《娱乐圈探花[古穿今]》 作者:开云种玉   文案:   陶清,小红炸子鸡,小学未毕业去酒吧驻唱的早期履历,一直是路人黑子尬嘲、娱记造梗的好素材。粉丝也不得不承认:小陶哥肚里真没半点墨水。   搞事娱记:请问您对角色在那幕戏里念诗的理解?   陶清:政者正也,非诗耳,《六言》乃文论体。饰角千金子,以文述志,合。   黑子:陶猪居然要给自己槽文化人设?   粉丝:哥哥背得很辛苦吧。努力认真,好感动!   刚会“说人话”的陶探花:……为了解约隐居,只好先拍戏挣够一亿违约金了。   有文化,混娱乐圈不怕。该虐的虐,该秀的秀,该赚的赚,不小心还成巨星,事业爱情两手抓了。   正牌攻→严澹(燕澹生)。受古穿今,攻转世(会恢复前世记忆)。古代是榜眼X探花,现代是教授X明星。剧情流,轻松升级。攻受都是读书人式的聪明和上进,相应的读书人式的温柔、甜蜜和深情。1V1,HE,放心食用。   避雷醒目:受穿越前的身体原主人,曾经和别人发生过并不你情我愿的身体关系,请介意的亲们不要点。   现代背景。古代部分三国后架空,文言和诗句都是化用、引用或乱用,仅为剧情和人设服务,不考据,看个乐呵。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娱乐圈 古穿今   主角:陶清风(陶清) ┃ 配角:严澹(燕澹生) ┃ 其它:目瞪口呆的制作方,导演,各种路人甲 第1章 请你说人话   新落成的水天影视城停车场,停满数百辆来参加剪彩仪式的车辆。一辆黑色的宾士旁,经纪人苏寻皱紧眉头,第三次给他的签约艺人陶清打电话。   电话通了,但还是没人接。   今天是周一,陶清要参加新落成的水天影视城剪彩仪式。水天影视城是为了拍摄省级文化厅筹办的大型献礼片《归宁皇后》修建的。陶清在片中饰演男四号。   陶清,小红炸子鸡。有许多小鲜肉的标签:年轻、帅、演技半吊子,能力被质疑、话题度高,黑红参半。胜在他是A省人,自愿放弃片酬,好歹搭上这种纯献礼性质的电影,在里面有十分钟的戏份。   他上周五结束工作后就搭乘飞机回宁枝。宁枝是A省省会,陶清在这里有一套单身公寓,是他出道以前住的,恰好离新落成的水天影视城也近,就准备住个周末。和经纪人说好周一的早上,接他去剪彩仪式现场。   和陶清一起回来的,有经纪人苏寻,助理许容容,还有星辉娱乐公司联系家政给他请的保姆,平时负责给陶清做饭、洗衣、保洁。   可是苏寻从早上七点打陶清的电话到现在,拨通的手机一直没接。苏寻已经让助理去他家找了。   助理许容容回忆:上周五晚上,陶哥下飞机后,没让她开车送回家,而是让她送到了宁枝市著名的“悦城大沙龙”,说他在那里有熟人,玩一会儿。这件事苏寻也是知情的。   “悦城大沙龙”是陶清发家地,他小学没毕业,就辍学在酒吧里驻唱。酒吧老板后来发迹,成为悦城大沙龙高层之一,向星辉娱乐公司的一个朋友,以极低廉的价格推荐了陶清。陶清年纪小,长得又好看,嗓子也还算不错,对于娱乐公司来说,这样的廉价优质鲜肉,多一个也不碍事。于是星辉娱乐按照最低标准,和他签了艺人合约。   上周五,经纪人苏寻凌晨时去了悦城大沙龙一趟,陶清和熟人在VIP贵宾间里K歌喝酒。看到他来找,陶清就让苏寻送自己回家了。   在那辆公司配的纯黑色的宾利上,苏寻在驾驶座上四平八稳地开车,看不到后座陶清的表情——却听到一句非常奇怪的话。   “没意思,死球算了。”   苏寻不是A省人,听不太懂那句醉醺醺的夹着方言的话,只是听到个“死”字,蓦然浑身汗毛一竖,感觉非常不详。但当他转过头,只看到陶清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那天晚上苏寻把陶清送回家,来开门的是保姆,陶清已经睡死过去。苏寻接下来周末两天没有找他,让他好好休整。   但到了周一早晨,无论如何也联系不上,经纪人苏寻内心又想起那句不知其意的方言,有些心慌,却也有一丝隐秘的解脱。助理又接连打电话告诉他,陶清家没人,保姆也不在。   还有半个小时,剪彩仪式就开始了,这个仪式里需要陶清出面的环节,是在剪彩结束后,有个娱乐记者集体采访的时间。苏寻无奈地准备去找环节负责人。如果陶清无法到场,得提前给媒体朋友们道歉,毕竟省级献礼片到场的不止是纯娱乐新闻记者,还有党媒报刊文化版块的记者,都不能得罪。   ——虽然陶清明里暗里,或多或少得罪了一些人。包括他自己的经纪人苏寻。好在苏寻是个尽责的经纪人,过去偶有的不愉快,并不会让他在本职上懈怠。   就在这时,苏寻接到了保姆的电话,在嘈杂背景里,对方表述又不是特别清晰,好半天才让苏寻梳理清楚:   陶清现在和她在一起。离现场不远,苏寻赶紧让他们打个出租赶紧过来,剪彩仪式要开始了。   苏寻在剪彩鞭炮声和电流失真声中听得也不清楚,保姆好像还嘀咕了几句,“有点怪”是什么意思?   十五分钟后,出租车到了。先从副座下来的中年妇女,眼中还闪烁着犹疑,看到经纪人总算松了口气。   苏寻问:“沈阿姨,你们早上?去哪儿啦?容容那个丫头去陶哥家里……也没人……”一边问,瞥着车后门,陶清还没下车。   沈阿姨回答:“小陶哥五点就起床了,要看桂花。我们就打车去南沙淀公园。”   五点?看桂花?苏寻内心震惊:“陶哥起得真早。”   沈阿姨道:“睡了两天两夜,当然起得早。从你周五晚上送他回来,他就一直在睡。我做了四顿饭,叫都叫不醒。”   苏寻内心一惊,这是说在周五晚上,他从悦城大沙龙把陶清接送回家后,他就一直在睡?睡过周六周日两天?一觉睡到周一早上五点?   在苏寻印象里,陶清并不是嗜睡的人。工作再是劳累,玩得再high。哪怕是他们明星要美容多睡觉,也不至于连睡两天吧?   沈阿姨声音迟疑:“周末的时候,我做好饭,敲小陶哥房间门,他没声音,房门又是里面锁的。我怎么也叫不醒,当时还有一点担心……”   但是沈阿姨也不敢一直敲门,怕把他惹火,陶清发起火来,在她腰上踢的那两脚还隐隐作痛,如果不是公司及时赔偿,加之在这里当保姆薪酬高,她早就不想伺候这位暴躁小明星了。   沈阿姨重新回忆了一遍早上的事,简略跟苏寻说了,心中依然觉得很不可思议。   今天早晨五点,沈阿姨在保姆住的侧卧里醒来,在床上叩牙齿(养生),忽然听到主卧室那边开门声。   小陶哥终于起床了,起得真早。经纪人苏先生交代过周一的行程,九点半有个剪彩仪式,照理说,没必要起这么早的。但沈阿姨也赶紧下床准备早餐,要是准备得迟了,还指不定又怎么被骂呢。   但是当她打开门,看见陶清那副样子,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陶清还是穿着睡衣,但却是一副摇摇欲坠,好像要倒下去的虚弱模样。沈阿姨心想这倒霉孩子,两天不吃饭,低血糖了吧。但又不敢上去扶他,陶清很讨厌别人碰他。沈阿姨拉开一张扶手座椅摆在陶清旁边。   沈阿姨在陶清家工作一年,第一次听到一声:   “谢谢,您,您……沈大娘吧。”   她的嘴张开成了O型,也为此,给陶清煎了一个无比圆的鸡蛋。   虽然称呼有点怪,平时都叫她大妈,不过,她心大,懒得纠结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陶清歪靠在椅子上,表情非常复杂,脸上出了很多汗,眼神迷茫困顿。在沈阿姨把早餐端上来给他吃这段时间,他一直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好像下一秒要昏过去,又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他看着沈阿姨,声音很轻:“年岁几何,帝飨何人,受寿何久?”   沈阿姨哆嗦一句:“说,说人话?”   他怔了下,好像陷入了某种冥思,半响轻道:“无,无事了。在下……背,背,台词。”   说出这几个字时,他的表情格外扭曲。   沈阿姨不懂,只是觉得,陶清那时候的眼神,就像是她刚才调鸡蛋,蛋清蛋黄被打浑的模样。   然后,沈阿姨收到了在陶清家工作一年来,第一个礼貌的笑容,和一句好像走投无路的孩子才会说出的恳求语气,纵然内容有点奇怪——   “……可否,一观,桂花。”   沈阿姨只知道最近的南沙淀有个公园,公园里有桂花树,随即就被陶清一副溺水人的样子拖去了。   这一路上也特别怪,陶清一直在到处看。不是在看她,就是在看附近的环境。五点多街上没有多少行人,天色也没大亮。但还是有寥寥的出租车。   沈阿姨印象深刻的是,当她拦下出租车,车驶过来时,陶清竟然后退两步,险些倒退跌倒,死死地盯着汽车。像是一头虚弱的绵羊,偏偏不认输地盯着狮子。   沈阿姨本来就对陶清不亲自开车感到奇怪,也对他看个桂花要拉着自己带路觉得费解。但是看到陶清好像在害怕汽车,才醒悟般想:小陶哥这是又受了什么刺激,对汽车有什么阴影吗?   当明星的,也是不容易。沈阿姨想着:说到底,他才二十一岁,却已经在娱乐圈里打滚了那么久。平时脾气暴躁也情有可原吧。她有个儿子和陶清同岁,在外打工。哪怕是陶清偶尔脾气暴躁,她也很善良地包容了。   “汽车……”陶清自言自语,终于还是坐进了汽车里。   一路上一句话不说,陶清在汽车里全神贯注看着窗外风景。到地方了该付钱。沈阿姨是不必出这些花销的,陶清呆愣了片刻,在身上摸出了钱包。手脚笨拙地打开,把一大把钱抓出来,迟疑地往司机那边一塞。 第2章 穿越的探花郎   司机也迟疑地看了他一会儿,借着不甚清晰的黎明光线忽然认出:“你是那个‘文’……咳,小费吗?谢谢啊。”   司机想不起名字,想说“文盲小明星”(源于陶清在某次节目中的尴尬表现,被嘲出了圈,大部分路人从此对他都是该印象),又赶紧刹住嘴,毕竟不是什么好话。   说错“虎落平阳”这样的成语也罢了,要是有点娱乐精神还能有搞笑效果,但是陶清偏偏涨红了脸,很不甘心的样子,搞得节目组都要努力圆效果。哪怕后期制作美化出来,都能感受到镜头里令人窒息的尴尬气息,路人的嘲讽便毫不留情了。   陶清那时候已经和沈阿姨下车了,没听到他迟疑的那半句。   沈阿姨以前在陶清面前是不敢多说话的,但是今早那句谢谢,和陶清友好的表现,让她能恢复一点心直口快的脾气,道:“小陶哥,你小费给太多了。”   谁知道陶清竟然把钱包剩下的钱,一张一张拿出来,好像在学认般,盯了片刻,又一张一张整理回去。最后道:“谢谢,记得了。”   沈阿姨觉得,今天的谢谢,实在太多了。难道陶清是这种,一年了连个好脸都不给,一次来个大放送的风格吗?   公园里只能看到几个晨练的老头老太,格外清静。连广场舞大军都还没到。   陶清走到公园中间的桂花树下,在浓郁的桂花香味中,怔怔地静观片刻,伸手撷下最外面的一段斜枝。   心直口快的沈阿姨:“小陶哥,乱摘花要被罚款的。还好他们没上班……”   陶清吓了一大跳,反应过来,赧红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喃喃道:“抱歉。”手上的桂花枝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   沈阿姨道:“其实你可以叫苏先生去花店买嘛。”   陶清默默按着太阳穴,想着,苏先生……?花店……?   好像,有记忆。   沈阿姨提了建议后,陶清却摇头道:“不买,只欲一观桂花……别有根芽处,花枝还似旧……”   沈阿姨听不懂,只是觉得,小陶哥,今天真奇怪。   但对于他来说,还似旧,就够了。   这世间,终究有没变的东西。   ——————-   在南沙淀公园门口等出租车时,眼见快八点半了。沈阿姨抽空悄悄给经纪人苏寻打了个电话,这才知道他们一直在找陶清。九点半的剪彩仪式采访,快入场了。   但当沈阿姨招呼陶清上出租车时,看到他手中多了一个袋子,原来是找公园门口地摊贩,买了一套劣质的文房四宝,和那支不慎折下的桂花一起,请沈阿姨带回家。   笔墨纸砚?沈阿姨只要一想起陶清以前坐在书房里,抓耳挠腮,扭来扳去的样子——一篇公司要的三百字的宣传祝福语录,只能是明星自己的笔迹,不能让别人代写,也不能照抄,必须有明星自己的风格。   那天恰好苏寻有事,手机关着机。陶清纠结了几个小时,才写出来。   记得那一天,沈阿姨从早餐开始伺候,到了中午,陶清还没写好,桌上那堆狗爬不如的字,看的人痛苦,写的人更痛苦,险些把他刚做好造型的立毛给薅秃了。   所以,今天的陶清,让沈阿姨内心升起不小的疑惑。但是小陶哥回过神来,在出租车上还主动安慰她:“在下……要演……新角,自己也有点不习惯。”   陶清说这话时,脸上表情,尤其痛苦。   但是沈阿姨坐在副驾上看不到他的阴影里的脸。听到这样的解释,才稍微松了口气。   陶清坐在出租车上,看不到副驾上保姆眼中频频闪过的担忧和疑惑。他闭上双目,一只手搭在额头上。   他不叫陶清,纵然名字很像。   他叫做,陶清风,是大楚佑光三十年的一甲探花,官封礼部校书郎。   却不甚被政变牵连,身首异处。   他睁眼醒来,发现自己进了一具陌生的身体。开始接受那些记忆,到现在仍然没有完全看完。关于这个奇怪世界的一切,种种浩繁,在睁眼的那一刻,就潮水般疯狂地压下来。那么多规律,细节,条则……   可惜的是,读取的记忆画面,断断续续的。很多画面都一闪而过,前后关联断层,像是进入了白色迷雾中。   在那白色迷雾中,他模糊看到一个身影,一言不发,失魂落魄地走过他的身边。   白雾里一并涌出许多断续的碎片记忆。   陶清,男,二十一岁,星辉娱乐公司签约艺人,十四岁辍学,此后去酒吧驻唱,酒吧老板后来发财,入股星辉娱乐,推荐陶清出道。   虽然如何辍学。如何驻唱。如何出道这些事情,并没有特别清晰的来龙去脉,只是片段式的闪现,不过,这些画面,也让他大致能把身体原主人的情况摸个七七八八。   而且时间越近的记忆,读取得就越清晰。   苏寻是半年前来的经纪人,沈阿姨是一年前请来的保姆。他们的画面是这些碎片记忆里关系最完整的。   没有家人的记忆碎片……并不知道是隐藏在记忆深处的白雾里,还是这身体主人从前就没有,罢了,先放一放。   没有朋友的记忆碎片……和很多人喝酒吃饭唱歌过,但是内心深处那种刻骨孤独感一直持续着,也罢了,先放一放。   而且,记忆中的画面,是从原主身体视角,去看到别人的表情或动作。至于这具身体主人自己独处时做的事,他的心声和想法,也统统没有。   即便如此,那些记忆量也足够他好好消化,占据精力的,最主要其实并不是碎片断层的人际关系,而是每个画面,所透出的这个时代的细节。   匪夷所思的机器,暴露张扬的穿着,简化直白的语言……   自己重活一世,竟然来到了,大楚的千年之后吗?   他一直在看,一直在记。   从早晨出门去看桂花,借机多看看这个时代。他的脑袋一直维持着过载的半昏厥状态。他的大脑真的快撑不住了。   哪怕是进入国子监的第一天,在十五个库房的书堆里沉迷了三天三夜,他的大脑也没那么烫。   现在占据他大部分精力,让他无力委顿在出租车后座,闻着手边摘的那支桂花香才能冷静下来,是记忆碎片里,和星辉娱乐公司签的那张十年艺人合约——更准确地说,是合约右下角,一亿的违约金。   自从他弄清楚钱币数量后,那串金额简直像一道雷劈在脑门上。   更绝望的是他按照记忆里,找到陶清身体原主人的财产储蓄,一张薄薄卡片,这张卡片包含的钱币数——两万。   他学习过格物算学,觉得这仿佛大海的一滴水。   合同上现代语言的专业条款,虽然看新的字体半懂非懂,也大概明白那上面的进项栏——工资、分成、红利,应该不止这个数字。   又是一个记忆里找不到的断层碎片,钱币去了哪里?这具身体原主人,断层的谜团真多。陶清风的大脑梳理记忆头痛欲裂。   至于自己……   大楚佑光一甲探花,礼部从七品校书郎,好不容易上天垂怜,让他得以死而复生,来到这个全新的世间重活一次。怎能去当优伶?   虽然,这个时代的优伶,一掷千金,富贵逼人。大街小巷,或是那些人不离手的屏端,都是艺人的形象。   白雾记忆中的一些画面,也告诉着他,这个时代的艺人,不但没有低人一等,反而是最让人向往的身份之一。因为可以带来大把的钞票,和传播四海的名气。   但是,无论是名,或是利,对于他这个并无过错,却斩首午门的纯臣来说,有什么意义呢?   上一辈子……   山中十年耕读,箪食瓢饮,一床书,心如止水。   御赐一甲登第,红袍游街,琼林玉宴。   在吏部等待铨选,三年后通过了苛刻的选拔,等到了从七品的礼部校书郎职位。   走马上任前夕,又因母孝回乡丁忧三年。   再回到帝都,就被迫卷入了那场血腥政变。   干干净净的一介纯臣。两袖清风,至死未变。   醒来后,只觉前生如梦。   或许他本来就是这个时代的人?只是入梦经历了一场千年前的生活?   庄周蝶梦,是耶非耶?   他只知道,记忆里这个世界的基本情况来看,大楚,已经过去数千年了。经史子集,不知有没有佑光一朝踪迹?   他只想沉溺在书堆故卷中,搜集大楚一朝雪泥鸿爪。   从记忆里得知,他今天要去一个叫水天影视城的地方,接受所谓的“采访”。会有很多晃眼巨痛的灯,还发出咔擦咔擦的声音,面前有一堆挤挤挨挨的人,他们手上会拿着奇怪的“机器”。被这个时代的人称为“记者”。   虽然很陌生,但这并不是揣错圣心,就下场凄惨的苛刻政治生态环境。   他御前写应制诗都自如的心理素质,其实不会太慌张。   他不怕,只是不适应。   想离开,找个地方隐居。   然而,那串刺眼的一亿赔偿金告诉他,如果赚不到这些钱币。他便需要继续当优伶十年,按照合约,上演技班、歌唱班的课程,每年拍摄一两部电视剧,参加什么真人秀节目……   陶清风的头巨痛。   不过他一直忍着,努力适应,就从这具身体的名字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  文里化用古诗词和文论的地方,用※在后面提示。表示这不是作者自己原创。本来想把所有化用的原文都注释出来,但那又好像太显得掉书袋和考究了,或许会干扰朋友们看文的轻松感。所以“※”只提示非原创性,如果朋友们想进一步知道源处可以自行探索。 第3章 夭寿了文盲念诗了   到了水天影视城,沈阿姨先下车,跟经纪人小声讲了一下早上的事。苏寻听完沈阿姨的说辞,眉头紧蹙。工作这半年来,没有谁在日常生活里比他和陶清接触得更多。没听说他喜欢桂花。   难道是为了新角色作功课吗?陶清在《归宁皇后》里出演的叫做广积王子,听起来挺偶像化的人设。说不定有这种热爱花花草草的兴趣吧。苏寻心中欣慰。   好奇心暂且按下,现在还有正事要做。   苏寻一边拉开出租车后座,看到陶清正在打开随身的钱夹。苏寻心想:不得不说陶清之所以还能在娱乐圈有一亩三分地,完全是他这张天生人神共愤的帅脸。若不是那些作死的性格,肯定能晋升流量,而不是现在半死不活、小打小闹。   苏寻作为经纪人的事业心经常让他想去提醒陶清一些不合规范的举动,然而很多时候人类的生存欲望又把他制止了。   几个指头夹着两三张百元粉钞,陶清风递过去的时候,有一点迟疑,仿佛不太确定钱的数额。司机也一愣,抽了一张,然后把找零递给陶清风。   陶清风接过找零,仔细地端正理好,塞回了皮夹里。下车看到经纪人苏寻,脸上一瞬茫然,随即露出了礼貌的微笑。   苏寻被吓得抖一身鸡皮疙瘩。然而这个惊吓仅仅是开始。   陶清风一手按着头,眼神还有些混沌,一点点试探的语气:“苏先生?”   苏先生!?陶清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礼貌了?   苏寻和保姆飞快地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默契的惊吓。他终于知道保姆含混表达,和嘀咕的“有点怪”是怎么回事了。   《归宁皇后》还没开机呢,他对温雅谦恭的广积王子的入戏,就这样深了吗?不可能吧,陶清什么斤两,他苏寻心中没数?   可是有个微小的声音在提醒:万一,真的改了呢?   陶清和苏寻的打招呼方式,有过拳头砸脸,有酒瓶砸脑袋,有衬衫兜头;称呼有“喂”,“你”,“那谁”。陶清的字典里,压根就没有“先生”这种字眼,他看得上的,熟的叫“大佬”“大哥”,不熟的叫“大腕”“大款”。   在经纪人失语表情中,陶清风对保姆说:“沈大娘,辛苦您了,先回去吧。”   比起从“沈阿姨”变成“沈大娘”的古怪称呼,得到了“您”的敬称是更惊诧的事,保姆用一种“瞧吧,我也快昏了”的表情和经纪人对视一眼。   前天夜里,陶清在车后座上“死球算了”那句话,骤然又冷冰冰浮现在苏寻脑海里,不禁让他打了个莫名寒颤。   那一瞬间,作为一个从小在唯物主义世界观下成长起来的,有独立思考能力的成年人苏寻,虽然大脑已经快烧坏,却非常不合时宜升起一丝下地狱也无所谓的念头——   ——不管是伪装入戏,还是有别的隐情,真希望能一直如此。苏寻的脸上和背上不想再擦跌打损伤膏药了。哪怕赔偿都成了他额外固定进项。   作为陶清的经纪人,苏寻有超乎常人的坚韧耐心,其他经纪人在陶清手下都呆不下三个月,只有他能一次又一次顶着满头包,上交公司一沓赔偿材料。其心理承受能力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但只要是正常人,谁愿意天天在高危中工作。   苏寻一直暗暗期待着,能调离陶清手下。虽然公司看他的表现,也找不到更适合的,他调离可能性并不大。但苏寻还是相信这个可能性,比陶清自己改好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但是此刻,他动摇了。   小陶哥,是不是吃灵丹妙药了?   “陶哥。你……”苏寻单刀直入,顿了顿:“你还好吗?”   陶清风深吸一口气,脸色有些苍白,一手按着太阳穴,似乎头晕。   离剪彩仪式入场只有十分钟了,今天的媒体采访,陶清大概不能参加了。苏寻很人道地想,他看起来不舒服,得回去休息,估计还要汇报公司上级……   陶清风慢慢抬头,扫到水天影视城上方悬挂的《归宁皇后》的宣传条幅,浓墨重彩的标题下,是一身华服的女演员钟玉皎,背景大漠孤烟。   陶清风又朝苏寻笑了笑,礼貌的笑容,由那张熟悉的脸现出来,真是让苏寻觉得太违和。   陶清风道:“身体无妨,能撑住……”他皱紧眉头,强行压制住了不舒服,“采访……什么?”   记忆里有限的片段画面,让他懂得采访这种事的性质。回答不好,不会掉脑袋。他便不是那么担忧。只是择遍记忆,并没有告知内容。   苏寻道:“环节是媒体自由提问,我们没有收到采访稿,归宁皇后刚开机,也没什么可说的,陶哥别担心,今天来的是地方小媒体,主要宣传影视城的,不会问什么难题。”   “那便好。”陶清风远望《归宁皇后》的宣传海报,小声感慨:“秋宫月貌名更贤,北地魂殊青冢处……”※   这是大兴末年,诗人阅遍归宁皇后峥嵘半生,写的一篇七言律诗里的两句。大兴朝又被大楚取代,上一朝著史立传,他都了解,也差点参与了《大兴史》的编纂,可惜……   罢了,他的头已经很痛了,不要再去想那些事了,再多看一点记忆,把眼下先应付完。   记忆里的画面告诉他,采访这种事,灯光非常亮,一堆人举着黑色苞米棒似的玩意——正如他一边头痛欲裂地在脑海里一项项看过的那些光怪陆离的‘机器’,也是大楚没有的新事物——那些人举着黑苞米,问他问题,听他回答。   陶清风不憷。这些人又不是御前应制的大儒先贤们,上头也不会坐着裁定他们下半辈子的天子。   再次安慰自己:不会掉脑袋的。   沈阿姨一脸茫然,她压根儿没听清。苏寻也打了个寒噤,刚才陶清是不是念了句诗?文绉绉表达弄得浑身鸡皮疙瘩。陶清和诗?光是想想这种组合,搁在一起都剧毒无比。他的粉丝看到偶像变化,能接受吗,会不会众筹给他挂脑科?她们大都是“真性情哥哥”的忠实拥趸。对营造的偶像人设有没有损失?   可是,苏寻忽然又有了个隐秘又痛快的念头:管他呢。损就损。陶哥爱怎样就怎样吧。毕竟他只是个事务经纪人,给公司打工而已,又不掌握生死大权的合约。   星辉娱乐给陶清规划十年长约,合约上的个性方案打造,都是基于陶清本人性格美化。很多时候,得罪人的那些粗鲁蛮横,以“率真”来洗白。但是,如果陶清本人性格变了,不按这个路子走,作为事务经纪人的苏寻,顶多负次要责任。主要责任还是陶清自己的。   苏寻忽然就不那么着急逃离火坑。直觉告诉他,哪怕是为了角色预热,这种改变,非常不一样。他的好奇心,暂时站了上风,要是没有这种精神,怎能在陶清手下工作超过六个月。   想到此节,他更不想主动汇报这次“性格变化”了。虽然公司和粉丝早晚都会知道,但那会是陶清自己去烦恼的事了。又怪不到苏寻身上。   相比之下,苏寻更想看看,即将开始的采访,陶清要是做了功课,会表现成什么样子?   剪彩仪式开始,媒体陆续入场,礼仪小姐来迎接,陶清风挂着那副礼貌的笑容,进入了嘉宾场。他脸色有些苍白,也不懂补妆。好在打光很亮,暂时不太明显。   陶清风走路姿势十分得体。但是在鱼贯进入影视城大门,忽然不自觉地弓起了背,双手平举于胸.前,似乎在通过一扇查验森严的大门。但是看着四周的人流,又猛然醒悟般,收回了动作,让人以为刚才那一瞬间的姿势是错觉。   影视城巍峨的城楼,在日光反射下映出了金碧辉煌的瓦顶。不是贵重的琉璃,只是普通的玻璃。光芒刺入陶清风眼中一瞬,他下意识偏开,盯着高.耸的城阙,沉默了许久。 第4章 傻眼的记者   一家平时鲜有人问津的省城新媒体微博,发布了一条采访演员的视频,被娱乐大V营销号们疯狂盗链。   这家省委直隶的新媒体报道风格正直,多着眼于科教文卫,近几年要大力发展文化产业,才开辟了娱乐版块。然而报道内容也偏向正面严肃宣传,基本不会照顾粉丝的福利。偶尔发一两篇批判流量的争议文章,粉丝也不敢在机关媒体微博下面造次——反正评论都屏蔽掉。   《归宁皇后》开机仪式携水天影视城剪彩仪式上再次强调,这是省里为了配合旅游宣传,发扬历史文化,投资拍摄的电视剧。《归宁皇后》主要演员都是A省人,且都是零片酬出演,为家乡无偿奉献。投资的钱全用在布景、后期等打磨工序上。收获了一片美誉。   该省委直隶的媒体去采访主创人,视频里出镜了四位演员,分别是女一号钟玉皎,男一号张风豪,特别出演傅音,以及男四号陶清。   钟玉皎是演技派实力花旦,由她来塑造A省郡府出身的一代传奇皇后香昌,从十六岁演到六十岁,有大段咬文嚼字的宫廷戏,也有骑马逐狼打斗武戏,虽然今天只是影视城剪彩,还没正式开机,但是钟玉皎有特权,提前看过了剧本,在记者询问看法,揣摩主办方要求,配合省厅宣传,回答得十分老练:   “归宁皇后香昌,是我们A省出的巾帼英雄,也是华国古代著名的女英雄。去演绎这样一个人物,内心有压力,但更多的是动力。这次拍摄,会在A省的真山真水中取景,影视城也建造得很有民族特色……剧透一段,天胜皇帝和归宁皇后著名的‘笞背问答’,我已经在剧本上看到了,非常有张力,很期待去抽他鞭子了(笑,话筒交给张风豪)……”   张风豪和傅音都是老油子,场面话说得更溜,都非常默契地宣传了一波影视城,赞叹了一番剧组的高风亮节,感谢了一通省厅大力支持,顺便给A省旅游打了一波广告,还不着痕迹地展示了实力演技派,对角色的认真理解。   张风豪背了天胜皇帝的诗“六世雄才国容壮,啸咤风云布衣中”※,傅音讲了两朝老臣的民间流传的一个小故事。收获一片笑声和赞声。   媒体的话筒还递给了女二、男二和男三,但是视频中并没有播出他们的发言,大概是这些小年轻偶像演员功课做得还不够,话里没有什么营养。省厅旗下的新媒体不吝啬画面给他们。   所以当男四号陶清的脸出现时,点开视频的观众们都很吃惊。   陶清比刘琦回、沙洲这些小年轻更没水平,作为小鲜肉甚至比不过他们的流量话题度。虽然脸长得好看,但演技一直在被吐槽。他唱歌只能算好听,达不到顶尖歌手水平。他的路线,是卖脸,走“真性情”人设。和一个女演员传过夸张不实的绯闻。半红不紫,半死不活。两三个月换着花样上热搜。在网上红黑相间。   要问路人对他的印象,主要集中在“热搜王子”和“文盲王子”两项上。前一项是星辉娱乐真金白银花钱砸的。后一项,则是陶清在一款真人秀当嘉宾时,暴露了连小学语文都不懂的浅薄,随后又被扒出小学没毕业就跑去酒吧当驻唱,混到现在,没文化。   路人在看到他念错“虎落平阳”,还十分没有自嘲娱乐精神,反而在那里尴尬梗脖子的样子,疯狂转发嘲笑,轮了很多条。   当然,陶清的粉丝“陶瓷”对此有说辞:我家哥哥接地气。我家哥哥是个好人。   其他不论,最后的“好人”一条,最有发言资格的是经纪人苏寻。每次他在陶清那里受了气,能拼命控制辞职的冲动。靠的都是已经到手和未来估计少不了的赔偿款,深吸一口气,还能忍。   省委新媒体的记者,在采访前面女二刘琦回、男三沙洲时,已经知道他们的回答不会被剪辑出来。但是例行公事,在场演员都要问完。在问到陶清这个被嘲出圈没文化的,更扶不上墙的家伙时,半是出于临场好奇,半是不会被公开出来的懈怠心,促使这位省媒记者问了一个近乎刁难的问题:   “陶清你好,你饰演的天胜皇帝的幼弟,广积王子。在历史上,他留下这样一句诗‘政者正也’能谈谈看法吗?”   搞事记者心想,陶清答不上来或者敷衍答过去都行,反正其他两个小鲜肉回答得也很烂,都不会被报道的。问这个问题的目的,只是想近距离欣赏一下,文盲王子露出那种茫然又恼怒的表情——作为表情包在网上流传甚广。   陶清风对记者笑了一下,他面色有些苍白。这笑容让记者忽感异样,似乎有种不受控制的东西,蒸腾在空气里。   陶清风道:“政者正也,非诗耳。《六言》乃文论体。饰角千金子,以文论志,合。”※   看着记者怔住站在原地,陶清风忽然想到,保姆沈阿姨在最开始和自己交流时,也是露出这种表情,保姆好半天才哆嗦一句:“说人话?”   怎么忘了,不能大段的说别人听不懂的话。只怪刚才听记者提到《六言》心中一动,他头晕之下就不假思索了。于是他忍住头晕,轻言慢语地解释:   “不好意思。这句其实不是广积王子的诗,是他文论《六言》里的第一句。广积王子,是个坐不垂堂的千金之子,这句话表达了他的政见和志向,为政者,一定要自身清正,下属才会效行。这句话和他的身份,是很适合的。”   记者在脑袋空白了两秒后迅速恢复了正常,抑制住内心惊涛骇浪,抓住这一线突如其来的震撼,打足精神,迅速抛出第二个常规问题:“您对广积王子这个角色如何理解?”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对陶清的称呼已经改成了“您”。   陶清风搜索了一下这具身体的记忆,旋即又摇摇头,只好按照自己所知的来回答:“这个‘噫吁稼,不可救’的忧国忧民少年王子。该如何去走进他玉粒金莼难咽的感情?他写下“遗穗荡尽,天寒岁暮”的心境,又该多苍老?以我浅薄的见解,演起来……”他顿了顿,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很有压力。”说完还咳嗽了几声,头真的太痛了。勉强维持站立和说话,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   但是不能在这个地方倒下。他好不容易……才再活一次。   摄像师尽职尽责地把刚才陶清的发言全都拍摄下来,记者还想问,可是已经超过了规定时间,只好不得不挪动身躯,把话筒递到下一位演员面前。陶清风松了一口气。   其他人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和额头的汗珠,还以为是终于完成任务,如释重负。   下一位演员也没做好被采访准备,以一副惊讶表情望着刚才回答完的陶清。   如果摄像师扩大拍摄镜头,就会发现,但凡是能听得到陶清回答的人——其中很多不乏和他结交,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的人——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但是不少人旋即又说服了自己,大概是这次陶清提前做功课很认真吧,演员赶紧让表情恢复正常,继续接受采访。   这条视频被省媒新媒体制作发布在微博上,机关微博一开始转发寥寥,是先被营销号盗链,转发出圈后,大部队才回来找原博,最后有几万,成为这个省委媒体号的微博转发之最。   陶清是个小流量,在出圈的微博转发中,占最多的是路人,当然,也少不了一些粉黑言论。   黑子癫狂嘲笑了一通陶清的前科,转发里讥讽:“陶猪这回居然要给自己槽文化人路线,真的是陶猪要上树——要上树——!”   “陶瓷”们则发了一串串的爱心小泡泡,在广场上刷#陶清广积王子,相信你走得进去#的话题,留言:哥哥背书很辛苦吧。那么努力认真,好感动!好哥哥加油!   苏寻担心的粉丝接受不了的情况并没有发生,谁不希望自家偶像上进呢?虽然比起陶清平时路线来说,差别很大,正因如此才增添了新鲜感。有爱粉丝甚至画了张“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同人图,来无条件支持他们偶像。   至于转发视频的大多路人,和当时在剪彩仪式现场的人员,感想并无太多区别——   ——陶清这回功课做得挺认真。要转型了吗?想洗白吗?还打了个预防针“我浅薄的见解”,听起来真是自谦和郑重。   不过,大部分人把这归功于《归宁皇后》剧组,毕竟是地方献礼性质影片,是要宣传省历史文化的,对演员要求当然比较严。   陶清不但没掉粉,还涨了一些。有些善良的路人,还给陶清贴上了好好配合宣传,认真琢磨角色的小鲜肉标签。   不过,也有路人觉得他背文言文,是刻意哗众取宠,少不了一顿讥讽,但那并不占转发流量的重心。   与粉黑爱恨都不同,《归宁皇后》的编剧自然也看到省委新媒体的采访视频,看完之后,她发出了一声惨叫声,吓得她家的猫一个激灵缩在墙角发抖。   在抛开所有成见的基础上,仅针对内容,编剧内心:我仿佛编了个假剧,想哭——   作者有话要说:  “政者正也”是《论语》里的,《六言》并不存在,这里面半白不白的诗、词、赋、文、论,基本都是引用、化用或者乱用,※标明的都是这样的加工产物。非真实历史背景,不考据,看个乐呵的小白故事而已。 第5章 编剧内心是崩溃的   《归宁皇后》的编剧内心:   ——这电影主要是省厅指示拍摄,但也有一点资本注入,不能完全不考虑市场票房。广积王子,一个出场不到二十分钟的角色,写成脸谱化的真善美小王爷,华丽救了香昌就领盒饭。只要天胜和香昌的历史人设大致不崩,其他角色碍于制作成本和宣发效果,需要为艺术效果阉割,不能完全按历史走的。   再说,广积王子在历史上的人设就很模糊,诗作和文论里几句忧国忧民,谁知道是不是应制写的?最重要的是——和天胜皇帝撞了。所以编剧本来打算,仅从他的年龄和成长环境,突出一个纯善又深情的人设塑造。还可以加个单箭头香昌皇后的三角噱头。在省厅的A省影视公司和其他私人影视公司各自诉求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可是陶清那样的理解,显然是放大了广积王子的上位者情怀。   宣发方真是的,明明把剧本都提前给他们看了,为什么还是给陶清灌输那个方向广积王子的人设。不知道是宣发部门里的谁和陶清接洽的,搞不好是极端历史粉,什么‘遗穗荡尽,天寒岁暮’,她都不知道出处,一查居然是墓志铭上的玩意,这都叮嘱陶清背出来了,宣发方里有人搞事情啊。   第一版剧本都写好了。难道要大改吗?把《玉黍离》,《六言》的内容加进去,整个电影的结构,线索,大都要重来……如果广积王子要走救苦救民的寡淡路线,和天胜皇帝撞了,就要给他编写新的剧情。写什么呢?   编剧只好抑制住内心奔腾的草泥马,认命地重新去翻材料。愁得头发抓下来一大把。   《玉黍离》后记,广积王子赤脚踏进庄稼地,发现稻穗下面的土是红的,掘开有死尸。   能过审吗?而且这种风格,适合偶像派演吗?陶清那种演技,效果出来会很尬吧。   但,要是不走偶像路线,搞不好一点水花都没有。不止粉丝兴趣缺缺,投资方也有人会不高兴吧,就算是省厅更看重社会效益,私人投资的钱砸下去,也希望听到个水花响……不然为什么要找陶清这种没演技的小鲜肉参加?第一版剧情,她自以为平衡点找得还是挺好。   但是无论编剧怎么说服自己保留深情忠犬备胎三角恋的广积王子设定,脑海里始终摆脱不去陶清那句“以我浅薄的见解,很有压力……”?她觉得内心某个早已冰封的角落在触动,甚至会融化出疼痛的,被抛弃了很久的东西……   编剧一宿没睡,吐血咬牙改了个二稿大纲,发给主创团队讨论。   这版大纲里,广积王子没有三角恋了,凸显了他在天胜皇帝身边左右手的作用。天胜皇帝麾下不缺文臣武将,所以广积王子的作用是——提醒他实施仁政。   这个比田间掘尸好演,希望陶清演得住,在天胜身边当一个善良的花瓶。   这版大纲出乎意料,比第一版更得省厅认可,并且压下了私人投资方的反对意见,让编剧细化。   编剧看到细化方案要求里那句“尽量贴合历史”,两眼一翻,颤巍巍喷出一口老血。   这段故事的历史和演义相差实在太多了,她要找外援……   苏寻在陶清房间找到了手机,三四个未接电话,都是自己打的。但此刻苏寻已经不计较这事,他心花怒放地捧着智能机翻微博。陶清的微博是他在打理,肉眼可见那条转发出圈的省媒体发的采访视频,给陶清涨了不少粉。   “陶哥,你去不去微博上面亲自翻牌?”   苏寻美滋滋,看那些褒奖评论里,最让苏寻感到开心的,是华大历史系出身的博主,点评了陶清对广积王子的理解,从来高贵的学院派这回用了“认真”两个字来评价。这对于“沉默就是学院派最大的宽容”的一贯吐槽路线来说,委实难得。   转发里补充:“最可贵的还是态度,慎重代表心怀敬畏,哪怕他的演技糟糕,起码表现出了对历史人物起码的尊重。看来剧组还是有诚意,希望成片不要毁。”   而陶清微博下面,已经簇拥了许多小陶瓷们暖心又可爱的评论。往常遇到这种高兴事,陶清会亲自翻牌回复几个。所以苏寻照例问他,转过头才发现陶清好像不太对劲。   陶清风坐在房间宽躺椅上,闭着双眼,显得很疲惫的模样。苏寻连忙关切道:“陶哥?你怎么了?”   陶清风声音虚弱,道:“有点累。”所以苏寻说的什么微博,他没有听清,只听到一点“粉丝”,但也没有精力去回应。   说这话的时候他双目放空,望向天花板,好像脑中正在承载什么过载了。但是哪怕这种时刻,他对苏寻讲话时,还是有条不紊,温柔又沉稳的声线——   “苏……苏兄弟,我想休息一下。请你让沈大娘做好饭后,再叫我吧。”   对苏寻的称呼从苏先生变成了苏兄弟,虽然有些意外,但苏寻听着愈发顺耳了。总比以前强。陶哥提前适应角色,变成了个多有礼貌的家伙。   苏寻想:不知道制作方宣发是谁和陶清个人接洽,效果非常好。能让陶哥这种人乖乖背那些文论和诗作,改天一定要带着礼物,去《归宁皇后》剧组慰问。   苏寻连忙点头:“好的陶哥,你累了先休息。”贴心地关上房门。并不知道当他关门的瞬间,房间里陷入黑暗。台灯自动感光亮起,陶清风失神般凝视着那团暖黄色光晕,眼瞳被光线一激,露出了茫然。   陶清风独自在房中继续思考,那最让他头痛的,合同问题。   陶清风记忆里合同条款,还有很多看不懂的东西。   粉丝,指数,上浮率……   刚才苏寻刚才拿着手机,乐滋滋告诉自己涨粉了,好歹让陶清风对“粉丝”有了一点感性认识。   是喜爱着这个身体原主的那些人吗?虽然从记忆里来看,这个原主,实在……反正,陶清风自己,喜欢不起来。   怎能那样对别人呢……   哪怕他的模样,和自己前世,颇为相似。只是这个时代的男性都剪短了头发,平头寸脸的。陶清风看着镜中,短发俊朗的男子,不禁一丝恍惚,仅仅是头发,就能改变那么多气质吗?   说到底,世上什么人都有,凭借这脸,收获一批粉丝好像也无可厚非——“从前大楚朝廷里被称为“玉面郎君”的自己,登第游街时,就感受到自己这张脸对妇孺的杀伤力,用“掷果盈车”来形容,已经是最轻的了。   不过,虽然脸庞相似,气质却很不同。   他刚醒来的时候,感受到身体里还残留着的暴戾、愤怒和不甘,也从镜中看到眼神中的狠厉。   现在平静下来,自己逐渐接管了这些意识后,这副皮囊的气质,又渐渐往他的前世的谦谦君子靠拢去了。   如果这个时代的人,知道他来自古旧的时空,自己会不会有麻烦?   上一世在险恶政治生态中游走的经历告诉他:想要活下去,必须小心。   要是能多看些记忆就好了。起码知道这具身体的主人从何处来,家庭关系如何……然而,记忆碎片里,统统没有。   陶清风扫开纷乱的思绪,先静下心来,想想山中旧宅,荷锄月归,一床的书,和月色中的桂香。   回想着白天被记者问到,对广积王子有什么理解。他当时浑浑噩噩,只按照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而完全没有去考虑,适合这个身体原主人性格的回应。他彼时头痛欲裂,也没力气伪装了。   静下心来仔细琢磨身体原主的记忆碎片,陶清风深深叹了口气,那种粗鲁且张扬的性格,他伪装不好。从今天苏寻和沈大娘惊讶的反应来看就了然。   但自己难道还能像身体原主一样对他们发火爆脾气吗?做不到,他也不愿。   还好他们看上去暂时接受了‘为了角色’的说法,焉知日后会不会起疑心。   必须尽快在被人发现之前,努力适应这个身体,了解这个时代,巩固性格变化的理由。   说到这个身体,底子倒是意外好,身体很柔韧,结实,还有腹肌。他以前伏案的一些书生毛病,也不见了。   只是——优伶需要扮演角色,他连原主都没法演得像,怎么演得好其他角色呢?   可是如果演技不好,赚不到多少钱,凑不够一亿。提前解约遥遥无期,就离他的隐士梦想更远了。   这是陶清风一直头疼的缘故。   他需要,缓释精神的东西——陶清风走到窗边,玻璃瓶里,一丛桂枝。绿意中一点点浮动的黄蕊,传来沁人心脾的幽香,飘在窗台上。他忽然就安心了。   陶清风把桌屉拉开,里面一篇墨迹未干的短赋,只开了个头。他摸出桌屉深处的毛笔和砚台,续出行行墨迹……   ——扬子居,一床书。南山桂花,袭人裾袂。广川居士,竹网蜘蛛……忆昔荷锄修药圃,垂髫散秩曝农书。余惟憨书生,孤身无所赍。※   想念大楚。 第6章 适应当现代人   墨迹半干,陶清风的心情调整过来。他一边听着厨房那边沈阿姨和苏寻的窃窃私语,虽然听不真切,也大概能猜到他们在议论什么——   身体原主有限的记忆里,苏寻、沈阿姨的关系比较简单,他能看得懂,也觉得理应去弥补一下。   白天的几句谢谢和对不起,还不够。   虽然这并不是他造的孽,而是身体原主太混账。动不动心情不好就打骂。但既然碰上,这些事就不能放之任之。   从记忆里可以理解到经纪人这种职业,算是演员的副手,安排了很多重要或琐屑的工作。苏寻做得很好,甚至承担了许多并不应该的磨难和压力,是个好孩子,不该那样对他。   原主记忆里,许多似懂非懂的画面……还需要一个熟悉的人,旁敲侧击问问,或许能有答案。   陶清风觉得,有必要和经纪人好好聊聊,头疼也暂时缓解了。他推门走进了客厅。   陶清风在找酒。   这个时代的酒,居然有这么多种。他在客厅玻璃橱柜前,看了一会儿。拿出一瓶葡萄酒。   他又拿起酒瓶边一个螺丝栓子,记忆里这是打开酒瓶的工具,搁在上面,却半天戳不进去。   陶清风便转头递给对从厨房里走出来的苏寻:“小苏,麻烦一下。”   苏寻又是一抖,从苏先生,到苏兄弟,再到小苏,鬼知道他今天一天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反正,陶哥一时心血来潮也罢,只要他保持这种礼貌的作风,不再随便动手就好。苏寻赶忙接过来,旋开软木塞,倒进大肚玻璃杯。   “再倒两杯。”陶清风道:“葡萄美酒夜光杯。你和沈大娘,陪在下一饮。”   苏寻倒红酒的手一抖,差点洒出来。终于控制住惊骇,倒好了酒,摆好了菜,每人面前一个红酒玻璃杯。苏寻和沈阿姨都心情复杂,如果不是陶清风一直盯着他们看,一定会交换一个惊骇的眼神。   不过经过早上那些铺垫,他们现在已经能接受得多了。   陶清风斟酌了一下,举杯对他们道:“小苏,沈大娘,在下……咳,先在这里,给你们陪个不是。”   身体原主动不动就拿他们出气,手下也没个轻重,往哪里招呼也不考虑一下。一个倒霉孩子,一个倒霉老辈。想到此节,陶清风看向他们的目光中,就充满同情。   苏寻的筷子都拿不稳了,赶忙颤巍巍去碰陶清风的杯子,简直不知陶哥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他要演广积王子提前进入角色,怎么还对以前那些不愉快检讨起来,“陶哥,真不用说这种话,见外了,没事的。”   苏寻把那些数到手软的赔偿钱款,和医药费做比较后,每次都能顺利满血复活。尽管心理伤害无法逆转,但在娱乐圈混,还是丢掉无谓的东西比较好。虽然听到现在这声郑重的道歉,快要眼泪流出来。   沈阿姨也碰了杯,她恢复了心直口快的脾气,想得简单,她也得过公司的赔偿,但还是很受用这种道歉。她有个和陶清年龄相仿的儿子在外打工,常常不自觉的包容。   陶清风自然也能看到原主记忆里,总公司给予经纪人和保姆数额不小的赔偿。   搞不好储蓄卡片上所剩无几的钱币,花销的一部分就在这里,陶清风无奈地想,不仅为了道义,也为了止损。   “以前,脾气暴,那样不好。”陶清风字斟句酌,道:“以后,家里,还要赖沈大娘操心。工作那边,也要拜托小苏了。”   儒门圣人教诲未敢或忘,首先把身边事情处理好。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先修身齐家,然后治国平天下。   否则他也不会在圣眷风光正好,即将选拔进礼部当校书郎时,回乡丁忧三年。如果自己待在皇都。是不是就不会一无所知,从而在血腥政变中选对阵营,免去身首异处的命运?   即便如此,重来一次,他也会选择回到乡下守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人活一世,不能不报。   只是没想到会落得那样的结局……罢了,连他都不放过的新朝廷,又能是一番什么气象——不站队的纯臣,本该正是上位者心头好。那位陛下,苛刻到怎样的地步?   不过,燕澹生那种人,能留得下来吧。   从回忆里回神过来,陶清风发现沈阿姨和苏寻眼眶都有些红,便主动再给他们添杯。他们定定看了会,酒到杯干。区区几杯,竟然微有熏意,也不知是不是心头块垒终于消了。   “陶哥,你这回,想清楚了啊。”苏寻欲言又止。   陶清风要的正是这种效果,试探:“以前……得罪人,挺多的吧?”   苏寻借着酒兴一拍桌子:“多!”   说罢偷偷看陶清风表情,还好没生气,苏寻暗喜,这样都不生气,陶哥现在真好说话,真希望一直如此。   陶清风内心一沉,搜寻记忆里看上去比较严重的部分,最后定格在签约的星辉娱乐总公司,老总办公室里。记忆里的画面,老总把一亿合同,砸到陶清头上,纸片纷扬如雪花……但那幕场景中,苏寻不在场,原身体主人也一句话都没说。   记忆碎片看上去比较新,是新签的合同吗,从前呢……   陶清风问:“小苏,我签的合同……”   “咳咳,陶哥。”苏寻连忙摆手:“你直接和总公司签的,我只是事务经纪人,你不是签给我的,合同按规定也不能听的,当然,”他压低声音挤眉弄眼,“你如果愿意告诉我也行。”   陶清风摇摇头,他并不知道在现在圈子里,稍微关系亲密一些的事务经纪人和演员,共享合同内容几乎是明目张胆的,所谓的规定不过是一纸空文。   陶清风只是单纯觉得,既然是规定不能说,那就不说了,便对苏寻摆了摆手。   陶清风又搜寻了一番记忆,这一年来,印象比较深刻的部分——脸上纹着刺青的两个男人,一个叫龙哥,一个叫虎哥。阴暗的房间里,他们坐在一块坏了霓虹灯管,闪烁刺眼的“悦城大沙龙”招牌下,这个身体原主人应该是趴在地上?鼻尖有泥土的味道……后面的事,又看不清了。   陶清风继续试探问:“那个叫悦城大沙龙的地方……”   苏寻立刻头摇得拨浪鼓:“陶哥,你不是不准我打听那里的事吗?怎么了?改主意了?那里不是你老家吗?有什么要说道说道的?”   陶清风自己都搞不清,便缓缓摇了摇头,继续搜寻着记忆,终于找到个苏寻在场的,好像也蛮严重的事件。   一个气势汹汹的女上司,受了课程培训班老师的告状,正在横鼻子竖眼睛数落陶清。   “逃了八节课了!公司安排的表演课,请的都是影视学院退休的老师,你怎么逃了?没文化更该好好学——谁会瞧不起你,最瞧不起你的是你自己!”   苏寻则在一旁又是递烟又是劝:“丽莎姐消气,陶哥不是故意的,对吧?”一边对陶清使眼色。   陶清风记忆中,丽莎的脸忽然放大,是原来的陶清走过去?说了什么?丽莎呸了一口,冷冷道:“那你有本事就做来看。”转头走了。   身体原主人说的话,记忆里听不到看不到,真不方便。   “小苏,丽姑娘那边……”   苏寻茫然看他:“丽姑娘?”   “就是……”陶清风不知道哪两个字,按照发音,道:“丽莎?”   苏寻使劲忍住没笑“丽姑娘”这种令人智息的称呼,心想陶哥也太入戏了吧,见陶清主动提起这个话题,苏寻诚恳道:“陶哥,你还是给丽莎姐道个歉吧,她这项目策划经理,已经好几个月没推资源了。说句不好听的,这叫公报私仇。”   陶清风眉头一拧,虽然听不太懂什么策划经理,但大概理解又是个要收拾的烂摊子,又听苏寻说:“不过有个好消息,刚接到公司的安排,丽莎姐明天就过来。这回网上声势大,她要来和你聊聊。对了,陶哥,还没问你,《归宁皇后》制作团队里,教你的是哪位?是不是宣传部门的?丽莎姐想请他吃个饭,我们一起去,方便介绍吧?”   陶清风听得很困惑,记忆里并没有和剧组什么人对接过,可是此刻他的头已经不那么昏了,才意识到说不定是早上,超出这个原主记忆中能应对的回答,才让他们误会,是有人教了自己。   陶清风没空再把回忆择捡一遍,只好照实道:“没有,我倒是希望有人来教。”   那点浅近的东西的确不该显摆。陶清风默默在心里检讨。除了墓志铭里两句稍微独到一点;余下的:《六言》是井水传唱篇章,大楚人人都会。另外一句也不过是诗家之言。至于最权威的,大楚弘文局里编撰的《天胜本纪稿》和《通史古鉴稿》关于广积王的描述,他担心背错字,便没有引用。更没有在择录先贤篇章基础上,提出自己的破题。觉得十分惭愧。   如果苏寻知道陶清风内心的想法,脸上表情不知会有多精彩。虽然现在他已经脸色纷呈了。   “没人教?”苏寻颤道:“陶哥,自己看的书?”   “稗官野史。”陶清风脸有些红:“以后少看。”   都是陶探花的真心大实话。   “不不不,请继续保持,”苏寻激动:“腹有诗书,那什么,反正,就很好,演古代人可以,提前适应。”   陶清风嘴角微抽,他就是古代人,去演古代人,需要适应的地方并不多。   他需要适应当现代人。 第7章 螃蟹宴   但是,陶清明白,一个“演”字,演不出来,也是实话。身体原主人记忆里,没接受过正规专业表演的训练,只上过公司的表演课,十节里还逃了八节。而如今,陶清风本能在抵触这份工作,哪怕他理智上明白世殊时异,这个时代戏子并非贱籍,也很有地位。   哪怕并不心甘,也知道,只有赚够那什么违约金,才能隐居……所以要想办法演好,成为一个……好戏子。   陶清风心中一痛,头都被砍了,碗口大的疤,还能更丢丑吗?罢了,这是个陌生的时空,没有人认得他。   “丽姑娘明天要来,我明天有什么事?”陶清风问苏寻。   苏寻又是一抖,就算是为了适应角色,也快受不了:“陶哥……能不能,不要叫她丽姑娘了。”   瘆得慌。   陶清风明白了,这个时代在称呼上还有许多学问,和大楚不一样,他一定要尽快都学会。   “好的,那和你一样,叫丽莎姐。”   苏寻翻开日程表:“明天,《归宁皇后》就进组开拍了,第一个星期没有陶哥的戏份,比较轻松。过两天剧本送到后,陶哥就可以开始琢磨了。”   陶清风有些奇怪,他记得早上媒体采访时,听到钟玉皎说,她已经在剧本上看到“笞背问答”那一段经典剧情了。   陶清风提出了这个疑问。“那么钟姑娘……嗯,玉皎姐?为什么能拿到剧本?”   苏寻张大嘴:“陶哥,你和钟玉皎那么熟了?还叫她姐?什么时候的事?”   陶清风又蒙圈了,熟悉的人才能叫“姐”?那他该怎么称呼不熟的普通女性。陶清风立刻改口:“和她不熟,继续叫钟姑娘?”   苏寻又担忧地看着他:“人家又不是小花,叫姑娘不是恶心她吗?陶哥你怎么了?撞到头了吗?记忆不太对劲吗?”   本来苏寻只是想开个玩笑。然而陶清风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台阶,连忙顺着下:“记忆是有些昏。”   苏寻脑补了一会儿,看向陶清风的眼神有一丝同情。限于本职,还是不情愿道:“那陶哥要不要去医院照个片?”   虽然他巴不得陶清一直如此好说话,但要是脑部有什么隐患,就不妙了。   我真是最善良的经纪人了,应该涨工资。他如此想。   陶清风便只好由着苏寻拉到医院,作了一通检查。哪怕是记忆里已经有了一些画面,真正在医院各种项目仪器的摆弄下,陶清风依然内心震撼。从头到尾目瞪口呆,不发一言。   这个时代能做的事……在大楚想都不敢想。   检查下来陶清风浑身上下,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但是这也坚定了陶清风隐瞒身份的决心,被当成活化石老古董为人所知,总觉得很危险。这个时代的‘机器’看着都钢筋铁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要想办法平平安安,就得尽快装得与常人无二。   首先就是要改掉“在下”的称呼,这个时代简单直白的称“我”。   他又斟酌措辞对苏寻道:“身体无妨,但我……真的忘了些事。慢慢想,小苏可以保密吗?”   苏寻很高兴道:“陶哥放心吧,我不会主动告诉公司的。我觉得你现在挺好的,治病得耽搁好久的时间呢。”   性格变化,还失忆。苏寻宁愿用寻求原因的好奇心,去交换结果。   能换成这样通情达理、不随便发脾气打人,还会自己看书学习的陶清,真的太好了。   陶清风也不愿耽搁时间,早一刻解约都是好的,顺着台阶下来:“我也觉得自己挺好的。所以要你多帮忙,那位……钟玉皎,到底怎么称呼她?”   “先叫老师。”苏寻道,“她和男主演张风豪,都当得起这一声。陶哥你开拍后,和他们混熟了,再叫‘姐’和‘哥’。”   陶清风从善如流地记下来。   苏寻想起早上剧本的问题:“钟玉皎是挑剧本的大腕,不给剧本看她不演的。制作方一般会出个初版剧本给主演们。然后再来细改。其实我们今天也该拿到剧本,但是制作方刚才发消息说,编剧要二改,所以我们的剧本再等两天。”   陶清风点点头:“我记得……衙……咳,公,公司?”他一边努力习惯记忆里对归属部门的称呼,问,“公司,表演课的老师,来不来A省?”   A省有星辉娱乐的分公司,但是表演课老师什么时间来不确定,身体原主又逃了那么多课,也不知道临阵磨枪能不能找到。   苏寻笑了:“表演课老师只在总部上课的,人家不来宁阳的。不过陶哥别担心,导演心里也有数,我们戏份不多,拍摄周期又宽裕。他手把手教都能出来。再说了,我们陶哥只要凭这张脸出镜就够了。”   这是以前陶清作为偶像派被吐槽演技时,苏寻练出来的“委婉”夸赞。而且还有后期啊,替身啊,配音啊。陶哥站在那里出张脸就行了,反正他的粉丝们看到脸就够了,人设都能往无限美化的方向脑补过去。   陶清风不清楚娱乐圈这些道道,暂时松了口气,看来暂时不需要恶补演技。但是为长久计,能多练一分是一分。   既然如此,现在重心应该先放在修补与这个身体原主人得罪的人的关系上面?表演课的事情得解决。得罪的那位丽姑娘,也需要挽救弥补一下。   虽然是不同的时代,这些人情往来,和当年在国子监和吏部等待铨选时,似乎并无多大区别。   ……这位丽姑娘,应该不会比六部尚书侍郎们更难获取认可。   不过前提是,要把情况摸清楚。   陶清风问苏寻:“既然她要来,明天晚上,就邀请丽莎姐吃饭,找个好地方。”陶清风又想了想:“她喜欢什么?赔礼送什么好?”   苏寻无声合上了张大的嘴,默默闭嘴惊艳了半分钟,   “怎么了?”陶清风看苏寻久久不言,奇怪道。   “回味,刚才那一瞬间,是我当陶哥经纪人以来最高兴的。”   陶清风:“为什么?”   苏寻:“懂事了。”   陶清风:“……”   吃饭的地点选在海鲜大酒楼“凤鸣春”。   桌对面放着一个包装精美的天蓝色长方形礼盒,被送礼的人在六点差五分时踏进顶楼“珊瑚屿”包房。   一副工作熟.女打扮的丽莎,进门看到,请客吃饭的主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三个人坐在桌边。陶清风,经纪人苏寻,小助理许容容。   表达诚意?丽莎不动声色眯着眼睛,哪怕上次她和陶清吵翻了脸,还是愿意接受他的请客。在娱乐圈混,没有永远的仇人和朋友,这些道理她早就烂熟于心。再次见面,笑得依然如春风般和煦,只是说出的话就不好听了。还没说话,先咳嗽了两声。   “陶大明星也真是太客气了。这么高的海景包房,正好给我们这些恐高的弱女子练胆,我和容容都是。”丽莎坐到了助理妹子旁边,看也不看放在桌上的礼物。   苏寻内心一抖,丽莎才不恐高,公司集体活动去蹦极,数她玩得最high,这明显是针对上次陶清和她吵架时吼的那句“仗着你是个弱女子,就以为我不敢动手!”看来这场请客赔罪,陶哥出师不利啊。   小助理许容容瑟瑟发抖地来回看了一眼,她也不恐高,但是她恐丽莎,虽然不是一个部门的,但公司中层要拉她垫背,不能不垫,只好很绝望地违心点头:小陶哥对不起,她比你级别高。   陶清风给她面前酒杯斟上,亲自走到窗边,把天窗帘都拉好,一语双关说:“是我考虑不周,让丽莎姐受惊了。先自罚一杯,您随意吧。”   丽莎挑眉瞥着,看他酒到杯干,眼神略动了动,抿了口酒,道:“比不了陶大明星海量,酒燥火气,我私下吃饭,基本上都戒了。谈工作生意时才喝。”   又是一个明晃晃的刁难:如果要跟我喝酒,不好意思,咱们就不是私下吃饭,而是酒桌上明码标价的应酬了。   但是明码标价的应酬,走不了心,赔不了罪。   陶清风揭开桌上巨大的海鲜盖子,露出了各色各样的……蟹。他笃定那一瞬间,看到了丽莎眼泪一闪而过的亮光。   问了苏寻,得知丽莎最喜欢吃螃蟹,陶清风定了一桌全蟹宴。贵是贵了点,但为了弥补和止损,这些钱得花,在他回忆完衣食住行大致价格后,心中对那张卡片上的钱,有了粗略的想法。   “丽莎姐,这是姜酒。蟹性寒凉,佐以温酒。互补有余,喝一点,不会燥火气的。”陶清风徐徐道来,语气舒缓。   丽莎想,陶清说话,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听了?道理也有,布置得也用心,还有注目着她,很认真的表情,都让她一肚子的怒火和刁难,在一点一点地溶解。   她是吃蟹行家,用姜佐蟹自然了解,只不过一般蒸螃蟹里都会搁姜丝,她也不会刻意地买姜酒。这回尝了一口,味道竟然意外还不错。   她终于放缓了一点攻击力:“这一大桌螃蟹,要是不吃完,岂不害你破费了。凤鸣春都那么贵了,还送礼做什么?”   对陶清的称呼从“大明星”变成了“你”,是个不错的契机,苏寻和许容容都暗地里松了口气。   “不是什么值钱玩意,让丽莎姐吃螃蟹更好玩而已。”陶清风替丽莎把她面前的礼盒翻过来——“蟹八件”。   成熟.女人噗嗤一声笑了。   许容容趁机想活跃一下气氛,一边撺掇丽莎打开来看看,亮晃晃小巧玲珑的金件隔着塑料玻璃纸映出来,小助理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东西,道:“看上去像玩具。”   “就是玩具。”丽莎故意这样说。其实丽莎家里收藏了好几套,最珍贵那套是纯金打造的,陶清送她这套看成色是铜的,价格应该不算特别昂贵,但是造型很好看,有收藏价值。   “锤敲盖、镦夹头、钳剪脚、铲蟹籽、匙勺肉、叉挖鳌、刮壳脚、针挑丝。※”陶清风指着铜件,给许容容一项一项地讲解,他本来生得就好看,认真说话时,有种全新的文雅魅力。许容容惊讶得合不拢嘴。 第8章 公司大佬消气了   许容容惊讶得合不拢嘴,虽然苏寻私底下告诉过她,陶哥为了提前进入广积王子的角色,性格会有变化,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小助理按着微微发烫的心口想:怎么办,好像被暖到了。平时躲都躲不及,虽然陶清好看,但动不动发脾气,真的很粗鲁,一点都不想亲近。   丽莎也颇为意外地看着“功课做足”的陶清,逼得平时散漫的他把蟹八件一点点背下来,讨好赔罪似乎是诚心的。   丽莎默不作声继续观察。陶清风也不着急,有条不紊地教许容容该如何使用蟹八件。除了送丽莎的那一套,桌上摆着一套现成的。许容容吃得不亦乐乎。   “螃蟹好吃,就是沾到手上味道腥。”丽莎能把蟹壳剥出一个完整的,在桌上码得整齐。其实根本就不在乎腥味,她偏要这样拆台,看陶清如何圆场。   “所以要有花。就能盖味了。”陶清风指着桌上两瓶花,一瓶金桂,一瓶金菊,都是季节鲜花,“秋蟹肥美,坐在桂阴下饮菊花酒。最享受。只是今天没买到好的菊花酒,只好退而求姜酒。丽莎姐多担待。”   “我怎么觉得你变成个风雅人了。”丽莎好笑:“又是秋桂,又是菊酒,你刚才说话那样子,差点让我以为……你几乎要吟出首诗来。”   陶清风心中一怔,他已经很克制了,又不小心说话风格暴露了?谁知他这踟蹰落在丽莎眼里,以为他欲擒故纵,真的准备了什么诗,正在等待她发问。   丽莎眼神一深,联想到省媒体发的视频里,陶清的采访,和派她此次前来聊聊的目的。公司看那视频反响不错,有意来找她和陶清了解。他到底是怎么被调.教成那副温文尔雅的风格,又是怎么心甘情愿去背文言文的,进而给陶清塑造一点多元化的偶像人设。当然,如果是卧虎藏龙的《归宁皇后》顾问团里有人指导陶清,把这条线搭上就更好了。   虽然来之前,苏寻告诉丽莎,都是陶清自己看书准备的,并没有什么隐藏大佬,但丽莎始终抱着怀疑态度,不太相信是陶清自己醒悟得那么彻底。   丽莎心想,他会为她的全蟹宴,特意背诗吗?想想陶小明星平时的为人,真的非常喜感。但如果真的想得到这一层,就说明陶清的确要脱胎换骨了。   “全蟹宴历史悠久,蟹八件也是很古老的工艺。”丽莎舒展靠在椅上,露出考核者的目光,“特意准备了酒和花,要仿古意,怎能不来首诗助兴。陶大明星不会不满足我这小愿望吧?”   如果陶清表现好,像是广积王子那种类型的古装,她手上几个资源,或许可以考虑……不过,要看他待会能不能把表演课那事兜过去。   丽莎如今唯一在意的事,只有工作绩效,她和陶清可以为之吵翻,也能在利益一致时,假装出友好的关系。在娱乐圈混,不炼成金刚钻石心,纠结在什么尊严或偏见里,实在可笑。   急坏了旁边的苏寻。他悄悄捅了捅不知情的、快乐掏螃蟹的许容容,预备转移一波话题。白天陶哥给他交代晚上请客流程里,没有这一项。又怎么会想得到丽莎这女人附庸风雅,还要陶哥念诗。这不是为难人吗?谁不知道你丽莎是留学高材,陶哥小学都没毕业。   可是看着陶清那副从容表情,苏寻心中又是一怔:难道陶哥真的提前准备了?所以一点不慌?   陶清风其实没准备。但这完全难不倒他。他之所以在犹豫,是在选择一个应景的,对在座之人来说不太难的篇章。和写在纸上不同,吟诵出来的,要按照现代人“说人话”的语言习惯,考虑减少生僻字、用典,还要考虑发音,宴席效果,普通人的理解能力……   ——以及最重要的,向丽莎赔罪,自我检讨的意味,综合起来考虑……陶清风觉得,还是用已有的诗文,凑四句浅近的吧。   脑海里都是电光火石的功夫,旁人看起来,他不过是执起瓶子,倒了一杯酒。   陶清风道:“那就献个丑了。”他举杯敬道,“无肠公子常横行,有骨也从肉上生。早知觅龙湖海去,黑黄经纬拟秋蝇。”   丽莎心中惊讶,陶清果然准备得很充分啊。横眉一挑,哼了一声:“谁是横行的无肠公子,谁又是苍蝇?”   “是我,都是我自己。是我张狂在先,惹您生气。您就当我是只小蝇,一拍就死了的。”   陶清风用很诚恳的目光看着丽莎。看了大约半分钟,丽莎终于叹了口气,道:“你要是表演课能有这一半的态度,孙老师怎么会气成那样。姐说话是很不好听,那也是为了你听进去。”   自称从“弱女子”变成了“姐”,这又是一个发展良好的讯号。苏寻和许容容偷偷在桌下比yeah手势。   陶清风继续检讨:“是我不好。以后不会了。谢谢姐。忠言逆耳利于行,这个道理我明白的。”   虽然这些事都不是陶清风做的,但他既然背负了这层皮囊活下来,为了他自己,也不得不竭力去修补。幸好他从小是生活在家庭和夫子的双重期待和压力之中,对这种“见贤思齐,见不贤内省”式的揽锅反省,有着古代读书人天生的自觉。   会试中甲,御前钦点探花,在皇都呆了三年,游走在吏部那种地方等待官职……他的心已经被打磨得玉润通透,不是受不住委屈的意气书生了。   丽莎终于揭过了此事,道:“在我这里,这种程度就行了。我会去替你给孙老师说的。你是我们星辉签约最长线的一批艺人,姐怎么可能真的会放空你。谁都会犯错的,有改正的态度,是好事。希望你说到也要做到。日后真的下功夫。”   星辉签的最长线一批艺人……大概能听懂,陶清风几乎咽血到内伤,但是面容丝毫不能表现出来,还是要挂着文质彬彬的微笑。   丽莎又说:“我听苏寻说,《归宁皇后》制作方没有人教你?是你自己看书学习的?你不会骗我吧?《归宁皇后》有个赞助商,和我们星辉关系也很好的,没有什么对家,你不用隐瞒。”   言下之意,你想瞒也瞒不了,有人教就趁早招供,因为我们有渠道查清楚。   陶清风又怎么知道这些的,他仍然照实说:“真的没有人教,我连剧本都没看到。小苏可以作证,他们今天还在改呢。”   丽莎点点头,谅陶清也不敢骗人:“你倒是很有长进。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啊?”丽莎脸上换了八卦特有的笑意:“怎么想到转风格了?”   苏寻竖着耳朵聚精会神听。   陶清风想过有别人会问这个问题,对丽莎可不能像对苏寻和沈阿姨,一句简单的适应角色打发。这个女人的学识阅历,还有身份地位,都注定了她要接受更有说服力的原因。但苏寻在场,也不能脱离这个理由,陶清风就顺着这个台阶编得更像模像样一点。   陶清风道:“为了演广积王子,就去找了一些书来看,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就像《金刚经》的结束谒‘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又像吕翁点醒卢生的黄粱梦。忽然觉得,有些事,该改变一下。”   丽莎目瞪口呆了半响,才道:“哟,这觉悟,简直像要出家似的。你是确定要转成这种路线吗?那我们后续策划就要变了。”   丽莎私下和陶清不算特别熟,以前的作风,也是真真假假,戏里戏外的。她惊讶过后,觉得陶清的变化,是为了转变在娱乐圈的人设和风评所致,《归宁皇后》的采访就是一次投石问路,暗暗为了他的上进而释怀。   陶清风照实道:“我不懂,术业有专攻,您来策……策划?”   他新学的这个词,念起来有点生疏。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圣人教诲在心中,陶清准备洗耳恭听丽莎的建议。   丽莎沉吟:“我回去先向老总汇报,召策宣部门和规划部门开会讨论,毕竟你这一下子转得有点多,我们资源和规划新路线都要重新评估一下。姐也不跟你客气,你有什么想法和要求,可以先尽量跟我提。”   陶清风不了解圈子,也不关心,他唯一的心愿就是挣够钱解约隐居,但是在摇头之前,陶清风忽然问:“那……可以改一下名字吗?加一个字,符合那个新,新路线?”   丽莎挑眉:“改什么名字?”   “陶清风。”   丽莎看了他片刻,只道:“我先汇报上去。”   这一顿全蟹宴,吃得非常圆满。 第9章 演义怎能当正史   吃完之后,陶清风回家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他的生物钟是戌时(19-21点)之间入睡,寅时(3-5点)起身,坐在车上时就困得不行,回家倒头便睡。   陶清风,翻过身沉入梦乡。梦里又闻到了南山桂香,满室书馨。   梦到了从前的事情。   梦到了同科同甲同分入礼部的,同僚。   ——“陶清风?振清风,照明月,濯清流,揖西山——名字好,人也好。只比不才的‘燕台心如梦,春水澹烟生’差那么一丁点。”   他想起当年被人夸赞这个名字时,那人戏谑笑着,还不忘自夸一句。明眸善睐,聪明又骄傲的青年。   大楚佑光三十年一甲榜眼,燕澹生。   陶清风在梦里迷迷糊糊地想——燕澹生,都道我俩一时瑜亮,然而相识三年,出身悬殊过大,难成友。即便如此……我仍希望你能够逃过血腥的政变清洗,平安终老。以你的能力和家世,应该不难做到。   我们都怀有文传鸿胪的心愿——刻书传世,水井处皆唱。只是我已经不可能实现了,希望你,留下绮罗珠玉,锦绣文章……   ————————————————————-   艺人改名字是很麻烦的事。在这个大家竞相曝光,刷存在感的娱乐圈中,改了名字,搞不好大半路人不认识了,以前积攒的人气和资源就打了水漂。当然,娱乐圈里信奉名字风水迷信的艺人也有,改了也不是多奇怪的事。   陶清的名字改动是个例外,公司高层几乎没有多少障碍地同意了新名字,据说是丽莎在会议上大力说服高层:路人大部分能从新名字联想到原来陶清那个人。一来是因为相似,二来是更符合他日后想要转变的风格。丽莎在会议上当场就划给了陶清两个后续资源,都是古装。得了她的力保,高层也同意了。在拍完《归宁皇后》后,陶清风又会有事情忙活了。   总公司要请个大师测算改名吉日,再对外公布,且容后禀。   第三天,《归宁皇后》的二稿剧本,终于送到了陶清风手上。上面还注明“修订中,不代表最终效果”。   二十万字的一沓A4纸,有拇指厚度。陶清风拿到的三个小时之内,就从头到尾泛读完毕。   这个时代的文字是横着写的,从左边翻页,字形也不少变了。但大致也都能猜出来。横着读几页,还惊喜地发现能读得更快。   读的快一个重要原因是,有很多形状不同的墨点(标点),隔断了句子。看了一会儿,能大致猜出不同形状的墨点各是什么意义。   这个时代的墨也印得很干净,大楚时候只有雕版印刷,常常沾不均匀。这个时代的字可以排列得这样密集,却没有被墨污花。   大概,又是‘机器’的奇迹吧。   不过,针对内容,读完之后,陶清风止不住升起了很多疑惑。   搜索记忆里,这个献礼片了弘扬A省文化的说辞,还有那天在剪彩仪式上,亲身经历的媒体的报道,都让不了解娱乐圈的陶清风有个初步印象:这部片子应该主要按历史来拍摄。   可是……这里面的剧情,不按照《天胜本纪稿》,也不按照《通史古鉴稿》的正史,而是取材自《说五王全传》这种不入流的演义小说,怎么上得了台面呢?   这个时代,连《说五王全传》这种市井混书,也被后世的人当作正史了?   还是说,这个比大楚先进得多的时代,能够勘证出《本纪稿》、《古鉴稿》是假的,而《说五王全传》这种大楚一朝不入流的书籍,才是真正的历史?   不可能啊,大兴史的原始材料,他当年在弘文局看了许多,自己也提供了几页断篇进去。   陶清风想去找书。   他不会用电脑,记忆里原主人也不曾在网上搜索过书籍,所以他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这种方便的途经。   今天没工作,苏寻没来,沈阿姨也收洗好餐具后,进小卧室睡午觉。受圣人礼教那么多年,陶清风没法去敲女性睡觉时房间的门。   想到苏寻捧着手机指给他看那些未接电话,记忆里也有几幕,是身体原主人在使用这个小方盒子。陶清风咬牙拿起来,想试着操作一下,能不能“打电话”问苏寻。   屏幕发出的亮光又把他惊了一下,九宫格数字密码让陶清风直皱眉头。   怎么按……?   他拼命按着头,想要从那里面榨出来什么似的,慢慢的,脑中似乎有隐约雾气散开,几个数字从意识深处浮现——   他连忙按下那几个位置,手机密码锁解开了。   这个小盒子里,包含着这个时代最尖端、最核心的东西。勤学好问的陶探花,立志要学好它。   而且,刚才拼命想出的数字,也让陶清风意识到,如果再给他一些时间,放大执念去深挖迷雾深处的记忆,说不定就能看到更多东西,进一步了解身体原主人。   或许因为他接受一部分记忆时,要细看细想的太多,导致头痛欲裂。才无法看清更多东西。等他休息些时日,再去试图啃这脑海中迷雾般的“天书”。   再是难,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圣人的教诲铭记在心,就不仓皇了。   就算解锁了,这手机上眼花缭乱的东西,还是让他双眼直发愣。好一会儿,才根据文字来辨认:联系人——   联系人的界面下面是个“A”,陶清风不认得这个符号,也不会下拉菜单。   A下面是个名字:阿兰。   这是谁?搜索了一下记忆,找不到,他不敢贸然点,也不会返回主界面,拿着手机像个烫手的玩意。只好叹了口气,又放在一边。   陶清风决定亲自出门去找书。他默默在心里念了一遍:手机,钥匙,钱包。这个时代必带的东西。哪怕手机不会用,还是带在身上,实在不行,就请人帮他用。反正他已经会解锁了。   他在餐桌上给保姆留了张纸条,毛笔写的,竖排,繁体字。   寻书,晚归,勿等。   不提沈阿姨起床后看到那张纸,嘴巴又成了个无比圆的O型;只说陶清风离开了公寓。这尚是他第一次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出屋,内心有些紧张,主要是怕迷路,找不回来。   于是他走得很慢,一直在记路。一边观察这个时代的街景。   再是光怪陆离的景象,起码是一衣带水,同样文字语言的族群。虽然世殊时异,但共有的文化记忆,在心理上还是让陶清风有了安慰。   希望能找到更多的“还好没变”的东西,不止是桂花。   街中川流不息的车辆,在陶清刚醒来的时候,造成过很深的阴影,若不是记忆里知道这叫汽车的代步工具,他定会以为是神话降临的怪物。   而现在,他不但认识了这种代步工具,甚至有了两次乘坐“出租车”的经验,虽然都是沈阿姨带他坐的,只需要告知目的地,就能很快到达,实在非常便捷。   陶清风慢慢在街上走了一会儿,琢磨着,找谁问一下,哪里能看书买书,然后乘坐那个叫“出租车”的东西,送他过去。   可是,也不能冒冒失失的,随便拦着个人就问。因为他这身打扮——   黑风衣,低檐帽,墨镜,围巾。   这是第一天出门时,在沈阿姨疑惑的“小陶哥你怎么不武装好”的指导中,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千万不能露脸在大街上走,明星会被围观的。   设身处地想一下也能理解,当年一甲登第游街,自己尚且只是在街上转一圈,后来出门时,就接二连三地被人指认出,带来不少麻烦。   这个时代,手机和各种屏幕上,明星清晰的模样每天都在出没,认识自己的人,会更多吧。   所以陶清风包裹得严严实实。这是秋天,戴帽子围巾的人并不多,他这副打扮,依然引起了一些人的关注,还好并没有人来打扰。 第10章 解锁图书馆   陶清风路过一家报刊亭时,被挂在外面的杂志吸引了。   报刊亭卖的大都是时尚流行杂志,或中小学生喜爱的图书画册。陶清风随手翻了一本摆在最外面的《摩登风尚·秋刊》,封面上是穿着米黄色针织毛线衫和紫色牛仔裤,脚蹬踢不烂大黄靴的男明星沙洲。陶清风记得在《归宁皇后》剪彩宣传仪式上见过他,沙洲是这部剧的男三号,番位排在第五。   沙洲是上升期的当红小鲜肉,科班毕业,暖男路线,和陶清都是偶像派。但是比陶清咖位更高,流量更多,路线也更长远——在陶清还苦苦求接烂片男一号时,沙洲已经逐渐要从流量小生往演技路线转型,拍电影冲奖去了。   时尚杂志拍的这组照片,就是他在接了电影《春暖人家》后,联动打造的风格:邻家大男孩,优品学生,在社会熔炉里逐渐消磨了少年脾气,变得愈发温暖坚定,最后走在自己的幸福路上的清新故事。并没有太撕心裂肺的悲恸内核,最多拿个提名,获奖应该没戏。但对于偶像派来说,是一个好的转型台阶。   这本杂志摆在外面供人翻阅,所以书报刊的老板看到陶清风快速地翻动内页采访,也没说什么,以为他只是浏览照片。但其实陶清风的阅读速度非常快,看加标点的横排字更快,一眼扫过去,整页内容便心中有数,短短几十秒,竟把沙洲的访谈内容看完了。   让陶清风印象深刻的是:沙洲对《归宁皇后》中即将出演的威远将军一角的看法。   “在A省大型文化电影《归宁皇后》中,沙洲饰演大兴朝著名的威远将军刘敢辜,在影片中是归宁皇后的初恋,被少女时代的大美人倾慕,沙洲谈及时暗自透着得意劲,十分可爱。然而故事中,威远将军刘敢辜始终心系国家大义,将归宁皇后的恋慕直接斩断。戏说传奇‘香昌夜奔将军府’故事充分体现了威远将军的正派和光明正大。影片是否会呈现?沙洲表示:《归宁皇后》还没开拍,对于剧本他并不知情。小时候看评书听过这一节,这就是他心中的真男人。‘和我特别像’,沙洲笑着总结说。”   陶清风嘴角微抽,刘敢辜一个半辈子驻守边关的骁将,有史可载的回京记录就三次,日程的详细行踪报备在臣子注里,根本就没可能和归宁皇后有暧昧关系。‘香昌夜奔将军府’这种《说五王全传》的下流演义内容,竟然还广为传扬?他更不明白,香昌是他主上兼好兄弟的心上人,刘敢辜拒绝了夜奔的佳人,这是很值得颂扬的事吗?还能被当成真男人敬佩的标准吗?除了拒绝还能如何?   罢了罢了,都已经化为了烟云,随便后世如何编排吧。一念及此,陶清风想要去勘证演义的念头也意兴阑珊。他随口问了报刊亭老板一句:“有《大楚史》吗?”书报亭老板愣了下,道:“那种书,你要去图书馆或者书店找。”   陶清风眼神一亮:“图书馆?书店?请问怎么走?”   书店老板看他裹得严严实实,还以为是个怕冷的大学生,不认路,便把宁枝市图书馆的位置告诉他。陶清风观察着路边人群,找到一个可以坐出租车的地方,载他去了市图书馆。   市图书馆大门外,陶清风先撞了一回玻璃门,疼得他眼冒金星。   然后他就站在那里看别人如何进入,有个旋转自动门。陶清风看了半天,才小心翼翼走过去,在自动门转过来的时候,近乎逃窜般站进去,大气也不敢喘,亦步亦趋地转出来,心有余悸地回头看看,松了口气。   然而陶清风一转过头,就被图书馆里高至天花板的,一排排的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籍,夺去了全副注意力。他两眼放光,醒过来第一次感觉到了,熟悉和轻松。   然而很不幸,图书馆第一层是英文书,陶清风目瞪口呆地发现,这些架子上的书,他全都看不懂,冷汗一串串地冒。   外来夷文,在这个时代,也占据了不可忽略的分量。陶清风暗暗下定决心,有机会要去掌握。他一连转过了七八排书架,终于来到了华文图书区。   然而继续不幸地是,挨着英文书籍区域的,是理工类和西医工具书。厚达砖头的类似《光电磁符号手册大全》、《数学分析经典方法一千篇》、《拉丁文和千种西药处方写法》、《量子物理和弦论名家论文摘要选集》……   陶清风继续目瞪口呆:字明明都认得,为啥合在一起就不懂了呢?他对自己第一次产生如此深的怀疑。这些知识体系究竟是什么东西?   在陶清风快要被自我怀疑淹没的时候,他终于走到了华文历史图书区域,顿时心下大慰。   《大越史》、《大旻史》、《大陂史》……陶清风翻了翻,松了一口气,这是他看过的那些版本,千年之后依然没变。   他的目光按着顺序落到了《大兴史》上。   大兴在大楚之前,在陶清风所在的佑光年间,对前朝正史的编纂并未完成,陶清风差点参与进了这套《大兴史》的编纂,也看过弘文局的很多材料……不知后来是由谁编完的?会是燕澹生吗?   陶清风慢慢翻开了烫金的扉页,编者名那里写的是‘刘汶’,是个陌生的名字。陶清风摇头想,不会是燕澹生。虽然同在礼部等候栓选,但在陶清风回乡丁忧之前,燕澹生就已经预备往司仪部调任,那是专门接待外来使节,负责节日典礼,礼部最风光荣膺的部门。   那种人,是不会成为校书郎,去协助清苦又辛劳的弘文局做事的。   陶清风看了一下这位‘刘汶’的编者简介,按佑光年间来算,自己故去二十年,这位编者才出生,自己故去六十年,历任了三代帝王,这本前朝的《大兴史》才最终编纂出来。   唉,宫闱内乱,喋血政变,连一本史书都能耽搁六十年。何况民生之事呢?想必大楚那些年,是经历了很多黑暗甚至倒退的日子吧。他把这本夹在胳膊下,待会再去好好看看,里面有没有他在弘文局看过的那些原始材料。   陶清风接着抽出了紧挨着《大兴史》的《大楚史》,手有一点颤抖,拿在手中的厚厚一册,仿佛对待一个活物般,小心翼翼地用另一只手在封面上摩挲着,眼睁睁地见证着死去的时光冒出嫩芽。   后世会如何记叙他们佑光一朝的事?在他死后,又发生了什么?   陶清风环顾四周,市图书馆的座位被坐得很满,看了半天,只有角落一张小桌子,桌边有两个位置。已经有一个人坐在桌旁,对面还有一个空位。陶清走过去坐下,把《大兴史》先放在桌上,翻开了《大楚史》。   大楚有十六位皇帝,绵延二百六十五年,被大禺朝取代。《大楚史》就是大禺朝的史官编纂的,编选依据的材料是大楚的言官留下的记录。   陶清风经历的时代,是第三任帝王,帝王老迈,被其子逼宫退位,逼宫的第四任帝王暴虐多疑,血洗朝野,杀了旧臣三百八十一人,破了旧天。然而会破却不会立,空有铁刑,并无手腕巩固成果,仅仅在位两年,就不得不逊位于其叔父——第五位帝王。   陶清风本以为被第四任新帝那样乱搞,大楚就此会亡国。看到大楚史中的记载,两年后,第五位帝王继任,执掌大楚四十年,拨乱反正,保住了大楚近两百年的国祚。   原来是这样,陶清风总算明白了,他从被批捕下狱到午门问斩,完全与世隔绝,信息不通,仅从只字片语猜出是对佑光朝臣的大清洗。   自己师承徐棠翁,是佑光朝很受尊敬的大儒,和陛下交情不浅,所以第四任新帝,要铲除他父皇的旧势力吧。其实自己出身贫寒,心性恬淡,并不是能划归到老师政治期望的那种人,但是多疑的新帝为了斩草除根……   三百多人,大半个朝野的陪葬。黄泉路也不寂寞,谁料天意阴差阳错,他竟然能捡回小命,重新在不同的时空中活过。应该不是人人都那么幸运的。   陶清风很快就翻到了佑光朝那一篇,果然有对这次血腥政变的记载,佑光是旧帝的年号,新帝改年号熙元,所以这件事被后世称为“熙元政变”。死了一个三公,一个太子少辅,三省六部二十二名官员罹难,另有三百余众受株连。写不下那么多人的名字,就写了主要的三四个紧要大臣。   陶清风就在那没有名字的‘三百余众’里,校书郎也不算是大官,何况他还没上任,刚丁忧结束回京。   熙元皇帝在史书上也只有一段的记载,说他暴虐寡恩,多疑刚愎,继位两年就“非所能支也,逊位于莫”。   陶清风合上书页,眼眶微红,深吸几口气,才感觉到那透出薄薄书页的浓重血腥味消散了一点。他有些后悔没把桂花枝待在身边。太憋闷,胸口几乎透不过气,把围巾解开了,但顾忌着图书馆也到处是人,没有摘掉口罩和帽子。   陶清风暂时不忍心再去面对,也不去猜测哪些人死了。把《大楚史》放在桌上,为了平复心情,重新拿起《大兴史》,想看看有没有当初他找过的前朝材料。 第11章 人臣终极梦想   令陶清风惊喜的是,他看到了熟悉的,取材于前朝起居注里的完整材料。甚至有一篇,是自己在丁忧那三年时,在田野乡间,搜集到的一页可靠残篇,寄给了远在京师的弘文馆同僚们,希望勘误之后,能对他们编纂《大兴史》有所裨益。   真好,陶清风心想,总算还能留下哪怕一鳞半爪,自己在那个时代贡献过的痕迹。本以为自己既然下狱问斩,自己寄去弘文馆的材料,也要被抄没销毁的,看来同僚们很聪明地瞒天过海收藏起来了。   上一世自己被斩首时,二十四岁。这一世重新活过来,二十一岁,面容还有七八分相似,冥冥中的天意,既然如此厚待于他,那他更要小心翼翼,方能不辜负这份机缘。   陶清风心神既定,终于有余力稍微四下看看,这才发现,他对面坐着看书的那名男子,手中举着的书的封面是——《全楚诗选》。   陶清风愣了愣,心想也对,每一朝都是有全诗集的,大楚也不例外。他想起了前世和燕澹生都有的心愿,虽然也不圄于诗作,包括文论、辞赋。想必《全楚诗选》里,会留下燕澹生很多诗作吧——如果燕澹生,没在被株连的三百余人里。   他不会的,陶清风心想,对方是燕门嫡子。燕家是百年望族,朝野民间都根基深厚,大楚这三朝:佑光皇帝信赖燕家;暴虐的熙元皇帝也不得不依仗燕家;后来的崇安皇帝尚是王爷时,和燕公、燕家几位将军的关系也都很好。   何况,燕澹生很聪明,能平安活下来。   为了印证这直觉一般的想法,陶清风又翻开了桌上的《大楚史》,翻到崇安皇帝在位的四十年间。   四十年可书的东西太多,陶清风一一看去,心中愈发感到安慰,能看出大楚朝野逐渐从黑暗流血的日子中走出,百废俱兴,最后有了一段繁荣的治世。《大兴史》的编纂者刘汶,就是出生于那一段繁华盛世中。   也果然有燕澹生的痕迹。   史书记载:崇安皇帝在位的第三十年,太子少师燕澹,病逝于京师景园,时年五十二岁。   太子少师……位列三师,二十一岁入仕,待了三十余年的官场,高位全身而退。陶清风心想,果然如此,燕澹生比他预料的,更有出息啊。这算是文人梦想的人臣顶峰吧。   只是,燕澹生,燕澹……他为什么改名字?年龄对得上,又官至此高位,应该不是同名同姓。   太子少师传世的文墨,那应该如绮罗珠玉,琳琅满目。别说《全楚诗选》收录的诗了,燕澹生的文论辞赋集,搞不好都有数十卷。   陶清风还真想找来看一看。于是他把《大楚史》和《大兴史》放在座位上,又去书架那边了。   陶清风虽然看不懂那些英文和理科工具书,但是从华国历史图书的放置来看,放的都是一些通识书籍,不一定收录有私人书集,而且燕澹生既然能改名字,搞不好他的集子也是取了个新名号写的。所以陶清风逛了一圈没找到燕澹生的集子也不奇怪。他转而想找一本对座那位看的《全楚诗选》,逛了一圈,却发现诗选那里书架空了,《全楚诗选》都被借阅出去了。   陶清风知道等座位的人很多,不敢久逛,找不到也只好回去,重新坐下,发现桌上只有《大楚史》,那本《大兴史》被对座那位兄弟拿起来看了。自己的位置上放着对方刚才看的《全楚诗选》。   陶清风会心一笑。对方想换书看?自己运气真好。   《全楚诗选》有两百首诗,大部分是佑光和崇安年间的诗人所作。佑光年间之前的诗,陶清风也大都有所耳闻,但崇安年间的诗,就没几个是认得的人写的了。也没看到署名燕澹写的诗。   当然,更没有陶清风自己的。自己在公共场合,写的就那几首御前应制诗,根本就没多少价值,哪怕在《全楚诗》里有,也不会被编进《全楚诗选》。《全楚诗选》是后世人选编,并不会根据作者的官职高低,仅通过传唱度和诗句质量来决定,更纯粹一些。   至于陶清风私底下写的诗……连同南山桂花树下的文稿,都埋在了老家。自己孑然一身,没谁知道那个地点,应该早已腐烂成灰。   陶清风读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崇安一朝的诗作,琳琅满目,就发生在他死后十几年间。   和《大兴史》编纂者刘汶同时期的著名诗人张小梨,写了很多崇安年间的诗,诗中向陶清风描绘出了那一段繁华盛世的光景。读着读着,他又眼眶微红了。   一首叫《斗边坊》的“中庭月满须行乐,莫使金樽对寂籁。更闻子夜歌琼葩,宝瑟更为一谁来。※”令陶清风不由得感慨:在他印象里,斗边坊是京师最穷最脏最乱的地方,遍布流民,房屋破落。竟然在崇安年间,变成了鼓瑟吹笙的繁华地带,真是想不到。   陶清读着,却发现有些诗的意思不太能理解。   有一首写读书的《劝学》,“劝汝立身须志苦,山中丹桂自扶疏。西园翰墨诵国政,东壁陶馆闻天悟。※”陶清风心想:前两句的意思倒是浅近,嘱咐学童们要立志读书,正巧他们读书的地方也种植得有桂花。西园翰墨是指的皇城内内务省工作的地点,在西园给帝王写诏书,所以在佑光年间,就以“西园翰墨”来指代高位的文官们商讨国事,放在诗句里成为鼓励学童们进学的榜样。   可是最后一句的“东壁陶馆”是什么?为什么要在“东壁陶馆”闻天悟?西园翰墨是用典,那东壁陶馆也应该是用典,可是陶清风根本不知道这段典故。   这首诗成于崇安年间,离陶清风逝去的时间,也就十几年。以自己的知识体系漏洞,只可能是这十几年间新出的典故了。   而且这首诗还没有注释,连“西园”都有注释,“陶馆”居然没有注释?后世的人对这个典故很了解吗?   陶清风带着疑问翻下去,不多时又找到好几篇,什么“陶馆文教日光辉”“苦用贞心传弟子,低眼公卿向陶馆”“文教中兴陶馆在,不劳簪缨舞明庭。”※   而且,全都没有注释。   “陶馆是什么?”陶清风不小心把心里想的问了出来,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图书馆里,足够一两米外的人听到,还好他带着口罩,声音被隔得很含糊,应该不太容易被听清。   陶清风想把《大楚史》拿来再看看,眼睛依然盯在那几行诗上,《大楚史》好像放在桌子正中间,陶清风凭印象伸手去够,可是手掌刚碰到书脊的硬边,手指忽然覆盖到了一片暖热。   就在这时,他对面那位交换翻看《大兴史》的哥们儿,以清晰的声音对他道:“陶馆是崇安年间的天下第一书院。”   陶清风这才发现,那位兄弟正好想拿《大楚史》。自己无意之间,盖在了他的手上。两只手,交叠于史书上。   那人一脸斯文模样,戴着一副细框眼镜,坐得笔直挺拔,身上行头干净锃亮。约摸二十七八岁。说话声音低沉,很好听。   陶清风恍惚了一下,这位大兄弟,眉眼依稀间,怎么有一点像燕澹生?只不过,他对燕澹生的印象,还停留在琼林玉宴游街的十七岁的翩翩少年和二十岁意气风发的青年,轮廓还要圆润些。眼前这位兄弟年龄更大,轮廓更深,刀凿斧削似的。   天底下的人那么多,五官依稀有点相似的,应该是巧合吧。   陶清风没注意,他在观察对方的时候,还握着人家的手。直到对方轻轻动了动,陶清风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对方也撤回了手,并没有拿走《大楚史》。   “你想看,就拿去看吧。”陶清风于情于理都觉得该推让一下。何况这位兄弟刚才告诉了自己,“陶馆”究竟是什么。崇安年间的天下第一书院?名头真是不小。怪不得在诗篇里频频出现。   “是你拿的书。你看吧。”那位兄弟也推让。   陶清风也不再辞,便把另一只手中的《全楚诗选》递过去,一边说:“还给你这本……”他递过去的角度是侧的,对方的目光还瞟在刚才的《大楚史》上,接过来的时候一不留神,连同书脊握住的还有陶清风的手背,陶清风只觉得被一团火炭般的掌心包住一瞬,又俶尔松开。   他刚才无意间握了对方的手,现在对方也无意握了自己的手,虽然都是大男人也没啥好尴尬的,但总觉是种不寻常的巧合。   “你的手太冰了。”那个男人顿了顿,语气透着一种礼貌的关切。   陶清风刚从这具身体里醒了一天,身体机能不熟悉,信息量又大,头晕时有发生。陶清风听他这样一说,立刻觉得四肢僵冷,手脚有些不听使唤起来。之前他都忍了下来。去参加采访也是,和丽莎去吃饭也是,他不能辜负重活一次的机会。   陶清摇摇头,他可不想被当成病人,再带到那种到处是光怪陆离的机器的地方,便随意地转移了话题。   眼下这个男人,是个陌生人,就不必打起精神,像应付战斗般去斟酌;自己穿戴得那么严实,也无需担心被认出来的麻烦;陶清风一时放松,也忘记思量“说人话”了,“在下真的无妨。敢问兄台,陶馆是何人所建,望乞不吝赐教?” 第12章 遇到了学术大佬   如果换一个人,就算听得懂这句话,估计也会啼笑皆非。谁会这样说话,真是好笑又奇怪。   但是陶清风对面那位男子,眼神微微闪烁,用清晰的声音回答他:“微开之言,仅作参考。陶馆是崇安皇帝二十年开恩科时,敕令礼部国子监在全国各地建造书院。延请天下大儒,广开西席,无论出身高低贵贱,只要是勤敏学士,都能入书院读书。”   陶清风一怔,这几天和人打交道,还从来没听到有人讲话如此书面化,哪怕是留学高材的丽莎,说话也很简洁直白。如果陶清风呆的时间久一些就会觉得十分不寻常,可是他此刻放松神经,没有想太多,只是单纯觉得:原来在这个时代,也是有这种人的。   陶清风听起来十分亲切,对他说的也很感兴趣,便顺着道:“崇安皇帝加开恩科,又修建书院,造福读书人。难怪这一朝的清平治世,能持续那么久。只是,为何要叫陶馆?有什么典故吗?”   恩科便是在正常的三年科举间隙年份,开的“加试”,增加了入仕机会,科举愈多,便愈有读书的风气。在封建皇朝中,不失为积极的选贤之法,所以陶清风会把这种倾向和治世联系在一块儿。   想到自己所在佑光一朝,寒门学子的入仕途径还十分艰难:名宿大儒们要么炙手可热,门庭若市;不是普通读书人家能够肖想的;要么便躲入深山避世,更难寻觅。   陶清风很幸运,在他家乡,偏僻的南山里,就住着一位退隐致仕的大儒徐棠翁,恰好看中他的资质,破例收为关门弟子教导,陶清风才能一举中甲。   徐棠翁很高兴,他知道陶清风身世伶仃,朝廷里更无人关照,能够钦点探花,便以为朝野风气有所改进。于是徐棠翁接受了当地县丞推荐出山。佑光皇帝得到消息,派人邀请徐老入京讲学。   徐老桃李成蹊,从前的学生不少都在京师当了大官,只不过以前老师隐世,不好来往。他们听到消息,闻风而动,逐渐拧成一股势力。在京师左近有了名气,称为‘徐门’,开始偶尔照拂一下“同门”。   只不过这些优待陶清风都没享受到,在徐派门生逐渐声名鹊起的那三年,他正因为母孝丁忧,待在南山乡下,每天荷锄曝书,却还是逃不过被新帝清洗的命运。   同一个老师所教的学生,往往在上位者眼里,都被划归到一个政治阵营里。   陶清风心想,如果在那个时候,天下各地都有朝廷下令开设的书院,书院里坐镇的又不止一两位大儒,学子们想必就不会被划分成哪一派的门生,受到政治上的连坐了。崇安皇帝这举动无疑很贤明。   那位兄弟说:“书院名称是礼部国子监祭酒拟定,并没有明文记载为何叫陶馆。据我个人推测,应是取轲子的‘郁陶思君尔’,郁是‘忧’,陶是‘乐’的意思。陶馆之名,想来是让寒门学子们,能‘快乐’地读书吧。”   他说罢,眉眼弯弯一笑。   陶清风又是一阵恍惚,这位兄弟笑起来,和燕澹生更像了。大概长得好看的人,笑起来都有共通之处吧。   虽然是个陌生人,陶清风心中的亲切感又增添了几分,这个时代的普通人不像能懂得这么多偏僻知识,看来是很幸运地遇到了解的人。   现在陶清风大脑半晕,又很放松,看对方文质彬彬的书卷气质,也没多想,就以为是个学过古代史专业的学生——他还不知道现代社会,二十七八岁的人除了读硕士读博士的,一般都已经进入社会工作。毕竟陶清风那个时代,学子们为了科举,读二三十年的书,花甲中举之事也时有发生。   陶清风还在想刚才对方说的国子监祭酒起名字的用意,本来想回去再看看《大楚史》,但国子监祭酒是从四品衔位,简略的《大楚史》不一定会记录这种级别官员的名字。   陶清风忽然想到,既然这位兄台了解,说不定可以问问?   “那您觉得,当时的国子监祭酒是何人?”这个问题有些唐突,也更偏僻了,陶清风心想,所以他贴心地加了‘您觉得’作为台阶,万一对方不知道也没关系。   但陶清风其实也没细想,自己包裹得这么明显,连脸都不露,寻常人是很容易生疑的。但对方也好脾气地回答着,没有反过来打听他,甚至带了一点理所当然的指导语气——   “你可以看《崇安三十六年间大事要录》,那里面有记载,燕澹当了二十年的国子监祭酒,从崇安十九年至三十九年。陶馆书院的名字,自然是他取的。”   陶清风一怔:二十年的国子监祭酒?燕澹生当初的志向,不是想当礼部尚书吗?不是觉得国子监那种地方没挑战吗?   倒是陶清风自己,人臣的终极理想就是国子监祭酒,去管理天下学儒们。   这本《崇安三十六年间大事要录》听上去比《大楚史》记载崇安年间的事,更为详细,也不知是谁编的,回头找来看看。   一边想着,陶清风有些敬佩第看着那个男子:“冒昧一问,您术业专攻?”   对面男子愕然一愣,道:“你……你不是……华大的学生?”   陶清风:“?”   那男子旋即道:“我还以为……咳咳,没事了。我,是搞古代史的。”   如果陶清风足够熟悉现代人的说话方式,以他的聪明应该就会发现,对方并没有说“学古代史”,而是说“搞古代史”,这里面微妙的差别,在于后者省略的语境,已经不是单纯的学习知识,而是跨入了搞研究的行列。   陶清风在意的是,刚才那个男人为什么把他认成华大的学生。学生他懂,华大又是什么?当时苏寻给自己说粉丝的时候,好像提什么华大历史博主对他在剪彩仪式的发言表示认同云云。陶清风听得半懂不懂的。现在又听到这个词了……   可是陶清风问了这么多问题,不好意思继续问下去了。以前进学的规矩,虽提倡勤学好问,但得到帮助后,也要给出思考反馈。最好互促进步。   陶清风很惭愧,自己并未专门研究过‘古代’。当年科举的应制经书,也多半是先贤大儒们教化所用,自己的所见所感,也只是个例,也不知对这位先生是否能有启发。   所以陶清风并没有聊起时景风貌,而是尽量交流有据可依的经籍。   “说到柯子的‘郁陶思君尔’,记得它在廉学派里的解释是‘喜忧不能舒也,结而为思’,故‘陶’也未必指‘喜乐’,古来争议有之。为‘陶馆’取名的燕澹生有它意,也未可知。”   陶清风看到对面男人的眼神变了,除了那种从苏寻、从沈阿姨、从丽莎眼里见过的意外,更有一丝……惊喜。   陶清风的话给了他两重惊喜:第一是廉学派。   儒学在各朝各代都有重构,其中影响最大的一个重构流派,因其走上为封建皇室服务太极端之路,而在现代颇受轻看。然而这个流派的起源,实则高扬心性之方向。把儒学的学术水平,结合释道二家,推上了一座古来未有的高峰,价值很高。   只因后来其门人为封建帝王背书过多,致使它的理论体系走向扭曲,被冠以‘厉儒’之名。即便是后来的封建君王,也抛弃了这套太过于灭绝人欲的儒学统论。   如今史学界有一部分学者,就在做去伪存真、去粗取精的工作。提炼出的清源伊始,按照历史上这一流派的创始人名字李廉,叫做‘廉学派’。只是过于冷僻,推进困难重重,在民间也很难被理解。   纵然史学界的学者勘证出,早在千年前,为廉学派正名的文论便已被写入诸家经疏。   可惜的是,有一篇关键文献、遗失了。   陶清风却不知道典籍没有流传下来之事。在他的时代,他看过廉学派的很多注疏,也颇为认可它们的治学。   对面的人道:“廉学派的文论是孤证,在学界地位不高。”他顿了顿,道:“不过,我很关注。其实中间就缺一块,只要找到李廉的<体用论疏>……”   “现在没有了吗?”陶清风话一出口才反应过来,赶紧闭嘴,但是对方已经投来一丝怀疑的神色,陶清风暗道好险,他差点要把“没关系,我会背”脱口而出,以为那样就可以帮到对方?且不论人家信不信,既然是孤篇,自己背出来也没有佐证啊。   想到这相关的几篇都没能传世,陶清风还是有些遗憾,惋惜一番:“要是<经读要略>,<儒原论>传下来多好,就可以印证互为上下文<体用论疏>了。”   对面的兄弟一下子眼睛瞪大,“你说<经读要略>和<儒原论>是<体用论疏>的上下文?它们传下来了。但并无文献说它们是相连的啊?你怎么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化的是熊大力的原儒、读经示要和体用论。但内容又是论语和周易。作者是理科生,相关知识采集只出于兴趣,不严谨不系统没功底。瞎编,都是错的,不要带脑子看。看个乐呵。 第13章 大刀阔斧改剧本   陶清风暴露身份的忧虑,在不知名的陌生人面前被压缩得很小。相反,听到这句话,那股‘为往圣继绝学’的意气和使命感便浮现了:历史上受政治目的、杂学和战乱,被冲断了儒家传承。他身为读书人,在学绝道丧之时,承载这种使命,是毫不犹豫的事。   况且,又没有掉脑袋的风险。   陶清风认真告知:“我觉得它们是上下文,<经读要略>结尾是‘乾父坤母,浑然中处。民吾同胞,本出一源。’。<儒原论>,开头是‘气化而有生,禀气而成性。泛爱众、亲亲而民。’中间可以衔接的就是李廉思想核心的‘民胞物与’。其实那就是<体用论疏>的主要内容。※”他说完才反应过来,连忙补充一句,“应该是这样吧。我也是根据<体用论疏>的纪要猜的。”   那个男子愣住了,好半天没说话,死死地盯着不露真容,却依然看得出来只有二十出头,小年轻模样的陶清风:“你……”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陶清风:“小友年纪看着不大,却有如此的儒史造诣。以后有空来华大,多多交流。”   白底蓝边,中规中矩的大学名片。陶清风看一眼就记住了上面的信息。   严澹,华国第一大学历史系,副教授,博士生导师。下面还有手机、邮箱,看不懂的数字和夷文。   虽然陶清风还没有明确地完全理解这两个头衔的意味,但是从身体原主人白雾的记忆里,浮现出了高大庄严之感。于是他郑重收下,点点头。   同时陶清风心里也有些五味杂陈:   怎么名字也那么像……燕澹,严澹……这种巧合,就当作陌生时空的一种缘分吧。   名叫严澹的大学副教授等了一下,没见陶清风有自我介绍的意图,终于忍不住开头问道:“小友贵姓?赐个方便称呼?”   陶清风其实是在思考到底该怎样介绍。这个身体是个小明星,很多人认识,说不定这位先生也知道。但是在公共场合他不想暴露,可是严澹是他敬佩的那类做学问之人,他又不想用化名骗他。   陶清风思忖后:“免贵,鄙姓陶,上广下川。严先生随意称呼。”   广川,是陶清风上辈子的号。南山桂荫中,雅号‘广川居士’。   陶广川,也不算骗对方,这的确是他的名号。   严澹看了一下表,露出一丝遗憾表情:“今天有约在身,改天再与小陶详谈。先走一步。”   他拿着书走向书架还了,往图书馆外走去。还回过头了看了两回,瞥到陶清风也在目送他,便笑着挥挥手。   其实严澹还没来得及和陶清风探讨刚才对方给予他的第二重惊喜。   第二重惊喜,是陶清风刚才提到陶馆时,说了‘燕澹生’这个名字。   这是严澹自己私人的原因了。或许是名字比较像,他的潜意识总是格外关注那个崇安年间的三公少师——燕澹。   燕家百年望族,燕澹的上一辈官至宰辅;同辈的燕宇生、燕放生也分别担任兵部侍郎、虎威中郎将。估计更多人出仕,但职位没这几个高,便没有在《崇安三十六年间要事》里留下名字,只提及燕氏“一门十三人为官。”   严澹翻遍了经史子集、三百卷的《全楚诗》和各种年代考,想去找燕澹的文集来看:二十年的国子监祭酒,最后当了三公太子少师、在那个时代是天下学士的表率了,写出来的东西,也该是宗派大儒级别。   可是,燕澹没有留下任何可考的文墨传世。   在《全楚诗》总计七万首诗里,连一首都没有。更不要说什么文论、辞赋。   严澹也是翻烂了佑光和崇安年间的楚诗,才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一首宴席应制诗的引言有“过燕澹生流席花园答应卿”,作者是崇安帝的十三妹,后来封的持盈公主。诗写得非常稀松平常,也没有引起学界任何研究。   严澹自己研究,觉得这句引言的断句是:过,燕澹生,流席花园,答,应卿。   意思就是,经过燕澹生家里的花园,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姓应的臣子,去应和他所做的诗。   严澹不难勘证出,姓应的臣子,是和燕澹同甲的状元公,应大砍。流席花园是燕公府招待客人的庄园。   只是这样断句,燕澹的名字就变成燕澹生了,这倒是和他同辈的燕宇生、燕放生同字。但是严澹也不敢确定,因为找不到别的佐证,只作为一个印象深刻的细节,他一直记在脑海里。没想到今天这位陶广川同学,居然也知道这么冷僻的知识?   还是说,和<体用论疏>的情况一样,是对方绝佳的学术直觉,在浩瀚的材料中轻松地看出了不同寻常之处?   不管是哪一重惊喜,严澹都对今天的偶遇,十分满意。看小陶的年龄,应该还在念书。身为教育工作者,最高兴的,不就是看到这样的好苗子吗?与任何既得利益都无关,他甚至不知道这位小陶是哪个学校的——很遗憾应该不是华大的,否则不会不知道他这个历史系的严副教授——许多外校的甚至都慕名而来。   所以今天一开始对方发问时,严澹还以为,对方早认出自己,想特意请教。严澹便摆出的师长的耐心,去开释解惑。对方包裹得不露真容,他也表示理解:总有些学生闷骚害羞。   但如果陶广川不认识严澹,今天只是和他偶遇坐在一桌。那这身装束打扮,或许就是单纯的怕冷了吧。陶广川的手那么冰,希望身体没事。自己给了对方联系方式,严澹有那个自信,如果对方真是热爱国学之人,日后会主动找他结交的。   不提严澹有约在身,走进了图书馆对面一家书咖里;且说陶清风拿着那张名片,开始思考上面写的意思。   所谓的“华大”,就是这张名片上的全称“华国第一大学”吧。   “华国第一”看得懂,大学?儒家经籍里有一套《大学》,以三纲领和八条目为框架,讲述育人治学之说。陶清风好像能明白那究竟是什么地方了。   既然是雅学弘教之士,有时间去找这位严先生交流交流吧。   陶清风见快到晚餐时间,也准备回去吃饭。他‘有惊无险’地穿过旋转门,看到对面的玻璃橱窗里,摆出了许多模样花哨的吃食,相当好看。   左右也肚子饿了,不如去尝尝?反正他已经认得钱币数量了。   陶清风走进那家招牌写着“书馨咖啡简餐”的店里,前台样品刚好做了一份香气四溢的华夫雪饼配咖啡。   陶清风并不知道这不能当晚餐吃,也并不知道晚上喝了咖啡有什么效果。他闻起来觉得很香,便数出正确的钱数,把餐点端走了。   陶清风刚找了个空卡座坐下,就听到隔壁卡座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真要我提意见?你不如把《演义》的东西全删了。”   是严澹的声音,他坐在隔壁卡座,和人在说话。但是卡座高过头顶,所以陶清风也看不到对方,只能听声音。   原来严澹是和别人约在这里谈事。陶清风也不愿故意偷听,但一眼望去好像其他的卡座上,人都坐满了。他只好放弃挪位置的打算,不出声地吃着东西。   黄澄澄的三角方格饼甜甜软软的,但是这一杯上面打满白色泡沫的液体,啜饮一口,为什么是这种又甜又苦混合的怪味?   不过,入口之后,也还蛮好喝的。   陶清风想努力通过食物转移注意力,然而始终挡不住严澹的声音从卡座那边飘来,间杂着一个女声:   “删《演义》?饶了我吧,我已经改过一版剧本,熬夜都忘记喂我家妙妙了,你看它还抓了我一大口。”   严澹礼节性表示心疼:“但你还要按顾问团的要求,改一版更符合历史的剧本对不对?”   对面的女子,正是《归宁皇后》的编剧孟小丹,她毕业于华大历史系,研究生念的中文,投入编剧这份喜爱的职业五年,成绩斐然,这次担任了省厅献礼片的编剧之一。   编辑有三个人,然而另外两个都是大佬挂名,真正主要在写的,就她一个。她的知识功底不一定最厉害,但是剧本需要反复改,又要对创作历史事件抱有热情,还要年龄和精力跟得上,综合起来她是最合适的。   这次顾问团和私人投资意见打架,最后顾问团胜利了,要求剧本里出现更多历史事件。但是归宁皇后时期的故事,有一本在民间广为流传的《说五王演义》,里面包括许多观众耳熟能详的篇目内容,非常有戏剧性,适合改编加工。   可惜很多事件是不符合历史的,比如‘香昌夜奔将军府’,比如‘帝后夜泉笞背问答’,如果都改掉,说不定会伤害到观众的情感。   孟小丹很发愁,她约了熟悉的老同学,也是如今华大历史系受欢迎的严澹副教授,来请教一下,如何引入真正的历史,既能达到顾问团要求,又能让观众都喜闻乐见。   没想到严澹的第一个建议就是“删演义”。孟小丹佯委屈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演义》在观众心里很有分量的。比如少年将军刘敢辜,人气多高啊。但历史上记载连二十字都没有,而且沙洲是男三号,戏份不能少的,这叫人怎么写?” 第14章 给五百卷跪了   陶清风听到这里,耳朵竖起来了。   他本来就是在疑惑今天看的那版《归宁皇后》的剧本里,大量的《说五王演义》内容,覆盖了《通鉴》和《本纪》的正史,才想出门找书勘证一下的。   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了《归宁皇后》的编剧,更没想到她和严澹有交情,正在隔壁卡座聊天。   陶清风姑且听着,默默思索。   《天胜本纪稿》中,刘敢辜回京三次记载,每一次都不止二十个字,《通鉴稿》上还有一段讲述他驻守边关的功绩。可以写的东西,不是挺多的吗?   陶清风蓦然恍悟,难道这个时代,《通鉴》和《本纪》都遗失了一部分?   可惜刚才在图书馆,自己只顾着看《大楚史》和《大兴史》,没有去看《天胜本纪稿》和《大兴通鉴稿》——不对,如果弘文局的同僚们顺利编撰完,就应该叫做《天胜本纪》和《大兴通鉴》了。   “谁告诉你,刘敢辜的记载二十个字都不到的?”严澹悠悠道:“《历代通鉴语录体记传史考》里……”   陶清风听到这里心下一喜,还是严澹有水平,看来从前的记载并没有遗失,应该只是这个编剧不知道而已。这本书听上去集各代通鉴之大成,价值很高吧。   严澹的话被孟小丹有分寸地打断了——   “师兄,‘语录体’三个字,你懂的。这不是记传,没有年表,而且不按人物归类,每年流水账地你一句我一句式的记下来的文体,从来没有目录。”   严澹丝毫没有体谅,反而道:“所以呢?”   孟小丹痛苦地扶住额头:“五百多卷啊!”   严澹摇头道:“你的基本功,还给系里了。”   孟小丹道:“所以,这就是今天师兄你出现在这里的意义了。”   严澹轻笑一声:“孟大编剧,求人的态度,是不是该更有诚意一点?”   孟小丹赶紧道:“快,快说个可以贿赂得动严大教授的数字!”   严澹笑着说:“也没什么,《归宁皇后》顾问团里,有几位A省退隐良久的学界大师。剧组应该给了你联系方式。”   孟小丹满口答应:“联系方式剧组发给我了。不过我也知道自己斤两,不会主动去凑没趣的。虽然我入不了人家的眼,但是如果听了你的名,他们估计是乐意和你探讨学术问题的。”   严澹摇头道:“区区薄名哪值得一提,也不敢忝称和老先生们探讨学术,能交流一二就满意了。”   孟小丹答应把联系方式给严澹后,露出了期待的眼神。   严澹无奈看她:“我得回家,才能查到具体页码发给你……”   孟小丹吓得打预防:“你可别只给个页码,让我去翻那五百卷啊。好人做到底,把内容拍下来给我好吧。又或者,你大概记得的吧,现在给我说了,我去扩展。大致轮廓能让顾问团的看出是《通鉴语录体》里出来的就行。”   严澹摇头:“你真是太急躁了。”   孟小丹道:“不急不行,我改了个二稿剧本,发到大部分演员手上了,已经开机了,耽搁不起。但是二稿剧本里,演义内容还特别多。我得在顾问团检查之前,赶紧改出第三稿。严师兄,你帮帮我吧,不止是刘敢辜的,还有天胜、香昌,你能查到的都发给我。”   严澹问道:“天胜和香昌的历史记载很多,也很好查,而且你不是说他俩人设基本按照历史走的吗?要边角料干什么?”   孟小丹生无可恋地吐槽:“钟玉皎啊,在剪彩仪式上说她看了‘笞背问答’的剧本。但顾问团那边的意思,好像连这种标志性事件都要删掉。觉得天胜和香昌孤男寡女的,大半夜在泉水边,男的脱了上半身,女的抽他鞭子,有伤风化——但我打赌,不管有没有演义情怀的观众,都想看这段啊!多有张力!”   说到这里,孟小丹咬牙切齿委屈道:“都怪陶清!唉,也不完全是他,主要是宣发方有人搞事情!在剪彩仪式上,教陶清说那段话,让顾问团看到了,给了他们错觉,流量小鲜肉认真弘扬历史做功课——老学究们一激动,整个电影思路全都变了。”   严澹一愣:“陶清是谁?”   陶清作为十八线的小炸子鸡,没演过几部有国民度的影片,常年在三四流制作片里打转。他在网络上的黑红度,和被嘲出圈的文盲印象,都只是在微博和各大娱乐论坛上才有存在感。加之陶清也基本没有全民品牌的代言,像严澹这种本来就不怎么关注娱乐圈的人,认识的演员仅仅停留在国民男女神那种级别,自然没听说过他的名号。   孟小丹给他简略说了一下陶清此人大概情况,和他在剪彩仪式上的反常发言,本来要点开视频直接给严澹看,但是严澹表示没必要,听孟小丹稍微介绍一下就行。所以他也完美地避让了陶清的长相和声音——此人于他,就像一枚投入大湖的小石子,一点点涟漪晃过就没痕迹了,压根没放心上。   孟小丹大惊小怪的事情,严澹仅仅冠以一个“娱乐圈的事说不清楚,谁知道”的外行空泛意见。   在旁边卡座默默听取的陶清风心想,还好今天戴着口罩帽子,没在严澹面前露脸。更庆幸的是,严澹并不知道陶清。陶清风没想到的是,自己在剪彩仪式上凭着自己印象说的对广积王子的看法,竟然能影响到编剧工作,害她多做很多功课——不过陶清风并没有升起善良读书人应有的愧疚,能把那些大楚年间听到就觉得污了耳朵的演义内容全覆盖掉,他有小小的欣喜私心。   不过,这事偏劳到严澹身上了,虽然知道难不倒严澹这种水平的人,但陶清风心里还是略过意不去。   怎么减轻对方的负担呢?陶清风看到书咖的装饰摆件,有文房四宝,便绕远去问店员毛笔能不能用,正好书咖也卖临帖的纸和墨水,陶清风拿回到座位这边来书写。   他走动的时候,书咖里人来人往的,卡座之间又隔断很高,严澹他们并没有看到他。   陶清风把墨水倒在砚台中间,这种墨水很均匀,都不用研了。他在砚台边缘并了并笔须,于临帖的白纸上写出蝇头小楷的行行墨迹,是《通鉴稿》和《本纪稿》里关于刘敢辜那些记载……估计这些记载现在都只存于那套五百多卷的历代通鉴语录体了。   如果自己先写出来,严澹就不用去辛苦地翻找内容,反正他看了就知道,是一样的。   下笔的时候,陶清风还是想了一下,通鉴语录体,是指只收录了语录吗?明显不可能,那样就破碎不成篇了,肯定是根据语录拆成很多片段。那么自己写原文,应该也没关系。   陶清风没一会儿就写好了,在走出书咖门口前,把这张文墨交给了一个店员,请他转送到严澹那个卡座上。交代完后,他继续围紧了严严实实的风衣,走出书店门外,转过街角离开了。   以网络调侃方式来说——深藏功与名。   陶清风自然没看到严澹和孟小丹从店员手中接过那张纸打开时,脸上目瞪口呆的表情。   严澹:“这是什么人托你转交的?”   店员很诚实地把陶清风衣着特征卖了:“一个戴口罩穿风衣的小哥。大概一米八,只比您稍矮一点。”   严澹立刻想到了在图书馆遇见的,有水平的小友,惊喜道:“难道是广川同学?”虽然没有见到人,但是严澹觉得这种装扮,以及华学历史水平功底,还有出现在附近的概率……八九不离十,是他。   估计广川同学刚才在隔壁听了半天,忍不住了。   孟小丹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张纸上瘦硬飘逸的楷体,和清晰明了的内容,好半天道:“严大教授,百闻不如一见,你的粉丝,质量真高。”   严澹哭笑不得:“他不是我的粉丝,只是我今天认识的一个小友。没想到他这么热心,有机会要好好感谢人家。”   孟小丹露出更佩服的表情:“今天刚见,就被你的魅力迷得五迷三道吗?”   严澹作势要把那张纸收走,孟小丹赶紧正襟危坐,开始浏览上面的内容,她疑惑道:“咦?师兄,你瞧瞧,这是……”   严澹扫到那些字句,漫不经心地出口:“怎么了?通鉴语录体上面分散的句子,把它们搜出来,连在一起而已——等等!这……”   严澹赶紧换了个方向和孟小丹一起看——   并不是单纯的把不同时期的,属于刘敢辜的语录连在一起。文段之间的连接,有不少内容,都是从来没见过的章句。   而且这些没见过的句子,恰好把支离破碎的语录,补阕得滴水不漏。简直像是本来存在的一篇不逊色于任何纪传体的人物纪要。只是出于某种原因遗失了,仅仅遗留下语录。   严澹神色愈发凝重,孟小丹瞥着他神情,说:“我就说嘛,虽然基本功还给老师了,大部分史料我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印象,不找《通鉴语录体》,是因为印象里内容特别少。即便找了,可用的素材也不多。要是能凑成这样丰富的一篇,我就算头秃了也要把五百卷翻完。”   严澹的思考方向已经跑到另一边去了——   “难道有,善本流传下来……”   善本就是从前经籍的孤本,可能本来是某朝质量好、收藏价值很高的官刻本,被家族保存下来的,称为善本。   否则不可能写成这样完整饱满的一篇,行文高古流畅,天衣无缝,绝非杜撰。在史学界都能引起震动。   现在严澹反而有点不敢确定,刚才的人是陶广川同学了。再怎么好学,那位小友年纪真的太轻了。严澹虽然二十七八岁,但在史圈大佬们眼里,还只是个年轻有为的孩子罢了。像陶广川年纪的,几乎很难有这样的心性,去背下古籍上的原文。如果真的是他,家有善本,年纪轻轻却有穷经之力,多半是出自一个古老的书香世家吧。 第15章 高估小鲜肉的理解力   陶清风回家之后,沈阿姨还给他留着饭吃,但是陶清风已经喝咖啡喝饱了。大半夜睡下却孰无睡意,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还在想着白天在图书馆里看到的史料……   熙元惨案,三百多冤魂,死生师友,黄泉路上可否作伴?陶清风一闭上眼睛,就透不过气来,想在陌生的时空里,给他们供花上香。他决定明天就去买一些香烛纸钱。   继而又想到,在千年之前,身首异处后,有没有人替自己收尸,立一处青冢?   顺利活下来的燕澹生……在那煊赫的三十年宦途中,有没有对他这个前同僚的罹难,感到过一丝黯然?   还是会难过的吧。他们的关系,虽然达不到朋友的程度,但毕竟比点头之交强一点,不会像陌生人过世那样,完全无动于衷的。   燕澹生……改了名字,叫燕澹。   今天遇到一个“大学”里的副教授,叫严澹。   今天没对严澹暴露出身份,但是日后……自己要是再和他见面,不可能永远带着口罩和帽子。陶清风心想,如果下次不是在公众场合相遇,他或许可以,对严澹露出真容。   去试着去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这不是千年前,没有皇权,没有政党,没有隔着高门贵阀,没有圄于身份的志向……   迷迷糊糊间,陶清风忽然很想问——   ——如果是朋友,你会和我,说什么呢?   他也不知道,想问的,究竟是今天新认识的大学教授,还是千年前那个前同僚?   ——————————————————————   《归宁皇后》的编剧,三天之后,把改好的第三稿剧本,发给了制作团队。   开机六天,钟玉姣、张风豪过了好几条戏。不过还没拍到改动大的剧本部分。所以理论上对他们是没有任何影响的。   但是正如编剧所料,在剧本发出去的一天之内,她就接连遭到了来自导演、制作宣发小组,和两位主演,分别的质疑。他们都对顾问团要求修改剧本之事有所耳闻。但也以为就是走个形式,改也不会太伤筋动骨,应付得了。   却没想到,编剧直接把演义里大部分剧情删了。   导演对此的看法表现得最激动:没有那几个标志事件,香昌还是香昌吗?天胜还是天胜吗?虽然是演义,但里面传递出的忠孝仁义信勇爱,那都是能触动群众,一直以来为人所乐道的东西。   顾问团的意见,真的必须朝令夕改?顾问团有十位,难道他们的意见不会有分歧吗?只要活动活动,再加上资方那边的压力,搞不好他们的想法又会改了。为何要这样急迫地改掉大部分剧情?   再说,从拍摄程序来说,剧本在开机期间是不能随意乱改的,只有那种粗制滥造的电视剧,会出现剧本页码满天飞,天天改来改去的场面。电影剧本哪怕有细节要调整,大方向是定的很早的——   导演抗议到这一层,哑了口,因为他看到孟小丹幽怨的眼神——   导演,请你好好回想一下,省厅给这部电影一开始定的方向——   以英雄儿女的动人故事为线索,弘扬A省历史文化,促动旅游经济——   好吧,的确招商时是这个口号,但是由于有私人投资回报率的要求,这部电影中途也加入了很多大片标配,三角恋(广积王子差点写成四角恋),英雄美女,特效动作……所幸演义内容自带爆点,毫无压力。   然而那些真是全是忠孝仁义信勇爱吗?也不见得,更多的还是满足观众猎奇娱乐的心态。历史专家组成的顾问团看在眼里,觉得亟需修改——用严澹的话来说——“以这几位在历史上的分量,什么泉边洗澡打鞭子,夜奔三角恋,统统低俗了。”   什么低俗什么高大上,各人标准不同。但是既然是省厅的电影,当然以主办方的意志为主。这就是孟小丹敏锐嗅出风向、熬更深夜把严澹发给她的资料全看过后,光速改了第三版剧本的缘由。   导演意识到这一层缘故后,也认命地接受了。并说服演员们继续按正常进度拍摄。就不提钟玉皎和张风豪风中凌乱,都串好以后上综艺时,还原打鞭子那段剧情的词——他们连这段戏都提前对过了。这两个娱乐圈老油条一开始就知道,这肯定会成为宣发时的一篇有爆点的通稿标题——没想到整个全都被删干净了。   除了钟玉皎和张风豪之外,最迷茫的演员,要数男三号沙洲。   沙洲的戏份也才开拍了一场,改剧本影响不大。但是刘敢辜在演义里的剧情全被删掉了,换成了历史向。他再读剧本时,瞠目结舌地发现,自己要演的角色,好像变了个人?   沙洲小时候听评书,那个心里只有国家大义,纵然受美人倾慕,也正直坚决拒绝对方的英雄形象,忽然变成了一个“旌旗犹入梦,歌舞不开怀”的将军——很多细节的确感觉更真实,更像个“人”,可是也更让沙洲觉得难以理解。到底是严肃刻板?还是恭敬谨慎?还是豪气胆雄?   沙洲模糊觉得,他更能透过剧本,去逐渐看得清那个角色。就像从天空漂浮中,一点点清晰立在地上。可是无法去模仿。就像云山雾罩的山水画,本来是容易糊一片雾蒙上去,远看也差不多。可是那幅画如果清晰起来,纤毫毕现的笔触就难以惟妙惟肖画上去。   当然,沙洲讲不出这种感觉,他只能直观地觉得:剧本更精致了,但角色更难演了。   沙洲这种偶像派没法一开始和钟玉皎他们那些实力老将搭戏,为了帮他早点适应剧本,会有副导演提前带着他熟悉过戏。同时享受这个待遇的还有女二刘琦回,和男四陶清。   今天没有女二的戏份,副导演那边,就是沙洲和陶清风两人。   陶清风等在旁边,他今天要拍开机以来的第一条,等副导演给沙洲讲完了戏,就会来带他。   陶清风已经把孟小丹的第三版剧本看完了,这一回他心中满意得多。大部分演义内容,都被换成了《天胜本纪稿》和《通鉴稿》中的正史,而且有一些诸如《后大兴史》和《续大兴通鉴考》的有名私史内容,也是正史补充外的的权威资料,被加入了其中。陶清风猜想,大概是严澹的手笔吧。三天时间,孟小丹肯定没空自己找的。   《天胜本纪稿》和《后大兴史》的叙事风格不同,《天胜本纪稿》是给帝王家作疏,刘敢辜是天胜的臣子,留在《本纪》里的事迹,展示出来的形象是恭谨顺服、沉默可靠的。言官评他‘四海无一事,将军勤苦兴’※。但《后大兴史》是纪事体,选取的都是人物典型事件,写了刘敢辜一个“将军夸胆,功在杀人。对酒擎钟,临风拔剑※”的豪烈性格侧面。   孟小丹已经尽量把不同史书的风格用现代语言统一,也用有逻辑的情节呈现出了合理的性格变化原因。但是她还是太过于高估偶像小生的理解能力——沙洲明显很困惑,他没法把握变化的脉络,只觉得这样演,人物会很精分——实际上,他演出来的效果也的确很精分。   副导演批评他:“你向天胜皇帝敬酒的时候,剧本上写的是(苦笑)。你面对的是皇帝,你苦,是为了驻守边关挨饿受冻的将士而苦,但是你不能哭丧着脸朝皇帝敬酒。那是皇帝,你必须对他微笑,同时表现出内心的痛苦——这种痛苦,是贯穿刘敢辜一辈子的症结,所以他在边关能‘痛饮美酒三百杯’,但是一回到京城中,就‘到头一切皆身外’了。”   沙洲又换了个龇牙咧嘴的表情:“这样?”   副导演索性放弃了:“你把我想成编剧,把剧本改得这样难演,你却不得不在这里磨。如果编剧站在你面前,你还不能哭丧脸,必须对她笑。对,就是这种模样,你现在能体会了吧?”   沙洲苦笑:“我好像明白了。”   副导演说:“你现在的这个表情,是字面意义上标准的苦笑。但其实以剧本呈现的刘敢辜的深度,还应该再沉厚一点……但算了,你们现在做不来的。”   同时心里在感慨:剧本这样改,那些以前给偶像派准备的戏份,难度全都加了不止一个层次,真实历史更琐碎,也更多面。对这些偶像派演技的要求,硬生生拉高了不止一个台阶。   也把他们这些副导演的工作量,加大了许多倍。一幕幕地抠戏,他这几天加班严重睡眠不足。还只有沙洲一个人的戏,今天又加了陶清的,他搞不好要半夜才能回去了。口干舌燥的副导演嘱咐休息五分钟,去喝水。   沙洲还在原地,抓耳挠腮地继续对着镜子练表情。   副导演瞥了一眼等在旁边观看的陶清风,看他一副老神在在,丝毫没有危机感的样子,很是刺眼。可是等他拿水回来,远远听到陶清风对沙洲说了一句——   “你笑得其实可以再放开一点。”   沙洲对陶清风没什么好感,上回在剪彩仪式,也听到了陶清风的发言。省媒剪了陶清风的发言进视频,却没有报道他的。沙洲心想陶清那种文盲水平,也不知道背了多久。陶清的演技又算得了哪根葱?心里十分不服气。   但是娱乐圈还是要维持虚伪的友好关系,于是沙洲以他偶像招牌的笑容,问陶清风:“副导演说这个人物的核心就是痛苦。贯穿他一生,怎能笑得开呢?” 第16章 要开始拍戏啦   陶清风心想,在丽莎和苏寻那边,都以他这段时间恶补了很多书的理由,才能说出在剪彩仪式上那段对广积王子的理解。所以他觉得,平日在剧组里,也得巩固这种形象,才能圆这个变化。毕竟丽莎言下之意,星辉的资方在剧组里也有人,陶清风的日常拍摄他们也一直关注着的。   此外,陶清风希望沙洲能早一点过完这一条,这样副导演就能快些指导他的表演。为了早日赚够一亿违约金,工作上能提升得越快越好。   于是陶清风把史书中记载讲出来,感慨道:“刘幸鸾的痛苦,源自酣畅淋漓的战场刀剑,并不能斩断皇城上空的叆叇沉云。可他掌中有剑,心底有火,哪怕剑是孤剑,火是沉火,但是壮心仍能感剑鸣,道途中火也不曾熄灭。所以我认为将军还应该笑得更放开一些。虽然痛苦,可是他骄傲啊。此乃《后大兴史》里言‘壮心感此孤剑鸣,沉火在灰殊未灭。※’之故”。   陶清风说着,也不自觉地把《后大兴史》的记载背出来:“刘敢辜一生缘兴滞朝堂、四十年来关身轻,当有英雄出俗志,一世攀龙遇明主,不贪荣贵王图名。最后留下的话是:边地山光……好墓田。身后事都如此豁达,该是放开笑的。”   陶清风讲完才发现,沙洲整个人都呆滞了。不远处还站着个,被矿泉水滴了一身都木在原地的副导演,他们死死地盯着陶清风,眼神都非常诡异。   陶清风都被瞠目结舌的表情盯惯了,他主动解释:“看了点书,一孔之见。沙洲你可以参考,主要还是听副,副导演的。”   念不熟悉的新职务名称时,磕绊了一下。   沙洲已经收起了那副娱乐圈的扑克笑脸,脸上的震惊和一丝敬畏是真实的,说:“陶清你,请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可怜沙洲,只听懂了大约一半,但他可以感觉得到,在听懂的几句里,剧本里限于对白而没有描写的各种心理,已经呼之欲出——这些本来是演员们在拿到剧本后,要自己揣摩动作表情,最艰难的部分。甚至有时候,编剧写出来的台词背后的人物心理,和演员理解的根本不是一回事,自然也很难入戏,做不出合适的动作与表情。   陶清风还未开口,副导演已经把矿泉水瓶处理好,也不顾自己衣服被水打湿了,一边叫助理帮忙换,一边对陶清风大为称赞——   “陶清,你果然做了很多功课。你在剪彩仪式上说的话,我后来看视频了。我还以为你只是去了解广积王子,看来你了解得很多啊。沙洲,刚才陶清说的材料,我会再给你讲讲的,那个理解方向很好。你可以放开一点笑。”   沙洲对陶清风笑笑,点头答应副导演,又投入了紧张的排演之中。只是他看向陶清风眼神里流露出的困惑,却是藏也藏不住的——这得看多少书啊,还不止看广积王子的,看了还全部背下来。是陶清以前在节目上出丑后,下定决心痛改前非,魔鬼式地高强度补课了吗?   可是沙洲总是觉得,陶清身上流露出那种气质,一点都不像半路出家恶补知识的样子,仿佛早就淫浸诗书,气度馥华。   沙洲本来一直在陶清面前很有优越感,因为陶清已经出道七八年,而沙洲才出道两三年,却已经超过他的咖位,资源和后续都更好,知名度和粉丝也更多。毕竟沙洲是电影学院科班出身,比陶清这种小学都没毕业的野路子,自以为要强得多的。   他们路线虽然都是卖脸的小鲜肉偶像,但以沙洲粉丝“米粥”对陶清粉丝“陶瓷”时掐架时一句话来说——不要越级碰瓷了。   可是今天……沙洲第一次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不及陶清良多。他暗自下定决心,回头一定要去恶补。陶清都能背得那么好,自己正经文化课考上最好的电影大学,没道理在这方面输给他。   又等了一个小时,沙洲这边试戏练习终于告一段落,可以去导演那边实际拍了。   副导演喝了几口水,休息五分钟,准备带陶清风熟悉进组以来的第一场戏。   广积王子的戏份加起来大约十来分钟,总共有五场,其中四场都要和其他演员搭对手戏,只有一场是solo。为了减少压力、节省时间,第一场戏拍的就是单人那条。   这场戏,故事进行到中段,要演的是广积王子准备提醒哥哥天胜皇帝,多实施仁政,写奏折的一幕独角戏。   大兴王朝初建,百废俱兴,国政不稳,天胜皇帝手下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都在推行比较激进雷霆的镇压手段,来巩固王朝的胜利果实。天胜皇帝是个非常有洞见的政治家,知道这种时候的确该施以铁腕,把一切魑魅魍魉都弹压下去,采取了许多非常手段,预备未来再慢慢怀柔。   可是广积王子心性太过善良,十分不忍心看到成串的门阀旧臣受苦。加之许多受株连的前朝势力,其实是无辜的。广积王子熬了三天两夜,写了一篇《怀仁》上疏给天胜皇帝。这被后世收录在他的文论《六言》里。   这幕戏,拍的就是广积王子熬夜写奏折,一边写,一边想那些苦苦哀求的声音;可他也知道,天胜皇帝不一定能接受。自己也不希望辛苦建立的新朝廷留下什么隐患……所以广积王子写这封上疏的心情,是非常纠结的:一方面是良心,一方面是理智:   广积王子不愿意违拗天胜皇帝,也不想去干涉太多政治决策,但是又无法拒绝那些求他救命的人。写奏折时绞尽脑汁,写得恳切、真挚、有理,是一篇文采斐然、情真意切的佳作。   这一幕独角戏,在副导演看来,其实很好演,不用像对沙洲讲戏那样,需要他演出心理变化。   陶清风只要凝出一个半含泪的表情,到时候技术处理,和那些哀求之人的画面叠加剪在一起。镜头移动,拍摄出用毛笔写奏疏的画面——不用陶清自己写,找个手替,再找篇写好的《怀仁》,后期处理在一起……   于是副导演给陶清风讲:你要演的,是一个“不忍”的含泪表情。   陶清风看过这部分剧本,他的理解自然到位。可是他并没有演过戏:他能理解和能演出来,不是一回事。   陶清风想:要他假哭很难,先想想真哭的伤心事。   今早陶清风委托沈阿姨买了香烛纸钱,他想到了死去的那三百八十一人,他们的魂魄漂泊到了何方……陶清风放任这种伤痛浸透了自己,眼泪果然滚滚而落。   但是副导演连忙喊停,摇头:”陶清,你这副哭脸,好像是你在生离死别似的,这样不对,重来。”   陶清风这时候的心情是真的难过,他花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擦干眼泪。   然后他继续按照副导演的要求去做,要演出“不忍”的表情。陶清风不懂得演戏的知识,想到刚才副导演教沙洲共情的方法,心想:自己也必须先进入“不忍”的心理状态中。   他扭头对副导演说:请给我一炷香时间。   不提副导演还愣了一下去换算一炷香合几分钟,陶清风设身处地地去想广积王子,心中默念着《怀仁》全篇,想着这位王子的美德良善:“方寸无作恶,虎狼丛中自立身※”的坦然。就像年轻的佛陀一样慈悲又仁厚,天生一副悲悯心肠。   “见其生不忍其死,是为仁也。※”陶清风喃喃念道。副导演没听清他在念什么,然而看见陶清风怔怔望远,好歹挤出几滴眼泪,眼中泛起氤氲雾色。   虽然并不是真正的难过,只是在去尽力体会广积王子的悲悯之情,但辞藻动人的文论,让陶清风背起来也很容易感知其中真意,深受感动。   因为是试戏,陶清风面前摆着的只是简陋的布景,一张剧组吃盒饭的餐桌,桌上摆一张毛边纸,旁边搁支开叉毛笔。扭开一瓶钢笔墨水当砚台。   陶清风眼泪欲落未落,提笔饱蘸浓墨,在毛边纸上自如流畅地写起了《怀仁》。   “古之仁君,不忍牛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非废衅钟,而易之羊。此既无伤也,是乃仁术。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副导演本来看着陶清拿毛笔姿势还像模像样的,表情虽然不完美,但也有隐忍的眼泪了。后期再抠图处理一下,应该就能符合改情境,心中正暗自赞许。然而下一瞬间当他看到陶清风笔下流泻出来的墨迹时,眼睛都快瞪成铜铃了。   硬瘦、飘逸的字体,笔触转合间,凛有不可犯色。这么漂亮又有气质的书法,不逊于专业水准。再配上陶清写字那个姿势——副导演觉得,虽然现在没有服化道,但完全可想象他高冠陆离,挥毫泼墨的剧照,该是如何夺目。   而且,副导演虽然不能背下来,但也看得出,陶清写的就是完整的《怀仁》,这功课做得太好了。连手替都可以省了,更不用后期以书法家的《怀仁》来加工画面,直接陶清自己写就行了。 第17章 剧组也震惊了   副导演有些惋惜:陶清这种演员,明明多好的工作态度和努力程度,结果在网络上被黑成那个样子,大家都以为他是文盲——哪怕过去他是文盲,做出这么积极的改变,怎么也没有业内通个气呢?果然还是没人捧吧。   副导演想:看上去陶清在星辉也是签约等级最低的那一类,保姆车档次低,助理只有一个:沙洲刚签东华娱乐时,都有四个助理了。东华娱乐比星辉娱乐还稍微逊色一点。陶清这是完全被星辉放养了吧。可是陶清都已签了星辉七八年了,居然还是这种待遇,看来公司真的对他没什么寄望。   副导演还没来得及进一步了解,导演那边就已经喊陶清风过去,预备换上戏服,开始正式拍这段写奏折的独角戏。   《归宁皇后》的导演叫做熊子安,业内知名导演,出道十余年,执导过的影片类型,都是非常正统的剧目,再加上他也是A省人,所以这次省厅请他来导这部走历史正剧路线的《归宁皇后》。   熊子安用最严格的要求来对待工作:长达半年的拍摄周期,每天拍八小时以上,力求精益求精。之前开机了六天,拍钟玉皎和张风豪的戏,仅仅拍了八场戏。钟玉皎和张风豪都是演技实力派,在熊子安手下都要被不停NG。   前两天沙洲也进组开拍,然而他的进度更悲惨,两天过去,仅仅通过两条,每条都耗了两小时以上,大大拖慢了进度。钟玉皎一看到轮到沙洲拍、后面还等着个陶清,就上保姆车回宾馆了。今天还有一条她的通告,但看这进度,回宾馆睡个午觉,再健个身美个容什么的,等晚上七八点了再来,估计才能轮到她。   所以现在棚里就剩下了张风豪、沙洲和陶清。   然而,熊子安导演惊喜地发现,今天沙洲理解得大有进步。这场戏是沙洲饰演的刘敢辜向张风豪饰演的天胜皇帝敬酒,流露出痛苦却又不得不尽臣子礼。张风豪本来已经打算陪这位小朋友耗个把小时了——前两天对戏时,沙洲直接被张风豪的气场压懵逼了。   可是这一回沙洲演出了那么点将军心哀的意味,特别是他那个放达又隐隐悲凉的笑,真是超乎了导演的预期,不由得心想:副导演提前讲戏讲得好,大大节省了时间。张风豪也很意外,扪心自问如果他去揣摩刘敢辜,他不会以笑去演绎,反而会走沉默如岩的路线,但是他忽然发现沙洲这样处理,效果好像更有味道,不由得对这位科班偶像后辈刮目相看。   张风豪心想:到底是华影科班出来的,论关系还是师弟……很有表演潜力的嘛。张风豪也配合得很好。沙洲这一条竟然拍了两次就通过了。   导演一边亲切招呼沙洲回去时注意安全,一边吩咐场记布置陶清风拍摄的场景。虽然这场戏没什么难度,但导演也已经做好耗两小时的打算了——这是陶清风进组的第一场戏,这位小鲜肉比沙洲差劲多了,人家好歹是科班,陶清一个野路子文盲……   虽然陶清风在剪彩仪式上说的那段话,很对导演的胃口,但由于说得太好,反而让熊子安这位金牌导演的看法有所保留——事有反常必为妖,陶清背得太认真,到底打什么算盘?不是熊子安总以最坏思路去揣测他人,而是娱乐圈里浑水实在太多,陶清之前的形象又实在……路人不清楚,可是星辉、东华、乐凯、盛佳、虞慈……这些大公司之间的消息,业界高层大都心里有数。《归宁皇后》除了省厅外,这几个大的娱乐公司,也各拉了一点赞助。   陶清能接到这个戏,是因为这部戏省厅要求必须用A省演员,星辉碰巧又只有陶清一个人是A省的。最后虽然影方和陶清签了,可是广积王子却从男二号改成了男四号,戏份也压缩到只有十分钟,星辉不但不生气,反而默许,足以说明高层心里对陶清是个什么地位了。但是陶清在剪彩仪式上居然抛出那段以他自己水平不能说出来的话,如果星辉娱乐公司真打算帮他,又为什么要放任番位后移、戏份删减呢?   张风豪本来打算招呼沙洲一起走,看到沙洲坐在旁边工作人员椅子上,很专注地看着陶清风那边的方向。   “师弟,你在等什么?”   沙洲说:“豪哥,我准备看下一条,学习一下。”   张风豪不好说这纯粹是浪费时间,委婉道:“学习机会以后也挺多的。”   言下之意,看陶清那家伙学习?这不是搞笑吗?这里站着一个大前辈,和你聊聊的收获,比看陶清那家伙强多了,师弟傻天真一个。   然而沙洲坚决表示要看下一条,张风豪便也无聊地坐下来看,心想等几次NG后,师弟就会知道这是浪费时间生命的尬戏了。   “我还就不信了。”沙洲小声嘀咕,眼中一闪而过不服气,依然是看着陶清风的方向。陶清风现在进更衣室换戏服了,工作人员忙忙碌碌地搭着景。   熊子安导演在等待给陶清风布置场地时,走到副导演身边,正想夸一夸他提前讲戏讲得好,就听到副导演在打电话,对助理说:“你通知手替和书法不用准备了。对,以后都完全不用了。”然后挂了电话。   熊子安不由得又惊又气:“老邓,你整人啊?马上安排回来。”   他还以为邓副导演和陶清有仇,虽然陶清是个不入流的小炸子鸡,但也不带这样为难的,好歹是剧组正式的成员。   邓副导演连忙摇头:“老熊,我不是整他,他能自己演的,你信我。哎,你待会就知道了。”   熊子安对他投以怀疑的视线,但是他深知老邓的个性,不是会在这种事上开玩笑的,正好陶清风已经换好了戏服,走出化妆间。熊子安便半信半疑地赶到了机器边上。   导演不带偏见地心想:陶清的皮相来演广积王子,真是太合适了。戴上古装假发,穿上苍青色的贯头衣,纯白的腰带系着一串玉佩,手执一卷书。最让导演惊喜的,走过来,不疾不徐,身姿挺拔,脚步却很有分寸,像是个教养良好的臣子,即便独处时,也束身矩步。更出色的,是那股安静、满腹诗书的气质感——导演知道陶清不是那样的人,这样的效果实在超乎他的预料。   机器尽职尽责地拍着,导演难得没有喊停。他从主机器位里以最刁钻的视角去揣摩,也不想喊停——心中挺不可思议的:熊子安在业界出了名的高标准严要求,本来在他的计划里,陶清如果达不到要求,他是会以“秒”为单位,来给他一幕一幕地纠,预计要拍两个小时的。   可是熊子安就是莫名觉得:陶清演出来的效果,他想不到该如何更符合了。   接下来,陶清风走到书桌边,要拍提笔写奏疏,一边写,眼神逐渐悲悯,最后难过落泪的表情。   这回桌上放的是真正的笔墨纸砚,都很精致。陶清风按剧本的要求走过去,握起笔,笔毛色泽纯粹,宣纸上佳。   这场戏里是没有台词的,但是陶清风拿起笔来,准备下笔时,轻轻叹息了一声,笔尖抖了抖。   这是他自己的见解,剧本上没有这个小动作,但是陶清风就是觉得,广积王子临到提笔关头,还是会怅然若失,若是自己不得不写出贯彻心中良知却可能触怒天颜的奏折时,也会叹一口气的。   至于那个抖一抖,则是陶清风对于触犯皇权,骨子里的恐惧感。广积王子是天胜皇帝的弟弟,这种恐惧感可能会轻一些,然而广积王子本质上也是个臣子。   陶清风那时候并不知道加戏是大忌,尤其是这种剧本打磨精致(孟小丹已经算是业内少有的历史编剧大佬了)、导演也非常认真,他们都把关过的剧本,除非是资深演员否则不能随意加改。   可是莫名的,熊子安依然没有喊停。他全神贯注地看着陶清风,觉得那个叹一口气,和抖笔尖的小动作,加得非常合适。虽然他没有想到这一层,可是一下子就看出来所代表的含义:让这个人物的层次更丰富了。   导演神色放轻松了一些:陶清,真的认真揣摩过这个角色。   接着,陶清风提笔,在奏折上书出行行墨迹——   熊子安的眼神一下子就瞪大了,同时在场被震撼的还有沙洲和张风豪。   沙洲留下来看,纯粹是被陶清风深入的理解所惊到,能那么精细地理解刘敢辜,他饰演的广积王子,应该更深入吧?尽管不太服气,但沙洲还是想看看,他能演成什么样。沙洲刚才没有看到副导演给陶清风排练,他写毛笔字场面。   不过现在看到了,陶清风那笔漂亮、间架结构上佳的书法,一下子夺去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连身边张风豪被惊得目瞪口呆,嘴里能塞个鸡蛋似的模样,也没注意到。 第18章 导演知识盲点   场上所有人都震惊了,包括导演熊子安,但是熊子安没有喊停,而是专注地盯着机器位里拍摄到的画面——陶清风写字的架势,硬直的笔杆被一只清瘦的手握住,下笔轻快熟稔,手指间力道分寸非常到位,简直像个真正练书法的人,而不是花架子。   然而他写的——   “停!”熊子安终于喊了停。副导演看不出来,觉得有部分像《怀仁》的句子。但是熊子安做过很多功课,他注意到陶清风写的并不是《怀仁》的开篇,而是一些没看过的句子。   熊子安和颜悦色地对陶清风讲戏,态度已经大大好转:“陶清,你自己练了书法,精神可嘉。这样,以后我们再拍这一条,等你把《怀仁》背熟……”   陶清风指着奏疏中间对导演说道:“《怀仁》从这里开始,前面是大兴朝的奏章格式。”   熊子安勉强看着竖排繁体字开头,依稀看得懂几个“叩请、上谏、圣裁”字样,但大部分句子还是看不懂,他冷汗直冒,道:“这写的是什么?大兴朝奏章格式?你背了?”   陶清风心想,制作方要是看不懂奏章开头格式,或者以为自己写得不对,那岂不是对自己早点结束工作有妨碍吗?于是他耐心地把一行行字念出:“首先写‘原折’,不是留档的‘录副奏折’,后者是要交给大兴的大司空保管的,到不了皇帝手上。然后写臣的官职,广积王子时任中书省詹事主薄,但又有温乡侯爵位,要把候名写前面,职务名写后面。”   “接着是上谏。这里要写上疏的原因,虽然我也不知道广积王子具体写了什么,私拟了个‘陛下慈仁恩宥,赦旧臣之罪’或可暂替。”   “然后请示圣裁,恳求原谅,写得是‘臣之素志,事犹反掌。敢不捐躯,以赎万死。※’。再接下来才能是《怀仁》流传下的内容。《怀仁》是文论,被选在《六言》里,掐头去尾,隐去上下。要演他正在写的奏章,当然不能直接写。”   场地上一根针落的声音都听得见,此外,只有机器开着发出的嗡嗡声。包括导演在内的活人,都以肉眼可见的呆滞表情,愣愣望着陶清风。   震惊是相同的,但各人的侧重点不同:熊子安的重点是惊喜,沙洲是有压力,张风豪是不可思议。   熊子安很民主地接受了陶清风这听上去专业化的建议——虽然现场暂时没有历史顾问,但陶清风既然能把这一套繁体字背得通熟了再用毛笔写出来,多半不会是杜撰,况且听上去真的就很像那么回事。   熊子安仔细想了一下,心中愈发激动了:这一条内容,很可能实际剪辑出来的时候,就几秒的画面。广积王子提笔写出的内容,甚至摄像头都不会拍全,拍个特写中间几句“怀仁”的名句——但是陶清依然选择把功课做细做足到这种地步,规规矩矩地背了一篇大兴臣子奏章的标准格式。   不管陶清以前风评如何,起码此刻,在这部影片的第一场拍摄中,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和水准,都让熊子安刮目相看,并再也不对剪彩仪式上的发言,有任何负面的阴谋论看法了。   ——不过阳谋的正面看法还是保留着:熊子安知道,孟小丹是在看完省媒视频后,改了第二版剧本出来,剧本里对广积王子的人设做了大幅度调整,删掉了和天胜香昌的三角恋,增加了仁政内容——恰和陶清在仪式发言里的“以文述志,合”相适应。   第二版剧情得到了顾问团的认可,顾问团强硬要求细化,并增加更多贴近历史的内容,这才有了孟小丹改第三版剧情,大刀阔斧把演义全删掉的举动。这一版里天胜皇帝、归宁皇后、节义郡主郗鹿,威远将军刘敢辜,事迹都按正史有较大调整,不再是演义里简单的红白脸了。   究竟陶清是巧合的始作俑者呢,还是每一步后面,是星辉娱乐联合省厅宣发方,甚至把手伸进顾问团里操作,目的是给陶清转风评、立新的人设,改掉文盲的负面影响呢?   熊子安和丽莎的怀疑一模一样,都觉得是有人在背后帮陶清。   不过在娱乐圈,能推得上去,也是好事。不管陶清背后是谁,他既然能发奋努力,成效也还行,熊子安也乐得顺水推舟。   熊子安让陶清风再拍了一条,从各个机器位里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纰漏,就让他过了。本来预备拍两小时的通告,在半小时之内,就完成了任务。   熊子安让场记助理准备下一条拍摄,下一条是钟玉皎的,并不是很复杂的重头戏。熊子安心中一阵轻松:今天通告总算能按时完成,正点吃晚饭了。   在宾馆刚睡着美容觉,就被助理急促敲门声打断醒来的钟玉皎:???今天的小鲜肉们怎么肥事????这么厉害??   不提钟玉皎二十分钟之内,洗了战斗澡、画了战斗妆,完美地坐上保姆车来到棚内开拍,且说沙洲震惊之余很有压力,这压力又化为他脸上的郁郁寡欢之色——他刚才秉持着好学的精神,在陶清风讲解大兴朝奏章格式时,偷偷用手机搜了一下百度。因为他忽然想到,刘敢辜有一幕要在朝堂上疏,被愤怒的天胜皇帝砸下来,他又跪着捡起来往上呈,还要念出来的戏。不知奏章格式对此有没有帮助,先熟悉一下也好。   然后他就郁郁寡欢了——百度不到。百度上只有“什么叫奏章”,“奏章和奏折有什么区别”之类的常识玩意。那陶清看的是什么资料呢?沙洲发呆地回忆着考电影大学的文化课:司马迁《史记》、左丘明《国语》……   没有,大兴朝的内容……   沙洲有四个助理,那一天,他们都接到了助理生涯以来头一遭的文化课作业:   ——查大兴朝的奏章格式。   沙洲不愿主动去问陶清。年轻人,面皮薄,拉不下那个脸。   然而他拉不下,有人却拉得下脸,那就是对陶清的认真程度感到不可思议的男一号张风豪,这也是影坛老油条远胜于他年轻稚嫩的师弟的地方。   陶清风刚收拾好,准备离开摄影棚,苏寻还在外面车旁等他。他今天不急着回宾馆,本来是想找个荒地烧纸钱——昨天问过苏寻才知道,很多地方是禁燃的,最好去市里大型公墓,那里有专门的焚烧区。   陶清风还没走到门口,就被张风豪拦住了。这位刚迈入不惑之年的华国实力影坛常青树,保养得完全看不出年纪,依然散发着活力和朝气,但是神色间又有成熟男人阅历的沧桑之感。哪怕他已经结婚生子,都不减人形荷尔蒙的魅力,这也是他依然有那么多国民粉的缘故,只不过他的粉丝已经基本上转化为演技粉和事业粉,不再有大量的少女追星男友人设的粉群构成了。   如果粉群之间也存在鄙视链,那么张风豪的粉丝一定在顶端,而陶清的粉丝在底端,其实追星本质不分高低贵贱,但真出了什么状况——一群未成年花季少女们的鸡血战斗力,是打不过隐藏在各行业中成为中坚力量的群体的。这就是张风豪的粉丝们平时在网上极其低调,转评赞散漫,但是真的惹怒了开掐,或者有实质应援财力需求、收视率支持、票房支持时,总能笑傲整个圈子的缘故。   粉丝还谦虚地表示:并没有做什么,豪叔国民度高,都是路人好感多。   这些虽日常佛系却优越感十足的粉丝们并不会想到,他们敬爱的豪叔,此刻正在对鄙视链底端的花瓶小鲜肉陶清,虚心求教,不耻下问。   ——所以人家能成为常青树。   “陶清,你刚才写书法的字体是什么?和以前我电影学院里一个老师很像,很端正,虞体吗?”   其实张风豪并不能分辨相似陶清风写的字体和他从前老师的字体是否相似,印象里也只记得一个比较著名的书法体例,但以说话技巧组织出来,便是个绝好的话题开头了。   陶清风还以为是真的有人和他的书法字体很像,蛮惊喜:“真的吗?我其实不是虞体,大虞和小虞都不是,我惯临扬帖,扬子秦末之人,原帖都是小篆。但大兴朝已经改用隶书了。以小篆的束距来写隶书的圆融,挺四不像的,不敢说自己练了什么体。有人相似便是有缘了。权公有言:心正则字正。写书法的人都认同吧。”   张风豪其实并不懂得知识层面,但是他会归纳并抬举:“那就是自成一体了,想必我那位老师和你的确有缘,他是电影学院退休老教师,很喜欢这些。” 第19章 再遇严教授   张风豪抛了个非常厚道且吸引力十足的橄榄枝,他知道陶清小学没毕业就辍学进了娱乐圈,娱记也屡屡用他的低学历造梗,那个被嘲出圈的文盲视频他也看过,上面表现出来的尴尬,反映出这事对陶清的刺激不小,说不定是他的一块心病。估计就是因为这样:陶清后来才会拼命地在这方面努力,今天才会有如此惊艳的表现。   是不是个值得结交的好苗子呢?张风豪决定把他纳入观察中,于是先主动伸出了一只手。所谓的广结善缘,日后陶清要是发迹了,自然感念他,如果陶清依然庸庸碌碌,他也没损失。   张风豪潜台词里:日后陶清若想考入电影学院提升学历,这里有门路。但是他又不显得太直接,只说人家是退休的老教师。同时不动声色隐晦提点:人家喜欢书法。然而整句话听上去又只是普通闲聊,不留下任何把柄。   张风豪没指望陶清风能领会这三四重意思,他觉得陶清领会一两层就够了。如果他有那个心,记下来琢磨,日后理解全了来找他,便算是脑筋可用的后辈。   然而,陶清风赐探花出身后,在吏部等待栓选,等待了三年。他打交道的,三司六部里,前来甄选考核的人物们,前前后后有十几波;他身边相处的,都是同科同榜、进士、同进士出身的骄子们。他们身份、阶层、家世、性格和能力各有千秋,然而有一点是共通的:都很聪明,无论是知识,还是为人。   在那种氛围熏陶下,加上陶清风从小长大,参加学政主持的院试、三年一考的乡试,还有秋闱、春闱,都是一个人,都要自己去考,都要自己去取得参加的门路。没有人帮他,也没有人照顾他。   陶清风不仅是才学出众。   张风豪话里的意思,陶清风一听就懂。唯一有点理解障碍的“电影学院退休老教师”,也有之前在丽莎那里吃饭得到的消息来辅助理解。   为了努力早日赚够钱去解约,各方面当然都要提升。记忆里身体原主被丽莎骂没文化更该好好学,说明这是原主的缺点,当然要弥补。   于是陶清风对张风豪很直接,却有分寸地说:“多谢张老师的好意。我以后希望能有机会去电影学院学习。同道中人,后生晚辈,能和雅好书法传统的退休老师,交流一二,自是莫大的荣幸。”   张风豪颔首笑说:“当然有机会的,看机缘。”   陶清风淡淡一笑,心知肚明,张风豪自己就是那个机缘,只是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究竟如何实现,都要由他来决定。他在等,等着陶清风进一步获得认可,等待觉得值得。   来日方长,《归宁皇后》剧组要拍半年,虽然陶清风十五分钟的戏,顶天了四十天就能杀青,然而时间也已足够。   不过眼下似乎已经获得了一个机缘。   在陶清风解释了他还要去公墓烧纸钱,改天再和张风豪一道回宾馆吃剧组的晚餐时——   “张老师先早些回去休息吧。”   张风豪一边往保姆车走去,忽然想到什么,转身说道:“和他们一样叫豪哥吧,正好我演的也是你哥。”   陶清风想起苏寻说的:先叫老师,然后混熟了就叫“哥”和“姐”的叮嘱,笑着答应了,颇有些意外地想:原来‘混熟’的标准这么简单吗?哪怕自己并不觉得和他相熟了多少。   不过,也算是个积极的讯号吧。这位张风豪,一看在娱乐圈里的经验就很丰富,熟悉之后,可以学到不少东西。   在那一刻,他又想到了图书馆偶遇的大学副教授严澹,感觉很不一样。严澹学术水平很高,年龄也比自己大,但在他面前就不会去钻营考虑学什么,只是单纯地放松聊天,互相启发,期待着能成为朋友……   刚学会如何“打电话”的陶清风,想着那张名片上的夷文数字,大概自己要“杀青”(又是个拗口的新词)之后,才有时间去华国第一大学,找那位严教授交流了罢。   他丝毫不知道,这样的机会,很快就来临了。   苏寻开着公司的黑色宾利,送陶清风到了离水天影视城最近的,宁枝市郊区大型公墓之一——福安园。   苏寻刚要帮陶清风拎装着香烛纸钱的袋子,陶清风自己把东西拿过来,对他说:“小苏,你在这里等我吧。我一个人上去就行了。”陶清风不想被苏寻听见,他祭拜时说的一些话。   焚烧区在视线范围可及的百米外,零零总总有十几人。陶清风也依然戴着围巾帽子口罩墨镜,武装好了再下车。   苏寻把车开去停车场等,他以前都不知道小陶哥有什么亲戚或朋友过世,公司前辈也没给他交代过——不过,鉴于他所知的每个经纪人带小陶哥都没超过三个月,想必这种事也不会遇到。印象里小陶哥也从来没在他面前提到过关系亲密的存在——无论是家人,朋友,哪怕炒作的绯闻对象。   公墓的焚烧区分为两块,一边是许多巨大的石壁龛,填满香灰,在里面插香烛,壁龛下方是铁窗栅栏,可以把纸钱烧了丢进去。另一边是空地,石头底座砌着着许多的铁盆铁桶,那里是放鞭炮的地方。   陶清风把香烛点燃,插进壁龛里,诚心祭拜,烧了纸钱,又拿出写好的祭文,以香烛上的火焰引燃。他不知道遇难之人的具体名单,更多的人和他一样,没有留下名姓,但一定有许多,是自己的故人。   火焰把纸张舔舐成黑色,再化为飞灰,掩去了凭吊的字句。   “孤怀痛嗟:送君长恸,更作死生分。埋骨白云长已矣,相知白骨恨存亡……人世未传名耿耿,泉台杳隔路茫茫……”※   他烧祭文时,小声地念了出来,周围并没有站着许多人,他的声音有口罩隔着也很含糊。在这里烧香烛纸钱的,许多人也边烧边自言自语,所以没什么人注意他。   这张祭文是给惨死同僚所作,悲怆憾恨之意浓厚,既是在怀念,又是在惋惜:多少兰台好儿郎,本该是大楚冉冉升起的天骄们……   陶清风心情稍微平复一些,又摆了一对稍小的香烛上去,拿出第二篇祭文,这是他单独给燕澹生写的祭文。   燕澹生没有被政变牵连,官至三公,正常老病而死,过了很好的一生。陶清风心想,他身后应该也不缺牌位供奉,搞不好都有后人谱系传至今日,不会缺香火的。   可是,他还是想给燕澹生写一篇祭文,心平气和的,以同僚身份,略作怀念,并礼节性地瞻仰。   毕竟斯人不能重见了。   “一杯聊奠,青山白发。景园山秀故居,燕公金扉蜕归。流水席上遗琴在,紫梁街犹驷马归……”   落款是:陶生礼怀。   写落款时,陶清风有那么一丝丝后悔:如果在得到礼部校书郎任命的那一天,自己少顾虑那么一点点出身悬殊,接受燕澹生很真诚的建议——   “同科同甲同部,吾与广川兄有缘至此,当得起一声‘友’乎?”   “陶生,岂敢。”   当时同意,如今起码能落款一个“陶生友怀”吧。   罢了,前尘往事,今日一并作别,就不要再去想了。陶清风正想把剩下的纸钱都烧完,忽然发现那张本来在香烛上点燃的燕澹生的祭文,飘在铁栅栏上面,没有落进壁龛里。兴许火势不够,只烧掉一个小角,就熄灭了。   陶清风刚预备再引点火,一阵风吹来,那张祭文纸被吹飘起,如一只苍白的蝴蝶,飘然越过陶清风的肩头。他转过头,便看见祭文纸,被风送进了几米开外的一个人的怀中。   好巧不巧,那人竟然是上回图书馆偶遇的教授严澹。他今日穿着简素的白风衣,整个人被衬得更高挑颀长,轻轻握住了怀中的祭文,以温和的表情对陶清风笑了笑:   “还是穿戴得这么严实,本来在犹豫,但是听到这熟悉的念诗声……”严澹快速扫了一眼祭文字体,和上次一模一样,心中便确定了,“又见面了,广川同学。”严澹笑着问,“那张书法的语录体,是你写的吧?”   除此之外,这张祭文送入怀中时,严澹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感觉。   他觉得,像是终于和什么事重逢,心里流淌着奇特的怀念。但是他很快又把这归于墓园容易升起的感伤之情。加上那祭文的文辞,的确写得非常动人的缘故。   严澹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并没有看全,也很有涵养地还给陶清风。虽然他颇好奇这位燕公究竟是何方神圣,是广川同学夸张的手法,还是真能担得起“经纬人杰,宰国重器”的评价?不过他很有分寸地不打听,斯人已去,墓地哀景,还是不要惹小友伤怀了。 第20章 美好的误解   陶清风眼神一亮,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遇这位华大历史学的副教授,虽然他已经勤学好问地朝苏寻打听了:系和副教授,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在苏寻两眼放光的“我就说小陶哥有高人指点”的误解背景音中,陶清风的心湖并没有太多涟漪——听到解释后,觉得理所当然而已。   严澹那样的人,果然该在的地方,和果然应该从事的工作。   自己重活一次,就没有运气重生到这种人的身上。陶清风一边暗自羡慕,一边自弃这种得陇望蜀的心态:前些天想的还是,能重活一次已经是上天垂怜。可是在知道了别人的人生,就暗自感叹:为什么自己是从一个小明星身上苏醒?为什么必须还完一亿的违约金,才能去追求那种生活?   但他很快又把这种心情调整过去了。上辈子也是如此,自己从南山乡下走到琼林玉宴,艰难地走了十八年,才有资格和燕澹生那种人,在京城同一条街同一个铺子里,同桌坐下来吃面。他也偶尔会心情阴郁,有过书生意气、幽愤不得志的情绪,想着——白壁赐富贵,明主嫌布衣。   但是那种心态从来不是他生命的重心,如今更不会太过介怀。   “是我写的。”陶清风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要叫自己“同学”,自己并没有在上学,但以为这是这个时代的称呼习惯之一,对着年纪大的就叫“老师”,对着年纪小的就相应叫“同学”吧。于是陶清风运用苏寻教的那套“熟不熟”的理论叫人,“严老师,那时不好打扰你和客人,但又冒失地想尽绵力,写出来的也不知道有没有错漏阕字,班门弄斧了。”   这是陶清风客套的说辞,事实上,他就是有“无一错字”的自信,但是既然被严澹认出来上次是他写的了,他总得找个过得去的理由,总不能说“我就是害编剧加工的罪魁祸首,不想让严老师辛苦找资料”,这就得解释他作为小明星的身份了。可是公墓这里人还不少,陶清风明天又有拍摄任务,晚点就要回去,也不敢在这里节外生枝。   还好,他今天依然穿戴严实,墨镜和围巾包住,外人看不见他的脸。   严澹先是笑了:“哪有。你帮了大忙。我该好好谢谢你才是。你待会儿有事吗?想和你详细聊聊,你上次写的那篇刘敢辜的语录集,还有上次你说<体用论疏>上下文之事——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请你吃饭可好?”   陶清风注意到,严澹虽然是笑着在说,但提到语录集和上下文时,眼中光芒却颇为严肃。   陶清风在犹豫,他当然是愿意跟严澹多交流的。甚至觉得,应该由他主动请严澹吃顿饭。但是剧组有规定,就算没有拍摄任务,也最好不要离开影视城太久,进出都要报备一下的。而且开车回去要一个小时左右,如果吃了饭再回去,可能就得晚上八//九点了。   虽然这对于现代人来说,并不是一个很晚的时间,八//九点回剧组也没啥好指摘的,但是对于陶清风这种古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来说,他潜意识里八//九点就已经是很晚,预备上床休息的时间了。   相应的早上陶清风也起得很早,基本上四五点便起身,搞得苏寻还以为小陶哥提前步入了老年作息。   不过这种犹豫神态落入严澹手里,对方便善解人意成另一重意思,严澹想到匆忙一瞥的祭文,锦绣词句,基调沉重,略怀歉意道:“改天也行,今日或许你没心情。那是……一个朋友?”   那句“燕公”,严澹还以为广川同学有个忘年交过世了,这位小友给他写了一篇辞藻秀美,情深意切的悼文。严澹也是来公墓祭拜的,很理解那种心情。   陶清风眼神微烁,听到“朋友”二字终于下定决心:“不,那是……一个故人。严老师,我没其他事,就却之不恭了。按礼数来说,该是我先请您啊。”   严澹笑道:“你可以下次请我,这都不是事。”   陶清风点头道:“那好,不过得先跟同伴说一声,他还在车上等我。”   严澹道:“叫上你的同伴一块儿?”   陶清风思索着:严澹估计要和他交流史料文论,要是苏寻在旁边听到了,肯定会怀疑他“恶补看书”的真实性。如果严澹都弄不清的史籍材料(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但毕竟存在),自己却无意间说漏嘴,严澹不知他身份,他一个人方便开脱,但苏寻肯定会更怀疑,自己好不容易圆过去的理由也不会成立了。所以得想个办法支开苏寻,让他自己先回去。   “不了,他要先回去。”陶清风便操作“打电话”这一项他才学会不久,急需练习的实践。所幸很顺利地打通了——虽然他还是把话筒拿得离开耳朵两寸,心有余悸小扁盒子居然能传声——告诉苏寻先回去,自己遇到了认识的人,在外面吃了饭再回去。   之前陶清也经常和所谓的“朋友”去吃饭,苏寻是知情的,便叮嘱陶清风到了那里发个定位,满口答应,先回影视城去。   ——虽然陶清风还不会用手机发定位,也来不及问,就被挂了电话。罢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想办法,实在不行就让严澹帮他发那个什么定位。   严澹笑道:“也好,那就坐我的车吧。吃了饭我也能送你回去。我们两人聊得会更自在些。”   于是严澹开着车,载着陶清风来到市里,选了一家看上去很雅致的中餐馆,名叫“蚌中月”,据严澹说,取自“蚌月分辉满西海,万里此情同皎洁”※,崇安年间诗人张小梨的诗。   陶清风上回请丽莎吃饭的“凤鸣春”是一家典型的海鲜酒楼,处处装饰得都是滨海风格。今天的中餐馆“蚌中月”却古色古香,富丽典雅,大厅最显眼处,是一个硕大的竹简雕塑,刻着小篆的题词招牌。   虽然是小篆文,但并不是大兴朝以前的文论,陶清风没见过,却仍能认得那些字——   “大心能体,天下之物。物有未体,心为有外。※”陶清风默默想,这是谁写的?内外志心,看上去像后人对孟轲的四心说的注疏。   在服务员引他们进包厢的路上,他好奇地问了一下严澹。   严澹说:“那是大禺朝的郑子外蒙注,注的是《轲子·尽心》,你应该知道那四心是——”   “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是非之心,辞让之心。”大禺朝在大楚朝之后,所以陶清风并不知道这位郑子是何方人士,但遍览群经练出的直觉并没有错:儒学大家,总要写一写关于孔孟的注疏,后世又有注疏的注疏,注上加注,追本溯源,最后总是能上溯到科举考的那四书五经里,并不难认。   严澹再次心叹,这是一颗好苗子。他今晚除了那两个怀疑是善本流传的问题,还想知道陶清风的学业情况。看他的年龄,如果以后本科毕业了,愿意读研究生深造这个方向……严教授定了定神,那些事都远得很呢。而且这位陶广川同学,搞不好已经是名师门下,又或者,有丰厚的家学传扬。   严澹已经先入为主地不但认为陶清风是大学本科生,甚至在心里思索起了:A省宁枝市,除了华大之外,还有哪些一本的大学……   丝毫没有想到,这位同学迄今为止,连一张小学毕业证也没有。   他们在小包间坐下点餐,严澹翻开烫金的菜单,点了一道“两三星火是瓜州”(蟹饺),一道“斜拔玉钗灯影畔”(竹笋炖鸡)和一道“鱼金虎竹天上来”(辣油焖大虾),正要推给陶清风点餐。陶清风却捧着手机,解开了锁,颇有些不好意思对他说:“严老师,请问,定位怎么发?”   严澹失笑,他因为职业和平台缘故,觉得自己已经是对日新月异现代科技反应算是很迟钝的家伙了,微信微博都是流行了很久之后才安装的。没想到广川同学一副比他还懵懂的样子,想必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惯了。   严澹教了陶清风发定位的办法,陶清风操作之后想,苏寻这下就不会担心他了。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他偶尔总能从经纪人的眼神里,看出欲言又止的担忧——大概是习惯,想必以前的陶清,对经纪人来说,挺不省心的。   等菜时,严澹亲自给他倒茶,陶清风双手接过来,摘下挡了半个脸的围巾,啜了一口。他在严澹面前过于放松,仗着的无非是严澹不知道陶清其人,潜意识说话就不过脑了:“原来这里喝陈茶不放盐。” 第21章 我负债一亿   严澹盯着陶清风看,终于看到了这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同学真容,忽然觉得——或许他并不仅是因为怕冷或害羞——而是避免被搭讪吧。   严澹觉得,陶清风固然长得很好看——自己想要仔细盯着他看的原因,还有一部分是说不清楚的怀念感:他觉得,很久之前,好像见过这个人。此刻心中涌现着一股淡淡的重见的欣然。   但那肯定是无妄之想,很久之前陶清风还是小孩子,也长得不是这模样啊。   严澹抑住感性,在理智方面。比起陶清风那张具有吸引力的脸,更引起严澹关注的是:陈茶、放盐。   蚌中月算档次比较高的饭店,严澹喝了之后也知道,毛尖茶不是街边货,应该不至于沦落到“陈茶”,至于放盐……广川同学家里究竟保留着怎样奇怪的传统?   其实“陈茶”在陶清风的概念里,是指晒干后密封保存的茶叶,和新鲜摘下来的茶叶片相对——陈茶和新茶,都各有各的吃法,煮沸了放很多调料。陶清风还不知道,这个时代喝茶的方式,都是冲泡干茶,且什么也不放。   严澹好奇问:“你家里喝茶,都放盐的吗?是不是还煮开了放点姜葱末?”   看到严澹的眼神,陶清风立刻意识到,似乎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他含含糊糊道:“有时候,会这样吧。”不知道能不能过关。   还好严澹已经自动脑补了一个以光复国学为己任的书香门第家庭的古训,没有再追问下去,反而眼含赞许地点了点头。陶清风莫名其妙地蒙混过关,总算松了口气,一边提醒自己,不能太放松随意。   第一道菜端上来,严澹亲自给他勺了一瓢,和颜悦色问:“你应该是在本地上的大学吧?平时回家多么?”   陶清风很奇怪为什么严澹以为他在上大学,这跟他回家又有什么关系,自己和严教授好像没谈过这方面,他为什么这样问?反正严澹不认识陶清小明星,陶清风便照实回答:“我没有在上大学,平时基本不回家。”他连身体原主人从前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总不能把那个什么悦城大沙龙当家吧。   严澹手里勺的羹汤泼了几滴在桌上,他的脑回路也很快,恍然大悟般道:“你跳级了?现在毕业了?”   跳级是什么?陶清风压根儿不明白,但从严澹眼神里看出,那似乎和大学有关,身体原主人自然不会有过,便给严澹耐心告知这个情况:“没有。我没有上过大学。”   严澹脸上表情变化莫测,在一番痛心疾首的思索之后,又恍然大悟般:“你偏科?高考被理科拖累了?”他甚至脑补出了和某个国学大师上世纪“语文满分,数学零分”相似情况※。又惋惜地想到,如今的应试制,是不可能像那时候破格录取一样,让广川同学这等好苗子,进入高等学府了。多么可惜,多么遗憾啊。   陶清风猜得出来,这所谓的“高考”应该就是进入“大学”的选拔考试,和当年要进入会试殿试,必须先通过院试和乡试一般的性质。   陶清风对严澹毫无心理负担地说:“也不是,我没有参加过高考。”不顾严澹手里筷子都要掉,他继续无知无觉地补着刀,回忆着丽莎在记忆里朝着这具身体原主人责怪时的结论:“连初中高中都没上过,念了小学,没毕业。”   严澹手里的筷子终于掉在了桌上。   “那你是怎么学的?”严澹其实已经脑补出了一个“家学渊源深厚,但有不为人知的隐情,不愿送子孙后人去公办学校读书”的解释,说不定是瞧不起应试教育那一套,自己在家里搞国学教育。   陶清风说:“自己看书学的。有过一两位师长教导,不过他们也故去了。”这是大实话,徐棠翁一千多年前就死了。   严澹肃然起敬,但同时又感到可惜,他自己并不在乎唯学历论的那套,他自己虽然博士毕业,但每种学历,都有能力和知识截然不同的个体。眼下的广川同学,虽然一张文凭都没有,但他的功底深厚,连严澹都要高看,自然不会有任何瞧不起——但是严澹也深知,社会上,看重这个的人很多。   广川同学——不能叫人家同学了,小陶这副,连定位都不会发的懵懂样子,也不像在社会上熟练摸爬滚打的那类人,再少了学历傍身,会吃很多苦头吧。   于是严澹放柔了语气,眼神中若有似无也带着同情:“那么小陶,你在哪里工作?考不考虑成人自考,深造一下?依你的功底去考个历史系,或者中文系,一定没问题。”   陶清风倒是想当学生,好好读一下这个时代的书,跟张风豪提到的电影学院不同,严澹提议的类型,和他目前工作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想必星辉公司根本不可能同意。合同在那里,走不开,陶清风便说:“我在水天郊区那边工作,有笔欠款,得还。”   他还不敢直接说明自己演员的身份。因为他并不算太熟悉这个职业,如果现代的演员应该有某些约定俗成的特质,他却没能表现出来,有可能会露馅。恐怕就不会像饮茶习惯不同的这种小事一般好糊弄过去了。   想到刚才的事,还有些心有余悸。   但他又不想骗严澹,幸好严澹问的是“你在哪里工作”,而非“你做什么工作”。陶清风默默钻个空子,把“哪里”解释成地点。水天影视城坐落在水天郊区,这样说,也不算完全欺骗严澹。虽然他知道对方本意并非如此。   严澹看他的目光更怜悯了,但并非是让人讨厌的优越感的怜悯,而是那种真的关心,想要帮忙的怜悯,因为他并没有问陶清风具体工作,而是问:“你要还多少钱?”   陶清风:“一亿。”   严澹:……   严澹心里本来想的是:如果小陶欠了百万内,他可以好心指路,让他去银行办理贷款,帮他申请比较划算的方式慢慢还,先把学上了,不耽搁时间。   然而这个数字……严澹觉得还是别问了,那不是他的阶层,不是他的领域,说不定还不应该知道。   哪怕严澹家那边……不行,和这位小友,还没熟到那种非万一不可的情况,毕竟当年自己不继承家业,选择了高校的工作,就再也没动过家里那边资源了。   严澹最后只是秉承着警惕和善心提醒:“偿还方式……没危险吧。”   他最担心的就是那种黑社会性质的高利贷,陶清风不得不从事违法行业。   虽然陶清风不懂这个时代的法律条款,但合同约束的正当性,从记忆里看,的确是有效的。于是陶清风说道:“我的工作,是正当的。”   严澹便不追问了。累不累压力大不大都不问,毕竟谁欠了一亿元会过得轻松呢?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陶清风要去偿还这么大的数额,肯定工作十分辛苦。但也只有如此。就算他怀疑小陶家有古籍善本流传——运气好,价值连城的古董,在国外拍卖说不定价值颇高——但是,古董都是国家的,这样操作是违法的。虽然他很同情小陶,但更不能引他做违法之事。   严澹心想,等以后更熟一点,力所能及地介绍一点华大人脉里的金融师给他吧——也只有操作资本的杠杆,是目下最合适帮到小陶的途经了。   严澹不问,陶清风却主动说:“其实,还不上也没关系。等十年,也可以。”   十年而已。这具身体十年过后,而立之年,也不算晚。   那时候陶清风还没意识到,原身体主人,已经在星辉待了七八年,然而那张合同,却是今年新签的,又签了十年。他还不知道,有一种叫做无限期续约的霸王条款。   所以如今陶清风并没有特别严重的危机感,最坏的情况,十年就十年吧,老老实实拍戏、参加真人秀节目、上公司的培训课程……从记忆中情况来看,艺人的酬劳,还是不低的。虽然没有《归宁皇后》片酬的记忆,但是陶清风找到了从前拍摄几部影片的片酬记忆,依次是二十万、二十五万和三十万。   ——虽然于艺人来说,这样的价格实在是十八线了。但在陶清风眼里,觉得也已经比普通人的收入高了许多,听苏寻说随着演技进步,资源变多,片酬还会涨,他一点一点努力,总会攒到的。   虽然这些钱都不知道去哪里了,陶清风以为是还藏在记忆白雾里,自己没想起来,也以为《归宁皇后》那边杀青后,会有一笔新的进项吧?   陶清风并不知道为了搭上这部片子,哪怕陶清是A省人,哪怕他戏份只有十五分钟,哪怕星辉公司作为投资方有话语权,都需要他自愿放弃片酬出演。否则哪里遇得上有熊子安、孟小丹和省厅顾问团的班底。更不知道那些钱的去向,并不是他想不起来,而是根本没有打到过陶清的账上。   那是陶清和星辉娱乐的一个秘密,一个黑暗的,葬送了身体原主人的秘密。 第22章 瑜亮的五倍   严澹看陶清风神色平和的样子,并没有多想。十年青春的确挺宝贵的,但如果是交换一亿这种天文数字,对于普通人来说,似乎也没有多少可抱怨的。最重要的是,这似乎并不太影响陶清风勤学的心态,顶多是没什么时间做深入的研究。但不要紧,沉淀十年,以后做研究的时间,多得是。年轻人,在社会里积攒些经验,无论走哪条路,都是好事。   严澹便没有纠结在这个问题上——尽管后来他无数次地后悔——而是聊起了那幅添加了许多上下文的刘敢辜语录体。   “小陶那天写的书法,断章连接的句子从何看来?”   陶清风一怔,那天之后,自己进组待在影视城,没有时间去图书馆看《本纪稿》和《通鉴稿》最后成书的情况,也没有时间去找那本他很感兴趣的《崇安三十六年间大事要录》。   他倒是曾经看沙洲指挥一堆助理,个个捧着平板查奏章格式,从而顺利学到了“上网查书”这项技能。   然而很快陶清风又意兴阑珊,因为他发现那个小方盒子连通的据说“世界上什么都有的”窗口,能查到是书籍多半是“扫描件”,很多古籍甚至根本没有,包括他感兴趣的那本《崇安三十六年间大事要录》。在沙洲助理们各种哀嚎的“臣妾们做不到”的背景音中,陶清风也没有找到《天胜本纪》和《大兴通鉴》的完整版——但他以为仅仅是“世界窗口”上面找不到,真正的图书馆,或者古老的书阁中,肯定是有的。   那天他听到严澹批评孟小丹不亲自翻找《历代通鉴语录体》的五百卷,便也去找了网络上的《历代通鉴语录体》,然而在线阅读的内容非常简陋,不足十分之一,唯一完整的还是个“20G”的扫描件,便明白了孟小丹的难处。   说到20G这种概念,由于点开“世界窗口”里各项目都很快速,陶清风便也以为很快能取得这份扫描件,没想到实在太大了,很久很久都没能下载完全。   陶清风去问苏寻为什么会这么慢时,对方一副“什么学习资料能有20G?小陶哥你下的是动作电影合集吧”的吐槽,让陶清风莫名其妙地汗毛直立,他又听不懂,觉得对方眼神说不出诡异,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连忙转了话题揭过去了。由于速度实在太感人,最后也没能把那份资料下载,没核对成功。   今天听到严澹一说,陶清风呼吸一窒,暗道糟糕,心想难道就算那五百卷搜刮空了,其实也是不完全的记录?自己想当然地以大楚弘文局的《天胜本纪稿》和《大兴史鉴稿》原始材料补全。但实际上,那些材料,并没有流传到这个时代?   ——严澹肯定要他说出处,他总不能说自己就是大楚的候补校书郎之一,当年专门整理前朝起居注,搜集资料,编撰前朝史书的吧。   陶清风心念电转,只有采取最无奈的一个办法——耍赖了。他装作努力地想了一阵,以无辜的眼神看着严澹:“其实我……我忘了。小时候,在一本旧书上看过,但是现在,找不到那本书了……”   这真是陶清风来到这个时代以来,想出的最没说服力的借口了。他没有放过严澹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失望之色,心理一阵愧疚:严老师,我甚至可以把大兴所有帝王没流传下来的《本纪》全文背给你听。但我又如何自处?如何解释?   严澹心中大呼可惜,他基本已经相信自己脑补里的:有善本存在。但已经找不到了。小陶记在脑子里的内容,虽然严澹想要无条件相信,那些成文也的确非常契合,但真正做起研究来,是断不能以此为凭的。   不过,既然真的有善本,说不定有朝一日能重见天日,并不需要弄清楚内容,只要确知“是存在过”这件事,就让严澹内心大慰,他反过来安慰陶清风:   “没关系,你记得,就很好。那么《体用论疏》上下文,也是你小时候看的么?”   陶清风赶紧顺着话里台阶下,点头道:“是啊。印象挺深刻的,一直记到了今天。可惜那些书恐怕找不到了。”   他那一瞬间,深刻体会了弘文局同僚们说的“孤篇难证”的遗憾:很多有价值的记载,由于是孤篇,查不到作者身份和成书情况,便难证真假,不能被编入正史。   而如今,他便是那个“孤篇”。在一千年后,只有他一人,来自古老的时空中。视线渐渐模糊,陶清风赶紧低头,屏住呼吸,把那股心中酸楚压下去,以免眼眶发红露出端倪。   严澹点头,没穷究追问了。他发现陶清风神思有郁,心想好不容易吃顿饭交流,本来该是愉快之事,却惹得小陶因为找不到书而内疚,就得不偿失了。   严澹在知道了陶清风现状后,在惋惜之余,也觉得此人值得一交。既是交友,最重要的还是开心。于是严澹打开手机上备忘录,写了一些东西,推给陶清风,笑道:“不说那些了。我们来做个游戏吧。学术界值得把玩的东西——多得是。”   陶清风抬头,望着那轻松的笑容,内心忽然一窒:模糊的视线还未完全转清晰,那一瞬间,他依稀看到,隔了千年的时空,燕澹生在朝着他,露出了愉快的微笑。   陶清风赶忙低头,顺着严澹手机上移开的修长手指,镇定下来,将备忘录里的句子收入眼底,也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是著名的经学五争,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这逐渐占据学术界的统治地位,发生了不少的纠纷。其中最出名的,有五项。   陶清风看着那些熟悉的辩题,笑问:“怎么玩?”   严澹招呼服务员,取了一沓便签纸和两支笔,给两人各揭了五张,道:“借东风的玩法。”   借东风是三国时的典故,赤壁一战前夕,诸葛亮和周瑜商讨进攻曹军的计策,两人各在手中写了一个“火”字,达成了一致的意见。   经学五争,每个论题都绵延千年,无高下之分,仅是不同的研究流派。严澹的意思,就是两人各写下每个经学之争,自己所站之立场,拥护之主张,不知有没有瑜亮的默契度。   严澹和陶清风相视一笑,各自提笔,在便签纸上,写下了自己的答案,然后摊开,排在了一起。   “一、今文,还是古文。”   ——“今文”,“今文”。   今文经是隶字,古文经是大篆,这是孔子的论作字体和篇目的争议,孰为真假,至今依然有不同学派的道理。   “二、齐学,还是鲁学。”   ——“鲁学”,“鲁学”。   鲁为孔子讲学的地方,齐为孟子,荀子游学的地方,经学在齐鲁盛行,齐鲁两国口音不同,文字不同,经解不同的争论,就发生了。   “三、师法,还是家法。”   ——“师法”,“师法”。   西汉立五经十四博士,师学由此始。东汉却更重家法,师与家之争由此始。   “四、官学,还是私学。”   ——“官学”,“官学”。   官学有学官,开坛置弟子,传布更广。私学就是由私人传授,由西汉伊始。二者都各有传承至今。   “五、汉学,还是理学。”   ——“汉学”,“汉学”。   汉学是西汉时的主流思想,主张“通经致用”,主要是书本上的经学;而理学是后来大儒们发展出的另一个学派,区别天理人欲,讲究明心见性,是抽象心理上的经学。由旻末开始的争议,也直到现代,还悬而未决。   严澹和陶清风对视着,两排一模一样的字眼无声昭示地十足的默契。他们沉默不言,然而眼中温柔笑意感染到了彼此的心里。陶清风透过严澹的双眼,那双通古幽微,神似故人的眼睛,心中感到一阵阵绵长悠远的安心余韵。严澹周身涌现出陌生却温暖的怀念,像远古召唤的海浪,一声声唤着什么,深邃的潜意识海底,渐有巨大的影子浮上海面,却无法看得分明。   这样沉默、却又默契温馨的气氛持续了几分钟,两人才如梦初醒般,彼此对视着笑开了。他们愉快地交流了一番五争简介,发觉各自观点见解,难得地深得彼此之心,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过了一个多小时,苏寻来接陶清风时,他们才依依不舍地结束了话题。严澹坚持留了个陶清风的电话,陶清风也十分乐意。虽然严澹还是不知道陶清风的具体工作,但那并不妨碍他兴致勃勃地约他下次工作结束后,去华大里参观游玩。   有朋来矣,不亦乐乎。陶清风脸上也一直挂着放松的微笑,在坐车回影视城的路上,还在不停和严澹“发短信”,继续聊着经史的有趣话题。   作者有话要说:  经学之争参考《历史要籍介绍》(中华书局1982年版),这篇历史只到三国就架空了,没到宋朝,但理学派还是架过来了。设定需要,不必细究。 第23章 皇后的精神   苏寻小心翼翼地打听:“小陶哥,这位严先生,是你上次问的那个什么系的教授吗?是你的……”   陶清风丝毫没多想,正在为自己在这个陌生时空里,交到了第一个朋友而由衷开心,严澹又偶尔给他像燕澹生的感觉。和他交朋友更能弥补一点昔日遗憾——虽然感觉有点对不起严澹,但确确实实,在某些瞬间,陶清风是在想象着,那样的微笑,那样的话语,其实出自于燕澹生之口。   “是我的朋友。”毫无心里负担地承认,陶清风正好又收到了一条短信,脸上笑得更开怀了。   苏寻打了个寒噤,从后视镜里,看陶清风那副盯着手机出神的样子,不好现在说出来扫兴,但鉴于小陶哥这段时间足够友好讲理的表现,很隐晦地提醒他:“咱们公司……是不许艺人……恋爱的。上星期洛琪就被公司查出来了,没捅出去,罚了一大笔,圈子里影响也很不好,脱粉一大批……她那还是,异性恋。”   然而陶清风根本没在意,恋爱是什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苏寻在说公司另一个签约女艺人的事情,自己敷衍着恩恩应付就好了,一心仍然在回短信。   苏寻深深叹了口气,眉头皱得愈发深了。   不怪他草木皆兵,他也不知道小陶哥直弯,虽然以前炒过绯闻女友,但那只不过是营业。在娱乐圈混,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并且未雨绸缪做好最坏打算,什么都可能发生啊,翻车的例子不要太多。   苏寻惆怅地想:小陶哥眼看着德性才改好了一点,事业的人设才往好的方向发展了一点,如果他……   苏寻很认真地问了陶清风一声:“小陶哥,那位严教授,只是你的朋友吧?”   陶清风还是没听懂,他心里莫名其妙地想,什么叫只是朋友……在他看来,能成为朋友,已经是难得的亲近关系了,很了不起的。   于是陶清风用力点头。苏寻没再说话了,依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当天陶清风终于体会了“十点睡觉”的感觉,生物钟让他困得眼皮都抬不起来了,那些短信最后糊在视网膜里成了斑驳的碎块。第二天早上六点醒来时,陶清风一边惊讶今天居然天光亮了,自己下回断不可起得这般迟。扭头一看,枕边的手机还闪烁着未读信息的红光。   扁方盒子……真是这个时代的好东西。陶清风新的一天,由读短信的微笑开始。   今天陶清风有第二条通告,和钟玉皎、刘琦回演对手戏。按照影片成品来说,是广积王子第一次出场的场景——归宁皇后带着节义郡主郗鹿混进被叛军占据的城里打听情报,因两人长得貌美,被垂涎美色的叛军为难。香昌和郗鹿都是身负击技的奇女子,却并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身手,忍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关键时刻,时任亭长的广积王子挺身而出,维护了两人。   第一版剧情里,还存在着广积王子和嫂子的暧昧片段,然而第三版剧本已经删得干干净净,编剧也不敢明着增添历史上没有的感情线了,但还是给广积王子搭救两美保留了一个“欣赏注目”的眼神说明,还标注镜头里同时有皇后和郡主,究竟是欣赏还是心慕,究竟看的是谁,让观众自己去心证吧。   眼下导演那边在拍钟玉皎和刘琦回进城的长镜头,陶清风待会才出场,他在场边恭敬地听着副导演给他讲这段戏该怎么演。   “念这句‘贵人无事?请跟在下离开这里’时,吐字要清楚,还可以稍微放点嗓子,因为按照影片环境,周围群演多,会很吵。说话的时候,神色要关切,关切里有一点点着急。你要记得眼神变化,因为她们的气质显贵,表现出隐隐猜测的怀疑,来做一遍。”   副导演主动当了对戏的替身,陶清风按照剧本上写的,先念台词,台词念到“请跟”之后,才伸出了手,去接过对戏的副导演的臂膀,把他拉起来。   副导演提醒他:“你伸手,伸得太晚了。在一开始念到“无事”时,就得伸长手臂,因为你隐隐觉得这两个女人并非一般人,关切意图要更明显些。”   陶清风虽然觉得副导演的解读也对,但还是有自己的考虑和疑问,“手伸得太早,会不会显得稍微……唐突?”   副导演一愣,因为这段剧情的本意是,勾起观众好奇:广积王子何时能发觉香昌和郗鹿真实身份,是他兄长的妻女,所以前面铺垫的重心,也按最后反转的效果来设置。这就是副导解读广积王子的举动应该更倾向两位美女角色的缘故。但是陶清风的见解……好像也有道理,广积王子受过良好的圣人教育,的确不是在说“请”字前,就会把手伸出去拉女人的人。   副导演一边心里感慨:果然陶清对这个角色的功课做得很细。像这种双方悬而未决的理解,他也不强迫陶清风,只说“去导演那里决定吧”。   陶清风正在重新揣摩这一句台词的情感和口吻,忽然听到拍摄现场那边传来了不和谐的机器移位声。   拍摄机器是经常要移位置的,尤其是长街广景镜头,好几台机器要摆放在相隔很远的机位,随着拍摄还要按照固定的路径移动。所谓不和谐的机器移位声 ,是指本该静止的机器忽然又移动了,或者导演在检查摄像镜头时,场上其他地方的机器不好好等着,擅自移动了,传来的声音。   眼下是第二种情况,导演正在检查正位的镜头,场记把长街另一端的摄像机也移过来,预备拍下一幕戏时用。钟玉皎和刘琦回被叛军调戏是中近镜,下一幕陶清风出场是超近镜,机器位置要移近百米。   那个不和谐的声音,来自本来在导演“卡”的通过声中,拍完了这一条的钟玉皎。她以一个女子超乎寻常的力气,竟然自己扛起了超近镜处的摄像机,往远处走去。坐在悬臂上空的导演熊子安无奈地看着她,隔空喊:“你这是做什么?说了,可以的。”   钟玉皎摇头,把机器扛回刚才的地方,但是悬臂车已经开走了,没有放的地方,便搁在了场地边的椅子上,她对导演说:“老熊,我不要脸又不是第一天了,但我就是得再来一条。”   所有工作人员已经就位,机器除了那一台也已经调好,这种时候提出重来一条的请求,就是让所有人再折腾一遍重复劳动,对于普通人来说,很尴尬,将就一下差不多得了,何必做这种吃力又不讨好的事呢?   但是钟玉皎并不是一般人,就像她说的,拼了这张老脸不要,也要再拍一次,争取把最完美的画面呈现在影片中。观众不会在乎你在剧组工作人员眼里是不是随和、不折腾,只会在意影片的效果。   当年钟玉皎凭着一部《焚烧时间》,年纪轻轻,斩获八个影后,那一年只要有电影节,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的,只要《焚烧时间》报名,就一定是它的囊中之物。唯一遗漏的海涯国际电影节,还是主办方忘记报名了。   钟玉皎三十二岁影后大满贯之后,就偶尔只在电影里接些客串角色。《归宁皇后》算是正式的第一部 她在影后满贯后,重新担主役的新片,对待到近乎吹毛求疵的地步。有时候连熊子安都有些受不了。   饰演节义郡主郗鹿的流量花刘琦回,有些快崩溃了,刚才就拍进城一个镜头,用了一个小时。然后被叛军调戏,两句台词,拍了两个小时。大半时间其实是钟玉皎在和她磨合,总是不满意她的出演。眼下钟玉皎说再来一条,刘琦回心知肚明:这位饰演她母后的女演员——和影片中近乎放纵的宠爱不同——对她这位流量小花也一并严苛到极点,尤其是两人同框的镜头。   哪怕刘琦回已经在炙手可热的偶像电视剧里饰演过很多生动角色,用她粉丝的评价——流量花演技第一人(虽然被很多对家猛烈嘲讽)。但是放在钟玉皎这种级别的眼里,还是很不够看。   三个小时,连水都没空喝一口。刘琦回接过助理递来的水猛灌一大口。任由助理给她补妆擦汗,只想咸鱼摊在地上——然而她刚补好妆,就认命地在全民同情的视线中,和刚才的工作人员们一起,迫于钟玉皎的强大气场压力。重新回到原地,再来一次了。   陶清风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种操作,原来演员对自己的工作还能高标准严要求到这个地步?陶清风一开始理解不了,如果是他,导演说“可以了”,他巴不得早点结束,接越多的工作,越早挣完钱越好。   可是,秋老虎的炎热下,晒了几个小时的钟玉皎,仿佛一点也不累,她在拍摄时,眼神中还会神采奕奕,就像他读到上好的文著时,相似的表情。   陶清风若有所思。 第24章 摸到入门的边缘   陶清风本来不太懂,又似乎懂了。他想到弘文馆里的同僚们,那里俸禄菲薄,是礼部最穷的司。很多同僚却甘愿工作到月上梢头,哪怕兰台博士已经认可了他们修史的初稿,依然一遍遍地在油灯下反复检阅……   虽然低微菲薄的俸禄不可与演员高昂的片酬相比,但是陶清风心想,某些地方也有共通之处:钟玉皎片酬本来不低,但是签约拍摄周期不能随意加改。她多拍几条是拿不到更多片酬的,相反还可能冒着拖慢进度的风险——每天的通告是固定的,如果今天完不成,只能牺牲更多的休息时间来加班,且没有额外的加班补偿。   陶清风看着她,心想:演员这行业里……也存在着,这样的人。   那一条终于过了。轮到陶清风上场,他换好戏服,这场戏广积王子穿的是官服,腰带上还有一条小小的鱼。广积王子在叛军势力里做个小官,一直在寻找兄长的下落,鉴于这放在成片中是他第一次出场,特意用正面的机位,由模糊变清晰,拍摄他徐徐走来的步伐。   这一幕里,陶清风有两句台词。第一句是举起手里的铜符,对叛军们说:“亭长通管乡坊三司,都退下。”   第二句是扶起香昌的手,说:“贵人无事?请跟在下离开这里。”   陶清风走到场中,开始表演。   念第一句的时候,陶清风被熊子安喊停了,导演说:“陶清,你的声音太软了,要强硬一点,才震慑得了那些兵油子。”   哪怕后期有配音,他的口型和脸部表情息息相关,气息不对也不行。何况熊子安还期望后期能尽量演员自己配音。   陶清风便按照导演的要求,表现得凶一点,声线也提了一些。但是又被导演喊停了。陶清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导演也在思考违和感,陶清风的表演是按照剧本上面来的,却总觉得哪里没到位。   陶清风受到了刚才钟玉皎大胆要求的启发,主动坦言对导演说:“广积王子当亭长也不到三个月,他其实是个读书的,年纪又小。我还觉得第一次喊的时候太镇定了。”   熊子安似乎捕捉到什么线头,半信半疑:“那你再来一条?”   饰演叛军路人甲乙丙丁的重新摆好位置,陶清风重新举起铜符,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涨红了脸,鼓起勇气般喊:“亭长通管,通管三司,都退下。”他在通管那里加了个停顿和重复,有那么一点点色厉内荏的意味。   熊子安咂摸着,好像有点味道了,但还是哪里不太对。似乎有些……过了。   熊子安看钟玉皎和刘琦回都等在旁边,特别是刘琦回被折腾得可怜兮兮的,调整了一下顺序,跟他们商量:“这样吧,先拍扶皇后的那一条。然后你们就能回去休息了。我和陶清再来慢慢琢磨这条。”   刘琦回满怀感激地看了导演一眼。钟玉皎四下看了看机位,在场上站好准备拍。   陶清风念那句“贵人无事?请跟在下离开这里。”,伸出手的时机,是按照自己的理解,等“请跟”念完之后,才伸出手去,本来他要扶的是钟玉皎的肩膀。可是没想到钟玉皎调整了一下姿势,把手掌搁在了陶清风的手上。   陶清风对这种临时变动没反应过来。虽然已经知道了这个时代,并没有什么男女大防,女子不但穿着可以暴露,而且和男子之间笑闹玩耍,甚至肢体接触,也不会被扣上名节有亏的帽子。但陶清风潜意识里仍然不习惯被女子搭住手掌,所以愕然地愣了一下。   在导演“停”的喊声中,陶清风听到钟玉皎小声对他说了句:   “香昌手心有茧。”   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陶清风稍微一想,就理解了钟玉皎的潜台词:归宁皇后手上有茧,把掌心放在广积王子手中时,广积王子就能顺理成章地表现出剧本上要求的“隐隐猜测的怀疑”,这是一个具体的启发点。   之前陶清风总是无法很好地把“怀疑”的眼神插入场景中,因为剧本说明太过于笼统。副导演给他指点的“她们气质显贵,所以怀疑”的解释,虽然符合剧本,但是陶清风依然不知是该在刚出场,远望着香昌她们时就怀疑,还是在驱赶完叛军后才开始怀疑。   这种不确定,也造成了他一开始那两条,他和导演都觉得哪里不对劲的原因。   钟玉皎这一小小的改动,并不是特意帮陶清风。她把被扶起肩膀,改为主动把掌心搭上陶清风伸过来的手掌,就从被动的“被帮助”立场,变成了主动的“接受帮助”,更符合香昌的人设特点。她本意是为了自己,顺带给陶清风拨云见月。   这种大巧不工的敏锐直觉,是一个演员的“灵气”所在,陶清风在理解了这种意图后,由衷地觉得佩服。   导演也默认了钟玉皎的这一小小改动,让他们重来一次。   陶清风这回也把心理变化的脉络梳理得更通透了:在扶起香昌之前,他的眼神里只该有关切和赞赏:既是为她们气质出众,也是为被叛军言语刺激也不动声色的镇定。但是在香昌搭住他的手心的那一刻,脸上需要浮现出一丝愕然。   他把握得非常好,甚至没有怎么刻意演,只升起男女大防的那层心思都够用了。观众也会理解成他感受到香昌手心里的茧印而浮现的愕然。   钟玉皎也挺意外,陶清风不但快速理解了她的意思,而且竟然在第二次试戏的时候,就“接住了戏”。这在年轻一辈演员中,着实算是聪明的了。   钟玉皎知道自己的毛病,很多时候急躁,不愿多说,在“加戏”改动时,只言简意赅提一句细节,希望对方能自己体会到。默契出来的效果才会最好。毕竟她不是导演,不该由她来讲戏。   但是和现在这些流量们搭戏,钟玉皎是越来越觉得累了。好些个小花小生,自己不好好琢磨角色,也不明白她的意图所在。   哪怕是刘琦回——谢天谢地,虽然钟玉皎陪她耗了几个小时,到底流量小花在试四五次之后,还是能顺利演出来。虽然钟玉皎给她提醒的,诸如“拨头发垂一缕在耳边”(潜台词是遮住耳洞免得暴露女儿身),诸如“拿行牒时翘起小指”(潜台词是体现郡主的养尊处优),刘琦回刚听到时,都一脸懵逼,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要这样处理。   所以陶清风能这么快领悟她“香昌手心有茧”,并演好怀疑的表情,钟玉皎觉得非常省心。 第25章 认可度与使命感   “卡!”这一条熊子安左看右看,觉得陶清风表演到位了,但是同框里——   “琦琦,你的表情,再来一条。郡主是舞勺之年,面对广积王这样的青年才俊,又温和有礼,还帮你们解了围,应该——”   “花痴一点吗?”刘琦回苦中作乐,开了个小玩笑。   熊子安说:“什么花痴,这叫‘好逑’——反正你现在也不知道他是你名义上的叔叔。但,不能夸张,不是偶像剧那种套路。”   刘琦回撇撇嘴,她之前表演时,带了偶像剧里一些习惯。比如第一次出场时像小鸟似的围着归宁皇后叽叽喳喳撒娇——被熊子安毫不留情地批了。不过几场狠狠打磨下来,她现在基本上心静了,不会刻意犯那种蠢了。   这一条拍摄的时候,刘琦回便拿捏着神态变化,以小姑娘式的好奇地望向广积王子。陶清风心中想,依照广积王子的多礼,不该视若无睹的。   那么该以怎样的眼神去看小姑娘呢?陶清风不由得想到了当年游街时被注目的情景,头稍微侧过,温柔得体的眼神,看了节义郡主一眼。   刘琦回毫无反应——或者说等她反应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钟玉皎和熊子安几乎同步地说,“接住啊。”   那个接住指的是接戏,陶清风加了一个眼神过来,刘琦回应该怎么接,取决于她对剧本人物的理解。   刘琦回思考着:“导演,钟老师,陶老师,我再来一次。”她其实并不是很清楚,该怎样去接这个眼神。   熊子安提醒她:“郗鹿,从小在宣府长大,没见过多少读书的男子。”   钟玉皎依然吝啬言语:“衣服是旧的。”   刘琦回大致理解熊子安导演的说明,郗鹿从小见的都是宣府民族里的粗犷男子,头一次见广积王子这样文质彬彬的俊美少年,应该表现得应该青涩些,可是具体该如何表现,她还要再想。但她又听不懂钟玉皎的提醒了,其实钟玉皎是想让她意识到,伪装进城穿的衣服很破旧,在面对英俊男子注视时,郡主内心应该有一种害羞并惭愧的情绪。如果钟玉皎来处理这一段,她想着可能要悄悄把手往后背,遮住袖子上的破洞。   陶清风第一次被人叫做老师,感觉还不坏。他深受三人行有我师焉的影响,觉得应该分享一些经验。当年探花及第、御马游街,街上人山人海,少不了很多待字闺中的少女——不看小姑娘时,她们可劲儿地盯着陶清风看。当陶清风去认真注意谁时,她们马上就害羞低头,移开视线了。   所以陶清风对刘琦回说:“演害羞,就低头。”   刘琦回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该如此。”只有陶清风的提醒,是她马上能实施的具体操作。她从心底感谢他。   在陶清风视线看不到的地方,熊子安和钟玉皎以审视的目光看着陶清风的背影,并没有多说什么。   这一条陶清风加了眼神过去后,刘琦回马上移开了那雾蒙蒙的眼神,还小小地绞了一下麻布衣带下摆,摄影机没有放过这个细节。熊子安也基本满意了。   “琦琦进步很大。这个小动作可以剪进预告片里。”   陶清风竖起耳朵:预告片?   他搜索记忆里的画面,大概知道了预告片是一段短的视频,概括归纳影片亮点,吸引人的注意。主要的角色都会露脸,让观众们心里有数。   现在自己只拍了一条半,要制作预告片的话,自己的画面应该是昨天的写《怀仁》吧。   “老熊,你要给我剪帅一点。”钟玉皎因为提前完成拍摄任务,感到格外轻松,也开了一个小玩笑。   “给你剪骑马斗狼的那一段,够帅了吧。”熊子安和两人寒暄完,放她们回去休息。剩下陶清风和群演,继续磨前面第一句持符救人。   现在陶清风又明白了一点:之前他和导演都觉得不对劲,是因为在这一幕中,既有怀疑,又有生涩,有广积王子的正义感,还有他色厉内荏地以长官的威严去震慑叛军,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没有很好的层次。一个人的表情再丰富,也不可能同时表现出三四种心情,必须递进好,才能处理掉这一条。   陶清风不知道,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完成了“主次感”的认知,这是许多演员,多年都不能领悟的东西:演员表现的确需要丰富多样,角色有时候心理变化也很复杂。但每个镜头之下,角色身上总有一种最重要的,必须被连贯强调的东西。   怀疑那一层情绪已经被钟玉皎帮忙挪到后面了,剩下的……陶清风并不难演出“正义感”,广积王子在《六言》里《正气》一篇里,就曾感慨过:书生怒见不平处,磨损笔下万古刀。※在官场上待过一段时间,陶清风很容易激发出这种正义感,并且他觉得这才是广积王子那个时候最主要的心情。至于青涩和色厉内荏,只是附加在此上,处世不太成熟的表现。   对于广积王子这个角色来说,五场戏都是他善良的描写,那么正义感自然必须占据主要地位。   虽然没人教陶清风这些东西,但他的途经:以广积王子的文论诗作去体悟这个人,去共情——当然剧本上的广积王子并不是历史上真正的广积王子,陶清风需要领悟的是剧本上那位。可是剧本根据史料文论编写出,陶清风对应到原始材料上面去,当然对角色的把握不会偏到哪里去。   熊子安也觉陶清风新的这条表现:呵斥叛军时,眉头微皱,虽然声线有些颤抖,但是持符的手非常平稳。这一条就比刚才顺眼得多,除了群演几个表情没到位,再纠了一次外,竟然就这样顺利通过了。   熊子安心想:昨天那条单人的,陶清轻松地过了,他还单纯只是被陶清认真琢磨,背下了《怀仁》和大兴朝的奏章格式所感动。但这是苦功夫,虽然难得,只要有心,也人人都可以做。然而,今天能在几次点拨后,就从一团迷茫变成脉络清晰,掌握清楚主次感,对戏时甚至会自己加个小眼神,不得不说是一位有灵悟的年轻苗子。   熊子安想到陶清的履历,在星辉手下也呆了七八年,难道竟然是明珠蒙尘?或者厚积薄发,这才有机会展现?熊子安收工后,决定去瞧瞧陶清以前的片子——   瞧了一刻钟,熊子安关了视频,面无表情地想:都不是,是朽木开花。鬼知道这回陶清到底是怎么开窍的。反正,自己绝对没有错过,而是赶上了好时候。   陶清风收工回宾馆,先去保姆车上吃饭。剧组有盒饭,但宾馆做的大锅饭,并不好吃。演员们基本都自己开小灶,只是偶尔才在宾馆食堂吃。   苏寻每天都会带外卖来,今天他看到陶清风下戏后还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心中又是一个咯噔,长期神经紧绷惯了,昨晚又多了那样的忧虑——   “小陶哥遇到什么高兴事?你又和严教授发短信了?”苏寻胆战心惊。   陶清风很迷惑地接过外卖吃,一边道:“高兴?是吗?我只是在想今天片场的事——对,你提醒我了,昨晚严教授说的那个问题,我睡着了还没回他呢。”   苏寻看着陶清风掏手机出来,自己想找块豆腐撞死。   陶清风以手写输入法打了一大段,又觉得“四为的使命感”并不是几段文字说得清楚的,读书人“为生民立心,为天地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的觉悟,浇筑在陶清风这些饱经儒学道统洗礼的书生灵魂里,可以说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所以陶清风又把那一大段删掉,只回了个“下回面聊”。   陶清风放下手机,刚才他脸色很好,是自己都没意识到,在仔细地思量着今天片场学到的东西:钟玉皎扛起摄像机的“不要脸”;改小动作搭在掌心,提醒“有茧”这种极致细节;刘琦回的“接戏”时绞衣角的小动作;以及那种突出角色最重要秉性的“层次感”……   不知不觉间,陶清风已经自发地思考着后天要拍摄的,广积王子的第三场戏。他过目不忘的功底让他很容易记起剧本上相关内容。然而无论是台词,还是括号里编剧添加的简要说明,此刻才觉得……原来还有那么多留白,需要他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一点细微表情变化,去诠释、去演绎……   成为演员的使命感,正潜移默化地影响着陶清风。   正在这时,陶清风的手机响了一声,他以为是严澹给他回了短信,很高兴地摸出来解锁。未读短信那里却是个陌生的号码,只有一句话,却让陶清风绷紧了神经,明明内容很普通,却看不太懂——   ——“滋润够了吧。”   这个号码是谁?陶清风正想去跟伏在车前座打瞌睡的苏寻商量,手机又嗡嗡震动起来,第二条短信接踵而至——陶清风瞪大了眼睛,寒毛直竖,一时间竟然无法拿定主意。或许不该告诉苏寻。因为看上去,是这个身体原主人,极其隐秘,不能见天日之事。   ——“滋润够了就回来伺候你大爷” 第26章 陶清的秘密是什么   如果陶清风是个接受现代教育正常长大的人,以他的聪明和常识,会知道接到这种短信最稳妥的应对——报警。   可是哪怕记忆中有模糊的对警察和法治社会的理解——并不会在这种时候跳出来提醒他。   何况,收到这个短信时,脑海里浮现出的记忆相关——闪烁的霓虹灯管,“悦城大沙龙”的招牌。苏寻说那里是陶清的老家,陶清以前还不准苏寻问。   陶清风猜测:八九不离十,这个短信是悦城大沙龙那里的人发来的。他们对陶清算有知遇之恩,把他推荐进入了星辉娱乐。从前的酒吧老板,也算是提携了陶清,身体原主人的伯乐。这条短信,会是他发来的吗?   或许就是因为有这一层关系,说话才会如此不客气?   陶清风想好好再看看记忆白雾里的画面,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他的头又开始痛:那些人,比起沈阿姨和苏寻来说,应该更了解从前的陶清,所以识破他的可能性也会更大吧。不知道自己如果用“失忆”这个理由去糊弄,能不能过关?   陶清风心中挺没底的,想叫醒苏寻商量一下,但又隐约感觉,这是身体原主人最为隐秘之事,告诉别人似乎会带来麻烦——   陶清风便没有告诉苏寻。   眼下,陶清风决定,先用失忆理由装一下傻:毕竟他翻遍了手机短信储存箱,也没有找到关于这个陌生号码,关于悦城大沙龙的蛛丝马迹——干净得近乎刻意,宛如他醒来时感觉房间里的布置——太过于简洁齐整。像是很多东西,被丢掉、删掉……   陶清风定了定神,小心翼翼编辑了一条短信,迟疑了好半天才发送出去:   “您好,我这些天生病失忆了,不太记得,请问您是?”   但是当他发了这条短信后,就如同泥牛入海,对方再没有音信回过来,就此归于沉寂。   陶清风也没心情去纠结了。快要到晚上八点,他推醒苏寻下了车,回宾馆准备入睡。什么都不能阻止一个古代考完了科举的读书人,戌时睡觉寅时起身,毕竟如今他不用头悬梁锥刺股背八股了。   第二天陶清风没有通告,他早上依然起得非常早,绕着宾馆周围的绿化带散步,还遇到了晨跑锻炼的钟玉皎。影后似乎对他那么早起感到有点惊讶,却也没说什么,打了个招呼继续反方向晨跑了。   那条言辞不善的陌生号码并没有再发短信过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一整天,陶清风在片场闲逛时,隐约感觉有人在看自己,但当他四下张望时,那股被注视之感又消失了。   等陶清风拍完广积王子第三条后,有了整整一个星期的空期。他前段时间一直被丽莎针对,相当于半雪藏,没有推任何资源。虽然在吃过螃蟹宴后丽莎态度有改观,但是后续资源的跟进,要等到《归宁皇后》拍摄结束之后,才开始工作。所以这一个星期他都完全是被放空状态了。   陶清风跟剧组商量了一下,他给苏寻放了几天假,自己也回了家,就是离水天影视城挺近的那套从前的小公寓。这些天沈阿姨在那里给他看家。陶清风想着回去住几天,一是吃得更可口些,另一项就是……他想好好找找陶清出道前的小公寓里,有没有关于身体原主人从前经历,更详细和秘密的东西。   虽然陶清风刚从这具身体里苏醒时,找过一次。但并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很奇怪的是,原主人的手机里讯息删得干干净净,房间也仿佛被刻意仔细收拾过。   他一直觉得,自己能从这位身体主人身上苏醒,身体主人一定是以某种非正常方式,灵魂离开了身体。但他为何要选择离开,似乎成为留给了陶清风的一个谜题。   陶清风当时来不及细想,后来又忙着适应现代人的种种生活,忙着收拾身体原主人留下的各种烂摊子。静下心来仔细想想,才觉得有些里柜死角,好像都没搜过。   陶清风在小公寓里钻头觅缝地找,在衣柜最底层翻出一个黑塑料袋。   黑塑料袋里面有一个破旧的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张小学一年级打扫卫生的奖状;一个破破烂烂的旧沙包;一小袋看不出什么昆虫的干瘪翅膀;一本发黄的口袋连环画,开头几页的人脸被圆珠笔涂蓝了;半包廉价的A省本地烟;烟的玻璃纸折了颗小星星;一个生锈的铁皮文具盒,里面搁着几颗玻璃弹珠。   是陶清小时候的东西吗?   衣柜底层还有许多陶清的衣服,质量都不好,没洗过,泛旧了。   把所有衣服移开后,露出一个内层大抽屉口,打开来看里面是空的,积满了灰尘,但是灰尘中间空出来的形状像是一只大葫芦。   如果陶清风是现代人,他就认得出,那个形状其实是摆放过一把吉他,后来出于某种原因移走了吉他,只留下灰尘。   大抽屉深处还套着个小抽屉,打开来看里面有一本便签,开头几页写着歪歪扭扭的阿拉伯数字——现在陶清风已经能数数了。往后翻去,几行数字之间,间或夹杂着几个简单的字眼。   这又是什么?陶清风还是看不懂——如果陶清风多在现代社会呆一段时间,就会知道,这是在谱曲作词,虽然是最基础的,也不规范——只是曾经试图写下过,一点旋律。   翻到最后一页,那些简单字眼,终于组成了一句完整的话。这一句上面的阿拉伯数字也要长得多,只是这句话,陶清风又犯糊涂了——   “我想躺在海边咂根烟。”   陶清风已经极力去理解“烟”在现代社会并不是“炊烟”,而是像五石散般,吃了提精神却会上瘾的东西——取用的方法并不需要丹炉煮沸,而是搓成细细一条,以火星烧热一头,另一头含进口中——他起初知道时,还在担心,那个火不会顺着细细的烟管,烧进他们嘴巴里吗?   不过身体原主人看上去是很享受香烟的,陶清风从这具身体里醒来的时候,就在这套公寓各处,找到过好几包烟。   这句话写在便签纸末尾,虽然还搞不清楚上面的阿拉伯数字是什么意思,但前面那么多零散不成句的字眼对比起来,对身体原主人来说应该是有意义的吧。   只是,宁枝市,并不靠海。陶清风找了找华国的行政区图,发现A省有一小段靠海。不在省会宁枝,而在一个小县城。   陶清风思考了一下,这会不会代表着,陶清作为A省人,来自那个靠海的小小县城呢?他小学辍学是十一岁,之后就在酒吧里开始驻唱——这个年龄实在太小了,嗓音也没变,能唱歌吗?但不管怎么说,三年之后,陶清十四岁,就被发迹的酒吧老板推荐和刚成立不久的星辉娱乐签了合同,却是既成的事实。   陶清风的头又痛起来,悦城大沙龙,在这里面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为什么陶清说那里面是他老家?悦城大沙龙明明在宁枝。还是说陶清十一岁就跑来了宁枝,那个酒吧,就是悦城大沙龙的前身?   除此之外,那个放便签纸的小盒子里,还有一只棕色小空瓶。上面标签是他看不懂的夷文。不知为何,当陶清风看到这个东西时,打了个寒噤,像是看到了一条幼小的毒蛇。 第27章 酒吧见闻   陶清风把小棕瓶、便签纸、香烟还有陶清小时候那些铁皮文具盒等用品都收好在黑色塑料袋里,放进了衣柜最里间。他有预感,这些东西,作为寻找陶清过去的线索,还能用得上。   尽管记忆里有模糊的概念,但是“沙龙”、“酒吧”这些地方,陶清风缺乏理解和认识。他依稀觉得,“酒吧”就像是古代的酒楼,只不过那些人吃喝完了,还喜欢在里面跳来蹦去。而“沙龙”就是酒楼、客栈、澡堂子等等合在一起,却有准入制度,并不是人人都能进入的。但陶清风也知道自己对于这种新事物的见解定然十分肤浅,所以才无法解读出陶清留下旧物隐藏的信息吗?   明心见性,知行合一。儒家提倡的身体力行,陶清风觉得有必要去一下。当然他是不敢去悦城大沙龙的,那里有人和陶清很熟,他才不去自投罗网。他先去一个小一点,偏僻一点,人少一点的酒吧,增加一些现代人所谓的“感性认识”。至于沙龙,既然要准入制度,他还是先别去了,以后再慢慢找机会吧。   就像他对“粉丝”循序渐进的理解——一开始他连那些人为什么喜欢陶清都不明白,在苏寻每次给他看微博上的转评赞后,他如今已经学会打开微博,看看今天又有什么新鲜事情了。   当然,明星加V的账号是苏寻在打理,陶清风自己手机自动登录的,是个小号,估计是从前的陶清注册的,关注对象都很有特色。陶清风不会看关注,他以为每天打开界面刷出来的那些消息,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   但是这件事,既然不能告诉苏寻,他去问谁,关于酒吧的地址?严澹吗?不行,既然身体原主人觉得此事相关连苏寻都不能说,自然更没立场告知严澹了。   不然,使出万能的那招——打出租车,让司机随便带他去个小一点的酒吧?   这个办法不错,陶清风想得很轻松,还在以古代酒楼的思维去定位酒吧:左右不过是吃饭喝酒的地方,哪怕现代人喜欢在里面蹦蹦跳跳,自己看够,就可以离开了,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他这样想,就大错特错了。   出租车司机把陶清风送到了离公寓十来公里的一家中等大小“迪情酒吧”门口。   陶清风进门时,他依然包裹得很严实,别人看不见脸。不过酒吧也没有必须露脸的规定。他穿着得体干净,就不会受到阻碍。但是在陶清风后面有个高大男人,却因为皮鞋上的泥水太脏,被侍应生拦下来了。那个男人只好去擦鞋。   陶清风已经走到迪厅里面,并没有回过头。即便回头,也看不见隔着重重人影后,那个高大的,正在狂擦皮鞋的男人,低头眼中闪过一抹狠厉的焦急。   陶清风走进酒吧的第一感觉就是:怎么那么黑?   其实也不完全是黑色,酒吧的灯光颜色又深又暗,很多地方照不明,只有迪厅中央的五彩灯旋转扫过。   靠窗的一边是点酒的吧台,剩下三边隐藏在暗淡光线里的,四六人不等的卡座。中央是大型舞池,有一个小型舞台,上面摆着一架钢琴,一个年轻男孩子正在弹奏。   虽然光线暗淡了些,但陶清风也大致能看得见人,人脸基本是黑的,唯有站在舞厅边缘被一圈闪烁的光线照到的人,和亮晃晃舞台上表演的钢琴手,露出的面庞才是清晰的。   陶清风当然不希望暴露自己长相,哪怕他戴着围巾和帽子遮大半个脸,还是小心地绕过灯光照射区域,来到了酒吧吧台。   他本来想直接找个卡座坐着,但观察发现那些人都是先去吧台点了饮料之后再回卡座去的,便也谨慎地照葫芦画瓢。   他在吧台边站好,侍应生将酒水单递给他。酒水名是中英文混杂的,陶清风看不懂那些夷文。剩下的一半中文字,用龙飞凤舞的艺术花体写得扭曲如蛇,陶清风辨认了好一会儿,才把它们对应上。然而就算那些字都认识了,陶清风依然不知道:这都是些什么酒?   血腥玛丽?鸡尾?龙舌兰?伏特加?   落在酒吧侍应生眼里,就是个不常来酒吧的生客模样,他殷勤地给陶清风介绍了最贵的一种酒。   可是陶清风却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是个冤大头,且不说那些酒旁边都有明晃晃的价格。数字陶清风还是看得懂的。陶清风在弄清楚那种卡片上的储蓄金额去向,想起自己从前片酬都去哪里之前,花钱都比较谨慎,不作无畏的浪费。   陶清风于是指着血腥玛丽,问吧台侍应生是什么,这名字看着真够猎奇吓人,但却并不贵。   侍应生便也笑笑给他调了一杯,告诉他:绿的是芹菜,红的是番茄汁。   陶清风不由得失笑,这就是一杯蔬菜汁啊,居然叫这么个诡异的名字。   吧台边上还坐着几批人,聊得欢快,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陶清风想尝尝这杯血腥玛丽,但是那就必须摘下围巾。他嫌吧台边光线太明亮了,人也太多,不方便。便付了钱,端着饮料找个暗处卡座,坐下来慢慢喝,观察酒吧里的情况。   陶清风这无心的举动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了他自己大忙。在他刚端着酒杯离开吧台,没入了周围暗淡的阴影中,另一面恰好走来了,刚才蹲在门口擦皮鞋的男人。   那个男人在吧台点了一杯最便宜的香槟酒,边喝边四下张望,视线竭力想扫开周围雾蒙蒙的黑暗。然而他始终什么都没看到,又怕自己去找时,陶清风顺着酒吧一侧离开。只好等在了吧台边监视着:反正陶清风要离开,总要经过酒吧大门的吧台前面的。他只需要在这里守株待兔就好。   且不说陶清风浑然不知道有人正在跟踪自己,他坐在卡座上的时候还很放松。因为这里很黑,即便有人坐在他对面,也看不清脸。然后陶清风喝了一口血腥玛丽。   果然是芹菜番茄汁的味道……好像还有一点点酒味,刚才看吧台那里调酒师都是好几种液体混合调的,现代人的酒水花样真多。   陶清风边喝边观察酒吧,视线定格在舞台中央的钢琴上面。演奏者是个清秀的少年,年龄约有十六七岁——身体原主人,陶清从前也是这样吗?陶清当时的年龄应该会更小。酒吧里驻唱都喜欢让小孩子来担任吗?   陶清风觉得,如果他能和那个弹钢琴的少年聊聊天,或许可以了解一点身体原主人从前的想法吧?   可是舞台中央太显眼,陶清风又不愿自己走过去,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顺便观察了一波,周围那些人都在蹦跳些什么。   好像并不是他见过的任何一种祭祀舞蹈类型,也不属于梨园舞蹈体系。是千年后的人,自己发展出来的,基本动作就是扭着、摇摆着、晃着脑袋……虽然陶清风欣赏不来,但这个时代的东西,又不能以他的审美来作为标准评判。那些人脸上都是兴奋之色,有些人甚至在欢呼尖叫,那种快乐,就是意义了吧。   一曲终了,弹钢琴的少年离开舞台,一堆跳拉丁舞的表演者上去跳了。陶清风心中一喜——那名少年下舞台的方向,正好对着自己这边的卡座。陶清风盯着那个身影,哪怕没入了卡座周围的黑暗中,但因为离得越来越近,所以没有跟丢。   然而陶清风刚戴好围巾站起身,准备去拦那名少年时,此刻他们已经离得很近了,只有十米左右。忽然旁边窜过来几个喷着酒气,手里端着杯盏的男人,围住了少年,喂他喝酒,还大声说着些:“小白陪哥哥喝两杯”“小白又长高了点啊”之类的话。还不老实地往他身上蹭。   那位叫小白的弹钢琴驻唱少年,被几个男人围在中间,黑暗中是看不清脸上表情的——但是陶清风就是觉得,黑暗中,有一张,很无助的脸,恰好望向了自己的方向。   陶清风觉得,说不定,身体原主人从前,也遭遇过这样无助的情况。他不该袖手旁观。   陶清风心想,大楚那个时代,卖唱歌女被客人调戏之事也有,但在正规的酒肆客栈,都很少遇见,也多半发生在荒村野店,人烟不密之处。怎么在这个地方,周围那么多人又蹦又跳的,应该不是聋子瞎子吧?这几人也能胆大包天说浑话?而且周围人似乎都觉得这种事很稀松平常。   在大楚,竹枝馆那种地方,才可以狎倌吧。从他记忆里来看,现代是不允许开设勾栏的。酒吧按他的常识理解,也不是这样的地方,可是为什么周围的人都视若无睹呢?   陶清风很困惑,他从记忆中看来,这个时代并没有封建皇朝专权的压迫,本以为是圣人口中的治世……但如今看来,有的地方风气还是很奇怪。   不过他并没有时间去思考这种浅尝截止的曲解和困惑,因为陶清风已经站出去,走到他们身边,音调平静地说:   “你们放开他。” 第28章 救个小弟   那些人也看不清陶清风的脸,即便看到的也只是围巾,听陶清风的声线是个年轻男子,却非常平稳,甚至没有丝毫波澜。便不由得觉得:这家伙底气这么足,是不是有什么来头?   那几个老顾客本来也只是醉了,找小白这个软柿子吃几口豆腐,小白刚来这家酒吧弹琴没多久,还没有找到比较大的靠山,平时受的骚扰就要更多些。然而那几个老顾客大庭广众也不好真的做出什么,手上沾点便宜便罢。   他们也不是穷凶恶极之徒,实乃气氛所致,这种酒吧为了招徕顾客,上至大堂经理、下至驻唱、侍应生等服务人员,有时都不得不忍受客人咸猪手,还要对他们笑脸相向,惯出来的。   但是陶清风那副不带情绪波澜,却很直接干脆地站出来维护小白的表现,落在他们眼中,还以为小白抱到了一根粗壮的大腿。他们不敢贸然惹事,悻悻酸了几句“不早说,原来有哥哥疼了啊”,就匆匆溜走了。   小白犹豫地看了看陶清风,说了句“谢谢”。离得近了些,即便光线很黑,陶清风也大致看得清少年脸庞:那张脸上的忧色并没有减轻。甚至随着陶清风走近了一步,身体微微颤抖着。   陶清风不知小白在怕什么,直接对他说:“不用谢,我有些事情想问问你,来这边吧。”   陶清风往刚才更漆黑的卡座那边走去,走了两步发现小白没跟来,他回头疑惑地看了小白一眼:小白居然往后退了一步,正好退到了光线明暗交界处。   旋转的彩灯那一刻恰好扫过小白的脸——将那副明显有一丝恐惧的神色愈发放大,抿着嘴唇,却什么也没说。在看到陶清风回望那一眼后,还是很顺服地跟来了。   那表情:活像陶清风要吃了他,他却不得不奔赴死地一般。   陶清风心想:真是奇怪的少年。陶清从前是不是也这样奇怪呢?   陶清风在卡座上重新坐好,小白也准备坐在他身边。陶清风制止了他:之前看人坐在卡座里吃饭,如果是两个人,不都是对坐着,才方便交谈吗?上回和严澹在蚌中月的小包间里,哪怕那张桌子是圆的,两人都对面坐着。他不明白为什么小白要往自己身边蹭。   于是陶清风对小白说:“你坐对面吧,方便讲话。”黑暗中看不真切,但是陶清风似乎听到了小白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坐下来之后,隐约看见的脸色,也变得有精神了些。   陶清风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你现在……上学吗?”   因为陶清是辍学后才来酒吧驻唱,陶清风想知道,难道酒吧驻唱都要找辍学的孩子吗?这是什么选择标准?   那个小白愣了愣,垂头丧气:“我中考,没考。”   陶清风问:“怎么不考呢?”   这本来是极其隐私的问题,但是陶清风还不懂现代关于这方面的规矩:学业情况,在古代并不是能保密的问题,所有人都有资格去探问。一来院试乡试都是全部公开放榜的,二来科举失败在普通民众心中,并不是断绝生路的羞耻事——鲤鱼跃龙门的只有少数人。不像这个时代,考不上大学,都要遮遮掩掩,生怕别人知道。   小白咬着嘴唇,虽然被问起这种难堪的事,但是对面人的语气很平和,并不是在羞辱他。而且他莫名觉得,对方虽然不露真容——一开始还让他有些心有余悸的害怕,但是坐下来交谈之后,就给人一种安心之感。   小白便老实说:“脑子笨,学不好。不想读了。”   陶清风又问了几句,基本上弄清楚了小白的情况:父母在外打工,留守儿童从小在农村长大,教育资源很差,上了初中后,爹妈接他来城里读书,但是小白跟不上,又受到城市花花世界的诱惑,学习静不下心,恶性循环成绩越来越差,最后自暴自弃,中考也没考。   虽然关于这个社会的很多描述,陶清风并没有完全听懂,比如打工,比如留守儿童,但并不妨碍陶清风整体大致理解了,小白出身寒微,也无法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局面。   可是小白会弹钢琴。陶清风以前没有见过这种乐器,今天第一次看见酒吧舞台上的实物,思索着占地面积这么大——应该不便宜吧?不像是家境贫寒的孩子能接触到的?   小白解释说,他小学时,村小学校长那里,有一台很老的电子琴……虽然乡村小学没有什么正规的音乐课,只是校长偶尔带着孩子上活动课时弹奏,却启发了小白在这方面的天赋……   后来进城里读书,他妈妈当保姆的,小白偶尔去雇主家帮妈妈的忙,雇主家小孩子不愿意学钢琴,正在小孩子的叛逆期,就让小白帮他弹奏,制造出他在练琴的假象。隔壁爹妈以为他在练琴,实则他是在偷偷玩手机。   后来还是被女主人发现了,因为女主人觉得她儿子不可能弹得那么流畅,也不会一直练习中途不摸鱼。幸好女主人讲道理的,并没有责骂小白,反而让小白当她儿子的陪练,她儿子暂且不论,小白倒是越弹越好了……再后来,小白初中读不下去辍学,凭着二手钢琴的一点经验,加上长得还过得去,去了酒吧当琴师。弹一晚上收入比他爹妈挣得多,他爹妈还颇为高兴。   “就是有时候……”小白窘迫地看着陶清风,不说话了。   陶清风心想,是遇到那种吃豆腐的客人,又不能拒绝,像刚才一样的局面吗?   所以这个身体的原主人陶清,也有过这种窘迫吗?陶清不是有酒吧老板的看重,还推荐他去娱乐公司发展吗?   还是说,无论是小白,还是陶清,都会面临更严重的难关?   陶清风不敢断言,他还不够了解。他取出那张写着数字和一句“我想躺在海边咂根烟”的纸,问小白:“你知不知道,这些数字是什么意思?”   那行字实在太歪歪扭扭,这里又黑,陶清风拿出手机来照明,小白勉强看清了,对他说:“是歌词吧?数字是简谱。”他照着音节唱了一下,旋律简单,却很清新。   原来陶清是在写歌?这是冥思苦想后,才得了一句吗?   陶清风把纸收回来,正要关上手机的光线,小白看到他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脱口而出:“你的眼睛真好看。”   陶清风的反应是说了声“谢谢”,却不着痕迹,把围巾拉高了一些。   陶清风尽量放低语气,声音更温柔了。他接下来想问的这个问题,有些过界,他不确定小白是不是愿意回答,但是为了解陶清旧日的情况,他必须有此一问:   “会不会遇到……比刚才那些客人更无礼的情况?”   他看着小白咬着嘴唇,不甚清晰的黯淡光线中,露出了半是为难半警惕的神色,看着陶清风的眼神变得晦涩复杂起来。   陶清风解释道:“我没有其他意思,我认识的一个人,比你年纪还小的时候,就做了酒吧驻唱。但后来他……”陶清风很委婉地选择了措辞,“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小白的脸色这才稍微不那样苍白,却近乎犀利地反问:“他是过世了吗?如果说错抱歉。”   陶清风叹了口气,点头:“你说得不错。”   虽然陶清风并没有和身体原主人对话,也并不知道他内心的想法,然而从苏醒那一刻接受的那些模糊记忆和隐约的感觉中,并没有任何关于活着的喜悦。   陶清风甚至有理由怀疑,身体原主人是自愿结束生命,灵魂已经先走一步,自己的灵魂才能借尸还魂,重生到他的身上。   如果陶清风和苏寻的信息能够对接,苏寻听到的那句“死球算了”的A省方言,陶清风是可以凭借对方言的记忆听懂的——那意思就是:不如死了算了。   只不过现在他还没有掌握这个信息,仅处于怀疑阶段。   小白看着陶清风眼中隐约的沉重神色,虽然对方这番话真伪不知,但莫名的就是自然相信了他的话,小白便朝他吐露了从未有人得知——连父母都不曾告诉的情况。   “比那种情况糟的,有过。”   真奇怪,这时候的小白,却不见了刚才那种畏葸担忧的神色,语调平淡,带着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有的客人会叫你当鸭子。当过那么几回。来钱快。”   黑暗中小白也看不清陶清风的脸,左右对方又戴着围巾,哪怕露出了让人难以接受的表情,看不到就假装不存在。小白声线漠然地说着,就像是终于找到了机会,慢慢把毒汁从心里一点一点吐出来。   “老板、经理、甚至有些资历老的,也会玩你。但基本不给钱,很烦。”   最后一句话总结:   “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要呆在这里,只能如此。”   小白说完后一阵轻松,好像心底里那些足以压垮他的东西,在这倾诉中,一点点吐走了。然而对面的那位戴着围巾的年轻哥哥,却迟迟没有反应。 第29章 遇险   其实是陶清风一开始没听懂什么叫“鸭子”,但是从后面的语境里,推测出来,这和古代的“兔儿相公”是一个意思。   良久后,小白才听到一声叹息。   “读书吧。”   小白没反应过来。   陶清风又重复了一遍:“回去,继续读书吧。”   小白在褪去了那层紧张担忧后,既然已经在陶清风面前说了这么隐秘的苦事,以更不在乎的姿态说道:“读书干什么?有钱吗?这里还有我喜欢的钢琴,我听说以后……”   他涨红了脸,鼓起勇气,把平时从来不敢对别人说的念头,也一并倒了出来,“听他们说,要是驻场能表现好,就有机会被推荐去娱乐公司。以前别的酒吧的老板,就变成了娱乐公司的经理,他手下的艺人就是很早跟着他的那批酒吧歌手……人家都当大明星了。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那被憧憬光芒填满的眼神是如此热切与期待,在这样的年龄——说大也不大,但也决不能算是孩子——还处在梦想滋润中的年龄,哪怕吃很多苦头,依然觉得渡过迷津就能到达天堂。   末了小白又打量着陶清风,看他包裹得不露脸,升出一个怀疑:“你不会是……什么警察叔叔便衣之类的吧,我,我自愿的,没犯法,男的这个,不犯法的,他们告诉我的。你也别想着改造教育,说‘有人资助你读书’之类的话。我才没学习的天赋。”   而且小白已经十六岁了,他属于未成年工,是民事行为人,并不犯法。十六岁以下的童工才是犯法的。   陶清风淡道:“教之而不受,虽强告而无益。譬之以石投水,必不纳也。※”   如果教了却不愿意接受。就算强行告解,也对他没有用。就好比石头投入水中,最终只能沉下去。   小白没听懂,愣道:“你说什么?”   陶清风说:“我的意思是,我并不会想扭转你的想法。”陶清风在黑暗中,看不见对面少年的脸,想象着穿过悠悠的时空,曾经的陶清坐在对面,是否有人给他说过这番话?哪怕有,当时的他,听进去了吗?记住了吗?   “我只想跟你说一句——如果有一天,你的心找不到路了,想不开了,就读书吧。如果你不知道读什么书,就先从圣人的书开始读,那里面会有你想要的答案。”   说罢,陶清风站起身预备离开,他觉得,已经大致明白了从前陶清的想法——有那么一个阶段,和此刻的小白差不多。但是陶清后来跌落的阶段,小白还没有体会,或许正是小白的明天。   小白这种年龄,最讨厌陶清风刚才那番老气横秋的说教口吻,还叫他读什么圣人之书,一瞬间又觉得陶清风像是以前初中的教导主任那类人,不由得哼声道:“你们懂什么。”这个“们”字还包括了他的父母,虽然对儿子挣了钱感到开心,但总觉得儿子工作哪里不对劲,还劝过他回乡下种地,被小白嘲笑着拒绝了。   陶清风默默叹了口气,知道多说无益,要懂得对方,其实很简单。但小白真正需求的,是认可。陶清风当然知道,如果自己抛出两句读书无用论,再附和一番星光大道的事业前景,定能被小白引为知己——但他不能那样做。想到从前的陶清,比小白还小的年龄,是不是被有那样一群或真或假,有心无心,把他引上歧路的朋友们所包围,说着他爱听的话,每天好像都过得很快乐。实则却不得不受罪。   到头来,陶清最想做的只有:躺在海边,咂根烟。   陶清风转身走了,不去看卡座上小白一副隐隐带着胜利的脸色。小白在那满足感中,却又藏不住困惑,觉得自己的心中的确泛起了一点投入一颗种子的涟漪。这其中的虚实,未来也悉数应验了。   且说陶清风穿过吧台走出酒吧大门,并没有注意到背后那个高大男子已经跟了上来。虽然陶清风装束严密,但架不住那人从他家门口一直跟踪他,对他的衣着记得很牢固。陶清风再次出现时,就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陶清风刚走出酒吧门口,就驶过来一辆出租车,他也没多想就钻进车中,嘱咐司机送回小公寓。可是开到半路陶清风却觉得不太对,他虽然不认路,但是每次坐出租车都很认真地在记外面的景,这和他来的时候不是一条路。   陶清风问司机是怎么回事,司机说:“那边堵,我们走一条新路。”陶清风便没有说什么了。他掏出手机,继续给严澹回短信。他写短信都是手写读取,虽然他现在已经努力背了26个字母,但还没完全学会拼音。   陶清风看着短信的历史列表,他醒过来之后第一次给手机解锁,第一次学会查看短信历史列表后,发现除了通知类的短信,收信箱里空荡荡的,可能都被从前的陶清删掉了。如今陶清风和严澹的短信数量已经一骑绝尘,是除了通知类短信之外最多的。几天下来,已经有几十条了。   开始的第一天,还只是互相很客气地问了几个学术问题。但是从第二三天开始,在讨论问题同时,也会互相告知早中晚吃些什么。再后来,就是早晚作息问候。学术问题倒是一如既往地聊,但去哪里了看到什么了,也聊得越来越多。   严澹会告诉他自己在上什么课,陶清风若不是还想瞒着他作为小明星的职业,也会一并说今天片场情况。好在这个星期他没通告,于是说的都是些他去图书馆读了什么书,或是路上看到什么有趣的事。   不但发短信互相详细报备,而且每次陶清风一看到手机闪着未读消息的红光,就不由自主地笑起来。陶清风却一点都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幸亏这几天苏寻放假,否则苏寻肯定更觉得愁死了。   陶清风写了一段关于“民胞、物与”的看法,因为严澹说他讲课进度刚好到这里,陶清风点了发送,但提示太多了,一条发不完,他就拆成两条,刚发完上半条,下半条在编辑框里还没发送时,忽然出租车一个急刹车停下,陶清风差点撞到头,被震得头昏脑涨。   陶清风还没反应过来,车门忽然被从外面拉开了,门的两边都有人,一个从左边拉一个从右边推,把陶清风迅速拽出后座。然后一个黑色塑料袋猛然罩住他的脑袋,嘴也被他们取下脖子上的围巾,用胶带勒住,双手也被拽到后面捆住了。只听得咔擦一声,似乎是陶清风的手机被掰成了两截。   有人踢了陶清风的后膝弯一脚,疼得陶清风不由自主跪在地上,立刻双脚又被捆住。然后那两人像是抬个大粽子似的,把陶清风囫囵抬起,快速搬进了旁边楼梯间。打开一扇铁门,把他砰地推了进去,哐啷一声从外面锁了。   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钟,陶清风的大脑完全是空白的,或许说就算他反应过来,也没力气反抗,在叫喊之前,嘴巴就被勒住了。那些人全程动作干脆利落,不发一言,连走路都穿的不发声音的鞋子。陶清风除了听到他们开门和锁门的声音,根本什么也没听到。   真是秀才遇到兵……   锁门之后,房间里陷入了一片黑暗。房间里并没有人,绑架他的人不知道是守在外面还是离开了,把陶清风关在了这个小房间中。   陶清风脑袋上被套着塑料袋,手脚被勒住,嘴巴也被封了。他感觉到手脚被粗麻绳勒住的地方疼得厉害,使出力气却无法挣松一点点。他晃动着唯一能动的脖子,想办法把头上的塑料袋蹭开——塑料袋掉到旁边了,然而陶清风依然什么也看不到,房间里一片漆黑,也不知是窗帘太厚实,还是根本没有窗子。   陶清风挪动着身子,一点一点蹭到墙边,挨着墙慢慢地挪,终于找到了门所在的位置。他的脸庞贴在门上,感受到生锈的冰凉——铁门。   陶清风摆好一个耳朵贴在铁门上的姿势,虽然现在他什么都听不到。在黑暗中,一边缓着刚才那短短一小段挪动就累得他气喘吁吁的呼吸,一边开始思索情况。   这些人目的性很强,计划也很周密,并非是普通的抢劫勒索。陶清风几乎可以肯定,这和那则没有下文的,语气不善的短信主人有关。再往深联想去,应该和身体原主人从前的经历有关。   记忆白雾里,曾经有过悦城大沙龙的霓虹灯光,面前两个凶煞男子,龙哥和虎哥,鼻尖的泥土气味……还有星辉娱乐老总砸给他的合同……   这里面的道道,挺多的。   今晚听了小白切身经历的事情,启发到的东西,去推测的身体原主人的心态。陶清风更加觉得,这里有一道足以把人吞噬的深渊。   可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不会,也不能,再被这道深渊吞噬。 第30章 人不能当宠物   陶清风心想:把他关在这里,应该是等人。那些绑架的人里面,没人有资格发落他。   以这种粗鲁的方式将他带到这里,且光天化日毫无顾忌,虽然也跟串通好的出租车司机走的偏僻小路,他们动作也非常麻溜熟稔有关。更重要的,恐怕还是因为,出于某种缘故,可以有恃无恐。   就是不知道,这种有恃无恐,是来源于拿捏着身体原主人的某些东西,还是只手遮天到无法无天的地步?   陶清风希望是第一种情况,他又不是身体原主人。受胁迫的可能性小得多。   陶清风忽然眼皮一跳,一个念头像是阴冷的毒汁浸入了他的心中:   那张一亿元的合同……不,不会吧,不会这么惨的,陶清风定了定神,安慰自己。他闭上眼睛养精蓄锐。一是为了恢复体力,二是为了养足精神,应付那边发落他的人到来时的交锋了。   待在这个黑暗的小房间里时,陶清风忽然想起上辈子被逮捕下狱,在铁窗里的那个晚上。   那时候,陶清风被关的是死刑囚室,只有一个小铁窗,朝着走廊方向,没有任何光线透入,暗无天日。他的左右关着几个说不了话的死刑犯,有的是被割了舌头,有的则是病入膏肓。   陶清风没有受什么刑讯的罪,后来他猜测,是因为要批捕问斩的人太多了,既然连审讯都取消,那么逼供更是没有意义。反正目的只是为了让他们死去,下诏狱只是相当于把他们关在一个离行刑的菜市口最近的地方,第二天方便带过去。正常下狱的文书他一张都没瞧见。   在那个铁窗里的时候,陶清风并不知道自己会死。他还在绞尽脑汁地思考,究竟是什么地方开罪了天颜,自己要如何求援脱难——他从家乡丁忧回来,刚回到礼部弘文局报道,上司面没见着,同僚也没见着,偌大的弘文局空空荡荡。陶清风本来还以为记错了休沐的日子,后来遇到几位其他司部朝臣,才知道今天并不是休沐日。   然而他还没弄清楚情况,就被典狱司的人押去了天牢。   这一世……他不会再这样冤屈地死掉吧?这里不是朝廷机关,如果那些人铁了心杀掉身体原主人,可以直接动手,不需要把他关在这里等。   陶清风以不变应万变,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平静心态,竟然睡着了。   睡了一觉醒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精神恢复得非常好,虽然手脚还是被捆住,动弹不得,手脚麻痹得几乎失了知觉。但头脑好像更清醒了。虽然有些肚饿和口渴,想必在这里已经待了数个时辰。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   外面只有一个脚步声,却有好几个说话声音:这个验证了陶清风之前的推测:那些把他绑住的人,锁门后并没有走,而是在门外看守。他们没有脚步声,大概是因为训练过,加上穿着很轻便的鞋子。但是新来的那个人,穿的是皮鞋,自然会蹬蹬蹬响了。   “他什么动静也没有?”   说话人的声音听上去意外含糊,像是戴着口罩。另外有低沉的声音回到:“没有,很安静——死不了的,嘴也贴了、四肢也绑了。”   陶清风暗暗想,那是他不想弄出动静,也不想寻死,否则他还有脑袋可以动,可以来个头砸铁门,绝对砸得哐啷响,砸得头破血流。   陶清风挪动着离开一点门边,不多时,就听到开锁的声音。门开了,同时头顶忽然炸开一片光明,那人把门边的开关也摁亮了。   陶清风由于精神休息得很好,并没有感受到强光忽然入眼的眩晕。陶清风看清了那是个戴着墨镜的中年男人,有一点发福,头顶还有个圆帽。他的嘴上也戴着个口罩,腋下夹着黑色公文包,浑身上下穿着大街上无比寻常的西装款式。   他一进门,就吩咐手下把陶清风嘴上的封条撕了下来,一副等待着他求饶的表情。   这位是谁?记忆白雾里没挖出来,陶清风也不主动开口。对方盯了陶清风半天,看陶清风一直不发一言,半晌冷笑一声:“装失忆装得可真像啊,大明星。”   陶清风道:“我不是装,是真失忆,你是谁?”陶清风嘴唇周围因为被胶布封久了,皮肤变得有些红,但是他说话的声线并没有丝毫受到影响,很平稳。   那个男子瞪着陶清风,想要从他眼睛中看出熟悉的恐惧之色,却找不到一丝一毫。他被陶清风坦然又清澈的目光注视着,那眼神里毫无惧色。   微胖男子略吃惊道:“你真的……真的失忆了?”   陶清风说:“你自己觉得呢?君子动口不动手,能不能解开好好说话?”   微胖男子狐疑地看着陶清风:陶清这小子,绝对不敢这么胆大对他说话,也绝对不可能这么有底气的。毕竟陶清的一切都拿捏在他们手上。陶清既没有财物自由,也没有人身自由。   陶清不可能装得那么无所谓,对他也没有任何益处,除非是想让那位太子爷换个口味。但依陶清的胆量和心性,是做不出这样的事的。难道是真的失忆了?   说到底,他们就是接到了太子爷的指使:陶清那小子居然说自己失忆了,不搭理他,也不去伺候他。为了弄清楚陶清是不是真失忆,就派了手下跟踪。跟踪几日后,手下向太子爷汇报:陶清那小子去酒吧了。太子爷一听就冒火:失忆了怎么可能记得去酒吧,陶清这小子绝对是装的,必须把他逮过来教训一顿了。   这个微胖男子,就是太子爷心腹之一,牛哥,他本来以为陶清是伪装失忆,此刻却狐疑动摇了:装失忆?陶清哪能有这么好的演技。搞不好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过,就算失忆了,再说一遍就是了,他不信陶清还会不低头。   除非他是个傻的。   微胖的牛哥冷笑一声,并没有解开陶清风手脚的束缚,说道:“你忘了?那有必要好好再教你一遍。”   微胖男子清了清嗓子,以一种更慢却语调刻意恶毒的声音道:“你是我们太子爷的宠物。”   太子爷?陶清风嘴角微抽,他没有重新回到大楚吧?现代社会哪里来的太子爷?这个社会里甚至没有皇帝。   大概是个夸张的类比,但是这种类比……是可忍孰不可忍。陶清风心想:太子爷是随便叫,随便当的吗?在他的情感认知里,那是监国重器,那是除了陛下之外的国家最高领导,有许多重任在身,责无旁贷;那是东宫庄严的象征,是未来加冕的少帝……哪里冒出的鸡犬,敢自称太子爷,也不怕折了寿。   一旦觉得对方相当不对劲,陶清风心中,属于书生的辛辣词锋便不留情地往外冒,一点不想给人留面子。当然,考虑到小命安全,他依然面无表情,不发一言。   以及……宠物,这个词,陶清风还是明白的。大楚那时候就有很多达官贵人,豢养粘人的小细犬。   可是,人怎么能给人当宠物呢?这也是现代社会某些地方奇怪的风气吗?还是只是那位“太子爷”的个人行为呢?陶清风虽然不能分辨,但并不妨碍他判断这种关系,是不健康不正常,应该被阻止的。 第31章 所谓的太子爷   陶清风答道:“我不想当别人的宠物。”   牛哥冷笑道:“你以为由得了你?你的身份证,银行卡,都在我们这里。”   陶清风心想:终于找到身体原主人的钱去向了,再次是可忍孰不可忍,让他不能提前赚够违约金,不但是不对劲的家伙,甚至要列入敌人的范畴。   至于身份证,陶清风有些疑惑,他记得自己身边是有一张的,难道那是假的身份证吗?   天天听苏寻哀嚎:想办个假学生证去景点半价游玩,却不敢办,因为办假证违法。陶清风不由得想到:违法的事情在现代怎么处理来着?是不是有个职能部门,叫警察局来着……   原主人以前为什么不找警察??陶清风十分疑惑。   然而微胖男子的下一句话就给陶清风心中的疑惑,点出了解读的线索——   “只要你乖乖伺候好太子爷,那些都不是事。你这么久都没去伺候,我们必须来管教一下了。”   陶清风大概理解了一点从前陶清不报警的理由了——伺候这个词听起来,如果以现代的“契约关系”(这是陶清风又一个新学的词)去带入,或许原身体主人是愿意的?反抗意图没那么强烈,认命地接受了?也从来不告诉别人。哪怕他在契约关系中是弱势一方,当了别人的什么宠物。   但,说不定终止这种契约,对身体原主人来说,付出的代价更严重。又或者,他甚至不想阻止?心甘情愿当宠物?   “我失忆了,当然不记得该伺候太子爷。”陶清风根据这些线索,迅速梳理出伤害最小化的可行性应对,“现在让我去吧。”   陶清风不是真的想去,而是想先解开束缚,离开这个房间,再伺机逃跑。否则关在这里,更没机会了。   微胖男子狞笑了一下:“这会儿知道听话了?放心,太子爷会来的,你乖乖洗干净了等他吧。”   陶清风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什么叫洗干净?以前的陶清是怎么当宠物,怎么伺候那什么太子爷的?他还以为就是鞍前马后当小厮,要么学小狗小猫叫?不就是“伺候”和“宠物”的原意?难道在这里,又是个比喻吗?陶清风忽然觉得有点不安。   微胖男子让两个手下把陶清风从地上提起来,却没有给他松绑,而是把他架到门边,开了旁边一扇门,把陶清风推了进去。   这个房间和刚才那个房间完全不一样。刚才的房间很小,而且水泥地毛坯房什么都没有。这个房间却很大。外面看着楼层破旧,里面却装修得非常富丽奢华,堪比豪宅,各种水电现代化设施一应俱全,巨大的水晶吊灯把房间照得近似金碧辉煌:一个巨大的类似酒店的豪华总统套房,房间里最显眼的是一张kingsize的圆形大床。   陶清风的手脚终于被解绑了,捆得太麻木了,一度失去了知觉,直接倒在地上。微胖的牛哥和两个打手走到门边,又叮嘱道:“快一点,太子爷一会儿就来了。”关上了房门。从外面上锁。   陶清风听到门落锁的声音,赶紧起来活动麻木到极点的四肢,一拐一拐地走到这间屋子唯一的窗边——刚拉开酒红色带薄纱的双层窗帘,就看到了窗口两个高大威猛的守卫,投来的恐吓视线。   陶清风赶紧又把窗帘拉上了。这个房间被围得像个水桶似的,基本不可能逃走。他又看了看,房间有一个洗手间,没有窗户只有换气扇,换气扇孔太小爬不出去。   结合酒吧里小白说的话,和微胖男人说的“洗干净”,陶清风脸色不善地猜测着最坏的可能性,他隐隐有了一个方向的判断,但不敢确定,是否那种竹枝馆里兔儿相公对客人似的“伺候”。   等那个太子爷来了,说什么也不“伺候”,陶清风拿定了主意,心中冷冷地想:看他有没有胆子杀了自己。   这里没有桂花,没有书,没有笔墨,陶清风一边头痛一边烦躁,还好他找到了几张纸和水性笔,于是开始写君子三德:让自己能平静下来。   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虽然他没有学过硬笔书法,但是间架结构在那里,写出来的字,也非常漂亮。   不多时,他听到了外面传来的说话声音,似乎太子爷已经来了,正在外面听取牛哥的汇报。但是这些都不足以让陶清风分心,他的心情已经很平静了。   门被打开时,外面之人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陶清风坐在桌边,专注地书写,脊背挺得很直,脸上带着平静的神色,眼中波澜不惊。   哪怕听到了开门的声音,陶清风也直到最后一句写完之前,都没有回过头,写字的气不能断。宠辱不惊,心外无物。   陶清风放下笔后,才转过头去打量着,关门后没有说话,一直快走到桌边的,所谓的太子爷。   这是个瘦高的中年男子,眼神非常冰冷,嘴角却泛着笑意,让他的表情看上去更诡异了。他手上戴着一串沉甸甸的缅珠串,里面的镂雕嵌套肉眼可见有六层,周身定制行头看不出价格,但仅这串珠子,市价已经几十万了。   太子爷撇过头看了一眼桌上的纸,朝着陶清风冷笑了一下。   “会写这种破玩意了,听老牛说你真失忆了……看来这段时日,似乎过得挺滋润啊。”   除了目不识丁又骄横跋扈的乡村里长,两辈子来,还从来没人说过陶清风写的东西是破玩意……第三次是可忍孰不可忍,陶清风深深吸了两口气,语气依然很平稳,但已经不自觉开始反击他了。   “还是您更滋润,这串烧三毒的镂雕珠,净化频率相当高。”   那所谓的太子爷一愣:“你在说什么?”   这句是陶清风在骂他,说的是破烂话,致使专门用来净化口舌污言秽语(佛家管这个叫烧三毒)的佛珠串,被迫净化了很多次。这是一个镂雕珠,意思就是珠子里面还有数层空心间隙,雕刻着不同的花纹。陶清风看出这个镂雕珠里刻的是烧三毒的典故,故而有此一说。但是这位中年男子压根儿听不懂,文人骂人不带脏字,引经据典地骂,骂了他都不知道。   陶清风迅速道:“没什么,我在夸珠子,是好货。”   潜台词就是在可惜:戴它的人,是烂货,配不上。   这句话男子听懂了,得意笑道:“那当然,算你识货,五万美金,古董。你失忆了还挺有眼光。”   不仅有眼光,而且好像变成了个完全不同的人,脸上的畏惧和卑微都不见了,周身是一种凛然的气场,甚至若有若无地带了一丝鄙夷。这样失忆的陶清,可真有意思,不知玩起来的滋味会如何了。   不提那个男子的关注点放在了猥琐念头的上面,且说陶清风听他说到古董,嘴角微抽,又升起一个想法:那天在蚌中月吃饭时,严澹不是告诉他,买卖古董是犯法的吗?   陶清风再次想问从前身体的主人:为什么不去找警察?连他一个古代人都有这种觉悟,难道要他一个古代人来给现代人科普法治观念吗?他前几天才看了一套通识教育的书:按照现代那套意识形态划分理论,他明明属于“万恶”的封建王朝……头好痛。   那名男子看陶清风离开桌边,懒散对他道:“玩也玩够了,快去洗。大爷我没耐心等你。”   他听到了一声清晰的“不”。   “太子爷”不可思议地看了看陶清风,脸色逐渐转变,并不是生气,反倒隐隐约约,有一丝野兽般的兴奋。刚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看着陶清风站着没动,玩味道:“怎么?你失忆了,连这个都忘了?”   陶清风分外冷静地说:“失忆了,所以,您总得,先自我介绍一下。”他语气严肃,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要我,自我介绍?”   那个男人惊讶地看着似乎真的要他做“自我介绍”的陶清风,内心想的是:这些年他飞到世界各地参加许多名流宴席,那些从来没见过他的人,也会提前打听好,与他觥筹交错套近乎。哪怕自己不带身份证或护照,在非海关出入的门禁场合,也很少有人敢拦截他。因为他去的,都是些身价千万的沙龙聚会。   陶清这失忆,虽然新鲜,但也不知好歹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了。   他不怒反笑:“我是谢国珉。”他本来以为陶清听了这个名字后,会双膝发抖跪在地上——星辉集团的少东家名字,当然是如雷贯耳的。星辉集团是星辉娱乐的总集团公司,旗下有各种行业,星辉娱乐只是其中一个子公司。 第32章 我的道你不懂   陶清这样的小虾米,当初苦苦哀求抱上他的大腿,谢国珉还是看在星辉娱乐副经理——当年那位酒吧老板的份上,才收了这个“暖床小弟”,平时像对待猫猫狗狗似的,想起来就玩一下。   当然是那种“玩一下”,谢国珉从小出入那些场合,花样还挺多。陶清也乖乖配合。   这里面,有一段非常曲折的故事。然而这些记忆,都暂时还没从陶清风脑海中浮现出来。他听了这个名字依然殊无印象。谢国珉,这个姓氏,好像在哪里见过——陶清风努力回忆着星辉集团相关的人,老实说一时半会儿他还真的记不全,但是昨天在看《归宁皇后》发行方名单时,他发现赞助的星辉集团,挂的法人名字就姓谢,那个法人的名字叫做谢东来。   于是陶清风猜测:“你是谢东来大人的儿子吗?”陶清风实在想不起法人在现代社会约定俗成的叫法——董事长,只好管人家叫大人。不过,谢国珉有“太子爷”这种不三不四的称呼,虽然这称呼略违和,但他也懒得放在心上。还有人叫他家老爷子太上皇呢,他已经很习惯了。故而也没有在意陶清风违和的叫法。   谢国珉倨傲十足地点点头,心想这下该颤抖了吧?   陶清风心里大失所望——一个法人的儿子,算什么“太子爷”。真正的太子,总领东宫一切职务,还要担任朝中要职——据陶清风这几天看社会通识书籍的知识:有的法人也并不直接管理事务,只是作为东家,然后雇佣职业经理人给他们打理。   于是陶清风问了一个足以让谢国珉气吐血的问题:“那您……在何处高就?”   陶清风心想,难道这位谢国珉就是集团某个部门经理,才如此嚣张吗?不然凭什么插手陶清的事情?他和陶清,究竟是什么关系?   谢国珉被踩到痛脚,虽然他爹从来都责怪他不求上进,老头子每每以“某某家的儿子”多成器来教育他,可是在谢国珉心里(以及他那帮狐朋狗友捧臭脚的嘴里),他还需要在哪里高就吗?他的出身,他的家族,不就是他最大的成就?投个好胎,是最高等级的技术活了。   谢国珉咬牙切齿,一巴掌打在陶清风脸上:“问你妈,你还出息了,小贱人。”   陶清风其实在他发难之前就往后躲的,他运动细胞不好,没完全躲开,还是被扇到一点,但并不是很痛。饶是如此,陶清风也已经气得肝颤。   不重不器,不怒不威。陶清风并不是没有脾气的。谢国珉这种人,他又不是没有见识过,京城多的是纨绔败儿,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仗着出生好一点,或是家庭教育出了问题养成坏习惯,肆无忌惮欺压别人,一派混账德性。   不能在这种人面前软弱,也不应该指望乞求这种人施舍怜悯来自保。因为陶清风从前世开始,就明白一个道理:狗仗人势,在得到那个‘依仗’允许之前,狗,是不敢咬死人的。因为它,只是一条狗。   谢国珉不过是依仗着星辉集团董事长谢东来是他爹,在他爹允许范围之外,他是不敢随意杀人的。   于是陶清风重新站直,冷冷地说:“你可以来打我,有本事,就打死好了。否则,你再动一下手,我把你的破烂事全抖给警察和你爹。说到做到。”   谢国珉愣在了原地,怎么回事?当初不是陶清一心往他床上爬的吗,过河拆桥了吗小贱人,气得他跺脚,却真的受到了威慑并不敢再动手:“你想干嘛!当初是你先——你居然还敢威胁我!不想再在星辉混了!?”   毕竟谢国珉很清楚,陶清究竟是为了什么爬上他的床,陶清不可能不在乎星辉娱乐公司可能分给他的蛋糕。   然而谢国珉并不知道,这具壳子里的灵魂已经大不一样了。陶清风巴不得能顺利脱离星辉娱乐公司好去隐居,越早摆脱瓜葛越好。   陶清风冷冷笑了一下,这并不是温柔和煦的微笑,而是笃定的笑:“少时自立,无所不学。吾道自足,何事旁求。”※   ——少年时便自强自立,饱读四书十三经,无所不学。在我心中,自有学统道论足以慰藉平生,再不会希图外物。   这是大楚鸿儒所说,陶清风自幼把这句话一直记在心里,从未或忘。   星辉娱乐的什么蛋糕,于他根本是空气。   无论是在普通正常人,还是在讲理之人面前,陶清风都是不会露出这样一面的。对普通人,他总是温柔且有条不紊。在真正有本事的人面前,他更会谦虚有分寸。只有对待这种人,讲道理或者自谦,不但完全无用,那些不懂事的家伙还会误解这人是不是好欺负。他才会展现出属于读书人的傲气。   谢国珉意料之中没听懂这句话,但他能感觉到陶清风说话的口吻里,有一种他想象中最讨厌的“优越感”。他的眼神愈发危险地变深了。   谢国珉记得小时候,被父亲带去有交情的严代表家里拜年,遇到过一个年龄比他小几岁的孩子,浑身上下就散发着一股谢国珉想象出来的“虽然我优点比你们强太多,但在你们这些凡人面前必须伪装起来免得让你们感觉不自在”的气息。   事实上那只是谢国珉的脑补。那位男孩子至始至终,只是安静又有礼貌地在书房看书,也会出来给客人泡茶,帮母亲做菜。但谢国珉就是讨厌,刨根究底还是因为严代表谦虚的“没考好,只得了第二名”,和自家父亲谢东来感慨“小澹实在太乖了,比我家强太多”的强烈反差。   在之后谢国珉就每年都听到谢东来夸奖这位“隔壁家的孩子”,他叫什么来着,对了,好像叫严澹——哪怕是生意上联系越来越远,也再也没有去过他家拜年,逐渐变成了知道名字的陌生人。但是谢东来依然拿他作为例子教育谢国珉:严家的小儿子,连跳三级,某年考了全国最好的华大,某年又去美国留学,某年博士后毕业、回国了也不接任家族企业,不靠他爹也不靠他哥哥们,选择进了高校。刚回来就被被华大聘任了,第二年直接评上副高,年纪轻轻,就是华大最受欢迎的历史学教授了……   最让谢国珉不爽的是,在他很不屑地对父亲说:“不就是教书匠吗?能挣几个钱?”的嘲讽声中,谢东来董事长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他:“你以为华大是什么地方……唉,我当初,为什么不再生两个。”   莫名的,谢国珉觉得陶清风在说“少时自立,无所不学。吾道自足,何事旁求※”这句话时的表情和眼神,让他想起了当初安静坐在书房里看书的严澹。   真是讨厌极了。   谢国珉心中怒火窜发:还治不了你个小贱人吗?他上前一步揪住陶清风的衣领,把他往床上一贯。这不是打杀他,何况刚才陶清风的威胁,谢国珉也觉得,他不会真的去告状,就壮了一把熊心豹子胆。   陶清风当然随时在警惕着他发难,但是他身手不行,打不过谢国珉。对方来抓他的时候,他下意识扭身,却被推得撞到了床脚,全身重量压到胳膊上,咔擦一声,右臂传来了清晰的脱臼声。   陶清风当即就痛得脸色变了,但他接下来更是无法动弹——谢国珉扑上来压在他身上,撕开了陶清风的衣服。他穿的伪装用的黑长风衣里面,是一件黑衬衫,被从领口直接扯开,扣子脱了线头,崩掉好几颗。   那一瞬间,陶清风忽然感到记忆白雾里,浮现出身体的某种记忆,虽然看得并不是很清晰,模模糊糊也不知道那是在做什么,但是感觉非常的羞耻、屈辱与不甘——他打了个寒颤,浑身冷汗就冒出来了。   他看到了那些记忆,终于,终于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陶清是酒吧老板庄宇徽推荐来的人。陶清风十一岁流落到酒吧里,就是庄宇徽收留了他。陶清小小年纪,皮相很好。庄宇徽教他弹吉他和唱歌,在酒吧驻唱到十四岁,庄宇徽带着陶清去了刚成立的星辉娱乐公司。   庄宇徽摇身一变,被任命了星辉娱乐的副总经理,高级合约经纪人,那一天他对着十四岁的陶清说:好好跟着叔叔,以后让你当大明星。   陶清懵懵懂懂,他年龄太小,其实并不到具有法律效应的年龄。星辉娱乐公司的经理,和另一个副总经理,对签未成年人都持很谨慎的态度。按照法律规定,和未成年人签约,是要和他的监护人签约的。   但是陶清的监护人都已经不在了。庄宇徽就耍了个手段,诱哄陶清,成为了他具有法律意义上的监护人,并以这个身份,签了陶清的长期合同。   此后,陶清的财产,就控制在庄宇徽手中了。庄宇徽哄陶清,这些叔叔先帮你存起来。但是从来没还给陶清过。   庄宇徽以这种吸血的方式,敛了很多不属于他的钱。   他在物质上对陶清采取财产控制,在精神上则打亲情牌,加上思想洗脑控制。一度让陶清又怕他,又恨他,又依赖他,又离不开他。   在陶清十八岁成年后,庄宇徽带着陶清去办了身份证,却又把它收缴了。只给陶清留了一张日常花销的储蓄卡,保证他饿不死。   一直以来的片酬,全部打给了庄宇徽关联的银行卡。   陶清渐渐,意识到这种压榨很不公平。想摆脱这种状况,一度想要和星辉娱乐公司重新签约,但是有庄宇徽这尊拦路虎,陶清根本没有门路,绕过庄宇徽去找星辉娱乐的另外两位高级合约经纪人。   何况,星辉娱乐公司高层,以为陶清是庄宇徽的关系户,因为陶清既没文化,脾气又小暴躁,平时还不上进——在不知真相的情况下,对他都很不待见。   何况,陶清也不敢真正反抗庄宇徽。更不想离开星辉娱乐公司。他已经过惯了小明星纸醉金迷的日子,也只想从事娱乐圈的行业,加上并无一纸文凭。体力活做不动,脑力活不会做。离开庄宇徽,离开星辉,他一想到就万念俱灰,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事。故而也不敢报警。就算报了警,在法律意义上,庄宇徽还是他的监护人,财产控制这种事情,依然不好打官司。   陶清又磨了庄宇徽很久,用的理由是,他以前合同要到期了,现在成年了,应该重新签一个。   陶清的态度激怒了庄宇徽,他冷笑着,重新跟陶清签了一个合约。但是此后对待他的态度更差了。还放任他的资源被截胡,或者番位后移,戏份被删减。   合约是需要加盖星辉娱乐公司总公章的,那个公章要三位经理在场才能启用。庄宇徽带着陶清去了大会议室,和在场的其他两位经理一起盖章。   合约内容没问题——每年至少接一部电视剧或两部网剧,每两年至少上一个综艺节目,每三年至少出一首新歌EP。电视剧片酬不得低于二十万。网剧片酬不得低于十万。另配有一名事务经纪人、一名助理,一名保姆,给艺人分配一栋不低于六十平的公寓。   违约金一亿。这是打官司时候的参考价值,写在合约里其实法律意义上无效,但并不妨碍星辉娱乐公司,给所有长约艺人合同都是这样写的。陶清自然也不例外。   三个经理一起盖了章,其他两人对陶清不熟,并没有多说什么。顶多私下里感慨一下,一个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上进心,只是脸蛋好看的家伙,也能捞到星辉最长线的合约,真不愧是庄宇徽从酒吧带上来的关系户。   他们并不知道陶清的银行卡和身份证,其实还控制在庄宇徽手里。在星辉娱乐公司另外两位经理走了之后,庄宇徽阴沉着脸,把合同纸片砸他头上,斥责:翅膀硬了。   而陶清没有办法,庄宇徽的态度强硬,除非报警是拿不回的,可是陶清又不想报警。也不想明面上和庄宇徽撕破脸。他还眷恋着星辉娱乐公司镜花水月的蛋糕。   陶清就另辟蹊径:他想办法,爬上了星辉集团董事长的公子——谢国珉的床。   星辉集团是星辉娱乐公司的东家,星辉集团董事长谢东来,是商场上纵横捭阖的大人物。星辉集团旗下不但有娱乐产业,还有很多实业公司。上市后也一路高歌猛进,成为地方龙头集团之一。   谢国珉是谢东来的独子,内外被称为“太子爷”。   陶清此举,是想翻身摆脱困境。   没想到却是一步万劫不复的棋。谢国珉也不是个好货色。   在陶清对谢国珉提了自己财产和人身受控制之事后,谢国珉果然去找庄宇徽了解情况。然而结果却是陶清万万没有没有想到的:谢国珉和副总臭味相投,甚至欣赏他这种“成本控制”“一本万利”的作风,不但没有帮陶清讨回公道,相反却回过头来,加入了欺负陶清的行列中。   毕竟陶清当初爬上谢太子爷的床的手段,也不算多高明。谢国珉本身对陶清也没多少情谊,就当他是倒贴上来给爷玩,赶凑上前来伺候爷的小贱人。那张脸还算赏心悦目,来了也不会推开,但也谈不上把他当自己人。   喜欢和猫猫狗狗玩,但是猫猫狗狗要吃鲍鱼,当然是不能给的,顶多给几块骨头。对陶清那种人来说,能和太子爷上床,就是最荣幸的骨头了吧,还敢肖想别的?   陶清没有离开谢国珉,知道他和庄宇徽一丘之貉,却还是甘心当他的宠物受摆弄,是因为一个他自己觉得更万念俱灰的理由——   他以前在酒吧里,伺候客人,有那么几回,被照了相,拍了小视频,那些人一开始缠着陶清讹诈。后来,知道未成年人这样自己也要判刑,也算是烫手玩意,讹的次数多了也不好。再来是得知陶清搭上了谢国珉,就把这些不堪的东西送给了太子爷,顺利拿走了一大笔钱。也让谢国珉对陶清的控制,更加肆无忌惮和理所当然了。   陶清的物质被控制,身体被控制,精神上也因为过去的阴影,完全无法有正常的感情。   陶清唯一清楚的是:生活和感情,都非常绝望。却没办法挣脱出来。   陶清在谢国珉面前,也非常扭曲卑微。陶清只不过是想恳求谢国珉给庄宇徽说,让他把身份证拿回来。陶清说:没有身份证,他还能做什么呢?陶清甚至自己偷偷办了张假身份证,但也只能小地方的招待所用一下,还是不能去大的宾馆、买火车票机票。   陶清低声下气地哀求,给谢国珉跪了。   谢国珉把点燃的烟头摁在陶清手掌心里,烫得他脸色惨白却不敢惊叫,谢国珉用玩笑般奚落的的口吻回答他的请求:“还能做什么?你可以去死呀。”   陶清没说话,手心的烟头疤痕是一枚危险的火种,最终把他燃烧殆尽。   陶清服下了一种药,托人偷偷从国外走私的,国内开不到的剧毒药品,常用于安乐死,装在那个小瓶子里。   一了百了。   看完这些记忆,陶清风只觉又愤怒,又难过。他发狠地瞪着谢国珉,暗自在心里发誓:谢国珉若没胆子弄死他,等他活着出去,一定要把他,和庄宇徽那个人渣,送进所谓的警察局,让他们得到应有的制裁。   哪怕为了活下去,他即将不得不忍受,记忆里同时浮现的,以陶清风的视角看来,令人恶心欲吐的事(虽然身体原主人当时的举动,是相当迎合的)。   谢国珉一只手撑在陶清风没受伤的左肩膀上,陶清风想扭头用牙齿当武器,左肩处因为两股力量的拉扯,又传来一声沉闷的脱臼声。陶清风疼得脸色都变了,咬紧牙关不发一言,也绝不露出软弱表情。   谢国珉恶狠狠道:“敢惹我,你就要付出代价!”   随着他的叫嚣声,只听“轰”的一声撞门巨响,门被撞开,警察鱼贯而入,围住了谢国珉。   谢国珉被吓得忘了动作,陶清风忍着剧痛,趁机踢了他一脚,把他推远了些。谢国珉全部心思都被警察吓住了,竟然被那个不算力气大的动作蹬倒在了床边,额头冒出汗珠。   警察后面还跟着一个人,栗色长风衣,高瘦颀长,戴着副半框眼镜,抿着薄唇,眼神冰冷,又似其中有怒火燃烧:竟然是严澹。只不过他在警察的后面,被围得严严实实的床上的人,都看不到他。 第33章 喜闻乐见的英雄救美   谢国珉也不是被吓大的, 大大小小的被扭过几次局子, 他慌归慌, 到底还是有一些经验:他看着这一圈警察,强装镇定:“谁准你们私闯民宅!你,你们的搜,搜查令呢。”   为首的警官却像是早料到他有此一问, 不扭, 也不铐,说:“十分钟到。”   谢国珉气急败坏地想要跑, 他挣扎着爬起来,一头却撞在一个警察身上,吼道:“你们不能抓我!”   那个警察很无辜地摊开双手,仍然站在原地, 说:“没抓。”   谢国珉看着周围一堵人墙, 气得话都哆嗦了:“我,我要走——”   警察把他围得水泄不通, 偏偏为首的警官还接了一句:“您自便。”谢国珉看那个警官有点眼熟,大概是他以前去哪个局子里的熟面孔, 看不顺眼这位二世祖, 故意呛他的。   谢国珉差点气昏过去, 他又想去扒拉开警察的人墙, 然而他怎么推得动, 气得他咬牙切齿:“你们不让我怎么走!”   警察对他义正言辞地说:“我们接到疑似绑架的报案, 至少在疑似当事人陈述案情之前, 请你配合我们调查。”   谢国珉不可思议:绑架?报案?当事人?   陶清风看不清外围的情况,两个手臂也因为剧痛,让他根本无法起身,但是这一切看在眼里,脑袋也非常清醒。他脸色苍白,额头也是汗水淋淋,口中发出痛呼的低吟声,对警察们说:“我……我的手……”   警察们围着大床时本来就注意到了躺着的陶清风,但陶清风平躺着动弹不得,扣子虽然解开了,但衣服还很好地穿在身上。他们突进来的时候,自然是看到门口几个保镖大汉在看守,更证实了这屋子里果然有什么隐情。但是隔音很好,他们撞门前没有听到那些响动。开门后,谢国珉又已经被陶清风蹬到了床脚,陶清风没有被捆,也没有被胁迫的样子,这些警察就还没拿定主意。   那位警官听到陶清风虚弱的痛呼声,脸色一变,眉头皱起:“手受伤了?故意伤害?”陶清风脸色更白了,侧了侧头,示意右边也是。警官眼神变了,斥道:“原来如此。扣了。打120。”   随着他的指挥,两个警察立刻以无比娴熟的姿势,左右扭住了谢国珉的双手反剪到背后,无视谢国珉发出的杀猪般的惨叫,喊着:“你们没有逮捕令!你们怎么敢!”   正在这时,门口也传来了摩托发动机停下的声音,一个警察远远从外面跑进来,边跑边高喊:“搜查和逮捕证!”   警官瞥了一眼已经满头大汗的谢国珉,看得他吃瘪低下了头。随行并没有警医,但人民警察见多了跌打扭伤,看出了陶清风是脱臼,在救护车到来前,最好不要挪动,让他躺在圆床中间。   本来目睹这一切本该释然的陶清风,却来不及去看谢国珉伏法的样子,他的眼睛因为震惊而瞪大,随着警察扣住谢国珉,露出的空隙,得以让陶清风看见——后面长身玉立的严澹,也正透过相隔的人墙,以复杂的视线,朝他望来。   然而陶清风还没来得及叫对方的名字,严澹已经迅速侧身从警察间的空隙里挤过来,赶到了床边离陶清风最近之处——这张大圆床实在太大了,严澹低下身伸长手——他那么高的人,手臂展开也才够到陶清风肩边,刚要碰到却颤了颤,没敢碰,问道:“伤得重?痛吗?120马上,马上就来了。”   严澹的视线来回在谢国珉和陶清风身上流连了一下,表情愈发晦暗不明了。虽然严澹并没有认出谢国珉的脸——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了。但并不妨碍他本能地升起一股对这位神色阴霾的男人的厌恶之感。   小陶和这个男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严澹说话声音有些虚,和他素日清晰优秀的表达能力大不相符。   眼中所见的小陶同学——纵然知道他没学历,严澹仍然不自觉想叫他小陶同学,这副脸色苍白,眼神因为疼痛涣散的样子,叫他心头泛起一股异样疼惜之感——纵然他本来是疑惑大于同情心。   那一瞬间甚至有个奇怪的感觉:若小陶同学有个相隔遥远的故人,知道他孤身一人受到这样的痛苦,心底该会是如何的难过。   陶清风实在疼得厉害,下意识点头。但又忽然想到严澹问的是伤的重不重,怕他担心,又赶紧摇了摇头。殊不知他这番动作落在严澹眼里,更升起一股陌生的揪心之感。陶清风扭头想去直视严澹,但一扭牵动右肩膀就牵动伤处,低声道:“是……脱臼吧。也,也不算特别难受。严老师,你怎么会来……谢谢你,我该怎么报答你,我无以为报……”   陶清风强迫自己去想,为什么来的是严澹,这里面前因后果都是很重要的。可他大脑却好像钝住,占据思绪的念头只有莫名的安心。他知道严澹是他来到这边世上的第一个朋友,但再怎么信任对方也是新知——可是陶清风就是莫名觉得,仿佛一个相隔很远的故人——他的故人都在千年前的那头,或是在黄泉三途河畔——穿越过遥远的时空,在他陷入危难时,来到了他的身边。   可是,即便在大楚,他也不曾有这样的故交,或是说,即便存在着希望“金石同契”的心愿,也没来得及成为,稠密的知己。   陶清风看着严澹的侧颜,又不自觉地想到了燕澹生,他们鼻梁的轮廓……真的很像……陶清风大脑越来越昏了,眼前也渐趋模糊,竟然又觉得,此刻低头看着他的,是那个明眸善睐的燕三少爷。   陶清风略心虚愧疚又昏昏沉沉地想:又对不起严老师了,但是真希望严老师能朝着他笑一笑——笑起来最像他。这是陶清风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之后,除了经史子集外,唯一的,不必辛苦跋涉,就能握在胸怀中,流萤薄雪般,微小却吉光片羽般的寄托了。   可惜,严老师不但不笑,表情还那样严肃。   严澹看到陶清风眼神逐渐变浑,眼皮也渐要垂下去,生怕他一口气松懈下去,耽误待会儿救护车上的治疗,连忙朝陶清风道:“小陶,别睡。”他看着陶清风果然乖顺着睁大眼睛,努力撑开眼皮。严澹便说起了他来这里的前因后果,好给陶清风提神。   “你的短信发了一半,后一半一直没发。那也不是你作息时间到了——十二小时后,我打你电话也不通,就觉得有事。”   其实,要失联超过四十八小时,才能立案的。但是严澹就是有莫名的强烈直觉:陶清风肯定出了事。但他也没有直接去警察局,而是通过华大的人际网先去找。他的校友、师生间,有社会各个系统里,很核心位置的人。   严澹先请他们帮忙先查一下手机最后的定位。一个计算机系的师兄在通讯部门工作,权限大到甚至可以不用黑,都能直接进入手机个人账户,读取gps位置,还好手机虽然被掰成了两半,但是gps信号源那个小芯片没有坏。   根据这位置,一个交通系统部门的校友,权限大到可以直接调用道路摄像头的,查到了这个老旧小区里,从出租车下来到把陶清绑进楼里那十秒的画面。随即把录像片段发给了一个公安系统的老学长——已经在省公安厅有不低的行政等级,直接打电话指示了这个片区的分局局长。从出警到破门而入,十分钟,搜查令和逮捕令批下来,二十分钟。   这一切距离严澹最初启动华大人际网关系拜托帮忙开始,只过去了一个半小时,其中有半个小时,还是因为交通系统那边没到公务员下午上班时间,那个校友没在办公室,所耽搁的。   饶是如此,严澹依然阵阵后怕,并自责发现得晚了。虽然他们破门而入时,那个男人已经被陶清风蹬到一边,但是这么大的圆床,陶清风躺的姿势,还有他双手的脱臼——都很清晰地昭示着这里本来预备发生的事。一想到哪怕他不小心再晚个十来二十分钟,小陶被这个家伙……   小陶这种看上去不熟悉社会,专读古代贤书的孩子——虽然今天出的事情,实在是太超乎严澹的预料,他在确凿知晓来龙去脉之前,还把小陶当成那个单纯又博学的好孩子——严澹在华大教课,已经习惯性把那些法律意义上虽然已经过了十八岁成年,但还在上大学二十出头年龄的,当做孩子看待。并不知道相比起来,古代成家立业更早,虽然陶清风没有成家,这个年龄和他经历过的事,也早已不是孩子了——会不会有什么想不开?   想到此节,严澹觉得,必须把这种可能的心里隐患,扼杀在摇篮里。首先就是打破加害人施以的恐惧心理。严澹对陶清风说:“小陶,别睡。你不要怕那个人。他会被绳之以法的。”   谢国珉也没认出严澹来,他们已经很多年没见过面了。虽然经常在自家长辈口中听说对方的“光辉事迹”,但实在对不上脸。   直到警察从谢国珉身上搜查出他的身份证时,一个警官哼了一声:“谢国珉?又是你。谢董的儿子,上次酒驾撞人,驾照还没重考呢。”   严澹一听,才吃惊地望着谢国珉,原来是他。自家父亲以前生意上合作者,谢东来伯伯的儿子。   小时候,严代表还经常给他们三兄弟说谢家集团的发展情况,但后来就不说谢家的事情了,秉持着君子不议论口舌是非的原则。还是严澹那位素来消息灵通,在商业上和星辉集团又互有合作和竞争的二哥,有一次当做饭后的趣闻,给严澹讲了一些谢国珉这类二世祖的斑斑劣迹。严澹才知道他后来的近况。   谢国珉还不知道他是严澹,在那里不怕死活地嚷嚷开了,面露凶光对警官们说:“你们今天扣了我的,都小心点。”他也不需要提他爹名字,反正他爹认识省公安厅的某副厅长,以前谢国珉犯事情被关拘留所里,最多一两天,就有上头指令,允许保释。谢国珉是觉得这些小片儿警估计也不懂他爹如雷贯耳的大名,所以落下这句狠话之后,就不再解释。   那个以前拘过这位二世祖的警官对手下说:“谢董的儿子觉得自己能耐大,也是,上次三天就保释了。”   不知为何,谢国珉觉得那警官语气中有一丝嘲讽。   严澹走到谢国珉面前,打量了一下,还是没和小时候模糊记忆里胖乎乎的熊孩子小哥哥对应起来。真遗憾,他的脸瘦了那么多,打肿的话,会比较明显。   严家和谢家这种商场上合作又竞争的关系,大概只算有一丝故交的塑料情谊。严澹更是和谢国珉毫无交情,至多是替谢东来董事长,礼貌性地感到一丝遗憾。   剩下的,就只有愤怒了。   严澹已经亲手人证、物证俱在地逮住了谢国珉。无论是公安、检察还是法院系统,严澹自信,他都能通过华大这个立身平台,找到顶尖的人去关照。并不会逊色于那位谢东来董事长在省公安厅里所谓关系——认识副厅长又如何?且不说刚正不阿的一把手不会吃这一套,一把手还兼任华大政法系教授呢,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算半个同事。   最重要的是,公理、道义与证据,全在这一边。   严澹摸出了手机通讯录,其实里面有谢东来董事长的电话,来家里拜年给过名片。谢东来是个靠谱的董事长,星辉集团做得很大,电话号码也十年没有换过。但,商业上的事情,不是严澹的领域。他也从来不掺和这个圈子里的事。   但并不代表,谢国珉不该受到教训,扭送警局拘留,起诉后法院的判决,是公义上的教训。且不说那够不够,站在严澹私人感情的立场,他有理由让谢国珉受到另一种教训。   谢国珉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绑架强迫小陶,不就是因为他有个星辉董事长的爹?   谢东来之所以牛逼,不就是因为星辉集团产值惊人,市值上亿?   有钱能使鬼推磨,谢东来不就是因为有这些钱的资本,才能手眼伸长,结交到各路神仙,屡屡为谢国珉的放肆开绿灯?   那么,如果谢东来知道他儿子招惹到的,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家伙,而是严家呢?   严澹虽然每个星期都要回家陪家人吃饭,但这尚是他第一次,准备去请他的二哥严放,动用家族资源,帮一个,工作上的忙。   因为这个忙,也算是送二哥,一个可以讨价的彩头,所以严澹把它归入工作范畴。   于是严澹拨通了人称“小严总”的,严家二哥,严放的手机号码。   严澹没有找别人,也是因为——父亲太宽于待人严于律己,说不定还会看在谢东来那不剩下多少交情的丁点面上,秉持着君子仁恕价值观,得饶人处且饶人;严家大哥倒是二话不说会把人打得杀猪嚎叫还有本事一点伤痕不留,但是他在现役部队根本联系不上;也只有鬼点子坏主意最多的二哥,能领会他的意思,好好出一口气了,还是让对方有苦说不出哑巴吃黄连那种——谢家的产业,谢国珉嚣张的依仗来源。   严澹眼神暗了暗,看着强撑着眼皮,冷汗直冒的陶清风,那股怒火烧得愈发旺了。   于是谢国珉本来吊儿郎当的,听到他前面这个男人冷冰冰看着他,边打电话说的话,疑窦丛生,冷汗直冒——   “二哥,我的一个朋友,被谢东来伯伯的儿子,谢国珉绑架了,还伤得很严重。”   严澹举着话筒听了一会儿,又说:“有监控和手机物证,是警察当场破门而入抓现场的。”   严澹又听了一会儿,说:“对,我特别生气。”他凉凉地说——   “说得对,我也觉得,谢东来伯伯,会更生气。”   接下来,严澹脸上闪过一丝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的释然之色。   “你明天正好要和谢东来伯伯在华中金融合作会议上碰面?”   严澹瞥了一眼谢国珉一张拼命思索,却又忌惮看着他的脸,对严家二哥说道:“谢国珉今晚?当然是拘留在局子里,绑架故意伤害罪,至少四十八小时。”   电话那头的严二哥说:“如果拿这一步做交换——虽然我觉得谢国珉值不了几块钱,但在谢东来眼里,他这宝贝儿子好歹值几百万。”   蓦地严澹声线却严肃起来了:“不,这不是能谈的条件。我会找华大律所,最好的律师,起诉谢国珉。不让步。”   话筒里严二哥声线懒洋洋道:“好了,我懂你的意思了。放心,不让步,我照样让他疼出老命来——谁叫谢国珉是独子呢。能气一气谢东来那个老家伙,我们股市线又能往上涨一段了。不过我也不会真疼死他的,免得老头子又要骂我了。我们家也不缺那个钱。律师费贵不贵?要不要打给你?”   严澹摇头:“不必,律师是我老同学,友情价非常低廉。”   严二哥尽管不准备以谢国珉作为交换的筹码,也已经兴高采烈地挂电话,摩拳擦掌地准备搞事情了,眼神闪闪发光仿佛看到了股市疯狂的涨停板。   谢国珉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盯着严澹死死地回忆了半天,心头隐隐有个猜测,等他挂了电话,试探着问:“你,你是?”   严澹压根没理他,也不打算和谢国珉挑明身份。反正谢东来董事长肯定是会来看儿子,谢国珉那时候就知道,他招惹到了什么人。严澹根本不想和谢国珉这种人说话。   严澹已经听到了外面120救护车的声音。但是巷子太小,估计车开不进来。严澹重新回到床边,对陶清风柔声道:“小陶你放心,谢国珉在局里会清算的。你先打起精神,救护车来了,我扶你出去。”   陶清风听到了刚才严澹说的那番话,虽然有不少内容不太懂,但不难听出,严澹不但找到了他,救出了他,并且后续还会继续帮他,惩治这个谢国珉——似乎严澹家庭的背景,也不可小觑。   “严老师,真的太谢谢你……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陶清风想要起身,但他双手一动就钻心地疼,根本起不了身闷哼一声又倒回了枕上,额头的汗水更密集了。   严澹连忙制止他:“你别动。”严澹知道陶清风伤在肩和手臂上,脱臼了不能乱碰,一只手小心地从陶清风的腰下方空隙环了过去——小陶的腰,真是细,他一只手竟然能环住大半。另一只手按照力学支点位置,揽在了陶清风的膝盖弯下。双手同时发力——他把陶清风横抱了起来,小心翼翼没有碰到伤处。   两个警察本来准备帮忙,一看严澹居然能抱起一个大男人,也是微吃一惊,为首的警官说:“严老师,你力气真大。”   严澹皱了皱眉头,虽然他是练过一些,力气也比别人大一点,但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小陶太轻了。”   陶清风有些不好意思,他伤在手上并不在脚上,左手虚虚地搭在严澹肩上,右手无知觉地垂在身侧。只是起不来而已,他的腿脚并没有受伤。严澹把他扶直以后,陶清风是可以行走的,对严澹说到:“严老师,放我下来,你太辛苦了。”   严澹却已经抱着他走到了门边,摇了摇头:“懒得放下来了。待会还要放躺平,几步路,不辛苦。”   严澹心理还涌动着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总觉得陶清风这副样子,好像触动了内心某个角落,那里有自己一直在找,也等了很多年,终于展现在眼前的东西……   严澹不知不觉叹了口气,叹息声格外清晰。并不知道穿越了悠悠千年的时空,若有故人目睹此景,会如何五味杂陈——不但不觉得辛苦,而是在不敢放任滋长亲近的隐秘念想中,期望着在他展现着难得脆弱一面时,拍拍他的肩,甚至……让他靠一靠。   陶清风只好任由被他抱着。严澹抱的是他的腰,手臂还特意打横了一些,避免他里面那只手被身体挤压到。但陶清风还是感受到衣料下方对方身上传来的温暖——抱到门口,进巷子时,穿堂风刮过,卷起了陶清风被扒开扣子的衬衫边,微凉的风吹过皮肤,他立刻就冷得微微发抖。   严澹也发现陶清风衬衫被吹开了一片,开始以为是没扣扣子,仔细看去,那些扣子居然全都脱落只剩线头了,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严澹差点想折回去,不要考虑脸的胖瘦对比强烈了,还是打肿谢国珉的脸吧。   可是陶清风无意识地,因那一点冷,不自觉朝他怀里缩了缩。严澹的火气便化为的怜惜。他叹了口气,用虽然温柔,却稍严肃的口吻对陶清风说:   “小陶……你究竟,干什么工作,又和谢国珉是怎么回事?等待会医生给你治了手,你告诉我吧。”   陶清风并没有立刻答应,他心绪纷乱,不知该如何对严澹坦白——坦白他是个小明星的身份,这件事没什么关系。可是身体原主人和谢国珉那些恶心的事——难道他要全部认下来吗?——虽然他已经替身体原主人揽了很多锅了,但是这回的肮脏事,他真的觉得不甘心也不堪受此侮辱。   所有人的看法他都不在乎,反正他是死过一次的人,来到这个时代,又去当他不愿意的戏子。那又如何呢?这个时代没有人认得他,都是陌生人。在他们眼里,再不堪一点都没有关系。   可是,唯有严澹,并非是这个身体原主人的社会关系、外貌或其他因素的联系,而纯粹是陶清风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后,展现出的灵魂,吸引到的志同道合的朋友。现在,又变成了,从危急关头,将他从困境中解救,自己的大恩人。   陶清风觉得在严澹眼里,活着的,是当年的自己,大楚佑光的探花陶清风,他的生命,他的心志,他的灵魂,都得到了延续的证明。   他在乎严澹眼里对自己的看法,他在乎严澹把自己认知为怎样的人,有怎样的过去。哪怕严澹不会因此嫌弃或疏远他,陶清风依然有着和他沉稳心态不符的委屈。   陶清风不愿意在严澹面前,揽这口不属于他的锅。   身体原主人发生过这种事,欺骗不了别人:警察一查,谢国珉一招供,就都知道了。陶清风除非说出自己借尸还魂的真相,否则根本无法撇清。但要撇清,陶清风又如何告诉严澹,灵魂附体这种匪夷所思的秘密?严澹会相信吗?虽然严老师是个正直之人,但陶清风不敢完全保证,他知道后不会引起非人力可控的麻烦。   陶清风的踟蹰落在严澹眼里,让他眼神一暗,内心有个陌生的角落,无端地一痛:单纯遭受无妄之灾被绑架,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小陶为什么不说?小陶的隐瞒,是因为,他和谢国珉之间,真的有某种不正当的,后来又反目的纠葛关系吗?小陶原来并非是他想象中,那样单纯美好的人吗?   严澹叹道:“算了,你先好好休息,不想说就不说吧。”   陶清风愧疚地闭上眼睛,做出了休息的样子,虽然他的确累得近乎昏厥。陶清风知道这层隐瞒对不起严澹,严澹话中的失望意味,他也听得出来,但陶清风还是不敢贸然托大,冲动地把一切都说出来。他需要时间思考,最恰当的说辞,有些事情可以告诉严澹,但有些事情,只能永远埋在心底……   严澹神色复杂地看着陶清风的侧颜,内心某个角落,隐隐涌动着一丝不知所起的莫名怒火,那仿佛与生俱来,在看到小陶之后,将他纳入“自己领地”的潜意识。可是却骤然发现,小陶其实和谢国珉……   这个小陶,有很多秘密啊。   严澹把陶清风抱上救护车之后,他要先回华大上一节课。严澹跟警官说了几句,叮嘱陶清风好好配合医生治疗,就先离开了。   陶清风躺在救护车的担架上,听着救护车发出鸣笛声音,飞快地驶向最近的宁阳市第二医院。随行的还有一个警官。因为陶清风意识很清醒,在不耽误治疗的情况下,警察想尽快调查取证。   如果是一般的脱臼,只需要正骨位扭过来就好。在救护车里都能施救。但是陶清风是两只手都脱臼了,一边是在肩膀上,一边是在肘弯,稍微麻烦一点。必须去医院里,以钢夹板把身体固定得纹丝不动,才能分别正骨。   警官对陶清风说:“你要不要通知一下什么亲戚朋友?”   陶清风待在家里的这几天,给苏寻放了三天假。苏寻放假有个特点,手机全程关机,工作微信也绝对不开。所以陶清风这时候打电话过去也是找不到他的。他也给助理妹子许容容放了假,不过许容容的手机没有苏寻这么极端。陶清风想了想,还是给她打电话吧,涉及到星辉高层的事,他得有个公司的人在身边——忽然想起来,自己的手机已经被掰断了。   警官递过来一个黑色的手机,说:“这是严老师交给我们的。他说定位找到了你的半边手机,sim卡没坏。他就放进这里面了。叫你先用着这个将就一下,是他一个旧的手机。”   陶清风点头感谢,心中对严澹的愧疚和感激愈发深了。   陶清风的手不能动,就拜托警官找到sim卡上存着的许容容的电话,给她简单说了一下来龙去脉,电话里没说谢国珉身份,只说自己不小心被坏人绑架了,现在送宁阳市二医,请她过来一下。吓得正在和闺蜜逛街的许容容,手里提的购物袋稀里哗啦掉了一地,忙不迭地赶过来。   陶清风又请警官帮忙打了一下保姆沈阿姨的电话。接通后,警官还没开口,就听到电话那边沈阿姨很焦急地在说些什么,警官表情越来越古怪,最后开了免提放在陶清风耳边,说:你还是自己听吧。   原来,沈阿姨刚才听到有钥匙开门声,以为是陶清风回来了,没想到进屋的却是个陌生男子。那个陌生男人一脸来者不善,臭着个脸,说这是自己的家。你们是我朋友找的租客吧?我朋友不是让你们搬走吗,你们果然赖着不走云云。   沈阿姨在电话那边很惊慌地说:“小陶哥,他给我看了房产证,这好像真的是他家房子。他说他在其他地方工作,这个房子给朋友用的。用了好多年了。但是今早朋友说,使用房子的租客赖着不走。要他出面主持公道,他就坐高铁回来赶人了……小陶哥,这不是你的公寓吗?好像也没听你说你要交房租啊?这到底怎么回事?”   陶清风也是一头雾水,他问沈阿姨:“这位房主人是从哪里坐高铁来的?”   沈阿姨说,是从章城过来的,章城距离宁阳就一个小时的高铁。陶清风掐指算了算时间,和谢国珉在那房间里准备“教训”陶清风的时间,是吻合的。   陶清风有了一个推测:搞不好这栋a省宁阳的小公寓,是身体原主人在和星辉签合同之后,合同上说给艺人一栋不低于六十平的小公寓。然后庄宇徽就表示他去给陶清找。但其实是借了朋友一套房子,让陶清免费住在这里。反正陶清身份证和银行卡都不在身边,稀里糊涂以为这是星辉娱乐公司给他买的房子。   但是当谢国珉要“教训”陶清风时,跟庄宇徽通了气,庄宇徽也配合一下太子爷,使出一贯得心应手的财产控制手段,给陶清颜色瞧瞧。于是把陶清污蔑为一个赖着不走的租客,向房子真正的主人告状,通知他坐高铁回来主持公道。   那个时候的庄宇徽,大概怎么也没想到,不到一个小时,就阊阖翻覆,太子爷倒台被警察抓了。不过哪怕是庄宇徽此刻已经得到风声,准备跑路,估计也来不及通知那位稀里糊涂的房主人了。   不得不说陶清风的推测,和真相几乎吻合:除了一点,那个房主人以前是知道陶清住这里的,只是从来没见过面,也没告诉过陶清这是他的房子。这次是配合庄宇徽,当个黑脸,给陶清教训,好让太子爷欢心。陶清风在预设对方立场时,把对方也当做了蒙在鼓里的不知情者,是源于陶清风“疑人从善”而不是“疑人从恶”的道德预判观。   陶清风仔细思考了一下,告诉沈阿姨:“那房子应该的确不是我的,只是公司分给我住的。在沟通上大概有点误解吧。别担心,我会去解决的。沈大娘,这个月的工资,家政那边给您结算了吗?”   沈阿姨是星辉娱乐和家政公司合作,由星辉娱乐给艺人出的费用,每个月统一交给家政公司,家政公司再给保姆们发钱,还算是比较正式的平台。   沈阿姨连忙说:“昨天刚打过钱来。”   陶清风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想要脱离星辉娱乐公司,这栋从前的公寓,以前控制在庄宇徽那种人的手里,也不是身体原主人的房子,现在正好是个绝佳的摆脱时机。但这样一来就不知道该怎么安置沈阿姨了。沈阿姨不但对他很好,更重要的是做饭菜真的挺好吃。   然而陶清风正在斟酌言语,只听电话那边沈阿姨吞吞吐吐说:“其实小陶哥啊……我想给你说声,我可能得辞了。我儿子儿媳在项城打工,儿媳妇怀孕八个月了,他们平时挺辛苦照顾不过来,又要生了,实在没人……”   陶清风心想这还能不成人之美?连忙道:“沈大娘,那你放心去。我回头告诉那边你是这个月底走的,给你多打一个月工资。好好照顾孙子吧。房子这里,你记得带好你的东西。既然是人家的屋子,我也不住了的。你去告诉房主人,我这两天就会把东西收好离开。”   沈阿姨喜出望外:“谢谢小陶哥。那我马上就订票,赶到下午那班火车,明天就可以到了。哎,对了,你给我打电话是什么事来着?你中午饭吃了没有,要不要给你炖个汤送过去?”   虽然沈阿姨炖的骨头汤的确很好喝,但是……陶清风苦笑了一下,要是被得知自己两手脱臼躺在医院里,沈阿姨估计就不肯在这种时候走了。   他对着话筒平静地说:“没什么事。我中午在外面吃,您保重身体,路上平安。”然后挂了电话。   救护车开到了医院,他们把陶清风扶到了病房里。警官去要陶清风的身份证,补挂号和病历本。陶清风摸出兜里那张他知道是假的身份证,对警官同志说:   “我真的身份证被那个星辉公司副经理庄宇徽扣了,他还扣了我的银行卡。然后给了我一张假身份证。”   警察:……   警察同志能怎么办,当然是继续加入谢国珉与庄宇徽立案调查的豪华套餐。   最后警察同志还是很快地去了趟分局,给陶清风开了个临时身份证明,才能补好病例本和挂上病房里的号。那时候陶清风两只手已经被医生正位过来的,说要在医院躺几个小时,观察一下,可能会发一点低烧,没大问题晚上就可以出院。   警察也能给陶清风慢慢做笔录了,他在病房桌上准备材料。   两个护士正给陶清风手臂上涂抹一些消肿的膏药,其中一个不住地看了看陶清风的脸,表情有些疑惑。休息时,忍不住先摘下消毒手套,拿出手机,顿时神色吃惊地望向陶清风:   “你,你是那个……文,咳,陶,陶清吗?那个明星?” 第34章 演员的社会责任&喝粥   护士低头看了看床头贴的姓名卡片, 证实了她的猜测。   这位护士偶尔会看娱乐圈八卦, 也熟知网络上各种明星平台, 陶清作为小有黑红流量的文盲王子,在那些上面存在感蛮高的。虽然这位小护士的偶像并不是陶清, 她只是觉得有点眼熟, 都不太敢确定, 还先去百度找了找照片——其实她也嘲过文盲王子, 但隔着网线跟风黑的那些话根本不会在真人面前说。见到明星真人的反应,和大多数人都很相似:   ——好帅啊, 长腿欧巴, 皮肤也好好, 还是要个签名吧。   警察同志和隔壁病床上坐的老大爷反应一模一样:陶清是谁?   陶清风答应小护士, 等手治好了给她签名。小护士便乐滋滋准备对那两位介绍一下, 好歹也是个小明星呢。   “他是个演员呢。”小护士忽然卡了壳, “他演过……”   他演过什么呢?   陶清演过什么来着?反正小护士都没看过。她赶紧挽尊:“演过一些电视,他还上过《快乐向前冲》,是现在火的小鲜肉。”   《快乐向前冲》是国民级大热综艺, 综艺里的常青树, 老少咸宜。然而陶清正是在这档综艺里的文盲表现, 被大多数观众看到, 才嘲出了圈。很不幸地成为了陶清的出圈印象。至于他演过的二三流电视剧网剧配角,或是唱的什么歌, 都完全没有出过圈。自然也不算真正“火”的小鲜肉。   不过老大爷和警察同志并不熟知娱乐圈, 对小鲜肉的固有成见都还没消除, 外行也不懂,反倒觉得陶清大概在小学、初中生里还真的挺热门的吧。   摆弄笔录材料的警官心里想:陶清原来是这种来头,小鲜肉被人绑架——他仿佛看到了明天的社会新闻标题,不由得暗暗头疼。   那个护士更是好奇,陶清怎么会被人绑架还弄脱臼了,还跟来个警察。真的没有什么娱乐圈劲爆的八卦吗?她特别想匿名把这件事爆料在大型的综合性媒体论坛——悦娱平台上面,但是职业操守和道德隐私观让她按捺住了这种念头,却还是很想知道前因后果。   “可以问问陶清你怎么来了宁阳吗?”这个小护士虽然爱看娱乐新闻,但并不是全知全能。她对历史题材的《归宁皇后》电影也不感兴趣。只知道主演是谁。所以陶清风在省媒采访的那段话她也没看到,她一看是省媒发的视频就下意识跳过了——这种平台的新闻,多半都是无趣的套话。   陶清风告诉她:“我来水天影视城拍戏,片子叫《归宁皇后》……”   小护士恍然大悟:“对哦,是钟玉皎和张风豪演的那部?他们也在宁阳?”   陶清风点头道:“都在的。这部片子的主要演员都是a省人。”   陶清风虽然手臂疼痛很想睡过去,却还是听从严澹的叮嘱,竭力不闭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和小护士聊着。小护士觉得陶清私下里对人真是耐心亲和,说话也斯斯文文的。和网上流传的人设很不一样。反而觉得蛮有魅力的。   那位警官和老大爷听到,却很感兴趣:“张风豪演的电影?那要去看看了。”   豪叔的国民度果然并不是他的粉丝吹出来的。   太过于深入案情的笔录内容,还是得带去局里做。在病房里也不可能把隔壁床摔断腿的老大爷挪开,自然也不能问太过细节的问题,警官只能先简单了解一下情况。他问了陶清风个人背景。陶清风半回想半编造,七七八八地把经历大概说了一下。听得隔壁病床的老大爷不住唏嘘。   还好小护士已经被警官赶出去,让她们不要随意进来打扰警察工作时间。否则这些八卦传出去,指不定被怎么发散。   警官又问陶清风:谢国珉在房间里准备干什么。   陶清风本来想回答的,虽然恶心但还是准备老老实实给警察交代谢国珉的企图。没想到警察想了想今天破门而入的情景,一副懂的样子:“算了,这部分,男的定不了罪的,你还是陈述他绑架和人身伤害就行了。”   陶清风没听懂,什么男的定不了罪?和隔壁床老大爷面面相觑。   但是看着警察同志一脸:不说也不想听的表情。陶清风就按规范只交代了自己被绑架和受伤的过程。   陈述完今天的事情之后,陶清风的重点控诉,就放在和星辉娱乐公司副总庄宇徽限制他的人身和财产这件事上。警官并不意外,这桩绑架案的内情他们早就有心理准备不简单。倒是隔壁床老大爷义愤填膺。   警官批评教育:“陶清同志,你既然长期受到这位——星辉副总经理,据你说也是你从前酒吧老板,庄宇徽,欺压和胁迫,为什么一直不报警呢?非得今天这种事发生了才坦白。你是明星,就更应该知法守法用法,做好公众的道德模范。结果出了今天这种事,才……”   陶清风心里忽然像被什么点中了,有一刻“醒醐灌顶”的清醒,“公众道德模范?”字面意思他都听得懂……原来,这也是明星需要展示的形象和必备的素质吗?并不仅是扮演好角色吗?   陶清风一边想,抱歉地对警官说:“以前我是不太懂事。这次积极改正。”他已经习惯给身体原主人陶清揽锅了。   警官虽然厌恶娱乐圈潜规则重重黑幕,脑补了一个“陶清以前虽然是受害者,但也利欲熏心不择手段上位”的起因,但看在陶清风一脸真诚认错,态度很好的份上,警官并没有多说什么。专心地准备调查星辉副总庄宇徽的材料,梳理着待会回去汇报的内容。   旁边的老大爷却不淡定了,他很感慨地对比着陶清风和警官,加入了教育陶清风的行列:“小伙子,挣得到钱,当得了官,都不是最要紧的。最重要的是德行啊。当年有两个人追求我女儿,我给她提的第一条标准就是——可以穷,但必须人品过关……小伙子,你虽然当了明星,但还是要……多向人民警察学习啊。”   老大爷絮絮叨叨追忆当年,说话也颠三倒四,“人民警察好啊,我还记得《人间月圆》,左少华死的时候,可真是……”   经典警匪片《人间月圆》播出已经有二十年了,却依然没有被老一辈观众忘记。扮演主角,一个普通又光荣,有血有肉的人民警察左少华的,正是张风豪。当年他还年轻,能成为家喻户晓的演员,这部电视剧功不可没,是他电视剧生涯的巅峰之一。   那个正在收拾笔录材料的警察也来劲了,“我小时候就是看了《人间月圆》,才想要当警察的。左少华演得太好了。豪哥从此成了我男神……”他不好意思看了一下陶清风,似乎觉得刚才把人家教育一通,现在提这种请求可能有些不要脸。   但陶清风看出了他的心思,主动道:“你是想要豪哥的,签名吗?”   念“签名”还顿了顿,陶清风心想,这和古代文人留章刻印的传统,如出一辙啊。   警官感激地看着陶清风,忽然又担忧道:“不过你,你受伤会影响拍摄吧?还去那边吗?”如果陶清风身体恢复不好,辛苦的拍戏承受不来,加上他指控星辉娱乐公司的副总,这些耗费精力的事……说不定会因此退出《归宁皇后》的拍摄?   “要去拍的。没关系,我会给你拿的。”陶清风答应了他,一边想象着剧本里的广积王子,虽然只有五条,台词加起来不超过十句。出场画面只有十分钟。但他已经演了一半的戏份,那个角色,已经有一半有了实体。如果他因伤退出《归宁皇后》的拍摄,都不用去考虑其他任何实质损失影响,单就广积王子这个角色来说——就像被中途斩首一般。   斩首……上一辈子的陶清风,被一柄抹了猪油的快刀,斩落了年轻的生命,鲜活的一切从此戛然而止。   陶清风心想:他虽然依然不太会演戏,依然不愿意当戏子,想要赶紧挣够一亿元解约(如今那个合约估计也要重新和星辉娱乐公司商定了,不知道能不能解除)。但他更不愿,他自己扮演的一个角色,被拦腰斩成两半。角色必须完整。   陶清风琢磨着那句“公众道德模范”和他们对《人间月圆》的回忆,也颇有所获:警官和老先生口中的“左少华”,虽然只是张风豪扮演的电视剧的一个角色,也无疑是一个很好的“楷模”代表。更甚,左少华就像有完整的生命:永远年轻,永远热烈,当初激励过孩童的志向,如今仍存在老人的心里——有着自己独立的容颜、人格和生命轨迹。谁说这不是一种活着呢?   许容容气喘吁吁赶到病房里,要跟陶清风商量的头等大事就是《归宁皇后》那边的拍摄进度,会不会被耽搁。然而小陶哥甚至省略了和她“商量”可行性的步骤,直截了当告诉她:一定会演完。他今晚出院,恢复到下个星期,足够了,不会耽误任何一条通告。   那么斩钉截铁。   许容容看着陶清风那强撑着眼皮,脸色也颇为苍白,两只手臂虽然没打石膏,但以简易木板架着,也不能动弹的样子,实在觉得有些憔悴,正想劝陶清风还是别逞强了,《归宁皇后》那边又没有片酬,还是身体最重要……   她还没开口,陶清风交代完决定,吩咐她去联系丽莎,他有事需要好好和她沟通一下,不过是在他睡醒以后——陶清风已经睡了过去,叫都叫不醒。   虽然这不是晚上的作息时间,但是陶清风太累了。累得甚至来不及告知许容容,关于星辉集团、星辉娱乐,太子爷谢国珉,副总庄宇徽那一系列事情——不过,陶清风也想过,许容容只是个进入星辉工作不到一年的小助理,很多事情她大概也不清楚,白让小姑娘瞎担心挺造孽的,还是等和丽莎通了电话,他再一并和她们商量吧。   大白天的下午,陶清风睡了两小时,纹丝不动。   陶清风醒来的时候,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严澹坐在他床边,拿着一把小水果刀削苹果,他的苹果皮削得又长又细还不断。一双骨节分明的,干干净净,十指修长的手缓缓翻着果子,神情专注,没有移开眼睛,却余光瞥到了陶清风的动静。   陶清风开口:“严老师。”声音沙哑吓了他自己一跳,数个时辰米水未进,口渴得厉害。   严澹终于削好了苹果的最顶端旋涡那一点柄头,搁在床头的小盘子里,起身替陶清风转动床边的摇杆,陶清风背后的床铺就缓缓升起,把他逐渐撑得坐直。   陶清风还沉浸在这现代“机器”的新奇感里,严澹已经削了一片苹果,递到他嘴边说:“先吃点水果。饮水机里水还没烧开。”   陶清风本来想伸手去接,但忽然意识到两只手都被木板架住,医生特意叮嘱他:无论是发痒还是发疼,都不可以动。当然,靠陶清风此刻的力量,他也动不了木板夹。加上严澹已经理所应当地送到他的嘴边,陶清风张开嘴,含着那片苹果的小半边,叼了过去。   “严老师,谢谢你。”   很甜的苹果。   陶清风四下望了一下,问:“严老师,你有没有看到容容,就是一个小姑娘?”   严澹指了指门:“她刚才出去了,说要去接你什么姐,坐高铁来了,她们是你的亲戚吗?”   陶清风略吃惊,许容容去接的,应该是丽莎吧。真没想到丽莎居然会立刻坐高铁过来,她有这样看重自己么?还是说,星辉娱乐公司因此也受了地震?丽莎才会如此动干戈?   反正,上次和丽莎吃饭的经历来看,她和庄宇徽并不是一伙的,这对于陶清风来说,就够了。   “她们是我同事。”陶清风知道严澹来的目的,是关心自己究竟从事什么工作,和自己与谢国珉之间的关系。关于小明星的身份,陶清风自己本来就想找机会告诉严澹的,何况这一次还欠了严澹如此大的人情。   “严老师,谢谢你的那个手机……等我买了新的就还给你。这一次你帮了我这样大的忙,我……”   严澹制止了他的感谢之辞,沉声道:“无妨。先说说情况吧。”   陶清风知道严澹要听什么。   他顿了顿,道:“严老师。我先告诉你,我的工作吧。至于和谢国珉的事,请给我一点时间,等我缓过来,再告诉你,可以吗?”   陶清风没有其他办法,先采取拖字诀,纵然他知道,严澹既然有不可小觑的家庭背景,无论通过哪种渠道,去查探陶清和谢国珉的关系,都有可能会知道。   甚至陶清风还希望严澹能从别处得知,这样他就不用像被处刑一般,被迫亲口说出,那些不是他的斑斑劣迹,作为他的负担被扣在头上。   虽然结果并无区别,但陶清风目前头太痛了,他无法控制住自己,冷静、翔实又全面地,把身体原主人做的那堆破事,天衣无缝地嫁接到自己身上。更无法豁出一切,对严澹坦白自己是个千年前的游魂,这种震碎普通人三观的事。   严澹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陶清风,最后点头道:“好。身体最重要。”   陶清风正要开口,严澹却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清俊的眉峰又皱起了:“怎么有点发烧?你的脸色还是很差。别费那些精神,先休息一下。”   陶清风隐约觉得,似乎采取拖字诀,不想亲耳听到某些事情的,或许,并不止他一个人。严老师好像也一副纠结的样子。陶清风苦笑着摇头,这或许是他的错觉吧。   陶清风想,他刚刚才睡醒,靠在医院的病床上,还需要怎么休息?医生也说陶清风手脚之前麻痹过久,发低烧是正常的。但是严澹目光落到陶清风搭在被子外的手腕上,有被绳子勒久留下的红痕,表情十分严肃。   陶清风看到严澹带了个保温饭盒在旁边,善解人意地说:“或许……是因为,我有点饿了?”   严澹这才想起来他带的东西,打开了那个保温饭盒,散发出一股香菇粥的清香。   严澹说:“下课没时间做,就开车过来了,从华大食堂打的。你将就一下。”   陶清风却是已经连续十二小时都米水未尽了,被那淡淡的粥香勾得馋虫大动。根本不是将就一下,觉得简直是优待。   “谢谢。”陶清风低声说,今天说出口的,还有在心里对严澹说了多少次谢谢,他已经数不清了。虽然他不甘心只停留在言语上的致谢,但眼下,他真的找不到可以报答严澹的机会。   严澹把盛着白粥的勺子喂到陶清风嘴边,陶清风张口,他的嘴唇因为劳累和缺水,色泽发白,但是露出的一点深色内瓣,却是饱满的暗红色,随即又被白粥覆盖了。   陶清风吃完了一勺,还正饿着,勺子却还悬在空中。陶清风抬起头,看着严澹似乎有些发怔地目光停留在勺端。接触到陶清风递过来的目光,却移开了视线,继续勺粥。   陶清风双手俱不能动,被严澹一勺一勺地喂,觉得不太好意思,也愧疚给严老师添了许多麻烦。但陶清风并不矫情地接受了这些帮助,在心里想着定要竭尽所能回报严老师的恩与义。   虽然双手俱不能动,被严澹一勺一勺地喂,觉得不太好意思,也愧疚给严老师添了许多麻烦。但陶清风并不矫情地接受了这些帮助,在心里想着定要竭尽所能回报严老师的恩与义。   吃尽了饭盒里的香菇粥后,严澹还抽了餐巾纸,替他擦了擦嘴,十分周到。   秉持着食不言的原则,陶清风吃饭时一直没说话,现在深吸一口气,说到:“严老师,我……”   该说的,总要说。至少要把工作给坦白了,戏子在现代,不丢人。陶清风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   严澹观察着陶清风双手绑的木夹,问:“你家里有人照顾的吧?否则你这两三天,自己都没法吃饭啊。”   严老师还在拖吗?   陶清风事后想起来,觉得自己那时候不过脑子的话,换了任何一个人,都像——用现代社会的用语来概括——碰瓷。可是他在面对严澹时,总是如此的不过脑子,把心底最真实和单纯的想法说出来,至于会引发怎样的误解,他并没有按照一贯的谨慎去考虑过。   就好像冥冥中,他下意识会觉得,对方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会把自己想到的都提前想一遍,反而没有必要花费心思,又十分得他信任,可以毫无保留相托的存在。   陶清风说:“我没有家人在宁阳。”   严澹沉吟道:“你在这边租房子住?”   陶清风说:“我大概,也没房子住了。”   严澹:……   严澹顿了顿,问道:“上次吃完饭,来接你的那位小兄弟是?”   陶清风知道他说的是上次在蚌中月吃完后,苏寻根据定位开车来接他回去。陶清风说:“那也是我同事,和我不住在一起。”   严澹正要问什么,病房的门忽然打开了。许容容带着丽莎进门来。严澹见陶清风的同事们来了,模样怪严肃的,好像有什么要事相商。严澹便对陶清风说:“那你和你同事先谈吧。你晚上先别急出院。我去附近办点事情,待会还要过来的。”   陶清风看了看墙上的钟——这个酷似日晷的现代仪器,他已经会认上面的读数了,只不过在心里还是得换算成十二个时辰——依然不过脑子对严澹说:“好的,医生说戌时之前,我都得躺在这里观察情况。”   严澹神色复杂地看了陶清风一眼,起身离开。   丽莎手里提着一个一看就是在医院门口买的,漂亮却性价不符的那种探病花篮,放在陶清风的床头柜上。她下了高铁之后估计是在出租车上补的妆,口红都有些不太匀,但显然丽莎现在无暇在意这些事了,她坐在病床边第一句话问的就是:   “你和谢国珉、庄宇徽是怎么回事?庄宇徽跑路了,他手下签的所有艺人,公司正在一个个召回。居然还有两个艺人跟着庄宇徽跑了,真是不知好歹。”   助理妹子许容容又被吓了一大跳,陶清风还没有对她讲来龙去脉,她以为陶清风就是被普通的绑架,心里还为了丽莎亲自跑一趟而感动,然而谢国珉的被捕。和庄宇徽的跑路,虽然内外都是秘密,公司内部也没几人知道,可是作为星辉娱乐公司最有本事的中层之一,丽莎自有她的消息渠道来源,加上庄宇徽跑路,在他的签约艺人间,也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听到陶清风受伤住院了,吻合她收到的那些蛛丝马迹。她决定亲自来一趟宁阳,把事情彻底弄清楚。   陶清风便对她们完整讲了一遍事情的经过。他什么也没隐瞒,包括谢国珉把从前的陶清当宠物等不正当关系。   当然,陶清风是站在一个如今幡然大悟,以批判的目光审视过去的角度来谈的,真奇怪,面对丽莎和容容她们,虽然对此事仍然厌恶,仍然觉得自己无辜揽锅心怀委屈。但并没有那种抵触不堪,不愿诉之于口的心态。   或许是陶清风潜意识里,他仍然觉得,丽莎和容容所知的陶清,是从前的那一位,自己只是在她们面前,尽力“扮演”好他应有的表现。身体原主人做的事情说出来,对她们一贯知道陶清德性的熟人来说,并不会有痛心疾首之感,反倒是听完解释后的恍然大悟和理所当然而已。   陶清风还说了庄宇徽的斑斑劣迹:包括那套公寓被房主人收缴;扣了过去的陶清的银行卡身份证……以及今天事情起因经过,谢国珉如何要他过去伺候,自己没理,就被绑架关了起来……幸好被警察救出。   还好同个病房摔断腿的老大爷,已经戴着呼吸机沉沉入睡了。否则估计又要好一顿教育陶清风。   讲完之后,许容容简直要被吓昏过去,她才入行一年,就遇到这么刺激的事情。公司表面上如此的风平浪静,底下的水却这么深,娱乐圈真是太可怕了。   丽莎在听着的时候,不时表情扭曲一下,似乎在强忍着。饶是她见过了许多风浪,也没想到过,原来陶清从前,和星辉娱乐、星辉集团高层之间,有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不过,正如陶清风所料,她们只是觉得震惊,而并无锥心刺骨的痛切之感。   丽莎最后深吸了三口气,沉声道:“我现在先不评价你的所作所为……我得确认一个细节:你是七年前进星辉的,跟庄宇徽签的合同。去年又补了一个,也是跟他补的,对么。你知道你七年前那个合约,是没有法律效用的吗?那时你多大?十三四岁?”   星辉娱乐公司能签人约的,有一位总经理和两位副总经理,他们对外挂的名头都是高级合约经纪人。像苏寻那样的“事务经纪人”,其实只相当于公司和艺人之间联络和通讯,跑腿办事的人员。是由高层接洽资源后,交代他们去联络协调,安排好后再交给艺人。   至于丽莎的工作性质,是直接挖掘潜在资源,然后交给公司统筹分配。从这种意义上说,丽莎十分受到器重,也是因为她能找来很多片约,并省心地促成许多早期合作意向。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对公司艺人的能力和风格十分了解。为此丽莎也积极去了解艺人生活多方面情况,哪怕有窥探隐私的嫌疑,目的是为了更好的“看人”。她从前看陶清,只觉得这个小孩脾气暴又不上进,没想到后面居然有这些隐情。   陶清风回想着身体里白雾的记忆,有几个片段变得清晰了,道:“那个时候不懂。庄宇徽以前是酒吧老板,就觉得跟着老板做事情就好了。那个合约是十四岁和他签的,盖着指纹。当时并不知道没有法律效应。因为庄宇徽私下里给我签了另外一个什么同意监护人条约,有可能他后来以监护人身份,去单独找公司签了监护人同意的少年艺人合约。”   丽莎点头:“你十四岁按指纹印那个条约,是无效的。但庄宇徽找你签的那个同意监护人合约,应该是法律有效的。他成为你监护人,是通过打官司吗?你出庭了吗?”   陶清风仔细想了想白雾里的画面,摇摇头:“不是通过打官司,好像是去民政,民政局?是叫这个吧?所谓的,在自然人所有监护者去世的前提下……好像是这样说的,办理了收养手续?”   丽莎点头道:“那么,在星辉娱乐的档案处找一下,应该能找到庄宇徽以监护人身份替你和星辉正式签的那份合约,这是有效的。不过,你成年后,二十岁,就是去年,又重新签了一个?那种三个经理在场,盖公司总章的?”   陶清风点头,对庄宇徽斥责他翅膀硬了,砸纸片的记忆印象深刻。可是庄宇徽虽然气鼓鼓的,实际情况并没有改变,他依然没把身份证和银行卡还给陶清风。   陶清风说:“其实合约内容,和以前那个,并没有什么区别。银行卡和身份证他也不还,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对我态度就变得那么糟糕。”   丽莎沉声道:“因为你成年重新签了。从前那个,他以监护人的身份,控制着身份证和银行卡,严格来算不是犯法。但成年后,他这样就是犯法。他怕你去报警,就妄图恐吓和冷暴力来压迫你屈服。”   好像很有效果,陶清风默默想,身体原主人,直到最后宁愿一死了之,也没胆量报警。   陶清风又叹气说:“那个一亿违约金,真的太多了。不还银行卡,一辈子都还不完。”   丽莎说:“虽然我也没有权限看艺人合同,但是公司内部的规定是知道的。十年是最长约,我们跟所有十年长约的违约金写的都是一亿。这只是为了好看好听,其实真正违约打官司基本上也不可能赔那么多,要按照法律具体判定的来看。以前也有和星辉解长约的艺人——介于职业机密,我绝对不会告诉你是谁的、但可以告诉你,他们有的胜诉,有的败诉了,但也没赔那么多钱。但是收缴身份证和银行卡这是绝对违法的。这是庄宇徽的个人行为,公司根本不可能这样做。”   陶清风默默瞥了她一眼,心里堵着一口气,凉凉地说:“谢东来当董事长的那种公司么?庄宇徽又是谁任命的?”   丽莎倒吸一口冷气,暗地里又把谢国珉骂了千百遍。她声线愈发冷冽了:“谢东来这辈子最英明的决策,就是从来没让‘太子爷’谢国珉亲手接触任何一项产业,纨绔废物一个。如果这一回,谢东来因为谢国珉进了局子,就把星辉娱乐公司废了,和他谢家打江山的大半老臣,肯定群起而攻之。”   丽莎又说:“庄宇徽是谁任命的我不清楚,但我站在公司的立场上,对他给公司带来巨额损失、败坏公司名誉的行为,表示深刻的谴责。不出意外,我们法务部,会请律师起诉他的。”   陶清风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下了地,他看丽莎也憋得快受不了了,善解人意道:“丽莎姐,你想说什么,说吧,我听着。”   丽莎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好,接下来的话,很不好听,但我也要说——”她强忍住多时的情绪,终于还是爆发了,“你!又蠢!又怂!”   她吼的那一声直接把隔壁病床老大爷震醒了,丽莎意识到自己太激动,只好又强行压低声音,隔壁病床老大爷便又睡眼惺忪地睡着过去。   丽莎声音虽然压得低,但语气还是很激动:   “银行卡和身份证,都是成年人的正当权利,你完全应该自己要过来的。庄宇徽就是仗着你没文化不懂,把他自己说得天上地下,他唬你的的,他根本没有那个权力。纸老虎。结果你被吓住了,一直在受控制。也不知道找人求助。好吧你找了,居然去找谢国珉,法盲,你简直……”   陶清风一边从善如流地点着头,最后定定看着丽莎:“那么我和庄宇徽以前签的合同是不是作废了?”   丽莎道:“我说过,合同本身是没有问题的。公司这些年,也的确按照合同,给你接戏挣钱。你去告解约,违约的还是你。有问题的是庄宇徽背着公司,扣你的银行卡、身份证、给你找假的房子——这些东西,是你的,你和庄宇徽打了官司,法院就会把钱判还给你。公司也会重新给你找正规房子的。星辉娱乐公司还在,合同上的戏约、代言和真人秀,就都还有效,只不过要换一个人签而已。另外,你应该还会起诉谢国珉故意人身伤害罪名吧?”   陶清风半喜半忧,虽然还是不能解约,好歹现在挣的钱能回到自己卡上,离理想又近了一步。他说:“我会的。那么丽莎姐,我接下来的合约怎么办呢?”   丽莎道:“按照规定,是续给星辉的其他高级合约经纪人。”   陶清风想起来,星辉共有三位高级合约经纪人,另外两位的行政职务是一位总经理和一位副总经理。他问:“续给谁?星辉另外两个老总吗?他们可靠吗?”   丽莎意味深长地说:“星辉应该会有一个新的副总。”   陶清风问:“谁?”   丽莎又不说话了。   陶清风恍然大悟:“你?”   丽莎矜持道:“差点时候。”   陶清风心想真是柳暗花明,道:“提前恭喜,那么丽莎姐,我签给你,行么?”   丽莎依然不说话,陶清风定定看着她,说:“丽莎姐,我已经,不是陶清了。”   丽莎还没反应过来,陶清风说:“上次不是说,同意给我改名字了吗?我不再是陶清了。公司不是要找个日子公布吗?”他一副意有所指的肃然模样,让丽莎本来就发泄得差不多的火气彻底熄灭了。   他看着丽莎:“我叫做,陶清风。什么时候,公布?”   丽莎告诉陶清风:其实总公司那边算好的改名吉日,就在今天,今天是个好日子,但因为公司出了事,所以总部还没发改名声明。等她回去,她去说一下,让星辉娱乐公司总部正式公布。陶清风需要在自己微博上转发一遍那个声明,微博名字也改一下,再让浪花给他重新认证一下黄v。   丽莎提醒陶清风:最好自己再发一条关于新名字的微博,让粉丝们适应,内容陶清风自己考虑,只要符合公司给他拟的新路线大致方向就好。   丽莎警告陶清风:庄宇徽的跑路和谢国珉的被捕,一定会在娱界引起震荡,而陶清风作为导火索,会处于风口浪尖的位置。搞不好还会被挖出和庄宇徽谢国珉的不正当关系,在舆论上进行抹黑。   这件事曝光,曝光在其他人面前,对陶清风来说,都无甚感觉。陶清以前的事都不是他做下的,除了——他心中一痛——严老师,到时候,会看到那些所谓的“娱乐新闻”吗?   看到就看到吧,终归瞒不住的,反正,不由自己亲口说出,就是恩赐了。 第35章 你的名字&四舍五入同居&偏要靠口舌   陶清风看到丽莎和许容容担忧得不行的脸色, 反过来宽慰她们:这样一来, 改名不就应景了吗?就算被挖出来, 这不是正好代表了和过去划清界限的决心?   丽莎咬着嘴唇思索了一会儿,似乎心里在做着一个选择:最后她决定了什么,意味深长地说:“就看这个轩然大波,能不能成为你的翻身契机了。”   陶清风心想这也能成为翻身契机?有这么好的事吗?还是说是记忆里娱乐圈那种“只要有话题度都是好事”的所谓契机?   如果是像从前陶清那种被嘲出圈的文盲人设般的话题度, 陶清风宁愿不要。   但万一是好的契机, 陶清风也不会拒绝,便顺着问下去:“翻身契机, 取决于什么呢?”   丽莎觉得现在的陶清风,好像比以前聪明了很多,试着用聪明人的对话方式与他交谈:“取决于谢国珉和庄宇徽摔得多惨;取决于你在《归宁皇后》里的表现;取决于……公司如何帮你公关。”   第一条,谢国珉和庄宇徽无疑是会摔的很惨了。第二条, 《归宁皇后》里的表现, 陶清风自己能控制。至于这第三条……   “公司,帮我公关?”   丽莎说:“既然合约还有效, 出了这种事,合约经纪人, 就有给你公关的义务。”   陶清风立刻闻弦歌知雅意:“丽莎姐, 你呢?你会不会给人公关?”   陶清风相当于又问了一遍, 丽莎愿不愿签他, 做他的高级合约经纪人。   因为陶清风看得出来, 丽莎心志很高, 左右合约都不能废, 签给她,总比丢给另外两个不认识的人要好。   可是丽莎并没有立刻答应他,不说话,看了陶清风一会儿。   这个目光,似曾相识,和张风豪说“日后有机缘”,类似的眼神。   都是一种审视价值,不确定的眼神。陶清风出了那么大的事,丽莎有顾虑,很正常。   陶清风现在也没别的途经去证明请她出手的价值了,就说:“丽莎姐,不如下周你来《归宁皇后》剧组看看吧?水天影视城那里风景也很好,你可以当休个小假。”   “工作忙得四脚朝天,休什么假。那要叫‘探班接洽潜在资源’,懂了吗?”话虽如此,丽莎同意去看看陶清风表现了。   陶清风对许容容说:“容容,在影视城那个宾馆里,给丽莎姐,订风景最好的房间。”   许容容这才从信息量太大的冲击里,晕晕乎乎里醒悟过来,刚才丽莎姐和小陶哥后来又说了什么,她听得迷迷糊糊,她只是个小虾米。听了今天星辉集团太子爷和副总这么多隐秘之事,不会灭她口就好。   陶清风叮嘱许容容把丽莎送回高铁站,也让她回家休息了。他独自躺在医院里,医生又来检查了一波身体状况,对陶清风说,他可以出院了。但是两只手不能随便动,木夹子要带好。三天后才能拆下来。   陶清风开始考虑出院后他该去哪里,既然陶清以前那栋公寓不能去住了,他本来打算回到水天影视城剧组的宾馆房间里。   明天下午得去警察局做个笔录,那么明天也顺便去把那套公寓里的东西收拾完毕吧。   然而陶清风在不动手的前提下,并不能顺利收拾东西。当他正在满头大汗地试图挪走柜上的外套时,病房的门打开,严澹走了进来。   陶清风赶紧倒回病床上,坐的姿势非常好。然而并没能拯救掉地的外套。   严澹帮他把外套捡起来,上下打量着陶清风。   陶清风有许多事情想向严澹坦白,但是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正在这时候,滴的一声,陶清风的手机短信响了。   陶清风还没开口,严澹拿过床头柜上,他自己用过的黑手机,划开屏幕并不看,递到陶清风眼皮下面。   陶清风:“谢谢严老师。”   短信是许容容发来的,两件事,一是她已经把丽莎顺利送走,自己也到家了。二是《归宁皇后》在网上发了预告片,导演通知他们都去转发。   大概今天真的是个好日子,《归宁皇后》剧组算过,也选在今天发了预告片。他们当然对陶清风的遭遇,都一无所知,还当陶清风请假回家了。   这些事情本来也可以通过微信群来通知的,但是陶清风一直没能顺利用好微信,好在剧组正式的通知都会以短信方式再确认。许容容短信里还附着个微博小视频的链接。让陶清风快去转发宣传视频,这个视频在网络反响还不错。   不过许容容的叙述总是很安分的,陶清风以为她说“还可以”就是寻常的程度,但他不知道,如果换成苏寻来当计量单位,他看到那些好评一定会十分夸张地捧着手机上天。   陶清风抬头对严澹说:“严老师,请你帮我点一下这个链接——然后你也会知道,我究竟是做什么工作的了。”   严澹挑了挑眉,不说话,点开了视频链接,坐在陶清风病床边,两人并排,看着视频上出现的画面。   《归宁皇后》的标题画面之后,配合着一段清新的音乐,少女时的香昌,骑着白马无忧无虑地奔跑在宽阔的草原上。   音乐骤然转激烈——香昌的马被一群灰狼包围住,几个特写镜头晃过,画面剧烈晃动,背景音有狼嚎和劈斩的声音。   镜头再从滴血的草地上向上转,一个中景,少女手持一柄长刀,立于草甸边,四周横七竖八地躺着灰狼的尸体。镜头逐渐拉远……   音乐的旋律还是刚才那一段,但是编曲从激烈紧张,变成了暗流汹涌。镜头也快剪,一幕幕嗖嗖嗖闪现着。   按照番位,把主要角色的画面,一一快速闪过。   成年后荆钗布裙的香昌,给在田间劳作的养父送去午饭;不远处,尚且还是农夫的天胜皇帝姬宇,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背影;香昌挎着小竹篮,目送着陇边烟尘滚滚的西征军,不自觉比划着简单的拳脚;领队先锋军里,银鞍白袍的小将刘敢辜望向黄土地里,却看到了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活泼的小郡主郗鹿别过头,绞了绞衣带的下摆;白须鹤发的两朝老臣陆夫子关上窗户,初冬的薄雪落在皇都间,镜头一转却是城外冻饿而死的大批流民……   然后,年轻的王子眼含热泪,饱蘸浓墨,在雪白宣纸上,写下“是为仁也”……   这一段快剪非常迅速,在看到广积王子的画面时,严澹眉头刚愕然地跳起来,画面俶尔又闪过去了。他不敢移开视线,视频接下来是大头近景特写,按照番位出场顺序,配上角色和演员名字。   凤冠霞帔的皇后,盛装展颜——钟玉皎饰归宁皇后香昌。   玉冕垂旒的天子,坐定朝堂——张风豪饰天胜皇帝姬宇。   白须白眉的老臣,摆动云展——傅音饰陆夫子熹翁。   女扮男装的郡主,手挽剑花——刘琦回饰节义郡主郗鹿。   豪饮浊酒的将军,摔碗誓师——沙洲饰威远将军刘敢辜。   高冠陆离的王子,挥毫泼墨——陶清风饰广积王子姬悉。   接一段激昂而优美的音乐,画面全是水天影视城里,配合电脑制作的,赏心悦目的场景:大漠孤烟、乡野田间、黄云边塞、叆叇皇都、广阔草原、楼台烟雨……字幕配的是制作组主要人员:导演、编剧、出品方、制作人等信息。   预告片视频结束在“明年上映,敬请期待”一行大字上。   陶清风没想到制作方把自己要改的名字“陶清风”提前放在字幕上面了,他的确给熊子安提过,公司那边择吉日改名的事。熊子安剪预告片时,大概以为陶清风已经改了。不过这样更好,陶清风心想,他巴不得改得越快越好,就像是划一个泾渭分明的分界线。   严澹又把视频进度条拖回陶清风出场的那几秒,他转过头,又盯着陶清风真人的脸看了看。   陶清风见他久久不发表意见,有些忐忑道:“严老师,我也不是故意……故意瞒你的……”   陶清风估摸着严澹大概在思考咖啡厅里,从孟小丹那里听到的事情。又或者,在琢磨陶清风和星辉娱乐等相关人员的关系,正准备进一步解释,却听到严澹说:   “所以……你其实叫,陶清风?是个演员?”   那一刻陶清风的心,忽然无端地,剧烈狂跳起来,仿佛预感到了某种,冥冥中即将出现,一直在那里的——   “振清风,照明月,濯清流,揖西山。多好的名字。”严澹很自然地说出来,并不知道在陶清风内心里,投下了多大的波澜,他补充道:“也怪不得你托以‘广川’二字——‘寂寥天地暮,心与广川闲。’和清风明月,都是闲野之趣。”   严澹思考着陶清风曾经的欠债说辞:如果是演员,工作挣一亿还款似乎就成了可能。但是小陶这种孩子,居然进了娱乐圈?这也太不符合他的气质了。他是如何走上这条路的?又或者单纯只为了那笔欠债?还有他和谢国珉那边的事情……   上回在咖啡厅,陶清风匿名写语录体,交给了孟小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呢?孟小丹说陶清风在水天影视城的讲话,直接改变了顾问团的想法。当时自己还不以为然,觉得娱乐圈的事情说不清楚,大部分都是早就安排好的炒作。如今想来,如果是对国学心怀热爱,功底又深厚的小陶,做到也不奇怪。   严澹考虑的东西,和陶清风心中翻腾的波涛完全不一样。   为何,严澹说的话,和燕澹生当初一模一样?   虽然,完全相同的,只有前半句,夸赞陶清风的“振清风,照明月,濯清流,揖西山”是个好名字。后半句对于陶广川名号的评价,当年自己并没有听到过。燕澹生对于这个字号的评价,只说过一句:“广川二字,怪不得。”便没了下文。   莫名地,陶清风觉得,严澹今天所言,“寂寥天地暮,心与广川闲。’来互映清风明月的闲野之趣。”和燕澹生没说的下文,一脉相承。虽然他已经永远无法去验证了。   陶清风怔怔没说话,重提旧日诗名处,又去何处寻当初那个“燕台心如梦,春水澹烟生”的人?   陶清风喃喃道:“谬赞,不如你……”   不如燕澹生的表字……   那一瞬间,他几乎想要说得更多一点。陶清风想对严澹说他其实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这样就有理由去问严澹是不是也有什么心照不宣、惊人的秘密——可是陶清风也知道,这只是自己太过任性的念想。为了说服自己再见到故人的任性想法而已,是不能放纵这种念头的。   陶清风努力平复下心情,这只是又一个巧合,虽然这巧合得太过可怕。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这与严澹无关,陶清风略带愧疚感地想,自己不该总是试图因为偶尔巧合的相似感,在严澹身上寄托他上辈子,对故人、故园和故国的感念。可是他控制不住,又有谁能完全掌控住内心呢?陶清风无奈又暗自欣喜地任由这股柔软情绪默默滋长,并不知道它后来会变成何种模样。   严澹没听到陶清风的自言自语,却察觉到陶清风的恍惚,摊了五个手指在陶清风眼前晃了半天,陶清风才如梦初醒。   严澹已经把视频那几个画面又拨了一遍,从他的神色来看,对《归宁皇后》这部影片蛮有兴趣。虽然他的神色依然看不出喜怒,淡淡地问:   “所以欠债一亿其实是?”   陶清风无奈地承认:“违约金。”   严澹问:“为什么要偿付?你违约了吗?”   陶清风说:“不,我想解约,不想做十年艺人。”   严澹问:“解约?想去其他公司发展?”   陶清风说:“我不想当戏……咳咳,不想当演员。我也没多少当演员的水平。”   严澹低头看了看静止的视频画面:广积王子写《怀仁》时眼含热泪的表情,说:“倒也不必妄自菲薄。不过若你不喜欢当演员,想去做什么呢?研究历史吗?”   严澹明明是随口调侃,陶清风还真的非常认真地点头,严澹不由得心情复杂,这孩子还是太年轻了些,现在倒也不是劝他的时候,转了个话题:   “你刚才说,没房子住了?”   陶清风不好意思:“房子是谢国珉那伙人的,我,回剧组住吧。”   严澹眼睛深了深:“既然说到谢国珉……你被他绑架,你和他究竟……”   陶清风的头剧痛,他张了张口,定定看着严澹,露出一股压抑而委屈的气质,嘴唇颤了颤:“我知道……我现在没法报答严老师,只是……”   严澹强压住内心那股莫名的怒火,尽量和颜悦色地说:“我不要你报答,你若是肯说实话,就是最好的报答。”   陶清风声音虽然很轻,却并没有妥协,很慢地,一字一顿道:“除此之外,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严老师要什么,都可以。我都愿意。”   严澹没说话,静看一会儿,反问:“什么都可以?那可得先欠着,好好想想了。”   陶清风脸色惨白,神色却非常认真:“悉听尊便。”   严澹看着陶清风那副疲惫、内疚又难受的模样,也心软了,他转移了话题,一边心酸地想,自己真是个,知趣的人啊。   “这几天也拍不了戏。”严澹虽然转了轻松的口吻,但态度却相当的认真。“不知有没有荣幸,邀明星来我家小住两日,也好满足一下,普通观众的好奇心。尤其可以交流一下——”严澹正色道,“怎么把谢国珉告倒。很多事情经过,还得劳你详细给律师说。”   陶清风一愣,鼻尖发酸几乎就要落下泪来——在自己隐瞒这么多的情况下,严澹竟然还顾念着自己说的,没有家人同住,想照顾双手无法自理的自己两三天,却偏偏说得像是陶清风屈尊似的。   严老师这样好,他却必须瞒着他真相,令他困惑、失望与痛心——虽然严澹没有说出来,但是陶清风可以感觉得到严老师那种隐秘怒火下的难受情绪。陶清风自以为很了解这种情绪,是惋惜。陶清风惭愧地称自己一声君子,在严老师眼里,这种君子就像落在泥沼里被谢国珉踩踏,一定让严老师很痛心吧。   陶清风努力把眼泪逼回眼眶,神色语气都恢复正常。陶清风记得在严澹打电话时,说过他要请华大最好的律师起诉谢国珉云云,虽然陶清风并不了解法律行业,但自己的事,哪有让别人一再操劳的道理,好像还听到什么起诉费,   他忙说:“严老师,律师还是我去请吧。我知道,你们华大的律师当然是最好的,您就替我指个路,我自己的事,亲自去说就好。那个什么费,当然也是我来付。”   严澹并没有强求,却说:“我出面邀更方便。律师很忙的,外人去找,她一不定接。这几天看她有没有空过来一趟,见了面你就详细跟她说。至于诉讼费,你若真心过意不去,还是转交我吧。她们那种顶尖的,不给个同学折扣价,真的吃不消。”   陶清风问:“同学折扣价?”   严澹想了一下:“她亲口说的,如果是我去,就一折。别这样看我,她们外接的案子都是百万的,还要不要普通人活?”   陶清风刚知晓现代社会的折扣含义,对外接百万案子的律师,在严澹这里报一折的价,就是十万左右。虽然仍然是一笔巨款,但是拿回银行卡后的陶清风,卡上存款有小几十万,是可以支付得起这个数字的。   多亏严老师有门路,否则陶清风真的恐怕并不愿意,倾家荡产地请律师“打官司”。自己又欠了他一个人情。他感觉自己像是个债台高筑之辈,恐怕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还不请严澹的恩情。   严澹继续问:“好了,你还没回答我,愿不愿莅临寒舍小住几天?”   “这实在是折煞我。”陶清风定了定神说,“严老师,坦白地说,我实在受之有愧。但我不跟您客套推辞,这两天便仰仗您照顾了……严老师也答应我一件事好么?日后有了机缘,我报答你的时候——我一定是竭尽所能报答你的。这和见外什么的无关——到时候,你不要推拒,也不要和我生分,可否?”   严澹静静地看着他,最后摇头道:“明明可以靠脸,偏要靠口舌。”   陶清风:……   医生又给陶清风量了最后一次体温,已经恢复正常,没有低烧了。开了一包消肿的外敷,和一包内服,叮嘱三天之后拆木夹。可以临时拆下来洗澡,但洗的时候不要乱晃,洗好了赶紧架上。陶清风一一应了。   陶清风除了躺下起身时,要人扶一下,其他时候是可以正常走路的。但他双手不能拿东西,严澹就把药和行李都提到车上。   陶清风并不会认车,但是看得出来,这并不是上次去蚌中月吃饭时,严澹开的那一辆。   是严澹有两辆车吗?陶清风不太懂,也不好去问。坐在后座上时——因为严澹说坐副驾需要系安全带,会弄到他的手,便让他坐后座了——陶清风忽然想到了许容容短信里的吩咐,演员得去转发宣传视频。但是自己手动不了,只能待会到家后,请严澹帮忙了。   自己新的名字出现在宣传视频里,那群可爱的“小陶瓷”们,也需要一个解释吧——陶清风每次打开小号微博,会去看自己的明星号微博下面,那些小姑娘们都在说什么——时间久了,竟然也觉得蛮可爱的。   虽然大部分内容,他都看不懂。陶清十八线,粉丝其实并不是太多,核心的那几十个,每次出现在显眼的位置,来来去去看得多了,陶清风竟然也眼熟了几个。她们有着奇怪的后缀,诸如“陶清清的喵太太”,“陶小清的女盆友”,“一心嫁给清清的陶瓷”,诸如此类的画风,弄得陶清风有些不解:他都没当面见过她们,她们都一门心思想着跟自己成亲了?   看来在现代社会当明星,很好找媳妇吧。可是这对陶清风有什么意义呢?他这个一心想要赚够违约金,离开娱乐圈隐姓埋名,搜罗大楚遗章了此残生,再没有别的心愿。千年前的残魂,附在这具皮囊上活过来,已经算是老天爷太过仁慈的厚爱了。难道还要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吗?他也没那个想法。   上一辈子,陶清风也没有娶亲生子,他十六岁之前,家里一贫如洗,他一边侍奉母疾,靠着老师徐棠翁的资助,和自己卖字为生,攻读四书五经。没有心思娶妻,也不会有姑娘愿意跟他受苦。   他十七岁秋闱中了乡试的解元,年纪轻轻崭露头角,本来县丞想要将女儿许配给陶清风,可是由于跋扈骄横的里长从中作梗。陶清风只有带着母亲外出躲难,连人家姑娘的面都没见着,就此不了了之。陶清风一路辗转来到京师,赶上来年春闱,在会试中名列前茅,又等了旬月,便是殿试赐等第,殿前应试,钦点探花。一甲三人,同站在丹墀下,状元公站在那块刻着龟和鳌的石板上,他和榜眼分立左右……那一年,陶清风十八岁。   在这之后,找陶清风提亲的,倒是门庭若市,几乎踏破了他住的地方的门槛。然而那时候陶清风境况尴尬:京师旅资不菲,他考举这段时间,几乎已花光积蓄。他还未得到吏部正式授予的官职,只能在其中等待栓选,运气好等几个月,运气不好等三年,才能获得委任。吏部每个月会按九品下给他发放一点微不足道的俸禄——斗米。   然而陶清风除了自己之外,还要照顾母亲。在京师落脚之处,不能太过于偏远不便。于是他白天去吏部听调,晚上继续卖字维持花销。那时候有几户京师重臣,想要招揽陶清风为婿,自然也能解他囊中困顿。可是陶清风在了解之后,得知那些上门提亲的重臣,要不是朝中党营之辈,要不便是私德有亏。陶清风宁贫亦不愿从。   那时候,每个月陶清风门口的桂花盆里,会有匿名之人送来一包银子,数额并不大,恰好能解他偶尔支绌困境。陶清风把它们每一笔都记了下来,预备等到日后找出人来偿还。也避免因此被人挟恩图报——可是三年,他都没找出来究竟是谁做的。如果是要拉拢他之人,为何迟迟不露面呢?看来那人只是真心想帮助,并不希图陶清风什么回报。他对此前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猜测颇为惭愧。   然而大楚的他已身死,这个谜题,再也没有解开的一天了。   严澹的车开进了小区里,这片住宅小区离华大只有一公里远,环境非常好,楼盘间隔很宽,大片茂密的绿化带,还有一个人工湖。小区入口不远处便是生鲜超市、马路对面有个区重点中学。严澹把车驶入地下车库时,旁边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们正好陆续被接走,一派温馨热闹的景象。   陶清风心想,这样的环境,对于普通人来说,真是安身的好地方了。   严澹带着陶清风从地下车库上电梯,一直到了顶楼。然后请陶清风进了家门。   两室一厅的普通居室,窗明几净,干净整洁。客厅里还有一大缸五颜六色的鱼。   严澹告诉陶清风:平时他就自己住在这里,离华大近,方便工作。顶楼还自带个小花园,种了一些花草。   华大的引进人才项目待遇里,给这些海归博士毕业的人才们,不但提供教师公寓,还有一笔诱人的安家费;为了扩招顺利,开了年薪丰厚的待遇;加上高校里的项目报销费用和不低的公积金……谢国珉口中“教书匠能有几个钱”的论断,下得武断了。   活生生的例子便是,严澹自回国后,没有用过家里一分钱,便已经安家置业,虽不算大富大贵,但生活也称得上小康了。   严家的父母巴巴盼望着严澹学成归国,车房早早地准备好,买的是宁阳江景最好的楼盘,车子选了个保时捷。结果严澹都没去用,他嫌江景房离华大太远,保时捷开去上课太招摇。严家父母正要说那你看上大学城哪边的房子?我们再买一套就是了……严澹已经自己不吭不响地,拿华大的那笔安家费付了首付,公积金供贷,工资攒个普通suv的分期,默不作声地把自己的生活计划捯饬好了。   严家父母既欣慰又心酸:家里这些小子们,一个个都长大立业了,不花他们的钱,也不要他们操心了……提前进入了念叨孙子的老年人心态。严澹只敢每个周末回家一趟,尽可能推辞他们的相亲安排。   分明他上面两位兄长都没有成家,严家父母盯得最紧的却是他……严澹也是无奈,两位哥哥的职业性质,婚姻都要参详得更复杂些、唯有严澹可以仅凭喜好来,不用考虑业内或者圈子什么资源置换。在严家父母心里,反倒是最容易带女朋友回家的一个了。   要有女朋友……他也得先治好自己那个“无法产生恋爱情感”的症状。他甚至为此去看过心理医生,结果是他的生理和精神状态都完全正常,也没有障碍或抗拒情绪。就是不知为什么,从小到大,无法对任何人产生“恋爱感”,无论是异性还是同性。   严澹觉得,自己心里的某处,有一处缺口,但又不像是被弄丢,而是被好好保存着,藏在了一个秘密的地方——他穷此一生,就是要把它找出来,自己的情感就能得以安放。   当然陶清风完全不了解严老师的小烦恼,在严澹收拾平时不用的一间卧室当客房时,他正在欣赏严澹挂在客厅墙上的几幅字画。   一首张小梨的《樵客》,一段吴舒的《藏儒三句》,一幅罗稼旭的《昆吾图》。   虽然都是现代造的,但式样优美典雅,让客厅充满了书卷气。   客厅玄关被改造成了个半开放式的小书房,木柜玻璃隔高达天花板,几十层全部放满书,陶清风看到了许多经史子集的眼熟著作。   严澹抱着床铺进出时,给陶清风指了指书柜前面的地板,那里有一道和地板颜色很像的活板,平静地说:“下面一层也是书。”   陶清风并没有像其他来严澹家做客的朋友那样满脸震惊,而是一幅理所当然的样子点点头。他觉得很正常,一是古代的书本来就很大,二是就算现代书本开本缩小。但是搜集了全史之类的书籍,每套都有几十卷,放满整个房间他都不奇怪。那天听孟小丹说《历代通鉴语录体》有五百卷。陶清风也没觉得什么,当年大兴朝编《七阁全书》有一千四百卷。严澹这里估计都没有,否则他家会不够放的。   陶清风在书架上一眼就看到了《崇安三十六年间大事要录》,这就是他上次在图书馆听严澹说,记载崇安年间得更详细的那本书,无论是后来他再去图书馆,或者网上搜集,都没有找到完整的。看那书的颜色陈旧暗淡,估计也有年头 ,陶清风想着等他手好了,一定要借来看一看。   严澹把陶清风从书柜前扶开,领他进房间,客房比主卧小一些,除了床桌和一个衣柜,空荡荡的,窗台上两株文竹,桌上两个小木雕。严澹解释说,装修完半年,平时都不怎么用,灰倒是扫干净了,但这床他也没睡过,陶清风将就一下……   陶清风觉得,严澹每次的“将就一下”都很超出他语境里的意味,陶清风之前还觉得这个时代的人说话很直白……然而遇到严老师之后,他觉得,并非如此,和大楚那时候的谦逊客套,并没有什么区别。   陶清风还没有去那套公寓收拾行李,自然也身无长物。严澹让陶清风先坐一会儿,他去楼下超市,给他买洗漱用品。严澹平时一个人住,没有备用的。等严澹上来的时候,陶清风发现严澹还替他买了套睡衣,觉得挺过意不去的。   “其实不必破费。”陶清风心想,严澹待人也太厚道了些,拿件旧睡衣给他,不就行了么。   严澹看出了他的想法,说:“睡衣不能随意穿别人的,你想穿我的睡衣吗?”   陶清风这才恍悟,自己又不懂现代的规矩了。和大楚那时候不一样,现代人似乎更注重隐私和个人物品的归属。像是睡衣这种东西大概就是私有性很强的了,不能随便给人。   但严澹反倒愣了下,在说完那句话之后才意识到,刚才自己好像无意之间,对陶清风开了个有暗示的玩笑。他在这方面的分寸向来特别仔细。虽然陶清风看上去一脸懵懂,没听出来。严澹却心知肚明,若是在他留学的那个开放国度,如果是那种取向,往小的说,是调情,往大了说,是冒犯。   严澹心中一边反省一边震惊:反省的是这样做是不对的,对不起为人师表四字;震惊的是他居然无师自通了这种表达。明明从前的自己,禁欲冷淡程度可谓同学之间皆知。何况那个感情缺乏症,他一度觉得自己不在柜子里,也不在柜子外面。   说来也奇怪,陶清风明明是娱乐圈的,怎么纯成这个样子。严澹又想到今天破门而入时,陶清风躺在那张大圆床上,估计破门前一秒还被谢国珉摁着意图行不轨之事。但是他的神情,只有愤怒和厌恶,压根儿没有任何应对这种事的羞耻反应——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   小陶究竟和谢国珉……算了,严澹想:都是小陶自己的事情。自己欣赏陶清风的才情,和他交个朋友,出了事,力所能及帮一把。这就是严澹给他们之间划的界限,也是在心里,给自己划的界限。   陶清风想起发微博改名字的事情,还有许容容提醒的快去转发《归宁皇后》宣传片的事情,苏寻放假联系不上,他只能亲自去弄。   于是他拜托严澹,登录了他的微博明星账号,他也保存得有账号密码。严澹输了密码登进陶清风明星账号的微博,被海量提醒淹没,不知所措。先去申请了浪花的改名认证,上传了需要的资料。等了大约半小时,就给他审核通过了。   陶清风也看到了网络上,对这支宣传片的主流舆论。   《归宁皇后》首支宣传片自然引起了广泛关注,大部分人也给予了期待和好评:熊子安导演是业内扎实的老将,钟玉皎和张风豪的实力演技派,还有打着“历史文化电影”的招牌,和全新影视城美轮美奂的布景。加上大兴朝开国帝后的知名度——不论是在中小学课本上的通识教育程度,或是《演义》的流传,都让路人有兴趣来瞅一眼预告片。   预告片里并没有太多台词和情节,仅展现服化道和演员形象为主,演员的扮相设计,参考了大兴朝的古朴样式。但是在审美上,做了一些更符合现代的改动——比如把直裾外面罩着的桶腰裙,裁剪成了束腰裙;比如把遛肩的罩袍,改成了有肩架撑着的罩袍。这些在大体上无损大兴朝服饰风格,但是无论男女都更加挺拔修长,宽肩窄腰。   也有历史博主一幕幕截图,猜测分析这些场景片段,分别是什么事件,好像还真的能找到对应的线索,所以学院派这次也难得的没有吐槽。   以前点评过陶清风的那个著名的“华大历史博主”,还难得地,矜持地赞了一句:“暂时没看出太魔改的地方,挺不错的。” 第36章 微博画风&连锁反应&表字   作为主演, 钟玉皎的好评度当然是最高的, 尤其骑马斗狼的那一段, 虽然没有放完全,但是已经有影评人从给的一个眼神镜头称赞“明明都三十五岁, 居然可以把十六岁的少女孤身面对险境时, 那股惧意与蛮劲, 表现出来。”   张风豪也宝刀未老, 有人在转发评论里说:“姬宇在田间垦地的朴实农民样,见到漂亮农妇就盯着人家看。镜头一转, 天胜皇帝坐在皇位上, 眼神也高深莫测了。豪叔不愧是豪叔。”   沙洲和刘琦回作为日常被diss演技的小鲜肉代表, 这次视频里几幕镜头, 也有板有眼的, 路人于是也没怎么嘲讽。只有黑子在上蹿下跳带节奏, 但是那不占转发评论的重心,很快就被刷过去了。   陶清风的广积王子,由于有几秒钟“眼含热泪”和背景悲情音乐的渲染, 加上他的脸实在好看, 很多不认识他的路人倒是给了好评。粉丝们更是兴奋得不得了, 一个劲地说每一帧都截下来舔屏。当然, 粉丝主流里还是充斥着他为什么改名的发问声。陶清风这才想起来,要请严澹帮忙转发一下, 宣传片微博。   严澹问:“你转发要说什么?”   陶清风摇头:“平时都是苏寻帮我发。”   苏寻转发微博的风格走的还是陶清风以前路线里的“真性情”, 苏寻大量使用表情符号, 可耻地卖萌。严澹看得直皱眉头,嘴角微抽:“问候一句粉丝好,要发那么多兔子头?”   下面那些顶着各种“清清媳妇”后缀名的少女们也保持一致,大量兔子头排队,一眼望过去,严澹觉得像是来到了某种邪教仪式现场。   陶清风其实从前也无法理解这种思路,但是他于娱乐圈这一块是外行,不太懂苏寻给他说的什么“人设”,就任由苏寻去操作,也不干涉。但是现在想法和严澹一致:“转发微博,当然是要说一点有价值的东西。至于表情,用不着发那么多吧。”   陶清风说:“我也觉得,这一次转发,就发一首,称赞香昌的诗吧。”   严澹按照陶清风的想法,稍微编辑了一下需要转发的微博,给《归宁皇后》的宣传片的评价。严澹写好了后给陶清风看了看,陶清风觉得很对胃口,请严澹发出去了。   @陶清风v:尝闻倾国与倾城,巾帼敢当关大计。幸会。//@归宁皇后电影官微v:青颜未老襟抱开,凌云万丈有凤来。大型文化电影《归宁皇后》第一支宣传视频“凤来篇”首曝……   另一条是星辉娱乐公司发表的《更改艺人陶清姓名公告声明》,陶清风告诉严澹,直接转发就好,不用再说什么。   严澹放下手机,丝毫不知道这两条转发引起了怎样的讨论。尤其是第一条《归宁皇后》宣传片,严澹写的那句诗是后世诗人对归宁皇后的称赞,用在这里颇为古雅,兼有应景。而且“幸会”二字,既能理解成陶清风遇到了这个剧组、这个影片,感到的荣幸,也能带入角色,符合广积王子刚遇到大嫂时,那种真心的叹服和欣赏。   无论是粉丝,路人或是制作方,都觉得这条转发,十分顺眼。   严澹问陶清风:“你是不是还要发个关于改名的原创微博?想好怎么发了吗?”   陶清风觉得,前面既然已经转发了星辉娱乐关于改名字的正式公告,那他自己发的微博,就用不着再重复解释改名字来龙去脉——何况在他心里,这根本不是改名字,这只是找回自己的名字而已。   于是陶清风对严澹说:“写《虞山快雪亭》里那几句吧。”   《虞山快雪亭》,就是“振清风,照明月,濯清流,揖西山。”这几句的原文出处,两辈子都听到同一句话来称赞注解他的名字,陶清风觉得非常有纪念意义。   严澹笑了笑,“好,那你要不要配个图?”   陶清风今天第一次看到严澹笑,又不由自主失神愣了愣,连忙移开了目光。   陶清风心想,之前发微博时,偶尔苏寻也会捧着手机过来,给陶清风照一张大头照作为配图内容。可是陶清风现在并不想拍自己的脸,且不说他受伤后脸色不好看,而且他觉得既然主要内容是这句话,那么拍一点更和内容相和的应景之物,不是更好吗?   于是他问严澹:“严老师,你家有没有《大兴辞雕》这本书?”   《大兴辞雕》收录了《虞山快雪亭》一文,也收录了广积王子的《六言》,其中就有一篇是《问政》。陶清风想照一张这本书的照片放在微博上,来作为补充,如果他的粉丝们有兴趣,能去找来看,就更好了。   严澹一听就明白他要做什么,起身去书柜里翻出了《大兴辞雕》,严澹那个高达天花板的几十个玻璃柜的书柜,里面还有一层。   严澹把书放在陶清风面前,陶清风发现这本书的样式比较老旧,出版公司写着华中古籍书局,严澹还把《虞山快雪亭》和《问政》那两篇翻开了也照了相,居然是竖版繁体字。陶清风问严澹这是什么时候的书,严澹给他看版权页:三十年前的版本。   “严老师家里还有这么早的书?”   “长辈给的。”严澹轻描淡写,“反正我这里装得下,他们就都捐过来了。”   严澹编辑着微博,说:“要不要把《虞山快雪亭》和《问政》,凑一下?”陶清风心中感动,严澹连这个都想到了,把自己要演的角色广积王子,和改名字,巧妙地结合在一起。   虽然严澹和他一样都是圈外人,也并不熟悉娱乐圈的操作。但是陶清风心想,先不管那些了,把内容来源解释清楚,至于什么人设,形象,反正不偏离太多丽莎上次给他讲的那个什么路线就行了。   苏寻说,粉丝们看到他的自拍和卖萌会很高兴。陶清风心想,从前自己觉得,不适合娱乐圈,一部分原因就是不想当演绎别人的戏子,也无法融入这个圈子的规则。   可是,陶清风看着自己改后的微博名字,想到了老大爷对“角色”的缅怀,和警官教育的“公共道德楷模”,心想,自己并不该以为,这个行业只是很狭隘的戏子演绎别人的故事。演员作为明星,也有义务去表现出积极的人生一面。如果能潜移默化影响到观众或粉丝,那也算是一桩教化的功德了。   陶清风不知不觉间,开始不太抵触演员职业这条路了。   严澹编好后的微博给陶清风看了看,陶清风心想这比苏寻每次给他看的,可顺眼多了。   @陶清风v:山水之间,振清风,照明月,濯清流,揖西山。宜有以过人者,君子之名也。进于礼者,已从名出。[图片][图片][图片]。   三张图片,一张是《大兴辞雕》的封面,剩下两张分别是《虞山快雪亭》和《六言·问政》的片段。   严澹给陶清风编的这段话,前面从“山水之间”直到“以过人者”是《虞山快雪亭》的内容,也是陶清风名字的注解。由“君子之名”直到“己从名出”是广积王子《六言》里《问政》一篇,大意便是:君子的姓名按照礼数来交代,便是一种仁义的美德。这种仁义的美德是自身出发的,自身的名字便是自己立身之物。   这两篇结合在一起,既解释了陶清风名字的出处,又引用广积王子的《六言·问政》文论,来阐述告知别人姓名,是一件有礼貌之事。把陶清风的个人形象,和所要饰演的广积王子角色有机结合在一起。   虽然在严澹眼里,只是把两篇里的片段简单拼了一下,一个是散赋,一个是文论,并不是相通的体例,凑在一起还是稍微违和。将就一下吧。但是在外人眼里,可就不简单了。   陶清风和严澹都没去管微博发出去后的议论,他们完成任务后就放下手机,严澹去准备晚餐了,陶清风站在厨房门边跟他聊天——并不知道陶清风微博的这个画风,究竟引发了怎样的波澜。   抢前排的小陶瓷们没有发兔子头,而是发了一串“??????[跪][跪][跪]。”热评里后缀为“陶哥哥的小兔子”的粉丝发的是:[嚎啕大哭]怎么办我看不懂哥哥在说什么,哥哥求说人话[狗头]。瞬间几百只小陶瓷点赞这条。   这也暴露了陶清风的粉丝群体画像,年龄层次基本是在小学初中之间的少女。以前的陶清发点自拍,发些小兔子亲亲之类的表情,她们就觉得很开心,也在评论里互相小兔子亲来亲去。但这既把粉丝圈死,也把路人度限制死。身体原主人陶清的原创微博,转发评论从来不过万,因为都是这种粉丝福利向,也没太多内容营养,引发不起什么讨论的东西。   虽然这些小姑娘们真的很可爱,也很善良。她们真心喜爱原来的陶清,一是长相,二是美化了的“率真”的人设。对真实基本一无所知——往往也是最幸福的时候。   不过,这种转评赞的有效率,对于给陶清买了几十万僵尸粉的公司来说,对比的效果太打脸了,一个明星号粉丝二十万,每次转发评论就两三千。其中大部分还是水军自动转发的,有效活粉言之有物的转评赞,真正一个个数起来,可能最多就几百。但是如果粉丝数目不买到二十万,就更尴尬了。微博上很多自媒体或者野人当红博主,都不止这点粉丝数。从这个效果来看,从前的陶清的确是十八线,“红”肯定不红,“小红”那也是被嘲出圈的“尬红”。   这次原创微博,一开始下面弥漫的,是粉丝哭唧唧看不懂的气氛。这两篇文章没有选入初高中语文课本,这是她们最本能的反应。随即大粉们开始活动过来,看不下去组织控评,刷#广积王子#话题,清一色说:“哥哥好厉害”。直到此时,微博还没有出圈,直到星辉娱乐公司例行转发艺人微博,并配上解说:   @星辉娱乐公司v:陶哥哥的新名字是不是很好听,你们觉得呢?[兔子可爱][兔子可爱]//@陶清风v:山水之间,振清风,照明月……   关注星辉娱乐公司的各路媒体们,这才注意到陶清风这次画风不太一样的微博,其中有几个和星辉娱乐公司合作的营销号,也转发了陶清风的这条微博。   @视野看见v:陶哥哥的新名字哦,看上去很厉害的样子。//@星辉娱乐公司v:陶哥哥的新名字……   @番石榴快娱迅v:仿佛回到了被古诗词默写支配的语文课。[狗头][狗头][狗头]//@视野看见v:看上去很厉害的样子。//@星辉娱乐……   《归宁皇后》官方微博,也准备转发陶清风改名字这一条,因为陶清风这一条里,提到了和广积王子有关的《六言》。官博的原创内容,一般是导演熊子安来写,然后交给助理发。不过剧组相关人员的微博宣传转发,助理能酌情处理的,都不会去麻烦熊子安。但是今天看到陶清风这一条,助理觉得不太能把握得住,就去请示了熊子安。   熊子安做过很多功课,眼前一亮。他顺手看了看转发和评论区,默默为陶清风心酸一把:果然没人捧,粉丝控的什么评啊,起码把他这条微博的内容解释一下,或者说一下他微博里诗文的引用,他改名字、与角色联系的意义啊。看来公司也没人给他组织官方后援会,没有工作人员引导,就凭这些小学初中少女们,看不懂,一头雾水……   其实小学初中生里也有成绩很好,看很多课外书,追星学习两不误的,但是一来,迫于中高考的压力,能平衡时间且都做到优秀的人毕竟是少数。二来那些人也不见得粉陶清。三来就算她们粉了陶清,估计也没时间混成粉头,并不能第一时间抢热评……   那些按下不表,且说熊子安以《归宁皇后》官方微博的账号,写了这样一段转发:   @归宁皇后电影官方微博v:正是“君子之礼”与“君子之仁”,才成就了广积王子与传扬千古的《六言》,清风明月的君子,什么时候再写一篇好看的书法?[图片]//@陶清风v:山水之间……   转发里配的图片,正是熊子安照下来的,那天在片场陶清风写的奏章格式《怀仁》的独家剧照图。   发了之后,熊子安考虑得比较多,他担心路人以为那张书法是替写的,剧组是在演情景剧而已。熊子安就登录了自己实名认证的导演微博,也转发了陶清风改名字的那条微博,进一步指出:   @熊子安v:一个自己会填大兴奏章格式、会背《通鉴》与《本纪》、会写繁体毛笔字,有灵气的好演员。简直广积王子本王子了。//@陶清风v:山水之间……   熊子安操作的这两条微博发出去之后,引起了爆炸式的连锁反应。   首先,张风豪几乎是秒转了熊子安导演号的微博。   @张风豪v:第一次见到以扬体写隶书的合作演员,皇弟委实有才。//@熊子安v:一个自己会……//@陶清风v:山水之间……   张风豪的活粉们,由于年龄都比较大了,槽转评赞之类的流量数据,不太吃得消。但是他们活跃起来写小论文,却是涉猎最广,知识层面最丰富的。   立刻有会书法的粉丝兴致勃勃地围观起来,一开始语气还很不客气。   “扬体是小篆,用扬体写隶书是什么鬼?”   结果不一会儿他又自己回复自己:   “哦槽,真的是扬体的间架结构,真的写成了隶书。要写隶书为什么不去练虞体?”   结果有学历史的博主在下面回复:   “因为虞经北和虞经东,年代比广积王子晚啊。大兴前朝出名的书法家最负盛名的,只有扬子。但是大兴改文字制为隶体。所以开国时期的广积王子,以扬体的篆书结构来写隶书,还真的一点没毛病。”   当然,张风豪的大部队粉丝除了给渊博的博主点赞外,更多的则是对张风豪更新了微博的惊讶:   “抓住活的叔。叔,你这样夸人,多嫂和妞妞知道吗?”   “深吸一口叔气,你们别说了,叔待会儿要跪搓衣板去了。”   “叔!活的叔!不是广告叔!也不是任务叔!感谢陶清风弟弟!”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这些大龄粉丝一边管张风豪叫“叔”,一边管陶清风叫“弟弟”,丝毫不给“扮演别人兄长”的偶像一点面子。   看到张风豪转发之后,学聪明了的沙洲也来凑热闹转发了。   @沙洲v:感谢清风,受益匪浅。//陶清风v:山水之间……   沙洲自从那次让四个助理查大兴朝奏章格式,查了三天,其中一个助理才在论坛求助贴里找到了指路,去图书馆借了一本天胜皇帝的孙子济阳王点注的《皇考御批经札》,好歹完成了任务。然而当沙洲看到那整篇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全竖排繁体字的厚厚一本书时,终于在心底放下了没用的自负,崩溃地接受了“陶清风有本事,自己搞不来”的事实。   可惜从那天之后,陶清风就没在片场了,他的下一条通告要等到下周。沙洲还真为见不到他有些遗憾。虽然他和陶清风不熟,但娱乐圈也要装作交情不错的样子。刘敢辜和广积王子在电影里没有什么对手戏,沙洲就略亲切地称呼一下他的名,来展示这种友好讯息。   没想到引起了拉郎配的一场小风波,那也是后话了。当是时,陶清风完全不知道,业内因为他这一条微博,和那些为他说话的声音,风评发生了怎样的改变。   当然,在那些改变的效果出来之前,陶清风的黑子这回上蹿下跳得不亦乐乎。不仅在陶清风的账号下,还在归宁皇后官微,几个转发演员的微博下面乱蹦。不停地刷着当初的黑历史,癫狂地嘲笑他的文盲经历,并且非常唾弃他现在这般“矫揉造作”。   黑子这回依然口无遮拦,到处污染视线。   “陶猪不仅要上树,还要上到月亮去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陶猪以为摆拍本书,抄几句诗,就能洗掉骨子里的猪倌味?”   “陶猪为了练那个字,到底拱了多久的地?”   平时苏寻管着微博,会第一时间删掉黑评。但是现在陶清风和严澹根本就没看微博,两人在厨房,严澹正准备晚餐。陶清风也以为发完微博,完成任务之后就什么事都没有了。黑子肆无忌惮地刷着评。陶清风的粉丝当然忍不了,火冒三丈和黑子对掐起来。有些黑子嘴尤其脏,把这些花季少女直接气哭了,回击得更加猛烈。微博评论里顿时硝烟滚滚,乌烟瘴气。   当然这些事,陶清风都不知道,他站在厨房门边,看严澹炒黄瓜虾仁。   “油烟有点呛,要不你先在客厅坐坐?”严澹把抽油烟机调到最大功率。   “不呛。”陶清风心想,这比当年在大楚,他从小自己在灶间生火做饭,要好多了。不但没有多少柴火灰味,闻到的也只是油在锅里的香气。现代的“机器”真是好东西。   刚才严澹从冰箱里取菜的时候,陶清风看到冰箱里食材零零总总,虽不算多,但吃一两顿也有绰余。这和他对严澹的印象很不一样:君子远庖厨——虽然陶清风从小要照顾母亲,并不存在这种选择——严澹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分明。那双手,执笔写字,或者按照现代人的工作方式——十指如飞在电脑键盘上打字,都很合适,却不像是该做家务的手。   可是偏偏,他炒菜的味道,闻起来又特别香。   严澹从厨房的窗台上,横挂空中的一根竹竿上,取下了仅剩的一小块三线腊肉。转头对陶清风说:“终于可以吃完了。每年都要挂很久,也不好看,但长辈们的心意又不好辜负。”   陶清风笑道:“没有不好看啊。胡瞻尔庭有县貆兮。”   严澹也跟着笑起来,这句诗说的是:古代在厨房里挂着猪獾肉,本意是劳动者讽刺富人不劳而获。陶清风纯粹取其字面意思应个景,相当于一种文人式的冷幽默了。   严澹炒了黄瓜虾仁、蒜苗腊肉、白灼苤蓝,煮了个土豆洋葱汤,蒸了一小包卤鸡爪,一边端上餐桌时,对陶清风说:   “将……”   陶清风已经截住了他没出口的话:“严老师,你别再说‘将就一下’了。”   严澹又笑,说:“好。那就——请多吃?”   陶清风刚坐到椅子上想拿起筷子,忽然意识到,他两只手根本不能动。他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两三天,是不是都要麻烦严澹喂他吃饭,这怎么好意思。   更令他不安的是:在医院里严澹提出要请他来住两天,释放了照顾他的好意。这一点陶清风察觉到了,可他为什么脑子不多转一下,去思考这些细节,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来恍惚呢?为什么他面对严澹,总是如此不过脑子,偶尔的思考也只是浮于表面呢?   他这样想的时候,严澹坐在桌子对面,已经非常自然地舀了一口虾仁,递到他嘴边。   陶清风:“谢谢严老师。”   严澹说:“你叫我别说将就,你也别谢来谢去了。这几天我要是做每件事你都要谢一声,口都会干的。”   陶清风:……   虾仁肉质滑嫩,黄瓜片清香鲜美,苤蓝淋着蒜汁,土豆汤散发着葱香,还有松软可口的白米饭。虽然严澹依然一副“这都是普通家常菜随便吃点得了”的表情,但陶清风心中的感动却非常深。   两辈子,除了母亲,没有别人给他做过饭菜,也没有别人照顾过他。陶清风低着头,装作咀嚼饭菜,掩盖了眼眶里一瞬的湿润。等他再抬起头来,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小时候,谢国珉来家里玩,那一次我母亲做的就是黄瓜炒虾仁。没想到他现在变成这号德性了。”   陶清风见严澹提起话头,应该是旁敲侧击一下和对方的纠葛,但又没直接问,陶清风哪有听不懂的呢,可是他又不能和盘托出。   “谢国珉的德性不好。”陶清风斟酌着,慢慢说:“严老师,你可能觉得我挺不懂事的。”   严澹摇头:“我只是觉得,一想到你和谢国珉的事,就觉得像是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   陶清风深深叹了口气:“我大概是,失忆后性情大变,想到从前的事,自己也觉得,像是别人的故事了。”   可是严澹觉得陶清风没说实话,失忆后性情大变,是有可能的。但是失忆之后的知识体系……照陶清风的讲述,他一个从小辍学驻唱,跟着庄宇徽混,长大了也找不到方向才去招惹谢国珉的家伙,怎么可能有时间去读书学习这么多知识呢?如果他有那个心性,又怎么会从小辍学呢?   严澹轻声道:“小陶,你连对我,也不能说实话吗?”   看着陶清风一脸纠结的样子,严澹又心软了,叹口道:“算了,不说了,吃饭。”   陶清风刚才那一瞬间,看到严澹脸色沉下来,他心虚又愧疚,只能沉默地一口一口吃着,严澹喂给他的饭菜。   严澹一边吃,一边咀嚼“不懂事”三个字,其实严澹还是没法想象出“不懂事”的陶清风的画风。他总是觉得,陶清风少年时期,应该一直在读书,就算没有进公立学校,也是每天很规律地读书,才能养出来谦谦君子的气质。这种气质除非从小接触礼教知识,和长期饱读诗书,是培养不出来的。   搞不好是被谢国珉拐骗了,严澹忽然又后悔兴起这个话头,他不想去了解陶清风怎么和谢国珉纠葛的来龙去脉了,哪怕律师同学能问出细节来,他也不想多听了。   “等后天鞠律师来了,你可以多跟她说,对案情会有帮助。”严澹道,“你是明天去做笔录和收行李?后天空闲,不用去剧组吧。可以安排和律师见面吧。”   陶清风点头:“这个安排,再合适不过了。”   饭毕刷完碗以后,严澹开了电视给陶清风看。陶清风心里把手机叫做小方盒子,把电视和电脑叫做大方盒子。方盒子屏幕上都会有真人影像活动,刚醒来的那两天,瞥见沈阿姨看电视,还把他吓了一大跳,以为这些人被法术变小了,被人关在那个盒子里演戏。   虽然现在陶清风知道了这也不过是个现代的“机器”,但是骨子里的不适应感还是没有消失。这落在严澹眼里,就有些纳闷——   看个新闻而已,小陶怎么表情有点,紧张呢?   难道是因为新闻里正好在播报国际新闻,别的国家哪里战乱,哪里又打仗,哪里又发生天灾人祸,吓到他了吗?   当然,国际新闻里的战乱,也的确让陶清风略不安,那些看上去爆破威力巨大的火器。瞬间轰平一栋楼。联系着记忆里对于现代军事力量和武器的认知印象,他心有余悸地想:从前大楚戍边的骁将,面对的虽然也是真实残酷的刀枪剑雨,但要是敌手有了那种力量,任凭武功盖世,也无法扭转乾坤了。   文治武功……这个时代的武器应用都发展到如此可怕的层面,文治是不是也该有相应的进步?可是像严澹这种现代社会的国学精英,掌握的知识体系,似乎和千年前的他,区别也不大——可能区别就是,大楚朝之后的朝代历史,大禺朝和大彣朝,自己一无所知,他们能融会贯通吧。   即便如此,感觉传统文化的进步程度,和武器应用、和便捷机器、和医疗能力,还是无法媲美。   不过,老祖宗的东西,又能怎么发展呢?四书十三经,一代一代的大儒们,不过是解注、批注、加注,注上添注,注疏变得越来越厚,源头的东西,一直没有变过。   罢了,陶清风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用不着操心学科发展不平衡之事。他还稍显得安慰:如果现代社会在国学历史领域,没有太超越他个人的水平,那么等解约后,他也不用担心没饭吃了。   严澹坐在沙发上和陶清风一起看新闻,不时对新闻内容发表一两句看法。严澹显然很熟悉国家大事和时事政策,句句都到点子上。但是陶清风就比较茫然了——他顶多知道这个时代的国家领导人叫什么名字,也没有看新闻的习惯。沈阿姨在家里,每天晚上只看电视连续剧。   严澹说:“小时候,父亲逼着我们每天看新闻。那时候我们每天要看一个半小时的新闻——先是a省新闻,然后是国家新闻,还有宁阳市新闻。”   陶清风见严澹主动说起了他的父亲,问:“令尊……”   但是陶清风忽然发现严澹忽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新闻,代表们开会的镜头,过了那么一会儿,才回头问:“你刚才,说什么?”   陶清风刚才看到那些代表挨个的镜头里,有一位的名牌,姓严。   陶清风不由得猜测:“刚才电视上画面,那位严老先生,是你父亲吗?”   严澹不好意思:“小时候他就非要我们看……习惯了。搞得我现在看到新闻都条件反射去等他的画面……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陶清风知道这些电视新闻上都是现代社会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严家的背景果然不可小觑。但从严澹的气质看出:并不是给人压迫感的那种势头,而是像磐石一样,很沉厚可靠之感。   陶清风没有具体问严澹父亲究竟是什么身份,严澹也没多提此事。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让陶清风想起来,当年的燕公府……钟鸣鼎食之家。不禁有些暗慨。   看完新闻后,严澹拿过陶清风的手机,替他瞧瞧微博后续情况,一眼就看到了掐得昏天黑地的战场,不禁扶额头疼。   陶清风倒是没觉得什么,之前苏寻给他打理微博时就说过,有很多黑子,要把评论删掉。不过陶清风不想让严澹费力气,也实在对黑子的嘲讽感觉很陌生,就说:“随便他们。懒得管。管不过来。”   严澹把手机递到他眼前,把微博账号下面的战况翻给他看了看,那里是硝烟最汹涌的地方:“你先看看再决定。”   陶清风一看那微博,小陶瓷们可怜兮兮地和黑子对掐,他的心就软了。但陶清风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对掐的内容,陶清风觉得很无语:黑子持续在骂从前身体原主人陶清是个文盲。粉丝则努力要证明陶清风自从水天影视城的剪彩仪式后,变得勤奋好学。两边都觉得自己很有道理,一个说服不了一个。   陶清风心想,人的想法是最难改变的,为什么无论是粉,还是黑,都那么执着要改变对方的观点呢?喜好不同,各自不见,不就好了?大概黑子骂的是从前身体的主人,他无法感同身受地难过吧。毕竟今天因为身体原主人的破事,让他收拾了那么大的烂摊子。陶清风在心里,都忍不住想教育一下从前的陶清。   严澹看到一条黑子评论说:陶清风为了槽文化人设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可惜露馅了,看的是盗版书。证据就是上面字体凹凸,这是铅印,铅是有污染的。现在的书都是胶印,开铅印厂的是盗版小作坊……   严澹反而不淡定了:“信口开河!”   陶清风不太分得清现代的“机器印刷”,反正大楚当时只有雕版和活字。但是既然是严澹的书,当然不会是盗版。   可是黑子评论居然有很多人附和他,还说这个人是理中客,铅印的确污染云云。陶清风下次还是买本正版书再来装逼吧。小陶瓷们在这条评论下面都不太敢吭气,大概是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严澹依然有些不平,拿出自己的手机噼里啪啦打了一通,然后舒了口气。   陶清风好奇:“严老师,你在写什么?”   严澹说:“我在自己的微博上,给那个人解释一下。”   陶清风本来想对严澹说没必要,但是想到哭唧唧的小陶瓷们,又沉默了。便凑过去看严澹的微博。   严澹的微博没有用实名认证,就是一个普通日常的小号,微博名字叫做——陶清风一看,几乎屏住了呼吸——“万里云霆”。   陶清风声音有些颤:“严老师,怎么用这个作微博名?”   严澹笑道:“喜欢这句诗啊。万里云霆——”   “——驱号令,”陶清风心头狠狠一抖,“乘白出霄焕文章……”   ——万里云霆驱号令,乘白出霄焕文章。描述太白破晓、驱开云层,熠熠生光的文曲星,照耀了文坛的辞章佳作。   “白”并不是颜色,而指的是“太白星”,也是文曲星。   这句诗固然有名,但更要命的是,这句诗,是燕澹生的字出处。   燕澹生,字焕白。   燕焕白。   陶清风从未叫过他的表字,但不妨碍他知道出处。燕家三公子自幼被夸文曲星,对得起这个表字。   陶清风扶着太阳穴,头又剧烈地疼起来,他不得不装作是手臂的疼痛袭来,靠在沙发上,闭上了双眼。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巧合?   燕澹生,严澹,名字相似是第一重巧合。模样有点像,是第二重巧合。万里云霆驱号令这句表字出处被严澹用作微博名,是第三重巧合。   不,陶清风摇摇头,是自己过于在意,小题大作了。巧合只是巧合而已。 第37章 浴室&桂花;   燕澹生是他的故人, 寄托着他的怀念、遗憾和游丝浮絮般的沉吟暗问;严澹是他的新知, 在陌生荒凉的时空里, 给他带来款款微风般温柔暖意。   不,他们是不一样的,虽然这么多巧合,让陶清风很是纠结。但往大了想, 都是读书人, 凑巧喜欢同样几句诗,也不是不可能。自己和严澹的交友, 真的不能当做弥补没能和燕澹生称友的遗憾——自己总把他们大惊小怪地想一块儿,那样对严老师,并不公平。   陶清风定了定神,重新去看, 严澹在自己的微博上, 是怎么给那个人解释铅印之事。   严澹评论了那个人在陶清风改名字微博下面,质疑铅印的评论, 并把这条转发到自己微博上。   @万里云霆:这本《大兴辞雕》是铅印,因为它是三十年前的版本, 那时候全国的出版社都只有铅印厂。后来技术成熟, 才转成胶印的。华中书局是华国最好的古籍出版社, 也是最权威的一个版本。三十年间再版了二十七次。这本初版初印, 收藏价值很高。铅印要刻版印, 非常耗财力。小作坊最不可能做铅印[图片]//@黑子:……   严澹还配了一张, 《大兴辞雕》的版权页图片, 上面把出版社、开本印刷和出版年月写得很清楚。   严澹这条微博,回复在陶清风原来的微博下面,很多小陶瓷立刻像是看到救命稻草般地来点赞,她们也顺着转发,来偷窥严澹的微博。可是这个“万里云霆”的日常号,微博内容寥寥,也没有自拍,粉丝就零星的两三百,完全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她们还略有些失望。   没想到黑子却追到了严澹的微博下面,他们把严澹当个普通素人欺负,也不看他解释的内容,逮着又是噼里啪啦地无脑黑。严澹嘴角微抽,这些人真奇怪,明明讲了道理,为什么一副“我不听我不看我车轱辘”的风格?   严澹平时的日常微博,要不就是一两句心情,要不就是转发一点大大小小的消息,也并没有多少人互动。所以一开始,他的微博很惨地被黑子刷屏了,再后来,有小陶瓷摸过来,指责黑子像疯狗一样,这位路人只不过说句公道话……   黑子嗤笑:路人?娱乐圈无路人。搞不好他就是铅印小作坊的老板,版权页图片也是盗印。   可愣是把严澹气笑了,他放下手机,摇头对陶清风说:“应该听你的,懒得管。”   然而就在粉黑在严澹微博下面又掐起来的时候,那位有三十万粉的著名的“华大历史博主”,不但转发了严澹解释版权页的这条微博,而且破天荒地根本没有学院派式的评头论足、而是——   @华大历史博主:[噗通跪][噗通跪][噗通跪]居然被无知的粉黑缠住掐架。好心疼又好笑,知道右边是谁吗?是我们系最好的老师之一。我最喜欢的老师。[狗头][狗头][狗头]。//@万里云霆:……   华大历史博主的微博,是大量学院派的关注聚集地。他一转发,学院派们纷纷涌入严澹的素人小微博,看到版权页那条下面的纠纷,纷纷像在看动物表演,并留下足迹。   “连华中书局的版本都说盗版,没文化真的太可怕了。”   “这个版本我好想买啊,后来的版本都没有李思远那篇跋序了。但是旧书网上要卖几千块。”   “对啊,这版开本大,字也大,后来胶印版,字全都缩了,本来看竖排字就很痛苦了,纸面还白惨惨的,眼睛痛。还是旧版浅黄背景比较舒服。”   也有很多华大历史博主的路人粉,对万里云霆的三次元感到了好奇。   “这是博主的老师?华大历史系教授吗?微博这么低调的?”   “低调才正常吧,华大教授们一天到晚那么忙,哪有时间打理微博。”   更有娱乐圈看热闹的路人偶尔顺藤摸瓜进来,关注的点却又不一样了。   “这个版权页图片,是陶清风那几幅照片上的书吗?陶清风和这位华大历史教授认识?”   “不是吧,应该只是同一个版本,不是同一本书啦。这个博主只是在科普吧。”   “我倒觉得,陶清风这段时间风格大变,真的可能是认识了什么历史大佬,我有一个想法……”   这一条却又被黑子挖出来,试图把节奏带成“华大历史系的教授,也沾惹了娱乐圈的铜臭。”   很可惜他不但没带起来,还遭到了这批学院派小将们,更猛烈的嘲笑。   “讲道理,一开始你说陶清风的书是盗版,这就是你错了。后来一次次胡搅蛮缠,有意思吗?”   “笑而不语,说陶清风想贿赂,我姑且可以信一下。但说教授收钱给明星站台,人家看得上你娱乐圈吗?”   其实真正知道“万里云霆”这个号的三次元是严澹本人的,只有那位华大历史博主,因为正好是严澹带的博士生。其他人尽管可能是华大历史系或者其他学院,并不清楚具体是哪位老师,但是他们俨然同仇敌忾,和华大历史博主站到了同一阵营。   华大历史博主的其他粉丝们,还有学术圈子的,虽然也没几人知道万里云霆是严澹,但是也不妨碍他们相信华大历史博主的说辞,加入了嘲讽娱乐圈粉黑的队伍里。   微博下面一派其乐融融,却又高贵冷艳的气氛。路人粉黑点进去,就像老虎啃刺猬,不知从何下嘴。人家不是明星粉,不能用娱乐圈那套去掐架。而且这些人的表达能力真掐起来,后果是想象得到的,黑子才不去费那个劲。   倒是很多小陶瓷,可爱却傻兮兮地,对那些人一个个地感谢,惶恐得仿佛日式鞠躬九十度,抱歉表示打扰云云。也无差别地收到了善意的嘲笑。   “陶清风是谁,不知道,真为他好,少刷点存在感吧小朋友。”   不仅如此,学院派还极力撇清和娱乐圈的关系。   “谢什么?老师又不是在帮他,见不得有人瞧不上华中书局的古籍版本,传道受业解惑而已。”   “就是,老师根本连陶清风的微博都没关注,应该是去看归宁皇后预告片后,恰好瞥到官博转发陶清风改名字这一条而已。心疼老师,好心科普,还被逮住惹了一身腥。”   “老师应该会删黑评的吧。我先截个图保存一下,太好笑了我要日常拿出来回味。”   不得不说,虽然素人微博下面,学院派的评论也不过几百条,数量并不多,可是战况碾压式分明。哪怕黑子再车轱辘几百条,也就像白开水一样,根本没有看的价值。   严澹和陶清风聊会儿天,准备去清理一下黑评,点进微博又被提醒淹没,不知所措。待定睛看到流量是从华大历史博主那里带出来之后。他想了想这位是谁,不由得勾起嘴角笑了笑。在转发里回复了一句——   @万里云霆:你的博士论文二稿还没交。//@华大历史博主:居然被……   严澹拿给陶清风看,告诉他,这位华大历史博主,是他带的一个博士生,平时乖兮兮的,网上却喜欢搞事情,几年时间居然经营成了一个大v号。   陶清风失笑,想起了上次苏寻开心了半天的事情——被这位华大历史博主,点评了陶清风在水天影视城说的那番话。什么“哪怕演技糟糕,起码心怀敬畏,希望不要毁云云。”   那一瞬间,陶清风忽然有股动力:他想要把广积王子这个角色塑造好,等《归宁皇后》上映后,不知这位又会作何评价,是否在他心中真的“没毁”呢?   看着快到八点了,陶清风打了个哈欠。平时严澹和他互发短信,问候早晚安,自然知道陶清风的作息,便说:“你要睡了?水烧好的,你可以直接去洗澡……”   一句话没说话,严澹又哑了口,他和陶清风面面相觑,气氛难得有一丝不自在。两人都在思考这个被忽略的问题。陶清风两只手不能动,这件事……怎么搞?   陶清风心想:不能严澹给他洗澡吧,太尴尬了。   陶清风赶紧说:“我明天洗吧。我明天手应该可以稍微动了。一天没关系的。”   严澹也仿佛松了口气,点头:“那好,你早点休息。”   陶清风在严澹帮忙下,简单洗漱了一下,躺在床上入睡了。   可是,陶清风这回并没有睡好。他做了一个噩梦,他梦到了这具身体模模糊糊的,被谢国珉玩弄的记忆。   陶清风大汗淋漓地醒来,胃里有些翻腾。梦里的片段还在脑海中闪现,他厌恶地皱着眉。转过头看了看枕边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半夜三点,比他平时生物钟自然醒的时间,早了一个时辰。   果然还是被噩梦影响了睡眠。陶清风却无心再入睡。他浑身鸡皮疙瘩,不舒服,非常想去洗澡,把身上洗干净。   哪怕他知道那并不是他,只是身体原主人遗留下来的记忆,昨天刚好被开启了而已。昨天他被谢国珉摁在床上,当时除了愤怒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和梦里那些乌七八糟的记忆一对应……   陶清风胃里又是一阵翻腾,决定必须去洗澡。他感觉手臂稍微好了点,手腕以下应该可以小心地活动一下。不必麻烦严澹了。而且现在半夜三点,严澹当然在隔壁房间里熟睡。陶清风也知道他的作息——严澹是现代普通人最规律的作息入睡:晚十一点至早六点。   陶清风小心翼翼把腿搭下床,借着腿支起身子。开灯出房门,走到了浴室里。水还是烧热的。   陶清风身上穿的这套新的睡衣,是袍式。严澹考虑到了他的手不方便,没有买套头或扣子的款式,而是长长的一件睡袍,以一根系带扎住腰间。   陶清风弯了弯手腕,抽掉了系带,袍式的睡衣就松垮地滑落肩头。陶清风把它堆在浴室的架上。想要打开淋浴头的开关,但是淋浴头的开关位置,比他肩膀高一点,他又不能抬起手去开关。   陶清风只好搬了一个浴室里的脚蹬——还好很轻,而且只要他稍微弯腰就能搭在手上搬起来。放在淋浴头下面,他踩上了脚蹬,手的相对高度稍微高了些。   饶是如此,他还是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淋浴头的开关打开,方向也控制不了,直接被水对冲,浇了一脸。   陶清风赶紧下来,从脚蹬踩到地上时,他不小心踩到了,解开了的浴袍的下摆。地上本来就是湿滑的,他脚底一滑,直接摔倒下去。   半夜醒来,陶清风本来就因为噩梦没睡好,心绪不宁,头昏眼花的。这样一摔,居然就此昏倒在地上了。他陷在解开了系带的雪白睡袍里,被淋浴头的水浇湿了一头一脸,全身都被泡湿了。   陶清风昏过去没有醒,因为他又被噩梦缠住了。他的眉头蹙得愈发紧,四肢却因为水泡过浴袍缠着他,加上手脱臼了动不了,呈现出类似鬼压床的症状。   他又开始在记忆里面对谢国珉令人恶心的事了。   不过,陶清风摔倒在浴室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大,也惊醒了隔壁房间里睡觉的严澹。   严澹被“砰”的一声巨响惊醒,从门缝里看到外面隐隐有亮光。便也披上睡衣起身,开门发现从陶清风房间,到浴室的灯是亮着的,不由得心中一惊。   严澹听到浴室里淋浴头哗啦啦的水声,但是从磨砂玻璃门上,却看不到陶清风的影子,不由得疑窦丛生。   他站到浴室门边,敲了敲门,问:“小陶?”   没有人回答他。   严澹只好拉开了浴室的门,吓了他一大跳。   陶清风昏倒在淋浴头下面,连着睡袍被泡湿了。严澹连忙走过去,一边唤他,一边想把他扶起来,看看哪里有没有摔着。   他的手刚伸到陶清风身边,忽然看到陶清风眉头紧蹙,很不舒服的样子,不知是因为热水还是别的缘故,脸有点红,声音却很痛苦:   “别……碰我……”   陶清风还闭着眼睛,并不是清醒的样子,好像只是在做梦。   严澹的手就僵在了原地,花了大概一分钟来想这都是什么事——毕竟他也半夜醒来,头脑还不是很清醒。   陶清风为什么会昏倒在浴室里,做的又是什么噩梦?严澹并不想去深究,但并不妨碍他想到今天把陶清风从谢国珉手中救出来时候,他那副遭受磨难,令人心疼的样子。   严澹心中暗叹了口气。他不能去扶陶清风的手,只好又去揽住他的腰把他扶起来。陶清风身上泡过水的浴袍直接顺着手滑到了地上。严澹猝不及防便抱住了一个温热的身躯,把他自己的衣服也弄湿了。   严澹愣了一秒,在看了看好像并没有哪里摔青碰肿之后,转开了视线。其实用不着尴尬,严澹心想,陶清风有的,他也有……但这姿势,加上陶清风的睡袍没了,实在有点……   可怜的小陶,白天才被谢国珉那样吓过一遭,差点就要被……严澹心中一沉,不受控制地想,小陶说他以前不懂事,那是不是也被谢国珉像今天一样强迫过呢?那个时候,有人会去救他吗?如果没有,小陶……   不能去想,严澹压抑着不知所起的怒火,定了定神,本来试图叫醒陶清风,但又觉得这情景实在有些难堪,干脆悄悄把他送回房间。这样小陶心理阴影也会小一点吧。   于是严澹揽着他的腰,把陶清风抱起来。靠在自己怀里。陶清风被这番折腾都没醒过来,不得不说那噩梦的威力还是很大。   但严澹怀抱传递的温暖,让陶清风稍微恢复了一点点清明,他半醒半梦之间,感觉到自己被抱在一个令人安心的怀里,向前走去。这种暖意,让陶清风终于挣脱了身体原主人噩梦的束缚,却没有清醒过来,而是陷入了另一个梦里。人在梦里总是会忘记很多事,也会放任自己想到很多明知是荒唐的东西。   陶清风靠在严澹怀里,迷迷糊糊道:“……燕……澹……生,莫……笑我……”   五陵年少,春衫翩翩。自己却是不堪而狼狈的样子。梦里陶清风的最大的虚荣心,也不过是在对方面前,假装自己的“淡然”而已。   虽然对方也从来没有笑过他,但清贫的读书人,在少年时,尤其是燕公府家世衬托之下,总有几分敏感自卑之心。在清醒时被理智的自矜封存了许多年,却在孤独的梦境里展示出原始幼小的软弱感慨。   陶清风的声音很小,含糊的呢喃。严澹就没听清音调是几声,也听不清那个吞音的“生”字,以为陶清风是在说:“严澹,莫笑我。”   虽然严澹有些奇怪,陶清风不是一直叫自己严老师吗?依他的多礼,也不会随意直呼名字吧。估计是小陶昏头了迷迷糊糊的,吐露真言时,才会叫自己的大名吧。   严澹心中一痛:原来小陶心中的块垒并不轻,而且还担心自己,会笑话他?   不会的。严澹暗自心想,他的理智告诉自己:哪怕小陶从前的确不懂事,和谢国珉有过什么,那也已经成为过去。自己也没有丝毫看轻他的心。   可是他的感情却并没有理智那样大度……严澹知道自己心中怒火在燃,思绪非常混乱,甚至连身体都烦躁起来——他深深吸了两口气,不明白那股莫名蹿起的波澜心境从何而来,让他出神地、借着窗外街灯的光线,盯着陶清风的脸看。   这张脸,再细细地,一寸寸眼神描摹过,依然觉得,说不出地熟悉,好像在梦里早就见过。   严澹忽然意识到,自己低下头去看陶清风,头好像低得太近了,他赶紧仰起身子,结束了那一瞬间的恍惚。   严澹把陶清风抱回床上的时候,小心地不碰到他的手臂。又替他把被子盖好。清理了一下浴室滴出来的水,把那套泡湿的睡袍丢在洗衣机里了。做完这一切,他本该回到自己房间里睡觉,却丝毫无睡意,干脆坐在开放式书房那里,一边观察着陶清风房间的动静,以免陶清风有个什么万一。一边处理着工作上的事情。   虽然明天是周六,他没有课,但是大学教授并不轻松,有许多项目和文献要看,还要指导学生的论文,即便他每周的课不多——为了评副教授的课时重负已经卸下了,依然要努力工作。   好在,严澹很勤奋,且一贯如此。他把时间安排好,有效率地工作,今天白天,还有空陪陶清风,去警察局和公寓,处理完后续。   等到周日,也能腾出时间和鞠律师好好谈谈,然后把小陶送回影视城。自己晚上得回严家吃饭。他们兄弟,每个周日总要去陪父母的。   严澹心想:二哥是今天白天,准备和谢东来在华太金融会议上见面吧。他竟然暗自有些期待,二哥究竟会怎么敲打谢东来。想必明晚小聚,会有很多可以说的东西了。   严澹看完了文献后,才想到昨天晚上微博上面的事情,连忙摸出手机来看看,自己微博下面,有没有什么需要删除的东西——然后哭笑不得。   @华大历史博主:老师开恩!下周一就交!我保证!//@万里云霆:你的博士论文二稿还没交。//@华大历史博主:居……   这条微博下面,充斥着学院派愉快的笑声,慰问被催交博士论文的博主还算善良,不少粉丝残酷表示:不许刷微博了,闭关去,再刷微博就举报……好一派塑料情谊的嘴脸。   严澹又登了陶清风的明星号,去观察一下有没有需要删除的东西,虽然他想操作这个微博号和他的互相关注一下,但又想到这个微博其实是他的团队在打理,粉粉黑黑的到处窜也没意思,估计公司也不让他随意关注别人,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发现《归宁皇后》剧组的导演、两位演员都和陶清风进行了互动。或许小陶也该回应他们一下?严澹不太懂娱乐圈的规矩,作为一个信息记下来,待会让陶清风去决定吧。   经过了一夜,粉黑都消停了不少。   陶清风那条改名字的微博,由于有《归宁皇后》官微,和相关几个主演的称赞,也难得地过了万转,虽然这在娱乐圈是很小的数目了,但相比这个微博从前,流量委实大了不少。虽然被黑子捣乱了一波,但总体上仍然是正面的声音更多。   不过,最外围的那种路人,也依然觉得,都是同一个制作团队,娱乐圈的互相商业吹捧作风,都是事先计划好的,不过如此而已。   严澹见没什么大事,放下心来。看快到六点,陶清风也差不多该醒了,就去弄早餐了。   陶清风六点醒来。他昨晚做了两个梦。前面的梦到了谢国珉。后面的梦到了燕澹生。   谢国珉的那个梦,陶清风并不想去回忆,这个梦很糟糕。哪怕仅略在脑中闪过片段,都让他胃酸翻涌欲吐。   燕澹生那个梦,虽然温暖却并不是很清晰,陶清风在模模糊糊间,似乎被燕澹生抱住了,自己看着他那张记忆里明媚的笑脸时,还让对方不要笑话自己……   前一个关于谢国珉的梦,是身体原主人的记忆,陶清风处于原主人的视角上,却无法感受到他的情绪和心声,对于这个梦自然是厌恶抵触不已。可是身体原主人在那视角中的动作,十分迎合谢国珉——进一步加剧了陶清风呕心之感。   后一个关于燕澹生的梦,却是陶清风自己的情感投映。可是,即便自己想念大楚和故人,为什么会梦到被燕澹生抱住,他和燕澹生没有熟到这种程度,他们甚至连朋友都不是,更不曾拥抱过——所以这不是回忆起过去,而只是陶清风单方的想法。   陶清风忽然有些害怕,害怕去想清楚这个梦产生的原因,害怕去想清楚自己内心深处埋藏的东西。尤其是,这两个梦,是相连的。是不是代表着他受了谢国珉梦里的某种影响后,潜意识想到的却是燕澹生。但凡有这念头冒出一点,他就仿佛被攥住了心肺,难受得透不过气来。   君子自当无惧,但,那般想法,愧对君子。陶清风心想:斯人已去,怎可……不敬。   可是,那缕即使严厉斥责自己压下,却微弱的不自觉的甜蜜,依然萦绕在心头,并进一步成为他勒紧心房的痛苦来源——终究只是梦,逝者如斯夫。   从梦中沉思中醒悟过来时,陶清风猛然才想到,自己居然躺回了床上?昨晚最后的意识,是被淋浴头冲了一脸。   自己是在浴室昏倒后,严澹发现了他,扶他回床上的吗?陶清风已经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记忆了。他试图把双腿伸下床,从被子里露出的躯干让他又是一呆。   他的睡衣呢……对了,摔倒在浴室里后,他的睡衣应该湿透了。   陶清风有些尴尬,在严澹听到响动,敲门进来,四目相对的时候,这股尴尬之意愈发浓厚了。   “你的睡衣晾干了。”严澹手里抱着的是昨晚洗衣机甩干后的睡衣,后来又放进烘干机里烤干了。他把陶清风扶得坐直。被子从陶清风身上滑下去。陶清风身上什么也没穿。他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严澹快速地把睡衣披在了他露在外面的肩上。   “严老师,昨晚我做噩梦了,半夜醒了,才想去洗澡。我不该……”陶清风检讨。   严澹关切道:“做噩梦?是——”他忽然住了口,因为想起陶清风在梦中说那两句“别碰我”,和“莫笑我”。   小陶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严澹大致能猜到是关于什么的噩梦,更不能刺激他了。严澹安慰道:“你昨天受惊过多才做噩梦。下次还是先来告诉我,不要再自己一个人逞强了。”   陶清风反省:“我以为可以的。而且那时候是半夜,不想打扰严老师。”   严澹摇头道:“与其被摔昏的巨响打扰,我宁愿被你敲门声打扰。”   陶清风羞愧得想钻到地下去。严澹见状也不说教了,道:“收拾好就来吃早餐吧。你要多吃一点,昨——”严澹本来想说昨天抱着他的时候,发现陶清风太瘦了,想到怀抱里柔软的触感,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窘迫,缄口不言。   陶清风没注意到那抹停顿,他今天的手已经好些,可以自己简单洗漱了。他看着严澹帮他去流理台上取洗漱工具,心想,严老师,真是个很温柔的人啊。   这样的人,是自己的朋友,是自己的恩人。陶清风觉得这是到陌生时代以来,自己遇到的最幸运的事。   早晨,严澹载着陶清风去了警察局,做详细笔录。一直做了三个小时,警官根据昨天在医院初步了解的情况,事无巨细问了陶清风一百多个问题。很多问题陶清风的确是没有记忆的,他也不隐瞒,被警察正问反问侧问,也问不出花来。警察基本断定陶清风的失忆是真的。   “谢国珉的罪好定,有摄像头、现场摆设和你受伤的医院证明。”警官对陶清风说,“但是庄宇徽……他跑路归跑路,却不好定罪。他虽然扣押你的身份证和银行卡,但法律意义上,他是你的监护人。就像父母管着孩子的钱,成年后,要官司交割清楚不是不可以,但若是他请到很好的辩护律师,陪审团甚至难以确保给他定罪。因为这在道德上,很多人是可以谅解的。就算定了罪,这种罪……多半,判得,很轻。”   陶清风一呆,喃喃道:“竟会如此……”   严澹说:“庄宇徽这场诉讼,的确要看双方律师。不过我们并不会在这方面怕他,你放心。”   陶清风听到严澹这句话,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一点。虽然他还是升起一股无力之感。   带给身体原主人最痛苦来源的,是庄宇徽,其次才是谢国珉。毕竟身体原主人,在庄宇徽的哄骗和感情控制下,过了痛苦而压抑的许多年。谢国珉只不过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是真的论起罪来,庄宇徽的在法律判定上的罪,说不定反而更轻。陶清风不由得替身体原主人心酸一把。   警察嘱托了陶清风如果有任何想起来的事情,就来找他们。然后就放问无可问的陶清风离开警察局了。   严澹又载着陶清风去了那栋小公寓收拾东西。   房主人没有在公寓里,陶清风用以前的钥匙打开了门,沈阿姨昨天已经收拾完走了。   陶清风把身体原主人那个黑色塑料袋捡了。又收拾了原主人的电脑、拿了些换洗的衣服。其他的,他都不想拿。总觉得这个房子沾染过庄宇徽、谢国珉那些人的气息,实在不想多带走什么。   陶清风还拿了那瓶公园摘的桂花,和劣质的文房四宝,自己写的几副安神定志的字。   最后,陶清风把钥匙放在门口的鞋盒里,就离开了这栋小公寓,心想再也别回到这里了。   严澹对陶清风抱着的桂花枝、和几副笔墨尤其感兴趣。   “你很喜欢桂花?”严澹问,“有什么说法吗?”   陶清风微笑说:“也不算什么说法。我小时候,读书累了,就去桂花树下靠着。因为桂花很香。我家很穷,吃不到很美味的,看不到很华丽的,也听不到很悦耳的——只有这桂花的香味,那么浓烈,是我感官能每天享受到,最好的东西。虽然我抬起头,总是看不到它们,因为桂花太小了。可是只要靠近,就能闻到浓烈的香味。”   严澹道:“听你这样一说,桂花品格果真不俗了。其实我也很喜欢桂花,但原因只是,闻到这种香味的时候,就是中秋节了。有很圆的月亮看,有很甜的月饼吃。我在国外那几年,在这个日子,感触总是很深。”   陶清风问:“什么感触?”   严澹笑:“还是社会主义好。”   陶清风一脸懵地看着严澹,他听不懂严澹这句话,但是又看到严澹笑了。每次严澹一笑的时候,陶清风就不由自主地失神想到故人。幸好他们已经走到汽车边,停止了闲聊。   当天晚上,吃过晚饭后,严澹给陶清风例行登录微博告知情况。陶清风也看到了熊子安、张风豪和沙洲转发他那条改名微博。但陶清风不太懂,按娱乐圈的规矩,该怎么和他们互动,也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忌讳?陶清风就去查看了一下这几条微博相关的转发,看看有没有现成的思路可以学习。   陶清风在沙洲那条转发里,发现了很奇怪的一个流量大头,至少他是看不懂的,虽然都是中文字,但组合在一起就一头雾水了。   @每天都在啃腿肉-今天冷cp发糖了吗:[刘敢辜/姬悉]风月煮剑[视频by霜月寒],有什么比蒸煮给拉郎发糖更鸡冻的事?将军和王子了解一下,侠少和君子了解一下,英雄来嘛吞下这口大大的安利!//@沙洲v:感谢清风,受益匪浅。//@陶清风:山水之间……   陶清风问严澹:“这是什么?”   严澹摇摇头,他也不太懂,猜测:“这是给你们剪的视频吧?大概是你们的粉丝?”   陶清风心想,自己在预告片里就几秒画面,怎么剪视频?于是他请严澹点开来看一下。   视频有四分钟,陶清风的画面,除了那几秒广积王子的预告片之外,其他的,是他以前拍过的戏里的镜头。陶清风看了看,好像还不仅是一部戏。沙洲也有几部戏里镜头穿插着。   陶清风看到中段,才模模糊糊反应过来,这个视频好像在讲一个故事。   看完了这个凄美的故事后,陶清风很困惑地对严澹说:“她们好像,把我当成了女孩子?”   特别是中间有一段,红烛帐,鸳鸯被,拜堂成亲。那些不是陶清风演过的片段,但是通过混剪,把他的影像穿插在中间,看上去就像他是新娘子似的。   严澹看完视频后,才知道这是个什么。他内心隐约有些不高兴,拿开了陶清风的手机:“其实……算了,你还是不要知道了吧。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她们并不是把你当女孩子。你放心。”   陶清风依然一脸雾水,又看了看转发下面的评论,结果看到了唯粉对拉郎配cp粉的碾压式掐架现场——主要是沙洲的唯粉“米粥”,在骂拉郎配的粉丝,当然,陶清风是不懂什么cp粉或者唯粉区别的,连掐架的内容都看不懂:   “什么叫拉瓜?”   严澹嘴角抽了抽:“……不懂。”这个严澹是真的不懂了,而且莫名地并没有求知欲去弄明白。总觉得更不是什么好话。   陶清风叹了口气,看来还是没法摸着石头过河,自己学会娱乐圈互动的规矩,还是等苏寻回来之后交给他吧。娱乐圈为什么这么复杂?自己刚醒来的时候,别人都在说陶清风不说人话,他竭尽所能地改口。现在轮到他想求娱乐圈这些粉黑们,掐架时,说点能听懂的人话。   当天晚上,或许有那瓶桂花枝的功劳,陶清风果然睡得很好,没有做噩梦,也没有做关于燕澹生的不敬的梦。   陶清风松了一口气,以为那只是一时精神不稳,受到的惊悸。并非是自己的内心深处,真的酝酿了某种不君子的念想。   可是,他不做梦,严澹却做梦了。梦到陶清风,穿着大楚朝的官服。 第38章 故梦   当天晚上严澹做的那个梦。从一栋有特色的楼开始。   梦到一栋藏书楼:楼高三层, 灰瓦红墙, 廊柱邃密, 檐角高昂。   他站在这座藏书楼外,得以透过廊柱和敞开的窗户, 看到里面一排排高大书架上,分门别类堆放着小山似的经史子集。   严澹从小到大去过很多地方,兴趣使然、出差需要或是偶尔经过。祖国有名的古迹建筑基本都参观过。所以在梦中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大楚遗留下的唯一一座皇宫, 英华宫殿风格的建筑。   英华宫殿坐落在如今华国的首都,现在已经变成一处热闹的旅游景点。为了避免对古建筑的破坏,占地面积巨大的英华宫殿并未完全开放。当年严澹去参观时, 只走过三分之一的地方。并没有能进入这间藏书楼。   但是在梦里,四周没有游客, 没有警备人员, 严澹便不受阻拦第从藏书阁正面进入。一路上, 他的目光依次看过码得整整齐齐的,宽面厚本古书, 不时翻开一本, 发现里面都是竖版繁体、活字排版甚至石刻的印制内容。   严澹大约走了一炷香,才走到了这栋藏书阁的中间, 目测这里的藏书愈十万册。   寂静、带着细碎灰尘味道的地方, 周围空无一人。严澹却忽然看到, 陶清风背对着他,倚靠在书架边。   从背影看,陶清风身穿大楚官服。青色的直式袍裾, 能更清晰地衬出他的瘦削腰身,甚至肩胛骨的凸出都能看到轮廓。   严澹不禁心想:他是多么瘦啊。   严澹走到旁边时,才发现陶清风以半倚靠在书架边的姿势,竟然睡着了。   他的头靠在书架相连中间那段梁柱,从背面看去,身体一侧,贴着书架放满书的那几栏,两只脚还站得笔直。   不转到正面,谁又看得出来,他居然闭上了眼睛,以站立的姿势睡着了呢?   严澹在梦里,确凿无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陶清风已经在这里看了三天的书了。   吏部在考察了第一次栓选后,礼部郎中兼文华殿学士崔明启大人,真心瞧得上陶清风的才华,把进出文华殿的腰牌,借给他使用三天,算是让他有机会熟悉六部办公区域,接下来办事也不会找错地方。   陶清风花了半天时间,把该去的地方去过一遍之后,就待在了文华殿的藏书楼里,如饥似渴阅读大兴朝编纂后,战火中遗失了所有刻本,唯有英华宫殿藏书楼里保存下来的唯一一套《七阁全书》。   《七阁全书》有一千四百多册,算是对大兴朝之前的所有官刻图书或者所辑佚书的汇编。种类浩繁。经史子集的细类有六十多种。这是大兴朝耗费二十年之久的浩大工程,成书完备后,又找来上千人誊抄,但最后在战火流传下来齐全的,仅仅剩下了一整套。被大楚国库收编,放置在藏书楼内,只有六部正式官员才有资格查阅。平时由国子监负责管理。   寻常人根本就没有途径阅读这套丛书。这也是陶清风宁愿不睡觉,也想尽可能抓紧时间来看书的原因。他从少年时,就从老师口中了解过《七阁全书》的价值,许多善本、孤本、秘本、禁毁本、还有碑铭、绣像、石刻、手抄、残本等有代表性价值的刊刻辑录,是在别处根本无法得见的。   陶清风进来时,怀里揣着几个馍。藏书楼里有井水和恭房。他进来之后就没有出去过了。到最后竟然站着睡着。   严澹在梦里,没有去拍陶清风的肩,而是转到他面前,细细端详着。那安然闭目的眉眼,长睫毛凝定,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破坏这种静谧的美感。   看了一会儿,严澹还是觉得,他应该叫醒陶清风,这个姿势站久了,会很不舒服吧。   然而在严澹轻轻伸手搭过去——他无法分辨那是出于本意,还是梦中不受控制的举动——陶清风并没有醒,严澹那只手也并非去“拍击”的动作,而是“回揽”。   纵然那一刻严澹觉得很奇怪,自己伸出手的那只袖子,怎么是古装广袖,看上去像价值不菲的丝质,领口还有银丝滚边。   但梦中无暇去关注逻辑上的疑惑,他一切觉得是那样理所当然——仿佛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轻轻碰着陶清风的肩往回一揽,陶清风意料之中的没醒,还因长时间劳累饥饿和站姿僵硬,骤然倒在了严澹的怀里。   刻意地,被严澹稳稳接住了。   然后严澹,听到了他自己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很轻,却显然是股更清亮,更年轻的声音,带着一点餍足的笑意——   “抱到了。啧,好硌。”   一点点促狭的语气中,有着十足的,陶清风不会醒过来的自信。   严澹的一只手,揽在陶清风的肩上。这尚且是个很纯正的扶姿。但是另一只手,却锢在了陶清风的腰间,那截凹下去的区域。一只手,竟然能把腰身环住大半,环得很紧,造成了他所谓的“好硌”的手感。   虽然硌手,却并不想放开。严澹在梦里,还以这个姿势,揽着他持续了几分钟不动。   但是这个姿势毕竟不太好移动,如果要把人横抱过来,似乎又太张扬。   当然,梦里这些事,严澹一时间都不能分辨,到底是他在梦里主动产生了这些意识,还是自己只是个旁观者,被动的,在梦中之人的视角里,经历这些事。   唯一没有疑义的,是在抱住陶清风时,内心涌动的喜悦和餍足,是从心底真实流露出的。   严澹看着自己从广袖里伸出来的手,一双白玉般的,十指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手心手背都很光滑,并没有劳作或舞刀弄枪留下的茧印,但是右手指节和腕根,却有长期书写而形成的老茧。   但他揽起陶清风的腰时,觉得自己力气很大——当然也有一个原因,是陶清风太瘦了。   横亘在陶清风腰间的白色的手,剑一般笔直,仿佛是拦腰截断,一段风流体态。   陶清风好像终于有点,将醒未醒的意识了。   梦中的严澹,将自己的头轻轻侧到陶清风耳边,盯着那白玉柔软的耳垂看了看,终究移开了视线,低声对他道了句,对方在昏迷中,并不能听清的话:   “下次吧。你总会知道。”   然后严澹疾步往藏书阁反方向走远,争取在陶清风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前,将自己的衣袍背影,掩盖在拐角……   然后再从角落,以“不经意间刚好逛到这里来”的闲庭信步式的,云淡风轻,什么都没发生过过的表情,款款走来。   严澹在梦里,听见自己,故作惊喜,趋步过去,道一声:“广川兄。”   陶清风揉亮了眼睛,看清楚自己身处何方后,那一瞬的茫然随即被温柔的微笑覆盖。   陶清风拱手道:“燕兄。”   严澹那一瞬间有些疑惑,这一次陶清风的音调清晰,听得很清楚,喊的是“燕”而不是“严”。   但在梦里的严澹,并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去问出违和处。他体内似乎苏醒了另一个自己,和陶清风说话是那样自然。   “真巧。”严澹故意如此说道。“竟能在这里碰到广川兄。”   但自己知道,这并非一场偶遇。礼部崔郎中借了陶清风三天腰牌,对方一定会在这里,看《七阁全书》。   他想要见陶清风,就来了。   然而陶清风显然以为是偶遇,毕竟出借腰牌的崔郎中让陶清风低调。   陶清风的表情就稍微有些紧张:“还请燕兄保密。是崔大人借我的腰牌。”   燕澹生也是礼部的备选生员,上司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吧。   殊不知是谁给谁面子,燕澹生向崔郎中问陶清风的事情,对方事无巨细地,把交代陶清风的事宜,对陶清风未来仕途的想法,以及出借腰牌这种秘密之事,都竹筒倒豆子地说了。   毕竟,那是燕公府的嫡子啊。殿试又有那样亮眼的表现。别看现在还在吏部等栓选,进了礼部过三五年,就能升迁得比他们这些熬二十年资历的平民出身的臣子更快。   崔郎中心想,在自己有生之年,郎中还要升员外郎,员外郎还要升侍郎,跨到侍郎这一步,应该是没希望了。在自己致仕前,这个聪明多才、又有背景的燕澹生,很有可能,最后会成为他的上司。   至于陶清风……运气好,做三十年的官,不出什么大错,能比自己稍微强一点点,做到三品侍郎的位置吧。毕竟一甲只有三个。自己当年不过是二甲赐进士出身……   这些考虑,在场两人皆一无所知,燕澹生笑着对陶清风说:“你担心什么,我不也溜进来了?”   陶清风一愣,意识到燕澹生也需要别人的腰牌才能进入文华殿,旋即又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燕兄……自然无妨。”   燕公,燕将军,燕中郎将,燕家那么些个生力军,给燕澹生玩的腰牌估计都有一摞。他就算不敢找父亲借,随便找个哥哥或叔伯,都会借给他的。   燕澹生进出这些地方,或许从小就习惯了,跟钻自家后院似的。   陶清风心想:燕澹生,当然是与自己不同的。他暗暗敛了敛眉。   然而在梦里,严澹却并没有放任陶清风脸上一闪而逝的低落之色,他故意叹了口气,以近乎抱怨的语气道:   “走到这里真远,有些饿了。广川兄,赏个脸,一起去吃东西吧。”   其实饿得几乎走不动路的,正是陶清风。听对方这样一说,立刻感到胃里强烈对食物的渴望。   燕澹生正是知道,才提议去吃东西。   然而陶清风又以为,是碰巧。虽然这种凑巧,十分符合他的心意。   找东西填饱肚子。和燕澹生偶遇,都是令他很高兴的事。   陶清风觉得,真是奇妙,他每次见到燕澹生,都有理由开心。殊不知很多开心的理由,其实都不止是巧合。   严澹还想继续走下去,瞧瞧和陶清风去吃了什么东西,然后,他听到一阵急促的“叮铃铃”声,就从梦里,被闹钟拉扯醒过来了。   严澹醒来后,并没有一般的,对梦中情景记得不太清楚,愈来愈模糊的常态,而是所有细节都清晰地历历在目,在脑海里也纤毫毕现。   那种感觉真实到令他诧异。其中还能回忆得起细节的,就包括陶清风身上的,大楚的服制。   大楚的男子行过冠礼后,以簪子盘住头顶的发,穿过头顶的冠纽。但又不像后来的大彣朝一般,把全部的头发都盘起来。大楚朝的男子,是“半散发”式的梁冠。   陶清风披着长发,头顶贯一根古朴的木簪,玉纽后还飘着两条绶带。   他身上穿的,是大楚的低级文官服制。大楚尚青,官员服饰以青为主色,低级文官衣袍是雪青色,一概以鸟类图案来指代品级。陶清风身上绣的是黄鹂,这是七品、八品的文官图案。   严澹思考,想必是看了《归宁皇后》预告片后,对小陶古装印象深刻。而历代朝中,最有君子气质的朝服,是大楚朝的缘故吧。   大概可以建议小陶以后,接一点大楚背景的古装剧去演,扮相会很美观。   自己在梦里,杜撰着,和陶清风成为了古代的人,制造了一场藏书楼的偶遇。还特别有逻辑,把梦里没有表现出来的细节,都想得非常清楚——比如,把陶清风梦成了一个家世清贫、却刻苦上进的学子,殿试钦点了探花,被分进吏部等待栓选,礼部的弘文局尤其看好他,陶清风也特别喜欢那些书……   至于自己,严澹则把自己梦成了一个钟鸣鼎食的国公府家的公子,和陶清风同榜同科,也在吏部等待栓选,自己更想去的是礼部的司仪部,可以接见很多外国使节,还可以教大臣们御前行止规范,多么有趣……   而在梦里,自己和陶清风的关系,梦成了时常相见,也彼此欣赏,却始终离朋友差那么一点的距离。陶清风似是不敢与自己相从稠密,而自己,也小心翼翼地,顾虑着他的自尊心……   所以自己叫他“广川兄”,他却始终没叫自己的表字,只称呼自己为“燕兄”。   等等,严澹心想,为什么自己的姓变成了“燕”?   姓燕?大楚?严澹觉得,莫名有点熟悉之感,却一时没往那方面想去,在脑海里像线头一样一闪而过。   另一点让他觉得真实到有些惭愧的是,梦里揽住陶清风的手感。因为他之前的确把陶清风抱起来过两次,知道他的重量、柔软度和……腰线的轮廓。   因为这个原因,严澹把这个梦,当做了自己被现实影响后的想象。是因为自己昨天在浴室里把小陶抱回床上去,才会做这样的梦?   梦里趁着陶清风睡在书架边,还揽着腰把人抱得怪紧的,这到底是什么诉求啊?即便已经从梦里醒来,想到那景象还是稍微有些脸红心跳。   随即他又被自己吓了一跳,不可思议地想:自己终于,终于会“脸红心跳”了?对着某个人?真实地产生了,“心跳”这种反应?   他定了定神,暗地对自己说,不要那么早定论,说不定只是一种应激……一种生理性方面,动物神经都会有的……   虽然严澹心知肚明,哪怕是生理反应,对自己来说,也非常……罕见了。   难道自己对小陶……严澹定了定神,不会的,应该是想多了。是因为抱着小陶时,身体产生了某种温暖的记忆,俶尔对某人升起一种短暂的好感,会在夕阳或者薄蔼中像是柳絮般,短暂暧昧一星半点的东西。然而那种东西,很快地,又像烟花闪过就熄灭了。虽然是很美妙的经验,但也非常短暂。人的一辈子里,会有许多次这种风一般抓不住,又确实存在过的奇妙感受。   严澹披衣下床洗漱,进客厅时,陶清风已经起身了。   陶清风今天可以自己从床上坐起。但还是做不了早餐,就坐在客厅里,看那本《崇安三十六年间大事要录》,共有一百八十卷,分为三册。   陶清风是想去看燕澹生更详细,包括他成了国子监祭酒的记载,却看到了很让他困惑惊疑的东西。 第39章 史料&见律师&不要死   《崇安三十六年间大事要录》, 这本书的作者, 是大楚乾岁年间的弘文局内阁学士秋行安。乾岁皇帝是崇安皇帝的儿子, 这本书成书时间,是乾岁十二年。编纂此书的秋行安搜罗的很多资料都非常有价值。有当时的官书, 包括时事记载和起居注、也有很多有名的私家记载,包括文集,传记, 行状,碑铭等。加上秋行安以两朝老臣,当世大儒的智慧, 去粗取精,甄别遴选, 这本《崇安三十六年间大事要录》, 在史学界非常有价值。   虽然《崇安三十六年间大事要录》, 记载的就只是崇安一朝的大事,但由于崇安帝在位时间很长, 所以内容加起来甚至比几位皇帝在位时期的事件都多, 故而独立成册。三十六年,指的是从崇安五年, 至崇安四十一年所历经的, 基本上算是全方位展示崇安年间的风貌了。   陶清风在其中找到了燕澹生更为详细的描述。燕澹生在二十二岁的时候, 就更名为燕澹,没有说明理由,另外:最让陶清风惊讶的却是——   燕澹, 一生未留任何可考的文墨传世。就连学生记录老师语录的记载都不曾有。之所以这样笃定,是因为秋行安明确的注疏:惋惜燕公厚才,未留文墨传世。尝闻著书三百卷,藏于内室。燕公病中曰:焚之。亦不许学生录其言语行状。   著书三百卷,焚之……虽然只是个听闻,也并非确有其是,陶清风依然内心充满着震惊、惋惜、甚至读书人的捶胸顿足的无声抗议。   燕澹为何要这样做,读书人一辈子,又官至太子少师的官位,却连一点文墨都不留给后人吗?甚至还规劝弟子不要录他的言行举止。   还是说——陶清风心想,燕澹官居高位,如履薄冰,不著书立说,是为了避免被政治攻讦?   可就算是那样,在交代身后事时,应该并不需要顾虑这些了吧,还是说为了防止子孙后代受牵连,甘愿把自己笔墨付之一炬?   燕澹的这篇传记,收录于《郭燕屈刘何列传》中,每个姓氏分别代表臣子姓氏缩写,也不只是单人,如果是同族、同宗也会录在一起。“燕”姓氏下方,除了燕澹生之外,就是他同族的两位兄长,燕放生和燕宇生,一个最后官封兵部尚书,一个做到中书省又辞官了。后辈录了两人,是燕澹族弟的孩子。他自己的子嗣,似乎并没有出现在列传记载里?   陶清风刚才看记载扫得很快,很多地方没有细看,他重新从头翻起,很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读《郭燕屈刘何列传》。   他首先细读的是燕澹升迁历程。秋行安著说:“澹,少敏,博学有俊才,左太师举贤良为方正,以对策为议郎,后迁谏大夫、左曹中郎。每奏,进可博群书,上器其能,赐以中书监之副。澹固辞,左迁国子监祭酒。※”   陶清风心想,原来在皇帝准备封燕澹很有实权的中书监之职时,他推辞了,自请了国子监祭酒职务。虽然品级相同,但是中书监比国子监权力大得多,所以是“左迁”,相当于变相自请降职,也不知道为什么燕澹一定要心心念念当这个国子监祭酒。   读到燕澹交代后事的那一段,才看到小小一句刚才被忽略的五个字。   燕公薨,无嗣。   薨指的是王侯,或是二品大员以上的臣子死亡。   陶清风愕然愣了愣,燕澹的妻妾,没有给他留下后代吗?   还是说,他没有娶亲……那怎么可能呢。燕公府的嫡子,他怎么可能不娶妻,不留嗣呢?   而且,既然无嗣,又为什么要烧掉著书呢?   从前,陶清风总是会不受控制第想,燕澹生,会娶怎样的女子为妻。他那善戏善谑的德性,如果娶一个温柔的高门大户的女孩子,一定能把她,逗得很开心吧。他的儿孙辈,在大楚朝堂上也一定能继续活跃吧。   可若是他没有娶妻生子……陶清风左思右想,实在太不可思议,太费解了。   当然,最费解的还是不著书立说。燕澹生的这两件事,成为陶清风久不能释怀的揪心谜题。   陶清风的手不方便翻书,严澹从房间出来时,正看到陶清风低下头,轻轻以唇抿起一点书页边,小心地翻到下一页。   严澹不禁笑了一下,觉得陶清风那模样,仿佛虔诚地吻了吻书页,有说不出的缱绻味道。   随即他又被自己想象出“缱绻”这个词,吓了一跳。   然而陶清风已经抬起头,问:“严老师,我可以把这本书借去看看吗?”   其实若是给陶清风一个时辰,他也能从头到尾泛读完毕。可是这本书,是需要一字一句地细细读过,并且陶清风还准备,把它都背下来的,花的时间就要长一些。   他今天见完律师后,就要回影视城了。虽然明天没有他的通告,但明天是周一,苏寻也销假回来了。影视城那边的工作要提前去安排一下。陶清风的手,等痊愈再演是不可能的,得先去沟通好,到时候如何调整拍摄时间,尽可能往后延。   严澹说:“当然,你想看就拿去。”   早上十点的时候,律师来了。直接来了严澹家里,毕竟这种谈话,还是在安静又私密的地方进行比较好。不要去什么咖啡馆或者餐厅了。   律师姓鞠,扮相高挑精干又美貌。毕业于华大法律系,进了华大前辈们开的合伙律所,有丰富的辩护经验。她做了三年的非诉和七年的诉讼,现在已经是律所合伙人之一了。   鞠律师是在华大校辩论赛时,和校报记者严澹认识的,有过一段时间的“学姐用嘴骂人,学弟用笔骂人”的战壕交情。   “师姐,说好的折扣作数吧,反正我教书匠没几个钱,你看着办。”严澹说。   现在严澹由于教书,已经收敛了那时候的词锋。鞠云韵却因为职业平台性质,变得愈发毒舌了。   虽然鞠律师不熟娱乐圈,但律师圈也很社会。她查过陶清风的资料,以为陶清风是娱乐圈那种调调,加上真人看着比照片上好像更帅,就开了个玩笑:   “怎么不作数。委托人给睡吗?给睡了还能免费。”   陶清风吓得直接往后退一步。现代的女子,真是太开放了。   严澹无奈瞥了她一眼:“大律师,索贿了。”   鞠律师看陶清风好像被吓得不轻,也意识到好像这位小帅哥不是娱乐圈混得很油的那种,便收敛了开玩笑的心态,开始谈正经事。   “逗你的,不说那些了。来之前我已经把资料研究过了。我先提两点建议——”   陶清风见她姿态一下子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收敛了开玩笑的散漫,开始专业化的咨询建议,说话条理分明、逻辑清晰,不禁心想:现代的女子,果然都不可小觑。   “……鉴于庄宇徽在法律意义上是你的监护人,收缴身份证和银行卡,在道德上会引起陪审团的认同度。我建议你,去起诉另一个理由。”   陶清风问:“什么?”   鞠律师说:“童工。十六岁以下的未成年人,任何企业雇佣都是百分百违法”她顿了顿,又说,“而且,我对比过时间线,他刚雇你的时候,并不是你的监护人,这一点,绝对,可以定罪。”   陶清风豁然开朗,连连点头,继续听鞠律师的建议。   “除此之外,片酬是星辉娱乐公司给你的,庄宇徽存在着侵吞他人财产,欺上瞒下的问题。他的跑路,艺人全都要重签。直接造成公司资源、名声和财产大量损失。这都是他的责任。建议你和星辉娱乐公司,联合起诉他。如果损失太大,可以定一个,金融诈骗罪。”   严澹说:“师姐,你完全可以接下星辉娱乐公司的诉讼代理。”   鞠律师警惕地看着他:“我可不会再给星辉娱乐公司打折了。委托人是你朋友,我这几乎相当于友情帮忙了。星辉娱乐公司可不能与有荣焉。”   严澹几乎用一种懒洋洋的语气说:“不,我的意思是,星辉娱乐如果找你代理,你可以要价高一点。小陶折扣下来那部分就相当于加在公司里了。这是公司欠他的。失察之过。”   鞠律师笑了:“你这奸商劲儿……怎么越来越像你二哥了。”   陶清风没有听他们插科打诨。此刻,他专心在记忆白雾里仔细翻找,还有没有更多的,能给庄宇徽定罪的东西。蓦地,他想到了一个——   “如果,曾经逼得人自杀……”陶清风慢慢开口。鞠律师和严澹的脸色都瞬间变了。   鞠律师问:“逼人?谁?你?你自杀过?”   严澹抿紧嘴唇,眼神愈发清冷了。   陶清风轻声道:“我,我不懂事——”   虽然陶清风很厌恶揽这个锅,但他更想让庄宇徽和谢国珉被判得再重一点,也算是给身体原主人出气了。   记忆中,陶清自杀时,用了个小药瓶。   陶清风拿出了黑色塑料袋底部的,写着看不懂夷文的小棕瓶。   鞠律师看了一眼,神色凝重:“拉丁文,我不知道是什么药。但建议你,立刻送去警察局找法医化验。如果真的是……”她顿了顿,“自杀未遂的委托人,会对陪审团产生天然的道德压力。他们预设立场,就会更多朝你倾斜。估计谢国珉和庄宇徽,都能判更重的罪。”她补充了一句,眼里出现了这个行业之人特有的斩钉截铁的正义感,“这是他们的罪和债。”   陶清风收好了小棕瓶,记下了这个信息。他和鞠律师签了初步委托的意向书,交了百分之二十定金,就静待律师着手准备诉讼材料了。   等送走了律师后,严澹先载着他去了警察局,陶清风上交了小棕瓶,等法医检查。法医发现那拉丁文标签,写的是一种国外的处方药,常用于安乐死。瓶底还有一点药渣残留,化验后证明了,的确是这种药。   警局还化验了棕瓶上的指纹,有两个人,一个是陶清的,另一个不是谢国珉或庄宇徽,可能是卖药给陶清的家伙。   警察又盘问了一通陶清风,然而和那天作笔录的情况一样,陶清风有些事记得,比如小时候的事(其实那是陶清风在南山乡下小时候的事情,乡下比较落后地方的事情,古代现代相比起来没有太多不同,就算典型性不同的,陶清风也没有说太多露馅,也能就瞒天过海)。   以及,白雾里浮现的一些记忆,陶清风想起来的,都告诉了警察。但是更多的陶清风想不起来。警察也就把他认定为间歇性失忆症状。   而严澹更是理解成:因为小陶有一段时间的经历非常痛苦,他的记忆才会出现断层,并没有多怀疑什么。   警局把药瓶作为一个重要的证据,好好收起来,又教育了一通陶清风,规劝他珍惜生命,不要轻生,人的命只有一次,一定要爱惜自己,才放他走了。   在严澹送陶清风回水天影视城的路上,他一直沉默着没说话。陶清风心想,该不会是身体原主人陶清以前的自杀倾向,吓到了严老师。   陶清风对严澹说:“严老师,我现在不会寻死的,都过去了。”   被斩首过一次的陶清风很真诚地感慨:活着多好。他上辈子,想活下来,还没有机会呢。   严澹把车子停在路边,抵着方向盘没说话,好半天才轻声地说:“说到做到,不要死。”   刚才化验结果出来,证实小陶确实曾经有过自杀倾向,让严澹十分不安。   这种不安,不仅是担心小陶寻短见。更像是一种遗憾,似乎小陶很早以前,意外失去过宝贵的生命,而自己无力去阻止的不安。   严澹深深叹了口气,并不知道这股从梦中就萦绕的心痛从何而来,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重复了一句:“不要死。”   陶清风从那声叹息里,听出了很复杂的情绪。他一度以为是严老师想太多,太担心他。陶清风正想说几句宽心的话,抬头看去,又是严老师的侧颜,看不到眼镜框,轮廓和燕澹生几乎如出一辙的相似模样。   陶清风忽然就愣住了,那声悠悠的叹息,错觉是穿越了千年的时空那头,燕澹生,远远对他道一声,不要死。   可是,陶清风怔怔地想,对不起,答应不了你。已经迟了,永远迟了。他在大楚朝,已经死去了。尽管他不想死,但那并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古代帝王说一不二,哪有什么警察局来给你申诉冤情。   陶清风郑重地对严澹说:“放心,我不会的。”   还好,在这个时空里,他还能活着。陶清风心想,可以答应严澹,他不会再死去。   严澹继续开车,没说什么,神色依然凝重。他把陶清风送回了水天影视城,自己回了父母家里吃饭,从他二哥那里,听到了谢东来花了大力气去警察局打点,取保候审谢国珉的事情。   “你知道他愿意为我们放谢国珉一马出多少钱?”严放伸了五个指头在严澹眼前晃。   严澹道:“五百万?”   严放冷笑:“是五千万!我不信他自己拿得出这么多流动现金,估计要走集团的账。我倒是真希望谢国珉被判得再重一点,搞不好谢东来那老头子就能疯了。”   严代表谴责了看了二儿子一眼,叱责道:“去写恕字。”   严澹这回和二哥站在了统一战线上:“爸,这种事不能恕啊!”   “不是要恕别人,是让你们恕自己。律是约束自己,不是去评判别人。材料交了法院会判。君子不器,没定性。”   在严家母亲的水果安抚下,这件事最后发展为严代表坐在沙发上看新闻,严放被罚扫地,严澹被罚洗碗。两兄弟在父母看不到的地方,交换了一个“才不会按老头子说的干等着,该活动就要活动起来”的心照不宣眼神。   当然,这些事陶清风一概不知,他已经回到了水天影视城,准备新一轮的拍摄计划。新的挑战和波澜,正在前方等待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陶馆为你,烧著为你,无嗣为你。然而你根本不知道——我简直太爱这种桥段了。 第40章 哪有人背全剧本   陶清风回到水天影视城, 他的手臂能简单照应日常了。丽莎在第二天也如约到来, 住进了宾馆豪华套房里, 美其名曰考察三天。但并没有经常来找陶清风,而是在片场允许的范围内四下转悠。   陶清风由着她到处视察, 把自己这边的情况汇报给了熊子安导演。   到时候自己和庄宇徽、谢国珉打官司,肯定会引起娱乐圈的关注,《归宁皇后》剧组也会被牵涉到。虽然那个时候, 陶清风估计已经杀青了,但这关联到后来的宣传期。陶清风便也不隐瞒事实,对熊子安导演坦诚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但是隐去了打官司时不会出现在明面上的东西:说辞是谢国珉绑架欺负人, 庄宇徽从小骗童工。爬床这类定不了罪也没石锤的事情则不提。   陶清风最后坚决表示了演完《归宁皇后》的意图。   不过,剧组的其他成员, 陶清风都不准备告知太过详细的原因, 并恳请熊子安守口如瓶。   因为《归宁皇后》的宣传, 物料、发视频等重要步骤,都是掌握在导演手里的。所以陶清风必须告知有官司在身一事。让导演有提前的——若是官司兴起轩然大波——未雨绸缪的准备。然而其余演员, 来自不同的影视公司。按照丽莎的说法:很可能有竞争方会做文章, 他们知道得越少越好。   大家只知道,陶清风的双手不小心摔伤了, 都还为他坚持拍摄的敬业精神感到钦佩。   熊子安也是目瞪口呆。他一度疑惑的事情也终于有了答案。陶清风签长约和被放养的矛盾, 他出道多年依然不被公司待见的原因……熊子安把陶清风的开窍, 脑补了一个“终于摆脱魔爪”的洗心革面,心中愈发感慨了,并答应陶清风, 在嘴上缝个紧紧的拉链。   “官司结果应该是十拿九稳的,我,老熊,挺你。”熊子安拍了拍陶清风的肩,象征性的,不敢用力。他拿过身边的剧本,去看陶清风剩下的两场戏,双手有没有大动作。陶清风说:“两场戏,一场戏只是跪,不抱拳的那种。另一场是奏《文王操》。”   熊子安想了想,跪的那场没关系,用不到手。可是弹琴的那幕戏,手的姿势还是很重要的。哪怕幅度并不大,也只有几秒镜头,陶清风的手如果僵硬,没恢复好,演起来,肯定难以出现比较好的效果。   陶清风安慰熊子安:他的第五场通告,是在下个星期,等到那个时候,他的手应该就能比较自如地动了。   熊子安在最不折腾的范畴内,以导演的权限,协调了一下通告顺序。把陶清风尽量往后延了几天。   第二天苏寻销假回来,被雪花般的消息砸得目瞪口呆。他崩溃地想:自己才离开三天,而且以为小陶哥就待在家里,不会有什么事,居然三天就天翻地覆了。苏寻深刻反省:必须改掉销假关手机的毛病,虽然那样一来自己的假期恐怕少不得泡汤许多,但总比出了事后吓出心脏病要好。   苏寻从前就总觉得星辉娱乐公司高层有某种阴影,这一直笼罩在他头顶让他战战兢兢。现在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比起那些内幕,这几天陶清风都是呆在严澹家里并且承蒙他帮了很多忙,这种以前他还会担心是不是有暧昧萌芽的问题,苏寻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小陶哥,我要给你一个消息。”苏寻说:“我入行两年。第一个艺人,叫秦方辉,他也是庄宇徽的签约艺人,但不是酒吧带来的,就是正常的影视学院毕业后,校招进星辉娱乐公司的,分到了庄宇徽的手下。秦方辉待了一年半,就跳槽去了虞慈娱乐。他的合约是一年续的那种短约,所以没赔多少违约金。他走的那天,跟我说:小苏,多留个心眼,离庄宇徽越远越好,这人心眼黑。”苏寻顿了顿,“然后,我就被分来跟着陶哥你了……”   所以那时候苏寻小心翼翼伺候着陶清,受了气也不敢多吭声,一心想着跳槽,也是觉得:庄宇徽和陶清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一定要多看多听多想多忍。结果反而成为陶清手底下待了半年没辞职的唯一一任经纪人。   陶清风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这位姓秦的先生,恐怕也知道庄宇徽做的什么坏事?”   苏寻很委婉地解释——虽然更像是吐槽,“大概,他就是被庄宇徽做过的坏事之一。”   陶清风愣了愣,虽然总觉得苏寻意有所指,但其实并不能听懂某种心照不宣的潜台词,只能理解笼统理解成压榨人的“坏事”了。   陶清风对苏寻说:“那,你现在还能联系他吗?”   苏寻扬了扬手机:“当然。否则我干嘛说?你放心,我会负责跟秦哥联系,看他愿不愿意,出面指证庄宇徽。多一个人证,应该能判得更重一点。”   陶清风由衷道:“那真是,谢谢你了。”   陶清风的第四条通告,是三天之后拍。这是一幕大场面的群戏。从剧情线来说,是影片中后期,香昌“御前诉冤”的一幕。   战乱未平,刚自立为王的天胜皇帝,后位空悬。他还心心念念着少年时黄土陇边的结发小妻子。战乱中他们失散了。可是为什么,十几年过去,再次见到香昌的时候,她已改嫁她人妇,作为东水君宣府使的孀居,在御前控诉,展露着身上的伤痕——宣府使早逝,香昌身为宣府夫人,暂代夫职,安一方黎民。她拒绝巡边大员涂炭生灵的索贿,却遭到巡边大员恼羞成怒的鞭笞。   香昌明明有拳脚技击在身,却忍而不发,留下这一身伤痕铁证。千里上京,把一桩桩事在御前摊开,揭露巡边大员的欺压百姓的桩桩罪行。震惊朝野。也震得“起于阡陌”的铁血皇帝,有泪轻弹。   为民伤,为情伤,天胜皇帝在听完她的控诉,看到她满身鞭痕,硬生生被激出一口血。满朝文武哗然,少不得几多议论纷纷、几多义愤填膺,几多戍边谋划……   陶清风演的广积王子,就是作为这“满朝文武哗然”中,率先跪下,请求严惩巡边大员,保护宣府边民的臣子之一。   从地理位置来说,宣府也是今天A省的位置,香昌相当于当年的父母官,省厅在筹拍《归宁皇后》时,对“御前诉冤”这一段历史上浓墨重彩记载的剧情,作了重中之重的要求。   香昌忍一时之气,带着满身伤痕,千里跋涉上京诉冤,只为了保护一方黎民。这种大义的牺牲精神,和崇高的人格闪光点,也正是归宁皇后之所以成为民族女英雄的原因。A省群众对她自发的爱戴之情,也从古流传至今。   由此,对于影片的格调和定位,在这一幕戏上,是绝对不能放松的。   加上,这是天胜和香昌的重逢场面,香昌改嫁的悬念,天胜皇帝强抑震怒,展现帝王气度的反应,都非常有吸引力。可以说,是影片第一个大高潮。天胜皇帝和香昌皇后的相逢心态,还被历史粉列入“史上十大酸爽修罗场”榜单。   《演义》里这一段更是加了许多如慕如诉的戏文唱段和诗词渲染,从文学性方面,也很让人期待。   孟小丹去粗取精,虽然删了《演义》的魔改历史剧情,但对于演义和正史相同的叙述之处(大概是历史上实在太修罗场了,《演义》也编不出更狗血的段子了),演义又创造了非常应景的辞赋,便也合理加入对白,增加影片渲染力。   陶清风在这一幕里面,演的主要是“跪姿”。   剧本的动作描写就一句话:广积王子先跪,群臣效尤。   不得不说,孟小丹写剧本时,深谙“能给演员找事做尽量找事做”的编剧精髓——剧本是不能每个动作、每个眼神都写出来的,这里面留白的约定俗成,是给演员和导演发挥空间,如果每个动作都要编剧写出来,编剧应该兼任导演。   剧本的主要任务,是梳理剧情脉络,衔接故事走向,提供人物对白。   所以陶清风需要琢磨他到底怎么才算是“跪得应景”,还要念一大段慷慨激昂的对白,对演员的台词功底要求很高。   剧本动作描写少之又少,台词却是参考了戏文辞赋的一大段。   广积王子这段台词,孟小丹按照史料上的记载,符合现代的说话习惯,改成了有节奏感的白话。即便如此,整体依然很书面,还带着一点文言味道。   ——“臣弟闻,东水香氏,代夫之职,宣府边疆,百姓和睦。卞氏献宝,千载垂光。屈子沉身,万世归善。香氏冤诉御前,通达天听,望皇兄照微之明,令尘世之中,再无荆山之憾、汨罗之恨也。”   这一段话光是照着念出来,大部分人都要舌头打结了。还要以“电影”的要求表演出来。   导演熊子安找孟小丹抗议过——她一个业内混了四五年的,小有名气的历史编剧,怎么还犯这种新手式的掉书袋毛病,这样一大段文言,根本就不符合电影台词的规范——却又被孟小丹的哀怨表情怼得说不出来。   “老熊,十几年来,这段就是初中语文课本的必修篇目,你逮着路上的人,大部分人谁不会背一句‘荆山之憾、汨罗之恨’?你要是不按照原文来写,别说省厅和顾问团不高兴,路人也会失望的。就跟拍《打虎上山》时不念‘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一个道理。”   熊子安一想也的确有这层顾虑,但又提出了新的疑问和要求:   “那你动作总得多写两句,一个跪字,要念这么多台词?”   孟小丹更加理直气壮地无辜脸了:“臣子奏报时,除了跪,难道还能动来动去、坐下起立仰卧起坐吗?你是导演,这是你和演员去设计的表现了。”   熊子安的确找不到指摘孟小丹的理由了,只能带着愈发忧虑的表情,去仔细思考到底该怎样导这场戏了。   他纠结在“电影这种表现艺术有自成其是的规则,不该妥协于中小学课本”与“说不定我老熊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地把这段戏塑造成经典场面”的一边质疑一边自信的心态中。并且在当天通告结束后,在剧组宾馆吃饭时,找到陶清风,提醒他今晚多看几遍明天要应对的长难台词。   熊子安还特意安排:“明天调整一下顺序,你最后拍。”   虽然钟玉皎和张风豪的戏份也非常难拍,但他们都是有经验的老将,估计早就把这段修罗场私下里对过了好几遍。   陶清风只有一段台词,但是熊子安不放心他们这些年轻后生,生怕陶清风明天拍戏时,还会出现忘词卡壳那些错误,毕竟这段台词实在太长,也太文言了。   没想到陶清风听了熊子安的叮嘱,却露出了温和又笃定的微笑:“熊导放心,那段台词,我背下来的。”   不止背下来,而且陶清风还感觉十分亲切,御前呈情这种表达,虽然剧本上的台词和动作,和他记忆中的古代朝堂并不完全一致——他也理解这是现代人所谓的“加工效果”——但不妨碍他,觉得熟悉与放松。   毕竟这段原文就是从起居注材料里面摘录,编纂在《天胜本纪稿》中,这套本纪稿的材料,当年陶清风不知校改了多少遍,又参详着弘文局的同僚们的引注,增删加改了不知了多少细节。   古代没有标点,他尚可一字不漏地背下来。如今这段,孟小丹加工成更流畅的白话,又有那么多断句,听在陶清风耳中,只觉得熟悉又新奇。   熊子安看他那般轻松模样,总觉得陶清风过于放松和托大了,不仅暗暗摇了摇头:年轻人真是沉不住气,表演能力不过是小有起色,哪里来的底气那么自信。不过他也没多说什么,叮嘱陶清风早点去休息——并没有注意到陶清风生物钟到了,早已打了好几个哈欠。他打哈欠的模样恰好被旁边吃完饭的钟玉皎看到,影后一脸若有所思。   第二天陶清风五点醒来起身,每天的通告拍摄工作是八点开始到下午五点(虽然几乎天天都要加班,下班时间形同虚设),中间一个小时吃饭。沙洲和刘琦回常常顶着一脸没睡够的脸出现在早上的片场。他俩的经纪人有一次还不约而同地数落:“洲洲/琦琦你晚上不要玩游戏啦。”   陶清风每天早上都会绕着宾馆的绿化带散步,这两天他的手不方便,但没影响他这个习惯。他又遇到钟玉皎在晨跑了,这次影后换了个跑步方向,倒着跑了一会儿,速度就能慢下来,看上去是要和陶清风聊几句。   “我觉得我俩可以成立一个早起联盟。”钟玉皎边倒退跑步,边对陶清风说。她穿着运动服,扎着马尾,已经连续好些天早晨六点看到陶清风在绿化带散步了,一两次还不确定,以为只是年轻人的心血来潮。但是昨晚看到陶清风九点左右就打哈欠的模样,才确定是小鲜肉里不常见的生物钟,让她十分意外。   陶清风愣了下,笑着说:“早起联盟?做什么的呢?”   联盟这个词可以直接理解,类比国家之间就是连横,但那一般须有共同的目标。   钟玉皎扳着手指:“锻炼,对戏,吃营养早餐,哦,还可以买小喇叭,七点半对着那些懒虫们的窗子叫早。”   陶清风忍着笑,影后姐姐的爱好十分奇特,他委婉道:“前面几项没问题,最后一个我就不参与了。”   “开玩笑的,我又不是服务生,怎么可能真的去叫他们早。”钟玉皎若有所思看着陶清风,“不过,说真的,陶清,你——”   “钟老师,我前几天已改名字。陶清风。还请钟老师以现名相称。”   钟玉皎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她常年不打理微博,转发宣传片这些事都完全交给经纪人或助理,只在每年生日会和粉丝见面后,会把见会面照片发在微博上表示感谢,十足的老干部作风。所以她对陶清风改名字的事情比较后知后觉,也不像张风豪和沙洲那样嗅觉灵敏地马上互动。不过她马上就从善如流,说道:“好,我记住你改的新名字了。其实我觉得你改的这个名字,像个古人。”   陶清风心想:钟老师某种程度上真相了。他引开了这个危险的话题,另外换了个话头:“钟老师每天要锻炼多久呢?”   钟玉皎说:“早上跑一个小时。晚饭后做点拉伸或散步。哎,比不得二十多岁的时候,我看到沙洲和刘琦回他们就特别羡慕,天天晚上玩手机,白天还是满脸胶原蛋白。”她上下打量着陶清风:“小陶啊,你画风真的不太像小年轻,片场也从来不拿手机出来刷朋友圈。”   陶清风暗想,他其实还是很多时候拿手机出来看的,但那只是为了和严澹发短信。工作时没时间打那么多字。一般集中在早晨起床、午饭后和晚上睡觉前这三个时间点,给严澹发学术方面的思考,平时的消息只是看一眼记下来就放回口袋里。至于朋友圈——陶清风并不想去掺和陶清的朋友圈。   陶清风倒是在学习“使用微信”这项据说现代很重要的技能时,去看过陶清所谓的朋友圈,上面有消息提示。结果点进去一看,是类似于“起哄陶清发达了,明星都是花钱如流水的,陶哥不该小气,好好请兄弟们玩玩……”的消息,大概是陶清的旧相识,陶清风根本就没理,装作没有看到,就再也没有点开微信里所谓的朋友圈了。   陶清风摇头道:“朋友圈也没什么好刷的。”   钟玉皎好奇:“那你闲暇时做什么?”   陶清风本来要说的“看书”给硬生生憋了回去,烦恼地想,扮演现代的年轻人,估计还得装作对声色影音或是朋友圈微博之类的平台很感兴趣的样子,但那不是他的本意,陶清风自觉也演不出来。   陶清风想了想,如果说自己在看书,钟玉皎肯定要问他在看什么书,他说那些《崇安三十六年间大事要录》,《全楚诗选》之类的,是不是把他本来就不对劲的画风暴露得更突兀了?想到剧组的性质,他就折中,挑选了个自己觉得不太过分,符合演员正常要求的说辞:   “我看,剧本。“   钟玉皎嘴角微抽,在人多的时候说这种套话她能理解,可是私底下轻松聊天时刻,小陶还端着装模作样,钟玉皎听着就不太舒服,暗地里想:还不如沙洲刘琦回真性情呢,好歹诚实坦白在打游戏。   钟玉皎心底深处其实对小鲜肉一直有种固有成见,说话就带了一点点,有意戳破面具的刺意:“这么厉害呀。看那么多时间,对剧本该滚瓜烂熟了吧。真是好学呢,不知背了多少呢?”   陶清风没听出现代人在这种语境下的讽刺,只当做钟玉皎真的在夸他好学,一时间还有些不太好意思,保留道:“不敢。只是全背下来而已。还没琢磨完。”   这个全背下来,陶清风指的不仅是他广积王子的剧情,还包括那沓二十来万字A4纸,所有角色的台词。因为其中大部分都是从史料里化用出来的,陶清风看了一遍,几乎不用怎么背,那些东西本来就在他脑海里的。   加之他过去为了遍览群经,练就了快看快记的能力,虽然不能说过目不忘,但剧本的内容,过了三四遍后,那些白话语言又非常简单流畅,他几乎能背得八九不离十,和史料相同的地方,更是一个字都不会背错。顶多在孟小丹加的一些现代人用语习惯,或者为了电影丰富添加的动作,会有出入。   钟玉皎更是内心隐隐升起一股不可思议的好气又好笑,“全背下来?你指的是你的角色台词吧。”   广积王子的台词并不多,全背下来难度倒也不算大。但是钟玉皎总觉得,陶清风潜台词里是在说:他把剧本上所有角色的台词都背下来了。这怎么可能呢?   陶清风还老实地承认:“不,我说的是剧本全背下来。”   他以为这在现代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这些演员个个都能做到。毕竟如果不背别人的台词,怎么知道别人演的角色是怎样的,怎么在有对手戏时理解人家的感情呢?再说,那一沓A4纸比过去的经卷薄多了。   钟玉皎连倒退跑步都忘记了,转过身并行在陶清风身侧,不化妆的素颜脸上,瞪得大大的眼睛盯着陶清风侧颜,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比如我的台词,你也能背?”   陶清风虽然和钟玉皎只有叛军前初见大嫂的一幕对手戏,但这部片子叫《归宁皇后》,陶清风一开始觉得,最该背下来的,就是钟玉皎的台词了。   于是他继续老老实实地点头:“能的。”   钟玉皎心中大震的同时,也升起了较真的心态,心底一个声音说:不要因为陶清风是小鲜肉就放过他。她干脆停下脚步,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内心怀疑的同时,也有不可思议的期待,以不容拒绝的语气,说道:“那你现在,就背来我听听?” 第41章 最牛逼的背景板   钟玉皎示意陶清风和她走到绿化带草坪中间的休息亭上, 说:“你就背一下今天要拍的‘御前诉冤’这段台词吧?”   陶清风一开始没说话, 钟玉皎见状, 刚要讲一通在听到陶清风说能背剧本时就酝酿的话:年轻人要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这次上了一课, 下次不许这样毫无根据地托大,别人会觉得你自以为是,就听见陶清风问:   “是要从进殿开始背?还是下跪开始背?”   钟玉皎一呆, 没想到陶清风还真的要接受这个挑战?她心不在焉:“你随意。”但是脑中已经升起一丝进入战斗状态的兴奋感——如果陶清风真能背,自己也必须全神贯注调动出记忆,才能印证他背得对不对。   陶清风见状, 把台词、动作和每人说的话,按照顺序, 从进殿背:   “高常侍曰:东水夫人香氏在殿外。   “天胜皇帝曰:宣觐见。   “香昌跪御前, 三叩头, 曰:臣妇乞见天颜。素闻陛下议论通明。   “天胜皇帝冠冕的垂毓晃荡,曰:香夫人平身, 请抬头白。   “香昌跪曰:臣妇千里上京, 一为请命,二为诉冤。臣心惶恐, 恐有碍天听, 不敢起身。   “天胜皇帝站, 手抚龙椅,曰:香夫人,请抬头白。   “香昌抬头, 双膝仍跪,曰:臣妇陋颜,恐惊圣驾。   “天胜皇帝后跌龙椅中,伸手曰:香……   “香昌曰:陛下贞心通明,为黎民计,臣妇虽鄙薄之言,望乞一闻。   “天胜皇帝曰:香……香夫人请讲,朕洗耳恭听。”   陶清风还没背到最激烈的地方,钟玉皎已经目瞪口呆地打断了他:“你,你,真的……连他们的动作描写都背了?”   钟玉皎整个人都惊呆了,陶清风背得和原台词稿差不多,只有个别字句不一样,比如说剧本里简化的是“恳请一听”,陶清风背的是“望乞一闻”。好像还更文言化。   钟玉皎刚才心中的成见和刺意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她明白了陶清风不是在撒谎端着,而是在诚恳地说实话,他真的是个闲暇时间研究剧本,而且能全部背下来的,珍惜如大熊猫般的年轻演员。   想到这一层,钟玉皎看陶清风整个人的脸色都变了,从隐约不屑的敌意,变得异常慈祥,虽然表情还是很冷静,但是眼神里抑制不住熠熠发光,好像在看真的国宝大熊猫。钟玉皎回去的路上异常地热情活络,还很好心地请陶清风吃了个包子。   咀嚼着包子的陶清风,丝毫不知道刚才影后的心态发生过怎样的波澜,他以为那只是寻常的交流,和普通的展示。   开机时间到了,大家各就各位。陶清风的台词戏份在下午拍,早上要在朝堂上站着当背景板,拍香昌跪在丹墀下诉冤。   这段剧情很重要,所以连编剧孟小丹也来了。严澹还没有对她说陶清风的事情,所以孟小丹既不知道那天在书吧的刘敢辜语录体是陶清风默写出来的,也不知道严澹和陶清风已经熟识了。   陶清风他们早上站着当背景板,这种戏份,很多剧组是用文替来拍的。演员只需要站着拍几个近景,后期再抠图处理一下,远景和背影都可以交给替身。这样能节省很多时间,尤其是那种三月电视剧拍摄组,有可能好几个导演同时开拍,演员无法分身对戏,只能依靠替身错位。   但在《归宁皇后》剧组,熊子安的手下,是不会出现这种状况的。他是业内很注重现场的导演,能不用替身就不用替身,用他的话来说——和替身对戏,算什么演戏——所以早晨的通告,陶清风、沙洲、刘琦回,都要老老实实站在人群里当背景板。看钟玉皎如何在龙椅下哭诉,傅音又如何揣摩圣心地又叹又劝,张风豪如何仰卧起坐般地站起来又跌回去,不时还吐个血、砸个砚台,摔个御笔……   戏剧效果非常突出。   刘琦回瞅着机器移位了,以为没有在拍他们站姿,就漫不经心地玩着头发。她转头看,陶清风还是站得那么笔直,一丝不苟的样子,简直让人以为他真的在上朝似的。她刚想去玩一下陶清风戴的长长假发,忽然间熊子安一道严厉的视线扫了过来,喝道:“琦琦,你干嘛呢。上头还有机器拍着的。”   吓得刘琦回赶紧原地立定,重新僵硬地站好。但是熊子安那声断喝,本来要讲下一句台词的钟玉皎被打断了。她当然不会在这种时候卡壳,只是,早上听到陶清风的台词后,她对比发现有几处和剧本上不一样,她还仔细揣摩了一下,发现居然比剧本上更有古雅的味道。她就不由自主记在了心里,被打断后,重新念时,就不由自主地念岔了……   “臣妇虽鄙薄之言,望乞一闻。”钟玉皎也把“恳请一听”念成了陶清风背的大兴史原始稿上的“望乞一闻。”听在熊子安耳朵里,以为是钟玉皎自己改台词了。这个台词虽然改的意思好像没错,但是不是太过书面化了一点?   然而听在孟小丹耳朵里,却是惊喜地对钟玉皎说:“钟老师,原来你看过《天胜本纪》原始文献啊。原文的确是‘望乞一闻’,我是考虑到观众们听台词的通顺程度,才改成‘恳请一听’的。您功课做得太认真了。”   钟玉皎又是一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念了陶清风早晨对她背的那句台词,她本身就是直率坦然的个性,不是自己的就完全不揽功,直接把陶清风卖了:“这是早晨陶清风背我台词时说的。”   熊子安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似的:“陶清风,背你台词,干嘛?”   钟玉皎继续把陶清风卖了个彻底:“他所有人的台词都能背。背的还是史料上的。”   虽然钟玉皎极力想维持淡定表情,但是闪闪发亮的眼神已经把她出卖了,仿佛在兜售大熊猫。   熊子安:……   孟小丹:……   陶清风非常认真地站在人群里,当好一个尽职尽责的背景板,就看到熊子安和孟小丹拨开人群走过来,两人的视线都盯在他身上,好像在审视某种珍惜动物。   因为片场嘈杂,人也多,刚才钟玉皎和熊子安他们说的话,这些大殿中间站位的演员们,都没听到。眼下看着他们齐齐来找陶清风的模样,以为是通告顺序有所调整。却不知是熊子安和孟小丹宁愿先匀半小时,也要把这个天方夜谭般的消息先证实了。   钟玉皎不是个拿这种事来开玩笑整人的前辈,她说陶清风全背得,那就是陶清风的确令她相信是的。但这真的太夸张了。熊子安执导那么多年,顶多见过最拔尖刻苦的绝对主演,把全剧本背下来的情况——那还是因为,基本上主演的戏份贯穿全剧,和所有人都分别有对手戏,不背也不行。可是像陶清风这样本职戏份只有十来分钟的,居然把那么多不属于他的台词,也没有对手戏的剧本全背了,他想干嘛?   熊子安想:也怪不得昨天晚上,自己提醒陶清风,好好把今天这段绕舌头的文言背熟,陶清风会是那种轻松的表情了。当时熊子安只是觉得他过于自信,还暗自摇头……   至于孟小丹好奇的是,陶清风背的是原始文献?难道他看了剧本之后,还去找《天胜本纪》这些史料来看吗?虽然天胜和香昌的史料好找,百度最前面几条,就是历史粉做的翔实完备又由浅入深的科普长贴,许多有名的段落也附带着翻译娓娓道来,花一个小时左右就能大体通读完重要段落了。但要一句一句地,把史料和剧本上不一样的,换过来,再背下来,这是什么诉求?孟小丹也是目瞪口呆。   熊子安瞥着陶清风,猝不及防地问他:“香昌在说完‘身虽未得男儿列,丹心更比男儿烈’之后,刘敢辜是如何站出来请命的?”   熊子安是眼睛直视陶清风,面对着他问的,陶清风当然会意是在问自己,以为是导演稀松平常的考验。昨天导演要自己好好背台词,今天来检查,陶清风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吧,想也不想就回答道:   “威远将军单膝跪,甲片响,曰:男儿长恨愧吴钩。收取西南边疆州。请陛下准臣为先锋,与御史大人同路,台捕巡按,某取南戎。”   沙洲本来就伸长了脖子,关于刘敢辜的台词,他以为熊子安是在问自己,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熊子安离自己还有几米,也不看自己,却在看着陶清风。   沙洲正在紧张地想,跟在香昌那句宁为玉碎的话后面,该是哪一句——还没捋顺,就听到陶清风清晰明了的,把属于刘敢辜的台词,连着动作描述,都给背出来了。沙洲差点重心不稳往旁边滑下去。   熊子安和孟小丹交换了一个又惊又喜、又意味深长的眼神。   孟小丹对着熊子安言简意赅:“两处。是的。”周围人都没听懂。   熊子安却听懂了,这是在说,陶清风的台词,和剧本上有两处不一样,的确是原始材料上面的。   熊子安立刻走到沙洲面前,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很果断地说:“沙洲,把刚才的台词也背一遍。”   这段台词,昨天沙洲就反复琢磨,倒背如流的,他想也没想立刻按照自己的记忆道:“有道是:男儿长恨愧吴钩。收取西南边疆州。请陛下准臣为先锋,与张大人同路,张大人负责捉拿巡抚,本将负责直取南戎首府。”   陶清风背的是“御史大人”,但孟小丹为了简约效果,根本没有写过那个一句台词带过,天胜皇帝派下去行驶正义的高官是什么职务,只是笼统写了个“张大人”。陶清风称呼他为“台”,自称是“某”,这都是文言用法,孟小丹为了观众听得懂,都改过了。所以沙洲背的是“张大人负责”“本将负责”等现代表达。   孟小丹低声凑在熊子安耳边把这些都说了。熊子安边听边抿嘴,最后竟然和孟小丹一起笑起来,是那种欣喜又带着稀罕的笑,边笑边看着陶清风:他们把陶清风认为是一个,看了剧本,先去翻史料,还把改过的地方替回原文,然后再全文背下来的,虽然刻苦认真到不可思议程度,又透着一股天真气的,让他们刮目相看到目瞪口呆,褒义的“奇葩”演员。   孟小丹从前一直怀疑宣发方里,有人配合陶清风搞事情,但是此刻她改主意了。宣发方的历史粉再狂热变态,总没那种能力,让陶清风把剧本全背下来而且还替换成原文——就算那个隐藏搞事者的脑子有病,陶清风总不可能跟着脑子有病,答应这样奇葩诡异的要求吧。除非——只有一个合情合理的原因,孟小丹心中震惊地接受了这个排除所有可能性,唯一合逻辑的解释:   陶清风自己就是那个,狂热的历史粉。虽然这和他从前的人设实在太不一样了,不过这几次陶清风的微博画风,也隐隐透露出这种天差地别。孟小丹深深觉得:现在的年轻演员,真是不得了,身怀绝技藏而不露,说当学霸就当学霸,保不准那天就让人大吃一惊了。   孟小丹心想,陶清风这个性,说不定会讨自己那位历史系的师兄,严澹的喜欢。过几天顾问团来的时候,那里面几个坚持增加更多历史细节的老学究,也会多看他几眼吧。   虽然孟小丹没有看出这样做,除了寥寥专家肯定之外,有任何功利的地方——她其实觉得,就是因为这样做,不可能直接获得任何好处,要不是今天钟玉皎不慎背岔,熊子安兴起问一句,根本不会有人知道,陶清风这样做自然谈不上任何功利动机,这也是孟小丹认定他就是那种狂热历史粉的理由。   但是效果……好像比功利动力带来的要更好些。孟小丹观察着,熊子安看陶清风眼神,那简直像是老中医挖到了上好的野山参,采珠人瞧见了千年的大蚌壳,整个人眼眶都湿润了,就差上前以同志握手的劲头,猛烈地握着陶清风的手上下摇晃——好歹他还记得陶清风的双手没恢复完全。   虽然之前写书法、背奏章、接戏等拍摄时的精彩表现,让熊子安很满意,也在转发陶清风改名微博时,给予了肯定好评。但那只是属于“高出小鲜肉的平均水平,是个认真又有悟性的好苗子”这种长辈肯定晚辈的心态。   然而,把一整套剧本所有台词都背下来,还把相应的史料内容换上去,这超过了“刻苦努力”范畴,步入“钻研热爱”的阶段,扪心自问,熊子安易地而处,他是做不到的,就发自内心地带着一种欣赏敬佩的心态。   熊子安虽然接下来什么话都没说,但是和这位导演合作过一两次的孟小丹知道,陶清风从此在这位导演心中,已经不再是那种“投资方推荐过来随便用一下的演员”了。   可叹陶清风还一副老神在在的表情,和旁边沙洲和刘琦回脸上,震惊失神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的模样,形成了强烈对比。也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熊子安的直觉没有错,下午拍广积王子跪着念那一段请命台词时,他又老泪纵横了一把。   虽然这大段台词,只有一个跪字,而且不能乱动。但是陶清风,他从前在御前奏对时,也跪过,甚至奏过更长,更复杂的请命。   向皇帝禀告,那是一个眼神,一个词语,都要按照司礼太监规范好的步骤来做的。   更何况他就是礼部的,虽然他并不是司仪部的——司仪部要教不同品级、不同等第的臣子们,禀报不同的“告、请、谏、奏、对”等的礼仪。陶清风在那里学习过,又因为在吏部栓选时,预备把他分到礼部的那段时间,就让他呆在弘文局,弘文局就在司礼监对面,近水楼台先得月。   所以陶清风不但没觉得剧本动作太少,反而觉得这段台词简单,跪着也很好表现。   这在禀报里属于“请”项,是臣子向陛下提出请求的规范动作。   ——“臣切闻。”陶清风低着头,臣子开始自陈,必须低头恭敬。   ——“东水香氏,代夫之职。”这八个字时,陶清风抬起下颚,并不是仰视天颜,而是平视前方,这样能让气流更顺畅发出。古代没有扩音器,御前禀报,发音的姿势要正确,皇帝才听得清楚。陶清风眼神还加了一点疑惑,暗示那日初见香昌和郗鹿,知道他们是贵人,也根据细枝末节怀疑过,是自家大哥失散多年的大嫂,可是为何今日殿上重见,她真实身份是东水君的孀居呢?难道自己猜错了。   ——“宣府边疆,百姓和睦。”这八个字,是陈述边地安乐现状,陶清风音调起伏轻快,表情带着一点点柔和的微笑,给香昌有目共睹的贡献定个基调。   ——“卞氏献宝,千载垂光。屈子沉身,万世归善。※”这十六个字,比较长。陶清风稍微抬头,视线对着龙椅下方,可以看到天胜皇帝鞋子的地方。这在“请”项中,属于“起兴”,引用前人案例,且比较沉痛。臣子为了引起陛下的恻隐之心,要稍微抬头,让眼神中的恳切能被看到,但又不能直视天颜,所以这个范围,就被礼部控制在,臣子看着龙椅脚下的地方。   因为这两句念的时间较长,陶清风就采取了一点眼神变化,和氏璧和屈原的典故,一个感人肺腑,一个催人泪下,陶清风的眼神先是沉静,然后有一点点不忍,再变得有些黯然。所以虽然跪着不动,但因为眼神变化,也不显得他在干巴巴念台词,画面的动态感照样很强,是十分标准的“文戏表现”。   ——“香氏冤诉御前,通达天听,望皇兄照微之明。”这一句就是请示的具体内容了。广积王子是亲王,在请示时,比其他臣子多有一分亲近感。说话语气也不需要太过刻板与战战兢兢,语调稍微快一点,念“皇兄”二字,还带一点点小弟朝哥哥要东西的随性。   天胜皇帝还是很关怀这个长大后才相认的,身体不好却饱读诗书的弟弟。加上他年龄太小,没有野心没有势力,只有一腔读书人家养出来的,悲悯天人的善良习气,并不存在对皇位的一丝一毫威胁。   当然,历史上并没有记载得这样详细,这是陶清风在根据有限的史料记载,对天胜皇帝和广积王子的兄弟关系做的分析补充。   ——“令尘世之中,再无荆山之憾、汨罗之恨也。”这是请示的结语,陶清风的头又仰起了几寸,在汇报结束的时候,按照礼部的规定,是需要——也是唯一允许的时刻——和陛下进行眼神交流,传达“微臣言毕”的讯息。   这个结语传达了深切的寄望,但并不是寻常臣子都能说的,毕竟是反例——皇帝一不高兴,会以为那是在威胁他不慎会变成厉武、怀王似的昏君。这也是广积王子这段话被选入中小学语文教科书多年的另一个理由——展现了大无畏的,殒身不顾,赴汤蹈火般的精神,冒着得罪天胜皇帝的危险,也要把惩治巡边大员、与替宣府出兵赶走南戎的请求,传达给皇帝。   所以念这十几个字,陶清风直视龙椅上那位的眼神——这尚且是他今天第一次,和扮演天胜皇帝的张风豪,眼神相对。他看到了一双标准的,帝王喜怒不形于色,哪怕刚才近乎狰狞般的发过怒,眼眶还带着红,这一刻却是高深莫测的眼睛。不由得心中一阵叹服:简直演得真的像古代皇帝似的,怪不得老大爷和警官都心心念念左少华了   至于他自己,陶清风的眼神该有一股铿锵的力道,表现广积王子那股贯穿人设的“正义感”,面对强权,坦然自若,真诚规劝的眼神。   张风豪也是大大惊讶,和陶清风眼神直到最后才对上来不同,陶清风一开始低头请示时,张风豪就需要看着下面,全程看着陶清风的表现。事前没有对过戏,张风豪本来想的是,陶清风虽然书法写得好,也会加点和情景的小动作,但还是年轻经验不足。这大段没动作,台词拗口,又长又难的文戏,陶清风肯定要被NG的。   没想到,陶清风从低头到稍微仰头那个细小变化时,张风豪就很惊讶地发现,陶清风好像在很有层次、动感、并且每个表现,都很自然,且有内在道理地,递进着处理这段台词。张风豪相应地眼神跟着变化。天胜皇帝听到请示的不同阶段,也是需要给予不同的眼神的。   但毕竟是第一次对戏,张风豪隐约感觉到,哪怕是无声的眼神交流,他和陶清风出现了理解不一样的之处,需要磨合——比如陶清风在念“皇兄”时,那稍微松快的语调,就让本来蹙着苦大仇深眉头的张风豪暗暗汗颜:自己只顾得五内俱焚的见到前妻的基调,差点忘了广积王子是弟弟,该露出一点慈爱宽慰的眼神——真是标准的见妻忘弟了。张风豪升起这个念头的时候,惊讶地想着:   怎么,需要,磨合,的,是自己?   这太惊悚了。那一刻,张·二十年·常青树·男神·大妈杀手·经验老将·风豪,大脑中轰的一声,差点羞愧得昏过去。 第42章 感动娱圈的正能量麦麸   这一条熊子安中途没有喊停, 他一直在机位上盯着, 最后再来整体琢磨, 因为很多时候拍文戏不能像动作多的戏那般,中途动作规范不对, 就可以喊停。文戏的眼神,即便是导演也要拍下来再调慢看回放,才能把握好演员细微的表现。   结果, 当熊子安慢放看了一遍回放后,发现眼神好像不太符合的,居然是张风豪而非陶清风, 他简直想揉揉自己的眼睛,生怕是自己眼瘸看错了。直到张风豪很无奈地走到机位边, 仰脖对坐得高高的熊子安苦笑道:“老熊, 不要再怀疑人生了。再来吧, 该我改。”   熊子安风中凌乱地看到了张风豪眼底里的懊恼和……许久未曾燃起的斗志。   真好,真是太好了, 张风豪忽然发现,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因为是自己的未达标而产生的好胜兴奋感了。他已经在指导别人、等待别人、做别人标杆的位置上,站得太久了。   张风豪走过陶清风身边时, 陶清风正在原地整理刚才跪下时, 戏服下摆的褶皱痕迹, 他刚才那幕戏,五分之四时间看不到张风豪的眼神,自然也不知道对方表演有没有问题。他只是尽力做好自己的。陶清风就听到对方站在旁边, 问他:   “下一幕和你的通告,是下周三吧。”   那是陶清风的第五条通告,也是最后一条,是以回忆杀的形式,讲述广积王子如何被天胜皇帝找到的剧情,大约有五分钟,算是个背景交代。   雪天,别院,焚香,奏文王。兄弟相认,基调温情。   陶清风点头,希望拍弹琴的那幕戏的时候,他的双手能好得更彻底些。   张风豪眼含笑意:“真好啊。”便又重新坐回龙椅上,预备再来一次了。陶清风也整肃衣袍下摆跪地,并不知道对方曾许诺过的“机缘”已经决定兑现了。   这一条通告拍完后,孟小丹叫住了陶清风。   “陶清风,过两天省厅的顾问团要来调研。”   其实所谓的调研,在孟小丹看来,就是公款旅游,在影视城里玩一玩,再开个会,放点拍摄片段当电影看,吃顿饭,敬点酒,最后在宾馆的大床房和温泉(得益于A省自然条件,省中许多宾馆都有温泉配套,水天影视城也建在了一口温泉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优势)里好好疗养一下老骨头们。   孟小丹看在陶清风的爱好如此贴合那群老学究的心意时,好心给他透露一下这个消息。要是陶清风在这方面有什么想法,可以先准备一下。到时候肯定有一顿和主要演员们的饭局,陶清风自然也会参与的。   然而陶清风一脸完全不意外,也不好奇,更不深究的表情,就让孟小丹反而泛起了疑惑。   陶清风无辜地拿着手机,他深觉自己表演功力还远远没到位,没法在那一瞬间演出“真的吗?孟老师谢谢你告诉我”的表情。   因为就在刚才,他收到了严澹发来的短信,知道了严澹和《归宁皇后》顾问团里的两位老先生联系上,还颇有些相见恨晚之感。其中一位老先生,因为腿疾来不了影视城参加调研;而另一位老先生,又十分中意严澹。严澹自从知道顾问团去《归宁皇后》剧组调研之事后,流露出了想去长长见识的意思。老先生一想,严澹虽然在华大圈子里小有名气,到底年轻,想去影视城玩玩很正常。何况他们这帮老骨头,也需要一个年轻力壮的生力军来挡酒。   两位老先生就联合向顾问团常务委员会推荐了严澹,来代替那位缺席的老先生,参加剧组的调研,免得浪费了名额(和招待的公费)。   常务委员会有五名,其中两名就是那两位老先生,这件事当然完全没有悬念。   所以陶清风刚才就知道,严澹,和顾问团要来了。虽然对于他来说,重点是前者,严澹要来调研,相当于探班,让他很高兴,没法演出“不知道顾问团要来”的惊讶感。   孟小丹就挑眉问他:“你知道?”   陶清风只好点头。   孟小丹问:“你怎么会知道?”   这个时候陶清风反而脑子能转得比较快,想得比较多了。孟小丹和严澹认识,严澹过来,他们肯定要见面吧。那个饭局,自己也会在场吧。自己、严澹、孟小丹三个人面对面碰在一块儿,孟小丹问一句他们怎么认识的,严澹难道会不告知,那天在咖啡馆写字的渊源吗?   陶清风就觉得,他还不如早点坦白。于是陶清风给孟小丹说了两句话,把后者震得呆若木鸡,站在原地动弹不得许久——等她缓过神来时,陶清风已经被沙洲招呼过去,似乎要商量什么事情。   陶清风对孟小丹说的那两句话。第一句是:“是严老师告诉我的。”   第二句话是:“那天卡座后面,不小心听到你们谈话。写了字过去。累你加班。对不起。”   这个对不起,指的是水天影视城上的采访,据说改变了顾问团期待值,从而给孟小丹下了新指示,让她抓秃了大把头发,熬更守夜查资料,把剧本改得面目全非之事。   当然,陶清风并没有看到来自身后,孟小丹那幽怨、受到惊吓又颤栗的神色。他自己的经纪人苏寻,沙洲的经纪人艾玲都在角落,两人手里都拿着资料。把陶清风招呼过去之后,苏寻就对陶清风解释说:   “艾玲姐那里有个东华娱乐市场部提案的合作计划,针对小陶哥你和洲哥的,我先瞧了瞧,觉得可以考虑一下。小陶哥你看看呗。”   沙洲已经接过那份计划书认真看了起来,陶清风不明就里,也从苏寻手中接过一份相同的合作意向书翻开。   如果陶清风多一些现代娱乐圈知识,就会知道这项所谓的“合作计划”其实是一种变相的营销手段。   麦麸营销,最常见的两个小鲜肉男演员共事之后的操作。   还装模作样地,写点不明觉厉的合作意向书,名字还起得正儿八经的。   营销方向是“沙洲和陶清风,薛定谔的友情。”   营销目的是“两人粉丝资源整合扩大。”   老实说,陶清风完全看不懂这里面的道道。   他首先对营销内容感觉困惑:什么叫做友情营销?什么又是“薛定谔”?   艾玲跟苏寻喋喋不休地讨论细节。   苏寻说:“整得太复杂了,合并在两个采访里就够了。”   艾玲和他有不同意见:“不能那么密集投放。要细节慢慢来,这是很精细的艺术活。那种人家一看就知道的简单粗暴采访梗,完全没有美感,也根本达不到效果的,会被两边唯粉撕成碎片的。一定要控制在薛定谔的盒子里,既不能找到硬锤说是有,但也能自由心证反驳并不是没有。”   陶清风只好硬着头皮困惑地问沙洲:“他们,在说什么?”   沙洲这段时间真是受够陶清风的学霸气场了,他才不信陶清风什么都不懂,反而以为陶清风在装傻开玩笑,便也跟着装傻开玩笑。   “他们在说,一只英短,一只美短,放在一个笼子里。既要让路人看起来觉得,这两只猫猫在一起玩耍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但又不能让特别喜欢英短和美短的人,觉得他们感情太好。”   陶清风想:谁来救救他的中文。为什么还是连起来一句话都没听懂。他到底是不是佑光一朝的探花郎,为什么理解不了这么简单白话的句子。沙洲在说的是,是猫的名字吗?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比喻吗?可是谢国珉都被关进拘留所里了,这看上去正经的合作,为什么又要把人比作宠物?他简直有心理阴影了。   沙洲忽然又说:“看起来我比较吃亏,其实是你比较吃亏。算了,习惯就好,平常心平常心。”   陶清风:????   陶清风当然听不懂,沙洲那经验十足意有所指的话里,是诸如“RPS貌似看起来是拉郎的攻比较容易被RS,但实际上提纯之后多半转成苏粉或女友粉,还是攻比较有优势。受虽然腐唯比较多但后期难打而且以后容易裹成毒瘤”之类的高阶行话。   毕竟沙洲身边四个女助理,再加上他刚出道时就营销过炒CP,对这里面的门道简直熟门熟路。闭着眼睛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完全不知道陶清风大概永远学不会这天书般的娱乐圈规则,什么RPS,提纯,粉群毒瘤之类的……   陶清风本来都是任由苏寻去操纵的,因为他不懂。可是前两天,他自己不得已,请严澹转发微博时,也并没有按照所谓娱乐圈的约定俗成来,发现其实也没多少不利影响,就领悟了一点:自己还是有必要,也有资格去决策一些关系到自身形象的事情。   于是陶清风虽然没听懂他们嘴里的行话,还是很温和地制止苏寻的讨价还价,对他说:“这样吧,我们先把这张计划书,好好看看,再说吧?”   此外,陶清风从此对合约一类的东西,在经历了陶清的教训之后,都尤其地谨慎,决不能随意答应签字。   艾玲惊讶地住了口,他本来以为刚才苏寻口头上答应了,这事情应该跑不了,但怎么看陶清风的意思,好像是要商量一下?   陶清风说:“正好丽莎姐也住在这里,不妨也参考一下她的意见?”   其实这种事,过去苏寻都能做主的,计划书里面涉及的,也就只是几个采访、几个微博互动,几次见面会串词而已。这还是东华娱乐在看到那天沙洲和陶清风互动后,大头流量转发里有拉郎配的三月党入坑,想趁热打铁炒一炒,花不了几个钱,雇点产出者做图文视频,起哄几下,蹭个热度吸吸粉,小操作而已。   这种层面的决策,苏寻来做也没关系。   不过如果陶清风自己要决定,当然是他的意见更大。苏寻就卷了计划书对艾玲说:“不好意思啊,听小陶哥的。我们商量一下再来找你。”   陶清风就带着苏寻走了,路上陶清风才坦白说了实话:“我看不懂这个东西,所以不愿意你贸然答应下来。你先给我讲一下吧。”   苏寻大跌眼镜,他本来以为小陶哥是不愿意和沙洲麦麸,没想到居然是连麦麸是什么都不明白。不过他了解小陶哥撞到脑袋后的失忆程度,很多常识都不知道了,苏寻没敢直接说炒CP会被YY的实质是什么,只说现代的小姑娘们喜欢看“双倍的帅哥同框”“如果他们正好是好朋友,她们就更开心了。”等他解释完之后,小陶哥的表情非常微妙了。   “这真的是正经事吗?”陶清风忍不住质疑,“你的意思是,我和沙洲,在接下来两个采访时,按照模板,说几句话,装作好朋友?是这样吧?然后就会逗粉丝高兴?她们就会很开心?她们是期望看到娱乐圈的明星们成为好朋友的吗?”   虽然陶清风接受了这个解释,但仍然觉得莫名其妙,这又是现代人的怪癖之一吗?为什么会高兴?那些小姑娘们真善良,别人交个朋友都能开心半天。   苏寻接着道:“这样一来,小陶哥就能继续涨粉啊。其实你和沙洲的粉群画像,很多是重叠的——少女粉。所以为什么艾玲找你,不去找张风豪老师啊。但因为粉群掐架壁垒,分流了。要是能打破,在不惹怒唯粉的情况下,你和沙洲多了很多双担,岂不是美滋滋。”   陶清风艰难地消化着这一大段,又要烧脑很久才能理解的东西。最后他还是摇头:“我暂时还是看不出,太过积极的意义。”   苏寻心想小陶哥自从失忆以后,虽然德性变得很好,但是在对艺人的本质追求上,好像出了一点误解,他抽抽嘴角道:“赚钱、讨粉丝开心、增热度的意义啊。”   陶清风又把刚才计划书里提到的活动一项一项地过了一遍,疑惑道:“见面会?采访?转微博?哪一项能赚钱?”   苏寻无奈道:“小陶哥,你真的忘了,热度上来,就能接广告了,广告有钱啊。”   虽然苏寻小小心虚了一下,因为麦麸蹭三月粉的热度,也不见得吸到足以打动广告商的热度。苏寻其实是看好东华娱乐公司培养练习生时那一套比较成熟的“边吸腐粉边吸苏粉,两手抓两手硬”,“一边塑造出淤泥而不染的宇直人设一边暗搓搓营造暧昧空间”“既能培养大批冲在前方大喊我的爱豆是钢铁直男的女友唯粉,又能吸纳大量油菜花磕CP各种技能点满自来水卖安利的腐唯粉”的手段,想借合作机会学习一二。   今天艾玲那一套“麦麸必须遵循一二三四五六七等高大上条例”“不能简单粗暴不能low不能触唯粉的逆鳞”的指导原则,其实就给了苏寻很多启发。   苏寻想起艾玲指着计划书上“友情营销”的“友情”二字,给他灌输的一个道理:“明晃晃的麦麸只会被耻笑,强按头是完全行不通的。但如果你渲染友情多么温暖、正直、纯洁到能升华的地步,她们就会不惜一切想让人上床了。”   苏寻简直是汗流浃背,不得不服东华娱乐公司在这方面的钻研程度,他仔细看过合作书,的确表现出来的,克制在很正直友情的范畴——当然脑补空间也很大。这样的营销,只要不过头,应该还是利大于弊的。毕竟哪个演员不炒CP?《归宁皇后》里不能和女角色炒(那两位演的一是他大嫂二是他侄女,炒了分分钟就被举报),那就和同样没有CP的男演员麦点麸,也算是给电影在别的地方预热一下。   不过这些东西,小陶哥一时半会的,又怎么会明白。此刻陶清风还停留在思考苏寻说的接广告能赚钱。他想起来自己仍然有解约梦想,那么当然要把握住赚钱机会,听苏寻如此这般说东华娱乐公司在这方面做事的成熟风格,也就信了,点头道:   “那就接吧。”陶清风把计划书还给了苏寻。   话虽如此,在答应的同时,陶清风也有自己的想法:他意识到,那天在病房里很受启发的“演员的公众道德模范”似乎让他找到了一点,做这份工作除了赚钱之外的,对他来说值得的意义。   钱得赚,但是在这过程中,陶清风觉得,他应该更审慎一些,多思考一下,怎样做好所谓的“公众道德模范”。   为往圣继绝学是儒生天然使命,而所谓的“道德模范”虽然是个现代词汇,也可以归入圣人教化礼仪的范畴。陶清风心中暗自叹曰:往圣之传、吾谁与归?虽然个人力量微不足道,但只要更靠近一点“大道之行”的社会理想,都算是不枉这一身所学吧。   计划书上写的这些小事:见面会时互动,采访时回答问题,都要事先演练好,设计出让粉丝看了开心的应答。陶清风就决定,在不违反大方向的原则下,他准备加一些积极上进的东西,鼓励粉丝多多读书、多多学习。   用符合现代的价值观的词来说,有个词叫“正能量”。   要是苏寻知道陶清风的想法,肯定又会汗颜了:小陶哥明不明白,他这是准备在麦麸营销里加正能量啊?该说一句——真是感动娱圈好麦麸么??   苏寻问:“你刚才不说要给丽莎姐看看?”   这回换陶清风笑了:“刚才离开的借口而已。丽莎姐管‘策’,这种小事属于‘术’,请示了她也不会管吧。你负责。”   苏寻惊讶于这一针见血的视角。小陶哥失忆之后,虽然对常识和细节遗忘了很多。但莫名的,对大方向把握得越来越准确了。   苏寻一边安排着行程表,把后天的粉丝探班互动场,小陶哥和沙洲要串好的词写在日程里时,丝毫没有注意,那一天,也是省顾问团莅临考察的日子。 第43章 追星&初见   这个周六, 水天影视城很热闹。   影视城门口停满了车辆, 三四辆白色的超级大客车, 几十辆形色不同的小轿车。   工作人员全都穿着正式服装,迎宾小姐也佩戴绶带微笑站位, 门口还铺着一张迎接用的大长地毯,塑料花篮沿路铺开。   今天是水天影视城开放探班的第一天,从早上开始共有三波人马陆续而来。大门口布置得很光鲜。   第一波人是看完《归宁皇后》第一版宣传片后, 就酝酿着采访,却因剧组封闭拍摄而憋了很久的各家娱乐媒体记者们。他们在早晨九点,就带着许多摄影家当来了影视城, 多半是自驾车或者驾驶单位汽车前来。   第二波人是粉丝。主要演员的粉丝后援会里,每个人放出了几十个探班名额。六位主要演员的粉丝, 加起来总共有一百八十人左右。其中陶清风的探班粉丝有三十位, 她们多数人包了一辆大巴车坐过来, 也有几位御姐带着小姐妹自驾车。各家粉丝探班时间略有不同,从上午十点至下午两点, 中途和她们的偶像有见面会。   第三波人则是来调研考察的《归宁皇后》省厅顾问团成员, 也是唯一一波下午清场时能留下,预备在这里住两天的到访者。他们平均年龄在五十岁以上, 乘坐一辆省委专门指派的大巴车, 在上午十二点到达影视城。   鉴于有这些活动, 今天也没有一条通告。大家该接受采访的接受采访,该收粉丝礼物的去和粉丝互动,该招待学者的去汇报工作……   陶清风今天的行程是, 早上十点,和探班的粉丝们互动;下午两点,聆听熊子安在大会议室向顾问团做汇报。晚饭参加欢迎宴会,并接受在场媒体的采访。   今天不是拍戏,自然没有化妆师待命。陶清风需要自己打理形象。他其实不会打发蜡,也不会抹隔离霜。好在他每天作息实在太规律,即便素颜出面,气色都好得不得了。至于短头发,很自然的散碎着,也够好看了。从前惯常打理长头发的陶清风觉得:真是太轻松了。   身体原主人陶清,从前喜欢跟风时尚,款式很多变,衣柜里什么类型的衣服都有。虽然身体原主人没几个钱,衣服都比较廉价。但陶清风本身就是衣架子,穿在身上也不显得太掉价。   现在是深秋,陶清风比较愿意从身体原主人衣柜里继承的,是高领毛衣加长风衣的传统、保守的严实装扮。   公司倒是送来了一套,借给艺人出境的晚宴穿的高定服装,不得不说自从丽莎接手后,这方面的福利执行得好多了。但是陶清风准备晚上再穿那套衣服。晚宴上有媒体采访,需要更光鲜靓丽。至于早上的见粉丝。其实并不需要穿太昂贵的衣服,穿得亲民些更好。这都是苏寻告诉他的。   粉丝见面这边,本来只是见面和签名,但是陶清风在了解了这些粉丝们大老远跑来,还带着很多东西,就问苏寻能不能和他们一起进餐。毕竟粉丝是进不去水天宾馆食堂的,这影视城在偏僻郊区,最近的服务区都要一个小时。如果粉丝们来探班,不能在这里吃饭,就要饥肠辘辘地回去。   陶清风很不忍心,和苏寻商量,把探班行程加了个一起吃中午饭。一开始苏寻还有点抗拒不答应,觉得不符合规定,也担心出事情,但是陶清风说服了他,并且请他去联系什么安保人员,到时候在旁边维护秩序,应该就没多大问题。苏寻也勉强答应了。   这尚且是陶清风第一次见到活的小陶瓷们,和在网络上卖萌活泼的画风不同,真人见面时,她们激动却腼腆,脸虽然涨得通红,但都不太敢说话。平均年龄在十八至二十二岁,其实主力军是小学初中生,但是她们家长不准来。所以来的除了几个附近住校的高中生外,剩下的是主要是大学生和几个工作党。   粉丝代表是个年龄大约二十四岁的年轻工作党,给陶清风呈上了一个精心制作的粉丝留言薄,非常精致漂亮,应该算是最花心思的礼物。然后就是各式各样的私人的礼物:都装在大大小小礼盒里。   陶清风本来准备请她们吃饭。被苏寻说教了:“粉丝探班能和偶像共同进餐,惯例是她们请吃饭。要是你请吃了,她们幸福得跳楼怎么办?”   但是陶清风挺不以为然,依然坚持自己来请,他脑海里根本没有现代社会偶像和粉丝之间的泾渭分明的界限,或者某些心照不宣的花钱理由。虽然小陶瓷们在御姐组织下,这方面贯彻得还挺不错——给剧组所有人带了礼物,也自备了很多水果和饮料。   陶清风看着这些小姑娘们,风尘仆仆,手提重物的样子,他根本没有任何偶像的自觉,只觉得很过意不去,很想请她们吃一顿饭。他最后还是给宾馆食堂说了,定了两桌菜,把粉丝带了过去。   包厢已经坐满了,今天有很多媒体记者组团都在这里吃饭。陶清风就找了靠窗的圆桌,招呼她们就坐。陶瓷们还沉浸在被彩票砸到的幸福感中,好多人都晕晕乎乎,词不达意,不过可以看出,她们的确非常的开心。看着陶清风的眼神都是星星眼地发光,视线根本没法从他身上挪开。   有趣的是,这群探班的粉丝里,有唯一的一个男孩子,年龄大约十八九岁,高高大大,站在一众小姑娘间,显得尤其鹤立鸡群。   陶清风由于习惯了把陶瓷们都想象成他微博下发兔子头喊着“清清的老婆”的少女,一时间还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其实他的粉丝里,也有男的。   一开始那个男粉丝好像更腼腆,连陶清风笑着跟他说了句:“在娘子军里什么感觉?”都好像没听到,全程只盯着陶清风看,眼睛都不眨一下。   直到坐在吃饭的地方,那个魂不守舍的男粉丝似乎才缓过来,涨红了脸举着早已备好的签名本,结结巴巴说:“清……陶,陶老师,想请您,签,签名。”   他这样一提议,所有小陶瓷们呼啦一声又站起来了,争先恐后想来签名。陶清风赶紧安抚他们:“签名环节在最后,都有的,别慌,菜要端上来了,你们先坐好。”   其他粉丝们只好坐回去,但是那个男粉丝已经特意绕了大半个酒桌,来到陶清风身边,闻言又不知所措了。他脚下像是钉在泥里动不得,不敢再走近一点,但又执着地想把这个最短距离的时间延长一秒。   陶清风看着这个男孩子手脚僵硬,似乎要哭出来的模样,不知为何,那一刻他想到了身体原主人陶清,想到了酒吧遇到的少年小白,在心里都有相似的怜惜之情。于是陶清风伸出手,安慰般地拍了拍那个男生的肩,想让他放松点。   没想到这一下好像触碰到某个开关,那个男生放松到放飞了——他瞬间就“哇”地一声哭出来,然后毫无预兆地扑进了近在咫尺的陶清风的怀里,哭得很大声,还抽噎着打嗝。   见状,苏寻和旁边安保人员脸色都是一变。饭桌边围着的其他小陶瓷们也惊呼起来——些许羡慕嫉妒,些许谴责恼火——赶忙过来要制止拉开那名少年。陶清风却用手势制止住他们,也没有推开他怀里哭得像水做似的男孩子,顺毛似的一下又一下拍他的背,不住地说:“没关系,不怕。没事的。”   持续了两分钟左右,那个男孩子才似乎缓过来,身体终于不似刚才那般吓人颤抖了。陶清风感觉到他有意不太想离开自己的身体,便温和却坚决地轻轻推开他的肩膀,对上一双粉丝典型的狂热的眼睛,只不过泪眼朦胧的,脸色也很内疚。   “十八岁?”陶清风道,很寻常的语气,没有丝毫问责之意。   “十九岁,在复读,很,很难过。”那个男生依然恋恋不舍,但也知道到此为止,分开了几步,“对不起,谢谢,谢谢清……陶老师。”   陶清风点点头:“谁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今天记得早点回去学习。”   陶清风这一大气又温柔的举动,有在场的粉丝们小视频录下来,她们尽管还是忍不住责备那个男生,但都非常感动,纷纷说简直被暖化了,偶像怎么那么好,以前从来不知道他有这样的一面,给她们增加了新的固粉点。   陶清风落座后,她们之前腼腆的氛围已经逐渐融化了,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交流,谈到了从前喜欢陶清是什么契机。   陶清风看着这些粉丝,她们大部分人虽然是从喜欢从前陶清的那张脸开始,然后去喜欢美化过的陶清在微博上营造出的“率真”人设,这种喜欢一直持续到了如今。陶清风就觉得:哪怕这些“喜欢”和真正的陶清还是有一些距离,哪怕从前的陶清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他自己也过得很不幸福,但这些仿佛小向阳花星星点点散落的喜欢,好歹让他的在天之灵,能有一丝温暖吧。   不过,陶清风刚要落座,就从窗口望到外面,来了一拨新的人。是顾问团的人,一行有二十来人,正在影视人负责人殷切的带领下,陆续走进宾馆大门。因为进门的路,正好在餐厅的窗户边。陶清风也得以能看见。其中那个高瘦颀长,英俊挺拔的男子,不是严澹,又是谁呢?他在这群平均年龄五六十岁的老专家之间,特别的显眼。   不过餐厅窗户是单向茶色玻璃,外面是看不见里面的,所以虽然严澹也在四下观望,却没有看到陶清风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正愣神般看着他。   陶清风看到严澹的那一刻,脑中“轰”地像是炸了个口——今天严澹和往常不一样,他没有戴那副细框金边眼镜,估计是因为下午要参见宴会,换了副隐形眼镜。严澹戴着框架眼镜的时候,陶清风尚且觉得,轮廓已经很像燕澹生了;这才见到他没有戴框架眼镜的样子——眉目翩翩,活脱脱的,如出一辙的,燕澹生年纪稍长的模样。   陶清风手中的酒杯被他自己的手指碰倾倒了,水无知无觉地浸润了桌布。然而陶清风依然怔然不动。   多少年前江山,多少年后花黄。谁犹记得,他当初的模样?十七岁,年少春衫薄,倚马烟柳桥坡※。那一刻,活灵活现,又从记忆里苏醒过来。   陶清风情不自禁地想起来,和燕澹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   陶清风初上京城的时候,驾着一只青牛车。青牛是好伙计,田也耕得好,犁也走得直。青牛拉着一辆双轮小木车。木车分两边:一头坐着陶清风的娘亲,另一半堆满了书。   有这头温驯又壮实的青牛,在京郊可以寻个农庄租住下来,陶清风白天耕读温书,晚上抄写书贴,等待旬月后的春闱。   陶孟氏眼睛看不见,凭着双手揉面团形状,她能做出很圆的包子,味道当然也极好。   如果春闱顺利,陶清风就准备带着母亲住进京城里,方便参加殿试。那样一来,不能进城的青牛,或许只能卖掉了。陶清风还挺舍不得它,这几天日头歇了,每日黄昏时分,都会带它去京郊的河畔汲水。   陶清风会带着自己写的字帖,摆在京郊河滩边,那是士族多爱踏青游玩的首荫原。陶清风选了一处风雨桥边,下雨时能躲在桥洞里。   初春季节,正是踏春好景。运气好的时候,那些游兴甚高的媛女妖童们,还会把灯笼丢在原地,一对对地钻草丛里去。   陶清风就能捡起他们丢掉的灯盏,节省自己的灯烛费,就着昏黄的灯光,默默温习四书十三经。   陶清风曾经捡到过纸面上画着故事的灯,叫走马灯,被丢后就不会自己转动了。他就一只手慢慢拨着走马灯,一只手安静地翻开书页,偶尔侧头看一看,那盏灯上的故事,转到了哪个画面,内心便是宁静的满足。   有一日,陶清风的对面,有小摊贩摆开了“投壶”“射覆”等玩乐把戏,不多时就吸引了许多踏青的五陵年少。   那一群大概有十来个子弟,年龄从十五至二十岁不等,有些人打扮朴实,有些人却穿着华贵不俗的丝绸,不知是学塾里的相知,还是宗族的泛交,或许兼而有之。   他们的核心围绕着三四个很高的少年,总是他们起头,先去投壶,其他人才在起哄叫好声中跟着。   其中一个少年,陶清风注意到他,是因为那个少年,投了几次后,就懒散地靠在桥头,那个位置比平地高些,就更显眼。下面又投过了几轮,那个少年站在桥上,手里居然摸出刚才故意扣下的最后一枚箭,清清亮亮地笑着,“咻”地一声,从桥上投进了壶里,像是一把从天而降的小剑,下面立刻传来了少年们的笑骂声。   陶清风也不自觉地笑了,但他并不是起哄,而是在看到那个少年,衣袂飞扬,不衫不履,偏偏笑得很轻松的样子,不由自主地受到了感染。   隔着半弯桥洞,其实陶清风的声音并不能传过去,可是那个少年似乎也感应到什么,低头往桥洞下另一侧看了一眼,隔着重重人织,恰好和陶清风的视线对上。   那个少年眨了眨眼睛,单手撑着桥栏杆,轻盈地翻下来。丝质锦缎的服装材质溅上了些许泥水,然而他又大大咧咧地把靴子踩到了淤滩边。   陶清风的字帖角上,都用一些随处捡的小石头压平,那个少年跳起来引起的震动,让几块小石头滚到了旁边,陶清风的几张字帖就翻起了角,有一张被风吹了起来。   那个少年赶紧拢住那张似乎要飞走的字帖,上面还沾着一点水湄边紫色的芦花蕊。他展开看时眼神一亮,继而盯着正在重新一个角一个角地压小石头的陶清风,脱口而出:“你的字真好看。”   陶清风便抬头,笑了笑,说:“那你要买么?”   少年似是一怔,眼神又扫视着他摊在地上的数十张贴,眼神来来回回瞥动着,半响说:“我都买了。”   陶清风倒是没想到遇到个这么大方的主顾,他心中很松快,手中利落地把字帖小心翼翼地从石头下面移出来。   平摊着十张,陶清风给他卷了九张,剩下一张却道:“这份里面有两个字充数的,不好意思卖出去,还是算了。”   那个少年看了看陶清风没包起来的那张贴,眼神敏锐,指着中间两个字:“笔画断……是没浸够墨?”少年顿了顿又说:“可惜了,这些字要是用澄心堂的墨写出来,我裱好就可以去送给世伯了。”   陶清风摇头苦笑道:‘小公子说笑,我怎么用得起澄心堂的乌金墨。”   陶清风用的是最廉价的松烟墨,这种墨水的痕迹浅淡,必须费很大力气才能写得饱满,又称为白墨。   “已经很好看了。”那个少年似乎把接下来这句很怪的表达,当做了一种夸人的说辞,“都快和我写的差不多好看了。但你是用白墨写的,如果换了乌墨,可能还是你更好看点。”那少年上下打量着陶清风,又重复了上一句,但似乎意义不同的话,“你很好看。”   陶清风以为对方是在说他的字好看,并没有在意。在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银子时,却愣住了。   九张字帖,值九钱银子。结果那个少年给了九两银子。陶清风以为他是听错了,公子哥大手大脚习惯了,一钱银子和一两银子都分辨不清楚。陶清风便推了八两银子出去,从油纸包里,数出一吊铜钱。   但是那个少年却没收。   “你收着,我就要花九两银子,买你的字帖。”他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说着。   陶清风摇头:“厘清毫定,除此之外不取,公子好意心领,然圣人有训,不食嗟来之食。我的字帖只值一钱银子,我就只能收一钱银子。多的,就是嗟来食了。”   那个少年立刻驳道:“你的字帖值一钱,是谁定的?是你自己吗?那人人都可以定。我也可以。”   陶清风哭笑不得:“买卖讲究平价,在下这些日子都是此价,如果今晚卖个高价,明日又为了揽客卖个低价。人做天看,口耳相传。长此以往,哪有信字可言。还请公子不要为难我了。”   那个少年眼珠一转,笑了起来:“你是不是非要这样讲道理?那我只好来说道说道了。即便出自同一名家手底的字画,价格也多不同。其贵贱高下之别,有很大一部分,取决于鉴人方家。愈是被行家鉴过的珍玩字画,其价格水涨船高。你从前的字都是一个价格,但今天遇到我了,我的眼睛看过了,它变贵了,很正常,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陶清风深深觉得,这个少年身上真有一种,把所有自夸的话理直气壮说出来,还一点都不脸红,好像理所当然的语气。他站在那里的模样,就像个孤傲翩翩的公子。陶清风简直忍不住被他话里话外的“我就不是一般人”的自矜给逗笑了,偏偏又不惹人讨厌。   陶清风审时度势,知道这也不是展露书生意气的时候,既然这个少年都费尽口舌,说得头头是道了,陶清风也不好再拂他的美意,含笑道:“那就多谢尊鉴了。”收下了那九两银子。   陶清风给那个少年包好后,他也能回家温书写字了。今天比预计得完成时间早的多,他心下大慰。那个少年一直目不转睛看着他收拾行头,一直等到陶清风快走时,终于忍不住说:“你都……你都不问问我是谁,以后怎么给别人说谁鉴过你的字?”   陶清风并不是没猜测过这位少年非富即贵,但他更觉得,这个少年所在的阶层,是自己最好不要随意去触及的存在,于是陶清风只是礼貌揖道:“我只是觉得,相逢不问缘由。如有机缘,以后,还会见的。”   那个少年先是一愣,随即眼睛又亮了,道:“说得对,相似品好之人,总会同路的。我有预感,我一定还会见到你。说不定我们是……同路人。”   陶清风心中一动,学海路漫,一直以来往前走的,只有自己和自己的心。   真的有能使“吾道不孤”的同路人吗?   这其中的虚实,日后自会验证。   那是陶清风和燕澹生第一次见面,他们彼此并不知道名姓,也没有更多交流。他们分别时,一个的大半个身子拦在桥头狮子墩后面,另一个的半边脸也在走马灯照不到的阴影中。那时候的他们,并没有同赐等第出身的荣耀,虽然出身天壤之别,都俱是在烦恼着未来的少年。   他们两人都记得那一次初见,记得夕阳黄昏的首荫原,潺潺的玉带河。他们也会在未来,记得巍峨的棂星门,庄严的司礼监,共同走上那条路。 第44章 顾问团来了(加更)   陶清风在短暂失神后, 连忙把倾倒的酒杯重新扶正, 远远地看着严澹走进了宾馆, 只不过走的是另一条通道,虽然他很想过去攀谈, 但自己这边还得陪着粉丝们吃完饭。   陶清风心湖涟漪阵阵,再也不像刚才那样心无旁骛了,他几乎分了一半心去想严澹和燕澹生的模样, 在脑海中一点一点比对。这令他整个人在接下来的饭局里,都有些魂不守舍的。那些粉丝们还以为是陶清风被刚才的男粉丝骇到。吃完饭、签完名后,虽然还是依依不舍, 但也非常守规矩地,在工作人员的安排下, 从应急通道走出去, 结束了这次印象深刻的探班。   很多小姑娘们用手机录了小视频, 第一时间发了饭拍,里面没有美图也没有修过, 陶清风的模样近距离看, 还是那么容颜如玉,加之他举止从头到尾的彬彬有礼, 安慰粉丝的大气沉稳, 饭拍视频在陶清风粉丝圈, 引起了不小的波澜,下面一派羡慕嫉妒恨,疯狂为爱豆打CALL的声音。   不过陶清风没有看到那些, 他依然沉浸在缓不过神的分心状态,陶清风的心里就会不受控制地波澜起伏。他知道自己的念头很荒诞,但就是控制不住地想——燕澹生难道和他一样来到了现代,托于严老师身上?可是严老师并不是,他认不出陶清风,他没有那些记忆……他们是两个人。   不要想了。陶清风严厉地对自己说:他已经欠了严老师许多人情。没有资格去在严老师身上找别人的影子,那是对严老师的不尊重。   陶清风心情愈发低落了,自己做那样的梦,对燕澹生不敬……现在又没有充分尊重严老师……等到这堆事结束,必须好好抽空自省吾身,反省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把粉丝送走之后,陶清风跟着大部队,去旁听熊子安给顾问团汇报工作。   大会议室里,椭圆长桌,一侧坐着十来个白发苍苍的专家,严澹在其中尤其醒目,无论是身高、年龄、面容。另一侧上首坐着导演熊子安,接下来依次是编剧孟小丹,钟玉皎、张风豪、傅音、沙洲、刘琦回、陶清风这六位主要演员。   熊子安面前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桌上有个投影仪器,通过展示PPT来汇报。汇报分为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拍摄进展(以通告记录为辅助材料),二是电影内容梳理(这部分孟小丹打印了全篇剧本,以批注的格式把每节剧情的引文来源写清楚,尽量做到的有料可循,当然有极其个别的原创发挥,也尽量往高大上的风格靠拢)。   熊子安汇报得很认真,毕竟这一批老头子们回去,动动嘴皮子,交几份材料,就能让领导考虑,是否有几百万资金的追加。   几百万对于一部电影的投资来说,虽然算不得大部头。但俗话说蚊子腿再小也是肉,何况是那么多钱。后续注资过来,特效也能做得更精致了。   电影成品只是整个项目中的一个环节,项目最大的投资,其实是花在搭建水天影视城这个地方影视城上面,花了一个亿。这是长期工程,还预备开发成旅游景点,自然有后续计划的其他回本方式。话虽如此,发行方还是希望,自家电影能够大卖,钱总是不嫌多的。   “我觉得吧,这个片子,票房有两个亿就不错了。”钟玉皎一向心直口快,但她就这样直白地在熊子安展示完PPT后,应顾问团要求,做票房预测时含糊表示“票房只是一个参考”背后的意思直接捅出来,还是让其他人都捏了把汗。她是一番扛票房的,她自己都这样说,显然是不乐观了。   两亿票房,虽然还是比成本赚了一些,但以这样的演员阵容来说,着实有些配不上了。不说影后的实力,像是张风豪和傅音,都有大爆超过二十亿票房的电影。   但她说的是实话。这部电影在某一方面的确做到了极致——顾问团每人面前放着厚厚的带批注剧本可以说明这一点。但就是因为做到了极致,反而会在市场预测时,有很明显的顾虑之处。   历史向电影,在题材上就过滤掉许多观众了。虽然《归宁皇后》预告片转发量可观,也大部分是正面声音。但哪怕微博有十几万转发,这些人也都去看了电影,也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电影的大头在路人。许多不上微博不转发不关注电影资讯,仅是周末放松去电影院,有什么就看什么的路人观众才是票房的生力军。这些人里面,很多人并不喜欢看历史电影。   至于对那些不拘题材,或是喜欢这个题材的观众来说,制约票房的还有第二个因素:排片量。   观众很多时候的选择是随机的,“有什么看什么”。院线排片多半会成为一个电影的票房来源。《归宁皇后》是省厅投资,省厅不是国家广电总署机构,管不到院线发行方。到时候的排片量,或许不容乐观。   所以钟玉皎看得很透地,对这个票房预测了一个不乐观的数字。她宁愿实话实说打预防针,也不愿意放卫星被市场教做人。   在场顾问们脸色不太开心,虽然顾问团多半是要退休的老教授,不参与投资,分不到钱。但正常人,谁都愿意听好话,一来就听到票房不容乐观,他们笑不出来。何况当初是他们给这个电影定方向的,还以为是主创人员在变相说,他们的决策是不讨市场观众喜好的原因了。   哪怕顾问团很多人的确存在着“就是瞧不起市场娱乐化的心态”,也希望最后能又叫好又叫座。就跟省委宣传部希望“又有学术性、又有娱乐性、又有猎奇性、又有据可寻、又有研究价值,又通俗易懂群众喜闻乐见”的六点被无数文艺工作者吐槽的要求类似,哪怕这些要求自相矛盾,他们也希望兼有。   张风豪赶紧打圆场:“两亿票房挺好的。回本还赚了。当年我拿奖的那部电影,票房才两百万。这种类型的电影,本身也不是冲着票房去的。”   在场之人被他逗笑了。张风豪获奖的那部文艺片,一开始在国内还不能上映,后来拿完了国外的奖项之后,剪得干干净净重新报审,国内广电署总算通过。电影院给了排片,排片量却非常少,内容基调也非常沉重,甚至名字就是赶客的《痛不欲生》,内容又丧又深。   虽然表演水平真的配得起那一摞摞奖项,甚至几幕绝望老男人内心挣扎的戏还从此被列入电影学院课堂标准教科书式表演,但哪怕有了这些光环再把《痛不欲生》在电影院排一次,照样会被市场教训,票房也可想而知的。   《归宁皇后》这种题材的电影,票房能过亿,其实在同类型的片中,就算是及格了。何况它的成本管控非常好,仅仅演员片酬一项,就省下了大量的钱。   《归宁皇后》各位主演,只象征性拿了一点片酬。陶清风更是没有一点片酬。钟玉皎、张风豪、傅音这些人不缺钱,甚至不缺奖项,他们的追求层面是流传多年的名声。站到一个高度之后的人,不约而同想的都是名留青史。他们对片酬的多少,并不太在意。   沙洲和刘琦回自带大批粉黑流量,投资方看重他们的粉丝号召力的经济效益。他们自己则指望这个影片能冲奖,就算冲不到奖,也给自己的演艺生涯增添些口碑,所以经济公司也没有狮子大开口索要片酬。影后影帝都只拿了一百万。沙洲和刘琦回就象征性地拿了五十万。   因此演员片酬加起来不超过四百万,其他的预算加起来,电影成本控制在七千万以内,按照投资回报率的要求,只要票房达到两三亿,投资商们就不会亏钱了。   顾问团各位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   陶清风一边默默听取汇报,他依然心绪不宁,时不时地看严澹,好在严澹坐的位置在他的侧前方对面,陶清风看过去也不显得突兀。而且其他演员看的最多的也是严澹——严澹在一群白发苍苍的顾问团间,实在是太扎眼了。   一眼看过去,通身的气度,还以为是什么省厅领导家的公子混进来了,但是他面前摆放的红色名牌,又确实点出了顾问团成员的身份,加上就算换到演员这一排来就坐,也并不拉低水平的颜值,只能让人感慨,这简直像是被上帝眷顾过的存在了。   “其实可以再乐观一点。”严澹一说话,立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了,原因无他,帅哥在这方面总是有天然的特权,何况他说的,也有条有理,“排片量除了开始几天和电影签的保证协议外,剩下的,影院会按照口碑来增减。我看了剧本,觉得《归宁皇后》这部电影史料虽然多,并不是单纯的堆砌,一部电影该有的张弛、节奏、高潮,都设置得很用心。就算观众没有读过史料,单纯作为一个故事来观赏,也能看懂。”   严澹对孟小丹点了点头,“并不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难觅高山流水的那种调调。我们的视野比古人更广泛,哪怕取材相通,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理解这个故事。”   孟小丹赶紧低姿态地商业互夸一把:“那是多亏顾问团方向定的好定的早,师……咳,严老师还帮忙找了很多资料,真是太支持我们工作了。”   这个话茬却提醒顾问团的几位老先生,当初是如何调整了重心,对增加更多历史细节有信心……不就是因为对面那个,看着白净清秀,标准小鲜肉模样,却在水天影视城剪彩仪式上说得头头是道,做过很多功课的小演员陶清风么?   顾问团委员会常务副会长就咳了两声,问:“陶清风同志,你也谈谈看法?”   陶清风骤然听到点他的名,视线赶紧从严澹那边收回来,他刚才也把汇报内容从头听到尾,虽然对于现代电影的发行方式,并不是很熟悉,但只是这种笼统的“谈谈看法”,他当然可以扬长避短,娓娓道来。   “好的,在各位老师面前,我这仅是一点鄙薄之见,还请老师们不吝斧正。我觉得就《归宁皇后》这部电影内容来说,首先充分地尊重了历史,非常值得肯定。第二,就故事性来说,历史上这段故事,也足够曲折和荡气回肠,选择作为电影素材并不差。第三,就剧本对白来说,孟小丹老师参考的史料主要是《天胜本纪稿》,这个最后成书编纂的虽然是《大兴史》作者刘汶,不过起稿的却是文华殿大学士欧直公,他的文字是非常质朴刚健的,所以电影对白有简约美感,也不因文害意。所以我觉得这部电影至少在这些方面,是非常优秀的。其他方面我不太了解,就不说见笑于方家的话了。”   陶清风注意到那个常务副会长,在自己说起稿的是文华殿大学士欧直公时,眼神一亮。自己思忖着,这应该不算是破绽,在《大兴史》的前言里,刘汶很详细地把哪部分是哪位前辈所撰,都给罗列了出来。虽然自己并不是通过这个途径知道的——自己是在弘文局时,给欧直公打下手时就知道了。但陶清风也不担心常务副会长会怀疑,顶多就是和严澹一样,觉得他看书时记下来的细节特别多而已。   顾问团常务副会长点点头:“陶清风同志,对剧本选材和对白内容,很了解嘛。不过好剧本只是电影的一个方面,决定电影好坏的因素还是要综合来看。”   旁边一个顾问团员小声地提醒常务副会长:“陶清风应该还没入党,不能称同志。”常务副会长点点头,也小声说:“这个不难,回头提醒他一下。”陶清风看着他们窃窃私语,并不知道自己过后不久,就又会得到一重机缘了。   陶清风点点头:“熊导演应该更有发言权,我就不班门弄斧了。”   陶清风巧妙的扬长避短,让他成功地既在这些顾问团成员心里留下了好的印象,又没有露出不熟悉现代社会的破绽。   等到汇报结束,也到了快饭点的时间,大家便陆续起身,去换衣服准备参加晚上的欢迎宴会了。   严澹走在前面,他回头看了看,陶清风身边并没有跟着工作人员或者经纪人,就等在走廊边,目光迎接着陶清风走过来。   “严老师,”陶清风终于找到机会单独和他聊天,感到很高兴,“你们有没有安排去景点参观?如果没有,我可以带你逛,里面风景很漂亮。”   严澹点头道:“明天早上据说是要安排参观的。其实无所谓了,晚上吃了饭之后你有没有空?我给你说一下,”他压低了声音,悄悄在陶清风耳边道,“谢东来那边的情况。”   陶清风忙不迭点头,想起那天严澹打电话给他哥,和谢东来在商业上有竞争关系,又拿捏着这个把柄去敲打他。谢国珉拘留两天之后,他父亲应该已经接他出来了。在法院开庭审理之前,是不能拘留谢国珉更长时间的。这段期间就应该是谢东来活动的期限了,他势必会有一些动作。虽然自己去警察局也可以打听,但从严澹这边得到更快更全面的消息,无疑能更掌握主动。   看到他们在悄悄话,孟小丹走了过来,以一副被抛弃的无辜脸道:“昨天才听清风说,那天在书咖居然是他写的。师兄你也不告诉我一声。有了新知忘了故交。”她想到那天在喝咖啡时,还抱怨了陶清风给她增加工作量,被正主听到耳中,所以后来陶清风还对她说了声抱歉,孟小丹更觉十分汗颜了。   “人才啊。”于是孟小丹开始商业夸奖式的弥补了,“这年头,有这种精神的年轻演员,不多了啊。师兄你也是慧眼识珠。这大概就是有缘千里来相会,相似品味的人无论在什么领域,最后总会聚在一起啊。”这一句把他们两人都夸了。   “好了。”严澹笑道:“我这不是没找到机会给你说么。而且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广川是演员的。我和他有事商量。”   “广川?”孟小丹疑惑。   “表字。”严澹还一本正经地说。孟小丹哈哈大笑,还以为严澹是幽默,陶清风以前改过名字,严澹在叫他以前的名字罢了。   之前严澹一直叫陶清风为小陶,但估计是刚才孟小丹称呼了“清风”这个工作时能增加同事亲切感的称呼,严澹便也改口了,至少显得更熟些。   陶清风是听不出微妙的,他只觉得,严老师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你们慢聊,不打扰二位幽会。”孟小丹观察到他们之间欲言又止、似乎有事相商的氛围,十分知趣地溜走了。   陶清风听到幽会两个字,心中刚才好不容易压下的波澜又浮动了,他又情不自禁盯着严澹的脸看。   “我脸怎么了?”严澹还奇怪地问他。   “没,没事。”陶清风意识到盯着别人脸看不礼貌,赶紧移开目光。“严老师,六点要去欢迎宴会吧?你需要去换衣服吗?”   “衣服倒是不难换。我住在宾馆三楼,和董老先生一间。”现在他们出来的大会议室是二楼,离严澹的房间很近。“广川,你住在哪里?水天影视城就这一栋宾馆吧?”   陶清风点点头:“我住在七楼,演员都住在六楼以上的。我们都是单人间。吃了饭,严老师可以来我房间聊。”   “行,欢迎宴会厅在哪层?这里楼道怎么弯弯曲曲的,我好担心迷路。”   陶清风便给严澹指路:“宴会厅在八楼,电梯在这边。”   于是严澹表示他换了衣服就上楼去,陶清风也回七楼换宴会服装,宴会上有媒体参加。陶清风在晚宴开始之前,还按照和东华那边的合作书,与沙洲一起接受“视野看见”和“番石榴快娱讯”的联合采访。采访内容还是安排好的。陶清风自以为不会出什么岔子,以很轻松的心情换好公司送来的高定服装,上楼去了宴会厅。   他丝毫不知道,这应该是他今晚,仅剩的,神经能轻松的时刻了。 第45章 宴会采访   陶清风出席宴会的服装, 是专门提供的——虽然陶清风目前为止并没有代言品牌。但是星辉娱乐公司作为东家, 和很多高定品牌有合作关系, 每次旗下艺人出席活动,就会送一套相应的服装过来。拍了照, 上了报道,也算是变相宣传。活动结束再还回去(当然如果艺人想买也可以留下,但显然目下的陶清风并不准备花费动辄几十万的钱买一件服装)。   虽然的确穿在身上非常好看, 也很时尚:人字纹双排扣西装外套,交叉V领衬衫,黑色长裤, 还有一条自动上链纪念腕表。   陶清风换好品牌服装,到了宴会厅, 找到自己的名牌就坐。离六点还差十分钟。陆陆续续已经有许多人来了, 工作人员正在尽职尽责地, 收走果盘瓜子,换上冷拼开胃菜。宴会厅里一共有六个大圆桌:一桌是演员, 一桌是剧组成员。两桌是顾问团。一桌是比较重要的媒体记者。一桌是项目相关的部门领导, 丽莎也被邀请坐在这一桌,好歹她也算是星辉的准高层了。   陶清风四下望了望, 严澹还没来。他注意到, 今天就坐在这一桌的演员们, 都不同程度地穿上了各式宴会装,风格或低调奢华或高调张扬。和其他几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些部门领导、顾问团员、媒体记者、剧组制作人员,尽管穿着可以用“得体”或是“美观”来形容, 但绝不是明星式的“时尚”感。这种区别,或许也是明星和普通人不同之处吧。   宴会需要报道,所以媒体记者们落座后,有些还架着三脚架,或者用高清手机捕捉着画面。陶清风发现沙洲凑过来说话,一侧头,果然有个媒体镜头对着这边,看来是开始忠实执行计划了,陶清风知道今天会有两个安排好的采访,便做出配合的样子。   媒体还没走过来,虽然待会有营业对好的台词,现在只是在拍画面,出点静态通稿。   他们讲话内容是听不到的,沙洲就开始闲扯,“你的手表卡地亚啊,这一系列得十六万。倒是不贵,不过搭配起来还挺好看的。”陶清风不认得身上各种商标的夷文字,并不知道自己手拿的黑色钱包是prada,西装衣裤都是Burberry,手表是Drive de Cartier系列,表盘超薄,配有18K玫瑰金和皮带。宣传方向是文质彬彬,具有稳重睿智男性气质。   这一身行头的确不是特别顶尖高端的奢侈品牌,对于明星来说只能算中等。不过陶清风听到价格和那个“不贵”,内心一阵汗颜,心想对于自己来说可贵了,低声说:“公司的,不是我的。”   陶清风瞅了瞅沙洲手上的表,礼尚往来问一句:“你这只应该才贵,我不太懂,介绍一下?”沙洲穿一身非常骚包的Brunello Cucinelli高定酒红色西装外套,配白色高领针织衫和棕色拼接长裤,表径和表盘上都精细雕刻着线性纹饰。他难得有什么地方能“炫耀”一下陶清风不知道的知识,心情十分愉悦:“我这是欧米伽,钥匙系列,自动上链机芯装置,市均价四十万。”   陶清风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只能连连点头。余光不住瞥着宴会厅门口,忽然眼前一亮,远远看到严澹进大厅了。可惜他不能去打招呼,因为两个安排好的媒体采访,已经扛着镜头到了他们桌边,站在了他和沙洲的面前。   “视野看见”是一家做直播起家的app视频网站;“番石榴快娱迅”是大型娱乐视频网站“番石榴网”的前沿。两家视频网站受众有区别,“视野”更针对草根阶层,内容编选上很接地气。“番石榴”则是娱乐新闻权威门户视频网站之一,专攻娱乐圈,有很多独家新闻。   今天陶清风要和沙洲一起接受采访,这是计划书中商量好的安排。“视野”和“番石榴”也是星辉、东华等大型娱乐公司的合作平台,它们那常年沦为营销作用的官博,前不久还转发过陶清风改名字的微博。这两家都是安排好的,不会问捕风捉影的事情,而是会配合“合作营销”,问一些“发糖问题”。   “视野”记者率先问了陶清风一个很典型常规的问题:“现在能叫你清风吧——”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清风啊,你刚改了这个名字,为什么要改呢?这背后有什么寓意吗?有什么想对粉丝说的吗?”   陶清风很自然地对着话筒微笑着,想象着微博上那些,看不懂他微博还哭唧唧,但又为他掐架的,可爱的小姑娘们,说道:“看过我微博的朋友们应该知道,我的名字是出自《虞山快雪亭》,我很喜欢,喜欢就改了,我想对粉丝说,《虞山快雪亭》真的很优美,如果喜欢我,也请试着喜欢一下这篇散赋。背下来考试写作文很好用。”   “视野”的记者掌不住笑着,拿着话筒对镜头补充:“天哪,感受到压力了吗?这年头追星真不容易,你的爱豆还会劝你背诗写作文。”   “视野”记者又把话筒递向沙洲:“沙洲你怎么看?”   沙洲第一次抛出,之前串好的这方面的回答词,面孔上俊美小生的笑脸依然看不出丝毫破绽:“清风很厉害,我很欣赏。新改的名字很好听,我很喜欢。”虽然这是串词,但沙洲的确承认陶清风厉害。只不过他内心是想要超越的不服气,而并非演出来的,一副纯粹欣赏的宠溺模样。   然而麦麸都是从惺惺相惜开始的,这样回答他们事先沟通过。陶清风心大,并不觉得有什么。   “番石榴”的媒体记者则问了个针对艺人更有娱乐感的问题,“清风,这次你和《归宁皇后》里的演员们合作,如果把他们都比做动物,你觉得他们分别是什么呢?”   这也是个早就通知过的,艺人有提前思考的时间,免得回答不流畅,效果比较尬。陶清风便按照计划说:“钟老师是凤凰。宣传片就叫‘凤来篇’。”   询问者点头赞同:“钟老师的确很女王啊,其他人呢?”   陶清风说:“豪哥是麒麟,威而不霸,琦琦是小猫咪。傅老师是丹顶鹤。沙洲是……”他按照串好词的故意顿了顿,侧头笑道:“……鹿吧。”   “番石榴”的记者果然很配合地夸张问道:“哈哈?鹿?”   沙洲营业式地背台词,做出夸张的表情:“太过分了,我觉得自己是狼。吃肉的那种。”   陶清风说:“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沙洲对人很随和,就像《诗经·鹿鸣》里的鹿一般自然。”   其实这是陶清风自己加工过的回答。原计划里,东华娱乐策划部那边提供的词是:“鹿是吃草的。沙洲是优质食草男。”这和前面的“食肉”形成一点冤家的互怼感。   然而这个回答,陶清风并没有采用,在理解了“食草男”这个现代词汇后,陶清风觉得还不如引《鹿鸣》,好歹可以让粉丝们有兴趣去学习。   不得不说陶清风虽然完全没有理解合作的初衷,但出乎意料的,东华经纪人艾玲却并没有生气,反而在陶清风找她商量换成“呦呦鹿鸣”一句后,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竟然拍手笑了。   “高明啊。更高明了。”   陶清风莫名其妙:“什么高明?”   艾玲兴奋:“我懂的。呦呦鹿鸣食野之苹,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太高明了。”   陶清风很迷惑,怎么艾玲又扯上了《短歌行》里,青青子衿这句话?她在乐什么?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这句话最初是在《诗经鹿鸣》里出现,后来的《短歌行》里,只是借用来起兴。其实相当于二手的了。至于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也只是《短歌行》里借用,寄托曹公对人才的渴望而已,原本也另有出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跟起兴的鹿也没有一星半点关系?   陶清风本来想说,他念的当然是最早的《诗经·鹿鸣》,自然也跟“青青子衿”没什么联系,可是看着艾玲一脸闪闪发光的表情,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她那么兴奋,但好歹自己尽了些微绵力,把回答改得有营养了一点,也就足够了,便没忍心纠正她。   毕竟在上辈子他就很了解一点: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错误,人的知识总有盲点,还是不要随意戳别人短处了。反正艾玲的工作应该不会受到影响,小小记忆错误,随便她吧。   他这样想,又大错特错了。   殊不知艾玲根据陶清风的改动,在后面又私自加工了一点套路,叮嘱媒体如此这般,问了一个并没有提前告知陶清风,却提醒了沙洲的东西。   番石榴的记者按照计划好的套路问:“清风背诗这么厉害呀。《诗经鹿鸣》后面好像有一句特别有名的句子呢?清风能背给我们听听吗?”   这就是针对抠糖党的营销内容了,如果陶清风知道所谓的抠糖,是从《诗经·鹿鸣》,想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于是四舍五入就是表白。一定会对拉郎cp党的丰富联想能力叹为观止。   但他不但不懂,而且没有按照艾玲意料之中的回答,因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根本不是《鹿鸣》后面的内容,艾玲自己弄混了,就算强行套用来自《短歌行》,“青青子衿”一句也是在“呦呦鹿鸣”之前。陶清风又怎么猜得到她的意图,去背错误的东西呢?   陶清风只是无辜地想:《诗经鹿鸣》整首诗在他看来都挺有名(然而只是陶清风以为,现代很多人并不能默诵,所以他们都没有发现这个明显的错误),但要说太过脍炙人口的句子?好像并没有特别突出啊?   沙洲一看陶清风不接这句话,他也是之前得过艾玲安排的:如果陶清风说了那句话,这是发糖。如果陶清风不说,沙洲来说,就更是发糖,而且效果更好。   于是沙洲笑着看镜头,自以为做出了很完美阳光的笑容,说:“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吧。我很喜欢这句话。”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严澹从刚才进了宴会厅,看到陶清风在这边后,就走过来了。   宴会还没正式开始,大家都在自发走动,但是和媒体多半围着那两三位主演,或是去采访熊子安等主创不同,严澹本来该是非常清闲的,他不是领导,也不是演员,结果在他走进宴会厅时,居然有好几个半路上举着摄像头无所事事的媒体,把镜头对着他了,在抢拍时还疑惑:这是哪位明星来着,好面生啊……   严澹好不容易才脱身出来,他来找陶清风。刚好走到两个视频记者的镜头拍不到的地方,但也足够把他们的问答听在耳中。   前面那些问题都挺正常的,然而从听到陶清风开始说鹿的时候,严澹就挑了挑眉。后来听到沙洲这句话,严澹眉头便皱得深了。   陶清风一听,沙洲居然跟艾玲犯了个一模一样的错误,搞不好就是艾玲告诉他的。他不禁为那天没有纠正那位女经纪人感到一丝自责:这是在媒体镜头前面,如果视频传出去,沙洲会被嘲笑吧?陶清风想到身体原主人的经历,十分不希望别人也遭受相似境遇。   可是如果现在镜头前,纠正对方,沙洲估计也一样要被嘲笑。其实自从他说错后,就很难挽尊了。   但是陶清风并没有放弃,他脑海中电光火石地过了一下,立刻接过话头:“沙洲这是故意考大家呢。大家记得去翻书,看他是怎样错误示范,逗你们玩的。”   沙洲背后冷汗一下子就浸透脊背,他勉强笑得十分僵硬,两个媒体记者也意识到这里可以“抓点”,虽然是打过招呼的,但是媒体记者们面对有爆点的内容,谁不是像是苍蝇看到了美食疯狂扑抢。   番石榴的记者非常搞事地打蛇随棍上:“哦~沙洲在开玩笑呀?那正确的示范是怎样呢?”   陶清风刚要顺理成章地帮他接过话头,忽然间旁边传来镜头外的一个清晰笃定的声音:   “人家说的是《诗经·小雅·鹿鸣》。后面该是这句: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   两个媒体记者,惊讶地看着忽然出现在镜头边的男人,还以为他是什么明星,赶紧给了一个特写——不怪那些媒体们乱拍,严澹这身打扮,根本不像是顾问团那边老头子们正装低调的风格,放在明星这一桌毫无违和感。他们拍了之后才发现严澹佩戴的出入证,上面写了他是顾问团成员,这才知道他并不是明星。   严澹穿的服装,一整套浅灰色条纹西服套装,白色格纹衬衫,配套的领带和光洁的黑皮鞋,非常具有时尚感。   陶清风近距离地,看到严澹袖口看到了夷文绣的几个字母,难得他居然认得这个非常简单的夷文单词(他背下二十六个字母后,就开始背英文单词了,虽然进展只有很惭愧的不到一百个),BOSS,在现代是老板的意思?或许这也是个奢侈品牌吧?   陶清风由于刚才被沙洲科普了高级表,便有心也看了看,严澹也戴了一块,似乎很高级的手表,可惜他认不出来。   但是沙洲和娱乐记者都认得出来,那是一只正统美丽的雅表:墨褐色表盘搭配18K粉红金表壳,纤细表圈,凹槽底盖,无论是轨道式分钟度刻圈,还是指针形状的打磨,都非常细腻,是ROLEX(劳力士)的限量款。连严澹自己都不知道价格,这不是他买的,是他博士毕业时家里送的。对于他家来说,一百万之间的价格,都算是“还好”的范畴。至于他那套Hugo Boss高定西服的价格也很……总之,沙洲简直要吐血:整场宴会里一身行头最贵的,居然不是他们任何一个明星?   但是比起严澹那身行头不凡的服饰,他嘴里说的话,俨然更能引起娱乐记者的兴趣,“视野”记者很感兴趣地说道:“哇,现场似乎乱入了一位帅哥,大家看到他的出入证了吗,这是顾问团的老师哦。大家都知道,《归宁皇后》有强大的顾问团,想不到里面还有这么年轻的……您刚才念的那句是什么意思?能给我们说说么?”   严澹清晰道:“这首诗,是在赞颂宾客的君子之风。所谓的‘德音孔昭’就是高尚的品德显耀出来。‘视民不恌’的意思,就是给人做好榜样不轻浮。”   说“轻浮”二字的时候,严澹似乎是有意地,往沙洲方向瞥了一眼,才继续道:“最后,‘君子是则是效’。则是说,有这样的品德,君子和贤人们就会自发来效仿了。”   沙洲被严澹那一眼看得莫名又打了个寒颤,总觉得那个瞬间,对方眼神似乎特别凌厉。但一转眼又看不出来了。   那两个视频记者,见到严澹并没有普通人在镜头面前的瑟缩紧张或表达不清等问题,相反,不但说得清楚,落落大方,侃侃而谈,语气音调也有讲究——严澹在大学讲台上,要吸引那群精英学子,所花的功夫要大得多,各种示范讲课时,也习惯了放置在教室里的摄像头。所以严澹并不介意被视频镜头拍到,这种程度的采访也实在不算什么。   但是陶清风领略过娱乐圈的粉黑威力,挺担心视频播出后,严澹会被像那天的黑子惦记上,又找些车轱辘的理由去打扰他。陶清风想要示意视频记者早点结束采访,可是视频记者们哪肯放过巧遇的精彩素材——严澹这长相这发言,配合着视频效果剪辑一下,是这期的一个亮点了。   而且严澹似乎也愿意在镜头前,多说几句。他虽然语气沉稳,但眉眼见有难以掩饰的,顾盼神飞之态。   另一个视频记者准备照顾一下视频效果,多些互动,就转头去问沙洲:“那刚才沙洲给我们开的小玩笑,为什么会念那句有名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呢?”   沙洲又没法答了,他从刚才明白,自己回答出了问题,肯定是背错了。可是他并不知道正确的——高中文化课考试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算背过也忘了——也没空百度去查,自然答不上来为什么要念那句青青子衿了。   结果严澹又完全不给他反应时间,甚至陶清风试图圆场,都没有严澹接话头更快:   “‘呦呦鹿鸣’被曹公引在《短歌行》中,‘青青子衿’是《短歌行》的名句,但事实上,‘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最早也不是出自《短歌行》,出处是《诗经·郑风·子衿》。”   严澹几乎是慢条斯理,别人却无法插话的口吻,“原文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所以说啊,”严澹几乎又是刻意地瞥了沙洲一眼,“看上去很深情地念诗时,还是得先把它们的来源弄清楚。如果人家念的是本来是《鹿鸣》,就不要去和什么《子衿》了,没那个意思。” 第46章 敬酒,灌酒,醉酒   陶清风见状, 赶紧趁着严澹停顿间隙, 替沙洲又挽了一次尊:“顾问团老师比较认真。担心大家记不清, 好心说得这么详细……沙洲当然不会真的用《子衿》去和《鹿鸣》,他那是故意逗大家玩呢。”   严澹看了陶清风一眼, 都替人把话说到这份上,终于松口道,“嗯, 我今天是第一次来,也听说我们剧组演员下过功夫,都懂这些基本常识, ”他故意把常识两个字咬得重音了些,“其实都是很优秀的, 说着玩只是放松一下, 大家实际生活中, 不要弄错就行了。”   沙洲晕头转脑地听下来,总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鄙视, 中途被针对了一把, 但最后又把他救回来了。   那个视频记者还锲而不舍地问严澹:“帅哥,刚才你往这边走过来, 是不是要找他们说话呀?你们是朋友吗?”   严澹扫了一眼沙洲和陶清风, 他是何其聪明之辈, 立刻斩钉截铁:“路过。没有私交。不过,身为顾问团一员,”严澹意味深长道:“希望以后有机会多交流。”   视频记者想要挖料的心只好偃旗息鼓了。   晚宴马上要开始了, 两个视频记者被同事在催,宴会要清场了,无关的媒体记者都必须离开。他们赶紧匆匆说了几句结语场面话,关闭了小视频的录制。   严澹也被顾问团的同事叫过去,临走时,他脸上那股莫名的寒霜气已经消失了。他回头看了看陶清风,没说话,往自己桌旁走去。   沙洲一言不发地瘫下来,百度了这两句话,知道自己张冠李戴了。抬头时脸色十分难看,半响声音沙哑对陶清风说道:“谢谢。”   这个“谢谢”,是谢陶清风三番两次给他圆场,说他是开玩笑考大家的。虽然后来冒出来个严澹针对一通,但好歹并没有暴露出,沙洲真的说错了那句话。   今天这件事,如果换了一个心肠不好、或者急智意识差的合作对象。沙洲要么被当场彻底打脸没有回旋余地,要么任由视频发到网上才知道错了,哪一种结局都是群嘲。   幸好有陶清风给他挽尊,语气说得他好像真的是在恶作剧开玩笑,这个性质就要好得多。虽然后来被那个严澹一搅合——哪怕严澹最后词锋收敛了,但沙洲总觉得他是秀完后给个台阶下来。视频还指不定被搞事的媒体记者剪辑成什么样子,他有些担心。   其实娱乐圈很多艺人文化程度不高,甚至有些演员卖的就是大老粗人设,粉丝也觉得很可爱。可是那种情况不适合沙洲,他是科班毕业,当年高考文化课分数还挺高,这几年东华给他营销的都是学神暖男路线,希望今天视频效果出来,不要崩他太多人设……   陶清风说:“无妨。”   沙洲又哑着嗓子,说:“对不起。”   如果不是艾玲私下瞒着只瞒了陶清风一个人,串通搞这一出,其实有点暗搓搓的想增加“直播时的意外镜头感”,比如陶清风一愣,答得稍微磕绊一点,让人觉得不是那么假,视频效果真实些。或是像刚才一样陶清风不答,由沙洲说出来,给他加分。   在合作营销CP时,并不是一碗水端平。沙洲本来觉得这些小动作都是心照不宣的,东华会这么搞,星辉那边应该也会加小动作,大家互相制衡就好了。但陶清风今天无私的帮忙,在沙洲看来就是以德报怨,想着回去一定要好好说教一通经纪人艾玲,不要再搞这些事情了。   更重要的是,在设计营销台词时,一定要提前查清楚,不要闹笑话。沙洲一天忙到晚,没空看书,这本该是经纪人分内职责,结果今天出了这么大的篓子,简直想换个经纪人了。   陶清风还不知道,这样一来,他以后的路上本来有很多坑,都即将填平。陶清风很多内情都不懂,也不知道沙洲道歉的实质,只按照自己理解的说:“你也不必自责。那句的确很有名,容易搞混。”   沙洲又望着严澹的背影,皱眉道:“这个顾问团老师好年轻,是很厉害。就是有点……”   嘴毒,不给人面子。非要把话说得那么绝对。一开始真把他骇住了。还好没有毒舌到最后。算了算了,看在顾问团的份上……而且,沙洲看得出那些奢侈品价格,这个老师家肯定巨有钱,搞不好是不能惹的那种来头。   陶清风心中有股淡淡的与有荣焉,尽管他也不知道这种小小的“骄傲感”从何而来,还是多说了一句:“华大历史学的严教授,自然厉害。”   沙洲挑眉:“你们认识?”   陶清风不愿被太多人知道,他和严澹特殊的交情,而且刚才严澹抢先说了不认识他们,应该是担心给陶清风带来额外的麻烦,陶清风赶忙说:“不,他出入证上面有名字。我今早刚看过顾问团名单,知道这个人是华大历史教授而已。”   沙洲毫不怀疑,嘟囔一句:“怪不得这么傲……”他忽然一紧张,悄悄问陶清风:“是不是顾问团,不太愿意看这种营销啊?”不仅回去得重新评估一下,而且沙洲心中烦躁,要是视频效果很尬,这CP还没炒起来估计就给作没了。   陶清风摇头,心想顾问团哪里会管得到这些事,这就是严澹路过,听到沙洲说错了,忍不了,出来指正的个人行为而已。学者都是很严谨的,眼里揉不得沙子。   而且严澹的性格……陶清风觉得,虽然严老师对自己一直很亲切,平日里看着待人接物也很彬彬有礼如沐春风。但能感觉得出,对方身上是有种和常人距离感的孤傲气质,那来自于他的优秀和自矜。严澹平时是竭力在掩饰这种给别人太多压力的东西,但一不小心还是会表现出来,刺痛别人。就像是在强光面前,骤然叫人自惭形秽。   尤其对待学问方面锱铢必较,不给别人面子的感觉……和燕澹生在和别人观点不合时追着争个子丑寅卯,也挺像的。   经史之学,燕澹生总是要和人争赢了才罢休,燕三公子自然是没有后顾之忧,丝毫不在乎得罪人的。但是陶清风从来都不会和人争,他不会试图去改变别人的观点,他总是如履薄冰,不愿多说……许多时候他羡慕燕澹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如今看来,严澹也是那样的人啊……   晚宴要开始了,陶清风坐了下来,不再多谈此事,安静地等着宴会开幕。   主办方简单讲了几句欢迎词后,冗长套路的敬酒环节,就在热闹的音乐声中开始了。   敬酒是门学问。这一点,陶清风倒是懂的。长辈要敬,领导要敬,敬的时候还得说服对方喝下去,敬酒理由还得想好。   上一辈子,陶清风参加登科流水宴(琼林宴是皇家举办,仅一次,但举子之间的登科宴有很多次。殿试结束后,赐等第出身的三甲生员们,轮番做东请客。一整个夏天都在曲江池边的酒楼里宴饮祝贺,夜夜笙歌不歇,是为大楚‘曲江流宴’一景。)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虽然陶清风自己请不起客,但是同科举子们都很钦佩他,也愿意邀请,再三表示不需要他送东西……   陶清风去过很多次这种应酬。各位举子分到了不同司部,也有人领了地方的七八品县令等职务,举行送别宴席也很多场。陶清风于此道虽不算专精,但经验也积攒不少了。   而且陶清风有一个优势,酒量好,无论怎么喝都不上脸,也不会醉得不清醒,被灌得最猛的一次,也只是讲话语速稍微快了一些。所以得了一个夸张的“千杯不醉陶探花”的戏谑雅号。虽然不是真的千杯不倒,至少陶清风从没有真正的“喝醉”过。他还挺好奇那种状态。   大规模的轮流敬酒还没开始,在演员的这一桌上,陶清风先把几位前辈的酒敬了。在这一点上,许多前辈都喜欢小小为难一下,增加一些觥筹交错的拉锯感。   钟玉皎也不例外,她笑道:“我正在美容戒酒,喝果汁可以不?”   “当然可以,您喝水都行。”陶清风笑道:“这杯就祝钟老师永远貌美吧。”   钟玉皎噗嗤一声笑了,换了一小杯酒喝下去,没办法,祝酒词好听,取个好兆头,不喝不行啊。   张风豪倒是很慷慨地取着酒盅倒满,但是在陶清风敬之前,他居然先来找陶清风了。这种“来自前辈式的关怀”敬法,也是一种变相的为难,光喝一杯是不够的,那样会显得不够尊重。   陶清风乖乖地喝了三杯下去,面不改色心不跳,然后才重新敬道:“豪哥,按礼数,下次,还是让我来吧。”   “还有下次?很自觉嘛。”张风豪笑道:“我那电影学院的老师,肯定喜欢你。下次找时间跟我去见她吧。”   陶清风点头应下,这个机缘看来是到了。   这桌该敬的敬完,其他桌也开始走动,陶清风便也跟着,先去敬了导演编剧,感谢他们的照顾,被导演带着认了一圈剧组做出贡献的人员:灯光师、摄影师、后期、调音师等等幕后重要的工作者,自然也要敬酒感谢他们的付出。   然后陶清风又去了领导那桌,先得敬自己顶头上司丽莎,丽莎这几天在水天影视城,不但挖掘到一些新的关系和资源,更在和导演、影视方和演员的接触中,听他们对陶清风的评价,变相地考察他。   丽莎觉得考察得也差不多了,陶清风在她心里已经合格,值得签给自己了。所以也不把他当外人,给他介绍了一圈:这是水天影视城的负责人、这是省厅省委的办事处主任、这是港澳那边参与投资的华侨老板……自然又要敬一圈酒。   签给丽莎,看来也十拿九稳了。   等陶清风往严澹那桌走去时,发现严澹已经被灌得有点醉了。   原因无他,顾问团二十多人,严澹年龄最小,辈分最低,他得先挨个敬一波顾问里的老先生,那些人又“关照”他一波,一来二去就是几十杯酒。虽然严澹不用去其他桌应酬,但省委那边某个领导,不知是谁又认出了他是严部长的儿子(这尚且是他父亲过去的职务了),于是呼啦啦又是一群人过来,这些人又是严澹的长辈,或者行政等级更高,严澹当然不能由着他们敬,只好反过去敬他们,一来二去又是几十杯……   虽然喝的是茅台不伤胃,但严澹的酒量,在这种时候,就真的没有陶清风强了。   陶清风本来是打算和他喝一杯的,结果就看到严澹一只手支在桌上,眼睛都闭上了,满脸被蒸出的酒气熏得通红。而那一桌顾问团的常务会长,正在好心地拦着省委宣传部似乎还想和严澹喝酒的办事处主任——“四项规定还是注意一下,虽然今天没超标,但也不能把人灌得太狠出什么事,小严帮我们挡了很多酒,我们得带他去休息一下”。   陶清风一看严澹那样子,随时要倒下去了,他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严澹,对在场各位老先生们说:“我带严老师去休息。我房间在七楼离这里最近。您们腿脚不方便都坐着,请交给我,我会照顾好这位老师的。”   反正陶清风该敬的也已经敬完了,正在寻思着找机会妥善撤退。他并不是离席的第一个演员,他已经发现刘琦回借着“电话遁”的理由,偷偷溜走了。所以自己现在走也不算突兀。再加上他扶起严澹的姿势太过顺畅自然,竟然让那些人都没反应过来,这本来该叫酒店服务生来的事情,怎么交给了他一个演员。可是他们还来不及叫别人,陶清风已经扶着半失去意识的严澹,往宴会厅外走。   陶清风刚走了几步,忽然就被苏寻拦住了。他一脸意味深长地打量着陶清风背着严澹的模样,眼神有些焦虑,说道:“小陶哥,你把严老师交给服务生吧,他们会照顾的。”   陶清风摇头:“不,我亲自送严老师下去。”   苏寻更急:“要不,你把他交给我?总该放心吧。”   苏寻就是不想让陶清风和严澹单独相处太多,他对这种事情尤其警觉,虽然媒体都被清场了,但宴会人多口杂的。陶清风不久后就有官司要爆出来了,节外生枝的事情越少越好……   “苏寻,”陶清风很难得地叫了他的大名,压低了声音,只有苏寻一个人能听到,“我希望,你能理解一件事情。严老师,是我的恩人。”   苏寻一呆,他从未看到过陶清风如此认真郑重,给他谆谆叮咛某种事的模样。陶清风自从变得谦虚之后,就从来没露出过这种很强烈自我意志做主的模样。   但苏寻也知道这和以前那种独断专行不同,现在陶清风要坚持的,除非是他内心非常认定、坦荡又绝对的东西。   陶清风重复了一遍:“恩人两个字。我希望你,理解。”   小陶哥出了那种事,的确严教授帮了很多忙,陶清风报答是理所当然的,苏寻也没话可说了。   陶清风继续扶着严澹往前走,他的第一感觉就是居然那么沉。严老师看着高高瘦瘦的一个人,压在他肩上,一时间竟然把陶清风压得有些腿软,差点走不动路。   但是几乎是同时,严澹迷迷瞪瞪之间,注意到被别人扶着走,极力地配合对方迈开的步伐,陶清风好歹能顺利把严澹扶出了宴会厅。一路上都很顺利,没有人跟来。   到电梯口等的时候,严澹感觉自己停了下来,立刻不支撑了,无意识地往陶清风身上一挂,差点又把陶清风压垮下去。好歹这次陶清风调整了姿势,让严澹从侧后方靠在自己肩上,他勉强撑得起来,虽然比较吃力就是了。   陶清风心想:严老师真的喝了许多酒,呼吸他脖子耳朵后面全是带着酒味的热气。电梯到了,陶清风吃力地把严澹半背进电梯。虽然就一层,从八楼到七楼,但坐电梯还是比扶着醉成这样的人下楼梯要容易多了。   陶清风让严澹一只手搭在自己的另一边的肩上,架着他的身体走出电梯。七楼现在一个人都没有,平时这层也只住了两三人,现在他们全都在楼上喝酒,或者溜出去放风了。陶清风艰难地摸索着房卡——他需要一只手举起包,一只手拉开卡包链条。可是他一只手还扶着严澹,感觉要是撤了手,严澹就要倒下去了。   陶清风便挪动到门口墙边,让严澹半边身体靠着墙,半边身体靠着自己,自己腾出双手来取房卡,等他取好房卡感应开门,本来靠在墙边的严澹一歪头,全身重量又交代在自己身上,陶清风身体那么瘦,严澹无知无觉就往下滑。吓得陶清风赶紧提了他垂下的双手,一时间又提不上去,只能往自己腰间带。   很配合地,严澹在迷迷瞪瞪之间,真的找到了陶清风腰间的支点,从身后将他抱紧,头也搭上肩头,像个大型人形睡袋倒挂在陶清风背上。脑袋还往他脖子里蹭,蹭得陶清风后颈特别痒。   陶清风就着这个姿势,把严澹带进房间里,房间门自动吸磁关了。陶清风好不容易把严澹带到了床边,咬咬牙身体用力转了半边,严澹立刻就很配合地倒在床上了。陶清风这才松了口气,他去浴室取了一块毛巾打湿,替严澹擦了一下酒精蒸腾的脸——容易上脸的人,酒意来得快也去得快,湿毛巾能加速酒精挥发,虽然陶清风说不出这些科学道理,不妨碍他曾实践过,照顾过醉酒之人。   浸湿的毛巾让严澹迷茫的眼睛恢复了一点清明,他努力在怀里摸索出一个小盒子,以醉酒之人非常难得的有条不紊的动作打开,然后……陶清风看不懂他在做什么,严澹睁着眼睛,手指轮流轻轻碰了两眼的眼球,带了什么东西下来,装进了小盒子的液体容器里,重新盖好了放在了床头,然后,严澹眼睛一闭,向后仰倒,又失去了意识。   严澹这个睡觉前必须摘下隐形眼镜的习惯,在醉酒时也非常严格地执行了,不得不说是长期经验养成的良好习惯。要不然明天严澹的眼睛就惨了。   严澹现在的脸已经没有那么红了,酒精能蒸腾出去的已经挥发得差不多,但接下来才是体内挥发不出去的酒开始作用的时刻。陶清风深知这种时候,该是醉得最人事不知的时候。陶清风于是帮着把严澹身上那套看上去很贵的高定西装脱下来,免得待会要是他吐在上面,实在太糟蹋。   好在严澹喝醉了酒品还行,没有呕吐,没有发酒疯,只是安安静静地睡着。西装扣子本来就是开着的,陶清风把他得靠在枕头上,好不容易把他西装外衣脱下来。里面的衬衫不准备给他脱了,只是帮他解开了两颗扣子,让酒气和热气能散出来。   解开白衬衫上面两颗扣子的时候,陶清风发现严澹的锁骨特别深,轮廓有种美感,他不由自主多看了几秒,又赶紧移开目光,手伸到严澹腰间,替他解开西装皮带的扣子。扣子都是金属的,如果这样睡,肯定很硌人。   然而陶清风刚把对方的腰带松下来,手骤然碰到了某个不该在位置的东西,蓦然烫到似的脸上一红。   严老师表面上看着酒品好,不说胡话不呕吐不发酒疯,可是他……酒后……有反应。   陶清风内心默念:酒后容易起兴,古人如是说,诚不我欺,严老师醉了,是真的醉了。 第47章 操碎了心   陶清风费了很大的力气, 终于把严澹的西装裤子也脱下来了。现在是深秋, 所以严澹里面还穿着一条薄裤, 好歹让陶清风的尴尬感没有加剧。然后他小心地给严澹盖好了被子。   做完了这一切,他打电话, 请服务员送了一碗藕粉上来,预备着严老师中途醒来,可以给他解酒。本来他想请服务员送一点葛根, 但附近并没有中药店,陶清风只好打消了调制解酒药粉的念头。   刚把藕粉端进房间,陶清风忽然听严澹在背后, 喊了一声:“广川。”   “我在。”陶清风回过头,以为严澹醒了, 没想到严澹眼睛还是闭着的, 看来只是在做梦。   陶清风心中有些感动:严老师做梦时, 也想到了自己么?他该感到荣幸,还是惭愧呢?或许兼而有之吧。无论如何, 今晚能有机会照顾严老师, 虽然完全无法偿还他帮自己的恩情于万一,但好歹他内心是愿意, 且很开心的。   严澹又在梦中叫了一声:“广川。”他叫的时候, 眉头皱得非常紧, 似乎在经历某种痛苦之事。陶清风心中不安:为什么严老师会露出这种表情?难道是太过担心自己,唉,自己真是愧对严老师良多, 给他添了很多麻烦,现在还有精神上的负担……   陶清风坐在床边,怔怔伸出手去,想去抚平严澹的眉宇,手将碰未碰的时候,忽然又愣住了,这张脸,他一直会控制不住地当作燕澹生的脸。   他怎么会去碰燕澹生呢?他不敢,他也不能。   严澹是他的朋友。他们之间没有隔着士庶和门第,他如果抚一下严澹的眉宇,应该是有这个资格的。   陶清风心中仿佛开了一扇窗户,风穿过胸膛,那阵风带来新的气息,也带走了他胸怀里将熄灭的,埋藏得很深的东西。一时间,他的心空荡荡的,脑海里涌动着一个半是悲伤,半是感慨的念头。   ——从来没有哪一刻比即将触及到熟悉的容颜时,更笃定的一个念头。   他再也……再也见不到燕澹生了。   哪怕严澹的脸和燕澹生再相似,陶清风觉得自己,也从此能从容地将他们当做两个人来看待,不会再犯代入上辈子妄念的错误了。   因为自己是永远不可能去碰燕澹生的,但现在却能心平气和地坐在床边照顾严澹。   燕澹生从此会安静地留在他心里,却是在心里碰不到的地方。哪怕做梦,也能分得清清楚楚吧。这样,对他们两个人,都能公平了。   可是为什么那么难受,陶清风眨了眨眼睛,这应该对自己来说,也是解脱的好事,为什么他眼眶发酸,内心钝痛。是在贪恋那其实并不存在的,只是偶尔相似引发错觉,错觉对方还在,虚伪又自欺的软弱情绪吗?   这就跟贪图懒惰安逸的情绪一样,都是立志苦学时该丢掉的东西。   “广川。”严澹又叫了一声,如果仔细听,会发现那是多么珍视而温柔的口吻,却还有一点难过。   然而陶清风此刻思绪纷乱,根本无法细辨。他只是轻轻把严澹被子往上拉高一点,最后一次,在心中,以指代不明的念想,去回答他,回答那个并不知道究竟是谁的他。   “我在。”   陶清风闭上了眼睛。   猛然地,他忽然被一个温热的身躯覆盖,严澹在梦中坐起来,边口中喊着“别死”,那口吻尤其慌乱痛切,一边抱紧了陶清风,那么用力不愿松手,像是要把他深深嵌入胸膛。   陶清风被勒得有点喘不过气,他看不到严澹的脸,只感觉得到他的头搭在自己肩上,两只手穿过腋下环在腰间,严澹身上还带着酒香。   “严老师?”陶清风试探着喊了一声,想知道他到底是在做梦还是醒来了。   严澹意料之中没有回答他,入睡的呼吸声在他耳边有规律地喷着。   陶清风叹了口气:严老师这是做梦了吗?严老师那么沉稳一个人,竟然会在梦中暴露出这种程度慌张吗?陶清风没有自大到觉得严老师是梦到了自己,毕竟“小陶”对于严老师来说,应该只算一个新交的朋友吧?   虽然严澹是担心过自己有自杀倾向,但自己既然做了保证,严澹应该不会在梦里还如此失态地担心了吧?   那天和严澹第二次偶遇,是在公墓,陶清风心想:严老师此刻梦到,慌乱地喊着“别死”的,大概类似少年时失去的亲人这种角色?只有那种年纪,一把心事才会把人打回原形。   陶清风并不敢多想,不去想刚才严澹喊了好几声“广川”,紧接着就是“别死”,陶清风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但他也没有乱动,乖乖地任严澹抱着,还安抚般地拍了拍他的背,希望严老师早点睡安稳。   可是严澹这个抱着他睡着的姿势,陶清风原地不动一会儿,只觉得腰背都撑得十分吃力,毕竟是那么重的身躯,虽然严老师算是坐在床上,但半个躯体的重量全托进了陶清风的怀里。   陶清风试图小心翼翼地,从严澹双手里,让自己脱身,对方的手却依然抱得那么紧,一点空隙都不放。陶清风又怕吵醒严澹,只好寻思着,找个角度,缓缓侧身倒下去,让严澹侧躺在床上,自己也只能侧躺在他对面了。   只是这个侧卧的姿势,严澹好像更依赖陶清风了,他双手抄进陶清风的腋下抱得更深了些,仿佛找到了一块大型抱枕。严澹的头也从陶清风的肩上蹭进了他的怀里,靠着更暖和的地方。   陶清风别无他法,严老师要把他当枕头就当吧,左右自己欠严老师的怎么都还不清,严澹要对他做什么,他都不会拒绝。除非——   陶清风忽然一僵,严澹手上抱着,还没消停,他的双腿也八爪鱼般地缠上来,一条腿甚至试图挤进陶清风的腿间。陶清风本来是由他折腾,却不妨被某个火热硬物抵到胯间……   酒,真是个祸害。   陶清风满脸通红,被抱得那么紧他倒是无所谓,可是被那个东西抵着实在太尴尬了。可是如果现在挣扎摆脱,严老师肯定会被弄醒。   严澹醒了之后明白这缘故,肯定更尴尬吧。陶清风不愿让对方再为难了,他挣扎也不是,不挣扎也不是,只好浑身僵硬,一动不动地躺着,任对方抱住,腿被那个抵着。心里默念:酒的效果一会儿就没了,一会儿就没了。   结果过了一炷香,那个效果还是没消退。陶清风现学现用了一个刚理解不久的现代词汇:   ——这,这不科学!怎么,这么久了,仍然……   陶清风赶紧制止自己去多想,大概是因为严老师身体很好。他高高瘦瘦的,会那么重,该是身体比较结实的缘故吧。自然……   陶清风又累又困,他喝酒虽然不醉,但刚才折腾这一大通,他着实有点累。但是他不敢闭眼睡着,生怕就着这个姿势若是睡着,严澹比自己先醒来怎么办?严老师一定会很为难。陶清风一直强睁着眼睛,想要等严澹松开后,自己悄悄起身。   又过了不知多久,严澹还是搂着没放,那玩意也没有丝毫消下去的迹象。陶清风手足无措之间,咬咬牙,试图轻轻去掰开严澹勒在自己腰上的手。   然而陶清风的手一动弹,严澹也跟着蹭,那玩意还顶着陶清风的腿根,陶清风一下子又僵得不敢动了。   可是他不动,严澹仍然在动,不仅如此,严澹还翻了个身,把陶清风压住,头倒是从他胸口上抬起来了,却又对着他的脸凑下来,一副做梦要亲他的样子。   陶清风骇得整个人都快窒息了,而且更令他大脑空白的,就是严澹那张脸,近在咫尺且越来越近,分明自己刚才还很有把握在心里划了区别的界限,为什么那张脸放大到眼前的时候,陶清风脑袋里就像被烟火炸空了似的,满心满脑都是燕澹生凑过来亲他的情景。   不对,这是严老师。陶清风的理智在这样对他说。可是严老师又如何呢?严老师是他情义深重的恩人,他能怎么办?他难道像对待谢国珉那样一脚把人家踢开,给严老师难堪吗?严老师喝醉了,又不是故意的……   算了算了,都是大男人,被亲就被亲一下,自己又不会掉块肉。陶清风觉得自己的心态很奇怪地放松,和梦见身体原主人被谢国珉强迫时,恶心欲吐的记忆不一样。分明现在他也动不了(虽然是他自己不敢动,不敢吵严澹醒来),却一点都没有抵触或恶心之感。只是有些……羞愧,或者说,羞耻。   严澹凑过头,轻轻沾了一下他的唇,陶清风只觉得一点柔软触感,蜻蜓点水般点了一下,带着酒香味道。凝眸交睫间,严澹朦胧睁开眼睛,低喃着:“梦里真好。”   陶清风涨得满脸通红,一看到严澹睁眼睛,吓得七魂都去了六魄。他多么想让严澹再把眼睛闭上睡过去,醒来就可以当做无事发生。然而严澹不但没闭眼睛,那双被熏得雾蒙蒙的眸子,还愈发清明了。眼眸中先是带着一瞬的茫然,愈发深邃。严澹那已经褪去了殷红的脸色,也逐渐发白。   严澹一手扶着太阳穴,露出了头疼的神色,另一只手撑住陶清风的肩膀,把自己往后一推,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在昏黄的床头灯光线中,他的轮廓无端透出某种岑寂的味道。严澹的声音里,还有被酒熏过的沙哑:   “怎么……回事……”   陶清风赶紧起身,从床头爬下来,看严澹没怎么站稳,一副要倒的样子,还想去扶他,说道:“严老师,你没事吧?”   严澹并没有直接回答他,他的目光流连在陶清风的嘴唇上,刚才的触感非常真实,虽然严澹其实只是轻轻碰了一下,但陶清风由于脸红,也喝了酒,那嘴唇就显得尤其红润欲滴,好像被咬过似的。   刚才睁开眼睛,亲到对方嘴唇上的那一下,严澹那时候已经醒了,他还以为是半醒半梦间,自己梦里延续的景象,但是眼下已经心知肚明了。他又看到凌乱的床榻,以及自己身体那个没有消下去的……   “我刚才在对你干什么?”严澹不但没有接住陶清风伸过来扶他的手,反而还后退了一步,音调中有种罕见的失措。   “没什么。”陶清风赶紧摇头,祈祷严澹把刚才的事情当成做梦就好了。   “没什么?”严澹观察着陶清风从床头起来的姿势,很明显刚才被自己压住了,床榻上有那么明显的皱褶。自己在梦里又是抱又是蹭的,对方却一直一动也不动。严澹还以为是做梦都按自己的意志来,严澹愈发脸色惨白了。所以其实,事情都是真的,刚才被自己一直抱着压着,任自己又抱又亲,是陶清风。   严澹语气中有种莫名的怒意:“你怎么……怎么不反抗呢,就由着……”虽然他自己很尴尬,这些事始作俑者是自己,但看着陶清风那副想打圆场,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但根本掩饰不了脸色的表情、想起半醒半梦之间,陶清风的身躯究竟有多僵硬,就气不打一处来。   陶清风肯定是不愿意的,否则自己手间不会留着那种僵硬的反应和颤抖的触感。可是陶清风又完全没有动弹,脸也红了,明明不愿意却不反抗,这让严澹非常生气。   偏偏陶清风还说:“因为是严老师,我不想把你弄醒。你也不会做什么,一会儿就好了……”   严澹非常罕见的,嘴里吐了一句,平常绝对不会出现,发泄情绪的用辞。但他顾不得维持什么形象了,严澹简直要被陶清风气背过去,声音都有些抖:“不会做什么?你简直是……等会儿。”   严澹闪身进了卫生间,重重地摔门关上,先解决那个源头的麻烦。陶清风也意识到,严澹这回气得有点语无伦次。陶清风似乎模模糊糊抓到一点线头,严澹为什么那么生气,是因为这种放任,其实也是一种冒犯?对于现代人来说,大概这种并不互相情愿的事情,吃亏的是双方吧,自己的不作为,其实是一种对不起严老师的表现?   他并不知道严澹真正生气的是陶清风那句“你不会做什么”的不设防心态。严澹在卫生间里解决的时候真是一阵又一阵的后怕。那个梦再做下去,他就要把广川正法了……在这种事情上,男人喝醉了是没有理智可讲的,陶清风是不懂吗?   等过了一会儿,严澹从卫生间里出来,脸也不红了,身体也自然了,但神情还是在生气,既是在生自己的气,也是在生陶清风的气。   陶清风看到他出来,赶紧诚恳道歉:“严老师对不起。”   严澹不怒反笑:“你在对不起什么?你知道我在气什么?”   陶清风想当然说:“是,是不是,严老师其实不愿意,所以应该阻止……”   “当然要阻止!”严澹听到他的这种理解,更是气得脸都白了,说话声音都有些抖,提高声音,“但不是我愿不愿意,是你!你不能!让我这样随便做什么!是我!该说对不起!”   陶清风一愣,他有些迷惑地看着严澹,他想说其实没关系。恩义为重,严澹就算拿他半条命去,他也没怨言,亲几下又怎么了?   还是说,这又是现代人约定俗成的不能触碰的禁忌?陶清风不敢贸然说话,害怕露出太多破绽。可他那一幅依然懵懂的表情落在严澹眼里,让严澹内心更是阴影面积增大了。   严澹有点想当然地理解陶清风所谓的“不懂事”了,虽然他脑补了一个错误的方向,他黯然想:说不定谢国珉就是这样子才把小陶给……   严澹从来不抽烟,但是此刻他忽然很想尝一口烟味,似乎这样才能把胸怀中的那股堵得难受的东西籍着烟圈吐出去。   他定定看着陶清风,心里不知不觉叹了很多口气,说了句:   “可惜你那时候遇到的不是我。”   他意料之中看着陶清风听不懂,而对方也的确更迷茫地在咀嚼这句话的样子。严澹心中升起一股痛意。他对不知道该说什么的陶清风招招手,自己坐在了床边。   陶清风走到严澹面前,严澹说:“低头。”   陶清风依言低下头,和严澹大概有一尺远,严澹面无表情:“再过来一点。”   陶清风如他所言,再低了些,都能闻到严澹呼吸间的酒气了。他却依然不明白严澹要对他说什么。   严澹睁着的那双眼睛,盯着近在咫尺的陶清风,看得到清澈瞳孔里的倒影,自己还是冷静克制的样子,他顿了顿,道:“记住这个距离。”   严澹一边摸索着,从床头柜顺手抄起台灯,教陶清风道:“有人喝醉时,越过了这个距离,要做坏事,就对着后脑勺砸。砸完了报警。”   陶清风愣了愣才明白,严澹这是在教他该如何受迫时挣扎?   陶清风不可思议,却抓住了重点:“所以严老师认为,我刚才应该用台灯砸你?”   严澹言简意赅:“你如果真那样。我只会生自己的气,不会生你的气。”   陶清风更不可思议,一时间觉得非常荒唐,尽管心想这可能是现代某种约定俗成的禁忌,可是已经超过了他的价值底线:“严老师,我不认为你喝醉了不小心亲我几下就是坏事。我觉得为了这个而伤害到你,才是我不能接受的。所以我不能听你的话。”   严澹豁地站起,他的身躯散发出某种高大的压迫感,深深吸一口,爆发了:“你是不是非得让我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你是不是非得要我说明白什么坏事,说明白了男的喝醉了搂搂抱抱要干什么——亲几下,谢国珉只是亲几下?你教训没受够?!”   严澹口不择言,说完才脸色惨白,他不小心戳到了小陶大概内心很痛的伤口。严澹露出了懊悔又内疚的表情,他刚想开口道歉,却看到陶清风本来一直安静在听,仿佛如一株秀气的青松,不发一言,此刻说话的语气却十分平静:   “严老师,请你不要把自己和谢国珉那种人相比。”陶清风除了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之后,就没有那种受到创伤的脸色了。这毕竟是身体原主人的事,他唯有感慨。   陶清风换了个方向去思考现代人的价值和喜好。他当然听得懂严澹刚才的话,严澹的意思是,超过了某个距离,男人喝醉了容易控制不住自己,会做出不该做的事。   可是:子曰:食色性也。大儒也说过:明心见性。陶清风并不觉得,严澹这个反应有多么出格。陶清风虽然并没有什么经验,但依照他浅薄的理解,哪怕羞于展现,但起码不应该为此而痛苦。毕竟只是不小心亲到一下子,其他什么都没发生。   “我知道严老师的好意,也知道严老师的警告。”陶清风一字一顿道:“谢国珉那种人,碰一下我都恶心。刚才的事……老实说,因为是严老师,我才不动弹的。其他人不会这样。我报答不了严老师,当然这也不是报答。但严老师真的不必自责或担心。刚才……”   陶清风面色有些羞赧,但他觉得大家都是男人,说一下没关系,“……刚才,没什么大不了。而且我觉得……”陶清风声音越来越小,“接下来你不会……你大概就睡着了吧……很容易睡着的……”   严澹内心五味杂陈,那股原始的,焦虑陶清风不会保护自己的怒火终于消下去,却升起一股有恃无恐、仗着陶清风什么都愿意给他、对自己毫无保留的这种态度的,更奇怪的怒火。他其实也分不清这到底是怒火、是焦躁、还是一种不该有的……优越感?   ——陶清风对他,真的是这种,卖了还给他数钱的心思。   严澹一想到万一刚才自己真没醒,仗着酒后生理冲动,说不定把陶清风给办了,陶清风还忐忑算不算报答的模样,就觉得空气太闷热,衣服勒得太紧了。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手心中,半响深深吐出一口气,以无比复杂的音调,对陶清风说:“万一没睡着呢……唉,还好,我醒了。”   严澹边说着,边在脑海里回顾着梦中经历的事。一边狐疑地想:自己做了一个很逼真的,似乎喜欢陶清风的梦。梦快结束的时候,他主动去亲吻陶清风,身体也跟着反应了。   虽然这大概只是酒后容易被催化的反应,只是生理冲动。但严澹深深觉得,作为一个生理正常的男人,能从那样的梦境中醒来后,立刻克制而清醒地告诫陶清风,他实在是太——严澹自夸时从来没有不好意思的念头,他只是不表露这种骄傲而已——太正人君子了。   另外,梦中逼真的情景,和许多翔实的细节,还有他隐约觉得可以和历史对的上号的事件,深深让严澹觉得,疑窦丛生,暗自在脑海中,把梦详细回顾了一遍。 第48章 悠悠我心   严澹在亲吻陶清风之前做的那个梦, 从皇陵开始。   他认得这是大楚十六皇陵的景区大门, 皇陵修建在离都城二十公里的山区。大楚开国皇帝设立了因山为陵制度, 棺椁都埋在山腹中,以山道为神道, 两边修建一对对的神兽垂首。在尽头以坚固的白膏泥封住神道,能有效防止盗墓。盗墓贼要么从上面挖穿整座山,要么从四周或底部凿穿几十厘米厚的, 火烧不烂、水渗不进的白膏泥。   这也是大楚皇陵中,有几座迄今为止仍未被盗墓贼光顾过的原因。严澹去旅游时,曾经跟随导游, 沿着一座曾被盗发过,后来改成旅游路线的墓道, 一直走到了一座皇陵的山腹中。盗墓贼以火药强行炸穿了墓门, 露出了直通山腹中心的墓道。走在这条狭长逼仄的墓道里时, 严澹曾经错觉,好像是沿着一条时空隧道, 往黢黑幽邃的远古而去。   而此刻他的梦里, 严澹在一座封闭了神道的山陵入口旁边。真是奇怪,明明是死人的地盘, 周围却走来走去那么多活人, 都穿着大楚布衣寻常装束。   严澹看着自己从一副深色布衫里伸出来的, 依然白皙的手,握在一只缰绳上。自己身边有一匹棕色的骏马,自己正在取下马笼头上面的黄金羁勒。   严澹在梦里清楚地知道是怎么回事——看守皇陵一切从简, 不能穿华贵的绸衫,也不能让马佩戴贵重的鞍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整个家族,还有另外两个大姓氏族,都被发配来看守皇陵了。   这是燕国公自请的,还捎带上了全家。来到皇陵之后,他们一律换下了官服、富贵子弟的衣衫,穿上了寻常布衣。每天执帚,一丝不苟地在皇陵劳作清扫。   严澹在梦里知道:燕国公眼光异常毒辣。两朝肱骨的眼睛,那是在油锅里炼的。以这种方式,远离了风雨欲来的大楚朝廷,任那位新帝在朝堂上作死。带着全家来到先帝陵墓躲避风雨。   这几天不断地接到消息,新帝又把一批“党谋”遣下狱中,又发出了巡捕令,京城里哪些家族又受了牵连……听起来愈发人心惶惶。在皇陵避难的亲朋之间都相互告诫:一定要忍着,一定要远离,一定不要回去淌那滩浑水……   可是严澹一边给棕马背上,换上一副皮质普通鞍具,一边心里想的是:不行,他必须回去看一眼。因为他今早得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新帝批捕了鸿儒徐棠翁,并对他的门生实施连坐。严澹呼吸一窒,在梦里双手颤抖,他记得那个人的丁忧满了三年,如果不出意外,就是这段时间返回京城……   如果能拦下他就好了。   还好“燕家”迁过来时,有自己的马匹。   严澹刚跨上马背,就看到一个年龄约莫四十上下的管事跑过来,非常坚决地拦在他面前,哀求道:“小公子!公爷再三叮嘱,不能去啊!”   严澹听到自己年轻气盛的声音,举鞭前指,呵道:“放肆!让开!”   然而下一瞬间,他背上忽然卷来一阵剧痛,被一条藤绳抽下马来,火辣辣地痛,那藤绳还把他给绑了两圈。严澹艰难抬头,看到他家大哥,换了一套粗布葛衣,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睛,一只手直接提着严澹后背领子,拎到马厩角落,言简意赅地传达了不容改变的决定。   “不许去。”   严澹在梦里一声不吭,他知道面对他家大哥,说话是没有用的。   他家大哥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叹了口气,罕见地,又解释了一句。   “我知道你那边有很多朋友……但已经……来不及了……”   严澹在梦里感到心脏被贯穿般的剧痛,他闭上眼睛,浑身血液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他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自己没在马厩中,而是在一个漆黑的山洞里。   令他诧异的是,陶清风在他身边躺着,睁着眼睛,安然地看着自己。他身上穿的还是那套长袍广袖的君子衫,整个人看上去清瘦苍白。   严澹在梦里是不会去思考逻辑谬误的不可能之处,他只是惊喜地一把搂住了近在咫尺的陶清风,难掩激动的喜悦之情:“广川!你没死么!”他还摸了摸陶清风的头,确定是安在脖子上的。   陶清风没有说话,像是一尊人偶般,静静地任由他搂抱着,偶尔眼睫毛眨动一下。   严澹于是捧着他的脸问:“你是活人?你还是鬼?我呢?我死了吗?”为了验证,严澹把头贴在陶清风的心口,他听到了规律的心跳声,和近在咫尺的呼吸声。虽然陶清风依旧不发一言,也不动弹,但严澹已经激动得要哭了。   “没死。真是太好了。”在梦里人总是会无所顾忌,哪怕知道不对劲或不妥当,但潜意识里的念想会压倒一切。严澹翻身把陶清风压在身下,急切地去吻他,身体不由自主有了反应,也不准备制止或停下。而陶清风也柔顺驯服地躺在他的身下,任严澹毫不犹豫地去亲吻他,陶清风没躲也没挣,只是身体非常僵硬,还在发抖。   严澹心中满溢着失而复得和被接纳的喜悦,他低头温柔地亲吻着,说:“广川,别怕……其实你也喜欢我,对么?”   陶清风还是没有说话,但严澹能看到他脸色慢慢变红,心头更餍足了,严澹又低头亲了亲陶清风的唇,那柔软触感让他心驰荡漾,却没舍得咬,只是像品珍肴般尝了尝,又说:“广川,你好紧张,没事的,我会轻轻的……”   他还是没有听到陶清风的回答,然而严澹四周景象却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他依稀发现周围山洞模糊的景致,好像变成了某个宾馆的房间,而他自己的头脑也逐渐恢复了理智,不再是潜意识里肆无忌惮的想做便做了。他开始醒悟,开始意识到真实,继而才猛地恍悟般推开了陶清风,完全清醒过来,有了后面的事情。   严澹回顾这个梦,不可思议地想,原来自己……喜欢陶清风吗?   不,并非如此。严澹清醒后,胸怀中那股灼热的感觉逐渐冷却,梦中发自肺腑的喜欢,和那种不顾一切的心情,好像渐渐淡了下去,像是被隔在一层冰封的玻璃罩中:隐隐感觉得到一点,却并没有梦中激动到想去拥吻的情绪。   甚至那种喜欢,也可以用淡然旁观的视角,去冷静地分析。严澹甚至觉得当时的自己……很奇怪,像是另一个灵魂在操纵着他的身体,他只是旁观者。   严澹心想:大概自己,对陶清风,是有那样一点点发乎欣赏与声色的好感——毕竟陶清风很难得的,是个“才貌双全”,又熨帖知意的小友。自己还和他身体接触了两次——由此,在梦中被潜意识催化成为了,生理上的某种渴望。   可是他想不通那股大悲大喜,失而复得的激烈情绪,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梦中轻吻陶清风的时候,甚至还带着一种虔诚庄严的仪式感。哪怕内心冰炭摧折,也拘束手脚,仿佛亲吻圣像般的慎重。   真是奇怪的情感,严澹想不通那从何而来。如果按弗洛伊德的解析……算了现在别去想弗洛伊德了,太多象征那啥的,在这种时候不要来火上浇油。   “这一页先这样……翻过去吧。”严澹声音有些虚弱。   陶清风自然是从善如流的:“严老师放心,今天什么也没发生。”   严澹心想他的本意并不是让陶清风假装无事发生,只是先暂时按下不表……但现在要是又解释起来,他生怕又开始纠结梦里心境和弗洛伊德了,算了以后有空再慢慢捋清楚……还有梦里熙元政变的史实背景是怎么回事?   他心中这一块也乱的很,没个定论。   严澹定了定神,想起今晚还有一件事。   “本来是要给你说说谢东来那边的情况的……”   严澹坐在椅子上,也示意陶清风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两人都很默契地没有坐床边,哪怕那样可能说话更方便些。   “谢国珉取保候审了。”   严澹看着陶清风一脸认真等待着“名词解释”的模样,很有条理地对他说:“取保候审的意思是,谢国珉犯了人身伤害罪,本来该拘留,但可以申请办一些手续,先把他弄出来,等待着法院开庭,等到法院判决后,再根据结果执行。”   陶清风脸色略变:“他放出来了?”   严澹点头:“刑事案件,取保候审程序还是挺麻烦的,谢东来也是使出浑身解数……虽然我不认为在取保候审这段敏感时期内,谢国珉还会有胆子惹出新的事端,但小心驶得万年船。他要是真的丧心病狂作死,谢东来不一定关得住。”   陶清风又问:“什么时候开庭?”   严澹说:“鞠姐在争取尽早,材料基本都是现成的,早开庭早判决对我们有利。谢东来一定会不惜一切替他儿子翻案。你需要注意的是:这段时间的安全问题。”   陶清风点头,心想还好他已经从身体原主人的小公寓搬出来了。今晚喝酒时,丽莎给他说起找房子的事,陶清风觉得有必要拜托丽莎,等找好了新的房子,一定要把地址严格保密。好在丽莎告诉他,艺人的人身隐私,属于娱乐公司的一级机密,档案只会存放在特制保险箱里,是那种三个经理都拿着钥匙才能开的保险箱。   可是陶清风问丽莎:谢东来是法人,他岂不是想看就看?   丽莎摇头:“他是持股占比百分之二十的法人,董事会的确有权了解公司机密,但那要正式召开董事会……目前谢东来既没有面子,也没有理由,更没有精力和时间。”   陶清风勉强接受。老实说,谢东来是星辉集团董事长这件事,一直让陶清风心中有阴影。   不过丽莎很专业地给他排解过这个忧患:星辉娱乐成立得很早,在专业经理手中运营了很多年,谢东来基本每年只在董事会上露面,法人代表虽然是他,但他只有百分之二十的股权,剩下的百分之八十捏在其他股东和散户手里。陶清风虽然不懂现代商业知识,但他大概理解了一个重点:谢东来并没有绝对的决策权。   严澹这边,则带来一个与之相关的消息:谢东来为了打点他儿子谢国珉的事情,已经随随便便花出去几百万了,谢东来本人手中的流水现金当然是有上限的。严澹轻描淡写地说:谢东来那边的资金链出了一点问题,现在选择抛售部分股票和债券来换流水。   严澹没对陶清风说,谢东来集团资金链出的问题,少不得严家在背后推波助澜。他二哥这几天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事情没少做,做了还笑得合不拢嘴——年底又能给员工多发大笔奖金,又能听到下属们大片的“小严总英明”的打call声了,可把他哥开心坏了。严澹深深觉得,这个画风的哥要是说出来,陶清风会对他们家的教育,产生某种程度的误解吧……   陶清风艰难地理解着,股票债券,和公司归属之类的关系,半响福至心灵般问了一句:“那要是谢东来把星辉娱乐公司的股,那叫做,持股对么?给卖了凑钱,他就不是法人了?”   严澹点头:“理论上是这样,不过暂时查不到他抛的是哪些股。一般来说,他那种级别的董事,不会轻易卖出法人持股。他手上应该有很多散股,只要不被套牢,散股是优先抛售的。除非他被快逼到绝路,才会卖自己公司的股票。那就相当于卖公司了。再说,他没必要。星辉娱乐这两年都是涨势,他才不会那么傻呢。”   陶清风在心中可惜了一声,巴不得谢东来赶紧把星辉娱乐公司的股票卖掉,要是星辉娱乐公司能换个东家,那就圆满了。   “好了,时间不早了,我就,先回房间去了。”严澹站起身,虽然现在时钟只指着八点,他也选择性的睁眼说瞎话。   但是陶清风本来作息就早,听他这样说也不觉得有什么,道:“严老师下去时,把那碗桂花藕粉带上,解酒的,早些休息。”   严澹端着碗离开房间时,回头看了一眼,陶清风的唇已经没有刚才红得那么厉害了,薄薄的两片,自己专注地看过去,也不会心驰荡漾。为什么在梦里的自己,就那么想去尝尝呢?自己对陶清风,是在梦里释放出欲望,清醒时却压抑着的感情吗?严澹依旧觉得很奇怪。   终于离开了房间,严澹松了口气,那股如芒在背的纠结不安淡下去了一些。他开始仔细思索,梦里翔实丰富的“史实细节”。   大楚,熙元惨变。   自己这个梦,延续了那天梦到藏书阁里的想象。陶清风依然是那个清贫又上进的探花,却不慎被牵连进“熙元惨变”里。陶清风在这场惨案中牺牲了,而自己的家族却避祸皇陵,逃过一劫……   说到家族,严澹终于想起来,那天梦到藏书阁时,自己隐约抓住的线头了,大楚的熙元一朝之后,就是崇安年间。   梦里陶清风称他为“燕兄”。崇安朝比较有名的姓燕的臣子,不就是燕家那几位肱骨吗?因为名字相似,自己还特别关注过叫“燕澹”的国子监祭酒、后来的太子少师……   而在梦里,自己看到了大哥,管家又叫自己“小公子”。   他把自己想象成了燕家某位幺子吗?是燕澹?他特别查阅过燕澹的各种详细资料,也记得,燕澹在同辈里的确是行三。   严澹恍悟,所以梦中真实到清晰可见的细节,其实是因为自己曾经仔细关注过燕澹此人,了解过他的生平,配合着对大楚朝的研究。所以才会做那种逻辑清晰到发指,简直如同亲身经历一般的梦?   那个梦,唯一不科学的地方,就是自己心中对陶清风那股陌生激烈的情感了吧,严澹醒后,那股情绪又不存在了。   严澹心想:或许那种情感是源自,知道了陶清风被谢国珉那种人戕害过的痛心?   梦总是复杂晦涩的,不管是什么原因,严澹心中确认了一点:他大概潜意识里,真的有一点点喜欢陶清风。   这对于严澹来说:真是二十几年来头一遭稀罕事。柜子里柜子外,能有一点点喜欢什么人,实在太难得了。   严澹思想开明又留学过,思想枷锁很轻,顶多是诧异了一下,原来自己还有这种取向……弯不弯不好说,反正现代科学研究表明,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双,只不过在社会大环境下大部分人都倾向于直的表现,除非遇到合适的人……严澹反而松了一口气:自己并不是完全的情感缺乏,也能有喜欢这种正常情感了,挺好。   严澹想:他要是能再喜欢陶清风多点就好了。现在这股朦胧暧昧的好感,浅淡得就像柳絮浮云,稍微忙些就被冲散了。饶是如此,严澹还是感到新鲜的开心,并在心中寄托了萤光般的小小愿望:希望有机缘,能再多喜欢陶清风一点。那样,他就能说服自己,稍微去……尝试一下?   陶清风对严澹萌发着感情幼芽之事一无所知,他也在回想着今晚的经历。陶清风回忆起严澹凑过来的那个温柔的亲吻,那个瞬间出现在他眼前的燕澹生的容颜,不由得脸上发烫,心中阵阵悸动。   陶清风怔怔看着窗台上,有自己带过来的桂花枝插在玻璃瓶里。可是往常安神的香气并没有驱散这股意动,而仿佛是催化般,令他在阵阵桂香中,更加想念着大楚的月色,和分别良久的故人……   陶清风闭上眼睛试图入睡,但一闭眼又是燕澹生凑过来亲吻他的画面,还带着那仿佛永不会落下的微笑,就像是投在陶清风心湖的一块石头,反复搅弄波涛。陶清风辗转反侧,第一次切身知晓什么叫诗中所说“寤寐思服”。   他觉得这是不对的,自己怎么继续有资格理直气壮地把严澹当成燕澹生,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回顾那一点唇间轻触的微甜。自己难道是个断袖?喜欢燕澹生?   不行不行,哪怕有那么一瞬间心猿意马,也该发乎情止乎礼,不能对燕澹生不敬……这股感情也得掐掉,天纲伦常,人伦大防,断袖不伦不正,绝不能喜欢……   陶清风就在重重的思想负担中入睡了,可是梦里还是无法避免地想到那个吻,更令他羞愧的是,还变本加厉地梦到被燕澹生按着亲,动都动不了。陶清风既没有按照严老师的教导,手边抄起个顺手的东西兜头砸;也没有坚守自己内心的学统,推开他止乎礼。   陶清风梦里根本就不想动,只想被燕澹生抱着亲,因为在梦中理智就会退散,情感中的念想就会铺天盖地地涌上来:燕澹生已经死了,在梦里见到他,又痛苦又甜蜜。像是榨取刀尖上一滴蜜……他只想放任自己去汲取这滴蜜而已。   可是清醒后,理智占据上风,陶清风就会更痛苦:斥责自己,这怎么可以呢?他们都是男人,自己不能变成断袖,自己不可以喜欢燕澹生……可是当他入睡,情感又会打败理智。这实在是太丢脸、太软弱、太……不正常了。 第49章 杀青戏   第二天顾问团参观结束离开了影视城, 由于全程都在公开场合, 严澹和陶清风装作不认识, 并没有单独说话。在欢送这批“德高望重的老同志(虽然其中有个画风不对的)”离开时,陶清风甚至还刻意离得远一些, 不去看严澹。毕竟想到昨天晚上的事情,陶清风觉得真是太尴尬,自己对燕澹生萌发出的情感也非常见不得人, 陶清风觉得没脸见严老师。   “番石榴”和“视野”两家视频网站,今早迅速播出了昨晚采访的快讯内容,倒没有太张冠李戴地剪辑拼接, 基本保持原样,只是把口水话删了些, 让内容更紧凑。加上一些夸张的字词气泡。   毕竟视频网站和娱乐公司有合作关系, 他们没有呈现出沙洲窘迫的一面, 反而是在陶清风解释“他逗大家玩”那句话时,还给沙洲画了个文字气泡指着, 很皮地写了“腹黑”二字。   当然, 乱入视频的严澹,自是亮点之一。视频网站把这段剪辑成了比较欢快的氛围, 给严澹加了朵小红花在胸前, 头顶冒着“世外高人”四字王冠……视频网站是真的很皮。   粉丝们看得也是笑呵呵的。虽然安排采访的初衷——炒CP没起到什么效果, 因为大部分人把这当成个搞笑视频看了。当然也有少数CP党,真的在锲而不舍地抠糖,嘤嘤嘤在转发中来回论证, 几分几秒眼神多温柔,故意恶作剧是不是四舍五入表白之类的,但是大部分路人粉,都只是一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的声音。   歪打正着的,这个视频转发量还挺高。观众们觉得三个帅哥都养眼,说话又有张力,轻松有趣还涨知识。还间接宣传了一波《归宁皇后》的质量——得益于那几句商业互夸,和他们对话里的营养成分。   而且转发里还出现一个特别搞笑的流量大头,叫做:拜清风,不挂科。   起因是因为陶清风当时改名字时,在微博上贴《虞山快雪亭》那几句诗。陶清风有个粉头,在转发里立志:偶像的名字来源,我一定要完完整整一字不漏背下来!   结果隔了一个星期,这个粉头转发这一条立志,很激动地说:   “卧槽!我们一摸真的考了!默写是《虞山快雪亭》,古文理解是《六言·问政》,作文选题是《六言·怀仁》。文综还考了大兴的均田、青苗和十一综税,哈哈哈,亲亲我家宝贝清风,宝宝这次逆袭了!”   虽然这个粉头下面充斥着各种小姐妹们抽打她不许刷微博了,赶紧复习去的声音,但是从此以后,陶清风的粉丝们都要在考试前转发他的微博,像是拜大仙一样。   “清风保佑我这次不挂科。”   “清风保佑我语文上一百二,作文上五十。”   “清风保佑我文综写得完QAQ”   “拜清风,不挂科!”   “日常拜清风,历史会考满分!”   鉴于陶清风这段时间人设变了,访谈视频都文质彬彬,头头是道的,简直学神附体,这些粉丝不要太迷信,她们之间隐秘地流传着,文曲星之光笼罩了陶清风之类的传言,个个宁可信其有。毕竟清风的少女粉们,很多是在上初高中的年纪,本来就很关心学习成绩,就把陶清风当成锦鲤转发式的拜了。   到后来,这股诡异风气在娱乐粉圈扩散开来,不止陶清风的粉丝,甚至是其他家的粉丝,都来蹭个不挂科。陶清风因此莫名其妙涨了很多粉,每次他发的微博下面,再也不是成群结队的兔子头,而是肉眼可见的很多上香表情,以及齐刷刷的“拜清风,学习心想事成123……”   所以这次“番石榴”和“视野”联合做的视频,在转发出圈的流量中,少不得有很大一部分这类贡献。她们还把视频里提到《诗经》,《短歌行》又复习了好几遍(因为本来就是要背诵的知识点),口耳相传着“清风公开说过的东西,很容易考到”这种并没有逻辑,却经常莫名其妙被证实的玄妙言论。于是这一波,很多路人跟着哈哈哈起哄,自然也有路人跟着转发拜学神了。   当然要说陶清风本人如果知道了,会对此有什么感想,大概是欣慰吧。   沙洲终于松了口气,昨晚上他被偶像包袱压得都快失眠了。他看到陶清风也是一脸倦容,便以为陶清风也在担心视频效果,这倒很罕见,因为陶清风每天都是那副波澜不惊早起早睡的老干部作风,并不知道昨晚上陶清风做梦后屡屡惊醒,又在更深的愧疚中再次入眠,既期待又害怕,会在梦中见到燕澹生,还被他亲……   在这样纠结的心事中,陶清风迎来了《归宁皇后》第五场通告,这也是他要表演的最后一场,是杀青戏。   这时候距离陶清风手臂受伤,已经恢复了大约两个星期。他双手早能照应日常,只是不能提重物或者幅度过大。   今天这场戏,是奏《文王操》,琴属于君子小六艺。陶清风从小家贫,买不起琴,但是去徐棠翁家里听课业时,曾经跟着老师学过。学琴并非是为了娱人,而是为了正心。   这幕戏的剧情,史料几乎是空白,孟小丹便自己发挥。不过陶清风也把剧本全背下来了,并且在拍摄前,就找导演和编剧,沟通过一些看法。   天胜皇帝和广积王子的兄弟相认,这幕戏虽然发生的时间早,但却出现在影片后期,是以回忆杀的形式交代的。当广积王子上奏了《怀仁》后,以回忆形式表现兄弟曾经失散过的事,以此铺垫天胜皇帝心中的怜惜,从而听从广积王子奏疏中所言,对个别旧门阀网开一面。   史料中《本纪》中言:天胜皇帝在叛军大官门下幕僚中,认出了奏琴的弟弟。只此一笔记载。至于广积王子的单人传记,是陈列在《诸亲王传》中,内容也只有一段,交代了广积王子少时与兄分散,后来投鸿儒周定雪门下,跟随老师成为割据势力的门客之一。在“梁园会”上,与当时自立为小都护的天胜皇帝姬宇相认。   “梁园会”究竟是个什么会,正规史料上没有介绍,稗官野史的众说纷纭倒是不少。孟小丹也是抓秃了头,她参考了石崇的金谷园,参考了三国的群英会,最后折中,把“梁园会”设定为叛军都督的“庆功宴”。   一开始孟小丹设定的剧情是:宾客满园,叛军都督让门客姬悉,即是后来的广积王子奏琴,以娱众宾。席间小都护姬宇觉得弹琴之人面熟,就此认出那是失散多年的弟弟。   陶清风也并不知道历史上“梁园会”的具体性质,因为没有记载传下来。但是他看到“奏琴以娱宾客”,觉得不太对劲,就去问孟小丹。   “宴饮之乐,泛爱丝竹管弦。琴之音色,恐不合宴席。”陶清风这文绉绉的说辞,还让孟小丹愣了一下,还好她想了想,就听懂了。   俗话说,“琴孤、箫傲”,古琴的音色,苍古沉郁,需要焚香静听。一般宴席中,都更喜欢筝、笙,竹笛、箜篌等,更短促、更富有变化感的乐器来助兴。故言筝是宴饮之乐,琴是名士之乐。虽然乐器倒不该有高下之分,但如果广积王子真如记载中,和天胜皇帝相认时弹的是琴,那么“梁园会”,可能就不是什么大宴宾客的场合了。   孟小丹之前是没考虑到这一点,仅从影片效果,想要热闹一些。听陶清风这样一提,也顿时想到汉书艺文志里对君子小六艺的种种要求。焚香奏琴的确是不适合娱乐宾客的。孟小丹心中不禁对陶清风更是刮目相看,心中暗自汗颜,还好被陶清风提醒了,否则到时候影片上映,又有一堆指手画脚的“考据党”出来骂人了。传奇剧作倒是可以无视,但既然《归宁皇后》打了历史剧的噱头,这方面出了问题是会被群嘲的。   于是孟小丹又搞了一出“开机前一天剧本页码满天飞”的改动,把“梁园会”重新改成了叛军都督附庸风雅,请几位鸿儒清谈的学会。这样一来,广积王子弹琴就没有任何问题了。剧本一改,这其中出场的群众演员要重新安排,场景摆件有改变,甚至台词也跟着变动。   虽然在普通三月剧组这基本都是日常操作,但是熊子安差点没把孟小丹又骂一顿。而且通告日期确定后,演员档期不能改,像是这场戏里要出场的陆熹翁扮演者傅音,这场戏也是杀青。他第二天就要无缝进另一个剧组,于是出现了“前一天晚上改剧本”“第二天早上就要演”丝毫不给演员琢磨时间的尴尬局面。   张风豪和陶清风还有时间日后再来加工这场戏,但是傅音明天就得走了,必须尽可能达到电影表演的效果。   好在傅音是传说中“老戏骨”,对此显得很淡定。改后的剧情中:他饰演的陆熹翁,作为天胜皇帝的老师,兼任麾下德高望重的军师,他当时是有名的大儒,被邀请参加“梁园会”。陆熹翁察觉到陶清风饰演的广积王子,奏《文王操》气韵不俗,眉宇间又和自己的主上略微相似。陆熹翁想到主上曾说有个失散多年的弟弟,投到大儒周定雪门下,便计上心头,走到广积王子身边,先赞他琴音雅正,又旁敲侧击打听他的身世。   在这之后就是一个转场,姬宇收到陆熹翁的快马密保,请他速来梁园。但姬宇不是鸿儒,进不去梁园正门,等待散会后,天胜皇帝避开叛军都督的耳目眼线,进到“宾客散尽,白茫茫落雪”的梁园中。亭下正往弦上抹松香的青年并没有离开。姬宇凭外貌和眼神,在未开口前,就确认了那的确是他的弟弟。未来的皇帝眼中蕴含热泪,趋步走进亭中。广积王子也恰好抬起头来,目光迎接着对方走近一点、再近一点……   回忆杀到此戛然而止。   陶清风坐在琴边,做出了弹琴的姿势。一般拍戏时,会给演员找“书法替”,但是很少找“琴替”。因为书法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但是弹琴的姿势,只要沟通好,摆出个架势还是不太难。反正琴音都可以后期配音,只用演员摆个主要造型,基本的几个指法不要出错,就可以了。   这张琴是真的,不是假摆设,可以弹出声音。它是道具组新斫的,成色鲜艳,弦音洪亮,还散发着一股新鲜的刨木香味。   古琴没有雁柱,它的发音是靠弦和琴腹的共鸣,陶清风按了按弦,去问道具师,有没有拧琴轸的工具。其实徒手也可以拧,但是陶清风不能用力。   道具师还愣了愣,然后给了陶清风一个小工具,熊子安过来问:怎么了?   陶清风说:“弦的音色有点不准,我调一下。”   熊子安惊道:“还调音?你真会弹古琴啊?”   陶清风点头:“略通一二。”   熊子安如今已经不像那天刚知道陶清风的大熊猫属性时,那般容易老泪纵横了,有了那些事情珠玉在前,其实熊子安今天听到陶清风会弹古琴,还是很能迅速接受的。然而他忽然又想到什么,不可思议地问道:   “那你,是不是真的会弹《文王操》?”   陶清风依旧是波澜不惊道:“还算记得。”   熊子安又控制不住想要抹泪的心情了,转头对音响师说:“这一幕,记得现场收音……”   第一幕,摄像镜头取了陶清风一个中远景,配合着高古沉郁的琴音。镜头转到傅音的特写,脸上露出沉吟之色。镜头中,陆熹翁绕开其他宾客,悄悄地走到了亭边。为了慎重,他是从背后走近的。   在对话之前,陶清风全程背对着镜头,只看得到他长长的披发。侧面和背面取了几幕弹琴的姿势,正面却只给了手的特写。   傅音走过来这一段,因为路上有几波人要绕开,群演们走路姿势、神态、语调,都要统一规范,一来二去地就NG了好些次。每次都是陶清风弹了几十秒琴,傅音走到一半,又重新来。   但群演也没法苛责。廉价的盒饭钱,人家自然没有精研业务的义务。现场被导演各种纠,一遍遍重来,堆时间……其中有几个群演总是不到位,气得熊子安全部喊停了十分钟。   休息那十分钟的时候,陶清风放下手臂,揉了一下左肩,他的手臂虽然可以在小范围内活动,但重复抬举多了,还是会酸痛。   傅音看到,对陶清风说:“我记得你的手之前受伤的吧。拍的也是背面,用替身就好了。我给老熊说一下吧。”   陶清风从来没有用替身的概念。熊子安也尽量提倡他们不用。所以陶清风就摇头道:“算了,无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傅音依然去找了熊子安,说:“让小陶歇着呗,估计还得来好几次呢。”   熊子安无奈地摇头:“不行啊,他太瘦了。那套衣服要是给别人一穿,腰带系上分分钟露馅。哪个替身都比他本人粗好几圈。不合适。如果找女孩子又太矮,肩也太窄,更不行。”   傅音笑道:“到时候后期纵横比加工一下,我觉得观众看不出来。”   熊子安摇头,道:“老傅,我知道你和小鲜肉替身对戏多了有经验,但我这里还是算了吧。”   傅音见状也倒了口苦水:“那种经验不要也罢。天天让我们去抬轿,片场连个人影都看不见。我跟你说,我去年接的一部剧,从头到尾都是和替身对的戏,后期再绿幕里抠了拼在一起。你说,人都不到场,演个什么鬼戏。”   演艺圈“老戏骨”听上去是备受后辈尊敬的称呼,但事实上更多时候,只是个噱头。   资本方要用小鲜肉,小鲜肉有流量,有话题度。资本做主,以商业价值为导向……即便导演和编剧都不得不变成围着小鲜肉转,本末倒置了。这就是很多三月电视剧组的现状,成片的效果也可想而知。   傅音很多次在剧组里,只能和替身对戏,连日连夜不但见不到小鲜肉本人。即便偶尔来了,也前呼后拥包围着各种经纪人、助理、保镖和替身。导演一喊卡就躲回房车里玩手机,基本与剧组其他人零交流……傅音就觉得很心累,不想多跟他们说什么话。   “谁让你接那些?”熊子安凉凉地说了句。   “闲着没事做嘛,而且其实也蛮轻松的。都是一条过,导演也不纠你,片场也不辛苦,一个星期内就能拍完,相当于到处去免费旅游,还有钱拿,多好的退休生活。”傅音笑着说。   “不过,”傅音转头看了一眼坐在凉亭里,很认真以软布拭着琴身的陶清风,若有所思地对熊子安说:“这倒是个好苗子。”   “可不是吗?那天背剧本的事情你也知道。”   陶清风把整套剧本每一页都背下来的事情,在剧组里已经传遍了。剧组从工作人员到跑龙套的,都为他这种“惊世骇俗”而震惊。也尤其令傅音这位“小鲜肉替身对戏”专业户深觉十分难得。   熊子安知道更多一点内情,知道陶清风遭受过星辉那边遇人不淑的磨难,自动给他脑补了一个“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发奋立志原因。   不过其他演员都不知道,傅音只是单纯觉得:这小孩又会写书法又会弹琴,还能把剧本全背下来,怪不得聊天那会儿,张风豪对自己说过,想把陶清风介绍给电影学院那位有名的老师呢。   在演艺圈要长久走下去,仅仅靠脸是不行的。虽然脸非常重要,但即便是“冻龄”(保养得很好)的明星,也要考虑长远规划。要在“演员”这条路上走下去,需要依仗的并不止一张脸,还有很多东西。   “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傅音,很久都没有这种,想对年轻人聊聊心得体会的念头了。   傅音走到陶清风附近,看到他依然在泛音调弦,甚至手机都没拿出来。但有人走近前,陶清风抬头看了一眼,本来坐着,便站起身来,面朝他这个方向。   傅音在心中暗想:是个有教养的孩子。   他走过去,闲聊般,和陶清风侃起来:   “清风为什么想当演员呢?”   陶清风在内心默默叹息:他根本不想当演员,只是这个身体原主人有合约在身,不当不行。但这种理由还是不要说出来吧。   至于那个“当好道德模范去教化粉丝”的理由,陶清风总觉得现代人不太会相信,不敢说。   于是陶清风挑了一个不算撒谎的理由:“为了赚钱吧。”   傅音笑了,进娱乐圈的确有很大一部分人都是为了捞钱,即便是十八线艺人的片酬,比起普通工薪阶层也高了很多倍,这应该算是个心照不宣的理由了。没想到陶清风会这么耿直地说出来。   傅音点头说:“我年轻的时候,有个阶段,和你一样。每天睁开眼睛,就想着要赚更多的钱。尤其是我儿子刚出生那几年,我恨不得觉都不睡,先把他一辈子的老婆本给攒完才轻松下来。这种心态一直持续到快四十岁。”   陶清风还蛮惊讶,据他所知,傅音演艺事业很早就有声有色,应该早就赚了不少钱,没想到焦虑的工作状态一直持续那么多年?   “标准不一样啊。当你手上有一百万时,你觉得自己有钱了。但你手上有一千万时,反而觉得钱不够花。”傅音说:“比如我给我儿子,我心想得把最好的给他。香港那边有个国际教育基金,我给他存了两亿……存了之后才稍微安心下来,横竖出什么意外,只要他不沾毒不犯法,这辈子应该是不愁了。”   陶清风笑道:“您的儿子真让人羡慕。”   傅音说:“我说这个,不是想拉仇恨……”   陶清风两辈子,都没有运气体会什么叫富有,他也不为此心态失衡,点头道:“我知道的,人生各有命——”   “人生各有命,遇人胡不淑。”傅音接道,“我的意思是,看到你我就知道,我儿子这辈子,是没法和你比了。他太顺,太幸运,故而也懂得太少。不懂就不会慈悲、不会体谅、不会站在别人的角度去考虑事情。或许,我不该给他那么多钱。”   陶清风摇头道:“您能这样说,我感觉您的儿子,也不会差劲的。”   傅音摇头:“难说啊。有的时候真的不知道他是受了哪里的影响会变成什么样……你知道谢东来吗?” 第50章 琴心   陶清风心脏猛地漏了一拍, 顿了顿方道:“他是星辉的……”   傅音点头道:“噢, 看来你知道, 他是星辉集团的董事,不过应该不怎么插手你们娱乐公司这边,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他。他有个儿子,那可真是太典型的反面教材了。我真怕我儿子以后像谢东来家的那位一样。”   陶清风心中忐忑,小心地试探问:“他儿子……怎么了?”   傅音叹息道:“谢东来算是我结交过的, 很会做事情的实业家了,人也不坏。但他就是太忙了……甩手掌柜,没怎么顾家。所以他儿子, 酒驾、打人、嫖娼……占全了,大概就差个毒, 也不知是不是没查出来。谢东来隔一段时间, 要是在朋友圈里抛散股找接盘, 一准是去打点他儿子要花很多钱。我都遇到三四回了。”   陶清风按奈住心中的义愤,深深吸了两口气, 问:“怎么就没给他儿子一个比较重的教训……比如进去关几年?”   “运气好, 没弄出人命来。最多也就是七年。”傅音道:“律师给点力,起诉人被打点了钱不再上诉。减到五年, 执行个缓期。再争取个优秀表现, 又减到三年。再申请个监外执行, 相当于在家里舒服地给他关两三年,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手眼通天,有钱能使鬼推磨。”   陶清风差点没气背过去, 暗自攥紧了拳头,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迟早会受公正判决的。”   不过,刚才傅音话里的线索启发了陶清风……   谢国珉,有没有可能藏毒呢?如果真有,他应该能判得更重些了。   傅音看着陶清风略有些激动的模样,还当他特别有正义感,不因为是集团董事长家的公子而打个圆场,心里对陶清风更喜欢了。   “一不小心就交浅言深了,人老了就是喜欢唠叨些不该说的。不过到了我们这种岁数,也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傅音话糙理不糙,如今的确没什么管得动他,他说起话来就愈发肆无忌惮。   陶清风说:“傅老师愿意给我讲,是我的荣幸。我平时不太听得到这些,还希望傅老师多说说。”   傅音看了他一眼,问道:“这样啊……你下一部戏是什么?”   下一部戏是丽莎给陶清风推的资源,以陶清风的咖位,从前就只能在小成本三月党电视剧里当男N号。这次丽莎给他弄了个网络剧的男一号,也是陶清风有史以来接到过的第一次男一号角色。   更重要的是,钱还不少,税后三百万。陶清风一开始听到这片酬都吓了一跳。他以前听说网剧投资挺小的。   丽莎告诉他:这是因为本来预定的男一号演员,接完这部戏后不久,咖位飞升了一波。到了快开机时,就不愿演网剧,宁愿违约也拒演了。剧组还和他打了个官司,把开机延期了几个月。陶清风相当于捡了个漏。剧组有了教训之后,宁愿多付点片酬,找点不作妖的小透明来演男一,丽莎才谈下来这个资源。   陶清风告诉傅音这个情况,并大概介绍了一下这部网剧的取材:   它有一个暂用的奇怪名字,叫《乾侠,东君,丹娘》,是根据同一个作者的三部“武侠小说”改编的,那三部武侠小说是一个系列,分别是站在三个主要角色的视角,去描述同一个背景下的故事,时间线略有错开。   这三部武侠小说分别叫做《天朗玉树乾坤侠》,《瀚海东君录》和《魔女丹心》,三个主角就是“乾坤侠”,“瀚东君”和“赤丹娘”,两男一女。   这部戏的出品方是蓝莓视频网,投资有四千万,找了三个香港导演,与业内流水作业的编剧公司签了合约,其余演员也是各影视公司的十八线。   陶清风把情况告知给傅音后,傅音又问:“哦,那么拍摄周期多久?”   陶清风说:“三个月。”   傅音点头:“好吧,这种剧,我说实话的忠告:忙里偷闲,不要累。注意不要中暑或冻着。导演或编剧让你干嘛你就干嘛。不要较真,较真就输了。如果一天通告场次太多,记得贴眼膜,一定要保证睡眠,要不然第二天会有黑眼圈。后期要是太烂,是不会给你磨皮的。”   陶清风:“……”   陶清风其实还蛮费解,他在《归宁皇后》这种影片里的十分钟戏份,都要拍将近四十天。但是接到新工作通知,得知一部五十多集,总长度超过两千分钟的网络剧,居然只拍九十多天。   陶清风就搞不懂这到底该怎么拍,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拍完这么多条。但是今天听到傅音如此这般的忠告,好像稍微懂了一点。   陶清风想:大概很难得再遇到熊子安、孟小丹那样的编剧、导演,很难遇得到有顾问团掌舵的团队了。虽然熊子安一直在卡卡卡,孟小丹改剧本改得疯狂,顾问团指手画脚的……可是,陶清风心想,这无疑是很高端的剧组。更别提这几位令人敬仰的演员前辈了。让他学到了很多东西。   这样一想,虽然新的网络剧有三百万的税后进项,陶清风莫名的,并不觉得太开心。   “那个违约的前·男一号,”傅音说:“盛佳娱乐的小一哥左禹龙,后来又跳槽到乐凯去的,虽然吃了官司,违约拒演在业内风评也不太好。但或许也有不愿再演雷剧的考量。从中传达出的讯息,是这个资源或许的确有很不靠谱的地方,你千万得多个心眼。”傅音又如此叮嘱陶清风。   一个剧会面临的风险,比如撤资,比如导演或编剧质量,比如制片公司疯狂塞关系户,比如违制通不过审核无法播放。这些环节,其实都是演员所无法把控的。有些演员为了不担这种风险而选择违约拒演,虽然会付出高昂代价,或是背负没有契约精神的骂名,但往前走总要有所取舍。   陶清风把傅音的告诫记在心里,虽然现在的他,并没有选择的权利和机会。左禹龙有底气违约,因为人家自己单飞了,还是小一哥。但是陶清风的事业刚步上正轨,这条路上不管有没有坑,都别无选择要走下去。   “孔圣人学《文王操》一曲,锲而不舍,数日反复精研。”陶清风慢慢道,“学道贵精,我虽然演技很一般,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无论如何,尽力而为,问心无愧便罢。”   这背后的典故,是孔圣人跟随师襄子学琴,师襄子教了孔圣人一首曲子,孔子练习了数十日,每日弹奏,丝毫不厌倦,手法逐渐熟练。师襄子就对孔子说:这首曲子你已经弹得不错了,可以换一首了。孔子却说:虽然他学会了曲谱,弹奏的技巧却并不好。于是孔子又把这首曲子练了很多天。师襄子觉得,孔子的技巧已经比较纯熟,可以学新曲了。但是孔子又说:他虽然掌握了技巧,可是还不懂思想情感。于是又弹了很多天,下一次师襄子来的时候,孔子继续以“虽然懂了思想情感,但我还感觉不出作者是谁”的理由,继续练习。一直到很多天以后,孔子把这首曲子弹得炉火纯青,并体悟出这首作曲的是周文王,他才算学会了这首曲子。   陶清风心想:或许演戏,也是一样的。在《归宁皇后》拍摄这段时间,他懂得了一些演戏的基本常识,分辨得出表演的好坏,掌握了一小点表演的方法……但这只是个开始,就像孔圣人一样,百学不厌,才能真正在道途上有所突破。   陶清风不知不觉间,已经把演戏当做正经职业,来考量未来发展方向了。   傅音笑眯眯道:“你也别总自谦演技不好。御前诉冤那段戏,风豪都告诉我了,你是他很久没有碰到过的,需要他去磨合,而不是你去调整配合他的,第一个那么年轻的演员。他对你赞赏有加。他的眼光,我知道。”   陶清风心下惭愧,他那并不是演出来,而是切身经历的事,自然比现代人占了便宜。但是说到演技上的水平,他当然是不如这些饱经打磨的老戏骨的。   所以陶清风很委婉地说:“就只会那一种类型。如果换成现代剧,估计我就不会演了。”   这是大实话。陶清风心想,哪天丽莎给他接个现代剧,他的辛苦程度,肯定比演这些历史剧多多了。但只要是演员,谁又会一辈子只演一种角色呢?他必须尽早做好准备。   傅音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别担心,其实你还小呢,以后的路还长的很,好好加油吧。”   “谢谢傅老师,今天告诉我这些事。”陶清风朝傅音鞠了个躬,就如同这最后一幕戏中,广积王子对陆熹翁深深一揖,是为名师指点方向。   陶清风杀青《归宁皇后》之后,丽莎那边也联系好了,给他找了一栋新的小公寓入住,也在宁阳市内,等待着新剧组的开机。   庄宇徽也被抓到了。为了不被实名制找到,他是开车跑路的。一开始庄宇徽还很狡猾,没走高速,走县道和各种盘山公路,准备躲到乡下。但他在进县城时,绕错了路,不小心拐上了高速的匝道,过了一个收费站——大数据时代,两个小时之后,他就被抓回宁阳市,以雇佣童工罪名拘留。   警察收缴庄宇徽的财产,把其中属于陶清风的银行卡,在做好物证记录后还给了陶清风。虽然正式判决归还要等开庭后,但是银行已经出具了金额证明,能作为起诉材料。后续的使用就不会影响了。   那里面有陶清这七八年来每一笔片酬进项的记录,虽然中间被庄宇徽转进转出的,不知道是拿去炒股还是投资别的东西,但按照记录,最后判决了都会如数还回来。陶清风数了数,总共有八百万——不小的数字。   陶清风不由得继续在心里,替身体原主人心酸了一把,感慨地想着,如果当初他能勇敢迈出去那一步……可惜,宁愿在泥沼中跋涉,甚至能寻到毒药,却不敢跨进阳光。陶清如果当初报了警,硬气地拿回了这些钱,本来可以过上多么不一样的生活……   但那都是假设了,这世上没有如果。陶清风默默闭上眼睛,他心中做了个决定,虽然身体原主人没爹疼没娘爱,但他在辍学跟着庄宇徽混之前,一定有一个来处的寄托,可能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可能是一个年久失修的小家,可能是一座闭塞人烟的小村,可能是一所条件并不好的小学……陶清风想要找到那个寄托。那里,或许有身体原主人的遗憾和心愿。他会拿出这笔钱一部分,去替身体原主人实现。   至于这笔钱其他的用途,当然是先存着预备解约……陶清风划了很小一部分作为日常开销,又花了一点点,去买了一堆最基本的,他需要“学而时习之”的经史子集类书籍。   陶清风很高兴地找到了繁体竖版,甚至是影印校刻版——这种书虽然成本都挺高,但常年滞销,所以陶清风买多还得了一个很优惠的折扣价。   陶清风买了几十套最基本的经史子集,有几套卷数很多,快递寄到的时候,差点没把快递小哥压趴,刚要对收件人抱怨:你买这么多书啊……在看清开门的陶清风的脸时,又闭嘴惊艳,乖乖卸货了。   虽然那个快递小哥,也不认得陶清风:《归宁皇后》还没上映,但长得好看的人,无论男女,生活中总有些特权。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陶清风把那些书一套套地在书架上整理,虽然装帧、印刷都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但是每一本都勾起他过去的回忆。他边整理边漫不经心地翻着,忽然翻到一页,入眼诗篇清晰看到一句“桂蠹花不实”,他手一抖,书就落到地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那句的意思是——桂花被虫蛀,桂花没有果实。   陶清风喜欢桂花,可是桂花只有花,不结果。这背后的隐喻,仿佛意味深长的暗示,愈发让他不安又难过。书本散发的清香味,雨天的闷湿气,还有额头的冷汗……那就像某种命运的味道。 第51章 武侠小说   虽然陶清风杀青了, 但《归宁皇后》其他演员并没有拍摄完, 依然每天奋战在熊子安的咆哮声中。他们偶尔也会在微信上联系陶清风聊两句——谢天谢地, 陶清风总算稍微会用一点微信了,甚至学会了用气泡表情(多半是默认的第一个微笑, 在如今网络时代,已经有了“脸上笑嘻嘻,内心mmp”意味的那个[呵呵]表情)。   这使得和他聊天的其他人, 常常被他的“默认笑脸”带入诡异气氛中,一度聊天内容都很非常简明扼要。陶清风却没觉得哪里不对劲,还挺喜欢这种不拖泥带水的风格。   自从会用微信联络之后, 陶清风也和严澹互加发消息,取代了过去的短信早中晚的模式。   但是自从宴会那晚的事情之后, 他和严澹本来互相往来的日常联络, 变成了他单方面心照不宣的冷处理。陶清风已经整整一周没和严澹发消息了, 对方亦然。   陶清风并不知道严澹被关起来出研究生试题了,要关一个星期, 通讯工具都没收。陶清风琢磨着, 还当严老师和他自己一样,蛮尴尬, 不想说话。   陶清风这段时间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他不能去写君子三德让自己冷静坦荡下来了。他也无法直视圣人教诲。他就像再次在刑场上等待手起刀落的那个无助的书生, 但是这回的杀器不再是抹了猪油的快刀, 而是棂星门顶上“先王之德”四字匾额……   古来分桃短袖有之,弥瑕之于卫灵公,王孙之于汉武、董贤之于汉哀。大楚也有竹枝馆和兔儿相公……这种事情, 早就出现过的。   陶清风捂住太阳穴,存在固然早就存在,但是对于他来说,并不见得是正确的……   陶清风是真不敢再去翻经学典籍放松解惑了,每看一眼都觉得心中惭愧。他于是翻开一本《庄子》,老庄是清静自然学说,总不会再刺激到了吧。   结果他一翻就翻到《齐物论》,一眼就看到“猨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   这句是讲述动物交配的。意思就是,猿猴把猵狙当作配偶,麋喜欢与鹿交配,泥鳅则与鱼交尾。※   陶清风又是一阵被刺激到,猛地把书合上了:阴阳化生方是道意。猴子、鹿和鱼,都要雌雄交配,他这违伦念头又算个什么呢?   再抽一本道家典籍,翻开是《云海十九箓》的帝王乙夜览篇(就是道家进献给皇帝的房中术)……陶清风又猛地把书合上了。   陶清风苦笑着想:当年徐棠翁曾有言,他出入释老十数年而返,故不主张门下弟子读佛经。但是陶清风心想,这样下去,儒经不敢读,道籍没脸读,他或许很快就要去读佛经了……   不过这个时候,陶清风猛然想到:自己下一部戏,是根据三部“武侠小说”改编的,为了工作肯定要读。他几乎是如蒙大赦般,赶紧从图书馆借了一整套回来。他生怕自己看得太快,又陷入那种痛苦心境中,干脆把武侠小说整个体系了解一遍后,不局限于那三本书,而是把所有武侠名家作品,都纳入了预备阅读的范围。   大楚是没有武侠小说的。只有游侠传说,曾见载于太史公《史记》。于是陶清风看了第一本武侠小说(并不是要拍的那一本,而是图书馆员推荐的“必须读的入门武侠小说之一”)后,迷茫地觉得,那些有“轻功”“内功”“真气”的高手,有着比荆轲刺秦一类的死士高明得多的本领,根本不是现实中的人。   这种人,大概是根据秦汉开端的方士志怪,后又有葛洪《神仙传》、《抱朴子》之类的,想象过后,加工出来的全新一类人。   古代当然有技击。然而陶清风心想,武侠小说里那种夸张的绝世武技,是不可能存在的。什么“踏雪无痕”“登萍度水”,“大罗金丹”,都是把“神仙”的一些特质弱化,写在了人身上。   但这并不妨碍他觉得这种书,很好看。   大抵书生心中都有投笔从戎情怀。又或是,书生以笔犯禁往往下场很惨,但是侠客们以武犯禁,还能全身而退,隐居逍遥,着实令人羡慕。无外乎文人都有侠客梦。武侠小说的作者,也基本是怀着这样心愿的文人墨客。陶清风读起来,自然觉得十分对胃口。   他不到两小时,就把那本据说是“必须读的入门武侠小说”看完。他大概明白了,到底什么叫武侠小说。然后陶清风便开始看自己即将要拍的网络剧,阅读所依据改编的三本武侠小说原著了。   这一看,就给陶清风看出了,改编网剧会遇到的很多问题。   这三部武侠小说的原作者,叫做木飞客,已经去世了。他的十来部武侠作品,是他死后,由他的家人,替他出版的。   在木飞客活着时,他的武侠小说遭到出版社数次退修——退修不是退稿,而是编辑已经同意出版这些小说,但稿件的确存在明显硬伤的地方,让作者回去改了再出版而已。   但是木飞客天生浪子,懒得受那些拘束,索性不改,也不出了。直到他死后,他的家人整理了稿件重新自费出版——除了校对之外,原稿一字不改。他书中的优缺点,都得以原始面目问世,并在读者之间,引起了大小争议。   木飞客的武侠小说,文笔流畅,故事曲折,线索清晰,叙述方式引人入胜,可读性很强。但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硬伤,也是从前出版社要求退修的地方——人物单纯为剧情服务,而剧情太过奇诡,造成了人物前后的精分感。由此,这批武侠小说只能归于二流作品之列。   这十几年,金古梁温等武侠大家的作品改编过很多影视作品,木飞客的武侠小说却从来没有改编任何一部影视剧,这也是原因之一。   这两三年,IP热兴起,大大小小的影视公司都在屯版权,最顶尖的大IP被大资方瓜分完毕。二三流的影视公司,也不甘落于人后,就买二三流作品的IP版权屯着。木飞客的武侠作品,也因此被蓝莓视频网站背后的传媒文化公司整批购买,并有了网剧投资计划。   网剧的内容自然是越丰富越好,于是三本同背景的书就被合而为一,进行编剧加工改编。   木飞客武侠小说最大的问题,就是角色精分。而改编三部曲动刀最大的地方,也是要把三部本来独立成篇,只是发生在同一时期,不同视角的角色,串在一起——简直就像是一个人脸上有道伤疤,然后医生对着那道伤疤割下去。   到底是把那道伤疤小心地分离掉,露出清爽完美的脸蛋,还是把这张脸变得更惨不忍睹,取决于动刀医生的水平。   然而改编木飞客三部曲的编剧公司,是业内有名的流水作业外包泛滥,水平参差不齐的编剧公司。挂名来写的那个编剧倒是在古偶武侠圈中小有名气。可是他把这个活,交给了手下的四个年轻编剧。其中有两个,还是初次执笔。   这简直是雪上加霜。   当然,现在陶清风没有看到剧本,不知道这些情况。他只是单纯地从木飞客的武侠小说里,看出了角色前后精分的问题。   原作第一本叫做《天朗玉树乾坤侠》,主角外号“乾坤侠”,也是陶清风此番要饰演的“男一号”。   这本小说有一百二十五回,分为上下两部。上部主要描述男主虞山海如何孤身潜伏于敌国王府,伺机为国除獠——却赫然发现,要行刺的敌国王爷,竟然是多年前,抛弃他们母子的亲生父亲。在那愕然一线的父子天性驱使的,心软住手的空隙间,虞山海被打落山崖,生死不知,上部就此结束。   下部描述虞山海大难不死,得遇奇人传授绝世武功。他回到本国武林中,发现自己身世传开。不知真相的人,以为他与作恶多端的敌国父帅狼狈为奸,是泄露中原武林情报的幕后黑手,人人得而诛之。虞山海艰难地抽丝剥茧,终于找出了嫁祸自己、欺世盗名、害中原武林损失惨重的真凶,更加崩溃地发现——那竟然是从小抚养他长大,被尊为中原武林盟主的舅舅。   原来虞山海只是他舅舅的一枚棋子,培养他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他长大后,去刺杀生父。虞山海没有刺杀成功,他舅舅便以为他背叛,便传开了关于他的恶毒谣言,下令全江湖诛杀。   最后结局是,虞山海为国诛父,为义杀舅,并自刎于两国交界处。   这个故事真的太惨烈,陶清风看完差点没缓过气来。木飞客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的?听说网剧要对主角们的结局都进行大幅度修改,陶清风真心希望:千万要改好些,不要像原著一样那么惨。   此外,陶清风在看这本书时,越看到后面越有种说不出的憋闷,后来他意识到,是角色前后作风不一致,所带来的纠结感。譬如前期虞山海潜伏卧底,忍辱负重,机智地化解了好几次突如其来的危急,有一次差点被试探出身怀武技,硬生生靠着自伤心脉,呕血装病,打消了王爷的怀疑。按道理来说,这该是个有头脑,有韧性的武林奇男子。   可是到了剧情中段,为了迎合虞山海被打下山崖的剧情,他的心志和头脑都断崖般下降,变成了苦情、敏感、被刺激到就失控发呆的简单粗暴反应。让他那便宜老爹的贴身侍卫,直接把他打下山崖了。   到了故事后半段,主角更是全然不见了前期沉稳隐忍,而是展露出一股好勇斗狠,桀骜不驯的凶蛮,和中原武林梁子越结越大,最后导致无法收场,当着所有人的面,揭露真相,一剑杀了盟主后,血性地饮剑而亡。   陶清风看完之后想了很久,还是无法把这个角色的碎片,拼成一个完整的“人”。陶清风从《归宁皇后》剧组学到的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角色不管如何富于变化,总要有连贯的,某种必须被强调的禀赋,那也是这个角色的“人设”。   可是看完了原著小说,陶清风无法找到从头到尾贯穿虞山海的东西。他只是记得这个故事——的确非常惊心动魄,扣人心弦,反转精彩——可是,这个角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为何要那样做?   陶清风又看了《瀚海东君录》和《魔女丹心》,发现也存在相似的问题。剧情都非常精彩,却牺牲了角色,前后不能统一。   比如东君,这个出身在尊贵的王室,却因为从小目睹夫子惨死,而性格变得孤僻的小皇子。他本名骆琅宁,极端厌恶皇权,拜师江湖名宿,对外只呼为“东君”,数年后成为一方名侠,却不得不奉诏,回到故都保护皇兄。东君前期的性格是典型的“天子呼来不上船”,“我乃清都山水郎”式的逍遥范。   但是故事进展后期,一件件血案发生在天子脚下。东君惩恶扬善,缉捕凶手,全然不见了他回故都的压抑而备受折磨的矛盾,办案结束都是喜色洋洋,“痛饮美酒”,最后和表妹喜结连理,避于白芦峰隐居。   陶清风心想:这个故事倒是有个好结局。办案过程也是一环扣一环,非常精彩,可是他看下来照样觉得憋闷,因为觉得主角性格变化得非常奇怪,边看边想依然理不出个头绪。陶清风也只能说出故事,而无法把握,到底东君恨不恨皇室?他到底最后是怎么解开心结的?   至于《魔女丹心》……陶清风看完后最大的感想是:这根本不是魔女,赤丹娘从头到尾都非常大侠范,倒是配得起“丹心”二字。可是前期又说她满手血腥,暴虐冷酷,武林中人呼之为“魔”。然而故事全都是她如何拯救孤弱于水火之中……甚至她的名字,就是很正派的“梅忘雪”,性格也嫉恶如仇、正直善良,称呼魔女真的太奇怪了。   陶清风的头真的剧痛,他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左禹龙违约不演了。这三部原著小说,就非常……有问题。 第52章 角色灵魂要完整   若不是原著小说就是二三流的故事, 蓝莓传媒又怎么买得起呢?如果想要化腐朽为神奇, 就必须先在编剧加工这一块, 花足功夫。可是这部网剧的投资和制作,是注定无法请得起, 能高明到把这三部有硬伤的原作扬长避短,改成一个兼顾多方的好作品的优秀编剧。大概要和孟小丹那种同级别,才勉强吃得下来。然而孟小丹级别的编剧, 根本不会接这种作品。   陶清风很快会意识到,这部充满着未知风险的剧目,将成为他演艺生涯目前遇到最大的一个挑战。   开始得猝不及防。   陶清风在进组前一个星期, 就应制作方的要求,去见导演和编剧, 说是吃饭熟悉。   约定的饭店是一家川菜馆, 陶清风一推开包厢的门, 里面坐着七八个人。陶清风还愣了一下,他得到的邀约上说, 今天只和导演、编剧私下见面。陶清风还以为“私下”的意思是, 不会携带助理等旁人,所以他也没带苏寻和许容容。   直到陶清风礼貌打招呼时才知道——这屋里七个人, 有三个导演, 四个编剧。的确没有旁人。这次吃饭见面, 其实相当于他们开工之前的一次“介绍会”。   导演和编剧数量那么多,是为了尽量压缩拍摄周期。   这三个导演,一个是大陆的, 两个来自港台。他们之前导过最多的,是那种手撕鬼子的抗日神剧。抗日神剧由于每年电视台都有播放任务,所以不愁卖。这也是最不容易被审核毙掉的题材,很多二三流导演扎堆地拍抗日神剧。   这三个导演,也是此列。如果说他们有什么过人之处,大概就是拍雷剧经验丰富,三个月周期绝不拖延。脾气好,反正辣的不是他们自己的眼睛;心态好,反正任务剧总有接盘的电视台。   至于《乾侠、东君、丹娘》,这个网剧本身就是视频网投资,不愁没平台网播。他们的话里话外,都表示这次拍摄一定非常顺利,撸起袖子加油干,保证按时完成任务。   其中有两个导演,是上周才临时加入的,至今原作小说没看完……   至于编剧那边,来的四个编剧,均是编剧公司“碧海编剧工作室”的成员。三位女性,一位男性,都是“著名古装编剧”许韶的手下。   许韶是这部戏的挂名编剧,招商和宣传用的都是他的名字,然而他根本没来,而是派了四个手下编剧过来。里面有两个编剧,还是今年新毕业的大学生……另外两个有工作经验的编剧,一个写过抗日雷剧剧本,另一个写过一部古装雷剧剧本,并且她们都暂时还没看完原作小说。   那两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倒是看完了原作小说剧情。但是离进组开机只有一个星期了,剧本初稿还没完成。   至于为什么主要演员就来了陶清风,那是因为,男二和女一的演员,这几天都在其他剧组拍戏……男二要两星期后进组。女一下周可以来,但她正拍一部现代剧,要轧戏一个月。   男二号,是盛佳娱乐公司的十八线小美男。唐九宏。女一号,是虞慈娱乐公司小小一姐,刚考上华电的大一新生,孙无忧,她念了一年书后,就申请了一年的暂停学业,以免和拍戏冲突,等手上几个戏约结束,再去继续念书,不耽误满脸的胶原蛋白。   陶清风和导演、编剧聊了几句,很荒谬地发现,好像,自己,是这屋子里,目前来说,对原作小说最熟悉,想得最多,情节记得最清晰的一个人了。   那一瞬间陶清风真的很想回去问问丽莎,解约要赔多少钱?   但陶清风也只是想想,无论多少钱,他现在都是赔不起的。   这顿饭吃完后,陶清风重新回到住所,再次把三本原作小说拿出来看,边看边产生了更深的质疑,不仅对这个剧组,还对他演员事业的定位。   《归宁皇后》剧组太规范、太高大上了,给了陶清风许多美好的回忆和期待,甚至让他以为那是演员生涯的常态——但事实上,那只是很珍稀的个例。所以人家能成为省厅重点项目。   一年票房上亿的电影能有近百部,可是省厅项目电影,好几年都批不下来一部……   这部网剧制作方又太不规范,太草台班子,给陶清风心理落差太大了。   或许这才是演员生涯的常态,陶清风凭着对这个时代白雾里的记忆回想着,戏子的大笔钞票是怎样快速敛集的?应该就是这种短期密集地疯狂捞钱吧。   讽刺的是,《归宁皇后》零片酬,草台班子却给了他三百万,而他需要这笔款项。那一刻陶清风再次深刻理解了,圣人那句著名的“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是多么有见地。也一瞬间明白了傅音告诫里那四个字:不要较真。   可是他真的能不较真吗?   如果陶清风刚从这具身体里醒来,就接触这样的工作,他一定不会较真。那时候的他,非常厌恶当戏子,为了违约金不得不演,大抵无论效果多糟糕,反正不是自己的问题,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拿钱走人了。   可是如今的陶清风,又怎能心安理得地在见过百川归海后,愉快地曳尾于淤滩中?   从前世开始,陶清风就从来不会奢望,去改变别人做起。他只能从自己做起……不过,好歹,他想,应该能稍微在这其中起到些作用吧,因为他演的是,男主角啊。   陶清风又把原作过了一遍,他记忆力本来就强,又在心里想过很多次不合理之处,现在已经基本上把原作倒背如流了——虽然原作问题蛮多,但也是重要凭据。   然后,陶清风开始去思考,虞山海的性格、习惯、心态、他会做的事——虽然剧本要改动,那些事情不一定做。但陶清风依然觉得,那里有一片破碎的灵魂,与他隔着书封,遥遥相对,从黑白文字间凝视着陶清风。   透过武侠小说古朴典雅的封面,陶清风隐约觉得:演出一个完整的角色,不只是对网剧本身负责,甚至能去补遗原作先天残缺的东西。如果自己再好好想一想,就算遇到改动很大的剧情,也能更稳妥地把更多的“合理性”补缀上去吧。   不知道那个尽头,能不能最后生出一片完整的,属于虞山海的灵魂?   在陶清风昏天黑地琢磨原作小说时,他接到了严澹的电话。   “我放出来了。”   陶清风吓了一跳,什么放出来?然而下一秒严澹就“咦”了声,说:“你不知道我封闭去出卷子吗?一个星期都不能碰手机,全被没收了。”   陶清风哑口无言地想,原来不是严老师故意避嫌,不给自己发短信。严老师,并没有因为那天的事情,暂时想疏远他……陶清风心绪起伏,喜忧参半,最终握着手机,还是喜悦的心情占了上风,压制住他那股有些尴尬的,不知该怎么面对严澹的小心思。   陶清风装作很淡定的,把自己要进组拍新戏,现在住在丽莎给他找的新公寓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告诉了严澹。   “公司给你找的房子在哪里?”严澹问。   陶清风说:“宁华江景,这里绿化蛮好的,交通也方便。”   严澹声音略提高:“等会儿,宁华江景?户型是你上次说的那种单人公寓?”   陶清风说:“是,公司合约要找六十平的,建筑面积大概五十多点,我一个人也够住了。”   严澹又追问,“你,你住的那栋,是不是北朝向,外面正对着人工湖的天鹅雕像?”   陶清风后知后觉地问:“是,严老师,你怎么知道?”   严澹扶额思考着措辞,略有些哭笑不得地说:“广川,你租的房子……是我家的。”   陶清风蓦然惊到,亏他这个时候头脑很清醒,忐忑道:“严老师家的房子在这里?可是,我还没说我住几层?等会儿,该不会……”   严澹只能不太好意思地承认:这一大栋单人公寓,还有旁边两栋合租户型的,都是他家用来外租的房子。连中介都挂靠在他二哥公司。   陶清风整个人都不好了:严老师家到底多有钱?   严澹说:“你住这里那就别交钱了。”   陶清风提醒他:“严老师,我本来就不用交钱,公司给我交。你们该收租金照收,不用心疼,那里面有谢东来的百分之二十。”   虽然并不是这样计算的,但严澹也被逗笑了,低沉的嗓音笑起来颇有磁性。   严澹说:“那我今天去找你吃饭吧。我自己其实在江景也有一套,好久没去,都落灰了,我正好去打扫一下……”   陶清风蓦然一惊:“严老师……要来?”   “不欢迎?”严澹在电话那头问。   “哪有哪有。您尽管来。”陶清风一不小心用了“您”的称谓,暴露了他内心的纠结和紧张。好在话筒电流音比较嘈杂,严澹听得以为是比较含糊的“你”。   严澹本来要先打扫完房间再去找陶清风,没想到他从阳台上,看到了陶清风。严澹的房子就在陶清风住的公寓对面,走路五分钟。陶清风从窗户看到严澹在对面阳台上擦窗子,也朝他挥挥手,走过来帮他一起打扫。   “这怎么要你帮忙呢?你来这么早作甚,你的手……”严澹没想到陶清风进门后,还没喝茶,就很熟练地拿起了抹布,帮他擦桌子。   “手早就好了。”陶清风说:“真是巧,从阳台上就能看到严老师你的家。”   “这就是缘分,”严澹语调上扬。   陶清风听到“缘分”二字,又有点尴尬,没接话。   严澹转而问:“你晚上想去哪里吃?这附近我来得不多,有什么好吃的?”   陶清风一愣:“我以为你的意思是……来我家吃,我都买好菜了。”   虽然陶清风之前纠结,但严澹好歹是他的恩人,他说“来找你吃饭”,陶清风情理之中都得准备一下,他就去买了菜。   严澹乐了:“你还会做菜?”   陶清风心想连严澹这种少爷都能做菜,反而奇怪别人会做菜。但陶清风没说出来,只道:“严老师移驾寒舍尝尝?”   “求之不得。”严澹举着抹布继续擦窗子。   陶清风见状,本来想问严澹,为什么他要自己做扫除这些事。以他们家的财力,找钟点工打扫岂不是更方便?但是他忽然又觉得不必问,并且隐约明白了,这大概就是严老师之所以成长为如今的严老师的原因之一。   今天严澹又戴上了框架眼镜,这让陶清风松了一口气。他本来担心,自己没法像过去一样,正常和严澹愉快地以朋友身份相处,因为那个醉酒后尴尬的吻……催化出自己后来在梦里对燕澹生不正常的念头。   不过好在,严澹看上去丝毫没介怀,陶清风觉得和他相处起来,还是如此地自然、放松和惬意。不由得心想,严老师自是坦坦荡荡真君子,根本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   而且,和严澹在一起,让陶清风这么些天来,第一次走出了那种独处时无时无刻不被攥紧心房的痛苦状态,他连睡都睡不好。陶清风甚至希望,能多和严澹呆一会,好好放松大脑里那根时时刺痛的他的弦。   真是太好了。陶清风释然地想:幸好他没有失去严澹这个朋友。那个吻,是陶清风惊觉对燕澹生真正心思的契机,陶清风尽管在理智上告诫自己,严澹并非燕澹生。但那时候,他的确把严澹当做了燕澹生,而大脑一片空白,顺从地接受了那个吻,却是无法逃避的事实……   陶清风在惭愧之余,还因此担心,他和严澹之间,单纯而美好的朋友情谊,从此会有些变质。   还好只是陶清风单方面的问题,他心想,严老师丝毫没有受影响,不愧是君子坦荡荡。有这样的朋友,是他的幸事。   陶清风真的非常感谢严澹,丝毫不知道,被那个吻勾动起温柔悸动感情的,并非他一个人。 第53章 试探&求而不得   陶清风果然会做菜。虽然他来到现代之后, 去学电磁炉, 电饭锅、煤气灶这些设施, 还是稍微花了一点时间,但惊喜地发现, 比他过去,灶间烧火要方便多了。而且火势控制起来也毫不费劲。   上一辈子陶清风要照顾母亲,很小就做饭烧菜, 从来就没有享受过“君子远庖厨”的待遇。这一世,现代人的厨房如此窗明几净,做饭如此清洁方便, 他更是不会介怀了,并且心中想:要是娘亲也能享受到, 该有多好。   这样一想, 就稍微有些伤怀。他去切菜的手就抖了一抖, 虽然并没有划到手——因为他反应很快,但是刀还是掉在了砧板上。陶清风重新扶起来握在手里。   严澹站在厨房边看他, 就像当初陶清风伤了双手, 在厨房边看严澹做菜一样。   严澹见状便道:“小心些。”走过去,宽大温暖的手掌, 状若无意般覆在陶清风手上, 道:“你拿刀的姿势, 食指最好不要码在刀脊上,容易滑,很危险。”   严澹的手掌很烫, 那个姿势像是把陶清风的手,包在掌心中。   陶清风拿刀的姿势是因为他很小的时候做菜,不好握刀,只能食指码在刀脊上借力,后来习惯不好改了。但严澹既然纠了,陶清风也就如他意思,把食指放在了侧面。   “好。”陶清风觉得,严澹放开的时候,似乎有点流连之感。但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下周进组拍新戏?”严澹听陶清风说了新工作情况,问:“又要开始忙了。那你这几天假期,准备怎么抓紧时间休息?出去旅游吗?”   陶清风注意到,今天严澹跟他讲话时,总是时不时审视般地打量他,若有所思,又带着若有似无的一抹笑容。陶清风几次想问,又不知该怎么开口这种“我看你看我脸色好像有点怪是怎么回事?”   陶清风说:“不出去了。多看几遍原著小说,熟悉剧情。”以及那一大堆在计划列表里,对理解武侠文化有裨益的,其他名家作品。   严澹听陶清风说了改编作品后,沉吟道:“武侠。我只看过金古梁的,木飞客还是第一次听说。在这方面我就比较孤陋寡闻了。”   陶清风苦笑着,把原作小说硬伤问题,告诉了严澹。既然是二三流之类,受众度不广,严澹没看过是很正常的事。   严澹挑眉:“我觉得你这个剧有点……”   陶清风理解了他未出口的吐槽话头:“比起《归宁皇后》剧组,自是差得远。”   而且陶清风还从苏寻那里学会了一个词:雷剧。用以指代那些情节稀烂,人物浅薄,故事无聊,服化道辣眼睛的剧目。陶清风自己去看了看,包括身体原主人陶清从前演过的几部,基本都是雷剧。   那种雷剧拍出来,要么低价贱卖给电视台填白天或午夜档,要么打包给网站,甚至有的剧根本卖不出去。观众看了这些剧后,稍微好些的水花就是在网上争议较大,褒贬不一。次一点就是被疯狂吐槽,大家边骂边看,都属于“虽然雷但有了存在感”的剧。   可惜的是,这个圈子里,哪怕是“雷火了”的剧,也是少数。大部头是“雷且不火”,大部分观众根本不会点开看,或者看了根本不会去讨论,就像对待小石头一般一脚踢开,丝毫不放在心上,一星半点的水花都没有的雷剧。   陶清风深深觉得,照这个原作的水平和剧组的能力。最后出来的网剧,多半就是一部无人问津的雷剧了。   于是陶清风冷静地对严澹预测:“我觉得这会成为一个雷剧。”陶清风自己当然想抢救,但实际情况不容乐观,“有心杀敌无力回天”。   严澹不懂娱乐圈,从来也不看影视剧,就连黄金档大热电视剧,在严澹眼里都挺浪费时间。他对电视剧的感性认识,基本上是每周末回家陪长辈时,看完了新闻,母亲就会掌握遥控器,调到一线卫视黄金档,那就是严澹唯一会看电视剧的时刻了。   在严澹眼里,百分之八十的电视剧都是雷剧。他反倒觉得娱乐圈的演员们,不演几部雷剧才不正常,但他还是被陶清风这么耿直的说辞逗笑了。   “没事的,演吧,体验生活。”严澹轻松道,“在哪里拍?”   新剧是在邻省的横马影视城拍摄,坐高铁一个半小时的路程。那是一个老牌的古装影视城,百分之八十的古装剧都是那里拍摄完成的。   “那你,”严澹眼睫垂了垂,关注点移到另一个方向,“拍完之后,还回A省来吗?”   陶清风倒是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按道理说,他拍摄完成之后,似乎是要回星辉娱乐公司总部,有一些艺人训练课程要上。星辉娱乐公司在B省省会,离A省又是一个小时的高铁。有可能到时候丽莎会在那边给他找住的房子。那么陶清风就没理由待在A省了。   陶清风斟酌道:“我还是挺想回来的,但可能要回公司上课……”他抬起头,看着严澹的眼睛,“没关系,等我解约后,我肯定回来。”   严澹本来以为,揪出罪魁祸首后,陶清风能对演戏这份工作产生新的追求,他却不知道陶清风本来积攒起来的使命感,被这部雷剧的前景弄得无比悲观,严澹顿了顿问:“解约后,想做什么呢?”   陶清风叹了口气,想到了薄薄书页上三百多冤魂,“找个没多少人的地方,看点书,做点学问。”   严澹从陶清风眼神中看到了一丝隐隐的悲哀,这股不时在陶清风身上出现的忧郁气质,纯粹又透明,既让他费解,又让他好奇。   “学术这条路,其实,很苦的。”严澹对陶清风忠告道:“而且,还没什么收入。”严澹自己是情况特殊,有个比较好的家庭做后盾,他也进了不缺项目费的全国最好的华大。饶是如此,他听到陶清风说的这部雷剧片酬三百万,也无奈地想,若是自己的纯工资大概要攒二十多年。在积攒财富方面,明星让当代华国几乎所有职业都黯然失色。   “我不太求那些。”陶清风摇头道,“而且,做自己喜欢的事,就不觉得苦了。”   严澹看着陶清风长长睫毛,随着眼睛睁闭,仿佛蝴蝶扇着小翅膀,不由得装作漫不经心,抛出了今天第一个试探问题:   “广川,我个人觉得,人,是需要一定物质追求的。就算你自己不求,但总得为你以后家庭考虑,结婚生子养小孩,有很好的经济实力支撑,会比较幸福。”   陶清风愣了愣,结婚生子根本就不在他的人生计划中,他一个来自千年前的游魂,终究没办法完全融入这个时代,没法适应现代人所有的生活方式。和女孩子结婚生子更是太不靠谱了。再说了,要是有了小孩,这到底是他的孩子还是身体原主人的孩子,一笔糊涂账,严格来说也不能算传宗接代……   所以陶清风摇头说:“我不结婚,不要小孩。”   严澹心中一跳,却仍是作出无意姿态,笑道:“怎么现在年轻人都这种念头,等你年纪再大些,遇上了喜欢的女孩子,就不会这样想了。”   陶清风仍是摇头。   严澹见状,抛出了第二个试探问题:“哦对,我忘了……明星算公众人物,不能随便谈恋爱结婚。是不是因为这个,和以前谈的朋友……分了?”   如果陶清风懂“八卦”这个词,一定会觉得,今天觉得严老师问题的关注点很八卦,但他只是愣了愣,没太听懂这句话,什么叫谈的朋友分了?要说朋友,他来到这个时代,就只有严老师一人而已。但是结合上下文语境,公司不准艺人谈恋爱结婚,陶清风大概能猜出,应该,现代人所谓的“谈朋友”就是“谈恋爱”吧?   而“谈恋爱”大概就是古代的男女“心悦君兮”,在结秦晋之好前,互相的倾慕相处吧。   于是陶清风答道:“我没有谈过恋爱。”   严澹心底一乐,隐隐不可思议的同时,又觉得符合他的推测:陶清风目前没有女朋友是很明显能看出来的,但过去有没有他还不太确定,故而有此一问。结果也证实了严澹的猜想。   严澹转着手中茶杯,继续抛出第三个试探问题:“哦对,我忘了你和公司签合约比较早,是不是……还挺遗憾的,比如有心仪对象没能发展?”   陶清风丝毫不知道严澹循序渐进快要把他恋爱史的老底兜空了,他只是隐约觉得今晚严老师关注了一些从前都不好奇的东西,陶清风苦笑道:“我哪有什么心仪对象。”   忽然间陶清风脸上微红,想到了这段时间困扰他的梦。如果硬算起来……尽管很不堪,但陶清风也无法否认。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心仪二字也只有燕澹生配得上了,可惜斯人已不在世上。   严澹没有放过陶清风脸上一闪而过的晕红,不由得挑眉,本来觉得进展得太顺利了,果然还是存在挑战。陶清风虽然口头上否认,但表情却出卖了,他心中当然有人,只不过不好意思说。要么是脸皮太薄没追到,要么是感情受挫没走出来。   于是严澹换个战术,旁敲侧击,故意顺着他的话头:“但你应该是很多人的心仪对象,有没有考虑的打算?”   陶清风当然知道自己是很多人的心仪对象,比如那堆自称他老婆的粉丝们。但要发展还是算了,现代社会十八岁才成年,追他的大部分是十五六岁的少女粉——和古代十五六岁嫁为人妇的不是一个概念。和她们发展关系太罪恶了。   “没有那种考虑。严老师今天怎么这么关心我的……”陶清风笑了笑,“终身大事?”   严澹掩饰道:“对明星的感情状态好奇而已。随口问问,你不想说就不说。”   严澹查过资料——他做事情准备得总是很周全——陶清风的娱乐花边绯闻里,以前曾经有过一个,前女友,但那个女的也是某个公司艺人,更像是营销炒作。   今晚得到的唯一有阻碍的信息,就是陶清风,还真的心里有个人。结合陶清风说的没谈过恋爱——这一句严澹相信是真话——所以陶清风,是暗恋?求而不得的暗恋?   但是问了之后,陶清风都不愿承认,很明显是比较遗憾的挫折。严澹想:搞不好那暗恋对象,要么名花(草)有主,要么遗憾离开,要么无情地拒绝过陶清风,让他断了念头,只是有些意难平念念不忘而已。   不得不说严澹的推测,仅从陶清风三言两语和一个表情,虽然和真相相去甚远,但逻辑上非常完备。   严澹试探完了,开始潜移默化,说:“你也可以问我呀?如果你想知道。”   陶清风说:“我觉得严老师这么优秀,很难找到配得上你的人。”他顿了顿,又想到严家要是在古代,估计也是个豪门,便说:“而且严老师这种家庭,结婚一般都是‘强强联合’吧。”   严澹笑了出来:“我家没那么封建。而且我只是个穷教书的——”   陶清风想着这整栋单人公寓都是严家的,严老师自己两套房子两辆车,然后说自己是穷教书的……唉,他觉得现代社会一定有很适合他心情的词汇,回去要好好学一学。   陶清风没有继续问下去,这让严澹稍微有些挫败感。这并不是个好讯号——广川都不在意他的感情史。但严澹仍然决定多释放一些信息——搞不好陶清风只是太含蓄了不好意思问?   严澹便以打趣的口吻道:“你都不问问,我的恋爱经历?”   陶清风的确没想到去问,他并不是天性好奇心强的人,更何况,严老师和谁恋爱结婚生子——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但既然对方愿意聊,陶清风当然顺着说下去:“严老师的恋爱经历是怎样?”   “逗你的。”严澹笑道,“我也,从来没有恋爱过。”他强调了那个也字。   陶清风这回才有些吃惊了,虽然他明白现代人结婚生子都比古人要晚一些,但现代人不像古人那么轻易定终身,据他所知,成年后自由发展恋爱关系,是不用一定要结婚的。所以现代人的“恋爱经历”相对来说都要丰富些。在结婚之前就算有过好些次,也不会遭到非议。   严澹二十七八岁了,又去过那么多地方,竟然也毫无“恋爱经历”,这倒是稀罕了。   陶清风又重复了那句:“大概是严老师太优秀了吧。”   “不是我眼光高。”严澹道,“我的感情状态很奇怪,从小到大,没法‘喜欢什么人’……我喜欢老师同学,喜欢父母亲人,喜欢花木鱼虫,喜欢经史子集,喜欢很多东西……但是,没有,那种喜欢。”   严澹凝视着陶清风的眼睛:“如果你喜欢过什么人,就会明白是哪种喜欢。我曾一度以为自己患上某种心理疾病,却又没有检查出来。”   陶清风听到严澹说那句“如果你喜欢过什么人……”,脑中如同雪亮闪电劈过,怔然想,他对燕澹生那种不正常的感情……就是他,那种“喜欢”燕澹生,一直想他,一直在意他,一直关注他……这是“喜欢”他啊。   可是这种“喜欢”,终究是不为世所容,悖逆伦常。即便如此,依然控制不住,这使得陶清风很痛苦。   “其实,没有‘那种喜欢’,也挺好的。”陶清风不自觉地结过了话头,情不自禁说,“喜欢一个人,可能会……很难过。”   严澹心中一凛,觉得触及到了陶清风心中隐秘、柔软的地方。他想告诉陶清风,并非“喜欢”是难过的事情,“求而不得”才是难过的事……可是这种事,也是世间最无解之事,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或者你喜欢的人离开了,很难过,却没有办法。   严澹黯然地想到自己做了两次的梦。那个梦里激烈的,对陶清风的情感,尽管让他非常迷惑,并且至今没有找到答案。但也催化他来试试。自己既然有一点点喜欢陶清风,那能不能发掘一下互相的好感,万一陶清风也有一点点喜欢他呢?那岂不是能促进感情,说不定还能解决他恋爱空白症。   更令严澹动容的,是他隐隐觉得,梦中那个以他视角展开的灵魂,真的,太可怜了。虽然那是他自己,自己怎么能怜悯自己呢?可是严澹就是控制不住地觉得:先求而不得,然后永远失去,太可怜了……   严澹心想:这只是梦而已,梦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为什么自己要当真呢?他越想越觉得头疼,总觉冥冥中有一个巨大的,悲伤的谜团,他既想去发掘,又不敢把那个梦当真。   严澹想安慰陶清风,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只好继续说下去,转移一波注意力,清咳两声:“不过后来,我发现,似乎有人,能稍微让我产生一点点,喜欢的感觉了。”   “那很好。”陶清风依然是温柔地听取着,并不知严澹目不转睛看过来的目光深处,蕴含着怎样含蓄的言下之意。   “可是,我发现,那个人,好像心里有别人。”严澹露出了略苦恼的神色。   陶清风还是第一次看到严澹露出这种表情,他不禁为严澹抱不平:“严老师那么好,那人怎么可能不喜欢你?”   “怎么可能不喜欢我?”严澹低低把这句话念了两遍,笑了笑,又叹了口气,道:“广川,我小时候,曾经种过一颗小仙人球,花鸟市场随便买的,五块钱,长大了也丑丑的,但我还是很喜欢。后来这颗仙人球死了,我二哥说给我买一颗高级又漂亮的多肉植物,种在那个花盆里。但我就是不愿意,每天看着仙人球的尸体……”   严澹继续道:“这跟喜欢一个人,道理是一样的,这跟我好不好,其实没有什么关系。关键是,那朵仙人球的尸体,到底有没有移出花盆,只有对方放下了,新的植物才能栽进去。”   严澹说:“你最近在看武侠。如果你读了金庸的那本《白马啸西风》,应该就知道最后一句话——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只是我不喜欢。※”   陶清风默默听着,有一丝替严澹难过,问:“那要等到什么时候,花盆才能移出来呢?”   “我怎么知道呢?”严澹尽量让自己语调轻松:“广川,如果是你,如果……你守着一个仙人掌的尸体,你会等什么时候,移它出来呢?”   陶清风以为严澹只是在搜集别人的想法,如果心里有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如何走出来的假设。陶清风还真的面临这种情况,然而他不可能放下燕澹生,那不仅是他喜欢的人,也是他对大楚,对故国,对上辈子的寄托。哪怕很痛苦,他绝不会轻易放下,也放不下,是他灵魂安放的地方……   陶清风纠结道:“严老师,我的想法,应该对你没有什么参考意见。我这人,有点怪,比较念旧。如果真的是,重要到那种程度的喜欢,大概,一辈子都不可能放下了吧。”   严澹没想到得到这样的答案。他失神地愣了愣,凝视着陶清风,心想前一句说“那人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和后一句说“一辈子都放不下前情”的都是眼前同一个人,就觉得心中微微刺痛。他沉默了几秒,转过身昂起头,不让陶清风看见眼中一晃而过的波澜。   严澹努力让自己声音变得自然,道:“我也只有一点点喜欢那个人而已……一点点罢了,等不到,就,算了。”   陶清风还以为是自己的例子打击到严老师了,连忙说:“严老师,说了我的意见没参考价值……你不要当一回事,不要难过。”   “我不难过。”严澹坐下来,喝茶,连茶叶整整一杯吞下去,咀嚼着满嘴的苦沫。严澹摘下眼镜取出软布擦拭了一会儿,喃喃道:“我不难过。”   陶清风觉得严澹情绪这之后就比较低落,他只好竭尽所能多做些好吃的。但他仍看得出来,严澹吃得心不在焉,说话也时常走神。   “抱歉。”严澹也意识到自己不在状态,吃完后欲盖弥彰解释:“我明天有个报告……今晚还得回去给学生改论文。我就,先告辞了。”   “严老师慢走。”陶清风送他到电梯口,这副景象似乎触及到严澹某个模糊的记忆,他在电梯到了开门的瞬间,转头问陶清风:“那天在宴会上,广川你也是把我从电梯扶下去的吧……你为什么,要送我回你的房间呢?”   严澹问得很认真,手按在电梯按钮上,让门就那样卡着不动。   陶清风却并不知道严澹袖中的手,在背后微微颤抖,仿佛扶着一根仅剩的稻草。   陶清风理所当然答道:“我房间离得最近。我怎么可能不照顾严老师呢。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和好朋友啊。”   “是这样啊。”严澹脸上忽然扯出一个微笑,松开了手,电梯门缓缓合上。严澹站在电梯里,对门外目送他的陶清风,说:“好吧,广川,再见。”   “再见。”陶清风并不知道那最后一根稻草断掉,严澹究竟是在和什么说再见——和他没开始就结束的,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哪怕只有一点点。   ————————————————————————————————-   《乾侠、东君、丹娘》的开机仪式,在B省的横马影视城举行。   陶清风这回戏份是最多的,刚开机就要进组,所以他收拾好了一大箱行李。   A省和B省之间有高速,许容容开车送他过去。   还是公司那辆黑色的宾士车——老实说星辉娱乐公司给从前身体主人的配套设施里,就数这辆车最好了。不过原因其实是很多时候太子爷谢国珉也要坐,带着身体原主人出去“玩一下”。   当然陶清风是不知道这些事的,否则他肯定只想把这辆车换掉。   苏寻坐在副驾上,一贯喋喋不休地,说着这个新剧组的情况。主要是陶清风即将合作的这两位演员,饰演东君的男二号唐九宏,和饰演女一号梅忘雪的孙无忧,他们的基本信息(八卦)。由于苏寻知道陶清风“失忆”,每次都说得非常事无巨细。   “唐九宏出道两年,是南影毕业的,南影不是三大。所以他资源也比较虐。这剧是他第一个男二号。”苏寻说,“盛佳娱乐公司这几年也在走下坡路,所以他们贼爱买水军,简直是水漫金山……哦对,他们公司的经纪人全是动物外号,唐九宏的经纪人叫做红蝎,渗人吧。瞧瞧是不是像传说中那么喜欢蜇人。”   “孙无忧是虞慈的小小一姐,她小时候就演戏了……”   陶清风问:“什么叫小小一姐?”   苏寻说:“小陶哥,一般来说呢。一姐一哥,指的就是公司里资源最好,人气最高,各项事业全面开花的艺人,我们星辉的一哥一姐就是宁海波和寇云红。而小一姐呢,就是年龄小一轮,在新生代演员中,最有希望的潜力股,比如沙洲和刘琦回就分别是他们公司的小一哥和小一姐了。而小小一姐就是……年龄再小一轮,还在上学,但是从小就是童星出道,以后前途不可限量的。”   陶清风心想,身体原主人陶清,也是十四岁进圈的,可惜运气不好遇到了那种人,自然也没个童星出道的光环,或是被作为未来的好苗子大力栽培了。   苏寻依然在说着:“……这剧是孙无忧第一部 女一号,也是她第一部古装武侠剧。她上华影大一的时候,出来接拍广告,被同学告了。她干脆就给学校提休学一年,接各种广告和片约,忙得陀螺转飞起……我猜她就是故意的,气死她同学们,哈哈。”   陶清风点头,冷不丁问了一下默默开车的许容容:“容容今天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陶清风观察人总是很仔细,也很周全的。   许容容在高速上不敢回头,握着方向盘吓了一跳说:“我?我没事啊?”   苏寻瞅了后视镜一眼,看陶清风真的是比较关切的表情,才道:“给他说呗……算了我来说。丽莎姐说,小陶哥要再招个助理。”   陶清风疑惑道:“为什么?”   “丽莎姐说,别家公司艺人,都三四个助理。有助于分工明确,私人生活一个,工作两个。而且沈阿姨辞了……你这里就容容一个人,太少了。”   陶清风道:“我真的需要那么多助理吗?有那么多事吗?”   苏寻说:“估计以后会有的?上次丽莎姐叫开会,说给你引导粉丝后援会,成立应援站,组织前线,这些事情虽然大头在粉丝那边,但是官方要有人正确引导。免得以后出毒瘤。”   陶清风又说:“这些事你来做不就行了?”   这回苏寻和许容容一起不说话了。陶清风想了想,忽然就明白了。   “我去给丽莎姐说,先暂时不多招人。你俩多做些事情。工资也涨一涨,你们愿意不?”陶清风又补充道:“我觉得你们潜力还没发挥完……而且我也不喜欢人多。”   苏寻立刻来了精神,许容容脸上的阴影也消失了。两人都容光焕发。   “当然没问题,小陶哥我跟你说,提到两倍工资我就十六小时上班,提到三倍工资我就二十四小时连轴转……”   许容容怼他:“又开始胡咧咧了……”她转头对陶清风不好意思地解释:“我是觉得其实本来我就没多少事,要是有新助理,我岂不更是没存在感了……”   陶清风想到沙洲的四个女助理,每天在片场都是一片叽叽喳喳,蜜蜂围着鲜花似的。想象了一下自己未来要是走这个路线,太吓人,赶紧坚决表示了拒绝的意思。   到了横马影视城已经是晚上了,陶清风住进宾馆安排好的房间,准备休息,迎接第二天的开机仪式。他也终于——在开机前一天——拿到了那个被魔改得五雷轰顶的初稿剧本。   作者有话要说:  严澹和燕澹生,在恢复记忆前,不一样有两个原因。1.不同环境影响。2.燕澹生改名燕澹,以陶清风的死作为分界线,经历了性格变化。人生比作一条长河,燕澹生,是上游最明媚清澈的那一段,然后这条河,逐渐流淌成为大江。转世叫做严澹,而不是严澹生,背后的隐喻就是,是以经历过那一切的燕澹转世的。前世他把著作都烧干净了。所以他的感情会冰封,喜欢也不表现那么执着。但终究是同一个灵魂,是不会真正放弃的。 第54章 开机仪式   剧本出来的时间实在是太晚了, 对于主演来说, 起码应该开通告开始前一个星期拿剧本熟悉一下。可是《乾侠、东君、丹娘》这部剧的四个编剧, 提前一个月才召集齐全,三个星期之前她们才开始看原作。然后剧本创作了两个星期, 好歹在开机前一天给主演了。剧本还是挺厚的,有大约五十万字。   陶清风不敢耽搁,强忍着生物钟的睡意, 把整个剧本快速浏览后,已经晚上十二点了。其实他的速度已经很快了。   看完之后,由于改动太多, 信息量太大,陶清风的大脑还在发懵, 头晕目眩, 勉强把主线脉络梳理下来, 都非常费神了。   三本书的内容被合在了一起。为此,三本书被拆得支离破碎, 人物各种移花接木, 事件各种改头换面……再加上很多魔改新增的内容。改得让陶清风心想……为什么要买原作,换个名字就可以当原创了吧。   陶清风实在撑不住边倒枕头上, 内心充满了对剧本的迷茫, 都还没时间去想后天进组第一场戏要怎么演……眼皮就掌不住合上, 陷入了黑暗的梦乡。   陶清风原著看得多,做了个梦,梦里虞山海拿着原作里的爱刀“恕谶”, 捅向自己,切成一片又一片,朝着陶清风怒吼道:“哪一片!才是!我!”陶清风醒来之后一身冷汗,一看时间都早上七点了。他从来没有起来这么晚过,匆忙洗漱完毕,去横马宾馆的餐厅吃早餐。   开机仪式是九点举行,剧组要烧香拜神,还要杀猪来祭,颇有些风俗迷信味道。除了那天就见过的三个导演和四个编剧,陶清风还看到了不少即将合作的演员。他们之中有些人参加完开机仪式就得离开,等过一段时间再进组。   现场也来了不少媒体,报道开机仪式的。不过这部网剧实在不算大制作,关注度也比较低,所以来的媒体稀稀拉拉的。跟陶清风去水天影视城剪彩仪式上参加的,有红毯、礼宾小姐、以及各种省媒记者齐亮相场合的《归宁皇后》开机仪式,形成了鲜明对比。那时候现场甚至还有钟玉皎的定妆照——在进组前特意安排拍的。   这个剧组的剧本都是昨天才拿给他的……陶清风无奈想,算了,好自为之,尽力而为吧。   陶清风刚出神地想着,肩上就被拍了一下,转头看见个穿着白吊带裙和松糕鞋的小姑娘,带副墨镜打着伞,长得水灵灵的,笑着说:“你就是清风哥哥呀。”   陶清风看过主要演员介绍,这就是饰演女一号的孙无忧了,好在他昨天问清楚了到底该怎么称呼年纪小的演员同事——“孙无忧妹妹,请多指教。”和她握了握手。   “还‘请多指教’呢,”孙无忧掩嘴笑道:“清风哥哥真像业内最近传闻一样,文绉绉的。叫我无忧就好啦。”   陶清风其实很希望有机会和几位主要演员交流探讨一下,比如人物心得,比如故事脉络,比如剧本改动,这样对起戏来效果也能更好些。眼下他觉得就该抓住机会问问,毕竟孙无忧要等下周才进组,她参加完开机仪式就要回去了。   “是该请你多指教些,”陶清风道:“无忧,你演过的戏多。经验多。你觉得丹娘这个角色,为什么会被叫魔女呢?”   孙无忧夸张道:“清风哥哥,不是吧,一来你就开讨论会啊……书名不就是魔女,梅若雪她……”   陶清风情不自禁道:“是梅忘雪。”   “好吧,我还没拿到剧本呢,记得不是很清楚。”孙无忧吐吐舌头。陶清风本来想问没拿到剧本,难道你就没看小说原作吗?就听到下一句更让他瞠目结舌的话。   “没时间玩游戏……这部戏是游戏改编的吧?是仙侠剧吧?”   陶清风虚弱道:“是,是武侠小说……”   “哦对对对,武侠剧。”孙无忧笑道:“都差不多啦。要吊威压感觉好兴奋。”   陶清风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好在这时候旁边走过来一个瘦瘦的男子,比陶清风矮半个头,穿着白套头衫,鼻梁上也架着墨镜,加入了他们谈话。   “哟,我来晚了。碰头大会呐?清风?无忧?我是唐九宏。”   这就是饰演东君的唐九宏了,他属于“花美男”长相,肤白脸尖。墨镜推到头顶后,露出吊梢眉和男人里少见的丹凤眼,就是个子在男明星间显得稍微矮了点,粗略看去才一米七出头的模样。陶清风那么清秀一个人,站在他旁边立刻显得阳光英气了。   陶清风和唐九宏握了握手,发表看法,说:“九宏,我觉得你的长相,挺适合东君。”   原作里东君有动不动就把皇室送来的珍珠宝石乱扔的习惯,由此很多乡民会在他隐居的山林附近寻找。第一次的时候认成了“神仙娘娘”,把他当女的。唐九宏这阴柔秀美的外型,加上个子矮小,陶清风觉得,他化一下妆,和孙无忧站在一起,就是一对姐妹花了。   唐九宏笑说:“我倒不觉得你像虞山海,我看小说还以为他是个霸道总裁长相呢。”   陶清风以为自己听岔了?霸道总裁不是现代形容吗?跟虞山海有什么关系?虞山海也不是家大业大脾气暴躁的性格啊?不过听到唐九宏看了小说,陶清风还是心中安慰了许多,好歹不像孙无忧一样,对自己演什么都不清楚。   陶清风说:“你看了小说?其实小说里有虞山海的外貌,他长得……”   唐九宏连忙说:“我其实没看完,是三部对吧。我就看了一本,是南影一个同学发给我的。东君那本《瀚海迷情录》……”   陶清风又愣了:“那本不是叫《瀚海东君录》吗?”   唐九宏也吓了一跳:“难道我看错了?我是说怎么那本里面,感情戏非常奇怪呢。虞山海和东君经常打着打着就滚到一起了……我问经纪人他说这不是耽美剧,还以为要改原作呢……”   孙无忧笑得合不拢嘴:“霸道总裁原来是这么来的哈哈哈哈。你同学给你看的是同人文吧哈哈哈哈哈哈。”   陶清风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简直对这部剧的前途毫无期待了。   这个念头在知道第一天的工作安排时,愈发强烈了。   开机第一天,陶清风接到了通告单,有十五场通告。   陶清风反复确认了几遍,问苏寻:是十五场?不是五场?是在一天之内?不是这一周的工作?   《归宁皇后》剧组,一场通告都可能磨两个小时。眼下那张密密麻麻的日程表上,是一天的时间,排了十五场。早上八场,下午七场。每一场通告的时间,只有半小时。   陶清风难以置信地,又把每场通告的剧本挑出来看——台词都很多。   虽然陶清风有超强的记忆力,但是他还没能把这本五十万字的剧本背完。因为这都是现代表达,很多还是口水话,更甚上下文没逻辑。陶清风看前几遍的时候,都是越看越头昏的状态。   他不仅深深为自己的低效率感到惭愧——其实并不是他的错,若是通古雅致的古文,他还能背得特别快。但这种纯现代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口语,字数太多,加上他脑海里原作武侠小说那三本,总是在他背台词的时候跳出来:在脑海里喊着,这个剧情本来该是这样的,这是移花接木了哪个剧情,这里男主本来遇到的是谁……   陶清风前一天夜里,大概背到半夜一点,才把第二天要演的十五场通告的台词全都背完。他第二天是七点醒的,醒了头也痛,眼睛也痛,浑身哪里都不对劲。   去化妆间的时候,陶清风看了看时间,的确是七点半没错。可是化妆间里除了扫除的阿姨之外,一个人都还没在。通告表上是八点半第一场开拍,陶清风就坐在化妆间的大镜子前,一言不发地等。   镜子里的人,因为脸色苍白,愈发显得瘦削。陶清风顺时针方向揉着眼皮,这还是在《归宁皇后》剧组时,钟玉皎教他的,如何消除眼袋黑眼圈。当然根本的方法是早睡和保养。可是……陶清风苦笑,希望过几天能好起来。   到了八点钟,化妆间陆续来人了,看到陶清风来得那么早,都比较吃惊。主化妆师说:“清风啊,其实你不必来这么早的,以后八点就好啦。”   陶清风不动声色,道:“是么,我以为第一天造型要麻烦些。”   造型师轻松道:“不麻烦啦,画完直接戴发套……”   化妆师一面给陶清风脸上抹隔离霜和上粉,陶清风本来脸色就白,所以妆色没有做得很浓。然后化妆师拿出个定制的,虞山海的长发头套给陶清风戴着。这是个前额侧边挑出一缕头发,另一侧别至耳后,头顶无冠,属于浪子游侠模样的发套。   古装剧打理头发最麻烦。在《归宁皇后》剧组时,造型师每次还要把长长的假发套戴好后喷各种润滑柔软剂。   但这次的发套戴在头上之后就没管了,陶清风等了一会儿,看化妆师居然已经开始在收拾桌子了,才看着镜中发梢末端卷曲问:“不用弄直吗?”   刚好一个导演来到化妆间,边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接过陶清风的话头说:“不用不用,江湖人,要显得不羁一点。江湖人哪有时间打理什么头发呢?”   陶清风没说什么,心里想的却是,要真是“写实”江湖人,其实根本就不该留长头发,打斗会被揪住,直接剪短算了。既然做了造型,那不就是给观众欣赏吗?而且武侠剧写什么实,陶清风在心里回忆那些登萍渡水、踏雪无痕,跟神仙似的轻功,全都是想象。但君子和而不同,心里有了不一致意见,他还是缄口未言。   到了八点半,人终于稀稀落落地来齐,准备开拍了。陶清风不自觉地卷着头发下摆,试图把它弄直些,丝毫不知道,这个不靠谱剧组的第一天,才刚刚开始而已。   前一天晚上,陶清风为了背台词,熬到半夜一点钟才睡,背完了那十五场的台词。但他也没时间一句句细细琢磨,本来悲观地想:今天在片场一定会被反复NG,耽误很多时间,说不定要加班赶工,耽搁到很晚……   到拍摄现场时,陶清风才知道——有很多镜头,其实根本不需要他背台词。他险些吐出一口老血。   第一场戏,要拍的是虞山海雪夜奔赴敌国卧底,路经农庄,为躲追兵,闯入一间破茅草屋。这倒是和原作小说基本一致。   这一幕要拍的是,虞山海以为破茅草屋里没人,他手受伤了,就用肩膀去撞开门。   可是陶清风看着空荡荡的拍摄场地——地上铺着绿色布,棚子里也全挂满了绿布,没有门,他要怎么撞?   导演A解释了陶清风的疑惑:“清风你不用撞,B组在拍撞门呢。”   陶清风更糊涂了,他人在A组,B组怎么拍撞门?   结果他问了才知道。是用的替身,有三个导演,分成ABC组。A组是总导演,主要拍演员本人的近景。B组主要拍替身动作,C组先待命,等以后其他主演进组后同时开工。今天B组导演正在拍摄替身撞门。陶清风走过去瞅了一眼,场地上也是除了一扇孤零零的门之后,全是绿布。方便后期抠图合成。   陶清风问A导演:“为什么不用我自己拍?”   A导演说:“清风你有那么多场,哪能一个个动作拍。放心,替身管够,衣服也有三套。清风你站着别动,先摆个表情,我们把这个表情录下来……”   陶清风强忍着不适感,问:“我该,该从哪句台词说起?”   导演A说:“随便吧,反正后期配音。”   陶清风瞪大了眼睛:“随便?”   导演A继续道:“昨天晚上才给的剧本,你哪里背得下来。没关系的,你就说1234567吧……”   陶清风当然不可能真的说1234567,虚弱道:“其实我……背下来了。”   导演愣了愣,道:“哦……那,那好吧,你说吧。”   陶清风就背出了撞门前的台词。背完后,导演也没说他背得对不对(陶清风严重怀疑,其实是导演也不记得这一幕的台词),也没有去管他的动作(因为就拍的是静态大头,都不取全身),直接就一条让他过。然后拍下一场了。   陶清风站在原地,风中凌乱地想,这就过了?   陶清风觉得,如果是这种拍摄,他一天之内,的确能拍完十五场。原来是这样拍的。   但这实在是太……有很多时候,他稀里糊涂的摆个姿势,或者露出几个变化的眼神(这大概就是难度最高的时候吧),导演就让他过了。陶清风甚至根本没搞清楚自己在拍哪幕戏。因为编剧天天在现场把剧本改来改去的,虽然也并不妨碍他的进度——很多时候根本不用讲台词。   陶清风内心抓狂地想:就算后期有配音,自己没有口型画面,人家配音怎么配??后来在导演助理私下里的解释才知道:没有画面的地方,就用空境,或者不露出演员的口型……请配音老师拿着台词本开始表演。   陶清风在忍受了这样胡乱瞎拍的三天之后,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却觉得很有必要的决定。 第55章 剧本问题   陶清风决定去找导演好好聊一聊, 建议前面的戏重拍, 后面的也不能这样拍。   虽然到底该怎么拍, 是导演职权范围内的事。陶清风也理解,演员不该越俎代庖。陶清风本来该像傅音忠告里的“放松玩耍, 导演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度过了这三个月,三百万到手里, 其他的根本别管。   可是,陶清风心想,等剧拍出来, 被骂的,是他自己。   路人不会看这种雷剧, 但自己的粉丝陶瓷一定会看, 陶清风不是个在意别人看法的人, 但他不能不对粉丝负责。自己既有为往圣传道之心,做好承担演员的社会责任的准备, 这种片子的实质价值在哪里?不求思想性, 起码它得看上去美观,故事好歹讲明白吧。   陶清风觉得自己之前对木飞客原作小说看法太严苛了, 虽然人物前后精分, 好歹故事反转精彩, 也从头到尾起承转合讲完了,阅读感受是很不错的。   可是这网剧拍出来——导演承诺会把各组的画面剪在一起——但陶清风都不相信那能给他人完整故事的观感。更别提天天改剧本,前后各种大小矛盾, 这岂是配音老师念一遍台词本能弥补的?   导演有三个,A组导演是总导演,BC两组导演是副导演。陶清风去找的是总导演。   总导演对陶清风收工后还来找他感到奇怪——自己又没有潜规则或被潜规则的特质。总导演这几天按部就班地拍,和他以前拍手撕鬼子那些戏的进展差不多。陶清风现场乖乖配合,看得出来还背了很多台词,都让总导演特别满意,觉得省心。   没想到陶清风来找他的第一句话就把总导演吓懵了。   “前面想全部重拍。”   “重拍”的要求,总导演不是没听过,但一般那是某场通告,比较有责任心的演员,提出来,这里或那里拍得慢一点,抠得细致一点,这位导演也会听的。   但是直接像陶清风这样,提出来“全部重拍”的要求,还是让总导演觉得,他吃错什么药了?三天已经了四十条了,照导演“老练”的剪辑技术,都可以剪出个十分钟的长片花,去忽悠投资商了——虽然现在并没有投资商要忽悠,这部蓝莓网站投资的已经确定在他们视频网播——这也是导演拍得心不在焉的原因:已经卖出去了,不怕。   “为什么?”总导演问陶清风,他不敢直接对男一号露出不耐烦表情,陶清风虽然之前是十八线,但是今年搭上《归宁皇后》,又改名字后,声势好像有了些变化。星辉公司如果不想栽培,就不会给他男一号了。虽然这种网剧的男一号比不上电视剧,但好歹是个“男一号”的番位。   “因为,”陶清风那一瞬间想说很多,他想说,原作薄薄纸片里,有一片虽残缺却还是闪烁了零散精神光辉的灵魂碎片;他想说,一部戏要对观众负责;他想说,演员有自己的社会价值和责任所在……可是看着总导演那双浑浊的眼睛,陶清风忽然想到了,上辈子遇到的,心智未开化的,麻木而愚昧的乡民。   陶清风又想到了,在《归宁皇后》拍摄时,烈日头下扛着机器的钟玉皎。   陶清风深吸一口气,觉得她那句“我就是不要脸,想再来一次”的话,说得真好。虽然他上一辈子,限于身份,绝不会说这样的话。但是,一旦发掘了能说出来的动机,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畅快。这是他第一次挣脱出“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所以必须克己复礼,驯顺服从的皮囊——   “因为,我,就是想再来一遍。”陶清风在门边站得笔直,对总导演说。   同时有一个声音,在脑中震耳发聩地告诉他:其实这,就是圣贤口中的,“知行合一”和“致良知”啊。   那是圣王的心学:知道该如何做,并且去做了,便是“知行合一”。知道了什么是对的,就坚持这份心,便是“致良知”。   身为儒门弟子,他很清楚什么是本,什么是表。但是上一辈子,学统道论服从于封建统治,陶清风其实很少有机会能“知善知恶是致知”,酣畅地传达本心的寄望。   纵然身死,学绝未断,道统未消。重活一次,他的心,不会沦亡了。   总导演看着陶清风那副淡然却坚定的样子,心中咯噔一声,难道遇到了那种“拧巴”的演员?这位手撕鬼子专业户导演,最怕和那种演员合作,出了名的折腾。想不到陶清风也是这种折腾的德性。   总导演试图抢救一下,委婉道:“清风啊……所有工作人员,都会挺为难的……你这样,不太好吧?大家,本来都挺喜欢你的……”   陶清风站在原地,声音不大,却非常清晰。   “我演戏,不是为了剧组喜欢。这戏,是观众要看。”   导演心想:又遇到了个理想化的新人,傻乎乎的,这种剧哪有几个人会认真看?能顺利打包卖出去,已经谢天谢地万事大吉了。什么冲播放量或者吸引观众,那是视频网站需要操心的营销。   但他也没有反驳陶清风的要求——这个导演拍手撕鬼子那么多剧,深谙万事和稀泥的做事原则:别人要偷懒,他尚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人要努力,那也随便呗。   “清风啊。我知道,你追求,比较高。这也是好事。但你也知道,我不是什么有名导演,实在能力有限,拍摄任务也是很紧张的。要不这样吧,接下来拍的时候,你不满意就自己NG,你嫌戏份不对就自己改,你嫌台词不好就自己和编剧商量,我绝对不干涉了。”   导演眼珠一转,又说:“但是,在日程内,绝对不要超过每一条通告的时间,绝不要连累大家加班。之前三天的戏,你想改,也可以,但不能占用进度时间,你自己和其他演员、摄影、灯光、道具、服化商量,看他们愿不愿意晚上陪你加班改咯。”   这个总导演,也是老奸巨猾的。陶清风一个名气不大的年轻演员,怎么可能指使得动那么多部门的人,人家凭什么听他的,凭什么陪他加班改戏?他心想:陶清风很容易就碰一鼻子灰,然后乖乖放弃。至于自己那边,还能乐得轻松,陶清风自己演了负责,总导演甚至可以在片场补瞌睡了。   陶清风愣了愣,没想到导演居然以这种方式,同意了他的请求。虽然这听上去实在不负责任——毋宁说是一种责任的下放。但好歹,自己还是有机会的。   陶清风见好就收,道:“谢谢导演,打扰您了。”便走了出去。   既然导演的话摆在那里,陶清风罕见地露出一点愉快的微笑,虽然他没怎么实施过,但并不妨碍,他上一辈子待在官场里,见过这种字面意义上的“授权方式”。他也听闻过,那些有本事的能臣,是如何去做的。他虽然和他们差得很远,陶清风心想,照葫芦画瓢总还是会的。   对不起了,陶清风一边往编剧房间走去,心中想,这一次,就让他稍微任性一下,做点俗称“鸡毛当令箭”的小文章吧。   编剧四人,分住在三个房间。有过经验的那两个编剧,一人住一个房间,剩下两个刚毕业的新编剧,合住一个房间。   他们的剧本是分工写的。陶清风很容易看得出来,剧本很多地方的台词风格,甚至对人物的理解,都不统一。所以虽然剧本上并没有标注“这一段是谁写的”,但是陶清风明显看得出来:其中有个编剧,对原作了解比较多,把木飞客的很多原台词,巧妙地嵌进去了。但是其他的编剧,就是在尬写了。   有一个编剧,估计是专门尬写男女主角的感情戏的。写得那叫一个狗血淋漓,看得陶清风扶额头疼。   陶清风去敲那个有经验的编剧的房门,她开门时还惊讶了一下,估计也是和导演一样,奇怪自己其实既没有潜规则也没有被潜规则的价值,就是一流水线古偶编剧,陶清风下班之后来找她做什么?   陶清风便说:“我想请教编剧们一下,关于剧情的问题,不知能不能请你,让几位编剧都过来一下。”   古偶编剧一号很快镇定下来,点头道:“他们就在隔壁,我去敲门问问。”   走到里面传来“哈哈哈”播放视频声音的房间门口,敲了之后,那两个刚毕业的新编剧穿着睡衣开门,看到陶清风立刻又魂飞魄散地“砰”把门关上,结结巴巴:“不好意思,我们,先换个衣服。”   古偶编剧一号又去敲了同层另一侧,写过抗日雷剧的编剧二号房间门。这回门是很快开了,那个男编剧手里捧着个switch,一看来的居然是主演,也吓得赶紧把游戏机放回去,紧张地抓了把头发,跟着他们出来。这时两个刚毕业的编剧也换好衣服了,一群人站在走廊中间,看向陶清风都露出一丝无措迷茫,他不得不主动提议:“要不……找个地方,大家坐下来?”   他们最终坐在了开放的功能厅圆桌旁,四个人都直勾勾打量陶清风。   一般来说,演员对剧本有问题,找编剧探讨是很正常的事情。但这个网剧,他们自己写得都不走心,所以显得很紧张,生怕陶清风问了问题,他们忘记自己写过的剧情细节,那就更尴尬了。   好在陶清风关注点都是大方向,但很快他们笑不出来了。   虞山海和梅忘雪在原作里根本不认识,但是为了串成一个网剧,就把虞山海和梅忘雪身世改了,改成了小时候的青梅竹马,两心相许,长大后分散了。   作为剧来改编,这种设置无可厚非。事实上,这也是陶清风唯一觉得,为了加爱情戏而改动得还算自然的地方。后来的剧情线,才是他想要探讨的地方。   梅忘雪要刺杀魔教教主(这是《魔女丹心》的剧情),虞山海拦住了她,阻碍了她的刺杀计划(这是新增的剧情)。   陶清风谈到这一段时,很诚恳地问编剧们:“我其实不太明白……虞山海为什么要阻止梅忘雪,难道不该是里应外合地配合她吗?魔教改成了敌国的国教,卧底难道不该帮同袍一把?不说联手刺杀,起码提供点情报?”   写这段的是古偶编剧一号,愣了一下:“因为梅忘雪,不信任他啊。虞山海提供情报,她也不会领情吧?”   虞山海和梅忘雪重逢后没能再续前缘,却反目了,因为梅忘雪觉得虞山海为了荣华富贵投奔敌国,变成了个大奸大恶之人,虞山海有苦难言(这也是新增剧情)。   陶清风道:“不管她领不领情,虞山海有没有想帮她提供情报,是不一样的。”陶清风又说:“如果全程没交流还罢了。两人在‘此间亭’明明有单独相处,也确认周围没眼线的片段。几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卧底误会,却……”   却全程都在尴尬地互煽“我恨你”“你变了”苦情戏码,简直是在愚弄观众的智商。   古偶编剧一号耸肩道:“怎么能那么快解释清楚误会啊,要是说通了。虞山海之后怎么抓梅忘雪啊?”   虞山海为了取信于敌人,“证明自己的清白”,把梅忘雪绑了交到了敌国皇帝手里(这也是新增的剧情)。   陶清风本来就对这段剧情的意见很大,他皱眉道:“老实说,我真的觉得……难道不是想办法放走她后,再动用智谋巧妙地洗脱自己嫌疑吗?亲手抓了她交上去,这实在太过分了,后面做什么都弥补不回来了。”   偏偏那个古偶编剧一号还说:“清风啊,现在观众就爱好这一口狗血。”   陶清风心想,他虽然不敢说完全懂得现代人的口味,也不敢说现代没有欣赏这种剧情的观众。但从最普通人的良心出发,这种剧情实在无法接受——敌国皇帝看上了梅忘雪,要纳她作贵妃,成大礼那天把她绑在婚房里调戏。虞山海就在门外,心如刀绞地听了一夜墙角。   陶清风更觉得难以理喻了:“如果记得没错的话,虞山海卧底的身份,是他要刺杀的王爷的幕僚吧。他怎么,怎么听得到敌国皇帝纳妃的墙角呢?”   古偶编剧大大咧咧道:“他有武功啊。”   陶清风奇道:“前面不是介绍,他虽然有武功,可是皇室守卫森严,大内高手如云,所以要装什么都不会的样子伺机下手吗?如果他能潜入敌国皇帝过夜的地方,为什么不杀了他?”   古偶编剧哑口无言,只能说为了剧情设置强行如此,有事武功高强,没事寸步难行,主要是为了听墙角。   陶清风说到这里,语气稍微有些激动:“何况,听墙角这段……到底是要说明什么?说明他为大义牺牲所爱多么伟大吗?他心如刀绞为什么要听一夜墙角……”   男人窝囊到这份上,有奇怪的癖好吗?   陶清风对于这段剧情,意见是非常大的。原作虽然前后人物性格精分,好歹没这些莫名其妙又低级趣味的剧情设置。虞山海前期的形象,隐忍又机智的卧底侠客,还是非常正面又有魅力的形象。木飞客的剧情写得还是环环相扣,可圈可点。而且原作其实最可贵的地方就是:不乱搞恋爱关系。   虞山海那一本《天朗玉树乾坤侠》里,从头到尾都没有正式的女主角,整本书主要写的就是他的沉浮和挣扎。《瀚海东君录》里,东君前期也是片叶不沾身,从小就只有个表妹,后期重心也不是和表妹谈恋爱而是破案,最后结婚也只交代了几笔。《魔女丹心》里,赤丹娘倒是有个很重要的恋人,可是恋人中途就死了,这才催化了梅忘雪手撕魔教三十六洞主的剧情。   陶清风觉得,把虞山海和梅忘雪改成从小的恋人,他是能理解的。网剧要加爱情戏,让观众喜闻乐见,他觉得无可厚非。至于虞山海去卧底,梅忘雪来刺杀,把原作嫁接到一起,大方向也是不错的。但就是编剧自己原创的枝干,实在太“低俗”了。让人物智商下限、没有良心,甚至……怂。   陶清风觉得,他自己虽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也忍不了听自己心上人被强迫的墙角,要么为情爱冲冠一怒,要么为大义崩溃远避,哪一种反应都比傻子似的站着听墙角更好吧。   那个古偶编剧很难得地愣了愣,道:“原来清风你是这样理解的啊……会给人这样的感觉吗?”   有个刚毕业的编剧也难得的,小声附和了一句:“清风说的,不错啊。”   看来编剧之间,也不是意见统一。这就是陶清风来询问的第二个方面了。   陶清风说:“我记得在后期,虞山海和梅忘雪重逢后,梅忘雪曾指着他鼻子痛骂他没脑子,骂他怂,骂他软弱……我还有第二种理解:以为前期那些剧情,是交代人物的缺点,后面再成长起来的,却没有看到对应的剧情。”   古偶编剧看了看她几个同事,惊讶道:“后面……是谁写的?”没人答她,她不好意思对陶清风解释了一句:“其实我们手上,还没完整的剧本。分开写完后,就交给导演了。我没看过。”   陶清风简直想吐血。原来如此,后面的剧本,另一个编剧借着剧中人物之口,骂前面编剧写的人物很垃圾。但是也没有相应的挽救措施,其实陶清风觉得,后期人物倒是比前期逻辑要顺得多了,原来是有人意识到问题所在的。可惜前面已经铸错难改了。   而且搞不好,是那个刚毕业的新编剧写的,她没什么话语权,也没权利改前面,只好用这种方式抗议,虽然是种幼稚且不负责的抗议,但起码看得出前面有问题,不是完全无药可救。   于是陶清风定了定神,抛出了今天来的,第三个来意,也是他在了解清楚情况后,准备做的文章了:“其实是我今天和总导演商量后,他让我来找你们的。我想,重新写一版剧情。” 第56章 全能演员   陶清风说话很巧妙, 他隐去了总导演说的让他自己做主的前提, 说了他去找总导演, 总导演让他来找编剧,这都是实话, 却让人错觉是导演授意的。但陶清风的确表达的是自己的诉求。   那个古偶编剧,和抗战雷剧编剧脸色都很难看:“导演让你来我们?”   陶清风点头:这是实话。   两个编剧又问:“你要重写一版剧情?”   陶清风又点头:这也是实话。   两个编剧心里打鼓,以为导演和演员都提出了抗议, 这个问题就严重了。   陶清风说:“主要是前面,我觉得问题很多。”   古偶编剧面色难看,又看了看旁边两个低头不说话的, 刚毕业的编剧同事。古偶编剧出道好几年,已经过了那种不能得罪人的阶段。而且其实她和其中一个副导演之间, 有给唐九宏的盛佳娱乐公司带进组的小透明加塞戏份的, 私下里见不得人的交易。她以为这事被总导演知道了, 总导演要塞自己的人,才派陶清风过来提意见, 敲山镇虎。   她站起身说:“按合约, 我是写完了的。前面写的既然入不了眼,你们另请高明, 我明天就走。”   剧情改编其实一直是这位古偶编剧在牵头, 因为她资历最长, 默认她是这几人的小小领导,但她其实也没有统一检查,没空整合几人写的, 就交给了导演,反正到时候都会边拍边改。导演或投资方又可能会塞关系户进来加剧情,她有了副导演的授意,这就是她留下来待命的原因。   结果今天才知道,不但那两个刚毕业的编剧在后面剧情里假公济私地骂她前面的剧情,而且还被主演直接点名说前面问题多。她面子实在挂不住,也觉得后续暗箱操作,大概是进行不下去了。   那个抗日雷剧男编剧连忙也站起来,喊:“叶姐……唉……”他回头看了看陶清风,说:“我不太了解虞山海和梅忘雪这边剧情,我是写东君那条线的。如果重写,我估计帮不上什么忙。”也匆匆跑去追那位叶姐了。   这位抗日雷剧编剧,则是另一个副导演的关系户,虽然暂时没有加塞演员的交易,但认识一个广告商,想要插关系进来,还在谈。但这也是古偶编剧教他的套路,如果她走了,他就不敢继续操作了,只好告了个借口,也自请退出。   陶清风本来还想跟他们商量,结果这些人听到问题多,就跑了。用现代的词汇来说,陶清风以为他们都是易碎的玻璃心,也是无语。他心想这可比孟小丹差得太远了,孟小丹可是抓秃了头发,熬了好几天的夜,吐血在顾问团检查之前改好剧本……有问题并不是错,有问题改就好就行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些人显然不够格。   陶清风看着两个依然低着头的刚毕业的编剧,其中一个迟疑地站起来,说:“我其实……过几天就要走了的,要回老家考公务员……大概,没空重写。”她捅了捅剩下那位编剧。最后一位小姑娘抬头看了看她,小声说:“原来你要辞职啊?”   “裸辞无所畏惧。”这个小姑娘无所谓地耸耸肩,回房间收拾东西去了。   最后剩下那个刚毕业的编剧,依然低着头不说话,但刚才正是她,小声地说了那句觉得陶清风说得对,前面有问题。陶清风见状,便问:“后面梅忘雪骂虞山海那段……是你写的吧?”   小姑娘抬头,发愁的脸色全然不见她笔下骂得那么痛快淋漓的气势,弱弱地说:“但我其实没写过完整的剧本,我的专业是英文,我只是喜欢写作。”   陶清风想了想,又问:“剧情后期,虞山海要远赴国境线解决恩怨。东君来送别他时,那一段很有易水击筑的味道,也是你写的?”   小姑娘没想到陶清风记得那么细节的地方,点头说:“是,后面到结尾,都是我写的。但前面……唉……我已经努力圆了,可惜没法救回来。”   陶清风回想了一下,的确他觉得后面剧情和人物都比前面要感觉好,但是前面大方向写成那种后面,后面也只能勉强挣扎,但陶清风还是在后面片段间,偶尔能感受到一缕原作人物的灵魂痕迹,他点头说:“写得不错。”   小姑娘担忧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听到表扬,脸上是控制不住的喜色。   陶清风说:“那句‘斗酒虽薄,寸心不忘。惜故人哉,令君子伤’。虽然是化自《南阳送客》,也算是很应景了。”   小姑娘连忙说:“那一句?其实不是我写,也不是我化的,是一个写虞山海写得很好的大大,发在论坛上的。她授权给我了。”   陶清风感兴趣道:“哦?我可以看看吗?”   小姑娘又惊慌起来:“啊我说漏嘴了,不行,不能看,她那是……”   陶清风挑眉:“《瀚海迷情录》?”   其实那天唐九宏说了这篇同人文后,陶清风秉着了解人物的意图,还是通过那个“连通世界各地的网”去找来看了一下。除却莫名其妙的感情戏外,陶清风觉得,对人物的塑造,都让位于莫名其妙的感情戏,而显得有点浅薄(陶清风并不知道他看的,是删减得很清水干净的版本,有肉的版本早就被和谐干净了,所以感情发展不连贯。陶清风也稀里糊涂地没看出来两位男主角之间干柴烈火一点就着的氛围。只是觉得奇怪,怎么每一章说话说半截就没下文了)。就像唐九宏概括的,虞山海像个霸道总裁。东君像个……陶清风也不懂那个词汇……小媚娃。   小姑娘连忙更惊恐地摇头,瑟瑟发抖:“不是……她写的不是《瀚海迷情录》……清风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个?你,你感觉,怎样?”她小心翼翼地问。   陶清风疑惑道:“就是觉得奇怪,为什么每一章都只有一半,而且上下文不连贯。”   小姑娘这才长舒一口气般释然:“还好你看的是绿色和谐……咳咳,没事没事,唉,既然都被迷情录那种OOC荼毒了……那这位太太写的东西,给你看看没关系,”   小姑娘从手机里调出来个文档推给陶清风。   陶清风看过去,锦词绣章,还挺有功底,一开始就是虞山海临行,东君送别的片段。虽然并不是原著里的,原作这两人只是在同一时代背景下,互相听过对方名号,彼此并不认识。这篇同人文,大概是虚构一个两人是故交的设定,气氛烘托不错,人物悲壮心态也写出来了,还有点士为知己的意味。然后……就没了。   陶清风还以为是手机屏幕出了问题,还徒劳地往下按,就听小姑娘噼里啪啦开说了:“对,就是没了。是个坑,是个浅坑。是个勾人抓心挠肝结果一击脱离的浅坑!这是明月太太写的,挖个坑,她又跳回历史圈舞了。后来小雏妹子看了这个短篇入坑写《瀚海迷情录》……虽然圈内我们觉得太OOC了,但算了,这冷得连个圈字都算不上,有人产出还不是只能供着抱大腿了……结果《迷情录》成了唯一的长篇完结,这对于没有镇圈文来说的冷圈是多么痛的事情……”   陶清风又有一些没听懂,他勉强抓住关键词:“明月太太?跳回历史圈舞?”   那个妹子反而放开了说:“清风你大概没混过圈,人在江湖哪能不混几个圈。明月太太跨了N圈,留下好多一击脱离的坑。她混过一段时间武侠圈,写金古梁的比较多,木飞客的小说就贴了这一篇开头,这就是虞东CP的鼻祖文了……但她真爱是历史圈,活跃很久了。前段时间退圈生孩子去了,最近回来又开始舞了。不过她真的写得很好的,出了好几本正经书,什么《善良守序诸葛亮》,《争奇斗艳三国秘辛》……”   陶清风觉得,听到这些书名,就不知道该如何想象“正经”,但他相信,那位“明月太太”应该的确是个,有些才华之人。   陶清风并不想太偏离今晚的主题,就问:“好吧,我们先放一放这个话题。如果说,我希望你帮忙重写前面全部剧情,你能吗?”   “我想写啊!前面剧情我早就看不顺眼很久了——”小姑娘眼睛一下子放光,但又泄气道:“但……能拍吗?”   陶清风想到总导演授权的下放,以后在现场拍,他说他都不管,让陶清风自己去把握,陶清风就笑了笑,说:“放心吧,你写好后,直接给我。中途我们也可以随时商量。”   小姑娘显得很兴奋,又小声说:“那我如果请……请明月太太帮我想一些脑洞,到时候能加她的名字吗?”   陶清风温和道:“虽然现在我没有办法对你承诺,但我会尽可能去争取。我认为,只要真的写得好,应该不成问题。但我希望……不是《瀚海迷情录》那种……”   “绝对不是!”小姑娘保证道:“明月太太是历史正剧太太!而且她只是帮我想脑洞,我写,我来写。她的脑洞绝对不是那种喂shi的恋爱尴尬戏份,人物绝对不low,开什么玩笑,人物都不苏还怎么吃粮啊……咳咳,我的意思是,唉,我真的好想写一个,很帅很帅的虞山海,很苏很苏的洛朗宁,很帅很帅的梅忘雪,我真的,好喜欢他们啊。”   没想到这个小编剧还是原作书粉,陶清风好奇道:“那你对原作,他们性格精分,也喜欢吗?”   “不是啊,喜欢的当然是,最好的那片影子。虞山海就是前期的人设,洛琅宁就是中期。”小姑娘编剧说起来滔滔不绝,“木飞客喝酒了上头就乱写,我都感觉得出来哪些是他正常写的,哪些是他喝酒后写的。他又不发连载没个监督,就自己蒙头写。写了又从来不改——唉要是他发连载出来就好了,可能就不会觉得那么孤独,不会后面没心情就乱写,不会喝那么多酒,不会得肝病过世了……”小姑娘有些情绪低落:“唉不过啊,他那种人,可能发了连载后,也不会在意别人意见吧。”   陶清风心想,原来原作者是这样一个人,他似乎有些理解,为什么虞山海要面对一个那么惨烈的结局,并且亲手结束了一切。到了后期更像是作者的自我宣泄。虽然小姑娘说得对,就文学性和人设来说,虞山海最好的那一片影子,是前期卧底展现出来的性格和魅力。这应该才是剧本重新加工的方向。   “那就先拜托你了。”陶清风说到,他还有其他方面需要操心。   此后陶清风就过上每天只能睡四个小时的高强度负荷,辛苦的拍摄日子。   这大概是可以列入网剧史无前例的的一种操作了——陶清风一声不吭地,揽起了导演、编剧需要操心的事:他自己给自己设计动作,自己和编剧商量剧本,有时候甚至摄影机器位置都要亲自调整。   剧本不能马上改好,陶清风就先拍那位编剧写得不太崩的一小部分。倒也不用重拍前三天的戏份了,因为前期剧本要全部重写。   总导演还真的就像承诺那样,只要是有陶清风的戏,都撒手不管了。有时候在现场补瞌睡,有时候甚至根本不到场。   当然,这位老奸巨猾的总导演,生怕事后被蓝莓传媒追责,就耍了个“恶人先告状”的心眼:他告知蓝莓传媒的制片人:陶清风耍大牌,不听他导演,非要自己弄,他管不了。   这引发了蓝莓制片方那边差人潜进剧组打探情况,后来的一系列风波。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这部网剧的重要配角并不多,客串一两集的演员和群演比较多。陶清风除了自己的戏份要调整,还要去说服这些客串或群演们按照新剧本上面去演绎。一开始的确花费了许多口舌。   这其中有不少客串演员,是秉持着傅音老爷子那套“免费旅游的退休生活”的心态,盼着轻松又能有钱拿而来的。看到陶清风这么能折腾,有些的确一开始不乐意。但好在他们戏份很少,改动的也不算多,再加上这些客串们多半是有经验的老演员,只要沟通得当,他们发挥实力,演到位并不累。   群演就不能奢求了,不过就算不改剧本,他们效果依然僵硬,并没有多大区别。他们按着新剧本上从零开始,该吃盒饭照吃。   累的是陶清风。虽然他并不后悔。他决定要去做一件事情,所谓的“知行合一”,那就竭力去做。有问题就一个一个罗列,有困难就一桩一桩解决。   他每天拍完之后就去找编剧琢磨新剧本,然后回到房间背台词、思考动作,一般要折腾要半夜一两点才能入睡。   第二天五六点就要起床,先早早地去拍摄场地上,安排场景道具——他总觉得所以背景都交给所谓的“后期制作”,让人很不放心。   横马影视城作为老牌影视城,是有很多古装剧约定俗成场景的拍摄地,也有大量古装道具可以取用。只不过来拍摄的剧组比较多,如果要使用,申请和时间安排要麻烦一些。原来的导演懒得花那个精力,也懒得跑远去取景,全都交给五毛钱后期。   但是陶清风不怕麻烦,他先把影视城所有拍摄场景都实地去看了一遍,在心中罗列出能使用的场景。然后向影视城报送申请表。   苏寻和许容容每天跟着他在剧组里各种安排接洽联络,都快成了专业导演助理职务了——总导演撒手装死。那两个副导演本来拍替身的,但陶清风所有场景都不要替身拍摄。在另外两个主演进组之前,也没事情做了。   就这样又过了三天,这时候离他进组已经过了一星期了,通告上显示,女一号孙无忧明天就要来拍第一场戏了。她要轧戏,只有早上半天的拍摄时间。幸好她一开始拍的是后期比较正常的剧情,改动不大。但是需要吊威压。在陶清风琢磨着下一场第一次吊“威压”的戏份时——他早就想去熟悉这个拍武打动作的设备了——他忽然接到了丽莎的紧急电话:   其实陶清风一开始,就想打电话问问丽莎,为什么要给他接这样一部戏。   但他最后又没有打电话,因为他分析:有得必有失。这部网剧的优势:是所谓男一号的番位,和高额的三百万片酬。作为一个十八线的小明星,哪怕丽莎已经答应了给他资源——那也是“从无到有”的保证,而非“从无到好”的跨越。   而且这是一个古装,也的确符合古装路线。   更何况,丽莎可能是直接和蓝莓传媒高层谈的,蓝莓委托外聘导演和编剧,这中间有些环节的操作,他们未必知情。所以陶清风就没有去向丽莎诉苦。没想到她主动来了电话。   丽莎告诉了陶清风一个颠覆性的消息:   蓝莓传媒公司制片方,决定停资重组这个项目,一切拍摄暂停。   陶清风的心刚提到嗓子眼,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就听到丽莎那边悠悠地说:“他们这两天有人偷偷进去考察——他们要换导演重拍。放心,不换你,你依然是主演,他们还要给你加钱。” 第57章 分饰两角   蓝莓视频网站已经运营了好几年, 但是蓝莓传媒文化是旗下才组建不久的, 准备新进军影视业的文化公司, 壳子虽然搭起来了,但里面还比较空, 没拍过几部剧。因此,蓝莓文化的高层经验不太足,为了吸引其他赞助广告商, 过早地决定这部网剧会在蓝莓视频网站播出——这种做法,其实是助长“惰性”的温床。   如果一部剧不知道能不能卖出去,即便是手撕鬼子的雷剧导演, 也不会拍得太过于敷衍,因为毕竟要拍出个像样点的东西, 才能有下家买账。但如果一部剧拍都还没拍, 就有独播视频网站接盘, 那么没有责任心的导演或流水线编剧,甚至连最后一丝束缚和畏惧都不会有了, 随便走个形式就罢了, 他们也没有任何损失。   蓝莓传媒的制片人,甚至根本没想到去现场跟组, 被老油条们钻空子了。   所以在那位总导演“恶人先告状”地向蓝莓高层打小报告, 说陶清风“耍大牌”后, 蓝莓高层制片方,觉得这里面稀里糊涂的,他们也缺乏应对经验, 就派人偷偷进去考察情况。   歪打正着的,不但没有看到陶清风“耍大牌”“不听话”等劣迹,反而找到了一大堆“很努力、很用心”“态度很端正,表演很认真”的闪光点。也认清了那位总导演“偷懒不作为”的事实。他这发告状,可谓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蓝莓视频网站是要拍来赚钱的,怎么可能容忍导演胡闹成这样。他们暗中观察,每天看着陶清风在片场跑来跑去。全都是陶清风“事必躬亲”地自己又要和编剧接洽改台词,自己又要琢磨动作,自己又要和摄影灯光商量,甚至要每天自己去劝客串的其他演员们好好拍……虽然越俎代庖了不少,但那表现出来的,根本不是耍大牌的姿态,更像是被逼上梁山,努力想要拯救挽救这剧的一波努力。   这也是虽然陶清风安排了很多不属于他的工作,那些摄影、灯光、场记、化妆甚至其他客串演员,都没有反感他,反倒是能配合就配合的原因了。因为陶清风的姿态真的不是在耍大牌,而是在做事情。   嘴上说是没有用的,是不是真的在做事情,别人会看得到。   不过当初丽莎和蓝莓高层谈的时候,也是看准了这部剧不愁卖,才分给陶清风。以为蓝莓视频网自产自销,怎么也得为了网播量把好关卡。没想到他们经验不太足,被下头钻了空子。丽莎听到不靠谱风声的时候,陶清风已经进组了,她刚准备重新评估这个资源,蓝莓那边就递过来了重组换人、给陶清风增加片酬的消息。事情虽然出乎了她的掌控,但最后意想不到的发展方向,也让她对陶清风感到惊喜,并且觉得:以后可以推些比古装网剧男主规格,更好些的资源给陶清风了。起码投资规模要超过五千万。这部网剧是四千万。   四千万投资虽然对于电影或上星电视剧来说,并不算多,但是对于一个网剧,这个投资已经很厚道了。其中大头是蓝莓视频网自己投的,也有一小部分其他广告赞助商。投资款项并不是一次到位,前期支付了横马影视城的场地租金,停拍是有损失的。但是比起这部——如果不及时止损的不知所云的网剧——播放后扑街的损失来比,就实在不算什么了。   还有个可能损失比较多的,是主演们的档期费用。但是这部分却很巧妙地规避了,因为——   丽莎继续在电话里说:“唐九宏不演了,红蝎子一听蓝莓传媒要换导演,就急吼吼要交违约金退出。我猜唐九宏的盛佳娱乐公司和某个导演,有塞几个关系户那种见不得人的协议。红蝎子的套路不就这些么……你可以留意一下演职人员,后面有没有本来盛佳其他十八线来客串的——我敢打包票,他们要是进组,肯定就会让某个编剧——你不是说,之前有四个么?——给他们疯狂加戏。退了好。”   陶清风倒是没想到还有这些道道,但这样一来就得重新找东君的演员,看来一时半会没法继续拍了。   没想到丽莎又继续说:“孙无忧也不演了。她又被她华影的同学告了,爆料她前一年有哪几科没去考试,华影学院校方顶不住压力,通牒她回去补考,就在这个月。所以她的片约全都取消了。其实这样也好,她太小,而且现在她的网络舆论很不好。我们找个黑点少的合作比较有利。”   陶清风无奈地想,三个主演,居然两个都不演了。娱乐圈这些风云变化,真是前一秒还在热闹,下一秒就成陌生人。来得快去得快,所以才那么浮躁吧……   陶清风说:“那大概,要等多久呢?”   丽莎说:“我去见了蓝莓高层,他们对你是很放心满意的,很希望你能继续等在组里,甚至愿意加价。”   陶清风笑了:“如果猜的不错……这是丽莎姐你的功劳吧。”和她的拿手好戏。   丽莎道:“那也是你先争了气啊。其实那边,主要想找靠谱一点的导演。这剧闹到现在,别家是不可能接盘的,蓝莓最后还是要自己消化。所以只能去找有责任心的导演。至于编剧,蓝莓和许韶谈了一下,许韶手下是不是只剩一个编剧留在那里了?他们想再找个编剧加入……”   陶清风赶紧道:“丽莎姐,有件事,我答应替那位编剧争取一下,她有位朋友写得很好,但不是专业编剧,提出了一些建议,最后能加上名字吗?”陶清风顿了顿,又道:“至于其他人,其实我觉得没必要了。”   这段时间的剧本,都是陶清风和那位编剧商量着完成的,效果也很好。   陶清风虽然不是专业编剧,但他对原著张口就来,也看了很多同类武侠小说,一点就通的很多类似“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金式武侠情怀也懂。加入应景的古诗文更是比比皆是,让那个编剧好不惊讶——“清风,一个被演员事业耽误的编剧。”   丽莎说:“还有这事?行,回头我会给蓝莓高层提一声建议。但是具体谈,你让那个编剧自己去详细商量吧。自己的事情,终究要自己才能争取得到。”   陶清风说:“谢谢丽莎姐,那我这段时间,就回A省等消息?”   “重组大概半个月之内可以完成。你先回去住几天,给你接了个广告,在华京拍一天,这周末飞过去一趟。”   华京是华国首都,陶清风心中一动,古时,那也是大楚的国都,大楚的英华宫殿,至今还在华京保有故都旅游景点。陶清风其实早就很想去看看了。   在陶清风收拾行李回A省的那天,编剧小姑娘毫不客气地把完成一半的稿子交给了他,并且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小心看了看周围有没有别人窥视,还好并无旁人在场。   “清风,既然东君要换演员——你觉得,你有没有把握,分饰两角?”   陶清风对她的脑洞感到震惊:“分饰两角?你在想什么?”   编剧小姑娘顿了顿,神秘道:“是明月太太的思路。你想,原作里,虞山海的身世,生父是敌国密探,生母是中原侠女。生父当年奉皇命,为了搞垮中原武林南下,勾引了他母亲,并且在成功制造中原武林血案后,抛弃了他们母子。虞山海刚出生就没了爹,娘也因此羞愧自杀了,他才落到舅舅手里抚养。并且跟母氏一系这边,姓虞。”   “但是啊,他那个姓骆的生父,回到敌国,因此受到格外嘉奖,受封唯一的异姓王爷——济昌骆王爷,但是这位王爷有没有娶亲,有没有生继承人,原著小说都没有提及。”   陶清风慢慢理解了她的意思,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是……”   编剧小姑娘的脸,因为兴奋显得熠熠生光:“东君骆琅宁的身世,是敌国贵族子弟对不对?皇帝是他的表兄,他的母亲是公主,父亲姓骆。这就是原作里的人物关系了。但是东君的父亲究竟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历?怎么当的驸马?原作是没有写的。骆氏虽然是敌国贵族里的大姓氏——但万一呢?”   陶清风觉得这后面渐渐有个东西在浮出水面:“所以你想把他们设定成……”   编剧小姑娘激动道:“所以有没有可能,骆琅宁的父亲,就是虞山海的生父济昌王爷呢?会不会虞山海和骆琅宁,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呢?”   陶清风回忆着:“就算骆琅宁的姓氏,和虞山海的父亲姓氏一样,年龄……”   “年龄啊。虞山海卧底时说过一句‘六年前,我遇见一个同龄的,年方二八的姑娘’,那么算下来他就是二十二岁。骆琅宁在接诏时说过一句“草民已非士族,这冠礼,还是免了吧。’成年男子冠礼是二十岁。而《天朗玉树乾坤侠》和《瀚海东君录》是同时期背景的,所以虞山海比骆琅宁大两岁。如果济昌王爷回国受封后就立刻另外娶亲生子,并且娶的是皇室公主,这个时间,是对的上的……”   陶清风不得不佩服原作考据党的脑洞,道:“兄弟长得相似,分饰两角?”   小姑娘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同一张脸,骨科相爱相杀,老带感了……不,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亲兄弟,又有上辈子情仇恩怨,是很有张力的,也很有挑战的。”   陶清风只听得懂后半句,点头道:“思路不错。”   编剧小姑娘偷偷瞥着陶清风表情,似乎没听懂她骨科那句话,才放心地继续说:“骆琅宁提到父亲只说:他不太来看望自己,也不太喜欢母亲……如果是济昌王爷,就能合情合理了。大概他心中,仍存在着对前妻的愧疚和怀念,虽然他迫于使命不得不抛弃了他们,并且结下了永远无法化解的深仇血痕,但当年确实有过一刻真心爱过吧……所以当他回国受封高官厚禄,并且迎娶公主走上人生巅峰,但心态一直很纠结扭曲。骆琅宁的母亲,在生下他之后就病逝了。济昌王爷因此对骆琅宁就更冷淡了。骆琅宁从小孤僻的性子也能找到依据了。”   虽然原作并没有这样写,但是陶清风觉得,这样的补完,真的好像特别合情合理,他渐渐被启发了新的思路,道:“所以后来虞山海来行刺时,住的那个院子……”   编剧小姑娘显得更激动了:“对对对,清风你也注意到了对不对。原作里,虞山海乔装易容,不露出真面目,在王府当幕僚,装作不会武功。当时王府里还是有些武功高强的侍卫,所以虞山海不敢贸然行刺。但那些武功高强的暗卫,多半监护的是王爷身边。原作里虞山海装作一个落魄书生,说幕僚是好听的头衔了,其实就是在王府管事大娘的偏院里,替那位管事大娘教一教她的儿孙辈的先生。为什么也要时时刻刻那么警惕。而且为什么王府管事大娘——哪怕资历比较老——会有个单独的院子?”   虽然这可能就是木飞客一笔带过略写,没细想的地方,或者写high了没注意到。但是被同人党的各种滤镜一开脑洞,那简直是处处都朝着她们的脑补发展了。   陶清风接着她的思路说:“把那个院子,设定成骆琅宁住的地方。”   “对对对!”编剧小姑娘简直快要手舞足蹈起来,深深为想出这个设定而开心:“骆琅宁拜师山中,不常回家,和父亲关系也不好,也不喜欢王室那些应酬,就住在偏院里。那个王府管事大娘,凭什么有资格独居别院——如果说,她是骆琅宁的乳母,住在那里,替他守着小院,完全合情合理啊。而且这就是虞山海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原因——因为他知道,有个武林高手,有可能会时不时回来探望一趟,会进自己教小孩的这个院子里来住,决不能掉以轻心。”   陶清风沉吟说道:“前期虞山海并不知道自己身世,只知道骆琅宁是敌国年轻一辈中优秀的武林高手,小心提防着骆琅宁。他一直没有见过骆琅宁,所以不知道他的长相和自己很相似。而骆琅宁也只当虞山海是落魄寻常的,替自己乳母的孙子女们蒙训的先生,虞山海易容后的样子也平平无奇。他便不在意——其实这里我觉得可以再改一下,因为《瀚海东君录》里提过,骆琅宁蛮羡慕中原文化,和他们国都游牧文化,马背打天下的粗犷风格很不一样。骆琅宁从小就被汉文化里那种优美又细腻的情怀打动,如果他以为虞山海是中原流落而来的教书先生……”   编剧小姑娘兴奋地尖叫一声,把陶清风吓了一大跳,茫然地看着她眼睛里简直蒙上一层雾了:“骆琅宁会很尊敬虞山海,对吧,一定会的。骆琅宁虽然孤僻,对皇室里那堆人都是冷冰冰,理都懒得理会。可是他对江湖侠客,对普通百姓,对真正有水平的人,都特别温柔大气啊。而且那其实是他亲哥哥,虽然彼此不知身世,但会有冥冥中血脉牵动。但虞山海一见到骆琅宁那张脸……他肯定会又惊又疑,急迫地去探寻真相……啊,我要赶紧去敲明月太太,抱住旋转升天爆炸。改改改,写写写,不肝不是人……”   虽然后来她的一些激动情感的表达,陶清风就不怎么听得懂了,但他能感觉得出,对方的确是动力满满地,在挖掘原作,并且进行富有吸引力,又不低俗,甚至能进一步丰满人物的改动。   虽然并不知道她的动力到底是从哪里来,但那种不计较得失,也不抱怨苦累,只要是按照自己心意去做,哪怕辛苦也非常开心的状态,是很明显的。   所以虽然这个编剧小姑娘,笔触还是稍显青涩,但是陶清风觉得,把稿子交给她,还是稍微能放心,加上她有个“似乎还蛮厉害”的后援。尽管没接触过,但从成稿质量来看,的确是有功底的。   陶清风笑了笑,重新拿起那一大沓剧本:“这些我还看不看?”   “先别看了,”编剧小姑娘赶紧抱回了那一大堆:“我重新回去写一下虞山海在王府里那一部分,如果改成兄弟的话,从头到尾的剧情都要梳理——”   “有没有想过,”陶清风故意叹了口气:“万一制片方不同意这个改动,也不同意我一人分饰两角呢?”   小姑娘手里稿子哗啦啦掉在地上,表情活生生像是到嘴的鸭子飞了,难过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扁嘴道:“什么……”   “别,开玩笑,没定呢。”陶清风一边惊讶地想,自己也为新设定而开心,竟然到了可以开玩笑的程度,安慰道:“我还是那句话。如果是真的好,应该没问题。我也会尽力争取。因为我非常想去尝试,分饰两角的挑战。” 第58章 拒绝狗血三角恋   陶清风虽然回了A省的单人公寓, 但也时时关注着《乾侠东君魔女》的剧本进展。编剧小姑娘几乎每天都要发新剧本给他看——他也着实佩服她, 或者说她们, 的速度。最多的一次,一天发了五万字过来。虽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 有些之前就写好的部分,不用改,但那些全新的加起来数量依然很可观。   “人在圈里混, 没点手速怎么飘,”在陶清风询问她们为什么能进展得这么快时,小姑娘打着哈欠的声音从微信语音里传来:“明月太太外号二十四桥明月夜, 知道为什么?一天二十四更血洗tag,了解一下……我睡了……”   虽然听不懂什么叫tag, 但依稀能明白是手速很快的意思, 陶清风失笑, 然后开始看新剧本,不知不觉就看入神了。改编过后的剧本, 果然张力十足, 也没有那些低俗且怂梗的部分。甚至从前人物精分的地方,也稍微圆合理了。直到看完, 他才发现一个重要的问题——   “梅忘雪的戏呢?前期她不是来行刺皇帝吗?”   陶清风现在发信息用的还是那套老年人喜爱的触屏手写输入法。他虽然已经背了二十六个字母, 拼音也学得差不多了, 但是熟练应用得还不够,着急的时候还是手写。   信誓旦旦要“睡了”的编剧小姑娘,几乎是秒回:“太脑残了, 删了重新写。一旦梅忘雪要来行刺,虞山海无论是帮还是不帮,都会掉智商掉逼格。加上插感情戏,会让这段剧情崩得无法直视。我和明月太太正在吐梗,清风你也想想呗。要点就是:既要谈恋爱,又不要恋爱脑……”语音越来越糊,这回是真的睡着了。   既要谈恋爱,又不要恋爱脑?陶清风开始绞尽脑汁,但这实在不是他擅长的领域,他也没有感情经验,除了……他赶紧摇头,那个没有参考价值,梅忘雪是女孩子。   于是陶清风开始回想原作剧本的感情线,希望能从中获得一些灵感。   本来感情戏的清爽,是原作的一个优点。第一版网剧剧本,改得那叫面目全非,变成了三角恋。虞山海一开始和梅忘雪两心相许,但却亲手把梅忘雪送给了敌国皇帝,不能原谅自己,整日借酒消愁。而后两人陌路,梅忘雪心如死灰。后来被骆琅宁救出皇宫,渐渐被他温柔打动,却还是忘不了虞山海,纠结在两个优秀男子中间。   等中途梅忘雪刚对骆琅宁动心,他就被皇帝召回京城了,没来得及通知梅忘雪,她一度以为骆琅宁死了,于是黑化手撕了一大批门派。后来梅忘雪和洗脱了卧底身份、却还是被中原武林误解为叛徒的虞山海相逢,两人解释清楚误会,冰释前嫌,重归旧好……   虞山海和骆琅宁在最初剧本里,是对手亦情敌,一开始王府卧底时,两人虽然立场相对,但彼此都是武林高手,惺惺相惜。后来两人争抢一个妹子,互吃飞醋,一个看不顺眼一个。却又偶尔互相搭救,嘴硬心软。直到最后骆琅宁的表妹出事,他才认清内心真爱,退出这场三角恋,成全了虞山海和梅忘雪……   陶清风本来就觉得,这套三角恋写得非常莫名其妙,且对人设简直是毁灭打击的效果。他根本无法理解,在虞山海做出把梅忘雪送给敌国皇帝这种窒息操作后,后期他们要如何重归于好——这比人设前后精分可怕多了。真按照那样拍,他大概就要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被观众痛骂抵制的男主角了。何况梅忘雪中途移情别恋到骆琅宁,甚至为了他大开杀戒(且不说这恋爱脑违背她侠女原则,足够喝一壶的)。后期又莫名其妙重投虞山海的怀抱——女主角大概也要被扣上个,水性杨花的帽子。至于东君骆琅宁那边,不是一直对细水长流陪伴自己的表妹,有一股淡淡的,不自知的情愫吗?怎么会突然喜欢上梅忘雪,后来却又不喜欢她了,重新选择了表妹——这对于塑造人物有任何帮助吗?除了说明骆琅宁是个容易动心的多情种子之外,还说明了什么吗?   陶清风从苏寻那里了解到,不少雷剧虽然辣眼睛,但奇妙地有让人看了放松减压、欢乐吐槽开心的效果。他觉得按照原剧本的设置,连“制造笑点”都达不到,只会让人看了憋闷、呕出一口老血。   再者新的版本里,虞山海和骆琅宁变成了同父异母的兄弟,他们再来三角恋争抢一个妹子,这就实在有些太恶俗——其实陶清风并不知道,若是换了喜爱俗套狗血的编剧,加在兄弟梗之上必定会有兄弟相争一个女人,还美其名曰:兄弟的品味一致,喜欢同一个女孩子,来制造更激烈的狗血冲突。   但是陶清风深受兄友弟恭那套纲影响,觉得:兄弟怎么能争抢一个女人呢?就算当初并不知道彼此是兄弟,也应该尽量避免这种套路。再说了,虞山海身负卧底刺杀重任,哪里有精力来分心谈情说爱呢?在感情上应该是“抑”和“收”,反而能表现那股深情,而不是鲁莽地“张扬”出那种感情。   由于陶清风想要挑战分饰两角,他有空就去琢磨虞山海,想办法补缀前后不一精分的原因。已经大概理出了一点头绪。两个比较大的问题所在处,一是虞山海因为蓦然受到真相刺激,瞬间勾起父子天性,没能痛下杀手,被他爹侍卫打下悬崖,这在情理上是可以圆合理的。只要不要表现得那么敏感呆滞,傻愣愣掉智商的白痴模样,而是增加无可奈何,让观众看得出他是在天伦和使命之间痛苦挣扎,就可以了。二是被武林追杀时,表现出来的凶蛮,其实只要铺垫一下他被昔年呼为友的那些同道,使尽各种卑鄙下作手段追杀。让他看透了这批“名门正派中的伪君子”嘴脸,导致性情变化,变得心事重重,戒备冷漠,那么偶尔流露出来凶腥血性,在某种程度上也说得过去了。   除此之外,陶清风还去琢磨东君骆琅宁的精分问题,也慢慢梳理出了一点头绪。   骆琅宁前期性格孤僻高冷,许多贵族看不顺眼他,却又奈他不得。这一部分性格特征是比较好把握的。但是后期他回到皇都破案,渐渐消弭了对皇室的恨意,变得如鱼得水,且并没有多少挣扎消解的铺垫,这部分就让陶清风觉得,需要好好改一下。骆琅宁在政治上向往中原礼教理想中的“圣人大同之治”,在生活上推崇“独善其身”,虽然他是个外族,但精神上早已“中原化”了。这样的一位贵族子弟,回到本国推崇“霸权”的皇帝手下,踏入“万马齐喑”的朝廷,精神上应该是备受折磨的。不见得能轻易放下。   陶清风还思索着:在这种精神压力下,骆琅宁的感情又该如何安放呢?原作里的表妹,着墨非常少,性格特征很苍白,只模糊写了她小时候很顽皮,长大却是个温柔熨帖的女子。她并不太懂骆琅宁在朝廷和江湖中的波折,只是数十年如一日地守候着他。陶清风隐约明白表妹连破案都没戏份的原因了——或许这个人物塑造的存在意义,只是骆琅宁暂时的,一张白纸似的精神避风港。可是很难戏剧化。   不约而同地,陶清风在第二天,接到编剧发来的,关于表妹的大幅度修改新剧情——编剧改掉了第一版剧情里的三角恋。给表妹加戏,塑造两对主CP。没有什么兄弟抢女人,或者两个妹子都爱一个男人这类戏码。一个萝卜一个坑地栽好。   然而陶清风还是差点被惊掉了下巴——编剧和那位明月太太,把表妹人设一百八十度改(也不能说改,因为原作就没有几笔),变成了全新的颠覆性角色。通俗地说,变成了一个“妖女”。她还是骆琅宁的表妹,小时候依然很调皮,也从小就和骆琅宁暗生情愫。但受家族训练,秘密练就一身本领,长大后,领受了皇帝专门用以处决不听话臣子的恐怖暗杀机关“血凌坊”杀手职务,是服务于皇朝的鹰犬。   陶清风抑制住震惊:这是把表妹改成了反派?最后还怎么和骆琅宁结秦晋之好?他翻到剧本后期,果不其然——没结婚,甚至表白都非常惨烈。表妹最后死了。骆琅宁并没有走出格格不入朝野的心结,更想去离开浑浊的朝野,也不愿放达于波诡云谲的江湖,陷入找不到归处的迷惘中。但是结局还没写出来,他应该还要替兄长做些事情。   陶清风并没有马上提出意见,虽然这个走向很致郁。但陶清风隐约觉得:对骆琅宁来说,这反倒是适合他的去处。他那种身份和精神追求的错位悲剧——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快乐的;在当时的环境下,无法入世找到可走的路。   而且陶清风大概能明白为什么要把表妹设置成反派了:以相似出身不同道路的对比,更立体地增加骆琅宁和皇城之间的矛盾冲突。另外,表妹的戏份张力大篇幅得到增强,破案剧情可以添加很多戏份。她自己则能够“活过来”,哪怕她最后“死去了”。   虞山海和梅忘雪的新结局,也没写出来。但是走向很新鲜——梅忘雪变成武林盟主,担负起团结中原武林的重任,戏份非常之英姿飒爽。   陶清风关注完剧本这边的进展,又去关心蓝莓文化传媒公司,重组这个项目的进展。   陶清风已经传达了把剧本修改成兄弟,他想要分饰两角的建议。制片方已经同意了。因为他们配合着看了新版剧本,皆是赞不绝口。而且对于制片方来说,省了再找个男角色的麻烦,只用再给陶清风增加一些片酬。   不过现在的问题是,需要再找两个女演员了。而且最好有一个也是虞慈的。毕竟孙无忧的经纪人之前谈过合作关系,再推一个过来比较方便。   陶清风这段时间,除了做剧本的理解之外,还在试图锻炼另一个方面:体魄。   武侠小说里面的武功,大都是虚构的,但拍摄过程中,的确有很多要吊威压,出体力的武打动作——陶清风也因此,认可唯一一种,他没法短期突击,需要的替身:武打替身。   演职人员表上,陶清风的替身有五六个,但大部分是不同组里站着充数、或者露背景的那种文替。陶清风觉得那都是没有必要的。除了需要一个,专业武打替身。   出乎意料的,是个女孩子——不过陶清风一想也明白了,他体格非常瘦,穿的衣服又走江湖袍袖翩翩的束腰风格,陶清风那截腰,真的只有女孩子当替身才不违和了。   幸运的是,武替小姐姐有175,在女性中算是高个子,虽然还是比陶清风稍微矮一点,但武打动态并不会显出来。   当然,第一次见的时候,陶清风还是忍不住吃惊道:“是姑娘来替?”   “女的怎么了?”武替小姐姐大抵是给明星当替身当多了,眉头一皱,语气带刺:“一点不比男的差!”   陶清风赶紧告罪道:“翟老师息怒,我从未有丝毫看轻女子之心。”   这个道理,陶清风上辈子就明白了。因为那位压在他和燕澹生头上的状元——纵然有“应大砍”这样诡异的化名——不折不扣的,是一位才学渊博,又有本事的姑娘。陶清风偶尔之间,才发觉了她女扮男装的秘密。虽然并不知道那位姑娘的真正名字,也真心敬佩。   这位叫做翟艳的武替,是一位很有名的打星演员的师妹。在娱乐圈也替了三四年,见过各式明星。看得出陶清风并不是那类无知且耍大牌的小明星后,态度也柔和下来。   陶清风请教了她,一些基本锻炼的办法,虽然最多只算塑点形,短期内连增肌都达不到,但至少仪态上,尽量往“侠客”外型靠拢。翟艳还给他推荐了零基础的普通人,唯一一套适合直接上手练的武术套路——   太极拳和太极剑。   所以这几天,陶清风每天四五点起床后,就去跟着武术视频,在小区绿化带上练太极——更像老年人作风了。还好他出没的时间太早,小区内认识“陶清风”的年轻人都还没起床。只有一些老爷爷老奶奶们注意到他。   过了几天,几位爷爷奶奶看稀奇地,跟在他后面也练起了太极。还好这些大爷大妈们都不太关注娱乐新闻,并不认识陶清风,只觉得这个帅小伙真是少见的热爱养生。不知道能不能带领这小区壮大“传统养生”,去和绿化带中间那块每天声势浩大的“广场舞军团”打擂台。   陶清风丝毫不知道,他究竟被冠上了怎样奇怪的接班人期待。他一向是非常尊敬老年人的,他们要跟着自己打太极,那就随意。有几位长期打太极的老爷爷老奶奶还有几把刷子,陶清风返过去向他们请教。渐渐的那二十四式太极拳和五六十式太极剑,还练得有模有样起来。   可惜这个周末他只好暂停这项愉快的活动,乘坐许容容开的公司车载着他去了机场,飞去华京拍广告,明天晚上才回来。   这是陶清风第一次在穿过来后坐飞机,虽然身体原主人的记忆里有印象,但真正坐上去是不一样的。从头等舱的窗边往下看到云海与逐渐变小的建筑。在天空飞起来了,好似所有轻狂的想象都能蒸腾成阳光的金色,陶清风怔怔地靠在窗边看,不由得——尽管不是第一次产生这样的念头——想道:这个时代,真好啊。 第59章 族谱   陶清风要拍的广告, 是一种饮料的群像广告。这个老牌的饮料公司, 请了好些个年轻明星, 为明年夏天上市的清凉饮料筹备宣传广告。这并不是代言项目,没有高昂的代言费用拿。但是花半天时间拍个广告, 就有小十几万进账,总归是来者不拒的事。   唯一有点困难的地方在于,现在天气入冬转凉, 尤其今天忽然大幅度降温。但却要拍夏天清爽的广告,要拍摄穿着短袖T恤跑得大汗淋漓的样子,把饮料从头上浇下去, 表露出畅爽的姿态。   陶清风拍了两条没过。天气骤冷,城市还没集体供暖。场地上, 只有一台空调于事无补地吹着温度并不高的制暖风。每次水一从他头顶浇下去, 陶清风就情不自禁直打哆嗦。这种反应并不是神经可以自主控制的动作或表情, 而是一种应激。   不止他一人无法适应。和陶清风同组拍摄的,是虞慈的一位叫白依依的女星, 她更是状态不好, 浇了一次冷水之后脸色非常难受,抱着肚子蜷缩在角落里, 站都站不起来。她经纪人跟广告公司沟通可能今天无法拍摄完成了。可是日程都是安排好的, 明天也不能补拍。   “要不, 拍个不浇水版,然后加特效?”广告公司也觉得这种温度拍清凉广告,实在不太人性化, 也很难出效果。于是场地上负责人临时提出了建议。他请示了项目总监,项目总监的顾虑是,前几天没降温时已经拍了其他明星的广告,要剪辑在一起,不知道特效会不会违和——可是现在又来不及做动态特效,希望他们先出版静态图加滤镜,给广告经理看个效果,也好有个交代。   “我们公司一楼就是自家的印厂,在里面请美工师傅调个水花图,直接印在广告纸上看个大概效果吧。”项目总监翻检前面已经拍摄了的画面,找出几幕适合做特效的片段摘出来。请陶清风他们一起去印厂。如果合适,他们就不必重拍,可以直接离开了。   白依依也站起来了,她休息了一会儿脸色好些了,但走路还是软。鱼贯而行时,陶清风刚好走在她身边,白依依的高跟鞋又差点崴到,陶清风赶紧去扶了她一把,另一侧的她的经纪人投来了混杂着感激和警惕的视线。   “谢谢。”白依依示意经纪人无事,又吞了一片止痛药。   “精神可嘉。”陶清风自然不会说类似休息吧别拍了之类的话,在这些事上,他一向拎得很清楚。他刚才去扶白依依时,觉得她尽管非常疼还是要坚持站起来走路的那股狠劲,让他联想到了新剧本里被改成反派的表妹人设。   “这个圈子,不努力就会落后。长江后浪推前浪……”白依依瞥了眼陶清风,转移了话题,问:“无忧和我一个公司。她之前是不是要和你搭戏?”   陶清风想起来,苏寻介绍过孙无忧是虞慈的小小一姐,想必对于白依依这批比她年龄稍大,进圈几年的前辈来说,会带来肉眼可见的危机感。   “她不演了,回学校考试去了。”陶清风并不知道蓝莓传媒会如何安排接替的演员人选,但站在他自己的角度,去传达一些不算秘密的讯息,增加交流总归不是坏事,“那部剧要增加一个女角色。新改了剧本。”   白依依不像其他混久了圈子的演员,在看清古偶泡沫市场,对剧本不以为然的心态,而是仍然秉持着一种好奇的进取心,问:“改得怎么样?”   陶清风言简意赅:“很精彩。”   白依依眼神一亮:“真的?”   陶清风笃定笑了笑,这部分就不能详说了,他点到即止:“很快就能眼见为实了。”   白依依又瞥了他一眼:“片方是想再找个虞慈的?”   保不准有其他娱乐公司想截胡这个资源。陶清风知道这大概已经算是情报的范畴了,也不敢说得详细,只道:“和虞慈合作过,方便些。”   不过这对于白依依这种混了几年圈的聪明人来说,已经够了,她也言简意赅两个字:“谢谢。”雷剧和好剧的区分,很多时候就是剧本而已。听到有个好剧本,她动心了。影视行业一向是好剧本难求。哪怕这是网剧——毕竟现在古装剧上星已经越来越难,绝大多数都是网剧了。对于小花来说,拍古装剧是吸粉固粉的利器,好的古装剧本更能带来极好的红利。   可是虞慈娱乐公司的女星很多,白依依和孙无忧又不是同个经纪人。若没有这个讯息,大概连争都没争取,这块蛋糕就被人分走了。所以白依依谢谢陶清风给她提供的这个消息。   陶清风笑笑,点头不语,之后就一路无话,来到了印厂。   印厂的美工排版师傅很快在电脑上加了水滴效果的滤镜广告图,看上去倒是还不错。但是项目总监希望能打印一版产品包装纸的规格出来,和其他明星对比,看看色差或者清晰度有没有问题。如果可以用,陶清风和白依依就不用再拍了。却无奈地发现,印厂所有的机器都在印大件。   “在印什么?能不能停一下?”项目负责人皱眉问。   “不行啊,这波书要得很急,今天下午就要运走,这本书的版真的太难制了,工艺又多,停了机器损失很大。”印厂负责人商量道:“要不?等晚上?”   陶清风倒没意见,他没有其他安排。本来是想工作结束后,去华京的英华皇宫景点看一眼。但如果工作没完成,他当然得奉陪。   “等不起。”白依依的经纪人赶紧说,神情很焦虑:“这个印厂不也是你们集团的?怎么公司的事情不能优先?”   印厂负责人也不乐意了:“机器一关就是几万块钱的事情,事先又没有安排,先来后到……”   白依依的经纪人差点吵起来了:“我的艺人今天身体本来就不舒服,再泼冷水就得送医院了,区区几万够赔?”   广告项目负责人赶紧劝架,然而这其实本来就是临时加塞的事情,是希望拿到包装纸后再向广告经理申请汇报的,所以也没有约束印厂负责人的权力。白依依又开始生理期阵痛发作了,蜷缩在角落的椅子上。一时间场面更是混乱,两边火药味越来越重……   这时候,印刷机器旁边,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陶清风悠悠道:“你们印的这大件……书?族谱吧?好像有点问题,可能的确得停一停。”   陶清风指了指机器边刚印好,还散发着油墨香味,铺在报纸上的一摞摊开的厚书。   印厂负责人愣道:“你说什么?”   陶清风重新把那本书举起来——用举这个字,因为这本书真的太厚了,开本又大,硬皮精装,起码有五六斤重。而且封面上又用了浮雕工艺。粗略翻开,里面有许多全彩照片、图文混排、线图、树状图、地图等。的确就像那个印厂负责人说的,制版非常困难。   这是一本大家族的族谱,是没有书号的印刷品。但只要印数不超过一定数量,印厂是可以批量制作的。不过因为它的工艺实在复杂,内页又多。即便印数只有一千本,但已经开了好几天的机器。   陶清风把这本族谱翻到序言后面,是一张小篆碑刻的照片,旁边配有简体汉字说明。但是陶清风发现,也不知道是不是制作辅文之人疏漏,这些在他眼里起来很好认的小篆碑刻,有些字都翻译错了。   其实是因为,族谱制作,并不是正规出版物,没有请专业的编辑校对,而是家族内部之人自己来做。制作样书时,也没检查出来。现代人当然有很多认得小篆字的,可惜并不包括这本族谱的检查人员。   陶清风说:“这几个字错了之后,家族迁徙中途路线都不一样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恐怕得重新改吧?”   印厂负责人也不认得这几个小篆字,他们厂又不负责编辑校对,只是接单制版印刷。但是听了陶清风的话,如果那是真的,客户拿到成品后,肯定又会回来折腾。印厂负责人赶紧给客户打了个电话,说了内容上被人指出的问题,这问题还挺严重的。   客户是华京一位有威望的先生,并不精通这方面的知识。族谱的编辑排版,还是他那还在上学的女儿,业余时间完成的——这才意识到态度不够端正,赶紧到处打电话找家族里离得近的其他人,去印厂现场请教。并且让印厂立刻把机器停掉,他们得重新回去检查修改。家族迁徙路线都能弄错,也不知道里面还有多少疏漏,想想就后怕。   停掉了这大件制作后,也终于能印广告包装纸看效果了。幸运的是,效果还挺契合,不用重新拍了。至于后期动态制作,照着这个静态图去把握,应该不会有问题。   白依依的经纪人对陶清风无比感激——陶清风连忙谦虚摇头,只说:恰好他们书里有问题,客户那边主动停掉,否则他也没办法啊。白依依的经纪人看他眼神更不一般,说:“那也得有水平看得懂小篆字啊。”   白依依虽然疼得说不了话,但她看在眼里,对陶清风口中的“剧本精彩”又添加了几分可信程度。   完工后,白依依他们要赶着去休息。陶清风也准备结束工作,去逛英华皇宫博物馆了。许容容还在外面车上等他。但是印厂负责人拦住了陶清风,道:“请您等一下。刚才族谱的客户先生说,希望您能和马上来这里的,他们家里的人,稍微说一下那个问题。他们很感谢你。”   陶清风询问,得知他们家里某个人马上就到了,便答应留下来稍等,他给许容容打了电话让她自己去休息。陶清风边等边翻开族谱浏览,忽然手便是一抖。   那张他指出翻译错误的小篆照片前面,还有另一张碑刻照片,记载着这个家族的发源地,叫长胤,是个春秋地名——小篆是秦朝的文字了,但凡制作族谱的,绞尽脑汁把家族发源攀附到著名历史背景中。这个家族就上溯到当年周王朝分封的许多姓氏里的某一支,从西秦迁移出发。   陶清风觉得“长胤”这个地名眼熟,是因为这里,曾经是燕澹生告知过他,他们祖家发源地。   陶清风又颤抖地翻回封面,烫金标题让他长舒一口气——严氏族谱,不是燕氏。他莫名松了口气,又有些隐约的失落。   不过,又是姓严的。陶清风心想,他怎么和姓严的这么有缘。   这样想的时候,就听到入口处传来了讲电话的声音,伴随着皮鞋踏在地板上的响亮声:“本家那边就是喜欢逮着我薅毛,因为我出差在华京就差使来,但我能怎么办啊,对老三辈的说‘我分分钟几百万上下’?你笑什么笑,什么小篆字,我又不懂,那是你的事情——周末教什么课,非全日制的有什么好教的——”   走进来的这位西装挺括,梳着大背头,头发上抹了定型蜡的男人,背后恭敬地跟着一男一女,男的替他提着黑色公文包,女的比白依依还漂亮。   陶清风看来人的模样,隐约觉得有点眼熟,但对方带着副大墨镜,看不清楚。   那个男人挂了电话走到印厂负责人面前,后面提公文包的男人赶紧上前,把印厂负责人手中的族谱接了。西装男人随即问:“那位认小篆的‘一字师’是哪位——”印厂负责人往陶清风方向一指。   西装墨镜男人转头时看到了陶清风,反应过来般怔了会儿,才露出了略惊讶的笑声:“哟,是你啊。”   陶清风心想,他好像不认识这位先生,怎么对方一副认得他的样子?难道是身体原主人陶清以前的熟人吗?他得想法子圆一下……   不等陶清风来得及应对,西装男人一边取下墨镜,露出一张陶清风熟悉五六分的容颜,他走过来的距离并不近,但声音又恰好巧妙到只有两人听得到——   “唉不上道啊,没反应过来?好歹我也是帮你牵制了谢东来那老东西几千万的人啊——看在是小澹朋友面子上,给你个机会,下一句话请我吃饭。”   陶清风这回反应过来了,这人是严澹是二哥,那位有“小严总”之称的商界才子严放。对方既然得了严澹的拜托,自然查过资料,知道陶清风的样子,一眼就认出他了。严放长得和严澹五六分相似,气质却显得更跳脱。当然,如果严澹在这里,他应该会对陶清风说“多担待”这位爱开玩笑的二哥了。   “原来是您,严放先生,一直没有机会好好感谢。”陶清风也笑了,说:“能请严先生吃饭当然是我的荣幸。就是担心耽搁了分分钟几十万上下,我请不起啊。”   严放状若大方地挥手道:“没关系的。看在你帮了本家族谱的份上。”他又压低了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找个借口不和本家的那堆人吃饭,就是帮我省钱了。每次他们都要拉赞助,烦得很。”   陶清风这回真的忍不住笑出来了,他连忙应景道:“好的。不过我不熟华京,您指路,我请您吃饭。”   严放回头示意了一下那位女秘书,她立刻恭敬道:“已经都安排好了。”   严放说:“走。对了,把族谱带一本。待会你再指几个问题。我倒要看看本家能不靠谱到什么地步。”替严放拿公文包的那个男子立刻取了一本族谱。   陶清风跟着走出去,一边拿出手机正准备打电话,说:“我给我助理说一声……”   那个女秘书已经说:“陶先生不必操心,我们会给许小姐指好路,带她去吃饭的。”   陶清风挑眉惊讶问:“你们连这个都知道?”   女秘书和男秘书这回都没说话了。严放扬起嘴角笑了笑:“行了,跟我去吃饭,就不要操那些凡人的心了。”   说这话的时候,陶清风已经看到地下车库里那辆又长又大,无比吸引眼球的加长林肯车,心想这大概就是严放的风格吧。对方是准备坐这辆车去和本家吃饭吗?估计会把对方弄得很不开心吧?   陶清风坐上车,男秘书是驾驶,女秘书坐在副驾。陶清风和严放坐在后面宽敞座位上。一上车,严放就把族谱往陶清风手里一塞,一种理直气壮又理所当然的语气:“挑吧。” 第60章 甲骨文   陶清风一翻果然又找到个认错的小篆字, 疑惑道:“您弟弟, 严老师很懂这些东西啊, 为什么不让他来编?”   严放冷笑了几声,似笑非笑, 带着一抹嘲讽语气:“本家要自己弄啊。”   听严放话里的意思,严家在华京有个本家,是他们牵头弄族谱的。陶清风大略翻了翻, 这本族谱的资料还是非常多的,光是人名信息就有几万个。从目录来看,采集了几十支迁徙地的信息。保留着最开始详细族人信息的是大旻末期, 没有大楚年间的记载。往上就只是散落在石碑、雕刻以及方志中的只言片语了,费尽心机追溯到西周发源的资料, 也不过一块风化的石碑而已。往后传到现代, 已经有第二十五、二十六世代了。   陶清风浏览着, 问:“您和严老师,是多少代呢?”   严放说:“后面, 祖彣那支, 是二十四代吧,没记错的话。”   陶清风照着目录翻过去, 祖彣支从第十三代分出来, 二十四代总共有五百多人, 次第看去,陶清风果然看到了严澹父母亲,和他们三兄弟的介绍。   他们家的信息视觉效果特别明显, 因为族谱人物介绍,要罗列生平成就。很多人都只是寥寥几句。但是严澹父亲几乎占了整整一页,陶清风这才知道,严澹父亲在当人大代表之前,还有过那么多履历。由学入仕,前期是不折不扣的“知识分子”,中期是典型的“实干派官员”,后期则是光荣的“人民代表”。   严澹的母亲,则是商界的天骄才女,把家族企业打拼出一片天地,直到现在也以“企业家”的身份在活跃。   严家三兄弟也占了一页,篇幅最多的,是陶清风没见过的那个严家大哥,看他的经历就像在看一本惊心动魄的国家反恐维和教科书(当然陶清风并不知道,这只是允许罗列出来的很小一部分而已)。严放不消说,完美地继承了母亲这边的企业。严澹的篇幅也很多,陶清风这才知道,严老师竟然已经写了那么多论文,出了那么些学术著作。   严放说:“这信息是三年前采集的,要不是我后来问一声,小澹后来的那些事都不添,他们还准备用三年前的旧版本呢。三年前是啥,就一句话‘博士’。哼,本家那位女儿也读了个博士,大概觉得这样就了不起了吧。结果把族谱校成这样。”   陶清风笑了笑,心中感慨严老师这一支,虎父无犬子,三兄弟个个都出类拔萃。   陶清风又重新翻到一开始碑刻上,显示发源地是“长胤”的那副小篆字,凝视着那个地名,目光温柔地,仿佛在摩挲着斑驳石刻上的纹路。那副碑刻有些地方已经剥落了,大致叙述的是“长胤”此地有几家姓氏迁徙。陶清风不由得问严放:“怎么断定这几氏里,有严家呢?我的意思是,碑刻那部分风化了,看不到字,能当证据吗?”   “都是那样说的。”严放道:“不过我还听过一个说法,最初碑刻上的姓是‘燕’,后来在某次逃难中,为了避乱隐姓埋名,本家才改成了‘严’。不过都风化了,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了。”   陶清风没说话,低下头,手轻轻扶着那一页的角落,不让对方察觉自己眼中一闪而逝的波澜。   他也永远无法考证,当年燕澹生的只言片语,究竟和如今的严家,有没有真如想象中的渊源了。陶清风只知道,冥冥中,他就像自己给自己罩上一张大网的囚徒,让这张名叫“燕澹生”的网,无所不在地,把他缠紧,时不时还会令他呼吸不畅。丝缕光滑细致,却已勒入骨血,牵动了就痛。   陶清风让自己声音恢复正常,问严放:“所以,这族谱,是要交给您们家,去勘误了吗?”   严放漫不经心道:“还不清楚呢。我猜本家是想让小澹给他们弄。凭什么啊,他们请个专业古文编辑去校对就好了。这点钱也要省么?跟你说,印族谱的费用,还是我垫的呢。他们还说等印好了,让族人买了收回款,就把钱还我。老实说我还真看不上那几个钱,白送他们都不成问题啊。但做事风格我真的……我当初就不该瞎心软,那位隔了三代的老辈子打电话过来,我一松口就答应人家了。”   严放吐槽起来,自带一种欢快的腔调,跟讲相声似的。陶清风听着他讲话就想笑。   吃饭的地方,是华京CBD的一栋高楼带落地窗的包房。那两个男女秘书没进来,陶清风坐在严放对面,不由得想到和严澹去“蚌中月”吃饭那次,严家这两兄弟,气质上真的很不一样,但奇妙地,又有相通的地方,不止是长相。而是一种在自己领域都极富有绝对实力的掌控感。   陶清风请严放点单,那个价位让他深觉得,大概自己拍广告的意义就在这里了吧。虽然相比对方帮忙牵制谢东来那边的恩义,是远远不够还的。   严放也不客气,点的都是菜单上宣传的,米其林二星厨师亲手做的,末了,他背靠椅子,示意穿旗袍斟茶的服务生退出房间,才问陶清风:   “我查过你的履历,很好奇,你是怎么跟小澹成朋友的?”严放语调还是轻松,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审视,“难道说,那小子也会去酒吧?”   陶清风于是明白了,严放口中的查履历,大概把从前身体原主人出道的经历摸透了。对于和严澹的结交,自然会很疑惑了。   陶清风也不隐瞒:“和严老师是在图书馆认识的。”   严放点头:“这倒是像个合理的地方。不过,你一直跟着庄宇徽、谢国珉那些人。居然也能鞭策自己去图书馆不断学习。小澹是不会随便交朋友的,看来果然有过人之处了。”   陶清风含糊道:“醒悟得有点晚,以前做了些傻事。”   “傻事?泡吧抽烟喝酒那些?”严放自己点了只香烟,眼神示意陶清风介意不?陶清风摇摇头。严放给他递了只烟,但陶清风也摆手没接,放在了一边。   严放摇头道:“不算傻事,抽烟喝酒泡吧之流,不够看的。年轻的时候犯傻太正常了。小澹年轻时候,也是个傻里傻气的。”   陶清风失笑,自家人损着说是表示一种亲昵,但陶清风当然不能附和,道:“怎么这样说严老师呢?严老师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严放说:“他知识层面上还行吧。但小时候脑筋真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陶清风看着对方一脸“快来问我”的表情,只好心里暗暗对严老师抱歉一声,毫不犹豫地揭开了八卦的盖子,道:“怎么说?”   严放说:“他小升初那会儿,班上有个同学忽然急性发病住院了。其实平时也不算很熟。结果你猜那小子做了什么事情——他去帮那个成绩不太好的同学,考小升初的试了。小学替考查得不严格,还真的帮那个同学考上个还不错的初中。但他自己缺考了,重新读了一年。可把我家老爷子气的——其实我爸气的不是他耽误一年上学。他后来跳级跳了好多次,不缺这几年的。而是担心他目无章法。抽了那小子一顿,说小学能替考,是不是高考也能替?要坐牢的知道吗?”   陶清风问:“严老师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是啊,这也是我们问他,最想知道的,”严放吐了口烟圈:“你猜那小子说什么:他说,那个同学家里穷,治病又花家里的钱,错过这次考试上不了初中,就要辍学了。他还说,那个同学,其实不笨,能学好的。”   陶清风动容道:“我觉得严老师,很有侠义精神。”   “道德观是不错的,但是吧,不守规矩,是不行的。”严放摇头:“而且,总不可能帮得了所有人,今年替这个,明年替那个,他的学还要不要上?所以我说他傻里傻气。”   陶清风道:“不会的。只是当时他目睹那件事,行使力所能及的‘仁’与‘义’而已。严老师那么小,就有这种心性,真是个很好的人。”   严放打量着陶清风:“你很能理解他啊,怪不得能成为好朋友呢。但在我们这些亲人眼里,他这样的举动,终究还是让人担心。上大学那会儿也是。”   严放又吐了口烟圈,继续道:“他在华大是校学生会的,身体也还不错。大学运动会,华大马拉松接力的第三棒运动员,前一天晚上忽然发烧了。他平时练点散打,打点球,又比同龄人小几岁,可能就给人身体很好的错觉。所以把他叫去替跑。但马拉松是真没练过——替得差点出事了。他跑到一半就感觉快不行了,但一直在跑一直在跑,到终点就昏过去,被抬医院抢救了。到了什么程度——他的肌肉开始溶解,消耗度太大了,足足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   陶清风动容道:“严老师他自己,也想不到会消耗那么大吧。”   严放又摇头:“后来他躺在医院的时候,说跑着跑着,觉得自己要死了。我大哥就骂他,说要死了你怎么就不停下来呢?自己身体在发讯号都不听吗?但是那小子说,前面的同学还在等着,就一直在勉强自己往前跑……你说是不是傻,拎不清。”   陶清风道:“严老师真的是很会替别人考虑的一个人。不恤己身,令人敬佩。”   “但家人很担心啊。”严放又重复了一遍,继续道:“他研究生本来保送的,但是当年,他的系里有个导师——不是他的导师——让他室友做个独立课题,回头发表出来的时候,连第二作者的署名都不给那个室友。平时也压榨他室友威胁不给毕业,做了些恶心事情。那小子就给室友打抱不平,实名把系里这位导师举报了。而且这事情他一直瞒着家里,否则家里还可以罩着他……”   严放又抽了一口烟,语气有些寥落:“这位导师当时是副院长,各方都有点关系,在举报结果出来之前还很嚣张,觉得压得下来,还把小澹的研究生保送资格给撸掉了。这个副院长后来隔了三个月终于被拿下来了。可那个时候早就过了保送阶段,且不到两个月就要考研了。学院里也没法立刻给他恢复保送名额。家里倒是有门路给他保到其他学校的研究生,但华大的搞不到,太难了,他又不愿意。听他同学说,那段时间天天早六晚十二,他提着个面包和水,在考研自习室里一坐就是一整天。回头整个人瘦了十多斤……也是自己给自己找的罪受。”   陶清风道:“真正有实力的,就算遇到不公平之事,最终也能走到相同的地方。我不觉得严老师傻,我之前就很尊敬他,他是个博学而正直之人。今天听您说了这些事,我更佩服了。”   陶清风心中,隐隐涌动着一股奇特的感觉,他从窥探到的,自己没有认识过的严澹的少年时代,又情不自禁地,看到了仿若燕澹生的痕迹。这种对比,反正怎么堵都堵不住。那就只好堵不如疏,沉默地放肆着。陶清风对自己的自暴自弃很无奈,可是又无法断绝。   “但很让亲人担心。”严放今晚第三次重复这句话。“我告诉你的目的是,小澹很少有朋友。他那个人,看起来很多人都很喜欢,他也对他们很好。可是替考过的是同学,替跑过的是学弟,打抱不平过的是室友,他在说这些事时候,用的称谓,都是有讲究和分寸的——直到那天,我第一次,在他的口中,听到了,你是他的朋友。或许他还有别的朋友吧,不过明面上说出来,希望我们动用家族力量去替他帮忙的朋友,你是唯一一个。他连自己的事,都不会让家里帮忙。所以说,希望你知道后,能多看着点,让他规避一点那种,家人会担心的事情。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请您放心,即便您不说,严老师对我有恩有情,我不希望他受到伤害。我也会去保护他。”陶清风道:“我不知道严老师有多少朋友。但我现在,就只有他一个朋友。”   严放显得有些吃惊,道:“虽然我和你不熟,但似乎有些理解了——你和那小子,的确很像一类人。都是那种——”   他没有说下去,一时半儿概括不出来。那种看似友善实则寥落,看似克制清醒却又赴汤蹈火,看似温柔淡泊却又深情孤注。   陶清风在等菜的时候,又主动看起了那本族谱,他翻到了更多的照片那栏,这些是黑白照片,像是从古籍上拓印下来的,不仅有小篆字,还有甲骨文,旁边的翻译,几乎都以白框替代。   在大楚那时候,针对金石研究,散落的文献不像现在那么多。所以破解的甲骨文,是比现代多的,陶清风认得这副帛书上大约一半的文字。他之前听严放说,校注这些照片的人的水平不行,就以为对方也没把甲骨文认出来,不由自主道:“这里面解出来了一半多的甲骨文,可以请专业古文编辑加上去……”   严放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虽然他在此道上不是专业,但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因为他听弟弟说过,很多甲骨文迄今为止都没破解。但陶清风低头看书,并没有看到严放的表情。   严放就拍了张图片,说:“本家是懒得请古文编辑了。不过小澹应该认得,没关系的。”一边偷偷把图片给严澹发了个微信,然后拨通了电话。   电话接通后,严放笑着对严澹说:“猜我在和谁吃饭?之前给你讲的,老辈子指使我去印厂见勘误的‘一字师’,你知道他谁吗?是你那小朋友啊。你说地球怎么那么小。”   严放听对方讲了一会儿,又对着手机道:“别急,等我说完会把电话给他的。你先看微信,认得那些字不?”   严澹在电话那头翻开了微信,一篇全是甲骨文的帛书,转头问:“什么意思?就算这些字破译一个国家奖励十五万,我也挣不到这种外快,一个都不认得。迄今为止一个都没解出来。”   严放这下证实了,几乎是懒洋洋,慢悠悠的语气:“你不行啊小弟。你这位小朋友,”他几乎是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陶清风,“他说,能认一半多。我觉得,他马上就要发笔小财了。”   电话那头的严澹,和旁边坐着的陶清风,几乎同时冷汗涌上后背。严澹握着手机,只觉得无端透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意味。而陶清风则心中一紧,思索着对方言下之意是什么?如果严老师在电话那头,说这些字不认得,那自己岂不是不小心暴露过头了。 第61章 开庭审判(二更)   不等陶清风细想到底严澹在电话那头, 究竟说的是认识还是不认识这些甲骨文, 严放就已经把手机递给了陶清风, 严澹有话对他说。   陶清风忐忑地把手机放在耳边。   “我二哥喜欢开玩笑,你多担待。”严澹低沉有磁性的嗓音从听筒里传来, “广川,你能认这些甲骨文,是好事。”   “哪里, 严老师应该也查得到吧。”陶清风小心翼翼试探问了句。   其实这句话就不对劲了。严澹不动声色在电话那头听着:任何学习甲骨文对照金文、彝铭文、小篆文的,都会知道,大部分的甲骨文字是查不到的。除非田野考古又有了新的轰动性发现。这不是家里有孤本能解释的。除非是帛书、竹简, 但那也要有相对应的破解典籍,原始材料和破译材料缺一不可。且从数量上看, 陶清风说他认得一半多……这不是几本材料的事了。   严澹的冷汗顺着脊背流淌, 努力使得声线不变化。他心中有个荒唐又颠覆的猜测, 只有等到陶清风从华京回来以后,才能去小心地求证。   严澹那一刻, 甚至在心里涌起的念头是:不可以……惊动他。   严澹顿了顿, 轻声道:“我不是研究这个方向的,所以没怎么找过。如果你有时间, 想拜托你找一下了。”   陶清风心中一块石头才落地, 他还以为刚才是瞎担心, 那一大半甲骨文,在现代也有对照可以查阅。陶清风轻而易举地答应着严澹,并不知对方在电话那头, 脸色愈发苍白,眉间川字更皱紧了。   陶清风并不知道严澹的担忧,他和严放吃完晚餐后(令他惊异的是,当他准备去结账时,却被告知其实严放已经买过单了。这种嘴上说着你请客,实际却是我付账的作风。着实让陶清风汗颜又感动。),英华宫殿博物馆已经关门了。   陶清风第二天一早就要赶飞机,只好遗憾里离开了华京,等待下一次有机会再去逛博物馆了。   照理说,陶清风如果回去之后,去图书馆考证现代甲骨文的传承,很快就能发觉不对劲。但是他的行程在回到A省之后还没来得及调整,就又必须参与到另一项重要的事情之中——谢国珉和庄宇徽的案子,人民法院第一次开庭。他便没有时间去查证了。   陶清风和谢国珉庄宇徽的官司,前期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好,直到要开庭,才有几家媒体得到风声,饿虎扑食般守在法院外围街道上。   陶清风小心地摇上了车窗——他今天不仅包裹着准备好的长风衣,里面套了一件和律师团队很像的西装,而且并没有让苏寻动公司的车,是和律师鞠云韵坐她们律所的车前来。鞠云韵团队有三人,其中一个助理小伙子快到法院门口时,戴着口罩围巾帽子,下车去转移媒体视线了。   那些媒体看到一个包裹严实的年轻男性,自然以为是风波中的主角陶清风,忙不迭去围追堵截他。鞠云韵乘机带着换了西装的陶清风走进法院。   媒体堵上来时,律师助理小伙子无辜地取下口罩墨镜,终于逃出了他们的包围圈,即便如此,还是被话筒塞在脸前,问了一通“请问您们的当事人是陶清风吗?”“请问陶清风为什么要和星辉娱乐的副总经理打官司?”“请问陶清风是要解约吗?”“请问陶清风和传闻中一样和星辉集团太子爷有见不得人关系吗”这些问题。   律师助理小伙子正色道:“为了保护当事人的隐私,我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你们敢信就行。”   媒体只好一脸郁闷地放他走了。虽然这只是暂缓一时,等判决书出来,法院要在官网公示,那时候陶清风打过官司的事情就是铁板钉钉了。   争取不被媒体有机会采访到,纵然控制不了他们胡编乱造的脑洞,但至少相对在实证上加油添醋的报道越少越好,少了捕风捉影,只有判决书不带感情色彩的叙述,还是会好得多。   九点开庭。在这之前,陶清风一直没看到谢国珉和庄宇徽。谢国珉取保候审后,据说一直被关在家里。庄宇徽被拘留后一直没人来保释他,他就待在拘留所里了。   陶清风倒是见到了苏寻口中的,庄宇徽的前签约艺人秦方辉,他作为证人之一,参加第二场诉讼。   “你能告他,真的很有勇气。”秦方辉过来跟陶清风聊了两句,“庄宇徽那个人,有种奇怪的,让人很难反抗的气质。我当时解约都很害怕,生怕被他报复。”   秦方辉只跟了庄宇徽一年,都有这种压抑的感觉,陶清风心中一阵怜惜,不知道身体原主人从小跟着他,该有多大的心理阴影。   严澹今天没来,他给陶清风发了个讯息说自己有课,晚点再过来,让陶清风不要怕。他已经得到了消息,是当庭宣判,谢家没有操作的空间了。   陶清风回了个“严老师放心”,还加了个气泡[呵呵]的笑脸。   今天早上共有两场,一场是陶清风起诉谢国珉。另一场是陶清风和星辉公司联合起诉庄宇徽。陶清风也看到了星辉娱乐的法务代表,他们果然也委托了华大律所,鞠云韵和另外一个同事一起接手,至于收了多少诉讼费,陶清风就不清楚了。   开庭时间到了,第一场是起诉谢国珉。陶清风在原告席上,终于看到了对面被告席的谢国珉,他眼圈乌青,一副严重熬夜睡不着失眠的状态,眼眶里有很明显的血丝。谢国珉本来就沉溺酒色,不注意保养身体,整个人看着像中年大叔,现在更是老了十来岁的模样。   原告律师和被告律师也在指定位置就坐。待几位法官入席后,正式开庭。   法庭是律师们唇枪舌战交锋的战场。待原告律师陈述完毕,被告律师按要求作答时,提了一个要求:“我请求问原告当事人陶清风一个问题。”   鞠云韵立刻驳道:“反对!请被告律师先回答我方问题。”   被告律师面向法官请示:“我请求问了原告当事人问题后,再回答原告律师的问题。”   法官做了指示:“被告律师可以问原告一个关于此案的问题。”   被告律师转过头,问陶清风:“我的委托人谢国珉说,原告陶清风在此之前,自愿与他发生关系,为换取星辉娱乐公司的不正当利益。请原告回答,你是否承认此事?”   鞠云韵又立刻道:“反对。被告律师的问题,与被告绑架伤害我的委托人无关,没有理由回答。”   被告律师咄咄逼人:“这正是和所谓‘绑架伤害’有关。据我的委托人谢国珉说,那不是绑架,只是一种你情我愿的性关系方面的游戏。请原告陶清风回答。”   陶清风朝鞠云韵点点头,示意他能回答,平静地说:“以前,我和谢国珉,非自愿发生关系。并没有享受特权利益,反而被剥夺人身与财产自由。那天的事,不是游戏,是绑架。”   谢国珉朝陶清风投来一道怨毒的视线,咆哮道:“你他妈个小贱人,仗着勾搭了严家——”   法官敲道:“请被告安静,法庭不是谩骂的地方。原告已经回答了问题。请被告律师继续回答刚才的问题。”   被告律师回答完第一轮问题,鞠云韵又提出了第二轮问题,基本都是证据齐备,针对他们弱点,一针见血扎进去的问题。   “监控录像显示,陶清风被从出租车上拽下来,罩着头套绑进了房中。请被告谢国珉回答,为何胆敢光天化日行此恶径?还是说,被告人甚至觉得,可以视律法于空气,有恃无恐?被告人凭什么觉得,绑人可以不被追责?”   被告律师也道:“反对!我的委托人没有交代心理状态的义务!”   鞠云韵继续道:“据我们调查,被告人谢国珉恐吓威胁、打人、醉驾的前科劣迹,足以显示他的道德水准低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两次入狱后又减刑、监外执行的经历,并没有给予他足够的教育,反而导致觉得法院判决不过儿戏吧。”   被告律师快要吵起来了:“反对!原告律师在浪费时间,纠缠那些我的委托人不需要再负责的,和此次案件全然无关的问题。”   鞠云韵毫不客气:“当然有关。不去剖析谢国珉那恶劣的心性。就不会理解为什么我的委托人陶清风无冤无仇、无缘无故要遭受他的伤害。”   鞠云韵实在太有攻击力,被告律师转而想在陶清风身上寻找突破口,说:“我的委托人说,原告这样在星辉娱乐签约的十八线小明星。若不是对方主动,以我委托人的身份,根本就不可能去搭理他。请原告陶清风说实话,是如何认识我的委托人?”   鞠云韵冷笑一声:“反对。现在是二十一世纪,还提什么身份。容我说句题外话:和被告律师这种连小学老师教的‘人人平等’都记不住的律师辩论,真是浪费整个法庭的时间。我的委托人没有义务回答你这个浪费时间的问题。”   陶清风示意无妨,他能回答,声线依然很平稳,说:“我是星辉的签约艺人。谢国珉是星辉法人代表谢东来的儿子。我们和星辉公司都有关系,并不需要特别的认识方式。身份代表什么呢?身份只是一种角色。你是律师,但你除了律师这个职业外,难道就没有别的角色吗?如果一个人以身份为自己的全部,就像是把自己当做一支笔一本书那样纯粹的一个物品了。有的人觉得出身不好带着枷锁而自我否定。谢国珉则是完全相反的,以为出身代表一切,可以肆无忌惮欺压别人。只用生活的某一方面来定义自己和他人,我觉得这是谢国珉之所以又站在被告席上的原因。”   法庭里安静了几秒钟,鞠云韵站起来继续道:“好了,我的委托人,已经用萨特的身份认知论,回答了被告律师可笑的问题。现在能不能让被告继续回答,为什么敢光天化日绑人?”   陶清风并不知道什么萨特的身份认知论,他只是很朴实地说了自己的想法,看来和某个他不知道的哲人观点相同。   证据呈现上去,谢国珉的罪是逃不了的。鞠云韵只不过在争取给法官留下个谢国珉必须重判,否则无法起到效果的印象。而谢国珉的辩护律师也知道判决免不了,只是一直想把事情扭曲成陶清风是自愿被“和X”。但是并没有实证,唯一能证明陶清是自愿爬床的庄宇徽,又因为有串谋嫌疑,无法作为证人。一直到休庭,谢国珉一方被逼得左支右绌,都快无力招架了。   等法庭辩论和法庭陈述做完,审判长宣布,半小时后宣布判决结果,第一场就此结束。   法院开庭的陈述和辩论做完,宣判结果可能是当天,也可能是过一段时间。而在华大律所的努力,和严家的关照下,当庭宣布要比择日宣布好得多。因为时间拖得越长,谢家就越容易钻空子。尽早宣判后,谢家就无法再在结果上动手脚,只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是不服找上一级的人民法院上诉,二是接受判决结果。   半小时后,法庭宣布:谢国珉人身伤害罪,有期徒刑,五年,无缓刑。   这已经是谢东来倾尽全力的结果了,这些天,谢东来的头发都白了大半,财产私人的损失了几百万,公司业绩也被严家落井下石地趁病要命,这季度营收额起码损失十几个百分点。但还是没法让谢国珉判缓刑,也没法拖延判决时间。谢东来今天没到场,因为第二场庄宇徽一案的原告席上就有星辉娱乐公司的法务代表。身为董事长,他的脸实在不能丢得更大了。   陶清风看向被告席上,谢国珉依然无神又浑浊的眼神,对这样的结果,谢国珉脸上流露着灰败的冷漠,不知是通过家里关系提前已经知道、自暴自弃接受?还是准备再去上一级法院上诉,所以不在意?   陶清风只知道,谢国珉在听完判决结果,起身离席时,转过头对陶清风投来一道深刻怨毒的视线。而陶清风不避不躲,平视地看了回去,毫无波澜。   第二场在一个半小时之后开庭。这是陶清风第一次,不是通过记忆中的影像,实际地看到庄宇徽。这个男人比记忆中更阴霾,但是眼神却不再像记忆里那样闪着鹰视狼顾的光,同样显得很疲惫。   陶清风和星辉法务代表坐在原告席这边。庄宇徽坐在被告席上,投向陶清风的目光非常复杂。   被告辩护律师陈述说:“我的当事人庄宇徽,是原告陶清风法律意义上的监护人。他从小对陶清风栽培教养,并非真正把他当做童工使用。”   鞠云韵道:“反对!收养监护只不过是给欺压童工披上名正言顺的外衣。在陶清风十四岁前,是不折不扣的,无监护关系的童工。”   庄宇徽开口,嗓音是长期抽烟形成的烟嗓,说:“我想问原告一个问题。”   陶清风发现,听到庄宇徽说话,自己的身体竟然在发抖。他自然是对庄宇徽没有任何畏惧的,是身体原主人的某种生理应激,竟然害怕庄宇徽到了这个地步?哪怕灵魂已经消失,但留下的这具身体还是会有害怕的反应。   法官说:“被告人可以问原告一个问题。”   庄宇徽说:“清清,我不知道你对我意见这么大。小时候,是你自愿留在叔叔的酒吧里的。我从那时候就免费给你吃住,相当于那时候就收养你了。后来也没亏待你。只不过给你管着钱,怕你乱花,本来以后都要还你的,你太心急了……”   陶清风听到他喊“清清”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他强忍住不适,难以抑制对身体原主人的哀和怜,对庄宇徽的怒斥道:“你这只豺狼,还要戴伪善的假面吗!”   鞠云韵怕陶清风情绪激动,连忙接过话头:“从我委托人的反应,很显然并不是庄宇徽口中的‘没亏待’。现在请被告人回答我的问题:你口口声声说收养陶清风,为什么还让他在酒吧驻唱。这就是你的收养方式?哪家正常的养父母会干这种事?”   庄宇徽没有说话,他的确比谢国珉老奸巨猾,也更深沉些。他不说,他的辩护律师自然会替他顶上:“酒吧驻唱就是童工的工作?陶清风可能就是业余时间在那里玩吉他呢?酒吧不准小孩子去唱歌跳舞放松吗?”   面对对方辩护律师的胡搅蛮缠,陶清风收敛了情绪,敌不动我不动。陶清风也不说话,任鞠律师辩护发挥。   “陶清风究竟在酒吧是玩还是当童工,当然是由证人来说明比较好。我们的第一位证人,是陶清风从前在酒吧驻唱时的同事,一个架子鼓手。”   法庭传唤进了第一位证人,那是个年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相貌平平,走到证人席上,看了陶清风一眼。陶清风心想,那应该是认识陶清从前的人。   架子鼓青年说道:“八年前,悦城大沙龙还叫悦乐酒吧时,我是酒吧的架子鼓手。因为我长得丑,架子鼓都放在灯光闪得少的角落。有一天,庄宇徽带来了一个漂亮的小孩子,让我配合他练吉他。那就是陶清。” 第62章 危险驾驶不要学   这个架子鼓青年, 其实长得不算丑, 但路人平平的长相估计在庄宇徽眼里, 没有带入娱乐圈的价值,就天天骂他丑。   架子鼓青年说:“陶清学了三个月吉他, 可以去表演了。他那时候十一二岁吧,抽条个子高,像十五六岁的。在外面就骗客人说他有十六岁。陶清大概在酒吧弹了三年, 嗓子变的那段时间没唱歌,其他时候是唱的。三年以后,庄宇徽加入了星辉公司, 悦城酒吧也要改建悦城沙龙了。原来乐队里的几个人,就只把陶清带过去了。其他人就留在悦城大沙龙里做其他下手活。我学了调酒当了酒保。做了两年, 就离开回老家开馄饨店了。”   鞠云韵补充道:“请证人说一下对庄宇徽的认识, 说一下对陶清的认识。”   架子鼓青年道:“庄宇徽是个很功利的人。在酒吧的时候, 他经常骂我丑,骂乐队里一个吹萨克斯的胖。那个时候他只对陶清脾气特别好, 天天在我们面前哄他夸他, 说他多乖多漂亮。说得我们其他人都很讨厌陶清。所以跟他也没有多少交情。后来陶清去了星辉娱乐,我差不多三年没见过他了吧。有天晚上忽然他发微信给我——我很吃惊, 我们连过年都不发拜年短信——他问我, 现在感觉怎么样。我告诉他, 我要回家开馄饨店了。陶清就说:他也想回老家。我就问他老家在哪里,他说在A省东边靠海的海箕村。我就说:那你回去呗,你现在是明星了。陶清说:他没钱, 也不能买票回去。我就很奇怪,问他为什么。但是陶清就没有再回我了。”   证人陈述完毕后,鞠云韵说:“这只是第一个证人,我们还找到了他口中吹萨克斯的,还有个弹电子琴的,都是以前陶清在酒吧驻唱时的同事。他们都能证明陶清在酒吧工作的性质——并且间接证明,陶清在星辉娱乐公司时,庄宇徽对他进行财产和身份控制的恶劣事实。”   星辉的法务代表在原告席上说:“七年前,庄宇徽的确以监护人的身份,给陶清关联银行卡。陶清成年后,财务依然把这些钱打到庄宇徽提供的银行卡上。但一来庄宇徽是星辉娱乐的副总,二来庄宇徽提供的银行卡,是陶清的名字开户的。财务按规矩办理,并不知道庄宇徽实际控制着这些财产。”   鞠云韵又说:“另外,庄宇徽给星辉娱乐公司造成的损失,主要在于他以不正当竞争手段,吃里扒外,逼走签约艺人;专横跋扈,恐吓签约艺人,这方面我们也有证人。”   进来陈述的证人是秦方辉,他说道:“我就是被庄宇徽‘专横跋扈地恐吓’的艺人。我毕业于华剧大学。虽然我不算出类拔萃,也很为自己母校骄傲。但庄宇徽在对刚毕业尚不成熟的我,使用了诸如‘你是我带过最差的’,‘没后台考个戏剧大学算个屁’‘你天生不适合演戏’‘导演其实对你不满意多亏我劝’诸如此类精神攻击,实则是为压低我的待遇耍的手段。当我醒悟过来时,已经签了很不平等的年约——还好他估计也没太看上我的资质,没让我签长约。反倒是因祸得福。我待满一年后就走了。但直到今天,我依然为他曾对我做出的评价而蒙受痛苦,并且陷入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自我否定乃至抑郁。这也是我宁愿搅入这滩浑水,也要站出来指证他的原因。据我所知,庄宇徽和几个高利贷公司、赌场有关系。他利用压榨艺人的钱,去放高利贷。我曾在他办公室看到纹着刺青叫龙哥虎哥的男人,长得一副高利贷打手模样。这方面的线索,我已经提供给了律师。”   鞠云韵说:“我作为陶清风和星辉娱乐委托的律师,已经采证了庄宇徽合作的高利贷公司信息,详细都交付在案卷材料中。雇佣童工、压榨艺人、敛财放高利贷、养打手,构成了严重的犯罪事实。我呈上去的药物检测里,有陶清风自杀未遂所用之药瓶。我要求他,对我的委托人支付重度精神损失费。”   真凭实据是最好的判决材料。休庭后,过了半小时,法院作出的判决:庄宇徽被勒令偿还陶清风有史以来的八百三十二万酬劳,加上精神损失费共一千万。赔偿星辉娱乐公司两千四百万艺人损失费。判处庄宇徽有期徒刑七年,财产清偿后立刻执行。   不管庄宇徽能不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钱,总之他的财产包括悦城大沙龙在内,已经悉数被冻结。相关机构也要顺藤摸瓜去查那几个高利贷公司的违法犯罪行为了。   陶清风听完这一场判决,最后向庄宇徽那边看过一眼,庄宇徽的表情亦是冷漠,无悲无喜地和陶清对视一眼。这个眼神却比刚才谢国珉的怨恨恐吓眼神,更让陶清风觉得狠毒。   可惜只能判七年,因为在世人眼里,并没有真正搞出人命。可是,别人不知道,陶清是真的死了。陶清风暗地里想:庄宇徽身无分文,锒铛入狱。基业毁于一旦,七年之后放出来,也很难东山再起了。虽然陶清风觉得,这些惩罚比起逼死一个活生生的人来说,仍是不够。但也的确是庄宇徽除了命之外,所有的资本了。   陶清风又想:原来陶清的老家,是在一个叫海箕村的地方么?自己得找机会,替他回去看看。他在那边还有没有亲人?虽然白雾里并没有太强烈的记忆。但既然他曾经想回去,那就替他实现心愿吧。   陶清风按律师的建议,走法院后门离开。当然他包裹得也非常严实到位,并且提前通知经纪人和助理把车悄悄开过来。停在法院后门外的路边的临时停车处。   法院后门也有几个媒体在转悠,陶清风尽管穿戴齐备,在瞥见那几个转悠搜寻的狗仔记者时,也没有立刻出去,而是站在了法院后门的玄关等待。正好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严澹发来的消息,说已经开车过来了。严澹拜托了法院里一位校友,带陶清风走内部地下停车场通道,那里一般人进不来。严澹的车停在那里等他。   陶清风便按他所说,跟着那位法院的检察官同志带去了内部地下停车场,并通知苏寻他们不必等自己了,虽然苏寻又为这位严老师横插一手感到紧张与不满,但这案子少不得严家在背后鼎力相助。苏寻想:小陶哥反复叮嘱过自己,严老师是恩人不能怠慢。只要这恩人不变成金主,那只好由他吧。   严澹先和检察官老同学寒暄了几句,从他们寒暄里,陶清风发现这竟然是那位严澹大学时替跑马拉松的校友。待到对方赶回去上班后,陶清风也坐上严澹车的副驾,他知道严澹应该对自己有话说,关于这个案子背后的新的进展。   严澹一边倒出车库,听陶清风说了谢国珉判五年,庄宇徽财产抵押、判七年,道:“和之前预测的结果一致。虽然我也觉得谢国珉判得少了,但谢东来这回伤筋动骨了才捞到这个结果。谢家一垮,谢国珉哪怕是放出来,也再不会像从前那般嚣张了。”   “赖严老师您们,出力良多。”陶清风又不由自主用上了“您”的称呼。   严澹本来是个对自己情绪控制非常自信之人,那天他决定不喜欢陶清风,就觉得自己能做到了。他如今和陶清风,只是好朋友而已。这两天心中主要萦绕的,也只是关于甲骨文的太过惊世骇俗的猜测。他本该按部就班地继续试探陶清风,却在瞅到陶清风那略过意不去的拘谨之色,垂着眼睫毛仿佛蝴蝶小翅扇动,心中又不合时宜地颤动起来。   严澹定神开车,对自己说:他可以控制。他能让自己不喜欢陶清风的,加油。他们只是在做朋友。   “无妨。我二哥那天的状态你也看到了,不仅不累还美滋滋。这对于我们家来说,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其实以前就有一些吃掉谢东来产业的时机,但我父亲一直没同意。他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话倒是不错,但其实他的判断过于宽于待人了。直到这次,我爸终于睁只眼闭只眼,让我们去运作了。也是暴露出来谢国珉的德性,让我爸没法给面子了。”   陶清风又笑起来,顺着话头,说起了那天看到的族谱:“那天在族谱上看到令尊令堂,和你们三兄弟的介绍,实在是很震惊,都是国之栋梁,严老师你平时也太谦虚了。一个字也不提。”   严澹温和地笑了笑:“什么国之栋梁……不要说这种让人无地自容的话。族谱都没让我家做呢。”   陶清风心想,严澹在这方面真的完全和严放不一样。从严放的口中,就能听出,本家其实并没有他们家有水平,只是仗着本家地位而包揽了族谱制作的事。而严澹或许也知道这些事实,却选择不说。可以看出:严放是个不会吃亏的人。而严澹是个竭力收敛锋芒之人。   迄今为止,陶清风只在顾问团那次探班时,严澹在镜头前指出沙洲背的不对时,见过严澹不小心暴露出来的刺意。   陶清风继续问起了族谱的事情:“上次你二哥说那页甲骨文……”   陶清风还没进一步细问他上回有些忐忑之处,忽然间严澹一个急转操作,从中间车道右拐进向十字路口的右边的路。还好这条路上车不多,也没什么人。陶清风受惯性赶紧拉住扶手,疑惑看向严澹。严澹神色凝重地瞥向后视镜。   “我这是为了试探。后面那车果然在跟着我们,也违章变线过来了……扣分就扣吧。”严澹车速越来越快,依然有条不紊道:“地下停车库外人进不去。那他们就是守在外面,靠的是认我这辆车。认得我这辆车的……我想,是谢东来或是谢国珉的人。”   陶清风骤然一惊,望向后视镜,果然有一辆黑色宝马紧跟在严澹的车后面。严澹加速后,那辆车也加速了。   严澹本来是想把陶清风带去华国第一大学的新校区,那里有很多甲骨文资料。大学城修在东城区边缘,有一段路上车少,严澹便发现了那辆宝马跟踪的事。他刚才试这一出,对方也知道他发现了跟踪,干脆就不掩饰地直接追了过来。   陶清风佩服严澹,还是处变不惊的样子,只听严澹说:“谢东来不会对你再出手,那会加重他儿子的罪名。如果谢东来需要递话,也很容易找到你或我的手机号。多半是谢国珉指使的。他向来是个没脑子的,可能觉得谢家要是垮了,自己五年再出来也没啥指望……丧心病狂报复一把。”严澹猛地又是一脚踩油门:“广川,打个110。”   严澹这辆保时捷卡宴的发动机性能,和宝马差不多,自动档油跟得上,转速很快飙上一百二。严澹手机上超速警告一直在响,他视若无睹地在车道上穿插。这条路上车本来就不多,严澹喇叭按得也非常急促。但后面宝马车也紧逼了过来。   陶清风一边拨通110,接了后,对警察说:“在路上被车追尾,那车想拦——”   严澹纠正:“是撞。”   陶清风赶紧对着手机说:“那车不要命,想撞死我们。地址?这里是——”   严澹说:“大学城互通大道,预备十分钟到东泉收费站。”   陶清风报了地点和车牌号,警察说十分钟内赶到收费站,让他们行车注意安全不要撞人,挂了电话。   严澹已经驶过了一个没行人的红灯,遭到旁边等灯的车疯狂按喇叭抗议,严澹摇头叹道:“分扣光了。得到处去借本了。否则要重考了。”   陶清风并不懂现代驾照知识,但他仍然为严澹有心情说这些事情感到震惊。从后视镜看,那辆宝马追咬得已经很紧了。严澹的车速也飙到了一百四,这是个非常可怕的速度。陶清风只觉得车窗在视线里都斜了。最可怕的还是每次超车变线时,好几次穿插都差点让陶清风以为要撞上了。   严老师驾车莽起来……真的是非常彪悍啊。   他们和后面的宝马车渐渐拉开了距离,大概宝马做不到严澹那种惊险的变线穿插蛇皮走位,被超车道和行车道并线的车逼来逼去,就快不起来了。宝马车在撞到他们之前,看来并没有脑残到随便找个车去玉石俱焚。   远远地看到了收费站,严澹丝毫没有减速,惊险地驶到了横杠前方十来米才猛踩刹车,由于惯性,车直接滑到了横杠跟前,却因为是ETC自动杆升起,并没有刮到车。   这时候严澹居然叫陶清风立刻下车。陶清风手忙脚乱,下车时忘取安全带,刚想起身,就被勒在座位上。严澹本来已经开门从驾驶座那边下去了,见状赶忙倾身俯下去,替陶清风按开了安全带,   陶清风看出严澹的意图,后视镜里宝马车已经只有百米远了。陶清风着急离位,扭头时碰到严澹的头。严澹的嘴不小心在陶清风的脖子上擦过。但是他们这时候没空思考那转瞬即逝的温软触感,两人分别从两边离位,闪身跑进十米开外的收费站另一条横杠后面,一边对两边都紧急停车的车辆使劲摆手。   这时,那辆宝马已经以追尾的姿势,一头撞到了停下的保时捷尾端。两辆车直接滑到了横杠前,撞翻了两边的栏杆。横据了这条过路带。   进收费站的其他车,都知道要减速。过路带之间,又有栏杆和减震条。其他车并没有被波及到。   过路站几个人工收费口的工作人员,都惊恐地打开窗子,探身看向这边。ETC通道是没有工作人员的。收费台也拆了,所以没有造成任何人员伤亡。   严澹带着陶清风走到收费站管理处,还没等两分钟,远处就响起了警笛,一辆闪着警灯的车开进了收费站。下来几个有武装的警察,围住了撞车后毫无动静的宝马车。 第63章 火   警察们团团围住了宝马车, 忽然间只听“砰”的一声, 是油箱爆炸之声。紧接着“轰”地巨响后, 车辆相撞处燃起了熊熊火光。   油箱爆炸。车窗玻璃、各种零件爆了一地,还好周围的警察们反应得都非常快地后退闪开, 距离也不算太近,没有被碎玻璃炸到。陶清风和严澹离得就更远些,他们都站在另外一侧, 被关闭的通道栏杆后面。只感觉到一阵遥远的热浪卷过反方向。   宝马车里有个司机,可是油箱爆炸刚好就是在两车胶连的地方,把宝马车前部炸成几块, 又被滚滚浓烟吞没,那人在爆炸的一刻便已经死了。   后来警察们调查出, 宝马车上被炸死的司机, 是个无业游民。监控显示他是自己一个人在路口进入了这辆不知道为什么有钥匙插好的宝马车上。这辆宝马车的车主是外省的, 监控显示他的车被盗,却看不清盗车蒙面人的长相。宝马车也曾经被彻底擦拭过, 在无业游民上车前没有指纹。无业游民是流动黑户, 查不到更多资料。尽管警察们怀疑此人与谢国珉有关系,却也找不出特别硬的证据。警察们会继续追查此事, 但显然除非出现关键线索, 否则进展不容乐观。   不过严家那边得知这件事后, 反应就大大的不一样了。严澹差点被撞死,而警察一时半会找不出和谢国珉的关系。这件事在他们看来,必须不能就这样算了。而且在他们看来, 谢国珉那缺弦的脑子,未必一个人能想出这项周密的计划,所以也把庄宇徽列上了名单。   不管之后警察能不能查出真相。谢家这回是真的凉了。谢国珉尽管只判五年,等他出来也凉了,庄宇徽跟着凉。   而当时,陶清风正心有余悸地想,还好他们下车快,否则被撞上再爆炸的,就是他们了。严老师这辆很昂贵的车,被炸得半边身子都没了,彻底报废,实在可惜。   陶清风刚转过头想和严澹讨论一下,就看见严澹一手撑着减震带外围的栏杆,一手支着额头,半闭着双眼,额头上浸出细细的汗珠,显露出痛苦的样子。   “严老师?”陶清风连忙去扶着他,关切道:“你没事吧?怎么了?有碎玻璃?”   严澹得了陶清风手扶的支撑,喘了口气,音调还是有些虚弱:“我晕火……这种大火……一会就好,靠一会儿,就好。”   陶清风不知道什么叫晕火。但他知道晕血。有些人看到血就会犯恶心晕眩,那有可能是心理作用,小时候流血时遇到什么恐怖的事情。那么推而广之,所谓的“晕火”就是看到火光照耀的情景,也会感到犯恶心和晕眩。   陶清风心想:严老师在厨房炒菜时,不也有灶台的火苗吗?还是说,那种比较小的火苗可以克服,但是像这种骤发的熊熊大火,严老师猛然看到就会诱发晕眩?   减震带栏杆旁,都没有可以休息的地方。陶清风连忙挨着栏杆与栏杆中间相连的,约一米来高的水泥方台坐下,他的一只手还搀者严澹,说道:“严老师,你靠着我躺吧。”   严澹头晕乎乎的,坐下来后歪过头搁在陶清风的肩上。但是陶清风的肩太瘦了,硌得严澹不舒服地蹭。陶清风连忙把他的头往下托,自己双腿并住支撑,然后把严澹的头托在了他的腿上。躺在腿上当然比躺在硬邦邦肩头要软得多也舒服多了。严澹枕着陶清风的腿,虽然依然闭着眼睛犯晕,但额间蹙纹已经没有那么深,看上去并不是那么痛苦了。   十多米外,车辆爆炸起火依然在燃烧,周围没有助燃物,待会应该会自然熄灭。警察们还在周围调查现场。有一个警察走过来找他们,看见严澹不舒服地躺着,问陶清风;“怎么了?要不要打120?”   陶清风放低说话声音,道:“严老师对火有点过敏。他休息一会就好。”   警察问:“宝马车里的尸体,要等法医来检查。你们留个车保险的电话,可以先回去休息。过两天会通知你们来局里做笔录。”   这次出警的公安局,还是上次搭救陶清风那个分局。警察调查过陶清风的事情,和他已经很脸熟了。情况也知道个七七八八,并不需要马上做笔录。   陶清风说:“明白了,您们去忙吧。等严老师醒来,我会告诉他联系车保险。”   陶清风摸出餐巾纸替严澹擦去头上的汗,看到严澹神情已经逐渐平静下去,似乎是睡着了。   严澹并不是单纯入睡,他还做了个梦。   梦里并不是冬日薄阳天,而是盛夏的艳阳天。可他必须穿着符合礼数的长袖官服,还要骑在马背上,前去京郊五十里外的“进奏存录院”送这一年留档的重要奏报。   “进奏存录院”就像是一处资料馆,保存着每年臣子递送给皇帝的重要奏折副本,原件当然是收在宫中。但是大楚的开国皇帝,居安思危得太过头,担心敌国来犯时来不及转移重要文件,就在五十里外的搭建一间资料馆,每年都要去送一次。这个规定一直保留下来。   虽然基本上除了备份之外没有其他实际用途了,六部也都不太重视此事,每年都是让吏部栓选的新人,东奔西跑做杂事时,前去报送一趟,需要送过去留档的帖头其实不多。路途有三十里,来去得好几日。也不是可以乘马车的宽道,而是窄道,只能骑马。   每年送报时间,都是六月夏祭前,但是这好歹算是朝廷正规事,得穿戴齐整完备的朝服。还要会骑马的人。所以每年人选虽然都找吏部栓选的新人,但也算是新人里的苦差事之一了。   严澹在梦里知道,这件事其实是轮不到他自己的,但是看了看身侧并行之人,正是同样也穿着长袖官服的陶清风,便觉得,自请同担这份差事,其实不但不辛苦,还颇为享受。   不过显然陶清风并不知道,燕澹生是自请过来,和他一起送录存副本的。陶清风只是疑惑,虽然同在吏部等待栓选,但是燕澹生和自己平时被分派的差使,很明显的云泥之别。这是他们等待的第三个月,燕澹生大概已经确定要被六部其一给录走,自己却不知要等到何时。   没想到这回上司把苦差事也分给了燕澹生,陶清风以为:是上面的意思要“磨练磨练”燕三少爷吗?   赶至中途,日头愈发毒辣,中途并无荒村野店,他们将马赶至溪水边,找了处树荫坐下。   陶清风解开背囊,取出了包子、馍和水壶,递给了翻检背囊一脸懊恼的燕澹生。   “谢谢,我以为半路是有酒家客栈的……”燕澹生没带吃的。   陶清风失笑想:果然是上面要磨炼这位少爷,对方怕是还以为可以去酒家客栈听个小曲,吹点横笛,和踏青的文人骚客们吟诗解个闷?   陶清风带的包子很多。燕澹生倒是不客气地接过来,咬了一口非常震惊,“何处寻得?比徐广记的包子还好吃。”   陶清风自然是没吃过那一两银子一屉的天价金贵徐广记包子,笑说:“买不到。我娘做的。”   燕澹生吃得小心翼翼:“果然买不到。”一边吃着,燕澹生又惊喜地指着马儿汲水的溪边,水楣的苇草被风吹开,像是一道波纹般漾过:“那里有窝蛋。”   陶清风看了一眼道:“是野鸭子的蛋,挺好吃。”   燕澹生看向陶清风眼神都变了:“还可以吃?”   陶清风点头:“可以的。不过现在是夏天,也不是饿得太厉害,还是秋天再吃吧。”   燕澹生赞同:“广川说得对,春夏季节本来就不该田猎渔狩。秋天到了再吃。”   燕澹生显得尤其开心。吃饱喝足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往身后树墩子一靠,笑说:“日头太辣,先小憩片刻,养足精神再上路吧。”   陶清风道:“燕兄歇着,我不困,我去给马弄点草料。”   燕澹生关切道:“一起去吧?怎么弄?你别用手去拔草,有些锋利的草,会割到手。”   陶清风笑了笑:“所谓弄草料,只是去把马牵到水草更茂盛的地方——它们应该已经吃完第一轮了。你歇着。”   就算上头意思是少爷来历练,陶清风想,他怎么可能真的让燕澹生去干活呢。   但燕澹生还是跟着陶清风一起去牵马,又高兴地认了一通草类,也不怕暴露出自己在田间知识的匮乏,而是尽量和陶清风搭话,总算也找到一种认得的品种。   “这我认识,一种黑豆,祭祀时会用的五谷之一。只是为什么要种在水边?这里不像农田。”燕澹生的手轻轻抚过初长的菽苗。   陶清风道:“是黑野菽,随便长的,没有人种。但也别拔,”陶清风很平静道:“等到秋天,附近饥民吃不饱时,可以救一下命。”   燕澹生的情绪一下子就低落下来,过了一会儿,说:“广川,你想去六部何处?”   陶清风的想法是很早以前就确定的:“我想去礼部的弘文局或修文馆,以后进国子监。那就是我能去的地方,和做得到的事情了。”   燕澹生又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们一定,都能成为好官的。”   陶清风笑了笑,认真道:“我只想去当清官,当不成真正意义上的好官。但你可以。燕兄。”   燕澹生沉吟,问:“清官难道不是好官?”   陶清风说:“燕兄有所思,想必心中已有答案。”   燕澹生点头说:“所以你想去所谓的,清官也能做好官的地方,我懂了。”   陶清风点点头,燕澹生从来都这么聪明,他是真的懂了。这以他的出生经历来看,其实并不容易。但陶清风心想:燕澹生总归是不同的,和那些人不一样。   燕澹生回到刚才的树荫下坐着,这回是真的显出一丝疲惫,后靠着树墩,很快闭上眼睛。却总是动来动去,背部硌着疙疙瘩瘩的树干,很不舒服,睡不安稳。   陶清风坐在燕澹生旁边,重新把包裹收拾了一遍。燕澹生打着瞌睡,靠到陶清风的肩上。   陶清风身子僵了僵,小心翼翼没敢动,还尽量调整一点肩头,让他靠着稍微软点的地方。   可惜陶清风实在太瘦,肩上也攒不出二两肉。燕澹生迷迷糊糊间睁开眼睛,语气有一丝幽怨:“什么枕头……硌死了……”   陶清风转头,难得地戏谑道:“抱歉,看来在下破旧的肩枕,是无福托燕兄的贤头了。”   燕澹生这才清醒一半,愕然地,露出一丝可疑的懊恼,却又眼珠子一转,赶紧道:“那不如,借广川兄的尊腿一靠,在下可有这个福气?”这样说的时候,燕澹生甚至往前靠近几寸。本来两人穿戴着的官服就热,靠得近了,更是感到脸上熏过一丝热气。   陶清风一愣,有些无措,却又转而笑道:“燕兄都这么有精神了,那还是尽早上路吧。”   燕澹生见状也笑吟吟退开,重新骑马上路。两人习得小六艺中“御”一项,骑术都很不错。按时把录档章帖,送到了“进奏存录院”。   黄尘古道逐渐模糊远去时,严澹的梦境,又被缥缈地牵涉到了另一个场景中。   面前有个似深鼎的高大容器,里面燃烧着他最不喜欢见到的丈高火焰。奇怪的是,严澹却并没有感到头晕,大概因为他已经晕在了梦中。   他咳嗽着,周围的人传来哭泣的声音,他却看不清那些模模糊糊的人影,眼中只有火光在闪烁着。   鼎中有东西,在火焰里烧去了。   严澹感觉自己在咳嗽,边咳边笑,对周围之人说:“不要哭。我很高兴。”   他又说:“别闷着我这把老骨头,打开窗子,让火再大一点。”   他抬起手,属于老人布满皱纹,又枯瘦的手,举到空中,要去感受吹进来的一缕清风。   “窗子再开大一点……”他咳嗽说:“让火……再大一点。风……再大一点。”   他凝视着熊熊燃烧的火焰,里面的著书已经化为乌烬,像是苍灰的蝴蝶,被火苗舔舐到空中,又碎成齑粉。   严澹在梦里意识到,他不是晕火,他只是想从火中看到一个影子,风吹进来的时候,那个影子好像在火焰深处升起。他却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了。   没关系,风助火燃,风会随他而去,长风万里,去黄泉、去忘川。风是追不住的,但来生是可追的。   来生……是可追的。   在那浓雾隧道般的黑暗中,严澹半醒半梦之间,脑海中重新浮现出了两个深刻的念头,一个来自过去,一个来自现在和未来。   广川,你究竟是谁?   广川,我还是没法……不喜欢你。   严澹睁眼双眼,醒来了。他一睁眼就看到陶清风低头,关切地望向他。他自己枕在陶清风的大腿上,睡得很舒服。   “严老师,你没事了?”   严澹眼前还闪现着梦中点滴,自从他有了对陶清风身份不科学的猜测后,对于自己相关的梦,也多了一丝疑心。梦中的燕澹,梦醒后的自己,究竟有什么关系?   难道梦中情景并非自己想象,而是真实的,存在于他脑海里?   让严澹愈发真切感受到这一点的,就是那个“黑野菽”。   自己从小没有去过乡下,是没见过这种豆子的。如果梦境都是人自己根据现实经历的想象,为什么他会梦到一种从来没见过,还讲得头头是道的东西呢?   还有“进奏存录院”这种生僻的官署名,依照它在梦里的职能,严澹想着,这该是史料中被称为“存文馆”的地方。并没有“进奏存录院”的名称留下来。自己能杜撰么?   严澹一边想,一边起身,对陶清风说:“谢谢,我没事了,不用担心。”   两辆车相撞处的火焰已经被扑灭了。严澹给车保险公司打了电话,这种非事主过失的意外状况,是要全额赔付的。   严澹一边招呼陶清风走过来行车道这边,两人一起等出租车。陶清风问:“严老师晕火是怎么回事?”   严澹说:“我小的时候,坐在车上,第一次看见远处的森林火灾。我看到大火,觉得有个什么东西在里面。但又不知道是什么。我一度以为是鬼怪,这种想象导致了心中的恐惧。于是就产生了应激的保护措施,让我再看到大火时,会犯晕眩失去意识。但是家里烧饭菜的小火苗不会,打火机也不会。”   陶清风道:“原来如此,得尽量避免见到大火。”   严澹若有所思,“不过我或许,已经找到了克服晕眩的办法,一旦我知道了火中的东西,不是鬼怪后,应该就不会晕了。”   陶清风好奇道:“火中的东西,是什么?”   严澹说:“我梦到了。是书,很多的书。被投到了火中。”   陶清风更奇怪了:“梦到这种事?”   严澹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最近……总是想一些奇怪的事情。”还梦到了陶清风,但是严澹不会说出来。   陶清风追问:“想一些奇怪的事情?”   严澹不答,反问道:“广川,你是谁?”   陶清风吓得心脏漏跳一拍,还以为严澹发现了他身份的什么蛛丝马迹的秘密,紧张地思索该如何作答。严澹已经自言道:“当然,这是苏格拉底提的。我们每个人都该问问自己是谁。我最近,也总是在想,我自己是谁这种奇怪的问题。”   陶清风附和问:“那么严老师,想出来了吗?”   严澹又不答,继续反问:“广川,你觉得,决定一个人是谁的,是他的身体、族别、记忆、性格,习惯,这些东西吗?”   陶清风沉默了一会,摇摇头:“我觉得,是灵魂。”   陶清风无法说出,他自己就是这样的经历。身体变了,记忆读取了,族别和时空变了,性格可以伪装,习惯可以培养……可是他是来自一千多年前大楚的陶清风,并不是身体原主人陶清。   严澹说:“我同意你的看法。是灵魂。”   这也是他对陶清风那个惊骇猜测的立足点之一。   这也是严澹在梦醒后偶尔仿徨的思索之一:自己究竟是谁?自己的灵魂?燕澹的灵魂?是一个吗?   不管是不是一个灵魂,严澹都觉得,这和喜欢着陶清风,是有关系的。虽然他总是在梦中喜欢得更多更深一些,醒来后就像罩了层玻璃壳子,但偶尔那层壳子后面,也有小螃蟹在敲击冰面,蠢蠢欲动。   哪怕他并不知道来路,却仍然控制不住这种喜欢。严澹心想:那套说服自己不喜欢的矜持已经被丢掉了。这种事情既没有道理,也无法精确地衡量,更不能像往试管里加药水一样,让它想多就多想少就少。   ——不管那个花盆在不在那里,我都喜欢着你,也无法停止这种喜欢。虽然无法明确到底有多少,但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喜欢着,不让你感觉困扰。这和你,没有关系。 第64章 撩不动(二更)   严澹带陶清风来华大, 本来是来看甲骨文的。但路上那一耽搁, 打车到大学城校区时, 天色已晚。   “饭点了,先吃饭吧。”严澹看着陶清风自从下车后, 又把帽子戴上,口罩套着,围巾拉高的紧张样子, 笑说:“对,这里不能露脸,学生里面应该不少认识你的。”   虽然陶清风并没有火到全民皆知, 但年轻人本来就是关注八卦群体最热衷最潮流的一群,很多人对于年轻小生更是如数家珍, 其中稍微有点名气的都不会落下。   何况, 就算不认得陶清风, 大学里本来就是个倾向关注帅哥美女的地方。严澹已经够扎眼的了,在路上不断的有学生冒着星星眼叫严老师。要是陶清风再露出真容, 两人一起走, 他们就别想顺利在饭点前穿过这片繁荣的大学城门口的商业街了。   每个大学校园外面,总有一条街, 布满着令人垂涎欲滴的食物:包括但不限于沙县小吃、兰州拉面、煎饼摊子、奶茶店、咖啡馆、重庆小面、桂林米粉, 驴肉火烧, 烧烤摊。   严澹一边带着陶清风穿过这条街最中心热闹的阶段,说:“不在这里路边摊吃,学生太多了。”   虽然各种香气真是垂涎欲滴, 那些学生们捧着煎饼果子或撸串的样子,也的确看上去很幸福。陶清风暗想,有机会要来享受一下这种平常人的乐趣。   大约走了七八百米,到了街拐弯后面,那里也有一排餐馆,这里学生少得多,多半是聚餐地。最里面有家西餐厅,严澹带陶清风走进去。里面卡座很高大,人也少,坐在最里面的卡座,像是坐在个小包间似的。   老板亲自来点单,笑着对严澹说:“严老师,欢迎欢迎,看到你又来了,我特别高兴。”   这家店是学生自主创业开的西餐厅,老板很年轻,餐厅价格也不贵,菜单做得相当富有青春气息,上面还有各种眼花缭乱的优惠项目。   陶清风见这里没什么人,也取下了围巾帽子口罩,露出了正脸。那年轻老板吃惊地看着他,问:“你好像一个明星啊。”   严澹似笑非笑,指着菜单:“别问那么多好不?很饿了,今天推荐点什么?”   年轻老板赶紧笑着接过菜单,说:“今天周末,你们两人吃的话就点情侣套餐吧,周末半价。”   陶清风蓦地有些尴尬,顿道:“我,我和严老师不是情侣。”   严澹笑了,心情很好的样子,对陶清风说:“没关系的,这就是一个套餐名目,吸引学生的。”   年轻老板啧啧笑说:“严老师的朋友真耿直,来这里好多学生,不是情侣还假装情侣,为了优惠呢。”   严澹一挑眉:“不是情侣,你就不打折?”   年轻老板笑着说:“严老师例外,你是刷脸打折。你朋友这张脸,加一起可以再打两折。”   严澹和陶清风一起笑起来。年轻老板去下单了。   严澹对陶清风介绍说:“这家店有个华大约会一条龙晚餐站的‘荣誉称号’,基本上,来这里吃饭的都是情侣或者即将成为情侣的。”   真奇怪,分明严澹口气那么坦坦荡荡,表情也非常自然,应该只是在给他介绍情况吧?陶清风却莫名感到一丝说不出的……暧昧感。   难道是因为今天严澹又笑得比较多,而令陶清风回忆起燕澹生,心中微微发热的缘故吗?   陶清风连忙定了定神,问:“什么叫‘华大约会一条龙’?”   严澹说:“每个大学里,总有什么情人坡啊,爱心小树林啊,同心湖之类的约会表白圣地。华大也有。这是学生之间流行的方式,逛完这些地方,然后来这家‘瓦伦丁’西餐厅吃晚餐——瓦伦丁就是Valentine音译,情人节的英文。吃完饭呢就去宿舍楼下摆表白蜡烛送玫瑰花。被称为‘一条龙’。”   陶清风轻松地笑着说:“听上去严老师很熟悉这套流程?”   严澹非常直白,丝毫不掩饰、也没有不好意思地说:“是啊,被表白过太多次了。”   陶清风接道:“怪不得对这家餐厅这么熟悉。”   严澹继续非常直白地说:“但是从来没答应过。今天第一次,和你一起吃。”   陶清风心中那股奇怪的暧昧感又涌上来了,总觉得严老师的话怪怪的,意有所指,或是他多心了?   严澹见陶清风还是一副没反应的样子,暗自无奈笑了笑,心想广川果然听不懂。虽然在他看来这简直近乎于赤裸裸地撩人了。非得对着他耳朵说我喜欢你四个字,陶清风才能听得懂。虽然那样直接说,广川肯定会吓得不轻,对方的心结也不见得一时半会儿能放下。他不会让广川那么直接地感到困扰。   君子不夺人之好,君子不强迫他人的意志,但君子提倡知行合一,也绝不会停留在想法的层面上。决定的事情,自然要付诸实践,在不令对方为难的范畴内,仍是决定试试。或许那是个帮广川走出来的契机。   情侣套餐很快端了上来。有牛排、披萨、意大利面、红酒、水果沙拉、量还非常足。为了呼应情侣之间分享的主题,所有的食物都是单盘,且盘子都是桃心形的。   “这是十成熟的,我想你应该吃不惯带血的牛扒。”严澹动手用餐刀给他切了一块。陶清风吃着果然味道很好。西餐的吃法一直让陶清风非常的惊奇,还好餐刀和叉子并不难用,他现学现用好歹也勉强能对付。   “这个装牛扒的盘子底下的字母花纹,是Europa,挺有意思的。”严澹说:“不是说从欧洲进口来的盘子。这是一个人名,叫欧罗巴,是腓尼基的公主。希腊神话里的神王宙斯看上了她,就变做一头公牛,引诱她骑在他的背上,把她拐到了一片陌生的大陆,给他生了三个儿子。这片大陆也以她的名字来命名了。用欧罗巴字母盘子来装牛扒,大概算是我这学生的恶趣味吧。”   陶清风听得兴致盎然,虽然他看过通识教育的书,可是对于西方神话并不太了解。听严澹说起来觉得分外有趣,说:“我觉得这个神王,很粗鲁。人家好歹是个公主,他不能正常点的方式去求婚娶她吗?”   严澹说:“宙斯的发妻赫拉善妒,当然他自己的确保留着原始神话里的凶蛮兽性。并不太在意对方意志,只是看着公主美丽又不想触怒发妻,就变成野兽拐人了。我要是喜欢什么人,一定很尊重对方的想法,很照顾他的感受。来吧,吃一口正宗的烈火小公牛肉,就当给欧罗巴主持公道了。”   严澹说着,用叉子挑起一块切好的牛排,喂向陶清风嘴里。陶清风愕然愣了一下,但又觉得之前双手不利时,都被严澹喂过饭。应该没别的意思,便低头接了过去咬住。   严澹温柔地说:“礼尚往来,你也喂我一口呀。”   陶清风又觉得那股奇怪感觉涌上来了,这也是现代人“礼尚往来”的范畴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陶清风还是很听话地切了一块牛肉,用叉子小心地叉好,想连着叉子递给严澹,递过去的时候,严澹却直接低头把那块肉叼走了。   严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努力挥舞大螯的螃蟹,夸张地张扬着“我在这里”,不允许那只钳子伤到对方的前提下,令对方意识到,他喜欢他。虽然迄今为止……他觉得,广川在这方面的视线度数,大约等于零。他心中那只螃蟹,正在努力张牙舞爪地叫嚣着:稍微用钳子,轻轻夹一下他呀,那样对方就意识到了。   可是严澹,舍不得。最多用螯足顶端,若有似无地碰一下。可惜陶清风根本没反应,撩不动。   在前台偶尔瞥向严老师卡座的年轻老板一脸冷漠地擦着红酒瓶,心想:严老师真搞笑,别人都是非情侣装情侣,就严老师和他男朋友,还在自己面前假惺惺装不是情侣。有必要么?吃东西还不是你喂我我喂你,吃得这么腻味。真是闪死可怜的单身狗了。   西餐厅老板想:怪不得严老师有绰号叫“沙滩”(取自许多妹子给严澹表白都被拒了,但还是有人前仆后继,取“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之意,严老师就是那个“沙滩”。),从来不找女朋友。原来人家是小众取向啊。严老师那种人,要求肯定贼高,看今天带过来这个水准就知道了,哪里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虽然年轻的西餐老板并不知道,严老师和他“男朋友”的谈话内容,暂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腻味。   “广川,待会儿,想带你去我们系的资料室。凡是博物馆、考古研究所、古籍文献的影印资料,我们那里都有备份。你如果要查甲骨文对照文献,只要是流传下来的,那里基本都有电子备份。”严澹特意咬重了“流传下来”四个字,继续介绍说,“郭店那批重要竹简问世的时候,我们系还和相关考古研究所合作写过文献。可惜我当时没有参与这个项目,在这方面没多少发言权,也不像广川你,认得那么多甲骨文。这次看来有机会好好学习了。”   陶清风虽然不知道严澹真正套话的意图,却也忽然福至心灵般地想到——要是现代用来对照甲骨文的文献,没有大楚那么多呢?从李廉的《体用疏论》上下文缺失来看,这种情况是非常可能存在的,毕竟在大楚那时候的文献对照,就分散在好些本金石丛刊中。陶清风可不敢确定,那些全都流传下来了。   如果找不到,自己岂不是很被动?陶清风赶紧给自己留退路,说:“其实,大部分是我小时候,在老家看的,现在也不一定准确……”   严澹眼珠一转,打蛇随棍:“庭审的时候说,你的老家是在海箕村?记得你跟我说过,小时候家外面有桂花?”   虽然严澹没有参加庭审,但他当法官的同学,把庭审记录材料给他看过了,这不太符合规定。但华国社会的人情氛围很重,尤其是这种,当年严澹给他替跑替得肌肉都溶解的人情。   陶清风呼吸一窒,他不熟悉海箕村的情况。不知道那里有没有藏书的条件,更不知道那里的地理环境有没有桂花生长。真是撒了一个谎,要用无数个更有破绽的谎去圆,他又不敢信口开河,一时间竟僵住了说不出话来。   严澹见状,叹了口气,抛出了他之前思考过的可能性之一:“广川你知不知道西藏那边,有些牧民一辈子没接触过文字。忽然有一天,从梦中醒来,就像换了个人,能背诵几万行的《格萨尔王传》史诗。这种人被称为‘神授’,是一种迄今为止没有破解的超自然现象。专家曾多次记录他们的说唱文辞,发现这些目不识丁、毫无教育背景之人,竟能滔滔不绝念出几万行诗句,且重复多次依然没有区别,就像是脑海里装了一座丰沛的文学宝藏。国家社科院,专门成立有机构研究此事。”   陶清风愣住了,踌躇道:“所以那些人,究竟是?”   “他们就像觉醒了深藏在潜意识里,不同的灵魂。”严澹道,“有的神授说唱人,坚持自己前世是格萨尔王的部下。所以我认为灵魂,是真的存在的。”严澹问:“广川,你有没有这种经历,是不是某天醒来,觉得……”   陶清风反应非常快,暗道好险,道:“觉得体内有个不同的灵魂觉醒了?严老师是认为,我成长经历中有很多超越身份能接触到的知识?不相信我是从图书馆看来的?”   严澹盯着他,说了实话:“广川,那些甲骨文,其实很多,根本没有对照。你究竟是从哪里看来的?”   陶清风呼吸一窒,但是他反应不能更快了,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顺着那个台阶下:“严老师是觉得,是那种玄奇的‘神授’灵魂传过来的?”   虽然和实际情况有出入,但是陶清风意识到,这真是个很好的解释台阶,现代居然出现过这些事。国家还有正规机构研究,这样的人也不止一个,那表示自己不会遭到当怪物般无人道的对待了?   严澹重复了一遍:“你只要告诉我,究竟在哪里看的?”   陶清风沉吟片刻,斟酌言语:“记不清了……严老师你也知道,我的记忆有些片段缺失了。我的确说不清楚,很多东西我并不知道是从哪里看来的。或许,真的就是我脑海里忽然出现的。和那些人一样……”   严澹沉道:“这种现象,高发于川藏地,且他们都是背诵藏地史诗。你却是背诵华国古来的典籍篇章,而且,”严澹顿了顿:“我是否有说错?你的知识体系,都是大楚以前的。大旻朝之后哪怕很寻常的事件,你似乎并不熟悉。”   陶清风心中暗自高兴,严澹居然给他脑补了一个那么完备有逻辑体系的原因,来解释他知识和作风前后不一之事。他决定尽力配合严澹的话说下去:“这么说来,或许大概,我的灵魂是大楚某个古人觉醒的?虽然好像没有太完整,断断续续的,所以我有时会记忆混乱。”   严澹心中一紧,大楚,又是大楚。他梦境中栩栩如生的事——忽然严澹愕然意识到,自己去替陶清风解释的理由,似乎也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件悄然吻合。那些梦境是不是一个古代的灵魂在自己身上觉醒?难道那个灵魂,是燕澹吗?   可是,如果是燕澹灵魂真实的记忆,历史上,真的应该有“陶清风”存在吧?既然“陶清风”存在于古老的历史中,一模一样的他,连名字都没改变,会出现在这里呢?难道陶清风身上被“神授”的灵魂,也是属于大楚那个时代的陶清风吗?   要证实这个问题,在陶清风说他记忆混乱的前提下,严澹心想,首先需要证实的,是历史上到底有没有一个和燕澹同时期的“陶清风”?然后才能进一步去考证更匪夷所思之事。   不得不说,严澹已经基本上触及到了真相的边缘。头脑之清晰,逻辑之明确,丝毫不输于理科生式思维。   严澹心想,这种资料,他得回去好好找一下。历史上有太多人被湮灭在洪流中,任何史料上都不会记载他们的姓名。如果按照梦里的记忆,陶清风是和燕澹同科的探花……有科举出身,纵然后来并没有官至高位,应该能留下一些蛛丝马迹。当然不会在《大楚史》,而在多如牛毛的各式历史要籍的角落中。这就需要用到他积攒的功底,认真去查找了。   眼下是没有条件的。严澹决定放下这个让他大脑CPU差点宕机的念头,去想点别的事情。反正他那惊世骇俗的推测,看上去似乎得到了答案。陶清风看上去是类似“神授”灵魂的觉醒。严澹暂时不想对更多的人暴露这个秘密,西藏那边有针对格萨尔王传说唱艺人专门研究的机构,华大也有个超自然灵异现象的机构。可是陶清风目前演艺工作似乎很忙,这会给对方添很多麻烦。   更何况,严澹心想,他可以自己先近距离地观察、询问和研究。他还是第一次这样靠近这种灵异现象,当然要所谓的近水楼台先得月。   而且今晚气氛这么好……严澹又小心地把那只“大钳”在心里挥舞了起来。   “除了华文典籍,广川你脑海里,是不是还觉醒了一些西哲的知识?你今天在庭审中说的萨特身份认知论,你也认可萨特用这个理论,来为同性恋者辩护吗?”   陶清风在庭审上就没听懂鞠律师口中的什么萨特身份论,更不知道他辩护之事,连忙说:“不是的,严老师。庭审时候我说的话,只是巧合。”陶清风困惑,又小心翼翼:“同性恋者,什么?”   严澹本来是打探陶清风对这方面接受程度的,见状意识到这是个可以灌输或开导的机会,道:“萨特说过,一个同性恋者,会因为想和男人做爱感到十分内疚、有罪恶感。”   陶清风的脸刷地就红了,不仅因为从严澹口中听到毫不避讳的“做爱”字眼。更是触动了他梦到燕澹生的作为,结结巴巴道:“不,不是吗?当然会,很愧疚吧。”   严澹看到陶清风这反应,差点笑出来,他强忍住内心那只大钳子耀武扬威地,就差点朝着对方夹下去的念头,道:“萨特说,那其实是一种认识的偏见。同性恋者和每个人的职业、喜好这些事一样,也只是一个人生活的一个方面。如果只因为这一个方面,就否定了整个人的生活,被束缚在愧疚中,不敢接受真实的自己,就无法前进。一个人,只有坦诚地面对自己,才能走得下去。所以这种事,不需要愧疚,而是要积极地面对事实,并且接受。”   陶清风脱口而出:“可是圣宣教化,阴阳伦常就不该——”   “圣人心胸宽博,”严澹笑吟吟地看着陶清风,对方此时的思想清晰得像一个齿轮,仿佛能让自己一枚一枚数出齿轮,然后握住发力点,按照他的意志去运转:“若此道天不欲明——”   “若此道天不欲明——”陶清风满脸震惊,仿佛第一次明了那些在心中翻覆过千百遍的训诂真正含义:“则不使今人有知者※。”   如果老天爷认为这条路是错的,就不会让人走上去了。然而自古以来,此道从未中断。   所以天道,或是压在他头顶重于千斤的圣人教化,其实也默认过,这些事是有存在意义的。陶清风只觉得严澹说的这些有道理的话,像是把他从黑暗泥沼中拉出来的绳索。   严老师是他的救星。陶清风双眼模糊地想,和自己落到谢国珉手中那次一样,再次把他……从痛苦里拯救出来了。 第65章 假装恋爱   严澹看着陶清风一副仿佛才明白这些道理的样子, 那种如释重负, 又有点激动的模样, 严澹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心疼:这孩子从前大概一直呆在自我怀疑和愧疚里,负担着自己是不是正常人、不能这样想的心结——搞不好因此才暗恋无疾而终的。那种自我折磨能把人逼到一个很极端的地步。   严澹并不曾领受过这种痛苦——他少时就学渐东西, 很早就懂得很多科学的道理。他又是个极端自信自矜之人,也不存在活在世俗目光的压力中。但毕竟不能人人都和他一样超脱洒然,显然陶清风似乎才恍然大悟般走出来。   严澹毫不意外地听到对方下一句说:“谢谢严老师, 教我懂得这些道理。”   严澹想,所以那只钳子,现在可以温柔地撬开一点缝隙了吧, 道:“广川,说说你那个故事吧, 如果你愿意的话。而且没错的话, 令你那么痛苦……他也是个男的?”   陶清风瞪大双眼, 心中一阵慌乱,“我, 我什么?故事?”他以为, 自己藏得很深,从前是深到连自己都不自知。明白自己的心意后, 更是严厉地, 把燕澹生放在心中最深最远的地方, 只在夜深人静时,才敢轻轻地取出来略作回味……为什么严老师能看出来?对方也太聪明了。   严澹说:“很容易看出的,你也没有自以为的, 藏得那么好。”   陶清风叹了口气,苦笑着想,竟然如此么。严老师的言下之意,或许可以帮他消弭那些痛苦。朋友做到这个份上,陶清风觉得,值得向对方坦诚相待这个他再也不会当作不堪的秘密:“严老师,我要是早知道这些道理就好了。他已经不在了。他很好,很优秀,也很照顾我。可是他已经不在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那些话再也没法对他说了。”   陶清风鼻尖一酸,赶紧低下头,模糊的眼眶怎么也兜不住,眼泪几乎就要滚落下来。   严澹看着陶清风垂泪欲滴的模样,心中有一层薄冰逐渐化冻,水中那只螃蟹似乎要以野兽的姿势跃出水面。   严澹强行抑制住想坐到对方身边去,把他搂入怀中的冲动:陶清风不知道一个道理——不要在男人面前哭,眼泪会冲淡男人的理智。   在那被剥离的理智下方,严澹不但想坐到对方身边拥他入怀。在这个对方流露出少见的软弱时刻,大约不会拒绝带着温暖安慰的拥抱,甚至会温顺地倒进严澹的肩头,无声地任由眼泪流淌。那么,严澹就可以凑在他耳边——一个可以感受得到温热呼吸低低喷在耳廓的距离,说:不要难过好不好?我能安慰你,我其实对你——余下那几个字不必说,只需在对方那柔软的耳垂上,轻轻印上一个,不带侵犯意味讯号的吻。   只要那样做了,无论陶清风会如何惊慌失措地推开他,这份心意总是能传达到了吧。   但是严澹仍然坐在陶清风对面,没有起身。对坐,这是个可以看到对方全部表情,平等交流,中间却隔着一张桌子,靠不到一起的距离。有种力量将严澹按在座位上,聚拢着他快被陶清风的眼泪冲散的理智。   严澹听到自己富含磁性的声音,说:“广川节哀。人毕竟要往前走,这样,那些变成星辰的灵魂在天上看着,才能安心。”   一举两得的措辞,为了广川,也为了自己。   陶清风听到这话,茫然迷蒙的泪眼间,渐渐像是亮起了两朵小火苗,道:“变成星星?没错,他就是那颗启明星……最亮的,他在天上,看着的。”   严澹心中泛起一股从未有过的酸意,谁叫死人总是有被无限美化的特权呢,俗称白月光朱砂痣。真是遗憾,严澹心想,他就不信要是活着,那人能比自己多出什么优势。白饭粒和蚊子血,张爱玲写得太好了。   但严澹绅士教养显然不允许自己失去风度,他对自己说:这不是趁虚而入,他是光明正大的,这些话,也是为了陶清风好:“不接受就无法认识真实的自己,不放下就无法向前。广川,逝者如斯夫,你或许该尝试着走出来……把那株植物,好好安葬了,然后换一个花盆,你觉得呢?”   陶清风瞪大眼睛,仿佛听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半响道:“严老师,我是个没有太多执念,对很多事情都看得很淡的人。我喜欢那些诗文,但要是不许我看,换成佛经我也能读。我挺喜欢桂花,但要是非把桂花换成荷花似乎也没关系……”   陶清风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一句时却又抑扬顿挫地扬起来:“但是他,这件事在我心中很确定,喜欢他这件事,决不能变。不管他是在哪里,在泥土里,或是在天上。严老师,你刚才说过,灵魂是可能存在着,再在什么人身上觉醒的。那么我怀着这个期待,说不定能再次重逢——不在这一世也没关系,不在这个时代也没关系。最后都会去到一个地方,大约就是那样的结局。”   严澹心中那只螃蟹又开始狂敲冰面了,他沉道:“你还是不想让自己走出来。”   陶清风点点头:“不想,也不能。靠我自己一个人,我没有那个力气。也没有人能帮我。”   严澹那一瞬间几乎想拍着桌子大声说:我啊,我是那个最能让你走出来的人,只有我有这种资格和本事。而且我一定能做到。   但他只是握紧了红酒杯,一双好看的手握住杯腹,修长十指,骨节分明,禁欲又掌控的味道。   他看着陶清风,低沉而富含磁性的声音,带着十二分的温柔:“你再好好想想。”   陶清风茫然地看着严澹,对方要让他想什么?那一瞬间陶清风有种错觉:严老师是想说:想一想有没有一个人,能让你走出来?那个人是不是我?随即他大概明白了:严老师的意思是,要自己想想,要如何往前走,要如何离开过去的阴影。   陶清风摇头赶走了脑海里不切实际的想象,答道:“好,我会仔细想一想。”   他的确要考虑一下,不是感情上,而是生活上,该如何往前走。   严澹流露出一股介于寥落和惘然之间的气质:“广川……你喜欢那人什么?说说吧。说出来,好受些。”   陶清风心脏柔软的地方像是被小虫子轻轻啃了一口,涌上一股轻微又缱绻的疼痛,他迟疑道:“一时半会也很难表达,他就是很好……哪里都好。”   而且陶清风还得组织语言,不暴露出燕澹生什么蛛丝马迹。   严澹说:“我以前,没喜欢过人的时候。那时候有个文学院的前辈向我表白,引个作品里的句子,说喜欢就像‘握着一只小小的木杯,上面细微的纹路就是人世间轻微的眷恋和小小的痴迷’※,直到我喜欢的那个人不喜欢我,我才渐渐明白了这句话。”   陶清风觉得这也该“礼尚往来”,道:“不用总说我的事。严老师也说说吧。严老师喜欢的那位……也不是姑娘?”   严澹点了点头。陶清风暗想:怪不得严老师开导人这么好。   严澹叹了口气,直视陶清风的双眼:“他长得很好看。他很聪明又上进。他出身不好,从小的环境也乌烟瘴气。但他能守住本心,出淤泥不染。经历过不好的遭遇,内心却依然善良而柔软。我看着他,总觉得像是看着一块污浊中还保持本色的美玉,很想好好地……珍藏起来。”   陶清风听严澹一口气夸得天上地下似的,心中居然升起一丝歆羡:能被严澹夸成这样的,该是个多好的人啊。陶清风从来都有爱才惜才之心,真想有机会结交。不过看严老师的宝贝模样,怕是巴不得把人藏得严实,还是不要随便提了。   而且上次,严澹明明心情很不好,说只有一点点喜欢,说等不到就算了,也不知道这段时间怎样了。陶清风便问:“那么严老师最近的进展……有没有顺利些?”   严澹摇头道:“还是没用。但我觉得更喜欢他,不是一点点喜欢,没法简单就这么算了。”   “而且,”严澹顿了顿,一字字道:“还有个或许你听上去很荒唐的原因。我觉得,我天生就该喜欢他。我放不了。”   陶清风这回是真替严澹感到一丝委屈:“那怎么办呢?”   严澹眼珠一转,那只螃蟹的钳子敲破冰棱,探出螯足:“我就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人,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所以没有经验,做得不对,不知道怎么让别人喜欢我。很想找人练习一下。”   陶清风吃惊道:“这种事,还可以找人练习?”现代人的习惯,真是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给陶清风新鲜的惊讶。他真的来到了一个奇怪的时代,有的地方很好,有的地方还是需要努力适应。   只要是任何对现代常识了解的人,都不会相信什么谈恋爱需要找人练习的鬼话,但严澹就是看准了陶清风无论是记忆缺失、还是灵魂附体,表现出种种匮乏常识的样子,就眼都不眨地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了。   “当然得找人练习。”严澹咳了两声,“有些人是通过多谈几次恋爱来增加经验的。但我现在有了喜欢的人,自然不能真的跟其他人去谈恋爱增加经验,就最好找人配合排练练习,假装是在谈恋爱,熟悉该如何正确喜欢他人,有什么注意事项和比较好的举止……”   陶清风简直像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佩服现代人的自由程度和思考方式,这在他们时代,是无论如何都不敢想的。   陶清风注意到严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后知后觉忐忑道:“那么严老师,你准备找……”   严澹把这副一本正经的气质装得无比义正言辞:“我想找有演技的,也了解我的。”   陶清风要是再听不懂就是傻了,他无措地摆手,结结巴巴道:“是我?严老师你就是想跟我说这个?可是我,没有恋爱经验,怎么演?我帮不了你这个?”   严澹理直气壮:“你可以的。我也不会谈恋爱。这样才能有比较真实的反应。因为第一次谈恋爱总是问题很多。再说,我哪里认识别的又年轻,又是我朋友,还会演戏的人呢?广川,你就帮我这个忙。而且对于你来说,以后你要是演感情戏,也会有帮助吧。你要是自己没有谈过恋爱,你怎么在屏幕上表现?”   严老师说得好有道理。但是陶清风还是有些懵,假装谈恋爱?但又要演出恋爱里会出现的经验和问题?这太难了,这比他一天只睡四个小时,改剧本改到头疼,每天在片场跑来跑去,苦口婆心说服老戏骨们好好演,都感觉更难——那些事虽然累,至少知道去做的方向。这件事完全摸不着头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演。   陶清风连忙道:“我还是觉得,太奇怪了。我不知道怎么做。我要演什么?这不是角色,没有一个人设标准去模仿的话……”   严澹笑说:“有的。我喜欢的那个人,一开始是不喜欢我的。所以你要演的就是‘从一开始不喜欢我’到‘喜欢我’这种角色变化的心态。一开始应该挺容易的,你都不用演,你本来就不喜欢我,对吧。那么我要做的,是以追求者的身份,去试图赢得你的喜欢……”   陶清风又受了惊吓,一个劲地摆手:“不不不……怎么能让严老师来追求我,假装也不行。太……太……不应该了。”   陶清风想:像严老师这种人,适合的该是等着被别人喜欢,被别人捧在手心,被别人供在神坛上,他这么好,值得被那样对待,怎么能让他屈尊来追人?   严澹音色流露出一丝委屈:“广川,你不肯帮我这个忙吗?你就忍心看着我受罪吗?还是,你觉得和我扮演那种关系,有损你的事业,占用你宝贵的时间?”   那十足富含蛊惑力的声线让陶清风蓦然心软了,他连忙否认:“我不是。我没有那样想。我绝不会认为严老师的事情,是浪费时间。不过我们公司的确有规定,这种事不能张扬,必须秘密进行。我可能误严老师的事,也怕自己演不好。”   严澹继续笑道:“艺人不准谈恋爱。这个我是懂的。但是明星被追逐,这不但不违规,应该是家常便饭的事吧。也别怕自己演不好,前期你又不用演喜欢我,你该干嘛干嘛,看着我是怎么追的,然后你评估一下,哪些行为比较合心意,会让你演的角色,感觉更喜欢我一点,那就够了。”   陶清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觉得自己踏进了一个陷阱。却还没法拒绝。虽然严澹说得是那么诚恳坦荡——陶清风他进入了一个逻辑怪圈:自己要是拒绝了,就是不给严老师面子。自己要是不同意严老师的追求,就是不尊重严老师。可是明明那才是结束这件事的正确方式,为什么被严老师一说,他就不能立刻实施,而且好像除了同意之外,没有别的出路。   严澹见状又趁热打铁:“广川,你曾经说过。我要什么你都会给我的。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帮我这个小忙。希望你答应。”   陶清风只好缴械投降了:“好,我答应。严老师,我答应替你演那个角色,从不喜欢到喜欢,接受你的追求,是这样吗?” 第66章 飞升了(二更)   严澹笑着说:“那么今天, 我们先一起学一学第一课:朋友和追求者, 是不一样的。很多细节, 很多行为,都不一样。”   陶清风立刻聪明起来:“体现在态度?”   “是, ”严澹说:“虽然我没有追过人。但被很多人约过。其中有些人是我的朋友。做朋友时,出来吃饭或玩耍,都是正常的。可他们一旦转变成追求者的身份, 就会有‘意图’。而这个‘意图’如果太明显出格,就我个人的经历来感觉,容易招致反弹。我很反感刚约着吃饭, 就说些肉麻兮兮话,甚至上来动手动脚的那种意图。”   陶清风点头道:“君子发乎情止乎礼, 这个得循序渐近。”   严澹又说:“但是又不能一点意图都不暴露, 这样就起不到‘追求’的效果了, 让别人以为只是朋友在吃饭,没有越过那条线。”   说到这里严澹有些挫败地想, 自己之前暗示的那几句, 终究是没被陶清风听出“意图”,看来陶清风不是那种敏感之人, 要做得更明显点。   陶清风问:“那条线, 在哪里呢?”   严澹摇头:“我不知道。所以我们得一起研究学习。广川, 如果是你,你希望那条线在哪里?”   陶清风沉吟道:“大概在肢体接触?”   严澹问:“一点点都不行?”   陶清风很认真地思索:“好像也不是,只要是那种‘没意图’的, 不管是扶起来还是喝醉了抱着走,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   严澹道:“所以问题又绕回来了,‘意图’这条线,到底怎么算?能不能稍微……尝试一下?试想这样一个情景:比如你演的那个我喜欢的人,想到从前的感情很难过,他需要别人拉他一把。我告诉他我喜欢他,释放出这种意图,并鼓励他走出来,不知道效果怎么样?”   陶清风愣道:“现在就试吗?”   严澹挑眉:“你需不需要,酝酿一下感情?”   陶清风心想,这个不用酝酿,他本来就想着再也见不到燕澹生,很难过,眼角的泪痕都还没干,说:“没事,我能配合,严老师要……要怎么做?”   严澹说:“我触碰你的时候,你是一种很难过的状态,就像刚才你差点哭的那样。”严澹起身坐到了陶清风身边。他一只手搭在陶清风肩上,做出给予温暖的拥抱姿势,搂住了陶清风。   虽然知道这只是在演,但陶清风猛然接触到那种安慰触感,几乎是再也没法控制住按照悲伤的心情去释放情绪,任由自己倒在严澹怀里,眼泪哗然流下:燕澹生不在了,娘亲和师尊不在,大楚不在了……他就是孤身一介流落于此的书生。   严澹拍着他的背,温柔地哄道:“……节哀,重要的是,放过你自己吧。”   陶清风在严澹怀里摇着头,这既是陶清风想象的那个角色的心态,也是他自己的心声,说:“我放不下,不可能的。我做不到,我控制不住,走不出来……”   严澹心中那只大夹钳,终于找准了最合适的位置,很稳当地,毫不犹豫地夹下去。严澹凑到陶清风耳边,缓缓说:“那么我,有没有资格让你走出来?你愿不愿意换个花盆试试?我其实对你……”严澹的话语消融在耳边寸地,他的呼吸很热,却不带丝毫侵犯意味的,只是传达讯息,轻轻吻了吻陶清风近在咫尺的耳垂。   陶清风受惊般猛然推开了严澹。那一刻想着还好这只是在演戏。他坐在卡座里面,反倒把自己推到墙边。他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一双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   “不不不——”陶清风简直无法组织出语言,这实在太难演,也太容易尴尬了。刚才那一瞬间,他差点错觉严澹是真的喜欢他,尤其是严澹凑近,又让他产生燕澹生恍惚感的时候。   严澹探询道:“这种程度?不行?”   陶清风摇头示意不行,他的耳垂和半边脸还是很红,脑袋也有些晕,但唯有一线清明非常确定:如果以他自己为参考。现在没法接受。这件事只是把他弄得心湖涟漪乱起。   严澹又说:“那你听听,我这样说可以不?”   严澹的嗓音还是那种有条不紊,禁欲感十足,却又温柔的口吻:“我知道你现在很慌。”严澹轻轻笑了笑:“大概一时半儿也受不了。我今天铺垫了这么多,本来就不指望,马上得到什么确定的结果。但是这种事,总得有个契机说明白,否则就没办法开始,人总是要往前走的。你别怕,慢慢想。喜欢,只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而已。”   陶清风心想,还好严澹显得很镇定,否则自己情绪大起大落,真的没法预料会说出什么台词。他也被这股笃定感染了,艰难地按照自己的理解,去继续演:“严老师……你很好……但我……”   “别现在发卡。”严澹连忙摆手,这也是他早就打好腹稿的,“你就当给我面子,好歹想一想,彻彻底底地想一想。但不要当做负担,也不要困扰。更不要觉得拒绝了会伤害我之类的。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你,而且你了解我,我是那个最能让你走出来的人。”   陶清风想,这种令人发疯的优越感,恍惚让他看到了燕澹生,站在面前微笑着对他说——如果上辈子,燕澹生也喜欢他,并且对他说出来的那一刻,说的一定是这句话。   ——“你怎么可能不喜欢我?”   不是“你喜不喜欢我?”而是“你怎么可能不喜欢我?”   话都被堵到这份上,陶清风只好继续演道:“那……严老师。你就让我,好好想一想吧。”陶清风想,严老师喜欢的那个人,也是不会落下严澹的颜面的吧。合适的解决方式,是放置一段所谓的‘好好想一想’时间,再去拒绝。   虽然是演戏,但设身处地地考虑,严澹说的那些话,真的会让“拒绝者”的愧疚感减轻。陶清风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和自己一样,也蒙受过严澹的帮助。但如果是他自己被严澹表白,严老师对他那么好,他不但没能报答对方,还伤害对方感情,肯定很难过的——但严澹,提前把这些话说透了,还居然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不成功还可以做朋友”,游刃有余的退路。   陶清风真的太佩服严澹了,也为他这种人格魅力折服。陶清风心想,如果不是有燕澹生珠玉在前。他也不是演戏,他是根本无法拒绝这样的人吧?   “好,不过,这段时间,”严澹心中那个钳子目标,又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地换了个方向夹下去:“你得理解,我处在一个‘希望能有荣幸被你喜欢’的状态,通俗来说,就是会,做出追求者该做的事。无论是什么——”   陶清风又吓住了,差点又忘记这只是在演戏,摆手:“不不不——”   “无论是什么——”严澹提高音调,“你都在考虑中,所以你不能直接拒绝我。尊重是彼此的。我不要别的,只要这一份对于追求者的尊重,直到考虑期截止。”   陶清风简直想为严澹鼓掌:干得太漂亮了。多久算是能“想清楚”呢?一两天吗?那显然不是严澹希望的“好好想想”。言下之意,至少三五个月,但是这么长的期限里,要是那人都不能直接拒绝严老师的追求行为,成功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陶清风心想:只是今天的一席话,就完全消解了自己喜欢燕澹生的痛苦心结,还开释了喜欢同性也是圣人许可的道理。严老师本事太大了。这么长的时间如果他真的认真去追求谁,那个人肯定会沦陷的吧。   严澹轻松道:“看来还能接受?”   陶清风很真诚道:“根本无法拒绝。”   严澹笑了,和陶清风握了握手:“那么,接下来演‘追求和被追求’,也请多指教了,广川。”   吃完饭,陶清风本来要跟严澹去看甲骨文。却接到了经纪人的电话。   明天早上剧组临时安排了一个试镜会,希望陶清风也去观看。本来陶清风是明天下午才需要回剧组的。但如果早晨有工作,那么陶清风现在就得回去了,还能赶上晚班的高铁回B省的横马影视城。   “试镜?我们这个网剧,也能有试镜?”   陶清风还是稍微有点惊讶的。照他不丰富的认知,这个网剧投资规模小,导演未定,编剧不出名,原作二流ip,而且两个主演都走了之后的接盘演员,应该是制片方求人家来吧,怎么想演的人还不少,都能开起试镜了?   苏寻在电话里也说不太清楚,大概是制片人自从慧眼识陶清风后,很重视他的意见。陶清风参与进编剧和导演的前期部分工作里,他们一再强调希望陶清风也去观看选人。这种流露出要参考他意见的企图,让陶清风心中大为讶异的同时,又十分振奋。   陶清风临时改变计划,决定明天上午就回组里,只好跟严澹告别。   临走前,陶清风问了严澹一个问题:“严老师,你说被追求者,和朋友的界限不太一样。那么接下来,我扮演这个角色的时候,不能随意答应和你单独见面吃饭?因为那算是‘约会’吧。会……很难吧?”   “这个态度就揣摩得很好。你按照你的想法去演就行了。不必管我,那是我要去琢磨的挑战。”严澹笑了:“不过,我就喜欢挑战。我也很擅长应对挑战。越难的……我越是喜欢。”   严澹说喜欢的时候,很认真地看着陶清风的眼睛。这酷似燕澹生的模样,陶清风心中又是一抖,连忙别开视线,告辞离开了。   第二天陶清风重新回到剧组,获取了试镜会的信息。   这场试镜是要选女二号表妹,居然来了十来个候选人。而且不全是十八线找不到戏演的艺人。有好些个,是目前活跃的二三线有点流量的女明星。比如虞慈的白依依,那天和陶清风搭拍饮料广告的女星。她果然想办法接洽了蓝莓高层后,知道了这部戏的剧本真的被改得很有吸引力。表妹的人设,也非常有挑战性,又美又帅又惨又强最后还死了。演好了,容易吸死忠粉。   显然不止她一人得到消息。让这个普通小网剧的女二号,竟然开得起一场选人的试镜会,也足以说明闻风而动的业内消息是有多灵通了。   试镜会的“评委”就四个人,蓝莓的制片人,蓝莓的监制,编剧小姑娘和陶清风。陶清风问了问,得知导演现在还没确定,接洽几个都没谈拢。所以今天是一场诡异的,没有导演的试镜会。   看完了十来人的试镜,陶清风觉得,还是白依依最像,她有股与生俱来流露出的狠劲。他把意见反馈给制片人。本来还在两个候选人之间犹豫的制片人和监制,都采纳了陶清风的意见,最终确定白依依为女二号扮演者。   “导演还没找到。”制片人和蔼地对陶清风说,“清风啊,你先将就着当半个导演,带一带她吧。”   陶清风当然得答应。在他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却把白依依吓得不轻。   白依依还是花了些心思,才PK掉其他候选人,里面还有两个她在虞慈娱乐公司的师姐妹。不过她在试镜的时候就觉得很奇怪。在场的陶清风他认识,另一个小姑娘应该是助理吧。那两个高层模样的人里面有一个应该是导演。结果拍板后,她去认人,才发现这部神奇的网剧,居然没有导演。进度是先由演员自己拍着,陶清风已经拍了好几场了。自导自演。   白依依在得知陶清风这段时间几乎做着“导演”和“演员”两位一体的工作,更惊讶了。而且陶清风这几项做得都还蛮有声色。而且无论是片场工作人员,还是偶尔来监督的蓝莓制片人,都似乎默许且配合地听他的安排。   白依依深深怀疑:自己听到剧本不错就来试镜了,这部剧真的靠谱吗?蓝莓高层不会是陶清风家的亲戚吧?还放出剧本不错的大饼拉她们上贼船吗?   不过,白依依在拍了通告上第一场“妖女弹琵琶撩表哥”的出场戏后,就彻底改变了看法。   表妹的武器是琵琶,白依依没有学过,但姿势摆一摆还是会的。她试镜通过后,拿到了部分剧本(小编剧紧赶慢赶,还是没写完全部剧本),她一下子就被剧本张力吸引住了。要饰演的角色也以很清晰的形象,在她脑海里立了出来。白依依立刻意识到:业内传言没错,这个剧本,是真的可以。   她本来以为导演没到位,就不用忙着拍了,结果当天陶清风来找她商量:请她试一试出场的那幕戏,找感觉。   白依依问:“可是,导演没到,怎么拍呢?”   陶清风道:“商量着来。”   白依依疑道:“商量?和谁,和你?”   陶清风摇摇头:“和所有人。这幕戏的摄影、灯光、道具、当然也有我,不过最重要的是,你和表妹,你和你自己的心。”   白依依被这别致的说辞弄得一愣一愣,她晕乎乎地想:不就是拍一条戏?听上去怎么这么复杂?也没听懂,什么和自己的心,和表妹?表妹是角色啊?   但是真的接过了琵琶,准备念台词时,白依依似乎懂了一点。陶清风站在她旁边,问:“你要弹什么曲子?”   白依依被哽了一下,道:“其实我没学过琵琶……要去临时恶补一下吗?有老师教吗?”   陶清风就换了一种问法:“不是,你虽然不会弹琵琶,但表妹会弹琵琶。所以你得去替她想,她弹的是什么曲子。”   白依依迟疑道:“可是,我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我连琵琶大概有哪些曲子都不知道。这个细节很重要吗?我看剧本上面也没写曲名,就写了句表妹在弹琵琶,这幕戏里琵琶也没有作为武器,只是奏兴。何况琵琶声音不是后期配音?我以为一个演员要表现的,主要是画面吧。”   陶清风又换了一个说法:“那么你觉得,只用考虑镜头里那几秒表妹画面的表现吗?能不能进到她的心里面?”   白依依隐约明白了什么,问:“你的意思该不会是……”   “这是一个雨天。表妹从皇宫回来,得知遁隐山中的表哥骆琅宁,罕见地回了济昌王爷府。但她知道表哥并不喜欢待在王爷府中,回皇都探望故人的份中,一定是会来见她一面的。所以她就待在自己的小院里等他。并且弹起了琵琶。骆琅宁是被交口称赞的隐侠,自己却是满手血腥的血凌坊鹰犬,隐瞒了他多年。甚至刚从皇宫回来的手中,似乎也错觉滴着处决臣子的鲜血。雨下大了。表妹担心骆琅宁可能避雨不来,她不希望他淋雨,但如果他真的不来,她又很难过。我建议这首琵琶曲子可以选《十面埋伏》或《霸王卸甲》,她毕竟是个有杀伐气的……”陶清风一口气说道。   白依依都听呆了,结巴道:“……剧本上没有这么详细,你怎么知道的?”她又摇摇头,的确那都是能根据人设和剧情逻辑能推测出来的,“可是……要,要想那么多吗?这个镜头,也没台词,应该就是几秒钟?”   陶清风理所当然道:“可是,你不能只当几秒的表妹啊。你既然演了她,她就‘活’在你身上了,不是么?”   白依依这下子懂了,看向陶清风的眼神很佩服,问:“所以你都是这样来演的?就算不在剧本上表现,但把角色当成一个真实的人生,来仔细思考他生活的方方面面,小的习惯细节,每个阶段的想法……”   陶清风苦笑道:“我连虞山海小时候喜欢捉什么昆虫都想了……”   白依依好奇:“什么昆虫?”   “圆尾蜜蜂。地理上在虞山海老家有。圆尾的没有刺,捉了之后可以放在竹筒里。这就是后来虞山海用竹子练武功的前因:他把蜜蜂搁里面竹子里练功,可以练耳力和记录力道的轨迹。”   白依依更好奇:“那你觉得表妹小时候会捉蜜蜂吗?”   陶清风立刻说:“不会,北国很冷。但表妹可以捉蜘蛛,玩耍毒虫的爱好可以从小培养。”   白依依整个人脸色都变了,喃喃道:“这样演……真是,带劲,太带劲了。我今天先不拍了。我先去琢磨剧本。太带劲了。”   不提白依依走时还飘乎乎地自言自语“太带劲了”,并且回到房间后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出来,一副没睡够的样子。重新恢复了每天四个小时睡眠的陶清风,并不觉得剧组“重组”后有什么区别,导演还是找不到人。陶清风甚至觉得,干脆就这么拍完算了。   第二天吃早餐时,苏寻告诉陶清风一个颠覆性的消息:女一号梅忘雪的人选已经确定了,竟然是杜玥。苏寻用了“居然”一词,是因为杜玥是和刘琦回并列的黑红流量花之一。她已经是电视剧的宠儿了,目前正在试图进军电影界。属于一线上升期小花,咖位比陶清风那是高出一大截。居然会加入这个网剧的阵容,实在是万万没想到。   苏寻还不具备的嗅觉,已经被丽莎紧急提上了和蓝莓高层商议的日程——不管杜玥是因为什么理由来的,这部剧有杜玥这个咖位的小花,已经无需困于网剧平台,可以试着去卖上星电视台了。   这种时运,这种机缘,这部剧显露出来的种种资质:哪怕导演到现在还没找到,可是剧本扎实。演员虽然不算大红大紫,但态度之认真负责,把每个细节都力求做好,自带有品位的美学,也专门去琢磨观众心态的设置……加在一起,简直是要飞升了。 第67章 靠自己   陶清风没想到的是, 流量小花杜玥的到来, 其实跟他有很大关系。在孙无忧解约退组后, 网剧剧组一直在为找不到女一号演员而发愁。陶清风看在眼里,也去问了问《归宁皇后》剧组的几位共事过的演员。他们咖位都比较大, 本来陶清风的意思是,不知道他们公司里有没有适合的后辈,愿意接。   无例外的, 这几位首先问的都是:剧本如何?   陶清风就照实说了,他们也都答应给陶清风留意,然后就没下文了。一来是他们的确都很忙, 二来身边也不一定有合适的。陶清风也不抱太多希望。人家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其中刘琦回问得最详细, 末了还给陶清风说:要不是她档期满了, 她挺想来演梅忘雪。陶清风只当刘琦回又在开玩笑, 她跻身一线小花的身价,粉黑流量不是盖的, 怎么可能来演这种网剧。   结果刘琦回没能来, 她的“对家”兼“宿敌”,杜玥来了, 这两人同期出道, 同演一部剧里的红白玫瑰一炮而红, 从此就开始了正主虚伪姐妹塑料情,粉丝常年比较the one互掐的战斗史。据说两人关系势同水火,非常恶劣。现在两人都是一线红黑小花了, 无论正主还是粉丝也都在卯着劲较量。前脚刘琦回说她想来却来不了,后脚杜玥就来了。陶清风觉得这发展——用现代的词汇讲——真“玄幻”啊。   杜玥见到陶清风打过招呼后,冷不丁便问:“那段自杀剧本,真的是你写的?”   还好陶清风反应得快,他的确在原剧本的基础上,去试着改写虞山海自刎于两国交界处的剧本,其实平时的剧本,陶清风只是提供些思路,并不会亲手去写。但是虞山海自杀这段,有很多他的心理状态,陶清风就代入角色,设身处地去想了下,写了部分台词。而且也没确定最后会是自杀结局,这一段他和编剧小姑娘还在斟酌,看后续剧情是写起死回生,还是的确就这样牺牲了。   陶清风和刘琦回聊天聊到剧本时,对方问得很详细。陶清风就多发了几页剧本过去,这一段就混在其中。刘琦回还有些惊讶:问那页怎么是手写的。   陶清风就老实地说:那不是编剧在电脑上创作,而是他自己斟酌补充的,也不一定会用。最终文本都是编剧在润色,自己只是提供一些方向和思路。很多时候因为陶清风写得太过书面、太过文言化,遭到了小编剧的哀嚎和遗憾:的确写得很好,但是不能直接用,非得要她翻译成“人话”。   陶清风心想,杜玥的言下之意,是刘琦回把自杀那段陶清风写的剧本,发给她看了?这两人不是传言中塑料营业姐妹情,关系很恶劣吗?私底下看来也不尽然。还能互相微信发个剧本,通点消息。   陶清风就点头说:“是我写的。”   杜玥打量着他,笑道:“深藏不露啊。”   陶清风笑笑应了。他想,大概业内以前知道陶清是个什么形象吧,对于他的突然转变,还好基本和原主陶清都不熟,才以为是营销换方向之类的原因。   杜玥问:“这个剧组,真的没有导演?”   陶清风说:“还在找。”他本来想问,杜玥究竟为什么过来?但又觉得,如果人家瞧得上愿意屈尊来演,也不必多问。不过,陶清风虽然自己是个比较理想主义的人,也知道娱乐圈并不是盛行理想主义的地方。她来一定是有原因的吧。   杜玥又问:“你知道业龙集团吗?”   陶清风搜索着不算丰富的现代知识,试着说:“业龙……是个轮胎品牌?”   杜玥眨了眨眼睛,又笑了,说:“是啊。不过他们也做其他很多实业。”她没有多说,就离开了。   陶清风不明白她说这件事的用意,他一向觉得,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这个网剧莫名其妙的,似乎搭上了好运快车。他在开心之余,却眼皮隐隐跳动。   陶清风的预测是正确的,但是起风波的并不是剧组,而是他自己官司的舆论。   艺人有官司缠身,本来就是一件很敏感的事情。陶清风尽管在开庭那天并没有被媒体围追堵截到。但他的确和谢国珉、庄宇徽打了官司。一审判决记录也在数个工作日后,公示在法院的官网上了。   判决记录里写出了谢国珉对陶清风的人身伤害,写出了庄宇徽雇佣童工、控制陶清风人身和财产等犯罪事实。并对这些行为进行了法条说明和判决依据。   陶清风是站在一个受害人的立场上,大多数人看了中规中矩,不带感情色彩的法院判决公示,相信法院的判决,还是挺同情陶清风的。感慨陶清风遭遇歹人,命途多舛而已。但是这世上总有些心理阴暗之辈,无聊空虚之辈、深沉脑补之辈,愿意去相信所谓的“阴谋”或者“肮脏”,并且通过娱乐圈这个本就泥沙俱下的地方,发酵得更厉害。   尤其是几家狗仔娱乐队,猜测“人身伤害”背后是不是有“情色交易”,猜测“雇佣童工”背后是不是有“未成年性侵”,并作为吸睛标题写出来。他们并没有拿到什么硬锤材料。毕竟庭审记录是不能外传的。当事人的法官和律师们也没谁违反职业道德去接受那种狗仔队采访。但狗仔队还是凭借各种蛛丝马迹,全靠脑补地淋漓尽致描绘出一篇篇堪比小黄文的报道——当然不是大陆的,否则就要被喝茶了。   正规平台也搜不到太过辣眼球的报道,但还是通过无孔不入的网络渠道,滚滚奔流在比特洪流中,供大量无聊的围观群众消遣。促进了一波卖片的,卖种子的,卖那啥玩具等等地下产业的生意。各种灰色的二三级宅男论坛里,在一片发种子发照片的喧嚣中,也赫然充斥着“看着陶清风的剧照撸了三十分钟是什么水平”,“李涛陶清风几岁被猥亵”等等不堪入目的讨论。还有大量伪装成“陶清风十六岁被老男人玩弄”等黄图黄视频资源。在网警来不及删除的地方大量泛滥着。   各种自媒体博主,早就擦边地做了诸多“818星辉你懂的那点事”“点击就看单纯正直的普法节目”“告诉你艺人和公司打官司的惊天大咪咪”,虽然基本上他们能拿出来的材料只有法院公示,但是上下文的引导、别有用心的指向,使得陶清风这个名字被一种晦涩灰暗的气场包裹着。就像是梅雨天气的水雾蒸汽。   这其中蹦跶得最欢的,还是陶清风的黑们(原本那群嘲他文盲的黑们渐渐偃旗息鼓了,只有一小部分在负隅顽抗。但是新的黑又进驻了,有部分是不满被拉郎配的沙洲毒唯们披皮,所以陶清风的黑还是保持一个动态平衡),他们简直像是过年似的,把大陆或港台能报不能报的、也不管真假,就全网开始推送垃圾洗脑包。不过他们的举动引起了不少反弹。很多人一看这种消息是黑子发出来的,反而默认了是假消息不予理会了。从这种意义上讲,他的黑们反而帮陶清风虐和固了一波粉。   不过陶清风自家的粉丝里面也分裂成了好几派,其中一部分吸人设吸得太梦幻的少女们完全无法接受偶像身上有一星半点的瑕疵(真奇怪,明明她们对文盲人设都能脑补成真性情而接受良好,却无法接受偶像受过一点点创伤)。哪怕陶清是受害者。这些少女们都在各种风言风语中转黑了,粉转黑最为致命,她们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要在陶清风的微博下面闹腾,以及在各种自媒体下面大型表演粉转黑。她们那种“偶像就该不吃饭不上厕所,因为无法接受偶像可能遭遇过普通人一样的痛苦”而转黑的纠结心态,细究可以写一篇心理学论文。好在这样极端的少女也不是多数。   多数粉丝在震惊之余,其中一部分变成了激进的亲妈事业粉,对星辉娱乐公司转黑了,天天嚷着让陶清风解约签别家。指责星辉娱乐公司虐待艺人。当然在这部分粉闹腾之处,另一批理智粉会科普:星辉娱乐公司也是这次案件的原告之一,和陶清风一样是受害者。现在罪魁祸首的已经伏法,陶清风会有新的更好的未来。但这部分激进的亲妈事业粉,大多表露着一种悲观心态和“谁都要害我儿子”的过度警惕,往往对这样的解释不屑一顾。   苏寻这段时间天天在微博控评删黑评,也是忙得飞起。他也非常理解陶清风把网媒这块全部交给别人打理的心态了。陶清风看上去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从他内心深处来说,粉丝多和少都不在乎,要是一夜之间粉丝暴涨一百万,对他来说可能才是一种负担。   陶清风虽然从来不去理会网络上的事情,但偶然间发现,这种病毒竟然传播到了身边。那时候陶清风刚拍完一幕出力气的戏,额头上都是汗水。他请旁边一个不认识的工作人员给他递瓶水。那工作人员呆呆看了他几秒,竟然脸色可疑地“刷”变红,然后跑掉了。   小编剧也在一天晚上,很惊慌失措地单独来找陶清风,郁闷地告诉他:有个奇怪的电话,打给她说,让她加点虞山海或骆琅宁小时候被虐待的戏份。她不知道那到底是是谁,但有她电话号码的,应该是内部人。她说剧情不能随便改,要综合来考虑,那个电话就挂了。   陶清风对她说:这都是些无聊的家伙,不用理会,过段时间他们就会转移注意力了。   编剧小姑娘咬着下唇说:“可这些人,应该就是身边的人。总觉得好可怕。就像你在虞山海自杀那段剧本里的写的——”   陶清风叹道:“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虞山海这句控诉:是庄子说的。”陶清风顿了顿又道:“不过,庄子也说过,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   陶清风最后定道:“毁誉是非,我并没有看在眼里。”   而且陶清风上辈子连死都经历过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死更可怕?再说那些人的口舌,不管是编造还是猜对了当年发生在陶清身上的事,又如何呢?陶清是受害者,不是他主动犯下的错误,他是罪恶的牺牲品,他并没有过错。如果说有什么行为不端,该是主动传播所谓淫秽色情的那些人不端。既然是别人的过错,又为何要用来惩罚自己呢?陶清风看得很开。   陶清风现在有更需要操心的事情:《乾侠东君魔女》这部网剧,依旧找不到导演。   蓝莓制片方接洽过不下十来个导演。最终都没能谈成的原因:共有三种。   一种是十八线小导演,有刚毕业的导演系新人,有能力不足常年帮别人拍广告甚至转行的。他们常年拉不到投资拍不了想拍的剧,甚至有处女作砸锅卖铁赔了房子,结果影片依然毫无水花,使得他们无法再在这条路上光鲜的前进。这种人倒是非常愿意接手网剧,哪怕是网剧,都是他们能接触到的最好资源了。这里面不乏有明珠暗投,可是蓝莓高层在接触了几个之后,并没发现鱼目中的宝珠,鱼目只是鱼目而已。蓝莓高层就不敢把网剧交给他们拍了。   第二种是流水线导演,和之前手撕鬼子导演类型相当,有过不少剧作拍摄经验。懂得基本娱乐圈生存之道,也有点人脉关系。但是蓝莓高层在和他们接洽后提出的希望是:希望他们很认真地拍这个投资并不高的网剧。有些导演就不乐意了。另一些导演,对杜玥的加盟感兴趣,但是一听蓝莓高层介绍,主角是陶清风分饰两角,就以为这是星辉要捧他们小鲜肉,杜玥并没有多少存在感,那些导演就萌生退意了。还有部分导演接受那些前提,觉得星辉捧陶清风其实也没多大关系。可是刚来剧组棚里看了两天,惊讶地发现剧本也是陶清风和编剧小姑娘在琢磨,日常拍摄也是陶清风在把关。那些导演并没有仔细分辨的“匠心”,所以看不到陶清风认真的方向,只单纯地当做他们习以为常的“规则”,以为这部网剧就是拿给陶清风玩的,搞不好陶清风是星辉新的小一哥。他们可不愿意受这种“皇党”指手画脚。那些导演不缺任务剧拍,顿时就告辞了。   第三种是比较知名的导演,也是蓝莓高层最想请的导演。可是这种导演基本是不可能接网剧的。即便蓝莓制片方去安利,这一作的剧本还是很好,演员也很尽心,勉强让一两个导演看了看。但是那些知名导演也有他们的顾虑在里面:拍好了为他人作嫁衣,拍不好砸自己的金字招牌。他们不缺那几百万的报酬。他们看重的是名气:一线知名导演拍好一个破烂网剧,在大众眼里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且不说网剧投资度摆在那里,拍摄过程有种种不可控因素在里面,很有可能网剧效果出来很烂。那些知名导演最后都婉言谢绝了。   蓝莓高层面对这种情况也很焦虑,其实蓝莓视频网并不缺钱,但是他们内部也有部门之分,不愿意把所有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也不愿意给这个项目再加钱。对于这个网剧,他们之所以这么看重陶清风,也是因为在不增加投资的性价比上,他们很难再找到这么认真负责,又对作品吃透,还有一定号召力的主演。   蓝莓高层也不知道杜玥为什么要来,把此事当做天上掉馅饼。借机去请更出色的导演,拉更多的投资。然而却并不如想象中顺利。   这是制片方要烦恼的事情,对于陶清风来说,没有导演暂时也不影响他的日常拍摄:他所烦恼的,是一线小花杜玥,在演梅忘雪的认真程度上,并不如名气咖位不如她的表妹扮演者白依依。 第68章 小花的秘密   陶清风看人是很准的, 白依依那天听过陶清风研究剧本的方法后, 就真的也去照葫芦画瓢地磕剧本了, 就像跟自己较劲似的,效果非常出众, 越演越像表妹。但是跟杜玥商量时,虽然对方也是笑嘻嘻答应着,可是收工结束后基本看不到努力的痕迹, 对戏时效果也不尽如人意。   陶清风愈发觉得奇怪了:他以为杜玥是在听刘琦回介绍后,冲着出色剧本来演这个角色的。她这样身价的演员,有大量片酬更高、拍摄得还不累、也能卖给电视台的时装剧、现代剧可以选择。却选了个和咖位不相符的剧组, 难道不是被某种情怀打动?可是看她的表现,心思又不在这些上面。这就很奇怪了。   又或许, 陶清风暗自想:杜玥以前的拍摄习惯大约就是如此的……散漫?这个剧组已经算是, 对于她来说比较认真的发挥了?   冒出这个念头时, 陶清风深深抑制住了对行业前景的担忧。   过了几天,陶清风旁敲侧击地, 终于找到了答案, 也明白了杜玥的确心思放在了其他方面,还好有纠过来的办法。   那天中午, 杜玥罕见地并没有回到房车上吃午饭, 而是和其他剧组成员一起, 来横马影视城的宾馆餐厅里吃。陶清风看到杜玥和经纪人坐在不远处,就打了个招呼。杜玥破天荒地坐过来,和陶清风同桌用餐, 并问起了下午他们俩要对的那场戏的细节。   陶清风觉得很高兴,下午那场戏是梅忘雪怀疑虞山海卧底叛徒身份,两人相见于公开场合,无法坦率地问出真相,彼此各怀心思,情绪很复杂的一场戏。陶清风本来还担心,杜玥不想提前准备,下午效果会不好。见她主动问起,自然尽可能去讲戏和探讨,说出自己的见解。   杜玥本来听得漫不经心,却渐渐被陶清风揣摩出的内容吸引住了。   “虞山海以落魄幕僚的身份,替济昌王府的宾客们下棋。他之前为了隐瞒武功,自己打了自己一掌。内伤还没有好,所以在下棋时吐血了。但激发他吐血的真正原因,是梅忘雪那句‘偏锋一劫,救不得中盘,奈之若何’。虞山海是中原武林的一枚棋子,他知道自己的定位。可是哪怕这枚棋子做劫吃掉了一个角落,隐喻着他刺杀济昌王爷这个主战派成功,真的能救中原的黎民百姓于水火吗?主战派倒下一个,北国还会扶植新的主战派。梅忘雪决定釜底抽薪去刺杀北国的皇帝,才说:‘何不把棋下到大龙!’虞山海听懂了梅忘雪的隐喻,非常担心她,又吐了一口血在棋盘上。”   陶清风继续道:“那个时候的梅忘雪,是张扬的,率性的,充满壮志豪情。也简单觉得皇帝一死天下就能太平的直线思维。她打遍南国绿林罕逢敌手,便觉得自己孤天一刺,可逾皇都。但虞山海知道她不可能成功,无论是她的想法、实施的计划、还是随之而来无论成败的后果,她都轻得像一片羽毛一样,根本无法承重的。所以虞山海一定要阻止她,一定要把这片羽毛拢住……”   杜玥都听呆了,半响道:“我觉得你像个说书人,把剧本里没写出来的很多事情都补充了……”   “剧本虽然没明写出来,”陶清风温和道:“但是编剧她做了很多没有变成文字的设定,都隐藏在字里行间,认真去揣摩,或者多沟通,就能获得。我说的这些不是我自己乱想,也是读出来和问出来的。没有内容是讲不下去的,需要言之有物……剧本这种体裁,它是不能全写出来的。所以需要多商量,多沟通。本来如果有导演在,他能指导这个步骤,但是现在我们没有导演,只能靠自己了。”   陶清风那一瞬间居然看到杜玥脸上闪过一丝紧张之色,饭也不怎么吃了(虽然在他看来那点为保持身材而取用的饭量已经少得很可怜了,就几块西蓝花和几片洋葱,不吃饭也不吃肉),而是让经纪人去取剧本,以临时抱佛脚的语气对陶清风说:“陪我练练好不好?”   陶清风沉吟了一会儿,挑眉问:“下午谁要来?”   杜玥愣了愣,无可奈何地说:“业龙集团的人……你保密哦。他们长期做实体经济这一块,没在娱乐圈投资过,想试水,今天是偷偷来考察的。”   陶清风觉得更奇怪了:“如果是新的资方,蓝莓高层居然一点没准备接待的事宜?不怕这事打水漂?他们偷偷来的?你知道却不给剧组里说一下吗?”   陶清风有点没搞懂杜玥的思路了:杜玥已经和剧组一条船了,业龙集团追资也是给她涨身价,还是说她有什么不可透露的约束?   杜玥又小声说:“这事我不该知道的,要是提前告诉蓝莓。业龙集团里的朋友就不会帮我递消息了,这对我很重要。所以你也装不知道,再过几个小时就结束了。”   陶清风于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因为提前知道,业龙集团有可能准备给这部网剧追加投资,你才来剧组的?据我所知以你的号召力,很多比业龙集团大的企业也给你的剧投资过。你怎么这么在意他家?甚至为此接了这部……恕我直言……有些自降身价的戏?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好奇心,你可以不回答。”   杜玥思索了一会儿,看经纪人还没回来,才道:“下午拍戏时多半要被他看到……你记得要让我好看些。不能在他面前出错……”   陶清风渐渐理出一点头绪:“他?你在追人?所以你跑到一个他们可能会投资的剧组里来?你……”陶清风更搞不懂了,像杜玥这样又漂亮,咖位又高,无数人梦中女神,要追人还需要走这种迂回路线?怎么不直接去。   杜玥连忙压低声音:“小声点。业龙之前又不接触娱乐产业,再说了,那人也是不久前才收购业龙集团的,一直没机会接触。好不容易才……你一定要帮我的忙。琦琦说了,你做事情最认真了。”   陶清风骤然听到刘琦回那只经常在片场玩他头发的猫系女孩的评价,失笑道:“你们还真的关系不错啊?我觉得下午只要你认真揣摩发挥就行了,哪怕一两条表现得不完美,但看到你努力对待的样子,应该也能增加不少好感吧?”   “和琦琦谈不上挚友,但关系也不坏。”杜玥嚼了一口代替香烟的糖,“我刚进圈的时候很苦的。但是过了一个阶段后,经历了好多事,就觉得‘认真就输了’,所以现在……”   “认真不会输。”陶清风道:“你还是拿出劲头来吧。如果你喜欢什么人,或是想要实现什么愿望,不认真一定会输的。”   陶清风没想到的是,业龙集团来的人,他居然认识。   但一开始,陶清风并不知道是谁。他下午和杜玥在片场拍那幕下棋的戏。陶清风第一次感觉杜玥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以无比专注的心思,几乎是咬牙切齿,台词的每个字都像是嘴里嚼了枚橄榄似的。情感特别丰沛,情绪特别足。   一开始陶清风是挺高兴的,但是过了两遍之后,他又觉得好像有点……过犹不及了。   他忍不住对杜玥说:“虽然梅忘雪那个镜头的确要表现出铿锵有力的决心,但她当时也是女扮男装,且要隐匿踪迹,站在观棋人群里。‘观棋不语真君子’就够让她的骤然出声显得突兀了……如果她再以那种语气说话,简直就像,下一秒会气得砸场子打起来。”   杜玥又把剧本上那句‘要忍,一定要忍。’读了两遍,寻找着感觉。正这时,经纪人偷偷凑在杜玥耳边说了什么,她表情瞬间一僵,那股竭力认真的气势一下子就散了,很颓然地坐在椅子上。   陶清风不由得悄问:“怎么了?”   杜玥沮丧道:“他……他们不来棚里看了,直接,吃饭去了。”   陶清风心里祈祷着她可别因此就失去干劲,提醒她:“那也得继续吧?这段‘要忍,一定要忍’的台词……”   杜玥估计是被这个消息打击得放飞了,剧本一摔怒道:“忍!为什么要忍!打一架啊!”   陶清风很无奈她这种把私人情绪带入了工作中的举动,委婉道:“剧本上……”   杜玥却出乎意料地谈起了自己的看法:“你不觉得梅忘雪这里很奇怪吗?她又不是虞山海那种忍辱负重顾全大局的心态。她蓑衣竹杖,撑着一条竹筏过江;骑着头青驴就敢孤身进入绿林地界。她本来是要去雪山吃康巴酥茶的。半路经过北国,想起来这里在和故国打仗,就顺手决定去刺皇帝了。她是羽毛——羽毛本来就很轻,就不需要忍。她为什么是魔女——魔女就是恣意快活,管什么大局为重,让她去习武打架的那种心情,才不是什么大局。”   陶清风一愣,意识到这或许是他和小编剧一直绞尽脑汁,却没法把梅忘雪的人设做得很通顺的一个盲点:鉴于原作的精分,本来陶清风和小编剧在商量时,都以为木飞客要写的其实是个很正经的“侠女”,所以叫“丹心”,还加上了“许国之大义,余不畏生死”的核心特质。对于梅忘雪那些看似“错乱”的比如连屠十几个门派等吃错药的举动,都觉得没法圆,可能只有删除才不会毁形象。但杜玥说的话,似乎隐隐给他们指出了方向……   陶清风赶紧问:“让她去习武打架的心情,究竟是什么?”   杜玥理所当然道:“想打架难道不只有一个心情吗?那就是——愤怒啊。她为什么愤怒?愤怒身世?愤怒对女孩子的不公平?还是愤怒自己没办法阻止的错过和别离?”   陶清风肃然道:“或许你说得对……大概,剧本得改一改?”   杜玥第一次发现自己也能参与到剧本修改的阶段,心中不由得一阵快慰,觉得和自己之前拍过的戏都不一样。那些戏哪怕自己是绝对主角要求改,但最后戏份出来的终极目标:都是要么为了‘增加时长’,要么为了有目的性的‘撒糖’或‘噱头’,真的几乎没有是在完善人设的阶段,去费劲地做任何改动。   杜玥刚美滋滋地准备去找编剧商量,忽然间想到一件事,猛然道:“那下午这场不拍了吧?”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杜玥赶紧回房间换衣服,光鲜亮丽地奔赴新的战场——业龙集团的微服私访后来还是被蓝莓高层知道了,拦截在他们还没进棚前,就把人忽悠去吃饭。地点在横马影视城的中心餐厅。杜玥当然要趁着意中人还没离开之前,去求得一波亲近。   陶清风本来是准备趁这难得的时间,去和编剧小姑娘商量一下,梅忘雪新的人设方向——不得不说杜玥虽然认真程度不够,但她能成为流量小花,也不完全靠的是脸蛋和运气。至少人家出道作品还是很有灵气,获得过考验演技的女配奖——在琢磨角色方面,当然有她的一些看家本领。   结果陶清风还没回到休息室里,就接到了电话:蓝莓制片人希望陶清风这个男一号,也来业龙集团的饭局这边。蓝莓高层是特别看好陶清风的,如果对方要投资,当然要把最好的展示给他们看。   陶清风便也只好回房间换了服装,去参加应酬。虽然他心想的是:业龙集团要看效果,直接去棚里不就行了?蓝莓高层是生怕这部网剧没有导演,在别人眼里不专业,所以才半路截胡拉他们去吃饭的么?可是如果这世上的事情,都能凭借酒桌上几句话搞定,其他人何必努力呢?   所以绕来绕去,大概业龙集团那边提出要求:看不到棚里实拍,好歹也得看一下演员。就跟菜市场里挑拣时,不能亲口尝尝水果,也要把果子来回翻看是一个道理。   陶清风倒是无所谓,到了饭局上才发现,居然有一个认识的人。   严家的二哥,严放。   陶清风那一瞬间闪过的念头是:在族谱上看过的,严家的产业集团……好像不叫业龙吧?   不过他蓦然又想到杜玥说,业龙是新被收购的,估计还没改名字。   陶清风推门进去时,一眼瞥到杜玥正在笑盈盈对严放敬酒——她想追的人,不会就是这位爱开玩笑的严二哥吧?   陶清风几乎要为这巧合露出微笑。他没有去打扰他们,先溜达了一圈,和蓝莓高层聊了聊,他们关注拍摄进展,交换了一些想法,陶清风也趁机提出了早就想申请的一项事宜:   “拍摄周期三个月太短了。如果这部剧要拍摄两千分钟的镜头,只有三个来月,平均每天就要拍二十多分钟的镜头……工作量实在太大,也太容易粗糙了。”   陶清风说完后,蓝莓高层朝严放与几个高管那边努努嘴,说:“加拍摄周期肯定要加钱,如果不注资,根本不能按那种精细度拍完。”蓝莓高层拍了拍陶清风的肩,“但现在对方态度不明朗。清风,你去学学杜玥,她表现得就很好。”   陶清风转头看到杜玥穿梭凤尾蝶似的,在业龙集团高层间红袖善舞,景象还蛮赏心悦目的。哪怕她的目标只是严放,但也没有冷落其他人。若不是陶清风提前知道她别有用心,普通人肯定看不出来她怀有什么企图的。   陶清风心想:既然杜玥想追求严放,那把舞台留给她就好了。自己并不想被人知道,他认识资方的老总。陶清风往另一侧走,那里有业龙另外一波高层。没想到陶清风还没走过去,就听到严放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陶清风你等等,怎么又是你?”   陶清风相信这个“又”字,绝不是在惊讶巧遇,业龙集团要注资之前,肯定提前了解主演。果不其然,陶清风转过头,看到严放几乎是“忙不迭走过来”,杜玥不远不近地跟在四五米的地方,端着红酒杯,眼中流露出一丝焦躁和幽怨。看来出师不利。   陶清风很头疼,他不太想暴露出认识老总的意图,却被严放不留情地截胡了。   严放还劈头盖脸地就问他:“小澹呢?”   陶清风不太理解这位严二哥的逻辑,为什么找他自己的弟弟,要问陶清风啊?想要知道严澹在哪里,打个电话不就行了?自己这几天,每天在剧组忙得昏天黑地,哪里知道严澹的消息?   忽然陶清风僵住了,暗自冷汗地想:严澹叫他配合演那个“角色”,难道不仅当做他们两人之间私人的事,而且为了“模拟”得更真实。告诉了他二哥吧……否则这副把陶清风当严澹紧急联络人的模样是什么意思?   但是,陶清风转念一想,严澹那种家庭,谈恋爱肯定是件郑重的事情。不会把“扮演”这种摆不上台面的事情告诉家人。多半就是严放想要脱身,随便找个借口而已。   陶清风暗暗叹了口气:不是他不愿给杜小姐创造机会。但看上去……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严放这是在找人解围吗?他帮还是不帮? 第69章 送礼的策略   于公于私, 陶清风都觉得该帮严放一把, 他便配合地接过了话头:“严先生, 我不知道严老师在哪里?要不您打个电话……”   严放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他不是说今天来找你吗?我看他定位都到影视城了,没跟你说?”   陶清风不知道严放这是为了脱身编的, 还是严澹真的来了,如果严澹要来找他探班,为什么不提前给他联络——不会是, 那种突然袭击似的——为了所谓“追求者的效果”。陶清风冷汗直冒,忽然很紧张。   陶清风连忙定神,继续配合说:“严老师没跟我说。他可能临时变了计划?”   严放连忙又想了个理由, 道:“那我按定位去找找他。”就把酒杯往桌旁搁下,回头对杜玥彬彬有礼遥遥举杯道:“杜小姐, 失陪。”往另外一侧门边走去。   严放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 轻声用只有陶清风一人听到的声音说:“投资是确定的。业龙那个僵尸壳子我们不想要, 变现成热钱随便注哪个剧都行。看在你帮我家看族谱的份上,你又是小澹的朋友, 给你玩。不用谢。”   陶清风惊讶极了:“这就……确定了?你们都不去棚子里看看吗?”   严放声音很轻, 却几乎是懒洋洋的语气:“有啥看的。六千万就是炒股的零花钱,爱怎么玩怎么玩。我走了。”   陶清风:“……”   有了这六千万加上之前的四千万, 投资过亿了。陶清风想起丽莎说过, 和蓝莓高层一起去争取, 希望把这部剧卖给电视台上星。本来陶清风还觉得不太靠谱,但是如果说演员有了咖位,投资也过亿, 卖给电视台的事,似乎变得不那么遥远起来。   六千万就这么随便给了,好任性的投资。陶清风禁不住升起一股心酸。毕竟他两世都在为稻粱谋奔波。也不仅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饭局里看上去汲汲营营,点头哈腰,强颜欢笑的其他人。   陶清风叹了口气,回头看着几米开外,满脸懵逼,眼神迷惑,像是被主人抛弃的小动物的杜玥。她神色复杂地走上前来,碰了碰陶清风的杯子,以陌生的语气笑道:“失敬失敬。”然后强忍着泪水踩着高跟鞋走了。   陶清风觉得她状态不太对劲,但是蓝莓高层那边又来找他商量,个个喜大普奔地告诉陶清风:注资确定了,可以延长拍摄周期。蓝莓高层觉得饭局果然有效,这次成功的经验离不开全体人员的努力,集体展现了良好的风貌云云……   陶清风脊背又冒出一阵冷汗,心里默默恳请严放永远不要把投资的真正原因告诉别人。   等陶清风离开这顿饭,他估摸着严澹应该没有来探班,毕竟到现在都没收到消息,准备回自己房间里换洗。他住的是横马影视城专门的宾馆套间。那一层只有主演住。陶清风刚走出电梯,就看见杜玥房间门开着,一个空酒瓶咕噜噜地滚出来,顺着地毯滚到了陶清风脚下。   陶清风赶紧捡了那个空酒瓶闪进门,替她把房门关上,说:“喝酒损害身体。不值得。”   杜玥还穿着那套美艳的晚礼服,上面却滴了一些酒渍,她惨笑道:“我不是为六千万。我累死累活几个月,也能有六千万。他说他是‘儒商’——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儒商’?”   陶清风愣了愣,平静道:“‘富贾何负鸿儒※’,遵循儒家道德的商贾就是儒商。子贡、范蠡、计然,都是儒商。”   杜玥眼泪涌出来了:“听不懂!但他就是瞧不上我!他说他是儒商!”   陶清风头疼道:“这不是瞧得上瞧不上的问题……”   杜玥抽噎着,妆都花了:“他说:他们家不看钱,不看地位,不看相貌,不看红不红——他们要什么?到底要什么呢?什么样的媳妇能进他们家门?!”   陶清风不由得想到,不知严澹喜欢男人是否能被他家里接受——严老师算是开明的,假设他的父母也能开明到跨越性别这种障碍,想必也不是路边随便带个猫猫狗狗式的人选。也不知被他喜欢的那个对象,其他方面符不符合所谓的——陶清风思来想去,只能用个古代的词来形容严家——钟鸣鼎食的望族要求了。   陶清风劝道:“其实……严放先生那种家庭,他们有自己的一套生活伦理。做生意既然界定了‘儒商’,也有自己的一套工作伦理。挺,挺复杂的。不是你的问题。”   陶清风上辈子就知道,这里有一道鸿沟界限,普通人很难跨越。顶多就是一辈子在努力,然后才有资格站到别人的起跑线前,半辈子后才拥有别人一生下来就有的东西。   陶清风对此不抱怨,顶多感慨,但他理解为此而愤怒的杜玥。而且他觉得,今天这场玩似的注资,也哽着他了。如果他和这个剧组有资格获得,他希望那是基于他的努力、实力和公平选择。而非严放随便凭着熟人关系给他玩,连拍摄棚都不看一眼。   但陶清风也明白,哪怕这部剧大火了,给投资人回赚一个亿,于他们家来说,也就是炒股零花钱多了一点。换言之,无论这部剧火还是扑,对方其实都不太放在心上,也无需为此去花费什么“选择的精力”。因为“分分钟几十万上下”,那个时间他们大概能再赚更多的钱。   而且,无论是陶清风的“十八线”,或是杜玥的当红流量,可能在他们眼里的区别并不大。无论是陶清风在网络上被黑,又或者他因为努力而证明了自己,另一个世界的人其实并不会去看。   可是,陶清风心想,并不需为此而否定投资的意义,因为对于陶清风,和余下所有的演职人员来说,这个意义是很大的,那就够了。为此,他非常感谢业龙集团和严放的决定,并且庆幸自己能遇见他们。   杜玥醉眼惺忪地瞥他,忽然笑了:“你是他们那一类的。所以他才会投给你……只是因为你而已。”   陶清风平静道:“我远不能比。此言过之。”   杜玥醉道:“至于我们这些人……哪怕挣再多的钱,演再多的剧,在他们眼里也什么都不是。好愤怒啊。原来愤怒到极点,是空的,什么力气都没有。我要是真能学武功就好了。我要真的是梅忘雪就好了……有一把剑,可以把愤怒涂在剑上打败他们……打败他们!”   陶清风劝道:“把这种代入感,带到工作里去吧。你想你喜欢的严放先生,有一天在电视上而不是酒会上看到你,你不需要敬酒。你是帅气的侠女模样。那里没有什么社会阶层,你手中那把剑甚至能杀掉皇帝,还在乎一两个陶朱公看不起你吗?”   杜玥听着就默默笑了,头一歪睡着了。   陶清风替她丢掉了酒瓶,悄悄关上房门离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不一会儿就听到杜玥经纪人在隔壁大呼小叫的声音。陶清风把窗户也关上隔音了。   陶清风刚换好日常的便装,就听到房间敲门声。   陶清风一边问:“谁?”以为是苏寻或者编剧小姑娘,一边打开门,却是酒店服务生,捧着一大束红玫瑰花,末端还系着个礼盒,说:“陶先生,有人送您这个。安保检查过了没有问题。您要收下吗?”   陶清风几乎瞬间就明白了是谁送的:肯定是严澹在演“追求者”。陶清风刚要说:“麻烦你了。”忽然又意识到自己是处在一个“还不喜欢他”的角色状态中。   如果不喜欢别人,那么不应该随便收别人的礼物吧?尤其是这种大把的玫瑰花束——虽然陶清风一开始不认得这种大楚并没有的,怒放张扬的鲜花。但是那天去和严澹吃西餐时,有很多瓶玫瑰陈设,还有格式花纹装饰也是以此为主题。陶清风于是推测出:这应该是现代象征爱情的花朵了。   陶清风就给严澹打了电话,去交流所谓的“演出评价”:“严老师,你这道具,我不能收。该放回哪里?柜台吗?”   严澹在电话那边顿了顿,说:“不愿意收?那么广川你参谋一下,怎样才能收下呢?那两本桑钦的《水经》……”   陶清风这才意识到那个装礼物的盒子里是真的有东西,而不是道具。居然是历史上作者悬而未决、至今不详的《水经》?桑钦只是西汉时解注过这本记载着很多河流水体、山川地貌、名胜古迹的奇书的第一人。后世之人都以他为编纂者。虽然桑钦的口吻几乎都是“注释家”的口吻。   陶清风上辈子看《汉书地理志》、《山海经》、《禹贡》甚至《说文》里记载河流水体的记载,都非常感兴趣。《水经》有许多名家不同注释版本,比如郦道元、郭璞、杜佑等※。陶清风想知道的是:不知从大楚到现代年间,是否有新的能人,注疏了新的《水经》?   一念及此,他很想把这份礼物拆开来看。猛地意识到,这好像是个可以帮严澹的转机,连忙对电话里说:“严老师,我想收下礼物了。这个办法不错的。你喜欢的人也对这种书感兴趣吗?那他应该不会拒绝——只要下次不在上面摆那种玫瑰花就好了。简单的两册书,反而比较容易接受。”   严澹笑了:“明白了,这么容易?只需要投其所好、低调?”   陶清风不好意思道:“是不是应该再拒绝一下才像?但我的确觉得……又不是那种还不起的昂贵礼物。不收下倒显得矫情了。但我不知道这符不符合您那位朋友的性格。”   “很符合,特别像。”严澹温柔的声线从听筒里传来:“你能喜欢,我很高兴。”   陶清风没有心理负担地看了起来。很可惜不能看太久,因为他又该去研究明天的镜头了。   等陶清风筋疲力尽地回到房间,发现严澹又送来一个礼物:一张消除疲劳、还能直接帮助入眠的巨长的按摩椅。陶清风决定把钱转给严澹……毕竟他现在真的很需要这东西……他几乎只来得及在微信上给严澹发了谢谢两个字就秒睡在上面了。   第二天陶清风醒来,发现那张多功能躺椅不仅睡着舒服,全身各处好像都被按摩过了,而且类似头部和腰椎部位填充的材料有中药,令他睡眠质量前所未有地高。甚至第一次醒来时没有了黑眼圈——之前他都是靠化妆遮掩的,但自己知道并不是长久之计,还在思考到底该如何恢复作息。严澹此举简直就是雪中送炭了。   陶清风问严澹躺椅多少钱,他转钱过去(微信功能陶清风学的还是蛮齐全的),严澹说不用给了。这是他们家的保健公司新推出的产品,让陶清风替他们当个志愿实验者,躺椅就相当于报酬了。陶清风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反正严澹总有理由说服他),只好打消了转钱的念头,想着用其他的方式偿还。   严老师家的集团到底做了多少生意……那天他哥的“六千万零花钱”给陶清风留下了深刻的可怕印象。   从那天开始,严澹几乎每个一两天都会送点小礼物过来,要么是投其所好又不太贵的书籍从刊、要么就是能调节陶清风身心的小物件;甚至有时候是几罐营养吃食。十之八九都让陶清风无法拒绝。哪怕从一个“实验者”的角度去参详,觉得哪些不太合适,也都会迫于严澹的“说服”,最终转变念头,觉得合适而收下。   陶清风就暗自琢磨,收了人家的礼物,又不能还钱过去,总是不对的。终于有一天给严澹打电话时很诚恳地说:“严老师,我觉得,你要追的那个人,应该得回请你吃一顿饭了。无功不受禄。他如果对你没意思,也是要这样还的。如果他对你有意思,更是会借口吃饭吧。”   严澹就笑吟吟道:“说得很对,他的确邀请我了。那我们先来吃个饭,排练一下?”   陶清风犹豫道:“这段时间我拍戏很忙,不见得有足够的时间,不如等有空了……”   这段时间陶清风愈发忙了起来,拍摄周期从三个月增加到六个月,对于剧组来说,的确从容了很多。但对于陶清风来说,他的工作强度丝毫没有减轻,因为他更严格要求自己,一点点抠台词表情了。这部剧没有导演,他是男主又一人分饰两角,可以说这部剧很大程度上系于他一身,丝毫不敢懈怠。   《乾侠东君魔女》的拍摄进程过半,制片方也终于放弃了不切实际的找导演的想法。完全放手给演员了。毕竟就算没有导演,这部片子也拍了一半多。制片方还来找陶清风聊:干脆让陶清风兼任导演算了。但还是被陶清风婉拒了,他说那些也不是他的功劳,而是演员、摄影、编剧、布景等各组一起参详的结果。   陶清风并没有专业导演的知识,很多地方他其实是不懂的,但在拍他自己镜头的时候,他会不断地“拉片子”,意思就是从镜头里把自己拍过的看一遍,然后再去和工作人员商量怎么改。他们提供专业的意见,而陶清风根据自己对角色的理解去实施。这相当于把导演的工作“碎片化”在不同分工的步骤里了。这在电视剧的拍摄中,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全新的探索模式。并不适用于所有剧组,只能说“因地制宜”,天时地利人和,特别适用于这个剧组而已。   但是演职人员名单还是要按照传统方式去写,所以虽然陶清风并不愿意,但蓝莓高层制片人还是告诉他:剧组从来没有无导演的先例。最后导演那一栏,多半还是要写陶清风的名字。而且也会把陶清风的名字加在编剧栏。成为罕见的三位一体的存在。陶清风听完更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了。只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他能去看书学习导演相关知识。现在无论他多努力多好学多过目不忘,也是不可能完全掌握的。   不过好在,其他演员拍摄时问题并不大。   其他演员拍的时候,陶清风也会在旁边帮忙协调剧组人员和编剧,他也没有对那些演员指手画脚,顶多帮忙梳理一下剧情。演员们由于意识到环节内没有导演把关,没有像老师一样负责“检查他们作业”的存在了,他们自己这一关就是成品交上去,但凡有些羞耻心的演员,都不会随便敷衍。   这部片子居然在这种“无导演模式”中,有声有色地拍了下去。 第70章 工伤   演员里面改变最大的, 就属于杜玥了。   梅忘雪的新人设在杜玥的理解和塑造中, 从剧本上比较古旧老套的“侠女”变成了个类似梁羽生《白发魔女》里“练霓裳”般“半魔半侠”的女主角。这一举动无疑加强了整部剧的张力。   那天杜玥喝醉后愤怒地在房间摔酒瓶子, 等她清醒后再见到陶清风,还十分忐忑。虽然那天她依稀记得陶清风说的只是鼓励的话, 但还是不敢完全放松。她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陶清风没暗搓搓做文章,反而帮她遮掩下来,还绝口不提此事。杜玥因此工作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 对陶清风也真诚了许多。混圈许久的杜玥意识到:陶清风的素质在娱乐圈里,真是少见的高了。   杜玥不由得想到刘琦回给她发微信时说的:陶清风在熊子安导演心里是珍惜的“大熊猫”。当时杜玥还不以为然,觉得刘琦回又在吹牛胡侃。她们之间早就是半真半假的娱乐圈“朋友”关系, 传递的消息也有真有假。但如果这句话是真的……   杜玥又想到那天酒会所见,陶清风似乎和严放有私交, 却没有以此为“晋升之阶”。不但人品好, 而且有自己的操守, 这位小鲜肉在娱乐圈的前途:不可限量。   那天陶清风说的演好角色的必要性,也的确说服了杜玥, 把一腔求而不得、无法跨越阶级的愤青式报复心, 全都加倍地投入工作。她观察陶清风起早贪黑的模式下来,感受到这出戏真的有大火的潜质, 她便也燃烧自己为之添柴。其他演员一看连杜玥这种级别的, 都天天起早贪黑加班, 比他们咖位高还比他们努力,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有种被学霸逼上梁山的绝望感, 纷纷你追我赶,把工作做到十二万分的到位。   在这热火朝天紧锣密鼓的氛围中,陶清风也即将去拍虞山海的单人杀青戏(他是拍完虞山海的单人戏,再转换角色去拍虞山海和骆琅宁对手戏,最后去拍骆琅宁的单人戏。演员和角色如果扮得成功,是相互融合的。所以陶清风要全部拍完虞山海的戏份后,再去拍骆琅宁。别人只用活成一个角色,他需要两个。这两人分别有自己相异的立体人生,心性习惯都很不一样。)   之前陶清风就发现了,塑造一个角色不止是在镜头前的几秒。他白天黑夜都在琢磨,心里就住了一个虞山海。那个虞山海经常在他心里举着刀或拎着竹剑敲敲打打,充斥着江南的梅子雨、流云峰的寒气、北国嶙峋高崖上的风混合的味道。   虞山海单人的杀青戏是他自刎于两国边界(这不是真正的结局,后面还有个彩蛋,虞山海的尸体被弟弟救走,放置在一块千年寒冰上,并持续以珍奇灵异的草药给他续命。终于有一天——大概很久以后——虞山海身下躺的那块玄冰开始融化,因为他体内煦阳真气自发流转的作用,他的手指头微微弯曲。这才是彩蛋的真结局。),这是陶清风来到现世后,拍得最投入、进入角色最深、也最累的一场戏。   他这一天,吊着威压过了几十条。每条都需要全身心投入,一遍遍重复绝望处掷生死的心境——别人再也不会有的,他独一无二的体验。陶清风是真的死过一遍的人,他能用那种心情去指导自己。但相应的消耗实在太大,不仅是体力上,而是他精神的承受度。   虞山海这个“乾侠”的外号,是木飞客写在书名里,却没有实际出现在书中其他人对虞山海的称呼中。也就是说,这个“乾侠”外号是个“场景外”的评价。木飞客既然这样评价,对于角色自然也抱有厚望。但是书中,江湖人称虞山海,到了后期有另一个寻常得多也凶残得多的外号:修罗刀。   但“修罗刀”也不是能代表虞山海真正品性的概括,这是江湖人受到他舅舅误导后的一种偏见。他们认定了虞山海就是个可怕的魔头。在文本中,真正的虞山海从生到死,是没有一个人能完全认识的。这是他的大义和悲哀所在,这样一个为国为民忍辱负重的侠客,却被质疑被陷害被江湖门派追杀逼得走投无路,又善良到不愿黑化,只能以最激烈玉石俱焚的方式作出清白的回答。在那存在着身份原罪论的麻木年代中,哪怕虞山海是大英雄,也会被北国血统钉在耻辱柱上。这血统是老天爷给的,虞山海便一剑把它还给老天爷。   木飞客以“乾”字为虞山海立注,《周易·乾卦》的《象传》解为:盈不可久、天德不可为首※。“乾”又解为“元”(善良)“亨”(美好)“利”(仁义)“贞”(能力强)的君子四端※。木飞客无法借书中其他人之口赞叹虞山海的品行,于是在书名上做出最直白的定位。所以虞山海自杀这场戏,陶清风深觉必须把握好这种内核。无论是“人心险于山川”的绝望感,还是“天地为棺椁,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备也。※”的后事洒脱之叹,都是需要非常极端的心情才能演绎出来。   陶清风拍了整整一天。从摄像机里检视无误后,陶清风长舒了一口气,笑了笑,就着那个笑容,蓦然昏倒在地上。简直就像是虞山海真的耗尽心血,转头成空,倒在了坚守的阵地上。   陶清风的昏倒,可把剧组人员吓坏了,赶紧拨了急救120。医生到来立刻就地检查治疗,最后得出结论:陶清风是因为透支过度,要调养休息。外加连轴转太久,陷在角色里出不来。拍摄角色的激烈剧情,给神经带去的刺激也大。简而言之,就是犯了演员里常见的:过劳症。被勒令至少卧床休息一周,什么戏也不许拍,吃药膳和营养食品把体虚补起来。   不提陶清风的经纪人和东家连忙把他转移回家好好安置,生怕他养病不慎留下什么后遗症。蓝莓高层听到消息也吓了大跳,并且立刻爽快同意了安排,把这当做工伤处理,送来了很多慰问品。没有陶清风在剧组,很多条都拍不成了。制片们干脆大方地给剧组人员放了一个星期的假,等陶清风醒来养好回组。而杜玥白依依这些炙手可热的女星档期补偿,她们竟也爽快地表示并不需要无缝进下个剧组,这一个星期就懒得要损失费,全都是平时得陶清风诸多照顾,看在他的面子上,不再给焦头烂额的剧方多添事端了。   陶清风拍戏累到生病的消息,被星辉娱乐公司“顺势而为”地宣传了一波。一来偶像工作时生病了,粉丝会很担心,需要对他们有个交代。二来陶清风这的确也算是“光荣负伤”类型的正面敬业事例。于是宣传稿就往他如何努力拍戏如何起早贪黑如何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的溢美之辞上面去夸。大部分陶瓷看到这样的通稿:又心酸、又敬爱、送上满满的祝福,祈祷他们的偶像早日康复。   但是民众中总是有种“反智”倾向的抵触情绪,如果一个人设被营销得太完美,反而容易引起反弹。加上陶清风之前官司的事情在隐秘又广布的地方发酵着,所以他的工伤也以另一种阴谋论的形式被过度解读了。   一些陶清风激进左倾的事业粉们:总不见这个剧组公布导演的消息,又结合通稿里陶清风事必躬亲来看,激烈地评价这是个不靠谱的剧组。让演员透支了太多他们不该付出的心血。强烈怀疑星辉娱乐公司是在打压陶清风,给他接这么low的资源。并且结合上次和庄宇徽和谢国珉打官司的事情,怒斥星辉娱乐公司烂到地心,强烈要求陶清风重新签一家。苏寻作为事务经纪人,他的私人微博天天被激进粉私信骂,骂得他简直生无可恋只好关闭未关注人来信。   而陶清风对家的黑们又有跳脚的素材了,有骂陶清风娘炮弱不禁风的,有嘲笑陶清风垃圾剧组的,有恶毒讥讽是不是被老男人X多了精尽人亡的,又和粉丝展开了声势浩大、乌烟瘴气的互掐。   当然这些陶清风都不知道,他已经昏迷一天了。   苏寻被丽莎派来二十四小时守着陶清风,中间给他喂过一次汤水,那时候陶清风的神智还混混索索的,又躺下去昏睡了。苏寻守了快一天也很累,刚想打电话叫许容容来换班,忽然陶清风家的门就被钥匙从外面打开了。   苏寻吓得魂飞魄散,一看居然是严澹直接用钥匙开门进来,更加惊吓了:严老师怎么有小陶哥家的钥匙?他们俩果然在恋爱吧?难道都同居了??苏寻硬着头皮想……要不要告诉公司?苏寻也秉持着经纪人良好的责任心去查了一下严澹的家庭背景,把他吓得瑟瑟发抖,惹不起惹不起。他决定还是等到陶清风醒来后,向对方求证一遍,再去考虑是否汇报的事宜吧。   其实陶清风并没有把钥匙给严澹,但这整栋楼都是严家拿来出租的。陶清风搬进来后又没有换过锁,东家当然有备用钥匙。陶清风在剧组昏倒后没来得及传递什么消息,但是这么大的事情,这个剧组里又有他们的资方,还发了通稿。严澹并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担心陶清风,就赶紧找房屋中介管理,拿了钥匙过来探望了。   看到经纪人在这里,严澹稍微放心些,他本来还怕陶清风一个人在家养病,也没人给他倒水喂药什么的,感谢苏寻道:“谢谢你照顾他,辛苦了。这里交给我吧。看你也很累了。”   严澹也没多想,以为陶清风已经把自己有钥匙的事情告诉过苏寻,或者他们公司的人都知道租房来源。但这其实是艺人很隐私的事,苏寻并不知道,并且误会成了严澹和陶清风的关系。   苏寻表情差点裂了:这种很自然的当主人家的口吻是怎么回事?就好像这栋屋子的女主人买了菜回家(救命,严老师真的提了一堆菜),对家里客人感谢看家的语气是怎么回事?严老师和小陶哥应该的确是同居了吧?否则为什么他换鞋、搁菜、取水杯都根本不用找就知道在哪里啊?(其实是因为严澹上回来吃过饭),并不知道苏寻无限萧瑟地错误脑补:看严老师这架势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小陶哥你现在不能谈恋爱啊……还有那么多事业要拼呢……陶瓷粉丝们会炸裂的……   然而苏·怂如狗·安静如鸡·敢怒不敢言·瑟瑟发抖·寻只是打着哈哈笑说:“严老师来了,那就好那就好。我正想叫容容换班呢。今晚就交给严老师了,我们明天再来看小陶哥。”开什么玩笑,人家说话虽然客客气气的,但是“你也很累了”的潜台词不就是逐客令么?他可知趣得很,立刻夹着尾巴光速逃跑了。 第71章 病中照料   严澹看到茶几上是陶清风每天要吃的药, 还有一张药膳单子, 上面大部分用圆珠笔圈着, 写:外卖。应该是苏寻没法做,准备点的外卖。严澹琢磨着这张药膳食谱, 大部分他能做。他打电话请人又送了一些材料,和数只非常精致的瓦罐。药膳总是要慢慢熬的。   严澹又研究了一下那些药,基本都是缓释精神、补气虚、健脾胃的中成药。看来陶清风需要多静养、脾胃很虚、却又需要补充足够的营养。严澹想了想, 用带来的食材给他熬了一小锅红枣枸杞粥。里面还加了除湿气的薏米和清火的莲子。   熬好之后,严澹才敢真正去细看卧房内,躺在床上陶清风病容。这一看便立刻心中如沸:平时只见陶清风的清雅之态, 哪怕是双手骨折时,都不曾像此刻般显得愁病哀容, 是还在做角色煎熬的梦吗?   严澹一时间那点矜持理智, 给抛到九霄云外, 反应过来时,已经把陶清风抱了起来, 一手箍了拥在胸怀中。严澹也不管陶清风在他怀里似醒非醒, 不顾对方轻微颤抖,拥着那瘦削得近乎单薄的身躯, 低头去吻陶清风病中干涩得带点血丝的唇瓣。   唇瓣相接时, 严澹鼻尖闻到一点血气, 夹杂着中成药的当归丹参川芎味道。他尝遍了两瓣唇间的苦涩药味,才起身托起陶清风的头,把尚未清醒的陶清风缓缓扶靠在床头。握了满手短黑发, 错觉本该是青丝如瀑倾满怀。   严澹这段时间,换着花样送陶清风各种“精心准备”的礼物,并且动脑筋思考如何让他心无挂碍地收下。偶尔悄悄去探个班,也不让陶清风知道,在不打扰他的情况下默默关注他。比如那次,他哥准备把业龙集团空壳子变现热钱随便投个剧组玩,问过严澹:他那“小朋友”在拍的剧需不需要。严澹并不太了解,也不希望干涉他哥生意上面的决策,就说了让严放自己去决定。也并不知道严放后来真的投了。严澹那天捎去《水经》时,自己其实想去探班看看陶清风拍摄,结果门口被工作人员拦下来。严澹又不愿意打扰陶清风,最后就没有进去,只留下礼物给保安,服务人员检查过后送了进去。   余下的时间,严澹主要把精力放在了寻找大楚年间的“登科录”上面。“登科录”用现代的话来解释,就是科举之后会放出的榜单。上面写着一二三甲所有登科举子的名字。   有些朝代,把“登科录”刻成书卷,刊印了出来,流传到现在,又被研究文献古籍的从业人员汇编,出版《华国历代科举登科名录》等书籍。可惜的是,严澹查阅了现行所有版次的《华国历代登科名录》,其中大楚朝并没有系统地搜罗所有年限的登科名单,有限的记载要不就相隔着十几二十年,应该是资料流传到后世散失之故。   那里面,并没有佑光三十年一科的记录,应该是与“熙元政变”相隔太近之故,很多资料都遗失了。严澹没有找到燕澹,自然也找不到陶清风的名字了。   但是严澹并没有放弃,除了研究文献从正史上汇编的“登科录”外,很多时候,散人笔记,遗迹石碑、乃至未入正史的县乡志籍中,会记录本地进士、进跃龙门的人员名字。就像是燕氏子孙中,好几册闲览笔记中:提过燕澹赐榜眼出身,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严澹虽然一不知道陶清风的籍贯归属,二不知他的后裔流落,但莫名就是下了这样的决心:他一定要把燕澹同科的“登科录”的名单,或者相关的私志找到。为此他拿出皓首穷经的精神去查阅那些汗牛充栋的文献,仿佛大海捞针般地在浩如烟海的资料中搜寻。   他可以接触到很多内部数据库,但里面绝大多数文献都是孤本图片扫描上去的影印版,不能用数字化的比对方式查阅,只能凭眼睛去看。虽然严澹已经很花精力地去找,却还是不能立刻得到答案。   可是,当严澹把陶清风温柔地抱在怀中,并轻轻取走他唇上带着药和血味的一个吻时,心想:不管陶清风究竟是不是来自古代的一个孤魂,既然到了此地,冥冥中来到了自己身边,那么自己就要牢牢握住,火候到了就说出来——   他的脑海里蓦然冒出一个与之相关的念头,鞭策他:该说就说出来。不要再等了……不要再……遗憾了。   真奇怪,严澹觉得那就像是潜意识里的一种执念。所以他行动力十足又紧锣密鼓地送礼追人,简直是生怕慢了半拍,陶清风就消失或者被别人抢走了似的。   严澹抱着陶清风不算重的身子,一只手甚至能环住那瘦削的腰部,盯着陶清风心想:他是我的。没有人可以抢走。那个白月光早逝的暗恋对象又不会从地下爬起来。严澹心想:他早晚是我的。   陶清风晕乎乎云里雾里地恢复一点神智,感觉到自己被抱在温暖的怀里。他咳嗽了几声,带出干裂唇上一点血丝。然后唇边就被喂了一口清凉的水。陶清风抬眼,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严澹,咳道:“严老师你来了。”   陶清风病中支离,平时理智里环顾的很多界限和距离都模糊了。所以他没有说“严老师你怎么来了?”也没有说“严老师麻烦您了。”说的只是简单自然的“你来了”,这是下意识的反应:证明在他心里,严澹在他病中来到身边,并不是多值得意外的事情。他虽然对此感激,也并不惊讶。   严澹一手抱着他,一手舀了一勺枸杞粥喂给陶清风,说:“听说你是累病了,不值得这么拼。”   陶清风倒在他肩头,色泽并不红润,只稍微被粥米润泽过的唇瓣开合,说道:“我心急了。忘了‘磨刀不误砍柴工’的道理,自找的……”   陶清风脾胃本来很虚,他瘦削的体质也偏寒,在严澹温热的怀抱中,不自觉地颤抖着。严澹以为他是受凉,低头问:“冷么?我去关窗子。”   陶清风摇摇头,他半边身子埋在被子中,身上也穿了长袖睡衣,半边身子被拢在炭火般的胸怀里,道:“不冷,别关窗子,听一听雨声,也很好。”   严澹都没意识到下雨了,看来生病之人对周围环境的分辨程度反而更敏感。外面有个人工湖,湖中应该是有残荷衰叶,窸窸窣窣,沙沙作响,是所谓的“留得残荷听雨声”※了。   严澹又喂了陶清风吃了一口枸杞粥,陶清风这病起于过劳,脑力也是负荷后猛然松弛下来的状态,没有平时清醒。若是换了平时,他至少还得纠结一下,被严老师这么亲近地搂抱着是不是成体统之类的自找不愉快的问题。但是此刻,雨声,凉夜,隐隐作痛的四肢肌肉,虚软的身躯,还有让人沉溺的温暖怀抱。陶清风就懒得多想了,管他呢,谁知道严老师是不是需要积累“照顾恋爱对象生病经验”,由他吧……   陶清风很乖地吃完了粥,有一线不小心漏了出来。严澹没来得及拿餐巾纸,怕那抹白痕漏到他脖子去,赶紧用拇指顺着陶清风下唇瓣揩过,接触到柔软嘴唇的触感时,差点让严澹心驰荡漾又忍不住低头亲吻下去,还好他意识到现在陶清风醒着的,制止着了这股念头,却趁着对方看不见,悄悄把拇指上残留的那点粥水抿去了。   然后严澹又去取了中成药,让陶清风吃了。陶清风吃完药后,药效上头又困倦欲睡。严澹把陶清风轻柔地放在靠枕上,凑着他耳边道:“你先休息几个小时,待会儿药效过后,药膳也炖好了,你醒来喝点汤。”陶清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答应的,只感觉到一双掌心火烫的手,在探自己的额头温度,就失去了意识。   过了几个小时,陶清风果然又被云山雾罩地抱了起来。这回他连眼睛都不愿全睁开,半闭半睐地,依稀看到有个勺子凑到嘴边,他就张口含住。药膳汤水,有山药、党参和乌鸡的鲜香味道。除了汤水,严澹还喂他吃了几块山药和几颗党参,吃完后陶清风又睡了过去。这一回他都没反应过来并没有平躺进被窝里,是直接在严澹怀里睡着的。   这药膳本来就有补气效果,陶清风喝了后额头上现出细密的汗珠,严澹却没舍得放开他,只想这样一直抱着。一边轻轻用手指揩去细汗,手不由得从额头抚摸到陶清风脸上。   这张脸让严澹又产生了恍若隔世的错觉。他的视线在陶清风闭目的容颜上流连徘徊,不舍得眨一眨眼睛。心中有一只小螃蟹在敲敲打打,带着雨水潮气的味道。他的母亲会弹古筝,有一首曲子叫《雪山春晓》,韵律中的切切嘈嘈仿佛欢快化冻的冰棱,雪水冻泉从山间缓缓流下,润泽大地,万木复苏,芦花吐紫,草鸭衔泥……   窗外雨势不大,绵密细织地挂在天幕间。其间严澹又研究了一下药膳、用药量和食水配比,确定都无碍后,用小瓦罐熬起了明天给陶清风喝的虫草鸭汤。今晚他不准备离开,毕竟明天也是周末,他想多照顾陶清风一两天。这段时间陶清风昏天黑地地拍戏,严澹都没能好好见他。严澹预备在隔壁房间里歇下——身为一个文化人,柳下惠的精神还是要有的。抱着陶清风他都很克制才没有继续亲了,要是躺在一张床上,他还把持得住那就不是人了。   临睡前,严澹又给陶清风试了试额头温度,倒是没有发烧,反而温度有点低。看药物说明也属于正常。严澹正准备关灯起身,忽然听到陶清风喃喃念了句类似牧童歌谣般的句子。一开始严澹还以为是句诗,语意很直白,像是小孩子蒙学时的句子。   “朝驱牛,平野草正肥……暮驱牛,烟斜山雨微……※”   陶清风念得很轻,唇边微微带着笑意,而且陶清风用的并不是普通话,而是带着一点点不知道何处的方言,只不过那方言语调也很容易听懂。严澹把句子记下,他并没有听过这首牧谣,随手搜了搜,也不曾找到出处。当然他也没在意,很多东西普通网络是搜不出来的,他回家还可以用资料库再检索一遍。   流行于民间的诗歌、牧谣、俚调等,乡野间有许多未被文献记载收录,却往往是区域文化的重要研究素材之一。严澹对此非常的敏感。他意识到,陶清风病中念出来不同的口音,并不是他所知的A省海箕村那边的方言(那边的方言是一种严澹听不懂的少数民族言语)。   这首生僻的牧童歌谣,有没有可能是附身的陶清风的“灵魂”的童年时代唱过的歌谣呢?如果是,那么严澹可以利用这个线索,去查找陶清风真正的籍贯了。如果籍贯里的乡志县志保留得好,甚至有些古建筑遗迹,或者著名私志笔记流传下来,会不会能证明历史上那个“陶清风”曾经存在过呢?这是除了查找和燕澹同科的“登科录”名单外,第二条确认陶清风身份的方法。   第二天清晨陶清风醒来,一看窗外天色还黑着,生物钟四五点唤醒了他。陶清风的病好了很多,他本来就是年轻人恢复得快,之前累病本质上就是吃得少睡得少消耗太多,他一个囫囵觉睡了两天三夜,吃药加上饮食照料,把陶清风的元气补回来不少。   陶清风洗漱完毕后,还是有些头重脚轻,来到厨房发现昨晚熬好的粥和一锅新的药膳,正严丝合缝地温在灶台上。陶清风刚揭开盖子看了看,就被虫草鸭汤的香味熏得五脏庙一阵阵打鼓。陶清风还隐约记得昨晚严澹给他喂了药、粥水和药膳,但是他不确定严澹是不是后来走了。   严澹能进家里来,陶清风也没多想,以为是昨天来探望时,苏寻给他开的门。   正这样想的时候,主卧旁边的小房间门开了,严澹穿着晨衣走了出来,关切地问陶清风:“你起来了?身体怎么样?”   陶清风惊讶地发现严澹还在这里,不由道:“严老师,那小房间里没床,你昨晚怎么睡?”   陶清风住的单人公寓户型,是有一个主卧室和一个很小的次卧。但是次卧小得像饭厅似的,所以搬进来时也没在里面安床。被陶清风当成书房了。   严澹笑了笑说:“移了沙发垫子,拿了些被子打了个地铺。本来是躺沙发上的,但沙发侧边我总是有掉下去的错觉。后来就移到那个房间里去了。”   陶清风简直内疚得无以复加,严老师一个家里面几千万随便拿来玩的,居然在他这里睡沙发垫子打地铺?而且昨天还一直下雨,地铺更容易受潮了。陶清风连忙关切道:“你受凉没?用不着打地铺啊,我知道严老师是想照顾我,那你就一块儿躺我那张很大的床上就好了。这不是更方便吗?”   陶清风单纯以为严澹是不想打扰自己养病,所以才去打地铺的。这的确在某种程度上和严澹的想法不谋而合:要是自己躺到陶清风那张大床上,陶清风的病不但好不了,估计还会更严重。 第72章 回乡   严澹咳嗽两声转移了这个话题, 道:“没关系, 我一个人睡习惯了。地铺也很舒服。早餐先别喝药膳吧。我昨天买了包子和牛奶。但我不知道你的肠胃能不能吃, 要不还是喝粥吧。”   不得不说严澹在饮食方面的习惯从来没有身价豪门的自觉:或许跟他常年在学校里用餐有关。食材选择都是虽然普通却营养充分,口味清淡却也不寡, 荤素合理搭配,还特别经济实惠。   陶清风感觉脾胃已经好多了,喝了点粥, 吃了包子。前两天那种昏沉阴暗,整个人都烧糊了不清醒的状态已经远离了。雨后的空气又特别清新,推开窗子都是饱含着草木的湿润气息。   严澹划开了手机上的通稿给他看:“真的像你们公司发的声明里写的, 累成这样?”   陶清风这才看到星辉娱乐公司这篇溢美他如何敬业到昏倒的通稿,来作为安抚, 给粉丝一个交代。基本写的是事实, 但陶清风就是很不好意思, 在他潜意识里,总觉得这些事情是本分。既然他当了演员, 那么把戏演好就是最基本的工作。累昏了他还很愧疚, 觉得自己没有安排好时间,也没调节好身体, 是他自己的错。耽误了大家的时间。结果现在这种事情居然被写成通稿来正面宣传报道?而且那通稿里的溢美之词真是太过誉了。   陶清风看了就觉得, 特别尴尬, 也相当羞耻。他无奈道:“是有这些事,但我觉得不该这么夸,发一份道歉声明比较合适。耽误工作了。好多事都做不了。”   严澹说:“别把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而且你不是要解约吗?”   陶清风说:“我也不是很热心去揽事的。但有些事情总得去做, 尤其这部戏我的戏份最大头。至于解约……”陶清风一阵惘然,这个念头在他日复一日的忙碌中,都差点快想不起来了。   难道自己真的想在演艺事业上继续走远吗?寒暑天气的刺激,拍摄进入角色心境时的大起大落;熬夜背台词的艰难,找各式职能部门沟通时的辛劳;一遍遍说服演职人员的心累……   分明特别辛苦,可是为什么他脑中从来没有一丝“泄气”或“放弃”的念头呢?如果自己一点都没有获得感,无论片酬多少钱,都不会那样付出的吧?   陶清风渐渐发现:所以自己是能从演戏这个职业中,得到满足?之前那种积极引导教化人的“使命感”虽然被他视为责当,却和“获得感”是不一样的,这是他很久都没有的感受:从前读四书十三经,做策论文章。很小的时候,他在徐棠翁的教导中,明白自己的“获得感”就是儒门经纶书卷。可是来到这个时代后,他没有大儒教导,一开始还颇为反感戏子身份,到了今天能有“获得感”,真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   忽然间他双肩披上了一件风衣,严澹一只手给他披上的,另一只手端着杯热牛奶递给陶清风,说:“看来你的肠胃是能喝牛奶了?待会儿可以煮个鸡蛋了。”又笑着说:“我母亲说:只要能吃下牛奶鸡蛋,身体的病都会好起来。”一边站在陶清风身边,和他一起看窗外景致。   陶清风站在窗边,看雨后的人工湖上几片残荷孤零零地立着,不由得依稀想到了昨天模糊的雨声,继而牵连出倚靠在严澹怀里温暖又沉溺的记忆。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动,有股无法言状的情绪闷在心中,像极了细如牛毛的针雨,淅沥绵密地在心中织成新的湿润和柔软。   他侧头看了看严澹,侧面看过去,他戴着的眼镜就像一条线,少了这个区分,那和燕澹生相似的轮廓,陶清风不慎涌起一股迷失的情绪。   陶清风情不自禁地想:他不知道严澹这种温柔的语气和体贴的举动,到底是把陶清风当做“对象”在扮演那种“角色”,还是发自朋友的关切真诚。陶清风总觉得严澹的视线中,若有似无的灼热,偶尔划过脉脉波澜,大概是在“扮演”吧?   可是陶清风在这大病初愈的当口,精力不济,并不想配合严澹演那个角色。而且莫名的,他总觉得严澹对他病中亲昵关切的举止,还有此刻的殷切照顾,如果自己都是承蒙“角色”的身份才能获得,总觉得心口堵了什么。   陶清风又迷茫地对自己说:想要什么呢?难道想要摒除了这种“角色”扮演的条件下,严澹对他那样的情意绵绵吗?那就不对劲了,陶清风自己也会吓坏的。   陶清风又想:产生这种念头,难道他是个小肚鸡肠之辈,明明说好了要帮严老师。却因为脸庞的相似,而产生了一股诡异的独占欲?还是因为严老师是他唯一的朋友。是陶清风来到这个陌生世间后,最在乎的人。但是相对的,自己并不是严老师最在乎的人。他竟然会为此而委屈吗?   这种心情太奇怪了。陶清风告诫自己,人我之际看得平看得淡,平淡则不求不惧,不是一直以来他的信条吗?他为什么像是回到了五岁的时候:那早就被丢掉的“贪”……是病中的人,更容易软弱的缘故吗?   小的时候,陶清风没有父亲。看见别家孩子跟着父亲学吹口哨,自己却没有,也想要父亲。但是陶清风的娘亲说:人,不能贪。他后来就不贪了。没有父亲也不想要。家贫也不会想求更多的钱。没有时髦的小玩意也不去想。他只会放任自己“贪学”和“贪书”,至于其他的“贪”,以为自己都成功丢掉了。没想到今天,这股久远的感觉又浮现在脑海里。   蓦然意识到自己在“贪”更多一点的关怀和温柔,无论是源自和燕澹生相似的那张脸,抑或是来自严澹的友爱,都让陶清风赶紧反省,希望把“贪”赶出脑海。急于撇清般地,刻意问严澹:“严老师,你还是别在我这里呆太久吧。谢谢你的关照。我已经没事了。你要是待的时间久了。那位‘他’知道,应该不好吧?”   严澹嘴角扬起笑意,顿了顿才说:“你是不是忘了,‘他’,心里有别人,并不喜欢我。为什么会在意我和谁待得久?”   “可是你……”陶清风绞尽脑汁组织着措辞:“你不是在追他吗?他如果即将被打动,忽然误会。以为严老师你的追人诚意并不是那么的……”陶清风想尽量委婉地用一个不带贬义的词,却找不到合适的发言。   “他不知道我在哪里。”严澹落寞笑了笑,替陶清风取走空杯子,“他是个小傻子……在他没能走出来前,我不会惹他烦心的。”   陶清风觉得严澹虽然损对方“小傻子”,但是语气中的维护却是非常明显的,而且有一丝对方不知他心意的埋怨。陶清风暗自想:他一定要调整好心态,好好配合严澹演那个角色。让对方更快能追到心上人,实现严老师的愿望。这大概是他唯一能替严澹做的事情了。   严澹下午要回去带学生,临走前他又给陶清风炖了罐药膳。陶清风请严澹接下来不需要费心来看他,他休息几天就能回剧组了。   陶清风其实挺想尽快重归工作,拍戏拍到一半,他用个现代词“强迫症”有点难受。但他也知道要是休养不到位,拍大场面戏时又容易昏倒耽误事了。就每天按时吃药规律作息,还吃各种富含营养的食品,争取把自己早日重新养得结实起来。   陶清风心想,这几天不用拍戏,刚好可以琢磨一下从虞山海到骆琅宁的转变。以便于到时候开工后直接拍东君接下来的戏份。他又把剧本拿出来研究,但是刚琢磨一晚上又不行了,觉得自己脑海里住了两个小人在打架,吓得他赶紧又把剧本放下好好休息。   休息了三四天,陶清风被养得精神好了很多,但还是不敢立刻回到剧组投入紧张的拍摄。可是他已经不需要每天躺在家里,按捺不住又想去图书馆。可是去图书馆看书又容易损耗他好不容易养好的精神。陶清风想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他之前就想去替身体原主人陶清实现的一个心愿。   回陶清的老家海箕村看看。   海箕村在A省边的沿海线,现在还没修建高铁,只有国道和省道。需要先去到一个二级地州市,然后再从省道去到乡下。陶清风联络了苏寻,请他开车一起去。预计两天一夜。   陶清风心想:身体原主人陶清大概很小就流落了,因为没从记忆白雾里看到过乡下的片段。如果身体原主人陶清是不小心走失离家的,即便被庄宇徽控制着身份和财产,应该也会有想给老家人递消息的念头吧,但是没有。顶多是像那半页歌词上寥寥的一句“躺在海边咂根烟”或者含糊地“回去看一眼”这种情绪。这是不是变相说明,陶清在老家已经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人了,不过是怀着几分乡思呢?   即便如此,陶清风去之前,还是尽可能地回忆着白雾里零星印象,陶清虽然是个十八线小红炸子鸡,但好歹在电商综艺上露过脸,也有一定的红黑流量度。他的“乡亲”们会不会关注他?这些都需要提前考虑好应对。   陶清风还请苏寻去找公司换了辆车,一来宾利车太高调了,而且也太长了,不适合走省道县道。苏寻就换了辆吉普车。   开车去要三个小时,一小时到二级市,两小时下乡。苏寻四平八稳开着车时,终于忍不住问陶清风,那天在严澹去了他家后就一直憋着的问题:   “小陶哥,你和严老师……真的恋爱了?被粉丝知道了怎么办?公司也不允许的。”   陶清风愣了愣,难道昨天严澹过来时,对苏寻说他们是“恋爱关系”吗?严澹把戏做足,来解释他的举动吗?陶清风纠结着想,到底是告诉苏寻他们只是在“假扮”,还是配合严澹把戏再做足一点?陶清风并没有纠结太久,就选出了答案。对于他来说,事业虽然重要,但是严澹的恩情更重要。如果他“圆滑”一点,这件事其实并不难处理。但陶清风没有选择那种方式。   “我会很小心的。我不会让粉丝知道的。你会告诉公司吗?”陶清风问。   苏寻一瞬间像是回到了以前给陶清收拾烂摊子的心情,壮着胆子问:“如果我真的告诉公司呢?”   换了从前,苏寻绝对不敢用这种语气和陶清说话,只会在心里面抓狂。但是现在小陶哥脾气好很多了,他才斗胆这样问。   陶清风叹道:“你想跟公司说就说呗,这不是你的本职么?”   这招其实是以退为进,陶清风看得出来,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知道了苏寻是那种“不愿捅娄子只想安安稳稳”的调调。以前自己“失忆”都不给公司说,反而帮他一起弥补和丽莎的关系。陶清风有信心,苏寻其实是不愿意说的,因为那意味着接下来要应付一大堆麻烦事。   苏寻被哽住,好半天才无可奈何道:“小陶哥你……唉……算了,我不给公司说了。那你多小心吧。低调低调再低调,求你了。”   苏寻抱着最坏的打算想:哪怕真的万一被不小心发现了,严澹是一个圈外的“素人”(就是和娱乐圈无关之人),本身综合素质又特别高,其实是在被曝光恋情中最好的一种情况。可惜严澹是男人,被知道偶像性取向是弯的之后,大量少女粉会脱粉的(虽然会吸引来另外一些粉)。   陶清风忍不住笑道:“你放心,我懂的。其实比你想的情况好得多。而且应该很快就结束了。”过了这几个月,严澹应该能在“经验”加持下,成功把那位心上人追到手吧?   苏寻又吓了一大跳,却没敢吭声,什么叫“很快就结束了”?哪有人恋爱时就预测“很快结束”?除非那种随便玩玩的心态,预备着新鲜劲儿过去了就好聚好散?没想到小陶哥居然是这种恋爱观,也不知道是他和严老师达成了协议,还是小陶哥一个人单方面的想法。后者的话……苏寻默默地给严教授点了三根蜡烛。   他们早晨出发,中午到二级地市吃了午饭后,继续开车。公路从四车道的国道变成了二车道的省道,按着地图到了镇后,还要走县道。县道弯弯曲曲,高低起伏,陶清风坐了一会儿,居然出现了晕车的症状。   因为陶清风以前没怎么坐过车,穿越过来后迄今为止,要么是在大城市里的道路,道路都宽且平直,要么坐高铁等交通工具。这是第一次坐着吉普车爬山上下,还弯弯绕绕,颠来倒去,他就晕车了。   说来也神奇,虽然海箕村靠海,但是去的半路上,都是起伏丘陵。看地图显示,这是个类似海岛那边“高山临海”的地形。也是A省公路最欠发达,区域经济最落后的片区了。   苏寻不得不把车开得慢些,以缓解陶清风的晕车。他勉强撑下来了,但是原本预计花费的两小时旅途变成了三个半小时。直到下午四点多,才到导航上显示的村路入口。   然而看着那地形,陶清风还是惊呆了,问苏寻:“导航显示……真的是这里?”   苏寻心想:小陶哥失忆得连回趟老家都要用导航。他也很抓狂,导航显示登上前面那座山崖就可以进村了。可是从他们脚下的山坡路,到对面的山中间,是一道无路可走的险峻的峡谷,中间仅以两根铁索,和无数缆线相连。他们低头看下峡谷,落差五六百米深,下面传来的湍流江水的咆哮声。   难道是走错了路?人怎么可能顺着这两根铁索爬到对面的村子里?他们又不是猴子。 第73章 海箕村   陶清风和苏寻面面相觑, 傻乎乎地站在原地。陶清风不会操作, 苏寻开始查地图, 他打开了详细步骤,一条一条地看, 前面还是“G198国道下立交转742省级公路”之类的说明,猛然间看到了导航到最后一段临近崖边,文字赫然写着:游过去。   陶清风:“……”说好的现代高科技很靠谱呢?“游过去”这种说明是怎么回事??   苏寻欲哭无泪:“真的没有正常路上去啊。小陶哥你们村子里的人, 到底是怎么进出的?算了要是你记得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他们脚下站的这条路,说得好听一点是县道,说得不好听些就是条比黄泥巴路强一点的土路, 连水泥都不铺,更没通什么公交车, 周围一个人都看不到。过了一会儿, 才从下面慢悠悠走上来一个提着两箱东西的老农民, 苏寻连忙跑过去问:“老大爷,请问这对面的海箕村怎么过去?”   老农民打量了他们两眼, 问:“你们是来旅游的?”他说话方言口音非常重, 差点没听懂。陶清风说出了一早想好的理由:“不是,我有个远方亲戚在这个村里……从没来过, 来看看。”陶清风还买了一些礼物, 免得到时候真的有“熟人”或“亲戚”认识他。   老农民说:“我也不是这个村子勒。他们村子的人很少出来。”他走到路边, 使劲摇晃那两根铁链,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对面山头出现一个人影,用方言吼了句听不懂的话。老农民也回吼了一句听不懂的话。然后不一会儿, 就有一架像是绑在铁链下方的滑索椅子,顺着两根铁链溜了过来。   陶清风和苏寻都惊呆了。老大爷看他们木在原地,说:“抓紧滑过去,一次一个人。小心点不要掉。”   苏寻看着那“滑索椅子”,说得好听是个椅子,说得不好听就是两片铁架子,而且上面还生锈了。只用一个大钩子挂在铁链上,山风吹来摇摇欲坠的,简直要吓坏了。   这么落后的进村方式,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陶清风问老大爷:“坐上去后,怎么滑呢?”   老大爷说:“两根铁索嘛,你前半截正常就滑下去了,滑到中间后,那边会拉你的。”   陶清风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着已经吓得两股战战,瑟瑟发抖的苏寻,说:“要不你在车上等我,我去看看就回来。”   虽然陶清风看着下面的深渊急流也心里打鼓、头皮发麻,但是无论如何,他还是要替身体原主人陶清回家乡看一趟。他不能给这位可怜的原主人立坟墓祭拜,那至少得去确认一下,他是不是有什么心愿没完成,最不济安慰一下对方的乡思之情。   苏寻想阻止他:“小陶哥,太危险了,还是算了吧。”   陶清风摇摇头,他放下不必要的行李,只随身携带个小包。抓住滑索两端,把身子夹进座椅的铁缝里,深吸一口气,顺着铁链滑了下去。   陶清风滑下去的时候,对自己说不要怕不要怕,却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没过多久就感觉在反向上升。他睁开双眼,只见已经到了后半段。前方已经可以看到,铁索尽头有个农民装束的男人来拉索链,他离山这头越来越近。陶清风忍不住张望了一下四周和下方:险峻峡谷里的江水湍流更清晰了,不知道有多深。江水在四周裸岩的映照下是暗沉的黄色,加上那深度,仿佛阴间的黄泉冥河。   陶清风深吸一口气,这时铁索已经快拉到尽头,陶清风双脚一沉,触到了地面上,踉跄往前走了几步。那个农民还拉着滑索。陶清风抖着双腿把自己从铁椅子里捯饬出来。那个乡民对陶清风说了句听不懂的方言,见陶清风一脸困惑,又用神情示意他来拉一下铁索。陶清风连忙照做了。入手发现沉逾几十斤,勒得他细皮嫩肉的手都有了磨痕。   乡民腾出手用工具扳开了铁索上大钩子,取下滑索椅子。示意陶清风可以放手了。陶清风的手一松,那两截铁索宛如出洞的蛇嗖地蹿回去,发出一阵阵哐啷哐啷巨响。   陶清风说的是普通话,没法向这位语言不通的乡亲打听情况。看他的样子也不像识字的。那乡亲打量陶清风,最后给他往村中一指,估计是村里有会说普通话的。虽然对方听不懂,但是陶清风还是连忙告了谢。对方慢吞吞走到山坡上一间矮土房檐下,拿起靠在墙根下的毛竹竿粗细的水烟筒抽了起来。看来这间土房和这位乡民,就是类似于“守门”专门看守锁链的人。   陶清风从山坡这头朝苏寻挥挥手,示意他无事,继续往村里走去。这是一个很不发达的农耕村落,又是在山上,田地也不平,看不到任何现代工业文明的成果。只有地上沉默的黑粗长线,像是无言的路标,带着陶清风往村中走去。   一路上,零星几个乡民,都非常稀奇地打量着陶清风,可是他们也不会说普通话,没法交流,无例外都给陶清风指往村中,沿着那条黑线走的路。这条线中间有些细分叉,延伸到近处的房子里。像一条黑色的大动脉血管,主流依然在往前蔓延。   陶清风顺着一直走到了尽头一栋独立的二楼砖瓦房,是唯一一栋外面抹了些瓷粉贴了瓷砖的房子。门已经开着了,刚才路上陶清风问的几个乡民已经都等在了门边。看来他们也想一块儿来听陶清风的来意。这个村子环境闭塞,仿佛很久都没有外人来过了。   陶清风走进房中,间类似于村委会办公处的陈设,一个头发花白,皮肤黝黑的老人坐在桌旁,桌上是一大摞报纸,被一只放大镜压着。有村民给陶清风递了个搪瓷缸,里面泡着茶。那个老人坐在陶清风对面,用有些含糊的普通话问他的来意。   “你是谁?”   陶清风决定实话实说,他观察下来,这个村子里的村民不像拥有手机这些东西,大概率是附近没有修建移动信号基站。所以不见得知道陶清成个小明星的消息。地上黑色的线,可能是供电灯的。   “我是陶清。我原来,是这个村子的。”   那个白头发的老人猛然瞪大了眼睛,仔细看了陶清风一会儿,又从报纸的角落取出一本手写的册子,翻找了很久,才说:“陶……陶狗剩?我们都以为你十多年前从崖上摔下去,已经死了。”   陶清风:“……”   陶清风花了几秒钟来接受“陶狗剩”这个称呼。从村长口中,了解到当年发生的事情,和这个村子罕见的情况。   这应该是华国最落后的一批村子,十来年前才通电,五年前才引进自来水系统。全村现在只有一部固定电话在这位村长的房子里。这个村子之所以这么落后,一来是地处偏僻,一面是悬崖峡谷,山的另一边也是高崖,崖下是大海。道路只有那条索道。二来是少数民族村落,古代时候有封闭村落的古训,缺少和外界交流,只出不进。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而且彼此之间近亲结婚越来越多,生下的孩子们智商进一步降低,加剧了恶性循环。有记载的三百多年前,这个村还有近千人,如今已经不到一百人了。   由于村落闭塞,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时代信息才开始逐渐涌入。在改革开放的浪潮过去很久后,村落里的见到外人,依然是很茫然地问“主席他老人家身体好吗?哦?已经过世了?”这种无知现象加剧村里年轻人流失,有很多年轻人离开了村子就不愿回来。陶清的父亲就是这样。   陶清从小由母亲拉扯,但是母亲在他五六岁时也过世了。这个村子的人寿命普遍不长,因为没有注射疫苗,也没有西药,都是靠草药来治。那时候陶清就成了孤儿,由村中轮流照顾,像只蹭饭小狗似的到处跑。村子里的人倒是不缺一口饭,心地也算善良。就这样把陶清拉扯到七岁,按照惯例把他往最近的邻村送去读小学——自从知道外界后,村里的孩子都会送到邻村读小学(虽然很多人读完小学就辍学回家种田,只有很少的人能继续读初中)。最近的邻村离海箕村也有十五六里山路,不可能每天走那么远。陶清就寄宿在那边乡村教师家里,等寒暑假的时候再回乡里来。   陶清读到三年级,十岁的时候,寒假回村里,听村长和几个老人说他父亲出走的事情,就发疯似的想去找他父亲——其实也不是真的有计划成熟考虑这件事,只是小孩子的思亲情怀作祟。陶清又哭又闹,别人拦都拦不住,他还想跑去偷出村铁链的那个滑索椅子。当时看门的村民听老村长的话,坚决不给他,不让陶清出村。陶清就半夜想徒手滑过那两截铁链,不小心掉到峡谷里,被水冲到了下游,村里的人都以为他死了。还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们音讯不通,也没有网络。唯一一台老旧的电视,村长只是用来看新闻联播,自然不知道陶清还活着的消息。   陶清风听到这里,记忆迷雾中浮现出了一点点被勾连起的回忆:陶清被冲到下游后,好歹捡回了一条命,流落到城镇里当了一段时间的小乞丐,一边找他那个虚无缥缈的爹,有一天游荡到酒吧门口,被庄宇徽捡进去了。   陶清那时候不懂事,还傻乎乎真情实感地以为,庄宇徽是他那个早走的爹,因此对他尤其言听计从。即便后来明白并不是,那种依赖心理已经摆脱不了。而且陶清长到中二年纪,尤其埋怨村里的人,当时不让他离村的举动。在看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后,也中二式地嫌弃童年的小村庄“土老帽”,根本就不想回去,也不想和过去的乡亲联络。就这样一直到了成年后,陶清感觉越来越无助迷茫,才渐渐想起了青山碧海的家乡,和憨厚朴实的乡亲们,可惜那时候他已经回不去了。   陶清风听完老村长的叙述,沉默了一会儿,道:“对不起,我这些年记忆缺失,所以一直没想起来。最近才渐渐想起小时候的事,所以回来看看。我现在……过得很好。谢谢你们当时照顾我,养育我。”   陶清风决定隐瞒身体原主人那些年痛苦的遭遇和经历,报喜不报忧。   陶清风也想起自己真正的家乡,相似的穷困。他比陶清幸运的有两点:他的母亲没有早逝,他遇到的是徐棠翁而不是庄宇徽。一切都不一样了。   陶清风又问了老村长一个问题:“这条进出的铁锁很不方便,有没有想过架桥修路呢?”   如果有一条路,不仅村民生活更方便,增加更多的和外界交流,这个村落应该能发展起来。像当年陶清那样的孩子,也不会因为想到外面去的冲动,就付出坠崖流落的惨痛代价了。   村长摇摇头:“以前镇里来过领导,给省交通部提过的,也有过人来考察。但这地方的地质复杂,路修过来要钻山,要跨峡谷,有些地段受海盐侵蚀。修路的成本非常高。而且总不能一条路就修一个村子吧,最好把附近几个村都连起来,情况就更复杂了。这个村没有什么富饶的自然资源,农作物也只能勉强自给自足。私人是不愿意投资的,省里的财政支出又拨不出那么多款……”   陶清风便问:“修这样一条路,要多少钱?”   老村长吐了一口水烟,他也没想到陶清风是在认真问,只当对方闲聊口吻,道:“八九千万,将近一亿吧。谁有那么多钱。”   陶清风神色复杂,心想:和这个数字,真是有缘啊。他定了定神,柔声道:“我知道了。”   老村长不懂陶清风是什么意思,陶清风却提出,想去海边看看。老村长很厚道地带他去了,还给他一路上介绍,村子里的房子里住的都是些谁。陶清家以前的房子,在没有拆掉之前是哪个方位,后来被改成了一个小苗圃,经过的时候,看见几只圆滚滚的小土狗在里面玩闹。   陶清风跟着村长走到了“海边”。那是临海的一座高崖上,下方是险峻的悬崖峭壁,海浪无情地冲击着石壁,发出巨大的轰鸣。   风景辽阔。这是身体原主人陶清想回来的地方。他想躺在圹埌的海边抽根烟。陶清风默默想:就替身体原主人好好看看。   陶清风静静聆听了一会儿海浪的轰鸣,跟着村长在高崖上散步,发现脚下在石壁上凿开的路,年代特别久远,就问村长是什么时候建的。   “不清楚了,古魏,古蜀?唉,我老了。”   经询问得知,这位老村长是全村唯一高中毕业之人,考虑到他的年龄,在他的年代读高中已经不容易了。村中没有学校,是在镇上读的,赶上动乱没能考大学,被安排回乡工作,一呆就是几十年。村中越来越没落他也有心无力。   陶清风沿着古道继续游览,指着高崖一处洞口道:“那个是古藏兵洞吧?江陵、荆川的古战场都有藏兵洞。这里地形易守难攻,应是古时兵家争地。”   老村长惊异地看了陶清风一眼,才道:“那个洞,以前村里年轻人进去过,里面的确有一些碑刻,但是也没人认得。也没法搬运出来。”   陶清风沉吟道:“应该拓下来……”   老村长说:“我们哪里懂这些,谁又愿意来这种地方呢,没有路。”   陶清风看着老村长,道:“会有路的。”   老村长以为陶清风是在安慰,苦笑着摇摇头。陶清风提出要独自逛一会儿,老村长就回去了。   天色已晚,大海被染成墨蓝色;冰轮悬天,给万物披上薄薄的白纱。陶清风独自站在高崖上,风吹动他的衣袂猎猎作响。   月明星稀,天边启明星交辉,仿如深色天鹅绒背景上的钻石。陶清风嗅着海风的腥咸味,心中是豁然开朗的充盈感。没有哪一刻在他的人生中,比现在更深刻地领悟到那句“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过去,陶清风哪怕高中探花,御赐及第,都从来不算是“达”过。在那样的时代中,唯有高冠簪缨,登坛拜相才算得上是读书人的“达”,才能去做一些“庙堂之思”之事。本来按照陶清风的设想,顺利入仕后,努力十年二十年,才有机会实现这种“达”。   可是这个时代不一样。这个时代是如此多元如此自由,无论做什么,似乎都能实现“达”。冥冥中的老天爷让他托生到陶清这个不幸之人死后的身躯上,成为了一名演员。如果真的存在什么指引,那么就是此刻他所面对的事,和老天爷知道他会去做的选择。   陶清风再也不会考虑究竟要赚多少钱才能解约了。合同上写的一亿,丽莎说过只是好听,真正法院不会判那么多。所以陶清风本来计划是,赚个几千万就去打官司解约。   可是,陶清风忽然想明白了,这些钱明明有更好的用途,比如给海箕村修一条路。虽然这不是他曾经忠诚过的朝代,但是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朝代更迭,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是那么的相似。他在海箕村中,依稀看见了当年自己故乡的南山田园。而在这片华国的大地上,千千万万的村落在幻觉中一点点铺就在陶清风眼前:江山东流,沃野仍在。   陶清风第一次觉得:演员这个职业很好。虽然是基于资本市场的畸形机制催生了演员高昂吓人的报酬……但报酬只要用之有道,便值得为之奋斗。   何况,屏幕上可以身体力行地传达“教化”的价值观,屏幕外可以把资产化为福泽……陶清风庆幸自己想通了。想通后,他的整个人生前景顿时不同,仿佛全世界都不同了。   虽然这只是转瞬即逝的念头,但陶清风知道这和深思熟虑的决定并没有区别。他坚信是正确的事……陶清风静静站在崖边,遥望太白星,露出微笑:燕兄,你也会赞同我是对的。利国利民本来是你的政治夙愿,你去了国子监兼济天下儒生。我不清楚你最后有没有实现心愿,没有也没关系。千年之后,我换一种方式来继续,尽一点微薄的努力,就是我存在此处的意义。 第74章 小传   陶清风在告辞离开海箕村时, 村长仿佛才想起来般问他:“你现在哪里工作?辛不辛苦?”   陶清风没有一下子全告诉老村长, 怕他年纪大了受刺激, 说他现在城里,过得挺好, 不缺钱花,等有空会回来看他们。   陶清风心想:等以后他赚够了钱,给海箕村修了路之后。这个村子就能渐渐不那么穷。藏兵洞里的石刻、古栈道还有海景, 都可以建成风光古迹旅游地。只要他们致富了,就能安卫星电视,建移动基站, 看电视用手机。那时候就会知道陶清风,甚至可以在网上看他演的电视剧了。所以自己一定要拍好。   陶清风把吉普车上的给村里人带的礼物送给他们后, 当天晚上陶清风和苏寻就驾车连夜赶到地级市住了一晚上, 第二天白天就回去了。陶清风又休息了两天, 觉得身体和精神完全恢复过来,甚至因为有了理想信念的支撑, 状态比之前更好, 重新回归了剧组,拍属于东君骆琅宁那部分剧情。   陶清风分饰两角, 他请教演职人员后, 知道分饰两角在拍摄时, 是和裹成粽子的“小绿人”对戏。“小绿人”并不需要什么演技,只站在那里当个“木偶摆件”,偶尔摆动一些幅度很大的姿势。给演员的眼神和情绪找到一个固定点。后期再把两组镜头剪辑在一起, 把小绿人抹掉。   陶清风对其他替身都没需求,他们很久前就都离组了,他的替身只剩武打替身翟艳。翟艳特别热心来做“小绿人”。哪怕她把脸裹得只剩眼睛和鼻子嘴巴,陶清风都感觉得到,她的眼睛、口型和肢体动作,不仅是想做一个“木偶摆件”,而是试图在“演”。有时候甚至把台词记下来。   “我给很多演员当过替身。”翟艳说,“尤其是分组拍的那种,和很多老艺术家对过戏。有位老戏骨前辈告诉我:别人虽然看不到我的脸,但我演的时候,我就是主演。我特别享受这种感觉。”   陶清风和翟艳对戏,感觉她的认真程度,并不输给真正的演员,就问:“你为什么不出道呢?”   翟艳叹了口气:“不够漂亮呗。”她也算不上丑,甚至称得上清秀。可惜娱乐圈对女星容貌是第一位的高标准严要求,进圈并不容易。陶清风看她神色有些黯然,善解人意地转了话头,说起了她想听的虞山海和骆琅宁对手戏时该怎么表现。   陶清风说:“待会我先骑上马,把你捞上来。然后交换。”   翟艳惊讶道:“等等,你要亲自骑马跑过来??你会骑马吗?还把我捞上去?”翟艳以为这场戏,她不但要替“小绿人”,而且还要替跑马动作。陶清风坐在马背上拍个静态就行。   陶清风点头:“我会骑马。”骑御是君子小六艺之一,陶清风从小就学会的,虽然马是他老师家的。陶清风自己练习的对象只能是他家那头温顺壮实的大青牛——其实他暗自觉得,骑马比骑牛简单多了。牛走得慢,但是牛背真的不好掌握平衡。后来入朝后,公务也有很多次骑马的机会。至于把翟艳捞上来,翟艳本身很灵活,也会配合他发力,陶清风并不太担心。   剧组的马匹是向横马影视基地租借的,租了一匹鬃毛极长的漂亮白马,戴着棕色羁勒。陶清风戏服穿戴好后,去牵马缰绳,按他熟知的方式拍了拍白马的头。白马亲昵地伸过头来蹭了蹭他的手。   陶清风笑了笑,脚下一踩马磴,娴熟地骑上了马背。不但姿势行云流水,而且在上马骑御时都刻意保持着身姿的挺拔与舒展,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式的赏心悦目。现场剧组有其他组的小女生助理捂着嘴低低叫出声,觉得这简直像是现场版的“我的意中人是个白马王子”。   这并不是正式拍摄,只是陶清风在试骑而已,正式表演时,虞山海的骑马表情是非常焦急严肃的——他要从南国武林人的包围中,救下他的弟弟骆琅宁。哪怕这会给他数不清的无妄之罪上再多加一条“里通敌国”实打实的理由。   但那是弟弟。哥哥保护弟弟,维护弟弟,照顾弟弟,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哪怕他们分离几十年,相处时日太短,来不及建立互相熟识理解的兄弟情谊。但血脉之亲依然在冥冥中牵连到心脏中。   陶清风在马背上适应得差不多后,摄影组也摆好了机位。今天的机位摆得尤其多。因为要拍动态的远、中、近景。摄影组的人也要分别操作不同位置的镜头“推”“拉”“摇”“升”等。拍摄效果都是大家一起商量的,大家各有主意,陶清风就建议他们,干脆尽量多拍几组,最后汇总选择。虽然这样成本稍微高,剪辑也要辛苦,达成一致的效率要慢些,但却在没有导演把关前提下,保证了剪辑素材的丰富。   陶清风饰演的虞山海骑马驰来,一手执缰,神色苍白,表情焦急。临到近处催马奋力跃起。按照剧本上演【白马长嘶一声,冲入了南国武林人的包围中】。   这个跃马的动作剧本并没有写出来,是陶清风自己加的。演职人员一看他居然真能把这匹马骑得那么好,俱是心中舒了一口气。陶清风奔到包裹成小绿人挥洒武术招式的翟艳身边,他歪朝侧面勾下半个身子,先是拉住了对方的手,然后发力一带。   翟艳还以为陶清风就是来虚拉一下,没想到陶清风真的能控制住重心,使出了相当稳健的力气。翟艳并不知情,铆足了劲,借助背肌侧跃了上去。两股力量叠加,她顿时就飞得过头了些——还好陶清风反应快,又用力往回一扯,翟艳也赶紧卸力。本来剧本上是把骆琅宁拉上马骑在前方,可是这一跃一卸,为了符合力学原理,翟艳就变成了横躺在马背上。陶清风生怕她摔下来,赶紧如剧本里写的那样,【虞山海一把抱紧了弟弟】。   虽然姿势摆错了,但他们还是想继续拍完这一条。于是翟艳就从小绿人的装扮里给陶清风棒读骆琅宁的台词:“大英雄,大侠客,你说过,你是南国人,我是北国人。非我族类其心必——”   翟艳虽然很想“演”,但她实在不会演骆琅宁这幽怨口吻,还得等陶清风待会换过来演。剧本中,虞山海刺杀济昌王爷被打落山崖。骆琅宁秘密搜寻过踪迹,在父亲和兄长之间挣扎,不希望他们两人任何受伤。曾试图给胞兄捎去一点援助,却被虞山海回信说:你是北人,我是南人。南北各异,非我族类,不必再提。其实那时虞山海已经开始被南国武林追杀,不愿牵连别人,才装作断绝兄弟关系的冷血说辞。但是骆琅宁信以为真,心痛如绞。却又在听到虞山海被追杀的消息时,忍不住去寻他。   剧本中辗转相见,被兄长从危难中救出时,骆琅宁第一句台词还是委屈口吻。那句“大英雄,大侠客”的讥讽意味非常浓重。毕竟骆琅宁从小好歹是锦衣玉食的小王爷,哪怕不跟父帅亲近,但其他人对他不是毕恭毕敬,或者换着花样讨他开心。骆琅宁武艺高强,又心高气傲,何曾有过像对虞山海那般“热脸贴冷屁股”式的待遇,而且那还是他的亲哥哥,终于还是忍不住别扭了一下。   陶清风不像别的演员需要被代入戏,他自己分饰两角就可以很轻松调动情绪,或许这是跟他对这两人的心理。变化揣摩得非常通透有关。他理解【虞山海嘴拙、闷葫芦、很多事都憋在自己心里,这也间接是未来他被追杀却一直无法很好地解开误会的原因之一】这种前提,所以饰演时,在骆琅宁说出“其心必——”的那个“心”时,陶清风能演出【虞山海焦急地低头看着弟弟,目光里是担忧,脱口而出】的那种直白:“心?现在你知道了我的心了吧。”   这几句台词被编剧小姑娘写得特别暧昧和骨科,然而陶清风是真的读不出小姑娘暗搓搓掩藏的CP党柔肠辗转。他仍然很认真地,把这些台词一个字一个字,非常准确清晰,富含感情地演绎出来。拍完了这一幕,大家一起看镜头商量时,来片场观摩的小编剧捂着脸,对陶清风虚弱道:“这横抱太苏了……天哪我都不敢这么写……我不行了……我要旋转爆炸升天了……”   陶清风疑惑地问她:“什么叫苏?”   编剧小姑娘语无伦次:“苏就是帅到到渣让人想打又喜欢……苏就是温柔强大到让人想昏倒……”   陶清风无奈地想:字词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又听不明白了。算了,他继续换过去拍下一条,由翟艳裹在小绿人里演虞山海骑马,陶清风演被抱上马的骆琅宁。在编剧小姑娘的强烈要求下——虽然陶清风也不知道她执着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保留了姿势错误的那个“横抱”。   骆琅宁的戏服全都是白色的,各种白长绸衫、光是不同的暗纹就有三种,还有白披风、白毛裘、白短打服。毕竟东君在原作里就是孤傲翩翩的华贵白衣公子,每次出场都有一台鼓风机在旁边吹他的头发和衣服。   所以当翟艳拉过来,陶清风借力被牵上去横抱在马前方,就像飞起来一只大翅膀的白蝴蝶,广袖一扑一盖就是拥云簇雪。画面效果实在是美不胜收。   拍完后,陶清风还要负责研究镜头。这一条的镜头特别多,远中近还有特写,又分成各个方向的机位。从负责任的角度来说,其实全部打包丢给剪辑组就可以。但陶清风生怕镜头太多,也担心别人对角色的镜头处理无法领会他的理解。所以他都是先自己筛选一遍。把筛选后的片段和全部素材都发给剪辑组,至于参详后是不是还要用原始材料,由剪辑师的专业知识决定。他们剪的时候陶清风也会边看边讲解思路,当真是战斗在基层工作第一线了。   等陶清风回到宾馆房间已经八点过了,苏寻给陶清风送了外卖上来。陶清风一边吃,一边听苏寻汇报一下近期各项工作的进展情况。苏寻说到虽然陶清风的敬业通稿虽然帮他增加了一些粉丝上浮率,可前段时间的黑料渣滓也被人别有用心地又翻出来兴风作浪了。   每个上升期的小生都要过这一关,人越红是非越多。丽莎的建议是,不要走纯粹的黑红路线,网络舆论这一块的阵地还是要利用起来,反黑反造谣。言下之意是希望陶清风做些反应,给自己巩固一下当初改名字时书卷气的人设,免得微博只像个广告博似的转消息,人设就会模糊。   陶清风就问:“那要发什么呢?”   苏寻说:“小陶哥你有没有那种,比如片场小日记?对角色的心得?或者什么文艺小清新的鸡汤?”   陶清风默默思考了一下“鸡汤”是什么意思,迟疑问:“片场和角色理解……不是有保密协议,不能剧透太多吗?”   苏寻说:“可以说已经公布后的梗概,不涉及改编的具体情节就好。”   陶清风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厚厚笔记本,说:“这上面都是我的心得,不过好像有点多,微博是不是只能发140字?”   苏寻表情又裂了,他赶紧说:“可以发长微博的,但也不要发几万字那种。小陶哥你看看精简到三千字左右。主要表达你对角色的理解。也可以串点比较好玩的小故事,比如你怎么读原著的,有什么印象深刻的片段……”   陶清风点头道:“明白了,所以这是一篇‘散记’?你等我两炷香……咳,半小时。待会麻烦你打在电脑上发出去。”   陶清风就重新取出一个空白本子,摊开厚笔记本,开始书写。他写硬笔书法并不像毛笔那样熟练,但还是写得工整,而且有文字间架结构的功底,也非常漂亮。不过陶清风写的是繁体字,而且是从右向左,竖排的书写顺序。   陶清风写完后交给苏寻,苏寻已经见过陶清风写小论文时竖排繁体字的奇异习惯,一边用小笔电录入,一边问陶清风他不认识的繁体字,暗地腹诽:肯定是小陶哥跟严教授学的。历史学教授真是老学究。苏寻边录入他边读内容,不由得汗颜道:“小陶哥……你写的这个……是不是太深了点。我有些都读不懂。”   陶清风道:“是吗?我以为我已经简化通俗了很多,我再改得口语化些吧。”   陶清风又修改了一遍表达,苏寻勉强能读下来了。他编辑配了合适的图片,加好标题用陶清风的号发了出去。   看到那条题为《乾侠与东君——最近与最远的手足》标题的长微博。有发博提醒的陶瓷粉丝们,瞬间就占据了热评。她们现在已经不会再急忙嚎哭“看不懂”,而是纷纷转发时说“抢先马住学习教材”“阅读理解来了,学习使我幸福”“今天的陶哥哥依然英俊得像班主任”“不会写文章的导演不是好演员”等等啼笑皆非的逗比言辞。抢住热评的小妹妹们,真的一句一句边查阅,边在回复里疯狂打call。   以常人眼光来看,陶清风这篇混合着对原作理解,和为剧本新大纲背书的“散记”的内容还是蛮丰富,提到了很多原作有意思的细节:   “……原著中骆琅宁嗜茶,一直想在山坡上开几亩茶园,他对茶也有很深的鉴赏,写过《妙茶集》这种小册子。而原著的虞山海经过太湖的时候,曾感慨过那边的茶园风光是‘玉镜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片※’。剧版大纲中,这两人改编成兄弟,是能在原著中找到支撑细节的。”   “……再从‘酒’的渊源说起:原作中出现过酒星、酒旗、酒樽、酒垆、酒泉等意向。虞山海前期去一个江湖朋友家,尝酿的“纯粮酒”,被招待得很好。但是故事后期恰恰是这个朋友,写信诱骗虞山海去自投罗网。原作里写,骆琅宁不喜欢喝北国辛辣的‘金刀魂’,却在雨天买了一小壶南国小贩走私过来的‘春笋酒’。改编的剧情细节是不能透露的,但可以保证并没有脱离原著。两人都曾经把‘酒’当作避风港,也是个共通点。”   “……兄弟是什么呢?兄弟肇自血缘,和人性息息相关。相信看了剧中改编,大家自有体会。我曾为骆琅宁作一笺取材于原作和新编大纲的小传,不涉具体情节,与诸君一观:   “骆琅宁,北人。皇统二年生。父骆怀江,元祐十年枢密副使也。怀江年二十,潜南国,伤重,见救于虞母,数月后辞去,告其部曰:吾心于江畔也。部下皆不解其意。越明年,骆怀江娶北国安平公主,升节度使,赐济昌王。次年,生子骆琅宁,宁生而不啼,眼神坚锐,骆怀江深纳罕之。”   “……宁四岁,怀江教之甚严,非夜眠及餐饮不停习武诵书也。宁偶有抗拒,辄受肱骨之罚。其母检视,竟无完肤,斥怀江:“尔何太毒也!”怀江曰:“大丈夫死生沙场,安为区区伤痛耽?”除夕夜,宁习武,手满冻疮而不能盈握,剑坠。父责其跪雪中,雪没膝盖。越明年,安平公主逝。宁题诗怀母,曰:‘孤星北望关山断,澜流东奔料难还。萧萧草心霜月夜,天涯吹茄劝加餐。’”   “……元祐十年,虞山海潜王府,隐身份与骆琅宁交……【涉及剧透无法放出,欢迎关注改编剧情】。”   这是一篇虽然人设大致符合原作,表达却完全不一样,从来没有在原作任何版本出没过的人物小传,包括骆琅宁的那首诗,也是陶清风原创的。   自然,陶清风这条长微博发出后,又掀起了一轮新的波澜。 第75章 特效公司   陶清风这条长微博, 是有史以来他所发的微博中, 出圈速度最快的。   首先被所谓“新武侠圈”中人转了。什么叫新武侠圈呢?在金古梁温后, 大陆武侠写出头的被冠以“新武侠”作区分,比如小椴时未寒。还有一些虽然后来成名作并不是武侠, 但早期也在这个圈子里写过武侠小说的作者,比如江南沧月步非烟树下野狐等等。木飞客当年也是这个圈子里的人,虽然木飞客的原作小说还是有些硬伤, 但那是以金庸式的武侠小说作标杆要求。横向对比,木飞客自有一批拥趸。在“新武侠圈”中也有些“笔底知交”。这个圈也不全是作者,也包括读者粉和“新武侠作品”的书评人。而且也和隔壁的“奇幻圈”“科幻圈”等小说读者群有很大的重叠程度。   他们数量虽然不多, 但质量都非常可观。就是容易带上对明星和娱乐圈的有色眼镜,在陶清风这条微博下面, 展现得淋漓尽致。   有一部分是不看内容就痛心疾首的“原作党”。   “……虞山海和骆琅宁都成兄弟了。还能再狗血一点吗?这年头魔改剧什么套路都想得出来。我打一百个赌, 改成兄弟不就是方便兄弟当情敌争一女吗?期待一个娇弱小白花梅忘雪。”   “这就是那种原作党无法剧透的魔改剧, 大概第一集 就给你把书里中后期揭露的谜题全都抖了,后面就不停注水注水。”   “隔壁打孩子家的留级生发来慰问, 恭喜你们也体会了我们听到《羽烈南淮十二刀》要拍电视剧被哽住的心情。”   当然, 也有认真看了陶清风微博内容后,很正面的评价声音。   “十年原作党表示剧组的代笔团真的做了功课啊。原作里很多细节都提到了。既然代笔团这么认真, 希望演员上心一点。”   有小陶瓷在下面评论战战兢兢说:我爱豆没有代笔团, 这是他自己写的。然而遭到了无情的嘲笑:这种质量, 演员写得出来?   也有不少意外期待的评价。   “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很带感吗?其实暗搓搓脑洞过……明明虞山海和骆琅宁是同一时期同一背景不同系列的男主角,一南一北,居然王不见王, 动如参与商。要是改好了,真的能非常好看啊。但这篇小传是怎么回事?木飞客哪里写过吗?我一个全版本制霸者居然从来没见过?”   又有小陶瓷在下面小心翼翼评价说:长微博里说得清楚,那个小传是我家爱豆自己写的。又遭到了无情的嘲笑:算了吧,娱乐圈里的人都是些什么水平,大家心里没点数吗?礼貌性夸一句剧组认真,你们还真以为是你们爱豆亲自写的啊?一群傻白甜。   这条微博惯例被剧组官博转发,然而这个剧组官博粉丝还不到陶清风的十分之一,转发里面基本都是僵尸号。   其他演员也转发了,在杜玥那里流量最大头。杜玥比了个“大拇指”的手势,她的粉丝“月亮”们非常有组织地轮了几万条。却也有些不和谐抱怨的声音:说长微博里怎么不提她们女神,只提两个男主角。杜玥不但被这部三流麦麸网剧压番,还给这部专门捧小透明的剧抬轿,实在太委屈了。杜玥家的事业粉本来就为她自降身价接这种资源而不满,借机又狠狠发泄了一番。   即便陶清风这篇微博内容真的写的很好,但很多时候,人们作出的评价跟内容无关,只跟他们各自的立场希望有关。   不过,这篇内容是陶清风亲笔写的,终于还是得到了证实。   一个名为“明月何时照我还”认证为“作家”的微博号,转发了陶清风的长微博,表示:“朋友是这部剧的编剧,我有幸给这部剧贡献一点脑洞。有一段时间她把我和陶清风拉进讨论组商量剧情。陶清风是个文化素质非常高,笔头功夫很硬的演员。不仅小传是他亲自写的,他还给虞山海、骆琅宁和梅忘雪都写了诗,带着剧透不能放出来。”   这人就是那位退圈生孩子回来舞的“明月太太”了,虽然现在她的重心是放在实体书上,但是从网络早期就开始积攒的粉丝依然不可小觑。大批激动的文粉对这条转发里的信息量表示了深深激动:“我女神参与了编剧”“哪怕只是脑洞也想看”等期待声音。   当然,也有一部分“怀疑论者”痛斥“明月太太”失去了本心,向资本市场低头,连这么low的网剧都捧,是不是被营销收买了,江郎才尽要赚奶粉钱。   至于“新武侠圈”那边的读者,和这边读者本来就有重合,甚至有些是双担。有些人收回了一开始不相信长微博是陶清风自己写的言论,还激动得上蹿下跳,表演路人转粉。   “转粉了转粉了,真的是陶清风自己写的啊?还经过作家圈认证‘笔头功夫硬’?我简直像在看现实魔幻剧。我现在对这部剧特别期待。跟演技没关系,我就想围观被演员改过的台词脚本。演技糟不糟糕再说,他的笔头不糟糕就行了。”   当然,陶清风那些锲而不舍的黑子,继续把陶清风从前的文盲视频链接科普式的贴在下面。却意外引起了“反差效果”,那些新入坑的武侠小说粉不但没有转黑,反而笑得上下不接下气。   “这是营销套路吧?娱乐圈真是个深不可测的地方。”他们成功地以为陶清风以前是装傻。黑子们心情复杂,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萧瑟感,连他们自己都第无数次动摇了:难道陶清以前真的是装的?娱乐圈,社会社会。   至于另一些读者现场表演了什么叫做嗤之以鼻。他们虽然觉得这篇长微博也还过得去,但是剧本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根本就不信陶清风能写出像模像样的台词,也根本不信这个剧真能成为什么好作品。他们觉得剧方low,炒作low,作家跟着low,一切都是浮躁市场的错,一切都是娱乐圈资本化意味太浓的错。就会搞噱头消费读者群等等。   这部分人其实是“群体事件中的随大流者”“服从权威主义”心态,如果陶清风有张风豪的口碑和名气,如果这个剧组的导演是熊子安级别,那么同样的内容,看到别人夸赞,这些人会跟着痛哭流涕地吹捧到天上去。可是陶清风是个三流小明星,无论是这部剧制作方或是编导,都丝毫没有“高大上”的皮相。其他人的转发里,又夹杂着许多与内容无关的质疑,分散着这部分人的注意力。他们就说不出什么好话了。   还有一部分气质非常神秘的读者,真情实感嚎哭了一大段又一大段的转发,中心思想是:天哪我们萌了十年的拉郎冷CP,不但发了大糖,而且是大手带头发。官方爸爸给你跪下,演员大手子,蒸煮亲自发粮。虽然我们不知道电视剧本如何,不管是刀是糖还是毒。现在这篇长微博就是有史以来最大的粮,都给我按头磕,填鸭式的安利也要哭着磕,并且怀着激动又害怕的心情,等待着这部剧的上映。   当然,也有对家看似冷静地装路人其实暗搓搓踩一波:“没人注意到吗?这部片子真的还没有导演。而且一个演员能直接参与改人设和剧本,是不是太不公平了。会不会夹带私货,给其他演员的剧情改得很糟糕。”有不明真相的小花粉们被带节奏,忧心忡忡,担心她们的爱豆不但要抬轿,人设还特别差。   看到这期微博反响不错,陶清风又涨了一堆粉。苏寻就和他商量,干脆把这种对剧情解读心得做成一个小系列。每隔几天定期放出。陶清风正好因为那个笔记本上记载的东西太多,没写完总有些意犹未尽,当下就同意了。于是苏寻就给他发了下期预告,标题叫《梅花寻梦——铅华不御得天真※》,很明显是准备写女主角梅忘雪的。这样一来,杜玥的粉丝们也闭嘴惊艳,苍蝇式搓手期待,预备着如果写得好转粉的态势。   当然,在这批转发中,有个一开始很不起眼的素人转发。   @万里云霆:花了两天时间看完《天朗玉树》、《瀚海东君》和《魔女丹心》三本武侠小说。侠之情怀总有相通的东西,想起当年读金古梁的心情。晨钟暮鼓,风灯零乱,少年羁旅。这篇文字真的很美。人如其文。   严澹这条转发一开始被淹没在数万转发大军中,后来又被“华大历史博主”看到了。“华大历史博主”并没有直接转发这条微博,而是重新转发了陶清风那条长微博,说:“木飞客这三本武侠小说虽然没有写朝代,但很明显影射了大楚末年的南北朝分裂。我们学校某位最受欢迎的老师有开这门课哦,欢迎华大的学弟妹们选修,虽然考试有点难。”有人问“你怎么知道?”华大历史博主回:“[狗头]因为是我改的卷子[大哭][大哭][大哭]”,暗搓搓地表达了他被当苦力的委屈心情。并不知道严澹在看到这条微博后,很淡定地把他纳入了不久后要改研究生卷子的苦力名单中。   所以说,人不能在网上太浪。   陶清风又度过了一段忙碌充实的拍摄期。三个月后,在三九寒冬天气,春节的前两个星期,《乾侠东君魔女》的戏份杀青。   其实陶清风的戏份,一个月前就拍完了。但是剩下的这一个月,他先是跟着摄影和剪辑组一起,把成片的素材过了好几遍,有需要精益求精的地方,就安排重拍。好在其他演员档期也是六个月。陶清风也提前跟他们商量过,如果有必要重拍的地方,请他们多关照。其他演员们都爽快答应了,反正还在合约时间内。   一般来说,第一版粗剪片需要导演亲自来操作,但现在没有导演,所以还是剪辑组的人在负责。剪辑组的人各有各的想法,陶清风在其中就起到沟通作用。如果技术人员意见分歧,他就会从观看的角度,和自己对剧本表达效果的理解入手来进行调和。哪怕真有争执,最后几乎都是听陶清风的。一个月下来,竟然把粗剪片剪成五十集像模像样的样片,可以开始做后期了。后期主要是特效和音乐环节。制作周期对成片效果有很大的影响,是非常重要的渲染要素。   后期的特效和音乐一般是外包给专门的特效公司和音乐团队来做。他们不参与前期拍摄过程。这项目投资额一开始只能包给低廉特效团队,专门做雷剧那种。后来追加投资后,蓝莓就提高价格另外谈了一家特效团队,叫炫影印象,不但接影视剧的单子,还给不少游戏、动漫都做过外包。   炫影印象最明显的特点就是:成品质量跟金额挂钩。业内经历了这样一件事:两家游戏公司,同时找了炫影印象公司做新版本资料片的CG,出来的效果,一个惊艳无比,一个辣眼无比,是因为两家的报价不可同日而语,成品也忠实反应着他们当初开的价格。这说明炫影印象有分工明确的技术梯队,一档价格一档货。   而蓝莓投资方给这个特效公司谈拢的价格,负责的就是中档技术梯队的成员。如果没有其他因素,出来的效果是中规中矩的。   这方面的技术,陶清风就更不懂了。但他仍然是想办法,与来剧组接收样片的后期团队人员,争取多沟通想法。并且想法找到具体技术执行的团队核心成员当面聊了聊。   外包特效的核心成员都是IT技术员,基本是男性。而且这群体画像的反差特别大:要么帅到掉渣;要么秃顶到家;要么事业有成人生美满甚至可以出个道;要么死肥宅鳏寡孤独终老;要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人精中的人精;要么面瘫语早死交流障碍。而炫影印象负责《乾侠东君魔女》这部剧的中级技术团队里,显然这几类IT员都有。而且他们的水平个体差别,还是很大的。既不是高档技术团队里个个都是大神,也不是低档技术团队里个个都是菜鸟,是老人带着新人混合制。实践的效果就平均了。   陶清风还是第一次来到写字楼办公室见识现代人上班的场景。技术组的小组长没想到陶清风会亲自来,以为顶多来个剧组专员沟通,结果男主演居然过来了,真是让他们吃惊不小。技术组长很慌张地想报告公司的老板,陶清风表示不用那么兴师动众,温和说:“既然是您在带着团队全权负责,那我跟你们聊聊就行,请放心,不会占用你们太多时间。”   技术组长疑惑地想:难道陶清风是来“对接”的?   “对接”一般用于同类型公司之间,比如一家公司做了一半特效没做完,转到他们公司继续做。之前团队就会安排对接。可这是个还没动过的样片,陶清风是演员,连剪辑师这种初级技术员都不是。估计连AE和PS都分不清楚。他能来对接什么?   “我不懂技术,所以没法提专业意见。”陶清风看出了他未出口的言下之意,道,“不过我带来了和剧组同事一起商量过的设计效果清单,这里面有很多场景描述和效果的想法,同事们说,这里面的想法是不可能完全实现的,但他们也并不是这方面专业技术人员。所以我想跟你们聊一聊。”   设计效果清单相当于甲方对乙方提出设计意见单,把样片需要做特效的片截取出来,一幕幕配上说明:需要怎样表现的特效。这个步骤通常也是导演的工作。有经验的导演,能把握住哪种程度的特效是可以实现的,并且用特效团队能最大限度理解的方式,给他们描述准确。一沓好的设计效果清单,能对特效团队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但是这个剧没有导演。至于那些剪辑、摄影组的工作人员,虽然懂技术,却并不能很好地把效果要求传达得明晰。他们告诉陶清风,业内总是吐槽把效果写得前后矛盾语焉不详的描述。类似的设计圈笑话有“五颜六色的黑字”或者“又宏大又精致的亭台楼阁”,这种让乙方一看就想昏过去的表达。   陶清风于是亲自重新润色了一遍设计效果清单的文字描述,把诸如“五颜六色的弯弯彩虹”改成“一道彩虹横卧小溪”“天空有只鸟”改成“惊动白鸟从树梢飞上天空”等,更明确、有画面感的表达。改完后他又拿给编剧修了一下,修掉他不小心使用文言文的地方。   技术组长在接过那一沓设计效果清单时,还在疑惑为什么是陶清风把这套东西送过来。他们正等着这个清单入手,才能开会讨论前两天刚接手的粗剪样片。并不知道这即将是他这个组这两年来接到的最明确最有画面感的设计效果清单,将会对他们的特效起到明显的促进作用。   当时,陶清风想跟他们聊聊,技术组长就请陶清风去会议室。 第76章 后期的制作   这层的办公会议室要经过工作区。已经卸下墨镜帽子伪装的陶清风, 兴致盎然地走过那一排排IT技术员极具个人特色的工位区。他们不少人还对着电脑奋战, 有些注意到了陶清风, 毫不掩饰惊讶与好奇。技术组长略尴尬道:“一般这里不对外的……”   陶清风对打扰表示歉意,技术组长连忙返过来说:是让陶清风看到这么乱的景象很不好意思。现代都市写字楼办公景象陶清风是第一次见到:各种手办(虽然陶清风不明白那些小人偶是什么, 但一眼看过去很贵的样子)、招贴画、绿萝、U枕、奇异的动作塑料白偶、投个球过去起码能砸中十个的乱糟糟数码产品,工位边的折叠床,转盘区小山似的速溶咖啡、茶罐和能量棒。陶清风心想:每个行业都不轻松。   陶清风在会议室里主要是想和技术人员们核对一下, 设计清单上哪些地方实现不了。这是武侠剧,并不需要有玄幻那么多特效光束。很多武打动作他们也自己完成了。后期要做的一是擦除威亚的线,这个是不需要讨论的。二是把陶清风分饰两角的互动拼在一起, 擦掉小绿人,这个也不需要讨论。需要讨论的, 是在横马影视城没取到景, 不得不在绿幕里拍, 等待后期添加的很多古色古香的背景。比如天风高峻的流云山、烽火兵燹的长江畔、星垂平野、瓜州渡口等场景。   总共有一百多处要特效添加的风景。技术人员们轮流看着清单,很快就浏览完了。粗略看去, 那些描述都非常清晰直白, 在“输入”这个模块,并没有障碍。   剩下的就是“输出”模块了。   “大概需要五个月。”技术组长思考了一下, 对陶清风这样说。一般来说后期制作时间是三个月到半年。加上配乐、配音、送审等环节, 速度快的话, 一年的时间可以全部处理完成。   陶清风商量道:“可不可以四个月?留一个月来调整?”   技术组长苦笑道:“特效制作如果返工,之前就是沉没成本了。而且我们还有别的单子。”言下之意,就是价格方面是一锤子买卖, 如果甲方要不断修改,需要加钱。这和平面设计可以来回修改不一样(虽然遇到那样的客户,平面从业人员也非常想打人)。很多特效场景建模成本高,不能由着客户说改就改,又没有一键生成法。所以前期的沟通描述,就非常重要。这也是业内不成文的规矩,即便被制作了很辣眼睛的CG的那家游戏公司也不能要求返工。因为已经没有时间了。   陶清风就说:“我听剪辑组的同事说,这些场景在真正制作之前,会有……概念?”   概念图一般是在真正建模之前,美工画出来的大致效果图,给建模思路参考。但因为实际建模和原画差别还是很大,所以这个团队一般来说并不把原画师的概念图对客户公布,生怕对方非要按照那上面完全实现,增加很多麻烦。   技术组长又委婉地说:“我们的概念图……只供内部交流。”   陶清风沉吟道:“有没有什么我们这边能做的,帮你们加快建模速度的事情?”   技术组长从陶清风诚恳的双眼中,看到了很久没有的一种情绪,并不是强制要求他们缩短周期,也不是强硬要求他们必须返工。那只是很纯粹想把事情做好的一种情绪。   技术员其实最容易被这样的情绪所打动。因为本质上,他们也是那样的人。无论赚得多或少,这份工作最纯粹的美学追求,只是模型成真所带来的视觉效果。   技术组长被打动了,说:“那您给我们讲讲电视剧内容吧,让我们多点理解。”   陶清风于是就叙述了他演过的,感觉像是已经活在了血液里的这个故事。讲南国北国一江之隔,一段国仇一笔血债,两个相隔天堑,血脉相连的无辜婴儿。讲青年侠客深沉剧烈的感情波澜,陷于爱恨情仇的旋涡。讲武林奇诡阴谋,人心险恶,黑暗中终有一丝人性挣扎的光芒。   陶清风本来就对这部剧的所有波折了然于心,他也润色过所有需要做特效的场景描述,所以在叙述那些场景时,都用的是比较有画面感的表达。虽然讲下来也就不到半小时,但技术员们的脸上已经个个都闪耀着被感染,能脑补出画面的神情了。在陶清风讲完后,还意犹未尽地又追问了一些细节。   虽然陶清风在技术上的确不懂,但他其实很好地给这批团队成员传达了感性认识。感性认识虽然不能起到决定性作用,却对这些技术员的态度、心情和理解程度,产生了重要影响。   这导致了特效团队不但四个月就完成了原本五个月的工作量,甚至超常发挥,之前一些手比较生的菜鸟,居然也越过了平均水准,给这部剧建出了非常美丽的景色。他们之前做其他单子都是得过且过,一直要人带着,缺乏动力。但是听了陶清风的讲解,相当于拿到了非常好的一手资料,他们焕发了难以想象的热情,也有非常明晰的需求导向,的确对他们的工作起到了大幅度促进作用。   最后评估下来,这个中级梯度的技术团队,做出来的最终效果,竟然达到了炫影印象高档团队的平均水平。技术组长得以升职,成员得以加薪。   而《乾侠东君魔女》的特效水准,自然也高出了预期。   陶清风去商量的第二件关于后期的事情,是音乐。   有些电视剧的配乐是从商业曲库里买,但大部分电视剧选择自己做原声带,避免和别的剧撞BGM。   配乐对片子最大的作用就是烘托气氛,渲染情绪。最好能达到声画融合,相得益彰的效果。蓝莓制片方找了一个名为“丝竹音乐小筑”的团队来为剧打造配乐。这个音乐团队负责过不少影视、游戏等配乐项目,特点是国风和民族器乐为主。   陶清风去和“丝竹小筑”的音乐团队负责人见面时,意外发现对方已经很有想法了,建立在他们大致了解故事的基础上。   音乐团队负责人看上去也意外的年轻,不到三十岁,他对陶清风说:“多亏你那篇长微博,我们看了之后立刻就被启发了四个循环主题,分别是纯净、明快、杀伐和幻梦,总共预计创作二十来段音乐。主要运用竖笛、古筝、琴、萧、唢呐、琵琶等民族乐器。”   陶清风为他能在如此短时间内想出如此功能丰富的音乐而感到赞叹,不由道:“很难想象你们是最后阶段才参与音乐制作,就像是随时观看了素材之后才会有的想法。”   音乐团队负责人道:“一般来说,想法其实不会这么明确。你那几篇梳理原作,勾勒角色长微博,给我们帮了很大的忙。说到底,对于很多电视剧来说,音乐只是简单的在不同部分奏响不同旋律。但是真正优秀的剧情配乐,在叙事上要承担对人物性格的刻画,在气氛上要渲染,在剧情上要过渡衔接。在创作上,是不能有一丝一毫松懈的。”   陶清风赞同道:“怪不得你们这个音乐团队年纪轻轻,却做出了这么多东西。我听说你们已经做了两首样曲,我今天来,就是想听一听的。”   丝竹音乐小筑正式进军影视业也就三年,但已经给七八部剧做过配乐,而且质量并没有被稀释敷衍。负责人说:“其实对我们来说,每一段音乐都是很真实又漫长的过程……样曲是这首。老实说,除了一开始来谈合作是制片方,后续所有沟通竟然都是和你完成的。你才是年纪轻轻,就挑大梁啊。陶导。”   陶清风摇头道:“我当不起导演,这是大家的功劳。”陶清风接过耳机,听了起来。   这段音乐叫《流云山》,作为少年时期虞山海出场的情景音乐,他从小在流云山长大,这里是他舅舅领导武林盟的地方,是个自然环境优美,又代表着南国武林光鲜气象的场景。音乐刚开始时,是鸟鸣和水声,弦乐只寥寥数音,但这几项就把乐曲基调表露无遗。中段转空灵明快,在叙事衔接上都能有很好的作用。   陶清风摘下耳机,评价道:“非常贴合,一听就知道音乐该配哪段画面。”音乐负责人又说道:“这段音乐是归于‘明快’这个循环主题,在后面的‘杀伐’循环主题里,这首曲子有变调,叫做《流云山·血》。你也听听吧。”   陶清风又接过耳机,听他播放手机上另一首样曲。开场就是气势磅礴的悲壮交响弦乐,空中不时划过响箭鸣镝之声,如果说刚才那段旋律给人感觉轻盈飘逸、浮想联翩,那么这组变调就给人揪心紧张之感。旋律从一开始的肃穆沉重,到后来的悲叹沧桑,也完全能契合上流云山惊变和对峙的一幕幕画面。   陶清风摘下耳机,点头道:“有这两首曲子的质量作保,我放心了。”   音乐团队负责人说:“我们也很难见到一个粗剪样片就如此完整的作品了。它的故事和情感是清晰准确传达出来的,和很多半成品只有模糊指向概念的作品不一样,那些作品要靠后期的配音、配乐和特效来完整他们做不出来又想达到的效果。却忘了其实后期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的,而非雪中送炭。”   陶清风深受启发,秉持着这种心情,开始了后期给自己配音的工作。   这部剧没有做到现场收音。因为现场环境太嘈杂,还有鼓风机声音的干扰。本来是准备后期交给配音团队的。但陶清风在分析了演员自己说台词和配音演员替他们说台词的利弊之后,还是决定自己来配音。   台词功底对于一个演员来说,应该是基本功,但是如今娱乐圈中配音老师们“精湛的表演”和演员们“尴尬的棒读”形成了非常夸张的对比,造就了一个荒唐的现象:有些很红的演员的台词功底,甚至达不到入门水准。   陶清风的台词功底,自然也需要练习。他在片场念台词,其实主要是为了配合演戏时的情绪和动作表现,也让口型对得上。但真正要自己配音,那就需要一句句地念。陶清风深刻的理解让他能基本把握住情绪,但是如何把这种“理解”转换为合适形式的发音,如何控制音调气流,这些都是需要专业学习后,才能达到比较高的水准。   好在,自己配自己演的角色,情绪琢磨得又清楚,使得他虽然在专业功夫还需要磨砺,但配得非常自然。   剧组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自己给自己配音(陶清风已经说服杜玥和白依依这样做了),但其他配角和群演,就需要配音团队的参与。所以蓝莓制片方还是和一个配音工作室安排了合作。   这个名叫“妙音声坊工厂”的配音工作室,负责人也是个很有实力配音演员,一般只配男主角。《乾侠东君魔女》主角都是演员自己配音,这位负责人就没有参与,只是把其他配角分给了工作室里的同事。   陶清风是想请教他专业的配音知识,这不是一两天就能学会的。但陶清风利用工作交接之余多聊聊,也能增加一点聊胜于无的技巧。   配音团队的负责人看到陶清风送来配角的剧本台词,表达了惊讶。   “配音工作的交接,一般是导演来做。像你这种既当导演又当演员,还这么年轻的,真的很少见。不过,我反而觉得,这才该是常态。”配音团队负责人若有所思。   陶清风顺着他的言下之意,道:“不知我这样的理解对否:像您是非常有实力的配音演员出身,所以很多电视剧,您也做了配音导演。”   配音团队负责人道:“业内配音的这些工作室,无论是自己当老板的,或是受聘当经理人的,基本都是这个职业出身。配音是专业性很强的职业。一个职业的专业性很强,就不能让外行来指挥内行。你们演员也应该是这样,其实你们不少演员息影,复出是去做了导演。算是一种从内行到内行的指导。”配音团队负责人道:“你如果以后想往这方走,现在很早就开始打基础了呢。”   陶清风苦笑道:“我觉得自己是被赶鸭子上架的,居然最后做下来了,也是不可思议。我今天其实是想向您请教一个最困扰我的,在自己给自己配音时的问题。我饰演了两个角色,他们声音是不一样的。我给他们设了两个完全不同的声线。但很多时候说着说着,一种音色就没法保持,会串到另一个人的语气。我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第77章 四合院   配音负责人道:“这是初学者很普遍的情况。你如果手机下载个音频分析软件, 录一下你两种不同声音的区间, 就会发现本来你想要的效果是两段隔得很远的波形, 但渐渐的越靠越近了。我给出的建议是,你先把不同情绪给分类出来。比如生气、大笑, 每种情绪都按照你设想的语气,去念了之后录下来听,听了之后修改, 然后按照这个标准去配。其他技巧现在你也没法马上掌握。”   陶清风点头,又请教了一番如何录的声音比较清晰,或者不在录音棚里时, 有什么失真比较少的软件可以辅助练习。配音团队负责人都很耐心地给他一一解答了。   陶清风就按照这个方法,把虞山海和骆琅宁的声线分成两组, 在每组里分类出不同的情绪, 然后念出来反复听反复修正, 直到一个合适的声音区间为止,然后再严格按照这个区间的音色去配。这其实是非常笨拙、也非常费力的办法, 对于有经验的配音演员来说根本不必要。但是陶清风如果不这样做, 光靠他自己的感觉,是很容易配串的。却靠着“量化”和“标准化”的笨办法, 实现了两种音色前后统一的呈现。   配音工作完成后, 《乾侠东君魔女》需要陶清风亲自参与的后期工作, 已经基本结束了。剩下的就是等待特效团队制作完场景、音乐团队做好BGM配进片中、配音工作室把配角的戏份配完。这些工作进行时,样片也可以准备送审了。   丽莎对陶清风说,她和蓝莓高层, 已经和某个一线卫视谈成初步购买意向。这个叫做“长鲸”的一线卫视,向来是黄金档收视率大头。不过他们并不打算购买后放在黄金时段播,而是准备买来之后周播或者深夜档播放。即便如此,这也算是个鼓舞人心的好消息了。   陶清风渐渐觉得,这个世间越来越让他感到熟悉,他隐秘缱绻的对故国的乡愁正在平静地淡化,被愈发安然地放在内心深处。而现代都市里的小区生活,越来越给他家的感觉。邻里、社区、街坊、商店,这些曾经无比困扰他的日常场景,已经转化为便捷的生活途径。   在这样的心情中,陶清风计划着攒钱给海箕村修路的美好愿景。《乾侠东君魔女》最后给他涨的片酬,空闲时接的几个广告,加上身体原主人陶清的存款。他手头已经有净一千六百万的存款。并且丽莎告诉陶清风,现在正给陶清风谈一个代言,是看准《归宁皇后》正要上映的东风。代言费用也是百万起步。陶清风有信心在三五年内实现修路的心愿。在那之后是要解约还是继续赚钱济世,容后再考虑吧。   陶清风从经纪人那边得知:《归宁皇后》的宣传期开始了。他要去参加华京的红毯首映。陶清风恍惚发现,距离从《归宁皇后》剧组杀青,竟然已经过了十个月。也就是说,距离从他死后穿越到这具身体上,已经有三百来个日夜了。   陶清风乘早班机来到华京,《归宁皇后》的电影首映是凌晨,红毯群宴要等晚饭时间开始。中午和下午空闲时间内,陶清风先来到落脚的宾馆安置好,本来准备去上次没去成的大楚的英华皇宫博物馆逛,但在宾馆走廊内遇到了久违的熟人:饰演天胜皇帝的影界常青树张风豪。他也提前来到了宾馆。   张风豪晒得黑了些,这些时日,他悠闲地接了国际片的一个客串,拍了一个月后就回家陪了半年要备孕二胎的老婆,生下个可爱的小公主。他非常友善地招呼陶清风。   “豪哥。”刚经历了上个剧组,要费力和演员磨合的痛苦交流过程后,陶清风真心为重新看到这位演技上佳的前辈感到由衷的喜悦,“真高兴又见到您了。听说喜得千金,恭喜了。”   张风豪说:“这下子要赚两份奶粉钱了。两个小家伙都特别能吃。”为人父亲的喜悦不加掩饰地从他身上散发出。他忽然想到了之前答应过的一件事,说:“晚宴六点才开始。我本来还不知道今天下午怎么打发呢。清风啊,我看到你就想起来了,我说过有机会带你去电影学院退休那位老师见个面。她老人家就住在华京。你看你下午有没有其他安排?”   陶清风挺意外,他都快忘了当初张风豪说过的话,几乎当成了客套。陶清风那一瞬间思量了一下,去见影视学院的退休老师是不是有些唐突,没有提前计划就这样去拜访老前辈真的好么?但是如果张风豪不知道他行程,提出这样简单轻松的邀约非常难得,毕竟大家都很忙。   陶清风问:“豪哥好意却之不恭。只是早知道,我就能准备点合适的礼物了。现在去买来得及吗?”   张风豪笑道:“没事的,到时候你就现场写几幅字当礼物,老人家就很欢喜了。而且老人家不缺那些的,就是喜欢和人多说说话罢了。我来华京有空的时候,都会去陪她说说话,以前一个人去,她还嫌人少了。这回我带个帅小伙,她肯定高兴。”   陶清风忍俊不禁,跟着张风豪上他的车,来到了华京二环的长街入口。这里是华国的行政和文化中心。普通车辆是不能驶入的。张风豪和陶清风下车步行。   这是一条叫做长南街的老街。种满旱柳。周围都是景区仿古建筑的红墙。   陶清风说:“这是我第一次来华京中心,上次是在商业区那边,拍个了广告吃了顿饭就走了。我看地图上,往里方向是英华皇宫吗?那位老师住在皇宫边?”   张风豪说:“博物院旁边有很多四合院小巷子,老师家在那里面。别看这些四合院又小又矮又旧,每屋都价值上亿。”陶清风又被这性价比吓了一跳。   现在是冬天,大家都把手揣在羽绒衣里。这条长街上行人很多,绝大多数人举着手机拍照。陶清风正经过一个兴致勃勃举起手机,却不小心滑倒,手机脱手而出飞到空中的游客身边。忽然惊讶地看见,周围冲过来两个装束寻常毫不起眼的路人,一个以矫健的姿势接住了那个手机,另一人拦在摔手机的路人前,把他扣住,动作至快根本不似常人。   那个摔手机的路人一脸懵逼,周围人也频频围观过来。   张风豪赶紧把陶清风拉走了,解释说:“那两个人便衣。这条街上很多的。查得很严。刚才那个男人不小心摔手机。有可能是无意的。但是便衣要当做有事来处理,万一那个人扔的是颗高科技炸弹呢……”   大概知道炸弹含义的陶清风目瞪口呆:“……”   张风豪又说:“不要觉得夸张,真的什么都有可能。我年轻的时候,夏天来这条街上玩,买了一瓶水。太热了从头顶浇下去,立刻两个便衣冲过来把我按住了……检查我浇头上的不是汽油,担心我是自焚份子。华京的天子脚下就是这样的。不过,只要你是良民,都不会有什么事。只是检查的步骤多一些。”   陶清风一边听张风豪科普帝都的轶事,不知不觉就走到一段巷口,拐进去别有洞天,进入了一段半开放式的公园,一边全是两层小排房,另一边是古建筑墙。   张风豪又带着陶清风钻了几条巷子,最终来到一条四合院小街上,这里并排着五六户四合院门。每个门都是旧式的高门高槛,铜环兽首,有飞檐,有支梁。陶清风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千年前的大楚,怔怔地看着那些四合院。不禁想到,这一路上,依稀能看到红墙里面重叠的宫阙,然而被一道厚重的墙限住,像是光阴的路标。高大宫墙的那一边是九曲冲廊,代表尊荣华贵的皇城,这一边则是小巧绵延的平房四合院——都共同沐浴在深冬的晴日夕照中。   “这种房子不多了。”张风豪带着陶清风走到街心,一路上周围下棋的、遛八哥的老爷爷三两成群,坐在贴着吉祥语的楹联下方摇着蒲扇。生机勃勃的胡同巷中,既有老太爷闲逛,也有做晚饭的媳妇们从小窗探出头来,熟悉地招呼着抱柱下的左邻右舍。   经过一扇门口被贴着封条的大门,陶清风疑惑问:“这封条是?”   张风豪淡淡说:“上一届某位大官住的,贪污被双规了。房子充给国家,还没处理。”   陶清风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地方。   走到这条街快尽头的一间院门口,门头下方有蝙蝠和祥云。大红门上是铜环兽首。陶清风摸了一把粗大实沉的抱柱,辨出材质是沉厚的黄梨木,应该造价不菲。   张风豪握着铜环敲了敲门,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打扮的人开了门。她身后是一扇大屏风。   “张先生来了。老师在里面等着呢。你……”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张风豪身后跟着的陶清风,问:“这位……”   张风豪说:“刚才电话里给老师说过的,要带一位朋友来看她。”   中年妇女换上了笑容:“张先生的朋友好年轻。都先进来吧。”   陶清风跟着他们绕过屏风,四合院的两进院落展现眼前,整体占地面积很小,却装潢得很雅致。   中年妇女领着张风豪和陶清风到了正厅后面的起居房。家具装潢有些陈旧,摆设也很简约,但透着一股古朴典雅的味道。角落是一张宽大的床和炕两用的卧榻,上面靠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脸上带着慈祥的笑意。   “风豪,你又是一两年没来看我这老婆子了,我这老婆子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哪能,我看徐老师您的身体,倒是比上次精神了些。”张风豪带着陶清风走近,床边有一排扶手椅,看来老奶奶病中并不孤单。   这是华京电影学院的退休老教师,她叫徐瑰元,年轻时她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演员。演过五六十年代脍炙人口的好几部电影。后来她退出影坛,在电影学院教了二十年,教过表演理论、表演专业实践,表演史等课程。理论和实践都非常扎实。也非常受学生欢迎,桃李成蹊。   在徐瑰元退休后,当初被她指导、提携过的学生们,很多都还惦记着,不时来看她。张风豪就是其中之一。   “早上你师兄他们来过,那时候我精神还好些。”徐老奶奶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眼镜,眯着眼看向陶清风:“你带来的这位小朋友……”   张风豪向徐奶奶介绍道:“这是我上次给您提过的陶清风,就是那个直接写书法的小演员。我微信还给您发了那张书法。”   陶清风心想:年纪这么大的老奶奶,居然也会玩微信。比他这个古代人厉害多了。   陶清风道:“叨扰徐老师了。”   “那副书法我记得。你那字体很特别。”徐瑰元扭头对那位中年妇女说,“把我书房里的《历代碑帖》拿来。”   陶清风下意识连忙站起来,说道:“肯定非常沉重,我也去帮拿吧。”中年妇女略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谢谢了。”   徐老奶奶和张风豪交换了一个眼神,对他说:“看来这是个真懂的小子啊。”   《历代碑帖》是一套非常厚的丛书。“碑”和“帖”是两种物件,前一种起源于墓葬石刻,《说文》解字为“竖石”,后一种的《说文》则解为“帛书署也”,“署”就是标题的意思,所以“帖”最初是“帛书的标题”的意思。现在“碑帖”成为了一个词语,用来描述供给人们临写的书法范本。历代的“碑”和“帖”如果全部收录下来,又要便于临摹赏玩而做成大开本,其体量是非常可观的。   陶清风因为懂,所以不假思索就意识到这书肯定无比沉重巨大,也就下意识地提出要去帮忙了。虽然《历代碑帖》这套书是现代才出版的,但是并不妨碍陶清风从名字推测出它的沉重。   张风豪笑着对徐瑰元说:“否则我也不会带他来见您啊。老师,我虽然最不懂这些,可是我眼光好啊。我觉得他肯定对您的胃口。”   说笑间,陶清风已经帮那位中年妇女,抱了又厚又大的两本书过来。封面是隶书的“历代碑刻”四个字。那书上下两册,是8开本的,比寻常书大许多。他把书放在徐奶奶的床边。   徐奶奶望着陶清风,慈爱又赞许地笑了笑,说:“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培养这种兴趣的了。我看小豪发过来的你写的那张书法,融了‘汉隶’和‘汉篆’的结构。年纪轻轻自成一体,很不简单。”   陶清风一听,略放心了。看来书法体例大部分是流传下来的,不像上次认甲骨文会想当然地暴露。而且张风豪和徐奶奶都不知道陶清风的知识背景,陶清风就点头说:“一开始临的是篆书大字,后来就学汉隶,其中‘方折’的笔画,就习惯了。”   徐老奶奶问陶清风:“蒙童书法,一开始怎么不从楷书学起呢?”   陶清风总不能说,他那个时代,楷书还没有完全成熟,并不是被主流推崇的书法字体。他得另外想个理由了。 第78章 念师恩   好在理由是现成的, 陶清风回忆着自己恩师徐棠翁的训导, 说:“我的老师说, 篆隶有端庄康健之气。行楷草气骨柔弱。学习书法,应该从临碑入门。而汉碑多以篆隶为碑额。”   这当然是被时代局限的看法, 毕竟大楚那个年代的行楷草还没有得到重视和推广。陶清风知道现代人的观点应该有所不同,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这样说了,反正可以推说是不同流派的习惯。   徐瑰元笑道:“真巧, 我也从小被逼着从隶书开始练。后来我去演戏,十几年没写过。退休后重新捡起来。还是觉得从楷书开始才好练,但是架不住已经有习惯了。那天风豪一眼看出你的字体, 和我有点像,才发微信给我的。”   张风豪默默汗颜一把, 他其实记得不太清楚, 没想到瞎猫撞着死耗子了。   陶清风忍不住问:“既然说楷书好练, 那您为什么从小被逼着从隶书练呢?”   徐瑰元说道:“因为这是我们家训。我们家在古代,出过一位很有名的大儒, 写过一本叫做《玉海双楫》的书家论集, 竭力提倡书家要多临碑,少临帖。还觉得碑刻都是中原古刻, 以‘北碑南帖※’来代表不同派别……北碑大部分都是篆和隶。我们家就作为家训保留下来。家里小孩子都从临碑入手, 打好刚健基础。就像你刚才说的……不至于柔媚无骨。我想, 你的启蒙老师,应该也是‘北派’中人。”   徐瑰元惊讶地发现,陶清风的双眼竟然红了, 他怔怔望着床头鹤发老奶奶,用尽全副自制力才使得自己声音没有哽咽出来,道:“是。我的老师的确是此间人……看到您,我就想起了他老人家。心情有些……激动。请您……谅解。”   陶清风每停顿一下,都是在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真的失态。可是太难了,骤然听到故人音讯,深受冲击还要保持若无其事,实在太难了。《玉海双楫》的作者正是陶清风的老师徐棠翁。眼前这位鹤发慈祥的老奶奶,想来便是徐门后人……猝不及防的相逢。陶清风拼命控制自己,才没有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上一世徐棠翁是熙元政变被皇帝尤其针对之人,不知是当时便罹难,还是晚景凄凉……往昔回忆憧憧蓦然涌上心头,遥想在他逝后,祠堂内一盏茕茕孤灯。陶清风的眼泪差点滚落眼眶。   不过徐瑰元和张风豪以为陶清风只是想念教他书法的老师,心中都想这孩子是个重情重义之辈,返过来宽慰,以为他的老师是自然故去。   “人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逝者已矣。”徐瑰元说,“我这把年纪,也不知道能挨几年……”   “老师,”张风豪嗔怪语气道,“长命百岁好不好。”   “愿望当然都是好的。但真的来了,什么都挡不住。”徐瑰元又对陶清风道,“也别干坐着,写幅字瞧瞧,是不是和人一样帅。”   这幽默的言辞把陶清风逗得破涕为笑,赶紧调整了复杂的心情起身。他被中年妇女引到榻对面窗下的书桌旁。那里放着各种以供临摹的碑帖。书法纸从廉价的毛边纸到珍贵的宣纸应有尽有。中间是个很大的笔架,挂着十几只垂毫。四周还有两三只砚台。   “随便选。”徐老奶奶抬头道,“看你习惯。”   陶清风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南山乡下,他也曾站在老师徐棠翁家的书桌旁,跟老师一笔一画学写字。一开始的时候他的个子甚至不能够到桌上写字,得站在一张木凳上。   陶清风回头问道:“您祖上写《玉海双楫》的那位大儒,是徐辅台老先生吧。”   陶清风不敢直呼老师的名字,就用了他的官名。   徐瑰元赞许点头:“原来你知道。”   陶清风抑制住复杂心绪,艰难继续道:“他老人家……留下文墨颇多,是否有一篇叫做《偶寄诸生》?”   陶清风已经充分吸取了教训,在背出来之前,一定要确认清楚,《偶寄诸生》究竟有没有流传到现代,如果没有,他还有退路说自己是不小心记错了。不能犯以前总在严澹面前暴露的毛病了。   徐瑰元笑道:“你记得不错。徐棠翁的全文集《四溪语录全集》里就有这篇。”   陶清风舒了口气,回头凝视着雪白宣纸,别人看来他似在回忆文句。然而陶清风的眼神只是无比温柔怀念,感受着久违的“重逢”。   虽然隔了这么多代,徐瑰元的长相,一点也不像徐棠翁了。她提起先人时,也只是像个陌生后代的口吻,并不是陶清风那种避讳老师名字不敢直接称呼的小心翼翼语气。但陶清风还是觉得,仿佛一回头,依稀鹤发苍颜,精神叟然的老师,会依然坐在藤椅上,摇着蒲扇……   陶清风定神,选了一只中直适中的羊毫。取了砚台边的墨条,往中间一只双池砚中倒了些清水,然后磨墨。现代的墨条特别容易融化,且分布得更黝黑均匀。陶清风在砚台上并了并笔须,然后摊开一张雪白的宣纸,书出行行墨迹。   《偶寄诸生》是一篇劝说刚入门学诗词的学子,要注意行文戒骄戒躁,忌讳立意空泛荒唐。陶清风一边写着“脱略窠臼,审度虚实。浅显为贵,浮泛为贱。一忌填塞、二忌讽喻、三忌拗句……※”当年受的教导又一幕幕历历在目。   等陶清风写到“合韵铿锵、自然洁净。解明态度……※”时,这篇两百余字的文章,已经写去六张宣纸。而且他洋洋洒洒一口气写下来,除了蘸取墨汁,笔都不顿一下。宣纸上没有横竖格,他也没有折叠过压痕,但就是自然地写得竖直,间距也相当,看上去赏心悦目。等陶清风写完最后一句“……身外难测不忧,文心可备※”后,这七张连缀完备的《偶寄诸生》,简直像可以直接当成艺术品了。   “好,真好。”徐瑰元除了对他笔墨的欣赏外,更惊讶的是陶清风竟然能全部背下来。她凝视陶清风,慈祥道:“这张墨宝,可以送给我吗?每十年一度,徐家后人会召集宗亲祭祖,我让侄子他们捎回老家,带到祠堂里。”   陶清风正在收笔,闻言又是心中波澜翻涌,不由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那我在最后加几句吧。”   于是陶清风又写上“徐师尊鉴”,落款为:南山陶清风。   陶清风写完后,颤声问徐瑰元:“请问您宗亲祭祖的老家,在哪里呢?”   徐老奶奶道:“在C省的新南县,是个小地方。不过古代还挺有名的,出过不少进士。”   陶清风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从古到今,地名时有变化。或许在古代它有其他的称谓。这需要地图对比了。陶清风记得,徐棠翁退隐回乡,和自家在一个地方,那里叫做南山。所以自己年少得遇恩师,是乡泽之幸。但陶清风并不确定,徐瑰元口中的“新南县”和“南山”,是同一个地方。因为徐氏后人也有可能迁移,或者上溯很多代,把祖籍定为另一个地方。   陶清风想多打听一点这个地方的信息,就问:“这个地方,古时如何有名?”   徐瑰元继续介绍道:“从前,大楚规模最大的‘陶馆’就建在‘新南县’,经过几个朝代以后,好歹有一部分遗迹留下来。建国后,国家就设立了文物保护区。”   陶清风心中一动,又听到了“陶馆”,这个燕澹生作为国子监祭酒时,为天下学儒修建的书院。在徐氏宗亲认祖的老家,竟然有最大的一个遗迹。他真想去看一看。   陶清风就道:“那这‘陶馆文物保护区’,可以参观吗?”   徐瑰元道:“以前是可以的。但其实没什么好看。因为大半部分都埋到地底下了。我从前去的时候,面上只有一些残垣断壁。但最近那里地质不稳定,国家考古研究所开始‘保迁’工作了。我外甥是华大考古系的,最近也在那里。”   陶清风略有些紧张问:“什么叫……地质不稳定?保迁?”   徐瑰元说:“那地方,据说靠近什么地震带。又有山洪迸发口。地质层也比较疏松。以前遗迹埋在地下的时候,国家没有发掘,以保护为主。但最近好像测出山体进一步松动。考古研究所就准备把遗迹挖出来,整理有历史价值的部分,运到其他地方去保护,这就是‘保迁’了。现在文物保护区应该全部封闭起来,不能去看了。”   陶清风这才松了一口气,点头道:“那就等考古研究所把文物疏导出来吧。”   张风豪已经喝了好半天的茶了,闻言道:“我今天带清风来,真是带对了。第一次来,就和老师聊得这么投机。老师啊,其实清风并不是我的师弟。他今年才二十一岁,还没读科班呢。”   徐瑰元这才略惊讶地看着陶清风道:“我以为你是风豪的师弟,现在都毕业了呢。没有读过科班吗?现在有这方面打算?”   陶清风看到张风豪朝他点了点头,会意道:“我其实很想去读电影学院提升学历。但我和公司有合约,是一份期限很长的十年约。我又想用片酬去做些事。不知该如何平衡取舍。”   张风豪又补充道:“清风前不久和前经纪人打官司还胜诉了。星辉娱乐公司接下来应该是想培养他的。这种情况不太好放手。”   徐瑰元道:“提升学历不也是培养方向的一种吗?既然签了长约,眼光应该放得更远。去电影学院提升学历演技不说,能多认识多少人。放眼现在华国影视圈,大半壁江山都是母校的。风豪走到哪里都是熟人,这十几年来顺顺当当的。你如果真想去读,就好好和公司商量一下。”   当然张风豪能走到今天实际上还是经历了不少明枪暗箭,不过的确凭借母校科班平台避过很多漩涡,给徐瑰元汇报时当然报喜不报忧。科班也不是万能,出来也有混的很差劲的人。但还是取决于个人。张风豪觉得,以陶清风的资质,如果能登上这个平台,定然大有裨益。   陶清风说出了他的疑虑:“可是,我身边有过合作演员,因为上学期间拍戏被同学告发。看来上学期间是无法履行经济合约的。公司应该不会同意。”比如《乾侠东君魔女》最初的女主角孙无忧,就是因为无法兼顾工作和学习,才会离开剧组的。   张风豪说:“分情况,你如果接那种三四个月要泡在组里的大制作,不上学不考试,肯定违反学校规定。但如果是周期短的客串、广告、商展、综艺嘉宾。或者是寒暑假时候拍戏,谁又能置喙呢?我当年上学时,有很多制作方来校园里海选配角,我去得可多了。我大一就签经济公司了,没耽误学业照样给公司赚够钱。周期安排好就行。”   徐瑰元举起一卷报纸轻轻敲了敲张风豪的脑袋,“所以有一次连我的课都翘了,好的不教人家。”   陶清风忍俊不禁,看着影视界常青树张风豪委屈巴巴小声道:“您的课我翘的是最少的。就那一次……”   徐瑰元敲够了张风豪的脑袋,对陶清风道:“小陶,你可以早点考虑这个问题。不止演艺圈,所有行业都如此,越往上走,平台越重要。我那个年代的华国电影学院还不叫这个名字,前身叫做第一军工文艺学校。我当年毕业时还没有市场经济,进的是海政歌舞团当文艺兵……年纪轻轻没背景没经验,演技也很青涩,为什么人家会选择我作为女主角,还不就是因为团里没别的‘大学生’,我沾这个平台的光么?什么是平台?去菜场买大闸蟹和白菜。捆大闸蟹的草绳和捆白菜的草绳都一样,一样是草绳。可和大闸蟹绑在一起它就是大闸蟹价格,和白菜绑在一起就是白菜价格。这就是平台的作用。”   陶清风若有所思点头,其实这个道理,他上辈子也懂的,否则就不会走经世济民的科举道路了。不过今天徐瑰元的话,进一步指明了这个道理从古至今都没有改变。陶清风心想,他不该错过这个机会。   “徐老师,我会去公司商量一下平台发展的长期规划。谢谢您的启发。今天蒙豪哥好心带我认识您,对我来说真是一件特别幸运的事情。”陶清风也朝张风豪感激地点点头。   陶清风心中想:不仅为今生,还为了上辈子未能报偿的桃李师恩,终于能找到一缕未曾断绝的浮丝游絮,还存在于这个世间,让他得以缅怀。陶清风心想,日后到了祭日,他就能有凝望与祝祷的方向。不止《偶寄诸生》,他会把徐棠翁写过的文论,无论有没有流传的,一篇又一篇写下来,再一篇又一篇带去那个叫做“新南县”的地方,烧给他老人家。   陶清风和张风豪拜访得差不多,准备回去参加红毯首映式的晚宴,迎接《归宁皇后》盛大惊艳的首秀时,并不知道这部即将载入史册的历史电影,会给业内带来一个怎样惊喜的无眠之夜。 第79章 晚宴会   陶清风和张风豪也并不知道同一时间, 在遥远的C省新南县, 考古研究所对“陶馆文物保护区”的“保迁”现场, 一个年轻的考古研究员,拨通了系友严澹的电话。   “严师兄, 我记得你的研究方向里面有大楚初期断代工程?”   大楚初期断代工程,指的就是在短短的熙元年间,因为朝野动荡, 造成的大量资料散失。后世的学者们,曾试图通过各种途径复原那一朝残缺记录。因为这是大楚从初期转向中期,尤其还承接了“崇安盛世”的关键转折期。在政治、经济和文化上都有研究和复原的意义, 需要搜集大量资料的工程,称为“大楚初期断代工程”。   这是严澹申报的一个国家级课题方向, 虽然有很多学者都选择该方向, 但严澹俨然是其中佼佼者之一。   严澹很关注考古研究所在新南县的“保迁”工作进展, 这意味着很多埋在地下的东西重见天日。恰好他和其中一位考古研究员关思北是校友,从前交情不错。严澹本来是准备直接找关思北了解进展, 结果对方居然先打电话过来了。这让严澹很惊喜, 这说明他们发掘出的遗迹里,应该有严澹研究方向的东西。   “你们挖了什么出来?”严澹问。   关思北说:“碑, 这里有很多碑。这里的‘陶馆’, 有其他地方都没有的‘碑堂’。我们已经挖好了一块, 拍了照片。你现在有没有空帮我翻译一下?我们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   严澹笑道:“好啊,发过来吧。后续的照片,你懂的。”   “知道, 挖一块拍一块,我会让小周都发给你。”周尧是关思北带的研究生,加了严澹微信之后,把那块碑面照片发给了严澹。   碑面的文字是小篆。其实对于考古研究人员并不难认,但他们实在太忙,就拜托关思北叫个外援,这样他们工作进展能更快些。关思北就联络了在这方面颇有研究的严澹。   严澹放大了微信上发过来的数码照片,虽然石碑还未进行复原,上面斑驳的文字时断时续,有不少残损污渍,无法全部认清。但严澹还是看得出,这是一副长联。   严澹按照升碑后(意思就是把沉在地底下的石碑启出)的碑面字数大小来估计,这是一副约有一百五十字的长联,作为庆贺祝福某地蔚然大观(可能是某栋楼阁或某进庙宇)建成而写。虽然字面残损了不少,但仍能从剩下的句子里感觉到,此联一气呵成、气韵连贯,挥洒自如的潇洒文气,和散如珠玉的优美辞藻。不会出于籍籍无名之手。   严澹于是把目光凝视在碑石左下角落款,那里的字更小些,且被残污得更厉害。幸而最关键的信息并未被抹去。就仿佛千百年前,执拗残存的一枚印记。艰难地,不肯随时光的风沙完全褪色。   口楚佑口三口年口甲口第口花陶口广川口子口秋撰。   口代表碑面模糊的地方,严澹仍能结合知识推测还原本来面貌。虽然这需要经验和学识缺一不可,即便是资历老的学者也不敢说自己每次推测还原是正确的。   严澹闭上了双眼,他希望,这一句,没有推断错。   口楚佑口三口年口甲口第口花陶口广川口子口秋撰。   大楚佑光三十年一甲登第探花陶生广川庚子年秋撰。   ——————   《归宁皇后》的首映暨点映,选择了华京中心的五家影院。主创人员们在其中规模最大的“华京大剧院”这里的放映厅参加红毯首映式。   点映是在部分电影院放映少量场次,一个搜集观众反响的小样本。作为排片的一个依据。一般来说,点映口碑如果好。电影院的首周排片量会相应增加。这也增加了很多暗箱操作:比如收买电影评论员吹捧,又比如明星粉无脑夸。所以点映的口碑,也不是百分百可信。   不过,大型电影的首映式,业内许多媒体、资深评论员、电影发烧友、核心粉都会来参加,很难有资本绝对的力量,把他们全部收买口径一致。何况《归宁皇后》并不是个资本色彩很重的电影。所以今晚的首映口碑,是个很重要的参考依据。   陶清风和张风豪五点半回到红毯仪式场地。“华京大剧院”背靠华京大酒店。主创人员都在那里安置。陶清风回宾馆房间换好宴会西装(这回公司送来另一套高定服装),来到了晚宴厅中,和熟人打了一圈招呼。   说是晚宴厅,其实吃东西的人不多:媒体记者们忙着架三脚架采访。主创人员期待兴奋地交流着。手上装模作样端着自助餐盘子,或者端着酒杯走来走去。   陶清风也有样学样端了个盘子取了些自助区的水果。回头发现中间桌上还摆满了精致的盘菜,却没有丝毫动过的痕迹。他走到桌边,和许久未见的刘琦回打了个招呼。   刘琦回穿着一身银灰色丝缎材质礼服,气质美艳极了。那副眼巴巴看着盘菜却不敢下筷子的可怜模样却和她的扮相极为不合。   “为什么不夹?这些菜不是道具吧?”陶清风瞅见她的目标是一块金黄色的香酥鸭块,取了一筷子尝了尝,“挺好吃啊。”   “油炸食品,不敢吃。”刘琦回羡慕地看了看陶清风的腰,狠心地放下了筷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清风,你知不知道有天晚上,杜玥喝醉了给我发一条语音,她说你是个君子。你对她做什么了??”   瞥见几十米外就有媒体记者,陶清风冒出一身冷汗,小声说:“我什么也没做啊?”   刘琦回也放低声音,不让别人听到,却笑得很揶揄:“哦~所以才是君子?”   陶清风知道她就是这种爱开玩笑的德性,但谈论另一个女孩子私事总不是什么好事,赶紧结束话题:“这个玩笑别随便议论了,杜玥毕竟有喜欢的人——”   陶清风望见刘琦回蓦然瞪大眼睛满脸震惊,自知失言,连忙道:“我还以为你知道她……算了,别说出去就好。”   刘琦回愤愤不平地开了最后一个玩笑:“没眼光,她居然喜欢别人。我一直以为她暗恋我呢。”   饶是陶清风已经在娱乐圈呆了十个月,对于现代种种玩笑尺度,有时候依然会被震得无言以对。   正这时,钟玉皎端着个装满各色蔬果的菜盘,也走了过来,他们就停止了议论。钟玉皎的皮肤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这半年参与了一个华国地理频道纪录片题材电影的拍摄。她翻山越岭的,体型更健美了。配着她身上剪裁合适的黑色长裙,更有女神范儿。   “清风,琦琦,别在这说悄悄话了,那边的媒体快拍要疯了。”钟玉皎往侧后方努努嘴。   刘琦回见状放下盘子,笑嘻嘻一边挽起钟玉皎胳膊,另一边揽着陶清风胳膊,转朝着隔壁媒体记者方向,大声打招呼道:“这边是母后,这边是小皇叔,拍吧,拍好看点。”   配合着媒体摆了几个造型后,陶清风大概明白为什么晚宴厅里的演员们,大都不吃东西,或者吃得很少了。要是大快朵颐的样子被媒体记者选了个不好看的角度拍出来,那可真是有失体统,影响宣传效果了。   拍完后,钟玉皎告诉陶清风:“发行方排片量和预期差不多。不算特别高。同期还有喜剧大片上映。我还是觉得票房两亿就差不多了。”   真奇怪,明明拍这个电影耗费了无数心血,可是到了收获检验的关头。钟玉皎云淡风轻的语气,好似并不太放在心上。   陶清风自己倒也不在乎票房,而且他不是主演,没有付出那么多,虽然这部片子给他带去的启发和帮助让他受用不尽。他还是稍微有些惋惜道:“要是再高一点就好了。”   “尽人事听天命。”钟玉皎说,“这个阶段,我们也只能等,等观众的眼光检验。”   陶清风忽然就懂了那种从容:一种已经尽了全力,并不会后悔,只是去平静接受任何可能的结果的从容。陶清风心想:那部自己拍了六个月累到虚脱的《乾侠东君魔女》也是一样,等它在电视上播出的那一天。自己心境应该也不会有太大起伏,顶多感慨一下那时的难忘的辛苦吧。   晚宴会上,陶清风还见到又换了个立毛造型的沙洲,想起来和东华娱乐那边好像还有个名存实亡的“友情营销”合作,所以沙洲凑近过来说悄悄话时,陶清风也没拉开距离。   “你演的蓝莓那个片子,卖了‘长鲸卫视’?”沙洲特别高兴,“恭喜恭喜,你知不知道,左禹龙气坏了。”   陶清风好半天才想起这个名字,这不是之前违约不演这部网剧的什么娱乐公司的小一哥?然后被自己捡漏了。可是为什么沙洲对此尤其喜闻乐见呢?他和左禹龙有过节吗?   看懂了陶清风眼神中的征询,沙洲更小声道:“他使好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截胡过我几次好资源。我的《春暖人家》那部电影都差点让他搅黄了。报应报应。清风,真是谢谢你了。祝收视长虹。”   如今沙洲已经拍完转型的《春暖人家》,看来也是经过了不少波折。陶清风碰了碰他的酒杯,也小声道:“你后面跟着的那个……换了个经纪人?艾玲被你开除了?”   沙洲露出嫌弃表情:“不炒她,留着又做出自杀式的没文化营销方案,给我招黑吗?清风啊,还是你厉害。都不要别人写讲话,自己噼里啪啦写那么多出来。和你一比,我简直是小学生。”   陶清风这才想到,之前拍《归宁皇后》时,和主演们都互相关注了微博。沙洲应该是看到了陶清风这段时间连载的《乾侠东君魔女》人物小传,才出此言。   于是陶清风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没看到那么多人质疑?你相信是我写的?”   沙洲嗤之以鼻:“这有什么不相信的。网上喷子又不了解你这种剧本全都背下来的神人,就会想当然不信呗。不过也没什么,粉黑多了才好。否则只是不温不火的粉红,要掐架,要折腾,掐了才是紫红。越有人黑你掐你,越证明你要火了。娱乐圈就是这样的。你前不久那个官司其实都太低调了。要是东华营销部那群公关魔鬼来做,还要美强惨一百倍。”   陶清风愣道:“美强惨?”   沙洲扳着手指头数:“美,咳,就是帅的意思,娱乐圈有颜值准入,这一条都有资格。强的话,有作品拿得出手就是强。惨,就是小白菜地里黄,特别倒霉的意思。这种人设很吃香。我觉着你们星辉营销这块,实在有些弱,还是说你们公司觉得被高层坑了,扩大影响不好?这种时候其实才该火速虐粉固粉。”   陶清风哭笑不得地想,这倒是很新颖的宽释角度。不过星辉娱乐想来是因为庄宇徽下台,丽莎接任的种种剧烈人事变动,一时间无法兼顾那么多方面,慢慢就会好起来的。陶清风心想,其实他之前拍摄累病的那个通稿,把他天上地下的一通胡吹,卖惨卖得闻着伤心听者流泪,好像已经有点往这个路子走的意图。看来普天之下公关思路本质上并没有多大区别。   沙洲又拉着陶清风拍了张合照,说:“我发张微博啊,你记得转。”   陶清风又问:“现在?”   沙洲说:“你瞧,刚才豪哥拉着钟老师拍了个‘帝后同框’,琦琦和他们拍了个‘一家三口’。我们两个孤家寡人,也该跟着大部队节奏,凑合一下。”   现在陶清风已经逐渐适应这种开玩笑的说辞了,作势拔腿欲走,说:“那我该去和豪哥钟老师拍‘兄嫂’照,你去找傅音老师凑合吧,就你们两人没演和我们有血缘关系的角色。”   沙洲快速编辑了一下微博,道:“我们还有个薛定谔的‘友情营销’呢。要敬业,要宠粉,要发糖,做个好爱豆。我发了,快转吧。”   陶清风笑笑取出手机,打开微博。沙洲那张微博照片的配字是“每次和@陶清风见面,我都会变成小学生。”皮得很开心的这种卖萌画风,让陶清风忍俊不禁,问:“我转发说什么?”   在这方面很熟练的沙洲就教他套路:“既然我是小学生,你就顺着夸我可爱啊。”陶清风在脑海里思考了一下现代到底怎么夸人可爱,想出了一句话非常优秀的话。发出去沙洲一看,一口水全喷了。   @陶清风:因为你还是个宝宝啊。//@沙洲:每次……我都会变成小学生……   偏偏陶清风还无辜问:“这样说,够不够夸你可爱?”   沙洲虚弱道:“够……非常够……”并且颤抖地点开微博下方瞬间暴涨的评论和转发,果不其然看到一大片毒唯迅速转逆CP的迹象。从前许多手撕拉郎配的沙洲毒唯们,居然对逆过来接受良好。并且迅速排队刷起偶像是个宝宝的话题。任沙洲在心里抓狂地想:RPS他要当攻!当攻提纯女友粉有木有!我的粉怎么了??你们为什么不和CP粉撕了反而叛变阵营??我不要当宝宝!我的霸气侧漏呢!我的女友粉呢!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陶清风这回气场碾压他了。一大片陶瓷小姑娘手捧心口嘤嘤嘤:“为什么语气这么苏!”“精英学霸X软萌小学生了解一下”“我也想要清风说我是个宝宝”“我才是清风的宝宝”等等此起彼伏的尖叫声。陶清风的苏粉迅速暴涨了一波。   在宴会上又接受了好几批娱乐记者的采访后,首映的时间快到了。他们便往“华国大剧院”中心放映厅里转移。   那是一间IMAX大厅,屏幕宽高惊人。前方还有个铺着红毯鲜花的舞台。厅中能坐两百来人。这个厅都是邀请票,坐着主创、媒体和一些特邀的评论员。   今晚华京其他四个电影院,还有全国其他共二十个电影院,都会播放《归宁皇后》的点映。其中有百分之五十的票挂在网上卖,瞬间就被秒空了。剩下的百分之五十则是省厅制作方赠送给各个合作单位,或者留给新闻媒体人员的票。送的都是对《归宁皇后》电影真正感兴趣,会赶来看首映的人。   零点,首映电影正式开始,陶清风和其他演员一起坐在IMAX巨幕厅中央靠后的好位置上,目不转睛地观赏这部他第一部 参演的历史电影。时长一百五十分钟,陶清风全神贯注,凝神屏息,不愿错过任何一个镜头。他不是唯一一个看得如此认真之人。   首映播放完,万籁俱静的夜里,大量吃瓜群众已经熟睡,却挡不住看完点映的那批观众,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发出一篇又一篇的影评……从各方面,十八般花式把这部电影从头到尾,夸成了一朵花。并且迅速占领了热搜阵地,由此又引发了一场异常精彩的评论风潮,把影视人、明星粉、电影观众、历史考据党,都卷入了这场大讨论中。 第80章 评论风潮   @华大历史博主:不枉我跨大半个城熬夜看电影。客观上, 《归宁皇后》是今年迄今为止最优秀的历史电影之一。主观上, 鉴于个人口味, 单方面宣布《归宁皇后》是今年截至目前我最爱的电影,二刷三刷四刷N刷预备[照片]。   照片晒的是电影票根。这条微博发送于凌晨半夜三点。虽然正常人大部分都睡了, 但网络上最不缺的就是夜猫子和修仙党。瞬间就在这条微博下面舞动起来。   这位素来“高贵冷艳学院派”从来喷大制作完全不嘴软。每回只要是和历史题材相关的电影上映,都免不了扔出考据党的一堆资料去挑刺一通。有一大堆专门等着看他吐槽的幸灾乐祸粉,觉得看吐槽比看电影更有乐趣。这回本来也摩拳擦掌, 准备看华大历史博主如何吐槽《归宁皇后》,因为这段历史大部分人更耳熟能详,通识教育课本上也有那几段著名的故事。他们还蛮期待撕x热闹的。   没想到这个博主居然走“叛变群众”的路线, 对这部电影大肆夸奖。用有些激进粉的话来说“沦为了A省的宣传五毛”“华大在A省,py交易很好搞”“制作方塞了你多少钱”“这些自媒体谁不是掌握在营销公司手里”等等言论。   虽然《归宁皇后》的制作班底强大, 在舆论上的期待声音一向很正面。可是华大历史博主的粉丝群体画像里, 有那种仇视娱乐圈一切存在的极端人士, 如果内容不是打脸的,他们就会非常失望。   华大历史博主一直享受着学院派式的清高追捧, 何曾受过这种娱乐圈粉黑揣测式的质疑。气得他毫无睡意, 花了了两小时,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电影评论, 贴在自己微博上。一如既往的战斗力彪悍, 虽然写得太快了, 激动的地方有些语无伦次。但还是把炮火对准无脑黑,而且非常直白地罗列了电影的许多优点:内容摘选如下:   “一点演义内容都没有……全都是正史,并不止《大兴史》好吗?《历代通鉴语录体》了解一下?《天胜本纪稿》了解一下?《双照论衡》, 《新丰笔记》名人志士的私志了解一下?你们看编剧名字和编剧履历,还需多说什么?掌声响起,送给孟小丹同志。”   “……历史材料固然难得。但干巴巴罗列了史实=电影好看?就算我是这个专业的,要是电影本身不好看,我宁愿去看好莱坞爆米花大片。同志们,吃我一口安利吧。拍着我并不存在的胸告诉你们,这电影我从头到尾没眨眼。你问爽不爽,少女屠狼,帝后杀敌,爽。你问狗血不狗血,御前诉冤修罗场面名不虚传……”   “……明星当然有效应。但我不想称呼这部片子里的主角叫做明星。我只想称呼他们为演员。两位主演是不用说的。要是钟与张二位演技都下线,那华国影坛就真的是万古长夜了。傅音老戏骨也不用说的。但刘琦回、沙洲和陶清风这三位小花小生,是真的成为演员了。IMAX屏幕那么大,脸上毛孔都一清二楚,任何一点不到位都是可怕的尴尬。但我看下来完全没哪里违和……”   “……我是水军?我还真就是水军了。自来水,一毛钱没有。我还即将倒贴钱去继续刷。你们问我画风为什么突然这么狂野。每一部历史题材衍生品,电视、电影、动漫、游戏,我都有兴趣关注。从物料、访谈、宣传开始透出来的气质,就知道是不是写着‘尊重’二字。真的一次次让我失望。失望得越多,我说话就越难听。但越是失望,我就越渴望有一部写着‘尊重’两个字的作品。尊重什么呢?尊重历史,不乱改低俗噱头;尊重人物,不把他们当做意淫道具;尊重道德价值观,不挑战公约良知;尊重市场规律,故事完整看得懂,台词对白说人话;尊重审美,正常的特效,正常的演员颜值,正常的取景,正常的出演……要做到这些尊重,很难吗?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这是一部写满了尊重两个字的片子,不止是对我们这些学院派,更是对普通观众。除此之外,票价也很尊重,特意搭的独家影视城,看得出来没有贪污……”   “除了尊重二字,我还想用‘开拓’二字来形容。戏说历史被骂,不戏说历史枯燥。这种看法是浅薄的。如何用喜闻乐见的包装去装载尘封史册的美酒,这是需要从业者既能‘往回看得深’,又能‘往前看得广’,我们不可能找到一个‘用过去的视角来看现代’的文化事业从业者,毕竟这世上没有穿越的人。我们只能做到‘用现在的视角回看过去”……《归宁皇后》这部片子虽然取材全都是史料,但拍摄技术、电影思路,叙事手法,都是浓浓的现代痕迹。我们咫尺之间,触手可及……”   这篇真情实感到极致,水军根本无法写出来的褒奖评论,一夜之间,被多方转载,议论纷纷。这是最早出来的褒奖之词。其他很多看了电影好评的评论员或媒体,首映结束后都先回去睡了一觉再起来写。等他们醒来的时候,《归宁皇后》的点映议论,在网上已经以这位华大历史博主为核心,辐射开了。   许多普通点映观众也在半夜三更第一时间发了评。不过他们说的都比较短,晒了票根,简单写几句。明星粉夸一夸自家爱豆。比较难得的是几乎一水的好评。不止是明星粉在夸,而且不约而同都表达了:这部电影,路人友好向,好看。   等大量娱乐媒体写出稿件发布、专业影评人发声,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他们选取评价的角度方方面面,无论哪一方面,均是赞声为主流。就连华大历史博主这种素来最尖刻糊一脸史料的家伙口风都变了。那些懂艺术加工手法的专业人士,本来就不会在历史资料方面挑刺。相反他们更在意可看性,也给出了较高评价。   寥寥一两篇有意见的评价,一个是嫌弃演员选角(毕竟每个演员都有黑),另一个是嫌弃有几幕戏说文言(中小学课本上背的那种)。很快就淹没在主流声音中。   当然陶清风是不知道这些情况的,他昨晚看完电影,心中颇为感动,只觉得对得起努力。回到房间就睡了。第二天醒来准备收拾去机场时,半路碰到了熊子安导演,眉飞色舞,面有喜色。   陶清风问他为什么这么高兴,熊子安导演告诉陶清风:由于首映口碑不错,院线发行方把首日排片量往上涨了不少。陶清风这才知道,昨晚看完点映的正面评价非常多。   等到陶清风和苏寻、许容容一起赶往机场时,苏寻照例向陶清风汇报后续情况。把微博下面,陶瓷们对《归宁皇后》的看法选了一些给陶清风看。   陶瓷粉丝们当然也有去看点映的,虽然她们主要是为了看陶清风的颜,但无一例外均沉浸在电影里。电影的好看加上爱豆在IMAX大屏幕里惊为天人的颜值、气度雅韵的演绎,简直给了她们数倍的震撼。   “回家就安利给亲戚、同事、朋友了。安利这个一点都不丢人。又能看到高大上的历史好故事,又有机会被我陶的美貌吸引。看《归宁皇后》,做双倍快乐的陶瓷女孩。”   “等蓝光出了我要把清风每一帧画面都截出来舔,呜呜呜他写书法的手,呜呜呜他弹琴的手,呜呜呜他跪下恳请的眼神,呜呜呜他的那声呵斥……给清风疯狂打call。我承认我滤镜厚,但我就是觉得他演技好不要打醒我。”   “说句不怕骂的话,我大概滤镜也一百八十米厚,我也觉得清风演技好好……呜呜呜一起沉迷错觉不愿醒来。”   这些陶瓷们一直以来默认着陶清风演技稀烂的人设,不敢夸爱豆演技。在粉圈里都自损习惯了。因为从前的陶清没有演技这种东西,也不可能吸引到演技粉。所以这些姑娘们看到大屏幕上的出演,还晕乎乎以为是自己太美化爱豆才觉得他演技不错,只敢圈地小声BB。   却有看了点映的路人观众摸过来,评论她们说:第一次看陶清风演的戏,他演技真挺好的。不是你们的错觉。你们这些粉怎么肥事?   苏寻哭笑不得,对许容容说:“引导后援会带一下节奏啊。那么多电影评介人都承认小陶哥这几幕演得是真好。给后援会那些核心大粉们多甩几个链接。怎么自家反而不敢夸呢?”   那些链接里,专门评价演技的都是资深影评人。他们以前倒也或多或少为一些电影站台,但是和《归宁皇后》这几位都没有利益相关。《归宁皇后》的营销费,主要是投放在广告、商业街、站牌或票务网站宣传上。并没有专门请影评人刷软文,也没有请什么水军。只是在点映时,礼貌地给这些影评人送了票。   这些人不但来全程看了,而且自发好评。主流声音是:钟玉皎和张风豪的演技,对得起他们名字还在其次,更重要的的是对得起这两位在历史上给人的感觉了。刘琦回的演技一看就是被同框逼得压力山大逼出来的。刘琦回就是这种不稳定选手,自己拍的电视剧槽点齐飞,谜一般的演技水准,非得要在熊子安这种导演手底下才能打磨掉渣滓。沙洲和陶清风终于有了“演技”这种东西,这两位本来都是多么辣眼睛的选手。居然被导演纠到这种地步,简直像被灵魂附体。看来以后业界可以把熊子安导演的电影当做西点军校了。   还有几篇文章,都特意单独提到了陶清风几幕戏,表示:之前关注过一点《归宁皇后》的物料,得知陶清风的书法戏和弹琴戏都没有用替身,那副字也是他写的。这简直太加分了。他虽然在这部电影里只有十分钟左右的戏份,但有那些额外才艺傍身,以后演古装剧优势突出云云。   于是有经验的大粉也开始在后援会的引导下科普开来,陶瓷们才晕乎乎反应过来:哇,她们粉的偶像,居然真的有了“演技”这种东西?瞬间成为了三倍快乐的陶瓷女孩。更预备着拖家带口安利,再去二刷三刷N刷。   陶清风忽然想到了什么,就让苏寻去找那个“华大历史博主”的观后感,没想到却看到了那么长一篇真情实感夸赞这部电影的评价。陶清风想到从前自己的采访讲话,被这个博主矜持地说“希望成片不要毁”,心中一暖,才真正松了口气般地想:应该是没叫人失望了。   华大历史博主还在这篇安利文后面艾特了许多人,让他们去看。看到这个博主的艾特里,熟悉的@万里云霆。陶清风忍不住把手机拿过来,亲自去点开严澹的微博,想知道他有没有看。   严澹微博上还是什么都没有,最近一个微博还是一个月前。陶清风心想,严澹那么忙,应该是不会看这种凌晨点映的电影。之前看预告片的时候严澹表现出兴趣,想来正式放映开始的时候,应该是会去看的。自己到时候送他几张票,严澹可以带着他的那位……   陶清风一边想着的时候,一边情不自禁地拨了严澹的电话号码。他只知道自己在一种“放松”“满足”“渴望分享”“有成就感”的心态中。所以下意识给严澹打了电话,想要告诉他《归宁皇后》电影的事情。把他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一次参与的作品的成功喜悦,分享给唯一的朋友……   严澹电话关机。   陶清风一愣,挂断想到:严澹可能在上课吧。上课都会关手机的。还是别打扰他了。   陶清风从快速登机通道在掩护下登机(当然还是有一些机场拍的照片流出,机场拍几乎对于明星来说心照不宣了),他坐在飞机上时也关了手机。看着窗外地面景色在一点一点变小,闭上眼睛准备继续补眠。   陶清风并不知道同一时刻,严澹并不是在上课,而是坐在飞机上,所以手机会关机。严澹正赶往华国偏僻的西南方C省,赶往那个叫做“新南县”的地方。他手中有一张照片,更多的会陆续发过来。但严澹并不打算仅限于照片。那个真相驱策他亲自飞到遗迹处查证,纵然心中早已铁板钉钉地明白——   陶广川,一个来自大楚佑光年间的探花郎。那个“附体灵魂”的真相。 第81章 登第阁长联   陶清风回到住所, 好好休息了一天。目前他的行程上暂时轻松了。接下来暂时只需要拍一个新接的代言广告。   这是丽莎不久前给他谈成的, 陶清风第一次单独的代言。是代言一家文具公司的产品。代言费用并不高, 只有一百五十万。毕竟这家文具公司也不是什么世界五百强,只是华国本土一家中游企业。他们付不起一线明星高昂的代言价格, 不过他们的优势是二三线城市的中小学生都比较熟悉这个文具。相对的,陶清风虽然不是一线当红明星,但一来他的粉丝群体画像就是这类中小学生少女粉, 二来他个人文质彬彬路线和才艺,也和产品比较契合,而且代言费用也不会太贵。双方就一拍即合。   陶清风好好休整了一天, 本来听丽莎说,还有一个星期就要过春节了, 工作安排就等过年之后再继续。陶清风就盘算着, 一是要去华京的英华皇宫博物馆(他已经接连两三次想去没去成了), 二是要去C省徐氏祖祠和‘陶馆文物保护区’所在的新南县看一看。   他正在悠哉地定着行程,公司又打电话来了。   是丽莎打的电话, 中心思想是:《归宁皇后》的点映会后, 业内许多人看了电影赞不绝口。她的电话顿时就被打爆,五六个想邀约合作的意向电话, 想请陶清风去演新戏。有人甚至非常迫切想递剧本过来。   “以往都是我求爹爹告奶奶拉资源, 现在资源自个儿找上门来了, 你真争气。”丽莎夸奖他,又说:“要不要来看看?”   如果是丽莎自己拉的资源和促成的合作意向,那她怎么分派给手下不同的艺人都是可以的。但如果是艺人自己带来的资源, 万一里面有艺人的人脉打招呼,就得先和艺人沟通好。   陶清风倒是没想到,电影只是放了点映(正式上映是春节档),居然业内就闻风而动了。他对手机话筒说:“丽莎姐,我不太懂,也不认识他们。还是你来决定吧。我相信你的决策。”   这也正和丽莎的心意,听到里面并没有陶清风的熟人,丽莎就放心了,说:“那我先选一下。而且等电影正式上映后,趁东风想来合作的,估计会更多。我会给你把好关,挑一个你能胜任的最好的资源。春节之后,你再开工吧。”   “谢谢你。”陶清风平静地说。他其实最想去公司谈的是上电影学院的事情。但是鉴于公司不见得轻易答应,陶清风就想趁这段时间,先好好地搜集一下资料,打听情况,做好规划安排,心中有数之后,再和公司去谈。要怎样说服公司,如何考进去,专业选什么,课业知识相关,如何平衡课程和演戏冲突,毕业后的提升空间等等……   翅膀不能太硬,但也不能飞不起来。陶清风明白,星辉娱乐公司现在的存在,是为他保驾护航的。那就乘势而为,要尽力争取,但也不能太过于锋芒毕露。   陶清风刚重新回到旅游路线的选择介绍页面(他给自己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连通了‘世界上所有地方都有的那个网’),他的手机又响了,来电人是昨天电话关机的严澹。   陶清风还正想给他打电话,给他送电影票呢,非常高兴地把电话接通了。   严澹的呼吸声从话筒里传来,却迟迟没有声音。   陶清风对着话筒道:“严老师?”   那边的严澹似乎深深吸了两口气,才用比较正常的温和语气道:“哦……我看到手机上有未接呼叫转移。昨天我在飞机上关机了。”   陶清风说:“严老师,我昨天找你是想说《归宁皇后》的点映播放。我想送你几张票。不过你现在是在外地?出差吗?”   严澹话说得有些魂不守舍的感觉,:“什么……哦,好啊,谢谢了。等我回来就去看,看电影是吧。”他顿了顿道:“你知道‘新南县’吗?我现在就在这里出差。”   严澹说起这句话时,语气一下子低沉了许多,刻意压低着嗓子。   陶清风心想居然这么巧,自己前几天刚知道这个县的消息,严澹居然就在那里出差。陶清风就问:“我听说那里有最大的‘陶馆’遗迹?好像国家考古研究所在……保迁?”陶清风后知后觉道,“严老师,你该不会是去支持考古研究所工作的吧?”   严澹若有所思道:“原来……你还知道这件事?”他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的确是去帮考古研究所的忙。这里的文物保护区,除了‘陶馆’外,还有一栋大兴年间的‘登第阁’。你知道吗?”   陶清风蓦然从座椅上站起来,抑制住激动的心情。   原来“新南县”真的就是“南山”。那栋登第阁,虽然离陶清风小时候住在乡下的家还有十几里地,是县中心比较有代表性的古建筑。始建于大兴朝,曾经叫做“来仪阁”。大楚时又修葺过几遍。   因为出了陶清风这样的人物,南山郡的太守,就把“来仪阁”改为“登第阁”这个名字。这栋阁楼里曾经挂满了大兴时期文人骚客的词赋、画作。   陶清风守孝丁忧那三年,南山的县丞、里正、乡绅等大大小小的人物,无不来逢迎这位新科探花,把他当做家乡出的大人物。不过陶清风孝期不能宴饮,所以总是委婉谢绝他们的邀约。但许多时候,地方上的秀才、童生,或是老师徐棠翁那边的客人来访,陶清风还是得出面接待。陶清风会带着他们去这栋阁楼赏玩前人墨画,纵览欣赏南山优美的田园景色。   当时的县守希望能在“登第阁”上加一幅描绘此地盛景的长联,拜托陶清风赐墨。那时候陶清风刚要回京述职,匆匆写就长联,并没有交给县丞。而是把初稿和自己的其余诗稿文作,一起埋在南山乡下。   陶清风准备等回到京城鞍马周顿歇息好了,再把长联润色好一些,通过驿站给县丞送去。可惜他回京就出事了。这个想法当然没有实施。   所以陶清风虽然听到严澹提到“登第阁”,但并不太担心,因为自己的长联肯定没来得及刻在上面。不会留下自己什么痕迹的。   因此陶清风就能在电话里,单纯向严澹感慨道:“我知道那个地方……风景挺美的。”   严澹的呼吸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是啊,我现在正在爬阁楼。”   陶清风想象着那栋阁楼现在和英华皇宫博物馆一样,成为游人们参观的古迹,人来人往的样子,心情就很愉悦,对严澹说:“有七层呢,慢慢爬。”   严澹呼吸在那边又顿了一会儿,才道:“在阁楼上,可以看见一条河,河上还有一座白色的石桥。是不是被称为‘白龙卧波’?”   陶清风笑道:“是啊,严老师,如果你往北边看,还有一座高台,因为有九个方位的阶梯,所以又叫做九门金台,是不是很壮观?”   严澹的声音在电话那边又沉默了,半响道:“是啊。看着就让人想起“凤凰台上凤凰游※”那句话。江心有块三角洲,形状像……”   陶清风道:“那叫做大雁矶。现在是冬天,应该能看到大片黄白的芦苇,就是‘蒹葭苍苍’里的那个白色的‘霜’了。所以这一片又叫做‘荻芦川’。”   严澹被噎住般顿了顿,随即低沉的声音传来:“……东边有很高的石壁,下方乱石险滩。是不是叫‘牛头渡’?”   陶清风说:“看来保护得很好……”他赶紧住嘴,差点说漏了嘴,连忙想打个补丁,“我,我小时候去的。”   严澹在电话那一头,久久沉默着,从听筒里传来了一声悠长的叹息。这让陶清风内心有些打鼓。   然而下一秒陶清风打鼓的心脏,就仿佛血液逆流般地冻住了。   严澹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来,声线还是颤抖的:“多小的时候呢……一千二百年吗?这里没有什么‘登第阁’,这栋阁楼消失于大楚末年的战乱。这里不是文物保护区景点,没有遗迹复原。我现在站在一块水泥地上。”   陶清风大脑一片空白。严澹刚才那些话都是编的?把自己的话……套出来了?他怎么会知道……   严澹的声音更温柔了:“我跟你说的那些……是编的,根据一幅对联。写得真好啊,你听一听,我有没有念错?毕竟挖出来的字好多都模糊了,我也不知道有没有还原正确。”   严澹不顾陶清风在电话那头死寂般的沉默,清清嗓子念了出来:   “三百年高陵大雁矶,七层宝塔镇边陲。极目远眺,看东南湘楚、西襟衡越,南屏滇水,北带巴关。迢迢风雨几度,跨江山半壁,马踏雄州。白龙卧波,漫卷云国荒野,胜慨今论。”   陶清风依然不发一言,手心汗湿,只觉得每个字,都像是重锤打在眼前,敲得他一片晕眩。   严澹的声音就像这迷雾中唯一的清明,兀自道:“这是上联。我也不知道我的断句对不对,毕竟你那个时候没有标点。这大雁矶、七层塔,白龙卧波,想象着,都是很好看的景色。可惜现在不能一饱眼福。听县政府的人说,南水河,几百年前就改道了。或许当年是有一座石桥吧。只能在对联中窥见一点景观了……要不要听一听下联?”   陶清风虚弱地倒在沙发上,攥紧手机话筒,脑袋里飞速转过一个又一个说法,却一次又一次被否定掉,死死地握住话筒,听严澹不受干扰地念下去,自己那副当年写完以为永不见天日的长联。   “六千仞险滩牛头渡,九门金台挽天河。凭栏静听,忆周成诸礼、鲁书春秋,秦通函谷、汉拒匈奴。昭昭千秋此辈,觉神州咫尺,王行正道。金凤游日,醉来荻芦斜阳,于嗟何有。”   严澹还不紧不慢,正儿八经地点评着这个长对联:“牛头渡险滩,现在是个水力发电站。你说的东边九门金台那个方向,被垦平了。荻芦斜阳……千年前这里水边长满芦花,是挺适合长醉的。但现在河流改道了……”   陶清风终于虚弱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知道这回是瞒不下去了,喃喃道:“为什么这副对联……”   这副对联,为什么会重见天日?自己南山乡下的书稿,难道没有腐烂成灰?但如果有人给自己挖掘出来,并流传于世,为什么在现世,自己又完全找不到那些痕迹?   “这副对联,刻在一块发掘的楚碑上。”严澹道:“落款是:大楚佑光三十年一甲登第探花陶生广川庚子年秋撰。”   陶清风艰难道:“其实我……”   严澹又起了话头:“别着急。这次发掘的楚碑,并不只一块。还有一块是我找了很久资料,却没找到的大楚佑光三十年登科录。上面记载了三甲共六十二人的名字。你都很熟悉吧……听一听,一甲状元:应大砍。一甲榜眼:燕澹生。一甲探花:陶清风。”   陶清风再次眼前一黑。   “陶清风。”严澹是第一次这样叫他的全名,道:“这个名字,也不能说没有同名同姓。至于陶广川,这个名字,也不能说没有同名同姓。但是既叫陶清风,又叫陶广川……一千二百年前,应该也只有那一位探花郎。至于这一千二百年后,想来也不会是别人了。”   陶清风终于从沉默中找到一点理由,道:“你说过,我是古人‘神授灵魂’上身……”   “带着所有的记忆、知识和性格?别再说失忆断层了,”严澹的音调虽然依然低沉温柔,内容却不容置喙,“还挖到了一块石碑。刻着《南山小调》,那天你生病在睡梦里唱过:‘朝驱牛,平野草正肥;暮驱牛,烟斜山雨微’※。”   陶清风又陷入了沉默,原来自己梦里,还念了这首儿时的歌谣。只是为什么这些都会刻在石碑上,现在又被挖掘出来,现在“新南县”进行的保迁工作,不是大楚最大的学堂——‘陶馆’的挖掘、迁移和保护吗?   严澹仿佛听懂了他沉默的问询:“这些碑都是从‘陶馆’里挖出来的。全国最大的‘陶馆遗址’有一座‘碑堂’。这是其他的‘陶馆遗址’都没有的。二十来块碑。其中能辨认的碑,有五块。一块是《登科录》,一块是《登第阁长联》,一块是《南山小调》,还有两块是……”严澹顿了顿,改了称呼,“陶探花,你写的诗。”   陶清风心底一酸,不仅为这个恍若隔世的称呼。更是因为……竟然真的有人把他的诗稿文论从乡下整理出来,并刻碑保存?   陶馆是崇安年间国子监祭酒燕澹倡建……那些文论诗作长联稿件,是燕澹生起出,然后为他刻碑的吗?还是说,因为“南山”是陶清风的老家,那里的太守县丞乡亲们替他操办的呢?   无论是谁帮他把那些文集留存于世,陶清风都觉得心中感动又酸楚。   虽然现在并不是抒发情绪的时候。   陶清风对着话筒道:“严老师,我,我只是……”   严澹在话筒那边摇头:“你别叫我老师了。一想到我在和古代成千上万人选出来的儒生栋梁说话,我就压力好大。”   陶清风为他淡定的语气,提起来的心脏重重落下,迟疑道:“那我怎么称呼你?严……严兄?行吗?”   严澹在话筒那头一愣,随即道:“行。我可真是荣幸。当时和你在图书馆第一次见面时,怎么想得到……”   两人都不由自主地回忆着那时候的场面,两人对坐读书,一开始并无交流,却恰巧在取书看时,两人双手相碰,交叠于《大楚史》书上。   仿佛冥冥中的昭示。   “你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对吗?”严澹顿了顿。   陶清风刚才那股惶恐的情绪,很奇特地平静下去。哪怕是被知道了这么荒诞不嵇,不似人间之事,但严澹并没有大惊小怪。听得出严澹今天这番话,无论是刻意套他话而进行的一番想象,还是掌握那些发掘碑刻的事实,对方语气都是非常从容的。听得出那种……深思熟虑。   想到此节,陶清风不由得对严澹说:“反正就算我不说。你也能套出来。严兄,你,”陶清风这样称呼的时候,把严澹摆到了另一个位置上,评价道,“你很聪明。”   严澹在电话那头轻笑着,有磁性的声音传来:“聪明?你不知道我看到碑上名字的时候,心里简直像被惊雷炸了。说实话,虽然我很早就在着手去找。但是,我终于找到你的时候……”严澹叹息着,又重复了一遍,“终于找到你的时候,我还是被吓坏了。”   不止是惊吓,看到那几块碑上的名字,严澹胸口一闷,差点昏倒过去。脑中嗡嗡作响,就像有千百根针扎。仿佛要刺出血般。可是等严澹清醒后,胸中升起的那股浩大迷茫的影子,就如同每次他竭力在火中看清的影像一样消散了。   哪怕碑上字迹残损,严澹还是在一眼看到后,就能迅速地联想出上下文。同事们都赞他才思敏捷。可是严澹却知道,他并没有用方法论或语境上下文去推测。   而是不假思索地张口就来,仿佛那些文字,隽永地刻在心底很多年,被唤起了印象,从沉睡中苏醒。   他心中只有一个悲伤又欢喜的感觉:终于找到你了。却不知那个念头从何而来。温暖的胸怀中,就像流淌着一条宽广却沉默的河流。   陶清风沉默了一会儿,没想到严澹那么早就开始有针对性地去调查自己的情况,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去查的?”   严澹说:“甲骨文那时候。”   陶清风想到那次随口认得甲骨文露馅,果然还是“想当然”的错,“祸从口出”啊。   不过,如果只有严澹知道,应该也不算是祸。   “严兄。我想相信你。这件事请你……”   “不会告诉别人的,你放心。”严澹郑重道:“但你要答应我,等我回来后,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陶探花。” 第82章 问今朝   这几日, 每天都有数场《归宁皇后》的点映, 在几个大城市播放。虽然场数不多。但每天增加的新repo的小范围样本里, 都是好评居多。而且基本都是夸故事本身好看,哪怕大部分是明星粉属性, 有王婆卖瓜的嫌疑。但夸奖是否违心,声音多了,总是能看得出来。   据熊子安说, 影院方根据点映反馈,排片量又上升了。但是钟玉皎他们依然没有流露出太乐观的反应:春节档期的电影,总是竞争最激烈的。而且大过年阖家欢乐, 大部分拖家带口的选择电影,总会选择全家欢喜剧片。哪怕《归宁皇后》并不是基调沉重悲伤的片子, 内容还颇积极与激昂, 但“历史电影”这种题材, 把许多人一开始拒之门外了。   当然,陶清风就更不为这种事操心了。他这两天主要在研究一个问题:如果他想报考电影学院——需要一个高中毕业证, 可是他没有。   陶清风用现代的逻辑去倒推流程:没有高中毕业证——上高中——需要初中毕业证——上初中——这怎么可能呢?要说服星辉娱乐公司让他去电影学院提升学历都是非常困难的事, 人家怎么可能让他去上初高中——他也根本不想去。   陶清风心有不甘地想:难道这条路就真的走不通了?他沉下心来,决定冷静地再想一想, 多搜集一些信息, 再做决定。   何况……他还有一个问题要解决。   陶清风的手机震了一下, 他看过信息后,披上衣服穿戴严实,伪装的扮相出了门。他走到了公寓楼下, 就看见对面那栋楼梯灯亮起,一个高瘦颀长的身影也同时走下来。   严澹从新南县的保迁现场回来了。他们之间,有一场未完成的对话。   严澹还顺便提议:聊完还能去看场《归宁皇后》电影。   陶清风觉得严澹的反应真是太符合他的心意了:陶清风最担心的就是被人认出来后,对方大惊小怪恐惧万分……不过,如果真的那样,也不能怪别人,子不语怪力乱神。所以严澹这种镇静又处变不惊的样子,让陶清风真是越瞧越顺眼,心里暗赞严澹的心理素质真强。   其实陶清风并不知道严澹表面看似淡定,内心用个现代网络用语来形容“看似稳如老狗、实则慌得一批”。容后再证虚实了。   点映的电影都是凌晨开始,所以他们约出门吃晚饭,一路还能慢慢聊。陶清风被围巾帽子包裹得严严实实,这让严澹想到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道:“我一开始以为你是个不想露脸的学生,后来又以为,你特别怕冷,才穿成这样的。没想到你……”   严澹显然有一肚子的问题,但他还是选择了循序渐进。   陶清风也说了实话:“那时候我倒是觉得你,是我来到这里后,遇到的交流起来最不费劲的人。”说着他笑了。   严澹顺理成章地追问:“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如果我猜得没错。”严澹字斟句酌,“谢国珉的事情,和你从来都没关系。”   陶清风眼神一黯,叹了口气。他把这具身体原主人服//毒//药自杀后,自己才在他躯体上醒过来,模糊记得身体原主人的一些事情,一开始又不了解现代常识,无奈按合同演戏,又被谢国珉盯上的事,大略说了一遍。去过海箕村,了解了陶清从前的经历后,陶清风没法不为此而惋惜。   严澹听了心情也有些沉重,但是另一方面,他心中为陶清风“不懂事时被谢国珉……然后失忆……”生出的那根小刺,终于彻底消失,长长舒了一口气。和陶清风一起祈愿了身体原主人下辈子能有一个美好的人生。   “那你之前……”严澹沉吟着:“我找了所有能找到的‘熙元断代资料’,你明明和应元帅、燕太师同科同榜,居然根本找不到史料?”除了那几块深埋在陶馆里的碑。   这充分说明了严澹的准备周全。事实在,在找到那几块碑前,他寻找“陶清风”也已经搜遍了大楚断代的史料,却一无所获。   陶清风转头过去,带着围巾帽子,但他没戴墨镜,眼睛并没有被遮住。陶清风那双眼睛中有许多话,可他最终只对严澹说了四个字:“熙元政变”。   严澹立刻瞪大了双眼,那句话没有说出口:熙元改年号离陶清风那一科只过了三年——他只是愣愣盯着陶清风,他身上从来具有的那种忧郁又沉静的气质,生疑的地方都有了答案。   这是一个年纪轻轻,却已遭受生死劫难的灵魂。在还未来得及施展才华抱负,最好的年华中,像风一样的逝去了。   幸好老天有眼,没有真的夺走这样美好的灵魂。年轮暗换,斗转星移,还能再度,苏醒人间。   严澹心中感慨万千,饶是他素来口舌过人,此刻半响竟不知该说什么。他下意识握住了陶清风的手,道:“你刚来的时候一定很不适应。怪不得手那么冷……”   严澹的手心,还是暖如火炭般,柔软地包覆住陶清风的手。严澹感觉到陶清风的纤瘦手背上依然分明的血管脉络,却不再那样冰得吓人了。   “谢谢,刚来的时候,和身体不太适应,经常四肢僵硬。我现在已经不冷了。”陶清风一语双关地回答。顿了几秒后,从严澹掌心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严澹倒是没有攥着不放,只是看着他,欲言又止。   “陶……探花。”严澹不住地从并行的姿势瞥来视线,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到更多的东西。关于历史,关于灵异……虽然严澹表现得很镇定,但他内心波澜远不止如此。他的视线几乎根本无法从陶清风脸上移开。   “像原来一样称呼我吧。”陶清风也明白严澹频频掷过来的视线为何,道:“而且我只是‘灵魂’到了这副身体上。”   严澹问:“你从前,长得和现在很不一样吗?”   陶清风又摇头:“其实和我本人,长得还挺像的。”   严澹有很多问题,都心痒痒的想问。   “你听得懂普通话?我记得大楚的官话发音不是这样。哦……差别不大啊。”   “你看得懂简体字?哎不过你的学习能力挺强……”   “生活很不习惯吧?衣食住行全都不一样了……怪不得你有的时候不懂的样子,我以为你是失忆呢。”   “这么多汽车水泥钢筋高楼大厦,有什么感想?记得你那次看到电视新闻里的武器,一脸惊吓的样子……”   “现代的衣服穿起来很方便吧,大楚那时候要裹三四层……”   “手机用了多久学会的?你给我发短信的时候,感觉已经很熟练了啊。”   陶清风从来没发现,严澹竟然有这么“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他不得不耐心一一回答。又或许,是称呼的改变,让陶清风觉得严澹不再是年长于他的良师益友,更像个活泼的同龄人。   “严兄,”陶清风指了指餐馆门口,“先吃饭吧”。   他们在江景小区外围的中餐厅停下脚步,走进这家本地特色菜餐厅,挑了个小包间坐。   严澹的问题仍然意犹未尽,点菜诸事,陶清风都淡定地包揽了。还贴心给严澹倒了杯茶,说;“慢点问,不要呛着。”   这“茶”又勾起严澹的话头了。   “我还记得你嫌弃人家蚌中月的‘陈茶不放盐’呢。你自己真的要喝那种放姜葱蒜盐和糖的东西吗?”   陶清风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道:“现代喝茶方式,的确要便捷许多,茶的种类也更丰富了。”   严澹挑眉:“比如?”   “益母草红糖茶。我的女助理经常喝,看上去挺香的。我就储备了一些。”陶清风还一本正经地说,浑然不觉得哪里不对劲。   严澹险些一口茶呛出来,扶额委婉道:“你其实……不用喝……那种茶一般只是女孩子喝的。”   陶清风愣后反应过来,感觉更尴尬了。连忙转移了话头,说:“虽然现代很多东西都方便了。但感觉又有新的问题出现了。比如,”陶清风指了指柜台上没有拆封的万宝路,“那个‘烟’。”   严澹顺着他的视线,指着窗外车水马龙道:“这种‘烟’和车子后面的那种‘烟’,都是新问题。”   陶清风指着窗外驶过了一辆拥挤的大巴车,里面高峰期上下班的人贴在门边,个个生无可恋的样子:“明明很不开心,但又喜欢从乡下跑进城。”陶清风想起了海箕村里空巢老人居住,年轻人许多外出打工不回来的现状。   严澹说:“因为在他们心里,有比洁净空气更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呢?”   “进步。”   陶清风沉默了一会儿,琢磨那个词:“进步。”半响才说出了他来到这个世间后,一直很困惑的问题之一:“这个时代,比起大楚。在‘科技’——你们用的是这个词吧,这方面进步得很多。比如医院、电子产品。在生活上的确也非常进步,衣食住行各方面都便捷多了……但国学、历史这些方面……”   “因为这些学科研究的是从前发生的事情,在方法论上可以不断进步。但在内容上是寻找过去的经验。不能用‘进步’来形容。但也并不是‘退步’,而是‘往回看’。”严澹目不转睛地盯着陶清风,“所以,你活生生的在这里,我要好好地看。”   陶清风感觉自己像被严澹当成了个活样本,眼中正架着一面看不见的放大镜,目光在他脸上一寸寸地审视着。将陶清风,当做一个包涵着象征意义的活物……   陶清风就笑道:“严兄,之前你怀疑‘神授灵魂’的时候,怎么就这种反应呢?”   严澹道:“我之前也说过,‘神授灵魂’主要发生在川藏地,说唱《格萨尔王传》的艺人身上。而且他们只是想起了‘长诗怎么念’,顶多有些人坚持说,自己前世是格萨尔王的部下,曾经和他一起战斗。可是认知是模糊的。其他灵异事件中,类似于小孩子说‘自己上辈子的家乡子女’,但是随着他们长大,这部分记忆也渐渐散去了。这跟你不一样。你是‘完完整整’过来的。而且你的存在,能够得到碑刻的印证,这才是最难得的……”   严澹没有放过陶清风眼中闪过的一抹黯然,这是他非常想问熙元断层史料,却一直克制自己没有问出来的主要原因。史书上简单的几句生死,对于经历过的当事人来说,并不轻松。   没想到陶清风却主动说起了这个话题。   “严兄,我要对你说一件非常有趣之事。”陶清风语调尽量轻松道,“你和我的同僚燕澹生,不但名字很像,长得也很像。我当时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觉得真是非常有缘,那次看你们家族谱发源地在长胤,很巧的是,燕澹生的祖上也是长胤……”陶清风分享这个信息,是觉得以严澹的专业,如果也有这方面历史古籍的研究,说不定能找到一些缘分?   “那说不定,我们祖上和燕家,真的是同源。因为据说我家的姓氏就是大楚末期躲避战乱,改‘燕’为‘严’。”   严澹又证实了一个他疑惑的小细节:“原来燕澹以前真的叫燕澹生?我是从一篇很冷门的古诗看到。崇安皇帝的十三妹持盈公主写的《过燕澹生流席花园答应卿》,这首诗写得……”严澹差点想吐槽说“写得烂”,但忽然想到在陶清风面前不适合说当时统治阶级的坏话,就改口道:“没有学界研究,所以那个断句‘燕澹生’之处,我一直找不到佐证。今天才终于知道了。”   “是写得挺糟糕。”陶清风耿直地说,仿佛想起来什么有趣之事,忍俊不禁道:“而且这还是一首‘和诗’,你瞧她去和的是谁?”   “应卿?是你那一科的状元公应大砍?所以是他先写了一首诗,公主去和他的元诗?可是为什么《全楚诗》中没有记载元诗呢?是因为对比太惨烈吗?”严澹吐槽得一针见血,“也没有你的诗,如果你们都在场,都会写应制诗吧?”   “燕家的流席花园,那一夜举办曲水流觞会。我,燕兄,应卿,大家都写的。”陶清风笑了笑,“但写了之后不一定会录下来,这种聚会,内侍会把公候的诗送去存录。官爵厚者也有机会。像我们这些当时还在栓选的白身,一般是不会留名的。这很平常。”陶清风一派淡然道。   严澹琢磨着陶清风的话,不确定道:“你当时的称呼……是分亲疏关系?还是有别的讲究?你为什么叫燕澹是‘燕兄’,叫应帅是‘应卿’?”   虽然从严澹的知识体系来了解,“卿”是个中性名词,但同科情分,应该都称得起一声“兄”吧?   陶清风又笑了笑,吐露了一个历史上不曾有人发现,他生前也恪守的秘密:“还记得《归宁皇后》的转发宣传词吗……巾帼敢当关大计。”   严澹被震得双眼瞪大:“你是说应家军的主帅是女的?我一直想象他是个关羽张飞那样的武将。”   陶清风又笑了:“名字的确挺吓人,但画风和名字差得挺远。那是个安静的人。诗写得也都很安静……不过应该都没录,哪怕录下来也不一定会存到‘进奏存录院’,里,”   严澹呼吸一窒,紧忙问:“进奏存录院……?这是真的存在的官署?”   陶清风点头道:“是啊,专门存放奏报或重要文书留档的地方。在京郊。”   严澹想起了火中清晰的梦,试探道:“那你……你……去过吗?”   陶清风还以为严澹是那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钻研劲头犯了,什么事都一股脑儿追问下去,耐心温柔地说道:“我去送过文书。”   严澹脱口问:“你一个人去的?”   陶清风有些奇怪为什么严澹的问题方向有点怪,但还是说:“本来一个人送就可以的。不过我送的那次。燕澹生也去了。”   严澹震得半响没话说,沉默得表情都忘记掩饰。直到陶清风疑惑问:“严兄,你怎么了?”   严澹骤然间有些头晕,似乎发现了一个巨大萦绕心口的秘密,却不敢确定,他又回忆着那些梦,并没有逐渐淡化出记忆里,反而各种细节都清晰得触手可及。   严澹的嗓子都有些沙哑,问:“你看过《七阁全书》吗?”   陶清风眼中光芒一闪而过,一种很少能在他脸上的见到“神色飞扬”之态,笑着说:“看过。但只来得及翻了‘子’部的‘词采’;器部的‘屏书’;又翻了些‘经’部的十方家注疏章句。”   严澹的心咚咚跳,问:“一定……看了很久吧?”   “两三天没睡觉。但还是没看完。连十分之一都没看到。”陶清风惋惜道:“进藏书阁需要六部腰牌。我是借的。后来腰牌还回去后,就没有再去看过了。现代是不是有《七阁全书》的影印版?”   严澹心中又剧烈跳动,陶清风所说,和他梦中所见之景,分毫不差地对上了。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再冷静,道:“现代的《七阁全书》是有影印的,电子版有八百G,你要的话,我回头拷你移动硬盘上……”   然后,严澹问出了他萦绕心口的问题:   “燕澹,你和他熟吗?他是个怎样的人?”   陶清风听到那个“熟不熟”的问询,心口骤然一酸,勉强笑道:“我也不知道和他算不算熟。你好像对他很感兴趣?”   严澹点了点头:“或许是名字挺像。我很早就开始莫名关注这位三公少师了。后来仔细研究他的资料,觉得有点奇怪。《大楚史》里的《郭燕屈刘何列传》,燕澹的记载,第一句话就是‘燕澹字焕白,河间建水人,祖父梁,父领冰,崇安元年,二十二岁封礼部典客司郎。’从一开始就是他的仕途,没有像别人一样记载少时事,甚至没有记载他科举经过。这是不寻常的。同列传里其他人,大都有小时候天赋异禀神童经历,但燕澹没有。这也罢了,就算没有典型性格事件记载,封官原因是因为科举、是明经、还是举孝廉,总是要记载的。若不是燕家子孙几本私人笔记,都能印证燕澹的科举经历。只看传记的一片空白,别人会以为燕澹是‘承袭爵位’获得的官职来历。”   严澹顿了顿,终于小心翼翼提到:“这种被抹去记载,是因为那一科与‘熙元政变’相隔太近?”   陶清风还从来没从这个方向思考过。他虽然读完了那本《崇安三十六年间要录》,但是并没有像严澹淫浸断代工程,对当时每本史书的体例掌握得如数家珍,毕竟这本史书,是在陶清风逝后才编写的。是否载燕澹少年时的经历,陶清风还以为对于每个人来说都具体情况不同。但听严澹的口气,这里是一处明显的‘断笔’,是有原因而被‘隐去’的结构。   陶清风道:“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不过,为什么你不去参考应卿的传记呢?如果同因为政治避嫌被抹去科举记载,她那边也会体现吧?我翻看《崇安三十六年间要录》时,也没看见她的科举记载。”   “应元帅是武将传记,体例是不一样的。不能这样类比。”严澹平静道:“一般只横向比较同个列传体系、《郭燕屈刘何列传》是分类在儒林类别下,无科举、不称儒。”   虽然这个问题很新鲜,但陶清风才思敏捷,马上就说出了他的思考:“这本编纂者两朝老臣秋行安,是后来的乾岁年间中人,我并不认识。按年龄算,大概比我还小二十岁。他既然是两朝老臣,作为‘本朝’而非‘后一朝’的编纂史书者,受到‘本朝’政治影响而曲笔,是很正常的事。”   严澹叹了口气,声音低沉道:“秋行安在自述笔记中说,自己是燕澹的学生。为了那时候已经消散几十余年的政治风云,而谨小慎微地隐去自家恩师的科举经历。是不是太奇怪了?除非,是燕澹在传记里提到那个诡异的‘不许学生录其言语形状’的理由,连同他少时辉煌的履历,都不著一言。所以秋行安会发出那种惋惜感慨。广川,依你对燕澹的了解,你觉得他为什么不著书呢?”   陶清风摇着头,脱口而出:“不知道,这同样是我的疑惑。聪明和才学不用说了。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个自信又张扬的人,文章要是做的好,恨不得贴到别人脸上磨着别人夸他……真是非常奇怪。就和他不娶妻生子一样奇怪。”   陶清风说完后才觉得自己好像话多了。抬头看去,严澹微愣,目光更加复杂地流连审视,努力在琢磨思考着什么的模样,似乎好几次忍不住开口问陶清风一个问题,却又憋了回去。   陶清风被对方深邃的视线弄得略微不自在,没想到严澹忽然道:“时间是不是快到了……我们看电影去?”   陶清风惊讶地发现,这个话题竟然就毫无征兆地结束了?严澹居然没有就此“打破砂锅问到底”?这好像不太符合他刚才表现出来的兴致勃勃啊。为什么在自己说了奇怪燕澹生不娶亲生子的疑惑后,严澹突兀转变得那么大?   但陶清风也没说什么,毕竟电影时间真的快开始了。他们这一聊,居然聊了一晚上。   去往电影院路上,下雪了。陶清风还是第一次来到这边后看到雪。细小颗粒很快融化在围巾与袖口间。而在这落雪纷纷中,严澹一直不发一言,最后带着深思熟虑的语气,说:   “广川。我要向你道歉。我不该让你‘扮演’我喜欢的人。” 第83章 新资源   《归宁皇后》点映好评, 持续在网络上升温发酵。除了影视圈的好评与讨论外, 竟然带起了一股集“科普历史”相关的风潮。评论人也扩展到非媒体圈。   在点映第四天时, A省的省媒发声了。《归宁皇后》本来就是省文化厅授意下拍的片子,自然安排了相关传媒人员撰写影评。不过以往这种“任务式”评介, 都很少引得起大众兴趣。这次却又被辐射到的好奇观众们轮了一大圈。看过的观众普遍同意,没看过的观众也吃下了一波宣传安利。   省媒的影评质量自然是有料的,这篇题为《简评电影<归宁皇后>的历史矛盾冲突》的影评, 除了微博,还发在官微、官方几个报刊媒体公众号、以及A省日报的娱乐版块上。   撰写影评的是省委下属文化事业单位。与网络活跃的影评大V、电影评论观众普遍关注的“故事+演员+效果”方向不同。A省的省媒,更看重的是“历史+地域+民族”的宣传连带性。影评切入方向有了新看点:   “文化电影《归宁皇后》, 把一千多年前,A省出身的民族女政治家香昌的故事搬上荧幕。让人对这块古老而美丽的土地产生神往。将历史上的A省风貌, 展现在我们面前。由于A省从古至今, 地理、人文和经济的重要性与多样性, 曾有多方力量曾在这块土地上角逐。天胜皇帝和归宁皇后,就是这些力量角逐中的胜利方。这段故事取材于历史背景, 剧情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矛盾冲突扣人心弦、悬念重重……影片的最大特点, 就是冲突不断。”   “大姜帝国末期腐败集团、残余叛军势力、东水郡与宁西郡的冲突,民族诸部落之间的冲突, 大兴初期宫廷斗争的冲突, 威远将军与皇帝的冲突, 钦差与东水郡的冲突……这些冲突将各方势力,尤其是归宁皇后香昌,置于一种艰难困境中。这种艺术手段的运用, 既能把剧情不断推向高潮,又凸显了大兴建国初期,A省地理位置之重要,有力铺垫了香昌崇高形象……”   “……至于剧中人物的矛盾冲突有两条线,除了郗鹿-香昌-天胜-刘敢辜这条线,还有广积王子-天胜-陆熹翁这条线,王侯将相建功立业、固守传统或拥抱变革;还有婚姻情感、儿女情长、兄弟温情、君臣相得等等人文情怀。将影片置于一种积极又温暖的情感氛围中。让历史剧不再‘披着冷冰冰的外衣’。同时也饱满了人物性格刻画,进一步使得剧情丰满又耐人寻味。”   “……这些冲突的根本原因,是由于东水郡特殊的地理位置、文化条件、经济状况使然。历史上的东水郡,以今天A省的咫河为界,地望包括现在的宁阳、海箕、平金、乌卅等等……可通巴蜀、纵连秦川……华国古时的‘陆地丝绸之路’也看重这条通道。也是一直以来是中央王朝与地区政权的重要联系。同时这里还是富饶的经济作物产区,蕴含诸多资源……这些在《归宁皇后》中也有体现,布景道具皆选用具有地域特色的作物。”   “……从文化上来说,以少数民族为主体的东水郡,在大兴初期,长期处于相对封闭的状态。和中原王朝是从属关系。经济开发也不充分。在《归宁皇后》中,香昌是为数不多,从小学习汉文化的人。后来她成为上层领袖后,在东水郡铺展开汉文化学堂,这不但和史料记载一致,更增加了富有感染力的细节,把一个努力改变自身状况,改变本民族文化保守思想的伟大政治领袖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总之,作为一部历史剧,《归宁皇后》给人的印象和教益是非常深刻的。这样一部精心力作,其创作的艺术、影片的效果、音乐的配置、服装道具场景、人物心理刻画,都有许多值得书写的亮点……”   虽然这是一篇只字未提演员的评论,但这篇报道对演员的影响,却是显而易见的。   陶清风在春节的前三天,又接到了公司的紧急电话。   丽莎告诉陶清风,之前本来说春节之后再给他接工作,但有一个资源实在太好了,这算是借《归宁皇后》东风借到顶尖那种资源。丽莎生怕熟鸭子飞了,就先替陶清风接了下来。   陶清风相信丽莎眼光的信心,在听到她下一秒的介绍时成功地崩塌了。   “您怎么……给我接了一部现代剧?不是说我的路线是‘古装’吗?”陶清风忍不住问。这是他最担心的事情,虽然他预料到总有一天会发生,一个演员不可能完全不演现代剧。可是陶清风至少以为,在一两年站稳脚跟之内,丽莎都会秉持着那个“路线”给他接古装戏,让他至少有个适应的时间。   却没想到来的这么快——而且听丽莎的语气,如果是借电影东风能达到的,陶清风这个咖位能接触到的最好的那批资源——演起来的难度肯定不小。在“正常的难度”之外,对于陶清风个人来说,还有那部分“演现代人”的难度。   丽莎的完全没意识到陶清风的抗拒,她说:“路线?那是弹性的。这么好的资源,不知多少人抢着要……送上门来,怎么可能不要。”   丽莎又疑惑道:“而且这不是现代剧啊,你是不是对‘现代剧’有点误解?”   事实上,这是一部民国抗战剧。在陶清风心里,就算是这个时代倒推近百年前的事,由于生活习惯已经远远甩开了古人,对于陶清风来说当然是“现代剧”。   意识到对于现代人来说,民国时期是“近代”而非“现代”。陶清风连忙打补丁道:“我的意思是……我以为我一直演那种戴假发的古装形象呢。这个资源,真的那么好?”   丽莎给陶清风简单介绍了一下,她不知道为什么陶清风的语气里充斥着犹疑的不确定,干脆说:“我把基本资料微信发给你,你自己看吧。你如果实在不想接,公司也不能强迫押着你去演。但我希望你在看了资料之后,给我肯定的答复。最好今天就确定。还是那句话:天上掉的馅饼,我怕它飞了。”   陶清风接了微信上的资料,快速浏览着。哪怕他对现代娱乐圈认知程度不够,也能感觉到,为什么丽莎那么匆忙想让他确定这个资源。   这部作品最大的亮点是制片人和编剧。是一个早些年策划过多部大制作电视剧、并且好评口碑间流传许多年的制片人。陶清风从网上去搜查制片人的资料时,被那一排履历闪瞎了眼。   编剧是业界最顶尖的那一批编剧。上一个本子还是在五年前了。这次的剧本据说是花了五年时间来打磨的,在浮躁的娱乐圈非常难得。   导演的履历虽然相对薄弱一点,但出道五年有过两部独立电影,和一部中成本好口碑的电视剧,而且还年轻,处在精力好的上升期,搭配稳重的制片人,和经验丰富的编剧,听上去强强联合的靠谱逻辑。   给陶清风邀约的是男三号。这部抗战民国剧主要是男人戏份,男三号的戏份都快跟女一号差不多时长了。   更别提还有正常市场价的片酬,比起靠着A省人身份和零片酬出演挤进《归宁皇后》这种献礼大制作的运气,这个制作无论是面子和里子,都给得很好看了。   电视剧和电影类别不同,硬要比较的话,这个电视剧班底所在的梯队,和《归宁皇后》电影所在的梯队,是同一档次的。不同之处可能在于,钟玉皎和张风豪咖位很大,他们是只演电影的那种明星。但并不意味着,电视剧制作就逊色于电影制作,只不过很多明星咖位变大之后,不再去接周期太长的电视剧制作,更注重自我提升或保养,赚的钱也够多了,奖杯也拿够了,有的人就熄了争曝光率的那种心态,一年接一两部电影来演。   规模越大、班底资历老的电视剧制作方,是越来越少了。因为大部分人,只把电视剧作为晋升台阶,在这片圈子打出名气之后就升到了电影制作平台去。毕竟无论是导、编还是演,电视剧的长度远远超过电影,付出的心血汗水不可同日而语。投资回报率又比不上电影大爆之后的效果。   所以丽莎才急迫地希望陶清风能接这个戏。因为长期好电视剧的缺乏,无论是业界、市场还是观众,都在期待着有诚意的作品出现,带动萎靡的电视剧市场。这个剧从策划开始,就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自带流量。   而且金牌制片人、老牌编剧和新锐导演的组合,成为了业内竞相争取的香饽饽。一部好的电视剧给演员带来的红利,是难以估量的。用丽莎的话来说“不知多少人挤破了头”。   但陶清风比较关注的,倒也不是这些外围的“看法”或“名气”,他比较关心本质的东西。   一部作品的内容,即是,这部剧作的内核。   丽莎手上还没拿到剧本。不过据资料上说,剧本是早就写好了的,几度修改。之所以没有递过来是怕商业机密泄露。只给了一个纲要和人物介绍,还有改编情况。   这部民国抗战剧叫做《东归西渡》。改编自本世纪著名作家岳马的回忆录《归何处》。内容上进行了全方位的改动:原作体裁是散文性质的自传式回忆录。《东归西渡》用了里面一些故事。相当于取得了原作者的授权后,把几个富有传奇性质的故事,改编成更为现代观众所接受的,全新的电视剧本。   陶清风要饰演的男三号,是个“进步青年”。   陶清风在“进步”两个字上盯了良久,心中默默思索着那天和严澹的对话。又看完了其他角色的介绍后,给丽莎打了电话,答应接下这个角色。   虽然困难,也要尽力一试。既然他已经决定,在这个世间好好的活下去。那就让他也学习剧中角色,一起做个“进步青年”吧。   陶清风躺在沙发上陷入沉思,他和严澹未完的对话中,有一个邀约。陶清风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昨天那雪花纷飞的街道上。   “广川。我要向你道歉。我不该让你‘扮演’我喜欢的人。”严澹诚恳地说道。   陶清风还以为严澹是因为知道自己是古代而来的人,不好意思偏劳自己,道:“没关系的。我说过,你不用刻意改变和我相处的……”   严澹摇头:“反身而诚。”   严澹这句话,语出《孟子》,意思是自我反省要诚恳。陶清风听懂了,严澹的言下之意,是做人要诚恳。看来是不准备再用陶清风当练习对象,而是面对他喜欢的人,直接地去追求的意思。   陶清风笑接道:“明乎有道?乐莫大焉?”   严澹看着他:“都是。”   “明乎有道”和“乐莫大焉”都是古人对“反身而诚”的解读,“诚己”后,让人觉得符合正道行事规范,也让人自我感觉舒心快乐。陶清风是在问严澹,“诚”了之后,究竟是哪种感觉。严澹则说:都是。   陶清风松了一口气,道:“这样很好。”陶清风终于可以不再‘扮演’了。   陶清风非常赞同严澹的决定。之前练习时,虽然知道是演戏,但陶清风有说不出来的不对劲感。陶清风此刻想着,那应该是因为,严澹在安慰陶清风时,用的是萨特那套“承认真实的自我”的理论,在行动上却先“排练”这种举动。虽然陶清风觉得这也不算欺骗,但总的来说还是有些不太够诚意。   陶清风心想:现代“谈朋友”比较重要的,应该是交心吧。可是如果这个心也是排练出来的,陶清风就觉得,对于严澹喜欢的那个人来说,诚意不太到位。   严澹望着陶清风的双眼,道:“我已经想清楚了,不管他能不能喜欢我。总之我都是喜欢他的。之前我无非是想显得更‘像个追求者’才会去‘演’。可我为什么要‘演’呢?我只要正常地和他相处,他怎么会感觉不到?他总会知道的。”   一片雪花飞扬处,严澹的眼神温柔而迷离地望过来,陶清风心底忽然咯噔一下,觉得心中某个地方像被蜜蜂轻轻叮了一口。陶清风脑袋一时有点晕乎乎。他总觉得严澹这话让他不敢深思,连忙别了眼神过去。   严澹又说:“还有三天是春节。广川,来我家过年吧。”   陶清风愕然,犹豫道:“可这……”   严澹解释道:“我父母今年春节要去国外和我大哥一起过。他今年又回不来了,父母很想他。我大哥在的地方,领事馆最多只让我父母两人去。人多了他们担心护不住。他们既然不在,我二哥就没良心地丢下我准备去纽约。表面上是去交易行准备某个子公司的上市,其实是为了躲春节那批本家的拉赞助……大年三十的,我就孤零零一个人在家里。来陪我,好吗?我还有好多问题,想向你请教呢。”   雪夜,围巾里呼出的热气,风吹秃枝的响声,夜市外一辆又一辆飞驰过的车,灯光带起大片明暗变换……   陶清风对望着严澹清澈的眼神,仿佛两汪薄雪融化的小水洼,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好。” 第84章 春联   在春节前两天, 苏寻提前销假, 来陶清风家里交接工作, 同时沟通节后新的日程安排。   春节是华国人民最重要的节日,星辉娱乐公司也给员工放假七天。   今年陶清风成绩势头喜人, 苏寻也得了公司包的个大红包,美滋滋地计划着假期好好浪一浪,也顺便问陶清风:“小陶哥, 你要回哪里过年呢?海箕村吗?”   陶清风摇头,他是准备修好路之后再去见海箕村的乡亲们,就给苏寻说:“我去严兄……咳, 严老师那里过年。”   苏寻又被闪瞎了半天,小心翼翼问:“你上次不是说……很快就结束了吗?”虽然这话问得十分ky, 但是苏寻在心底呐喊:这不仅是经纪人的责任, 而且是为千万陶瓷粉丝的福祉而勇于“直言进谏”的自我牺牲。   陶清风一愣, 随即笑道:“对,差点忘记给你说。你放心, 已经没有‘恋爱’关系了。严老师现在, 和我只是朋友而已。”   苏寻心中更惊骇了:这分手了,还能心平气和的, 甚至过年还去对方家里过年?而且小陶哥为什么表情那么淡定呢?一点都不像分手之人会有的低落感。他们到底谈的是个什么诡异的恋爱?都不尴尬的吗?还维持着塑料朋友情谊?明星谈恋爱真是难以用普通人的思维去理解。   但苏寻就算是豁出去了悲壮的牺牲精神, 也不敢问“你们分手为什么这么和平”这种不限于KY, 已经上升到脑残的问题了。虽然他真的特别好奇。   苏寻只好无奈地说:“那……小陶哥你还是注意吧。不要被媒体拍到,不要被他们误会。”   陶清风点头说:“放心吧,严老师家就在对面, 进出特别方便。不会被拍到的。”他说完还指了指阳台对面那栋房子的某层,“那就是严老师家。”   苏寻好不容易放心下来一点点的心又蹦回嗓子眼了:怎么住这么近?更担心了。苏寻忽然脑补出了一个非常狗血但他觉得合理的可能性:小陶哥这边随便玩玩,和平分手而且不尴尬。但是严老师那边在锲而不舍见缝插针,还把小陶哥拐到他们家去过年,而小陶哥还傻乎乎答应了……   苏寻忽然就特别紧张、严肃地告诫道:“小陶哥,你要学会合理的拒绝……提防有些人动机不纯、别有用心啊。”   陶清风沉吟愣道:“拒绝?别有用心?”他笑道,“你这是在担心严老师不安好心?你想多了,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苏寻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换了个话题,谈起春节期间微博号的运营。   “《归宁皇后》是大年初一上映,那时候小陶哥你可能要亲自发一下宣传微博。宣传部的模板我给你存在草稿箱里了。但小陶哥自己另外写也可以。到时候那两天,主演们也都会发微博互动。”   陶清风不是那种会拿微博作死的艺人,所以公司没有收回账号自己运营。陶清风平时根本就不喜欢管微博上面的事情,但苏寻这是准备放一个比较彻底的长假,就小心翼翼商量着陶清风自己“代劳”几天微博。而且这几天宣传的互动,与其每次征询艺人意见再转发,倒不如把微博账号给艺人。   陶清风道:“行吧,不过你有空,登上去帮我删一下黑评。丽莎姐说要控评。”   苏寻哭笑不得的想,小陶哥发微博从来不多言,而且根本不会点赞,不会回评,也不会删评,是因为太懒了吧。他不知道其实是陶清风看微博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按钮功能看得眼花,不时跳出来的小广告也让陶清风无所适从,每次的提示消息也密密麻麻。这种现代超密集信息的冲击,至今陶清风也无法游刃有余。勉强转发已经是他的极限,更不可能去搜索控评删评了。   陶清风心里暗暗叹息:他离一个“进步青年”还差得很远,需得再加倍努力。   苏寻走后,陶清风就试着去微博下方,琢磨“删评”,他觉得最大的难点就在于,要把评论基本浏览了,才知道哪些需要删。可是每次陶清风微博下方,陶瓷女孩们都会刷数万条评论,根本看不完。而且不少评论是后援粉丝那种有组织的“轮次”,转发评论很多次相同的,   陶清风翻了几页就觉得很困。很多都是重复内容。不论是粉的夸赞,还是黑见缝插针的叫嚣。   粉丝受了《归宁皇后》东风的鼓舞,每天鸡血上头了换着花样来夸。夸陶清风颜值惊艳,夸陶清风扮相好看,夸陶清风台词说得好,夸陶清风演出的认真。黑子却也锲而不舍。而且现在这批黑子的画风和以前又有不同。由于《归宁皇后》点映口碑目前还不错。黑子们的路线就开始走:营销任务剧,陶清风沾光捡便宜,被一堆大明星衬得越发村、土、弱等等。   甚至有高级黑伪装成“广积王子”的历史粉,嘤嘤嘤哭着说陶清风把心中偶像演毁了之类的。平心而论广积王子在历史上人设真的挺模糊,纯的历史粉非常少,如果是真的“粉”也不会把他当做“偶像”。但是高级黑装历史粉也没有人来戳穿,因为历史角色圈除了那些在正史和演义里名气都出众,比如诸葛亮李世民之流的人物外,大部分小透明实在太式微。   陶清风浏览了一会儿,虽然知道哪个是删除按钮,但还是没敢贸然点下去,生怕有他不知道的什么差评记录,或者删评公告之类的现代操作流程需要注意。陶清风想:果然所有的职业都不轻松。平心而论,要是他当初没有上身陶清,而是上身了苏寻,估计也干不好经纪人这杂活,说不定在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前,就被辞退流落街头讨饭了。这是他略妄自菲薄的想法,但很多时候的确指导着陶清风的行动。   从上辈子就刻在骨子里的危机意识让陶清风打了个寒噤,和现代社会“隔离”的焦虑又浮现了,尤其是陶清风接下来要演“民国剧”。那不仅是看《归去来》一本原作的问题了。剧本原创了大量情节。介绍中的“近代抗战时期”的风貌气质,他最起码也得有“现代人的理解程度吧”。   可是他通过什么来了解那个时代呢?陶清风苦恼地这几天各种尝试,并且一项项地排除掉。虽然“民国时期电视剧”是一个比较直观的方式,可是看了一些剧目后,陶清风不仅没有理解那个时代,反而更迷糊了。毕竟他看的电视剧是经过现代人的思维加工过的剧本,改编历史事件、嫁接人物不说,很多时候还把时代气质的情节线索,仅用于衬托不符气质的狗血言情故事。   陶清风又想去找其他书来了解,但这和儒学正统有四书十三经定框架不同,除了通识教育的读本之外(陶清风看的还是历史教科书,但觉得明显不够),陶清风不知道什么才是更深、更直观的“近代社会图景介绍”。这和他在读武侠小说时,只要啃完金古梁那几十本奠定了武侠气质风貌的领域不一样。这是个陶清风没有接触过的时代,和他目前生活的“现代”既近又远。自己既不能有切身生活的体验,又找不到全科图景权威般的介绍书籍。   毕竟和“武侠小说”这种文学分类不同,一个时代,怎么可能压缩在几本书里写尽呢。尤其是那个时代投射的价值观中,有那么多华国人从小接受的爱国主义教育天然道德价值观。而对于陶清风来说,哪怕是“社会主义”四个字,他听了都要消化半天。更别提其他的什么主义、什么革命、什么党、什么寇了。   其实陶清风最该看的是《马哲》,《毛概》,《思修》这类书,但他没人领,搞不懂那些主义关系,自然想不到找这些书来看了。   在陶清风一个头变两个,两个头变四个的时候,他出门散心,去采购新年食品,送给严澹。陶清风非常高兴现代社会还保留着过春节的传统习俗。从前小时候,是陶清风最喜欢的节日,那意味着可以吃到一年省吃俭用攒下来的美味,村里人会分猪肉,老师家也会赠美味的汤圆。运气好,陶清风甚至能得到几个铜板的“压岁钱”。这个习俗至今流传着,让陶清风心中欣慰。   过年前的一天,陶清风买了东西提到对面严澹家里去,严澹正在扫除,桌上都是新裁好的红纸,见到陶清风便笑说:“来得正好,探花郎给我赐副对联。笔墨都准备好了。”   陶清风看他裁了五六副红纸,也笑问:“是每个房间的门都要贴一对吗?”   严澹摇头说:“我自己大学城那边还有一所房子。还有父母住的那栋,我大哥、二哥的房子。我多讨几副对联怎么了?”理直气壮的样子。   陶清风又笑了。他走到桌边,发现严澹准备的是墨水瓶而不是墨条。以前他就发现了,现代写书法的墨水瓶更方便,而且不知道用了什么科技工艺,看上去不容易干涸。且墨汁浓郁,色泽黝黑。   陶清风扭头问严澹:“几字联?”   对联常见有五字、七字和九字。当然如果愿意写更长也行,只是多半门框就贴不下了。   严澹笑道:“随便你。你再写个一百五十字也行,我就把这栋楼外面墙改了,把你对联刻外面。也变个名胜古迹。”   陶清风被夸得不好意思,忙道:“严兄说笑了。”真奇怪,陶清风感觉严澹最近说起话来,愈发笑嘻嘻爱开玩笑,令他想到燕澹生的作风。   陶清风于是把几份红纸都折成最寻常的七字联式,不假思索先写了张最寻常的“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赠送给严澹父母那边。   陶清风写的时候,站姿端正,笔触有力。一笔笔饱蘸浓墨的黑色,勾画在红纸上。严澹越过他的肩膀来看,不由道:“写大众的吗?”   陶清风故作叹息:“普通的联,入不了尊眼?”   陶清风从前给乡亲写过很多对联,知道对联不能写得艰涩古拗,要写乡亲们看得懂的朴素、喜庆的句子。   “哪里。”严澹赶紧道,“你若是高兴,写一二三四五六七都行。”   陶清风刚扭头就触到严澹近在咫尺的视线,严澹越过肩头来看他写字,两人挨得极近。   陶清风没多想,只失笑道:“一二三四五六七?这如果要对对子,对‘仁义礼智信忠孝悌’吗?”   严澹道:“还真有这个思路的对联趣闻呢。发生在袁世凯篡谋大总统期间——你知道这个人的吧?”   陶清风点头:“通识教育读到过,割据军阀,自立称帝,背信弃义,似乎是被定论为‘小人’的那类人。”   这是个“民国年间”的大事件,陶清风正好在学习近代大事件,能听到严澹多说说,他感到很高兴。   严澹点头:“对,当时的人为了讽刺袁世凯。送了一幅‘隐字联’,上联是‘一二三四五六七’,下联是‘孝悌忠信礼义廉’。你品品这是何意?”   陶清风不由得沉吟道:“所谓的‘隐字联’是有未书之意的对联。这上联七个字顺序,往下续是‘八’,而下联‘礼义廉’下续应该是‘耻’。上联无八,下联未耻,是所谓的‘忘八无耻’之意?”   严澹笑着夸奖:“广川好聪明。虽然我觉得夸探花郎聪明简直就是多此一举……”   陶清风接下来又摊开纸联写就,问严澹:“这是带去给你哥哥们的。冒昧问,令长兄的军种是……”   “空军,”严澹道:“你随便写就行了。”   陶清风也不多言,挥毫书下两行墨迹,展联看去“鲲鹏展翅乾坤大,骐骥凌云日月新。”十四个大字,气贯纸背,仿佛墨龙淋漓,要破空而去。   严澹不由赞叹道:“好气势。”   陶清风又展开了两张折好痕迹的红纸,说:“至于你二哥,虽然我跟他只见过两次,但他自称‘儒商’让我印象很深刻。”   严澹一愣:“他还真敢说。实在是见笑了。我猜这是他又被一群奇怪的追求者拦住时候的脱身借口吧。”   陶清风默默心想:杜玥也被对方归入了“奇怪的追求者”之列,真不知道严放日常都受到了多少重量级追求者青睐目光。多金帅气钻石王老五总裁可不是现代小姑娘梦中情郎标配么。他笑了笑,挥笔写下“宝号芳名四海播,陶朱顾客九州来”,取个生意吉祥的意味。   严澹又笑了:“写得好,他最喜欢生意兴隆。”   陶清风忽然看见桌角有一沓厚厚的书法用纸,眼珠一转道:“严兄,我写了这么多张,向你讨要一副,不为过吧?”   严澹见状摸着下巴道:“我可不敢在栋梁面前班门弄斧。”   陶清风还是把笔往严澹手中一塞,道:“你要是没练过,那边就不会有一大摞厚厚的毛边纸了。大教授,请赐墨吧。”   严澹笑着接过笔,转头认真地看着陶清风,盯得陶清风都有些不自在,严澹才慢慢在红纸上续出墨迹。   严澹的字体和陶清风很不一样。陶清风以隶、篆结构入体。严澹学的却是现代普遍的,楷书至行草,写起来笔画勾连,如轻云流水。   严澹写的是“佳人才馥映皓月,君子德馨荡清风。”   陶清风一看就愣了,严澹这对联写得……虽然用“佳人”来对“君子”是没错,“皓月”来对“清风”也的确没错。可首先且不说这不太像一幅春联——不过没关系,毕竟陶清风自己给严家诸位兄弟的那些对联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春联,毋宁说是对各人的一种称赞与祝福。   可是严澹这副对联,下联里嵌了“清风”二字,他还以为这副对联也是严澹来“描述自己”的。但为什么上联要用“佳人”来对呢?陶清风思索着:这是严澹在祝愿他……找个佳人早日成双?   陶清风不由得想,严澹知道自己有过不太容易走出来的感情经历,这是在鼓励安慰他吗?陶清风心情很复杂。并不知道严澹本意,只是借对联,暗示陶清风是自己心中的佳人而已。   “喜欢吗?”严澹笑吟吟问他。   陶清风顿道:“多谢。”不好说什么。   严澹写完后,以期待的目光看着陶清风,道:“好了,我写完了。你还没给我写呢?你要给我写什么呢?”   陶清风垂着眼帘想了想,又侧头看向严澹,陶清风的眼神中有种转瞬即逝的缅怀,提笔写下:“阅史万卷书旧骨,文贵天成觅新知。”   严澹眼神上下浏览几遍,眸中一暗,站在陶清风身侧,音调低沉问:“新知?那……旧好是谁呢?”   陶清风一愣,勉强笑道:“和新知旧好那种对仗无关,一个词罢了。”   而且“对联”里的“新知”对的是“旧骨”,这副对联是描述严澹的,上联写的是他的历史学专业,“旧骨”并不是特指什么人,而是泛指历史过客罢了。不知严澹这解读在针对什么。   严澹眸色暗了暗,他本来站在陶清风身侧靠后,贴过来,几乎贴着陶清风背部了,侧头就可以在他耳边说话。严澹一边手指在未干墨迹的“新知”二字旁边点了点,一点点好奇又委屈的音色:“其实我知道。你心中的旧好,是那位,你暗自不希望他‘娶妻生子’的同科榜眼,后来的太子少师,燕澹吧?”   陶清风呼吸一窒,手中的笔“啪嗒”掉落在地上,墨溅地板。   作者有话要说:  严和燕还是要礼节性battle几回合的,不过很轻微,边battle边融合。 第85章 票房喜讯   大年初一, 《归宁皇后》的首日票房, 达到了一亿。   这是个非常惊人, 预料之外,情理之外的数字。之前最乐观的估计, 也不过只有八千万。   造成这个结果的原因,首先是院线方看在点映好评如潮的口碑上,把《归宁皇后》排片量一路增加, 从百分之十五增加到了百分之二十五,仅次于同期的爆笑喜剧大片《未过门的男媳妇》百分之三十的排片量。   其次是,过去一度“叫好不叫座”“酒香也怕巷子深”的“类型电影”(比如历史片、文艺片、记录片等等, 都属于“类型电影”)票房低的尴尬现象,已经越来越被口碑效应所取代。信息时代, 微博、微信朋友圈等等社交平台, 能在第一时间接收传播, 其中固然有水军或营销的混淆视听,但口碑真假, 是很容易分辨的。越来越多的人, 也倾向于在选择电影时,先提前了解口碑。   《归宁皇后》点映期那些质量高的一篇篇各角度分析的影评, 虽然有剧透的嫌疑, 但《归宁皇后》是历史片, 很多人都不在意剧透。提前了解影片内容,增加了观看的兴致和信心。   所以第一天的票房统计下来,《归宁皇后》的上座率, 达到了惊人的百分之七十八,比喜剧片高出了十个百分点。影评人在分析这种现象时,说:表明了电影观众越来越高的审美需求。春节是合家出门看电影的日子,全家电影的基本特征从前在业界眼里,是“激动”“开心”等情绪。但现在表明,应激性的“情绪”或许该概括成涵盖面更广的“正面效应”——近些年兴起的爱国主义电影题材热潮也属此列。这势必将增强业内投资“类型电影”的信心。   不过《归宁皇后》几位主演年龄偏大,也不是专业分析数据的人士,对大众审美的认知还悲观地停留在过去几年的光景。于是毫不意外的,听到票房消息时,微信群里炸了。   《归宁皇后》的主要演员们有一个小工作群,导演熊子安和编剧孟小丹也在里面。是以前拍摄期间为了沟通方便拉的。气氛也是谈论工作事的口吻。在《归宁皇后》杀青后,大家也逐渐不在里面说话。毕竟并不是私人性质的小群。娱乐圈并不是容易交朋友的地方。   结果今天里面意外很热闹,陶清风听到微信里面叮叮当当的声音,划开一看,只见——   导演-熊子安:@钟玉皎@钟玉皎@钟玉皎谁信誓旦旦地说票房最多两三亿?   导演-熊子安:[首日票房一亿纪录图片]   郗鹿-刘琦回:[鼓掌][鼓掌][鼓掌][鼓掌][鼓掌][撒花]   天胜-张风豪:今天带妞妞和囡囡去看了,小朋友还挺多。   编剧-孟小丹:这片子小朋友能看懂吗?[汗]   天胜-张风豪:不要小瞧小朋友。她们都认得历史人物的,还觉得@陶清风很帅。   威远-沙洲:那我呢?小朋友觉得我帅吗?   天胜-张风豪:她们觉得你比较凶[狗头]   威远-沙洲:[嚎啕大哭]我明明是个宝宝啊!   香昌-钟玉皎:我的天,这票房,真的假的???   导演-熊子安:终于舍得看手机了?快去看电影大盘分析指数,预测十亿。   香昌-钟玉皎:……手机砸脸了。   导演-熊子安:你和@陶清风组成一个电白联盟吧。   香昌-钟玉皎:你的电白阿姨已经幸福死在了瑜伽垫上。   广积-陶清风:收到[呵呵气泡表情]。   威远-沙洲:我就想知道,电白@陶清风什么时候能学会发其他的表情?   广积-陶清风:???[可怜气泡表情]。   郗鹿-刘琦回: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活久见。   编剧-孟小丹:美工那边本来只做到五亿票房的海报,现在已经被叫回去加班了。   导演-熊子安:[官博破一亿海报]都给我转起来。   郗鹿-刘琦回:转转转,不转不是人。   编剧-孟小丹:宣传走一波啊,大家有干货的都倒出来。   威远-沙洲:打小报告,让@陶清风写小论文吧!   天胜-张风豪:这个可以有。   郗鹿-刘琦回:附议。   香昌-钟玉皎:附议。   导演-熊子安:@陶清风来,自觉点,写吧。   广积-陶清风:???收,收到???[可怜气泡表情]   《归宁皇后》的主创们和陶清风微博都互关着,所以都看过他给《乾侠东君魔女》写的小论文。而且陶清风还是得了圈内作家认证的“笔头功夫硬”。这些前同事们个个不嫌热闹地撺掇着。陶清风也就只好把之前拍摄时的一些心得记录摘出来,按他们要求凑了一篇文章。   他微信私敲孟小丹说:想请你整理一下。我这文章里可能有些不太好看懂,我又不知道怎么改比较合适。   孟小丹接过那个文档看了之后,饶是她知道陶清风是个“大熊猫式的狂热历史粉爱好者”的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发过来一个惊恐的表情。   陶清风:怎么了?   孟小丹:让你写小论文……你就真写一篇论文过来???   现代论文格式陶清风是找严澹学的。他意外地掌握得很快,脚注引注对于陶清风来说,跟那时候做文章的注疏类型相似。至于现代论文需要的摘要、文献综述、理论框架,陶清风一听就懂,在这个方面,他倒是接受得非常快。   所以今天陶清风真的把微信群里同事们撺掇他写的“小论文”当成了真的论文。他以为“小”的意思就是短一些,所以改到三千字左右。虽然格式和“论文”一模一样,但因为内容有现代实证规范的限制,其实并不算严格意义上的“论文”,三千字说不透。   可是陶清风又不敢给得太长,在心里绞尽脑汁地想:“小论文”,真是难写。为了尽量“文简事繁”,陶清风不得已用了文言句子。可是等写完一看,估摸着现代人大概都不太容易看懂。这才去求助孟小丹。   孟小丹虚弱回复着微信:你……你有毒……吗?   陶清风:?????什么意思?   孟小丹简直给跪了,在微信上说:算了……你这篇别发了……留着,改一下,投什么期刊论文平台比较好。   陶清风意识到这种形式不适合发在网络宣传上,就对孟小丹说:对不起。我以为小论文就是“短小的论文”。   孟小丹回:你肯定是跟严师兄待久了。他都把你洗脑了。卿本佳人,不要走上学术的不归路,回归星途的康庄大道吧孩子。   陶清风:???   孟小丹:算了,你去忙别的吧。这论文给严师兄那种人看比较合适,不要去压榨可怜的观众的脑细胞了。   于是孟小丹重新搞了一篇上去。在此很久之后陶清风把完整论文给严澹看,请他修改并咨询期刊发表的事宜,那也是后话了。当时,陶清风完全没有去找严澹征询的想法,事实上,他感觉实在太难为情了。   陶清风怔然想着,前一天晚上,在严澹家写着春联时,猝不及防被严澹揭开的心事——   “其实我知道。你心中的旧好,是那位,你暗自不希望他‘娶妻生子’的同科榜眼,后来的太子少师,燕澹吧?”严澹在陶清风身后轻声说,音量不大,却炸如惊雷。   陶清风呼吸一窒,手中的笔“啪嗒”掉落在地上。他勉强扶稳桌子,转过头来时露出微笑,语气却颇沉:“对不起,我没听清,你说什么?”   这对于文人来说,实则是一种变相的:请你不要乱说。给个台阶下的意思。   如果是脾气不好的人,这句话的潜台词还有:请你可给我闭嘴吧。   陶清风不但被严澹戳中心事,更令他惊惶的是那句“你暗自不希望他娶妻生子”这个揣测——这是陶清风连梦里都不敢承认,却在被指出时立刻心如擂鼓般心虚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竟然真作如此想。   陶清风猛然意识到,严澹之所以会发现端倪,是因为那天在聊到燕澹时,自己不小心说的:“这就跟他不娶亲生子一样费解”。自己在得知燕澹生无嗣后,各种假设中,立刻就思考着“难道他没有娶亲”,并且下意识把这当成“既定事实”般地说了出来。   而在正史中,只记载着“燕公薨,无嗣”。事实上,也可能燕澹生有娶妻纳妾,但未留后嗣。唯独自己潜意识里真的是不愿意他娶亲,才会那样脱口而出。   所以,那天这个话题,才被严澹突兀转移结束了。严澹实在是……太聪明了。   陶清风震惊地盯着严澹,他又来不及施展自己都没练熟的“演技”了。   严澹并没有顺着陶清风不愿承认的台阶而下,他似乎打定主意要揭开这道尘封的秘密,执着地又重复了一遍:“你从前喜欢的人,是燕澹。对不对?就是那个让你哭,让你从前走不出来,让你死活不愿意换一个花盆栽进去的人?”   严澹攥着掌心,狠狠掐着内心那股疯狂滋长的名为“嫉妒心”的火焰。幸好,可以被另一种有根据的怀疑抵消大半。   陶清风眼眶红了,很难得有这种想咬牙切齿的情绪,他耳根微红,声音中含着一股悲意:“那又如何?”陶清风承认了,语调中反而有一抹铿锵,“是我不堪罢了,和他没有关系。”   严澹见不得陶清风露出这种脆弱模样,那一瞬间眼神暗了暗,特别想把陶清风抱进怀里安慰。但他只是缓缓扶了陶清风坐下,给他递了一杯热茶塞进颤抖的手里:“这哪里是什么不堪。他说不定也喜欢你。”   陶清风靠在沙发上,喝了热茶不再抖得厉害,缓缓吐了口气:“不会的。他……他那么好。如何能……”   严澹盯着陶清风,暗自捏紧了拳头。严澹终于找到陶清风身上,迄今为止唯一可以被称之为缺点的东西:妄自菲薄。其实这在平时生活里也流露了一点点,但严澹以为那是陶清风不太适应现代,而且程度也挺轻。没想到在感情认知方面会被暴露得如此之严重,对自己有着深深的误解。   陶清风的眼神被热茶雾气氤氲着,无辜又清澈。就像一头悲哀的小鹿的眼神。严澹想:都说聪慧之人七窍玲珑。这学富五车,用舍得宜的探花郎,在感情上竟然连一个普通人的自信和自知都不具备。   ……怪万恶的封建等第观念。   严澹于是扶着陶清风的肩膀,让他转向自己:“燕澹喜不喜欢你我不知道。但你要明白一件事。如果他不喜欢你,只会是因为‘不喜欢而不喜欢’,而不是‘配不上而不喜欢’。”严澹认真地看着陶清风的双眼,像要看到他的的心里,沉道:“在这一点上,你特别没有自知之明。”   陶清风的眼眶依然是红的,不解:“我,觉得自己尚可的,就是自知之明。”   正是因为有自知之明,陶清风才知道分寸进退;有自知之明,知道有些界限不能越过。   严澹深深吸了一口气,克制着那股燃烧的心火,道:“广川。还记得那天你感觉到的这个时代的‘进步’吗?其实这个时代真正的进步,最重要的并不在于科技——那只是基础,思想的进步,和社会制度的进步,才是这个时代给所有人最好的礼物。它的名字叫做:平等。”   陶清风静静地盯着严澹,眼中氤氲的水汽愈浓,令严澹想到了著名画家莫奈笔下缥缈的水面。湖光水色中最多的画景是莲花,莲花静静漂浮在透明的水纹上……   意识到陶清风在等待进一步的解释,严澹继续道:“哪怕人出生还是有区别,有美丑,有穷富,有高矮,有胖瘦……有人也会觉得不公平。但在现代集体价值观中,哪怕不公平,人与人之间最起码的尊严也是平等的。大楚封建皇权制,士庶之隔犹如天地,上层建筑由经济基础决定……所以你用那套观念指导行动,不敢越雷池,不是你的错……但是那种社会形态已经被更先进的社会形态所取代了。人和人之间都是平等的。你和燕澹一样,你们是平等的,所以你们也一样的好。这才是你该有的‘自知之明’,不要再妄自菲薄了。”   严澹的话像是热茶一样,从心脏往指尖暖去,虽然陶清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愣愣地望着严澹,但严澹看着那目光中的润泽,知道对方听懂了。   严澹扶着陶清风肩膀的手,滑下来握住了陶清风捧茶杯的双手,像是拢住一块珍宝。陶清风被掌心杯壁的余温和严澹温暖的手夹在中间,愣了愣想抽开,却被攥得愈发紧,一时间竟然抽不出来。   陶清风一惊,蓦然发现严澹看自己的眼神,是那样炙热。他心中警铃大作,之前没敢深想的念头蓦然浮现。为什么严澹要让他“扮演”喜欢的人?   严澹的语速慢了些,抓住陶清风的手也在微微颤抖着,却依然死死地盯着陶清风的眼睛,仿佛那里有某种支撑的坐标:“所以你和我也是平等的。我和他也是平等的。之前我没有对你‘诚’,不是因为我不敢。我只是不够了解,又怕贸然让你难过。但当我知道了他是谁,知道了你心中的块垒如何消解……”   陶清风这才后知后觉,目瞪口呆地望着严澹,心中波澜起伏像是茶杯中几乎晃荡出来的水。他的脑中飞快地闪过严澹一幕幕和他相处之景,和严澹之前让他“扮演”时诸多说辞,还有那一夜替他喂药送粥,温柔拥入的怀抱……电光火石间一切都明白了。他想起在通识教育书籍里看过的一种叫做“逻辑”的西学方法论,如果早一点学会,是不是能懂得这一切:   其实是个容易看出来的悖论:“喜欢”是能“演出来”的吗?什么叫“演到喜欢他为止”?要是没有“喜欢”的感觉,就不会“止”。要是有了“喜欢的感觉”,又怎么算得上“演”? 第86章 表白   陶清风恍惚想:他竟然傻了那么久, 都没发现。其实严澹种种相待, 明示暗示, 眉梢眼底,脉脉款曲。回看记忆, 处处是一腔隐忍试探的温柔小意。自己竟然毫无所觉?直到此刻才如梦方醒。   陶清风几乎僵在了原地,他简直不忍心看严澹的眼神,心中悲鸣着, 请他不要说出来。可是这个请求太过自私了。他说不出口。   严澹笑了,道:“反诚己身,乐莫大焉。说出来, 真的挺快乐的。”   “你明知道我心里……”陶清风简直想求他,求他不要说下一句心知肚明的话——   “我喜欢你。”严澹更用力地握紧了陶清风的手, “没有什么别人。从来是你。一直是你。而且——”   陶清风脑袋在翁鸣, 他难过地摇着头:“不——”   他的声音和严澹下一句话提高的声线重叠:“而且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喜欢我。”严澹脱口而出, 这些话其实并不是事先计划好,临时从胸口中像个幽灵般冒出, 似乎深藏了许多年, 想要毫不犹豫地说给他听,“总有一天, 你一定会喜欢我。会像喜欢燕澹生那样喜欢我。我和他很像。某些时候你把我看作——”   陶清风猛然瞪大双眼, 急促地喘息着, 想起那偶尔几次的迷离重叠,闪过一抹愧色,随即又被眼中潜流斩断:“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再也不会。对不起,我对不起的是你们两人。”   “真的?”严澹轻笑着,他胸口还有个秘密在护体,这使得“一定会被拒绝”的难过,被近乎盲目的自信和那个每在梦醒交替时沉吟暗问的秘密冲淡。他心中没由来地确信:燕澹的心情与他别无二致。每当想起梦中陶清风看自己的眼神,严澹心中的妒火就会奇迹般地熄灭。   严澹想:自己和燕澹在梦里的联系,似乎在潜移默化地,调整着他的行事作风。比如前一段时间,严澹还恪守那种远观的界限,可是人的想法是会改变的。严澹觉得,自从他“从来不恋爱”的心湖冰封在陶清风这里消解后,到如今,他竟然会把陶清风压在沙发上。   陶清风背靠沙发,攥着杯子的手还被严澹箍住抽不出来,眼睁睁看着视网膜内严澹愈发靠近,严澹今天又没戴框架眼镜而是隐形,这使得那张脸对陶清风的冲击度疯狂扩大——   “我到底是谁?你真的分得清楚?这样呢?”严澹倾身向前,脸凑得极近,稍微侧了侧鼻尖,似乎下一个呼吸就要贴上的对方唇瓣,然而严澹故意靠在那距离上,说:“过界限了,教过你的,怎么还不推开?”   陶清风这才如梦初醒般倒抽一口冷气,猛然挣动起来,手里茶杯中的水激烈地晃荡着,要不是有盖子一定会洒一地出来。陶清风浑身抖着,羞愧的脸色已经红到了耳后根。   严澹顺势笑盈盈地放开了双手,陶清风松了一口气刚把茶杯放下,准备起身好好地和严澹讲清楚这笔糊涂账,自己承了他那么多喜欢却无法回应,还总是错觉意乱情迷,心中十分难过,觉得很对不起严澹,一定要把这件事了结——忽然陶清风又看到严澹笑了笑,伴随着一声叹息。   陶清风正迷惑着,严澹忽然间又附身下来,五指扣进了陶清风的手掌里贴着,虽然力气不大,但陶清风又像是石雕木像般呆住了,他听到严澹边靠近边轻笑着说了声:“眼神都不变,分得清?骗谁呢。”   陶清风听不懂,头脑又开始发蒙。其实严澹并没有用多少力气,只是凑近陶清风倚在沙发上的身躯,俯身靠住他。可是陶清风骤然觉得像是被千斤巨石压住。一片恍惚中,那块巨石化为装着燕澹生的棺椁,敞开了棺门将他笼罩在阴影之下。那是他从来不敢想,却心甘情愿想要被关进去的地方。   陶清风眼泪无声顺着眼角淌下:如果这就是你来找我的方式——   严澹顺着那滴眼泪吻到陶清风的唇上,这和醉后的蜻蜓点水,病中的浅尝遏止不同。这是清醒状态下,一个真正意义上,充满着爱意,却不带侵略的亲吻。严澹吻上了陶清风柔软的双唇。   明白,果断,准确。   陶清风觉得自己是被鬼压床魇住了,和他素来在梦中被燕澹生压着亲的动弹不得一模一样。他失神地承受着这个违心的亲吻,一动不动,像是灵魂出窍了。任由严澹字面意义上的“含英咀华”,细细品尝过每一寸,还当个“不速之客”,“不问自取”一番。   可是陶清风觉得让自己呼吸困难的,并不是一条滚热灵巧的软舌,勾缠压在自己唇中软苔间的,是那块又硬又重的墓石。堵得他透不过气,却希望它能融于己身。陶清风知道这种想法十分荒唐:被吻住的时候,他好像感觉到燕澹生就在这里,是空气,是熏热醉人的呼吸,是唇齿交缠的热度和痛楚。通过那心脏过电般的震颤,如蛆附骨,激得他浑身酸软却僵硬。   严澹亦是在那短暂接触中,感到心脏过电般的空白晕眩,仿佛是渴水的旅人跋涉几个世纪终于饮到甘泉。于是更笃行这个不再放手的决定……许久终于餍足地“满载而归”,他意犹未尽地抬起一点距离,抓住陶清风的那只手掌松了松,又不太用力地握紧,反复几次,像是在轻巧摆弄一只软垫。   看进陶清风已经被亲得近乎失焦的迷惘双眼,严澹短促地笑了声,道:“我不管你分得清楚还是分不清楚,反正我证实了一个推测——”严澹低下头凑着陶清风耳边说:“只要我想亲,你是没法拒绝的。跟那次一模一样。所以你总会喜欢我的。”   严澹心中也为自己惊讶:二十余年心湖静水无波,待人处事孤傲疏离,他居然说得出这种话。   陶清风惊愕地瞪大眼睛,那双红着眼眶的眸子被蒸腾的水汽熏得愈发委屈,一眼就让严澹心曲摇曳,直想再次俯下身如法炮制。   可是陶清风忽然拼命挣出身子站起来,眼角泪痕未干,往后踉跄退着。此刻他连“自重”二字都说不出来。因为刚才的局面,如果严澹行事唐突,那自己就是从犯。陶清风不知道自己的感官和身体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意志。   “严……你……真的要弄到我看到你就尴尬,连朋友都做不成的地步吗?”陶清风一边后退,心中既难过又想逃:既然严澹已经知道他心底有人,为什么不能……大家为什么不能守好那道线,安安静静地做朋友,该有多好。   严澹看着陶清风颊边飞霞未消,他往前一步,陶清风就后退一步,就这样一直到了门边:   “你不用逼自己那么狠。”严澹分外笃定的音色,带着一种理所应当的自信,“你日后想起来会觉得没必要。因为你总会喜欢我。我并非不珍惜你的友谊,只是你我将得到比友谊更宽广,包络我们更多东西的关系。用不着遗憾。”   陶清风简直想昏过去:这令人发疯的优越感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为什么——   严澹靠近都快要把陶清风抵在门上,伸出食指点在他嫣红的唇上,读心般说道:“就凭我现在想亲,你就会动不了让我亲。不过今天先算了,再亲你嘴唇要流血了。大过年的不吉利,下次继续。”说完还笑了笑。   陶清风猛地拉开房门,心中惊雷阵阵地想着:什么叫想亲就亲——严澹今晚的作为完全颠覆了他一直在陶清风心里彬彬君子的作风,染上一层晦涩暧昧的色彩。不仅容貌,连性格也给他燕澹生的种种错觉。   陶清风心中奇怪地没有失去朋友的难过——或许并不算失去,因为他见识到了严澹的另一面,对他更加了解,甚至拉近了一些使他为难的距离,目前要反向挣脱。   自己从来对严澹都是亲切、尊敬又欣赏的,可是目睹了严澹的这一面后,陶清风愣愣地想,他并不讨厌。他一点都不讨厌。自己情绪只是害羞和……因为分不清燕澹生而带来的悲伤与怀念。还有一些疑惑。   他甚至不敢反驳回去,因为潜意识里知道那是真的。如果自己说:“并非如此。”那严澹可以马上把他抵在墙上证实第二次……不,算上醉酒那次,或许该算第三回 。这是陶清风无法承受的事实:严澹亲近他的时候,因为燕澹生的缘故,自己是真没法抗拒动弹。这是件非常荒谬的事情。然而一再发生。难道严澹也是吃准了这一点,才如此肆无忌惮吗?严澹刚才近乎强吻了一个嘴上说着并不喜欢他的人,却不觉得有违什么君子之道吗?   陶清风怔然想:这不像严老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严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回事,他看着陶清风那模样,心中忽然冒出一句不知猴年马月不小心瞥到的恶俗网络用语:“嘴上如何如何,身体很诚实。”一想到陶清风喜欢着燕澹,而他能在梦中看到燕澹的视角。严澹就没有一般人对于情敌存在“耿耿于怀”的敏感反应。毫不患得患失,并不是铆足了劲和别人在争,也不显露胡搅蛮缠的独占欲。而是一种无比诡异的……共有心态。   在生物学方面大概可以找到类比的案例,但那些出发点多是为了族群的繁衍。而严澹这些举动,深植于古老的基因密码,在诡异的转世梦境中被激活……前世被纳入自我领地的存在,今生亦要毫不犹豫地紧紧抓住……从潜意识和本能的层面上。   陶清风已经打开了门,退了半步出去。严澹站在玄关处,眼神炙热,唇角含笑,走廊和房间的灯光投影在他身上,好似渡上雍容的光芒,像画里面走出来的孤傲翩翩的公子。陶清风不禁想到当年与燕澹生第一次相见,他亦是站在桥洞马灯的阴影下……真不想认错,可是怎能不错认。   严澹盯着陶清风被亲后还泛着水色的唇,和迷惘的双瞳,好心提醒:“你还站在那里,是想我走过去继续亲吗?”   陶清风脸色一变,松开门把,快速抽身,落荒而逃。他身后传来了严澹清晰愉悦的笑声。   先不论严老师到底怎么了,陶清风觉得自己问题更大。   大过年的,陶清风内心混乱不堪,他主动去了医院这个之前避之不及的地方。   无论是不是节假日,医院门诊的人都很多。春节也是病发高峰期,人更多了。陶清风挂了个急诊,等了快一个小时才轮到。坐诊的是个年轻医师。这种节假日,领导都喜欢安排还没成家的新人来值班。   问诊时,陶清风取下了伪装,犹豫地说:“毛病就是……我控制不了身体,不知道怎么回事。”   年轻医师神色非常严肃,追问道:“经常发作吗?详细说一下?”他已经往麻痹、偏瘫或是脑梗那方面去想象了。这些病在年轻人之间也时有发作,比如坐姿不对造成脊柱错位,就会影响神经。   这个医师还没有去看《归宁皇后》电影,也不认识陶清风,但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毕竟帅哥总是洗眼睛的。   陶清风的脸刷的红了,张了张口,组织了半天语言,小声说:“被一个人亲的时候,身体就是动不了。每次都这样,我实在不知道……”   陶清风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听到正襟危坐的医生把笔放下的声音,等陶清风说完抬头,只见医生抱着双臂,就差朝他翻个白眼似的表情。   然后年轻医生合上了病历本,表情扭出微笑,却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小帅哥,大过年的,找点别的消遣,可以吗?”   陶清风一看医生不当回事,他自己是真的慌张又着急,连忙道:“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真的没办法动啊……这能不能检查一下,是不是哪里出毛病了,可不可以吃药治啊。我真的很困扰。”   年轻医生一边飞快地在电脑上打了几个字,启动了打印机,一边语重心长地对陶清风道:“小帅哥,不要仗着自己脸好看,谈恋爱就可劲作吧?小情侣闹矛盾了,去看电影、逛街、买一堆垃圾食品大嚼一通,好吧鉴于职业道德友情规劝不要吃得太多,睡一觉就什么事都没了。我还忙,外面病人排着队呢。”   陶清风听到对方下了逐客令,只好怀抱着一肚子被当成无理取闹的委屈和惭愧离开了诊室。在他身后,医生把刚打印好的那张写着“遛狗与洒狗粮者禁入”的A4纸往门背后一贴,朝着陶清风的背影露出了单身狗的悲愤眼神:大过年的,这些“何不食肉糜”的家伙们也出来乱窜了,当医生真不容易。   陶清风浑浑噩噩在街上走,苦笑着,所以“现代”的“高科技”医院,也治不了,不把这个当成病,只当胡闹么。陶清风困惑地想:一个人心中是不可能喜欢两个人的。自己喜欢燕澹生,又把严澹当做燕澹生,拒绝不了他的爱意。心知肚明荒唐,无法控制回应。果然是……药石罔顾了。 第87章 新文化   《归宁皇后》春节假日的累积票房, 达到七亿了。每天熊子安都在微信群里一张一张地贴大字报, 而《归宁皇后》可怜的美工也每天都在加班。   陶清风的工作安排也随着假期的逐渐远去而启动。两周后即将去参加《东归西渡》的开机仪式, 三个星期后正式进组。   所以这段时间,他在疯狂地阅读近代史书籍。他在A省最大的省图书馆找到了近代史书架, 粗略估计有数万本书。当然是不可能全部看完的。但陶清风先花了几天来走马观花浏览,最后挑出几十本比较全面的近代社会图景式书籍。   看了一两天,陶清风摸到一些门路。他意识到这些书籍都遵循着某种内在逻辑和约定俗成的方向。在陶清风学的那套简单的通识教育理论, 和严澹那天开导的“社会新的形态”指引下,陶清风勉强顺着“意识形态”的进步理论去理解那些事件。   农民阶级失败了……封建地主派和封建改良派失败了……民族资产阶级失败了……无产阶级登上历史舞台并取得最终的胜利。这就是近代史那些书中,必定会蕴含的内在逻辑。   陶清风一时间不太适应, 他费解地想着,试图去寻找一个“读书人团体”这个甚至没能成为的“阶级”, 所留下的痕迹。   他又在图书馆挑灯夜读了一夜, 神情肃穆。待他渐渐开始读懂, 为何贯穿近代史内在逻辑的这条社会形态进步链中,他找不到“读书人”单独作为某个阶级的原因后。陶清风罕见地怔然呆坐良久, 仿佛化作一尊石雕。一腔血气隐要呕出, 却又在深沉的自问中,一点点凝固成冰。   原来……科举取仕, 大贤经史……最终是那样的结局。   推翻帝制, 推翻皇权, 推翻八股……科举,这种曾经在他那个时代荣膺无比的上升通道,实质是固化社会活力的吃人枷锁……   陶清风刚穿越过来时, 还为附在一个戏子身上而感到委屈和不满。   他干笑了几声,从那个被否定的固化仕途的终点走来,带着一腔泥古不化的四书五经,处在这所谓的“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时代,让他成为一个戏子,真是讽刺又适宜的巧合啊。   陶清风又犯了“妄自菲薄”的毛病。其实如果他去找严澹请教,这种偏颇的“自我否定”认知能很快被消解。可是陶清风一点都不想去找严澹,浑身气压愈发低了。   陶清风在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图书馆中,坐了一宿,天白时看窗外萧索的冬景,茫茫书卷在他眼里写满“儒生无用、科举误国”。好一派残山剩水,泼墨到天明。   在这样怆然的心情中,陶清风接到了公司送来的《东归西渡》最后定稿的四卷剧本,开始在沉默中阅读。   这是陶清风拿到的,制作得最像“一本书”的剧本,不是之前几沓A4纸用个夹子固定住。这个剧本有过塑封皮,封面简单加工了一下。虽然里面依然是A4纸打印的,但按照图书排版,有设计感的目录、分章、前言、后记都齐备。陶清风不久后就会知道,这剧本已经签了出版公司,会同步电视剧推出,这是经过出版审定过的排版稿了。   全剧本分为四卷。名称分别叫做《东归》、《易帜》、《雪桦》和《西渡》。故事发生在日军侵华战争全面爆发,国共二次合作的大背景之下。   男主角的父亲,是北方某位在大革命中和平被国民党收编的军阀头子。军阀被收编后成为国党高官,男主角托父亲的光,挂个警察局漂亮闲职。表面上被恭维“少帅”,实则是背地里遭人看不起的“花瓶”。在抗战前夕,父亲被鬼子和汉奸联手暗算,男主角境况也一落千丈,不再有庇佑,始知人生艰辛和国难悬头。剧本一开始,就是男主角被警署以“裁冗”为由,“辞退”的落魄局面。和旁人讥讽冷笑“今非昔比”的“落草凤凰不如鸡”。   在男主角不断重新认识人生、认识社会、认识国家的过程中,他先是意外搭救了共产党地下党,又参与了罢工游行。而后因自身努力,加入国民党正面战场某师团,展露出军事才华。而在这看似找准人生方向的步步攀登过程中,还未充分品尝抗日胜利的甜美果实。男主角就因不愿听从国民党上层内战的反动决定,而自请辞去军事职务。他回老家一身清贫,又兼连身旧伤,体质迅速恶化,托共产党友人的照顾,辗转被送到苏联疗伤。在那里男主接触到海外的民族实业家,竭力帮助他们输送战援物资——站在了共产党的一方。辗转经年风雪,当新中国成立时,男主终于能以普通共产党员身份,站在天安门下,敬礼五星红旗冉冉升起……   而陶清风饰演的男三号“进步青年”,早年在男主参与“罢工游行”时,还是个尚在读书的大学生,出身富贵,是“罢工事件”那个工厂资本家的公子。在那次“罢工事件”中与男主角不打不相识,化干戈为玉帛。脾性相投,认他做大哥。后来被家里送去苏联留学,在那边参加了布尔什维克。后来男主回乡贫病交加时,也是男三号多方周济。男主角能被接到苏联去养病,也多亏了这位“义弟”的出力。男三号是“工程师”,利用苏联支援造了很多东西,也把家里累积的原始财富,用于支援共产主义事业。他离乡去国数十年之久。后来新中国成立时,也坚守海外岗位,遥在白桦树下,朝祖国方向酹一杯浊酒。   剧本写得非常好,陶清风不知不觉看入迷,又看了一整天。   在每一卷的扉页上,还有引用符合时代气质的诗歌作品来作为判词。陶清风还是第一次接触到这种气质的“歌词”、“现代诗歌”和“国外诗歌”,只觉得锦词绣句,品读过后,默记心中。每个判词旁边,还有简单的插图。   ——《东归卷》,插图为一条歪把子枪,判词为《东归路》歌词:   十万东归梦,来生也要记得。赤子心,不能夺。   腰中长剑厌烽火,今生不能吻故土,宁愿天来葬我。   ——《易帜卷》,插图为一面飘扬的红旗,判词为梁晓明《长诗》:   路在问,河流在问,招展在人头上。   鲜红的旗帜,那无主的风。一遍又一遍把大地拷问。   是谁在拯救?是谁在指示我们不断诞生?   一片又一片代表春天的树叶,在我的心中不停地坠落。   ——《雪桦卷》,插图为一片白桦林,判词为申波斯卡的《我太靠近了》:   我曾是白桦,我曾是金丝雀。   我曾走出那个肤色艳丽的茧壳,拥有过那财富中的财富。   我把手从这个睡着的头下抽出来。我的手已经麻木,插满了针。   ——《西渡卷》,插图为一条长船,判词为雪莱的《西风颂》:   被澄澈的流水喧哗声催送入眠,梦见了古代的楼台、塔堡和宫闱。   在强烈汹涌的波光里不住地抖颤,我若能象少年时,倾覆于人生的荆棘!   请把我枯萎的思绪播送宇宙,就象从未灭的余烬扬出炉灰和火星,让预言的号角奏鸣!   西风啊,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陶清风非常认可这套剧本的质量,也非常想演好男三号——一个从小接受“新文化”“新思想”的青年,“弃文从理”,拒上学塾,而去新式学堂读书,又考上大学,坚持走“实业救国”的道路。成为了卓越的民族企业家。   可是这个角色的台词,从一开始就让陶清风的感情无比痛苦——   “我不要去那里!孔家店早就该死了!”   “儒学不适于现代生活,是如今中国“社会进化的最大障碍”。我要学工程,你要是拦我,我就离开这个家!”   “当今高扬的是民主、科学、自由和人权的旗帜。我已经决定去苏联留学。假使中国要做现代世界的一个国家,那就应当采纳而且必须适应这个现代世界的文化。”   陶清风只觉得每念一句,都艰难不已。他去寻找了一些“新文化”的书籍来帮助理解,当看到先驱者说出“吾宁忍过去国粹之消亡,而不忍现在及将来之民族,不适世界之生存而归消亡也※”这番存亡关头的话,陶清风的心就像被撕扯得分崩离析的落叶,灵魂中一阵阵迷茫与剧痛,颓然倒在椅子上。   他那一刹又产生了退却的念头,可是违约金赔得动吗?这么大制作的剧组……   陶清风又想起初进《乾侠东君魔女》剧组,被编导的种种不靠谱弄得亦是内心崩溃,也动过退出的念头。可后来还是咬牙挺过去了,坚持下来,一个问题一个问题的解决,最后成效似乎还不错。一个不入流的网剧,拉到了新的投资,卖给了上星电视台,等待过审……   到如今,他得到了这个各方面都很不错的资源。若是从前,自己梦寐以求,就是认真的导演,好的剧本,合适的酬劳。可以给自己带来提升和效益……一切本来那么完美。   可是这个角色的台词,就像拿着一把刀往陶清风的灵魂里捅——那里有一间简陋的木屋,他知道有很多问题,可如今要将它完全铲平再在上面建更牢实、结构更合理的屋子。理智上能接受,但是感情上,简直是剥皮抽筋般的痛。   而且这还不是陶清风浏览过的几部包装成民国剧,其实是披着皮的现代玛丽苏狗血言情的粗制滥造电视剧。如果是那种糜烂的内核,陶清风根本就不会痛苦。正因为这个剧本是老编剧精心打磨了五年——它的内核是建构在现实主义之上,精巧地完全符合历史进程,最终都指向社会阶级的先进性,带有积极政治意义的作品。它写得越好越动人,陶清风内心的痛苦就越深。   他不知道该怎么挣脱,这不是靠自我意志或努力可以解决的实际问题,这是对他整个灵魂,和有生以来价值观的彻底否定。   陶清风浑身低气压地敲着严澹的房门,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严澹开门,边说道:“我就知道你总会来的……”   严澹说到一半神色就变了,关切问:“你怎么了?”   陶清风手里还晃荡着半瓶白酒,他嘴里也有淡淡酒气,可是陶清风脸上完全没有酒意。清明的眸色满溢着痛苦。他酒量太好,根本就无法喝醉。   “你这里有没有可以让人喝醉的酒?”   严澹顿了顿,把陶清风拉进房门中,陶清风也任他牵着手往前走。严澹把陶清风安置在餐厅椅上。取走了他手中的酒,给他泡了杯浓茶。   陶清风冷冷地望着那杯茶,一言不发站起身,往门口走去了。   他走到半路,袖子被严澹拉住,严澹道:“坐下。我有其他安慰你的方式。”   陶清风回头望着那半截被扯住的袖子,面无表情地坐了回去,陶清风心绪太过恶劣,说话完全不讲究措辞了。他从来没有这样颓丧迷茫过。   陶清风望着严澹依然没放开他袖子的手,道:“安慰?不需要亲的方式。”   严澹笑了:“你这一面,好可爱。放心,很正经的方式。” 第88章 打人哥   陶清风道:“我要演受新文化运动影响的进步青年。”   严澹听后先是错愕, 随即露出一丝忧色, 叹了口气, 指了指椅子,坐在陶清风对面。   “对你来说, 估计是很难。不过你不妨想一想,古来圣贤对他们自己的消亡是有自觉的。”   陶清风沉道:“人固有一死。这是太史公说的,但他们消亡和他们的道统消亡是两回事。”   严澹和煦地又给他砌了一杯浓茶, 说:“任何事件,都要放在那个时代背景下去理解……广川,那是民族存亡关头。有亡国灭族之患。新文化运动, 是当时特定历史时期经济、政治、思想文化诸因素综合作用的产物。”   陶清风点头道:“正是因为我能理解新文化运动的必要,才更觉得难过……我学四书十三经, 作策论文章, 考举取仕。都是因为我真的相信儒学是治国、经世、济民之道。可如今回看那一切, 竟然是废墟,是枷锁, 是……吃人的礼教?”   严澹说:“你如果学了辩证法, 就不会这么难过了。传统文化是要一分为二来看,在化育人心、教人向善、传授生活智慧的方面, 是很有积极意义的。但它为统治者捆绑服务的那些部分——还记得“厉儒”吗——就是应该扬弃的了。”   陶清风的惘色略消解了些, 却依然低沉道:“没有这么温和。”   严澹愣了愣, 明白过来,道:“你指的是彻底否定国学传统吧。那也要放到特定历史背景下去理解。那个年代是要破而后立的,在社会形态、经济方式、思想精神上, 都要来一场‘革命’,文化上自然也不例外。‘革命’无可避免要破坏很多东西,所以流血和疼痛都是无法避免的。”   陶清风依然沉默无言,然而在那心房阵阵隐痛中,他逐渐能理解那个时代隐藏在每本书背后,贯彻的逻辑密码。   严澹继续宽慰道:“你上次说,你第一次去酒吧里,喝了一杯叫做‘血腥玛丽’的鸡尾酒。”   陶清风想到了那杯番茄汁和芹菜,道:“有故事吗?”   严澹说:“西方的历史中,有很多叫玛丽的女人。其中有一个叫玛丽的,是法国最后一任封建帝王路易十六的王后。她被法国大革命送上了断头台,在她临死前,她不小心踩到了刽子手的脚,她于是留下了临死前最后一句话:对不起,你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陶清风若有所思地望着严澹,不知道他说的意思是不是自己理解的那样。   严澹继续道:“金碧辉煌的凡尔赛宫,奢靡的贵族上流生活,玛丽王后热衷于舞会、下午茶,她本人也被教育成了非常合格的贵族女子,心地善良又天真可爱。如果是‘见其生不忍其死’的圣人记载里,连羊羔哀鸣都不忍杀生,自然也舍不得杀掉这水晶玻璃般的人。可她还是得死。和她本人有没有作恶,是没有关系的。”   陶清风叹道:“必须死吗?”   “必须死。死的是她身上折射的阶级的意志。她不是作为‘个人’而死去的,而是作为‘象征符号’而死去。”严澹道,“儒学道统的圣贤没有错,温润教化人心的学识也没有错。就跟山没有错,海也没有错。但是沧海桑田会改变,山崩海阻会消亡。”   陶清风眼中蕴着水汽,喝了酒都未浮现熏意,但此刻他的眼神渐渐朦胧下去,低道:“我大概有些明白了。”   严澹关切问:“解忧否?”   陶清风朝严澹颔首道:“多谢。”   严澹道:“其实我还没说得太透呢……”   陶清风已经站起身,拘谨后退一步,低声道:“先这样吧。一下子说得太多了,我也没法接受。”那模样,简直生怕严澹忽然靠过来,他又动弹不得了。   严澹坐在椅子上噗嗤笑了,觉得陶清风这忌惮模样,实在是可爱又好笑,道:“你在怕什么。”   陶清风问出了内心疑惑:   “严老师,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陶清风恢复了“严老师”称谓,想问严澹,到底怎么回事。是突然性情大变,还是暴露了隐瞒的一面。在其他方面都那么正常,唯独每次……的时候,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陶清风还记得严澹对自己说,有“恋爱缺乏症”,所以陶清风以为严老师在感情表达方面,该是含蓄或很克制的风格。可是为什么“好不容易发现自己喜欢了一个人”并且坦白之后,会这样热烈的步步紧逼?   陶清风懊恼地想,以为没醉,其实已经不清醒了吧,否则怎么会主动过来,这简直像把自己送上门的。不愿接受对方心意,却又前来寻求帮助,自己过分了。   严澹也懂陶清风到底在问什么,他心里模模糊糊指向的那个怀疑,也该分享一下了,就对陶清风笑着说:“说不定我就是燕澹?”   陶清风明显被吓傻了,往后退的时候差点把桌上的茶杯碰掉,哆嗦道:“你在说什么?”   严澹耸肩道:“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反正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特别不一样。我觉得这大概是因为……”严澹眼珠一转,轻描淡写地抛下了这个重磅炸弹,“我梦到了自己就是燕澹,梦里有和你在一起的事情。”   陶清风骇然瞪大双眼,四肢战栗,音调都变了:“你梦到了什么?”   其实严澹已经通过旁敲侧击,核对了“进奏存录院”等细节,他知道着急验证真假的是陶清风,就跟当初自己着急辨明陶清风是否去看《七阁全书》一样。   于是严澹只是勾起了一个暖融融的笑,道:“在此之前,我能不能讨个奖励?”   陶清风神色复杂地盯着严澹,又在心中对比描摹着燕澹生的容颜。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自己和陶清的模样也七八分相似……但事实证明毫无关系。严澹和性格也和记忆中燕澹生很不一样,陶清风当然是把他们看做不同的两人。但严澹既然已知道燕澹生于他的意义,以他的自矜自傲,怎么可能是拿这种事开玩笑,心甘情愿蜷缩在别人阴影之下?   严澹这样说,一定有某种……根据?   陶清风又忍不住想:如果严澹真的能梦到燕澹生的记忆……不得不说,此刻严澹那副噙着笑容,尽在掌中,拿乔使绊的风范,真的十分有燕澹生的气质。   如果是真的……陶清风光是想一想,就头脑发烫,要昏过去了。   陶清风僵硬道:“什么奖励?”   严澹继续笑:“太远了,过来一些。”   陶清风大致猜到他要做什么,脸色微红,却硬着头皮,同手同脚走了过来。   严澹伸手扶住陶清风的肩,发现他浑身僵得像个木雕,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他微微低头,并没有在陶清风闭眼所料那般吻下去,而是侧头凑到陶清风耳边道:“梦到了你借了崔大人腰牌在藏书楼里翻《七阁全书》……”   陶清风失色震惊瞪大双眸,只听得严澹在耳边不紧不慢道:“如果我做的那些梦是真的,你想想,喜欢你的是燕澹……”说罢他亲了亲陶清风的耳垂,发现那抹红色仿佛爆炸的火星,从陶清风滴血般的耳垂一路烧到了脸颊和脖颈。   “你还梦到了什么,你怎么知道那是真的?”陶清风心脏剧烈跳动着,眼巴巴地望着严澹。对方站在他面前,眼神含笑,深情灼灼。陶清风的脸红得更厉害,他恍惚觉得自己又动不了,但这次是因为那句“燕澹很喜欢你”,哪怕是一句不知来处真假的话……   “我梦到的也只有一小部分。还梦到了……”严澹又低笑起来,渐凑下头去,擦着陶清风的唇道:“下回说吧,记得要给我奖励。”   陶清风浑身激灵,赶紧抽身,让自己离严澹炙热的目光远了些。他非常想知道严澹梦境的细节和真相,更想确认,那到底是不是燕澹生的视角和记忆?可是严澹就像把这个当做一块胡萝卜吊在驴子前方。陶清风面红耳赤地想:什么叫拿这个换奖励?这实在是……一点都不斯文。   陶清风再次疑惑:严老师从前真的不是这样的。以前他不小心亲到自己,还会生气陶清风不推开他呢。在喜欢了一个人以后,真的会改变那么多吗?还是说……陶清风心中怦怦直跳:因为是燕澹生?   无论如何,陶清风心想,哪怕是一两个燕澹生短暂的梦境,不知何故浮现在严澹身上,和那些“神授灵魂”相似的情况……哪怕余生只有一个梦的痕迹,陶清风也觉得和自己重生一遭是相似的灵异奇迹了。他只希望严澹能多告诉他一些,但一想到严澹那副笑吟吟不紧不慢索要“下回奖励”的模样,陶清风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确认了更多细节后,最终指向的无非两个结果:一个结果严澹拥有燕澹生本人的记忆却仍然是严澹,就跟自己拥有陶清的记忆,却不会活成他的样子;另一个结果则是:那不仅是燕澹生的记忆,还有灵魂……可是那样一来,严澹又是谁呢?陶清风觉得每一种结果,都令他心脏仿如坐过山车,不敢太过深想。   从严澹家离开后,陶清风又重新投入了对近代史的了解,和对剧本的熟悉之中。他心中最痛苦的“无用论”部分已经被消解了,明白了并非儒门无用,而是社会形态更替规律的必然性,跟开花、结果、落叶、生老病死一般的消亡无二,是无法阻挡的结果。   他的心情好多了,虽然想到这种好心情究竟是什么换来的,又是一阵脸上发烫。把自己埋进了文山书海中。   这个剧本的人设都很丰满,在陶清风兴致盎然地研究时,苏寻和许容容也回来销假了。   春节假后第一天的工作——说是工作,其实是苏寻和许容容各提了一大堆家乡特产上门,美曰其名和陶清风“讨论工作”。   于是在陶清风闻弦歌知雅意的提议下,大家干脆在家里吃了一顿,消化了大量春节囤住的年货和食物。   不过既然是“讨论工作”,自然免不了要说新剧组的情况。在这方面早有准备,且消息灵通的苏寻,给陶清风科普了一通新剧组男一号,就是演那位“落草少帅”的演员。   “盛佳娱乐现在的一哥夏星痕,小陶哥,我跟你说,这是个‘打星’。”   陶清风问:“意思是,他会武术?”   “他会不会武术不知道,他总是打人,才得了这个称号。”苏寻表情复杂:“这人十年前就出道了。出道第一部 新人作品就拿了最佳男主演。业内也非常看好。但是他颁奖典礼那晚上,打了另外一个演员。影响很不好。业内就传他脾气糟糕、人品败坏、无法合作。他居然就空了两年。两年没有作品,也没有其他续热度的东西,都快糊了。这个时候他时来运转,莫名其妙得了个电视剧男一号演,演完又拿了个最佳男主角。结果这回颁奖典礼又打人了。打人后又是三年息影……结果这次这个大制作的电视剧,怎么又找他来当男主角。我看,他又要拿奖,然后打人预定了。”   陶清风不禁道:“这夏星痕的演技,一定特别好吧。”   苏寻道:“非常好,刚出道就拿最佳男主演,有几个科班能做到。他的剧我也看过。演得非常动人,业内评价他是天生演员。总是出这样的事,还是有不断的大制作去找他,这人十分……传奇了。”   陶清风听到“传奇”二字,心中一动,点头道:“这个剧本的男主角气质也比较传奇,所以才会去找这位演员吧。”   苏寻小声紧张兮兮道:“小陶哥,那都是其次。你可千万别惹他。他打的人,都受了重伤,而且被他打的,都是和他同剧组的……男配角。”   陶清风瞪大眼睛,问苏寻:“因为什么原因打的呢?”   苏寻摇了摇头:“说是发生口角,争吵意见不合。当年很多娱乐新闻都大规模挖过这些料。但挖来挖去,都是夏星痕脾气不好,和别人吵架吵得凶了,暴脾气就上手。私下里都管这位叫‘打人哥’。他有这些负面风评,好制作却一部一部地找,他还一次又一次地拿奖,这里面水很深。” 第89章 水深的剧组   比起富有传奇色彩却作风有问题的“演艺界紫微星”夏星痕, 《东归西渡》其余演员, 俨然在够格的基础上, 中规中矩得多。   扮演男二的演员叫做朱华国,这个从名字开始就流露出一股靠谱气质的演员, 今年三十五岁,科班出身。大红大紫过,演青春偶像剧、演电影男主、主要定位在“根红苗正”“邻家少年”“正气凛然”“正派大侠”的路线上。偶像人设也走的是“好好先生”“老干部”“禁欲系”等传统保守路线。虽然跻身一线演员水准, 演技也磨炼了出来,奖也得了一两个。不过因为代表作品最大众认知的还是早年的偶像角色,所以他离“绝对的实力派”还是缺一点火候。在观众心中从“那些年追过的小帅哥”晋升“那些年追过的帅叔叔”, 而非“男神”级别。   这次邀请朱华国扮演的男二号,是个典型的有“政委气质”的“地下党员”, 拥有着一切“我党”精英的标配:能打、智取、觉悟高、思想正、威武不能屈——以及光荣牺牲的标配结局。   这个角色, 是男主角的“亦师亦友”“人生导师”“精神领袖”“入党指引”的标准民国剧男二号。他的角色虽然中途牺牲下线, 但是后半段也屡屡出现在男主回忆杀中,精神光辉贯彻全剧。   陶清风一度觉得, 在选角上, 男一号和男二号,显然都经过考量, 选择了离演员自己气质比较接近的角色。在了解了几位主演的平均年龄后, 陶清风感到荣幸而如履薄冰。   夏星痕三十一岁, 朱华国三十五岁,饰演女一号的陈岚二十九岁,陶清风番位排第四, 是主演里年龄最小的演员了。倒也和剧本里“进步青年”小弟人设很搭。   苏寻提醒过的“夏星痕脾气不好打男配”前科,陶清风并不太担心,其间隐情又不清楚,陶清风自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待人接物进退得宜。不会主动惹事。而且这么大来头的制作方,既然有魄力请夏星痕当男主角,大概也愿意承担他前科所带来的可能影响。   何况现代是个“法治社会”。真出了事情,可以找警察。   不过,陶清风也并未放松心态,毕竟可能遇到的挑战并不少。事实上,他来参加开机仪式时,就感受到了一场汹涌的暗流。   《东归西渡》的开机仪式隆重举行,现场来了许多媒体记者。陶清风赶到现场时,注意到有个中心点被许多记者围得严严实实。猜测那就是男主演夏星痕所在位置,虽然被媒体记者遮得完全看不到,但能隔空感受到那种“受瞩目”“挖新闻”的火热气氛。   陶清风于是先去和导演、编剧、其他主演打招呼。   导演是个三十余岁,精力充沛,眼神炯炯的男子,叫做倪廷。他出道的第一部 独立电影《罪恶小镇》哪怕是带着一贯新人导演所有的炫技和不接地气的毛病,也能在每年数千部独立电影中杀出重围,获得了最佳新人导演奖,从而成为可以在这条道上走下去的幸运儿,而不需要像无数同行般黯然退场、或是砸锅卖铁筹钱。后来的第二部电影《不凡检察官》在票房上的成功,抑或是民国电视剧《风雨潇潇》获得了电视剧最佳摄影奖和导演奖的成就,也说明了这位导演在平衡艺术性与娱乐性、把握创作规律与观众喜好,有吃这碗饭的能力。   倪廷和陶清风握了手,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深沉不多话,点了个头就默然抱臂一旁,若有所思。   陶清风于是又去跟编剧田中天见礼,这是陶清风遇到的年纪最长的影视从业者,头发全白了,约莫有六十多岁,穿着一件蓝灰色的唐装西服,拄着根手杖。陶清风握手时都担心他会摔倒,不敢用力。   田中天一直笑眯眯的,这时候旁边有记者凑过来搞事情,举着话筒问这位老编剧:“田老,请问选择夏星痕当男主是您指定的吗?还是制作方的决定呢?”   田中天夸张地指着耳朵,大声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记者傻乎乎又问了一遍,田中天一手拉过陶清风,笑眯眯地大声说:“什么?哦?选小陶,小陶是制作方决定的,年轻人,有潜力,好哇。”   田中天也不顾那个记者想见缝插针的提问,亲切地拉着陶清风的手攀谈起来。陶清风为了照顾他耳背,几乎是像喊话一样地大声说话。娱乐记者见无机可乘,只好悻悻走了。   田中天慢慢停止寒暄,摆手对陶清风道:“小点声,耳朵要聋了。”   陶清风:……   这时候旁边不说话的倪廷也被一个娱乐记者缠上,看上去又是中心区域被挤出来的记者,举着话筒执着问他:“倪导,请问你对夏星痕打人有什么看法,执导过程中有什么安全措施吗?”   倪廷立刻走过来仿佛是亲切老友般地拍着陶清风的背,不着痕迹的祸水东引,一边含糊地暗示娱乐记者,道:“我不该担心这种问题吧。”   娱乐记者立刻像是抓到了大鱼般转而问陶清风:“请问你知道夏星痕打的都是男配角吗?你和他合作会担心吗?”   陶清风心想:敢情这一个两个的,都拿他当挡箭牌。   陶清风于是客客气气,对那记者道:“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那记者懵了几秒,陶清风见状,好心解释说:“这句话出自孔圣的《论语·为政》,意思是君子以公正之心对待天下众人,不徇私护短,没有预定的成见及私心。小人则相反。我对夏星痕没有看法,我也不会去评价从前的事,也并无资格去判断他的为人。毕竟我们现在还没认识。我觉得你问别人比较好。”   那个娱乐记者一脸失望,而且也听懂要是自己继续问下去,就会成为“比而不周”的小人了,只好又收拾话筒转身走了。   倪廷和田中天都听到了陶清风这番话,待记者走后,他们打量陶清风的表情变得微妙了些。田中天又笑呵呵地说:“孺子可教。”然后拄着拐杖慢慢走了。   倪廷眉头一皱,对陶清风没头没尾说了句:“加油吧。”也趋步走了。   陶清风望着他们的背影想:编剧和导演,都有未竟之言,是何故呢?   这时候陶清风看到旁边另一位主要演员:是饰演男二号的朱华国,风度翩翩的西装,配着那浓眉大眼的正气长相,果然是帅大叔范。他被四五个记者包围着。能听到他在嘈杂中义正言辞的说辞:“小夏是我师弟,我和他关系很好。他并不是传言中……人很好……不清楚……”   陶清风斜眼瞥着几个转悠的记者似乎要来抓他,赶紧也乘机溜走了。   陶清风第二天来到化妆间,等待第一场戏的上妆。   《东归西渡》拍摄场地是另一个老牌影视基地,叫做桃花坞。这里自主搭景更多。有民国剧很多约定俗成的场景。不过这个剧组在此基础上也搭了很多新景。化妆间也非常大,群演在外围一条大长廊似的宽间。主演在里面三个隔间。也不知夏星痕是自己带了化妆师还是别的原因,他单独用一间。   陶清风看到标着“男主”那间化妆室关着门,就推门进了隔壁,给其他主要演员化妆的房间。陶清风比约定时间来早了一刻钟,里面现在还没有化妆师。陶清风已经背得了今天的所有台词(其实这套剧本他已经背了百分之七十,正在加油背完),准备再度琢磨一下待会该怎么演。陶清风忽然听到隔壁传来了吵架声。   听得并不真切,因为两间化妆室之间没有窗子,估计是墙比较薄才透声,不会传到室外,隔壁却能听到一点。   既然隔壁是男主化妆间,其中一个应该就是男主夏星痕了,另一个陶清风听起来,像是昨天片场见过的男二演员朱华国。他不是在采访时维护这位“师弟”吗?怎么私底下就吵上了。   陶清风竖起耳朵,听得断断续续的。不是他故意偷听,事情既然发生在眼皮子下,他若是闭耳塞听,也太过蒙昧。   “若不是你……男二角色怎么会……”这是朱华国的指责声音。   “我不知道……有种去找……”这是夏星痕辩解和置气的声音。   “塞进来个……”这是朱华国抱怨声音。   “不会如愿……”这是夏星痕摞狠话的声音,“……陶清风……”   陶清风猛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可是上下文又听不清了。虽然从那语气来看,不会是什么友好谈论。   忽然间朱华国声音放大很多,似乎因为走到了隔得近的门边,让陶清风得以听清他语调中含着怒火,狠狠责备夏星痕的声音。   “总有一天自己害死自己,怪物!”   然后隔壁传来一声重重摔门,朱华国离开了男主化妆间。陶清风听到那边声音沉寂了,许久没有动静。陶清风小心翼翼,无声地开关门,离开了隔壁化妆间,在外面安静的地方晃悠了一圈,离他们刚才密谈的地方尽可能远些。直到到正常上妆时间,陶清风才踩点过来。   陶清风刚上完妆,走到外面的准备间大长廊上,就看到隔壁男主化妆间走出来同样铺好妆面的夏星痕。这是陶清风第一次近距离见到真人。演艺圈的帅哥当然都不缺颜值,事实上,和那些风雨传言相比,或是和刚才吵架时听到的戾气声音相比,陶清风甚至觉得,这位“传奇”男演员,长相欠缺了想象中的攻击性,配合着还未落魄的“上流少爷”扮相,竟有几分纯良无害的意味。   不管这是化妆效果,还是为了演出而特意调整的气质,陶清风在那一刻都觉得:业内传言夏星痕演技好,自然不是子虚乌有。三十多的人,扮相十七岁无忧无虑的“花瓶少帅”云向磊还那么契合。至少从表面来看,是无可挑剔的。   夏星痕也看到了他,亲切地过来握手,眼神居然还透着一股温暖:“终于见到你了,你怕我吗?”   陶清风在夏星痕看过来那一刻就敏锐地发现:对方是已经把他已经当做了于颂,当做了那位虽然年纪轻轻,却觉悟高的资本家的儿子“进步青年”于颂。在渣滓洞的集中营里,被折磨过不成人形的云向磊,在见到来营救他的“义弟”于颂时,台词就是:“对不起让你见到这样的我,你害怕吗?”   这里夏星痕稍微改了个词,听上去像是在问现实中,陶清风怕不怕他打男配的传言。可是陶清风在刚才听过“墙角”后知道,夏星痕对于现实中陶清风的看法,显然是有保留态度的。大概不会露出这么温暖亲切眼神。陶清风想:对方只是单纯在入戏,把他当于颂而已。   于是陶清风也按照那一幕的台词,握着夏星痕的手,按剧本上于颂见到大哥悲惨模样,坚定道:“布尔什维克连死都不怕。只怕革命后继无人。”   夏星痕眼中闪过一抹惊异,这已经是剧本后面的台词,也不是最近要拍的戏份。他没想到陶清风能听得出来,也把台词背了下来。夏星痕顿时惊喜地笑了起来,那倒像是有几分真心的反应了,却笑到一半戛然而止,把手抽回来,不咸不淡地说:“这回倒是……比之前那些人强。”   陶清风没听懂这句话,却感觉到“出戏”后,夏星痕并不掩饰的冷淡,和他扮演云向磊时的温暖大相径庭。   然后夏星痕又没头没脑丢下两句话给陶清风:   第一句是:“还好,戏里我们是战友兄弟,”   第二句是:“私底下,离我远点。”   然后夏星痕就径自走了。   陶清风望着熙熙攘攘的准备长廊,皱眉深思,只觉得这个剧组,比他想象的水更深。   陶清风望着他的背影,斜眼瞥着朱华国靠在另一边椅子上,神色复杂地盯着夏星痕的背影,注意到陶清风的目光,还友好大方地笑了笑。朱华国走过来和陶清风握了握手,道:“你别放在心上,我师弟脾气就那样,多担待。”   华国娱乐圈一大半都是科班毕业,所以业内艺人很多都有学院关系,但从朱华国和夏星痕的年龄来看,他们同在校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年。事实上,业内不成文的规定中,除了偶尔调侃几句外,很少有人把科班师兄师弟的叫法一直挂在嘴边上:因为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关系。除非朱华国和夏星痕的私交非常好。   陶清风心中暗想:私交好?就不会叫人家“怪物”了。   娱乐圈这些口不对心的做派,真让他心中反感。但是陶清风表面并不会显露,很熨帖合格地礼貌招呼后,也不多寒暄,默默回到了自己要演的第一场戏的准备棚间。   无论别人如何,陶清风都要首先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不多掺和是非。虽然他很快会明白:这样的想法委实理想天真了。一旦沾惹,哪里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第90章 暗流   陶清风当天对戏时, 发觉这个剧组不但导演、编剧和演员水都深, 连摄影都有一股不明觉厉的之感。   陶清风进组后第一场戏, 也是于颂小少爷第一次在片中出场的戏,是一场单人戏份。在剧本开头, 于颂还是个空有理想,却还没有脱离家族,处于迷茫中的青年。从小优渥的生活给这位未来的进步青年带去的最大障碍是“胆小”。他鼓起勇气想去罢工现场, 直面最真实的“无产阶级革命浪潮”,却被男主角搞出来的巨大骚乱吓得腿软。   于颂被飞驰而过横冲直闯的警车、小混混、打手、暴动的工人们吓得跌倒在路旁,耳边响起了枪击声, 于颂蓦地闭眼,嘴里飞快嚅动, 喊口号为自己壮胆——   “……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 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陶清风为了练这一句台词, 直接把那篇讲话都背完了(《共产党宣言》)。他本来就破碎重组的三观还没稳固。那天虽然听严澹开释了一些,让他心情不那么沮丧。可是背起来也是要命。其中诸如“无产阶级革命必然战胜资产阶级, 消灭剥削”等的系统理论, 陶清风也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勉强理解。   饶是如此, 他还是无情地被倪廷导演NG了好几次。   “恐惧。”倪廷露出失望的眼神, “你还是没有演出真正的‘恐惧’。”   陶清风知道自己没有学过系统的表演, 一直以来各种情绪的脸部肌肉表达,一直是他的弱点。他本来采用“共情”的办法,想象着第一天穿越而来时, 见到汽车的心情。可是汽车如今在他心里已经不是神话里的怪物了。那种“恐惧”的演绎,就打了折扣,显得很假。   陶清风忽然手边摸到一个滑腻冰凉的东西,扭头一看竟然是条花蛇。陶清风骇然“啊”地叫了声,瞪大了眼连连后退几步,只听得旁边有个笑声,说:“没事,假的。”。   旁边的摄影师,走过来把那条“花蛇”捡了起来,原来竟然是做得非常逼真的一个道具。他举着摄像机,走到陶清风旁边,给他回看刚才细节。   陶清风只见屏幕里,自己脸部有一个特写,眼睛瞳孔骤然缩小。摄影师道:“这才是真正的恐惧。倪导要你改的,是眼神。”   陶清风谢过这位摄影师,对方是倪廷的老搭档,两人十分默契。陶清风于是请教他:“眼神恐惧,瞳仁缩小,是不能自己控制的吧?”   人的神经分为植物性神经和动物性神经。比如人血液的流速、出汗的速度,这些不可控力的因素,就是植物性神经。而那些自己能控制的:比如发力、憋尿、跑跳等,就是动物性神经在控制。   虽然陶清风不懂得这种区别,但他也分得出来,“被惊吓后眼瞳缩小”是一种应激,除非受到真的惊吓,否则人是基本不可能逼真演出来的,多少都会显得有点假。这位摄影师带了假蛇,看来经验丰富,知道用这个来刺激演员。陶清风才向他请教。   摄影师意味深长道:“你去问夏星痕吧,他就做得到。”   陶清风心中一凛,夏星痕果然有两把刷子。   陶清风先在那条“假蛇”的辅助,和竭力回忆真的恐惧感受共同作用下,再次拍了几回“恐惧”的效果。半真半假的,倪廷看上去依然不是非常满意。   其实陶清风已经算是比较有“灵气”的演员了,他能在第一次意识到那种“恐惧”到底应该呈现成什么样子之后,就竭力有意识地去模仿。虽然没法“天生”应激出那种效果,但其实在表演上也不显得很假。拿演艺圈的普通水准来看,着实算是可圈可点的了。熊子安曾经夸赞过陶清风有“灵气”,对于表演行业来说,有几分灵气,其实已经很够用。   倪廷叹了口气,状若无意,以只有陶清风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唉,果然不能按照夏星痕那种标准啊……”   陶清风心想,现在夏星痕又不在片场,这要算是夸奖,对方也听不到。如果是故意说给陶清风听,这是何意呢?让他多向夏星痕学习吗?可是陶清风怎么听怎么觉得倪廷那语气是在给对方拉仇恨。亏得他自己是个不计较的,陶清风心想,并不会放在心上。   又拍了几条,鉴于拍摄进度限制,倪廷最后放了陶清风一马。   陶清风下戏之后,先留在片场观摩。他觉得比起《乾侠东君魔女》需要他全天候片场各种协调,这回只用专注于自己的戏份,实在是太轻松了。于是他也不愿浪费多余的时间。抓紧机会向别人学习。   陶清风没有忘记夏星痕第一天告诫“私底下不要随便找他”,所以陶清风就没有单独去问,而是选择在留在片场观看夏星痕表演这样折中的方式。   夏星痕第一场戏,是和朱华国的对手戏。   这一幕是剧本中期,朱华国所扮演的“人生导师”地下党,问男主角云向磊是否理解“什么叫信仰”。   “我随口一问,倒是为难你了,无妨……你这么年少,还可以慢慢想,其实很多人,一辈子也不曾想到。照样也能活得很好。”   陶清风在看原作剧本的这一幕时,自己想象的情景,是亦师亦友的长辈式教导,敦厚宽和的告诫。而男二号方明在人设上也的确是这种严而不厉的“前辈”路线。   这句台词,写得也非常宽容。至少在陶清风看来,该是慈祥口吻。   但是朱华国在念这句时,额头隐隐有青筋跳动,语气也十分微妙,使得这句话呈现出了一种“表面和气,实则嫌弃”的感觉,还做得十分明显,现场所有人都感觉得到。   导演倪廷并没有喊停。   陶清风思索着,看来在对男二号方明的塑造上,导演倪廷和朱华国,都是要让“中共导师前辈”方明前期和男主的冲突张力更强一点,演出一点“暂时看不起男主角”的互怼之感?   但是接下来的场面,就有些超出控制了。   饰演云向磊的夏星痕,手里面的道具是一把橡胶套做的假刀子,他那时候正用刀背拍击着手心,这个道具的作用是下一句剧本上的台词,伴随着云向磊一手按着刀背,做出往前撞的假动作,非常有主见地回答说——   “人都不愿意伤害自己——但信仰是明知道很痛,也会让自己往刀尖上撞的那种东西。”   这个台词伴随的“假意撞刀尖”的小动作,是展现云向磊的不羁心态的渲染。   但是朱华国也在此刻,说出了同一句,剧本上并没有存在的台词,并且在那一刻走过去,把橡皮假刀反摁在夏星痕的袖口上——   “是杀人流血断头,让人永不得安的东西——但撞上去了,就是信仰。”   两个演员一起说台词,明显驴唇不对马嘴。两个演员一起对那把橡皮刀用力,显得就像是他们在持刀争执。   直到这时候,倪廷才慢悠悠喊了声:“停”。   在这之中,陶清风一直全神贯注观察着,夏星痕的眼神和动作。他发现特别值得学习的是,夏星痕在“撞刀”时,脸上表情露出了混合着恐惧、孤注一掷和狠戾之色。就好像他要撞的,是一把真刀。陶清风想:夏星痕在演技方面最厉害的,应该是这种“当真”反应吧。他是把这些戏,都当成真的来演吗?   不过,眼下陶清风更关注的,是夏星痕和朱华国,两个演员台词没对上的问题。   倪廷冷冷扫了他们一眼,依然是言简意赅,一字不改的风格:“再来。”   那个眼神充满着:该怎么演,你们心里没数?   陶清风略有些疑惑,他不知道朱华国念的台词是从哪里看来的,这明显的不按照剧本来演,两位演员私下又没有商量过的情况。倪廷居然只说“再来”两个字?连是非都不指出一下?   陶清风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果然,两人又演了一遍。还是夏星痕说那句信仰撞刀尖的词,朱华国也说相似的撞上去了就是信仰。   夏星痕:“人都不愿意伤害自己——但信仰是明知道很痛,也会让自己往刀尖上撞的那种东西。”   朱华国:“是杀人流血断头,让人永不得安的东西——但撞上去了,就是信仰。”   两人台词又对不上了。   倪廷又喊了卡,气场更冷了:“再来!”   夏星痕皱了皱眉头,似乎已经不再期望着从导演那边得到公正的指导,转头扬起下巴,对朱华国握拳道:“剧本已经改了,你该演的是方明,不是方征!”   朱华国神色一抖,咬紧嘴唇,那一瞬间,陶清风发誓他看对方的眼神,甚至恨不得去揍夏星痕一拳。   但是他最终只是动了动嘴唇,垂下了头。在下一条的时候,演对了剧本上方明该有的台词,握住云向磊持刀的手,温和劝道:“革命尚未成功,要注意保护好自己。”   陶清风敏锐地探知到一个信息:剧本曾经改过。朱华国演的角色从前叫方征,在性格上更为激昂。但后来不知何故,被改成了方明,而性格特征也似被磨平棱角般的,变得宽厚隐忍慈祥。   但朱华国显然不满意,并且以演旧的剧本的方式,提出了自己的抗议。   而在片场起到控制作用的导演倪廷,并没有在第一时间纠正朱华国,只是不咸不淡地说“再来”。   陶清风不禁想,如果朱华国一直不改,两个演员一直牛头不对马嘴地坚持自己的台词,而导演也一直不做出裁决。最终在两个演员博弈当中,变成夏星痕先受不了服软,按照旧剧本台词往下演去呢?   旧剧本里,云向磊又是什么人设呢?   刚才在朱华国把方明的那句“我随口一问,倒是为难你了,无妨……你这么年少,还可以慢慢想,其实很多人,一辈子也不曾想到。照样也能活得很好。”,“宽容”台词演出“嫌弃”感觉。导演倪廷却并没有纠正。陶清风心想:或许导演心里,也是希望朱华国演的是“方征”而不是“方明”吧。   陶清风想:倪廷是导演,如果对剧本有意见,应该是最有权力贯彻意志的一个人了,却只是采取这种“放任”的做派?   陶清风思考着:这是否说明,哪怕对于剧本有意见,就算是导演也不能改……因为这是老牌编剧田中天,磨砺五年的作品。倪廷不敢直接否定,就运使手中权力,在现场采取“默许”,让演员自己“微调”。   编剧田中天和导演倪廷,男一夏星痕和男二朱华国。   陶清风隐隐看到了编剧和导演之间,借两个演员不着痕迹角力的暗流。   具象化为男二号角色的改动。从方征改为方明(或许还有男一号角色的改动,但夏星痕演的是新剧本,暂时看不出来)。陶清风没看过旧的一版剧本,并不清楚方征的人设,但从那句台词来看,倒有几分男主角云向磊身上,洒然、激昂的作风。或许是同质化缘故,才会把他的人设改为宽慈的方明。从这一点来看,编剧田中天的考量,还是非常合理的。那么导演倪廷和男二演员朱华国的不满抗议,是因为私心觉得从前的人设更好吗?他们都是业内有口碑有经验的,会这样没有大局观吗?   陶清风又觉得,这和男主演夏星痕之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虽然只是一种直觉。但这种感觉非常强烈。   下了戏后,陶清风回到了宾馆房间。这部剧的拍摄周期有半年,对于陶清风来说,每天的通告最多一两场,很轻松。   这回在“桃花坞”住的宾馆,并不是横马影视城那种现代建筑。而是充满了古色古香韵味的“小院”。外表看上去像是“堂屋”、“厢房”等结构,但里面为了照顾现代人习惯,还是独立房间式,在陶清风看来就十分不伦不类。   不过他善于适应,已经住得很习惯了。   一间院子的左、中、右三个“堂”,被建成三间“宾馆房”。这间院子的三间房,分别住着的男一二三号。夏星痕住中间。陶清风住左边,朱华国住右边。   陶清风作息时间早于常人,每天片场呆的时间又久。收工后陶清风也睡得早,所以从来没在进出时碰到过他们。   陶清风也一直记着夏星痕那句“私底下,离我远点”的警告。他本身又不是好奇心重的那类人,自然不会故意去触对方逆鳞。   不过这不代表他不需要“知己知彼”。他头一遭升起了“运用现代信息手段”去获取消息的意识——   虽然只是按部就班地——打开了百度。   这是对于现代人来说的一小步,却是对于陶清风的一大步了。   除了百度之外,他甚至还学会在微博的输入框里搜索,实在可喜可贺。   搜出来“夏星痕”出来的链接浩如烟海。出道十年的新闻繁多,其中最多的,毫不意外是打人链接。   《金狮影帝夏星痕打伤小生孟啸舟》《金虎最佳男主演夏星痕当街殴打艺人王方》《夏星痕疑有狂躁症》《细数夏星痕得罪的一百位艺人》……   粗略浏览过后,发现夏星痕的打人经历,可以上溯到在电影学院时期。只不过他那时还没成名,这些事是由后来他的同学回忆爆料。   人际关系看上去很糟糕。都是些自称“旧同学”“老朋友”“合作过”的人爆料。   陶清风刚走进四合小院,忽然发现夏星痕就坐在院中石椅上,翻看着台词本。下戏之后这位大明星穿着一身朴素的尼龙卫衣,脸上有几分落寞岑寂之色。他斜眼扫到陶清风进来,脸色一变,立刻显露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陶清风既然答应了对方的告诫,自然不会去没事找事,他非常标准地点了个带笑容的招呼,转身往自己房间走去,不多问一个字。随着陶清风关上门,夏星痕脸上褪去了那种冷冰冰的气质,若有所思盯着紧闭的房门,神情晦暗不明。   作者有话要说:  方征是个“剧中剧”被破碎虚空的角色。 第91章 荧惑守心   这几天陶清风发现一个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的安排:这几天给他排的通告, 要么是单人, 要么是和群演, 要么是和女主演。直到快一周后,陶清风才第一次有和男一号的对手戏。   《东归西渡》中的“东归”“不能东归”, 以及“西渡”“不能西渡”,分别对应着“男一”“男二”“男三”和“女一”。   剧本是这样设置的:   对男一云向磊来说:他最后还是东归了,这一生披棘而行, 夺旗易帜,固国军防,执戈守土, 雄鸡晓唱的东北的莽林暮雪,是他此生的归处。是谓之“东归”。   对男二方明来说, 他最后牺牲了, 没能东归。这一生他少年离家, 青年从戎,国共沉浮, 矢志救国, 贯彻心中的道。可茫茫余生,除却梦里, 再没能回到东边的故乡。   对男三于颂来说, 最后还是西渡了, 这一生挑灯独行,求知海外,创办实业, 引渡外资,莫斯科的红砖宫和西伯利亚的白桦林,是他此生的觅渡。是谓之“西渡”。   对女一桑晓慧来说,她身为国党高层,在新中国成立前夕离开大陆,再没能回来,没能西渡。这一生她戎马倥偬,生杀予夺,苦心孤诣,想要保护民族,可眺望西边,是无法泅渡的海峡天堑。   方明和桑晓慧分别代表着两股“过去”的力量,而云向磊和于颂身上承载着“未来”的力量。云向磊和于颂第一场相逢的戏,设置得就很强调这种“年轻的力量”:   于颂听说过云向磊的花瓶名声而不屑一顾,把对方看做需要被照料的大少爷。于颂带着落魄的云向磊跑进他作学报记者时抄的小道隐蔽处,躲开反动武装的搜捕。于颂刚准备夸饰自己的硬骨,下一秒却被云向磊从租界外国士兵的冷枪口下搭救。于颂这才后怕地意识到,这位看上去一声不吭的云向磊,并非是盛传的“酒囊饭袋”“花瓶怂包”,而是一粒胆大包天的刺头。   这场戏,却在夏星痕在演那个“反手抓住反动分子的军刺”动作前后,被导演倪廷喊停。   还停了好几次。   “姿势歪”“军刺位置不对”“眼神太张扬”“表情恐怖”诸如此类的理由。   陶清风都纳闷了,在他看来,夏星痕把云向磊爆发前后的眼神变化,演得那叫相当一个惟妙惟肖,前面是忍而不发,却总是被于颂若有似无的“有意照顾”弄得青筋暴起却又没法发作。终于夺下租借士兵刺刀时,那种能宣泄的酣畅,和云向磊性格中的狠戾一面结合,符合剧本里:不仅吓坏了租界的外国士兵,也把于颂骇得目瞪口呆。   陶清风觉得,从“收放自如”这一点来看,夏星痕真的做得很好。至少他看到了一个活灵活现,性格特征非常明显的云向磊。但是导演倪廷好像并不满意,不满意“放”的部分,各种调整,都是让夏星痕演得再“压抑”些。   这样反复了五六次,陶清风作为一个新人后辈,居然在陪着夏星痕这位拿了很多奖项的影帝NG。陶清风不禁想:如果是他来当导演,绝对不会这么折腾夏星痕的。因为陶清风自己理解剧本上的云向磊,就不存在什么“压抑”,他就是那样不羁挥洒,不惧行事的后果。倪廷导演让夏星痕“抑”,夏星痕就各种找不对感觉,显得更暴躁了,不仅是剧本里的暴躁,更是演不到导演要求的那种暴躁。   而且倪廷还说,“你瞧瞧人家清风”。对这种给陶清风拉仇恨的行径,陶清风感到很无奈。他心中升起了一个猜测:倪廷心中认为云向磊该“抑”的标准,难道又是从前的旧剧本吗?导演就对旧剧本执念这么深吗?从夏星痕和朱华国对话来看,夏星痕明显看过那个旧剧本,却并不愿意按照上面来演。陶清风想:换了自己也不会愿意啊,新剧本写得那么好。   可是眼下导演和男主在暗较,他还是不要牵涉去遭池鱼之殃了。这里面的隐情他又不清楚。陶清风就眼观鼻鼻观心,一遍遍陪着重来。   “再来”“再来”“再来一遍”,后来倪廷导演甚至根本不说该怎么改了,只是不停地让夏星痕再来。夏星痕也跟他杠,就是不改,宁愿一遍遍地再来,照旧按照剧本上把云向磊该狠的地方狠出来。倪廷每次喊再来的时候都要多嘴一句“清风辛苦”“清风真不容易”“让清风受累了”。陶清风一开始都很自觉地客气表示不算什么,后来了解到倪廷借此刺激夏星痕的意图,陶清风就站得更远了,也不接导演的话头。   足足NG了二十次。这场熬人的拉锯战才最终落下帷幕。倪廷终于没喊“再来一遍”了,却没有在这场拉锯中失败的沮丧之色,反而很正常地收工,眼里还隐有得色。夏星痕坐在布景的墙角下,看上去还是没有从剧里面角色出来,深深闭上眼睛。   陶清风觉得不太对劲,他是不会去多管闲事的,但现在大部分工作人员已经收拾东西走人,外面传来下戏轻松的喧嚣声。陶清风眼尖地发现夏星痕的手在抽筋。他蓦然一惊,对方闭着眼睛,到底是还没出戏,还是累昏过去了?陶清风趋步过去,伸手推道:“你……”   夏星痕猛然睁开眼睛,像是野兽一般的竖瞳,眼中满溢着狠戾之色。他一把扭过陶清风的手腕狠狠掐住。陶清风眼前一黑差点疼得忍不住大叫起来。可是他奇迹般地忍住了没叫出声。   夏星痕用力扭着陶清风的手腕,音调虽然低却透着一种凛寒:“——你为什么不叫?他们就在外面,你叫他们就来救你了——”夏星痕手劲加大,“我忍很久了。”   陶清风深深吸气,额头上冒出汗珠,咬牙道:“明知道别人在激怒挑拨,你就如他所愿中套?”   夏星痕一愣,扭得更用力,低声咆哮:“对。都叫你离我远点了。我出不来——”   陶清风心中凛然:出不来?是指“入戏了出不来”的意思?   陶清风深深吸气来缓解手腕的疼痛,电光火石间想到那些报道的叙述,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夏星痕表演入戏逼真的“天赋”就像一把双刃剑,他因此获益,却总是在角色中出不来。陶清风不知道其他打人事迹,是不是也有人蓄意在添柴引火。但刚才的情景——卡了那么多次,不停地让男主角“抑”,变相地夸陶清风,不都是在引燃夏星痕沉浸在“杀租界士兵”的情绪?那本来该“释放”出来的情绪,却不停地被打断,不停地被“抑”。甚至到了下戏之后,他的手会抽筋的地步。   而如果日积月累,最后他忍无可忍,把陶清风当成了泄口,夏星痕的打人履历,又会光鲜地添上一笔了。   陶清风想到一个报道中,夏星痕谈到自己名字的来历,说:“这其实是我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我是夏天七月出生的,就给自己改了这个艺名。”   陶清风忍着手腕的剧痛,道:“七月,七月流火……你取这个名字,是觉得自己的命星,是‘荧惑’吗?”   夏星痕闻言一愣,不可思议地盯着陶清风,手上的劲道一下子松懈了下去,心中暗想: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他怎么知道?   七月流火出自《诗经》,指火星西去,夏去秋来。“流火”就是火星,火星在古代被称为“荧惑”,荧荧似火,被视为“战争”“死亡”象征,所谓“荧惑守心”现象,就是火星留在“心宿”的现象,被古代视为大灾难的降临。   夏星痕近乎惶恐地后退两步,他就像是被揭开了保护罩得见天日的地鼠,又像是一只炸毛的刺猬被翻开了肚皮。   夏星痕这种自暴自弃的名字来源,陶清风熟知天官书,自然很容易理解。他揉着刚才被掐痛的手腕,已经完全泛红了。估计待会还会发青发紫。却对夏星痕很冷静地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被别人当枪。”分明他才是刚才险些被扭伤手腕的人,却对施加暴力者说“别怕”。真是一副诡异莫名的画面。   “不过,”陶清风征询望向夏星痕:“这背后的其他事情,你能告诉我吗?”   夏星痕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道:“不行。也没必要。”   陶清风顿了顿,道:“好。那我就自己去找出来。”   “没有用……”夏星痕接下来说了一句非常费解的话,“你如果真的想知道……演不是演,导不是导。”   陶清风在心里仔细咀嚼这句话,疑窦丛生。   夏星痕掉头就走,也不管陶清风在身后是作何反应。那步履匆忙,简直像是在狼狈逃窜。   陶清风揉了揉手腕。现在是初春,他身上的衣服是九分袖。不能遮住那一大块青紫红痕,陶清风就从拍摄现场散落的物料中,找了一副袖套,遮住了手腕痕迹,然后脸色平淡地走了出去。   导演倪廷并没有走远,他漫不经心地走过来,一脸意外陶清风没有离开的模样,疑惑地看了看陶清风和衣服不太配套的袖套,亲切道:“清风怎么还在这里?刚才我看到星痕从这里跑出去了,你,你没事吧?”   陶清风道:“倪导说笑了,我能有什么事?”   倪廷意味深长地琢磨着陶清风那副袖套,道:“清风还挺讲究?你平时就习惯戴袖套吗?”   陶清风点头道:“免得弄脏。导演,没什么的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倪廷在陶清风走过他身边时,道:“清风,要是受了什么委屈,不要憋在心里,我们会给你做主的。你年纪这么小,这个行业很辛苦的。有什么难处,可以找我说。”   陶清风淡淡笑了笑,道:“谢谢导演。我倒没什么委屈……不过还真有个想劳烦导演的地方。”陶清风不欲把自己卷入事端,可是如果对方已经这么明示着要他当枪,他再不拿出一点态度来,谁知道对方下次还会如何引燃夏星痕呢?   陶清风一字一顿对倪廷道:“我特别想拜读一下,被毙掉的那版剧本。真想知道到底有多好,让您这样念念不忘。”   倪廷脸色煞冷下来,半响意义不明轻笑了一声,和气道:“哪里有什么旧剧本。清风,你年纪小,听谁胡说八道的?是不是夏星痕?”   陶清风意外道:“哦?那天在片场,朱老师念的方明台词,不是和剧本不一样吗?我们所有人都听到的呀。”陶清风咬重了“所有人”三个字,如愿地看到了导演闪过一丝阴沉。陶清风察言观色,慢慢道:“……我这才去猜,有个旧剧本,不是这样吗?”   倪廷笑得很难看,道:“不是的。那天啊,是华国自己改的词罢了。你知道的,华国演了很多年戏,我这当导演的,从业时间还没他长呢。老演员的习惯,还是要给予充分尊重。”   陶清风观察着对方脸色,顺势道:“没有么?那么是我弄错了。多谢倪导指正。”倪廷不咸不淡地对他点点头,似乎就此揭过,眼神中的审视意味却没有消除。   陶清风回去后,还在思考着,如果这回不是他,而是别的不明真相的小鲜肉,先是被夏星痕那样一掐一吓,可能当场就大叫出来,倪廷就会顺势带着一堆人进来,“谴责”夏星痕的粗暴。夏星痕估计又会在剧组落下一个“打人”的名声,以后被这里的工作人员爆料出去。   陶清风不会坦白刚才的事,不想让自己顺着某些人布好的剧本演下去,成为落井下石的又一块石头。   刚才倪廷的言下之意,也是明示着陶清风诉说一些“委屈”。可是这些算盘都落空了。不仅如此,陶清风还用剧本的事情试探了他一下。想必这样一来,对方会暂时熄了几分让他当枪的心思。以后却不好说,   陶清风想起那天在化妆室隔壁听到,夏星痕提到自己,语气不善,上下文是“塞进来个……陶清风……不会如愿……”这就是说,陶清风的到来,在一些人的算计之中吗?   他必须改变置身事外的心思。他不想招惹,可既然有人要拖他下水。他必须未雨绸缪,才能有所防备,保护好自己。   同时陶清风心中也有微微的苦涩:导演和主演看上去,心思都分散在一些明争暗斗上面。对这个剧最终呈现,会有不利影响吧。为什么不能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地做好这件事呢。陶清风有些惋惜、难过。   这个资源对于陶清风来说,委实是个好得过分的大饼,他思虑再三,给丽莎打了个电话:“丽莎姐,《东归西渡》这部剧,是谁来跟您谈的……啊,我没事,一切都很好的。我只是觉得一直在被关照。也好去感谢一下人家?”   陶清风当然不会给丽莎说内情,因为他不确定,在这层迷雾般的旋涡中,丽莎有没有扮演什么角色。他只是装作漫不经心地试探,看能不能牵出一些蛛丝马迹。   丽莎却说了个令陶清风意想不到的牵线人选。 第92章 编剧协会   丽莎说:“制作方来谈合同时说, 的确有人朝编剧田中天提到过你。你觉得会是谁?”   陶清风思考了一下他认得的编剧圈里的人, 不确定问道:“孟小丹?”他认得的正经编剧, 也只有孟小丹和《乾侠东君魔女》的那个大学生小姑娘了。小姑娘是个新人,不太可能在田中天老牌编剧那里说上话。   丽莎摇头说:“不是。是《归宁皇后》顾问团委员会的一位老先生。说在水天影视城和你见过面。”   陶清风恍然大悟地想起来, 难道就是那个在汇报会,问他问题的那几位老先生?其中一个还说:“小陶还不是党员,不能称‘同志’”之类的话。可是陶清风以为既然严澹在那个圈子里, 不都是些历史学术的老教授?怎么会和编剧圈扯上关系呢?他们又为何要推荐陶清风呢?   丽莎也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知道那些顾问团的老先生们是怎么想的。挂了电话之后,陶清风觉得这些看不清楚来去的云山雾罩关系, 他暂时从这里找不到什么线索,只得先记下来。但是除了未雨绸缪, 小心提防, 继续找其他方向去搜查线索, 以便更好的保护自己之外,陶清风他自己也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剧本里, 于颂学的是工程, 走的是实业救国。台词里的冰山一角,背后有许多陶清风要自己准备的东西。就像在《乾侠东君魔女》里, 他把虞山海和骆琅宁的整个人生里各种细节都理顺了一遍, 做梦都能梦到虞山海那根竹竿在心里敲敲打打的声音。可是“工程”, 陶清风根本就不懂,不知道该如何展开合理的推演。   陶清风思考着他认识的人里,也没有谁是在“工程”方面卓有大建。他尝试过去找了几本工程书, 只看了一页都关上了:建筑、结构、土木、电气……陶清风又找了几本理科书籍,只看了一页又都关上了:高等数学、理论物理……   世上怎会有这种书?简直跟那些夷文书籍一样,让陶清风无比头疼。   陶清风想到了从前的合作演员。当初白依依演东君表妹时,要弹琵琶。白依依根本不会弹琵琶,照着视频比姿势,指甲都断了好几次。不过那教会了陶清风一个道理:人总会有自己知识盲点的,不可能非得“成为一个人”才能“演一个人”。夏星痕那样的人,属于天赋异禀,但并没有普遍适用性。   但基本的了解还是该有。于是陶清风咬着牙,开始从……中小学的理科教科书看起来。每天下戏回到房间做应用题……   苏寻有一次进陶清风房间来汇报工作,看到他计算的草稿摞了一筐,桌上放着初中数学物理,不由得心中惊讶想:小陶哥就算要补学历,也用不着这么拼吧?   苏寻按照陶清风的指示去搜集资料。陶清风已经明白在现代信息的获取途径上,自己既然有短板,最好发挥身边专业人士的主观能动性(感谢《马哲》的方法论)。苏寻业内消息多,他以前也跟过不同艺人,看能利用平台打听出什么事。   “小陶哥你的怀疑是对的,”那天陶清风把夏星痕的反应告诉了苏寻,让他朝这个方向去查证,“五年前有一篇专业性很强的报道,对夏星痕的深度个人专访,刊登在《青春新周刊》上,但这不是纯娱乐刊物,网上也一直没有全文。所以在当时虽然波澜很大,几年过去了却渐渐不为人知。而且那也是夏星痕最后一次公开接受个人专访。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解释过了。”   陶清风阅读着苏寻扫描下来的《青春新周刊》影印件:   “夏星痕承认自己是个体验派演员。并且比起理论家们主张的‘出入皆宜——即是能够收放自如的转换角色的标准。夏星痕坦言他并不能做到那种殿堂级的水平。‘经常进去了出不来’这给他带来了许多困扰。他虽然不愿意仔细谈论沸沸扬扬的打人事件,但仍然对我们承认:差不多就是这个原因,清醒过来很难过。”   “道歉过吗?”   “如果是无辜的会道歉。”   “无辜……你可以说得详细一点吗?”   “不可以。”   “你确定这样回答吗?我们这是采访……”   “确定。”   “报道出来,可能会有多种声音。”   “随便。”   “夏星痕是个话非常少的人。这使得我们的采访,始终在一种紧张情绪中进行。”“‘你们不是娱乐杂志,我的话已经算多了。’结束采访时,夏星痕还作此解释。”“体验派的大师们都承认,这种表演方式对演员的影响是不可逆转的。夏星痕却坦言这些年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我真的不是演技派。’”   “你觉得自己是个好演员吗?”   “不是。”   “为什么这样否定自己呢?把那些奖项置于何地?”   “我‘呈现出来’了。但不是‘演’出来的。”   “能说得详细一点吗?”   “天生的演员,其实根本就没在‘演’。很讽刺的事情。”   “对不起,您这话让人很困惑……”   “我只能说到这里。”   陶清风沉吟片刻,又问苏寻:“另外两人的资料呢?那时候,在做什么?”   陶清风请苏寻去查的,是五年前倪廷和朱华国。陶清风想知道:他们对夏星痕为什么那么有意见。   不是陶清风想要多管闲事,自从被夏星痕掐手腕后,陶清风总得为自己的安全多考虑几分,谁知道这个剧组他身边的人在何时何地又刺激这位“体验派”,下次再坑自己一回呢?陶清风隐约明白,自己这种没根基的新人,年轻又好拿捏,被一些人当成再好不过的枪来使,他怎会让那些人如愿。   苏寻说:“倪廷五年前刚拍完第一部 独立电影,就是那个拿了最佳新人导演奖的电影。朱华国五年前是最辉煌期,偶像剧目已经到了顶峰,正准备转型。他们之前和夏星痕都没有合作。倪廷是华剧大学导演系毕业,和他们不是一个学校。朱华国和夏星痕都是华影大学,但两人相差四岁,也没查到学校里那些事。不过……”   苏寻顿道:“倒是查出来一件估计有关的事情。编剧田中天是‘国家编剧协会’的‘常务委员会’其中一人,编剧协会入选的有几百人。常务委员会共有七人。他们是华国最顶尖的编剧。有些人早就不写了,但每个人都有非常厉害的作品被捧上神坛。七个常委中,有四个都让夏星痕演过男一号。就是夏星痕得奖的那些作品。”   陶清风心中一动,喃喃道:“这么多好的编剧本子……”他吩咐苏寻,“你查一查执导这几部获奖作品的导演。我心里有个推测,不知是不是真的。另外,田中天老先生淫浸这么多年,你去找一找他除了剧本之外的其他笔墨,最好能是个人文集之类的资料。”   苏寻得了吩咐,回去查那些片子的导演信息了。陶清风深吸一口气,继续去做应用题。   等苏寻带消息回来,陶清风一一看过,在心中理顺一遍,十有八九证实了自己的推测。他沉思了一会儿。带上一些资料,去找编剧田中天。   田中天不在剧组里,他这种级别的编剧,剧本既然已定,他参加完开机仪式,就回自己家了。他的住处也没有公开。神龙见首不见尾,寻常人根本找不到。若问陶清风是怎么知道的——   陶清风给严澹打了电话,想去问候《归宁皇后》顾问团里,那几位委员会的老先生。   “我听说,是因为某位老先生,朝编剧田中天前辈的推荐,我才能进这个剧组。这种‘知遇’之恩,我理当去致谢的。可是说来惭愧,我竟然连是谁都不知道。”   严澹思考了一下,对陶清风道:“应该是董老先生吧。在宾馆那时候,我和他住一个屋。我不知不觉讲了很多你的情况。然后他说,他认识编剧协会的常委,说以后有机会就推荐你……”   陶清风愣了愣,怔然道:“这么说,我该感谢的,是你啊。”   严澹在电话那头挑眉笑道:“那我有奖励吗?”   明知他指的奖励是什么,陶清风不禁耳根微红,有些磕巴,避而不答,只说:“董老先生也该感谢……请你,你能把他的电话,给我吗?”   严澹轻声笑道:“好啊,不过我可以要双份奖励了?”   陶清风:……   严澹听陶清风在电话那头被他逗得说不出话来,知道对方脸皮薄,温柔道:“逗你的。别紧张,我就说着玩玩。电话号码我马上发给你。”   陶清风如蒙大赦般,对着话筒道:“谢谢。”他红着脸,小声说,“那什么奖励……我回头想个别的法子,还给你……”   严澹在电话那头,错愕地笑出声,道:“你还当真?”   严澹心中简直想求陶清风不要那么可爱:真的不怪他自己不克制,陶清风这种反应,简直让人忍不住百般撩弄,想看他各种脸红模样。严澹心中被勾得痒痒的,转念一想,想亲的时候,陶清风还不是动不了让他随便亲,顿时就心情大好。   陶清风对严澹的想法一无所知,还松了一口气。   他却并不知道,严澹在挂了电话,发了董老先生号码给陶清风后。忽然感到一阵额头剧烈的、仿佛要劈开他大脑一般的疼痛。   严澹撑着墙蹲下身,感觉那炸裂般的疼痛感中,脑海里隐隐约约,在浮现什么……那仿佛是很多琐碎的日常生活……却似处仙吐蜃气之中,内容丰富而感触渺远……   严澹发了董老先生的电话以后,陶清风立刻就打过去了,确知的确是董建军老先生牵的线。他虽然是历史学教授,但是“中央党史”的“历史学教授”,和编剧圈牵上关系也纯属偶然。因为编剧协会的委员们,其中一个来提升学历时,选了“国家行政学院”的“历史专业”,这才有了交情。   陶清风斟酌着在电话里对董老师道:“有机会,我想上门致谢,不知董老师什么时候方便?……好的,我明白了。还有,您知道田老师住哪里吗?”   那位董老师虽然已经退休,但一辈子都在象牙塔里,天真热心得可爱。那天听严澹一顿夸陶清风,后来遇到田中天时就也照那些原话去夸了。和党校那些心思单纯又红又专的老教授不同,田中天这种在演艺圈混到顶尖的编剧,心思玲珑七窍如水晶。立刻就对陶清风上了心,以为董老先生是在明示下回要用他。再加上查了一下陶清风近期的作品,朝业内打听了点情况,感觉是个好苗子。所以田中天在《东归西渡》制作方运作阶段,就向制片人推荐指定陶清风来演于颂了。   热心的董老先生,也不懂里面弯弯绕绕的,听陶清风恳切感激的话听得非常舒服,觉得这孩子懂礼貌有潜力,也没考虑什么隐私因素,就把田中天最近住的一个极为隐秘的地址告诉陶清风了,卖队友卖得好不欢快。   陶清风确认了当天下午和第二天上午,他都没有戏要拍。就带着准备好的资料,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邻城田中天老编剧的家,大隐隐于市,是个不好找的地方。   田中天对于陶清风能找到这里来,显得十分吃惊,一双复杂审视的目光,也并不信陶清风开门时那“想请教您剧本上的问题”这种太过于冠冕堂皇的说辞。毕竟没多少人知道田中天住在这里。剧本问题也可以通过电话请教。对方上门是在展示一个讯息:能找到这里来,必然是对田中天有更深的认识了。   姜还是老的辣,田中天扫了一眼陶清风只身前来,没有其他人之后,重重叹了口气,打开门道:“进来吧。有话直说。不用绕弯子。”   陶清风点头,走进了田中天的房间。这是一间跃层,布置得典雅庄重。出来泡茶的有一位保姆。田中天挥挥手又让她回房间了。除此之外,家里看上去没有其他人在。田中天的房产有好几处,留在公开场合的都是其他地址。这个地址他从来没有公开过,只有私人朋友知道。   陶清风走进客厅中,把一本书放在了桌上。那是田中天以前出版过的一本学术论文集。陶清风翻到了目录,指着中间一篇的标题:《皇权和相权》,对田中天道:“一点浅见,还请田老师指教:田老师这篇文章借古喻今,实际想写的,是导演权和编剧权,对么?”   田中天脸上闪过一丝惊愕之色,并没有否定,噙了口茶道:“哦?读得还挺深。那依你看来,皇权比喻什么?相权又比喻什么?”   陶清风顿了顿,道:“我从田老师您的文集里读出来的是:皇权是编剧权。而相权是导演权。相权是为了替皇权分忧,但绝不能越过皇权。所以在您看来,一部剧可以没有导演,却不能没有编剧。就像一个国家可以没有丞相,却不能没有皇帝。”   田中天笑了笑,很爽快承认道:“请直言。”   陶清风深吸一口气,道:“我没有恶意,我只是在求证一件事。夏星痕的存在,应该是你们‘编剧权’的代言人吧。他那样一个‘体验派’演员,是最好不过的还原剧本的‘入戏品’。可是……”   陶清风踌躇了一会儿,见田中天没有否认的意思,只是冷冷观察着陶清风,他便继续叹息道:“可是,虽然遂了编剧的愿望。但有的导演,德性不好的那种,会对他很有意见。本质上夏星痕的表演是‘天生的’。不‘演’则不受‘导演’的掌控。”   田中天一怔,没想到陶清风已经了解到这种程度,神色愈发深邃。   打人事件,各种工作人员对他脾气不好的爆料。所谓木秀于林……   陶清风面露不忍道:“这些年来,他成为过很多次这两股力量较劲的牺牲品。眼下重复的事也正在上演。既然他是您的代言人,您仍要作壁上观,看着倪廷折腾吗?” 第93章 真相   陶清风当时让苏寻去查的, 是夏星痕得奖的那几部作品的导演履历。他发现和他预料的相似:执导这些作品的导演履历, 都像倪廷一样, 是并没有入行超过五年的“新锐”“新星”“少壮派”导演。他们不少因为这些片子得了奖项。表面上看,是“强强联合双丰收”的结果。   但实际上, 这是一个痛苦的磨合过程,且多半以导演的妥协为主。而夏星痕也为自己的天赋与固执个性付出了代价——虽然远超过他应该承受的。   皇权和相权。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像是田中天这样的老编剧做了一辈子, 与他相似的,站在顶峰的那几个人,他们到了这种时候早已没有金钱、名利的欲望, 若说有什么遗憾,大概是……没有哪一版剧本, 在拍摄时能完全演绎还原:导演会加戏改戏, 演员会加戏改戏, 审批会改戏加戏。   就是在这个时候,夏星痕走进了他们的视野:一个天生的“体验派”演员, 在大学期间因为一部宣传部的爱国教育短片, 结识了编剧委员会一位老编剧。让他们得知:夏星痕能进入角色,把角色变成真的。不但在演技上不需要操心, 更重要的是, 只要“当真”了, 就不会轻易变更。   于是这些顶尖编剧们开始扶植夏星痕,他们为他量身打造最合适的剧本,这些剧本非常优秀, 而且契合夏星痕的气质,让他毫不费劲就能入戏,呈现得惟妙惟肖。这些顶尖编剧也一手筹划合适的班底,找少壮派或新锐导演是为了在保证质量的基础上,更容易掌控……   可是导演作为一个片子的最终决定者,哪怕是新锐导演,根基不深,又有谁甘心成为剧本的傀儡。在和夏星痕合作的四五个年轻导演中,有些人是德艺双馨,勤勤恳恳做事,最终也出了成果的。但也有人是汲汲营营,在短暂的上升期掩饰着自己的本来面目,却在遇到夏星痕之后暴露了出来。   而且无论那些导演好坏,他们或多或少在心中会对夏星痕有芥蒂。一来夏星痕那种逼真的演绎,“导”也没用;二来老牌编剧的剧本,导起来有很大的压力——夏星痕又不是社交型的人,本身脾气也不圆融,加上他自己那种矛盾的心结,进一步扩大了裂痕。   夏星痕身为一个“体验派”,但凡业内人士,十有八九都会了解。“体验派”是很难导的。与之相对的则是纯粹的“表演派”。这些导演,不约而同,有心无心,都会更照顾同组里听导的“表演派”配角。为了和夏星痕作对比,一般都是男配角。   有的导演是故意抬举,有的则是无心插柳。于是乎在这些导演有心或无心的推波助澜下,类似倪廷那种“折腾夏星痕让他无法出戏,把暴力带下片场”的举动时有发生,夏星痕就经常控制不住了。   年轻导演在察觉到夏星痕的编剧协会后台后,有的人是感恩戴德好好导戏,有些思想极端者却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屈辱。甚至蓄意激夏星痕打人,一副玉石俱焚、不死不休的架势。还从此专门搞破坏。只能感慨物种多样性。编剧协会和制片人在挑年轻导演时,并不能第一时间分辨优劣。以至于编剧协会里都有“把夏星痕当试金石”来区分年轻导演的不成文传统了。   有时夏星痕是真的把人打得狠了,有时是像陶清风这样掐住不算太狠。但不管夏星痕有没有克制住、伤得轻重程度如何、有没有打到一半清醒,都会被有心人发酵成恶性事件,成为媒体之间口耳相传的爆料,带坏他的名声。   协会顶尖的编剧不在乎夏星痕是不是名声不好。他们早已过了看舆论脸色的阶段。表演派演员如过江之鲫,体验派演员却百里挑一。他们看中他的不可替代性,下一次的好剧本依然为夏星痕而组。在舆论闹得最狠的时候,也会出手保一下夏星痕,确保他的安全状态。仅此而已。   而陶清风对于这个剧组的很多疑惑,也找到了解释的理由:   “如果没有猜错,夏星痕本来要演的是‘方征’,‘方征’是为他而写的,和夏星痕气质更接近,身上有很多他的特点。”陶清风凝视着田中天,“只是后来为什么要改呢?”   田中天也不隐瞒陶清风,既然他已经探查到这种程度,爽快地说:“‘方征’在性格设计上,很像夏星痕的本色,这个人物,在原作片段回忆录中最出彩,是作者非常尊敬的人,他的子女在看过剧本后,建议最好不要给方征着墨太浓,不要增添太多不属于他的故事和情感,也不要改动他的结局——这种剧男主角不能死,而回忆录里那个方征死在了渡江战役里。为了尊重原作方的意志,剧本就进行了改动。”   陶清风问:“所以主角就变成了云向磊?”   田中天点头道:“一开始,把‘方征’改成了男二号,性格人设剧情都没变。男主变成了云向磊,回忆录里大少爷。为了戏剧化,设定成初期懦弱,后期成长。可是夏星痕如果演了方征的男二号,这个剧无论是谁演男主角,都会被盖过光辉。何况,我们给夏星痕写的剧本,他必须是男主角。所以……”   陶清风沉吟道:“‘方征’的一部分性格特征,被移给了云向磊。夏星痕依然演他的本色男主角。”   田中天说:“没错,‘方征’这个角色删去了,不存在了,这样对小说作者也有交代,他后来对我承认不太愿意看到方征故事被搬上荧幕,因为这人于他来说很重要,但一开始版权卖出去了不好干涉……我另外原创了一个相似身份却性格完全不同的‘方明’放在那个位置。云向磊继承了方征的部分性格,他自己最初的‘懦弱’至‘成长’的少爷人设,则用原作里另一个几笔带过的角色去体现……”   “男三号于颂,原来是这样来的。”陶清风点头道:“我懂了。”陶清风又问:“这部剧本写了五年,是什么时候改的呢?”   田中天叹道:“改了两年了。这个班子两年前就在组。那时候就定了夏星痕、倪廷和朱华国。所以他们会看过从前的剧本念念不忘。但我才是最终剧本决策者,最新版的当然是最合适的。”   陶清风顿了顿,说:“您知道倪导和朱老师,想仍然按照第二版剧本演的事情么?”   田中天点头道:“我知道,不过我没有干涉。每回都是这种小动作,他们改变不了什么。”   陶清风心想,这种笃信从哪里来呢,他忍不住问:“您就一定确定夏星痕能扛得住?万一他受不了,按照倪廷的吩咐去演旧剧本呢?”   田中天沉默着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看着陶清风。陶清风用“逻辑”的方法快速梳理了一下,脑内电光火石般醒悟过来,有些难以置信道:“那样一来……他就失去了最重要的‘禀赋’——或者说,被您挑中的‘资格’?”   如果夏星痕不再坚持“把剧本当真”(完整的人生当然是不能改动的)。如果夏星痕扛不住了,就证明他不再以“体验派”的方法入戏。对于编剧协会委员大佬们来说,也就失去了用处。只有那个一直杠的,野兽般直觉,入戏为真的夏星痕,才是他们需要的人选。   陶清风禁不住背后阵阵冷汗。他也明白了倪廷和朱华国的态度。   所以倪廷会有意无意地给夏星痕拉仇恨,他是个被剥夺了“导权”的少壮派。搞不好导演圈早有心照不宣对夏星痕的黑名单。或是出于一种“挑战”的心态,一边折腾他,一边用旧剧本去试图塑造自己的权威。   而朱华国应该是看中了“方征”这个比男一号出彩得多的人设,却眼睁睁看着剧本为了对方而改,塞给自己一个这些年固化形象的“正气导师”的形象,毫无新意,毫无突破,只能是云向磊的陪衬。而嫉妒不平。   所以两人一拍即合,朱华国用旧剧本去杠夏星痕,倪廷则听之任之。在没有朱华国戏份时,倪廷就找陶清风当枪,若有似无地给夏星痕拉仇恨,并且引发对方各种负面情绪。   陶清风忍不住道:“就算夏星痕扛得下来。导演和演员放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在别的事情上面,夏星痕疲于应付这些事,拍剧本来就很累了。而且这剧质量被这么搞……”   一天到晚把精力花费在争斗的漩涡泥沼中,哪里有什么精力来拍好戏呢?   田中天看着陶清风,叹道:“你还是年轻。”却不再多解释了。   陶清风感到一股深深的悲哀,他其实是懂得田中天的未竟之言的:在这些事件中,每个人都有更重要的要践行的意志:编剧协会的意志是完全还原的呈现剧本;导演的意志是磋磨夏星痕来跨越压在心里的黑名单;演员的意志是想争取一个角色的突破;那些意志是如此强烈,凌驾在这部剧之上……   陶清风重重叹了口气:“观众会怎么想呢?”   田中天又摇了摇头,重复了上一句话:“你还是年轻。只要夏星痕扛得动,那些都是浮云。他要是扛不动,就没有云向磊。而这种力量,只能来自内心。有没有倪廷作妖,根本无足轻重。”   陶清风又明白了田中天的潜台词:只要夏星痕一直“当真”到底。主角是一部剧的魂,他立起来了,这部剧就立起来了。这部剧作的大制作和背后各种保驾护航,大概会在央视的黄金档,不愁播放量。剧情政治正确,剧本功底在那里,故事完整流畅。不愁口碑。在收视群体眼里,这依然会是一部非常精彩的民国剧。   “可是万一他真的扛不住了……这部剧的损失……”   田中天笑了笑:“两个亿而已。到时候就拆了倪廷,重新找组。少壮派导演千千万万,这回运气不好遇到了倪廷这种小鬼,重新找总能遇到听话的。”   陶清风凝视着田中天:“投资人和制片人会同意吗?他们的诉求又是什么呢?”   田中天挑眉:“如果你查过资料,就会知道……”   “投资人和制片人是同一人。”陶清风道,“以前也给夏星痕开过片子。”   田中天点头道:“那不就解决了。那位是一定会同意的。毕竟她追夏星痕追十年了……几个亿罢了。”   陶清风再次验证了一件事:现代的女子,真的都不可小觑。可是为什么制片人也没有制止倪廷等人的小动作?如果她爱重夏星痕,怎么会舍得……还是说,只是一种随心所欲捧高踩低,冷眼施恩的扭曲心态?   陶清风静静坐在沙发上,喝了一口茶,知道了这么多内情后,他需要梳理一下混乱的思绪。   陶清风的上一部剧《乾侠东君魔女》就没有导演,也拍完了。这部《东归西渡》的男主角也是个不需要“导”的。陶清风隐约觉得,自己接触到的这两个剧组,都是对“导演权”的各种消解。   “皇权和相权……”陶清风低头看着那篇论文的标题。   “如果皇帝足够能干,为什么要宰相?”田中天很通俗地说,“如果演员能自己把剧本所有呈现得非常完美,为什么要导演?陶清风,我打听过你的事情。那部三流网剧你不靠导演,凭借自己做了下来。你有没有勇气和魄力,去做下一个夏星痕?虽然你不是‘体验派’,但如果你足够坚韧和努力,能坚持。我们也可以给你写最好的剧本……”   陶清风悚然一惊,怔然望着田中天,反射性道:“他……他还……”说得有点语无伦次。   田中天听得懂,音调中有某种冷酷意味:“你比他,年轻十岁。”   陶清风猛然从沙发上站起身,深深吸一口气,铿锵道:“承蒙田老师看得起。但我是‘表演派’的演员而非‘体验派’的演员,我没有夏星痕的天赋,不能完全活成剧本里的那个人。而且对于剧本,我会保留自己的看法。”   潜台词是,如果觉得不符合逻辑,依然会去修改调整。有自己的意志,就不可能成为编剧协会最趁手的工具。   田中天叹了口气:“年轻人,你知道你刚才拒绝的是什么吗?你知道每年有多少‘表演派’的人,哭着来求我吗?”   陶清风道:“就算知道了。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田中天摇头道:“每年也都有一两个理想主义者。”   陶清风道:“那您应该习惯了见到我这样的人。”   田中天笑了:“行吧。你就按照你的想法走下去吧。”   陶清风犹豫了几秒,道:“田老师,今天的事,我不会透露,也不会去多管闲事,我今天来只是求证一个疑惑,用于保护自己而已。请您放心。”   田中天淡淡道:“随便你。你说也行,管闲事也行,我都不在乎。”   陶清风听得懂言下之意,田中天眼里,陶清风只是一条再小不过的小鱼,无论再怎么扑腾,也掀不起一朵浪花来。这在业内是心知肚明的格局:二分江山。导权与编剧权,此消彼长。   编剧协会有这几个大佬坐镇。最顶尖的导演那边,也惯于任用少壮派的编剧,比如《归宁皇后》的熊子安和孟小丹组合。当然他们的合作不见得有龃龉,也是真的强强联合,用心做好事情。就像是明君贤相、君臣相得。但两股相对的“势”一直存在,却是不争的事实。几十年了,不可能有人打破这个局面。   陶清风回到剧组中,已经晚上了。他走进桃花坞的四合院中,发现夏星痕的窗户透出灯光。朱华国的屋子黑着。看来夏星痕下戏了之后待在房中。朱华国出去了没回来。   陶清风在院中桌旁坐下,桌上亮着一盏装饰用的铜灯。光线很暗。只为照出轮廓。让陶清风想到了上辈子在草丛的捡走马灯,和那些清贫且不知前路的岁月。   知道了圈内这些隐秘的消息,陶清风的本意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却也无端生出了惆怅。他盯着灯盏正出神。只听中间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夏星痕站在门边,神色莫测地看过来,夏星痕瞥了一眼邻屋朱华国不在后,才问陶清风:“你是刚从外面回来?”   陶清风直视夏星痕,道:“我去见过田老师。现在明白你那八个字了。”   演不是演,导不是导。   夏星痕嘴唇嚅动了一下,似要说什么,终于还是沉默了下去。   陶清风问:“你甘心这样被他们……”   夏星痕自嘲般笑了笑:“否则,我算个什么东西呢?”   陶清风眼神微烁道:“可是这样……会很痛苦吧?”   “痛苦?”夏星痕忽然露出一个森然的笑容,“没有那种情感。现在我只是云向磊。我是不是个怪物?”不等回答,他砰地关上房门。   陶清风深深叹了口气,皱起眉头——演戏是艺术。而艺术的极致是什么呢?夏星痕选择了这样的路……自己有资格去拉他出来吗?   陶清风定神想道:哪怕是从自己安全的角度,和单纯希望这部剧拍好的角度,他该实施一个办法,并且在脑海中已经有了计划。 第94章 入党   陶清风和夏星痕对手戏比较多的片段, 是在第三卷 《雪烨》中, 云向磊落魄养病, 被送去苏联,和于颂相逢在克里姆林宫。其中最温情的一段, 是于颂给云向磊背诵《莱蒙托夫》的《春》。   每当开春解冻后的冰块,顺汹涌的江河奔腾激荡。   每当在草场的远远近近,袒露一片片乌黑的土壤。   在我这颗涉世不深的心里, 我见到大自然一天天年轻。   时光拂过我这恬静的双颊,将带走旺似火焰的容颜。   大片的雪桦树在广袤的黑色原野上生长。云向磊只能通过红墙内的窗户往外看到自然景色。在听于颂念诗时,壁炉的火光映照在他沧桑面庞上, 显露出一抹山穷水尽的悲哀笑意。   “春天讯息么……像我这种废人,是见不到了。我甚至都起不来看窗外的景色。”   那是这部剧里, 云向磊最颓废、迷茫和痛苦的阶段——第二次国共战争, 后世又称为解放战争, 正在白热化阶段。好不容易赶跑了日本鬼子,祖国大地却依然遭受着战火疮痍。云向磊从前是国军团长, 和中共地下党方明还有打鬼子的过命交情——方明却死在了渡江战役中。云向磊虽然已经辞去国军职务、立场逐渐倾向共产党, 却仍然对祖国未来何去何从感到迷茫。   用剧本上的描述来说……去国离乡、眼底千里、年华一瞬、梦远志沉……   哪怕于颂给他带来了朝气、活力和新希望,仍不足以把云向磊从绝望中解救出。是后来云向磊挣扎着成为一名“轮椅工人”, 彻底的融入了“无产阶级”中, 他的思想才逐渐走出泥沼, 有了回归新中国的勇气和盼头。   这场戏是文戏,所以倪廷没有折腾夏星痕,因为没有激动打人的诱发条件, 云向磊只是一动不动躺在病床上。陶清风念诗也很顺利,他理解这种文学上精微语气和情绪本来就有天然的优势。   倪廷这回按部就班、正常地执导完这幕戏,也不多说什么,就早早离开了片场。摄影、录音等其他组的工作人员,也沉默地收拾着东西。夏星痕却还躺在床上,保持着镜头内一动不动的姿势,双眼惘然地看着天花板。   陶清风已经知道了那些事,也知道现在夏星痕在云向磊里出不来,走过去的称呼就仍然是:“云大哥。”   夏星痕转脸看向陶清风,流露出一种更迷茫的表情,哪怕他说的不是台词,但给陶清风的感觉就是不良于行、失去生活意义那个阶段的云向磊说的话:“要是你真的是于颂就好了。”   陶清风顿了顿,劝道:“‘入戏出不来’不是诅咒。你也不是怪物。试过控制吗?如果老天爷给你这个天赋,证明你是天生的演员,你就有责任用好这种力量,而不是被它所吞噬。”   真正最顶尖的“体验派”演员,是能收放自如的。而且说到底无论是“体验派”还是“表演派”都只是方法论而已。艺术大师们甚至有人把这两种方法合用。夏星痕说他不算“演”,其实也饱含着自己没有真正掌握最优秀的演技的意思在里面。却被堆了那么多影帝光环,愈发使得他的心理问题严重了。   夏星痕连冷笑,说得都像是云向磊那种有气无力、丧失全部希望的细弱口吻:“说得真好听。”他眼中泛上一层水光,陶清风尽管心里有准备,还是被他这全身心投入角色出不来,看上去可怜、虚弱、又自弃的模样吓住了——这和他之前捅死租界士兵的气势,无异于天上地下。别人在剧里是经历了十几年沧桑变化,他在几天之内就要变过来。   “……翻过气象记载,我出生的那天是阴天,星星都被遮住了。一直看不到。”   陶清风从夏星痕的言语神情来看,他的心理状态、精神状态都是常年有些问题了。可是陶清风不能这么轻易放弃,因为——   “那不是天命,不是某种无法掌控的东西。别人对你有看法,但不知道你隐衷,你需要解释,或是让人替你解释,你不能什么都不说。”陶清风低声劝慰他。   夏星痕低低地叹着气,露出和镜头中如出一辙的悲意:“解释什么?有什么值得分辩的?人是我伤的,愤怒是我自己的,我自己如果没有那种子,他们无论怎么催化也不会发生。”   陶清风也是趁着这幕戏的云向磊没有多少杀伤力,才敢来和夏星痕商讨:“你得区分戏里戏外,必须区分。《雪桦》的最后一幕戏,云向磊误会于颂,打伤他然后离开苏联,回国去了。到时候倪廷万一又使小动作……”   陶清风真的求生欲很强了,生怕到时候倪廷折腾夏星痕,哪怕是道具棍。夏星痕假戏真打,伤了陶清风,那就是实实在在的“殴打同组演员”。   而且陶清风虽然练了太极拳和剑……他身子依然很不经打。   夏星痕深深皱眉:“你好自为之吧。我是真的控制不了。你多做点准备,身上裹些软垫子,准备点跌打伤药。”   哪怕是这种令人吐血的说辞,其实对于夏星痕来说,已经很难得了。他从来都是个“完全不管别人”的存在。说得难听点,漠视别人生命,那么多次打人糟糕记录,他自己也不是无辜者。能这样叮嘱陶清风,实在是他的极限。   陶清风叹道:“你进得去角色,你是编剧的代言人。但你为什么就看不破这部《东归西渡》的中心思想:东归西渡,大道涉长。无论是云向磊、方明、桑晓慧、于颂,都是走在漫漫路上,去寻找各自的终点的过客。世间道长而歧,没走到的,叫做羁旅,走得到的,就是归渡。离开了角色你依然是夏星痕,你以为那里是空的,其实不然,那里还是你的归渡……你切莫放弃……”   夏星痕神色复杂地盯着陶清风,像一个病入膏肓之人,在艰难运转着头脑思考。那话中的确像《春》的诗歌一样,带来了某种希望的气息。夏星痕忽然剧烈喘息起来,就好像呼吸不畅的病人被取下了呼吸机,良久才平静。   “好些了?”陶清风等他完全平静后,才问道。   “转进下一幕戏里了。”夏星痕脸色淡漠,音调不那么虚弱,他指的下一幕戏,是云向磊身体好转了些,被推着轮椅到封冻的伏尔加河畔,听河水化冻的声音。那时候云向磊的心态要明媚许多。夏星痕的音调因此欢快了不少。   陶清风一愣:原来不同场次之间角色心境的变化,夏星痕是这样来分割的。活成了角色,没有了他自己。原来是这样无缝衔接的操作。   夏星痕没有告诉陶清风的是,刚才听了他一席话,他原本还需要酝酿的“角色变化时机”忽然出现了瞬间的空白,就好像心里有某种自我意志要挣脱而出。他脑中茫然,不得不迅速填补进下一幕戏的角色,才把那股陌生的情绪压制下去。就好像“夏星痕”这个人从封冻的冰后面,裂开一道缝隙……   “你再多说一点。”夏星痕对陶清风虚弱道:“说一点,自我意志。”   陶清风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虽然闪过了一瞬间田中天那句“他若不是‘体验派’会如何如何”的隐忧,又立刻被更重要的事情盖过了。   真正的殿堂级体验派是“出入自如”的,夏星痕没法正常的“出来”,或许是因为他在太年轻,还没有活出自己的时候,就进入了太多角色。那些角色有无比完整的人生,他获得了超越程度的体验。于是自我意志就被紧紧封闭在内心最深处,从此成为了编剧们最趁手的工具。但既然这么有天赋,陶清风想,如果得到正确的指导,采取合适的方法,怎么可能出不来呢。是有人希望他维持这种状态,故意不帮他罢了。   于是陶清风就照着“自我意志”开导了更多东西,他于理论这一块本来就极有功底,又通晓古代圣人生活智慧的诸多知识,去开导夏星痕“活成自己的意义”这种朴素又深刻的命题,再是合适不过了。   虽然也只能形而上地说一点泛泛而谈,但陶清风明显感觉,说了之后,夏星痕平静下去许多。虽然他仍旧不知究竟是起了明显效果,还是夏星痕此刻处于的“病愈阶段”角色心境比较平顺而已。   不过,由于陶清风说的观点,大抵来自儒门旧识,虽然有许多朴实也深刻的生活智慧,但明显在“现代人的精神信仰”方向上有所欠缺。对夏星痕的触动效果有所保留,因为他的世界观已经定型了。   陶清风只知道,要抓紧时间。因为离那场“误会揍人”的戏份越来越近了。   在这方面,陶清风完全没有心理负担地又去请教了严澹,关于“如何重塑现代人的价值观”。   严澹十分敏锐地问:“是你?还是别人?”   陶清风不欲透露夏星痕那些秘密,哪怕在娱乐圈已经是半公开的,但严澹是圈外人,没有必要让他跟着操心。   陶清风犹豫了一会儿,道:“如果是我呢?你知道,我从小接受那些教育已经形成了所谓的‘思维定势’,有没有那种……短期内,让一个从精神上,受比较主流积极价值观,找到自己意义的方式?”   严澹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半响道:“这种要求。那你不如,入个党?到时候写一堆思想汇报,还是挺提升人觉悟的。”   陶清风:……   严澹又说:“不过入党,一般是得有党支部之类的机构?我不知道你们娱乐公司有没有这种架构。又或许,明星入党应该是别的方法?我不了解,要不我帮你问问?”   陶清风“嗯”了一声,说:“谢谢。”又低道,“我知道这种事,问你总是能得到正确的帮助。”   严澹笑道:“你想得到我,我就很高兴了。我巴不得你更……”严澹声音低沉下去,声线富有磁性,“更依赖我一点。”   他这话说得温柔缱绻,音调中辗转着悱恻柔情。听在陶清风耳中,恍惚熏风拂面,飘飘然之感,不自觉道:“应该彼此彼此……”半响才头脑清醒些,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话。不由得蓦然脸上有些燥热:陶清风刚才的潜意识里就是觉得他不应该单方面受严澹的帮助,而希望自己也能和对方互相帮助。但结合着上下语境一听,好像又有了别的意思。   但是严澹却罕见在电话那头没有反应,竟是一时间听得痴了。   陶清风没听到严澹那边的应答,小心翼翼道:“你……你那边信号还好吗?其实我不……”陶清风待要解释一二,又觉显得矫饰。   严澹这才如梦方醒般,“嗯。在的。”言辞灵巧如严澹,在心驰荡漾下说出的也不过是最简单的语言,“我觉得好高兴。”说完这一句,他一直砰砰作响的心跳也愈发鼓噪,忽然间又是一阵头疼欲裂的眩晕感传来,严澹腿一软跪了下去。手机“啪”地掉落在地上挂断了。   又来了,那种头痛欲裂似把人劈成两半的感觉。上次严澹差点被痛昏过去,脑袋里像是被塞满了沉甸甸的石头,好像被灌入了很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可是他又没法看得清那些是什么。似乎被什么遮住了,严澹荒谬地想:是不是要疼到昏过去,才能把幕布揭开,看清下面浩大沉重的谜团……   严澹艰难地怀抱摸出一片止痛药吞了,才暂时把头痛止住。上次他头痛时,脑海里好像在播放什么东西,可是太疼了他根本看不清。这次也有隐隐绰绰的东西在脑海里晃荡。严澹用力让自己清醒过来。重新把落地的眼镜捡起来戴好,发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   上次第一次发作后,他去医院仔细检查了一下,却没有任何问题。医生怀疑是他自己工作压力过大。可严澹心知肚明:并非如此。他的工作游刃有余。说不定这和那些吉光片羽般,梦到的大楚的事情有关……   陶清风听严澹说完那句就挂断了电话,还有些纳闷……他本来觉得以严澹的作风,不会轻易放人一马。虽然这种尴尬暧昧感没有扩大,让陶清风无端松了口气。   过两天陶清风就接到了一个电话:竟然是那位党校的董建军老先生打来的。他说,接到严澹那边的电话,知道陶清风想入党。托朋友问过,得知明星入党走的流程不太一样,需要一位资深入党介绍人。董老先生非常乐意帮这个忙,做陶清风的入党介绍人。   虽然陶清风本意是替夏星痕问的,只是没想到热心董老先生的行动力这么快。在电话里陶清风又一时半会说不清夏星痕的情况。便先感激地应下来,灵机一动道:“董老师,您要不要来桃花坞这边散散心?我片场通告并不是很多。您来这边,方便了解一下情况?”   陶清风又想着人家平时很忙,特意抽一趟过来也不容易,又道:“您什么都不用操心,这边食宿我全部负责,就是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了……”   董老师说:“这个呢小陶你就不用管了。你可能不知道,《东归西渡》拍摄的影视城,是挂靠省管的一个文化单位。下周这些省管文化企业负责人、省里文化行业工会负责人,都会去组织部学习十X大精神,刚好安排我给他们上课。小严的意思是,上完课后,出来吃个饭。食宿你别插手。这些有规定,我们是不敢享受的。那时候我们再仔细商量这事如何?”   董老先生又说:“那天老田也会去开会,到时候也顺路叫上他。你那次去见过了吧?”   陶清风答应道:“好的。那我能不能……再带上一个演员同事?就是男主演夏星痕,他得了很多奖项的,也很受田老师器重。”   要是能给夏星痕在党组织上找个挂靠,他是不是就能不受两边势力的拉锯伤害了呢?   董老先生一愣,虽然在某些事上他热心过头有点拎不清(比如人家地址),但是在另外一些方面又具有敏锐的直觉,“如果叫了你们男主演,那么不叫导演不好吧?如果导演和男主演都来了,这事就显得不太单纯,还是算了吧……”   这话意思挺明确,董老先生帮助陶清风,多半还是看在严澹份上,只跟陶清风有关系。   陶清风答应道:“好,听您的。我不太懂这些,谢谢您的提醒。”   挂断电话之后,陶清风沉思着,反正他的本来目的,是因为自己知识储备欠缺,在开导人这一块上面有短板,这才想去了解主流价值观的。现在既然董老先生不太想扩大私人关系。陶清风就先“入党”,像是《东归西渡》中,展示给云向磊看无产阶级海外实业流水线的于颂一样,再去帮助夏星痕走出迷惘的世界,找到他自我存在的意义,从而摆脱哪些痛苦。   转眼间就是饭局日子。这场局是严澹做东,但他发消息说堵车了,会晚来一会儿。请大家先在里面自便。   严澹定的是中洲酒店,直接在省委旁边。虽然这几年的八个方面四项规定减少了很多奢华布置,也不算昂贵。但毕竟是接待常地,看似低调里面也算有档次。定这里主要是为了方便董老先生下课后不需要跋涉。   陶清风赶到中洲酒店门口,却目睹了一场意料之外的“戏码”。   田中天带着夏星痕走在前方,田中天还一边打着电话,似乎在呵呵笑着朝董老先生赔罪:“先斩后奏是我不对……不过小夏算是我半个学生啦……今天带他长长见识……你可得在你那位小友面前,叫,哦,严老师是吧,替我多担待。”   陶清风心中一松,哪怕他并不太喜欢田中天,也不知带夏星痕来攀关系是何意,但歪打正着的,其实也是陶清风想做的事,虽然对方不请自带,陶清风做不到这种厚脸皮。   没想到更厚脸皮的,跟在后面。   倪廷和朱华国离田中天和夏星痕十几米,一副明目张胆盯着他们的样子。对方完全没有理睬他们,走进了包房里。然而不一会儿,倪廷和朱华国竟然也推门进去了,连门都不敲。   陶清风猜测:搞不好是察觉到夏星痕的动向,倪廷和朱华国悄悄跟着过来。一看这饭局在省委旁边的中洲宾馆,又有编剧田中天,就大着胆子凑着蹭进去了。   当陶清风进房间时,观察到的场面,一度让他觉得荒诞,又有些忍俊不禁。   董建军正在痛苦又僵硬地推辞倪廷的种种客套:“董老师打麻将吗”“不不不我不会打麻将”,“董老师吃僵李不?这个省的特色水果啊”“不不不马上要吃晚饭算了吧”,“董老师我叫瓶茅台待会好好敬您”“不不不喝茅台违规”,“董老师讲讲反腐倡廉新规定呗”“不不不我今天已经讲得很累了”。   其实他们之间的对话打太极,并没有这样露骨,是在陶清风耳朵里,自动把倪廷和董老师的对话,转成直白的意思。隔得老远着尴尬度简直溢满了房间。   陶清风忍不住走过去,非常明确地,替看上去很不堪烦扰的董老先生问到了点子上:“倪导,真意外在这里见到您。您怎么会来?”   董老先生望向陶清风的眼神松了一口气,可怜的老先生刚才还在狐疑:这家伙难道是陶清风邀请的?根本没打过交道,怎么就凑上来了,什么货色。   陶清风心里暗想:夏星痕那边有田中天拉下老脸皮来张罗,估计多说几句就过去了。但倪廷和朱华国……敢厚脸皮蹭到严澹的饭局上。陶清风不知道是该夸一句他们的勇气,还是——学了个非常优秀的现代词汇——该给他们点根蜡烛呢? 第95章 谁做主   倪廷强行“认识”了董建军教授, 正在试图套近乎。神色有些尴尬, 听见陶清风这么直白地问了, 还想强行含糊道:“清风你来啦,今天难得田老师也在这里, 你看,星痕不也来了……我们好好聚一聚。”   陶清风斜眼瞥过去,田中天正在给夏星痕亲切地分说, 理都不理睬这边。   事实证明,陶清风推测很正确,不能低估这些人的厚脸皮程度。董老先生平时都是给厅局级干部上党课, 那些手握大权的官员都尊他一声老师。委实不常跟这种涎皮赖脸,敢于不请自来的家伙打交道。他很反感这种做派, 一时间却又拿他们没办法。   而田中天, 又因为他自己也徇私, 不请自带了夏星痕过来,并没有发言的什么立场。所以董老先生还指望陶清风, 能打发倪廷他们一波。陶清风好整以暇, 倒是不那么着急,毕竟不是他的饭局——   说到是谁的饭局——   包间门吱呀一声从外面被推开, 严澹穿着一身笔挺的衬衫西装, 开门瞬间愣了愣, 随即笑道:“这么挤?”   严澹确实不认得倪廷等人,但他也是迅速扫过在场之人脸色,看懂了陶清风和董老先生的眼神。   严澹不给倪廷自我介绍的机会, 立刻又装作疑惑问向董建军:“董老师,我怎么记得,今天我要请的,除了你和清风,要说没见过面的,只该是那边的田老师吧。这是走错包房的客人吗?”   董建军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陶清风简直想给严澹鼓掌,立刻就跟严澹一唱一和起来;   “严老师,其实这两位是我们组的导演和演员同事。我进门时,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在这里。应该是碰巧也在饭店的其他包间吃饭吧?董老师,是不是啊?”   董老先生立刻也非常知趣地恍然大悟般问:“对啊,这位……不好意思没听清你的名字,你们是不是也在隔壁包房吃饭?真是好巧。”   严澹一脸亲切,却又巧妙地截断了倪廷三番五次想要插话的意图:“原来是清风的同事。这段时间要谢谢你照顾他了。”   严澹又瞥到坐在角落里田中天身边,一脸封闭淡漠毫无反应的夏星痕,和陶清风交换了眼神后,像没看到夏星痕似的,根本就不问对方一个字,轻易地放了一马。   倪廷和朱华国不认识严澹,这突然冒出来的“请客做东之人”打乱了他们的思路。对方请董建军、田中天还捎带一个陶清风?圈内还是圈外的?如果是圈内的,这么年轻又有手笔,没理由不认识;如果是圈外的请客,他们没理由赖在这里。   然而有些人的脸皮厚度是不能低估的。倪廷继续厚脸皮问向严澹:“敢问这位小兄弟是……”   这话没问完,脸色不好看的却是董老先生,他立刻忍不住非常突兀地插嘴道:“严老师,你今天开车来的?”   倪廷一听脸色骤变,董老先生要叫这个看上去年纪轻轻,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为“严老师”?俨然是不满意自己叫对方“小兄弟”,他又被噎了一口。   严澹一边接过董建军老先生的话头:“今天既然我做东,肯定是要喝酒的。不敢开车。打车来的。”又亲切朝其他人笑了笑,打蛇随棍上地继续咬字清晰道:“董老师,现在接待都不能喝白酒。我拿了瓶拉菲。”   有意无意,他的目光扫过倪廷,把“我做东”和“喝不得白的”,咬字特别清晰。   倪廷和朱华国已经晾在原地很凉了,可是他们居然以可以载入教科书般的城墙脸皮,还梗在原地。陶清风只好抽了一把,一边扶着倪廷和朱华国,道:“倪导,不耽误你和朱老师了。对了,您到底在哪个包厢啊?我待会好过去敬您酒呢?”   结果倪廷居然扯了块大旗,想起分管影视城的负责人,是该省景区旅游局的廖局长。今天据说是来省委组织部学十X大精神,立刻信口胡诌道:“我……我是跟廖局他们来的。他们还没到呢。哈哈,我待会再过去,我们说会儿话。清风,给我介绍一下你这朋友呗。”   陶清风不认得该省景区旅游局的负责人廖局长,自然无从揭发这话真伪。结果却听到严澹漫不经心插了句:“旅游局?廖嘉局长吗?他今天也来中洲酒店了?”   一个省的厅局级干部虽然不少,不过各部委的一把手,如果是有心关心时政的,多半都会知道。倪廷还以为严澹也是属于“比较了解时政叫得出名字”的那类人,还为找到个接话机会感到高兴,连忙道:“是啊。我和廖局很熟的。他上回来影视城指导工作,都是我全程陪同。他们今天一堆人,叫我过去。唉,盛情难却啊……”   严澹什么也没说,只是打开手机直接拨了一个号码。   “喂,廖叔叔吗?不好意思听不太清。开个免提……”   倪廷的脸绿了。话筒里,真的是廖嘉局长的声音,哪怕被电流音磁化过,还是能清晰分辨。   “廖叔叔,你今天也在中洲酒店吃饭吗?”严澹问。   “哪能像小澹你在高校这么滋润。我现在高速上呢,刚学习完就要下地方去。”廖嘉口吻非常熟稔,带着一点慈祥味道,“怎么了?”   “哦,看来这里你漏了个饭局啊。”严澹不紧不慢,虽然没有直接看倪廷,但斜眼瞥着对方已经脸涨成了猪肝色。严澹却并没有放人一马,继续道,“这里有个叫……”   严澹偏过脸问陶清风:“叫什么来着?干什么来着?”   “倪廷。导演。”陶清风忍着笑意,虽然他不知道严澹是怎么和这位厅局级领导搭上关系的,但歪打正着,让倪廷撞在枪口上。   “哦,叫倪廷导演,”严澹字正腔圆道:“刚好在这里碰到,说给你开了一席……”   廖嘉立刻义正言辞道:“那是谁?认不得,什么导演?我从来不乱和什么导演什么明星吃饭。你别胡说啊。那人谁啊,存心搞我吗?想传到纪检耳朵里吗?”   严澹低低笑起来:“廖叔叔,别紧张啊。只要不是公款吃喝。怎么就不能有私交了?人家可说和你熟得很……当个朋友都得遮掩,你们这些大领导,也是很不容易。”   廖嘉电话那头愈发急了:“什么遮掩?不认得就是不认得。我跟那么多导演明星打交道,是朋友的什么时候不坦诚了。你小时候,我不还带着林长意去部长家拜年过吗?你忘了?”   在场之人除了陶清风不知娱乐圈陈年旧闻,其他人听到“林长意”这个十几年前的国民女神名字,都大吃一惊,对方在如日中天时忽然宣布退出演艺圈,据说嫁了意中人,以后也不复出了。有人扒出她的老公是政府官员,却不知是谁。   “记得。”严澹缓缓道,“好吧。我也没别的事。就以为你在中洲酒店这里,那下次有机会再聚?”   廖嘉爽快道:“也行。今年严部长过年出国,没登门拜年,怪不习惯的。得补起来。”   严澹笑道:“廖叔叔,你自己说过,形式主义是不行的……”   “就是因为形式不重要,才方便补起来。”廖嘉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道,“小澹,老领导去年给我下的‘指示’我还记着呢。我们局里有好几个好姑娘呢,你……”   严澹甫然听到他最头疼的话题,立刻夸张大声盖过:“怎么听不清了,是不是廖叔叔你在过隧道?我先挂了啊,回聊。”   严澹挂了电话,非常意外地看着倪廷和朱华国,脸这么肿了居然还没走,难道是被刚才冲击到失神了?严澹也不管他们,既然他们想站着体会这种冲击波的余韵,那也随便。   陶清风倒是很真心意外问道:“这位廖局长真是了解你的情况?”   “不熟。”严澹非常堂而皇之地说,“一年就上门一次。客套话罢了。”这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羞辱了倪廷等最后一巴掌。终于把他们打懵圈了。   陶清风适时问了倪廷和朱华国最后一句:“倪导,外面下雨,要服务员给你拿把伞吗?”   倪廷只好尴尬道:“不必不必,我,我弄错了。你们好好陪老教授。就别来管我们了。”走到门口陶清风也没有礼节性挽留,连服务员都很有眼色地把房间门拉得很大。然后在倪廷和朱华国出门后,立刻非常标准地关了门。   直到此刻,严澹才朝陶清风和嘴边笑意高扬的董老先生点点头,走到田中天跟前,握手道:“这是田老师?您身边这位……”   严澹皱了皱眉,因为夏星痕直到此刻还是端坐无语,眼神茫然地望向前方。不好听一点说,这像是不知礼的反应。   田中天拍了拍夏星痕的肩,对方才从冥思中回过神来,能认真互相介绍了。然而夏星痕话少得可怜,两句干巴巴的称呼之后,就冷在了那里。   田中天叹了口气,和其他几人坐下来的人,交换了一个轻轻的摇头。严澹看在老先生的面子上,也识趣没说什么。   陶清风趁机向严澹递了一个不明显的眼神。陶清风先是借口出去接电话,没过几分钟严澹也以看菜的名义走出房间。两人走到走廊最里面一间无人包间,闪进门。   陶清风叹了口气,对严澹说:“那位夏星痕,是田中天唐突带过来的。得给你说一下夏星痕的情况。他有点……不太稳定。”   而且现在夏星痕所进入的角色,正好是误会的前一场。他身处一种低气压、寡言。一点就燃的状态中。   严澹刚才就敏锐发现了,问:“心理有疾?不去找心理医生瞧瞧?这种大演员收入该挺高的?”   “没那种‘自主’性,”陶清风三言两语,简明扼要地说完,承认道:“我真的很谢谢你请这个局。但我的确没想到他会来。尽量……少刺激吧。唉,真是很可惜,希望能帮到他。”   “既然如此,能拉就拉一把。”严澹点头道,又问了一下刚才厚脸皮不请自入的倪廷和朱华国情况。陶清风一一说了,听得严澹深深皱起眉头。   严澹没沉吟两秒,忽然反应道:“你是想帮助这位同事,才准备入党的?”   陶清风正准备给严澹承认这事,点了点头。   严澹托着下巴,嘟囔着:“没我帅啊……”   陶清风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严澹笑道:“没什么,我说你挺好心的。”   陶清风叹道:“恻隐为‘四心之端’。而且也关乎我自己的安全。”陶清风把夏星痕失控打男配的前科,和即将有的那场比较危险的戏份情况告诉了严澹。   严澹的反应却超乎意料的激动:“这戏违约金多少我帮你出?不演了不行吗?我还以为只是个小事情……”   陶清风骤然被严澹吓到,他赶紧道:“这事如果解决了,也不需要那么担心。而且万一事态真的那么恶劣。我会自己退出,怎能让你出违约金。”   严澹挑眉道:“你不是要攒钱去做其他事情吗?”   陶清风一怔:“你怎么知道?”   严澹道:“猜的,我够了解你吧。”   陶清风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想起自己修路的夙愿,叹道:“一点没错。”   严澹完全不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劲,正儿八经地数落道,“我的钱本来也没什么用,用到有意义的事情上面才是它们最好的归宿。你不要把自己当外人。”   陶清风脸上一红,赶紧道:“什么外人内人……你说话……讲究一点啊。”   严澹笑吟吟道:“好好好。听你的。你说的都对。”   陶清风险些他绕进去,忽然又醒悟过来:“不是……我的意思是,不到那退出的一步,其实不必考虑违约金。我想拉他一把,让他能找到意义,脱离‘自我否定’的心态……那样不会因为‘出不来’而甘心沦为编剧和导演的牺牲品。也不会情绪失控而‘暴躁伤人’了。我还是很希望这个剧,能好好地拍完……”他叹了口气,虽然有倪廷那种人在,不可能安生。   严澹沉吟道:“所以你想让他入党?你这思路,”严澹脸上表情有些无奈,“是我的疏忽,你最近都在看近代史,演的又是这种剧,你就以为……”严澹斟酌用辞,但陶清风能很清晰地感到对方潜台词里,感慨他理想主义的那种天真。   “行不通吗?”陶清风追问道,“我是不是做错了?”   “没有错。”严澹认真道,“只是方法比较形而上,不过我觉得值得去试一试。我会配合你的。”   “谢谢你。这些事,如果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陶清风又想感谢严澹,忽然看到对方笑吟吟凑近,道:“陶探花,想感谢就拿出来诚意点不行么?”   陶清风又僵得动不了,耳后蔓延着红晕。他不由得小声局促道:“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样……”   严澹无辜道:“那你可以拒绝啊。现代自由社会。可是你还是每次都想到我。陶探花,我必须得教你现代人这一课,太含蓄了,是会被当场欲拒还迎的。虽然我是不介意你慢慢想,但果断一点总是不错的。”   陶清风为难道:“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觉得我们关系现在太奇怪了。我总是,我遇到什么事,总是第一个想到你。可我明明……”   严澹换了个比较温和的问法,凑近了低道:“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心情好么?放松吗?”   陶清风一向诚于己心,老实点头:“挺高兴的。但有时候聊着聊着,你就,你就让人很不好意思。就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处了。”   严澹牵起了陶清风的手,对方并没有抗拒,也没有动弹,“然后你心里矛盾地想,你明明喜欢燕澹生?却拒绝不了我?那你好好问自己,你更了解他,还是更了解我?你和他相处得多,还是和我相处得多?”   这是个陶清风没法比较和回答的问题,他和燕澹生相识于少年,后来又同在吏部听调,但他们之间总是隔着那么多人世无法刺穿的、仿佛铜墙铁壁般的规则,连朋友都不算;他和严澹相识不到一年,却已经从朋友到知己,还互相看清了对方内心最柔软的感情。   细想让他感慨万千。   严澹忽然一手扶着额头,另一只抓住陶清风的手忽然痉挛般用力。他痛呼一声往下倒去。吓得陶清风赶紧一把抱住了严澹,看到他蹙紧眉头,指尖青筋暴起,紧紧按着太阳穴……   “你怎么了?”陶清风吓得倒吸一口冷气,看到严澹痛苦如斯的模样,他心中简直恨不得以身代之,慌乱地摸索着怀中的手机,一边着急地想着是直接拨120急救还是先叫酒店的人。   “棂星门……”严澹意识不清,眉头皱紧川字,抓住陶清风手腕的力道大得吓人。他忽然睁眼如铜铃,猛地转过脸盯着陶清风,就想要用目光把他锁住似的,嘴里依然滚动着含糊字眼,“……玉带桥。”   这都是陶清风上辈子再熟悉不过的地名……登临棂星门,携行玉带桥……陶清风无声瞪大眼睛:这是严澹,又在做燕澹生的梦吗?   陶清风不由得紧紧反握住他的手,眼眶红了,道:“我在这里,我在的。”   严澹像是受到了某种安慰,安详地闭上双眼。陶清风一看他又昏了,赶紧想拨打120,还没拨号出去,只见严澹睁开了镇痛后迷茫的双眼,艰难地按住了陶清风手机,道:“不必,没事,马上就好了……”   陶清风看他这虚弱模样,更是心煎如沸,道:“你这是怎么了?真的不用去医院吗?”   “头疼。”严澹意识恢复了些,发现自己躺在陶清风怀里,索性蹭了更舒服的姿势。“脑袋特别重,像是在腾库存。但又什么都看不见。去医院检查过,该照的都照了,也没有查出什么病。”   “不可大意。”陶清风依然紧张地握住严澹的手,道:“有些急性病查不出来。你们现代的医疗技术再怎么先进,很多病还不是说去就去了。你要是有个什么万一,”陶清风本来就心乱,更是语无伦次,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刚才严澹在他怀里痛昏过去的刹那,陶清风心脏血液都要吓得逆流,那一瞬间整个脑袋都是飘的。什么愿望、理想和好好活下去的打算都瞬间老去。光是在设想着未来他的世界里没有严澹,他就两眼一黑。   陶清风在这猛药重锤般的冲击之下,才终于认清了:原来不知不觉,他已经把严澹看得这样重要了。   严澹头疼的余韵还没全消,但靠在陶清风肩上十分舒服,虽然陶清风肩上实在攒不出二两肉,但找对了姿势也不算硌人。严澹竭力转移痛的注意力,勉强道:“你不要这种眼神看我,不要用这种眼眶红得下一秒就好像要哭出来的神情看我。会让我误会的。其实我知道你没那么在意我……”   严澹也是疼得神志不清时,才会说些黯然的话。要是他清醒时,必然又是自信满满地说我就知道你在乎我之类的说辞。孰料这种可怜示弱的话反而把陶清风更刺激到了。他立刻道:“谁说我不在意你。我在意得要命。”   严澹无力地笑了一声,继续在迷迷瞪瞪中说:“我才不信。你总是嘴上‘谢谢’‘谢谢’说得这么好听。但你从来什么都不肯答应。我到底是怎么栽你身上的。没有人拒绝过我,我从来不给别人机会。你真的好过分。”   陶清风从来没听过严澹这种鼻腔哼着,近似于撒娇般抱怨口吻,一时间心中烫得化了,燃烧的火焰舔舐他的理智。他有些手足无措地环抱着严澹,以额头相贴在他头上,以他自己那少得可怜的经验理解,磕磕绊绊地温柔哄道:“你,你不要难过。我已经在努力喜欢你了……但你到底是谁……我喜欢的到底又是谁呢……”   作 第96章 护你   虽然严澹意识不是很清醒, 但是陶清风那句话对他的冲击还是威力颇大。严澹眼珠子都木了几秒转不动, 直愣愣地盯着陶清风, 就连头也不痛了。简直像是止疼良药似的。   在他终于消化完这个信息后,严澹几乎是立刻就抬起头, 又确认了一遍:“你知道你刚才在说什么吗?”   陶清风也是在刚才的激烈情绪中,根本不过脑思考,直接倾倒出来。冷静下来顿时脸上发烧:他刚才说了什么?   但是陶清风诚于内心, 不会玩那种扯面子的把戏,立刻就答道:“我刚才说了就是真的。我正在想办法喜欢你……”   严澹笑了,去亲吻近在咫尺的陶清风的唇, 对方没有僵也不躲,不动弹。察觉到陶清风还真的很驯顺地让他亲的时候, 严澹立刻惊险地刹住:可不能一个忍不住, 把陶清风的嘴唇弄破相了。待会他们还回去吃饭呢。严澹如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就赶紧松开, 压抑着内心的邪火,深深吸一口气, 道:“你觉得我是谁呢?”   陶清风真的觉得严澹最近越来越给他燕澹生的错觉, 他和燕澹生是同龄人,燕澹生比他还小一岁, 加上性格跳脱飞扬, 有时候陶清风就觉得他很小。而严澹比他要大五六岁, 平时又沉稳严肃,本来很难想象联系在一起的。可是最近为什么他们的轮廓界限越来越模糊……尤其是刚才严澹朝他撒娇那口吻,简直……   陶清风只好说出了内心一个很荒唐, 但是又非常真实的想法:“越搞不清你是谁……就越喜欢你……”   严澹又愣了一会儿,仔细咀嚼了半天,心情虽高兴,却也有莫名的惶恐:“可是我有点害怕……我怕我,变成另一个人。”   陶清风悚然一惊,立刻意识到这对于严澹来说,是很恐怖的事情,他连忙下意识握住了严澹的手,道:“你当然是你。所以我说我那想法是荒唐的。你的头还疼吗?”   严澹摇头道:“不疼了。刚才被你的‘疗伤话’治好了。”   陶清风又被这名字哽了一下,连忙道:“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已经出来十来分钟。别让老先生们等太久了。”   因为严澹前来,场面轻松做活,夏星痕就算一直坐在那里不说话也不那么突兀。陶清风也和严澹应和得很好,席间气氛还算是不错。   董老先生本来对田中天私自带夏星痕过来,还是稍微有一丁点意见,但夏星痕基本不说话,不显得急功近利。再加上也曾听陶清风提过,芥蒂渐渐消了下去。   在座的基本都是文化人,席间话题围绕着这部抗战题材的剧作展开,逐渐就集中到时代和历史话题上面了。   “……路线是不能错的。”田中天朝董老先生和严澹介绍剧本里的相关内容道,“……那位秋自寒先生,映射了第一次‘左倾’路线犯错误的领导人。这也是我党尚未成熟所致。把他的死放在开头,是铺垫一个“抑”。《东归西渡》中‘觅渡’意向,亦来源于此。※”   严澹和董建军老先生都没有看过剧本,但并不妨碍他们顺着讨论相关历史话题。   之前陶清风就觉得,虽然田中天的剧本写得很好,但里面的总有种“非黑即白”的刻意性,就像是一定强烈要贯彻某种意志,而牺牲了艺术性的其他方面。比如那位秋自寒先生死讯的呈现方式,非常之硬派——但是作为原型人物了解,陶清风曾去找过那篇“觅渡”相关文章阅读,感受到了对方温软的人文内核。陶清风当时就想:像是这般人物的死去,其实并非是铁岩崩塌,而该是天鹅蜷颈……虽然和对方作为“领导人”曾经犯下的“错误”定位有距离……   陶清风在反思“新文化”运动之际,受到严澹的开导,曾感受到那个时代迫于生存压力,而有些偏激的铲除国学二元论。那次严澹没有说得太透。陶清风在接触了《东归西渡》剧本后,感觉到剧本秉持的,也是比较激进绝对的想法,若是严澹看了不知有何看法。   没想到今晚席上高谈,严澹和田中天竟然针对这个问题辩论起来。陶清风听得全神贯注。   严澹正说:“历史学家对于历史的描述是:历史是‘半科学’,既不是‘自由艺术’,也不是‘纯数据’。20世纪科学主义的盛行所造成的显著问题是:一些历史学家试图将历史变成不折不扣的的科学。试图‘压制人性’,试图从文献中获取‘纯粹事实’。历史学家的职能被认为是表现事实——”   田中天一怔:“难道不是这样吗?”   严澹摇了摇头,道:“其实这只是西方观点。我国是系统史料记载最早最完整的国家之一,史学家固然站在全局角度尽量记录事件,‘言简事繁’,但更有曲笔、隐笔等人文价值观选择在其中。那不仅是为封建帝王所迫,更重要的是体现一种史家的道德态度……用现代的话来说:‘人文不被科学所吞没’。”   田中天虽然年长,但学术知识面的东西,从二十来岁一直用到六十多岁没什么改变,道:“这似乎跟科学规律的说法有所不同……”   严澹又摇了摇头,沉吟道:“田老师,您就当我这个小辈,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妄言。我不懂文艺创作,但一味以科学意识的划分,来给每个角色打上鲜明的阶级烙印,并以此来指导他们的行为和结局,给我的感觉,像是回到了三十年前。”   田中天脸色微有不虞,道:“但‘文章合为时而著’,任何作品承载的思想,都要服务于一定的时代背景,也需要旗帜鲜明。这一直是我的创作理念。而且在审批时还能减少许多麻烦。”   严澹道:“当然,您是这行业的高标,自然经验丰富。”   可是陶清风觉得,严澹说得更有道理。人文的东西,尤其是艺术,如果缺乏了某种普世关怀,仅存路线和方针。那就像是“执着于科学”反而考虑问题“不科学”了。   陶清风这段时间看书心得体会也多,道:“我心中一直有个疑惑。希望借着今天这个机会向老师们请教:我觉得科学研究的理性分析,的确可以帮助我们认识自然宝库。但却无力解决人文领域的许多麻烦……”比如夏星痕的事情。   田中天摇头道:“其实关于这一点,当年新文化运动的领袖,适之先生就曾经指导过:科学不仅告知着人类关于自然界的真理,而且还可以指示人生的价值和社会前途。科学在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具有同等的权威。人文领域的麻烦也该用此解决※”   陶清风心中一黯,果然如此吗?田中天以为那样一次次的给夏星痕好剧本入戏演,就是实用主义帮他的最好办法了?   然而严澹立刻又反驳了回去:“适之先生固然伟大,但在他晚年口述自传中,亦后悔过:他的治学方法,事实上只能算是现代学术中,用‘考据学和校勘学’的方法包办整个人文学科。其偏狭、浅陋是显而易见的。※钟情于“科学”是具有时代特征的选择。这是他们新文化领袖的‘幸运’和‘大不幸’了。”   田中天有些意外道:“想不到现在学术界,已经开始反省了?”   严澹又摇了摇头:“20世纪30年代就开始的‘科玄’论战,反省从未停止。适之先生还曾在自传中后悔‘少年得志,在学术上骑在了人民头上,一辈子也不能安静下来了’。他这种勇于自我剖析的精神,非常可贵。”   陶清风听到这话,心中仿佛迷雾被驱散。心想:这些编剧,又何尝不是在掌握了话语权之后,‘骑在了人民头上’呢?他们醉心的事情,到底是内容本身,还是身为某个学科‘带头人’的话语权威呢?伟大如适之先生都有少年忘形之憾。田中天倚老卖老更不及人家之万一……   田中天都被说愣了,筷子夹着菜半天悬在空中,眼神中流露着恍惚。看得出来,无论是“科学和人文”的关系再定义,还是适之先生的例子,都给他一种醍醐灌顶,觉得自己井蛙观天之感。他不由得对严澹又高看几分。   董老先生又好心地打圆场了:“严老师在学术上从来都这样,一点不饶我们这些老头子。小时候还知道叫伯伯要糖吃,长大了辩起来就不饶人。时代不同了啊。你要体谅我们这些落后老头子。”   严澹笑道:“董老师,您这授课十X大精神的老师,可不能说自己落后呢。我也就姑妄言之,你们姑妄听之。今天其实主要还是该说说清风的事情……”   董老先生笑眯眯地看着陶清风,道:“清风这孩子,上回我在《归宁皇后》剧组见到,就很喜欢。其实最早是他在省媒那次讲话时,就注意到他的不寻常。后来又知道他和严老师是朋友。”   田中天道:“董老师的眼光,是不会错的。”   董建军又说:“给演员当入党介绍人,这事情说难,也不难。如果清风你是在那几家国企影视机构,那么你们集团负责人应该就能当介绍人。但星辉是个民营影视机构,在这方面阻碍会大一些。我这回呢,带来了这封介绍书。清风你的申请书写好了吧?”   众人粗略看去,只见董老先生写的推荐书,上书“陶清风是个好同志,认真优秀负责,对影视创作怀着敬畏热忱心态……”等溢美之词。陶清风也拿出了自己的入党申请书。这份申请书需要结合自己的手写,陶清风文不加点,写得非常贴合自身且流畅,和网上任何一篇惯用模板都不同,能透过纸面感觉得到那种诚意。   田中天有些羡慕道:“这都可以当个演员入党申请书模板了。”他转头又对几乎没有说话,全程却听着他们谈话,若有所思的夏星痕,“以后星痕也可以考虑一下呀。”   陶清风心想:田中天还真的是带夏星痕来跟董建军老师攀关系,想入党吗?可是依田中天的实用主义功利心态,一定有动机……   中途夏星痕借口出门去抽根烟,陶清风想去问问他,却收到了严澹劝阻的眼神:最好还是防范于未然。不要轻易涉险。   但是夏星痕过了二十来分钟还是没回来,田中天有些担心,就对陶清风道,“小陶,要不你去找找他?别出什么事呀?”   严澹赶忙也站起道:“我也一起去找吧。”   陶清风和严澹就走出房间,最后在酒店中间的花园里,发现夏星痕,他正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卡在了假山中间,也不像是困住。好像是故意让自己卡在那里的。   陶清风走到假山石边,抬头问道:“你怎么了,你没事吗?”陶清风待要再靠近一点,严澹从背后搭在他的肩膀上,让他不要再往前,免得进入居高临下的范围中。   夏星痕没答话,但明显他的四肢夹在石头缝里,缓慢地动作着,嘴里有低沉和沙哑的吼声。   夜色愈发暗下来,陶清风打开了手机的电筒光。夏星痕被光芒一刺激,忽然发出一声痛呼,叫道:“不要过来!”   陶清风和严澹对视一眼,两人都靠近了那石头缝一步,陶清风说:“没事的。你可以控制。你告诉自己……你做得到。”   夏星痕断续道:“云向磊要……要入党……我……做不到……成不了……”   陶清风立刻明白:他所说的,是正好拍摄剧本,进行到云向磊准备回国的阶段,那时候云向磊接受了无产阶级思想宣传,在思想上拨开云雾。可是夏星痕罕见地无法进入——如果要活成那个角色,他必须也接受非常积极昂扬价值观,并且从内心深处相信那是真的——可是他做不到。体验派演员在这种“半体验”的挣扎阶段,是最痛苦的。无论是缺乏感情、缺乏经验、抑或是缺乏知识,难以成为“另一个人”,那么他就要用所有的精神和一手资料去补充,直到自己能进入那个角色。   田中天因此把夏星痕带过来。结果夏星痕听到席上文化人思想理念的辩论,还有董建军吸纳陶清风为党员等事实的珍贵的现场体验后,他立刻就控制不住准备入戏,只好找个偏僻的地方躲起来。精神状态又开始极端不稳定了。   夏星痕甚至都已经开始不自觉地背起了台词——“风雨雷电,刀枪剑戟……蹈死不悔……”夏星痕忽然大叫一声从石头堆里跳出来,手里还以歪把子式的姿势攥着一根粗树棍。   陶清风和严澹都赶紧退后几步,   “不就是砸掉旧世界吗?”夏星痕眼神趋于疯狂,甚至都超过了云向磊最极端反应,这是很少见的暴走失控状态。他赤红双眼,发出愤怒的咆哮声,要抗议的是这些年身上加诸的枷锁和罪孽。他举着树枝往前突刺,就像在用刺刀白刃战。   夏星痕径自冲向另一堆假山方向,眼看就要脑袋率先撞在上面。陶清风冒险地从背后,把他拽了一把回来。然而下一瞬间他来不及跑,就被夏星痕举着树棍,毫无知觉地,朝着他面门毫无防守之处,狠狠劈下——   “啪”的一声清脆巨响,陶清风那一瞬间下意识闭上双眼,身上却毫无感觉。他睁眼一看,昏黄的铜艺花灯黯淡光芒下,严澹横身在陶清风前方,硬生生替他扛住那道凌厉的攻击。树棍从严澹的肩头打下,直接在从肩到腰部,砸出一道隐约的血痕。如果是同威力的宽大开山刀,那是一计足以把人从肩脖劈开的力道。   严澹被树棍砸中,立刻往后倒去,然而他一边踉跄着身形,在后退时依然维持着那个——护持陶清风在背后的姿势。像一只笨拙的螃蟹。   陶清风从背后抱住严澹,控制不住发出恐惧的惊叫。夏星痕疯狂的瞳孔缩小了一瞬,他也踉跄倒退两步,忽然拼尽全身力气扑过来。   正那时,几乎昏倒过去的严澹又用尽最后力气弹起身来,狠狠推了夏星痕一把,那个动作牵动着他身上那道宛如劈裂般的深痕,血如泉涌,把他染成了血人。那一推,把夏星痕推进了花园的小池塘里。池塘很浅,夏星痕就像落汤鸡一样泡在里面。扑腾着暂时上不了岸。   严澹这回是真的灯油耗尽倒下去,被陶清风一把抱住,染了他一身的血。   这么大的动静,当然惊动了中洲酒店的保安。他们迅速赶来。   陶清风手脚并用地抱着严澹,话都说不利索,看着有保安来立刻哭着喊:“救他。送医院,120打了没有……”他又回过头去摇严澹的脸和肩膀,“你撑住,不要睡,不要闭眼睛……醒来……”边摇边哭,眼泪断线珍珠般掉下来。   严澹在这摇晃中虚弱地睁开眼睛,唇边也溅上鲜血,望向陶清风的目光,却陌生又熟悉,像是透过千年的岁月:“……琼林宴,红袍探花郎……那时候就知道……恐怕是不止想跟你做朋友了……广川兄……不能让你第二次出事……”他头一歪又昏倒过去。   陶清风心绪大乱,听严澹说话断续,也没完全听清,他自己视线模糊,思绪颠三倒四,直到保安七手八脚把严澹扶上救护车。他眼角的泪水都没有干。这时候才浑浑噩噩想到:刚才泡水里的夏星痕呢?   夏星痕也被保安七手八脚地拉上岸。但由于他又开始发狂,保安不得不先把他制住,也七手八脚捆上救护车,还以为这位客人是狂犬病忘记打疫苗。同时由于现车有流血事件,警察自然也通知了。可怜包厢里的董老先生和田中天编剧,等了半个多小时没等来人,却等来了一队采笔录的警察,了解来龙去脉后别提有多惊恐了。   当然那都是后话,陶清风也陪在那个救护车里。眼睁睁看着医护先简单应急处理伤口。这道血痕是木棍打的,幸好不深,但由于力道很大,不但伤害了表皮,而且皮下有些骨、肉和脏器组织,都不约而同有内出血,一个不留神就是性命之虞。抬下救护车后,医护就把严澹送进了监护抢救室。 第97章 震荡   陶清风在医院跑上跑下地给严澹办手续。一开始医生给严澹推进抢救室, 陶清风进不去, 心急如焚地焦急等待着。他先通知了严澹的二哥。   严家二哥这时候在纽约, 闻言立刻订了最紧急的航班,并且通知了尚在国外陪着严家大哥的父母, 他们也第一时间联系大使馆申请回国的航班。   严放在电话里问:“所以他是为了救你?被脑袋不清醒的疯子打了?”   陶清风感到很愧疚,他想起上一次见面时,还对严放说过:他会尽可能帮忙看着, 保护着,让严澹远离那种“太好心的危险”。   没想到这次他自己就被严澹豁出去救了,害他受了那么重的伤……陶清风对着话筒哽咽道:“对不起, 都怪我。”   经过了抢救,严澹暂时脱离了危险。又及时输血和处理伤口, 后半夜他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虽然还是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 但身体年轻体质好, 接下来按部就班的接受治疗,就能顺利好转。   严放道:“唉……怪不到你头上。他做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了。怎样都不该怪他要救的人, 该怪的伤他的人。你刚才说, 是那个演员入戏发疯?”   陶清风快速地说了一下夏星痕的情况。果然听到了严放在电话那头火气更大的声音:   “前科那么多?打过那么多人?还一部接着一部的拍?有精神病就该送精神病院!省得在外面祸害人!”   虽然陶清风也非常心疼严澹,但迁怒精神不稳定的夏星痕也没用, 为了避免严放发起火来真的把这位天才演员关精神病院里去, 陶清风指出了一个关键:“其实他变成这样, 主要原因还是被别人逼的。他们不但不好好引导,反而蓄意引发他这种特殊体验方法的危险之处。如果他能远离那种环境,精神应该可以稳定下来了。”   “哦?后面还有黑手?哼, 直接间接的,你全都告诉我。一个我都不饶。至于那个什么大演员,要远离这些乌烟瘴气环境?好啊,精神病人免刑,把他扔个南太平洋小岛疗养院关几年,真山真水包治百病,自个儿反省去吧!”   陶清风尊重对方兄长,对此决定缄口不言,为了减少一点对夏星痕的火上浇油,他说了一些导演倪廷的斑斑劣迹,毕竟拍摄过程中,他的小动作是如此恶心。夏星痕的发狂,少不得有倪廷的推波助澜。   严放立刻不依不饶道:“这个导演很嚣张啊?仗着什么?投资人吗?导演这么搞主演简直有毛病!”   陶清风道:“这个剧的投资人叫苏晓楣,她似乎在追星,一直给夏星痕大手笔砸钱,但是又对剧组里这些事情不闻不问,十分奇怪……”   陶清风话音未落,只听得电话里严放骂了一声很不符合身份的粗口:“居然是那个婊子。”   陶清风从来没从对方话中听到过如此粗鄙用辞,真不知道这位女投资大佬做过什么事情,让习惯了钻石王老五绅士做派的严放,用这样的字眼去称呼。   陶清风不问,对方却主动解释起刚才失控的言辞,道:“这个女人,当年追过我大哥。那时候我大哥瞧上的是另一个女孩子。我大哥去参加特种兵集训的那半年不通音讯,回国时发现那名女孩子,已经被苏晓楣逼得自杀了……法律无法定罪的那种逼迫。我大哥深究此事后很久才发现蛛丝马迹。苏晓媚察觉到事情败露,害怕我们家的报复,躲去了国外,一直没敢回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既然她又撞到了枪口上……她等着凉吧。”   陶清风也大概明白了,那位女投资人从前既然喜欢的是严家的大哥,还逼死了情敌,那么对夏星痕的捧杀,自然不会那么纯粹了。这也解释了,她并不是真正关心爱护夏星痕……只是在找个代替品,以自己的扭曲方式来发泄某些陈年旧事的执念而已。自然也不会过问夏星痕那些失控情绪了。   陶清风由此觉得,让夏星痕远离这一切,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安静小岛上去调养几年,说不定真的挺管用的。   陶清风又给严放汇报了一下严澹昨天开始的详细治疗情况:“九点送进去时,是进病危抢救室。输了四百克的血。十一点左右转到普通病房,今天早晨要再做一次深度CT。他们倒是有单人疗养间。但昨天太晚了不便移动,今天做完所有检查后移过去……目前估计是一天要输十个小时的药物了。什么时候醒来还不知道,有任何情况,我都会立刻通知你。”   严放听得很仔细,还用笔记,忽然反应过来,问:“你一直在那里?你要留在那里吗?”   “当然。”陶清风说:“我瞧着这里的护士忙得很,换药取物都要催。要是没人在这里怎么行。放心,我晚上也守着的,这里能提供陪护用的折叠小床……等检查完了,还要转移进比较好的病房,让严老师安心养伤。”   严放叹道:“那么麻烦你了。”虽然严家也有一个帮佣、一个司机和一个园丁,但是主要家族成员不在的情况下,交给陶清风估计还更周全些。严放心想:弟弟不随便交朋友,交的朋友果然都不会随便。做事像亲人一样尽心。兄弟义气感很重,虽然对于严澹义气到让自己被打昏的程度,颇有微词,但朋友之间讲义气,果然都是好孩子。   “什么麻烦。这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他是为了护我……”陶清风一想起来,心就疼得像是要爆炸了。   和严放通讯完毕后,陶清风给经纪人打电话,他暂时是拍不了戏了,夏星痕也出事拍不了戏,此刻也被送到医院里打了一针镇静剂昏过去。董老先生和田中天编剧也赶来医院探望。   当晚上有警察找他们了解情况。董老先生活了大半辈子,这是最接近事故的时刻,他异常愤慨,在了解来龙去脉后,严厉斥责田中天,为了功利心态而急功近利的做派,间接催化了夏星痕的发狂。   田中天也委实没想到这回事情性质这么严重。以前夏星痕也打过男配角,但那些男配角多半是无人问津的小透明。私下解决也不过是用钱摆平。没想到这回打了个不得了的。田中天心里可惜的是:以那位严老师家庭的势力,想必不会善罢甘休。要是夏星痕演不完他这个剧本,那些坚持与逐利都成了泡影……田中天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十岁。   倪廷则是第二天惊讶地接到这个消息的同时,也接到了另一个消息——他被投资人开了。倪廷也不是没想过自己的小动作会惹夏星痕背后代表的那些势力的不满,但他研究过以前的事情,狡猾地把自己做派,掩饰在堂而皇之的导戏中。也只有在场拍摄的演员,能看穿背后的险恶。本来倪廷觉得这些小事就算告状上去,制片方也不会违约换他下马。   想不到制片方真的宁可违约,也要换他下马了。   又过了两天,不仅导演被撸掉了。给《东归西渡》这个剧两个亿投资的苏晓楣,宣布撤资。至于她是听到风声,知道这回夏星痕打伤的不再是什么小鱼小虾,主动火速卷款跑路,还是接到了严二哥的威胁讯号,就无从知晓了。   而那本《东归西渡》剧本,不知因何渠道流出(或许是田中天自暴自弃放出来的),被观众们看到。虽然在故事情节上完备、人物也比较丰满,思想也比较贴合抗战时代,也有很积极的政治意义。但观众们就是纷纷觉得“提不起劲儿”“审美有壁”“说不出来的感觉”,后来被资深评论员指出:这种剧本在二三十年前,不乏为优良之作。但并不太接现代人的地气,有种高高在上却又苍白的雕像感。幸好没拍出来,拍出来也就央视任务播完交差了事,好听一点是不功不过,不好听就是沉闷平淡。   一夜之间,白茫茫大地,水涸云散。《东归西渡》这个电视界翘首以盼的大饼巨作,就像七彩泡泡般破碎在阳光下。田中天编剧风中凋零地捧着写了那么久的剧本,郁闷地大病了一场。他在梦中似乎看到了适之先生,醒来后明白了很多事情,从此再也不写剧本,就此退出影视圈。   而那些后话暂时压下不表,那个时候,陶清风正坐在病床边,认真查看严澹的药物单据。夕阳光线从窗户照进来,给他睫毛渡上了好看的轮廓。   这是一间高档的单人病房。在医院住院部的最顶层,平时十分安静。严澹穿着白色病号服,他依然没有苏醒,沉沉昏睡着,手上吊着输液的细软管。   这是严澹抢救后的第三天,七十二小时,陶清风一直在病房里陪护他。晚上就睡在折叠小床上。白天黑夜都不离开。每天张罗着检查、换药、替他清理等事宜。   虽然医生已经出具了诊断结果,严澹脱离了危险期,随时可能醒来。但是陶清风心中依然无法安稳,他睡到半夜还会一个激灵,被梦里严澹满身鲜血情景刺激醒来。那种时候,陶清风都会睡不着坐起身,坐到严澹床边,听着他规律的呼吸、沉稳的心跳,才能恢复平静。   当然,陶清风也看过同样入院的夏星痕,他擦破了一些外伤,不用住院,神智也清醒过来。被强行看了一波精神科的医生和心理医生,也在医院里住了两天的院,输了一些镇静剂。   夏星痕醒后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非常内疚惭愧痛苦,他想来探望一下严澹。但是陶清风尊重严家兄长的情感,严放提出暂时不准夏星痕靠近那个病房,一切等他回来定夺。陶清风就委婉地把夏星痕劝了回去,让他自己先好好休息一下。   “我真的觉得很抱歉。”夏星痕说道,“赔钱肯定是不够的,不过这阶段的医药费和损失费,都是我该出的。”夏星痕把一张卡递给陶清风,“我也记不清这里面几百万了,密码我发给你了,先用着。”   陶清风虽然知道严澹不缺那个钱,但是作为对方赔罪心意,还是答应收下。   “有错改之则已。”陶清风忽然意识到什么,惊讶问:“你现在……没在角色里了?”   “我现在哪个角色都不是了。”夏星痕看着自己的双手,不可思议地觉得很陌生……但是仿佛这种正常的感觉才是他一直在找的。连他自己都很惊讶,他这是‘出来了’么?“我这几天都在想着你对我说的那些话,让自己镇静下来。看来真的有用。”   陶清风提议:“那你可以考虑去南太平洋小岛上,多镇静几年。”   夏星痕:???   陶清风回到严澹病房里,想到自己曾经双手动弹不得时,蒙受过严澹的照顾。他们的缘分加深就是从那个时刻开始。   严澹现在没醒过来,自然无法进食,每天输液中有营养液,维持他基本生活机能。陶清风则是在医院里的餐厅打餐回来吃。他白天黑夜都守着严澹,很多时候就静静发呆般盯着他,当陶清风的万事操心事务经纪人苏寻推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幅静谧的画面:陶清风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严澹沉睡的模样。   苏寻听到严澹为了救陶清风被夏星痕打伤了这件事的第一反应就是:完犊子了,小陶哥这部戏是拍不完了,要违约了。本来都怀中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心情,沉重地和丽莎探讨着如何公关把损失降到最小。然而没过两天:导演被撤了,投资人跑路了,男主演也疑似被关医院了。剧本还被吐槽了。这部剧组整个都垮了,哪里还有什么违约事端。   网络上的“陶瓷”们,和广大翘首以盼电视剧良心剧作的观众们,心情那叫一个凄婉哀哉。夏星痕打男配事件出了名,当初很多陶瓷也担心过她们的清风哥哥会不会被打云云。现在真的冒出了打人事件,虽然打的是没详细报道身份的素人。但不知为什么,导演和投资都因此被震荡没了。这在娱乐圈掀起了种种猜测的轩然大波。   其中比较主流的可惜声音是:这部剧看卡司是良心剧作,不知道为什么被折腾没了。真是华国影视万古长夜天的证明了。网络上那一个个痛心疾首、哀叹早夭的事业粉和精神股东们,并不知道他们从没有看好的“三流剧”《乾侠东君魔女》即将播出,会给这之前的猜测,形成多么大的对比和讽刺:这个行业,名气很重要,但绝不是最本质和最重要的东西。   苏寻今天来,传达丽莎那边的安排:不知内情的星辉高层,也觉得这部大剧被折腾没了很可惜,因此给陶清风补了个资源。虽然配置听上去没有那么牛逼哄哄,但胜在现实主义题材在过审播出上没有问题,也是国家这两年大力提倡的“社会题材、农村题材”。叫做《远山深土》,主线是一个乡村脱贫致富的变迁。   苏寻小心翼翼对陶清风道:“小陶哥,你不要嫌土气……丽莎姐说,剧本她看了看,不是那种纯粹的乡村爱情故事,挺励志的。虽然剧组穷了点,编剧和导演也不是什么大腕,但是番位提前了,小陶哥,他们找你当男主角。你不要觉得不好。”   “挺好。”陶清风出生于贫野山村,有天然的亲切感,道:“接吧。不过我要等严老师完全好了之后,再回去工作。你给丽莎姐解释清楚原因。”   苏寻吓了一大跳:“解释什么清楚?你和严老师以前的恋爱关系?现在的破镜重圆吗?想安生就不能让丽莎知道,她会先手撕了我的的……”   陶清风哭笑不得地望着他:“你到底想了些什么东西?你可以对她解释,严老师对我是救命之恩,怎么报答都不为过。”   苏寻这才“哦”地反应过来,临走前又意犹未尽、不死心地问了一句:“你跟严老师真的不是破镜重圆吗?”   陶清风小声道:“我跟他哪里有嫌隙?”   苏寻又被当头棒喝般心塞打击到了,能怎么办,当然是把狗粮加入豪华套餐,含泪打掉往肚里咽。   陶清风在窗台上摆放了一丛桂花,安抚自己的心态。他发现这里的有些桂树会结出一串黑豆似的果子串。他十分惊讶,去查阅过资料,这才知道桂花分为不同品种,有些品种是不结果的,有些品种却是果实累累。   陶清风一直沉甸压在心底的某种不安,终于烟消云散了。正这时他看到严澹的手动了一下。陶清风想也没想,赶紧去握住了严澹的手,然后他就看见严澹那好看的鸦羽般的睫毛张开,睁开水润的双眼,醒了过来。   “你醒了!”陶清风很激动道,“我去叫医生……”   陶清风并没有注意到严澹的眼神比以往更深,大梦初醒,大病初愈,本该是脑子混乱的时刻,却奇迹般,一桩桩,一件件,清晰如石碑上的刻纹。   严澹在医生再一次的全面检查中,依然一言不发,终于做完了各项指标的核对,证实都恢复了正常水准后,医生叮嘱了今天开始可以吃流食,要继续住院调养。   雪白的病床前,只剩陶清风目不转睛地盯着严澹。   严澹却一直未发一言,只是带着一抹柔和、朦胧的微笑,望着陶清风的方向。陶清风以为严澹是刚醒来,刚才又被仪器折腾了检查一遍,没有精力说话。于是陶清风又事无巨细地,把通知了严澹亲属等事宜,以及这件事牵连的后续诸事告知,让严澹放心。   “……总之你这段时间就好好休养。你学校那边,也托人给你请假了。病去如抽丝,医生也说,你起码要卧床休养一个月,你饿吗?要不要喝点粥?”   严澹摇了摇头,依然好整以暇地望着陶清风,就像要把他深深刻入脑海中。   陶清风见状又忍不住道:“下次你千万别这样替我遮挡了,我是宁可死了,也不愿看你出事的。”   严澹眼神湿润,终于溢出轻微的一声叹息:“……那你懂了,我听说你死去时的心情吗?” 第98章 恢复记忆   陶清风怔望向严澹, 禁不住浑身颤抖, 无声地瞪大眼睛。   严澹见状又叹道:“到头来, 反倒是你给我写祭文……流水席遗琴,紫梁街肆马。我后来继续弹“卿云”琴, 弹‘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陶清风恍惚想站起身, 又觉得大脑一片晕眩,他握住严澹的手,一片寒湿的冰凉。他艰难地沙哑道:“你……是……”   “广川, 上辈子我是没福气,和你过一段林下同唱牡丹的日子。”严澹反握住陶清风的手, 道, “幸好, 我今生可能有这个福气了。”   陶清风怔然道:“燕……你……你究竟……”   “我本来以为,我会抗拒这个问题。”严澹笑了笑, “不过这辈子学的东西, 果然还是更能帮助人生活得轻松一些。这里,”严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该有的都有。就像一条河水的, 上游与下游。我是燕澹生, 我也是严澹。”   陶清风依然很恍惚地看向他,哆嗦沉默着。严澹又笑了笑。   “记忆太多了,我都不知道从何说起。”严澹又指了指自己的头脑, “前段时间,我总是头疼,觉得自己脑袋里像是灌满了很多东西,但是又看不清。前几天扑上去那一下……”严澹伸手按住肩头那道疤痕,“忽然就像被打开了。”   陶清风恍然若失道:“燕,燕澹生的记忆?”   严澹轻轻笑了笑,眼眶周围一片却是红的,像是朱鹭——一种红眼白羽的鸟类色泽。   “是啊。景园、礼部、国子监……”   陶清风心中炸了一片惊雷。他紧紧握着严澹的手,胸膛中弥漫着一股强烈的酸楚。   “燕兄?真的是你吗?”陶清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如今他已经不需要去区分相似度了。他终于明白:那活脱脱就是燕澹生年长十岁后的容颜。   “是我,又不完全是你认识的那个十八岁的我。”严澹陆续说了后来的经过。   ——他后来又经历了三十年的朝局,拥有着位高人臣圆满的一辈子。而后那个变得沧桑、从容与沉遂的灵魂,渡过黄泉岸、走过奈何桥、喝孟婆汤时并未完全入喉,悄悄地吐了几口出去。意外的,却也被鬼差睁眼闭眼,放了德高望重的功臣一马。   ——在轮回井前,还听到背后的小声议论:“……错判枉死的清白者,魂魄还阳续命。”   睁眼闭眼,已换了人间。从一张白纸开始的灵魂,深处埋藏的禀赋从未改变。   严澹继续思量着自己这两辈子:家世相似,却接受者完全不同的古时与现代不同的教育,它们却又奇妙的耦合在一起,形成了独一无二的人格。   严澹想着这辈子:他从小就对历史有天然的亲近度,好学又聪颖,很多事情仿佛不是从书本上听闻,而每每有一种重逢之感。虽然学的是历史,但经论词赋也一点就通,张口成诗,诸子之言无所不通。饶是以严家良好的教育资源来看,这样的天赋也实属罕见。这使他从小依旧在一种“天子骄子”环境中长大。   但与上辈子的阶级固化通道不同,这辈子他生活在一个多元且自由的时代中。他活得更自然、舒心、熨帖,无需用古灵精怪般的机敏去抵抗那些与本性相违的封建规则道理,去掩盖他的困顿、愤怒与迷茫。他就像上辈子的晚年一样,活得顺遂、平静且自足。   严澹现在能很从容说出那些话:“上辈子老了之后,时常做梦。有一次梦到斗边坊和西市坊交界的小院落,就是你暂居的院落。我站在巷口远远看着院门那边,你开门了,却没有看到我。我想走过去同你说话,你又把门关上了。”   陶清风还沉浸在被冲击得大脑空白,刚接受了他就是燕澹生的震惊中,“燕兄?”半响才跟上话头:“你知道我住哪里?”他忽然醒悟过来,“难道当时在我门口的花盆里每次留下一些银子的人……是你?”   严澹点头道:“听说你回绝的那些人颇有慷慨解囊的高士之辈,知道你担心被纳入阵营。虽然燕国公府也没在哪个阵营中,但……”   “但你们本身就是阵营了。”陶清风苦笑两声,感激道:“多谢你的考量,当时的我要是知道了,估计是真不敢要那些银子。”   “我从来没有……笑过广川。”严澹想到了陶清风当时昏倒时嘟囔的那句话,当时和陶清风不算是很熟,还在疑惑他怎么直接叫名字,不叫“严老师”,又为什么要笑他。记忆恢复之后,这一切都有了解释。   陶清风道:“我相信你不会笑我。但从前……”   士庶之别的天堑,陶清风从不敢逾越,更不敢放任自己……   “广川,后来我官越做越大,手中权力也变大,我会很痛苦地产生一些无法实现的想法。”严澹眼眶红得更厉害,“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能早点拥有那些讯息和韬略。我无数次在深夜里梦到我回到多年以前,带着我的权势、线报和人脉,把你阻隔在半路,不让你回京城;又或者是快马加鞭,比驿报更快带着消息去到你的故乡;又或者是在你走过朱雀大街时,差使家丁拦截住你的去路;甚至是在你下狱那一天,带兵提刀把你抢出来,从此浪迹天涯……”   严澹边说着,眼泪涌出:“可是当年的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做不到。我只是被大哥用马鞭捆住塞在马厩角落里,关了三天。饿得动也动不了。我当时真的好恨我自己。”   陶清风情不自禁伸手去擦拭对方的眼泪,哽咽道:“这并非你的过失,你不要为此自责。”   “后来我进国子监,主持开设陶馆,这个名字是为你而起的。”严澹说,“张小梨的诗‘山中丹桂自扶疏,东壁陶馆闻天悟。’,我下令有陶馆处必栽桂树。每次去看那些诵读诗书的年轻学子,我都在想,会不会多年后我能碰到一个跟你相似的小孩子。我就把我的知识和本领都交给他。我收了很多弟子,他们每个总有一点地方像你,可都不是你。我一直找不到你。”   陶清风惊讶万分,鼻尖一酸,眼泪盈眶:“原来陶馆……那么新南县的石碑也是你?”   严澹道:“那是你走了的第十年。我借着督建陶馆的理由去了南山,在那里和你的太守、县丞、乡绅见面。从你的家里起出了文稿。他们给你修了探花祠,我就在那里扩建了陶馆。把探花祠扩成一座碑堂。把你的诗作文论选了一部分雕刻成石碑。剩余的我带回京师,其中你的校勘手稿,我给了弘文局,那时候也正好准备重新组织编修《大兴史》,后来也都用上了。”   陶清风心中感动:原来能在《大兴史》上看到几页残篇,还有燕澹生一层功劳。   “我一直寄希望……来生可追。我终于又找到你了。烧掉那些书时我就决定,我下辈子一定要去找你。”严澹的眼泪滴在手背上,还有一句话没对陶清风说:要是下辈子找不到,他就下下辈子再去找。   陶清风见状伸手覆盖在那掌背上,也落下泪来。“你为什么要烧掉那些著作,为什么不许学生录你言状。”   严澹温柔笑了笑:“这不是很简单的原因吗?我的著录里,总是情不自禁地提起你,怀念你,惋惜你。我每年还给你写一篇祭文。写了三十多年。亲近的弟子们很容易看出来我对你的心意,我怕言辞碍你清誉……自然不能录下。”   陶清风心脏猛然像是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攥紧,几乎喘不过气来:“……心意?”   “《越人歌》曰‘山有木兮木有枝’。上辈子我就一直喜欢着你,你却不知……”严澹温柔地看着陶清风。   陶清风双瞳雾色泛起,哽咽道:“沅有芷兮澧有兰,我亦是……”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原来那些年,他们都任由这段青涩情谊在内心煎熬地发酵,醇香醉人,却也不为对方所知。以为江之广矣,不可方思。   幸好跨越千年,他们终于挣脱了狰狞的命运罗网,盈握住最珍贵的彼此,再不怕浪急天高。   严澹听到陶清风诉说心意,心中激动,明明很开心,却又情不自禁落泪。又哭又笑的,脸都花了,表情却很认真,“你会喜欢我……我知道,我一直就知道的。”   陶清风小声害羞问:“我上辈子喜欢你,你从前也知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都是来到现代后,才意识到分桃断袖,非分之想……”   严澹闻言笑得更开怀了,“上辈子你虽然不自知,但我感觉得到。但是怕你被吓到,我反复试探、铺垫、暗示。你却都不回应。后来才明白……”严澹低低笑出声,“你听不懂。”   陶清风闻言耳尖红透,一张脸“轰”地整个烧起来,刚才温情脉脉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暧昧起来,小声道:“我怕误解你的正直和友善。”   严澹闻言噗嗤笑了,他心想陶清风给他戴的好人滤镜可非常严重。毕竟他上辈子做得最多的旖旎又苦涩的春梦……严澹脸一红,心想:就是在解救陶清风出来之后,把他锁起来,不让他再出事,也不让别人看到他。把陶清风关在自己房间里,然后对他……但这个念头是万万不能告知对方,会把陶清风吓坏的。   严澹把手按在心口道:“但我发现我上辈子错了。我应该早点把最真实的想法剖出来给你看。要是你知道就好了。”严澹正色,定定望着他:“我喜欢你,我问心无愧,没什么不能直白讲的。”   陶清风心中又暖又酸,还有些不好意思,他的心怦怦直跳,只觉得再看严澹一眼,心都似融化一般。他连忙转移了话题:“可是,个人思悼虽然不便录辑,但你的文论著作,应该无碍吧?为何也要烧掉?”   严澹道:“文论著作……文传鸿胪青史,你都没有践约,我何苦孤单留存于世。”   天涯海角,随君去也。   陶清风鼻尖发酸道:“太可惜了,你知道我来到现代后,有多想去找燕公文集来看。”   严澹破涕为笑,指了指自己太阳穴:“都在这里,想看?我再写出来给你看就是了。”   陶清风看到他耀眼的笑容,只觉得心又化了似的,问了另一个困扰他多时的疑惑:“你真的就不……娶亲生子?当时怎么做到的。”   那些铁一般的规则,还有燕公府的等第观念,以及封建成家立业传宗接代的孝道大旗,当时怎么能由着燕澹生任性?   严澹叹了口气:“差点断绝关系。不过父亲母亲也算是通情达理,再加上我头上两个哥哥,不愁传宗接代。真把我逼迫成那样子他们更心疼,最后也只能同意了。”   严澹仔细对比着他两辈子的家人,他们都非常开明、慈祥且尊重自己。严澹对他们抱有同样深厚的感情。不知是不是冥冥中也被安排好的轮回?   虽然严澹说得轻描淡写,但陶清风经历过那个时代,想象着对方因抗争而折腾自己很有可能至形销骨立的地步,心中就涌动着深重的酸楚阵痛。他很想回到那个遥远的时刻,为他拂去肩头的落雪、尘埃和血痕。   上辈子做了那么多为他深情之事,这辈子又舍命相救,陶清风心中感动、内疚又难过,他哽咽道:“不要……不要再为了我如此……”   “我甘愿的。”严澹握住他的双手,郑重放在手心,“那天的话你可能没听清……当年琼林宴我又看到了你。探花红袍,帽插宫纱,翩翩郎君……我当时就想:这个人,我是不止想做朋友的。”严澹眼神闪闪发光,“你呢?你那个时候在御马游街时,对我有什么想法?”   陶清风情不自禁道:“琼林玉宴复见,君之风采更盛往昔。惜哉无法与此辈为友……我想着鲤跃龙门平步青云,位极人臣后,方可与此君比肩。”   “所以你拒绝与我称友,”严澹禁不住委屈道,“连我的表字都不叫……”   “焕白。”陶清风颤抖道,“我心中将这个名字,暗念过千遍万遍。”   严澹闻言把陶清风紧紧搂在怀里,四行泪流,低低抽噎。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中,感受着两心交契的心跳声。陶清风闭上眼睛,片刻后分开起身,眼肿如桃,严澹亦是泪河干涸。   严澹拉着陶清风的手,道:“广川,这辈子就一直和我在一起好不好,不要再分开了。”   陶清风呼吸一窒,只觉得浑身都麻了,他一边擦拭眼泪,道:“好……我听你的。燕兄……”   “叫表字。”严澹一直在怨念这件事。   “焕白。”陶清风表情温柔道。   严澹闻言心痒痒的,忍不住想低头亲一亲他,低头熏到一片呼吸的热气,他心跳得厉害,舔了舔嘴唇道:“我……我想……”   陶清风却没听懂,他只是愣愣地任严澹把头靠在自己颈脖上。严澹双手还往陶清风胳膊下面伸过去。陶清风以为严澹是要拥抱一下他,便轻轻拍着对方的脊背。   严澹看他这样乖顺,一时间心花怒放,然而他还没亲下去,忽然陶清风想起什么似的,推开严澹,一个激灵起身道:“差点忘了,你哥哥的飞机马上就到了。他们都很担心。你既然醒了,给他们报个平安吧。”   严澹连忙收了那份绮念,正襟危坐:“自当如此。说起来我比较想知道,那位发疯大影帝怎样了?”   陶清风把夏星痕来赔罪之事说了,又掏出据说存有几百万的那张卡递给严澹:“他说要掏腰包出的医疗费和赔偿费都在里面。不过你哥估计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严澹皱眉道:“所以他是真的有精神病?精神病人过失伤人,他倒是服不了什么刑。我也不想太为难,毕竟也是个难得的人才。但这精神病还是得治好了才能重新进入社会,免得再危害别人。”   陶清风问道:“你哥说要把他扔在没人的南太平洋岛上去待个三五年。”   严澹笑了:“这倒是个好主意……开玩笑的。其实我家还真的在南太平洋小岛上有个火山温泉旅游项目。寻常人还想去度假胜地呢,可不能便宜他,起码疗养费得出几百万吧。”   陶清风闻言笑了起来,道:“你们定夺吧。”   严放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时差都没颠倒过来,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虽然之前已经接到了严澹的电话,知道弟弟已经清醒没事了。但进门时还是紧张地打量着严澹,事无巨细地一项项过问,又亲自去视察医院各种设备,了解住院情况。并且感谢陶清风这几天尽心的照顾。   “我应该的。”陶清风不住地说。   然后严放不住地一边问严澹感觉如何,这几天都吃什么,医院的疗养流程安排,一边发出嫌弃的啧声,最后说:“我知道我们家下一个产业做什么了,做私人医院。”   严澹无奈笑道:“你还真是处处都能启发商机。”   严放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对了,那个戏疯子呢?听说也在这家医院?敢伤我弟弟,我饶不了他。”   严澹说了个病房号,严放抓起公文包,吩咐了一下秘书,就气势汹汹过去了。   陶清风给他们兄弟俩留足单独叙话的时间,在外面转了一圈再回来时,正好看到严澹尝试下床走动,问:“咦?你哥没在了?”   “去找夏星痕的麻烦了。”严澹对陶清风说,“麻烦你替我去看一眼吧。吓一吓也差不多了,别让我哥真的真的搞出什么事情来。” 第99章 电视剧的宣传   陶清风赶到夏星痕病房外面, 严放的秘书和保镖守在门口。   秘书拦住陶清风道:“陶先生, 老板吩咐过我们, 如果是你来,还请稍等。他要单独和夏先生聊聊。”   陶清风觉得, 其实把他拦在门口也并没有什么隐私对话的意义,因为屋内严放吼的声音大概这层楼都听得到。   “电视剧那句台词怎么说来着:道歉有用要警察干嘛!”   然后又有一段时间听不到声音,应该是夏星痕在说话。   不一会儿又轮到严放的吼声。   “苏晓楣那个该死的婊子到底是不是你金主?”   声音又终止了一段时间。   还好只有间歇爆发的对话声, 并没有任何象征的暴力举动的殴打声音。   不一会儿严放又说话了,他的音调没有刚才那么大,但语气依然听上去愤慨。   “在小破岛上老实待个三年五载——”   声音隐下去没几瞬又跳脚般道:   “谢什么谢, 才不让你占便宜——给我乖乖交钱——”   严放隔了几分钟后,语气已经渐渐和缓下来。   “很自觉啊。行, 还算上道。我暂时先不跟你计较。”   末了又凶巴巴道:   “不许随便靠近我弟, 等他病好了再去探望。”   陶清风从头到尾听完这交流语气的变化, 心中松了口气,严放凶几句、吼两声、替严澹收一堆精神损失费, 情理上倒也应该的, 不闹出事情来就行了。至于海岛疗养之类的事情,夏星痕愿打愿挨的, 说不定真能帮他恢复正常心志。陶清风就放心地重新回病房去, 顺便去餐厅打了份粥。   陶清风盛粥回来的时候, 就看到严澹已经躺下睡着了。他大病初愈,身体虚弱。前几天昏迷了那么久,眼下刚醒来, 一天能清醒几小时就不错了。   陶清风打开手机通知,处理工作上的事情。苏寻提醒他,这几天肯定有很多人都会来私下里朝他打探消息,告诫陶清风不要随意透露。事实上:自从剧组出事之后,陶清风的私人联络圈内,以前合作过的演员同事,不少都来问候他。一是关切他有没有受到惊吓,二是旁敲侧击问问那个大饼剧组究竟怎么回事、问问夏影帝是不是像传闻中一样真的疯了。   杜玥和白依依把陶清风拉到了单独的一个分组,叫做“骨科和挂件们”,陶清风看不懂这个标题。白依依已经在里面疯狂艾特他。   “@陶清风@陶清风@陶清风,宣传期快开始了,你有没有被夏大影帝打破相啊?”   陶清风:“没有,被打的又不是我。”   杜玥:“是谁?”   陶清风避而不答,问:“上面这句‘骨科和挂件们’是什么意思?”他是真的不懂。   白依依:“‘骨科’就是你外形很好看,说明骨相好。‘挂件’就是我和@杜玥像挂饰一样漂亮。”   陶清风:“原来如此,受教了。[抱拳]”   杜玥:“@白依依 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你真的信了?[鄙视]”   陶清风:???   白依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清风果然还是这样的迷糊老干部。   陶清风:“咳,宣传期快到了,我们要统一什么?”   杜玥:我和 @白依依 的一致口径是:骨科真爱,感天动地兄弟情;BG天边浮云,最多磕一丢丢阶级战友或相爱相杀。”   陶清风:“对不起,看不懂。”   白依依:“所以才要找你来排练。先把这几个基调定了——在充分领悟了编剧精神的基础上。这样我们接受采访时,就能都保持一致了。”   陶清风虽然听不懂她们的一致口径,但听得懂“领悟编剧精神”,于是听她们问起来。   ——“虞山海和梅忘雪最后既然都解开心结,重逢同归,为什么没有明确表白也不结婚?”   陶清风想了一会儿,道:“花月风根尽,儿女浓情消——梅忘雪成为抗击北国的武林盟主,和虞山海聚少离多,两人心中都有更重要的事。”   杜玥:“太完美了,就是这个意思,我们标准答案还没你这个好听呢。记下来,就按这个说。”   ——“东君骆琅宁听了表妹临死前的表白时,为什么不满足她的心愿,骆琅宁真的不喜欢她吗?”   陶清风道:“情乃自缚,这是骆琅宁一辈子都在逃离的东西。他还没来得及真正喜欢表妹,以后也没机会了。”   白依依赞叹道:“这才对,千万别松口,免得人设就崩了。”   陶清风忍不住问她们:“这不都是剧本人物最基本的理解吗?你们是担心我记不得,帮我复习一遍?”   杜玥打了个汗颜表情,很委婉地说:“哪能啊,是反过来,是我们担心记不得,才找清风你这个背剧本狂魔来复习的。”   陶清风:“[呵呵]”   看到那个虽然陶清风别无他意,但容易被衍生很多内涵的表情,杜玥和白依依更心虚了。白依依扛不住道:“这不是怕……宣传时瞎炒CP,结果发现内容货不对板被骂么。”   陶清风道:“炒什么CP?”   杜玥也心虚地说:“就是因为你什么都不懂,所以星辉娱乐公司肯定要给你做方案啊……”   陶清风这回听懂了,结合记忆里的情况,以前陶清还有个公司安排的绯闻女友,在偶像剧的男女关系上面,影视公司尤其会挑剧的宣传期,炒作一波真人。尤其杜玥和白依依都处于上升期无对象。杜玥是红黑流量花,白依依是玉女小花,她们担心陶清风的娱乐公司要做绯闻营销,从一堆乱拉恋爱关系的采访宣传开始入手。所以决定借机把这股苗头先从陶清风这里阻断。   杜玥和白依依得出的最安全的结论就是:抱团推骨科。而且是陶清风一个人自攻自受,不会连累谁,还解放了她们。   陶清风对这思路半懂不懂,但仍然佩服她们的灵敏嗅觉,因为很快苏寻就旁敲侧击地打电话来问了。   “播《乾侠东君魔女》的长鲸卫视要开始做卫视采访了,这是很重要的采访。他们更看重杜玥。丽莎姐还在考虑,要不要营销一下你和杜玥真人?小陶哥你觉得呢?”   陶清风正色道:“角色是角色,演员是演员。现实生活中,我和她又不是虞山海和梅忘雪。何况就算在剧里,最后也为了‘大义’放弃了儿女情长。真奇怪,男女主角是戏份最多,又不代表着是爱情关系。为什么要做营销呢?”   苏寻听得陶清风如此义正言辞,只好回头去劝丽莎打消念头。   陶清风又接到了《乾侠东君魔女》的制片人电话,原来现在该出长片花宣传了。这是剧组自己的片花,本来应该由导演组来剪辑。但是这部剧没有导演,就交给了剪辑组自行操作,现在出来几个版本,他们照例又要来找陶清风裁决了。陶清风接了那几个视频文件,专注地看了起来。   片花是在成片的基础上剪辑的,特效、后期、配音和音乐已经做完了。陶清风还是第一次看到成片效果,虽然只是片段,仍然大吃一惊:比他想象的效果更好。他提了几点意见反馈回去,剪辑组结合他的意见调整了一下,就交给运营组,准备过两天发出去。   同时,这部电视剧的主题曲也写好了。但是制片人打电话来告诉陶清风另一个问题:作曲者是小有名气的独立音乐人,制作了片头曲、片尾曲。词作也写了两首歌词。音乐人只瞧得上片尾曲,瞧不上片头曲的歌词。词作又不愿意再改,交了违约金负气走了。马上就要到约定录的时间,歌手档期都排出来了,结果词作摞挑子。   制作人很发愁地说:“清风啊,你那么有文化,就把他这词改一改呗。”   在制作人的强烈要求下,哪怕陶清风并没有解除过现代的词作,他只好又一次“临危受命”地“赶鸭子上架”了。   填词作令,虽然也是基本功,但古代的词调、曲声、平仄、还有唱出来的读音,都是不一样的。陶清风拿着domo曲调发懵,不知这现代的歌曲,该填怎样的“词”。   他觉得那位小编剧对这些应该比他懂得多,就去请教。并把原版词她看。   编剧小姑娘看了看道:“哎,这不就是古风词那种类型么,清风你应该很容易就改好的?”   陶清风皱眉:“古风词类型?不是说要尽量避免文言?再者这是歌曲,听得懂么?”   小姑娘找了几首优秀的古风歌曲给陶清风参考,耐心解释道:“清风啊……这个古风歌曲呢,不是把什么四书五经的原句搬上去,不过稍微用一下典也行。”   陶清风快速浏览完,疑惑道:“‘夕阳’‘西风’‘流水’‘梦’?这些不都是……很通俗的词吗?”   陶清风找了半天,也没觉得哪里“古”了。   编剧小姑娘是知道陶清风的标准和正常人不太一样,道:“清风,我给你选的这几首,其实严格意义上都是通俗化的现代的歌曲的唱词要求。你也别以你的‘古’的标准去写,那样就没有人听得懂了。”   陶清风无奈道:“既然如此,还是你写吧。”   编剧小姑娘又去找了明月太太,两人参详了一天,扔给了陶清风一版新的词。陶清风一个一个对着曲调的音,反复揣摩现代人能不能“解之”。最后给制片人反馈回去后,那个作曲音乐人表示满意。   陶清风赶紧说:不是自己的功劳。他从头到尾只修饰了两句话。   一句是:剑啸西风末路英雄。   一句是:曳裾王门何如请长缨。   作曲音乐人惊喜道:“好巧,我就是看上了这两句话。”   合好词曲之后,制作人把词曲和混音母带如期交付给约好的歌手。歌手也是个新锐才子,主唱通俗曲目。这版词并没有对他造成难度。   同时给这部剧做配乐的“丝竹音乐小筑”也找到了陶清风,说现在配乐已经全部做完,其中一首叫做《兄弟》的BGM,想配一点吟咏人声,拿不准是找人写词,还是直接唱比较有名的古诗句子。问陶清风有没有好建议。   陶清风建议说:“既然你说吟咏的人声不需要被听懂。如果你们曲调合适,去试着配一下《棠棣》吧。这首诗经里的词专门赞颂兄弟情谊。”   丝竹音乐小筑的负责人很高兴被启发这个好点子。而且《诗经》的一咏三叹式结构,制作成缥缈的咏叹,恰好也契合调子。效果非常不错。   处理完这些事情,陶清风登上自己微博,这几天他微博下面都被陶瓷们担忧的声音占据了,哪怕夏星痕打的不是他,但由此影响到这个剧组工作,害得解散,陶清风无法再演下去,让许多打了鸡血的事业粉沮丧极了。而陶清风的心情和状态,又成为那些亲妈粉们心疼的原因。一时间他微博下面简直是泪流成河。   不过他的这一亩三分地虽然被自家人哭淹了,陶清风整体的待遇还是比夏星痕好得多。   夏星痕没有开微博,平时他的接戏、商宣都是个人工作室在运营。本来夏星痕这些年就腥风血雨,这次电视剧本来大家期盼很高,甚至圈外不少人也冲着名气关注。万众瞩目的当口,影帝居然又打人了,而且连带着剧组散了,这掀起的轩然大波,把陈年旧事一并清算,不知有多少渣滓浮上来。粉黑都太过于激动,工作室微博下面简直成了硝烟弥漫的世界大战场。   陶清风答应了苏寻,拍张照片放在自己微博上,报平安的同时也安慰粉丝。可是陶清风使用着“自拍”功能,怎么看镜头里的自己怎么别扭。他拍了几张,都觉得要么是脸扭曲、表情扭曲、动作扭曲。实在是不愿意放上去。   陶清风灵机一动,他照了窗台上的桂花枝,想起前段时间,和徐瑰元老奶奶互加微信后,曾经请教她影视传播的问题,徐瑰元教他:“越是身处争议事件中心,愈是要‘模糊’地传递信息。选择多维度解读,就能趟过争议事后的清算。记住,在事件完全尘埃落定前,一定不能站队。哪怕舆论多么势不可挡”。   陶清风消化了这句话,略微沉吟,配图照片的文字写:   “桂花,象征__________________”   他放了个填空题给陶瓷们。   有粉丝做起了文学阅读理解,去找了一堆桂花诗词填上去。有粉丝映射事件,说:“桂花是中秋的花,中秋要团圆,是圆满的意思。暗示事情解决了。夏星痕没有事。”有粉丝则完全相反地解读道:“桂花象征中秋圆满,所以清风哥哥退出这个剧组是好事情。估计没少受夏星痕的欺负。”又有人说“那么阴谋论干嘛,说不定清风哥哥只是在欣赏植物,陶冶情操而已。”还有人说:“桂花那么香,清风哥哥是不是馋了想吃桂花糖?”   陶清风松了一口气,连样本不大的陶瓷粉丝们(其实有误区,自从《归宁皇后》以十亿票房完美收官后,陶清风粉丝涨了一百万,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他的广积王子扮相实在太好看了,所以这个样本已经比从前大多了)都各抒己见,别人就更不会强行附会到什么地方去。   在夏星痕事件中,迫于舆论压力,黑夏星痕的人暂时站了上风,所以许多明星也跟着落井下石。有的是有旧怨,有的是嫉妒心肠,然而更多人则是一种“如果不跟大流就会被抛弃,如果和大部分群众唱反调风评就会被害”而不得不站队。   陶清风这种模棱两可的和稀泥态度,自然也遭到黑子们猛烈的嘲讽,他们不断捆绑大旗试图拉他下水。然而陶清风岿然不动。更多实力派或是重量级的明星,也选择无声观望。一时间黑子们纷纷高呼:“华国影坛黑暗是怎么来的,现在你们知道了吧?如此恶劣性质的打人事件,这堆利益相关者居然冷漠无动于衷。实在是太恶心了,云云。”却根本不知道,受害人其实和陶清风有着最密切关系。如果世上只有两个人有资格恶毒地攻讦夏星痕,那就是陶清风和严澹,然而他们没有。   处理完工作上的事情,陶清风照例去盥洗间,就着温水拧好毛巾,坐到严澹床边,替他擦拭。他先用温毛巾擦了遍严澹的脸和脖子。又掀开了病床的白被子,去解严澹病号服的扣子。解开头两个扣子,看到那被绷带层层裹住的身躯。上次换药时他在旁边看过,已经开始正常结痂了。再过三天左右就可以拆下绷带。眼下从绷带尽头的肩骨处,还看得到一点露出来的棕黑痕迹。   陶清风心中一痛,情不自禁伸手去轻抚那疤痕,忽然间手底下的身躯微微抖了起来,陶清风还以为是弄疼严澹了,没想到却看到严澹睁开眼睛,发出辛苦忍笑的声音。   严澹的脸和被摸到的皮肤还泛出了粉红色,睁眼无辜道:“广川兄,这休养生息的病房清静之地,你这正人君子,手在我身上摸来摸去,是做什么?” 第100章 能持   陶清风手一顿, 脸刷的红了, 结结巴巴道:“还以为你睡了, 准备帮你擦拭一下。”   严澹装作惊慌表情,脸红得更厉害了:“这几天都是你帮我吗?那在下岂不是被你看光了?”   陶清风无力招架严澹这种口吻, 虚弱道:“你,你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有什么看不得的。”   严澹闻言伸手去摸陶清风的衬衫领口,笑道:“哦?你的意思是‘我有的你都有’?那你也让我看看呀?”   陶清风脸红得滴血, 赶忙截住严澹的手,严澹忽然又笑了,道:“差点忘了, 我早就看过了。”   陶清风赶紧别过脸,红晕都烧到脖子后面:“……不斯文。”   严澹好整以暇地靠坐在床头, 笑吟吟望着陶清风, 捉着他的手, 往自己绷带上面按去。陶清风担心碰到对方痛处,想要挣开, 却被严澹不由分说按在心口附近, 道:“它跳得多快,你感觉到了吗?”   陶清风自己的心也砰砰跳得飞快, 手掌按在对方心口上, 十指连心, 就像是两颗跃动的心相连在一处。   陶清风握着严澹的手捉回来放在自己心口位置,隔着白衬衫有暖意,低声道:“我的心也跳得很快。”   严澹半靠在床头, 装作受惊般往后蹭了蹭,呻吟道:“别这样,容易叫人把持不住。”   陶清风的脸又骤然红似滴血,赶紧松开手,小声道:“君子能持。”   严澹说:“六祖问慧能,能持否。慧能言:不能持。通圣都不能持,我一介凡夫俗子,喜欢的人就在这里,是持不住的。”   陶清风闻言又张口欲言,最后低头道:“那,那随便你。”   严澹还以为陶清风答应了他某种意图,殊不知陶清风以为严澹的“持不住”,只指言语中的放涎。严澹想说什么,都随便他的意思。   严澹心痒难耐地伸手把陶清风搂在怀里,低头又亲昵地吻了吻陶清风的嘴唇,叹道:“真甜。我好想尝尝那种滋味。”   陶清风被他亲得迷迷瞪瞪,闻言茫然道:“什么滋味?”   严澹惊讶地看着怀里表情是真心不懂的陶清风,他都做好对方羞涩推开的准备了。结果对方是真的听不懂吗?   虽如此,严澹却也不打算放弃,他搂着陶清风,硬着头皮道:“就是……那个……那个……周公之礼。”   陶清风吓得差点没弹起来,三观受到了严重冲击:“什……什么……行周公之礼?”   上辈子大楚虽然有竹枝馆,陶清风也知道分桃断袖之典、知道狎倌之地,可是他从来没有去过那些地方。应酬也只赴那些清科举子、或是大儒学会,断无狐朋狗友相约勾栏下作集会。如果席上有狎昵伶人,他也会借机避席。男女如何合卺之事,是陶清风的母亲告诉他的。可两个男子之间,他实在不知了。   而记忆里虽有模模糊糊被谢国珉玩弄过的画面,但陶清风一来看得不是太清楚,二来他继承陶清对此厌恶的记忆根本不愿细想。   所以严澹甫然提“周公之礼”这种指代古代敦伦大事的事情,陶清风一时半会还真有些发懵:难道这个词又被现代人赋予了什么另外的含义?   陶清风以为和严澹在一起,两人彼此心慕,这就是男子之间的感情的全部了。   严澹一时半会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把这种事给他讲得明白,光是想一想,严澹身体就要冒烟,要是真给陶清风逐字句讲明白——严澹心想:那不是忍不了的问题,那是会出事的节奏。   “以后,等过段时间我痊愈了。”严澹口干舌燥,头皮发麻,“我就………我就,就…教你。”   陶清风心想:行“周公之礼”,那是做了世俗夫妻一般的事情吗?想到此节,陶清风脸上蒸出热气一片一片冒,羞涩得手足无措,蓦地站起身道:“你该换药了。”   换药把严澹换得龇牙咧嘴的,等医生走后他还在倒抽滋声冷气。陶清风关切地坐在床边问:“很疼吗?实在受不了就吞片止痛药吗?偶尔一两次没有副作用的。”   严澹露出虚弱的笑意,对陶清风道:“你亲一亲我就不疼了。”   陶清风闻言又两颊飞红,却依言缓慢低头,然而还没等他俯下身,忽然门吱呀响了一声。吓得陶清风往窗边蹿了两步,像只受惊的兔子似的。   是严放推门进来,哪怕他们动作已经还原得很正常,但陶清风还是有生怕被发现的心虚之感。他和严澹的事情,一时半会儿的,还不知道怎么让他家人接受呢。   严放当然没察觉,他无意间破坏了这对小情侣之间的撒狗粮现场,毕竟严澹也装得一副乖巧无辜模样。   严放坐下道:“我之前就不懂,这年头怎么精神病人都能来拍戏。娱乐圈生态真是糟糕极了,这也是我们家从来不涉足娱乐产业的缘故。所以才没留意到苏晓楣那贱人的下落,她居然敢堂而皇之写那么多制作人的名字,这是嫌命长还是以为我们家是圣母玛利亚?”   严澹沉道:“她大概以为过了法律追诉期,别人就拿她没办法了?”   严放冷笑一声,随即开始给陶清风解释一桩陈年往事。“那时候我们大哥十六岁……”   严澹的重点错了,朝陶清风撇嘴:“我大哥上高中就开始谈恋爱了。”   严放恨铁不成钢地望着严澹:“是啊,比你这个快三十,还没找到对象的魔法师强多了。”   严澹拼命忍住才没敢明说出“我其实有对象了”这个事实,旁边陶清风也非常配合地把头扭过去。   严放把当年严宇、丁雪、苏晓楣三人纠葛继续告知陶清风。严宇作为严家的大哥,非常早熟,高中报了军校,当时他喜欢一个叫丁雪的同龄女孩,两人差点成了情侣。而苏晓楣作为富二代圈的大小姐,家里因和严家有商业往来之故,也早早认识了严宇,常以他未来的女朋友自居。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严宇拒绝过苏晓楣好几次,她越是得不到越是扭曲不甘。终于在严宇去参加国际特种兵大赛训练,不通音讯的那半年里,找社会上的流氓奸了丁雪,又把那些照片散布,丁雪学校那边也施压,逼着她退了学。这个可怜的女孩子精神压力太大自杀。末了那几个流氓伏法,却死也不知道他们背后的“雇主”是谁,自然供不出苏晓楣。严宇回国时,小女友的墓碑都立几个月,那几个强奸犯的尸体也凉透。他简直要被逼疯,想尽各种方法追查真正的幕后黑手,查了三年终于查到一点指向苏晓楣的嫌疑,可惜不能作为证据,对方也已经听闻风声,躲到法国,改换了国籍。由于严家不涉足演艺圈,加上苏晓楣惯常在国外遥控操作,所以尽管她后来捧明星、投资影视剧,但都和严家业务没有交集。加上严宇又去现役部队里,每年至少大半年音讯不通,报复苏晓楣的事情就搁置了下来。   听得陶清风心中发苦:“你们大哥这么些年一定很难过。”   严放叹了口气,又说了刚才从夏星痕那里听到的消息:“……苏晓楣当初弄了法国身份,再以外籍身份活动,所以隐去了很多行迹。夏星痕说他大学时候汇报演出是饰演一位初入军营的新兵,那次汇报演出结束后,苏晓楣就找到他,开始捧他,给他投资。”   那是夏星痕第一次在公众面前展露“入戏体验”的天赋,从而带给人一种“他可以活成那个人”的替代错觉。哪怕后来夏星痕入了不同的戏,苏晓楣也不在意,就当戏角演不同的剧种给她看,更何况共同点都是……   《狼警》里是演特警,《风华正茂》里饰演文艺兵,《大都城》里饰演武安将军;《昨是今非》饰演开包子店的退役兵,还有这部《东归西渡》里的抗日将领云向磊……   都是那个人的碎片。   陶清风问:“那她撤资是因为……”   严放冷笑两声:“我打了个电话过去,她就以为行踪败露、吓破了胆子,匆忙转移资产、撤资跑路了。当年的事情却咬死不道歉。其实她对不起的是丁雪,要是肯悔改,诚心诚意补偿她的家人、为自己赎罪、不再做伤天害理的勾当。倒也不必不死不休。但我打电话过去,苏晓楣还是怨的,不认为自己做错,反而一怨大哥不喜欢她,二怨丁雪‘勾引’大哥。呵呵,且不说死者为大,大哥为什么瞧不上她心里没点数吗?不必饶了。”   严澹在这方面当然同仇敌忾地和家人站在同一战线上,狠狠谴责这位女投资人。反正对方是加入了必须凉的豪华套餐。   严澹又问:“你真的要把夏星痕关南太平洋小岛去凉快?”   严放闻言露出一副不爽的表情:“我是想给他这个教训的。但他还很高兴的样子……”严放摇摇头:“精神病人果然不能以常人思维去理解。”   严放在对夏星痕说要把他扔去无人岛上时,夏星痕不但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连感谢都感谢得特别真诚,还把一张据说里面有几千万的银行卡给严放,说疗养费从那里面扣。严放这个钻石王老五还是第一次被别人“递卡”,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总觉得这样遂了对方心意,起不到惩罚效果,非常不痛快。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言而有信是从商基本,他也只好按此安排。   陶清风一边听着兄弟两人的对话,自己则在看每天都翻天覆地变化的《东归西渡》的网络舆论。   一开始是“华国影坛万古长夜”,继而又是“剧本流于形而上学”,再然后是“夏星痕殴打素人身份猜测”,网络上纷纷猜测,夏星痕这回打的是投资人、制作方、或者审批部门什么领导的相关大人物,所以无论怎么扒都扒不出来。时间、地点、录像都不公布,无论群众怎么谩骂讨伐,该市负责此案的公安顶住了莫大压力,就是不松口披露详情:夏星痕是在省政府旁边的中洲宾馆里打人,这要是传出去,省政府的脸也丢光了。公安局可担不起这种话柄。   至于在场的其他人,董老先生和田中天对此自然是讳莫如深。前者反感娱乐圈,后者心虚,都拒绝接受任何媒体采访。而提前走掉的倪廷和朱华国,就更是懵逼不知情了。   所以这事情表面上看上去,和陶清风关系并不大。陶瓷女孩们甚至私底下打码庆祝:夏大影帝这回打的幸好不是清风哥哥。事实上,陶瓷女孩们有更重要的饭圈活动要参与:《乾侠东君魔女》电视剧的预告片出来了,预计不久后在长鲸卫视深夜档播放。她们要开始轮片花博了。   一开始,片花是那个粉丝数目非常可怜的“乾侠东君魔女电视剧官服微博号”首发,主演们还没来得及转,这个剧组没有大导演,没有牛逼编剧,官微大部分粉丝是充数买的,活粉只有少数演员粉,和寥寥的原著粉。   这个官方微博是制作人的私人助理在管,但人家本职也不是做这个的,全按照运营推送。结果这回运营组传了一个命名为:“乾侠东君魔女电视剧长片花”的文件给他。这位业余官博管理人员,就老老实实地把视频放上去,按照命名一字不改地发出来了。耿直得叫人汗颜。   这条微博的转发量,一开始也非常愁人。然而寥寥活粉,却都在意外这个预告片质感非常棒。   “这是真的官博?怎么这么可怜?活得仿佛高仿。”   “卧槽这片花如果不是骗花,那肯定追定了啊。”   “我竟然对国产古装雷剧有一丝期待了??骗花好高明??”   “特效居然不是五毛,鼓掌鼓掌。”   “长鲸卫视……卧槽这居然还是个上星剧???可以在电视上看到了??”   在这些寥寥活粉中,有些是陶清风后援会为了搜集信息的大粉。然而在她们看完了片花后,目瞪口呆把视频链接到陶清风最大的粉丝后援会群,痛哭流涕地表示——   “姐妹们,别睡了,过节了!!!!!!!!” 第101章 播出   哪怕是在全程跟过陶清风微博、一篇不漏地读过他的小论文、看过公司通稿宣传、关注过换角风波的死忠陶瓷之间, 对这部电视剧《乾侠东君魔女》的期待值, 除开她们无条件对偶像的热爱之外, 只是维持在一个“将信将疑”的水平线上。   这倒不是说她们自己会提出什么质疑,毕竟陶清风的粉丝画像, 多在中小学少女之间。她们还没到足够愤世嫉俗批判偶像的年龄,清风哥哥演的当然无条件打CALL,可是在内心深处, 并不会把这部作品纳入“一定能享受到高质量”的期待中。   然而预告片的出现,转变了她们这一观念。不再是“为了清风哥哥必须看”,而是“意外带感必须看”。   预告片剪辑故事主线脉络。以主角们的独白作为引线。   首先是虞山海的视角:   “我是一个江湖人。卧底, 是为刺杀北国主战派王爷——骆怀江。”   “为什么骆怀江的儿子骆琅宁,和我真正的容貌那么相似?”   “我要杀的人, 究竟是我的谁?”   然后是骆琅宁的视角:   “不能打——北国一半多的男儿都入了军队, 一旦输了, 那就是灭族!”   “为什么要打仗呢,桃花石国的诗歌、文化、学问, 都是那么好的东西。”   “我是真心仰慕先生高材, 先生为何总是躲着我?”   接下来是女主梅忘雪的视角:   “江湖义气?哼,不过是鼎镬中, 还没有烧烂的肉糜罢了。”   “你们这群假惺惺的伪君子人还有脸选武林盟主?今儿姑奶奶就在这儿守着, 谁当这个武林盟主就去揍谁!”   “我就是那个一夜杀了三十六马贼王的魔女, 今天我也能杀你们七十二盗魁!”   但镜头飞快切换,并不仅限于台词中的信息。而是在给足主角镜头的基础上,穿插着武术打斗、场面动作、特效景色等密集片段。   陶瓷们在粉丝群里欣赏这段片花, 看的时候直接被惊艳了,看完后不少都没回过神来,只顾得在群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式尖叫,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激烈的兴奋感。一边手忙脚乱去转发打call,然而都是先匆匆系统转了一下,就又忍不住来重看预告片。   “停不下来!好期待!我简直想一帧一帧截图下来开脑洞!”   鉴于她们大概都关注过陶清风的小论文微博,虽然陶清风并没有剧透具体细节,但发了不少新人设和改编大纲走向,所以她们也能猜剧情走向七七八八,这种半知不知的了解感加上预告片的悬念吸引力,比起陶清风的脸来说,更能吸引她们去反复看。   虽然她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真正一个完整的好作品,有许多重要因素发挥作用,演员的颜值只是其中最基本却也片面的因素。   许多追星女孩宣称的“为了哥哥的颜值,再无脑烂片也能看”“哥哥靠脸出道就行了”这种理由,其实并不会真正喜欢去看剧——只用看cut或者看静态图片满足她们的需求,对着那张脸脑补自己喜欢的人设就好了。   剧反而会被斥责“烂片”“不好看”“配不上我家哥哥的颜”“烂剧拖累了哥哥”这种借口,其实最深原因都是因为:作为“电视剧”的本质来说,不好看。   《乾侠东君魔女》这个预告片,不但完全没有被粉丝们——不止陶清风的粉丝,还有杜玥粉丝、白依依粉丝们,忍气吞声地“嫌弃”。相反,但凡是“正常点开看且有正常审美”(这个指代是因为,追星女孩里面有一群比较诡异的“事业粉”,她们其实根本不看内容,只看数据然后来戴有色眼镜。她们嫌弃这个视频官博少的可怜的转发数目,在转发里表达不满。好像粉上这个爱豆数据太差是让她们丢脸的事)的粉丝,无不表达了超乎寻常的期待。大部分人虽然只是简单说“好看”“期待”这类话,但内心深处是真的产生了非常想继续观看的心态。   “好看”有许多因素构成,在这一点上,构成华国电视收视率的最广大群体——阿姨观众们可以做出最直观的判断:她们许多人看了宣传、片段、预告、第一集 之后,就会有最忠实的,是否会从头追看下去的欲望。他们或许也认识演员,但那从来不作为选择的最根本依据。   而在这一点上,《乾侠东君魔女》预告片虽然在网络上数据一般(大部分圈外人,在正片出来前,根本不会去看一个“三流网剧”的预告,丝毫不知道有这个剧),但在长鲸卫视播放的宣传片,却在吸引这群观众方面,达到了较好的效果。   给陶清风当入党资深介绍人的董老先生,这天晚上照例在沙发上打瞌睡——家庭电视剧控制权,由他五十来岁的妻子,和七十来岁的丈母娘轮流争夺。妻子喜欢看现代都市剧,丈母娘喜欢看手撕鬼子剧,但两位主母很多时候还是会达成一致协议地看——现阶段比较火的电视剧。   这天丈母娘和妻子在看的,是长鲸卫视黄金档生活婆媳剧《我有三个野闺女》,这部电视剧,其实在网络话题中完全不火,因为主演们全是非流量的女演员们。没有帅哥,扮相也不是偶像路线,剧情也是年轻人最讨厌的家长里短婆媳苦情路线。但这类电视剧自有其收视群体,所以哪怕网络式微,演员也没有什么话题,但收视率仍然维持在一线卫视的前五。   广告期间播放了《乾侠东君魔女》的预告,董老先生的妻子本来一看到广告就要换台,然而预告片里男主“卧底杀谁”的镜头和悬念,引她多停留了几秒。   “怪俊的。”董老先生的妻子瞥到老先生还在打瞌睡,忍不住朝老母亲说。   这时候预告片正播放到虞山海被打下悬崖,天地倒悬的晃动镜头。   “可能好看。”老母亲推了推老花镜,做出了最直白的判断。   预告片下面也在滚动着播放时间。   董老先生的妻子眯了眯眼,失望道:“晚上10点以后啊,还周播,都睡了。”   潮流的七十岁老奶奶摸出了自己的平板电脑,附和道:“算了,还是等视频看吧。”   预告片的武术打杀声把迷糊的董老先生吵醒过来,正听到妻子和丈母娘说:“金庸那几部以后,我就好久没看武侠电视剧了。”   董老先生一看屏幕,预告片刚好闪出陶清风一个义正言辞的正面大特写,霎时睡意全清醒了。   “这不是清风吗?”董老先生激动道:“就是我之前给你们说的那个,找我当入党介绍人的小演员,他居然上电视了?”   丈母娘果然在平板视频上找到了准备同步播《乾侠东君魔女》的视频网站,然而看到预告的周更四集又不开心了,嘟囔道:“哎,既然你认识演员,能不能借剧来看?”   这个群体习惯每天被黄金档两集喂饱,深夜档周播几集实在提不起她们去追看的兴趣。晚间播四集其实是为周末才能看电视又玩得比较晚的中小学生准备的。那也是长鲸卫视估计的收视群体。   董老先生哭笑不得对丈母娘说:“演员那里也没有完整剧集啊。”他知道妻子和丈母娘还保留着十几年前那种“租剧看”的习惯。然而现在信息化时代,视频网站既然已经买下,就绝对不可能有什么“全集”提前出现。   董老先生的妻子和丈母娘并不是个例,丈母娘隔天去跳广场舞时,就听到舞友们在抱怨今晚《我的三个野闺女》要大结局。每次固定追看的剧集完结,总是需要重新去找其他剧追。   接档《我的三个野闺女》电视剧的,是都市职业精英剧《锋面丽人》,由当红小生左禹龙搭配实力女星寇云红出演,主打都市感情和职业发展。预告片做得非常华丽炫目。   很多大妈群体看剧对卫视有粘性,加上卫视经常前一部剧的大结局和新剧第一集 搁在同一晚上播放。甚至有先放新剧第一集再放旧剧大结局的骚操作,所以很多收拾群体也就顺着卫视看了下去。   但是董老先生的丈母娘和她的舞友们交流了两句,都觉得对《锋面丽人》提不起劲,不是说她们对现代年轻都市剧不感兴趣,而是觉得太“炫”太“假”太“浮夸”,不是真正“现代都市”那个味道。   “感觉那个深夜的武侠剧预告还好些。”她们有不少都还没记下《乾侠东君魔女》这个名字,就随便瞥了两眼,但已经留下了“想看”的印象。   在《我的三个野闺女》大结局收官的那一天,长鲸卫视的收视率,出现了戏剧性的波动。   长鲸卫视在晚上新闻结束的19:30,开始播放《锋面丽人》第一集 ,收视率从实时的1.5%跌到0.7%。   董老先生家的两位资深看剧阿姨,也在努力吞咽这口长鲸卫视塞给他们的安利,卖力地咽了二十分钟后,终于忍不住换了台。   “不好看。那个男主角是干啥的??”   可怜的两位老阿姨并不理解——“总裁打篮球小跑进办公室”是什么意思(其实只是为了给男主耍帅),也不理解为什么女主角被前台撞倒就要叫总裁来裁决(其实只是为了塑造男女主见面的套路),她们看得一脸莫名其妙,结论:换台。   直到20:30,第一集 《锋面丽人》播放完,开始播《我的三个野闺女》大结局,她们才把频道调回来。她们所不知道的是,收视率也从骤跌的0.7%回升到1.5%,最后勉强到1.8%的收官水平。   长鲸卫视21:30,结束了黄金档电视剧之后,就开始播放《晚间新闻30快讯》,一般这个时候,董老先生的妻子和丈母娘都准备关电视洗洗睡了。老人家睡得都早。   然而她们洗漱时,丈母娘却又道:“哎,那个什么武侠剧……待会是十点开始放?”   董老先生说:“是啊,我要看一集。我好歹是清风的入党介绍人。”   他妻子道:“其实,我也想看一集……”   丈母娘:“行吧。看一集再睡。”   《晚间新闻快讯》22:00结束,收视率平均0.5%,深夜档电视剧收视率,一般来说只会顺着这个数据往下跌,到凌晨12点的时候大部分人那时候都睡觉了,不睡觉的也不是看电视。   《乾侠东君魔女》的片头曲是陶清风改过词的那版,旋律好听,片头剪辑得也非常有亮点。然而董老先生却在看卡司时狐疑道:“我怎么在编剧那栏,也看到了清风的名字?”   更绝的是,在片头曲快结束时的导演信息,那一栏也赫然写着:陶清风等。   这个“等”字,还是在陶清风强烈要求之下,剪辑组无奈才答应给他加上的。陶清风说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但是谁也无法跟他一样有资格在那一栏列名了,就加了个“等”。   董老先生都懵逼了:“难道是同名同姓?”   然而他的妻子和丈母娘却懒得管谁制作谁表演,她们是专注的“只吃鸡蛋者”。片头曲歌词和画面透出的丰富信息,她们这“电视剧老饕”涌动着久违的兴奋。 第一集 从刚开始几秒就抓人,不浪费一秒钟镜头,没有无意义的风景、空境、背景等赶客介绍——只有最直白的故事冲突:雪天、受伤的侠客被押在囚车中,看似落魄,却心理一句话就扭转了主人翁的地位——“我假装逃犯被押解北国京都,是为了刺杀一个大恶人。”   电视剧黄金五秒。董老先生一下子就忘了纠结陶清风到底有几个人,和妻子、丈母娘兴致勃勃看了下去,她们注意力立刻被抓住了。   接下来十分钟之内,虞山海先是帮助了同车囚犯藏了馒头、又运用武力值悄悄撬断一根铁链,却又捂住心口呕出湿淋淋的血——这是在“立”他侠义、机智、有武力值,却真正受了伤的形象。并且通过陶清风的表演,十分钟之内,人设立起来了。   接下来十分钟,则是借着虞山海和被帮助的那位瞎眼囚犯的问答,带出了北国、南国的局势。同时在虞山海眼神温柔的回忆中,频频闪现少年时在流云山习武练剑的无忧无虑的岁月,和他对南国武林快意任侠的记忆,却又被风雪萧萧的瘦马囚房拉回现实。听着那瞎眼老囚犯畏惧地说着——“济昌洛王爷,那就是北国武功最高、脾气最坏、冷酷可怕的大人物啊”,虞山海嘴边露出一抹冷蔑的笑,知道老瞎眼看不见,一边在脸上抹着易容的人皮面具。   画风一转,那张和虞山海一模一样的,骆琅宁的脸出现在屏幕上,白衣风华,完全不同的气质,拒绝者面前跪的朝官——“大人请回吧,我一介白身,受不起您朝廷命官一拜。有什么事,直接找骆怀江,比找我方便得多。如果连你都见不到他。那我这个可有可无的儿子更是不可能见到他了。”   接下来十分钟,骆琅宁的“怀愁翩翩佳公子”形象也立起来了,还留下了他小时候受过什么阴影的悬念。这一集最后十分钟,则是虞山海被押到北国都城门,要被更严厉地盘查,他使出武功遁走,混进了城,露出自信笃定的微笑,问路边商贩:“济昌王府怎么走?” 第一集 结束后,董老先生和妻子、还有丈母娘,都异口同声道:“再看一集吧?”   “所以那两人是兄弟?”   “男主要杀的难道是他爹?他应该不知道吧?”   “见到脸不就穿帮了吗?”   于是他们带着悬念和期待,又看了第二集 ,第二集主线是虞山海如何机智地混进王府,这也是在立他的形象,骆琅宁暂时没出场。虞山海假作南国落魄文人教书先生混进王府,住在乳娘的偏院里,给她教小孙子的课业。   虞山海给小孙子教《诗经·蒹葭》,念“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时,插了十分钟的虞山海和梅忘雪小时候的回忆杀。伴随着虞山海温柔的心理活动:“她如今……虽然不知在哪里,一定长成了个温柔又贤惠的大姑娘了吧?”   下一秒钟,镜头转到了“大姑娘”身上,却是武功高强的梅忘雪站在匪寨顶端,手里长竿挑着一个人头,展颜笑道:“不是很能抢吗?再给姑奶奶抢个试试看?”   这集故事结束在虞山海进屋歇息时,心理活动:这个偏院离王府主厅颇远,即便那济昌王爷武功高强、又有许多暗卫傍身,也难探查我的功夫。却下一秒时骤然绷紧神经,皱眉道:“不对,不对,这个院子……有高手的踪迹。”随即一脸担忧警惕地眼神四望,戛然而止。   两集播完都凌晨12:00了,然而平时早就睡着的董老先生,却和妻子、丈母娘一样毫无睡意,还想往下看去,她们是真的觉得这个剧好看,决定明晚继续看晚间档。   董老先生只是无数用户中的普通一户,事实上,当晚的收视率,出现了一个怪象:《晚间新闻快讯》播完,平均收视率是0.5%,然而《乾侠东君魔女》的收视率,直到凌晨十二点结束,平均也是0.5%。   一部剧的平均收视率,除了大结局之类的,一般来说,是逐渐递减的,《晚间新闻快讯》平均数0.5%,实时收视在21:00时是0.6%,然后结束时跌到0.4%。也就是说,《乾侠东君魔女》的前一档节目收视率,是比0.5%低的。   为什么它还能达到这个平均值:从实时收视率来看,《乾侠东君魔女》在22:00开播时略微上涨到0.53%左右,这说明有部分人是真的冲着预告来看了。然而可怕的是,到了凌晨00:00结束放片尾曲时,《乾侠东君魔女》的收视率,依然维持在稳若磐石的0.49%。考虑到晚间档断崖式的收视掉率——这说明,这部剧的观众基本上看了第一集 都被吸引,坚持看完了第二集。   长鲸卫视负责人还在纳闷:中小学生是明天才放周末啊?他们给《乾侠东君魔女》排的是周四和周五。因为周六晚上是综艺,而周日晚上中小学生也看不了晚间档。今天是周四,中小学生不能熬夜,卫视负责人以为明天才是收视高峰。   用高峰这个词是因为——0.5%的平均收视率,对于一个接档不到0.4%的深夜档电视剧来说,实在是,超乎预期地高了——尤其是,这部剧在网络上的宣传势头,并不是特别火热。   长鲸卫视负责人经验何其丰富:如果这个深夜档没有水分,那其表现出来的质量,换到黄金档,起码能翻倍——比《锋面丽人》接在新闻后面,第一集 还跌破0.7%的丢脸表现,委实强多了。   买剧时可没有规定哪部剧要放在黄金档、哪部剧要放在深夜档。是卫视自行决定,哪部剧能给广告商带来更好的流量(取决于广告间收视率),当然就捧哪部剧在黄金档。 第102章 新农村   《乾侠东君魔女》的网络播放平台, 自然是制作方蓝莓视频网。这是它自家的鸡蛋, 当然要用最好的篮子包装好。   为了保证卫视收视率, 即便是所谓的网台同步,网络视频也要晚于长鲸卫视播出。长鲸卫视在22:00首播, 蓝莓视频网则是延迟两小时,在当晚的00:00时,放出两集。   很多没法看电视直播(比如大学宿舍党、或者时差), 也在第一时间观看了蓝莓视频网的剧集。看完后纷纷在各个社交平台上活跃地嚎叫着:头两集好看啊!拍大腿痛哭流涕地表示:这年头特效不尬、人物立得起来、故事讲得清楚,后期不五毛的古装武侠剧……太难得了。   陶瓷表示:真的不是我们在戴滤镜夸爱豆,而是除了爱豆的魅力之外, 是继《归宁皇后》后,又一部新的, 给亲友们卖安利卖得出去的作品。   当然, 这部剧演员粉丝最多的, 是杜玥的粉。昨天两集,女主角就出来一个回忆杀, 然而杜玥粉丝们在舔女神的同时, 也纷纷一改从前暗搓搓的“陶清风咖位小配不上我家女神”的心照不宣声音。   本来杜玥不缺存货,这部被压番的三流武侠剧就算扑得悄无声息, 她的粉丝也不在乎, 甚至就是怀着让它扑街, 把“女神演了烂片”的负面影响减少到最低的心思。   可是人都是有眼睛的,她们出于礼节去看第一集 ,忽然发现自己不止有“粉丝参与者”的身份, 还有个似乎已经被遗忘了很久的……“纯观众参与者”的身份被激活了——她们想看下去,不是仅仅为了谁,只是单纯的想看而已。   他们于是收回了先前明里暗里嫌弃陶清风的心思,其实在陶清风发了梅忘雪的小论文《梅花寻梦——铅华不御得天真》之后,很多有见地大粉,自然知道陶清风水平,就一点都没意见了。但一些不太懂事的粉丝,却还是容易被黑子怂恿。现在连这最后一丝不和谐声音也消解了。   毕竟剧好看,比任何保证,都让粉丝更觉得安心、快乐和期待。   陶清风按照宣传方的要求,给长鲸卫视。蓝莓视频网录过祝福VCR,大意为请大家多多支持该剧。昨天首播时,他的VCR也作为广告闪现。   在这条VCR宣传视频的微博下面,陶清风的圈内同事们也纷纷送上祝福。   张风豪转发表示:真不是在打广告,昨天老婆偶尔看到就没换台,妞妞本该早睡也没去睡觉……于是张风豪的佛系粉丝们一边吃安利,一边开玩笑说:求长鲸卫视换挡播,给他们家小公主一个安稳早觉。   沙洲和陶清风还有营销的那一层“薛定谔”友情在,而且昨天恰好是《锋面丽人》首播,沙洲粉丝一看对家左禹龙在广场上大规模营销买热搜,立刻打擂台似的跟着偶像力挺陶清风,不管是真心还是打压对家,都自发浩浩荡荡地转发,一边说:“左禹龙那剧难看死了,白瞎了寇云红一朵鲜花。长鲸卫视就该倒过来,把《乾侠东君魔女》放在黄金档。   事实上,这还真不是粉圈间开玩笑、或者赌气的言辞。昨天长鲸卫视的收视监督负责人每天汇总过收视率之后,开了个部门简单碰头会,换档的念头首度在会上出现。   在会上他先问购片部主任当初买《乾侠东君魔女》这部片子时,审片到底看了多少。   购片部的主任表示,当时能让这部片子走上台播谈判桌,是流量小花杜玥的加盟。在接触的时候,审片随机挑了五集来看。那时候特效、后期、配音都还没做,但仍然很惊喜地感觉到了有“能在电视台播放的品质”。于是以八千万的中档价格买下来的。这个价格相对于它的名气和制作来说,是很厚道了。要知道一年到头不知道有多少二三流剧,宁愿压低价把剧卖给卫视,只要他们肯收。但是卫视又不是傻子,与其花低价买劣质剧砸在手里,播出来坏它的名声,卫视更愿意多花些钱,买那种一看就“观众缘深厚”的剧:其评价标准包括但不限于:明星国民度高、编导大牌、制作大手笔等等。   所以《乾侠东君魔女》虽然在审片人的眼里还是有天然缺陷——主演一番陶清风,实在是太透明了。编剧导演居然也名不见经传,寒酸到让陶清风来挂名。他们没时间审完全部内容,已经算是很能在有限的剧集里,感受到这个片子的诚意,才答应购买,并且试着以学生为群体来定档(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一是陶清风面相“花样美男”,二来杜玥也是流量花。三来武侠剧近些年式微,就以为这部片子一大卖点在青春靓丽方面,这恰恰是年轻人的喜好。)   但是长鲸卫视在开播前不久,负责剪辑宣传片的工作人员从头开始看已经制作完所有后期的电视剧时,意外发现,《乾侠东君魔女》非常好看,停不下来,然而时间太紧急来不及汇报感想,片子就按深夜档上映了。与此同时他们在剪辑《锋面丽人》宣传片时看了正片,对比让他们感觉到:《锋面丽人》这部剧华而不实,前期营销造势过誉。名义上是寇云红一姐重出江湖大制作,业界精英烧脑题材都市剧,但实则是为了捧左禹龙——虽处上升期却似乎依然没有激活“演员”窍门的小明星。   讽刺的是,左禹龙是违约了《乾侠东君魔女》,去演的《锋面丽人》。   长鲸卫视宣传组和审片组的人说完情况后,卫视负责人点头说:“目前看来《乾侠东君魔女》在深夜档收视率是稳得住的。但是《锋面丽人》是怎么回事?那个第一集 怎么能这么赶客?你们在制作宣传片剪辑第一集时,为什么不用心一点?”   卫视在播放前,会把电视剧再尽量剪辑得精炼一些。宣传部门的人苦笑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剪辑只能够消除冗杂,却不能凭空变出中间断档的剧情。《锋面丽人》有好几处场景转换跳跃,上下文毫无征兆,这也是收视率骤降的原因。因为观众看得非常迷惑。   天知道快开播前不久收到最终成片,开始赶工做宣传时,这些宣传部门的员工看完《锋面丽人》第一集 ,内心翻滚着多么操蛋的情绪,都有种“愧对长鲸卫视的乡亲父老”之感。然而播放什么片子是领导决定的,锅也是领导在背。他们不敢多BB。   如今,马后炮的领导内心也翻滚着一群草泥马:当初购买《锋面丽人》,是看了一版特别惊艳的十多分钟长片花,被那富有技巧的片花忽悠住了,如今看来片花是“骗花”……而相反,《乾侠东君魔女》连个正儿八经的导演都没有,当时也没做完后期,自然不存在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片花,送来的都只是半成品片,他只好抽签看了中间几集。   长鲸卫视的负责人内心非常惆怅:虽然深夜档收视好了值得高兴,但是收视率年冠的主力军还是黄金档啊。如果《锋面丽人》还是这样不争气,长鲸收视率平均就会被拉低,年冠宝座就会失之交臂……很愁人,该怎么办?   长鲸卫视负责人心想:要不然,把《乾侠东君魔女》提档到黄金档?这个增加的收视率一定比深夜档更有优势……但是这么大的事情,操作起来将面临一系列不可知的难题和动荡。   长鲸卫视负责人叹了口气,暂时把这个念头压下去,决定再观察几集,希望《锋面丽人》后面的剧情能争气……   而在网路其余平台上,《乾侠东君魔女》的口碑,在持续稳定的发酵着。   任何一部电视剧开播,只要主演在娱乐圈稍微有点存在感,都会引起关注。所以有杜玥、白依依的《乾侠东君魔女》自然也在悦娱平台、海角论坛,出现了“新出的武侠剧《乾侠东君魔女》,有看过的来聊聊吗?怎么样?”   这个帖子发在娱乐八卦众多的海角论坛,这两天最硝烟弥漫的,是左禹龙的粉黑大战,借着《锋面丽人》的争议吵得非常厉害。黑和不明真相的路人们不时的“难看”“丑拒”“尴尬”“理性讨论寇云红被下了什么降头”等成为热门话题。   《乾侠东君魔女》一开始是被流量小生的黑当成了阵地,捧杀式地搅浑水“这片子好看多了”“连这种剧都比不上”,但渐渐,真的看过剧的、不明真相的群众们也加入了讨论,开始认真地聊起来这部片子的好看之处,猜测着剧情走势。反而渐渐把别家的粉黑信息给盖过去了。   而在这些声音中,直接讨论陶清风本人的并不多。即便有,也是在惊讶重刷时,为什么导演和编剧那一栏都挂着他的名字,是重名还是陶清风居然能自编自导自演?讨论的最热烈的:是故事本身。   虞山海刺杀他的爹会怎样发展,虞山海和骆琅宁会如何相见。在今晚的两集里是不是就会播到。这专注于内容本身的和谐讨论,让很多本来点进来看粉黑热闹的人,意外发现她们居然这么心平气和地讨论着有意思的地方。这些人怀着各种意图,也陆续点开《乾侠东君魔女》的头两集观看——   于是追剧的人又增加了。   陶清风并不知道长鲸卫视的纠结,也不知道在路人眼中的观感,他只能接触到激动的陶瓷在微博下面给他留言打气的声音。他现在看到粉丝们夸赞他,已经不会不好意思了,但也不会因此自满,他养成了一种宠辱不惊的心态。把那些鼓励,当做他继续努力的方向。   其实陶清风也没看过《乾侠东君魔女》完整剧集,如果不是这两天他工作需求,还真想守在电视机前看一看自己演的剧。   这两天,陶清风从经济人那里,听说了新剧《远山深土》的导演,已经去农村住下了。   这部片子的拍摄地点,并不在影视城,而是在真正的农村。预计开机时间是一个月之后。陶清风就请公司方便打听一下,为什么导演要去得那么早,需不需要他配合什么?   不一会儿陶清风发现导演来加他微信了,应该是公司推送的名片。陶清风通过之后,还没来得及打招呼,那位导演就已经客气却直言道:   ——“如果男主演愿意,也请早点过来体验生活。”   陶清风毫不犹豫地,秒回了一个“好”字。   那边导演反而愣了一会儿,才发过来信息定位,说:是这个村子。   《远山深土》的故事原型,是华国一个名叫塘瀚的贫困村。穷到“生孩子没草纸,孩子生在灰堆里”,靠传统农业勉强度日。然而两年前的一场大雨加泥石流,将村民为数不多的资产毁得干干净净。穷无再穷、两手空空。   穷到底了、困难到底了、穷则思变。村支书带着村里为数不多的劳动力(大部分青壮年外出打工,这也是个典型的“空壳村”,多剩下老人小孩),走全村抱团发展的集体化道路。   仅仅两年时间,就走出了一个在华国土地上看似不可能的奇迹:村中集体资金规模达到千万以上,一排排新的水泥房,翻天覆地的新农村生活变化……   陶清风听到介绍之后,十分惊讶。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改变?   这也是他决定听导演的号召,提前一个月住过去感受的原因了。   导演发过来定位的村子,是塘瀚村的邻村雪珪村,这也是个典型的空壳贫困村。前期在这个村子拍破败贫穷的场景,后期转移到塘瀚村去拍摄新农村变化。现在导演住在雪珪村里取材。   陶清风带着苏寻和许容容开车过来,离村庄还有两公里时,道路就不能通车了。陶清风就请苏寻把车开回去。他和许容容走路进村里。路上坑坑泥泞,有摩托车的褶痕,走了一公里左右,迎面来了两个挑扁担的农村妇女,一看陶清风的脸都看呆了。   “你找谁?”村里就百号来人,陶清风这俊俏模样,当然也不是那些早年出去的小崽子们,肯定是外面来找人的。   “我是来找康导的。”陶清风还没详细介绍情况,那两个农村妇女露出了憨厚朴实的笑容:“哦,是找那位导演大姐的,怪不得这么洋气,她住在村公所那里。”   陶清风道了谢继续往前走,许容容惊讶问:“这部片子的康导……是女的?”   陶清风只是加了微信,微信头像是棵树。陶清风之前只看了导演履历,还真的没注意到她是女的。娱乐圈里女演员如过江之鲫,但是女导演屈指可数。   陶清风说:“我也是才知道。走吧。”   陶清风顺着指引来到雪珪的村公所,暂时没看到康导演,据村支书说她去隔壁塘瀚的集体产业园区调研了,要晚上才回来。   陶清风自我介绍后,村支书道:“是明星啊。来这里辛苦了。先吃点东西吧,也没什么好的。”陶清风他们的鞋子裤腿上都是泥巴。村支书招呼妻子做了几个菜招待他们。腊肉香肠,看上去油汪汪的。   陶清风吃得倒是很平静,但许容容不太吃得下肥腻的肉,当着村支书的面又不好意思丢。陶清风察言观色,主动帮她把碗里的肥肉都吃了。然后村支书带他们去公所放行李。   所谓村公所,其实是两栋空巢老人的房子,他们的儿子儿媳都外出打工,本来建的两层楼房也没用处,就改成村落招待所。家人住上面,客人住下面。   陶清风和许容容分别住两个房间,放了行李之后休息。陶清风发现这里手机信息也很弱,网络更是趋近于没有。他正琢磨着那位康导的意图,忽然间听到隔壁许容容传来一声尖叫。   陶清风赶紧去敲邻屋的门,许容容尖叫着逃出房间,瑟瑟发抖:“老鼠!”   正说着,一只细长尾巴的耗子,迅速从门缝里遛出 ,慌不择路蹿过来。陶清风很镇定地伸手护住已经躲到他背后的许容容,面无表情地任由那只耗子从他脚边溜走,滑进田坎里去了。   许容容崩溃问:“为什么小陶哥你一点都不怕的样子。”   陶清风笑笑道:“以前习惯了。”   上辈子陶清风在乡下读书时,经常会见到田鼠,那时候陶清风就一边背《诗经·硕鼠》一边驱赶它们,有时候还无奈地说:“鼠兄,已无粮矣,去兮。”所以陶清风并不怕这种动物。   许容容惊慌道:“我不敢睡里面了,我好怕。”   陶清风想了想,道:“容容,要不你回去吧。我打电话叫苏寻开车掉头回来。现在村子情况已经了解,你就替我回去汇报一下就好。”   许容容弱弱道:“可你一个人在这里……”   陶清风笑道:“听村支书介绍,那位康导也没有带助理。而且还没有开机,这不算正式工作,我相当于来这里度假的,你们就不用跟着了。”   许容容本来想说哪有来这种穷山恶水度假的,然而她又被回去的诱惑折磨着,最终还是同意了。   陶清风重新把许容容送回两公里外的大马路边,车来接时,许容容一边对苏寻说:“……那里真的不是人住的,要不你劝一下小陶哥,我们一起回去吧。何必在这里受罪呢。”   陶清风听到了她的话,摇头道:“行李还放村里呢。你们走吧。我已经决定了。”   许容容只好上车和苏寻一起走了,陶清风回头准备走那条摩托泥泞车道回村里时,就看到不远处,一个手提摄像机的女子,站在泥巴路边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陶清风一看那摄像机,就道:“请问是康导?我以为你晚上才回来。”   康学英今年三十二岁,在导演界算是很年轻的年龄,她出道七年,拍过一部独立小成本电影,一部商业题材的抗战剧,一部报告类型纪录片。小成本电影入围过最佳新人导演奖,但是最后没真正得奖。纪录片倒是得过奖。这是她的第四次独立执导影片。   康学英和陶清风握了一下手:“陶先生。”   陶清风来这里之后,还没被导演叫过“先生”,连忙道:“康导叫我清风就可以了。”   康学英开门见山地对陶清风说:“好吧,那我也不见外,清风,你知道为什么这个片子是你当男主角吗?”   陶清风摇头道:“不知道,我以为是公司谈的。”   “的确也是你公司谈的。但当初找上门的是我。”康学英看着陶清风吃惊的模样,道:“你一定在奇怪,素昧平生不认识,为什么我会找上你。”康学英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之前在倪廷那里拍《东归西渡》。那个剧组散了之后,倪廷在他朋友圈,狠狠诋毁过你和夏星痕。”   陶清风还不知道竟然有这种事。   康学英露出一抹讥讽笑意:“我已经有经验了,被他那种人诋毁的,多半是好苗子。夏星痕我是合作不起的。但打听了一下你的情况,我就去你们娱乐公司递本子了。”   陶清风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来龙去脉,汗颜道:“那还真是……承蒙您的高看了。”   康学英又问陶清风:“刚才我看到那辆车,你为什么把助理送走呢?”   陶清风道:“小姑娘不太习惯。要是受惊了、累病了,我一个大男人不太方便照顾她。”   康学英眼中暗自滑过一抹赞赏之意,和陶清风沿着泥泞土坎往村里走,边走边说:“那条能开车的路,另一边是通往已经脱贫的塘瀚村,是他们自己修的。塘瀚村里条件好太多了。朝气蓬勃,几百栋色彩亮丽的房子,现代化产业园区,甚至有露天民族文化广场……但其实两年前,塘瀚村比你现在看到的雪珪村,还要穷、还要破。我们过段时间再住到那边去。你可以先想一想,这种变化究竟是什么原因。”   作者有话要说:  清风成功的标志之一:有靠谱的小姐姐(开玩笑)。 第103章 脱贫   陶清风道:“我来之前看过剧本的大纲, 塘瀚村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脱贫, 剧本上面说, 是走‘集体化产业分工’的道路。虽然我还没有理解得太透彻。”   丽莎那边给陶清风的剧本是片段稿和大纲,正式剧本还在最后打磨阶段。陶清风从已经看过的剧本里, 得知在影片中,塘瀚村脱贫致富的路线是“集体化产业分工”的“联合”路线。他看得似懂非懂,若有所悟。   康学英赞许点头道:“看来做了功课, 不过这是一个深刻的命题,也不是那么容易想得透。可以看了剧本后再体会一下。毕竟你演的是村支书的儿子,念完大学准备回村建设家园……”   《远山深土》的剧本, 是经过艺术加工的。事实上塘瀚村的发展,是村支书从头操心到尾, 他也并没有一个念大学回家的儿子。但是文艺创作要有虚构成分, 又要结合当下观众的口味, 主角就设定为年轻虚构的“农二代”,带领乡亲们脱贫致富。希望能引起新一辈人更多共鸣, 把这种变化发展的理念传递下去。   陶清风关心问道:“请问剧本什么时候能完成呢?我想早一点看。”   康学英道:“很快了。这几天你先增加些感性认识——那儿住得下去吗?”   陶清风笑了笑:“没关系, 我小时候就生活在农村。”   原身与本身,古代与现代, 南山与海箕村, 两世都从最贫瘠的地方走出来。这也使得陶清风私心中, 对塘瀚村脱贫致富的发展历程更感到好奇了。   除此之外,陶清风还有不少问题。   “请问康导,女主的演员是谁呢?”   《远山深土》的女主角是一个叫古菊的寡妇, 二十八岁,丈夫三年前因为疾病死去了,家里留下来四个儿女,最小的才三岁,最大的不到十岁。为了给丈夫治病,家里还欠了几万块的债。家里只有一亩地无法维生。古菊没有改嫁,种了那亩薄田,去附近建筑地上做小工。   这个女主的人设说有原型也有,说没有也没有。说有是,因为塘瀚村真有这样情况极端困难的寡妇。说没有是因为这并不是个例,带着贫困村的普遍性。   古菊对男主角,年轻的回乡大学生,也就是陶清风饰演男一号赵晖萌发了爱意,然而且不说她是个带着四个拖油瓶的寡妇,还比赵晖大五岁。这在农村都是极为忌讳的事。极端的生活已经压得她不敢奢求任何眷恋,偷偷在夜里掉眼泪,不明白生活已经这样艰难,为何还要让她喜欢不该喜欢的人。   直到“集体化”建设过程中,塘瀚村成立了建筑工程队,古菊能在里面做搅拌水泥的稳定工作,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到处打小工,每年有了稳定的年收入。也受到了“精准扶贫”的帮扶,建起了一家够四个孩子住的水泥大房子。她才摆脱了赤贫,敢于去追求爱情。最终男主角也爱上了她的勤奋、责任、坚韧和对生活长久的热爱。   陶清风觉得,扮演古菊这个情绪层次复杂、经历丰富、人生境遇变化起落的角色,对演技要求很高。   康学英说:“你可能没听过,并不是正规科班出来的,也没太演过主角,不过……”   陶清风看着对方一脸“快来问我”的表情,接过话头道:“不过,她一定有过人之处,才能被康导挑上。”   “我怎么觉得你也间接在夸你自己?”康学英笑道:“没错,虽然她没怎么在主角栏署名。但她‘演过’的主角可不少。她叫做翟艳,以前是个替身。我考察过,其实她的演技很好。”   陶清风情不自禁笑了起来:“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觉得翟老师不错。”   “你认识她?”康学英挑眉问。   “她给我替过身。”陶清风那时候还问翟艳,既然喜欢琢磨表演,为什么不入行。对方很无奈告诉他,她不算特别漂亮,很难进圈。当时陶清风还为她惋惜过。   幸好这个剧本,古菊的演员就不能找那种太漂亮的。倒是成全了。   陶清风又忍不住道:“康导,您选角的方式……我觉得真特别。”   任用担纲男女主角的方式非常大胆。康学英露出了非常耿直的无奈神色:“这个投资数目……我也请不到更好的了。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大导演’。”说后一句话时,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之色没有被陶清风漏过。   这个剧给陶清风开的片酬是正常价格,六百万。但后来听丽莎说这部电视剧投资只有六千万,比当初拉到了全投资的《乾侠东君魔女》还少一些。虽然现代乡土剧可以省很多后期特效钱,但在实地取景支付给工作人员、设备运输和保管的费用,比影视城里更贵且麻烦。所以这个投资数目也是很紧巴巴了。   陶清风安慰道:“名气并不代表一切——就拿倪廷来说,虽然他拿过最佳新人导演奖,这次在和他相处过程中,我看到他为了自己的权威而对夏星痕使的小动作,最后也毁了那部剧,也不算什么好东西。”   康学英嘲讽笑了笑:“他是‘导演协会’的少壮新锐,践行协会那些无聊的‘立威三把火’传统,整得跟运动似的。我向来都不喜欢。哪怕我混得没他好,但我在选演员时,可不会把心思花到那些如何让演员乖乖听话上面,什么编辑和导演的拉锯理念……那些都是协会高位,吃饱了撑的闲太君们一天到晚无聊,才琢磨出来的。我们导戏一天都导得累死了,真是受不了他们。”   陶清风很认可她的理念,又问:“翟艳老师也要来村里体验吗?”   “嗯,她也答应过来了,大概过两天会到。”康学英道,“我还给村支书说好,村里有几家寡妇的小崽子。她大概是要切身感受一下照顾熊孩子滋味的。”   陶清风重新回房间休息之后,给严澹发了自己的位置,说了基本情况。严澹伤愈出院不久,本来想找机会多和陶清风待在一起,结果陶清风必须为了工作离开很长一段时间。严澹就依依不舍,让陶清风到地方后也要天天联络。   真奇怪,以前陶清风和严澹互发消息都是研究学术问题,可是说了心意之后,两人微信每天发几十条,却全都是非常重复琐碎日常的东西,他们却乐此不疲。三餐吃什么一天事无巨细做什么……就好像虽然对方不在身边,也要如见眼前似的。陶清风经常睡前和严澹发一大堆微信,发着发着就秒睡了。   陶清风半夜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感觉抱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他迷蒙着双眼,隐约看到严澹在他怀里靠着。陶清风觉得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朝他笑了笑,低喃着:“你怎么来了?”   “特别想你。”严澹在他怀里黏黏糊糊蹭了一会儿,和陶清风交换了一个悠长的吻,又说:“好了,我该回去了……”   陶清风以为是做梦,也没多想。等他白天醒来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虽然床上就他自己一个人,但是床头搁着一件严澹的外套。   陶清风吓得马上给严澹打电话,惊骇道:“昨晚你真的来了?你现在哪里?”   “有课,回去了。在路上。”严澹温柔在电话那头说:“我过两天再来。”   陶清风查着那个交通路线,想着严澹大半夜还得走过村口那些泥泞的道路??只是为了半夜来搂着他亲昵温存一会儿,然后天不亮又走了??   陶清风赶紧说:“你别这样,太折腾了。你得换多少交通方式——”   “一种啊,家里的直升机。”严澹特别无辜地说。“恰好附近有个特别合适的停处……”   陶清风闭嘴惊艳,当自己什么都没说。   话虽如此,第二天康学英带陶清风出来调研时,皱眉问他:“你脖子上怎么被蚊子叮咬了那么多包?”   陶清风一点都不觉得蚊子包的痒,这里没有穿衣镜,他摸出手机镜面一照,脖子上真的草莓点点。陶清风赶紧把严澹留下来的外套穿上拉好扣子,非常不好意思:“真是好厉害的蚊子……”   回头陶清风给严澹发微信无奈说:“你有时间把我脖子弄成这样子,还不如叫醒我,聊聊天也好啊。”   严澹笑着回说:“好好好,都听你的。”   虽然严澹内心想的是:盖棉被纯聊天这种事,聊起来估计陶清风一来休息不好,二来擦了些别的火出来收不住怎么办。他也很无奈,昨晚上搂着陶清风时,差点想不管不顾把他抱上直升机,飞到他家哪个没人的度假小岛上面去,什么人都不打扰,什么正事都不干,就每日教陶清风周公之礼到底是什么。   忍了又忍,才忍住。   不过严澹现在也还没有放弃这个念头,愿望还是要有的,万一哪天就实现了呢?   和康学英这一路调研,陶清风了解到关于剧、关于农村更多的情况:这部片子的原型文本,是纪实文学书目《塘瀚之路》。这本书,是康学英一个在广电新闻出版局的朋友推荐给她看的,看了之后让她深有感触。这部片子的筹拍,也得到了有关部门的大力支持。   虽然这种支持更多体现在审核通道上,投资拉得并不是特别多。但也足够康学英筹起基本的班底,满怀动力去做这部剧。   不过这一路上,陶清风也思索着更多的疑惑:“我记得上世纪走市场经济,集体合作社模式是已经被淘汰了的。不吃大锅饭,个体经营有利于调动农民积极性……”   “今非昔比。”康学英淡淡道:“这样子来解释吧,没有人捆住农民的手脚了。农民的很多选择是进城打工,留守老人和小孩在村里。他们的确去拼搏奋斗了,但有没有靠打工富裕起来呢?”   陶清风诚实道:“我并不太清楚这后面的数字。”   康学英反问:“那你清不清楚,为什么农民要选择进城打工?”   陶清风沉吟道:“我想是因为,即便打工很辛苦,但是收入还是比种地要高。”   “是。就拿塘瀚村为例,这个村辖十个自然村。登记人口约三千人,土地面积约两千亩。也就是说大约一户人家能分到一两亩地。一亩地能产多少作物呢?如果精耕细作,拿辣椒这种作物来说,可以年产三四千斤。折算成市价约三四千元。这就是农民的全部年收入了。还是在他们非常勤劳,收成也没受到天时影响,老天爷赏饭吃的情况下。几千元维持生活,又要照顾老人孩子,基本不可能有什么结余。”   光靠个人单打独斗的种田,也摆脱不了贫困。何况就算解决了吃饭问题,其他的,穿衣看病养孩子上学都需要用钱,钱从哪里来?这才是很多农民不得不去打工的原因。   康学英对陶清风继续说:“而农民如果出门打工,有的运气好,年底还可以带几千元回家。可是这也远远不能让他们富裕起来。有句话叫做‘一夜跨过温饱线,三十未进富裕门’。”   陶清风回想着剧本上,一开始赵晖刚大学毕业时,也是不愿意回村的。他在大城市找工作,但是要租房、要吃饭、要面对大城市种种消费诱惑……半年下来,他只存了一千多元,深深意识到“这样不行”。   穷则思变,是剧本的核心之一。   陶清风边跟着康学英,在村里田坎附近走动散心,他眼中所见,田地中作物斑杂,各家人种的不一样,有人田地种得齐整,有的甚至荒芜。   陶清风这时候就恍然理解了一点大纲里对于“集体化产业分工”的理解,说了一个之前一直不太懂的词:“规模经营。”   “对。”康学英说:“把地集中起来,搞规模经营,实现效益最大化。”   陶清风又想了想,道:“所以需要有生产队。”   而且塘瀚村还把外出打工的人召集起来,搞建筑跑运输的多,成立了建筑支队、运输支队。以前每家每户都需要挑着菜,走几小时去城里贩卖,现在一辆大车就可以拉走。而且还可以统一被城里大饭店、学校等承包。稳定贩卖、价格实惠……   生产队、建筑队、运输队,这就是所谓的“产业集体化”。每个支队都以“企业化”管理来包装,走公司流程,有生产经营目标和盈利要求。和从前的供销合作社不同,那时候大家吃大锅饭,而现在则是大家发工资。目的是为了把力量拧在一起。   陶清风隐约觉得,有一条逐渐清晰的路,在眼前展开,虽然背后一定还有更深层的东西,等待着他去挖掘……   康学英看他逐渐领悟的样子,道:“我那个在新闻广电总署的朋友说,他看到了那本纪实的《塘瀚道路》,不敢不推荐。而我看到了这个本子,则不敢不拍。华国农业人口超过三分之二,华国粮食红线必须坚守。这世上有些事情,是你看到了就知道,不能不做,也不敢不去做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部分描述,参考王宏甲:《塘约道路》,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3页,第26页,第46页。后续剧情也有参考此书内容。(卖安利:两年加印超过十多次三十万册,全国数百万机关乡镇干部案头参考书,通俗易懂深入浅出,不可多得的好书。) 第104章 换档风波   在陶清风跟着康学英调研的时候, 并不知道《乾侠东君魔女》的换档意图, 再次被长鲸卫视的领导们认真考虑过了。   《乾侠东君魔女》一周播放四集。在周五晚上第三集 、第四集播出后, 电视剧的口碑再次稳健上涨。   董老先生一家人在周五晚上十点准时收看,而无数期待的观众和他们一样, 也并未失望。   沈阿姨自从离开陶清风身边,去照顾怀孕的儿媳。一家人为了节约生活成本,回到了农村老家。沈阿姨的老家农村不算赤贫, 家居虽小五脏俱全。如今小孙子已经六个月大,一家人晚上看那台老牌长虹彩电时。沈阿姨忽然瞪大眼睛指着电视机屏幕:“啊!是小陶哥啊,我以前给他做过饭的。”   《乾侠东君魔女》片头曲上的制作人员信息, 正好放到“主演:陶清风”一栏。   媳妇抱着孙子哄,闻言道:“就是那个你说的那个暴躁小明星?”   儿子因为老娘受过以前陶清踢了一脚, 还是他出面去公司领赔款, 对他老娘的前雇主实在没什么好印象, 就“哼”了一声。   沈阿姨道:“那都过去了,小陶哥后来改好了。再说了谁没个生气的时候?他们明星压力很大的。再说我辞职那个月他还让公司多给我发了一个月薪水呢。小陶哥其实是个好孩子。”   不过他们还没来得及对陶清风的品性作进一步的讨论, 电视剧就开始播放了。本来随便看看的心思, 却不由自主被电视上的剧情吸引了过去。和董老先生一家相似,不知不觉就看完两集, 都十二点了。   媳妇怀里的闺女倒是睡得很熟, 她才六个月大, 当然是看不懂的。   第二天晚间的时候,沈阿姨的媳妇倒是比她先惦记上陶清风了。   “脾气差是差了点,但是真的帅, 而且这剧的确挺好看啊。”   电视上正好播到陶清风饰演的虞山海所化妆的落魄教书先生(虽然化妆过,但还是陶清风出演。贴了眉毛、胡子、脸上抹黑;脸型也借助‘人皮面具’修饰一番。虽然在观众眼里还是陶清风的长相,但是也不会给人‘这明明是一张脸怎么看不出来’的漏洞感;事实上,这一集过后,大部分观众都调侃“要是能泼盆水下去,那张脸就掉马了”),借着混入王府的身份四处打探,他想寻机走到王府核心,去寻找刺杀济昌王爷的破绽,半路却遇到了北国俗称“鬼面”的左偏将,亦是济昌王爷的左膀右臂。   两人在长廊上狭路相逢时,虞山海收敛武功气息,却还是被鬼面一掌直取心脉要处,名曰试探这个“眼生”的家伙是否真的不会武功。虞山海不避不躲,丝毫没有撒出一丝护体真气来保护自己。直到那掌风危险地距离心脉仅半寸。鬼面才千钧一发收住,皱眉对虞山海道:“看来你真的不会武功,不过——”   鬼面并没有放过虞山海,话锋一转,厉声喝道:“王府乃北国军庭要地,你一个鬼鬼祟祟的南国书生,究竟安什么心思!”大手一挥,把虞山海拷回军营严刑拷打。   为了所图大计,虞山海不能用内功保护自己,忍一时之气,竭力装作一个落魄、无辜、对南国朝廷牢骚满腹的酸书生。成功蒙过了鬼面,对方亲自给虞山海赔礼道歉,还赐酒同饮,相信虞山海投到王府做清客的确是因为政治原因被南国驱逐。   鬼面进一步想试探这位“书生”是否有“兵策之才,安国之计,所谋深远”,虞山海也几乎快要取得对方的信任时,华丽的将军帐顶忽然被凭空掀翻,骆琅宁一派又冷又傲的形象登场,手执君子扇,来找鬼面的麻烦。   骆琅宁在山中结庐,难得回一次王府,就接到了奶娘慌慌张张的告状——“新来的先生虽然是南国人。但他是个好心肠的,教小圆子读书也教的好,结果被鬼面将军大人一句话不说就带走了,读书人哪里经得住军营里的手段……”   骆琅宁自母亲殁后,平素最亲近爱重的,并不是那位几乎不正脸看他的爹,而是这位奶娘,平时府中也处处优容,何曾见她受过这等委屈。   而哪怕骆琅宁父子关系僵化,济昌王爷膝下也唯有这一位公子,身上还有安平公主的血脉,算是正儿八经的皇室宗亲了。加之年纪轻轻,一身神出鬼没的武技,脾气又喜怒无常,北国朝野上下没谁愿意惹这位小爷。   这集高潮之处,就在虞山海惊骇地望着被掀翻帐顶上,以轻功姿势站于其上,白衣翩翩贵公子摇着折扇,眼中俱是肃杀之气,那张脸和自己的相似度,在虞山海内心投下了惊恐的波涛骇浪。   这两集结束在两人对视后,虞山海下意识露出的那个震惊、放大、又夸张的眼神。   下一秒片尾曲响起时,沈阿姨和媳妇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哀嚎,把她怀里的小孙子闹醒了,开始哇哇哭。   “下一集要等到下周四!?!?这也太坑了!”   把小孙子安抚好重新睡下之后,媳妇心痒难耐地上网去找盗版资源,发现有无数人已经先行搜过,因此百度上出现了关联词:“《乾侠东君魔女》第五集 资源谁有”“《乾侠东君魔女》全集在哪里看”“跪求《乾侠东君魔女》第五集”种种。而的确也有人开始“加微信看《乾侠东君魔女》全集”“注册X会员看《乾侠东君魔女》全集资源”,全都是骗人的,下面甚至有人真的买了然后发现上当,在那里破口大骂。   据说,当晚0点过后,长鲸卫视隶属的X省电视台部门,对外的客服热线接了几十个,全都是在问:“能不能多播点《乾侠东君魔女》,最好快点把第五集 放出来,断在那里实在太难受了。”   当晚是周五,中小学生应有的流量终于回归,《乾侠东君魔女》晚间十点的野榜收视率从昨晚的0.5%夸张地涨到了1%,直到0点,也都维持在恐怖的0.98%。   而黄金档的《锋面丽人》,虽也借了周五的优势,却也只堪从七点半新闻结束的4%,播剧时断崖滑到了2%,9点半结束两集时,跳水般掉到了0.7%。   周五这天的平均收视率为:   深夜档的《乾侠东君魔女》平均收视率0.99%。   黄金档的《锋面丽人》平均收视率1.1%。   长鲸卫视的领导人接到微信里的数据汇报,实在是无语凝噎,不争气的黄金档剧气得他第二天周末都心不在焉,带孩子去游乐场玩时,发现老婆在副驾上打瞌睡,问:“你昨晚没睡好?”   老婆回答:“看《乾侠东君魔女》完了以后,睡不着。”她转头对老公说:“你能不能给你的下属要一下片源。让我先偷偷看一下第五集 ?”   长鲸卫视领导人:……   长鲸卫视领导人也没心情陪孩子在游乐园玩了,媒体行业讲究的就是一个时效性。收视率这种关乎到年底绩效奖金的重要事情,还有黄金档对观众的影响,以及卫视的口碑……他决定临时通知相关部门加班开会,带加班费那种,想切实讨论一下换档可能性。   等长鲸卫视领导人赶到台里,惊讶发现通知下午两点来加班开会,没想到现在才早上十一点(他要早来准备一下),发现办公室里已经来了很多同事,   长鲸卫视负责人走进外间大办公室,就看到办公用大屏幕投影被打开了,那些人要么在自己工位上,要么搬着椅子坐前面。领导惊讶道:“你们在干嘛?”   怪不得这群人在工作微信群答应加班回复得那么快呢,敢情他们大部分人都在这里。甚至不止是要来开会的部门同事,别的部门也有同事窝在他们办公室里,有的还带着家属亲友。   正好屏幕一暗,投影报字幕上面写着“乾侠东君魔女第七集 ”。   长鲸卫视领导负责人:……   还真会近水楼台啊。   领导人无语问道:“你们几点来的?”   “九点。看了两集了。其实昨晚看完就想摸过来看第五集 ,但外面门岗不开。”宣传部门的有个妹子笑道。   “既然都来了,先开会。”领导人示意他们把投影机关了,自己人“以权谋私”地看就算了,怎么还带外人来。真是没规矩。他对下属们规定道:“这里有很多没播的片源,以后不能带无关人过来。这次先算了,从下次开始谁带谁扣工资。”   那些亲属朋友们只好蔫蔫地走了,其他长鲸卫视的员工也恋恋不舍地关上投影机,虽然是内部人,但不少人也是其他部门的,以后能看到的机会也不多。只有负责剪辑的技术部门两个小哥,带着剧透之神的得意微笑,拉仇恨地说:“幸好我有先见之明,已经全部看完了。”   长鲸卫视负责人瞪了他一眼:“那本来就是你的工作。”   所有无关人员都离开后,负责人开始和大家一起讨论换档事宜。   换档决定权在卫视手上,但宣传方面的风险和争议需要自己承担。   “《锋面佳人》这个片子当初是1.5亿买的,黄金档一共有十个广告商。当初和每个广告商的合约是收视率达到1%,每集广告费收30万。收视率的波动,按照0.1%/5万的比率增减。也就是说,除非《锋面丽人》全五十集的平均收视率稳定在1%,每集就能总共收入300万广告费,50集收回1.5亿成本,这才是基本保本盘。”   本来以为黄金档的电视剧,又有寇云红这个响当当的一姐,1%的收视率是稳的。毕竟长鲸卫视这家一线卫视,常年用户粘性都非常可观,得过好几次收视年冠。上半年来的黄金档平均收视率也维持在1.8%左右。觉得《锋面丽人》回本一定没问题。   可是昨天首播第二天,而且还是周五晚上,《锋面丽人》居然只有1.1%的收视率,也不是其他卫视忽然杀出黑马,更不是用户粘性猛然蒸发,毕竟随后的《乾侠东君魔女》收视率也几乎1%了。   究其原因,就是《锋面丽人》电视剧本身质量不行。   何况同期《乾侠东君魔女》对比是如此扎眼,从身边老婆到同事都想假公济私提前看剧……   “换档不换广告商,只要《乾侠东君魔女》收视率上来,就能弥补台里购剧的费用。如果放任《锋面丽人》在黄金档,我怕到了后期收视率连1%都保不住,那就收不回广告费了。”   同事们集体鼓掌,他们想快点看下文很久了。   只有剪辑小哥和宣传部门的妹子们露出了痛并快乐着的微笑:“又要加班了啊……”   “《乾侠东君魔女》难剪吗?”长鲸卫视负责人问剪辑小哥。   “好剪,我简直基本上都没有动它的样片。不像《锋面丽人》,我为了圆逻辑快要头秃了。”虽然临时换档是要增加一些工作量,但是以后工作对比起来可轻松了。   长鲸卫视负责人点头说:“那么就换吧,从下周一开始,要马上和蓝莓视频网站联系。网台同步,希望那边也答应。”   其实就算视频网站不答应,卫视也有权换档,他们照样要换。只不过礼节性通个气,至于视频网站的宣传又要多出多少工作量,工作人员又要如何加班,那就不关他们的事情了。   幸好蓝莓视频网在接到卫视决定换档的友好通知后,也做出了工作上的调整部署——虽然只放了四集,网络视频点击量还没有上来,但是单集点击量已经非常可观了,周末更是呈现口碑发酵后的爆炸式增长。   于是在观众热议《乾侠东君魔女》的这个周末,忽然看到了长鲸卫视和蓝莓视频网联合发出的通知:   《乾侠东君魔女》换档黄金档,从下周一开始播。每天两集,每周十集。蓝莓视频网于每晚凌晨0点同步两集。   《锋面丽人》则换到了之前《乾侠东君魔女》的那个时段。   这个消息出来之后,女主演寇云红那边,实在是无妄之灾般的尴尬极了。   寇云红,是星辉娱乐公司的一姐。苏寻当时在向陶清风介绍什么叫“各位公司的一哥一姐”时,拿她作为例子。她的合约经纪人是星辉娱乐公司的另一位总经理。她和星辉娱乐公司也是十年长约,可以说是公司资源力捧的第一人。   这次《锋面丽人》卖到长鲸卫视,也是星辉娱乐公司极力活动的结果。结果在谈判时,丽莎趁机牵线搭桥,打包把《乾侠东君魔女》也卖过去了。   某种意义上,另一位总经理,之前还明里暗里示意丽莎要承情,觉得陶清风这个小演员的主番剧能卖上星,也是沾了公司一姐的光。不过丽莎没理他。   结果现在因为收视率原因要换档,丽莎在办公室里听到这个消息时,赶紧给总经理办的内线打电话。   丽莎在总经理办公室安插得有一个眼线,是总经理助理秘书的闺蜜,她偷偷地把听到的对方大发雷霆的情况转述给丽莎:   “……在找长鲸卫视负责人活动。手里握着的牌,是那十家广告商里面,有四家都是看寇云红的面才投的。如果换档,说四家广告公司就要退出。而且说还要给剧继续增加加营销钱……”   丽莎挂了电话之后,先是竭力忍住没有笑弯了腰,随即也给长鲸卫视负责人打电话说:“三条腿的狗不好找,愿给黄金档投钱的广告商还不好找吗?你如果需要,我这里朋友圈发个消息……”   长鲸卫视负责人在电话里说:“多谢了,正好刚接到那四家退出消息。现在招标时间又太紧张了呢。如果你这边有合适的推荐过来吧。《乾侠东君魔女》收视率一定不会差。”   “放心吧,我会说清楚的,不用担心,有钱不赚是傻,招得满的。”   丽莎发了一条屏蔽公司其他老总的微信朋友圈,不一会儿就有广告商打电话过来询问,丽莎都牵线到长鲸卫视去,让他们打消了换档最后的后顾之忧。他们最后也和长鲸卫视谈得也很愉快。石经理正等着广告商突然退出,让长鲸卫视措手不及呢。结果对方根本没理他,换了就是换了。   随后丽莎给苏寻打电话:“你让清风从那个乡村回来几天,换档这边要补录宣传视频。哦对了,叫他这几天别来公司,我会安排其他地方拍的。石经理正在大发雷霆,估计看陶清风咬牙切齿不顺眼呢。”   苏寻本来就不愿招惹是非,闻言受到了惊吓,战战兢兢问:“那该怎么办?得罪了石总,以后在公司里,是不是会有很多麻烦啊,我是不是得提醒小陶哥低调些,不要去招惹……”   “哼。”丽莎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怕什么。他是高级合约经纪人,我也是啊。他是经理层,我也是啊。他要给长鲸的黄金档塞广告商,我也塞啊。他要买热搜营销《锋面丽人》,我就买热搜营销《乾侠东君魔女》;他要让寇云红当一姐,那我就让陶清风当一哥!” 第105章 去华大上历史课   先不提丽莎下定决心要打擂台捧陶清风。且说换档消息出来, 当红流量小生左禹龙的粉和黑, 一夜之间都疯了。网络上乌烟瘴气, 简直没法看。   陶清风在这场流量粉黑混战中躺枪得最厉害,因为左禹龙的黑子总会浑水摸鱼地装陶清风的粉(当然也可能是真的被吸成了墙头粉), 到处刷:“我家清风哥哥演技炒鸡棒棒”“清风哥哥新时代实力派偶像第一人”“左禹龙违约不演的剧大爆了,还是清风哥哥有眼光”。虽然说的话也不是完全没道理,但是到处去刷, 蝗虫过境一般,就带来了“脑残粉”不良观感。   陶清风后援会官方核心群里的几个管理层大粉,拉了一个私人小群, 这些小姐姐小妹妹们在里面抱怨:   “这几天到底混了多少伪粉进来?”   “好烦,黑装粉还换成我家哥哥的照片, 结果全都要么是小号或生活号。”   “是啊, 我家粉以前最乖了, 连哥哥有演技都不敢夸,这两天剧一上来, 怎么就多出那么多‘事业粉’。”   “新粉就好好当新粉, 装什么老粉,只不过方便拿以前的事去踩对家罢了。给我们家惹一身骚。”   “呵, 鉴别我家清风从前的事业粉, 不该是有没有在打官司时候骂过星辉公司么?那时候都一个个不关注, 现在来装个P的事业粉。”   “不过各项指数的确是真的高了,超话、榜单这些数据,倒是肉眼可见地好起来了。”   “那是因为的确吸了很多正常的新粉, 看到这么多人喜欢他,我倒觉得意难平。”   “好了,快收起那套‘巴不得只有我一人喜欢他’的女友粉口吻吧。”   “还是要尽量约束脑残粉,特别是在别家下面刷的找存在感的那种,要尽量先通过每个粉丝群主传达出去,有效鉴黑反黑扒皮黑……”   这几位核心大粉年限最多的,也只粉了陶清风四年。四年前陶清第一次试水参演青春偶像剧里的男五号。   其实当年陶清是喜欢唱歌的,但是被庄宇徽带入娱乐圈后,除了合约上给他写每年出一首EP之外,并不让他走音乐这一行,而是送去从男配角演起。毕竟新人做音乐,是没法给公司赚钱的。   当年陶清的演技也只有灾难两字可以形容。那部青春偶像剧也很无脑。但再是无脑的偶像剧,也总是会有人看。陶清的角色再是戏份少,他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也总能吸几个粉。如今管理层的姐姐妹妹们,有一部分就是从那个时期过来的。   这次反黑鉴黑的过程中,黑装粉们无意说的一句“自从我家清风搭上《归宁皇后》,得了熊导的青眼之后,星途就不一样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陶清风从早期跟过来的大粉们,不约而同:总觉得从那个时候开始,从所谓的“公司给陶清风调整路线”开始,他家的清风哥哥,的确就不一样了。   “哥哥好久都没有放弹吉他的小视频了……”   以前陶清每隔三五个月,总会录个弹吉他的小视频。但自从去年10月之后……从《归宁皇后》开始拍摄,陶清风就再也没弹过吉他了。这些粉丝们安慰自己,是清风哥哥工作太忙,或者工作需要“转型”,不再弹吉他了。反倒是拍《归宁皇后》和《乾侠东君魔女》那时候,熊子安导演微博说清风哥哥会“弹古琴”,《乾侠东君魔女》的官博也说,清风会“吹洞箫”……真是多才多艺的偶像啊。   其中有一个比较新的粉丝群主小姐姐叫小朦,今年才大一,上了大学之后才开始正式混圈追星,以前在高中学习太忙,虽然也粉陶清,但仅限于当小墙头舔一舔,后来上大学有空之后,机缘巧合关注,就越来越真情实感,到现在已经是资深核心粉了。   “我是在微博上看到华大历史博主转发省媒小视频里,清风哥哥说的那段话转粉的。结果后来我们上历史公共课,老师还拿这个举了个例子,告诉我们大兴朝的政治经济情况呢。”   “对哦,小朦你也在A省上大学,读的哪所啊?念的什么专业?”   “华大啊,我学经济,但也要上公共历史课的。”   “哇,小朦真是学霸,华大那么难考。”   “没有没有,沾地方保护主义的光……”   “说起来当初转发省媒出圈的,就是那什么华大历史博主吧?”   “对啊,”小朦忽然兴奋道:“据说皮下是我们历史系的一位博士师兄。上回清风哥哥改名字的微博上,不是放了几页铅印竖版的书页,后来被黑子讥笑是污染,结果被华大某位老师怼回去了吗?后来我猜到是哪位教授之后,这学期就选他的公共课了,跟你们说,长得巨帅,讲得又好……”   “哈哈哈,有照片吗?有清风哥哥长得好吗?”   “说实话,各有千秋的好。这是百度的照片,人家还是去过各种国际会议,都上过报道出镜的。”   小朦把严澹的照片链接扔上去。那几个管理层粉丝姐姐乐了。   “这不是上次归宁皇后顾问团,清风和沙洲那个采访里,乱入的‘世外高人’老师吗?这么看来,既然他在《归宁皇后》顾问团,和清风应该认识吧。”   小朦说:“所以我怀疑,上次清风改名字那本书搞不好,真是历史老师提供给他的……”   当时黑子们嘲讽的是“学术圈沾惹了铜臭,给明星站台”。但这些核心粉们更愿意相信是清风哥哥人际关系好。   “那不是更好吗.jpg”   小朦嘿嘿笑道:“而且或许是我的错觉吧,老师在《归宁皇后》拍的那段时间,讲大兴开朝的政治经济文化,讲得很详细。《乾侠东君魔女》那段时间,又讲大楚分裂时的南北朝特别详细……虽然课本顺序也是这样设置的,但每次我一刷完清风的消息,就控制不住想去学习。然后在学习时又听到老师讲了更详细的东西……”   “粉清风使我热爱学习。[狗头]”   小朦一看时间,“晚安啦,明天早上第一节 就是公共课,帅哥老师的课,我一节都不想翘。而且明晚凌晨还有新的《乾侠东君魔女》,好开心呀,我要攒足精神。接下来一周都有新粮啃,幸福死了。”   第二天小朦在闹钟的催促下,把每一个室友薅起来,“拖家带口”捧着一堆水杯提前去占座。   “跑快点,晚了就赶不到前排了。”含着牙膏沫的室友们还在背后给小朦加油。   华大的公共课都是早上九点开始上,如果是其他老师的课,只要保证不迟到,就一定有位置,而且很多时候,来得越晚,越是“被迫”要坐到前排去。然而严澹的课,哪怕是早晨8点就来,也已经不能指望前三排了。   小朦虽然热爱帅哥老师,但也没热爱到提前两小时起床的程度,所以当她小跑到教室里,果然前三排也已经没座了,她就选了第四排中间,铺开一排壮观的水杯。这个视角也已经很满意了。而且她们不是历史专业的学生。要是坐得太靠前了,还会被“卷入”历史系学生课前的“讨论”中。   华大的学生,大都带着一股精英意气。理工金类还好些,闷骚话不多。文史哲法是“重灾区”,每个系抬头不见低头见,消磨课前预习时间,少不得你一言我一句。有的辩论着辩论着还会产生优越感。就像一群尾巴都很漂亮的小孔雀们。   在这个学校里,老师要想让学生服气,是得有两把刷子。   小朦坐下时环顾四周,忽然看到后排靠近门边,单独坐着个戴着低檐帽,口罩蒙了半边脸,还包裹着围巾的人。现在已经快五月了,还带围巾也太热了。而且在室内戴着帽子也很奇怪。更奇怪的是明明提前一小时来,却坐在后排偏僻的地方。   搞不好是外校来蹭课的,方便到时候出入吧。小朦也没多想。   快到九点时,小朦的室友们也就坐到位,这时候整个教室都已经坐满。一节公共课有两百人,每次严澹课的出勤率都几乎是百分之百。更多时候甚至会超过这个数字——没抢到这课的,外校来蹭的,座位不够坐了,就站在门边,或者坐在台阶上。今天也有一些此类人。   严澹提前五分钟到教室里,开投影载课件。公共课从来不小测、不随堂、不点名、不留作业,考试也会提前一周划重点。分数只要能打60绝不会打59。加上课堂内容丰富有趣,这也是他的公共课要被“抢”的缘故。只要抢上了,又轻松又保证得学分,真是既开心又安心。   虽然历史系专业课的学生们屡屡泪流满面地说:为什么严老师上公共课那么松,给他们上专业课就那么高要求,论文反复改得叫一个吐血,学得真是太辛苦了……然而也丝毫不敢懈怠。   专业课和公共课的区别对待,是一种大学老师的智慧。   小朦正在核心粉丝小群里给那几位基友道早安,宣布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哇!今天的老师,也是一如既往的帅。”发了一大串花痴表情。   管理层小姐姐们说:“不要光说不练,拍个照。”   这些管理层粉丝们,因为得知这位老师可能是清风哥哥的人际关系之一,也好奇地关注着。   小朦见还没正式上课,左右看看没人注意,迅速举起手机,对着正在调PPT的严澹拍了一张照片。   发出的“咔擦”拍照声,和闪出的光线还是非常明显,严澹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随即笑道:“拍照记得关闪光,手机记得调静音。可以睡觉,但不准交头接耳。”   严澹自带一个绕耳的小麦,讲台上也有扩音器。声音非常清晰。他也不止是对小朦说的,今天的台阶上又坐了一堆外校的人,不少都举着手机正拍他呢。   大家听到老师这么富有人性关怀的开场白,不少都笑了。   小朦连忙面红耳赤地调了参数,捂脸把照片发到小群里,收获了一片小姐妹倒抽“比视频里更帅”“怎么不出道”的冷气声。   今天的课程,按教学进度是讲到旻朝,这是倒数第二个封建王朝,曾产生过资本主义的萌芽,然而在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封建统治下,产生于式微的资本行业并没有来得及发展壮大,又被新的朝代更替所打断了。   这是陶清风第一次来旁听严澹讲课。   陶清风这几天,因为电视剧调档,要补拍宣传片的事情回到A省来,拍完宣传片后,他接到康学英的电话,说进雪珪村的路,这两天又被泥石流堵了,进不去。为了保证安全,先观望几天再进行下一步安排。陶清风就留在A省待命,手上暂时没有被的事,正好想起以前一直想去听严澹在华大上课,就悄悄来了。   严澹不知道他来了,早晨发消息还说:“今天既然你没别的事,等我上完课,我们就出去约会吧。”   陶清风在他的大课堂下面忍笑回道:“好”。   大课要上三个小时,一般上到10点半左右,是学生最疲惫之时。严澹课容量很大,丰富有趣。所以到了这个时间点,学生的劳神疲乏之感就更明显了。   于是一般在这时候,严澹就会采取点对点的刺激——提问,互动。   “下面我们随机挑选一位幸运的帅哥或美女……”严澹环顾着教室里,看着一排排或雀跃眨眼睛的脸庞(多半是文史哲的精英分子),或者低下头降低存在感的小脑袋。   小朦也是低头族,在小群里提心吊胆:“每次就是最怕这个时候,比什么都提神。不要叫我起来……”   “提问很难吗?”   “倒是不难,但在这么多人面前站起来,多有心理压力啊……”   这时候严澹眉头一皱,为什么后排有个同学,还戴着帽子,围巾把大半个脸都遮住了,严澹怀疑这种打扮是因为要藏着套式耳机。上他的课这么无聊吗?严澹往台阶前面走了一点,瞥到那同学桌前还没有教材,就有点小情绪,他不假思索就指着伪装过的陶清风:“就那位戴帽子的同学吧,回答问题时,要把围巾帽子摘了……”   严澹刚说到一半,就发现那位站起来的同学,居然还带着墨镜——什么人这么打扮啊。严澹忽然一僵,因为站起来之后,那个身姿就很眼熟了……严澹脊背上激动的冷汗马上就冒出来,赶紧改口道:“当然,如果是生病也不用摘……”   严澹心中心念电转,那个身姿很像陶清风,陶清风没有经历过旻朝,这是后来的朝代,他不算了解,刚才问的那个问题,他不一定答得上来,得赶紧想个其他问题……   但是陶清风已经摘了帽子围巾——不过没关系,他还带着墨镜和口罩。   陶清风还以为严澹把他认出来了,才要点名他起来回答,给他开个小玩笑。不等严澹改变问题,陶清风已经回答完毕——按照刚才严澹课堂上的讲课思路,其实严澹已经说过答案,他提问只不过考察大家有没有认真听讲而已。   虽然隔着口罩他的声音有些失真模糊,但陶清风回答的内容,几乎和严澹刚才的讲话一字不差。这让坐在陶清风身边,来晚的那些本校同学刮目相看。他们本来看陶清风没有教材,又穿成这样,就当是来蹭课的外校生,没想到对方能刚听了课就把老师讲的背下来,翻书都找不到。   严澹提起的心脏终于落回去,舒了口气,情不自禁夸了起来:“这位同学听得很认真,记忆力又好。我讲的东西比书上多很多。所以你们上课要学会学会,学会记重点……人家过目不忘记忆力那么好,还比你们认真听……”严澹情不自禁夸得有点飘,瞥到有几个学生露出疑惑表情,才赶紧刹住话头。   那些学生在想,严老师夸人记忆力好可以理解,但‘过目不忘’不是形容看书的吗?那人又没有回答书本上面东西,严澹怎么知道……   不过他们也没有纠结多久就被中途暂停的铃声转移了注意力——终于可以休息一会儿了。   小朦疑惑地发现,那就是她刚才注意到有些奇怪的外校生。为什么总觉得那相似的体型,那模糊的声音,那虽然被蒙头罩脸看不清,但就是莫名熟悉……像陶清风呢? 第106章 并辔   直到下课之前, 小朦都还在时不时频频回望那个奇怪的旁听生的方向, 可是隔了十多排座位。她根本就看不清, 更别说那人坐下之后,又把帽子围巾戴上了。身为后援会的核心粉, 她清楚这段时间陶清风并没有活动行程,照理说是在休假。小朦整节课都在抓心挠肺心中纠结“是”“不是”?而且不知是否她的的错觉——她觉得严澹时不时瞥向那个怪人的次数也有点多。不过也有可能是那人一直不肯取下帽子围巾有关……?平常人哪里需要这样装扮啊。   直到下课之后,小朦还磨磨蹭蹭的, 却注意到那个怪人从后门离开,而严澹也还在前排被一堆学生围着。小朦匆匆对舍友们说:“你们别等我吃饭了,我有事要出去一下”, 也急急忙忙地从那个怪人离开的后门追去。   阶梯教室的后门是旋转楼梯,楼下也已经有其他很多下课的学生了, 小朦努力辨认一圈, 仍然没看到那个身影, 她却不想就此放弃,重新回到严澹课堂的正门边, 看到严澹一边往外走, 几位带着崇敬神色的学生围着他,似乎不愿意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这个议题很有意思, 不过下回吧, 或者没课的时候你们来我办公室, 今天我稍微有些事,要先行一步了。”严澹潇洒地抽身,有个学生还笨拙地举着书册, 差点绊了一跤。严澹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那个学生懵了,平时应该也是和严澹混得很熟的那种,脱口而出道:“严老师,你这个月是不是遇到什么好事,总觉得无论是讲课方式,还是日常都更加的……”他大着胆子,“活泼?”   严澹挑眉道:“哦?是作业少了,还是论文改松了?”这几个学生是他历史系的,闻言立刻惊恐摇头,严澹却又爽然笑出声,刚才只是存心吓唬一下这几位小同学,“我从前很严肃吗?”   “也没有,”同学们又赶紧齐齐摇头。再怎么平易近人,也不可能当面说“我们就是觉得老师以前有点感情缺失”。   并不是严肃,只是一种疏离,在云端俯瞰,隔得很远……对所有学生都很好,却少了一些“活气”。   严澹却猜出了一点端倪,他微笑和学生们作别,内心那条河流,继续平静地潺潺流淌:   燕澹生变成了燕澹。经历了轮回。   严澹的前半生,受那种冰封心境的影响,形成了独立的人格。就像一条上游结冰的河流。   而如今那个清澈的源头化冻复苏,所有的回忆都回来了。   燕澹生的“生”也回来了。   ————————————————   小朦不远不近地跟着严澹,看他转过了阶梯教室,从教学楼旁边的林荫道,走向图书馆方向,那里有一条近路。路边果然是那个打扮诡异的旁听生在等他!   小朦几乎要证实了她自己的猜测,虽然不敢离得太近,但还是勉强看得出,那人的身高……的确和陶清风差不多。哪怕包裹在风衣里看不清体型——五月的天气还包裹着风衣,这人肯定有必须不能露面的理由了。   小朦心脏砰跳:这很可能成为她距离偶像最近的一次——一想到刚才在课堂上,那近似完美的答案,是偶像一个字不漏背出来的,她顿时升起一股与有荣焉、内心沸腾的骄傲:天啊,我的爱豆是真的太优秀了。   小朦慢慢跟在后面,远远看着严老师带着那个人沿着林荫道走到了……华大的图书馆。   华大图书馆有三大栋,十一层高,中间以露天平台相连。严澹带着陶清风坐在露台上的遮阳区域。这里不能连wifi,也没有课桌。只摆放着几张藤椅。所以几乎没有学生。   小朦也不敢暴露自己,就坐在露台的窗边最靠近的一个位置上,只能看到他们坐在玻璃外面的藤椅上,背对着她。相距有十几米,听不见说话声音。   那个人把围巾、帽子和墨镜摘了下来,从背影的发型看,小朦十有八九断定:那真的是陶清风啊。她鼓起所有的勇气,悄悄走到露台上面,离他们越来越近。   快走进了才看到,陶清风似乎正在把一个文件夹交给严澹,这个距离也依稀听得到一些字眼:   “一直想……做点研究……这几天有空……”   严澹刚要去接那文件,忽然转头挑眉一瞥小朦方向,对陶清风眨了眨眼睛。   陶清风于是回过头,他的墨镜口罩都完全摘下来了。小朦这时候走到离他们五步远的距离,近距离直面偶像猛然间几乎要昏过去。   “你认识我?”陶清风温和地对她笑道。   小朦结结巴巴道:“真的是清风,天哪,我见到真人了……”她不忘看了一眼严澹,更激动道:“原来你和严老师真的认识啊……”她仓促之间懊恼自己没有带纸,口袋里只踹了一只笔。不假思索就举起自己的手扯出一片袖子,给陶清风递笔:“清风你,你能不能给我签名?”   陶清风也愣道:“签这里?”   旁边严澹看不过去,主动递了张文件夹里的白纸过去给陶清风写。写好递给小朦接的时候,她面对着两大男神,太激动不小心碰掉了陶清风手里的文件袋,里面的论文撒了出来。   小朦连忙手忙脚乱帮他捡起来,看到标题——《钱氏<新解>、程氏<集释>、何氏<集解>三家“变法”伪考》。作者:陶清风。   完全看不懂,不明觉厉。小朦只觉得对陶清风涌上了一股更强大的震惊佩服之感——陶清风居然还写这么学术的论文?今天来找严老师果然也是为了这件事吧。她粉了一个怎样的偶像啊。这事情说出去,哪怕是她们小圈子的粉头都不会信,遑论娱乐圈。   小朦帮陶清风整理好论文后,还呆愣愣地盯着他看,直到旁边严澹轻轻咳了一声。   陶清风微笑道:“谢谢你支持我。不过现在我和严老师有事要聊……”   “清风放心,”小朦如梦初醒,鸡啄米似的点头:“粉丝离偶像的生活远一点,我马上撤退。严老师再见。”说完立刻果断一溜小跑了。   直到小粉丝跑不见了,严澹才含笑道:“你的粉丝……都是这么青春靓丽的小美女?请偶像离粉丝远一点。”   陶清风无语道:“那首先是你的学生吧。你的学生里这种清纯可爱的小姑娘很多嘛。请男老师离女学生远一点。”   两人对视,同时发出朗朗的笑声。   等严澹看过陶清风的论文,又去图书馆里找了几本书来核对文献,严澹圈了一些段落:“你这篇论文可能还是要改一下……而且你这篇主要讲经义,光是我来看可能不够,我给你联系一下这方面的外审。”严澹是在用博士生的要求来修陶清风的论文,心中暗想也给陶清风先争取在省级公开出版物上发表,等成熟后再去找核心期刊。   陶清风点头道:“那我先带回去修改。”   严澹带陶清风来到图书馆的停车区域,道:“今天先休息一下,大明星,我们该去约会啦。”   停车场里没有别人,陶清风就任由严澹牵着他的手,鉴于他已经知道了约会的意思,笑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严澹把陶清风带去了郊外风景区,指着一条宽长的,两边栽满梧桐枫树的林荫大道。道旁有禁止车辆驶入的路障,五六匹高峻的大马在路边悠闲地喷着响鼻,牵马人都惬意地坐在浓荫下。   “这里叫做金叶大道。秋天来的时候枫树叶和梧桐叶就是红色金色相间。这里是风景旅游区。也是——跑马道。”   陶清风心中一动,跟着严澹走过去,看他跟牵马人交涉什么——这里骑马,牵马人都要在前面一路小跑,游客是不能自己单独骑的,陶清风不知道严澹跟对方说了什么,猜测大概是个就算把马骑跑了也没关系的价格。   然后严澹就拉着陶清风过来挑马了。   “原来,焕白喜欢骑马。”陶清风换了称谓,观察着对方神色。这想必是恢复记忆后的爱好。   “六艺之御,风卷尘嘶,当然爱骑马。”严澹挑好一匹高大黑马,叹道,“当年我燕家有三马。一唤紫晔骝,铜头紫首。一唤照夜白,银蹄似雪。最后一匹乃汗血,淋淋生津。虽然我不通行伍,但从小就很喜欢骑马。”   陶清风随即也挑了一匹温驯的大白马翻身跃上:“良骓难得。当年除了汗血之外,我记得军中最优马种,是乌孙大宛,其骏骨突出、龙脊碗蹄。也不知后来《育马法》推行成功了没有……”   陶清风当年在吏部等待栓选,去六部跑腿做了一些杂事,其中就有替当时想力争育马体制的大人,搜罗了一些上奏所用资料,故而知其然。   严澹和陶清风并辔而行,不要别人牵马,悠然骑行着,严澹一边给陶清风讲后来《育马法》的事情,讲崇安皇帝上任后的一系列改革,讲后来新法的利弊,讲朝堂风云势力的沉浮起落……   骑到道路尽头,是个偌大人工湖,他们绕着湖又骑了一圈。马儿喷出响鼻。严澹和陶清风便下马来,放它们趟去湖里汲水。两匹马儿欢快地喝水,交颈叠鬃。   陶清风和严澹就在湖边的树荫下慢慢散步,谈论着遥远的时空。   “原来后来,那些人是如此的结局……”陶清风听着故园旧事风雨,脸色悲喜莫变。风来吹得梧桐树叶哗响,吹皱满湖雁水。陶清风又忍不住看着严澹,虽然两人都换成了现代装束,但执缰举手间,依稀可见射、御之遗留气质。陶清风心想,像燕澹生那样的人,肯定是有过“功名若在马上取”的书生投笔心情吧。   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严澹笑道:“崇安朝不缺武将人才,对外拓土也很顺利。兵部的幕僚各显神通。我还是待国子监比较舒服。”   陶清风心中微疼,他自然懂燕澹生为什么要自请去国子监。如果不需要以这种缅怀方式……当年问及,燕澹生说他想去的,是礼部接待外国使节的仪礼司,开始说那只是有趣。但又何尝没有一丝显耀大楚气象,扬播天朝文化的心态呢?   陶清风走过去揽住严澹的背把他往自己怀里带。这个表达亲昵的姿势取悦了严澹,他顺势倒进陶清风怀里,低喃道:“怎么了?”   陶清风憋了半天,调动现代的知识,终于说道:“其实你现在想去外交部也不晚……”   严澹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他肚子都抽筋了,道:“我才不去,我现在可滋润得很。”陶清风便也莞尔道:“也是,现在你真是什么都不必求了。”   严澹把陶清风的头勾下来,话语呢喃消失在唇间:“还是有所求的……”   求过山河清宴,故国太平;求过一片轻羽,一柄斩断羁縻的游侠剑;求过一个身形单薄,却有最韧的心、最钝的骨之人……   ——————————————————-   《乾侠东君魔女》上映的第二个星期,播放到骆琅宁“游兴颇高”地拉着他拜为“虞先生”的人,携酒泛舟。骆琅宁真心相待这位南国“落魄书生”,虞山海却心情复杂,一边在查证着彼此身世,又以为骆琅宁怀疑他会武功,故意试探,于是故意装得更加病弱不胜,推辞不饮。骆琅宁还以为“虞先生体弱,受不得湖风,是我疏忽了”,把自己的白狐裘大衣脱下来给他披上,又把虞山海给吓坏了。   这一集播出之后,早就在展望兄弟CP的陶清风粉丝们纷纷鸡冻了。立刻就脑洞大开、技术过人,开始了各种眼花缭乱的产出——而且还不用担心有对家,怎么搞都只是他们爱豆自攻自受,水仙最好吃,骨科大法好。   有的陶瓷们甚至找到了以前那位参与了一点编剧工作的“明月太太”很多年前留下来的神坑,天天在下面刷求有生之年求填坑。还真的起到了一点效果,明月太太兴之所至,又写了一个开头,这回稍微厚道一点,放完三章后再消失了。好歹不是一击脱离……   “人家肯定不能明目张胆啊,这算是半个官方吧,所以跑路了也理解……”陶瓷们在坑底无力地安慰自己,抱团哭泣。   不过虽然明月太太又跑了,但这波CP吸了一大堆爱磕的三月党来产粮倒是真的。陶瓷们又掉进了幸福的米缸中。   只有小朦,她在核心粉头小群里面说了华大的偶遇,兴奋激动之余重点突出了陶清风学术能力,并且把他在课堂上的回答问题,他的论文那不明觉厉的题目,说得叫一个神乎其神。有几个核心大粉非常难以置信,她们自然相信小朦不会撒谎,但是她们从前一路粉陶清过来,知道他以前是真的文盲底子……这简直是太天方夜谭了。   此外,小朦不敢把另一个想法告诉这些粉头姐妹们,这几天虽然她也在欢快地磕着角色的骨科产出,但是想到那天严老师和陶清风在露台上交换论文的背影,她觉得,她萌了一个邪教RPS。暗搓搓脑补得好欢腾,却只能憋住不说,宝宝心里苦。 第107章 资源开始爆炸   在后来的影评史上, 对《乾侠东君魔女》现象级的成功, 有多方面的分析。其中对于娱乐圈的生态分析得比较独特的一点原因在于:在这个剧播放前期、积攒观众群、发酵口碑的关键时期, 出乎意料地有一段很顺利平静的环境。这对于年轻演员主演的电视剧来说,尤为罕见。   为什么这样说呢?如果这部剧是个流量小生主演, 很可能在前期就会被“防爆”,虽然隔着网线也掐不死人,但相应宣发会受此影响, 粉黑高潮,适得其反,把大量路人拒之门外。   事实上有些流量小生演的片子并没有那么难看, 或者说,虽然有硬伤但马马虎虎也能看下去的那部分观众, 很可能就因为网络上对于该演员的偏见, 而不自觉带上有色眼镜去嫌弃。   左禹龙的《锋面丽人》就是这样典型的例子。左禹龙的粉黑都实在战斗力太彪悍了, 又是一开始被定在黄金档,早早就被蓄势待发的各家盯牢。所以在剧本身质量尚有提升空间的前提下, 它的期待值被拔高到一百分, 质量只有七十分,自然要被踩到泥里。其实除却左禹龙的演技有的时候会尴尬, 女主演寇云红还是可圈可点, 剧情也走都市剧的狗血路线。如果不是流量的反噬——事实上, 这种反噬的落井下石,多半是来自于黄金档被撤换引起的——应该也算是个不功不过的电视剧。   可惜,如果配不上和他名气、关注度应有的精彩度, 被刷存在感的看客们自然会失望进而转黑。   而《乾侠东君魔女》也并非十全十美的电视剧,如果一开始就被定下黄金档,那自然也要被鸡蛋里挑骨头。但是它低调地先展示出本身的品质,又随着换档进一步被“盖章”这种质量,就像是给观众们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人都是趋大流的,尤其是当发现身边那波最常看电视的阿姨们拿起遥控器选择了该剧。用很多陶瓷女孩惊骇的话来说,“次元壁破了”“我妈我奶奶比我看得还早”……   被“主流”电视人群接受《乾侠东君魔女》,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剧本身。在陶清风参与下,所呈现出来的表现方式,带着一股“稍显过时的复古认真气质”:老老实实地走吊胃口的剧情流,人物按照正反脸谱来刻画,思想感情是澎湃的,价值观是坚定的……   虽然也被黑子酸溜溜称为“老干部电视剧风格”,但有稍微年长的观众很吃这一套。   至于对年轻的收视群体的吸引力……有剧情、有帅哥、有美女、有话题度、还要什么自行车呢?   同时之前陶清风给各家娱乐平台录的采访,也随着剧的热播而陆续放出。   “清风,听说这个剧拍的时候找不到导演,最后只好你顶上去了,能给大家分享一下感受吗?”   “我没有完全承担导演的工作,更多的是靠大家帮忙……我最深的感受是,实在太累了。一天只能睡五六个小时。不过也收获了更多的东西,觉得是值得的。”   《乾侠东君魔女》前期,孙无忧、唐九宏因故退出,导演也被撤换,这些事情问出来比较尴尬,很容易引发争议。可是平台采访人员,又很清楚观众们想要了解陶清风是怎样“三位一体”地担任“编剧、导演、演员”工作的,于是就和陶清风在采访前沟通:对于制作方的变故尽量淡化,突出他个人能力部分。   陶清风是多聪明之人,很容易听懂对方的主要意图,便也丝毫不越雷线,专注自己。   “清风在这么高强度的工作下,还发了好多篇小论文,是怎么抽时间写的?”   “其实很多是我前期在看原著时就写的笔记心得,后来只是把它们整理一下,不花什么时间。”   “清风对于这个剧‘把你从名不见经传带红’这种说法认同吗?”   “我不知道什么是‘红’,不过这部剧的确给了我很多第一次。如果让更多的朋友认识我,是件好事。”   “清风对于自己分饰的两角,是更喜欢虞山海,还是骆琅宁呢?”   “手心手背都是肉。哥哥弟弟都喜欢。”   “印象最深刻的是哪场戏呢?”   “打下悬崖。这个算剧透吗?能说吗?好吧,那我说了。当时是在影视城的外景悬崖上拍的。我吊着威压,掉下去大概三十多次。因为很多时候没法控制掉下去那个……(导播提醒:重力)……对,重力作用,姿势不够协调,要一遍遍调整,才能出来最美观的效果。”   “掉下去还要讲美观?”   “要讲究美观的。那很重要。《论语》里《八佾》讲到礼仪……”陶清风一不小心又暴露了本性。   “哇,清风最近看了很多书啊。”   “是啊,”陶清风掩饰道,“人总是要不断学习的。”他赶紧转移话题:“而且我觉得这种武侠作品,本来轻功就设计得很‘仙’很‘飘’,那么人物动作当然也要以美型为主。哪怕生活中,我们摔倒、流泪、难受等的表情都不好看,但是在这个剧里的表演都要美化。像是剧里表妹每次哭,都是睁着大眼睛,眼泪从中间流,不从眼角两边流,都是为了镜头的美感……”   “(导播笑着插嘴)清风看来还真是对我们这行(导演)了解得很。”   “不,这是剪辑组的老师们说的。我连门都没入。”陶清风非常耿直。   “清风对于从前在节目上太紧张,把成语念错了,有什么想对那时候的自己说吗?”   这其实又是个比较争议的问题。导播和陶清风沟通过到底能不能问,陶清风表示没关系。   “我当时特别内疚。”陶清风平静地替身体原主人揽着锅,从前的视频都在,陶清在节目上尴尬脸红脖子粗的石锤全网都是,不能自己矢口否认,但他站在人性化的角度来替身体原主人开脱,道:“人都有知识盲点。可能是很小、很简单的地方。我想对那时候的自己说,”他稍微顿了顿,眼神闪烁,掩去一抹悲意,“不要责怪自己,这并非你的错……”   这一段后来导播在剪辑时斟酌再三,还是播出来了。   采访在长鲸卫视下午五点的《每周娱乐焦点》播出,这个栏目有十五分钟,介绍娱乐综合资讯。其中有五分钟,是最近比较有话题度的艺人专访。这次就趁热打铁地放了陶清风的采访。   很多非粉、也懒得认真看片头片尾的路人,这才知道了陶清风兼“导演、编剧、演员”于一身的事实。陶清风的年龄、资历、经验,和这部片子的精彩程度完全不成比例。大部分人都惊叹不已,深深觉得这孩子太不容易了。陶清风也很直白地提到了过去的事情,路人和大部分粉丝也觉得:只要态度好,学习能力强,知错能改,揪着人家过去一点点瑕疵不放又有什么意思呢?   当然,陶清风的黑一如既往地蹦跶着,大概只有哪天他完全没有粉了才会没有黑。   黑子们这回攻击《乾侠东君魔女》是“迎合腐女搞骨科”“谁愿意看陶清风自攻自受”“辣眼睛赶客”。   关于此点,编剧小姑娘非常不服气,私下里偷偷对明月太太吐槽:“什么叫迎合腐女搞骨科?我们才没有迎合谁,就是光明正大地推骨科!黑子来咬我们呀。”   黑子们关于此采访,继续舞动黑着,说:“没有导演还不是因为陶清风太奇葩。什么导演都看不上,居然还好意思说出来?”   虽然这种无视其他导演夸赞陶清风的尬黑,并没有多少人响应,但黑子刷存在感并不是靠人数多,一黑就能顶十粉的战斗力。   “陶清风前期演那个先生扮相,化妆画得那么丑,这种CP是怎么萌下去的?腐女真是不挑啊。”   黑子为了攻击陶清风,也追剧《乾侠东君魔女》。嘴上嫌弃着,实际上一集不落地看完了。黑子们自己并不会承认,所谓的“我只是去看看它有多烂”,实际看起来有“追剧”的愉悦,并且尽职尽责地为了早点看到而交会员费。   采访播出后,陶清风接到丽莎通知,说《远山深土》的剧本送公司里来了。因为就在同城,陶清风那天刚好又在附近买东西,闻言就对丽莎说:“那我就顺便现在来拿吧?不用叫苏寻或容容了,我给他们这两天放假了。”   丽莎在电话里音调似笑非笑:“我之前不是告诉过你,这几天最好不要来公司吗?”   陶清风挑眉问:“因为把《锋面丽人》挤下了黄金档?石经理和寇云红现在还在闹吗?”   丽莎掩口笑道:“芥蒂是会一直在的。不过你要来也没关系。我肯定不会让你委屈的。”   陶清风听到丽莎那隐约期待搞事的音调。虽然对方没说,但是他觉得那语境中就是希望他去一趟公司……之前拍宣传片时刻意不去,是因为刚换在黄金档播放,广告商也还没有完全就位。丽莎担心节外生枝。现在黄金档稳了、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陶清风来到星辉娱乐公司。这不是他第一次来,但很多区域他也从来没去过。   这是一栋高达十二层的写字楼,星辉娱乐公司三位高级经纪人,共签约了三十二名艺人。艺人不坐班但是需要按时上表演、形体、以及其他需要定制的课程。有四层楼都是教室。其他楼层是负责坐班的宣发、行政、后勤、公关、文案策划、财会等部门。   丽莎的办公室在最顶楼,剧本送到了她那里。陶清风乘电梯上楼时,电梯里同进的还有一位中年男子,看到陶清风,眉头一皱,表情不善。   陶清风没有直接面见过这位男子(除了陶清的记忆),但他都看过星辉公司领导的照片,这位就是石经理,真是无巧不成书。身为公司的艺人,是不能对老总没礼貌的。于是陶清风笑着打招呼:“石经理好。”   对方以前不管陶清风的事情,庄宇徽带得也不上心,故而没什么好资源。结果后来丽莎接手后,陶清风莫名其妙地红火起来,到如今居然抢了寇云红的黄金档剧。石经理的脸色就更难看了,只矜持地哼一声,算是应答,冷冷道:“来找丽莎?”   “是,拿新剧的剧本。”陶清风说。   石经理内心腹诽:真人见面时,陶清风这长相比屏幕里更小白脸了……不会是和丽莎那老女人做了什么PY交易吧。   “你新剧接的是什么?”   “《远山深土》。”   石经理一听,脸色这才舒缓一些,《东归西渡》的资源曾经也让他心里不舒服过,结果后来夏星痕那个灾星,把整部剧作没了,陶清风也没吃到这个饼。这个乡土剧不是什么好资源。导演是新人。资料他当初也看过,对方在接洽星辉时,还想在他们公司找个女演员。开什么玩笑,他那些如花似玉的“宝贝闺女”,怎么可能去演农妇,听说最后找了个替身演员当女主角……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电梯到了顶层,石经理的办公室和丽莎办公室都在这一层,他和陶清风一前一后走下电梯。他甩脸走在前面,陶清风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丽莎办公室比较近,陶清风一边敲门,他琢磨着丽莎的态度,一边回头大声礼貌地对石经理告辞道:“石经理,先失陪了。”   丽莎在办公室里听到,故意迎出来,走到门口对陶清风大声道:“清风啊,长鲸卫视负责人打电话来,说这星期平均收视率上了2%……”斜眼瞥着石经理的背影方向。   石经理在前方一个趔趄,青筋暴起:该死的丽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凭陶清风后面这部又村又土的乡村剧,陶清风的偶像外型要破灭了,他绝对不相信陶清风能转型演技派,到时候肯定扑得惨,等着瞧吧。   丽莎把《远山深土》剧本给陶清风后,斟酌道:“完整剧本我看了一下,这里面有些比如要光膀子下田插秧的镜头。你如果有意见可以提出来。”   陶清风疑惑道:“为什么要有意见?”   陶清风还不知道娱乐圈的规矩,像这种上升期的偶像小生,别说床戏,就是正常剧情里,很多时候也不能随意露肉,要么就要提前约定好,把这个当噱头,酬劳也要相应增加。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所谓的“露肉费”。   丽莎给陶清风解释了一下,他的表情非常微妙了。   “这种规矩太无聊了。该怎样演就怎样演。”陶清风道:“如果要因为这种事情增加费用,就好像……”他不好形容。   丽莎懂他的意思,说:“行吧,那么这种普通为了剧情的光膀子戏份,我们就不去找片方折腾了。不过你以后要记住,如果镜头里有剧本上没有的亲热或者床戏,一定不能先答应。我们在给你挑剧本时也会先注意的。而且哪怕是剧本里正常必须的脱衣镜头,只能控制在上半身,最好只能是背面,你和导演沟通好。”   毕竟很多吃男友人设的粉丝们,是无法接受偶像演床戏的,连拍吻戏都不能太刺激。好在陶清风对那种类型的剧本身也没有什么偏好。公司给他规划路线也并不走大尺度路线。   而且丽莎叮嘱里经验十足的让他各种“遮掩”,陶清风也记在心上,他其实本来就不太习惯在镜头前面脱衣服,哪怕只是为了正常的剧情。   “对了,现在你这《乾侠东君魔女》大爆,又有一堆资源找过来了。”丽莎把一堆项目书往他面前一摞。   “先看一下广告代言,这里有四个:分别是手表、保温杯、打车软件app和信息门户网站。”   陶清风问:“是在这里面选一个接吗?”   丽莎手底下还有好些个签约艺人,她去拉来一堆,一般来说是分配给下面不同的艺人。陶清风以为她先给自己挑个好的。   丽莎摇头道:“不是啊,你想接可以全部接,他们都是来找你的。让你选是征求意见,怕你觉得低端。”   很多艺人不接代言是因为觉得这些代言牌子不大,配不上名声。但其实对于陶清风来说,他不存在这样的偶像包袱。他客观身处上升期,并不强大的根基,也让他其实没资格耍什么大牌。只不过是现在《乾侠东君魔女》暂时太火了,而给人一种“他会不会嫌弃”的错觉。   丽莎其实也懂这个道理,她只想试一试陶清风有没有飘起来。   但陶清风本意只是为了赚钱去修路,道:“既然可以,那就都接了呗。人家来找我都是好意。我拂了人家的美意也不好。”   丽莎赞许地点点头,又推了三个剧本过来,道:“这个你就得选了,三部片子是档期冲突的。一部是电视剧,两部是电影,都邀请你演男主。是很不错的资源。你看看介绍,然后挑一个?等你拍完了《远山深土》就进组。” 第108章 在柜门边缘试探   陶清风接过那三个资源的简介, 一部是玄幻IP改编的热血升级向的作品, 电视剧形式, 网台未定。电影一是文艺片,电影二是一部带喜剧色彩的商业片。三部剧, 都让陶清风出演男主角。   这种待遇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哪怕是《东归西渡》一度看起来那么好的资源,给陶清风的也只是个男三号。圈内闻风而动、捧高踩低之风尤为盛行。这股一窝蜂的递资源,就是看在了《乾侠东君魔女》把《锋面丽人》挤下了黄金档, 虽然这才放了一个星期而已。陶清风不过火了几天,在有些人眼里,就是收视率达2%的电视剧一番男主角。在那些急功近利的人心里, 业内所谓很多“前辈”“戏骨”都没享受过这种收视率和黄金档待遇。所以陶清风资源的水涨船高,他们扎堆来邀请了。   陶清风斟酌着看那几个资源介绍, 先征求丽莎的意见:“丽莎姐觉得哪个比较好?”   “看你想专注哪方面吧。”丽莎道:“玄幻IP剧, 无论拍出来是网播还是台播, 在年轻人中间话题度都会高。对你吸一波年轻生力军粉丝比较有利。文艺片电影,一般拍来是为了冲奖。至于商业片电影, 那就是为了冲票房了。”   陶清风又问了一下酬劳。   玄幻ip剧是一家泛娱乐全媒体公司投资的, 该书就是他们旗下阅读网站的小说。给男主演开八百万,优势是附带一系列手游网游代言后续, 酬劳另算。文艺片是大佬导演, 片酬只有象征性的一百万, 但他是业界出了名的获奖专业户。商业电影是六家影视公司联合投资,其中也有星辉娱乐公司的参与,给陶清风开一千五百万片酬。   陶清风问:“这部商业电影的片酬开这么高?”   丽莎点头说:“因为班底缘故, 这部票房预测不会低的。”   至于拍摄周期,都是六个月。   陶清风觉得这三个资源都有可取之处,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丽莎犹豫了一会,道:“其实文艺片的那个导演,现在已经开始前期筹备了。如果和他沟通,这几个月可以拍剧的话……”   陶清风疑惑道:“可是我接下来要拍《远山深土》啊。”   丽莎看着陶清风不说话。   陶清风恍然大悟:“丽莎姐想让我也吃一次违约官司?公司觉得这也没关系?”   丽莎依旧笑容可掬:“如果评估更值得,公司会帮你。”   陶清风苦笑道:“丽莎姐,你就别试我了。我知道你也不会赞同这种方式的。”   丽莎噗嗤笑道:“我不过和你开个玩笑。”但扪心自问,当利益达到一定程度上,丽莎想,比如不再是几百万,而是数十亿?她还会不会任由陶清风坚持呢?还是会说服他追逐更大的利益呢?   陶清风到时候,会为之所动吗?   陶清风又考虑了一会儿,说,“我想看看这几部剧的本子。”   丽莎说:“玄幻ip那个本子还没有写出来,你可以去看原作小说。文艺电影的本子也没有写出来,那个大导演喜欢自己写剧本,而且时常拍的时候会改动,你可以看看他以前的电影琢磨他的风格。商业电影的本子是某个剧本网站征文第一名改编的,我把链接发给你。”   陶清风谢了丽莎,争取到三天的考虑时间。他走出办公室往电梯方向时,恰好看到从第三个经理办公室走出来一个高瘦帅气的男子,虽然陶清风并不认识他,但并不妨碍之前已经了解过的星辉艺人名单和照片,对得上号。这位是星辉一哥,宁海波。   宁海波几乎相当于星辉的台柱明星了。和夏星痕差不多级别,虽然奖项不如夏星痕拿得多,但他是正常红的大明星,没那么些黑历史。常年工作勤奋,实绩也要多得多。宁海波签给了除了丽莎和石经理之外的第三位经理——项经理。项经理挂着星辉经理的正职。丽莎和石经理都挂的是副职,本质拉资源上区别不大,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不过由于资历缘故,显得更有话语权一点。   作为晚辈,陶清风自然不能无视他,对方走到近前时,老老实实礼貌招呼道:“宁前辈,久仰了。”   陶清风都没正经和对方结识,自然不能乱叫什么“宁哥”之类的称呼了。   宁海波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他立刻认出了陶清风,迅速管理表情,露出一副和煦的笑容,道:“小陶,幸会。”让人以为刚才那一瞬间的蹙眉忧思不过是错觉。   陶清风却没有放过这个细节,宁海波大概遇到了为难之事。不过他也不会主动去窥探对方隐私。   宁海波显然也知道最近《乾侠东君魔女》热播之事,还主动给陶清风说:“你那电视剧的确好看,我女朋友前几天晚上都在看。”   “过奖了。”陶清风刚说完意识到不对劲,瞪大眼睛看他,愣想:女朋友?   宁海波是没有公开过女朋友的,他的事业和粉丝群体都不允许曝光这种事。陶清风并不是和他相熟之人,哪怕宁海波真的有女朋友,理论上也不该告诉陶清风。   除非,对方不仅无所谓,甚至巴不得多一点人知道,所以逮着个不熟的陶清风,就故意这样说出来了。   陶清风心情复杂,他意识到宁海波心事重重地从总经理办公室里走出来,内情可能并不简单。   “你要公开女朋友了吗?”陶清风迅速之间得出结论。这是星辉娱乐公司不能容忍的事情。   宁海波挑挑眉毛,这个年轻的后辈,和这些年听闻粗鲁爱打人的,一直在换事务经纪人的糟糕印象不同,果然还是不能道听途说,对方其实相当聪明啊。   宁海波看见陶清风眼中的疑惑询问和忧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另起话题笑道:“夏星痕发朋友圈里,那个度假的那个小岛看上去不错啊。”   碧波浪,白沙滩,棕榈树,好一派南国风光。夏星痕过得似乎相当滋润。   陶清风斟酌着,对方难道要和星辉解约吗?又不好意思直接问,含蓄祝福道:“那里是挺修身养性的,合适调整状态。”   万一对方只是想放个长长的婚假?然后再继续发展?   “不是调整状态。”宁海波叹了口气,回答刚才那个问题,“我正在跟项经理谈解约的事情,然后就公开女朋友。”   陶清风心想,像张风豪那样,有了老婆孩子之后,照样在娱乐圈混得美滋滋,宁海波不能复制这种道路?公开对象只要造势得当,方式合宜,也不必一定走这么极端的方式。   陶清风就说:“其实粉丝也不一定不接受。很多人还是会祝福吧。只要继续有作品出来,就可以抵消很多负面影响了。”   宁海波笑了笑,愈发觉得这个后辈不简单:“你倒是看得透。说得对,其实无论结不结婚,到了我这个年纪的,有作品都可以继续走下去。其实跟粉丝无关,我只是不想继续了。该有的都有了,剩下的日子留给自己。”   听到这样的决定,陶清风唯有祝福。   宁海波如果走了,星辉娱乐公司就少了一个男明星台柱门面。事实上,陶清风所不知道的是,丽莎是得知宁海波动了解约念头后,更坚定把陶清风捧成“新的一哥”决心。在这其中扮演了一个“给宁海波解约念头再浇几滴油”的角色,反正都强留不住。她没有像项经理一样苦苦挽留,说尽好话,许诺更大的饼,那些都没办法把一颗息影之心拉回来。她只是顺势推波助澜,说一些看似安慰挽留,实则让人更清醒地意识到“留在这里也就这样了”的话,加速了对方的离开。   ……她还顺手拐来了宁海波那边一些捡漏的资源,项经理手底下其他演员暂时没有档期,丽莎又公关了一番,就内部调配给陶清风这边了。所以这次陶清风捡了一大堆资源,是内外因共同作用的结果。   陶清风回家后浏览选择那三个剧本,他首先被吸引的是商业电影。作为商业电影来说,它有一个吸引眼球的合格标题,让人忍不住想看。   《蹦一下,笑一个》。   这名字让陶清风忍俊不禁,据说本子是得了编剧网站征文的一等奖,陶清风点开链接从头开始看,然而笑容慢慢凝固在脸上——   这是个现代人穿越回古代的故事。古时朝代架空,然而处处影射大楚。   陶清风心情实在太复杂了,觉得自己不可能演得好这种片子。自己一个“古代人穿越到现代”去演了“现代人穿越到古代”……何等细思荒谬之事,他光是想一想就无法直视那个画面。   于是他又看了玄幻ip小说原著,然而几百万字的大长篇,当他强忍不适看到主角娶第十八个老婆时,终于实在撑不住这汹涌澎湃的种马气息,关掉了小说。觉得是多么有碍宣化、难以接受的价值导向。   最后陶清风去找文艺片导演的电影,看了一个下午,建构在后现代主义之上,晦涩的剧情掩盖着别致的内涵。这是优点,但缺点也非常明显……以陶清风的智商和理解力(在文艺理解上他并不输于现代人),他看起来都非常吃力。   陶清风兜转一圈发现,其实他还是对那个商业电影最有好感,如果他是个真的“现代人”一定会去接。但是,演这种片子,需要重点刻画的,一定是穿越回古代的不适应、格格不入和脱节。   但是不好意思,陶清风只会感觉是重逢。   对他来说,演起来难度太大了。他自己的心态也会非常诡异。   陶清风叹了口气,外事不决问丽莎,内事不决问严澹。   他拨通严澹电话,那边声音很热闹。今天严澹回家陪父母了,他们正开着电视。   陶清风和严澹每天就算没事,都要发几十条微信,时不时还打个电话。眼下真的有事情,聊得就更久了。   “稍等啊,我出来说。”严澹走出客厅,沿着玄关散步到花园里。   他背后的父母看着儿子不当面接电话,一出去就是好几十分钟的情况,暗自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严澹却没有看到。   陶清风说了片子选择困难的情况,最吸引他的本子,却是他最演不来的。严澹听完后笑说:“你怎么就认为自己演不出来啊。你自己都说了,那只是映射的架空。这样的‘历史’也是‘现代人写出来的历史’,和我们经历的那个时代根本不一样。你去演照样能感觉到‘违和’啊,这不就是这部剧需要的气质么?”   陶清风一想,好像挺有道理。于是先高高兴兴地接受了建议,和严澹又开始没有主题东一句西一句地扯。   “我妈在看你电视剧呢,我推荐他们看的。”严澹说。   严澹的母亲喜欢一切“黄金档火爆剧”,无论是都市的、刑侦的、抗战的,每天就来回在央视那几个电视剧频道,和几大上星卫视之间切换,哪个好看追哪个。这回自然也瞧上了长鲸卫视独树一帜的《乾侠东君魔女》——毕竟她都多少年没在黄金档看到武侠剧了,而且还这么多年轻帅气陌生的面孔,增加新鲜感。最重要的是:剧情本身好看,一下子就入坑。   严澹就趁机告诉他妈妈:主演陶清风,就是上次卷进谢家事件的他那个朋友,陶清现在发展得很好,是个年轻有为、努力认真的好演员。给严澹母亲留下了好印象。   陶清风心中骤然一阵打鼓,颇为紧张道:“阿姨觉得怎样?”   严澹抿唇笑道:“她觉得很好看。”他放柔了声音,缓缓道:“她和我爸都在看。他们上次的事情就知道你是我朋友。我也经常提你。这回电视剧她每天看得津津乐道的。我就想,循序渐进,慢慢让他们接受你……”   陶清风一想到对方爹妈真有一天知道了“一个男人把他们儿子拐走”这种事,就回到了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态中,嗓子发干道:“我就是担心叔叔和阿姨他们打断我的腿。”   严澹失笑:“不会的。我爹妈没那么恐怖。他们顶多想尽办法隔离我,然后不停地送去相亲。”   陶清风攥紧话筒,沉默了几瞬后,闷闷道:“那我就去把你抢出来,就算他们要打断我的腿,我也不让你去跟别人。”   严澹心中别提多开心了,却故意悠悠叹了一口气,为难道:“但要是他们一直不同意怎么办呢……”   其实上辈子那种环境,燕澹生尚能争取到不娶,现代环境当然更包容开放。严澹也深知这一点,但他就是忍不住想说些话逗弄陶清风,忍不住想看陶清风为他着急又表露占有欲的样子。   陶清风也是昏了头,轻易被最坏前景的可能性充斥大脑,他总是在这些事上丧失基本判断力,总是在这些事上悲观地把情况想得很坏。孝道人之本也,如果严澹父母一直不同意,在陶清风看来,严澹当然不应该违拗父母的意思。他疼得心脏都缩起来了,眼圈发红哽咽道:“那你就去娶亲生子。我就躲起来看着你——我——”   “你在说什么傻话!”严澹没想到电话那头陶清风嗓音都呜咽了,骤然提高音调,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想瞬移到对方身边,把此刻流露出脆弱模样的青年拥在怀里。可他只能焦躁地握着手机,尽量轻言慢语地说着:“我逗你的。我会好好说服他们,他们都是讲道理的。你不要说这种轻易放弃的话,到那个时候我需要你站在我身边,而不是因为什么过去的三纲五常就把我往外推。”   “我才不要推开你。”陶清风慢慢靠着墙跪下去,头脑清醒了一些,嗓音依然沙哑,“那是你父母。我总是不自觉用以前的观念……好吧,封建旧观念废黜得还不是很彻底。”陶清风想到了他学过的新文化和接受的现代价值观,心中稍微安定了下来,道,“我绝不放你走。如果哪天你要走,”陶清风一字一顿,咬牙道,“我就把你关起来。”   严澹噗嗤笑道:“求之不得。”他又宽慰道:“你明白就好,父母那边,我们一起努力。我会潜移默化说服他们,过段时间带你来家里吃饭,先让他们多认识了解一下你,就算哪天真的说开了,也有个心理准备。”   陶清风恢复了平静,道:“好,那我还能做什么吗?”   严澹想了想,道:“多拍点好剧吧,这样我就能在电视上向他们一直安利你了。”他无奈笑道:“这几天我妈看了《乾侠东君魔女》觉得你很帅,就去找你其他的片子看。《归宁皇后》倒是很好,但是在‘你’过来之前的那些……还好我劝住了。”   陶清风苦笑不得,如果严澹母亲真的看了陶清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辣眼睛剧目,估计就会成为史上最快粉转路人的阿姨了。他想到了马上要开拍的《远山深土》,和那几个资源的选择,暗自决心要更加用心投入精力,“给未来丈母娘”看这种理由实在太催人奋进了。   严澹和陶清风结束了电话煲之后回到客厅中,早已经察觉到严澹这段时间不太一样迹象的严父严母给严澹的二哥严放递了个眼神。严放于是笑嘻嘻,却以不容敷衍的语气,轻描淡写地问出,骤然让严澹头皮一紧的话——   “小澹,你最近是不是交了个女朋友?” 第109章 颜粉疯了   严澹心中骤然一跳, 装作若无其事, 断然说道:“我没有交女朋友。”   这是大实话, 严澹心想:他只是交了个男朋友。   严放似笑非笑抱臂道:“哦?那都是跟谁煲电话,还这么开心的样子?”   严澹眼珠一转, 也露出笑容,理直气壮对他哥说:“跟陶清风打电话。”   严放一时半会也完全不会把“严澹交的好朋友”联想到那方面去,倒是接受了这个听起来堂而皇之的理由。不过严澹母亲骤然听到, 很感兴趣问:“就是这几天电视剧男演员?你救的那个?”   上次严家父母赶回来照顾儿子时,陶清风那时候已经下乡去了,他托苏寻三天两头过来送东西。虽然没有见着面, 不过严家母亲对于儿子救人受伤,很是好好打听了一番这位“朋友”的来龙去脉。   严澹立刻趁热打铁:“是啊, 我们熟得很。而且您别看他是个演员, 但其实他学术功底很好, 我们聊那么久是在……是在交流论文。”   严澹母亲愈发觉得稀奇了,道:“这人不简单啊。比你强, 你只会写论文不会演戏, 要向人家好好学习。”   他母亲了解自己儿子,要说严澹有什么缺点, 那就是素来自矜自傲, 于是每每教育他要善于学习别人优点。没想到这回严澹脸上却没有露出不服气的神色, 而是诚恳赞同地点头:“对啊,比我强。我特想多跟他交流学习。您看能不能找个时候,请他来家里吃顿饭?”   严澹母亲还从来没听说过儿子要“请什么朋友来家里吃饭”。严澹自己在他房子那边招待朋友, 他们素来是不干涉的。如果带到这边的家里来,就证明和这个朋友的交际关系,进一步要扩大到他们家庭成员的层面上。严澹如此高看这个陶清风……他母亲愈发觉着不容易。这些年严澹结交才俊不少,少有让他推崇之辈。严澹母亲倒是非常想看看,这个陶清风的过人之处了。   而且出乎意料的是,严放一听这个提议,也表示支持:“我觉得行。”   严家母亲好奇问二儿子:“你也熟?”   “打过一点交道,人不错。”严放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给陶清风在他家父母面前又刷了一层好感。   一家之主的严代表最后言简意赅地拍板,矜持对严澹道:“那你好好安排。”   严澹忍不住笑得很开心:“一定。”   ——————————————————————   陶清风还没来得及去赴严澹的约,他接到康学英说道路复通的电话之后,又抓紧时间下乡去了。   临走之前他只来得及向丽莎确定,他决定接商业电影《蹦一下,笑一个》,去饰演所谓的“穿越到古代的现代人”这个非常富有挑战性的角色。   不过那个挑战是六个月之后了,眼下这部《远山深土》,首先在造型上,就让陶清风做出了巨大的挑战。   《远山深土》剧组人员陆续下乡集结,举行了简单的开机仪式后,造型师就开始给陶清风设计拍定妆照。   陶清风饰演的赵辉,是“农民的儿子”,前期形象是个回乡大学生,平头正脸,衣着打扮也跟城里人无贰。但那只是个开场形象。剧情伊始,赵辉就卷起袖子开始干“农民的活路”了。   赵辉一开始只是为了养活自己和老父母一家。作为四肢健全的青壮年劳动力,他无法放任自己成天无所事事,可是这小村子里又没有他大学专业对口的工作。他只好带着一股意难平的心态:先下地插秧,把田里捯饬得兵荒马乱。   处理好自家那几亩薄田之后,他开始琢磨赚钱,先决定去养猪:找猪仔的过程中还给老母猪接生。去打猪草割得自己满手是血。喂猪的时候还被糊了满身饲料。也没时间打整自己上学时买的那几件时髦衣服了,天天穿着个农民大汗衫和大裤衩。   这对于一般的花样美男来说,实在是形象上的巨大牺牲。用康学英的话来说:“为艺术献身。”   陶清风却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造型,甚至在跟造型师商量之后,主动在头上绑了条庄稼人的汗巾。简直是太惟妙惟肖的“农民的儿子”。   其实仔细看去并不丑,只是把皮肤涂黑,五官画得更加浓眉大眼,类似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电影中那类又红又专的男主扮相,流露出敦厚稳重的气质。然而在如今的审美环境下,这样“村土”装束对于大部分靠脸吃饭的小生来说,是不可接受的。   翟艳虽然自己没有偶像包袱负担,却很担心陶清风,她才和陶清风合作过《乾侠东君魔女》,自然知道如今热播的电视,陶清风那英武大侠和翩翩公子的古装打扮是如何引人注目。定妆出来之后,翟艳给陶清风打预防针:“你别太受粉丝影响。”   《远山深土》这个剧甚至没有官方微博,也不在上面做宣传。这剧的宣传发行走的是地面路线。微博活跃的二十来岁年轻用户并不在他们的预计受众范围内。开机、定妆的新闻都是其他娱乐传媒网站报道,然后资讯站再转发搬到微博上面去。陶清风的粉丝一天到晚苦苦等路透,结果等到了定妆照的新闻,打开来一看都纷纷昏过去了。   很多陶瓷都夸张地说:天哪噜,我哥这造型太接地气,原来我哥戏路这么广,还能演农民外形演得这么像!   然而不少舔颜大粉痛心疾首、捶胸顿足:“该接什么片子,星辉内心没有一点数吗?是李小姐(丽莎姓李)太飘了还是陶瓷提不动刀了?上升期偶像小生,不接偶像剧、不接突出脸和身材优势的吸粉固粉的剧,接什么乡土剧,把好好的人整得又糙又黑。我哥最无辜就是摊上这么个不靠谱的破公司!”   当然,有一波三月党颜值粉在转黑的边缘,对此表示:“别把你哥想得太白莲,接什么剧还不是要他自己同意。什么规划都不懂。这种剧播出来能吸粉吗?真是让人火大。”   这些颜粉平时最大的爱好是搜集一堆精修图片来舔,她们大部分都是《乾侠东君魔女》入坑,希望陶清风能一直接这种偶像古装翩翩美男子的剧,一直给她们提供源源不断的高颜值花美男图片。她们对于陶清风其他的剧并不太感兴趣。《归宁皇后》里广积王子扮相也很好看,但她们也只是看了cut,并没有耐心去看这部电影。   不过,也有事业大粉分析一波后表示支持:“这部剧面相的群体就不是年轻人啊,这种题材过审有优势,多半是要在央视播的。改编的原作还得了那么多作家圈和国家奖项,讲的又是这几年的热点问题,拍出来受关注程度不会低的。”   立刻就有黑子反驳说:“穷酸得都开不起微博的剧组?导演也是新人,搭戏的女主角之前都是做替身。央视不是捡垃圾的好么?以为凭他陶清风这个农民扮相就能卖到央视?脸忒大了。”   核心陶瓷粉丝又和他们吵起来了,但大部分浮动的三月粉也没那么多真情实感,有觉得这个题材不错的跟着吵两句,有跟风舔颜的对此不感兴趣,继续去刷《乾侠东君魔女》了。   《远山深土》剧组很低调,在开机定妆之后,就遣走了报道媒体,专心关在山里拍戏。这里不是影视城,自然也不会特意有什么“偶遇”,这部剧受众不是青少年,娱乐资讯也不会轻易来“探班”。所以这段拍摄的日子,陶清风过得充实而宁静。他一边仔细研读着剧本,一边领略着乡村变化,并且仔细琢磨人物。   改编剧本的是业内专门给乡村写本子的编剧伍明涛,他不需要跟组,不过在开机那几天还是过来了一趟。这位编剧其实非常有实力,他编剧参与的本子,基本都上了央视,不过由于题材缘故,并不为当下大部分青少年所知。   他对陶清风说,赵辉是原作里没有的人物。在改编时加进去,为了和原作气质融合,从他身上折射出“变化”这一主题,赵辉前后的变化也是很明显的。身份的变化,心境的变化,贡献的变化,感情的变化……对于年轻演员来说,挑战不可谓不大。   “你的演技还需要打磨。康导找你来演这个片子,是有野心的。褒义的那种。”伍明涛说道:“我们业内完全可以推荐一个非流量演技好的人选,虽然那样的人选一般年龄比较大。但是对于这部剧的受众群体来说,反倒可能让他们更熟悉。但是用你,”编剧顿了顿,沉道:“是在开拓年轻人关注度这一块,有想法。”   陶清风问出了内心的疑惑:“既然如此,宣发方面可以再靠拢些?”比如开个微博公众号。   “那些都是虚的。”伍明涛道:“拍好播出,给观众检验,那才是实的。”   陶清风自然也知道关于他定妆照的那些反馈,他虽然并没有太受到影响,但是担心康学英所谓的“想博取年轻人关注”的意图,被那些叫嚷定妆照丑的给拒之门外了。于是陶清风苦笑道:“我的粉丝不见得会转化为这个片子的观众。”   编剧伍明涛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通透到这种程度的年轻演员,其实很少见。大部分对自己的长短,并没有自知之明,也不会承认他们吸粉的特质单一。很多明星看到粉丝对自己的拥趸和赞美,就以为他们全都很爱自己,结果票房或收视率遭遇了惨败,心态崩了。   因为大部分跟风群体,爱的大概是特定某个瞬间:比如这个明星很帅的片段,所以才会有那么多cut党,那么多放下筷子骂娘的伪粉。但这也无口厚非,人总是喜欢最好的东西,没有谁有资格永远无条件享受别人的追捧和爱戴,又不是爹妈……   康学英这时候也加入了他们对话,补充道:“其实我并不指望是靠清风的‘粉丝’来扩大对年轻人的影响力。而是他‘在这里’,成为某种标志。”   伍明涛懂了,含笑点点头。陶清风也懂了,对康学英说:“当时《归宁皇后》的顾问团觉得,年轻流量演员做功课是一种好的讯号,所以对剧本提了新的要求……我入党的时候,董老先生也说,粉黑多少都不重要,资历也在其次,而是作为一个新的起点。我大概明白了。”   康学英赞道:“我没有选错人。”   陶清风专心演赵辉,场景都是实地拍摄,借了农民家的地和棚,相应也给对方一笔钱。陶清风在演插秧的时候,镜头里只需要拍摄几分钟。但是那个早上,陶清风真的光着膀子替对方家,把秧苗全在田埂中插好了,一排排幼嫩的秧苗在水田中精神奕奕。那个农民溜达回来都惊呆了,检查了一下插秧情况:居然间距、深度和培土,都挺老练的。   那农民问剧组成员,被陶清风听到,陶清风温和笑了笑,说:“我以前真的干过农活。”那些人都笑了,却由不得他们不信,对陶清风更纳罕了。   晚上收工的时候陶清风在看剧本。他还要修改自己的论文。农村房间里电灯瓦数不够,蚊子也在灯下嗡嗡飞着。屋内空气憋闷,他就到外面院中。   陶清风不一会儿听到院门口脚步声,院门没有锁,他没抬头说:“请进。”   院门口走进来翟艳,她被蚊子叮咬得生无可恋:“你这里有没有花露水——”猛然看到陶清风的打扮,尖叫一声,差点没表演个回旋踢。   陶清风坐在院中井边读剧本,身上裹着一层白色的纱帘。陶清风把电灯泡取下来了凑在剧本边,光线就从面前扩散到他装束周围,猛然一看就像一只白色木乃伊,差点没把翟艳吓出毛病来。   “你在身上披了个什么鬼?”她心有余悸地问。   “蚊帐。”陶清风从纱帘里道:“屋里热,屋外蚊子又多,只好用这个裹着。花露水在屋里桌上,你自己拿吧。”   翟艳目瞪口呆:“你看上去倒是很熟练啊。”   陶清风笑了笑道:“以前在我老家,夏天晚上读书时,也有很多蚊子。怎么驱赶都没用,我娘亲就给我织了一块透气的蚊帐。夏天我要是在外面树荫下读书,就这样裹着。回去睡觉了,再把它挂在床上。”   翟艳评价道:“就是举着灯泡照起来很吓人。”   陶清风道:“这里光线不好,只好把灯取下来。比烛强,不用担心烧着书和帘子……”   这也是陶清风格外喜欢桂花树下的缘故,清香沁脾且防虫,那棵树下蚊子要少得多。   当年陶清风就是靠着蜡烛、白墨和蚊帐,读遍四书十三经,从孑孓一身的伶仃学子,终成登堂探花郎。   翟艳进去拿了花露水,又被紧闭门窗,蚊香片烧着烟熏蚊子的味道给熏出来了,呛道:“好办法,待会你睡觉时,它们肯定都被杀得片甲不留。斗争经验丰富啊。”   陶清风心想,要是粉丝们看到他这种裹蚊帐的扮相又会说什么呢?可能颜粉会更加崩溃吧……   但是没办法,人总是要往前走的,陶清风不能因为几个粉丝不满意,就不拍这部意义重大的片子。就算是定妆照被粉和黑P成了各种一言难尽的表情包——当然,粉丝P表情包是爱他,黑子P表情包羞辱意味也更多让位于娱乐。其实很多时候,陶清风都分不清到底是粉是黑……听苏寻说,所谓“粉到深处自然黑”是这个意思么?   陶清风在抓紧时间研读剧本同时,也在吸收村子变化发展的经验,去展望未来海箕村的发展。这个村子能翻身的一个最大关键处,是他们自发地修了一条通往外面的路。这条路虽然只有两公里,但却把以前需要走一多小时的山村泥泞通道,变成了十分钟的大路。车也可以通行了。   这更加让陶清风坚定了,要给海箕村修路的决心。而另一项让他触动的事:乃是村支书在接待他们时,给他们传授的心得经验。   “钱当然是脱贫最关键的一步,但思想上的脱贫,才是本质的。” 第110章 种田   什么叫“思想上脱贫”?陶清风若有所思地盯着村支书手里转动的杯子——茶杯, 不是酒杯。据说这里有限制酒的规定。除非红白大事, 或者节庆, 否则基本不会动白酒,说是沉溺烟酒会损害人的身体。陶清风深以为然也。   村支书说道:“以前, 村里也有几家特困户,申请了政府补助金。补助金数额并不多,每年大概五百块钱吧。不过这些钱去农贷合作社买种子也够了。但他们既没有买生产资料, 也没有买改善生活的家具,或者给家庭成员添置衣物。而是把这笔钱拿去打牌。赢了还想赢不会停手,最后都无例外会输个干净。问他们为什么浪费, 还振振有词说这点钱就够打个牌……当时真的把我气死。”   陶清风心中一黯:民智未开化,就是这种局面。他上一世, 也见过这些“无论如何都富不起来”“维持生活都困难”, 然而就是不去劳作的人。   村支书继续道:“所以直到后来, 我们村被自然灾害毁得一穷二白,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才最后下定决心背水一战。你们简直想象不到, 以前那些不种地、没钱、又懒惰的贫困户,他们每天都怎么过日子?他们从山上挖那种野山芋, 挖了半屋子, 每天三顿就烤山芋。非得要连这一点都没有了, 才能从懒惰的魔鬼手里挣扎出来。”   陶清风想到当年的家乡南山:那也是个不算富裕的小村庄。但是他的娘亲起早贪黑,做包子、缝衣服、维持着耕读传家的作风,精打细算。如果不是意外失明, 估计还能攒出个捐功名的钱。但是陶清风已然非常感激。他那时候就懂得了一个道理:贫困并不可怕,只要有一双勤劳的手,就不会永远贫困下去。   “另外”,村支书指着茶杯,又说道:“开源节流也是很重要的。村中请客铺张浪费、烟酒不离、既危害身体又耽误农时,中央八项规定里,虽然只是对官员摆宴席做了严格要求。但是上行下效,请客吃饭的奢侈之风在哪里都是弊端。”   陶清风点头赞同,在剧本里就有这种讽刺描写:赵辉的二姨夫是个爱慕虚荣之人,宁愿借债,都不能在“请客随礼”上失了面子,闹出了许多笑话。   “遏制胡乱花费是节流。至于开源,”村支书喝了一口茶道:“无外乎有两种:一种是稳定的农时劳动,另一种则是计件式的劳动。只要足够勤劳,这两点同时在做的人也不少,并且总会积攒财富。”   剧本里的女主角古菊,就是这样的勤劳致富法:她每天天不亮去自家田里耕作,天亮了去附近工地做小工,中午给别人洗衣服,做一顿保姆饭。晚饭回家吃,检查孩子们的功课。晚饭后缝补衣物补贴家用。要不是因为她要单独抚养四个孩子,开销实在不能省,凭她自己挣的钱,如果只供她自己生活,其实是足够潇洒滋润的。   虽然翟艳看完了剧本之后对陶清风吐槽说:“更坚定了我不婚不育的心……不过这种人真是太值得敬佩了。”   陶清风在紧张拍摄的同时,也不忘每周关注《乾侠东君魔女》播放情况,并且配合播出,定期发宣传微博。   这是电视剧播放的第二个星期,前面已经播完了十集,这个星期进展到梅忘雪赶来北国刺杀皇帝。虞山海屡屡想给她提出警告,却都被梅忘雪警惕躲远,不给他机会辩解说话。虞山海于是冒险写了一封原委很长的信,给梅忘雪解释来龙去脉,想要传递给她。可是梅忘雪武功高强,又根本不信任虞山海。鸿雁难寄,尺素难传。   虞山海就想了一个办法:把这封信藏在鱼肚子里,托不相干的中间人,辗转送给梅忘雪。这回对方终于收下——然而梅忘雪厨艺糟糕且不讲究,吃鱼不剖肚子直接烤,火势太大,直接把鱼肚子里的那封信煮糊了。她看到残渣后,更生气也更警惕了,又换了个地方躲起来。   这场戏出来,在紧张剧情里作为调剂,配合着虞山海美化的回忆“小雪应该成长为一个贤惠的女孩子,只要她做鱼剖腹就能看见了吧”的想当然,让观众又好气又好笑。微博上面,杜玥的粉丝们纷纷调侃:“我的玥,嫁不出去了吧。”   杜玥也积极地和粉丝们互动,发了一张现实里她烹调红烧鱼的照片,配图文字:“其实我会烧鱼的”,微博下面于是充斥着各种“想吃”“比剧里贤惠”“女神连烧鱼都那么好看”等声音。   当然,也有虞山海和梅忘雪的角色CP党,四舍五入脑补成发糖,纷纷在下面艾特陶清风。陶清风那时候忙得天昏地暗没时间上微博,苏寻帮他打理,配合剧中宣传,打电话问陶清风:“小陶哥你有没有做饭的照片,发一个菜”。   陶清风春节时和严澹吃饭,做了一堆饭菜,也在手机里拍了照。于是把一道“松鼠鳜鱼”的菜发给了苏寻。   苏寻替陶清风在微博上发了这道菜,配字“我做的”,陶瓷们流口水的同时,却有人眼尖地发现:“那个钢勺反光里是不是有人影?”   勺子在照片里大概只有指甲盖大小,这些粉丝们是把原图放大数百倍之后,才在里面看到一个阴影。   立刻就有粉丝反驳说:“当然有人影啊,这不是清风做的吗?”   “可是你看照相的方向,和钢勺里人影方向不在一起,是有第二个人吧。”   “应该是助理吧。”   然而火眼金睛的粉丝们,却试图从各个方面八出更多的东西——比如桌子(虽然没有反光但是成色造价不菲),比如餐具(图案简约),比如盘垫(木艺古雅),但又不能说明什么。大部分粉丝都接受了这样猜测:清风品味好,这是在他家里,人影是助理。   只有小朦,又疯狂地脑补了一番她的邪教RPS,总觉得这些餐具桌椅的品味,和严老师很搭,嗯,四舍五入就当是在严老师家里,假装清风做菜是给严老师吃的吧。小朦做了一个美好的梦,梦里什么都有。   同时,白依依饰演的表妹剧情也逐渐丰满起来,开始天天做坏事,陷害北国的主和派。南国和北国有意缔结合约。然而合约大使在半路就被表妹领着的“血凌坊”鹰犬们杀害。东君骆琅宁与合约大使中的一位翰林有交情,主动探查此事,刺杀的手笔无一不指向大内。骆琅宁一气之下,踏金銮殿,撞钟鸣冤。   剧集播到皇帝表兄屏退所有大臣,和骆琅宁面谈。他一直想让这位桀骜又武技高超的表弟为其所用。“只要你去考武举,状元就是你的。”“一旦有了功名在身,我立刻下诏给你封实职,另赐一座宅邸,你也不用待在你不喜欢的济昌王府了。”“这件事你也不必多管,皇城内有很多无主案子,如果你想为国为君分忧,不妨从那些事着手。”“你的朋友我会替你讨回公道。”   这番软硬兼施的话,打动了单纯的骆琅宁。对方言下之意是支持他管民间之事,因为民间案子除了少有几位为民着想的清官之外,其他人都不愿意去管。这恰恰激起了骆琅宁的侠义心肠。帝王心术无所不用其极,成功地把骆琅宁对大内的怀疑,打消为“大概是以前皇城背叛出去的杀手”。   这也催生了一批“邪教cp”,就是骆琅宁的皇帝表哥。很多人开始磕“霸道鬼畜帝王攻”。很多骨科兄弟党也纷纷催促“虞山海快掉马啊,不然你弟就被拐进皇宫金屋藏娇”之类的说辞。   骆琅宁被他表哥忽悠上当,直到重新回到小院中,请教“虞先生”之后,才意识到不对劲。然而又陷入了情义纠结。“可叹这天家亲情,也如此凉薄。宗亲之间,本是骨肉,然骨肉间待我诚者,也唯有表妹一人而已。”而看官皆知,他表妹恰是血凌坊杀手。   虞山海本就怀疑骆琅宁身世,听到对方说及“骨肉”时,内心受到感召,不由道:“王爷盛年,为何子息不旺,给你留些作伴的兄弟姐妹也好啊。”进一步深究骆琅宁的身世,打听济昌王爷的内幕。   而这一幕的音乐背景,正是之前“丝竹音乐小筑”请教陶清风之后用《诗经·棠棣》咏叹兄弟感情的BGM,名字也改成了《棠棣》。普通观众只觉得情景动人、音乐悦耳,情不自禁沉浸剧中。发烧一点的剧粉在搜到这背景音乐名之后又激动了一波,骨科CP党触目之处都是粮。   更别提那些原作党的“气质神秘读者们”了,这些很多年前暗搓搓开过脑洞的书粉们,那时候的阅读审美就已经不错了,否则也不会去看木飞客原作。很多年后,这些“新武侠圈”的小读者们,基本都已经长大成人,审美水涨船高,早就过了追星疯狂的年龄,也轻易看不下去什么小学生电视剧了。却还是被《乾侠东君魔女》重新勾起情怀,在豆瓣等评分制度的网站上,《乾侠东君魔女》平均七分以上,并且下面大片大片书粉真情实感……造成了人数似乎很多的假象,其实论数量来说倒是不占优势,恰好那部分人都非常能说会道,嘴皮子存在感比较高而已。   周五第二集 断在虞山海试探骆琅宁身世这一幕戏上,下一集要等周一晚上。因为长鲸卫视周末是固定播放综艺节目。无数观众纷纷哀嚎,怒斥长鲸卫视的剪辑小哥:你们剪辑视频的是魔鬼吗??   对此长鲸卫视的工作人员好心酸,本来想着能偷个懒,结果还是要被骂。他们无辜表示:“其实《乾侠东君魔女》每集断点,都是他们自己剪的样片。加上不怎么需要删减,基本上一刀未动。”又把锅给推出去了。   陶清风无暇关注电视剧热播情况,这段时间,他天天在地里刨土。自从村支书传授脱贫经验后,他留心观察这个村和一开始住的贫困村对比情况,发现人家脱贫还是有道理的。   在这个村里,看不到靠在门下抽根大水烟的懒汉子,早晨太阳不晒的时候,村子里的田埂上都是辛勤劳作的身影。基本上没有荒田,也没有废土。只在中午日头毒辣时稍微歇息。   陶清风他们拍戏用的那几块田地,租借给剧组,可是田地主人都会守着,尽量让他们不要踩踏破坏,也不要荒疏农时,每天该施肥除虫照样做。后来陶清风和剧组工作人员商量,主动把这些活路揽过来做,也算是切身体验。剧组大家都很忙,也不可能每天都盯着田地。于是大家也想了个“合作化”办法,把田地按照“天数”“承包”给不同成员,大家轮着去照看。像陶清风两周轮到一次,他也趁机学习了很多农时知识,有些是他以前就知道的。   陶清风发现,除却那种听闻的“机械自动化”(这要在大平原上才能实现,但是这是个山区小村,大型机械不现实),和务农工具的“改善”(比如钢铁的产生,使得工具足够轻便、坚固又结实。),但是耕作的基本思路,和农时分布,千年来并没有多大变化。   这一天刚好轮到翟艳去照顾秧苗。六月中午日头毒辣,翟艳中午吃了饭过来一看,秧苗在日头下都蔫了,弯在田里,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她顿时急得不行,生怕这些经全组成员精心照料的小苗有个什么闪失,就想加大滴灌流速,多放些水进去。   她赶到滴灌系统边,琢磨着怎么开阀,陶清风刚好在旁边看宣传板报。一看翟艳的动作,陶清风立刻惊了:“你想做什么?”   翟艳仿佛看到救星,把陶清风带到农田边,急切道:“你瞧这该怎么办,我想给里面多浇些水……”   陶清风连忙制止道:“千万别加。一加就涝死了。更不能泼水上去……”   翟艳疑惑问:“为什么?”   陶清风道:“天气热,水温会成雾,锁住它们。就像是人在高温里蒸桑拿。人可以蒸,植物蒸不得。而且适当控制,让这些秧苗处在一种‘渴水’状态,有利于早日变青……”   翟艳惊异道:“你怎么什么都懂啊?”   陶清风道:“我不是给你们说过……我以前真的种过地。”   若他科举不中,没有功名在身,也就只能返回乡下当个耕读先生,几亩薄田了此残生了。这也是那个时代,没有成功鱼跃龙门的落榜学子们,很多人不得不走的生计之路。   晚上剧组吃饭,他们吃饭都是桌饭,由村里“食堂”统一供应。说来这个食堂,是村支书为了改良“大办宴席铺张浪费”而造的。定下规矩,红白事才能办宴席,菜色也有标准,什么“抓周宴”“百日宴”“七天流水席”等巧立名目的请客项目,统统禁止了。上面领导来村里视察,学习经验时,也只能吃这里固定的桌菜。   陶清风他们剧组大约有四十人,每天开四个桌菜。菜色七天不同。原生态味道吃着,陶清风是没有什么意见的。只不过剧组成员吃得久了,还是嘴馋想念城里的牙祭,毕竟这个小村子连个馆子也没有,再是好吃的菜,经过了同样口味的长久洗礼后,也会疲惫的。   于是陶清风某天晚上,乘着凉风习习在田边散步时,发现田里耸动着两个身影。   陶清风连忙用手机的电筒光线照向那边,道:“什么人?”   原来是剧组两个摄影组的小哥,准备在田里抓田鸡(一种青蛙的别名)烤来吃。结果田鸡没抓到,他们倒是被水里的蚂蟥吸了不少血。这两人哭丧着脸,对陶清风说:“这些恶心虫子扒在腿上,怎么都拉扯不下来。”   “别拉扯,那反而会越吸越紧。拉断了,它们口器可能还断在里面呢。”陶清风连忙制止,吓得那两个小哥脸色都变了。   陶清风让他们把裤腿撩到膝盖上,还好每人小腿上就两三只,这里的水质不差,蚂蟥不算多。那两三只蚂蟥吸了不少血,撑得颜色都有些透明。   陶清风把他们带回院子那边,取了打火机点燃一支蜡烛,靠近两人小腿部分,小心翼翼不让火苗烧到蚂蟥,然而靠在极近的地方,不一会儿那几只蚂蟥身体就软了,随即被热气熏得蜷缩起来,纷纷从两人腿上掉下来,被他们连忙一脚几个给踩死了。   “谢谢,清风你懂的真是太多了。”两个摄影小哥心有余悸地看着他手中熄灭的羊烛。   “举手之劳。”陶清风回到院中,继续裹着蚊帐背剧本,拍摄进程过半,明天他就要首次拍,剧本上赵辉无私帮助古菊,在她出工时,替她看着那几个小崽子的戏。   最小的孩子才三岁,还需要人帮忙喂饭。找的群演也是这里村民的小孩子。陶清风没照顾过小孩子,倒也切合剧本里赵辉手足无措的情况——演起来,不,那种焦头烂额之感,不需要演,都可以呈现出来。   孩子啊……陶清风苦笑着想,反正这辈子,既然断那啥了,这身体归属也是笔糊涂账,还是不必想了。 第111章 蒙童训   陶清风要演的内容, 是赵辉给小孩子做饭吃。古菊四个小孩子, 老大十岁, 已经是个小大人了,老二八岁、老三六岁, 都可以自己吃饭。只有小四还是个三岁的孩子,还懵懂不知事。   这一场戏,小孩子只顾在地上爬来爬去玩耍, 赵辉跟个老母鸡似的追在后面,捧着个碗喂饭,却像打游击战似的, 根本一口都喂不进去。这是剧本上出来的效果。   “借来”出镜的小四,是农村某户的小儿子, 三岁半, 顽皮得很。据爹妈吐槽也是个不会乖顺坐好吃饭。非得要饿狠了, 或者大人都不管他,他才最后会把食物咽下去。为了拍出效果, 剧组也选择饭点开拍, 大家都饿着肚子,这样待会小四就会配合演“乖乖吃饭”戏码。   陶清风举起勺子(食堂里打的饭菜, 其实还蛮香), 递到小四嘴边, 镜头跟着移动,预备接下来拍小屁孩连滚带爬跑路的镜头。然而下一秒,他就很乖地就着陶清风勺子吃了一口饭。   这小孩爹妈都愣了, 工作人员也面面相觑。陶清风也是一怔,因为他听说这个小孩子不听话,都做好对方会爬走的准备了。旋即又继续喂下去,心想这孩子大概是饿了。他喂饭的这一幕也不浪费,拍下来备用。   之后现场出现了一幕哭笑不得的事情:陶清风喂饱那个小孩子之后,无论他再怎么作势,对方都乖乖地靠在他身边,哪怕是吃不下饭了,也只是轻轻摇头,根本没有表现应有的顽劣。   “真是奇怪,他今天怎么这么乖。”他爹妈也甚少见到儿子如此温顺,猜测地对陶清风道:“大概他特别喜欢你。”陶清风无奈笑笑,最后只有轻轻拍了小孩臀部一下,他才扁扁嘴爬走,好歹完成了拍摄要求。   这几天剧组其他工作人员也发现了,陶清风有种招猫逗狗喜欢,小孩子也爱的体质。农村很多人家养土狗,拍摄时不时就有几只在现场附近转悠,只要陶清风经过,它们纷纷欢快摇尾巴,就连村里看家护院最凶的那只也不例外。小孩子也特别给陶清风面子,不对他恶作剧,还有事没事给他捧块西瓜。   大抵是陶清风身上有股天然的亲和力,无需言语表达,小孩子或小动物能靠直觉去分辨,潜意识里察觉出这人的温柔和煦。这在拍摄时给他们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光是拍收服四个古菊家的小崽子那些戏份,基本上都是一两条通过,毫无违和。   这天陶清风正在观赏村里定时更新的宣传栏海报,瞥到康学英满脸欢喜地走过,便上前询问:“康导?有什么好事吗?”   康学英喜气洋洋道:“正要去和你们分享这个好消息呢,这个片子申报国家十三五影视基金项目成功了。”   陶清风不太懂这个基金项目的作用,仍然道:“恭喜了。”   剧组工作人员接二连三围过来,七嘴八舌,有人问:“康导,这项目不是要看成片吗?我们都没拍完呢。”   康学英道:“有百分之六十的成片率就可以申请了。”   又有人问:“这是几级项目,费用多少啊?”   康学英喜形于色:“特级项目,一千万。”   大家发出惊叹,虽然一千万在影视投资行业里,不算是特别高的费用,但是有了国家特级项目的名头,那卖央视简直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说到底,项目基金其实就是一种价值判定:这个剧,有了国家拨款扶助,证明在相关文化单位的眼中:是有价值的。卖剧也大同小异。   又有人问:“康导你是怎么申的?”   康学英笑了:“卖惨呗……其实不用卖,我们本来就很惨,你瞧这一个个的,都快真的成农民了。大概领导们于心不忍吧,哈哈。”她把这一茬插科打诨过去了。   康学英朝陶清风使了个眼色,等其他人慢慢散去后,康学英带着陶清风走到田埂小路,别人听不到的地方,才问:“清风,你是不是认识文化部什么领导?你给我交个底吧,不然我这心里没数,不知道这个片子可以走到哪一步了。”   陶清风莫名其妙,疑惑道:“不认识啊。”   康学英端详陶清风的脸色不像掩饰,迟疑道:“可是我听到那几个部委领导提到你,又说什么……徐老师?”   陶清风再三思量,踟蹰道:“大概是……徐瑰元老师?其实严格意义上,她也不是我的老师。我只是有幸和别人拜访过她一次,后来又在微信上请教过她几个问题而已。而且她早就退休了,我觉得……”应该对此影响有限。   康学英舒了一口气,她也明白过来:大概那几位文化部领导是徐老师的学生,徐老师偶尔提过陶清风的名字。这回申报时对方认出来,顺嘴说了几句而已。获得基金扶助主要还是靠这个片子质量。不过说到底这个片子也是陶清风主演的,质量过得去,又看在故人面子上,对方大手一挥就批下来了。   “不管怎么说,都是好事。”康学英愈发觉得当初挑了陶清风来演,决策实在太正确了。当时她候选人里有几个年轻有潜力的演员。结果其中有两个,在《远山深土》开拍同时,接了其他综艺节目。   综艺节目主要是为了吸粉固粉,但是这种形式一向容易触雷,尤其带有“投票”“应援”“募捐”性质的,很不巧那几个小明星参加的“华国大歌舞终极舞台PK”就有带着金额的投票环节,播了一半被禁了。国家要打压什么,就禁止什么,信号非常明确。   不过陶清风更关心另一件事:“我们成片率居然都有百分之六十了?”成片率是样片剪出来的,成片率要达到百分之六十,样片起码要拍百分之八十。陶清风每天翻剧本,竟然没有意识到,那沓已经被他翻得快脱页的剧本,没拍的部分已经越来越薄了。   康学英道:“你以为呢?我们已经工作量很满地拍了整整四个月,从四月拍到七月,再拍一个月差不多了。再在山里蹲下去,我怕你们真的全变农民了。”   陶清风笑了:“您多虑了。”   事实上,陶清风虽然干了不少农活,稍微晒黑了一些,但他体质本来就偏凉,而且防蚊措施做得很好,也有按照影后姐姐教的方法贴面膜和眼霜,所以他的容貌绝不像是网上痛苦嚎叫PS的表情包里所谓的“糙”。   每晚陶清风睡觉都要把蚊帐重新挂一遍,在蚊帐里面喷遍花露水,在那股刺鼻味道中安然入睡。但七月份的天气实在太热了,谁都不容易睡安生。陶清风迷迷糊糊间忽然觉得怀里塞进来一个清凉物件,情不自禁问:“什么?”   朦胧间又听到严澹在耳边的声音:   “这是凉枕,新研发的。我带来一套,你先起来一下,给你铺上。”   陶清风没睡醒,脑子是钝的。依稀意识到是严澹来了,但是那反而让他神经放松下来,更不清醒了。他手里执着地抱着那块大凉枕,被严澹扶起,连着枕头一起抵在他怀里。严澹一边说:“又瘦了。”一边在床上把一套凉席铺开,铺盖都换成材质清凉用品。陶清风重新搂着凉枕倒在上面时,禁不住一个激灵,凉快得清醒过来。   他睁大眼睛,紧紧盯着严澹,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放暑假了。”严澹笑着亲了亲陶清风的额头,侧躺下去把陶清风连着凉枕一起抱怀里,因为换上了新铺盖,并不觉得炎热。但严澹还是说:“明天我再运个空调过来。你这房间里花露水味道太熏了。”   陶清风猛然又想起:“蚊帐!”赶紧爬起来重新检查一遍,还让严澹缩进来一些,把蚊帐仔细掖严实。严澹又心疼又好笑道:“你还要受多久的罪?拍完这部休息一下吧……”说“休息”的时候陶清风正好躺下来,严澹又重新趁着蹭进他怀里,脑袋抵在凉枕上,手环着他的腰,继续道:“趁着暑假,我们也去太平洋找个小岛上度假。”   严澹的如意算盘是,好好教一下陶清风“周公之礼”。不像现在这样,盖被子纯聊天,都不敢下手,忍得好辛苦。   偏偏陶清风睡意涌上来,迷蒙间不知死活,嘟囔着:“你这样半夜钻我床上,我就想到那本武侠小说……《天龙八部》是吧,那个每晚被抱到虚竹被窝里的西夏公主……”   被比喻成“西夏公主”的严澹又好气又好笑,他扳过陶清风的脸狠狠吻下去,还好他们中间隔着个凉枕,再是吻得气血翻涌也有阻挡擦枪走火的东西。良久分开,陶清风边咳嗽边喘气,眼眶里都蒙了一层水汽,道:“你把我嘴弄成这样,明天我怎么拍戏啊?”   严澹有些心虚,怕陶清风生气,小声道:“那里血液循环快,肿几小时就消了。”   陶清风倒是没生气,反而笑了:“那行吧。”严澹被那笑容弄得呼吸一窒,差点想把凉枕挥开,找些衣服遮得住地方下手,但看着陶清风迷迷糊糊的表情又不忍心,最后只好忍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仅把陶清风搂过来,拍着他的肩让他安然入睡。天亮时,陶清风嘴上的痕迹果然消失得差不多,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严澹居然没走,因为暑假不需要着急赶回去。他就伪托是来“考察”的教授,正儿八经地在村里待着,还受到了村支书的“热烈欢迎”。   严澹自然没有隐瞒和陶清风的“朋友”关系,而且还借此为由,不但慰问剧组所有成员,送了一批凉枕,受到了真诚热切的感激。而且还“假公济私”地给陶清风房间里搬了一台空调,并且理直气壮表示:“我这几天,就蹭这台空调,住清风的房间了。”淳朴的村支书不知所然,给房间里搬了第二张床过来,不知道其实没有派上用场。   剧组成员收了严澹的“贿赂”,凉枕、清凉的铺盖,这几天纷纷表示“沾了清风的光”,派上了不少用场,他们终于也可以睡得比较舒服了。导演那边严澹也准备了礼物,一套保养摄像机的工具,还有夏天专门的隔热套,算是感谢她照顾清风。这些虽然微小,却令人受用的好意,使得从上到下都觉得,“清风这个教授朋友,真是特别好啊”。   而且严澹在打听到这部片子获得国家基金扶助时,还沉吟摸着下巴问陶清风:“既然这么有价值,大概也有赚头,不然我再去跟我哥说一下?”   陶清风疑惑:“赚头?”   严澹笑道:“你不知道吗?之前我哥不是说那个业龙空壳子的钱,拿去给你武侠剧组玩玩。没想到收视率那么火爆,他赚了更多回来。虽然具体多少我没问,但他托我来给你说,如果下次遇到有赚头的剧,不要忘了通知他。”   陶清风也不懂投资上的事情,道:“可是我也不知道,什么叫有赚头?我听康导说,这部片子倒是可以卖到央视。但总觉得……”央视屈尊买剧,不会花多少钱吧?   严澹噗嗤笑了:“都能卖央视了,还叫没赚头?央视的广告商最赚钱。行了,我告诉我哥,他自己去考虑。你也别管了。”   不过陶清风倒是记起,丽莎告诉他:《乾侠东君魔女》那十个广告商,赚得盆钵满赢,还一致在对长鲸卫视施加压力,希望这部剧能延长播放周期。长鲸那边顶着没答应,因为拖长播放,剧集变长,观众肯定会觉得拖沓,影响收看效果。这令广告商们非常痛心。但是侧面也说明了这部剧的火爆效果。   虽然陶清风不太清楚资本操作过程,但是能够不让严家二哥投资亏本,他还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是严澹第一次在现场观摩陶清风演戏,之前影视城的门禁措施都做得特别好,屡屡把他拦在外面。这回在村里拍戏,乡亲们想看就看,严澹也围观凑热闹:天气热他就拿着把蒲扇摇着,像极了村中的教书先生。拍摄间隙,陶清风就来和他一起坐在树下纳凉扇风。   有一回,拍到赵辉教村里小孩子读书,剧本上是《三字经》,陶清风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而且由于他的亲和力,那些小孩子果然都很配合,哪怕是摄像机已经搜集够画面,关掉示意结束。那几个小孩子都还簇拥在陶清风身边,扑闪着大眼睛等他念完。文辞虽然他们听得不太明白,却被节奏韵律感吸引,陶清风念的时候又自然有一股温煦,彬彬风雅的气度,在他们幼小的心中,投下了一圈圈涟漪。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礼……”   “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   在这其中,有些小孩子听完后有值得启发的资质,陶清风看得出来。在下戏后,有些人还意犹未尽。陶清风就把他们带到严澹纳凉的那块树荫下,笑着道:“他也会念,你们问他。”   等严澹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了。陶清风回去继续拍戏。那些小孩子一窝蜂凑过来围着严澹,这位大哥哥感觉也很有趣,而严澹也并未让他们失望。他不但会念《三字经》,还深入浅出地教他们《笠翁对韵》,那些浅近却优美的文字,就悄然驻扎在他们年少的心间:   “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   “古往今来,谁见泰山曾作砺;天长地久,人传沧海几扬尘。” 第112章 檀郎   在后来对陶清风演艺史的分析上, 曾经对他的前期积累做出这样的评价:《乾侠东君魔女》大火之时, 陶清风却并没有趁机提高曝光率, 除了电视台必须录的宣传视频之外,不参加任何综艺、访谈、也没有趁热打铁地接其他路线相似的武侠小生剧。而是关在山里演农民。乍看之下令人啼笑皆非, 但更深层次分析:感受得到一种大智若愚的智慧。   《乾侠东君魔女》的确优秀,大部分观众看得高兴,进而转为陶清风的剧粉。但其中只有一小部分, 会真正转化为“娱乐圈粉丝”,毕竟大部分守在电视机前的阿姨级别观众,根本不会关心娱乐圈之事。哪怕她们喜欢陶清风, 也不会去看他的访谈、不会去关注这个人的想法,只会在这个人有作品时去看而已。如果这个时候陶清风频繁跑采访, 红利只是小部分粉丝在吃, 但曝光率刷高了, 在陶清风死忠粉并没有多到吊打所有对家的情况:也会招来许多黑子的攻讦,上升为黑红, 进而往流量路线走去——事实上已经开始有这个趋势, 还好刹住车了。   该影视分析进一步指出:流量深度“追星”活动需要粉丝投入大量时间、精力和财力:关注爱豆每一场出演、想办法探班送礼、给爱豆维持后援站、每天坚持打榜签到、在粉丝群里通知和动员……就算是选择基数最大的二十岁左右年轻人作样本,参与深度“追星”活动之人也不超过十分之一。剩下的人, 都是随波而动的“什么好看就看什么”“紧跟时事热点”“不太有真情实感的明星”“虽然喜欢也只关注消息”的“三次元很忙很累追求爱好无心追星”常态罢了, 而随着流量核心粉丝年龄长大、生活中有了别的重心, 就会离开一线,曾经“喜欢”的,随着阅历、年龄、审美口味的变化, 还会毫不留情地扬弃甚至回踩。这就是许多流量的火热周期不超过三五年的缘故,一旦这批女孩子长大了,又没有新粉丝补充血液,红利总会吃完。   只有不断地推出作品,才能吸纳更多的剧粉,才会给转化成粉丝的土壤,提供源源不断的生命力。所以不断创作具有影响力作品的演员,无论年纪多大,都不会过气。   所以陶清风一开始就准确定位:不走流量路线,不制造泡沫,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什么造型都能接受,自然也无从幻灭。这并非是他有意设计,只能说他秉性如此,坚持本心,自然是这样的结果。   演艺史还分析说:陶清风前期积累时期,尝试过不同角色,这对提升他的演技、拓宽他的戏路,甚至是拿奖做了很好铺垫。   事实上,陶清风自己也觉得,比起演《乾侠东君魔女》和《归宁皇后》来说,《远山深土》对他的演技挑战更大。《归宁皇后》,得益于他对历史过目不忘出口成章的优势,塑造一个他已经熟悉的广积王子是容易的事情。而《乾侠东君魔女》里分饰两角,虽然对他“入戏转换”有挑战,但是对于这两个他很容易看懂,也秉持着“武侠”核心内涵的角色人设,也并不难塑造。可是《远山深土》首先是现代剧,其次赵辉这个角色,拥有的现代人烦恼、焦躁、还要反应出现代大学生的气质,以及之后在脱贫致富中扮演“小支书”的蜕变,更复杂也更精微了。   陶清风之前采取的方法,一是理解人物,二是共情。但是明显到了这部剧里不够用。康学英屡屡NG陶清风的理由是“假”“太假”“自然一点”“不要端着”。   其实不是陶清风故意端着……他根本就不是个现代人。   有一次康学英终于发飙了,指着剧本那行“赵辉窃喜地红了脸”的“窃喜”二字,对陶清风道:“窃喜不是欣喜,表情不要那么善良!赵辉和古菊马上就要拉灯了!男人怎么窃喜你不知道吗??”   拉灯一幕是不演的,这种戏的暗示就是一张炕,下面放两双鞋子,然后镜头逐渐拉远,拍天上的月亮。   但是在这之前的铺垫,古菊坐在床边绣花,赵辉在灯下给她孩子们改作业。改得头昏眼花的时候,古菊端了碗粥过来,把勺子递到他没写字的那双手中,赵辉下意识抓住她的手,却又烫到似的放开,神情非常心虚。然而古菊重新抓住他的手,在煤油灯下露出了笑容,赵辉看到,就“窃喜地红了脸”。   其实拉灯这场戏不是剧本的重点,重点是之后他们在一起受到的非议,和两人挣扎的矛盾。但就是这幕一笔带过的戏,康学英也要精益求精:陶清风总是把“窃喜”表情演成“欣喜”,那样就表现不出那一刻“叛逆”“禁忌”和“悖德”的冲突。“欣喜”是温暖的,珍重爱护的。可是那个时候赵辉思想俨然没有升华到那种爱的高度,而是沉溺于一时的“冲动”,所以剧本上是“窃喜”。这不是明媒正娶、红烛盖头的合卺,是偷情,是原始冲动,是一个青涩又成熟的男人,对带着孩子的漂亮寡妇产生欲望。   陶清风一遍遍地试,可是他的表情哪怕红了脸,都实在太纯良了。所以康学英最后才豁出去发火。可是陶清风还正儿八经为难地思考着。康学英目瞪口呆道:“所以你还真不知道?”   翟艳之前和陶清风合作过,笑着对康学英解释道:“清风就是特别正直啊。”   康学英神色复杂,这条戏先搁置,等到下戏之后给陶清风梳理道:“其实像你这种男人在娱乐圈不多了……虽然你很好,但既然你要当一名合格的演员,那遇到什么角色都是可能的。这些角色里或许有你不赞同、不熟悉、不认可的性格习惯。那你也应该负责任把他们演出来,毕竟那是你的本职。”   陶清风点头道:“你说得对,但我之前用的方法现在好像不灵了。”   一是理解,二是共情。这其实往大了说,就是“表演”和“体验”方法论各自入门的办法,基本上成熟的演员都在混用。   康学英扶额道:“不是你的方法不灵,而是首先第一步理解,你就没有过那种经验。翟艳跟我说,你大概是连小电影都没看过的那种人,是不是真的?”康学英说这些话毫无顾忌,毕竟她也是见过大风浪的,而且导演为了导好戏,很多时候根本不在乎性别。   陶清风问:“小电影是什么?”   康学英:……   这个康学英就真的不能教了,她无奈问陶清风:“你有没有,关系比较好的,男性朋友?”   陶清风心想这段时间严澹和他住在那小空调屋子里,剧组成员都知道他们是朋友,道:“有啊,就严老师。”   康学英总觉得那个大学教授也是一副气度高华不食人烟的外貌,有些拿不准,但还是死马当活马医道:“那你就先……问问他吧。就是看小电影那种表情。”她内心有过一瞬间的愧疚,但很快被为了拍好戏的理由给驱散了。   唉,希望那位严老师,不要以为是这个剧组把他的朋友教坏了。   陶清风当晚上回到屋里,被空调凉风一吹,顿时浑身疲乏一瞬间都散了。严澹正在用笔记本电脑录入什么东西。严澹这两天用私人直升机又运来一些东西:给孩子们的启蒙书、农技指导书籍,分发下去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陶清风凑过来看严澹正在写的某篇论文,问:“这是评职称的?”   “正高,”严澹叹气道:“核心期刊五篇,省级公开期刊十篇,还要有国家级课题……”   严澹已经年纪轻轻地拿到副教授了,但是他并未止步,继续在学术这条路上攀登。但华国要评高级职称的人实在太多了,核心期刊又只有那么几十本。很多时候并不是不够资格,而是够资格的太多了,所以要排着队去发表,即便严澹今年能写完论文,大概也要在期刊排队一两年才能发表出来,当然,特权插队例外,但显然严澹并不准备动用……   陶清风给严澹泡了杯清茶,还替他捏了捏肩,问:“你要熬夜?”   严澹可受用了,舒服地靠在椅背上,笑道:“不熬夜,马上就好。哎,这算不算是‘红袖添香夜读书’?”   陶清风现在已经不像一开始容易被对方几句话弄脸红,还能适应反过去调笑几句道:“应是‘檀郎怜取眼前人’。”   严澹把论文修改保存好,转过身一把抄过他的腰,按在榻上笑着打闹起来,边笑道:“檀郎?那你误了我终身,要怎么负责?”   “檀郎”指的是夫婿,有所谓“一见檀郎误终身”之说。   陶清风被他这温柔嬉闹对待弄得心头暖溢,未及开口又被摁在凉席上亲怜密爱地索吻。末了气喘吁吁,陶清风还头昏眼花,被亲得心驰荡漾,魂都不知道飞哪里去了。严澹握着他的手腕,上面印着凉席纹路,啧啧道:“瞧瞧这‘簟文生玉腕’。”   陶清风脸一红,毕竟这句诗下一句就是“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是描写夫妻闺房之乐,这样说他们已然是自比夫妻了。陶清风在这当口忽然想起来白天的事情,鬼使神差问道:“你有没有看过小电影?”   严澹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目瞪口呆地瞪着陶清风,脸可疑地红了,末了心情复杂道:“你为什么问这个?”   其实依照严澹的脾气,他才不想多此一问,如果这是陶清风的意思,他直接办了事算了。但实在是这个和陶清风平时气质……差太远了。   陶清风就把康学英的要求给严澹说了一遍。严澹听完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些不高兴:“你还演偷情戏?”   陶清风正色道:“剧本需要。而且又没有演出来,只是暗示。”   严澹低下头,一边和他耳鬓厮磨着,道:“这里没网,我电脑里也没有。什么是小电影,没法给你看。不过……”他低笑出来,“你倒是可以先品评一下滋味。”严澹手猝不及防伸到陶清风的衬衣下摆里面。也不管陶清风在床上骤然一僵,继而满脸通红地挣扎,径自不管不顾地揉弄起来,还边调笑问:“是不是很快活?”   初始陶清风还露出羞恼表情挣扎,然而不多久就汗津津躺着不动,熏红着脸闭上眼睛,低声煎熬呻吟着,睁开时也不见那种嗔怒之色,面色反倒温柔和煦,严澹这才离了手,略有得色道:“我就说,该是很高兴的事情吧。”   陶清风不说话,笑了笑,勾过严澹的脖子,也照葫芦画瓢把另一只手往对方下面伸过去,低道:“那就礼尚往来咯?”   严澹又是呼吸一窒,频频气喘,趴在陶清风身上声音沙哑道:“你手底留个轻重?”陶清风连忙缓了力度,一面侧过头含着他下唇浅浅吮吻,轻笑道:“手生,担待。”过了好一会儿,空调都吹不干两人脸上冒的热汗,他们终于停止厮闹,才说起正经事。   “小电影你现在懂不懂了?”严澹怀里拥着恋人的瘦削的滚烫身躯,感觉到他一阵阵颤栗着,不禁有些口干舌燥。但想到陶清风第二天很早还要起来拍戏,那样对他,第一次肯定不好受,便也只能靠着体肤相贴解一些渴。   陶清风道:“懂了,终于会演‘窃喜’的表情了。”他还意有所指般往严澹身下一拢。对方呼吸浊重,心腔震动声愈发明显。严澹从背后抱着他侧身压进凉席里,动作竭力保持住斯斯文文的规范,喘着气道:“你别闹了。体谅一下我快成忍者神龟了。”   陶清风听不懂什么叫忍者神龟,但结合上下文还是能猜出,何况严澹身体明显的反应也未作掩饰,小声笑道:“等拍完了戏,就不要你把持了……”   严澹赶紧捂住他的嘴,免得再说下去,想把持也把持不住,再是大罗神仙都要破功了。   好在《远山深土》终于在八月初杀青,他们四月种下去的秧苗,都长成了金黄的穗。到了打谷的时节。   剧组成员在他们租借的那户人家的农田里,打完最后一道谷,忠实履行了他们答应照顾好对方农田的职责。然后在乡亲们欢送中,全剧组成员离开了奋战过几个月的黄土地,   陶清风他们吃了好几个月的苞谷饭(虽然粗粮养人,但顿顿吃也够呛),这些剧组成员迫不及待地来到城市中心CBD,享受久违的“不经济不营养”的“垃圾食品”。   “奶茶!”“炸鸡!”“火锅!”“烧烤!”   陶清风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笑声,内心充盈着一腔被升华过的建设新农村情感。他回到大城市里,虽然从来没有对这钢筋水泥铸造的、车水马龙的城市感到习以为常。但是陶清风心中,还是升起了不一样的感情。他想到了村里许多背井离乡的农民,想到了城市发展能在如此短暂时间内,啸聚如此宏大的规模、取得这么多现代化建设的成果,离不开农村劳动力的支援;想到了《远山深土》最后揭示的主题是:是时候让那些新鲜血液,回头支援新农村的发展。古老而美丽的土地,在敞开怀抱等待……最后想到的是,这些改革致富的经验,将来可以用到海箕村的建设当中…… 第113章 见家长   陶清风回到城里后, 先回公司一趟, 规划自己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也整理迄今为止的收获。   《乾侠东君魔女》电视剧热播,积压了许多采访邀约。大部分陶清风都没去, 倒也不是他存心怠慢,他也不敢耍大牌,而是那恰好都撞上了他拍乡土剧的档期。这种媒体策划总是趁着剧播最热的那段时间扎堆而来。有采访的、活动的、综艺的;有让他出镜、出声音、出语录等形式;但是陶清风的确有任务在身, 很多策划案都只能推掉。大部分媒体虽然遗憾,也表示理解。但是暗地里,有些没完成任务的娱记唾弃他是个傻子, 翻着白眼想:一点风向都不会看,也不趁机出来营业一下, 乡土剧有什么好拍的, 能吸多少粉?这种德性一辈子都火不了。那个乡土剧存货简直等于没有, 这陶清风接下来大概是要糊了吧……   他们并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 自己的脸将会多么肿……   陶清风还是赶上了一个他自己也觉得比较有意义的策划——国内音响制片出版有限公司发起的——天见可怜, 音象出版行业已经是夕阳行业中的夕阳了,现在基本上没什么人买碟。音响出版曾经有两大支柱产业:一是歌星CD;二是影视剧DVD, 现在都已经在大众视野里近乎销声匿迹。这些还没有倒闭的音象出版公司, 每年的利润缩减, 也只能细水长流地做一些经典系列,或者出一点纪念性质光盘,更趋近于古董店的路数:制作的不再是用品, 而是收藏品,倒也勉强有市场维持下去。   这回是蓝莓制作方决定给《乾侠东君魔女》定制纪念蓝光DVD,只做两千套收藏用。虽然比起《乾侠东君魔女》在视频网站上几十亿的播放量来说,简直是个寒酸的数字。但一套纪念DVD码洋要花几百元。音像制品出版公司根据以往经验来估计:看剧的人虽然多,但是愿意出这么多钱买纯剧收藏的人……大概也就是这个数目而已。两千套如果能卖完都不错了。毕竟很多人家连DVD机都没有了,网站也有高清资源。   音响出版公司策划在DVD里加了一些花絮:其中一项,是让陶清风边看剧情里精彩片段,一边解说。剧情精彩片段选择了虞山海掉悬崖、兄弟身份揭晓后重见,结局自刎与复活彩蛋。大屏幕套小屏幕,大屏幕是陶清风观看的样子,小屏幕是正片。   蓝莓制片方还做主增加更多可看性:陶清风观看的终端是蓝莓视频,弹幕是打开的。制作花絮时也把弹幕轨录入,删掉打广告和无意义水的,基本保持原汁原味。所以这现场解说,陶清风一边看影片一边看弹幕,说自己拍摄时印象深刻的心得,还要时不时被弹幕里的骚话弄得愕然愣住。   虞山海和骆琅宁重见,骆琅宁被横抱上马背,还赌气说大英雄你怎么来了的那场戏。陶清风一眼望过去只见各种声嘶力竭的“这不是演习”“请暂停呼吸十秒钟再继续”“前方高能别怪没提醒”“七刷了困在这里出不去”等等预警之声,还有各种“传说高能场面留名”“来晚了刷个檀木护体”“名场面空降党在此”等乱入飘过。   要不是蓝莓导入檀木轨时进行了筛选处理,把重复的、大段复制遮挡画面的、中部与下方弹幕都清理掉,估计陶清风根本看不见画面了。饶是这样,画面上半部分也已经被遮掩得严严实实。   陶清风回忆着当时拍摄情况,解说:“当时我和替身拍这一条的时候,两人力气都很大,不小心把姿势改了。以前是跨坐在马前面,后来就变成横抱。看镜头里觉得效果更好。从我个人理解来看:虞山海是真心想保护弟弟。到处都是箭矢,他这样更好遮挡,这就是做哥哥的心态,哪怕会因此受伤,也要护好弟弟……”   当然他并不知道后来DVD碟发售后,这段花絮被真爱粉们如何痛哭流涕地反复回味。当时陶清风看着画面里,骆琅宁白衣飘飘被抱上马时,弹幕里各种“感天动地兄弟情”“我们表面附和一下这是兄弟情,其实我们都知道这是【】情”“九块钱的骨科了解一下”“按头小分队在哪里”等等骚话,把陶清风弄得又无措又疑惑。   他还不明所以地念了几句出来,失笑着:“这都是什么意思啊”“看不懂”“工作人员让我自己看,也没个人给我解释一下”。   这段花絮被粉丝们看到时,她们纷纷哭笑不得,又是惊吓又是好笑:“清风你用不着懂”“蓝莓干得漂亮”“清风从此被打开新世界大门”“真当清风不看弹幕”“陶瓷誓死保护清风哥哥的纯洁思想”“清风不是说经常和编剧姐姐商量剧情么,依照编剧姐姐的口味,我觉得清风早就什么都懂了”。   不过她们的担心多虑了,陶清风就算是做完了三幕戏的解说,还是没有搞懂弹幕这项神秘伟大的现代发明。他大概明白这是观众们吐槽的一种渠道,可是里面博大精深的网络用语和风骚的形容,他就像刚学懂现代中文的外国人一样,还需要走很远的路才玩得转了。   《乾侠东君魔女》限量两千套DVD珍藏版,网络预售在某宝上,附赠花絮、海报、书签等额外礼品。开链接那天在电视剧曾经很寒酸的官博上打了个广告(现在已经不算太寒酸了,虽然官博没有买粉,数据上还是不够看。但是鉴于电视剧大火,所以官博有效活粉多了数倍,每次下面的评论转发也言之有物得多。并不是僵尸粉套餐)。有转发微博一套奖品的加成,这条微博转发数量破纪录,达到了几万转。   但是当时的发行渠道工作人员并没有放在心上,觉得大部分人就是凑个热闹转发想要免费的碟片。哪怕有几万转,最后会购买DVD珍藏的,也就千把来人。所以预备发行的数量并没有变化。转发里都是演员粉和剧粉摩拳擦掌的“来一套”“想收藏”等等声音,发行人员依然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发行渠道是音响出版公司的人,他们并不知道电视剧官博没有买粉,以为是娱乐圈泡沫成分很大那种,他们以前被流量造势坑过,想起来都是泪。   没想到在链接开售的一分钟内,两千套《乾侠东君魔女》DVD竟然卖空了。同时官博下面以秒为单位肉眼可见冒出许多质问的声音:“什么鬼?一点进去就断货了”“两千套我以为是个虚数,你们真的只卖两千套?脑子有问题吗?”“亏我钱都准备好了,怎么不卖了?”“我母上,我姨,我姑都要,结果我一套都没抢到,怎么给她们交代”?   当然,热评里最醒目,瞬间被点赞到首位的,还是一条掷地有声,语气十分激烈的质问:   “真当我们陶瓷没购买力?????”   不好意思,真的以为没有。   毕竟以前的确并没有证明陶瓷购买力的周边存在。别说那些雷剧,《归宁皇后》的票房不能算陶清风实绩,他一个十分钟的男四号。事实上,发行方估计的时候,以为主要是剧粉加一小部分的杜玥的演员粉(毕竟杜玥不是一番,她的粉丝出力也会有限),大概没多少的陶清风粉购买。   因为以前给陶清风粉丝画像,都觉得初高中少女并不是消费这种周边的主力人群。他们却并不知道陶清风的粉丝肉眼可见地,无论是数量、质量、层级上都有了长足的增加。这群粉丝看完剧正在鸡血期,摩拳擦掌地,发愁没处给陶清风花钱呢。何况又是质量这么好的电视剧蓝光珍藏,还送那么多周边。几百块钱也就几顿火锅钱,上班族更是不会吝啬。   发行人员以头抢地,瑟瑟发抖,赶紧汇报出版单位领导。迎接他的是领导笑开花的表情,恨铁不成钢地大力拍打他的背:“傻吗?继续开啊,改付款预订啊。预订多少套做多少套。”   预售期一个星期,结束后统计数量——八千六百七十二套。是预估的四倍。别看这个数字似乎也不起眼,还赶不上一些热乎的同人本。然而作为观众很少有购买习惯,如今又已经式微的电视剧DVD数目来说,实在是个了不起的数字——四舍五入能上万。音像出版公司讨个吉利就发行了一万套,也在三个月内销售一空。下半年甚至还加印了五千套,创造了他们音响出版公司这两年来电视剧碟片市场的记录。   而陶清风也因为这套纪念DVD的热卖和《乾侠东君魔女》的热播给广告商与投资商带来的可观利润,又获得了一些奖励性质的收益——在庆功宴上,好几个广告商老总发自内心地给他塞了几个红包。在了解到这不属于违规收入,对方也没有所图,纯粹是讨个吉祥彩头,就跟公司过年发奖金似的,陶清风也就从善如流收下了。   林林总总,他整理了这一年来所有的片酬、代言费、红包等等,竟然有了四千六百万。还不算他下个月即将接拍的商业电影的一千五百万片酬。   陶清风深吸一口气,照这个速度,明年就可以修路了……   他和严澹分享这个消息时,严澹在电话那头笑出声:“大明星,穷教书匠求包养。”陶清风也在电话这头笑:“行,你要是被辞退了我负责养你一辈子。”严澹声音在电话那头忽然沉默一顿,久久无回音。陶清风忍不住问:”怎么了?”   严澹听不得一辈子这个词,上辈子也是一辈子,他过了那样阴阳两隔的一辈子,记忆浮现在脑海里至今依然刺痛。   严澹调整了一下声音恢复正常,轻声若无其事道:“没什么,下周来我家吃饭吧。见一下我爸妈。上次我都给他们说好了。”   陶清风也被转移话题过去,听到要去见严代表夫妻,立刻紧张起来,道:“好。我,先做点什么准备比较好?他们喜欢什么样的,我买什么礼物……”他一口气问了七八个问题,语速都非常快,充分暴露着他难以平复的心情。   陶清风总是不由自主想到上辈子的燕国公,虽然他基本没有打过交道,但风评那位老国公严苛古板,兼之眼睛在油锅里熬过,骨头在战场上炼过,是个轻易不好惹的人物。也不知道这辈子严澹的父亲是不是依然这么不好惹。至于严澹的母亲,看族谱上是商业帝国的天之骄女,现在也还在掌握着核心产业……听上去更是精干了。   严澹安慰道:“我慢慢给你讲……别慌,也别怕,有我在呢。”   ————————————————————————   陶清风去见严澹父母当天,还破天荒地捯饬了一下发型,喷了一点清新又淡雅男士古龙水。衣服也穿得低调简约有内涵,从上到下外型打整得近乎颜值巅峰,走在小区里连条母狗都会眼巴巴摇尾巴的那种级别。严澹开车来接他的时候都愣了——也不是说陶清风平时不注意形象,实在是在严澹眼里,平时清水出芙蓉天然雕饰的陶清风扮相,已经很好看,结果今天才发现,他还能更好看。   严澹心情复杂地对他说:“你是去见我爹妈,不是去相亲。”   陶清风脱口而出:“这比相亲重要。”看到严澹的表情他赶紧改口,“我的意思是,我不需要相亲了。我对象就在这里,当然是给岳父母留下好印象比较重要……”一席话把严澹逗得笑颜逐开,一路上又交流了一番怎么实际操作,对了一遍台词:要口径统一两人的“朋友关系”,既要突出陶清风的分量,又不能太热切免得露馅。把握在一个“正直的朋友关系”“但是很重要不能取代”的预期位置上。   车开到严家在城郊的别墅。占地超过三百亩的庄园,一眼望不到掩映在树荫篱丛里的边界,入眼可见花园、露天泳池等宽阔场地。严澹开到停车的地方,相连的车库都有五个。管家模样的人在前面迎接,严澹带着陶清风一路走向最中间别墅,要走两百多米。一路上两边花园苗圃,颇让陶清风想到当年燕公府流水席之风韵。   管家恭恭敬敬打开主厅大门,陶清风深吸一口气跟在严澹后面走入。客厅格调不俗,无一丝暴发户气息,主色泽典雅,处处给人底蕴沉厚。光是镂空隔断架上那些古朴秀丽的古董就不知价值几何。严澹父母坐在客厅主位上。严代表近花甲之年,头发却没白多少,眼神深邃。严母保养得当,骤然一看,还以为年仅三十出头。   陶清风手中提着他在严澹建议下买的礼物,主动走上前去,他内心有很多话想说,最想表达的是他承蒙严澹两次舍身相救,这番情义深重,无以为报,在对方父母面前要好好致谢一番,感激他们教出严澹这么好的儿子。   然而还没等陶清风这番正直又堂皇的开场白出口,严澹母亲已经笑吟吟走上前来,跟陶清风握了握手,表情有些激动道:   “陶先生,幸会了。我是你的剧粉。能签个名吗?”她变戏法似的捧出那套蓝光纪念收藏的DVD盒。   陶清风:……   陶清风心情复杂地和严澹母亲这个“剧粉”握手,面容依然要笑得很自然,道:“能见到您也是我的荣幸。严老师几番相救于我。我早该登门致谢。只是之前一直在组里腾不出时间。”   现在这理由听上去没毛病,但以后呢?陶清风忐忑地想,严澹母亲知道真相后,会不会眼泪掉下来:我把你当偶像,你却泡我儿子。 第114章 海岛度假   陶清风当了这么久的演员, 此刻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偶像包袱”, 压力贼大。他签名时都还在头疼地想着以后该怎么和丈母娘相处。等写完严澹母亲拿过去看时, 惊喜道:“好漂亮的字,果然是练过啊。”   严澹也被母亲是陶清风剧粉这种操作给弄得惊呆了, 他一直以为母亲只是随大流看看《乾侠东君魔女》电视剧,没想到还买了DVD收藏。反应过来之后笑得分外开怀,赶紧解围道:“进去坐下说。”   陶清风被引见了严澹的父亲, 虽然对方表情可以说得上毫无波澜,但举手投足之间也是一派和煦气概,很慈祥地“领导式”关怀问询。   什么叫“领导式”关怀呢?就是结合个人情况, 问“工作怎么样”“上班累不累”“效益好不好”“住得习惯吗”?这些问题向来是严代表在担任行政要职时,每次听过中层领导们汇报后, 严代表都会“微服私访”“巡视回查”, 专门找基层工作人员了解真相, 很多基层新人不认识他,他就会问这些问题, 作为对小辈的关心。   严家母亲也非常好奇“偶像的生活”, 坐在旁边一脸期待地听他们聊。   比如“效益怎么样”?陶清风揣摩对方话的意思,道:“娱乐公司就是……多劳多得, 也还好。”   一年只挣六千万, 惭愧, 比他家二哥差远了。   严代表认可点头道:“民营企业,市场经济,有活力。”   比如“上班累不累”?陶清风琢磨了几瞬, 道:“跟组拍戏的时候,是早八晚六的开工时间,其他时候倒是很轻松,可以自由支配。”   也就是跟组六个月,拍《乾侠》时每天睡不到五个小时而已。   严代表赞许道:“张弛有度,不错。”   比如“最近有什么心得”?陶清风就像给领导汇报,道:“最近拍一部农村题材的电视剧,叫做《远山深土》。是以塘瀚村为原型创作的。”   严代表显然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由于性格因素,他的嘴角弧度还是没超过十度:“这个村的致富经验全国出名,能想到用该村作为原型来创作,眼光不错。”   陶清风讲述村中拍摄情况,严代表不时冒出几句新农村建设的高屋建瓴的发言,听在陶清风耳中只觉思想又受到了一次洗礼。人大代表不愧是人大代表,   严代表还目光如炬地看出陶清风对他任期的好奇,主动给他解释:“我下一届就不选了,接下来应该去政协。可惜力量终究有限。我希望这种题材的作品能多一些,而且和市场接轨,真正走向人民大众。这才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先进文化应该发扬的方向。”   陶清风觉得在某些方面严澹真是严代表的亲儿子:严澹能把文学书面语说得那么自然,而严代表可以把新闻联播语体说得那么自然,都是本事啊。   相比起来,严家二哥感觉更随母亲一些,他来得比较晚,简单打过招呼之后,对陶清风言简意赅道:“那剧很有赚头,干得不错。”   严母讶异问二儿子:“你投资了?”   严放无所谓地比了个手势:“这个数罢了,就是去玩一下,试试水。”   严家一向是不参与娱乐圈产业的,严放还担心母亲生气。没想到严家母亲夸了他几句——偶像是这剧捧出来的,她的儿子们真是会给她惊喜。   陶清风也笑着对严家二哥道:“多亏你当时的‘玩一下试试水’,否则那部剧没法拍得那么精细。我代表全体演职人员感谢你。”   严放连忙摆手,心有余悸道:“那是碰上你这个正常人。我发现影视行业水真的深,我们家还是先在岸上观望吧。”   陶清风心想:看来和杜玥、夏星痕等人的接触,让严放头痛又警惕,连进军影视行业的心都熄灭了,真不知道他们给严家二哥带去了怎样的心理阴影。   到了饭点,严家厨师做了一桌好菜。陶清风吃饭时很安静,严家家教也如此,食不言,桌上只有安静的筷子夹菜声。严家父母不时瞥向陶清风,看他端坐礼数,并不比他们从小教导的儿子要差,彼此交换着眼神。   既然严澹承诺过的要“安排”,其中一个准备环节,就是严澹把陶清风的情况,仿佛汇报户口似的事无巨细告诉他父母——当然用的是海箕村出来打工酒吧小弟自学成才的励志版本。但是今日见面,无论是谈吐、仪姿还是气度,都令严家父母暗暗称奇:觉得这并不像从小流落在外的孩子,丝毫不世故,礼数也周全,倒像是什么大户人家教出来的,真是奇怪极了。不过他们也不会刨根究底地打听。只是严家母亲,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产生了点别的心思。   饭后严家厨师撤掉餐盘,端上茶水,他们又开始交谈。严家母亲对严家父亲使了个眼色,把话题转移到严澹的私人大事上面,四六不着地扯了一番“……给他安排过那么些次相亲,都贼挑,一个姑娘都不肯带回家。”   在严澹无声悲愤谴责的视线中,严家母亲笑眯眯问陶清风:“……说起来,清风啊,你家里就你一个人?有没有兄弟姐妹?”   严澹眼前一黑。陶清风也神色愕然,立刻意识到对方重点是“兄弟姐妹”的“姐妹”二字……他心情非常复杂,对严家母亲道:“我家就我一个”。   严家母亲脸上明显流露出一丝惋惜神色。回头又看了看严澹,意义不明地叹息一声。把严澹看得心里发毛,真不知道她是在惋惜自己没生个姑娘,还是惋惜陶清风不是女孩子。   严澹偷偷和陶清风交换一个眼神,开始今晚第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先是祸水东引,严澹指着严放道:“二哥都没解决个人问题,为什么要轮到我。”   严放回了他一个白眼,道:“你能跟我比?要嫁我的人排队都数不过来。我要是结了婚,家里股票起码震三年。不布局周到哪能动作。就你无牵无挂自在逍遥,不该你结吗?”   严澹不服气反驳道:“讲道理,结婚又不是玩,怎么搞得好像闲着就要结婚似的,再说了我又不闲。”   严家母亲制止了两兄弟的互怼,对严澹安抚道:“你当然不闲。但是吧,对象还是可以考虑的。你哥不缺人追,但你从来也没个姑娘追……”   严澹下意识反驳道:“追我的可以组个女子世界杯了。”他只是平时不说而已,但实际情况就是从小到大,被“追惯”了,还有“沙滩”外号。但是话一出口又收到陶清风意味深长的视线,严澹立刻无奈笑道。“不过的确都没什么可谈的……”   “什么叫没什么可谈,你都不跟人家谈你怎么知道没可谈?”严澹母亲恨铁不成钢,担心儿子孤独终老。她在陶清风面前开启这些家事,本来就存着让这位朋友劝劝儿子的心,她很自然地把话头引过去,对陶清风说:“你也劝劝他呀。你认识的演艺圈美女一定特别多吧。如果是好孩子……”   陶清风赶紧接过话头道:“我自己也没对象。其实我觉得吧……严老师这种层次高的人,找个理解他的人比较重要。重要的应该是品德和价值观。”而不是性别。不过他不敢说完。   严澹母亲表示赞同:“也对,那还是在高校里找吧。小澹,华大的年轻女老师应该也挺多的。实在不行,有潜力的年轻女学生也行……”   严澹无奈道:“妈,我真的不想结婚。”除非华国通过同性婚姻法。不过严澹也不敢说完。   严代表也用新闻联播腔,发表了忧国忧民的看法:“现在的孩子,一个个都吵着不结婚不生育。长此以往,国家下一辈怎么为继?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社会现象,人不能只顾自己任性,要有社会责任,为下一辈培养优秀人才,是社会责任的体现。我和你妈在这个方面,是超额完成任务的。”   陶清风和严澹对视了一个略感无奈的眼神,这么大顶帽子扣下来,他们只好暂时偃旗息鼓。末了陶清风晚间告辞,严澹开车送他回去。他们都清楚今天晚上,最基本的目的是达到的:让严家父母认识陶清风,并产生一定程度的好感。但是最根本的问题并没有解决,也不指望今天能解决。   陶清风看得出来,严家父母都很喜欢他。但是这种喜欢,是建立在“他是儿子的好朋友”“他们是正常朋友关系”前提下,对于资质不错的年轻人一种普通的欣赏(或许还加上严家母亲对偶像的一点少女心)。可是,一旦他们知道,这是个让他们儿子“无法履行生儿育女社会责任”的传统价值观的人后,对待陶清风的态度,想必不会那么温和了。   “其实我爸说的话,很多都是新闻联播里那种,听上去很冠冕堂皇,实际根本不可能做到的。要是每个人都像新闻联播里那样,那么人人都是圣人了。”严澹知道陶清风在想什么,宽慰道:“今天开端不错。而且我妈的态度比我想象的热情得多。你看她下意识考虑和你家联姻的事情,到时候扭转一下性别观念大概就接受了。”   陶清风感慨道:“叔叔阿姨都是很好的人。如果可以,真的不想让他们伤心。”他瞥见严澹脸色,又补充道:“当然,更不能让你伤心。”   “你知道就好。”严澹开车目不转睛看路,知道陶清风温柔地凝视着他,“广川,你知道我两辈子,最深的心愿和遗憾。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   陶清风应道:“我知道。”   严澹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焦躁,道:“知道不够,你还要保证。”   陶清风默默叹息,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小虫叮了一口似的酸痛:严澹自从恢复了记忆,上辈子的遗憾记忆叠加如今失而复得的喜悦,他有时表现得很欢欣,有时情绪又会低落。来源一种隐隐的缺乏安全感:生怕陶清风哪一天又不在了。   “我保证。”陶清风一字一顿道,“我保证,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离开你。”说罢还凑过身去,以不干扰到严澹开车的姿势,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   严澹握着方向盘的手骤然一紧,捏得青筋凸出。脸上红痕从被亲处一路蔓延,染红了他的脸,眼中却升起浓重雾色。严澹许久没说话,等声音恢复正常,才对陶清风道:   “既然你这些天不进组,又是暑假。我们去海岛旅游吧。”严澹神色恢复雀跃,心底涌动着期待已久终于能实现的波澜。“我们可以去潜水、去划船、去游泳、去看原始生态风景和土著人的遗迹。”   还可以度过无人打扰的二人世界,尽情地学习周公之礼,保证把陶清风教会。   陶清风也很久没有远足放松。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直是他想要身体力行的心愿,他听着严澹的描述,心也不由自主飞到那蓝天白云、棕榈细沙的南国海岸……   ——————————————   飞机降落在南哇夷岛上。这是一个私人岛屿,海滨度假的基础设施差不多已经架构完成,只是还处于检测阶段,预计明年开放给游客。   严澹带上陶清风过来,打着假公济私的“当做游客检验”旗号,自然是随心所欲地观赏玩耍。岛上除了寥寥工作人员看守要处,并无别人。陶清风忽然想起夏星痕,问严澹:“他也是在这个岛上?”   严澹才不会让外人当电灯泡呢,摇头说:“他在邻岛,那边开发进度更慢一点,正好适合他自力更生。”他故意露出委屈表情:“不要再在我面前提别的男人了,度假时间多宝贵。”   现在是八月中旬,国内最炎热时节,他们预备待两个星期消暑,然后严澹就要开学,陶清风也要进新剧组了。   陶清风笑着接过伞替他打着:“好,都听你的,焕白兄,不要轻易吃醋了可以吗?”   严澹无奈笑道:“我发现你现在懂的事情越来越多了,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细白沙铺就的海滩环绕整个岛屿,椰子树、棕榈、菠萝等热带植物错落有致地分布着。一片浪潮打来,把细小的招潮蟹、鱼虾贝壳、海藻水荇带上沙滩。陶清风和严澹沿着海滩漫步。极目远眺,天海之间,烟波浩渺,无边无际。   “地球是圆的。”严澹想起那个梗,指着海平线那边对陶清风笑道,“在海边就看得出来。”海平线在远处汇成一道白线,隐有跌落之态。   陶清风心中,充盈着学过的现代自然通识教育中,自然科学那些壮美又令他惊异的现象,哪怕知道了海外并无仙山,却更为自然奇景动容。   他们漫步到海底隧道入口,通道内的地灯还没有装,只有隧道壁上安装了柔和的海底探测光源。就像是走进了一个漆黑的山洞,海中缤纷多姿的生物一览无余。大批红鼓鱼、鲷鱼、鲈鱼一群群惬意划过。艳丽的浅海水母张开伞菇状的头;蜿蜒在隧道顶端的鳗类滑动着扁平身躯;更远的水平面疑似海豚跃出。   隧道两边逐渐变深的海底,长着高大分叉珊瑚树,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姿态繁多的礁石。寄居蟹在海底柔软的细沙上穿梭、海葵不时绽放出黄色的丝绦、更有无数贝壳、蛎、蚝、散布在海底。叫不出名的小鱼游弋其中。   在这瑰丽多姿的海底观赏隧道内,就仿佛来到了纯粹的原始海底,陶清风看得目不暇接、意犹未尽。真是大饱眼福。   “这个海底隧道全长一公里,连通三个岛屿,现在另外两个岛的入口还没开放。”严澹介绍说,“这三座死火山岛屿,地质成分主要是火山岩。所以隧道两边海底礁石,有非常多的天然气孔,是浮游生物富集的好地方,故而这片水域鱼群丰富。”   隧道行到中段,海底景观愈发蔚然壮观起来:虽然很多是人工搭建,比如挂满海藻和贝类的海底沉船,仿造几十年前,附近水域的沉船传说而建。残垣断壁的水宫遗迹,取材于岛上留下的土著遗址。而这些人工痕迹被大自然的妙手再重新妆点,给人视觉上的震撼。陶清风预想:要是这里开放了,游客一定络绎不绝,严家果然会做生意。   严澹又指着隐隐能看见的远处水面,那边似乎有高耸的海岸线:“在那边的出口,是潜水中心。沿着高崖下天然的深渊,有六十米开放的潜水区,景色也特别漂亮。我们明天可以去体验。再往远处走,是蹦极项目,现在还没完全弄好,就算了。”   陶清风刚想转头想问为什么不是今天去试试潜水,被严澹从背后搂进怀里,亲昵地吻着他的耳朵,交颈间,缭绕着熏红陶清风耳畔的热气,道:“今天有要事在身,我们早点回去。” 第115章 无标题   海岛上的度假宾馆建了几十栋楼, 一部分是预备未来承包给世界各家星级酒店。不过, 视线最好, 规格最豪华,设备最周全的那几栋, 都是严家自营。   这是一片外观为独栋别墅式的度假宾馆,坐落于南哇岛风景最优美的死火山下风平台,背倚峭壁, 面朝大海。花园洋房式,种上热带观赏花木。这个地势只够修建五栋,可以预见开放后预定火爆程度。   这种别墅最大的亮点并不在于地面上的天海风光独立院落, 而在于它内部另有玄机的结构。   严澹带陶清风去占地最宽的那栋别墅。外表看一式二层。陶清风推开门时,惊讶发现空无一人的客厅餐桌上, 竟然已经放置好了海鲜食物。他们的行李也整齐地码在玄关。   陶清风还张望了一下, 以为会看到什么工作人员从流理间走出来, 就像在严家看到厨师和管家。   “没留在这里。”严澹看穿他的想法,笑道:“按照未来的构想。这种别墅一般是私人家庭使用。为了营造有隐私感的家庭空间, 如果不愿意自己做饭, 餐点就从两百米外的服务中心送过来。服务生也是酒店式管理,每天只来一次。”   再说了, 严澹心想, 自己打着“检查工作”的名义大旗, 那些人可不敢擅离职守,也不愿意多在三少爷面前晃悠,免得被挑什么毛病。   严澹更是巴不得他们走得远远的, 不打扰他的二人世界。事前自然叮嘱过。   陶清风一眼望过去,满桌子的海鲜料理:鱼虾贝蟹不用说了,三文鱼、刺身、象拔蚌、北极贝、海参鲍鱼、生蚝牡蛎……摆得满满当当。他生性不喜浪费,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严澹没有放过这个微小的细节,他又哪里不懂陶清风的心思呢,解释:“你别看占地多,海鲜这些贝蚌,实际吃着没多少分量的。”他拿起一只生蚝吸空,“这玩意我一口气能吃几十只,那种三文鱼象拔蚌,下面全都是冰块,实际也没几片。我们俩肯定吃得完。”   海鲜本身营养极好,他们午饭吃了个七七八八,房间内的空调自动运作。严澹说:“这里面是智能AI管理。”他给陶清风做了个示范,对着墙壁吐字清晰说了声“开电视”。屏幕上就张开了鲜亮的光影,画面正好是《侏罗纪公园》里巨型沧龙一口吞掉了霸王龙。   陶清风眼睛都瞪圆了:并不是因为设备,而是恐龙,他虽然在通识教育读本里读到,却从来没有看过恐龙的影像资料。他呆呆地望着屏幕,远古时代宏大暴虐的霸主在屏幕上展露着骇人的进食姿态,人类只能绝望奔跑。   严澹见陶清风目瞪口呆的样子,给他讲起故事里如何通过琥珀化石里的蚊子血采集到基因,又是如何和两栖动物混合制造成新式恐龙,投放到无人小岛上适应自然,最后说起了基因突变——   “——人类为了控制恐龙数量,制造的都是雌性。然而两栖类基因中,有种青蛙会根据温度和种群需要,改变性别,故而传承着该基因的恐龙在环境作用下发生了性别突变。才繁衍出了更多恐龙。这告诉我们一个道理——”严澹侧过身从背后搂住陶清风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脖颈,“生物个体的变异是其生存的合理诉求。”   陶清风并不清楚严澹为什么要突然说这个,却感觉到对方滚烫的胸膛贴着自己后背,变热的还有别的东西。   实际上,刚才在海底隧道里,严澹提醒有“正经事”拉他回来,陶清风内心就砰砰直跳,他大概猜得到究竟要做什么……   不过屏幕上时不时冒出的霸王龙的血盆大口总让陶清风分心,他恐惧又有些着迷,不时侧头去看远古时代的瑰丽生物。总算严澹没忘记他们在客厅里,屏幕上那只霸王龙还在吼叫,他一边下关电视的语言指令,一边半抱半推着陶清风往卧室走。   “生存是第一要务……”严澹眼眶红了,克制得太久,深吸一口气道:“但那种活得了无生趣的感觉……”   陶清风很想转过身把对方抱在怀里安慰一下,但是他发现严澹力气出奇的大,似乎要把他嵌进胸腔,陶清风被他从背后紧紧箍住,动都动不了,只能被动地被严澹推着往前走。但他忽然隐隐理解了刚才那番话的意思……   灵魂转世后保留了记忆,这种灵异巧合,又何尝不是一种近乎“奇迹”的变异——三十年的心灰意冷,沧桑又绝望的心境,反复煎熬着灵魂,于是发生了某种变异——消解了生死时一切化为灰飞的神秘开关,把那些意识保留,不让它们随风而散,为了延续着上一世的情感。   万物有灵,生物为了生存而变异,灵魂为了爱而变异。   严澹心中的岩浆如瀑布倾泻,溯游从之多少年。他又回到最初钟灵毓秀的上游,在那里他曾经邂逅过一股温柔又浩荡的清风,从此碧海青天夜夜心。而此刻沸反盈天的心里叫嚣的都是烧干理智的渴求。他眼角带着一抹近乎癫狂狰狞的红色,在陶清风肩头脖颈印下一个个吻。   陶清风被亲得满脸通红,浑身发软,大汗淋漓,又迅速被空调吹干。他握着严澹禁锢在他腰上的手,慌道:“等一下,我……”   “不等了。”严澹打开卧室地下通道,把陶清风往里推,“我已经等了……两辈子。”   卧室不在二楼,而在地下,它的构造是这个别墅最独特之处。   陶清风模模糊糊觉得自己顺着那道扶梯往下滑,被严澹抱着滑了十数米,眼前骤然一亮,陶清风倒吸一口冷气:   这个卧室与其说在地下,不如说是在海里。   在二级平台的地下,以不影响支撑的方式,挖出一条连接大海的通道,通道尽头外接一个透明房间。材料和海底隧道相同。装着柔和的景光灯。是个字面意义上的“海景房”。   不是“海边的海景房”,而是“海里的海景房”。每个海景房都彼此被独立岩石遮挡,这片水域又禁止潜水,能看到的,就只有大自然的鱼群了。   房间最中央是一张宽大的水床,侧门还有浴室。陶清风瞪眼四望,羞得话都结巴了:“为为为为什么是透明的?”   不仅有一群群的鱼在透明玻璃房上空和四周穿梭,还有水母、鳗类、有些甚至“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贴在玻璃上。陶清风简直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   严澹轻笑一声,近乎恶劣地咬了咬陶清风耳朵,手在床头柜上摸索了一下,慢条斯理道:“还能更透明一点。”随着开关动作,地板也变成透明的了!   陶清风脑中“轰”的一声,赶紧去摸索床头柜找开关,简直不知道严澹这恶趣味到底是怎么养成的。他被严澹半强迫半温柔地抱着,又按不懂那些现代奇怪的按钮,着急得差点像是鸵鸟似的埋进严澹怀里。严澹见好就收,心满意足地逗得陶清风像个小动物似的往他怀里钻。才替他按动控制面板,总算把四周、顶部和地板遮帘罩上,隔绝了那些不知事的活跃小生物们窥探的目光。   “我刚才说等一下。”陶清风头皮发麻,语言混乱,“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   “我教你。”严澹把陶清风正面推倒在床上,见陶清风温驯躺在床上自己身下的模样,只觉头皮一炸,内心那根理智的弦决堤。情愫如瀑布倾泻,他低头喘息着拉开陶清风衬衫领口,几枚扣子落在地上发出清晰声响。衣服七零八落地甩下来。   陶清风试图主动学习,那只尚能自由活动的手,徒劳地摸索着床头柜,他摸到一盒像是香烟包装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严澹呼吸又乱了,骂了一句平时绝对不会出口,属于男人在肾上腺激增时才会无顾忌的那种言辞:陶清风不知道他此刻衬衫松垮挂在手臂上,手里还拿着一盒安全套的样子多么的……   陶清风还认真看了看盒子,不忘在此时发挥他的专业精神,疑惑道:“商标鱼字写错了。”   包装盒上面有一个大大的鱼字,是繁体,但是下面并不是四点水,而是三点水。严澹劈手握住陶清风的手腕,意识到此刻他握住的是陶清风拿着毛笔准备写字的那只手,深深吸气道:“汉字里,三点为水,四点为火。鱼字头加三点的水就是……”   他脑海中握着陶清风的手,一笔一划写下那个暗示意味浓重的字,“象征鱼水之欢。但是这玩意今天就不用了。”他把那盒安全套远远甩开,眼神猩红,埋头亲吻下去。不多时,伴随着喘息浓重的哀饶呻吟声渐渐响起。   一条狭长鳗鲡鱼逡巡在玻璃房旁边,屋内空调不时把窗帘遮罩吹起,在微弱的观景灯下形成一条狭长的幽暗隧道。这条鳗鲡鱼有着三角头和灵活的躯干,它从各种角度去撞击近在咫尺的隧道,仿佛要探视其中神秘原始的风光。鳗鲡鱼为了适应深浅海的变化,在水温变暖时,会加宽胸脊,挺拔如伞菇。它性情凶猛,贪食而好动,对温暖水域尤为敏感。这条鳗鲡不知疲惫地变换角度地撞击着玻璃,它身上分泌出保护性润滑的黏腻液体,顺着玻璃缓缓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玻璃房四面的窗帘忽然全部同时拉开。这条鳗鲡鱼找到了新的目标。它看见了玻璃上挤压着一片点缀着深浅粉痕的白色。这是它喜欢的颜色,象征着海底微暖的白沙滩,它们族群喜欢在玩耍时钻进去,其温度和清洁度是衡量适宜产卵的水域标准之一。   可惜鳗鲡鱼依然被玻璃隔着,听不见隔音墙内的惊叫和更多碰撞之声。它只能看见那片粉白色的区域开始不动弹,过了一会顺着玻璃移动起来,却忽然又被扯回原处。   鳗鲡鱼不认得那个形状,粉白色的区域边缘,有几座高耸细直的柱子,但是下一瞬间那些柱子之间又嵌入了相似的圆柱,加深那片区域的阴影。   那是一只撑在玻璃板上的手,被另外五根手指用力扣住。   “关,关上……”陶清风从刚才开始,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跟他哽咽的含糊哭腔也有关系。他手撑在玻璃上,竟然看到几只小鱼仿佛好奇般地在他手底的玻璃撞来撞去。这使得他本来就潮红的脸色更熟透了。   严澹眼神愈发沉暗下去,不但没有关上帘罩,频率反而更快。   鳗鲡鱼看到在那片粉白的区域上空,一片更深的颜色有条不紊地挞伐。像沉闷的乌云,在暴风雨来临之前,降临成巨大的阴影。   鳗鲡鱼在不同阴影区域的粉白色之间,找到了一处尖尖的通红,那里是陶清风的眼角,鱼儿隔着玻璃好奇地触碰那处,像是在亲吻他的眼睫毛。陶清风下意识闭上眼睛,眼泪淌得愈发断续。   但是鳗鲡鱼们并没能欣赏多久,窗帘罩又悉数拉上了。这一回过了很久,依照鱼的记忆,它们已经忘记了几千次。在窗帘再次拉开的时候,新的鱼群已经接替了它们的位置。   这是一群细小的柳叶形状鱼,它们对柔软的粉白区域并不感兴趣,它们生活在深黑缝隙间,只对人工投放的高硬度金属装置感兴趣,尤其喜欢铁钉、废弃钢筋、合金垃圾。这回柳叶状小鱼们看到玻璃上映出金属色泽的勾状之物,纷纷簇拥在玻璃周围轮流去撞击。   可是那勾状金属下方,以深色布条缚着一只手腕,布条束住的地方色泽更红。当然鱼儿们认不得那是手腕,只觉得动来动去的粉白色,总是干扰它们视线,无论怎么撞都碰不到一玻璃之隔里面的金属勾。   “不要,不要开——”陶清风又看到各种鱼在他身下的玻璃外面游来游去了,被刺激喘得更厉害,眼中雾色一片。   “怪你。学得太好了。”造成玻璃房像是有几百条鳗鲡鱼分泌黏腻液体的罪魁祸首,严澹一边大言不惭,声音愈发危险地低下去,“一开帘子,你就无师自通的……特别紧。”   陶清风简直想锤他,领带缠在窗环上的手徒劳地拉扯着。严澹用力掐着那同样细瘦的腰,一边不知今天多少次舔去他脸颊上的眼泪,下面的动作和温柔的语气一点都不相符:“才说过……不要这样抬手腕。”那伶仃瘦削,却又细韧的手腕,若是用力抬起折叠似的弧度,是多么能诱发男人的……那啥心。   过了一会儿严澹又把帘子拉上,享受紧张过后放松那瞬间,陶清风身体完全瘫软的接纳。陶清风两眼湿润朦胧,眼前冒着晕眩光芒。   陶清风眼里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星光。他的太白星,耀眼地贯穿着他的整个生命。   “焕白……”他意识朦胧地呼唤着,浑浑噩噩,不受控制地,被诱导说着那些那些心甘情愿,却又羞耻得无法细思的字眼。诚实地散发着不言之意的需要,陶清风又想起对方字号的诗句来源,根据生辰八字推算的代表每个人的星星,一并说了出来。严澹难得的在浓烈喘息中,回应了为数不多的有逻辑对话:   “如果真有命星,我是太白,那你就是天权文曲……”   《天官书》在八月中旬这一夜,若效仿古法以观天象者,便会看到所谓“冲犯之星象”,这是星炽明亮大盛,影响该方向之另外星辰,被称为“冲星”“犯星”。   如果老天爷当真知晓,假若命星与人经历真的相互对应,那么在这个夜晚显示在天官书上的星象便是——   长庚夜犯天权。 第116章 新剧要播了   陶清风做了一个混乱的梦。属于身体原主人的梦和他自己的梦交织着。陶清风时而脸色潮红, 时而皱紧眉头, 最后在一片大汗淋漓中睁开眼睛。睁眼一片漆黑。   他发现自己蜷缩在一个温暖又滚烫的怀里, 醒后口干舌燥想找水喝,甫一动弹, 牵动到体内竟然还在造访的异物,陶清风立刻脸色古怪起来。   严澹也感受到陶清风的动静,“广川兄, 醒了?”慵懒语气,睡了个好觉。   说来好笑,此刻他们连类似世俗夫妻间最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 可称呼还是“兄”来“兄”去的。光是听语气,绝对想不到那件事情此刻还不算完全结束……   “你怎么还……”陶清风惊呆了, 现在又不是冬天, 居然能像动物冬眠似的待在里面睡觉。他结结巴巴, 腰眼处绵长的酸麻本来就没有消退,更遑论牵动那里……   “自己家里, 当然是哪里舒服待哪里。”严澹意味深长, 一语双关。虽然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他把头搁在陶清风肩上, 能想象出上面遍布叠加着自然与人为双重因素的殷红。   陶清风手也没力气, 嗓子也哑, 身体更是酸软麻痒,他双手撑在严澹胸前推拒着,“出……”   严澹连忙关切道:“痛吗?我明明清理时检查过了, 没有受伤啊?”话虽如此,他害怕陶清风真的有什么不适,还是小心翼翼的告辞了。   想到是如何清理的,陶清风又是两眼一黑,错觉这腰大概十天半个月缓不过来了。   但错觉是被放大的。事实上年轻人的身体素质不容小觑。陶清风几个小时之后就能起来去和严澹回客厅觅食。从前很多陶清风看到也不会多想的细节,经过那什么的洗礼,只觉处处都意味深长:   比如,严澹真的能吃很多生蚝。那玩意其实……   比如,浴室的隔断是磨砂玻璃,从卧室能看到里面洗澡的人影影绰绰。   比如,水床下面真的是水,水温还会变化。   比如,明明是海滩的夏天,严澹硬是带了西服领带,甚至还有白手套。   反正就是这些X者见X的莫名其妙的细节,每次都让他神情复杂地和严澹交换视线,刚开始还控诉一下,但是对方俨然误解了那层意思。于是经常几个眼神来去,陶清风都没想清楚,就又和严澹滚到了床上。这个范围逐渐扩大,从床,到浴室,到客厅,甚至夜晚阴凉的小花园。   他们就像是被困在大雪封山、深谷幽潭、或是任何世界上人迹罕至之处的,等待着世界末日的旅人。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大部分时间都专注某项成人运动,无人打扰、乐此不疲,甚至恨不得时间停滞,日月倒悬。   陶清风偶尔也会思考,这样昼夜笙箫,颇有些酒池肉林的荒//淫之风了。他试图和严澹探讨一下……毕竟他们清醒时,认真探讨的时间并不多。因为这种事情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每次还能有体验的新鲜感,吸引力实在可怕。   听完陶清风略感心虚的纳谏,严澹直接嗤笑着,给予标准昏君的批复:“你的嘴既然那么有空,不如做点别的事情。”   陶清风觉得幸好他们来到了现代,不然大楚朝廷得完蛋,自己也在推波助澜它完蛋的行列。   他和严澹非常自觉,绝口不提什么四书。周公之礼有一生一次的端方肃穆感,是为了生活的圆满。哪像他们这日夜颠倒,鸾歌不停。一篇《八佾》直接可以把他们砸得无颜面对老祖宗。这时候能做理论依据的反倒是陶清风没怎么出入过的释老佛经了。因为第一天陶清风听严澹说“其实佛陀是鼓励的。”   陶清风疑惑问:“什么佛?”   严澹毫无羞愧之态:“欢喜佛。”   陶清风;……   佛陀巨冤。如果知道无上欢喜被作此曲解,想必根本不愿埋进地狱渡苦厄众生了。   不过,哪怕没有理论作心灵鸡汤,陶清风也并不会畏葸不前。事实上,第一天看到恐龙影像带给他的着迷之感,就让陶清风逐渐顿悟了一个道理:自然力量,不可违背。   “你爹说的什么生儿育女的社会责任……”陶清风在肾上腺素激增状态下,说话也跟个昏君口吻似的,“反正几万年后都要灭绝的……”   天知道他是不是觉得自己下一秒也要死了,才说这种话。快感所分泌的多巴胺总是让人见幻。有的时候陶清风一恍惚,觉得严澹高冠陆离,长发如云,俨然是很多年前大楚位极人臣的燕公。虽然没有亲眼见,却错觉他腰上佩着金鱼袋,衣物胸前绣着白鹤。手执书卷,含笑望来。   而有的时候,陶清风也发现,严澹类似的,也作如此神色望他。上上下下逡巡,用目光或是别的。   而当陶清风想确认的时候,对话却经常滑向不知所云、没营养的肤浅轨迹。   “在想什么?”   “想你。”   “正经的。”   “想那啥你。”   陶清风:……   在海岛上胡天胡地的这个星期,简直是太疯狂了。用严澹的话来说是补偿。可是陶清风深深觉得,几辈子的夸张程度都投进去了。他却不知在严澹眼中,自己触目所极的改变也是催化的要素之一:从前的陶清风,清风朗月,松柏云亭,青山磊落;而当玉山倾倒之后,他就从一颗挺拔翠嫩的桦树,变成了梢头红云蒸霞的桃树,芬芳引人采撷。   “陶馆里面总会有一座亭,不叫君子亭,不叫松鹤亭,叫做……”严澹舌尖轻轻触着对方耳廓,磁性嗓音道:“叫做桃夭亭。”   “……感觉不合适,那好歹是书院吧。”陶清风毫不留情地吐槽。   严澹轻笑:“书院教的,不就是让人更好生活的道理吗?这个名字很合适。教导学生们要好好经营自己的生活和家庭。”   陶清风听懂了,原来是这个用心。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事后陶清风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在这个疯狂的海岛上,好歹还做成了一件正事——   陶清风有一天看到网上:A省交通部发出的招标通知。A省要建九横九纵高速公路网,连通所有县城,实现县县通高速的十三五规划。   陶清风心头一喜,又去查了地图:发现海箕村在行政单位区划下,是归属于一个叫丛桂的县城,那个县城离海箕村有两公里。如果铺就了高速网,那么只需要连通丛桂县城到海箕村的最后两公里路,村民们出行就方便自由了。   陶清风把想法告诉了严澹,严澹一脸并不意外的样子。   “我早就猜你想用片酬去做些什么事情,原来是这个。”严澹鼓励陶清风,“你直接打他们办公室的招标电话,问一下是什么情况吧。”   陶清风立即打了交通厅热线电话,对方听说他是想以个人名义捐款修连通到海箕村的路,十分惊讶:这种基础设施建设的钱,由财政拨款。但很多时候地方财政不够,会采取两个方法:一是向中央申请财政支援。二是由政府招标。眼下A省的公路网预估投资六千多亿,其中四千亿由地方财政划拨,一千五百亿由中央财政支援,还有五百个亿需要拉标投资。交通部的招标负责人很少接到这种私人名义的捐款问询。但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在拉标未完成的情况下,如果有不计回报的捐款,那当然是来者不拒。   毕竟能不能拉到那五百亿投资还未可知,因为只有高速网上开收费站一项可以回资,且不知要等到何年。所以这在前期,几乎可以算是公益,不少上升期企业等不起,也只有那些老牌效益好,愿意和政府搞好关系,等三五年也不怕的企业,才能去投标了。   陶清风想知道的是,如果要让海箕村连通县城的高速网,两公里大概需要多少钱。还想知道高速网要修建五年,如果他能在期限内,凑足那些钱,那么高速网上,是不是能加那两公里的规划。   招标负责人告诉陶清风:“一公里造价是八千万。鉴于海箕村那个地理环境,架桥打洞更复杂。所以两公里大概需要两亿。本来高速网上是没有连通到村的规划。但如果您能出,设计图当然可以加。”   陶清风听了之后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对交通厅负责人道:“好,我会尽快凑足款项到位。请你们保留这个规划。”   交通厅负责人详细地询问记录陶清风的名字、年龄和职业。当听到陶清风演员的职业后,他吃了一惊道:“您是那位电视上的陶清风?刚才听到你的名字,我还以为是同名……”   陶清风道:“是我。那个村子,是我的老家。”   交通厅负责人感慨道:“成名之后不忘回报社会和家乡,您作为一名偶像,实在太优秀了。那么等您的好消息。”   陶清风落实清楚状况后,先是为赶上这发展机缘而高兴,随即浑身充满了工作的动力。好在假期也马上要结束,他和严澹终于从那仿佛被夺舍般的放纵中回过神来,开始恢复工作状态。   “对了,你的几篇论文,加起来总共有七八万字了。”严澹说,“我带你去华大出版社找编辑,现在是国家级高校科研基金和华大校级科研基金的申请季,有了百分之六十的成稿率,签订出版合同后就可以申请。你再写两篇,凑足十万字出书。”严澹笑了笑谈起对方那几篇稿子,“作为大楚断代工程研究来说,我觉得再也没有第二本比这个更‘权威’的述著了。”   这个研究工程是严澹在总揽,陶清风又在其中出了书,相当于是他们联合治学。但其实资料并不需要他们像其他研究人员一样,穷尽金石去考究,因为都在记忆里,只要写出来,然后对照一下迄今为止留存下来的典籍,能自圆其说,防止露馅就行了。从这个意义上讲,的确是非常权威。   陶清风回去投入的第一个工作,是几个关于《远山深土》的宣传采访。这部片子他不需要操心后期事宜。不过他肉眼可见,康学英倒是事必躬亲,一手包揽,处处显示着她的用心。陶清风不由得感慨道:当了导演就像是当妈一样,每个环节都从头跟到尾。他自己也有过类似体验。有这种责任心,成品想必相当不错。   据康学英说,央视八套已经在几日前,以六千万的价格买下了独家播放权。陶清风松了口气,真心为之高兴。   与此同时,在网络流量最大的八卦艺人的“悦娱平台”上,很多后知后觉的小生粉,或是娱乐圈流窜的黑红党们,终于反应过来一般意识到——   陶清风,一个曾经十八线的文盲小白脸,一次武侠剧被调到黄金档,还可以说是撞大运捡了个漏,没想到存货资源又卖了央八。   央视八套的新剧从来都不安排白天档或深夜档,那两个档是播存货老剧的,央八买新剧只会在黄金档播放。接连两部上星剧也就罢了,上星剧都在黄金档,更要命的,他都是男一号,一番,收视实绩全算在他头上,《乾侠东君魔女》的平均2%已经吓死人了。央视八套那个收视样本,很多时候甚至都不屑与地方卫视对打,毕竟中央台和地方台在级别上就不一样……   那些撕得声嘶力竭,互相对打,吵嚷不休的小生粉们目瞪口呆地发现:   陶清风,居然不知不觉间,发育得这样成气候,论电视上星、播放收视率实绩,已经碾压了她们心心念念打榜应援的流量爱豆们。   从前她们根本不把陶清风放在眼里,之前左禹龙是众矢之的,也就是因为他稍微红了一点。可是左禹龙也没有黄金档一番实绩(因为被撤换了),后续资源更是比不上央视平台。在被换档后为了固粉,火速接了两档综艺节目以证明没糊,结果又被其他小生粉们群起而攻之……   在前方厮打一片腥风血雨间,陶清风这个她们从来没有联想“红”字眼的家伙,居然,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已经站到了那么高的地方。她们顿时如梦方醒般回味过来,开始试图撕扯、抹黑与攻讦陶清风,好像在网络上肆无忌惮口水一通,就能把他拉下马似的。   就在这时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不明白娱乐平台上一片满城风雨欲来的当口,这些小生粉们为什么开始阴阳怪气地针对陶清风,动不动把他拉出来当枪或者是当靶。路人们还懵逼问:“陶清风?他怎么了?”   路人妹妹点开陶清风和别人合照的高清大图,说实话也就看了《乾侠东君魔女》的脑残粉们到处花痴有点烦人。比起其他小生,陶清风存在感不算高了,就在她疑惑这娱乐圈合格的长相也挺顺眼,怎么突然就被针对那么厉害。从她背后路过的母亲,居然比她认得还快:“哟,左边那个不是陶清风吗?”   这是陶清风和沙洲很早之前营业图片中的某张合影,沙洲完全没想到的是一开始想炒的阳光帅哥X温润小哥的人设,没炒起来。最后这个营业CP居然变成了“风沙”CP,陶清风在前面,他在后面。给陶清风吸了一大堆每天花痴嚎叫的苏粉,沙洲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路人妹妹很惊异地回头看了看她那快要退休,每天只惦记跳广场舞的老妈,会说出“陶清风的剧又要播了,昨天在电视上看到广告。”这种咨询发达的话。   已经很久不看电视的路人妹妹懵逼问:“什么剧?”为什么流量那么大的网络悦娱平台上都不出现相关讨论呢?往常那些小生谁有什么资源,就算是一个网剧,也能热火朝天地议论。   “乡土剧。”广场舞老妈喜滋滋地一边开门,“丑俊丑俊的,我买菜去啦。”   路人妹妹忽然间有些明白了为什么陶清风忽然之间变得有些腥风血雨,对家含酸讥讽,也默默明白了为何新剧消息并没有刷存在感,因为陶清风在网络上的水军并不多,演的又是这种类型的剧。   ——存在感不是没有,也不是缺乏关注。只是不是她们。不是网络上撕得头破血流的小生典型泡沫粉,而是那些默默无闻,不会上网打call,没空应援打榜,甚至连陶清风是哪个公司的演员都不知道。一天到晚忙着带孩子、跳广场舞、或是现充得非常忙碌,偶尔刷点剧的路人群体们。   陶清风的势头,看上去不温不火,却在无声无息间,攻占了她们爱豆做梦都想挤上去的主流平台。 第117章 学习英文   这段时间, 小朦忙到飞起, 每天除了斗志盎然之外, 还又怒又燃。   她正度过一段忙碌又充实大学暑假时光,放假了没有回家, 而是去攒实习经历。不拘专业,哪里有事情就去哪里做活。吃住在校,早出晚归。然而每天晚上, 都要花时间在网上“反黑鉴黑”。战斗在真爱粉的第一线。   这段时间陶清风的黑那叫一个铺天盖地,全网推送。打官司的乱七八糟事情被翻出来,一通通的阴谋论发酵, 再加上《乾侠东君魔女》火爆之后肉眼可见的鸡血产出们,就给路人一种“无论粉黑, 怎么又是陶清风, 刷屏举报了”的被刷存在感的愤怒。   但小朦和核心粉管理们都知道, 早不黑晚不黑,偏在这当口全网蔓延, 只有一个原因——对家们终于反应过来, 开始掐陶清风了。还不是因为陶清风的剧卖了个好平台。   “再掐还不是实绩在手,这些人内心没有点数吗?”小朦在核心粉丝小群里面和各位管理姐妹们相互吐槽。“对家要抢的资源也就是些偶像剧, 为个上星挤破头。那有本事让她们的正主也扮农民, 或者演手撕鬼子剧啊。现在国家政策正鼓励呢, 为什么不去演?”   “还不是觉得会伤害偶像的形象,或者吃不下那个苦嘛。”有个管理小姐姐吐槽,“好多人当流量明星, 除了捞钱就是享受那种受追捧爱戴的感觉,否则那么拼为了什么呀。他们才不肯放下身段去演那些剧呢。”   “反正我喜欢清风,我觉得清风不是故意要去红的。那样反而红了。”   “那你们说,清风到底最想要什么呢?”   “我要是知道,我就上位了哈哈哈。”   聊天群里消息太多,不多时就把这些随便提及的口水话刷过去了。小朦的QQ右下角又有提示——“华大实习生信息交流群”,这里面有不少已经工作的学长学姐,会发布新的实习招聘。华大出版社工作的文学院学姐,正在发招实习校对的消息。小朦不是这个专业,没太在意。不过她有个中文院的好朋友,就把消息转过去给她了。几天后小朦都快忘了这事,忽然收到那位中文系朋友的私聊。   “小朦,谢谢你哦,我通过上次你转发的出版社校对实习面试了。请你吃饭吧。”   “哈哈,举手之劳,好说好说。”   “对了,你喜欢的那个演员,是不是叫陶清风?真巧,我看到我们社准备校对的一篇学术论文集,著作人也叫陶清风。这可真是个好名字,同名同姓的那么多。”   那个中文院的朋友不追星,是个基本对二次元生活一窍不通的女孩子。然而小朦上回在图书馆要过签名,看过陶清风给严澹递论文,心中咯噔一声,立刻非常激动地噼里啪啦打字过去:   “那,那个陶清风,能不能请你看看他论文是哪方面,有没有什么人的指导或推荐语之类的……”   “为什么要知道这个?”   小朦激动道:“因为我知道一些事情。我怀疑,可能这个陶清风,就是我喜欢的那个陶清风。”   这位中文系朋友对明星这个群体的印象并不好,碍于小朦的面子不好说,答应替她去查,内心实则不屑且犯嘀咕:这怎么可能是一个人?   她们华大出版社,主要业务是出版高校学术专著,清介又纯粹,基本没有商业性质的书籍。一个演电视的演员,怎么可能有时间做学问,而且是能在华大出版社出书的水平——要知道她们出版社的经费,基本都是靠申请各种国家或高校项目基金,没啥利润。无论是打广告或是被打广告,都不是一条路。就算陶清风真的买了书号,亏本自己出书,华大出版社的编辑会愿意收这种稿子吗?   然而当她翻开校对稿子扉页的作者文字简介时,下巴立刻掉了:陶清风,演员……她颤抖着用手机拍下那一页,发给小朦,惊疑道:你粉的这个演员……真是了不起啊。   中文系小姑娘开始认真看起那本《大楚断代工程论文集》稿子,隶属于大楚断代工程研究项目。总序是华大副教授严澹写的。这本论文集里,陶清风共写了八篇论文。显示其中四篇将刊载在明年某月的某省级公开刊物上,还有几篇应该是在等着核心期刊的位置,发表了标注在图书里就行。反正图书出版周期也很长……重点是,那些稿子,正儿八经的是学术论文。中文系这位朋友一边手抖,一边拍给小朦。   小朦手舞足蹈差点跳起来,她拼命摇着室友肩膀,激动地说:“我就知道是他。我知道他好,但他怎么能那么好?”快要被勒断气的室友表示:“你真有个不同凡响的爱豆。”   小朦把《大楚断代工程论文集——陶清风》的书标题、校对稿子里严澹的序、陶清风论文的目录,还有刊载于各省级期刊的日期,配着照片做成一张详细的图表,像一枚炸//弹般,贴进了陶清风核心管理层的那个小群里。   一石激起千层浪,管理群剧烈沸腾起来。   她们目瞪口呆,尤其是从很早就开始粉陶清风那几位老人,知道他原来是个文盲,可是现在这种差距实在太可怕了。就像一个连走路都成问题的人,忽然像刘翔一样拿了世界冠军。   “你说我们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发出去?”   图书出版并不需要保密,早晚也会有别人知道。但是管理员姐姐制止了在激动中的小朦,沉道:“不,我们先低调,等合适的时候,搞个大新闻。”   合适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呢?这些混过饭圈的姐姐妹妹们心里有数,大约就是新剧播出、黑嘲最盛之时,来个出其不意。   管理员姐姐还特意叮嘱小朦:“关注一下你出版社的校友,如果他们在不知情下发了消息,我们第一时间就去配合。反正不管怎样,黑子的心总是被扎得滴血的,我看通稿,清风明天就进《蹦一下,笑一个》电影剧组了。”   这是陶清风穿过来之后第二次演电影,上次在电影《归宁皇后》里,他只饰演一个男四号,如今却是饰演男一号。这一年的经历,让他经历了演艺圈不同滋味,颇有所感。   《蹦一下,笑一个》有一套非常成熟流水的商业电影制作班底,导演叫龚桦,是一个拍小成本电影起家的独立导演,本子是编剧网站投稿选拔出的,确定用了之后,前后又在好几个编剧手上改过。导演第一天见陶清风,就问了一个让他猝不及防的问题:   “你不会英文吧?”   陶清风老实说:“我不会英文。我只背了26个字母和一些单词。”他在接到演这部剧的任务后,是拿到剧本才知道有相关环节,于是开始恶补背单词。现在背得大约五百个单词。而且会背不会说,哑巴英文。   导演说:“加油背,男主大约能背两千个单词。你离得不远了。”   陶清风在进组前一个星期已经拿到了剧本,对这个问题心里有数。饰演的男主角,是一名华国留学生,在大英博物馆里看展时忽然穿越回古代。   这个留学生角色一开始,有着华国煤老板家庭花钱送到海外留学孩子的所有毛病:英文学得吊儿郎当,偏偏说话还喜欢动不动中英文混杂,类似:Boss今天给我的小case,我答应Cris去carry啦;So hot 的鬼天气,你说怎么就What a bad day!表面上看上去洋气,其实雅思只能考4分的水平,在留学中介恶补了一年之后,靠着押题老师和机经勉强刷到了6分才拿到了unco-offer。   “拿到了什么?”陶清风已经会查英文单词了,但有些缩写查不出来。   “unconditional offer的缩写。意思是无条件同意录取。”导演说,“因为煤老板家庭很有钱,提交部分材料之后,学院就会给申请学生出具conditional offer,意思是同意录取但有条件,一般是语言成绩的条件。出国留学英语国家的语言考试有两种:托福和雅思。要达到分数才能录取。”   这部影片开头,就是主角烦躁抓头背机经(考试的真题),并且恶狠狠地许愿:“该死的洋鬼子,我要去到一个没有英文的世界!”   后来“如愿以偿”的穿越之后,男主角度过一段很艰辛的日子,剧情在这里设置了很多笑点。他才意识到过去自己生活在多么优渥的条件中,每天能上网的现代社会日子是多么难得,自己父母又是多么无条件包容……慢慢成长起来的故事。   其实导演也不太担心,就算陶清风背不到那么多英文,正好也契合主角半吊子的感觉,只要背好那几句台词用得上的英文就行了。   但,陶清风还是很想学好夷文,他自从在图书馆见过满满当当一层的夷文书籍之后,意识到占的分量不轻。而且这部戏里男主角一开始是留学生身份,他也想更多了解情况。陶清风和经纪人沟通了一下,苏寻给他找了个机构的老师。这位年轻女老师在英国留过学,又正好是陶清风的剧迷。她来补课时全程星星眼盯着陶清风,不过教的还是很专业。   “关于你说的单词遗忘问题,”机构老师道,“是不是今天背了明天就忘?正常。人是有记忆曲线的。这是我们提倡按照遗忘规律来背诵的原因。一般来说,第一天背的单词,经过24小时是第一个遗忘周期。所以需要背完一遍后,在24小时候后背诵第二遍。两遍背诵后的记忆周期延长到72小时,既是你过了三天再把它们背一遍,三遍过后记忆周期延长到一周,你再背一遍。经过这四轮下来,不说一辈子不忘,起码这个单词已经在你脑袋里刻痕了。”   陶清风又问了一个问题:“那老师背了多少遍?”   “我比较笨。”机构老师自嘲笑道:“我一个单词要背七遍。”   陶清风肃然起敬,顿时觉得自己前两天“单词背了就忘”的小烦恼不算个事了。专业搞英语的都要背七遍,他多背几遍更是理所应当了。   “至于读音的问题。”机构老师解答陶清风第二个比较纠结的点,她无奈笑着看陶清风在单词旁边“中式英文”的注音,“赶紧忘掉这种邪门办法。先背音标。英文发音的一个音节,和中文的一个字音,不是一回事……”   虽然陶清风目前是连音标都忍不住想“中式注音”的程度,仍然乖乖接受了意见,每天大着舌头背音标。梦里面都在念念有词地连读……   严澹知道后,亦是笑得合不拢嘴。   “留学高材生,是来找你求助的。”践行读书人不耻下问的好传统,但大抵对于严澹来说这种问题着实小儿科,陶清风脸色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严澹一边翻开他的剧本,果然看了两行又笑,“这男主说的,全都是小学英文啊。”   陶清风悠悠道:“没办法,演煤老板儿子,就这个水平,多担待。”   严澹一直翻到剧本后期,忽然眼睛一亮,饶有兴趣道:“结尾的程度倒是还行。”   为了升华影片主旨,在男主角穿越回去经过一番磨难后,又回到了现代,决心好好学习、认真做人。影片结尾在他通过答辩考试的场景上。答辩用的全英文,论文也提交的是英文。所以那段流畅英文对于陶清风来说有难度。虽然影片要表现出来的就是几句话,最多不过百单词,导演也不担心他背不下来。但是陶清风仍然认为,如果要演出那种自信从容气度,他必须能真正掌握更多。   影片结尾是男主大胆地选择了一个答辩题目,他学的是文化金融,经过了穿越真实见到古代物品后,选择了文物财产方向,辩题是“英国政府是否应该把斯坦因在藏经洞搜罗的帛书归还华国”,援引了国际法作为支撑。这个辩题好听一点说是大胆,不好听一点有些冒险,好在答辩教授们基本都只看学术而不计较意识形态。他答辩时的论据充分,最后就让他通过了。   “Should the British government return the Library Cave Artifacts of the Stein Collection to China?”严澹笑着说:“这标题真杠。要演出正面杠的大无畏气质?那首先就得把连读学好……”   毕竟虽然不需要把论文内容都说出来,但是标题还是要背的,中间也有些句子要流畅地在presentation(演示PPT)时展示出来。   严澹又指着剧本附带的英文论文稿,中间标注有几句话需要念白,“After he died, the Library Cave was sealed(他死后,藏经洞被封住了),连读怎么读呢,前一个单词的结尾和后一个单词的开头字母,是相同的辅音,比如was sealed,was的结尾是s,sealed开头也是s,s是轻辅音,用气来发声的。这两个连读起来,就只用发一个s的音,所以连起来只用发出wa-sealed的音。又比如这句……no need for them to keep the origin artefacts(他们不需要保留藏经洞里的原始材料),这个origin的结尾n,和artefacts开头的元音a,可以组成na的音节。所以读的时候,可以连读成origi-nar-tefacts,读得越快,连读越多。 ”   陶清风听懂了,实际试验了一下,感觉到的确圆润了一些,虽然他的发音还是不太标准,但是已经学会这种音节划分的方法了。   陶清风的英文就这样在机构老师和严澹的指导下突飞猛进着,等到实际开拍的那天,陶清风已经勉勉强强,赶得上剧中留学生在补雅思时,那磕磕绊绊的口语,和面对雅思卷子愁眉苦脸的水准了。   “我真的非常明白男主角的心情了。”陶清风对导演说:“要是全都不认识说不定还好些,但其实认得一小部分,这种感觉真的非常煎熬。”   导演得知这段时间陶清风的努力,笑道:“这感觉就对了,恭喜你可以顺利入戏。”   等到要演结尾那部分时,他不仅要补到男主能顺利入学的六分水平,甚至要高于那种程度地,真正流利地在台上做一篇文物财产辩论的英文汇报。陶清风深深觉得:演员,真是个处处有挑战,永远不能松懈,一直有新知识需要学习的,很不容易的职业啊。 第118章 拍戏和做梦   《蹦一下, 笑一个》这部商业电影虽然剧情搞笑, 却有一个文化保护的内核。主角设置为留学生的身份, 爹妈把他送出国镀金,是出于“留洋就能高大上”的心态。   然而等他莫名其妙地穿越, 穿越到大楚某朝(映射的是文化繁华的崇安年间),眼见为实所见的繁华盛世,先是直观地看到精美的“古董”(正好是在大英博物馆所见), 代表物质遗产。经历了那个时代的一些事,再循序渐近领悟一些精神遗产,让他逐渐成长为有志、有为的好青年。穿越回现代之后, 就毅然选择了答辩“某项古董遗产,归属于它的‘文化认同之地’”的选题, 代表着思想上的蜕变。   商业电影更是要注重价值取向。这样的内核喜闻乐见又安全, 还能激起华国观众的文化认同感。再以搞笑来外包装, 是一部很能把握观众心态的商业电影了。   电影实地取景。穿越前的部分要去英国拍,穿越后在影视城拍。先在影视城拍三个月左右, 也等陶清风的单词也背得差不多后, 再去英国拍摄。   在影视城拍的这部分,是穿越后的所见所闻。男主角一开始毫无见识, 洋相百出, 到后来逐渐领悟成长的过程。陶清风在拍摄时俨然面临很大的挑战。   这一段设置了不少笑点, 比如说男主角不认识古代的夜壶,在上等人家看到非常精美的夜壶,就以为是珍贵的摆设工艺装饰品而大加赞赏一通, 然后发现周围人都像看个傻子似的盯着他。   陶清风拍“不识夜壶”这场戏的时候,一开始很难演出“不懂”的感觉。导演总是在喊卡,指出陶清风的问题:“你虽然已经看了剧本知道是夜壶,但是你不能表现出来。你自己来看看机器里面,你的眼神都在憋笑。”   陶清风道歉,重新调整情绪,不再笑了。但他没给导演说,他并不是在上帝视角看了剧本之后笑男主角的没见识,而是道具组提供的那个夜壶,其实和陶清风他们那个时代真正的夜壶,长得不一样。   但古装电视剧里的夜壶都是这个样子,也不知道最早做道具的,是看了哪本书里的记载,现在都变成影视城道具的标准规格了,一时半会也没法改。不过这种剧历史粉也懒得吐槽,本身也不是为了考据,所以用夸张一些的道具也没关系。   陶清风重新入戏,“张大人,您家里这个古董真好看”,收获了一波按照剧本上要被群演嫌弃的视线。陶清风真是觉得拍喜剧效果比拍正常片子要累多了。目的是为了让观众“笑”,所以煤老板的儿子前期傻气、夸张、无知,在观众“嘲笑”的时候就会感受到智商上的优越感从而收获愉悦,可是陶清风演起来就很累了,演“笑”比演“哭”更累。   这部片子里还有很多“古代”布景,在陶清风看来,都不伦不类的。古代人物官职、称谓、念白还有男主角经历的事情,如果以历史考据去严格要求,处处都是bug。但这是商业题材的搞笑电影,和《归宁皇后》不一样,观众也不是冲着历史来看的。只要故事圆得过来,就用不着纠结“这个壶上的花纹百姓家不能用”“皇帝出行不会那么随便”“禁卫不是守在京城边上”那些吹毛求疵的问题。   因为主线核心是男主角穿越后受到的夸张冲击:所以路边随便可以买到珍贵名琴,所以随便碰到一个姑娘就是当时大楚最美的歌妓唐媛师,所以随便不打不相识一个人就是微服私访的年轻皇帝。这就是所谓的“戏说”,只要观众看得开心,在电影院里收获好心情就足够了。   这一天虽然只拍到下午五点就收工,但陶清风真是累得快散架,也不是身体累,而是必须积攒情绪去演“笑”的累。导演要求非常严格,以“秒”为单位去纠戏,陶清风想到了最早拍《归宁皇后》时在熊子安导演手下的日子。虽然龚华不是什么“火”导演,但也是一流导演,他拍出的每部商业电影,不管投资多少,票房都超过八亿。   龚华是个常被流量小生粉们“画大饼”的导演,但是很难真正去选择最火的那批小生。“喜剧片”通常需要他觉得演技还不错的,又肯为艺术效果吃苦耐劳,而且还得听指挥任劳任怨的演员,龚华嫌流量小生太麻烦了,还容易被粉丝们围攻惹一身骚。他除了和真正实力派演员合作之外,倒是喜欢用一些不算那么“火”,但相对素质好一些的年轻演员。每家小生粉都在幻想“我家爱豆素质最好,要是被龚导看上,票房就爆了”。但是到头来,只有陶清风很荣幸地入了他的眼。   “知道我为什么去选你吗?”龚华下戏之后和陶清风吃工作餐时,聊起这个话题。   陶清风摇头说:“丽莎只跟我说,这个片子有部分是星辉公司的投资。我算是近水楼台吗?”   龚华道:“有部分因素吧。不过星辉艺人也很多。其实一开始这个本子是递给宁海波的。但他不是退圈了吗?我就翻星辉公司送过来的其他艺人资料,恰好那时候你的武侠剧在热播,看到你一人分饰几角的介绍,觉得很有意思。就去找你的经纪人要详细。她给了你在《远山深土》刚开机那时候的定妆照。我看着那和《乾侠东君魔女》的对比,一下子就觉得:嗯,这个年轻人是有想法的。”   陶清风笑道:“抬举了。其实那时是因为《东归西渡》黄了,公司补给我乡土剧资源。我恰好又没有别的剧要拍,就接了。”他想起《远山深土》导演康学英,选择他的理由是他被倪廷在朋友圈狠狠诋毁过,从而觉得这是个好苗子。而这部电影导演,却又是看了他不同剧目的扮相才觉得他有潜力。陶清风发现,在每个剧组的机缘,通过娱乐圈这张大网,都会延展出新的机缘,从而让他走得更远。   “不过你今天。”龚桦话锋一转,“是那些道具有什么问题吗?我观察到你看那些布景的表情,很微妙,是哪里不对?”   陶清风吃了一惊,没想到导演观察能力那么强。这些导演们拍过几万场戏,对现场每个人,即便下戏后都职业病不由自主地看他们的表情、动作和眼神。观察力自然就练出来。陶清风下戏间隙时,看到那些所谓“皇宫”“朝堂”的布局,处处都是槽点,但又碍于商业片其实用不着考究这个,视觉效果也非常庄严华美,就没有提出来。只是眼神比较无奈,没想到这种眼神也能被发现。   陶清风想到这些导演们业内说不定互通消息,他的情况也大约摸了个七七八八,就说了个听上去逻辑通顺的理由,道:“其实是我拍《归宁皇后》时学了一些历史。发现这个影视城的布景主要是为了好看,并不是史书上记载的模样。没想到这点小心思也被您发现了。”   “原来是个考据党,失敬失敬。”龚桦几瞬后又反应过来:“但是,《归宁皇后》是大兴朝的事情,咱们这个片子映射的是大楚。你也很了解?”   陶清风淡淡道:“不敢。略知一二。”   这个时代大概只有一个人比他更了解大楚吧,陶清风在心中说。   龚桦道:“这其实很好,咱们这个片子虽然搞笑,但也有那层内核在。你知道一些历史文化,之后去大英博物馆里演看到文物时的表情,就会更顺利入戏。”龚桦愈发觉得陶清风顺眼了,这些天拍戏不但认真钻研剧本、听指挥、不怕吃苦、做事认真,加上本身也有热爱历史文化的心。龚桦信心满满地想:这部影片拍出来,效果一定好。   鉴于龚桦在拍商业片这块独有心得,每一部票房都不错,进了他的卡斯相当于票房保证。现在陶清风成了一番大男主,在他进组开拍《蹦一下,笑一个》时,恰逢《远山深土》预计在央视八套晚上黄金时段播放。加上陶清风肉眼可见的粉黑都增多了数倍。所以无例外的,在他的粉丝激动的当头,无数其他小生的粉丝们出于嫉妒,开始语半含酸地攻讦陶清风。   人怕出名猪怕壮。树大招风。每一个上升期的小生都免不了这个阶段。火是原罪,不管好坏,只要存在感一高,粉丝一多,就难免有猪队友,就难免有人被刷屏而烦。所谓粉丝行为蒸煮买单就是这个道理。陶清风现在也在经历这个阶段,虽然他的核心粉群们非常给力、非常佛、不撕也不带节奏(因为这群核心粉们都知道清风其实是个学术大咖,大招还在后面),给他拉了不少好感,但是很多散粉、野生粉的脑残无知,总是拦不住的。   有语半含酸的黑子们(或者是别家粉们)吃不到葡萄,就转而酸溜溜骂龚导:鬼迷心窍。《乾侠》能火还不是因为长鲸调到了黄金档,谁知道陶清风的金主爸爸是长鲸哪位领导,谁知道睡了多少次才拿来的。陶清风就是个专门潜规则上位的贱人,给龚桦灌了迷魂汤等。脑洞千奇百怪。   但黑子的力度比起流量小生真正的粉黑大战还是减弱不少,一来陶清风的确没有实打实的黑点(文盲是旧料,官司是透明的),道德人品没有问题。二来陶清风的实绩的确响当当地摆在那里:参演过大导电影,有卫视上星黄金档男主,有央视黄金档男主,收视率还不错,现在得到一个好导演的商业电影资源,也是实至名归的。所以黑子也是雷声大雨点小,反而是粉丝越来越佛系和理直气壮了:反正有资源有粮有存货有实绩,专注偶像,安心追星。   陶清风做了个梦,他梦到自己白天沉思盯着影视城那山寨的“英华皇宫”半天,正在摇头叹息,忽然间一转过头,赫然发现自己真的来到了大楚的崇安年间。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虽然没有经历过繁荣富饶的崇安年间,可是那些建筑结构、百姓装束还有话语口音,都是佑光朝的延续发展。张小梨在《大楚诗选》里的那些诗一首首从他脑海里浮现出来。   “复道东西合,交衢南北通。※”   他走的这条繁华大街,不时有宝马香车远驰过,是谓“玉辇纵横”“金鞭络绎”;他低头间似乎又浮在半空中,得见“花间直道”“青草曲江”,他眼前云雾缭绕,似乎能见到崇安时扩建几倍不止的城区,俯瞰“三条九陌”“万户千门”。   这是个繁荣的时代,陶清风眼眶湿润,他继续在梦里畅游,时而如仙人般“西行一千里,犹见城安路”,时而飘到阡陌上空,得见“迢地山河拥帝京,参差宫阙接云平※”,时而来到歌舞笙箫的斗边坊,听闻“风吹管弦”,时而又飘进寺院庙宇,闻赏“古刹闻钟”,纵览“柳带晴烟”。   陶清风最后飘落到京师景园,这是燕公府的别苑,是召开流水席之地。园中有燕澹生的的住处,不过陶清风没有来过。   虽然是第一次来,但陶清风在梦里好像知道方位,他走过通幽的回廊,绕过遍植的花木,来到一处写着“奔壑”的亭前。他没有看到燕澹生,却看到一个老人,衣裳简素,拿着一根空钩的鱼竿,坐在亭边往荷花池里垂钓。   在梦里用不着讲那么多规矩,也不会去多想为什么这个人在燕公府。陶清风看不清那个老人的脸,恭敬拱手,好奇问:“老人家,请问您为什么不用饵?”   “我不是在钓鱼,是在等人。”   陶清风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如果他不来呢?”   “再等等。”   “如果您一直等不到他呢?”   “不怪他,是路太远了。”   那个老人落寞地笑了笑。那一刻陶清风忽然看清了他的脸,被一阵强烈的痛楚击中心脏,泪流满面地醒来。   陶清风发现他自己躺在影视城宾馆的床上,却不是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严澹也来了,正躺在他身边,诧异地抚过陶清风脸上的眼泪,“怎么了?做噩梦了?”   陶清风花了一秒钟来理清梦里的前因后果,忽然翻身用力吻住严澹的唇,眼泪都还没干。   严澹手足无措地任他亲着,陶清风的吻技虽然有了长足的进步,但尚有提高的空间。严澹诧异心想今天他也太热情了?但是又无法忽视对方边亲边哭,末了拱在他肩头,眼泪浸湿衣领。   严澹柔声哄道:“没事的,不怕。我在这里的。”   陶清风终于在他领子上蹭干眼泪,才哽咽道:“我梦到了,你以前一个人的事情。”陶清风把梦里的事情说了一遍。   严澹失笑道:“这有什么好哭的?你是不是把我想的太惨了?”他确实老年时经常在空钩垂钓,的确是在等一个人,但那时候他已经等习惯了,生活得平静自然,并不会时时刻刻悲痛。没想到陶清风居然能梦得差不多,还为此而心酸流泪。   陶清风摇头道:“我难过的是……‘路太远’了那句话,你宁愿相信是路远,而不怪人不来……”   “那我能怎么想啊?”严澹搂住陶清风,轻轻舔去他脸上的泪痕:“我怎么舍得怪你,又不是你的错。”黄泉路远罢了。   “对不起。”陶清风仍是如此说,又亲了亲严澹的脸,“我一定要好好补偿你。”陶清风如此说,并且不介意般在他身下分开双腿,做出一副予求予取姿态。   严澹呼吸一滞,继续变得粗重,隐忍道:“你……你不是,明天要拍戏?”他怕控制不住把陶清风的腰又弄得快散架,本来只想进来抱着他睡一会就好。   “没关系,是下午再拍……”陶清风往严澹腿间探去,刻意换了称呼:“燕兄,你也别入仕了,去大成寺当个和尚——唔——”话音未落就被严澹握了双手举过头顶,狠狠吻住。   是男人都受不了这句话,严澹的燥热火气的怒气一起涌到脸上。哪怕知道陶清风是在激将,是对方情绪不稳所在索吻,他也受不了。理智的弦绷断,对方自找苦吃,那就如其所愿了。   严澹盯着身下的人,象牙色的一段颈脖似能轻易咬断,这么秀丽柔韧的地方,陶清风是怎么有勇气作死的?难道还没吸取教训,无论在海岛上换过姿势的实践多少次,最终结果都是打开他的身体,刺穿他,钉住他吗?   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他们身体早已熟识,并且屡屡罔顾主人的意志,以各种姿势猛烈地纠缠在一起。陶清风心想这样真好,就不会再做燕澹生孤独等待的梦境,身体被占满之后,梦境也会填满。等他再次筋疲力尽地睡下去时,梦到的就变成了桃花、书院和教孩子们读书的燕澹生。 第119章 去英国拍戏   第二天早晨六点, 陶清风其实已经醒了, 他生物钟都是四点醒来, 但昨晚力气消耗大,就半寐半醒地倚靠在严澹怀里。严澹也是五六点就醒了, 搂着陶清风不舍得放,两人偎依在床笫间有一搭没一搭地歪腻。   “七点要起床吃早餐。”陶清风还不忘饮食规律,朝严澹叮嘱。   “你别起这么早, 再休息一会儿。”严澹不放心道,“想吃什么?我去给你端上来吧。”   “还是别了,我们一块出影视城吃早餐。免得碰到剧组的, 问你是怎么混进来……”   正说着,陶清风宾馆房间的门铃忽然响了。陶清风先是一愣, 随即小声对严澹道:“是苏寻吧。我想起来了, 昨天他微信说, 今天早上把签证拿给我……”   严澹神色复杂,小声问陶清风:“为什么他要在早上六点来拿给你?”   这其实并不是苏寻的锅, 陶清风言简意赅解释, 自己一般四点钟起床。这个习惯让跟组的苏寻和许容容也被迫调整了生物钟。他们都知道小陶哥一般五六点就能正常工作,在惯常的早八点开机之前, 都可以去找。昨天晚上也发了微信, 只是没想到今早他还没起床。   陶清风挣扎地准备起身起开门, 示意严澹避一避。严澹却把他重新按回床头,道:“避他作甚,他知道的吧, 我来拿就好。”陶清风想到苏寻那佛系脾气,便点了点头。严澹披好睡衣袍,系好衣带打开房间门,果然看到是陶清风的事务小经纪人苏寻,手里还举着护照。   “小陶哥你的递签昨天——”苏寻的话在看清开门人之时戛然而止,好像被人掐住了嗓子。   苏寻非常惊恐:为什么开门的是严澹!为什么严澹穿着睡衣!为什么严澹的脖子上有吻痕!!为什么能若无其事地被看到!!为什么都不遮一下让他也好假装无事发生!!   苏·瑟瑟发抖·心肌梗塞·生无可恋·寻脸部肌肉僵硬了。   “他的签证下来了是吧。”严澹还和颜悦色地,接过苏寻僵硬举起的护照本,“谢谢你,还有什么事吗?”   苏寻木然机械道:“没,没有了。”他控制不住想:无论是小陶哥。还是严老师,不该有谁对他解释两句吗?为什么被看到了还这么淡定!反而是他自己一惊一乍的?   最终苏寻终于战战兢兢,拼着为广大陶瓷们负责的精神,斗胆问了句:“严老师……为什么是你来开门?”   就算不解释,好歹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表情??   然而,严澹令他失望了,严澹只是以一种无奈的表情道:“你看不出来吗?”他忽然笑得很灿烂道:“……秀恩爱呀。”   苏·受到暴击·单身狗·安静如鸡·寻心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内心崩溃地离开了。   待严澹重新关好门,陶清风失笑对严澹道:“你别逗苏寻了。之前他总是脑补你和我谈恋爱分分合合好几回,每天都提心吊胆怕被粉丝发现。很尽责,不容易。”   严澹挑眉道:“你也怕被粉丝发现?”   陶清风正色道:“我倒是不怕。但不让粉丝知道这种事情,本来就是我职责所在。”   之前公司培训时讲过偶像失格之事,陶清风深深记住一条:既然成为了受粉丝支持鼓励的存在,那就有义务维持好那种“值得被想象”的人设,也包括了潜在的“女友粉”想象,不能打碎这些梦。   严澹虽然不能理解那些不能接近一个人却真情实感把他当老公的心态,但他理解那是陶清风的工作职责之一,就没有多计较了。反正除了他之外,也没第二个人抱得到陶清风,他也就不生那些闲气,换了个话题。   “你这签证,”严澹翻开护照盖章那一页,上面印了一个月的旅游签日期,“下周要去英国取外景啊。”   陶清风点头:“有几幕戏要拍。”   签证是制片方统一帮剧组成员申请的。这个剧是九月开机,在影视城里拍摄了三个月之后出国,如今已经十二月,进入了冬天。   这是陶清风第一次“出国”,处处都很新鲜。他跟随剧组一起行动,一行人从希思罗机场出来,打车到了租好的房子附近。陶清风第一次意识到成熟的商业电影投资的有钱概念:租的房子离伦敦桥不远。陶清风事先看了一些旅游简介:知道这里有不少核心景点,那么租金肯定水涨船高,然而导演和制片方并没有皱一下眉头。   “这段时间拍学习场景。我们和伦敦某个很漂亮的学院谈好了,到时候会租用他们的教室,也请他们的老师和学生来客串。”导演对陶清风说。   通告单上面把这一个月的拍摄任务列出来。在伦敦拍二十天,然后拍完南北的怀特、天堂岛外景,如果最后还剩下时间就让他们自由玩耍。在伦敦要拍的戏份有:男主一开始在学院里吊儿郎当学习;男主角去参观大英博物馆时穿越了;男主最后蜕变醒悟的答辩环节。   虽然陶清风已经背了三个月的单词,单词量可喜可贺地涨到了三千,也基本能看懂简单的雅思题目,至于剧本台词更是不知道反复背了多少遍,然而他还是有些紧张:生怕演不出最后那种气度。没办法,夷文之于他,着实是从零开始。陶清风既然经史子集钻研过,自然知道一个学科从入门到精通,究竟要走过多少路。他也不奢望一下子就能学得太透,但起码基础要扎实,拍起来心态才会好。   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英文提升到如此水平,已经算是天赋加努力的双重结果了。   秉持着“为了给陶清风精神鼓励”的目的,严澹隔两天也定期过来。他每周的课在周四周五,就飞机来回,周六来,周三走,反正不心疼机票钱。   在苏寻纠结的视线中,经常能看到小陶哥和严教授在片场之外的地方歪歪唧唧。没通告的时候,偶尔苏寻早晨还受托给他们送外卖,理由不言而喻,简直是痛煞单身狗也。   不过陶清风拍摄的功课是愈发做得战战兢兢了。准备去学院拍摄的那几天,陶清风每天四点起床就来到学校,凭着之前校方给的临时卡,进入彻夜不关的图书馆,在那里面小声背剧本或找书看。   有一天早晨,陶清风来到图书馆外面的小花园中,试图背论文答辩那场戏的论文全文。这其实是不必背的,正式拍戏只用念其中几句话。不过剧本设定做得非常细,这篇英文论文稿也是找在校学生写的,把全文附上去了。倒也不是正经长篇大论,是一篇只有两千字的短essay。但陶清风觉得,还是有必要把它们都背下来,无论中英文。   当然,陶清风为了巩固记忆,是中英文一起记,还能增添他的单词量。   “文化财产的归还,是文化和创意产业领域的一个有争议的话题……”   “The repatriation of cultural property, meaning the returning of cultural property, is a controversial topic in the field of cultural and creative industries...”   他在小花园某个固定的角落背了两天之后,第三天就有偷偷注意到他的美貌洋妞学生妹,来试图搭讪了。   然而陶清风英文日常对话经验为零,对方先叽叽咕咕说一通,大概是觉得陶清风认真学习的模样很棒。虽然陶清风也没完全听懂,不过他连蒙带猜的听出了对方是想情他喝咖啡,还特意去小花园旁边的咖啡店里买了两杯提在手上。   陶清风试图用自己那点可怜的“活跃词”(虽然背了很多单词,但基本能用出来的活跃词汇很少)来礼貌地拒绝这位妹子,哪怕磕磕绊绊的。   "Sorry,I……"   陶清风极力回想着:“不愿意喝咖啡”,该怎么说来着?   表达礼貌的用词又是哪个比较好?   书到用时方恨少,英文亦然啊。   正这时严澹也来了,他轻轻搭过陶清风的肩,笑着对那妹子说了个词“unavailable”,那妹子一脸恍然大悟,表情从意味深长变得理解祝福,好心把两杯咖啡一起递给了他们,然后走掉了。   陶清风谢过那个妹子后,转头问严澹:“你刚才说的什么?”   “表达有主了的意思。”严澹盯着陶清风的手,寻思下次给他买个戒指戴着。   陶清风背剧本还真有些累,颇为感激那妹子的咖啡。但是热饮不提供吸管,陶清风想去拿两根备用。走到咖啡柜台前,沉吟想到:吸管怎么说?   吸管,是管子么?陶清风试探着问服务生:“pi...pipe?”   然而那个咖啡柜员,本来看到陶清风长相,笑盈盈地迎接,却忽然变了脸色,眼神中居然有一丝指责:“no”。   陶清风懵圈般站在咖啡柜前,手足无措。严澹迟一步赶来,对柜员笑着解释:“...which means straw.”   那个柜员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恢复了晴朗表情,把两根吸管递给他们。   陶清风郁闷对严澹说:“吸管是单独的词?我没有学过……她刚才那表情是怎么了?”   严澹说:“pipe的确是管子,但是指的是比较粗的管子。在伦敦这个地区,有很多青少年吸食大麻和白粉,就用针管注射,pipe一般就是指代吸白粉的针管。很多不正规的小店咖啡馆都会提供。喝饮料那种吸管很细长,叫做straw,这个单词原本是稻草的意思,秸秆,麦秆都是它,也是最早用作吸管的材料了。”   陶清风艰难回忆,“有点耳熟,稻草,straw……strawberry?是草莓?我发现这些英文单词,背了直接中文翻译之后,在不同情景下还不能随便用。一些生活用法,书本上都不会教。”   “语言就是如此,肯定得运用到实际生活中才能真正掌握。”严澹点头道,忍不住笑,“所以刚才你说pipe,店员拒绝你,是人家以为你要……”   “以为我要朝他们要白粉的针管。连忙义正言辞地拒绝,表明自个儿是正经店。”陶清风无奈道,“我看着像那种不良少年吗?”明明一脸正气。   “国情如此,也怪不得她们警惕。毕竟这边青少年吸食大麻非常普遍,不能通过外表辨别。”严澹叹了口气,继而笑道,“所以我说……还是社会主义好啊。   现在陶清风才听懂这句话。   不提陶清风热火朝天地,在国外拍戏之时,完全没有被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腐蚀。且说国内央视黄金档,终于在十二月任务剧的月份时,开播了制作好后期的《远山深土》。   乡土剧虽然是这几年国家想要大力扶持的剧目之一,在观众中也很有一批受众,然而口碑难以发酵、不好引起话题度、且不少剧情设置老套。所以迄今为止,并没有什么“现象级”的乡土剧珠玉在前。从上到下,从制作发行到播放,都有一种“得过且过”的心态。   毕竟农村剧,一般主演都是虽有演技,但是网络上查无此人,都是些在年轻人眼里十分陌生的演员。就算大妈们爱看,但她们又不会上网当水军。而且乡土剧同质化严重,她们看完这一部无脑接档下一部,主角名字可能隔天就忘了。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远山深土》由于有陶清风的参与,增添了一波预期之外来自网络世界的关注度。   主要争议是他的扮相。陶清风在这个剧里化妆化得黑了,轮廓也深一些,但细看并不丑,也不糙,只是风格不同,比较硬朗的一种帅气。所以网上对此分成了两派:以粉为首或者吃得下扮相的路人,纷纷觉得增加了别样的魅力。以黑为代表,或是粉丝里比较极端的颜粉吃不下这个扮相,上演了粉不如黑的大肆嘲讽。   但无论是否能接受陶清风的扮相,这个剧在央视黄金档播放第一天,就保持了良好的1.9%收视率,却是不争的事实。   因为这个故事也是按照“尊重观众”的剧情走势来设置的。开头的第一集 ,讲的是大学生赵晖的倒霉毕业生涯:实习难做、工资低、吃饭租房后都没有余钱、而且还因为农村身份,受到了公司领导与同事的指责与偏见:怀疑他手脚不干净偷了东西。 第一集 讲的就是男主角凭着自己的机智证明了清白,狠狠打脸了狗眼看人低的公司领导和同事。然而他也不愿意再呆在公司,一气之下离职。他的房租到期却没有余钱续租,饭也快吃不上了。只好暂时放下那些无用的骄傲自负心,为了暂时活下来,羞愧地回到老家,准备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调整心态。 第一集 由于触到很多现代年轻人的焦虑和痛点,所以在播完后又有两级分化的声音:好奇冲着陶清风的名气和关注度去看的年轻群体们,不管是不是陶清风的粉,在这些问题上的讨论,和她们是否粉偶像是无关的。   “我看第一集 到一半就关了,和我太像了。也是租房吃饭后每月存不下钱,在公司还要受领导的气。看着就忍不住哭了。看这种剧图啥?”   “好看,一看就特别亲切,想到了我刚毕业打拼的那段岁月。演得也很好。”   “打脸公司和同事那段很爽。虽然男主现在憋屈,但我看得出来他是个升级流的潜力股,希望以后带领农村致富后,去他公司前领导和同事面前再打脸一波。”   “我看完头两集,津津有味地希望男主角解锁各种致富新姿势,带领乡亲们走向小康。他脑子是很好用的啊,把这种心思花在种地上,应该会很好看。”   而陶清风核心的那批粉,无论他演什么剧都会无脑赞美仔细观看的那种,乘机截图来带着#演员陶清风#话题,有理有据地夸了一波他们清风哥哥在塑造赵晖这个人物时,那活灵活现的演技。   不出所料,陶清风的风评,在对剧的真情实感讨论中,在粉黑的波澜中,持续稳步地上升了。 第120章 正义举报   从“明星”到“演员”的转变评价, 通常要在“有了代表作”之后才能开始讨论。如今的娱乐圈中, 很多流量小生尚是处于“缺乏代表作”的阶段。他们身上最闪光的, 是经济公司为他们定制“偶像人设”。天然、学霸、冷酷、暖男、小狼狗、邻家少年……总有一款能击中少女的芳心。而很多明星平时一直在“演”的,是他那层人设的“壳子”。能快速给他们敛集人气, 但是负面影响是,戏路限制颇多。他们不敢接类型题材电影。   可是陶清风从一开始就没有“演”什么壳子,他展现出来的好学、认真和书卷气, 都是他真正的东西。而他穿越过来迄今为止播放出来的一部电影、两部电视剧,角色跨度从古代到现代,性格也各有千秋, 和他本人都绝不相同,且都成为了他的“代表作”。先入为主地给人印象:提到陶清风, 是想起他演过的角色, 而不是他本人。   “演员本人应该在黑暗中不被看到。”这是夏星痕去海岛上修身养性一段时间后, 某天没头没脑给陶清风单发了这样一句话。陶清风若有所思,觉得有几分道理。   《远山深土》的许多观众, 也看过《乾侠东君魔女》。但很多不关注娱乐圈的受众们, 第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这个眼熟的男主演是谁。因为赵晖太过接地气,一时间联想不到“传奇”的虞山海和骆琅宁身上。但是当他们认出之后, 隐隐惊奇之余摇头道:“真奇怪, 一点都不觉得是一个人。”   赵晖精明、脑子好, 却又心里承受能力弱,容易逃避,使他更像亲切却有缺点的邻家哥哥。很多观众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从前学习能力还算好, 但是上了大学之后时不时懒惰放纵。在这些无伤大雅的小细节后面,折射出毕业生找工作的艰辛,和他们为生活得更好而努力的梦想。   毕竟这是一部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在赵晖初回乡度过那段迷惘期时,也暴露出一些急躁毛病,这对于人物塑造来说是完整的。然而,对于一些“不知为何忽然把这部剧当成寄托”的观众来说,他们忍受不了人物的缺点、觉得人物哪怕度过一丁点憋屈不爽的桥段,都是懦弱无能。于是网上又开始一通指责,这些人又爱又恨,化为一种复杂的心态:都是陶清风的错。却又停不下来观看的欲望,边看边吐槽。   陶瓷们都给气笑了,有的直接问:“他错哪里了?”   黑子趁机浑水摸鱼,指责:“还不是陶清风油腻浮夸又死人脸,演出来那叫个什么玩意,让人连看的兴趣都没有,赶客得很。”   然而无论网上观众怎么纠结、黑子怎样诋毁,电视剧的收视率,依然维持在稳定的1.8%-2%之间。在大众心中,“陶清风”的标签,愈发向一个“好演员”靠拢去了。   ————————   伦敦某个漂亮的学院素来有着“华国MV集锦地”的美誉,是华国歌坛的小清新,半红不火的歌手们来英国录制MV最喜欢取景的地方:教堂式建筑、宗教雕塑、泰晤士河畔、美丽的绿化,以及富有生态气息的……满地鸽子,偶尔还有松鼠和狐狸。   陶清风他们剧组取景也在这个学院。陶清风发现,很多鸽子不但不怕人,甚至有时会站在人肩上。本来陶清风就有招猫逗狗的体质,常常他如果在原地站着不动读剧本,不一会儿他的肩上就会停两只鸽子,偶尔还会试图停在他的臂弯或者头顶。   剧组的摄影师给陶清风抓拍了这张相片,发在了电影宣传官博上。   这个商业电影的宣传官博做得很成熟,每天基本上都有新的物料,关注人也逐渐增多。陶清风他们来英国取景,官博发了这些照片,下面有粉丝评论:太好了,我正好在这里旅游/学习,希望能去探班。   国外取景没有国内影视城那么多规矩,遇到粉丝来现场求签名的情况更随意些。该学院有一个华国留学生。她不算是特别典型的追星粉,但看过《乾侠东君魔女》,最近也在网络上追《远山深土》,她觉得这部剧有一种很迷的“虽土但萌”“明明都是灰不拉几的农村剧却莫名想看”的诡异吸引力。对陶清风的印象也肤浅停留在“还是演古装美男更赏心悦目”“不过现代剧好像剧情也还可以,算了忽略那变黑的脸吧”。   不过私下虽然这么想,在官博上看到剧组来他们学校取景,还是非常与有荣焉。她赶去风景优美的“名场面”地点近距离围观。远远看到,在工作人员收拾摄影机和道具的喧嚣中,陶清风哪怕下了戏,依然独自举着剧本,以“闹中求静”的专注气质,站在河边安静阅读。两只鸽子停在他肩头。   那一刻这位华国留学生忽然觉得,她像是看到一个古人,周身有着和时间、和空间距离的美感,让人只能远观。   她想到了一句非常俗气,但又找不出更好形容的诗:陌上人如玉……   在国外取景这几天,拍摄行程并不紧张,因为剧情不算多,而且因为光照角度问题,经常只需要拍半天。现在是下午三点,他们今天拍摄行程已经结束了。陶清风正准备在泰晤士河边散散步再回去(谢天谢地,他学会打出租车时用英文报地名,英镑也认得不会错了)。   那个留学生想去要签名,先一路远远跟在他后面。看到陶清风沿着河边散步。伦敦绿化公园非常多,顺着英伦风情的街道没走多久,陶清风就转进了路边一个公园。   华国留学生认得,那里又是一处“MV名场面地”,也是她们学院散布在这片区域的地盘之一,对公众开放。而且她知道消息,某个还算有名的“才子歌星”,今天也在这里取景。她虽然不是那歌星的粉,不过对于学院周围的活动平时都比较关注。   这个公园中心里栽种着几千种植物,今年冬天不冷,有些花还在冬天开着。   走到公园中心,有很多株冬天还在开放的茶花,一群人架着摄影机在拍摄,估计就是那个“才子歌星”的新作品MV了。华国留学生看到陶清风走到离他们不远处停驻了脚步。   陶清风是带着围巾帽子的,一是为了伪装,二是这种天气也需要保暖。如果不是华国留学生看到他下戏读剧本,是认不出这是陶清风的。她正想为什么他不走了,难道也是想停下来看对方拍MV?忽然瞥到那边情景,眉头就是一皱。   这组MV主打花语,那个才子歌星在茶花边拍景色,但是有个类似于他助理的人,猛烈地摇着那些花株,使得花瓣甚至大朵的茶花被摇落,营造“花树霰雪”般的景象。   这个公园里倒是有保安,但他们没巡逻到附近。公园里也有一些游人或学生,但是拍摄之处架着摄影机好像很专业的样子,人又多。那些游人们大多皱了皱眉就走开。有几个老外还卷起薄薄的嘴唇“piss off”(恼火生气希望对方滚开的意思)。   华国留学生赶紧用手机小视频,躲在人群后面拍下这一幕,她势单力薄,不准备正面刚,但还是有正义感,想把这种不道德的行为曝光一下。可是就在她手机小视频还举着的时候,忽然看见伪装打扮齐全的陶清风走过去,拉住了歌星助理猛烈摇动花株的手。她赶紧靠近了一些,连着声音一起录进去。   “请不要这样做。”陶清风制止道。   保镖们涌上来把陶清风和那个歌星隔开,被拉住手臂的助理警惕地抽回来,打量着包裹严实的陶清风,“你谁?多管什么闲事。”   陶清风指了指不远处一块牌子,虽然是用英文写的保护标语,但陶清风也看得懂:“我只是个路过的,爱护花草,人人有责。”   那助理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不耐烦道:“滚滚滚,这假洋鬼子的花园有什么好爱护的。”   陶清风正色道:“花木无心,然不管何处,都不该作此糟践,这等吹皱雁水之事,使得镜头之内也颇为不美。”   那个歌星本来作壁上观,听到这句话脸上露出不虞之色,低声道:“赶走,烦人。”   陶清风没等那几个保镖动手,先行避开。他不一会儿找到了花园内的保安,比划着让他们听懂“公园中心”“花”“破坏”等字眼。华国留学生一路跟着他,把情况录下来之后,拿视频给保安举报。   公园保安是黑人,长得高大壮硕,手里还有警棍。听完陶清风的投诉,又看到留学生手机视频内,助理猛烈摇花树,陶清风上前阻止的画面,保安眉头一皱便英语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陶清风不能完全听懂,那个华国留学生给陶清风翻译说:保安表示:非常感谢你们的制止和通报。他们马上去处理。   黑人保安们来到花树那边,那个歌星现在已经拍得差不多,助理也暂时没有摇树了。他们随身也带着翻译,面对保安的诘问,他们否认此事,解释他们没有糟蹋花木。然而黑人警官看过小视频,面上露出鄙夷之色,告诉他们“是游客举报”,坚持对他们实施罚款,并把这群人驱逐出花园。   那个歌星被迫不情不愿地交了罚款,临走前狠狠看了一眼包裹严实的陶清风,和旁边那位华国留学生。   这位歌星在网上是个颇有名气的“才子歌手”,创作能力还行,就是有时歌曲中流露出愤世嫉俗的情绪。这回他的“花”主题歌曲,不但要发售MV,还要配套发布他的随笔散文合集。其实就是他在微博上的一些呓语,配一些小清新图片,大概只有粉丝才会买单。不过他的粉丝倒也不少,所以还是能卖出一两万册。之前也有过此类作品,结果他的粉丝就天天吹“我家哥哥不但唱歌作曲写词,还能出书,简直是大才子”。   这回歌星回去在微博上又发了一番缥缈的愤青呓语,看上去似乎颇为痛心疾首:   “最可悲的,是卑躬屈膝、是奴颜媚骨。是虽然有着炎黄子孙的脸,心却为洋奴!”   很多不明所以的粉丝都在这条微博下面关怀:哥哥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发生什么事了?   助理还在自己微博上扭曲事实添油加醋,带节奏回复评论里的粉丝:“我们好好在伦敦公园里拍MV,结果被保安赶走了。举报的是华国人。”   那些粉丝不明所以,纷纷说:“太可恨了,为什么啊?”“看不惯哥哥的黑子干的”“是公知美分吧”。   之所以歌手敢这样说出来,无非是仗着自己粉丝多,就算那两个举报人出来说话,到时候把他们打成造谣者,就没人会信了。   ——然而他并不知道人家录了小视频。   华国留学生隔天在微博上,看到歌手明星的愤青呓语,一派恶人先告状的粉饰嘴脸,都给气笑了。她本来就打算曝光视频。她把视频里的嘈杂音处理了一些,无关片段剪辑掉。然后把视频拜托伦敦这边学校官方微博发出来,好歹这算是他们学校的花园,可不能这样任人糟蹋了还一声不吭。   视频一出,引起一片哗然。群众们看得清清楚楚,是那位歌手明星的助理,在猛烈地摇动树干,带落花瓣。而镜头内,有个包裹着围巾帽子的人去制止,还说了那句“吹皱雁水,镜头内反而不美”的规劝,是很讲道理的。却不但没被采纳,反而被赶开,人家才去找的保安。   那个歌星没想到被小视频录下来了,灰溜溜装死。他的大批粉丝们,见网上一边倒的路人责骂,“这歌星没公德心没素质”“还粉饰美化说人家是洋奴,也不知谁才是脑残”等铁板钉钉的舆论风向。也知道没法洗白,粉丝转而开始攻讦歌手助理,说是他的错,他是个小人,请工作室开除这位没素质的助理,免得连累哥哥。   有歌星粉丝痛心疾首:“我家哥哥那么才华横溢,那么赤诚之心,每次听他的歌我的灵魂都能升华,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做那样的事呢。都是小人害我哥哥。”   这时候大量眼光雪亮的群众,其中不乏扒马甲技能熟练的陶瓷,扒出了视频里规劝的人是陶清风。因为那天陶清风没有带墨镜口罩,只是戴着帽子围了围巾,视频某些角度,能看到他的眼睛。而且视频里也有声音,虽然隔了一层电流,但是结合着那天陶清风行程,也是在这个学院附近里拍戏,没多久就被确认了。   还有人去私信放视频的博主,问她知不知道那个人是陶清风。视频博主也爽快承认:的确是陶清风,她一开始是想跟踪要他的签名,后来才发现这一幕的。   然而扒出来是陶清风后,网上舆论又开始分化了。没办法,陶清风的电视剧正在热播,他的粉和黑也愈发多了。这件事关注度增加,然而又被阴谋论者冠以“营销”“炒作”或“沽名钓誉”的猜测。   阴谋论的吃瓜党各打五十大板:“真是好巧,一个演员拍戏,一个歌手拍MV,然后两个人遇到,其中一个是道德标兵,另一个是没素质?散了吧,是演员新戏营销得不够,还是那歌手要开始卖碟了?”   又有陶清风的黑浑水摸鱼说:“这事情明显对那歌星没好处啊。倾向于是陶清风单方面自炒,给自己加戏。”   其实大部分路人看到视频就知道谁是谁非,陶清风正义劝阻,拉了不少好感,而且哪里能算到对方破坏花草树木?营销之说,细思都是漏洞,非常荒谬。   然而那位歌星的腿毛粉丝们正在苦苦挣扎,居然就把这个当做一根救命稻草。对偶像狂燃的战斗心、不愿意他跌下神坛变成德行有亏的凡人的心情,蒙蔽了她们的双眼和大脑。就跟邪教似的,一口咬定是陶清风害的那位歌手。那位助理被她们打成了“陶清风的狗腿子”,丝毫不顾人家在歌星身边做了六年的辛苦,说抛弃就抛弃。   于是那歌星的腿毛粉丝,和陶瓷们轰轰烈烈地撕起来。其中她们“信奉为证据”(实则非常脑残)的一个理由是:“我们偶像德才兼备,他是某某大学高材生,他是创作型歌手,他出过几本书,他文化素质高,他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情。陶清风从前一个小学没毕业文盲,骨子里改不了那种下等人的劣根性,一定是他和助理的阴谋。”粉丝们还深信不疑,努力用这个理由去洗白。   在陶瓷核心粉群内,小朦还有几位管理姐姐,神情复杂地把这些匪夷所思、脑补色彩强烈的掐架理由贴在屏幕上吐槽。   “虽然她们连文化素质不等于道德品质这种事都区分不开,犯傻是她们的自由,但是吧……”   “虽然她们把那些微博段子合集出版的写真配图,当成她们哥哥的‘书’的低等品味也是她们自由,但是吧……”   小朦噼里啪啦打字,和管理层姐姐们心思都非常一致:   “但要吧,说我们清风没文化的坏话,可就不能让她们这样‘自由’了。”   小朦一边和出版社实习的中文系好朋友聊天,一边在管理核心粉丝小群内把《陶清风学术论文集》的书籍蓝样的图片贴上去。图书出蓝样的意思就是可以送印了。这张照片是中文系实习校对姑娘发给她的,告诉她陶清风的论文集马上就可以出版了。   “我们的大新闻,该到搞起来的到时候了。” 第121章 论文出版了   陶清风的论文集要出版的消息, 在一开始签出版合同的时候, 按照规矩, 陶清风向丽莎汇报过。   丽莎还是紧急参详了一通合同,确认没有问题, 并对陶清风能出版这种书感到十二万分的震惊。她虽然早就有捧红陶清风的心思,早就看出来陶清风资质可圈可点。但是到了这种程度……   丽莎想起一年多前的螃蟹宴。在那之前,她并不熟悉陶清风, 仅从几次逃课经历和关于补课道歉争执中,觉得这小孩不懂事而已。但是那次就好像一个分界线,从此之后, 不但变成一个知礼、懂事、认真、勤奋的陶清风,他的星路走得也是越来越宽。到了如今, 居然能在不耽误工作前提下, 在其他特别专业的领域发光发热?   丽莎觉得:她捡了一个宝。   艺人有这种学术成就, 实在太难得,丽莎跟陶清风商量:“这其实也可以作为一个营销点。”   陶清风却有顾虑, 他对丽莎解释说:“我这本论文集, 不算是通俗科普类。只适合有一定研究基础的人员去看。如果公司参与营销广而告之,总觉得不太对劲。”   毕竟这种书不适合娱乐圈, 而且本来这该是出版公司去想办法扩大发行量的事情, 娱乐公司如果参与了, 会很奇怪。   丽莎眼珠一转,道:“好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这件事, 公司明面上不会参与。但是你的粉丝们要是想来买书学习,谁也拦不住呀。”   丽莎估量得没错,陶清风那本学术论文集要开启预售的消息,最先由小朦先在那个核心粉丝群里通知的时候,就让这部分人心潮澎湃,分分钟化身自来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偶像为什么这么棒!我现在满脑子只有学习,第一时间买来学习!”   “好开心呀,旋转爆炸升天!我今年就像在过年!”   “开心+1”。   “把这本书的消息贴给那歌星的狗腿粉丝们看,我们一定能收获更多开心。”   “不,我很怀疑,她们大概不懂什么叫学术论文集,上回不都有黑子说铅印是盗版吗?”   “这就看我们的大新闻,是不是能搞得通俗易懂,很清楚让他们知道‘到底多牛逼’了。”   出版社实习的中文系那朋友,还在QQ上喋喋不休对小朦说“我们出版社,穷,没有营销经费,你去你那个演员粉丝里宣传一下,争取把这一千册卖完……”   小朦回头看了看右下角,除了管理核心小群之外,她还加入了两个比较大的粉丝群,每个上限是五百人。而这样的群,起码有一百来个……   小朦于是对那位朋友说:   “你们出版社的印量,是不是少了一个零?为什么才一千册?”   那个中文系的朋友解释说,学术论文集的印量都很小,消费者数量实在有限。很多作者出书也不是为了赚钱,只是为了让研究成果成为纸质出版物而已。他们出版社背靠高校,一年能出几十本学术论文集,但是印量都很少,很多作者还要贴钱,出书来拿一部分去赠阅给圈内学者。   “你们真的都要买吗?”那个中文系朋友不确定道,“如果能多卖当然是好事,但第一批印量已经定了。如果你们真的买得完,到时候再去谈加印的事情吧……”   她非常怀疑,毕竟很多人网络上看起来粉丝多,但卖杂志时就被打回原型,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粉丝愿意花钱。论文集比起娱乐杂志来说更不沾边、也不通俗,这些人真的会买吗?   小朦非常有信心道:“当然,你们就等着吧。”   华大出版社的市场营销好听一点是清高,难听一点是根本没有经费营销。虽然与时俱进地在微信、京东、当当上都有官方售卖渠道,但是平时根本没多少市场化的宣传。点进去无论从内容排布,书籍介绍还是店铺装饰,都充斥着一股复古味道:比如学术出版物的书名贼长,比如内容简介也是截取高深的论文内容,对偶尔路过的读者一点都不友好。   出版社内部员工,从社长上下到编审,也都知道陶清风的演员身份,纵然一开始都非常怀疑,但是看过成稿质量后他们都纷纷闭嘴,感慨:这世上的奇人真多啊。   “这大概算是我们出版社的头一份,应该也是他们娱乐圈独一无二的苗子了。”出版社长开玩笑说。   发行部例行公事,把陶清风论文集的预售链接张贴在官方渠道之后,这位清闲的发行部主任就去做其他事情了。学术论文集的发货量,好一点大概每天能卖几本。他悠哉心想:明星有粉丝,这回应该可以多卖一些。他待会来看效果。   结果没到十分钟,发行部的实习员工焦急打电话:“主任,您能看看渠道链接吗?刚才上的那本论文预售卖完了啊。”   发行部主任一口茶水险些喷在屏幕上,他们都还没发今天的公众号新书介绍呢——虽然阅读量也不大,好歹也有些老顾客会惠顾。发行部主任赶紧点进了各个渠道的后台页面,他们设定的预售量为九百九十五,因为按合同还要赠送给作者五本。现在各个渠道的页面从正常连接点进去:不同平台显示着不同的“售罄”“请期待下次开启”“看看别的相似物品”等,都已经被秒空了。   发行部主任赶紧去找社长,社长点头说:“明星就是明星啊,还是有号召力的。幸好我做了准备,和印厂那边也未雨绸缪过,新的一千册在一周之内可以加印出来,你再去开一波链接。”   发行部主任又开了一千册的链接,然而没到十分钟,又空了。   发行部主任再次哭笑不得地去找社长时,看到新来的校对实习生也在那里,正在给社长转达情况:   “我朋友是那个明星的粉,她来问出版社能不能多印点,这么一千册一千册的加,真的难受。”   实际小朦原话比她的转达激烈多了,毕竟她在各个大群里,也遭到了哭唧唧抢不到的陶瓷们的围追堵截。   “我才刚点进去就变灰了,气die!”   “两次了!眼睁睁看着还有库存量正要下手,结果卡了!然后没了?”   当然,一两千册的图书销量是不至于把平台弄卡顿的。但有些人电脑延迟,愣神的功夫,就被秒了。   出版社长问实习生:“她们诉求大概是多少?”   出版社实习生小心翼翼建议:“再开个五千册?”   其实小朦原话是:“现在普通图书,谁不是上万册的销量?出版社只管照着这个数字印。”但是出版社实习生不敢托大。   社长想了想,点头说:“五千册要加印半个月,我去安排。”   发行部主任把渠道下面新增的留言,还有微信公众号新增的私聊选取给社长看:刚才两轮秒空之后,这些粉丝就来留言。数量还不少,都是求再开的。   于是华大出版社破天荒的一天第三次开预售链接,而且是量最大的五千册,照理说经过前两轮,最核心的那组粉丝应该都已经吃到,客流量会相应慢下来。然而这组预售势头不减,也在一小时之后见了底。   “她们怎么这么能买?”出版社长吃惊问。他却不知道连《乾侠东君魔女》夕阳产业蓝光DVD都能卖一万套,DVD全套售价几百块钱。图书只要二十多元,陶瓷们更是有余力支持了。   很多人还不止买一本。   “我想订三本,给我家亲戚搞这个研究的送过去,结果一本都没抢到,哭唧唧。”   “哈哈,我抢了五本,我师姐是这个专业的,我准备去送她和室友们,感觉倍儿有面子。”   “打死上面这个多抢的,有人还在吃糠咽菜呢。”   在这五千册预售空了之后,依然有人留言说抢不到。出版社长无语地想:平时少有市场营销操作的他们,今天居然实打实地饥饿营销了一把。他正在愁下一波该预售多少,忽然发行部主任又跑过来,脸色古怪地说:有一位女士打电话来说,她单独要一千册,每个公司摆几本……   那是严澹沉迷追星事业的母亲,觉得用这本书来作为典型案例,去激励她的员工们上进,还能给台面增加点人文气息,真是一举两得啊。   出版社长虚弱地想:这位明星的粉丝们,真是不可小觑。   这本书反复加印,预售第一天总共创造了两万销量,在零市场宣传的前提,只是通过粉丝们的口口相传。后续还有余量,小朦给实习朋友说,今天不是周末,有些粉丝要晚点才能看群,估计都不知道这消息呢。   公共平台暂时一点水花都没有,因为粉丝们并没有把这个消息外传,她们在等。   等小朦和各位抢到书心满意足的核心管理们,找一些相关领域大V,开始宣传。她们最后把目标锁定了那位华大历史博主。小朦去给这位没见过面的历史系博士生师兄发私信,先问他知不知道陶清风出了和历史相关的论文集,不一会儿对方发私信过来:   “完了,我导师说陶清风这本书对大楚断代工程研究很有价值,让我通知嫡系学弟学妹们人手订一本,我都不知道是今天开预售啊。出版社怎么不发通知?”   小朦道:“师兄……在出版社没外链的时候,我们已经把预售买空了。”   华大历史博主哭笑不得:“这又不是冲销量打榜的追星活动,给别人留点行吗?   小朦断然道:“不行,还有很多粉丝朋友没有抢到。今天晚了,等着明天他们上班再开链接呢。”   华大历史博主道:“放我进你们粉丝群,这样就不会错过了。”   出版社那凡事都慢半拍的作风,下次开预售说不定又是被秒空的命,华大历史博主完不成导师的任务很发愁啊。   小朦连忙拒绝三连:“师兄,你又不粉他,我们才不会让你进群呢,除非……”   华大历史博主赶紧表明态度:“谁说我不粉他。我现在转粉可以吗?这是我们导师推荐的书,那是什么概念,说明价值高啊。我不粉演戏,粉学术大佬行么?”   小朦弱弱道:“可是群里基本是女孩子,追星画风非常……”   日常花痴打卡。让外人看了非常羞耻的那种。   华大历史博主道:“我好歹也算个走在咨询前沿的大V,对娱乐新闻热点张口就来,追星那些娱乐圈事情也不陌生。你们什么画风都吓不到我。你不就是想让我发点这本书的宣传吗?不放我进群我怎么能更好get你们爱豆的画风?”   在小朦放他进群等链接的时候,华大历史博主果然发了关于这本书的宣传。他先是介绍了一下隶属国家十二五规划的大楚断代研究工程,突出这个工程的重要性,又介绍学术前沿的领军人物,他们华大的严澹教授,正是这个研究工程的中坚力量之一。最后画风一转,说最近这个领域有一本学术论文集的出版,为这个工程的推进,起到了补阕、启发与开拓的意义……   华大历史博主的粉丝中,对大楚感兴趣的朝代粉非常多,毕竟这是历史上最繁荣的时代,服装也都很飘逸美型。他们继续看下去,下一行赫然蹦出的作者名字:陶清风。   很多人看到这里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华大历史博主补充在后面的一句:陶清风先生,能在百忙的演艺生涯中,拨冗做出如此成绩斐然的卓越研究,其治学勤勉之心,乃是吾辈学习的楷模。   该微博是一张长图,从头开始是论文集书本的外包装、接下来是书本目录,最下面有一张陶清风非常中规中矩的照片。   到了此刻,很多人才意识到,这个陶清风,是那个前不久大热武侠剧的演员,也是最近央视热播的乡土剧男主。   他,居然是个隐藏的学术大佬!   大批路人都是懵圈的,机械地顺着链接点进预售页面——谢天谢地出版社第二天终于掌握了不上限预售链接的开启方法,他们之前从没试过——机械地看着预售页面更详细的图片和文字介绍,有同行评语、有推荐、有期刊收录说明、有试阅片段,机械地点下购买的按钮……   好多路人买了之后才来得及震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陶清风专业是什么?不是演员吗?然而网络资料告诉他们,陶清风并非是什么历史科班出身,也没有演技科班的光环,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演得又好,还能写论文。   消息通过大V传出来,很快被一些自媒体咨询站看到,他们先以为是陶清风自费买书号出版,先一头雾水去看了陶清风的官方微博,去找了星辉公司的官微,却什么宣传都没有。   但是预售的是华大出版社,书本正规信息写得清清楚楚,该领域的大V又是这种态度……他们迟钝大脑终于反应过来,开始惊讶地集体嚎叫,以非常吸睛的标题写了出来。   “震惊!当红小生的学术出版论文!!原来他是这种人!!”   这个惊掉人下巴的当红流量操作,先是被自媒体扩大,继而被无数大V竞相转发,逐渐蔓延进整个娱乐圈,消息掀起了轩然大波。无数娱乐圈粉黑仔细看过消息,都被震得大脑空白,集体缄默了几秒。   缄默过后,就是爆发式讨论,当然,很多人都不忘点进预售链接,出于好奇或是求知,哪怕是对家,也控制不住想买一本瞧瞧。   不封顶的预售链接,在华大出版社的发行部主任后台数据中,第二天数据更是破了纪录,卖了五万本。这就不全是陶瓷的功劳了,而有大量的路人涌入看稀奇,价格也便宜,就顺便买,还带动了大楚断代工程的其他书籍销售。华大历史博主,也顺利给嫡系学弟学妹们买到了书籍,完成了导师交代的任务。   这时候一直忍着的陶瓷终于可以发声了,她们先是在官方后援会官博上,又把陶清风的书认认真真地介绍了一遍,然后宣传轮转发起来,让很多不加群的散粉们也心潮澎湃了一把,然后尽情地在评论里挥洒着自己的欢喜之情。   “清风哥哥太棒了!”   “我怎么粉了这么多才多艺的偶像,吹爆清风哥哥。”   “清风哥哥是才子,但更是学者,他写的东西是对学术研究有价值的。”   “好好学习,清风保佑我考上理想学校。”   粉丝几家欢喜几家愁,之前那位小清新歌星的粉丝,早就惊得脸色惨变。对比起来,他们偶像就是写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片段,不好听来说,就是无病呻吟的呓语,连“文学”都很勉强,更不要说“学术”。说过“陶清风文盲劣根性”等等的黑子,现在的脸简直肿得像是被蜜蜂叮咬过。更多的人则是默默黑转路人,甚至黑转粉。   在这过程中,星辉娱乐公司一直没插手,免得被人安上营销的帽子。陶清风也没有发声,却在消息出来后,被经纪人通知接到了十几个采访。除了娱乐圈的媒体之外,还有高校记者团、有地方台的生活频道采访,竟然还来了中央台的新闻采访。 第122章 入围   新闻, 讲究的就是一个现实传奇性。不寻常的事件, 不寻常的人物, 都是新闻的土壤。这次陶清风被各家媒体采访,其根本原因是, 大家好奇一个学历低微、没有受过正规教育的人,究竟为何能年纪轻轻,自学成才?   所有采访都无例外地想挖掘陶清风背后的故事。   然而他们无例外获得的版本都是一样的, 无论是他们调查,还是陶清风自己承认,都是个穷山村出来的打工小子, 酒吧驻唱没上过学,长大后自学。   这更增添了传奇性。有记者反思:可见人的成就, 并不完全取决于学历高低。还有记者用“梅花香自苦寒来”去形容该事迹。虽然古往今来, 逆境超拔的能人辈出, 并不鲜见。但是每一次出现,都会重新点燃社会的关注点:无论是平民通过努力改变自身命运, 抑或是平民通过社会关系(比如婚姻)改变自身阶级, 都给普罗大众不断注入强心针:认为那些上升的通道并没有关闭,他们也分外认可这些人, 就像是在认可自己的梦想。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 陶清风虽然穿越过来, 用了原身前半生的经历来掩饰,但他前世的奋斗,本质更能印证这一点。所以那些褒扬之于他, 并不算为过。   陶清风拍戏分身乏术,在星辉娱乐公司的安排下,陶清风最后接受了三家的采访。分别是地方晚报、地方电视台资讯频道、中央电视台社会新闻。   地方晚报把他安在娱乐版块,洋洋洒洒书介绍了他的经历和他的论文集,给出了高度的评价。   地方电视台的资讯频道,是在某个非黄金时段播的社会生活类节目。节目主播先用了几分钟介绍了一下“最近有一款热播的电视剧《远山深土》”,然后引出了陶清风的个人履历,“观众朋友们一定想不到,这位年轻的演员,除了演戏之外,究竟还有什么能耐”。   中央电视台的社会新闻,把陶清风的采访拼在“教育板块”中,这是一组探索教育体制改革,引导思考的节目。剪辑了很多人的生平示例,来探究教育对人的影响。陶清风的故事镶嵌在其中,作为“在没有太好教育资源的条件下,个人凭借自己努力所取得的成就”的案例之一。   三组官方媒体的正式报道,尤其是中央电视台做的那套教育探索节目,在中央各台不同时段轮播。有一次中央八套轮完,晚上就播放《远山深土》,也算给电视剧节节攀高的收视率做了贡献。   而且不知道是哪个单位的领导看到这些报道,还组织麾下员工看《远山深土》写心得,甚至灵机一动,举办征文比赛。后来又有更多的兄弟单位们跟上节奏,也开始看剧写征文。其他单位不明觉厉,以为是省委组织的活动,纷纷踊跃参与。上一级的党委在接到这些单位主题活动的汇报时,非常奇怪为什么这些单位都看了这部乡土剧,还写出这么多征文来。于是机关党委领导也好奇去看了电视剧,然后发文件指示剩下的单位,也要观看这部电视剧,学习新农村致富经验。   文联也开会,从文学作品、影视作品的创作角度,讨论该剧的成功之处。在如今对文化创作有更多限制、更高要求的当下,这条根植于现实主义土壤,贴近生活、又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最重要的是观众喜欢看的电视剧,是值得探讨一波经验的。虽然促使了后续一堆人对乡土剧题材的跟风,然而质量上能比肩《远山深土》者寥寥,其影响力和主演号召力,更是无法望其项背了。   在同一天,陶清风先后接到导演熊子安,和导演康学英的电话。   熊子安说《归宁皇后》入围了今年白茉莉电影节,有四项入选:最佳女主角、最佳导演奖、最佳摄影奖、最佳男配角。熊子安说,男配角报的是广积王子。   陶清风感到很意外,广积王子戏份才十来分钟,他以为最佳男配角,应该报沙洲演的威远将军。熊子安告诉陶清风:这是很早之前就确定的,那个时候甚至陶清风都没有开始演《乾侠东君魔女》,因为熊子安觉得,报陶清风比报沙洲的机会更大一些。潜台词就是说:他觉得陶清风演得更好一点。   华国有三个电影节,白茉莉、白栀子和白茶花。国际主流也有三个电影节。《归宁皇后》挨个去报,现在只是白茉莉的入围时间,后续电影节应该也少不了它的身影。各类奖项总能捞到几个。   陶清风谢过熊子安,又接到康学英的电话。   康学英说,《远山深土》入围了今年电视剧金熊猫奖,入围的是导演、摄影、男女主角。她觉得陶清风的希望很大。   电视剧奖项全年也有三个,分别是金熊猫、金天鹅和金蝴蝶,康学英也准备挨个把《远山深土》上报一遍,她信心满满地对陶清风说:反正至少能得一个。   陶清风感激之余,心中又有些黯然:《乾侠东君魔女》这部他花费心力最多的电视剧,由于没有一个导演在后续也全身心地盯着,陶清风忙得飞起,他也不了解这些奖项的上报时间,所以都错过了。不过他又安慰自己,武侠题材的电视剧,一般来说很难获奖。反正他参演过的电影和电视剧,都有了入围作品,已经很高兴了。   在这些好消息带来的振奋心情里,陶清风拍摄《蹦一下,笑一个》接下来的戏份,更是顺利无比。   其中难度最大的那场英文答辩戏,现场召集了很多群众演员,这些群众演员中,有部分是英国这边的学生。当然也少不了那位曾经帮助陶清风拍摄小视频记录歌星助理罪证的华国留学生。还请来几位真正教课的教授。   陶清风如今已经把答辩稿子背得滚瓜烂熟,自己也在下面排练过演讲的姿态、语气,录下来反复回看纠正。就像一个真正的学生,要面临答辩时所做的准备。   在龚桦导演喊了“卡”之后,陶清风脱稿从头开始背诵答辩稿,还不忘对群演们礼貌微笑。意图很明显:让龚桦把这一段全都拍下来然后剪辑。   龚桦都愣了,他没想到陶清风真的全部背下来,这种连贯性,是只背片段然后出演所达不到的效果——又或者说,陶清风本人现在演技有限。陶清风对此的处理,是把上下文全都背诵,然后复述出来,再通过剪辑选出需要的片段。   这一刻,陶清风是真的“在答辩”。他虽然不会像夏星痕入戏的疯狂程度,但这也是一种“体验派”的方法。陶清风学到之后,就使用了。   背稿子来入戏,典型的勤能补拙。   群演的教授和学生们,错觉自己像是真正的在旁听一场答辩。那教授在按照剧本台词上夸赞时,一次就过,本色出演,觉得和自己平时的工作,并没有太多区别。   下戏后,那教授还用英文问陶清风:想来学习吗?   陶清风很不好意思,他用磕磕绊绊,半生不熟的英文告诉对方:论文稿子不是他写的,他只是背诵出来,他的英文也还很薄弱,没法进入这样高级的院校。   不过这提醒了陶清风,他得考虑一下之前徐瑰元提醒的,平台问题。他很早之前就有去就读电影学院的打算,目的是为了借助平台更好地发展自己。   陶清风在结束了《蹦一下,笑一个》的电影拍摄后回到国内。这个时候的他,已经今非昔比,资源与广告成摞堆在丽莎桌子上等着他。   “接下来想接个什么剧?”丽莎给他在茶几上铺了一摊剧本,“你辛苦那么久了,刚爆完两部剧,正是沉淀一下的时候。以免过度透支你的好感度。”丽莎对于娱乐圈那些大起大落、波澜起伏的事例看得太多。陶清风虽然最近积攒了很多好名声,但大众也开始被他刷屏刷得有些过头。   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是一条颠簸不破的真理。丽莎的建议,是让他接点文艺片或小众片,暂时离大众视线远一点,也不耽误他磨炼演技,等待下一个爆发时机。   陶清风看准这是个好机会,向丽莎提出了那个想法:“丽莎姐,我想去……电影学院念书。”   看着丽莎一瞬间变得有些捉摸不透的脸色,陶清风解释说:“我当然不准备解约,也不准备违约。所以我今天就是来跟你商量,看这些片约里,有没有寒暑假,或者时间短一些的片约。这样我可以兼顾拍戏,不耽误给公司赚钱。”陶清风又说,“当然,如果公司不能同意,我就不去念了。”   丽莎疑惑地看着他,半响问:“有必要吗?”   现在的陶清风境遇,是很多人羡慕不来的,他演过有影响力的剧、上过央视的报道、甚至出版了学术专著。许多电影学院科班毕业生都做不到。他目前的水准实力,已经足以让人们忽略他糟糕的学历。如果只是去镀一层金,在丽莎看来,纯属浪费时间。   陶清风解释说:“学而时习之,我只是觉得,去学习一下,更能‘沉淀’,而且电影学院的人脉资源,对将来发展也有好处。”   丽莎这才明白,陶清风并不是奔着镀金去的,而是为了将来能走得更远更稳,这种眼光是不错的。   人是不可能一直红的,再好的演员也不例外。这个圈子永远新鲜、新人永远层出不穷。大众关注度流逝得也很快。只有作品才能源源不断维持该演员的生命力。好的作品尤为重要。所以一个演员想要常青下去,必须充实自己内蕴,才能不断拍出新境界的作品,维系自己的生命力。   丽莎还是考虑得比较多,顿了顿,道:“你今年21岁,如果你考进去,明年开始读就是22岁,等你毕业都26岁了。老实说这个年龄到时候有些大了。”   陶清风笑了笑说:“我和星辉的片约续到我31岁呢,那不是更大?”他想起丽莎已经过了这个年龄,赶紧补充道,“而且人生路长得很,二三十岁,不算什么。”   丽莎没有用“这几年是小鲜肉的黄金赚钱时机”来反驳二三十岁不算什么。   因为她看得出来,陶清风不是那些,几年就凋零的鲜花。   这番话触动了丽莎,她思量再三,道:“好,不过有个条件,你必须考最好的电影学院。如果考得上,就去读。读的时候寒暑假要接戏,没课的时候也要配合工作安排。如果考不上,还是老老实实留在公司拍戏吧。”   陶清风点头说:“那是自然。很多人考电影学院,就是为了签个好的经济公司。我已经有了,并无后顾之忧,更有心情好好准备了。”   丽莎同意之后,陶清风就开始放心大胆地准备考试。   他准备考华影,这是徐瑰元、张风豪等人的母校,也是华国最好的电影学院。丽莎顶住公司的压力,支持他的决定,因为华影是真的非常好的平台。她还给陶清风找关系办了一张A省普通高中毕业证。   电影学院的考试属于艺考类,虽然比全日制统考分数需求低,但华影的文化课分数依然相对高。   陶清风如今面临着新的挑战:他必须参加,华国芸芸学子们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一类考试——高考。   艺考高考所考的文化课,与非艺考高考考的文化课科目是一样的,在很多省份都是语文、数学,英语,加上文科综合或者理科综合。   陶清风选择了文科综合,这样准备起来压力要小一些。但是这些科目的考题设置,依然让他无比头大。   严澹接到陶清风电话时,正在彬彬有礼地打发又一个相亲对象。是来自华大附近学校的一位高校女教师。严家父母觉得两人有共同职业爱好,值得培养感情。然而严澹却打发得非常熟练。   他全程对女士非常绅士,但也很开门见山地说,是被逼来相亲的。那位高校女教师居然也松了口气,说:她也是被逼来相亲的。   “结什么婚啊,一个人多自在,我才不想呢。”女教师虽然看着严澹的脸很不错,然而抵不过她对婚姻的抵触情绪。她反而和严澹聊起了比较自在的话题。   严澹这时候接到了陶清风的电话,抱歉了一下,当着对方面接通,并不介意地准备秀恩爱,却还以为出现了幻听——   “你要买什么?《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第123章 准备高考   坐在严澹对面的高校女教师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以一种露出谴责的目光, 意味深长地打量他。   毕竟严澹接电话之前, 还特意秀恩爱说,这是他恋人的电话。没想到下一秒就听到要买《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等严澹挂了电话, 相亲对象立刻生气地质问:“严老师你……你怎么能……你不知道三年起步最高死刑吗?”   严澹迅速反应过来,他哭笑不得摇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成年了。”   “就算成年了。”相亲对象耿耿于怀, “高考也不能谈恋爱。高考那么凶残,你倒是无后顾之忧,堂堂高校老师和小年轻……你考虑过人家女孩子未来的前途吗?”   “我不是……”严澹还没来得及解释清楚, 就被对方揪住数落起来。   “高中三年学习时间这么宝贵,到了现在才买五三, 可见之前都干什么去了。就这样还说不影响。高考必须争分夺秒。”高校女教师愤慨道, “我知道, 男人都喜欢十七八岁花季女孩子,天真无邪的蓓蕾嘛, 但这个阶段谈恋爱, 对女孩子有害无益。你哪怕有一点道德心、哪怕知道一点羞耻、哪怕为对方考虑过一丁点,你都不会——”   严澹插不上话, 又没有打断女士说话的习惯, 她这些义愤填膺的指责越来越严重, 马上就要十恶不赦了。他只好从手机里找了一张陶清风的照片推过去,很恳切地说:“能不能先停一下……这就是我那位,对象。”   这是一张《乾侠东君魔女》的花絮剧照, 陶清风穿着戏服带着头套,怀里还抱着个道具炉。相亲对象震惊地看完照片又打量严澹,一时间大脑混乱。   “这不是那个最近很牛逼的演员吗?出论文集那个。”身在高校比较关注这些事情,相亲对象又恍然大悟般上下打量严澹,“……男的?原来如此。”   严澹笑道:“是啊。”   相亲对象又怀疑望着严澹:“他都拍了这么些戏,为什么要高考?”   严澹道:“我也是刚刚接了电话才知道的。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高考很紧张……需要争分夺秒。”他不失风度地笑着,完全看不出来刚才被骂得简直狗血淋头,“我先失陪了。”   相亲对象也为刚才误会严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她道歉道:“对不起,我刚才没弄清楚情况就骂你。如果要恶补高考,我这里倒是有几个比较好的补习机构的联络方式……”   “回头找你吧。”严澹也没介意,笑着挥挥手走了。   严澹找到陶清风的时候,是在市中心一家比较大的书店。书店卖得最好的就是教材和教辅书。陶清风正在对着手中一个清单。看到严澹过来了,他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你来瞧瞧,这些教材教辅的出版社都不一样,我也不知道选哪家的好。”   严澹接过那张单子一看,上面写着高中三年语文、数学、英语、地理、历史、政治的高中三年课本,还有类似于《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点拨》、《黄冈密卷》、《天利38套》等等,让无数华国学子头疼的教辅书籍名字……   “怎么想到要高考?”严澹也是曾经头疼的高考学子之一,哪怕他学习成绩很好,那一年也非常辛苦,看到这些熟悉的教辅名字就是一阵晕眩。   陶清风把在丽莎那里的理由、和公司对此的支持都告诉了严澹,解释完之后道:“艺考先要去专业考试,然后才是文化课考试。现在专业课考试时间离得更近一些,但我感觉文化课要补的东西更多。”   严澹了解陶清风情况,有些学科对他来说要从头开始学,比如说地理和数学;有些学科就算他很了解,但不熟悉高考规则,比如语文和历史;有些科目他一知半解,机缘巧合学过一点,但还存在不少全然陌生的知识点,比如英语和政治。如果等到他艺考专业课结束,剩下那三个月再开始准备,哪怕艺考文化课需要的分数不算高,四五百分就是比较优秀的成绩,补起来也非常吃力。   “教材选人教版的吧。”严澹看着书架上琳琅满目,点了几种,“教辅先拿一套五三,一套往年真题卷。到了补习机构里应该还会再给你发一些。”   “补习机构?”陶清风疑惑道。   “你不可能真的去普通高中读,会引起骚动的。”严澹轻笑道:“上那种大班课也很没效率。这事就交给我吧。要针对你现在情况来专门补习,我去找些优秀的机构老师,你情况特殊,上一对一的课比较好。”   陶清风之前只知道现代社会的初高中学校设置,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种学习机构,他听着严澹安排,买了一大摞书搬回了华景小公寓里。   “艺考这一块我不太了解。”严澹问,“你们公司帮忙吗?”   陶清风点头说:“对,公司会帮忙找老师,都是影视学院退休的。这段时间每周去训练两天。等考试前一个月再去加训。”   严澹听完略放心,同时也不由得感慨,陶清风真是生命不息学习不止。上辈子就那么勤勉,这辈子依然要做一个头悬梁锥刺股的学子。   真不愧是他看上的人。   “高考是华国最难的考试之一。主要是它的考试设置和学生的心理压力。”严澹给陶清风分析道,“这和我们上辈子考的四书十三经不一样。以诗词与策论取士,规则虽然繁琐,但本质上都是让人根据材料发挥。高考不一样,它的规则是死的,知识点对错是死的,而且并不是懂了知识点就万事大吉。它要考的,是做题。”   “做题?”陶清风一边翻看着教辅卷子,觉得教辅上面题目之精微繁琐,看得他一阵阵头晕眼花。   严澹点头道:“你听机构讲知识点和解题时候,一定不要奇怪它的方法。它教的所有方法,都是为了做题,基本上每道题,都有高考的固定套路。你要做的,就是在掌握基础知识点后,以最快的速度,学会那些考试模式。这就是华国高考的真谛了。”   严澹顿了顿又道:“所以华国高考训练一般奉行的是……题海战术。为了能给考试找感觉。”   陶清风听到“题海”二字,心里“咯噔”一下,他总觉得严澹的目光说不出的……同情。   第二天陶清风去机构跟着老师学习时,就明白了严澹那目光的含义。   这家机构离华景公寓六百米左右,算一家比较有名的“名师培训”“高分押题”的机构。有单独的贵宾VIP教室,陶清风报了一对一,价格不菲,不过依他现在的身家,支付这些钱非常轻松。   六门功课安排了不同的老师,每周有五天的课,剩下两天留给陶清风准备艺考。每天早晨和下午各三个小时的课程,每个科目讲一个小时。中途安插着练习时间,给他布置作业。晚上的时间陶清风可以在家里自习,也可以来机构学习。   课程之间留有半小时,是做题和答疑的时间。   陶清风课表是这样安排的:   早晨:7:00-7:20 英语单词背诵和语文古诗词背诵(鉴于大楚之后的朝代没经历过,陶清风得背诵一些他从没学过的诗文,好在上手很快。)   7:30-8:30 语文知识点讲解:这可不是古法科举里考官从四书十三经扒下来一两句话制成特定的题法的古代科举考试。依然有对陶清风来说很为难的:其中有三项最需要加强,一是拼音,很多字古代现代读音不太一样,音标也考得很细致。二是现代文阅读理解,虽然不难读懂但诸如修辞手法之类的现代表达,都需要让陶清风慢慢熟悉。三是八百字的大作文,陶清风写文章没问题,然而八百字对他来说……太少了,一不留神就不够写。而且有些固定得分点的修辞手法使用、材料作文要先分析题目内涵等等套路,需要反复练习。就算他用文言文去写,也要先学会分析所谓的材料作文。   9:00-10:00 数学知识点讲解。从前陶清风只学过一点点《九章算术》,大楚格物之风并不盛行,这也不是开科取仕的必学书目。当年陶清风没有老师指导,看《九章算术》看得很浅。何况高考数学里诸如微积分、函数、立体几何之类的,根本没有在古算术中提过。这是陶清风最头疼的科目,他之前为了演好《东归西渡》里的实业进步青年,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初中数学题,还算有一丁点了解,从初中数学继续补起。好在他十分聪明,慢慢能做一些简单题目了。   10:30-11:30 英语知识点讲解,这方面陶清风倒是意外顺利上手,因为前段时间他为了拍戏,狠狠背过许多单词,单词量约有三千左右,只要再背一两千,就足以达到高考的水平。看得懂是做所有英文题目的基础,陶清风还需要加强一下语法练习,再多背点单词,再学习一些阅读、完型和作文的套路,这一科就可以平安着陆了。   12点就结束上午的学习,中途休息一个半小时,下午13:30又继续上课。   13:30-14:30 历史知识点讲解,这一科本来陶清风以为会很轻松,却出乎他的意料。一来大楚之后的历史他没有经历过,必须从头开始学。二来历史知识点的考察,除却大楚之前的史实他能记得比较好,剩下的诸如“影响”“意义”这种用现代眼光来考察的题目,他要学的不是过去的史实,而是现代的史观。这也是全新的挑战。   15:00-16:00 地理知识点讲解,俗话说地理是文科中的理科,其中一些科学方法,是陶清风陌生的。比如如何计算月相,比如计算自转、公转周期等。不过类似于华国名山大川、风土人情、地形地貌、地质特点等等,古往今来变化不大,对于陶清风来说倒是“古为今用”,可以派上一些用场。   16:30-17:30 政治知识点讲解,现代意识形态阶梯,陶清风已经在出演《东归西渡》的准备的时候,以打碎他三观的方式学过一些。也在入党写申请书、每月写思想汇报之中,巩固了不少相关知识。后来为了排解新文化运动对他思想的影响,他去学习了辩证方法论,也算是给马哲打了一点基础。至于时政方面,每天回家看新闻就成了必修功课。   每天18:00放学,基本上每个老师都会布置作业,所以陶清风一般回家吃晚饭看完新闻后,19:30就要开始晚自习复习巩固和做题。   知识点没完全掌握是最花时间的。陶清风为了完成作业,每天晚上基本要做到凌晨一两点,才能把一整天学习的东西消化完。机构补习老师针对他的情况,每天都布置教辅上的练习,题目那叫一个纷繁。陶清风终于懂严澹所谓的“题海战术”是什么意思了。一开始陶清风还质疑想,这样刚学会知识点就投入无尽的练习中,根本目的只为做题的学习方法真的管用吗?   后来陶清风发现,在知识点掌握之后。题目的套路,真的必须靠“量”来积累和举一反三。因为很多时候,不做题,真的不知道它字里行间要考的到底是哪个知识点。就连历史和政治也不例外,很多限定词到底有没有,都成为正确与否的依据。一开始陶清风根本不适应这种吹毛求疵,“量化”式的对错规则,也只能靠做题来熟悉找感觉。   陶清风才学了一个月,已经累得脑袋成了一团浆糊。他大脑算是非常好用的了,数学和地理等计算的题目,只要学过一遍的知识点,他马上就能记牢,但是从记牢转化到灵活运用到每道题上,还需要积累。陶清风渐渐地做单题已经上路了,但是综合题依然头疼不已。   而且,他还需要准备艺考,艺考需要考表演、台词、声乐和形体。表演一般是即兴同台,有概率和别人搭档,要他们演一段情景或小品。台词是自备的朗诵,所以需要选好稿件背诵并朗诵。声乐是自备歌曲,也要提前准备。形体则是自备舞蹈,更是需要多加练习。   艺考老师针对陶清风的情况,给他参谋设计了朗诵的稿件、歌曲和舞蹈。至于即兴情景表演,这个题目猜不到,他们会押一些。也给陶清风教授表演的科班最基础知识,如何快速调动不同情绪的表情,做出相应动作。所以艺考训练也并不轻松。   陶清风连轴转了一个月,每天中午在小区中餐馆点菜吃,吃完后午休一会儿。下午严澹赶来给他做饭。严澹这学期下午都没课,他就像照顾高考生的家长似的,每天换着花样给陶清风准备营养丰富的晚餐。晚上也不打扰他做题,除非陶清风有题目要请他指导。   一对一教学的唯一缺点,在于有些学生不够自觉,没有大课氛围带动会犯懒。但那对于陶清风来说不是问题。他聪明、自觉且自律,也没有现代人手机瘾的干扰。每天的学习加练习的密集训练,使得他的做题水平有了突飞猛进般的进步,离能考过的水平也越来越接近了。   这是一个周六晚上,对于陶清风来说是没有周末的,他周末两天都需要去公司训练艺考,周一到周五则是在机构里上课做题。不过周末相对来说还是要轻松一些,因为艺考作业留到课后的并不多。   而且明天早上的课临时改期了。所以今晚,总算是陶清风能喘口气的时间了。   吃过晚饭,陶清风和严澹去小区里散了一会儿步消食,回家后陶清风就往床上栽下去,一副不到八点就准备睡觉的架势。   “真辛苦。”严澹心疼地从侧躺下从背后抱着他,一边问:“明天想吃什么?给我说了再睡。”   陶清风握着严澹搂住他腰的手,商量着晚餐,又问严澹:“你当年高考也这么惨吗?”   他说那个“惨”字时,还带着一点点委屈口吻,听在严澹耳朵里,只觉得可爱又怜惜,他情不自禁吻了吻陶清风耳垂,道:“我还好,我一直在学。不用赶时间,没你惨。”他又鼓励道:“不过你现在这么努力,依我看十拿九稳了。艺考的文化课分数并不需要太高,往年分数线三四百,坚持下来,稳过线的。”   陶清风闭眼小寐着,低声道:“但愿吧。”   严澹听他呼吸逐渐平缓,轻轻放开手准备起身,陶清风却握紧他的手扣在腰上,道:“别走。”他声音中有种脱力意味,大脑累得迷糊。转过身来,严澹只见陶清风双目也放空失神,凑过来亲了亲严澹的喉结,伸手往严澹腰上搂去,呢喃道:“你抱一抱我……”   这种事偶尔还是有助于舒缓压力,陶清风压力真很大才想缓释一二,何况明天早晨也不上课。   严澹头皮一炸,呼吸粗重,他其实早就在抱着陶清风时候有反应了,略觉尴尬又不想打扰陶清风休息,硬着头皮忍道:“别闹,你那么累,别招我,我要忍不住了……”之前那位女士骂严澹的什么三年起步,严澹还心有余悸呢。虽然陶清风已经成年了,但他现在每天做题那个样子,严澹错觉他真是个未成年高考生似的,简直快被罪恶感给淹没了。   “所以你要很轻,很温柔,我的……”陶清风往严澹怀里蹭着,耳尖泛红,手伸进对方白衬衫中抚弄着,故意用了这几天在做题时,两人开玩笑的一个称呼,“……严老师。”   严澹呼吸彻底紊乱,这回真的炸了。他倾身压上去用力扣住陶清风的手,喘息浊重道:“你真是个不听话的学生。”不听话,就要狠狠作罚。   不过严澹到底还是非常心疼他,没敢真的做得太狠,好歹第二天陶清风还能正常活动。甚至这番温柔绵长的性//事,调节了一番身心,让陶清风缓释了许多压力。只是从此陶清风发现每次那啥的时候开玩笑叫“严老师”,严澹都会反应非常奇怪,问他原因却又咬牙不肯说。这从此成为陶清风一个久久没有得到解答的谜题了。 第124章 艺考结束了   在华国娱乐圈有任何风吹草动, 网友们都会积极讨论的悦娱平台论坛上, 某天有人发表了这样一个主题帖:   主题:没想到陶清风这么快就糊了, 连后续资源都没有吗?   春节前,陶清风拍完电影《蹦一下, 笑一个》,过完年就开始准备艺考,他的专业课在4月份考, 文化课在6月份考,总共只有四个月的时间。所以他也推掉了一切活动和片约,专心备考。   但是粉丝们不知道他要考试。看着他毫无动静, 既不进组,也不拍广告, 更不参加综艺, 事业粉们等几个星期, 觉得就算去休假也该够了,却还是没有等到陶清风新工作的消息, 就非常心急。沉不住气的事业粉们又开始抽打星辉娱乐公司, 脑补公司又不给陶清风接资源了。   对家和路人也开始蠢蠢欲动,就有了悦娱平台上装模作样地问“陶清风是不是糊了, 连后续资源都没有”的讨论。   老实说, 陶清风接连这两部剧的大爆, 又接了商业电影、出了学术论文,颇有些娱乐圈“天降紫微星”的味道。而且还不是黑红,是主流和大众一起认可度高的红, 这种红起来的方式,在剧播出时,很多人想嘲也嘲不动。可是在陶清风闭关后,粉丝间也有焦躁情绪,黑子们就趁虚而入了。   当然,这番“糊不糊”的讨论,少不得争执甚至掐架起来。   陶瓷们表示:你梦里的糊,看看长鲸重播《乾侠东君魔女》的收视率清醒一下。而且《归宁皇后》和《远山深土》可都是报了奖项入围的。   对于小生来说,哪怕不得奖,能有入围作品已经很幸运,多少人修炼一辈子都没有。   黑子们反唇相讥表示:那你们倒是说说,这些给他带了什么后续资源?为什么现在杳无音信?   陶瓷们反驳:累了一两年,钱也有了、名也有了、奖也快有了,就不许人休息几个月啊?不劳你们操心了谢谢。   于是黑子们趁机顺杆爬批评:陶清风没有进取心,成不了大气候。   其实也有一些太过激进的事业粉,秉持着同样的想法。她们大概恨不得偶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在工作,无缝进组,忙得像陀螺一样。然后她们就有源源不断的存货可以期盼,也不用担心偶像没有曝光度而糊掉。所以这回陶清风悄无声息消失那么久,有些激进的事业粉觉得他太懒散,就转黑了。   粉转黑最为致命可怕,她们还近水楼台煽动其他粉丝情绪:质问陶清风为什么不吭声,无论是在休假、是照顾家人或者是自己生病了,总得交代一声吧?这明显就是不把粉丝放在心上。这搞得很多不是激进事业粉的小妹妹们也心有委屈,产生了“他是不是不爱我们,不宠我们”了的心态。   三月底,各大艺术类院校专业课考试时间到来。华影作为艺术类院校的执牛耳者,向来是所有想要通往星途的艺术考生心中顶尖殿堂,竞争非常激烈。每年华影的艺考,也会有不少名声煊赫的少年演员来参加。媒体们为了报道他们的消息,也会守株待兔等在艺考的现场。   就在同一天,这些眼尖的媒体们发现,除了那些成名的少年演员,为什么等入场的排队人群中,有个戴口罩的人,那么像陶清风呢?   手快的媒体赶紧拍摄下来,若不是排队候场的队伍有隔离带,他们都想跨过去采访一下,那人到底是不是陶清风。如果是,他为什么要来参加华影的艺考,他已经21岁了,而且他现在发展势头很好,干嘛要来上学读书呢?   不仅媒体发现了,陶清风排队的前后几个考生,也认出了他。   排在陶清风前面的考生是个普通学子,以前没有拍过戏,她回头不敢相信般问道:“你……你是陶清风?你还需要来考试?”   这些小年轻人目前的梦想,就是考入华影,然后被经纪公司发掘签约,走上星路。像陶清风这种已经演过几部热播剧的演员,于他们而言仿佛遥不可及,却赫然发现都在同一起跑线,不可谓不惊讶。   陶清风笑了笑说:“活到老,学到老。”   在他还没入场的时候,现场的媒体们速度快的,就发了快讯,标题:惊爆!陶清风现身华影艺考现场!   这条消息配合着那张排队的图片,陶瓷们一下子就嗡地围过来。她们终于等到了陶清风的消息,激动不已,喜极而泣。   “我就知道清风哥哥不会无缘无故失踪的。”   “太好了原来是在艺考,支持清风哥哥,加油。”   那些曾经委屈“哥哥是不是不宠我们”了的小妹妹粉丝,也放松了心态,重新展开了笑颜。   当然,除了这些祝福理解之外,粉转黑的那群人,还有本来的对家黑子,这次又找到了新的嘲讽素材。悦娱平台上赫然出现了新的讨论话题:   主题:滑天下之大稽,陶清风一个老男人,也好意思和小鲜肉们竞争艺考?   里面路人和陶瓷们首先反驳:什么叫老男人?21岁就是老男人了?   黑子们贴了几个少年演员的照片,说:好意思和人家抢名额?人家才是正宗童星,比起他们,陶清风的确是老男人啊。   黑子们还得意地分析:陶清风也知道学历低见不得人,他这年纪就算考上,去读也像是个留级生似的,到时候去和弟弟妹妹们一起上课,燥不燥得慌哟。   还有黑子嘲讽说:考得上考不上还不一定呢。黑子们已经打定了主意,毕竟陶清风演过了几部戏,哪怕他通过了专业课考试,只要专业分数不是第一名都可以嘲。再者艺考生的文化课成绩又可以嘲一波,反正对于不了解娱乐圈的大部分路人来说,一样的卷子,考个三四百分的确不高。到时候装路人嘲就行了。   陶瓷们也是各有欢喜忧愁:她们倒不担心偶像能不能考上,因为对于陶清风来说,考不上也已经有经济公司了。她们和丽莎一开始的想法是一样的:有必要么?而且如果成绩不好,她们也会暗暗失望。   陶清风当然不知道别人对他各怀的心思,事实上,他专心准备考试以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微博交给苏寻打理。他和公司商量后,决定等去参加专业考试后,再汇报给关心他的粉丝们。所以前些时日一直没有动静。   除了例行参加公司给他准备的训练,接受相关专业课的指导。出于对上辈子老师的怀念,陶清风临考前不久,给徐瑰元老师发了微信告知此事。徐瑰元最后送他四个字:   得体,温柔。   一个好的演员——在入戏时,该哭就哭该笑就笑;在不入戏的时候,做好自己的本分不逾距。这就是所谓的“得体”。   一个好的演员——心平气和地看待娱乐圈的沉浮,不去搅合黑子的谩骂攻讦,对粉丝关怀与负责。这就是所谓的“温柔”。   陶清风谨记这番指导,虽然寥寥数字,但老人家半辈子总结的精华,足够他受用良久。   考试那天,陶清风也是遵循着这四个字的原则,去表现的。   陶清风表演准备得非常纯熟的“跳舞”“唱歌”和“朗诵”环节,全程没有出状况。毕竟他在公司已经练了许多次。也看不出埋头打分的评委老师们情绪,陶清风自觉还算是顺利。   最后一个环节是随机即兴表演。两人一组,陶清风和前面那位问他的考生分在了一起。他们抽到的情景,是演一个临死的警察和他的女朋友。   陶清风这段时间学的表演技巧,模拟过“生离死别”场景,有固定的技巧,比如眼睛瞳孔的调整,比如手指抓握,比如临死之人漏风式的语气。这些陶清风都有过训练。   情景剧中,这位警察是“欣慰又悲伤一笑,就此闭眼”的描述。陶清风在演的时候,即兴加了一个小动作——他轻轻把手搭在女朋友的小腹之处,再来接“欣慰又悲伤一笑”就特别有说服力。暗示因为女朋友怀了骨肉而欣慰,却又悲伤她和孩子从此没有父亲。   那位考生虽然没有正规演过戏,但也算是很机灵,接住了这个小动作的戏,在后续哭着呜咽时,也抚摸护着小腹。   情景结束后,评委老师们埋头打分。陶清风按流程向他们鞠躬道谢。评委老师有三人,他们打完分之后自由点评,其中一个说:   “刚才那个情景剧,你即兴加的女朋友怀孕情节,剧本上没有。以警察身份来说,也可以理解成事业方面的欣慰和悲伤,为什么你非要改成对待爱人?”   陶清风道:“因为从剧本上看得出来,这个警察和女朋友临死前说的,他很爱他的女朋友。那么到了临死关头,爱的人陪在身边,依照他的责任心,应该更心疼一下爱人。如果这时候再返回去想事业未竞,未免有些不连贯。”   另一个评委老师笑道:“不错,果然有想法。清风,你的电视剧我都看过。你今天来这里考试,是不是有些欺负小朋友了?”   陶清风笑着摇头:“老师既然看过我的电视剧,就应该知道,我尚有提升空间,这就是我今天站在这里的目的了。”   评委老师们又不说话,低头打分。按照流程,自由提问时间结束后,陶清风就离开了考场。他刚出门,远远见到一群媒体记者们守株待兔想等个大新闻。都站在警戒线以外。陶清风戴好口罩帽子,换了条华影教学楼间的小路,从另一个偏门离开了。   陶清风回去后重新投入了文化课的学习。也发了一条微博,给粉丝们报平安。   陶清风拍了一张自己按照六科分类摆放、堆满了教材教辅书籍的桌面,配图两个字:最后冲刺。   虽然很多陶瓷都通过艺考新闻知道了该事,但看到陶清风亲自发微博说明,还是非常感动。更令她们兴奋的是,艺考成绩在两周后公布。陶清风赫然考了专业第一,94分的好成绩。   这下粉丝们可激动惨了。陶清风专业课的考试成绩如此优秀,无论他是否占了演过电视剧的便宜,无论他是否占了大几岁的便宜,总归是认可了他的表演能力。第一的成绩,黑子们想嘲也找不到嘲点,就算他们说:“陶清风得第一很正常,演过那么多戏,不得第一才丢脸”也无法阻挡陶瓷们的喜悦之情。   而且,文化课考试只要过线,华影妥妥地就会录取陶清风。艺考文化线并不高,每年都三四百分左右。陶清风只要好好复习,基本就十拿九稳了。   黑子们没能嘲成功陶清风的艺考分,已经暗自决定无论文化课分数考多少,都要披“大众路人”的身份来嘲,嘲“戏子就是素质低,考个三四百分都被捧成宝,为什么不见你们这些脑残追星族去追捧真正优秀的行业人才?”,当然,到时候很多非娱乐圈的路人也会不知真相地被拉下水。   她们却不知道,陶清风虽然拿了艺考专业课的好成绩,却并没有松懈。反而复习得更努力。临考那两个月,补习机构也三天一模拟考,五天一真题考。他变成了平时五天学习,周末两天模拟高考的状态。总共模考了八次,已经稳得心如止水。   上一世亦如此,锻炼出来的惊人记忆力,被他用于记单词、记公式、记事件、记影响——最重要的是,记做题方法。   最难对付的数学,思路不够就数量来凑,做完一本又一本的练习,知道每个题考什么套路,哪怕最后三道大题的第二问解不完,第一问都是能做的。   他就这样坚持了几个月。   6月初考完试的那一天,陶清风走出考场,严澹在等他。陶清风模棱两可道:“还行,应该能过。”   严澹感慨道:“终于解脱了,好好休息几天,准备去哪里玩?”   不提陶清风和严澹计划着出去散心,终于去了陶清风心心念念的英华皇宫博物馆,这其中又邂逅一段容后再议的故事。且说他高考文化课的成绩,在7月份公布了。   陶清风的裸分是672,其中语文135分,英语140分,文综273分,数学124分。   他的身份证重新办过,用的是陶清在海箕村那边的信息,海箕村是个少数民族村庄,所以陶清身份证上也是少数民族,来自边远农村,该省的政策加分有20分。   于是陶清风总分692分,虽然不是A省的省文科状元,但是在该市是最高分,是市状元。   陶清风的粉和黑,又都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夸张,但我就想这样写,爽!   而且清风能从寒门考中探花,他考试能力是很强的。如果还是接受不能,就当亲妈给他开了金手指吧。 第125章 英华皇宫   所谓“帝都郁郁, 佳气葱葱”, 说的便是华京的英华皇宫。陶清风考完试的那一天, 和严澹共游想念已久的英华宫殿博物馆。   那时候陶清风的高考成绩还没公布,粉黑还没有群魔乱舞, 他虽然自己不知道具体,但对于能考上信心还是很足的,就也放松了心态去玩。   当年大楚英华宫殿, 毁于大楚末期战乱,之后朝代更迭,新朝又在此修建宫阙。华国近些年来修葺最后一任封建王朝的皇宫, 在建筑上仿造不少大楚宫殿的记载,仍然叫英华皇宫。但很多地方又和从前不一样。   那时候陶清风还不知道自己十几天之后收到高考成绩的喜悦和引发的波澜, 值此晴好佳日, 他只想好好歇一口气。六月天热, 陶清风带着鸭舌帽和墨镜,也不用担心被认出。严澹拉着他一路走进英华皇宫正门, 这里五座金水玉带桥, 曾经只有九五之尊才能走中间一座桥。可是如今已然开放给游客大众,他们也信步跨上, 陶清风边走边看, 陌生又熟悉的建筑风格带给他新奇与怀念之感。   “很多殿名是保留的, ”严澹手里摊开一张景区导游图,指给陶清风看:“比如这上朝的太清阁,东西宫门附近的文英殿和武华殿。不过建造得和大楚当时可不太一样, 不要抱太大希望。”   陶清风只见导游图上,熟悉的金凤绮观、长乐晓漏等景致,他感慨道:“也不知兰宫仍有璇题否?”   璇题是玉饰的椽头,椽头是檐的一种结构,这比喻的是珍贵的玉雕等大型上品玉器,当时摆放在宫阙宝盖之下,光线照耀会反射光晕。   严澹摇头笑道:“没了,值钱的当然都放在防盗玻璃内。”   新英华皇宫依然很大,走马观花一天只能勉强绕个囫囵,每个宫殿里还陈列着许多文物,细看十天半个月都看不完。严澹他们买的是三天套票,估计也只能看个大概。   “我们今天先走东线,现在我们进的是南门,下午闭馆时正好从北门出去。宾馆就在北门对面。”严澹给陶清风在导游图上指着路线,“这条线上的双阕桥、藏书阁、棂星门、武英殿、玉树斋……还原得不错,和大楚那时比较像。”   陶清风笑着问:“你这么清楚?”   “我来过英华皇宫很多次。”严澹道:“华大历史系有个研究所是在华京。我呆过一年,那时候我每个星期都会来英华皇宫看展览。那时候我就觉得这些景观,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陶清风在导游图上一直在找弘文局,却没有看到,就问严澹。   “礼部弘文局没有复原。建造者大概把它和棂星门、文华殿合并了。”严澹道:“三省六部的机构,现在只在侧门那里剩个中书省议事厅。我们当时在吏部听调时那个闷热的小房间也找不到了。这也算是遗憾吧。”   那时房间闷热,燕澹生还好奇地问陶清风:“你怎么能坐着不动,也不扇扇子?”   陶清风望着试图趁着没有其他人在场,就想站在椅子上去开窗户,却依然够不着,只能满头大汗地继续扇风的燕澹生,道:“燕兄,心静自然凉。”   燕澹生轩然一笑,对着陶清风猝不及防猛扇一通,笑道:“行了,我知道你肯定也热,你瞧你,领子都有三层。”   思及往事,陶清风脸上泛出淡淡笑容,跟着严澹一路“故地重游”。这座新修葺的皇宫博物院,勾起了陶清风如潮水般的往事记忆,一幕幕涌入脑海中……他记得第一次进入大楚皇宫的情景;记得第一次进吏部听调、第一次去礼部报道、第一次在弘文局里翻开要编纂的书稿、第一次跪下迎接皇帝……   他们一直行到棂星门旁,望着那上面漆好是三个字,陶清风心情感慨:至圣先师的门庭,天下读书人敬仰之所。旁边还有座集贤阁,供着孔子的像。   严澹却指着集贤阁的高处道:“这座阁楼分明能上去,当时我叫你,你却说什么也不肯上楼。”   那里风景优美,能将巍峨宫阙尽收眼底,然而俯瞰角度,也是将棂星门牌匾门廊看在眼底,再加上一楼供奉圣人牌位,陶清风心有戚戚焉,不敢随意登楼,怕被扣上“把圣人踩在脚底”的僭越弹劾。   “广川兄,你也上来呀。”当时燕澹生从朱栏探出半身,笑着招呼,“和我一起看,好不好?”   陶清风站在棂星门下,与燕澹生遥相对望,轻轻摇头道:“陶生,岂敢。”   “又是这句话。”燕澹生道:“风景这么好,不看可惜。放心吧又没有别人,你不用怕‘把圣人踩在脚下’这种无聊的罗织罪名。”   陶清风勃然变色,焦急道:“燕兄,大内慎言。”   “行,听你的就是了。”燕澹生感慨,又笑道:“总有一天,我要把你拉上来看。”   此刻严澹拉着陶清风的手,往阁楼上走去,俨然是记起那时候成空的愿望。阁楼上游客还不少,陶清风也再没有行规矩步的顾忌了。   两人共登阁楼,陶清风望见宫墙纵横,有些明显保留遗迹的败垣,然而更多修好的地方,蔓延出看不清的广厦万千。   “我不想再一个人看了。”严澹淡淡道,“我后来又登了很多次……”他反手握紧陶清风的手,感受到一片温热在掌中。   “对不起……”陶清风眼眶一热,反手握紧他:“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看过宫阙盛景,他们晚上入住北门楼外面的一家宾馆。近水楼台的位置,装潢设计得也颇有古韵古香。价格自是不菲,却还是预订火爆,一般人很难订到。但严澹有这家宾馆的贵宾卡,他从前就住过很多次。这次带陶清风来,自然选了最好的一个房间。   “我在想,”当晚上他们收拾干净,双双靠在床上闲聊时,陶清风道:“这英华皇宫虽然复原了一些地方,但以前通衢的大楚内城街道是不能复原了。我还挺想念那次从藏书阁出来后,我们去吃的那家面馆。”   那是一家干净、实惠却又味道鲜美的小店,陶清风从前没去过。他几乎不在内城吃饭,盖因地皮昂贵,那里商铺卖的东西都非常昂贵。结果那天燕澹生带着他去了一家,虽然开在内城街上显眼位置,但价格却很亲民,味道又出色的面馆。陶清风一直念念不忘。   “而且人还不多,挺清静的。不应该啊……”陶清风直到现在回头想起这事,才咂摸出一点不对劲的味道,后知后觉望向严澹,却发现对方早已憋笑良久。   “那家店……”陶清风怀疑道,“是你们家的吧?”   严澹一脸笑意,矢口否认的语气一点都没有说服力:“不是。”   “就是了。”陶清风看他这表情,八九不离十,抿笑道:“你瞒得很好啊。”   严澹伸手往他腰下捉去,把陶清风带着倒在床上,笑盈盈道:“不用点心,怎么追人呢……”   ——————————   第二天清早,陶清风迷迷糊糊一看闹钟都五点了,他们今天还有英华皇宫的套票,虽然是八点才开馆,但是也该早点起床准备。然而陶清风一动腰,又难以置信地倒了回去。   半醒半梦之间根本不想动,陶清风左思右想气不过,磨蹭摇晃着严澹,试图把罪魁祸首闹醒。严澹一手搭上他的头摸了摸,嘟哝道:“……君王不想早朝了。”   陶清风睡得迷迷糊糊的,这周围的陈设给他错觉,他和燕澹生是在大楚。他朦胧间被惊吓出一身冷汗,赶紧下意识去捂燕澹生的嘴,害怕他祸从口出。   严澹被那一推一捂,清醒了些许,还笑了起来,颤动的唇瓣扫过陶清风的掌心。陶清风也逐渐清醒过来,想起他们是在宾馆里睡觉。这已经是千年之后的现代。陶清风的心顿时从嗓子眼跌落,重重地松了一口气,放开了手。   陶清风把头搁在严澹的颈弯,重新闭上眼睛,手搂住对方温热的身躯,道:“……不早朝就不早朝吧,昏君。”   ——————————————————   在英华皇宫博物馆尽兴游玩了三天后,陶清风却意外接到了一个熟人的电话。他赶到约定地点,果然是疗养归来的夏星痕。他已经神情平和了许多,整个人似大病初愈,面容虽然苍白,但是眼神已经非常清亮。   “我只是试着问问,你真的不计前嫌过来了。”夏星痕道,“我很感动,看来这事有希望。”   夏星痕打电话给陶清风,他说想重新拍一版史观阶级对抗固化不那么生硬严重的《东归西渡》,去粗取精。夏星痕打电话就是想问陶清风愿不愿意拍。他向陶清风保证,医生给他检查了很多次,他身体和精神都恢复得很好,心态也平和了,不会复发疯病。   当时《东归西渡》这个片子的问题很大:从投资人、到导演、到编剧都有问题,后来散了个干净。   “你还想着这个片子?把你害得这么惨。”陶清风也不知该意外,还是该敬佩了。   夏星痕道:“无论如何,艺术是无辜的。这个剧本也很有可取之处,而且云向磊这个角色拍到一半,留在我脑海里像一根刺,做事总想有始有终。”   陶清风迟疑道:“可是剧本是田中天前辈……”   “他出家了。”夏星痕平静道:“他已经把剧本授权给我,说再也不管了。”   陶清风又问:“可是之前不是那谁投资,现在……”   “苏晓楣死了。”夏星痕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不知道是谁干的,在国外死的。我在岛上想了很久,我做他们的傀儡,是因为我从前却只能生活在角色中。但我明明有钱,为什么不能自己投资、自己出演?”   陶清风笑了:“这倒是个好思路。那剧本呢?”   夏星痕道:“我改好了。”   陶清风愕然:“你还会改剧本??”   夏星痕点了点头。陶清风一想也是,夏星痕相当于被编剧协会一手带起来的,他本身对“角色”和“故事”又有着体验派的深入理解。在岛上潜心了一两年改一个本来大纲就不错,只是有些瑕疵的剧本。按照他自己出演的要求,不说多出彩,至少是不会太糟糕。   夏星痕道:“我把方明删了,他本来就是从方征分离出来的。但方征的主要精髓又被改成了云向磊。方明并不能在结构上有太大用处。我给于颂加了更富于变化成长的路线。现在这个本子就两个主要男角色。你愿不愿意继续演于颂?他没有那么脸谱化了,我觉得你会认可的。”   陶清风心想,只要不要让于颂继续念那些打碎旧文化的台词,他还是很愿意再次尝试的。他给夏星痕提了一些建议。   夏星痕话锋一转道:“当然可以商量,但如有话语权更好。你愿不愿意也参与投资?这样我也能省些钱了。”   陶清风又愣了:“我?参与投资?”   夏星痕道:“两三千万,拿得出来吧?不瞒你说,我不是自夸,我演了,这投资回报率……”他比了个数。   陶清风一时间有些混乱,道:“你让我想想吧,但是最重要的事,虽然你把剧本改好了,那导演找谁呢?你也定了人选吗?”   夏星痕沉默了一会儿,叹道:“你知道,我的状况,其实不太适合通常意义上的导演。可是剧组其他角色的指导,还有剪辑后期等事务,还是需要一个导演盯着。我已经自己投资自己出演自己改剧本,我没法再兼顾导演,精力顾不过来。但是我又不能去找导演时,告诉他们,只用导‘一半’就行了。”   “那怎么办?”陶清风还在晕乎乎思考着投资的事情,如果夏星痕说的投资回报率是真的,他今年就可以给海箕村修好路了。   然而夏星痕说出了令陶清风大脑更是晕眩,几乎当机的话:   “你。我想请你当这个导演。” 第126章 招生办抢人了   陶清风震惊道:“为什么是我?”   夏星痕道:“《乾侠》那种雷剧班底, 能变成后来的样子, 你在其中承担了重要工作。你不必谦虚, 做得好是有目共睹的。”   陶清风立刻摇头道:“不是我故作谦虚推辞你的邀请,我刚参加完考试。九月初就要开学, 总不能我刚考上华影,就翘课拍戏吧。”   虽然成绩要等七月份再出来,但是陶清风对自己发挥心中有数, 他当然是能过线的。只不过没料到自己居然考了那么高,又引发了社会新闻,那也是后话了。   夏星痕也是华影毕业的, 他道:“你要上学?行。没必要翘课。你看,现在是六月初, 华影新生九月份要军训一个月, 这个你总可以请假吧。如此我们就有六月、七月、八月、九月, 总共四个月的准备时间。我们拿出一个月来筹备邀约演员、重组班底。七月开始拍,拍三个月。也不耽误你去华影上课。等到你放寒假时, 再拍剩下两个月的戏。这剧我们本来之前就演过一遍, 拍五个月很充足了。”   陶清风疑惑道:“可是别的演员档期——”   “签合同时说清楚,把档期留好。”夏星痕不紧不慢, “谁投资谁说了算, 不同意就不签他们。”   虽然夏星痕一派胸有成竹之色, 陶清风仍迟疑道:“即便如此。投资这种事,我不太了解,并非不信任你……”   “我也不算专业, ”夏星痕道,“不过严总借了几个投资顾问给我。你总该放心他吧。”毕竟夏星痕那次发疯,是严澹替陶清风挡了伤害。随后陶清风又不眠不休在医院照顾严澹。在夏星痕眼里,陶清风和严家关系应该很不错。   陶清风敏锐道:“严总?严家二哥,他也要参与投资这个片子吗?”   “一点点。”夏星痕点头道,“他说,随便玩一下。投资大头还是我,你也加入就更好了。”   陶清风又道:“除了投资,你让我来当导演……怎么就那么放心呢?后期我回学校上课,又拿什么时间剪片子?”   夏星痕理所当然道:“课余时间啊。华影课业负担很轻的。你选课安排好就行了。还可以翘点课。一学期你出勤率有个百分之八十就非常难得了。那么乖干嘛?到时候我指点你哪些老师的课可以翘。”   陶清风无语地想:夏星痕这轻车熟路的翘课口吻,说不定自己去上课后,会收到老师们关于这位影帝专业户的一堆翘课抱怨。   “我不会翘课,课余时间可以利用。但我……”陶清风只是围观过剪辑组工作,然后挑出合适的请他们拼接。想到当时《乾侠东君魔女》几百个小时的拍摄原始镜头(数量过多,源于每个镜头从不同角度不同机位不同处理动作拍了很多组,这也是没有正规导演的弊端之一),最后要剪成几十个小时,剪辑组当时调来了五个人,剪了三个月左右才制作出样片。   如果陶清风要当正儿八经的导演,他个人压力不可谓不大。   夏星痕道:“你如果实在为难,我也不是不能拜托别人。但《东归西渡》在别人手上呈现出的气质,你的那些想法和遗憾……相信我,你会不甘心的。”   “考虑几天给你答复。”陶清风神色复杂,最后如此说。   陶清风彻夜无眠,把《东归西渡》修改后的剧本翻过一遍,沉思着,从黑沉夜色一直看到天光乍破。最后答应了夏星痕,出任执行导演,并投资两千四百万,占投资比的百分之十五。   三天后,重启的《东归西渡》开始紧锣密鼓的前期筹备工作。夏星痕投资八千万,占比百分之五十。严家二哥则是负责剩下的百分之三十五(五千六百万)的投资。所有投资总计一点六亿。   两个男主演夏星痕和陶清风都是投资人,是不开片酬的。也不用开编剧钱,因为夏星痕自己改剧本。其他所有演员片酬共预算六千万。剩下一亿元就用在剧务人员工资、布景、道具、后期、宣发等方面。   六月剩余的时间,陶清风抓紧时间恶补导演知识。夏星痕则负责去联络邀约演员,除了朱华国(方明角色被删了),原来班底的其余演员基本都受到了邀请。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答应回来,因为有些人无法接受是陶清风一个菜鸟当导演。夏星痕也不让步,就转去找其他人代替,不得不说夏星痕的号召力还是很强,上次他打人被全网黑时,其实大部分演员都没发声,还被黑子骂过华国影坛互相包庇、万古黑夜。因为他们大都知道夏星痕的为人。   不到一个月,演员基本也找齐了。他们都是同意陶清风导演。先拍三个月,等寒假期间再拍两个月的人。   “看来我的人缘比想象中好一些。”开机仪式前夕,夏星痕对陶清风如此说道。   陶清风也蛮意外,以为能同意自己来执导的演员,可能都是些十八线,没想到还有一些年龄比较大的演员,也对他这个半路出家的新手导演没有成见。陶清风恶补导演知识愈发刻苦了。   陶清风当然把情况汇报给星辉娱乐公司,丽莎很高兴,艺人能自己接“外戏”,相当于给公司省资源与赚外快(按照合约,酬劳的一部分要交给公司),觉得陶清风太争气。她十分爽快地答应,并安排了一系列配合宣传工作。   七月初,开机仪式依然在桃花坞影视城举行。媒体蜂拥而至,挖掘重新筹备的影视剧咨询,采访夏星痕这一两年退隐的经历,还有个非常重磅的关注点——   在开机仪式前一天,陶清风的高考成绩公布了。考了总分692的好成绩,是A省该市的市状元。   一个艺考生,文化课居然能考如此多分数。哪怕陶清风比应届生大几岁,也非常稀奇,那么多复读生,也不见得几个能考市状元。   而且,陶清风的语文作文,拿了满分。每个满分作文的诞生,都需要至少两名老师盲打满分之后,卷子会自动被分拣出来。然后得到语文组长的同意,才能录入满分。   这些满分作文,也都会留下来在组里讨论。那时候成绩已经公布,所以满分作文的作者也一并公布。   陶清风写了一篇文言作文。   这个省的高考题是:“《论语》有云:‘贫而乐,富而好礼’。有人据此问,难道贫有什么好处吗?请自拟标题,自选题材(诗歌除外),写一篇不少于800字的文章。”   其实《论语》里这一句,有古本、今本之分,另一个版本是“贫而乐道”。无论是“贫而乐”还是“贫而乐道”,两个版本都可以解释得通。口述编纂的《论语》,不同版本增减字也属于正常。重要的并不是咬文嚼字。   陶清风在作文里写道:   “昔年鲁壁藏书,以皇侃《古本论语义疏》而论,是谓之‘贫而乐道’。以人情而论,熙熙攘攘,莫不乐富恶贫。然古之圣贤,上溯伯夷、叔齐,下至屈、贾耳,恪守‘安贫乐道’……”   他用了文言的语言,但是文章结构依然是议论文。这对于陶清风来说,并不难,只需要把策论的功底,套入高考作文字数里。这篇作文,自然能脱颖而出,得到阅卷老师的青睐。   每年高考成绩都是社会关注的热点之一,省内媒体记者都会竞相采访高分学子。所以《东归西渡》的重启现场,除了娱乐记者,还来了不少社会新闻记者,都是冲着陶清风来的。   他们最为好奇的问题之一是:   “清风你这分数怎么考出来的?”   “清风,你那篇满分作文是怎么写出来的?”   陶清风从容回答:“考前认真学习了三个月。”   这句回答在采访播出后,给无数芊芊学子一记暴击。   “学三个月考692,这人文曲星下凡吧?”   “太可怕了,我的三年比不上人家三个月。”   “三个月,你是魔鬼吗?”   事实上,很多非娱乐圈路人,看到陶清风的分数,还纷纷表示“有这分数为什么要艺考”“明明可以进华大”“真难以置信,我们的市状元居然是个艺考生”“高出文科一本线一百多分,吓尿了”。   同届其他艺考生瑟瑟发抖,尤其是那些虽然专业课很高,但是文化课只有三四百分的少年童星们,他们平时也享受着粉丝的追捧,这回也顺利过了华影的线。但是本来可以吹一波的“考上了科班很棒”,却被陶清风这惊世骇俗的文化分数衬托得黯然失色。   往年童星高考,通稿里赞扬“某某考了四百多的高分”也属于正常。对于童星来说,能在繁忙演艺生涯中挤出时间刷题,考出高艺术线一百来分的成绩,也不容易。但是今年再也没有哪家敢出通稿夸一句“高分”,全都噤若寒蝉、安静如鸡。   更别说陶瓷们喜极而泣成什么样,在集体被这消息震得目瞪口呆后,疯狂地刷“我粉学霸清风一辈子”“为什么你能这么优秀”“神仙考试.jpg”“出论文集的时候,我以为清风只是在某个领域钻研了很久才有这种成绩。我失策了,他本来就是学霸”。   陶瓷们把陶清风迄今以来的实绩罗列后发现,从《归宁皇后》开始,仿佛就是陶清风转运的开始。无数陶瓷还以为是这历史剧,给陶清风启发了好好学习的念头。于是组团去熊子安导演微博下面烧香拜佛。看到那一排排上香符号的熊子安一头雾水,唯有懵逼却真心地祝福陶清风。   而陶清风的黑子们,这回吓得面容失色、大脑宕机。他们很多人从前唾弃陶清所谓的“小学没毕业”“文盲”,这回只有弱弱的声音“小学没毕业的他是怎么拿到高中毕业证的”?但是这并不是原则问题,全国双一流大学有很多少年班,何况义务教育可以随便跳级。   华国上下,依然存在着“高考指挥棒决定论”的风气。所以陶清风考出这个分数,就像是往他们所有人脸上重重扇了个打耳光。高考成绩白纸黑字,他们连黑都不知道怎么黑。其中最著名的几个黑子,顶着类似“陶狗今天退圈了吗”之类后缀名的,灰溜溜地改掉了后缀名,心情复杂地一声不吭。平时无论陶清风有好消息或坏消息,他们总能第一时间找到嘲点。这回有个黑子憋了半天,只无可奈何在微博上长叹一声:“唉……”   一行省略号,折射着他无比操蛋的心情和无语凝噎的委屈。   更多的黑,则默默转了路人,甚至转粉。因为他们发现当陶清风的黑实在太痛苦了,感受不到黑子揭露流量油腻、猥琐或者恶心事的那种爽快感,只会一次次被陶清风的优秀噎得说不出话来。   当陶清风的粉,比当他的黑,要幸福多了。   这个消息出来后,A省教育处来的许多招生办老师,也坐不住了。   越是顶尖的学校,对高分考生越是争抢得厉害。尤其是近些年,好些高分考生选择去香港或国外念书。高校招生办的压力愈发大。除了华大之外,和华大同一档次的好几个双一流大学,都不约而同朝陶清风递来了橄榄枝。   艺考生的文化课劣势在陶清风这里不但没体现,他反而凭借硬分数,比普通高考生更有优势。   “陶同学,虽然你已经过了华影的艺考,但你这分数也可以参加统考这边的投档。你那本论文集是在华大出版社出的吧。来华大这所全国最优秀的高等学府吧。严老师给你论文集写了序,大楚断代工程很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啊。”招生办老师想让严澹当说客,但是一直打不通他电话。招生办老师只好继续孜孜不倦地在电话里劝陶清风报考华大。“这样,你也更方便跟严老师交流了。”   陶清风笑着对话筒里道:“多谢美意,不过我……平时也和严老师交流得挺多的。”他斜眼瞥了旁边一眼,严澹正睡在他旁边呢。   华大招生办老师并没有放弃,道:“我们大学古汉语专业也是非常好的,我们在国外开办了汉学院……环游世界,待遇优厚,你的作文既然是文言文满分……”   陶清风心中一动,又忍痛婉拒道:“华大……自然是最好的,但现阶段我有其他目标。多谢了。”   香港那边的大学也打来了电话:“陶同学,我们学校可以给你提供丰厚的奖学金,在大陆你是拿不到一年六十万港币奖学金的。”   陶清风也笑着在电话中说:“谢谢,我其实不太需要奖学金……”的数额,如果这数额再加两个零,他可能会考虑一下。   甚至之前陶清风去英国拍戏的那所伦敦美丽的学院,那位当过群演的教授关注着陶清风的情况,也给陶清风打电话说,只要7月底前提交语言成绩、个人陈述、教授推荐信,他就可以就读这所优美的学院,这边欢迎国际留学生,很大概率还能申请到一笔不菲的奖学金。毕竟陶清风有很多演艺经历,他们学院希望吸收各国各行业优秀人才。   陶清风也用结结巴巴的英文婉拒他的好意说:“我在大学阶段还是想留在国内比较好。”   至于华国影视大学,更是第一时间就给陶清风打电话来,担心他改弦更张,被别的学校拐跑了,再三确认:“清风,你考试的目的,是为了读我们华影吧?”   陶清风笑道:“您放心,我做事,是不会半途而废的。”   招生老师又迟疑道:“你要报的……是表演系吧?”   事实上,论文出版和满分作文,一度让招生办老师觉得,陶清风去报编剧系也大有可为。至于最近在重拍《东归西渡》的消息……则让他觉得,陶清风要是想报导演系也够格。   这个陶清风,怎么那么全才。   陶清风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填志愿时也并没有更改。事实上,这些事并没有花费他多少时间,因为他已经进组《东归西渡》,开始正式导戏了。他要抓紧时间,在十月前,按照进度,完成这部电视剧的大半拍摄任务。 第127章 婚戒   新手上路的导演陶清风, 除了抓紧时间看一点导演拍摄机器的技巧指导类书籍, 更多的是和夏星痕讨论《东归西渡》这个故事。   亲眼目睹过编剧协会和少壮导演派之间争斗的漩涡, 陶清风虽然在技术上算不得很成熟,但他懂得一个道理:要真正做好一部剧, 决不能由着自己私心肆意妄为。要把精力留给制作本身,要多和演职人员沟通交流,以达到让故事“诚意”和“尊重”观众的效果。   “《东归西渡》不失为一个好故事, 但想要抓住如今的观众,必须更下功夫。”这是陶清风和夏星痕一致商量的改进意见。从前《东归西渡》的剧本,让陶清风觉得刺痛, 那些思想灌输,像是把人强行拽到一个政委面前, 很严肃地说“我和你谈谈”式的按头强灌。内容是高大上的, 但一般观众, 要么不明觉厉,要么就“告辞换台”了。   “淡化意识形态, 加强角色魅力, 深织故事线索。”夏星痕告诉陶清风,“我是按照这种思路来修改剧本的, 你懂吧。”   陶清风领悟力惊人:“懂了, 合该如此。”   电视剧不是新闻联播或者历史教科书。   陶清风道:“你听我理解得对不对:为了意识形态而牺牲的理由, 在政治上是没有错的。但是对于观众来说缺乏情感烘托。在不改变这种意志的情况下,你增加的细节,比如第一章 里云向磊的同学无辜被卷入事变, 比如云向磊在洋人公馆里靠智谋化险为夷……都是在感情上强化‘合理性’。从前高不可攀的旗帜变得触手可及了。”   夏星痕赞许点头:“看出变化了?又把剧本背完了吧。很好。”夏星痕继续道:“受众观看电视的目的永远是‘好看’。这种‘好看’来自于精神上获得感和满足感。无论怎样的表现形式……都必须尊重这条规律。这是商业创作的核心要素。只要电视剧拍出来还要给人看,就不能违背。”   陶清风获益匪浅,毕竟夏星痕在这行淫浸良久,又得过那么多奖,他对这个行业的把握,并非陶清风朝夕之间能望其项背。交流多多益善。   而且陶清风并不去导夏星痕的戏,剧本是对方写的,对方想走的就是这样一条不受导演掌控的路,才会自己来投资。靠自己入戏能把握得更好,估计夏星痕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的导戏方法比陶清风还多些。   所以陶清风坚持只算“半个”导演,挂的名也是执行。   这让一开始进组的其他演员都很稀奇。有些老演员仗着自己演戏经验多,也想像夏星痕那样不必受导。但他们很快明白了陶清风的必要性。   不提陶清风还要兼顾饰演男二号于颂。只说陶清风对每个人的每场戏都无比熟悉,不仅是熟悉台词、熟悉道具、熟悉布景,更重要的,单独的演员所不能具备的“大局观”:陶清风清楚每场戏在整部电视剧中的位置、作用和意义;清楚每个角色的成长、变化和在那幕场景中应该呈现的效果。   陶清风比大部分演员都更了解《东归西渡》,了解这部片子真正内涵,真正要走到的地方。仿佛陶清风胸中已经有了一部完整的《东归西渡》,他按图索骥地把每个细节搬下来。告知给演员的每个表情和每个动作,都有讲究。   而且那些经验颇丰演员们也发现,陶清风有良好的概括与表达能力,能简单通过几句话,解释清楚导戏意图。虽然他年纪不大,经验也不算多,可是操作起来,仍使人感到如沐春风,容易接受。即便有些剧情,演员理解得和导演不一样,陶清风也从来都很民主,会听从合理意见,或是循循善诱说服演员们本来顽固的念头。   最有意思的,还是夏星痕和陶清风对手戏。   摄影机调好机位开始记录,这两位“又导又演”的男主和男二,通常是先彼此按照各自的理解过一遍,然后再对着镜头商量参详,很快达成一致后重新表演。默契度很高,这其实来源于他们做功课都做得很深,也都非常熟悉这部戏的缘故。   夏星痕从前深受导演掣肘之苦,觉得遇到了陶清风这样一个功夫到位、脾气通透、又尽心负责的同事,拍起戏实在是一种享受。   剧本里云向磊和于颂,阴差阳错一个走“东归”的政治曲折前进之路,一个走“西渡”的实业引资救国之路,总误会对方是坏人,彼此从互相看不顺眼到惺惺相惜,最后在克里姆林宫冰释前嫌,成为共//产主义接班人的好兄弟,为建设新中国一起努力奋斗。   而剧本外,陶清风和夏星痕也在并肩战斗。忙起来经常晚饭吃不上几口,也睡不了几个小时。多亏年轻人熬得动。   陶瓷们自从知道陶清风重新接《东归西渡》都半喜半忧。夏星痕的影帝归来,继续选择陶清风合作,是认可陶清风的能力。可要是影帝再发起疯来怎么办?   而且这重启《东归西渡》居然是夏影帝改编剧本,陶清风当执行导演。陶瓷们虽然沉浸在陶清风学霸光环里,也觉得他担纲这么个大题材作品的导演,实在有些稚嫩了。   也有很多陶瓷无条件相信陶清风做得好,衷心期盼能再出一部《乾侠东君魔女》那样的精品。   另外,陶瓷女孩有别的,喜忧参半的事情。   商业电影《蹦一下,笑一个》是去年圣诞节杀青的,经过了七个多月的筹备,即将登陆各大院线。这是陶清风第一次担任一番男主的电影作品。票房实绩是陶清风在扛。幸运的是,龚桦导演本身号召力强,故事预告也很吸引人。看上去搞笑轻松、特效不烂。陶瓷们希望,作为爆米花片来说值得一看。   黑子们这回的攻击点是:“啧啧,瞧预告里那个愣头木脑的傻样子,连夜壶都认不得。丑拒。”   立刻有陶瓷表示:“这不正说明他演得入戏吗?煤老板儿子就是这么傻啊。”   而且,预告片里陶清风扮搞笑的各种姿势表情,还被不知是黑还是粉,P成了形态各异的表情包,在网上狠狠刷了一波“哈哈哈”的存在感。陶瓷和路人们表示:龚桦电影都是走喜剧路线。为了欢笑,到时候也值得去瞅瞅。   七月是国产电影保护月,同期上映的电影共有四部。《蹦一下,笑一个》的排片率有点虐,毕竟陶清风资历尚轻,虽然小火一把,但院线方无法确认,他的粉丝们是否会来电影院支持他的主演电影。   更要命的是,由于今年政府机构深化改革,新成立了一个新闻出版广电总署,正好撞着这国产电影七月。新部门成立三把火。他们先突击检查了七月上映了一部警匪片,发现里面血腥镜头剪辑不合格,勒令下架。此举吓到了各家发行机构,纷纷把自家电影撤档,以免撞在突击检查的枪口上。毕竟人家新官上任是为了立威,很多时候就算没问题,也会附会穿凿地给你“检查”出问题。   陶清风主演的《蹦一下,笑一个》的发行公司自然也不愿意作死,随大流推迟了档期。   表面上,肯定不能告诉大家是为了规避突击审查的理由,于是就编了个,需要多点时间打磨剪辑,让影片更好看的说辞。   但是这个理由在定档之后再拿出来,就显得十分生硬,有不靠谱之嫌。   这下子,陶瓷们郁郁寡欢,陶黑们又开始群魔乱舞了,说陶清风没号召力所以院线方不愿多排片,说发行方没信心所以推迟档期,都振振有词。一时之间陶黑扬眉吐气,一派“翻身农奴把歌唱”之态,又重新蹦跶起来。   陶瓷女孩们有些猜到是为了审查的原因,但又没石锤,心中惴惴不安,希望陶清风的电影早日顺利上映。   不过陶清风本人照旧是不受粉圈影响,专心拍《东归西渡》。   《东归西渡》拍摄到七月中旬时,严澹再次改完卷子放了暑假,来探陶清风的班时被陶清风吓了一跳:“宝贝,你本来就够瘦了,怎么又瘦了一圈?”严澹的小臂环住他的腰比划道,“我快能用一只手圈完你的腰了。”   严澹这一年给陶清风在床上起了各种奇奇怪怪的称呼,“宝贝”已经是其中比较正常大众的一种了。   因为是在人后,陶清风也不脸红这个称呼,他手里还握着明天要拍的剧本,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他只是在复习揣摩而已,还能一心二用,眼皮也没抬,对严澹道:“那你不该更高兴吗?能用另一只手干点别的事情。”   严澹失笑感慨,一开始青涩得被他亲一亲就会脸红的陶清风,如今也能说出这种没羞没躁反调戏的话。这可都是自己的功劳,特别有成就感。严澹握着陶清风的手,轻轻掰开剧本,五个手指一根一根地扣住,移到唇边吻了吻,道:“这根‘削葱’,该戴一枚戒指在上面了。”   陶清风心跳漏了一拍,他也逐渐了解国外可以同性结婚,交换戒指等的含义,心头感动正待开口说些什么,严澹已经掰过他的头,堵住了那张嘴,一手搂紧腰,另一只手从善如流地开始做点别的事情。   “轻……轻点……”陶清风被摁倒床上时,不忘主动去亲吻严澹的脸颊脖颈,仿佛这般讨好似的哀求着,对方就真的会轻一点似的。   严澹从前总是动不动忍得很辛苦,做也做也不尽兴,后来懂了这都是套路。   “你受得了的。”严澹一面扣着他的手腕举过头顶,埋首在他胸前轻咬慢舔着,“……你还很喜欢。”   陶清风情动不已,发出宛如呜咽的细细喘息声,“等等……这回太快……”   “等?”严澹也发明了自己的卖惨套路,眼眸水汽氤氲地看着陶清风,“我都等了多少年。”   果不其然,陶清风心也软了,身体也软了,还把严澹搂过来任他施威了。   “我明天就去订戒指……”严澹这回心满意足,抱紧陶清风睡着之前,迷迷糊糊说道。   严澹订戒指的地方,是该市中心的某个国外奢侈品专柜的品牌。之所以选择这一家,并不仅因为他们家是这个专柜的贵宾用户(严家母亲每年都要都要在这里买新款首饰)。而是因为严澹比较喜欢这家做结婚钻戒的理念:   这个品牌的婚戒,要用护照或身份证去预订,一生只能订一次,代表忠贞不渝。   婚戒上还要刻名字,严澹审美并不苛刻,选择的标准无非是哪颗钻石大一点,款式大方好看一些。   不过他特意给销售经理说明:请设计师定做这一款的时候,两只戒指都做成男款。   销售经理眼皮一跳,欲言又止。他熟知严澹的母亲,毕竟那位大客户每年都要照顾他们家生意那么多次,但是看着严澹毫不犹豫定做交钱一气呵成的笃定模样。又不敢多说,为客户保密是他们的职责。   所以哪怕严家母亲再次来专柜选购首饰时,客户经理也不敢向她透露半分:不敢说您的公子,在我们这里,定了两只男士婚戒,就在隔壁制坊间里打磨。   销售经理心里苦:现在的年轻人啊。   婚戒制作好后,销售经理打电话给严澹请他来取。   严澹留给他的手机号码,是他自己上班时的手机。自从放暑假后基本没怎么用。严澹前两天回家吃饭时,不慎留在大别墅里了,他自己回去后半天没找着,还准备第二天去拿。   但就在当天晚上,销售经理给那个手机打电话。捡到儿子遗落手机的严家母亲,看着来电显示上“X专柜销售经理”,想起这人她也熟,就接通了电话,想听听他找严澹有何事,是不是推销新季男款手表之类的,如果新货很好就给儿子买一只……   严家母亲按下通话键后没说话,对面销售经理以为是严澹接通的,以客服完美声线道:“严先生,您定制的婚戒做好了……”   话筒里传来清晰的一字一顿女声,差点没把销售经理心脏吓得跳出嗓子,一度拿不稳话筒:   “——再说一遍?我儿子,在你们那里定做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鸡飞狗跳修罗场 第128章 精品周播   严家对孩子管得外松内紧。   小事轻易不做主, 但大事必须报备, 这是多年来心照不宣的原则。   不巧的是, 严澹经常处于挑战这个原则的边缘。又或者说,他以为的“可以做主”的小事, 后来都发展为分分钟差点把家长心脏病吓出来的大事。   比如小学时的替考,大学时的马拉松,研究生时的举报……   由于严澹这些屡试不爽的“前科”, 使得父母经常处在一种缺乏安全感的心态中,每周都要和他吃顿饭才安心,怕这小子又不声不响闹出什么大事情。   就在严家母亲以为这一两年, 小儿子终于安稳下来时,骤然又从电话里听到这个炸//弹般的大新闻。她几乎是眼前一黑, 强撑着才没倒下去:上周才拒绝了又一次的相亲, 说不想谈恋爱, 没过几天就要买戒指结婚了??   严家母亲受过良好教养,但从来没有当过婆婆, 来不及运使经验来恢复理智, 不受控制升起一股天然的愤慨:   哪个女人????能耐居然那么大???使了什么手段???才一个星期??   可怜的销售经理,在话筒里结结巴巴地复述着:“严家太太, 您公子订做, 订做的是一对婚戒。”他求生欲非常强烈, 欲盖弥彰地假意补充道,“我以为您是知道的。”   严家母亲大脑终于清醒了一点,她仔细询问了订做戒指的日期, 是两周前开始做的,自然就不是什么“一周闪婚”的决定,而是她儿子瞒着不说罢了。   严家母亲挂了电话之后心情委屈:绞尽脑汁地想,为什么严澹要瞒着家里。难道是以为父母不会同意?那女人什么来头?   严家从来没有什么对头或敌人。难道是那女人有不好的前科,或者社会身份尴尬?严家母亲越想越是心惊,几次抓起电话欲问,却又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心想:小澹现在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可不要刺激免得他冲动。反正严澹今天会过来拿手机,她耐心等待就好。   严家母亲心事重重,在饭桌上欲言又止。严澹父亲问:“怎么了?”   严家母亲把听到订做戒指的事情,告诉了严代表,果然对方万年不变的嘴角弧度也快裂了,愕然道:“……你让他马上过来。”   严家母亲劝道:“今晚他来吃饭,那时候我们好好问问。”她又给严家二哥打了电话,只说让他先过来一趟。   严家二哥先回到家中,刚一进门就接到他母亲丢过来的炸//弹。   “你知道你弟弟要结婚了吗?”   严放目瞪口呆:“谁?我弟?哪个弟?”   通常这样来形容的,就一个弟弟而已,但由于“结婚”和严澹距离太过遥远,严放一时间不敢相信,还以为是本家那边什么表亲。   “你倒是说说你有几个弟?”严家母亲心塞: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掉链子。   严放张口结舌:“可是小澹他……他和谁啊?”   “你真的不知道?”严家母亲看着二哥一脸崩溃纠结的模样,才心情平衡了些,道,“我们也不知道,那就晚上一块问吧。”她说了前因后果,果然严放也是一脸难以置信之色。   严家上下,一派准备三堂会审的架势。   严澹觉得今晚的饭吃得非常诡异。他父母,他二哥都用一种一言难尽的复杂眼神看着他。严澹甚至问出了“我脸上有什么吗?”这种话。   严家母亲耐着最后的性子,问:“小澹,你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对我们说?”主动招供还有一线生机,她甚至提示道:“比如最近看上了什么女孩子?”   可惜严澹并不知道已经翻车,他实话实说道:“看上女孩子?没有啊。”   天地良心,这绝对是大实话。   “还装!”严家母亲爆发了,在严代表和严二哥心照不宣的视线里,严家母亲拍案而起,怒道:“戒指都做了!你还要瞒着我们到什么时候!”   严澹眼中闪过无措的慌乱,他立刻想到了自己手机忘在别墅这边,一下子就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立刻道:“妈,你听我解释……”   “解释?”严家母亲责道:“订戒指了都不和家里说。女孩子那边也就这样算了?是不是要等生米煮成熟饭,三年抱俩了才肯坦白?”   严澹汗颜道:“并,并非你们想的那样……”   “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严家父母交换了一个视线,虽然严家父亲一言不发,但严家母亲的问题基本就都是他的心声。严家母亲继续问:“你凭什么觉得我们会不同意那个女孩子……”   “妈,你看了那戒指的照片吗?”严澹镇静地问道。   “没看,不要转移话题,我现在没心思欣赏你的审美。”   话音未落,严澹已经从手机上调出戒指照片,推到桌子前方,“您先看看吧。”   这是一张设计的效果图,两枚同样大小的钻戒,戒环是铂金色,镶嵌着两颗一模一样水滴形钻石。戒环内侧的铭文还是广告图样上的LOVE。   严家母亲依言瞥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不可思议地怔望着严澹道:“你……”   严澹沉默着,他母亲聪敏又观察力强,一看那戒指效果图,两张一样大小的,就心中有数了。   严家母亲心情复杂地把钻戒设计图推给严代表看,严代表怔了半响,神色莫测地望着儿子:“怪不得你不想结婚。”   严放也好奇凑过来看了一眼,本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毕竟他没有结过婚,没想起来正宗的男女式样钻戒大小、款式应该有细微的差别,还疑惑为什么他母亲是那种反应。结果听到严代表这样一说,严放也很快意识到,替父母说出了共同的心声:   “是个男的?”   他们三个一时间都相顾失色。还彼此意味深长地互相打量着,好似琢磨是不是基因问题。   严澹深吸一口气,道:“爸,妈,哥,对不起。我知道你们不同意。所以一直没说。但我这辈子只认他。我……”他脸上显出某种孤绝之色,“我知道商量也没用。但这,不是那种可以商量的事……”   严放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怒道:“商量都不能商量?你这是什么鬼迷心窍了?我倒要看看是哪个野男人——”   严家母亲制止了二儿子,深吸一口气,用最大自制力以尊重的称呼去交流:“小澹,你的……你的……”她艰难道,“心上人,是谁?”   严代表额头青筋跳动,显然他并不认可妻子称呼严澹那位为“对方的心上人”,但他沉默着一言不发,只用一双具有穿透性的凝视的视线望着严澹。   严澹迟疑着,张口欲言又止。   严放嘲讽笑道:“不敢说?怕我们像小说里那样,给那男人砸几亿‘分手费’?”   严家母亲责备地看了二儿子一眼,柔声道:“小澹,你喜欢的人,我们总归是不会为难的。这点气量,我们还不至于没有。”   严代表也言简意赅,深沉道:“说吧。”   严澹这才缓缓开口:“其实……你们都见过他。”   话说到这里,对于严家的聪明人来说就已经够了。严家母亲倒吸了一口冷气,严代表愕然睁大眼睛,严放不可思议地,最心直口快指道:   “是陶清风?!你上次带他回来吃饭,果然是别有用心!”   严放想起弟弟和这位“朋友”过去的稠密相处,他那时还以为弟弟好不容易交到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谁知道这关系一下子从朋友跨越得太远。   严澹望着父母的复杂表情,立刻开始说好话,道:“是他。他真的很好。他是个优秀的人,他性格也很好。我们在一起快一年了,感情也非常好。我在这世上找不到第二个……”严澹说到这里心口又蓦然一痛:陶清风本来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天知道有多么幸运才能遇见这缕枉死的孤魂,决心更加坚定了,“我这辈子,一定要和他在一起。”   严代表从刚才开始就暗暗压抑生着气,现在更是嘴皮子都发白了,颇有些痛心疾首:“荒唐……”   其实严代表听到是陶清风,还稍微舒服了些,那孩子的优秀他看在眼里,可毋宁说他是在生气严澹找了个男人,还不如说是社会责任感的忧虑,“你啊!人总要成家立业,和个男人算什么成家立业!你怎么传宗接代——”气得他都咳嗽起来。   严澹连忙上前去替他父亲拍背,小声道:“……传宗接代还有大哥二哥嘛。”   年过而立的钻石王老五严放深恶痛绝这种责任转移行为:“尽会拉别人下水!”   严家母亲沉默半响之后,审视打量着严澹半天,终于问出纠结她良久的问题:“……人家是怎么看上你的?”   严代表父子三人一起回头看她:追星妈妈的重点不对吧???   不过这令严澹今天第一次绽开笑颜,道:“他上辈子就看上我了。”   严家母亲:“呵呵。”   真的,妈,我没有骗你。严澹在心里说。   “叫人过来一趟,好好谈谈吧。”严代表依然眉头紧蹙,重重叹了口气。   ---------------   陶清风在接到那个电话之前,正在边和夏星痕吃外卖,边讨论《东归西渡》这部剧的发行问题。   没错,虽然现在他们只拍了一个月左右,可是慕夏大影帝的名头,已经有播出平台感兴趣接洽,想要商量买卖的事情了。这部片子投资大头是夏星痕,平台方就找到了他谈。   夏星痕回头就找陶清风商量。   陶清风听完后有些不明白:“这‘视讯传媒频道’是电视台的频道?几线?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   夏星痕道:“这是新上线的有线付费频道。他们从前做视频网站起家。现在是视频网站和有线付费频道一起发展。想把这部剧的播放权买断。”   陶清风疑惑道:“有线付费频道?看电视要观众花钱吗?这样恐怕传播不开吧?”   夏星痕点头道:“的确,目前国内主流电视观众,愿意花钱看电视剧的并不多。电视剧的成本主要靠广告回收。有限付费频道是另一种模式,它不卖广告,靠用户订阅收费。这种模式在国外比较常见。如果能做起来,收益会很好。合约里除了一次买断费用外,后续订阅费也会分成。”   陶清风道:“那这种模式追求的……”   “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收视率,因为不需要这个指标去回馈广告商。而是订阅率和满意度。”夏星痕道:“这种模式下的收视群体有着全新画像。如果需要他们出钱订阅频道,那播放的电视剧质量必须非常高。甚至介于电视和电影之间。”   换言之,恐怕就不是大妈们晚上打毛线时,随便看看的那种电视剧了。   陶清风问出了最关键的疑惑:“你准备答应吗?”   夏星痕道:“所以我来找你商量。”   有限付费频道,在华国发展时间并不长,迄今为止也没成什么气候。但他们给夏星痕这部《东归西渡》开出了非常优厚的价格,不亚于被任何一线卫视买去的费用,哪怕没有订阅分成,这笔买断费在回本后也算是赚了。   但陶清风知道夏星痕还在犹豫什么:不能像当个甩手掌柜一样,把片子卖出去就万事大吉了。播放平台直接影响后续口碑。在上星卫视播放,哪怕购买价格低廉一点,能让更多人免费看到,是否更有传播优势呢?   视讯传媒频道的负责人却信誓旦旦地对夏星痕说:他们准备开创华国电视行业的新篇章,现在到处在求的,就是各种精品剧集。希望夏星痕能加入他们,当这个开创时代的“先驱者”。   “精品?怎么定义?”陶清风疑惑问。   夏星痕道:“以比较成熟的美国有线付费频道为例。他们推出的剧集体量,每周约一集,每集约一小时。总共一季也就十几个小时。但是内容塞得很满。信息量非常大。这才便于人们看后回味、消化和讨论。”   甚至有些大制作的周播剧集,每一集就是一部一小时的短电影。这和国内的“周播剧”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陶清风诚实地说:“虽然我没有看过多少美剧,但听你这样一说,如果要做这个吃螃蟹的‘精品’。我们用户画像就不一样了,剧本还得再改得精致些,很多镜头也要拍得更细致,甚至按照电影标准来要求。”   说是重拍,其实是增加更丰富内容,拍五六十个小时的量,剪辑成十来个小时的紧凑内容。   夏星痕思量良久,最后道:“还是做精品吧。这和《东归西渡》的思想内核也是一致的。”   另一种意义上的“开创新时代”。   陶清风点头:“好,那我们去调整一下剧本和拍摄计划。”   夏星痕沉吟道:“你来润一遍剧本,我去重新补拍镜头。我们要充分互相利用。”   这其实是剧本中后期,云向磊和于颂还没有解开误会时,却要被迫合作时说的台词“我们要充分互相利用”。用到这里,却是夏星痕暗示陶清风良好的文学功底来润色编剧,夏星痕自己丰富的拍摄经验去补拍镜头。每个人都有短板,同样的事,不同的人各自来校检一遍,能起到更好的效果。   就在这时,陶清风接到严澹电话里说:“不小心被爹妈知道了,务必来家里一趟”时,他正在边和夏星痕吃外卖,边讨论明天准备拍的剧本,闻言差点没被呛死。   夏星痕诧异地望着平时拍戏再累的陶清风,气度都不会改变。却接了个电话之后慌得手足无措,眉眼间都是焦虑。   陶清风手脚并用收拾东西,夏星痕忍不住问:“什么情况?”   “终身大事,很着急。”陶清风摆手一路小跑,边跑边打电话。看得夏星痕一脸莫名其妙,不过今天需要陶清风商量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他明早赶回来也不会耽误进度。终身大事自然更重要了。   这是陶清风第二次来严家的大别墅,上回印象记忆犹新,但是心境截然不同。上回装作好朋友没有什么心理压力。这回却是两人感情曝光去向父母坦白,有种公开处刑之感。哪怕是门口迎接的管家的微笑,都让陶清风不敢直视,分外心虚。   他深吸一口气,走进门去。 第129章 回家   从陶清风进门的那一刻, 就感觉到严家父母视线一直盯在自己身上, “叔叔、阿姨, ”陶清风硬着头皮,不敢直视对方表情。   严家母亲忍不住问:“你……”   陶清风抢先一步, 噗通一声在他们面前跪下,道:“您不要怪严老师,要怪就怪我。是我把他拉下水的。都是我的错。”   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 此刻对于陶清风来说,都抵不过把对方推到“不孝三无后为大”的境地。此刻面对严澹父母,这种感觉比任何时候都浮现得更清晰强烈。   严澹也赶紧立刻和他并排跪下, 接腔道:“是我的错,是我拉你下水的才对。爸妈你们不要怪他, 怪我就行了。”   严家父母被他们这熟练无比的跪姿业务弄得愣了半响。这好端端的现代人, 跪得怎么如此煞有介事?好像专门训练过似的。   严家母亲赶紧去把陶清风扶起来, 道:“怪你什么。要怪,我还怪我儿子配不上你呢。”   严澹:膝盖好痛, 真是亲妈。   陶清风被突如其来的喜悦砸得有点懵, 这才意识到从进门开始,好像的确没听到严家父母意见, 就单方面觉得他们会阻挠。一时间又觉得严澹母亲看他的模样——用苏寻教的一个饭圈词汇形容——无比合格的粉丝滤镜。   陶清风忙道:“哪里, 是我高攀。谢谢您不反对。”陶清风又去看表情好像罩在冰块里的严代表, 试探问:“叔叔呢?”   看严家父亲那个表情,能冻死个人。陶清风心想,就算对方表情管理太优秀, 这张脸看着也让人心有戚戚焉。想起上辈子没见过几次面的燕国公,可是出了名的不好惹。   果然严代表一派心事重重的样子问话了:“处对象的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为什么要把问题全揽在自己身上。就不怕我们顺水推舟怪了你,然后把你赶走?”   严家父亲扛住了严家母亲的眼刀,倔强地问完。   陶清风眼神一黯,道:“我爹娘都不在了。很羡慕他有你们……不愿意让严老师和你们亲情失和。”   严代表的表情放缓,叹道:“真是个好孩子……唉,只可惜你们,没法有后代。”   陶清风心底一凛,果然在这个问题上还是绕不开。   只听一个悠悠的拖长音调声音响起,便见严家二哥走过来帮腔,道:“爸,现在是信息时代。那么多基因工程,真想有后代,还怕没有吗?”严家二哥望着严澹拼命点头的热切表情,替小弟把他心里想的又不敢讲的讲出来,“比如试管婴儿啊,代孕啊,或者……”他忽然狡黠一笑,“小弟去变个性也行。”   严澹:……   心好累,他哥是不是也误会了什么?   严代表差点没用报纸卷砸二儿子脑袋:“胡闹!”   严代表从来都是十分高兴的事情只表现一分。嘴角翘起的角度真正换算成正常人单位要乘十倍。严澹看着严代表佯装在训斥二儿子的贫嘴,实//际//神//色却柔和了很多。严澹知道这是一种默许的讯号。   严澹没料到居然会如此顺利,转念一想,当然是男朋友太优秀了,哪怕是个男的也无损在父母心中的光辉形象,才会如此顺遂。他笑逐颜开道:“谢谢爸。”   陶清风没有严家儿子们的“读爹术”,可是听到严澹这句话也懂了,他眼眶发红,给二老深深鞠躬道:“叔叔阿姨,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成全。更谢谢你们养大了这么好的严老师。让我这辈子……能遇见他。”   这席话说得严家父母心里又酸又甜,愈发看陶清风顺眼了。尤其是严家母亲,心疼地拉着陶清风的手说:“还叫叔叔阿姨啊?”   严澹震惊,还没结婚呢,这接受速度有点太快了吧。不过这更好。他笑得分外灿烂。   陶清风和严澹交换了一个眼神,略有些羞涩,叫道:“……爸,妈?”   严家父亲矜持地点了点头,严家母亲笑得更开心了:“这下我们家就有四个儿子了。有一个还是大明星。”   那眉飞色舞的神情,简直是追星妈妈里的终极人生赢家。   严澹父母不反对他和严澹的事情后,陶清风只觉得整个人从内到外都松了一口气,差点没倒下去。   严澹吓得赶紧在背后接着他,道:“你没事吧。”   严家二哥啧啧对父母道:“瞧瞧您二老,把人都吓成什么样了。”   “没有……”陶清风不好意思摆手道:“我只是刚结束工作跑过来,吊着一口气没缓,有点累而已,不碍事。”   严家母亲的亲妈心又发作了,“这都晚上八点了才结束工作,小澹还不扶人家去休息。咱们家这么多房间,收拾间大的出来。”   陶清风又摆手道:“谢谢,但我……我不能久留,得早点回影视城了。等我忙完这阵,再来好好看您。”他又转头向严家父亲那边示意,“……再来向您汇报工作。”   虽然严家母亲纠结在“偶像好辛苦”和“偶像好优秀”的怜爱心态里,但也知道剧组动辄几十上百人等着,请不得假。只好依依不舍地看着严澹把陶清风扶上车送他回影视城去。   严澹把陶清风送回桃花坞影视城,由于他驾照的分被扣光,要重考然后再领。所以他请了代驾司机开车。严澹坐在后座上,给陶清风聊了两句今天情况的始末。严澹刚说完,就感到陶清风脑袋一歪靠在自己肩上,低头一看竟然是太累,听完情况就睡着了。   严澹心中一阵怜惜,攒动肩上肌肉柔软地方让对方靠得更舒服些。陶清风虽然穿了身得体衣装,黑眼圈也盖了粉,但还是能感受得到他身上透出的疲惫。估计这段时间又是每天只能睡几个小时。   陶清风靠着严澹的肩膀小睡了快一个小时,快到影视城时,他猛然惊慌地醒过来,道:“到了吗?”   “没到呢,你睡。”严澹虽如此说,陶清风还是赶紧取出镜子调整自己容色状态。这是他当演员之后学到的,呈现好的状态也是一种工作责任。进了影视城随便走几步都会遇到媒体,他可不能睡眼惺忪的样子。   严澹说:“临走前,我爸让我问你……工作上有没有什么难处?”   陶清风挑眉,惜字如金的严代表从来话不多,他试探道:“你爸这意思……”   严澹淡淡道:“我爸虽然不关注娱乐圈,但他知道最近成立新闻广电总署机构……”严澹抿笑道:“我妈抱怨说,《远山深土》播完后,都没有你的作品可以看了。我告诉我妈说,其实你一直在接戏拍戏。只是还没放。”   但那个时候,严代表就嗅觉非常敏锐地接话说:“是不是新成立的总署,有审查关卡?”   陶清风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严代表的意思是问:陶清风的作品有没有受到影响。深深佩服严代表的嗅觉。他告诉严澹:“我的那部电影,的确是因为总署审查原因,片方担心撞在枪口上,所以虽然我个人觉得没什么问题,但片方还是为了保险而撤档了。”陶清风犹豫问:“你爹……”   “不用多想。他估计也就问问。你知道,他总是对这些政府机构调整、负责人变更的事情感兴趣。”严澹笑了笑转话题,“快到了。哎,不愧是影视城,大晚上还灯火通明啊。”   陶清风觉得自己可能是多想了。严代表看上去并不像是个会管这些小事的人。大概也就是尽长辈的关心,随口问一句而已。   然而过了两天,陶清风接到《蹦一下,笑一个》导演龚桦的电话。   龚桦通知陶清风一个好消息:《蹦一下,笑一个》这部片子的片方,接到新成立的新闻广电总署电话告知:他们的这部电影既然已经在之前送审时通过审查,7月份就不用再接受突击检查,可以正常放映。   片方喜出望外,谁也不知道新成立的总署领导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但既然领导发话,这部片子当然不会遭遇下档风波,就相当于有个一个护身符。他们喜滋滋地联系了院线发行方排片。结果发现在其他电影都不敢上映的同期情况下,大好的暑假中期竟然同期只有两部电影。一部是动画片,一部就是《蹦一下,笑一个》。   哪怕是其他片子反应过来,也纷纷上档,等他们和发行方谈妥,都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的事情了。《蹦一下,笑一个》独得了一个星期暑假档的商业片超级流量。   龚桦还问陶清风:“真不知道为什么新闻广电总署还专门打电话来通知我们不会检查……就好像,”他顿了顿,疑惑道,“就好像在跟什么人保证似的。”   陶清风心中一跳:一个猜测隐隐约约浮现在脑海中。   或许严代表是不会管这些小事的,但耐不住对……枕边风的保证啊。   -------------------   暑假的小朦继续留校实习,在陶清风电影刚传出撤档消息时也是一阵痛不欲生。加上黑子们纷纷叫嚣说是发行方认为陶清风号召力不够,所以不给排片,制作方担心质量不好,不敢上映等等让人心塞的理由,让小朦无比怨念。   虽然她不信黑子的话,但正主的作品迟迟不继续投喂,加上《远山深土》又刚播完,精神粮食断了,陷入了巨大的空虚状态中。粉丝的焦虑心情,这使得她这个夏天比平时暴躁了几分,呈现出典型的追星女孩意难平的滋味。   她只好怀着崇敬热爱痛并快乐着的心情,去读那篇学术论文集。可之前陶清风就说过,这本书他不是用通俗语言写的,对于非业内人士来说,看上去会比较枯燥。对偶像的热爱从让小朦从“这些文字虽然拼在一起都看不懂,但都是我陶写的,一定要认真读。”直到睡着,给她贡献了每晚快速入眠的良好催眠剂。   直到《蹦一下,笑一个》重新回到暑假档电影院放送名单上,而且同期电影还只有两部,陶瓷们被巨大幸福砸晕了,小朦也热泪盈眶地携起群友去连刷包场,感慨:还是爆米花可乐和喜剧片适合夏天。   电影上映的前一天,为了预热,娱乐版块采访也放出了陶清风的采访,宣传这部电影。   “这部穿越电影讲述的,其实是一个‘回家’的故事。”陶清风笑得十分标准。“古董和文化是精神上的认同,有了认同,我们就回了家。欢迎大家届时观看《蹦一下,笑一个》,我在电影院等你们。”   小朦觉得,虽然每次宣传采访时,陶清风笑得都很好看,但不知为什么,这次的微表情总让她有一种……更加获得幸福的样子,好像从前陶清风心中某个夙愿、某种忐忑,某种暗缠在他身上的不安,已经完全消弭了。特别是他在说“回家”两个字的样子……   她猜测的不错。宣传采访只用露出上半身。陶清风的手就揣在镜头拍摄不到的裤兜里,悄悄握住最里面藏着的一只戒指。 第130章 新生演讲   说起陶清风捏紧的这枚戒指, 之前严澹把它从一个天鹅绒小盒子里拿出来, 望向陶清风时, 还思考了好几秒的措辞。   他这个标准的单膝跪地,再把戒指套在对方无名指上的浪漫姿势, 本来是求婚专用。   但话到嘴边,严澹眼珠转了几圈,出口了就成了:“广川, 你娶我吧。”   陶清风俯下身也和严澹一样单膝跪着,凑过去亲了亲严澹的脸颊,大方道:“好, 我答应嫁给你了。”他从敞开的另一个盒子里拿过戒指也替严澹戴在无名指上。两人轻轻弯曲手指,让戒指互相抵在一起, 仿佛钻石交换了一个吻。   这两人一个说“你娶我吧”。另一个说“我嫁给你”。话音刚落, 两人又一起忍俊不禁地笑起来。严澹抱着陶清风倒进旁边的小沙发里, 熟练地亲吻他的眉梢眼角,满足的语气中有一丝丝的遗憾。   “可惜这个暑假你全在拍戏……好想再去度假……”   跟去年还能挤出十天半个月假期不同, 今年陶清风从七月到九月要拍《东归西渡》, 节假日也无休,毕竟他是执行导演。所以就连交换戒指这种事情, 都是趁着晚上收工休息, 在陶清风影视城的四合院宾馆房里完成的。   但陶清风却没有更多遗憾, 这一刻无限趋近他心中的完美。他歪着头用眼神描摹着严澹俊朗飞扬的容颜,心底充盈着喜悦。两人交颈似的缠绵依偎着,眼神熏然, 腮颊染红,好似散发着红酒味道的木棉。   四合院依然是上回陶清风入住时的格局,夏星痕住在对面,他下戏后忽然想到一个点子准备跟陶清风交流,见他的房门关着,边敲边道:“清风,你在里面吧?我觉得明天拍的时候……”   夏星痕发现房门没锁,于是敲的时候,还顺手推了一下,只见房间中陶清风有些慌张地从沙发上坐直,脸颊还是红的。严澹靠在他旁边,手还搭在陶清风的腰上。   夏星痕:“!!!对不起,打扰了!!!”   夏星痕火速关上门,才来得及震惊“陶清风居然”和“陶清风与严澹”这两件事情。   他想起中洲宾馆事件,一下子顿悟了:爱得深才会挡刀啊。什么两肋插刀兄弟情,啧啧。   夏影帝今晚外卖盒饭吃得尤其少,因为他觉得看的那一眼,给他喂得够饱了。   ——————————————-   《蹦一下,笑一个》的电影由于是火速提档,也来不及特意开首映式,没空请媒体写什么试映会的评论。所以上映头两天,口碑反应很慢,大部分粉和黑都是懵逼的。   第一天票房斩获了八千万,但网上就搜出了一些路人带票根的简单短评,以“今天随便看了个电影,还蛮搞笑的”。黑子们阴阳怪气地说:第一天这票房是不是注水了?   陶瓷大粉们虽然在第一天最短时间反应过来,尽量宣传这个喜大普奔的消息,但电影早晨开始公映,制作方上午十点左右才在微博通知“电影提档到今天,大家可以去看了”。大家都是猝不及防。   地面物料、宣传立牌、还有几版预告片,由于上面都带着作废的日期,所以影院也不能用。第一天上映时除了排片本身的优势(占百分之五十),基本没有多少宣传效应。但由于是周末,又赶上了暑假好时候,所以八千万票房并不稀奇,甚至对于这个排片量来说有些低了。可这毕竟是实打实的成绩,难怪黑子要酸溜溜质疑是不是“注水”。还找出一些上座率不高的场次截图,来振振有词地当证据。   当然,这都没有影响小朦的好心情。她先自己去电影院看了一遍,心满意足意识到这也是一部可以卖安利给亲朋的作品,于是又拖着同样实习没回家的室友们去看。她的室友们不追星,但知道小朦有对陶清风的滤镜,不忍拒绝她才跟着去看。   没想到电影是真的搞笑,她的室友们各个笑得前仰后合,反倒是小朦沉浸在忐忑中,又戴着滤镜,不自觉严格了些,反倒没能像室友们那样享受得多。   “真好看。”离开电影院时,这群女大学生还在意犹未尽的讨论着搞笑片段:比如陶清风饰演的煤老板儿子穿越之后夸张地忽悠微服私访的少年天子,给对方唱了首《国际歌》;比如煤老板儿子为了躲避官兵追捕,一路鸡飞狗跳地逃窜最后埋进鸡窝草垛里,和孵蛋的老母鸡大眼瞪小眼;比如影片里并没有爱情主线,只是穿越后男主角见到天下第一美女唐师媛流口水,等他穿越回来答辩完成,走出教室就看见隔壁班出来一个陌生美女,和唐诗媛一模一样,他赶紧小跑过去欣喜道:“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吗?”,还被美女无情嫌弃:“都8102年了,还用这种方式搭讪?”   小朦室友们对她说:“陶清风真不错。当时《乾侠》没看完是因为吃不下纯古装。看网上传的截图,以为他就是个小鲜肉呢。结果演的是真的好。”   “那当然。”小朦得意道,“早就跟你们说过我偶像多才多艺,什么都做得好。”   这才是粉偶像带来的愉悦感,小朦心想:可以大方地卖他作品的安利给亲朋好友,可以理智气壮挺胸抬头地推荐“就是好看”,可以不用担心路人嫌弃他的演技或剧情狗血弱智。自己可以尽情挥洒对他的喜欢,并且被理解。   第二天是周日,《蹦一下,笑一个》的票房水涨船高,达到九千六百万,差一点就破亿。两日票房加起来有一亿七千万,对于第一次担纲男主演的票房实绩来说,过亿已经让粉丝满足了。何况这只是头两天。   接下来一周,电影票房并没有太受到工作日的流量影响,一来是因为放暑假,二来是这部片子放映头两天,吃了没有首映评论和预热的亏,等上映几天后,口碑发酵跟上来,网上大都是真情实感讨论剧情和笑点的,也带动了越来越多的路人去看。所以周一到周五平均每天票房依然稳定在八千万,一周盘点下来。《蹦一下,笑一个》的票房达到了五点七亿。   当然,大部分人看到是龚桦出品的片子,也会礼节性地多关注几眼。这是个大家“耳熟”的导演,票房统统是八亿以上。但是“耳熟”的导演也有风险,如果一部片子拍得不好,大家会传得更快。这部片子不存在滑铁卢,大家只觉得“果然是龚导”“又是一部好片”的赞美声,让票房口碑发酵得更好了。   所以黑子尽管蹦跶继续叫嚣“瞧瞧这大盘曲线,周末票房和工作日票房差不多?不是注水是什么”,然而票房就是在稳步攀升,一路高歌猛进着。   八月中旬,播放了三个星期的《蹦一下,笑一个》下档时,总票房达到了十二亿。这其中固然占了排片量的便宜,但若不是电影本身质量过硬,也不会有后续之力。   陶清风第一部 主演一番的电影,票房便超过了十亿。悦娱平台上各家粉黑混战中,大家盘点年轻男演员实绩时,赫然崩溃地发现,陶清风无论是电视剧收视率、还是电影票房,都遥遥领先,超过了那些所谓的“当红流量”良多。   悦娱平台上的黑子们,阴阳怪气地给陶清风起了个“紫微星”的黑称。被不明真相的路人看到,竟然真情实感觉得非常贴切,这个用法还传开了。   《蹦一下,笑一个》票房的喜讯让投资方眉开眼笑,召开庆功宴,陶清风那时候还在拍《东归西渡》抽不出身,就录了一段祝贺视频送过去。投资人后来专门单独联络他,又塞了几个不违反规定、仅是感谢用途的红包。   陶清风迄今为止收入达到一亿三千万,他拿了两千四百万出来投资《东归西渡》。夏星痕告诉陶清风,《东归西渡》被卖到视讯数字收费频道,对方价格按照两部分来算:预购费和订阅分成费。预购费是三亿两千万,已经足够回本,陶清风按投资比例拿回了四千八百万。如今他的账上已经有一亿五千万。   陶清风有时候恍惚想:这就是华国所谓“亿万富翁”的感觉?为什么他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照样要在片场拍戏,每天忙得团团转。   陶清风心想,希望今年之内攒足给海箕村修路的两亿。他已经详细问过交通厅负责人了。海箕村的主要难处,是那道湍急又深险的峡谷需要架桥,会占预算两亿的大量金额。剩余的,由于进村出入的路,只需满足日常出入、车辆运货、旅游观光的基本要求,不用修成高速,只用铺得比乡村水泥路好一些,并不会特别昂贵。   陶清风在抓紧时间拍摄的同时,还接到了华影大学的通知,他们虽然允许了陶清风不去参加军训,但希望陶清风来报名和参加开学典礼时,能作为新生代表发言。   每年新生代表是从知名度、专业课分数、文化课分数的高分综合择优挑选,今年陶清风两项都独占鳌头,又有大众名气,这件事非他莫属了。   陶清风参考了往年的新生代表演讲,也写了一篇通俗易懂的演讲稿。他琢磨后,发现一些固定套路必不可少:比如感谢领导感谢亲朋、歌颂政策歌颂党、呼吁热爱母校营造和谐校园、意识到身上肩负着未来电影人的责任等等。   除了固定套路之外,陶清风在自己的演讲里,虽然用的是陶清的经历,但是半真半假地加了一些别人查不到的,他上辈子读书的体悟;也添加了一些有迹可循的,他边导边演的经历。   表达得都非常谦虚,让人觉得只是在分享,而无丝毫炫耀之感,虽然依照他的水平和实力,哪怕骄傲几分别人也会服气,但陶清风仍然选择不露锋芒。   演讲结束后,陶清风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聆听开学典礼余下流程领导的讲话。他发现坐在他周围的新生,看向他的目光,都好奇而友善,没有一开始那种小心翼翼又警惕的气场了。   华影大学的学生都是艺考佼佼者,能歌善舞、容貌出众。也不乏真正热爱表演之辈,但坐在这里的,大概谁都不会真正拒绝“名利”二字,也都对娱乐圈有所耳闻,并跃跃欲试。这就使得大学的学术氛围稍微欠缺,而竞争意识从开学典礼就显山露水了。所以学生之间的关系,也不像普通大学那样容易打成一片。   陶清风进场坐下的时候,这种感觉是很强烈的。可是当他发言完毕,大家知道了他是谁,知道了他的苦学经历,知道了他“被迫赶鸭子上架当导演”等事迹,很多人增添了亲切感。当然也有个别心胸狭隘的嫉妒之辈,但那并不占他操心的重点。   陶清风去大学宿舍里认室友,宿舍是四人间,人都到齐了。室友们都对陶清风的发言印象不错。虽然陶清风马上就要回去继续拍戏,不能久住,但他的谈吐气质,俨然让室友们把他当成了个可靠的大哥哥。   “陶哥,你要是拍不完,提前给我说一声,我帮你去课上签到。”机灵的室友小F图自来熟地抱住陶清风这根大腿。   “谢谢,不必了。我会请假的。”陶清风笑着,又对小F另外两个室友说,“回头请你们吃饭。我先走了。”   陶清风关门离开时,另外两个室友开始议论。小O说:“陶哥真的是21岁吗?总觉得有代沟是怎么回事?”   虽然看着年轻,但是风格气质完全不像普通年轻人。反而像个老干部。   “三年一代沟,很正常吧。”另一个室友小L说,“而且他工作很久了。这大概是‘社畜’气质?”   “什么‘社畜’,人家那是‘社精’……”所谓“社会精英”的简称。   “救命,这个谐音太污了。”   “天哪等你成大明星了,就凭这句黑历史,我要让你的女友粉全脱了。”   “听听!谁才是污妖王!”   “苍天啊节操呢?”   “我错了不行吗?”   “道歉有什么用,有钱赶紧请客,有段位赶紧带飞,有switch赶紧上缴,有妞赶紧交代……”   宿舍里三个逗比吵吵闹闹着,听着他们互相嫌弃的笑闹声,走到楼下的陶清风回头看了看依然亮着灯光的宿舍,露出了温柔的笑意,脑海中浮现出了今天开学典礼演讲时的一句感慨:   ——感恩这个幸运又丰饶的时代。 第131章 在大学的课堂上   陶清风拍完《东归西渡》的时候, 已经是金秋十月。   这部片子在夏星痕和视讯传媒付费频道的商议中, 最后以周播一小时, 总共十二集确认下来,很像是美剧播放形式。为了吸引人观看, 光是开头,都做了七八个版本,找了一大堆路人来调研, 样本足有上千人。考虑到付费观众群体的画像,样本在城市、学校或市政中心附近投放。问他们觉得哪个版本最想看。   综合下来发现是一个“欲扬先抑”的版本赢得了大众的青睐:除却抗战片固定的几句时代背景介绍,片子开头就是“花瓶少帅”云向磊被赶出警察局, 伴随着各种画外音“老子倒了,威风散了”来交代他的遭遇, 正当观众开始稍微质疑“这主角是不是有点弱”之时, 为了塑造人物, 云向磊见义勇为地制服了一个意欲行刺老人的杀手,并且显示出了对政治局势的敏锐。对比之下让观众们意识到, 他应该是有别的理由, 才装傻充愣,忍受着同僚们的嘲笑, 作出一副什么都不懂的花瓶样。   接下来是云向磊的回忆片段:昏暗小房间中, 妇人拉着少年云向磊的手, 气息微弱:“……和你爸爸当了十几年夫妻,他从来不知道我其实是……”   妇女声音渐弱,镜头转到床头柜上一颗金色的星星。   少年云向磊眼中燃起了心酸又愤怒的火焰, 脸部轮廓渐渐变深,镜头一转,他长大了。   云向磊是否受了母亲的影响已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又是如何平衡与军阀父亲的关系?父母的死亡真相是什么?他即将有什么作为?都是从开头就留给观众欲罢不能的期待。   甚至参加调研的路人看完了试看的十分钟,欲罢不能道:“这就没了?能继续看吗?”   工作人员只好表示感谢,并请他们以后支持《东归西渡》。   陶清风花了三个月时间,拍摄完成《东归西渡》百分之七十的部分。回到学校里开始了准大学生活,课余时间剪辑这部片子。   他和夏星痕商量后决定:这部片子还是不要剪辑得太“烧脑”,毕竟这不是刑侦片,大家看视频也主要是为了情感上的共鸣。重点是把故事讲好。比普通电视剧稍微快一点的节奏,但也张弛有度。   陶清风虽然在宿舍也有床位,但有时会剪辑工作到很晚,加上他自己又喜静,就在学校周围租了套小房子,当然,如果是上下午都有课,陶清风中午时就回寝室歇一下,也和室友联络感情。   “陶哥,我以后能去你片子里当个小龙套吗?”小F羡慕地对陶清风说,做出保证,“依我现在的水平,演路人甲乙丙丁还是够格的吧。”   另一个室友小O也凑过来:“陶哥,我可以演尸体,你们需要不?”   陶清风笑着说:“你们都长得太帅,演龙套和尸体太抢镜了。”   华影学生颜值水平当然高,这几个室友虽然逗比,却也是帅得惊人。陶清风觉得他们成立个花样美男组合还行,演龙套都有点不忍心。   “长得帅为什么不能演龙套。”室友小L振振有词道,“窦老师说,演技都是从龙套积累的。再说了,”他有些崇拜地看着陶清风,“陶哥自己都演过乡土农民。”   而且《远山深土》那部戏的收视率和话题度还特别高。   窦宣是华影表演课老师,陶清风来上课后没有翘过一节课,自然也和各科的老师们相熟。没办法,陶清风既然已经出演过片子,这些老师们无论是谁,都想试试他的斤两。在点完名之后,第一堂课做示范,这位窦宣老师就叫陶清风起来回答问题。   这些表演课老师从前都做过演员,传统学术派老一辈“演员”和如今“演员”还是有很多地方不一样。过去圈内风气还没有那么浮躁,演员片酬也没有那么惊人,很多演员也是纯粹为了追求艺术献身,从属于地方歌舞团之类的国家机构。他们退居二线或者当了老师之后,这几年愈发娱乐圈的浮躁不顺眼了。在这些老师眼中:资本话语权时代下面,很多人都奔着的是利润而不是艺术。陶清风作为一个新生代的典型演员,这些老师想知道,他是不是也有那些典型的毛病。   表演课不仅教技巧和动作,更重要的是要传递理解表演的信念。所以表演课分为理论和实践两个部分。理论课总是让人昏昏欲睡的,为了给大家提精神,窦宣老师问陶清风:“陶同学,如果你演理解的角色,和导演指导出现了严重的偏差,你会怎么选择呢?”   陶清风道:“弄清楚是非,错则改,无错则持。”   因为是大学课堂上,陶清风觉得说话稍微文雅一些,也不会引起怀疑,大家都是高学历人才,听得懂。   窦老师继续问:“可是在片场和导演的关系很重要,并不是说要无条件服从,我们不讲阴谋论。你持,导演也持,僵在那里拍不下去怎么办?”   陶清风沉默了几瞬,道:“好的导演不会如此。”   窦宣眼珠一转,看到各位本来昏昏欲睡的学生,都聚精会神地竖起耳朵,感兴趣地望着陶清风,她继续问道:“拍戏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这也是理论里提到的适应环境的一种。如果……遇到了一个不好的导演呢?”   陶清风沉默了几瞬道:“……我曾经遇到过一个。鉴于保密原则我不会说他的名字。不过我可以分享最后的结果……”   在窦宣和同学们饶有兴趣的注视中,陶清风缓缓道:“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窦宣眼中划过一抹赞许之色,道:“陶同学这句话出自《论语·子路》,意思就是当自身端正有表率作用时,不必去命令,下面的人也会跟着行动。反之,不端正的导演,哪怕吆三喝五,也不会有人理睬。陶同学身上有一股正气。这是很难得的品质,值得大家学习。”   下课后,窦宣单独找陶清风聊聊,这个学生让她觉得很不一般。   “老师可以叫我清风。”陶清风如此说道。   “清风,你高考分数那么高,为什么想来当演员呢?”   陶清风心里有的那两个理由,曾经不好告诉别人,是担心现代人不会信,但在大学校园的氛围内,陶清风就没有那么多顾虑了。   “如果我告诉老师,我是想教化人心,老师会信吗?”陶清风诚恳道。   窦宣愕然。随即笑了起来,慈祥道:“我信,不过这是个很大的愿望,人心很大,大到足以改变人心的事情,你有觉悟了?”   陶清风道:“虽然我个人的力量很有限……不过我认为先从自身做起,争取多做些好事情,大家看在眼里,能有启发,就很好了。”   事实上,好的人格典范,是国民道德培育不可缺少的部分。   窦宣道:“道理说得很漂亮……但说易行难,人生苦短几十载,很多事情怎么来得及做。”   陶清风道:“是,个人力量终究有限。不过《庄子·天下》中有云:其生也勤、其死也薄。以这样的方式走下去,或多或少能做点事情吧。”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生前勤勉,死后葬礼也不奢侈,这是庄子评价墨翟的一句话,虽然后面提到了其道大觳,意思是墨子一个人勤勉兼爱,天下其他人恐怕做不到,不算是能使大多数人接受的大道。个人层面勤劳俭朴的道德要求,正因为不易做到,如果有谁能去做了,那才显得难能可贵。   窦宣道:“唉,墨子以自苦以为极。认为勤与俭是建立新社会的双柱。但庄子说这是违背人性的,的确很难。”   陶清风略感意外,道:“老师虽然教表演,对诸子学说也很博闻。”   窦宣道:“华国传统优秀文化功底,对表演是很重要的。优秀剧本的思想性和文学性,要有较高鉴赏能力才能体会。而高质量的制作,其布景、风俗都浸润在文化中。所以清风你考的优秀文化课好成绩,对你以后的表演是受益无穷的。”   陶清风谢过老师的启发。表演课教的内容,陶清风最感兴趣的是技巧方面。老师给他们发了厚厚一沓经典案例,全是各种动作与表情的呈现。陶清风有空的时候就抱着那本砖头书,一个表情、一个动作地对着镜子,龇牙咧嘴地练习。   比如哭、笑、难过、喜悦等,他在准备艺考时,也培训了一点基础。但是科班内容比起来,就要丰富、深入与细腻得更多。光是“笑”就有“大笑”“微笑”“苦笑”“奸笑”等等几十种细微分类。案例上提供了这场戏出自的剧或者电影名称,演员名字,和简单的背景介绍。为了完整理解,陶清风老老实实去找这些片子来看,找到出处后,还仔细琢磨上下文,并且换位思考:陶清风心想,如果是我自己去演会如何……以此来学习人家的优点。   当然,除了学业功课之外,陶清风一直在剪辑《东归西渡》的样片。他剪辑完一个版本就发给夏星痕商量,对方提出修改意见,他再次重新剪辑,前前后后做了四个版本。最后这三个月拍摄的剪辑出了六集成片,剩一些需要等到寒假拍完后再剪进去。最后再统一制作后期。   “你翘了老郭的课吧,我们出来吃饭。反正他的课讲得稀里糊涂,也从来不点名。”夏星痕在电话里说。   老郭是一名退休后返聘教师,教授华国演艺历史。已经七十多岁了。他有些老眼昏花,还带着点口音,看不清学生花名册,也不会使用电子设备。讲课声音又十分缥缈,使得他课堂常年处在一种昏昏欲睡的气氛中。大家都喜欢翘课。   但是陶清风不愿意翘课,并且对年纪大的老师有种天然的尊敬。这位郭老师还点了他两次回答问题,虽然还是没有记住陶清风的名字。   当然,陶清风这段大学生活,他也告知了张风豪和徐瑰元。张风豪闻言还问他寒假有没有空,准备推荐他演个片子,没想到陶清风寒假要拍《东归西渡》也已经排满时间了。徐瑰元则是在陶清风汇报各位老师的情况时,难得叹了口气:   “老郭啊……他以前在文//革时受了些波折,你们要多担待,在他课上好好听话。如果有机会……替我带句话。”   陶清风接受了徐瑰元的托付之后,一直在找合适的机会。   等老郭讲完五十年代演艺历史,下一课讲起七十年代演艺史时,下面学生都昏昏欲睡,没意识到他中间跳过了十年。陶清风却有心注意到了,意识到这或许是可以带那句话的时机。课后他单独留下来,小心翼翼装作请教:   “郭老师,我看过六十年代一些经典电影,比如《三朵银花》《火山上的行者》《马二姐》……这段演艺界的历史,应该也很丰富吧。”   老郭耳有点背,所以陶清风几乎是喊着嗓子说的,还好其他学生基本都走掉了。   老郭诧异地望着陶清风,推了推眼镜:“你是……”   他还是没记住陶清风,但由于几乎从来不会有学生课下问问他题,他还是吃力地试图去辨认陶清风。这门课之所以存在,也是由于找不到合适的老师来教,熟知那些年代的老演员们基本上都已经退隐。而如果没有切身经历,来讲华国演艺历史又不太够资格。尽管老郭课堂很催眠,华影大学也一直找不到接任老师。   陶清风自我介绍后,又坚持说很感兴趣,希望郭老师能讲讲六十年代的电影电视,前期的确出过不少精品,但66年后就只剩八部样板戏。陶清风也不说破,他问的基本上都是66年前的作品。   老郭难得遇到这样一个好学的“知音”,絮絮叨叨讲了起来,前半段还是那种催眠昏昏欲睡的音调,幸好陶清风从小听惯了四书五经念书那单调的声音,竟然能始终保持清醒状态。但是后半段忽然不一样了,带上很多个人感情色彩。老郭的声音不但不催眠,反而内容有些让人心惊肉跳。   陶清风明白了为什么老郭不愿意在课堂上讲。因为他时不时会带入个人经历和某些抵触情绪,容易被人举报。   “郭老师……”陶清风看准时机道:“徐瑰元老师托我给您带句话,《西厢记》的唱词,她全都记得。”   老郭不可思议瞪着陶清风,长了皱纹的手颤抖着。浑浊的眼眶中,一滴眼泪掉落下来。 第132章 严老师生气了   老郭和徐瑰元是同学, 当年华影还不叫华影, 而叫第一军工文艺学校, 培养出来的几乎都进入文工团担任骨干。   老郭和徐瑰元大学时排演过一场《西厢记》。戏里戏外,情窦初开, 却总也难分真假。但后来戏被禁了。老郭也因为成分问题被批//斗,下放到农村养猪。徐瑰元家里成分好,没有太受到牵连。   只是那阕“有心争似无心好, 多情总被无情恼※”是唱不成了。   后来老郭平反,工作、返聘,说起来也就是普通甚至单调沉闷的过程。只是再也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就这样慢慢老去。   “我当时想,”老郭絮絮叨叨给陶清风说。“唱过那么多次‘悲欢聚散一杯酒, 南北东西万里程’她怎么就不来送我一程。我最后一个上车, 还往回看, 她怎么就不来……”   陶清风沉默了一会儿道:“徐老师住在英华皇宫附近的四合院……她结过婚,后来又离了。孩子跟她也不住在一起。”   “有一次饭桌上听谁说过。”老郭恍惚着, 颤巍巍地用戏腔念了起来, 他嗓子沙哑,音调也不太准了。“……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   陶清风听他唱了很久, 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   严澹下课后买了一堆菜, 赶到陶清风的住处。这段时间陶清风一直租住在华影大学城旁边的公寓里。赶进度剪《东归西渡》。被问及每日三餐,陶清风也很诚实地告诉严澹:基本学校食堂解决。严澹一阵心疼,决定悄悄来给他一个改善伙食的惊喜。他买了虾、鸭蛋、魔芋、豆腐, 莲花白,还有些水果。   严澹来到公寓门口,打电话给陶清风,对方没接。严澹便拿出备用钥匙开门,一边感慨想:这一点都不像是个赚了上亿元的大明星的住处。陶清风身上没有现代人拼命劳作就是为了买房买车的执念,也不考虑正儿八经买套房子……   严澹琢磨着:或许结婚礼物送陶清风一套房子?不过华景公寓他租着的那间跟送了他也没区别。左右严家是不会把那间出租房收回来了。   严澹进门后脸色一黑:傍晚时分,整个房间都没开灯,只有卧室门缝里透出一线光。这是一间独立单人公寓,比华景那套还稍微小一些。陶清风似乎没搬多少家当过来,也没时间装修或添置,使得房间看上去分外简朴。   卧室内还传来视频的声音,但是当严澹推门进去时,发现陶清风趴在桌上睡着了,电脑上的素材还在播放着。怪不得刚才电话他没接。   严澹心中顿时就蹿起一股暗火,他上前一探,陶清风额头倒是没有变烫,但是手背冷得吓人。现在深秋时节,他就披着件薄薄的单衫,顿时让严澹更火大了:这要是不注意着凉感冒了怎么办?看这架势也不像好好吃过晚饭,作息都整得不规律了,身体怎么办。   这间卧室不大,电脑桌挨着床边摆,那台电脑倒是屏幕又大又新,是专门为了剪片子配的。桌上摆着一沓厚厚的A4纸,表格详细罗列着场景、人物、剧情、每一项都有陶清风的整理记录笔记,又有几沓砖头厚的打印下来的分镜画面,每一帧的旁边,陶清风也都写着意见:诸如“补拍”“重拍”之类的说明。   陶清风的手机屏幕亮了,却没有发出声音。严澹拿起来一看,陶清风手机上足有几十个未接来电,不过除了严澹的以外,其他都是些不知名号码。严澹接通了正在拨入的电话,那头有个声音“请问您要买基金理财吗”?   严澹冷笑:“买啊,买两百亿。”然后挂了电话,他明白陶清风为什么把手机设成静音了。结果没过两秒,陶清风的手机又亮了,微信消息跳出来,严澹一看是夏星痕,再一看那时间记录,本来就火大,顿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夏星痕简直是个工作狂魔,微信记录上和陶清风从早到晚商量片子,每天信息几乎有几百条。而且根本不分作息时间,无论是凌晨还是深夜都在发。看陶清风的回复时间记录,也是被整得作息颠倒,间隙就没超过几小时。严澹正想着难道陶清风睡着了还能醒过来回?那边夏星痕没收到陶清风的及时回复,直接微信电话拨过来了。   还让不让陶清风休息了?严澹简直一口老血喷出,他语气不善地接通,夏星痕“咦”了一声,问:“你哪位?”严澹凉凉道:“你打伤过的那位。”   哪壶不开提哪壶。夏大影帝一下子就噎住了,硬着头皮道:“严老师啊……不好意思,我想找清风说点事情……”   “现在不是工作时间。”严澹慢条斯理道,“和你不一样,清风是有家属的,需要私人生活时间。请你让他正常休息,白天再谈。”然后挂了电话。   夏·单身狗·过了三十还是没有对象·影帝·星痕,受到会心一击。无语凝噎地扶额,这也不能怪他,导演剪片子的时候,有几个是白天工作晚上睡觉的?   一个大活人站在旁边接了两通电话,陶清风都还趴在桌上睡不醒。严澹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把他从转椅上抱起来。陶清风好像又轻了,严澹结实的手臂环过他的腋下和腰部,这番折腾着陶清风倒是迷迷糊糊有了意识。如果这再不醒,严澹简直想打120了。   严澹把陶清风直接摞进旁边的床上,给他脱了鞋,被子盖好。陶清风睁开眼睛疑惑道:“焕白?你怎么来了……”   “不来,让你累死在桌上?吃饭没有?”严澹语气不善,释放着低气压。   “还没,打算去吃的。”陶清风听出了严澹语气里的幽怨,有些心虚地说,“我本来也马上就醒。”   话音未落陶清风忽然眉头一皱,下意识按着胃部,低低喘了口气。其实他这段时间有课时,才顺便去华大食堂。没课的时候赶工窝在房间里,简直就是不知时日。他又不会使用淘宝网购什么宅居食物。只买了些面条水饺搁在冰箱里,饿了就煮点吃。还经常困了倒头往桌上或者床上就是一靠,睡醒了又继续做。   这部片子之所以耗时,是因为每一集都要做调研,往往要修改数十个版本,还有很多镜头要等到寒假补拍。他和夏星痕都是精益求精的人,又近乎有些强迫症,特别是陶清风,心里吊着这个事情总是不安稳,非得改得十二分周全。陶清风从前老年规律作息把他的胃部养得无比舒坦娇气。骤然这两周的黑白颠倒,使得它经常幽怨闹腾,这样一来陶清风就更不想吃东西了。   陶清风伸手去拿床头柜的一个小药瓶,被严澹抢先拿来一看。顿时气得脸都青了,抖了两颗去倒温水,一看陶清风的饮水机又没烧,严澹用微波炉热了一杯水,道:“知道吃胃药?怎么不知道吃饭呢?”   陶清风心虚闭嘴,就着严澹的手喂他喝水吃药。严澹看他那副逆来顺受的无辜样更气了:“你给我躺着不许动。”   严教授要洗手做羹汤了。   陶清风乖乖地听话,乖乖地躺在床上,乖乖吃了严澹做的三菜一汤,乖乖地看着他黑着个脸洗碗扫地。其间还乖乖地试图去打下手,却被严澹又铁青着脸赶回卧室去。等所有事收拾好,陶清风的胃部和冰箱,总算被严澹填塞得满意了。严澹走进卧室里,便见陶清风坐在床上抱着被子,他很乖地没看书没工作,像只小动物拥着自己大尾巴似的抱着被子坐在床上。食物暖了胃部,床褥暖了身体,陶清风感觉好多了,似乎又可以精神抖擞再工作一宿。然而看到严澹脸上的寒气,陶清风很知趣地不提。   “你这样子,谁信你赚那么多钱啊。”严澹一看陶清风那清澈眼神,心就要化了似的,却还是硬下心肠,让陶清风意识到劳逸结合的重要性是头等大事。   陶清风眼睛一亮:“对啊,你提醒我了,我可以请个保姆。以前的沈大娘就很不错……”   严澹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坐到床边钳着陶清风的下巴道:“这就是你的解决方案?”   陶清风小声道:“我知道你嫌我不休息。但就算休息我也控制不住会去想这件事,它就像个影子盘踞在我脑海里,还不如早点解决。”   严澹钳着陶清风的下巴,凑近低沉道:“我,会让你什么都不想的。”他略有些凶狠地咬上陶清风的两瓣缺少血色双唇,整个人靠下来将他压在床头,有力的双臂锢住对方的腰。严澹从来没有亲吻得如此暴躁,他的吻总是和风细雨、温柔绵长的,眼下却有些急迫,仿佛在传递着怒火。   陶清风唇上骤然吃痛,下意识挣动起来,却被严澹紧紧勒住不让他逃,被迫承受这个超过他限度的噬吻良久,等分开始,陶清风的唇不仅被亲得湿润柔软泛着水光,还被咬出深红的齿痕。   严澹摸索着去脱陶清风的衣服,还不忘在床上教育:“等拍完了这部片子,拉黑夏星痕。他就是个工作机器,以为谁都要和他一样?”   “也不能怪人家,我也是……”陶清风试图小心辩解,“科举也是这样。”   陶清风考举那是“雪窗萤火二十年※”,这成了他的习惯。这也是让严澹上辈子着迷的地方之一,然而此刻严澹真是对他这股气性又恨又爱,总是想把人绑了锁到小黑屋里,每天好吃好喝好好干。他啃着陶清风脊背上支棱的肩胛骨,两片突出的骨线,仿佛欲振翅的两枚骨翼,会从这片薄薄身体里长出一对翅膀,带着他高飞到看不见的地方。想到这里严澹就没由来的心慌,前面后面一起折腾陶清风,手底从来没锢得这么狠过,朝着他耳中说:“不要再这样了……答不答应?”每说一个字,严澹的手还要折腾,陶清风几乎像条濒死的鱼似的,每次他的严澹掐一下,就随着那节奏挣一下。   陶清风趴在床上,被弄得眼泪糊满枕头,却并没有似往常说些求饶的话来哄严澹。只是沉默地闭着眼睛,低喘闷哼着,也不愿意叫出声。除了第一次,他还从来没在床上倔强成这样。这更加勾起严澹的火性,他知道陶清风受不了哪里,就可劲折腾着那处。终于让陶清风伸出无力搭在枕头上的手,试图撑着枕头往前爬一下,却又狠狠被拉回来顶入,陶清风呜咽道:“不……不要……了……”   “答应了?”严澹放缓了一点速度。   陶清风试图辩解:“……我的习惯,改不了。”   生活也罢,工作也好,从前的科举之路,如今的演艺事业,陶清风都是勤俭认真到极致,哪怕自苦也不惜。但是他知道这会让爱护他的人很心疼。   “对不起,但我……”陶清风扭头试图去亲吻严澹,严澹却生气地躲开,一口咬在陶清风脖颈上。他知道陶清风既然这样说,显然是不准备答应的赔罪架势。严澹眼神一暗,道:“也行,那就实际行动告诉你……”严澹咬着他的耳垂,一字一顿道:“不好好休息,就把你做昏了休息。”   严澹说到做到。第二天白天,夏星痕打的电话也没人接。 第133章 付费频道   《东归西渡》的播放形式确定后, 宣传时曾经遭遇了很大程度的质疑。   有线付费电视播放, 对于大部分华国观众来说, 是很前沿的概念。很多人打心底里,并不愿意为了观看电视而支付费用。   年纪较大的观众觉得没必要为电视频道花钱, 年轻的观众觉得花钱买频道,不如付费给视频网站会员。视频网站一开始在人们心中也都是免费的,所以最早需要收费的网播剧出现的时候, 也曾经遭到过质疑。但随着越来越多精品付费剧集的产生,树立了人们买视频会员的消费习惯。但是有限付费电视的消费观念,暂时没有培养起来。   所以当《东归西渡》携手视讯传媒, 准备做付费频道的周播剧时,网上掀起了一波完全不看好的嘲讽浪潮。   “免费的周播我都不看, 你不仅要我等一周, 还要收钱?真是太把自己当盘菜了。”   “打人惯犯夏影帝啊, 社会社会。”   “这年头如果连看电视都要花钱,那真是不给人活路了。万恶的资本时代。”   “还没播, 都不知道剧到底什么样, 就想着捞一把钱,以为人都是傻子啊。”   “我在此立帖为证:绝对不会去看《东归西渡》。”并且无数网友跟着立下FLAG。   这其中, 夏星痕那庞大数量的黑, 狠狠地带了一波节奏。铺天盖地开始科普夏星痕的打人前科。   跟腥风血雨又有实际黑点的夏星痕的黑相比, 陶清风的黑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但其实这次都用不着陶清风黑子出马,陶瓷内部就产生了很多忐忑、质疑与惋惜的声音。   “清风现在明明上升势头这么好,偏要去趟夏星痕的浑水。”   “上次是夏星痕打人才害得剧组解散, 清风哥哥都受到牵连了,这次还去帮他。”   “本来上华影就占据很多时间,他这两个假期又都去拍《东归西渡》,接新戏要等到暑假,播出来不知道有多久了。”   “我都不看电视了,如果这是网剧还能看一看,但我真不想给电视花钱。”   “我倒是愿意给电视花钱,可是我寝室里没电视啊。”   “但清风哥哥是执行导演,这剧要是扑了,他肯定很难过吧。”   陶清风的黑子们也在讥讽:说一部电视剧的导演才是决定因素。陶清风这么菜,什么片子都没导过,居然视讯传媒也敢买《东归西渡》。肯定看在夏星痕的面子上,但有了崴脚导演,搞不好会把夏星痕都导得一塌糊涂,就等着赔得血本无归吧。   为了照顾大量手机客户端观众的收看习惯,前身起家是网络视频起家的视讯传媒,也会随着频道周播的周期,在他们的网站上播放《东归西渡》,但限定会员观看。如果开通了付费频道,那么网站的会员就免费。   陶清风寒假期间,紧锣密鼓拍摄《东归西渡》最后一部分镜头时,前六集的样片基本已经做好,送去给后期处理了。每一集都精心制作了很久,陶清风和夏星痕为此的讨论、争议以及调研工作,做到近乎苛刻的地步。演员的台词和面部表情、每个镜头能否顺利衔接、隔几分钟的爆点和悬念是什么、如何不断调动观众情绪……最重要的是:找“我们想表达什么”和“观众想看什么”之间的平衡点,并且按照主流审美习惯制作出来。   陶清风学到了非常多的东西,比如镜头的运用,比如叙述的展开,最重要的是他领悟了故事的最本质要素。   电视剧和电影本质都是故事,故事所讲述的,一定带有传奇性,哪怕是平凡的人物,也需要有不平凡的经历,才能成为故事。悲欢离合、爱恨善恶、十方天地浓缩在摄像机镜头那一寸方圆内,就是一片斑斓缩影。这和人们驻足在博物馆、海洋馆或动物园中的理由,有异曲同工之处——值得花时间去关注的,是不一样色彩的生命历程。   哪怕质疑声很大,但陶清风不为所动,和夏星痕继续高标准严要求地工作。等寒假拍摄完《东归西渡》剩下镜头,他剪完最后四集的样片,送去后期制作。视讯传媒付费频道也即将开通,并把他们早就做好的《东归西渡》第一集 放上去。   视讯付费频道的年费是两百多元,每月单独付是二十元。对于有电视的家庭来说,这并不算昂贵。为了吸引用户订阅,视讯传媒频道不仅购买了《东归西渡》,还购买了其他一些精品节目,总购片费高达几十个亿。前期投资可谓是壕气惊人。很多人也都实打实地被这种大手笔惊呆了。   “他们得有多少订阅用户才能回本啊。”网上看客们分析:有线电视用户大约两亿户,但需要其中一千万用户订阅该频道,基本上才能回本。大家普遍都不看好。   不管外界是否看好,按照合约,该播放还是得播放。   视讯传媒付费频道在开通前打了很多广告,也联合机顶盒厂家做了不少优惠活动,网络会员也促销做活动。加上宣传华国第一精品付费频道等口吻,丰富的节目内容介绍,还是吸引了一部分人开通。第一批付费的人不算太多,一百万人次订阅了,但远远没达到期望。主要原因是:有线电视在年轻人视野里逐渐式微,掌握遥控器的主力军大妈阿姨们,很多人也不会开通。   很多陶瓷选择了开通视讯传媒的网站会员,那比有线付费频道价格要便宜一些,来观看《东归西渡》第一集 。   那时候正好是春节前后,小朦回家过年,虽然她家里有电视,可是围桌打麻将的亲戚们,选择寒假档每年都会重播的《西游记》《还珠格格》等作为电视背景音乐,在一片哐啷哐啷的搓麻将声音中,小朦也不好意思去电视旁边花钱开通一个频道,那意味着要跟打麻将的亲戚们解释半天。为了支持陶清风,小朦就选择用手机看《东归西渡》的首播了。   小朦那上高中的表弟,和已经工作的表姐,也都好奇凑过来看她在做什么。《东归西渡》片头是纯音乐背景,音乐大气雄浑,调色也很美,人物以静态画卷形式渐渐铺开,就像是一张时代的水墨素描。表姐问小朦:“这剧好看吗?”小朦忐忑道:“还不知道呢。”   播放完片头曲之后,轰炸机在天上穿梭,黑白镜头配着旁白: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   紧接着镜头一转,来到浮华的旧上海。租界警局门口,花瓶大少爷云向磊,连人带铺盖被赶出来。他眼神唯唯诺诺的样子,收拾好行囊,一言不发地转身走掉。他身后那些前同事讥笑地指指点点,背景逐渐虚化,他们的声音却愈发清晰地通过旁白浮出……   “没有老子,他算个什么东西。”   “什么事情都不会干,像截木头似的。”   “局长也不喜欢他,要不是看在他老子的面子上……”   “三年换了七八个局,每个都不要他,还厚着脸皮要推荐信去下一个。”   “这回他老爹死了,看人家还收不收他。”   云向磊转过街角巷口,确定前后没人,那似乎总是有点驼背的模样立刻换了精神,眼神中闪过一抹狠意,取出一张单子,划掉了“租界第三警察局”一行字,笔尖滑到下一个“沽口警察分局”,皱紧眉头叹了口气。   忽然间巷口拐过来一个仓皇逃跑的乞丐,外面传来搜捕声。乞丐受了伤几乎跑不动了,云向磊眼珠一转,把乞丐藏进旁边遮雨的废弃油帆布里,若无其事地走出巷口。他还穿着警服,主动去问搜捕的洋警察在找什么,要不要帮忙,对方不疑,见他是从那巷口走出,就没有去搜。但也不告诉云向磊他们在搜什么。   搜捕警察走后,云向磊才重新把受伤的乞丐从帆布下面拖出来,对他道:“你既然专门替人打听消息,也帮我打听一个,我就救你和罩你……”那乞丐惊讶地哆嗦:“你怎么知道……”   接下来是云向磊快速简洁的推理,和诱供乞丐到底在逃避什么追捕。这段不到五分钟的剧情,塑造了他的机智、机变与两幅面孔的反差谜团。   小朦看到这里已经全神贯注了,表弟和表姐也都目不转睛,但是她一个人手机屏幕太小了,三个人挤着看不舒服。表姐也摸出手机问:“这是什么片子?”   小朦告诉了网站和作品名,忽然灵机一动,说:“我们在电视上看吧。”因为从刚才剧情来说,她感觉得到《东归西渡》是一部“好看”的片子。能不能吸引人,通过开头几分钟,就一目了然。而且夏星痕那几个变化的眼神真是形象极了,演技真厉害啊。   小朦去开通了视讯传媒付费频道,订阅交了年费。打麻将的亲戚们说:“看电视也要钱勒,这么贵?”小朦说:“没关系的,可以看很多节目。”她们又从头开始看起《东归西渡》,结果惹得打麻将的亲戚们都频频回头想看,还把牌打错了。   “换人换人,我要看电视。”坐在电视机对面的亲戚心痒难耐,一局终了就下桌和小朦姐弟们一起看电视,边看边打听:“什么名字?谁演的?夏星痕啊,就是演《大都城》那个。”   夏星痕得奖无数,红火过,经典代表作也有。很多不关注明星生活新闻的路人,甚至都不知道他打人的事情,却知道他演过的剧。 第一集 播放后,网络上观望的粉黑和吃瓜群众,也纷纷开始议论了。   “我觉得《东归西渡》要爆,第一集 巨好看。”   “口碑真的在发酵,我亲戚朋友们跟着我看了几分钟,就去开会员了。”   “为什么要等一个星期,花儿都谢了。”   “我倒觉得无所谓,第一集 内容这么多,两个小案一个大案,直接把云向磊身世扒了一半,剧情简直开火箭。我感觉它一集讲了国产剧十集的内容。”   “大男主云向磊复仇升级主线么?云向磊这种两面派切开黑我喜,本来以为警察局那批小人要后面才打脸,结果第一集 就被男主吓尿了,真是爽死我了。”   “不见得是云向磊大男主,虽然于颂只出场了五分钟,但我看出了他这条线升级流的潜质。”   “女主角桑晓慧那边也是国//民//党系统升职戏样本啊。话说升级戏这么多,不知道恋爱戏比重如何。”   “在陶清风导的戏里找恋爱戏?算了吧,你们还记得‘风月浓情消’的虞山海和梅忘雪吗?”   “楼上也看过《乾侠东君魔女》?哈哈我都三刷了,真好看。”   真情实感讨论剧情的人越多,越是一部片子要爆的迹象,广大观众关注的就是剧情,跟演员是谁、制作方是谁并无太大干系。那些顶多起到一个宣传的作用。但如果不好看,管他是谁演的,观众三分钟之内就会换台。就是这样简单却又冷酷的道理。   《东归西渡》第一集 的好口碑,却依然引起一些人质疑:   “要是开头好看,结尾崩了怎么办?年费又不给我退。”   “所有电视剧的第一集 当然都要做得非常好看,我还是再观望几个星期吧。”   视讯传媒频道的订阅用户在持续上升着,其他节目也吸引了不少观众。它花高价购买的节目内容,无论哪一款,总是能吸引一部分人。而且付费之后的观众,就有种“不能浪费”的心思,会交叉着把频道其他节目也看一看。   截止视讯传媒付费频道上线一个星期,订阅用户达到六百万,已经完成了指标的一半。但看过《东归西渡》的人数超过这个数量,因为很多观众选择了网络会员。   虽然总人数比不上动辄点击上亿的的免费视频,但已经是个很值得鼓舞人心的数字。而且无论是有线付费,或是开通会员,都是花钱看的。   讨厌夏星痕和陶清风黑子,既然讨厌,就不会愿意花钱(除非那种“为了有理有据”的敬业黑)。不花钱,就无法融入正版用户的讨论。毕竟视频盗版控制得非常严格,花了大价钱防范,没有盗版流出。如果黑子们装模作样开喷,就会有粉丝嚷着上订阅或者会员记录。而如果他们真的去花钱买了、看了,在这部剧的品质映衬下,反过头来昧着良心继续黑的,也是少数了。   网上还传了一组形象的截图表情包:   “一个星期前:我说:‘打死都不看《东归西渡》’。背景FLAG高高立起。”   “一个星期后,几颗小脑袋凑到一起吃东西:‘《东归西渡》真香。’” 第134章 文艺片   有线付费频道的成功, 给陶清风带来的, 是又一部代表作品的诞生。而且陶清风是正儿八经挂名执行导演。   夏星痕甚至对陶清风说, 他已经准备《东归西渡》明年的申报奖项材料了。开玩笑问陶清风:报个导演奖如何?   这可差点把陶清风吓坏了。无论他怎么给夏星痕分说不能这样“儿戏”,他于“导演”此道还非常稚嫩, 报上去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夏星痕都坚持给陶清风准备了材料。陶清风默默叹了口气由他去,就不信明年会入围。   《归宁皇后》和《远山深土》已经分别入围了今年电影节奖和电视剧奖,虽然还没有宣布结果, 但对于陶清风来说,已经是演技上极大的肯定了。高兴之余,陶清风又反省道:他才在演技这一块沾了一点边, 转眼就去导演门槛上晃悠。有点贪多,该静下来沉淀了。   拍完《东归西渡》, 陶清风度过了一段平静充实的校园时光, 好好地看了许多戏剧理论丛书、观摩了大量经典影片, 掌握了许多演技、站位、镜头的理论功底。在校园里的课堂、练习、作业中,实践书本上的知识。   等到五月份的时候, 星辉娱乐公司给陶清风安排了暑假的工作, 毕竟陶清风还是公司的艺人,有义务为公司赚钱。星辉娱乐公司接到一个混血导演的邀约, 背后是一个国际的环境保护基金支持。该基金会出手大方, 策划在华国拍主题电影《山之彩》(Colors of the Mountain)。邀请三组男女演员, 演绎三段与山结缘的故事。每段故事拍摄时间不长,两个月的暑假可以搞定。   主题电影带着强烈的中心思想,象征意义更浓。更接近文艺片路数。比起考虑观众的心情, 它更看重内涵的表达。这是陶清风没有接触过的类型。他拍摄过的所有电视剧和电影,都是内容先行,然后交给市场和观众检验,并以此作为标准。   陶清风这段时间在读传播理论的书籍,和该《山之彩》电影的导演见面。导演叫做庄麦斯,混血儿,汉语也很好,他们交流得很顺利。   陶清风道:“文艺片我看得不多,理解得可能比较肤浅。我认为传播的终极目的是交流,但许多文艺片——恕我直言——并不像是在交流。不知《山之彩》是哪一种?”   文艺片里也有许多路数,广义的文艺片中:有的被大众冠以“文艺”的,其实是小清新的商业片,在票房上成绩也不算差。还有因为题材边缘化、或者内核比较暗黑,但本质上仍然是猎奇的商业向故事。但狭义的文艺片,陶清风参考过好几位国际有名导演,发现都带有强烈的个人风格,有些陶清风能看懂,但有些连他都觉不知所云。   庄麦斯拍了好几部文艺片,也得过国际大奖,并没有介意陶清风这直接的问法,娓娓道来,“大众传播的电视、电影,把内容演绎给观众,让他们认可,这是主流方式。但你口中‘不能交流的文艺片’也有其存在意义。就像一只动物在原野上对无人星空发出声音。在我看来,文艺片是自我表达,尽管大众无心去倾听。”   陶清风很快跟上了对方的思路:“可是声音需要被听见……”   “不,比起被听见之前,声音首先要发出来。至于能不能听见,那不是文艺片的目标和责任。”庄麦斯淡淡道。   陶清风问:“那么文艺片的目标和责任究竟是什么?”   “捕捉那些声音、记录那些画面,叙述那些经历——譬如十亿光年外的一颗星星死亡。又譬如一颗白细胞英勇战斗后牺牲。很多人觉得没有意义是因为无法共情。商业片都要遵循价值观去转化传奇故事,以引起观众的共情和关注。但文艺片没必要。星星死了,就是意义。”   不得不说陶清风还是有些没听懂。以他的理解力来说实属罕见,或许这也是文艺片的特质,但不妨碍陶清风大致明白了庄麦斯对待商业化的观念——   市场浮云,观众不要。有缘看懂,无缘不求。   庄麦斯是个任性的富二代文艺片导演,有自己一套坚持的美学理论。他拍出来的片子,陶清风查过,除了两部玩票似的商业片,其他的票房就没有上过五百万。但并不妨碍收获影评人真情实感的评论,也不妨碍他把国内外奖项一一囊括。   陶清风心情复杂,在听说庄麦斯背后那个环保基金也不在乎票房,所得收入全用于免费捐款之后。深深感觉到,这次的工作对他来说,又是全新的挑战了。   儒门的传统精华给陶清风人格养成的,还有他两世为人参加演艺工作种种,都是“开放”“外延”“包络”“积极”的人生观。他以陌生之姿,勇敢去拥抱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还给他祝福。虽然陶清风没有系统总结出来,但是他对于影片最看重的因素之一:就是考虑观众的体验。为此他会一遍遍地打磨修改。   然而如果进入庄麦斯这种风格文艺片的领域,那就相当于要关闭那些通道,把自我释放。一只蚂蚁、一滴水珠的声音都要听见。   “老实说,陶清风,其实我觉得,你没有那么适合文艺片。”庄麦斯一针见血地指出,“你身上,那种世俗的光环很重。”   陶清风一愣,有些没明白什么叫“世俗的光环”。他道:“庄导这是在婉拒?”   “不,其他人世俗的光环比你还重。合约都签了,将就吧。只要你好好听导,我就有办法。”庄麦斯淡淡道,“不过我希望你多做些功课。”   陶清风回头把自己和庄麦斯的见面经历,告诉了工作圈的一些前同事:熊子安、龚桦和康学英,纷纷对他发来同情的慰问。   “这家伙就没有看得入眼的演员,进他的组都要按照他的意思狠狠打磨。”他们说。   陶清风心中稍微有数,回头就开始研究准备。《山之彩》送来的剧本只是个框架,据说庄麦斯很多时候会现场加改。陶清风略略翻了一下剧本,意识到这个出演难度实在超乎他的预期。   陶清风要饰演的,是一个从小在狼群里长大的少年,被大自然养育。没有接触过人类社会,开发出了兽性。有很多“它”的独角戏,大量意识流的片段,介于未开化和懵懂间对自然的认识,还有弱肉强食、饮毛茹血的天性……   据庄麦斯的意思,既然一颗星星、一只蚂蚁的声音都要听见,那么狼孩心中的自然也要被放大——但这些意识流的东西怎么演?没有语言、没有文字,没有人类式交互,观众如何能看懂他演的是什么……   陶清风忽然又反应过来:他又不自觉地考虑:“观众怎么看懂”的问题了。毕竟他心底教化人心的夙愿,当然是要对方“解之”,可那是“沉重的世俗光环”“不是文艺片的责任”“星星死了就是意义”。陶清风沉吟良久,默然思索着。   现在暑假还没到,陶清风觉得还是有必要为其他的“世俗光环”而高兴一下——视讯传媒付费频道因为《东归西渡》的新增订阅用户超过四百万人,达到了他们的年指标。非常高兴地继续给《东归西渡》投资方分成。陶清风如今账上已经有两亿三千万。他欣慰地拨通了交通厅负责人的电话。   对方很吃惊这事还真有后文,他都快忘记了。如今高速网络修到了第二期,丛桂县的高速路后年会开通。海箕村的这条路并不是高速,只是一条出行通道。既然款项到位了,他对陶清风说,高速工程队都有工期,但他会帮忙牵线,找个闲的道路施工公司。   “那座桥……”陶清风关心道。   “建桥的技术是掌握的,就是实施起来要花些时间。”交通厅负责人道:“上次你说过这事情后,我就组织人去勘探了一下。悬崖距水面两百多米,横跨度六百米左右。适合钢桁梁斜拉桥,工期两至三年。”   “一切拜托您了。”陶清风并不懂技术,在电话里感谢他。   “我们才要感谢你。谢谢你回报社会。那条路修好后,叫做‘清风路’如何?”   陶清风下意识推辞,但拗不过对方坚持,同时勾起了陶清风上辈子一个念头,最后终于答应了。   上辈子,陶清风曾经设想过,待到老来致仕后归于田居,他要开一进“清风书院”,里面装满他搜罗的书。每日书院里会有郎朗的读书声传来。通往清风书院的路也要修得很平整,无论学生是走路或是骑马驾车,无论高低贵贱,都能自由方便地读书。   燕澹生替他开了个“陶馆”,也算是变相帮助他实现了这个愿望。   严澹听说后,笑了笑,“其实当初我有一瞬间真的想命名成‘清风书院’……但那太明显了。陶馆还能强行解释成孟子。”严澹吻了吻陶清风的唇,“真难过,上辈子不敢被别人知道。”   陶清风那一瞬间心中一疼,抱着严澹道:“过几年演够戏了我就退出娱乐圈,那时候就公开好不好。”   “无所谓了。”严澹笑着用手指点在他唇上,“你在这里我就心满意足。而且……’他得意斜后一瞥,漫不经心道:“也不缺秀恩爱的机会。”   刚转进休息室准备找陶清风汇报的苏寻:……又被塞了一嘴狗粮,好撑。   问清楚使用步骤和公示途径后,陶清风挑了个黄道吉日,把款项捐了出去。交通部在网上A省道路建设网上公示了这部分善款,并说明用途。告诉陶清风,奠基仪式和剪彩仪式上,都要请陶清风出席。还以政府的名义:正式登了一封感谢信发在A省日报上。   ——感谢陶清风先生,捐款两亿一千万,资助丛桂县的海箕村修路。该村地理位置偏僻,常年以索道进出,这是山村第一条正式通往外界的道路。落款为A省人民政府。   消息传出后,先不论海箕村村民,与陶清风粉黑的心情,全国最有名的娱乐圈慈善募捐节,立刻发函邀请陶清风,作为他们今年的形象大使。 第135章 慈善晚宴   主题:黑了五年, 我终于转了粉。   在陶清风捐款消息传播之后, 一个黑子倾吐心声的帖子, 很快变成了热门。   黑子陈述道:当年看了综艺,这家伙把“虎落平阳”念成了“两只老虎”, 还特别没有自觉,好歹算是小明星,都不会随机应变一下, 哽那里半天抬不起头来。当时就觉得这人水平太低看不惯。又去瞅了他的演技被辣眼睛出来了。一无是处的家伙,黑一波很有成就感。但后来不知为什么,这家伙就变得越来越厉害。每次为了及时找到黑点, 第一时间去看剧、第一时间去看新闻、第一时间关注他的动向。但是每一次都让人大跌眼镜。想起从前,真是百感交集, 这次看到捐款修路的消息, 不知怎地, 忽然就黑不下去了。   下面有陶瓷说:天哪,你这个黑关注他的时间, 比我这个粉还早。我是看了《乾侠东君魔女》才入坑粉人的。你居然那么早就一直看着他走过来了。我作为粉真是惭愧。   看热闹的路人甚至还在里面排队唱起了恶搞的网络歌曲。   “放弃啦, 不干啦,做个陶黑累死啦。”   “尼玛一天到晚累死累活拿放大镜去找缺点到底是为啥。”   “完蛋啦, 扎心啦, 一觉醒来又变优秀啦。”   从前许多战斗在陶黑第一线的同志们, 在这个脱黑的心声贴里,都流下了委屈心酸的泪水:不是他们业务不精,实在是陶清风不按套路出牌, 简直开挂一般的存在啊。   发展到后来,论坛上许多看热闹的路人,也浑水摸鱼地玩起了陶黑脱黑的恶搞。譬如:   “陶黑:事业未竞而中道崩阻的可怜人。”   “曾经有一个转粉的机会摆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   陶黑:嘤嘤嘤,本来就够扎心了,现在沦落到被路人欺负的地步,哭给你们看哦。   帖子里充满着欢快愉悦的笑声。   当然,陶黑里还是有一些依然秉持着大无畏精神,努力维持着最后摇摇欲坠的旗帜,这回开黑开嘲的理由是:陶清风假惺惺作秀,快作成穷光蛋了吧……   结果路人和粉都用一种爸爸般怜爱的眼神看他们:这就不劳你操心了,反正比你有钱。   道路开始建设的奠基仪式当天,陶清风应邀,又去了一次海箕村。   老村支书已经提前从政府那里知会此事,刊登在最主流的省级日报上的感谢信,使得村里哪怕只读过小学的群众也看得懂。陶清风上次回来看望时,村民并不知道他是演员,以为他就是在大城市工作的普通人。但后来陶清风的几部电视剧热播,通过海箕村仅有的电视机,村民也渐知道了陶清风居然是个明星。再后来就是接到政府交通厅的人告知:陶清风捐款了两亿,替他们村修路……   老村长和所有村民在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眼泪都涌了出来。他们重新亲眼看到陶清风的时候,都心情激动,甚至哽咽出声,围着他诉说感谢。   村民心中涌动着一腔自豪之情:这孩子是从咱们村走出去的。   村里的小孩子们纷纷以陶清风为榜样,表示长大后也要不忘建设家乡。   陶清风来参加奠基仪式,还乘机跟老村长畅想了一下未来可建设发展方向。陶清风把在拍摄《远山深土》时的所见所感和塘瀚村的优秀经验,都毫无保留告诉了村支书,听得老村支书那是一个大受启发,当下谈得越来越激动,立刻就想出了很多点子。老村支书告诉陶清风:   等道路修好,就能招商引资搞建设。到时候海箕村保留索道,加固升级为旅游体验项目。村里可以修建民族风情度假村,搞农家乐。海边是悬崖,虽然不适合游泳,但能打造风景点:譬如把那座藏兵洞开发,以石洞里的碑刻作为文化背景。这里地处偏僻,风景优美,如果再加上这些有特色的可玩、可看、可吃、可赏的东西,虽然只是个小村子,比不得大旅游景区,也适合人们周末一日游散散心了。   旅游收入也算是转型升级的一种,到时候村里有了钱,可以自己兴建小学,孩子们就不用去外地上学或者走几十公里山路。   “这一切都多谢你。”老村支书老泪纵横地握紧陶清风的手,“你真是我们村的骄傲和福气啊。”   陶清风来到了从前陶清的家附近,那里房子倒是推平了,现在变成了个美丽的苗圃。陶清风将一把吉他搁在了苗圃郁郁葱葱的树下。撮土为香,洒在其上。树能固魂,愿魂永安。   ——————————————   娱乐圈里最大的慈善晚宴会,主办方背后是业界几家奢侈品和时尚杂志,这些产业和娱乐圈关系密切,每年由他们牵头,举办大型慈善募捐晚宴,也算是回报社会的一种形式。   这个慈善活动成功组织过好几届,每年都会选择形象代言大使。一般来说被选择的人,要有一定的慈善公益事业口碑,新出道的明星们很难有这个资格。   不过陶清风不鸣则已,一出手就是两亿,而且政府明文发了感谢信。这分量当然够被选成慈善大使,正常人都心服口服,无话可说。即便在娱乐圈内,想要攒下这样一笔钱,也需要奋斗不短的时日。然而陶清风才走红不过一两年,就如此有魄力地捐出,当真是难能可贵。   大半个娱乐圈都被邀请来参加慈善晚宴会,为了符合公开透明的上级要求。在晚宴后要公布各位明星的捐款数额。这也无形中给明星们增添了压力:捐少了要被嘲,捐多了又肉疼。每年各位明星的捐赠,以及这么多熠熠生辉的人齐聚一堂,又是娱乐媒体们关注的焦点,自然也会兴起明波暗澜。   每年到这个时候,各家流量、小生、小花们互相攀比捐赠数目,就又会成为网络上一道腥风血雨的“风景线”。   今年更惨,有陶清风这个“珠玉”在前,那些明星们,比陶清风资格老的不好意思少捐,比陶清风红的不好意思少捐。各家明星们捐赠数额明显增多,让慈善会主办方乐得合不拢嘴。网络上盘点统计数目时,啧啧表示:这大概是有史以来收到善款最多的一次慈善晚宴了。   陶清风是特邀的形象大使,由于他捐款事迹已经见报,在会上就用不着再捐钱。他在慈善晚宴会上遇到了以前共事的同事,他们均对陶清风表示了又爱又恨的情绪。   “你怎么一出手就是那么多钱?”沙洲悄悄凑到陶清风身边,耳语道,“我都不好意思,只能多捐一些了。大兄弟,答应我下次先通个气行么。”   陶清风摇头失笑道:“真的没必要把这个看成负担。不想捐就不要捐。说到底这是一种个人自愿行为,要是弄成了强迫,和强抢又有何异?”   “这可不行,会被骂死的,捐少了也会被骂。当个爱豆真是不容易啊。”沙洲欲哭无泪。   “他们没有资格骂你。”陶清风正色道:“有诸己而后求人。这是说自己先做到,再要求别人去做,只有比你捐得多的有资格要求你。不过……”陶清风忽然露齿一笑,斜眼瞥着不远处摄像机,又敬业地营业了一次,大方拍着沙洲的肩,“我不会对你提要求,谁叫你是个宝宝呢?”   沙洲隔天就看到营销号发“风沙CP高甜,陶清风宠溺叫沙洲宝宝”的通稿:顿时会心一击……这辈子营销CP是逆不过来了吗?气die!   慈善晚宴上,杜玥也来找陶清风,借着《乾侠东君魔女》的走红,梅忘雪成了这位流量小花的又一代表作,她又撸到了许多资源,赚钱赚到手软,这回也大手笔慷慨了一回,捐了一点五个亿。   她刚走过去,就看到陶清风正在和一个她很熟悉的背影聊天。那是她曾经明恋暗恋很久的严放。杜玥持续关注着严家集团的消息,知道严家也有部分产业涉足高奢。但往年严放都从来不参加娱乐圈的慈善晚宴,顶多派个代表。他个人做公益从来不跟娱乐圈的混为一谈。没想到今年居然也会来。   虽然他们聊天的话题,杜玥隐隐约约听着很奇怪……   “晚宴上的东西真难吃。”严放似乎说什么“来家里吃”?   “娱乐圈场合的宴会食物都是摆设……”陶清风在很有经验地给对方解释,可是杜玥为什么依稀听到陶清风管严放叫“二哥”?   陶清风和严放已经这么熟了?   晚宴嘈杂,杜玥想靠过去听得清楚一点,却看到不远处,那位有很多打人前科的影帝夏星痕走过来。杜玥倒是知道夏星痕和陶清风拍《东归西渡》应该成了熟人,可是这局面发展她又看懵了——   严放脸色一变,对陶清风说“我有事。”拔腿便走。夏星痕在背后喊着:“严先生,请等一等——”   杜玥心下稀奇:这夏影帝,刚才在晚宴上出手捐款也是两个亿,大方得不像话。而且夏星痕都自己投资拍片子了,又不缺钱,为什么要去找严放?难道已经不满足于娱乐圈,想下海从商了?   但为什么陶清风又拦住夏星痕,是怕他疯病发作打人?   杜玥瞥见严放回头复杂地看了夏星痕一眼,嘴唇动了动终于没说什么,一言不发地走了。夏星痕被陶清风拦着过不去,隐约听到“误会”“解释”。然而陶清风摇了摇头。   这究竟是什么情况?杜玥暗地推测,是夏星痕和严放之间有了什么误会,想找严放解释一下,但是对方避他不听。陶清风看来和两边都很熟,不过更帮严放罢了。杜玥没心思细究,她本来有事找陶清风,但又想去找难得机会落单的严放敬酒,两下权衡还是忍痛放弃,先去谈工作更重要,便换上笑脸朝陶清风走过去。   原来是杜玥手上有个资源在找男一号,问陶清风愿不愿意再搭档。现在陶清风要上学,很多剧都不能接。杜玥手上这个资源虽然不错,档期却不合适。陶清风也只好遗憾地拒绝。   杜玥放下工作,状若漫不经心地打探道:“清风啊,刚才的严先生……真稀奇,他从来都不来这种慈善晚宴呢。今年是第一次。”陶清风帮过她,也知道她的秘密,所以杜玥试图从他这里获得消息,增加更多可能性。她依然没有放弃。   陶清风中规中矩地答复:“大概是人家今年稍微有空吧。”   杜玥叹了口气,给予更多的暗示:“唉,说起那个剧,我都不知道找谁演男一号了。《范蠡和西施》。西施在越水边等着,这陶朱公去哪里寻呢?”   陶清风劝慰过杜玥一次,然而亲疏有别,他听得懂杜玥的暗话,也只好婉拒道:“适合的演员人选还有很多,天涯何处无芳草。”   杜玥也不强求他说了,只含蓄又坚定地表明立场:“没办法,吊死在一棵树上就很难下来。”   一直坐在陶清风不远处的夏星痕冷冷一笑,忽然站起身走过来加入了他们的谈话,他对杜玥道:“我怎么样?”   杜玥委实大吃一惊,惊喜:“那当然太够——我只怕请不起夏影帝啊。”   “没关系,多开点片酬就行了。”夏星痕露出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杜玥仍然一头雾水,这个资源很好,但对于夏星痕来说还是屈尊了。但对方既然毛遂自荐,哪有拒绝的道理。只是夏星痕那表情为什么那么奇怪呢?夏星痕和她无冤无仇的,他们路线又完全不一样,男女星之间不存在竞争关系,没有绯闻或纠葛……为什么夏星痕虽然在笑着,看着杜玥的表情却透出那么一丝……挑衅呢?   这该是件大喜事,杜玥心想,她背后却冒了一身冷汗。是因为这个传闻中脾气莫测的大影帝,对方气场竟然如此强势么?看来和他的合作,该是不轻松的挑战。她听说陶清风拍摄《东归西渡》时,和夏星痕分任导演编剧,片场两人一直负责,不由得又对陶清风产生了一丝钦佩……这抗压能力该有多强。   陶清风偷偷溜出晚宴会场回到宾馆。晚宴会是在华京大饭店举行,许多明星都顺便在里面订了宾馆房间。这里规格很高,大型活动举办很多次,安保措施很好。   陶清风一进自己房间,果然严澹在这里等着他。刚才严放告诉陶清风,他这次是为了顺便把严澹带过来,又看在陶清风是大使的面子上,才答应参加晚宴会的。虽然陶清风总觉得严放并没有完全说实话,他也有疑问要跟严澹沟通。   “二哥和夏星痕到底是什么误会?”陶清风问严澹,他自己并不知情,只是察言观色,从寥寥几句话里,感觉得到严放不想给夏星痕说话的机会,自己才出手拦住人的。   “还有这事?”严澹更是不知情了,摸着下巴沉吟思索了一会儿:“我只知道去年那个大影帝还在海岛上吃草喝风的时候,我二哥为了视察项目去过一次。好像那次回来,他有段时间一直很生气,提到岛上的事情就是一顿骂。我还以为是工程不顺利呢。”   陶清风担心道:“你哥不会被夏星痕发疯的时候打了吧?”   严澹嗤笑道:“我哥那个脾气,要是被打了,肯定早就百十遍打回去了。而且要是真的有人做错事,然后追着解释。照我哥的脾气,不该先敲诈个几亿吗?”他捻着下巴饶有兴趣道,“他居然会躲着?”   陶清风也想了半天想不明白,他只好换了个话题:“看来人的思维真是太多样了。”   “怎么了?”严澹关切问道,听出了陶清风意有所指。   “那个庄导的片子。”陶清风诚实地给严澹说了最近碰到的难题。他暑假就要开拍文艺片《山之彩》了。庄麦斯说他身上“世俗光环很重”,并且要求陶清风多做功课。陶清风便先把庄导的片子看完,又去找了很多文艺片理论来学习,却觉得愈发深奥,而且庄导的行事风格也一时间难以适应。   “对拎不清的家伙,他一眼不看就走开了。”陶清风对严澹说,这个影片该有三组角色,其中一组的男演员似乎哪里不符合要求,庄导就把他开了。那个男演员追着问,庄导说:“为什么要辛辛苦苦给你讲?”   “先师圣人的言传诸教,总让我觉得应该把对的东西传下去。”陶清风说道:“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执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看见人稀里糊涂如同梦游,或者看见人跳出去冷眼旁观,就觉得很难过。”   严澹很聪明地反应过来:“是遇到了一个‘不演滚’的道系导演?不过你还是会继续的。君子必须理解百家,是故才能成为君子。这就是我们儒门的执著了。”   陶清风点头说:“焕白知我。”   所以陶清风明白,庄麦斯要拍的“天下自然之美”“蚂蚁虫豸之美”“山川日月之美”与他对演员的凉薄、随心所欲、并不矛盾。这就是一位把“人世间”看得很淡的导演。 第136章 独特入戏技巧   除却庄麦斯执导风格的适应, 陶清风在对《山之彩》的剧本理解上, 也存在一定阻碍。“狼孩”身份特殊。属于陶清风这部分小故事, 总体概括,是一个狼孩本来无忧无虑在山中长大, 某天遇到了来科考探险的女老师,从捕兽夹里救下了狼孩。又经过几次试探接触,女老师试图把狼孩带回人类社会, 狼孩却无法适应。最后女老师死在山坡泥石流里,狼孩叼了一把野花放在她的坟上,转头回了山里。   陶清风觉得:作为故事来说这是封闭的。并没有狼孩找回了人类身份认同的套路转变。反而隐隐约约传递着相反的观念:狼孩无法驯化, 永远属于自然。但狼孩给女老师坟上叼来花草,又透露出一丝类似人类感情的温柔。   陶清风越理解, 反而越入不了戏。狼孩头脑简单, 哪里会考虑那么多。可是要让陶清风去混混沌沌地入戏, 他又做不到。   真是太难了。陶清风沉下思绪泡在浴缸里,揉着额头清理头绪。他怔怔看着窗外夜景:慈善晚宴会的华京饭店可以远眺英华皇宫, 宫墙里有灯彩装饰。灯光反射在二十多层楼高的玻璃上, 被氤氲雾气锁住,打着旋的水流散发着浓郁的泡沫清香, 陶清风在半醒半梦之间似乎抓住一点线头:雾沼水光都会尽数离去, 唯有山峦凝然伫立……   陶清风听到浴室门敲了敲, 严澹隔着门问:“广川,你没事吧?”   陶清风连忙抹干净脸上的水,道:“没事, 马上就出来。”   陶清风在浴室沉思剧本,时间比平时长。严澹敲门问问。陶清风和严澹做了那么多亲密的事情,但是在生活上,该先敲门还是会敲,不会贸然闯进隐私空间。   陶清风擦干头发、穿好浴衣走出来。严澹把他上下打量一番,确认没事才松口气。那神色让陶清风心中一软,柔声道:“怎么?担心我昏过去?”   上回陶清风工作得连饭都不吃,从此之后严澹就像个雷达似的,三天两头找机会伺候他的五脏庙。严澹捏捏他的脸:“是啊,听我哥说晚宴上东西都不是人吃的,你又讲话消耗那么大——”   陶清风作为慈善大使代表讲话,是一项早就准备好的流程,其实对于演讲稿滚瓜烂熟的陶清风来说,并不费力。想到此节,严澹抱着他倒进床榻里,低声道:“那些宾客眼睛根本没法从你身上移开。”陶清风那吸引全场关注的风姿,让严澹心中又酸又甜,一面为他得偿心愿、绽放光彩而骄傲;占有欲作祟又想把所有人视线拦住,把对方圈进只有自己的天地。   陶清风自然知道严澹心意,晚宴会上不敢戴的戒指,此时也回到他的无名指上。他用戴着戒指的那只手搂住严澹,凑上去亲了亲严澹嘴角:“我练好那首曲子给你唱。”   陶清风答应陶瓷们,放一段弹吉他的小视频当福利。所以他抓紧时间学习弹吉他,选的曲子是某电影主题曲,叫All I Want is You※。   “唱中文。”严澹笑吟吟地,手伸到下方两人中间,若有似无地逡巡着。   陶清风头皮一麻,抑住喉头的呻吟,勉强说道:“那还得……先……翻译……歌词。”   “很简单的。”严澹和他交颈贴面地亲热着,还不忘占个口头便宜,“是太舒服了脑子动不了?那我来念吧。”   陶清风感到那里一凉,倒吸一口冷气,脸红透了耳根脖颈,谴责道:“你,你把什么东西放……你怎么能!”   是戒指,上面有棱角分明的坚固钻石。   陶清风羞得一直往后躲,避无可避,就听到严澹磁性嗓子在他耳边念着歌词——   “If you were the wood, I\'d be the fire——你是干柴,我是烈火。   “If you were the love, I\'d be the desire——你是情壑,我是欲海。   “If you were a castle, I\'d be your moat——你是城堡,我是你的护城河。   “All I want is you, will you stay with me ——我要的全部只有你,你愿意留下吗?※”   “回答我呀?”严澹把戒指玩够了拿出来,换了自己进去,坚实的腹肌贴着陶清风,拥着陶清风不断发颤的身躯,道:“还是你愿意品点别的?”   陶清风不知道为什么燕澹生的满口的锦绣华章,这品味到了床上就会大相迥异。然而他也来不及制止。   “市井话本里有人假托某个皇帝,写了首艳诗。”   “你怎么又看这种书……”陶清风被按着动不了,全身软热,仰头迎接着断续亲吻。   严澹浑不在意,好听的磁性嗓音认真地念着那些露骨字句,听得陶清风浑身酥麻:“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抱总合情,痛痛痛。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   陶清风听一半就受不了,挣扎去捂严澹的嘴。边听这些话边做的羞耻感放大了无数倍,他简直不明白为什么严澹能念得如此若无其事——   严澹知道陶清风心口不一的时候,就是该把他的手绑起来的时候,陶清风的身体比嘴要诚实得多。不过严澹在喘息间,依然坚持念完了,更不斯文的下半阙。   “试与更番纵,全没些儿缝,这回风味成颠狂,动动动,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   “你闭嘴……唔……”   屋外的灯光投在玻璃上,有一个不断晃动的莹黄光斑,陶清风双手交缚于头顶,泪眼朦胧间看过去,就像看到了一只舞动的蜜蜂,不由得昏昏沉沉想到了那首吉他曲的词:   你若是初绽鲜花,我愿做采蜜蜂。   你若是成荫绿树,我愿栖于荫下……※   这里就有一只蜜蜂,伸出硕大的尾针,残忍地研磨层层包裹的蕊,采撷芬芳黏稠的花蜜。   “你别又把……”陶清风语无伦次,崩溃道,“你又把我弄成这样了。”   “我就喜欢你这样子。”严澹得意地笑着,干的坏事一样不落。   ————————————————————   陶清风回到庄导的拍摄现场时,庄麦斯正在给他养的爱犬梳毛。这只大金毛离不了主人,所以导演把它带到了拍摄基地。   “金毛性格温顺,但我的这只从小性格太温顺了,得了忧郁症,就会抓自己尾巴。所以带它出来多玩一会。”   陶清风好奇:“动物也会得忧郁症?”   “会。万物有灵。心里疾病也并非人类的专利。”庄麦斯手底下的大金毛被打理舒服得直哼哼,一派在阳光下暖融融的样子,那灿烂的皮毛让人忍不住去摸一摸。金毛嗅着陶清风的手站起身子来,发出低低的乌噜声。   “你很受动物喜爱。”庄导评价道,却并不算夸赞,“动物都知道你无害。但你得早点入戏。你要变成狼孩,金毛就不敢站在你身边了。”   陶清风想到那天隐隐约约抓住的线头,点头应下。   陶清风先以技巧来入戏,他在华影表演课上学到了很多套路。如何表现原始的恐惧与野望,可以像精密碎片般拆分成零点几秒的脸部肌肉姿势变化来呈现。陶清风模拟着狼嚎、蜷伏而眠、眼露凶光、四肢并爬。   庄麦斯点评道:“……你的确有灵气。不过现在仍然只是在用技巧来演。”   虽然,能运用好技巧,对于很多演员来说,也不容易了。   陶清风知道庄麦斯的言下之意,摇头道:“我现在,没法在思想上‘变成狼’。”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考虑得太多。”庄麦斯道:“你总是在考虑,你要呈现给我、给观众的效果、你总在考虑表演的动作、幅度所呈现的观感。”   这是陶清风丢不下的东西,是一种“必须去做到”的责任感,为此会情不自禁考虑一切包络其中的因素。   “一时之间,我也没法不考虑。”陶清风叹了口气。   “先继续拍着吧。”庄麦斯淡淡地,没有多说什么。   在拍摄中途一段狼孩遇险时,陶清风需要泡在一个泥塘里,狼孩受伤流血,天又下了雨。他蜷伏于泥水中,是因为湿润的泥土里含有一些草木灰,对疗愈伤口有一点帮助。动物受了伤也经常在泥土里打滚。那幕戏中,狼孩感受到了疼痛和即将消亡的恐惧,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引来附近科考的女教师,替他包扎了伤口。   陶清风每次去爆发那个“哭戏”时,调用了所有他在影视大学课堂上学过的哭戏技巧,依然还是达不到导演的要求。每次“哭”都调用了积攒下的大量情绪,又兼之浑水泡在泥水里一直没有干过。陶清风只觉得越来越累,头脑越来越重,心情也越来越憋。到最后几次时,头脑完全是空白的。直到导演说“卡”之后,他被助理裹着下了戏,都还哆嗦着出不来,缓不过气,眼泪无意识地淌。   陶清风渐渐缓过来,喝着糖盐开水,模模糊糊意识到,这就是所谓的“入戏出不来”的感觉?他今天终于体验到了。之前陶清风一直是“表演派”,这次看来也少不得用一点“体验派”的知识了。   “刚才拍得很好。”庄麦斯把最后几组镜头给陶清风看,陶清风惊讶地发现:镜头中的自己,眼神茫然无神,好像完全失去了灵智,就是一只真正的小动物受伤后的眼神。陶清风怔怔看着镜头中恍然陌生的相同容貌:惊讶自己竟然能做到这个程度。   “渺小之物尽数离去,唯海与洲凝然伫立。※”庄麦斯意味深长对陶清风说,“你上路了。”   在陶清风忙着拍文艺片的时候,视讯传媒付费频道的周播剧《东归西渡》快要迎来了大结局。   许多之前一直在“养肥”的观众,也非常开心地打开频道盒子,开始从第一集 回看。这个付费频道播放过的所有节目,都会储存在盒子里供他们随时看。   这部剧能掀起波澜,得到大家的认可,得益于陶清风和夏星痕反复打磨,按照观众的心思去设置一部认真、诚意、剧情好看的作品。既不浮夸,也不炫耀,只是诚实地传递着丰富的内容。陶清风经过斟酌后关于时代变动的思索。克制在“顺便”范畴内,先让观众们享受了剧情,再“顺便”承载一点理念。这是一种谦虚的态度。   《山之彩》剧组内,也有不少人在追这部剧。大结局那天收工后,还围在开了付费的电视机旁边看。   庄麦斯也凑过来围观,对陶清风道:“你导的?”   “商量着来。”陶清风摇头道:“我哪能导得动。”   “在拍摄上还有进步空间,人物表情动作胜在自然,但不够‘真’。好在这是‘故事性质’,身上带着现代人的感觉,观众反而看得下去。”庄麦斯又看了一会儿,道:“剪辑完全是你自己做的吧。”   “您看得出来?”   “看得出来,这种典型的‘考虑’的风格,简直设想过观众一百零八种看不懂的情况,再贴心地把那些障碍化解在镜头里。一看就像你做的。”庄麦斯道,“你如果带着这种劲头去做专职的商业片导演,一定会很成功。因为观众喜欢这样的贴心考虑。他们会拥戴你。”   陶清风苦笑道:“我现在只想把《山之彩》拍好。”   说这话时,陶清风看到庄麦斯的大金毛溜过来,陶清风下意识想去撸一把狗毛,忽然间想到什么,闭上眼睛,回忆“狼孩”感觉演出来。本来蹭到陶清风手边的大金毛被吓了一跳,瑟缩往后退了一步。陶清风没料到效果如此明显,一时间又领悟了新的入戏途径,蹲下身,对着金毛嚎了一嗓子。   金毛瑟瑟发抖地后退,躲到了庄麦斯的身后。   庄麦斯:……陶清风,很强。   其他工作人员:……陶清风,好拼啊。   ----------------   转眼间,白茉莉电影节、金熊猫电视节的颁奖典礼时间都快到了。《归宁皇后》《远山深土》分别入了电影节、电视节的奖项入围。并且都邀请陶清风去参加颁奖典礼。   《归宁皇后》是男配角入围,《远山深土》是男主角入围,陶清风自从在电影学院学习了技巧之后,以他如今眼光返过来去看他自己之前演的《归宁皇后》《乾侠东君魔女》《远山深土》,都发现了不同程度的演技问题。或多或少有改进空间。   陶清风觉得,这两个奖项,应该都只是陪跑,他这样想,又大错特错了。 第137章 获奖   一旦电影节、电视节上报的片子质量比较平均, 就会产生三四个不同的影帝影后、三四部不同的最佳导演、最佳摄影、最佳配角等等。长此以往, 华国大小演员们, 只要拍戏久,有主流上星剧的, 基本都会参与过有奖项的制作。除非是像钟玉皎那种一年一部影片包揽了国内外八个电影节奖项的所有影后,才非常稀罕。   熊子安和康学英都对陶清风说:今年上报的片子挺平均,没有怪咖种子选手。陶清风的入围, 左右总会得一个奖。毕竟两部片子质量都很不错。   陶清风还以为他们是在鼓励自己,结果姜还是老的辣,他们多年来熟悉评奖规则, 估计得一点都没错。陶清风参加了三场电影节,三场电视节, 两部入围作品都斩获了不同奖项。   白茉莉电影节, 《归宁皇后》获得了最佳摄影奖、最佳故事奖。   白栀子电影节, 《归宁皇后》获得了最佳女主角奖、最佳男配角奖。陶清风在这个电影节中收获了他人生的第一个奖项。扮演的广积王子成为了白栀子最佳男配。   白茶花电影节,《归宁皇后》获得了最佳导演奖。   像《归宁皇后》这种三个电影节都入围、三个电影节分别都获不同奖项的作品, 也代表着实力。但还没到那种所有电影节奖项都包揽的程度, 奖项就比较分散。   《远山深土》情况也相似:   金熊猫电视节,《远山深土》获得了最佳故事奖、最佳男主角奖。陶清风收获了第一个电视剧男主角奖。   金天鹅电视节, 《远山深土》获得了最佳女主角、最佳导演奖。   金蝴蝶电视节, 《远山深土》获得了最佳潜力奖、最佳导演奖、最佳摄影奖和今年政府新增加的“弘扬社会正能量”奖。   《归宁皇后》不准备参加国际电影节, 用熊子安导演的话来说“家里自娱自乐就好了”。陶清风问原因,熊子安导演笑着说:“外国人能对你华国的历史题材电影有文化认同感吗?报送出国的电影,一般是比较普世价值观的人文社科题材, 无论哪国都看得懂。”   陶清风心想,《山之彩》就很有潜质可以送出国去参加国际电影节。这也是庄麦斯的主要目的之一。   不过当下,陶清风看着自己的双手,他这就算是“拿到影视奖项”了?原本以为,还要奋斗很久……   “没有你想象得难,”张风豪告诉陶清风,“只要平台不错。导演也懂行,大概知道评委看重的点,拍摄的时候有经验,总能拿到一两个奖。”共参与了四十多次奖的张风豪如是说。   陶清风忽然觉得奖项设置这么多,这含金量……   现在陶清风有些懂为什么夏星痕是演技咖了,他的片子只要申报,基本上“三白”“三金”全都要被斩获最佳男主角。看来自己还得继续努力啊。   虽然陶清风自己仍存在着勤修不缀的心,但大部分陶瓷们,都觉得非常圆满了。其中一些老粉根本没想到,自家偶像竟然能有登上领奖台的一天。   “现在我们可以叫清风哥哥影帝了吗?”   “影帝是不是得多拿几个?”   “不管,反正是官方认证的,白栀子最佳男配角、金熊猫最佳男主角。”   “呜呜呜呜好激动。”   “清风哥哥捧奖杯的照片好可爱啊,手上抬着一只圆滚滚的金熊猫,我宣布我就是那只熊猫。”   火眼金睛·追星中的名侦探·小朦,把陶清风获奖的视频和通稿看了又看,陶清风高清大图放大花痴了一遍又一遍,忽然,她眼睛仔细地盯着某个地方——   虽然手指上是空的,但是无名指根部皮肤颜色要淡一点,如果调整对比度,那里就像是有戒指的印环……   小朦心中怦怦直跳,私下里去找了几个陶瓷大粉基友们,大家仔细寻找清风这段时间流出的所有料。   最新的料是《山之彩》探班照,她们连饭拍视频都找来一个个看了,终于在视频中某处,看到陶清风挥手作别,背景光线很暗所以衬得明显。他的无名指指根上,也隐隐约约有淡淡一圈偏浅白色的痕迹。   小朦和大粉基友们心情复杂:陶清风这是……隐婚了吗?   就在同一天,陶清风答应给陶瓷们放的弹吉他小视频,视频里陶清风弹了那首《All I Want Is You》,又引起粉丝的惊叫连连。小朦仔细去看他的无名指。但陶清风两只手都带着露指手套,表面上看是为了搭配穿衣风格。弹吉他视频要拍摄手部,像素很高,看在小朦眼里,就有些掩盖意味。   她说不上来什么心情,只是一想到偶像可能已经结婚了,整个人都蔫了。尽管结婚谈恋爱也是正常人需求,而且陶清风很照顾粉丝心情还没公开,但只要一想到有个陌生女人每天抱着陶清风,她就整个人都不好了,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好像对陶清风滤镜也脱了……   可就算是脱了滤镜,陶清风的片子也真的还挺好看。小朦面无表情地想:她以后应该也还会继续看吧。而且就算脱了滤镜,陶清风依然是如此优秀,哪怕是不能幻想了,她也非常敬佩这样的人。   比起偶像结婚的惆怅心情,比较令她难过的是:她暗搓搓萌的真人邪教,彻底BE了。要是陶清风结婚了,他跟严澹教授那更是镜花水月了,这简直像自己失恋。   小朦的大粉基友们也是郁郁寡欢,但是她们八卦心比小朦还重,一天到晚意难平讨论“到底是谁”“什么时候”“怎么成的”,偶尔流露出对那位女友的不爽情绪。卯着一股劲儿,扒得非常疯狂,跟养蛊似的。   她们仔细地计算陶清风的行程,然而陶清风上了大学之后,上学期间都不拍戏,根本像大海捞针。这些大粉们倾向于:多半是在华影里某个还没出道的新生小美女,勾走了她们清风哥哥的魂,都结婚了。年纪这么小,生个二胎三胎不是问题……   “我们再也不是清风哥哥的宝宝了。”她们嚎啕大哭。   不过比起偶像明星有对象之后的大批脱粉程度,陶清风这波受到冲击并不算大。顶多粉丝们有些意难平。毕竟他的大部分粉丝,并不是纯粹吃人设的女友粉,而是剧粉转化的。只要陶清风继续有作品问世,她们意见也不大。只有一小撮特别极端顽固的女友粉受不了,但陶清风没公开,还贴心遮掩着,一派很关心粉丝的架势,她们也就无从明着指摘。毕竟只要不公开,还可以洗脑自己假装不存在。   这段时间陶清风接了很多采访,问他关于获奖的感言,再顺便问他的感情状态。这都是新媒体频道,为了话题度,问题都设置得搞怪甚至大胆。   “清风第一次为爱情鼓掌是什么时候?”   陶清风听不懂这个话题,但直觉告诉他有陷阱,他机智照着字面意思道:“前几天,我在华影的室友终于脱单了,他能追到喜欢的那个女孩子不容易,我祝福他,为爱情鼓掌。”   采访者又问:“清风谈过女朋友吗?”   陶清风这回非常迅速:“没有。”   采访者问:“那清风方便透露一下择偶标准吗?”   陶清风思索了一会儿,道:“知识渊博、活泼自信,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   陶清风咳了两下:“只是形容三观正的意思。”   “清风择偶条件很有趣呢。那外貌身高长短发之类呢……”   陶清风于是回答:“好看、个高、短发。”   严澹看了视频采访笑得合不拢嘴,对陶清风说:“太自觉了,你简直就是在对着我的模板夸。”   “我想正大光明在所有人面前夸你。”陶清风道,“要不还是找个机会公开算了。”   “你不担心粉丝了?”   “我最近总觉得,瞒着他们挺不诚实……”陶清风有些内疚,“但保持人设,又是一种偶像责任……”   有的粉丝看重坦诚,有的粉丝却看重敬业。有的宁愿偶像公开,不用再傻乎乎给有妇之夫撒钱;有的则会埋怨偶像公开,不给她们留幻想的余地。   公开还是不公开,对于已经结束了单身状态的艺人来说,都是个难题。最安全的办法当然是永远保持单身状态。但人都有七情六欲,偶像又都是帅哥美女,一直单身是很难的事情。   小朦在看了陶清风这个采访之后,想到她已经BE的真人邪教,眼泪就流下来了:这要是性转,简直就是严老师啊。虽然知道他们之间估计就是个点头之交改论文的关系,但还是忍不住,脑补出二十万字的RPS同人虐心剧场:类似于“最后爱上的人都像你”之类的……   和粉丝们云山雾罩的猜测不同,丽莎那个火眼金睛,是油锅里炼过的,这段时间陶清风的动向,还有他无名指的痕迹,都让丽莎气急败坏地把苏寻叫到办公室里一顿拷问。可怜的苏寻终于招架不住,全都招供了。隔天陶清风就被丽莎紧急叫去了星辉娱乐公司的办公室。   “公司条款上说的是禁止公开谈恋爱,我没有公开谈。”陶清风冷静地说。   丽莎气得一拍桌子:“问题严重性不是公不公开,他是个男的!男的!你这种路线不能出柜啊!”   陶清风道:“影响很大?”   丽莎叹道:“要是你出柜了,我担心以后你的作品就会被各种举报。家长最喜欢干这种事情了。或者很多恐同人士抵制你,大众还会觉得你有病。艾滋啊精神病啊之类的。”   陶清风惊讶道:“这么严重?那算了。”   丽莎惊恐看他:“什么算了?你本来准备搞个大新闻??”   陶清风道:“就是想着……骗粉丝不好。想先找您商量一下,什么方式公开比较好。但既然你说得这么严重……那我就不说了吧。”   丽莎痛心疾首:“千万不能说啊!给我捂死了!捂馊都不能说!”她接着又不断唉声叹气,想不到陶清风年纪轻轻,就已经结束单身状态了。她本来还指望着陶清风能保持单身再奋斗几年。有了对象之后。每次活动的预警、以及担心被发现提前准备的公关,都要不省心多了。   “那你记得多戴手套,或者想个别的办法遮掩,那个戒指痕太容易被发现了。”丽莎继续唉声叹息,心想搞不好有些粉丝已经发现,憋着没发作罢了。   其实陶清风不靠粉丝也能走下去,胜在有作品就可以。但是出柜影响的是国民度,毕竟华国主流社会对于同性恋成见依然比较深,甚至会影响一些资源接取。这才是对于陶清风发展路线来说要命之处。   当天晚上陶清风惆怅地说了这件事,严澹鼓励他道:“没关系,那我就当你背后的男人好了。”他刮了刮陶清风的下巴:“放心,我不会嫌你没给我名分就无理取闹的。”   陶清风也顺着他的话头笑道:“娘子真是贤惠。为夫心中甚慰。”   严澹面不改色,怎么说都行,反正在床上就知道谁是相公谁是娘子了。   不过陶清风心中还是做了个计较,等他息影的时候,就像星辉之前那位前辈宁海波,那时候再把对象公开,反诚于身,这是对陶瓷们的交代,也是对自己和严澹的交代。   陶清风琢磨着,丽莎担心的,最核心问题是资源。其他的国民度或者举报问题,只要作品够硬,也不违反公约良俗,是不容易被举报成功的。如果一个作品真的优秀,观众也不会因为主演性取向就不看(大部分也不知道娱乐圈新闻)。他仔细考虑着对策,最难的就是公开性取向后,有些制片方、导演或者投资人心中顾忌,不肯推送好的资源邀约。没有作品维系,人气就慢慢糊了。   陶清风想了半天,忽然反应过来——为什么,为什么要寄希望于,别人递资源给他呢?这在娱乐圈内又经常被人叫做“吃到大饼”,意思就是接到好资源。   他为什么不能自己起炉灶,自己做大饼,自己给自己资源,不就行了么? 第138章 公开了   在陶清风拍完了文艺片《山之彩》后, 他的暑假也宣告透支, 重新回到了华影大学课堂上, 开始了大二的学习生涯。这个秋季学期他过得要轻松许多,毕竟去年这个时候, 他除了上课之外,还要天昏地暗地在租的小房子里剪辑《东归西渡》。这个学期,他总算松一口气, 更投入地学习演戏和导演系统知识。   同时,他在考虑着资源问题。   “资源”在娱乐圈,是一个自带神秘光环的词。“有资源”这三个字几乎是碾压一切纷扰不平的黄金律。很多人觉得“资源”代表着某种常人无法企及、值得敬畏的高度。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神秘困难。   陶清风在自己计划起炉灶拉资源之前, 详细地调查了一通星辉娱乐公司是如何获取资源的,发现主要还是通过“人脉”和“公开信息”这两条。认识的圈内人越多, 越能第一时间掌握角色缺额;公开信息搜集能力越强, 越能第一时间发现试镜、招募演员等消息。   陶清风在理解之后, 也不急着脱离公司起炉灶。哪怕如今他已经不必担忧违约金数目,赚的钱足够支付了。丽莎还在实践着她的宏愿:一派要把陶清风捧成一哥的架势, 什么好资源都先给陶清风递一下。   所以这两年, 哪怕陶清风在上学,每个寒暑假也都有戏拍。而在《东归西渡》获得年度观众喜爱电视剧投票第一, 和《山之彩》给陶清风捧回了国际电影节的一个奖项之后, 他寒暑假的片约资源, 也是短期中最好的那批次了。   不过陶清风还是不得不放弃了一些拍摄周期太长,无法协调档期的好资源。为此丽莎非常心痛,曾希望陶清风能休学半学期之类的。但是陶清风坚决不做, 不翘课不请假,使得华影大学内,哪怕是眼红得滴血盯着他每个动作的小部分阴暗之辈,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理由举报。   大三上学期的时候,陶清风跟随华影大学“镜头与屏幕”课程的老师,参与了拍摄、制作一个叫做《海洋·人》的国际合作纪录片项目。该项目导演是美国探索频道制片人兼导演,剧务人员大多来自《国家地理杂志》等自然环保期刊。陶清风在这个纪录片里,除了扮演一些“人”片段,主要工作就是给导演当助手,学习与实践如何用镜头拍摄出各类场景。这算是他们大学的实习。   这个项目辗转七大洲四大洋,陶清风参与的部分耗时六个月,总制作超过两年。最后成品是一套十集的大型海洋纪录片,在全球多个频道同步上映。国内最大的视频网也购买了版权,播放量很高。   对于陶清风来说,最大的收获便是学到了许多技巧丰富的镜头语言。   而对于陶清风的粉丝们而言,她们的乐趣又多了“在纪录片的NPC背影中寻找偶像”:“猜猜看清风哥哥今年扮演的是渔人还是农民”“我觉得这只海豚很可爱会不会也是清风哥哥跨物种出演”“今天清风哥哥又给了我们什么惊喜呢”?   当然,海豚肯定不是陶清风演的,他真的没有跨物种能力。   海箕村的进出通道,也效率超高地,在两年后修通。索道桥旁边,一座斜拉钢索大桥,两边支撑柱钉在悬崖上,下方落差两百米,是A省最高的跨江大桥。桥路可供车辆出入,从此海箕村不再囹圄于天堑,村民出行变成了从容的通途。从前需要索道进出,花费一个小时,有危险、效率低的进出方式被改变。如今的大桥,村民开着个小摩托,只需五分钟便可出村上主路,再开二十分钟到县城,就能接通高速路。   为此海箕村村民们第一次集资买了个二手小皮卡,统一替村里人把种地果蔬拉出去贩卖。当然这只是第一步,有了道路后,该村开始实施招商引资打造旅游业的计划。   而陶清风,也在道路开通的剪彩仪式上出席,并帮村里积极联系。他自己虽无意于投资实业,但有了他的名气打底,捐款事迹见报传扬,无形中扩大了该村知名度。吸引了不少投资商的好奇视线。政府也帮忙引资,很快该村就筹集到二十亿的第一期资金,用于修缮村中基础设施、规划迁移和安置。两年后又筹集到第二期资金,开始打造旅游景点。   老村支书告诉陶清风:从前村中住宅都是村民自己修的泥土房,不规范也有安全隐患,而且不美观。这回拆迁安置,建造了统一规格的独栋住宅小楼,修得非常漂亮。那些非耕地的荒处,即将建一个小型民族生态广场。开几家民族手工艺特色小店、食宿小店。有游客时可以参观、吃饭和住宿。没有游客时,村民可以在宽敞的广场上晒谷……   严家二哥经过陶清风的牵线,也来海箕村投了一个(在他看来毛毛雨钱)的“小”项目:滑索的升级、承包维护。当然这在日后成为热门旅游体验项目,回报率超高也是后话了。   陶清风仔细询问村里工程规划,很关心孩子们上学之事,得知已经有投资商资助建了小学。陶清风沉吟后,拿出两千万,搭建一所性质类似于小型图书馆的“书院”。这个项目没有收益,算是慈善捐款。书院里放着从藏兵洞里起出的碑,这是一篇作者姓甚名谁已不可考的碑文,伫在书院中桂蔼桐荫中,平添了几分古香雅韵。   “就叫‘清风书院’吧。”村中老支书笑眯眯地说。   那条把天堑变通途的跨江大桥路,已经被命名为“清风路”,这间书院也起该名字遥响呼应。从此后伴随村中孩子成长,再目送他们踏上那条路离开家园,探索外面广阔的世界。   陶清风和严澹站在“清风书院”前,嗅着阵阵桂香,百感交集。   “差一幅对联。”严澹指着匾额两边廊柱空处。   “燕榜眼请赐墨。”陶清风很谦虚地说。   严澹笑道:“我起上联,你来对。要是你对得不好……”他在陶清风腰上轻轻捏了一下,“可是要受罚的。”   陶清风抱臂笑道:“哦?那要是对得好呢?”   严澹又在陶清风腰上同样的地方捏了一下,笑得更意味深长:“那就奖励。”   陶清风扶额,看对方那神色……总觉得并没有什么区别。   严澹提了笔,在纸上写上联,择的是道家真句,不过儒门很多先师哲人,也取其意化过。   “山谷浓艳而莺歌茂,乾坤须臾幻境人。”   陶清风微笑着,提笔续了下联——   “石枯崖瘦而水木落,方见天地真吾身。”   这副对联后来被刻在书院门口,成为许多孩子从小学习文化知识后,认的第一幅对联。   陶清风握着严澹的手,两人现在手指上都套着钻戒,他拍了张两手相牵的照片,低声对严澹道:“……我想公开了。”   “我倒是没意见。”严澹挑眉:“你准备好了?”   首先,星辉娱乐公司是不允许艺人公开谈恋爱的,如果陶清风说要公开,他应该就是想脱离公司,成立自己的团队了。   陶清风一直在为此而做准备,四处寻觅人选,甚至把墙角挖得有点大——   “你想独立发展来找我商量……还准备把我撬走?”丽莎在得知陶清风的想法后,难以置信瞪着他,“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陶清风笑道:“所以我来问你啊?”   丽莎简直服了,她现在好歹也算是星辉娱乐的高层,“你就不怕我起诉你违约,然后封杀你?”   陶清风道:“首先,丽莎姐你现在封杀不了我。其次违约金我现在付得起,再者我来找你,是因为你我都清楚,项总不走你还得熬很久。”   项经理是星辉娱乐名义上的一把手,自从他手下的顶梁柱宁海波走后,日子一向不太好过,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丽莎尽管一心把陶清风捧成一哥,现在星辉好资源也少不了陶清风的,然而还是有时不得不妥协和受到掣肘。丽莎打的算盘,是想把项经理熬走。她比对方年轻,应该等得到,然而看架势还要不少年限。   “跟你去单干?”丽莎沉吟道,“风险有点大。”   “你自己决定。丽莎姐。”陶清风平静道,“反正我是有这个打算。星辉这几年栽培我,我很感激,所以愿意多回报几年,但最迟两年后,我就打算离开了。那时候离我签的十年合同只剩五年,解约费用并不高昂。”   丽莎迟疑道:“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公开性取向?你既然志在演艺事业,为什么非得去做人设方面多余的事情?我知道你并不是个看重外界评价的人,那些人知道或不知道,对你来说有什么关系呢?”   很多明星隐婚,也过得很好,不耽误他接戏挣钱。陶清风只要瞒着不说,哪怕不小心被拍到,运气好也可以被公关掉,不算违反公司的规定。   其实陶清风这样做的目的,还为了以后自己起炉灶拉资源方便,不过他暂时没说,要等丽莎答应被挖墙角后再告诉她。   “对粉丝该有一个诚实的交代。”陶清风说:“有些人喜欢看我的剧,有些人喜欢我这个人。无论是哪种喜欢,我需要把真实的自己告诉她们,这是一种责任。”   虽然出柜,势必损失一大片的女友粉,但陶清风不走偶像人设那条路。   丽莎仍然想多给这事情留余地,最后道:“你现在的粉群构成,女友粉并不是生力军。我去公关部提前做方案,让你出柜后影响小一些。当然名义上违反公司规定是得冷藏几个月。但如果是你自己的外戏资源,公司也管不着,我也不会让别人来制约你。”   换言之,丽莎这是在给陶清风一个过渡的时机,让他先试着不通过公司去接外戏,虽然之前也有过,比如夏星痕来找陶清风演《东归西渡》就是个外戏资源。不过那种机会可遇不可求。   “谢谢,这么说你答应跳槽了?”陶清风问。   “看这次情况再说。”丽莎审视着陶清风,仔细思量着,似乎在评估如果下半辈子跟着此人打拼,会不会比现在出路更好。   陶清风这才有了书院门口,向严澹提起公开的打算。   “你想怎么做都行。”严澹温柔道,“我总是在你身边的。”   陶清风点头,把刚才拍摄的两只有钻戒的手牵在一起的照片,发在微博上。两只手背后的背景,是“清风书院”的门额牌匾,还有那副对联。   陶清风在微博里配文中小学生都学过的,非常浅显易懂的《归园田居》:   ……问君亦何为,百年会有役。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并且自己说了一句话:等我老了,就和你回到此处。   照片上,戴着钻戒的两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宽大又厚实。很明显看得出是两只男人的手。   陶瓷们疯了,娱乐圈粉黑、大众路人们也受到了严重的惊吓与冲击。   这几年冉冉升起的紫微星陶清风:出柜了。 第139章 结局   陶清风出柜, 这个消息就像长着翅膀的鸟儿, 飞遍了互联网的每个角落。一石激起千层浪, 陶清风那张拍着两只戴钻戒的手的微博下面,涌来了数量大到可怕的围观群众。   陶清风平时微博只有几万转。但是这一次的转发数量超过了一百万。吃瓜群众讨论得热火朝天。   “这年头男人都怎么了????”这个热评迅速被赞到高位, 充分表达着大家难以置信的心情。   “三分钟之内我要知道另一个男人是谁????”这条热评下面迅速又多了很多评论,一开始盲目的吃瓜群众并没有头绪,乱猜一气, 很多当红小生纷纷中枪。   比如风沙CP粉们,疯狂地“@沙洲@沙洲@沙洲是不是你,快出来回应”。   又比如娱乐圈资深吃瓜群众, 言之凿凿地猜:肯定是夏星痕,《东归西渡》就是他们爱情结晶。   一般来说, 明星微博热门都是粉丝后援会等控评, 粉丝群里有关于这些操作的具体步骤:谁发热评然后其他人整齐点赞, 代表后援会的态度。然而这一次,就连后援会最核心的管理层都吵起来了, 迟迟拿不定转发措辞的统一意见。陶清风相关的粉丝群里, 更是情绪激动。   女友粉们是崩溃和生气的,有些直接在群里就吵起来了。   “我真是瞎了眼会喜欢死gay!”有些女友粉的人设破灭, 当场就转黑诅咒“基佬去死”之类的。   然而另一些“女友粉”的心态诡异, 竟然十分欢喜, 类似于“反正任何一个女人都得不到他”。   不过女友粉人数毕竟只是一小部分,陶清风的大量粉丝,仍然是剧粉转换的。她们对这件事的接受程度:取决于“舆论”, 如果大家都觉得好,也不影响陶清风拍剧,她们也不会难过。欢欢喜喜看热闹就好了。   当然,也有小部分粉丝简直像过年。那就是真希望正主是弯的腐女,她们迫不及待想找出另一半的身份,然后磕CP磕到昏迷。   接着营销号上场,扩大了战场,给这条微博的出圈速度又加快了许多。同时各营销号的狗仔们,都像是被鞭子抽着般连滚带爬地扑到电脑前,十指如飞,争分夺秒地在互联网的巨大信息流中,挖掘陶清风另一半的身份……   他们捧着被惊吓的小心脏咬牙切齿地想:陶清风整个大新闻前,能稍微预告一下吗?   星辉娱乐的公关部由于提前做好了准备,并不狼狈。他们按照计划控评,并且把写好的软文通稿,联络了某几个和他们公司长期合作的,正如热锅上的蚂蚁般的营销号们,让他们以局外人身份,发了不少精心润色过的通稿:   《你绝对想不到!陶清风的另一半,原来是!》   “目下知名演员陶清风自己在微博上爆出一张照有两个男人戴钻戒手的照片,并配字说明‘等我老了,就和你回到这里’。公开出柜。许多人都在猜测陶清风的对象身份。据知情人爆料称:照片上另一个男人,并不是娱乐圈中人,而是华国某知名高校学府某知名年轻教授。”   营销稿就爆料到这个程度,并不公开严澹的身份。不过严澹表示,就算公开了,他也没什么好介意的,华大又不会因为这个把他开除。事实上,大学学府的顶尖象牙塔,哪怕也有阴暗面,但在思想上,恐怕是最能包容LGBT的地方之一了。   其实营销稿透出的信息,再被有心人去深挖,也不难找到。没多久,一个信息的八卦博主,就连扒带猜,把严澹带出来了。   “……假设营销号的爆料的知情人信息无误。再结合陶清风的行程来看。陶清风待的时间最长的地方,就是A省。A省最著名的就是华大。华大的正副教授,迄今为止共有2981位,刨除离职的、退休的、性别为女的,共有1872位。其中50-60岁区间的有1290位、40-50岁区间的有579位、20-30岁区间的有3位。”   “巧的是,在这年轻的3位副教授中,我们发现,其中一位和陶清风有过不浅的交情。那就是曾经担任过《归宁皇后》顾问团成员的严澹副教授。严澹副教授任职于华大历史系。陶清风出版的大楚断代工程学术论文集,也是严澹作序。”   “严澹,年27岁,副教授、博士,任职于华大历史系。父亲严领冰,曾是华国X届X业部部长,现任华国X政协委员代表。此外,永朗股份公司,睿伦商务公司,业龙集团,遥丰发展有限责任公司,源普产品开发公司,奕仁技术服务公司……以及许多其他公司、集团、产业,其法人代表萧環女士、严放先生,正是严澹的母亲、兄长……”   “为避免这篇文章被封杀,我必须在此指出:严领冰代表的个人财产公示指路[链接];萧環女士、严放先生作为法人代表的公司的审计报告由X大会计事务所出具[链接];严澹先生的副教授聘任条件符合公示页面[链接],都是符合规范的……我绝对没有任何阴谋论的意思,毕竟我只是个娱乐圈的狗仔[狗头保命]。我只是想说明,如果严澹真的是陶清风的对象,那绝对是配得上的……”   这篇有理有据的八卦文章,很快在网上热议,无数吃瓜网友几乎被说服了。这篇八卦文章在陶清风和严澹默许下,很快就又通过营销号软文,得到了“知情爆料人”的证实。这下更是铁板钉钉。吃瓜群众们又一次大规模讨论起来。   “我不是陶清风的粉,不太了解,我觉得是陶清风高攀了。”   “别瞎说,陶清风也很优秀好不好。”   “严家是豪门吧?换个性别这就算嫁进豪门了吧?”   “我看是入赘豪门当女婿吧。”   “陶清风爆出学术论文和高考分数的时候,我就觉得娱乐圈那些女星,不可能有谁配得上他。我真设想过他找个高学历的素人女友……”   “从《归宁皇后》顾问团开始的缘分?这个我信了,记得那时候陶清风采访里说的话就不一样了,感情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反过来吧,是陶清风先说了那些话,然后引起了大佬的注意吧。”   网友把曾经严澹出席《归宁皇后》晚宴时,乱入陶清风和沙洲小采访的视频扒拉了出来,带着滤镜去看,果然发现了端倪。   “什么‘世外高人’现身指导,那就是在吃醋啊我的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心疼沙洲。”   “沙洲:可怜,弱小又无助。我不就是营业个CP至于么?”   “比不过学霸的知识,还比不过学霸身上的奢侈品。严澹那套西装太可怕了,我一查价格昏过去了。”   风沙CP粉彻底被杀死了,自古拆逆是大杀器,何况是真人正主出柜的拆逆。这个CP很多CP粉其实是沙洲的逆苏担的,她们CP被拆,非常意难平,和陶清风气急败坏的女友粉达成了统一战线,开始粉转黑地到处撕,转头又在沙洲微博下面装作好姑娘,亲亲抱抱“可怜的小洲洲。”   “解脱了解脱了。”终于再也不用营业的沙·直男·洲给陶清风发了微信,“朋友,敢出柜,你胆子很大啊。”半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还骗我说你不认识他!!!???”   陶清风淡定道:“毕竟那时候和你更不熟。”   沙洲:会心一击。   同时陶瓷内部,大部分人也已经被那有板有眼的八卦文章说服了。她们目瞪口呆,心情从一开始的复杂难言,变成了感慨:   “我早上在伤心,下午就很开心了。”   “亲妈粉老泪纵横:儿子娶的这媳妇太好了,除了不能生孩子,其他什么都太优秀了。比娱乐圈的虾兵蟹将好多了。”   “你们记得之前那个提供铅印图书的博主小号吗?我重新去搜了一下,从那些华大学生的留言来看……似乎就是严澹啊。”   这群陶瓷好奇地重新去围观“万里云霆”这个干干净净没有自拍,几百粉丝的小号。发现为数不多的寥寥转发,几乎都是陶清风新戏的消息,也不多评论,顶多加个[开心][赞][好]的表情,看上去毫不起眼。   “这么简陋寒酸的微博,我竟然看出了甜。”   “根本不关注娱乐圈,为了他礼节性转发一下,这就是爱。”   她们说不出那种感觉,只是觉得莫名的踏实。言语就像风,轻易就会吹散。什么都不说,有一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守护味道。   在这些欢喜中,首先差点被吓昏过去的,是小朦。她“梦中一千万居然变成了真的一千万”,把她幸福地砸晕了。等她晕晕乎乎地回过神来,老泪纵横地立刻在管理群里嚎叫:“原来是真的啊!!我搞到真的了!!我搞到真的了!!rio!!!!!rioest!!!”   她立刻在群里分享,大学课堂上偶遇陶清风伪装听课,后来又看到他们在图书馆外面露台上交换论文的一手资料的景象。并且写成了真情实感的爆料文章,开心地贴了出来。   “……我看到清风和严老师在露台遮阳层下面并排坐着,交换论文。那一刻真是说不出的默契、温馨。那时候我就磕上了,但我不敢说,我以为是我想多了。真是……好想哭。愿天下所有期待的爱都有回响。”   从此之后,陶瓷们几乎都担了正主的CP粉,如果没法接受,不能自欺欺人的,基本就脱粉了。震荡下来陶清风其实没损失多少粉。那部分掉的女友粉,被新涌入的CP粉覆盖了。   更搞笑的是,一些本来不粉陶清风的人也成为了CP粉,她们粉的是严澹。   “连跳三级,二十四岁留学博士毕业,二十六岁副高。学霸不可怕,怕的是学霸长得那么帅。你们看这些国际会议高精度照片,把人脸上一个毛孔都照得见,就这样还美颜盛世。有颜有才就算了,他还有钱啊我的天。”   “这样的模板为什么不是霸道总裁?分明是小说里霸道总裁的标配身世,他居然当了教授???”   “这就是娱乐圈的神仙眷侣。不对他不是娱乐圈的,连个影视公司总裁也不是。不管怎么说,这大概是和娱乐圈有关,质量最高的一届情侣了。”   在这场声势浩大的讨论中,虽然不乏一些黑子蹦跶,但鉴于陶清风的路人好感多,演的戏好看,他的对象又是这种人杰,使得他这个出柜,还被上升到某种LGBT势力争取权利的高度,被奉为一面光明的旗帜。   其实陶清风没想那么多,他单纯希望出柜坦陈被接受就够了,万万没想到还有世界某个人权组织来采访。不过东西方价值观不一样,陶清风在仔细研究后,还是婉拒了这次采访。他代表不了什么,也无法为别人的人生做主。更不愿被国内外有心势力盯上,成为棋子。   陶清风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能有这种结果,他已经心满意足。   严澹再次登录自己那个“万里云霆”微博后,被成千上万涌入的陶瓷吓到了。他的粉丝一夜之间涨了几十万,私心留言看不过来,粗略扫一眼,大都是陶瓷的到此一游,也掺杂着华大学生的祝福,和一些路人的围观看热闹。   严澹对陶清风笑着说:“这一个个的怎么跟你妈妈似的,你看她们写的……”   “你要善待我们清风他就是我们陶瓷的命啊!”   “请严老师把我们清风喂饱、穿暖、待他好,永远不离开他。”   陶清风心中感到很温暖:“她们这是关心我。”   严澹手指拨动,选了条留言,言简意赅回复:“必不辜负。”被翻拍的粉丝瞬间就鸡冻。   星辉娱乐公司那边,也在丽莎的镇压下,没翻出什么水花来。哪怕另外两个经理心里总有几分别扭,不咸不淡地说,陶清风违规了啊。丽莎立刻跟着说:“对啊!按规定,冷藏他三个月!”   两个经理抽抽嘴角:当人傻的吗?陶清风现在华影读大四,本来就不能拍戏好不好。   现在陶清风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给自己做资源。他马上就要从华影毕业了。毕业之后,严澹建议他,去读个研究生,伦敦那所极力邀请陶清风的学院就很不错。英国研究生学制只有一年。陶清风可以趁这段时间,一边接触国际视野,一边把团队做起来。   “而且夏假很长,表演系的结业也是片子。可以运作拍戏。”严澹虽然是外行,但跟陶清风待久了,对他拍戏的周期大概有数。国内两个假期各只有两个月,英国研究生的夏假除了中间一次考试外,足足有4个月,拍摄一部片子绰绰有余。   陶清风征求严澹意见:“那等我研究生毕业了?”   “可以来华大读个在职博士。读完后你爱在华影教书也行、去运作影视公司也行、进研究所也行。”严澹说:“虽然现在的在职博士越来越少……”他刮了刮陶清风的脸:“哪怕他们都不收了,我可以收你,当你的博导,带你做课题。”   陶清风噗嗤笑出来:“这叫私相授受。”   “是啊。”严澹慢条斯理靠在椅背上,把陶清风勾下来亲吻着,“来贿赂我吧,我给大明星搞个学术腐败。”   ——————-   小朦今年大四毕业了,她的经济专业就业范围很广,可她瞄准了一家新兴的影视公司,想应聘其中的营销部门。   这家影视公司的股东有陶清风,专门做精品剧。成立两年来出过三部大剧,签约了十来个新演员。三部剧均不同凡响,引起大众关注。   有的是为了陶清风去看的:这几年来,“陶清风参演必属精品”的招牌已经打响。每年陶清风都几乎会拿一两个影帝,有一年还得了三金三百连冠,是继夏星痕后第一个获此满贯的男演员。   而陶清风参与筹建的影视公司自然也被看做后起之秀的造星厂,很多科班毕业的演员都想签进去。   不过陶清风虽然是股东之一,却并不参与经营管理,他也只是偶尔露面参加股东大会,其他时候要么是在拍戏,要么是在读书。据说已经陆续读完硕士、读到了博士的第三年,快准备毕业了。   ——他一个华影大学的本科生,毕业后先是去英国读文化创意研究生,又去了华大古文系读在职研究生,还参与了上古断代、夏商周断代工程……这匪夷所思般的人生经历,着实让圈内圈外的人羡慕又稀奇。   小朦去应聘过程中,见到了这个新兴影视公司各部门的领导,她们都要来参加人力资源部组织的面试,进行综合考评。   这家影视公司的执行经理是丽莎,看上去很精明的一个女人,轻易不好对付。   营销部门的责任人之一叫苏寻,据说消息无孔不入的灵通,不过脾气很好。小朦知道他以前是陶清风的事务经纪人,很希望能在他手下工作。   编剧部门的负责人是孟小丹,看上去经验丰富。   编剧部门是这个新兴影视公司的特色之一,却也不是这个编剧部完全负责写剧本,而是负责举办“剧本征文大赛”,每年无数透明编剧写手,都能参与,如果被看中,就能获得大笔改编费用,并且由优胜者主笔写剧本。这个编剧部门则给予协助。陶清风挖来了孟小丹,以及写《乾侠东君魔女》的那位年轻小姑娘,她们这几年都干劲十足,协助那些初出茅庐、心怀梦想又才华横溢的编剧们,写出好的作品。   这是如今影视剧的大趋势:一部好的作品,离不开扎实的剧本。   小朦顺利通过了面试,进入了她填报的营销部门岗位。上班数天后,有一天终于见到了陶清风来公司开会。   短短几年,陶清风模样并没有太大变化,他还是那样瘦削、俊朗,眼神温润有神。他记忆里惊人,还认出了小朦就是当年华大图书馆露台外面,找他要签名的小姑娘,说话也是一如既往地温和。   小朦一激动,脱口而出:“清风……我是看着你的剧长大的啊!”其实她也就是从高中看到大学毕业而已。   陶清风哭笑不得:……谢谢。   陶清风去顶楼开会,小朦往下张望着,发现陆续来参会的股东里,竟然有那位影帝夏星痕。还有……小朦眼睛一亮,那不是严澹教授吗?他果然有很多钱啊。   股东们进场坐定。先是由丽莎汇报公司整年盈亏情况,又汇报人事变动,陶清风认真翻阅着资料,严澹坐在他旁边,看得漫不经心。   “好好看呀。”陶清风低声说。   “总感觉和去年没什么区别。”严澹浑不在意,他小时候玩母亲和二哥的资料夹,已经看得够多了。   “比去年多了三点五亿。”陶清风低声道:“区别还是有的。”   严澹只好象征性地看了看。散会后就拉着陶清风快速溜了。   “对我来说有区别的事情,还是每个暑假去哪里玩比较实在。”严澹在私人直升机上搂着陶清风道:“这么十年难遇的大旱高热天,就适合去北冰洋。”   陶清风从直升机上往下看,景物逐渐变小,想到了第一次坐飞机去华京拍广告时的心情——   “这个时代真好。”陶清风低低道。   “什么?”严澹没听清,问道。   陶清风回头温柔一笑,他思绪渺远,一瞬间又想到了很多事情……   上溯三年,陶清风和严澹公开出柜,获得了祝福。如今即将继续走下去。   上溯六年,他穿越到这个世间,进入了陌生的身体,开始并不主动地、固执笨拙地适应着光怪陆离的一切。   上溯一千一百七十四年前,大楚崇安年间三公少师燕澹,病逝于京师景园。   上溯一千二百二十一年前,大楚佑光三年一甲登第探花陶清风,死于熙元政变的牵连。   上溯一千二百二十五年前,大楚佑光元年,贫穷的乡试会元陶清风以卖字画为生,认识了燕国公府三公子燕澹生。他们初遇时,面对燕澹生的示好,陶清风并没有袒露家门,也拒绝去询问。却相信总有一天会再次见面。   ——如今你问我的一切,我都可以回答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开始更番外。先是古代的。   还有一些事情要交代。   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是个不太会说话的人。   修文也会慢慢进行。这篇文有很多问题。   谢谢大家,我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