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岁梦】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御赐良医 作者:南风歌 【文案】 现代医生在古代。 精英医生萧御一夕庄周梦蝶,沧海桑田,苏醒在一个古代少年身上。只因自私姑母一已私怨,须眉之身却以闺阁女子身份养大。生父停妻再娶,稚子饱受欺凌。 一纸圣旨荒唐赐婚,后宅风起云涌,朝堂亦不太平。而万一他的“夫君“得知自己八抬大轿迎娶回来的名媒正妻是男非女…… 从零开始建功立业,他的功业正是他手中所拯救一条条鲜活生命奏响的一曲穿越时空的华美乐章。 内容标签:灵魂转换 宅斗 强强 宫廷侯爵 主角:萧御 编辑评价: 现代医生萧御重生在古代与自己长相相同的少年身上。少年出身世家大族,一出生就因权势与后宅争斗陷入困境,须眉之身却以闺阁女子身份养大,生母无力相护,生父停妻再娶,稚子饱受欺凌。身为精英医生的萧御设法摆脱困境,行医济世,渐渐赢得众人的尊敬。在快要摆脱“大家闺秀”的身份之前却被一纸圣旨荒唐赐婚,身不由已嫁入高门,那位高岭之花冰山世子成了他法定意义上的“夫君”。 本文从后宅争端起始,逐渐铺开画卷走向朝堂战场,用朴实的语言和具有专业性的描写塑造了一个医术高超、淡泊睿智的小受,两世为医,他敬畏生命,心怀大爱。看似冷若冰霜的冰山攻在婚后却贴心忠犬。夫夫合心,肃清朝堂,披靡战场。人物个性生动,剧情饱满,精彩的医案描写更令读者大呼过瘾。 ================== 第1章 深宅秘事 轰隆----天边炸响震耳欲聋的巨大雷声,撕破天幕的耀眼闪电将整个大地照亮了一瞬。 几个婆子撑着破旧的油纸伞,冒雨穿过京城的几条街巷,匆匆敲开了位于东街罗巷的太医凤府的大门。 “老爷,大爷,大小姐生了,生了个千金。”婆子走至前院偏厅,向着等在那里的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禀道。 两人一听,俱是一怔,既而又现出些惊慌,只没有丝毫迎接新生儿降世的喜悦。 凤府嫡女凤云宁攀上安国公世子,成为世子平妻。当朝律法本无平妻一说,且安世子本已议亲,对方亦是清贵之家出身的官家小姐,礼部尚书之女路嫣然。 且凤云宁的出身在京城闺秀之中根本不值一提,只不过是有一个考进太医署当了一名小太医的兄长,举家才搬进京城没几年,却不知为何偏偏得了安国公世子青眼有加,宁可硬扯了一个牵强的平妻之名,也要将她正儿八经地娶进门。 二女嫁进安国公府没几个月,凤云宁与路嫣然几乎同时有孕。两人因是一起进的门,未分大小,安国公世子允诺,谁先生下长子,谁就是未来名正言顺的世子夫人。 路嫣然这一日白天时发动,为了先一步生下长子,凤云宁服用了催产的汤药,只是最终也未能如愿。 “女娃,偏偏是个女娃……”凤明文喃喃道,看向站在一旁的长子,“云飞,世子夫人前些日子让我们养起来的几名孕妇,也差不多可以催产了……若有生下男娃的,即刻让人抱到安国公府交给夫人。” 凤云飞浑身一抖。 虽然一早知道嫡妹的计划,但如今真正面临之时,心中的惊恐仍旧一发不可收拾。 这不是普通的隐瞒欺骗,这是要混乱安国公府的血脉----万一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作为从犯,他一个小小太医如何能逃脱得了勋贵世家的雷霆之怒?! “凤老爷慢着。”一名婆子出声阻道,看向凤云飞,“我们夫人听闻凤大夫人也是今夜产子,可是生下了一个足斤足两的大胖小子?夫人的意思是,何必舍近求远,自家侄子岂不是更好相与。将我们姐儿送回凤府来养着,夫人也好时时见面,更能放心。” 凤云飞闻言蓦然睁大双眼,窗外轰然而至的银白闪电照亮他冷汗涔涔的半边脸颊。 此时凤府大夫人方氏正坐在床上,几名媳妇和小丫头子正忙里忙外地收拾着产房里的污糟。 方氏倚在床边,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儿子,低垂的眉眼一片温柔。方氏的身边还有一个包着襁褓的小婴儿,她正用手轻轻地拍抚着。 竟是生了一对双生子。 凤云飞忽然跨进房里,方氏的奶母忙叫道:“房里还没有收拾干净,大爷怎么现在进来了?仔细冲撞着大爷。” 凤云飞摆了摆手,在床边坐下,一脸复杂地看着方氏。 “夫君。”方氏唇色略白,柔柔一笑更显温和,“夫君看看,我们的两个孩儿多乖。” 凤云飞望了襁褓中的稚子一眼,动了动唇,还是将凤云宁的要求说了出来。 “什么?!”方氏如遭雷击,不敢置信地望着凤云飞,“姑奶奶怎么能……夫君,你没有答应吧?!” 凤云飞无奈地重重叹一口气:“她毕竟是安国公世子心头上的人……” 方氏望着丈夫无奈的脸,一颗心几乎坠到谷底。 自她嫁进凤家,她那心高气傲的小姑子向来看不起她商人之女的出身。凤云飞身为凤家长子却是庶出,自然也不被她看在眼里。凤云宁处处刁难,那时候凤云飞往往劝她一句,她毕竟是凤家惟一的嫡女,让方氏能忍则忍。 如今那个人要来抢她的孩子,还要凭着这样一句话,就要让她将自己的亲生骨肉送到那个女人的身边吗?何况她要干的事如此骇人听闻,凭什么她的孩子一出生就要为了她的荣华富贵铺桥架梁?! 方氏还没出声,她的奶婆子已经嗷地一声号哭起来,扑跪在凤云飞脚边。 “大爷,你们不能这样对我们姑娘啊!当初是你执意上门求娶,我们姑娘才嫁进凤府,并非我们要高攀,可自嫁来之后却处处遭人轻鄙,我们姑娘可曾有过一句怨言?这么多年来我们姑娘奉老抚幼,对凤府上下何曾有过一丝半点怠慢的地方?姑娘当年十里红妆何等风光,却是一分也没留给自己傍身,全都用在了大爷身上。全赖着姑娘的嫁妆银子上下打点,这才打通了官家,拿到同乡京官的印结,让大爷考进太医院得了官身,凤府也才在京城有了立足之地。若非如此,只怕如今凤家还在淮迁老家开着药铺子呢。耕读世家又如何,若进不了京城,姑奶奶就是再才貌双全又有什么资格攀上安国公世子?!我们姑娘不求她感恩图报,她却不能这样欺负人啊!” 方氏听她句句挟恩,凤云飞面上更沉了几分,忙连连喝止。那婆子却是积怨已久更为她抱屈不已,只不管不顾地把想说的话全部叫嚷出来方停了下来,低头跪着不语。 方氏泪眼盈盈地看着凤云飞:“夫君……” 凤云飞不敢看方氏,目光落在她怀里的两个小小婴孩的身上,却听方氏道:“夫君,他们不只是妾的儿子,也是夫君的儿子啊----” 凤云飞浑身一震,猛地站起身来。 那婆子有一句话说得对,如今凤府是靠着他才能在京城立足。只因他自小身为庶子不得宠爱,在凤家向来惟惟诺诺,对那惟一的嫡妹凤云宁更是从来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可如今事关他的亲生儿子,若他连自己的妻儿都护不周全,他还是个男人吗?! “绮文,是我糊涂了。云宁早就做好万全的准备,京外的庄子里养了好几个孕妇,就是为了应付这种状况。无论如何,也不能拿我们的孩子换她的前程。” 方氏闻言喜极而泣,伸手拉了拉丈夫的衣襟。凤云飞拉住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方氏见他面上仍有为难,沉吟了片刻道:“如今姑奶奶派人立逼,夫君若不好断然拒绝,只说妾生的是女儿,千万莫说妾生的是双生子。就说我们有心无力,无法帮到姑奶奶就是了。” 方氏想着等到事后一切已成定局,凤云宁就算生气也没有办法再打她孩子的主意。 凤云飞点了点头:“如此也好。” 安国公府后宅内,路嫣然所住的院子里一片灯火通明,丫鬟婆子们冒着大雨往来忙碌,一盆盆热水送进产房,院里所有人都在屏息等着消息。 凤云宁那一边却黑灯瞎火,悄无声息,只有一丝淡淡的药味和血腥味传了出来,又眨眼消散在滂沱大雨之中。 凤云宁披衣靠坐在床边,唇色因失血而显得苍白干涩,她正在黑暗当中焦急地等待着。 她为了正妻之位,连生孩子都只能偷偷摸摸,如今还要把她怀胎十月的孩儿换出去。 她受了这么大的苦,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安国公世子夫人之位她势在必得!凤云宁一双凤眼目光灼灼,望着窗外大雨。 少倾回凤府报信的婆子回转,凤云宁不耐烦地免了她的见礼,急急问道:“怎么样?方氏的儿子呢?抱来了没有?” 婆子道:“夫人,我们将你的意思说了,大爷和大夫人竟然不同意,还敷衍咱们说她生的是女儿不是儿子。大爷一力拦着,我们也没办法。如今大爷带着沈妈妈去了庄子上等那边的信儿,我先回来报给夫人知道。” 凤云宁一听,恨得一拳砸在床边,红艳的指甲掐进手心里。 “方氏,方氏!你这贱人,你怎么敢!” 婆子忙劝道:“夫人消消气,只要夫人得偿所愿,以后有的是机会处置她,现在却犯不着为她置气。” 凤云宁冷笑一声,一双厉目阖起,手心却不甘地紧紧握起。 只是日后她得知那方氏生的竟然是双生子,却一个儿子也不愿意抱来给她,更是在心里恨毒了凤云飞夫妇二人。 不远处路嫣然的痛呼声穿过风雨传了过来,似乎离生产还有很久。不像她,她是喝了凤云飞配的汤药才立时把孩子生了下来,这药却对身子的损伤不小。如今她的女儿还要被送出府去,离开她的身边。 她所受的这一切委屈,若不一笔笔讨回来,如何对得起她自己和她的女儿?! 天亮之前沈婆子终于偷偷地回来了,怀里却没抱着孩子,只向凤云宁道:“那村妇太贼,她一早留了退路,现在非要拿到钱和我们姐儿,才肯将孩子交给我们。” 凤府如今只有凤云飞一个小小太医有官职在身,凤云宁自己只有安世子宠爱,却无权势在手,她又不敢抬出安国公府的大名来压制别人。毕竟这种事情瞒还瞒不及,如何敢四处嚷嚷?竟这样被一个村妇要胁住了。 凤云宁几乎将樱唇咬烂,耳里听着那边院里时断时续的阵痛呼声,最后咬着牙一砸床沿:“把钱和大姐儿抱过去,马上将孩子抱来给我!拿到孩子之后,马上把那个恶妇杀了,杀了!” 轰隆----又是一阵阵响彻天际的雷声,掩盖住这巍巍皇城之中见不得天日的隐私秘事。 京郊外一处偏僻庄园,一名村妇身披雨蓑,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匆匆忙忙从庄子里奔逃出来,向着山上跑去。 她原只是京外一个小村子里的寻常农妇,自从嫁给现在的丈夫,十年来已经生了七个孩子,而且全部活了下来。本来她和丈夫都是勤劳能干的庄户人,伺弄着几亩薄田,也能赚个温饱,养活一大家子。 只是自从前年风雨不调,粮食欠收,日子竟是越过越难了。去年中她又怀上一胎,她当家的日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地里刨食,收成却越来越少,家里已经快要揭不开锅了。 正在为难的时候,竟然有几个穿戴富贵瞒着身份的人找上门来,说可以将她接走养胎,还给了她十两银子,言道等日后她若生了儿子抱给贵人,还能再得五百两银子。 五百两,庄户人家干一辈子恐怕都见不到这么多的银子。她和当家的一和计,咬牙应了。将十两银子交给当家的收好,她自己带着包袱毅然跟着那些身份不明的人来到了这处庄子。 襁褓中的女婴哭得声嘶力竭,微弱的声音却被这嘈杂雨声尽数遮掩。 村妇恨得掐了她一下,嘶喘着骂道:“讨债鬼的小蹄子,要不是你那个狠心的娘抛弃你,还要派人杀我,你也用不着跟着我在这里吹风淋雨。要不是看在拿你换了几百两银子来,我马上把你扔水沟里喂鱼!”话虽然说得厉害,还是将孩子往怀里拢了拢,挡着外头的风雨。 明德五年七月二十一日,安国公世子安在青的两名平妻于同一日诞下麟儿。一个月之后,长子之母凤云宁被抬为正室夫人。 又过了半年,安国公上旨请辞,安在青降等袭爵安国侯。因安国公仍在世,因此国公府的规格一切照旧,并未因爵位降等而有所收敛,因此那些想要巴结凤云宁的,便有意忽视了她侯夫人的品秩,只当她是堂堂正正的安国公府宗妇夫人。 第2章 庄周梦蝶 凤云宁得封诰命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抬举娘家庶兄。凤云飞原本只是六直医士,只能在外延侍直。如今有了一个侯夫人妹妹的提携,便名正言顺地升为内值,可以在宫延内走动。 安国侯夫人此举虽有谋私之嫌,凤云飞却也当得起这番提携升迁。他医术不错,只是不善钻营,是以才一直默默无闻。如今替宫内贵人看过几次诊,便显出真本事来,得了不少赞誉。 之后凤府却又接连出了几桩丑闻。 先是凤云飞之妻方氏犯了不大不小的几个错,被安国侯夫人当面训斥。最后竟暴出方氏胆大包天,生下一个女儿却又谎称自己生的是儿子,试图以此争权夺利,搅得凤府阖府不宁。安国侯夫人如何能不震怒?一番痛斥之下,凤云飞只能贬妻为妾,连同她生的那个“女儿”一并关到偏院里,禁足一年。 也有人疑惑方氏既生了一对龙凤胎,正室夫人之位坚如磐石,她何必又多此一举,以女充子呢?只是深宅内院之中多有不足为外人所道之隐私秘事,众人猜测不出,也就放在了一边。横竖如今安国公府势头正劲,方氏既然是安国侯夫人所厌弃的,自然不会有人替她出头。 不出两个月,安国侯夫人竟又作媒,为自己的庶兄娉到以才名与美貌闻名京城的吏部尚书之女卢静为妻,惊掉了一众世家子弟的下巴。 卢静素有才名,家族又得势,向来是京城名门贵公子追捧的对象。只是她向来冷心冷情,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却没想到如今竟然花落凤府,被一个小小太医娶了回去,如何能不令人惊叹扼腕? 凤云飞迎娶佳人当日,方氏怀抱幼子,哭倒在破败偏院的门槛边上。 当日凤云飞与她亦有一段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美妙情缘,凤云飞爱重她,娶了她之后连一个妾室通房都没有。二人恩爱数年,如今却只为她不愿意拿自己的孩子去换小姑子的荣华富贵,就被她报复作践至这步田地。 但是凤云飞都无可奈何,方氏又有何法?只是如今方氏沦为贱妾,凤云飞却官运亨通,又娶佳人,却不知他的心里到底是苦是甜。 卢静嫁到凤府之后,依然不改冷情冷面,凤云飞日日对着这样一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竟渐生求而不得的切切爱意。及至卢静怀孕,更是欣喜非常,比之当日对待方氏更加用心了。 谁知他满心期待的这一个孩子,竟然未及落地就被祸害了去。人证物证确凿地摆在面前,无不指向他曾经的妻子,方绮文。 “夫人,方氏她……跟了我数年,她向来不是这样的人……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凤云飞坐在椅子里,满面的不敢置信。 卢静坐在床上,面色苍白,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难道老爷的意思,是我自己拿了自己的骨肉去陷害一个贱妾?” “不,夫人,我绝无此意!”凤云飞急道,走到床边拉住卢静的手。 卢氏淡淡地撇开他,道:“我早说了,你既娶了我,我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绝对不想看到后宅里还有其他女人。你非说方氏于你有恩,不愿意动她,如今她却祸害到我的头上,我却不能姑息了。凤云飞,你只说一句话,到底是留她,还是留我?” 见凤云飞不语,卢氏又道:“我不知道方氏与侯夫人之间有什么龃龉,但我冷眼看着,侯夫人对方氏是恨之入骨了。你是云宁的哥哥,她又如此帮衬你,难道你要为了一个方氏冷了她的心?何况云宁向来仁善,方氏犯错之后,她将照棋抱给我,还嘱咐我要将照棋当成自己的儿子养大。她对凤府这样用心,你难道却要让她伤心吗?” 凤照棋便是那双生子中的次子,而他的长子如今被凤云宁指鹿为马地说成是女儿,跟着方氏一起被关在偏院,小儿子却是养在卢氏院里的。 凤云飞张口结舌,愣怔半晌,最终却是长叹一声,坐了下来,揽住卢氏。 卢氏苍白美丽的面容上,现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冷笑。 次日一早,一辆青油布的马车从凤府偏门里驶了出去。方氏面色惨淡地坐在车里,怀中抱着香甜沉睡的小婴儿。 两个面容尖刻的婆子坐在一边,相视了一眼,其中一人道:“方姨娘,依大爷和大夫人的意思,本要将你休弃,连同你的贱种一同赶出府去。是安国侯夫人仁义,这才将你留下。只是送回老宅到家庙里赎罪。至于你的“女儿”,侯夫人也吩咐了我们二人代为照看。我二人手底下教导出来的大家闺秀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个个都是京城千金之中的佼佼者。姑娘毕竟是大爷的女儿,将来也要喊大夫人一声母亲,我们自会好好教导,姨娘可以放心。” 方氏麻木的神色这才还转一分,气得浑身发抖,抱紧了怀中的婴孩。 “他不是女孩,他是男孩子!他是老爷的长子啊!姑奶奶已经害我至此,她到底还要怎么样?!她到底还要怎么样啊!”方氏泪水流了满脸,顺着削瘦的下颌滴滴坠落,“说我害了卢氏,休我出府也好,赶我离开也好,怎么都可以,我带着孩子走还不行吗?为什么还要把我们留下来这样作践?” 婆子冷笑道:“方姨娘这话说得奇怪,你生的是女儿,不是那一晚上你自己说的吗?什么时候又变成了男孩了你说了谎已经被贬为贱妾,整个京城的官眷世家都知道了,如今你还敢胡言乱语?你犯了错,冲撞了大夫人,合该你受罚。侯夫人如今保下你,还着我们二人好好教导“姑娘”,如今满京城谁不说我们夫人仁义良善,到你嘴里竟成了作践?果然是商人之女出身的贱妇,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方氏闻言,心中绝望无比,除了嘶声大哭,用泪水宣泄心中的冤屈愁苦,再无别的办法。两个婆子听着她的哭声,嘴角俱是露出一丝冷笑,惬意地闭上眼睛,靠在马车壁上。 小小婴孩也被吵醒,睁开黑溜溜的大眼睛,入眼的便是一片晃动着的青色油布的车顶---- 叮铃铃---- 闹钟疯狂地响了起来,一声紧赶着一声。 一只纤长白皙的手从杂乱的薄被下伸了出来,摸索着关掉闹钟,又懒懒地耷拉到了床边。 体型庞大的德牧犬顶开卧室的门钻了进来,一条大尾巴摇得飞起,冲到床边一下一下地舔着那只好看的手。床上的人终于缓缓睁开眼睛,望着整洁明亮的天花板,出神地怔了好大一会儿,眼前似乎还晃动着梦里的那方青油布车顶。 半晌之后,萧御才低吟一声,抬手捂住额头。 “又是那个梦啊……” 从他二十岁开始,这个梦就几乎夜夜造访。多年以来那个梦境一次比一次更长,一次比一次更真实,如今已经真实到他几乎能看清楚梦里落叶上干枯的纹路。 每一次醒过来时,萧御甚至快要分不清楚哪一边才是现实。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孰真孰幻?没想到他竟有幸经历上一番这古代大哲学家述之文字的神奇体验。 身为医生的萧御知道这个梦不同寻常,他一度怀疑是自己的精神状态出现了问题。只是做了大大小小无数个精神测试,除了证明他是个意志坚定过于理性的一个人之外,他的精神状况实在比大部分人都要好。 既然现代科学下的精密仪器都查不出什么问题,萧御也就索性放手不管了。这个梦并不影响他的睡眠,也不会让他感到疲惫,那就当看了一场冗长琐碎的电影好了,甚至他梦境里那富贵世家的陈设摆放比许多电影里都精致真实得多了。 身上一沉,他养的德牧已经热情地扑了上来,冲着萧御一阵乱舔。 “毛毛别闹。”萧御挥着手推开它,起身下床。 好吧,这里确信无疑是现实了,萧御无奈将一手口水蹭到毛毛的脖子上,反惹得它更欢脱地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这里可是他工作五年才攒够首付买下来的市区豪宅,按着自己的喜好装修得简洁干净又明亮,要是做梦的话他一定不让自己在梦里还背着二十年的房贷等着还。 起床冲澡刷牙,裹着浴巾去准备自己和宠物的早餐。吹发换衣完毕,早餐也就可以上桌了。 萧御拿起自己的杯盘,毛毛叼来自己的大花碗,一人一狗各自用餐完毕,萧御洗了碗,拿起包走到门边,又和毛毛腻歪了几分钟,这才出门上班去了。 两条单身狗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萧御开着车到了市中心人民医院,从地下停车场直接乘电梯上到干净明亮的新门诊大楼七层,在更衣室里换上白大褂,别上名牌,戴上银边平光镜,对着镜子理了理一丝褶皱也无的衣角,这才大步地走了出去。 “萧主任好。” “萧主任早上好。” 一路上收获无数问侯,萧御淡笑点头回应,小护士们在他身后红着脸颊笑闹成一团,都在争论着萧医生刚才是对谁笑了。 刚至而立之年的天才医生,又是单身,有房有车,脸蛋儿俊美身材修长,简直就是符合女人各方面幻想的金闪闪的一枚钻石王老五。 “也不知道萧医生将来花落谁家?”一把年纪的护士长也忍不住春心荡漾地捂着脸颊叹息一声。 萧御走到办公室,趁着电脑启动的时候泡了一杯咖啡,先将分管病患前一晚的情况浏览了一遍。8点一到,科主任、主诊医生、住院医生集合在一起,浩浩荡荡地查房去了。 一进病房,众位医生立刻感到数道视线瞬间聚焦过来。那跟普通的病人注视医生的视线又有些不同,里面的温度可是明显热情得多了。 饶是已经年过半百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胸心外科主任至今都还无法习惯。 咳,这是好事嘛,至少让病人心情愉悦,对这个世界充满希望不是么。 主任背着手轻嗽一声,很有眼色地退后一步,把站在他身后的萧御露了出来。 “小萧啊,今天还是由你来询问病人。” “好的,主任。”萧御带着职业化的微笑走向病人。毫无例外地,每一个被问询到的病人从八十岁的大爷老太太到八岁的正太小姑娘无不喜笑颜开,配合度极高。 所以说长得好看真是极有用的,有再大的怒气,看到那张漂亮的脸的时候都烟消云散了。 这是多么和谐的医患关系啊!科主任欣慰地看着,感觉眼角都湿润了有没有! 九点开始有两台早已预约好的手术,下了手术台已经到了下午三点,萧御回办公室订了一份外卖,等餐的时候看到科主任走到他的桌子前面,搁下一张金灿灿的请柬。 第3章 大梦初醒 主任用手指点了点请柬,笑呵呵地道:“小萧啊,下周市里有一个纪念反法西斯胜利一百周年军事医疗体系的会议,就由你代表我们科室去参加会议吧。” 萧御收起请柬:“好。我会认真准备的,李主任。” 李主任笑眯眯地点点头:“小伙子,我相信你的能力。”说完便背着手一摇一摆地走了。 晚上十点,萧御下班回家,洗漱完毕爬上床,抱着笔记本翻看起医案资料。 只翻了几页,困倦就一阵阵地涌了上来,眼皮也越来越沉,萧御将笔记本放回到床边的桌子上,身子一软钻进柔软的薄被底下。 笔记本屏幕上是一幅旧派法国绅士的油画画像,画像的下面写着“向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勇气和奉献精神致敬”…… 意识渐渐沉睡下去,脑海中的某一部分细胞却渐渐活跃起来。搁在被子外面的手指微微一动,萧御纤秀的眉头微微皱起,双眼紧闭,睫毛却轻快地颤动起来。 趴在床边的毛毛猛地直起身来,有些不安地呜咽了两声,跳到床上趴在萧御身边,一双湿润的眼睛紧紧盯着主人。 不知从哪里发出的莹光,缓缓地萦绕在萧御身边,先是像雾一般,又渐渐凝成一缕缕的光带,将萧御温和地圈在光带中央。毛毛却是越发不安起来,凑到萧御身边又拱又舔,想要将他弄醒。萧御仍旧紧闭双眼,没有一丝要清醒的迹象,那光带却更加耀眼起来。毛毛豁地站起身来,弓下身体对着那光带龇着牙齿低低地咆哮,跳起来又扑又咬,汪汪地连声凶叫起来。 不过几秒钟之内,那光带猛然大涨,将整个房间都笼罩在它的内部,七彩变幻的光芒透过窗户传射出去,在天边照映出变幻莫测的霞光来。 这一幕被那些夜不归宿的人群看见,纷纷拿出手机仰头拍摄,一个十几秒的视频倾刻间在微博上传播了数万次,大半夜地上了热门头条。 一分钟之后,霞光散去,众人不需再抬头看天,开始在网上展开激烈的讨论。 而在那霞光起源之处,光线暗淡的卧室里一切又都恢复成了平常模样,只有那张大床上,萧御连同那只威武高大的德牧一起,消失不见了。 青色斑驳的高墙内藏着一座小小的院落,院子正北面有三间上房,左右还有东西厢房,十字白石路交叉在院落中央,一颗两人合抱的大树立在小院的门边,亭亭如盖的树冠几乎将整个小院掩在下面。 此时正有几个婆子和小丫头都在廊下坐着,小声地唠着闲话,满院子杂乱萧条的落叶却无人过问。 东侧耳房的窗户半开着,一个十二三岁模样布衣荆钗的“少女”坐在窗边,托着下巴望着树顶发呆。 “少女”略显纤瘦,一张面庞却长得十分明艳,五官秀丽分明,眉目间却显出些不同于普通少女的英气来。 她身量修长,手长脚长,看上去比寻常的同龄女孩要高出许多。 窗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张纸,上面画着大半个“正”字,少了最下面的一横。 少女拿起毛笔,歪歪斜斜地添上最后一划,将笔一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五天了。 从他莫名其妙苏醒在这个世界至今,已经过去五天了。 萧医生觉得好生郁闷。 这里竟然是他从二十岁开始便经常梦见的那个世界。 从前他是上帝视角的旁观者,他可以冷静地俯视着这个世界,观察着每一个演绎着悲欢离合、阴谋阳谋的角色,在视线所及的范围之内他对这个世界全知全能。 而现在他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其中一员,且他这位原身的处境实在不妙。 身为这个梦境的缔造者和观察者,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小少年的遭遇了。 少年名叫凤照钰,他的父亲便是在太医院任职的凤家三房庶长子凤云飞,他的母亲便是被由妻变妾的方氏。他的姑姑凤云宁自私自利,为夺权势不择手段,因为方氏不愿意将幼子送给她争宠而迁怒于母子二人,不但要欺辱方氏,还让他小小年纪被送回凤家老宅寄养,充作女孩长大。而他的孪生弟弟被留在京城的凤府里,由凤云飞续娶的卢氏教养长大。萧御尚不知道凤云宁故意分开他们兄弟二人是打的什么主意,总之她不会有什么好心罢了。 如今这个小少年的身边,有继母卢氏派来老宅、名为照顾实为看守他的凤三夫妇,还有凤云宁派到他身边监视他的两个婆子。 这处境,怎一个闹心了得。 现在他却接管了这样一个身份,甚至还继承了凤照钰小少年的记忆。 人类独一无二的记忆使得一个个体区别于其他个体,如今他萧御却仿佛经历了两个截然不同而又同样真实的成长历程。有时候一梦醒来,他恍然间几乎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萧御还是凤照钰。 到底这里是梦,还是曾经那个令人仰慕的精英医生才是一个美好的期望? 亦或是两者都是真实的,只是不知为何这两个世界竟在他的身上出现了重叠? 萧御醒来之后的这五天内,都在不由自主地思考着这样一个深刻的哲学以及时空物理学的问题。 毕竟原身被软禁在这座偏僻的小院子里,连一步也难迈出去,萧御至今还没见过这小小院落之外的景致。对于未来会如何他一无所知,除了胡思乱想之外,他暂时也没有其他的途径可以打发时间。 “姑娘,吃饭了。”一个十一岁左右的小丫头拎着食盒走进来,手脚麻利地把饭菜摆上桌。 萧御第一次听到“姑娘”这个称呼的时候差点被口水呛过气过,现在他已然能够很坦然地面对这个称呼了。 不是一早就知道了么,全赖那个凤云宁的手段,小少年凤照钰从凤家三房的长房嫡孙变成了庶出的长孙女,如今凤府的下人见了他都要唤他一声“大姑娘”,在弟妹面前他是“大姐姐”,出了凤府他就是“凤家大小姐”…… 天啊,这个梦简直越来越可怕了。萧医生痛苦了揉了揉额头。 而且来到这个世界变成凤照钰之后他才发现,居然连凤照钰的贴身丫鬟都不知道他其实是男儿身。这一定又是凤云宁的手段。如果他没记错,连凤云飞的继室卢氏都以为他其实就是个姑娘。 不论凤云宁出于什么考虑把这件事瞒得这样紧,萧御至少是松了一口气。让大家都把凤照钰当成女孩子也好,不然让他在知情人面前扮演大家闺秀也太考验演技和脸皮厚度了。况且万一他在这个世界里被困上个十年八年,甚至几十年上百年一辈子,他必然要谋求脱身的,不可能一直被凤云宁和卢氏捏在手心里。现在让所有人都当他是凤家大小姐,到时候应该会少很多麻烦。 小丫头摆完了饭,一脸郁闷得道:“大厨房太欺负人了,我明明先去的,却非得等前面的人都拿完了才给我拿,还当着我的面净挑些菜底冷饭。我前几天费了好大力气央李大娘给姑娘做了一碗蛋羹,还被六姑娘跟前的喜碧夺走了!她们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偏我要的蛋羹又入了她的眼了!” 萧御笑着摇了摇头。凤照钰在后院里一丝地位也无,基本就是一个被软禁的囚徒。在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他被下人落井下石简直是必然的。倒是他身边的这个小丫头百灵,一门心思地向着他,实在是极为难得。 卢氏和凤云宁当年将他送回老宅,凤云宁派来监视他的两个婆子不耐烦伺候他,便从老宅的小丫头里随便挑了一个给他。说是做凤家大姑娘的贴身丫鬟,实际上连着粗使婆子的活计也全干了,又苦又累又没奔头。 百灵原是凤府的家生子,她的老子娘和哥哥都在老宅里做事,一家子都是老实人。本来他们在下人里也是低人一头,干的都是最粗笨的活计,也赚不到什么银钱。百灵被指给凤照钰的时候,百灵的娘还专门带着百灵来磕头,倒被这院子里的婆子好一通嘲笑,说人家避都避不及的烂差事,偏他家当个宝。 不管别人怎么看,百灵自从跟在凤照钰身边之后就一直尽心尽力照顾他,明明她比凤照钰还小,倒像个姐姐一样地护着他。 一直到前两年,百灵的哥哥从山匪手里救了老宅里不知道哪一房的一个哥儿,一晚上抱着小少爷在山林里东奔西窜逃避贼匪,最后还以身作饵把贼人引走,这才救了小少爷一命。 本来凤家的族长老爷都准备好给百灵的哥哥风光大办身后事了,没想到他粗人命大,居然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只是一条腿受了伤,养了个把月又是健健康康的大小伙子一个。 那个被他救下来的不知道哪一房的哪个小少爷应该是很受宠的,百灵的哥哥就因为这样一件功劳瞬间一步登天,不但立马当了个小管事,还被那个小少爷死乞白赖地留在身边,原本就任性的小少爷从此谁都不让近身,就只信任依赖他一个。 至此百灵一家完成了从下等奴仆到上等奴仆的转变,凤照钰这个“大姑娘”也跟着沾了点光。 不知道是不是应了名字的含义,百灵自小就机灵又泼辣,当年还是下等奴仆的时候她就敢捡着那些她得罪得起的婆子媳妇撒泼耍赖,硬是见缝插针地给自家姑娘争取些针头线脑一米米的微薄利益。她哥哥带着一家子扬眉吐气之后,百灵别的做不了,至少凤照钰的吃食上她还能争取一下。不说顿顿大鱼大肉,好歹不用像前些年那样顿顿吃些残羹冷炙了。 萧御脑海中回忆着那些旧电影一样的前尘旧事,看着这个小丫头的目光不禁越发柔和。 “你也坐下吃吧。”萧御道,看百灵要辞,他又道:“我一个人吃着也无趣,你就当陪陪我吧。” 这院子里只有百灵一个向着凤照钰,其他那些下人全是耳报神。平日里没有人管束他们,越发连一点活儿也不干了,全推给百灵身上。如果百灵不在这里和他一起吃了,呆会儿出去也只能去吃那些人剩下的饭菜。 百灵这才不再辞了,端了个小杌子过来坐在萧御下首,一边拿公筷帮萧御布菜一边自己随便吃些。萧御知道这里规矩大,也不管她,将百灵挟给他的菜慢慢地吃下肚去,心里不由得感慨,这种古代大宅院的富贵生活,可不是得把人养成些不事生产的米虫么。 百灵拿小碗盛出一碗汤,放在萧御手边。萧御端起来刚要喝,一股若有若无的异味从汤里散发出来。他眉头一皱,伸手按下百灵正在盛汤的手。 “姑娘,怎么了?”百灵疑惑道。 萧御放下碗,想了想问道:“最近三太太有没有什么事情?关于我的。” “关于姑娘的?”百灵皱着眉头使劲回想。 萧御沉吟着。他向来鼻子灵敏,这汤的味道浓郁,能将大部分异味掩盖,但却瞒不过他。这种味道肯定不是什么调料,也不像是食材不新鲜的异味,更像是药物的腥苦味。 “这汤别喝了。”萧御让百灵将汤碗放到一边,看了看桌子上摆着的三素一荤,顿时也没了食欲。 这处境,真是如履薄冰哪。 还不知道他会在这个世界里停留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到他的时代去。不管多久,只要他顶着凤照钰的身份在这个世界里生活,萧医生可不愿意忍受那几个恶毒妇人道貌岸然之下的龌龊手段。 第4章 毒手谋财 百灵费力地想了半天,萧御也在属于凤照钰的记忆当中慢慢回想。 凤照钰似乎自小经常生病,每次看医吃药之后又会正常痊愈,所以他在做梦时见到这些场景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正凤照钰出不了这座院子,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在窗边坐着还是在床上躺着的区别。 百灵片刻后沮丧地摇了摇头:“我们不经常见得着三太太,奴婢实在想不起来。姑娘,我去找我哥哥,让他去打听一下吧。” 萧御点了点头,嘱咐道:“让你哥哥小心些。能打听就打听,实在打听不到什么也不用勉强。” 凤三太太郑氏看来也不是什么好鸟,萧御不想为了他的事让百灵家里受连累。 “奴婢会提醒哥哥的,姑娘放心,我哥哥做事向来稳重小心,一定不会让姑娘失望的。”百灵脆生生地应了,萧御也便不再多说什么。 他自己是医生,所以他感觉得到,凤照钰这具身子虽然由于缺少运动之故而有些纤弱,可能还有些营养不良,却绝不至于到经常病倒的地步。 那么他每一次的“生病”和迅速痊愈,就十分可疑了…… 络纷院里,三太太郑氏斜倚在美人榻上,身旁搁着个小木匣子,里面搁着一沓银票和一些散碎银子,郑氏正仔仔细细地清点着。 “这十几年你也从大哥那里搂了不少钱啊,怎么还是这么不禁花。”凤三老爷凤云久坐在一旁,喝了碗茶水咂了咂嘴,斜眼看着郑氏道。 “还不是你,爱在外面充大爷,瞎大方,我赚多少钱能够你败的。你又没个正经进项。”郑氏嗔了他一眼,又皱起眉头,“两千多两,就剩这么点了。晴姐儿和甜姐儿如今都大了,读书笔墨都要花钱,胭脂水粉各季的衣裳,样样都要钱。这点银子根本撑不了多久。” “衣裳胭脂笔墨纸砚,公中不是都有吗?老爷我用的都是公中的份例,她们两个倒是什么都要头一份?两个丫头片子,你惯得不轻。” 郑氏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丫头片子怎么了,咱家那姑奶奶不是丫头片子?现在在整个淮迁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富贵的了,凤府里谁不得看她的眼色。要不然方氏和她那个小贱种能落我们手里,随我搓圆捏扁?” “红乔说你又给钰姐儿下药了?”凤三摸了摸下巴,“就算想要支取大哥送来老宅抚养钰姐儿的那些钱,你也不用次次给她下药吧?你只说她病了要请大夫花钱买药,拿了药方子去支钱,谁还能跑过来专门查你不成?她那个小院子让你管得滴水不漏的,根本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她一个小人儿,你老这么给她下药,万一出个什么状况可怎么是好?” “你跟我的丫鬟倒是亲香,让她什么都告诉你。”郑氏冷笑一声,“做戏当然要做全套,不然万一哪里出点纰漏,是你担得起还是我担得起?就算那小贱人真出了什么事,也就是赔上一副棺材板拉到野地里埋了,以小贱人的身份连祖坟都进不了。大太太把方氏和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大哥偏偏还年年送银子过来养着她们,还要归在公中的仓库里让外院管家管着,让等闲人都碰不着那些钱,真是用心良苦啊,这不是戳大太太的心吗?何况大太太本来就没想让她活,要不是我从中斡旋,她早不知道投胎多少年了。” “你们这些缺德娘们啊。”凤三听不下去了,甩手甩脚地站起身来往外走。 “你不缺德,你有种别找我要银子花!”郑氏怒了,随手拿了个枕头扔过去,“谁让方氏干出那种没脸的事,拿闺女充小子,亏她干得出来。商户女就是商户女,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凤三接过枕头回来放好:“说起来也奇怪,大哥那时候那么疼方氏,也没说非要她生个儿子。何况方氏明明生了一对龙凤胎,这是多大的好事,她何必还要多此一举?我总觉得里面有蹊跷。” “就你聪明,就你知道有蹊跷。”郑氏冷嗤一声,“你这些话在我这里说说就算了,你要敢在外面乱嚼舌,哼,不用我说也有人治你。” “罢了,我也不管你们这些女人的事,我只要有酒喝就万事足了。最毒妇人心,女人不能碰哪。”凤三说着就晃了出去。 凤三出去不久,门帘子又被掀了起来,两个如花似玉的少女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两人俱是十一二岁的模样,生得花朵一般,一身穿戴富贵逼人,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一个文静一个活泼,行动间显是受过良好教养的,与老宅里的其他女儿相比气度自是不同。 “五姑娘和六姑娘来了。”打帘的小丫头笑着传道。 “晴儿,甜儿,快过来坐在娘身边。” 郑氏笑着一手一个地拉着她们坐在榻上。凤照甜笑出面上两只小梨涡来,伸手托起脖子上挂着的那条赤金嵌着翡翠珠子的璎珞给郑氏看。 “娘,你看这条璎珞好看不?今天刚从首饰匣子里翻出来的。女儿房里的丫鬟平时就会偷懒,今天好不容易好好收拾了一回,就从首饰匣子里淘澄出来这么一个宝贝。” “还不都是妹妹惯着她们。”一旁的凤照晴微微一笑无奈道,眼睛在那璎珞上看了看,又道:“好看是好看,不过样式却有些老了,比不得大伯母家的三姐姐身上穿戴的,样样都是京城里最时新的花式,从来不会流于俗套。” 她说的正是卢氏与凤云飞所生的女儿凤照琳,今年也是十二岁,只是月份上大些。她前面有一个“大姑娘”凤照钰和二房的嫡女二姑娘凤照月,凤照琳便在这一代姐妹中行三。 “我们哪里能跟三姐姐比。”凤照甜嘟着嘴,“她可是大伯父的掌上明珠,又最得姑姑的喜爱,何况大伯母当年那样的名动京城,谁又能比得了她?如今全京城的闺秀都比不上她呢。”她说着,对那璎珞的喜爱就淡了。 郑氏仔细看了看道:“这还是前几年你们大伯父送来老宅的那箱子首饰里的,是有些老了。你们大伯父是个男人,对这些珠宝首饰哪里懂得?你们大伯母更不可能管这些,采买这些东西肯定随便支派个婆子小厮就得了,他们买来的东西随便戴戴就是了。等以后回了京城,娘给你们到滴翠坊打上十套头面,保准不比你们三姐姐的差。” 凤云飞送来老宅的东西自然是送给凤照钰的,至少面上是这个名义,不过这些东西最后全都穿戴在了郑氏的两个女儿身上。 “我们什么时候能回京嘛……”凤照甜闷闷不乐地道。 郑氏摸了摸她的头:“乖,娘知道委屈你们了,在你姐姐及笄之前,我们一定回京。”心下又不由得盘算起来,在大女儿及笄之前还有两三年,要如何趁着这些时间多存些银钱?等她回京了,不知道卢氏和凤云宁是会再派人来接手凤照钰,还是会有其他的想法?总之到时候,凤照钰是死是活都不关她的事了。 凤照甜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高兴起来,将她中午抢了凤照钰的蛋羹的事兴致勃勃地说了一遍。 “你抢她的饭干什么?!”郑氏一下子紧张起来,“她的饭食你也敢乱吃?你不要命了?!”想到今天她让人在凤照钰的汤里下了药,郑氏更加慌乱了。 “甜姐儿,你没吃吧?!” 凤照甜不耐烦地道:“谁要吃她的饭了?猪食一样。娘你不知道,那蛋羹是百灵那个臭丫头让李大娘另外做的。她算什么东西?也敢找大厨房点菜?那李大娘也是个没眼色的东西,平常没少拿娘亲给的好处,如今看百灵的哥哥得了势就想另攀高枝呢,居然敢单给那贱人做东西吃。” 郑氏一听,这才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 “妹妹你也真是的,一碗蛋羹算得了什么,你抢她的干什么?”凤照晴嗔了妹妹一眼,埋怨道。 “姐姐你才是有所不知。”凤照甜不屑道,“一碗蛋羹的确算不得什么,但是她就是没资格吃。这和蛋羹没关系,这和本分有关系。抢回去倒了都不该给她吃,得让她知道她自己的身分。” 凤照晴闻言一笑,不再言语。 郑氏呵呵地笑了两声:“甜姐儿说得对。这本就是你们大伯母和大姑姑的要求,可不是我们要故意作践她。娘亲要把差事办好了,将来回京城才能挺直腰杆,你们姐妹俩回到京城凤府之后,谁也要高看你们一眼。” 凤照甜得意地绕了绕帕子,又想到什么,懊恼地道:“娘,百灵那个丫头最近越来越嚣张了,她又跟小偏院那个是一条心,得想个办法治一治她,不然她越发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郑氏略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别管那个丫头了,她哥哥现在得宠得很,大老太爷的那个小曾孙片刻都离不得他。反正她再蹦哒也翻不出天去,动了她麻烦却不少。听娘的,别搭理她就是了。” 凤照甜这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却说百灵得了萧御的吩咐,去找她的哥哥阿苍打听凤三太太的事。几天之后,阿苍终于托人将她叫到垂花门外。兄妹两个一起回了位于外院倒座房的原来的住处。百灵将门窗都打开,又在附近看了一圈,没见有其他人在,这才回来拉着自己哥哥急问道:“哥,你打听到什么没有?” 阿苍有些为难地抓了抓头发,看着百灵道:“打听到了。可是……” “可是什么啊?别吞吞吐吐的,快点告诉我。”百灵向来不耐烦哥哥的温吞,催促道。 阿苍叹了一口气:“妹妹,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有事好商量,不要冲动。” 百灵不耐道:“唉呀我知道了,你真烦,快点说吧。” 阿苍这才把他打听来的事情慢慢讲述起来。 原来凤三夫妇二人并不是随着凤照钰一起来的淮迁,而是在凤照钰五岁的时候,他们才从京城回了老宅,美其名曰奉了长兄长嫂之命回来照顾凤照钰。 在他们回来之前,凤照钰的父亲凤云飞年年送回大笔的银子,由三老太爷安排着入帐到公中的帐房,用来照料凤照钰和方氏的生活起居。因为银子由外院的帐房管着,因此支取这部分银两便需要比较繁琐的程序,凤云飞此举大概亦是为了保证银子能够实实在在地用在方氏和凤照钰的身上。 “原来大老爷也不是完全不管我们姑娘的啊。”百灵怔怔地道。 阿苍对此没说什么,继续道:“本来方姨娘和大姑娘用不了多少银子,大老爷又年年送银子过来,据说帐上已经积攒了三千多两银子了。但是三太太来了之后,没过多久就把帐上的银子支取了个干净。” “什么?她凭什么支取我们姑娘的银子啊!那都是我们姑娘的!”百灵急得眼红。 阿苍忙安抚道:“都说了让你不要急,就知道你要生气的,唉。” 百灵深呼吸了两口气:“你接说着!” 阿苍现在的主子因是大老太爷十分钟爱的小曾孙,那小少爷在大房那边可谓是众星捧月,他又是小少爷跟前第一得宠之人,因此他查起这些后宅之事来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就有人把所有消息奉到他面前。何况他查的是三老太爷这一房,大老太爷那一边的下人更没有理由替三房的人遮丑,因此他这一番几乎是将三太太的所作所为查了个底儿掉。 “自从三太太来了之后,你们姑娘好像经常生病,每次请大夫吃药,花费的银子一次比一次多。三太太就这样一笔一笔地把你们姑娘帐上的银子都支取了出去。”阿苍道,“你们姑娘还小,方姨娘又被关在家庙里,因此也没有人细心去查一查这个帐,有些人明知道有问题,也肯定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平白无故得罪了三太太和大太太,所以谁都不提这其中的猫腻。我问过我们少爷了,他说就算你们姑娘吃的是龙肝凤胆,也吃不了这么多银子去。” 阿苍说着叹了一口气。三太太贪财倒也罢了,可是每每都是让大姑娘“生病”一回,她便打着请医问药的名义去支取银子。世上哪有这样多巧合的事?可见大姑娘每一次的“病”来得多么蹊跷。 连阿苍这样的老实人都觉得欺人太甚,何况百灵是个火爆性子,她又向来心向着凤照钰? 百灵早已气得浑身发抖,在屋子里团团转了两圈,眼睛瞅着门后的扫把,桌上的茶壶,吓得阿苍一把抱住妹妹。 “妹妹,你可不能冲动,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让你跟三太太拼命去的,三太太哪里是你能动的。你若实在气不过,以后更用心顾着你们姑娘就是了。再怎么样三太太也是主子,你是奴仆,如果打了她,她可是能要了你的命的!” “谁说我要打她了。”百灵挣开阿苍,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就是因为什么都干不了才生气!难道以后就任由那个毒妇这样欺负我们姑娘不成?!她前两天还想给我们姑娘的汤里下药呢!还好被我们姑娘发现了,这才没中了她的毒计。” 阿苍也为难地皱眉叹气。他们这些奴仆自身尚且身不由已,卖身契都攥在别人的手里,像妹妹这样反而一心想要保护身为主子的凤大姑娘,在别人的眼里大概根本就是自不量力。 百灵已经平静下来,怔怔地望着门外出神了片刻,回头嘱咐阿苍道:“其他的先不论,这回总算是打听到了姑娘想听的消息,我先回去告诉姑娘。哥哥,你赶紧回小少爷身边去,以后也要好好伺候小少爷,要让他一直喜欢你。这世上坏人太多了,小少爷总能保护你的。” 阿苍脸一红,呐呐地道:“他还是个孩子呢,哥哥怎么能让他保护。” “孩子怎么了,孩子总有一天长成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三岁看老,小少爷可厉害着呢。”百灵瞪了她哥哥一眼,“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你可别犯糊涂,要是让别人把你的位子挤下去,看我到时候怎么治你呢。你快点回去吧,别让小少爷等太久了。” 百灵说完便蹬蹬蹬地跑回了她和凤照钰住的小院子。 第5章 无所遁形 小院门口守着的几个婆子对着百灵的背影又皱鼻子又撇嘴的,嘴里嘀咕着些不干不净的话。 以前百灵也是不能随便走出院门的,她性子再泼也有限,可自从她哥哥得了势,百灵就越发不把她们这些看门的婆子放在眼里了,这些人自然心里有怨气。 只是再有怨气也没办法,现在她们可管不了这个跟着她哥鸡犬升天还动不动敢跟人撒沷拼命的二愣子丫头。 “简直是丧心病狂啊……”小偏院里,萧御听完百灵气愤不平的讲述,又看着百灵再一次将掺了料的饭菜都倒进马桶里,斜倚在窗前望着外面孤零零的那颗老树轻声叹道。 身为一个现代人,萧医生虽然工作十分繁忙,偶尔回家早了打开电视当背景音的时候也看过几集八点档的宫廷戏。他向来知道在自成一个封闭社会的深宅之内,为了争夺本就有限的资源和利益,自然斗争激烈人心险恶,只是还从未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这高墙深深的二门之内人命如草芥的冷酷。 这还不是宫斗剧情呢,深宅大院的好歹都沾亲带故,至于这么恶毒么? 三太太不把凤照钰的小命当回事,只怕也是凤云宁和卢氏的态度使然。在那三个女人的眼里,这个弱小少年的性命根本无足轻重。 凤云宁是因为太自私了,只为了方氏没有满足她的无理要求便无故迁怒。虽然她的理由太奇葩,好歹不是无的放矢。可是卢氏到底是为什么对凤照钰这个半大的孩子这么毒辣? 凤云宁明显更倾向于作践方氏和凤照钰,她针对的是方氏,她要让方氏痛苦来偿还骗她的代价,因此她当然想留着卢氏和凤照钰的性命。而凤三太太背后的卢氏却似乎是想要了凤照钰的命,不然郑氏何至于如此有恃无恐?可是这其中的关节却实在令人费解。凤照钰只在襁褓中见过卢氏,如今对卢氏更是毫无威胁,他怎么可能惹到卢氏呢?卢氏对关在家庙里的方氏都不闻不问无视到底,为何却要针对他一个小孩子? 卢氏的想法他并没有兴趣,只是以今日的情形看来,郑氏可以在他的饭菜里下药用他来谋财,哪天有了更大的利益,那药只怕要换成见血封喉的毒药了。 到时候那些人随便报个病丧,又有谁会替这个默默无闻的“凤大姑娘”叫一声冤屈? 百灵突然又高兴地开口道:“只是没有想到,原来大老爷从来没有忘记姑娘呢,大老爷怕姑娘受委屈,所以送了好多银子回来。就算被三太太贪走了,可是大老爷的心还是在姨娘和姑娘身上的。” 萧御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身为男人,还能不懂男人的心理?凤云飞的确不能算是个坏人,他懦弱,毫无主见,有一丝良心未怋,更多的却是自私。每年送银子回来不过是买他自己一个良心安稳,可见他仅余的那点良心有多么廉价。他但凡稍稍用一点真心进去,又岂会不知他的枕边人根本是千方百计地针对凤照钰,还送了郑氏那个瘟神来索命。 只怕他的内心深处也希望卢氏得手呢。如今他可是官运亨通,美妻在怀,除掉了方氏和凤照钰,他那些不光彩的过往也就随着这两条无辜可怜的生命一起随风而逝了。罪恶都在别人的手上,他还可以用不知情来安慰自己不安的良心。 萧御不介意用最大的恶意揣测这个封建士大夫阶层的男人。 百灵这时候又开口道:“对了姑娘,李嬷嬷和赵嬷嬷正在小炉子上熬药,她们让姑娘吃过饭之后就把药喝了。姑娘刚才一口饭菜都没吃,我去找些点心来给姑娘垫垫,不然喝药伤胃。” 百灵说着便走了出去,萧御抚着额头叹了一口气,无力地躺倒在窗边的矮榻上。 他简直太同情凤照钰了,这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三太太是卢氏的人,两个婆子是凤云宁的人,这一个一个的还都逼着他乱吃药。 下午时分有两个婆子端着药碗进来,放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道:“姑娘,该喝药了。” 萧御为难地瞅着那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记忆当中凤照钰好像时常喝着这种药。那两个婆子说是补药,鬼知道是什么成分和用途。 不过看凤照钰到现在都健健康康的,除了被郑氏下药的时候会病弱那么一把,想来这两个婆子的药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的危害。 萧御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壮士断腕般地把药端起来闭眼灌了下去,两个婆子拿着药碗仍旧冷着脸退了出去。 待二人的身影一走远,萧御忙跑到窗边,抠着喉咙把药汁都吐了出来。百灵吓得跑过来连连拍着他的后背,等他吐完了,又扶着他躺到床上。 萧御望着头顶的锦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闭着眼睛小寐了半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萧御慢慢睁开双眼。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处境,实在令人厌烦。 “百灵,你过来。”萧御起身靠在床边,向百灵招了招手,低声嘱咐了两句。 百灵侧身听着,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连连点头。 “姑娘放心,我一定好好盯着三太太,不放过任何蜘蛛丝迹。”百灵斗志昂扬地握拳道。 她向来怜惜自家姑娘,明明有至亲之人,却被扔到一边不闻不问,没有一个人关心她。百灵虽然是下人出身,却有一对慈爱的双亲和疼爱她的哥哥,她简直不能想像被亲人背叛抛弃的痛苦。 偏偏以前的姑娘冷冷淡淡不争不抢的,对什么都不在意,给点吃的就吃下去,给她穿的她就裹在身上,不给她也从来不知道喊饿喊冷,似乎整个人的魂儿都是空的,看得百灵急在心头却无可奈何。 只有那双美丽透澈的眼睛,那样得与众不同,沉静淡泊。好像在那双眼的后面藏着一个看透一切的灵魂,他透过这双眼睛观察着所有人所有事,好像这一整个天地都在她的眼中。只要与那双眼睛对视一眼,都有一种被看穿内心无处躲藏的狼狈。百灵向来没有秘密,所以她最喜欢姑娘的这双眼睛。然而更多人只会因为这样一双眼睛而害怕她,厌恶她。 可是这几天以来,姑娘好像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再不像以前那样冷淡得近乎木讷。那双眼睛仍旧透澈智慧,却比以前多了一层鲜活的光彩。百灵不懂自家姑娘因何改变,只是好不容易姑娘现在有了争一争的心思,她哪还管得了其他?潜藏了几年的斗志一下子就激发出来,恨不得马上跟那个讨厌的三太太和五姑娘六姑娘斗个天翻地覆。 萧御见她这样,不由得笑道:“好,我等着你的蜘蛛丝迹。” 如今他被郑氏关着,不声不响默默无闻地,连院门都出不去。其他人也只当他不存在,即便知道他受欺辱也假装不知道。 他现在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将事情闹到人前,让所有人都看到他的机会,让他们想装看不到都不行。如此,他才能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上。 不过现下他还得装病一回蒙混过去,不然那丧心病狂的郑氏肯定还得接着在他的饭菜里加料。 凤大老爷,不好意思,现在不得不配合郑氏讹你用来买良心的钱。你若觉得良心不安,以后继续多多地补偿给凤照钰吧。 萧御本以为还要忍耐许久,没想到他要等的机会,居然很快就送到眼前。 凤云飞对他这个儿子不管不问十几年,连送钱都是偷偷摸摸地,太张扬他也怕他的娇妻吃醋不是?最近这些日子,他居然大肆招摇地派了许多人带着礼物来淮迁探望凤照钰,甚至隐隐有要将事情办得越隆重越盛大越好的传闻。 百灵的哥哥只探听到凤云飞升迁在即,其他的还要接着打听。萧御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这恐怕不是凤云飞突然多长了良心,只不过是一次沽名钓誉之举罢了。 萧御猜测得已是八九不离十。 凤云飞如今正是春风得意,仕途风生水起,已经官至太医院左院判。现在的院使年纪大了,正向皇帝告老还乡,如无意外,下一任院使之职自然就要落在凤云飞的头上了。 只是在这当口却突然有人参了凤云飞一本,说他停妻再娶,又抛弃幼女,德行有亏,难堪大任。 凤云飞当即有些慌了。在凤云宁的指点之下,又将方氏拉出来批判了一通,将她昔日的“罪名”添油加醋地散播出去,让人知道停妻再娶不是他凤云飞的过错。 只是抛弃幼女这一条就不好说了。那个时候凤照钰还是个人称为it的小包子,再要编也编不出它的坏事来。 那一年长子凤照钰被送回老宅来,双生子之一的凤照棋却被留在了凤府,由卢氏教养。于是凤云飞对外只说是方氏不舍幼女,因不忍让她们母女分离,才把女儿送回老宅来养着。 萧御在心里暗暗思量这件事。 凤云飞有企图有欲求就好,有企图就可以为他所用。凤云飞想拿凤照钰换取好名声,这主动权可就不在他的手里了。 萧御一边松了一口气,一边心头却又有些酸涩,不由得感到一丝迷惘。 他居然会为了凤云飞的利用感到些许酸楚和心痛。 在这个世界里过得越久,他与凤照钰之间的界限就越模糊。及至今天,他已经无法将自己和凤照钰的身份割裂开来了。他既有凤照钰的记忆,又有凤照钰的感情,他和凤照钰的人格之间,要如何才能区分得开? 似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至此已成一体。 在偏院里那些粗使婆子无处不在的窥探监视的视线当中,萧御耐心等待着。直到一个多月之后,秋日将尽的那一日,凤云飞派来探望凤照钰的家仆队伍终于到了淮迁。 萧御前一晚沉沉地睡了一觉。这一觉香甜无比,醒来时深深呼吸的那一口气,都觉得比平日里的空气更新鲜清凉似的。 萧御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慢慢睁开双眼。 棱花镂雕架子床,半旧的茜红纱,青色的绮罗帐。 萧御闭了闭双眼复又睁开。虽然来到这个世界已逾数日,今天才应算是他第一次真正踏入这个古色古香的时代。 不等他多想什么,百灵已经手脚利落地拉开床帐:“姑娘,你醒了。快快起身吧,百灵服侍您梳洗,今天老爷派人来看姑娘了,千万别出什么差错。” 第6章 反击时机 百灵将打好的水倒进铜盆里,又端到床前,拿起帕子来沾湿覆到萧御的脸上。 即便过了这么些天,萧御仍旧不习惯让一个十岁出头的小萝莉这样服侍他。 “放着吧,我自己来。” 萧御就着铜盆洗了脸,用了百灵递过来的香皂,又拿杨柳枝和青盐刷了牙。漱口完毕,还有香脂润肤。 郑氏没那么好心给凤照钰准备这些扶肤品,这都是百灵的份例。 以前萧医生也是对外形很有些追求的的精英男士,虽然不会刻意去研究那些化妆品护肤品,桌子上摆的却也都是专柜上买来的高端货,偶尔还要敷个面膜什么的。 如今用着这纯天然无公害的古代护肤品,既是给下人用的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太好的东西,却也没觉得比起他那大几千一小瓶的这个水那个精华的差在哪里。萧医生不由得开始心疼自己那些年花的那些钱来。 萧御用两只手心在脸上抹了一遍,百灵却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好姑娘,你怎么这么用力搓自己的脸。姑娘的皮肤这样细嫩,小心搓红了搓糙了,以后可怎么好。” 萧御十分无奈,被百灵拉着放下手,任小丫头细细地挑起豆粒大的一点香脂,用纤纤十指在他脸上柔柔地打圈。 “姑娘十三了,如果有长辈看顾的话,也该可以议亲了。可是三太太那个人,真是不提也罢。姑娘长得这样好看,以后一定能嫁个疼爱姑娘的好夫君,再也不用受别人的闲气。”百灵轻声道。 萧医生一听,顿时感到了一种天雷轰顶的感觉…… 他的灵魂是一个30岁的成熟男性,他至今连女朋友都没谈过,现在居然要被一个小萝莉操心他嫁人的事了? 抛开他的个人因素,这具身体可是货真价实的男儿身,这要是嫁了人,洞房花烛夜怎么办?那还不得彻底漏馅。到时候婆家会怎么对待他?这个时代都讲究家丑不可外扬,万一为了面子着想,不会把新娶的儿媳妇给弄死吧? 萧御对这个时代的人权状况完全不报任何希望。 更何况这个年代的适婚年龄都早,要是以后真嫁人了,他老公估计也就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屁孩……这画面萧医生简直不能想。 而眼前,还有一个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让萧御不得不正视起来了。 如今他生活在这个小院子里,平常的妆扮并不是很“少女”,也就是头发长了些。反正古装剧里男女都是长头发穿裙子,萧医生暂且能够忍耐。 可是等他走出这方小天地,走到世人面前去之后,他在别人的眼中可是这凤家三房的“大姑娘”啊—— 萧御突然发现,他的头一件大事不是找郑氏或者凤云宁算帐,而是要先习惯自己“大姑娘”的身份。这个习惯不仅是要习惯别人对他的称呼,还包括他的言行举止,他的衣饰妆扮,全部都要符合凤大小姐这一身份才行。他必须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才能为自己争取更多的生存空间。 ¥%……&*)(*&,那个缺德的凤云宁啊! 要彻底逃出凤家,对于萧御来说也不算难。只是逃出去之后呢?他没有路引,根本跑不远,被抓住了是要按律治罪的。何况他也没有谋生的手段,就算他有一身医术,光看他这副瘦小的样子,谁又会请他看病?况且这里又没有各种现代化仪器,没有X光,没有手术刀,连听诊器都没有,他这一身现代医术竟是无处施展了。 再说还有那方氏正在凤家的家庙里关着。方氏毕竟是凤照钰的生身母亲,他接管了凤照钰的身份,自然也要承担起他的责任。无论从道义或者感情上来说,他做什么事都必须要将方氏考虑在内。 方氏是最传统的闺阁女子贤妻良母,如今虽然受尽委屈,却仍旧以夫为天,心心念念的除了凤照钰就是凤云飞了。 想到这里,竟是留下来继续扮凤家大姑娘才是惟一出路。萧御无奈一叹。 形势比人强,萧医生也只能暂时低头。 萧御还在思量自己的处境的时候,百灵已经手脚麻利地给他梳了个双螺髻,又在首饰盒里搜罗了半天,也不过几枝素银钗,挑出哪根都一样。 百灵一边替他插上簪子,一边酸涩地道:“三太太太过分了,用着姑娘的银子,还处处克扣姑娘的吃穿用度。老太爷老夫人他们也不管管,至少要把姑娘的银子要回来,不能便宜了那些坏人。” 萧御还在沉思当中,听着她清脆的声音说着小大人似的话,不由得心里好笑。 “小丫头,你倒是个贪财的。” 百灵不平道:“姑娘,百灵可是一心为姑娘打算,这怎么能叫贪财呢。姑娘一天天大了,也不能一点成算都没有。我哥哥说了,大老爷有今天还是靠着姑娘的姨娘拿出嫁妆来给他打点那些当官的他才能发迹的。如今他们不说好好照顾姑娘和姨娘,反而这样委屈姑娘。我替姑娘不值!” 萧御手中把玩着木梳,也是冷笑一声。 连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都懂得的道理,那一步登天的凤家老老少少,难道连这点见识都没有?不过是个个自私自利泯灭了良心罢了。 卢氏打发了凤三夫妇回老宅来“照料”凤照钰,这对笑面虎夫妻果然将他“照料”得很好。如今他十二三岁的年纪,作为女子看上去是够高了,却仍旧比同龄男孩子瘦弱许多。 凤照钰能安稳活到现在还多亏了凤云飞的银子和郑氏的贪财,只要他身上还能榨取到利益,郑氏就不会对他下手。 在郑氏看来,她只不过给点吃的喝的养活一个没什么用的懦弱少女,就有大把的银子可以收入囊中,她何乐不为呢。至于卢氏那里,反正这“大姑娘”已经被她养成了个没见识没气质的乡下丫头,蠢笨木讷,不堪大才,这样对卢氏也好交差。 梳好了头,百灵又从柜子里找出一条天青色的襦裙出来,上襦还是淡黄色撒碎花的花色,看上去青春活泼又可爱。 萧御盯着那套衣衫如同洪水猛兽一般,百灵十分固执地要他穿上。 “平常不都穿得挺素的吗,今天穿这么好看干什么。”萧御干巴巴地笑道。 抹香脂梳发髻就算了,萧医生忍了!可是他暂时实在是不能接受穿这种玩意儿啊! 百灵鼻子一酸,又要落泪。 “这算什么好看,我哥哥说,大老爷每年都给姑娘送了好多东西,衣裳首饰都有,全被三太太截了去,给五姑娘六姑娘穿戴去了。如今那两个姑娘的衣裳比这好的多了去了,这还是我昨天找了一晚上才找出来的呢。今天老爷派人来看姑娘,姑娘怎么也要穿得精神一点,让嬷嬷们看着高兴,回去说给老爷听,老爷也会更喜欢姑娘。” 凤云飞还给他送衣裳首饰?这渣渣不会真把凤照钰当闺女养了吧? 萧御看百灵快要落泪的委屈样子,想着他早晚也要习惯的,还是不要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心意,便由着百灵服侍他将衣裳穿好。 百灵又从匣子里东翻西翻淘出一块碧绿的玉佩来,结在宫绦上垂在腰间。萧御僵硬地站直身子,任百灵前前后后地给他打扮。 “好了。”百灵将他推到穿衣镜前,镜中映出一抹纤瘦修长的身影。 也不知道是先天生就还是后天刻意将养的结果,风照钰穿着女装活脱脱一个美貌萝莉的模样,只是身量比普通女孩要高些。这样看着却更显得大方美丽,一点违和感也没有。 这张脸分明还是萧医生原本的长相,只不过更年轻稚嫩一些,没想到打扮起来如此像个姑娘。 萧御抬手摸了摸光滑的下巴。现在凤照钰年纪还小,尚能遮掩几分,等以后过了青春期开始发育了,男性性征都显现出来,那凤云宁又打算怎么样对他呢? 他这个便宜姑姑可是最毒妇人心的代表人物,萧御丝毫不敢低估她的心狠手辣。说起来当初那女人差点派人把小照钰阉了,还是方氏以死相逼,连他的便宜祖父凤明文都坚决不同意,老头子差点气到中风,那凤云宁才就此作罢。 时过境迁,现在她没把凤照钰当回事,万一哪一天她又想起来当年那点恩怨,谁知道她又会使出什么手段来? 萧御不由觉得下身一凉,百灵已经不由分说地挽着自家姑娘出门去了。 凤照钰住着的小院子位于老宅里十分偏僻的一角。平日里他人身自由被限制,根本不得出去见人。此时他主仆两个一路走出小院院门,十几双意味不明的探查视线也跟随了一路,从四面八方窥探而来。 要是平常凤照钰敢踏出那个门槛一步,早就被人动手撮回去了。今天有郑氏的嘱咐,为了凤云飞的好名声,他是必要出去露个面的,因此那些人就只是看着,没有上来动手。 一脚跨出院门,萧御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他带着凤照钰一起迈向自由的第一步!还没来得及轻松,却被一股异味熏得险些一个踉跄。 萧御捂住鼻子,这才发现不远处居然是一座马棚。这个小院和马棚同样位于凤宅大院的最北端,马棚几乎占据了整个北墙,凤照钰的小院就龟缩在北墙和西墙的角落里。 萧御严重怀疑这个小院子本来大概就是个柴房或者专供马棚的仓库之类的。 这缺德的凤三和郑氏! 萧御捂着鼻子由着百灵扶着他往前走去。 凤宅极大,是由东西两座五进的宅子打通连起来的。东宅的四五进连起来做成了一个园子,他住的小偏院位于园子的西北角,鲁氏所居的络纷院就在园子的南面。 百灵带着他灵巧地顺着园子里的小路七拐八弯,直把萧御绕得晕头晕脑。 此时凤云飞派来的两个婆子正坐在络纷院里的正房厅上,由鲁氏作陪,看着院子里的小厮们将从京城带过来的东西都卸到地上。 “张嬷嬷,白嬷嬷,来尝尝淮迁的点心。肯定比不得咱们京城凤府里做的精致,也就吃个特色,二位嬷嬷别嫌弃。”郑氏领着小丫鬟布置茶点,寒暄周到,态度分外亲热。 张嬷嬷道:“三太太不用忙,我们两个老东西哪敢嫌弃咱们老宅的物什。如今东西平安送到,我们也算不辜负了老爷的信任。老爷还有句话带给三爷和三太太,说这些年来多劳三爷三太太费心,亲兄弟不说外道话,以后大姑娘还要仰仗二位多多照料了。” 第7章 初次交锋 郑氏笑道:“大伯真是太客气了,这还用说吗?我照顾了大姑娘这么多年,早就把她当成亲生闺女了。”说着又唤了个小丫头过来,“去那院里看看,大姑娘怎么还没过来?昨天不就通知了她今天两位嬷嬷要来看她么?你们到底带没带到话儿?一个个都不拿主子的吩咐当回事,要是误了事,改天就找牙婆来发卖了你们这起子懒东西。” 小丫头十分委屈,噘着嘴道:“早就去告诉大姑娘了呢,大姑娘一早就知道嬷嬷们要来。我还按着太太的嘱咐专门说了,说嬷嬷们得大老爷大太太的吩咐特意从京城不远千里地赶来看大姑娘,那就代表着大老爷和大太太的脸面,是一定要好好敬重的。想是大姑娘前几天想要偷跑出去看她那姨娘,心乏身累,就自己睡晚了吧。” 小丫头这话一出,两个婆子脸上就不好看了。她们本来在凤府都是极有面子的管事嬷嬷,在卢氏面前都十分得用,要不然也领不了这份油水又大又有面子的差事。如今被这大姑娘这样怠慢,心里如何痛快?本来就是个没人在意的小小庶女,充什么正经主子? 郑氏抬眼看了看两个婆子,面色一沉训斥道:“就你话多,谁让你搬弄这些口舌的。还不赶快再去请大姑娘过来!” 小丫头这才飞快地跑走了。白嬷嬷嘴角撇了撇:“我看这丫头挺机灵的,该说什么自然得说,不欺瞒主子这才是下人的本分,并不是搬弄是非。要不然咱们老姐妹还不知道自己这么不让人待见呢。” 郑氏笑着陪话,谁也不提院子里那几大箱子的东西都是凤云飞指明送来给凤照钰的。 凤照甜随手打开一个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一件件衣裙,还有个小匣子里装着的是各色头面首饰,在阳光下闪烁着富贵不俗的珠光宝气。 凤照甜拿起一枝琉璃花金簪往头上比划着,笑靥如花。 “大伯母来信说这一匣子首饰都是大伯从宫里得来的赏赐,果然精致得很。” 凤照晴只是瞟了一眼,淡然一笑,并没像凤照甜那样上去翻捡,看上去十足地端庄大气,正是大家闺秀的风范。 反正这些都是她们姐妹的,何需在外人面前作出一副稀罕的模样,倒显得落了下乘。 凤照甜还在箱笼里挑挑捡捡,院门外萧御已经在百灵的陪同下缓缓地走了进来。在郑氏晦暗不明的目光注视之下,萧御渐渐地走近了她。 这是萧御第一次真正地面对郑氏,不由得仔细打量了她两眼。 郑氏是个中等身量的妇人,看上去大概二十多岁的样子,脸庞略长,眼细唇薄,面相显得有些尖刻。 “给三婶请安。”萧御定了定神,走到郑氏面前,照着往常梦里的印象蹲身福了一礼,轻声说道。 不等郑氏说话,他便站直了身体,静静地垂首而立。 并非萧御不懂这些礼数,他毕竟上帝视角旁观了十几年,只怕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人对这个世界本身的认知还不如他来得通晓。 也不是他要故意不敬郑氏,实在是刚刚那一福礼激得他自己汗毛直竖,鸡皮疙瘩都要站起来了。 要习惯这凤家大姑娘的身份,他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沈嬷嬷和白嬷嬷二人也打量着凤照钰。只见她体态修长纤瘦,比寻常的同龄女孩显得要高了不少,低眉顺眼的,面色稍显苍白,气质十分温和,却也并没有郑氏向卢氏信中所说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怯懦颜色。 十二三岁的女孩已经开始长开了,那张脸出落得实在出挑得很,修眉俊眼,鼻挺唇润,肤若凝脂,既秀美又不伐英气,一眼看去似翩翩少年,再看却又是美人如兰,两种矛盾的气质在她身上显得如此和谐,让人一见之下只觉十分惊艳。 便是这样一身朴素的打扮,面上不施脂粉,也比站在院中的那衣着华贵的五姑娘和六姑娘更美几分。甚至京城里的那些大家闺秀,就沈嬷嬷和白嬷嬷见过的那些,也没有一个比得上凤照钰的颜色。 虽然方氏长相也不错,但居然能生出这样漂亮的女儿,实在令人意外。不过想想和她双生所出的大少爷凤照棋的长相,两人站一起,谁也不会错认了这是对嫡嫡亲的亲生姐弟。 沈嬷嬷和白嬷嬷相视一眼,只怕这种状况夫人并不乐见。 萧御大大方方地任其打量,只是低眉顺目地站着,不知在出神些什么。 郑氏轻咳一声,嗔了她一眼:“你这孩子,看到两位嬷嬷也不来见礼,怎么就知道傻站着。” 萧御被她话里的亲密之意寒碜得撇了撇嘴角。明明平常见了凤照钰都是不冷不热阴阳怪气的,在两人都心知肚明的情况下还能这般惺惺作态,真是人生如戏全凭演技。 萧御抬头打量了一下两个婆子,那两人打量她的眼神不可谓不刻薄。 萧御抬了抬唇角,轻声地道:“不知两位嬷嬷是打哪个府里来的?照钰愚钝,不知如何称呼。” 伪娘什么的,装着装着就习惯了。郑氏都那么卖力表演了,他怎么能输给一个内宅妇人呢?! 郑氏笑道:“这两位都是你母亲院子里的老人儿了,你只叫他们沈嬷嬷和白嬷嬷就是了。”说完就看着萧御,用眼神崔促着他快点行礼。 不过是两个管家婆子,了不起了就是卢氏的陪房,卢氏总不至于把她的奶嬷嬷打发过来跑腿吧,居然要他这个凤府“大姑娘”给两个奴仆行礼? 郑氏还真是不遗余力地作践凤照钰,对得起卢氏开给她的工资。 “不知哪位是母亲的奶嬷嬷。”萧御的目光在两个婆子中间逡巡,只见沈嬷嬷和白嬷嬷一时都脸色一冷,原本娇矜地等着大姑娘给她们行礼的神色便不那么完美了。 二门内的深宅妇人娱乐生活极其贫乏,平常没事就是琢磨人际关系、琢磨别人的想法,说一句话恨不能绕上一百八十个弯,听一句话也往往要掰开了揉碎了一个字一个字地咂摸个中滋味。何况萧御这话说得那么直白。 天子以孝治天下,若是卢氏的奶嬷嬷,也还当得府内姑娘们的一礼,那也要看姑娘们的心情,其他奴才还是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郑氏当即眼睛一立,怒道:“钰娘,你说什么呢?枉我平日里那样用心地教导你,你的礼法规矩都学到狗身上去了?” 萧御被那一声钰娘雷得一个寒颤,浑身汗毛直竖。百灵忙上前撑着扶住自家姑娘。看姑娘“弱质纤纤”楚楚可怜的样子,想到郑氏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当众欺负自家姑娘,百灵暗暗地皱眉瞪向郑氏。 萧御忙在郑氏看向百灵之前捂住百灵的眼睛,手上稍一使力将她推到后面去了。 百灵的哥哥面子再大也大不过郑氏去,虽说瞪郑氏一眼郑氏也不能拿百灵怎么样,但是得罪小人一时痛快,过后麻烦可是防不胜防了。 “照钰不知哪里说错了?照钰一言一行皆遵礼法规矩,不敢有一丝疏忽。若有哪里做得不对,还请三婶指教。”萧御垂首开口道。 “你!”郑氏瞪着他一时语塞,她总不能说你没向两个奴才婆子行礼就是你的不对吧?以前凤照钰在她面前向来一字不发,低垂着眉眼的样子看上去木讷又蠢笨,她今天有意在卢氏的心腹面前显摆一下她对凤照钰的打压成果,看看这个凤大姑娘是有多么地不上台面,谁知道这小蹄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滑不溜手了? 郑氏恶狠狠地瞪了百灵一眼,似乎认定了是百灵调唆的,却也没立时发火,只是冷冷地呼了一口气:“行了,这客也见了,你可以回你的院子去了。来人,送大姑娘回去!好好看着大姑娘,哪个也别出来乱走。否则看我能放过哪一个。” 萧御知道郑氏又想把他关回那个马棚小院里去。今天天时地利人和,他还另有打算,如何能顺郑氏的意。 萧御没有搭理郑氏,只是微笑着向沈白二人道:“沈嬷嬷,白嬷嬷,两位嬷嬷远道而来,照钰感激不尽。不知父亲母亲可有什么话儿带给照钰?” 不管这些人内里有什么龌龊心思,面上说得都是极好听的。打着来看凤照钰的名号,总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吧。 站在院子里翻看箱笼的凤照甜冷哼一声,对着凤照晴道:“恐怕大伯父根本不知道她是哪根葱,说得好像大伯父多关心她似的,真是不要脸。” 她声音故意放小,却堪堪够让院子里的几位都听见。百灵一下子就变了脸色,恨得咬紧嘴唇,却不敢说什么,只能紧紧搀着自家姑娘。 凤照晴柔柔地轻斥了一声:“这话也是混说的,多大的人了,心里总没个算计。” 郑氏和沈白两个老婆子只当没听见,大家都知道这是事实。 萧御目光一转,看向凤照甜,微微一笑:“不知六妹妹嘴里说的大伯父是哪一位?” “明知顾问。别让我说明白了,有些人更没脸呢。”凤照甜手里拿着一枝金步摇,不屑哼道。 萧御不解地看向郑氏:“三婶,六妹妹句句意有所指,似乎都在指责照钰不对。可是照钰实在不明白,还请三婶明示。” 郑氏实在很不耐烦。 凤照甜说的事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只是不好拿到台面上说而已。也不知道这凤照钰是真傻还是装傻,非这么刨根问底是想干什么?把话说开了也只能是她丢脸,可见她仍旧是个蠢货,没多长一丝机灵。 只不过那样的话若明白地说出来凤云飞也没什么好名声了。 谁让这一次是凤云飞有意要收买名声呢。郑氏虽然向来看不上这个懦弱的大伯,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坏事,毕竟卢氏和凤云宁都是会从中获益的。 “你六妹妹跟你开玩笑呢。”郑氏只能敷衍道,面色不甚好看。 萧御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又看向两个婆子:“沈嬷嬷和白嬷嬷都是母亲院子里得用的人,必是极通透的。两位嬷嬷可知道六妹妹话里说的是谁?”不等两个婆子拿话推托,萧御继续轻声道:“六妹妹的父亲应该是三叔,六妹妹的大伯父应该只有我父亲,想来也不可能有其他人了吧。” 他说着瞟了郑氏一眼。郑氏一怔,待反应过来凤照钰这话分明是在埋汰她的时候,一张微黄的脸一下子红了,横眉怒目地瞪着萧御,伸手指着她:“你!” 萧御不看她,继续道:“父亲想着我,念着我,是父亲的一片慈爱之心。六妹妹如此诋毁父亲,却不知安的是什么心?听闻我父亲近日将要升迁太医院院使,难道六妹妹受了什么人的挑唆,故意来抹黑我父亲的名声,想要坏了他的仕途?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指使的你?!”萧御一双清泠泠的桃花眼猛地直视向凤照甜,声音也冷厉起来,“这件事非同小可,六妹妹不懂事情有可缘,若有人故意从中作梗,那就是我们凤家的大事了。这件事必须告知族长太伯公知道,一定要彻查到底!” 真是唱念俱佳哪,萧医生默默地给自己发个奥斯卡。 凤照甜傻在那里了,连郑氏和沈白两个婆子也愣住了。本来不过是凤照甜暗讽凤照钰而已,怎么就一下子上纲上线到这个地步? 她们哪里知道,萧医生当年可是上得手术台上得演讲桌,除了一手精湛医术之外,这见微知著上纲上线的本领也是一等一的。 萧御信步走到院子里,抬手招了个小厮过来。那小厮是从京城来的,看上去懵懵懂懂的,好像对老宅里的事并不清楚。 不清楚才好,不清楚他才能指使得动。 “你过来,快去前院传个话,就说有人要坏凤家大老爷的名声,要挡我父亲的仕途,必须严查到底。” 郑氏一个激零,她如何能让这些话传到前面去?忙厉声叫道:“不准去!我看谁敢去!”说完就从椅子里猛地起身走了过来。 小厮有些无措地站着,萧御冲百灵使了个眼色,无声地提示了一句:“闹大。” 百灵原来还有些愣怔地看着突然大发神威的自家姑娘,这个时候果断地接收到了萧御的指示。闹大?她别的不会,就是闹大最在行了。百灵立刻斗志昂扬地捣腾着两条小细腿拉着小厮就往前院跑。 “你还愣着干什么?大姑娘都把事情讲得这样清楚了,你听在耳朵里还敢隐瞒,难不成你就是那个同伙!” 这个罪名可大了,小厮别的还没想明白,这句话却是当头棒喝。反正他只是出去传个话,这又是大姑娘的吩咐,有什么瓜落也落不到他头上。 郑氏眼看着百灵和那个小厮跑出了院子,气得直跺脚,冲着满院子的丫鬟喊道:“你们都是死人哪?!还不快拦着那两个人!” 萧御身高腿长,几步迈到院门边,回头盈盈一笑:“三婶何以如此着急,呆会儿太伯公来了,把一切都查明白就是了。总归不能放过那些心里藏奸的坏东西。若是问心无愧的还要伸手拦阻,本来没罪的也变成同谋之罪了。父亲如今特意派人从京城回来看我,还送来这么多好东西,吁寒问暖生怕我过不好,这是多么感人的慈父之心哪。如今这件事关系到父亲的仕途,三婶不关心,我却不能不关心。” 他一顶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本来已经要去追人的丫鬟们就迟疑起来。 第8章 不怕闹大 在内宅里讨生活的丫鬟婆子们有哪个是笨的,有些时候要力争上游,有些时候却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以前六姑娘讽刺大姑娘都是常事,大姑娘也从来没有反击半个字。如今老爷特意关照人来看她,她就这样有底气了,不就是因为老爷看重她的缘故?如今这个大姑娘的话,也没有人敢当成耳旁风了。 郑氏一看凤照钰三言两语居然唬得自己的下人连她的话都不听了,顿时气了个倒仰,恨恨地一脚踢翻离她最近的一个丫鬟。 “好你这们这些个惫懒玩意儿,连主子的话也不听了,我留你们何用?!明天就都提脚卖了!” 郑氏向来手段狠毒,积威甚重,她一发话,顿时又有几个丫鬟推开挡着门的凤照钰,追了出去。 萧御也笑笑地让开了。百灵是个机灵鬼,他拖延了这点时间就够了。前院若有什么变故,百灵应该可以应对。萧御不再管那些丫鬟,只是闲闲走回明间里又坐了下来。 沈白两个婆子面面相觑,从开始到最后都没有什么行动。萧御感受到她二人打量的目光,也只作不知,只是低眉顺目地坐着,好像刚才那场风波都与他无关。 萧御慢慢地摩挲着纤秀的指尖,这是他做外科医生留下的习惯。今天这样好的时机,必须得想办法闹大一些,让郑氏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对凤照钰一手遮天。 凤照甜还傻站在院子中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明明只是像往常一样暗讽了凤照钰一句,甚至还没以往骂得狠哪,怎么就到了这个境地?看郑氏气急败坏地指挥着丫鬟出去追百灵的样子,凤照甜模糊地感觉到自己闯祸了,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凤照晴拍了拍她的手,温柔地看着她。 “别怕,你只是无心的口舌之过,没有人会责怪你的。” 凤照甜心里稍安,轻轻靠在姐姐的肩头,和凤照晴一起走回屋里,连坐也要把椅子拉到一起靠着坐下。 凤照晴是郑氏用心教养的,她自己也一直拿京城凤府里面那位天仙一样的凤三姑娘作榜样,比自小娇宠的凤照甜向来稳重得多。 凤照晴一双眼睛细细地打量着对面那个略显得陌生的大姐姐,凤照钰却没有注意到她们,只是坐在椅子里,显得十分闲适。 郑氏分派完人手出去追人,又安排了几个有分量的婆子去前院里拦着那些老爷少爷们找过来,正好喘上一口气,回头就看到凤照钰这副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也顾不上再装模作样,横竖这院子里的人没有不知内情的,她演戏给谁看。 郑氏指着凤照钰的鼻子破口大骂:“呸你下作的小娼妇!你以为搞这些下流手段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去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德性!从小到大都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贱皮子,多看你一眼都嫌晦气!要不是留着你还有用,依大夫人的意思早就把你----” 凤照晴微微皱了眉头,忍不住要出声拦阻。沈白两个婆子也看着郑氏越说越不像话,等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脸都绿了,异口同声地斥道:“三太太慎言!” 郑氏一哽,脸都憋得通红,却是没敢把下面的话骂出来。 萧御低头听着,不由得有些遗憾。这泼妇怎么不把最重要的话喊完呢?不然他还能再搞大一点,把卢氏也拖下水。 且说百灵揪着小厮一溜烟地跑到前院,藏在月亮门后面朝里看,只见院子里摆着二十几个大圆桌,正是宾客满座,宴饮正酣的时候。 位于主位上的那个桌子比别的都大些,凤氏一族的族长凤常喜坐在上首,下面依次坐着他的兄弟凤常乐和凤常安,凤常安正是三房的老太爷,凤照钰的曾祖父,凤云飞的祖父。 三个老爷子都是六十来岁的年纪,身体一个比一个硬朗。凤云飞到京城上任的时候带着他父亲凤明文,那是三老太爷的长子,如今他还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留在老宅,照料着凤家的药铺生意。 除了三个老太爷之外,还有凤云飞的三弟凤云久陪坐在下首,那是郑氏的丈夫。其他人百灵就不大认识了。 其中有个少年却让百灵大吃一惊,那少年不过十二三岁,生得十分俊美,气度不凡。这些却也不足以让百灵吃惊。让百灵吓了一跳的是他的那张脸,虽然他生得硬朗一些,显得少年气十足,那五官却与她家姑娘有八成相似! 这难道就是大姑娘那个双生的弟弟,凤府的大少爷凤照棋?!他居然也跟来了淮迁?是来看姑娘的么?可是为什么他没有托人向姑娘报个信儿呢? 百灵心思急转,一双大眼睛灵动地在客人当中来回扫视,那小厮却急得满头大汗。 “这么多人,这可怎么办?不行啊,不能闹的,不然老爷一生气肯定要打板子了……” 小厮在一旁碎碎念,百灵鄙视地瞅了他一眼。不过眼下这种情形的确不适合告状,要是闹得太大了真影响到凤大老爷的仕途,自家姑娘第一个吃瓜落。 百灵咬着嘴唇想了想,招手向小厮耳语了几句,小厮听了之后,不再像刚才那样不安,却还是有些为难道:“这样可以吗?” 百灵瞪了他一眼,点着他的额角:“真没出息,告状的事都不让你去了我替你去,只是让你去找管家传个话,叫他领着一些家人在院子外面待命。这你都不敢做,你的胆子只有米粒大吧!” 小厮如何能受得了被一个小丫头这样鄙视,何况他可是从京城来的,怎么能让乡下一个丫头比下去?当下忽地站起来,涨红着脸道:“我去就是了!”说完就蹬蹬蹬地跑走了。 百灵也站直了身体,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回头一看郑氏派来追赶的人已经快要到了,连忙轻手轻脚地进了院子,溜着墙根走到大老太爷那桌前面,一直走到大老太爷身边,一矮身跪了下去,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强自抑声道:“大老太爷,求大老太爷救救我们姑娘的命啊!” 她人小个子矮,跪下去之后就被桌子挡了个严严实实,只把这一桌的人惊动了,其他人并不知道大老太爷一惊,不解道:“怎么回事?” 百灵惊惶地往后看了一眼,眼看着郑氏派来的人已经快到院门外了,连忙小声又快速地回道:“大老太爷,我是大姑娘跟前伺候的,今天我们老爷派人来看我们姑娘,还送了好多东西到后院里。有人要抢那些箱笼,大姑娘念着那是老爷的一片慈爱之心,舍不得让别人糟蹋,只是多说了两句,那些人……那些人就开始冷嘲热讽起来,一院子的下人把我们姑娘围起来了,眼看着想动手呢!大姑娘怕声张开了影响大老爷的仕途,还不愿意告诉别人知道。大老太爷,您快去看看吧,晚了只怕我们姑娘就要被她们欺负死了!” 百灵说完,就砰砰砰地嗑起头来,嗑得额头一片青紫,眼中泪水更盛,顺着脸颊都滴在了地上。 这些泪水却不全是伪装的,百灵虽然嘴里在真真假假地乱说,说着说着却真的委屈又害怕起来。 她主仆二人一直过着连下人也不如的日子,她虽然不知道凤云宁和卢氏故意针对凤照钰的事,但是这十几年来自家姑娘都被软禁在那个偏僻的小院子里不准见任何人,凤三太太甚至敢在姑娘的饭菜里一而再再而三地下药,再迟钝的人也要觉察出几分危险了。何况百灵一点也不迟钝,她比很多人都聪明又机灵。 大老太爷的眉头紧紧皱着,抬头看向这桌上的其他客人。 能坐在这个桌边的都是淮迁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凤云飞被人参奏为父不慈德行有亏,他们要为凤云飞正名,自然就需要那些德高望重以及位高权重之人的认同与传议。 刚才他们还在花团锦簇地说着凤云飞对凤照钰的照顾有加,盛赞他一片慈父之心,这会儿居然出了这种事情,还闹到了眼前来。这简直是当面给了他们狠狠的一巴掌,他身为族长却又不能不管。 大老太爷看了看在坐诸人,只见特意请来的几位乡绅名士俱是眼神闪烁,表情略显微妙。今日这件事情必须善加解决,这会儿正有人等着拿凤家的错处,一丝的蛛丝马迹恐怕都会被大加利用,他们容不得一点闪失。 “走,去后院看看。小丫头别磕头了,起来带路吧。” 大老太爷起身发话了,百灵心里一松站起身来,冷不丁对上了凤照棋的视线。却见他紧锁眉头,一脸冰冷地打量着她。百灵吓得一个激零,垂头不敢看他。 这位和自家姑娘双生的大少爷,好像对她们……并不友好? 还不等大老太爷说出离席的借口安抚其他客人,只见几个婆子带着好几个丫鬟突然冲了进来,一眼就看到红着眼睛站在大老太爷跟前的百灵。 那几个婆子赶忙穿过宾客席走了过来,一边去抓百灵一边向着大老太爷道:“大老太爷,您不要相信这个丫头的胡话!后院里什么事都没有,没有人要败坏大老爷的名声,都是大姑娘在借机生事!这小蹄子跑得倒是快,都是大姑娘调唆的!” 婆子声音很大,她以为百灵已经把后院的事都喧哗出去了,并不晓得百灵只是告诉给了大老太爷,而且她自觉说的都是实话,底气更足,一嗓门吼得院子里鸦雀无声,二十几桌的客人瞬间都把目光聚集过来,饶有趣味地盯着这里。 大老太爷看这婆子的蠢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听她话音,好似对大姑娘凤照钰怨愤极深,又如此不恭敬,不会后院里真的对凤照钰动手了吧?! “哪来的不懂规矩的疯婆子在这里乱叫乱嚷,给我掌嘴!”大老太爷顿着拐杖嘶声道,旁边立刻上来几个小厮,啪啪啪地打起了嘴巴子,把那婆子打得顿时懵住了,想要哭喊的时候又被堵住了嘴。跟着她过来的那些婆子丫鬟顿时吓得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出声了。 “把她们都带下去!什么大不了的事就闹到前院来了!老三,回头也该让你媳妇好好整顿整顿你们那院子里的规矩,别整天吃斋念佛装佛爷,连个后院都管不安生,要她何用?!” 三老太爷凤常安的媳妇正是凤云宁的亲祖母,她也是几十岁的人了,孙子孙女都多大了,平常仗着有个当了侯夫人的孙女儿,谁在她面前都得客客气气的。现在大老太爷如此当众斥责,丝毫不给她留一丝颜面,可见大老太爷是气得狠了。 三老太爷吓得连连点头应了,连替三老太太说一句话都不敢。不管他们的孙女凤云宁在京城有多大的权势,这凤家还是大老太爷说一不二。向来牛犟脾气的大老太爷也是惟一不买凤云宁面子的人,从小听命惯了的三老太爷一丝一毫也不敢忤逆这个长兄。 几个婆子和丫鬟把这里闹得乱哄哄的,百灵见势,趁乱悄悄地向后退去,一直退到院门边上,一溜烟地跑走了。 第9章 针锋相对 络纷院里。 “……你还敢诬告陷害六丫头,如果她落了不是,你看我能饶了你!”郑氏自觉派了人出去阻拦百灵告状,心里有恃无恐,连装也不装了,对着凤照钰骂骂咧咧。 反正卢氏与她之间的约定这两个嬷嬷心知肚明,她也犯不着在这两个人面前装贤慧,只除了刚才那些涉及到卢氏的言语她是再不敢说了。 两个婆子捧着茶老神在在地坐着,似乎全然没看到凤照钰在她们面前被如此责骂。 凤照钰也没起身,亦不反驳,只是低头坐在那里。 凤照甜越看越气,本来担心百灵那小蹄子去跟大老太爷告状。郑氏打发人去追了,等了这么久也没人来,想来百灵没有告上状。凤照甜刚才的忐忑消失无踪,看着凤照钰的样子,心里立刻气不打不一处来。 “娘,你看看她那晦气样子,你教训她她还敢坐着,来人哪,还不把她扔到地上去。”凤照甜鼓着嘴指挥着小丫头们。 院门处突然传来一声响动,郑氏等人吓了一大跳,往外一看,却是百灵独自带着一串人回来了,身后跟着的是一个穿着青色布衣的清秀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怀里抱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男孩。三人后面又跟着一队的丫鬟婆子,应是那个小男孩的仆人。 因为人太多了,只有百灵带着那抱着小男孩的少年进了屋子,其他人都留在了廊子里。 凤照甜一看就冷笑了起来:“哟,我还道你这小蹄子能搬了什么了不起的救兵来呢。还敢去前院找大老太爷告状,也不看看你自己几斤几两。既然人都到齐了,正好把这不知好歹的主仆两人绑起来关柴房里去!看她们以后还敢狂不敢?!” 百灵走向萧御,向着萧御点了点头,见萧御意会,便默不作声地在他身后站定。 抱着孩童的少年看上去有些忐忑不安,他怀里的小男孩仿佛感觉到了,伸手环着少年的脖子,掷地有声地脆声道:“阿苍,你别怕,有我在,没有人敢欺负你!” 这名叫阿苍的少年正是百灵的哥哥,他怀里抱着的自然是大房那边的那位小少爷了。凤照钰没想到百灵竟然将他找来了。 那小少爷穿着大红的绸布小褂,露着白胖的小手臂,玉雪可爱的小脸上一片严肃,脚上却还穿着小孩子穿的虎头小靴子,脖子上挂着长命锁,手腕上串着银铃铛,看上去像个年画娃娃一样。 一般像他这样大的男孩子,若是早熟的都已经像个小大人了,他却仍是这样一团孩子气的妆扮,可见大房的长辈们对他有多宠爱。 萧医生看他那可爱又故作威严的样子有些想笑,如果他再长个十几岁大概更有威慑力,现在这个软糯小包子样对于眼下这番处境怕是并没什么作用。只不过郑氏和凤照甜碍着这小少爷和他那一帮下人在一旁虎视耽耽地看着,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动手了。 萧御看了百灵一眼,只见百灵额头上一片青紫,眼睛还红红的。即便不太清楚她在前院里是如何应对的,想来是实打实地受了罪,萧医生不由得愧疚又心疼起来。 如此处境,他竟要靠一个小姑娘为他受罪,替他遮风挡雨。 百灵看到萧御眼中的关切,抿唇一笑,抬手擦了擦额头:“姑娘,一点都不疼的。” 萧御点点头,没有说那些多余的话。他往对面看去,凤照甜站在郑氏身边,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时不时地还拿眼风扫他一眼。风照晴倒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品茶,似乎全然不将面前这些事放在眼里。 “假清高。”百灵低低地哼了一声。 沈白二人见事已至此,估计也没得闹了。沈婆子轻咳一声,站起身来打圆场:“蒙三太太看得起,将我两个老婆子当个人儿,我就倚老卖老地说一句话。牙齿还有碰着嘴唇的时候,居家过日子,磕磕绊绊也是常有的事。都是一大家子人,吵过闹过了还是亲亲密密地过日子方是正理。大姑娘想来极懂礼的,这个道理不会不懂吧。”说完看向萧御,刚才他撺掇着人去找大老太爷告状着实把这两个婆子膈应到了。 郑氏跟卢氏的通信当中一直说这个大姑娘懦弱又无能,向来任人拿捏不敢出声,说她翻不起什么风浪来。卢氏这才一直留着她的命。如今看她这副样子,可是大为不妙啊。 萧御感受到沈婆子眼里的戒备,心中一哂。 他抓着今天的时机出头,何尝不是将自己也暴露在了京城那两个女人的眼皮底下,定会惹了卢氏和凤云宁的忌惮。 她是凤云宁心头的一根刺,既提醒着她她的富贵来得不正,又提醒着她她那亲生女儿如今还不知流落何方。 不知道那两个女人还能不能容忍敢跳出来为自己争取权利的凤家大姑娘好好地活着。 萧御怕麻烦,却从来不会逃避麻烦。 如今他要以凤照钰的身份活下去,还要活得风光自在,定然会有更多的麻烦在前面等着他。 而他无路可退。 萧御看了沈婆子一眼,慢慢站起身来。 “嬷嬷说得对,实是我许久未曾收到过父亲的消息,如今得知父亲如此记挂于我,一时高兴,失了分寸。三婶不要与我计较才好。”萧御说着,施施然向着郑氏福了一礼。 郑氏脸色仍是有些扭曲,看着站在一旁的大房那小少爷和他的一堆丫鬟婆子,却也不便闹得太难看,顺坡下驴道:“姑娘是个明白人,知道错了就好,以后可别再‘失了分寸’,否则便是我也保不住姑娘的。来人,送大姑娘回她的院子,让大姑娘在小佛堂里好生思过,学学‘分寸’,没我的吩咐不要出来闲逛。这些天家里事多,免得大姑娘又失了分寸冲撞了哪位贵客。” 百灵闻言一脸着急。以前就是这样,需要自家姑娘见人的时候就放出来走一走,平日里说是将养,其实就是软禁,还在姑娘的饭菜里下药。如今自家姑娘这样得罪了三太太,要是再被关回去还不知会是个什么结果。百灵眼见着前院的那些人还没有来,心里不禁也没有底了。 萧御却是面色坦然,起身走至院子当中,用对于女孩来说十分纤长的手指在堆在那里的箱笼上面轻轻抚过,回头向沈白二人道:“既如此,我也不在这里打扰二位嬷嬷了。” 不等旁人说话,萧御继续道:“劳累二位嬷嬷把父亲带给我的礼物远道送来,还请三婶吩咐下人帮我抬回院子。” 其他人还未怎样,凤照甜第一个瞪大了眼睛跳了出来。 “抬回你的院子?哈!你以为你是谁?!” 郑氏和沈白二人都没说话,却俱拿不屑的目光看着萧御。 虽是凤云飞嘱托了来人将东西捎给凤照钰,可是前来办事的这些奴仆都是卢氏的人,说什么送给大姑娘,不过是场面话,谁还会当真?!这次的礼物是卢氏指派人打点的,用凤云飞给的钱很是添置了许多好东西,怎么可能给凤照钰? 萧御只当没看到他们的目光,向着凤照甜笑了笑道:“六妹妹说的什么话,我自然是父亲的女儿了。这些东西也是父亲让人带来给我的,我若不好好收起来,岂不是大不孝?六妹妹放心,我不是小气的人。等到东西都归置好以后,我定然挑上几副好头面送给妹妹。” 凤照甜早将这些东西当作自己的囊中之物,此时见萧御一副主人模样分配她的东西,哪里还能忍得住一腔怒火,指着萧御就大声喝骂道:“呸,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你也配使这些?让你出来看一眼都是抬举了你,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了?!我告诉你,这些东西你连摸都没资格摸!别给脸不要脸了!” 百灵气得跳脚,又记得姑娘说要闹大,因此连忍也不忍了,掐腰叫道:“六姑娘就是这样对待长姐的?!我虽是个奴才,也知道长姐如母的道理,六姑娘的规矩礼数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正是将初时郑氏骂凤照钰的污言秽语又扔了回去。 “你这个狗奴才,你说什么?!你敢骂我?!母亲,你看看这种刁奴!还不上板子打她!再让人把她拉出去卖了!就卖到娼寮里去!”凤照甜气疯了,要不是顾着身份她就要直接跑过去撕打百灵了,此时也是拉着郑氏的手不依不饶地直叫嚷。 凤照晴忙拉住她:“妹妹慎言,你知道什么叫娼寮?谁教给你的那些污糟话,以后再不准说了。”这话若是传出去,外面的人会怎么看她们姐妹?! 百灵怕自家姑娘为难,有恃无恐地往她哥哥身边跑过去。阿苍是个老实的少年,看自家妹子这样,他也不知道如何应对。只是他怀里的小少爷却极有眼色,知道这个是阿苍的妹子,十分护短,马上一挥白胖小手:“谁敢动阿苍的妹妹,大板子打死,提脚卖了!” 真真是极有气势。 萧御嘴角抽了抽。这万恶的封建社会啊,一个长相如此可爱无邪的小正太竟被荼毒至此。 “这是我们三房的事,你少管闲事!”凤照甜平日里是极受宠的,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何况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百灵以前也不是没有借过这个小少爷的势,不过凤家老宅里的众人对于凤照钰的身份和处境基本心知肚明,因此没有人愿意揽这桩麻烦上身。百灵上窜下跳也只能在吃食上让凤照钰好过一些,至于其他的,是不会有人强出头的。 郑氏自然也不怕,但还是要顾着些三房的面子。冷眼瞅了凤照钰一眼,也不提那些银子和礼物的事,郑氏一挥手道:“早知道你是个不懂事的,少不得以后我要多管教管教你。现下大家都忙着,你马上回院子里去,这桩事我且记着。” 萧御耳中听着院外的动静,面上露齿一笑:“三婶要记着什么?是记着你的女儿明目张胆地抢我的东西?还是记着这两个老婆子在凤府大姑娘面前狗仗恶人势,看着三婶黑白颠倒地作践凤大老爷的女儿,还要在一旁扇风点火?” “你……你说什么?!”郑氏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因为心里的震惊过大反而一时间忘记了生气。 这是凤照钰说出来的话?她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疯了,她一定是疯了! 沈白两个婆子本在一旁看热闹,没成想那只纤纤玉指转而直直地指向她二人,丝毫不留余地地把她们的心思揭露出来晾在太阳底下。 何况她这句话竟连着卢氏也骂进去了。说她们狗仗恶人势,谁是那个恶人?! 真是反了,这个贱丫头! 沈白二人脸色一片阴沉。两人在凤府里向来是极有脸面的,连凤云飞这个大老爷也要看在卢氏的面子上对她二人客客气气,如今竟被一个生死都握在别人手里的乡下野丫头如此辱骂,让二人如何能够沉得住气? 脾气较暴躁的白婆子早忍不下去,忽地站起身来,脸色狠厉道:“来人,还不把这个没规没矩的小贱人拉出去!” “谁要把谁拉出去?!谁没规没矩,谁又是小贱人?!” 一道中气十足的斥喝突然在院外响起,屋里的几人原像斗红了眼的公鸡似的,谁也没有注意到外面的情况。此时被这一声喝斥惊醒,郑氏等人转头朝外一看,才发现小小的院子中央竟然不知何时涌进了一堆人,被拥在正中的正是一脸铁青的凤氏族长,凤家的大老太爷。 第10章 堂前相质 站在人群前面的便是一脸阴沉的凤氏大族长,凤家大房的大老太爷。 沈白两个婆子腿一软,白婆子更是吓得站立不住,跪倒在地。 她刚才干了什么?!辱骂凤家的小姐,还被这么多宾客看在眼里,便是卢氏的面子,只怕也保不住她了。 果然大老太爷别的先不管,脸色青白地指着地上的白婆子道:“来人,把这个胆敢侮辱小姐的毒妇给我拉出去打三十大板!再好好问问她,到底是谁给她的胆子敢欺到主子头上?!” 沈婆子站在一旁,吓得一声不敢言语,眼睁睁地看着痽软在地的白婆子被堵住嘴拉了出去。 大老太爷的身边还有二老太爷和三老太爷相伴,三老太爷正一脸的窘迫之色。毕竟这种事情发生在三房,还闹到宾客面前,实在是丢脸至极。 萧御心里轻轻松了一口气,还好这些人及时赶到了,若再晚一些等郑氏真的有恃无恐地动了手,把他押回院子里去,那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郑氏见着院子里黑压压的那一群人,脑子里一瞬间空白起来。 她不是叫人去拦着了吗?为什么大老太爷还是来了,还带了这么多人一起来?!刚才的话到底被他们听去了多少? 站在族长后面的那些客人面上平静,却掩不住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神,再看几个老太爷沉得快要滴出水来的脸色,便是再愚钝她也知道今日之事是无法善了了。 大老太爷拄着拐杖大步跨进门槛,凤三跟在后面踉跄进来,先一脚踹上了郑氏,怒道:“贼婆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郑氏唉哟一声倒地,捂着被踢的地方呻吟不止,凤照甜连忙过去搀着郑氏,瞪眼看向凤三:“父亲,你干什么?!为什么打母亲?!” 凤三还欲动手,大老太爷一声怒喝:“够了!都给我住嘴!” 凤三只能缩手缩脚地立在一旁,只拿眼风恨恨地盯着郑氏。 今天是什么日子她难道不知道?想搓磨一个小姑娘什么时候不行,非捡今天闹事?!平常看着一脸精明,原来如此不知轻重! 大老太爷转头看了眼院外围观的众人。那里面有平日里与凤府交好的乡绅,有特意请来的大小官员和淮迁县的秀才举人,很多客人还都带着女眷。 此时也没人管什么男女大防,反正今日也没有未出阁的小姐来做客,凤照钰几个人又都是晚辈。人群只是虚虚分作两堆,都挤在院子内外看热闹。 大老太爷无奈一叹,揖了一礼道:“家中小辈不懂事,闹了些闲气,叨扰诸位雅兴。还请各位先行回去宴席,老夫让人再备薄酒佳肴,务必让诸位尽兴而归。” 淮迁小小县城,平日里难得有什么热闹可瞧。如今凤府因凤云宁和凤云飞二人可谓如日中天,声势壮大。且看今日情形,原本凤府便是为了凤云飞慈抚弱女的名声大宴宾客,眼前之事分明与凤云飞的那个女儿大有关系,谁会愿意放过这等热闹之事。 有些人还要依附凤府过活,便三三两两地散了,还有一些是姻亲故旧,平日里往来都要客客气气,如今人家不走,凤家也无人敢上前驱逐。 一个身穿深蓝直缀,颌下一把美髯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看了看倒在地上呼痛不住的郑氏,和站在一旁贞静垂首的凤家大姑娘,向大老太爷道:“凤老爷子,按说此是凤府家事,我等本不该过问。但是淮迁向来有传凤大人之长女在凤府后宅多受虐待,凤大人甚至因此被人参奏到圣上面前。今日诸位既是为此传言而来,现又撞上这件事,便少不得要有个说法,才好服众。” 萧御望向此人,这才将这件事的关节弄了个清楚明白。原来是有人参了凤云飞一本,不知是哪路英雄,还真是间接地帮了他的大忙。却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有什么企图?似乎他也想拿凤照钰的事作些文章,难道他也是凤云飞的政敌? 不管怎样,有人愿意深究,对他的处境总是有利的。 大老太爷胡子动了动,也说不出个拒绝的理由来,最后只能一拱手道:“既如此,胡知县,就请您作个见证,今日老朽必然会给大家一个交待。” 原来这位是本地知县,也算是淮迁的父母官了。萧御心下计较着,眼看着胡知县安排围观的诸人有序退场,最后只留了十数个人在场,其中还有两个穿着富贵的中年女子,却不知是哪家的女眷。 大老太爷将人都请进厅里,依次坐下,他则与胡知县一同坐在了上首,竟是设了一个临时公堂。 那个胡知县一届小小县令,和凤云飞这个行走宫纬之内的京官怎么看也不是一个阶层,当政敌都还差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他掺和进来又到底是何意? 萧御正打量着在场诸人,想着呆会儿如何给自己争取最大利益,冷不丁地感觉到两道冰冷视线毫不遮掩地审视着他。萧御抬眼望去,微微吃了一惊。 那张脸竟和他有七八分相似,应该就是凤照钰的双生兄弟凤照棋了。萧御看着那个风神俊朗眉目张扬的少年,心下一声叹息。既然要他穿越了,既然两兄弟长得如此相像而且长得都很像他本人,为何不是穿越成凤照棋,却偏偏让他成了凤照钰,只能身不由已地天天扮大家闺秀呢? 不过他当初做梦的时候就一直是凤照钰的视角,不管是平行宇宙也好时空穿越也好,大概这个身份是早就确定了的。 萧医生心里肖想着弟弟的身体,凤照棋被他含义莫名的眼神看得浑身僵硬,于是很不善良地回瞪着他。 百灵突然戳了戳萧御,低声提醒道:“姑娘,大家都看着你呢。” 萧御的神色众人都看清楚了,此时俱顺着他的视线望向站在大老太爷身边的那个少年,不少人露出惊讶神色,来回打量着那名少年和萧御。 少年大大方方走了出来,向着萧御一揖首道:“小弟凤照棋,见过大姐姐。” 萧御被雷得一抖,因为大姐姐三个字。 凤照棋不等萧御说话,便自顾自地起身,又站回原位。 礼数周全,然而十分冷淡。 萧御想着凤照棋被留在京城里的凤府,由卢氏抚养长大,据说卢氏后来又生了一子一女,却不知对凤照棋又有多少关爱?如今看凤照棋的表现,想来被洗脑得不轻,对他这个“大姐姐”似乎有些敌意。 大老太爷点了点头:“你姐弟二人从未见过,此事一了,再正式见礼吧。” 凤照棋恭敬地应了,仪态谦恭,又不失风度,让人挑不出任何错来。 萧御看向大老太爷,知道眼下才是正戏的开始。 只听大老太爷问道:“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一个一个说,让在坐诸位大人都听一听,免得有人说老夫老眼昏花,偏袒了哪一个。” 沈白两个老婆子都是卢氏身边的人,比起郑氏这个庶子媳妇还要有些脸面。白婆子被拉出去打板子了,因此大老太爷向沈婆子道:“你先来说一说,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那老刁奴如何敢这样对待大小姐?!” 沈婆子心里对白婆子的莽撞十分不满,却也不敢乱说别的,只能道:“大老太爷,刚才原不是什么大事,本来是姑娘们之间的小儿口角之争,白嬷嬷她……她不知道拿了什么人的好处,故意那番作态,定是想要陷害我们大太太和大老爷。我本来也要拦阻她的,这件事回京后让大太太发落,她必得不着什么好下场。结果不知哪个长舌的跑去乱告状,这才惊扰了客人,实在是该死。”她一边说着,一边拿凌厉的眼神狠狠地盯着百灵。 百灵原本被这公堂一样的肃穆气氛吓得不轻,这时候也不敢撒泼,只是怯生生地低头缩肩,想要避开沈婆子的视线。 大老太爷点了点头,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又看向郑氏:“凤三媳妇,你来说!” 郑氏一步跨上前,扯着帕子擦着眼角,满腹委屈地道:“大老太爷,孙媳妇是个什么样的人,咱们凤府里里外外都是知道的。孙媳妇是愚钝了些,但绝对最是赤诚之人,从来也干不出那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当初钰娘体弱,大伯要将她送回老宅小心将养,却又担心无人照料。也就我是个心实的,因为心疼钰娘小小年纪又没有亲生母亲在身边看顾,因此我情愿离开京城,回老宅来照料钰娘。我又当爹又当娘,连我的甜娘和晴娘都顾不周全了。大家想想,钰娘一个庶出的女儿,她姨娘又是个面上老实内里藏奸的,连大伯都容不得她,我把钰娘从稚儿开始开始就养在膝下,我能图她个什么啊?!谁知我用再多心思使再多力气也没人领我的情,反倒说我是个坏的。谁又知道我的苦哟----”话没说完就淌眼抹泪地哭开了,仿佛真有多么大的委屈似的。 萧御冷眼看着,郑氏这才真是唱念俱佳。再看在座诸人的神色,有几人已经露出心有戚戚焉的神色。 大老太爷点了点头,面上神色稍缓,又看向萧御。 “钰姐儿,你来说说吧。” 萧御走上前一步,扭头看向沈婆子和郑氏,二人都没有看他,只有凤照甜还在睁圆了眼睛愤怒地瞪着他。 萧御收回视线,垂首道:“我听说父亲今天给我带了礼物,三婶让我过来看看。我准备让人将礼物抬回去整理一下,明日再给各位姐妹送礼----没想到,六妹妹听完我的话突然十分生气,还说----” “你少血口喷人!甜娘向来性子天真,你还想污蔑她,你也不看看你算什么东西!”郑氏没想到凤照钰一开口就针对起她的宝贝女儿来,一时间忘记了要装无辜,恨不得上去撕了她那张嘴。 厅里一阵寂静,在坐众人面面相觑,神情微妙。大老太爷的脸色比刚才更阴沉了。 萧御撇了她一眼,面含讥讽。 刚才还口口声声说为了凤照钰几乎忽视了她自己的女儿,现在他不过是照实说话,郑氏就作出这副恨不能生啖其肉的夜叉模样。这厅上诸人有哪个是蠢的?只看这情形也知道凤照钰在郑氏心里根本比不上她女儿的一根汗毛。 郑氏尤不自知,仍旧像个护崽的母老虎,瞠目嗞牙地瞪着凤照钰。 大老太爷面色铁青,冷声道:“郑氏,不得放肆!” 萧御也不管她,接着道:“六妹妹说,‘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你也配使这些,让你出来看一眼都是抬举了你,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了,我告诉你,这些东西你连摸都没资格摸,别给脸不要脸了。’”萧御一字一字地将凤照甜的话复述出来,既不添油加醋也不留一丝颜面。 他每说出一句话,凤云飞和三老太爷的面色就苍白一分,连凤照晴都眼神闪烁起来。再看那凤照甜和郑氏,还在有恃无恐地瞪着凤照钰,凤云久恨不得上去踹翻那蠢妇。 凤照甜是根本不觉得那些话有什么,可见平日里有多么张狂。郑氏却是护女心切,如果凤照钰是告她的状,她还能装模作样地表演一番,可是凤照钰别的不提,单单针对她千娇百宠的小女儿,郑氏心里恨得连装都装不出来了。 萧御说完,又指向站在门外的阿苍抱着的小少爷和他那一群仆人,“这些话,我一个字也不曾乱说,他们可以作证。” 郑氏和凤照甜脸红脖子粗,却不似为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而羞愧,倒像是恨极了将这一切揭露出来的凤照钰。 在座众人看向这母女二人的眼神更加微妙起来。 郑氏向来自诩她们一房是京城人士,与人来往时总是不显山露水地端着京城人的娇矜,好像平白比淮迁城里的夫人太太们高人一等似的。 郑氏平日里的模样也的确很能糊弄人,她的两个女儿似乎也比淮迁城的闺秀们更有教养一些,却没想到画皮之下的真面目竟是如此不堪。听听刚才那凤照甜说的那些话,哪里像是个正经的大家闺秀能说得出来的?简直比泼妇还不如。 虽然并没有人看凤照晴,凤照晴却同样如坐针毡,怨忿地看着站在大厅正中的凤照钰。 如果不是她找事,她母亲和妹妹如何会这样丢脸丢到人前?连带着也会累及她的名声。可是族长太伯公向来将凤家的颜面看得大过天,这个大姐姐只想着为自己出口气就这样胡闹,将家丑闹到人前,怕是要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大老太爷的视线扫向门外,被凤照钰指着的那些下人面面相觑,谁也不好跳出来出头。 只不过那几句话,也的确是六姑娘说过的。不知谁缩在人群里起了个头,众人都点头附和:“大姑娘说的一字不差。” “你们这些刁奴也敢欺辱六姑娘,谁给你们的狗胆!”郑氏气地转头就骂,吓得那些人缩头缩脑地躲在阿苍身后。 凤照晴眉毛紧皱,伸手拉了拉郑氏的衣角,让她不要这样失态。奈何郑氏像个护犊子的母老虎一样根本听不进她的劝告。萧御和这些狗奴才居然胆敢拿她的甜姐儿开刀,她如何能够忍得?! 大老太爷怒极,指着凤三道:“你管好你媳妇!不要让她再在这里丢人现眼!” 凤三一脸窘色,走过去扯住郑氏:“你这蠢婆娘,给我闭嘴!” “当家的,甜娘也是你的女儿啊,你就要眼睁睁看着她被人这样污蔑吗?!” 凤照甜是凤三的女儿不假,他同样知道这个女儿被郑氏惯得有多娇纵任性,刚才那些话还真像是她能说得出来的。 凤三一个头两个大,这一个两个的都只会给他添乱。 却听那凤照钰继续道:“大老太爷,照钰不明白,明明是父亲指明给我的礼物,为何我不配使,连摸都没资格摸?照钰愚钝,还请各位叔叔伯伯为我解惑。” 萧御一直针对凤照甜,言语之间对凤云飞似乎还颇为孺慕,仿佛这本就是女孩之间的吵嘴争执,这让凤府几个长辈好歹面子上能过得去了。不管怎样,保住凤府的颜面和名声才是最重要的。 第11章 帐目之事 萧御见大老太爷面色稍霁,知道自己行事是对了他的心意。他不了解大老太爷,然而他知道这种封建家族的大族长必然一心以家族颜面为重。他不提别的,只针对凤照甜,看上去不过是小女孩之间为了衣服首饰的争执。不管外人心里怎么想,面子上总算可以说得过去。 他这“凤大姑娘”的身份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女孩子就是可以娇矜任性的嘛。 只是没想到此举竟然激得郑氏分寸大失。 大老太爷沉吟了片刻,似乎准备要作出决断了。 萧御微微一笑,手中摩挲着不知何时从院子里的箱笼中拿出来的一枝点翠珠钗,钗头上的圆润东珠印着外面照进来的日光,折射出温润的光华,耀红了凤照甜的眼睛。 这些本来都是她们姐妹二人的!就因为这个小贱人大闹一通,难道就要拱手奉送了?!凭什么?! 凤照甜猛地跨前一步,大声道:“大老太爷,既然大姐姐口口声声地针对我,我有话说!” 大老太爷看着她,面色不是很好。 凤照甜辱骂凤照钰的那些话,十有八九都是凤三和郑氏平日里的作为有所偏颇才会让她有这样的认知。这件事在坐诸人定然心里有数,当务之急是先拿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这件事遮掩过去,其他的方可徐徐图之,一定不能让凤云飞和凤府的名声沾上污点。 凤照钰懂事地没有去攀扯郑氏,甚至她的丫鬟来求救的时候也知道避着客人,若不是郑氏那蠢妇派人来把事情闹出来,又怎么会把家丑暴露在人前? 这凤照甜如果是个懂事的,这个时候就应该主动道歉,息事宁人,把一切都定性在小孩子间的任性吵闹上。现在她却一脸不服气地跳出来,哪里有要息事宁人的样子? 大老太爷面色不善地道:“你还有什么话?想好了再说!” 他不能堵着凤照甜的嘴不让她说话,只能用冷厉的神色表达不喜。偏偏凤照甜也是个不懂得看人眼色的,或者她看懂了大老太爷的意思,却根本不放在心上。 她是自小娇宠长大的矜贵小姐,在郑氏的纵容之下,从来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指手划脚。大老太爷平日里又是见不着的人,她对这个族长太伯公根本没有一丝忌惮。 凤云久看出了大老太爷的不喜,冷汗涔涔地想去拦住小女儿,却被凤照甜一把推开。 凤照甜昂首道:“大老太爷,凤照钰一直是我母亲在照料,从小到大她吃的用的,哪一样不要我母亲出钱出力?如今大伯父送来的礼物,母亲作为她的长辈替她收着本就是理所应当,难道我母亲还会贪她的那点东西不成?如今她却巴巴地跑过来讨要,为了金银珠宝连养育之恩都不顾了。白嬷嬷不过代大伯母教训她两句,她便大吵大闹,恨不得闹得所有人都知道。这种贪财不孝之人,难道不该狠狠处罚?!” 萧御没有注意别人的神色,只看到他那个玉树临风的弟弟看着他的眼神十分鄙夷。这小混蛋真当他只是贪财?竟然对他的“大姐姐”误会这样深么? 萧御眼睫微垂,看样子凤照棋不但不会帮他,难保不会落井下石。这个蠢弟弟还要留待日后好好教导。 真是奇怪,他明明是萧御,却对凤照钰的弟弟有一种莫名的责任感,难道血缘的力量真的如此强大? 郑氏一听凤照甜的话,好像立刻抓住了凤照钰的把柄,指着她叫道:“大姑娘如此这般忘恩负义,实在叫我心痛!” 百灵又气又急,这里偏又没她说话的地方,急得直扯凤照钰的袖子。 凤照甜不屑地望着她。一个出身低贱的小贱种,也敢抢她的东西?痴心忘想! 萧医生看着这二人的做派,忍不住地在心里毒舌,真是一对蠢货。 他本来不准备在今天把郑氏给凤照钰下药骗取凤照钰的银子的事说出来的,凤照甜上赶着往枪口上撞,连郑氏也跟着一起叫嚣。明明顶着满头的小辫子她又是哪里来的底气? 萧御向大老太爷道:“这件事照钰也正有疑惑。在坐的诸位叔叔伯伯可能有所不知,虽然照钰自小被送到老宅教养,但是父亲无时无刻不在顾念着照钰。父亲年年都会差人送上大笔的抚养费回来,照钰生日的时候也必会送上贴心的礼物。虽然照钰没有见过父亲,可是父亲的一颗慈父之心时时刻刻都在温暖着照钰,照钰觉得,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父亲更伟大更好的人了。” 萧医生还有大篇的溢美之辞没有说完就被自己酸到了,十分淑女地捏起帕子点了点根本没有泪水的眼角,顺势止住了话头。 大老太爷听得这一席话,面色舒缓起来,连连点头。 这一次大宴宾客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凤云飞的名声来的,又有什么能比得上凤照钰这一番梨花戴雨感念慈恩的表现更有说服力?! 郑氏犹不知道萧御已经将矛头对准了她,还在冷笑连连。这个小贱人以为抱紧凤云飞的大腿就能让人高看她一眼了?真是痴心妄想,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 凤照晴却是微微蹙起眉尖,心下有些忐忑起来。 果然下一刻就见凤照钰看了郑氏一眼,继续道:“父亲托曾祖父将那些银子都入了前院的帐房,言明仅供照钰花销之用。所以刚才六妹妹说我花的是三婶的银子,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不等郑氏和凤照甜叫嚷自辩,萧御冷笑一声接着道:“而且,三婶没来的时候,照钰的帐上已经积攒到了五千余两银子,这些年下来,应该积累更多了才是。照钰养在深闺,咱们的公中也自有份例,从来不曾委屈了照钰一分一毫。照钰便是十年二十年也花不了这么多银子去。可是最近照钰却听下人传言,照钰的那本帐上银子竟然早就空了。大老太爷,照钰并非贪念那些钱财,然而父亲的一片慈幼之心就这样被蠹虫蛀空,实在令照钰气愤。还请大老太爷为照钰作主,查明一切,还照钰也还父亲一个公道!” “你、你血口喷人!”凤照甜指着凤照钰大叫道。 郑氏心里一个咯噔,毫无防备之下就被凤照钰把她自以为做得十分隐秘的那些事公布于众,她心里不由得一阵慌乱。 这个小贱人是怎么知道帐目的事的?她明明将她关在偏院里严密看守,谁会将这些事情告诉给她?! 刚才她敢拿银子的事叫嚣,也不过是仗着这里没有人会知道那本帐目的存在。三老太爷自然知道,可是三老太爷于公于私都不会说出来拆三房的台。没想到这个小贱种竟然如此清楚?! 凤照甜仍旧一脸懵懂,凤照晴却是看了郑氏的神色,便心底暗叫不好。 凤照钰还什么都没说呢,她母亲怎么能先露出心虚的模样来?这不是授人以柄么?还给了凤照钰借口继续穷追猛打。 不等凤照钰再说什么,凤照晴忙起身道:“大姐姐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谣言?定是有小人构陷。大姐姐有所不知,因你体弱,请医问药的时候多,又要时常地补养身子,是以这些年来,在药材补品上面花掉了不少银钱。前院的帐房管着帐目,一笔笔俱是要走公帐的,大姐姐信不过我母亲,难道还信不过咱们大宅里世代服侍的管家?” 若要查清楚这件事,就要去追查这些年的旧帐,而查旧帐势必牵扯着前院帐房里管帐目的许多人。就算他们没有跟着贪墨做手脚,却也是拿过郑氏的好处,对许多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要不然凤照钰帐上的那些钱哪有那么容易被郑氏提空。 这宅子里的管家虽说是奴仆,却也世代经营根深叶大,尤其能在前院负责帐目的那几位,更是地位举足轻重。凤照晴不相信大老太爷和曾祖父会为了凤照钰没什么根据的话就去查这么多人。到时候人心浮动,谁还会安心为凤宅做事?大老太爷身为族长,肯定不能容忍这种事的发生。凤照晴对此十分有信心。 萧御看了她一眼。听凤照晴所言,她似乎对内情很是清楚啊,却不知郑氏故意下药的事她又知道多少?如果知道那些腌臜事还能如此冷静狡辩,一丝愧疚也无,小小年纪就这样歹毒,也算是被郑氏养废了,只是比郑氏和凤照甜都更聪明一些。 萧御没有搭理凤照晴,只是看着坐在上首的大老太爷:“请大老太爷作主。” 凤照晴原本就是端着矜持与凤照钰对话,没想到凤照钰竟然理也不理。凤照晴不由得觉得分外难堪,脸上火辣辣地热了起来,看向凤照钰的眼神泄漏出一丝怨毒。 萧御根本不理会郑氏等人如何狡辩。有资格坐在这个厅里的人如何能被她们的三言两语蒙骗过去?现在谁都知道了凤照钰在凤府后宅里受到冷落虐待的事,连凤云飞给她的银子都被贪了去。他刚才花团锦簇地给凤云飞脸上添金,如今的事情已经变成了郑氏蒙骗了凤云飞故意苛待他的女儿。大老太爷作为凤氏大族长,如果此时没有公正处理,凤府和凤云飞才会真的蒙上污点。 他都能看到这一点,这些当家几十年的封建大家长怎么可能看不透? 大老太爷被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一看,竟不由得微微一怔。 他对这个三房的曾孙女实在没有什么印象,如果不是凤云飞这一次为了官位之事求到长房来,要他这个凤氏族长替他做个面子,恐怕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凤照钰是谁。 只是没有想到,这样无声无息闷在后宅的一个小女孩,竟然有这样一双仿佛能够看透世事的眼睛。连那凤三都对凤照晴的狡辩存有几分侥幸,这个女娃娃却似乎十分笃定,她们无论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郑氏犹在叫嚣:“我就当这些年的一番心血都喂了白眼儿狼了。这样不敬长辈的孩子,实是我教导失职,倒叫客人们看了笑话。还是让我将大姑娘带回院子,让她到小佛堂里抄写女戒百遍,定要她记住为人子女之孝。”只要把她攥回手心,后宅深深,要如何搓磨还不容易? 萧御心中冷笑,面色坦然地看向郑氏:“从小到大,照钰将女戒已抄了不知几千遍,早将道理牢记心间。若说失礼,照钰这十几年来几乎不曾跨出院门,甚至连人都很少能见到,今日若在客人面前多有失礼之处,也实在是我见识短浅之故,还请各位叔伯婶娘海涵。” “好了。”大老太爷突然沉声打断。 萧御安静地住了口。 大老太爷沉吟片刻,面色稍缓,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胡知县。 胡知县手抚长须,面带微笑地向大老太爷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不会插手凤府的家务事。 看样子只要不是闹得太难看,在座的几位县官乡绅应是不会多嘴多舌。哪个大家族的后院当中没点闹心事,这点争端委实算不得什么。只要不影响到凤云飞的仕途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名的攻君:我媳妇嘴里说着不想当大家闺秀实际上好会撒娇萧医生:何解= = 不知名的攻君:“照钰这样照钰那样”,又嗲又娇 萧医生:那不是自称那是第三人称好吗?! 第12章 打蛇七寸 “大老太爷,晴儿还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凤照晴突然站起身来走至厅前,盈盈向在座诸人福了一礼,仪态端庄,身姿婉然,端的是一派大家闺秀的好气度,让人几乎就忘了刚才她面对长姐时咄咄逼人的样子。 比起胞妹凤照甜来,凤照晴显然是个十分符合长辈标准的闺阁贵女。 大老太爷虽然贵人事多,对于凤照晴这个三房的曾孙女也是知道一二的。只因素日凤照晴与各房姐妹来往甚密,也甚得诸姐妹喜爱。她是大房的常客,大老太爷从自己小辈的口中也曾听过凤照晴的一些事,对于她的行事气度很是满意。 因此大老太爷对凤照晴的态度倒算得上和蔼,点头道:“丫头有话便直说,我相信你是个有分寸的。” 凤照晴微微一笑,开口道:“多谢大老太爷谬赞,晴儿实不敢当。其他的且先不论,今日之事,晴儿以为,的确是六妹妹行事偏颇了。” 凤照甜一听就急了,刚想要开口却被郑氏拉住。 郑氏知道这个大女儿是个极有主意的,她曾在京城住过几年,向来以京城凤府里的那位出身高贵的三姑娘为榜样,一言一行都行止有规。在淮迁这个地方,更没有哪家闺秀比得上凤照晴的气度。 凤照钰刚才将她贪墨银子的事揭露出来,此时郑氏正无章法,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个聪慧的大女儿身上,希望她可以将这件事压下去,千万要拦住大老太爷,不能让他去查那些旧帐。 想当初凤府的姑奶奶也是从淮迁走出去的,那时候的凤府还没有现今这般门第,她依然飞上枝头,成了如今堂堂的国公夫人。郑氏刻意娇养着两个女儿,心里的那点企望随着两姐妹的渐渐长大越发膨胀起来。尤其是这个大女儿,郑氏相信她将来必是有大造化的。 只听凤照晴继续道:“六妹妹年纪小,又从小娇惯,养成这样一团孩子气,也时常令母亲十分头痛。今日竟惹得长辈们如此烦扰,实在是应该好好管教一番,再不能这样任性。”她是姐姐,这番话说起来倒也掷地有声。 凤照晴似乎看出了大老太爷想要让她们一房背上黑锅好保全凤府以及凤云飞的名声的意图,虽然那个锅本来就该她们背。此时将凤照甜推出来顶缸,反过来保全她们一房的人,也算是有急智了。只是她遇着事就将妹妹推到前面,人品实不不怎么样。 被凤照晴这样一说,厅上气氛便没了刚才那般剑拔弩张,大老太爷也不由得暗暗点头。 虽然他可以惩罚凤三和郑氏来挽回阖府的颜面,但若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岂不省心?仍旧定性为小孩子打闹无疑是最好的,何况前院的帐目真的不是随便可以查的。若是查出来有人在其中动了手脚,是罚好还是不罚好?若说罚,为了屈屈几千两银子去动世代服侍的老仆人,实在得不偿失。若是不罚,如何服众?! 竟不如不查的好。 至于郑氏苛待凤照钰的事,大可以关起门来私下解决。 凤照晴又道:“至于大姐姐,想来因为常年远离父母,思父心切,才会如此心急地抢夺大伯父送来的礼物,实在是情有可缘,让人可叹可怜。” 抢夺?这话说得真是微妙。萧御嘴角微挑,只看着这个端庄秀丽的大家闺秀如何继续掩盖这场风波。 “本来母亲就准备让人事后将礼物送到大姐姐的院子里,只不过要在登记造册之后,连同册子一同交给大姐姐,方才稳妥。大姐姐行为急切,倒像是……六妹妹深怨大姐姐不懂得母亲的一片心意,这才起了口角纷争。这样将一切说开来,免得有心人刻意含糊事实,其实原不是什么大事,都是不懂事的下人冲撞了诸位叔伯长辈。没有管教好下人,这也是母亲管束不利,晴儿不敢强辨,在此向各位叔叔伯伯赔礼了。”说完又敛衽福下身去。 “刁奴欺主,也是常有的事。凤五姑娘实在不必为此自责。”一名坐在胡知县下首的中年妇人此时开了口,面上一团和善,似乎对于凤照晴的话心有戚戚焉。转而看向凤照钰的时候,妇人的面色就没有那么友好了。 凤照晴这一番话,七分真夹着三分假,偏偏假话的部分是最让人难以分辨的。让她这一通搅和下来,倒像是凤照钰在胡搅蛮缠,自私自利不知礼数了。 “至于大姐姐常年不出院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大姐姐的姨娘当初只顾着……没有照料好大姐姐的缘故,大姐姐自小身子弱,前些年还得了几场险病,把母亲吓坏了。请了许多大夫,都说大姐姐的身子需要静养。大姐姐如果真的想要出去,可以向母亲说明。母亲即便再担心,只要好好安排一番,只是麻烦一些,也不是不可以的。” 凤照晴话音一落,那中年妇人便冷哼一声,开口道:“一个闺阁姑娘,自然应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想着出门又是什么意思?还说见不着人,不知道凤大姑娘又想要见什么人?” 那中年妇人似乎对凤照晴十分满意,每每附和她的话,针对凤照钰。 凤照晴这一番偷换概念,把他之前透露的被软禁之事反倒歪曲成了凤照钰心思浮动不安于室,这对于古代一个大家闺秀来说,实在是极严厉的指控。 萧御抬头看了一眼大老太爷。如果这位族长老爷听了凤照晴的话,仍旧把他扔回郑氏手里不管不问,这一次恐怕真的会有性命之忧了。郑氏才不会顾忌凤照钰的身份,这个可怜的小少年早是家族弃子,还是凤云宁那些见不得人的上位手段的见证者。谁也不会把他的命当一回事。真正爱护他的方氏,却没有能力保护他。 凤照晴继续道:“这一次的事,实在是母亲爱护大姐姐心切,却又和大姐姐缺少交流,导致她被一些刁奴蒙蔽,误会了母亲和我们的一片心意。如今误会解开,大姐姐一定不会再怪责母亲了。那些挑拨主子关系的奴才,也该得到些教训。” “什么得到些教训,晴娘还是太善良。”那中年妇人不屑道,“对那些好心当作驴肝肺的千金姑娘,的确是打不得骂不得,难道连几个恶奴才都发作不得?就是因为你和你母亲这样和软,才被这些个刁奴欺到头上来。早些拉出去发卖了,早就清净了,如何又会惹出今日的麻烦事。” 凤照晴微微一笑:“多谢李夫人教导,晴儿不胜感激。” “好好,我早看着晴娘这孩子是个好的,真真是咱们淮迁县城又一只金凤凰。”那李夫人一脸笑意地看向郑氏,口中对凤照晴赞不绝口。 萧御看出来了,这李夫人似乎是看上了凤照晴,想娶回去当她的儿媳妇? 不管她打的什么算盘,也不该对着凤照钰这样孤苦无依的孩子落井下石,以此来博郑氏和凤照晴的好感。如今看来,这凤照晴不但想要将他重新押回郑氏的手心里任她们搓圆捏扁,还要对付百灵,把凤照钰身边最后一个真心相待的人都除去? 小小年纪,心思倒是歹毒得很。 萧御抬头看了大老太爷一眼,见他沉吟不语,似乎在思量些什么。 凤照晴突然又看向站在大老太爷身后的凤照棋,微微一笑,道:“小妹逾矩多言了。不知大哥哥对此事有何看法?” 凤照棋对着凤照晴的态度还算柔和,点头道:“五妹妹所言甚是。” 百灵左看右看,心急如焚。郑氏母女咄咄逼人,连那个和姑娘长得一模一样的亲兄弟都不愿意为姑娘说话,反而向着凤照晴,百灵急得眼眶都红起来,眼泪含在眼眶里,要落不落。 “事已至此,已经分辨清楚。”凤三见无人说话,忙上前一揖首道:“还请大老太爷作个决断,我们这些小辈定然无不遵从的。” 凤三似乎是觉得凤照晴把优势都拉回到他们那边,此时是一脸的轻松。 萧御低首垂眸,微微摇头。真觉得万无一失了? 萧御上前福了一礼道:“多说无益,大老太爷,查帐吧。” 查帐吧。 刚刚舌灿莲花的凤照晴微微蹙起眉头,撇了凤照钰一眼。 她说了那么多,凤照钰居然只回这么一句话。 偏偏就这一句,就堵得她哑口无言。 她绝不愿意让人去查凤照钰的帐,可是这话她不能说,郑氏也不能说,否则就是心虚。 郑氏将那三个字听在耳里,脸色一瞬间扭曲起来。这个小贱人,偏偏抓着她最害怕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 大老太爷皱起眉头,萧御只是目光坦然地望着他。 被那清澈的目光如此地直视着,大老太爷微微一怔,一个掌管着凤府几十年的封建族长竟也无法将这对视多坚持几刻,忍不住别开视线。 不管凤照晴如何狡辩,不管有心人如何粉饰太平,事实其实很清楚。凤照钰这十几年来必是受了郑氏苛待的,在坐诸人心里没有猜不出的。 但他们可以为了各自的利益,铺开一面光鲜亮丽的锦布,将所有污糟之事都掩在其下,让真相继续不见天日。而精明的众人一面心里揣着明白,一边各自锦上添花,所有人仍是一片端庄正派的世家气象。 所有的大家族都是这样做的,这是为了整个家族的利益和颜面,这不是私事,这是为公之道。 可是此时此刻,身为族长的大老太爷竟然不敢直面那个晚辈的坦荡眼神。 那眼神太过干净,又太过透彻。她似乎分明瞧得清楚,这些大人们可以为了利益指鹿为马,却又偏偏伸手向他讨要他本不想给也给不起的公道。 那样的眼神,他竟不敢与之对视。 见大老太爷视线移开,萧御一怔,忍不住微微笑了。 没想到这个大老太爷掌管一个封建大家族这么多年,竟然还留有一份正派之心。因为有道德底线,所以才会愧疚,才会不敢看一个小女孩吧。 虽然这个老头在对待凤照钰的事情上犹豫了,有失公道了,但要以辩证的观点来评价客观事实,身为一个家族的掌舵人,他的确不能意气用事。将心比心,萧御还是愿意佩服他的。 但有道德底线就好,有道德底线就有一些事必是凤老爷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 萧御道:“大太伯公,我还有一事相告,只是此事重大,我想要私下里向大太伯公说。” 他说着,便移动脚步走向大老太爷。 三老太爷忙道:“钰姐儿,不得放肆。” 大老太爷却挥了挥手,道:“无妨,让钰丫头过来吧。” “钰丫头”嘴角抽了抽,仍旧维持着端庄的身姿向前走去。 这些长辈们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叫他“照钰”吗?! 郑氏一脸紧张地望着凤照钰,凤照晴也无法松开紧蹙的眉头。 她刚才那一番辩解分明细致入微,还有其他府上夫人的应和,大老太爷为何还不顺坡下驴立下决断?为了凤府的名声着想,她不相信大老太爷会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可是现在是怎么回事?他居然允许凤照钰告私状,当着这么多士绅官员的面? “有什么话不能光明正大地说,还要私下里告黑状。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凤照甜见她姐姐占了上风,心下正得意,忍不住出言刺道。 凤照晴连忙拉住她,目带威胁地瞪了她一眼,不准她再开口。 凤照钰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们一眼。 郑氏被那双清泠泠的眼睛一看,只觉心里一慌,突然害怕凤照钰被凤照甜一激,真的不管不顾地说出什么来。 第13章 职业本能 她虽蠢钝,却也隐隐约约猜到了凤照钰要私下里告诉给大老太爷的是什么。 她取光了凤照钰的银子,这件事被她知道了。那在她的饭菜里下药,难保她不会知道。 这些隐秘之事凤照钰到底是什么时候全都知道了?!她明明做得分外小心,经手之人全是心腹,小贱人又向来被关在马棚边的院子里,不得跟外人接触。 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郑氏想不通,只能又惊又慌又恨地看着凤照钰的身影。 如果她把那些事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便是凤照晴再能狡辩,只怕她也再没什么好名声了。 郑氏不怕自己名声有损,她只害怕带累了两个女儿,尤其是凤照晴这个她寄予厚望的大女儿。 凤照钰看了郑氏那一眼,吓得她冷汗涔涔而下,她却又不看她了,只是在大老太爷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大老太爷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起来,视线瞟向郑氏,竟如同带毒的刀子一般凌厉,看得郑氏胆战心寒。 萧御几句话交待完毕,便垂首站在一边,此时他离凤照棋只有两步远。凤照棋面色沉沉地打量着这位“大姐姐”,冷不丁地却被她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狠狠地瞪了一眼,不由得惊愕了一瞬。 萧御转开头不再搭理凤照棋,凤照棋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瞪了一眼。那视线里分明含着轻视和鄙夷,仿佛在看一个傻瓜一样。偏偏那人又不看他了,让他想瞪回去都无处使力,直把凤照棋一张俊脸都憋出了红晕。 大老太爷重重地嘶喘了几口气,本就威严的眼睛此时更是如同浸透了寒风冬雪一样,直直地瞪着郑氏,瞪得她心里发虚,腿脚发软,胆战心寒。 他知道了,大老太爷一定是知道了! 还不知那个小贱种如何在大老太爷耳边添油加醋的,大老太爷竟然查都不查问也不问,也不给她任何辩解的机会,就直接信了她的话! 郑氏看着大老太爷的神色,她毫不怀疑若不是有厅里这些宾客在看着,大老太爷早请家法出来惩治她了。 “大老太爷……”凤照晴壮着胆子又站出来道。 “五丫头,如果你不知内情的话,就不要再乱开口了。”大老太爷缓声说道,“如果你知道内情还要如此狡辩,五丫头,今天太伯公教给你一个世人皆知的道理,损人利已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凤照晴如同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脸色不红反白,嘴唇动了动,呐呐地退了下来。 没想到大老太爷居然当着诸位贵客的面对她说出这样刻薄的话。以后她在淮迁城的闺秀圈中还有什么颜面见人? 她再有两年就要及笄了,正是可以议亲的时候,大老太爷居然在这个时候如此打她的脸,抹黑她的名声,所幸她母亲原打算的就是回京城才议亲,否则的话她还能找到什么好姻缘? 凤照晴低垂着头,不声不语,只是手指将手中的帕子越绞越紧。 大老太爷看了看厅中诸人,沉吟了一瞬,才站起身拱手道:“老朽无能,教导不利致使后辈不肖,让诸位贵客看笑话了。” “哪里哪里,谁家还没点烦心事呢。”看过瘾了的贵客们当即纷纷表示理解。大老太爷也不管他们,指着郑氏向三老太爷道:“郑氏刁妇,不慈不贤,丧德败行!老三,你管家不利,识人不清,竟给云久娶回了此等刁妇!娶妇不贤,累及门楣,连云飞亦被这刁妇连累了名声!” 大老太爷一字一字,竟是毫不留余地地指着郑氏的鼻子谩骂,郑氏脸色青青红红地一阵变换,险些当场晕过去。 凤照甜扶着她,面上终于现出一丝惊慌来,惧怕地望着前面那严厉刻板的老人。凤照晴只是静静地扶住郑氏的手,低垂着眉眼看不出神情。 那李夫人见状,眼睛转了转,忙道:“凤老爷子也不用这样生气,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们男人在外面做大事的,哪儿懂后宅里事情的琐碎,偶有些摩擦,就好像是天大的事了,其实说开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此事便是凤三夫人做得不妥,那也算情有可原。老爷子还是消消气吧。” 萧御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他刚才在大老太爷跟前说了那一番话,老爷子已是认定了郑氏是谋财害命之人。他虽不会把这个罪名公布出来,可已经当众严厉斥责了郑氏和凤照晴,说明这是触及到老爷子底限的行为,便是为了凤家的颜面他也不会姑息。这岂是说开了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也不知道这李夫人是个什么来头,真真是个搅屎棍,就那么想娶凤照晴当她的儿媳妇? “老三,按说这是你们一房的事,我虽是族长,也不该过问太多。这件事就交给你处理。老三,不要让我失望。”大老太爷视线转向三老太爷,明明并不严厉,却吓得三老太爷恭谨地连连应声,心里已经将这个庶孙媳妇恨了个透彻。 李夫人看了臻首微垂的凤照晴一眼,还欲再说什么,突然从院外传来一道凄厉的哭声,一下子搅乱了厅中肃静。 “怎么回事?”众人面面相觑。 却听院外那哭声渐渐连成一片,似乎有许多人一起哭天抢地,却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到底怎么回事?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大老太爷不悦道,招来一个小厮,“去看看,外面是怎么了?” 小厮一溜烟地跑了出去,片刻后又跑回来,嘴皮子十分利落地回道:“回老太爷,好像是一个小少爷落水了,刚刚救上来,正在找大夫。” “落水了?哪房的小少爷?”大老太爷眉头皱起。 不等小厮回话,却见那李夫人突然惊惶失措地站起身来。 “洛儿呢?洛儿在哪里?!我的洛儿呢?!” 坐在她附近的胡知县忙安慰道:“李夫人稍安毋躁,李二公子也许是在哪里玩耍,本官这就让人去找。” 言行之间分外恭敬,萧御估量着,这李夫人大概比胡知县的身份还要高? 李夫人哪里听得进去,早已着急慌忙地奔出厅外。 外面发生了那么大的事,郑氏和凤照钰这件事也暂时有了结果,众人都起身往外走去。 萧御身为“凤家大姑娘”,这时候应该像个大家闺秀一样避嫌回房去,本不该再掺和这样混乱的事。可是听说有人落水,身为医生的职业本能却让他无法对此视而不见。 “姑娘,我们回后面去吧。”百灵扶住萧御道。 萧御皱眉犹豫了片刻,还是道:“我们也去看看吧。” “可是姑娘,我们没有仆妇丫鬟,怕护不周全姑娘。这会儿外面肯定很乱,要是让外人瞧见姑娘的容颜,岂不是……” “无妨。”萧御说着已经向外走去,百灵只能跟上。 郑氏看到萧御面色淡然地走过她面前,恨得双目发红,狠狠地啐了一口,低声道:“小贱人,你等着,你张狂不了多久!” 萧御不屑与郑氏作口舌之争互相辱骂,反正大老太爷不会善了此事,让郑氏去跟大老太爷和三老太爷抬杠去吧。 萧御连一眼都没有看她,径直地走了过去,倒把一腔战意的郑氏气了个倒仰。 凤照晴扶住她,觑了一眼萧御的背影,轻声道:“母亲,稍安毋躁,女儿定会为母亲讨个公道。” “好,晴儿,母亲全靠你了。”郑氏终于还是显出心底的害怕来,拉住大女儿的手哽咽道。 “母亲,姐姐……”凤照甜有些心虚地唤道,似乎这才明白过来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凤照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应声。郑氏心里依旧是最疼爱小女儿的,拉着凤照甜的手抱到怀里连声安抚。 “乖甜儿,这不怪你。要怪都怪那个小贱人太刁钻,那些事居然都被她知道了。到底是什么人出卖了我们?让我查出来,我定要那背主的东西生不如死!”郑氏恶狠狠地道。 凤照晴眼睛望着萧御的背影,想了想,也带上了一群丫鬟仆妇跟着人群朝外走去。 有人落水可算大事了,如果闹得足够大,甚至闹出人命来的话,郑氏的事也许就没人记得了…… 凤照晴心里想着,遥遥地看到一个身影,忙赶上前去,朝那人福了一礼笑道:“大哥哥。” 凤照棋冲她点了点头。 凤照晴抿唇一笑,道:“大哥哥何以对晴儿如此疏远?小的时候我们可是一起在大伯母身边玩闹的,大哥哥还抢了晴儿和三姐姐在玩的翻绳,被大伯母好一通教训呢。” 说起儿时的窘事,凤照棋也有些赧颜。 “妹妹还记得呢?” “当然记得,记一辈子都忘不了呢。等以后大哥哥娶了嫂子,我还要说给嫂子听呢。”凤照晴促狭地一笑道。 她这样一番打趣下来,凤照棋也不像开始那样生疏陌生了。 看凤照晴抿了抿头发笑容渐渐淡然,凤照棋道:“我总觉得五妹妹看着面善,现在终于想起来五妹妹像谁了。” “哦?我像谁?”凤照晴好奇道。 凤照棋笑道:“五妹妹神态举止,竟是与三妹妹有八分的相像。三婶果然极懂得教养女儿,三妹妹可是玄京城里有名的才女。五妹妹若是去往京城,定然也能一鸣惊人。” 凤三姑娘正是卢氏惟一的女儿,凤照琳。凤照晴言行举止皆有意向她看齐,如何会不像? 凤照晴微微一笑,敛衽福礼:“那就谢大哥哥吉言了。”想了想又轻叹一口气,“可是母亲今日却是……唉,不是我私心向着母亲说话,母亲的心向来是好的,她就吃亏在嘴上不饶人。刀子嘴豆腐心,惹了别人不快,做得再好也讨不了好去。有些下人平日里都怨母亲规矩太大,管得太严,却没想到竟让大姐姐也生出这么多误会。也不知道大姐姐向大老太爷私底下说了什么,让大老太爷如此生气,竟让人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凤照棋与凤照钰极其相像的眉宇间也皱起一道细纹来。 “常听母亲身边的嬷嬷说,凤照钰和方姨娘都很会拨火生事。如今见了,方知是真。”凤照棋道。 刚刚赶上来的郑氏正好听到这一番话,心里不由得大为熨帖,握着凤照棋的手连连道:“不愧是大夫人亲自教导出来的好孩子,果然比别人都知理。只要你们能够理解我的难处,我问心无愧,又何必去在乎那些个白眼狼的想法。” 凤照棋微微一笑,将手抽了出来。 凤照晴知道凤照棋向来不喜旁人近身,皱眉看了郑氏一眼,见她也是讪讪的,忙茬开话题道:“母亲,大哥哥,我们快些走吧。万一出了什么事,也许能帮上什么忙呢。” 萧御已带着百灵跟着人群走到湖边,湖边已经挤了一堆人,还没看到里面发生了什么,就先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嚎啕痛哭。 “洛儿!我的洛儿啊!你醒醒啊!你这是要了为娘的命啊!” “二爷,二爷快醒醒啊!”还有一群小厮在一旁哭喊。 是刚才那李夫人的声音,原来落水的是李家二少爷。 第14章 医生天职 萧御见许多仆妇小厮拥在周围,挤得密不透风,这对落水之人十分不利。 “都散开,不要围在一起。”萧御职业习惯几乎已成本能,马上指挥众人散开。 只是此时他身上没有白大褂,也不是让人尊敬说一不二的萧医生。他现在只是一个不得宠的庶出大姑娘,是以一个人也指挥不动。 萧御好生郁闷。 好在此时一个小厮拉着一个大夫飞奔而来,众人这才让开一条道来。 那大夫看上去十分年轻,身形略瘦,因为一路疾跑气还没喘匀,抬手抹着额上汗水。 “大家都散开,都散开!不要围在一起,给伤者留出空地来。”那大夫有些着急地大声叫道,跟萧御的说法不差什么。 李夫人带来的仆妇一听,马上忙着四处赶人,众人这才一轰而散,离得远了一些,将那湖边空出一大片地方来。 此时又有一个大夫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怀里抱着药箱,也是气喘吁吁脸色涨红,年纪看上去有四五十岁。 李夫人一见,抹着眼泪连连哀求道:“秦老大夫!快来看看我的洛儿!快点救醒他啊!你们要多少银子我都给!求你们救醒我的洛儿!” 老大夫和年轻大夫一起走到李夫人身边,将她怀里的小身体小心地抱了出来,放倒在地。几名丫鬟将李夫人小心地扶到一边,一起忧心忡忡地望着在李二少爷身边忙活的两个大夫。 萧御这才看清,原来那是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小男孩此时浑身湿透地躺在地上,面色苍白,毫无血色,还不知是何情形。 那老大夫握着男孩的手腕把了把脉,脸色猛地大变,连连摇头,又凑近男孩的胸膛和脸庞又听又看仔细检查片刻,然后就站起身来。 “不成了,不中用了,晚了。夫人请节哀,还是准备后事吧。” 李夫人一听,一把挣开仆妇的搀扶,目眦欲裂地冲了过来揪住老大夫的衣袖:“你胡说什么?!你胡说什么?!我的洛儿明明好好儿的,你这老匹夫敢咒他?!你赶紧把他救醒!不然我饶不了你们!” 老大夫脸色通红,连连后退:“夫人,令郎已经仙去,老夫也无力回天。你再找别的大夫来看也是如此,还是赶快准备后事要紧。” 那年轻大夫还在男孩身边摸摸看看,最后也是一脸灰败地站起身来,挡在老大夫身前,向几欲发狂的李夫人道:“夫人节哀。令公子脉搏呼吸皆无,汤药已是无效,还是……还是……” 不等年轻大夫说完,几乎疯狂的李夫人已经连抓带挠地扑住他,又是大哭又是破口大骂。年轻大夫窘迫非常,又要护住老大夫,只能把双手举在前面挡住李夫人。 萧御站在人群当中看向那躺在地上无声无息的小男孩。 小男孩的面容十分俊秀,一双修眉又长又直,可以想见他那双眼睛睁开的时候该有多么地肆意张扬。可是此时,他却脸色苍白地静静躺在湖边的草地上,了无生气。 站在另一侧人群中被仆妇包围遮挡在身后的凤照晴等人也望着湖边那番场景,郑氏不由得皱起眉头:“好歹也是知府夫人,李夫人如今这番作态实在有失身份。” 凤照晴想的却是另外的事:“那李二公子如何落的水?他在凤府出事,只怕知府大人会寻凤府的晦气……” 若是如此,只要从中搅乱一番,定然可让将郑氏的事混淆过去。毕竟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谁还会在意到后宅里那些锁碎的纠纷争执?说不定凤照钰这一次是白费力气了。 凤照晴视线穿过重重人群,望向站在斜对面的那个大姐姐。 周围的丫鬟小厮都在窃窃私语,无数道好奇的目光射向湖边,都是冲着那个无声无息地躺在草地上的孩子。 好像那是一件多么稀奇的事,连众人嘴里说着的同情都带着窥探般的隐秘。 这一切都让萧御十分不舒服。 这个年纪的孩子,他应该无忧无虑地玩乐,应该生机勃勃地活着,而不是这样毫无生气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让无知的世人在他的小小身躯上寻找猎奇的快感。 萧御皱起眉头,突然拨开身前几人,大步走向湖边。 百灵一惊,想要拉住他却没来得及,急得跺了跺脚,连忙跟了过去。 这里不似刚才在络纷院里都是内宅妇人和有头有脸的长辈,姑娘可以大方露面。这里靠近前院,有许多小厮仆役还有客人带来的护卫,因为李小少爷落水的事他们都从前院跑了过来。 别的姑娘们就算在场,也都藏在丫鬟仆妇的包围之内,自家姑娘怎么还偏偏要往前面走?姑娘的名声可怎么办呀? 百灵心急如焚,却追不上身形灵活的萧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穿过人群走到了众人视线中央的那片湖边草地。 “怎么回事?那是谁?怎么突然有个小姐走过去了?”人群里的窃窃私语顿时喧闹起来。 郑氏和凤照晴惊讶地看着走到湖边的萧御。凤照晴还好,郑氏马上露出兴灾乐祸的神情来。要不是看到脸色沉沉的凤照棋就在旁边,只怕她就要笑出声了。 就说这个小贱人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看看,看看,光天化日之下,她就这么走出去了。这里有这么多外男看着呢,真是不知廉耻! 她心里大笑着,面上却要绷住,只是指挥着周围的丫鬟仆妇道:“快点把五姑娘和六姑娘好好地围在中间。还是去取两个幂离来给姑娘们戴上,免得被外人看到了容颜,以为咱们凤府的姑娘都是这么不懂规矩呢。” 凤照棋听在耳里,眉头皱得更紧,眼睛盯着那个大大方方走到人前的大姐姐,恨不能马上将她抓回来。 把自己暴露在那么多外人的眼前,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三老太爷陪着大老太爷就站在湖边。因为李夫人伤心欲绝,他们暂时不好让人将她拉开,却也吩咐了下人待命,务必要将李少爷尽快安置好。却没想到这个曾孙女居然走了过来,还是直直地走向躺在地上的李少爷的尸首。 “这丫头想干什么?”三老太爷吓了一跳,忙吩咐周围的小厮,“快去找几个婆子来将大姑娘拉走,这成何体统?!” 小厮应了,忙挤出人群,到女眷那边去找人。 大老太爷皱眉看着凤照钰的身影,没有多说什么,也没阻止三老太爷的命令。 萧御听不到人群中的议论,就算听到了也无所谓,他又不是真的大家闺秀。 萧御绕开纠缠不休的李夫人和那两个大夫,走到小男孩身边跪了下来。 “李二公子落水几分钟了?”萧御抬头问周围救人的小厮。 “分钟?”众人面面相觑,有一个小厮大着胆子回道,“不到一柱香的功夫。” 一柱香到底是多久? “罢了。”萧御不再问他们。 黄金三分钟,呼吸心跳停止三分钟之内,大脑细胞尚不会受到永久性损伤。只要不到三分钟,就还有救。即便超过三分钟,也还有机会…… 现在不知道李二公子落水的时间,想来也不会太久。 萧御伸手按着男孩的额头,轻轻抬起下颌,看到他嘴中有些泥沙,便随手掏出一方手帕来塞进男孩的嘴里将泥沙掏干净。 李夫人回头看见他的动作,马上放开那两个大夫,转而扑了过来。 “你想对我的洛儿做什么?!” 李夫人的声音尖利刺耳,萧御眉头微皱,抬头看她一眼:“想救活你的洛儿就闭嘴。” 李夫人顿时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瞬间没了声音,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萧御。 她虽然不敢相信这个凤大姑娘有什么医术,但是在接连两个大夫都说不能救了之后,有一个人却说可以救活她的孩子。 她说可以救活她的洛儿! 这简直是比天籁还要美丽的声音,这简直是李夫人这辈子听到的最动听的话语! 李夫人哪有功夫去管萧御是不是大夫,只是一脸扭曲又期待地望着他。 大老太爷站在几步开外,眉头依旧没有松开,看向三老太爷:“那丫头何时学了医术?” “这……这个,我也并不清楚。”三老太爷为难地抹了抹额头。 他连这个曾孙女的面都没怎么见过,如何知道她什么时候从哪里学了什么医术? 周围的所有人都与他没有关系了。 他的手指触到这个需要拯救的生命的那一刻,萧御的眼中便只剩下这一个昏迷不醒的小小躯体。周围那些或好奇或鄙夷恶意的目光瞬间远去,只淡化成微不足道的背景,全部与他无关。 因为他不是什么凤家的大少爷、大姑娘,他是萧御。他苦读八载,留学美国,师从名医,习得那个时代最顶尖的医疗技术。他在世界上最先进的医院里从过医,将自己的主攻专科发挥到淋漓极致。他也在最落后的山区里支过边,那里不分科室,不分医护,他一个人从内科管到外科,从生老管到病死。 只有这些才是他真正的萧御,而对他指指点点的他们全都不知道。 萧御探了探男孩的鼻息和颈动脉,呼吸衰竭,心跳停止,要及时进行心肺复苏。 萧御一把撕开小男孩的衣衫,这一举动实在惊掉了一干人等的下巴,惹得众人猛然议论纷纷。 男女七岁不同席,这是男女大防的世俗礼法。凤家大姑娘虽说是要救人,可这番作为实在—— 太----放浪了吧? 李二公子已经八岁了,凤大姑娘今年亦是十二三岁的模样。两人当众这番接触,真要救回了李二公子,莫不是就要这样定了姻缘? 萧御对外界一切充耳不闻,手指在那小小的躯体上移动。 将一手掌根置于胸骨下半部,另一只手覆上,掌根重叠,手指交叉扣起,指尖翘起离开胸壁,垂直向下按压胸骨—— 这些简单的步骤已经像本能一样印在了脑海里。 萧御在心里默默计数。 按压频率每分钟100次——按下,松开,按下,松开。 小小的躯体骨骼脆弱,不能太重,免得伤了胸骨。也不能太轻,否则无法发挥效用。 在这具幼弱的身躯里面,那小小的心脏正在他的手掌下努力地泵出血液,一次一次地输送到大脑,支持起那些快要衰竭的细胞。 按压30次的时候停下,萧御一手捏住小男孩的鼻翼,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去,想要口对口地向着小男孩的肺中吹气---- 他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工作当中,如同那笔挺庄严的白色制服仍旧穿在身上,如同在那个时代的十几年的日日夜夜。 这份工作为他挣来过荣誉,挣来过金钱,挣来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他的手中恢复康健。这是他的自豪,这是他全部的骄傲所在。 不管在哪里,不管是哪个时代,哪一个世界,原来等待救助的生命都是一样的。 第15章 起死回生 完全相同的身体构造,完全相同的生命机理。在这个处处陌生的世界当中,居然是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领域重新给予了他归属感。 他手下的这个生命,和他从医生涯当中的每一个患者没有任何不同。他们将自己的一切都交到他的手上,他们的躯体如同初生的婴儿,毫无保留地展露在他的面前,期待着他的拯救。 他是他们在混沌当中的神明,将那一丝游荡的魂灵重新带回人间。 在看到凤家“大姑娘”的动作时,周围的人群瞬间爆发出一阵沸腾的私语。 这、这真的是在救人吗?前面撕开李少爷的衣裳说是为了救人尚且说得过去,可是凤大姑娘这会儿居然要去亲李少爷的嘴,连最亲密的夫妻也不能在人前做出这种放浪之态啊! 如果真的亲上去,对于缺少娱乐活动的深宅后院来说,这简直是一个能够被众人津津乐道一整年的大话题! 凤照甜瞪大了眼睛张圆了嘴巴,凤照晴则是羞恼地捂住了眼睛,不愿意去看那种伤风败俗的场面。 “她疯了吧?!”凤照甜幸灾乐祸地低叫道。 凤照棋望着那个和他面目有九分相像的女子如此行为,俊朗的眉目间皱得能够夹死一只蚊子。他手心紧握,脚下已经动了起来,想要过去拉起那个大姐姐,省得她真做出更加惊世骇俗的动作来。 不等他行动,已经跑到跟前的百灵早已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萧御,急道:“姑娘,你、你要干什么啊?!” 萧御抬起头来,这才注意到周围的围观群众。 他们可不像现代的那些路人一样关注你在如何救人,那一张张或惊讶或嘲讽的脸色,无一不在提醒着萧御眼下的荒唐处境。人工呼吸这种事如果当众做了,他会不会被沉塘啊? 时间分秒流逝,生命也在时间的海洋中渐渐没顶。 萧御眉头紧皱,猛然看向那个老大夫。 “你过来,照我说的做!” “我?老夫并不懂姑娘的救治之法啊。”那老大夫颤巍巍地道,萧御简直心急如焚。 “我来吧!”那个年纪轻轻的小大夫突然疾步走了过来,跪在萧御身边。 “姑娘告诉我该怎么做,你继续给小少爷按压胸腔。” 这个人看上去好像懂得CPR?萧御心底有些诧异,还是迅速地将做法交待给小大夫。 人工呼吸,每次吹气需持续2秒钟,要看到患者胸部出现起伏,表示呼吸道没有受到阻碍,否则还要清理呼吸道。 小大夫马上按照萧御的指示对李少爷进行人工呼吸,萧御见到小男孩细白的胸膛微微起伏,心里不由得一松。 接下来只需要由他来按压胸腔,小大夫进行人工呼吸,两人配合倒比他一人做来得省力。 生命在他的掌心和呼吸之间微弱地跳动着,那胸膛当中幼小却有力的心脏也在努力,努力将它的主人从死亡线上拉回。 李夫人在懵了片刻之后,马上反应过来。 这哪里是救人?这分明是在轻薄她的儿子!这个贱人!居然在这种时候趁人之危,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着他的儿子做出这种事! 李夫人气得眼前发黑,一把甩开搀扶着她的仆妇,大步跨上前去就想将萧御和那小大夫踢开。 “你放开我的洛儿!你们在干什么?!”李夫人大怒道。 百灵虽然也十分震惊,却还记得要维护姑娘,张开手臂就站在萧御身前。 “住手!”没想到除了百灵,还有一个人也挡在了萧御身前。 百灵转头一看,竟是那个年轻的小大夫。 年轻大夫正做着人工呼吸,心里也有些羞窘,此时满头大汗,脸色通红,大声道:“夫人,夫人您听我说!这位姑娘的确是在救你的儿子!伤寒杂病论里谈“救自缢死”时云:徐徐抱解,不得截绳,上下安被卧之。一人以手按据胸上,数动之。若向令两人以管吹其两耳,冞好。此法最善,无不活也!!” 年轻大夫似乎极力想要证明那位大姑娘的举动,一字一字都喊得十分大声,高声处甚至破了音。 “无不活也!!这位小哥是因溺水脉膊呼吸全无,与自缢之死情况相似。姑娘此举、姑娘此举,说不定真的可以将李二公子救回!!!” 似乎是要印证他的话,他最后一字话音刚落,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呛咳声。 原本还在指指点点的围观众人突然间都失去了声音,湖边一时间极为宁静,只剩下那孩童的痛苦呛咳之声,伴随着湖边徐徐凉风,一声声砸在众人耳中。 活了?真的活了? 郑氏一脸愤恨扭曲地看着湖边,手里撕扯着帕子,低低地咬牙道:“走了狗屎运了,便宜了这个小贱人!” 凤照甜嘟起嘴巴一脸的不高兴,周围人的惊讶赞叹更是戳她的心,她气性上来,推开人群跑走了。 凤照晴此时也顾不上别的,只是眉头紧皱地望着湖边的那几人。本来可以借李二少爷之死将郑氏的事情压下去的,现在居然又被凤照钰搅了。这个大姐姐十几年来都是个草包废物,现在她不但将帐目和下药之事知道的一清二楚,又是何时有了这种本事了? 萧御已经松开按压胸腔的手,甩了甩僵直的手指,往后跪坐在草地上。 那李二公子乍然恢复自主呼吸,顿时将肺中积压的湖水咳了出来,一时涕泪横流,好不狼狈。 萧御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让他将积水咳出,伸出三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柔声道:“洛儿,这是几呀?” 李洛还在恍神,模糊的视线当中似见着了一个恍若天仙的人,带着温柔至极的笑容,冲着他微笑不止。 “三、三。”他下意识地低声回道。 “对了,洛儿真聪明。”萧御松了一口气。李二少爷已经恢复意识,可惜这里没有那些现代化的仪器和药品,后面的治疗只能依靠这里的大夫了。 “去倒杯热茶来给李少爷。”萧御吩咐百灵。 百灵还未从震惊当中回过神来。 她家姑娘,她家姑娘真的把一个已死之人救活了?!这简直、简直是—— 萧御又叫了两声,百灵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应了,飞速地跑走了。 萧御向那小大夫道:“最好再熬些有营养的汤汁来,给李少爷喝下。” “好、好的。”小大夫满脸通红地应了,看也不敢看萧御一眼。 李夫人似乎一直在震惊当中回不过神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躺在地上的儿子。 他在动!他在动了!他刚才还在说话! 他活了,她的儿子活过来了! 直到萧御起身走到李夫人面前,向她道:“夫人过去看看吧,还得请大夫再诊治一下,免得有什么后遗症。” 李夫人这才浑身一颤,再顾不上别的,一下子扑到儿子的身上,抱着他柔软鲜活的身体心肝肉地哭了起来。 萧御笑着摇了摇头,一抬头却看到刚才那名老大夫站在他的面前,眼睛晶亮地看着他。 “小姑娘居然真的做到了!”老大夫似乎十分亢奋,兴奋地在原地手舞足蹈,“这种起死回生之法,虽然古籍之中多有记载,能够成功的却几乎没有,还往往要受家属苛责。老夫今日,今日还是头一次亲眼见到此法生效!姑娘真乃神医也!” 这种对待伤患的手法看上去十分粗鲁,事实上用力地按压胸腔的确极容易对伤患造成二次损伤。以前也有大夫大胆施为此法,却往往人没有救回来,反而因为毁损尸体的缘故,被患者家属拳脚相加。 但是眼前的凤大姑娘刚才所做的分明极有章法,最后不但人救回来了,那李二公子也丝毫没因此受伤! 老大夫乐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只能深深一揖:“姑娘竟有如此神医之术,在下自愧弗如。” 萧御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古代也有心肺复苏的手法,还跟他做的十分相似?怪不得刚才那个小大夫并非完全地懵懂无知。 古人的智慧果然不能小觑啊。 萧御点了点头,向老大夫道:“我也是从古籍中看到的相关记载,平日里勤加练习,便练了一个手熟。汤药之法我不懂,还请大夫去看看李二公子,后面的事仍旧要仰仗两位大夫。” “份内之事,份内之事。”一老一小两个大夫连连谦恭道,两人一齐聚到了李二少爷身边。 萧御眼见着这里没他什么事了,便带着百灵离开了湖边。 站在一旁的凤府三个老太爷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此时互相对望着,都从对方的眼底看到了震惊之色。 凤照钰刚才那番作为,竟生生将一个已死之人拉回人世!这是从阎王的手中抢人啊! 那李夫人仍旧在湖边,抱着李洛又哭又笑。早有凤宅的管家婆子回去取来了保暖的披风,又抬了兜轿过来,抱李洛坐上去,将他送到附近的连碧居里,请大夫仔细诊看。 李洛被李夫人摩挲得十分不耐,心里却还记挂着刚才模糊醒来时见到的那个美丽仙人。 刚才迷迷糊糊地,他觉得好像还有人亲他的嘴巴……李洛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这到底是梦还是真的? 直到那一老一小两个大夫又是把脉又是看眼又是看舌地在他身上探看了半天,最后开了一副药让下人去煎,李洛这才得了空,叫来自己的贴身小厮,虽然身体仍旧虚弱,却兴致勃勃地询问起来。 小厮先是抱着自家少爷哭了好大一通,直到被李洛不耐烦地在头上敲了一下,这才止了泪抽嗒嗒地在脚踏上坐好。 “二爷要问什么?” “刚才到底是谁救醒的我?咳咳,有没有一个特别漂亮的人?”李洛的声音略有些嘶哑。 小厮一听,马上想起了刚才那凤大姑娘惊世骇俗的救人之法,自家少爷还被那女人占了好些个便宜呢! 小厮嘴皮子十分利落地叽叽呱呱将刚才的事情竹筒倒豆子一般讲述了一遍,听得李洛自己也张圆了嘴巴。 “这么说那凤大姑娘脱了本少爷的衣裳?在本少爷身上摸来摸去,还当众亲了本少爷好几下?!” “可不是么!”小厮连连点头,想了想又忙摇头,“凤大姑娘没有亲少爷,她本来想亲少爷的,后来让秦小大夫替过去了。” 李洛咻地吸了一下嘴巴,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他想了片刻,一拍床架:“这个胆大妄为的大小姐!咳咳,本少爷是不是应该对她负责,要把她娶了啊?!” “可不是么!”小厮继续点头,猛然醒悟过来,又连连摇头。 “不行不行,少爷怎么能娶她?!夫人肯定不会同意的!” 李洛平日里霸道惯了,正是八岁九岁猫厌狗嫌的年纪,连李知府都对他没有办法,李夫人会不会同意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他滚到床里面抱着被子啃着手指头东想西想,耳边全是那道温柔的声音对他说,“真乖,洛儿真聪明”。 自认已经是个男子汉的李家二爷想着想着便脸红了。 这个凤大姑娘,简直不知所谓! 作者有话要说:  李二少爷(念情诗ing):邻家好女初长成,一家有女百家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脸红>///<萧医生:= =万恶的封建社会! 第16章 欠债还钱 百灵跟着萧御朝后院走去,一路上懵懵懂懂,不敢相信自家姑娘刚才竟真的将一个“死人”救活了。 这……这是从阎王爷的手里抢人吧?姑娘会不会惹了牛头马面生气? 百灵忐忑不安地说了自己的顾虑,萧御失笑道:“别胡思乱想了,我哪有那个本事,是李二少爷命不该绝。” 百灵点点头,还是有些忧心忡忡。 两人走了半晌,眼见着越走越偏,百灵见自家姑娘还在一直朝前走,一丝犹疑也无,不解道:“姑娘是想去哪里吗?和三太太有关吗?” “没有啊,我是想回咱们小院去。”萧御道。看今天大老太爷的态度,那个马棚边的院子大概是住不久了,早点回去收拾一下也好。 “……”百灵沉默了一瞬,停住脚步,拉着萧御往回走,“姑娘,我们的院子在那边呢。”您既然不认识路,为什么昂首阔步走得那么自信啊? “……” 此时大老太爷已经带着诸位宾客回到了前院宴席,众人各自落座,相熟之人忍不住面面相觑,不由得都有些好奇今日之事要如何落幕。 原本凤三太太郑氏之事已是意料之外,几乎打得凤老爷子一个措手不及。可是跟刚才湖边发生的事情相比,其他事简直不值一提了。 凤家三房的大姑娘,一个还有两年就要及笄的大家小姐,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对李二少爷做出那种事情! 若在平日里,这简直是给整个家族抹黑的巨大丑闻,惟一的出路恐怕就是剪了头发做姑子去,一辈子常伴青灯古佛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可是偏偏,她救了李二少爷的命。 李二少爷是被秦老大夫宣布了死讯的人。 秦老大夫是整个淮迁城都鼎鼎大名的妙手仁医,就连他的儿子秦小大夫也是本事非凡,没有人会怀疑他二人的诊断。 所以,凤家大姑娘是真的救活了一个已死之人,将李二少爷从阴间拉回了人世!这是在远古神医的传说当中才存在的起死回生之法啊!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奇事! 跟这个结果相比,过程当中发生的一切事情反倒都成了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 在一片略显奇异的肃静之中,大老太爷轻咳一声,开口道:“今日之事,乃是事急从权,一切都是为了救人,于礼数无碍。佛语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夫的那个小孙女不愧是太医之后,医者仁心,善莫大焉。还请诸位大人、先生为我那小孙女作个见证,免得将来有人拿此事来污蔑我凤府女儿的名声。” 大老太爷的态度如此明显,他要保住这个行事出人意料的凤大姑娘,不但不会要她为凤府的名声付出代价,还要为她正名。 众人不管内心如何想的,此时都十分给面子地纷纷应和。毕竟人命之事大过天,谁要唱反调也占不住道德立场,更也无法拿这件事做文章。 但是无论如何,凤家大姑娘的姻缘怕是难了。行医者本就是中流九之列,就算是为救人,她做的那些事也太出格,哪户好人家还敢上门求亲。最好不过是那李知府家上门提亲,让凤大姑娘嫁给李二少爷,也算是一桩佳话。 可是李夫人是个眼高于顶的人,李家的大少爷是她前头那位生的非是她亲生的,她尚且为了面子非世家女子不聘。那李二少爷可是她的心头肉掌中宝,她怎么可能看得上凤照钰? 如此想来,凤大姑娘除了远嫁,竟是没有其他出路了。 无论各人心中是何想法,这一日的风波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凤云飞讨了个好名声,萧御达成所愿,不用再困于郑氏之手,惟一难受的也就只有郑氏一房了。 凤三勉强陪在宴席上,众人虽没多说什么,那不断地扫到他身上的视线已足够令他如芒刺在背。 用指趾头想想也知道别人在背后非议些什么。他身为凤云飞和凤云宁的弟弟,即便是个庶子,因着那两人的关系,淮迁城里还没有人不买他的面子。凤三何时像今日这般丢脸过?他又不能任性离席,只得在心里把郑氏那蠢妇骂了个狗血淋头。 好不容易撑到宴席结束,强笑着送走宾客,凤三便怒气冲冲地赶往络纷院,在路上却又被三老太爷的人叫到了书房里,被三老太爷狠狠地骂了半个下午。 “回去跟你媳妇说,以后钰姐儿的事不用她再插手!还有,她到底花了钰姐儿多少银子,限她十日之内补齐,交到外库房里去!一个子儿也不准少!要敢在这上面耍花头,还有更厉害的等着她!”三老太爷拄着拐杖狠狠地敲着地,凤三惟惟诺诺地连声应着。 “至于六丫头禁足一个月!你们夫妻俩既然教不好孩子,找个老嬷嬷好好教教六丫头什么叫谦顺恭悌!别这么眼皮子浅就知道盯着长姐的好东西,是她的就是她的,不是她的想也没用!” 凤三无不应声,三老太爷骂得累了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不耐烦地挥手赶凤三出去。 凤三回到络纷院,郑氏正歪在榻上捂着胸口直哼哼,凤照晴和凤照甜坐在一旁陪着。 “真是气死我了。没想到这个小贱人平日里装得老实木讷,竟敢在这种时候给我下绊子。看我饶不饶得了她。” “你饶不了谁啊?”凤三阴沉着脸负手走进房里。 郑氏恨恨地撇他一眼,冷哼一声没有搭理,心里还记恨着刚才凤云久当着众人的面踹她的那一脚。 凤照晴和凤照甜起身向凤三行礼。 凤三冷笑一声:“你先收收你那肚子坏水,祖父吩咐下了,以后钰姐儿的事不准你再插手,还有你拿了钰姐儿多少银子,限你十日之内一分不少地补齐送到外库房去。若是晚了一天,少了一个子儿,郑氏,你也别怪我丑话说在前头,有什么后果你就自己担着吧。” “你说什么?!”郑氏恍如晴天霹雳,一下子从榻上坐起身来,“凭什么要我出银子?!我不给!” “凭什么?你还敢问凭什么?”凤三气得笑了,“现在没有外人,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你干的那些事儿我们心知肚明,大老太爷人老成精,必然也已了然于心。现在不追究你谋财害命的罪过已经算是轻轻放过,只要你把银子补齐了自然万事大吉。不然惹了祖父和大老太爷再发起火来,到时候可就不只是拿钱了事这么简单了。” “父亲,你怎么能这样说母亲?”凤照甜不悦地叫道。 凤三瞪眼看向她:“我还没说到你!从今天开始禁足一个月,你曾祖父会派人过来好好教导你。马上回去你的院子,没我的允许不准踏出院门一步!” “禁足?!我不要!凭什么禁我的足!母亲!你看看他们啊!他们就这样欺负我!”凤照甜一下子急了起来,扑到郑氏怀里哭叫道。 禁足不算什么,可是一个闺阁女子禁足一个月,说出去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又是在刚刚发生了这件事情的当口,谁不知道她是为什么事情受罚的?!想到凤照钰搏了个好名声,还脱出她们的手掌心,反倒是她落了不是,凤照甜的心都恨得疼了。 “好女儿,不怕,娘在这儿呢。我看谁敢欺负我的甜儿!”郑氏抱着凤照甜,瞪着眼睛嘶声叫道。 凤三传了话,也懒得再理郑氏,转身摔帘子出去了。 郑氏还在后面厉声喊叫:“你有本事就把我休了,我们大不了一拍两散!那银子可不只是我花了,现在找我要银子了,没有!” 凤照晴一直沉默地坐在一边,眉头紧蹙着不知在思量着什么,见郑氏气成这样,忙上前安抚道:“母亲不要着急,你冲着父亲发火也是没用的,这是曾祖父的命令,父亲也没办法。眼下,还是要想办法渡过难关才好。” “渡过难关?怎么才能渡过难关?”郑氏抹着泪道,“晴儿你听到了,现在他们逼着咱们拿银子给那小贱人哪。我就是拿去喂狗,也不能便宜那个小贱人!”郑氏说着越发狠厉起来,却半点也不想想,那些钱本就是凤照钰的,她不过是巧取豪夺。 “不拿钱怕是不行了。”凤照晴微微低头,轻声道,“不把库房里的银子补齐,万一大老太爷真的不管不顾,让人去查那些陈年旧帐……” 郑氏听到这儿,才猛地打了个激零,心里涌上一丝害怕。 凤三刚才的话说得不好听,却说在了点子上。她给凤照钰下药的事,凤照钰一定是向大老太爷告了私状了,不然大老太爷不会那么生气,气得连凤府的颜面都不顾了,当众就骂了她和凤照晴。 现在拿出钱来还能把那些事盖过去,否则的话要是大老太爷让人认真查起来,她做的那些事一件也瞒不过去,到时候就不只是破财这么简单的事了。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怎么就被那小贱人逼到这个地步!”郑氏捶着胸口哭嚷起来。 凤照晴沉思了半晌,却是微微一笑:“母亲不用着急,这钱必须补齐,却不一定是要我们出钱。” 郑氏闻言忙收了声,拉住凤照晴道:“晴儿,你想到什么法子了?!” 凤照晴抬起一根手指,笑道:“这里不是来了个现成的财神爷么?” “谁啊?”凤照甜好奇道,“唉呀姐姐,你就别打哑迷了,快说吧。” “大哥哥啊。”凤照晴道,“大哥哥远道从京城而来,大伯父能不给他银子傍身?只要我们说服了大哥哥拿钱出来,不就皆大欢喜了?”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还是晴儿聪明!”郑氏恍然大悟,笑道,“反正他们两个是一母同胞,凤照棋拿钱出来贴补那小贱人,也是理所应当的。” “只是母亲和妹妹千万莫要声张,不要让外人知道了这件事。”凤照晴嘱咐道。 “我们当然不说。”郑氏忙道,忽而又皱起眉头,“可是难保凤照棋不向别人说啊?” 凤照晴抿唇一笑:“母亲放心吧,这件事就交给我了。大哥哥被大伯母养了十几年,母亲又是大伯母的人,让他替母亲分忧,他怎么会不愿意呢?” 见银子的事这么容易就被凤照晴想到办法,凤照甜忙拉着她道:“姐姐,我的禁足令怎么办?你也想想办法吧,我不要禁足!” 凤照晴瞪了她一眼:“你还敢说。今天的事全是你乱嚷嚷才给了凤照钰声张的机会。你也太不懂事了,就算曾祖父不罚你,我也要罚你的!” 凤照甜呐呐地低下头去:“谁让那个小贱人要抢我的东西,凭什么我不能说。” 凤照晴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的事我帮不了。左右只是一个月的时间,你就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 凤照甜扑到郑氏的怀里诉委屈,凤照晴自己坐到窗边,想着如何让凤照棋乖乖地拿出银子来解了郑氏的燃眉之急。 却说萧御所料不错,第二天他和百灵就从那个破院子里搬了出来,搬到了园子另一边的一座精致小院,还有一个十分大气的名字,青云阁。 萧医生对这个名字满意极了,至少像个男人住的院子,不是小姐的香闺了。 实际上这个院子从前正是凤云飞的住所,如今他到京城任职才正好空出来。因为有三老太爷的亲自吩咐,底下办事的婆子不敢怠慢,空着的几座院子里就这一座是最好的,便安排给了萧御。 作者有话要说:  棋弟:我看起来像那么好骗的人么?= = 钰姐:像。 棋弟:= = 第17章 君子好逑 萧御搬到了新院子,连着凤云飞送来的那些礼物自然也要抬过来。萧御对首饰衣裳什么的不在意,但是看重它们的货币价值,以后折成银子来花也是好的。百灵就更加上心了,亲自过去监督着粗使婆子们把箱笼都抬到青云阁,一件首饰衣物也不准落下。 东西都收入青云阁里的小库房之后,百灵高兴地撺掇起了萧御一起去园子里走走。 “姑娘以前都没怎么出过院门,现在好不容易摆脱了三太太,正该到处走走玩玩。我们凤府的园子很漂亮呢。” 萧御从善如流地出了青云阁,漫步走在园子里,由着百灵在他耳边叽喳个不停。 “姑娘,刚才三老太爷让人把箱笼抬到我们院子里去的时候,你是没有看到六姑娘的脸色,都快黑成猪肝色了。”百灵笑得十分开心,“太解气了,让她再敢抢姑娘的东西!” “只不过物归原主罢了,你就这么容易满足啊。”萧御笑道。 百灵嘟起嘴巴:“姑娘说得对。对了,还有老爷以前送的好些东西,都被她们搜刮走了,肯定还不回来了。太讨厌了。” “没事,都会折成银子的,一两也少不了你家姑娘的。”萧御笑眯眯地道。 萧医生现在对凤大小姐的身份已然安之若素了,自称姑娘什么的毫无压力。 百灵仍旧愤愤不平:“银子哪有首饰和衣裳好嘛……那些东西可是在淮迁城里有钱都买不到的。” 两人正走着,一双乌底银线的靴子突然从道旁跨了出来,一个人影挡在萧御身前。 萧御望向来人,微微挑眉。 居然是凤照棋,这是偶遇还是特意来找他的? 凤照棋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萧御,末了才沉声开口:“那天的事我都看到了。你想过好日子我不拦着你,但是你最好不要再动其他心思,也不要再给外人行医治病。你一个千金小姐,在那些人身上摸摸碰碰,成何体统?” 见萧御只是面上带笑地看着他,似乎全不当回事。凤照棋噎了一下,又加一句:“如果因为你的缘故妨碍到父亲的升迁,我不会放任你的。” 百灵瞪大了一双眼睛看着凤照棋那张和姑娘如出一辙的俊秀面庞,不明白他怎么能这样冷着脸对姑娘说话? 萧御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这也是凤云宁的报复手段么?让本该亲密无间的双生子相隔千里,再见面时却要反目成仇。要是方氏知道了,还不知道会是如何地伤心。 “愚蠢。”萧御轻哼一声,抬脚绕过凤照棋,根本懒得搭理他。 “你说什么?!”凤照棋见这个姐姐头也不回地走了,连追两步再一次挡在萧御身前,抬着脸漠然地看着他,“我不过念着双生之缘的份上白劝你两句,你居然骂我?” “生气了?我骂错你了么?”萧御笑了笑,看在这是个被不怀好意之人故意洗脑了十几年的无辜少年,又是他这个身体的亲生弟弟,他便不吝提醒几句,“小弟弟,我也不知道你那个玄京的母亲和国公夫人姑姑是怎么诋毁你的生母,又是怎么说我的。你只管去打听看看,你玄京的父亲是如何当上官的,你玄京的凤府又是如何发家的?你也是饱读诗书之人,你们夫子难道没有教过你如何识人的基本道理?一群恩将仇报寡廉鲜耻的小人,他们说的话,能有几分可信?” “你……你什么意思?!你居然敢辱骂长辈!母亲说你不懂礼仪孝悌,这样难道说错了吗?”凤照棋涨红着脸道。 “圣人说的是父慈子孝。”萧御轻笑一声,“他们无慈,凭什么来要求你姐姐的孝?我还是你的长姐呢,你所学的礼仪孝悌,难道就是私下里来威胁一个可怜无依的姐姐?谁在你面前诋毁姐姐你都信?又是谁教给你的无耻道理?” 好吧,其实是哥哥。不过这个时候以姐姐的身份好像可以更加名正言顺地教训弟弟呢。 凤照棋一时哑口无言,萧御只留下一句:“你好好想想吧,不要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说完便带着百灵走了。 凤照棋盯着萧御的背影,这次却不敢再拦上去,最后只能不甘心地转身离开。 刚走出去没多远,突然有个眼生的小丫头跑了过来,向他道:“大姑娘,有个夫人想见您,她正在连碧居里等着。” 连碧居是建在荷花池边的一座客院,萧御稍一思量,便猜出应该是那个知府太太李夫人。昨天李二少爷落了水,就一直留在连碧居里休养,现在还没有离开。 却不知道李夫人见他想干什么?他救了她的宝贝儿子,难道是想给点表示? 萧御脚下一顿,向那小丫头道:“带路吧。” 三人一路走到连碧居,小丫头告退跑走了,萧御便带着百灵走进院子,一路进了厢房,果然看到了那李夫人。 李夫人正由下人服侍着喝茶,见萧御进来,她让那捶腿的丫鬟起身,自己向萧御点了点头:“凤大姑娘,请坐吧。” 居然是一派主人姿态。萧御不跟她计较,自己捡了个椅子坐下来,微微笑道:“李夫人找我来有什么事?” 李夫人正上下打量着他。只见这凤大姑娘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裙,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长相虽美,却并不温婉。不管怎么看,这都绝对不是她心目当中的好儿媳。 她的儿子是天之骄子,她的夫君如今是从四品的知府,明年恐怕还能再升一升,将来在玄京里立下足来,他们李府便可一跃成为京城新贵。 这淮迁城的乡下丫头,如何配得上她的儿子?便是那凤照晴,她也是准备给夫君的大儿子说和的。 李府的大儿子是原配所生,李夫人身为继室,只要面子上过得去便可。至于她的亲生儿子李洛,将来不说娶个王公贵女,也绝对不能是身世如此复杂,又被安国公夫人所厌弃的凤家大姑娘。 再说救人这件事,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脱人衣裳的,莫不是这个凤大姑娘故意的,想要就此赖上她的儿子? 李夫人想着,面上便带出几分不悦的神色来,看得萧御莫名其妙。 “凤大姑娘,按说你救了洛儿,无论我们怎样报答,都是应该的。”李夫人终于缓缓开口道,只是那趾高气扬的模样实在听不出几分知恩图报的意味。 “只是举手之劳,夫人不必挂怀。”萧御微笑道,拿出了对待患者家属的职业化态度。 李夫人却觉得这凤大姑娘在故意拿乔。谁都知道救命之恩大过天,何况那是她的宝贝儿子,那更是比天还大了。这小妮子还作出这副姿态,李夫人心里就更不高兴了。 一个人心里先有了成见,不管对方做什么,她大概都是看不顺眼的。 李夫人坐直了身子,继续道:“我看凤大姑娘似乎手头颇为拮据。这样吧,等我回了府衙,定然备上一份厚礼送至府上,以答谢凤大姑娘救命之恩。” 萧御眼睛亮了亮。恩,他不喜欢李夫人的态度,可是他喜欢李夫人的做法。 这才对嘛,废话少说,给银子是正经。李夫人那张刻薄的脸此时在萧御眼中变得无比可爱。 百灵在后面气得暗暗撕帕子跺脚,为这李夫人不知感恩,还如此不尊重自家姑娘,居然拿银子打发姑娘。 却听到自家姑娘淡笑道:“如此甚好。” 李夫人一怔,本以为会有一番纠缠争辩,没想到竟如此容易就达成了目的,原先准备好的一大篇说辞都白费了,她倒觉得有点闪了一下。 李夫人咳了咳,又开口道:“另外,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既然钱的问题谈妥了,后面的话也就好开口了,“洛儿受了惊吓,年纪又小,我希望今日之事就在今日了结。以后也请凤大姑娘不要出现在洛儿面前,这件事,凤大姑娘能做到吗?” 萧御眨了眨眼,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这时代讲究男女授受不亲,难道李夫人生怕自己以此要胁,要她儿子把他娶回去不成? 萧医生好生无语。不说别的,那李二公子才多大点,最多才九岁,十岁吧?他就算真的要嫁,也不会看上一个九岁的熊孩子啊。何况他这个身体也不大,一群未成年哪。 都想什么呢,这万恶的封建社会。 萧御无奈道:“李夫人,您想多了。我镇日只呆在凤府后宅,如何能够见到李二公子,再说我也希望此事就在今日了结。” “最好如此。”李夫人冷淡地点了点头,摆出一副送客的姿态来。 萧御从善如流地起身告辞,百灵瞪了李夫人一眼,在她发难之前才追着自家姑娘跑走了,倒把李夫人气得不轻。 萧御前脚刚出了连碧居,李洛就突然从房间里窜了出来。他刚才听小厮说那个凤大姑娘来了,没想到她走那么快,现在左看右看也看不到人影了。 李夫人忙走出屋来唤道:“洛儿,你身子刚好,乱跑什么?还不快回去躺着。” 李洛的确身体不舒服,见没碰到凤大姑娘,这会儿又软了下去,由着小厮将他扶进屋里,倒把李夫人吓了一跳。 李夫人亲自扶着儿子躺回床上,自己在床边坐下,见儿子只是面色有些苍白,并没有别的不适,这才放下心来,埋怨道:“都怨我平日里由着你调皮,这次差点伤了自己。以后你再敢这样无法无天,看我怎么教训你。” 李洛对付李夫人拿心顺手得很,撒了个娇就把李夫人哄得眉开眼笑,哪里还顾得上生气。 李洛这才道:“刚才凤大姑娘来了?” 李夫人面色一沉:“你问她做什么?” “她毕竟救了孩儿的性命啊,我想当面谢谢她。”李洛缠着李夫人道。 李夫人断然拒绝:“男女授受不亲,你见她干什么。娘会好好代你感谢她的,你不准去见她!” 李洛鼓着嘴闷了半晌,又道:“我听说她救我的时候脱我的衣裳还亲我……” 他话未说完,没想到李夫人勃然大怒,点着他的额头怒道:“你听谁胡说的?!你那时候昏迷不醒,她做了什么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以后不要再提这种事!”顿了顿又怒道,“再说人家也没亲你!你不要乱说,免得坏了凤大姑娘和你自己的名声。” “可是大家都看到了!”李洛倔脾气也上来了,高声道:“不管亲没亲,难道她不就得嫁给我吗?!不然谁还敢娶她,那凤大姑娘岂不是就嫁不出去了!” “你这小混蛋,你要气死我啊!她嫁不嫁得出去,和你有什么关系?!要你在这儿瞎操心!”李夫人恨铁不成钢,偏又舍不得对还虚弱不堪的宝贝儿子动手,“她一个大家闺秀,本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偏干起了大夫的活计。那可是中九流之人,便是宫里太医院的医女也不过是仆婢罢了!这种女人怎么能当我的儿媳妇!何况她今天救你可以这样动手动脚,明儿她要再救别人,难道也要这样动手动脚?!那凤府老爷子说得再好听,再去粉饰太平,这都是不成体统之事!” “母亲怎么能这样说她?!”李洛怒了,伸手把床架子拍得哐哐作响,“凤大姑娘是儿子的救命恩人,母亲你不准这样说她!她是比天仙都要好的人!谁都比不上她!” 李夫人见儿子这样激动,吓得连连应声:“好好好,乖宝,娘不说她了,咱都不要提她。你好好躺着,喝了药再睡会儿,别乱动了。” 李洛气哼哼地躺了下来,咬着手指头在心里想着那抹惊鸿一撇的修长身影。 第18章 主仆演戏 转眼三日过去,三老太爷给出的十日之期只剩下七天,凤照晴依旧每天只在自己院子里安静地呆着,除了向三老太太晨昏定醒,竟是一步也不迈出院门,比被禁足的凤照甜还要安分守已。 郑氏却是沉不住气了,这几天已经急出了一嘴的燎泡。眼见着十日之期一天天过去,凤照晴还是没有行动,郑氏终于忍不住将凤照晴叫到跟前,本想问问她究竟有何打算,却先被凤照晴的模样吓了一跳。 “晴儿,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怎么也不跟我说。病了就要赶紧请大夫来看看啊。”郑氏急道。 也不怪她着急,凤照晴此时脸色一片青白,眼睛下面还有好大一片乌色,看上去分外憔悴,哪还有豆蔻少女的鲜嫩活泼。 “母亲不要着急。”凤照晴微微一笑:“不过是小小的计谋而已。若不如此,我如何去说动大哥哥拿银子出来。” 郑氏还没来得及放心,却听凤照晴身边的大丫鬟念露出声抱不平道:“说是计谋,可是姑娘实打实了受了三天的罪呢,这三天姑娘又不敢吃又不敢睡,就这样折腾自己。” 郑氏一下子心疼得无以复加,将凤照晴抱在怀里:“娘的乖女儿,你受苦了。都怪那小贱人无事生非,害得我儿要吃这种苦头。且让她逍遥几天,我一定不会放过她!” “来日方长,母亲不用急于一时。”凤照晴趴在郑氏怀里轻声道。 “晴儿放心,那小贱人现在变聪明了,娘不会再着她的道。我已经让人写信送给你大伯母和你姑姑,那小贱人得意不了几天了。”郑氏面色一沉,“这一次,她怕是要贪小便宜吃大亏了,能不能保得住性命都是两说。你大伯母对她,可不会像我这样,心慈手软……” 凤照棋如今住在他祖父凤明文的院子里。 他是凤云飞的长子,老宅里的人自然不敢怠慢,处处殷勤周到,凤照棋却还是觉得有些不足。 他在京城长大,卢氏对他极好,弟妹也敬重他,卢氏身边的婆子又总在他面前挑拨,他对惹卢氏生厌的凤照钰自然很有成见。这一次来淮迁之前凤照棋在卢氏面前打了包票,若是凤照钰敢到他面前献殷勤套近乎,或者想要挑事生非,他一定对她不假辞色。 却不知为何,自那天在络纷院里见到了与郑氏等人对质的凤照钰之后,先是见凤照钰对他根本不屑一顾,后来他追到花园里却又被她骂了一顿之后又甩在后面,倒弄得凤照棋心里不上不下的,总惦记着起来。 只是却也不好去后宅里找她。 虽然是亲姐弟,总归生分了那么多年,也要讲究些男女大防,何况他一个男子老往后宅跑也不像样。 这些天还有淮迁当地的一些富家子弟总来寻他,不是吃酒玩乐就是吟风弄月,多半都是看在凤云飞和凤云宁的面子上想要和凤家攀上关系。 凤照棋耐着性子与他们结交,只因凤云飞既然派他回来,他自然也要为父亲的升迁添一份筹码。别看这些人的家族没有什么权势,对于凤云飞的医德考核却至关重要。 当朝太医不比其他官职,对人品道德的要求异常严格,有一丝污点都不得在太医院任职。这名声二字对于太医来说,竟比文武官员更加重要。 晌午吃过饭,凤照棋打点好了正要出门会友,刚走到穿堂处,便见着一个眼熟的丫鬟一脸愁容地引着一个身背药箱的年轻大夫往外走。 凤照棋好奇地撇了一眼,猜测着大概是后宅哪个女眷生病了,没想到那丫鬟看到他,竟走了过来朝他行了一礼。 “见过大少爷。” 凤照棋点头恩了一声,也没当回事,脚步不停地继续朝外走去。 那丫鬟咬了咬唇,面上显得十分为难,最后却似下定了决心似地,疾走几步挡在凤照棋身前,双膝一弯跪了下去。 “大少爷,奴婢斗胆,求您帮帮我们姑娘吧!” 凤照棋停住脚步,皱眉看着跪在脚边的丫鬟。那大夫一见此景,猜测大概又是后宅中事,慌忙告辞,也不用别人引路,自己便熟门熟路地朝外走去。 凤照棋顿了顿道:“起来吧,你家姑娘是谁?有什么事?” 丫鬟站起身来,哽咽道:“回大少爷,我是五姑娘身边的念露。” “五妹妹?”凤照棋想到那个行动举止极像凤照琳的女子,心里忍不住略有好感,“五妹妹怎么了?看你带了大夫来,难道五妹妹病了?” “回大少爷,正是呢。”念露神情急切,却又有些吞吞吐吐,“大少爷,这里不方便说话,您能去看看我们姑娘吗?我们姑娘如今正在病中,心情又不好,大少爷向来与我们姑娘要好,或可开解一二。” 凤照棋点了点头,吩咐小厮在外面套好马车等着他,便转身跟着念露朝后宅走去。 等进了后宅,他亦可顺便去看看那位大姐姐…… 凤照棋跟着念露进了郑氏的络纷院,络纷院里隔出了两个精致小院,正是凤照晴凤照甜两姐妹的闺房。 念露引着凤照棋进了凤照晴的屋子,凤照晴正和衣歪在榻上闭目养神,观之面色果然十分不好,整个人显得憔悴又虚弱,失去血色的嘴唇却显出几分柔弱之美。 “念露,你回来了。秦小大夫送走了么?怎么出去了那么久,咳咳。”凤照晴没有睁开眼睛,只是轻声地道。 念露走到榻边,小心地替她掖了掖被子:“姑娘放心,秦小大夫已经走了。是大少爷来看你了。” “什么?!我这里生着病,你做什么把大哥哥引来?!谁让你自作主张的。”凤照晴一下子着急道,“快点让大少爷走吧,不要在这里呆着,免得过了病气,可如何是好?” 凤照棋已经走到榻边站着,笑道:“五妹妹不用担心,我身子好着呢,哪那么容易就过了病气。倒是你,前几天还好端端地,怎么一下子病得这样重了?药吃了吗?” “让大哥哥担心了,不是什么大病,药也吃过了。”凤照晴微微地一笑,“秦小大夫的医术很是了得,过几天就该好了。” 不等凤照棋说什么,念露突然跪了下来急道:“姑娘,您都这样了,怎么还要勉强自己呢?大少爷是您的亲哥哥,有什么难处您要瞒着别人,也不用瞒着大少爷啊!姑娘,奴婢求求您了,千万要保重自己的身子,不能再这样委屈您自己了啊!” “住口,多嘴多舌的丫头,谁让你在这里胡言乱语的!还不快点出去!”凤照晴怒道,却因一时激动,反倒激得自己连连呛咳起来。 “姑娘,姑娘不要着急。奴婢不说了就是。”念露忙上前拍抚着凤照晴的后背,含着泪水哽咽道。 凤照棋皱起眉头。 “到底怎么了?五妹妹有什么难处就直说吧。” 凤照晴和念露相视一眼,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又低下头去,不安地拧了拧帕子。 “真的没有什么事,大哥哥不用担心,都是这丫头在乱说。” 凤照棋看向念露,念露犹豫了片刻,却似乎要豁出去一般,猛地跪了下去。 “姑娘,我不能再眼看着姑娘这样委屈自己了。姑娘总是什么也不说,又有谁会知道姑娘自己一个人受了多大的委屈?!就算姑娘过后要罚我,我也要说出来!”她说着转向凤照棋,叩了个头才一脸毅然地道:“大少爷有所不知,姑娘病了这几天,都是自己一个人硬忍过去的。秦小大夫开的药,姑娘都没有吃!” “没吃药?”凤照棋疑道,“为什么不吃药?” 凤照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没有力气再管念露,只是转过脸去向着里面。 念露继续道:“不是姑娘任性不吃药,是我们没有钱抓药啊!大少爷,我们姑娘金枝玉贵,如今竟连抓一副药的钱都拿不出来,只能忍着病痛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扛着,姑娘还不我让告诉别人!”念露说着落下泪来,“我们姑娘向来温柔宽和,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罪?奴婢心里实在是心疼姑娘啊。” “念露,别说了,这都是我的命。是我们让大姐姐受了委屈,大姐姐如今要讨回去,也是我该还的。”凤照晴猛地转过头来,红着眼眶轻声哽道。 “姑娘!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啊?!我们几时对不起大姑娘了,别人误会三太太和姑娘,姑娘不去分辨就算了,姑娘却不能自己也这样作践自己啊!”念露扑到榻边,握住凤照晴的手,主仆二人相顾垂泪,屋内一时愁云惨淡。 凤照棋蹙眉看着她二人,神情显出几分悠远,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道:“这件事还和大姐姐有关系?” 凤照晴捏起帕子擦了擦泪水,勉强收住哽咽。 “大哥哥别听这丫头胡说……” 她声音轻柔,却挡不住念露大声道:“自然和大姑娘有关系。大姑娘非说我们太太贪了她的银子,现在立逼着我们拿出几千两银子来还她。天地良心,奴婢敢摸着良心说一句,三太太真的没有多拿她一分一毫!大姑娘自小身子弱,每年看大夫吃补品,花钱都像流水一样,哪一个不要钱啊?!如今东西都吃到了她嘴里,她却追着三太太要钱,三太太如何能拿得出来?!可怜我们姑娘又不想让三太太为难,又不愿让大姑娘失望,硬是自己省吃俭用克扣自己,也要把钱省出来送给大姑娘。弄到现在,连生病都没有钱吃药,我们姑娘这又是得罪了谁,凭什么要受这样的苦啊?!” “念露,别说了。”凤照晴打断念露的话,忍不住连连轻咳,念露忙倒了茶水过来服侍凤照晴喝下。 那天凤照钰与郑氏当堂对质之时凤照棋在场,自然知道凤照晴所说的还钱是怎么回事。 他想了想,问道:“你们欠大姐姐多少钱?” 凤照晴和念露相视一喜,凤照晴又低下头去,只听念露道:“大少爷,是六千两。” “六千两?”凤照棋低声道。 只有六千两?大姐姐在乡下生活十几年,父亲竟然只给了六千两银子?因为京城凤府一直拿这件事情说嘴,方嬷嬷还分外抱不平,凤照棋以为父亲给了姐姐多少银子呢。原来一年不过五百两,连给三妹妹做一次生日都不够…… 凤照棋微微皱起眉头,却听念露继续道:“可怜我们太太持家这些年,也不过稍有积蓄,便是全添进去也不够还这七千两的,到如今我们姑娘生了病连药也吃不起了。” “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想办法的,五妹妹还是好好养病,早日养好身体才最重要。” “大哥哥,怎么能让大哥哥替我们分担麻烦呢?”凤照晴一脸感激地道。 “不要紧的。那毕竟是我的姐姐。” 凤照棋说完全掀帘子出去了,最后那句话,那咬得极重的“我的”二字倒是凤照晴心里一咯噔,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升起。 念露看着凤照棋离开了院子,一转头喜气洋洋地道:“姑娘真是聪明,只不过演上一出戏就让大少爷同意拿钱出来,简直太便宜了。” 凤照晴笑了笑:“这算得了什么?你去告诉母亲吧,让她不要再忧心了。” 念露应声去了,凤照晴靠回榻边,微微蹙起眉头,想着凤照棋说的那句话。 凤照棋虽然同意了替她们还钱,可是他对凤照钰的态度,似乎并不像她们以为得那样反感? 明明在京城里的时候凤照棋一听到方嬷嬷说起凤照钰的事来都是十分反感的,怎么现在却…… 凤照棋出了络纷院,正有一个小丫头在外头藏头露尾地往这边瞧,一见他出来,就跑到他跟前脆声道:“一个叫如墨的哥哥让我来找大少爷传个话,说是马车已经套好了,就等着少爷了,和客人约的时辰快要到了。” 如墨是凤照棋的贴身小厮,想来是怕误了与人相约的时间,便使了一个小丫头来找他。 凤照棋抬头看了看日头,向小丫头道:“你出去跟如墨说,让他耐心等着就是。”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子递给小丫头:“拿去买糖吃吧。” 小丫头高兴地接过银子,一蹦一跳地出去找如墨回话去了。 凤照棋理了理衣襟,自觉找到了理由去找凤照钰,昂首大步地朝着他姐姐新搬的青云阁走去。 这青云阁处在园子的中央,四周绿木掩映,花草扶疏,离得荷花池又不远,位置风景皆属上佳。 凤照棋走到青云阁门外时,正看到凤照钰指挥着几个丫鬟把屋里的被子都抱到院子中央铺着的竹席上晒太阳。 凤照钰身材高挑,打扮得也十分朴素,几乎不像个千金小姐。一头乌发只是随便地挽在头顶,垂下一大把发丝荡在背后,额前飘着几缕发丝,倒比其他闺秀那繁复的挽发显出一种别样的秀美来。 此时她正挽着衣袖,露出白皙的小臂,腰肢纤纤,怀里也抱着几个枕头,却立刻被一个小丫鬟大呼小叫地夺了过去,惹得她十分无奈地摇头,温和地笑着看向院子中央忙忙碌碌的丫鬟们。 萧御对这个院子十分满意,只是不喜欢被子和衣服上熏的香。 有什么东西比得上太阳的味道最清新呢?何况这里绿化如此之好,空气如此清新,完全不用担心晒完被子收获一被子汽车尾气和PM2.5。 萧御抱臂靠在廊前的柱子上,手里握着一只精致的小茶壶,里面是百灵泡好的花茶,一边喝着一边眯着眼睛望着院子里。 却见院门外人影一闪,萧御抬头望去,便看到凤照棋正一本正经地跨过院门走了进来。 萧御微微地挑高眉头,面上带笑地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弟弟。 怎么这会儿来“姐姐”这儿了呢? 第19章 双生羁绊 凤照棋走到萧御面前,眉头皱着,一脸不悦地看着他。百灵慌忙跑了过来,一脸紧张地守在自家姑娘面前,看得凤照棋更是气闷不已。 这是防着他呢? 凤照棋道:“你这个样子哪里有大家闺秀的气度。把袖子放下来,站直了,别靠着柱子。” 萧御面上带着笑意,十分听话地把袖子放了下来掩住手臂,凤照棋这才满意地松了口气。 “你来我这儿干什么呢?”萧御开口道。 “有点事要问问你。”凤照棋一脸严肃地道。 萧御挑了挑眉头,凤照棋道:“别挑眉头,哪里像个大家闺秀。” “……”管得还挺宽。 萧御带着凤照棋进了明间,百灵奉了茶水上来,又退到萧御身后站着。 凤照棋端起茶碗来刮了刮茶叶,轻啜了一口又放到桌上,端的是一派大家公子的良好仪态。 萧御点着手指尖,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凤照棋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道:“我今天过来,是想问你一件事。” “叫姐姐。”萧御出声打断他。 凤照棋有些懵懂:“你说什么?” “我是你姐姐,你跟我面前你你你的成何体统。”萧御挑眉道,“叫姐姐。” “你!”凤照棋语塞,涨红着脸看着萧御。 这个女人,简直一点都不温良谦恭! “我有正事跟你说……” “不叫姐姐一切免谈。”萧御道。 “你!” 凤照棋瞪圆眼睛看着萧御半晌,萧御却似毫不在意,只是施施然地捧着小茶壶喝他的花茶。 凤照棋终于忍不住败下阵来,不情不愿地唤了一声:“姐姐。” “恩,乖。”萧御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有什么事要和姐姐说啊?” 当姐姐就是能这么任性! 凤照棋被萧御的态度弄得很是郁闷,原本端着的严肃态度也不好再摆出来,闷了半晌才开口道:“你说三婶挪用了你六千两银子?你现在缺银子用吗?” “那是你三婶,可不是我三婶。”萧御道。郑氏本来就跟他没什么关系,又是那种人品,萧医生更没兴趣跟她论什么亲戚。 凤照棋没有纠结那些,只是道:“那你缺银子用吗?我手上还有钱,我可以给你一些。” 萧御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他以为这个弟弟对凤照钰偏见很深,头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也的确没什么善意,现在竟然要给他送钱?双生血缘的牵绊竟然如此强烈么?连卢氏和凤云宁十几年的洗脑都挡不住凤照棋对凤照钰的感情? 凤照棋被萧御的目光看得很不自在,轻咳了一声,将萧御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皱眉道:“我给你钱,你也让嬷嬷去买些鲜艳的衣裳首饰来打扮起来,一个大家闺秀穿戴这么朴素怎么行?” 他在京中所见过的那些同龄女子无不妆扮得艳丽明媚,便是凤照晴凤照甜两姐妹也是穿金戴玉的,谁像他姐姐这样一根头绳束发一身灰扑扑的衣衫,哪里像个大家闺秀,倒像个村姑——不,倒像个村野的小子。 凤照棋越看姐姐身上的衣裳越不像女装,忍不住狐疑道:“你这穿的什么?女扮男装么?真是荒唐!” 萧医生闻言差点呛到自己。什么叫女扮男装?!就算扮男装他也是恢复本色好吗,他一个大男人还能叫“扮”男装?荒谬。 又听凤照棋接着道:“五妹妹刚才找我过去,跟我说了一堆话,说是为了还你钱连抓药的钱都拿不出来了,看上去可怜兮兮的。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如果你缺钱使我会帮补你的,她们那点钱就算了吧。” 竟是将凤照晴的行事毫无遮掩地说了出来。 萧御轻笑了一声,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是凤照晴在凤照棋面前挑拨过了,所以凤照棋才会来找他说起银钱的事。 “她说什么了?”萧御好奇问道。 凤照棋不甚在意地道:“不过是哭诉自己生了病没钱抓药,没有什么好说的。” “那你相信吗?”萧御笑问道。 凤照棋眉头微微皱起,看向姐姐。 “我信不信有什么重要?不过是几千两银子的事,我可以给你,何必非让她们还,弄得大家都不安生。” 萧御哼笑了一声,起身道:“既然如此,我跟你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咱俩银钱两清,各不相欠,大少爷可以走了。你五妹妹不是生着病没钱抓药吗?你还不快去看看人家。记得把六千两银子一分不少地给我送来。百灵,送客!” 凤照棋被他急转直下的冷冰冰的态度惊得一阵错愕。明明刚才还言笑晏晏地跟他说话,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他要给她银子用还不好吗?怎么这个姐姐的态度反倒比原来更生分了? 百灵已经走到他面前,一伸手道:“大少爷请吧!” “我!”凤照棋觉得很憋屈,他不想就这么走了,可是凤照钰这副态度实在让他难堪又生气,他送钱还送出仇来了?! 萧御毫不客气地摆手道:“滚滚滚,快滚!看见你就生气。”说完就自己回房去了。 “你站住!”凤照棋想去抓他,却被百灵一把拦住。 “大少爷别上手啊,我们大姑娘可不是你五妹妹,跟你没那么熟。”百灵张开双手挡住凤照棋,一步步将他逼出门外,福了一礼扬声道:“大少爷慢走,大少爷大恩大德无以为报,百灵替我们姑娘谢谢大少爷送我们的银子。” 凤照棋听着她话里的讥讽刺得他难受,却偏偏又弄不清楚原因,一时间又急又气,不甘心就此离开,却又拉不下面子再进去,此刻被百灵挡在门外面,气得直想跳脚。 满院子的丫鬟都往这边看过来,凤照棋终是受不了那一道道好奇探究的目光,气得一甩衣袖,大步地往院外走去。 百灵回到屋里,看萧御正拿着小杯子往窗台上搁着的一小束野花上面浇水,神情惬意,哪还有一丝不平之色。 “姑娘,大少爷回去了。” 萧御闻言点了点头,百灵走到他身边,叹了一声道:“姑娘,您为什么要对大少爷这么冷淡啊?他好不容易主动来找姑娘一回,姑娘应该抓紧机会把大少爷的心拉过来才是,怎么还能把他往五姑娘那边推呢。” 萧御笑道:“没事,他还会来的。” 百灵疑道:“真的吗?” “当然。”萧御将小茶杯放回桌上,一边擦着手笑道,“最晚明天,他肯定回来找我理论。”顿了顿又道,“再说,这家伙话里话外地护着他那五妹妹,倒拿钱来打发我这个亲姐姐,分不清个里外亲疏,我不赶他走,留他在这里气我啊。” 百灵惊道:“啊?我还以为姑娘是装的,姑娘你真的生气了啊。”在百灵的印象里自家姑娘还从来没生过气哪。以前是木讷冷淡几乎没有什么情绪,后来姑娘变得聪明又活泼,却一直淡定从容处变不惊,就连三太太那样过分,姑娘也不过一笑置之,还从没见她生过气。 萧御也觉得纳闷。若说是血缘的关系,他对凤云飞却没有任何亲近或者心寒的感觉,对方氏也多是义务和责任,惟有凤照棋,屡屡能牵动他的心情。也许双生兄弟真的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吧。 萧御所料不错。实际上还没等到第二天,刚到傍晚的时候凤照棋就沉不住气地跑了回来,也不等百灵拦他,气呼呼地直接冲到了萧御房里。 萧御斜倚在榻上看书,撇了他一眼:“姐姐的闺房也是你随便进的吗?出去。” “你……你别欺人太甚!我可是你弟弟!”凤照棋涨红着脸道。 萧御放下书,冷冷一笑:“你也知道你是我弟弟?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五妹妹才是你的亲妹妹呢。” 百灵已经慌里慌张地跟了进来,萧御向她道:“没事,百灵,你先出去吧,我跟他谈谈。” 百灵点了点头退出房去,在外间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一边做着针线一边听着屋里的动静。 凤照棋哼了一声,昂着头道:“我来只是有个问题要你!” “那你问吧。”萧御淡淡地道。 凤照棋看着她那个态度心里气闷不已,却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气闷,索性直接问道:“下午你为什么对我那样无礼?!我给你银子花你还不乐意,难道还嫌弃我给得少了?!” 萧御看也不看他,道:“没错,就是嫌弃你给少了。大少爷想来不差钱,难道不该多给点。” “你!你怎么能这样!”凤照棋气得直想跳脚,反正这屋里也没有外人,他便真的跳脚起来。 萧医生见他那样,心里忍不住乐起来。欺负弟弟简直太开心了有没有!面上却仍是一派严肃:“我怎么不能这样了?你不是一直当我这个姐姐是个见钱眼开没有教养专门挑拨生事给你们京城凤府里的主子们添麻烦的人吗。” “我没有!”凤照棋想也不想地大声否认道,说完之后自己却也怔住了。 嫡母身边的方嬷嬷一度向他讲述过那些陈年旧事,那方姨娘在他的心里就是个蒙骗父亲、欺负嫡母的不安分女子,连这个姐姐在老宅里的事也从方嬷嬷嘴里听了不少。嫡母虽然拦着方嬷嬷不让她多说,他却也已从方嬷嬷的讲述里对这个大姐姐的品行有所了解。 按方嬷嬷所说的,她的确是个没有教养、恩将仇报的野丫头。 只不过刚见了她几面而已,她甚至对自己态度极其恶劣,他怎么就把方嬷嬷说的那些话都抛到脑后了呢? 凤照棋心里思量着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一边愤愤不平地望向萧御,准备对这个不知好歹的大姐姐不假辞色。 可是当猛然对上那双透彻的琥珀色眼睛的时候,已经到了嘴边的恶语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他要是态度太恶劣……姐姐又会生气把他赶出去吧?也许以后都不想再见他了? 凤照棋犹豫着在心里仔细掂量着轻重,最后还是更加害怕被赶出去,还怕他这个姐姐又生他的气。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凤照棋骗不了自己,他居然真的怕这个大姐姐生自己的气,简直……太憋屈了。 萧御打量着他变换几次的神色,最后又偃旗息鼓的模样,忍不住心底暗笑,开口道:“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说么?说吧,我听着。” 第20章 钰哥训弟 凤照棋看了萧御一眼,犹犹豫豫地问道:“下午的时候你为什么生气?” 萧御似笑非笑地道:“怎么?不揣测我是嫌你钱给得少了?” 凤照棋面色一沉:“你不要胡搅蛮缠,回答我的问题。” 装吧你,萧御心里快要乐开了花,面上仍旧淡然道:“那我问你,是凤三夫妇欠我银子,你出的哪门子什么风头,谁要你来还了?” “左右不过那些钱,你拿着花就是了,何必在意是谁给你的。”凤照棋疑道。 萧御叹了一口气:“这里面区别大了。”可是凤照棋被卢氏洗脑这么多年,便是仗着他对凤照钰血缘里的那一丝亲近,恐怕一时间也无法让凤照棋相信将他从小养大的那些人都是蛇蝎毒妇。 况且卢氏毕竟将凤照棋养了这么大,也说不定她在凤照棋身上有没有倾注一丝真感情。 “你是我弟弟。”萧御道,把“我”字咬得很重,“你给我的钱跟我自己的钱有什么区别?那些真正欠钱的人却还逍遥着,你是不是傻!” “……” 萧御瞪了他一眼:“有意见?” “……没有。” 萧御轻哼一声:“你说你五妹妹病得没钱抓药,就头脑一热要替她还钱,你还真是怜香惜玉。当初我被关在马房边的小院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凤照棋低头坐在椅子里,眉头紧锁,无言以对。 他临来淮迁之前明明是抱定了主意要警告凤照钰和方姨娘不要兴风作浪的,为什么现在却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被凤照钰训斥自己没有照顾好她?训得他连大气也不敢出。 “你五妹妹现在怎么样了?”萧御接着道。 “什么我五妹妹,你说话怎么那么刺人。”凤照棋不满道。 萧御道:“不是你五妹妹难道是我五妹妹,我可消受不起这种佛口蛇心的妹妹。”看凤照棋脸一抬想要争辩,萧御撇了他一眼:“凤照棋,你敢在我面前说她一个好字就马上滚出去,以后别往我跟前凑,我也没这种胳膊肘往外拐的弟弟。” 百灵在外面听得吓了一跳。要知道这个大少爷对自家姑娘可是有很深的成见,虽不懂他为什么会在姑娘面前这么伏低作小,但脾气再好也有限度的。上午姑娘就把他赶走了,好不容易大少爷服了软自己回来见姑娘了,姑娘不说好好哄着,怎么说话还这么横?万一再把大少爷气走了,以后再也不待见姑娘了,可怎么办啊?! “……”屋里凤照棋憋得脸颊通红,终于还是把嘴里的话咽了下去,一个字也不敢说出来。 萧御满意地点了点头:“孺子可教也。” “你何必对五妹妹如此刻薄,她也……”凤照棋哼着气开口道。 萧御瞪了他一眼:“恩?” 凤照棋连忙不敢说了,心里却憋屈得不行。 这个姐姐凭什么在他面前趾高气扬,颐指气使?!他就该马上摔门而去,以后再也不给她好脸色看,让她知道没有他这个弟弟撑腰,她一个姑娘家的日子会有多难过! 却没想过他本来就没抱着要给姐姐撑腰的想法来的。 萧御道:“你别不服气,我且问你,凤照晴向你哭穷的那些话,你是信还是不信?” 凤照棋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打量着怎么说话不会又惹萧御生气。 “看我干什么,你照实说。”萧御啜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嗓子。 凤照棋道:“咳,五妹妹虽然有所夸大,但是她的确是容颜憔悴,一脸病容,这不是装假的。想来要一下子拿出六千两银子来,三婶他们还是很为难的,不然也不会让五妹妹受那么大罪了。” 外间的百灵听着他话里话外地又向着凤三太太一家,气得手一抖,一朵花就绣歪了。 又听自家姑娘轻哼了一声道:“她都说什么了?你说给我听听,哥……姐姐来帮你分析分析,省得你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骗子总嫌傻子太多。” 可怜那凤照晴处心积虑一番苦肉计下来,原本笃定了凤照棋看凤照钰不顺眼不会向她多嘴多舌,只会拿钱帮她们一房摆平债务皆大欢喜,却没想到凤照棋已经在萧御这里老老实实一字一句地把她和那丫鬟念露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蠢货,蠢货!”萧御听完连连摇头,“这么拙劣的骗局你也相信?!” “谁说我相信了!”凤照棋慌忙高声辩解,生怕被凤照钰误会了似的。 “不信你为什么替别人还钱?” “……只不过刚好我有钱,你又需要钱,三婶她们又还不出钱,我就来找你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萧御嗤笑一声道:“你就看不出来人家是故意诳你的?有钱也不是给人当冤大头使的,你的钱是天上刮来的不成?” “是父亲给我的。” “……”还真是天上刮来的。 “咳。”萧御轻咳一声,接着道,“很好,心宽也是优点,这一点值得肯定。不过,弟弟,姐姐今天要教你一个做人的道理。” 萧御从榻边的小阁里摸出一枚铜钱来:“我有的东西,就是我的。我可以给,但你不能要。懂吗,傻弟弟,别让人把你当猴子耍。” “五妹妹应该不至于的。”凤照棋皱着眉头道,“她只是不好意思朝我开口要钱,便使了个迂回的法子,看上去也是极难为情的。其实念露说的时候,她几次三番拦着她说下去的……” “蠢货!”萧御卷起书在他头上敲了一下。 凤照棋捂着头顶怒道:“不许骂我蠢货!” 萧御冷笑一声道:“我骂错了吗?你说她不好意思朝你开口,事实呢?她不还是开口了?!她不但开口了,她还要让你心肝情愿地替她还债,她自己却要作出一副不情不愿都是你自作主张的样子。你说她阻拦念露向你诉苦,事实呢?她拦住了吗?念露还不是把该说的全都说给你听了?!你自己也是有小厮的,你想拦着小厮不让他说话的时候他能说出来吗?” 凤照棋被萧御质问得一时语塞。他不愿意怀疑与他的三妹妹凤照琳那样相像的凤照晴居然是个心思如此不纯的女子,却又觉得自己姐姐的话其实很有道理。 却听萧御继续道:“所有花言巧语都是迷惑的手段,想要认清这个人,你只要看看结果。今日的结果便是你主动替她还钱,还对她心存怜惜。而你的五妹妹呢,一个子儿不用出,甚至连你的人情也不用担。你若不信我的话,大可以寻个时机当着曾祖父的面说起你替她还钱的事,你看看她是感激你,还是委委屈屈地说她并不知情,并不情愿。兴许到时候你还能再看到一出她和念露主仆情深的戏码呢!” 凤照棋本就不是笨人,只是在卢氏的教诲之下对于她们那些人毫无戒心,即便看出来念露的诉苦有夸大的成分,也只当是凤照晴面皮薄,想要开口借钱又不好意思,如今被萧御这样一说,她竟分明是不安好心,故意利用他而已。 偏偏他又说不出反驳的理由来,心里不是不失落的。 萧医生打量着他的神色。可惜他不是心理医生,看不出自己的话有没有被他听进去,不过看样子他也不是没有触动的。 凤照棋又坐了一会儿,眼见着天色晚了,便起身告辞。 “对了。”萧御叫住他,“明天别忘了把银票给我送来。” 凤照棋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你不是不要我给你钱么?!” “谁说我不要了。”萧医生眉头一挑,“你说好了要给我六千两银子买衣裳首饰,你要反悔不成?你就看着姐姐就这样素面朝天没钱打扮,对你五妹妹那么怜香惜玉,却这样对姐姐出尔反尔,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凤照棋对于这倒打一耙的行为彻底无力了。果然方嬷嬷说的他这姐姐专会兴风作浪不是假的,简直无风能起三尺浪! 可是此刻他已经没有了像从前那样义愤填膺的力气,只是弱弱地道:“我给你就是了。” “记得私下给,不准入公帐。”萧御道,“我还等着你五妹妹当了衣裳首饰省吃省穿省抓药的钱来还我的银子呢。”说着又叫百灵过来,“百灵,提着灯笼好好送大少爷回去。园子里也没个灯火,别让大少爷摔了。” 百灵脆声应了,马上回屋点起一盏灯笼来,走到凤照棋身边。 凤照棋不太自在地道:“那我走了。” 萧御很是自然地回道:“去吧,路上小心。风也大了,一路吹着凉风,回去记得喝点热茶。” 凤照棋脸上有些发热,只是胡乱地点了点头,转身跟着百灵向外走去。 络纷院里。 念露服侍着凤照晴喝下一碗浓黑的药汁,又拿了蜜饯来递到凤照晴跟前。 凤照晴张嘴含了,轻轻了吁了一口气,向后倚在软枕上。 念露凑过来嘻嘻笑道:“姑娘,听说大少爷下午去了大姑娘那里,结果吵了一架出来,大少爷气得脸都白了。” 凤照晴闭着双眼,嘴角微挑。 念露哼了一声,带着鄙夷地道:“大姑娘以为那天压了咱们一头,让大老太爷替她撑了腰,就谁都得让着她呢?还好大少爷不买她的面子。” 凤照晴原本还担心凤照棋对凤照钰的态度有所松动,没想到凤照钰自己就把凤照棋推开了,根本不用她费心。 她轻声道:“大姐姐变得聪明了,却不懂有一句话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她这样对待大哥哥,大哥哥岂不寒心。” “大少爷自小跟三姑娘和姑娘都很亲近呢,岂是大姑娘可以比的。”念露笑道。 凤照晴也是微微一笑,却又有些倦意地向被子里缩了缩。 念露不敢再多说什么,帮着凤照晴掖了掖被角。 “姑娘先歪会儿,等晚膳送上来的时候我叫姑娘起来。” 凤照晴没有睁眼,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第二天上午,便听凤照棋院子里一个洒扫的小丫头过来报信,说大少爷要小厮把身上的大额银票兑成了三张两千两,这显然就是还凤照钰的钱了。 将那小丫头打发走,念露拍手道:“阿弥陀佛,总算是打发了大姑娘,咱们也雨过天晴了。奴婢去告诉太太和六小姐,让她们不用再担心了。” 凤照晴笑道:“就你机灵,快去吧。”凤照晴至此便彻底放下心来。 第21章 自取其辱 凤照棋送了银子给萧御,又叫如墨找个小丫头去给凤照晴传话,只说那六千两银子的债务他没有帮上忙,还得凤三太太自己想办法。 六七岁的小丫头拿着装了十枚铜钱的小香包一边抛着一边蹦蹦跳跳地往络纷院跑去。 半道上却碰到另一个婢女挥手叫她,小丫头跑了过去,乖巧地唤道:“百灵姐姐好。” 百灵眯着眼睛笑道:“真乖。你去干什么呀?” “替大少爷给五姑娘传个话儿。” 百灵摸了摸她的脑袋:“原来是这样呀。正好我要去找五姑娘有事,我帮你把话带过去吧。” “可是……”小丫头有些犹豫,百灵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几块糖来递到她手上,“拿去吃吧。放心,如果五姑娘有什么赏赐我一定带给你。” 小丫头得了糖马上眉开眼笑,把凤照棋的吩咐告诉百灵,又嘱咐一句:“大少爷说了,一定要带到啊。” 百灵目送着小丫头蹦蹦跳跳地走远了,呵呵一笑,转身回青云阁去了。 “姑娘,都办好了。”百灵兴致勃勃地跑到萧御跟前道。 萧御随意地点了点头,又捏起一块点心放到嘴里,眼睛都没有离开过手中的书本。书的封皮上写着“伤寒杂病论”几个字,正是那天那个秦小大夫向众人解释急救之法时所说的书名。 萧御所学所实践的完全是西医体系,没想到来了这个世界之后竟有机会好好将中医钻研一番。虽然他现在困于后宅,不知道学了有没有用到的那一天,毕竟不是每天都有李二少爷落水那样巧合的事情送到他面前的。只因那天秦小大夫所说的内容让他大感兴趣,萧医生的学霸因子蠢蠢欲动了。 百灵刚刚做了坑人一把的事情正是激动不已,看萧御没什么反应,不由得有些泄气。 想想自家姑娘以前的确没有主动对三太太她们做过什么,都是被欺到头上的时候才反击一回,这一次却是破天荒地故意给下了个绊子。虽然百灵觉得很爽快,然而她也觉得这不像自家姑娘的行事作风。 “姑娘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百灵还是难掩好奇。 萧御翻过一页,看了百灵一眼,笑道:“谁让她把脑子动到我弟弟的头上,不过给她一点小小的教训罢了。” 百灵没想到竟是为了凤照棋,意外地道:“姑娘可真疼大少爷。” 谈及这个萧医生也是有些无奈:“我也控制不了啊……” 转眼十日之期将至,凤照晴的身子也渐渐好了起来,每天倒有大半时间是在三太夫人那里度过的。 三太夫人本就喜欢这个聪慧稳重的曾孙女,凤照晴又刻意彩衣娱亲哄她开心,三太夫人被哄得心情舒畅,就连前段日子她被郑氏连累遭大老太爷当众训斥的那点怨恼都抛之脑后了。 在三太夫人的眼里,如果他们三房未来再出一个凤云宁那样的高门夫人,那必然就是这个曾孙女了。 这一天凤照晴仍旧在三太夫人身边陪着她说笑,三太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宝珠挑开帘子进来道:“老太爷和大少爷来了。” 三老太爷已经带着凤照棋走了进来。 凤照晴忙起身向二人行礼问安,凤照棋笑着道:“五妹妹无须多礼。妹妹身子可好了?临来淮迁前母亲给我带了许多珍贵药材,我哪里用得着。现已让如墨找了出来,五妹妹打发人到我那里拿一下吧。” 凤照晴感激道:“多谢大哥哥挂怀,晴儿已经大好了。那些药材既是大伯母一片慈爱之心,还是大哥哥留着的好。” 三老太太也笑道:“儿行千里母担忧。棋哥儿是头一次出远门,怨不得你母亲担心你。就算用不着你也留着,让你母亲知道你随随便便送了人,她还不得恼你。” 凤照棋笑了笑,也便不再坚持。 三老太爷对他们的谈论没甚兴趣,只是板着脸坐在一边,这会儿才开口道:“五丫头,你娘从那天起就说身子不适不愿意出门见人。我且问问你,她银子凑得怎么样了?十日之期就要到了,要是还不出钰丫头的钱,别怪我不给她留颜面。” 凤照晴面色一僵,勉强地笑了笑,眼睛向着凤照棋看了一眼。 只听凤照棋道:“曾祖父也不用着急,大姐姐不急着那些钱使。”他送了六千两呢,怎么也够她用一阵子的了。 凤照晴听他这样向着她说话,面上柔柔一笑。 不过凤照棋为什么不直接把他已经还了钱的事告诉三老太爷?这样三老太爷也不会逼着她母亲了。 凤照晴柳眉微蹙,有些不解。 凤照棋还钱的事她也不是不能说,只是当着凤照棋的面她却不好开口。若是凤照棋不在她自然可以把事情都推到凤照棋头上,只说一切都是凤照棋的主意,是他关心郑氏,不愿意看到郑氏被凤照钰逼到那个份上,所以替她平了帐。 现在不但凤照棋在,三老太爷也在。她万万不能说是凤照棋自作主张。那天分明是她求到了凤照棋的头上,凤照棋只是对她们没有戒心,他又不傻,要是被他想明白了,岂不是要对她平白隔阂起来?再者,万一三老太爷一生气再把债主转到凤照棋头上,逼着郑氏还凤照棋的钱,那才是得不偿夫。 凤照晴暗自思量着,却见三老太爷依旧板着脸:“话不是这么说的。难道因为债主家有钱,欠债的人就可以不还了?全天下也没这个道理。五丫头,你回去告诉郑氏,不要拿我的话当耳旁风。镇日里我不爱管后宅的锁事,倒不知道有些人无法无天起来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凤照晴神色困窘,三老太太不乐意了,冷哼一声不悦道:“你这是对我不满呢?!我管着后宅这么多年,我怎么不知道谁无法无天了?!你那大哥把手伸到咱们三房来就算了,你也跟着他一起搅风搅雨,就不能让我们娘儿们过几天安生日子!” “你看看你说的是什么话!”三老太爷气得拿着拐杖连连拄地,“但凡你不要那么糊涂,你会不知道钰姐儿被那郑氏搓磨得比下人还不如?!这还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十年八年!你过的什么安生日子?分明是糊涂日子!” 三老太太可不怕三老太爷,眼睛一瞪就要争吵。凤照晴忙上前安抚:“曾祖母,曾祖父,都是晴儿不好,你们不要生气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三老太太拉着凤照晴的手,“你是个好孩子,曾祖母都看在眼里呢。搅风搅雨的人又不是你,谁不让我过安生日子,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三老太爷本来就是发现凤照钰帐上一两银子也没还,专门来兴师问罪的,三老太太这种态度越发激得他愤怒起来。 “我别的不管,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看谁敢赖!”三老太爷瞪着眼睛叫道,一想到万一被大老太爷知道他连几千两银子的债都追不回来,还不知道会被他那大哥怎么教训,三老太爷就心里一阵阵发怵。 凤照晴眉头微皱,又看了凤照棋一眼,却见他虽面上着急在一旁劝和,却一个字也不提还钱的事。 凤照晴虽然生气却无他法,只能又看向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念露。念露会意,忙上前跪在地上叩头道:“老太爷息怒。我们太太并非有意怠慢还债之事,其实是有内情的。想来帐上的银子已经还上了,老太爷一查便知。” 三老太爷看向念露,皱眉道:“什么时候还上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凤照晴见他终于没再揪着还钱的事说个不停,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只是……那件事让念露来说,终究是落了下乘。只怪凤照棋闷嘴葫芦似的一字不提,只会在一边劝些没用的。 “既然还上了那就好了嘛。曾祖父别再生气了。”凤照棋也忙劝道。 三老太爷心里狐疑。他来的时候才找了大管家去前院库房查了帐,分明一两银子都没还,怎么这丫头却在这里口口声声地说已经还上了? “那郑氏分明这几天都没出院门,何曾还过什么钱了?”三老太爷皱眉道,“你们可不要诳我。” 念露忙叩首下去:“奴婢不敢,是真的已经还上了。是……是大少爷看不下去我们太太和姑娘被逼得太过,已经帮我们太太还了钱。” 凤照棋惊讶地看向念露,面上现出一丝异色,不等他开口,三老太爷已经沉着脸喝斥道:“胡言乱语!棋哥儿和大姑娘是嫡亲姐弟,他还的哪门子钱?!你们欠了钰姐儿的钱和欠了棋哥儿的钱有什么两样?哪有债主出钱还自己的道理?!” 站在一旁的凤照棋突然就想起了那天他那姐姐对他说的 “你的钱和我的钱有什么分别”,想想和三老太爷的话分明是一个意思吧。可是三老太爷这话说得多么漂亮,怎么他姐姐就能把同样的意思表达得那么……无赖呢。 凤照棋兀自出神,自然没有看到凤照晴朝他看过来的幽怨眼神。 凤照晴见凤照棋不说话,暗暗地扯了扯帕子,只能自己笑着开口道:“曾祖父请息怒,晴儿也正是这样的想法呢。只是那天晴儿实在病得有些糊涂,竟没拦住大哥哥。待晴儿想找大哥哥说清楚的时候,大哥哥却已经把银子拿出去了。晴儿这几天也正为难呢……” “你为难什么?如果棋哥儿把钱给了钰姐儿,你们就把钱还给棋哥儿吧。都是一样的。”三老太爷摆了摆手。 凤照晴面上一僵。这个曾祖父素来是个急性子,认准了一件事就没有耐心听人说话,所以她想慢慢迂回地把形势掰转,在三老太爷这里竟是行不通的。 “不用,三婶不用还我钱。”凤照棋终于不再神游,一出声就令凤照晴喜出望外。 这样就好了,本来就该凤照棋主动向三老太爷解释清楚,才能令她们好好地脱开这摊子烂事。 却听凤照棋又接着道:“我没有替三婶还钱。” 凤照晴刚刚爬上嘴角的笑意马上僵住了。 他刚才说了什么?! “所以不用还我,直接还给大姐姐就行了。”凤照棋道。 凤照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念露也急道:“可是大少爷明明拿了六千两银给了大姑娘……” 凤照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是给了大姐姐钱,不过是我自己给姐姐的,不是帮三婶还的。我已经让如墨带了话了,他没带到吗?”凤照棋有些疑惑又有些歉意地看向凤照晴。 凤照晴眼角微微抽搐,不太自然地挑了挑唇,硬是露出一抹僵硬的笑意,向凤照棋道:“晴儿没有收到什么人带的话呢,想来是下人怠慢了。” “如墨这家伙,越来越不靠谱了!”凤照棋皱眉道。 “大哥哥不用在意,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凤照晴勉强地笑着应付道,掩在袖中的手却快要抠破了掌心。 三老太爷却是听出些门道来,冷哼一声:“怪不得呢,怪不得一个个这么笃定银子还上了,原来是看棋哥儿给了钰儿钱,就以为他是替你们还钱了?这可好笑了,他给自己姐姐钱关你们什么事?谁给你们的脸面这么自以为是?棋哥儿是跟你们亲呢还是跟他姐姐亲呢?!简直不知所谓。” 凤照晴面色一白,纤瘦的身子晃了晃,念露忙起身过去扶住她。 三老太爷接着道:“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就说钰姐儿的帐上分明一两银子也没有,你们口口声声地已经还了是还到哪山里去了。”说着不耐烦地站起身来,“都别耍小聪明了。你们几个去告诉郑氏,她愿意缩在院子里不出来随她,到了日子拿不出钱来就别怪我们凤家不留情面!”说完便掀帘子出去了。凤照棋本来只是来给三老太太请个安,此时见三老太太和凤照晴面色都不太好,也不便再留下来,忙也告辞出去了。 哗啦! 络纷院的东厢房里传来一阵嘈杂,郑氏把手边的几个杯子全都摔到了地上,犹自不解气地红着眼睛恨道:“本来不是说得好好的,那凤照棋是着了什么魔了,明明钱都给了那小贱人,居然不去把帐平了?!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母亲你小声些。”凤照晴揉了揉眉头,无奈道,“大哥哥在大伯父面前很有几分脸面,他可不比大姐姐,万一被别人听到了可无法善了。” 郑氏焦躁地在原地来回走了几圈:“那现在怎么办?!只有不到三天的时间了,六千两啊,我上哪拿出来六千两给那个小贱人!” 凤照晴再稳重也还是个长于后宅的少女,她可以使些手段心计骗人,结果凤照棋居然没按说好的来。这还钱的事,她又有什么办法。 不等她安慰郑氏,门帘子一掀,凤三已经迈步进来,却被地上的茶碗碎片硌了一脚。 “你这蠢妇又生什么事呢?”凤三一脚踢开脚边的碎瓷片,脸色阴沉地走进来,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来递给郑氏。 “拿着!” “这是什么?”郑氏疑惑地接过来,一看竟是三千两的银票。 还不等她高兴,凤三已经道:“我把你的嫁妆首饰拿出去当了一些,将将凑了三千两。晴儿和甜儿这些年买的金银首饰也够多了,你赶紧去挑拣挑拣,能当出价钱的都拿出去当了,快点把钱凑齐了还回去。” “什么?!”郑氏一听气得眼前一黑,尖叫一声就扑到凤三身上又打又踢,“你凭什么当我的嫁妆?你凭什么当我的首饰?!我跟你拼了!” “疯子,疯子!”凤三手忙脚乱地把郑氏拉扯开,“要不是你迟迟不把钱还了,祖父也不会又把我叫过去训斥一顿。你要拖就拖,拖过了十日之期,你就抱着你的嫁妆拿着休书滚出凤府吧!”说完便狼狈地摔帘子出去了。 郑氏一下子坐在地上,气得嚎啕大哭起来。 凤照晴也是心烦意乱,更无法去安慰郑氏了。 郑氏终是不敢拖过十日之期去,她怕凤三真的一纸休书休了她,以后她的晴儿和甜儿要靠谁去?难道靠她们那个冷心肠的爹么? 凤照晴和凤照甜的首饰被当了大半,总算又凑足了三千两,统共六千两的银票交到外院库房,这才把这件事情给了了。 事情了结之后,郑氏却是实实在在地病倒了,一半是心疼那些银子,一半是又气又恨,气凤三的无情,恨凤照钰的逼迫。 凤照甜少了那么多首饰更是闹得翻了天,天天吵着要找凤照钰报仇。所幸她被禁足在院子里,总算没有闹到人前又丢了脸去。 作者有话要说:  萧医生:单蠢的欧豆豆哟,快到哥哥隐形的翅膀底下来 第22章 今世医术 郑氏等人是如何地鸡飞狗跳,萧御并没有过多关注。现在他手里有六千两银子,教育储蓄帐户上面还有六千两银子,换成人民币大概也有二三百万块钱了。 好像还满多的哎。想当年也是有房有车小有资产的萧医生禁不住洋洋得意。 对了,还有李夫人那边的诊金呢,这两天也该送来了。看李夫人那趾高气扬的样子,不送多点对得起她的骄傲吗? 萧医生没有猜错,没过几天,李府上果然大张旗鼓地送来了用红绸缠扎着的大红木箱子,一路上十分高调地抬到了青云阁,惹得凤宅众人纷纷驻足围观。 李夫人此举倒不是有意抬举他,想来是为了表示当日他救了李二少爷的那段“肌肤之亲”与私情无关,如今吹锣打鼓堂堂正正地来答谢救命之恩,也就把那段事情一并了结了,以后谁也别想拿那件事来要胁她。 正好,萧御也是这样想的。他可不想被逼跟一个才九岁的熊孩子定娃娃亲。九岁的未婚夫,想想都醉了好么。 虽然李夫人态度不端正,但是行事却总是如此地附合萧医生的想法和利益。萧医生简直想要给李夫人鼓个掌,这是知已啊有没有。 三老太爷喜气洋洋地一同来到青云阁,扬声道:“钰姐儿快出来,李夫人差人来送那日的诊金,答谢你对李二少爷的救命之恩呢!” 想三老太爷此人一生碌碌无为,偏偏子孙们一个比一个争气。先是凤云飞考入太医院,然后凤云宁竟成了国公府的诰命夫人,现在连这个曾孙女也是一鸣惊人。 让大老太爷说,他这就是蠢人有蠢福。他们三兄弟当中,竟是这个自小干啥啥不行只会当他的跟屁虫的小弟现如今最为风光。 萧御一出来就被那硕大一个红漆木箱子给震惊了。这李夫人真是好大的手笔,这要是塞满了银子还不得几千上万两啊?! 结果箱盖一打开根本没那么深,也就是最上面浅浅的一层整整齐齐地码着一锭锭银元宝。 “这是一千两银子,是给凤大姑娘的诊金。钱虽不多,自然不能与大姑娘的救命之恩相提并论,只是咱们府上一点小小心意,聊表敬谢,还望大姑娘不要嫌弃。”李府仆妇一脸笑容地俯身道,“我们夫人原是要亲自来的,只是二少爷身子还没好利索,夫人爱子心切日夜陪伴,实在抽不出身来,便只好派了奴婢们前来答谢大姑娘,还望大姑娘见谅。” 萧御点头笑道:“夫人是一片慈母之心,我们不拘这些小节。” 萧医生才不在乎谁来谁不来,别说李府出动了这么多婆子媳妇来谢他,就是一个人都不来,只要钱到了诚意到就了嘛! 李府的人只是略坐了坐便离开了,三老太爷倒是高兴地对这个小曾孙女耳提面命了许久,见她明明立此大功却毫无骄矜之色,无不乖巧应声,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他还要去大房那边跟大老太爷好好汇报此事呢。 百灵高兴地差遣几个婆子把银子抬到小库房里锁好,又听萧御吩咐拿了五两银子去给大厨房,好好置办一份酒席,晚上要关起门来庆贺一番。 青云阁这边无比风光,那郑氏的病倒是越发地重了起来,天天躺在床上唉声叹气、连骂带咒的,无他,又妒又恨又心疼钱,这是心病。 凤照晴也端不出往日里的贤雅大方,也不再往各处去凑,除了去长辈面前请个安,就只是整日里窝在自己的院子里闷闷不乐。凤照甜更是脾气越来越坏,竟是将往日里的教养全都抛之脑后,越来越不像个大家小姐了。 郑氏看到自己的两个女儿如此窝囊落魄,那原本被她们捏在掌心里的凤照钰却风光无限,一气之下竟是吐了血了。 络纷院里天天请大夫看病抓药,秦老大夫自然成了络纷院里的常客。这一日萧御去给三老太太请安回来,只见一个有些眼熟的年轻男子背着药箱跟着一个丫鬟正朝外走去。 “那是……” 百灵忙道:“姑娘,那是秦小大夫呀,你不记得了?听说是秦老大夫昨天到隔壁县出诊去了,络纷院那边今天又请大夫,只得秦小大夫来了。” 百灵向来消息灵通,如今借着自家姑娘的势更是无孔不入,哪哪儿都能打听一耳朵,何况是她重点关注的络纷院,更是了如指掌。 “哦,是他啊。”给李二少爷做人工呼吸的那位小大夫。 萧御心里一动,迎上前去叫住他。 “秦大夫。” 秦小大夫一抬头,冷不丁地看到那天在湖边救人的那位姑娘此时正笑意盈盈地站在他面前,脸色唰地一下就红了,赶忙低下头去不敢看人家,俯首作揖道:“凤……凤大姑娘。” 他虽然因大夫之职经常出入大户人家的内宅,却并不常见这些千金小姐,即便是给一些未出阁的姑娘诊病也是要隔着帘子的。上次在湖边是救人心切,而且那时候凤大姑娘冷静睿智的气度实在不像个闺阁女儿,让他都忽视了她的身分才会有些放肆了,如今在后宅里这样大喇喇地见了面,秦小大夫连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放了。 萧御笑道:“秦大夫,我最近在医书中看到一些关于外科的记载,里面所载医案实在令人心向往之,其中那些精细微妙的外科器械更是十分玄妙。我苦于困在内宅,无法接触到那些器械。听说秦大夫的医馆在咱们淮迁城周边都是远近闻名的,想来应该会有那些器械吧?” 秦小大夫听这凤大姑娘一个娇柔的千金小姐说着什么对外科心向往之,又对那些冷冰冰的外科器械感兴趣,心里不由得大吃一惊。 哪里有姑娘喜欢研究那些血腥的东西的?便是一些行医多年的大夫都未必受得了啊。 秦小大夫不敢抬头,只是拱着手小心地道:“这……有倒是有,不知凤大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萧御笑道:“如果可以,我想向秦大夫讨要一套,不知可否?当然,银子不是问题,那些精妙器械想来打磨不易,我不会白拿你的东西的。” “这……这不是银子的问题。”秦小大夫脸涨得通红,连连摆手道。 萧御奇道:“怎么了?有银子都买不到吗?” 秦小大夫顿了片刻,问道:“凤大姑娘为何会对外科之术起了兴趣?如果姑娘想行医,汤药之法才是正统。寻常达官贵人府里看病,轻易用不着外科的。” 萧御在这里难得碰到一个跟他讨论医术的人,因此兴致勃勃地道:“我见书上记载,曾有两个人有疾,求治于神医。而神医‘饮二人毒酒,迷死三日,剖胸探心,易而置之,投以神药,即悟,如初,二人辞归’。这样的手术,秦大夫能做吗?” 萧御对这一段最为感兴趣,几乎倒背如流。这简直和现代的心外手术一般无二,从麻醉到开胸,摘除,移植,抗感染,苏醒,如果只是编故事,能编出这样严谨的手术流程吗?! 秦小大夫了然道:“原来如此。凤大姑娘,那都是传说中的故事,我想当今世上还没有人能够完成这样的神迹,换心一说,实在太过匪疑所思。” 萧御闻言有些失望:“那你们的外科包括哪些范围?” 说到自己的本职专业,秦小大夫终于不再那么拘谨,反倒有些侃侃而谈起来:“凤大姑娘可能有所不知,朝廷太医院将医者分为十三科,分别是大方脉、小方脉、妇人科、疮疡科、针灸科,眼科、口齿科、咽喉科、伤寒科、接骨科、金镞科、按摩科以及祝由科。其中疮疡科、针灸科、眼科、接骨科、金镞科这些应该就是姑娘所说的外科。” 听名辨义,这个时代的外科好像主要是治疮疡、接骨、治眼疾,还有针灸也算外科。 萧御想了想,也许那换心之术在更早的时期是真的存在过,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流传下来。毕竟这个时代的医术更着重于个人的成就,不像现代那样容易传播和发扬光大。 即便没有他先前以为的那样先进,萧御仍旧兴趣不减,向着秦小大夫笑道:“原来如此,是我见识浅薄了。不过还是想麻烦秦大夫帮我买一套外科器械来,如何?” 秦小大夫刚才没有说的是,那些外科器械也极是难得,因为过于精细,很少有铁匠能打造出来。而且近些年来在太医院的引领之下,外科之术多为世人所不屑一顾,没有人愿意让别人在自己身上动刀子,连许多大夫都不愿行之。所以这外科之术更加势微,那些器械自然也更加稀有了。 秦小大夫为难了片刻,才道:“凤大姑娘容我一劝。这外科者,以其痈疽疮疡皆见于外,故以外科名之。姑娘在书中读到的医案玄之又玄,所以心生向往,想是没亲眼见过,实际上那场面十分……不雅,而那些器械也十分尖锐危险。有许多大夫自己都不愿意行医外科,如姑娘这样的千金小姐,实不该……不该……” 秦小大夫吞吞吐吐地说不下去了。他向来性子温和少言寡语,一心浸淫医术之中,虽然医术很高,嘴上却笨。明明是关心的一番话,他说出来竟像是在教训人家一样。他说不下去了却又不知如何解释,只能僵立在那里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萧医生看着他,心里不禁涌现起一种慈详的师长般的情怀。 这年轻人还真是可爱啊,在现代可很少见到这么单纯的年轻人了。 他带过不少实习生,也就只有一个孩子动不动就爱脸红,看他一眼都要立刻转开视线。他手把手地把那孩子带出了师,最后他却转头跟别人混去了,连约他出来见一面谈一谈都不愿意,还在电话里哭了起来,好像是自己对不起他似的,至今在萧医生心里都是个未解之谜。 唉,不想了,往事如烟哪。 萧医生十分善解人意地出声解了他的困窘:“多谢秦大夫关心。秦大夫不必多虑,我不是叶公好龙的无聊之人,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所以我才想要一套外科器械研究研究。下一次再来的时候给我带一套好吗?” 秦小大夫已经没有勇气再跟凤大姑娘说什么了,只好连连点头。 萧御笑道:“那就谢谢秦大夫了,我敬侯佳音。秦大夫慢走啊。” 秦小大夫连连拱手告辞,慌慌张张地朝外面走去。 萧御面带笑意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百灵忙上前道:“姑娘,你吓死我了,你怎么能随便拦着外男说话呢,让外人看到了可怎么好。” 小小年纪管得还挺宽。萧御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怕什么,你家姑娘连李家那个外男的衣裳都撕过,再跟这个秦家外男说说话又怎么了。” “唉呀姑娘,你看看你说的什么话……” 络纷院里,郑氏脸色苍白地倚在榻边,听着送秦小大夫出门的丫鬟跟她汇报园子里发生的事。 “你说那个小贱人拦着秦小大夫说话了?说的什么话?” 丫鬟道:“也没什么,大姑娘好像是对医术很感兴趣,所以求秦小大夫给她带什么外科的东西呢。”丫鬟不懂医术,也不知道萧御和秦小大夫在谈论些什么,自然说不清楚。 郑氏不屑地呸了一声:“哼,真以为救了李二少爷就成了神医呢?不过是狗屎运罢了。还拿着这个当名头去拦秦小大夫,我看根本就是个幌子,八成是她自己看着秦小大夫年少才俊,春心动了才是真的。”也不顾凤照晴还坐在一边就说出这些话来。 凤照晴也不见一丝羞涩,只是沉思了片刻道:“最近都是秦大夫来给母亲看诊,我倒是怕那凤照钰又动了什么鬼念头想陷害母亲。以后还是换个大夫吧,别让她再跟大夫有接触。” “她敢!”郑氏厉声道,面色却也沉重起来。 她们自己就是喜欢暗中使绊子害人的角色,如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倒把自己吓得惶惶不安。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小心为上。”凤照晴道。 郑氏点了点头,微微闭上了眼睛,不知想到了什么却又猛地一拍床板坐直起来,眼睛精亮地道:“对了,那小贱人既已到了思春的年纪,也该可以给她说门亲事了。不然岂不又要说我们这当长辈的怠慢她了吗?” 以前是卢氏和凤云宁二人从没提过这事,郑氏在凤照钰身上又有利可图,自然也不会费心替她考虑婚事。 如今凤照钰把她坑害成这样,又脱出了她们的控制,往京城里递的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回音,卢氏的意思左右不过是要凤照钰过得不好就是了,甚至还想要她的命。 如今她们控制不了凤照钰,但是如果把她嫁到一个跟她们有关系的人家,到时候借着夫家的手,还不是把那小贱人牢牢地握在手里?!要知道女子出嫁从夫,到时候她便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看她还如何搅水作妖! 郑氏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甚至都已经想到了凤照钰嫁人之后被她欺辱作践的场景,竟是心气都顺了,连病都轻了几分似的。 “不行,我要去找三老太太说说这件事。”郑氏已经迫不急待地要出手了。如今她不能插手凤照钰的事,可是三老太太可以啊。 “晴儿,你跟我一起去。你曾祖母最喜欢你了,你在旁边敲敲边鼓,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尽早定下来。” 凤照晴疑道:“母亲心里已经有了人选了?” 郑氏冷笑道:“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何况地痞无赖就更好找了。” 萧御不知道郑氏正在那边算计着要把他嫁给什么地痞无赖,便是知道了他也顾不上搭理她们,眼下便有一桩麻烦事已经寻到了跟前。 看着面前那碗黑漆漆的药汤,萧御嘴角抽了抽,抬头看向面无表情站在他面前等着他喝药的两个婆子。 “姑娘,请喝药。”李婆子阴着一张脸,连声音也是阴恻恻地斩钉截铁,丝毫没有通容的余地。 第23章 可疑草药 萧御可以借着大老太爷对付郑氏,却难以用同样的手段对付这两个婆子。 这两人是凤云宁派过来的名义上教导她规矩的教养嬷嬷,是安国公府的奴仆。 宰相门前七品官,凤府上下对这两个婆子都是客客气气的,不像是两个奴才,倒像是来做客的客人。 萧御笑了笑道:“两位嬷嬷先将药放下吧,我等会儿喝。” “请姑娘现在就喝。”李婆子声音又大了一分,仍旧面无表情,只是将那药碗往萧御跟前一推,完全不容违抗。 萧御眉头微皱。 他没有主动招惹这两个婆子,不代表他要被这些人欺压到头上来。 不管如何,如今她这凤家“大姑娘”已在族长面前挂上号了,他动不了她们,她们也同样不能对他怎么样。 如今好不容易脱离了被人把控的处境,萧御不准备继续惯着这些人的臭脾气。 “百灵,去给我倒杯茶来。”萧御不再搭理那两个婆子,张口唤百灵道。 百灵很是利落地倒了一杯茶水放在萧御手边,抬首昂头地站在萧御身边,战斗欲望已经渐渐满格。 最近跟着自家姑娘她还没有憋屈的时候呢,这两个婆子嚣张很久了,百灵觉得这两个人也该得到些教训了。 萧御捧着那只精致的绿玉杯,脑海里突然浮现了一副场景,好像是他在梦中看到的,又好像是来自于凤照钰的记忆。 那场景中有一只普通的白地青花瓷茶盏,泡着一杯热茶,里面的茶叶很碎,茶汤呈现出淡淡的青色。 凤家原本并不显贵,只是普通的耕读之家,凤云飞当年甚至要靠经营药铺维持三房的生计。自从方氏嫁给凤云飞,带着十里红妆进了凤家大门,凤家三房才渐渐发达起来。凤云飞谋职太医院之后,及至凤云宁进了安国公府,凤家这才一跃而成淮迁城里数一数二的富贵大族。 凤照钰这个方氏亲生的“女儿”以前所用的杯子和茶水,却连凤府里有些体面的下人都不如。 其中最有体面的自然就是面前这两个婆子。 此时李赵二人破天荒地被萧御晾在一边,下了面子,向来在凤府里横行霸道惯了的两个人如何能够忍得?何况她们还有凤云宁吩咐的差事在身。 “大姑娘,我们不管你在外面如何胡闹,在咱们这里可由不得你任性妄为!快点把药喝了!”李婆子声色俱厉地道。 萧御看了她一眼,施施然地端过药碗,手一抖,碗就掉在了地上,汤药撒了一地。 “你!”李婆子不敢置信地瞪着萧御,一只手已经抬了起来。 “对不起,手滑了。”萧御站起身来避过李婆子,他可不想跟女人起肢体冲突。 “你是故意的!”李婆子怒道。 赵婆子也是面色不善地看着萧御,却拉住想要动手的李婆子。 “算了,我们再去煎一碗来就是了。” 反正只要让这个不男不女的小怪物把药喝下去就行了。 萧御看着两个婆子昂首挺胸地离开房间,对地上的碎瓷片和撒了一地的药汤完全视而不见。 百灵拿着托盘过来,一脸愤愤不平地跺了跺脚,蹲下身用帕子包着手开始捡碎瓷片,不满道:“这两个婆子向来不把姑娘看在眼里,既然看不起我们这里庙小,偏又不愿意另寻高枝,就在这里给姑娘添堵,真不知道她们图什么。如今大老太爷和三老太爷都看着姑娘呢,这两个婆子竟然还敢在姑娘面前作威作福,实在可恨!” 萧御正想着怎么样使个法子弄清楚那副草药的成分和作用,听到百灵的话,笑道:“她们离开玄京那样的繁华之地,跑这乡下地方一呆就是十几年,那卢氏和凤云宁定然不会亏待她们的,你说她们图什么。” 百灵听萧御直唤大太太和国公夫人的大名,先是一惊,继而又坦然起来。 都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那种人并不配姑娘唤她一声母亲,那个国公夫人看上去也不像个好人。 看着百灵收拾好了地上的狼藉,萧御道:“百灵,有没有办法把李嬷嬷她们熬的药渣弄些过来?” 百灵道:“那两个婆子鬼得很,熬药的时候向来看得很紧。以前我当她们是为姑娘着想所以不曾在意,要是姑娘觉得她们在干坏事,我一定替姑娘把药渣弄来。” 萧御点了点头,又嘱咐道:“你悄悄的,别惊动她们。也不用拿来给我看,出去找秦小大夫看看,让他把方子写下来拿给我。”” 想到秦小大夫,萧御觉得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让他很熟悉的特质,正像是那些刚刚毕业来到医院的孩子们。他们还没有被复杂冷酷的社会磨灭热情,满怀憧憬地投身在这个行业,然后在一次次现实的无奈和挫折之后冷了一腔热血。 萧御回过神来,又笑自己想得太多。现在他自己尚且是一脑门官司,竟对别人起了惜才之心。 “你去吧,小心些。” 百灵应了一声,就退了出去。 萧御在屋里伸展了一下手脚,又去书架上取了书来看。 住在青云阁的一大好处就在此了。这里是凤云飞的居所,书架上满满的全是医书,倒是便宜了萧御。 只是看再多也只是理论上的巨人,他现在对中医仍旧算不上了解,比如那辨认药渣的事他就做不来,只能假手他人。 一个多时辰后李婆子和赵婆子又端着药碗走了进来,两人一左一右地将他围在中间,大有不喝就硬灌的架式。 萧御觉得好笑。这些天发生的事这两个婆子不可能不知道,还如此有恃无恐,果真是觉得有凤云宁在后面撑腰她们就底气十足了? 萧御随手将药碗接了过来,也不跟她们客气,一抬手倒在两个婆子身上,对着二人不敢置信气得青白的脸,笑了笑道:“抱歉,又手滑了,劳烦两位嬷嬷再去熬一碗来吧。” “你!反了你了!”脾气相对暴躁的李婆子忍无可忍地一抬手向他脸上招呼了过来,萧御用几根手指捏住她的手腕,冷下脸来。 “我劝两位嬷嬷,别当真越了规矩。别人不知道你们也该知道,我可不是什么真的娇滴滴的大小姐。我若将事情抖落出去,你们的主子会有什么下场,你们又有什么下场,两位嬷嬷可要想清楚了。” 萧御想到这两个婆子以前的可恶行径,连带着对凤云宁的厌恶,手上忍不住力气大了些。 李婆子嗷地一声连连呼痛,萧御甩开她,嫌恶地看了二人一眼:“滚。” 两个婆子虽然知道他借着大老太爷的手发作了郑氏,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被她们捏在手心里十几年的孩子居然这样大胆起来,连她们背后的凤云宁都不怕了,一时间惊疑不定,相视一眼。 赵婆子镇定下来,冷声道:“我们再去熬一碗,姑娘若再不喝,你那方姨娘可是会伤心的!要是伤心起来出了什么事情,可就得不偿失了!” 两个婆子说着便退了出去。萧御听她们拿方氏威胁他,也觉得十分头疼。 他嘴上说得厉害,却也不敢现在就揭穿自己的身份。就算能让这些小喽啰一时受罚,那罪魁祸首凤云宁可远在天边呢,何况她已是国公府的正室夫人,诰命在身权大势大,他这点小小的攻击力在她面前无异于蚍蜉撼树。敌人最终安然无恙,他和方氏的处境却会更加艰难。 即便要恢复身份,也得在他有能力自保和保护方氏的时候。 萧御正想着,百灵已经快步地从外面走了进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交给他。 “姑娘,我把药渣偷出去给秦小大夫看了,他写了这个。” 萧御接过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顿时满头黑线。 他对中药药材研究不深,其中有几味却也知道一些,当归益母草之类的更是眼熟。 再看秦小大夫写的“医嘱”,隐晦地嘱咐他此药方虽对女子有补身之用,若无不适却不宜多吃,否则会造成行经过早云云。 换成现代的说法,大概这药方是补充雌性激素的吧? 萧御原还想着这具身体发育得也太晚了,还以为等到凤照钰的身体发育以后必定就瞒不住他男孩的身份了,没想到他那侯夫人姑姑早就防着了。 萧御走到镜子前面仔细端详着镜中的人影。怪不得他明明和凤照棋是双生子,却和凤照棋并没有完全相像。凤照棋已经褪去孩童的圆润,显出一些少年的棱角。他虽也已长开,却明显比凤照棋长相柔和得多。 萧御想着,摸了摸自己胸口,不知道是不是知晓内幕之后的错觉,他总觉得胸口好像也软软的…… 这个变态的凤云宁啊! 不过想想以前她还想“宫”了小照钰呢,如今只是药补,这已经是他那个祖父和父亲哭求来的“温和”结果了。 萧御揉着胸口坐在榻上,气得眼皮直跳。 “姑娘,你揉那儿干什么。”百灵涨红着脸拉下他的手,“姑娘长大了,也要注意仪态……” ……你懂得真多。 萧御在榻上躺了片刻,一翻身下地来,向外走去。 “姑娘要去哪儿?”百灵忙跟了上去。 “去见三老太太。”萧御道。 李婆子和赵婆子站在廊下看着那主仆二人的背影,面色俱是一沉。 “没想到三太太看着厉害,也是个不中用的,居然就这样让这小贱人得了势,还在大老太爷面前露了脸。”李婆子道,“老姐姐,咱们怎么办?要不要报给国公夫人知道?” 赵婆子眼神闪了闪:“再看看吧,夫人既派了我二人来看着方氏和她的贱种,岂能稍有不顺就麻烦夫人。现在这小贱种也算不得得势,别忘了他在人前对李二公子做的那下贱之事。他现在可是‘凤大姑娘’,干出那种不要脸的事来,不管大老太爷嘴上说得多好听,别人也不会拿他当个正经人看。现在还用不着我们出手,且看着吧,他得意不了多久。” 萧御和百灵一路往三老太太的怡然堂行去,思量着如何借三老太太的手挡了凤云宁派的那两个婆子。进了怡然堂,却发现郑氏带着凤照晴正坐在三老太太的下首,满脸堆笑地正奉承着三老太太。 第24章 惩治恶奴 萧御挑了挑眉头,上前给三老太太行了礼,便坐在丫鬟搬过来的小杌子上。 郑氏面上笑意淡了些,一双眼睛在萧御身上溜了一圈,却见她头上只有一根头绳束发,脂粉不施,衣裳也朴素得不像个阁闺小姐,不由得冷嗤一声,似笑非笑地道:“大姑娘现在真是风光了啊。” “多亏了三太太的银子,过得还算不错。听说三太太病了?如今抓药的钱可有?照钰别的做不到,抓药的钱倒是可以帮衬三太太一把。”萧御笑眯眯地道。 看着郑氏一下子沉下脸色,萧御不由得心里一叹。郑氏实在不是什么难对付的角色,方氏和凤照钰从前却被她拿捏在手心里分毫动弹不得,真是——怒其不争啊。 凤照晴按了按郑氏的手,郑氏硬是将怒气勉强压了下去,没有发作出来。 哼,且让这个小贱人再得意几天,以后有得是她的好日子过! 三老太太眯着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似乎对面前二人的针锋相对全然不知。 郑氏嘴角抽了抽,挑起一抹冷笑,道:“听说那天大姑娘救了李二少爷的命呢,只是终究跟李二少爷有了肌肤之亲,那李夫人也该来向大姑娘提亲才是。不然以后大姑娘还能嫁给谁去呢?” 萧御懒得搭理她,只向着三老太太道:“老太太,照钰此次前来,实是有事相求。” 三老太太这才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看向他。 “是钰姐儿啊。不是让你回去歇着吗?你们小人儿爱热闹,曾祖母都知道,不会拘着你们在这里陪我这个老太婆。” 三老太太的态度比以前都敷衍,萧御看了郑氏和凤照晴一眼,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又在这里谋划些什么呢。 凤照晴甜甜一笑道:“曾祖母才不老呢。外面再热闹又如何比得上在曾祖母这里聆听教诲。曾祖母一句话便能让我们这些小辈受益良多。晴儿多想要到曾祖母跟前尽孝,还怕曾祖母嫌晴儿愚钝,不堪教养呢。” 萧御静静地看着凤照晴奉承三老太太。郑氏这样的性子难得教出了凤照晴这么一个女儿出来,却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显示自己多受宠么?真是无聊的小把戏。 三老太太却显然对凤照晴的话十分受用,笑呵呵地道:“听听,听听这小人儿的话,要是晴儿都愚钝了,这世上可再也没用聪明的孩子了。来来,你不嫌曾祖母无趣就好,曾祖母这么多孙子孙女,可没有哪个比得上晴儿嘴甜。” 凤照晴就势过去坐在三老太太身边,看了一眼萧御,接着笑道:“曾祖母,如今大老太爷和曾祖父都把大姐姐交给您,大姐姐最是惠质兰心,可比晴儿善解人意得多。她跟在您的身边,您可不用担心没人说话解闷了。” 三老太太看了萧御一眼,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萧御也不知道凤照晴到底想说什么,她就喜欢绕来绕去的一大堆,简直考验人的耐心。他不耐听一个小丫头片子打太极,直接向三老太太道:“三老太太,照钰的院子里有些刁奴意图谋害照钰,还请三老太太为照钰作主吧。” 他不耐烦跟这些后宅女流们虚虚实实地你来我往,干脆就明着来好了,只在达到目的就成。如今他可是凤云飞前途上的一座大山,凤云飞想升官就得顺着他,这些女人有一百个心眼子都去跟凤云飞的官位较量去吧。 凤照晴显然惊了一下,郑氏更是睁大了眼睛,连三老太太也皱起眉头来。 谁也没想到凤照钰会这么直白地来告状,一点掩饰也不打,让人措手不及。这到底是管还是不管啊?! 郑氏是知道李氏赵氏那两个婆子的,那都是凤云宁的人,也正是仗着那两个婆子背后的凤云宁,她从前才一直有恃无恐。如今她大意之下被凤照钰绊了一跤,谁想到她居然还敢去对付那两个婆子?还这么一状告到了三老太太面前。她真以为三老太太会为了她跟国公夫人过不去吗?! 郑氏冷笑一声,震惊之后便只余幸灾乐祸,施施然地捏起几颗瓜子磕了起来,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三老太太皱眉半晌,才道:“钰姐儿,这些时日咱们宅子里实在因你生了太多事,且先消停几日吧。可能有些奴仆看你人小不那么尊重,你若实在气不过,以后有的是机会打发下人,不急在这一时。” 萧御哪管她话里话外的不满之意,只是站起身道:“不是照钰肚量小,若只是寻常欺辱,照钰定不会放在心上。实在是性命攸关之事,由不得照钰不在乎。若三老太太不敢管,照钰自去寻族长来主持公道。照钰一人是小,若影响了父亲的仕途才是罪不可恕。” 三老太太脸色也不好看起来,凤照晴捏着帕子安静地坐在一旁,也在打量着这个曾经被她们一房捏在手掌心里的大姐姐。 她到底懂不懂自己的地位?真以为大老太爷前些日子是为她撑腰所以有恃无恐了吗? 莫不要将自己看得太高,否则摔下来才难看呢。 三老太太耷拉着眼皮不知道在想什么,郑氏凑过去在她耳朵叽咕了片刻,应该是将凤云宁的事情告诉了她。 果然三老太太听完之后便睁开眼睛,严肃道:“钰姐儿,你不要胡闹。不要总是拿着大老太爷来压我们。哪房哪院没点争执,你是我们三房的大姑娘,约束下人本应该是看你的本事。你连自己院子里的下人都约束不好,却又拿着这点小事到处嚷嚷,成何体统?平白惹人笑话,还当是我们三房不会教导孙女呢。大老太爷是干大事的人,谁耐烦天天管后宅这里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便是告到大老太爷跟前,他也只会说你胡闹,你那是自找闲气。” 萧御微微摇头。这三位也算后宅斗争经验丰富的了,可眼界却总脱不开这一亩三分地。 她们难道真以为自己所仗的是凤云飞的宠爱和大老太爷的撑腰? 他现在的确有恃无恐,所恃的却不过是凤云飞的前途和利益,这可比那虚无飘渺的宠爱靠谱得多。 萧御从来不会歧视女性,也从不认为女性就成不了大事。像凤云宁那样的也堪称一代枭雄了,不过眼前这三位显然不在其中。 “好吧,既然这样,照钰还是去找族长说一说吧。”萧御利落地起身告辞,倒让正拿着架子的三老太太闪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望着那抹潇洒离去的背影。 “回来,你!你给我回来!”三老太太坐不住了,起身追了两步,被郑氏和凤照晴扶住,忙连声吩咐丫鬟,“快把大姑娘拦住!真是成何体统!一点点事就要告到族长面前,闹得全家鸡犬不宁。族长哪有时间总搭理你这些鸡零狗碎的小事!真是把我们三房的脸都丢光了!” 几个丫鬟刚刚拦到凤照钰身前,三老太爷突然从外面打帘子进来,看到屋里的情形愣了一下。 “这是干什么呢?乱糟糟地像什么样子!” 一屋子下人忙俯身行礼,郑氏和凤照晴已经扶着三老太太坐回榻上。 三老太太气哼哼地没有说话,凤照晴看了看众人,轻声开口道:“曾祖父,是大姐姐院子里的下人气着大姐姐了。大姐姐管束不了下人,想要告到族长面前去。曾祖母正拦着呢。” 真会避重就轻。萧御瞟了她一眼,凤照晴也看了看他,又垂下眼睫,捏着帕子沾了沾唇角。 三老太爷皱起眉头看向萧御。 “钰儿,又发生什么事了?” 萧御道:“我院子里有两个婆子,一直逼我吃些来历不明的药。我已经找了大夫看过,大夫说这些药并不适合照钰服用。照钰待要不吃,她们竟要强灌。据三太太说,那两个婆子是国公夫人的人,所以谁也动不得。我竟不知道国公夫人与照钰有什么深仇大恨,要行如此龌龊之事?可见这是三太太有意诬告国公夫人。” “你、你胡说!”郑氏原本就在看热闹,且看着凤云宁的人如何对付凤照钰。 这件事跟她可没有任何关系,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小贱人竟一耙子打到她身上来了,气得她伸手指着萧御几乎跳脚,“我什么时候诬告国公夫人了?!李嬷嬷和赵嬷嬷本来就是国公夫人派来给你的教养嬷嬷!你对她们不敬,就是对国公夫人不敬!你还敢倒打一耙,简直是不把国公夫人放在眼里!” “国公夫人断断不会跟我一个小辈过不去。”萧御笑着看了她一眼,“那两个婆子在淮迁呆了十几年,谁知道她们被谁收买了去?父亲若是知道了照钰在这里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便是拼着官位不要,也一定会给我讨还一个公道的。三老太爷,您说是不是?” 三老太爷眼皮一跳。 官位官位,又是官位。凤云飞的官位现在还没落实下来,其中最关键的就是这个大曾孙女。想到大老太爷前些天对他耳提面命的那些话,三老太爷不耐烦地一挥袖子。 “什么大不了的事。既是刁奴欺主,把那两个奴才打发了就是,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不行!怎么能这样?!”郑氏惊叫道,“那可是国公夫人的人……” “国公夫人的人又怎么样?!”三老太爷越发不悦地道,“国公夫人还是我孙女呢,我还治不了她几个奴才了?!我今天不治还不行了,她有本事为了两个奴才来发落我这个祖父!来人!就说我的话,大姑娘院子里的那两个婆子各打二十板子发卖出去!以后谁也不许再吵了!”说完打帘子出去了。 “谢曾祖父替照钰做主。”萧御笑眯眯地向着三老太爷的背影行了一个标准的淑女之礼,回头一看,那三个老老小小的女人还在愣怔着,似乎仍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发展成这样了。 凤照钰何时如此得宠了,为了她竟连凤云宁的人都能发落了?! 那可是堂堂的安国公夫人,朝廷一品诰命! 她凭什么让老太爷站到她这边来替她出气?! 萧御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径直离开了。 也不知道是哪位英雄揪着凤照钰的事一直狠参凤云飞,要问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人是谁?萧医生一定要说是这位素昧谋面的大哥啊! 希望这位仁兄再坚持久一些,最好打个持久战,参他个十年八年的不要停。 郑氏慢慢坐了下来,一时间竟是有些反应不过来。还是凤照晴拉了她一下,郑氏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老太爷要发落凤云宁的人,这、这可如何是好?!她这个小姑子脾气可不怎么好啊—— 若是让凤云宁知道了,只怕她也要受牵连责骂。 郑氏越想越担心,刚刚好转的身体又有些天旋地转起来,她再也坐不住,拉着凤照晴就辞了三老太太回自己院子里去了。 “这个小贱人,简直是反了天了。”郑氏气得摔了几个茶盅。 凤照晴坐在一旁,沉吟了片刻道:“是我们疏忽了,没想到她如此肆无忌惮,竟是拿捏着大伯父的官位之事。她分明是以此威胁诸位长辈,所以大老太爷和三老太爷才不得不顺着她。真是不懂礼义孝悌的孽女。” “她再没有教养,现在连三太老爷也站在她那一边了,难道我们就拿她没办法了不成?!”郑氏怒道。 凤照晴笑着摇了摇头:“她不过是惩一时的英雄罢了。现在族长和三太老爷他们忌惮着大伯父的官位,所以不得不对她顺着些。等到大伯父的官位落到实处,她就没用了。到时候,她就要为今天的嚣张付出代价……” “先别说到时候的事了。”郑氏有些心焦,“现在可如何是好?李嬷嬷和赵嬷嬷如今被三太老爷发落,若让你姑姑知道了,她一定会怪罪我们的。”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凤照晴道,“左右不是我们出的手,三太老爷要发落人我们也拦不下。既要发卖,我们先把她二人偷偷地买下来送回京城,再写一封信详细地告知姑姑就是了。当务之急反倒真的是快点把她嫁出去为好。我算是看出来了,我这位大姐姐是个无事也能搅风搅雨的人,绝对不能再给她任何出头的机会。” 郑氏冷着脸点了点头:“晴儿放心,为娘知道该怎么做。” 凤照晴笑了笑。本来她还想行事柔和一些,却是她自己不知好歹,逼得她们不得不使出些偏激的手段,这可就怪不得她们了。 萧御一回到青云阁里,李赵两个婆子就围了上来,指挥着几个粗使婆子道:“快把姑娘扶回屋里去,药都快要凉了。姑娘再不喝,可别怪奴才们对姑娘不敬了。” 萧御还没说话,他身后便有人冷哼一声:“哦?不知道两个嬷嬷要对我们大姑娘如何个不敬法啊?” 三太老爷派来的杜嬷嬷带着几个粗壮的媳妇从院门外走了进来,先将这青云阁里的情形打量了一番,目光最后落在李赵二人身上。 李嬷嬷与赵嬷嬷相视一眼,赵嬷嬷略带疑惑地道:“不知这位老姐姐是哪房哪院的?大姑娘院里的事一直交由我二人照管,若有哪位主子觉得不对,还是要先禀明了国公夫人再说。” 杜嬷嬷是三老太爷身边的老人了,她在这凤家大院里也只认三位老太爷,哪里管什么国公夫人不国公夫人,只一径冷笑道:“哟,我倒不知道我们大姑娘明明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俱健在,这当姑姑的还能管到大侄女院子里来?!这是哪家哪户的道理?就算讲到皇上面前去也站不住脚啊!可见是你们这两个刁钻婆子扯谎,还敢扯到姑太太的头上去,真是胆大包天!来人哪,把这两个婆子给我捆了!” “你们敢!我们是国公夫人的人!我看你们谁敢动手!”李赵二人这才慌乱起来,七手八脚地挣开上前来抓她们的几个媳妇,李嬷嬷更是跳脚骂道:“瞎了狗眼的狗奴才!你们敢这样对我们,这分明是不把国公夫人放在眼里!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要是让国公夫人知道了,你们有一个算一个,谁也跑不掉!” 杜嬷嬷也来气了,一撸袖子叉腰骂道:“三太老爷亲自发了话,我倒要看看我今天能不能收拾了你们这两个老货!你们还傻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把这两个老东西给我捆起来!连三老太爷的话都不好使了吗?!你们想统统陪着这两个老货挨板子?!” 杜嬷嬷一通吼,原先还站在周围观望的丫鬟仆婢慌忙一起拥上前去,拿着粗绳把李赵两个婆子捆得结结实实,扔在院子中央。 平日里她们害怕这两个出身安国公府的婆子,对她二人愉命是从。可如今是三老太爷发了话,谁还管得了什么安国公安国母。 现官不如现管,国公府远在天边,她们的卖身契可实实在在握在淮迁的主子们手里的。 可惜这两个作威作福惯了的老婆子还没有认清这个事实,倒在地上仍旧骂骂咧咧。 “我们是国公夫人的人,你们不能随意发落我们。”赵嬷嬷连声高呼。 杜嬷嬷一早准备齐全,从怀里掏出两张卖身契来,押着李赵二人的手指头沾了红泥在上面摁了指印,又将契纸收了起来。 李赵二人这才彻底慌了神,本还有恃无恐的神情也现出些六神无主的恐惧来。 本来她们仗着卖身契都在安国公府,又是得了国公夫人的吩咐来看管凤照钰,所以她二人即便面对凤府里的夫人太太们也自有一种优越感,一直没什么好怕的。可现在这些人连伪造卖身契的事都考虑到了,这是真的要处置她们了?! 不等这二人在心里掂量出个轻重,杜嬷嬷已经命人架起凳子,将李赵二人推上去,两个粗使婆子抡起廷杖,噼噼啪啪地打起板子来。 二人瞬间狼哭鬼号起来。 赵嬷嬷高声呼道:“唉哟!快住手!我们要见三老太爷,这其中有误会,真的有误会!我们真的是奉国公夫人之命来照管大姑娘的。唉哟,不要打了!” 百灵看得又解气又开心,叉着腰道:“活该!看你们这两个狗仗人势的老货还敢不敢再欺负我们姑娘。” 萧御捂着她的眼睛将她拉回屋里:“好了,小姑娘家别看这么暴力的场面。” 百灵眼睛亮晶晶地道:“姑娘,我们以后再也不用受那些人的气了。” 萧御点点头,却是有些心不在焉。 从前是郑氏和这两个婆子压得凤照钰动弹不得,如今他全给收拾了,又得了自由身,就算哪天他一睁眼又回了现代,凤照钰在这里也不必像从前那样受欺压。 现在他反倒有些不知道该干什么的茫然。 追根究底,他对这里并没有归属感。 这是一个本该虚无飘缈的梦境,他感觉不到亦分辨不清这个世界里的真实和虚妄。 真正的凤照钰应该会恨凤云宁和郑氏等人吧?他虽然也会厌恶,会生气,可那些感受并不深刻。因为事不关已,他仍是那个清醒的旁观者。 惟一一次让他真实地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存在,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却是在那荷花湖边,在那鲜活的生命于他的十指之间努力鼓动的时刻。 萧御抬起双手来对着虚空,慢慢地伸展着十指。 这是一双十分好看的手,指尖纤纤,骨节匀称,十指修长。这是一双天生属于外科医生的完美的手。 也许冥冥之中让他苏醒在这个世界,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就像那一天在湖边躺着的那个孩子出现在他的面前也不是一个巧合。 是那个孩子在呼唤他,是这个世界里千千万万个像那个孩子一样等待拯救的生命,在呼唤着他。 所以他,醒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名的攻君:钰儿,你说这么多,我们古代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天生我才必有用。以后多读书。 萧医生:= =滚,你先弄个名字再说吧 第25章 有人中毒 第二天一早,按照北京时间已经七点多了,萧御躺在床上枕着手,百无聊赖地翘着腿思考着以后的出路。 百灵来叫了他好几次,让他快点起床去给三老太太请安,都被萧御无视了。百灵担心他这样懒怠会被人说嘴,名声不好以后就更嫁不出去了。 萧医生虽然不想嫁人,但是这个小丫鬟嘴里的“更”字也挺让他郁闷的。 他当凤大姑娘有那么失败吗?还“更”嫁不出去,稀罕! 三老太太摆明了不待见他,他也不是真的大家闺秀需要在后宅里挣出一片天,就不去她跟前找不自在了。 当务之急是尽快摆脱凤大姑娘的身份,可是萧御想了一早晨也想不出个头绪来。 权大一级压死人,现在他和方氏的头上有卢氏和凤云宁两座大山,而现在站在他这边的凤大老爷如果知道了当年的旧事,可就不一定再像这样保他了。 凤云宁和郑氏不同,不只因为她位高权重,几乎是整个凤家的荣耀和利益来源,更重要的是她当年干的那件事万一东窗事发,不只是她一个人要受惩罚,身为帮凶的凤云飞和凤明文也跑不掉,整个凤家更承受不起王公世家的雷霆之怒。凤老爷子还能像今时今日这样站在公理正义的一边吗? 凤照钰的身份就是当年那一整个换子事件的引爆点。他可以不管不顾地把真相揭露,最坏的结果,不用凤云宁出手,整个凤家就会替她把凤照钰这个隐患抹除。 凤照钰的处境的确是举步维艰,也不知道凤云宁有没有后悔当年为争那一时的意气,却给自己留下了这么大一个把柄? 离凤家院墙只有一街之隔的地方有一条医林道,此处医馆林立,药铺比肩,其中最负盛名的当是秦氏父子经营的保和堂。秦老大夫从前与凤云飞关系很好,他很喜欢这个温文而雅的年轻人,也因凤云飞的关系而成了凤府的常客。 保和堂的宅子有两进,前院作为医馆,后院便是秦氏父子平日里生活起居之所。此时秦小大夫正在书房里忙忙碌碌翻箱倒柜,明明是凉爽的秋日,他硬是累出了满头大汗。 坐在桌案后面看书的秦老大夫看不下去了,放下书卷唤道:“竟儿,竟儿,你在那儿干什么呢?昨天就在家里翻腾到大半夜,一刻也不安生。” 秦小大夫没抬头,只是敷衍道:“找点东西……啊,在这里!” 他叫了一声倒把秦老大夫吓了一跳,看着他从书柜的最里面捞出来一只落满浮灰的木匣子。 秦老大夫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 “这还是你爷爷当年找人打的,你找它干什么?难道你想去当疡医?不成不成。”秦老大夫连连摇头。 秦竟道:“父亲,我是送人的。” 秦老大夫眼睛一瞪叫道:“送人?!送什么人?!败家子!你知道这一套工具打出来要多少银子吗?说送人就送人?!你要送给谁?!是不是想跟我们抢生意!” 秦竟连连摆手:“不是的,她不是大夫,想来只是好奇吧。” 秦老大夫更是气得胡子都抖了:“什么人这么大面子?!他说好奇你就把咱家祖传的宝贝拱手送上?!” 秦竟小声道:“您不是说是爷爷找人打的么,怎么就成了祖传宝贝了……再说不是不准咱们当疡医么,留着又有什么用……” “你还敢顶嘴!等我小孙孙生出来,小孙孙再生小孙孙,这不就是祖传的了吗?!我说不准送!” “都跟人家说好了。”秦竟皱着眉头争辩道,一边把匣子用一块包袱包起来。 秦老大夫看他不听话,气得拎起鸡毛掸子冲了过去:“我打你个败家子!你给我放下!这一套东西打出来可不容易,现在上哪儿找那么好的铁匠去!” 秦竟一边扬手挡着一边快速地把包好的匣子抱在怀里,一溜烟地就跑了出去。 “回来,你给我回来!”秦老大夫追到门口,气得连连跺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那向来斯文的儿子跟兔子似的一路飞奔,一会儿就跑没影了。 萧御还在床上躺着,百灵突然跑了进来叫道:“姑娘,有人来找你呢。” 萧御一下子来了精神,坐起来问道:“谁?是秦小大夫送东西来了么?” 百灵摇头:“不是的。三老太太派人来传话呢。” “哦。”萧御无聊地应了一声,在百灵的连声催促下懒懒地起身穿衣束发,刷牙洗脸,这才出门去见那三老太太派来的婆子。 那婆子早等得不耐烦了,看萧御一副刚起床的样子,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屑。 “大姑娘,老太太让我来给大姑娘带个话,明日里要带女眷们去白马寺上香祈福,卯时就出发,姑娘千万别再起晚了。” “上香?这不年不节的,去寺庙上香干什么?”萧御奇道。 那婆子脸上堆笑,解释道:“这不是重阳节就要到了么,老太太的意思,先去上个香,到那天咱们就不去跟别家挤了,直接出游赏秋,岂不便宜。” 萧御点了点头,让百灵把婆子送出去,吩咐人将热在小厨房里的早饭端上来,开始用餐。 百灵回来高兴道:“太好了,老太太终于也要带姑娘出去见人了,要是被别家夫人看中了,就可以讨姑娘回去当媳妇了。” “……”百灵你才是重生的吧,重生前分明是个媒婆吧。 却不想到了下午,百灵到外面绕了一圈跟她的小姐妹们说过一回话,回来就高兴不起来了。 “姑娘,听说上香这件事是三太太撺掇的,还特意让老太太叫上姑娘。这个三太太向来不安好心,她不会又想干坏事吧?!” 郑氏的主意?那倒真有可能是个陷阱了。 萧御掰着包子想着,他也不甚在意。郑氏没什么大本事,想不出什么高明的计谋,便是凤照晴有几分小聪明,左右不过是后宅里的那些手段,萧御并不放在心上。 最坏的结果是郑氏买凶杀人想除掉他,他到时候把衣裳一脱就说自己是凤照棋,万事大吉。 百灵也在思量,一拍手道:“对了,以前淮迁城里就有位大家小姐在外出的时候出了事,被人毁了清白,结果只能嫁给那个地痞无赖。三太太不会也打的这个主意吧?!简直可恶!” 萧御无语地看了一眼义愤填膺的百灵,这小丫头成天都在打听些什么啊。 如果真是那样,他就……还是把衣裳一脱说自己是凤照棋。 反正这一招对付什么情况都绰绰有余了,萧医生一点也不担心。 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萧御还没出过凤府的大门呢,对于明天的白马寺之行他倒是十分期待。 正在书房里会友的凤家大少爷突然觉得后背一阵阵恶寒,总有一种被什么人算计上了的感觉…… 络纷院里。 郑氏焦急在屋里来回走着,直到她的贴身丫鬟红乔掀帘子进来道:“姨太太来了。”郑氏忙走出去迎接。 来人正是她的姐姐,如今嫁到淮迁乔家的乔二太太。 乔家亦是富庶家族,但是身为商户只富不贵,这位乔二太太看着昔日嫁得不如她的嫡妹如今借着国公夫人凤云宁的势倒是比她过得好了,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因此来往就淡了许多。 这两日却是郑氏几次三番地派人上门去请,说有要事相商。她本来不欲相见,后来却也好奇起来,直到架子也拿得足了,看郑氏是真的着急起来,这才登上凤府的马车来了。 郑氏顾不得寒暄,就拉着乔二太太的手道:“大姐,我听闻乔家大房的那个浪荡子最近在说亲事,是不是?” 乔二太太皱起眉头:“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只说是不是就是了。”郑氏急道。 乔二太太不悦道:“整个淮迁城都知道了,那还有假。本来我那大伯和嫂子出外盘货的时候遇上匪祸,至今下落不明,大房里就剩下一个乔大郎,也是个有人生没人养的浪荡种子。如今已是二十有二了,还见天在外头胡混,哪户正经人家愿意把姑娘嫁给他。最近不知道老太太哪根筋不对劲又突然想起他来了,天天张罗着给他说亲事,居然还看上了知县家的姑娘,这不是痴心妄想么。” 原本大房后继无人,这乔家未来还不是落在二房手里。可是那乔老太太居然要给乔晋娉官家的女儿,以后他若是立起来了,这乔家还有他们二房什么事? 郑氏吁了一口气笑道:“大姐,妹子这里正有一桩好亲事给你那侄子……”说完对着乔二太太附耳讲了半晌,乔二太太疑道:“你家大姑娘?这……她太小了吧?跟乔大郎差了十岁呢。” 郑氏心里暗讽她这姐姐净想些没用的,又想要乔家的家产又束手束脚不敢出手对付那乔晋。要换作是她,就不会让那乔大郎长到这么大,凭白给自己留下一个绊脚石。 郑氏心里冷笑,面上仍旧亲亲热热地道:“唉呀我的好大姐,我们大姑娘再过一年多也要及笄了,这男子大一些算什么,不正好懂得疼人么。” “这……你们家老太爷老太太不能答应吧?”乔二太太仍旧犹疑道。那乔晋名声在外,实在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整个淮迁城无人不知。 即便凤大姑娘再不受宠,凤府的长辈也不会随便把她娉给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夫君,这不是自打脸面么。 郑氏笑道:“可若是他们自己看对了眼呢……老太爷老太太又有什么办法?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姻缘。不是我说,就大姑娘那样的名声,能嫁给乔大郎还是她高攀了呢。” 乔二太太自然也知道凤照钰那天救了李二少爷的事,她一把撕开李二少爷衣裳的那个彪悍劲儿也在各家夫人的嘴里越传越不堪入耳了。如果乔大郎娶了这样一个妻子,不但不是助力,反而会成为拖累。乔二太太自然是动了心了。 “可是……他二人素不相识,要如何看对眼呢?”乔二太太小声道。 郑氏拿出来一条素净的天青色帕子,上面只绣了一朵嫩黄色的小花,旁边一个钰字,递给乔二太太。 “这是那丫头的,上面的花还是她亲手绣的。” 郑氏管了凤照钰这么多年,想拿她一件东西还是轻而易举的。本来她还想偷个肚兜之类的私密东西,反正那乔晋本就不是什么正经人,这种见不得人的东西说不定正能投他所好。 可是她收买了的那个婆子在凤照钰的屋子里搜了半天也没找出半片布来,最后只能拿了这帕子来交差。 难道那丫头连个肚兜也不穿? 郑氏虽是不解,丝帕也是聊胜于无,她递给乔二太太道:“你就找人把这个丝帕拿给那乔大郎,就说凤家大姑娘仰慕他的英姿,约他白马寺一见……” 姐妹二人关在屋里嘀嘀咕咕地合计了半天,最后宾主尽欢,郑氏亲亲热热地把乔二太太送到二门外,看着她上了马车,这才心满意足地往回走。 那乔大郎是个混人,大房里又无长辈看顾,等到整个乔家到了二房手里,凤照钰还不是得在她姐姐手里讨生活?!到时候还不是落在她的手心里。 萧御对于郑氏的算计一无所知,不过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反正他有“衣裳一脱说自己是凤照棋”大法,怕什么来? 第二天一早,萧御大半夜地就被百灵叫起了床,无视百灵的威逼利诱,仍旧把头发简单一扎,衣裳也还是一套一点也不大家闺秀的深蓝色棉布衫裙,卯时将到时,带着一脸垂头丧气的百灵向着三老太太的怡然堂走去。 整个凤家三房的姑娘,除了凤照甜还在禁足之外,其他的大概全都出动了,在怡然堂的大厅里站了一屋子。 萧御环视了一周,除了一个凤照晴,其他的他一个都不认识。 郑氏因为前不久被大老太爷当众斥责,她是没资格带着姑娘们出门的,因此陪同在三老太太跟前的没有郑氏,是另外两名中年妇人。 生在以计划生育为基本国策的现代社会的萧医生掰着指头算了半天,大概是捋顺了这两名妇人的辈分。她们是三老太太的二儿媳妇和三儿媳妇,那应该就是凤照钰的二婶婆和三婶婆吧…… 至于其他那些姐姐妹妹,他实在算不清楚了。 见人到齐了,三老太太一拄拐杖,带着一群大媳妇儿小姑娘们出发了。 萧御和另外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同乘一车,两人和气地向他点了点头,便没有言语了。萧御也不是爱撩妹子的人,自己坐在窗户边上掀起帘子一角看着外面的景色,只是一路上乌漆嘛乌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能不黑吗现在才五点吧! 马车行得不快,摇摇晃晃的又把萧御的困劲儿晃上来了,直到嘎吱一声车厢停了下来,萧御才清醒过来。 车帘外已经天光大亮,外面有杂乱的脚步声和婆子喊姑娘们下车的声音。 车上的另外两个女孩子已经下车去了,萧御也掀开帘子跳了下来,百灵已下了丫鬟们乘的车,一路小跑地跑到萧御身边。 “姑娘小心,山路有点陡。”百灵叫道。 萧御深吸了一口气,山中的空气果然清新又醒神,只觉得整个人精神都为之一震。 这里是建在半山腰上的一座寺庙,有点像北京的橝枯寺,只是没那么大,看上去仍旧十分壮阔宏伟。没想到小小的淮迁城周边竟还有这样一座庙。 知客僧已经同三老太太寒暄过,领着众人朝庙里行去。 百灵有些紧张地四处打量,小声道:“姑娘,今天我们一定要小心行事,千万别被三太太陷害了去。” 萧御笑着点头,跟在众人身后一同朝寺中走去。只是没行两步,萧御突然感到一股异样,像是身后突然被人窥探一般,不由得停下脚步回头张望。 百灵道:“怎么了姑娘?” 萧御摇了摇头,转身继续走了。 就在众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门深处时,一座石碑的后面突然现出几道人影来。为首的男子看上去二十多岁的模样,生得十分俊秀,身姿挺拔,神态却有些吊尔郎当。他一双桃花眼微微眯着,仍旧望着山门前方。 “晋哥,到底是哪个小娘子给你丝帕传情?还约在白马寺见面一解相思,真是胆大,肯定够火辣。”跟在一旁的几名公子哥嘻嘻哈哈地笑闹道。 乔晋从怀里掏出那块天青色的丝帕,不甚正经地在鼻尖一掠,挑起眉头笑了笑。 这位凤大姑娘倒是好利的直觉。 “走,跟进去瞧瞧。”乔晋将丝帕塞回怀里,一挥手道。众人牵了马过来,也不顾此是佛门清净之地,径直打马进了山门。 三老太太带着女眷们在佛前虔诚地上了香,又听了一回经文,已经到了午膳时分。 知客僧将众人迎至待客院。白马寺向来香火鼎盛,淮迁城甚至周边县城的许多大家夫人小姐都会前来上香,因此寺中待客的院子修得十分宽敞。 萧御仔细观察了一番,客院内外的安保也十分严密,与男客住的院子中间隔了老远,绝对能保证住进来的女眷不会被外人冲撞。 萧御跟着小沙弥的指引进了一间房,心里想着若郑氏想耍什么阴谋,她准备怎么动手呢? 难道直接找人唤他出去?这也未免太简单粗暴了,只要不傻都不会跟人乱走的吧。 正等着午膳送过来的光景,突然有一个眼生的丫鬟来到了他的房间。 只见丫鬟向他行了一礼,低首道:“老太太让人把午膳摆在枫园里,请姑娘们一起过去,赏枫用膳。” “……” 还真的这样简单粗暴啊。 “不去。”萧御简单利落地回绝了。 那丫鬟似乎没想到萧御居然是这么个态度,竟是一哽,怔了片刻。 片刻后她回过神来,勉强地扯出一抹笑容道:“姑娘莫不是不认得奴婢?奴婢是老太太跟前的宝珠,老太太使唤我来叫姑娘,若是姑娘不去,宝珠回去不好交代。况且这劳动了一上午,姑娘难道不饿么?” “不饿。”萧御摇头。 “……”宝珠姑娘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本来她身为老太太身边最得用的大丫鬟,府里的主子们都要给她三分薄面,怎么她来请个大姑娘出去吃饭反而请不动了?! 寺庙的后面的确有一大片枫叶林,此时正是景色最美的金秋时分,金黄的叶子挂满枝头,又铺了满地,端的是一派震撼景象。 枫林的边上拴着三匹骏马,马的主人正是那三个上白马寺来寻香觅红的浪荡子弟。 乔晋抱臂靠在一颗树边,锦袍一角随意地塞在腰带里,看上去十足地纨绔之像。 “凤大姑娘真的跟你约在午时枫林相见?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呢?晋哥,你那帕子到底是哪里来的?说不定是被人耍了呢?!那可是凤太医的长女啊,怎么可能来勾搭咱们这种人嘛。”其中一人笑得十分猥亵。 乔晋冷哼一声:“管他是谁在耍手段,既然想要把我和凤大姑娘牵在一起,我便顺势而为又如何?左右对我又没有坏处。” 院判的女儿,以后还有可能是院使的女儿,可比知县的女儿有价值多了。至于那虚无飘渺的名声,什么撕了李二少的衣裳,那李二少都能当他儿子了,他有什么好在乎。 再说——那在山门外惊鸿一撇的修长背影,实在很对他的口味。 乔晋龇牙笑了笑,不再搭理另两个狐朋狗友不正经的打趣笑闹。 三人在林子里等了片刻,还没等到娇客,却听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惨叫,惊得三人俱是一怔。 那尖利的呼声实在太过惨烈,在一瞬间穿透了山间的薄雾和寺中香火袅袅扬扬的轻烟,穿透了佛门之地慈悲与威严的肃穆,一下子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出干什么事了?”萧御一惊,猛地站起身来,顾不上搭理站在他跟前喋喋不休的宝珠,推开门朝外望去。 院子里还有些别的小姐太太都走出了房门,面上惧是惊惶不定,彼此狐疑地面面相觑。 萧御朝着那一声痛呼的来源走了过去。 这亦是出自职业的本能。 别人本能地远离恐慌之地,身为医生他却必须要去到恐慌的中心,因为那里往往有受伤和处于恐惧中的生命。 “姑娘,你干什么去?还是呆在院子里吧,外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万一有危险怎么办。”百灵拉住他急道。 此时一个小沙弥突然从外面急急慌慌地跑了过来,向着众人行了一个佛号,焦急道:“不知哪位夫人府上带了大夫来?寺里有人中毒了!” 第26章 救人之法 “我、我们府上的大夫跟来了!”一个贵夫人站出来道,脸色发白地让丫鬟搀着,“只是那大夫平日里多是给府中太太小姐们请个脉,恐医术不精,这解毒之事,只怕他有心无力……”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有大夫就好!”小沙弥急道,“还请夫人让府上大夫跟随小僧去往前殿,所有中毒之人已经移至前殿。如果还有其他大夫,烦请诸位请他们一同去往前殿!” 所有中毒之人? 萧御心里一紧,居然有很多人中毒?这不是针对某个人的毒害,这是……有人在寺里投毒? 院子里乱哄哄地人心浮动,小沙弥嘱咐了诸位女眷不要随意乱走,不要吃喝任何寺里的东西,便急慌慌地走了。 萧御抬脚跟上,百灵忙拉住他:“姑娘,您干什么去?” 萧御突然转身又回房去了,百灵刚松了一口气,却见自家姑娘从屋里拿了个幂离戴在头上,又大步地朝外走去,根本拦也拦不住。 百灵恨恨地一跺脚,只能也跟了上去。 宝珠和凤照晴相视一眼。凤照晴微微一笑,宝珠便低下头行了一礼,转身回三老太太那边去了。 凤照晴望着萧御匆匆而去的身影,扶着丫鬟的手莲步轻移地回房去了。 虽然她们的计谋尚未达成,这突发的事件却比她们的计谋更好。 白马寺的前殿可不比凤府后院,这位大姐姐自己跑过去抛头露面丢人现眼,不用她们费一丝一毫的力气,她就再也别想翻身了。 说起来,让她嫁给那长相俊美的乔大公子,即便他是个纨绔,也真是让人心有不甘呢…… 萧御带着百灵来到前殿时,那高大宽敞的大殿里此刻已经挤满了人,有僧人,亦有香客,闹哄哄地犹如菜市场一般。 原本是寺中僧人打座修行的地方,如今已经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十几个面色青白的僧人,还有几个身着华服的男子,应该是来上香的香客。 殿上拉起了一道帘子,帘子后面居在还有几个女子,面色痛苦地躺在地上。 萧御掩在幂离后的脸上现出一丝沉重的神情。 总共十八个人躺在地上,有十八个人中了毒。 三名大夫在躺在地上的患者中间往来穿梭,低头查看每一个人的情况。大殿的一侧还拥着几个婆子,中间是一个哭得快要昏厥过去的妇人,此时还在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只是声音已经哑不可闻。刚才那一声尖锐的惨呼应该就是这妇人发出的。 “我的梅儿啊!娘今天不该带你来的啊!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要让你受这样大的罪过!大夫,大夫我求求你们,救救我的梅儿,救救我的梅儿啊——” 她拉住一个走到近前的大夫就欲跪下,那大夫本就急得满头大汗,此时慌忙手忙脚乱地去扶那妇人。 “夫人不必如此,老夫必当尽力。令嫒吉人天相,又有夫人一片慈母之心,一定不会有事的。夫人且放宽心怀。” 另两名大夫已经查看完了患者,也走了过来一同商量药方。萧御凑到近前去听着他们的商量。 其中一名大夫道:“好在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触胸腹未见痛吟,腹内无灼伤。概因患者喉头肿胀,呼吸困难,所以才会陷入昏厥。” “有几位患者眼睑浮肿,眼合难开,舌质发红,脉浮滑数,四肢亦开始有肿胀现象。此水肿来势迅速,若不及时诊治,患者恐会窒息而亡。” “老夫同意二位的诊断。依老夫看,可使越婢加术汤,使喉头消肿,呼吸通畅,患者苏醒以后,再图其他。” “亦可施针消肿。患者中毒,此乃感受外邪而发,病在肺脾,为阳水。可取三焦俞、阴陵泉、 水分、列缺、肺俞几穴,以毫针刺之。 ” 萧御听得三位老大夫互相商议完毕,便自去开方子,使僧人抓药去了。 他蹲下身来,看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僧人。僧人双目紧闭,眉头皱紧,面色青白,呼吸急促,喉中嘶嘶作声,看上去十分痛苦。 萧御起身四处张望了一下,走到一个像是个负责人的僧人身边,低声道:“大师,熬药需要时间,可以先弄一些温水来给他们喂下去,或许可以缓解一下他们的痛苦。”他又朝四周看了看,“还有,这里人太多了,空气污浊,还是请大家先出去等吧。” 那僧人低头看了他一眼,惊讶道:“你是哪家的大小姐?别在这里玩了,快点回去吧,免得你长辈担心。”竟是丝毫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萧御十分无奈。他也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毫无说服力,可是—— 眼看着大殿里挤着的乌泱泱的人群,还有那些躺在地上越发痛苦的病患,萧御想了想,一个起身跃上殿前桌案。 那僧人被他吓了一跳,忙上前想去抓他下来。 “这位姑娘,你别在这里添乱了!”僧人急得面色胀红,却又不敢下手去碰他。 萧御扬声道:“诸位听我说,你们可能有亲人正躺在殿上,我明白你们心中的担忧焦急。但是拥在此处对患者有害无利,只会加重他们的痛苦,污浊的空气还会让患者更加危险!请诸位退出大殿,把地方留给大夫和照料的人!” 少年的声音既不像成年男子那样低沉,亦不像女子那样娇柔,这是一种模糊了性别界限的嗓音,清泠如流水,干脆如冷珠落玉盘,一时间竟将殿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顿时鸦雀无声。 殿内安静只持续了片刻,下一瞬间又恢复了闹哄哄的一片。 “你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在这里出什么风头?!” “大夫都没有说话,谁许你在这里对吾等胡乱嚷嚷?!” “这里有这么多人还在受苦,要出名也不是这么个出法!” 萧御眉头微皱,望着比刚才更加混乱的人群。 这里有些人是真的在担忧,还有些人跟殿上躺着的那些患者都没关系,纯粹来凑热闹的。这种人往往惟恐天下不乱,被他们一起哄,那些患者家属反而都把担忧化为怒气转移到他身上来了。 站在人群之后的乔晋抱着双臂,饶有趣味地望着正被人群围攻斥责的那道挺直身影。 此时她仍旧昂然而立于桌案之上。她的背后就是那尊高逾数人的佛祖金身,神圣,威严,慈悲。 而那抹修长却越显坚韧的身影,犹如就站在佛祖的脚下,同样的居高临下,俯视着殿中乱成一片的芸芸之众。 虽然她皱着眉头,但那双清澈的眼眸中却无一丝被无故迁怒的戾气,亦无一丝责难,一丝恐慌。 她竟不害怕,也不生气么? 越来越有意思了,这位凤大姑娘…… 众人越发混乱之时,一道突然高扬的尖锐呼声突然盖住了所有人的声音,一下子响彻整个大殿。 “梅儿!梅儿你怎么了!你不要吓娘亲啊!” 萧御顾不上管这些不听劝的人,忙跳下桌案朝那边走去。 原先哭倒在墙边的那妇人已经扑到了大殿中央,怀里抱着一名妙龄女子大声恸哭。只见那少女抬手抓着喉头,使劲地昂首吸气,却是一丝空气也吸不进去,连唇色都憋得发青起来。 三名大夫开完药方已经回到殿中来,此时忙都凑到少女身边。 “夫人,且先放下令嫒,容我等为她诊治。” 那妇人被仆妇扶开,三名大夫一看少女的情形都吓了一跳,这分明是气管已经完全堵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老夫来施针!”一名大夫从药箱中掏出银针,着急慌忙地在少女耳后扎了几针,却见少女已经渐渐地停止了挣扎,手也软软地垂了下去。 三名大夫相视一眼,最后都是无力地摇了摇头。 “夫人,令嫒已经……请节哀吧。”施针的老大夫取下银针,向那惊恐地瞪大眼睛望着他们的妇人道。 妇人抖着嘴唇,嘶哑地哭出声来:“不——不可能!不可能的,别人都还好好的!梅儿不会有事的!求求你们救救她吧!”她再不顾仆妇的拦阻,扑通地跪了下来。 “夫人切莫如此。只因令嫒体质原比别人虚弱一些,若能等到汤药熬好,消了水肿便可。可是……可是,令嫒已经……” 有几名贵妇模样的妇人同样抹着眼睛来扶那夫人。 “鲁夫人节哀。鲁姑娘既然已经……已经无法医治了,就让她走得安生些吧。你这样,她如何放得下啊。” “是啊,鲁夫人,快请起吧。” 那鲁夫人几欲昏厥过去,懵懵懂懂地被人扶了起来,脚下一软却又几乎倒下。 “谁说鲁姑娘没救了?!”一道清洌如同泉水的声音突然在众人身后响起,带着不容质疑的斩钉截铁。 那鲁夫人别的都似已听不到,这一道并不算高的嗓音却如惊雷一般炸响在她的耳边。她猛地转头,朝那声音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抹修长的身影拢在幂离薄纱之下,一步一步地迈过人群,向着她走来。 第27章 急救手术 萧御疾步走到躺在地上的少女身边半跪下来,只见少女面色青灰,嘴唇发紫,两只手还抓在脖子上,神情凝固在了最痛苦的那一刻。 看样子气道完全堵塞,患者已经陷入窒息。 萧御回头高声道:“马上去准备一盆清水一盆开水,一把刀一管毛笔!如果有极烈的烧酒也一并拿来!没什么度数的就不要了!” 周围的人还在面面相觑,那三名大夫亦是相视一眼,年纪最大的一人上前道:“小姑娘,我们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但是斯人已去,你即便想要救人,也不可胡来啊。” 窒息的病人很危急,萧御没有时间与他们解释。他没有看那三名大夫,只是向鲁夫人道:“夫人,情势紧急,到底要不要救鲁姑娘都在于你。如果你想救她,请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不管我呆会儿要做什么,不管我做的事情多么惊世骇俗,也不许任何人来扰乱!否则,我就真的救不了鲁姑娘了。夫人,你如何决定?” “救!当然要救!我相信你,我相信你!”鲁夫人毫不犹豫地连声道。 在所有大夫都束手无力的时候,惟一说能救的萧御自然成了鲁夫人眼中的救命稻草。她根本不管萧御说的是什么,只是一径地点头,颤声叫道,“你要做什么都随便你,只要你救活我的梅儿!我相信你,我愿意相信你!” 如果说原先她还只是在绝望当中随便攀附住那一抹微不可见的希望,其实内心的深处并不认为这样一位不知从哪里走出来的娇滴滴的千金闺秀真的有救人的本事。 可是此时,那少女的冷静镇定显然感染了她。鲁夫人甚至觉得,也许这个比她的女儿还要小的姑娘并不是在胡闹,并不是在信口开河,她是真的能够救活她的女儿! 在已经走到了尽头、令人无处可求的绝境当中,这样一张镇定自若的面容,几乎立刻成为了鲁夫人心目当中的定海神针。 她竟然觉得这样一个妙龄少女可以让她全身心地信赖,她竟然觉得那双并不强壮的肩膀可以担负起她女儿的生死之重。 她也许是真的疯了…… 萧御得了鲁夫人一句话,立刻朝向跟随在鲁夫人身边的丫鬟婆子道:“你们听到夫人的话了,现在你们全部听我指挥。” 穿戴不俗的几名侍婢婆子身为鲁府当家夫人的心腹,原都是极有主见和小有权势之人,此时在萧御的强势之下居然只能一个个愣愣地点头。 “先把所有不相干之人驱开五步远,给我和鲁姑娘留开足够的空间。”萧御指挥道,那几名丫鬟婆子看了鲁夫人一眼,见她只是泪眼迷蒙,神态恍惚,耳中又听到那少女抬高了的声音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快点!争风夺秒!” 几人竟是不由自主地听从命令,开始请那些仍旧面带不满的向后退去。 好在鲁府的确有些地位,殿中无论僧人还是香客都不好驳了鲁府之人的面子,虽然有些不满的声音,众人还是慢慢地向后退开了。 萧御随那些丫鬟婆子自去驱人,又随手指了一个小沙弥,“你去准备我要的东西!动作要快!” “我、我……”小沙弥不知道如何是好,四处张望想要找一个能做主的人,却见那位姑娘已经一把摘了幂离,看向他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就是你!快点去准备!你只有半柱香的半柱香时间!速度!” “是,是!”小沙弥被那双透澈的眼晴直视着,只觉得这姑娘比他的师父还有威严,竟不由自主地肃立应声,一溜烟地跑出了大殿。 萧御随手在鲁姑娘的发间拔下一根玉簪,将过长的头发绕了几圈盘在头顶,一边扬声驱赶着还在磨磨蹭蹭的香客。 “都退开!离我五步之内不准有人!” 这些人衣服上的纤维,脚底的灰尘,甚至窃窃私语的微细唾沫,无一不是感染的潜在危险源。实在赶不出去,离远一些也是好的。 鲁夫人仍旧守在女儿的身边不愿离开,萧御拉开她的手,直视着她红肿的双眼。 “夫人,我一定会救你的女儿,你要相信我,好吗?要救鲁姑娘,你就不能在这里打扰我,你身上的灰尘也会伤害到鲁姑娘,你得跟他们一起往后退。” 这里没有抗生素,只能尽量保证环境的清洁,避免任何不必要的感染。 鲁夫人似乎被萧御的声音蛊惑了,也许是那双眼睛太过坚定,让这个平日里呼奴使婢,掌管着一府中馈的当家夫人也不由自主地听从她的安排。 鲁夫人被人扶着向后退去,鲁家的下人也帮着将人朝外请,很快萧御的身边便留出了一个空白的缓冲地带。 “小丫头,你口气这么大,好大的威风!你要是救不活鲁小姐,又当如何啊?!”人群中有人高声不服道,立刻引来四周的附和。 那三名站在五步开外的老大夫同样面带不愉之色,却并不像旁人那般起哄落井下石,只是有些不屑却又好奇地注视着那女娃的动作。 他们谁都想知道,已经无法进气的人,还能如何得救?她又是哪里来的自信敢这样向鲁夫人信誓旦旦?这诚然是安抚了鲁夫人的悲伤,让她不再那样痛苦绝望,可同样将自己置于一个十分不利的地位。 万一她救治不利,鲁夫人现在寄托了多少希望,到时候就会有多么绝望,而那些绝望将通通转化为针对她的怒气。这个丫头即便是一片好心,却不想一想,她这样做,值得么?! 萧御无心过问别人的看法,不过片刻间小沙弥已经带着他两个师兄弟从外面跑了回来,有两个人端着盆子,另一个人手里拿着刀和毛笔。 萧御接过毛笔一把折断扔在开水里,那把刀却令他动作一滞。 居然是把菜刀!搞什么啊! “有小刀吗?!巴掌长的小刀、短剑,匕首,还有什么……什么暗器,只要是小的利器都行!没用过的最好!谁有?!”萧御朝着立在大殿一侧的男客中扬声问道。 人群中的质疑马上添加上了新的一笔。 “刀?要刀干什么?” “救人性命如何要用刀?!” “果然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简直胡闹!那鲁夫人也是关心则乱了。” “姑娘看我这把可否?”一抹含笑的声音从人群后面传出,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过来,手指间捏着柄精致的匕首。 “可以!”萧御看也不看他,接过匕首来扔到清洌的烈酒中,自己将双手在酒中洗了两遍,用清水洗净,又将刀在开水里烫了一遍。 这些消毒手段总归聊胜于无吧。 那位凤大姑娘自顾自地埋头忙碌着,一眼也没看他,乔晋也只是微微一笑,负手就要走开。 “这个小伙子,你等等,过来帮我固定住鲁姑娘的头,免得她疼醒了乱动。”萧御捏着刀突然向他道。 乔晋微挑眉头,垂头看她。 他这一出手鲁姑娘的名声可就不好听了,这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他和鲁姑娘都不是李二少那样的小孩子,万一抱上了,以后就真说不清了。凤大姑娘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虽说鲁家也是极有权势的官宦之家,若在以前,碰上这种可以光明磊落与鲁姑娘有所牵扯的机会,他是一定不会放过的。 可是现在,乔晋看着长发盘起半跪在地的凤大姑娘——现在,他却不太想惹那种麻烦了。 思维万千也只在一瞬,萧御见那男子顿住脚步看向他,却没有立即过来执行他的要求,鲁家的一个嬷嬷也已经靠近过来道:“还是让老奴来吧,我家姑娘……” 萧御恨极了这种风气,举着刀冷声道:“痛醒的人挣扎起来力气极大,嬷嬷确定能按得住你家姑娘?!命重要还是那劳什子的名声重要?!让这个小伙子帮着扶一下是能死还是能怀孕啊?!” 凤大姑娘语出如此惊人,以致殿上瞬间鸦雀无声。 萧御说着又一转头看向乔晋道:“你是不是个男人?!婆婆妈妈的干什么?快点过来按着!” 乔晋一愣,真是无妄之灾,莫名其妙地就被指责了一顿。还从来没有女人敢问他是不是个男人呢…… 他只能走过去,照着那少女的要求固定住鲁姑娘的头部,让她仰起脸庞,将脆弱的喉咙露了出来。 萧御双腿分开骑在鲁姑娘的身体两侧,膝盖压住她的两只手,这才用左手在那纤细的脖颈上摸索了几下。 这是一例急性喉水肿引起的窒息,现在要做的是环甲膜切开。 在甲状软骨与环状软骨中间的凹陷,两根修长的指尖找准定位,匕首的刀丸稳稳地落在那细白的皮肤,毫不犹豫地切了下去,鲜血一瞬间渗了出来。 “天哪——”一直瞪大了眼睛看着这边的鲁夫人惊呼一声,眼睛一翻昏了过去。 “这……这是什么救治之法!切开了脖子,这人还能活吗?!”那曾为鲁姑娘施针的老大夫失声叫了出来,“荒唐,简直荒唐!本来就不该让这小姑娘任意妄为!” 大夫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周围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围观众人。原本怀着一丝好奇看着萧御救人的诸香客与寺中僧人稍稍安静了一瞬间,此时正犹如一滴冷水滴在看似平静的热油当中,猛然间炸开了锅。 “这个小姑娘是个疯子吧!这哪里是救人,分明是杀人,快点把她拉开!” 有人高声呼喝道,已经有几个人开始向着萧御走来。 鲁家的下人也被那一刀惊得呆住了,面对着拥了过来的那些人,一时间犹犹豫豫不知是拦是放。 萧御却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那纤秀的指尖连一丝微小的颤抖都没有,稳若泰山亦不足以形容这样的镇定。乔晋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令他不解的、充满谜团的少女。 连他都感受到了那群情激愤的震颤,她真的不害怕吗?她为什么不害怕? 因为姿势的关系,乔晋觉得凤大姑娘的头顶离他很近,非常地近。他几乎能够感到那柔软发丝轻拂在他脸上的轻柔感觉,鼻端萦绕着的全是一种独特的清新的淡香。 他流连花从如许年,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让他只是闻着味道,只是这若有似无的接触,就如同饮了几斤美酒下肚,已然微醺了…… 刀刃锋锐,在甲状软骨和环状软骨之间横行切开一道2厘米的切口,在接近环状软骨处切开环甲膜——捏着刀的指尖没有任何犹豫,驱动着寒光微闪的刀刃切开那细白的皮肤,牵开皮下组织,找准位置,再一刀切下。 这些操作只在一分钟之内完全,而那些被他惊吓到的人群还在叫嚣着慢慢靠近。 萧御连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浪费,他将刀扔回酒里,又拿出那只泡在开水中的笔管,小心地插在切口处,这才慢慢直起身来。 乔晋还在沉醉于同美人的亲近当中,冷不丁地鼻中闻到更多的血腥气味,他低头一看——刚才萧御手术的时候一直挡着他的视线,乔晋还没外面的人看得清楚。此时刚刚完成手术的患处大喇喇地暴露在他的眼前,视觉冲击一下子过大,乔晋差点没吐出来。 这……这就是凤大姑娘刚才鼓捣出来的东西?她……她也太……太—— 总之什么旖旎心思都被那插在破开口子的喉咙里的半截笔管给吓回去了。 萧御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小伙子,忍一忍就好了。” 乔晋:“……” 他从刚才就想问了,为什么凤大姑娘一直用那种慈详的口气叫他什么“小伙子”?!这是什么奇怪的称呼! 萧医生却只是觉得在这么多排斥科学、净给他添麻烦、防碍他救人的封建士大夫当中,有一个这么支持他工作的小伙子,实在令他十分感动,态度自然就比对别人慈详多了。 萧御拔下一根头发,在笔管的头部静置了片刻,有一丝微弱的气息吹动了柔软的发丝,轻轻摆动着。不算清新的空气透过笔管争先恐后地进入气道中,流通到肺泡,刚刚沉睡了片刻的器官在大气压差之下猛地恢复了舒张,鲁姑娘仍旧紧闭着眼睛,却突然狼狈地呛咳出声。她神志不清地摆着头,想要伸手去抓喉咙,都被萧御和乔晋死死地摁住。 刚刚走到近前的人群在刹那间又猛然停顿住了,每一双眼睛都不敢置信地望着正中央的那三个人。 活了……居然真的,活过来了? 三名大夫没有震惊失神的功夫,见到鲁姑娘突然呛咳起来的时候便慌慌张张地拨开人群跑了过来,看着那仍旧紧闭双眼昏厥着的鲁姑娘。她那纤细喉咙的要害之处正骇人地插着半根笔管,只是那快速起伏的胸膛却彰显着鲜活的生命力。 “真的……真的救活了……”老大夫喃喃地道。 萧御站起身来,向三名大夫拱手一礼道:“这只是应急的办法,气道不能长时间打开,还请三位大夫尽快将喉头水肿消除,才能拔管,恢复正常呼吸。再者,这里没有缝合的条件,伤口的愈合也要拜托诸位了。” 萧御并不觉得自己比这古代的医生高明多少,他只是懂得了一些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接触到的知识,这些大夫同样有着他现在还无法比肩的本事。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看了那么多的古代医书,他信任由那些医书教导出来、以及拥有着无数实践经验的大夫们。他能做到更多奇迹,但是他需要更先进的工具。而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大夫们,可以只凭一碗汤药,一根银针,同样能够达到目的。 三名大夫全然没有了初时的敌意和怀疑,一齐向着萧御还了一礼。 “吾等自当尽力!” 萧御点了点头,一个婆子突然凑到他跟前,有些焦急地道:“这位姑娘,我们夫人现在还没有醒,姑娘是不是也帮我们夫人看一看……” 萧御跟着她走了过去,原来是仍旧昏迷不醒的鲁夫人。他摸了摸鲁夫人的脉膊,又翻开眼皮看了看,站起身道:“你们夫人没事,只是刺激过大昏睡过去了。扶她回房休息一下吧,等她醒了喝点热汤压压惊。” 鲁家的婆子千恩万谢地向他行礼,萧御回头看着三名大夫正在小心地查看其他中毒之人症状,可能生怕又有跟鲁姑娘一样的突然恶化。眼下应该是没他什么事了,百灵也已经跑到他身边,怀里抱着他扔在一边的幂离,又是担忧又是开心地拉着他的袖子唤道:“姑娘。”说着忙把幂离给自家姑娘戴好,隔开了大殿上来自四面八方的探究视线。 萧御没有理会,只是向百灵道:“我们走吧。” 两人刚刚转身,一道声音却从身后传来:“姑娘,等等。” 乔晋大步地追了上来,挡在萧御身前,挑了挑眉头露出一抹既风流又俊雅的笑容。 萧御对这帮了他忙的小伙子十分有好感,笑道:“小伙子啊,有什么事吗?” “……”乔晋嘴角微微一抽,“姑娘,可否不要叫在下‘小伙子’?” 萧御从善如流,忙道:“啊,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乔晋挑唇邪邪一笑:“在下姓乔名晋,表字刑风。” 萧御点了点头,笑得十分和蔼:“那小乔啊,你找我有什么事?” 小乔又是什么称呼啊?! 自诩风流的乔大郎、乔大公子已然快要抓狂了。 第28章 海氏急救 乔晋看着面前笑意盈盈的凤大姑娘,几乎一个冲动就想拿出那丝帕来,顺着那幕后之人的意思,和凤大姑娘定了这桩姻缘。 他原不相信一个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会给他丝帕传情,多半是凤大姑娘挡了什么人的道儿才遭人陷害。这都是后宅里常用的手段,却向来十分有效。 女子名声大过天,和人传出了私情之事,不管是真是假,也只有委屈下嫁一途了,否则以后也寻不到什么好姻缘,家族里更不会白养一个不能成为助力反为家族抹黑的女儿。 不过这位……乔晋打量着面前落落大方的凤大姑娘。 一张贴身的丝帕真能让斯人花容变色么?她真的会在意寻不寻得到好姻缘?乔大郎不禁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小乔啊,你到底有什么事?”萧御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这殿上除了僧人就是香客,紧急事件解决之后,女眷便都避在帘子的另一侧不方便出来,而那些老少爷们也不好意思围着一个闺阁少女指指点点,相反为表示自己的风度礼仪还刻意躲着目光,因此萧御身边才能这么清净。 不过他还是得赶紧离开,不然等鲁姑娘那边的热闹散尽,他大概也免不了被围观的。 不管古代现代异世界,萧医生完全有理由相信人民群众对于围观的热情始终是从一而衷、百年不衰的! 而乔晋最终还是决定不跟着那幕后之人一起陷害凤大姑娘了。 不是这浪荡公子良心发现,他其实有点怕凤大姑娘把帕子摔他脸上,要是她再吼一句什么“拿着别人的帕子是不是能怀孕”,那他这淮迁城有名的风流公子就里子面子全没了。 不不,不能冒这个险。 “并无要事。不知姑娘是哪家千金?在下送姑娘回去吧。”乔晋心思瞬转,面上却温和地笑道。 萧御对他抱有好感,百灵却一直警惕着呢。此时听乔晋这样问,百灵忙拉住萧御:“姑娘,我们快些回去吧,老太太还等着呢。虽然姑娘救了人,保不齐老太太心里怎么想呢,咱们不要节外生枝了。” 萧御点头,向乔晋微笑道:“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不用了,就几步路的事。”说完转身就走。 乔晋想要留人,却被百灵一把拦住,还狠狠瞪了他一眼:“公子请自重!不要跟着我们姑娘!救人是一回事,私下来往可不行。让别人看到了,姑娘可要如何自处?!” 乔晋只能停下脚步,百灵又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回头追上萧御。 两人离开大殿,刚刚走到四处无人的小山道,却突然被几个纨绔挡在了身前。 为首那人长着微胖的身材,一抬手扔了个枣子用嘴接住,咬得清脆作响。 “这位小娘子,别急着走啊。”几个人不正经地嘻嘻哈哈围住萧御,“刚才你那一手起死回生的术法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听闻前段时间也有一个千金小姐使了一回。是哪位千金来着?是、是——对了,是凤家大姑娘嘛!没想到凤大姑娘救人都救到白马寺来了,真是仁心仁德,令我等钦佩啊。” 百灵吓得战战兢兢,挡在萧御身前:“你们……你们拦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让开!敢对我们姑娘不敬,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话虽说得强硬,声音里的颤抖却带着隐瞒不住的紧张。 她再泼辣也只在后宅里厮混,何时见过这么多不怀好意的拦路虎?由不得她不怕。 “唉哟,小丫头还挺横,你想让我们怎么样吃不了兜着走啊!”几个纨绔哈哈大笑,气得百灵满脸通红,有些无措地看向萧御。 “没事。”萧御向她笑了笑,看向拦路的几人。 为首那小胖又啃了个枣子,一边啃一边笑道:“听说大姑娘为了救人连名声都不顾了,咱们还当是外人夸大,哪个闺阁小姐不在乎名声呢?今日听凤大姑娘殿上那一声喝斥,真真如同醍醐灌顶,惊醒愚人哪!凤大姑娘巾帼蛾眉女中豪杰,倒显得我等囿于陋规,如此浅薄了。在下愿将凤大姑娘引为知已,想请凤大姑娘小酌一杯,不知凤大姑娘可愿赏脸?” “就是,反正喝个小酒又不会怀孕!哈哈!”其他几人嘻笑着附和道。 百灵气得浑身发抖,这几个浑人将自家姑娘当成什么人了?!在这佛门清净之地却口出狂言,如此肆意言语轻薄,分明是故意侮辱! 那几人说完似乎极是得意,不由得相视着哈哈大笑。 萧御看那小胖嘴里含着枣子还笑得如此肆意忘形,不由得有些出于职业上的担心。 “张三,你又干什么呢?!皮痒了是吧?!”乔晋的声音突然从后方传来。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他从一棵大树后面现出身形,威风凛凛地大步走了过来。 他身后的两个狐朋狗友无奈地相视一眼,也只得跟了出去。 本来明明是来偷香窃玉的,结果先是救人性命,救完人连个名也不报就潇洒地走了。现在又来一出英雄救美,还要得罪张大人家的那个小霸王。 乔大郎吃错药了吧,这上面哪一件是乔大郎的作风?! 那小胖一看到乔晋,嘎地一声止住大笑,不悦道:“不许叫我张三……嗝、呃——呃——”话未说完,却见他捂着脖子跳起脚来,一张脸憋得通红。围着他的几个跟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跟着手忙脚乱起来。 萧御:“……” 这些人跑到他面前耀武扬威了一番,然后就干脆利落地跪了。真是戏都让他们演了,这现世报来得也太快了些吧。 “三少,三少你怎么了?!”几个小跟班先还不当回事地给他顺气拍背,后面见那张三少爷已经翻起了白眼,手软脚软地往地上出溜,一下子都慌了神。 “枣核卡到气管里了。”萧御好心提醒他们道。 “啊?!啊?那怎么办?!三少可不能出事啊!”几人慌成一团,围着张三少爷团团转个不停。 乔晋站在萧御身前,幸灾乐祸地哈哈一笑。 “活该。” 说完回身向萧御一笑:“凤大姑娘,这佛门清净之地也有这些不清净的宵小之徒,还是在下护送你回去吧。” 萧御没听他在说什么,越过他的肩膀看向那边的一团混乱。只见那张三少爷已经面色发青,喉咙里也在嗝嗝作声,眼白翻起,情况似乎有些严重。 萧御摇头轻叹,走了过去。 “光拍是不行的,得让他用气把枣核顶出来。”萧御道。 那几人抬头一看萧御,似乎才想起来这位凤大姑娘刚才可是切了一刀就救活了一个窒息而亡之人的。此时几个纨绔子弟哪还有刚才的狂妄嚣张,一齐凑到萧御身边拱手哈腰,几乎快要痛哭流涕。 “凤大姑娘,是我们混帐,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您是菩萨心肠,慈悲为怀,大人不计小人过,求您救救三少吧!” 如果张三少出了什么事,张大人必然雷霆震怒。他们家人可都在张大人手底下干事,到时候长辈们在张大人那里吃瓜落,他们回家不死也得脱层皮啊! 乔晋及时地挡到前面,冷着脸驱走靠近萧御的几个人,回头向萧御道:“这张三少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刚才还轻薄姑娘,这就是报应,姑娘不必管他!” 萧御是医生,哪有病患在眼前他却不管的道理,被乔晋挡在三步开外的几个人听了乔晋的话却似乎完全失去了希望。 乔晋说得对,他们刚才调戏了这小娘子,她不告诉长辈收拾他们就不错了,哪还有来救张三少的道理? 可是看张三少爷的情形,他今天不会要交待在这里了吧?几人忐忑不安地凑到张三少的跟前又拍背又顺气,胡乱忙活一通。 却听萧御道:“不救他真的会死的,这不是拍一下咳一下就能好的小事。”话里话外竟是要出手救人的意思。 几人一听喜出望外,顿时又来了精神,机灵的早已掏出匕首递到萧御面前。 “多谢凤大姑娘大义。我这里有刀!姑娘随便用!” “凤大姑娘恩同再造!以后我等任大姑娘驱使,绝无二话!” 乔晋皱起眉头,低头看着萧御。 萧御笑着摇了摇头:“这次用不着刀子,不用在你们三少身上切口子。”他走到已经快要昏过去的张三少身边,张三少捂着脖子涕泪满脸地朝着他伸手求救。 萧御后退了一步,想了想招呼乔晋道:“小乔啊,来这边,你得帮个忙。” “……”乔晋已经无力更正凤大姑娘的称呼了,自暴自弃地走了过去。 “姑娘需要在下做什么?” 萧御道:“这个急救法得有些力气的人来做最好,张三少又高又胖,我是弄不动他,要请你帮个忙。我来给你示范一下,你照我的方法做。”他说着就走到乔晋身后,张开双臂从后面环抱住了他。 乔大公子震惊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在他毫无防备之下猛然被一具温香软玉的躯体贴到后背,那纤纤素手还温柔地环过他的腰身,扣紧在他的腹上。 在这凉风萧瑟的凄清秋日里,乔大公子的眼前却瞬间绽开了漫天漫地的灼灼桃花! “哇!” “哦!” “啥?!” 一群见多识广自诩不羁的纨绔们瞠目结舌,愣在当场。 不是要救人吗?!这、这、这三少都快在这边翻白眼了,凤大姑娘为什么跟个小白脸搂一块儿去了?!这是哪种门派的救人方法?! 乔晋的狐朋狗友站在一起张圆了嘴巴瞪大了眼睛,望着那被一个搓衣板身材的少女抱在怀里却僵手僵脚神情木愣完全没有昔日风流神采的乔大郎。 啊……今天一整天的事情都完全不按常理啊…… 看大郎的呆样和那个女人的理所当然,这……到底是谁占了谁的便宜,谁该为谁负责啊?! 乔大郎觉得自己的心噗通、噗噗通、噗通通地一阵乱跳。 想他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贵少,为何只是被凤大姑娘这么一抱,他就连心跳都乱了,连呼吸都稳不下来了呢?! 难道是因为他从来没有亲密地接触过像凤大姑娘这样的千金贵女,所以才格外不同么? 凤大姑娘的纤纤小手还在他腹部乱动,摸来摁去的,这、这、简直——成何体统啊真是! 乔晋僵着身子被凤大姑娘抱在怀里,鼻子里闻着的都是来自身后的那清新、清冷的体香,还有那好听的声音,透过相贴的胸膛与脊背传到耳边,犹如呢喃私语一般。乔大公子直欲飘然若仙了。 惟一的遗憾是贴着自己后背的那块儿好像有点平……没事,再等几年应该就好了…… 萧医生不知道这小伙子的思绪已经奔逸到天边去了,仍在仔细讲解:“……把左手握拳,虎口贴着患者胸部下方肚脐上方,就是这里,你感受一下。右手从前面握住左手手腕,然后用力!用左拳虎口向上腹部猛烈按压,就像这样——” 乔大公子还沉浸于美人在怀——不,是在美人怀里的飘飘然当中,却冷不防地被那双看似纤细的手臂狠狠地一勒! “呕!”乔晋促不及防之下发出一声干呕,捂着腹部弯下腰去。 一瞬间乔大郎从天上被打落到地下。 那双原在他腹部温柔蠢动的纤纤小手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双铁拳,差点没把他中午吃的斋菜给勒出来,真是把什么暧昧旖旎都给勒散了。 萧御放开他:“知道了吧,就这样在三少身上使力,多来几次就能把卡在气道里的异物顶出来。” 乔晋顾不上理他,还在捂着肚子干呕。也不知道这凤大姑娘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属牛的吧! 萧御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你没事吧。要是你不行我再换个人教,不能再拖了,三少等不了那么久。” 还换个人教?!乔晋快被气了个倒仰,这教的过程如此不守妇道!,她还想换个人教?! “不用,我来!”乔晋大义凛然地一挥手,揉着胃走到张三少跟前。张三少指着喉咙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满脸祈求。 乔晋厌恶地冷哼一声,走到张三少背后,照着刚才萧御教他的做法狠狠地环住张三少的胸腹,一下又一下地使力,把满肚子怨气全都发泄到了张三少的身上。 “嗝……嗝!咳!——”不过按了几下,张三少就突然从气管里咳出来一个东西,蹦到地上还弹了几下,躺在角落里不动了,赫然就是一枚枣核。 张三少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劫后余生似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萧御走过去问他:“怎么样小胖?喉咙里疼吗?” “有、有点疼。”张三少哪里还有刚才那趾高气扬的样子,面对着萧御竟是不由自主地恭恭敬敬的,还带点小心翼翼。 萧御笑着点了点头,叮嘱道:“可能呼吸道有点划伤,好生养着就是了。这些天不要喝酒,不要吃辣椒等辛辣刺激性食物,不要抽烟,饮食清淡为主。以后吃带核的东西可不要大笑大闹了,不然再卡住了还要受罪。” “是、是,我听您的。”张三少连连应声。 对于张三少积极配合医嘱的态度,萧医生满意地点头:“很好。”又走到乔晋身边道谢:“小乔,今天表现得不错,多谢你了。” “不用……” “没事的话那就再见吧。”萧御说完便带着百灵走了。 狐朋和狗友凑到乔晋身边,一齐望着凤大姑娘远去的身影。 “晋哥,你没事吧?啊?”狐朋关切道。 狗友挑着眉头一脸的不正经:“晋哥,被凤大姑娘那一抱是个什么滋味啊?是不是很销魂?我看你真的魂都没了,哈哈哈。” 不说还好,一说起来乔晋就觉得肚子里面好像又在翻滚了,他抬手捂着胃部眉头紧皱。 位于白马寺最深处的僧房外,一名身披袈裟、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老僧人听着小沙弥向他汇报完前殿的情况,轻轻挥手让小沙弥退下,转身推门进了房间。 “元老王爷,寺中中毒之人皆已妥善安排,无一人陨命。老王爷可以安心了。”老僧口念佛号,遥向西方施了一礼,“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只听房中另一人轻叹一声,苍老的声音隐含疲惫。 “幸好,幸好没有伤及人命,不然这就是老夫的罪过。” “老王爷不必自责。您清正廉明,一心为民,这实是百姓之福。却不知追杀您的是何方奸佞?竟如此胆大妄为心狠手辣,连普通香客也不放过。若非井水冲淡了毒药,那些中毒之人只怕根本等不及大夫医治。我白马寺虽是方外之地,亦绝不放任如此恶行之徒肆意为祸忠良!” “慧明,这不关你的事,你只管当你的方丈管好你的寺庙,红尘中事何必再多牵扯?这些人连本王都敢追杀,又何况你一个小小的白马寺。我也不会在你这里呆太久,免得再给寺中带来麻烦。”那人说着已经站起身来,却是一位年约花甲的老人。 老人负手而立,身量颇高,身姿仍旧挺拔如松,眉宇间依稀可见年轻时俊雅非凡的风采。 慧明方丈眼睛一热,几乎又唤出当年的称呼。 “主子……” 老王爷笑道:“你如今已是佛门中人,理当皈依佛祖,我如何当得起慧明方丈这一声主子。” 慧明叹道:“老衲只是想着,老王爷当年多么洒脱率性之人,如今却要为这个千疮百孔的朝廷四处奔波,还要被一些宵小之徒困住手脚,实在令人不忿。” 老王爷苦笑着轻叹一声:“也许就是当年太过洒脱,万事不管,王府里才乱成一团,儿子孙子没一个省心的。老了老了,却该还当年的债了……” 慧明犹豫了片刻,道:“这么多年了,元王爷和世子之间,还是不能破除芥蒂么?世子爷还是不愿意继承王府?” 老王爷摇了摇头:“罢了,不提那些了。你将我带来的人安排一下,有些受伤的侍卫还需你来关照,等他们痊愈之后让他们立刻赶回京城。其他人都伪装起来随我下山。” 慧明低首应声,便退了出去自去忙碌。 萧御和百灵回到女客的院子,前殿的事还没有传到这里,因此也没人注意到他。只有凤照晴似笑非笑地与他打了个照面,意有所指地寒暄了两句。 萧御最不耐烦听这位说话要拐一百八十个弯的五妹妹说话,因此随意敷衍了两句便回房去了。 寺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众人自然无心再呆下去。三老太太招呼着下人收拾好东西,点清人数,便带着凤府里的小媳妇大姑娘们各自登上马车,赶在天黑之前回府去了。 刚刚回到院子,就有一个小丫头抱着个包裹来找百灵。百灵在外头跟她说了两句话,打发走了小伙伴,便抱着东西跑进屋里。 “姑娘姑娘,秦小大夫昨天托门房送给姑娘的东西,今天才给我们拿来。” 秦小大夫送来的?那些手术器械? 萧御一下子来了精神,也不觉得路途劳累了,一咕噜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桌边打开那只木匣子。 里面垫着几层干净的棉纱布,上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列列器具。 百灵看了一眼惊呼道:“怎么全都是刀?秦小大夫送刀干什么,姑娘小心。” “没事。”萧御饶有趣味地检查着这一套有些熟悉又陌生的手术器械。 匣子里面有柳叶刀、平刃刀、剪子、镊子等等十分熟悉的器具,还有一个牛角柄的圆头针,倒像是电刀一样,只不过这个时代是没有电的吧。 萧御拿起那柄柳叶刀,放在快要西沉的阳光下细细地观看,刀身反射出的冰冷光芒照映在他俊秀的脸上。 百灵一直在一旁紧张地看着自家姑娘,生怕她伤到自己。直到萧御看完了,十分满意地将刀放回匣子里,合上盖子。 他想了想,向百灵道:“咱们院子里有没有小厨房?” 百灵道:“有啊,姑娘饿了吗?” 萧御摇了摇头,将匣子递给百灵。 “你去找个锅,把这些东西包着纱布都煮一遍,连里面的纱布一起煮了。”萧御道,“加点碱面在水里,煮够半个时辰。以后那个锅就不要再用了,专门用来煮这些东西。” 百灵虽然不解其意,还是应了一声接过匣子往小厨房去了。 “等等。”萧御又唤道,沉吟了片刻道:“还是专门辟个房间再砌一个灶吧。你马上找管家来做,匣子放下,东西我来煮。”百灵疑惑地应了,放下木匣子出去了。 百灵不懂无菌操作,煮完又污染了就白煮了,虽然在这里讲究无菌操作也只是聊胜于无。还有木匣子也要用高度烈酒消一下毒…… 百灵动作很快,管家对这个被大老太爷特意关照过的大姑娘也十分殷勤,极有效率地在一天之内就把新灶砌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张三少:等等,刚才凤大姑娘是叫我小胖吗?! 狐朋和狗友:天哪!天哪!乔大郎的清白就这样交待在了凤大姑娘的手上! 萧医生:= =你们戏真多。 第29章 时局辨势 等砌好的灶晾干之后,萧御将手术器械全部煮过一遍,又煮了许多软布晒干,连着木匣子里面也擦干净消了毒,这才将东西都收到匣子里。 “第一个急救包……”萧御拍了拍匣子叹道,取来朱砂笔在匣子上面划了个十字。 “对了。”萧御突然想起什么,把百灵唤来道:“去取一百两银子交给秦小大夫。”百灵应声要走,萧御忙又叫道:“还是取二百两吧。” 秦小大夫不愿意收钱,他却不能不给。看这套器械的精细程度,多给点也是应该的。 “知道了姑娘。”百灵脆声应了,蹦蹦跳跳地出门去了。 萧御继续琢磨他的医药包。里面只有切的工具没有缝的工具,针可以用绣花针代替,但是线怎么办呢? 《医心方》里有桑皮线的记载,做起来应是不难,他可以自制一些来试试。 百灵出去送钱,一直到下午才回来,慌慌张张地跑到萧御跟前道:“姑娘,你知道吗?听说外面发生大事啦!” “你又打听到什么了,百打听?”萧御笑着看了百灵一眼,并不当一回事。 却没想到这一次百灵的消息不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后宅小事了,居然真的是“国家大事”。 “听说离我们淮迁不远的几个县打仗了,死了好多人呢!吓死人了!”百灵拍着胸口道。 “打仗?”萧御一顿。自苏醒以来这个世界展现在他面前的一直是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当前的朝代也已延续数百年,皇权代代相传,根基稳固,并无末代之象。怎么说打仗就打仗了?还是在淮迁附近这么乡下的地方。 萧御皱眉道:“你可知道什么人在打仗?” 百灵瞪大眼睛道:“听说都是些庄稼人呢,拿着菜刀锄头就打到县衙里去了,杀了好多当官的!” 这状况,难道是农民起义? 苏醒以来萧医生头一次真正感到处境棘手了。 后宅中事他并不觉得难对付,可是世道如果乱了,才真是不如太平犬了。 百灵继续道:“后来北淮府的大官出兵打回来了,把那些造反的人都给杀了。”她说着打了个寒颤,“从那边过来的人说,血都流成河了,土地都染红了呢!” 萧御有些出神,百灵忙拉了拉他的衣袖。 “姑娘?你吓着啦?都怪我不好,不该在姑娘面前讲这些事情。” 萧御摇了摇头:“我没事。百灵,你以后多打听着外面的事情,不管有什么事都要告诉我。” 百姓向来最是容易满足,只要有一口吃的能够活得下去,他们都会安于现状。 如果民都反了,那这个朝廷的吏治得败坏成什么样子?!这一次的起义被镇压下去,若根源不除,只会为下一次更大的爆发埋下种子…… “这李方明也太胆大妄为了!居然把几百名百姓屠得一个不剩!”一只粗糙黑硬的手掌狠狠地击在山洞的墙壁上,震下一扑扑灰尘,落了那人满头满脸。 “老九,你干什么?!王爷还在这里呢。”有人不满道。 坐在山洞深处被一众便衣侍卫簇拥在最中央的,正是那在白马寺僧房里出现过的元老王爷。 元老王爷按了按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李方明是北淮知府,镇压民乱本就在他的职权之内。这也怨不得他。”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身形高大壮若门神的老九不忿道,“这些百姓本就是被他李家人逼得活不下去才不得已揭竿而起,如今又被他李家人以平乱之名屠杀殆尽!就这样还能往皇帝面前报上一功!这是什么狗屁的朝廷,什么狗屁的世道!”说完又一掌击在山壁上,无奈地悲叹一声。 “李党之人连王爷都敢追杀,他们会屠戮百姓根本毫无意外。”守在元老王爷身边的一名年轻侍卫道,“李氏一族借着李贵妃之势在朝中结党连群,大半官员竟是先知李国丈然后才知天子。若非方相一力独撑,这朝廷早就被李家一手遮天了。你若改变不了什么,在这里拿着山壁出气又有什么用?!” “老七,老九,不用说了。”元老王爷闭目养神,轻声阻止手下继续争辩,“你们只有一夜的休息时间,明日还有要事。” 这一次的民乱并非偶然。李贵妃之兄李永晖自出任皖安省布政使以来就在治下大肆敛财,横征暴敛尚不满足,甚至收编山匪专为明抢。皖安省百姓早已苦不堪言,这一次邻近县的那昏庸县令又想出个法子给自己多搜刮点油水下来,终于成为那最后一根稻草,逼得民众终于揭杆而起。 元老王爷专为暗中查探李永晖的罪证而来,自来到皖安之后已经遭遇数次凶险追杀,至今手中查到的线索却是聊聊。 当朝皇帝独宠李家之女李贵妃,连皇后和尚且年幼的太子都要小心翼翼地求存,又何况他人。李永晖使的那些手段,除了勾结山匪没有过了明路,其他那些巧立名目苛捐杂税竟都是呈报御前得了圣喻的,根本算不得把柄。眼下只有抓出那些山匪,才能算作铁证。 “王爷,便是我们寻到证据呈上御前,那早被美色迷昏了头的皇帝又能搭理咱们么?”老九仍旧意难平,“到时候李贵妃一句话,李党在朝中随便指使几个狗腿子上折子颠倒黑白一番,只怕我们的功夫就都白费了。” “闭上你的嘴吧,你不说话没人知道你比猪还笨。”老七横了他一眼,元老王爷也没说话,其他兄弟更不会搭理他,直把一个人高马大脾气火爆的汉子气得原地跳脚,却也无可奈何。 萧御并不知朝局之事,只是从百灵打听来的事情当中也能窥得一二,知道大概是有个姓李的世家势力十分庞大,到处祸害百姓。 当然在百灵的嘴里李家并没有这么不堪入目,反而还带着几分憧憬。 “听说玄京李府的宅子比皇宫还大,地板都是用金子铺成的,李家的姑娘太太们穿的衣裳戴的首饰比宫里的皇后还好,去哪里都不用自己走路。”百灵一脸向往地道。 连这么偏远的小县城里都有李家这种传闻,看样子这个李家很是嚣张啊,皇帝竟然也不管?多半是个昏君。 萧御大逆不道地暗自揣测。 却没想到百灵还有更大逆不道的消息等着他:“李家的女儿在宫里也是最受宠的娘娘,李贵妃的儿子是皇上最喜欢的长子呢。如果当年皇后没有生出嫡子,大皇子才会成为太子。” 萧御眼皮子一跳,这样妄议储君,真的没事吗…… 不过原来根子在这里,又一个妲已啊。 百灵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高兴地道:“对了,李二少爷就是李家人呢!姑娘救了李二少爷的命,以后李家人对姑娘岂不是也要客客气气的?!” 萧御有些意外:“李二少爷是李家的人?!” 百灵连连点头:“李二少爷是知府公子,李知府就是从玄京李家出来的,听说跟李贵妃还是远房表亲呢。” 北淮府的知府衙门设在淮迁城里,与县衙就离得几条街,那李知府就是从京城外派到淮迁城来任知府的。 萧御倒真是没有想到,他在这个世界里所救的第一个人居然是妲已的亲戚。他不会造成了什么蝴蝶效应,影响到这个世界的朝代更迭吧?! “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萧御好奇道。 “街上都在传呢,因为李知府这一次立了大功,好多人才知道李知府居然是那个李家人!” 萧御点了点头。连大皇子本该是太子一事都能这样风传,李家还真是有恃无恐。那李贵妃到底是什么样的天姿国色,能把一国之君迷得连国家社稷都不顾了? 想到凤云飞为谋太医院院使而设宴一事,那李夫人还赏脸来了,难道凤云飞跟李知府还有交情?再进一步,凤云飞是在京城里当官,还经常行走宫廷内帷,那应是搭上李家的线了。凤云飞只是个有些懦弱的男人,萧御不觉得他有那么大的本事,真正有那么大本事的—— 凤云宁,安国公府,李家,大皇子——萧御觉得自己好像窥到了时局的一角。 所以整个凤家根本就是被凤云宁和凤云飞拉上了奸臣的贼船?!这里面甚至还牵扯到了长与嫡之间的储位之争。 自从苏醒以来一直在后宅打转的萧医生面前仿佛突然打开了一扇大门,只是那扇门后面的前景却不是一路坦途,而是惊涛骇浪啊…… 如今在谈论李知府和李家之事的自然不只萧御和百灵二人,在整个北淮府这都是头条新闻。却不知是自然而然还是有人引导,大皇子本该是太子的言论竟然甚嚣尘上。 络纷院里,李氏却在打听另外一件事。 “晴儿,乔大郎那件事到底成了没有?怎么一点消息都没传开呢?” 如果消息不传开,那她们安排的事情就毫无意义了。 凤照晴道:“母亲急什么,且等着看吧,有更大的笑话在前头呢。” 她并不知道当日前殿里发生了什么,只是凤照钰从前殿回来的时候身上很有几分狼狈,衣裳都皱了,好像还沾了些水。 前殿里出了事,那里拥着的都是淮迁城和附近县城里大户人家的公子老爷,不论她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事,都是丢脸丢到大庭广众去了。以后她还有什么面目再见人?就算不关着她也没人会来见她的,更不会有人请她,到时候还不是困在这后宅的方寸之地?也不算误了卢氏的嘱托。 萧御这些天让百灵去找了几个手巧的丫鬟,跟着他一起制桑皮线。所谓桑皮线,就是用桑树的根皮去掉表层的黄皮,用里面洁白柔软的长纤维层加工成纤维的细线。 忙活了一个星期,几人一起制出了两罐子的桑皮线。萧御将早已用开水烫过晒干的罐子装好桑皮线,瓶口扎紧,又拿一个小罐子装了一束线放在他的急救包里,以备不时之需。 萧御想,他应该找个日子去看一看方氏了。 前段日子他也曾想过,只要想办法弄到新的户籍,他便带着方氏一起离开凤家,换个身份继续过日子。可没想到时局竟是如此晦暗不明,奸臣当道,民不聊生,若是当个普通百姓只怕生计都成问题。 再说凤家这个状况,他也不放心把凤照棋一个人留在凤家。即便卢氏不使坏心思,这涉及到争储一事,谁又能独善其身?他更不能容许凤云宁将来指使凤照棋进了官场为李家为虎作伥。 他要恢复身份,就一定要光明正大地恢复身份,光明正大地以凤照棋哥哥的身份保护他,保护方氏。 不等萧御寻到机会去家庙里看方氏,凤家却又有贵客上门了。 三老太太正在怡然堂里与孙子孙女们说笑玩闹时,管事嬷嬷突然传进来一张拜贴。 三老太太施施然地打开来,却吃了一惊似的猛然坐直身子。 “鲁夫人?都指挥佥事鲁大人的家眷?”坐在三老太太旁边的二儿媳妇看了一眼拜贴,也疑惑道:“他家跟咱们向来没什么交情啊,怎么这会儿想到上门拜访?” 鲁大人任职于都指挥使司,在凤云飞还是个小郎中的时候他就是淮迁城里走出去的最大的官了,那时候凤家哪里能巴望得到鲁家。 这一次据说鲁大人带夫人回家探亲,要在淮迁城里逗留几天,为何却想到来他们府上拜访了? 坐在厅下的郑氏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咱们姑奶奶如今是什么身份?他一个小小的四品官,难道还敢不来拜会一下。” 三老太太不太高兴地看了郑氏一眼,只觉得这个庶孙媳妇是真不会说话。 “打开中门,让鲁夫人的马车进来。走,咱们出去迎一迎。”三老太太说着站了起来,几个儿媳妇忙上前左右搀扶,一群女人一齐向着垂花门行去。 鲁夫人的马车到了垂花门外便停了下来,从车上先下来的是一个模样俏丽的少女,一双眼睛直往三老太太的身后瞅。 少女性子十分活泼,也不怕生,直接上前笑着行礼道:“老太太安好。” 三老太太忙叫她起来,脸上堆着慈详的笑意。 “这是鲁大小姐吧?快别那么多礼,起来起来,让我看看。唉呀,瞧瞧,真真是个美人胚子,把我这些孙女都比下去了。” 凤家的媳妇在一旁附和,鲁姑娘看了一圈,拉着三老太太问道:“不知凤姐姐在何处?” “凤姐姐?”三老太太身后诸人面面相觑。 凤照晴掩着帕子轻笑一声:“这里可都是凤姐姐呢,不知鲁姑娘找哪一位凤姐姐?” 鲁姑娘还没说话,鲁夫人已经赶紧走了过来,轻斥道:“明月,不得无礼。”又向三老太太笑道:“这孩子被我宠坏了。” “哪里的话,小孩子正该活泼一些才惹人喜欢呢。”三老太太仍旧不知道她来拜访凤府是所为何事,心里疑惑着,不妨碍面上热情周到地寒暄。 “是去白马寺的凤大姐姐,听说她是你家的大姑娘。”鲁明月在一旁道,“凤大姐姐救了我的命,我一定要当面谢谢她!” 鲁氏这一次笑着点头应和了,三老太太却是一惊,凤照钰什么时候又在白马寺救了鲁姑娘的命的?她怎么一点也没听到风声。 站在一旁的凤照晴却是面色一僵,郑氏更是气恨得脸色都扭曲起来了,狠狠瞪了自己向来引以为傲的大女儿一眼。 不是说她在白马寺大庭广众丢了脸么?她等了那么多天,就等来一个鲁夫人专门登门向那小贱人道谢?! 第30章 刺客来袭 三老太太引着鲁夫人去了络纷院,派了个丫鬟将鲁明月领去青云阁。 萧御正歪在院子里树荫下面的矮榻上,手里拿着一本医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院门外突然走进来四个少女,有三个都是丫鬟装扮,另一个打扮得十分富贵张扬,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大姑娘,鲁姑娘来找您,老太太让我领鲁姑娘来见您。”三老太太派来的丫鬟笑着回完话便走了,剩下那穿着富贵的少女带着两个丫鬟走到他跟前。 “鲁姑娘?我们认识吗?”萧御疑道。 鲁明月也打量了萧御几眼,皱了皱鼻子,毫不认生地道:“什么啊,你比我还小呢,我叫了那么多天的凤姐姐,真是亏了。” 还凤姐姐,我还林妹妹呢。萧御眼皮一跳,看着鲁明月自顾自地坐在他身边。 鲁明月看着萧御还在疑惑的目光,有些抓狂地道:“凤大姑娘真的不记得我啦?你救了我的命啊,你怎么能不记得我!” 萧御终于想起来了,怪不得这少女看起来有些眼熟。只是当日在白马寺里她气弱游丝地躺在地上,一脸灰败,跟眼前这鲜艳明媚的少女几乎判若两人。 “原来是你啊!” 鲁明月笑着抱住他的肩膀:“我比你大,我才是姐姐。没想到淮迁城里还有凤妹妹这样有意思的人,我这一次真是没有白回来一趟。” 萧御被软玉温香的少女一抱,惊得连连后退。 男女授受不亲啊鲁姑娘! “你干什么?”鲁明月见他对自己避如蛇蝎,不高兴地嘟起嘴巴。 萧御干笑了两声,总不能说自己跟她性别不同吧,忙唤百灵去沏茶拿点心,自己趁机从榻上站起身来,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去了。 鲁明月性子很好,萧御拒绝她的热情她也不生气,看到榻上落着的医书,随手拿起来翻了几页。 “妹妹好用功啊,怪不得医术那么好,可以起死回生呢!”鲁明月一脸崇拜地道,“我最不喜欢读书了,看见字就头疼。” 鲁明月说着摸了摸脖子,似乎有些不太舒服。 萧御想起她脖子上的伤口,不知道那些大夫是如何处理的?当时切了个2厘米的口子,应该会留疤吧。这对于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也算得上是影响终身的大事了。 “我看看,伤口怎么样了?”萧御走过去抬起鲁明月的下巴,低头去看她脖子间的伤口。 鲁明月乖乖配合地昂起头,眼睛望着头顶树冠的枝叶道:“前两天有点疼,现在已经不疼了,就是时不时地会痒。” 那块伤口处敷上了药,用纱布在脖子上包了一下。萧御轻轻揭开看了看,伤口已经愈合结痂。 “恢复得挺好,没有感染。”萧御又把纱布敷好,“就是可能会结疤,可惜了啊。” “没事。”鲁明月摸了摸脖子,不甚在意地道,“我父亲说,要是因为这么一点小疤就不愿意娶我的男人,也不值得嫁。就算嫁不出去他也会养我一辈子的。” 苏醒之后见识到的都是凤云飞凤云久这种渣男的萧医生简直感动突破天际,鲁大人真是个好男人好父亲啊! 鲁明月拉着他的袖子道:“对了,我还不知道妹妹的名字呢。我叫明月。” 萧御疑道:“明月?那天鲁夫人不是一直叫的是梅儿么。” “哦,那是我小名,母亲一着急就大庭广众地喊出来了。父亲说了,要是有人敢拿着我的乳名说嘴搞事,他拼着官位不要也会把那人给砍了!” 萧御:“……”鲁姑娘你就是专门来秀你爹的吧,太过分了。 “对了妹妹,你到底叫什么嘛,不会那么小气连个名字也不告诉我吧。”鲁明月又缠着他道。 “叫我萧御吧。” “哦,小钰啊,妹妹的名字真好听。” “……” 鲁明月又道:“对了,过几天李知府的属下要大摆宴席为李知府庆功呢,小钰你会去的吧?我们一起啊。” 萧御一怔:“庆功宴?” “对啊,你不知道吗?李知府平乱有功,得了圣旨嘉奖呢。”鲁明月道,“一群爱拍马屁的小官儿就借着这件事非要设宴庆功。我根本不想去,李家人就没一个人好人。可是母亲说父亲的上峰也是姓李的,跟那李知府还沾亲带故,该做的面子情还是得做。唉,真烦。” 萧御有些无奈,这姑娘真是什么都敢说啊。 “……你把你家的老底都一股脑地透给我了真的不要紧吗?”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看着你就觉得你肯定不是坏人,有什么不能说的。”鲁明月又一把搂了上来,萧御连忙起身躲开,鲁明月继续不高兴地嘟起嘴巴。 又坐了片刻,过度热情开朗的鲁明月姑娘就被萧御半哄半劝地请走了。等到鲁姑娘千叮咛万嘱咐地约好下次一定再见面、带着两个丫鬟依依不舍地走了之后,萧御这才吁了一口气,抹把额头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水。 这么热情似火的大家闺秀也真是让人无福消受啊! 至于鲁姑娘所说的李家设宴…… 三老太太向来听信凤照晴挑拨,肯定不会带他出去,甚至根本都没告诉他一声。要不是鲁明月说了他还蒙在鼓里呢。 如果是以前萧御肯定不去凑热闹,如今既然知道当朝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李家地位举足轻重,这又是李知府的庆功宴,他还必须得出去见一见世面了。 萧御低头想了片刻,把百灵唤来:“去把大少爷带来青云阁,说我有事找他。” 百灵很快地把凤照棋找了过来,凤照棋别别扭扭地走进院子,一脸中二地冷哼一声,背对着萧御负手而立。 “说吧,找我来有何事?” 萧御踢了踢椅子:“干嘛呢你,罚站啊?我又没有虐待弟弟的爱好。坐下说。”见凤照棋仍旧立在那儿一动不动,萧御一拍桌子。 “怎么了?不听我的话啊?!” 凤照棋被他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撑起来的气势一下子又被戳漏了气,敢怒不敢言地瞪了萧御一眼,冷哼一声一撩衣摆坐了下来。 萧御笑了笑,拿自己的杯子给他倒了一杯茶。 “来,先喝口水。” 凤照棋冷着脸接了,姿态优雅地送到嘴边啜了一口。 萧御道:“找你来是有事要你帮忙,李家那个庆功宴你会去的吧。” 凤照棋点了点头,不无得意地道:“自然要去的,我是代表着父亲的,这般大事,如何能够缺席。” 萧御点了点头:“那就好。你把你的衣裳找出来一套拿给我,到时候咱俩穿一样的衣裳,我会扮成你到前院看一看。你记得配合我的行动,千万别被人拆穿了。” “什么?!”凤照棋被他惊得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呛咳着道,“你、你想干什么?!你知不知道妇道两个字怎么写!要是事情败露你的名声就全没了!到时候更嫁不出去了怎么办?!” 萧御皱眉躲开他的唾沫星子:“什么叫更嫁不出去了?再说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难道你还不愿意养我吗?!你这个弟弟就准备这样无情地对待姐姐?!难道我看错你了吗?” “不是一回事!”凤照棋憋得脸色通红,手指颤抖地指着他,“你不要混为一谈!” 萧御把他的手指压回去:“就是这么回事。你要是不愿意帮我这个忙,我就知道是我看错你了,你的心里根本没有姐姐。”说着摇头一叹,“罢了,看错就看错吧,左右姐姐以后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凤照棋憋屈地好想哭出声来! “好,我、帮!”凤照棋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道。 萧御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头顶:“这才乖嘛。”想了想又道,“哦对了,你去跟三老太爷说一声,让三老太太务必带我去赴宴。”女孩身份就是这么不方便,必须得一个女性家长带着才能光明正大地出门。 “你自己怎么不去说?!”凤照棋不服气地道。 萧御捏了捏手指尖:“大家闺秀怎么能这么不矜持。” 矜持吗?!哪家矜持的大家闺秀会像他姐姐这么无赖! “可是就算我去说也得有个理由吧,不然平白无故地说要带你出门,就算我是你弟弟也不太好。” “理由都是现成的啊,就说我大了该嫁人了,出门也跟别家夫人见见面相看相看。” 凤照棋抓狂了:“刚才是谁说嫁不嫁得出去无所谓的?!” 萧御撇了他一眼:“你就这么希望我嫁不出去啊,姐姐真是看错你了。” 凤照棋气得一路暴走出了青云阁,萧御等他走远了以后,笑得滚在榻上直拍枕头。 转眼到了赴宴的那一天,三老太太果然捎带上了萧御,只是郑氏和凤照晴看到他出现的时候脸色实在是精彩至极。 萧御让百灵把凤照棋拿过来的衣裳藏好,坐着马车在路上摇晃了小半个时辰就停了下来,看样子知府衙门离凤家的宅院真是不远。 李夫人已经带着一群丫鬟婆子等在二门边上了,冷不丁看到走下马车的萧御,李夫人的脸色微不可察地扭曲了一瞬,复又热情周到地跟三老太太寒暄了一番。 三老太太只带了两个儿媳妇和萧御、凤照晴出来,其他的孙女们都没在。 凤照晴仍旧像往常一样长袖善舞,李夫人又自有打算,两个人倒是显得亲热极了。 萧御跟在众人的身后一边走一边打量。李府的后院比凤家并没大多少,只是其中的富贵庄重就不可同日而语了。一路上都有丫鬟仆妇忙忙碌碌地穿梭往来,显然李家对这一次的宴席极其重视。 李夫人眼角余光觑到他四处打量,先就不高兴了,有些怀疑这凤大姑娘是在找她的洛儿。这些天李洛闹着要见凤大姑娘闹得她头都疼了,李夫人对于这两个人的事自然十分警觉。她唤来一个丫鬟,低声耳语了一番,丫鬟点了点头,脚步轻快地离去了。 李夫人一直客客气气地把三老太太送到专门安排给客人暂歇的客院明间里,又带着人出去迎接别的夫人去了。 萧御看着李夫人匆匆离去的背影。她越是对三老太太如此客气,说明凤云飞和凤云宁在李家的贼船里陷得越深啊……这真不是什么好事。 萧御趁着别人不注意,拉着百灵躲到一处没人的地方,三下五除二地把凤照棋的衣裳换了下来,又将头发打散,随意一束。 百灵看得呆了,眨了眨眼睛,呐呐地道:“姑娘,你……真的好……俊啊。” 身材高挑,眉宇俊秀,唇红齿白,眼前的人分明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哪里有一丝女儿模样?如果不是亲眼看着自家姑娘换了衣裳,这样一个人直接出现在她面前,百灵自己都认不出来这竟是她家姑娘。 分明还是那张脸,到底为什么变化竟这样大呢? 萧御冲着她微微一笑,竟把百灵笑得脸红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百灵,我不在的时候委屈你去茅房边的小林子里转转,如果有人找我,就说我去茅房了。”萧御嘱咐道。 百灵连连点头,又红着脸道:“姑娘大了,以后不要说什么茅房不茅房的……” 萧御无语地整了整领口,转身出了门往前院走去。 穿过小花园来到前院,刚刚转出一道院门,迎面就碰上几个年轻公子结伴行来。 萧御本来不欲搭理,没想到那群人却拦住了他:“咦?凤兄,你不是说人有三急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居然碰上了凤照棋的狐朋狗友们。萧御出于一种家长的心态,免不了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面前几个人,直把几人看得莫名其妙。 “凤兄,你怎么了?” “无事,我出来取些草纸。”说完就大步流星地越过几人朝前走去。 几人面面相觑:“凤兄看样子真是憋得急了……” 刚走了没几步,便迎面又看见凤照棋笑着迎上前来,拱了拱手道:“让诸位久等了。” “照棋?”狐朋狗友们大吃一惊,无措地指了指刚才萧御离开的方向,又看向凤照棋,“你刚才不是去找草纸了么?怎么这么快又出来了?!” 凤照棋一听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他们肯定是碰上他姐了。 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还真敢伪装成他的身份出来乱晃啊! 凤照棋心里跳脚,却还要掩饰地笑道:“呃……我……我比较通畅。”搬出如此自毁形象的解释,向来以成熟稳重形象示人的凤大少爷心痛得简直想要流泪。 凤照钰,你欺人太甚! 几人也不在这种细枝末节上纠缠太多,邀请凤照棋一起往小花园里赏景谈事。 凤照棋怕再出现刚才那种事。虽然只要他们不同时出现在人前,应该没有人会怀疑什么,但是为免除不必要的麻烦,他决定还是先躲一躲,让他姐一个人在外面晃个够! 萧御听不到弟弟内心的控诉,在路上拉了几个丫鬟问清了路,便朝着李知府招待诸位官员的小阁楼走去,那种场合应该能听到些有用的只言片语。 对于他目前的处境,只要是来自外界的消息,无论什么都是宝贵的。 凤照棋作为凤云飞的长子,凤云宁的侄子,虽然年纪不算大,但在这里还是很受重视的。因此他进了阁楼之后,竟也有几个胡子一把的官员上前来招呼了两句,他们谈论些时局政势也不避着他。 屋子里的人基本上分作三拨。 一拨人围着李知府在庆贺寒暄。那李知府的长相看上去倒是十足正派,一把美髯垂在胸前,理得整整齐齐,文质彬彬,双眼清亮,客气地与上前来凑近乎的官员应酬着,一点也看不出是个为虎作伥的奸臣爪牙。 一拨人自己围了个小圈子,萧御凑过去听了听,基本上都是在为李家和大皇子歌功颂德。从李知府那边拍完马屁退下来的大小官儿们就往这儿来凑作一堆。从他们的谈话里萧御还得知了一个消息,据说只有五岁的小太子先天不足,最近越发体弱了,只怕活不到成年。万一小太子没了,大皇子既有皇帝的偏爱又有正统的身份,就是名正言顺的未来储君了。 萧御总觉得在其中闻到几分阴谋的味道,只不过皇家之事离他太过遥远,他是管不着的。 还有另外六个人,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角,每人面前看着一盏茶,沉默无语,谁也没有出声。不但没人上去奉承李知府,偶尔有人的目光撇过去,反倒是十足地不屑。 萧御猜测,这些人应该还不是李党之人。只是——看看那边热热闹闹数人簇拥的光景,再看这边聊聊几人冷冷清清,这小小的淮迁城里尚且如此形势,可以想见李家的权势有多么枝繁叶茂难以撼动了。 萧御也找了个位子坐下来,手里端着下人奉上的茶盅,不留痕迹地打量着那边的六个人。 看这朝局的形势,李家和李贵妃很有可能会成为最后的赢家,将这天下都收归囊中。 政治斗争本无对错,自古以来成王败寇,萧御却本能地反感李家人。也许是因为李家跟凤云宁是一条道上的,也许是因为那个素昧谋面的稚弱小太子。 无论如何,一个只有五岁的孩子能有什么错?所谓的天生体弱,还不知道背后有多少见不得人的阴私手段,萧御对那种不惜向孩子下手的卑劣嗤之以鼻。 正想着,却见门外走进来几个年轻人,为首的那人二十多岁的模样,看上去气宇轩昂,一身正气。 那人穿着一身捕头的制服,腰挎钢刀,身后跟着两名捕快,走进来先到李知府面前拱手行了一礼道:“属下已带人将府衙四处巡检完毕,布了几处暗防,以保诸位大人人身安全。”冷冰冰地说完又是一拱手,昂首退到一边。 李知府对他的无礼态度并无不快,倒是他身边有一个人指着那年轻人训道:“周昭!你什么态度?!这满屋子的大人哪个不是你的顶头上峰,你就是这种态度?!平日里在本官面前拿腔作势就算了,本官懒得跟你计较。在这么多大人面前你也敢如此不敬?!是谁给你的胆子!” 萧御看向那人,竟是那天到凤府里做客的胡知县。 这周昭如果是淮迁县的捕头,那就是胡知县的手下,怪不得要他来出头。 李知府摆了摆手,笑着圆场:“算了,周大人年少英才,为人正直,本府最是欣赏这样的年轻人。便是有几分桀骜不驯也是应该的,方是少年本色。” 胡知县见李知府这样说,也不便再多嘴什么,只是不善地瞪了周昭一眼。 “滚下去好好办事!今天要是出了一点闪失,本官唯你是问!” 周昭沉默地一拱手,转身就走。 倒是一条汉子,萧御在心里默默点头。 坐在角落里一直默不作声的一个人突然出声叫住他,周昭交待两名捕快先出去,自己朝那人走去,拱手施了一礼。 “鲁大人。”周昭面色显然柔和许多。 鲁大人?难道跟鲁明月有点关系? 萧御悄悄地朝那边凑了凑,听着他们说话。 那鲁大人叹道:“多年不见,你怎么还是那个脾气。你父亲可好?” 周昭道:“多谢鲁大人挂怀,家父很好。” “他还在胡不云手底下当着典史呢?” 周昭点了点头,没说什么。鲁大人又与他寒暄了两句,末了道:“你跟你父亲说,我鲁峰永远是他的兵,如果有任何难处,千万不要瞒着我。” 周昭仍旧点了点头:“多谢鲁大人。”便告辞离去了。 这不明不白的几句话,萧御也摸不着头绪。眼看着阁楼里的众人已经在李知府的带领下准备前往设宴的大厅,估计是没得打听了,萧御也准备撤回后院去了。 刚一出阁楼,却见那周昭正在路边低头吩咐几个捕快什么事情,眼角瞅见萧御,竟是抬头向他看来。 萧御觉得这年轻人是正直不阿之人,心里十分欣赏,因此向他笑了笑。 没想到周昭居然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那眼神实在称不上和善。 萧御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这人跟凤照棋有什么瓜葛? 却听周昭冷声道:“凤家大少爷,竟有偷听别人谈话的癖好?” 萧御有些汗颜,刚才他自以为隐秘的小动作竟然被人发觉了,不由得有些脸红。 “抱歉,我并无恶意,只是……” 周昭根本不听他说话,打断他的声音道:“莫不是凤院判指望你再寻点罪证出来交给李国丈,再治我周家的罪?那他也实在是所托非人了。”说完鄙夷地看了萧御一眼,按着刀柄转身走了。 原来是政治立场的问题,不是个人恩怨,那就没办法了。萧御有些无奈,却也不好再去解释,只能继续朝后院走去。 刚走到垂花门边,就被躲在那里的凤照棋一把拉住,怒视着他道:“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好了好了,换你去了,正好到饭点。饿了吧,乖,快去吃饭,吃完早点回家。”萧御拍了拍凤照棋的脸颊哄着他道。 凤照棋脸色通红,撩开他的手:“别把我当小孩子。你也太大胆了,快点回去把衣裳换了,千万别让人发现了!” 萧御笑着点头应了,凤照棋这才放心地朝宴厅走去。 萧御到小林子里找到百灵,又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把衣裳换下来,交给百灵包好,理了理头发,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走,咱们去园子里……” 话还没说完,却听外面传来一阵紧急的高呼声。 “来人啊!有刺客!保护大人!”声音未落便是一片高高低低的呼喝和刀剑相击之声。 萧御一怔,没想到天还没黑就有刺客现身,这刺客也够胆大的。不过这个时候正是人容易放松的时候,只怕更容易得手。 萧御带着百灵匆匆赶往会客厅,李夫人正带着众仆俾在那里安慰着惊慌失措的众人。 “大家不要害怕,今日胡知县特意派了周捕头带着捕快在府里布防,一定会捉住刺客的!” 只是她的话却没什么安慰作用,众女眷仍旧乱作一团,有人想往外跑,有人想往里挤,有人还摔在地上,狼狈不堪。 这样下去就算刺客不来,这些人自己也会挤出个事故来。 萧御扬声道:“大家不要害怕!刺客是冲着李知府去的,不会来后院伤害女眷!就算要抓人质也只会抓李夫人,你们慌什么?!” 他这样一说,众人倒都听了进去,只觉得十分有道理。 是啊,李知府前段时间杀了好多乱党,这刺客多半是逃脱的乱党来找他报仇的,跟她们又没有什么关系。她们有什么好慌的? 只不过李夫人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让两个丫鬟搀着,也不知道是气得还是怕得,腿一软差点摔倒,狠狠地瞪了萧御一眼。 萧御猜得不错,刺客果然只在前院盯着李知府下手,后院里在一开始众女眷自己乱过一阵子之后,便渐渐平静下来。 这里没有手表,萧御感觉上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左右,便有小厮跑过来向李夫人汇报:“夫人,刺客已经被抓了!已经安全了!” 李夫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又抓住小厮急问道:“老爷怎么样?老爷伤着没有?” 小厮摇了摇头:“老爷没事,多亏了周捕头带人保护。不过周捕头受了重伤,手臂都快被砍断了。现在正急召全城的大夫来府里为周捕头治伤呢!老爷让我问问夫人,还有没有从京城里带来的上好伤药,快快送到前面去,先止住血再说。” 小厮说完就跑走了,李夫人一迭声地叫人去库房里找药。萧御心里一动,抬步就朝前院跑去。 “姑娘,你又干什么去?!”百灵一个错眼就见自家姑娘又跑走了,气得直跺脚,急忙追上前去。 萧御回头向她喊道:“百灵,找个人骑马带你回家,你去把我的急救箱取来!要快!快点去!”说完一双长腿加快了脚步,很快把百灵远远地甩开了。 百灵停下来跺了跺脚,随手拉住一个神色匆匆从她身旁经过的婆子:“大娘,找个会骑马的人来带我,我知道哪里有神医!”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名的攻君:毛毛,来,咱俩一起静静地看着你麻麻一个人浪毛毛:汪! 萧医生:= = 第31章 我是大夫 萧御一路跑到前院,这一次他连遮面的幂离也没戴,四散在院子当中的宾客惊讶地看着面前飞奔而过的少女。 凤照棋一看到他,眼皮狠狠地一跳,连忙上前把萧御拦住,一把拉到了墙角后面,张开双手挡住别人看向萧御的视线,气急败坏的地低声吼道:“你怎么又来了?!还敢这么光明正大地跑出来,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谁啊?!” 萧御现在没心思逗弄凤照棋,拉着他的手道:“听说有人受了重伤?人在哪里呢?” 凤照棋也知道自己的姐姐救过两回人的事情,无奈地道:“淮迁城的名医都来了,秦老大夫和秦小大夫也在,又用不着你,你何必去管呢。” “我知道,如果没事的话我肯定不说话。”萧御笑了笑,扯扯凤照棋的衣袖,“带我去看看吧。” 凤照棋叹了一口气,知道说服不了姐姐,索性自己带着她过去还好一些,又探手从怀里扯出两块帕子来系在一起,给萧御遮面。 萧御十分无语,只能任他动作。 “你怎么还随身带着两块帕子?别是有什么奇怪的倾向吧。”萧御斜眼看着他。 凤照棋不知道他嘴里的“奇怪的倾向”是什么,总之听着就不是好事,直觉地否认道:“这又不是我的!” 萧御狐疑地道:“那是谁的?” 凤照棋已经手脚麻利地给他扎好了遮面的布巾,拉着萧御朝外面走。 “走了,废话那么多,就会给我添麻烦!” 凤照棋带着萧御一起行至一处厢房外,李知府等人都站在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丫鬟捧着热水进去,又把盛着沾血布巾和血水的盆子端出来。 从半开的窗口可以看到那周昭正躺在床上,虽然脸色苍白,但人还是清醒着的。 他右手的袖子被剪断,露出受了伤的手臂,一片血肉模糊,看上去十分可怖。 凤照棋微微皱起眉头,鼻子里闻到的隐隐血腥味也让他十分不适,转头一看身旁的凤照钰,却见她面上一丝异色也无,反而看得十分专注。 这个姐姐到底是在什么样艰苦的条件下长大的啊?连看到这样的场景也可以面不改色。凤照棋头一次深深地怀疑起那凤三太太对他的姐姐是不是真的做了很过分的事,不然一个正常的姑娘家哪里会像她这样,好像对这种场面习以为常了似的。 萧御见周昭的上臂处扎着一条布巾,伤口在小臂的二分之一处,几乎完全被锐物砍断,只剩下一点皮肉还在连着。 布巾应该是用来压迫近心端的血管以止血,大夫们的处理还是很及时的,周昭身为武人自己应该也懂得不少急救知识,因此他看上去并没有大量失血,只是微闭着双目倚在床边。 古代可没有局麻的方法,那样的伤口一定十分疼痛,周昭居然就这么一声不吭,看着跟没事人似的,也不知道该赞他是条汉子还是该说他逞能了。 几个大夫在屋子里围在一起辨症论方,基本上有两个治疗方案,却谁也说服不了谁。 “我认为应该用程大夫的法子,首先截离断肢,用烧烙之法止血,再辅以祛邪扶正之方,以石榴花半斤,石灰一斤,捣细为散,用敷伤口上,以帛裹之。之后观其脉相,查其体征,三天之内若无高热,伤口无溃脓,即可安然将养。” 萧御惟一认得的秦老大夫连连摇头:“不可,不可,烧烙之法剧痛之甚,是人所不能忍的。况且是这样大的伤口,痛苦更甚,这哪里是治伤,用刑还差不多。” “那秦老大夫以为如何?” “《伤科补要 》上说,凡金疮初治,轻者,当出血之时,用止血絮封固伤口,急止其血;重者,筋断血飞,掺如圣金刀散,用止血絮扎住。如今周捕头之伤,正是筋断血飞之重伤,应在断处敷圣金刀散,以帛裹之,以干净布巾包封,每日换药,直至伤口痊愈。” 程大夫却道:“秦老的方法虽温和,可是伤口自行痊愈之前,血肉外露易感邪祟,若有风邪入体,只怕药石罔效啊!” 一时间竟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周昭睁开眼睛,出声打断他们:“诸位大夫不用商议了,哪种法子快速有效,就用哪一种吧。那一点疼痛,在下忍得。” 众位大夫面面相觑,最后秦老大夫摇头退到一边,程大夫已经净了手,吩咐徒弟去准备火炉、烈酒和烙铁,自己捏起利刀,准备上前将残连的断肢切断。 真的要用烧烙法治伤?! 萧御瞪大了眼睛。烧烙法是可以止血,还可以一定程度地抵抗感染,可是这样大的开放性伤口,又没有麻醉,那种疼痛简直是非人的。再说万一程大夫没有把握好尺度,烙得深了或者浅了,伤到正常组织,到时候就不只是切割伤,还要再加一级烫伤,更难处理了。 “等等!”眼看着程大夫的刀已经要落到周昭的断臂处,萧御忙出声阻止。 不等萧御走进屋去,此时李夫人也正好带着一群人从院门外进来,手里亲自端着一个木匣子,递到李知府面前。 “老爷,这是我们从京城里带来的伤药!都是宫中赏下来的,全在这里了。”李夫人气喘吁吁地道。 李知府忙将匣子拿给屋子里的大夫,见一个面覆巾帕的少女立在门边,眉头微微皱起,道:“小姑娘,先到别处玩去吧,别妨碍大夫为周捕头治伤。” 凤照棋忙走到萧御身前,向李知府行了一礼:“知府大人,唐突了。这是家姐,她对于医术一道也略知一二,对于周捕头的伤势也十分担心,所以才会有失礼数。大人莫怪,晚辈这就带她离开。” 李知府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凤照棋连拉带拽地把萧御拉到一边,低声道:“姐,我知道你救人心切。如果是别的人,我都不会阻止你。但是对周家你不能这样鲁莽。如果你治好了他还好,如果治不好,周家本来就对凤家多有怨言,到时候周家人定会认为你是故意害了周昭,恐怕会挑起两个家族的争斗。” 萧御便想起来周昭对他说过的那一席话。周家的沦落好像和归服于李家的凤云飞有些关系,所以周昭才会这样仇视凤家人。若他不能将周昭治好,只怕真的会如凤照棋所言,挑起周凤两家的争端。 而对于能不能治好,若是在现代手术台上,有显微镜,有各种精细无比的器械,有专业的助手和护士,最重要的是有抗生素,像这样锐器切割的齐整伤口的再植手术,基本没有难度。 可是现在,在这样什么都没有的条件下—— 只听凤照棋问道:“姐,我只问你一句,你有几成的把握治好他?!” 萧御微微垂下眼睫:“五成。” 凤照棋也不知是失望还是安心地长吁了一口气,揽着萧御的肩头:“既然这样,姐姐,你不能为他治伤。” 屋子里的大夫暂时没有去动周昭的伤口,先将李夫人送来的药品打开来辩了一番。众大夫商议之后取了其中一剂药,以开水冲服,喂给周昭喝下。不多时周昭便有些昏昏然,不那么清醒了。 “这样可以减轻周捕头一些痛苦。”秦老大夫长叹一声道。 萧御还在心里仔细思量,肩膀上突然感到有人拍了一下。萧御回头一看,竟是戴着幂离的鲁明月。 “原来你跑这儿来了,怪不得我到处都找不到你。”鲁明月热情地拉着萧御的手道。 萧御有些无奈地任她拉着,却见院门外突然来了不少人,很多都是长纱遮面的千金小姐。 “怎么都来了?”萧御疑惑道。 鲁明月撇了撇嘴:“我是来找你的,她们是来祈福的。” “祈福?” 鲁明月道:“对啊,听说周捕头为了抓刺客受伤很重,正好有一个姑娘是跟着了尘师太学过佛法的俗家弟子,所以她说要来替周捕头念经祈福,其他的小姐们自然也不好意思闲坐着,就一起来了。” 院门边的游廊里,一群身姿妍丽的妙龄少女们站在一处,已经开始低低地念颂起经文。那来自经文本身的自带古朴肃穆的发声似乎果真把院子上空污浊低沉的空气驱散了一些,院中众人看向这些女孩子的目光不由得越发和善起来。 不管她们是单纯因为关心伤者,或者出于别的目的前来颂经的,那经文的声音真的有一种涤荡人心的力量。 眼看着程大夫拿起尖刀走向床边,让两个徒弟按住床上躺着的周昭,准备开始下手切离断肢。 周昭虽然已在半昏的状态,武人的毅力却让他仍旧保留着一丝清明。他微睁着眼睛看向自己的右臂,面上终于显出一丝他清醒时绝对不会流露的脆弱和痛苦。 萧御看着那样的周昭,只觉得心头一重。 周昭是一名武人,他面对李知府时也敢那样桀骜不驯,除了因为李知府是李家人之外,更重要的大概还是他有所依恃。他的依恃就是他的才华、他的功夫吧。失去一条右臂对于他的打击,恐怕要比寻常人更甚百倍。 模糊的视野当中,刀尖已经落在鲜红的断裂的血肉上,周昭咬紧了牙关,却固执地不愿意转开视线。 他不怕失去一条右臂,他怕的是失去自己的锐气,自己的骄傲。 他是一名武人,他曾是整个朝中最年轻最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却因为权臣陷害皇帝昏庸,让整个周氏一族都被牵连获罪。 如果上天非要让他在失去那么多之后,还要继续剥夺他所剩无所的财富和倚仗,他也定要亲眼看着它是如何被毁去的。 周昭似已感觉到了刀锋冰冷的触感,他并不觉得疼,只是视野当中渐渐浮起一层血色。 在这样的混沌当中,一道清洌的声音犹如划破黑暗天际的闪电一般,突然响在他的耳边:“等一等,这并不是最佳的治疗方案,我可以保住他的手臂!” 是在做梦吗?那个声音说……可以保住他的手臂? 周昭只觉得心头一松,一直深压在心底的脆弱也在这一刻无法抑制地升腾而起。 他不怕挫折,也不怕失去,他真的不怕。只要他还活着一天,他就不会放弃努力,不会放弃心里的抱负。他担负着周氏一族所有的希望,所以无论遭遇什么,他永远不会放弃。 可是,如果真的不用失去,如果真的有人能够帮助他保留下他所余不多的倚仗和财富,如果真的有一个人可以这样地帮助他…… 周昭的意识终于抵抗不住药物的侵袭,彻底陷入沉睡。 两次三番被打断,执刀的程大夫也已经焦躁起来,不善地看向出声阻止的人。见只是一个少女打扮的姑娘,程大夫不由得更加生气了。 “一个小丫头懂什么?!不要在这里干扰我们救人!” 秦老大夫却是有些意外:“这是……凤大姑娘?” 秦竟已经迎上前来,低首行了一礼,目光没敢放在萧御的身上,语气却是十分兴奋。 “难道凤大姑娘有更好的救治方法吗?!” 他亲眼见识过凤大姑娘救醒溺水而亡的人,又听闻白马寺里她在别人的脖子上开了一个口子反而救醒中毒者的事情,秦竟觉得这位凤大姑娘所掌握的医术与他们都不同,也许这一次也能够另僻蹊径呢?! 程大夫怒道:“秦小大夫,你竟然相信一个小丫头的胡话?!让她绣花可以,让她治病救人,简直是笑话!” 萧御已经抬脚迈进屋里,凤照棋拦住他急道:“姐姐,我刚才的话你都没听到么?!” 萧御轻叹了一声,看向凤照棋:“照棋,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是,我觉得那些东西根本不重要。” 凤照棋瞪大了眼睛:“你觉得不重要?!他伤得那么重,万一治的时候出点什么状况,你有可能挑起两个家族的争端啊!你居然说这些不重要?!” “是,不重要。”萧御面色清冷地看着他,“如果我决定不去医治他,也不是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只会是因为我觉得别人的治疗方案更适合他。” “所以大姐姐的意思是,为了自己出风头,要将整个家族都置之不顾吗?”一道声音突然横插进来,凤照晴戴着淡紫色的幂离,袅袅婷婷地从念经的少女当中走了出来。 萧御看了她一眼:“这是医者的本职,不是出风头。” “呵,大姐姐的意思是,你是个医者?”凤照晴轻笑一声,“我以为大家都知道,凤家的大姑娘应该是一个千金闺秀,香阁娇女,何时竟可以称为一个医者了?如今在此处的大人们都是见惯了世面的人,不知诸位大人如何看待一个随时可以化身医者的千金小姐呢?” “五妹妹,你不要说了。”凤照棋皱着眉头打断凤照晴。 他是想阻止自己的姐姐救人,可那只是出于对凤周两家立场的考虑。如果没有这些顾虑,如果他的姐姐真的可以治好周昭,他自然会全力支持。可是凤照晴话里话外却一片讥讽,甚至还想向其他人诋毁自己的姐姐。凤照晴怎么会做这种事?! 李知府身边已经有几位大人开始摇头指责起萧御。 “凤大姑娘还是不要添乱了,说什么可以保住周捕头的手臂,这般哗众取宠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周捕头的手臂伤成那样,还能如何保住?要是让你乱治,最后不但耽误了周捕头的伤势,连你自己的名声也要受牵连啊。” 凤照晴藏在幂离下的脸庞微微露出一抹笑容。 她的确是要阻止凤照钰出手救人,却不是因为她不相信凤照钰能够治好周昭,反而是怕她真的治好了周昭。 不知为什么,凤照晴有一种直觉,这个大姐姐并不是在胡说,她是真的能够治好那样的伤势的。 到时候她岂不是更要风光无限?!大太太交待给她母亲的任务是要将她困在牢笼里不准她有一丝自由,如今已经让她脱开牢笼了,她怎么能给她机会再出风头?! 萧御没搭理这些乱嚷嚷的人,却是有些担心百灵什么时候能把他的急救包拿来。 现在的气侯十分凉爽,周昭受伤到现在还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断肢接活的条件是很充分的。 眼下他要踏进这个作为医疗室的厢房还有重重阻碍,萧御只得先将秦小大夫叫到跟前,低声嘱咐道:“秦大夫,有些事要拜托你去做。让人去准备好烧开后冷凉的水,越多越好,用干净的桶盛好。再准备一些盐和一杆小秤。还有两套干净的衣裳,头巾,遮面巾,还有干净的床单。对了,如果有更多的手术器械,也都拿去煮好,送来备用。” 秦小大夫对他很是信服,虽然不知其意,还是认真地一一应了,等萧御一说完,便飞奔去准备了。 程大夫气得向秦老大夫道:“秦竟是怎么一回事?!竟然真的听那个丫头的话?!” 李夫人眼见着场面有些乱,看了李知府一眼,忙出来道:“好了好了,各位还是别在这里堵着了,让大夫好好给周捕头治伤吧。” 凤照晴也轻声道:“是啊,把地方让给大夫们吧,也别让外行再指手划脚了,用别人的伤痛垒筑自己的名声,于心何忍。” 李夫人连连点头:“凤五姑娘说得的。老爷您看?”她看向李知府,等着李知府示下。 李知府有些犹豫地看着萧御。他也不相信一个小姑娘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把断臂接活,可是眼前这位凤大姑娘的神情,竟让他这样一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一府长官都有些摸不清楚。 “凤大姑娘真的有把握治好周昭?”李知府问道。 不待萧御开口,凤照晴已经笑着道:“她没有。我跟她从小一起长大,我最清楚了,她根本没有学过医术。” 萧御看向凤照晴,凤照晴也挑衅似地隔着幂离看着他。 李知府果然沉吟了片刻又道:“疗伤之事不是儿戏,凤大姑娘还是退开吧……” 不等他说完,一道小小的身影突然从院门处冲了进来,一把抱住李知府的大腿。 “爹!你相信凤大姑娘!她可以的!她能够做到!就是她把我救活的!我相信她!”李洛大声道,一边悄悄地向着萧御挑眉嘟嘴,暗送秋波。 一道有些圆胖的身影也从人群后面挤了出来,自以为潇洒地摇着扇子,扬声道:“就是,本公子也可以为凤大姑娘作证!凤大姑娘医术精湛,绝非常人可比!” 狗腿子们慌忙附和:“三少都这样说了,谁还敢不信!” “你!你这个败家子,你又出来干什么?!”原先出言指责萧御的那位老爷气得指着张三少爷直跳脚。 张三少爷瞪着眼睛道:“爹,儿子这一次可是帮理不帮亲了,你指责凤大姑娘的事情是真的做错了!看不起凤大姑娘的人,最后都会付出代价!”这可是他张三少的切身体会啊,简直痛彻心扉! 凤照晴不防竟出来这么多人替凤照钰说话,连连冷笑道:“果然是大姐姐手段高明,借着行医的名头招莱了不少人的倾慕啊,如今这么多人向着你说话,怪不得大姐姐非得要去给周捕头治伤呢。” 张三少爷向来是个浑不吝的,当即就眼角一挑,撇向凤照晴。 “我听着这位姑娘说话怎么那么酸呢?!这嘴里不干不净地污别人的名声,就是你这种大家闺秀的手段了吗?我看你分明是嫉妒凤大姑娘医术高超!” “你胡说,谁会嫉妒她!”凤照晴气得抬高了声调。 张三少却啐了一口:“你从一开始就在那指桑骂槐的,你以为谁听不出来啊?!别把人都当傻子!傻子才信你的挑拨,不信凤大姑娘的医术呢!” 张大人瞬间气得嘴唇直抖。这逆子,一下子把整个院子里的大人都骂进去了啊!他、他还在那得意呢! 李洛也在一旁架柴添火:“就是,就是。凤大姑娘就是天上的仙子,谁敢针对她谁就是居心叵测的宵小之徒!娘,你还不把这个愚蠢的女人赶走!以后再也不准她进我们的大门!” 凤照晴何曾被别人这样指着鼻子指责谩骂?!顿时只觉得眼前一黑,气得心口发闷。她无论如何想不到怎么就把这两个纨绔招出来了,还专门替凤照钰当枪! 她的那些言语把戏对于同样讲究脸面的夫人小姐们才有用,可是对于百无禁忌的浪荡子弟根本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何况她也不能放下身段地跟这些人对骂回去。 李夫人也没想到李洛会跑出来打茬,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却听院外由远及近地传来一连声清脆的叫声:“姑娘,姑娘,东西拿来了!” 百灵一边叫着一边飞奔进来,一直跑到萧御跟前,气喘吁吁地将怀里抱着的东西递给萧御。 萧御终于等来了急救包,秦小大夫也已经匆匆地赶回来了,向他点了点头。 终于,万事俱备了。 “我的治疗方案是,以保住伤者手臂为目的的,断肢再植手术。”刚才在那种混乱的情况下一直沉默不语的萧御终于出了声,他看向屋子里站着的几名大夫,缓声说道,“如果诸位大夫同意我的治疗方案,我需要大家一起配合我,按我的要求做。” 秦老大夫眯着眼睛道:“老夫愿尽微薄之力。” 那程大夫却仍旧带着不满的神色看向萧御。 凤照晴眼看着萧御已经跨进屋子里,却再无人阻止她,声音有些尖利地道:“诸位大人,她根本不是大夫,难道你们就眼看着她用周捕头的性命给她自己沽名钓誉吗?” 一直懒得搭理凤照晴的萧御突然转回身来,一双眼睛看向她。 “我是大夫。”他说道。 凤照晴一怔,紧紧咬住嘴唇。 “我救活了李二少爷,我救活了鲁姑娘,我就是大夫!” 张三少不满地大叫道:“还有我!凤大姑娘还救了我呢!” 萧御笑着向他点了点头:“对,还有张三少爷。” 张三少得意地哼了一声,昂首打开扇子摇得欢快。 “凤照晴,你,还有你身边的那些和你一样的人,我知道你们的手段和你们的那点企图。你们喜欢装模作样,你们喜欢言语挑拨,你们喜欢用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达成自己见不得人的目的,归根结底,你们喜欢银子,你们想往高处爬,你们想要权势。” “你、你说什么?!你怎么敢——”凤照晴的脸色一瞬间无法抑制地扭曲起来。 向来示人以端庄聪慧形象的凤照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直白地揭露她的一切伪装,这样赤裸裸地羞辱于她! 萧御不在乎她说什么,只径直道:“你们耍的那些手段,你们做的那些事情,我一点也不在乎。但是有一点,不要妨碍我为患者诊治。因为,那是我的工作,我是一名大夫。” “不要妨碍我的工作。” 萧御说完便转身走进房去,秦小大夫连忙跟上。 “泼妇……泼妇……简直……毫不顾及家风……毫无礼仪廉耻……”凤照晴捂着胸口气得连声道,她的贴身丫鬟连忙上前来扶住她。 站在她身边的几个闺秀彼此相视了一眼,似乎都想到了刚才那凤大姑娘所说的“你和你身边的那些人”,十分有默契地一起向旁边退了退,离凤照晴远了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攻君:小钰这个戏演的,我给一百分。 萧医生:= =滚,你这活在小剧场里的角色,咱俩不熟 第32章 再植手术 萧御走进屋里,程大夫见秦家一老一小都同意眼前这个丫头的方法,甚至连其他的大夫也在听到她说什么“以保住手臂为目的”的大言不惭的话之后,也犹犹豫豫地不再坚持信服他了。 程大夫冷哼一声:“丫头,老夫不知道你为什么放着千金小姐不做,非要来搅和诊病治伤之事,这些活计可没有话本传说中的那么光鲜。你莫不是以为只要把断臂对接上去就能长好?你这样不担救不了周捕头,你还会害死他!” 秦竟忙上前向萧御介绍道:“这位是程大夫,是整个淮迁城最好的疡医。”又怕萧御不明白,忙又道,“就是你说的外科大夫。” 程大夫不无骄矜地冷哼一声。 最好的外科大夫?那真是太好了,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最好的永远不嫌多。 萧御对他的态度丝毫不以为忤,笑着施了一礼:“请程大夫多多指教。” 程大夫只道是这千金小姐服了软,却听萧御话锋一转道:“我自然不会以为只要把手臂对上就能自己长好,请程大夫先听一听我的方案,再说可不可行。” “断肢之所以无以为继,是因为血管、神经、肌腱断裂。血管断裂,没有血液流通,断肢处得不到血液循环带来的养分,则会渐渐坏死。在六个小时——就是三个时辰之内,只要把血管精细缝合,神经、肌腱正确连接,断肢有九成以上的几率再成活,日后可以通过复健训练恢复机能。” 他尽量将手术过程简洁提炼了几句话,却不知在这群世代行医的大夫当中产生了多么大的震动。 血管、神经、肌腱,这些从未听闻过却似乎与经脉之论又有异曲同工之妙的事物,似乎狠狠地在每一个大夫的视野当中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口。而有一些早就存在于冥冥之中的道理,于那一处微微探出了一丝真面目,显露在他们的面前。 “脉者,血之府也。”程大夫有些激动地道,“你所说的血管,莫不就是经脉?已经断了的经脉,还可以再续起来?!” 萧御想了想,中医中的经脉应该不全是血管的意思,却也包括了一部分血管的含义和作用,因此微微摇了摇头:“这些事不忙细说,程大夫同意我的方案了吗?” 程大夫犹豫了一瞬,最终狠狠地点了头。 “如果能够见识到断肢再活,断脉再续的医术,便是相信你一回又如何?!” 萧御笑了:“多谢程大夫。” 他让秦竟再去准备一套干净的衣裳和面巾来。 “我想请程大夫和秦小大夫协助手术。”萧御道。 二人同时怔住了,没想到萧御会开口让他们一起参与。 如果萧御的医术真的行之有效,这就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秘方了。要知道每一个小有名气的医者手里都有几道绝不外传、大多是针对一些疑难杂症的独家秘方,这是每一个大夫赖以扬名赖以超脱于其他大夫的根本,且很多都是祖传之方。这个规矩几乎是行业里约定俗成的,很多大夫在治疗一些针对性疾患的时候是不允许外人在场的。 这个凤大姑娘看样子也无心当一个大家闺秀,反而口口声声自己是一个大夫,竟丝毫不在意方子的保秘么?还是根本不懂? 秦竟想要出声提醒一下,萧御已经到水盆边净手去了,一边向他二人道:“你们看着我的做法,等一下按部就班地把手部清洗干净,还要换上干净的衣裳,再用干净的布巾把头发和口鼻都遮起来。” 程大夫慌忙拦住秦竟。虽然有些不厚道,但是他是真的想要亲眼见识一下这个凤大姑娘所说的治法,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也想学到手里。 秦竟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萧御见他二人没有动作,回头催道:“愣着干什么,快点来看着学一遍。手部一定要好好地清洗消毒,以免对患者的伤口造成感染,大概就是你们说的风邪入体。” 竟是一副授业之师的口吻。 程大夫已经走过去按着萧御的手法在另一个盆里开始净手,秦竟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凤大姑娘,你真的不怕我们把你的方子学了去?” 萧御已经打开急救包开始检查工具,闻言头也没回地道:“你说什么呢,你们学得越多我越高兴。啊,糟了!” 秦竟一愣:“怎么了?” 怎么了,没有注射器啊……萧御合上木匣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本来是最常规的工具,所以他竟然一时没想到这个时代没有注射器的。 他可以自制生理盐水,可是要清理血管床必须要用到注射器。以前没觉得这东西有多难得,可是现在,要怎么弄一个代替的东西呢? 秦竟见凤大姑娘一边用布巾将头脸都蒙了起来,只露出一双修长的眉毛和漂亮的眼睛,一边在用心地思索着什么,眉间皱起一道秀气的轻纹,一时间竟是看得呆住了。 “对了。秦大夫,你先别洗手,你再去准备个东西。”萧御突然道,惊得秦竟慌忙低下头来,满脸通红。 萧御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只是道:“你让人准备一个干净的水囊,用细细的干麦杆插进囊口的塞子里进去,要做到捏水囊的时候有水从麦杆里流出来。”萧御道,“我知道这个比较难做,你让李夫人帮忙把所有人都聚到一起,总有心灵手巧的能做出来。有能力的话多做几个备用。” 秦竟红着脸应了,低头跑了出去。 秦老大夫看着儿子这副模样,摸了摸胡须,面露沉吟之色。 这小子今年也已经二十好几了,却迟迟不开窍似的,也不愿意说媳妇。如果他看上了凤大姑娘,原本是有点麻烦的,毕竟凤家也算是世家大族了,这样家族的女儿怎么会许嫁给一个大夫呢。 可是凤大姑娘几次三番行事出人意料,看样子倒是铁了心不做那闺阁千金,而是想要行医了。 当朝不是没有医女,甚至有一位大户人家出身的女子做了医女,如今依旧出入内帏为宫中贵人诊病,却是终身未嫁。 毕竟医女讲着好听,却没有哪户人家愿意聘医女出身的媳妇,高门大户娶妻嫁女讲究的仍是“守节整齐,行己有耻”的严苛妇德。小门小户不在意,却又高攀不上。 凭着秦家与凤家的世代交情,如果他代儿子去提亲,说不定能说成这门亲事。 秦老大夫的目光又落到萧御手边的那个木匣子上,还是忍不住额头一跳。 这败家子把他老秦家祖传的家伙都送给人家了,这心思也是昭然若揭,可是看上去凤大姑娘并不知情。 追媳妇都不会追 ,真是气死他了…… 萧御和程大夫已经换好衣裳,蒙着头脸,看上去有些怪异。 萧御向仍旧站在屋中的几位大夫道:“烦请几位退出内室等待,尽量减少病人感染的机率。秦老大夫,刚才那些麻醉药还请多准备一些,若手术中麻醉失效,一定要尽快补上。中药方剂我不是很懂,手术过程中可能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状况,这些情况就要请各位经验丰富的大夫们帮助把控了。” 几位大夫自是无不应承,退到外间,一齐商量药方去了。 萧御拿起小秤,用凉开水和着食盐配制0.9%的生理盐水,用来清创和冲洗断处的血管。 虽然配出来的溶液难免有些杂质,反正不是输液,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程大夫在一旁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的动作,一时间竟是完全不知从何下手。他原先还斥责这凤大姑娘是胡闹,可是见她行动自有章法,动作也熟练得似乎完成了千百回了似的。他这样一个行医几十年的大夫竟才像那个初出茅庐的小学徒,连帮助都不知从何帮起。 萧御一边做一边解释道:“食盐以一定的配比溶入水里,可以做成等渗盐水,与人体组织液渗透压相当,可以用来冲洗伤口,不会造成细胞脱水或者水肿破裂。” 其实在这样的手术里应该用肝素生理盐水,肝素可以抗凝血,可是这里没有,只能尽量为之了。 萧御配好盐水,转头看向程大夫:“现在没时间细说,等以后我把盐水的配备过程和比例教给你们。”要向这里的大夫们解释等渗的原理是说不通的,惟有把应用的方法教给他们。 程大夫有些错愕地张了张嘴,心底竟升起一丝愧疚来。 他还抱着偷师的念头,却没想到人家根本就没想要藏私,不用他开口问就已经事无巨细地一一教导,便是他自己教徒弟的时候也做不到这样毫不留私。 萧御已经端着盛了盐水的盆子走到床边,让程大夫过来帮忙。 “第一步要彻底清创,这是最基础的一步,也是预防术后感染的关键。”萧御一边说着一边用盐水将伤口上下的肢体处冲洗干净,用镊子夹着软布轻轻刷净。 此时秦竟已经净了手换了衣裳进来,又拎着一个铜壶,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是刚才去准备开水的时候让人一并备下的,用艾草、鱼腥草、蒲公英和贯众加水熬的药液,我想凤大姑娘应该用得着。” 萧御看向秦竟,程大夫忙解释道:“这是我给病人冲洗伤口时常用的洗液,可以祛邪扶正。” 祛除扶正?大概就是可以消毒杀菌吧。 萧御笑着点了点头:“太好了。” 一般清创完成之后,萧御示意秦竟传递手术器械,这一步要找出主要的神经的血管,用丝线结扎断端作为标志,方便再植的时候寻找,然后按解剖层次由浅到深地进行修剪、切割坏死失活组织。 眼看着这位凤大姑娘用镊子和剪刀一点点在那血肉里仔细翻拣修剪,好像她剪的不是血淋淋的血肉而是在绣棚上绣花,秦竟已经看得脸色发白,一股酸气直顶上喉咙,他忙用手捂住嘴才没吐了出来。 程大夫虽是疡医,却也没有像他这样精细地在人体的血肉里面摸索,甚至真的像绣花一样用桑白线在一些血肉上打个结,一时间也不比秦竟的脸色好到哪里去,却终究能够维持面上的平静。 萧御一边清创一边讲解道:“这是锐器切割,伤口表面整齐,再植条件不错。”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镊子放到一边的铜盘里。 “清创完成,开始冲洗血管床。水囊还没好吗?” 外面的人听到他的声音,不知是谁一迭声地叫道:“好了好了,做好了!快,你手洗好没?快给凤大姑娘送进去!” 说完又扬声道:“凤大姑娘,是我啊,我是张三啊。这水囊可是我做成的!这可不是我自吹自擂哦!” “就是就是,这可是张三少亲手完成的!”一帮子狗腿子不出意料地连声附和。 张小胖做的?萧御真觉得有些意外,他胖成那样手还能干这种精细活?不过的确有些人天生比别人心灵手巧,在手工方面也是讲究天分的,说不定张小胖就属于这类人。 “谢谢你啊张小胖。”萧御笑道。 不等张三少爷抗议他的称呼,一个人已经卷着衣袖捧着个模样怪异的水囊进来了。 “来了来了!凤大姑娘,您要的水……囊……呕!” 张三少的狗腿之一刚才被摁着两条胳膊褪毛一样地刷了两遍胳膊手掌之后跑进来送东西,一眼瞅见床边的小盆里剪下来的好几块血肉模糊的东西,那凤大姑娘还拿着个东西在周捕头的肉里翻翻拣拣,视觉冲击一下子太大,再加上鼻子里闻着的味道,几乎马上就要吐出来了。 “不准吐,咽回去!”凤大姑娘瞪了他一眼,可怜的小跟班硬是蠕动着喉咙,把已经冲到嘴边的酸水给咽了回去。 这酸爽! 萧御示意秦竟把水囊接过来,灌好生理盐水递给他,这才开始冲洗断肢血管床。他将事先选好的一根主要动脉在断口上缝了一针作标志,仔细清除了动脉断口处的凝血块,将麦杆小心地插入血管腔里,开始轻轻地捏动水囊—— “天……天哪,天哪……哦,我的天哪……”张三少的小跟班只觉得牙齿一酸,自己的手臂好像都隐隐做痛起来,两股战战地一步一步蹭出了房间。 见他走出来,张三少和其他人一齐围了上来,却看到他这立即瘫软在地的模样,不由地好奇道:“里面到底怎么样了?你怎么变成这个熊样?” 那人怔怔地抬头望着围观的人群,突然捂着嘴巴冲出了房间,跑到一棵树下面大吐特吐起来。 张三少拿扇子一敲手掌心:“这家伙进去一趟就怀上了?凤大姑娘果然不同凡响啊,哈哈哈!”周围响起稀稀拉拉的干笑声。 这个笑话冷得连想狗腿都笑不出来啊! 还在院子外的游廊下等着的众位大人看见那抱着树干呕吐得昏天昏地的年轻人,不由得纷纷皱起眉头。 “也不知道凤大姑娘到底在里面干了什么?”李夫人又是担心又是焦躁地攥紧了帕子,昂首望着那没什么动静的厢房。 凤照晴靠在丫鬟的身上,透过轻纱死死地望着那门窗紧闭的房间,手掌心被自己的指甲抠出好几道红印子。 最好是让她失败,让她被所有人谩骂耻笑,让她跟她那上不得台面的商妇姨娘一样滚去家庙里苟延残喘,不见天日! 轻轻收回麦杆,血管床冲洗完成。注入时无阻力,回流液也已经清澈,说明血管床完整通畅。 萧御吁了一口气,放下工具:“下一步开始骨骼固定。锥子和榔头。”他向秦竟伸出手来,秦竟脸色发白地从木匣子里找出东西来递给他。 这些可怕的工具以前是不在匣子里的,不知道凤大姑娘什么时候添了这些东西,她到底要干什么使? 萧御深吸了一口气,眼睛望着露出的断骨。 肢体断离后断面处的软组织有一定程度的回缩,清创的时候又切除了一些失活组织,所以骨骼相对较长,必须将其进行一定的缩短。 他看了昏睡中的周昭一眼。 任何一个医生都希望自己的每一台手术十足完美,不但要给予患者完善的机体功能,还要给予他完美的外观。 对于这样一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萧御更不能容忍有一丝一毫的缺陷和不完美。 骨骼缩短的长度要尽量小,若血管缝合时有张力,宁可采用移植的办法来补齐。而且这里没有钢钉,要固定骨骼,萧御想出了一个从前他会觉得十足荒唐的一个想法。 像木匠的卯隼一样,自体契合。 萧御预估好要修整的部位,让程大夫和秦竟固定住断肢处,开始下手。 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牙酸的声音从锥子下面发出来,秦竟和程大夫两人已是满头大汗,不敢置信自己竟真的陪着这个丫头做这种荒唐的事。 她到底把人的身体当成了什么?!她就这样随便地修修剪剪,缝缝补补,甚至凿挖刻形?! 秦竟抬头看了凤大姑娘一眼,她光洁的额头上甚至连一滴汗水也没有,清澈的眼睛当中只有全神贯注的专注。她是那样的专注,仿佛这一整个天地都已经不在她的眼中,此时此刻她的全部心神里,就只有躺在她手下的周昭一人…… 程大夫和秦竟几乎是麻木地看着萧御将那两端断骨卯合起来,然后开始像绣花一样——没错,真的是像绣花一样,将她口中讲解着的血管、肌腱、神经一根根仔仔细细地缝合起来,这一切完成之后,还将破裂的皮肤也缝好。 最后一个结打好之后,只听当地一声,持针的镊子连着弯成月牙状的绣花针一起落在铜盘里。 “手术,完成。”萧御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准备起身。 作为手术台的床榻本身太矮,他几乎是跪着完全了一整个手术,此时才觉察到整个小腿和膝盖已经麻得一点知觉也没有了。 秦竟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萧御,萧御龇牙咧嘴地靠在秦竟身上,没察觉秦小大夫的脸已经红得像个煮红的大龙虾,只是咝着气道:“谢、谢谢。” “不、不、不用。”秦竟低着头小声地回道,只觉得被萧御抓住的地方简直又热又烫,却又不舍得放开。 程大夫还在惊魂不定地擦着脸上的汗水,转头就看见秦竟那副样子。刚才比他还吓得厉害,现在都有风花雪月的心情了?!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程大夫一甩衣袖,率先打开门走了出去,冷不丁地被一群人轰地围了过来,吓得他差点又跑回去。 “怎么样?周捕头怎么样了?”李知府的大脸凑到他跟前,一脸急切地道。 程大夫想了想,他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周捕头的手的确被凤大姑娘像绣花一样的缝好了,看上去也无异样,只是这样到底是算不算好? “这、这——”程大夫有些犹豫,不知如何解释。 “别是根本没治好吧,让一个千金小姐治伤,简直是拿性命开玩笑。”人群中不知是谁低低地说了一声,众人顿时又喧闹起来,有驳斥的,有应和的,嗡嗡地乱成一团。 萧御没管外面,腿上感觉好了些之后,就取了个汤婆子灌了热水捂着周昭的小手臂旁边,松开那条绑缚在上臂上的止血带,然后就一眨不眨地望着那条小臂。 秦竟也疑惑地凑过来,不解地道:“凤大姑娘,你在看什么?” “看一看我们的劳动成果。”萧御低声地说道。 “劳动成果?”秦竟仍旧不解,也盯着那条刚刚接上去的手臂仔细地观看。 和凤大姑娘两人这样安静地靠近着,一起专心至致地看着这在他们的手中恢复了外观的肢体,秦竟微红着脸,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已经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耳中突然听到一声惊叹般的低呼:“活了。” 秦竟忙凝神去看,只见那条原本已经变成惨白的小手臂,此时已经升起了明显的红润。 他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道理,似乎凤大姑娘总能说出一些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的道理来。但是此刻秦竟也无比直观地感知到,比起那毫无生气的惨白,这样美丽温暖的红润代表着的正是无限的生机勃发! 他们真的成功了,周捕头的手真的保住了! 秦竟呵呵地笑了一声,却见萧御已经大步地朝外走去,他忙跟了上去。 程大夫正手忙脚乱地跟拥挤在外间的众人解释的时候,只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带着淡然笑意的声音。 “不要为难程大夫了。手术的结果,由我通知吧。” 一时间所有人都闻声看向他。 萧御早已习惯于这样的注视。每一次从手术室里出来的时候,他总会迎来等侯在外面的家属们焦急的询问。 尽管这个房间里,有一些目光并不是那样期待,有一些目光别有深意,甚至有一些目光根本不怀好意。 - 无所谓。他要说的话正是他最喜欢说的,是他最喜欢告知给真正关心着伤者的人们知道的,是他最喜欢高声宣布的这一场场生死博弈的最终结果—— “杨捕头的手保住了。手术,成功。”萧御笑着说道。 手术成功,皆大欢喜。 没有人会再受到伤病的折磨,没有人再需要承受悲伤和痛苦。勃然焕发的新生,喜极而泣的笑容,这一切都是多么美妙啊……他近乎上瘾一般地享受着生命在他的手中昂扬奋发的美妙感受,无法自拔。 “本少爷早就说过,凤大姑娘一出手,绝对会治好周昭的!”张三少率先高呼了一声,得意的劲头似乎是他自己治好了别人。 鲁明月望着站在众人的最前方淡然笑着的萧御,再看看身后那些妄议她的人别扭的脸色,心里只觉得分外痛快,也不顾矜持地喊了一声:“就是,小钰说能救的人,她就一定能救!” 张三哈哈笑道:“这是哪位姑娘如此独具慧眼,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张大人气得脸都白了,转头看了那姓鲁的老匹夫一眼。 他这不争气的儿子刚才敢接鲁家姑娘的话,这姓鲁的向来爱女如命,不会被他下黑手吧?! 鲁大人只是捋着胡须,不喜不怒地站在那里,也看不出是个什么意思。 萧御跟秦老大夫等人低声嘱咐着术后的护理,又让程大夫为周昭用细木板固定住伤处,免得骨头错位或者伤口裂开。 这是程大夫的强项,只是一想到刚才凤大姑娘像刻木头一样去刻骨头,他就忍不住一阵牙酸。 “后面几天还要观察伤口有无感染,看看会不会发烧。我已经尽量保证手术过程的洁净了,希望不会感染吧。”萧御向着几位老大夫鞠了一躬,“如果可能的话,我倒真想出来跟诸位学习一下方剂之法。现在却是不能了,后面只能请诸位多多费心了。” 几位大夫连忙回礼,口称不敢。 不知为何,看着眼前这打扮怪异,个子高挑的凤大姑娘,众人心中竟完全无法将之与那种养在深闺的少女联系在一起。 比起少女,更像是个男孩子啊……程大夫尤其有些狐疑地打量着这凤大姑娘。他是疡医,也治骨病,他看这凤大姑娘的骨相身形,就怎么看怎么像个少年人啊…… 他大概是累糊涂了…… 凤照棋远远地站在门外一角,望着这个打扮得奇装异服的姐姐。 虽然她的声音和笑容似乎都和平常没有两样,只是出于礼貌地微微笑着,但是他却敏感地察觉出了,她是真的很高兴,很开心,那是发自心底的最纯粹的喜悦和欢欣。 凤照棋抬手摸了摸心口,那种单纯的喜悦似乎透过双生的奇异血缘也传达到了他的身上。 那种感觉……是如此地奇妙,却又极其美妙。凤照棋几乎是不自知地挑起了唇角,意识到的时候又慌忙咳了一声平复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本文世界中的女子地位,大户人家还是要讲究德容言功的,娶媳妇当然也以此为标准。但是出个门露个面也不是那么地严重,就看各个家族自己的态度了。所以鲁明月姑娘可以豪迈,百灵口中那个被人陷害的姑娘只能下嫁。——基本上就是这么个设定啦 第33章 处境渐变 周昭从昏睡当中渐渐醒过来的时候,第一个传入脑海中的感受就是疼。 那是一种如同刻骨裂筋一样的剧烈疼痛,从右手的小臂处尖锐地散发开来,一瞬间将他仅余的一点昏沉也驱散一尽,瞬间将他拉回到了现实当中。 “唔……”饶是周昭这样意志坚定的人也忍不住痛得低吟一声。 周昭完全感受不到自己右手的存在,他的心底猛地滑过一丝慌乱和冰凉,抬起左手有些急躁地往右手抓去。 “唉,周捕头,你不要乱动啊!免得骨头又裂开。”一个年轻人从门外跨进来,一眼看到他的动作,忙上前阻止。 周昭已经恢复了平静,抬头看向来人:“你是?” “我叫秦竟,我是个大夫,你叫我秦小大夫好了。”秦竟笑着道,一边说一边低头查看他的右手,吁了一口气,“幸好幸好,伤口没有裂开。” 周昭低头看去,竟是微微一怔。 他的右手、他的右手,还好端端地长在他的身上!虽然看上去被木板绷带裹得严严实实十分吓人,然而他的右手的确还在! 周昭的心突然猛烈地跳动起来,热血泵到他的全身,他好像在这一刻才终于从恶梦当中醒了过来。 他明明记得那武功飘忽的蒙面刺客重重地砍伤了他的右手,在他昏迷之前,几位大夫已经议定了对他的救治方法,还是他自己点过头的。那个方法会让他失去他的右手,他的心底忍不住地发凉,他只能将那些情绪都压制在内心深处。 可是现在,他的手指在疼,十指连心的疼。 它痛彻心扉,它疼得令人想要尖叫,可是在这一刻的疼痛却绝不是一种折磨。 周昭向来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他受过许多伤,忍耐过许多或轻或重的疼痛。他却从来不曾想过,原来疼痛有一天也会令他如此欣喜若狂。 秦竟见他挣扎着想要起来,忙按住他道:“周捕头,你不要动,你的胳膊刚接上不久,现在还要好好养着,等骨头筋肉都长好了,才能开始做、做那个,复健训练。你现在可能右手还无法控制,但是千万不能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一定要慢慢来。以后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这是凤大姑娘的嘱咐,秦竟记得十分清楚。 周昭平静下来,看着这个年轻的小大夫捧着一碗药递到他面前。 “该喝药了,对你的伤势有好处。” 周昭很是配合地接过喝下,看着秦小大夫在屋子里忙来忙去的身影,声音沙哑地问道:“秦小大夫,是你治好了我的手?” “不是我。”秦竟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凤家大姑娘。凤大姑娘的医术简直神乎其技,我根本比不上。” “凤大姑娘?”周昭喃喃地道,“凤家?” 他的脑海里这才渐渐想起来陷入晕迷之前听到的那道声音—— “我可以保住他的手臂”。 他还以为那是他的梦,原来竟是真的吗?这个凤大姑娘,又为什么要救他? 此时的“凤大姑娘”,正站在怡然堂的明间正中央,接受着来自堂上坐着的数位长辈的审视。 大老太爷今天也来了,萧御并不觉得意外,毕竟这真的算是件大事了。大老太爷板着脸拄着手杖坐在上席,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三老太爷坐在大老太爷的旁边,一直唉声叹气地,直怨自己这一房怎么这么多事。 凤照晴坐在下首,一双眼睛哭得红通通的,满腹委屈地躲在郑氏的怀里。郑氏恶狠狠地瞪着萧御,一副恨不得扑上来找他拼命的架式。 “钰儿,昨日之事,你也太大胆了!”三老太太率先沉声道。 总算不叫他钰姐儿钰姑娘了,这也算是一大进步了吧。萧御苦中作乐地想着,上前道:“救人如救火,由不得我多想其他的。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我当时真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动。” 三老太太气得脸色一黑:“你这分明是强词夺理!” 萧御撇了撇嘴,懒得跟她解释了,只是看向大老太爷。 惟有大老太爷的态度才是最重要的。在夺回凤照钰“嫡长子”的身份地位之前,他想做的一切事情都需要大老太爷的支持。 以他对大老太爷有限的理解,这是一个刻板却正直的老人,希望这一次也不会让他失望吧。 大老太爷一直没说话,郑氏已经忍不住尖声叫道:“你要救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我不管,你为什么要当众羞辱晴儿?!你这样做置我们凤府女儿的名声和颜面何在?!难道你要让外面的人都说我们凤府的女儿是像这样毫无教养,只会欺负姐妹的泼妇吗?!” 你才泼妇,你和你两个闺女都是泼妇。萧御撇了郑氏一眼,并不搭理。 郑氏已经无法再插手他的生活了,凤照晴的蹦哒虽然有些烦人,也没什么实质性的威胁。萧御不想理她们。 郑氏被萧御的态度激得更加火冒三丈,抬高了声音叫道:“两位老太爷,老太太,你们看看她什么态度啊!这么不把长辈放在眼里,她分明是——” “好了!”大老太爷沉声一喝,郑氏吓得立刻噤声,不敢再说什么。 大老太爷看向萧御,萧御目光坦然地回望着他。 大老太爷默然片刻,沉声缓缓说道:“钰儿,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医术?” 萧御微微一怔,他没有想到大老太爷居然会问这个问题。不等他回答,大老太爷接着道:“你的父亲虽是太医,可是他并没有亲自教导过你,你救人的那些法子,甚至连秦老大夫也不曾见过。你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从书上学的。”萧御只能道,“父亲留下许多医书,我都是从书上看到的。秦老大夫不是不懂我的法子,我那些医术都在书上有记载,只是过于骇人听闻。秦老大夫以稳重为主,才不愿轻易偿试。” 大老太爷没再说什么,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沉吟片刻后又道:“你知不知道你救的人是谁?” “知道,是周捕头。”萧御老老实实地回答。 不知为何面对着大老太爷的时候,萧御居然会感到一丝紧张。一个家族的掌舵人,而且算是一个十分成功的封建家族大家长,身上总会有些非凡的气势,让人无法不心生忌惮。 大老太爷看着他:“那你又知不知道,周家与你父亲之间曾有一些恩怨。周家后来败了,才沦落到如此地步。否则以周家当年的权势,陷入泥潭的就将是你的父亲。你救的,可是凤家的仇人。” 郑氏见大老太爷似乎对此极为不满,又忍不住出声附和:“就是!当时晴儿已经极力阻止她了,偏是她不知天高地厚,非要救什么人!她还为此把晴儿当众羞辱了一顿,简直是不知好歹!要是再放任她这样下去,凤家早晚要被她牵累!” 大老太爷听了郑氏的话,也没说什么,只是看着萧御,等着他的回答。 萧御对郑氏的叫嚣充耳不闻,微微垂首道:“大老太爷,我不知道凤周两家有什么恩怨,我救的只是一个需要医治的病人。” “那么现在我告诉你了呢?!以后你还要救周家的人吗?!”大老太爷冷声道。 萧御犹疑了片刻。他不是犹豫该不该救人,他在想是不是应该先说一声不救,骗过大老太爷再说。 只是对上大老太爷的视线的那一刻,那一点犹疑便瞬间消散了。 这个严肃睿智的老人分明是在审视着他。 萧御不知道他在审视什么,但是此刻大老太爷的眼神并非是在看一个养在凤家深宅里的女儿。如果大老太爷真的嫌他不守女德,败坏门风,根本就不会问他这么多,早就将他关到祠堂或者家庙里去了。 如今他却在考量他,这是为什么?他在考量什么? 萧御想不明白,却也不太敢在这样一双利目之下耍些小把戏。 干脆就实话实说吧,如果这个老人真的如他所判断的那样清醒,保有一颗正直的心,那他就会被真诚打动,而非花言巧语。 萧御道:“那些恩怨,我分不清对错,但是我看到的周昭,只是一个正直的年轻人。他受了伤,而我能治,我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他受苦却不去救他。如果他真的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那他可以死在律法之下,却不该死在一个大夫的眼前。” 萧御说着,也在仔细地打量着大老太爷。可惜大概人老成精,他实在看不出大老太爷在想什么。 郑氏已经冷笑一声道:“老太爷,老太太,你们听听,她这分明是不把我们整个凤家的前程放在眼里呢!你一个女儿家,倒是把那个周昭看得挺清楚,还赞不绝口,莫不是你对人家有了其他的心思?你懂不懂廉耻啊!” “你给我住嘴!”大老太爷没有对萧御说什么,却气得先发作了郑氏。他冷眼看着郑氏和低着头缩在她怀里的凤照晴,冷声道:“郑氏,我知道你是为你的女儿叫冤屈。可是如果不是她自作聪明在大庭广众之下故意搬弄是非污蔑钰儿,她会反落一个被人当众羞辱的结果吗?!你们有什么好委屈的,这就是自取其辱!” “大太伯公……”一直把头埋在郑氏怀里沉默不语的风照晴听了这番责斥再也忍不住了,抬头哀唤一声。 大老太爷却无往日的和气,仍旧冷着声音道:“晴丫头,你向来是个聪明的,如今看来却仅有一些小聪明。你的那些小把戏,你以为别人会不明白?你之所以能够得到附和,不过是因为那些人想要借着你对钰儿的污蔑看着凤家出丑!你这才是把把柄往别人的手里送!” 凤照晴苍白着脸色,嘴唇抖个不停,似是想要哭出声来,却偏偏又没有落泪。 “你觉得你受了委屈,想要在长辈面前讨一个公道。你偏偏又不愿意自己当面锣对面鼓地跟钰儿对质,只让你娘来替你说话。你分明知道你娘脾气躁,说话没轻没重,轻易便惹得长辈厌烦,可是你仍然任你娘肆意针对钰儿,你自己一声不吭。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你当别人都看不出来吗?!这渔人之利,你以为是那么好收的吗?!” 凤照晴还没听完,已经红着眼睛摇摇欲坠起来,吓得郑氏抱着她连声呼唤,也顾不上再跟萧御打擂台了。 “既然晴儿身体不适,就下去找个大夫来看看吧!”三老太太眼见着这般场景,连忙出声打圆场。 三老太爷看了大老太爷一眼,大老太爷只作不知,也没阻拦。三老太爷忙吩咐下人将郑氏二人请下去,又使人去唤大夫。 萧御看了大老太爷一眼,觉得这老人也挺不容易的。这么大年纪了还要管着隔房的晚辈,还不是因为三老太爷当不了事,这族长当得真是劳心又劳力。 却听大老太爷又向他道:“你说你是一个大夫?你该知道,我们凤家不会允许一个女儿去当大夫。” “可是我救了李二少爷,又救了周捕头之后,大老太爷觉得我这个凤家的‘女儿’还能‘嫁’得出去吗”萧御笑道。 大老太爷顿了顿:“你也未免太大胆了。” 萧御面色一肃,弯身向大老太爷行了一礼:“我敢大胆,也是因为大老太爷您给了我这个胆子。如果不是知道大老太爷是一个明辨是非之人,我也不敢将是非拿到您面前为自己争辩。” 大老太爷笑了笑:“你倒是会拍马屁。” 萧御也抬起脸来笑道:“拍得大老太爷开心就行。” “莫贫嘴了,你也回你的青云阁去吧。”大老太爷摆了摆手,示意他退出去。 这就行了?没别的话了?萧御有些意外,又有点摸不着头脑。大老太爷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把他叫到堂上审问了一通,怎么连个审判结果都不给呢? 萧御一头雾水地出了怡然堂。大老太爷眯着眼睛看着他高挑挺直的背影,手里轻轻转动着手杖头上嵌着的玉珠,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凤家的“女儿”吗? 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和磨难,还能保有这样一颗赤子之心,凤家能有这样的孩子,应该是他凤家的福气。 如果胆大包天的凤云宁和凤云飞有朝一日真的将凤家拉入了泥潭,也许,只有这个孩子能够力挽狂澜了…… 三老太爷谄笑着凑近大老太爷:“大哥,您看这事儿?” “什么事儿?”大老太爷瞅了弟弟一眼。 三老太爷搓了搓手掌心:“就是钰丫头跟周捕头这事儿啊,现在外面都传遍了。都说钰丫头在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身上摸摸擦擦的,这成何体统啊?!周昭可不是李二少爷那样的小孩子,也没法像上次那样压下去,大哥您说……” 大老太爷瞪了他一眼:“钰儿是你的孙子,别人这么说,你也这么说?!你浑不浑?!他那是救人性命!你就让人告诉那些长舌的家伙,就说除非他们不吃五谷杂粮永远不生病,否则,若是有一天要求到钰儿的头上,别怪咱们凤家不救!” 三老太爷连连应是,又听大老太爷吩咐道:“再去跟周朝义那老东西说一声,咱们救了他的儿子,他姓周的要是有点良心,别让他的儿子连累了钰儿的名声。” 三老太爷又连连点头,想了想小心地问道:“大哥的意思是,让周朝义给周昭来向钰丫头提亲?!” 大老太爷一听,狠狠地一拍桌子,气得险些呛过气去,瞪着眼睛怒道:“荒唐,荒唐!提什么亲?!谁敢提亲?!你糊涂啊你!那姓周的敢来提亲就立刻打出门去!”三老太爷莫名其妙地挨了几手杖,只能连声答应,心里却是十分疑惑不解。 他这大哥看样子分明是对钰丫头的事很上心,如今她跟周昭那实打实的肌肤之亲可是整个宴席上的人都看到了,要是真对钰丫头好,难道不该促成她跟周昭的婚事吗? 再说周昭那年轻人其实真的挺不错的。以前周凤两家互有龃龉,自然不可能联姻,可如今钰丫头可是救了那周昭的小命,周昭还能不对钰丫头好?或者他大哥是在担心周家是戴罪之身?可是周朝义这一支是得了赦免的啊,还有元老王爷的担保,说明周昭跟元王府是有关系的。光这一点,周家的家世也不算差了…… 三老太爷在心里越想越觉得周昭实在是个不错的孙女婿人选。钰丫头现在这名声也不可能嫁入高门大户,嫁个捕头也能过得很好。 待要劝一下他大哥再仔细考虑考虑,却见大老太爷仍旧面如锅底,好像谁欠了他千八百万似的,三老太爷立刻不敢开口了。 络纷院里,凤照晴红着眼睛拉着郑氏道:“娘,您上次说要写信给姑姑,告诉她凤照钰的事,那信发出去了没有?不知道姑姑收到没有。我实在等不下去了,不能再让她这样嚣张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我们都要被她踩在脚底下了!” 郑氏一边心疼地顺着她的背一边道:“信倒是早就写好了,只是当时娘亲想要把沈白那两个嬷嬷先买下来,这样跟你姑姑也好交待些。不然她送来的人在咱们眼皮子底下被凤照钰给打压下去了,就怕你姑姑对娘亲心生不满呢。” “那那两个嬷嬷呢?” 郑氏有些发愁地道:“事情就出在这里。你曾祖父向来怕大老太爷,他不敢自作主张,那两个婆子打了二十棍子之后就被他送到大老太爷那边去了。娘的手还伸不到大房里去,也不知道那两个嬷嬷到底怎么样了。” 凤照晴狠狠地攥着手心,厉声道:“不管她们了!我们马上找人把信给姑姑送去!得让她知道一下,她再不出手管管凤照钰就要翻过天去了!” 萧御此时正在青云阁的书房里,拿着一根炭笔在纸上描描画画些奇形怪状的东西。 百灵捧着热茶过来,看了一会儿看不懂,好奇地问道:“姑娘,您在画什么啊?” “画些手术器械的图样子,看看能不能找人做出来。”萧御道。 给周昭手术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这里的外科器械还是不够用,导致许多本来很简单的操作,实现起来都十分困难。 复杂的仪器是不用想了,但是趁手的工具还是可以想想办法的。 几天之后,萧御让百灵带着图样去找秦竟。一回生二回熟,萧御现在一有事情想到的就是这位老实可靠的秦小大夫。 秦竟抱着百灵送到他手上的小包裹,一脸笑意地走回屋里。 这些天他一直在周昭家里照顾着他的伤势,因此百灵也是几经周转才找了过来。 此时周昭正坐在床边吊着右手看书,见秦竟这副模样,忍不住问道:“秦大夫,是有什么喜事么?” 秦竟急忙收起嘴角的笑意,只是一双眼睛仍旧分外明亮,不好意思地道:“哪有,没有什么事。” 周昭看向他怀里:“你抱的是什么?” 秦小大夫道:“哦,这个啊,这是凤大姑娘托人送来的东西。她有些事情要我帮些忙。” 这个凤大姑娘也算是周昭的恩人了,周昭忍不住有些好奇:“我能看看吗?” 秦小大夫把包袱打开,拿出里面的一沓图纸,全是些形状奇模怪样的器具,上面还标着一些尺寸和说明。 “凤大姑娘还真是……兴趣奇特。”周昭挑了挑眉头道。 秦竟收起图纸,仔细放好,笑道:“凤大姑娘就是用这些东西救人的呢。她说工具不趁手,如果有这些东西,她就方便多了。” 周昭点了点头,也不再过问其他,拿起书来继续翻看。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名的攻君:来,毛毛,给各位姐姐们打个滚卖个艺,挣点馒头钱。 毛毛:【滚来滚去】汪汪! 萧医生:= =你们俩够了好吗。难道你们俩是小公举吗天天在小剧场里卖萌装委屈给谁看! 第34章 桃花朵朵 周昭术后五天的时候,萧御亲自过去看了一下。 周昭是个捕头,他的父亲周朝义也只是知县手下的典史,因此两人的日子虽不算拮据,却也只是平常。周家的院子是一个临街的一进的小院,院子里十分朴素,角落里堆着一些盖着油布的木柴,周昭就住在院子的左厢房里。 这是周昭头一次在清醒状态下见到“凤大姑娘”,他的救命恩人。 萧御扮成凤照棋的时候跟周昭有过一次碰面,因此他干脆戴着幂离不露脸,省得被周昭认出来,再徒惹麻烦。 周昭已经能下床自由行动了,若不是他的右手上还绑着木板,看上去简直和平常人无异。 这男人也太爱逞能了。萧医生对于这种自尊心极度膨胀导致不怎么听医生话的患者十分头痛。 他让周昭坐下,将周昭的右手大略看了一下.右手恢复情况十分良好,伤口包扎得也很规矩,伤口处只有一股草药的药香味而无一丝异味,看得出换药换得十分勤快。 “不错。”萧御满意地点点头,“看样子秦小大夫把你照顾得非常好。” 秦竟沏了茶水进来放在萧御的手边,闻言不好意思地道:“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见周昭仍旧脸色淡然,只是理所当然地端起秦小大夫送来的茶水啜了一口。正常人这个时候早该对他和秦大夫感激涕零了,偏这个人还要在那里装高冷充大爷。 萧御看了一眼站在一旁小媳妇一样的秦竟,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秦小大夫,我问你,他给诊金了没有?” 秦竟一怔,微红着脸笑道:“周捕头是两袖清风之人,而且淮迁城的安稳也多亏了周捕头日日劳累,我怎么还能要他的诊金。” “秦大夫,茶有些涩了。”周昭的声音传了过来,秦小大夫跑过去接过他的茶闻了闻,不好意思地道:“我原是为凤大姑娘沏的茶水,倒忘记你不喝这种茶了。我这就给你换一杯来。”说完就要出去。 萧御觉得自己那时候看周昭是个正直的年轻人简直是看走了眼,又不给钱还好意思对秦竟吆五喝六,不就是欺负人老实吗? “不用了,给他一杯白开水就行。”萧御笑了笑道,“他这伤不适合喝茶。” 秦竟瞪大了眼睛:“不适合喝茶?这、这怎么办,我之前不知道。周捕头爱喝茶,这几天我也没让他忌这个,这……会不会影响伤口恢复?!” 周昭反倒仍是一脸高冷。见没吓着本尊倒把人家善良心软认真负责的小大夫吓得不轻,萧御也不再耍这些小心思,只好道:“喝都喝了,还能怎么样,以后别给他喝就是了。” 秦竟这才吁了一口气,连忙去换白开水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百灵和他二人,周昭看向萧御:“多谢了。” “不敢当不敢当。”萧御笑眯眯地起身,“我只是来查个房。既然周捕头伤口恢复良好,秦小大夫也是一个十分尽职十分专业的大夫,我就放心了。等到要复健的时候我再来。你这些天可以先自己试着运动一下手部和腕部的关节,但是切不可用力过大,只能徐徐图之,每天一个半时辰即可。记住,千万不要自己逞强随便乱用右手,不然恢复得不好可就没有办法,后悔晚矣了。” 萧御说完准备告辞离开,却听周昭道:“凤大姑娘留步。”周昭起身走到他跟前,一米八多的大高个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萧医生还得仰着头,心里有些郁闷。 没事,他才十三四岁,还有得长呢…… 周昭看了他片刻,才沉声开口道:“凤大姑娘,在下为会你负责的。” “什么?”萧御一时摸不着关脑。 周昭道:“那天的事,父亲都已经向我说明了。你家老太爷也找我谈过。相信你也知道凤周两家素有不和,但是周某人恩怨分明。你是我的恩人,我不会弃你于不顾。等在下手再好一些,便请媒人上门提亲。你乖乖在家里,安心等着就是。” “……”萧医生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这种神兽一般的场景了。 “周捕头,你不用勉强的。”萧御自己十分勉强地笑了笑。 周昭认真地摇了摇头:“这无关勉强,这是责任。” “我真不需要你负责……” “是在下使姑娘名声有损,这是我必须负起的责任。如果你担心家族恩怨,我向你保证,成亲以后我一定会对你好的,绝不让你受一丝委屈。” 这好像是……告白?他是在说情话吧?为什么这个男人说得就像入党申请书一样铿锵有力啊! 萧御嘴角抽了抽:“我真不需要你负责,那点事儿不算什么。” 周昭不赞同地皱起了眉头:“凤大姑娘是否担心应了我便是私定终身?如果不是姑娘今日来看我,我是不会如此唐突姑娘的。我本该遣了媒人与你家老太太直接说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样也不会少,请姑娘放心。今日之事,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第三个人”百灵无辜地站在角落里,闻言只感到头顶一凉,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萧御:“……” 你还想盲婚哑嫁包办婚姻哪? “真不用了。”萧御干笑了两声,“我志不在此。周捕头好好养伤吧,我先回去了。”说完便带着百灵急匆匆地离开了,只剩一个周昭站在原处,眉头紧锁。 秦竟此时端着茶水走了进来,四处看了两眼道:“咦凤大姑娘人呢?” “走了。”周昭道,走回椅子边一撩衣摆坐下,碰了碰茶杯,“还是给我沏杯茶来吧。” 且说秦竟得了萧御委托,自是十分尽心,每天一睁眼就往外跑,除了在周昭那里照顾他,就是跑遍了淮迁城的铁匠铺,总算寻到了一个看了图样之后说能够打出来的铁匠师傅。 秦竟松了一口气,为自己不会辜负“凤大姑娘”的嘱托而万分高兴。 秦老大夫对他这副傻样子看不下去了,有一次见他一大早又要往外跑,秦老大夫站在门口把他拦住,瞪了他一眼:“又上哪儿去?!” 秦竟道:“去铁匠铺子看看。凤大姑娘要求的工具都十分精细,我得去看着免得林师傅打得不对。” “凤大姑娘、凤大姑娘,知道的说凤大姑娘跟你没什么关系,不知道的还以为凤大姑娘是你媳妇呢。” 秦竟一下子红了脸:“爹,你胡说什么呢!” 秦老大夫嗤笑一声:“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你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你在想什么我会不清楚?我问你,你真那么喜欢凤大姑娘?” “爹你别乱说,仔细人家姑娘家的名声!”秦竟紧张地道。 秦老大夫摆了摆手道:“那凤大姑娘何时在乎过名声了。竟儿啊,你要是真喜欢她,爹就找媒人给你提亲去。爹现在就问你一句话,你到底喜不喜欢人家?” 秦竟没有想到秦老大夫直接说出了提亲的话,一瞬间的意外和惊慌过后,心底竟是升起一丝甜蜜和无法抑制的期待来。 “这、这,我怎么配得上凤大姑娘……”秦竟语无论次地摆手摇头道,那副神情却分明是口是心非。 秦老大夫得了准话,也不再拦他,把他推了出去:“不用说了,爹知道了。去你的铁匠铺子吧。” 秦竟见秦老大夫这副态度,一下子却又患得患失起来。 他是怕自己的身份够不上匹配凤家的姑娘,可是他爹给了他一个小小的希望之后像是又知难而退,秦竟更加难以接受了。 秦老大夫才不管他有多么纠结,连推带赶地把秦竟赶出了门,捋着胡子想了半晌,便将铺子交待给几个徒弟看着,自己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往凤宅走去。 萧御还不知道自己的亲事已经被他眼里最可靠最老实的小白兔大夫给惦记上了,他只是觉得最近他的处境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以前被郑氏关着的时候自不必说,一点人身自由也没有,后来入住了青云阁也得按着大家闺秀的规矩来行事,几次为突发的事故出手救人也是阻碍重重。 可是现在,他明显感觉到青云阁的氛围宽松了许多。以前摆在他身边的所谓教养嬷嬷都不见了,整个青云阁里只留了几个老实做事的仆妇,也不像那些嬷嬷一样对他的一举一动指指点点。便是他想出门,也只需要向三老太太说明一声,戴好幂离带几个靠谱的下人即可,不用非得跟着长辈,甚至还给他配了专用的马车和车夫。 这待遇让凤照棋都震惊了,专门跑过来好几次嘱咐他“要守妇道”。 萧御也对现在的待遇百思不得其解,反正这是对他有利的事,他且受着就是了。正好趁此便利,他也该去看看方氏了。 他想要脱离如今的处境,得先把方氏的事情解决好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方氏如今是戴罪之身,被关在家庙里,为凤云飞和卢氏以及她失去的那个孩子颂经祈福。 凤家的家庙离凤府有一些距离,建在城外一座小山的山顶上。萧御向三老太太禀了一声,三老太太即便不高兴他念着方氏,但是想到三老太爷的警告,她也不敢再管凤照钰的事,只是嘱咐着多带几个下人,便摆摆手让她出去了。 萧御带着百灵坐到车里,摇摇晃晃地出发了。 “姑娘,为什么不叫上大少爷啊?”百灵道。 萧御看着车外的景色,轻声道:“他马上要回京城了,要是让卢氏知道的话,恐怕要多生事端。还是别给他找事了。” 马车摇晃了两个多时辰,才停了下来。萧御跳下马车,看着面前一片荒凉的山顶平地上挺立着的凤家家庙。据说这里是凤家第一任家主发迹的地方,所以尽管这里有些偏远,凤家仍旧一直将家庙落在此地,从未想过搬迁。 进了大门,家庙里有几个请来守庙的女尼上前见了礼,看了萧御递上的信物和信,那道姑向他施了一礼。 “凤大姑娘请随我来。” 萧御跟着她朝后院走去,越走越是冷清凄凉。想到方氏这十几年来就是关在这样的地方,也禁不住替她感到心酸。 方氏是一个最传统的女子,出嫁从夫贤良淑德,却只因一片爱子之心就落得如此境地。在这个世上,弱者如方氏连喊一声冤屈的机会都没有。 道姑停在一座小小院落的外面,掏出钥匙打开院门上挂着的门锁,向里面道了一声:“方施主,凤大姑娘来看您了。”说完便又施了一礼,飘然退走了。 萧御带着百灵走了进去,便见一名头发花白的妇人踉跄着从屋里走了出来。妇人一眼看到他,先是一怔,既而便无法抑制地恸哭起来。 十几年的软禁生涯让当年容貌秀美的方氏如今尽显憔悴,一张干瘦的脸上皮肤黯黄,一头乌发也白了大半,只有那双眼睛还算清澈,仍旧柔和可亲。 方氏此时只是扶着墙哭得声嘶力竭,却不敢再向萧御走近一步。 萧御低头看了看自己,他觉得大概是他一身女装刺激到了方氏。方氏不但保不了自己,也保不住自己的长子,让他受这样的搓磨和委屈,这在方氏的心里,一定比她自己受苦还要难过百倍千倍。 萧御走上前去轻轻扶住她,动了动唇,有些陌生地唤了一声:“娘亲,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不用伤心。” 方氏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泪眼朦胧地望着他:“我的儿,我的儿啊,是娘没用!都怪娘没用,让你受了这十几年的委屈!孩子啊,娘的心里好苦啊!”她一边哭着一边用手捶着胸口,仿佛有一股沉了十几年的气憋在那里,无论如何都呼吸不出来。 萧御和百灵一起将她扶到室内,安抚了好一阵子,方氏才渐渐平静下来。 她看着面前血脉相连却又有些陌生的儿子,激动过后,竟有些不知如何面对的无措。 萧御只将他的近况捡了一些向方氏说了说,方氏见他谈吐有致,虽是一身女孩妆扮却无丝毫女儿之相,竟比寻常男孩子更加出众,心里这才有了一丝安慰。 总算凤照钰没有被她那狠心的小姑子给毁了,他反而是如此优秀。若是让凤云飞见到了……他一定会喜欢这个孩子的。 方氏轻轻地拉着萧御的手,面色微笑地听着他说话。 萧御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见方氏冷静下来,他想了想道:“娘,您有没有想过,跟父亲和离?” 方氏一怔,只听萧御继续道:“娘,您已经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您难道不想摆脱这样的日子,离开这个牢笼吗?” 方氏温和地一笑,无奈地叹道:“可是娘如今已经被贬为妾室,哪里有和离的资格……” 萧御摇了摇头,握紧方氏的手:“娘,是他们欺你不懂律法。我朝律法绝不允许以妻为妾的。您是父亲名媒正娶的妻子,不是谁一句话就能把您贬作妾室的。” 方氏似是有些震惊,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可是,可是……是你姑姑说的,她说……” “她骗你的。”萧御道。 以妻为妾是按律当罚的,若是朝政清明,凤云飞别说升官了,他这个官早当不下去了。 可是现在他还仕途得意,只有方氏一个人被蒙骗着在这里受苦。 方氏本就是被冤枉的,此时听说被骗了,竟也没有太多愤懑。反正她当时无论如何也斗不过凤云宁的手段的,不管有没有这一出,凤云宁都会得逞的。她那个小姑太厉害,也太狠毒了…… “只要我们去衙门里状告凤云飞,求一个安稳和离应该是没问题的。”萧御接着道。 等方氏和离之后,找个稳妥的地方把她安置下来,让那些人无法再拿着方氏的安危来威胁他。 方氏却犹豫了起来:“这……告你父亲?这,这怎么行?这会害了他吧。” 萧御没想到方氏居然到现在还想着凤云飞,无奈地看着这个柔弱的女人:“他对您根本未曾尽过一个当丈夫的义务,还放任别人欺辱你,你何必再顾念他的前途?” 方氏还在呐呐地为难着,萧御起身道:“娘,如果您不和离,难道要看着我永远顶着凤大姑娘的身份,将来嫁人生子吗?” 方氏一震,抬头看着他连连摇头:“不,不,那怎么行!绝对不可以!” 萧御知道要改变方氏的懦弱不是一句两句的事,便是现在激得她应了,将来真做起来耗时日久,可能还有凤云飞等人从中耍些手段。如果她自己心性不坚,摇摆不定,到时候肯定要出问题。 “娘,你仔细想一想我的话吧,我改日再来看您。”萧御说着便要离开。 方氏红着眼睛拉住他:“钰儿,你可是怨为娘了?我、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要到公堂上告你父亲,我……我怕万一出了什么事……” 萧御摇了摇头:“我知道。”方氏生性温和柔顺,她又习惯了顺从隐忍,其实她真的是最适合凤云飞那种男人的好妻子.可惜被他抛弃了。 “但是这件事情,务必请您仔细想一想。现在也不急于一时,您可以慢慢想。”萧御将这简陋的屋子环视了一周,“我会想办法给您捎点东西来的,冬天到了,山上更得注意取暖。” 回去的车里,他还在想着方氏倚门望着他的哀愁面庞。 希望方氏能够坚强起来,去跟凤云飞和卢氏做个了断吧…… 眼看着秋日将尽,天气渐渐冷了起来,凤照棋终于要踏上回京的路。 萧御心里盘算着出发的日子,便不由得有些难过起来。在他的心里,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就是他这个弟弟了。这一回京城,还不知道那卢氏和凤云宁又要怎么挑拨离间呢。 府里为凤照棋设了饯行宴,萧御又专门等在二门外,和凤照棋上了一辆车,一直送到淮迁城外。 他理了理凤照棋一丝不苟的衣领,眼眶有些发酸。 凤照棋被他欺压惯了,何曾见过这样的萧御,一时也是触景伤情,有些别扭地抱了抱萧御。 “姐,你别难过。我回去就跟父亲说,让他接你回京城,以后我们天天在一处。” 萧御笑了笑,有些伤感地道:“就怕你一回京城,见了那么多妹妹,就把姐姐忘在脑后了呢。到时候又要说,那个大姐姐啊,专会架桥拨火,挑拨是非……” “不会的!我绝对不会的!你才不是那种人!”凤照棋急得抓住他的手,就差要发誓了。 萧御心底暗笑,又道:“要是有人又在你跟前说我的坏话呢?” “我绝对不会相信的!”凤照棋急道。 萧御满意地点了点头,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顶,眼神突然一厉道:“要是你再敢轻信别人疏远我,我以后就再也不是你的姐姐!你也不用再喊我姐姐了!” 他连哄带恐吓的,直把凤照棋急得抓耳挠腮,想发誓他又不让,凤照棋本来就有点别离的伤感情怀,差点就要被他惹哭。 萧御不再闹他,搂着凤照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好兄弟,以后一定要努力向学,长大成材。下次见面的时候不要让我失望。” 凤照棋吸了吸鼻子,点点头,把脸搁在萧御的颈窝处,依依不舍。 萧御还是跳下马车,挥着手看着车队渐行渐远。百灵让一直跟着车队的车夫把空车赶过来,拉了拉萧御道:“姑娘,我们上车吧。” 萧御上了马车往城里赶去,刚行了没多久,却听车外不远处传来一阵阵喝骂的声音,连着一些悲凄惨淡的哭声和哀求声,模模糊糊地传来。 萧御皱起眉头,让百灵去看看怎么回事。百灵很快地跑回来,喘着气道:“姑娘,是从之前打仗的那几个县城走过来的流民。知县大人派人把他们都赶到一处呢,不让他们进城。” “流民?”萧御掀开帘子,朝外面望去。 作者有话要说: 萧医生:…… 萧医生:…… 萧医生:今天那个小公举怎么没来卖萌找存在感? 不知名的攻君:…… 第35章 青蒿治疟 萧御透过马车的小窗向不远处看去,只见约有一两百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流民被一队捕快驱赶着朝一个方向赶去。 “走快点!别磨磨蹭蹭的!”捕快不耐烦地连连催促,谁走了慢了些便上去推一把,把原本就踉跄不稳的人推得更是跌跌撞撞。 “你说说你们,大冷天的不老老实实在家呆着,跑出来干什么?!净给咱们添麻烦!”为首的那人狠狠地啐了一口。 周昭如今病在家里,这个人应该是暂时顶替了捕头的位置。 流民里有人颤声叫道:“大老爷啊,不是咱们愿意背井离乡,实在是我们那里太乱了,根本活不下去了啊!李知府也是我们的父母官,他可不能不管啊!” 捕快不耐烦地道:“谁不管了?!不管谁在这里搭理你们?!快点走,少废话!” 走在最边上的一个老人脚下一软倒了下来,被附近的捕快狠狠踢了一脚,只能颤颤歪歪地爬了起来,伛偻着身子接着往前走。 百灵百露凄然,抓住萧御的手:“姑娘,他们好可怜啊,我们帮帮他们吧。” 萧御摇了摇头,放下帘子。 “现在没法管的。” 流民的确可怜,却也是极大的不稳定因素,因为被贪官污吏为富不仁之人逼得走投无路,又一路流离失所,食不裹腹,一点点食物都有可能引起骚乱,那一小队的捕快根本镇压不住失去理智的两百流民。 再说他若这样一身光鲜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说不定他们就要将对那些贪官奸商的仇恨转移到他身上来了。 萧御放下帘子,向车夫道:“我们走吧。” 刚走了没两步,萧御方才担心的事就发生了。 不知道那些捕快干了什么,只听外面的骚动声猛然大了起来,其中夹杂着妇人凄烈的号哭声,还有那些捕快色厉内荏的喝斥,听着就让人感到不安。 百灵有些担心,也顾不上去可怜那些流民了,掀开车帘向车夫道:“大叔,再快一点吧!” 眼见着原本排成一列乖乖赶路的流民此时渐渐朝着一个中心汇去,群情激愤地喊着什么,似乎要将压抑到现在的愤怒和恐慌全部发泄出来,那十几个捕快瞬间就被淹没在人群当中。 “姑娘,怎么办?!”百灵没想到原本看着老老实实凄惨可怜的流民们居然转瞬间变得那样可怕,简直变成了一只庞大的欲择人而噬的怪物,连她们在马车里都能够感到那种大地都被踩踏得不断震动的恐慌。 萧御想着刚才那些捕快颐指气使的模样,忍不住扶额感叹了一声:“愚蠢。” 这些人在平民百姓头上作威作福惯了,以为百姓怕他们,会永远敬着他们,他们的手里拿着刀因而有恃无恐,这几百流民自然也不放在眼里。 可是被逼到绝路的人们若是集体爆发,那就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力量,足以颠覆一整个王朝,便是这两百人也能将他们踩成肉泥了。 与萧御一同发出叹息的还有流民当中的一名老者。他虽同样穿着破旧的布衣,灰头土脸,似乎与周围的流民无异。若是仔细看去,却总能觉察出老人身上那与常人不同的非凡气度。 老人身边的两个年轻人紧紧护着他,免得他被失去理智的流民撞到,一旁还有一个昏迷不醒的年轻人,被另外两人用背扶着,一起小心地躲避着四周的人。 “老爷,这样下去不行啊,老九的伤势不能再耽搁了,必须马上找到大夫。”其中一个年轻人焦急地低声道。 他旁边那人也低咒一声:“这些酒囊饭袋,老实把流民带到安置点不就完了,非要无是生非,李方明的手底下也就剩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几人正是元老王爷一行。元老王爷查到李永晖勾结山匪,甚至养着私军的罪证,原本正要动身回京,却被李永晖派来的又一拨杀手追到踪迹。一番拼杀下来虽是将杀手歼灭殆尽,却又损了一名侍卫。 这五名侍卫是从元王府最精英的九十九卫队中遴选出来的最为优秀的人才,折损了哪一个都是巨大损失,何况他们常年贴身护卫元老王爷,元老王爷早将他们当成子侄一般看待。 听说北淮知府李方明在淮迁城外设的流民安置所里有大夫日常看诊,几人便扮作流民,准备混进去找个大夫来给伤者医治。谁知现在又被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捕快给搅和了。 元老王爷看了那昏迷不醒的年轻人一眼,眉头紧皱,片刻后道:“看样子此间之事一时无法善了,我们还是直接进城去找大夫吧。” “不行!”一名侍卫急道,“这里还是李家的地盘,我们不能冒险行事。李永晖连周大人和老爷的关系都想到了,早已出手防范,只怕城里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老爷不能自投罗网。不如你们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我进城去把大夫带出来。” “你去就不是自投罗网了?!”另一人讽道,“若是你有去无回,难道我们要等你一辈子?我们等得,老九可等不得了。” “那到底该怎么办?!” 几人惧是又恨又急,却一时想不出别的办法。 元老王爷一行人正一筹莫展之时,却见原本朝着前方汇去的流民队伍突然分出了一支来,朝着另一个方向奔去。 “兄弟们看啊!那里有个有钱人!凭什么咱们要在这里忍饥挨饿,还要受这些鸟人的鸟气,那些人吸着民脂民膏踩在老百姓的骨头上天天过着好日子,现在还有马车坐!” “反正老乡们也活不下去了了,索性闹他个天翻地覆!” 一小队人一边喊着一边就冲着不远处慢慢驶着的那辆马车冲了过去。 那正是萧御乘坐着的那辆马车。眼看着老实八交的车夫瞬间慌了手脚,连连抽着鞭子,赶着那匹马快跑。可是那匹没怎么见过世面的马却似乎是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威势给震呆了,竟然蹄子一抬,脖子一转,朝着流民的方向奔了过去。 那些流民一看那车不但没逃,反倒朝着他们跑了过来,一瞬间的意外之后又卯足了劲儿,怪叫着冲了上来。 坐在车里的萧御简直欲哭无泪。 百灵吓得脸色苍白,紧紧地贴在萧御身边。 离得人群近了,萧御听到那些愤怒的流民在叫喊着什么“杀人偿命”,那道一直凄烈无比的妇人啼哭也夹杂着一声声的“我的儿”的唤声,似乎正是这一片混乱的起因。 大概是那些捕快下手没轻没重,伤了流民里的孩子,这才激起了众人的血性。 萧御心里有了计较,安抚地拍了拍百灵,掀开帘子向车夫道:“大叔,别忙了,让马停下来吧。” 车夫早已吓得六神无主,见萧御神情镇定,似是成竹在胸,便不由得听从了他的吩咐,喝着马渐渐停了下来。 流民瞬间就将马车包围了。 萧御在车夫正在控着马的当口,已经在百灵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手脚利落地将襦裙一脱,从马车的座位底下翻出一件蓝色的直裰来往身上一套,头发打散利落地束起来,转眼间便从一个大家闺秀又变成了那天的俊美公子。 萧御向百灵微微一笑,拉了拉身上的男装,拿出马车上常备着的急救包:“有备无患。”说完便钻出车厢,不理那些流民狂热的叫嚣和跃跃欲试想要抢上马车的动作,抬手虚按了一下,站在半人多高的车头上朗声道:“我是大夫!我刚才听说,这里有谁生病了?!” 骚乱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去,不由得面面相觑起来。 原本他们见这马车看上去富贵又雅致,以为是哪家千金小姐的车驾,没想到竟然是一个大夫。 大夫也是平民百姓,他们仇恨为富不仁的富人,却对于大夫保有淳朴的敬畏,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萧御见他们平静下来,心里更有底气,指着几步开外还在推搡的混乱人群。 “我听着哭声似乎从那边传来。” 一个虽然瘦削却又黑又高的男人看样子在这些人群中有着领导地位,他打量着萧御,怀疑道:“你真的是大夫?哪有你这样小的大夫?!你莫不是骗我们的吧!” “我真的是大夫。”萧御微笑着点了点头。 只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温和客气的一个微笑,却似乎比什么赌咒发誓或是大放厥词都更有说服力似的,让人由不得不相信他。 那高个男人紧皱着眉头:“你最好是不要骗我们!” 说完猛地转身,人群中间瞬间在他前面让开了一条道来,那男人一边大步走着一边高声喝道:“都给老子让开!留着那几个畜生的狗命改天再教训,让大夫先给吴嫂子的小子看看病!” 他一声怒吼,瞬间便应和者众,一声一声地传到骚乱的人群当中,转瞬间便产生了效用。 萧御看着这一幕,想这乱世之中这人倒也算个人才,这大哥不会姓陈或姓吴吧? 百灵战战兢兢地从车里钻了出来,周围的流民看着她的视线十分不善。萧御将百灵拉到身边,把手里的急救包递给她抱着,笑着向众人道:“这是我的助手。”又将那瘫软在车头的车夫也拉到身边,“这是我医馆里惟一的老奴。”说完便带着两人一齐下了车,踏上人群中刚刚让开的那一条道。 百灵自是要跟在萧御身边的。那车夫看着突然变了装的凤大姑娘,虽然不解,却觉得这位小主人很能令人安心。尽管凤大姑娘在往流民包围着的最中心也是最危险的地带走去,一路上还有几十数百道饿狼一样的目光盯着他们,车夫一步不敢落下地跟了上去。 元老王爷打量着那突然出现的少年,清明的双眼微微眯起。 “他真的是大夫吗?”一旁的侍卫有些怀疑却又有些期待地低声道。 “看样子还是个小孩子呢,说不定是为了保命随口糊弄的。” “小孩子怎么了,世子爷像这么大的时候你敢当他是小孩子吗?!” 侍卫们低低地争论着,元老王爷看了一眼那昏迷不醒气若游丝的受伤侍卫一眼,沉思了片刻轻声道:“不要说话,且先看看。老七,你去给老九松开穴道,省得他那条腿坏死了。” 老七点头应是,在昏迷的老九大腿根部点了两下,又将他大腿上的布条解了下来,一片新鲜的血液瞬间涌了出来,冲开了伤口上糊着的止血药粉,将那原本就被鲜血浸湿的衣料又浸透了一层…… 老七看得心里一抖,片刻后又点了他的穴道止血,将绷带再一次缠了上去。 “再不能止血,老九只怕……”他声音有些哽咽,转头看向已经走到人群正中的那个少年。 少年一身蓝色的直裰显得身材分外挺直,明明是略显纤细的肩膀,却似乎比谁都稳重似的,在这么多流民不怀好意的注视之下,他连一丝不安也没有,如入无人之境。 这样镇静的神情,应该不是装的吧?也许在这小小的淮迁城里,真的有不同常人的隐士之徒,拥有一些通天的本领,能够成为他们危难绝望之中的救赎…… 老七看向元老王爷,却见元老王爷也是饶有趣味地打量着那少年。 萧御不知道有人在暗中观察着他,话说回来这里有几百双眼睛都光明正大地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呢,再多几双也不痛不痒。 那十几个捕快此时都已倒在地上,捧肚抱胸地哀哀叫着,看上去是得了些教训,却都不致命。 在人群的中央有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又黑又瘦的脸上看不出年龄,怀里抱着一个只有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小男孩软软地倒在她的怀里,似是昏迷不醒。 那高瘦男人在她跟前蹲下:“吴嫂子,这里来了个大夫。快让他给蛋儿看看。” 吴嫂看向萧御,挣扎着爬起来跪下,萧御急忙上前搀住她。 “这位大姐不用这样,我还是马上看看孩子。” 吴嫂刚才似乎已经将身体里全部的力气都哭了出去,此时只是抱着孩子往萧御眼前凑,气短声弱地哭道:“大夫,大……夫,求求你救救他,把我的命换给他都行,只要能救救蛋儿,他还是个孩子啊……大夫,我求求你,求求你……” 萧御听得十分心酸,半跪在地上,专心地去看那昏迷不醒的孩子。 蛋儿的头上有一点擦伤,出了些血,已经干涸在那里。 高瘦男人见他查看伤口,愤愤不平地道:“就是那些狗娘养的用刀柄给磕的,磕了一下孩子就昏过去了。要是蛋儿医不好,我让那些狗杂种全给蛋儿偿命!” “偿命,偿命!”人群中顿时又是一阵激烈的应和,地上躺着的几个捕快吓得狠狠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萧御皱起眉头,看了那高瘦男人一眼:“让他们闭嘴!别吵。” 高瘦男人一哽,瞪着眼睛凶狠地看着萧御,萧御却已经不再看他,继续在男孩身上摸摸捏捏的检查起来。 这小大夫胆子还真肥!高瘦男人攥着拳头想要发作,却最终也没发作出来,没好气地吼了一声:“喊什么喊,都闭嘴!没见大夫嫌你们吵啊!” 人群顿时一片沉默。 元老王爷身边的侍卫低声道:“能将一群流民治得这样服帖,这男人却有些本事。” 元老王爷点了点头。他现在看不到蹲了下去的那年轻大夫,便微微阖目养神,耳朵里听着那边传来的声音。 却听那小大夫道:“这个伤口只是擦伤,是个小伤口,并不是导致孩子昏迷的主要原因。”他话音一落,便听周围流民不满的声音顿时沸沸扬扬起来。元老王爷微微摇了摇头。 初出茅庐不怕虎,果然还是年轻人啊…… “怎么可能!我们看得分明,就是那畜生在孩子头上打了一下,蛋儿就倒下去了!” “就是!你想替这些狗杂种开脱,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大夫是假的,肯定是假的!” “假的,假的!” 萧御不理会他们的叫嚣,仍旧在孩子的身上摸着。 身体发烧,刚才还有些寒战,明明是在秋冬天气,孩子身上的衣裳又薄,可是摸着居然被汗湿了一层,到现在背上还大汗淋漓。 这样的症状,这个病症,本来多发于炎热多蚊的夏季。虽然现在天气寒冷,萧御还是想到了,疟疾。 这孩子很有可能染上了疟疾。 可惜现在不能作血片检查,他也只能凭着症状判断一下。 萧御问那吴嫂:“蛋儿发烧多久了?” 吴嫂六神无主地回道:“从昨天中午开始的。” “是不是发烧时好时坏,还打寒战,发冷的时候还头痛恶心?” 吴嫂浑黄的眼睛明显一亮,连连点头:“大夫说得都对,蛋儿就是这样的!大夫,蛋儿到底得了什么病啊?” 萧御已经基本上能够确认了,他道:“蛋儿得的是疟病,就是打摆子。” 他话音一落,刚才还在吵吵嚷嚷的人群瞬间再一次陷入沉静。 这一次的静却比之前的更甚,还带着一股子逐渐弥漫开来的压抑。 “疟病……是疟病啊!”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紧紧挤着的众人瞬间向四周流水般地退去,就连躺在地上的几个捕快也忍着伤痛,连滚带爬地朝远处跑去,其他人竟也顾不得拦阻他们。 “离远点,离远点!蛋儿得的是疟病!” 那车夫也吓得想往后退,却见百灵只是睁大了眼睛抱着那只包裹站在凤大姑娘身边,而他那小主人也同样面不改色地蹲在原处,又禁不住止了脚步,仍旧站在萧御身后。 吴嫂也似乎呆住了似的,一双木然的眼睛先是直愣愣地看着萧御,又低头看向怀里的孩子,她呜咽一声,抱着孩子大哭起来。 “我苦命的蛋儿啊!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啊?!——” 那高瘦男人也退到了一边,见萧御还在吴嫂和蛋儿跟前蹲着,不禁狐疑道:“你莫不是骗我们的?!疟病会染人的,得了疟病治不好的十有九死,你是不是在耍什么花招!” “谁说治不好了?”萧御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走回马车取了纸笔,这一次倒是没人拦他的路了,众人忌惮地看着他,恨不得离他远远的。 他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行字,折起来交给车夫。 “大叔,你马上回城把这封信交给秦小大夫,让他按我说的做,然后再带他回到这里来。一定要快!” 车夫接了信郑重地塞在怀里,看了看那边的流民,有些犹豫地低声道:“可是,我不能把姑娘一人留在这里……” 萧御笑了笑:“没事的,我应付得了。救人的事迟不得,你早去早回。” 车夫闻言只能应了,上了马车。 周围的人见他要走,顿时又不干了,堵在马车前面叫道:“这个人要逃,他要回去搬救兵,不能让他走!” 萧御有些生气,环视了一周,看向那高瘦男人道:“你们到底还想不想救那孩子了?!”又看向马车前面堵着的流民,“我搬什么救兵?你们又怕什么救兵?!难道你们还真准备反了朝廷落草为寇吗?!好好的安置所不去,有饭不吃有床不睡,你们在这里闹翻了天又想求到什么结果?!现在还只是闹事,法不责众,何况错在那几个捕快,真会受罚的只会是他们。要是成了反贼,淮迁城里随便派一队士兵就能把你们就地正法,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结果吗?!那预祝诸位求仁得仁好了!” 他这一连声诘问,竟将众人问得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人群中有几个老人已经开始拉着年轻人后退,苦声劝道:“小大夫说得对,不要闹了,你们就听老人一言吧,我们闹不起的,闹不起的……” 萧御看着衣衫褴褛的老人们,心里又有些不忍,放柔了声音道:“我的车夫回去找人配药,药拿来就能救醒这个孩子了。反正我会在这里陪着你们,你们怕什么?” 他说着向车夫道:“大叔,快点回城吧。” 车夫试探着赶起了马车,这一次却无人拦阻了。萧御又快手快脚地从车上拿了个披风下来,走回吴嫂身边。 “吴嫂,来给孩子包一下,这里太冷了。”他将披风盖到蛋儿身上。 见吴嫂手脚麻木,萧御干脆抱起蛋儿,让百灵帮着他把披风严严实实地裹在男孩的身上。 吴嫂见那披风质地细腻,触手生温,还镶着皮毛,一看就是价值不扉的富贵之物。她手忙脚乱地阻拦道:“这……使不得,使不得,小大夫的衣裳这样贵重干净,蛋儿给弄脏了……” 萧御笑道:“吴嫂不用客气,衣裳不就是用来御寒的么。我来抱着蛋儿吧,您歇一歇。” 吴嫂转头四望,见这处除了她和蛋儿,还有小大夫和他身边的丫头,身周竟是一片空旷,就连那位一路上对她们娘俩照顾有加的铁大哥都站在远远的地方犹豫地看着她们。 吴嫂看向萧御,这小大夫一身的打扮无一处不透着富贵,一言一行都像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公子哥儿。他说他是大夫,可她这辈子见过的郎中大夫都没有像这样的,就连她们乡里最有钱的财主员外家的秀才郎也比不上他一分一毫的气度。 他分明是那些世家大族里才能养出来的富贵少爷,可是此时,当那些老乡们都避着她们的时候,这位仙人一样的公子却就那样抱着她的孩子,用那样一件她一辈子也买不起的华丽衣裳裹着蛋儿染着尘埃泥土的身体,将他抱在怀里,没有一丝的嫌弃,没有一丝的犹疑。 吴嫂的眼泪又一次盈满眼眶,她想跪下来谢谢这位愿意这样帮助她们的公子,却又觉得跪下来都是对他这种善意的不敬。 “大夫,小公子,谢谢、谢谢你,蛋儿、蛋儿他以后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吴嫂哽咽地说道,萧御让百灵过去安慰她,自己抱着男孩又瘦又轻的小身体坐在一截断树上。 希望秦小大夫手脚麻利一些,快点把药做好带过来。 21世纪的时候有一个屠呦呦女士因为抗疟药物青蒿素得了诺贝儿奖,其实古代一直有用青蒿入药治疟的记录,只是效用都大打折扣,究其原因是青蒿入药用水煎了之后,其中有效的抗疟成分便被高温破坏了。他在信里写了用盐浸简易萃取的法子,把青蒿的汁液直接提取出来,希望秦小大夫能够领会。他相信那个年轻人的本领。 几双布鞋突然出现在眼前,萧御抬头看去,只见一位面目和善的老人微笑着看着他。 “这位小大夫,可不可以帮我的侄子看一看伤?” 作者有话要说:  元老王爷:这个孙媳妇儿不错,我替那不争气的小子相中了。 第36章 手术治伤 萧御抬头看向老人,手里还抱着那男孩。 元老王爷见状,示意老七上来将孩子接过去。萧御起身道:“老先生的侄子在哪里?我得先看看他的伤。” “大夫请。”元老王爷示意引路。 百灵抱着医箱连忙跑过来,紧紧跟在萧御身边。 萧御随着元老王爷走到那昏迷不醒的男人身旁,鼻中便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萧御微皱眉头,蹲下身查看他腿上的伤口。只见那一处伤口位于大腿内侧,伤口并不大,但看伤者衣裳上浸透的血迹,出血量如此之大,只怕是伤到了腿部动脉。 “这是什么东西造成的伤口?”萧御问道。 见周围几人犹豫地相视,萧御道:“要告诉我实话。这不是普通的伤,我看得出来。你们做什么营生的我也不管,我只要知道和伤情有关的实话。” 一名侍卫张口欲答,元老王爷止住他,道:“是被暗器所伤。” “暗器?多大的暗器?” 侍卫向他比划了一下,萧御衡量着,大概是像子弹一样大小。 这伤口并非穿透伤,只怕暗器还留在伤口里。 萧御抬头道:“必须立刻进行手术。”急性失血1200毫升就会危及生命,这伤者现在昏迷着,面色口唇却还有一丝血色,应是应急措施做得比较好,没让他大量失血。 但是再拖延下去就更不乐观了,这里没有输血的条件,必须尽快止血。 “手术?”面前几人俱有一丝疑惑。 萧御解释道:“就是把他血管上破裂的伤口找出来缝合,让它不再出血。而且暗器还在伤口里,也要取出来。” “缝上?”几名侍卫没想到这看上去眉清目秀的小大夫的治疗手法居然如此简单凶残,像缝衣裳一样哪里破了补哪里吗?那可是人的血肉啊。 “不需要开点药汤来治一治么?”老七忍不住道,他实在不能想像有人拿着针在老九的皮肉里缝来缝去。 萧御摇了摇头:“草药自然要喝的,但那是止血之后的事,他大量失血,自然要好好补养身体。但是那个我不太懂,得让专业的来。当务之急是要马上把伤口缝合止血。” 元老王爷道:“那请小大夫马上开始手术吧。” 萧御转头看了看所在的环境,尘土漫天的官道,干涸的浅溪,枯萎的树木,而他的手边就只有一个刚刚备齐了常用物品的急救医箱——真的要在这种地方做手术么?! 即便是在山区里做医生的时候工作环境也从来没有这样恶劣过啊…… 元老王爷以为他是在掂量救不救,他知道有些大夫的规矩是将死之人不救,不然大夫手下医死的人多了,谁还敢到他这里来求医? “小大夫,你尽管放手去做。老夫知道老夫这侄子伤得太重,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即便小大夫没有将他救回来,我们也不会怪罪小大夫的。” 萧御回过神来,忙摇了摇头:“不是这个问题。”他低头看了那昏迷不醒的伤者一眼。这里离淮迁城还有很远,他们来的时候赶着马车都走了两三个小时,这个男人的伤又不像那孩子的病情可以等,等不及回城了,必须尽快手术。 他没有做过战地医生,想来在战争的现场危急的场合,也很难有完全洁净的手术环境。 萧御吸了一口气,又轻轻一叹:“开始手术吧。” 他让老七抱着那小男孩走远一些,让其他人帮着打扫出一块干净的地方,从医箱里掏出一条干净的床单来铺到地上,让人将那伤者抬到床单上。 见元老王爷几人都有些惊讶地看着那条床单,萧御笑了笑道:“有备无患。”一边说一边脱了外衫,用医箱里的一瓶烈酒倒出来半瓶洗了手,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套手术服和帽子口罩都穿戴起来。 百灵见自家姑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换衣裳,虽然一点皮肉也没露,而且大家都只当他是大夫,没人知道她是千金小姐,可百灵仍旧急得团团转,张开手挡在萧御身前,见自己不够高,又努力掂起脚来,瞪着眼睛道:“不许看!” 流民早就退出去很远,自然看不清这边的状况,被瞪的几个侍卫莫名其妙地道:“不看就不看,大男人换个衣裳,有什么稀罕。”他们兄弟一起长大光膀子互相坦诚相见都是很平常的事,就这富贵少爷规矩大。 只见那小大夫换了一身怪模怪样的衣裳,头脸都包了起来,只剩一双眼睛露着,倒更让人觉得那双眼睛十分地清亮和善,透着和他的年龄不符的平和淡然。 萧御跪在伤者身边,拿起剪刀将他破损的裤子又剪开了一些,露出伤处。 他用生理盐水将伤口冲洗干净,拿起镊子夹着干布将污物清楚,最后用事先煎好的一瓶消毒药汁将伤口四周消了毒。 眼见着那小大夫在他的医箱里捏起一柄形状怪异的小刀,居然在那伤口上比划了一下就毫不留情地划了下去,在不远处围观着的众侍卫惊叫道:“你干什么?!” 元老王爷微微皱着眉头,示意他们不要吵闹。 “可是王……老爷,那小子哪里是治伤,哪有人治伤像他这样拿着刀在伤口上割的?!” “我倒是见过疡医拿着刀子给人割疮,看他所用的工具,显然也是疡医,他莫不是以为所有的病都可以用刀割来治吧?!那根本是庸医啊!老爷,不能让这小子胡来!” 元老王爷瞪了聒噪不停的属下一眼:“用人不疑。” 百灵气得掐着腰指着他们怒道:“我家姑……我家公子是神医!我家公子救活了好几个一脚踏进鬼门关的人呢,你才是庸医!” 萧御对他们的吵闹声充耳不闻,用自制的注射器吸取一管生理盐水清洗着伤口,将流出的血液用干布沾净,很快便找到了血管上破裂的伤口。 破口有两处,一处是侧壁裂伤,一处是被那子弹大小的暗器冲击开的一个血洞,此时还在缓缓地向外冒血。 他用镊子将嵌在伤口里的暗器取了出来,下一步便是要缝合血管了。只是——有两个破口,而他只有一双手。 萧御抬头看向不远处的那几个侍卫,随手指了一个人。 “那位大哥,我需要一个助手,请你过来帮个忙。” “我?”被指名的人惊讶地指着自己,“我可不会给人治病啊。” 元老王爷向他点了点头:“老五,你过去吧,都听大夫的。” 老五无奈地走过去,按着萧御的吩咐同样用烈酒将手洗净,然后也蹲在萧御身边。 同伴的伤口就这样清晰地展现在他的面前。 不知道为什么,之前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毕竟他们都是刀口舔血的人,受伤原是家常便饭。只是眼下被这小大夫冲洗得干干净净、切开得整整齐齐,还用几个奇形怪状的工具把伤口扩开,露出里面的血肉来,连那正在出血的破口也被小大夫清理得条理分明。 这样一番情景反倒让这位受过伤也杀过人的王府侍卫有些难以忍受地移开眼去。 他们向来以伤人性命为目的在敌人的身上制造伤口,这小大夫却像对待一件精美木雕一样在人的血肉之躯上细心雕琢,相比起来,似乎这救人者并不比杀人者少一丝悍勇…… 老五正在发呆,萧御已经发布任务:“像我这样,用手指堵住这个破口。”他说着,伸出食指将那还在缓缓流血的破口堵住,“用点力气压住血管,暂时止一下血,我先缝合另一个裂口。” 老五伸出手指,按着萧御的指示堵住那处。指尖上传来的温热与柔软,还有那处隐隐的跳动,惊得老五吓点甩开手。 那小大夫看了他一眼:“不要动,好好按着。”一边低下头去接着工作。 老五欲哭无泪地昂着头,忽略那种诡异的感觉,手指牢牢地堵在那里。 此刻他的手正伸在他兄弟的身体里,徒手按着他兄弟暴露在外的行血之脉,这、这种救人方法简直比杀人还要可怕啊!! 待看到那小大夫用两个小钳子夹住那处裂口的上下端,然后果然从他的医箱里拿出了绣花针——虽然那绣花针的形状弯成了月牙一样,但那的的确确是一根绣花针,针鼻子上还穿着一根丝线,老五已经连惊讶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真的开始缝了,真的把老九身体里那破开的小口子像缝衣服一样缝起来了…… 小大夫的动作很快,下手稳得没有一丝犹疑,一针又一针,缝到底了还拉拉紧,缝完几针之后利落地打了几个结,拿出一个小剪子把线给剪断。 萧御道:“第一个裂口缝合完毕,开始缝合第二个破口。” 他让老五把手放开,将止血钳夹住破口的两端,那处破口便渐渐止住了血。萧御换了另一根针,开始继续缝合。 老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处,原先觉得不能直视的场面,此时看习惯了,居然体会到了一种奇异的美感。 原本是血肉模糊的伤口,在小大夫的手底下一切都变得那样井井有条,就连他缝伤口的单调动作都似乎十分美妙。一针又一针,他毫不犹豫地在那血肉之中将绣花针穿梭来去,而那细密整齐的针脚似乎真的使一切都恢复了原状。 作为侍卫和杀手,他们每一个人都对人体十分了解,然而他们掌握的是如何使人流血,如何使人快速地丧命。 眼前这小大夫对人体的了解却更在他们之上,因为他懂得如何修补,如何让破损的躯体恢复正常。修复永远比破坏来得更加艰难。 可是这样一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少爷,缘何对人的血肉之躯如此了解?!这样的熟练程度,如果没有几百上千具躯体给他练手,是根本不可能练得出来的。 老五望着萧御的目光渐渐狐疑起来。萧御并未察觉,缝下最后一针,打了几个结将线剪断,破口便已经修复好了。 最后将皮肤组织进行缝合,总共不到一个时辰,手术便结束了。 医箱里还有秦老大夫配制的外伤敷药,萧御将一整包一并交给元老王爷。 “用来敷伤口的。记得勤换药,保持伤口洁净。” 元老王爷接过药来道了谢,其他几名侍卫已经过去老九身边守着。 见这小大夫脸上似乎仍旧略显担忧,元老王爷问道:“小兄弟,可是还有什么不妥?你直说便可。” 萧御摇了摇头:“老人家,虽然你侄子的伤口血止住了,但是这里环境不太好,我有点担心伤口感染。你们还是尽量到安置所先安置下来,我会带几个医术高超的大夫来继续给他看诊,确保你的侄子能够康复。” 抗生素,抗生素啊,没有抗生素,每一次的手术都会有这样一个隐忧,他便总免不了提心吊胆。 元老王爷笑着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小兄弟。” “不用客气。”萧御也笑了笑道。 元老王爷望着自己的侍卫们,突然又道:“可是小大夫,我们身上没有钱,只怕开了药方也是抓不起药的,连你的诊金,我们也付不出来。” 萧御摆了摆手:“没事的,我不缺那点银子,老人家不必担心。抓药的钱我也可以帮衬你们一把,总之先把伤养好了再说。” 元老王爷笑着看他:“小兄弟,你果然是善心之人。可是若都像这般施舍,即便你有万贯家财,只怕也是不够用的。” 萧御一怔,笑道:“不要紧的,我自有分寸。” 元老王爷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哦?你有什么分寸?比如说今天这里这么多流民,到了安置所,只怕还有更多流民,如果像老夫和那吴嫂一样的人再多几个,小大夫还会不会救?还会不会大义施舍?如果别人知道小大夫如此善心又医术高超,更多的人便会寻来,不知小大夫有多少家财,可以供得起这样的花费?” 萧御没想到老人会问他这些问题。在他们那个时代有关医院经营的话题也是长久不衰的,只是在这流民的队伍当中讨论这个似乎有些不合时宜吧。 萧御垂首笑道:“当然要救,来多少人都会救的。不然我为什么要当大夫?至于您所说的钱财的问题。”他说着凑近元老王爷,故作神秘地道:“老人家,您知道我第一次给人看诊,诊金是多少吗?” “哦?是多少?”元老王爷也十分有兴趣地问道。 “六千两。”萧御比了比手指,笑道,“所以老人家不用担心我的家财,尽够花呢。” 元老王爷一怔之后哈哈笑了,拍了拍萧御的肩膀:“果然是老夫目光短浅了,小兄弟比老夫年轻的时候都能挣得多了。” 萧御也轻声笑了,两人很有几分忘年之交的默契。 此时却见不远处一辆马车疾驰而来,这一辆显然比萧御之前的那辆小马车要快得多了。 马车还没停稳,秦小大夫就从车上跳了下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包袱。 他一脸的担忧,刚一看见萧御高挑的身影,便焦急地跑了过来。 “凤大姑娘!” 秦小大夫一声高呼穿透秋风传到每一个人的耳边,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那个依旧奇装异服的小大夫。 萧御:“……” 以前没觉得秦小大夫是这样一个拆台小能手啊…… 那老五率先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指着萧御,张口结舌地道:“什么?!居……居然是个女人!不可能、不可能!”说着连连摇头,他比别人都更清楚地观摩了手术过程,所以他才比其他小伙伴们都更加震惊! 他、他绝不能相信的! 吴嫂在惊讶过后,也已经捧着双手欣慰地笑道:“怪不得公子生得这样好看呢,又有这样善良的心肠,原来是个姑娘家。” “居然是女扮男装,这位姑娘也真够大胆的。”不知是谁不算小声地议论了一句,众人纷纷应和。 萧御:“……” 这些人到底哪只眼睛看的他是“女”扮男装了?他明明是普普通通地打扮成了一个普通的男子,到底是哪里像“女”扮男装了啊! 元老王爷也似是一怔,退开一步拱了拱手道:“小姑娘,刚才老夫的侄子们多有无礼冒犯之处,老夫在此替他们赔个不是。” 萧御简直欲哭无泪。 秦小大夫当众喊出了凤大姑娘,他不能否认自己的身份,可是这些人为什么就这样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样巨大的身份反转呢?!就没有一个人坚持一下自己的认知吗?!难道他一个大男人扮男装反而这么失败? 只听老五还在远处高咕:“不可能的!我不相信,他肯定是个男人!” 萧御闻声,面露感激地望了他一眼,秦小大夫已经气喘吁吁地跑到了近前。 “凤大姑娘,你要的药!”他将包袱送到萧御眼前。 萧御也不与他计较他那一声声“凤大姑娘”了,接过来道:“是直接握出来的汁吗?没有煮吧。” 秦小大夫连连摇头:“没有,你信里说绝不能煮,我当然不会煮的。” 萧御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做得不错。” 便捧着包袱到吴嫂那边去了。 用长嘴的小壶将药汁给男孩儿一点点灌下肚去,萧御摸了摸他的额头,道:“每隔一个时辰喝一次药,应该很快会醒来的。多喝几副药下去,就能好了。” 吴嫂向着他千恩万谢,萧御连连推却,又带着秦小大夫去看了老九的伤势。 “我替他做了手术,还需要你开几副草药来调理一下。”萧御道。 秦小大夫连连应承。不多时又有一队捕快赶来,带头的人显然比原先那人老道多了,对着众人一再安抚,再加上先前耗了那一阵子,几百人的流民早就平静下来,现在反而对那女扮男装的小大夫比较有兴趣。 萧御已经乘秦小大夫的马车回程去了,元老王爷等人继续在流民的队伍中往前走。 老七凑到元老王爷身边,有些担忧地道:“老九好像真的有些发烧,那大……那凤大姑娘还真说对了。” 元老王爷点了点头,安抚道:“不要担心。既然她料到一切,定会妥善安排的。老九会好起来的。” 此时正背着老九的老五还在疑惑着那小大夫的身份,闻言抬头道:“老爷,您就那么信那个‘凤大姑娘’啊?连他是男是女都说不清楚呢。” 老七喝道:“你说什么呢,什么叫是男是女都不清楚,她是老九的救命恩人,你不要败坏人家姑娘的名声,人家明显是为了行医方便才女扮男装的。” 老五不服气地闭了嘴。元老王爷捋捋胡须,笑道:“这凤大姑娘,倒真是与众不同。” 那样柔软的心肠,那样豁达的性子,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够养出这样灵秀的孩子? 观她行事,与她说一席话,竟像与那护国寺里的无碍方丈论了一场禅一样,令人心情开朗。虽然一个仍在红尘中,一个超脱三界外,却有着同样高屋建瓴的透彻和悲悯。 作者有话要说:  元老王爷【打电话ing】:喂,乖孙儿啊,爷爷给你看上了一个孙媳妇啊。喂,喂?老七,电话那头为什么嘟嘟地响? 老七:……【世子爷挂了您的电话啊老王爷!】 小公举很拽哦! 第37章 婚嫁亲事 元老王爷带着侍卫进了流民安置所。所谓的安置所,便是在城外十里地的荒郊里僻了一块地,搭起了数顶草棚子,又砌了几口大灶,白日里不间断地煮着米粥。李知府借了附近的驻军来巡视安置所,顺便看守流民,防人闹事。 领路的捕快拿了老七的几两银子,将他们分在了一个单独的草棚里。老五将老九小心地放下,老七四处查看了一番,道:“没想到那李方明也能干点人事。” “这里本就是他的治下,要是流民乱起来,他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左右不过是为他自己的官位罢了。”老五不屑道。 几人见元老王爷还在若有所思,老七问道:“老爷,您想到了什么?可是还有不妥的地方?等到老九好了我们立刻动身回京,打出元王府的旗号,我看李永晖敢不敢再派杀手来!敢刺杀太祖御封的一字并肩王,抓着一个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元老王爷方才回过神来,笑了笑道:“没事,不用担心。我只是在想着刚才那位小大夫。” “那个凤大姑娘?”老七道,“老爷怀疑她有问题?可要我去查一查她的来历?” 老五也叫道:“说得也是,这忽男忽女的让人闹不清!查清楚他的底细也好!” 元老王爷笑道:“你们几个歇一歇吧,不用那么紧张。”想了想却又道,“查一查也好,只要家世过得去……” “家世?”老七疑道。 元老王爷点了点头:“那位小大夫眼亮心慈,胸怀坦荡,她不会是心怀不轨之人。你们先打听打听她是哪家的女儿,有没有定了亲。” 老七等人面面相觑,老五更是瞪大了眼睛:“老爷,难道您想……” 元老王爷捋了捋一把美须,点头笑道:“不错。我那孙儿已过及冠之年,却总似不开窍似的,冷冷清清不像个少年人。我觉得这个小大夫挺好,说不定能治住他。”说着又叹了一声,“他爹娘都是靠不住的,只顾着自己的那点恩恩怨怨,却把我孙儿养成这般不近人情的性子,到现在连个亲事也没定。如今少不得要我这把老骨头来操这个心了。京城的大家闺秀也有几位很是不错,她们的父兄亦是正直之人。只是又怕人家受不了他那性子,没得委屈了人家姑娘。” 侍卫们简直无言以对。老王爷年轻的时候最是风流洒脱,万事不管,第一次见到小世子的时候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他孙子,没想到这会儿倒操心起这些事来,居然还暗地里替世子相看别人家的女儿去了。其实只要他们世子点头,愿意嫁的大家闺秀可以从城东排到城西去,老王爷居然还担心人家姑娘受不了世子的性子,根本毫无必要。相反他们世子那生人勿近的性子可招姑娘喜欢了,也是让人不解。 老五却当即大叫道:“这……这不合适吧,不行不行,我觉得那小大夫不合适!” 元老王爷撇了他一眼:“你莫不是还嫌人家是大夫,出身低?若不是有她在,老九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老五急道:“不是出身的问题。这个、这个,世子爷的婚事不能太草率啊,他到底是男是女都还……” 老七拍了他一下:“人家都没否认凤大姑娘的身份了,你还想怎么确定啊。左右人家小大夫不可能嫁给你,你这辈子都得怀疑下去了。” 老五抓了抓头发,犹疑地道:“可是这要是不早点查清,等到世子爷洞房的时候才发现,这可怎么办?人生三大喜的洞房花烛夜哪,什么也不能干多郁闷!” 他们一群武夫平日里都是口无遮拦惯了的,元老王爷出声阻道:“行了,不得无礼。老七,你出去端碗汤水来,看能不能喂老九喝下去。” 老七应声出去了,不多时端着一碗热汤回来,交给老五去喂,自己走到元老王爷身边道:“老爷,您肯定没想到,那凤大姑娘还是淮迁城的名人哪。我只是跟施粥的人随口闲聊了几句,没想到那人听了凤大姑娘的名号就知道我说的是谁,讲起来滔滔不绝地,啧,都不用我费心打听了。” 元老王爷道:“他都说了什么?” 老七道:“说的都是凤大姑娘救人的事,说她能把死人救活,传得神乎其神的,也不知真假。对了,您还记得白马寺里的那件事吗?当时那凤大姑娘就在,说是在一个人的脖子上切了个口子,就把那人救活了。” “那时就在么?”元老王爷摸了摸胡子,笑道,“倒也是缘分。” 老七犹豫道:“可是,老爷,我还打听到,那凤大姑娘,说是凤云飞的女儿。” “凤云飞?”元老王爷也是一怔,“你说的是安国公府的那个……” “安国公府的侯夫人凤云宁正是凤云飞的亲妹。”老七道,“据说凤大姑娘还是凤云飞的长女,因为自小体弱,所以送到老家来养着。”说着不由得有些可惜。 他听了那凤大姑娘救人的故事,也对这个医术高超又果断悍勇的少女心生好感。若是当真能与他们的世子成就姻缘,也是一桩美事。所谓娶妇娶贤兴家旺宅,老七并不觉得治病救人的医女就配不上元王府的门第了。他们王爷倒是娶了个仙气飘渺的才女王妃,可是看看他们二人这些年来都把王府折腾成什么鸟样子了。如果是凤大姑娘这样的王妃,一定可以让元王府长盛不衰。 却可惜,她居然是凤家的女儿。 元老王爷也在沉吟,片刻后道:“若是凤家之女,那……只能从长计议了。”说着叹了一声,“这样钟灵毓秀的孩子,怎么可能是凤家那些攀权附贵之辈养得出来的呢?” “凤大姑娘自小养在淮迁,恐怕都没见过凤云飞。”老七道,“她的教养自然都来自淮迁的长辈,说不定淮迁凤家并不像京城凤家那样不堪。” 元老王爷点了点头,暂时将此事放到一边。 萧御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已经被人议论了一遭,一回到府里便让百灵取了两百两银子拿出去交给秦小大夫。 “我们姑娘说,那个老人家的侄子全要仰赖秦小大夫了。”百灵脆生生地向站在二门外的秦小大夫道,“剩下的银子也请秦小大夫随意支配,只当是我们姑娘为那些可怜的百姓出一份力了。” 秦竟连连应声,知道这是凤大姑娘的一片善心,也不推辞,抱着银子就走了。 萧御数着自己剩下的资产,趴在桌子上出神。 百灵一进来就看到他这副模样,上前来道:“姑娘,都交待给秦小大夫了。姑娘,你怎么了,在想什么?” 想怎么才能不当这个凤大姑娘啊,萧御微微一叹。 有凤云宁在上头压着,他就算有一天长胡子了也得自己刮得干干净净接着充当大家闺秀,不敢让人发现。也不知道凤云宁给凤照钰吃了那么久的草药会不会药效太好以致于影响这具身体的发育…… 萧御心里叹息,起身道:“没什么,我去看会儿书,你去找你哥哥玩吧。” 百灵应了,高高兴兴地出去了。 周昭正在家里按着萧御指示的方法一点一点地锻炼着他的右手,却见他老子周朝义负着手从门外走了进来,一脸气愤地骂骂咧咧。 周昭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递过去道:“父亲。” 周朝义向他点了点头,看了眼他的右手:“手上如今感觉怎么样?” 周昭道:“我按着凤大姑娘交待的法子,慢慢训练,总归是越来越好的。” 周朝义点头叹道:“凤大姑娘倒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你的手多亏了人家才保住了,我们还是得寻个机会好好谢谢她。” 周昭顿了顿,皱眉道:“我不是让父亲找了媒人去提亲的么?” “提什么亲?!”周朝义眼睛一瞪,“都是你这小子,催着我去提亲提亲,你是怕娶不着媳妇了还是怎么的?!害我被凤三那没用的老东西骂了一顿,这张老脸都为了你的亲事给丢光了!” 周昭不解道:“可是凤三老太爷前段日子来不是说让儿子为凤大姑娘的名声负责么?” “谁知道那老东西在想什么,他又变卦了。”周朝义叹道,“我本来还想着这样一个女子虽好,毕竟是医女,娶到周家来只怕对不起周家的先祖。但是想来想去,若这是你和凤大姑娘的缘分,错过凤大姑娘这样的孩子也怪可惜的。没想到还有人比我更早一步呢。” 周昭慢慢运动着的右手一顿:“是谁?” 周朝义道:“是秦老大夫,他也是替他儿子去给凤大姑娘说亲的。说起来,他儿子不就是那个一直照料你的秦小大夫么?” 周昭点了点头,眼睫微垂着,继续动着右手。 “不过秦老大夫也被那个老匹夫回绝了。”周朝义捬掌大笑道,“不是我说,那老东西你也看不上,秦小大夫也看不上,他难道是指望把这曾孙女嫁到王公贵族家呢?!他养出来的那个好孙女凤云宁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莫再把这样好的凤大姑娘也给带坏了!” 周昭没理会他父亲的话,半晌道:“既然是凤家回绝了提亲,我们也不必上门了。凤大姑娘不是普通女子,她果然不需要这样定下终身大事。”顿了顿又道,“父亲,秦小大夫最近许久没来了。你回头给秦家带个话,让他接着来。” “好!”周朝义爽快地应了,转头一想又道:“凭什么要你老子去给你带话?!你自己不能去啊。再说你手不都好了,叫人家来干什么?!” 周昭面色不变地道:“我吃不惯你做的饭。” “混帐小子!”周朝义随手将茶杯丢了过去,周昭纹丝不动,只是轻抬右手,将杯子握到掌心。 京城凤府。 这一处宅院位于京城最好的地段之内,也是一座五进的宅子,还带着一个大园子。这样地段又是这种规模的宅子,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已是极为难得,在世家贵族当中也算数得上号了,谁能想到它的主人不过是刚刚从乡下进京十几年的一个小小太医院判呢。 凤府的前院后宅都规建布置得十分雅致,不像别的新贵之家爱用金银珠宝彰显底气,反倒处处不着痕迹地透露着精致的富贵,比起那些百年世家的底蕴都丝毫不差。 凤云飞日日生活在这样的宅子里,时间久了,倒连他自己都觉得他本就是这样富生贵养的世家子弟。当年那在淮迁城的街头开着一家小小医馆的日子,仿佛久远得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可是这些日子,他却不得不将“淮迁”这个对于他承载着许多过往的地名清清楚楚地记挂在脑子里,时时刻刻地想着,琢磨着,一刻也不敢或忘。 那弹劾他的几个官员也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以前的事,揪着他后宅里的那点事参个没完没了。偏偏当朝皇帝对别的都不上心,就是对天天给他请脉看诊的太医管得十分严格,有一丝半点的污点都不敢重用,就算有贵妃娘娘的枕头风都没用,皇帝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他派人大张旗鼓地回淮迁看望凤照钰,原本并不指望能有多大的效果,后面少不得他得亲自走上几趟,甚至要把凤照钰接回京城来,才能让皇帝相信他真的是为了那孩子好,才把他送回老宅养着,而不是故意苛待发妻之女。 没想到不等他接着行动,就从老宅里频频传来好消息。他没想到凤照钰竟然如此懂事,自己站出来将他的一片慈父之心大肆宣扬,让那些弹劾他的罪名都不功自破了。还有什么比得上凤照钰对他的褒扬与孺慕更加有说服力的证据呢?! 想到今日上朝的时候那几个弹劾他的人被几位同僚讥讽得哑口无言的样子,凤云飞不禁越发得意起来,大步地朝着后宅里的若水院走去。 “夫人,老爷来了。”房间外面侯着的小丫鬟看到他,笑着向里通报道,掀了棉布帘子请他进去。 正在窗前的绣架上刺绣的美妇抬起头来,面色淡然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手上的活计,似乎全不在意他似的。 凤云飞早已习惯了卢氏这样的态度,自己凑过去关切道:“夫人怎么又在刺绣,前几天不是还说眼睛不好。眼睛不好就该好好歇着,怎得还如此劳累自己。” 卢氏手底下绣的不是花花草草或者鸳鸯戏水之类的常见的花样,却是一副骏马奔腾的绣像,在那小小的绣花针底下竟也能绣出隐隐的波澜壮阔之意。 “夫人还是如此喜爱这副骏马奔腾图。”凤云飞自顾自地赞叹着,卢氏仍旧专注地干着自己的事情,并不搭理他。 凤云飞坐在一旁,接过丫鬟递上来的茶水,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夫人,我被弹劾的事总算可以了结了,那院使一职定然是为夫的了。没想到照钰被养在淮迁十几年,居然一点没有跟我生份。”他十分欣慰地说道,似乎有些感动。 卢氏的手一顿,一根线扎乱了地方。她细细地将那根线剪除,头也不抬地轻声道:“应是三弟妹教得好。” 凤云飞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这一定是多亏了三弟妹。那时候你让三弟和三弟妹回去教养照钰,我还觉得不妥,没想到夫人才是有先见之明的。” 卢氏唇角微微一挑:“为老爷分忧是妾的分内之事。” 凤云飞爱极了她这副似冷清又似与他贴着心的模样,挥退房内的丫鬟,自己走到卢氏身边,去握她的手。 “夫人,不要绣这劳什子了。你若喜欢,我找绣娘给你绣上一百幅不同的骏马奔腾图来,何必这样劳累自己。” 卢氏垂下眼睫,躲开他的手,道:“老爷,你先前不是说要接照钰回来,如今又如何呢?” 凤云飞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卢氏不知道凤照钰的身份,只当他是个普通的闺中女儿,他却是一清二楚的。如今他的麻烦已经解决,他如何还敢把凤照钰再接回京来。万一出了什么茬子,再将当年那段旧事揭露出来,他倒不要紧,凤云宁只怕要麻烦缠身了。 “罢了,照钰在淮迁已经过惯了的,又有三弟和三弟妹在那边照顾他。他从小身子就弱,就不再折腾他了。” 卢氏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见凤云飞又来抓她手上的针线,卢氏起身走到一边,道:“老爷,上午有人递了贴子进来,说是寻你有事。你还是去书房看看吧,别耽误了公事。” 凤云飞一听,也只能罢了,连连叹气地站起身走到门边,卢氏脚步轻轻地将他送到门外,微微一笑道:“去吧。” 凤云飞只得朝前院走去。卢氏走回屋里,从绣架下拿出一封信来。 那是郑氏写给她的信,路上耽搁了太久,没想到现在才到她的手里。 给凤云飞传信的人自然只报好的,只说凤照钰对他大肆褒扬,击破了对手对他的污蔑,至于凤照钰对郑氏等人的不满以及控诉,凤云飞是丝毫不知的。 这却是卢氏最关心的。 没想到那个凤照钰居然利用了凤云飞谋官位的机会,借力打力地一举将郑氏给扳倒了,弄得郑氏毫无还手之力。 她才多大点?又是郑氏刻意教养坏了的,如何能懂得这样的手段? 多智近妖。 卢氏似乎又看到了那个襁褓中的小婴儿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她,那双眼睛中没有懵懂,那种仿佛能够看透一切的、含着打量和轻蔑的神色、绝不属于一个婴儿的眼神…… “来人。”卢氏向外面轻声唤道。 无论何时,她的声音总是这样冷冷清清,温温柔柔的,她是当年京城闻名的冷美人,绝不会有一丝失态之处。 贴身丫鬟忙走了进来听候吩咐。 卢氏道:“让人套上马车,我要去安国公府看看国公夫人。” 丫鬟应声出去了,门外又突然进来了一个妙龄少女。 少女脱下天青色的斗篷,走向卢氏挽住他,与卢氏如出一辙的杏眼打量着那幅骏马图,笑道:“母亲的绣艺越发精致了,这些马儿简直像要从画中活出来了似的。” 卢氏面对着自己的亲生女儿,面上也不禁露出一丝笑意:“琳儿,怎么一个人来了?你那些丫鬟婆子呢?” “左右不过几步路的事,何必劳她们跟来跟去,有这点时间就放她们自己去歇一歇也好。”少女笑道,“对了,听说大哥哥已经起程回京了,大概这两天就要回来了。母亲有没有让人将大哥哥的院子收拾好?我那里刚得了几盆秋菊,开得正好,母亲让人每天从我那里取上一朵,鲜鲜亮亮地插到瓶子里,送到大哥哥的屋里。让他回来的时候一看到就知道我们时刻地想着他呢。” 卢氏道:“早就收拾好了。你小小的年纪,哪有那么多操不完的心。” 凤照琳低头一笑,轻声道:“大哥哥回老家这么久,如今自然要精心一些的,总得让大哥哥有回家的感觉。免得大哥哥觉得生分了,就不好了……” 卢氏摸了摸凤照琳的头发,轻笑不语。 淮迁城里最近又出了一件大事。 元老王爷居然不声不响地来到了淮迁,猛然打出元王府的旗号,吓了众人一跳。 元王府的第一代家主是与太祖皇帝一同打天下的人,当年两人情同手足,任敌人使出百般计策也未能离间二人一分一毫,太祖皇帝甚至要与兄弟一同坐享江山。被推辞之后便授以世袭罔替的亲王爵位,又赐一字并肩王,可与皇帝平起平坐。 如今历经数百年,元王府与皇家之间的情谊自然不比先祖,元王府的爵位却依然高高在上地坚挺着。 因此这元王府的老王爷居然在淮迁现身,自然算得上是淮迁城的一件大事了。知府李方明带着当地官员出城迎接,将元老王爷迎进了知府衙门。 第38章 世子驾到 卢氏乘着马车来到安国公府,早有侯在门外的婆子抬着暖轿将她接进后宅。 在二门边上碰到了一个少年,少年长相尚算清秀,但在美人如云的安国公府里就显得有些平平无奇了。他就是凤云宁和安国侯的长子,安天羽。 安天羽乖巧地向卢氏行了一礼,卢氏笑道:“羽哥儿不用多礼。你这是去哪儿?” 安天羽垂首回道:“刚从家学里回来,正要去见母亲呢。” 卢氏点了点头,又邀安天羽上她的骄子,安天羽似乎有些怯生,只是不应,卢氏也不勉强他,又关切了几句,便由他去了。 卢氏坐回轿子里,下人重又抬起,摇摇晃晃地向着凤云宁的院子走去。 安天羽是凤云宁惟一的儿子,又是安国公府的长子,却至今没有请封世子。况且凤云宁自己是那般精明的人,却没教给安天羽一分半点,这安国公府的嫡长子本应是多么风光无限,安天羽却整日里怯怯弱弱的,比另一个庶子都不如。 安国公府很大,比凤府的宅子大得多了,在轿子上摇晃了许久,才终于停了下来。凤云宁已经亲自迎了出来,握着卢氏的手笑道:“平日里请你你都不来,今天又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两人未嫁时也做过几日的手帕交,后来发生了那么多时,如今也算亲上加亲,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因此彼此的亲密又比从前更胜一重。 卢氏笑了笑,轻声道:“咱们进屋说吧。” 凤云宁引着卢氏进了屋,看着她的神色,将屋里伺候的下人都禀退,然后才看向卢氏。 “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事能让你这菩萨挪了窝,迂尊降贵地来了我这儿。”凤云宁笑着打趣道。 卢氏将那封信拿出来交给凤云宁,凤云宁看完之后,面上再无一丝轻松之色。 “倒是没想到,哥哥求官之事,竟让那小贱种钻了空子。”凤云宁冷冷一笑。 卢氏的声音一如继往地如同天边飘浮着的白云一样冷清轻柔:“这是你当年的处置手段,我不多说什么。但这是你留下来的麻烦,左右我已经告知了你,要如何处理便是你的事了。” 凤云宁见她捧起茶盅来自在品茶,笑了笑道:“那我就多谢大嫂了。”见卢氏眉头一皱,知她不喜这个称呼,便又道:“不过是个小丫头,再聪明又能厉害到哪里去。你派凤三两口子回去的时候我便不同意,那郑氏是个嘴上厉害实际上半点手段也无的蠢人,果不其然吧,居然让一个小丫头扳倒了,可见是个没用的。我早已派了两个嬷嬷去教导他,那方氏也被关在家庙里不得见人,必不会影响你什么的,你不用担心。” 卢氏冷笑了一声:“我担心什么?方氏如何又与我何干,我为何怕她影响到我?如果凤云飞想接她回来,我便让出这正室之位又如何?” 凤云宁笑道:“瞧你,我不过那么一说,你何必这么跟我咬文嚼字地计较。是我说错话了,我向你赔个不是,静姐姐,你就原谅小妹这一回吧。我那个哥哥我知道,他是把你放在了心坎上,便是打他赶他,他也必定离不了你的。你说他想接方氏回来,又是恶心谁呢。” 卢氏冷哼一声,纤白手指轻轻抚着杯盖:“方氏如何我一点也不关心,若不是为着你,我也不会费那个心思让人看着那凤照钰。如今话已经带给你,那丫头渐渐长大,只怕心里怨气大得很,看她对郑氏下手之狠就知道了。你最好多注意她些,免得被一个小玩意儿咬上一口,跌个跟头,可就贻笑大方了。” 卢氏说完全告辞了,凤云宁又亲自将她送了出去,回到屋里的时候面色便沉了下来。 凤云宁的奶母何嬷嬷朝外啐了一声:“什么东西?!以为自己还是那高高在上的尚书嫡女呢?!若不是夫人,她如今还不知是个什么下场呢,敢在夫人面前装模作样摆脸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凤云宁揉了揉眉心:“行了,嬷嬷不用多说。” 何嬷嬷忙住了口,见凤云宁只是拧着眉头沉思,她又道:“也不知道凤大太太为何那么怕一个小丫头?她对方氏都是可有可无的,却一再提醒夫人凤照钰如何如何。夫人,您说,她会不会是知道了凤照钰其实是……” 凤云宁摇了摇头:“不会的。大嫂很聪明,如果她知道了凤照钰的真实身份,稍微一猜便能猜出来与我有关,到时候少不得拿来当个筹码。如今她只是让我提防凤照钰,显然是针对凤照钰的。只是我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忌惮一个“小丫头”。” 过了那么多年,凤云宁对自己当年的冲动行事已经后悔了。 她那时只是想出一口恶气,却给自己留了一个那么大的把柄,如今想要除去也不容易。 卢氏派郑氏回去的时候便暗示她借郑氏之手除去凤照钰,她那时忙着和路嫣然斗法,哪里顾得一个小小的凤照钰。如今那小子居然脱离了郑氏的控制,还让那么多人都看到了他,现在想要下手,就困难得多了。 凤云宁思量了片刻,皱眉道:“沈嬷嬷和白嬷嬷最近有没有信传来?” 何嬷嬷摇了摇头,见凤云宁心烦意躁,出声安慰道:“夫人不必着急,那两个老货的家人都还在国公府里,她二人必不敢背叛夫人的,何况夫人又给了她们那么多好处。” “我不是怕她们背叛。”凤云宁摇了摇头,“这么久没有消息传回来,我总觉得有些不安。” 何嬷嬷笑道:“沈嬷嬷和白嬷嬷是夫人的脸面,在老宅里谁不得给她们几分面子。夫人实在不必担心。我这就去把她二人的儿媳妇找来,让她们去一封家书就是了。” 凤云宁点点头,由着何嬷嬷去了。 实际上郑氏除了给卢氏写了一封信之外,沈白两个婆子被打罚了之后她又发了一封信给凤云宁。只是淮迁附近乱了一阵子,卢氏的信拖了那么久才送到,凤云宁的信又拖了更久,等到她收到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多后了。 凤云宁看着信里说的沈白两个嬷嬷都被凤照钰借着大老太爷和三老太爷的手给收拾了,一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她向来不把方氏和她的儿子放在眼里,便是那养在京城凤府里的凤照棋,虽然有凤云飞精心教导,却生性忠厚,并不是心思活泛之人。本来凤云飞和方氏都不是那种聪明人,生的孩子又能聪明到哪里去?却没想到一个她根本从没放在眼里的凤照钰,居然悄无声息地便在她的手心里翻了天去。 原本方氏和她生的孩子都是没有丝毫反抗之力的蠢人,所以由得她随便搓磨,便是她有些后悔不该留下这样一个把柄,她也并没有太过担心。两个被踩到泥潭里的蝼蚁连自保都是奢望,又如何敢来危害她? 可是现在……凤云宁稍微想了一想,便觉得心底泛起一丝凉意。 当年就是因为方氏的原因,害得她不得不将亲生女儿送走。如今她绝不能容忍一个小小的凤照钰来动摇她的地位,一分一毫的机会都不能给他! 凤云宁面色沉沉,手指轻轻地搓着衣袖上精致繁复的花纹,唤来何嬷嬷道:“嬷嬷,有件事,要麻烦嬷嬷替我办好……” 淮迁城里。 元老王爷在知府衙门已经住了半月有余,也不知道他到底来淮迁干什么,弄得淮迁城里的大小官员都是人心惶惶。 整个皖安省都是李家嘴上的肥肉,元老王爷不会不知道,却在这里过得乐不思蜀,连李方明都拿捏不准元老王爷的心思,也只得好生供着,祈祷着千万别出什么差错。 元王府是李家人想要争取却又争取不来的一股力量,既然做不成盟友,那便是敌人了。但是暗地里要杀元老王爷是一回事,如果让他在淮迁城出了事,李方明知道自己是承担不起的,因此元老王爷在的每一日他都如履薄冰。 元老王爷却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手中有李永晖的罪证,原本已经启程回京,却在路上被一拨又一拨层出不穷的杀手给逼了回来。 对方狗急跳墙,几乎已经不再隐瞒行迹,只要能截杀住他就好。元老王爷不欲与他们硬拼,还是回到了淮迁城,光明正大地住到李方明家里去。 至于如何回京他并不担心,如今他显露了行迹,他的好孙儿一定已经知道了,他要做的就是在这里等人来接。 “人老了可不能不服老啊,如今一把老骨头还得让孙子来接。”元老王爷唏嘘地道。 老九等人想到当年元老王爷年轻时是何等潇洒,也不由得一阵心酸。 老七上前道:“主子,我这些天发现凤家门外经常有些行迹可疑的人在附近徘徊。您看……” 元老王爷还没有开口,老五已经率先叫了起来:“老七,你怎么还看着凤家那家伙呢?主子不是都说了不考虑他了么,你还盯着他做什么?” 元老王爷示意他不要说话,问老七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七摇了摇头:“我看出来那些人身上都有功夫,每天在凤府的大门外面转悠。有时候凤大姑娘坐了马车出门,他们便会跟随一阵子,看样子是冲着凤大姑娘去的。只是凤大姑娘一直都在城里转悠,那些人没寻到动手的机会。已经好几天了一直还在,他们若不得手,只怕不会善罢干休的。” 元老王爷皱起眉头:“凤大姑娘一个闺中女儿,便是抛头露面也是为行医救人,如何会得罪了什么人,要用这种手段对付她?” 老七摇了摇头,伤势已经痊愈了的老九心里感激凤大姑娘的救命之恩,此时更比其他人多了几分着急和义愤。 “主子,让我去凤府外头守着吧!要是有人敢对凤大姑娘不利,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全送去见阎王爷!” 老七道:“你一边去,你还怕我护不周全凤大姑娘?” 只听元老王爷道:“你们俩都去守着吧,凤大姑娘毕竟是老九的救命恩人,一定要保她无事。记住先不要打草惊蛇,可以等他们出手之后,若能抓住几个,探一探到底是什么人想对凤大姑娘不利。” 老七老九一同应声:“是!” 萧御这些天来一直在忙活着多造一些工具。他有一个想法,等以后脱离凤府恢复身份之后,他便开一个医馆把现代医院的那一套搬来。到时候只有这一个医箱的器械可不够,他需要的是批量化、标准化生产出来的各类器械。 况且还有许多精妙一些的工具需要慢慢摸索。 秦小大夫最近这段时间却似乎十分忙碌,又有些刻意避着他似的,萧御想找他帮忙也很难找得到。 萧御突然就想起了当年那个离他而去的小徒弟。原本他还打算带一带秦小大夫的,他已经是一名很优秀的中医,如果他能懂得一些西医的方法,一定会成为一代名医。没想到不等他实现想法,秦小大夫对他也不似以前那样亲密了。在现代的时候他都没有问出来那小徒弟为什么离开他,现在这样一个身份他更不可能去质问秦小大夫为什么不跟他了。 难道他注定没有师徒缘分?萧御有些伤感地收拾起心情,开始自己抱着图纸到处去跑铁匠铺子。 一跑就是十几天,直到有一天早上他收到一封信,说是方氏要找他。 萧御心里揣测着,难道是方氏已经想通了,同意要跟凤云飞打官司和离了? 萧御先去了早就约好的一个铁匠铺子和打铁的师傅商量了一下图纸,便带着百灵上马车往城外赶去。 老七和老九二人在后面现身,老九啧了一声:“这丫头也太胆大了,一个人就敢这么着乱跑,也真不怕出事。” 老七道:“淮迁民风淳朴,也没有京城那么多规矩。凤大姑娘行医济世,是心胸坦荡之人,自然无所畏惧。坏只坏在有小人要暗中针对她。” 老九扭了扭脖子,发出咔咔地几声,狞笑道:“那就让我们替凤大姑娘把藏在暗处的小人——恩,就钉死在暗处吧!” 二人身形一掠,追了上去。 马车一路往城外赶去,萧御坐在车里闭目养神,过了大约半个时辰,他突然猛地睁开眼睛。 “不对劲。”萧御皱起眉头,右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车厢内的木栏。 百灵疑道:“姑娘,怎么了?” 萧御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他记得很清楚,上一次他坐马车去见方氏的时候,路上并没有颠簸得这样厉害。 这并不是往家庙里去的路。 萧御掀开帘子,看向车夫。只见那一直忠厚老实的车夫此时一脸通红,分明是初冬季节,车夫却出了满头满脸的汗水,握着缰绳的手扭曲得青筋暴露。 萧御打量了他半晌,微微叹了一口气,开口道:“大叔,停车吧。” 车夫后背一震,转过头来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开口道:“大、大姑娘,还没、没到地方呢。” 萧御看着他道:“大叔,我已经知道了。” 车夫面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一下子哭出声来:“大姑娘,他们拿我的妻儿老小威胁我,我、我不敢不听他们的啊!大姑娘,我、我、我对不起你!我——呜——” 一个大男人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鼻涕泪水糊了满脸。 百灵也已经反应过来,气得指着车夫骂道:“枉我们姑娘对你那么好,你居然帮着外人对付我们姑娘,你的良心都叫狗吃了!” 萧御止住百灵,向车夫道:“大叔,我不怪你。但是你得停车了。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威胁你帮着他们骗我出来,但是我知道如果真到了他们说的地方,只怕我们都活不成,你的妻儿老小他们也不一定会放过。”见车夫惊恐地望着他,萧御心里一叹,终究是老实人啊,容易付出忠心也容易被人欺骗威胁。 “大叔,如果你早点告诉我,我一定会帮你救你的家人出来的。坏人的话和我的话,你信谁?” 车夫张口结舌地犹豫了半晌,终究觉得那些穷凶极恶的人哪里有凤大姑娘可信?!他怎么会一时着了他们的道,连声骂着自己糊涂。 萧御顾不上理他,车一停下他便跳了下来,向四周看了看地形。 这是在一个树林里,旁边有一条结了冰的小溪,四周的树木又高又直,枝头的叶子早已落光,只剩笔直的枝干高高地耸向天空。 今天还偏偏有些阴天,似乎想要下雪又一直没有下下来的样子。还真是一个杀人放火的好天气啊。 萧御心里一叹,走向车夫道:“看样子他们把人都埋伏在了原定的地点,我们趁着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赶紧回去。最好换一条道走。” 车夫虽然心里担心妻儿,还是连连点头,等着萧御上了车,想要将功补过似的将马车赶得飞快。 刚行了没有一刻钟,马车却还是被人拦了下来。 马车前头挡着的是几个身形十分高大的彪形大汉,每个人手里拿着或刀或棍,目光不善地盯着马车。 萧御从车帘缝里打量着他们,看样子并不是专业的杀手,只是一些地痞混混。 到底是什么人会这样处心积虑地对付他?郑氏?不可能,她没那个脑子,也没那个行动力。 卢氏?凤云宁?萧御一叹,总归脱不开那两个女人了。 没想到她们动手如此之快,竟是想要斩草除根了。萧御觉得他还是小看了这些后宅胜利者的无情程度。 “凤大姑娘倒真是聪明!都到半道上了还差点让你给跑了。”一个男人呵呵笑了两声道,“我倒真是欣赏你这样聪明的女子。可惜了,有人出了大价钱要买你的命。咱们兄弟也是要吃饭的,只能对不住凤大姑娘了!动手!” 萧御心念急转,为今之计,他硬拼是拼不过的,惟有那一招了—— 不等萧御使出他那可以以不变应万变的惟一一招,却听一道破空之声尖锐地响起,随之便是一声惨呼,挡在马车前的几人瞬间乱了阵脚。 “什么人?!”几个身形高大的汉子背靠背地围成一圈,警惕地向四周望去,一时间倒顾不上萧御的马车了。 一直跟在马车后面的老七和老九也是十分诧异。他二人是想要救下凤大姑娘,可是根本还没来得及出手呢,到底是谁抢在了前面? “几个不入流的宵小之徒也敢做杀人越货的勾当?真是可怜可笑。”一道声音凌空响起,老七老九二人一听,更是惊异地面面相觑。 只因这个声音实在是十分熟悉,这分明是二九那小子的声音。二九向来跟随在世子的身边,难道——世子已经到了? 不远处两匹高头骏马迈着优雅的步伐并头拉着一辆宽大马车缓缓行来。 萧御掀开车帘望去,只见那马车虽是看上去不很显眼,仔细一看却无一处不显出精致的富贵,挡风的布帘上也用金银丝线绣着繁复的云纹。 坐在车头上的是一个模样清秀的年轻人,手里扔着几粒石子,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前面严阵以待的几个高头大汉。 年轻人跳下马车,指间夹着一粒石子,在那几人强作镇定却掩不住惊慌的目光中一个一个指点下去,笑道:“下一个、是谁呢?” 一只修长的手挑开那绣着云纹的布帘,只听里面的人用一种清冷的声音简短地命令道:“二九,速战速决。” 第39章 初次相遇 萧御见那马车的主人一声令下,那叫二九的年轻人便收起了吊儿郎当的神情,垂首应了一声。不待萧御看清他如何动作,只听几声惨呼传来,拦路的几个剪径强人已经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等等。”萧御忙出声叫道,只是毕竟迟了。他忙走过去查看地上躺着的几个人,见他们只是昏了过去,并无性命之忧,便稍稍放下心来。那几人的手腕上各有一个血洞,应该是那年轻人拿石子砸的,这些人便是醒过来,一时半会儿也是没有战斗力了。 二九又跳上了马车,见对面车里的那姑娘戴着长长的幂离走到地上躺着的那几个强盗中间挨个查看,二九不屑地笑了一声:“姑娘莫不是可怜起这些人来了?倒是我们多管闲事了。” “二九,走吧。”车里的人道。 “等一下。”萧御忙道,走到马车前面揖了一礼,“多谢二位救命之恩,还不知二位壮士是何方人士?” 壮士?老七和老九俱是面皮一抽。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把他们世子叫做壮士。想想世子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壮士……亏凤大姑娘想得出来。 二九也噎了一下,瞪了萧御一眼。 “走了,你们把道让让。”说着扬起马鞭就欲接着赶路,完全不搭理萧御的问话。 萧御不以为忤,反正他的谢意已经传达到了,人家不愿领情也是没办法的事。眼下他还要把那些昏倒在地的人弄醒一个,他得问一问车夫的妻儿都关在哪里。 萧御一边让车夫让开道让人家的马车过去,一边捡了一块石头朝着小溪里丢了过去,将冰面砸开一个大洞,自己拿着水囊到溪边去装水。 二九看得有趣,隔着帘子向自家主子道:“公子,这姑娘莫不是真要把那些强盗救醒?您说等我们走了以后,她会不会好心反被好心误,再被强盗一刀杀了。” 里面的人没有出声,二九好心向萧御喊道:“姑娘,你知不知道东郭先生的故事?” 萧御没搭理他,拿着水囊走到地上躺着的一个强盗身前。 车夫正手忙脚乱地赶着马车让到一边,却又急又慌总是不得章法,半天没把道给让开。 二九便坐在车头闲闲地看着萧御把冷水浇到那人的脸上,只是那人却一直不醒。 萧御皱起眉头,干脆拖着那人的衣领扔到了小溪里。 二九:“……” 结了冰的山溪冰冷透骨,那人一进水不多时便被激得清醒过来,嘶声叫着在水里扑腾。 萧御将那人扯了出来扔到溪边的泥地上,那人冻得脸庞青紫,哆哆嗦嗦地抱成一团。 萧御蹲下身道:“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 那人只是低着头牙齿打战,却梗着脖子不作声。 萧御也不多说,扯着那人的领子又扔到了溪水里。 二九:“……” 老七、老九:“……” 现在的凤大姑娘和那天慈悲为怀悲天悯人的菩萨模样实在是……不大一样啊。 那人在水里冻得哭爹喊娘,挣扎着要往岸上爬,萧御站在岸边将他一次次踢回水里。那人终于再受不住,大声叫道:“我说,我说,快让我上去!我什么都说!” 萧御这才把他拉了上来,让百灵去马车里倒一杯热茶来,递给那人。 那人的两个手腕都被石子穿出了个血洞,手指使不上力气连杯茶也捧不住,萧御便好心地朝他嘴里喂。 “早这样不就好了。”萧御堪称细心温柔地给那人喂了热茶,放下茶碗甩了甩手指,道,“我问你,是什么人指使你们的?” 那人哆嗦着道:“是……是一个老婆子,她没说她是哪来的,给了我们老大两百两银子,让我们来截了姑娘。不管是杀,是卖,总之不能让姑娘再回去就是了。” 萧御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边那个车夫的妻儿老小,你们关在哪里了?” 那人结结巴巴地说了个地址,萧御撇了他一眼:“你要是敢骗我……” “不、不敢,绝对不敢!我不敢骗姑娘的!”那人冻得快要哭出来,嘴里只会叫着不敢。 萧御看他这个样子,应该是没有别的精力去耍心眼骗人了。 眼见着车夫终于把马车移开,静静地立在道旁等着他,萧御和百灵一起走了过去。 二九喝着马,驾着马车轻快地驶了过去。萧御站在路边,目送着那马车经过自己眼前。马车车窗的帘子用金勾牵起,交错而过时一袭紫色的袍子从车窗里面闪现,萧御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却冷不丁地对上了两道淡然目光。 在这冬风萧瑟的枯木林里,那双眼睛竟似比这数九寒天的气侯还要冷清似的。 尽管隔着幂离的轻纱,萧御却觉得那两道视线在那一瞬间便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马车里的这位壮士……真是很冻人啊。萧御抱着手臂抚了抚。 不过那叫二九的年轻人出手相救时只是废了这些人的手臂,让他们再也无法伤人,却没直接要了他们的性命,看样子又不像是那样冷漠无情的人。 百灵见那辆马车走远了,拉着萧御道:“姑娘,我们也快点上车吧,别冻着了。”说着看了地上躺着的几个人,还是心有余悸。 萧御和百灵一起上了车,回城之后先去知县衙门报了案,把那几个强盗倒下的地方告诉给胡知县,又请胡知县派人跟他一起去解救车夫的家人。 忙完这些之后已经到了晌午,萧御想了想,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又套了马车,往家庙去寻方氏去了。 方氏见到萧御自然十分高兴,只是萧御问到和离之事时,她却又犹豫吱唔起来。 萧御叹了一声,道:“母亲,你到底在怕些什么?” 方氏踌躇了半晌,终是一叹,道:“钰儿,你知不知道你父亲当年为何会求娶商户之女?” 她不需要萧御回答,只是出神地想了片刻,柔柔一笑道:“当年,你父亲在淮迁城里也是很有名气的。他医术高超,又很有上进心,不知道多少读书人家的女儿想要与他结亲,当时,你父亲也已经跟一个县丞家的女儿在议亲。可是,有一次我去白马寺上香的时候,因为路上遇到震雨,山体塌了一半,我的马车便被困在山谷里的泥地里,脚也崴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你父亲那天在山上采药,是他救了我,还替我医了脚伤,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雨停的时候,他才背着我回到了城里。” 方氏说着轻轻地叹了一声:“那时候他在山里采药日久,蓄了一脸的大胡子,没有人知道是他背我回来的。但是众人都知道,我和一个男人在山里一起呆了一夜,即便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也是难有好姻缘的。这本来和你父亲无关,他只是出于好心救了我而已。但是,他却退了正在议的亲事,几次上门求娶。” 萧御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桩往事。他原本以为凤云飞执意求娶方氏是为着方氏的嫁妆丰厚,却没想到当年凤云飞也算是有情有义有责任心的男人了。 “因为这样的往事,你父亲在我的心里,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无论他做了什么,我都无法怨恨他。”方氏抬手捂住心口,有些痛苦地皱起眉头,“钰儿,你会不会怪母亲太没用?” 萧御摇了摇头,见方氏低头流了泪,知道她心里才是最痛苦的,也不知道这十几年的软禁生涯,千百个日日夜夜她是如何过来的?如果凤云飞一直是个无情无义的男人也便罢了,偏他们有那样一个美好的开始,却敌不过金钱权利的利诱腐蚀,最终良人变得面目全非,她却偏偏还活在过往里走不出来。 萧御拉着方氏的手,任她无声地哭了片刻,最终轻叹一声,将今日遇袭之事缓缓说了出来。 方氏惊慌不定地看着萧御,拉着他上下打量着,急道:“有这样的事你为什么不早说?!有没有伤到哪里?!” 萧御摇了摇头,道:“这一次是没事,以后也许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方氏惊疑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御道:“母亲,你应该知道的,我究竟为什么会被当成女孩养大?” 方氏瞪大了眼睛看着萧御,见他面色如常,并无一丝疑惑不解,似乎早将一切了然于心。但是不应该啊……她的儿子为什么会知道当年的事?!便是凤云宁派来淮迁的那两个婆子,也只知道她的钰儿本是男儿身却硬充作女孩教养,并不知道凤云宁换子之事。 既然是这样,钰儿又是从何得知的?! 萧御道:“当年那件事只有您和父亲,还有凤云宁和祖父几人知道,再加上凤云宁的几个心腹下人,除此之外再没人知道了。你们谁都不会说,所以你们都以为,这件事会瞒上一辈子,永远不会泄露出去。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偏偏叫我知道了。” 方氏想想凤云宁做的那件胆大包天的事,万一东窗事发,那一定会牵连一整个凤家。她有些惊恐地捂着胸口,萧御安慰道:“母亲不用害怕,我得知这件事还是因为一件十分离奇的际遇。现在也只有我知道,并没有其他人知道。”他会知道也是因为那个似真似幻的梦,这样说也基本就是事实了。 方氏这才稍稍安心了一些,却听萧御又道:“我也不会去揭发凤云宁的,为了她的疯狂搭进去一整个凤家,我不愿意看到这样。”凤家除了有凤云宁,还有大老太爷,三老太爷,还有百灵的哥哥跟随的那个小正太,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他还没有认识的人。他们何其无辜?如果凤云宁有本事瞒着安国公府一辈子,便让她好好地瞒下去吧。 “但是我不想为难她,她却不愿意放过我。这一次的事,就是出自凤云宁的指示。”萧御道,“我是她的把柄,我活着一天她就不能安心。除非我永远活在她的手心里朝不保夕,她也许会放我一条生路。如果我想正常地过日子,就算我在她在面前发誓一定不会揭发她,她也不会相信我的,更不会放过我。母亲,这就是我的处境。”萧御说完,认真地看着方氏。 方氏看着面前的少年,张了张嘴,终是无言地将萧御搂在怀里,泪水滚滚而落。 她只想着她的往事,她只想着不愿意怨恨凤云飞,不愿意让他为难,她却一丝一毫也没想到过自己的儿子活得多么艰难。 她的儿子分明才是最无辜的。因为凤云宁的野心和无情,因为凤云飞的懦弱,她的儿子从一出生起就被可笑地当成女儿教养,就没过过一天的安稳日子。如今他还是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了,还成长得如此优秀,比其他的年轻人都优秀。 她以前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现在还要让自己的孩子来劝导她。她的孩子几乎遭遇险境,她却还想着和那个负了她们娘儿俩的男人的旧情。她是天下最无能最没用的母亲。 “我同意了,我同意了。我们和离,我们去告官。”方氏泣道,一双枯瘦的手在萧御的脸颊上小心地摸索着,“我的孩子啊,我的好孩子,母亲再也不让你一个人了,母亲再也不让你受委屈了……” “母亲。”萧御靠在方氏的怀里,眼角也有些发酸。 方氏抱着萧御哭了半晌,方才慢慢止住,她擦干了泪水,仍旧搂着萧御不愿意放开。 萧御虽然有些别扭,却还是乖乖是让方氏楼着。 方氏道:“钰儿啊,就算要告官和离,可是我们该怎么做?不能揭发你姑姑,你又要怎样恢复身份?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萧御道:“只要母亲同意了,其他的交给我就好。”他看着方氏一笑,“我长大了,母亲只要依靠我就好。” “恩。”方氏点了点头,眼圈又是一热,抚摸着萧御俊秀的脸庞,“我儿长得这样好看,又这样有担当,以后一定会有一门好亲事。” 第40章 街上又遇 知府衙门外停了一辆马车,衙门里的人似乎早有预料似的,立刻将中门大开,高高的门槛拆了下来,知府李方明亲自带着一群下属立在道旁恭迎来人。 马车进了大门,一直行至仪门外停了下来。赶车的年轻人先跳了下来,然后将车门处的帘子打起,车上的人矮身跨下马车。 李方明忙上前谒见,恭敬道:“下官李方明参见世子爷。不知世子爷今日驾到,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那人一身窄袖紫袍,身披狐裘大氅,长身玉立在众人面前,不言不语便让人感到威势逼人。 见过元王世子的人都在传说这位世子爷有多么丰神俊朗,俊美无双,总不由得让人心生好奇。可真的当面见了,却被那周身的冷淡威势压得抬不起头来,谁还敢去认真打量他长得是否真如传言中那般俊美。 元王世子看了李方明一眼:“李大人无须多礼。”说完便迈步向内走去,行动间显出衣角上隐隐的金龙刺绣,振翅欲飞般的栩栩如生。 当朝只有皇室和元王府才能使用龙的纹样,可见元王府地位超然。不管李氏一族如何权势涛天,却始终无法撼动元王府一分一毫。虽然历代的元王爷都是风流不羁不问朝事的闲散王爷,却仍是皇帝的一块心病,偏偏又无可奈何。 传到这一代,似乎连老天都要站在皇帝一边似的,元王爷是一个风流多情的情种,元王府的嫡长子谢景修无心继承王府,庶子谢景煜虽也是难得的年轻俊才,却偏偏没有资格请封世子。元王府便这样不上不下地吊着,谁也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样。 无论如何,这些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是发达还是落魄,都与他们这些小官无关,他们只要敬着就好。 李方明慌忙跟上,在前面带路,一边道:“世子爷车马劳顿,下官已经让人备下薄酒热菜,给世子爷接风洗尘。世子爷您看……” 谢景修道:“不必了,带我去见老王爷吧。” 李方明也不多说,当即应声,带着谢景修朝着元老王爷客居的雅院走去。 其他官员只迎到了仪门,便各自散了,李方明带着谢景修朝后院走去。还没走到元老王爷的住处,便见一个八岁左右的孩童从花园子钻了出来,身后还跟了好几个婢女小厮,一连声焦急地喊道:“二少爷,您别跑了,仔细摔着!等等我们啊!” 李洛一边躲着一下人一叫道:“你们都是娘派来看管我的坏人!我不管,我要找娘亲!我要问问她为什么不准我去见凤大姑娘!” 一直跟在谢景修身后的二九听到凤大姑娘几个字,不由得挑了挑眉头。 莫不是他们在路上碰到的那位“凤大姑娘”? 李方明一见,忍不住怒火高涨,又怕李洛唐突惹了这位煞神不快,忙上前几步怒道:“洛儿,你又干什么?!你娘罚你在屋子里抄书不准你出门,谁让你出来的!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快把二少爷领回去!” 李洛一见李方明,脚步一转便扑了过来,熊抱住李方明的腰。李洛知道李方明向来疼他,仰着头忽闪忽闪着眼睛看着李方明,瘪了瘪嘴道:“父亲,娘亲欺负我,你要为我作主啊。” 若是以前,李方明对着这样玉雪可爱的小儿子早就心软了,可是此时他身后站着“那位”世子爷,离得几步远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涔涔的气息,他身上穿了几层棉袍都挡不住那种寒意。 李方明拎着李洛的衣领,把他交给追赶过来的下人,板着脸道:“带二少爷回去!不准他再胡闹!” 李洛不依地闹着,大叫着道:“娘亲答应我要去向凤大姑娘提亲的,你们答应我要把凤大姑娘娶回来给我当媳妇的!你们骗我,大骗子!”一边喊着一边被下人连哄带拉地领远了。 二九的嘴巴张成了圆形,没想到那位彪悍的凤大姑娘居然连八岁的孩子都不放过。 他看了自家世子爷一眼,这位爷仍旧是那副冷冰冰看什么都不在意甚至带着厌烦的神情,就是这副模样让他看上去拒人千里,却又吸引得京城闺秀们将一颗颗芳心暗许。 罢了,他这世子爷少根筋,这么有讲头的事情还是留着回去跟老七一起八卦比较开心。 李方明见那位冷冰冰的世子爷并没有对李洛的事表达出什么不满,当然也没什么开心的模样就是了,不由得抹了抹额头,继续引着谢景修到了元老王爷的院子。 老七和老九已经先一步回来了,把上午那件事都告诉了元老王爷。 元老王爷捋了捋美须,仙风道骨地一笑:“这也是一种缘份。”他心里依旧是很中意凤大姑娘的,只是那凤云飞和凤云宁二人,却是绝对不能沾惹的。元王府中立了那么多年,如何能在这个时候跟奸臣一派搅到一起?还不得把方相那老匹夫给气死过去。 元老王爷话音刚落,李方明就已经带着谢景修走了进来。 李方明通报了一声就知趣地退了出去,谢景修走到元老王爷躺着的摇椅前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祖父,我来接你回去,我们下午就动身。” 元老王爷眯着眼睛,看着这个一脸公事公办的孙子,却不应声。 只听他那让他又爱又恨的好孙儿又道:“我只请了一个月的假,从京城赶过来用了半个月,赶回京城再用半个月,回去正好销假。” 元老王爷恨道:“你还请假?你那小破官当得是多有滋味?!好好一个元王府你不要,非去当什么官!元王府是少你吃了还少你穿了?!” 谢景修是元王府的世子,当的官自然也不会是小破官,只是元老王爷却看不上。 谢景修并不与他理论,只是看着他的眼神却像是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老头,气得元老王爷胡子直翘。 谢景修脱下狐裘大氅向屋里走去,二九忙上前接过抱在怀里。 “老七,老九。”七九二人听到谢景修唤他们,忙上前听令。 谢景修道:“你们暗中来淮迁做什么我不管,给你们一个时辰,把东西收拾好。一个时辰后启程回京。” 老七老九一同应声,气得元老王爷连连捶椅子:“你们到底是谁的手下!” 谢景修的身影已经进了房,老七老九不敢看元老王爷,灰溜溜地去做事。这不是谁的手下的问题,问题在于世子爷的话他们谁都不敢不听啊! 萧御劝动了方氏同意和离,安抚好了方氏,便又往淮迁城里赶去。 他对方氏说得十分有信心,实际上他设想中的一切行动都要建立在他和方氏能够离开淮迁前往京城的前提之下。 可偏偏这是最大的一个难题。 他可以偷偷地逃出去,但就算侥幸到了京城也根本进不了城门。当朝的户籍管理十分严格,城门也是要凭“通行证”通过的,不然淮迁城的流民早进城了。 想来想去,他如今这个身份,要走出凤家惟有一个途径:嫁人。 天哪……萧御无力地低吟了一声,趴倒在马车里垫着的厚厚的软垫上。 嫁给谁啊? 萧御抱着软枕,开始认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马车已经安稳地进了城门,行驶在城市当中的车行道上。可是萧御还是没有想出个头绪。 马车外突然传来一阵骚乱,然后车厢猛地一震,歪了两下才停了下来。 百灵嘟囔道:“又发生什么事了?”一边挑开帘子朝外看去。 却见前面不远处围了一堆人,不多时有人大叫道:“死人了,撞死人了啊!这些官家子弟真是无法无天了!大街上就敢跑马!” 还有人高声呼道:“赶紧叫大夫啊!快、快,把这孩子送医馆去。” “不中用了,叫马踢着了,不中用了啊。可怜见的,流了这么多的血。” 萧御一听,忙下车朝前方走去。百灵会意,一把将幂离和医箱抱了起来小跑着跟了上去,一边跑一边把幂离往自家姑娘的头上扣。 真是的,姑娘总是不记得遮面,再这样下去真的嫁不出去了!虽然现在大概已经很难嫁出去了……但是还有希望的不是么?!也许还可以嫁个没有功名的秀才,或者地主家的儿子,只要对姑娘好,都还是不错的,也许比嫁到高门大户里要省心呢,至少不会有那么多小妾烦心——百灵在心里默默地盘算着。她理想中的姑爷已经从世家子弟降到小官家的孩子,又降到了秀才,甚至地主家的儿子,真是操碎了一颗少女心。 “让一让,我是大夫。”萧御高声道,推开人群朝里走去。 里面的人听着这略显低沉却仍旧清脆的声音,以为来了个少年人,纷纷让开一条道来。待看到走过来的居然是个女子,人群中顿时发出一片吁声。 这些围观路人喝倒彩的声音倒是几千年一脉相承地没有变过。萧御有些无奈地想着,一边手脚不停地挤进最里面。 “前面是怎么回事?”二九坐在车上百无聊赖地挥着鞭子,“怎么堵成这样?” 老王爷和世子都坐在他驾着的车里,这辆车的车身上雕绘着元王府的标志,算是亮出了招牌准备就这么招摇过市地赶回京城去。其他几名侍卫另套了一辆车,淮迁城外面还有一列侍卫在等着。按计划他们应该在天黑前赶过去汇合的,现在却被堵在城里动弹不得。 赶着另一辆马车的老七道:“我去看看。”说着跳了下去。 萧御好不容易挤进人群,先看到的是一匹油光黑亮的高头大马,此时正闲闲地站在路边,啃着路边翻倒的小菜摊上的蔬菜。 黑马的脚边蹲着一个锦衣男子,应该便是那纵马撞了人的马主人,不远处躺着一个十几岁的农家少年,满头满脸的血,倒在地上哭着喊疼。 萧御忙上前去查看,少年的额角似乎是被划伤了,破开一个大口子,血流不止,看上去很是吓人。 “小兄弟,别捂着,让我看一看。”萧御怕惊着他,一边柔声道一边轻轻去拉他的手。 人群中有人叫道:“这是哪户人家的姑娘?这位姑娘,你还是别看了,你看了能有什么用啊?想做好事不如送点银子给他家里。” 少年泪眼朦胧地看着蹲在他面前的人,心里的惊慌无法掩盖。他是一个人进城来卖菜的,本想着把菜卖完以后可以拿出几个铜板出来买点麦芽糖回去给弟弟妹妹们甜甜嘴,却没想到会碰到这种事。他想护着菜,那些菜都是家里好不容易种出来的,结果菜没护好,他也受了伤。 其他人都站在一边指指点点,用一种令他害怕的怜悯的目光看着他,似乎在看一个死人。 面前的这个少女却没有像那样看着他。她用美丽的轻纱遮着脸庞,好像是个大户人家出身的千金小姐,却毫不嫌弃他身上的脏污,蹲在他的身旁,用那双好看又温暖的手轻轻地拉着他。 “姐姐,我会死吗?他们都说我会死。呜……我不要死……我害怕……”少年惊惧地看着萧御,连哭起来都不敢大声。 萧御放柔了声音安抚道:“好孩子,不怕,不怕啊。这只是小伤,让我看看。我是大夫,我会治好你的。没事的啊。” 萧御仔细查看着少年的伤口,是额头上的皮肤软组织裂伤导致的小动脉破裂,所以会流这么多血。不过只是看着严重,只要将损伤的血管直接缝扎就可以,不会影响头部的血液供应。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萧御按压着血管暂时止血,一边轻声问道:“小兄弟,我问你,刚才那匹马有没有踢到你哪里?” 少年呐呐地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没有。” “那有没有撞到墙上?头里疼不疼?晕不晕?” 少年的眼睛微微向一旁看去,萧御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的地上静静地躺着一杆铁秤,秤盘的边上还沾着些血迹。 “马来了,我护着菜摊,没护住,我一慌,跌倒了,让那个秤盘划了一下……”少年小声地说道。 萧御笑了笑:“好,我知道了。你会没事的,不要担心。一点事也没有。” 少年暗淡的眼睛亮了起来。面前这个少女明明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却似乎比大人还要稳重可靠。她嘴里说出的每一句“没事”,都像冬日里的暖阳,将他心头那些灰沉沉的恐惧渐渐都驱散了。 很奇异的,刚才他还觉得自己几乎快要死了,好像已经看到了索命的牛头马面,现在却似乎又觉得力气和热度都回到了身上。 不过是几句话而已。 “姐姐,你是神仙么……”少年眨着微饧的眼睛,喃喃地道。只有神仙才有这样的本事吧,只要吹一口气就能让受伤的人好起来,不用再害怕会被阎罗殿的小鬼带走…… 萧御左右看了看,想找个干净点的地方给少年处理伤口。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凤大姑娘?” 老九和老七一同下了车过来查看,却没想到竟在这里碰到了他的救命恩人。见萧御身边躺着的那个受伤的少年,两人立刻明白过来。 老九先一步跨上前来,蹲在萧御身边:“凤大姑娘有什么要帮忙的么?” 萧御没想起来他是谁,只是看着眼熟,不过眼下有人愿意帮忙自然再好不过。 “我想就近找一个干净点的地方……” 他话音未落,耳中却听到一声痛苦的嘶喘,接着便是重物倒地的声音。萧御转头一看,却见刚才一直抱着胸口蹲在马腿边的那个锦衣男子突然痛苦地倒在地上,肥圆的身躯几乎团成一个球,抓着喉咙不停地使劲吸气。 作者有话要说:  世子爷狂霸酷帅拽有木有! 萧医生:……说好的小公举呢? 第41章 缝合手术 萧御望着那人,眉头微微皱起。那锦衣男子似是急症发作,若不尽快治疗,恐怕会危及性命。 围观众人指着那人大肆评头论足,自然没有一声同情,全是谴责。 “活该!让他在闹市纵马!这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要收了这为非作歹的人呢。” “就是,头一次看到现世报来得这样快的。痛快!” 萧御皱起眉头,他四处看了看,向老七道:“这位壮士,可否帮我一个忙?” “壮士”老七无奈地暗暗叹气。这位凤大姑娘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这个词,难不成凡是帮了他忙的都称为壮士? 其实萧医生对于提供援手的年轻人还有一个称呼叫做小伙子,只是看着老七的年纪他也叫不出口。若是让这位元王府的资深侍卫听到了,只怕更要抓狂。 老七走到萧御身边,萧御道:“你按着我的手指的位置,先给这个小兄弟止一下血。我去看看那个人。” 老七挑起眉头:“姑娘还要救那个纵马行凶之人?!” 萧御点了点头道:“总是一条人命。”说完便松开手,让老七先替了他的位置,自己走到那倒在地上的锦衣胖子身边。 萧御看着那人的脸分外眼熟,百灵啊地叫了出来:“张三少爷?” 原来是他啊,萧御想了起来。这位张三少爷说起来也是帮过他的,虽然脱离不了纨绔习气,却也不算坏人。那更不能见死不救了。 萧御见他一直抓着脖子使劲吸气,又急又深,似乎是喘不过气来,手足时有抽搐,手指还有一些轻微的痉挛。 过度换气综合症。 他刚才撞了人也很紧张吧,所以才会诱发了这个症状。 有良心的人才会因为伤害到别人而紧张。因为这样,萧御觉这个纨绔胖子也不是那么无可救药。 他蹲在张三少的身边,拉起张三少的手。张三少感到手上传来一股暖意,抬头看到萧御,连忙一把抓住他,顿时涕泪横流。 “凤……凤大姑娘,我……我喘不过来气……我……我头疼……心慌……怎么办啊?!我害怕啊!我今天上街……也没有……带下人……我怎么办啊!要在喉咙上……切……切个口子……呜……” 一个大男人哭得这样凄惨,显得无能又懦弱。可是这种全身心的依赖正是萧御最珍视的,他永远不会看轻在他面前痛哭的每一个病人。 萧御让百灵到一边的烧饼摊子上要了个纸袋回来,把纸袋的口握在一起,搁在张三少的口鼻前面。 “张三公子,你没有喘不过气来,也不需要在你的喉咙上切个口子。你只是太担心那个孩子的伤势才会这样,你很好,你的心也很好,不会有事的。现在你看着我,听我的话,按我教你的做,马上就会好起来的。好吗?”萧御用那双温和的眼睛看着张三少,张三少一边紧张地深深吸气一边连连点头,泪眼朦胧地紧紧盯住萧御。 “现在把呼吸放慢,跟着我做,呼气……吸气……呼……吸……”萧御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频率,带着张三慢慢把呼吸放慢下来。 装烧饼的纸袋质量很好,张三少吸进去的二氧化碳多起来之后,便渐渐恢复了平静。 萧御见他呼吸已经恢复正常,便把纸袋拿了下来,站在一旁的围观群众看得目瞪口呆。 “喘不过气来这么捂一会儿居然能好?” “捂着不就憋死了吗?!” “捂着口鼻能治病?!” 众人大声议论着,萧御怕他们自己回去乱来,一边叫自己的车夫过来安抚着张三,一边高声道:“对症了才能治好。大家在家不要模仿,会出事的。” 奉了元王世子之命的二九侍卫刚刚挤开人群,走到同样张圆了嘴巴一脸惊讶的老九跟前,瞪了他一眼不爽地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呢?不是说驱散人群让开道的么?怎么你们俩自己倒在这里耗上了。”他眼睛看到正在跟附近的店家索要一间干净房间的凤大姑娘,挑了挑眉头道:“又是她?!怎么哪儿都有这位凤大姑娘?她到底在干什么?在大街头抛头露面成何体统,怪不得会遭人暗算呢。” 他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听得老九眉头一皱,一巴掌拍到二九后脑上,怒道:“不准乱说!凤大姑娘也是你能说得的?!” 二九瞪大了眼睛:“老九,疯了吧你!难不成你也被那乳臭未干的丫头迷了心神?!今天我可是碰见李方明家八岁的孩子都念着要娶她,你难不成跟一个孩子抢老婆?!” 老九怒道:“跟你说不清楚,让开,不要碍事!”一边绕过二九跑到那凤大姑娘身边,帮着她一起找房间去了。 二九气哼哼地返回了马车里,只听他那世子爷道:“为何去了那么久?让他们回来,我们即刻绕道出城。”世子爷向来是个定好了时间就必须严格遵守的人,他不愿意误了出城会合的时间,既然此路不通那便绕道而行。只是看老七和老九对那凤大姑娘的殷勤模样,肯定是叫不回来的。 二九气不忿地向自家主子把事情讲述了一遍。 “您说老七和老九明明是主子您的侍卫,居然对那个什么凤大姑娘言听计从!这分明是背主!咱们来了这半天,这位凤大姑娘简直如雷贯耳啊!看起来就不是什么正经的大家闺秀!”二九忿忿然地下了结论。 没想到他的世子爷还没开口,元老王爷已经出了声:“什么?是凤大姑娘?凤大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二九,快去看看,若是凤大姑娘需要帮助,你马上带她来见我。” 二九顿时惊呆了,连向来没什么表情的世子爷也轻飘飘地撇了元老王爷一眼。 二九看见了,虽然一眼,虽然只有一眼!二九知道这是自家世子爷产生了兴趣的表示。要知道世子爷可是个四岁的时候被人忘了一天没有吃饭都不会主动喊饿的孩子,在哪里饿晕了就在哪里一声不吭地晕倒。他连对自己都这么无所谓,别的人便是有三头六臂也入不了世子爷的法眼。 偏偏他刚才用他那双高傲冷漠的眼睛看了一眼。二九心中警铃大作,他觉得这个邪门的凤大姑娘抢夺了他的世子爷的注意力。 “去看看吧。”只听世子爷用他那清冷好听的声音命令道。 二九不敢不听令,怀揣着微酸的心情下了马车,又朝人群里挤进去。 只听凤大姑娘向一个店面开在路边卖胡拉汤的老丈说道:“大叔,只是借您的屋子一用,这个孩子好好的,我会治好他的,绝对不会给您的屋子添了晦气。等他康复了,说不得还是大叔你这座宅子的喜气呢。” 老九没出息地跟在一旁对着那老丈圆瞪虎目威胁人家,却被凤大姑娘一句话就叫住了,仍然站在凤大姑娘的身边虎视耽耽。 老七就一直蹲在受伤的那小子身边,兢兢业业地替凤大姑娘护着那乡下小子,那严肃的神情简直像在执行什么一级任务似的。 二九快没眼看了,他为什么会有这么没出息的同僚。 老丈还在犹豫,只听凤大姑娘道:“大叔,我给您五十两银子租一间房,只租用一下午。” 老丈眼睛一下子亮了,看了看那血流满脸的少年,却还是有些犹豫。 “一百两,一下午。”萧御道。 老丈连最后一丝犹豫都被那想象中白花花的银子给砸碎了,当即大开店门,招呼萧御等人把那少年抬进去。看得围观众人又是一阵唏嘘,有的在说那姑娘简直是个败家子,有店子就开在路边的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没有答应那姑娘的条件,说不定也能赚个几十两银子。 萧御让老七和老九帮着把少年抬进室里,从医箱里拿出一块干净的床单,垫在少年头下。又将秦老大夫按着那日里李夫人拿出来的麻醉药配制研磨的药粉和了水给少年喂下。在少年渐渐陷入昏睡的那段时间,洗手,消毒,一气呵成。 围观的众人已经被老九这壮汉驱散了,那老汉看着少年血肉模样的样子也不忍心看,自己去了前面。 二九和他两位没出息的同僚正挤在门边朝里看的时候,突然感到身后一阵强大的威压传来。他一回头,果然见自家世子正站在他的身后。 “世子爷。”二九忙叫道。 世子爷淡淡地点了点头。老七和老九忙让开地方,让这位主子站在视野最好的观看区。 世子爷往那一站,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大氅。 萧御早就看到了那人,抬头瞅了他一眼,这一看却是微微一怔。 他先看到的便是那双冷清无波的眼睛——萧御只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就是在城外救了他的马车里的那个人,这种比寒冰还冷的气息简直太具有鲜明的个人特色。 只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二九见那凤大姑娘盯着自家子主发愣,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 他家世子爷的好相貌可是任何传言中的赞美之辞都不能描其万一的。这世上所有的女人,见了世子爷的第一个反应就只会发呆。 元王世子看了看萧御头上包着的奇怪的白巾,那白巾把她一头墨黑的长发和半张脸都拢在了里面,只露出一双温和的眼睛,而后目光又停留在萧御手上捏着的小巧精致的铁制工具上面,还有他身边摆着的一堆奇形怪状的刀剪镊子瓶瓶罐罐,便百无聊赖地移开目光。 萧御笑了笑,向那边的几人道:“几位壮士多谢相助。再帮我一个忙,你们站在那边不要动,免得踢地起上的灰尘,污染到这个小朋友的伤口。” 老七、老九、二九:“……”三人不约而同地偷偷看向自家世子。 这么俊美无俦、玉树临风、贵气逼人、冷若冰霜,遥不可及一如生在雪山深处悬崖峭壁之颠的高岭之花的、他们金尊玉贵、说一不二、威仪赫赫的世子爷,又一次,被人称为了“壮士”……凤大姑娘你是在暴殄天物你知道吗? 萧御见少年已经彻底陷入昏睡,麻醉药全面生效,便吸了一口气,小心地开始用生理盐水冲洗伤口,找出破裂的血管,用桑皮线一一缝扎。 这只是个小的缝合手术,萧御很快便完成了,又将破开的皮肤细致地缝合,最后撒上秦老大夫为外伤专配的药粉——萧御验证过那药粉具有一定的消炎抗菌的作用,再用煮过的白布小心地将伤口包起来,手术便完成了。 谢景修的目光一直随着那小小的“绣花针”移动着,琥珀色的眸子隐含微光。 她并不是将破开的血肉随便地缝合在一起,她下手分明极有章法,不疾不徐,却果断迅速。这个少女对人体的了解理应超过朝廷乡野的每一个能人异士。 屠夫会比所有人都更了解牲畜的躯体,因为他每天都在分筋拆骨。 什么样的经历才能够让一个人如此了解人类的躯体? 萧御处理好少年的伤口,微微吁了一口气。百灵正在手脚熟练地收拾着用过的器械,将它们简易地清理隔离放好,待回去以后彻底清洗消毒。 萧御起身走到门边的几人面前,想要再寒暄两句,谢谢他们,毕竟他们帮了那么大的忙。却听那人开口道:“听说你接好了周昭的断手?” 作者有话要说:  萧医生:这位壮士…… 知名攻君:……你还是叫我小公举吧。 萧医生:…… 知名攻君:…… 第42章 仿佛相亲 萧御看向出声问话的那人,那人虽是问了他一个问题,眼睛也算有礼貌地直视着萧御,却仍旧冷冷淡淡的没什么旁的表情。要不是那道声音太符合他的特质,萧御几乎以为他根本就没说话了。 萧御笑着回道:“不错。你认识周昭?他现在好多了吧。” “不认识。” “……” “……” 萧御笑了笑道:“对了,我还要多谢诸位仗义相助。没有你们的帮助,这个孩子不可能这么快得到救治。” “凤大姑娘的事,我们如何能不帮忙?实在当不得姑娘一个谢字。”七九两人连连推却,萧御仍旧讲了几句表达感谢的客套话。这些都是热心人,他又不能给人家什么实惠的好处,感激之情却要传达到,不能让做好事的人心冷。 “我没有帮你。”只听那道清冷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萧御和老七老九之间热情的寒暄。 “……” 屋子里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 萧医生好一阵无语。你没有帮我你就老实在一旁站着,就当我没在谢你,你这样说出来让别人怎么回你呢?他这么会热场子的人都面临着冷场的尴尬啊! 萧御笑了两声道:“这位公子不必谦虚,我看您一身穿戴贵气逼人,必是身份不凡之人。您还愿意关注这样一个农家少年,公子必是心怀仁义之人。看起来这几位壮士与公子都是相识的,自来人以群分,总之这次多谢诸位仗义相助了。”说完揖了一礼,客套完了就准备告辞。 七九二不由得对这位凤大姑娘更加心生敬佩。会救人就够厉害的了,还特别会说话。对着他们世子爷也能讲这么多话,口才了得,口才了得。 二九却想着这凤大姑娘总算把壮士和他们世子爷区分开了…… “姑娘且慢。家中长辈想要见你一面,可否请姑娘移步?” 萧御一愣,见他的长辈?这……有什么说法?为什么要见他的长辈? 老七和老九见元老王爷要见凤大姑娘,知道他是不想瞒着她他们的真实身份。老九忙解惑道:“凤大姑娘,你不记得在下了么?在下是那日在流民队伍中蒙姑娘相救之人。救命之恩没齿不忘。我们主子也对姑娘十分欣赏,一定是想要当面感谢。我们主子您也是见过的,这位是我们府上的大少爷,凤大姑娘不必担心。” 萧御一经提醒终于想了起来,笑着向老九点了点头:“原来是你啊。你伤势恢复得如何?”说着看向老九的腿部,满意地笑道:“看样子是恢复得很好,不错。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你们习武之人总不把受伤当回事,这也是不行的。还是要小心一些,免得留下什么后遗症。” 不知为何,凤大姑娘明明只是个未及笄的少女,却总爱用这副老成的口吻跟别人说话。若是别的少女如此行事,少不得有些滑稽,凤大姑娘这样却不让人觉得违和。 有这样一手精妙医术和救死扶伤的菩萨心肠,她自然有资格居高临下。 老九也不由得端起一副敬畏神情,感激道:“姑娘的话在下记住了。” 萧御对他这副谨尊医嘱的态度十分满意,又想到他口里的主子大概就是那天在流民队伍里见过的那个老者。 当日他就觉得那老人一身气度不像普通的流民,今日一看果然大有来头。他对那睿智平和的老人也十分有好感,既然老人想见他,他自然不便推辞。 只听老九口中的那位大少爷开口道:“老九,你留下来照顾那个孩子。”眼睫一动又看向抱着医箱站在一旁的百灵,“丫头,服侍你家姑娘摘下面巾,戴好幂离。” 萧御刚才还没来得及把做手术的时候用来遮掩口鼻和头发的面巾摘下来,没想到这位大少爷倒是细心。 百灵连忙应了,手脚麻利地上前给萧御摘面巾戴帷帽。 萧御无奈地道:“我自己来……”这丫头,听那位大少爷的话比听他的话还殷勤,到底谁是她正经主子。 那位大少爷已经很绅士地转身回避,其他几个侍卫自然也跟着一起回避,反倒弄得萧御越发不自在。 越避越觉得尴尬啊……露个脸见一面又能怎样?你说一群大老爷们,这叫什么事。 百灵把幂离给萧御戴好,乖巧地向那位大少爷行了一礼,道:“大少爷,我们姑娘已经整理好了。” “……”百灵这丫头是叛变了吧! 大少爷点了点头,拢了拢身上那华丽的大氅,缎子一样的墨色长发在狐裘领子上面微微滑动,只听他道一声:“跟我来吧。”便抬脚走了出去。 萧御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跟上。老九和老七都留下来看着那个少年,萧御也能放心。 几人一起走到街边停着的那辆宽大的马车前,二九手脚利落地把帘子撩起,元老王爷捋着胡子扶着二九的手走了下来。他的孙儿和那凤大姑娘一前一后地站在马车前面,看上去倒是十分地般配。 “凤大姑娘,别来无恙啊。”元老王爷笑眯眯地道。 萧御不奇怪这老人会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是不知道他又是何方神圣? “老人家安好啊。”萧御也笑着寒暄。 元老王爷似是十分喜欢萧御的态度,哈哈一笑,指着不远处的酒楼道:“相请不如偶遇,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不如找个地方坐下来喝杯热茶,凤大姑娘可愿给老夫这个面子啊。” 萧御笑道:“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二九看了自家世子爷一眼。再耽搁下去就赶不上跟城外卫队约好的集合时间了,不知世子爷会不会允许? 却见他家世子爷用修长的指尖从怀里拿出一块小巧的玉牌来交给他:“你自去城外与卫队会合,让他们原地待命。” 二九接了玉牌,垂首应了一声,就从另一辆车上解下一匹马来,翻身上马朝城外奔去。 元老王爷引着萧御往酒楼走去,萧御见那位大少爷没跟上,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那位大少爷吩咐完属下做事,便朝着他们走来。裹着那修长身躯的狐裘大氅下摆微扬,掩在深色裘领中的脸庞越发显得冷峻如玉。那张十分出色的脸上鼻梁挺直,薄唇轻润,修眉俊目,眼窝微深,长如鸦羽的睫毛却在阳光下显出隐隐的光影,行动间尽是浑然天成的优雅贵气。街道的背景瞬间模糊成一片光影,衬得此人一举一动皆可入画。 萧御收回目光,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这得需要多少代的基因改良和优化才能生出这么一个非同凡响的耀眼人物。 元老王爷带着他二人上了酒楼,把小二找来点了茶水小菜,这才看向萧御道:“上次见面,隐瞒身份实非得已,凤大姑娘莫怪啊。” 萧御笑道:“老人家是心怀宽广之人,我亦不是囿于成规的愚夫,既是值得相交,身份有什么重要。” 元老王爷哈哈笑道:“你这丫头不但医术高超,还有一张巧嘴哪。老夫我倒更不能再对姑娘有所隐瞒了。姑娘可知元王府?” 站在萧御身后的百灵一下子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一老一少。 她的消息可比她家姑娘灵通得多了,这十几天里元王府几个字在淮迁城里也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萧御也稍微听说了一些,一怔道:“您是……那位元老王爷?” 元老王爷笑道:“没错,老夫就是那位元老王爷。”说着拍了拍端坐在一旁默然不语的世子爷,“这是我的孙儿,也是元王府的世子爷,你叫他景修好了。” 原来这闷骚的发光体竟有这样高的身份,萧御看着谢景修,微微笑着招呼道:“元公子好。” “……”谢景修垂着眼睫啜了一口茶水。 元老王爷轻咳一声,道:“凤大姑娘,老夫和孙儿姓谢,不姓元。” 萧御:“……不好意思啊。” 元老王爷呵呵一笑,连称不必。 小二这时端了茶水小菜上来,几人暂时止住话语。待到小二一走,元老王爷抚了抚胡须,慈详地看向萧御道:“凤大姑娘平日里可有什么爱好?” 萧御微笑道:“行医。” “……除了行医呢?” 打蓝球算不算? 萧御想了想道:“偶尔下下棋吧,只是在下的棋艺实在不忍目睹。” 元老王爷笑道:“那可巧了,我这孙儿棋艺可是一绝,从十三岁开始就鲜逢敌手。连般若寺的方丈大师都赞景修的棋艺已至神来之境。” 萧御笑着附和,只是心里却十分纳闷。 这情形怎得如此奇怪呢?这是在相亲吗…… 一顿下午茶下来,元老王爷与萧御称得上相谈甚欢。只是萧御出于礼节戴着幂离吃喝都不方便,元老王爷也不多留他,不多时便散了。 出了酒楼,元老王爷拍了自家孙儿一下:“这天也快黑了,今天是出不了城了。我和老七老九还回李方明那儿去,你去送送凤大姑娘。” 谢景修看向萧御,琥珀色的眸子在夕阳下显出琉璃般的色彩,萧御赶在他开口之前忙道:“实在不必了,几步路的事。况且还有一个病患我得再去看看,就不耽误老王爷和世子爷的正事了。” 元老王爷还要再劝,见萧御坚持推辞,也便遂了他的意,只让老七和老九帮着萧御送那农家少年回家,他则与谢景修一道回知府衙门。 萧御目送着那辆低调华丽的马车缓缓驶走,轻吁了一口气。 他跟元老王爷谈起话来都甚是投机,可是那位世子爷坐在一旁实在是让人无法忽视,不言不语的都让人压力山大啊。 见惯了大世面的萧医生还不曾在什么人面前有过如此局促的感受,这位世子爷算是第一个。 百灵见元老王爷和世子爷的车驶远了,突然无法抑制地激动地连连小声道:“姑娘,是王爷啊……是世子爷啊……姑娘!世子爷长得怎么这么好看!姑娘,你看到没有?!就是太吓人了,不知道世子妃会是什么样的,才能配得上世子爷?” 差点忘了这还有个叛变了的丫头。 萧御走向自己的马车,百灵跟在一旁仍旧激动得不能自己。萧御好笑好摇了摇头,这个时代也有追星族嘛? 车夫还在马车旁边陪着张三少坐着,原本围观的人群也早散得不见影踪了。萧御有些意外,没想到张三少居然一直等到现在。他早没事了,还等在这里干什么? 张三少见他回来,连忙站起身来,高兴又激动地道:“凤大姑娘,你终于回来了。” 车夫无奈地道:“姑娘,这位公子不愿意走,非要在这里等您。” 萧御向他点了点头,走到张三少跟前。 “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我帮你看看。” 张三少连连摇头:“我好了,我全都好了。凤大姑娘妙手回春,我现在好得不能再好了,一点也没有不舒服。” 萧御奇道:“那你怎么还不回去?” 张三少面上现出一丝别扭,笑了笑道:“反正我回去也没事。凤大姑娘,你救了我的命,我得好好谢谢你啊。你还有没有别的事?我可以帮你做!”他拍了拍自己一身肥膘,“我有劲着呢!” 萧御失笑,摇了摇头道:“我没事要你做。你还是快回去吧,省得张大人担心。” 说完便要上车,张三少有些无措地站在车边,眼巴巴地望着萧御,一副可怜相。 萧御回头看到他这副模样,想到这个纨绔胖子今天居然一个人出来,身边连个狗腿跟班都没有,难道真的有什么难处? 他刚要说话,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怒斥:“张三!你又干什么呢?!光天化日的居然也敢拦着凤大姑娘的车驾?!你皮又痒了吧,哥哥给你松松骨!” 萧御转头望去,却见那日在白马寺帮了他忙的乔晋正一脸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第43章 回京之法 乔晋虎虎生风地走了过来,推了张三一把,隔开张三和萧御。 “张三!你又想干什么呢!”乔晋捋起袖子把拳头在张三少的面前晃了晃。张三少看着他青筋纠结的手臂,悄悄地咽了咽口水,有些胆怯地后退了一小步。 这个乔晋别看长得清清秀秀,衣裳底下全是腱子肉。以前他身边有一帮狗腿跟班,人多势众,尚还吃过几次亏。这一次他只身一人,哪敢直面这个莽夫。那拳头打在身上可疼了。 只是看到凤大姑娘还在马车前站着,张三少不愿意在她面前显出怯懦,硬是挺起了肉呼呼的胸膛,鼓起勇气鼻孔朝天地道:“乔、乔大郎,你少猖狂。这可是在大街上。你还敢当街行凶不成?” “你用你那身肥肉试试本少爷敢不敢当街行凶!”乔晋咬牙狞笑,拳头就毫不留情地挥了出去。 张三少再也维持不住,啊地大叫一声抱头蹲了下去。 乔晋收回拳头百无聊赖地看着地上的张三少,不屑地冷哼一声。 萧御看不下去了,走上前道:“乔少爷,你别欺负他。他今天病了,别又把他吓着了。” “这小子肉多皮厚,禁得住。凤大姑娘,刚才在下唐突了,没吓着你吧。”乔晋忙笑着放轻了声音道。他听这凤大姑娘总算不用那个怪怪的“小伙子”称呼他了,顿时心情舒畅。 萧御道:“我没事。”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张三身边,见他还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有些担心他又被吓出点毛病来。 “张三少爷,你没事吧?”萧御拍了拍他的肩膀。 乔晋看得眉头皱起,走过去踢了踢张三少的屁股:“我刚才又没打着你,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别仗着凤大姑娘心软就在这里作妖,我可看着你呢。” 却听一直悄无声息的张三少居然嘤嘤地哭了起来,乔晋顿时傻眼了。 这小子难道被他吓傻了?以前就算揍他一顿他还梗着脖子不服气呢,现在怎么就哭了呢?!他没干什么啊! “呜呜……凤大姑娘,你快走吧……呜呜……快走。”张三少埋着头赶萧御走。他居然没出息地在大街上哭起来了。他明明只是心里苦,悲从中来,看起来倒像是被乔晋吓哭了似的。他说他不是吓哭的凤大姑娘也不会相信的,简直太丢脸了。 在萧御的眼里不到二十的张三少还是个孩子,这个时候又蹲在街上哭得可怜,他哪能放着不管。萧御不悦地看了乔晋一眼,乔晋简直冤枉死了。 谁哭谁有理是吧?!他也可以哭给凤大姑娘看啊。 萧御让车夫扶着张三少,不顾他没什么力气的反抗,带着人进了街边一个小茶馆,要了个雅间。 乔晋摆弄着手里的折扇,也自觉地跟了过来。 张三少见自己在凤大姑娘面前是里子面子都没了,索性放开了胸怀,哭得两层软嫩的下巴都湿透了。 萧御无奈地好声安抚了片刻。 他分明是个外科医生啊,什么时候又成了青少年心理辅导医生。 乔晋看着凤大姑娘如此温柔小意地对那个白胖子,咬得一口牙齿吱吱作响,不耐烦地一拍桌子:“你哭够了没有?!有事说事,没事别像个娘儿们似的哭哭唧唧,哭给谁看哪!” 张三少被他吓了一跳,倒是止了哭,却开始打起嗝来。他嗝得一颤一颤地看着坐在他身边的凤大姑娘,心里的泪简直汹涌成海啊。 为什么他最狼狈的样子全部都让凤大姑娘看到了?! 在乔晋的武力威胁和萧御的耐心引导下,破罐子破摔的张三少把心事竹筒倒豆子似地向这两人倾诉起来,也不管一个是他道上的死对头一个是刚认识不久还有点倾心的姑娘。 萧御在他断断续续的讲述当中听出了个大概。原来张三少的父亲早年在外地做官,张三少一直是他的大伯和伯母养大的。他被养成了个纨绔子弟,他大伯家的表哥却是文武双全。等到张大人回来以后,他的性子已经扭转不过来了。 虽然张三少自己没觉出味来,但是萧御也差不多能猜到,这恐怕是他那大伯伯母故意为之的。自己的孩子养得那么优秀,可见不是不懂得教育,却生生把别人的孩子养成这副模样,不是有意的都怪了。 如今已近年关,年关之后,李方明知府任职期满,便要调职京城了。张大人一直是跟着李方明手底下做事的,算是李方明的心腹,李方明也利用李家的权势之便活动好了关系将张大人一起带走。 可是没想到,张大人居然只准备带着他表哥走,却要把他留在淮迁。 “父亲说我无能又蠢笨,去了京城只会给他添麻烦。”张三少哭道,“我都说了我可以呆在府里哪都不去,可是父亲就是不答应。他才回来几年就又要离开我,还一点都没有舍不得。我心里好苦啊,呜呜。” 乔晋摇着扇子,倒罕见地没有出言讥讽。 大冬天的本来就冷,萧御被他扇得一阵寒颤,瞪了乔晋一眼。乔晋讪讪地收起了他重金收来的前朝有名风流画师出品的折扇。 清官难断家务事。张三少家里这个情况,萧御也没法说什么,只能略略安慰了几句。 张三少哭诉了一阵子倒是心情开朗了一些,握起白面馒头似的拳头砸在桌面上。 “我不会放弃的!我一定要去京城!” 去京城。 萧御心里一动,将张三少打量了几眼。 乔晋难得地胡乱安慰了两句:“这点破事也值当得哭。你老子总归是你老子,哪有带着别人的儿子去出人投地却不管自己儿子的道理。你回去就这么跟你老子哭,他不同意你就哭到他同意。看你那点出息。” 张三少被乔晋冷嘲热讽一通,也没有底气像以前那样顶撞。一个是怕挨揍,一个却是因为他在人家面前哭得跟个熊包似的,哪还有底气硬起来。 却听凤大姑娘也温和地出声道:“乔少爷说得对,你肯定会去京城的。” 张三少感激地看向凤大姑娘,只见凤大姑娘掩在轻纱后的朦胧面容似乎向他一笑,又道:“小张啊,咱们商量一件事成不?” 张三少吸着鼻子点点头:“凤大姑娘尽管说,在下无不应的!” 萧御点了点下巴,微笑道:“你看,咱俩成个亲如何?” “噗——咳!”一旁喝茶的乔大郎一口茶水全都呛到了鼻子里,抖着手剧烈地咳嗽起来,不敢置信地看向凤大姑娘。 张三少已然变成了一个石化胖子。 乔晋连声叫道:“凤大姑娘,你、你、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先不说她一个姑娘家自己向男子提亲,就说她刚刚看了张三少那副怂样,在旁边还有一个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他乔大郎的对比之下,她居然就直接看上了张三胖子,还不顾矜持地主动提亲!这是何等可怕的眼光啊! 张三少渐渐回过神来,先是不敢置信地拿手指着自己支支吾吾,然后一张白胖的脸就红成了一颗白里透红的苹果。 乔大郎快要气得吐血了。 萧御将他二人神色一一收入眼中。他知道乔晋和张三少都是纨绔子弟,向来不把规矩礼法放在眼中,虽素有劣迹,却也是懂得知恩图报之人,所以才敢在这二人面前语出惊人。这两个人的反应不像古代人,倒更像是现代的男生,也挺有意思的。 萧御道:“不瞒三少,我是有事相求,只能出此下策。”说着便将自身的困境捡着能说的向他二人说了个大概。 “便是不为自己着想,我也要为我母亲着想。她分明是明媒正娶的正妻,却只因出身不够高,又没有狠辣手段,就被那京城第一美人挤兑得如此可怜。如今也不敢奢望她能将那正室之位夺回,只要上了京城与凤院判和离,得了自由之身,便已足够了,也好过一年年在家庙中蹉跎日子。” 把锅全给那凤大夫人卢氏背了。反正本来就是她占了方氏的正妻之位,这个锅背得也不冤。 乔晋和张三少二人听完,俱是义愤填膺。 三人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都有些豺狼虎豹一样的所谓亲人,一时间竟都是心有戚戚焉。 萧御道:“这件事不能向家中长辈言明,便是说了,他们也不会同意起诉和离的。我若想带着母亲上京城,惟有成亲一条道。” 张三少虽有纨绔习性,性子却还算赤诚,人也单纯。他家中又是那么个情况,只要张三少自己开口,想来这门“亲事”会成的。他这位“凤大姑娘”出身不高,又无父兄相护,对张三少一点助力也没有,张家那些心怀叵测之人应该对这门亲事也乐见其成。 张大人既然是李方明的心腹,李方明又是李贵妃沾亲带故的表哥,那凤云宁手再长也伸不到张家来。要弄死一个凤家的大姑娘容易,要弄死一个张家的少夫人可就没那么容易了,除非她拼着当年的破事被发现的危险也要置凤照钰于死地。相信现在的凤云宁不会那么拎不清了。 他利用张三少的亲事达成目的,作为回报,他也可以帮张三少摆脱困境。张大人不是不疼这个儿子,只是嫌他不成材,又难以教化。 而贤妻驯夫,再合理不过了。张三少只有十几岁,还是个孩子,好好教导,不说成龙,成才总还是能够的。到功成身退的那一日,或者可以诈死脱身。诈死之后没有身份户籍,到时候寻个葫芦庙出了家,先弄个僧牒傍身。过个几年再还俗,官府查僧人不会那么严格,弄个户籍到一个小城镇里落户,从此以后开个医馆行医济世。 萧御一瞬间已经将后路安排想得清清楚楚,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双赢的办法。 如果不是为了让方氏光明正大地走出凤氏家庙,好好地做个自由人,他现在就可以用诈死出家之法脱身。 多了牵挂,终究还是要多费些心思的。便是凤照棋,他去了京城之后,也要寻机会作一番安排…… 萧御还在思索着,张三少看着他掩在幂离后的面庞,心里想着这几次相遇时凤大姑娘的与众不同和温柔可亲,越想越觉得心里美得很。 凤大姑娘每一次救人时候的模样都让他心里又暖又热又震撼,再没有一个女子能像凤大姑娘这样了,有极致的魄力,又有极致的温柔。这样与众不同令他倾心的凤大姑娘居然主动向他提亲?!张三少觉得自己一下子从沼泽地里升到了飘缈的云端。心想事成,天上掉馅饼,这说的就是他啊! 张三少红着脸,肥白的手指头拉了拉衣襟,刚要张口,却一下子被乔晋打断了。 “凤大姑娘!你若只是想要去京城,多的是别的法子,何必委屈自己嫁给这么一个肥猪!” “你才是肥猪!”张三少怒了。 乔晋伸出拳头在他面前晃了晃,龇着牙道:“你再敢顶嘴,小心我让你变成猪头!” 张三少敢怒不敢言,萧御起身道:“好了,乔公子不要吓唬他了,他今天真的病得不轻,禁不得吓。天色已晚,我要回去了,乔少爷帮个忙送张三少回去吧。” 说着起身告辞,张三少忙在后面道:“凤大姑娘,你放心,我回去就让父亲找媒人去提亲!” “你给我闭嘴!”乔晋气急败坏地去堵张三少的嘴,回头一看,凤大姑娘已经出了茶馆登上马车了。 张三少看着他黑如锅底的脸色,也不敢再嚷嚷,偷偷地朝门外溜。 乔晋阴恻恻地开口道:“你干什么去?” “我、我回家去。”张三少老实地回答。 乔晋走过去拎起他的领子朝外拽:“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不、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 “少废话!” “……” 元老王爷与谢景修乘着马车返回知府衙门时,正与准备出门的李方明碰了个正着。 李方明一愣,慌忙上前道:“下官见过老王爷,世子爷。”这两尊佛爷不是已经要出城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元老王爷道:“路上遇上点事情,今天暂时出不了城啦,还是要叨扰李大人一宿。” 李方明连称不敢,让管家赶紧去给元老王爷和谢世子再收拾住处。 元老王爷见他一副要出门的行头,开口道:“天这么晚了,李大人这是要去哪儿啊?” 李方明恭身应道:“有几名下属来报城外流民安置所出了些问题,下官正要前往查看。” “流民安置所啊。”元老王爷点了点头,“去吧,流民是要好好安排,安置所不能乱。” “下官省得。”李方明恭敬应了。 目送着元老王爷和那冷冰冰的世子爷跨进大门,李方明正要上轿出发,却见远处有人骑马而来,不等马停下便一下子跳了下来跪在李方明脚边,气喘吁吁地抬头道:“大人留步!大人现在万万不能到安置所去!” 李方明皱起眉头:“本官为何不能去?难道有人动武了?若是如此本官更要去了!流民若乱起来,淮迁城哪里还能安稳!” 元老王爷听他说话行事,也不由得微微点头,李方明倒也是个不错的父母官。可惜啊,可惜姓李…… 却听那来报的捕快嘶声道:“不是的大人!比动武更严重!安置所里的大夫说、说,那里爆发了疫病!” 疫病?! 谢景修脚步一顿,修眉微皱回过头来,看向大门外的李方明和那来报信的捕快。 只听那捕快高声道:“秦老大夫严令所有人不得再进入安置所!还有,还有……” 李方明急道:“还有什么?” 那捕快道:“如果可以的话,秦老大夫希望与凤大姑娘一同辨症诊治!他想请大人亲自去凤府延请凤大姑娘到知府衙门来,免得凤府长辈阻挠!” 凤大姑娘,又是凤大姑娘。 要一个小姑娘一起治疫病,说出去根本就是荒唐乱来。 可是偏偏这样说的是淮迁城里医术最高,也最有威望的秦老大夫。还要他这个知府大人亲自去请。 李方明愣了愣,点头道:“本官知道了。” 第44章 走近流民 李方明安排传话的捕快回去休息,自己站在轿子前面想了想,重重地一叹,还是上了轿子,道:“启程去凤府。” “李大人。”一道清冷男声突然从轿帘外传来。 李方明觉得心头一颤,是那个世子爷在叫他。他是李家人,和元王府分属两个阵营,面对元老王爷的时候他恭敬地供着就行,可面对这个年纪轻轻的世子爷,他却总觉得胆怯。 同僚中经常会交流一些官场内外的小道消息,都是没什么依据的道听途说,其中就有这位貌比上仙的世子爷那些令人胆战心寒的手段。 其实并没有什么证据,只是往往跟谢景修作对的那些人往往不得善终,或者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者死于非命,谁也查不出蛛丝马迹来。李家那样的权势通天,要保的人都保不住。一桩两桩可能是巧合,十桩八桩下来,谁还能信那些都是意外巧合? 李方明身为李家人就选短了一分底气,心里是极怕这位世子爷的,因此连忙下轿殷勤应道:“下官谨听世子爷教诲。” 谢景修微垂着眼睫看着他,道:“既是疫病,人人争相保命,远离尚且来不及,如何让一个世家闺秀弱质女子到疫情中心去。” 李方明连连应道:“世子爷说的是,下官亦是这样想的。”天知道他本来想的是满足秦老大夫的要求,把凤大姑娘请出城去看那些流民,他就赶紧回来坐镇知府衙门的。 疫病,听了就让人害怕,疯了才会到那安置所去。 只是凤大姑娘的确医术了得,甚至能起死回生,她和经验丰富的秦老大夫一起出力,说不定可以治好疫病,在他回京述职之前又添一笔功绩。 大好的如意算盘,现在都让世子爷给搅和了。 只听那位世子爷又道:“流民不可不顾,淮迁城里难道就没别的大夫?李大人当以身作则,带领众大夫去往安置所,好生安抚流民,以免恐慌之下发生暴乱。” 李方明听这位爷要让他亲自去安置所,心里大骇,却只能欲哭无泪地应了。 去安置所与违背世子爷的命令之间,他毫无不犹豫地选择了去安置所。 李方明上了轿子自去找大夫去了,元老王爷走到谢景修的身后,笑呵呵地道:“没想到我的孙儿也会关心别人。” 谢景修没有言语,大氅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转身向大门内走去。 元老王爷摸着胡子想了半晌,天边的彩霞尽褪,已经开始显出一丝黯蓝的夜色来。 凤大姑娘在行的医术似乎是刀割线缝,这疫病总不能这样治的。不能因为她医术高超,就把一个未至及笄的少女带去疫病区。天下断没有这样行事的道理,那李方明自己不敢去疫区,竟想把责任推到凤大姑娘身上,果然骨子里还是脱不开李家人的自私自利。 元老王爷一叹,也转身走向府内。 “自私自利”的李方明大人此时正一路行到淮迁城里医馆林立的那条街巷,让手下人将那些大夫都召集起来,便要带着他们出城去。 一群大夫也早得到消息,知道城外安置所疫情暴发猛烈,可不是简单的疫病,现在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兵慌马乱的样子,谁敢去那种地方?因此竟大部分人又是哭喊又是求饶,谁也不愿意跟去城外。 “李大人啊,您明鉴!小的平日里只是靠着祖传的方子治一些头疼脑热的小病,小的医术不精,实在无力为大人分忧哇!” “是啊是啊,我等医术不精之人去了也只能添乱。有秦老大夫在安置所里坐诊,一定没问题的。” 轿子前面乌压压地跪了一群人,痛哭流涕地哭求着不愿意出去。 李方明气得脑仁疼。这些人以为他就想去吗?!要是哭着恳求就可以不去,他情愿哭倒在元王世子的袍子底下。 现在他不得不听令前去,这些人还想跑?!没门,一个也别想跑! 李方明恶狠狠道:“疫情十万火急,本官尚且亲临疫区,尔等行医济世之人却为一已私利龟缩城中,难道就不愧疚吗?今日谁敢不去便是见死不救,按例可治行凶杀人之罪!统统下大牢,全部报到刑部去,杀鸡儆猴!” 李方明说完便钻回轿子,一挥手道:“起轿!” 留下跪了一地的大夫面面相觑,又是心慌又是恐惧,似乎无论出不出城去都没有活路了。有胆小的只能梗着脖子上了官府安排的马车,还有一些抱着侥幸的心情缩回院子里,打定了主意绝不出城。 疫情猛于虎,谁知道出去一次还有没有命回来。 萧御坐在马车里摇摇晃晃了半天,便感到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到了吗?”萧御打开帘子朝外看。 车夫忙回过头道:“姑娘,是知府大人的车马占了街道,我们暂且避让片刻,等他们过去再走。” 萧御点了点头,便看到前方不远处一顶八抬大轿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两辆没有顶的马车,里面挤满了人,一个个神情萎靡,甚至惊慌恐惧。 萧御见他们手上大多抱着个医箱,看上去应该是大夫。只是为何把这么多大夫聚到一起?还一个个哭丧着脸,似乎是要赶赴刑场似的。 马车从他面前慢慢驶过,萧御一眼看到车上的人中有一张眼熟的面孔,正是那个和他一同给周昭治手的疡医程大夫。 萧御忙跳下车来,上前道:“程大夫,这天都黑了,你们这是去哪儿啊?” 程大夫看到他,忙凑到车边上,向他道:“凤大姑娘?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街上,快点回家吧。城外流民安置所里爆发了疫病,我们正要陪同知府大人一道前往安置所里看诊呢。” “疫病?”萧御一症,这么冷的天,能爆发什么疫病? 说着话的功夫马车已经行远了,萧御只得停下脚步站在街边。车上的程大夫还在向他挥着手:“快回家去吧。” 当日一同为周捕头治伤的时候,这凤大姑娘的稳重和高超医术令人忽略了她的年龄,此刻街上偶遇才发觉她也不过与他的女儿差不多大,程大夫忍不住心中关切,多嘱咐了两句。 萧御朝他挥了挥手,沉思着走回自己的马车,车夫又一次驱马前行。 萧御突然道:“车夫大叔,你把车赶快一些,我们早点回府。”车夫应了一声,一挥长鞭,让马一路小跑起来。 不多时到了凤府大门外,萧御下了车,嘱咐车夫在门外等着先不要回去。车夫虽然疑惑这么晚了凤大姑娘还要去哪儿,不过他得过大老太爷的叮嘱,只要听凤大姑娘的命令就好,不需过问她的安排,因此便也安心地等在那里。 萧御一路跑回青云阁,进了那间专门僻来消毒的房间,从柜子里掏出几套新的袍子和面巾白布,用一块包袱包好,又拿了几瓶烈酒,一起包起来,便朝外走去。 百灵一直跟在他身边,萧御回头道:“百灵,你留在青云阁,我出去有些事。” 百灵一怔,立刻连连摇头:“不行,姑娘身边怎么能连个丫鬟都没有?我不能离开姑娘身边的。” 她家姑娘最近这般行事已经招了其他房的姑娘们暗地里耻笑,若是连个丫鬟都不带就出门,以后姑娘更要被她们看不起了。百灵很在乎这些,绝对不愿意离开萧御半步。 萧御与她争执不过,只能让她跟在身边。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疫病,但应该不是天花之类的烈性呼吸道传染病,否则不会不明确说明,只说是疫病的。 只要小心做好防护,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萧御出门上了马车,让车夫将车一路朝城外赶去:“我们去流民安置所,要快一些。” 车夫应了,将马车赶得飞快,沿着城中主干道一路朝着城门驶去。 快到安置所时,萧御让车夫停了下来,自己和百灵下了车,吩咐车夫先回府去,便与百灵一道往安置所步行而去。 李方明一行人早一步到了安置所。刚靠近安置所的大门,便闻到一股股恶臭味从里面传来,众人都忍不住以袖掩鼻,踌躇着不敢进去。 李方明指着被他派人拎过来的胡知县道:“胡大人,你是淮迁城的父母官,你还不速速进去查明情况。本官就在外面安营坐镇,与尔等同进退。你快点查清楚疫情如何,大夫又是如何诊断,速速回来向本官汇报,本官也好治定应对之法。千万不要让本官失望。” 胡知县在心里暗骂。他是淮迁的父母官,淮迁同样是李方明的治下,这老东西又怕死还想要揽功,说什么在外面安营坐镇,真是冠冕堂皇。 可是没办法,他姓李,他不敢不听姓李的话。 胡知县强笑着应了令,面色凝重地转头看向安置所简陋的木栏大门。 那个大门里散发着难闻的气息,胡知县活这么大也没闻过这么恶心的臭味。也许死亡就是这个味道吧?那道门就像生与死的界限,门外是生,门内是死,大门内的火把都似乎照不透门里面那渐渐弥漫开来的地狱般的黑暗。 胡知县回头看了看缩在他身后的大夫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李方明那老东西欺压他就算了,这些大夫算什么货色,也敢让他顶在前面? 胡知县随手抓了两个大夫推到前面,捏着袖子捂着口鼻沉声道:“你们给我在前面带路!” 两名大夫战战兢兢,苦着脸相视一眼,抬起几乎有千斤重的脚步,向着大门的方向迈了一步。 “发生什么事了?你们堵在这里干什么?”一道清泠泠的声音突然从人群后面传来,在这充满了浓重的黑暗和令人作呕的酸臭味的荒郊野外,在众人不得不面对那道死亡之门的沉重心情之下,那少年的声音不但令人耳中一亮,好像连眼前也多了一丝光亮,连气味都带着一抹清新似的。 众人连忙驻足回头,似乎身后有什么不得不注视的大人物似的。反正这个时候只要能拖个一时半刻不用踏进那道大门,不管是谁他们都会饱含感激地予以注视的。 这一看之下却让许多人感到些微意外。原本听声音以为是个少年,没想到竟是个穿着天青色襦裙的千金小姐款款地走了过来。 萧御见原本正面朝着安置所大门的人群齐唰唰地猛回头看他,也是吓了一跳,心里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现代社会的那个笑话,说向日葵面朝太阳从东到西,第二天太阳从东边升起的时候怎么样呢?一地葵花猛甩头啊……还真是怪吓人的。 萧御笑着道:“诸位晚上好啊。你们也是来安置所诊看疫情的吗?” 别人还没如何,李方明看到萧御的时候已经吓得几乎要跳了起来。 谢世子亲自嘱咐的不准他找凤大姑娘出来,可是凤大姑娘居然在这里现身,这要是让谢世子知道了,他该怎么解释啊! 李方明上前道:“凤大姑娘,天色已晚,你来这里干什么?可是迷路了?这里可不好玩,我派人护送你回去。” 萧御不知道谢景修逼迫李方明的事,只是看到李方明身为知府居然亲自到疫区视察,心里也不由得肃然起敬。他知道封建社会的官员是真正的临驾于百姓的头上,一个四品知府能够做到这一步,在萧御看来实属难得。 “李大人不必客气,我听说安置所里爆发了疫情,是专门来为诊治疫病出一份力的。”萧御微笑道,“李大人身为淮迁父母官,自己又不是大夫,能够走到这里已经足以令人敬重。只是您去到一线也帮不上什么忙,万一染上病更是淮迁的损失,便暂时在外面等侯消息吧。关于疫病的消息,我与安置所里的大夫查明之后定会回禀大人。还请大人在外面做好万全准备,到时候可能会需要许多药物和人手支援。” 说完依礼节行了一礼,便带着百灵朝安置所内走去。 李方明怔在原地。他方才还在满心担忧着如何向谢世子解释免于被他报复惩罚,却不想突然受到凤大姑娘如此敬重。 众人也都一同看着那道略显纤瘦却修长挺拔的身影。她正迈着稳健的步子朝着那道大门走去,那道令他们所有人胆战心寒的地狱之门。 凤大姑娘的步伐一点也不像个有教养的大家闺秀。真正的大家闺秀都是莲步轻移,行动间连衣摆都要纹丝不动的。凤大姑娘却走得脚底生风,衣摆翻飞,像个男人一样。 她为什么能够那么从容地走向那道门呢?难道她没有闻到从那里面弥漫出来的死亡的味道吗? 她凭什么能够那样从容?衬得刚才吓得屁滚尿流互相推诿的他们显得如此狼狈不堪。 李方明有些无意识地向前移了一步,却被身边的管家连忙拉住。 “老爷,莫往前走了。”管家掩着口鼻皱着眉头道。 李方明耳边还响着刚才凤大姑娘带着敬意的话。她说他令人敬重,说他万一染了病是淮迁的损失。她让他在外面侯着,然后转身走向那道门。 李方明向来自诩为官清明,为民请命,自认为是值得百姓爱戴的。可是他却当不起凤大姑娘的一句敬重。 那么样一个人的敬重,这里有谁当得起?不怕被压垮了怯懦可怜的肩背。 萧御带着百灵走进大门,迎面碰到行色匆匆的秦小大夫,却见他震惊过后,便一脸焦急地向他走来。 “你怎么来了?!”秦小大夫急得连敬语都忘记称呼了,也不似往常那般害羞了,气得连连跺脚,“我就说爹他老糊涂了,怎么能让李知府把你请过来?!你也真是的,让你来你就来了,你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吗?!你赶紧地回去!回去就把衣裳都换了烧了,这段时间就在家呆着,不要出门了!”内向害羞的秦小大夫真是罕见地挺起了男子汉的气概。 萧御笑了笑,拉着秦小大夫的手朝里走去。秦小大夫一怔,看着手臂上那只修长好看的手,刚才的气势瞬间就像破了口的气球,咻地一下消失无踪了,一张清秀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上。 第45章 治疗霍乱 萧御随秦小大夫一起走进他和秦老大夫用来看诊的草棚里,秦老大夫一看到他,面上露出一丝愧疚。 “凤大姑娘,是老夫思虑不周,老夫不该让李知府强行将你请来的。”秦老大夫慌忙走了过来,“这里有我和秦竟就够了,凤大姑娘还是赶紧回去吧,免得家中长辈担忧。” 他单想着凤大姑娘医术与寻常大夫不同,也许可以有更好的法子对抗疫情,却忽略了她本是千金小姐,并非真正的大夫,这样的疫区也不是她这样的大家闺秀该来的地方。 却听凤大姑娘道:“李知府没有请我,是我自己来的。” 见秦老大夫面露惊讶,还想要劝,萧御道:“其他的先不说了,我们先看一看患者吧。患者有什么样的反应?” 秦老大夫叹道:“患病之人轻者吐泻清稀,胃胀胸闷,四肢发冷,舌苔白腻,脉相濡弱。重者吐泻不止,米泔水样粪便,眼眶凹陷,筋脉挛急,脉相沉细。依老夫看,八成是霍乱。” 萧御沉吟片刻。眼眶凹陷,已经是脱水症状,肌肉痉挛,是电解质丢失、缺钾缺钠所所致,这已经是重症之人,再不及时医治,便回天无力了。 “不知秦老大夫准备如何治疗霍乱?”萧御问道。 秦老大夫抚了抚胡须道:“轻者用藿香正气散,如寒伤中阳,四肢发冷,可用理中汤。重者应温补脾肾,回阳固脱,可用人参四逆汤。这些都是古法记载,只是……”秦老大夫重重一叹,“效果并不明显。给患者用了之后,能否痊愈只能全凭天命,况且每天还有新的患者染疫,实在是令人防不胜防。” 秦小大夫也有些灰心丧气。 他们保和堂的医术已经算是好的了,却仍旧拿这样烈性的瘟疫没有办法。病人拉着他的手问他能不能治好,他都不敢看着病人的眼睛说一声,他可以。 一切都要听天由命,令人无从着力,束手无策。 秦老大夫看向萧御:“不知凤大姑娘可有良法?” 萧御道:“只要应对得法,我觉得疫病可以治好。” 两个秦大夫眼睛一亮,一起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凤大姑娘说可以治好,他们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她总是有一些令人匪疑所思却又行之手效的手段。秦老大夫第一时间想着将他找来,也是出于这种盲目的信任。 萧御道:“只是,霍乱发展迅速,只有我们三个是不够的。我们需要大量的人手,还要准备好多东西。正好李知府和许多大夫都在大门外等着,必须将他们都组织起来。” “李知府和其他大夫?”秦老大夫有些疑惑。瘟疫爆发之后原本在安置所里为流民看诊派药的大夫全都逃回了城里,如何会在这个时候聚在大门外面? 萧御点头道:“我先出去召集人手,还需要准备一些东西,必须立刻着手治疫,早一分钟就可以极大地阻止瘟疫蔓延。” “还可以阻止疫病蔓延?”秦老大夫精神一振,“凤大姑娘可有万全之法?”他们以前也不是没有做过防护,可是霍乱却总能突破他们的防护,让更多的人染病身亡。 “的确有。还是那句话,这不是一个两个人的事情,我们需要大量的人手,甚至整个淮迁城和周边村镇都要行动起来。”萧御道。 霍乱是由霍乱弧菌引起的烈性肠道传染病,发病急,传播快,被霍乱弧菌污染过的水、食物、物品都有可能传播霍乱。流民安置所离淮迁城并不远,附近还有好几个村镇,很有可能在别的地方也爆发了疫病,只是安置所里一直有大夫看诊,所以发现得比较及时。现在不但是要治好疫病,还要防止疫病蔓延,淮迁城里和周边的村子都必须考虑在内。 “我去外面找李知府汇报一下情况,有好些东西需要借助官府的力量去准备。” 萧御说完便暂时告辞出去,朝着安置所的大门走去。 李方明已经在外面安营扎寨,做好了长期驻扎的准备。 每一次的疫病都堪比天灾,若是爆发开去,伏尸千里都是有可能的。那样的结果是他屈屈一任知府承担不起的,即便他是李家人恐也无法保得自身周全。 这疫病必须得治好。 李方明心里想到凤大姑娘那从容不迫的神情,浮躁不安的心似乎便能得到慰藉似的。多么可笑,他居然毫无理由地相信着那个孩子可以对付得了这样可怕的疫情。 说曹操曹操就到,李方明刚自嘲地摇了摇头,便见那抹身影又从安置所大门内的黑暗中渐渐走了出来。 萧御朝大门外一站,面前围着的人群瞬间惊恐地向后退了一步,看着他似乎在看着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人群后面的程大夫眉头深深皱起。虽然他也害怕疫病,他也不想走进那里,可是这不妨碍他觉得这些人很过分,他此刻羞与他们为伍。这些平日里嗓门比谁都大,名声喊得比谁都响的所谓大夫,不但胆小如鼠,还要用他们的懦弱去伤害敢于走进疫区的那个少女。 程大夫热血一动,连对疫病的恐惧也被热血淹没了似的,他排众而出走向萧御。 他以为凤大姑娘会觉得难堪。一个妙龄女子被人避如蛇蝎,少女的心思总是要比别人细腻的,像他自己的女儿稍稍一句语气微重的话都能让她气得直哭,何况遭到这种待遇的凤大姑娘? 没想到凤大姑娘仍旧神情坦然,她甚至还在微笑着点头,好像对他们的做法很满意似的。 萧御道:“对疫病的恐惧也算是防止疫病传播的第一道屏障。”恐惧是人类最好的防护,可以让人类免于许多伤害,疫病也是同理。 “但是要知道正确的防护方法才能完全保证自己的安全,也可以免除许多不必要的恐惧。”萧御让百灵从医箱里取出那套白袍子和遮面巾,打开来向众人展示。 他现在需要很多人手,最好人人都能穿戴上防护的袍子和面巾再去护理病人,必须首先保证医护人员的自身安全。可惜他手上的袍子不多,要大量生产准备出来,就需要李方明去安排。 他站在大门边,没再朝恐惧的人群走近一步,遥遥向李方明道:“李大人,秦老大夫已经查明疫情,乃是急性暴发的霍乱。” “霍乱?!” “麻脚瘟?!” 数十名大夫中间顿时爆发出一阵喧闹的嘈杂声。这个名称他们并不陌生,霍乱每一次爆发都要死许多人,大夫们手头上所掌握的方剂汤药能够救下来的人却只是少数。 如同飓风一样的飞速传播,如同幽灵一般的无孔不入,根本令人防不胜防。 “不行,不行,不能再在这里呆着了!”立刻有大夫振臂高呼道,“这里也不安全!我们必须赶紧回城!李大人,您千金贵体,万万不该涉此险境啊!” “赵大夫说得对!李大人,我们现在要做的便是赶紧回城,将城门紧闭禁止任何人进入或者外出!绝对不能让人将霍乱带到城里去,否则便是一场大灾难!只要我们熬到安置所里的霍乱过去了,大家便可以安然无恙了!” 众大夫纷纷应和,连声向李方明恳求。 萧御眉头微皱,扬声道:“恕我直言,你们便是躲回城里,也极有可能躲不过霍乱的传播。” “你什么意思?!你敢诅咒我们?!” 那赵大夫怒红了脸道:“这丫头分明是在妖言惑众,危言耸听!她刚才进了安置所,她是绝对不准进城的!她一定是怕了,才要在这里胡言乱语!要么将大家都留下来陪她一道面对危险,要么她就是想混回城去。李大人,您千万明察啊!” 李方明犹豫起来。霍乱他也是知道的,的确如同赵大夫所说,若是蔓延开来,那将是一场谁也阻止不了的灾难。如今疫病只局限在安置所里,只要谁也不进安置所,就不会将疫病带出来。 “霍乱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萧御朗声道,“李大人,我现在担心的是不只安置所里有疫病,只怕淮迁城里和周边的村镇也已经出现疫情了。” 安置所的附近有一条河流环绕着淮迁城和附近的村镇,是共同使用的水源。安置所里臭气熏天,因为呕吐物和排泄物都没有经过适当的处置,若是污染了饮水,后果不堪设想。 “一派胡言!”赵大夫气得跳脚,“分明是你刚才惩英雄进了安置所,现在胡编乱造不过是想要回到城里去。你若是回去才是一切的祸根子!既然凤大姑娘喜欢出风头逞英雄,何不就英勇到底,就留在城外与这些流民同生共死,岂不更是凤大姑娘的大功德?!” 百灵气得跳脚:“你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那赵大夫气得脸色发白,还要再辨,却突听远处传来一声高喊。一个骑着马的人影飞速地奔了过来,下马跪倒在李方明脚边,一脸惊慌地禀道:“大人!不好了!元老王爷……元老王爷他得了急病!世子爷让我来请个大夫回去给元老王爷看诊!您将大夫全都带出了城,我只能来这里找您了。” 众人一听是元老王爷的事,顿时来了精神。若是给元老王爷看诊,不但有机会得到老王爷赏识,也可以借机离开这种晦气之地。 数名大夫争先恐后地道:“李大人,元老王爷金尊玉贵,耽误不得,我们还是赶紧回去给元老王爷看诊吧!” 李方明自然也不敢怠慢,正要安排下去,却听凤大姑娘也出声道:“敢问这位捕快小哥,元老王爷是何症状?” 赵大夫冷笑一声:“怎么?凤大姑娘不是高风亮节之人么,不是要留在城外与这些流民共同低抗霍乱吗?难道一听元老王爷得了病症,便不顾那些流民了吗?” 萧御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等着捕快回答。 捕快略想了一想道:“好像是吃坏了肚肠,只是一直呕吐,腹泻,已经熬了些暖胃的汤药来喝,只是不管用。” 有几个大夫听完捕快的回话,几乎马上变了脸色。连那赵大夫也有些惊疑不定地看向那小捕快,又去看李方明,却惟独没敢看刚才正针锋相对的凤大姑娘。 这样的症状,又是在这个时机,稍有点常识的大夫都会想到它意味着什么。 李方明不明就里,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却听凤大姑娘道:“果不其然。只怕,元老王爷也染上了霍乱。”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李方明更是惊得脸色都白了。 元老王爷在他的知府衙门里,他一家大小妻儿家眷全在那座宅子里! 无论是元老王爷出了事,还是他李家任何一个人出了事,都是他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没想到元老王爷得了急病,萧御只得临时改变安排。他让百灵将那两套带来的袍子面巾拿回去交给秦老大夫和秦小大夫。 “让他们一定注意保护自己,不要饮生水,时刻注意手部的洁净,如果吃东西一定要热透。”萧御叮嘱着,百灵一一点头。 “快去送东西吧,速去速回,我在这里等着你。” 百灵应了一声,抱着袍子又飞快地跑回大门里。 萧御走向李方明,让他安排一辆马车给自己。 “我现在得回去看看元老王爷,大人也一并回去吧。”萧御道,“疫情已经扩散到了城里,其实也说不定是从城里扩散出去的。总之现在您守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回去之后我有一系列的措施需要您向全城百姓通知,还要准备许多东西用来救助患者,今夜之内一定要准备到位。对了,您把这些大夫也组织一下带到知府衙门吧,最好连他们的学徒也找来,一起简单培训一下,大家齐心协力共同抵御疫情。一切都得要快,疫情面前,动作永远不嫌快。”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凤大姑娘神情坦然地对着李知府一一吩咐着。她哪里像是跟一位知府大人在说话,简直像是在吩咐自己的下人那么理所当然。 只是却无人敢说什么,连李方明都不由得一一应声。刚才他们面红耳赤的争执像个笑话,事实证明了凤大姑娘并不是在胡言乱语,她说准了,连城里也不再安全。 不多时百灵从大门里跑了出来,萧御带着她上了马车,迅速往淮迁城里驶去。李方明没好气地命令那些大夫又上了那驾没顶的马车,自己弃轿骑马,心急如焚地一起往城里赶去。 谢景修坐在元老王爷的床边,看着元老王爷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偶尔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低吟。床边搁着一只木桶,里面都是元老王爷呕吐的秽物。 屋里飘散着一股难闻的气味,谢景修却似全然闻不到似的。他的狐裘大氅脱到一边,只穿着里面的窄绣紫袍,沉默不语地端坐着。 “呃……呕——”元老王爷猛然坐起身来,抱着木桶又吐出几口水样的秽物来。谢景修伸出手轻轻拍着元老王爷的后背,眉头微皱望向门外。 大夫怎么还没有来? 元老王爷吐出一口来,心里又轻松了一些。他躺回去,任谢景修拿一块帕子替他拭干净嘴角,笑了笑虚弱地道:“要不是病了这一回,我还享不了我孙儿亲手伺候我的福气哪。” 谢景修垂下眼睫:“祖父,您养养神吧,大夫就快到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婢女连声通报:“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谢景修看向门边,一只绣着云纹的白色靴子刚刚跨进门槛。他抬头一看,却见来人是一个极眼熟的清秀俊美的少年公子。他穿着一身淡蓝色直裰,有些宽大的袖口挽到手肘上,墨色长发怪异地束在脑后,垂下一把马尾似的发梢扫在肩上,腰部也利落地系紧,勒出一道纤细却柔韧挺拔的腰身来。明明是书生的装扮,却被他穿出了侠客般的利落洒脱。 少年向他笑了笑,急步走了过来,关切道:“元老王爷怎么样了?” 谢景修一直冷冷淡淡的面上头一次露出一丝讶异的神情来。 “凤大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萧医生:……穿回男装却总被当成女扮男装,这种尴尬,谁懂。 第46章 全体动员 “世子爷好眼力。”萧御嘴角抽了抽,没再理他,快步走到元老王爷身边。 “老爷子,您感觉怎么样?”萧御轻声问道。 元老王爷笑着摇了摇头:“老头子算过命,还有几十年好活呢,现在死不了。” 萧御也笑了,他喜欢元老王爷的洒脱乐观。萧御到净房里看了恭桶里的排泄物,米泔水样粪便,霍乱无疑了。 元老王爷一张老脸也觉得分外不自在,萧御笑了笑道:“为医者百无禁忌,老爷子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 元老王爷点了点头笑道:“倒是老夫愚昧了。” 谢景修安静沉默地立在一旁,看着面前的少年写了一张药方,吩咐下人去配药熬煮,又让人带他去厨房。 如果不是知道她是凤大姑娘,是个女孩子,谢景修真的会以为面前这人就是个清秀干练的少年公子。 “你可有把握治好老王爷?”谢景修抬脚跟在他身旁。 萧御点头道:“老爷子症状尚轻,一定可以治好的。” 谢景修没有言语,只是一直沉默地跟在萧御身后。 极少有大夫敢像他这样保证治好病症,连太医院的御医们轻易也不会将这样的话说出口。当今的太医院有一股歪风,总要将症状往严重里说,让人先提心吊胆起来,治好了便是御医的功劳,治不好便是天命不可违。 还有一些大夫是治死了人而遭到报复的,所以为医者都知道,一定可以治好这种话是不能说的,否则事后便很难摘清楚了。治好了无功,治不好便是大大的过错,拿到官府面前都要吃亏的。 这凤大姑娘不知是对自己的医术太有自信,还是初出茅庐不怕虎。 “老爷子不会有事的,世子爷不用担心。”谢景修听到凤大姑娘这样对他说,还十分自然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是在安慰他么?谢景修也不由得微微一怔。 在能力范围之内给出一句保证,不只是出于对自己医术的自信,也是为了安抚处于忧虑当中的患者家属。这是萧御的习惯。 他看了眼一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世子爷,比起前几次见面时的高冷威严,这个时候的谢景修就没有那种令人感到压迫的气势了。 是因为害怕元老王爷出事,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这个大夫身上的缘故吧?萧御很理解这样的心理。虽然这个年轻人的面上不显出什么来,若是不担心也不会一直跟着他转了,萧御不吝于一句安慰。 两个婢女迈着急碎步走了过来,向二人行了一礼之后便向元老王爷的房间走去。 萧御心里一动,叫住她们。 “你们做什么去?” 婢女相视一眼,恭敬回道:“奴婢们要去清理恭桶。” 萧御摇了摇头,道:“你们不要去动它,等我回来清理。”霍乱病人的排泄物必须经过消毒处理,否则容易感染更多的人。 两个婢女十分惊讶,凤大姑娘居然要亲自清理恭桶?两人看向站在凤大姑娘身边的谢世子,有些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眼。 萧御又道:“不但你们不要靠近,元老王爷的院子暂时禁止任何人进出。”对于霍乱患者必须执行严格的隔离消毒,以防交叉感染。流民安置所是一个天然的隔离区,暂时不需要担心。淮迁城里和周边村镇才是真正需要担心的地区。 两个婢女有些迟疑。这凤大姑娘抢了伺候元老王爷的活计就算了,难道还准备把元老王爷院子里的活儿一个人都包揽了?让知府大人知晓了,她们如何担得起。 萧御知道她们的顾虑,转头看向身后的谢景修:“世子爷,你也说一句话吧,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还望你支持。” 谢景修看了他一眼,吩咐那两名婢女:“将凤大姑娘的话传给管家。” 两名婢女这才应了,福了一礼退下了。 凤大姑娘多半是为了近身伺候谢世子才想要显出自己的贤慧,让谢世子对她令眼相看。毕竟像元王府那样的门第,谢世子又是那般的人才,想要接近他而耍些计谋,这些都是深宅后院里常见的手段。 那两名婢女想到了什么,谢景修心里清如明镜。后宅里的那些手段他大概比谁见得都多,早就见怪不怪了。 萧御继续向厨房走去,谢景修顿了顿脚步,仍旧跟在他身后。 萧御回头看他,无奈地道:“谢世子不用跟着我,我一定会治好元老王爷的。我等会儿还有许多事,谢世子回去守着老王爷吧。他现在的症状是很难受的,有你在身边也会好受一些。” 话里话外都是嫌他碍事。 谢景修抿了抿唇,只当没有听见。 萧御无法,只能随他跟着。反正厨房里烟熏火燎的,这位公子哥受不了自己就会离开的。 两人一路到了知府衙门的大厨房里,李方明已经带着一干大夫等在那里了。 听百灵传话说凤大姑娘让他们去厨房等着的时候,众人都觉得分外荒唐。 不是要治霍乱么?在厨房里治霍乱?开什么玩笑?! 不过这个时候也没有大夫敢往元老王爷跟前凑,厨房就厨房吧,总比让他们去安置所强。 萧御一走进来,一直吵吵嚷嚷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众人齐刷刷地将目光转向他。 待看清凤大姑娘竟是一身少年装扮,还有她身后站着的元王世子的时候,大家也说不清这两件事到底哪件更让他们感到意外了。 若在平日里,哪家的闺秀若能跟谢世子搭上关系,这肯定算得上是震惊淮迁城的桃色大新闻了。可是现在命都顾不上了,谁还去管那劳什子的男女大防世俗礼法?况且这凤大姑娘是越来越难以让人把她当成个姑娘看待了,现在她一身男装真是一点也不觉得违和,简直本来就该是这样似的。 李方明先向谢景修恭敬地行了礼,又看向萧御。 “凤大姑娘,你怎么这副打扮?请你来治疫已是冒昧,如何还能这样唐突小姐?”李方明可还记得这位冷冰冰的世子爷特意嘱咐他不准把凤大姑娘请到安置所去的,难保不是他对凤大姑娘有什么想法。 如今凤大姑娘不但要治疫,还不伦不类地穿着男装,挽着袖口露着面庞,就这样大喇喇地出现在这群大夫面前。谢世子如果真对她上了心,如何能不介意?好歹得把幂离戴好,没有哪个男人愿意自己的女人容貌都被外人看清。李方明心里担忧,一连声地叫人带萧御去换装。 萧御略显不耐地打断他:“李知府别忙了,命要紧还是面子要紧?” 李方明顿时哽了一下,面色一沉。他堂堂一个四品知府,竟然被个丫头片子这样挤兑?!但是看到跟在萧御身后沉默不语的谢世子,李方明只能把不满都咽下肚去。 这凤大姑娘也真是手段了得,谢世子才来了淮迁多久,这就被她上手了? 萧御管不着别人怎么想,不过他也看出来了谢景修这面大旗很好使。他走到厨房里用来切菜的一个条桌的最前端,像是现代会议室的主席位一样,拍了拍桌子对众人道:“事情比较繁锁,我一件一件来说吧。治疫这件事情,我比诸位多了些许经验,因此厚颜在此抛砖引玉,先说一些治疫之法,也听取一下各位大夫的意见。我们最后确定下来一个行之有效的流程,一定要把这次的疫情尽快消灭。” 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这么正儿八经地开会,看上去实在有些滑稽。还不等其他人发表什么意见,萧御话音刚落便有一个管家从外面跑了进来,惊慌地向李方明汇报:“大人,不好了,夫人也得了急症!大人赶紧派一个大夫过去看看吧!” “什么?!”李方明顿时急得焦头烂额。 还不等他缓过神来,又有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传话:“老爷,胡知县家中有人得了急症,他听说老爷将大夫都叫到咱们府上了,特来派人相请。” 接二连三的急报顿时如同一滴冷水滴入表面平静的热油当中,厨房里顿时炸开了锅。刚刚还能勉强冷静的众位大夫此时再也绷不住了。 所谓的急症,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那是瘟疫已经迅速地蔓延开了。 一件接着一件,令人毫无喘息之机。这就是疫病的可怕之处。 “没用了,没用了。”有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大夫连连摇头,“瘟疫已经传播开了,下面只能看天意了。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啊。” 这一夜之间剧烈暴发的恶疫根本不知从何而起,它四处飞窜,肆无忌惮地收割着手无寸铁的生命。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如果瘟疫接着朝外蔓延,连天子也要下罪已诏,以安抚震怒的天神。 这是来自冥冥之中的天意,因为人犯了错,所以要受到上天降下的惩罚。而他们这些普通的大夫又怎么能与天意作对呢? 众人惊慌过后,便有些心灰意懒。在安置所的时候他们只想逃回城里避祸,现在连城里也不再安全,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将他们裹在了中间。这个时候连恐慌都是多余的了,老大夫们说得对,惟有听天由命了。 “你们错了,天意才不是如此。” 少年清洌的声音突然响在众人头顶,喧闹与叹息声渐渐平复下去,大家只见那凤大姑娘快步地走到灶台边上,拿了盐罐子和糖罐子出来,往条桌上一拍。 “上天有好生之德,天意从来不会如此漠视人民的生命!秦老大夫和秦小大夫还在安置所里为患者看诊,一天一夜不眠不休!你们自己不愿意施以援手,少在这里拿着天意为自己遮羞!”萧御一双明亮的眸子将在场众人环视一周,面露愠色地高声道。 “你、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秦老大夫是留在了安置所,你还不是逃回了城里?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我们指手划脚!”赵大夫怒道。 萧御冷声道:“我没对你们指手划脚。我以为你们都是有专业素质的医疗人员,我还想借助诸位的力量一起抵御疫情,现在看来我是错了。遇事只会怨天尤人的人根本不堪大用,又谈何共谋大事。”他看向李方明,“请知府大人将府里全部下人都召集来此。疫情发展迅速,我懒得再跟这些人扯皮,让愿意做事的人来吧。所有人必须听我安排,按我的要求行事。无论成败,后果全部由我一人负责!”他说着将手中取来的水罐也重重地搁在案上,啪得一声,竟让李方明也感到心头一悸。 程大夫看着站在最前方的那少年身影,有些嗫嚅地动了动嘴唇,手心也重重地攥了起来。 多少大夫在从医之初,也都幻想着自己能够成为华佗扁鹊一般的神医,通阴阳,定生死,面对伤病游刃有余。可是现实如此,没有人能够负担起别人的生命,面对患者的哀询他们连一句保证也不能说出口,谁又敢说把数千数万人的生命一肩承担?这是生死的竞技,可不是随口说说就算完的事。 说什么无论成败,后果全部由他一人负责,这少年人……太狂妄了,狂得可笑,狂得令人……心生向往。 上一次他便见证了凤大姑娘手下的奇迹,这一次,若果真能将疫情消弭,便再信她一次又如何?若是失败了——不得不说,她那一句“后果一人负责”的狂言妄语,真的令人安心不少。 若是最后仍旧落得一个伏尸千里的结果,最先要感到愧疚和恐惧的是凤大姑娘…… 程大夫一边鄙弃自己的卑鄙心理,一边不由自主地挪步到凤大姑娘身边。 “在下,愿听凤大姑娘差遣。”程大夫揖了一礼。 萧御向他笑了笑:“程大夫不必多礼,还有许多地方要仰仗您的医术。” 程大夫连称不敢。此时李方明已经得了谢世子示意出去召集下人去了。整个知府衙门的下人加一起也有二三百之多,要全部召集起来还要费不少功夫。 萧御将盐、糖、水摆在一起,拿起一杆小秤来开始配口服补液。 霍乱早期的呕吐腹泻会造成大量水和电解质的丧失,因此及时补充液体和电解质是关键。 元老王爷属早期轻度症状,靠口服补液补充水和电解质,再用中药调整体内环境,应该可以克服疫病。 厨房里有些轻微压抑的讨论声,那些大夫刚刚被萧御如此训斥损了面子,此时既不敢走,也不好意思上前来询问萧御在干什么,只是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低声商议着什么。 萧御估算着比例称好了盐和糖,加入煮沸了的水里熬了熬,舀出一勺来尝了尝味道,感觉与口服补液的味道差不多了。 他将那烧开了一大锅的盐糖水倒到水罐里,拎起就朝外走。走了几步发现谢景修还像尊佛爷似地坐在主席位上八风不动,萧御心里想着他刚才可能是特意给他撑场子的,再看那张面无表情的冷淡面庞,萧御又觉得自己可能自作多情了。 他笑了笑,唤了谢景修一声:“走了,回去给老爷子治病去。” 谢景修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起身走到他面前,先一步撩帘子出去了,萧御跟着也走了出去。 厨房里的大夫等他二人都走远了,立刻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盐糖水就能治霍乱?这是哪门哪派的方子?” “莫不是这丫头胡来的吧?!” “凤大姑娘哪一次不像胡来,哪一次不是治好了人?!” “……” 萧御自是不知身后那些人的议论,与谢景修一起回到元老王爷的房间。 他从罐子里盛了一壶水出来放在元老王爷的手边,笑着道:“老爷子,您就使劲地喝这个水,喝到喝不下为止,您的病很快就会好了。” 元老王爷看着站在床边笑意盈盈的凤大姑娘,还有在她身后站着的自己的孙儿,真真一对郎才女貌,万分般配。只是凤大姑娘这身装扮古怪了些。 他尝了尝,忍不住面露笑意:“丫头,你这是亲自下厨给老夫做了顿糖水啊?你这厨艺还得再练练。” 萧御也笑了:“老爷子且先忍忍,等您好了,我给您做一顿大餐补补。” 说话间院外有人隔着墙呼喊,说是李知府已经把人都召齐了。萧御向元老王爷告辞,元老王爷向谢景修道:“还愣着干什么,快陪着凤姑娘一起过去。” 谢景修:“……”虽然眉头皱起,还是一言不发地跟了过去。 到了大厨房里,只见院里院外满满当当的都是人,人人面上都露出一丝犹疑。 屋子里只留了十几个能当家管事的婆子和管家,再加上那十几个大夫,好在知府衙门厨房够大,否则还不一定站得下呢。 萧御一路走到最前头,李方明见那个世子爷还像条沉默的小尾巴似地跟在凤大姑娘身后,越发认定这位爷对人家有心思了,更加不敢怠慢萧御,早自觉得违护纪律,让众人都安静下来。 萧御也不废话,上来就开门见山:“相信知府大人已经向诸位告知了此次疫情之事。虽然疫病凶猛,但好在我们发现得早,只要处理及时,疫病是不会大规模扩散开的。这里有许多事务面要仰仗诸位共同努力。首先我们要做的是将病人严格隔离,防止交叉感染。” 他话音一落,大夫当中便有人嘘出声来。说来说去,还是要将染病的人都隔开。以前的疫情也是如此,把病了的人都聚在一起,给点饭食和药,能扛过去的算命大。这凤大姑娘义正言辞地将他们训斥了一通,还以为有多好的主意。 萧御对那些异议听而不闻,继续道:“病人的全部东西都不得带出隔离区,排泄物和呕吐物更要经过消毒处理。所有进入隔离区护理病人的医护人员都要做好自身防护,穿上隔离袍子,裹好头脸口鼻,接触过病人之后一定要经过严格的洗手程序,我等会儿会教给大家。出了隔离区要换衣裳,所有工作服统一回收焚毁,不得再次使用。必须保证医护人员的安全,才能进一步来谈对病人的护理。” 怪不得她穿了这么一身怪异的男装,原来是从流民安置所里出来之后随便换的。谢景修站在萧御身后一步的地方,眼睛略微打量了他一下,又移开视线。 他这一番话倒让被召集来的下人安心了不少。他们都是卖身在李家的仆人,如果李知府要拿他们的命去赚名声功绩,他们也是无法反抗的。可是至少这个看起来地位很高的少年首先想到了他们,还说要先保证他们的安全。 有大夫喊了一声:“凤大姑娘一直说隔离隔离,这城里的人凤大姑娘准备如何隔离?” 又有人道:“以前都是在荒郊野外辟一处地方围起来,现在有了流民安置所倒也便宜,只管把人都关进去就是了。” “绝对不行。”萧御肃然道,“不能让病人感到被抛弃,否则他们不会配合的。要让病人主动走出家门,进入隔离区接受治疗,流民安置所虽然是个现成的地方,却会让病人心生抵触。”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凤大姑娘说怎么办吧?!到底要隔离到哪儿去。”有人嘲讽地笑了一声,扬声叫道。 萧御往四处看了看,找到百灵的身影。 百灵向他点了点头,站出来道:“我们姑娘既然说要将病人隔离治疗,自然早就准备好了地方。城外有一座凤家的庄子,就是姑娘准备的隔离所。” 凤家的庄子?凤大姑娘拿出自己的庄子来做隔离所?原本还想着看笑话的一些人面面相觑,一齐哑了声音。 萧御也稍稍放下心来。本来就算他想,凤家也不可能主动拿出庄子来做隔离所的,所以他让百灵去找周昭,用着凤大姑娘的名义强行从庄头那里征上来的。只怕庄头要去给三老太太告状去了,那都是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上面只是第一步,第二步便是治疗病人。霍乱是由霍乱弧菌,一种很小很小的生物引起的肠道疾病,它使人体内环境失衡,表现出来就是上吐下泻。急性的上吐下泻会造成人体内大量失水,和一种维持人体平衡的物质,失去到一定量的时候,就会造成死亡。因此,我们要制作口服补液,让病人大量地补水补充电解质——不懂也没关系,就是用盐、糖以一定比例混入水中,我会教大家制做口服补液。让所有病人都有充足的补液,以补充体内失去的物质。再辅以秦老大夫所开的方子,用来调理体内环境,一定可以使大部分病人恢复健康。” “除此之外,要阻止疫病蔓延,还要提醒全城百姓注意。不能喝生水,食物要熟透,注意手部身体清洁等等,若是发现病人,一定要通知衙门,由专人护送至隔离所。所有这些注意事项我会写到纸上,由知府大人通过官府的布告栏提醒全城百姓。” 众人全部听得聚精会神,萧御吁了一口气,接着道:“还有一点,因为霍乱弧菌存在于病人的排泄物和呕吐物里,所以所有病人的排泄物和呕吐物都要经过严格的消毒处理,不得随便排放。草木灰可以用于消毒。所以需要再拨一部分人手去收集制备草木灰,将草木灰与病人的排泄物与呕吐物充分搅匀混和放置一个时辰,才可倾倒处理。等一下我也会示范给大家看,请大家认真学习。” 萧御讲解完之后,便由李方明分派人手去将他的要求一一落实。收集草木灰,准备防护棉袍和面罩,制备口服补液等,众人似乎也被萧御激起了干劲,渐渐地有了些热火朝天的气象来。 等到凤大姑娘向大家示范如何处理排泄物与呕吐物的时候,众人这才知道,凤大姑娘不是随便说说的。 萧御挽着袖子,拿着一只葫芦瓢量着草木灰朝恭桶里倒,一边讲解道:“这样半桶排泄物用大概半瓢的量,倒进去之后搅匀。”他拿起一只木棍来伸进去搅了起来,顿时一股恶臭弥漫开来,熏得分派过来“学习”的众人一个趔趄。 平日里即便是倒恭桶的下人也是迅速地倒完了事,多闻一刻都觉得低人一等。谁能想到凤大姑娘一个千金小姐毫不在意地在那里干着这么低贱的活计。 第47章 直男视角 萧御走了过去,看向众人。他的口鼻用面巾掩住,越发显得一双眼睛清亮洁净。 “这是桩脏活累活,但是大家一定不能马虎。”萧御道,“这是关系到能不能克制住疫病传染的关键一环,大家的工作是十分重要的,一定要打起精神来好好应对。”萧御就担心他们会敷衍了事,那样的话前面好多工作都会白费。 围成一圈的下人们忙呐呐地应了,保证不会偷懒。 萧御点了点头:“天也快亮了,今晚大家都辛苦了。大家回去睡个好觉,明天一早就要正式工作了。” 厨房里有人正连夜熬着补液,针线房的姑娘们正连夜赶制防护袍,每一个人都各司其职,兢兢业业。 只凭着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下人们来对抗疫情,萧御想一想都觉得甚是荒唐。可是现在他就是在做了,而且他对他们充满着信心。 对付这种疫情,最需要的就是同心协力。他从这些下人们有些畏缩的目光中看到了荣誉感。 人类并不是只会被恐惧驱使着趋利避害的,还有更多的人明知危险仍旧一往直前。这些卖身契都握在别人手中的下人们,会因为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对付以往束手无策的瘟疫而感到自豪。 他们虽比不上有专业精神的大夫,但是仍旧比许多沽名钓誉的人更值得信赖。 “明天我先带着大家干上半天,等大家都熟悉流程以后,后面的就要靠你们自己处理了。”萧御道。 一个身形瘦削的婆子嗫嚅地开口:“大、大小姐,这些活儿哪还能让大小姐沾手。我们都看懂了。” 萧御笑了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修大功德的事,谁落后谁就吃亏了。”惹得一帮木讷的下人都憨憨地笑了起来。 萧御又叮嘱了众人几句,便走进辟作更衣室的房间里换衣裳去了。 众人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也一一去换衣休息。 “我们见过那么多修佛修道的太太小姐,谁也没有凤大小姐来得心善。”两个婆子一边换衣一边低声议论道。 后宅多少阴私手段她们看得多了,面慈心黑的富家太太、玲珑心思的大家闺秀,早已见怪不怪,真正像凤大姑娘这样的千金小姐,她们何曾见过? 不顾礼法,抛头露面的世家女儿,这在礼法森严的京城里简直是要被唾沫星子淹死的,连她们这些下人也会看不起。 可是对于凤大姑娘,她们升不起一丝轻视的念头。 没有行止贞静的妇德,没有端庄柔顺的妇容,却偏偏让人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优雅高贵。 “老婆子我也算是见识到了真正的大家气度。”婆子轻声道,“以前在京城的时候觉得那些个太太小姐如同九天神女一样,如今想来太过装模作样。就像那一位……” “这话也是混说的?”同伴打断她,“让外人听到了你自己吃不了兜着走,还得给凤大小姐惹麻烦。” 婆子哼哼了两声,屋子里沉默了半晌,方又响起轻声的议论:“如果凤大姑娘是个少爷就好了,看她一身男装简直就是个世家公子,长得又俊……” “我看着也像呢,凤大姑娘来过我们府里几次,咱们也是见过的,要不然谁敢认那小公子是凤大姑娘,简直吓了一跳。” 婆子吃吃地笑了起来:“比咱们那弱不禁风的大少爷还像个男人呢……” 两人换完了衣裳,统一塞到回收的木桶里,便结伴出去了。 萧御还不知自己被下人们品头论足,正在李方明的书房里看着他的师爷起草公告,将一些措辞与说明语句修改了一番,便吩咐捕快连夜出去张贴。 萧御此时又换了一身玄色窄身衣衫,越发显得清俊起来,也越发不像个女孩子了…… 李方明心里默默提醒自己这是凤大姑娘,这是凤大姑娘,却总是情不自禁地拿她当成个少年对待。 洛儿还天天闹着要娶凤大姑娘,他就看上这么个长得像男人一样的大小姐?真是,小小年纪什么眼光…… 眼看着天色将明,萧御便准备起身告辞了。李方明看了一眼一直跟在萧御身边也不知道到底想干嘛的谢世子爷,他猜测着这位爷应该是想凤大姑娘留下来的吧?身为一个懂得揣摩上锋心思的好下属,李方明十分热情地挽留凤大姑娘在知府衙门休息一晚。 萧御想着那城外庄子上的庄头不知道有没有连夜告状呢,回去估计还有一堆麻烦,现在他可不耐烦处理,在知府衙门休息也是一样的,便笑了笑道:“有劳李大人了。” “不妨碍,不妨碍的。”李方明连连道,“本官这就让人带凤大姑娘去客房。”说着看了谢世子爷一眼,见这位爷没什么不高兴的模样,便忍不住吁了一口气。 萧御走出书房,谢景修一路跟随。 “……” “……” 除了刚才教下人们处理恭桶的时候这位好像有洁癖的大少爷离得有点远,这一晚上他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像个大型冷气制造机,冻得萧医生偶尔还要打个哆嗦。 萧御咳了咳道:“世子爷,今晚多谢你帮我撑场子,不然恐怕很难做到这么有效的令行禁止。现在已经各就各位,以后就不必麻烦世子爷了。” 萧御说完自己都有点窘了,怎么听着这么像用完人家就扔的感觉?他明明不是那个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后面的事情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你以后不必跟着我了。” “……” 好像语气更嫌弃了。 看着谢世子那张不带表情的俊美脸庞,在这夜色中几乎透出一种纯洁的无辜来,萧医生深深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渣。 不等谢世子说什么,一个小厮突然跑了过来。 这一晚上萧御都是男装打扮,况且他言行举止实在不像个女孩子,不但不像个女孩子,甚至像个理智宽和、知识丰富的儒者,所以不但李知府直觉里把他当成个少年对待,连开过会的下人都是。 李知府还要忌惮着谢世子的情绪,时刻提醒自己凤大姑娘是大家闺秀,下人们可就不想那么多了。 小厮怀里抱着一个包袱,一点也不顾忌地跑到萧御跟前,把包袱往他怀里一搁。 萧御连忙接住。小厮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这是我们大家伙烤的红薯,嬷嬷说熬了夜得补一补,明天才能有干劲。凤大夫,这是我们送给你的,都弄得干干净净的,您别嫌弃。” 连凤大姑娘都不叫了,直接称呼凤大夫。想来也是直觉当中觉得凤大姑娘的称呼有些不太相称吧。 萧御连连感谢,小厮一溜烟地跑走了。他看着小厮的背影,微微地吁了一口气。 一只手突然从他怀里把包袱拎走,萧御微微一惊,看向谢景修。 对了,谢世子也陪着熬了那么久,小厮刚才提都没提一句,只是冲着他唠唠叼叼。 虽然谢世子根本不需要一个小厮的烤红薯,可是此情此景,总觉得好像更加辜负人家了似的…… 萧御感到谢世子的目光在他的胸前轻轻地扫过,一瞬间就移开了视线。 一瞬间,真的是一瞬间。可是向来眼明心亮的萧医生就是将他那一瞬间的神情精准地捕捉到了!何况这位一直高冷的世子爷表现得实在有点明显。 话说,那种淡淡的鄙视和嘲讽是什么意思?! 萧御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平平”无奇。 如果这位大少爷眼中闪过的是怀疑,那自不必说,他应该是怀疑起他的真实身份了。 可是他眼中的神色分明是嘲讽……有什么好嘲讽的?啊?嘲讽他太平吗? 萧医生想不出其他值得他嘲讽的理由了。 这个小色鬼!萧御狠狠地瞪着他,可是高岭之花已经十分高贵地微抬着下巴直视着前方,根本看不到他充满鄙视的目光。 他倒真是直男视角啊,萧御嘴角抽了抽。他也是男人,他懂的。男人看女人都是直觉地先看身材,世子爷只是无意间看了一眼,这没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他那鄙视的眼神好吗?! 萧医生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无法言明身份而郁闷,还是因为这家伙在心里嘲讽他“太平”而郁闷。 说起来他本来就该是“平平”无奇的好吗?!然而他还是觉得郁闷。 谢世子拎着那包跟他的高冷气质不太衬的烤地瓜——现代人都可以想象,就像世界名模在巴黎的T台上拎着白蓝相间的蛇皮袋走秀一样——默默无语地走在萧御身前,与他一道往客房的方向走去。 萧御发现谢景修的衣裳很是考究,料子有多名贵他认不出来,只是那种紫色在月光下竟显出几分隐隐的光华,袍角上以金线刺绣的金龙如同要在这光华之中活过来一般,随着他的走动昂首摆尾。 两人走到了客房,谢景修很是绅士地停在了房门外,将那拎了一路的烤地瓜交给萧御,看着萧御道:“早些休息。”便转身走了。 “等等啊,来拿个红薯再走。”萧御怎好意思吃独食,让人家一个年轻人白白给他撑了一晚上大旗也是于心不忍,忙从包袱里掏摸出两个地瓜来,“喝,还热乎着呢。来来,趁热吃。” “……”高岭之花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对于自小在礼法严谨的王府当中长大的谢世子来说,送一个女孩子走到房门外已经于礼不合了,如何还能跟她私相授受?授受一个红薯也不行…… 萧御见人家不领情,也不多让,便捧着地瓜回屋去了。 第二天一早他一醒来,便发现百灵已经笑盈盈地站在他床头了。 “姑娘你醒啦!”百灵一边挂着床帘子一边叽喳地道,“姑娘你不知道,世子爷让人送了好多套衣裳来给姑娘呢。他肯定是知道姑娘今天要出入隔离所和安置所,所以备了好多套干净衣裳给姑娘换。” 百灵说着拿过来一套淡青色的襦裙,袖口倒都是收紧的,也算方便。萧御见状,便也不坚持要穿那男装了。 左右穿了男装也都当他是凤大姑娘,穿男装还是女装也没什么区别。 见百灵还抱着一堆帷帽用一个包袱皮裹起来,萧御嘴角一抽。 “这些都是世子爷准备的?” 百灵乐开了花,连连点头。 “世子爷说了,让姑娘连幂离也可以随时扔了换。” 世子爷说世子爷说,这个丫头彻底叛变了。 萧御无奈地任百灵给他穿戴好,好在百灵知道他的喜好,也知道今天要做许多事,因此头发衣裳都整得分外利落。不多时穿戴整齐,主仆二人便一起出门了,作者有话要说:  知名攻君:好平…… 萧医生:滚滚滚,咱俩不熟! 第48章 消弥无形 萧御和百灵一起走向大门,昨晚他向李方明定了一辆官府的马车,既显得正式一些,也可以方便行事。这个时代的百姓见到官府自然不会像后世的百姓见到人民解放军那样全心信赖,但是有官府的名义压着,总是容易让大家服从安排的。 没想到等在大门外的却是谢景修那辆低调奢华的大马车。 谢景修今天没有穿他那身招眼的紫袍裘氅,换上了一身利落干练的窄袖黑衫,但是袖口袍角仍旧很讲究地用银线绣着繁复层叠的云纹。 萧御见自己的马车还没有来,谢景修又在看着他,便朝着谢景修走了过去。谢景修打量他一眼,转身从车里拿下一个幂离来交给百灵。 “服侍你家姑娘戴上。” 百灵连忙接过来给萧御戴好。 萧御:“……” 这位世子爷管得真宽,难不成在心里嫌弃他这个“凤大姑娘”不懂礼法?不过想想也是,他是从京城来的达官显贵,天潢贵胄,自幼所受的是最正统的贵族教育,淮迁城这种乡下地方应该是入不了他的眼的。看他面上总是不言不语的,心里指不定怎么评头论足呢。 萧医生承认自己对他昨晚不经意的嘲讽仍旧耿耿于怀。 小厮殷勤地将上马凳放在车厢前面,谢景修负手站在一边。 “凤大姑娘请。”谢景修道。 竟是要继续给他扯那张虎皮大旗的样子。 虽然这面大旗很好使,但是萧御想想谢世子的身份,觉得还是拒绝为好。 “我已经定了官府的马车了,就不劳烦世子爷了。”萧御笑道。 谢景修道:“我帮你退了。” “你‘帮’我退了?”萧御眼皮一跳,嘴角边客套的笑容也快挂不住了。 谢景修道:“官府的马车太过简陋。” 萧御噎了一下:“我不嫌简陋就行了。” 谢景修顿了顿,眉头微微皱起,似乎觉得萧御的坚持令他很困扰似的。 萧御好想打他。 “疫情消退之前我会一直留在淮迁。”谢景修道,“这辆马车你可以随意使用。”说着看了看天色,“上车吧,天色不早了。” 看看太阳的确已经老高了,萧御也很无奈。再去安排马车又得费一番口舌,再说谢世子也不一定同意。既然是他主动提供便利,那这顺风车不搭白不搭。 萧御抬脚上了车,谢景修为他打开车帘,等萧御弯身进去了,他也随后上了车。 车厢里面足够大,两人面对面地坐着,中间还隔着一张矮桌。刚刚坐定,马车便辚辚地驶了起来。 谢景修问道:“先去哪儿?” 萧御道:“先去隔离所看看,出了南面城门顺着官道一直往前走,庄子就在官道边上。” 谢景修隔着车帘将目的地交待给车夫,车夫恭敬地应了,扬着马鞭驱马前行。 “……” “……” 车厢里弥漫着尴尬的沉默。 尴尬大概也只是萧御自己的感受,看谢世子的神情,他应该是从容得很。 萧御隔着轻纱打量着谢景修。不得不说王公贵族出身的教养就是不一样,只是简简单单的坐在那里都有一种临渊峙岳的气度,让人轻易不敢直视。 “凤大姑娘医术不同寻常,不知是从何处习得?”谢景修突然开口问道。 萧御对这样的问题早有准备,笑了笑道:“家父藏书无数,其中有不少古籍孤本。我自小无事就翻医书,又敢拿着受伤的动物来治,倒治出一些心得经验来,这才比别的大夫多了点认知。” 古时候印刷术没那么发达,经常有一些书稿仅此一份,是为孤本,所以有一些知识只有他知道也能够解释得通。 “拿受伤的动物来治?”谢景修的重点显然放在了别的地方。 萧御看他垂睫思量的神情,也不知道这位世子爷又在心里怎么嫌弃他呢…… 谢景修却又问道:“姑娘何以对人体如此了解?” 萧御一顿,惟有这一桩,他解释不了。 现代医学对人体结构的缜密了解建立在解剖学的基础之上,在这里却是不能说的。 萧御笑了笑道:“古有华佗开颅,扁鹊换心,中华医术岂止是众人眼前所看到的那一点?世子爷是卓有远见之士,应当见怪不怪才是。” 谢景修没再说什么,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 马车还没有出城,路上突然碰到一桩闹事,挡住了马车前行的路。 车夫为难地向谢景修禀道:“世子爷,路堵了。” 萧御忍不住心下叹息。他自从能出门之后都碰到几次堵车了?看样子堵车也是个古已有之的历史难题啊。 外面的人吵吵嚷嚷的,萧御听到有人说着隔离所的字样。 谢景修显然也听到了,他看了萧御一眼,道:“你坐着,我出去看看。” 说完就撩开帘子下车去了。 百灵在外面听到了,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激动。看样子世子爷对她家姑娘很好,姑娘如果嫁给世子爷,从此以后再也不用吃苦受罪,也不用再看人眼色了! 只是长这么大都没有出过淮迁城的百灵却不知道,王府又岂是那么好嫁的。多少高门闺秀为了一个侧妃之位争得不亦乐乎,那说穿了还只是一个妾室的地位。正儿八经的元王府世子妃,未来的元王府王妃,没有显赫的家世和出众的人才,根本连边都摸不上。 萧御自是不知道百灵又在替他考虑婚嫁大事,只是撩开帘子朝外看去。 路边有三个穿着长袍裹着头脸的人正在街边巷子口跟一户人家争执不休。看那三人打扮,应该就是昨晚召集来的临时人手。 巷口有几个高头大汉守在那里,一脸愤怒地望着那三人。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抓住一个人拉扯不休,哭喊道:“你们这些丧了良心的!跟着那些当官的为虎作伥!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就是要把得了急症的人都圈到一起等死!我告诉你,想拉走我当家的,没门!” “你这泼妇怎么说不听的!”那三人原本只是知府衙门里当差的小厮,经过一晚上紧急培训匆匆上岗,他们的工作是将生了病的人送到隔离所去,哪里想到这些人这么难缠! “隔离所是集中医治的地方,不是圈起来等死!那里有好多大夫和婢女伺候着汤药,不比呆在城里干熬着舒服?!”被那女人拉扯着的小厮从怀里掏出一沓纸来,正是昨晚上萧御所写的预防疫病要略,连夜送到印书局印出来的。 “你们看!大夫们连预防疫病的法子都写出来了,你们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那女人恨恨地呸了一声:“我呸!扯你娘的臊!你们裹成成这副怪样子,分明连碰一下病人都不敢,还厚颜无耻说什么医治!谁敢让你们医治!赶紧滚!再不滚,休怪我们这里的兄弟对你们不客气!”她说着又朝四周看去,高声道:“不知道是哪个不要脸的出去告密把这些人引了过来,想把我当家的扔到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圈着等死?我告诉你们我当家的好着呢!等你们都化成灰了他都好着呢!要让我郝三娘查出来,我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萧御眉头一皱,这还真是个典型的泼妇啊……谢世子对上只怕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他想着便也撩起帘子下了车。 车夫忙拦住他:“凤大姑娘,世子爷说让您在车上呆着,免得外面这些莽夫冲撞了姑娘。” 萧御道:“没事,我是大夫。” 车夫拦不住他,也只能看着他走下马车朝着人群的方向走去。 那几个守着巷子口的大汉朝前踏了一步,瞪着眼睛看着那三个小厮。 三人一齐朝后退去,有些迟疑地互相张望。 按照昨晚培训的那个准则来说,他们应该保证把所有患了急症的人都集中到隔离所去,可是碰到这种人他们根本毫无办法,说不定还要惹一顿揍。真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三人心里不由得打起退堂鼓。 突然有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要如何你们才愿意把人送到隔离所?” 三人回头一看,便见一身玄衣的男子站在他们身后。虽不知身分,但只看他一身气度,也令人不敢造次唐突。 那女子显然也有些忌惮,收起了刚才的泼辣劲儿,却仍旧不愿意让开道儿。 “那简单,你让他们把那身奇模怪样的衣裳脱了,我就信他们!”女人壮着胆子道。 不等谢景修说什么,也不等那三个小厮有什么反应,又一道声音从人群外传来。 “不行!” 萧御穿过人群走到前方,三名小厮一见他,忙上前唤道:“凤大夫。” 萧御向他们点了点头,看向那个女人:“郝三娘是吧?我是主治大夫,我来帮他们将你当家的抬到车上,你看如何。”萧御说着平举起双手向她示意,“我就穿成这样,你总不会有顾虑了吧。” 三个小厮一听,顿时也着急起来。昨天的那个“培训”讲得很清楚,这个急症传播迅速,连病人穿过的衣裳都要销毁,用过的东西也不能再用,如今他们全副武装,如何能让凤大姑娘就这样去抬人? “凤大夫,你不必如此。大不了我们脱了袍子就是!”小厮说着就要解去面巾。 萧御拦住他们,正色道:“昨晚教导你们的防护守则都忘了吗?不论何时都不能违背。你们要当着我的面违背我的话吗?” “可是凤大夫你自己却……” 三个小厮还要再辩,萧御止住他们道:“我是大夫,我自有分寸。”说着又看向郝三娘,“大姐以为如何呢?” 郝三娘怀疑地看着萧御。这么一个妙龄少女是什么主治大夫?她能主治个什么?! “隔离所是我的庄子,就是城外官道边上。”萧御笑了笑道,“如果大姐不信,可以跟去看一看。官府便是要圈着病人等死,也不会选一个那么好的地方。你说是么?” 郝三娘犹豫了起来。她可以对着那三个下人撒泼,真对上面前少女这样一看就来头不小的,她也不敢如何。 巷子里突然跑出来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一直跑到郝三娘面前抓住她的衣襟,大哭道:“娘,娘,爹爹又吐了,爹爹昏过去了。娘,怎么办啊!” 郝三娘一瞬间面露恐慌。萧御皱起眉头道:“昏过去已经是比较严重的程度了。再不及时治疗恐有性命之忧。郝三娘,你情愿你当家的死在城里,也不愿意相信官府费心费力开设的隔离所么?!”霍乱重症会导致脱水休克,现在没有静脉补液的快速法子,只能靠口服。口服补液对较轻症状可以有效补充水分和电解质,对于症状太重的还是静脉补液比较有效。可惜现在没有。 周边有些围观的邻居也开始劝道:“是啊,三娘,这位小大夫说得有道理。反正都已经这样了,你拦着人也救不了你当家的啊。” “就是,看人家一身大小姐作派,都愿意亲自动手了。你当家的那个样子,你自己说说,谁敢碰?” 郝三娘犹豫了半晌,终是再也耍不起泼来,拉着小女孩扑通跪倒在萧御面前。 “大小姐,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家当家的吧……” 萧御没有去拉她,仍旧站在原地。 “让他们都退开吧,我们去看看你当家的。” 挡着巷子的几个大汉退到一边,谢景修突然快走一步拦在萧御身前。 “凤大姑娘千金之躯,有必要如此事事亲为么?”谢景修道,“我去吧。” 这……好长的句子啊,真是难得。萧御看着向来惜字如金的世子爷挑了挑眉头。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萧御笑了笑道,“我虽是千金,世子爷更是君子。”见谢景修皱起眉锋,萧御抬手想要拍拍他的肩膀,一看自己身上的襦裙装扮忙又半道收回手来。 真是,总是忘记凤大姑娘的身份。 “我是专业人士,还是让专业的来吧。”萧御冲他一笑。 虽然柔和,却有种不容人质疑的坚持。在医者的领域,这位凤大姑娘似乎总是时不时地显出一种权威的气度来。 谢景修没再坚持,看着萧御与那三个小厮一同走向巷子里,不多时一起抬出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出来。 郝三娘一直跟着送到了专门用来运送病人去隔离所的马车上,萧御从小厮那里拿来一张纸递给她。 “把你家里,还有你自己和这个小妹妹,都照着上面的法子好好清洗一遍。”萧御道。 郝三娘接过纸来,有些犹疑地看着萧御,动了动唇,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撒泼也撒过了,求救也求过了,现在说什么都似多余,却又说什么都不足够表达心中的焦虑似的。 “走了。”萧御冲她安抚地笑了笑,拎起裙角跨上马车。 车夫刚刚赶起马车,一道人影突然又跨了上来。 萧御见是谢景修,不由得怔了一怔,继而便有些生气起来。 “你上来干什么?那边不是有咱们的马车么!你来这儿干什么?!”萧御生气地教训道。 谢景修抬眸看了他一眼,萧御的气焰瞬间就被那么一股寒冰气息浇熄了。 ……谢世子这段时间太好相处,让人差点忘了他是虎不是猫。 “走吧。”谢景修朝同样愣住了的车夫下了命令,车夫忙不迭地拉起马缰,吆喝着赶了起来。 谢世子那辆大马车就默默地跟在后面,上面的百灵被萧御严格禁止跟过来,急得坐在车辕上抓耳挠腮。 车里坐了这么一尊大佛,那三个小厮自然不敢挤上来,只好苦哈哈地留在原地,等着跟其他的车一起行动。 谢景修看着陷入沉默和不自在的萧御,手指在膝盖上叩了叩,道:“你定的‘防护守则’,我也记下了。” 萧御闻言抬头看他,谢景修的目光却看向仍旧站在街头上越来越远的那三个小厮,道:“你对他们很好,很宽容。” 萧御顿了顿,笑道:“他们愿意来帮忙已是极为难得,所有好意都应该善待。” “可是你昨晚对其他大夫却十分严厉。”谢景修看向他,“他们有什么不同么?” “这……”萧御皱眉犹疑起来。他们的不同很明显,一些只是普通人,一些是大夫啊。 “大夫也是普通人。”谢景修似乎能够看透他的想法,“大夫就应该无所畏惧迎难而上么?大夫不可以害怕么?”就像她一样?像她这样的人太少太少了。 萧御想了想,有些无奈地轻笑了两声。 “你说得对,我不该那样对待那些大夫们。”萧御叹道,“在疫情面前他们和普通民众没有什么两样,不比大家多懂得多少,一样会恐慌害怕。我不该那样斥责他们。” 谢景修看了他一眼。这位凤大姑娘似乎总是将自己与其他大夫,与其他人割裂开来看待。 民众可以恐慌,其他大夫可以害怕,惟独她自己她没有提,似乎她就该无所畏惧一往直前似的。 这个世道上,女子靠父兄,靠夫家,男子靠家族,她却谁都不靠。是不想依靠,还是……无人可靠? 谢景修阖起双目,微微闭目养神起来。 两人到了隔离所,先净手净脸,换上干净衣裳,套上长袍,裹了面巾,这才一起往庄子内部走去。 一切都井井有条,有不少大夫昨晚听了讲解之后知道了如何治疗和预防,也彻底打消了疑虑,都主动加入到队伍中来。 正如萧御之前所预想的,因为流民安置所的严密监控,导致疫情发现十分及时,再加上处理得当的防治措施,很快便将这场疫病消弥于无形。 第49章 来找麻烦 隔离所投入使用的第一天只抬进了十几个病人,还有一些人在庄子不远处探头探脑地查看。 萧御一开始还怕他们会过来扰乱治疗,叮嘱巡视的捕快做好准备。没想到那些人根本不敢靠近庄子,若是看到有马车运送病人过来还要远远地躲开。 也许是看到这作为隔离所的庄子并不是他们所想象的那样破败可怕,除了病人被送进去之外,还有许多穿着长袍蒙着面的人在里面忙忙碌碌,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隔离所不是把人送进去等死,是真的在治病。 这样的消息在淮迁城的内外迅速传播开来,第二天、第三天的时候便陆续有人家主动将得了急症的人送到隔离所来。 其中不乏一些症状十分急重的患者,只靠着口服补液几乎不够维持。 待到半个多月过后,许多病人已经痊愈走出隔离所,每天也几乎不再有新增加的病人,萧御才终于稍微空闲了一些,可以梳理思考一下这些时日当中所发现的问题。 “如果有输液的条件就好了……”萧御洗完澡换了衣裳,拿起一支毛笔来点着下巴。 输液的工具容易制作,这个年代的能工巧匠一双手眼堪比最精细的机器,光靠手工就可以造出十分精密的零件仪器来。能制作出那些巧夺天工精美首饰的手,也应当能制作出他所要的工具来。 关键的问题在于,要直接静脉输入的生理盐水比口服补液要严格得多,绝对不是用盐混着水做出来就可以的。 这个时代的盐都是粗盐,除了氯化钠之外还含有许多杂质,吃到嘴里都能品出苦味,又如何敢随便往人体内输? “唉,好麻烦啊……”萧御干脆扔了笔,起身在屋里走来走去。头发上的水还没有干,发梢上积攒起的水珠一串串地往下滴,弄得衣裳湿哒哒的。 萧御从柜子里取了一只毛巾,一边转着圈一边擦头发,最后低下头把一头长发拨到脸前面,用毛巾裹起来绕了几圈盘到头顶。 好想念吹风机啊……萧御扶着高高立起的发式在屋子里慢慢踱步。 在现代简简单单就可以做到的事,拿到古代来真是难于登天。也幸好他不是真的女孩子,不然光是生理期都够他受的…… 屋子里亮得通明的火光将他的身影投映在窗子上,落在偶然路过的人的眼中。 谢景修顿住脚步,看着那散发着昏黄光亮的窗子上映出来的怪异身影。 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二九也看到了,不由得啧了一声:“这位凤大姑娘真是不注意体面。” 萧御为了方便照应隔离所的事务,早就搬到所里辟出来的一个小院子里暂住。元老王爷的身体早就好转了,却非要遵循着萧御制定的规矩,也主动搬到隔离所来。 李方明哪敢让元老王爷跟那些平民百姓一起住病床,便是萧御也得顾着他的身份,万万不敢委屈了他。因此又让人收拾出一座小院来,让元老王爷带着几个专门照顾他的下人住了进去。谢景修自然也跟来了,与元老王爷住在同一座院子里。 二九见谢景修望着凤大姑娘的窗子沉吟不语,笑着道:“世子爷若是想见凤大姑娘,我去敲个门就是。凤大姑娘看样子也没歇下呢。” 谢景修眉头微皱:“胡闹。”说完便抬脚走了,二九慌忙跟上。 二九看出来他这主子是不高兴了,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就因为要去敲凤大姑娘的门? 第二天一早,萧御起身到治疗区查房。 治疗区里已经空了大半,原本人最多的时候所有的房间都住满了,现在就只剩下寥寥数人。 萧御的袍子是按着他的想法做的,样式已经极像现代的白大褂。这样一身穿在身上,萧御恍忽有种又回到了那座装修豪华的医院新楼里,正在每日例行查房的错觉。 他走到离门最近的病床边上,拿起床头上挂着的册子,上面按着他的要求记下了病人每日的脉相、排泄呕吐的次数等等信息。 “凤大夫,您来了,真是早啊。”躺在床上的老人笑出一脸的褶子,殷切地打着招呼。 “早啊。”萧御笑着回了一句,翻到册子的最后一页看了看,笑道:“您的恢复情况不错,最迟明天就可以离开隔离所了。要不要通知您的儿子闺女来接您呀?” 老人叹息了一声:“不用,不用,老头子我病的时候都还能自己走,好了更不要他们来接了。” 老人是附近村子里的村民,得了急症之后竟是自己抱着个坛子一步一步走到隔离所来的,连个护送的人都没有。 “真该让那群不肖子孙来看看凤大夫。”老人叹道,“天天急赤白脸地想着赚大钱搬进城里去住,看不起地里刨食的泥腿子,想着要当大少爷大小姐,就该让他们来看看真正的千金小姐是什么样的,看看那一个两个不肖子孙臊不臊。” 凤大夫比他的女儿还要小上许多,却比他那虚荣的闺女要和善得多。他闺女只是嫁了个开杂货铺子的男人就娇气得好像得了一品诰命,他那小子自诩读书人搬到城里念书要考功名,每一次回村里不是嫌这儿脏就是嫌那儿腌臜,却不见这真正的世家千金鼻孔朝天看不起人。 萧御笑着听那老人的抱怨,偶尔应和一两声。 如果不看那些古色古香的摆设和门窗,这里和现代何其相似。 那遥远可爱的时代不知路在何方,但为这一点若有似无的牵系,他也要将行医之路坚持到底,否则他也许会彻底迷失淹没在这个时代,而那样的恐怖处境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 不等他将治疗区的几个人查完,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叫骂声。萧御眉头微皱,合上手头的病历册子,手插在兜里走向院外。 走得越听,外面的喧闹声便听得越发清楚。 “你们这些强盗!你们占了我凤家的庄子,还想在这里打人不成?!有本事让那个小贱人自己出来!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脸面跟我们当面对质!” 这个尖利的叫声很是熟悉,不是那郑氏又是哪个? 萧御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难道这郑氏前些日子吃的亏还不够,非得来找不自在? 出了院门却发现,庄子外面的空地上站着的那一群人,为首的并不只是郑氏,还有三老太太。 三老太太面色阴沉地盯着萧御,将他覆着面巾的脸庞、身上穿着的奇怪白袍一一看下来,越看脸色越是沉了几分。 郑氏见他出来,对上萧御的视线便有些瑟缩,也不敢像刚才那样叫嚣了,只是退到三老太太的身后站定。 萧御让有些为难的捕快们退到的面,自己走上前去,先向三老太太行了一礼。 “见过三老太太。” 三老太太一双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冷声道:“钰姐儿,我这把老骨头还没死了,你这是给谁披麻戴孝啊!” 这分明是故意找茬来了。萧御心知肚明,自己强征了这个庄子当隔离所,三老太太必然是不高兴的。他一直不想回凤家便是不想应付这些女人的勾心斗角,只是没想到疫情刚刚消退,三老太太便自己找过来了。 萧御向她笑了笑,伸手向里一请:“三太夫人,这里风大,有事还是进屋说吧。” 三老太太和郑氏看着那洞开的大门,如同看着什么洪水猛兽似的,面上尽是忌惮。她们来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还是知道疫病已经没了才敢出门来的,哪里敢往那扇门里踏进一步? 郑氏冷哼一声:“你这胳膊肘往外拐的把咱们三房的庄子私自拿去给那些腌臜人用,谁知道里面脏成什么样了,现在还敢让老太太进去?你是恶心谁呢!” “里面至少比三太太的嘴巴干净。”萧御笑了笑,不太客气地回敬了一句。 郑氏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指着萧御连连颤着嘴唇,似乎还想要叫骂些什么,却又生生忍住了。 真的骂了出来,不是正应了她的讥讽了吗?!郑氏吃过凤照钰的大亏,自然知道她不是个宽厚性子,却以为她在外面总要顾忌几分的。 她这些天不是一直在沽名钓誉吗?!治什么疫,搞什么隔离所,不就是想博个好名声?这个庄子位置好,她早就眼红了,晴儿好不容易哄好了三老太太,让她答应将来把这个庄子送给晴儿当嫁妆的,没想却被这小贱人抢了去收买人心,她算盘打得真精! 而且还真被她折腾了个活菩萨的名号,现如今就跟那元王府世子爷搅和在一块儿去了。凭那凤照钰见不得人的身世,她本来给世子爷提鞋都不配!如今却拿着晴儿的东西勾搭上了世子爷。 郑氏只要一想到这些,就恨得眼都红了。 第50章 离他远点 萧御与凤家的长辈针锋相对的场面,就这样在隔离所的大门外大喇喇地展示在众人面前。 大门里面有一些大夫和临时充当医护人员的婢女小厮们偷偷摸摸地朝着外面打量,大门外面的几个捕快就十分尴尬了,恨不得马上离开,却又职责所在不得不杵在那里。 当朝以孝治天下,直把孝道抬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若是没有什么根基的老百姓,不孝的名声或许没有那么严重。但凡真有志向考个功名出来的,一个孝子的名义几乎抵得上数年寒窗。 对于世家子弟来说,一顶不孝的大帽子更是足以压垮一个人的脊梁。 这位凤大姑娘如此当众顶撞长辈,那就是不孝了。可是她这些日子为隔离所和患了急症的人们所做的一切,众人都明明白白地看在眼里。她会顶撞长辈也是为了这座救了众人性命的隔离所。 然而这些在孝道面前,统统不值一提。 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应该听说过当朝天子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当年九五之尊要为他的爱妃李美人建一座可比仙宫的玲珑阁,二皇子以救济灾民为由恳请他的父皇暂缓工程,天子却道:“一个忤逆长辈目无尊长,不孝不悌之徒,必定人品败坏,谈何众生大义。”刚刚成年出宫建府的二皇子便就此被打压到底,至今未能翻身。 上行下效,在这个皇朝之下,一句不孝足以将一个人所有的功绩统统抹杀。 凤大姑娘明明是实心实意做事之人,一心为着病人着想,若是因此被人抹黑了名声,才真是有苦说不出。 “有点意思。”坐在屋瓦顶上远远瞅着大门外情形的元老王爷笑呵呵地摸着一把白须,眯着眼睛继续看戏。 谢景修负手立在他的身旁。那抹穿着白大褂的修长背影在人群之间显得尤其出众,修长而且柔韧挺拔,没有一丝女子的袅娜柔弱,却总是让人一眼就能注意到。 三老太太让人把那不成器的孙媳妇拉到后面来。每次只会泼妇一样大喊大叫,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一个庄子委实算不得什么,何况这庄子本来就是方氏那个给他凤家抹黑的上不了台面的儿媳妇嫁过来时的嫁妆。方氏当年十里红妆,这个庄子根本是九牛一毛,三老太太一点也不心疼。 要不是接到京城凤大夫人卢氏的来信,她只愿在府里怡养天年,才不会来趟这个混水。 卢氏在信里要求郑氏一定要将凤照钰握回手心里,绝不可放任她在外面自由来去,否则定会给云飞带去极大的麻烦。 卢氏另有一封信是私下里给郑氏的,要求她拿着上一封信去给三老太太,让三老太太出手对付凤照钰。她知道以郑氏的愚蠢根本制不住凤照钰,还是要借助其他人。三老太太的身份摆在那里,一个孝道就可以压得凤照钰动不得身。 三老太太一看是关乎着凤云飞的前程,虽然她并不懂是为什么,但是凤云飞因为凤照钰被人参奏差点升不了官的事三老太太是知道的,因此一看卢氏的信她便信了十成。最近她那个曾孙女在淮迁城里也的确是太出名了些,这都怪那老糊涂的大老太爷居然准许她四处奔走,还要求下人都听她差遣。 不过是一族之长而已,手在他们三房里伸得也太长了些。如今她这个正经长辈也是时候该让她收收心了。 因此才有了今天这么一出。 三老太太面色沉沉地盯着萧御,开口道:“钰姐儿,你要知道曾祖母来找你,并不是因为你拿着咱们凤府的庄子出来给你自己搏名声。这等救人性命的大事,只要你光明正大地跟曾祖母说一声,曾祖母还能不同意?便是再要拿出一个庄子来曾祖母也会支持你。可是你偷偷摸摸地行事,还让那些捕快强行征用,甚至打伤了庄子里的下人,就只为了给你自己搏一个乐善好施的美名,你不觉得你做得太过了吗?!” 好一番义正言辞,萧御甚至无从辩解。他的确是偷偷摸摸行事的,也的确给周昭带信让他安排捕快强行征用了,至于打没打伤庄里的下人,还不是三老太太一张嘴的事?且他当时若是真的回去要一个庄子当隔离所,三老太太会同意才怪。 都是马后炮,现在她想说什么都行。 元老王爷离得远听不清,一边打眼看着院门外的情形一边听着二九在他耳边惟妙惟肖地复述着三老太太的话,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看凤大姑娘是如此洒脱宽和的性子,原还以为是凤家长辈教养有方,不然如何养得出这样的好性子。没想到她也有这般难缠的长辈,真是难为她一个弱女子能走到如今这般地步了。” 依元老王爷对凤大姑娘家世的了解,恐怕其中颇多不足为外人言道的秘辛。同样是上有奇葩长辈,成长环境不清,凤大姑娘仍是这样的好性儿,怎么他的好孙儿就变成了这副猫嫌狗厌的性情了呢?元老王爷略有不平。 却见他那猫嫌狗厌的孙儿突然跳下了房子,脊背挺直地朝着外面走去。 元老王爷吓了一跳,凑到房顶边缘往下看,吓得二九慌忙过去拉住他。 “景修,你干什么去?!爷爷还在房顶上呢!” 谢景修理也没理他,径直地朝着外面走去。 “猫嫌狗厌,就是猫嫌狗厌!”元老王爷气得直拍房瓦。 萧御看向一脸严厉地盯着他的三太夫人,面罩下的嘴角笑了笑:“那依曾祖母之意,我现在当如何做呢?” 三太夫人面色稍缓,道:“你要搏名声也搏到了,如今整个淮迁城都说你是仁心仁义的活菩萨呢,你也该满足了吧?如今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再像个孩子一样没个顾忌,以后就拘在宅子里多学些大家闺秀该学的东西。一年大二年小的,收收心以后也好说亲。” 拘在宅子里,这才是三太夫人的最终目的吧。 没想到三太夫人也和郑氏成了一丘之貉。为什么有些人这么怕他得了自由?如果是凤云宁,应该宁可杀了他了事,前段时间的刺客才是她的风格。难道现在变了策略,想要把他抓回去再悄悄弄死? 也不是没有可能。 萧御心里思量着,三太夫人已经命人上前去请大姑娘上车。 郑氏拉着三太夫人的衣角,小声地提醒道:“这庄子,得让她折了钱赔给晴儿……” 三太夫人不耐烦地瞪了郑氏一眼,郑氏这才偃旗息鼓,老老实实地站在后面。反正等把凤照钰拘回手心里,有的是法子把那些钱讨回来。 萧御看着那些下人朝他走过来,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这是防他反抗逃跑呢? 大门里偷偷打量的众人沉不住气了。凤大夫被带回凤府,那隔离所的事情谁来主持?! 顿时有两个大夫从门里跑了出来叫道:“不行,凤大夫现在不能走。隔离所里还有病人呢。” 三太夫人把凌厉的目光投向那二人。那两名大夫本来也极少到达官贵人家中看诊,哪里受得住一个养尊处优的老太太这样的眼神,顿时立在原地,不敢再朝前了。 三太夫人又将那些藏在大门后面的那些人一一打量了一遍,眼睛里不由得浮起一丝轻鄙。 都是些平头百姓,家奴下人,她这个曾孙女整天就跟这些人混在一起?什么出息,也值当得卢氏那么大动干戈。 三老太太缓缓地开口道:“我凤家的女儿,如何不能回到凤府去?!你们这些登徒子当众就敢拦阻,难不成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不成!” 一席话说得那两名大夫面红耳赤,再也不敢出头说什么。 其他事小,这败坏了凤大姑娘的名声,他们如何担当得起?!这老太太嘴巴上不饶人,难道不知道她这样说真正损害的是凤大姑娘的名声? 几个婆子已经走到萧御面前,一伸手抬着鼻孔傲慢地道:“大姑娘,请吧,别让咱们老婆子动手,那就不好看了。” 萧御感谢站出来替他说话的人,但是凤家的情况这么复杂,这种时候他也只能靠自己。 他刚要开口,却听身后传来一道隐含不悦的声音。 “离她远点。” 几个婆子一惊,抬头看向来人,只见一个身着玄衣的高大男人缓缓从大门内走了出来。 她们不知这人身份,但只看这人的气势便非常人可比,几个婆子犹犹豫地豫回头看向三太夫人,不知该如何应对。 萧御也有一些意外,没想到谢景修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 平常看上去不冷不热的,难道还有一副古道热肠? 第51章 首功之功 谢景修跨过门槛,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慢慢走到萧御身前两步站定。 三太夫人顿了顿,握着拐杖的手一紧。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面前这人来头不小,她可以对那些平民奴仆出言讥讽,让他们不敢出声,却不敢用同样的手段对付这个男人。 这个凤照钰,怪不得这么猖狂,敢不把她们这些长辈放在眼里,原来是在外面找着靠山了。 方氏是那个样子,当年迷得她最有出息的大孙子退了县丞家的女儿非她一个商女不娶,如今她的女儿也不惶多让。 都是狐狸精。 萧御意外过后,忙上前低声道:“谢世子,多谢您的好意。但是这点小事我能应付,不必劳烦世子爷。” 凤照钰身世之事已经是一团糟心,再把元王府的世子爷牵扯进来更要天下大乱了。 谢景修闻言,回头凉凉地看了他一眼,直把萧御看得浑身发毛。 若不是他现在就挡在他身前,光看这一个眼神,哪里像是在护着他,简直比三太夫人那阴沉沉的视线还要令人如临寒冬腊月…… 只听谢世子开口道:“你有那个精力,不如多放在诊治病人上。为这些无聊之事分散精力,得不偿失。” 对面的三太夫人见那玄衣男子与凤照钰低声喃语,形似亲密,更加认定了自己的想法。 若是她凤家的小一辈都能靠自己攀上高枝,她自然是乐见其成的。就像凤云宁,不也是自己攀上了国公府世子,飞上枝头变凤凰,带起整个凤家的门庭都水涨船高。 但是换成方氏的女儿,她却不怎么高兴了。她向来就不喜欢方氏这个孙媳妇,自然也不待见凤照钰。如今云飞总算清醒过来,贬了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商女,又怎能让她生的女儿越过凤家的其他子孙扬眉吐气?何况凤照钰对她毫无敬重之心,就算她攀上高枝,恐怕也根本没有凤家的丁点好处。 三太夫人思量着开口道:“这位公子,老身这厢见礼了。我这不成器的曾孙女这些时日给诸位添麻烦了,如今她也该回家去了。家中长辈宠溺,见她年纪尚小,不忍拘着她在家中学规矩。如今年纪大了,便是舍不得也该让她收收心了。”一副为着子孙后辈伤透脑筋的慈爱长辈模样。 萧御自然有他的应对之法,只是——他看了站在前面的谢景修一眼。这位世子爷迂尊降贵替他出头,如果他擅自开口行事,只怕世子爷要生气…… 萧御左右衡量了一番,决定还是静观其变吧。 没想到谢景修根本没有搭理三太夫人,只是眉头一皱向着站在一边当柱子的几个捕快道:“去把李方明叫来。护卫隔离所是他的职责,再放些无关人等踏足此处,他也不用回京城了,让他直接回家种地。” 几名捕快慌忙应了,跑着就去找李知府去了。 三太夫人原本端着架子与那人说话,却被人无视了个彻底,顿时脸色就沉了下来。 看那玄衣男子的气度似是久居上位,三太夫人猜出来他大概就是那个元王府的世子爷了。 只是世子爷又如何?!她还是国公夫人的祖母呢!论地位安国公府在李贵妃面前都是极有面子的,一个祖上流传下来的一字并肩王的空名又有什么好得意的?!他凭什么以权压人?! 三太夫人觉得按着自己的辈分和身份,怎么也不该被一个年轻人欺压轻鄙至此。几次想要反唇相讥,却在看着那元王府世子的时候总是心有忌惮,竟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最后鼓足了一股气,还是将气撒在了萧御头上,指着他怒道:“好啊,好啊,你真是翅膀硬了,攀上高枝就来作践我这个老婆子了!这么不孝的东西,拿到皇上面前去说也是要将你治罪的!你们不请知府大人我老婆子也要请的!我倒要问问他,对这种不懂孝顺谦恭的不肖子孙按例该处什么刑罚!他要是不敢判,我老婆子就拼着一条老命上京靠御状去!真是反了!” 萧御无奈地看了三太夫人一眼。 柿子专捡软的捏啊这是,那边有个真世子她却连一句硬话都不敢对人家说。 谢世子终于看向三太夫人。原本昂头挺胸憋着一股气的三太夫人被他不善的目光刺得心中一颤,脚下一软,和郑氏一同后退了一步。 这元王府世子……看上去好生可怕。光天化日的,难道他还想杀人灭口不成?! 却没想到谢世子突然收回目光,转头又看了萧御一眼。 一直老老实实站在谢景修身后的萧御被他看得一怔。 难得谢世子的眼神没那么数九寒冬了,却不知他那一眼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看看他被三太夫人一顿责骂会不会感到委屈不成? 那大概要让世子爷失望了,这种不痛不痒的指责他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萧御朝他微微一笑,谢景修便垂下眼睫,移开了视线。 “此番平瘟之事,凤大姑娘乃是首功,功在百姓社稷。”谢景修缓声说道,“折子已经递上御前,嘉赏不日即至。”他说着看在场诸人,语气十分中正平和,“如今一座隔离所已不堪使用,数百流民尚无处安置,仍需近郊两座相当规模之庄院辟作治疫之用。凤府太夫人业已表明助凤大姑娘平瘟之决心,凤大夫,那就劳烦你再出两座庄子用作收治流民,务必将一切安排妥当。” 说完看向那匆匆而来的李方明一眼,道:“李知府,一应护卫事宜,仍旧由你负责。再出纰漏……” 不等谢景修说完,李方明抹着额头的汗水连声道:“再出纰漏,下官就回家种地去!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谢景修不再言语,转身回隔离所去了。 萧御目送着他的背影,还怔在当场。 首功?他什么时候给自己报了首功?是真的还是吓唬三太夫人的?李方明这个贵妃表兄也不是摆设,世子爷替他争功? 三太夫人拿孝道压他,在这平瘟之功面前却又另说了。皇帝亲赐嘉赏,虽然孝道天大也是皇帝说的,三太夫人也不能拿着孝道去打皇帝的脸。 说起三太夫人,世子爷刚才交待给他一件任务呢。萧御转头看向那一脸戾色的老太太和不依不饶缠在三太夫人身边的郑氏。 “凭什么啊!凭什么又拿我们凤府的庄子给那个小贱人争功铺路!我不同意!”郑氏一脸焦躁怒容。 本是是请三太夫人来压制凤照钰的,没想到没能压制住她反而又要折两座庄子进去。还指明要近郊的大庄院,要知道靠近城郊的都是位置又好价值又高的上好庄子,郑氏怎能甘心?! 如今三房的小辈里最出众的就是她的两个女儿,三太夫人也多有栽培之意,答应陪送嫁妆。她之前搜刮的钱财已经尽数被凤照钰又讨了回去,若是连几个庄子也拿不下来,她离开京城回淮迁这几年图的是什么?! 三太夫人怒道:“你给我闭嘴!还嫌不够丢脸吗?!”说着伸手朝向一直贴身伺候的大丫鬟,让丫鬟扶着她转身就朝马车走去。 她今天就不该出来找这个晦气!她好好当她的老封君,何必因卢氏一封信就急吼吼地替她办事,如今失了面子又失了里子,都是这群不省心的不肖子孙闹的! 三太夫人心里竟是连凤大夫人卢氏也怨上了。 萧御哪能就这样让她们走了。谢景修说的什么隔离所不够用了都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偏要以此名义再征用两个庄园,这样好的借口送给他,若不好好利用岂不是浪费了。 萧御早就知道凤家三房的许多产业都是方氏的嫁妆,方氏当年也算极得方家疼爱了,怕她商女的身份被婆家轻鄙,特意陪送了那么丰厚的嫁妆。如今方家却对方氏不闻不问,萧御尚不清楚原因。单说嫁妆,是方氏当年自己心甘情愿贴补夫家的,他也没立场讨要。 如今能多讨回一些总是好的。 “曾祖母慢些,多谢曾祖母高义,那两个庄子我与李大人都已经看好了,还请曾祖母尽快通知庄头,由我和李大人接手。”萧御笑眯眯地道。 李方明还在为那飞了的功劳扼腕叹息。他当然也上了请功折子,谁知道谢世子竟要跟他争功,他那张折子只怕要变成一张废纸了。 没想到被一旁的凤大姑娘随手就扯进来当了一面大旗。 李方明皮笑肉不笑地道:“是啊……本官与凤大夫是一个意思。” 看着萧御那怪模怪样的打扮,李方明实在叫不出凤大姑娘的称呼了。 三太夫人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上了车。郑氏恨恨瞪了萧御一眼,却碍于一旁的知府大人,也不敢言语,撩着裙子爬上马车。 “这两位来干什么的?!”李方明看着缓缓驶去的马车气恨得不行。要不是她们来搅和,说不定世子爷也不会想着替凤大夫去争那个功劳。 萧御笑了笑:“谁知道呢。”说着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转身回隔离所去了。 第52章 又生毒计 十一月过半,天气越来越冷,疫情终于彻底终结。 用作隔离所的庄子里已经没有病人了,萧御让人将里面的房间庭院彻底清洁消毒,原本在庄子里守着的下人不敢再住进来,萧御只能又买了一些仆役看守庄子,其中不乏有些流民自愿卖身为奴。 薄薄的几张卖身契就买断了一个人的一生,萧御还是觉得不能习惯。 元老王爷和谢景修也早几天搬了出去,仍旧回到知府衙门住着。 从淮迁回到京城,路上需要走上大半个月。谢景修一行人也准备启程了,总要在年关之前赶回去才好。 与此同时,京城凤府之中,凤云飞也被凤明文找了过去,商量着回淮迁过年的事。 “你自从娶了卢氏之后便没有回过老宅,年年祭祖都不参加,今年你是怎么打算的?”凤明文端着茶盅刮着茶沫。 凤明文是凤云飞的父亲,也是三老太爷的长子,他自己跟三老太爷一样,一辈子没有什么大本事,却生了一个好女儿和一个好儿子。 如今他在京城这贵人云集的地界,走出去也是要被人仰视的。 太医院使的父亲,安国侯爷的泰山,即便他仍是布衣之身,谁又敢不给他三分薄面? 凤云飞向来孝顺,听了凤明文的话想了半晌,有些为难地道:“这……只怕今年仍旧不能成行。父亲你也知道,越是到了年节,宫里的贵人们越是得小心伺候着,儿子身为太医院使,实在是脱不开身。” 凤明文轻哼了一声,将茶盅搁在桌上:“什么脱不开身?以前那老院使大人也没有日日守在宫里,偏你就走开一步都不行?说来说去还不是你那才女媳妇看不上咱们淮迁老宅,你不愿意委屈了她,竟连家也不回了。” 凤云飞忙道:“儿子不敢。” 凤明文摆了摆手:“罢,罢,你不回去也无所谓,我与你母亲是要回去的。眼见着快到腊月了,你安排一下,我们准备这两日就动身。” 凤云飞连忙应了,交待卢氏去准备车马礼品,自己也时时看着,自是尽心尽力。 过了两日,凤府中突然迎来一位罕见的客人。 凤云宁虽然靠着李家的关系抬举凤云飞,似乎与娘家极为亲密,却并不时常回来。 如今赶在过年前面突然回了凤家,倒让凤明文和凤云飞很是受宠若惊。 安抚了思女心切的凤老夫人,凤云宁便将凤明文叫到书房里,似是有事密谈,连凤云飞都被赶了出去。 凤云飞自小被凤云飞鄙薄轻视,此时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吩咐着外面的下人好生伺候着,便离开了。 凤明文看着这个贵为一品诰命的亲生女儿,凤云宁面上的冷淡竟令他也感到些许局促。 自从当年那件事后,凤云宁似是怪他和凤云飞办事不利,竟令她的亲生女儿至今流落在外。 “听说父亲要回淮迁?”凤云宁缓缓地开口道。 凤明文点了点头:“是的。我和你母亲也有几年没回去了,老宅里的亲戚久不走动也要生疏的。” 凤云宁对这些不甚关心,一双描画精致的凤眼眯了眯:“父亲可还记得,方氏和她生的那个孩子?” 凤明文面色一下子变了,甚至有一丝难堪,半晌道:“现在还提那些陈年旧事干什么。” “方氏和那个孩子可都在老宅里活得好好的,如何就是陈年旧事了。”凤云宁冷哼一声,“父亲难道以为不去想它,就可以当那些事都不存在了。” 凤明文的确刻意不去想那些事。每一次看到养在凤云宁膝下的那个孩子他都要一阵心惊胆战,当年那偷龙转凤的事情他更是连想都不敢想。每每午夜梦回,总觉得今日的富贵仿如过眼云烟,眨眼就要消逝了似的。 何况为了那件事情,还把他真正的嫡孙也搭了进去。 只听凤云宁接着道:“我知道父亲为了当年之事一直提心吊胆。那件事情确有漏洞,惟一的漏洞就是方氏和那个孩子。” 凤明文听她语气不善,心中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你……你是什么意思?” 凤云宁道:“我当年年轻气盛,一时咽不下那口气,这才给自己留下这么大一个麻烦。如今我醒悟过来了,方氏卑贱之身,哪里值得我与她呕气?还给我们埋下隐患,这才是得不偿失。” 凤明文仍旧不明其意。难道凤云宁是准备放了方氏?他了解自己的这个女儿,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好心? 果然只听凤云宁继续道:“既然犯了错误,自然就要弥补,所幸现在为时未晚。听说方氏的那个孩子如今在淮迁可是闹腾得很,还得了大老太爷的喜爱。这个小麻烦再不处理,只怕就要成为大患了。” 凤明文心里一冷,看向凤云宁。 “你、你想怎么做?” “斩草除根。”凤云宁面色一厉,“早该这么做了,让他和方氏多活了十几年,也该够了。” “荒唐!荒唐!”凤明文连连拍着桌子,指着凤云宁颤声道,“你可知你说的是谁?!那是云飞的长子,是我的嫡孙!” “方氏贱妾之身,她生的孩子谈何长子嫡孙?”凤云宁不屑道。 凤明文连连喘着粗气,只是喃喃着“荒唐、荒唐”。 他知道凤云宁心肠狠,却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想要残害亲族。当年之事方氏何辜?若不是凤云宁偏执地非要拿着方氏和那个孩子撒气,也不会有这所谓的把柄留下。 凤明文自然不在意方氏如何,只是他过了大半辈子的平民富家翁的日子,见识过的最狠的场面也不过是聚众斗欧双方打个头破血流。杀人这种事情,普通人一辈子都不敢想,保况凤云宁要杀的还是凤家人。 “你……你何必如此呢?一个只是个半大孩子,方氏又被关在家庙里终日不见天日,他们兴不起什么风浪的。”凤明文嗓子干涩地说道。 “怎么?父亲害怕了?心软了?”凤云宁撇了他一眼,“不瞒父亲说,我早已派人回去想要了结那个孽种。” 看到凤明文惊骇的神色,凤云宁冷笑一声:“父亲你猜结果如何?那小孽种毫发无损。” 她收到的信是半个月前从淮迁发来的,那时瘟疫未起,因此信上只说暗杀失败,找来的那几个地痞流氓全都伤了手筋,变成了比寻常人还不如的废物。 凤云宁不由得感到心惊。 那个凤照钰的存在就是她的把柄,过去十几年间凤照钰都被牢牢捏在在她的手掌心里,并不能对她构成一丝威胁。 如今这个把柄却渐渐脱离了她的控制,甚至有了反抗之力。凤云宁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她会后悔当年冲动,却从不认为自己有错。 错的是方氏,错的是那个孩子。他们不该活着,不该来威胁到她的地位。 不该活着的人,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去死。 “他长大了,已经脱离控制了。”凤云宁幽幽地盯着凤明文,“父亲,他恨着我们,他恨着你和凤云飞。如果让他活着,今日您所享受的这一切,都会被他毁了。”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凤明文怒道。 这是他最害怕的事情,怕得连做梦梦到都会吓醒。 “父亲不是要回淮迁么?这是一个好机会。”凤云宁像在蛊惑似地低声道。 好机会?什么好机会? 凤明文不敢问,他知道凤云宁想让他干什么。 他不是没有处罚过犯错的下人,打板子,发卖,他都做过。也许那些下人最终仍是落得一卷破席扔到乱葬岗的下场,但是他从没当面打死过人。 如今凤云宁却要让他去杀人,还是杀他自己的子孙。 虎毒尚且不食子,这样牲畜不如的事情,他如何能做?! “父亲可以仔细想一想,是那样一条贱命重要,还是您眼前所享受的这些繁华富贵重要?” 凤云宁说着站起身来,袅袅婷婷地走了出去。 “你……你为何不让云飞去干?”凤明文在后面有气无力地道。 凤云宁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冷嗤一声:“他没那个胆子,我还怕他坏事呢。” 凤云飞是个薄情无用的男人,可是真的让他去杀凤照钰,他一定不会同意的。 “那还有刺客,你不是国公夫人么,你可以再派刺客……” 凤云宁自然可以收买真正的刺客去杀凤照钰,可是那些拿钱办事的刺客又岂是好相与的。她要买刺客杀一个孩子已经是一件令人生疑之事,她绝不能再给自己留下任何一点把柄。 凤明文才是最好的人选。 凤云宁不再言语,推门走了出去,凤明文瘫坐在椅子里,好似老了十几岁一般。 淮迁城里。 老七和老九在街上拦下萧御的马车,恭敬地行礼之后,请他上酒楼雅间一叙。 “老爷和大少爷准备回京城了,就在这几日动身,想在临行之前再跟凤大姑娘叙叙旧。”老七恭声道。 萧御走下马车,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看到他,纷纷凑过来热情地打招呼。 如今萧御在淮迁城里也算是扬名了,平了一场瘟疫便收获了城中百姓的万分好感,走在路上一路招呼声不断。卖烧饼的送上热腾腾的烧饼,卖水果的送水果,卖菜的也要塞上一把小葱,每天在街上逛一圈就能吃到饱。 第53章 愿不愿意 萧御跟着老七上了酒楼,雅间里元老王爷和谢景修正相对品茶。、元老王爷一见他,十分客气地起身相迎。 “冒昧相请,没有耽误凤大夫的正事吧?” 萧御笑道:“元老王爷客气了,我哪有什么正事。”说着也在桌边坐了下来。 谢景修看了他一眼,道:“我要走了。” 元老王爷,老七:“……” 这话说的,怎么有那么点微妙呢。 萧御只好客气地笑了笑:“那我先祝谢世子一路顺风。” 谢景修没再说什么。元老王爷呵呵地笑了两声,让着萧御喝茶吃点心。 “凤大夫不要怪老夫鲁莽,老夫想问问凤大夫,以后有什么打算哪?” “打算?”萧御有些不明白。 元老王爷道:“老夫看凤大夫一身医术如同鬼斧神工,若是就此埋没,实在太过可惜。” “我也想开个医馆,只是……”萧御笑了笑,“暂时不太方便。” 要开医馆也得等恢复身份之后,不过现在可以先攒着钱。开医馆需要不少资金呢。 “凤大夫有没有想过到京城去?”元老王爷摸着胡子笑道,“淮迁可能没有女医,但是京城里并不禁止女子行医。如今京城中最为出名的一名女医也是高门出身。有珠玉在前,凤大夫要从医也不会太过出格惹眼。” 当今皇帝十分惜命,所以对大夫考察的严格程度和对从医者身份的宽和程度,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只要能够治病救命,皇帝才不怪你是老是少,是美是丑,是男是女。 皇帝被李氏引着成日里想着长生不老飞升成仙,就想与李氏成为一对神仙眷侣。宫里常年烧着丹炉,指望着炼出长生不老的仙丹。能够救死扶伤的大夫自然也成了皇帝最看重的一类人。在那森森宫城之内,最受宠的先是李贵妃,然后是常年贴身服侍的宦官,接下来就是太医院里的大夫了。 其他的文臣武将,反倒要统统朝后排。 皇帝手握十万禁军,李家子孙则在外掌领着数支大军,无人敢触其锋芒。 真是乌烟瘴气。元老王爷心里想着,摇头叹息。 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也十分精明睿智,登基之初也曾锐意进取,自从李贵妃得宠之后一切就都变了。 萧御听着元老王爷的话,心中也不禁一动。 他本就是要上京城的,原想着与张三少爷合作一回,假意成亲,随他进京。但是如果元老王爷肯施以援手,那自然是跟着元老王爷一道走比较好。 元王府这样大的后台,能靠上当然最好。老宅里只有郑氏那个蠢妇扰人,京城里却是龙潭虎穴,凤云宁和卢氏哪一个都不好对付。 元老王爷也看出萧御的动心,面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知礼守礼,却又不会被礼法束缚住手脚。落落大方,仁义宽和,这样的孙媳妇,真是怎么看怎么合元老王爷的心意。 “不瞒老王爷说,我是想要去京城的。不但我要去,我还想带着一个人一起去。”他将方氏的事捡能说的说了一些,只说是卢氏为正妻之位争风吃醋,反倒将方氏这个原配陷害进了家庙。 “我希望带着母亲上京城与凤云飞和离。”萧御道,“家丑贻笑大方,还望老王爷不要怪我唐突。若是元老王爷肯施以援手,萧御感激不尽。” “你要代母告官,与父和离?”元老王爷一怔。 他知道凤大姑娘不拘小节,没想到她这么不拘小节。子不言父之过,这样一来,她恐怕连大夫也做不了了。 “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元老王爷道。 把方氏安顿好之后他就要摆脱凤大姑娘的身份了,还管什么后果不后果的。 这些话却还不能对元老王爷说,萧御笑了笑道:“我知道。” 元老王爷还是觉得有些可惜。这样好的医术若不能行医,简直是暴殄天物。 可是别人的家事便是王府也不能代劳。 萧御与元老王爷相谈甚欢,半个时辰后才起身告辞。 谢景修看着萧御走下楼梯的身影,道:“她……另有打算。” “你怎么知道?”元老王爷瞪了他一眼。 刚才跟个佛爷似的坐那一直不声不响,也不知道多跟人家说几句话。 谢景修没有理他,起身向外走去,气得元老王爷直在后面吹胡子瞪眼。 萧御坐回马车,盘算着得找张三少爷“退亲”。能不利用别人,萧御也不想利用别人。成亲之后无论是和离还是妻死,对张三少爷的名声定会有些影响。如今能够跟随元老王爷进京是最好的。 谁知还不等他寻上门去,人家就自己找了过来。 一个圆滚滚的身躯骑在马上追在他的马车旁边,敲着车厢外壁连声问道:“是凤大姑娘的马车吗?凤大姑娘,是我啊,我是张立卿。” 张立卿是谁? 萧御满心疑惑,拉开车帘就看到一张又白又胖的脸突然凑了过来,冲着他笑成了一朵花。 “原来是张三少爷啊。”萧御向他笑了笑。 张三少特别不好意地挠了挠头发,路边卖面人的小贩从车窗里看到萧御,突然冲了过来,大声叫道:“凤大夫,是不是凤大夫啊!凤大夫,多谢你救了我家的囡囡!我还没好好谢过您呢!这……这些面人送您!您别嫌弃啊!” 萧御连忙抱住从车窗里塞进来的好几个面人。 “谢谢啊,我很喜欢。” 小贩嘿嘿地笑了两声,低着头跑回摊子去了。 “真好。前段时间我大伯母还说你的坏话,这些天她可一句也说不出来啦。”张三喜滋滋地道,“我要提亲,她也不能再说什么礼不可废的话了!” 萧御有些为难地看着张三少。 “呃……张三少爷,我正有些话要找你说呢。” 张三少十分欣喜地看着他,白胖的脸都有些变红了。 “我、我也正有些话想跟凤大姑娘说呢。” 萧御看他这副怀春少年的模样,心里的愧疚感一层层地翻涌上来。 真是罪过呀,没想到一个纨绔子弟居然这么纯情,他这算不算玩弄了人家的感情?! 萧御下了车和张三少一同走向路边的茶馆。街角边走出来一个人,立在那里眯眼看着他二人,周边的行人纷纷绕道而行。 “呃……”二九慢慢走到谢世子身边,与他一同往茶馆看去。 他们都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张三少的话自然一字不落地听在耳中。 二九道:“凤大姑娘的品味也挺奇特的。” 谢景修看了他一眼,二九缩了缩脖子,嘿嘿一笑,在前面引着路道:“公子请,请,咱们也去喝杯茶。” 谢景修大步地走了过去,径直进了小茶馆,就看到萧御和那个胖子坐在一张桌子边,胖子正满面通红地争论着什么。 “凤大姑娘,你不用担心!我肯定会说服母亲,很快就会来向你提亲的!”张三少急道。 他怎么也没想到,前些天都说好要跟他成亲的,现在居然又不愿意了。 张三少长这么大,还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他的。以前张夫人也相看过几个人家,每次一看到他事情就黄了。 凤大姑娘这样又漂亮又聪明医术又好无一处不好的女孩子居然主动说要跟他成亲,即便她是有苦衷有要求的,也足够张三少欣喜若狂了。 他也是有媳妇的人了!至于什么以后和离还是怎么样的,他根本没进过脑子。等拜了堂成了亲洞了房,还有什么好说的?! 没想到鸭子还没下锅就飞了,张三少欲哭无泪。 “实在抱歉。”萧御十分愧疚地看着张三少。 “抱歉就嫁给我吧,我会对你好的。”张三少吸着鼻子握起拳头道,“你要是嫌我不上进,我都可以改的!” 萧御好生为难,看着张三少急得快要哭出来的脸,他觉得自己好像是玩弄别人感情的花花公子…… 一道身影突然出现在桌边,把萧御和张三少都吓了一跳。 “谢世子?”萧御看向来人,有些意外地道。 谢景修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一旁的张三少。 张三少有些瑟缩地朝萧御身后躲了躲,谢景修目光一黯,吓得张三少一个哆嗦。 萧御道:“谢世子是特意来找我的么?可是元老王爷有话要说?” 谢景修看向他:“我已定于后日启程,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萧御:“……”他自然是要跟元王府的车走的,可是这个愿意说出口好像有些怪啊…… 谢景修双眼微眯:“你不愿意?” “愿意,愿意。”萧御忙道,心里连连呸了好几声,笑了笑道,“我是说,我自然愿意跟随元老王爷和世子一道上京的。” 张三少听了,心里的伤痛简直快要决堤。到头来他还是没有媳妇,真是令人伤心欲绝! 可是看到那个比他高出一个头还多的冷面男人,一把伤心的热泪全都给憋在了心里,连声大气也不敢出,只是缩在萧御身后躲着。 “既如此你打点好行装,后日一早等我接你。”谢景修对于萧御的态度也说不上太满意,仍旧面无表情地道。 “好的,好的。”萧御此时只有微笑点头的份。 “明日我去凤府拜访凤家长辈,你等在家里不要出来。”谢景修又道。 “明白,明白。”萧御连连点头。 谢世子这才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张三少一眼,转身走了。 呼…… 萧御和张三少同时吁了一口气。 第54章 出发京城 第二日一早,三老太爷刚刚从花鸟鱼虫的早市回来,拄着拐杖神采奕奕地走向凤府大门。 刚刚走到大门口,斜里的街上突然走出来几个人,都是附近街巷里邻近着住了大半辈子的老街坊。 几人一见三老太爷,纷纷上前来打招呼见礼。 三老太爷昂首挺胸地跟老街坊应酬着,这些天来他已经习惯了淮迁城内外的百姓们对他的敬重感激。 这自然是因为他养出了一个好曾孙女。凤照钰治好了淮迁里的疫病,还拿自己的庄子当隔离所,不管是富家老爷还是种地的泥腿子,统统收治进去,一视同仁地精心医治。 现在淮迁城里谁不赞他凤家三房教出了一个活菩萨一样的好女儿。 以前三老太爷还觉得凤照钰老往外跑太不守规矩,哪像别人家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他觉得丢了面子。 可是这些日子以来凤照钰的作为着实给他凤家三房大大地长脸。 如果说凤云宁和凤云飞给凤家带来的是荣华富贵,那凤照钰给凤家带来的就是领人景仰的名望,是左邻右舍的尊重。 三老太爷是个极要面子的老头子,以前别人虽然艳羡凤家,却也会暗中讥讽他们靠的是女儿的裙带关系,毕竟凤云宁上位的过程并不光彩。如今他走在街头,那些老邻居老街坊话里话外真心的敬重,远比从前那些恭维谄媚来得让三老太爷舒畅。 简直舒畅极了。 他不如大老太爷看得透彻想得长远,他只是直觉得认为凤照钰其实比凤云宁要拿得出手。 那些养在深闺的名门之女,不管是才名远扬还是贤名闻世,哪里比得上他的曾孙女一双素手就能与阎王爷抢人的本事? 和几个老街坊站在大门外面闲聊了几句,便见一辆宽大的马车缓缓地驶来,停在凤府的大门外面。 三老太爷疑惑地看过去,只见那赶车的小哥向他露齿一笑:“可是凤府的三老太爷?凤大姑娘的长辈?” 萧御刚刚起床穿衣,百灵就从在外面拍门,兴奋地叫道:“姑娘,姑娘,世子爷来了。” 来就来吧,他是来见凤家长辈的,凤家长辈又不会把他叫出去见客。萧御有些懒懒地打了个呵欠,精神不振地系着衣裳上的绳结。 就是不知道谢世子会跟三老太爷他们说什么。 前院的书房内,三老太爷战战兢兢在陪坐在下首,偶尔偷偷地看一眼端坐品茶的那位元王府世子。 他也听说了凤照钰在治瘟疫的时候认识了这位贵人,那些爱嚼舌的后宅女人们私下里传得甚是不堪,但是谁也没想到这位会直接上门。 难道是来提亲的?可是哪有自己给自己提亲的道理?连个媒人都没有,这也未免太轻视他凤家女儿了。 或者是来讨要钰儿做妾的?想想这种可能还比较大一些。再怎么样凤家的门楣也远远够不上元王府的门槛,未来的元王妃也不可能是一个抛头露头给人看病的大夫。 三老太爷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心里不但没有一丝轻松,反而更加为难起来。 如果这位世子爷开口要人,他到底是给不给啊?! 待要不给,他没胆子不给。给了的话,大老太爷最近可把钰儿看得很重,他敢把钰儿送给这家伙当妾,大老太爷非得打断他的腿不可。 年已花甲的三老太爷想起大哥的沙威棒,仍旧两股战战。 谢景修放下茶碗,看向他。 “凤老太爷,我今日冒昧前来,是有一事相商。”谢景修缓缓开口道。 三老太爷忙打起精神,谄笑道:“世子请说,请说。” 谢景修道:“明日我启程回京,想邀凤大姑娘同行,还望凤老太爷准许。” 三老太爷面上的笑意一僵,果然来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把他钰儿要过去同行,连个名分也不给?!这也太过分了吧! 这种要求不但大老太爷不会同意,连他也不能同意。 三老太爷虽是忌惮王府势力,却也不容许这个男人这样作践自己的晚辈,何况最近他正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给他长脸的曾孙女。 “这、这于礼不合吧。”三老太爷强笑道,“不瞒世子爷说,我这曾孙女性子顽劣,不服管教,您看看,在这家里就没人能管得住她……” “凤大姑娘很好。”谢景修打断他道。 三老太爷心里浮起一丝怒意。这、这、简直欺人太甚!他这是委婉的拒绝,不信这位谢世子听不出来,却如此分毫不让,当他凤家是什么?当钰儿又是什么? 三老太爷堆着笑道:“多谢世子爷夸奖,这是我那小孙女的荣耀。她能入了世子爷的眼,那是她的福份,老朽本不该拒绝的。只是,如今孙女儿大了,我们家里这正准备给她说亲呢,这个节骨眼儿上,实在是不好让她陪着世子上京城。只能、愧对世子爷的厚爱了。” 谢景修长眉一锁:“说亲?” 三老太爷连连点头:“正是。”他打定主意应付了谢世子就赶紧相看个差不多的人家把钰儿嫁了,省得这些权贵又来作践别人家的好孩子。 宁为寒门妻,不作豪门妾。三老太爷懂得这个道理。 谢景修沉吟了片刻,看向三老太爷。见这老人面上满是掩饰不住的紧张,似乎生怕他再提什么无理要求,谢景修反倒柔和了一分。 凤家后宅不省心,至少这个老人尚有几分真心实意。 “只怕不行。”他说道,见三老太爷果然脸色大变,谢景修笑了笑,道:“凤老太爷有所不知,老王爷因旧伤复发,体弱难行,因此想请凤大姑娘随行。大夫虽多,奈何老王爷只信任凤大姑娘。” 三老太爷一怔。不是要讨钰儿做妾,是为了找个大夫照看元老王爷?! “不知凤老太爷能否割爱?”谢景修道。 “这……这、自然,自然的!”三老太爷忙道。 这种要求他是不好拒绝的。 谢景修又道:“此去京城路途半月之久。为凤大姑娘的名声着想,还需一位长辈随行。听闻凤大姑娘的母亲也在淮迁暂住,便由凤大夫人陪同照料吧。” 三老太爷听着他理所当然一般地下了命令。虽然有插手凤家家事之嫌,但是跟三老太爷所想的相比,并不算什么无理要求。不给三老太爷犹豫的时间,谢世子已经起身告辞了。 这下子好像不答应也不行了。 恭恭敬敬地将人送出大门外,三老太爷一拍额头,赶紧去找大老太爷去了。 “谢世子要钰儿随行,还要方氏一起去?”大老太爷皱着眉头沉吟。 叫上凤照钰他可以理解,她一手医术的确难得。只是还要带上方氏…… 大老太爷可以肯定,这不是谢世子的主意,定然是凤照钰的要求。 三老太爷还在嘀咕:“方氏好歹曾是云飞正妻,便是当年犯了错误,在家庙清修了十几年也该够了,总不能把好好的人关到老死吧。大哥,您看?” “我还看什么。”大老太爷道,“你都已经答应谢世子了,便赶紧回去安排吧。既然是跟着元老王爷一行人赶路,你务必好好打理,该大方的地方千万不要小气,别让钰儿出门在外被人瞧不起。” 三老太爷连连应了,大老太爷想了想又道:“此事既与元王府有关,还是不要声张的好。” 元王府并未像其他世家大族一样与李氏一族有勾结,表面上看独善其身,但一字并肩王的名号实在不容忽视。 “也不知此行,是福是祸……”大老太爷望着窗户外面光突突的树枝,有些怅然地叹道。 三老太爷回去之后就火速地命人去给萧御打点行装,又使唤他最信任的小厮去给青云阁送信,嘱咐萧御也好好准备。他信不过三太夫人等人,便将事情都交待给前院的管事去安排,如此风风火火大动干戈地忙活了一天,后宅里自然也得了风声。 “什么?三老太爷要送凤照钰回京城?”郑氏不敢置信地瞪着来报的婆子。 坐在一旁的凤照晴也蹙起眉头。 “难道是大伯父派人来接她了?” 郑氏连连摇头:“不可能,大夫人怎么可能同意她回京城。” 婆子也道:“没见着京城来接的人,就是三老太爷自己在起兴呢。连三老太太都没告诉。” 郑氏一听,立刻自以为明白过来。 “肯定是那小贱人自己求到老太爷跟前的!也不知道给老太爷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说动了老太爷送她回京。” 婆子只打听到了凤照钰要去京城了,却不知道方氏也要同行,更不知道他们是跟随着元王府的车队一起出发的。 凤照晴冷笑一声:“她难道以为去了京城大伯父会给她撑腰?前些日大打着大伯父的名义哄得几位老太爷都得供着她,我看她是忘乎所以了。” 等到了京城发现她的父亲根本不拿她当回事,别闹得太难看才好。 凤照晴前段时间被萧御当众打脸丢了面子,这些日子连门都不敢出,以前交好的姐妹也都不回她的信了,一直对她极有好感的李夫人也没了音信。虽然她也看不上李大人那个没什么出息的长子,可是别人首先息了心思,这就是对她赤裸裸地污蔑。她心里早将凤照钰恨了个彻底。 郑氏却想着卢氏的嘱咐,这下子不但没把凤照钰捏回掌心,反倒让她走得更远了。她这一回京,岂不是与大夫人正面对上了?郑氏虽是担心卢氏责怪她办事不利,却也有些兴灾乐祸。 卢氏可是凤云飞的心头宝,凤照钰还只当凤云飞是她的靠山,等到了京城跟卢氏对上,倒要让她看看凤云飞会不会帮她?!在京城里不被生父所喜,她又能有什么好下场,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凤照晴道:“母亲已经尽力了,大伯母也不能说你什么。倒是该赶紧写封信告知大伯母一声,让她也好有个准备。” 郑氏自然听凤照晴的话,马上写了一封信,将凤照钰要进京的事写了进去,把责任全推到了三老太爷的头上,当天就让人火速送往京城。 萧御听说三老太爷已经安排人去家庙里接方氏了,倒是有些意外。 他本来冥思苦想也想不出个万全的好主意,怎么把方氏光明正大地接出来。虽然求到了元老王爷面前,萧御也只想着可以靠元王府的兵力偷偷地将方氏救出来。没想到谢景修一句话就做到了。 就算他有权有势,也不能随便插手别人的家事吧?凤家的几个长辈又为什么会同意? 不过谢景修的确有一种让人不敢违令的气势,连他这见多了世面的现代人面对他时都有些拘谨,凤家的老太爷们更不敢违逆他了吧。 萧御在心里对三老太爷和大老太爷都有些愧疚。为了他的私心,他们大概是受到了谢景修的“恐吓”,实在有些对不住老人家们。 三老太爷第二天还亲自来送行了,一路上跟街坊们打着招呼。听说马车里坐的是凤大姑娘,大家自然是赞不绝口,一路跟随着聊天话家常。三老太爷口不对心地自谦着,其实洋洋自得地快要飞起。好在他还记得大老太爷的吩咐,只说送曾孙女出门探亲,没敢说她要回京城了。 一路送到了城门外十里处,元王府的车队已经等在那里。先一步被送过来的方氏已经心急地站在马车外面等着,身旁是从大房那边拨过来的两个婆子照应着。 一看到萧御的马车驶了过来,方氏的手紧紧攥着帕子搁在心口前,若不是一辈子循礼规矩惯了,她真想不管不顾地迎上前去。 她的儿子真的长大了,即便被扮作女儿身份,他也能得到全城人的敬重。方氏刚刚得知平疫之事,心中的自豪简直无法言说。 方氏不敢动,却有一人骑着马慢慢地迎上前去。 矫健的黑马慢慢地踱着步子,像它的主人一样从容优雅,一直走到萧御的马车前面站定。 谢景修看向三老太爷,免了他的行礼。 “凤老太爷不必多礼,凤大夫就交给我吧。” 三老太爷连连点头,萧御和百灵从车里走了下来,自有元王府的侍卫来将他的行李都搬到了对面的马车上。 本来三老太爷还要给他再配几个丫鬟伺候,被萧御坚定地推辞了,三老太爷只得作罢。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萧御也不能说什么,隔着幂离向谢景修点头示意。 谢景修看了他一眼便移开视线,向三老太爷道:“凤老太爷请放心,我会照顾好凤大夫的。” “放心,我当然放心。”三老太爷连声应着。 萧御已经走到了元王府的车队里,上了谢景修特意为他准备的马车。方氏并不跟他同乘一车,萧御不由得吁了一口气。 两边交接完毕,三老太爷带着人朝后退开,看着元王府侍卫环拱的车队缓缓地启程驶远了。 第55章 途中遇险 谢景修的车队走得不算快,按照这个速度,原本半个月能够到达京城,只怕还要多走几天。 队伍中只有四辆马车,却有将近一百人的侍卫小队,将四辆马车团团拱卫在中间,堪称固若金汤。 萧御撩开车帘向外看了看,又放下帘子,暗自沉吟。 百灵倒了一杯热茶放在他手边,好奇道:“姑娘在想什么?” 萧御道:“没想到谢世子带了这么多护卫来,只是有点意外。” 只是接元老王爷回京,为何要这样大张旗鼓?以萧御对元老王爷和谢景修的了解,他们都不像是这样张扬的人。 除非……谢景修预料到路上会遇到危险? 百灵不明所以:“谢世子是未来的王爷嘛,排场当然大了。” “也许吧。”萧御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二九骑马走在谢景修的身边,回头看了看萧御的马车,凑到谢景修跟前低声道:“公子,原来的计划还要执行吗?” 谢景修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可是……”二九有些犹豫,“恐怕动静不小,会不会吓到凤大姑娘?” 谢景修没有说话,一旁的老七嗤了一声:“你觉得你能吓到凤大姑娘?” 二九没见过萧御在老九的血肉里穿针引线的场面,只是老七等人似乎完全不把她当成个姑娘看待,倒是只有他一个人怜香惜玉了。 元老王爷坐在车里,让人把谢景修叫过来。谢景修一上车,元老王爷就瞪着眼道:“你怎么把你爹的卫队拉过来了?这些人不拖你后腿就算了,你还指望他们保护咱爷孙俩?能平安回到京城都算咱们命大。” 原本只有谢景修和二九两个人进城来接他,元老王爷一直到出了城跟卫队汇合之后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这个百人小队是他的儿子、谢景修的老子的手下,元老王爷完全不敢相信自己这个糊涂儿子御下的本事。 “早知道是胡谨的队伍来接应,我绝对不会同意你把凤大姑娘带上的。”元老王爷唉声叹气地道。 谢景修眼睛望着外面,半晌道:“我自有分寸,祖父不必担心。” “我担心什么,你好好保护凤大姑娘,别让她有什么闪失才好!”元老王爷微怒道,“不然怎么跟人家曾祖父交待。” 元老王爷也大概知道凤云飞的行事,因此只说三老太爷,不说那没良心的凤云飞。 谢景修没再说什么,撩帘子出去了,元老王爷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也无可奈何。 车队缓缓行了五天,路上一直太平无事。方氏坐在另一辆马车里,每天派人过来跟萧御吁寒问暖,自己却一直没有露面。 萧御知道她大概还是心中有愧的。 他对方氏没有那种亲密的感情,自然也不会怪她,只是有些不熟罢了,因此面上并没有十分亲热。方氏却似乎认为萧御是对她心中有怨,更加不敢出现在萧御的面前。 萧御不想给方氏留下什么心结,后面几天便经常到方氏的马车里陪着她。 这一天一大清早,厚厚的浓雾覆盖了整个天地,身前两米处就看不清人影了。卫队队长胡谨和谢景修商量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继续赶路。 马车缓缓地行驶起来,萧御撩开帘子朝外看去,茫茫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这一辆马车了,身前身后的景物都看不清楚,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的侍卫的身影在雾气当中影影绰绰,仿佛一个个缥缈的鬼影。 一个身影从浓雾后面缓缓地出现,走进萧御的视野中。 谢景修驱马走到马车旁:“你没在自己的马车里。” 里面的方氏听到声音,顿时紧张起来。 萧御虽然只说这位是他的朋友,方氏从平日里众人对他的称呼和恭敬当中也看出此人地位非凡。萧御的马车是他特意安排的,她害怕私下里把儿子叫到自己的马车里会惹得这位大少爷不高兴。 萧御笑了笑:“路上太远,总要抽点时间陪陪母亲。” 谢景修点点头没说什么,却差人将萧御那辆车的车夫叫过来,让他来替萧御驾车。 “这个车夫驾车最稳,你将他带在身边。”谢景修吩咐道。 萧御忙道:“我知道了。” 谢景修看了他一眼,嘱咐一句:“多穿一些,明天恐有大雪。” 萧御:“……我知道了。多谢世子提醒。” 谢景修不再说什么,骑着马跟着车走了半晌,便默默地又去了前面。 萧御松了一口气,放下帘子。 不管怎么说,谢世子人还是挺好的……虽然相处起来有点尴尬。 方氏自然将自己儿子与那谢世子的交往都看在了眼里。谢世子并没有怪她,当然谢世子根本没有提起过她,他的注意力似乎全在自己儿子身上。 方氏有些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他此时仍旧穿着女子的衣裳,虽然尽量简便利落,但分明还是一个女孩的打扮。 她差点忽略了,他的儿子在别人的眼中,仍旧还是“凤大姑娘”啊! 一个王府世子,与凤家这样门楣的女儿做朋友,这……这怎么可能呢?! 方氏似乎突然想通了什么,有些心惊地捧住心口,顿时只觉得天旋地转。 荒唐,这太荒唐了啊!那谢世子难道是对她的儿子——不行,绝对不行! 百灵看到她这样,凑过去安抚道:“夫人,你怎么了?是不是觉得冷了?我给您再拿一件大毛衣裳吧。” 三老太爷给萧御准备的行李十分大方,包了好几件又贵重又保暖的大毛衣裳。 方氏拉住百灵,看了萧御一眼,避着他低声道:“百灵,我问你,那位世子和钰儿之间到底……” 话在嘴边,方氏嗫嚅着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钰儿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谢世子便是再位高权重,也不能对她的钰儿起那种心思啊! 百灵却听明白了,嘿嘿笑了两声,也凑近方氏低声道:“夫人,您就放心吧,我瞧着谢世子对我们姑娘是真心的。这次能把您一起接去京城,也是谢世子跟老太爷说的。这一次也是以照顾元老王爷的名义带着姑娘一起走的,就是为了不坏姑娘的名声。要不是把我们姑娘放在心坎上了,谢世子怎么会对姑娘这样上心呢?” 百灵说得喜滋滋的,却没看到方氏越听脸色越白,最后竟是一阵心悸,靠着车壁软了下去。 是了,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她的无能,因为她对凤云飞太过心软,因为她的懦弱,因为她对凤云飞的良心还存着侥幸,才害得自己的儿子不得不被当成什么凤家大姑娘。 现在他被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看上了,虽然现在他对钰儿很好,可是等他知道了真相……等那位谢世子知道了钰儿不是女儿身,他会怎么对待钰儿? 方氏不敢想,这都是她的错。 “造孽,造孽啊……”方氏喃喃着。都是她造的孽,为什么不报应在她的身上,却要她的儿子来偿还。 萧御没注意到方氏的异样,只是看着外面太阳渐渐升起驱散了弥漫的大雾,四周的景色又变得清晰起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只是没想到,傍晚大概两三点的时候大雾又起来了,甚至比早晨的时候更加浓厚,几乎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了。 萧御心中的不安再一次无法抑制地升腾起来,只是想到谢景修沉静的神色,他还是暂且安下心来,眉头微蹙着倚靠车壁闭目养神。 谢景修其实和他前世的学生差不多大,可是他心里拿乔晋张三等人当晚辈,却无法把谢景修也当成晚辈。 谢景修的身上有种令人信任的气质,面无表情时又令人感到忌惮,那不是装模作样可以伪装出来的气势,萧御相信他的能力。 马车仍在行驶,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大雾的影响。车轮里的零件发出辚辚的声音,在这遮天闭日的大雾当中显得尤其孤独。 有一队侍卫穿过大雾跑了过来,向车夫道:“世子吩咐下来,雾气过大不宜继续赶路,我们暂且安营所寨,你赶着车跟我来。” 车夫沉声应了一声,打了个尖锐的呼哨,驱着马离开官道,跟着那一队侍卫朝着茬路上走去。 “别那么吵。”几名侍卫似乎被车夫的呼哨吓了一跳,抱怨了一句,见车夫不再言语,便在前面安心带路起来。 萧御感到马车行了小半个时辰,便突然停了下来。 “就在这儿暂时等候吧,等着世子的命令。”前面的侍卫道。 车夫仍旧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天地之间一时寂静无声。 萧御撩开帘子朝外看去,仍是一片遮蔽天地的浓雾,那一小队侍卫分散在四周,拱卫着他的马车。 只是不见谢景修。 因为这种太过安静的环境,方氏和百灵也有些害怕起来。三老太爷派给方氏的两个婆子很有一把力气,平常却只在佣人的马车里呆着,并没在这里。 百灵朝外面看了一眼,小声地道:“姑娘,我们这是在哪里?” 萧御摇了摇头,看向坐在车头上的车夫。车夫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厚实的后背看上去十分伟岸。 作者有话要说:  谢世子:我的“能力”(?_?) 萧医生:……你为什么要在能力上划重点 第56章 王府叛徒 萧御想了想,上前拍了拍车夫的肩膀,车夫回过头来,是一张平平无奇的中年人的脸。 这是谢景修特意嘱咐他带在身边的人,萧御信任他。 萧御看了看外面,低声道:“车夫大哥,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我觉得情况不太对。” 车夫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也随即朝外面四散的侍卫看过去。 “现在还不知道。” “不知道?”萧御有些疑惑。怎么会不知道呢? 车夫顿了顿,似乎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 “世子自有打算,我们静观其变。”车夫看了他一眼,“世子给我的任务就是保护好凤大姑娘,其他的一概不管。” 果然如此,这是谢景修派来保护他的人,谢景修早就知道会出事。 元王府的仇家,那份量就不是郑氏之流能比拟的了。萧御坐回车里,放下车帘。 浓雾中,侍卫队指挥胡谨有些慌张地赶着马追上谢景修,道:“世子,不好了,凤大姑娘的马车不见了。” 谢景修顿了顿:“不见了?” “是啊!”胡谨一脸懊丧自责,“雾气太大,我已经很注意安排人前后巡视了,没想到还是被人钻了空子。” 二九看向谢景修,疑道:“为什么会把凤大姑娘的马车劫走?!凤大姑娘分明什么也不知道啊。难道是想用凤大姑娘来威胁世子?!” 自家世子从未对任何一个女人动过心思,更不会为了私情耽误正事。只是事关凤大姑娘,二九也说不清楚世子会如何行事了。 如果真的为此被拿捏住,那元老王爷微服到皖安省来出生入死地搜集证据,就全部白费了。 谢景修没有搭理二九,一双眼睛只是看向胡谨。 “胡指挥以为应该如何应对?” 胡谨是元王爷谢复的手下,这一次前来接应元老王爷,谢复专门找到他,让他把胡谨带上。 胡谨是在元王府里服侍了二十多年的老人了,深得谢复信任。 谢景修没有违逆谢复的意思,甚至把护卫一事全权交给胡谨负责,这一百人的卫队便是由胡谨挑选出来的精英侍卫所组成的。 谢景修疑人不用,从头到尾没有过问分毫。 胡谨沉吟了片刻后道:“属下的任务是护卫世子和老王爷,所以,属下可以分出两个小队去寻找凤大姑娘,但是大部队必须留在世子和老王爷身边。属下想那贼人劫走凤大姑娘,应该也是想趁着浓雾遮天之便,想要分散我们的兵力。我们不能上当。” 谢景修面上一直淡淡地,此时也只是向胡谨点了点头。 “便依胡指挥所言吧。” 胡谨应了一声,自去分派人手,只是心中也有些疑惑。不是说世子对那凤大姑娘动了心么?这副模样哪里像是动了心的样子? 胡谨很快点齐了一个二十人的小队,回到谢景修面前回话。 他看向二九,想了想又道:“二九和老七武功高强,便由他二人带队去寻凤大姑娘吧。凤大姑娘对他二人也甚是熟悉,勉得受了惊吓。” 二九当然不愿意离开谢景修的身边,他是谢景修的贴身护卫,便是凤大姑娘也不能越过谢景修去。 谢景修却道:“你和老七听侯胡指挥差遣。” 二九和老七无法,只能带着两个小队钻进浓雾里,分别去找人。 胡谨向谢景修道:“世子爷,我们便原地等侯吧。” 一大队的人马便在缓缓停了下来,除了马匹偶尔发出的喷气声,整个车队一片安静。 胡谨下了马,站在谢景修身边,警惕地朝着四处望去。 谢景修双眼望向迷蒙的雾气,清明的视线似乎能够穿透那一层层迷障一般。 “人都在这里了吧。”谢景修眼睫微垂,慢慢拉下手上的皮手套,优雅得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祇,令人忍不住想要臣服。 胡谨微微一怔:“世子的意思是?” 谢景修微微一叹:“可以动手了。” 胡谨面上蓦然变得一片惨白。 萧御猛地睁开双眼,视线变得沉静而清明。 他嘱咐百灵好好照顾方氏,自己钻出车帘,坐在车夫身边。 高大的车夫看着坐在他身旁显得犹为纤细修长的身影,萧御却只是看向四散在周围的几名侍卫,没有出声。 车夫不解地唤了一声:“凤大姑娘?” 萧御看向他,凑近过去低声道:“我们在这里等了多久了?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便是雾再大,找个安宫扎寨的地方也不需要等那么久。” 车夫也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不过他的任务只是保护凤大姑娘的安全,其他的因素全然不在考虑之内。 萧御却不能只顾着自己。 他猜出来谢景修此行来接元老王爷,应该还有别的事情要做。自己的加入一定程度上打乱了他的计划,萧御担心谢景修会因此吃亏。 “那几个侍卫,可以相信么?”萧御指向站在不远处以环拱之势围着马车的几名侍卫。 他们这副姿态,既可以是护卫,也可以是看守。 “凤大姑娘,属下……真的不知道,世子只命我保护您的安全,其他的事我不能过问。”车夫有些赧然地道。 萧御有些无奈,谢世子这人似乎有点大男子主义嘛……他是对自己的能力多有信心? 车夫道:“只因世子所谋之事变数太多,所以多需随机应变。凤大姑娘请放心,我可以保证这辆车的安全。” 不是尽力,是可以。 谢世子的手下果然跟他一样有自信…… 不过什么叫变数太多?难道连谢景修自己都不知道他带来的手下哪些人是可信的,哪些人是不可信的? 萧御觉得很有可能,不然他既派人来专门保护他,不会连这样基本的信息都不告知。 这样的队伍他也敢带出来,还有百人之多,真是胆大妄为。 另一边上,胡谨弯了弯嘴角,勉强地扯出一抹笑意。 “属下不知世子是何意?还望世子明示。” 谢景修微微一笑,一双淡褐色的眸子看向他。隔着飘渺的雾气,那双眼睛却更显得剔透明彻。 他知道了,他肯定一早就看透了。胡谨握着刀把的手出了一层薄汗。他这个总是沉默寡言的小主子根本什么都知道,却一直在跟他演戏。 “胡指挥是父亲最为信任之人,也是父亲面前的老人。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每一样都唾手可得。我想问胡指挥一句,为什么?”谢景修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真的有些疑惑不解。 他澄澈的目光当中没有憎恨,亦无厌恶,似乎胡谨的背叛与算计,并不能在他心上留下什么印迹。 胡谨举目四望,四周严阵以待的百名侍卫全是他的心腹。谢景修却形单影只,他已经陷入他的包围之中,插翅难逃。 他利用那个凤大姑娘,轻而易举地调开了忠诚于谢景修的那些护卫。如今留下来的全都是他的人,除了元老王爷马车上的那个老九。 他是元王爷谢复指名派来的,谢景修没有理由拒绝。从他跟来淮迁城的这一路上,他都在伺机铲除谢景修,只是一直没有寻到机会。几次勉强下手,派出去的人却都如同落入大海的水滴,从此不见踪迹。 但是谢景修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现,仍旧对他信任有加。 本以为回程路上希望更加渺茫,胡谨几乎已经放弃了这次行动,却没想到一个凤大姑娘成了最大的变数。 向来冷心冷情的元王府世子,居然会为那么个粗鄙无才,不守礼法的乡下人动了心。胡谨见识过为谢景修疯狂的京城闺秀,看到这一幕不由觉得分外讽刺。但,这是他最好的机会。 谢景修无情无义,所以他无懈可击。可是当一个男人动了心的时候,他的破绽就再也掩藏不住了。 胡谨谨慎小心地观察了好几天,终于利用这一日天时地利的大雾天气,开始下手了。 前面的计划都很顺利,下一步他只打算用药迷倒了元老王爷,这个专为谢景修而设的陷阱就可以收口了。 却没想到竟在这里就被识破了。 胡谨慢慢地朝后退去,几名侍卫不动声色地走上前来,示威一般地立在胡谨身边。 谢景修没有动作,只是看着他一步一步退到侍卫的身后。 “胡指挥,你老了。”谢景修似乎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你也开始贪生怕死了。” 胡谨面上一阵扭曲,露出一个堪称狰狞的笑:“世子爷,怪只怪你,太聪明了。你为什么不肯笨一些,蠢一些呢?这样也不会成为别人的拦路石,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谢景修面上的笑意渐隐,元老王爷突然从车里走了下来,甩开老九的搀扶,指着胡谨怒道:“胡谨,原来你就是我元王府的叛徒!” 胡谨道:“元王府的叛徒?不,不不,我怎么可能是元王府的叛徒呢。我永远忠心于元王爷啊!” “是谢复派你来的?!是谢复让你来对付世子和我这个老头子的?!”元老王爷面色一片铁青。 胡谨笑着摇了摇头。 谢景修拍了拍元老王爷的肩膀,以示安抚。谢复这个人,所有的精力大概都用在了女人身上,京城第一情圣的名声至今都在流传,他没有心思也没有能奈对他痛下杀手。 谢复的后院一团糟,只有他自己还沉浸于自己的情深不毁当中无法自拔。谢景修三岁开始就领略过了那太平表象之下的阴狠毒辣。 “属下怎么敢对老王爷不敬呢。属下本只打算让老王爷睡上一觉。怪只怪世子爷这样早就看穿了我的计划。现在老王爷没有睡过去,我却也没有办法了。”胡谨的面色渐渐冷了下去,一挥手道:“行动!” 一只羽箭随着一声啸空之声,猛然撕裂浓雾而出,直指谢景修的心口。 萧御突然觉得心头一悸,猛地握住衣襟,僵硬地坐直起身体。 方氏吓了一跳,凑上前去关切地问道:“钰儿,你怎么了?” 萧御摇了摇头,飞速地撩开帘子唤那车夫。 车夫忙道:“凤大姑娘,有何吩咐?” 萧御眉头紧紧皱着,看向四周。此时天色已晚,空中一丝光亮也看不见,黑暗当中的雾气显得更加浓厚了。 四周万籁俱寂。 第57章 处置叛徒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萧御有些等不下去了。 谢景修有什么计划也应该先和他通个气的,可是他什么都不说,自己悄没声地安排好一切,让别人只能按着他的安排一步一动。 这种被动的处境,萧御很不喜欢。 “这……”车夫有些犹豫,“世子不喜欢别人不听他的吩咐。他安排好的计划,向来不准任何人打乱……” 他还是个完美主义强迫症啊…… 萧御气得头疼。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他当自己是执棋人,把别人都当成棋子,一个一个摆在他希望的位置。可问题是,敌人却不会乖乖任他摆布。 万一有任何一个他没有算计到的地方,都有可能是致命的疏忽。 “其他的先不管,我们先确认一下那些人是敌是友吧。”萧御指着外面的侍卫道,“如果是友自然最好,如果是敌人,我们也不能在这里乖乖当人质啊。万一对方拿我去威胁谢景修——” 车夫想了想,道:“可以。只是控制住这几个人,也不算违反世子的命令。” “你一个人可以对付这么多人?”萧御见他说得如此自信,惊讶地看着他。 车夫摇了摇头:“不能。” 不等萧御说什么,他忽然抬手放在嘴边打了一个尖锐的呼哨。 “你又干什么呢?!安静点!”不远处的侍卫吓了一跳,走过来训斥道。 不等那两人走近车边,夜色掩映下的浓雾当中突然钻出一条条幽灵一般的身影,像是早就商量好了一般,每一条黑影扑向一名侍卫。 萧御只听到几声十分短促的呼喊,片刻之间便又没了声音。 车夫一直坐在车上没有动,回头冲着有些呆怔的萧御笑了笑道:“这些都是世子安排给我指挥的护卫,用来保护凤大姑娘的。” 怪不得他那么自信,原来是人数碾压啊…… “既然有这么多人可用,为什么一开始还要跟他们走?白白被困到天黑,也不知道世子那边如何了。”萧御忍不住道,其实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车夫甩着马鞭,笑了笑道:“世子吩咐了,凤大姑娘千金之躯,能不动手就不要在您面前动手,免得您受了惊吓。” “……真是谢谢他了。” 车夫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说句唐突的话,我们世子向来待人淡漠,我从未见过世子爷对别的人这样上心过。” 萧御简直哭笑不得。虽然所有人都当他是“凤大姑娘”,可是谢景修是最绅士的一位了。如果他真是个姑娘他一定会十分受用,可惜他不是,再这样下去他真的无法面对谢景修了,这家伙的做法太肉麻了。 也许应该找个机会向谢景修坦白身份…… 萧御将一节暂且放到一边,看向被制服在地的那几名侍卫。他跳下马车走了过去,车夫连忙跟上前去。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萧御蹲下身来,问向其中一个人。 那人手臂的关节似是被卸了下来,跪在地上双手无力地垂着,抬眼看向萧御,一脸焦急地道:“凤大姑娘,我们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只是奉命前来护卫姑娘的啊!” 萧御一顿,转头看向车夫。 车夫眼神无奈,同样无法分辨真假。 萧御叹了一口气。只不过这么几个侍卫,竟然就分了两个阵营出来,彼此还不知道是敌是友。“看样子你们王府也是一潭浑水啊……什么人会想对付注定要继承王位的世子?原来谢世子的位子也是个烫手山芋。”萧御叹道,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角上沾的雪。怪不得谢景修养成这么一个怪性子,一定是成长环境太复杂所致。 车夫有些讶异,似是没想到面前这位长于小富之家的少女竟能一眼看透元王府的问题。 “姑娘果然见识不凡。”车夫恭维道。 “……”这简直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啊。 车夫又道:“怪不得世子爷对姑娘另眼相看。” “别说那个……”萧御有些无力地制止道。他抬头望向四周,四周的环境依然安静,也不知道离谢景修的车队有多远了。 萧御虽然有些担心,却知道现在不能回去。他这一车子老幼妇孺,回去了才真是给谢景修添乱。 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萧御看向地上或跪或躺的歪七扭八的那一队侍卫,想了想道:“把他们都排成一排,我要审一审这几个人。” 谢景修似乎是在对付王府卫队中生有贰心的叛徒,侍卫众多,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哪些是忠哪些是奸。谢景修那边是何情形萧御暂时不清楚,只能相信他能搞得定了。至于他这里,这里少说也有十几个侍卫,谁也不知道哪一个是背叛者,他好歹可以帮助谢景修辨个忠奸善恶出来。 车夫低首道:“凤大姑娘,王府侍卫都是受过特殊训练的人才,一般的审讯手段是无法审出什么来的。” 既是受过特殊训练,难道没有教过他们忠诚为何物?为何那样容易就背叛了谢景修?萧御心里腹诽,却很给面子地没有说出来。 他只当谢景修封了世子之位便是元王府未来的主人,却不知元王府现在的主人仍是元王爷谢复,因此背叛一个未来可能根本继承不了王府的人,对这些侍卫来说算不得叛主。 萧御裹了裹身上的披风道:“没事,我有分寸,你让他们排好就是。对了,还有……”萧御对着车夫低声吩咐了几句,车夫有些疑惑,却还是听话地照办了。 谢景修眼睛望着那疾速而来的羽箭,身形连动也未动。却在那箭刃近身之前,突从斜下里闪过一道寒光,一柄剑劈开了那枝羽箭,一道灰色人影似是凭空出现在般,倏地挡在了谢景修身前。 那灰色人影的一身装扮,正与车夫以呼哨之声唤出的护卫是同个模样。 站在众侍卫身后的胡谨面露失望。若能出其不意一击取其性命,甚至只是伤了谢景修,他这一战打胜的可能性都会大大增加。 现在却是失了先机。胡谨面色发狠,一挥手道:“全部给我上,击杀王府逆子谢景修者,主子重重有赏!” 将近百名侍卫齐声应了一声,纷纷举起武器,朝向谢景修攻击,丝毫不管那些灰衣护卫迎头砍来的刀剑,竟是完全不管不顾,只想着要取谢景修的性命了。 谢景修后退了两步,身上所披的厚裘大氅轻轻摆了摆,便又优雅地垂了下来,半遮住那黑色为底绣着银线蟠龙的精致皮靴… 从四面八方涌出来的灰衣护卫立刻将谢景修身前围了个密不透风。 胡谨手下的百名侍卫原本攻势如虹,此时却是突地一窒,凌厉如刀的去势就此被打断。灰衣护卫趁机纷纷跳入战局,与那些那背叛者战在一处。 元老王爷早在看到那些人齐齐攻击谢景修,恨不能立刻置之死地的时候,便已经气得脸色铁青,双眼发红。 “我以为会是李永晖那贼子来当这剪径强人,没想到啊没想到,李永晖还老老实实,反倒是这自家养的狗变成了野狼,反咬一口来了!”元老王爷恨声道。 他年轻时在外四处风流,晚年时又却被朝政夺去了太多精力,向来没怎么关注过元王府里的情况。从前他只以为是谢复无能,把个王府弄得乌烟瘴气,后宅不睦。 他是万万没想到,这王府里有些狼心狗肺的东西竟然对他的孙儿怀有这样深的恨意,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看这里叛变的侍卫就已经有了百余人,可见那些人暗地里侵吞王府势力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他竟然还蒙在鼓里。 他以为他的小孙儿在自己的王府里长大总不至于受了委屈,却没想到,那哪里是个家,分明是个龙潭虎穴! 他离开王府离开京城出外游历的那一年,景修才三岁。 元老王爷只要稍微想一想,就只觉恨得心头滴血。 谢景修安抚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是一如继往的云淡风轻。 “祖父不必担心。王府里的虫子越来越多,烦不胜烦,我才想要一网打尽,图个清净。今日时机正好,祖父只当看戏就好。” 身前几步远的地方厮杀正酣。一声声惨叫被裹挟在浓雾当中,一丛丛热血喷洒在斑驳的雪地里,一具具躯体变成了死尸,残肢断臂在半空中环转挥舞。 训练有素的王府侍卫仍旧不是灰衣人的对手,这是一场力量悬殊极大的不公平对决。 胡谨看着面前的战局,面色已经变得青灰一片。 真是……既嘈杂又肮脏,谢景修有些厌嫌地皱了皱眉头。 元老王爷看着谢景修,将他自小就冷冰冰的手握在手心里,有些心疼地揉搓着。胸膛里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悠长叹息。 在另一边,被制服的侍卫已经整齐地排成了两列,齐齐跪在离萧御十步远的地方。还有两名侍卫被押了出来,跪在萧御身前。 萧御走至众人视线中央,来回踱了两步,笑了笑道:“我现在有一个问题,希望诸位侠士能够老实回答我。” “你们,到底有没有背叛世子?” 第58章 攻心为上 萧御问完,跪在地上的众侍卫面面相觑,有人出声道:“我们根本不知道姑娘何出此言!” “世子命我们保护你,可没让我们受你任意侮辱!” 义愤填膺之状,完全是不甘蒙冤的正直模样。 众人开始吵吵嚷嚷如同进了菜市场一般,萧御扬声道:“我自然知道你们当中有奸,也有忠,只是我现在也无法分辨,只能先一起绑了,对不住各位了。此处离京城还有将近十天的路程,我可不放心身边潜伏着图谋不轨的奸人,今天我是一定要辨个清楚的。若是忠心于王府的侍卫,我一定不会随意冤屈了好人。” 车夫在一旁听着,不禁微微摇头。 凤大姑娘虽然镇静非比寻常,到底是个不谙世事的千金小姐。她越是这样说,这些人岂不是越发有恃无恐?要审出什么来就更难了。 不过本来也没指望她审个什么明堂出来。 等世子那边对付了大部分叛徒,这二十个人里面埋藏的钉子回京再想办法掘出来不迟。 要是世子是那种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的性子,那事情就更容易了,可惜世子不是那种人。 萧御话音一落,果然那些侍卫纷纷不服气地道:“我们本就是冤枉的!我们是元王府的侍卫,你又算是元王府的什么人,有什么资格随意发落王府的人!” 不满之声沸沸扬扬,有些侍卫激动地想要从地上爬起来,不愿再跪他这个没名没份的“凤大姑娘”,却被一直侯在一旁的灰衣护卫一个一个镇压下去。 萧御摸了摸下巴,他的确不是元王府的什么人,此举实属多管闲事。不过他选择性地忽略了这个问题。 百灵按着萧御的吩咐抱着他的药箱跑到他身边,似乎被面前的场面吓住了,站在萧御身后一动不动,浑身僵直。 萧御将手举起来向她一摊:“手术刀。” 百灵这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从医箱里掏出手术刀搁在萧御的手上。 萧御捏着那枚小小的刀具,慢慢走到跪在他身前的那两名侍卫身旁。 车夫有些疑惑地看着他。难道凤大姑娘想要用刑?前面说得那样仁慈,转眼就拿了凶器出来。不只车夫兴起一丝兴趣,连众侍卫也是一怔,互相看了看,不过很快又露出不屑一顾的鄙夷神情来。 要成为王府的侍卫,都是经过千锤百炼百里挑一的人才,不只功夫了得,对于刑讯逼供也是受过严格训练的。 这凤大姑娘拿出一把刀来便自以为悍勇睿智,以为吓唬得了谁呢? 萧御将这些人的神情尽收眼底,也不以为意,只是笑了笑道:“诸位大哥可能有所不知,我是一名大夫,外科大夫。外科大夫的工作,就是用这把手术刀,在人的身体上切切割割,再用针线缝缝补补,这样,很多受了很严重的外伤的人都可以妥善救治,不用像以前那样,得看天意允不允他活命。” 萧御一席话,却让众人难解其意。 不是要审讯么,怎么讲起治伤救人的事情来了? 萧御撩起脚边跪着的一名侍卫的头发,慢慢地剔下一缕来,接着一刀又一刀,越来越多黑色的发丝落在雪地上,显得犹为醒目。 “外科当中有一种手术,叫做开颅手术。”萧御一边专心地剔着头发一边道,“开颅手术,顾名思义,就是打开人的脑壳。大家都知道,脑是髓之海,是元神之府,你的一言一行,喜怒哀乐,都在脑的控制之下。所以,一个人有没有说谎,从脑海当中,就能看得清清楚楚。耍什么花招都没有用的。” 萧御将手术刀递给百灵,又伸手道:“锥子和榔头。” 百灵手脚麻利地把工具递上。萧御示意两名灰衣护卫过来固定着那名侍卫的头,举起手中的工具,尖锐的锥子头对准了那侍卫的头顶。 那名侍卫早已开始怵怵发抖,却仍旧倔强地不肯出声。 萧御看向面前众人,如同站在大学教室的讲台上,耐心细致地讲解道:“人的颅骨是十分坚硬的,我们这里要用到一只锥子和一只榔头。首先,用刀将皮肤切开,然后用锥子和榔头在颅骨上钻一个孔出来,里面还有一层硬脑膜,用刀将硬脑膜切开,就可以看到你的元神之府了。” “我知道你们会说谎骗我。”萧御抬头将众人一一看去,“所以我不相信你们的话,我只相信我所看到的。大家放心,我的手法很好,连血都不会流太多。如果是忠心之人,我看过之后保证给你一层一层缝回去,缝得天衣无缝。如果是叛徒——”萧御顿了顿,哼哼地冷笑了一声,直令人不寒而栗。 话说到这里,哪还有人不明白他的意思。这样诡异残忍的审讯方式,简直闻所未闻! 这哪里是什么娇滴滴的千金小姐,连最冷血的杀手也没他这么丧心病狂!丧心病狂都不足以形容! 一众侍卫无不愀然变色,半是怀疑半是恐惧地互相张望。 萧御悄悄搓了搓快要冻僵的手,指着身边的那名侍卫:“就从这位仁兄开始吧!” 他站在那名侍卫身后,举起了手中的工具—— 众人只见那丧心病狂的凤大姑娘拿起一只刀在那侍卫的头顶划了几下,又小心地剥开了什么,接着便用那只锥子和榔头顶在那侍卫的头上,当当当地敲了起来。那种诡异的声音在这浓雾遮天的雪夜当中听得人忍不住牙齿发酸。 那名侍卫终于忍受不住地高声叫喊起来,凄厉的声音钻进每一个人的耳中,唬得众人手脚发软,有些人已经忍受不住地抱着头缩了起来。 车夫也皱起眉头,站直了身体,朝向萧御的手下望去,雾气弥漫下只能看到他动作十分井井有条,似乎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被他随手扔到一边…… 车夫知道这凤大姑娘是个医术精湛的大夫,他也不知道那种看神海辨忠奸的法子是真是假,但看她的手法,的确是煞有介事。如果真的任她胡来,那些忠心于世子的侍卫也要在脑袋顶上开个洞,岂不是也废了?!世子爷如果知道了,不知道会不会大发雷霆。 不等车夫想好要不要阻止,那边萧御已经大功告成了似的停下了手,那侍卫的喊叫声也嘎然而止,四周又一次陷入寂静。 只有那“凤大姑娘”沉沉的声音混着阴冷的寒风飘荡在空中。 “我问你问题,你要老实回答我。”萧御道,“你到底有没有背叛世子?” 侍卫被两名灰衣护卫押着,瑟瑟发抖了半晌,刚想开口,却听萧御道:“你想骗我,我看着你的神海呢,你可要仔细了。” 侍卫抖得更加厉害了,半晌才终于出声道:“我说……我什么都说,放过我吧。我背叛了世子,我的确背叛了世子。给……给我一个痛快吧……好冷啊,头好冷啊……” 最后那几个字气若游丝一般鬼气森森,让人不由得联想到他脑袋上开了个孔,就暴露在这寒风当中,能不冷吗…… 众人都不由得从心底打了个寒颤。 萧御忍不住想笑,这位仁兄还会给自己加戏呢。他暗中拍了拍那侍卫的肩膀以示鼓励。 他当然不会看什么神海,面前这两人都是让车夫找给他的托。看样子气氛营造得不错,应该可以审个结果出来。 “既然是叛徒,这洞就留着吧,省得世子来了分辨不清。”萧御拍了拍侍卫的脑袋,听他十分动情地嚎啕一声,把他都吓得一抖。 也是影帝啊这位大哥…… 萧御直起身子,又拿起手术刀,“把下一个带上来。” 胡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面色灰败,再无先前的洋洋得意。 他带来的手下已被尽数歼灭了,除了被派去对付那凤大姑娘的几个人,其他的,一个不落,全死在了他的面前。 一败涂地,真是一败涂地。 谢景修缓步走到他面前,胡谨眼睛看着那黑底银纹蟠龙的皮靴,面上露出一丝苦笑。 “世子赢了,我还是小看了世子了。” 他借着谢复的名义跟随谢景修,知道谢景修机敏聪明,他甚至小题大做地点了将近百名武功高强的侍卫参与这一次行动,只针对谢景修一人。原本以为万无一失,最后竟如此轻易便被击溃。 他以为他是猎人,原来谢景修这一路上都在耍着他玩,他甚至故意等到这个机会,等他主动暴露出来,将他的人一网打尽。 他的那位主子,这次真的损失惨重。 谢景修只是淡漠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便朝马车走去。 胡谨被他如此轻视甚至轻蔑的态度激得心头火起。他一直是元王爷谢复的左右手,谢景修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以前谢景修甚至要唤他一声胡叔。可是这个时候,谢景修那副不咸不淡的态度,仿佛他当一个敌人和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胡谨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世子爷,你莫不是以为一击得手,便可高枕无忧了?”胡谨面上扯出一丝扭曲的笑容,“可惜啊可惜,还有几个钉子只怕世子爷是难以拔除了。世子爷向来护短,想来不会为了那么几个随时可以夺你性命的叛徒,就将自己那些忠奸难辨的好下属一网打尽吧?!”他说着猖狂地哈哈大笑起来,“我等终于主子,便是只有一个人留下,也定会尽力完全主子的任务,必要取你项上人头!” “快把他押下去,堵上他的嘴不准再说话!”老九见元老王爷面色铁青,忙出声喝道。 胡谨马上被绑了下去,一路上还在叫嚣不停。谢景修却充耳不闻,面色不变地踏上马车。 元老王爷也上了马车,有些担忧地道:“景修,胡谨说的可是真的?还有没除掉的叛徒?” 谢景修并不隐瞒,轻轻点了点头。 元老王爷急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不怎么办。”谢景修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不过是几个成不了气侯的小虫子,祖父不必放在心上。” 元老王爷看他这样,心里不由得又急又忧。那胡谨叫嚣得如此张狂,便是有万一的可能,他也不愿意谢景修身处险地。 本该是忠心保护主人的王府侍卫,里面却有那么多隐在暗处的钉子,他们在暗中窥伺一切机会,稍有破绽就露出锋芒。 元老王爷如何能不担心?! 第59章 情窦初开 胡谨带来的手下几乎被一网打尽,一直隐在暗处保护谢景修的灰衣护卫自然不需要再躲躲藏藏,直接代替了原来的侍卫之职,很快整装列队完毕。 二九和老七带走的人业已归队。胡谨为保证一击得手,将队伍中凡是未背叛谢景修的侍卫全部遣走,但也不能保证二九和老七带走的人当中没有叛徒。 谢景修没管这一桩,只是向着一名灰衣护卫命令道:“传信给赵十八,让他报告方位。” 赵十八就是派给萧御的车夫,他自然不是什么车夫,原是谢景修私卫当中的一员猛将。 灰衣护卫应了一声,拿出一只竹哨放在嘴边,吹出几声长短不一的鹰啸一样的哨声。 不多时,浓雾当中同样传来几声尖锐的呼哨,如同呼喝一般。 那哨声的含义代表脱困,平安。 谢景修放下车帘:“启程吧,去接应赵十八。” 谢景修一行人等来到萧御等人所在之处时,只见萧御正拿着刀在一名侍卫的头上比划着什么。 “头冷不冷啊。”谢景修只见那巧笑倩兮的凤大姑娘弯着腰笑盈盈地问那侍卫道,“来,回答一下我的问题,有没有背叛世子呢?你可要想好再说啊。” 那侍卫忙不迭地连连道:“我说,我背叛了世子!我背叛了世子!”说着便几乎快要哭出来,“我早就说了不用动刀,我一定老实回答!现在姑娘相信了吧——” 萧御点了点头:“不错,挺诚实的。押到叛徒那一列去。” “等等,姑娘不缝合吗?!那些人都缝合了啊!” 萧御拍了他的脑袋一下,侍卫吓得浑身僵硬,直直地挺着脖子,脑袋一动不动,生怕一动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似的。 “你还会讨价还价了。”萧御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谁让你背叛世子的?忠臣有忠臣的待遇,奸臣有奸臣的待遇,你就是个大奸臣。还想缝合?先吹会儿冷风凉凉脑袋吧。” 被归为忠臣一列的众侍卫此时都席地坐在左侧,每人身后还跟着一个灰衣卫,美其名曰看护伤口免得崩线。侍卫们听了他的话,一个个都把持不住愤愤不平的神色。忠臣又怎么样,忠臣不还是被你毫不留情地开了个洞么?此人简直丧心病狂! 萧御正要喊下一个,便见那位衣着低调奢华的世子爷拢着身上的大氅款款向他走来。 “谢世子。”萧御见他平安无事,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放了回去,终于松了一口气。 谢景修走到他身边,看向被他分成两列的侍卫,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萧御朝周围看了看,拉着谢景修的手臂走到一边,凑近过去低声道:“我知道你带来的这些侍卫忠奸难辨,所以我想办法审了一审。” 萧御几乎贴着谢景修的身体,所以明显感受到谢景修似乎身上一僵。 萧御看了他一眼:“怎么了,你不会嫌我多事吧?”难不成这位控制欲望极其强烈的大少爷嫌他打乱了他的计划?这也不是不可能,强迫症的世界凡人不懂。 谢景修垂下眼睫,轻轻摇了摇头:“怎么会,凤大姑娘帮了在下大忙了。”只是—— 为何那些侍卫无论忠奸,虽然身上仍旧齐整,却个个披头散发? 谢景修朝那两列人看了过去,萧御似乎知道他的疑惑,轻笑了一声,仍旧低声地将自己的手段大概讲了一下。 “所以,你真的在那些人的头顶上——开了个洞?”谢景修面色似乎有些微妙。 萧御拉着谢景修又走远了一些,低声道:“怎么可能,开颅哪是随便开的。我只是剪了些头发,又拔了几撮,在他们头顶抹了些烈酒而已……” 烈酒抹在头皮上,冷风一次,可不是凉凉的么。顶多造成头发干枯毛燥吧…… 谢景修一顿,片刻后笑了笑:“凤大姑娘真是冰雪聪明。”而且十分美丽,优雅,与众不同…… 萧御:“……世子过奖了。” 不远处的两辆马车里,元老王爷和方氏同时从车窗处看到了他们二人站在离众人远远的地方叽叽咕咕地说着悄悄话。不同的是,元老王爷老怀欣慰,方氏却是又惊又恐,心中的凄凉荒唐之感简直无法言说。 “凤大姑娘挺大胆的嘛。”二九凑近老七道,“一直抓着我们世子的手不放,啧啧,这个世界上敢这样抓着世子的手的人,除了老王爷,她是第一个!” 这要是在京城里,她这般行径早该被一帮忌妒成狂的女人以有伤风化之名踩到泥地里去了。也就是现在,可以正大光明地占他们世子的便宜,吃他们世子的热豆腐。 只见二人叽咕了半晌,又结伴走了回来。 谢景修向二九道:“将你和老七带走的人交给凤大姑娘发落。” 二九一怔,谢景修已经走到萧御身边去了。出于谢世子一惯以来的良好教养,他只在萧御身后两步远的地方站定了。 因为有了谢景修的坐镇,剩下几十个人,不过一个时辰就审训完了。 等到最后众侍卫知道自己竟然被骗了的时候,萧御已经打定主意近期再也不出现在他们面前。 反正他是大家闺秀,生人勿近才对。 谢景修命令就近安营扎寨,一众人等在此暂且过夜安歇。 萧御没有过问那些背叛者的下场,他既没有立场过问,也有些掩耳盗铃地不想知道。 毕竟几个小时前,那些人都是在他手下活生生的温暖的生命。他两世行医,只会救人,不会杀人。他将那些人的伪装揭发,其实也是间接的凶手。 然而那些人不但是叛徒,还想对谢景修痛下杀手,要留下他们才是荒唐。 萧御在帐蓬下的小床里躺着,辗转反侧了大半夜,才沉沉睡去。 谢景修的帐子里,元老王爷举着烛台凑近自己孙儿的俊脸,十分有兴致地问道:“修儿,我问你,今天你跟凤姑娘两个人跑那么远说什么了?” 谢景修撇了他一眼,烛光照映下的脸庞显出一层淡淡的光晕,昏黄的烛光衬得他神情都似乎柔和了许多。 “公事。”谢景修唇里吐出两个字,便又闲闲地靠在软枕上,微闭起双目。 元老王爷哪里能够满足于这样简单的两个字,摸了摸胡须道:“公事也好私事也好,我看凤姑娘对你可是亲密信任得很。” “祖父慎言。”谢景修视线转向元老王爷,眉头微蹙,“不要污了人家的名声。” “你这个臭小子,祖父还不是为你好!”元老王爷伸手拍了谢景修的肩膀一下,“祖父当年可是名满京城,万花从中过片叶不沾身,怎么你就一分也没学到呢。” 谢景修转头没有理他。元老王爷追问道:“告诉祖父,你心里对凤姑娘又是什么想法?” 谢景修动也未动,只是道:“与祖父无关。” 元老王爷气结:“与我无关?你叫我一声祖父,怎么就与我无关?世家婚姻更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本事再大你能自己去提亲?还是指望你那糊涂老子仙女娘亲会替你上凤家提亲?” 谢景修似乎有些困扰地皱起眉头,起身将元老王爷推了出去。 “我要休息了,祖父也回去睡吧。” 元老王爷被毫不留情地推出了帐篷,厚厚的帘子在他眼前利落地垂了下去。元老王爷怔了片刻,转眼气得跳脚。 “不肖子!你这个不肖子!你就是这样对待祖父的?!”脚一跺就要离开,想了想又贴到帐篷帘子外面道:“不要说祖父没有提醒你,我看那凤姑娘也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估计也不会听从长辈的意思让她嫁谁就嫁谁。你要是不能得到她的好感,以后就算上门提亲她也不会理你的。”说完便气哼哼地离去了。 谢世子帐蓬里的灯火就这样亮了大半夜,直到后半夜浓雾散去月上中天的时候,才终于吹熄了烛火,暗了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萧御一觉醒来,在帐蓬里穿衣梳洗完毕,正准备寻个地方解决一下生理需求的时候,刚踏出出帐篷的门洞,就看到一个大毛领子出现在他眼前,几乎吓了他一眼。 萧御定晴一看,原来是谢景修。 谢景修一张俊脸上有些失去血色,眼睛下面还有一层淡淡的黑影,因为皮肤如暖玉一般的光洁白皙,那淡淡的黑眼圈倒也不显得难看。 一看昨晚就没睡好。 萧御忙笑道:“谢世子,有事?” “……凤大姑娘。”谢景修缓缓开口。 萧御:“?” 谢景修像平常一样面无表情,眉眼间淡淡的,这样不言不语地看着他,看得萧御心里渐渐有些忐忑起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昨天他审训的那些人出了问题?是他打乱了谢世子的计划?他惹谢世子生气了? 半晌后谢景修道:“今日天气不错,不会再起浓雾了。” 萧御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见谢景修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心里终是微微松了一口气。 “那挺好的。”萧御笑道,“没有雾的话,车马也会走得快一些。” 谢景修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 “……” 好尴尬啊…… 萧御笑了笑又道:“那应该很快就能到京城了吧。” 谢景修又点了点头,道:“是的。” 萧御见他好像也没有什么正经事,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仍旧显得分外深沉,大清早堵在他的帐蓬外面却又不说有什么事,也不知道谢景修到底想做什么。 可是人有三急,他却有些等不了了。 只当他是偶然路过他的帐蓬吧……萧御向谢景修礼貌地笑了笑,绕过他准备往营地外面走。 谁想到谢景修脚步一转跟了上来,十分绅士地落后小半步,不远不近地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 “凤姑娘做什么去?”谢景修道。 ……人家要撒尿去啊大哥! 萧御不怕直说,但是看着谢景修那张虽然云淡风轻但颇有几分无辜的俊脸,他有些不忍心陷他于尴尬境地。 萧御站定脚步,转身面向谢景修,仪态万千地露出一抹自以为十分得体的笑容。 谢景修一怔,视线微微地荡了开去,没有再盯着萧御的脸看。 “谢世子,我正要去看看母亲昨夜睡得好不好,也不知百灵那丫头有没有偷懒,有没有好好服侍母亲。”萧御微微叹了一口气道。 谢景修点了点头:“这是应该的,你去吧。” 萧御得了许可,连忙跑去了方氏的帐篷,跟方氏说了两句话,便忙到营地外面找地方方便去了。 萧御回来的时候,几个帐篷都已经收了起来,护卫也已经列队完毕,几辆马车一字排开,已经在整装待发了。 京城,已经近在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  乱入的肥羊:啧啧啧 萧医生:这位大侠啧啧啧是什么意思啊= = 柿子:(?◇?)居然见到了传说中的前辈。 萧医生:……世子,你那是惊讶的表情么? 柿子:恩(?_?) 第60章 少年情怀 接下来的几天行程,路上一片太平。只是萧御却明显地感觉到,谢景修似乎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他的性格当然没变,还是一个严肃谨慎的人,轻易从谢世子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的。但是最近他老时不时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萧御不禁觉得分外苦恼。 谢景修不是一个会聊天的人,不但不会聊天,还超级会冷场,令向来长袖善舞的萧副主任面对谢景修时也总是在三言两语之后就陷入一种微妙的尴尬氛围。 然而谢世子乐此不疲。 在淮迁的时候谢景修除了公事之外很少与他单独相处,端的是一副老派绅士的作风。现在谢世子总是不经意地出现在他的马车外、帐篷前、以及散步的路上,面无表情地向他打招呼,然后就是没事找事地闲聊。辟如“你的手术刀是在哪里打的?”“秦大夫给的?哪个秦大夫?”“你的针线一定很好。”“不好吗,我听闻姑娘很擅长缝合伤口,很难想象你的针线不好”“凤姑娘平日闲暇的时候喜欢做些什么”…… 等等。 他讲话的时候表情很是意兴阑珊,似乎对这些话题一点兴趣也没有,弄得萧御也小心翼翼地,只能尽量简短地回答他,免得长篇大论惹了这位大少爷不耐烦。偏偏他非要跟萧御就这些他并不感兴趣的话题聊下去,萧御实在弄不懂他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堂堂元王府世子宁愿勉强自己也要陪他聊天…… 天近晌午的时候,车队停下来吃饭休息。萧御从马车上下来,准备活动一下手脚,却不知谢景修从哪个地方突然冒了出来。 “凤姑娘。” 萧御吓了一跳,抬手拍了拍胸口。 谢景修的视线顺着他的动作往他手上一瞄,迅速地又移开了。 果然还是很平啊…… 四周三三两两的护卫在忙着手头上的活计的时候,总也忍不住往这里看上两眼。 其实大家是好奇自家世子居然会对凤姑娘献殷勤,这种情形简直百年难得一遇,自然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对“凤大姑娘”感兴趣的人还真不多。长得虽然不错,可实在没有姑娘家的气质,那天晚上扬言要给人脑袋顶上开个洞的一番做态更是丧心病狂,虽然最后证明是在骗大家,可是这样撒谎不打草稿的女子也实在令人无福消受。 世子爷的眼光也很奇特。 虽然众护卫没有那个旖旎心思,谢世子却不高兴了。 “为何不把帷帽戴上。”谢世子高大的身躯往萧御身前一挡,皱眉道。 萧御觉得谢世子好像有点不高兴。 “戴上太挡视线,做什么都不方便。”萧御好脾气地解释道。 这个时代用于贵族小姐的那种大帷帽,遮面纱都很厚实,挡住了别人窥视佳人容颜的视线,同样也挡得看不清路啊,只能看到脚底下那一小片地方。 世子看了他半晌,目光突然柔和下来,微微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不喜欢受到束缚,你喜欢自由。我以后不会逼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的。” “……”这种时候他应该说一声谢谢的吧?可是为什么谢世子这话说得这么别扭呢…… 萧御呵呵地干笑了两声,谢景修道:“你笑起来真好看。” “……”萧御这下子可以确定了,谢景修绝对不是正常的谢景修!只因为他那张表情欠奉一成不变的脸,轻易让人忽略了他的改变。 萧御忙随意敷衍了两句,就准备告辞上车,现在他是没有心思去别处乱晃了。 在谢景修目光炯炯的注视之下萧御肢体僵硬地爬上马车,回头一看,谢景修站在原地向他挥了挥手。 不知为何萧御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慌忙把帘子放了下来,外面传来脚步声,谢景修缓步离开了。 不等萧御喘上几口气,方氏突然掀帘子跨了进来。不似平日里的端庄斯文,一上来就冲着萧御扑了过来,抓着萧御的手低声急问道:“儿啊,你老实告诉娘亲,那个谢世子到底想对你做什么?!” 萧御一头雾水,扶着方氏笑了笑道:“母亲说什么呢,世子怎么会对我做什么?世子是个好人。” 方氏眼神慌乱,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看得出来。他……他分明对你——”方氏咬住了唇,似是极难说出口一般。 但见自己的儿子一脸懵懂的模样,知道他根本不曾往那个方向想过。为了儿子的前程,再难堪的事实她也不可以回避。 “钰儿,我的儿,你这么聪明,难道你就看不出来,那位谢世子分明对你存了那种心思!”方氏急道。想到那个男人竟然觊觎自己的儿子,即便他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向来温良谦恭到有些懦弱的方氏也忍不住心生一丝埋怨。 她的钰儿已经如此不易,为什么老天还要给他增加难题! 萧御一怔:“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方氏想着自己和长子这十几年的坎坷,一时间忍不住悲从中来,“在他的眼里你就是一个快要及笄的姑娘,正是他可以追求的对象。你素来又这样出众,被他看进了眼里实在不奇怪。”她的儿子如此优秀,稍有慧眼的都要另眼相看,却没想到会招来这样的麻烦事。 “就算你是女儿家,我们的门楣也实在配不上人家王府世子,只怕也不能做了正妻,只会……”方氏说不下去了,一双眼圈立时就红了起来。 “都怪我无能,都怪我……”要是知道当年的懦弱和退让会给长子带来今日这样的麻烦事,她说什么也要抗争一番。就因为她的忍让和不作为,连她的娘家人都恨其不争地再也不愿管她…… 萧御却还想着方氏说的他做不了世子正妻的事,难道谢景修这些天打的主意是娶他作妾?!开什么国际玩笑。 “士可杀不可辱,谁要作妾?门都没有。”萧御怒道。 方氏一怔,止住了哭泣。她捏着手帕擦了擦眼睛:“儿子,现在似乎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母亲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萧御安抚道。 方氏能有什么办法?她向来懦弱惯了,除了找萧御哭了一场之外,愁眉苦脸地想了半天,还是一丝办法也没有。 萧御劝住方氏,送她回了马车,转头看到谢景修站在不远处正在给他的那匹油光铮亮的高头大马刷毛。 感觉到萧御的视线,谢景修也看了过来。萧御眯起眼睛毫不遮掩地打量着他,谢景修微微一怔,视线倏地荡开,假装没有看到萧御,仍旧动作优雅地刷着他那匹长相十分英俊的马。 果然有问题…… 萧御虽然在感情上有些迟钝,却也不是没有情商的人。原来他是没有往这个方面想,现在知道了谢景修的心思,那他的种种行为简直昭然若揭。 这么说这几天以来,谢景修是在追求他了? 萧御仔细想了想谢景修这些天以来的表现,不免有些汗颜。人家还真是毫不遮掩地在追他,反观他倒像个傻瓜一样。 这是两世当中第一次有人追他,还是谢景修这样优秀的人,这感觉其实不坏,萧御并不觉得困扰。 只是……他终究不是什么凤姑娘,还是不要给谢世子过多的希望了。 谢景修眼角余光看到那人不再看他,反而微微摇头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走回马车去了。 谢景修低头看了看自己。明明一如继往地身姿挺拔,人中龙凤,玉树临风,凤姑娘为什么不看他了呢? 随着车马的行进,离目的地京城已越来越近了。剩下的几天路程当中,萧御明显地躲起了谢景修。 掀起帘子想下马车的时候看到谢景修站在外面的身影,萧御猛地放下帘子缩了回去,眼角似乎看到了谢景修那张素无波澜的面上居然现出一丝惊讶。萧御心里不由得分外愧疚,却也只能忍着。 这是为了谢景修好,他喜欢的是凤大姑娘,而他早晚是要摆脱这个身份的,凤大姑娘根本不存在…… 安营扎寨的时候萧御寸步不离地跟在方氏身边,谢景修原本朝他走过来的身影猛地顿住,只是站在原地,修眉微蹙地望着他。 原谅他如此笨拙地处理感情问题,作为一个两世为人都从未有过感情经历的大龄处男,萧医生在这个方面的经验基本为零。 二人的这番纠结,自然也落入了同行一干人等的眼中。 方氏是又担心又欣慰,只希望那谢世子就此放开手。元老王爷倒是乐见其成,哪个少年不怀春?总有要点坎坷方知来之不易啊。像他的儿子不就是因为婚前接触不够,导致对要成婚的妻子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结果幻想破灭,才造成元王府今日这番乱象么? 只有众护卫纷纷义愤填膺,只道这凤姑娘太不识抬举!世子这样的人都看不上,还想嫁给什么样的男人?! 不管别人如何看,向来云淡风轻的谢世子却是一忍再忍,终于不愿意再忍下去了。 这一日已是京城在望,预测天近晌午时便可到达京城,众人简单吃了早饭,便开始收帐整装,准备赶路了。 谢景修走到萧御的马车前,双眼沉沉地望着那隔开了他与那个人的轻薄布帘,缓缓伸出一只手,挑了开来。 “……” “……” 四目相对,萧御有些尴尬地放开正在剪着趾甲的左脚,谢景修的目光追随着那只白皙赤足看了几眼,萧御正手忙脚乱地套上靴子,谢景修只是冷眼看着他的脸红慌张,等他穿戴整齐了才开口道:“下车。” 萧御直觉得感到今天的谢景修跟平常的很不一样,他哪敢下去?就算都是男人,谢景修得比他大个六七岁吧,他又会武功,而他是个医生,打架他也打不过人家…… “下车。”谢景修又道。 萧御乖乖地跟着下去了。 谢景修一把拉住他带到怀里,搂着他跨上了那匹十分英骏的高头大马。 大马分外神气地抬起前蹄“咴”了一声,撒开四蹄飞奔出去。 萧御手脚僵硬地靠在谢景修的胸膛,鼻端还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新气味,那只十分宽大厚实的裘皮大氅迎着风张扬地飘舞起来,谢景修长臂一揽,便用那带着体温的大氅将萧御严严实实在裹在了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萧医生:这是两世当中第一次有人追我实习小医生:QAQ are U sure,萧老师! 萧医生的身份揭穿有三个时机 1成亲前 世子有足够的时间走完这个心理历程:!-->?-->。 2.洞房夜 要在一夜之间走完!-->?-->。,世子棒棒哒! 3.成亲后几个月 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人道的事才会成亲之后几个月才知道…… 第61章 告知身份 萧御坐在马上,一时间头脑一片空白。这匹马不知道是什么品种,萧御感觉他以前开车的时候都跑不到它这个速度。 有一个科学研究结果表明,人在高速运动的过程当中头脑的思索能力会变慢,一定是这个原因…… 不知跑了多久,谢景修终于喝住了马,渐渐地停了下来。 谢景修率先跳了下去,又把萧御也抱了下来。萧医生瞬间闹了个大红脸,这真是——成何体统。 萧御脚一沾地就忙退开一步,一脸警惕地看着面前的谢景修。 谢景修顿了顿,道:“你怕我?” 他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萧御,萧御竟从那双眼眸里看出了一丝受伤。 谢景修向前一步:“不要怕我。”他慢慢地伸出手来,试探似地挨近了萧御的肩膀。 “……”教养良好的世子应该是第一次做这样“鲁莽”的事吧。 话说你刚才抱都抱了,抢人的时候多么流利潇洒,现在做这副纯情小白兔的模样给谁看呢! 谢景修见萧御没有动,他将手轻轻按住萧御的肩膀,低垂着眼睫抿了抿唇。 “我以前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女子做过这样的事。”谢景修道。 萧御不忍心告诉这个春心萌动的小伙子,你现在也仍旧没有对任何一个女子做过这样的事啊…… “我会对你负责的。”谢景修下了结论。 萧御忙道:“等、等等,世子完全不用如此。”摸一下肩膀而已,又不是盖了个章,这样就想强抢一个媳妇回去啊,天真! 谢景修目光一黯:“你不愿意?”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面色显然变得有些不太和善,“你难道还想着那个张立卿?” “我什么时候想过什么张立卿……”萧御忙道,“不对,你怎么知道张三少的事?”萧御狐疑地看着他。 “偷听。”谢景修道。 “……”他这样一本正经地承认,萧御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你主动向他求亲。”谢景修道,“这些日子,却避我如猛虎。” 他神情淡然地陈述了一遍事实,萧御却似乎从其中听出了一丝淡淡的委屈…… 谢景修两只手握住他的肩膀,微垂着头,目光中透着十足的认真。 “我心悦于你,我欲聘你为妻,你可愿意?” 萧御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微微咽了咽口水。 这古人也是不得了啊……跳过了表白谈恋爱的过程直接就求婚了。他可以说不愿意吗?世子会怎么样?会哭着跑走,还是会打他一顿?或者是哭着打他一顿? 萧御道:“世子是认真的么?” “此情天地可鉴,吾待姑娘情真意切,矢志不渝。”谢世子道,他说着,往萧御胸口看了一眼,又道:“姑娘现在还小,我可以等姑娘长大。待姑娘及笄之后,我必定备厚礼为聘,亲自登门求亲。” “……”说得那么好听,那眼神往哪里打量呢。就这一眼就可以确定,世子真是百分之百的直男啊。 萧御觉得不能再对谢景修隐瞒下去了。知道了真相以后也许他会伤心上几天,不过也不会太久吧?虽然谢景修刚才的情话十分深情,但是两人才相处了多久?应该还不至于这么情深不悔。 “世子。”萧御伸出右手来抓住谢景修握着他肩膀的一只手,认真地道:“有件事,我必须要跟你明说。” “你不用说,我都知道。”谢景修居然微微一笑,声音也温柔下来。 萧御惊疑不定地道:“你知道?”知道还面不改色地求婚?你一个封建士大夫的思想居然如此前卫么?! 谢景修点了点头,神情十分笃定。 “你放心,把所有事情都交给我,我会将一切困难阻碍妥善处理。你只需要好好地长大,等着嫁给我。” “……”世子真的没有看过21世纪的言情偶像剧么。 萧御还在有些懵懂,谢景修已经放开他的肩膀,退开一步。 “以后出门在外要戴好帷帽,你的容颜只有我能看。”谢景修道。 “……”为什么世子告白之后个性突变了的样子? “可惜回到京城之后,你便要住进凤府的深闺。京城不比淮迁,女子出门没有那样便宜。”谢景修道,“我与姑娘不能日日相见,不知姑娘可会相思?我定会思念姑娘,茶饭不思,肝肠寸断。” 萧御:“……”眼前这张严肃得仿佛在参加学术报告的脸到底哪里像是茶饭不思肝肠寸断了? “等、等一下。”萧御忙道,有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谢景修,“世子真的知道我要说什么么?” “宁为寒门妻,不为世家妾。”谢景修道,“我知道姑娘的志气。我从未想过用妾室的名义来侮辱姑娘。” 其实亲王和亲王世子可以有三个妃,除正妻王妃之外,还有两个侧妃之位,都是会上族谱的女子,与一般妾室不可同日而语。 只不过谢景修从来没有想过要什么侧妃。也许对于他的父亲来说,女人是令人流连忘返的温柔乡,但在他眼中女人却是红粉骷髅,带毒的花朵,他幼时几次险些丧命于这些花朵的温柔一刀之下。 若不是碰上凤大姑娘这样的女子,他这一辈子恐怕都不会对女人动心。 她的悲悯不是惺惺作态,不是为了赚取名声,不是为了获得男人的青睐,再假装自己清高不可攀折。这样的女人谢世子自成年之后便见得多了,京城中森严的礼法束缚也不能阻挡一些人寻机在他面前搔首弄姿,彰显才名与美德。 凤大姑娘不同于他所见过的所有女子,她是真的善良,真的心怀悲悯,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女子,当可为妻。 “世子,我不是女人。”一个声音在谢景修耳边响起。 萧御只见谢景修明显地一怔,心里不由得又是愧疚又是心虚。其实这件事完全不是他的错,也不知道他心虚个什么? “世子?”萧御小心地唤了一声。 谢景修微微一震,眉头紧蹙起来。 “姑娘不要乱说,这样的话我只当没有听见。” 居然不愿意面对事实?萧御急道:“世子,我真的不是姑娘。” 这一次谢景修完全用行动表示了他只当作没听见,转身去拉马缰。 萧御拦到他的身前,谢景修微微抬起下巴,看也不看他。 萧御无奈地抱起双臂:“世子,我骗你做什么?我真的不是女人,你不能娶我,我也不能嫁你。” 谢景修猛地看向他,目光中带着一丝转瞬即逝的火光。 “你就这么不想嫁给我?!” “这跟我想不想嫁给您没有关系啊,我是不能嫁……” 不等萧御解释完,谢景修微怒道:“果然你还想着张立卿。” “……咱能先把张立卿放到一边么。”萧御终于头一次感觉到世子其实心理年龄还是比他要小的。 “张立卿并非你的良人。”谢景修道。 “我跟张三少之间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萧御见他老抓着这个问题不放,只能先解释这一桩,“当初也只是一个初步提议,其实……” 谢景修道:“张立卿分明不学无术,身无长处,没有顶门立户之才。张立卿的家事亦十分复杂,你不要再想着嫁给张立卿,我不会同意的。” 萧御:“……”话说一个胖子叫什么张立卿啊,弄得这么严肃的场合都显得有些滑稽了。 “世子,这件事跟张立卿真的没有任何关系,我保证。”萧御举起手掌严肃地道,也许看他的神情太过认真,谢景修终于不再管那个胖子,沉静地看着萧御。 “那跟谁有关?周昭?秦竟?乔晋?”谢景修冷声道,“昨日黄花何须费神,还望姑娘怜惜眼前人。” 怜惜眼前人?是让别人怜惜你么……萧御嘴角一抽。 而且谢世子为什么对他认识过的男子这么清楚?他在淮迁的时候到底干了些什么啊? “跟他们都没关系……”萧御有些无力地道。 “难道还有别的男人?!” “有啊,就是我啊!”萧御也怒了,横眉竖眼地冲他吼道。 谢景修被他吼得没有言语,只是眉头紧紧皱着,不甚赞同地看着萧御。 “荒唐。” 萧御彻底无奈了。 “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相信我真的不是个姑娘啊。”萧御道,“不信你摸,平的。”他抓起谢景修的手往自己胸膛上放。 谢景修触电一般地甩开他的手,面上隐约浮起一丝红云,仔细一看却又并没有。 “姑娘自重。” “……”他还成了不自重了。 谢景修不愿意相信他的身份,要想证明也容易,可惜世子不让。真是一个无解的难题啊…… “总之我已经把事实告诉你了。”萧御道,“我是不可能嫁给你的。世子还是不要在我身上浪费精力了。” 谢景修没有说话,不知是信没信,也不知在思量些什么,最后依旧沉默不语地抱着萧御上了马,轻轻驾着马儿慢悠悠地往回走。 半晌萧御听到谢景修在他的头顶上道:“你不可能嫁给我,为什么却可以嫁给张立卿。” 看来谢世子今天是不准备放过张三少了……世子对于他和张三少议过亲一事到底是有多么介意啊? “原因很简单。”萧御道,“与张三少成亲是我与他商量的计策,我不会跟他洞房。跟你成亲,你会不要洞房么?” “姑娘请自重。”谢景修隐忍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好嘛,他又成了不自重了…… “不会。”半晌后只听谢景修又道,“跟你洞房很好,我喜欢。” ……世子请自重啊! 作者有话要说:  萧医生:果然是个小公举,真难搞 谢世子:姑娘请自重 萧医生:……我哪儿又不自重了! 第62章 回到京城 两人回了车队,所有人都已经整装待发,只等着他二人了。 一百多多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们,谢世子很习惯这样的注视,一点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萧御却是十分窘迫地跳下马来,一路不敢抬头地走回马车。 他都能想象得到这些侍卫的想法,不过他情愿不想。 “走吧。”谢世子冷峻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马蹄和脚步声有些凌乱地响了起来,不一会儿马车也慢慢地动了。 萧御靠在车厢壁上,让那冰凉的车壁表面冷一冷自己有些发热的头脑,怔怔地发着呆。 外面传来护卫轻轻的议论声。 “小小年纪,手段不低呢……” “占了世子的便宜……” “世子也该成亲了……” “生个孩子……继承王府……” 萧御:“……”好想给他们脑袋上开个洞啊。 一行人不紧不慢地走着,不知什么时候,萧御听到百灵惊喜地喊了一声:“到了!” 萧御掀开帘子朝前面望去,只见一堵墨灰色的高大城墙已经遥遥地露出一角真容,即便还离得这样远,也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数百年时光沉淀下来的厚重与沧桑。 大燕国的都城,玄京,终于到了。 车队沿着雨雪泥泞的道路缓缓朝着京城的方向驶去,一直到车队离开了许远,在车队刚刚经过的道旁,突然有几个衣着朴素的男人出现在那里。 “查清楚了吗?确认是她?” “头儿,我们跟了好几天了,就是她。她下车的时候我们看清到她的长相,长得跟凤府大公子一个模子。” 一名满面虬髯的男人眉头皱出一个深深的川字纹。 “不说是一个小姑娘上京寻亲的么?怎么跟着元王府的车队?谁敢劫谢景修的道儿?不要命了。耍我们啊。” 那人呸了一声,一挥手道:“撤退,任务取消。” 凤府。 卢氏站在院子里的红梅树下,手中拈着一柄银质小勺,一点点耐心地收集着花瓣上沉积的白雪。 她早已收到郑氏的来信,知道凤照钰要进京寻亲。她是绝对不能任由凤照钰进入她的领地的,这凤府就是她的领地,她必须要绝对掌控。 这次不能再指望凤云宁,她只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凤云飞收到了三老太爷的来信,也知道凤照钰不日即到,这些天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以前的事,每日里郁郁寡欢心事重重的样子,一边安排人去好好收拾一座院子给凤照钰。 凤云飞虽然已经对她情根深重,言听计从,但从骨子里还是那个优柔寡断的男人。明明十几年未曾问津,一朝得知女儿要来了,便又想要做个慈父。卢氏面上露出一抹堪称艳丽的冷笑。 一个四十多岁穿着极体面的婆子垂首恭谨地从院外走进来,来到卢氏面前低声道:“夫人,钱领队回来了,正在前院等着求见夫人。” “把他带到鸿雁阁等着。” 鸿雁阁是卢氏平日里处事内宅事务的地方,位于二门边上,很是便宜。 婆子领命退出去,卢氏将手中那小银勺和透明的琉璃瓶子递给一旁的丫鬟,回屋命人重新梳理了妆容,这才带着两名丫鬟和四名管事婆子,浩浩荡荡地朝着鸿雁阁走去。 路上遇到凤云飞,他面上一反这些时日的伤感,反倒有些雀跃的模样。 凤云飞迎了上来,轻轻扶着卢氏的手臂:“夫人这些时日不是说身体不舒服,要好好休息几日。怎么又往鸿雁阁去。” 卢氏想着钱领队可能带给她的好消息,心中万分舒担,看着凤云飞的神情也比平日里要柔和许多。 “一点小事而已,我去看看就回。老爷这是打哪里来?” 凤云飞已经升上太医院判,按理说应该比往常更忙才是。只是这些日子皇帝吃了李贵妃之父李国海派人从海外仙山寻来上贡的长寿果,精神果然好似年轻了十几岁。皇帝龙心大悦,对于太医也不似往常那般看重,时时面前离不得人。凤云飞自然就多了许多闲暇。 “我去看看钰儿的院子布置得怎么样。”凤云飞道,“按照三老太爷信里说的,应该前两天就该到了,却不知为何到现在也没个消息。” 自然是没有消息的。卢氏心里比谁都清楚,她笑了笑,温声安抚道:“老爷不用担心,钰儿小孩子家家的没出过远门,可能路上出了点什么意外耽搁了,老爷只管等着就是了。” 无论是死是活,总能等到的。 凤云飞也点了点头:“也该派人把照棋从书院找回来了。反正也快过年了,早回来几天也不妨碍什么,正好让他早些时候见到他哥……” 凤云飞最后一个字连半个音还没吐完,就突兀地停了下来。卢氏打量着他,见他面色有异,一张脸上红红白白,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老爷说的是。”卢氏轻声道,“我这就派人去书院请照棋回来。” 凤云飞胡乱地应了两句,便又匆匆地走了,看方向又是去凤照钰那个小院子。 一旁的婆子凑上前道:“夫人,老爷对那位大小姐,好像比大家想得要更上心。” 本以为凤云飞多半不乐意这个被他抛弃了十几年的长女回家,没想到他面上竟看不出一丝勉强,似乎真的十分喜悦。那个凤照钰,可是他的大靠山凤云宁的眼中钉,肉中刺,他竟丝毫不去深想以后会有什么麻烦。 不但懦弱,而且天真的男人。 卢氏抬脚继续朝前走:“老爷的事情也是你们可以乱嚼舌的?以后不准如此,即便在我面前,也不得放肆。” 那婆子马屁拍到马腿上,慌忙道罪退到后面去了。 卢氏来到鸿雁阁,一道屏风已经在正堂中间摆了起来,她在屏风后坐定,早已等在屏风外面的钱领队上前揖了一礼。 卢氏温声道:“钱领队不必多礼。钱领队今日前来,想必我所托付之事,已经有了眉目了吧。” 钱领队身材不高,却满面虬髯,他自然没有完成卢氏的吩咐,可也不觉得有什么歉疚的。 “实在不好意思,夫人所托之事,在下未能完成。今日忝颜来向夫人告罪,还望夫人莫怪。” 卢氏用他来对付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本就是杀鸡用牛刀,若是要劫杀凤云飞的原配方氏还可以理解,他却想不明白一个孩子能对卢氏产生什么影响。 屏风后面有一瞬的沉默,半晌卢氏的声音传了出来,虽然仍旧温和,却又带着一丝微不可闻的颤抖。 “钱领队手下个个能人异士,居然连一个……都对付不了?” “夫人信息有误,她并不是一个人,有贵人一路护送,任你能人异士也无法轻易近身。” “贵人?是谁?!” 钱领队起身告辞:“夫人很快就会知道,再有一个时辰他们就该进城了。在下先告辞了。”说完也不待卢氏再说什么,转头大步地离开了。 屏风很快被撤了下去,卢氏的脸上一如继往的冷冷冰冰,面色略显苍白,坐在椅子里抓着扶手,无声地沉思着。 侍立在一旁的丫鬟仆妇无一人敢出声打扰,半晌过后,卢氏才轻轻吁了一口气,抬起一只手,立刻有两名丫鬟上前来左右扶住。 “今日恐有贵客临门,你们回去好生收拾布置一番,免得唐突了贵客。” 卢氏知道这贵客的身份不会低,不然钱领队不至于动也不敢动,她只是没有想到,这贵客是如此的——高不可攀。 元王府谢氏一族,比所有皇室亲王更得圣宠的异姓王,只要他不犯上作乱就永远安享尊荣的一字并肩王。 送凤照钰回府的,竟然就是那个传说中冷酷不近人情的元王府世子,谢景修。 谢景修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面,威严肃穆的百人卫队紧紧环拱着中间的两辆马车。如此招摇过市,一路上早被好奇的百姓挤得人山人海。 幸而无人敢往道路中间围堵,谢景修带着车队从容地穿街而过,朝着凤府走去。 凤云飞一早得了消息,早已迎出大门外,站在石狮子前面朝着街口张望。 不多时便见那街头处出现了一整队气势如虹的卫队,队伍每朝前踏出一步,似乎都裹挟着凌厉骇人的气息,让人忍不住地想要后退,不敢触其锋芒。 等在垂花门处的卢氏听到大门外隐隐传来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似乎那震动大地的力度都远远地传到了她的脚下,直震得脚心发麻。 凤照琳看着卢氏,乖巧地凑上来道:“母亲?您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女儿扶您回去休息吧。反正大姐姐是晚辈,并不需您亲自迎侯。” 卢氏微微摇了摇头,仍旧笔直地站在众人的最前方。 大门外面,凤云飞见到了谢景修。这位素来高傲冷淡的王府世子仍旧高高在上的骑着那匹高头大马,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凤云飞依着尊卑之序,急忙上前行礼。谢景修等他跪完了,方淡淡道:“凤大人不必多礼,今日不为公事,我只为护送凤大姑娘而来。” 凤云飞听到他口中的凤大姑娘,喉间也是一阵苦涩。 哪里来的凤大姑娘,钰儿分明是他的长子…… 马车的帘子掀了开来,一抹修长挺拔的身影从车内弯身出来,轻盈落地。 他一身女儿妆扮,戴着遮掩容颜的幂离,隔着厚厚的面纱,凤云飞看不到自己儿子面上的神色。 他会不会觉得难堪?会不会在心里恨他?凤云飞看着那抹身影,心头五味陈杂,最后也只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萧御自然没有那么多想法,更不会觉得难堪。他光明磊落,有什么好难堪的? 百灵在他后面下车,又转身去扶车上的另一个人。 等看到那抹久违了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走下马车的时候,凤云飞连前一刻的伤感情怀都散得一干二净,只余下深深的错愕与惊疑。 “夫……夫人?”他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喃喃地唤了一声。 方氏一路上为着谢景修对自己儿子的态度既后悔又煎熬,将这十几年的经历想了又想,越想越觉得他们所有人都对不起她的钰儿,此时面对凤云飞更是积攒了一腔怒意。向来温婉如水的女人,连被人欺辱到尘埃里的时候都没有对他生恨的方氏,头一次横眉怒目地看向她曾经的相公,曾经托付终身的男人。 “凤云飞。”方氏咬着细白的牙齿,冷声道,“别来无恙。” 第63章 当街撒泼 凤云飞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方氏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她不是应当在家庙中思过吗?三老太爷的信里也并未提及此事。他向来算不上一个有主见的男人,惟一的一次固执已见便是执意退了主薄之女的亲事,坚决求娶方氏。到如今,连当初那惟一的一次坚持都变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笑话。 凤云飞看着方氏那张曾经十分熟悉如今却分外陌生的脸庞,一时之间竟是惊慌失措,不知如何应对。 明明是方氏善妒,害了卢氏腹中的孩儿,这是她的错。他没有休妻,只是将她送回老宅安养着已经是顾念着夫妻一场的情分了,他为何要惊慌? 凤云飞一阵措手不及之后,渐渐镇定了下来。 萧御毫不意外他的表现。他十分了解这个男人的劣根性,当年看电影一样的看着这个世界的时候,凤云飞也勉强算是他那场电影的单元男主角了。 “夫人,我……我们先进去说话吧。”凤云飞勉强地笑了笑,看着凤府周围越聚越多的围观人群,其中不乏一些出来游玩的世家子弟。端看方氏的神情就是对他有怨,他如何肯把家丑闹到人前? 萧御没管凤云飞和方氏的交涉,他走到谢景修身边,抬头望着他。谢景修一身玄衣坐在马上,也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萧御拉着谢景修的马带到一辆马车的后面,避开人群的视线。那匹黑马一开始还有点不愿意,被谢景修安抚地拍了拍脖子,这才安静下来,顺从地跟着萧御走了过去。 萧御停下来,又抬头看着谢景修。 “凤大夫可还满意你所看到的。”谢景修将手中的马鞭敲了敲手心,略略挑眉道。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自负美貌呢。 萧御知道他说的是引来这样多围观人群的事情,这也是他特意拜托谢世子的。谢世子果然十分给力,只是风骚烧包地招摇过市一番,就拉来了这样多的路人。 今日还要唱一出大戏,没有八卦路人的助阵怎么施展得开? 萧御笑道:“多谢世子相助,我又欠世子一个人情。” 谢景修不甚客气地点了点头,认下了这个人情。他抬头看向凤府大门,眉头微皱:“你今日这一闹,凤府只怕不能住了。有没有下榻之处?” “没有。”萧御老实地摇了摇头,一脸巴望地看着谢世子。 这不是有无所不能的世子在么,他还考虑什么下榻之处? 谢世子看着他,面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模样。 “我知道了。我会为凤大夫妥善安排的。” “多谢世子。”萧御笑着揖了一礼。 “凤大夫又欠我一个人情。”谢景修道。 似乎从他坦白自己的身份之后谢景修就开始称呼他为凤大夫,那凤大姑娘的称呼是没再听他叫过了。 这样挺好。谢景修是一个值得相交的男人,萧御原本打算安顿好方氏之后立刻神不知鬼不觉脱身的打算,也开始将谢景修考虑进去了。 不过现在说那些都还为时尚早,萧御转头看向方氏,方氏正一把挣开凤云飞的搀扶,面色冷淡,不知在跟凤云飞说些什么。 “世子,您先送老王爷回王府吧。”萧御道。这是凤府的家事,还涉及到安国公府的凤云宁,还是不要再把谢景修牵扯进来了。 谢景修倒也没有坚持,点了点头:“我留二九在附近守着,晚点我来接你。” 二人避着人群在马车后的角落里小声谈话的情形却也落在了有心人的眼里。人群之中有两名衣着华贵的美貌公子,一看就是女扮男装的大家小姐与丫鬟,没有去看在凤府大门前纠缠不休的凤云飞方氏等人,却直勾勾地盯着避开众人视线的萧御和谢景修。 “那女人是什么人?”看起来应是大家小姐的那人冷声开口道。 丫鬟朝四处看了看,见保护她主仆二人的侍卫都在附近分散地站着,隐隐有着她二人团团守卫起来的阵势,这才稍稍放心地吁了一口气,回道:“听闻凤院判家有个长女凤大姑娘一直养在乡下,想来就是那凤大姑娘了吧。” “怪不得当街就敢勾引男人,原来是个没教养的乡下丫头。”那美貌公子不屑地冷哼一声,只是看着谢景修对着那人的温和态度,面上却无法抑制地流露出一丝嫉妒和埋怨。 丫鬟忙劝道:“谢世子不过是教养使然,公子何时见他对别的女人另眼相看过。公子千万不能冲动,不然让老爷知道我们偷跑出来,一定会打断小人的腿的……” 那美貌公子不耐烦地道:“别废话了,我自有分寸。一个乡下野丫头,我还没放在眼里。” 丫鬟这才忙住了嘴。 萧御不知道他已经因为“勾引”谢景修被人记恨在心了,退开几步目送着谢景修带着车队离去。 凤云飞见谢景修要走,一时更加手忙脚乱。他刚才忙着安抚方氏,还没有好好谢过人家,那可是元王府的人,他怎敢如此怠慢? 萧御拦住他欲追赶的脚步,笑了笑道:“凤大人不必追了,我已经谢过了谢世子,再拦下他反而无礼。” 凤云飞也只得作罢,只是听长子唤的那一声凤大人,凤云飞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钰儿,我是你的父亲,你不必与为父如此生疏。”凤云飞道。 前些日子他被人弹劾治家不严为父不慈之罪名的时候,长子远在淮迁却处处围护他的事早已传到了凤云飞的耳中,也成为驳斥那些弹劾之辞的最佳力证。 凤云飞欣喜于长子的倾慕,这些时日听说凤照钰要来他会如此高兴,那件事正是极大的原因之一。 萧御笑了笑,不置可否。他走向方氏,方氏已是面色发白,手也在微微颤抖着。 虽然早已下定决心要与凤云飞决裂,也知道萧御打算在众人面前解决她与凤云飞和离之事,可是她性子向来柔顺,撑到现在已是在极限,要不是百灵一直在她身边暗暗地怂恿打气,方氏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只怕早已忍不住落荒而逃了。 方氏抬头看着儿子有些担忧的眼神,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轻声道:“钰儿不用担心,就算为了你再也不受那些没良心的人的闲气,母亲也会坚持到底的。” 凤云飞急急地走了过来,也低声向萧御道:“钰儿,你快劝劝你母亲吧,她执意不愿踏进府门。我们还是先回府。不用担心钰儿在凤府里会受人冷眼,我早已敲打过下人,这里是钰儿的家,没有人敢怠慢钰儿。” 方氏紧紧握着萧御的手,似乎又找回一丝力气。她瞪着凤云飞,声音略有些尖利地道:“钰儿的家?我以为这里是安国公夫人和那才女卢氏的家呢,我倒不知道除了那两个女人谁能当得了这个家?我们娘儿俩可不敢高攀!” 凤云飞记忆中的方氏一直是温婉如水的女子,何曾有过这样尖酸刻薄的样子,又被她话里的讥讽刺得面上难堪,也忍不住沉下脸来。 “绮文,你何时变成这样了?简直泼辣愚妇,你莫不是忘记了你以前最看不上这样的人?”凤云飞低声斥道,“来人,带方姨娘和大……大小姐回府。” 如果一个“方姨娘”已经不足以刺痛方氏的心,那句“大小姐”却是正正地戳中了方氏的痛处。痛得她心头滴血,痛得她目眦欲裂,痛得她想要将所有负了她的钰儿的人全部杀死,包括愚蠢的她自己。 百灵见凤府的下人已经围了上来,有些着急地看着萧御。长久以来她已经习惯了自家主子不论处于何等劣势之下总能掌控局势,又见识了方氏的柔弱不可依靠,自然希望萧御赶紧出手。不然三人真被“请”进了凤府,岂不是羊入虎口?到时候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萧御微微摇了摇头,让百灵稍安勿躁。 如果方氏只是恨凤云飞负了她自己,也许她还会心软,还会被柔弱的性子所累。但方氏心中的怨恨全是因为凤照钰的不公平待遇而起,这个时候的方氏完全是可以信任的,她也一定希望自己可以被子女依靠,而不是成为负累。 果然方氏一把将萧御护到身后,指着凤云飞道:“你们谁敢过来?!今日这么多乡亲都在看着,你想在大庭广众之下逼死我们娘儿俩吗?!凤云飞,你这个负心汉!你要休了我给别的女人让位我都无所谓,你以妻为妾我也认了,谁让你有一个当了国公夫人的好妹妹呢?!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这样作践我的孩子!” 凤云飞没想到方氏竟然如此不管不顾地当着众人的面自揭家丑,以前的方氏绝对不是这样的人。看到凤府周围几乎被人围得水泄不通,老百姓也仗着自己人多势众毫不遮掩地指指点点,凤云飞一张脸几乎红到了脖子根,又是难堪又是气愤。 “你……你怎么变成了这样?!”凤云飞痛心疾首,“你还敢说我以妻为妾,你看看你自己,哪里有一府主母的气度?你自己当年做错了事,不思反过,反倒要怪罪别人,这是什么道理?!” “我现在什么样?当年什么样?”方氏冷笑一声,目光如刀地斜睨着凤云飞。她以前从未尝试过如此放浪形骇,如此当街撒泼,没想到竟是这样痛快。 “我当年再好,不也比不上你执意要再娶你的才女夫人么?”方氏冷声道,“我当年又做错了什么事?凤云飞,少在那里扯你那些遮羞的大道理,这么多乡亲在此看着呢,老天也在看着!大家都是明眼人,你有本事就将当初我做错了什么事当着大家伙的面,仔仔细细地说一遍!我倒要看看,是我方绮文会受众人唾弃,还是你凤云飞和你的小老婆让人看不起!” 方氏话音一落,人群中就按纳不住地爆发出一阵阵起哄声。 “原配都打上门了,小老婆呢?还不让小老婆出来对质!” “倒是要看看那个小老婆有多天香国色,可以这样欺负原配!” 凤云飞面上一阵青白,紧紧握着拳头。刚刚走到大门边上的卢氏听到外面的吵嚷声,脚步不由得一顿,面上仍旧沉静,鲜红的蔻丹甲却不知不觉戳进了手心里。 她也是刚刚得知方氏竟然闹上门来了,害怕凤云飞那个性子又对方氏生情,这才亲自赶来。却没想到,竟然听到这样的侮辱。 她这一辈子还没有受到过这样的侮辱。 萧御微笑着看向起哄不停的众人。他们未必是真的要支持方氏,不过有热闹可看,还是有头有脸在京城里横着走的大官人家的热闹,谁不爱看呢。 第64章 一别两宽 被方氏指着鼻子骂,又被众人如此指指点点,凤云飞脸色分外难看。此时他却又说不清楚,到底是方氏对他的刻骨之恨更让他难堪,还是这些平民百姓的架柴拨火更让他失了颜面。 他看向躲在方氏身后的萧御,张了张口:“钰儿……” 他还记得凤照钰对他的维护和孺慕,他一定不愿意看到自己和方氏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互相对质指责,丢尽凤府的颜面吧? 不等萧御出声,方氏已经冷笑道:“你叫钰儿做什么?凤云飞,你还有脸叫钰儿?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们,钰儿何至于陷入这般境地?!”方氏呼吸蓦然变得又短又急,面色涨得通红。 这些穿金戴玉权势滔天的男男女女不过都是些卑劣无耻之徒,若是有朝一日摊开来晒到太阳底下,那些见不得人的龌龊之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足够令世人唾弃到底。 凤云飞自然知道方氏说的是什么,当年因为他的懦弱,不但保不住妻子,连长子也被凤云宁泄愤一般地定了那样一个荒唐的身份。他的心里自然有愧疚,所以这些年来他尽其可能地补偿长子,也暗中托老宅里的人照应方氏,希望能够让长子平安无虑地长大。 前些日子凤照钰对于他不遗余力的维护让凤云飞以为自己这些年的心血没有白费,又怎么知道今日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眼见着四周的人群纷纷露出疑惑好奇的眼神,凤云飞生怕再这样下去真把当年的事透露出一丝蛛丝马迹,若被有心人听去大肆利用,即便凤云宁如今在国公府里地位稳固,只怕也要有不小的麻烦。 “绮文,我们先进去再说吧,有什么事都可以好好商量。”凤云飞低声道,面带祈求。 方氏深吸了一口气,道:“不用了,凤府庙大,我们高攀不起。凤云飞,今日我来这里,只为一件事。”她从袖中掏出一封捂了一路的信,“我要与你和离。” 凤云飞有一瞬的错愕,却听方氏又道:“以正妻的身份,与你和离!” “这……这怎么可以?”凤云飞手足无措地道,“你、你已经不是……”他的正妻是卢氏,方氏早已不是他的正妻,如何还能以正妻的身份与他和离。如果这样做,又置卢氏于何地。 一直站在院墙另一侧静静听着的卢氏,向来沉静无波的面上终于流露出一丝怨忿。 “太过分了。卢氏的奶嬷嬷何嬷嬷轻声道,“他们欺人太甚。小姐——”她看向卢氏,卢氏只是摇了摇头。 “让凤云飞去处理。” “可是,姑爷那个性子,只怕难以压制得住那方氏。”何嬷嬷道,“姑娘,您的正妻之位不能有一丝瑕疵,否则……很多事情都没那么便宜了。” 卢氏微皱起眉头,沉思了片刻,才道:“先看看凤云飞能不能应对,若他是个不中用的,就劳烦嬷嬷去走一趟。” 何嬷嬷笑着福了一福:“姑娘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嬷嬷一定不会让那方氏得逞的。” 卢氏敷衍地笑了笑,心里却仍在疑惑。 她是见过方氏的,是一个比凤云飞还懦弱的女人。当年她都不敢有一丝反抗,为何过了十几年,她却想起要来找回她的正妻之位了?只是,她已经顶着罪妾之名十几年,现在想要拿回正室的名头?做梦。 卢氏面露一丝讥讽的冷笑,只留着何嬷嬷在这里侯着,自己带着下人转身回后院去了。 大门外的方氏和凤云飞还在对峙,凤云飞自是不愿意去接那封和离书,只是嘴里说着“荒唐、荒唐”。 方氏见他不接,只将和离书朝他脚边一扔。 “凤云飞,若你还想给你自己和你那小老婆留下一丝体面,咱们便和和气气地解除这段孽缘,从此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孽缘?你说这是孽缘?”凤云飞抬起手指着方氏,半晌哈哈一笑道:“哈,孽缘?难道当年我救你的性命反倒救错了?我为了你的名声,退了别家的亲事上门求娶,难道也是我做错了?!” 方氏要翻旧帐,凤云飞竟陪着她在大庭广众之下翻起了旧帐,倒是把什么脸面不脸面都抛在了一边。 那段经历可以说是方氏至今为止最甜美最幸福的回忆,因为这样一段往事,她忍下了贬妻为妾的屈辱,忍下了幼子被随意欺凌的愤怒,从未对凤云飞有过一丝怨恨。但如今从凤云飞的嘴里再听到那段往事,她竟从心底感到一阵恶心。 那个时候的凤云飞的确是她这一辈子的良人,她到现在都还想念着那个有些腼腆的、忠厚老实的年轻人。可是人都会变的,眼前的这个男人,早已被京城的繁华迷花了眼,早已被花团锦簇的荣华富贵变成了一个令她作呕的小人。 “闭嘴,你不配提那些事。”方氏厉声道。 凤云飞却寸步不让:“我不配?我不配提那些事,你又哪里来的资格与我谈和离?方绮文,我告诉你,想要和离,我绝不同意!你生是我凤家的人,死是我凤家的鬼!你死了那条心吧!” 卢氏身边的何嬷嬷站在墙边仔细听着院外的争吵。凤云飞虽是脸红脖子粗地与方氏对质,却总不提及对于卢氏最为重要的一件事。凤云飞口口声声都是对待正室的语气,若是就此坐实了方氏的正室之位,以后卢氏在凤府里要如何自处?又如何在京城高门妇人之间周旋? 果然是个靠不住的男人。 何嬷嬷冷嗤一声,整了整衣襟,带着两个小丫头款款地走了出去。 凤云飞还在瞪着方氏,方氏和萧御却都看到了一个四十出头的穿得极体面的婆子走出凤府大门。 那婆子走到凤云飞身旁福了一福,面上堆着笑道:“老爷,我们夫人让我来问问,原是要迎大小姐进府的,怎么这么久还没迎进去?还有听说一直在家庙里清修的方姨娘也一道来了?这十几年没回府,要回来了也不捎个信儿,夫人也好提前准备一下,不然怠慢了方姨娘,倒是我们夫人失礼了。” 凤云飞见是卢氏身边的管事嬷嬷,他向来也是要给她几分薄面的。这时候见了何嬷嬷的面,猜测着卢氏应该已经知道了这院外的事。她向来性子高傲,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方氏口口声声的和离却让卢氏的地位尴尬起来,现在还不知她如何委屈呢。凤云飞刚才满心要与方氏争个高下的心思马上淡了,也后悔自己怎得如此鲁莽,居然就在这里与方氏争起对错来。 “我知道了。”凤云飞向何嬷嬷道,又转头看向方氏,“方姨娘,你也该知道,妾侍是没有资格谈和离的。我不追究你莽撞之举,你也不要再固执了。来人,带方姨娘回府。” 何嬷嬷使了个眼色,马上从院门内走出一列粗使婆子,大步流星地将方氏和萧御包围起来。现在要做的就是将方氏等人尽快押回府里,到时候朱红大门一关,二门内宅院深深,还怕她闹出什么风浪来? 萧御朝百灵点了点头,百灵会意,仗着身材矮小一溜烟地窜出去老远,冲着围观的众人高声道:“诸位大伯大叔,大妈大婶,你们都看到了!那个小老婆仗着老爷的宠爱,这就要把我们正室夫人绑回府里随意处置呢!你们来评评这个理!” 百灵声音清脆,便是在闹哄哄的喧闹声中也能传出很远,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说啊,我们听着呢!” 何嬷嬷听她一口一个小老婆,气得脸色胀红,也顾不上方氏和萧御了,指着百灵道:“还不把那个乱说话的小丫头抓回来!” 几个粗使婆子马上朝着百灵跑过去。 百灵在人群中灵活地钻来钻去,一边钻一边讲道:“我们夫人当年为凤老爷生下了大少爷和大姑娘,多好的福气啊!偏偏那个小老婆,仗着认识我们夫人的小姑子,就是凤老爷的妹子,两个人合起来硬是编了一个罪名安到我们夫人头上,说她故意将长女充作长子,非说她乱了凤家的血脉,就这样自说自话地将我们夫人贬作妾室,然后迎娶了那个小老婆进门!” 人群中也有一些家世不错的老爷少爷,当年凤云飞一个小小太医却迎娶到了名满玄京的才女卢静的事可是众人津津乐道了一月有余的大八卦。那时候众人只知艳羡凤云飞这乡下来的暴发户走了桃花运,这还是头一次听人一口一个小老婆地称呼那月宫仙子一样的卢大美人,倒也十分新奇。 几个粗使婆子摆着粗大的身躯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却总也抓不住泥鳅一样的百灵。 百灵继续高声道:“我们夫人念着旧情没有去告凤老爷一个以妻为妾、以妾为妻之罪,自愿在家庙中苦修十几年,如今夫人已经看开了,也不想去管那个小老婆了,只想安安静静地和离,得一个自由之身,从此以后与我们大姑娘相依为命。难道这样大的京城,连这点公平也不能给我们夫人吗?” 一个粗使婆子险些抓住了百灵,旁边却有两个屠夫模样的男人嘻皮笑脸地挡住了百灵瘦小的身子。 这小丫头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怎么能让人打断了呢? 这里少说围了有两三百号人,还有更多凑热闹的都在外面挤着。看热闹又不犯法,众人自是围观得理直气壮。 百灵一边跑一边叫道:“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小妾想要谋害正室夫人啦!要是我们夫人有个三长两短,各位父老乡亲一定要记住这个凤老爷和他那个小妾,那个小妾叫卢静,是当朝礼部尚书之女!肯定是他们这对无媒苟合的狗男女下的毒手!” 人群当中不知哪个女人接了一句:“还礼部尚书呢,也不知道一个礼部尚书怎么教的,教出一个抢人男人当小妾的女儿,真是不知廉耻。” 不管是大富之家还是小门小户,正室太太们总是痛恨那些以美色勾引男人的小妾的,此番言论自然得到了众口应和。 却又不知哪个男人笑着道:“那也要看人的,估计那小妾长得一定天姿国色,或者功夫了得,不然哪个男人愿意为一个小妾欺辱正室啊。” 人群当中此起彼伏地议论着凤府“小妾”,直把何嬷嬷气得连连跳脚,面色一忽儿涨红,一忽儿又变得惨白一片,萧御有点担心这位嬷嬷不会被百灵气得心脏病发吧? 凤云飞铁青着脸站在原地,愤恨地看向方氏,却又被她冰冷讥讽的眼神刺得更加难受。 从那个小丫头跑开到现在也不过几息的时间,凤府的旧事便被她添油加醋地全部宣扬给那些不相干的庶民。 他几乎已经想像得到,过不了几天,街头巷尾茶馆里的说书人会添上怎样一个新鲜的故事。 这些一定都是方氏教给她的,方氏竟敢如此鱼死网破。就算他凤云飞没了好名声,方氏自己又能赚到什么?凤照钰呢?甚至凤照棋呢?以后他们要怎么抬头做人?! “疯了,你疯了!”凤云飞一把拉住方氏的手低声怒道,“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干了什么?!你让钰儿和棋儿以后如何自处?!” 方氏将捡回来的和离书递到他面前。 “有你这样的父亲才让他们无法自处!今天只是跟街坊邻居宣扬宣扬,明天可保不齐我就要告到顺天府了。”方氏冷笑一声,“即便是要滚钉板,我也在所不惜。” “你!”凤云飞张口结舌。 说到底以妻为妾之事,民不举官不究,若是方氏要告,他哪有道理可辩?上一次有人弹劾,他尚可以拿着方氏祸乱凤家血脉之事强辩,如今方氏和凤照钰都在这里,当年是怎么回事他和方氏都一清二楚,要是逼急了方氏,只怕她要将凤云宁一起抖落出来的。 刚才那小丫头就已经把凤云宁也编排进去了,这是方氏的警告。 他那个煞神一样的嫡妹,他连正视一眼都觉得胆战,方氏竟敢如此攀扯她。 “你搞这些,就为一纸和离?和离之后你要靠谁庇护?!你刚才可把云宁也骂进去,你不会不知道她的手段吧?!你就不怕她的报复?!”凤云飞低声怒道。 “手段?!”方氏凌厉的双眼里快要喷出火来,“我怎会不知道你那个好妹子的手段!我亲身尝了十几年,我会不知道?!靠谁庇护更加用不着你操心,左右比跟在你身边要安全。你那个好妹妹派些地痞流氓暗杀我的钰儿的时候,你又在哪里?!现在在这里大言不惭,你要不要脸!” “什么?!暗杀钰儿?怎……怎么会?!”凤云飞怔住了,“她为什么要杀钰儿?!不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萧御上前道:“没有错,是元王世子救了我。凤云宁派人暗杀,卢氏派郑氏毒杀,这些都是事实。我告诉凤老爷不为争取你的偏向,也不管你信与不信,只望你看在你与母亲夫妻一场 ,与我父子一场的份上,签了这份和离书,从此我们各不相干吧。” 凤云飞听了萧御的话,更是震惊地瞪圆了双眼。 “不可能,不可能的。”明明凤云宁扶持他,卢氏对他千依百顺,他对于远在淮迁的方氏和凤照钰也是照顾有加,这十几年来所有事他都看得清清楚楚,怎么可能会发生那样的事呢?! 第65章 和离放妻 凤云飞自然难以相信萧御的话。一个是虽然严肃却对娘家照顾有加的妹妹,一个是虽然冷清却对他温柔体贴的妻子,他如何相信这两个女人会对他的结发妻子和亲生儿子痛下杀手? 萧御道:“凤老爷,今日我们所求,不过是一纸和离书。你当年对母亲有救命之恩,母亲含冤受屈被关了这十几年也该还清了。如果你对母亲还有一丝旧情,便签了那份和离书,全了最后的夫妻情份。如果你是顾念卢氏的正室身份,不愿母亲以正室的资格与你和离,你也看到了,不是你不同意就能瞒得住的。现在和离,过不了几天这些流言也就散了,卢氏还是你凤府的正室夫人。若再拖下去,才是对卢氏的名声大大的不利,凤老爷,您还是想想清楚吧。” 凤云飞瞪着长子:“你、你这是在威胁我?!” “或者,你不必接受我的威胁,马上把卢氏送走,将我母亲迎进大门,承认母亲才是凤府名正言顺的大夫人。”萧御嗤笑了一声,“凤照钰仍旧奉你为父,尊你敬你。从此以后,你也要像个真正的丈夫和父亲一样,保护母亲免受凤云宁的刁难,保护凤照钰免受身份的屈辱,堂堂正正地恢复凤家大少爷的身份。你能做到吗,父亲?” “我、我——”凤云飞张口结舌。他转头看向方氏,方氏面上却有一丝凄然。 “凤云飞,钰儿全是因为你我的无能才受了那样大的磨难。他小小年纪,凭什么要承受这些?我的心已经煎熬了十几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却可以这样心安理得,享受着那些肮脏龌龊的手段所带来的一切。”方氏已经没有再声嘶力竭的力气,只是将手中的和离书递到凤云飞面前,“和离吧,凤云飞。我有三不去,你不能休我,却能放妻。” 凤云飞犹豫了片刻,终于接过了那一张薄薄的信纸。 聊聊几语,是以他的口吻所写就的放妻书。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凤云飞喃喃地念着。 何嬷嬷眼瞅着凤云飞面上的动容,也顾不上去抓百灵,急忙走过来:“老爷,您可不能糊涂啊!当年方氏被贬为妾,我们夫人才嫁到凤家来的。你现在若是给了方氏放妻书,置我们夫人于何地啊?!” 凤云飞自是有些为难,眼瞅到萧御和方氏面上的不屑,心头却是一阵火起,一把甩开何嬷嬷。 “这里还轮不到你这老货说话。”凤云飞恼羞成怒地道。 何嬷嬷一个踉跄才被几个小丫头扶住,还要再劝,见凤云飞神情难堪,知道他是撑不住方氏和那凤照钰的逼迫了,心中叫苦不迭,眼看那个百灵已经钻进人群当中跑没影了,她也顾不上再让人抓她,急急忙忙地回府去向卢氏报信去了。 凤云飞抓着那封和离书,犹如抓着一个烫手山芋一般,既扔不得,又不想留。 他心中并不愿意与方氏和离。到底是出于旧情,还是顾着卢氏?他说不清楚,只是不想就这样和离。 “绮文,你……你先不要逼我。也许我们还有别的法子……方家已经不认你了,和离了你要去哪里呢?”凤云飞呐呐地与方氏商量。 方氏失望地看着凤云飞,凤云飞却满怀希望地看着她,似乎仍旧指望着三言两语能劝她回心转意。 方氏道:“凤云飞,我不是与你商量。你别忘了,钰儿的身份就是你妹妹最大的把柄,是她当年指鹿为马,害得钰儿这些年来不得不以女子的身份养大。她当年以此为由贬斥我的事,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了吧?钰儿不可能永远顶着这个虚假的身份。可是钰儿一旦恢复身份,你以为世家大族的那些人精会看不出一点猫腻?” 方氏的声音低低的,凤云飞却听得心脏一颤。 方氏继续道:“凤云宁行事毒辣,想必树敌不少吧?你如今借着国公府的势官至太医院判,成为皇帝面前的红人,又有多少人等着你落马?到时候是惋惜你的多,还是痛打落水狗的多?如果当年的事揭发出来,安国公府又会如付处置让他们一族蒙羞十几年的罪魁祸首?!” 凤云飞吓得一把捂住方氏的嘴:“你、你疯了!你拿这个威胁我?你别忘了钰儿和棋儿都是我凤家的子孙,凤府若是倒了,他们又岂能独善其身?!” 方氏冷笑一声:“钰儿现在的身份又如何奔什么好前程?难道还真指望他嫁个好人家吗?!你若愿意好娶好散便罢了,你若执意不给我们活路,我又何惧鱼死网破!” 凤云飞看着方氏眼中的决绝。方氏到底是在虚张声势地威胁他,还是真的已经恨他入骨,宁愿拖累钰儿和棋儿,也要与他恩断义绝? 凤云飞不敢赌。 他紧紧攥着那封和离书,看着方氏半晌,最终垂下头叹了一口气。 “好……好,我写,我写就是了!” “那我便在凤府的大门外头等着凤老爷的和离书,希望凤老爷不要让妾身等太久。”方氏后退了一步,低垂着头颅道。 凤云飞一甩衣袖走回大门,其他凤府下人见状,面面相觑了片刻,也不敢去为难方氏和萧御,都退回到大门里面侯命。 凤云飞一路疾走到书房,有些气急败坏地翻出笔墨纸砚,沾上了墨汁就欲下笔。 “老爷慢着。”卢氏的声音在书房外响起,凤云飞一顿,转头看向门边,便见卢氏穿着一身与平日里素净的打扮完全不同的大红锦衣,发间珠钗轻摇,款款地走了进来。 “夫人,你怎么来了。”凤云飞刚刚全部心神都被方氏占据,此时见了卢氏,竟有一丝的不自在,忙搁下笔迎上前来。 “我已经听说了大门外发生的事。”卢氏轻声道,眼角微撇着凤云飞的神情,见他眉头微皱显出几分苦恼,却不见多少愤恨。 被那方氏逼到门上了都没有生恨,这个男人还真是……卢氏嘴角微抬,走到桌案旁看了一眼,又抬头看着凤云飞。 “老爷真的要写放妻书给方氏?” 凤云飞有些不自在地点了点头,道:“夫人不用多想。想来,这也是我欠了她的。何况一直在大门外吵吵闹闹让别人看我们凤府的笑话,这算什么?还是图个清净吧。” “父亲图个清净,不说去对付那个罪魁祸首,反倒要委屈母亲,这算什么。”凤照琳突然从门外走了进来,一脸委屈地道。 凤云飞身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向来爱若珍宝,此时被凤照琳如此指责,面上更是愧疚起来。 只是虽然愧疚,却不像往常那样纵容。 “你不懂……”凤云飞摇头叹气地道。 凤照琳有些着急地看着卢氏,卢氏也微微皱起眉头。 “父亲,若是实在闹得不像,不如……就让姑姑来处理吧。”凤照琳拉着凤云飞的手撒娇道。 凤云宁对于方氏几乎是痛恨的,虽然不明原因,但是当年凤云宁可以把方氏从正室夫人的位子上贬到泥里,现在对付一个方氏又算得了什么? “不行!”没想到凤云飞突然大喝一声,倒是吓了凤照琳一跳。 “绝对不能再让你姑姑沾惹方氏的事。”凤云飞有些急燥地来回走了两圈,“好了,此事我自有分寸,以后也绝对不会影响到你母女二人的身份。夫人,琳儿,你们放宽心,等我打发了方氏,自然会好好敲打府中下人,绝不会有那些没眼色的敢怠慢夫人。” 卢氏对凤云飞的解释嗤之以鼻,连凤照琳都觉得她这个父亲天真得可笑。 卢氏所在乎的又岂是府中下人的态度?今日方氏闹这一场,不就是想以正室夫人的身份和离之后,以后还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么?京城里没有新鲜事,以后所有人都知道凤府这十几年的正室夫人原来是那个方氏,那么卢氏在众人眼中又变成了什么人? 这一次却是凤云飞少有的强硬,竟然唤来下人将卢氏和凤照琳送了出去。 何嬷嬷等在书房外面,见她二人出来,慌忙迎上前来。 卢氏一个眼神示意,何嬷嬷没敢出声,几人一直走到卢氏的院子里。 打发了凤照琳回去,何嬷嬷才急道:“夫人,到底怎么样了?难道连夫人和三姑娘的话,老爷也不放在眼里了吗?” 卢氏沉着脸色,一言不发,何嬷嬷哪还不有懂的。 “这个凤云宁,到底是怎么办事的?当年是她跳出来揽事,说可以给小姐安排一个不用费心便可以完全控制在手心里的夫家,要不然娘娘也不会高看她一眼。今日这一出又算是怎么一回事?!”何嬷嬷一脸愤恨地道。 卢氏沉声道:“嬷嬷慎言。” 何嬷嬷忙住了嘴:“奴婢多嘴了。” 卢氏沉思了片刻,道:“有一点我却想不通……嬷嬷派人去查一查,凤云宁当年为何那样痛恨方氏?缓缓地查,别让她发觉了。” 何嬷嬷低头应声:“小姐放心。” “嬷嬷记得慎独,别对她太不敬,好歹现在她也是李氏面前的红人。”卢氏轻声道,歪到榻上闭目养神。 何嬷嬷上前伺候着,忙应声道:“奴婢晓得利害。” 卢氏点了点头,只是也不知是院外的声音太大还是心烦意乱的错觉,那一声声“小老婆”隐约传来,刺得她头脑胀疼。 凤云飞写好了放妻书,拿起来吹干之后,自己又怔怔地看了两遍,还是封到了信封里,交给管家带了出去。 他是不愿意再出去面对方氏和凤照钰了。 方氏手里拿着那封还带着墨香的信封,上面是曾经十分熟悉的字迹,终是忍不住心头一酸,一滴泪落了下来。 第66章 初入王府 管家将和离书交给方氏,又犹豫地看向萧御。 “大小姐,老爷还让我给您传个话,老爷原本已经让人给大小姐收拾好的闺房,只是现在……” 萧御带着方氏咄咄逼人地打上门来,把他的脸面抖落得一丝不剩,他自问这些年来对萧御也算尽了心,每年那么多银子供着他,他便是心有不满也不该这样对他,何况他还是他的父亲。 凤云飞心里对方氏和萧御既有愧疚,又生埋怨。 管家想着老爷自己不敢出来赶走原配和长女,偏让他来做这个恶人。这大小姐一看就不是会忍气吞声的善茬啊…… “老爷的意思是,大小姐自然仍旧是我们凤府的大小姐,只是如今这种情况,大小姐住进府里也未必太平。所以……” 萧御才听出来这是凤云飞要赶他走,不由得笑了。凤云飞这是天真还是自恋呢,都闹成这个样子了,难不成他以为自己还想着进他凤府的大门当他凤府的“大小姐”?! 也幸好凤云飞知道他是个儿子,要他真是个女儿凤云飞还敢这么做,那真是渣到没边了。 “行了,你让凤老爷放宽心,只要他有本事管好他的妹子老婆 ,我是不会主动来找他的麻烦的。”萧御道。 管家听他说得直白,连连抹着额头上的汗,转身就欲回府。 “慢着。”萧御又叫住他,“跟凤老爷说,既已和离,母亲的嫁妆暂时寄存贵府,想来凤老爷也拿不出母亲的嫁妆单子,待母亲从娘家拿到复本,再来讨回。还望凤老爷不要赖帐才好。” 管家一个头比两个大,却也只好应下,回府复命去了。 凤云飞听了管家的回话,心中更是一片凄凉,只当方氏和凤照钰此举不但是为这十几年的积怨,竟还为着那些钱财而来,一时更是灰心丧气,心里埋怨更甚。 方氏的嫁妆在淮迁的时候就用掉不少,置办了许多田地庄园,如今都在三太夫人的手中捏着。还有一些花在疏通上级关系上,否则他一个小小大夫无人举荐也够不上资格来京考入太医院。到了京城花费更甚,凤云宁进了国公府的大门之后更是花钱如流水一般。如今那些嫁妆十去七八,若方氏拿着嫁妆单子来讨要,他如何能够还得上? 方氏拿了和离书,凤府的大门也终于能够顺利地关上了。围观群众见没有热闹好看了,只能意犹未尽地散了。 “要我说原配还是太懦弱,就应该把那个抛弃糟糠之妻的男人告到官府去,让他这辈子都做不成官!”众人觉得戏不够看,纷纷议论着。萧御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自古民不与官斗,何况要跟那么多官斗,斗到什么时候是个头?还是过自己的日子要紧。 萧御扶着方氏上了马车,方氏似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此时有此呆呆怔怔的,看了萧御半晌,才道:“儿啊,现在母亲已经不是凤家的人了,他们也不能再明目张胆地对我做什么,你再也不用为我担心了。你以后想做什么,就放开手脚去做吧。”方氏不在乎自己的处境,她只是不想成为儿子的拖累。 “是的,母亲。”萧御笑着安慰道,心里却盘算着以后如何安置方氏。 萧御打听过淮迁方家,方家生意做得大了,早已迁出淮迁城。当年也是对方氏的懦弱多情十分恨其不争,全当没有这个女儿一般,这些年来不管不问。现在也不知道靠不靠得住? 还有一个不定时炸弹,凤云宁那个女人如果知道今日之事,只怕更不会放过方氏。方氏为着他和照棋着想,自是不愿意见到凤府落难,但是凤云宁那种自私的人只会以已度人,永绝后患才是她的手段。 方氏有些迷茫地问道:“钰儿,虽然干成了一件事,娘这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我们现在是去哪里啊?”京城之大,哪里又有他们娘儿俩的容身之地。 萧御笑了笑:“母亲莫担忧,我们现在去找谢世子,谢世子和儿子约好了的。” 方氏浑身一僵,面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 “儿啊……我的儿啊……”方氏突然掏出帕子抹着眼睛流起泪来。 萧御有些莫名其妙,刚才方氏不是挺厉害的么,难道现在后怕起来了? 他安抚地拍着方氏的肩膀:“母亲不用害怕,我和谢世子在淮迁也算一起经过事的,谢世子对我是真心相交。谢世子是极有手段和能力的一个人。我们现在京城无依无靠,有谢世子在,他会保护我们的。” 萧御这么一番安慰,却是听得方氏越发心酸起来,一直呜呜咽咽地哭个不停。 她这么大岁数的人,哪里会看不懂那谢世子对钰儿的花花心思?现在居然要羊入虎口,就算他们要逃,京城也是那谢世子的地盘,他们势单力孤地要往哪里逃,钰儿又岂能逃出那个男人的手掌心? 主仆三人所乘的马车就这样摇摇晃晃地来到了元王府的大门外。 二九早就跑回王府里通知谢景修去了,萧御下来的时候便看到谢景修已经长身玉立地迎在了大门外。 只看大门的气派,元王府就是十个凤府拍马也赶不上的,虽然凤府当年也是花了大价钱买了一所京中豪宅。不愧是建国之初分封下来的异姓王,那门前的两尊大石狮子都显出一股历经岁月的沧桑,只怕在现在也算是百年古物了吧?就这样大喇喇地摆在门口。 萧御迎上前去,向谢景修一笑道:“不必麻烦世子派人接我了,我这就来找世子了。” 谢景修显然心情十分愉悦,步履优雅踏下台阶,左手隔着衣袖轻轻抓着萧御的手臂,似是牵着他一般带他走向元王府的大门。 方氏和百灵被几个元王府的小丫鬟簇拥着前行,手里紧紧捏着帕子,眼睛盯着谢世子那只不规矩的手,心中的纠结简直百转千回。 萧御被谢景修一路带着走进王府中,一路上被那美轮美奂的雕梁画栋,九曲十八弯的百转回廊惊得目瞪口呆。 住在这里简直像住在博物馆里似的,还能好好地过普通人的日子吗? 谢景修见萧御一路上都乖乖地任他牵着,唇角牵起一抹淡淡的笑容,看得元王府的下人个个像见了西洋景似的,震惊程度不亚于萧御。 世子笑了,世子居然笑了?!这个从懂事起就没人瞧见他哭过笑过的大公子,居然笑了! 方氏哭哭啼啼地止了泪,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小声向百灵道:“怎么元王府的下人都是那么个怪异的表情,还偷看谢世子。”和她的钰儿。 百灵却很是坦荡,小声道:“夫人放心,以后我们姑娘嫁给了世子爷,一定把下人管得服服帖帖,哪个小妖精都别想逃。” 方氏又想哭了。 萧御跟着谢景修一路走到一个精雅别致的院子外面,院门外挂着一块大匾,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斐玉轩”三个大字,离得近了还能闻到一股墨香味。 “本世子刚写的。”谢景修开口道,语气淡淡的,让人听不出他是在邀功还是在干什么,“凤大夫可欢喜?” 他为什么要欢喜…… 不等萧御回答,谢世子已经一伸手推开青漆染就的大门,一股冷香扑面袭来,映入眼帘的是几株开得正艳的红梅,夹着整齐的青石板铺成的自然弯曲的小路,曲曲折折地通往正厅的大门,院子的一角还有一架青腾攀爬的秋千。 “……”这种少女心满满的装修风格,怎么看也不像是招待客人用的院子啊。 谢景修踏进院门内,见萧御站在原地不动,十分霸道地扯了他一把,萧御踉跄地跟了进来。 “时间太短,本世子还没有好好布置。”谢景修解释道。 这叫“没有好好布置”,那您“好好布置”是会布置成什么样子?萧御嘴角一抽,使了点力气拉住还欲往里走的谢景修:“世子等一下。” 谢景修面色沉沉地看着他。虽在谢世子向来是这么一副全世界都欠他八百万的表情,但是萧御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世子大人现在不开心了。 “你不喜欢?”谢世子道,“这是本世子特意为你准备的。” 脑补着谢世子面瘫着一张俊脸然而心头带着雀跃地精心布置这么一座少女风格的院落,却被他兜头泼了冷水,萧御心里也升起一丝愧疚来。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原本跟在后面的元王府下人都不在附近,连方氏和百灵也没在视野内,大概是谢景修特意吩咐的,想先带他来感受一下。 世子这分明还是把他当个姑娘在追啊,真是苦恼。 萧御道:“我以为世子改口称呼我为凤大夫,是已经默认了我的身份了。”从他向谢景修坦白之后谢景修就没再称他“凤大姑娘”了,这分明是相信了他非女儿身。其实凤大夫这个称呼萧御还是满喜欢的。 谢景修沉默了一瞬:“这是两码事。” 萧御指着那架青藤环绕到了春夏估计会鲜花盛开的秋千架,瞪着眼睛道:“分明是一回事!” 谢景修瞟了那秋千架一眼:“不要胡闹。” 萧御气结,到底是谁在胡闹。 “本世子相信凤大夫的人品不会轻易说谎,但是在没有亲眼见证之前,本世子是不会轻易相信的。”谢景修道。 “……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萧御与谢景修对视半晌,转身把大门一关,门栓插上,七手八脚地开始轻解罗衫。 “要亲眼见证还不简单,来吧,世子尽管看个清楚!”萧医生十分豪爽地道。 俗话说君子坦荡荡,小人才藏XX,他没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还是赶紧让年少不经事的谢世子息了他那些旖旎心思。 谢景修猛地转过身去背着他,口气严肃地道:“成何体统,凤大夫把衣裳穿好。” 萧御走到他面前,谢景修又一转身,就是不愿意看向萧御,只看到一点点那露出来的白皙肩颈,谢世子就十分正人君子地闭上了双眼。 萧医生小露香肩,被冷风吹得直打战,偏偏人家还不看:“你说要亲眼见证,让你看你又不看,你到底想怎么样啊。”谢世子是真成熟睿智,熊起来也是真熊。 谢景修闭着眼睛道:“自当拜过天地之后,行过周公之礼,方才光明正大。” 人家还想着拜天地行周公之礼呢……萧御抱着肩膀仔细捋了一遍谢世子的逻辑。 因为他坦白了自己的身份,谢世子对于信或者不信搁置争议,所以现在他的身份存疑——要确定他的身份,成亲之看不能看不能摸,必要成亲洞房之后才能确定——所以现在对于世子来说,他是男是女都没差,世子就是要跟他成亲的。 简直是无人能破的神逻辑啊谢世子…… 作者有话要说:  萧医生:小公举的逻辑课一定是神教的。 柿子:小公举是谁? 萧医生:我相好,以后要行周公之礼的。 柿子:哦?(?◇?) 萧医生:那你当不当小公举啊。 柿子:……当(?_?) 第67章 王府家事 萧御哆嗦着拉好衣裳,无奈地道:“世子,我真的不能住在你这里。现在我对外还是凤大姑娘呢,我以什么身份住在王府后院哪。” 谢景修仍旧闭着眼睛,微侧着脸向着萧御,院中白雪反射出来的日光在那纤长的睫毛上星星点点地跳跃着。 “我可以聘你为元王府的专职大夫,以后专为老王爷调理身体。”萧御道,“府里的大夫也可趁机换了。” 趁机换了?这口气,谢景修对元王府的家庭医生不满意? 萧御道:“不瞒世子说,我是外科医生,我的专长在于治疗外伤。在调养身体方面,还是擅用药草的大夫更加在行。如此我住在王府里,地位实在尴尬。” 谢景修微蹙眉尖,萧御有些恳求地道:“世子……” 谢景修总算睁开眼睛,打量了他片刻,似是无奈地微微一叹:“实是拿你没有办法。” ……这熊孩子。 谢景修最终还是顺了萧御的心意,在外面给他租了一套三进的院子,当天就把所有手续都办好,让萧御住了进去。 萧御送谢景修出了院门,谢景修回过头来,看了看四周,道:“凤大夫请留步吧。此处治安良好,邻里都是知书达礼的读书人,你可带方夫人安心住下。万事有我,你不必担心任何问题。” 萧御没再客气,笑道:“那就多谢世子了。没有世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该夸赞的时候自是要不吝夸赞的。 谢景修果然心情十分愉悦,向他点了点头:“那你回屋去吧。” “还是请世子先上马车吧。”萧御道。哪有客人还在门口站着主人先回去了的道理。 世子道:“你先进去,我就在这儿看着你。” “……”算了,还是回去吧,不然还不知道会被世子演成什么言情偶像剧。 萧御胡乱地挥了挥手,就将院门一关回屋去了。 谢景修:“……”在门外又站了片刻,谢景修才走向马车,小厮恭敬地上前打开车帘。 “回王府。” 元王府中,在处处透露着奢华气息的古老庭院一角,却有一座简朴得如同平民之家的宅院静静地坐落在那一处,与周围的一草一木都有一种格格不入的不协调感。 小院的门扉半掩,透过半开的门洞可以看到小院当中的一颗大树下摆着一架木织机,此时织机上已落满了白雪。 一个头发半白的婆子推开院门走了进来,一直走进烧着地龙的暖阁。暖阁里的窗边摆着一张矮榻,一个穿着朴素的女子正靠在窗边绣着手中的绣棚。 “王妃,世子从淮迁回来了。”婆子走到女子身边,低首轻声道。 女子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眼神仍旧专注地盯着绣棚上绣了一半的大红牡丹,似乎并没有认真去听婆子在说什么。 “王妃,还有一事……”婆子似乎有些不好启口,见那女子并没有搭话的意思,似乎完全不在意她想说什么,也不在意她说不说。 婆子无法,只得继续道:“世子带了一个姑娘回来,听说,还是一个怂恿着生母去与生父和离的姑娘。” 萧御带着方氏到凤府门前逼凤云飞写放妻书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这大半天的时间已经足够传遍小半个京城了。 女子手一顿,终于抬起头来,竟是一张几乎令人一见忘忧的绝美面庞。乌发如云,松松地挽了一个发髻垂于脑后,几缕发丝挡在颊边,更衬得肤若凝脂,肌肤赛雪。柳眉杏目间眼波一转,犹如渗透着江南三月的温润气息,柔和得恰似一缕微风一般。 只是仔细打量一番,仍会发现这有着绝美姿容的女子已经并不年轻了,眼角边有一丝岁月刻下的微痕。 婆子更加恭敬地弯下了腰身。 “怎么回事?”女子开口道,声音也仍带着几分来自南方的温软音调,全不同于这京城口音的干脆豪放。 “时间仓促,奴婢也只是打听到个大概。世子一回府就吩咐下人打扫出了一座空院子,就是那座世子小时候住的云空居。世子自从懂事之后,就不准任何人靠近那座院子,却没想到竟要打扫出来给那位凤大姑娘住。而那位凤大姑娘,正是与世子和元老王爷一同从淮迁来到京城的那个姑娘。现在街上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她带着生母打上凤府大门,强逼凤老爷写那放妻书,甚至故意拉结了一众人看着,当着众人的面将凤老爷当年的妻妾之事抖落得干干净净。” 虽然于情于法凤云飞都站不住脚,众人同情方氏,却不会赞同凤照钰的行为。这样忤逆生父的举动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大不孝,何况哪个高门大户之内没有一些见不得光的事,谁也不会喜欢这种将家丑肆意宣扬的人。婆子的话语当中,自然就带了些偏见出来。 “偏偏世子似对那凤大姑娘极为上心,连老王爷也很满意她。”婆子皱眉说道。 女子沉默不语,半晌后道:“这样的女子是进不了元王府的门的,随他怎么闹吧。” 婆子将话传到也便完成了使命,此时王妃既已表明态度,她便恭敬地应了,见王妃又拿起绣棚开始绣花,婆子告退了一声,便缓缓退出暖阁。 王妃的态度她并不意外。 元王妃是当年名动江南的世家才女。王妃母族是从前朝挺立至今的书香世家,自从建国以来已走出过数位大儒,更有三位帝师至今为人景仰。她在闺中时所作的每一首诗皆被闺阁女儿争相传抄,后来有几首却不知如何流落到了外面,连大梁第一才子都拜服在她的才情之下。她因此心比天高,也有骄傲的资本。 这座元王府对于王妃只是一座精致的牢笼。她早已对元王爷断了情意,更无意于王妃之位,只是元王爷不愿意放她走,她便只能在这所宅院里熬着。她冷了情冷了心,对于王府里的其他事,她早不放在心上,连同她的亲生儿子在内,都入不了她的眼。 谢景修的马车进了王府,刚一踏下车来,一名男子正好迎面走来,一看到他便面上堆笑地迎上前来。 “景林给大哥见礼了。大哥和祖父今日回府,也不派人早点回府来通知一声,小弟也好给大哥和祖父安排洗尘宴哪。” 谢景林是元王府的次子,乃是侧妃所出,与谢景修只差了一个月的生辰。 谢景修立在原地,拢了拢披风:“不必如此麻烦。你忙你的事去吧。” 说完迈步便走,两名小厮慌忙跟上。 谢景林在他身后遥遥拱了拱手:“小弟恭送大哥。”一双眼睛盯着谢景修的背影,直到他走过穿堂,不见了身影。 “二少爷,世子好像自回来之后还没给王爷请过安哪,还有,听说世子带了个姑娘回来,还想安排她住在云空居,不过最后又把那姑娘送出去了。”谢景林身后的小厮上前低声道。 谢景林笑了一声:“云空居?大哥让人住他的‘闺房’?” 谢景修出生时得高僧批命,竟说他有乱臣贼子之命。 这多半是看元王府不顺眼的人暗中搞的小动作,皇室早就忌惮元王府的声望,只是碍于祖训动不得它,若再来一个乱臣贼子之命的王府世子,皇帝安能坐视不管。 那一字并肩王的名号给元王府带来了多少荣耀,就增添了多少负担。元王爷着实苦恼了一阵子,最后还是由府中清客出了个主意,请来法华寺的高僧改命,只说两岁之前把世子当作女儿娇养便可按服那命格中的戾气。 云空居便是世子两岁之前的居所,谢景修懂事之后便命人封了那所宅院,不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 小厮跟在谢景林身后一路朝着前院走去,一边点头道:“是啊,还是世子亲自看着人收拾的。只是我打听到那个姑娘,名声可不大好……” 萧御暂时还不知道,仅仅来了京城一天,他的名声已经在形形色色的有心人、无心人的打听和传播之下渐渐地壮大起来。 当然,一多半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租来的院子十分干净,三人一起打扫了小半天便打扫完了。这里没有外人,萧御便换回了男装,翩翩少年郎的身姿模样让方氏看了好一阵欣慰。 眼看着天色不早,百灵进了厨房去做晚饭,那里有谢景修早已命人备下的粮食蔬菜。萧御拉着方氏坐在屋子里,开始告知她以后的打算。 “母亲,现在既已和离,你还是回到外祖家比较安全。我先打听一下外祖家的情况,先把您当年的嫁妆单子拿到手,去找凤云飞要回嫁妆,能要多少就要回多少。等回到外祖家,您还可以靠着嫁妆过活,也不必看舅舅舅母的脸色。” 方氏捏着帕子呐呐地道:“真的能要回嫁妆么?凤云飞现在的地位可不比从前……” “放心吧娘,我们依法行事,凤云飞不敢不给的。就算他在皇帝面前有几分脸面,皇帝难道还能说他占着和离妻子的财产不给是对的?这不是打皇室的脸面么,律法可是他们定的。” 方氏忙捂住萧御的嘴巴:“你这孩子,皇家之事也是你能随便议论的,快别说这些话了。娘什么都听你的就是。” 萧御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到时候你就跟着娘一起住在外祖家,反正凤云飞也不想你住在凤府里。”方氏温柔地抚摸着萧御的头顶,笑着道,“等你长大了,娘还要看着你娶妻生子,成家立户,到时候娘就可以跟着你去住了。” 萧御抿了抿唇,有些不忍心告诉方氏,等安排好了他所关心的人们,他是打算着彻底脱离了这个身份的。 算了,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暂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只是……方氏一句等你长大提醒了萧御,他这个身体现在只有十几岁,还是个小少年呢。 谢世子就是对着这样一个天真无邪的美少年说着款款的情话,还说什么行周公之礼……简直就是耍流氓嘛。 萧御捧着脸颊看着窗外又飘起来的小雪粒,忍不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第68章 遭人诬陷 啪嚓一声,一只粉彩的美人耸肩瓶碎了一地。 凤云宁紧咬着双唇,面色铁青地看着来向她传递消息的婆子,搁在锦缎面靠背上的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着。 婆子噤若寒蝉,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心里暗暗叫苦。她只不过是将外面发生的事报告给国公夫人知道,为何却要让她承受国公夫人的怒火。 “什么叫凤云飞的原配来跟他和离?你把打听来的事情细细地给我说清楚!”凤云宁咬牙切齿地恨道。 方氏也来了京城?那个没用的女人不是像只狗一样被关在凤家家庙里苟延残喘的吗?什么时候连方氏也敢跳出来给他们添堵了?! 凤云宁从来不把方氏看在眼里,及笄之前在淮迁住着的时候,她就看不起那个以贤良之名誉满闺阁的商人之女。 那个懦弱的可笑的女人,向来以贤良淑德自我标榜,便是杀了她她也只敢怨她自己命不好,做了鬼也仍旧是个没用的废物。 所以她才敢把自己的怒火肆无忌惮地向她发泄,向她报复,把她被迫与路嫣然做什么平妻的时候所受的委屈和窝囊气全都撒在那个女人的身上。谁让她居然胆敢欺骗她呢?!生了两个儿子又如何,她一句话将那个女人贬为贱妾,关押到冷清的家庙里活受罪,凤云飞又敢说她一个字的不是吗?! 如今,居然连那个懦弱无能的蠢妇也敢在她的五指山底下翻身了。 凤云宁阴沉着一张脸,听着那婆子战战兢兢事无巨细的讲述。 方氏和凤照钰是搭着元王府的车队进京的。 方氏当着街坊邻里的面痛骂凤云飞停妻再娶的恶行。 方氏逼着凤云飞写了和离书…… 凤云宁听在耳里,手上的颤抖一直无法停止。 她不但恨,她还怕。她真怕听到方氏已经把当年那件事在大庭广众之下宣扬出来…… 虽说她现在地位稳固,她这些年费尽心机讨好贵妃娘娘,她在贵妃娘娘的面前比国公府的几个男人还有面子。即便方氏真的把当年之事宣扬出去,她也有办法妥当处置。现在安在青全要靠着她在贵妃娘娘面前为国公府周旋,否则凭他那般平庸之才如何能在李大人面前占得一席之地。 别说她只是换出去一个女儿,便是她犯下再大的过错,只要不危害到国公府的前程,安在青一个屁都不会放。 只是终究不如让那些陈年旧事永久尘封的好。 婆子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说完,凤云宁又默然不语了好半晌,直到那婆子吓得满头冷汗,摇摇欲坠快要跪不住了的时候,凤云宁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行了,你下去吧。继续打听着外面的事情,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要及时向我汇报。” 婆子连连应声,从地上爬了起来,谄笑着向凤云宁福了一礼。凤云宁不耐烦地摆着手:“快滚吧。” 婆子这才敢动了脚步,一步步地退了出去。 凤云宁的奶嬷嬷邱氏走上前轻声道:“夫人也别太担心了,那方氏不敢说出当年之事的。她不为她自己想,也要为她两个孩子想想。凤大人若是翻了船,他们的孩子又能有什么好下场。那方氏当年被方家逼着和离,她偏偏舍不得凤大人,方家便懒得管她了。如今想是方氏回过味来,想要拿了和离书重回方家罢了。 ” 凤云宁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奶娘,我不是怕这个。我只是有些后悔了,当年如果把方氏和那个孩子早些处理掉,也不会有今日这烦心事了。” 邱嬷嬷却觉得,如果凤云宁从一开始就别为难方氏,她现在仍是凤家的大夫人,都在一条船上,又岂会惹来今日这些麻烦。 不过这话她自是不敢在凤云宁面前说的,只能安慰道:“没有人能将事事都提前洞察。谁能想到那方氏泥捏似的一个人,居然也有敢挺起脊梁骨的一天。” 凤云宁凝神想了片刻:“不管她是怎么想的,这个人,都不能再留了。” 邱嬷嬷一惊,低声道:“夫人想要如何?她现在可是在京城里,不比在淮迁,可以遣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动手。这府里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夫人,夫人可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免得被人抓住把柄大做文章。” 安在青对凤云宁这正室夫人的情意早已不复当年,现在安在青对那路嫣然反倒宠爱有加,若不是有贵妃娘娘这一层在,只怕那个无情的男人早要宠妾灭妻了。 凤云宁有些烦躁地道:“这还用嬷嬷提醒,我自然知道。” 邱嬷嬷不敢说话了,凤云宁掐着嫣红的指甲想了片刻,突地一笑:“这一次,倒是路氏给了我一个便利。” 邱嬷嬷不解:“夫人想到了什么?” “路氏往我院子里安插钉子,我正愁怎么打发呢。”凤云宁缓缓地向后靠去,冷笑一声,“绿琴现在何处?” 绿琴是凤云宁的陪嫁丫鬟,虽不甚得宠,却也是凤云宁自小带在身边的人,配了人后也仍旧留在院子里做事,没想到却被路嫣然收买了。 邱嬷嬷道:“夫人不让惊动她,她现在仍在针线房里做事,一直让人挡着不让靠近夫人的房间罢了。” 凤云宁笑道:“路嫣然拿住了她的软肋,将她那个在庄子上做事的男人捏在手里就让她背叛了我,全不顾我们这么多年的主仆之情,还真是好一对伉俪情深哪。” 邱嬷嬷道:“夫人是想?” “听说那小蹄子有了身孕,想来为了这一大一小的性命安全,她男人也该做点好事来回报于我。” “她那男人只是个在庄子上干苦力活的泥腿子,哪里能做好这样大的事呢?”邱嬷嬷摇头道。 要在京城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一个人不是没可能,只是那需得动用训练有素的侍卫,或者买一个亡命之徒的杀手。但不论哪一种都极有可能惊动了国公府里的其他主子,这不是斩草除根,分明是引火烧身。 凤云宁冷笑一声:“谁指望他去动手,只要让方氏和她那个孽种进了大牢,我自有千百种法子让她死得悄无声息……” 这绿琴和她男人可都是路氏的人,就算真的发生了什么事,也是路氏在陷害她…… 月上中天时分,一辆马车在城中主干道上飞速驶过。 京城中到了深夜是要戒严的,只是那辆马车上挂着李府的标志,巡察的卫兵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了。 马车的帘子掀了开来,一张俊秀的少年面庞顶着寒风皱成一团,催促着车夫道:“大叔,我们快到家了吗?” “大少爷快放下帘子,仔细冻着。”车夫忙道,“再过两条街就是凤府了,只怕府里的主子们都该睡下了,大少爷今天是没法给老爷夫人请安了。-” 马车中的少年正是凤照棋。 凤照棋道:“没事,明天再请安也是一样的。就是不知道大姐姐睡了没,我得先去看看她。” 车夫笑着道:“大少爷真是关心大小姐。” 凤照棋缩着脖子放下车帘:“我就她这么一个姐姐,做事还总没个章法,当然得顾着她些。” 因为夜半时分没有行人,车夫便放开了手脚驱马前行,却不防从一个小巷子里突然窜出一个踉踉跄跄的人影来,直直地跌到马车前面的路上。 车夫吓得连忙喝住马,驾车的马一声长嘶,抬着前蹄停了下来,险险地落在那人的身前,没有伤着他。 车夫惊魂未定,气得怒喝道:“混蛋,你找死啊!夜间戒严还在外乱跑,死了你也白死!” “到底怎么回事?”凤照棋也钻出帘子朝外看去。 借着天上清亮的月光,可以隐约看清坐在地上的那人是一个身材瘦小却精悍的年轻男人,衣着单薄寒酸,鞋上还沾着湿泥。那人似乎没有听到车夫的训斥,只是从地上爬了起来,歪歪斜斜地继续朝前走去,面上似是凄怆又似茫然,眉头一拧时又带着一丝狠绝,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人。 车夫还在骂骂咧咧,凤照棋道:“算了大叔,不用管他了,巡察的卫兵看到他肯定会过问的。我们还是继续赶路吧。” 车夫应了一声,这才止住了斥骂,一挥马鞭,重新驾起马车,朝着凤府驶去。 那瘦小男人一路踉跄着走到了一条街上,顺着街道朝前行了百步,停在了一座青砖围墙的小院前。 他抬着头看着那小院半晌,面上露出一丝惨笑,动了动唇,依稀似是一句“对不住了”。 从袖中掏出一叠那贵人拿给他的用鸡血写就的“状书”,先是在小院的门板上密密地糊了一层,剩下的全部朝天抛撒,白底血字的状书触目惊心地飘荡在半空中,随着寒风四散开来,将小院门前的街道都落满了。 那男人做完这一切,便靠着院门软倒下去,缓缓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双手颤抖得犹如寒风中的落叶,慢慢将那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胸膛。 他闭上眼睛,干裂的嘴唇抖着,吐出一串不成音调的词语。 “绿……琴,你……要好好的,……孩子……也要……好好的……我……我……” 男人浑身都在发抖,不知是恨是怕,紧闭的双眼中流下两行清泪,最终牙关一咬,将那刀锋狠狠地插进胸膛。 “咯……咯……”男人在深夜中咳着血,诡异的声音在夜空中显出几分可怖。 他睁开眼睛看着没入胸膛下的匕首,鲜血已经染红了胸前的衣裳。男人痛哭流涕,两只手猛一用力,又将那刀锋拔了出来,扔到了一边。 温热的血液在寒冷的冬夜里缓缓地留出体外,每一滴都蕴含着一分生的希望…… 又过了一个时辰,东面的天空中冉冉升起一颗明亮的星辰,那是代表着一日之始的启明星。 百灵和方氏已经悄悄地起身了,在院子里行动来去发出一些细微的声音。萧御迷迷糊糊地被吵醒,将被子往头上一蒙,往被窝深处蠕动了几下。 他完全不能理解不用上班还要早起的人们,冬日的早晨就应该在温暖的被窝里赖上几个小时才幸福啊。 也幸好凤照钰是那么一个成长环境,他才不用像别家的公子少爷们一样闻鸡起舞…… 萧御又一次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还没安稳两分钟,却又被一道尖利得能在空气里传出十里地远的惊叫声吓得彻底清醒过来。 好像是百灵的声音……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萧御慌慌张张地套上靴子,裹着外套冲出门去。 第69章 欲加之罪 萧御跑出屋子,便见百灵大叫着从外面跑了回来。 “姑娘!公子!公子!外面有……有……”百灵喘着粗气大叫道,一脸张惶失措,这两天萧御让她改口称公子的事倒是没忘记。 “有什么?”萧御一边问着一边朝着院门口跑去。 百灵一把拉住他:“公子别过去!院子外面有死人!他流了好多血啊!” 百灵眼前还闪现着一打开院门时就倒在她脚边的那个男人的模样,在灯笼照映下的那一小片光晕里是他面色铁青的脸,一身血渍已经凝固变黑,整个人像风干的腊菜似的又干又瘪,虾米一样蜷缩在地上,实在是……太可怕了! 萧御眉头皱起,安抚地拍了拍百灵:“你在院里呆着吧,到屋里陪着夫人,我出去看看。” 他们搬过来不过这几天的时间,基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乍然间院门外出现一具死尸,萧御不相信这是巧合。 方氏敢闻声跑了出来,一脸惊慌:“钰儿,百灵,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娘别担心,你回屋里呆着,我出去看看。”萧御道。 方氏惊魂不定地点点头,看着萧御迈步朝外走去。 方氏这样生性温婉的大家闺秀,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如今从子。看着儿子的身影,她就有了主心骨,自然无不听从。 百灵跑过去将方氏扶回屋里温声安慰了两句,虽然心里害怕,却还是战战兢兢地出去追萧御去了。 两人还没走到门口,却见外面一片火光闪动,还有一阵阵嘈杂的人声从墙外面传来。 虚掩的门扉突地被人从外面踢开,几个穿着兵丁制服的男人从外面闯了进来。 百灵吓得又差点叫出声来,连忙抓着萧御的袖子紧紧地贴着他。 萧御皱眉看向来人,那几名士兵凶神恶煞地打量着萧御,恶声恶气地质问道:“你就是这间院子的住户?!” 萧御道:“在下正是。这院子刚租下来没几天,敢问几位军爷,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巡卫队的伍长站了出来,讽笑一声,“我还正要问问你发生了什么事呢。那个带路的更夫呢,让他出来。” 后面的士兵呼喝着把一个人推搡到了最前面,那人手里抱着个打更用的梆子,苦着脸道:“各位军爷,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打更的时候看到这家院子外面躺着个人影,我怕这里出了什么事,才向各位军爷汇报的。” 百灵出声道:“我们根本不认识外面那个人,他倒在我们院子外面就活该赖上我们了?跟我们根本没有关系。你们既然来了,还不赶快把人带走。” 伍长歪着嘴笑着,亮出手里捏着的一张纸来:“小姑娘,有没有关系可不是你们说了算。这人携着白纸血字的状子,半夜命丧贵府门前,这得是多大的冤屈哪。” 百灵叫道:“不可能!我们刚来京城没几天,怎么可能惹上人命官司!你们去街坊邻里打听打听,我们连院门都没出过,根本不认识那个人!” 萧御自然没有百灵那样天真,这摆明了是有人陷害,竟不惜搭上一条人命。 他走向院门,倒也没人拦他,伍长带着几个士兵一道走了出去。 刚一出院门,先看到的便是散落在街道上满地皆是的状书,门板上更是密密麻麻地糊满了,看上去很有几分触目惊心的效果。 萧御随手撕下一张来看了看,上面只有聊聊十几个字。 富贵夫人,千金骄女,为富不仁,欺凌弱小,以势压人,上告无门,冤,冤,冤。 这算什么?语焉不详的,这样也能定罪? 此时门外已经渐渐聚集起一些出外摆摊或赶集的行人,原本不起眼的小院门前被卫兵带来的火把照映得透明堂亮,有那些识字的也从地上捡起状子来念给周围的人听。 萧御转头看向倒在门边的人,缩成一团动也不动,似是已经冻僵了。 他蹲下身来想去检查一下,却被士兵拦住。 伍长道:“这位公子,人死为大,你还想毁尸灭迹不成。” 萧御皱眉:“我是大夫。” 伍长嗤了一声:“人都死透了,一刀插在心口上,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你是大夫又如何?你还能起死回生不成?” 萧御眼睛仍旧看着地上那人,只是光用眼睛看也看不出个什么,那人面色青白地蜷缩在地上,肢体僵硬,一身上血,任谁都当他是死了。 “我只检查一下就好。”萧御道。 伍长不耐烦地推开他:“行了,少说那些没用的,你还是说说这血书状子是怎么回事吧。” 周围有人突然出声道:“这人我认识啊,这不是那天带着生母去逼凤太医和离的那个凤大姑娘么?怪不得说自己是大夫呢,这是女承父业啊。” “凤大姑娘?你眼花了吧,这分明是个男人啊,哪来的凤大姑娘。” 众人一阵低声喧哗,又有人道:“没错,就是那个凤大姑娘。我不认得她,我认得她身边的那个小姑娘,当时还从我身边钻过去的呢。” “是了,就是她!” 百灵面对地着众人的打量,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她闹不清楚状况,只是听着这些议论声,直觉得感到不甚友好。 那天支持她们夫人和离的好心人,此时却对着她和她家姑娘指指点点。 “那人真可怜,也不知道遇上什么事儿了,这是拼上一条命才能给自己申冤哪……” “能带着生母逼父和离的不孝子啊,果然不是什么善茬。” 百灵有些着急地分辨道:“我们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啊!谁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们不要血口喷人!我们是好人!” 伍长也不再跟他们多废话,手一挥:“带走!” 一名士兵道:“头儿,里面还有一个妇人呢,抓不抓?!” 伍长甩着状纸:“蠢才,这头一个说的就是富贵夫人,你说抓不抓!”说着一脚踹向那士兵。 “倒是这位公子——”他转头目光不正地打量着萧御,“果真是位千金?” 萧御张开手挡住院门,不让他们去惊动方氏:“慢着!” 他看向那名伍长:“难道官家定罪,只要靠着这么一张语焉不详的状纸?简直荒唐!” 伍长笑着向他拱了拱手:“咱们这里先向姑娘告个罪。如今这血字状书搭上一条人命,字字都在状告夫人和姑娘,众目睽睽之下咱们也不能坐视不管哪。姑娘还是不要为难我们这些办事的了。审案定罪是官老爷们的事,姑娘想要知会哪位达官贵人,在下也可代为传达。只是府衙这一趟姑娘还是免不了嘚,就委屈姑娘,跟咱们走一趟吧。” 几名士兵得令,一股脑地涌上去抓人。 萧御连忙后退了几步,刚想关上院门,拖延点时间也好再想想办法,却见两道人影突然出现在他和百灵身前。 那两人站在院门前,双手抱臂昂着头颅,不屑地看着台阶下站着的一队士兵。 能在京城当兵的多少都有些眼色,这两人只看身手就远在他们之上,一身气势更是高高在上,虽然衣着普通,显然并不是什么普通人。 伍长挥退下属,自己上前拱了拱手道:“不知两位仁兄在何处高就?我们也不是要为难这位姑娘,实是命案关天,还请两位仁兄行个方便。只消让咱们将人带到顺天府,剩下的事就是老爷们的事了。” 伍长说完,那两人却似是没听到一般,寸步不让。 伍长皱起眉头,底下的士兵也是面面相觑。 却听周围的人声又在议论:“……那天是跟着元王府的马车来的……” “难道是有元王府当靠山,怪不得这样有恃无恐……” 伍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没想到连向来低调处事的元王府也强横了一回,如今两座大山拦在前面,却让他们这些办事的人怎么办? 光天化日之下出了命案,他们这卫戍京畿的士兵却放任不管,这要传了上去,被治罪的还不是他们这些人? 如果这些人打着元王府的名头阻止抓人,他们也好推托责任。可是这两个人一副平头百姓的模样,这是打还是不打,抓还是不抓?! 伍长心里打定主意,面带笑容又上前道:“两位仁兄难道是元王府的护卫?失敬失敬。”转身又扬声道:“既是元王府接手了此事,想来元王府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竟是要一推四五六,要打退堂鼓,不管这事儿了。 人群中有两个货郎打扮的男人见状,彼此相视了一眼,一齐压低了帽沿退出人群之外。 两人走到街角,其中一人低声道:“我回去向主子禀报,你去找卫统领,让他来处理。”卫统领是主子的人,原本不想动用自己这一方的人,免得将来牵扯上关系。如今却是不得不用了,谁能想到巡城的卫兵这么没用。 “明白!” 两人正要分头行事,却听身后那小院的方向传来一道高扬清越的声音,将所有的嘈杂都盖了过去:“这人还没死!百灵,准备急救!” 正要带着几个小兵下属开溜的伍长停住了脚步,掏了掏耳朵,问身边的士兵:“我没听错吧?那人还没死,还能救?” 那人伤口分明在胸前,正中心脏的地方,刀也被拨出来扔到了一边,血都浸透了衣裳,又独自一个人在地上不知道躺了多久,肢体都僵硬了,不用看也知道早该死透了。这样居然还说有救? “莫不是千金小姐怕吃官司,吓糊涂了吧。”士兵嘻嘻哈哈地道。 伍长瞪了瞪眼睛:“吓糊涂?你看那小子的样子像是会害怕的人吗,我看他胆子大得很哪。” 也不知道这些达官显贵的人家搞什么明堂,管一个小子叫大姑娘。 伍长只相信自己这一双利眼。他当过兵打过仗,可是跟无数军中兄弟一起上过炕一起洗过澡的,女人是没见过几个,什么样的男人他没见过?他打眼一看就知道那“凤大姑娘”分明是个男的,那腰那胸那屁股,哪点像个女人,啧。 萧御用手探着那人颈侧的动脉,指尖分明感到虽然微弱却十分规律的跳动。 “喂,你醒醒。”萧御拍了拍那人的脸颊,却见那人已经冻得失去血色的眼皮微微地动了动。 还有意识,这人不但没死,也还没到濒危的关头。 萧御抬头看向门前的两个人,急道:“二位大哥过来帮个忙,把这个人抬到屋子里去吧。” 那两人相视了一眼,竟是没有动作。 萧御有些着急,现在这人是没死,但到底伤在心脏上,再拖延下去就越发不好治了。 原本躲得远远的百灵见萧御蹲在那人身边,也只能大着胆子凑过去。萧御向她道:“百灵,你先回去准备一下。记得以前秦小大夫给我的那个消毒药水的方子不?我们行李里有一大包备好的药材,你去煮一锅出来,把我们东厢里空着的那间屋子洒扫干净,再把我的药箱和隔离衣都准备好。” 百灵有些犹豫:“可是……”现在还有人要抓她家姑娘呢,她怎么能自己跑了? “快去吧,这里有谢世子的人看着,我不会有事的。”萧御安慰道,“百灵听话。” 百灵向来习惯了听从萧御的命令,此时也不再犹豫,转身跑回了院子。 那两名便衣护卫似是商量好了,一人出声道:“凤大夫,我们奉主子之命保护您的安全,其他的不在职责之内。” “何况此人居心不良,死有余辜,凤大夫何必以德报怨。真救活了他,未必他就不会反咬一口。” 萧御顿感无奈。谢景修这个控制狂,不知道又下了什么样专制的命令,这俩人分明是不会听他调动的。 “两位大哥,其他的先不说,可是这人命关天……”萧御正要努力劝说,却听外面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有人报告此处发生命案,卫副指挥前来查案,无关人等速速离开!否则以扰乱公务治罪!”一道冷硬的声音从人群后面传来,围观人群立刻做鸟兽散,露出了后面分列两队行进过来的又一拨人马。 伍长带着下属退到一边,也向来人望了过去。 “兵马司的人?”几名士兵面面相觑,一齐向伍长道,“头儿,咱们还是走吧,这儿的人咱们哪一个都惹不起啊。” “再等等,看看热闹。” 士兵立刻苦着脸朝后退了退。所谓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可别热闹没看上,反惹上一身臊啊。 萧御见那一队人马气势汹汹地走上前来,人人手里提着柄钢刀,看上去煞气横生的。 这些人身上所穿的制服跟刚才那几个巡城的士兵又是不同,为首之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矮胖男人,只见一个人走到他跟前拱手道:“卫副指挥,命案就发生在此地。这是那寻死之人所写的状书,状告住在这院子里的夫人小姐。” 那卫副指挥眯着眼睛将院门前的人一一打量过去:“那夫人在哪,那千金又在哪儿?既是有人状告,理应带到衙门受审,何故竟在此地聚众围观,大肆喧哗啊?!” 他眼睛一转,看向站在一旁的伍长:“没用的东西。来人,把嫌犯和那尸首都带走!” 谢景修派来的护卫仍旧挡在门前不动如山,那卫副指挥却不吃这一套了,直接一挥手道:“挡路者以妨碍公务罪论处,一并拿下!这天子脚下,搞出命案还敢如此嚣张,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萧御忙道:“慢着!这人还没死!不管你们要抓人还是要审案,也要把人救活了再说!” 那卫副指挥看向萧御,打量了他两眼:“你就是状书里状告的那个千金小姐?哼,别想在我面前耍什么花样,通通给我抓回去!” 贵人给他的命令就是把那两人抓到衙门。既然出了命案,这本来也是合情合法的职责所在,这卫副指挥自然是理直气壮。 他手下的巡捕火夫听令,一齐冲上去将那两名便衣护卫团团围住,竟光天化日之下亮出了兵器。 又有几个人冲着萧御过来,两人去抓他,还有人去抢夺那昏倒在地的受伤男人。 萧御怒道:“滚开!你们到底是办案的还是索命的!我这被状告的凶手还想救醒这个人听听他的冤情呢,你们倒是一门心思要把人弄死!你们难不成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想要杀人灭口不成?!” 那卫副指挥既得了贵人的命令来这里抓人,自然知晓这命案多半来的蹊跷,见这被抓的小子其实也是个明白人,也怕他再说出什么牵扯到贵人的话出来,因此面色一沉:“还愣着干什么,先把那个主谋给我抓起来,堵住他的嘴!” “是!”众火夫齐声应道,都舍了其他人,一齐扑向萧御。 那两名护卫立刻飞身挡在萧御身边,不让别人近了萧御的身。却听一连串刺耳的兵器相接声响,萧御只觉眼前一花,手臂便被一股大力拉扯起来,身子也狠狠地撞进一个人的怀抱。 不用看他也能猜出来,这肯定是谢景修来了。这么狂霸酷帅的出场画风还能有谁……踩好点的吧谢世子。 谢景修拉着萧御朝后退了几步,跟在他身后的元王府侍卫早已拔剑冲了出去。谢景修抱着萧御,冷眼看着院外战成一团的人群。 他张开披风将萧御裹到里面,低头看向他:“怎么穿得这样少就出来了。” 萧御被百灵一声尖叫吓得起身,只顾得上披了件外袍,里面就是纯白的亵衣了。谢景修一说他才感觉到一丝冷意,手都冻得冷冰冰的。 萧御老实地躲在世子温暖的披风底下,哈着双手:“世子,你来得正好,快点把那些人搞定。” 谢景修冷俊的面上露出一丝微笑:“如你所愿。” “……”萧御甩甩头,“先把那些人摁住了,别让他们捣乱。那个人还没死,我得给他急救。快派两个侍卫把他抬屋里去,百灵已经准备好干净的房间了。” 谢景修眉头微皱,显然不太情愿。 “他污蔑于你,死有余辜。我不准你救他。” “世子,我并不是妇人之仁。”萧御解释道,“这人想来个死无对证,就这样泼我一身脏水,我们也不能便宜了他不是?救醒了当面对质,我倒要听听看,我到底是怎么仗势欺压他了。” “不用跟他对质,有我在,没有人敢审你。”谢景修摸了摸他的发丝,竟是寸步不让。 萧御和谢景修一起治瘟没的时候看到的都是他关心百姓疾苦的一面,没想到他也能如此冷酷。严格来说这个受伤的人也是个苦命人,多半是被逼的,不然他和自己连面都没有见过,何必拼上一条性命来陷害他。 他都能想到,谢景修又岂会想不到?只是谢景修此时一丝同情都欠奉。 谢景修信奉的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何况事情还牵涉到萧御。萧御是他要保护的人,谁敢在萧御身上打主意,都是对他的挑衅。不能容忍。 “世子,出了这种案子,按律我是当要受审的吧?若是诬告,也该官府还我一个清白。”萧御道。 谢景修点了点头:“但是官府的牢房没有你想得那样公正,不明不白死在牢里的人,比死在法场上的人更多。”他抬手摸了摸萧御的脸颊,“我不容许你受一丝委屈。” “我也不想进牢房啊……那难不成真要以势压人,会不会有人泼你脏水,说你循私枉法啊?”萧御看着世子一如继往沉静帅气的俊脸。 谢景修笑了笑,不屑地轻哼一声:“这梁国第一个循私枉法之人就是当今天子。” 萧御瞪大了眼睛,连忙转头向四周看了看,好在周围都没有外人。 谢世子是不是流露出了什么了不得的想法…… 两人谈话的时间里,元王府侍卫已经三下五除二地把卫副指挥一行人制服在地。 卫副指挥背靠贵人,又巴望上李家的一角,这么多年来在京城也算是横着走的,何时被人这样狠狠地踩脸。 只是对方是元王府世子,他便是有气也只敢闷着。 元王府一直低调行事,任朝廷中党派林立,元王府向来独善其身,因此众人也都与元王府保持着微妙的距离,这么多年来都是如此。 为何却在这个时候张扬起来?! 热闹升级为械斗,周围行人见势不妙早已跑光了。 谢景修将披风解下来系到萧御身上,身上仅着一件收腰的窄袖玄衣,银线暗绣着四爪蟠龙伏踞在衣角上,端的是长身玉立,俊美无双。 谢景修朝前走去,二九突然迎面走到他跟前,神色复杂地看了萧御一眼,低声向谢景修道:“世子,他们是五城兵马司的人,虽是些小喽啰,毕竟背后牵扯过多,王爷向来不喜……若是让王爷知道了,只怕不能善了。” 谢景修却恍惹未闻,根本理也不理,兀自走了过去。二九想要叫住他却又不敢,一时间满面为难,看向萧御的神色竟是有些埋怨了。 萧御看二九的样子,也大概猜得出来原因。一直都听说元王府虽有威名却从不张扬行事,这应该是元王府历来的处事之道,谢景修这样高调大概也是头一回,二九是把他当红颜祸水了吧…… 萧御连忙赶上去,双手拉住谢景修的手臂。 “世子请听我一言,我自有法子洗清冤屈,实在不必为这样一件小事堕了元王府的多年清名。” 谢景修停下脚步,眼神从抓着他手臂的那纤长十指上掠过,才又看向萧御。 “凤大夫,你应该明白,我可以护你周全,永远。”谢景修道,“其他的一切,你都无需多虑。” 萧御连连点头:“我当然相信世子的能力。若不是有世子在我身后,我也没有底气,更不敢大言不惭地说用我的办法解决。”这并不全是恭维,谢景修站在那里就是他十足的底气。 谢景修面色明显地柔和了几分,萧御再接再厉,拉着他的手轻轻甩了甩:“世子,答应我吧。” 他身为男人的尊严啊…… 谢景修面色严肃地看着他,片刻后道:“真拿你没有办法。” “……”这熊孩子。 萧御面上堆起笑容:“世子答应我了?” 谢景修点了点头:“去吧,那些侍卫都任你差遣。” 萧御连忙跑了过去,指挥着两个人将那名伤员抬回屋里。 卫副指挥见谢景修并没有走出院子,反倒让人放开了他们,胆子稍微壮了一分,指着制服他和他一行手下的元王府侍卫道:“你们……你们这是妨碍公务!” “滚!”一名侍卫虎目一瞪,半把剑出了剑鞘,把卫副指挥吓得又缩了回去。 萧御让人将伤员抬回院子里,自己走到卫副指挥面前,双眼眯起打量了他片刻。 刚才那名伍长明显是公事公办,见势不妙就要开溜的风气也很符合他的身份。这位面对元王府的强权还想蹦哒几下,要说他是大公无私,萧御才不能相信。 那就是受人指使了。他刚来京城没几天,什么人这么想把他弄到牢里去?估计还是那两个老冤家。 萧御皱起眉头:“你回去告诉那个女人,别总使些不入流的手段,想对付我就光明正大地来,偷偷摸摸地让别人替她卖命算什么本事?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总干些阴沟老鼠一样见不得光的事,她也不嫌丢人。”他猜不出是凤云宁还是卢静,总归都是“那个女人”。 卫副指挥果然瞪大了眼睛:“你、你怎么知道我是——”终究没敢把那个名字说出口来。 “行了,我没功夫跟你废话了,记得把我的话带到。”萧御转身往院子里走去,一边双手交叉活动着快要冻僵的十指,“我不会主动找她的麻烦,但是她如果再牵扯上无辜的人命,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好吧,他其实还是有些妇人之仁了……当那个僵硬蜷缩的瘦小躯体倒在他面前时,还有那三个血红色的“冤”字,都同样地刺痛了他的心,总觉得闷闷得有些难受。 得有多绝望,这个人才会用一条性命来成就别人的目的? 这人虽然体格瘦小,身上却有着精悍黑亮的肌肉,想来平日里是干惯了体力活的。他兢兢业业地出卖体力养活自己,就因为他的地位卑微,无力反抗,所以活该被恶人利用,被好人唾弃吗? 助纣为虐的人理应得不到别人的同情,就让他妇人之仁一次,来珍惜这条没有任何人珍惜,连他自己也不珍惜的性命吧…… 萧御走过谢景修的身边,谢景修依旧身板挺直地负手而立,如同一颗坚韧的青松。 他刚才向那两个狠毒的女人放了狠话啊……全是因为知道谢世子站在他的身后,他才有这种底气吧。 萧御笑了笑,突然脱下披风往谢景修身上一裹,双手绕过他的脖子将披风整好,拉起系带来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谢景修微微惊讶了一瞬,面色便又柔和下来,低眉顺眼地看着萧御给他系好披风的带子。 “好了,我先去忙了。世子去我屋里暖暖吧,别冻着自己。”萧御笑道,拉着谢景修把他推到自己屋子门外,才转身往临时布置好的手术室走去。 第70章 开胸手术 萧御走到临时手术室外,百灵站在门前,看到萧御走来连忙迎了上去:“姑……公子,都已经按您说的准备好了,保证一点灰尘都没有!”百灵骄傲地扬了扬鸡毛掸子。 “好,百灵真厉害。”萧御笑着夸奖了一句,“公子我还真是离不开百灵哪。” 百灵听了,兴奋地在原地转了两圈。 百灵指着旁边一间屋子:“洗手和换衣都在这个屋子里,水和烈酒都准备好啦,还有秦小大夫的方子熬好的药水。” 萧御点了点头,抬头朝四周看了看。元王府的侍卫站了一院子,还有那个夜晚巡城的伍长居然也没走,双手插在袖子里蹲在墙角,一副看热闹的土鳖模样。 萧御道:“我需要两个助手,有没有自愿来的?” 元王府的侍卫相互看了一眼:“我们都不懂医术,要怎么帮凤大夫?” “不需要你们懂医术,全部听我指挥就行了。”萧御一边说一边走进洗手的屋子里,“愿意来的就到这间屋子里来,要先将手彻底洗净,还有换上干净衣裳。” 二九看了看身边那些略显迟疑的同僚,先站了出来:“我算一个吧,我在淮迁城好歹看过凤大夫行医,也不算太陌生了。” 凤照鈺似乎比寻常大夫懂得多些,不就是脏点累点么,他不怕,这伤员就一个人,再脏再累能有在淮迁治疫的时候天天处理那些几十几百个病人的排泄物那么销魂么。 二九跟着萧御进了屋子,院子里的众人又一次陷入沉默。 第二个站出来的居然是那名伍长,他从角落里起身,舒展了一下手臂:“那在下也忝颜自荐一回吧,我在军中也替受伤的兄弟们包扎过伤口,这也算是经验吧?虽然活下来的是不多。”说着便走向屋子。 “头儿。”两个小兵慌忙拦住他,“不是说少管闲事免得惹了一身臊么?您又凑什么热闹啊。” “此热闹非彼热闹。彼热闹不能凑,此热闹可以凑。”伍长一边大笑着一边进屋去了,只急得几个小兵在后面直跳脚。 萧御已经倒好三盆热水,由百灵捧起其中一盆,张着一个大盆慢慢往下倒。 萧御在流水下面洗手,向二九和那伍长道:“二九,和这位——” 那伍长笑了笑道:“在下见过凤大夫。在下名叫丁朋。” 萧御道:“二九,丁朋,你们看着我的洗手步骤,一定要一丝不苟,严格执行。”伤员伤在心脏,多半要做开胸手术,他没有抗生素,只能在无菌化方面尽量做到严谨一些了。 外科手术在西医学中最初发展起来的时候,手术台还像罗马角斗场一样,执行手术的医师和接受手术的患者位于圆形剧场的中央,观众可以在周围圆形阶梯状的观众席上就坐,像观看戏剧一样观看一场结局未卜的手术过程。 萧御不知道那个时候手术成功的概率有多大,但总有扛得过术手感染而存活下来的人吧?何况他现在这样严格地洗手消毒。 算了,心理安慰,聊胜于无吧…… 二九和丁朋站在一边看着萧御洗手一直洗到了手肘处,最后还用烈酒又洗了一遍。 “你们俩来吧,先把外衫脱了。”萧御道。 丁朋三下五除二地把外袍一脱,露出精壮黝黑的胸膛,这人大冬天的竟然只穿了一层衣衫。穿上百灵拿过来的干净鞋子,又由百灵伺候着开始洗手。 二九有些扭捏地转过身去,避着萧御才开始脱。不管凤大夫是男是女吧,他总是自家世子的心上人。凤大夫不讲究,他得讲究一下啊…… 两人很快洗好了手,又学着萧御的模样穿上了一件棉袍,又在外面罩了一件长到脚腕的罩衫,头发和口鼻也包了起来,双手举到胸前。 萧御看了他们二人一眼:“跟我来吧。” 丁朋被那两道沉静的视线一看,竟不由得站直了身体,将那点吊尔郎当的习性都收了起来。 总觉得这小子好像换了衣裳之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那样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哪里还有一丝轻浮的少年气息? 萧御率先跨进临时手术室,手术室的中央是一个从窗边挪过来的矮榻,那名伤者正躺在上面,一旁还有一张木桌上摆着林林总总的手术器械和药品。 萧御向二九道:“先给他把麻醉药灌下去。”他眼神示意着桌子上放着的那只大肚细长嘴水壶,二九会意,拿起水壶来用壶嘴抵着伤者的喉咙,熟练地给他灌下了肚子。 萧御拿起剪刀麻利地将那人胸前的血衣剪开,铺上消毒巾,只将需要手术的左胸暴露了出来。 消毒皮肤,冲洗伤口,都是做熟了的事,萧御趁着麻醉见效的空当手脚利落地进行着术前准备。 丁朋和二九站在一旁看着,丁朋仍旧有些怀疑:“这人明明伤在心口,又在外面躺了至少一个时辰,难道真的还没死吗?” “他没死。”萧御道,“呼吸脉膊虽然微弱但还算规律,这人伤得其实没你们想得那么重。” 这个胸膛里的心脏虽然受了伤却仍在努力地跳动着维持主体的供给,心没有死,这人就离死远着呢。 “伤着心了还不重啊。”丁朋啧了一声,“小大夫可别乱夸海口啊。” 萧御一边用盐水冲洗着伤口一边道:“不是夸海口。像这种被刀刃所伤,如果心脏上的伤口很大,那九成会在几刻钟之内失血过多而亡。但若是伤口不大,有可能会被大的血块,或者身体内的油脂,甚至是肺堵住伤口,临时止血,反倒不会那样快死亡。” 丁朋和二九听着他面不改色地说着什么肺堵着心上的伤口止血,都不由得觉得胸口一疼。 萧御接着道:“他能撑到现在,应该是属于后者。”说着便已经把伤者胸口上的一片狼藉清理干净,清楚地显露出一个三厘米左右长的刀口,伤口边上的皮肉已经泛白绽开。 萧御放下手中的工具,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榻上的这具躯体,微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二九等了片刻,不见他有所动作,忍不住唤了一声:“凤大夫?” 萧御充耳不闻,仍在沉静地思量着。 没有X光,没有超声波,所有的一切只能靠着经验判断了…… 萧御将那人的手腕放平,将手指触到脉膊上,细细地把起脉来。 看到他这个熟悉的动作,二九和丁朋反倒舒了一口气。望闻问切,这才是一个大夫应该干的事嘛。 心脏上的小伤口临时止血之后,血液流入心包腔内,容易出现血心包或者心包填塞。 如果发生心包填塞,会出现什么症状? 萧御眼前闪过那一本本砖头一样厚的教科书,书页急速地翻动着,密密麻麻的五号字体闪过眼前…… 心包填塞的体征,呼吸急促,颈静脉怒张,脉快而弱,心音远而弱。可能出现奇脉,吸气时脉搏消失而呼气终了时又变强,或者吸气时劲静脉明显怒张。 萧御一边把脉一边观察着伤者的呼吸。 没有这些症状,心包填塞可以排除。 “立刻开胸进行心脏修补。”萧御终于眨了眨眼,面罩下的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 二九和丁朋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立刻干什么?” 萧御看了他们一眼:“伤者心脏上有伤口,左胸里恐怕也有积血。虽然伤口暂时止血了,但并没有愈合,必须手动修补,还要将胸腔里的积血清除。” 要开胸手术,萧御更担心的是伤者大量失血造成血容量不足,必须补充血容量。 可是这个时候,上哪里给他输血?! 萧御从桌子上的白布上拿起手术刀,又看了那人一眼。 一切尽人事,听天命吧。 不待二九和丁朋反应过来,便见那片锋利的刀刃已经利落地在那人黝黑的皮肤上切了下去,锋利得不可思议,血珠瞬间冒了出来。 “丁朋,用纱布把血沾干净。”萧御头也不抬地道,不等丁朋说出什么来,萧御又道:“进来之前我说过的,一切听我指挥。” 丁朋撇了撇嘴,拿起白布上搁着的一大叠纱布走上前去,将那冒出来的血珠擦了个干净。 “我又没说不听你的。” 左胸前外切口,经第四肋间进胸,打开胸腔之后,受伤部位便暴露在视野中,伤者胸腔内已积起了大量的积血液。 萧御停下手来。 二九看着他精细的动作,饶是手上已经有了数条人命,他也忍不住想要干呕起来。 他错了,他以为只有一个人要医治,肯定会比淮迁治疫时那几十上百个病人要容易得多。他简直错得离谱。 一点也不容易,这分明是更……丧心病狂了。 世子到底看上了个什么人哪?! “二九。”萧御的声音突然响在耳边。 二九一个激零,条件反射似地站起了身体,也不干呕了,高声应道:“在。” “你出去叫百灵一声,让她找一些活血的草药来,什么血藤,红花,赤芍,就是让血液不会凝固的药水,外面的大夫一定知道。让她速速弄来,立刻,马上,越快越好!” “是!”二九也没敢多问那么多问题了,利落地应了一声就冲到门口叫百灵去了。 萧御又低头看向那胸腔里的积血。 没有输血的条件,这些不就是吗?在战时或血源紧缺的情况下,还可以采用这种自体输血的方法。 第71章 太医院判 百灵一直在外面侯着,听到萧御的要求,默默地把药名又重复了一遍,捣腾着两条小细腿飞快地跑了出去。 二九转身回了手术室,向萧御道:“你那小丫头已经出去买药了。” 萧御让二九和丁朋站在榻的两侧,每人手里拿着两只头上带弯的竹板,把切口处的胸腔撑开,露出手术部位。 二九、丁朋:“……”刚才还奇怪那坛子烈酒里泡着的几支“不求人”是干嘛用的,原来是干这个的…… 二九向丁朋道:“我回去就把痒痒挠全扔了。” 丁朋呵呵一笑:“在下从来不用那个,在下有需求的时候就去找兄弟解决。” 二九:“……” 等两个人各就各位,萧御便走到临时器械桌旁,将盛着消毒药汤的小罐子腾空了两个出来,百灵为了方便他使用,把熬出来的一大锅汤药分装在五个小罐子里,将那两个小罐子用小火炉上煮着的开水洗干净烫了一遍,又拿出在淮迁的时候赶制出来的几支原始注射器,一一排在白布上。 丁朋和二九看着榻上躺着的那位“胸怀大敞”的仁兄,再看看有条不紊地做着事情的凤大夫,脸色都有些不太好。 好在萧御动作利索,很快便准备完毕,拿着一支注射器过来,开始将胸腔里的积血往外抽,再推到其中一个罐子当中。 百灵记得她们租住的院子附近就有一个挺大的医馆,果然跑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看到了医馆的牌子,龙飞凤舞的仁信堂三个字十分气派地冲着街口。 百灵一头冲了进去,随手抓住一个伙计,气喘吁吁地道:“快,我要、我要活血的药,红花,血藤,都给我!” 伙计被她吓了一跳,打量着她:“小姑娘,你要这些药干什么,这药可不能乱吃的。” 旁边有一位坐馆的老大夫,须发皆白,穿着一身广袖宽袍,见百灵一副丫鬟打扮,暗暗地皱了皱眉头,微微叹了一口气。 恐又是深宅大院里的争宠手段,不知道又是哪个妇人要遭殃了。 却听那小丫鬟道:“不是我吃的,是用来救命的。你别废话了,快点开药!” 小伙计也不敢多说什么,看了老大夫一眼,老大夫朝他点了点头,伙计便去按着百灵的要求抓药去了。 他们只是大夫,药亦是好药,他们却没有必要去管那药是拿去救人还是害人了。 谁知小伙计刚要去抓药,正在排队买药的人却不乐意了。平民百姓不敢强出头,怕得罪了什么大户人家,有些从富贵人家出来的下人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一个同样丫鬟打扮的女子站了出来,柳眉倒竖道:“哪里来的野丫头,看不到这里都在排队吗?!谁准你插队的!” 百灵心里着急,却也知道自己理亏,只能手忙脚乱地福了一福道:“这位姐姐,我不是故意要插队的,只是我们公子等着用这个药给人救命呢!真的耽搁不起,请姐姐和各位叔叔婶婶宽容一下。” 她低声下气地哀求,那丫鬟却是个不饶人的,掐着腰道:“这里哪个不是等着药救命的?偏你家公子就高人一等了?!我们姑娘还等着我来抓药给人救命呢,都像你这样,大家还怎么抓药啊?!” 有人出头,众人自然纷纷应和。 “就是,这位姑娘说得在理!” “小丫头,你家公子是什么人哪,报出名号来也让大伙见识见识,看看是不是比别人都金贵。” 又有人看向那丫鬟道:“哎?我认得这位姑娘。这位不是简六小姐身边的半夏姑娘么?” “简六小姐身边的人?怪不得这样知书达理呢。” “简六小姐前几天还到我们村子里义诊过的,分文未取,真是活菩萨啊。” “我们村头的老魏下地干活扭伤了腰,也是简六小姐看好的……” 一时间药堂里吵吵嚷嚷,议论的都是那简六小姐的仁善之举妙手回春,百灵暗地里使眼神让小伙计快去抓药,却被那半夏一眼看到。 半夏索性站出来拦着那小伙计:“不准给她抓!你给她提前抓了,是不是也要给我提前抓,是不是也要给其他的乡亲提前抓药啊?!” 百灵急道:“这位姐姐,真的是救人如救火啊,那个人心口上破了个大洞,真的真的非常急的!姐姐行行好,让我先抓吧。” 她心里想着萧御向她强调的“要快,立刻,马上”,偏偏这里又被人绊住,真是想哭的心都有了。 一直默不作声给人看诊的那白发老大夫完全将药堂中的争吵视若不见,此时却多看了百灵一眼。 半夏跟在那传闻中医术高超的简六小姐身边,自然也略通医理,闻言嗤了一声:“你这小丫头,谎话都不会说,真要心破了早就死了,还用得着你那公子去救?!” …… 萧御用着那支结构原始的注射器一管子一管子地往外抽血,费了好大功夫,总算把胸腔积血清理干净。 百灵却还没有回来。 萧御皱起眉头,二九和丁朋却看着那渐渐显露出来的在胸膛当中规律跳动着的心脏,一个两个都说不出话来。 一道明显的伤口横在那颗心上,伤口的里面却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只偶尔有些微的血液从伤口的缝隙里渗出来。 所以这个人还没有死,原因是如此显而易见。 真的像凤大夫所说的那样,伤口是被身体里的东西自己堵住了。 丁朋盯着那处,双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原来还可以这样……原来……” 二九撇开头干呕了一声,看向萧御,却见他又在盯着那桌上的小罐子沉思不语。 “凤大夫,接下来要干什么啊?”二九出声叫道。 萧御回过神来,走过来替换了二九的位置。 “二九,你出去叫人洗一个土豆拿来。” 二九放开了手里的“不求人”,不敢置信地抬手想掏掏耳朵,却被萧御瞪了一眼:“别用手碰自己。” 二九忙放下手来,一边迷惑地摇着头一边朝门边走去。 “外面的兄弟,谁去洗个土豆给我拿来!”二九打开门向外面高声叫道。 院中站着的众侍卫一愣,马上有人往厨房里跑去。 其他人嘻嘻哈哈地笑问道:“二九哥,你饿了啊?” “我饿你个脑袋!”二九瞪了一眼,“还饿呢,你们要是看到里面在干什么,保管三天吃不下饭。” 众侍卫笑着打趣,只是不信。 不多时洗好的土豆便拿了过来,萧御把简易扩胸器继续交给二九把着,自己去将那土豆切开,将里面的果实切成小块,用纱布裹了起来,挤出汁水来滴到那个小罐子里。 草酸盐可以抗凝血,富含草酸盐的食物很多,就地取材,他也只能找到土豆替代了。 丁朋饶有兴味地看着萧御的动作,只见他抱起那个小罐子晃了晃,又在罐口上层层地扎起纱布,最后倒扣在另一个罐口稍大的罐子上,小心翼翼地固定好。 又见他从那一堆奇奇怪怪的工具里捡出几样捏在手里,走回榻边。 萧御吸了口气,看向二九和丁朋道:“开始修补心脏。” 二九:“……凤大夫,你不需要告诉给咱们知道。” 萧御笑了笑:“抱歉,职业习惯。”说完便拿起镊子,准备将堵住伤口的血块清理出来。 伤口大约有两厘米长,那血块却足有五厘米,萧御利落地将血块清出,左手立刻堵住开始流血的破口。 右手拿起缝合的针线,萧御抬头看向二人:“下面我缝好一针,你们要帮我一起将缝线结扎,使裂口对合,这样的伤口至少需要五针能够使裂口完全闭合。” 二九看着那颗拳头大的跳动不停的心脏,面色铁青,紧紧地抿着嘴唇,显然他是指望不上的。 丁朋笑了笑:“那我……” “我来吧。”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从门边传来。 萧御抬头一看,竟然是穿着袍子包着头巾的谢景修正朝他走来。 谢景修走到他身边,面罩上方只露出一双精致的眉眼。那修长入鬓的眉毛犹如画技高超的画手笔下细致描画出来的一般,一双浅褐色的眼睛也比平常更加明显了似的。 “已经按着你的要求洗手换衣了,要怎么做?”谢景修道。 萧御却注意到他身后还跟了一个人进来,都是一样的打扮,只是看那须发皆白的模样很是陌生,应该是以前没见过的人。 既然是跟着谢景修一道进来的想必是他认识的人,萧御暂且没功夫去管他,言简意赅地指导着谢景修如何配合他。 谢景修只听一了遍便与他配合得天衣无缝,当年他带的几个小徒弟甚至都比不上谢景修的利落干脆。 五针缝完,破口闭合,终于止住了血。 萧御将器械放到托盘里,仔细地观察了那规律跳动着的心脏片刻,轻轻吁了一口气。 “应该没有问题了。” 接下来便是缝合胸腔了。取下临时扩胸器,二九和丁朋终于可以歇下来了,马上就被人挤到了一边。萧御手速飞快地一层层缝合,那须发皆白的老者站在一边,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连眨眼都不会了似的。 直到最外一层的皮肤缝合完毕,当地一声,器械落入托盘中的声音才将那老者惊醒。 “这……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老者看着那精瘦胸膛上针脚细密的伤口,不敢置信地叹道。 萧御取来注射器,将那过滤好的胸腔血注入伤者的静脉。 将注射器也放到托盘里,萧御才终于可以放松下来,忍不住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老者凑到他面前连声问道:“小公子,这……这样便可以了?这人救活了?” 萧御有些为难地点了点头:“暂时是的……只是能不能活下来,还要接着观察。等会儿还要找大夫开一剂祛邪的汤药熬上。” 老者抬手想要捋捋胡子,却发现胡子都被裹在面罩下面了,只能放下手来看着萧御:“小公子如此神乎其技的医术实属当世罕见,何必再假手于别的大夫。” 萧御笑了笑:“大人过奖了,实际上我只懂外科,不懂汤药。” “小公子竟不懂汤药?”老者竟似有些可惜似的,想了想又道,“术业有专攻,想来是你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外科当中,才能有如此鬼斧神工的技艺。当年有神医扁鹊开胸换心,可惜只存在于故纸堆中,至今无人能够望其项背。今日竟让老夫亲眼见识到一场补心之术,真是……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萧御笑看着面前激动的老人,心里却有些纳闷,此人到底是保方神圣哪? 一声轻咳响起,萧御忙转头看去,就见谢景修正静静地看着他,浅褐色的眼瞳中似有不满。 差点忘了这位大少爷了,冷落了人家,怪不得人家都不满了呢。 萧御忙向老者道:“老大爷,您看我们这一身狼藉的,待我们先去清洗干净,再好好与大爷叙一叙吧。” “去吧,去吧。”老者连连摆手,“不必顾虑老夫。” 萧御先用水和烈酒将手清洗干净,走到谢景修身边,隔着面罩向他一笑:“走吧,咱们去洗澡去。” 谢景修眼神柔和下来,轻轻一点头,恩了一声。二九和丁朋也洗好了手一齐朝外走去,却被谢景修冷冷地瞪了一眼,顿时怔在原地。 二人转头看向萧御。这是什么个意思?他们打了全场的下手,结果连个澡也不让他们洗? 萧御忍不住笑了,推着谢景修朝外走去:“走啦走啦,别瞪人家了,看给你小气的。” 稍后。洗澡间。 谢景修:“……” 二九:“……” 丁朋:“……” 此时三人正在同一间屋里,一人躺着一个大浴桶,旁边还有三桶热水两桶凉水,胰子毛巾都分开备好,中间还贴心地用屏风隔开来。 萧御正在隔壁的屋子里,一阵哗啦啦的水声传过来,谢景修沉着面色,开口道:“堵上耳朵,不许听。” 二九、丁朋:“……”一齐默默地伸出手指堵住耳朵。 谢景修一头长发用一根玉簪盘在头顶,露出肌肤如玉的颈背,肌肉修长匀称的手臂架在浴桶边上,听着隔壁时隐时现的水声,耳根不由得有些微红。 原来不是要和他在一间屋里洗啊…… 洗完澡出来,百灵眼睛红通通地给萧御擦头发。萧御从铜镜里看着百灵:“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百灵抽了抽鼻子,把在仁信堂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萧御讲述了一遍。 “我耽误了公子的事,我……呜……”百灵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公子你罚我吧。” 萧御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没关系,你公子已经解决了。你没耽误事,别哭了啊。” 百灵抽答着继续道:“后来那个白头发老头给我解了围,还一定要送我回来。谢世子好像认得他。他非要进去瞧公子怎么给人治病,谢世子就和他一起洗了手,换了衣裳,进去了。” 萧御点了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想来是百灵在外面说起他给那个人做心脏手术的事情引起了那个老大夫的兴趣。不过看谢景修待他还算恭敬的态度,他应该不只是个大夫吧? 萧御的疑惑很快就被解答了,三人刚在桌边落坐,谢景修便指着那老大夫道:“这是冯大人,曾是宫中太医院的院判。” 老头连连摆手:“哪里还能当得世子一声大人,老朽早已不是什么太医院判了,小公子称我一声冯大夫即可。” 萧御却有一些意外,前太医院判?那不是凤云飞的顶头上司?他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正是太医院判致仕,凤云飞和另一个院使争夺院判之位,这才给了他可乘之机摆脱了郑氏的控制,也给自己争得了一席之地。 这也算是冥冥之中的缘分了。 萧御笑着唤道:“冯前辈。” 冯大夫显然很是高兴,连连点头。 谢景修看了他一眼:“冯大人很喜欢凤大夫?”这老头在宫中浸淫几十年,什么样的阴毒与龌龊都见识过了,反倒淡然下来。虽然医术高超,性子却十分冷淡,跟他的医馆之名一点也不相符,即不仁,亦不信仁。 今日见了凤大夫反倒一反常态。 冯大夫毫不避讳地道:“凤大夫的医术是老朽望尘莫及的,能让凤大夫唤一声前辈,老朽自然高兴!” 萧御忙道:“冯前辈都说了这是术业有专攻,我实不敢当。今天手术的那个人,还请前辈以药剂为他调理,直到他的情况完全稳定下来为止,才算彻底脱离危险了。” 冯大夫连连点头:“好说,好说,既是凤大夫相托,老朽必定使出一身所学,一定不会让凤大夫失望的。” 谢景修道:“你有活菩萨之称,冯大人也有国手之名。冯大人既如此说了,你便大可放心。” 萧御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我哪是什么活菩萨啊,以后可别这么说了。” 站在他身后伺候的百灵却想起了另一桩事。 “公子,好像京城里还有另一位活菩萨呢,听说也是个医术高超的小姐,叫什么……简六小姐。” 谢景修闻言却是一顿,冯大夫笑道:“不错,凤大夫自是年少有为,那简六小姐也很不简单。简家是咱们梁国的医术世家,简家先祖更是举世闻名的一代神医,流传下来的许多简氏药方都是世所罕见的灵妙奇方,一个方子就足以成为其他大夫的立世之本,据闻简家的药方足有两箱。简家到这一代只有简六小姐一个女儿,为了不使简家医术失传,简六小姐以女儿之身继承简家医馆,行医济世。若称她一声活菩萨,她也是当得起的。” 言辞之中对那简六小姐亦是十分欣赏。 萧御面带微笑地专注听着,时而附和一句。 百灵却想到那个半夏的泼辣,对那个备受推崇的简六小姐也有一丝酸意。她是亲眼看着自家姑娘如何不辞辛苦地照顾那些流民和平民百姓的,姑娘救那些流民的时候可从没想过靠这个赚名声。那简六小姐所谓的义诊还不是打着简家的招牌给她家医馆增光的。还有自家姑娘那起死回生的神妙医术,那个简六小姐何德何能跟自家姑娘比? 百灵不服气地道:“说来说去还不是靠他家祖传的方子,明明都是救命的东西却藏着自己用,能有多好。我们姑……公子的医术可是随便别人观看学习的……” “百灵住嘴。”萧御头一次有些严厉地向百灵说话。 他愿意教会别人,是他十几年所受的教育使然,他也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而这个时代的大夫们却都握会有几个不外传的秘方,那是他们立足的底气,这是时代的局限,也称不上谁对谁错。百灵这样说,就是打了所有大夫的脸面。 百灵有些委屈地咬住嘴唇,呐呐地道:“对不起,公子,我错了。” 冯大夫顿了顿,却又笑了起来:“算了算了,小丫头估计还记着那个半夏姑娘斥责她的那一桩呢。可是小丫头啊,半夏姑娘也没有说错啊,你插队了,可不就让别人更加耽误时间了吗。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那大家都没有办法按时抓药啦。” 百灵自知理亏,红着眼圈道:“对不起。” 萧御明知道百灵是为了他的嘱咐才会情急之下去插队的,他可以斥责百灵的错处,却仍旧护短。 “百灵是个好孩子,她平常从不会做出妨碍别人的事的。”萧御笑道,“都是因为我非得要她尽快,她才情急之下插了队。也怪我考虑不周,给冯前辈添麻烦了。” 冯大夫连连摆手:“哪里哪里,要不是这个小丫头,我也看不到凤公子出神入化的医术哪!” 一直沉默不语的谢景修突然放下茶杯道:“凤大夫,你救的那个人,什么时候能醒?” “等麻醉药过了就差不多了,不是今晚就是明天了。”萧御道,“怎么?” “等他醒了,便交给我吧。”谢景修道。 萧御看着他沉静如水的面庞,心头一凛,咽了咽口水道:“世子准备怎么……” 谢景修看了他一眼:“你放心,我会让他好好活着的,不然岂不是令人质疑凤大夫的医术?”说着又转向冯大夫。 “冯大人,凤大夫说伤者还要继续汤药调理,就有劳你一阵子了。” 冯大夫自然应承,眼见太阳已高,仁信堂里也少不了他,又有小伙计来喊人,冯大夫便忙起身告辞回去了。 待屋里只剩下两人的时候,萧御面上带着微笑,手指支着脸颊盯着谢景修的脸打量。 谢景修撇了他一眼,又荡开视线。 “凤大夫看着本世子做什么?” “没什么啊,只是觉得冷落了世子太久,心里很过意不去。” 刚才把茶杯磕得桌子当一声响,萧御严重怀疑世子是在求关注。 谢景修:“……你知道就好。” 萧御:“……”还傲娇起来了他。 第72章 坦白旧事 在萧御大清早起忙着救人的时候,前一夜刚刚回到凤府的凤照棋也早早地起了床,来不及去向凤云飞请安,急急地奔向卢氏的院子。 卢氏正在丫鬟的伺候下洗漱,凤照琳坐在一旁。凤照棋进了屋子,先规规矩矩地向卢氏施了一礼:“给母亲请安。”又笑着走到凤照琳身边。 “三妹妹怎么来得这样早?”凤照棋笑道,“昨天可见过大姐姐了?她也是个懒的,还不知道要睡到几时呢。大姐姐住在哪里了?我先去看看她。” 凤照棋向来与卢氏和凤照琳亲近,说起话来也没有那么多讲究。 凤照琳一听他提起那个大姐姐,面色就有些不太好,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被卢氏看了一眼,便又闷闷地闭上嘴巴,低头拧着帕子玩,也不看凤照棋。 凤照棋觉得有些异样,笑了笑道:“怎么了?可是我说错了什么话,惹三妹妹不高兴了?” 卢氏笑道:“你三妹妹起早了,精神不太好。你先去向你父亲请安吧,回头咱们再说话。” 凤照棋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往凤云飞的院子去了。 凤照琳见他走了,才不解道:“母亲为什么不准我说话?大哥哥也该听听他那姐姐是怎么对待您的,亏他一口一个大姐姐,听得我心烦。” 卢氏端坐着任丫鬟给她梳拢发髻,从铜镜中看着女儿:“平日里娘是怎么教你的?还是这么毛毛燥燥。看凤照棋的行事态度,他的心早已偏了,你说什么都是没用的。难道你还真把他当正经哥哥了?随便撒娇可是不成的。” “我和他是同一个父亲,他当然是我哥哥啊。”凤照琳轻声道。 卢氏端详着自己的发髻:“看来母亲教你的事情,你全都忘了。琳儿,你没有父亲,没有哥哥。外面的人,只有可以利用,和不能利用之分。退一步说,你若要哄得他拿你当亲妹妹,便不能拿他当亲哥哥对待。方氏拿凤云飞当夫君,结果却被弃如蔽履。我从不拿凤云飞当夫君,他却待我若至宝。”卢氏面上露出一丝讽笑,“这就是区别。” 凤照琳眉头微蹙,沉思不语。 卢氏知道她是想明白了,也不再劝,只是轻轻一叹。 “养熟了的狗有了外心。聪明的主人,要让他主动回来向你摆尾,而不能拽着链子扯回来。” 凤云飞见凤照棋回来了,自是十分高兴,亲自考了他的功课,又勉励了几句才让他回去。 凤照棋走在院子当中,来来往往的丫鬟仆妇纷纷向他见礼,凤照棋随手拉住一个人:“柳儿姐姐,大小姐的院子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那柳儿一脸惊讶:“大小姐?咱们府里没有什么大小姐啊?” “怎么可能?你又诳我。”凤照棋笑道,“大小姐半个月前从淮迁老家进京来的,算一算日子早该到了的,夫人还让人给我送了信。” 柳儿摇头:“大少爷,府里真的没来外人。” 一旁的小丫头道:“大少爷说的是昨天来的那个人吧,在咱们凤府门口好一通闹的那个。” 柳儿瞪了他一眼:“住嘴!忘了夫人的吩咐了?谁准你乱嚼舌的,让夫人和三小姐知道了,看你吃不了兜着走。”说着又向凤照棋告辞:“夫人差我们去库房里找几件东西呢,这可耽搁不得,大少爷还是别为难我们了。”说完也不顾凤照棋的拦阻,拉着小丫头就跑了。 凤照棋觉得纳闷,今天他提起自己姐姐的时候府里人的态度都很奇怪,也没有人告诉他姐姐住在哪里。 难道昨天姐姐回来跟父亲和夫人吵架了?凤照棋想着自己姐姐的性子,也不是没有可能。看样子她刚来就得罪了全府的人啊,也不知道会不会受什么委屈。 虽然在淮迁的时候姐姐好像很厉害,但是初来京城,府里又都是陌生人,现在连下人都对她心生嫌隙……凤照棋心里想象着他姐姐便是只老虎只怕也要变成猫了,现在还不知是如何地害怕无助,更加着急地想要快点找到她。 凤府虽大,他多跑跑总能找到姐姐住的地方的。凤照棋不再找别人,自己在后院里四处转悠起来。 路过园子的时候,却见几个小丫鬟聚在一起偷懒闲聊。凤照棋不欲惊动她们,径直朝前走去,却不知是谁声音突然高了一下,传入凤照棋的耳中。 “如此说来,这淮迁来的大姑娘也太过分了。”说的竟是凤照钰的事。 凤照棋脚步一顿,却听一个小丫头道:“可不是么,你们昨天在后院里呆着是不知道。那个大姑娘带着她姨娘过来,在大门外头聚了一帮人,逼着老爷与她和离。” “她一个姨娘,哪里有资格和离呀?这样岂不是不把我们夫人放在眼里。” “老爷如何不知道?可是她们带着一帮刁民在府外闹个不停,还污言秽语地辱骂我们夫人。再让她们闹下去,我们凤府的颜面往哪里放?偏她又是老爷的女儿,也不能真把她往官府里送吧。最后老爷只能写了和离书,那两个人这才洋洋得意地离开了。” “可怜我们夫人受了多大的委屈,三小姐也气得昨天一晚上没睡,半夜还嚷嚷胸口疼,还不敢让夫人和老爷知道……” 凤照棋听得有些失神,那边的丫鬟似乎发现了什么,一瞬间作鸟兽散了。 凤照棋有些茫然地在园子里漫步走着。原来姐姐没有住进府里来,那他也没必要找了。 只是,姐姐居然带着……带着他们的生母来了京城?他回淮迁的时候想去家庙里看看生母,都被三太夫人拦着不让见,姐姐是怎样把她带出来的? 姐姐来京城,真的不是与他们团圆来的,只是为了让生母和离?为了报复父亲和现在的夫人么? 一角嫩黄色的衣裙出现在视野当中,凤照棋这才恍然回神,抬头看向裹着大毛的披风袅袅婷婷站在路边梅树下的人。 “三妹妹。”凤照棋有些拘谨地唤了一声。 凤照琳一双与卢氏如出一辙的清冷双眸打量了他片刻,又移开视线。 比起清晨在卢氏那里见到凤照琳时她带着埋怨的神情,现在她这副模样,倒像是失望之下的冷淡了。 凤照棋有些不好受地抿了抿唇,见凤照琳一语不发就要离开,忍不住出声道:“三妹妹为何对我这样冷淡?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委屈?”凤照琳微不可察地轻笑了一声,“我若说是的,哥哥会为妹妹作主吗?”她一双眼睛认真地看着凤照棋,轻轻摇了摇头:“哥哥不会的。也许在哥哥的心里,我毕竟是个外人,不该对哥哥有太多要求,否则倒是我不自量力了。” “妹妹不要这样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父亲母亲等你我二人同样的疼爱,我又岂会把你当外人。”凤照棋面上显出一丝难过。 凤照琳薄唇动了动,终是垂下眼睫,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凤照棋出声叫她,忍不住跟了两步。 “别过来,我现在不想见到你。”凤照琳头也不回地道,顿了顿又放轻了声音,“看到哥哥我会更难受,哥哥暂且……放过我吧。” 凤照棋只能停住脚步,看着凤照琳略显柔弱的身姿慢慢地消失在花径的尽头。 天将黑时,谢景修才准备起身回府,顺便命人将那个仍旧昏迷未醒的伤员带走。 萧御有些不放心:“还是等他醒了再走吧。这人现在昏迷着,状态还不稳定。” 谢景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天色晚了,我再留在你房里,不太好。” 萧御迷惑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顿时满头黑线。谁留你了么你在自恋个什么劲?! “我是说让伤员留下,世子可以自便。”萧御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还能观察一下他的情况,万一有什么状况我也能及时处理。” “不行。”世子面色变冷,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也不等萧御再说什么,将华丽的大氅一甩,“回府!” 萧御感到大腿内侧被他的大氅衣角拍了一下,还挺疼的,捂着腿跟了两步便停了下来。 世子上了马车,撩着车帘看了他一眼,对他那不雅的动作微微皱了皱眉,便放下帘子。 “走吧。” 萧御目送着那低调不失奢华的马车缓缓地驶走,一队侍卫都骑上马前后拱卫着,十分拉风地离开了。 世子好像是……生气了吧?!虽然他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但是萧御现在已经能通过他的微表情和肢体语言来解读他的情绪了,这家伙绝对是生气了。 “这小气鬼,不就是戳穿了他的自恋泡沫么,就恼羞成怒了啊……”萧御嘴里咕哝着,转身进了院子关上了大门。 说起来谢景修现在是在追他么?他到底是拿他当男人追还是当女人追啊?不愿意留太晚倒像是他个封建士大夫对待女子的态度,说生气就使小性子分明又是拿他当男人对待嘛。所以在世子的眼中他到底是男是女…… 真是个不解之迷啊…… 接下来几天都十分平静,没有人再上门吵闹,萧御也开始着手打听方家的事情。 方家据说是后辈当中出了一个经商的奇才,如今的家业已不可同日而语,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如今在京城也有方家的商铺,萧御打听到那几间铺子的地址,准备哪天过去看一看。 即使这个年代商人地位不高,能把生意做那么大,应该也会有些能力,要保护方氏一个弱女子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不等他有所行动,谢景修又登门了。 一个黑瘦的男人被一名侍卫押到厅前的走廊上,男人一被放开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萧御好奇道:“这是谁?” 谢景修垂着眼睫抿了一口热茶:“你救的那个人。” “居然活下来了,真是太好了。”萧御双眼晶亮地拍了拍手,“是冯大夫护理的吗?难道冯大夫应付伤口感染也有良方?!” 不是所有抗生素都叫青霉素,也许这个年代的大夫真的有什么行之有效的替代品? 那人已经朝着萧御连连叩头,涕泪横流的样子甚是狼狈:“小人多谢凤大夫救命之恩!小人多谢凤大夫的救命之恩!”他被别人逼着用性命来陷害这位凤大夫,结果他的命却是凤大夫所救,何其讽刺。 谢景修示意侍卫制止他,一名侍卫拿着剑鞘捅了捅他的后背:“闭嘴。” 那人立刻噤声不语,谢景修让人将他带了下去,几名侍卫守在厅外四周,厅里只剩下谢景修和萧御两个人。 萧御道:“世子查到谁要陷害我了?” 谢景修点了点头:“此人只知道是安国侯的侧夫人路氏以他妻儿的性命要挟于他。听说安国侯的正室夫人是你的姑姑?” “原来是她啊,不可能是路氏。我那位姑姑还真是贼心不死。”萧御了然道。 谢景修看了他一眼:“你早就猜到是她?” 萧御点头:“我知道凤云宁一直想对付我,只是没想到她竟然用这么迂回的法子,我以为她会直接派杀手来动手呢。” “这里毕竟是京城。”谢景修顿了顿,“我初见你时,追杀你的那些人也是凤氏派去的?” “大概吧。”萧御把玩着茶盅,“反正总脱不开后宅里的那些事。”不是凤云宁就是卢氏,没有什么差别。 “和你的身份有关?” 萧御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世子会永远回避我的身份问题呢。不错,和我的身份有关。” “你不在乎?”谢景修突然眉头微皱,有些不满的样子。 萧御不解地看向他,谢景修道:“你的处境分明危机四伏,你为何不在乎?” 因为他早就想好要摆脱这个身份,摆脱所有人,在别的地方重新开始新生啊。有了退路,他面对这些困境的时候自然就不会那样焦虑,可以态度从容一些。 只是这些打算若是让谢景修知道,他大概……又会生气的吧? 萧御认真地看着谢景修,半晌微微一笑道:“世子自会护我周全的,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谢景修依旧皱着眉头,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不过他并未纠缠于此,话题一转却道:“安国侯夫人为何要这样对你?”见萧御准备开口回答,又道:“凤大夫,我要听实话。” 萧御觉得以他与谢景修如今的交情,凤云宁的那些丑事也没必要瞒着谢景修,便将换子之事大概地讲述了一遍。 “她大概是做贼心虚吧,怕我的身份成为他的把柄,又怕我母亲把当年之事泄露出去,所以她才急着对付我们。”萧御笑了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如果真要对付她和凤云飞,也自会想其他的法子,何必将整个凤家都拖累进去。” 这个年代宗族的联系是如此紧密,如果京城凤家的这几位东窗事发进了大牢,其他凤氏族人也免不了要被连累。即使没有安国公府的报复,无论是前途出仕还是婚姻嫁娶仍要受到很大的影响,只怕一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也要就此渐渐凋零了。 “果然老话说得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们这正是亏心事做得多了,惶惶不可终日啊。”萧御叹道。 谢景修一直沉默不语地听着,此时又看向萧御:“所以,凤氏一日不死,你便一日摆脱不了她的骚扰?” 萧御听他说得严肃,心头一跳:“难道世子想……杀了她啊?”这……会不会产生什么政治风波? 谢景修却没搭理他的问话,又道:“你如此单纯善良,多愁善感,你只懂救人,不懂杀人。” 单纯善良多愁善感是什么形容啊?他什么时候多愁善感了?!萧御嘴角一抽,世子又开始演偶像剧了…… 却听谢景修声音越发冷了下去:“你没想过杀死凤氏,你明知道处境危险,却从未为此感到困扰。不要用我的保护搪塞,你根本从未向我谋求庇护。你为什么急着打听方家?你的打算是什么?恩?” 萧御没想到谢景修竟然还在纠缠于这个问题,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冷静地打量着他。 明明他没做错什么事,可萧御竟有些心虚地不敢直视。 “你想脱身?”谢景修轻声道,“安顿好了方氏,安顿好了你那个小丫头,你想从这一切当中脱身?” 萧御有些无力地垂下头去,轻叹口气。这家伙也太敏感了,这样都能猜出来,他分明一点迹象也没表露啊?连方氏和百灵都不知道。现在还这么质问他,弄得他很有罪恶感一样。 “你连我也瞒着。”谢景修道,“你连我也想摆脱。” 萧御听着他一贯清冷的声音,没来由地感到一丝愧疚。 “对不起,谢世子,我……我不是有意的。”萧御抬手安抚地拍了拍谢世子的手臂,“只是这个计划我想了很久了,那时候我还不认识您呢,您不能因为我那时候没考虑到您而怨怪我啊。” “如同儿戏,漏洞百出。”谢景修毫不留情地批评他的计划。 萧御只能连连点头:“是,是,是我考虑不周。” “不过是无知者无惧。”谢景修不屑道。 萧御:“……”够了吧,够了吧,你这到底是不是追媳妇的态度啊!怪不得这么大年龄还打光棍! 谢景修似乎对萧御的认错态度还算满意,总算没有那么低气压了,萧御微微松了一口气,又热情地张罗着留谢世子吃饭。 萧御做饭的手艺还可以,亲自下厨做了四菜一汤端到桌上,倚窗而坐的谢世子放下手中随意翻着的书卷,向桌边走了过来。 “吃饭了吃饭了,世子快来尝尝我的手艺。”萧御笑道。 谢景修看着那色香味俱全的几道菜,微微点了点头。 “不错。针线过得去,厨艺也不错。” 萧御:“……”是不是还想说他德容言功俱佳啊。 “您从哪里看出我针线过得去的?” 谢景修道:“你做‘手术’的时候,针脚细密,想必针线不错。” 萧御:“……” 二人刚刚入座,百灵却突然跑到门外,有些气喘吁吁地道:“公子,公子,大少爷来了。” 谢景修左手端碗右手持筷,眉头微皱:“大少爷?” “是我弟弟啦。”萧御忙安抚道,起身迎了出去。 凤照棋大步地从院外走了进来,沉静如水的面色有几分严肃。迎面碰上萧御,却被他一袭男装惊得先怔了怔。 “姐姐,你怎么穿成这样?” 谢景修已经放下碗筷,走到了门边,蹙眉打量着院内的情形。 凤照棋指着他跳脚道:“姐姐,这个男人是谁?!” 第73章 姐姐哥哥 谢景修看着凤照棋那张和萧御几乎完全相同的脸,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头,面色也没那么冷了。 虽然长得很像,但是……没有凤大夫看上去那么冰雪聪明。 萧御走到凤照棋身边,凤照棋还在气呼呼地瞪着那个登堂入室的男人。 “姐姐,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住的地方,居然就看到这种事情!你怎么能让这个人进你的院子!”凤照棋愤怒地冲着萧御喷道。 ……这种事情是哪种事情?为什么这蠢弟弟一脸捉奸成双的表情啊?! “呃……”萧御语塞,“这个说来话长。”这实在是好复杂的一件事啊。 谢景修道:“这院子是我买下来给你姐姐住的,我为何不能来。” 凤照棋震惊了,不敢置信地看着萧御:“姐姐,他说的是真的?你……你……干嘛住他买的院子?他有没有对你——这个男人是什么人?你没有地方住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也可以给你买院子啊!” “你?”谢景修轻哼了一声,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凤照棋,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萧御一手拉住快要暴走的凤照棋,扶着额头叹气。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谢世子还跟着火上浇油。 “你先别管他了,还没吃饭吧?饿不饿,进来一起吃吧,我亲手做的哦。”萧御拉着凤照棋走进屋子。 凤照棋一脸戒备和排斥地瞪着谢景修,谢景修却不跟他一般见识,也施施然地进了屋子。 凤照棋看到桌子上摆着的两副碗筷,又冲着萧御喷火了:“你居然做饭给他吃?!” 萧御被他喷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抬手抹了抹脸上的口水。 幸好这是他弟弟,不然他绝对要嫌弃。 “你是小火龙啊,消消气吧。”萧御把凤照棋按到椅子上坐下,又亲自去给他拿碗筷盛饭,搁到他手里。 “先吃饭吧,有什么事情也等吃完饭再说。” 谢景修坐在萧御的另一边,无视凤照棋用力瞪着他的眼神,挟起一筷子菜尝了尝,笑道:“凤大夫厨艺果然非同凡响。” 刚才不还是“过得去”吗,现在就变成非同凡响了? 萧御笑了笑,挟了一块鸡腿肉放到世子碗里。 “您喜欢就好。世子别客气,多吃点啊,多吃点。” “姐姐,我也要吃鸡!”凤照棋怒道。 “吃什么鸡,火气这么大,吃块苦瓜下下火。”萧御嘴里说着,也给凤照棋挟了好几筷子菜,堆得他碗里冒了尖。 谢景修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捏着竹筷,十分优雅地往萧御碗里挟菜,同时向他露出一抹笑容。 “凤大夫也吃。” 萧御看着他,简直受宠若惊。挟菜不算什么,本来都是他自己做的,但是这朵终年不化冰的高岭之花居然如此大方地附赠了一个堪称温和的笑容,真是……了不得了! 凤照棋在一旁看着自己“姐姐”和那个讨厌的男人眉来眼去,气得快要把筷子啃断了。 在他不在姐姐身边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本来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姐姐”为什么会对别的男人这样好?! 凤照棋终于无法忍受在这样的情境下若无其事地吃饭,放下碗捧着心叫道:“姐姐,我心里难受。” “怎么了?怎么会难受的?”萧御忙过去看他,“吃饭呛到气管里了?” “没有,就是心里酸。”凤照棋捧着胸口哼哼唧唧。萧御检查了一遍,见他根本没有什么异样,就知道他又是在作妖。 “不吃饭就到一边呆着去。”萧御拍了他的脑袋一下,“我说你今天到底来干什么的?” 萧御这样一说,凤照棋倒是心头一凛,也不哼哼了,终于想起来他此行的目的。 对了……他明明是想来问问姐姐,到底为什么要做那些事?为什么要带着人在凤府门前闹?如今大夫人和三妹妹因为那天的吵闹自觉丢了面子,已经好些天不曾赴别家夫人小姐的宴请了,也好些天不曾在府里招待别人了。 凤照棋自小在凤府长大,卢氏对他一直十分可亲。卢氏虽是继母,但她只有凤照琳一个女儿,凤照棋就是凤家的嫡长子,别家后宅里的那些争来斗去的烦心事在他身边一件也没有。 将来凤府必然是他继承,凤照琳长大了总要嫁人的,嫁人之后也只能依仗他这个娘家哥哥。卢氏以后也要靠他,凤照棋对这些看得很清楚,所以他从不认为卢氏对他会有什么坏心思。如今卢氏和凤照琳受了羞辱,他心里也不好受。 凤照棋闷闷地重新坐好,捧着碗默不作声地开始吃饭。吃完了饭,百灵奉上茶来,凤照棋瞪着还坐在厅里不动的谢景修。 “姐,让他走,我有话要跟你说。”凤照棋道。 萧御为难地看了一眼谢景修。这里只有谢景修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份,哪里轮得到他来赶人啊? 谢景修只是从容地捧着茶盅品着茶,对凤照棋的不满置若罔闻。 “你有什么事就说吧,谢世子不是外人。”萧御叹道。凤照棋会跟他说什么,他也大概猜到了。虽是家丑不可外扬,谢景修连凤云宁的事都知道了,这点事更没必要避着他。 凤照棋不满地皱着眉头:“这是我们凤家的家事,他凭什么听啊。” 不待萧御说话,谢景修放下茶盅,一双浅色的眸子看向凤照棋。 “如果你只是来你姐姐家里吃一顿饭,我不会管。如果你要来责问你姐姐对待凤太医和卢氏不公,我不允许。” 凤照棋被他一语道破心事,惊得睁大双眼,顾不得去计较谢景修颐指气使的态度,张口结舌地道:“你……你怎么会知道?”这是凤府的家事,这个男人为什么这么门清?! 谢景修却不搭理他,看向萧御道:“你当初的计划当中,是准备如何安置他的?” 萧御不会说他曾经企图把凤照棋交到元王府门下照看。谢景修是个好人,元老王爷也是正直之人,若他们愿意看顾,凤照棋不说出人投地,好歹一世无忧。 这件事万不能让谢世子知道,不然他又要计较他的计划里准备抛开他的事了。 萧御心虚地笑了笑:“我还没有想那么长远呢。” 凤照棋皱眉看着他二人:“你们在说什么?姐姐,这个人为什么会知道我们家里的事?!” 谢景修道:“凤大夫,你不告诉他实情,是不是觉得他知道得少一些就能安全一些。可是你不告诉他,他便要被奸人蒙蔽,愚蠢地混沌度日。” 凤照棋张牙舞爪地怒道:“你说谁蠢!” 萧御忙挡住他不让他冒犯了谢世子,只听谢景修继续道:“他也不小了,他有权利知道身世的真相,即便那真相十分不堪。你不能自作主张安排好所有人的生活。” 萧御沉默地抿了抿唇,凤照棋却听出一丝玄机来。 “姐姐,他说的什么真相?姐姐要安排什么事?” 谢景修火上浇油:“你姐姐准备把你安顿好之后,就自己一个人离开。” 凤照棋闻言看向萧御,见他的神情不似否认,不由得慌张起来,连忙拽住萧御的袖子:“姐姐,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你不要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向着大夫人和三妹妹,你生气了?!姐姐,我不是要来指责你的,我知道姐姐肯定有苦衷……” “不是姐姐,是哥哥。”萧御叹了一声,终于开口道。 凤照棋一脸迷惑不解,萧御拉着他坐在椅子里,看了谢景修一眼,见他虽不再言语却也并不准备回避,便不去管他,将那身世之事又向凤照棋述说了一遍。 凤照棋听完,震惊得回不过神来。 “所以,我是你的哥哥。”萧御道,“当年之事全因凤云宁的一已私怨,才造成如今这番局面。我不知道卢氏和凤云宁之间有什么瓜葛,以她当年的好名声,她会嫁入凤府当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继室,我一直觉得很有问题。” 凤照棋一双眼睛盯着萧御的脸庞一眨不眨地打量着,似乎想要看出些什么隐情来,半晌才有些干巴巴地开口道:“所以……三婶是大夫人派回去,专门看守姐……看守你的?” 萧御点了点头。凤照棋的声音越发苦涩:“三婶还想要谋害你?这也是大夫人的意思?” 萧御道:“我已经都告诉你了。照棋,你信我,还是信卢氏?” “我……”凤照棋张了张口,没有立即给出答案,却见萧御的眼神明显地黯然了些。凤照棋只觉心头一痛,忙道:“我信你!” 萧御勉强地笑了笑。他并不是怨怪凤照棋,凤照棋十几年来都生活在长辈的疼爱之下,他的成长当中没有一丝阴晦。卢氏是从小将他养大的人,凤云宁也只是他的姑姑,如今突然告诉他那两个女人都是杀人不见血的恶人,如何指望他一下子就转变观念,同仇敌慨了。 道理他都明白,他只是有些难以抑制的失望。 这个本该和他最亲密的人,本该亲密到容不下任何人的横插一脚,现在却将他的敌对之人也装在了心里。 即便知道凤照棋对他十分看重,但是凤照棋同样也看重别人啊,那些人还是对他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敌人。 这种滋味……真是难受。 把本该最亲密的人分开两地,养得他们离了心,或者还想驱使他们自相残杀,这便是凤云宁当初的目的么?果真用心险恶,令人作呕。 双生血缘的羁绊却在此时彰显出了强大的力量,凤照棋只觉得心里一阵阵地发疼,失望,心酸,而且沉重。 那根本不是他自己的情绪,那是他的哥哥对他的感觉,哥哥对他失望了。 凤照棋一阵心慌,一把抓起萧御的手包在掌心:“哥哥,你别生气,别对我失望,我没有不信你。那些人虽然对我好,可是她们欺负了哥哥,欺负了母亲,她们对我再好也是居心叵测。我不会再相信她们了,一个字也不会信的!” 萧御抿唇笑了笑,揉了揉凤照棋的头发:“你又没做错事,我怎么会生你的气。谢世子说得对,你有权利知道真相,你也有权选择如何处理。我不需要你为了我与她们为敌,但是以后遇事务必三思而后行,免得遭人蒙骗。” “我会的。”凤照棋鼻子酸涩,“你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哥哥心里从来不相信我会站在你这一边是不是?” 萧御想到初见凤照棋时他那副目中无人的模样,那个时候的确是不能相信的吧? “我以前不告诉你,是因为凤云飞和卢氏对你堪称疼爱,凤云宁也并未将仇恨迁怒到你的身上。如果你能够一直这样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将来继续凤府,娶妻生子,平常度日,未必不是一种福气。”萧御叹道。 “那你呢?你以后就离得我远远的,再也不出现了是么?!”凤照棋终于明白谢景修所说的哥哥想安顿好他之后就离开是怎么回事了。他不离开这里,姑姑和大夫人就不会放过他。哥哥本可以一走了之,却还想着将他也安排好,甚至想要他以后继承凤府。他继承了凤府然后呢?他去做凤照琳的后盾,去孝顺卢氏那个逼走哥哥的女人,去孝顺凤云飞那个抛妻弃子的男人,可是他的哥哥又会在哪里?!谁来照顾他呢?! 凤照棋越想越觉得心酸,越想越觉得气愤,却又弄不清楚想对谁生气。好像是气自己愚钝无知,又像是气卢氏和凤云宁心思歹毒,到最后也只能紧紧地抱住萧御,明明与他是双生子却比他要瘦弱的身躯。 “哥哥,以后我只听你的话,真的,其他的人都不重要了!谁都没有你好!” 萧御还没来得及感动,怀里的凤照棋就被谢景修扯着衣领拎了出去。 “你干什么?!”凤照棋怒视着他道。 谢景修放开手,向萧御道:“凤大夫,天色已晚,我也该告辞了。令弟就交给我吧,我会将他安全送回凤府的。” “我不回去。”凤照棋道。 “你不回去,是想给那些人送上把柄再来为难凤大夫?”谢景修撇了他一眼,“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要告诉你,让你继续受人蒙蔽,好过给凤大夫找麻烦。” 萧御见凤照棋一下子垂头丧气起来,马上就心疼了,瞪了谢景修一眼:“你干嘛这么说我弟弟。”说着便将凤照棋拉过去仔细安抚了几句。 谢景修:“……” “别听他的。”萧御道,“但是你得记得别在凤府里漏了马脚,千万别让人发觉你已经知道了全部真相,不然我怕凤云宁也会对你不利。” 凤照棋点了点头:“我知道的。姐……哥哥放心,我没那么笨。”凤照棋也想通了,留在哥哥身边固然好,却无法真正帮到他的忙。哥哥想要一走了之,这并不是什么好法子,只有把那些始作俑者都解决了,才能真正脱离困境。要做到这些,他必须回到凤府去。 谢景修站在一旁,等他二人墨墨迹迹地话别完了,才带着凤照棋登上自己的马车。 马车刚行到一个隐蔽的街口,离凤府还有好几条街,凤照棋便叫停下。 “我在这里下车就行了。” 谢景修一直闭目养神,此时眼也不睁地道:“我答应凤大夫要将你送回凤府的。” “你是元王府的人吧。”凤照棋道,“凤家人都知道你给哥哥撑过腰,我今日是上门去问罪的,你却把我送回去,让别人怎么想?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就行了。”说完也不等谢景修开口,便跳下马车自己走了。 谢景修也不拦他,只是微微挑了挑唇。 “走吧,回府。” 马车缓缓驶了起来,一直回到元王府。 二九赶到谢景修身边,单膝跪地拜道:“主子,人已经安排好了,随时都可以……” “暂时不用了。”谢景修微昂起下巴,任由小厮替他脱去大氅,“把人召回来吧。留下两个人监视着凤氏,若她再做什么小动作,及时呈报上来。” 二九低头应声,又有些疑惑地道:“不动她了?世子不是说要替凤大夫解决困扰的么?” 谢景修笑了笑,没有回答。 若是知道障碍已除,他岂不是更无后顾之忧地随意脱身了?他那幼稚的脱身计划当中,就只有他自己啊…… “皇帝最近,又在沉迷什么?”谢景修用修长的手指捏着手腕,一边轻声问道。 二九禀道:“还能有什么?李贵妃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什么长生果,哄得皇帝天天想着长生不老,永葆青春,已经许多天不上朝了。” “既是如此,我们也该为皇帝分忧才是。”谢景修走回书案旁边,从笔架上取下一只笔来,沾了墨汁,对着桌面上摊开的一幅完成了大半的人物画像仔细端详了片刻,才小心地落下笔去。 二九看了一眼那画像,就马上移开了视线,专心至致地盯着房顶。 世子的画功越发精进了,把凤大夫画得真是惟妙惟肖。只是不知道凤大夫若是看到了世子画了厚厚一沓他的画像,是会感动还是会吓哭…… 谢景修小心地将画中人的双眼细细描摩,不多时那样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美丽双瞳就出现在画纸上,眼神明亮如同夜空中的繁星,满含温柔却又带有一丝聪慧的狡黠。 这是他与凤照棋最大的不同之处,凤照棋的双眼同样是黑白分明的透亮,不同的是,他有的是一双圆润如同猫儿一样的眼睛。 二九在一旁道:“世子,您的意思是?” “秋天船队出海的时候是不是从一个小岛上带回来几枚果子?” 二九道:“世子记得没错,一直镇在冰里呢,因为不知道有没有毒,所以一直搁着没动。” “找只老鼠来试一试,若是毒不死,就用锦盒包起来,明早之前送到我的书房。” 二九一低首道:“是!” 第74章 求得赐婚 朝日初升时,一席官袍的谢景修乘轿来到梁国皇宫东面的丹极门外。 梁国自开国以来历经几百年,皇帝所居的宫殿一再扩建,如今占地已达三百余亩。亭台楼阁山石林水,殿阁奇景无一不包,一条可容五辆马车并行的宽阔街道将这座气势恢弘的宫殿与民居隔离开来。 皇宫的最外围,高高耸立的宫墙固若金汤,墙内常年有八千御林军拱卫皇城。若是有朝一日玄京城破,只凭着这一道宫墙也能护得这墙内贵人一时性命无忧了。 谢景修下了轿子,二九为他理了理本就平整的官袍,又将一只锦盒交到他的手中。 高大的宫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一名内监带着一队小太监侯在门边,一看到谢景修便施了一礼,笑道:“皇上收到谢大人递上来的折子,龙颜大悦,特命奴婢在此恭迎大人。谢大人,请吧。” “有劳公公。”谢景修向他微微一点头,跨进那高高的朱红色门槛,跟在内监身后,向着当今皇帝永荣帝的寝殿无极殿走去。 永荣帝本应在明德宫处理政事,但此时恐怕只有方相带着几名殿阁大学士还在为这个国家操劳了。 谢景修朝着明德宫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又收回视线,垂下眼睫,随着内监来到无极殿。 跨入殿门,脚下是光可鉴人的玉石地砖,谢景修走到殿前,弯腰垂首施了一礼。 “微臣参见陛下。” 面见皇室无须下跪,这是第一位梁国皇帝赐予一字并肩王的特权。 谢景修眉眼未抬,视野当中有一抹流水一样的裙裾滑了过去,一丝清甜的香味扑面袭来。 “爱卿平身。”永荣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听着十分精神。 谢景修抬起头来,便见那一身玄色龙袍的男人席地坐在宽大的桌案后面。永荣帝已经四十多岁了,和元王爷谢昀差不多的年龄,却比谢昀看上去老了十岁不止。他身材很高,却有些瘦削,人便显得有些干枯,只是精神很好,看上去仍旧神采奕奕。 永荣帝用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觑着谢景修,懒懒地开口道:“爱卿今日求见,所为何事哪?” 谢景修低首道:“微臣出外游历,偶有奇遇。在一处深山当中得遇一个村子,自号神仙村,村中百姓与常人大有不同。” 永荣帝近年来懒于政事,却对这些神道之事十分热衷,此时听谢景修如此说,显然被提起了兴趣:“哦?自号神仙村?这群村民口气倒是不小。爱卿说说,他们和常人有何不同?” “村中百姓无论半百古稀,均保有而立之貌,发不白,齿不落,实属世所罕见之奇事。” “果真如此?”永荣帝双眼一亮,身体前倾,“爱卿难道就没有查探一番?那村中果有神仙庇佑?” 谢景修道:“神仙自是没有。但是当地有一种外界没有的果子,村民无不食之。臣不知这果子与村民不老之相有无关联。但是宫中能人异士众多,想来能够一窥其中奥秘。” “爱卿带了那果子回来?”永荣帝招来内监,“快快承上来给朕看看。” 谢景修将锦盒交给走到他面前的内监手上,永荣帝拿到锦盒,便迫不急待地打开来,几枚小巧的红色果子露出形貌。 “这便是那长生不老之果?”皇帝饶有兴趣地拈起一粒,“朕的爱妃也为朕寻来了一道奇果,朕吃了几天,便已感到精力远胜从前。就是不知爱卿这果子与之相比,孰优孰劣了?” 谢景修微垂着眉眼道:“臣不过偶然得之,自然比不得贵妃娘娘潜心为陛下祈求所得。” 永荣帝虽然一心要求长生,却也没急切到随便吃一些来历不明的食物,当下笑了笑,便将那锦盒放到一边。 他的身后有一架半人高的屏风,一角淡绿色的裙裾从屏风后流泄出来,铺展在玉石所制的地板上。 那一道萦绕鼻端不散的甜腻香味就是从那屏风之后传出来的。 谢景修如若未见,只低首道:“皇上,臣还有一事相求,还望皇上恩准。” “爱卿所求何事?”永荣帝半阖上双目,不甚在意地道。 “臣所求的,是臣的亲事。” 永荣帝揉着额角的动作一顿,眼睛睁了开来,自来浑浊不清的眼瞳里闪过一丝不明的微光。 “爱卿的亲事?”永荣帝笑了笑,“朕记得,爱卿也有二十二三了吧,是早该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元老王爷还在朕面前抱怨你总不愿意成亲,可怜他一大把年纪还要替儿孙操心。到底是哪一位世家闺秀,能入得了元王世子的法眼哪?” …… 谢景修退出无极殿时,一道纤细人影便从屏风后飘然转出,偎在了皇帝身边。 那是一名极为美丽的女子。秀丽的眉眼,白腻的肌肤,薄唇樱口,每一样都并不比宫中三千佳丽更多一分艳色,但是看着她,便犹如看到了江南三月时分伴着春风的微雨,令人不知不觉便会沉沦。 女子秀丽的容貌令人难以分辨年龄,既有二八少女的娇俏,又有少女所无法比拟的雍容风情。 如今的李贵妃,李丞相的嫡长女李烟,若没有这样的资质容貌,也不可能在当年皇后独宠中宫的时候将那时还算英明的永荣帝的一颗心都拢到她的身上。 “皇上。”李烟倚在皇帝的肩头轻唤了一声,“皇上真要答应那谢世子的要求?” 谢景修,谢世子,那个对任何女人都从来不屑一顾的冷漠男人,那个根本不该属于任何一个女人的男人,居然有一天会亲自到皇帝面前恳请赐婚?! 永荣帝揽着李烟笑道:“朕还以为烟儿对任何事情都无动于衷呢,没想到烟儿也会关心这种锁事。” 李烟靠在永荣帝怀中笑了笑,轻声道:“皇上不是一直对元王府心存芥蒂?臣妾只是担心那谢世子借婚娶之事要为元王府谋利呢。” 永荣帝道:“爱妃所虑不无道理,不过如果是谢景修亲自求的这门亲事,那便最好不过。正好为朕解决了一件烦心事哪。” 李烟道:“何以见得呢?” 永荣帝轻哼一声:“爱妃久居深宫,有些事自是不知。谢景修所求之女乃是太医院判凤云飞之长女。” “凤家长女,不正与安国公夫人有关?若是元王府与安国公府……” 永荣帝哈哈笑了两声:“烟儿无须担忧,这件事朕自有主张。” 那凤照钰与凤云飞凤云宁之间的冲突,永荣帝却是一清二楚。永荣帝再如何不理朝政,却惟独对身边的太医审查极严,何况是太医院之首的太医院判,更要了如指掌。凤云飞是个什么资质是一清二楚,那凤照钰既不能借凤府之势,亦与安国公夫人龃龉甚深。娶了这样一个女子,元王府不但没有一丝助益,反倒要与安国公府不和。 “没想到啊,谢昀是个多情种子,他这儿子也不惶多让。”永荣帝眯起双眼。娶了那凤照钰,元王府也休想太平,只那元王妃一个,她心心念念着要让她心上人的女儿入主元王府,她如何能让元王府继续太平? 如果梁国所有的臣子都像谢氏父子一样让他省心,那该多好啊…… “皇上所言极是,是烟儿目光浅薄了。”李烟微垂臻首,轻声言道,涂着丹寇的纤手拿起桌上的锦盒,“这些果子,臣妾来替陛下辨别吧?” 永荣帝揽紧了她:“爱妃总是瞒着朕替朕试药,将身体弄得如此虚弱,你这是故意惹朕心疼啊……” 李烟淡色的薄唇微挑,轻声道:“为皇上分忧,是烟儿的福分……” 院外响起敲门声,百灵正在院子里洗衣裳,萧御便放下手中关于方氏商铺的线索,自己跑去开门。 大门刚一打开,就与站在外面的人打了个照面。 萧御:“……” 谢景修:“……” 谢景修道:“凤大夫不准备请我进院子么?” 萧御忙让开路,连声道:“世子快请进。” 谁能想到谢世子又来了啊,难道这官二代天天都不用工作的?见天往他这里跑,还一呆就是一整天。 谢景修进了屋子,脱下大氅抱在怀里,底下的衣裳倒是跟以前的都不太一样,看上去像是官袍一样。 萧御给他倒了杯茶,一脸新鲜地打量着他:“谢世子这身衣裳很不错啊,在哪里任职,几品官哪?” 谢景修啜了一口茶水,矜持地回答道:“大理寺任职,正四品。” 居然还真有正经官职。 “大理寺?那是审案子的地方吧?”萧御笑道。 谢景修点了点头,却显然不想多谈,萧御也便十分善解人意地不再提了。 谢景修放下茶盅道:“凤大夫,关于你目前的处境,我想,尽早娶你过门……” “什……咳——咳咳——!”谢景修喝到嘴里的茶水一下子全呛在了喉咙里,直咳得眼圈通红,泪水直流。 谢景修轻轻拍着他的背部,蹙眉道:“如何这样鲁莽?” 萧御连连摆手,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到底是谁鲁莽啊?“娶过门”这三个字到底是怎么自然而然地蹦出来的?! “你……世子不要乱开玩笑。”萧御用手背捂着嘴,流着眼泪道。 谢景修皱眉:“我没有开玩笑。我早向凤大夫表明心意,凤大夫不相信我的真心?” “不是……我只是没想到……”萧御一时说不出话来,憋了半晌叹道,“世子,我说过了,我是男人。你怎么娶我过门啊,别说笑了,咱们真不能成亲。” 谢景修微微撇过脸去:“不把你娶过门,如何知道。” “别认你的歪理了。”萧御一脸黑线,“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你不愿意嫁给我?” 萧御斩钉截铁地回道:“不愿意!”他两辈子都没想过要跟一个男人在一起,更别提嫁人了,简直太荒唐。 谢景修垂下眼睫:“无论我怎么做,你都不愿意嫁给我吗?” 萧御看他这副模样,心里闪过一丝不忍,却也只能回绝:“抱歉,我……我没喜欢过男人。” 谢景修皱眉看了他半晌,才又撇开视线。 “晚了。” 萧御一头雾水:“晚了是什么意思?怎么就晚了?你干什么了?” 第75章 圣旨赐婚 谢景修没有解释“晚了”是什么意思,但是没过几天,萧御就知道了。 看着那只存在于上一世的影视形象当中的穿着体面然而面容阴柔的一名大太监带领着一众宫人大驾光临他这座普通民居的小宅院,萧御一瞬间彻底懵了。 “哪一位是凤大小姐?”大太监用有些尖利的嗓音叫道,“出来接旨吧。” 他的视线有些迟疑地停留在萧御身上,似乎不能确定面前这个清秀少年就是那传闻当中将谢世子迷了魂的凤大小姐。 此人虽然年纪小,长相也算不错,举手投足却分明比他还像个男人,怎么可能是谢世子的心上人? 方氏何曾见过这等大世面,一时着慌地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萧御,指望儿子拿个主意。 萧御上前一步,无奈地跪了下来,百灵和方氏赶忙一齐跪下。 “草民就是凤照钰。”萧御道,心里把那个没见过面的皇帝狠狠地唾弃了一通。 果真是个昏君,这赐婚也赐得太儿戏了。他的身世如此一言难尽,居然就这样轻易赐给了谢世子这么一个出身高贵的青年才俊,他就不怕元王府里的长辈们背后戳他的脊梁骨? 那太监本是永荣帝面前伺候的总管公公杨方,此时见萧御丝毫不懂接旨的礼仪章法,举止如此粗陋随便,不由得更加轻视几分。 谢世子亲自求请赐婚的人,不说是个大家闺秀,居然如此上不得台面,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想起永荣帝的嘱咐,他也不必去跟这升斗小民计较些虚礼,只要赶紧让这门亲事成了,她越上不得台面元王府才越会乱成一团呢。 杨公公展开镶着金粉的绫锦圣旨,尖着嗓子将旨意念了一遍。 “诏曰:兹闻太医院判凤卿之女照钰温婉贤惠,敦厚大方、品貌出众……” 前面那些夸赞他的话都是虚辞,萧御还算淡定,方氏却越听越是心惊胆战。 这些天她的儿子恢复男儿打扮,又带着她一同离开凤府,让她几乎快要忘记了前尘种种,心中存着一丝侥幸,以为可以就这样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 如今一首天家圣旨赐下,不啻于当头棒和,让方氏猛然醒觉,她的儿子一天不正大光明地恢复男子身份,在外人的眼中他就仍是那个凤家的大小姐,想要平淡地生活根本是痴心妄想。 可如今连皇帝都赐下圣旨了,若要恢复身份,岂不是罪同欺君?她的儿子难道就要永远顶着“凤大小姐”的身份过一辈子?! 杨公公仍在照本宣旨:“……今元王府世子适婚娶之龄,当择贤妻与配。值凤氏照钰待字闺中,与谢世子堪称天造地设,为成良缘之美,特将汝许配谢世子为妃,赐金玉如意为贺。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望夫妻恩爱,早生贵子。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还早生贵子呢,管得真宽。 萧御感到心里像有一万匹脱缰的野马奔腾而过,却也只能双手接了圣旨,还要谢主隆恩。 杨公公听着他不伦不类的谢恩之辞,没什么耐心地一挥手道“小姐请起吧。”又指着身后宫人抬到院中的几个箱笼,“这些是天家御赐,当为小姐添妆了。” 萧御只能又是一通谢,都快说到没辞了,那杨公公终于是领着人走了。 萧御见那人神色不太好,想来是没拿着“好处”,心情不爽了。 杨公公空跑一趟,自然更加鄙弃这凤大小姐和她那和离母亲的不上台面,好在下面要去元王府宣旨,总不会让他空手而回了。 原本应该先去元王府宣旨,只是皇帝故意让他招摇过市,先到那凤大小姐跟前赐了婚,让京城百姓帮着宣扬宣扬,省得元王府仗着势大从中作梗。 按说永荣帝对一件事情用心的时候,仍有一丝昔日英明的影子,奈何他受李贵妃蛊惑已深,只怕难有清醒之日了。 杨公公到了元王府宣了圣旨,除了一脸平静的谢景修之外,元王府众人的惊讶之情不亚于萧御和方氏。 果然是谢世子自作主张,单看元王爷和元王妃的脸色,这两位就必然是不满意的。 不满意才好,他们不满意了,皇上才能满意。 说起来就那凤大小姐刚到京城时做的那些事,怕是任何一个有头有脸的高门世家都不会满意她的。 杨公公抱着手笑眯眯地向谢景修道:“谢世子那日求到宫里,皇上也是大吃一惊呢。皇上也怕世子年轻被人蒙蔽,特特遣了宫中侍卫查了那位凤大小姐的底细。见她虽然行事张扬了些,但到底还算懂规矩。既是世子放在心上之人,皇上也不忍做那棒打鸳鸯之事。如今世子也算遂了心愿,杂家忝颜,先向世子道一声喜,日后定要讨一杯喜酒来喝。” “公公客气了。”谢景修淡淡说道。 杨公公也不在意他的态度,反正他本意不过是要告诉元王府众人,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世子妃是谢景修自己求来的,可不是皇上硬塞的。 见元王爷与元王妃果然面色更不好了,杨公公手里捏着厚厚的“辛苦费”悠然告辞,他还急于赶回宫里在皇上面前复旨去呢。 杨公公一走,元王爷命人撤了接旨时摆出来的香案,看了元王妃一眼。 元王妃平日里只在她的怡然小居里过自己的日子,虽然人在元王府中,却对府中之事不闻不问,一颗心早已不在元王府了。 也就只有碰到像今日这样接旨的事情,元王妃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不然,连他也难得见她一面。 元王妃穿着一身王妃的诰命服饰,比平日里的简朴打扮更多几分艳丽。元王爷不由得微微愣神,只觉得面前有些陌生的妻子又似与他初娶进门时的样子完全一样,岁月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这个元王府在她的身上也未能留下一丝痕迹。 元王爷谢昀还在沉思,元王妃已经迈步走了,只留下一个冷漠端庄的背影。 元王妃身边的秦嬷嬷走到谢景修身边俯首道:“世子爷,王妃请您到怡然小居一趟。” 谢景修点了点头,似乎一点也不意外,这个向来不问世事的母亲居然叫他去她的世外桃源。 元王爷见谢景修迈步要走,面色也沉了下来,出声道:“见过你母亲后就到我的书房来!” 谢景修转身行礼,应了一声,礼仪无可指摘。 元王爷看着面前一言一行堪称完美的长子,想到他居然背着所有人自己跑到宫中求了一个什么赐婚圣旨,求来的还是那样一个妻子,更觉头疼得不行。 谢景修跟着秦嬷嬷到了怡然小居,元王妃已经在两名贴身丫鬟的伺候下除了王妃的品服,换回了平日里所穿的简朴服饰,一头乌发也只用木簪松松挽起,面上还留着没来得及洗去的脂粉。 “儿子见过母亲。”谢景修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元王妃让他起身,赐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赐婚一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元王妃没有过多寒暄,淡淡问道。 谢景修低首道:“如母亲所见。” 元王妃纤手端起茶盅,细细地刮着茶沫。 “杨公公说,是你亲自去皇上面前求来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景修道:“母亲,儿子大了,也该成家立业了。” 当地一声,是茶盅磕在桌上的声音。元王妃再开口时,声音却仍旧清清冷冷,并未有一丝或忧或气的情绪。 “既是要成家立业,自是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你却不该自己到皇上面前,求来这样一桩赐婚。” 谢景修仍旧垂首道:“母亲教训得是,是儿子鲁莽了。” “既知鲁莽,就要补救。”元王妃道,“你所求的那个女子,我听说过。她实不堪为元王府的世子妃,未来的王妃。不只是我这样想,你父亲也不会同意的。” 谢景修没有说话,元王妃继续道:“景修,我已与你姨母通过信,这两日便要将你表妹接到府里小住。到时候你亲自去接,免得下人怠慢。” 谢景修抬起头来:“简六小姐继承简家医馆,定然事务缠身,她未必愿意住到王府。” 元王妃柳眉微蹙:“什么简六小姐,她是你表妹。”顿了顿又道,“景修,你别忘了,你姨父是为了救你而死的。照拂简家人,本就是你的职责。” 谢景修不再开口。元王妃自觉了解这个儿子,他既不开口反驳便是默认了此事,便摆了摆手道:“至于你赐婚之事,你去问问你父亲吧。景修,你也大了,你是未来的元王,万事不可任性。” 谢景修起身行礼告辞,离了怡然小居,便径直去了谢昀的书房。 谢昀身边的管家见了他,忙上前行礼:“见过世子。” 谢景修点了点头,继续走向书房。那管家却上前一步拦住了他,一脸为难地道:“世子且稍侯,现在……不太方便。” 谢景修停住脚步,也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安静地站在外面等侯。 不多时,一个美貌妇人便带着两名丫鬟从书房里走了出来,管家忙上前行礼:“见过侧王妃。” 她便是谢昀的侧妃丁氏,谢景林的母亲。 丁氏看到侯在外面的谢景修,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笑道:“瞧瞧谁来了?大少爷今日求得佳人贤妻是春风得意了,倒是把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吓了一跳。”说着指了指书房,小声道:“王爷现在正在气头上,我刚才想要劝一劝,反被王爷迁怒指责了一通。大少爷可要小心一些,千万莫再惹了王爷生气了。” 谢景修道:“多谢侧王妃提醒。” 丁氏笑了笑:“去吧去吧,别让你父亲等久了。” 谢景修迈步走了过去,丁氏看着他的背影片刻,唇角笑意不减,也带着丫鬟离去了。 谢景修刚一走进书房,谢昀头也不抬地道:“你自己求来的荒唐事,你自己想办法解决了。” 谢景修脚步一顿,站在书房正中。 “儿子娶了凤大夫过门,此事自然就解决了。” “荒唐!”谢昀怒道,“我决不同意!” 谢景修垂下眼睫:“皇上已经下了赐婚的旨意,这是不可更改的。” “好,好,你好。”谢昀指着这个儿子连连冷笑,“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你以为你求了一道圣旨下来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本王便是拼着这个一字并肩王的招牌不要,也决不同意你娶这样一个世子妃过门!我们元王府丢不起这个脸!” “我不做这个元王府世子,凤大夫总不会让元王府丢脸了吧。”谢景修抬头看向谢昀。 谢昀惊愕地看着他:“你……你说什么?!” “我可以不做这个世子,我的妻子自然就不是元王府的世子妃了。”谢景修眼睫微垂,“父亲到皇上面前请旨改封世子,比请他收回皇命要容易得多。” “你!你要反了天了!”谢昀气得面色铁青,随手拿起一只砚台砸了过去。砚台碎在谢景修脚边,他连眼也未眨,只是一脸沉静地望着谢昀。 “你别以为我不敢!”谢昀捂着心口怒道,“你要为了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抛弃世子之位,本王也不只你一个儿子!” “父亲知道,我从不与人做无谓的口舌之争。”谢景修道。 “你、你!”谢昀瞪着这个长子,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当然知道,他的儿子从懂事起就成熟得不像一个孩子,他只会默默地达成自己的目的,却从不会在嘴上多说一个字的无用之语。 这也是他为什么尤其中意长子的缘故,即便他再偏宠丁氏,再偏宠丁氏所出的次子,他也从未想过动摇长子的世子之位。 他是个逍遥王爷,不耐烦俗务,有这样一个省心的长子,元王府自可放心地交到他的手里。他以为这个儿子永远不会犯任何错误,没想到他头一次“任性”而为,就给了他这样大一个难题…… 元王府里的各路人马都知道,那天下午元王爷和世子关在书房里吵得很厉害。虽然世子离开的时候面无异色,单看元王爷铁青的脸色,就知道这对父子之间矛盾大了。 对此自是几家欢喜几家忧,也有一些人浑在在意。 秦嬷嬷将外面的事情一一禀给元王妃知道,元王妃一边绣着手中未完成的绣样,一边道:“王爷不会让世子任性而为的,嬷嬷以后不用打听了,你去简家那边与简夫人通个气,让她不必担心。” 秦嬷嬷忙低首应了。 天色将晚时,萧御正与百灵一起关门闭户,冷不丁地门外响起几声敲门声。 百灵吓了一跳,出声问道:“谁啊?” 外面没有声音。 萧御叹了一口气,重新取下门栓打开门扇,果然就看到谢世子站在门外,不声不响地看着他。 谢景修身披一件白色大氅,背后是渐渐变浓的夜色,后面厅堂里的火光传到院门边上也只余一片昏黄的微光。两相映衬之下,萧御只觉得谢景修的面色似乎比平时更加白了一些,浅色的眼瞳却变成了深黑,那样幽幽地看着他,显得更加深遂了。 “世子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哪?”萧御没好气地道。他还在气他自作主张,去求了什么赐婚圣旨,甚至弄得众人皆知,白天的时候院门前的路人都比平常更多了似的。萧御知道那不是错觉,他又一次被人围观了。 谢景修动了动唇,声音却似乎不像平日里那般冷硬了,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柔软。 “连你也要怪我了么?”谢景修一双深黑色的眸子看着他,“凤大夫,连你……也要生我的气么?” 第76章 约法三章 谢景修道:“凤大夫,你生我的气了么?” 萧御:“……”谢世子自己悄没声地干了一堆好事,让他措手不及,为什么反倒委屈起来了? 谢景修道:“凤大夫,我可以进去么?” “进来吧。”萧御叹了一口气,把谢景修拉进了院子。 谢景修帮着他一起把门栓插上,又跟着他走回厅里,默默地坐了下来。 萧御把炭盆往他跟前踢了踢,道:“发生什么事了?赐婚又是怎么回事?” 谢景修抬头看向他。 “若没有赐婚的圣旨,你根本不愿意嫁给我。” “那你就自己硬来了?”萧御额角一跳。 谢景修垂下长如鸦羽的眼睫,指尖慢慢摩挲着,将接到圣旨之后的事向萧御讲述了一遍。 “……”萧御有些无语。谢世子这是演哪一出啊,为真爱与世界为敌么? “恕我直言,这件事是世子做得太草率了。” 谢景修道:“我已经知道了。” 认错态度这样好?萧御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谢景修道:“但我不会反省的,重来一次,我仍会这么做。” 萧御:“……你专门来惹我生气的?!” 谢景修看向他:“你曾经向张立卿求亲,为什么我就不行?” 张立卿?谁? 萧御看着谢世子认真到有些懊恼的神色,脑海里渐渐勾勒出一个圆形的脸和圆形的身材…… 他终于记起来了,是张三少啊。 “你怎么还记着那一茬呢……”谢世子这是准备把张三少惦记到哪一年啊?! “为什么我就不行?”谢景修薄唇紧抿,一瞬不瞬地盯着萧御。 萧御轻叹一声道:“我早都说过了,与张三少成亲是权宜之计。等到了京城帮助母亲和离之后,我是准备假死脱身的,之后,既没有凤大小姐这个人,也没有张夫人这个人了。” “张立卿帮不了你任何事情。嫁给我,我可以达成你的所有心愿。”谢景修道,“不用当凤大小姐,不用再被凤氏和凤家所扰,全部如你所愿。” “可以不用当世子妃么?” “不可以。” 萧御重重地一叹,往桌子上一趴,双手扶住额头:“你根本没有给我选择的余地啊,谢世子。” 谢景修看着他束成一条马尾的乌发铺撒在桌面上,忍不住抬起手来,在萧御的头顶上方悬停了片刻,最终却又移开,轻轻抚在那流散在桌面上的乌发上。 萧御猛地直起身来,谢景修忙把手缩了回去,只听萧御说道:“成亲可以,你得跟我约法三章。” 谢景修将手藏进袖口,点头道:“凤大夫请说。” “第一,我不懂中馈,也不想像个贵夫人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以,即便成亲,也不得干预我的私事。”萧御道。 谢景修点了点头:“可以。”他本就没想将人娶回去拘在后宅,只是他并不习惯在嘴上说。 “第二,不得上床。”萧御道。 谢景修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你不喜欢睡床,我们可以席地而眠。” 萧御:“……不是那个意思,就是,不准圆房!” 谢景修马上皱起眉头,露出明显不满的神色。他上下打量了萧御两眼:“我会等你长大。” “……”往哪看呢。 萧御道:“总之不行,我不同意。” 谢景修眉头皱出了川字纹,一脸不赞同地看着萧御。 “都成亲了——” “你可以选择不成亲。”萧御不给他辩解的机会,“谢世子,你想毁婚还来得及。” 不是能耐大么,一道赐婚的圣旨肯定难不住谢世子吧。 谢景修沉默不语地看了萧御半晌,萧御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这是原则性问题,绝对不能让步。 谢景修终于无奈地轻叹一声:“好吧。你不愿意的时候,我不会强迫你的。等你愿意的时候,我会满足你的。” “……你休想。” 谢景修道“第三条是什么。” 萧御想了想,道:“第三条暂时没有,等我想起来的时候再补充。不管任何要求,你都不得反对。” 谢景修又一次皱起眉头,萧御道:“你不同意的话,成亲之事休要再提!” “凤大夫,我要娶你,你以为你可以逃得了吗?”谢景修突然冷声道。 萧御还以为他生气了,却听谢景修又道:“我全部依你。但那只是因为,我想宠着你。” “那我应该谢谢世子大人啊。”萧御皮笑肉不笑地道。 谢景修点了点头:“不用客气。” 萧御:“……” 谢景修起身道:“天色已晚,我该走了。” 他抬起手来,轻轻地将萧御肩上散乱的发丝撩到后面去,指尖都未曾碰到萧御的身体。 “凤大夫早些休息。” 萧御看着他从自己肩膀上缩回去的手。以前谢世子很注意不做这么“亲密”的动作的,除了第一次激动“告白”的时候同乘了一匹马,难道他是觉得已经定了亲了就可以稍微更进一步了? 萧御抬手拉住了世子的衣袖,笑着道:“天都那么黑了,世子不如……留下来住一晚啊?” “不必了。”谢景修有些僵硬地道,转身朝外走去,“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你……早点休息。” 萧御一边无声地大笑一边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谢景修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跟着本世子做什么?” “等你出去了我要把门栓插上啊。”萧御笑道。 谢景修:“……不必了,我留了几名护卫守在院子四周,他们会替你栓好院门的。” 谢景修说完就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夜空中飘起一些微小的雪粒,萧御冲着半空中哈了一口白气,抬头盯着清亮的夜空看了半晌,才转身回屋去了。 安国公府。 凤云宁坐在西厢房的暖阁里,手中捧着一只精致的暖手炉,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婆子。外面的阳光透过窗户纸落在地面上,形成一个个的光晕。 “那个人没有死?什么叫那个人没有死?!不是要你们派人盯着他咽气的吗?!” 她前些日子指派了几个下人将方氏凤照钰等人诬陷入狱,以期在狱中杀人灭口。谁知第二天便被安国公府老夫人派去了护国寺,替她吃斋念佛,添些供奉,半月方回。 本以为等她回来那点事情总该办妥了。命案当前,抓人入狱是理所当然,却没想到竟等来这番结果。 婆子叩首回道:“夫人,老奴千真万确亲眼看到的,绿琴那口子一刀插在心口上,倒在那户院子门口的。第二天还是卫介卫统领带着人去抓人的,但是被元王府的人横插一脚,拦着不让抓。” “元王府又如何?!”凤云宁怒道,“光天化日之下出了命案,便是元王府也不能阻拦官府抓人。”只消将人抓到狱中侯审,在狱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个把人,简直易如反掌。那元王府再强横,他敢当街杀害官员捕快不成?! 凤云宁气得胸口发疼:“即便卫介敌不过元王府,你们不知道往顺天府报案?!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真是一群废物!” 婆子道:“夫人说的我们何尝不懂?若只是元王府阻挠,卫统领自是可以依法抓人。可是,绿琴那口子却被凤照钰救活了。这……这命案没了,自然没法再抓人了。” 凤云宁怒道:“你不是说看着他咽气的吗?!既咽气了又怎么可能被救活?!” “夫人,不只老奴一个人看到的,绿琴那口子真的胸口插了一刀,还在外面躺了大半夜才被人发现,按说早该死透了。可是那凤照钰真的把人给救活了。老奴……老奴也觉得百思不得其解啊!”婆子亦是满心不解,只能不断叩首。 凤云宁想起从淮迁老宅传来的消息,说那凤照钰不知从哪里学了一身奇怪的医术,难道他还真能起死回生不成?! “人救活了,那他人在哪里?!”凤云宁不耐道。 地下跪着的两名婆子战战兢兢地相视一眼,一人回道:“禀夫人,绿琴那口子……不见了。” 另一人道:“夫人,不但那个人不见了,连绿琴也不见了。我们根本找不到一丝蛛丝马迹,简直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样。” 凤云宁果然更加震怒,不敢置信地道:“不见了?!两个大活人怎么可能突然不见了?!绿琴不是已经锁起来了么?!你们连个贱婢也看守不住,我养着你们这群废物还有什么用?!” 两个婆子连连叩首叫冤,只将绿琴如何不见的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绿琴本是关在凤云宁院子后面废弃的厢房里,几扇窗户全部封死,只留着一扇小门进出。原本安排了五六个粗使婆子守在外面,可是绿琴还是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夫人,依奴婢们所见,只怕,只怕是有高人相助啊。”婆子道,“便是那个院里的主,也不可能在咱们眼皮子底下从咱们院子里偷走一个大活人去啊。” 凤云宁面色沉了下来。 她养的这些人都是用惯了十几年的老人,若说连个丫鬟也看不住,她自己也是不信的。 路嫣然现在只顾着分争安国侯的宠爱,路家还要倚仗着李家在朝堂上立脚,因此路嫣然只敢暗地里做些小动作,却也不敢太过针对她。 如果不是国公府里的人出手,难道……果真有外面的人插手国公府的事? “夫人,恕老奴多嘴。那日元王府世子为凤照钰当街与官府做对,许是那元王府世子看上了凤大小姐,故意为她出气也说不定。” 当年换子之事只有凤云宁最心腹的几个婆子知道,这些人并不知情。 “元王府世子看上凤照钰?”凤云宁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元王府世子不知道凤照钰的身份,方氏和凤照钰自己难道不知?竟为了得到元王府的庇护故意勾引谢世子不成? “真是……下贱!”凤云宁冷冷道。 若有元王府横插一脚,那的确需要仔细谋划一番,她也并不怯惧。 元王府的权势早已不如从前,李家暂时没有对付他,也不过是因为元王爷向来不管朝中事。早晚有一天,元王府要么为李妃所用,要么就灰飞烟灭…… 外面传来小丫鬟的禀报。 “夫人,大少爷前来请安。” 凤云宁眉间闪过一丝不耐,冷声道:“就说我不舒服不见客,让他自己回去。” 小丫鬟应了一声,出去回了安天羽。 安天羽面上露出一丝怅然,仍是低首向凤云宁的院子施了一礼,才慢慢地离开了。 钦天监和礼部因被圣旨委任负责谢世子和凤照钰的成亲礼仪,自然不敢有一丝怠慢。 钦天监监正找上凤家的时候,凤云飞还是一头雾水,待到听说他是来要他的“长女”凤照钰的庚贴,要与元王府世子谢景修的庚贴合八字的时候,凤云飞如同横遭晴天霹雳一般,愣在当场。 “这……这怎么可能呢?!”凤云飞强笑着,结结巴巴地道,“监正大人,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照钰怎么能嫁人呢?!简直是……太荒唐了。 钦天监监正本就看不上凤云飞靠着裙带关系在皇上面前得了青眼,一路升至太医院判,此时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 “这是陛下圣旨赐婚,凤大人是想说皇上搞错了吗?”监正道,“听说凤大小姐跟随她的母亲一同住在外面,而非凤府,本官不知凤大人与凤大小姐之间有何不和,但既是皇上下了圣旨,又是谢世子亲求赐婚,凤大人还是暂时摒弃旧怨,一同将这一场婚事办得漂漂亮亮才是。” 凤云飞哪还敢多说什么,只能满心纠结地亲自去写了长子的庚贴拿给监正,又一路送到府门外,愣愣地看着监正的轿子慢慢远离,心头只有一个念头。 “荒唐……荒唐啊。这到底是……谁做的孽啊!” 第77章 方三老爷 关于和谢景修成亲之事,萧御与谢景修谈过之后便抛之脑后了。 其实比起他所想的其他脱身的法子,和谢景修成亲应该算得上是一条捷径了。光是办一套假户籍下来,谢景修肯定比他门路要广得多,他办的户籍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扫不清的尾巴。 惟一需要操心的就是说服谢景修了。 谢世子虽然偶有任性,那也是身世使然,总的来说,萧御觉得谢世子还是一个非常成熟理智的好青年的。只要晓之以理,谢世子汪对于无理取闹,看他同意约法三章就知道了。所以萧御一点也不觉得苦恼。 方家在京城里的铺子他也已经去过两趟,总算见到了大掌柜,得知再过几天方家本家的一位老爷就会过来巡查铺子。只要见到了方家人,方氏也就有着落了。方氏自从得知赐婚之后就没一天安心过,住着谢景修安排的宅院更是日日心惊胆战,总认为是自己拖累了萧御。 凤照棋后来又来过两回,第一次因为有谢景修在,没能留下来与方氏见上一面,后来总算见着面了,凤照棋对方氏明显比萧御和方氏之间要亲密得多。 虽是双生子,萧御让方氏忍不住地去依赖,面对凤照棋时她更多却是疼宠溺爱。同样的年龄,长子和幼子之间的差别也这样明显。 毕竟他也是三十岁的灵魂了,不能像十几岁的少年一样在母亲膝下撒娇了啊…… 凤照棋原本对于他要嫁给谢景修一事十分气愤,萧御几经劝解,并且抹开面皮地向凤照棋保证,谢景修绝对不会仗着成亲胡来,这只不过是他们商量好的帮他摆脱凤家的法子,凤照棋这才勉强地偃旗息鼓,对谢景修这个未来的名义上的“姐夫”暂持观望态度。 萧御现在只等着方家老爷来京,却没想到方家老爷没等到,先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凤云飞一身便服地出现在宅院外头,看着前来开门的萧御,面上十分不自然地迟疑了片刻,直到萧御没什么耐心地问道:“凤老爷有何贵干哪?” 凤云飞才面色一沉,不悦地道:“照钰,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你爹。这就是你的态度?!” 萧御翻了个白眼,眼看着院门外面来往的街坊和路人都开始好奇地朝着这边观望,他只能将先凤云飞请了进来,关上大门。 自从搬到这座宅院之后,他这院门口都快成戏台了,见天大戏不断一波三折的,让古代劳动人民头一次见识到了未来的八点档狗血连续剧的魅力,难怪大家看得上瘾。 凤云飞走进不大的厅里,环顾四周,道:“你……和你母亲,在这里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萧御坐下道,“凤老爷不是来关心这个的吧?” 凤云飞面上露出一丝窘迫,片刻后才道:“钰儿,钦天监来我们府里要了你的庚贴,说要与谢世子的庚贴去和八字。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赐婚又是怎么回事?!” “凤老爷是皇上面前的红人,理应比我清楚啊。”萧御道,“圣旨赐婚要我跟谢世子成亲,还能是怎么回事。” “可……可你是男儿身啊!”凤云飞面色涨红,气得几缕美髯一抖一抖,“你怎么能嫁给谢世子?!这简直是荒唐至极!” 萧御不知道凤云飞为什么这么生气,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圣旨已下,难道凤老爷要我抗旨不遵么。” “监正大人说是谢世子到皇上面前求来的圣旨。”凤云飞来回踱了两步,怒道,“既是他求来的,理应他去求陛下收回成命。钦天监取了你二人的庚贴和八字,只要钦天监说八字不和,这是天意不可为之,皇上也不会因此降罪的。”想了想又道,“两个男人为成亲事去和八字,能和出什么结果来?!这也不算欺君!” 萧御冷笑一声:“凤老爷既如此为我着想,您直接到皇上面前把我的身世说出来,岂不便捷?” “你!我知道你对你的身世有怨言,可你即便不为我们凤家着想,也要为你自己想想。陛下圣旨已下,你才去表明身份,那才是欺君之罪啊!”凤云飞焦躁地道。 谁不知道所谓欺君之罪不过是哪里需要哪里搬的一块砖。萧御也不过口头上讽刺几句,他知道如果真的以此为由抗旨,凤家有没有事且不说,谢景修作为恳请赐婚之人,是一定会被盖个欺君的帽子严加惩处的。 皇帝忌惮元王府,想要削弱元王府,从他同意给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赐婚就一清二楚了。 萧御也不想再跟凤云飞逞口舌之快,只道:“凤老爷也知道木已成舟,皇上是不可能收回成命的,您也别指望让谢世子去当那个出头鸟。”买通钦天监改八字?凤云飞也真敢说。 凤云飞听他言辞之间似是对那谢世子极为维护,心里不由得又惊又怒。如果凤照钰是女儿,还可以说女儿外向,可这是他的长子,明明要被逼着嫁给一个男人,为什么他不但不气恼还会护着那个始作俑者?! “你……你是怎么回事?!”凤云飞声音都变了,“你护着那个男人?你还当真要嫁给他?!他现在对你好,是把你当成了千金闺秀。等成了亲让他发现你是男儿身,你以为你还有活路?!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萧御无语了,居然被一个老糊涂指着鼻子说他糊涂。 “凤老爷到底来干什么的?”萧御起身道,“我可没有时间听您说教,如果没有其他的事,凤老爷还是请回吧。” 自己的儿子如此不加遮掩地对他下了逐客令,凤云飞只觉得十分难堪。父为子纲,即便凤照钰因为他的缘故而受了些委屈,他也不该如此忤逆长辈,何况这些年来他一直照应着淮迁,卢氏甚至还派人回去照顾他,并非对他不闻不问。 凤云飞觉得他真心实意地为凤照钰担心的一腔慈父之心都空付流水,面色难看地一甩衣袖:“等你嫁入王府深宅,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你可千万别为今天的武断后悔。” “百灵,送客。” 不知道在哪里侯着的百灵就窜了出来,跑到凤云飞面前甜甜一笑:“凤老爷,我送您出去。” 凤云飞铁青着脸,直想一走了之,最后还是憋着气道:“钦天监和礼部奉皇上旨意经办你……你的婚事,你的花轿——”凤云飞万分纠结又扭曲地说出这两个字,“必须从凤府发嫁。我不反对你住在外面,但是成亲前你得住进凤府。” 萧御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这就是这个时代大过天去的规矩,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他闹出过多大的风波,在世人的眼中他都是凤家的子孙。为女儿他要从凤家发嫁,为儿子他要为凤家顶门立户,只要他一天顶着凤照钰的身份,他就和凤家是一体的,想摆脱都是妄想。 凤云飞见他面色淡然地应了,也没有理由继续留下去,一甩衣袖,带着一肚子气走了。 萧御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如果不是形势逼着凤云飞走到这一步,他应该会是一个爱护小家的好丈夫好父亲的。可惜他面对了太多他根本承受不起的压力,良心终究压不过懦弱自私的本性。他所谓的担心究竟有几分是真?只怕凤云飞自己都说不清楚吧。 合了八字之后应该就会定下婚期了,看样子婚期不会定得太远,在这之前必须先将方氏安顿好了。 没过几天,方家的绸缎庄来了一个小伙计上门,说是方家三老爷已经到了京城,大掌柜已将他与方氏的事情向方三老爷交代过了,现在方三老爷正在绸缎庄里等着他呢。 萧御忙跟着小伙计去了绸缎庄,一路被引到了店铺最里面的院子里,上了一座二层的小阁楼。 小伙计在门外通报了一声:“东家,凤公子来了。” “凤公子快快请进,我们三老爷已经等候多时了。”大掌柜亲自过来开了门,将萧御迎了进去。 一道颀长的身影背对着他们,穿着一身竹青色的直缀,宽袍广袖更衬得身姿风流,正站在书案前翻看着案上搁着的厚厚一沓帐本。 那人闻声转过身来,眼睛看向萧御,笑了笑道:“你就是我那大外甥?” 萧御见着那人容貌,只觉眼前一亮,顿生惊艳之感。 他在现代时也曾给一些明星政要医过病,却从未见过长相如此……精致之人。 细长的眉毛,微挑的凤眼,鼻梁挺直,鼻尖却似女子一般小巧,一双薄唇连唇色也是淡淡的。 白皙细致的面容上生就如此精美的五官,却没有一丝脂粉气,只令人惊艳到一种不分性别的美。 方三老爷似乎十分习惯初见之人对他的打量,也不以为意,仍旧笑道:“我是你母亲的三弟,你该称呼我一声三舅舅。” 萧御忙弯身施了一礼:“照钰见过三舅舅。” “不必多礼。”方三老爷虚扶了一下,将他让到墙边的椅子上坐下。 大掌柜知道他们要谈私事,忙带着小伙计离开了。 方三老爷道:“你母亲和离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如今你急着寻方家人,是想为你母亲寻求一个庇护之所?” 方三老爷是个生意人,说起话来十分有效率,毫不拖泥带水,和他那副温室花朵一样的美貌长相倒是大大地不符。 萧御点了点头:“我知道外祖他们当年气母亲不愿与凤云飞和离,发话要将母亲逐出家门。如今母亲已经做到了,方家总该可以接纳她了吧?不知舅舅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方三老爷笑道:“自是可以。便是你不说,也断没有让我方家女儿流落在外的道理。我早先在南城置下了一座宅院,一直空着,现如今只有几个下人打理。便让你母亲搬去那座宅子里住着吧。” 萧御没想到如此轻易便解决了一件困扰他多时的难题,方三老爷虽然看上去年轻,却似乎很能当得了方家的主,完全是一副家主的口气来安排此事。 萧御忙道谢,方三老爷抬手止住他,接着道:“现在那里是有些冷清,但如今方家准备在京城扎下根来,年后族人便会迁至城中,到时候那座宅子便不够住了。我正准备将那宅子周围的几座院子也买下来,趁着族人未迁之前将几座宅子打通修整一番,建成一座大宅院,供族人所居。如今我与那几座宅院的主人都谈拢了价格,只是现如今官府那边有些关节越发难以打通,迟迟办不下地契。我听说你的未婚夫是元王府世子?” 原来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还真是不过放任何一点可以利用的人脉资源哪,萧御被自己这个三舅舅的生意人本色震惊了,实在是与他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美貌画风太不一致,导致他连未婚夫三个字都忽略了。 “外甥若能请得谢世子从中斡旋一番,必定事半功倍。”方三老爷道,“若说用银子答谢谢世子,未免是对世子的不敬。若是谢世子以后有用得着方家的地方,方家愿为世子效微末之劳。” 这话说得好听,萧御在脑子里绕了两圈才明白过来。什么效微末之劳,这就是要来京城发展,先找个靠山嘛。 他这个三舅舅眼光倒是挺好,要是能靠上谢世子,凭谢世子的人品和能力,那简直就是抱上了一条金大腿。 方三老爷将一盏茶推到萧御面前,笑道:“外甥意下如何?” 萧御忙点头道:“我会去跟世子说的。” 方家是他的外祖家,自然比别人都值得信任。如果能给谢景修和方家搭上线,多半是双赢的局面,何乐而不为。 两人的会面在方三老爷极有效率的谈话节奏之下很快就结束了,方三老爷留萧御吃了午饭,才招来伙计送他回去,自己又回到桌案后面摆了摆算盘,开始噼里啪啦地算起帐册来。 在方三老爷的安排下,方氏很快搬进了方家的宅子。萧御陪着方氏住了两天,凤云飞便派了马车过来,接他回凤府,“待嫁”。 方氏泪水涟涟地看着萧御上了马车。也多亏这两天萧御开解了她许多,让她觉得儿子嫁给谢世子其实是一条极好的出路,方氏才终于没有那么内疚和恐慌了。只是此时看着儿子的背影,她心里竟然真的有一种把孩子嫁出去的依依不舍。 等她下次再见到自己儿子的时候,他就不只只她的儿子了,还是那谢家的“儿媳”了…… 方氏想着那种情景,又是觉得荒唐又是觉得怅然,哭得简直停不下来。 方家的下人围着她好一通劝说,又是说大姑娘嫁到王府去是去享福的,又是说将来生了孩子她就可以抱到外孙了。不说还好,越说方氏越觉得想哭了。 第78章 明珠郡主 萧御住进凤府,以凤大小姐的身份,住处便安排在后宅一角的明月阁,算是凤府里最为精致的院落了。 大概是考虑到成亲的时候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凤云飞也不敢有一丝怠慢。 第二天元王府就大张旗鼓地派了两个贴身“丫鬟”过来,指明是送给“凤大小姐”的。 凤云飞看着那两个五大三粗比他还要高一个头的“丫鬟”,黑着脸说不出话来,再也不想多看他们一眼,摆了摆手让人将他们带到明月阁去。 “奴婢阿六。” “奴婢阿十。” 异口同声地:“拜见凤大夫。” 萧御看着跪在面前的两个人,也是嘴角一抽。 “两位……侠士快快请起。”萧御笑了笑道。 看这数字命名法,他们应该是跟谢景修身边的二九是一个系统的。 萧御道:“是谢世子派你们来的?” 阿六道:“自凤大夫来到京城,我二人就奉世子之命暗中保护凤大夫了。世子说如今既过了明路,我二人也可光明正大地跟在凤大夫身边,方便行事。” 过了明路?萧御额角忍不住跳了跳,谢世子还真会自行安排,自说自话。 “那就有劳两位了。”萧御道,让百灵带他二人下去安顿。 百灵甜甜地笑道:“两位姐姐请跟我来。” 两位“姐姐”面上也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窘然来,扭扭捏捏地跟着百灵出去了。 在凤府住了几天,萧御发现自他住进来之后卢氏就没有现身过,不知道是凤云飞的叮嘱还是卢氏自己不愿意见他,萧御正好乐得清净,如果就这样安生地住到“嫁”出去,以后也不用再跟凤家打交道,那也是挺好的。 可是有些人,注定不可能让他顺心如意。 萧御住在凤府,镇日里无所事事,便找来几支比较直的小木杆烧成炭笔,将前世所学的知识都默写出来,分门别类地编纂成册,一方面是怕自己长时间不工作会忘记,一方面也是为长远计。 至于是什么长远,萧御暂时还没有想出个头绪。 这一日他正在伏案埋头奋笔疾书,院外突然传来百灵的声音:“姑娘,大夫人打发人来看您。” 萧御被他一惊,正在画的上肢动脉图就错了一笔,可怜这里没有橡皮,他只能重画了。 “什么事?”萧御打开门没好气地道。 来传话的丫鬟一惊,似是有些瑟缩地往后退了一步,才低头道:“大小姐,大夫人正在园子里设宴招待来我们府上拜访的夫人小姐。夫人说您初到京城,理应多认识一些人,也好方便日后往来,让奴婢请您过去一趟。” 萧御眉头皱起,他对见什么贵夫人娇小姐没有一丝兴趣,估计都是冲着他元王府世子未婚妻的身份来的。 “你去回夫人,就说我有事,不过去叨扰各位夫人小姐了。”萧御说着转身回了书房,重新取出一张纸来,闷头重画。 打断别人工作的人最讨厌了。 丫鬟没敢再多劝,小心翼翼地退出了院子,一路朝着园子里走去。 凤府园子中央有一座池塘,池塘中央有一间凉亭,此时亭子四周用维缦围起,中间升起数个火炉,摆了几张圆桌。卢氏在此宴请众位贵夫人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 圆桌上菜色丰富,做得十分精致用心,可惜众位娇客心思却不在宴席上。 自前些日子凤院判原配夫人上门讨要和离书一事传了开来,众人看卢氏的眼光便有些微妙起来。 当年卢氏才女美名冠绝京城,惹了无数世家公子魂牵梦萦,其中自然也有众位贵夫人如今的夫婿。虽是年少荒唐之事,但对于这种令男人趋之若鹜,甚至过了十几年还交口称赞的女子,其他女人总是怀有嫉妒之心的。 当年她突然下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太医,不知道令多少王孙公子遗憾怅惘,也令一众闺阁女儿放下心来。 再有美名又如何,还不是嫁了一个没本事的丈夫。 没想到后来凤云飞渐渐官路亨通,竟一跃成为皇帝面前最为信任的红人,不管其他贵夫人还有什么心思,也只能按纳在心底,与已成为凤大夫人的卢氏勤加走动。 没想到,十几年后居然又跳出来一个方氏。 方氏以正室夫人之位和离,那卢氏又算什么?严格说来,连个妾也算不上。 京城当中的名利场就是如此,前一日还受众人追捧,后一日便门可罗雀,自恃身份的贵夫人自然不愿自降身份与卢氏来往。 像今日这样热闹的宴席,已是许久未曾有过了。 众人自然不是为着卢氏来的,而是冲着那传说中的凤大小姐来的。 自小养在乡下,不懂礼法规矩,甚至连最基本的孝道都抛之脑后,带着生母打到亲生父亲的门外要求和离。前些日子甚至还被卷入一场命案当中。 刚来京城就这样“大名”远播,粗鄙得令人啼笑皆非的人,怎么就让那位向来眼高于顶对任何一位名门闺秀都不屑一顾的元王世子看上了呢? 这些年京城势力风云诡谲,皇子储位之争也渐渐摆到台面上,谁都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一个不小心站错了队便有可能万劫不复。 在这样复杂的形势之下,惟有元王府是超脱于权争之外的。似乎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未来结果如何,元王府都能稳稳地立足于京城。 有这样坚实的底蕴,凡是门庭配得上的,自是争抢着与元王府攀扯关系,元王府世子的婚姻大事自然就是最好的机会。 更别说谢景修是那般出众的人品相貌,早已成为多少闺阁女儿的梦中之人。 出身不够高的官宦之家只能望洋兴叹,自然不敢打元王府和谢世子的主意,京城中聊聊几个出身足够尊贵的世家大族早已明争暗斗了不知多少回合,千金小姐们也各自使出浑身解数,梦想着被谢世子注意到她们的才情美貌,成就一段流传千古的伉俪佳话。 谁也没有想到,最后这样一个机会居然会落到一个粗鄙的乡下人身上。 如何不让众人心中愤恨不平?! 丫鬟走到卢氏面前行了一礼:“大夫人,大小姐说她有事正忙,就不过来叼扰了。” 丫鬟一字不落地传达了萧御的话,在场众人顿时变了脸色。 一个身材微微发福的圆脸妇人冷哼一声,道:“凤大小姐倒是好大的面子。这还没当上世子妃呢,就如此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了?若是将来成了元王妃,凤大小姐的眼里还能看得到谁呀?” 她是朝中一名御史的夫人,向来说话直接,众人看在她夫君的面子上也从不与她计较。这一次她倒是将大家的心声说了出来。 卢氏笑了笑道:“董夫人不必生气,照钰年纪不大,又自小在乡下过惯了无拘无束的日子,自然比不得咱们京城中的大家闺秀懂规矩。我再派人喊她一回就是了,这一次一定将她请来与诸位夫人小姐见上一面。” “卢夫人,我看您那位继女很不把您放在眼里呢。”一道艳丽的身影走了出来,态度十分跋扈,“让本郡主的丫鬟去请!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有多大的面子?!” 女子看上去有十七八岁的年纪,生得明眸皓齿,一身大红衫子衬得整个人如同烈火一样肆意张扬,没有一丝收敛。 若是有人刻意注意过,就会发现她正是萧御初来京城那一日混在人群中的女扮男装的那位小姐。 女子昂起下巴,支使着自己的两个丫鬟:“你们跟着去,便是绑也要将那个凤大小姐绑到本郡主面前来。本郡主倒要看看,她是有什么样的天姿国色,勾引得谢世子连世家脸面都不顾了,非要求娶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狐狸精。” 她自己的话如此粗鄙不堪,在座众人却无人出声指摘。便是其他千金小姐在心里唾弃那个勾引了谢世子的人,她们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说出不满来,只是听着女子的叫骂心里暗叫痛快。 女子自是有张扬跋扈的本钱。她的母亲是当今皇帝的亲姐姐,如今的奉阳大长公主,她是明正言顺的皇亲国戚,御旨亲封的明珠郡主,皇帝对她甚至比对那个病怏怏的小太子还要宠爱有加。 只要她和大长公主不谋反,在大梁的天下她的尊贵是没有止境的。别说只是骂那个狐狸精几句,便是杀了她,又有谁敢多说她一句不是?! 两个丫鬟蹲身应声,与卢氏派去再请萧御的丫鬟一道朝着亭子外面行去。 卢氏看了明珠郡主一眼,便又垂下视线,细细地摩挲着自己修整圆滑光润的指甲。 没想到凤云宁还真把明珠郡主请来了。 这位明珠郡主向来目中无人,却只将元王府世子视为自己的所有物。这些年来凡是京中有任何一位千金小姐传出与谢景修有关的消息,她都要不管不顾地大闹一通,直闹得人家名声尽失羞恨欲死才罢休。 这些年来仗着皇帝的宠爱无人敢把她怎么样,也只能由得她闹。她纠缠谢世子无果,也不准别人与谢世子攀上关系。谢世子直到这个年纪也未曾说过亲,与这位郡主的任性胡闹也有很大关系。 很多人都以为她再这么闹上几年,也许元王府即便看在为谢家留后的份上也要将她娶进门去。谁也没想到,那向来清心寡欲如同和尚一样的谢世子,居然悄无声息地到皇上面前求了一道赐婚圣旨,给自己定了亲事。 明珠郡主向来任性妄为,不知道凤云宁在她面前是如何说的?面对谢景修板上订钉的未婚妻子,她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卢氏低头品茶,只将茶水沾了沾唇便放了下来,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她派去的丫鬟先一步走了进来,向众人行了一礼,回道:“大小姐到了。” 众人瞬间停下与身边人的窃窃私语,齐齐向亭外看去。厚重的维缦掀开一角,伴随着一阵湖面的冷风袭进温暖的亭中,几道人影也先后走了进来。 即便那五个人几乎同时走了进来,站在最当中的那道纤细修长的人影,还是立刻吸引住了亭中的全部视线。 因为那些不上台面的种种传闻,这“凤大小姐”在众人的私下议论当中几乎已经定型成了一个长相艳丽却粗鲁无礼的女子,但真正见到的时候却是如此不同的一个模样。 那张脸庞的确俊美令人眼前一亮,却与艳丽完全搭不上边,微微上挑的眼角不但不显得轻浮,反衬得那双清澈的眼睛更加如水一样纯净。 个子很高,比那些番邦来的舞女还要高,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衣裳,头发也简单地挽着,几乎不像个千金小姐…… 众人有些疑惑地相视着。 坐在席间的凤照琳也有些惊讶,轻声喊出声来:“大哥哥?” 一旁的一位小姐小声道:“凤大小姐,好像和你哥哥长得很像啊?” 凤照琳回过神来,忙道:“他们是双生子,自是像的。” 只是,竟然像到这个程度,未免让人觉得…… 卢氏见到这酷似凤照棋的长相,也是微微一愣。这是她头一次见到长大后的凤照钰,她从不知道这两个人竟是如此相像。 卢氏沉思了片刻,面上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神情。 几人刚一进亭子,明珠郡主已经先一步出声道:“你就是凤照钰?!” 萧御看到那两个似乎会些功夫差点要对他动手的丫鬟走到那红衣女子的身后,才知道找他麻烦的居然不是卢氏,而是这个他根本不认识的女子。 他以为是卢氏的人才不想跟那两人起冲突,免得又被人抓住把柄再生事端,毕竟卢氏现在还占着个长辈的名义。早知道就让老六和老十把这俩人丢出去了,也省得他跑这一趟。 看样子根本是来者不善。 “我就是凤照钰。”萧御道。 明珠郡主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笑一声:“果然是个没规矩的乡下人。凤照钰,你见了本郡主为何不跪?!” 萧御挑了挑眉头。 卢氏出声道:“这位是陛下御封的明珠郡主。”卢氏说话间,已经有丫鬟拿着一个圃团放到他面前,理所当然地等着他跪下去一般。 明珠郡主昂首斜睨着他,一脸的高傲。 萧御摇了摇头,真是幼稚的把戏。 不用说,这肯定又是谢景修的桃花债。也许是想折辱他,跪一下可以息事宁人,可惜他不想跪。 跪那个糊涂皇帝的圣旨已经是极限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也想让他跪,甚至还是“情敌”身份,真当他是泥捏的啊。 “如果诸位没有正事我就回去了。”萧御环视了一周道,阿六和阿十已经替他打开了帷幔的门帘。 明珠郡主扬声道:“凤大小姐果然气性不小,只是凤大小姐的骨气是不是用错了地方?你如此渺视皇权,便是赐死都不为过。” 萧御懒得搭理,转身朝外走去。 明珠郡主没想到自己竟被人如此无视,气得连连跺脚,指着他道:“这个人胆敢渺视本郡主,还不把她拿下!” 两道掌风从背后袭来,阿十挡在萧御身前,阿六已经迎上前去,几招之内就初那两名袭击的丫鬟制服,推到了一边。 第79章 以恶制恶 明珠郡主没想到萧御真的敢让下人跟她的人动手,且看那两个丑丫鬟的武功远在她的丫鬟之上,萧御又根本不把她的身份放在眼里,她在萧御那里讨不到一丝好处。 “你敢跟本郡主动手?!”明珠郡主气得面色发白,忽而转向御史夫人,“董夫人,这没规矩的东西不懂礼法,你来教导教导她,她胆敢渺视皇家,对宗室不敬,该当何罪?!” 董夫人虽是御史夫人,一个内宅妇人又哪懂什么律法。 “这不敬宗室之罪,可大可小……”董夫人站出来说道,“只是对郡主动手,实是大不敬。但念在凤大小姐是元王府未来的世子妃,还是大事化小,以和为贵,郡主以为如何?” 明珠郡主没有答话,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萧御,厌恶憎恨溢于言表。 萧御微微皱眉。他自是不把什么郡主公主放在眼里,倒不是借着谢景修的势,只看皇帝这急切赐婚的荒唐行事,那皇帝难不成真觉得他是谢世子良配?还不是看上他身份低微又没什么贤良淑德的好名声,故意给元王府添乱呢。 就算这位郡主告到皇帝面前去,皇帝又怎么舍得舍弃他这个好“棋子”? 他自是有恃无恐。 只是那种赤裸裸的恶意眼神,实在令人不舒服。 原本还坐壁上观的众宾客此时面面相觑,傻子也也觉察出气氛似乎变得更加紧张了。 明珠郡主以前就对胆敢接近谢景修的女子十分不客气,何况这是谢世子召告天下的未婚妻子?看她的眼神,分明是动了杀机。 若不是时机不对,众人早就想要告辞离开了。此时便是坐着,也简直如坐针毡。 “郡主还请消消气,就当给我这东道主一个面子吧。”卢氏突然站了出来,“大姑娘自小养在淮迁,可能不太懂得咱们京城世家的规矩,但一颗赤诚之心却是人人称赞的,她绝不是故意对郡主不敬。郡主自来也是不拘小节的女中豪杰,便让大姑娘以茶代酒,敬郡主一杯,就此冰释前嫌吧。” 萧御看了看卢氏,卢氏向他露出一个极淡的微笑,还微微点了点头。他又看向明珠郡主,却见那位郡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向着她的丫鬟一挥手:“去倒三杯酒给她!” 竟是轻易便同意了卢氏的和解。 萧御微微垂下头,指尖轻轻敲了敲衣襟。 一杯香味浓郁的酒水递到了他的面前,萧御抬头看向亭中众人。 其他人似乎也没想到一场要命的冲突就这样消弥于无形,对于卢氏倒是真心信服了几分。 明珠郡主向来不讲道理,却愿意听卢氏一句劝告。 明珠郡主昂头看着萧御:“凤大姑娘,你不敬宗室在先,我看在卢夫人的面子上不与你计较。只要你老老实实向本郡主敬了这三杯酒,今日之事便烟消云散。我明珠说到做到。” 萧御又看向卢氏,卢氏与他对视了片刻,便垂眸道:“大姑娘自己斟酌吧。” 这样气势汹汹而来,就这么轻轻巧巧揭过?萧御觉得似乎看了一场头重脚轻的蹩脚戏剧。 阿六上前端起酒杯,双手递到萧御面前。 “凤大夫请喝。” 萧御看了他一眼,阿六只是低眉顺眼地在他面前弯着身,双手举着酒杯。 “好吧,既然明珠郡主如此说了,我也不能不给郡主一个面子。”萧御笑了笑道,端起酒来仰头喝尽,将杯底亮给明珠郡主,“我干了,郡主随意。” 明珠郡主看向另外两杯,哂了一声:“还有两杯呢,也让本郡主看看凤大小姐的诚意。” 仍是阿六递酒,萧御也不多话,将剩下两杯酒一一喝尽,空杯放回托盘,便带着阿六阿十告辞离去了。 明珠郡主冷眼看着他的背影离开,直到帘子放下,亭子里一语不发的寂静氛围便显得突兀起来。 “扫兴的人走了,大家也别愣着啊。这么多美酒佳肴,我们怎能辜负了卢夫人一片心意呢?”明珠郡方笑道,自己倒了一杯果酒,遥遥向众人举了举,“我先干为敬了。” 她翻脸如翻书,却无人敢不捧场。坐得近的几个小姐妙语相和,卢氏又让人取来游戏助兴之物,让一群女孩子自己去玩,不多时亭中又是欢声笑语一片,那一件小小的插曲也被众人刻意遗忘了。 一顶轿子停在皇宫南门之外,一名身着品服,盛妆打扮的贵妇人在内监的带领下由南门而入,经过一道狭长安静的御安巷,来到了一座精致典雅的宫殿之外。 “贵妃娘娘,安国侯夫人前来给贵妃娘娘请安。”内监柔声通禀。 两名宫女迎了出来,将凤云宁引了进去。 凤云宁垂首敛眉,恭敬地跟在宫女身后,一路朝着宫殿深处走去。 最得帝宠的李贵妃的寝宫,并不像世人所想象的那样宽阔张扬,富丽堂皇。 相反地,它其实并不大,布局装饰只是占了一个巧字,处处小巧而精致。与皇后中宫的端庄大气相比,它更令人感到亲切,没有一丝高高在上的生硬与高傲。犹如李贵妃所出身的江南之地,春日细雨润物于无声之中,轻易便让人沉迷其中,流连忘返。 如今的皇后也是永荣帝为太子时费尽心机才求娶到的心上人,民间甚至还流传着那桩不具名姓只余风流的伉俪佳话。 如今又是怎样光景呢? 李贵妃能将那样一个男人的心完全地拉拢到自己身上,靠的可不仅仅是美貌。 “娘娘,安国侯夫人到了。”宫女跪下通传,凤云宁也一丝不苟地拜了下去。 “安国侯夫人何必如此多礼,快快请起。”一道含笑的轻柔声音响起,凤云宁谢了恩才站起身来,看向闲适地斜倚在榻上的那个女人。 李贵妃面前的炕桌上散乱地摆着几件衣裳,她的手里也拿着绣棚,刚刚放下手里的针,向凤云宁笑道:“本宫在陛下常服的衣角上绣了几样花纹,凤夫人也来替本宫掌掌眼。” 凤云宁上前去看,果然只是几样普通的青竹兰草,绣功精细,却也雅致。 若是别人敢在皇帝的衣服上绣这种东西,即便是常服,治一个大不敬的罪过亦有可能,但是李贵妃来做,怕是皇帝心里只觉熨帖了。 凤云宁笑道:“娘娘手真巧,这是暗绣在衣角内侧啊,又费心思又不张扬,皇上如果猛地发现了,怕是要十分惊喜呢。” 李贵妃笑了笑,将绣棚放到一边。 “安国侯近日似是与我哥哥走得很近。” 凤云宁从秋天起就忙着对付凤照钰,因自恃得李贵妃信任,往日里安国侯也对她多有仰仗,奉承得她越发心高气傲起来,因此很久不将国公府里的事放在心上了。此时听李贵妃提起安国侯的事,她竟是一点也不知道的。 “这……我家侯爷素来敬重娘娘,敬重李相,李大人又年轻有为,侯爷早就想与李大人相交了。”凤云宁笑道。 李贵妃看了她一眼,似是看出她的心虚。 “本宫十分艳羡安国侯与夫人之间的伉俪情深,当年与夫人结交倒有大半是为此缘故。夫人当年可以让安国侯为你开罪吏部尚书,也定要将正室之位奉于夫人之手。莫不是到如今反倒要输给那路氏了?” 凤云宁有些疑惑。她还没蠢到以为李贵妃是为她争宠之事不平,只是李贵妃管到她跟安国侯之间的事,也未免管得太宽了…… “贵妃娘娘说得对,我们侯爷是念旧情之人,倒纵得有些人无法无天起来了。娘娘便是不说,我也要提醒侯爷一声的。” 不管李贵妃目的是什么,要她抓住安国侯的心总是对她有利无害的。 再说路氏最近的确是越发嚣张了,反正凤照钰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她也该把精力放到该放的地方了…… “夫人自己明白就好。”李贵妃低头笑了笑,“咱们女人这一辈子,不就是靠着自己的夫君么?可是聪明的女人,却不只懂得如何服从男人。” 凤云宁心头一跳,也忙笑着应和。 不止步于服从男人,更进一步,却是想干什么呢? 李贵妃悠悠叹了一声,又道:“这两天宫里也不清净。明珠郡主听说了谢世子的婚事,几乎不曾把皇宫闹翻,连皇上都怕了她了。听说明珠也去找过夫人?” 凤云宁忙道:“那世子妃是臣妇的侄女,明珠郡主是来找过臣妇,只是问了两句世子妃的情况。” “明珠爱慕谢世子已久,她又性子爽烈,只怕会为难未来的世子妃。”李贵妃垂着眼睫,拿起茶盖刮着茶沫,“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才好。” 凤云宁勉强地笑了笑:“郡主只是生性直爽,却向来是极有分寸的。娘娘大可不必担心。” “小打小闹都不要紧。若是闹出人命来,只怕皇上再疼她,也要好好罚她一罚的。”李贵妃看了凤云宁一眼,又笑道:“算了,都是小孩子之间的事,本宫何必替她们杞人忧天。” 凤云宁笑着应和,又陪着李贵妃说了些闲话,见李贵妃面露倦色,忙起身告辞。 等到凤云宁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头,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嬷嬷端着一盅药膳走了上来。 “娘娘歇一歇吧,仔细熬坏了眼睛。”她将那些皇帝的衣裳拢成一堆放到一边,将药膳放在桌上。 李贵妃将绣棚随手一扔,将那金丝银线间的绵绵情意都随手挥散。 她仍旧年轻,她的美貌比大部分豆蔻少女更加鲜艳妩媚。 她只比那清冷俊美的谢世子大了四岁,却要日日陪着一个老迈昏聩的帝王,他身上散发着的腐朽气味令人作呕。 李贵妃喝了药膳,拉着嬷嬷的手陪她一起躺着。 “嬷嬷,你说那凤云宁特意在明珠面前挑拨她的侄女,是存了什么意思呢?” “姑娘,不管她是存了什么意思,她的目的不过是借刀杀人。” “嬷嬷,你说她会成功吗?”李贵妃在她的奶嬷嬷面前不再是一个仪态万千的宠妃娘娘,却像个小女孩一样眼含憧憬。 “会的。”嬷嬷轻轻拍着李贵妃,“只要是姑娘希望的事,老天都会让姑娘遂心的。” “我要我的皇儿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子,皇帝,受万民敬仰。”李贵妃窝进嬷嬷的怀里,闭着眼睛,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呢喃着,“我为太后……他为臣子……他不要娶,我再不嫁……” 夜半时分,萧御总觉得有些睡不踏实,似睡非睡的状态,更觉疲倦。 似乎有些什么事被他忽略了,但却总也想不起来。 不远处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吵闹声,萧御猛地惊醒过来,凝神去听,却又什么也听不见了,一片寂静。 再睡也睡不着,萧御索性爬起身来,倒了一杯凉白开润润嗓子。 一杯水还没喝完,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似是朝着卢氏的院子去了。 外面一开始还只是压低着声音的交谈,越到后来那吵闹声就越发喧嚣起来,最后便有人扯着嗓子喊起话来。 “快,快点!再去请大夫!把能请的大夫全部请过来!” 萧御有些好奇地披衣走到院门边上,外面的声音更加清晰起来。 “请不到?怎么会请不到呢?!”这是凤云飞的声音。 有人回道:“老爷,真的请不到啊。不只请不到,大长公主府上的管家还来请老爷您呢,说是明珠郡主突发急症,请了许多大夫都看不出个名堂!” “老爷——老爷!姑奶奶府上来人了,急着要见老爷。” 凤云飞的声音又急又慌:“让他们等着,我就去。你们快去夫人院子里守着,我马上就回来。” 一行人说着声音便渐渐地远了,萧御拢了拢衣裳,走回屋里去爬上了床。 一晚之间卢氏和明珠郡主都得了急症,会这么巧吗?不知道凤云宁又是怎么回事,不会也得了急症吧? 阿六向他奉酒的情景闪过眼前,萧御在黑暗中睁开双眼,看着帐上的花纹。 原来今天宴席上演的那一出是为了这个目的,想借酒下毒么? 可惜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元王府,几道黑影掠过墙根树下的阴影,一齐来到一座院子当中。 厅门大敞,一道修长身影披衣立于月光之下,几名黑衣人忙拜倒在地。 “禀主子,吾等幸不辱命!” “一个都没有落下?”修长的手指转动着左手中指上一枚小小的玉环,声音也如同夜风一般清冷。 “参与阴谋者共五人,一个都没有落下。”一名黑衣人禀道,“凤大夫夜晚似乎辗转难眠,不知是否受到惊吓,也许需要世子的安慰。” 站在谢景修身后的二九忍不住嘴角一抽。 凤大夫会受到惊吓?简直是他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谢世子微微垂下头颅,想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不可,成婚前最好不要见面。这是古礼,我便忍上一时半刻也无妨。” “主子所言极是!”黑衣人异口同声道。 谢景修又道:“我写一封信,老六帮我带给凤大夫,务必亲手交于他的手上。” 白日的丫鬟阿六,现在的护卫老六,铿锵应声。 萧御第二天早上一出房门,就看到了等在门外面的阿六,差点吓了一跳。 他不忍直视地捂住眼睛,别过头去。 “阿六,你以后不用涂脂抹粉了。” 阿六恭敬应了,又递上一封信。 “凤大夫,世子让奴婢交给您的。” 萧御收了信,阿六便转身走了。 昨天还没有呢,过了一晚上就有信了?谢世子和他的护卫们晚上很忙的样子嘛。 萧御回到房间里,拆开信封,里面竟是一张桃花色的带着香味的信笺,信纸上还撒着细碎的小花瓣。 带着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萧御读了下去。 钰儿吾爱雅鉴。 谨启者,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今已五日未见,吾心甚念。不知君心同我心否? 阿六阿十在你身边,吾甚放心,君也可放心。一日不见君颜,吾甚感寂寞。幸有阿六每日通传消息,令吾稍解相思。每念及君将嫁吾为妻,顿觉喜出望外。忍一时相思可得百年共枕眠,吾觉相思亦甜。 …… 书短意长,不能一一。翘企示复。顺颂冬馁。 夫景修。 萧御:“……” 阿六适时地在外面敲了敲门板:“凤大夫,世子说,务必请您回信。” 萧御走到桌边,提起毛笔沾了沾墨汁,一挥而就,装在信封里交给阿六。 “交差去吧。”萧御拍了拍阿六的胸口。 谢景修收到回信,站在半积白雪的窗棂边上,动作优雅地拆开信封。 只见信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句白话。 “下次见面,世子做个喜出望外的表情来看看。” 谢景修:“……” 虽然只有一句话,还是小心折好,夹到了一本诗集中间。 第80章 简家医术 凤府里紧张喧嚣地闹腾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也没能放松下来。所有的下人都小心翼翼,说话也情不自禁地轻声细语起来。整个凤府的上空似乎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乌云,令人走路都忍不住含着腰,不敢站直,生怕天塌下来压倒了个高的。 掌家夫人患了急症,来势汹汹,至今未能查出是何病症。 大长公主府。 亦是人来人往,全京城大半的大夫都云集在此,隔着屏风听里面的丫鬟汇报明珠郡主的症状。 自从当今皇帝继位以来,奉阳大长公主还从未有过今日这般惊慌无措的时候。 她的驸马当年为扶持永荣帝而死,身后只留有一女,就是明珠。 无论于情于礼,永荣帝都要敬重她,敬重大长公主府。她的女儿地位甚至超脱于许多皇子公主之上。除了李贵妃所生的大皇子,明珠郡主在皇帝面前是头一份的荣宠。 所以从来没有任何事情能够让奉阳长公主略皱一下眉头,惟有生死之事,任你权势涛天,也要低头。 奉阳长公主面沉如水地坐在屏风后面,听着外面一群大夫互相吵闹着,企图辨别病症。 “大夫,郡主到底得了什么病?你们别光聚在这里吵,快点开药啊!”一名大丫鬟急道。 一直跟随在明珠郡主身边贴身保护的两个丫鬟也在隔间里昏迷着。 若是她们的症状与明珠郡主相同,必会被推到大夫眼前仔细辩诊。可惜,症状不同,大长公主不允许她们分去明珠郡主的医治机会。 昨夜来得最早的是京城光安堂的大夫,姓柳,刚过不惑之年,最擅长大方脉。 柳大夫道:“明珠郡主昨夜开始有咽喉灼热,口干舌燥之感,府中丫鬟熬了清热祛火的绿豆汤让郡主服下。两个时辰后,郡主开始呕吐,且有头昏头痛之症。” \“突然呕吐,头身疼痛,此乃外邪犯胃症。\”会科馆坐堂大夫姓林,同样擅长大方脉,“此乃外邪犯胃,中焦气滞,浊气上逆。应以疏邪解表,化浊和中为主。” 柳大夫点头:\“不错,老夫亦是如此看法,故以藿香正气散为方,为郡主调理。但是,并不见效。顾老卯时到时,郡主已开始高烧不退,还有狂躁不安之举。\” 顾老年已花甲,须发斑白,长公主府的太医徐英,就出自他的门下。 奉阳长公主对他向来信任有加。 “顾老,明珠到底是得了什么病?!”屏风后的长公主急切道。 顾老也是惟一为明珠郡主把了脉的大夫。他年事已高,地位亦不同于其他大夫,自然不必诸多顾忌。 顾老道:\“郡主脉实有力,呕吐频频,伴有发热,实属新病邪实。呕吐物为绿水,多因肝热犯胃,胃气上逆。此为肝经郁热之症,自然不能以胃症治之。\” 柳大夫道:“肝经郁热?郡主头痛,烦躁易怒,口干而苦,的确更合此症。” 顾老已经走到桌边写下方子,吹了吹交给一旁待命的丫鬟:“郡主肝气郁结,日久化热,方有此急症。老夫酌用丹栀逍遥散,疏肝解热,应当可以医郡主之病。” 长公主道:“还不快去抓药!顾老,劳您再守些时候,明珠这孩子就劳顾老费心了。若要用到任何药材,即便是龙肝凤髓本宫也会找来,还请各位先生不吝奇方。” 众大夫慌忙行礼,连称不敢。只是众人对顾老向来信服,何况顾老所言确属对症。 明珠郡主自有京城名医会诊,凤府与安国公府,却又是一番不同光景。 凤云宁使人来寻凤云飞,凤云飞以卢氏有佯婉拒了,也顾不上来人瞬间变冷的面色,便急急地告辞,往卢氏院里去了。 卢氏躺在床上,向来白皙细腻的面庞上出了些红斑疹,昏昏沉沉地半睁着眼睛,呼吸沉重犹如风箱。 凤云飞已经使劲浑身所学,却仍旧不能让卢氏好转,反有渐渐加重的趋势。 “静儿,你到底是怎么了啊?”凤云飞挫败地坐在床边,紧握着卢氏的手,“为夫真恨不得代你身受。你向来体弱娇贵,怎堪忍受这样的痛苦!都怪我没用,我没用!” 凤照琳眼红红地站在床边,看了半昏着的卢氏一眼,又看向一脸痛苦的凤云飞。 “父亲……”纤纤细指搅紧了丝帕,凤照琳走到凤云飞身边,轻轻扶着他的肩膀,“父亲不必如此,母亲若是知道了,也要心疼父亲的。父亲是太医院判,您一定可以医好母亲的。” 卢氏才不会心疼凤云飞,她根本看不起这个男人。 凤云飞还没说什么,一股异味突地腾起,混着屋子里温暖的地龙和昂贵的熏香,杂糅成一种极为诡异的气味。 卢氏自昨夜突发急症,半昏过去之后,便开始大小便失禁…… 凤照琳强忍着没有捂住鼻子,屏风外的几名大夫俱是尴尬相视,见无人在侧,纷纷掩住口鼻。 卢氏昏昏沉沉地却似有所觉,柳眉紧紧皱起,难堪地想要挣扎起身,却只能微弱地动了动手指。 婆子丫鬟慌忙上前伺候换洗,人人都是一副大气不敢出的模样,即便极力遮掩,仍有一丝窘迫泄露出来。 凤大夫人在闺中时是高高在上的仙子才女,嫁为人妇之后也不减骄矜,原来狼狈起来也是如此不堪。 只怕此后很长一段日子里,在有些人的眼里,大夫人那张艳若桃李却冷若冰霜的面容都要与这股诡异的浊臭联系在一起了……如果她能够挺过这一场急症的话。 “我来吧。”凤云飞挽起衣袖,接过丫鬟手里的湿巾,“琳儿先回去吧,你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你说的对,父亲一定会治好你母亲的。” 凤照琳依言退到一边,定定地看着凤云飞。 这个在母亲嘴里一无是处不堪入目的男人,作为她的父亲时,其实是……很好,很好的。 前来凤府请人的安国公府管家没能请到凤云飞,只能急急赶回府去复命。 本以为会挨上一顿臭骂,没想到侯夫人已经无力顾及其他了。 凤云宁躺在床上,昏沉不醒,四肢强直地挺着,不时地痉挛抽搐一阵,嘴里说着令人听不清楚的癔语,时而面色狰狞地大叫大嚷,似是在与人争辩对骂。 安国侯安在青原本还有一丝担忧,也在她这泼妇一般的举动当中渐渐化为不耐。 当年他被那个一身红衣热烈如火的女子深深吸引,为她不惜毁去自幼订下的婚约,只为娶她为妻。 若不是吏部尚书有求于国公府,毁婚一事也不会如此顺利,甚至将两个女人都迎进了府里,尽享齐人之福。 当年有多爱那个女子的直爽泼辣,现在就有多么厌烦她的粗鄙不堪。 路嫣然却仍旧温柔静好,一如曾经那个站在绣楼的拐角边,看他一眼都要脸红的大家闺秀。 长子安天羽静静地立在一旁,长相只是清秀,完全没有遗传到他或者凤云宁的一丝风采,又兼形容懦弱,向来安安静静地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行一步路。 安在青看了他一眼,更是心烦。 凤氏最好的地方就是有自知之明,知道安天羽上不得台面,没有逼着他请封世子。 管家来报未能请到凤云飞,安在青不耐烦地道:“冯老都在这里给她看诊了,还请什么凤云飞?她是想把两届院判全都请来伺候她吗?也太不知天高地厚。”说完甩袖起身,不愿在此虚耗下去,径直往路嫣然的院子行去。 安天羽看着父亲高大的背影,情不自禁地追了一步,却又生生止住,咬了咬微厚的嘴唇,仍旧立在角落里,等着里面大夫们的诊断结果。 凤云飞还在焦头烂额地守着卢氏,一堆医书也搬到卢氏房外的明厅里,一边与其他大夫商讨一边翻着古方,寄希望于马上寻到一个行之有效的方子,尽快缓解卢氏的急症,否则这样下去,只怕连这一晚都要熬不过去。 晌午时分,外院管家一路小跑地来到卢氏院外,催着一个小丫鬟进去通报。 “简六小姐来了!” 凤云飞疑惑道:“简六小姐?哪个简六小姐?” 其他大夫纷纷抚额,似是极为庆幸,连声道:“凤院判,您怎么连简六小姐都不知道?!她可是简家这一代惟一的传人,继承了简家医馆的女神医哪!” “可惜简六小姐向来只给平民百姓看诊,寻常官家想请她还请不到呢,没想到简六小姐竟然会亲自登门。吾等竟有幸见识到真正的简家医术,凤院判,尊夫人定会安然无恙的!” 凤云飞头昏脑胀地想起来似是听说过这样一个人物,此时哪还管她是何方神圣,连声让管家去将简六小姐请进府来。 不多时,一位头戴轻纱帷帽,一袭淡青襦裙的身影,袅袅亭亭行来。 第81章 既知简六小姐医术高超,凤云飞不敢怠慢。简六小姐是女医,又有帷帽遮面,凤云飞自然不必避忌,亲自迎上前去。 “简六小姐。” 简六小姐微微让开半身,没有受凤云飞的礼。 “凤院判不必多礼,小女子身受不起。”简六小姐开口道,“是冯老让我来的,不知尊夫人如何了?” 凤云飞自然知道冯老,那是他上一任的太医院判,也算是他的恩师了。 他倒是想找冯院判来的,可惜冯院判早就被凤云宁叫去了,他亲自到仁信堂走了一回,不过扑了个空。 没想到冯大夫竟然会特意让简六小姐过来一趟,凤云飞一时又是感动又是庆幸。 简六小姐到内室看了卢氏的情形,对于空气中弥漫着的诡异味道仿若未闻,面色不变地完成检查,一丝不苟。 “果然……”简六小姐微微沉吟。 凤云飞急切道:“简六小姐看出是何病症了?”他按着好几个病症开过药方了,全无一丝用处。凤云飞穷尽自己毕生所学,也完全想不起别的会造成这种状况的病症了。 简六小姐真的会有其他办法? 简六小姐道:“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尊夫人并非得病,而是……中毒。” “中毒?”凤云飞张口结舌,“怎么会呢?这……这是中了什么毒?” 简六小姐道:“暂时还不知道。凤院判,您一定试用了许多药方,都无法缓解尊夫人的急症吧。” 凤云飞连连点头。简六小姐轻叹一声:“果然如此。冯老在给国公夫人看诊,同样是如此状况。仁信堂的大夫来报,长公主府上请冯老过去给明珠郡主医病,据那位长公主府的管家所禀,明珠郡主也是如此。冯老因此怀疑这不是急症,倒像中毒,又听闻尊夫人也身有不适,便遣我前来看望。” 凤云飞只顾着照顾卢氏,虽然安国公府和长公主府都派人来请过他,他也未曾在意。 没想到竟是这种情形。明珠郡主和凤云宁居然同样在昨夜出现“急症”,且汤药无效。 根本没有对症下药,如何能起效用? 可即便知道是中了毒,却不知道中的是何种毒物,又如何解法? 简六小姐道:“可以先用绿豆甘草汤暂缓毒性。” 绿豆百草汤可解百毒,若早知道是中毒,一早就用此方,说不定毒便解了。 可是拖了一夜又半天,凤云飞自己也知道,现在用此方也只能像简六小姐说的,暂缓毒性。 凤云飞让人赶紧去煎药,简六小姐又嘱咐自己的丫鬟往安国公府和长公主府上报信,都用绿豆甘草汤。 “当务之急,还是得弄清楚,明珠郡主和两位夫人到底中了什么毒。”简六小姐声音显出一丝凝重。 凤云飞沉着脸。他自然知道,要查清楚是什么毒,就得找出那下毒之人。 可是谈何容易? 果然简六小姐也道:“能同时给明珠郡主,安国侯夫人,还有尊夫人一起下毒的人,只怕也不是简单之辈。三座府邸相距甚远,又都是内宅妇人,小女子实在想不明白,什么人会用如此严密的手段对付几位夫人和小姐。” “禀老爷,要做成这件事,倒不、不一定很难。”一道声音突然微弱地横插进来。 凤云飞与简六小姐一起望去,只见一个头发梳得十分齐整的嬷嬷向着二人跪了下来。 她是卢氏身边的奶嬷嬷,方嬷嬷。 方嬷嬷很重卢氏看重,凤云飞向来对她也有两分敬重,只是此时也不顾得那些了,也不叫方嬷嬷起身,直接问道:“你知道些什么?!为什么不早说出来?!” 方嬷嬷忙叩首请罪:“之前老奴只当夫人犯了急症,根本未曾往中毒上面想。现在简六小姐既说是中毒,老奴这才想起一些事。望老爷恕罪。” “快说。”凤云飞不耐烦地道。 方嬷嬷道:“昨日夫人在府中宴请宾客,明珠郡主也来了的。如果要下毒,在宴席上下毒也不难得手。” 凤云飞面色一冷:“你是说,我凤府里面出了内奸,竟然意图谋害明珠郡主?!你可知这样说的后果?!昨日安国侯夫人并没有来,她又是如何中的毒?!” 方嬷嬷被质问,却也没有一丝慌乱,仍旧垂首敛眉恭谨回道:“老爷,老奴既然敢说出来,自然就不怕被责罚。如今事关两位夫人和明珠郡主的安危,老奴也不敢胡乱言语。但有任何一点蛛丝马迹,老奴情愿说错受罚,也不愿轻轻放过。也许就是三位贵人的转机呢。” 凤云飞见她应对得体,且言之有理,面色也缓和了一分。 简六小姐起身道:“既是贵府家事,小女子就先告辞了。” 其他大夫见状,也纷纷起身告辞。 凤云飞道:“简六小姐不必如此。这已不只是凤府家事,还牵涉到长公主府和安国公府。简六小姐也说当务之急是弄清楚何种毒物,其他都可放到一边。为医者百无禁忌,先救人是要紧。” 简六小姐沉吟了一瞬,便又坐了下来。 “凤院判说得是,那恕我失礼了。”说着看向方嬷嬷。 方嬷嬷也不含糊,当即便道:“昨日小宴,原本宾客尽欢,只是中间起了一点小小冲突。夫人原本想请大小姐前来,引见给诸位太太小姐。大小姐初时推托不来,明珠郡主向来性子直爽,似因此对大小姐心生不满,让自己的丫鬟亲去请大小姐前来。大小姐来了之后,与郡主一言不和,稍有龃龉。最后大小姐赔酒三杯,才算了结。” 凤云飞面色铁青:“方嬷嬷,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句句不离大小姐,是何用意?!” 方嬷嬷垂下头道:“老奴只是照实所说,不增一分不减一分,这件事诸位夫人小姐都亲眼见证,老奴岂敢有一个字的谎言。不止如此,老奴还要说,大小姐与安国侯夫人之间,似是早有不和。” “够了!”凤云飞一拍桌子怒道。 方嬷嬷低着头不再言语。 她已不需要再多说什么,凤云飞自会斟酌。 中毒的这几个人,都是和凤照钰有矛盾的人。真的就如此巧合吗? 凤云飞沉着脸色静坐了片刻,抬手叫来管家:“去将大小姐叫来。” 他又看向简六小姐,勉强地笑了笑:“让简六小姐见笑了。不瞒简六小姐说,我那个大……姑娘也略通医术,让她也来参详参详,说不定会有别的法子。” 简六小姐笑了笑:“自是如此。”便不再言语。 萧御正在院子里发愁。 阿六抱着一整套大红的衫子送到萧御面前,低头道:“世子爷让奴婢送来给凤大夫过目。” “……这是什么?” “嫁衣。” “……” 阿六道:“凤大夫,您看看吧。世子为了这套嫁衣找了全京城最好的几个裁缝绣娘,就是希望您能满意。” 萧御抚额道:“世子这么闲啊。”平常都不工作的吗?那不就是个纨绔权二代?真是看错他了。 阿六道:“凤大夫不要误会,世子爷平常很忙的。这一次是专门向衙门请了一个月的假,连着年假一起,为大婚做准备。” 对了,谢世子是个体制内的公务员来着。 “世子这个月的薪俸就没有了。”阿六叹道,“年前这个月薪俸很高的。” “你世子还差这点钱啊?”天天大毛披风换着穿,他当公务员那点薪水够买他一件衣裳的不? “别在我跟前卖巧了,我看就是了。”萧御伸手抖开那件一看就用料不菲的衣裳,前后看了看。 好在并不是什么凤冠霞帔,样式很简单,更像男式的衣裳,只是在衣角细节上做得十分精致,绣纹精细而不繁琐,布料也十分特别,摸在手中光滑如玉,甚至能感到一丝丝温度从指尖升起。 他在现代也是名牌专卖店的常客,却从未见过如此优质的面料,想来是已经失传的那种古代织造法织出来的布吧。 “不错。”萧御意外地感到很满意,看样子谢世子对他的心思也认真揣摩领会过了。 即便不得不成婚,他也不想打扮成女人。这可是他两辈子第一次结婚,说不在意是假的,就算是权宜之计,也还是有点在意的。 萧御让百灵将嫁衣收好,外面突然有人禀道:“大小姐,老爷让您过去一趟。” 第82章 解毒之法 萧御走出屋子,阿六跟在后面,阿十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管家看了一眼,低头道:“老爷让大小姐一个人过去,因是凤府家事……” 萧御皱起眉头,阿六阿十对管家的话更是置若罔闻。 萧御有一种鸿门宴的感觉。 “走吧,别让凤老爷等久了。”萧御说着朝前走去,阿六阿十寸步不离。 管家张开口想要说什么,却根本没有人理他,无奈只能放弃,连忙走到前面带路去了。 不用管家带路,萧御也知道凤云飞现在应该是在卢氏的院子里。 卢氏中了毒,凤云飞这个太医院判肯定要守着,不知他想出解毒的法子没有。 萧御到的时候,凤云飞正与其他几名大夫一起商量着卢氏的病情,还有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子端坐在明厅一角,气质十分沉静。 不知为何,萧御一眼就注意到她了。 戴着帷帽的女子,身边只跟着一个看上去十分机灵的丫鬟,萧御一下子就想到了以前的自己。 没碰到谢景修之前,他也是这样出外行医的。 碰到谢景修之后,他就越来越多地以本来面貌示人,不再刻意打扮成女子,也不再刻意模仿女子言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开始有恃无恐起来。 那女子似乎也注意到萧御,起身上前,一双妙目淡然地打量了萧御一番,虽直白却不令人反感。 “这位……就是凤大小姐吧。”女子开口道,声音轻柔而温和。 凤云飞已经走了过来,忙道:“照钰,这位是简六小姐,简家医馆的馆主。” 萧御向简六小姐微微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他听过简六小姐的名头,似乎冯院判都对她十分推崇,听说医术十分高明。 “凤老爷找我来,有什么事呢?”萧御看向凤云飞。 凤云飞被自己的孩子当着外人的面称为凤老爷,面上露出一丝窘迫。 萧御却完全不想和他演父慈子孝的戏码。 “照钰,为父叫你来,是为你母亲的病情。”凤云飞轻咳了一声,“为父听说过,你在医术方面也颇有造诣,如今你母亲的病情让我们都束手无策,你也来参详参详,说不定能给我们一些不一样的建议。” 卢氏还没解毒? “大夫人醒过吗?”萧御问道。 凤云飞摇了摇头,面露急色。 还没有解毒?萧御沉默了下来。他不知道谢景修下了什么毒,既然当天就发作了,想来也并不是什么慢性毒。再不解毒只怕真的会有性命之忧。 原来谢景修不只是想给她们一个教训,是真的想杀了这几个人吗…… 三条人命,谢世子甚至眼都不眨一下,还有闲心准备嫁衣,连提都没提一句。 萧御相信他不是不敢提,只是不屑提。 一个郡主,两个贵夫人,谢景修全然没放在眼里。萧御隐隐约约感到一丝身为王府继承人的谢景修与他的不同。 至少他就不能坦然面对这么多条人命。 “照钰,你……去看看你母亲吧。”凤云飞叹了一声,“为父试了许多方子都不行,现在用的是简六小姐开的方子。如果你有什么头绪,也可以开出方子来斟酌斟酌。” 丫鬟挑开内室的帘子,萧御朝里看了一眼,却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凤云飞的面色一瞬间变得有些扭曲。 “她是你名义上的母亲,你理应去看一眼,不必有任何避讳。”凤云飞沉着脸道,“再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既是为医者,也该懂得这个道理。便是平日有任何矛盾不满,在生死之事面前也该暂时放下才是。” 萧御皱起眉头:\“这跟平常的矛盾没有关系,我是真的无能为力。\”他是外科医生,解毒这种事完全不擅长。就算真的知道怎么解毒,也必须要用到一些现代的药物。外科手术里他可以用烈酒代替酒精,可以自配生理盐水,可以用中药汤汁代替肝素盐水清洗伤口,可是解毒这种事完全不一样。就算他说得出那些化学合成制剂的药名,他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草药代替,甚至也许这个时代根本就没有那样成份的草药。 也许努力争取会有别的剑走偏锋的法子,可是面对卢氏,凤云宁,明珠郡主,他不想费那个力气。 那些人想害他的性命,他不会以杀止杀,却也没有义务为她们奔波忙碌。那些人肯定不会领情不说,而且也打了谢景修的脸面。 把那三个人和谢景修摆在天平的两端,萧御毫不犹豫地偏向谢景修,一点疑问也没有。 “你!”凤云飞气得面色通红,抬手指着萧御。 一个嬷嬷从内室急步走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凤云飞面前:“老爷,恕老奴多嘴,别的事您都可以委屈夫人,可是这件事跟以前那些事都不一样,这件事关系着夫人的性命啊!便是大小姐受了再多委屈,她也健健康康长大了,还有了一门好亲事。怎么也不该让我们夫人遭此横祸,危及性命啊!” 萧御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婆子分明话中有话,意有所指。 不等凤云飞说话,方嬷嬷又转向萧御。 “大小姐连看都没有看我们夫人,就说无能为力。大小姐从昨夜起就没有出过院子,难道大小姐不用看就知道夫人患的是什么病症?!” 话已至此,萧御如何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凤云飞也用同样的神色看着他,不用说,凤云飞的心里也早信了这婆子的话。 可笑刚才凤云飞还一脸和蔼地让他给卢氏看诊,恐怕心里早就认定了他是害卢氏的凶手,故此给他一个“冠冕堂皇”的机会,希望他能主动拿出解毒的方子吧。 又解了卢氏的毒,又给了他将功补过的机会,凤云飞也许觉得自己很不容易吧。 “我理解你们的心情。”萧御笑了笑,摊开手道,“也许我给大夫人看了就能拿出解救的办法,可是,我不想,我不乐意。” “你!不肖子!不肖子!”凤云飞气得失了分寸,破口骂道,“你以前任性而为,给我们凤府带来多少耻辱 ,我都念在你年纪小不懂事,从不与你计较,还总想着接你回府好好教导。我没想到你尽然这么丧德败行,连人命都不放在眼里了!” “凤老爷,你错了,没有人可以给你耻辱,人只有自取其辱才会耻辱加身。”萧御冷声道,“我珍惜生命,也要看那人值不值得我珍惜。卢夫人身边一个婆子都敢这种态度对我,你凭什么要求我把她的性命放在眼里?!恕不奉陪了,告辞!” 萧御转身就走,凤云飞怒道:“孽障!你给我站住!把解药交出来!来人,拦住他!” 萧御冷笑,总算不再装成一副慈父模样了。 说他下毒他也不觉得什么,本来就是谢景修为了他干的,替谢景修背锅他愿意。 阿六阿十早已一前一后将萧御护在中间,围上来的下人根本近不了萧御的身。 外厅里的大夫听到这边的动静,互相看了一眼,干脆卷起医箱纷纷告辞了。 世家大户的热闹好看,也得掂量掂量看不看得起。 一个太医院判,一个未来的世子妃,正是他们看不起热闹的那一类。 一道纤细身影突然拦在萧御身前,简六小姐盈盈福下身去,道:“凤大小姐,可否听我一言?” 萧御停了下来:“不知简馆主有何指教?” 身为一个女子一肩挑起家族事业,又有冯院判盛赞在前,萧御对简六小姐的观感还不错。 简六小姐道:“我仔细检查了凤大夫人,以及明珠郡主和安国侯夫人的病症,我和冯大夫都认为,三位夫人小姐应该是中了毒。明珠郡主的症状是口干口渴,烦躁不安,而后昏迷,是有安国侯夫人则是四肢僵直,幻觉涎语,凤大夫人高烧昏迷,脸上出了红疹,以及大小便失禁。” 简六小姐没有一个字的废话,只是将所有人的症状列了一遍,一双妙目直接坦然地与萧御对视着。 “不知凤大小姐听了这些症状,可能辨别出是什么样的毒物所致?只要知道毒物的种类,就可以对症解毒了。我没有接触过解毒方面的诊例,冯大夫行医一生,见到最多的也是鹤顶红,比霜,和一些凉性草药之类的东西,似这类的症状,我们一时想不起与哪种毒物对应。” 听了这些症状,萧御已经隐约猜出是哪一种毒了。只是也不能确定。 “凤大小姐要想知道她们中了什么毒,不如去问问明珠郡主的两个丫鬟。”萧御道。 那两个丫鬟奉了三杯酒给他,如果有毒,应该就是在那三杯酒里了。那两个丫鬟肯定知道是哪种毒。 谢景修的手段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既是想让她们自食其果,以萧御对谢景修的了解,他用的多半就是明珠想要用来害人的毒。 凤云飞怒道:“你要是知道为什么不直接说?让我们去找两个中毒昏迷的丫鬟,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那两个丫鬟也中毒了?萧御有些讶异。 所有知道毒物种类的人都昏迷不醒,谢景修分明是有意的。 凤云飞挥退下人,走到萧御面前,沉着脸道:“照钰,只要你拿出解药,以前不论你做过什么,我都可以不计较,大夫人醒来之后,我也不准她与你计较。照钰,你还年轻,从小不在我的身边,你不懂事我不怪你,你也许不懂孝道对于一个子女的重要。如果连父母都对你失望了,你以为世人会如何看待你?” 萧御眨了眨眼,凤云飞这到底是真心为一个儿子着想,还是在威胁他呢? “凤老爷,我想你搞错了,我一个要‘嫁’人了的人,你说的那些,我有什么好在乎的。”萧御笑道。 凤云飞面上闪过一丝难堪。 不管凤云飞对凤照钰有没有感情,明明是他的长子却要嫁给别的男人,还要由他亲自把自己的长子交到别的男人手中,这对于凤云飞也是一种耻辱。 “凤老爷,你只听卢氏身边的婆子片面之语就怀疑我害人性命,你觉得你有资格对我失望吗?”萧御道,“昨日宴席之上,明珠郡主处心积虑让我喝酒,是为什么?明珠郡主是卢氏请来的,三番两次让我去宴席上的也是卢氏。你觉得卢氏是无妄之灾,恕我直言凤老爷,我只能说她是咎由自取。我让你去问明珠郡主的丫鬟,因为毒就是她们带来的,没有人比她们更清楚。至于为什么毒下到了她们自己身上,您就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吧。我言尽于此,凤老爷,祝你马到成功。” 说完迈步便走,方嬷嬷拦到门边急道:“老爷,不能让她走啊!您要救救我们夫人的性命啊老爷!” 萧御皱起眉头,阿六却上前一脚将方嬷嬷踹出了几步远。 方嬷嬷唉哟一声滚倒在一边,扶着肚子爬不起来。一群小丫鬟慌忙围了上去,手忙脚乱地想要扶起她来。 老六回头看向一脸惊骇的凤云飞,道:“凤老爷,我想您有所误会,我来解释一下。世子只是不愿凤大夫被外人烦扰才允他暂回凤府居住,并不表示凤大夫就要被凤府中事烦扰。如果您不能保证凤大夫的清净,世子不介意先将凤大夫接走。” “你!便是谢世子,也没有权利过问凤府家事!”凤云飞怒道。 老六道:“世子对凤府家事没有兴趣,只要凤府中人从此别再打扰凤大夫,自是相安无事。如果尊夫人有幸能醒过来,也请如此告知尊夫人一声。她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小手段别再有下一次,否则后果自负。” “你什么意思?!”凤云飞听他直指卢氏,卢氏在他心中向来是与世无争的完美之人,他如何能忍受一个下人如此诋毁卢氏,即便是谢景修派来的,那也仍旧是个下人,“难道谢世子就教你们随意诋毁朝廷命官的家眷,御赐亲封的诰命夫人吗?!” “凤老爷,您又误会了。如果尊夫人没有自取其辱,并没有人在意她。”老六面无表情地道,“凤老爷可以去找明珠郡主的两个丫鬟问出毒物来源,也可以守着尊夫人的好名声等她醒来。言尽于此,告辞。” 说完便在前面引着路,和老十一起带着萧御离开了,这一次自是没有下人再敢阻拦。 凤云飞面色铁青地僵立在原地,眉头紧紧皱着。 简六小姐的丫鬟半夏上前扶住她,低声道:“小姐……” 简六小姐止住他,却听凤云飞道:“简六小姐,麻烦您在这里替我守上半个时辰。我会尽快回来。” 简六小姐福身道:“这是为大夫的本分,凤老爷不必客气。” 凤云飞这才行色匆匆地朝外走去,方嬷嬷还躺在院子里起不来身,凤云飞厌烦地看了她一眼,一路出了卢氏的院子。 管家跟上前来,凤云飞道:“牵马来,我要去长公主府一趟。” 管家迟疑道:“老爷真的想去逼问那两个丫鬟?可……那岂不是说……”那岂不是说相信了凤照钰诋毁大夫人的话? 凤云飞咬牙片刻,道:“我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别再说了,快牵马来。”管家只能应了,去马房牵马去了。 “小姐。”半夏一边替简六小姐收拾着医箱一边道,“那凤大小姐个子那么高,再长几岁都快赶上世子爷了,一点也没有小姐好看。小姐也有元王府的侍卫相护呢,也没像她那样带在身边炫耀。” 简六小姐正写着方子,头也不抬地道:“没有事的话就找点事做,少说话。” 半夏吐了吐舌头,忙闭口不言,麻利地干着手头上的活计。 到了晚间的时候,萧御便听百灵说大夫人已经醒了。 “是老爷从外面带回来的方子呢。”百灵一边替萧御梳着头发一边道,“听小橘说老爷回来的时候面色很不好,还以为老爷没有收获呢。没想到拿了个方子回来,就把卢夫人救醒了。”小橘是百灵在凤府里新交好的小伙伴,和她差不多年纪,也是个伶俐爱说话的性子。 萧御懒懒地应了一声,并不太关心。 桌子上摊着信纸,他已经对着发呆了好半天,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有好些事想要问一问谢景修,可是真要写信了,却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谢景修让凤云宁等人自食苦果,他的手下老六却又毫不介意将解毒的路子告诉凤云飞,显然谢景修也不是处心积虑非要弄死那几个人不可。 可是比起因怨生仇的态度来,他这样可有可无的随便态度,似乎更加显得冷漠。 本以为谢世子是外冷内热的人,现在看来,他还是不够了解谢世子啊。 而且随随便便就招惹了长公主府,安国公府,还有凤府,谢景修到底有没有经过慎重考虑啊,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吧…… “唉,谢世子啊谢世子。”萧御趴到桌子上喃喃着念了一声。 百灵捂着嘴偷笑道:“姑娘想念世子爷了吗?姑娘不用着急,奴婢打听过了,这种由朝廷负责婚礼流程的赐婚,都是很快的。最多再过两三个月,姑娘就可以嫁给世子啦。” 萧御一头黑线:“百灵啊,你的业务范围扩展得真快。”怎么哪儿哪儿都能打听一耳朵呢? 百灵自豪地昂了昂头,继续给萧御梳头。 南城门边的一条街道上,三个小小的身影缩在一间废弃柴房的墙角根,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女孩一手搂着一个小身体,将三人身上盖着的几块麻袋和稻草往两个小的身上裹了裹。 “姐姐,我好饿啊。”一个小男孩张着乌溜溜的眼睛小声道。 女孩从怀里掏出一只油纸包,打开来拿出半块饼,掰成小小的碎块喂到小男孩的嘴里,又掰了一块喂到另一边的一个小女孩子的嘴里。 “吃吧,明天姐姐再给你们买。”女孩将两个弟弟妹妹搂紧了一些,“冷吗?姐姐抱紧点。” 两个孩子嘴里咬着饼,一齐摇头:“姐姐抱紧,不冷。” 小男孩道:“姐姐,我们真的能找到哥哥吗?” 女孩点头:“能的,姐姐已经打听到了哥哥的消息。我们找到哥哥就带哥哥回家,好不好。” “好,带哥哥回家。这样娘就再也不会做恶梦,不会一想到哥哥就哭了。”另一边的小女孩连连点头。 女孩搂紧了弟弟妹妹:“好宝宝,睡吧,明天我们还要去找哥哥呢。” 第83章 谁比谁好 凤云宁醒来的时候正值傍晚。 无知无觉的昏迷刚刚散去,一股尖锐的疼痛就逼得她立刻清醒过来。 痛,从四肢百骸当中延绵不绝传到神经中的剧痛,让凤云宁忍不住想要大喊出来。 其实张开嘴也不过发出了一声微弱的痛吟。 两个大丫鬟柳月和静影慌忙凑上前来,一人擦汗一人端药,惊喜地道:“夫人醒了,快去把大夫叫来。” 门口的小丫头一溜烟地朝大夫等候着的厢房跑去,凤云宁捂着额头想要坐起身。 “我……我怎么了?” 她只记得前一夜命人将她与安国侯初遇时互赠的信物找了出来,准备第二天到安国侯面前服个软。靠着旧情的情谊,她有自信一定可以将安国侯的心拉回到她的身上。安国侯年轻时深爱的是她,那段感情刻骨铭心,现在不过是不喜她太过强势罢了。 只是睡了一觉,为何却感觉像是大病了一场似的? 柳月道:“夫人已经睡了三天了,我们快要担心死了。” “三天?”凤云宁按着突突发疼的额头,“我怎么会昏睡三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夫人,大夫说夫人是中了毒。”静影哽咽着道。 “中毒?”凤云宁浑身一僵。她对中毒并不意外,的确有人会中毒。但那个人不该是她,而是凤照钰! “我中了什么毒?”凤云宁咬牙道。 柳月道:“简六小姐说,是曼陀罗中毒。不但夫人中了毒,凤大夫人和明珠郡主,还有明珠郡主的两个丫鬟都在同一晚上中了毒,许多大夫试了很多方子都无效,最后还是简六小姐在三府之间奔波,辨出了毒药,给夫人和郡主都解了毒。” 凤云宁听说她和卢氏以及明珠郡主同时中毒,面色一瞬间变得惨白起来。 静影示意柳月停下,端着药碗轻声道:“夫人是不是不舒服?大夫嘱咐等夫人醒了就把这药喝下。夫人喝了药再睡会儿吧。” 凤云宁推开送到嘴边的药碗,咬牙道:“凤府里只有大夫人中毒?除了大夫人还有谁?” 柳月和静影疑惑地相视一眼,摇了摇头。 “没有了,夫人,只有大夫人中毒。” 凤云宁只觉得有一股凉意从胸膛中央泛起,眼前突然一黑,瞬间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两个丫鬟慌忙扶她躺下。 凤云宁紧咬着牙关,缓缓地将沉重的头颅枕回软枕上。 明珠郡主明明是要给凤照钰下毒,结果凤照钰没事,明珠郡主自己却中了毒,连带她和卢氏,都遭了毒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并没有指使明珠下毒,以她的身份她也不敢那样做。她只是从中暗示了几句,以明珠自视甚高又冲动的性子她必定不会放过将与谢景修成亲的凤照钰。 卢氏是她派人去通过气的,宴席是出自卢氏之手,不过是给明珠郡主提供下手的机会。 可是结果,不多不少五个人中毒,连着那两个直接下手的丫鬟,一个也没放过。这分明是那幕后之人明目张胆的警告。 她们在暗中所做的一切,那个人都知道。 到底是谁?!谁在暗中护着凤照钰?! 有一个名字自然而然浮现在眼前,凤云宁却只觉得荒唐至极。 谢景修,元王府世子,会是他吗?他会为了一个凤照钰,同时与长公主府和安国公府作对?! 现今朝廷被李家把持,元王府顶着一个一字并肩王的名号,其实早已势微多年,向来只是关门过日子,事不关已高高挂起。 身为世子的谢景修更是毫无建树,除了一张足够吸引女人的脸和还算显赫的门庭,他和一般的世家子弟根本没有两样。甚至连他的世子之位都汲汲可危,那元王侧妃早已把持了整个元王府后宅,又怎会甘心让她的儿子一直屈居人下? 这样的谢景修,居然会为了一个凤照钰同时招惹上大长公主府和安国公府? 若真是个女人便罢了,若谢景修知道了他处心积虑娶回去的是个跟他一样的男人,不知道他和凤照钰之间又会是什么光景?! 凤云宁想要冷笑,喉咙一痒却忍不住重重地咳了起来,咳得快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似的,静影慌忙伺候她将药喝了下去。 凤云宁喝完药才勉强觉得好受了些,捂着痛得火辣辣的胸口躺回床上,蹙着双眉闭紧眼睛。 她这辈子从没受过这样的罪。 来自浑身各处的不适无不明明白白地提醒着,这一次,是真的有人想要她的命,而且,差一点就得手了。 如果是谢景修下的毒,他是怎么知道她们所商之事的?他又是怎么对她下的毒?! 凤云宁心中萦绕着一丝惊恐,想了半晌却根本一点头绪也没有。 “夫人,大少爷听说夫人醒了,在外求见。”柳月走过来道,“夫人昏迷的时候大少爷一直在外守着呢。” 凤云宁忍不住皱起眉头。 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儿子”。看到安天羽她就会想起她的亲生女儿。安天羽在这里过着锦衣玉食呼奴使婢的贵公子生活,她的女儿却还不知在何处受苦受累。 这个出身贱民的孩子却抢了本该属于她女儿的荣华富贵,她对他只有憎恶。 “让他走吧。”凤云宁皱眉道,“跟他说我免了他的请安,以后让他好好读书,不必来找我了。” 柳月只能出去传话,安天羽听了,眼睛却微微亮了一些:“母亲说让我好好读书?” 凤云宁从来不向他关心这些。 比起一个母亲,凤云宁在他面前更像这个国公府里高高在上的掌家夫人。 柳月点了点头:“夫人一定是怕影响少爷休息念书。少爷也要体谅夫人的一片苦心,好好努力才是。” 安天羽连连点头:“我知道了,多谢柳月姐姐。请柳月姐姐好好照顾母亲,我先回去了。” 柳月看着安天羽离去的挺直背影,忍不住摇了摇头。 大少爷只是性子老实了一些,容貌平常了一些,可是除了那些,他实在比其他的世家公子优秀多了,年纪小小就自己考出了秀才功名,为什么夫人和侯爷都不喜欢大少爷呢? 凤云宁的奶嬷嬷让两个大丫鬟都出去,自己走到凤云宁床边,轻声道:“夫人感觉怎么样了?” 邱嬷嬷是现在少有的还知道当年旧事的老人之一,连柳月和静影都不知道。 凤云宁在她面前自然没有什么好遮掩的,睁开眼睛有些惊恐地道:“奶娘,我们府里一定有奸细!我们对付那个小贱种的行动,有人知道得一清二楚!” 邱嬷嬷皱起眉头:“夫人是说?” “嬷嬷还看不出来么?这一次中毒的全是要对付凤照钰的人。这是有人在给那个小贱种撑腰出气呢!”凤云宁恨恨地道,“如果不是简六小姐医术高超,只怕我就……” 邱嬷嬷忙止住她:“呸呸,夫人快不要咒自己。老奴会仔细查探着的,一定把那奸细揪出来。夫人且放宽心吧。” 凤云宁点了点头,一脸憔悴地靠在枕上。 邱嬷嬷给她掖了掖被子,犹豫了片刻道:“夫人,既然有人保着那凤照钰,在找到奸细之前,夫人暂且忍耐些时日吧。” 这样明目张胆的警告,幕后那人明显不将国公府的招牌放在眼里。如果再对凤照钰出手,惹怒了那人,谁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事…… 邱嬷嬷都能想到,凤云宁又如何想不到?她最是珍惜自己的性命,又怎么可能拿自己的性命去赌凤照钰的性命? “嬷嬷一定要尽早将府里的奸细拔除。”凤云宁咬牙道。 邱嬷嬷点了点头:“夫人放心吧。”想了想又道,“夫人,恕老奴多嘴一句,您对大少爷,也实在不必如此疏远。大少爷一心向着夫人,只要利用好了,他未必不是一颗有利的棋子。” 凤云宁不耐道:“我看着他就烦,就是因为他才让我的孩子流落在外。给吃给喝就算了,还指望我给他什么好脸?养条狗罢了,我便是不亲近他,他还不是要对我摇尾巴。” 邱嬷嬷知道凤云宁的固执,也不敢深劝。不过大少爷的确是个有孝心的孩子,凤云宁冷淡他那么多年,他对凤云宁也仍旧有着孺慕之思。只要不出意外,大少爷会一直拿凤云宁当最亲近的人敬重着,倒也不需要在他身上花费太多心思。 “夫人说得对,是老奴想茬了。”邱嬷嬷道,“现在既没有其他事需要夫人分心,夫人正可以将侯爷的心拉回到夫人身上。夫人昏迷的时候侯爷十分焦急,可见侯爷的心还是在夫人这边。” 凤云宁有些疲惫地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邱嬷嬷见她倦了,不敢再多打扰,点上安神的香之后便退了出去。 仁信堂外,一辆马车停在门前,两个身形纤细的女子从车上下来,其中一人还戴着面纱长长的帷帽。 仁信堂里正在排队看诊抓药的人见了她们,纷纷热情地打着招呼。 “简六小姐来了。” 简六小姐微笑着向众人点头示意,向着迎上前来的一个药堂小伙计道:“我来找冯老,不知冯老可有空闲?” “简六小姐快请。”伙计忙引路向药堂后院走去,“冯老如果知道简六小姐来看他,一定高兴极了。” 半夏笑道:“就你嘴甜。冯老这么看重我们姑娘啊?以前冯老还说要给我们姑娘和谢世子保媒呢,结果还不是让一个外面来的人抢先了。” 简六小姐轻斥道:“半夏,不要乱说。” 从屋子里迎出来的冯大夫却已经听到了半夏的话,笑着道:“简六小姐不用训斥这丫头,她说的倒也没错。”一边说着一边将两人引进厅里坐下,让下人奉茶。 “简六小姐今日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啊?”冯大夫笑道。 简六小姐道:“冯老客气了。半夏,把方子拿出来。” 半夏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冯大夫,简六小姐道:“冯老,这是我们这一次给两位夫人和郡主解毒时,我从简家药方里研究出来的新方子,比绿豆甘草汤更能解百毒。以后如果再有中毒之事发生,这个药方便能派上用场了。即便不知道毒物种类,也能解了大部分的毒。” 冯大夫迅速地看了一遍,激动地连连捬掌。 “好,好。简六小姐果然天纵英才,又如此深明大义,老朽在这里代所有可能受益之人,谢过简六小姐高义!” 简六小姐忙起身相让。半夏嘻嘻笑道:“冯大夫,我们小姐比起您那时一直挂在嘴边夸赞的凤大小姐,又如何呀?” 冯大夫抚须笑了笑:“这却如何好比?凤大小姐的简六小姐的医术同样登峰造极,但却是不同的方向,不好比,不好比的。” “可是这一次,凤大小姐明明知道那些人中了毒却不愿意出手救治。”半夏皱了皱鼻子,“这哪里像个大夫?我看她医术再高也是惘然,一点也不懂得怜惜生命。” 简六小姐斥道:“半夏,你的话越来越多了。” 冯大夫摸了摸胡子,笑容也有些淡了些。 半夏不服气地道:“我哪里说错了?小姐不是常说吗,无论贫穷富贵,无论高官平民,无论罪人凶徒,生命都是一样的可贵。即便是有罪之人,也应该死在刑场之上,而不该死在一个大夫的眼前。” 冯大夫闻言,双目一亮,连连点头。 “难得简六小姐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胸怀气度,老朽自愧不如。”冯大夫道,“简六小姐说得对,这才是为医者的本份。见死不救,的确是有失医者天职。” 简六小姐笑了笑,道:“不过是幼时狂妄之语,让冯大夫见笑了。” 半夏笑道:“这下子冯大夫知道到底是谁更好了吧。” 冯大夫哈哈大笑,指着半夏道:“这个丫头恁地伶俐,难得又是个忠心护主的丫头。好好,你说得对,你家小姐这样的人,的确是世间无双的。” 半夏道:“那是自然。可惜我们小姐向来就只懂得闷头行医,也不会说也不会跟别人表现,再好别人都看不到,唉。” 冯老自然知道半夏说的是谁。 谢世子年长未婚,许多人都好奇最后的世子妃会是谁。 外面的人都认为明珠郡主最终会得偿所愿,冯老却知道元王妃和简夫人之间早有结亲之意。 简大夫的早逝可以说是为了救谢世子,谢世子也因此向来对简家母女照顾有加。这些事情冯大夫都知道,他也认为简六小姐最终会嫁给谢世子,那也算是天造之合。 谁都没有想到,最终居然会一道圣旨直接赐婚谢世子与凤大小姐。 简六小姐起身告辞:“冯老,您不要听这个丫头瞎说。药方就交给冯老了,要如何处置全凭冯老作主。我就不打扰冯老看诊了。”说完便带着半夏离开了。 冯大夫亲自将人送到门外,看着二人上了马车,这才回了仁信堂。 第二日,冯大夫应召到元王府请平安脉。 元王府的几个主子向来都是由冯大夫亲自诊脉,从他还是太医院判时就是如此。如今他致仕了,元王府仍按旧例。 比起新任院判凤云飞,自然还是冯大夫更值得信任。 冯大夫先去了元王妃处,元王妃对别的人冷冷淡淡,面对冯大夫却也十分客气。 冯大夫诊完脉,收起脉枕笑道:“王妃身体无恙,只需将那养生药膳接着吃下去,定可益寿延年。” “多谢冯老。”元王妃笑了笑,指了指一边的椅子:“冯老请坐。” 冯太医见她有话要说的样子,便坐了下来。 元王妃道:“冯老也听说了景修赐婚之事吧?那孩子向来懂事,没想到在终身大事上却如此任性。” 冯太医笑道:“世子向来沉稳,这也是少年心性,至真至纯。” 元王妃道:“他向来不用我和王爷多费心,这件事却办得如此草率。我听说凤大小姐在淮迁时有神医活菩萨之称?这却巧了,简六小姐也早以医术闻名京城。冯老也知道简六小姐的品性,那真真是天下少有的好孩子。” 冯大夫点了点头:“简六小姐的确非一般女子可比。” “简六小姐虽然好,却向来克守礼法,即便与景修从小认识,也从不在景修面前多说一句话。”元王妃轻轻摇了摇头,“不然,哪里还有别人插足的余地。有时候性子太好了,也是吃亏。可惜了简六小姐这样的好孩子,以后也不知能有什么样的姻缘。” 二人心知肚明,简六小姐抛头露面行医,即便名声再大,也注定与好家世的高门世家无缘。 本来元王府是极好的归宿,却被凤大小姐横插一脚。 以后,还不知道简六小姐会花落谁家。名声再大的女子嫁人之后也要三从四德,若是所嫁非人,那也与普通女子的遭遇无异。 冯大夫沉吟着,元王妃又道:“听说这一次明珠郡主和凤大夫人,安国侯夫人的急症,也是冯大夫和简六小姐一同医治?” 冯大夫道:“正是如此。” 元王妃道:“简夫人说简六小姐这些天没有一日睡得安稳,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治疗的方子。也不知她想得怎么样了?” 冯大夫惭愧道:“不瞒王妃说,简六小姐已经将解毒的方子交给老夫,由老夫代为公布给其他大夫。” 元王妃点了点头:“对了,凤大小姐也在凤府吧?凤大小姐既然医术高明,她开的方子,难道没有效用?” 冯大夫迟疑地摇了摇头:“凤大小姐……并没有参加诊治。” 元王妃垂下眼睫:“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冯大夫见元王妃面露倦色,忙起身告辞。 冯大夫走了之后,元王妃身边的嬷嬷替元王妃换上一杯热茶,低声道:“王妃觉得冯老会如何做?只是谈上几句话,他真的会帮简六小姐吗?” 元王妃笑了笑:“他会的。” 嬷嬷道:“若果真如此,那便太好了。世子向来敬重冯老,由冯老去说服世子,是再合适不过。”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三个衣着简朴,脸蛋黝黑的孩子与这个繁华的京城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大女孩紧紧拉着弟弟妹妹的手,仔细地打量着沿街的招牌。 庆收包子铺,京阳酒楼,老边茶馆…… 琳琅满目,却没有她要找的那几个字。 女孩停下脚步,咬了咬唇:“这样不行,这样得找到什么时候啊。” 小男孩和小女孩一齐抬头看着她,女孩道:“你们俩乖乖地跟着姐姐,姐姐去跟人打听一下哥哥住的地方。” 两个小的连连点头,女孩朝四周看去,想要找个人来问问路。 只是看到他们三人的打扮,根本没有人愿意搭理,甚至远远地绕开走路。 好不容易拦下了一个买菜的中年女子,女孩忙问道:“大姐,我想问一下,城里有没有一户姓凤的人家啊?” 女子停下脚步想了片刻:“妹子想问哪个凤府啊?这京城里姓凤的可多了去了。” 女孩一下子被问住了,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纸来仔细看,纸上用木炭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 母亲跟她说过,她怀孕的时候呆的那个庄子是一户姓凤的人家的,那还是母亲自己乱走的时候不小心发现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还有什么线索呢?—— 女孩正着急地看着纸回想,却听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惊慌的叫声。 “五姐!”一道凄厉的哭叫声将女孩惊得猛一回头,却发现刚刚还在身边的妹妹此时竟然不见了,小男孩拉着她的衣角大哭,指着前方歪歪斜斜停下来的一辆马车,哭得说不出话来。 “小婉!”女孩目眦欲裂,嘶声大叫一声,拉着小男孩朝着马车前方狂奔过去。 一道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马路边上,周围被马车惊吓到的行人早已退开了十几步远,女孩挤出人群奔到那身影旁边,颤着手将那具小身体抱了起来。 小女孩原本光洁的脸上被鲜血染红一片,眉头紧皱着闭紧双眼,呼吸又急又快。 “小婉,醒醒啊小婉。”女孩带着颤音喊道,一把将小女孩抱在怀里跪下朝着四周叩头,“各位大叔大婶哥哥姐姐们,求求你们告诉我医馆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萧医生:柿子,吃瓜子吗? 柿子:你吃,我看着 (?◇?) 第84章 世子之意 仁信堂里,冯大夫正与前来看望他的谢景修对面而坐,相谈甚欢。 所谓的相谈甚欢,基本上就是冯大夫在说,谢世子在听。 谢景修是个惜字如金的人,从小就是如此。冯大夫并不觉得谢景修的态度太过怠慢。 冯大夫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只有七岁。 小小的孩童身受重伤,和他一起受伤的两个侍卫都疼得哼吟不止,他却一声不吭,小脸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冷汗浸透了三层衣裳。 冯大夫救治他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个孩子就是元王爷的长子,直到在他的宅子里养好了伤,谢景修才说出他的身份,很有礼貌地请求冯大夫将他送回元王府。 没几日便奉上了高额的诊金。 元王爷一直以为谢景修失踪那几天是贪玩出了京城,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他的儿子在那几天里从鬼门关外绕了一个来回。 因此待人漠淡的元王府世子,惟独面对冯大夫时会给几分薄面。 “谢世子最近一直在为大婚准备?”冯大夫笑道,“不知钦天监可推算出娶亲的吉日?” 谢景修道:“暂时没有。” 梁国百姓之间嫁娶时,男女双方合八字时往往要在佛前供奉三天再虔诚卜算,以示诚心。 钦天监将谢景修和萧御两人的八字供在了问天灵台之上,也是一番郑而重之的态度。 只有合出八字吉凶,推算出婚嫁吉日,婚约才算正式生效。 从取了两人八字到现在也有将近半个月了,早该卜算出结果的,却不知为何至今没有动静。 冯大夫皱了皱眉头,他想起元王妃与他相谈时的态度。元王府上下只怕都不赞同谢世子的这门亲事,就是不知这卜算拖延之事,有没有元王府的手笔了。 其实比起凤大小姐,冯大夫的心里自然也是倾向于简六小姐的。 毕竟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一直都以为简六小姐会是未来的世子妃。简六小姐和谢世子都是从小就与他相熟的,又都是内敛懂事的孩子,他看着他们时也有一种看着晚辈的心情。 况且他初见凤大小姐时,凤大小姐分明是个公子,猛然听到这两人赐婚时,冯大夫也吓了一跳。 虽然凤大小姐也很好,但是亲不隔疏,后不僭先,冯大夫始终觉得,简六小姐在这件事上,的确受了委屈。 “世子,容老夫多嘴问上一句。”冯大夫抚了抚胡须,道,“你娶了凤大小姐,只怕王府上下,都阻挠重重吧。” 仁信堂外,一辆马车停在门口,堂里的伙计这两天经常会看到这辆马车,早都认熟了,这是简六小姐的马车。 伙计殷勤地迎上前道:“简六小姐,快屋里请,外面怪冷的。” “我来找冯老一起参详一个药方。”简六小姐笑了笑道,“不知冯老可有空闲?” “冯老在后院里跟谢世子说话呢。”伙计笑道。 半夏道:“呀,世子来了啊。那我们小姐今天岂不是白跑一趟。” 伙计忙道:“看半夏姑娘说的,冯老可是说过,简六小姐是我们仁信堂的贵客,让谁白跑一趟也不能让您白跑一趟啊。小姐快快请进,我去通禀一声。” 半夏扶着简六小姐迈步走进仁信堂,一边叫住伙计:“不用你去通禀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多狂妄呢。让冯老先跟世子说话吧,我们在一旁的暖阁里等会儿就是了。你自己去忙吧。” 伙计笑着应声,带着二人进了后院,便自己忙去了。 谢景修道:“凤大夫要嫁的是我,与别人无关。” 冯大夫发现谢景修从不称呼凤大小姐,一直只唤她凤大夫。难道谢世子是因为见识了凤大夫行医救人的风采才心悦于她?那早就与他相识的简六小姐又差在哪里? 简六小姐甚至更有美名,京城内外的百姓都赞不绝口。 “世子还年轻,说是与他人无关,又怎么可能真的无关?”冯大夫叹道,“以后世子在外,而凤大夫大半时间要拘在王府里,镇日与王妃相处,只怕烦心事不少。” 谢景修垂下眼睫,嘴角似是挑了挑,却又归于平淡。 “不会的。” 冯大夫知道谢景修无意多说。他从来不向别人做多余的解释,冯大夫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却从没看透过他。 “唉,老夫也不跟世子兜圈子了。其实王妃找老夫谈过,虽然王妃没有直说,老夫也看得出来,她希望我劝一劝世子。”冯大夫道,“王妃属意简六小姐,世子应该知道吧。” 谢景修不置可否,冯大夫只能继续道:“以前老夫也以为简六小姐与世子是天作之合,只是没想到造化弄人哪。自从简大夫去世,简六小姐一肩挑起简家医馆,在外行医济世,虽是医名远播,却也坏了姻缘。多少世家公子想要将简六小姐纳入后宅,只是因为她行医之事,大部分人只想娶作侧室,愿意娶她作正妻的又不过是些平庸之人。” 所以冯大夫才更加怜惜她。 “自从简大夫去世之后,世子对简六小姐多有照拂,京城中人多是默认简六小姐是未来的世子妃。如今这般,只怕简六小姐处境更难了。” 谢景修看向冯大夫:“那依冯老之见,该当如何呢?” “老夫毕竟是个外人。王妃既找到老夫劝解一二,老夫也只能向世子坦言。”冯大夫道。 谢景修理了理袖口,微微垂首:“虽是圣旨赐婚,只要卜算出来八字不和,便是天命不可违,因此而退亲,皇上也不会降罪。” 冯大夫抚须不语。王妃必定也是打的这个主意,所以才敢找他来劝谢景修回心转意。只是没想到谢景修在这件事上考虑得如此通透。以前他分明是个万事不管的性子,但为了这桩无人看好的亲事,他倒是费尽了心思。 “若退亲另娶,冯老以为凤大夫会如何?”谢景修道。 冯大夫顿了顿。 他只觉得凤大夫比简六小姐大气开朗得多,何况凤大夫逼父和离之事已是众所周知,可见凤大夫不是个拘腻于这些虚名的人。退亲之事对于凤大夫,应该比简六小姐更容易些。 简六小姐不但是柔弱的一方,还是与他亲近的一方,选择偏向哪一边,不言而喻。 只听谢景修轻声道:“我可以告诉冯老,如果退亲,凤大夫不会感到任何困扰。他足够强,可以拼出自己的一片天。冯老是不是觉得,更加怜惜简六小姐了?” 冯大夫苦笑一声:“世子向来参透人心。” 谢景修站起身道:“但是,会困扰的,是我。求而不得的,是我。是我费尽心机,才将凤大夫留在身边。任何一个想要让凤大夫离开我的人,都是在向我宣战。你们以为要对付的是凤大夫。错了,你们要对付的,是我。冯老,我没想到连您也要让我失望。” 冯大夫震惊地看着谢景修。 比起他向来惜字如金的态度,这几句话对于谢景修,已经算得上长篇大论了。 虽然他的声音仍旧平淡,可是冯大夫听得出来,谢景修其实……很生气。 向来对任何事情都淡漠得不似一个正常人的谢世子,他几经杀身之祸都完全未曾放在心上。可是却为这件事动了怒。 “世子,老夫只是……”冯大夫有些意外,有些张口结舌。 谢景修却有些冷淡地告辞离去。 这是谢景修自七岁那年相见起,第一次用这种态度对待他,冯大夫也有些怅然。 冯大夫送谢景修出了院子,正好看到简六小姐和她的丫鬟正站在院外的小径边。 因为刚才说起了简六小姐,冯大夫一时也有些不太自然。 简六小姐带着丫鬟上前来,盈盈一福。 “谢世子安好。” 谢景修向她点了点头。 “冯老,您招待客人吧,不必送了。”说完便朝外走去。 “世子且慢。”简六小姐道,她看向半夏:“将东西拿出来吧。” 半夏从荷包里拿出一个小香囊和一张信纸,恭敬地呈到谢景修面前。 简六小姐道:“谢世子,这是我为王妃调理身体的新方子,香囊里是一味罕见药材,按着新法炮制的,比原先更有效用。炮制之法也写在了方子里。我不方便登门,既世子在此,便交由世子带给王妃吧,也是一样的。” 谢景修看了看那张方子,却没有去接。 “简六小姐费心了。冯老,您先收着,改日王府派人来取。我还有事,先行一步。”说完便转身离去了,只有大氅的袍角带起一丝冷风,吹开地上轻浮的积雪。 冯大夫知道谢景修不让送并不是客套,便也不再送了,忙将简六小姐请进屋去。 简六小姐面无异色,也没再提谢世子,只是淡然地拿出一张新方子来,诚恳请教冯大夫。 冯大夫方才放下心来,拿起方子仔细参详。 这是一个止血震痛祛邪的新方子,原是三个方子,都出自简家医方,张张都是极为高明的处方。如今被简六小姐巧妙地合三为一,冯老看了,也只能啧啧称奇。 “简六小姐对于药草的研究真是苦心孤诣,老夫都要甘拜下风啊!” 简六小姐笑了笑道:“冯老过奖了,您看这个方子如何?” 冯大夫连连顿首:“妙极,妙极。只需穿心莲一味再多一两,许是效果更好。如果能够将三种药效合为一体,制成成药,以后医治外伤时,就十分便捷了。” 简六小姐笑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正说话时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叫嚷,一个小伙计跑到后院来禀道:“冯大夫,外面抬来了一个被马车撞伤的小女孩,看上去伤得挺重,您快过去看看吧。” 冯大夫慌忙起身:“走,去看看。” 简六小姐也移步跟上前去。几人一路来到药堂,只见药堂门前已经被人里三圈外三圈地围堵起来,一个打扮简朴的农家女孩跪坐在地上,半抱着躺在一片门板上昏迷不醒的小女孩,身边还跟着一个小男孩紧紧抓着她的衣角。 “大夫?哪位是大夫?求求大夫快救救我妹妹,她流了好多血啊!”女孩着急地哭道。 大堂门边站着两个男人,正是帮着女孩把伤者送来仁信堂的人,此时也放大了嗓门道:“我们看到简六小姐的马车停在外面,简六小姐在仁信堂,她一定可以医好这个小姑娘。” 冯大夫急步走到小女孩身边,蹲下身道:“小姑娘别着急。老夫就是大夫,让我来看看。” 简六小姐一席帷帽遮面,走到女孩身边:“姑娘别着急,我们会尽力治好令妹的。” 女孩向后退了退,给冯大夫留出空地,仍旧抽噎着,看向简六小姐。 “你就是简六小姐?” 简六小姐笑着点头。 女孩道:“我叫陆容容。简六小姐,求求您一定要治好我妹妹,她还那么小,她不能有事!” “陆姑娘,不用担心。”简六小姐轻声安抚着。 冯大夫已经让药堂学徒端来了马齿苋煮的药水,小心地给小姑娘额头上的伤口冲洗着。 不多时便露出一道鲜红色的伤口来。 陆容容看着那道伤口,惊得倒抽一口冷气。 简六小姐却吁了一口气,道:“陆姑娘不必担心,令妹的伤口看着可怖,其实不算深。只要敷上止血药包扎好,等伤口自然愈合就好。令妹还小,以后可能连疤都不会留。” 陆容容惊喜道:“真的?!” 简六小姐点了点头,上前站在冯大夫身边。 “冯大夫,用新方子吧。除了止血之外,还能镇痛祛邪,正适合这种伤口。” 冯大夫点头同意,让配药的学徒拿着方子去配药,又取了常规的止血药粉,先给小女孩包扎好伤口。 门外的人见几位大夫治得轻易,知道小女孩多半是没有大碍了,也便三三两两地散了。 小女孩被挪到药堂内侧用屏风隔起来的厢房里休息去了,陆容容怀里抱着小男孩一起守着妹妹,面上愁容不解。 “妹妹的伤治好了吗?妹妹怎么还不醒呢。”小男孩靠在陆容容怀里,一派天真地道。 陆容容看着小女孩惨白的面色,呼吸又快又急,脸蛋和身上都有些汗涔涔地,又湿又冷,心里也忍不住地揪心。 “妹妹伤了头,要睡一会儿才能醒,我们不要吵醒妹妹。等会儿大夫还要给妹妹换更好的药,妹妹会好起来的。”陆容容道。 小男孩乖乖地点了点头。 “幸好碰上了简六小姐和冯大夫。”一道声音从旁边传来,陆容容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却是那个帮她把妹妹送到仁信堂来的那个男人,他居然还没有走。 “多谢这位大哥相助。”陆容容感激地道,“要不是大哥帮我找到药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知大哥尊姓大名?” “我叫丁朋。”丁朋龇牙笑了笑,“姑娘问我尊姓大名做甚?难道还要以身相许吗?!哈哈。” 陆容容知他不拘小节,也不觉得受到冒犯,笑了笑道:“哪里的话,大恩不言谢,我总要报答大哥的。” 两人正说着话,简六小姐和冯大夫又回来了。 按着新的药方研磨出的药粉装在瓷瓶里,还有干净的纱布和马齿苋水,冯大夫亲自给小女孩清洗了伤口换了药,又重新包扎起来。 简六小姐一直陪着陆容容,她的镇静也让陆容容安下心来。 丁朋摸着下巴笑道:“我怎么觉得咱们京城的神医越来越多了。” 半夏瞪了他一眼:“丁伍长说的是谁?可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称为神医的。” 不等丁朋回话,床上的小女孩突然大声叫了一声:“好疼,好疼啊!” 正在收拾药箱的冯大夫也惊了一下,慌忙上前查看。 小女孩却并未醒来,仍旧昏迷着,只是小手捂着肚子缩成一团,在昏睡中迷迷糊糊地叫着疼。 第85章 新的医案 陆容容一见自己妹妹痛苦的样子,忙上前抱住她,心急如焚地道:“小婉,你到底怎么了?小婉不要吓姐姐啊。大夫,你们快看看我妹妹,她到底怎么了?!你们不是说已经治好了吗?!为什么她还会叫疼?!” 冯大夫拿起小女孩细细的手腕仔细把脉,面上露出一丝凝重。 “冯老,怎么样?”简六小姐问道。 冯老示意简六小姐亲自来把脉,自己起身让到一边,眉头紧皱道:“小姑娘脉膊突然变得十分微弱,体表湿冷,呼吸急促,只怕……有内伤。” 而且不轻。 陆容容急道:“她被马车撞到了,现在捂着肚子叫疼,有内伤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吗?!两位大夫,求你们快点给她医治吧!我以后做牛做马都不会忘记你们的大恩大德。”说着就跪了下来。 简六小姐忙将她扶了起来。 “陆姑娘不必如此。内伤非同小可,我们一定尽力医治。” 尽力,又是尽力。 陆容容刚才听着还觉得是莫大的安慰,因为那时候小婉的伤情已经稳定了。 可是现在听到这两个字,她却只觉得更加烦躁焦急。 陆容容声音有些尖利:“尽力?什么叫尽力?!我只想知道你们能不能治好小婉?!” 半夏皱眉道:“你这人也太不知好歹了。我们小姐看你们穷,都没打算收诊费的,用的药也是最好的,现在你倒指责起我们来了?” 陆容容刚才只是一时急躁,被半夏一训又惊恐起来,跪在地上连连叩首。 “是我急得昏了头,我不是要指责简六小姐。”陆容容带着哭腔道,“两位神医,求你们救救小婉,求你们救救小婉。” “半夏。”简六小姐瞪了半夏一眼,亲自将陆容容扶了起来。 “陆姑娘不必担心,冯大夫是整个京城里最好的大夫。如果冯老都治不好,整个京城也没有别人能治好你妹妹了。” 冯大夫已经用银针在小婉腹部周围刺了几针,暂且替她止些疼痛。 只是效果好像并不太好,小婉仍在抱着肚子轻声叫疼。 冯大夫皱眉道:“伤在腹内,只用汤药是没用的,要看疡医。” 丁朋靠在门边,摇了摇头唏吁道:“内伤在战场上十之八九要死人的。” 只是屋里几人都在关注着伤者,无人注意到他。 冯大夫道:“事不宜迟,还是赶紧去请一名擅长疮疡科的大夫来。”他叫来了一名伙计,吩咐道:“快去御林街东头将守安堂的李大夫请来。” 伙计应了一声,麻利地跑了出去。 “趁着李大夫没来,我们先开一剂麻药的方子,给小姑娘服下。”简六小姐道,“等李大夫来了,就可以尽快开始动刀了。” 冯大夫点头:“简六小姐所言甚是。” 简六小姐去写了方子交给半夏去抓药。不多时出去找人的小伙计已经带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大夫跑了回来。 李大夫年过不惑,身材发福,看上去倒像个富家翁,一点也不像个大夫,还是个大多人都不屑为之的疡医。 只不过有些病症只有疡医才能医治,比如今天这样的伤者。 冯大夫简单地将小女孩的情况说了一遍,把李大夫往床边推了过去。 “李大夫,这孩子八成是受了内伤,只怕还伤到了脏腑,你来看看怎么办吧。” 李大夫一看床上躺着的那小女孩,除了头上缠了绷带,面色有些苍白之外,其他处并无外伤。 他伸手朝小女孩一直捂着的腹部轻轻按了按,小女孩马上不堪忍受地抬高了声音叫着疼,叫得陆容容和她怀里的小男孩眼泪直流。 “不行,不行。”李大夫连连摇头,“这小姑娘并无外伤,这让我从何下手?!既不知何处受伤,也不知受伤多重,这简直是闭着眼晴看病。” 冯大夫还记得凤大小姐的手术过程,是用刀子将人身体完好的部分都切开,露出需要医部的脏腑。 “现在已经知道病灶在腹部,你难道不能切开探查?”冯大夫急道。 李大夫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冯老不是向来不甚关注疡医的吗?不错,古法里是有开胸换心,剖腹续肠之术,可是说起来容易,腹部脏腑相连,血运丰富,哪里是说剖开就剖开的?!若是一个不小心剖错了,岂不是让这小姑娘死于老夫之手?!冯大夫你也太为难我了。老夫以为,现在还是以药汤调理为主,如果伤势不重的话,许是过两天就好了。” “真的做不了吗?”简六小姐走过来道。 李大夫对简六小姐也十分敬重,此时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对人体腹内脏腑的了解仅仅来自于他所医过的那些伤者。有些伤者伤在腹部,本来就开了一个大口子,他要做的是清扫缝合止血包扎,在医治的过程当中对于里面的结构也有了一些断断续续的认识。 然而,不够全面。至少没有全面到让他可以面不改色剖开一个完好无伤的肚子,而不伤到那柔软腹部下的脏器。 有的疡医会到义庄里找一些无主的尸首,偷偷地剖开研习。每一具尸体都能让疡医的医术有一个巨大的飞跃。 但是一旦被抓住,那是要遭万民唾弃的,更别说接着行医了。 冯大夫与李大夫相熟几十年,疡医本来就少,李大夫已经是医术十分高明的了,而且胆大。只要有一半的救治可能他都敢动刀子,可是现在李大夫不愿意动刀子,说明他是真的一点把握也没有。 “这可怎么办……”冯大夫也深深地为难起来,回头看向那躺在床上无知无觉的小女孩。 一直站在门边默不作声的丁朋却突然开口道:“我说,冯老,简六小姐,你们不考虑把凤大小姐请来么?我可是见识过凤大小姐在人身上开刀破肚的本事,啧,真真是艺高人胆大。我觉得要说动刀子,找谁都不如找凤大小姐。” 屋内众人俱是一怔。冯大夫下意识地看了简六小姐一眼,却见她垂下眼帘,转过身去看着床上的伤患,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李大夫插嘴道:“凤大小姐?哪个凤大小姐?难道是传言有人自戕在她的门外反被她救活了的那个凤大小姐?” 丁朋点头:“不错。”就是那一次,他将自己家里和自己兄弟家里能见到的痒痒挠都扔了,扔得远远的。 他这辈子也不想再吃猪心了。 “凤大小姐真的把那个人救活了?听说那人是一刀插在心口上啊。” 丁朋点头道:“是真的,是我亲眼所见。” 李大夫兴奋道:“你们能请得到凤大小姐?那还犹豫什么?还不快去请啊!” 身为疡医,他听了那个故事就知道那凤大小姐必然跟他是同行,而且恐怕医术远在他之上。 冯大夫顾虑得却有点多。 谢世子已经旗帜鲜明地表达了他对凤大夫的喜爱,这些天准备婚礼准备得也很用心,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可见他对这个婚礼有多么在意。 人家正在备嫁,他们却上门请她给人开膛破肚,这怎么想都有点不合明宜。 陆容容见他们谈论起另一个大夫,好似更厉害似的,机警的直觉让她直接冲着丁朋下跪,道:“求大哥帮我请请凤大小姐吧。我以后一定会送上诊费的,我会好好赚钱,还上十年二十年,我也会奉上诊费的。求求你们了!” 丁朋忙将她扶了起来,冯大夫叹道:“那就劳烦丁伍长去凤府跑一趟了。” 如今人命当前,又是那样稚嫩的一条小生命,早在深宫当中锤炼成一副铁石心肠的冯大夫也忍不住心软。 丁朋应了一声,转身大步地走了出去。 冯大夫走到简六小姐身边:“简六小姐,不如先回去?”简家医术向来以擅长大方脉为优势,少数涉及到小方脉,疡医却是简家从未涉猎过的。何况这个时候,简六小姐只怕也不太想面对凤大小姐。 简六小姐却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冯老,我是大夫,医病救人是我的份内之事,您不用想太多。” 冯大夫点了点头:“简六小姐向来有分寸,是老夫多虑了。” 半夏在一旁嘟着嘴道:“我们也要看看,那个凤大小姐是有多么医术高明?冯大夫和我们小姐已经给这小姑娘用过药了,若是最后小姑娘好了,难道就因为凤大小姐后来,就要说成是她的功劳吗?这神医之名也未免太容易了。” 冯大夫摇头道:“半夏姑娘慎言。凤大小姐的医术是老夫亲眼所见,说是鬼斧神工也不为。她绝不是徒有虚名之辈。” 简六小姐冷声道:“半夏,你再这样乱嚼舌根,以后就不要再跟我出来。” 半夏慌忙呐呐退后。 凤云飞听说一个自称伍长的男人在外求见,有些疑惑地想了片刻。他来到京城不久就青云直上,平日相交的也都是达官贵人,实在不记得认识过什么伍长。 “让他进来吧。”凤云飞道。 多半是来求医的。自从升上太医院使之后,就鲜少有平民能请到他去看诊了,便是官位稍低一些的,也是没有资格请他的。 如今他是太医院判,一院之首,更加远非昔日可比。 宫中太医一般不给平民看诊,这也是为了太医院高高在上的名声和地位着想。少不得他要想想办法,打发那小小伍长回去了。 没想到那伍长见面之后没寒暄两句就笑着道:“恕在下唐突,在下想请凤大小姐一见,实是有事相求。不知凤大人可否让人通传一声。” 凤云飞愕然了。 居然是来找凤照钰的?一个男人,找他干什么? 不,不对,凤照钰是他的儿子,男人来找他才是正常的。 凤云飞摇头叹了一声。把凤照钰当女儿养了这么久,现在甚至要给他准备“嫁妆”,他自己都快要混乱了。 他招来丫鬟去给凤照钰传话,不多时果见凤照钰就来了。 凤云飞前些天误会他给卢氏下毒,后来却证明是明珠郡主所为,他现在看到凤照钰,只觉得更加不自在了。 萧御面对他却没什么不同,淡然打了招呼,便看向丁朋。 “丁伍长找我有什么事?”萧御好奇道。 最近他都天天宅在屋里,写下的医书已经厚厚一沓,要是给他一窝鸡蛋他都能孵出一窝小鸡了。 谢世子那个封建士大夫现在天天鸿雁传情,肉麻死人不偿命,却偏偏十分吝啬地不肯来见他一面,人家谢世子说那是要遵循古礼。 因此听说有人找他,他立刻就出来了。 丁朋来不及跟他寒暄,上前行礼道:“凤大小姐,冯大夫那里有一个被马车撞伤的小女孩,可能是受了内伤,现在捧着肚子喊疼。冯大夫和李大夫都束手无策,现在只能求助于凤大小姐了。” 内伤?萧御一听就觉精神一震,向百灵道:“百灵,回去取我的医箱。” 百灵应了一声,一溜烟地跑走了。 丁朋笑道:“我就知道凤大小姐一定会出手的。” 凤云飞在一旁吱唔着插不上话,此时见两人都不言语了,忙出声道:“什么伤者?什么内伤?冯大夫是冯院判吗?冯院判都治不好的病,照钰怎么可能治得好?!” 丁朋讶异地挑了挑眉头:“凤大人难道没有听说过吗?” “听说过什么?!”凤云飞眼皮一跳。 那件传播十分广的凤照钰救人之事,凤云飞还真没怎么听说过。众人都知道他和凤照钰这个前妻之“女”的关系,谁也不会不长眼地在他面前讲凤照钰的事,何况那件事传得也太过神乎不知真假,更不会有人多嘴了。因此凤云飞到现在还没听说过。 百灵腿脚快,很快取来了医箱。凤照钰和丁朋谁也顾不上再理会凤云飞,只是草草辞行,便一同扬长而去了。 被忽略了个彻底的凤云飞面色瞬间铁青。 不把他这个太医院判放在眼里就算了,甚至连最基本的尊敬长辈都做不到,简直目中无人! 凤云飞来回踱了两步,猛地朝外走去。 “来人,套马!去仁信堂!” 他那个从乡下来的儿子,难不成还真有什么通天的医术不成,连冯老束手无策的病案都要来请他?! 萧御带着阿六阿十和百灵,跟随丁朋一齐来到仁信堂的时候,麻醉药刚刚熬好,简六小姐正坐在床边,纤纤素手托着瓷碗,亲自给小婉喂药。 “不能喝!”萧御忙高声阻止,几步跑进了屋里 ,跑到床边,挡住那只碗,“这药不能喝!” 简六小姐一怔,抬头看向他。 冯大夫被突然窜进来的萧御吓了一跳,此时忙过来道:“凤大小姐,这只是麻醉用的草药,还是简家医馆的方子,历经百年检验了,绝对没有任何毒性,给这么小的孩子用也是可以的。” 萧御道:“不是孩子小不小的问题,在检查出病灶之前,她现在不能吃喝任何东西。” 冯大夫不解:“为何?” 萧御正要解释,却见一个身材圆胖的男人挤到了他面前,一脸求知若渴地看着他。 萧御有些莫名其妙,一边放下自己的医箱一边解释道:“来的时候丁伍长已经把小姑娘的情况跟我说了。内伤是在腹部,极有可能伤到内脏,万一伤在肠胃,吃了东西漏出来会造成更严重的并发症,而且小姑娘会感到更疼。” 李大夫听得连连点头:“凤大小姐说得太对了,老夫以前给人修补破了的肠子,肠子里的东西漏了出来,伤者中午吃的金针菇都还在。” 屋里好几个人露出一脸恶心的表神,陆容容却听得几乎昏过去。 肠子破了?吃的东西漏出来?!明明小婉表面上看上去一点事都没有,怎么可能会伤到这么严重?! 萧御让丁朋帮忙把小女孩挪到一个干净的房间里,向冯大夫借了地方洗完手换了衣裳。 “你们身上不干净,暂且不要进来。”萧御见外面的人又想一股脑地往屋里拥,忙阻止道,一边让百灵帮他打开医箱。 萧御听丁朋的描述,感觉小女孩有腹膜炎的症状,如果腹腔穿刺阳性即可确认。 第86章 齐心协力 萧御话一出口,门外的人便停住了脚步,互相看了看。 丁朋自是明白凤大夫所谓的他们身上不干净是什么意思,似乎凤大夫对于靠近病人的所有人的卫生要求严苛到近乎不可理喻。 李大夫本想看看凤大小姐是如何医治的,有没有传言中的那样神乎其神。没想到人家不让进,他也只能止步在门外,眼巴巴地望着里面。 每一个稍有名气的大夫都有自己不外传的高明秘技,凤大小姐不让看也是理所应当的。 简六小姐面上蒙着面纱,看不清楚神色,半夏却是愤愤不平。 “凤大小姐什么意思?我们身上不干净?你又比我们干净多少?!” 萧御知道她误会了,也来不及解释,只是看向冯大夫。 “冯大夫帮忙维持一下秩序,我要开始给小姑娘诊断了。” 冯大夫点头:“凤大小姐请放心。” 半夏见她一番指责却根本无人搭理,顿时又气又委屈,看向简六小姐不忿地小声道:“姑娘,她分明是故意的,借着踩低姑娘抬高自己呢。” 简六小姐没有说话,半夏也只能恹恹地闭上嘴巴,不再开口。 萧御拉开小姑娘的衣裳,手在那小小的肚腹上轻轻按了按。 手指上触诊可感到腹肌紧张,这也是腹膜炎的情形之一。 小姑娘昏沉沉地,偶尔叫一声疼。 萧御轻轻在她腹上按着,一边按一边移着手指,按到右腹下侧的时候,小姑娘突然高声叫了一声。 门外的李大夫有外科经验,知道这代表按到了内脏的伤处,心里不由得捏了一把汗。萧御反而心下稍定。 上腹部压痛不明显,而右下腹部压痛明显,腹痛是由局部向四周弥漫的,这说明伤处多半也是局部。 那个位置,多半是小肠损伤。 上腹部的重要脏器,就触诊来看,应该没有明显损伤。若果真如此,便是不幸中的万幸。 百灵穿着白大褂蒙着头脸,站在一旁等着帮忙。 萧御将小姑娘摆成侧卧位,抬手道:“烈酒纱布。” 百灵忙将烈酒中浸着的白纱布放到萧御手中。 萧御用纱布在穿刺点处擦了擦,放到托盘上。 “空心针头,用最长的。” 百灵手脚麻利地递给他。 在穿刺点处垂直进针,慢慢刺入,直到有落空感时,表示进入腹腔。 “注射筒。” 萧御接过百灵递上的注射筒,小心地安在针尾,慢慢向外抽出半管内容物。 李大夫一个人就堵住了大半个门口,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一惊一乍地连声道:“凤大小姐是在针灸吗?怎么就能抽出东西来了呢?!”那个小竹筒他认识,他也有,虽然长得不太一样。可是他从来没有这样用过。而那些排在白布上的大大小小的针就更加陌生了,看起来比针灸用的银针粗了许多。 李大夫急得抓耳挠腮,只恨自己不能跑到跟前去看个清楚。 丁朋笑道:“这点算什么?凤大小姐的‘本事’可不只如此。” 萧御将小竹筒里的东西推射到一只白色的小瓷杯里,是从房里随手拿的。 杯子里只有少量掺着血丝的透明粘液。 他原本已考虑到最坏的情况,小姑娘可能是内脏穿孔或者破裂导致继发性腹膜炎,才会一直捂着肚子叫疼,现在看来比他想象的情况要好上许多。 压痛最明显的部位是小肠的部位,穿刺得到的液体表明有血溢入腹腔,肉眼不见其他肠内容物。 萧御走到门边,向冯大夫道:“基本可以确定是小肠损伤,可能有肠穿孔,但不会很大。”如果穿孔大的话,肠内的内容物污染腹腔,穿刺所得的液体应该会呈现出别的外观和气味。 不等冯大夫说话,另一个身材圆胖的大夫已经迫不急待地叫道:“凤大小姐到底是如何得知的?你难道能看到肚腹里面的情形?” “这位是?”萧御才想到他刚才就说过给别的伤者做过小肠修复的手术。 冯大夫道:“这位是京城里最好的疡医,李大夫。” 李大夫连连摆手:“怎敢忝称最好?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 萧御道:“那太好了!我要给伤者修补破口,正希望多几位大夫帮忙。李大夫既是疡医,那再好不过。” “帮忙?”李大夫眼睛一亮,“凤大小姐是说,老夫可以近处观摩凤大小姐医治的过程?!” 萧御笑道:“李大夫也太客气了,岂止观摩,李大夫既经验丰富,少不得有些难题还要靠李大夫指导。” 李大夫连说不敢当,面上却笑眯了眼,显然对自己的医术也是极为自豪的。 萧御回头让百灵将消毒汤药的药方拿出来,那还是在淮迁时秦小大夫开出来的,让她去煎药备用。 “冯大夫,有些东西要提前准备,我们争取在一个时辰内准备完毕,开始手术。”萧御一边摘下面罩一边道,“现在需要一锅煮开的水,盐,和秤,我要配些盐水,用来冲洗伤口。还要准备些烈酒备用。” 他的态度并不强硬,十分自然,仿佛早已习惯了主导事务安排。冯大夫也情不自禁地跟随他的步调,叫来药堂伙计吩咐他去准备萧御要的东西。 萧御走出房间,与众人一起站在走廊下,又道:“冯大夫,还需要准备一间干净房间,趁着我们准备东西的时间打扫干净。不只是要清扫灰尘,还要用特制的草木灰水将房里都擦干净,尤其是等一下伤者要躺的床,一定要擦洗干净。” 冯大夫仍旧点头答应,又吩咐下人去办。 “李大夫,您既是疡医,不知道有没有干净的棉纱布?最好是开水煮过的。” 李大夫不好意思地道:“棉纱布有,但是没用开水煮过,只用金银花水泡过。” 金银花?萧御记得金银花有广谱抗菌的作用。 “可以。”萧御道,“劳烦李大夫多准备一些。”没有电笔,止血多要靠压塞止血,多备无患。 李大夫连连点头,一脸斗志昂扬的神情。 “李大夫的手术器具也用药水泡过吧?”既然李大夫懂得用金银花水泡棉纱布使用,说明他已经有了消毒的意识,那手术器械的消毒应该也不会落下。 李大夫继续点头:“凤大小姐请放心!器具都是开水煮过药水泡过的!”说完自己兴奋了片刻,又道:“老夫用水煮器具还被同行笑话,没想到凤大小姐也是这样的想法!” 萧御笑道:“我也是从前辈们的手下学习过来的经验,李大夫自己摸索出来的,更加令人钦佩。” 众人不知不觉地在萧御身边围绕起来,一齐听他安排。 “等会儿冯老和李大夫,还有丁伍长,都跟我一起洗手换衣,进手术室为伤者医治。” 冯大夫因为自己在谢世子面前替简六小姐说过话,面对凤大夫时便不如以前那么坦然。 便是想要再次观摩学习“手术”过程,也不好意思像上一次那样直接提出要求。 听到萧御直接让他参与“手术”,冯大夫不由得更加赧然。他不是疡医,对“手术”的协助能力甚至不如李大夫。 李大夫却没那么多想法,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见萧御一点没有藏私的想法,再也憋不住好奇,凑过去追问萧御如何隔着肚皮诊断出的病灶。 一道轻柔的声音突然从一旁传来。 “凤大小姐,我也尽一已之力,协助凤大小姐救治伤者,不知凤大小姐意下如何?” 萧御抬头看去,简六小姐正盈盈站在离众人几步远的地方,隔着面纱与他相视。 “也不是不行。”萧御有些迟疑,“只是……我的医治过程比较血腥,不知道简六小姐能不能忍受。” 便是医学院的女汉子们,也是从小天使一点点熬上来的,没有谁一开始就百毒不侵。 简六小姐虽然是行医多年的大夫,只怕也是第一次见识外科手术。手术过程中那种视觉和嗅觉冲击,萧御有点担心这位端庄的大家闺秀可能会支撑不住。 萧御说完,却见简六小姐沉默了片刻,她身后的丫鬟只是不服气地看着他,似乎对他很有敌意。 萧御不明所以,难道是他拒绝的话让人误会了? “凤大小姐多虑了,我行医多年,匪夷所思的病例也见过不少,不是没见过世面的纸上谈兵。何况这个小姑娘是我接治的,我希望从一而终。” 萧御听出简六小姐的坚持,也不好再劝。 简六小姐让半夏回简家医馆取些东西,半夏道:“姑娘,夫人让我贴身伺候姑娘,我是不能离开姑娘半步的。谢世子派到姑娘身边保护姑娘的护卫大哥就在外面,我去叫护卫大哥跑一趟。” 简六小姐点了点头:“也好。去吧,尽快取来,别耽搁了。” 谢世子? 萧御听到了一个令他稍稍在意的名称,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谢世子?是他那个谢世子么? 第87章 如此炫耀 在萧御的安排下,药堂里的学徒伙计们一齐热火朝天地准备了起来。 开水烧好后,萧御用开水烫洗过的秤称盐称水,配比等渗盐水。 药堂的几个大学徒见他手法新奇,心里都十分好奇。 有一个人大着胆子向冯大夫道:“师父,我们也想看凤大小姐做“手术”,不知道行不行?” “这……”冯大夫迟疑地看向萧御。 萧御算了算道:“屋子里太小,也呆不下太多人。最多带三个学徒进去,其他人可以等在外面,万一中途有些事情,可能要麻烦诸位去帮忙。” 本来不抱什么希望,凤大小姐却开口就愿意带三个,几个学徒顿时兴奋无比,自己到一边决定进去观摩的三个人选。 等渗盐水配好,倒进开水淘洗干净的瓷罐里。又准备了两罐烈酒,百灵也端来了煮好的消毒汤药。 一个时辰后,要参与手术的几个人跟着萧御洗手换衣,一齐跨进了临时手术室。 半夏本以为凤大小姐要来和她家姑娘用一个房间换衣的,没想到凤大小姐直接跟那些人一个房间换了,只是中间隔了一道屏风。 出门不戴帷帽,穿着不像个女子就罢了,居然连换衣这种事都不讲究了,这个凤大小姐到底哪里让谢世子看上了啊?! 半夏一边伺候着简六小姐洗手换衣一边嘀咕,简六小姐道:“好了,别说了。” 半夏只能不服气地住嘴。 “岂不知你说的那些,正是谢世子喜爱她的地方。她……是个聪明人。” 半夏有些听不明白,简六小姐却已经穿戴整齐,走了出去。 她跨进“手术室”门槛的时候,鼻端突然闻到一股强烈的血腥味,混杂着酒,药汤的苦香味和一阵一阵的腥臭味,变成了一种令人闻之欲呕的味道。 简六小姐面色瞬间变得惨白,强忍着才没有失态。 三个进来观摩的学徒已经跑出去了一个,在院子一角吐了起来,还剩两个站在窗边,面色煞白地强撑,紧盯着手术台不错眼。 “冯大夫继续针刺麻醉。”还是那道沉静的声音,响在房间上空,进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本以为自己帮不上什么忙的冯大夫此时正专心至致地捏着银针,在三阴穴,太冲穴,带脉穴等处不断施针,额上已经渗出一层薄汗。 凤大小姐口中所说的手术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麻醉,在这一次的“手术”中,全部落在了他的肩上。 以前的手术可以用麻醉汤药,但这一例伤者伤在内脏,自然不能喝药。 凤大小姐自称不懂汤药,却清楚地知道在腹部动刀子时应该针刺麻醉的穴位。凤大小姐所有的知识和认知,似乎都是为了所谓的“手术”准备的。 冯大夫觉得,这是他所见过的“术业有专攻”的极致。 “丁伍长和齐不花大夫帮忙扩开刀口,李大夫协助手术。”萧御道。 齐不花是仁信堂里的学徒,还在那里强撑着的两人之一。 齐不花脸色发白地走了过来,接过那形状奇怪的工具,和一脸痞笑的丁伍长一左一右地将刀口拉开,露出里面的——肠子。 萧御看了齐不花一眼:“放缓呼吸,别憋着。” 齐不花一直屏着气不敢闻那个奇怪的味道,反而越来越想吐。此时听着萧御的指导慢慢放缓呼吸,竟比刚才好了一些。 萧御先用等渗盐水冲洗了一遍,便按着解剖结构,一段一段开始检查。 “小肠是占腹腔最大的器官,最易受到损害。这位伤者发生的是闭合性小肠损伤,即表皮没有破损。闭合性小肠损伤有几种情况,本案伤者被马车撞飞倒地。这种暴力撞击若击中腹中部,小肠被迅速挤向脊柱,容易受挫压而破裂,是常见的一种损伤类型。”萧御一边检查一边讲道。 只有李大夫听得津津有味,连连点头,十分受教。 其他人在看到萧御左手挑出一截粉红色的肠子的时候,就已经僵硬得更上一层了。 “探查腹腔时整个小肠都应该仔细检查。”萧御接着讲解道,“找到一处伤处标记一处,全面检查完毕之后再统一考虑处理。逐个处理不但浪费时间,而且影响破损的愈合与治疗效果。要循序检查肠管,不能乱,既要避免肠襻长时间暴露在腹腔外,又要避免不必要的重复检查。一边检查边将肠襻纳回腹腔……找到了,李大夫你看。” 萧御将一处小小的撕裂处指示给李大夫看,李大夫隔着面罩兴奋地叫道:“果然如此!” 萧御笑了笑,用缝合线做了一个标记,接着往下检查。 最后只检查出了那一处破损。 “小姑娘肚子里几乎没有什么食物。”萧御看了一眼小女孩昏沉中仍旧揪着眉毛不甚安稳的脸庞,“也幸好是这样,伤得反而不重。” 这还叫伤得不重? 众人一齐看向那打开的腹腔,又不约而同地转开视线。 “开始缝合吧。”萧御道。 弯起的绣花针,细白的桑皮线,一道不大的破口缝合起来也没花什么时间,李大夫目不转睛地盯着,嘴里念念有辞,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最后又用等渗盐水冲洗了一遍,因为腹腔没有受到污染,连引流管都省了,直接缝合腹腔。 手术完成,用过的器具统一放到托盘里,用过的绵纱布等也统一回收,等待焚毁。 萧御笑着向众人行了一礼:“多谢各位的配合了。” 丁朋咧了咧嘴笑道:“凤大夫,以后再跟着你这么配合几回,我这辈子要吃素了。” 继猪心之外,连猪大肠也被剔出了他的菜单。 齐不花已经飞快地朝外跑去,一直站在离门边很近的简六小姐被他一撞,险些倒了下去。 “小心。”萧御忙道,简六小姐已经站稳了身体,面色苍白地向他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出去。 萧御有些担心简六小姐受刺激过大,不会留下什么心理阴影吧? 将小姑娘移到另一间干净房间里,又将手术室打扫完毕,所有参与手术的人都按着萧御的要求沐浴换衣,最后才神清气爽地一齐聚到明厅中。 陆容容带着小男孩来到萧御面前,一脸期望地道:“大夫,我妹妹已经治好了吗?她可以回家了吗?” 萧御摸了摸怯怯望着他的小男孩的头,道:“伤口已经修复好了,暂时还得留在这里观察。”他见面前这三个小孩穿得十分简朴,也不像是有钱的样子,又看向冯大夫,“冯大夫,我可以替他们出些暂住费,就让这三个孩子在仁信堂多住些时日吧。” 冯大夫连忙道:“哪里还要凤大小姐出钱,仁信堂也不差几个孩子的口粮,就住下就是了。” 陆容容一喜,连连弯腰行礼。 “我不会白吃白住的,我会好好干活的,我什么活都能干。” 冯大夫想要阻止,萧御却笑道:“那可正好,冯大夫想来也有很多杂务可以交给你去办,你正好帮帮药堂的忙。” 冯大夫见陆容容一脸自豪地应下,也便笑了笑不再开口。 简六小姐也已经换了衣裳,在半夏的搀扶下慢慢行来。 半夏见陆容容一直在萧御面前殷勤,不屑地冷哼一声。 陆容容从小看惯贵人的脸色,又岂会不懂半夏在计较什么,也忙去感谢简六小姐。 “小妹多亏有福气,碰到众位菩萨心肠的贵人,不但不要诊费,还这样尽心尽力地救治小妹。”陆容容说着也有些哽咽,“我便是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众位的恩情!” 半夏扶着简六小姐坐到一边,这才笑道:“陆姑娘也不必如此,我们姑娘向来行医济世,对穷人历来是不收诊金的。若非如此,怎担得起我们简家医馆百年清名。” 陆容容更是几分真心几分吹捧地大加赞扬,萧御看向简六小姐,却不禁有些疑惑。 据说这位简六小姐是达官贵人轻易请不动的,她给穷人看诊又不收诊费,那简家医馆维持经营的钱从哪里来? 简家医馆的钱再多,这个时代又没有金融理财可以钱滚钱,怎么禁得住简六小姐这般花法。 “听说凤大小姐也是神医,不知凤大小姐收取诊金的标准如何?”半夏突然问道。 萧御一怔,笑道:“我行医不久,一般都是让对方看着给。” 李大夫抚着胡须点了点头。在医馆坐馆会设有诊费标准,但是一般给贵人看病的,都是贵人看着给。贵人惜命,也不差那点钱,往往给的都不会少。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半夏轻哼了一声,很是自豪地看向简六小姐。 “我家姑娘的诊费是一文钱。” “这没什么好说的。”简六小姐轻声喝止。 萧御笑道:“简家医馆果然是百年积蕴,不但医术高超,也有雄厚的金钱实力,才能行此利国利民的善事,不愧是神医世家。” “凤大小姐过奖了,简家医馆当不得如此谬赞。”简六小姐道,“其实多亏了元王府襄助,简家医馆才能放开手脚做事,万万不敢独自居功。” “元王府襄助?”萧御不解地轻笑道。 半夏点头道:“是啊,确切地说,得多亏了谢世子。谢世子一直无怨无偿地给简家医馆提供银钱资助,才能让我们小姐没有后顾之忧地做她想做的事。谢世子从来不愿争功,只是默默地帮着我家小姐。简家医馆在好多地方都有免费施药施粥铺,药材粥食任人取用,百姓谁人不夸。这也是多亏了谢世子的帮助。” 萧御面上客气的笑容已经渐渐淡至一抹浅笑,只是微微地勾着唇角。 冯大夫从一旁看着他,竟似看出几分冷笑的意味。 从他认识凤大小姐起,她就一直有着超脱年龄甚至完全不像个闺中女子的成熟稳重,似乎任何处境下都可镇定自若,胸有成竹。而且她看着谢世子的时候分明没有男女之情。冯大夫在深宫内帷行医几十年,历经两代帝王,无数后妃,对这种事情,他看得分明。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觉得简六小姐更需要长辈的呵护,更需要一个好丈夫的保护。 可是此时的凤大小姐,分明……是动了怒了。因为别人如此谈论谢世子,所以凤大小姐才会动怒? 冯大夫面色一沉,道:“半夏姑娘,平日里老夫看在简六小姐的面子上从不与你计较,今日当着这么多贵客的面你却如此出言无状,哪还有一丝为人奴仆的本份?!简六小姐,这等仆婢若不好好教导,必招祸患!” 半夏张口结舌,怎么也没想到冯大夫竟会如此疾言厉色地痛斥于她。因她是简六小姐的贴身丫鬟,她自比别的人多几分脸面,到哪里都被人敬重一二,冯大夫也向来对她客客气气的。却没想到,冯大夫一番痛斥竟是一丝颜面也没留,直接将她奴仆的身份摆了出来。 “我、我不过是实话实说……”半夏还要叫屈,简六小姐却一声怒斥:“够了,道歉!回去你找嬷嬷领罚去!我早说过你再不改改这爱逞口舌之快的性子,就不必再跟着我了!” 半夏脸憋得通红,一脸屈辱地向众人行了一礼,口中道着歉,这才站回简六小姐身后低头不语。 萧御冷眼看着她们作为,一旁的李大夫等人都是一脸尴尬,似乎想要起身告辞。 “各位先生且留步。”萧御突然出声道,似乎全然没注意到方才之事,却道,“关于小婉姑娘术后的护理,还需各位一起探讨一下。小婉姑娘伤在小肠,这几天无法进食,我们得想办法保证她的营养。” 众人见他说到这件事,也不能一走了之,又坐了下来商讨。 萧御道:“我有一个法子,只是要用到一些比较精密的器具,需要工匠现做才好。要找最好的工匠马上赶制出一批工具来,还得找个大人物去督办才好。” 冯大夫道:“凤大夫想要如何?” 萧御笑了笑,向老六道:“阿六,你去把谢世子请过来,就说我有事要他帮忙。跟他说等他给我下聘之后再守古礼不迟。” “奴婢知道了。”人高马大的老六福了一礼,大步朝外走去。 在座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冯大夫看着萧御面上似乎云淡风轻的轻笑,反而觉得事情似乎越发不好收拾了…… 萧御面色平淡地端起茶碗喝茶,谁又能知道他心里的熊熊怒火。 那个丫头什么意思?一次两次地提起谢景修,他还看不出她的用意他就是个白痴! 怪不得简六小姐花钱这么大手大脚呢,合着都是谢景修的钱?都是风刮来的可不是花着不心疼么! 萧御相信谢景修不会无缘无故给别人钱,他又不傻。 但是这些人白花着谢景修的钱还敢在他面前炫耀?!当他是软柿子啊,是可忍孰不可忍。就算谢景修的婚前财产不归他管,他也不能容忍这个情况。 没有理由,就是不能容忍! 第88章 成本之争 在等待谢景修到来的空当,萧御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有些出神地沉思着。 把谢景修请来,倒不全是因为简六小姐的事情。 来到这里之后做了几次急救的手术,萧御越发感觉到工具的匮乏和药品的缺乏。 最基本的输液和输血,他根本连输液的工具都没有。 生理盐水可以配,无菌环境也可以尽量做到,但是这个时代的盐都是粗盐,杂质很多,配出来的盐水喝可以,他是万万不敢给患者输液用的。 输血首先要有抽血的条件,要交叉配型确定相适应的血型。这就需要离心机,还需要抗凝剂。 抗生素也还没发明出来。 小婉姑娘伤在小肠,加上她长期处理半饥饿状态,营养不良,胃肠功能本来就弱。萧御第一反应就是给予肠外营养支持。 但是仔细想一想,输液工具可以用简易注射器代替,但是营养液他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唉……跟白手起家没什么区别了。 萧御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声,却听外面有人高声道:“谢世子来了。” 下一瞬一道修长的身影就大踏步地走了进来。 萧御抬头看去,正与谢景修盯着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谢世子安好。”在座几人连忙起身寒暄,萧御也笑着向他打了个招呼。 “谢世子,好久不见啊。” “的确是好久未曾见到你了,凤大夫。”谢景修道。 虽然谢世子没有说什么,萧御却硬是听出了几分肉麻的味道…… 都怪他写的那些闷骚情书。 简六小姐起身走到谢景修面前,盈盈福了一礼,轻声道:“见过表哥。” 谢景修一怔,便向她点了点头。 萧御在一旁看着,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呵呵,表哥? 青梅竹马,表哥表妹,简直是古代夫妻标准预备役啊,怪不得简六小姐的丫鬟总是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炫耀她们和谢景修的关系呢,这关系是够亲的哦。 身后跟着的二九帮谢景修脱下大氅抱在怀里,谢世子身上又换了一套以前从没穿过的衣裳。深青为底,银丝刺绣,袖口镶着上好的毛皮,靴子上都绣着四爪金龙,仍旧那么低调奢华风。 谢景修走到萧御身边,在他一旁的椅子里坐了下来,望着他道:“凤大夫。” “……”没头没尾地叫他一声干什么。 冯大夫道:“凤大小姐说有些想法需要谢世子帮忙实现,老夫也正好奇,凤大小姐又有什么奇思妙想?” 萧御刚才已经仔仔细细考虑了一遍,就算谢景修能让工匠做出输液的工具,这里也没有能够使用的营养液。 刚才是他思虑不周了,萧御叹了一声老实道:“刚才我仔细想了一下,只是让工匠做出工具来也是不够的,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更难准备。恐怕做出来也是搁着,暂时用不了。” 李大夫却十分感兴趣,忙道:“不知凤大夫心中所想的是什么样的工具?我行医多年,也时常觉得工具不顺手,也曾找工匠按着我的想法打造工具,却总是不太方便。” 李大夫现在已经完全不顾矜持了,从手术室出来之后就一副恨不得拜萧御为师的诚恳态度,有话就说不懂就问,让正儿八经的几个仁信堂学徒都觉得汗颜,生怕凤大小姐对这个不知好歹将别人的秘方挖根掘底的胖子赶出仁信堂。 这在以前又不是没有过的事。 好在凤大夫一直态度和蔼,几乎有问必答,而且解释得分外仔细,生怕别人听不懂似的。 萧御也觉得提早准备那些工具也好,真要用到的时候有备无患,再说也不能让谢世子白跑一趟。 他便将输液的工具,导流管,离心机等等一系列的工具原理解释了一遍,这一次连李大夫都听得一头雾水,实在想不明白那些奇怪的东西对于治伤有什么作用? 萧御越说越流利起来,干脆要来纸笔,一边画着简图一边解说,包括止血钳之类的手术器械都画了出来,连着制作蒸馏水的蒸馏器,把所有能想到的工具都列了出来,问谢景修道:“不知世子能不能找到手艺精细的工匠大师,把这些东西都做出来?” 谢景修站在萧御身旁,一直听得分外仔细,此时拿起他涂抹得鬼画符一样的图纸。 “蒸馏器,酿酒铺子就有。其他的,照着这样的图,估计工匠大师是做不出来的。” 萧御:“……”嫌弃他的画功吗?天真!当初他解剖学的笔记可是全校标准范本。 “我回去会画一份细致的给你的。”萧御一把夺回自己的手稿。 “对了,不知道能不能做一些透明的瓶子,那些注射筒之类的最好也做成透明的。”这样更方便操作的时候随时观测。目前用的全部都是瓷瓶竹筒,操作的时候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很不方便。 萧御不知道这个年代有没有玻璃,但是他记得春秋战国时期似乎就有了跟现代相差无已的透明杯子。这个梁国怎么也比春秋战国要发达吧? 谢景修还没开口,丁朋已经啧啧出声,有些惊诧地道:“凤大夫要透明的瓶子管子” “是啊。”萧御道。丁朋的态度至少表明这个年代是有这种东西,只是那副吃惊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温润透明者,惟有水精。千年之水化为精,水精是无价之宝,若作为饰品时常佩戴,可治惊悸心热,肺痈吐脓、咳逆上气,可安心明目、去赤眼、熨热肿,益毛质、悦颜色。凤大小姐却是想要用水精做行医的工具?”简六小姐出声道。 萧御有些惊讶,原来这个时期的透明器具要用天然水晶来雕琢。 萧御看向谢景修:“这个也不强求,不透明也可以用。” 谢景修道:“你只管提供图纸,不需将就,本世子会满足你的所有要求。” 简六小姐道:“如果我没猜错,凤大小姐想要的瓶子和注射筒,应该不小吧?水精作为饰品,倒也不算贵重,那却是因为饰品很小。如果要做出凤大小姐想要的器具,必须要用到大块的水精,整块雕琢,那便是天价也不为过。” 谢景修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却没说什么。 简六小姐看向冯大夫:“冯老以为如何?” 冯大夫捏了捏胡须,看向谢景修和萧御,微微摇头道:“老夫相信世子的能力。既是为行医救人而未雨绸缪,那么自然要尽力而为。世子既说不需将就,那便不需将就。” 冯大夫不知道谢景修这个元王府世子有多少钱,反正从来没见他为钱发愁过。 其实谢景修不只资助着简家医馆,便是他这仁信堂也经常得些真金白银的资助,不然他这医馆也做不到这样轻松。只是谢世子虽然给了金银,却也派了他的人到医馆任职,掌管银钱用度。仁信堂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冯大夫也不怕别人监督,便这样平稳安静地完成了对接,外人也并不知道仁信堂大宗的药材买卖其实是谢世子的人掌管着。 简六小姐垂首道:“凤大夫一直用着瓷瓶,似乎也可顺利医治。因凤大小姐说工具制造出来,还不知何时能够用得上,故我有此疑虑。还望诸位不要怪我唐突。” 冯大夫道:“简六小姐说得也有道理,这些都交给谢世子衡量吧。相信世子会量力而为的。” 萧御微皱起眉头看着简六小姐,简六小姐仍旧姿态端庄地坐着,若隐若现的面纱下遮掩着一张十分秀丽的脸庞。 她一直十分淡然,所说的话也是从客观情况出发,其实萧御自己也觉得没有必要这样奢侈。 可是她极力阻止谢景修把钱花在他所要求的事务上,只是这个态度就让萧御觉得不悦。 简六小姐的心理状态,萧御稍一想想就能够了解大半。 无非是觉得她才是谢景修亲近的人,所以想要管着谢景修的财务,不要为“外人”一掷千金。 可,谁才是那个“外人”哪? 简六小姐不是心思阴毒胡搅蛮缠的凤照晴,况且人家一直有理讲理,萧御也不想为难一个女孩子,干脆瞪了谢景修一眼,本来想说不用他为难的话也全部咽了回去。 “那就请世子看着办吧!” 他也想看看到底是表妹亲,还是他亲?! “凤大夫?”谢景修将手向他的方向伸了伸。两人中间隔着一只小桌,谢景修的手便放在他的手的旁边,只隔着一指的距离。 谢景修被他迁怒似乎也挺无辜的,可是谁让他净招些桃花债,这么会招蜂引蝶。 简六小姐笑了笑道:“若是定要去做,定是花费不匪。表哥若需要用钱,简家医馆的帐房仓库随表哥取用。” “那很好。”谢景修道。 简六小姐一怔。 谢景修道:“二九。” 二九忙上前听令。 “今日抽空去一趟简家医馆,将帐面核算一下,看看还剩多少资金,都一并运回王府。对外就说是元王府要替世子妃打造医疗器具,顺便张贴告示,高价聘请能力高超的工匠大师。” 二九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去。 第89章 操心不少 简六小姐顿了片刻,才笑了笑道:“这样也好。世子帮助简家医馆良多,简家医馆也当投挑报李。” 谢景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众人相视了几眼,只觉得气氛有些微妙。 丁朋笑了两声:“谢世子真是一个认真的人。” 京城无人不知简家医馆的钱除了维持医馆日常开销,大部分都是拿出去做了善事,并不是搁在仓库里落灰的。 丁朋的一些同僚兄弟也曾受过简家的恩惠,因公受伤时苦于手中无钱,只有简家医馆愿意收治,还用上最好的药材。因此他那一群兄弟的心里对简家医馆甚是感恩。 简六小姐明显不赞同用水精做凤大夫的工具,随口客套了一句,却被谢世子当了真。 丁朋道:“谢世子有所不知,简六小姐在京城周边设了好几个施粥施药的铺子,贴补穷困百姓。这样一来,那些铺子恐怕就维持不下去了。” 谢景修看了他一眼:“丁伍长有所不知,虽是以简家医馆的名义设的铺子,其实是元王府在维持所有花销。” 丁朋一怔,忙道:“在下自然知道。”刚才简六小姐的丫鬟一通说,本来不知道现在也知道了。 “在下的意思是,粥药铺子对周边百姓有着莫大的帮助,世子是否可以予以保留?” 丁朋话一出口就有些不自在起来。他本意是想为简六小姐说几句话的,其中不希望那些铺子关门的因素也有,现在他却绕过简六小姐直接向谢世子请求保留那些铺子,好像他已认可了那些铺子都是元王府的功劳似的。 百姓多是因为那些粥药铺子因而对简六小姐感恩戴德,现在这样,却算什么啊…… 只怕简六小姐面子上更难过去了。 谢景修点了点头只道:“可以。” 简六小姐站起身,向众人福了一礼,道:“事情既是已经商讨完了,我也该回医馆照应去了。就此告辞了。” 说完便带着半夏转身离去。 虽然她一直十分镇定,只在谢景修吩咐二九去简家帐房的时候怔了一瞬。此时匆匆离去,却总有些狼狈的感觉。 谢景修的确是给了人一个难堪。萧御看向他,也不知道谢世子是有意是无意。 按照谢世子淡定表面下说一不二的霸道作风,说不定他真的认为反正都是他给的钱,他爱给就给爱收就收,爱怎么用就怎么用…… 萧御与冯大夫等人又一起商讨了小婉的术后护理,既是不能输液,那还是要用中医的办法。 冯大夫开了一个方子,用来给小婉足浴。 “丹参、赤白芍、红花、陈皮、川芎、桂枝各一两,研成粉末,煎成汤汁。” 每次足浴小半个时辰,每天三次,可以促进小肠功能尽快恢复。 萧御也觉得这个办法很稳妥,又将配制盐糖水的比例交给冯大夫。 “小婉今天最好不要吃东西,先喝这个盐糖水维持一下吧。” 冯大夫捏着萧御写给他的方子,连连点头。 凤大小姐一直说她不懂药方,这一张其实也算得上药方,盐和糖的配比都十分精确,可见不是胡来的。 谢景修在一旁等着萧御和人商量完毕,才起身走到萧御身边:“凤大夫,我送你回去吧。” 萧御点了点头,与其他人告辞,随着谢景修离开了仁信堂。 谢景修仍旧是乘着马车来的,马车里搁着小巧的炭盆,厢壁上覆着毛毡,桌子上温着茶水,座位下还有小巧的食盒。 谢世子绝对是个从不亏待自己的人…… 百灵跟着侍卫去了后面的一辆车,这辆马车里只有谢景修和萧御两个人。 二人一起围着小桌子席地坐在地上铺着的厚毛毡上,谢景修双手握着茶杯,看了萧御一眼。 “凤大夫,是不是有事想要问我?” 萧御一怔,慢了一拍才想起来。对了,他是有事情想问谢景修的,差点忘了。 “简家医馆的花销全是你给的钱?”萧御皱眉问道。 “是的。”谢景修垂下眼帘,握着玉杯的手指紧了紧。 “凤大夫是否生我的气了?以后不会了。” “不,不是。”萧御忙道,“不是生你的气。只是……觉得有点问题。” “哦?什么问题?” “简六小姐做的事,不能说不好。但是总觉得隐患很大。”萧御道,“现在没灾荒也没饥荒,据我所了解的情况,简家医馆几乎是完全无偿地在为百姓提供食品和药品,恐怕也没有有效监管吧?大部分百姓自然心存感激,但是也有一部分人会被养刁了胃口。一旦以后不能继续无偿提供,只怕会出乱子。” 其实萧御更担心的是,万一出现那种情况,若是简家医馆把不能继续无偿服务的责任推到谢景修头上,只要说一句是谢世子不愿意再供银钱,那些人多半会对谢景修心生仇恨…… 不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个年代的百姓虽然纯朴,但教育程度普遍不高,这种群体性心理是很容易出现的。 “凤大夫的意思是,升米恩,斗米仇。”谢景修笑了笑,“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萧御吁了一口气。 谢景修将萧御杯子里凉掉的茶水倒在自己杯里,重新续了一杯热的,放在萧御面前。 萧御道了一声谢,端起来轻轻啜着。 谢景修看了他片刻,又出声道:“凤大夫,真想把你早些娶回家。” “……”萧御已经习惯了谢世子时不时冒出来的偶像剧画风,只要无视就好。 “凤大夫如此为我操心,我很高兴。”谢景修微微一笑。 “……应该的。” “以后你成了我的妻子,更要一心想着我。” ……得寸进尺了哈。 谢景修的马车将萧御一路送到了凤府门口,两人刚刚下车,却有几个人突然从墙角处冲了过来。 谢景修一把将萧御拉到身后,冷眼看着那两人,几名侍卫早已训练有素地围守在两人周围。 “世子,是我,是老奴啊。”为首的男人连忙停下脚步,连声高喊。 萧御从谢景修身后看去,那几个人身上的穿戴都很不错,只是制式统一,更像是哪家的下人。 谢景修道:“杨管家,何事?” 几名侍卫已经退到一边站好,杨管家忙上前行礼:“老奴见过世子。世子,王妃让您马上回府。” 王妃?大概是谢景修的娘亲吧。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谢景修道。 杨管家忙道:“老奴原是到仁信堂去找世子,冯大夫说世子已经和凤大小姐一起离开了,老奴想世子定会送凤大小姐回来,这才带着人到凤府门外等着世子。世子放心,老奴只是等在外面,绝对没有惊动凤府的贵人们。” 他是元王妃的人,杨管家知道世子不喜欢看到他靠近凤家。 萧御走到谢景修身前:“那你快回去吧,天也怪冷的,没事别在外面闲逛了。” 谢景修点了点头,看萧御有些冷地搓着手,便让侍卫将他的大氅拿来,亲手披在萧御身上。 萧御道:“不用了,这都到凤府门口了,就几步路的事。” “穿着吧。”谢景修道,“将来塞到嫁妆里带回来就是。” 萧御无言以对了,干脆就抓着那温暖的毛皮将自己裹紧。 谢景修看着萧御进了凤府,这才转身上了马车。 杨管家不敢怠慢,搓了搓快要冻僵的双手和两腿,翻身上马,先回元王府报信去了。 元王妃的怡然小居向来与世隔绝,在这一日晌午时分却罕见地迎进来一位客人。 谢景修走进垂花门的时候,一顶四人抬的暖轿正从里面缓缓行出,谢景修带着二九站到路边,暖轿到了他面前却停了下来。 轿帘掀开,一张与元王妃有几成相似的脸庞露了出来。 虽然容貌有几分相似,轿中之人却显然没有元王妃的清冷艳丽,更无一丝元王妃身上高不可攀的气质。 轿中之人长着那样一张脸,却有着十分可亲的笑容。 “简夫人。”谢景修拱手施礼,唤了一声。 “景修回来了啊,姨母今日过来看看你娘亲。”简夫人笑道。 谢景修点头道:“母亲只与姨母交好。” 简夫人笑了笑,又道:“柔儿本来也要来的,可是临时有事脱不开身,就没能跟我一道来。柔儿没来,你也不在府里,到头来就我跟你娘亲两个人一起喝了一下午茶,也甚是无趣。” 谢景修道:“简六小姐向来巾帼不让须眉。” 简夫人笑了两声,笑意又慢慢淡下去:“快去吧,你娘亲正等着你呢。” 谢景修退到一边,抬轿的四个粗使婆子又将暖轿抬起,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去。 “去看看二九有没有回来。”谢景修道。 一名护卫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谢景修继续朝前走去,片刻后又道:“各处粥药铺子,以后慢慢脱离简家。” 身后的护卫迟疑道:“主子,我们自己经手,只怕太过显眼,容易暴露身份……” “今时不同往日。不需暗中行事,光明正大地接手便是。”谢景修道。 “是!” 护卫按纳下一切疑惑,立刻应声。 第90章 嫁婚吉日 谢景修来到怡然小居,小居里伺候的秦嬷嬷进去通传,半晌过后,元王妃才让人将他请进去。 谢景修进了屋子,垂首行礼:“见过母亲。” 元王妃靠着矮榻闭目养神,半晌才慢慢睁开双眼,看向谢景修。 “你今天,去了哪里?” 谢景修道:“仁信堂。” “所为何事?” “医术之事。” “谁的医术之事?” 谢景修道:“我只管凤大夫的事。” 王妃在秦嬷嬷的搀扶下从矮榻上坐起身,面沉如水地沉默了片刻,才道:“景修,我和你父亲不同意你的婚事,你是否心中有怨?” 谢景修不置可否,元王妃看向他:“你当面给柔儿难堪,她长这么大都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谢景修低首道:“母亲误会了。我并没有刻意给谁难堪。您若不信,可以当面向简六小姐询问。” 元王妃少有地有些激动:“你当着众人的面让人将简家的家底搬空,还说不是给她难堪?你向来不是这样的人,景修,你太让我失望了。” 谢景修只道:“并非如此。是简六小姐主动提出资助,况我也需要银钱,这是两厢情愿之事。” “你!”元王妃洁白的面孔上现出一丝气闷的红晕,看了谢景修半晌,“我以为你自己会想清楚,没想到你真是被人迷花了眼了。” 谢景修看向元王妃,同样沉默了半晌,道:“母亲,是简家找您来向我讨回银子?” “你将简家看成什么人了。”元王妃恹恹地叹一口气。 “既是如此,儿子便让二九直接将抬回来的银子入库了。” 元王妃皱眉不悦地看着他:“景修,你不用跟我耍文字的把戏。我以为你会知道轻重,没想到你连最基本的分寸都没有了。还是你以为赐婚就是万无一失?元王府不会要一个那样出身和名声的世子妃。” “儿子只想娶自己喜欢的人,望母亲成全。”谢景修看向元王妃,面色严肃而诚恳。 元王妃闭上眼长叹一声:“你别忘了,简大夫是为救你而死。当日他将简家托付给你,你便是如此报答他的么?” 谢景修却突然笑了一声,似是不屑又似讥讽。 元王妃皱眉看他,谢景修面色再次冷淡下来。 “母亲,我从您嘴里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简大夫为救我而死。我都快以为是母亲亲眼所见了。” “放肆!”元王妃怒道,面颊染上一层红晕,“你不念恩人之情就罢了,冷嘲热讽就是你的回敬吗?景修,自从去了一趟淮迁,你越来越让我失望了。” 谢景修道:“自从去了一趟淮迁,我从未像这样称心如意过。母亲若想照拂简家,您自可以给予庇护。以您元王妃的身份,庇护两个女子轻而易举。还是说母亲只愿意在嘴上说一说,却不愿出一份力?” 元王妃咬牙说不出话来,胸口急速地起伏着。 她虽然顶着元王妃的头衔却早已不管府中之事,若非身不由已,她早就离了这压抑冰冷的王府。 除非她先向那个男人低头。若为简家,她不是不能低头,可是,到底意难平。 谢景修道:“母亲可能不太了解我。儿子向来只知道,喜欢的便要紧紧抓在手中,否则将一无所有。没有人可以从我的手中抢走属于我的东西。谁都不行。” “你!”元王妃的面色一瞬间变得苍白,红艳的薄唇微颤着,不敢置信地看着突然变得十分陌生的儿子。 她独居在怡然小居里,与谢景修之间见面的机会其实不多。谢景修从小就十分稳重,不需要她操心,晨昏定醒向来做得一丝不苟,嘘寒问暖态度恭谨,元王妃从来没见过谢景修这样冷淡的样子。 谢景修行礼告辞 ,转身离去。 元王妃脱力地靠在软榻上,秦嬷嬷连忙倒了一杯热水送上前去。 元王妃推开杯子,面色有些凄然地看着秦嬷嬷,颤着嘴唇道:“嬷嬷,您看到了么?他就是这样对我的,像他那个父亲一样!” 秦嬷嬷轻声安慰道:“王妃不必伤心,世子还小,总有任性的时候。他愿意向王妃说出不满,才是没有隔阂呢。” 只是这话,她自己都不信。 她们的这位世子,虽然向来在任何一个方面都做得毫无瑕疵,他尊敬长辈,友爱兄弟,自己上进,让人挑不出一丝错来。 可是他就像是浮在整个元王府之外的人,他的心,根本不在这个大宅子里。 元王妃和元王爷有二十年的时间可以拉近世子的心,可是他们都太高傲。 现在,那些机会已经消逝了。 谢景修走出怡然小居,侯在外面的护卫上前禀道:“主子,二九已经回来了。” 谢景修点点头:“让他速来见我。” 钦天监合八字至今没有动静,多半是有人从中作梗。即便没有,谢景修也等不得了。 所有人都不许他如愿以偿,居然是那个昏聩的皇帝最为支持这桩亲事,谢景修嘴角挑起一抹讥讽的笑容。 这个世界对他从未有过一丝温柔,纵与所有人为敌,又有何惧? 没过几天,萧御就听到消息,钦天监已经卜算出婚嫁的吉日,就定在正月二十三。 隔天谢景修就大张旗鼓地带着元王府的护卫押着几十台聘礼,浩浩荡荡地朝着凤府行去。 凤云飞带着强笑将谢世子迎了进去,一抬抬聘礼占满了整个院子,打开了后面几个箱笼,全是白花花的银子。 “这些都做凤大夫的嫁妆。”谢景修直言道。 凤云飞面色更难看了,快要维持不住面上的笑意。 “谢世子,我凤家还出得起钰儿的嫁妆。” 谢景修道:“我的意思是,这些聘礼是给凤大夫一人的,凤大人切莫让不相干之人染指。” 聘礼放在凤府的仓库里,除了他这个一家之主和卢氏这个掌家夫人,外人根本接触不到。谢景修所谓的“不相干之人”到底想说谁?! 凤云飞黑着一张脸不言语,僵硬地坐在椅子里。 卢氏本来也该出来接待的,只是自从她那次中毒之后,卢氏就比以往更冷淡了,这一次更是托辞身体不适,连面都没露。 凤云飞认为谢景修故意给他难堪,谢景修却不觉得凤云飞值得他一丝尊重。 明知道凤大夫身份复杂,对于他要嫁人之事却连一丝努力也未做过,只是摆出一副无奈的慈父面孔,何其伪善。 “我去看看凤大夫。”谢景修起身道。 凤云飞勉强地挂起一抹客气的笑,亲自带着谢景修到了萧御的院门外。 萧御打开院门,有些意外地看到凤云飞和谢景修一起站在外面。 谢景修跨进门槛,旁若无人地拉起萧御的手:“凤大夫,今日下聘,正月二十三我来迎娶你。” 凤云飞看着二人相牵的手,面上堆起的强笑彻底扭曲成一团,一双眼睛喷火似地盯着那两只手。 他的儿子根本没有一丝推拒的意味,到底…… 凤云飞心中闪过一丝念头,却马上把自己骇得连连摇头。 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呢?简直太荒唐了! 萧御看了凤云飞一眼,见他站在原地既不进来也不离开,正踌躇着要不要招呼一声,谢景修已经回头将院门关上。 “下一次见面,就要等到成亲之日了。”谢景修声音轻柔地道,“凤大夫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对了,世子还要和他一起守古礼呢。 “也就一个多月而已。”萧御笑道,却带着谢景修朝房里走去。 院子里除了有丫鬟早晚进来打扫,其他时候萧御并不准人留在这里,因此只有百灵一个人服侍。 屋里盘了地龙,十分暖和,谢景修脱下外面的大毛衣裳,随手递给萧御。 “……”萧御任命地接过来抖了抖,放在熏笼上烤着。 谢景修一头黑发用紫玉发冠挽在头顶,长身玉立地站在屋子中央,向屋子四周打量。 屋子里的布置十分简洁明了,干净整洁,墙角的衣架上挂着他送来的大红嫁衣,谢景修凑过去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温和的笑意。 萧御别扭地道:“你看什么呢。” 谢景修指着衣角内侧一朵小小的蹩脚刺绣,笑道:“我记得我高价聘请的绣娘技艺可不只如此。” “还不是百灵老在我耳朵边念叼,非要我自己也绣上个东西上去,说是讨个好兆头。”萧御无奈道,“你是不知道百灵的声音高起来能有多高,魔音穿耳哪,我可受不了了。” 谢景修轻抚着那朵看不出是什么种类的小花,眼睛微弯地道:“你那丫头很不错。” “就因为能配合你的恶趣味吧。”萧御翻了个白眼。 谢景修现在不知道他是男人才怪,非要坚持明媒正娶。本来完全不可能的事还真让他给做成了,真是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反正谢景修从来不会害他,萧御也不想跟他计较这件事。 “凤大夫。”谢景修走回萧御身边,微微垂下眼睫,一双淡褐色的眸子专注地看着他。 萧御:“……”谢世子现在似乎有事没事就爱叫他一声,什么毛病这是。 “我给你写的信,你还留着吧。”谢景修道。 萧御点头。谢景修笑道:“记得放进嫁妆里一齐带过去,以后也要好好收着。” “……”谢世子这么自恋,他怎么一点也不意外呢。 谢景修突然伸开手臂,虚虚地将他搂在怀里。 萧御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却听谢景修轻声一叹:“再过一个月,我们成亲了。本世子,终于也有个家了。” 他的声音是一惯的淡然,萧御却听得一怔,心里竟升起一丝酸涩。 谢景修从来都是高傲冷漠的,骄矜又高贵,这样沧桑的话语,实在不适合谢景修。 萧御忍不住抬起手,在谢景修后背上轻抚了两下,无声的安慰。 “爷爷说,如果我们能两年抱仨,他老人家会更高兴。”谢景修道。 萧御:“……” 什么沧桑小可怜,根本都是他的错觉! 第91章 一只猛兽 谢景修只在萧御房里坐了小半个时辰,便起身告辞了。 外面的天飘起了细细的雪花。 萧御从熏笼上拿起他的外套,谢景修道:“我要上次你穿过来的那件。” 萧御:“……有区别吗?” 谢景修看着他,一惯淡然的神情显得分外无辜。 “既然没有区别,为什么我不能穿那一件?” 萧御:“……”他竟然无法反驳! “好吧,我去给你拿。”萧御无奈地叹了一声,打开衣箱从里面拿出来一件叠得十分整齐的黑色裘毛大氅。 谢景修走到熏笼旁边指着熏笼道:“再烤一下吧,不然太冷了。” ……看把他娇气的。 萧御已不再企图从言语上对谢世子的任何想法表达拒绝,顺着他就是了。 谢景修看着萧御将他的大氅抖开来盖在熏笼上。 萧御:“……” 谢景修:“……” 十分钟后,萧御拿起大氅摸了摸,触手温热,就递给了谢景修。 “可以了,穿上吧。” 谢景修自己默默地穿戴整齐,深深地看了萧御一眼:“凤大夫,我先走了。” “恩恩,一路顺风。”萧御笑眯眯地将他送到院门边。 谢景修看了他一眼,道:“凤大夫好像对于我们要分别一个多月,并没有一丝不舍。” 萧御喉咙里一哽,说不出话来。 一个月,四个星期,二十个工作日,他真没觉得有多久啊…… 再说了不是他要一起守古礼的吗,他都这样配合了,谢世子还找什么茬。 谢景修轻轻一叹:“罢了,到最后,也只我一人为这桩婚事忧思嗔喜而已。是我强求来的,我一力承担就是。” 萧御:“……”还委屈上了,贵公子真是伤不起啊。 谢景修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天上飘着雪花,外面的小径和花枝树干上都积起了一层白色,被风一吹翻腾起一片细白的雾,飘散在半空中。 茫茫天地之间,无处不在的白雪衬着谢景修玄黑色的身影和飘飞的发丝,竟似一幅肆意泼墨留白、大气磅礴的水墨画。 其实是一心想演言情戏分的谢世子却因为没人陪演对手戏愤而离去的场景而已。 萧御跺着脚关上院门,一溜小跑地跑进屋里,趴在熏笼上惬意。 谢景修回到元王府,正见几名护卫一身狼狈地从园子里面跑出来。 谢景修停住脚步,眉头微皱看向那几人。 二九道:“你们干什么呢?!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那几名护卫见了谢景修,忙跑了过来下跪请罪。 “世子爷,属下几人今日轮值,看守园子后面关着的那只猛兽。可是……不知是不是大雪冻坏了门锁,那只猛兽居然冲出笼子跑了出来。属下等好不容易将它暂时锁在后园里,正准备去找人来一起把它制服!” 元王府的园子占地十分宽广,不但四时绿植花卉齐备,里面还养了好些珍禽巧兽,当然大多都是温和无害的小动物。 只有一只是例外,它却不是买来的或是猎来的,而是不请自来。 一年前的一天晚上,一只四脚着地都快有一人高的似狼非狼似犬非犬的猛兽出现在王府后院里,惊得一院子贵人奴仆丫鬟婆子快要吓破了胆。 原本谢景林想要将它射杀,谢景修却将它保了下来,只让人将它关押在后园深处,并派几十名护卫日日轮番看守。 那猛兽长相凶悍,又不通人情,见人就咬,出现当晚就伤了王府十几个奴仆。若非王府侍卫众多,武功高强,合十数人之力将它制服,还不知道它会做下多大的乱子。 受伤的人当中就有谢景林最爱的小妾,元王妃与侧妃身边忠心护主的丫鬟也伤得不轻,所有人都无法理解谢景修为何要留下那个畜生。不但留下了,还取名玄湛,那畜生根本毫不领情,对谢景修一样龇出尖牙。 谢景修却是从不解释的性子,不满意的人即便心中怨恨,也奈何他不得。 谢景修走向园子,护卫忙道:“世子先别过去,现在那兽已经出了笼子,我们只把那座院子的木门锁上了,还不知道拦不拦得住它。” 谢景修脚步不停,几名护卫无法,只能派出一个人去找人支援,其他人都护在谢景修身边向园子深处走去。 还没走到近前,一声声凶悍的兽吼便清晰地撞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几名护卫握紧了手中的刀,咽了咽口水,即便心头发怵,也只能跟在谢景修身边继续朝前走去。 后园中的抱朴院,原是花房,现在专门关押着这只野兽。 离抱朴院还有几十步的时候,谢景修就看到了前肢并用扒在墙上,露出硕大一个头颅的那只猛兽,玄湛。 猛兽显然也看到了他们,它的视线扫过几名护卫手中的刀剑,黑色的大嘴一张,露出长逾一寸闪着寒光的獠牙,嘴角龇起凶恶的纹路,喉咙中低吼出声,目露凶光。 谢景修停下脚步,喊了一声:“玄湛。” 猛兽的注意力被谢景修的声音拉到他的身上,它自是毫无回应,仍旧状若疯狂地盯视着谢景修,威胁的低吼仿佛时刻都会跳出围墙冲过来大开杀戒。 其他人都当玄湛是只疯兽,它也无时无刻不显得攻击性十足,谢景修却从那双黑色的兽瞳当中看出分明的孤独和恐惧。 其实它一直很害怕,就像孩童时的他一样。这个世界在他们的眼里,显得陌生,不可理解,恐怖又冰冷,危险无处不在。 谢景修朝前走去,几名护卫再顾不得其他,忙一齐拦住他。 “世子不能过去,它身躯庞大又有力,那堵墙恐怕挡不住它。” “你们留在后面。”谢景修道,便拢紧了披风继续朝前走去。 几人哪敢让谢景修一个人过去,自己在后面躲着,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围在谢景修身边,一同走向那只野兽。 “呜……呜……”兽瞳里印着那几个人越走越近,玄湛喉咙里的低吼声越发大了起来,颈后的毛也根根竖起。 护卫手中紧握着刀柄,已经做好了拼杀的准备。 谢景修走得越来越近,一直走到墙边站定,抬头看着上方露出的兽头。 野兽突然停止了低吼,有些疑惑似的歪了歪头,鼻子皱了皱,似乎在努力地闻着什么。 谢景修也有些意外。 他相信这只猛兽是有理智的,只要没有人对它发起攻击,它不会主动伤人。所以他才敢离他那么近。 可是他也没料到玄湛竟然会露出这种从未有过的神态。 “世子小心!保护世子!”一直密切注意着猛兽的护卫突然大喊出声,变故就在一瞬间突然发生。 猛兽轻巧巧地跃出了两人多高的围墙,轰然落在谢景修身前。 “退下。”谢景修喝退举刀欲攻上前去的护卫。 护卫哪敢后退,举着刀挡着谢景修身前:“可是——” 谢景修走向前去:“无事,退下。” 几名护卫看着他一步步靠近那庞大凶恶的野兽,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白雪飘飞的深冬里,硬是汗湿重衣。 “玄湛。”谢景修站定在野兽身前两步远的地方,试探着唤道。 如果它懂得孤独和恐惧,懂得只攻击那些对它有恶意的人,那它一定足够聪明。 它足够聪明的话,就会明白这个名字是在唤它。 兽瞳紧紧盯着谢景修,硕大的头颅左右歪了歪,似乎眼前发生了一件让它十分不解的事。 寒风吹过,几人一兽仿佛被冰雪冻住了一般,谁也未敢稍动一下。 突然间,猛兽尝试着向谢景修迈近了一步,几名护卫险些失声叫喊出来,想要让前保护,却被谢景修冷冷地制止。 好在那只猛兽并没有做出攻击的动作,反倒是一根粗尾有些犹豫地摇了摇。 谢景修面上现出一丝微笑。不管是为什么,这只庞大的野兽似乎对他传达出了好感。 谢景修从大氅下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玄湛。” 玄湛这一次不再犹豫,猛地扑到谢景修身前,在那只伸出来的手上使劲嗅闻。 它的喉咙里又发出几声低呜,这一次却不是威胁,反倒带着几丝愉悦。粗状的尾巴越摇越快,最后简直摇得飞快,鼻子在谢景修的大氅上一通乱嗅,一边嗅一边发出哭泣一般呜咽的声音。 几名护卫看傻了眼,互相相视片刻 ,却仍旧不敢放松一丝警惕。 谢景修拢着大氅,微笑着摸了摸那只快到他胸口的野兽。 “你喜欢这件衣裳?”谢景修轻声道。 玄湛不能回答,只是欢快地围着他,在他的大氅上又是嗅闻又是用爪子扑踏。 “我也喜欢这件衣裳。”谢景修低头浅笑道。 腊月二十八的时候,凤照棋也从书院回到了凤家。 自从上次在谢景修买给萧御的院子里见过一面,得知一切真相之后,凤照棋就又返回了书院。 本来早些回来就是为了见萧御,现在萧御不在凤家住,他又知道了当年的真相,凤照棋难以面对凤云飞等人,干脆又收拾包袱去了书院。 如今书院正式放假,他才又回到凤府。 刚一回来,就得知了一个令他惊讶万分的消息。 他的大哥,居然,下个月,就要出嫁了!还是嫁给那个谢景修! “哥,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嫁人意味着什么?!”凤照棋几乎贴着萧御的脸怒不可遏地高声斥道,少年清亮的声音在此时发挥到了极致,简直魔音穿耳。 萧御捂着耳朵朝后面撤了撤,一手把他凑得过年的脸推开:“意味着你要多个有权有势英俊潇洒的嫂子了嘛。” “还嫂子,你想得美!”凤照棋跳脚道,“明明是姐夫!”自己说着却怔了怔,又接着怒道,“不对!跟这个没有关系!” “那你想怎么样嘛。”萧御趴在熏笼上不愿意起来,“聘礼都下了,嫁衣也做好了。” 凤照棋急躁地来回踱步,又猛地顿住,下定了决心似的一拍掌心。 “哥,我带你走!我们离开京城!” 第92章 大婚之日 “离开京城?”萧御点了点下巴,“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当谢世子是吃干饭的?” 凤照棋有些纠结地皱着脸:“走都走了,他不会那么执着吧。天大地大的,找个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萧御伸出只穿了袜子的脚踢了他一脚。 “你小看你哥哥的魅力呢。” 凤照棋瞪着他不悦道:“我看你是当女人太久了当得心思歪掉了,一个男人喜欢你你有什么好自豪的。” 萧御叹道:“那能怎么样?别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了,我们现在可是群狼环伺,不找个强大一点的靠山,你以为那些恶狼就会放过我们?”主要是不会放过他,不过为了照顾凤照棋的小自尊,还是把他放到同一个阵营里吧。 凤照棋也没话好说了,很是苦恼地纠着眉头。 他的确是不够强,脱离了凤家大少爷的身份,他甚至一无所有。靠什么保护哥哥,保护自己? 凤照棋不再在他面前提要带他离开的事,可是好像还没有放弃,一直在自己鼓捣些什么。 萧御觉得他一个自小娇生惯养的大少爷,估计也做不出什么特别离谱的事来,也没有特别注意他。 结果,却发生了一件让他意料之外的事。 这日清晨,萧御是被院外吵吵嚷嚷的声音惊醒的。 百灵从外面跑回来,粗喘着道:“姑娘,老爷让人把大少爷抓起来了!您快去看看吧!” “怎么回事?!”萧御皱眉起床穿衣,百灵就站在外间吱吱喳喳地把打听来的事情讲了一遍。 “老爷说大少爷偷了姑娘的聘礼,现在要押着他去请家法!” 萧御动作一顿,又接着把靴子穿好,大步地朝外走去,百灵忙在后面跟上。 门外的老十尽职尽忠地守卫着,只是不见老六的影子。 “老六呢?”萧御问道。 老十回道:“他去查聘礼失窃之事去了。” 萧御点了点头。原来谢景修的手下也不明真相啊,还以为他派人暗中盯着了呢。 不过下聘还专门派人看着怕贼偷,好像是有点不符合谢世子风格的小家子气…… 主仆三人顺着一路惊慌急走的下人来到卢氏的院门外,只见一群丫鬟婆子站在外面,面上都带着些惊惶之色。 萧御皱起眉头。为什么在卢氏的院子里? 凤照棋一清早衣衫不整地被从房间里押到这里,被几个小厮按在条凳上,两个手里执着木杖的家丁站在两边,背上已经噼噼啪啪地挨了好几杖,被打的地方火烧火燎地疼着,凤照棋硬是咬着牙齿一声不吭。 凤云飞让人停手,一脸铁青地质问道:“我问你,谢家送来的聘礼,你到底藏到哪儿去了?!” 凤照棋使劲挣扎着,只是本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挨了几木板子,哪里挣扎得开几个小厮的合力压制。 “我没有偷!”凤照棋咬牙喊道,“凭什么说我偷了东西!” “你还敢狡辩!”凤云飞气得头脑发胀,手指点着跪在一旁耷拉着脑袋的两个小厮,“这两个人不是你的人?!他们都已经承认了是他们干的,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两个小厮忙叩头道:“老爷,是我们二人鬼迷了心窍,眼红那么多一笔银子,才与外人里应外合,偷了大小姐的聘礼。这件事情跟大少爷一点关系都没有。” 凤照棋怒瞪着他二人:“墨书墨画,我什么时候少过你们的银子使了?!你们居然去干偷盗这么下作的事情?!” 凤云飞怒道:“行了,你少在这里演戏!若不是方嬷嬷发现一点端倪,我还当真要被你蒙骗过去了。你自书院回来之后就到处去弄银子,甚至把屋里的摆件都拿出去当了,你以为你能瞒得过谁去?!现在倒是出息了啊,敢跟外人勾结起来偷自家的东西了!” 凤照棋脸憋得通红,怒冲冲地说不出话来。 他的确是在攒银子,他哥莫名其妙地要嫁人,凤云飞这个当父亲的不管不问,还不许他来想点办法吗?! “总之我没有偷!你爱信不信!”凤照棋脖子一梗,不再说话。 “你!你好!我看看你能硬到几时!给我接着打!” 凤云飞心里实在是急多于怒。聘礼是谢景修特意嘱咐过不准动的,现在可好,箱笼全空,一毛不剩,等到了迎亲那天凤家拿不出来,还不知道那个阴恻恻的元王世子会干出什么来。 那个人向来不懂得人情婉转,根本不给人留一丝颜面,凤云飞已经吃过好几次亏,到时候凤府的面子更要在全京城面前都丢光了。 即便心疼儿子,但谁让他干出这么胆大妄为的事来,又死咬着不愿意透露聘礼被运到了何处。 “给我打!什么时候说出聘礼藏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停!”凤云飞咬牙怒道。 两个家丁应了一声,提着木杖就上前来。 “住手。”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已经做好准备迎接杖打的凤照棋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心里一喜又是一急,忙回头去看。 “哥……姐姐,你来干什么?!快回去!” 萧御瞪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几步走到近前,却见他那白色的亵衣上被木板打出几道污痕,还不知底下的皮肉受了多少苦。 萧御眼神越发冰冷起来,走到凤云飞面前道:“凤老爷什么都没查清楚呢,现在就打人,是不是太不讲理了?” 凤云飞脸色不太好,看着他道:“谁让你来的。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回你的院子里去。” “不是说我的聘礼丢了吗?怎么就跟我没关系了?”萧御讥讽地一笑,“本来我不该管的,既然凤老爷答应了谢世子的要求,那丢了东西,少不得该凤老爷向我做出一个交待。” 凤云飞被萧御挤兑得难堪不已,屋子里突然走出一道纤细的人影。凤照琳慢慢走下台阶,一双杏目将院中情景扫视了一遍,目光在凤照棋挨了打的背上停了一瞬,才又看向萧御。 “的确如此,既是大姐姐的聘礼丢了,理应由大姐姐来主持。”凤照琳轻声道,“父亲之所以这么急怒攻心,也是因为怕对谢世子难以交待。父亲,不如就由大姐姐向谢世子求个情,说明原委,您就不要给哥哥上家法了。大哥哥向来是谦谦君子,一时走偏,也不该惩罚得这样重。等哥哥慢慢想明白了,总会说出来的。是不是,哥哥?” 凤照琳一双眼睛有些期待地看着凤照棋,凤云飞也被凤照琳说得有些心动,看向萧御。 谢景修既然这么喜欢自己这个儿子,那他求个情应该好使。聘礼虽多,多到他点清楚的时候都差点惊掉了下巴,可是在谢世子看来应该也不算什么。 能不打凤照棋,他也不想打。打一顿容易,他也怕凤照棋跟他离了心。 凤照棋冷笑一声,抬头看着凤照琳。 “小妹言下之意,也认为我是这种鸡鸣狗盗之人么?还是听了什么人的话,故意栽赃我?!” 凤照琳纤眉微皱,抿了抿唇。 “我只是不想看着哥哥挨打……” 凤照棋冷冷地道:“够了,你们都少在我面前惺惺作态。我只有一句话,我没有偷那些聘礼!” 凤照棋再天真也知道这一次是被人陷害了,能买通他身边的小厮做下这种事的,除了这凤府的几个主子又能有谁?凤云飞自然不会,剩下的那个人简直是光头上的虱子,太明显不过。 若说他之前还在心里记念着这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到这一刻也已经分毫不剩了。 那方嬷嬷在他面前陷害他的哥哥和母亲的时候是何等娴熟老练,哄得他像个傻瓜一样对哥哥和母亲心生怨愤不满。如今这陷害落在他自己身上,百口莫辩,他才知道这是多么有苦说不出的憋屈。 凤云飞怒道:“这么一个好坏不分,油盐不浸的东西,琳儿你别管了!来人,行家法!” 萧御走上前去一把推开一个拿着木杖的家丁,老十也极有眼色地将另一个人一掌拍飞,俯身扶起凤照棋。 萧御冷眼看向凤云飞,凤云飞皱眉道:“钰儿,那是给你的聘礼,将来也是要全部陪嫁到王府去的。你既不愿意去求谢世子,便只能让这个孽障说出他的藏匿之地。否则你嫁到王府又有什么好日子过?!你现在护着他,又想如何?!” 萧御冷笑一声:“我倒觉得奇怪了,既然是那两个奴才偷了东西,你不去审那两个人,问问东西到底运到哪里去了,按着照棋打算是怎么回事?难道是照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自己运出去的不成?” 凤云飞不悦道:“那两个奴才只是内应之人,他们根本不知道东西运到了哪里。要我如何审?” 凤照棋抬头向他诉委屈:“姐姐,我真的没有偷,我也根本不知道那两个奴才什么时候跟外人勾搭上了。” “闭嘴。”萧御瞪了他一眼,凤照棋只能抿紧嘴唇不敢出声。 萧御讽笑道:“凤老爷,那两个奴才说他们不知道偷出去的东西运到了哪里,你信了。那两个奴才口口声声说照棋不知情,你却为何又不信了?!难不成你这信与不信,全是捡你自己想听想信的来信?!” “你!”凤云飞一时憋得满脸通红,却无言以对,“你不要胡搅蛮缠!总之我会负责把你的聘礼找回来,这件事你不需再管!” 信你这个无能的男人能找回来就有鬼了。萧御不屑地想翻白眼,心中几欲作呕。 “凤老爷说是方嬷嬷发现端倪,倒是要请这位方嬷嬷出来对质一下,她一个奴才到底发现了什么端倪,就能让我们堂堂凤府的大少爷当着众多家仆的面在这里上家法?!” 方嬷嬷是卢氏身边的老人,凤照棋也说过卢氏从不在他面前说三道四,都是这个方嬷嬷自他小时候就在他面前挑拨离间。 一个嬷嬷能有多大的能力,这一次一定又是卢氏搞的鬼。只是不知卢氏这一次为何把矛头对准了凤照棋?!还有那些聘礼——至少价值几万两银子的聘礼,虽然数目不少,但卢氏一个掌家夫人也不会缺了银子使,她要那些银子干什么?!即便偷走了,偷来的珍玩也不能摆出来,她难道还敢在京城里变现不成? 萧御心下思量,老十已经不顾众人阻挠,进了房间把那缩在房里的方嬷嬷拽了出来。 凤云飞怒道:“照钰!你成何体统!方嬷嬷是你母亲的奶嬷嬷!” 萧御根本懒得看凤云飞一眼,只是看着那被老十推搡到院子中央的方嬷嬷。方嬷嬷仍旧淡然站定,一脸自矜地整理着稍显凌乱的衣襟和发髻。 头发斑白,梳得一丝不苟,微尖的脸上一派严肃,面上几道皱纹都显出刻板的冷硬,果然是一个训练有素地位登顶的后宅嬷嬷。 一直在他们兄弟之间挑拨离间的一把好手,就是这位啊。 “方嬷嬷,你如何断定是大少爷偷了锁在仓库里的聘礼?!”萧御微眯起双眼,开口道。 方嬷嬷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禀大小姐,老奴从未断定是谁所为。只是将老奴所知道的事情告知老爷,一切是非论断,全凭老爷作主。” 萧御只问道:“你就说说到底说了些什么?” 方嬷嬷垂着眼皮道:“老奴发现这些日子大少爷一直为银钱之事烦心,还偷偷将屋中摆件拿出府去当了,老奴觉得此事份外反常,这才向老爷禀告。” 萧御一直面无表情,此时却突然声色俱厉起来,冷声道:“好一个挑拨离间居心叵测的老虔婆!你有意断章取义,引导告密,挑起老爷和大少爷的矛盾争端,到底是何居心?!阿十,给她上家法,打到这个婆子说出真相为止!” 老十沉声应了,随手从一个家丁手里拿了木杖,一杖将那方嬷嬷打翻在地,接着便噼噼啪啪地打了起来。 萧御突然翻脸打人也只在一瞬间,众人都还未愣怔着未反应过来,直到那方嬷嬷在地上翻滚惨呼起来,凤云飞才猛地回过神来,气得连连跺脚。 “反了,真是反了!谁给你的胆子如此放肆!来人,快把方嬷嬷拉起来,把那个奴才赶出去,赶出去!” 几个家丁想上去拦阻,被老十轻巧巧地一杖打飞,其他奴仆犹犹豫豫地不敢再上前。 方嬷嬷抱着头在地上翻滚,却躲不开无处不在的杖击,只能放开嗓子哭喊道:“唉哟!没礼法了,没礼法了!有人要动私刑——光天化日之下要杀人了——” 她向来高高在上,无论是在尚书府还是在凤府,连一家之主也要对她恭敬有加,其他晚辈下人更不消多说,何曾受过这样的罪?! 凤云飞看着着急,但是老十是谢景修的人,他根本指使不动,只能冲着萧御怒道:“快让他住手!” 萧御不理会他,只是走到凤照棋身边,摸了摸凤照棋的后背。 凤照棋疼得嘶了一声,抬头看着萧御。 “哥,你这样……会不会对你不好?”凤照棋又是感动又是担忧地道。他知道哥哥只是在为他出气。 “没事。”萧御摸了摸凤照棋头顶。 他现在动不了凤云飞和卢氏,还动不了她一个婆子?惯会挑拨离间的小人,也该尝尝自己酿的苦果。 “哥,那些聘礼可怎么办?”凤照棋仍在担忧。 打了一个方嬷嬷是替他出了气,可是东西找不回来,还不是便宜了那些盗贼。 萧御轻声道:“你不用多想,会有办法的。”老六去查了,不管查出什么来,总能找到些线索。 萧御让老十停手,走到方嬷嬷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方嬷嬷现在想起来了么?到底是为什么要陷害大少爷?” 方嬷嬷躺在地上疼得直抽气,一身狼狈哪里还有刚出现时的齐整严谨。 她哼着叫疼,一双利眼狠瞪着萧御。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永远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你今日如此猖獗,马上就会传遍京城,谁人都知凤府大小姐是个狠毒无情的货色,你总有一天要付出代价!” 萧御满不在乎地讥笑一声,漫声道:“看来方嬷嬷记性不太好,阿十,再帮方嬷嬷清醒清醒。” 老十严肃应声,抡棒就打。老十是刀口舔血的护卫,自然知道怎么打可以不伤根本,只让方嬷嬷吃疼受罪。 只是那一声声打到肉的声音却吓得院中众人噤若寒蝉,凤照琳早被丫鬟促拥着进了房间。 萧御看向那安静半掩的房门,却不知那卢氏什么时候会沉不住气走出来。 一道身影突然飞奔进院,在萧御面前停了下来,单膝跪地。 “阿六。”萧御微不可察地吁了一口气,幸好阿六赶来得及时,否则他也只能打方嬷嬷一顿出一口气,谢景修给的聘礼就没办法找回来了。 “大小姐,奴婢找到几个人证,可以为大少爷洗清冤屈,顺便将聘礼找回。”老六眼神向某一处示意了一下,萧御有些半知半解,却也看出老六是胸有成竹。 萧御让老十停手,叫老六将人证带进院中。 凤云飞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外面走进来的人,全然是他不认识的面孔,看衣着打扮却像是下人。 墨书墨画两个小厮却是一声高呼,双双从地上站了起来,迎上前去。 “阿奶,阿爷,妹妹,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爹,娘,你们……你们没事了?!” 两家人泪水涟涟地团聚,凤云飞再迟钝也看出问题来了。 老六向一名老人道:“老人家,你把刚才向我说的话,再向凤老爷说一遍吧。” 那老人家抹干净眼睛,颤巍巍地走到院子中央跪了下去,向凤云飞道:“老爷,老奴是在府中马房喂马的,前天突然有一伙人把我们和墨画小子一家人全都抓了起来,锁在一处。老奴以为歹人是要求财,却没想到,他们竟是利用老奴等人,逼着墨书墨画做出诬陷大少爷的事!老奴惭愧啊!”说完不禁再次老泪纵横。 凤云飞有些傻眼了,眼神不禁瞟向凤照棋,却只见那向来乖巧的幼子面上冷笑着,一脸不屑。 方嬷嬷已经被几个丫鬟从地上搀扶起来,偷偷地想往屋里去。 老六突然出声道:“方嬷嬷慢着,不把事情听完再走吗?” 几个相扶的丫鬟瞬间站定不敢动了,刚才老十浑然不听凤云飞差遣的一通乱棍把她们都吓住了。 方嬷嬷便是想进去,也只能被逼着站在了原地。 “几位,到底是谁绑了你们,你们可能认得出来。”老六看向墨书一家人道。 方嬷嬷勉强地抚平衣衫上的褶皱,不顾身上的疼痛挺直脊背。她的身份完全不同于这些愚人,在任何时侯都要自持身份。 她根本不担心那所谓的训问。 下面的人出手利落,哪里用得着卢氏和她身边的人出手。 她们的手上,从来都是清清白白的。 那老人家从地上站起身来,在院子里环顾一周,苍老的手突然猛地一指:“是她!就是这个婆子!是她派人绑了我们两家人!” 众人看向老人所指的那处,方嬷嬷正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根指向自己的手指。 “这老贼奴胡说!”方嬷嬷猛地回过神来,怒道,“我根本不认识他们是谁!这是污蔑,他们是故意栽赃!——”她话音一顿,凌厉的视线猛地射向萧御,“是你,是你让他们干的!是你让他们故意栽赃于我!” 那老人只向凤云飞道:“老爷,我等只是一届奴仆,尚要靠着凤府吃饭。试问我们怎么敢污蔑大夫人身边的得力嬷嬷?还望老爷明鉴!” 凤云飞一时怔在当场,看看萧御那边,又看向怒火冲天的方嬷嬷,心中一团乱麻。 原本十分明朗的一件事,如何会形势急转直下,变成这副乱象?!他根本不知如何处理是好。 萧御扬声道:“凤老爷,话已说明,你自可以留下墨书墨画二人问个清楚,这罪魁祸首嘛,我却要带走了。聘礼在何处,还需她来说明呢。” 方嬷嬷一听就慌了,马上看向凤云飞:“老爷,她是胡说!她是有意污蔑于我,您千万不能相信啊老爷!” 凤照棋自是不知道那老人就是得了老六的授意故意污蔑在方嬷嬷身上的,像方嬷嬷这样身份的人怎么可能亲自去干那种事。老人自是从来没有见过方嬷嬷的。 不过那又如何?擅长于污蔑他人的,也该尝尝百口莫辩的滋味。 凤照棋冷笑道:“父亲听信这老婆子的挑拨,二话不说就来打我,怎么轮到这老婆子了,还是人证确凿,父亲倒是犹豫不决了呢。刚才打我的时候的气势呢?” 凤云飞脸上一阵青白,恨恨地瞪了一眼方嬷嬷。 在他为聘礼失窃之事焦急万分的时候,先是墨书墨画前来自首,然后方嬷嬷告秘,一齐将他怀疑的思路引导向了凤照棋的身上。 现在想明白了,也不过是马后炮。 萧御已经懒得跟他多费唇舌,让老十将方嬷嬷押走,不管方嬷嬷尖叫怒骂,老十轻而易举地将她押向院外。 萧御看了一眼房内,卢氏还是没有出来。 真是沉得住气啊。 收回目光的时候,正看到凤云飞也回头看向卢氏的房间,一脸复杂神色。 是了,墨书墨画做恶,可以推到凤照棋头上。方嬷嬷做恶,自然而然就会联想到卢氏头上。 最终证明凤照棋是被刁奴所欺,卢氏却完全不同,她是掌家夫人,她不会被一个婆子蒙蔽。 既不是蒙蔽,那便是主谋了。 凤云飞顾不上再搭理鬼哭狼嚎的方嬷嬷,反正他想插手萧御也根本不会听他的,干脆转身进了卢氏的房间。 萧御讽笑一声,让老六背起凤照棋,一行人一起离开了院子。 凤照棋由他亲自照顾。谢景修送来的聘礼里好像有上好的外伤敷药,可惜现在不知道在哪里。萧御先帮凤照棋清洗干净伤口,才又敷上秦小大夫当初送给他的一瓶外伤药。 方嬷嬷交给老六老十去审,他并不过问。 在逼供方面,相信是谢景修的人更有经验。 果然不过第二天,老六就带着几个人去了方嬷嬷供出来的那处地点,将刚刚运了过去还没来得及开箱收拾的几大箱笼聘礼,又原原本本地抬了回来。 凤云飞看着谢景修派来的人将聘礼又一箱箱地抬进凤府,神色十分复杂。 果然是方嬷嬷干的,不然她如何会知道聘礼在哪儿。现在连一丝侥幸也没有了。 方嬷嬷是卢氏的人,昨天他去找卢氏质问,卢氏却旧毒发作,昏睡在床,他根本连卢氏一面都没有见到。 好似自从遇到凤照钰的事,原本善解人意的妻子,高贵不可攀折的世外高士,八面玲珑的凤家大夫人,就变得让他越来越不认识了…… 老六和老十最终将一个浑浑噩噩的方嬷嬷放了回来,凤云飞想到这老奴仆故意挑拨他和凤照棋,以前还不知道如何在他们父子当中作恶,根本连看也不愿意看她一眼,让人直接将她送回卢氏处。 凤照棋见识到了未来“姐夫”的能力,彻底死心了,不再想着带哥哥逃跑。 按着他的本事,只怕他还没跑出京城,就会被谢景修抓回来。 他一直在萧御的屋子里养伤,根本不回自己的院子。凤云飞也不敢过问。 萧御见他趴在床上数落着自己和谢景修之间的差距,神态有些低沉,忙笑着安慰道:“那怎么一样,他都二十多了,你还不到十五呢。你们差着辈呢,你跟他比什么。” 凤照棋一算果然是,他跟一个老男人比什么?!瞬间又高兴起来。 “等我到了谢世子那么大的时候,我也会像他一样厉害。”凤照棋给自己挽尊道。 萧御笑了笑,摸了摸他的脑袋,没好意思打击他,在凤照棋的唠叼里又开始失神想别的去了。 虽然聘礼找了回来,却有一个疑惑一直留在萧御的脑中。 卢氏为何要贪那么几万两银子的聘礼?又为何要嫁祸给凤照棋?他根本毫无头绪…… 转眼到了正月二十三,萧御一天天过得很有些提心吊胆,生怕再蹦出个什么郡主,什么简六小姐出什么妖蛾子,或者卢氏和凤云宁再使损招,等真的到了正月二十三这一天,萧御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没想到啊没想到,他竟然也有迫不急待希望快点嫁过去的一天…… 天还未亮时萧御就被百灵叫起身,几个丫鬟鱼贯而入,开始替萧御梳洗打扮。 丫鬟都是谢景修派来的,显然早就得了吩咐,并不给萧御涂指抹粉,只是将头发梳得分外整齐,穿上大红的喜服,镜中之人长身玉立,眉目俊美,颇有顾盼神飞之相。 百灵笑道:“姑娘气色真好,终于可以嫁给世子了,姑娘一定很开心吧!” 这么明显么……萧御无语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是高兴可以“嫁”出去了,不过个中原因实在一言难尽……当然谢世子是个好人也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啦,他也没有什么好否认的。 如果要嫁的不是谢景修,萧御简直无法想象自己要如何忍受这些“新娘子”的繁文褥节。 当初竟然打算嫁给张三胖,他也是太天真。 全福太太也是谢景修一名孙姓同僚的夫人,长相圆润讨喜,面上带着和善的笑容,拿着梳子给萧御梳头。 “凤大小姐面色真好,白里透红,一看就是喜事临头精神足。”孙夫人笑道。 萧御:“……”他恨嫁的表情真的那么明显吗?! 都怪那个凤云宁卢氏明珠郡主,简直是来自这个世界的恶意。 孙夫人帮着他挽好发,戴好谢景修特意送来的嵌红宝石金丝发冠,满意地连连点头。 “世子一意不许凤大小姐用脂涂粉,看来竟是最正确不过。凤大小姐完全不需要脂粉陪衬,已是光艳动人了。这身嫁衣剪裁得也好,真真英气十足,更衬凤大小姐了。” 萧御听得嘴角直抽,想这全福太太也不易做,他这一身基本就是男装了,全福太太必须言之有物地夸赞一番,真是难为孙夫人了。 百灵将特意做好的小点心塞到萧御手里:“姑娘,饿的时候吃一颗,记得别吃多了。也尽量别喝水,成亲礼长着呢。吃的时候别让人看见。” 萧御:“……” 一切准备好之后,已是天光大亮。 外面适时地响起了吹吹打打的喜庆声乐,谢世子的迎亲队伍已经十分招摇地在京城里绕了一圈,来到了凤府门口。 庞大豪华的八抬大轿自是震得围观百姓纷纷赞叹,谢景修一身大红喜服,竟将一张素日里冷若冰霜的脸也映衬出了几分暖色,连英俊的眉眼都更加柔和了似的。 谢景修下了轿,身旁跟着几个嘻哈笑着的同僚和下属,一同走进凤府。 拜见长辈的程序不过是走走过场,卢氏仍旧没出现,凤云飞一脸僵笑看上去分外尴尬,谢景修和萧御谁都没有叫一声父亲。 眼看着行礼之后转身离开,步出门槛在阳光中渐渐走远的那道少年背影,凤云飞嘴唇动了动,一股莫名的心酸怅然猛地涌上心头。 似乎……凤府在这过去风光无限的十多年,在这一刻统统变成了一个荒唐的笑话。 凤照棋身为“新娘子”的弟弟,责无旁贷地将自己的大哥背上了谢景修的迎亲花轿,看着轿帘放下的那一刻,凤照棋终于忍不住心中的酸涩,嘤地流下泪来。 他的大哥就这么嫁人了!嫁人了!还是他亲自背上花轿的,天下还有比这更奇葩的事吗?! 谢景修挑眉看了看哭得停不下来的小舅子,似乎小舅子的眼泪极大地取悦了他,他难得好心地嘱咐了一声下属,看好马上的凤照棋别摔下来,自己也翻身上马,一脸愉悦地轻轻驱马,带着长长的迎亲队伍,带着他名媒正娶的“新娘子”,回府了。 第93章 成亲之时 从凤府到元王府,仍旧是绕了一条远道。 一路上喜钱喜糖漫天挥撒,还有侍卫抱着十里飘香的老酒,沿途向百姓斟倒。 成群成队的孩童嘻嘻哈哈地跟在迎亲队伍后面捡糖吃,老百姓捧着酒碗夹道相迎,七嘴八舌地说着喜庆话,端的是红红火火,热热闹闹。 萧御坐在晃晃悠悠的轿子里,竟然有些想要晕车的感觉,赶紧剥了个桔子塞到嘴里。 听着外面的热闹声音,萧御也不由得有些好笑,手里漫不经心地揉着大红的盖头。他可没听说过还有给围观群众倒酒喝的,谢景修那样冷清的一个人,也挺会炒热气氛的嘛。 谢景修面上带着微笑,悠然地骑在高头大马上,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那是他最喜爱的名驹踏风,向来在训练场上叱咤风云日行千里的矫健骏马,此时却在脖子上挂了一朵红艳艳的大红花,迈着优雅的小碎步,急得鼻子里直喷气,偏偏主人这一次就是不许他撒开蹄子飞奔。 “祝谢世子和世子妃白头偕老,早生贵子!”路旁喝了点小酒而有些激动起来的百姓高呼道。 谢景修面上的笑意更深了些,抬手向众人拱了拱手,看得路旁的一些姑娘们马上羞涩地红了脸。 那些人不满意不祝福这门亲事又如何?自有万千百姓不吝吉言,盛情祝愿。 人群中一个少女带着两个小的寻着空当钻来钻去,一直钻到最前面,张大眼睛看着面前十里红妆的迎亲队伍。 小男孩手里攥着捡来的喜糖,咽了咽口水道:“姐姐,现在可以吃吗?” “小婉,给周周剥糖。”杨容容头也不回地道。 小婉剥了糖塞到小男孩嘴里,看着那个大红的花轿,道:“姐姐,救我的人就是那个新娘子吗?” 杨容容点头:“是啊。”她只是没想到,那个救了小婉的凤大小姐,居然就是她要找的凤家人。 也不知她们哥哥在不在凤家?现在凤大小姐嫁进了王府,以后恐怕很难见到她了…… “娘亲说京城里的夫人小姐都很坏,原来根本不是。”小婉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凤大小姐和简六小姐就很好。”和蔼可亲的冯爷爷告诉她的,是那两个人把她的命救活了。 杨容容摸了摸她的头:“哪里都有好人坏人,也有不好的大家小姐。” 小婉疑惑道:“谁啊?” 杨容容没说,只是笑了笑:“小婉只要记得凤大小姐是好人就对了。” 小婉懵懂地点了点头。 临街的酒楼二层,镂花的窗扇后面探出一张稍显苍白的脸,一脸愤恨地看着那顶艳红似火的花轿。 “郡主,我们该回去了,您身体还不太好,万一长公主知道了,又要禁郡主的足了。”一旁的婢女小声劝慰道。 “滚开!”明珠郡主一把挥开婢女,却因为动得太急,一股凉气吸入肺中,自己咳了起来,咳得不能自已。 婢女忙上前拍抚,又倒了热茶递到她手上。 自从上次中毒之后,虽然得简六小姐解了毒,明珠郡主的身体却一直缠绵病榻,总也好不利索,如今看上去,竟似要落下了弱症。 若非如此,她也不能在听说了谢景修的婚事以后还一直安分到现在,其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到了此刻,她也只能躲藏在这里,看着喜庆的迎亲队伍,恨恨地咒骂几声。 吉时将近时,迎亲队伍终于回到了元王府。 此时王府中门大开,门前摆着火盆。 一个小厮跑出来到谢景修身边附耳低声道:“主子,王妃……” 谢景修听了,面色不变,只是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王妃以宴客为由,根本不愿意出现在喜堂上,受他和凤大夫的礼。 若按礼法规矩,少了这一节,这门亲事就无法完整。 怡然小居里——元王妃一身素裳,亲自倒了茶水,放到面前娇客手边。 “柔儿尝一尝,这是姨母收集了一整个冬天的梅花雪泡出来的茶水。” 纤纤素指拈起小巧玉杯,举至鼻前轻轻闻了闻,薄唇微弯笑道:“果然气味清香,不同凡品。” 院外传来欢喜热闹的迎亲乐声,少女手一顿,只略略抿了抿茶水,便垂下眼帘,若有所思。 元王妃看了她一眼:“柔儿,你放心,任谁也不能抢了你的位子去。该是你的,总是你的。” 简六小姐——简柔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谢世子不爱庸脂俗粉,当年惟有对她还有一丝温和。 谢世子喜欢行医济世的大夫,简家医馆名扬天下,结果他却选了认识不足一年的凤照钰。 元王妃道:“最要紧的,你还需继续将简家医馆发扬光大,万不可半途而废。景修眼光奇特,不爱才女闺秀,偏爱剑走偏锋。这个凤照钰,也不过占了一个偏字。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这种毫无内涵的妻子,他早晚会厌烦。” 简柔仍旧笑了笑,微微垂下头颅。 元王府正门外,谢景修接过小巧的镶金玉弓,将一枚系着雁羽的箭射到花轿门框上,这才上前撩开轿帘,面带微笑地伸出手去。 萧御早已自觉地把盖头蒙上了,透过红盖头下面的有限视野,他看到了那只掌心朝上的手,手指纤长,肌肤如玉,指节有力。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放了上去,竟也有一丝不言而喻的郑重意味。 谢景修缓缓地握紧那只放在他掌心中的手,如同郑重地接收了手的主人托付给他的一生,和一切。 谢景修亲自引着萧御跨过火盆,一起往喜堂走去。 吉时已到,傧相将大红的绸花递给谢景修,又将另一头塞进萧御手里。 萧御一囧,本来只当是走个过场,没想到一旦深入到这场郑重的仪式当中,根本无法升起一丝儿戏之心。 原本并不将成亲当回事的萧御已经开始觉得有些别扭了。 好像亲身经历了这场仪式,并不像他原以为的那样可以纯粹当成一种伪装。 喜乐吉庆的仪式当中自有一种严肃庄重的力量,由不得他不郑重相待。 “一拜天地——”傧相悠长地唱道。 谢景修引导着萧御一同拜了下去。 他虔诚地拜告这天地,希望天地神灵慈佑这桩姻缘。 “二拜高堂——” 主位上只有元王爷一人坐着,虽然脸色不善,但很给面子地并未多说什么。 他使过手段阻挠这桩婚事,用不少银钱才打通了钦天监的关系,想要左右八字卜合的结果,却被谢景修势如破竹地破坏了他的计划。 既已至此,他也只好接受事实。 “夫妻交拜——” 傧相笑眯眯地看着一对新人盈盈相拜,又唱道:“送入洞房——” 萧御手里拉着红绸,红绸另一端传来一阵轻拉的力量,他只能无奈地跟上前去。 谢景修请了一群同僚,都是他在大理寺的兄弟,官职不高,家世也不高,在谢景修面前却极为得脸,此时一起嘻嘻哈哈地簇拥着两人往新房行去。 谢景修带着萧御走进新房,其他人被挡在门外。他扶着萧御坐在喜床上,仔细地打量着一身红装的心上人。 “……”萧御有些坐立不安的感觉。好奇怪啊,气氛真的有点奇怪啊…… “钰儿。”谢景修轻唤道。 萧御:“……”谢世子的角色转换还真快,怎么不叫凤大夫了?! “钰儿,你在这里稍坐片刻,我还要出去招待客人。如果饿了就吃些东西,别忍着。” “……我知道了。”萧御道。 谢景修离开新房,陪同客人一起往宴厅走去。 萧御终于松了一口气,猛地松懈下来,只觉浑身都有些不得劲。 他一手撑着床,一手往后捶背,却觉床上有些东西硌着手。拿出来一看,抓了一手的花生莲子。 大红的床帐上撒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萧御一脸黑线,双手呼噜起来堆到了床角里,自己在床上躺了下来。 嫁人了啊…… 萧御面上盖着红绸的盖头,有些茫然地想着。他突然能够理解凤照棋为什么哭了,他也想嘤地一声哭出来…… 谢景修在天刚擦黑的时候,回到了自己的新房。 他今天终于娶到手的心上人,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谢景修:“……” 他轻轻地走上前去,将萧御叫醒。 “该喝合卺酒了。” 萧御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手里就被塞进了一只玉杯,被谢景修摆弄着交缠起手臂,互相喝下了交杯酒。 “钰儿,饿不饿?”谢景修将酒杯放到一边,问道。 萧御睡了一下午,倒也不觉得饿,便老实地摇了摇头:“不怎么饿……” 谢景修温和笑道:“那便好。” 下一瞬间,谢世子的手已经理所当然地伸了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扒开了他的上衣。 萧御:“……” 低头看了看自己充满少年气的小身板,萧御这才抬头看他。 “你干嘛。” 谢景修一脸郑重地道:“洞房花烛夜,自是春宵一刻值千金。来吧。” “来你个头啊来!”萧御手脚并用地一把将谢景修推到一边,手臂一耸把挂在手肘上的衣裳穿回身上,抓着衣襟怒道,“耍什么流氓你!” 谢景修一脸无辜地道:“我们已经成亲了。” 三根纤长手指猛地戳到他脸前,谢景修稍稍向后撤了撤。 “你装什么糊涂!约法三章呢!” “此一时,彼一时。”谢景修推开萧御的手指。 萧御出离愤怒了。这个无耻的家伙,这是要不认帐的节奏啊!不是严谨守礼的封建士大夫吗?!不是非礼勿视的正人君子吗?!不是一诺千金的高雅贵公子吗?!啊?! 谢景修看了他片刻,皱眉道:“没有商量余地么。” 萧御嘴角直抽。这副严肃得仿佛在谈判什么领土争端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没!有!”萧御一字一顿道。 谢景修眉头紧皱又看了他片刻,最终道:“好吧,我答应你。但是,我的耐性是有限的。我最多,等你三年。” 萧御终于像棋弟弟一样嘤地流下泪来。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第94章 新婚次日 第二天一早,萧御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脸颊和嘴边痒痒的,抬手挥了挥,万分困难地醒了过来。 一睁开眼睛,就看到谢世子放大的俊脸出现在他的面前。 “钰儿,早。”谢景修一手撑着额侧,一手轻抚着他的脸颊,在萧御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凑过去在他嘴唇上缠绵地亲了一口。 萧御:“……” 救命啊……好像成亲过后谢世子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从前那个严守男男大防的正人君子哪里去了?谢世子一夜之间就放飞自我了吗?! 谢景修似乎对萧御木然的神色并无介意,又亲了亲萧御,才从床上起身,优雅有力的肩背线条在清晨的阳光映照下显得分外诱人。 恩,光着膀子连衣裳也没穿……好在裤子还在身上。 两人起床整装完毕,外面有人敲门,谢景修亲自打开房门,一个面露尴尬之色的老嬷嬷站在外面。 “世子,老奴是来收喜帕的。” 萧御瞬间囧到天涯海角。 谢景修面无表情地道:“不用了,我自己收着就是。” 老嬷嬷不敢在谢景修面前多说什么,虽然觉得于礼不合,还是呐呐应声,赶紧离开了。 本应是王妃身边的嬷嬷来管这件事,可是王妃那种态度,又怎么可能给世子妃面子。少不得她这种不上不下的角色来受这个夹板气,世子不给更好,她也好回去交差。 谢景修回头,萧御正对着镜子梳理头发。 谢景修给他装备的是一身男装,虽然他们都没有就身份之事再说什么,萧御相信两人已是心照不宣了。 洗漱完毕,吃过早饭,谢景修带着萧御往元王爷的院子走去。 “你我礼数周全便可,其他人的态度大可不必在意。”谢景修道。 萧御不知道昨天喜堂上的事,虽然听说过元王爷和元王妃对这门亲事不甚满意,却也能够理解。 身为长辈的都希望门当户对,这并非不可理喻之事。 只是这头一天拜见公婆,萧御就发现他的想法实在有些天真。元王府里面一点也不比凤府的妖蛾子少啊。 元王爷还算给面子,虽然面对儿子领了一个少年打扮的新妇进来,让他一直没忍住面皮抽动了两下,其他时候还算淡然。 元王爷喝了两人敬的茶,也给了红包,便面色冷淡地打发他二人出去了。 到了元王妃的怡然小居外面,两人更是连院门也没进去。 元王妃还专门派了一个小丫鬟出来,惟妙惟肖地一番表演,传达了元王妃的意见。 “王妃说了,‘我是不会承认凤氏为我儿媳的,以后你们也别到我这怡然小居来。养儿不肖,见面也是徒增伤心。不如不见罢。’”小丫鬟说完,就向二人福了一礼,转身回院里去了。 萧御简直无语。 好任性的王妃啊……他转头看向身边的谢景修,谢景修面上依旧没什么神情,只是握起他的手,轻声道:“礼数到了就好,我们走吧。” 萧御犹豫了一瞬,终是没忍心再甩开他。 怪不得谢景修曾在他面前诉说这门亲事只有他一人在乎只有他一人争取的委屈,恐怕自赐婚以来他在元王府里没少受长辈苛责。 萧御可以理解元王妃不喜他这个“儿媳”,可是他对谢景修的态度实在令人心寒。就算是把他叫进去怒骂一通,也好过这种不咸不淡的云淡风轻,一点温度也无。 谢景修却似乎真的不在意,带着萧御径往前院走去。 “钰儿,为夫有样礼物要送给你。”谢景修淡笑道。 萧御:“……”果然,还是不要对谢世子抱有什么多余的同情,人家根本不需要。 谢景修带着萧御上了马车,百灵已经早早地被二九叫出去,现在正和二九一起挤在后面的一辆小马车上。 马车来到一条医馆林立的街上,萧御来过这里,因为冯大夫的信仁堂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 在离仁信堂两个街口的地方,二人下了马车。 二九殷勤地跑到前面,将一个临街小院的大门敲开,里面守门的几名仆从慌忙跑到院门前列队而立,齐齐向着踏进院门的谢景修和萧御二人行礼。 “拜见世子,拜见世子妃。” 谢景修拉着萧御一路往里走去,萧御也很新奇地打量着四周。 难道是谢世子这个土豪送他的房产?那多不好意思。 这是一处大三进的院子,比他之前住的那一座宽敞多了,四处整理得十分干净整洁。两人一路走进一间明厅,只见当中的一张大圆桌上摆满了一堆银光闪闪的器具。 “这是——”萧御睁大了眼睛,紧走两步到了近前,桌面上摆着的全是他十分眼熟的手术器械,还有几个剔明透亮的广口瓶子。 “你让人做出来了?!”萧御惊喜地看向谢景修。 谢景修走到他身边,笑道:“时间有些仓促,只赶制出了一部分。你画的图纸已经都交给工匠,还有许多东西正在制作。” “够了够了,已经很快了。”萧御看着那些已经非常接近后世形状的种种工具,激动得快要留下怀念的泪水。 谢景修又拉起他的手,将他带进第二进院子。 第二进院子的正房和厢房全部隔成了一间一间小巧的屋子,二人随便进了一间,萧御只觉房里分外干净整洁,地板和墙壁都是用光洁明亮的石板铺就的,房屋一角摆着的木床也刷上了清漆,显得分外光洁。 谢景修道:“你每一次行医,对周围环境的整洁总是要求严苛,这些都是按着你的喜好修的。钰儿觉得如何?可还满意?” 萧御满心赞叹地在房间正中转了两圈,往四周打量。 只差一个无影灯,几个操作台,就完美了。 但是现在,也已经做得十分棒了,简直完全超出他的想象。 谢景修这是,想要帮他开一家属于他自己的医馆? “满意,太满意了!”萧御带着几分感激,连连点头道。 他以前想过做个赤脚游医,顶多开个小药铺就了不得了,这样大的医馆,这样好的条件,是他自己从来不敢奢望的事,谢景修却一声不吭地都弄好了,才呈现在他的面前。 谢世子的口风一如继往地紧。不管是他自己还是他的手下们,以前从来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要开医馆的意思。 突然间把这样大一个礼物奉到他面前,萧御简直感动得无以复加。 他如果真是个女人,这会儿就要扑到谢世子怀里抱着他亲个够! 不用他抱,谢景修已经自觉地抱了上来,低头吻了吻他的眉间。 萧御红着脸,觉得有些别扭,却又不好意思推开他,只能扭手扭脚地把两只手搁在谢景修腰上。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现在简直浑身都软,哪还有一丝底气强硬起来。 但要让他把这件大礼吐出去,他也做不到啊…… 谢景修毕竟不是现代的男人,光天化日之下做出如此亲密之事已属孟浪之举,因此只是挨挨蹭蹭了片刻就放开了他。 看着萧御明显变红的脸,谢景修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这个时候看着总算像个符合他年纪的少年了。不像平日里,尤其是他给病人医治的时候,看上去成熟稳重比之冯大夫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等到工匠那里将你要的工具全部做出来,这间医馆就可以正式开张了。”谢景修拉着萧御的手轻笑道,一齐漫步走在去往第三进院子的游廊上。 “前院是药房,所有药材都已齐备。”谢景修不紧不慢地说着,“你不擅长大方脉,如果需要坐馆的大夫,也尽可高薪聘请。” 其实冯大夫是最好的人选,可一来冯大夫自己有仁信堂,二来冯大夫看着简六小姐长大,心里总是对简六小姐多存一分偏爱,从这方面来说,并不适合。 “京城有名的大夫很多,只要开出足够高的薪银,一定可以招睐不少人才。” “对于这家医馆的名字,钰儿可有想法?”谢景修看向他。 萧御一怔,笑了笑道:“这家医馆从里到外都是世子经手,我一点力都没出,命名这件事还是交给世子来吧。” 谢景修微微皱起眉头:“钰儿已经嫁给我,为何还要与我如此见外?不许再叫我世子。” 萧御:“……那应该叫什么呢。”吃人家的嘴软,吃人家的嘴软啊…… “按礼钰儿应该唤我一声相公——” “你休想。” 谢景修无奈叹了一声,做出让步:“那就唤我的名字吧。” 萧御打量着他,小心地试探唤道:“……修儿?” 谢世子万年冰山的镇定表情似乎在这一刻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痕,然而瞬间又恢复成十分完美,淡淡斥道:“胡闹。” “那景儿?” “接着说。” 萧御:“……”真狡猾,就兴他叫人家钰儿,不兴人家叫他一声修儿。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谢景修执着地看着他,萧御只能无奈地屈服了,正儿八经地唤了一声:“景修。” 谢景修勉强满意地点了点头:“以后还是要习惯叫相公——” “你休想。” “……” 两人商议之后,最终把药馆名字定为广安堂。 出了广安堂便打道回府,此时晌午刚过,两人在厨房外碰到几名仆人抬着一盆大骨头,朝着后院走去。 仆人看见世子和世子妃二人,忙上前行礼。 谢景修道:“这些就是玄湛今日的伙食?” “禀世子,只是中午的伙食,晚上还有。”仆人毕恭毕敬地回道。 众人都知道世子很喜欢那只庞大的野兽,自然尽可能好吃好喝地供着它。可那猛兽似乎根本不领情,对那些新鲜的生肉不闻不吃,只是日日抱着谢世子的一件裘皮大氅恹恹地睡着,眼见着一天天瘦了下去,众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最近似乎连那大氅也没用了,那野兽越来越暴躁起来,只怕再过不久就又要变成刚来的那副疯狂模样了。 “什么玄湛?”萧御好奇道。 谢景修道:“我收养的一只巨犬。” 萧御也很喜欢猫猫狗狗,自来了这个世界之后还没见过这些毛绒绒的萌物呢,此时不由得有些手痒,便央谢景修带他去看看。 谢景修自然无不应可,带着萧御往后园走去。 “你说是巨犬?难道是藏獒?”萧御好奇道。 “獒犬?非也。”谢景修道,“虽比一般犬类大了些,但其长相并非獒犬。等你看过就知道了。” 刚刚靠近关着玄湛的那座院子,萧御便听到了一阵低沉的兽吼,果然很有威慑力。 等到进了院子,走近锁着玄湛的那座笼子,萧御远远地看到那猛兽卧于笼中粽黑相间的庞大身躯,心里越来越疑惑起来。 为什么这只狗看起来如此眼熟? 一直等到二人走近笼子边上,玄湛似乎受到了什么刺激,猛地跳了起来转过身,怀里抱着的大氅也扔到了一旁,双爪扒在笼子边上,一双兽瞳凶狠地朝着来人瞪过来。 萧御就这样与它直直地相视了—— 那熟悉的长相!那熟悉的眼神!尽管不知它为何变大了那么多,萧御也完全不再怀疑它的身份。 这分明就是他养的那只蠢狗啊! “毛毛!” “汪汪!” 谢景修头一次发现他的神兽玄湛原来可以像一只正常的狗一样汪汪叫…… 在仆人们胆战心惊的惊呼声中,只见他们的世子妃一下子飞奔到那只猛兽的笼子边上,两只手紧紧地抓住猛兽的利爪,一张俊秀的小脸直往猛兽的大脸前凑。 “毛毛,你怎么会在这里?!” “汪汪……呜……汪汪!”毛毛的尾巴摇得飞起,一张舌头在萧御脸上舔来舔去,只恨不能口吐人言,把它那些恐怖可怕的经历向主人一一道来。 谢景修挥退下人,走到萧御身边:“你认识玄湛?” “玄湛?”萧御嘴角一抽,向后撤了撤,歪头打量着笼子里的猛兽。 猛兽也歪起头打量着他,一脸的天真无邪。 这蠢样子,谢景修怎么会给取了个玄湛这么威风的名字…… 第95章 告知真相 谢景修靠在走廊的柱子上,看着萧御在院中给玄湛喂食。 原本给玄湛准备的新鲜肉骨头被萧御大加嫌弃,着人到厨房用白水煮了些鸡肉来,像模像样地盛在汤盆里,端到玄湛跟前。 原本对生肉不屑一顾的玄湛立刻摇头摆尾地把硕大的脑袋闷在汤盆里大吃特吃,一边吃还一边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听着十足愚蠢…… 谢景修不由觉得有些郁闷。 本以为圈养了一只神兽,为何见了钰儿就变成这副天真模样。 “毛毛,慢点吃,怎么饿成这样。”萧御心疼地摸着毛毛,“看你都瘦了。” 谢景修:“……” 他走上前去,将萧御拉起来:“玄湛就交给下人伺候吧,我带你去工匠铺子看看。” 萧御见是正事,也不好玩狗丧志,只能在毛毛的大脑袋上狠摸了几下,这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奉命照顾毛毛的下人试探地走近,毛毛立刻坚起脖子上的毛,威胁地低吼出声。 萧御看了谢景修一眼,谢景修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点了点头:“照顾玄湛的都是我的人,绝对可信。” 萧御马上瞪了毛毛一眼,伸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 “不准吓唬人!我是怎么教你的!” “呜——”毛毛马上收起凶狠的神情,一脸无辜地低声呜咽。 萧御点了点它的鼻头,指着站在一旁的那名下人:“记住这个小哥,不是他给的东西,都不能吃。” 毛毛乖巧地走到下人身边嗅了嗅,直吓得那小厮噤若寒蝉,一丝不敢动弹。 毛毛闻完了,这才走回原地,呜了两声趴了下来,神情恹恹地接着吃它的白水煮鸡胸肉。 谢景修带着萧御走出院门,半晌才道:“玄湛是你养的狗?它是秋天的时候出现在王府后院里的,你那时应该在淮迁,它为什么会出现在京城?” 萧御听他说是秋天,正是他苏醒成为凤照钰的时候。 难道毛毛是跟他一起来的?不过毛毛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比之前大了一些。 萧御不由得心里一跳。 如果毛毛可以真身过来,那是不是意味着,只要再一次出现特定的环境条件,他和毛毛,都可以回到现代去? “钰儿?”谢景修的手突然握了上来。 萧御抬头看他,谢景修微皱的眉头间似乎有些不满。 “你有事瞒着我。”谢景修静静地看了他片刻,“你连安国公夫人凤氏的事都告诉我了,还有什么事需要瞒着我?” 比起成亲前的谦恭礼让,现在的谢景修明显强势多了,而且态度十分理直气壮。 萧御为难地沉默着。并不是他有意隐瞒,只是时空穿越这种事他也讲不清楚,即便他讲清楚了谢世子听得懂么…… 这种天方夜谭一样的经历,如果没有人问起,萧御可能永远不会提及。他周边的环境太复杂,这种事情极有可能被人拿去大作文章。 可是面对谢景修,他心中升不起一丝戒备。萧御也说不清楚这是不是出于百分之百的信任,他只是觉得,如果面对谢景修也要他刻意提防的话,那这个世界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萧御坐在马车里,在谢世子控诉的目光注视下,只好乖乖地把做梦和毛毛穿越的事情讲了一遍。 谢景修沉默了半晌,道:“所以你在十几岁之前,一直浑浑噩噩地生活在梦境里?你在梦境里学了医术,玄湛就是你在梦中养的狗?” 萧御想了想,谢世子的理解基本符合事实,便老实地点了点头。 “你相信我么?” 谢景修吁了一口气,伸手将萧御揽到怀里。 “为何不信?古语有云天下大乱必生异象,或许你的梦境就是冥冥中的预兆。” “天下大乱?”萧御疑惑道。虽然偶有流民作乱,但这梁国看上去还是十分安稳的,哪有乱世之象?“梁国有这么危险么?” 谢景修笑了笑:“钰儿担心什么?不管梁国危险与否,有我在你身边,钰儿无须害怕。” ……谢世子的言情魂又来了。 谢景修又道:“祖父前些日子去往护国寺与方丈大师论禅,过几日便会回到王府。钰儿是成亲之后第一次见到祖父,记得准备一些礼物,讨他老人家欢心。” 萧御自然应声,不过仍旧有些不解。 老王爷不是挺喜欢他的,为何谢景修这样郑重地专门提及此事,还要他讨老王爷欢心? “老王爷这些日子,都不在王府?”萧御问道。 谢景修笑了笑:“是我劝祖父去往护国寺的,我们成亲的事祖父并未参与,现在可能刚刚得到消息吧。” 萧御更加不解了。谢景修似是有意不让元老王爷掺和他们的亲事,可是元老王爷明明是支持他们的吧?元王府里没几个人看好他二人的亲事,谢景修偏偏又把最大的助力亲自送出王府,这个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只是萧御再想不通,谢景修却又三缄其口了,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 惟有等到日后一系列的事情发酵出来之出,萧御偶然回头一想,才恍然大悟谢景修今日的苦心。 只是此刻,他注定是一头雾水了。 广安堂在半个月后开张,谢景修专门带着一群大理寺的同僚来到广安堂外,共贺盛事。 几串鞭炮噼哩啪啦地在广安堂大门外的街口上炸得纸皮乱飞,硝烟弥漫,谢景修在众人的簇拥下亲手揭开了匾额上的大红绸布,露出其上中正严肃的三个题字。 门前聚集起一群循热闹而来的看客,萧御清了清嗓子,向众人扬声道:“各位街坊邻居,从今日开始,广安堂药馆就正式营业了。首先,我自然是希望诸位永远不需要踏进任何药堂的大门。” 他话音落下,众人一怔,待到反应过来时,不由得一起哄然大笑。 谢景修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站在药馆大门的一侧,目不转睛地望着意气风发的萧御。 他的身侧又站着几个贵公子打扮的年轻人,都是他在衙门中认识的同僚,还算意气相投——至少其他人是这样认为的。此时几人一齐看着谢景修,啧啧称奇。 “稀奇真稀奇,小生还以为谢世子天生不会笑呢,原来娶了个媳妇就治好啦。” 说话之人名柳长青,其父承爵长宁伯,捐了一个五品同知,自任职起就只穿过一次官服。生了一个儿子却十分争气,自己挣到了大理寺的实缺,虽不是什么油水很大的官职,却也是世家子弟中少有的了。 其他二人都是寺正,出身皆不高,却都以断过闻名全国的奇案而声名远扬,也因此从各自的家乡被提举至京城大理寺任职,专为京城治安服务。 当今皇帝极端爱惜自己的性命,誓要把京城围守得固若金汤,所有人才都要顶尖的,倒给了这些人才一个机会。 谢景修向来不多言,柳长青也没指望他会回答自己,正想再说什么,身后突然感到有人戳了戳他。 柳长青回头一看,另两名同僚正朝着他挤眉弄眼,不远处一抹帷帽遮面的纤细身影正款款行来。 熟悉元王府情况的人都知道这位简六小姐和谢景修之间的缘源,这三人又岂会不知。 此时是世子妃的医馆开张,之前谢世子又大张旗鼓地从简家医馆撤出了好几箱金银,扬言是为世子妃行医所用。这会儿简六小姐过来,难道是单纯庆贺来的? 柳长青忙提醒谢景修,简六小姐已经走至萧御身边,隔着轻纱与萧御相望。 第96章 有人闹事 萧御也看到了简六小姐,面上笑意淡了些,心头也有些疑惑,不知这位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以前他以为简六小姐心仪谢景修,所以面对他时态度有异。 “嫁”进元王府之后又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原来简六小姐竟然是元王妃属意的儿媳,且这件事是元王府众人多年心照不宣的,怪不得简六小姐的丫鬟对他敌意尤其大。 在她们看来,他这个世子妃应该是第三者插足吧?简六小姐选在这个日子前来,萧御可不觉得她是真心来恭贺广安堂开张之喜的。 简六小姐没有看一旁的谢景修,反而径直走到萧御身前,站在台阶下面,微微抬头看着萧御。 前来广安堂门外凑热闹的多是附近的百姓,也有一些医馆的大夫,对简六小姐自是十分熟悉的,此时纷纷向简六小姐打着招呼,态度十分尊敬。 简六小姐这些年来乐善好施,医术高超的名声,都是实打实积累下来的。众人会因为广安堂是元王府世子妃所开设而来捧场,因为比起一家医馆,它更是权势地位的象征,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有权有势的世子妃会真心实意在街头开一家医馆救死扶伤,但面对简六小姐时众人却多是发自内心的追捧。 萧御自然看得出来这种区别,不由得挑了挑眉头。 简六小姐难不成是来展示她的优越感的?以此向他示威?还是向谢景修示威? “民女参见世子妃。”简六小姐已经在他面前盈盈下拜,恭谨地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萧御道:“简六小姐不必多礼,这里没有……在这里我只是一个大夫,不是世子妃。” 萧御本想说这里没有世子妃,却念头一转,换了一种说法。 不能怪他敏感,他的思想毕竟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两世为人他如何看出不一个小女孩的心思?简六小姐无论表面上如何淡定,实际上对他的敌意十分大。 萧御撇了谢景修一眼,谢景修俊美的面容在阳光下实在十分出众,也怪不得会撩动人家少女的心。 简六小姐站直身体,示意身后的丫鬟端着一个托盘呈上前来。 “姐姐的医馆开张,我本该前来恭贺一声。一点礼物不成敬意,还望姐姐笑纳。” 不待萧御说话,谢景修已走上前来,站在萧御身边。 “在这广安堂里,大家只唤凤大夫即可。” 他不只是向着简六小姐,却是向着在场诸人说话。 众人忙纷纷应和。不管这些达官贵人想玩什么新鲜把戏,他们只管配合着就是了。 那新婚的世子妃不但不像一般的新嫁娘在家侍奉公婆,相夫理家,反倒穿着一身男装出来开了医馆。若非大家都知道他的身份,真是一点也看不出面前这翩翩少年郎哪里像个女人了。 谢世子竟也就这样由着世子妃,可见爱深情重,只是不知这新鲜感能持续到几时了。 当年元王爷娶亲之时何尝不是一片痴心,情圣之称闻名京城,后来也不过一年光景就纳了美妾。 谢世子向来为人冷清,众人都道他与元王爷完全不同,没想到还是跟他爹一个路子,甚至有过之无不及,谁知道再过一年又是什么模样。 谢景修的话拉回了萧御的注意力,回味过来他刚才居然拿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当情敌,突然老脸一红,自觉实在幼稚。 萧御让人收了简六小姐的贺礼,拱手笑道:“多谢简大夫美意。” 他虽不喜欢简六小姐对谢景修的觊觎,却敬重简六小姐的大夫身份,在这个时代一个女子做到她这个地步总是不容易的。 简六小姐似是怔了怔,却轻笑一声道:“凤大夫切莫如此叫我,我哪里算得了什么大夫?以前是多有仰仗元王府仗义相助,简家医馆才得以在馆主仙逝之后苟延残喘,小女子也因此挣得些许虚名。如今简家医馆却是盛名之下难符其实了。” 简六小姐短短几句自谦,在场诸人又哪有不懂的。 众人皆知简六小姐的父亲因救谢世子而身亡,这件事不但京城贵族知道,连街头巷尾的平民百姓都听说过,所以这些年元王府一直对简家医馆诸多照顾,其实是为还恩。 前些日子谢世子大张旗鼓地搬空了简家医馆的帐房仓库,说是为未来世子妃行医筹谋。简家医馆经此一事,顿时元气大伤,许多简家粥药铺子都关门大吉,许久不曾施粥赠药了,简六小姐这些日子忙于简家医馆的经营之事,也甚少出外行医。 简家医馆潦倒如厮,世子妃的广安堂却开张大吉,众人也不由得心生感慨,多为简六小姐惋惜。 萧御听着简六小姐的话,心里顿感无奈。 就是简六小姐这种极其微妙的态度让他实在喜欢不起来,说起来她也没说错什么,态度也极好,但是他用脚趾头也能猜出来她的用意。 萧御只向简六小姐客气地笑了笑,不再开口,省得又被她抓住什么漏洞说些意有所指似是而非的话。 看出来谢景修似乎想说些什么,萧御忙拉住他,轻轻摇了摇头。谢景修不满地皱眉,萧御向他一笑,手指勾了勾他的手腕。 谢景修面色一红,转开脸去,听话地没再开口。 萧御知道谢景修其实十分重视他的广安堂,尽管他从未说过,但从那药馆里细致到每个墙角的装修,从那修剪得井井有条的院中小花园,也能看出谢景修为这广安堂花费了多少心血。 在这开张大吉的日子,谢景修一定不喜欢因为简六小姐的一席话给广安堂蒙上什么不好的色彩。 谢世子看着高冷其实挺会损人的,换句现代的用语叫毒舌,他要是起意说什么,一定会让简六小姐下不来台。 到时候场面都不好看,谢世子这个不懂得读空气的能够坦然处之,其他人可就尴尬了,何况还有这么多受过简六小姐恩惠真心向着简六小姐的人在,又有什么意思呢。 广安堂的名声也不需要靠这些嘴仗。一个医馆真正有力的名声来自于成功的医案,最不怕的就是这些言语把戏了。 简六小姐行了一礼退到一边,萧御让下人好生接待。 又向众人说了几句,这开张仪式也就算完成了。谢世子本来安排了舞狮表演,萧御瞬间就想到了黄师傅的宝芝林,意志坚定地给退了,谢世子也只能作罢。 众人见热闹结束了,也便渐渐散去。附近几个医馆的大夫留下来攀扯几句交情,萧御也客气地接待了。 他正打算着多招些学徒,好好地带几个助手出来,如果是本来就有从医经验的就最好不过了,因此待这些大夫们份外热情。 几人正在门口说着话,却见一行衣衫褴褛的人气势汹汹地行来,一直走到广安堂门外站定。 来人是几个三四十岁的男人,中间簇拥着一个面有菜色的女子,女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小的身体,似乎是个沉睡着的娃娃。 “就是这里,就是这个广安堂!”一人指着广安堂的牌匾高呼道,一双眼睛瞪如铜铃,满布血丝,似乎带着天大的恨意。 那抱着孩子的女子马上往地上一坐,哭声呛天。 “没天理了,没天理了啊!这些达官贵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害人性命如待草芥!逼得我们老百姓走投无路了啊!天子脚下我们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找不着啊!老婆子还不如一头碰死在这假仁假义的药馆门口,老婆子的冤魂要天天在这里看着,看看这些丧尽天良的人什么时候能遭报应!” 那女子说完,竟是一咬牙,梗着脖子直直朝着医馆外的墙壁上撞去。 萧御皱着眉头,看着这些莫名其妙闹上门的人,却是完全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惹上过这种麻烦。 柳长青几人早已合力将那女子拦住,那女子只是撒泼打滚,全然不顾一丝体面,弄得顾长青几人也分外狼狈。 拦街而站的五个男人也不去管那女子,只是跪在街口,一声一声地高声喊冤,不到片刻便又引来众人围观,比起开张仪式的时候人更多了许多,黑压压的一大片,都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刚刚开张的广安堂门前的热闹。 第97章 斗米养仇 柳长青等人拦住那女人,谢景修的侍卫已经在台阶上下扇形排开,将谢景修和萧御拱卫在中央。 二九带了两个人去驱赶那跪在广安堂门外的五个男人,那女人一见,也不寻死了,一头朝着二九撞去,嘴里喊道:“你们这些为富不仁的达官显贵,现在又想在此仗势欺人!我告诉你们,我不怕你们!活都活不下去了,我大不了舍出这一条命去,化作鬼也不放过你们!” 二九和另两名侍卫手忙脚乱地挡着那女人,却也奈何不得她,任她撒泼耍赖,他们总不能真的拿刀对付她。 谢景修不悦地皱起眉头。广安堂是他送给凤大夫的大礼,却被人如此搅局,这简直是对他的挑衅。 萧御却拉着他后退一步,看向百灵:“百灵,上!” 百灵早就摩拳擦掌了,此时昂首挺胸地应了一声:“哎!”闷头就冲了出去。 打泼妇什么的,她最喜欢了。 百灵跑到二九身边,瞪圆了一双杏眼,一手插腰一手指着那妇人,张口就道:“你这妇人好没道理!我家凤大夫的广安堂今天是开张第一天,连只蚂蚁都没治过,你却跑过来说我们广安堂治坏了人,可见是你信口胡说!你还有脸说我们为富不仁,我看分明是你这妇人仗穷行凶!” “你说谁胡说,明明是你胡说!你这富人门下一条狗还敢当街乱吠!”那妇人气得指着百灵气得连连怒叫。 百灵哼了一声:“我也不过是靠干活吃饭的升斗小民,我只是说了一句实话,你就这样辱骂于我。可见你是被我说中了痛脚,自己心虚。你若真心有冤屈,为何不敢当着众人的面说个清楚,我们广安堂到底怎么对不住你了?!你既要闹,为何早不闹晚不闹,偏要挑人家开张大吉的日子来闹?你若真心寻死,大可挑个没人的时候一头撞死在广安堂门外,保证无人拦你。你变成了鬼爱怎么作乱就怎么作乱,岂不合你心意?你偏要在这个时候当着我们的面装模作样,你倒是想闹出个什么结果来呢?” “你!你!”那妇人手指着百灵,气得说不出话来。 百灵说话又快又轻脆,让人根本连话都插不进去。 二九见百灵几句话将那撒泼妇人激得百红耳赤,连周围路人都点头道:“有事不说清楚,只是哭闹无状,无端端辱骂一个小姑娘,可不是仗穷行凶么。”顿时连连啧舌。 这小女孩的一张嘴比他们的刀还好使。他们的刀可以对付恶徒无赖,异族仇敌,却独独拿这种泼妇没有办法。 那妇人一见情势如此逆转,顿时又气又怒,一手指向那广安堂的牌子叫道:“好,好,果然是眼睛朝天看的大贵人,底下老百姓的冤屈他们当真是一点也看不见的!你们广安堂是没有对不住我,没有治坏人,可你们对不住我的孩子!” 那妇人将怀中所抱的幼童稍稍托举在身前,跪在地上,朝着周围众人叩首,一脸哀凄道:“众位大爷们,我虽是乡下人,我也是要脸面的。若不是实在没有了办法,我又何必豁出这一把老脸,在这里闹这一出丑戏来给人添乐!” 萧御朝前走了两步,微微皱眉看向那幼童。 那是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男孩,小小的身子极其瘦弱矮小,也可能年龄会更大一些。小男孩头发稀少干枯,乱乱地堆在头顶,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出浅红粽色的颜色来。 小男孩似乎正在昏迷着,一双嘴唇干裂起皮,上唇甚至裂开了深深的一道口子。只是露在袖口外的一双小手却肿胀透亮。 “小妇人我是京城外二十里地的六里营子的村民,这些年田地收成越来越不好,家中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我也从没抱怨过什么。这都是命,我认!小妇人统共就生了这么一根独苗,只想把他安安稳稳地养大成人,却不想他忽然一病不起,可怜我相公为了给儿子多赚些汤药钱,也累出一身病来。后来多亏了简六小姐上门医治,见我们抓不起药,还让我们到简家下设的粥药铺子去抓药,分文不取!这样救人于水火的活菩萨,我们心甘情愿给她立上长生牌位,有我们一口吃的,就一定替简六小姐日夜祈福,让老天保佑这样的好心人长命百岁!” 妇人说着,面上涕泪横流,哽咽地快要说不出话来,众人见了,也无不唏嘘。 萧御听她说到这里,哪还有不懂的,这大概是谢世子贸然从简家药铺撤资的后果出来了。 他看向谢景修,微微叹了一口气。 谢景修薄唇紧抿,面上神情不动,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妇人还在继续说着:“虽说简六小姐分文不取,小妇人却也不是那不思回报的忘恩负义之人。我们是出不起药钱,但是我和相公也合尽全力多挣几个钱,但有节余,便全部交到简家铺子里。我们知道这远远不够买那些药材的钱,但是我们可以慢慢还!总有一天能够全部还上!” 那妇人猛地一擦眼泪,站起身来愤恨地看向广安堂。 “却没想到,突然有一天简家铺子就人去房空,只有一个药童留下来告诉我们,简家铺子倒了,再也没有药材可以让乡亲们应急了,让我们不用再来。简家铺子是简六小姐对我们的恩惠,若是简六小姐有难处,无法支应铺子,乡亲们绝对无话可说。可是,没想到竟然是那样一个可笑的理由,竟然就因为有贵人要开什么广安堂,就要搬空了简家为穷人百姓们所设的铺子,就为了让贵人可以拿价值连城的水精做几个瓶子用!万千乡亲们的一条命,比不上贵人手里的一个瓶子啊!” 那妇人说着便声泪俱下,目眦欲裂地指着广安堂的牌匾,嘶声道:“难道我说错了吗?!这还不是丧尽天良吗?!” 跪在街口的五个庄稼汉显然也是一同受过简家铺子恩惠的人,此时俱是神情激愤,跪也不跪了,起身连声相和,一同把他们那村子里的情况向众人痛诉。 “……竟有如此隐情……” “简六小姐也不容易……” “世子只是为了那世子妃……” 众人的议论传入耳中,一道道意味深长地视线投向他,萧御无奈地看了谢景修一眼。 让你任性做散财童子,又任性地搬空人家的仓库吧,这不是插进来了,责任全在他们头上了。 不过现在看来,众人显然把责任归在他身上比较多些。 无论哪个时代,对于男人总是更多宽容,他这个“世子妃”可不就是成了迷惑谢世子的狐狸精了么?不然以前谢世子可以拿钱出来送给简六给穷人买米买药,现在怎么就不愿意给别人使,只给他攒来做水晶瓶子了呢。 人群中不知是谁不屑地嘘声道:“所谓妻贤夫祸少。元王世子的眼光也不过如此,放着金镶玉的活菩萨不要,偏要那目光短浅的乡下丫头。如今也来学人开医馆,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沽名钓誉耳。” 又有人嘻嘻笑着应和:“却是名没钓着,反惹来一身骚,可见连老天也是看不过去的。元王世子这也是现世报。” 那些人躲藏在人群里奚落,以为别人找不到目标。元王府的侍卫又岂是常人,谢景修目光一黯,二九见了立马领会其意,飞身钻入人群,从人群中扯出两个锦衣华服的人来扔到了广安堂门前的地上。 那两人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怒道:“你们凭什么抓我们!” 百灵上前去呸了一声,插着腰怒道:“好不要脸的东西!藏在别人的后头编排是非,你们还敢叫屈?!我倒要问问你们,我们世子是哪里对不起你们了?!你们的活菩萨那么有本事,叫她别拿我们世子的钱买好啊!我们世子出了那么多钱,白白养了你们几年,你们怎么不来谢谢我们世子呢!怎么专谢你们那活菩萨呢?!如今更是指桑骂槐来了,原来我们世子拿钱养的不是恩,养出来的是一群白眼儿狼啊!现在我们世子妃不愿意世子当那个冤大头,不乐意养白眼儿狼了,可不是这一群吃白食跪活菩萨的白眼儿狼就咬人来了么?” 那妇人和一群庄稼汉被一个小姑娘口口声声地骂作白眼儿狼,原本他们理直气壮,此时偏又句句无可反驳,又气又羞地满面臊红。 百灵眼尖,一眼看到简六小姐的身影登上马车,正欲离去,她随手拉住身旁的二九,一同跑过去拦住简六小姐的马车。 “你们的活菩萨在这里呢!”百灵朝着那妇人讥笑道,“你们还不快来拜一拜你们的活菩萨,求求她快点拿钱出来给你们花用啊。你们又何必去求那为富不仁的人,岂不是一个子儿也求不来?简六小姐即便不能像往常那样拿着世子的钱大手大脚地花,可是省一省胭脂水粉的钱来给那个小妇人的孩子买药材还是足够的,你还不快来求一求善良的简六小姐?” 那车夫得了令要速速离开,却是赶着马左右突围,也闯不过那小姑娘身边的侍卫的拦阻,急得额头冷汗直下。 百灵向着马车边盈盈一福,笑道:“简六小姐,这里的事与简六小姐也有莫大的关系,奴婢斗胆,还请简六小姐也一同作个见证吧。” 萧御直觉得今日之事与云淡风轻的简六小姐脱不开干系,见百灵拦下了她的马车,便将百灵召了回来,满意地扯了扯她的小辫,自己上前一步。 “既是广安堂开业第一天,这事也不能随随便便了结。各位想看热闹的想落井下石的想叫冤诉屈的,今日就一并在此理个分明吧。” 而那个孩子——萧御看向妇人怀中的幼童,大概就要成为广安堂第一个小病人了。 第98章 挟恩图报 那妇人被百灵数落了一通,早没了先前的气势。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妇人原本凭着走投无路之下的一腔热血,一度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想要揭发那害她无法继续抓药的罪魁祸首,让天下人都看清他伪善的真面目,让他受世人谴责。 可是现在,没理的好像变成了她,好像她才是那个花用着别人的银子却还贪心不足、恩将仇报的小人。 妇人抱着瘦弱的孩童,站在街头瑟瑟发抖。看到那衣着华贵的少年向她走来时,妇人心下一阵慌乱,竟不知是继续叫骂的好,还是掩面而逃的好。 萧御走到她身前,伸出手道:“我是广安堂的大夫,把孩子给我看看吧。” 妇人一脸警惕地看着萧御,手臂只把怀中的幼童抱得更紧了。 她刚才当街辱骂广安堂,现在她怎能相信广安堂的人会好心医治她的孩子? 萧御道:“这位大婶,你挑这个日子又骂又闹,难道不是想要把你的孩子治好?” 妇人只是侧着身子避着萧御的手,不愿意把孩子交出去。 “我……我回去了,我不在你这里看。我不在你这里看……”妇人神经质地低声道,却眼神飘忽,不敢看萧御的眼睛。 跟随妇人一同前来的几个男人道:“简六小姐早就给牛婶的孩子开了药方,只是因为没钱抓药才不能接着吃药。谁不知道简家的方子是最好的,哪还需要你来给孩子看。你既然想效仿简六小姐,只管按方子拿出药来就是。” 萧御皱眉看向那几个哄然而起的男人:“我可以告诉你们,简六小姐的方子开错了。” “什么?!”众人纷纷讶然,有人状似无奈地连连摇头轻笑,还有人指指点点,似是觉得他的话极为可笑。 “凤大夫,恕在下直言,简家的医术是经简家历代族人代代相传,去芜存菁而留存下来的精华所在。当初简大夫在世之时,整个大梁国都再无一名大夫可与之比肩,那是真正世不贰出的神医。简六小姐尽得简大夫真传,又怀有简家历代所传精妙医方,而您连那孩子的面都未曾见到,望闻问切概是没有,只凭您一句话就断然否定简六小姐的诊断,实是……没有道理的。”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步出人群,捋着短须连连叹道。 萧御看向他:“这位先生是?” 那人拱手长揖,态度倒是十分恭顺:“不敢当世子妃一句先生,在下乃是光安堂大夫柳明。” “柳大夫。”萧御点了点头。 不待他再说什么,简六小姐已经在丫鬟的搀扶下从马车里步下,慢慢走到萧御身前不远处站定。 她身姿翩然,一派云淡风轻,似乎全然不将百灵方才的嘲讽放在眼中。 她身边的丫鬟不再是那个嘴上半点不饶人的半夏,却换了一个长相平平样貌质朴的女子。 那丫鬟开口道:“凤大夫可以任意指责我们简家医馆的一切作为,是非曲直尽在人心,简家医馆绝不作一字辩解。但凤大夫却不能随意污蔑我们简家医馆的医术。简家医术是历代简家族人的心血,是简家族人的立身之本,不容任何人随意亵渎。即便简家人微言轻,无财无势,也必不能善罢干休。” 这丫鬟句句不离简家医馆,似是极力维护简家的声誉。 萧御却觉得她别有用心,也许他是先入为主有了偏见了吧。 一直跟在萧御身后不远处的百灵冷嗤一声道:“说来说去,有些人还是不觉得花了别人的钱还倒打一耙的行为是为无耻!” 那丫鬟怒道:“你别太过分!若是老馆主还在,简家医馆何至于沦落至此,还要遭受你这种浅薄之徒的羞辱!” 她又抬出上代简家家主,萧御也觉得十分无奈。 他早听说过上任简家馆主对谢景修有救命之恩,还因为谢景修而丧了命,只留下简夫人和简六小姐孤儿寡母撑着诺大一家医馆。因此谢景修照顾简家医馆,任简家予取予求,也在情理之中。 古人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受人一个救命之恩哪,那得如何才能够还得完?难道谢世子要一辈子困在这救命之恩里,跟简家纠缠不止了? 看看当下,谢世子只不过是撤了价值高昂的现银资助,简家医馆的正常运营并不受影响,却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骂谢世子忘恩负义了。 也难怪简六小姐有底气正面对上谢世子,甚至可能仍未放弃争取世子妃的位置。 在这个世界的价值观里,她的确有资格一争。 真是闹心,萧御想想就觉得郁闷。 百灵却没他那么多顾虑,只是嘻嘻一笑道:“我浅薄?我是浅薄呀,我可想不明白,老馆主舍命相救世子那是老馆主高义,怎么到了你们嘴里倒成了要胁别人的筹码了?你们若非要把老馆主的高风亮节换成你简家的利益,那世子这些年送给你们的钱,买下十个简家医馆都足够了吧?你们还想怎么样呢?因为不再给钱你们就抬出老馆主来闹,还要扇动别人来闹,这就是你们简家的立身之本?!那还真是一本万利。” 百灵话音一落,人群中就有人笑出声来。 恩情恩情,因施恩而生情分,却不该成为要挟别人的筹码,否则那还算什么恩德,算什么情分呢? 可惜这样简单的道理,众人竟没有一个小姑娘想得明白透澈。 萧御也惊讶地看了百灵一眼,没想到百灵竟如此通透。 “你!”那丫鬟羞恼得面色胀红,指着百灵怒道,“无耻诡辩!小姐,那丫头分明受人之意,故意羞辱我们简家医馆,羞辱老馆主的!”她说完又不甘地看向谢景修,谢景修一派置身事外的冷漠更令人意气难平。 明明就是他欠了简家的,明明就是他欠了她家小姐的,明明就是他有负恩情!他凭什么这样对待简家,凭什么这样对待她们小姐?! 轻纱缓动,简六小姐上前一步,终于出声道:“我本是为庆贺贵医馆开张之喜而来,却没想到竟惹来这样一场风波。凤大夫,何必一直让一个丫鬟为你出声。你有何指教,尽管开口吧。” “百灵是我的丫头,她所说的,自然就是我要说的。”萧御笑了笑道,并无一丝掩饰。 百灵闻言骄傲地挺直了腰板,昂首挺胸。 简六小姐袖下的手指微微捏紧了。 萧御向众人道:“谢世子以前资助简家医馆做善事,后来抽了资投入广安堂,这些都是事实,也无所谓你们如何评价。正如我的丫鬟所说,谢世子投给简家医馆的银钱,足够简家医馆富庶几代,只要经营得当,施粥赠药做善事也完全游刃有余。不瞒众位说,粥药铺子广安堂也会开设,同样可以帮助有需要的乡亲们。” “说来说去,还不是眼红简家医馆的名气,眼红我们小姐的好名声,想要横插一脚夺了去。”简六小姐身边的丫鬟嗤笑一声,倔傲地道,“我倒想问问你们广安堂凭什么?!” 萧御却看向简六小姐:“既是你的丫鬟出了声,想必这就是简六小姐的意思吧。” 简六小姐默不作声,帷帽下的脸庞让人看不清神色。 只是萧御说完就微笑着看她,惹得众人都在等她的回答,她竟是避无可避。 半晌过后,简六小姐才冷声道:“我的丫鬟虽然话糙,道理却合乎常情,我想这也是众人心中所想。简家粥药铺子早已运作成熟,若非为了名声,凤大夫何必大费周张,废了简家的铺子,再开设广安堂的铺子。” 萧御笑道:“名声?我不知简六小姐经营那所谓的名声是为何种目的,我只想说,广安堂经营的是医馆,不是名声,也无人要抢你的名声。医馆只为救死扶伤,凭的自然是医术。正像简家医术精妙无双,只要有简家医术在,简家医馆就会屹立不倒。简六小姐,简家医馆靠的永远是你简家历代族人精研出来的医术,而非你所谓的名声。至于粥药铺子,恕我不能认同简家的运作方式,纯粹靠着谢世子无限供给来维持又称得上什么成熟运作,凭什么人人皆受益却只让世子一人受累?这才是真正该问一句,‘凭什么’?!谢世子他不欠任何人的。” 他又看向周围众人,目光落在被二九揪出来的那两个锦衣男子的身上。 “而你们,恕我直言,你们有什么资格在此大放厥词?!你们可有为所谓的粥药铺子投过一两银钱?你们有什么资格对谢世子,对广安堂说三道四!一群小人!” 萧御一番话掷地有声,是真正一丝客套的颜面也懒得留了。 他虽是冲着那两个被狼狈揪出人群的男子所说,只是这话听在有心人的耳里,也无异于指着鼻子谩骂了。 简家医馆是再别想挟恩图报了,没人会再为她打抱不平,不然岂不成了那少年口中的“一群小人”了? 简六小姐挺直了身躯立在原地,只是那身姿却没了一向的淡然出尘,显得有些僵硬。 简六小姐是极聪明的人,又擅伪装,萧御没有心思与她虚与委蛇。干脆扯破了说开了,也省得彼此继续装模作样,只希望有些道理她能自己参透。 不管她是想嫁给谢景修也好,是想继续挟恩图报要谢景修无偿无期限地资助简家医馆也好,他都不愿意看到。 “说回这个孩子吧。”萧御一手指向立在一旁的妇人,“这位大婶,未知你们需要什么药材?” 第99章 她的选择 二九见萧御可以控制事态,便悄悄地退回到谢景修身边。 主仆二人站在广安堂的台阶上,看着前方那主仆二人与人据理力争,只将谢景修摘得干干净净,连他也不必头疼地面对那些难以讲通道理的泼辣妇人。 “这还真奇怪。”二九抱着刀咂了咂嘴,看着百灵那还没长开的小巧背影,“竟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给我挡在前头。” 柳长青在一旁嘿嘿一笑:“打架她不行,嘴仗,”他摇了摇手指,“啧啧,你不行。” 二九看了自己主子一眼,谢景修神色如常,只任他们世子妃一人在前头应付那些人。 世事纷扰烦忧,有人护着的感觉,其实……很好。 萧御走近那妇人,妇人有些警惕地后退。 萧御站定,道:“我不动你的孩子,你自己抱着,把孩子给我看看。之前吃的什么药?” 那妇人求救地看向简六小姐,简六小姐走上前道:“凤大夫不必为难一个乡下妇人,方子是我开的,她只管照方抓药,哪里知道吃的是什么药。” 萧御离得近了,将那孩子的模样看得更清楚了一些。 那孩子嘴唇发白干裂,四肢浮肿,肚腹也微微肿胀,身上穿着的棉袄是用大人的衣物改的,一点也不合身,小小的手臂露出袖口,似乎有一片红斑从手肘处蔓延下来。 这样典型的症状,萧御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 萧御摇了摇头:“喝药是没有用的。” 向来淡然的简六小姐头一次显露出气愤的情绪。 “凤大夫,不管你对简家有任何不满,这是人命关天之事,还望你慎言!” 萧御看向她:“不知简六小姐是如何诊断的?” 简六小姐冷声道:“凤大夫既是如此医术高超,只看一眼不需诊脉就可断案,又何需问我的诊断?!” 萧御道:“我并无冒犯简家医术之意。只是这个孩子的病症,无论开什么药方都是无用的。他不该吃药。” 围观众人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生病了不用吃药?这是什么道理?” “广安堂行的不是医术,是巫道方术吧。” 简六小姐冷笑一声,没有说话,一直在旁的柳大夫开口道:“凤大夫这话说得实在令人不解。既是患了病,自然要服汤药,这不该吃药却是从何说起?” 萧御看又看向那个孩子,问那妇人道:“大婶,孩子身上是否有疹子一样的红斑?尤其是膝盖、肘部,髋部,还有容易受压的身体部位。” 那妇人有些惊讶地睁圆了眼睛:“你……你怎么知道的?!” 萧御又道:“请恕我冒昧直言,这孩子是不是没有一般的同龄孩子显得聪明?” 妇人更加吃惊,紧紧地抱着孩子缩起身体。 其他人见状,似乎连那孩子身都没近的凤大夫竟把孩子身上的症状说对了,也不由得大感意外。 “难不成世子妃真能隔空诊病不成?” “之前传言世子妃曾救活一个已死之人,都说传闻有假,现在看来却也未必不是空穴来风……” 简六小姐帷帽下微微皱起眉头。 萧御道:“大婶家里日常是不是常吃谷类食物,肉蛋奶基本不吃?” 与妇人一同前来的几个汉子自嘲地讥讽道:“谷类?若是村里百姓能常吃谷物,谁还会巴望着那粥药铺子施舍?” 萧御心下一沉,没想到连京郊百姓的日子都如此难过了。他这样问,倒真有点何不食肉糜的笑话。 人群中却有人叫道:“六里营子来的吧?谁不知道你们村家家屋里堆着粮,养着老母鸡,舍不得给孩子吃拿来卖钱了,在这哭什么穷呢。” “不拿来卖钱,你给来年的粮种?!”那几个汉子怒目瞪向人群,铁拳一握,吓得站得近的人忙向后退。 那妇人却听得萧御说的每一条都准,心里早已将萧御的医术信服了,忍不住道:“大……大夫,我这娃儿到底得了什么病?要怎么才能治好?” 妇人感到简六小姐的目光向她投来,不由得心虚地缩了缩身子。 萧御道:“这个孩子是因为吃的东西太单一了,跟不上成长的需求,才会患上这种病症。”按现代医学的说法,是因食物中蛋白质严重缺乏引起的营养不良综合征。 “所以吃药是没有用的,必须食补。鸡蛋,牛奶,羊奶,肉类,这些食物里面所含的东西对孩子的生长必不可少。缺了这些东西,就会生病,身体和才智都跟不上同龄人。” 那妇人听了一愣,下一刻却是紧紧地抱着孩子大哭起来。 “作孽啊,作孽啊,都是我自己作的孽啊!” 二里营村民日子虽不宽裕,却也不是连只鸡蛋也吃不到的。只是她算计得精,一只鸡蛋能卖好几文钱,从嘴里省下一口来,多换些银钱攥在手里,她心里安生。反正杂面窝头管够,怎么也能把孩子养大。却没想到竟连累得她的孩子得了这样严重的病。 萧御大概能猜到妇人在悔恨什么,不由得轻轻一叹,心头也有些怅惘。 “依凤大夫所言,这孩子只需吃些好的,就能好起来?”简六小姐出声道,“凤大夫不用诊脉,就一口咬定孩子不用吃药,若是结果还是好不了,却耽搁了用药的时机,凤大夫又当如何?” 简六小姐根本不信那些凭空乱言的诊断。 什么肉蛋奶,恰好都是简家的粥药铺子里没有备过的东西,说不是别有用心,谁信?原本因为她搞倒了简家铺子才会让这些百姓求药无门,因而生怨,如今她轻巧巧几句话就想将这一切都抹过去? “即便要用药,也得等孩子身体好一些才行。”萧御道,“现在他胃肠极度虚弱,那些药物根本无法吸收,甚至对胃肠的刺激损害更大。” “一派胡言。”简六小姐冷声道,“凤大夫毫无凭据,就凭一张嘴断然否定传延百年的药方,何来的胆气?” 她走到那妇人身边,指着孩子露在外面的手臂道:“这孩子四肢微肿,腹部胀大,按之不坚,胁下胀痛。舌苔白腻,脉弦细数。皆是肝郁湿阻之症,正应舒肝解郁,除湿散满,其症自愈。所食汤药不过柴胡舒肝散合胃苓汤。”简六小姐昂然而立细数脉案,又转向那柳大夫,“柳大夫最擅大方脉 ,还请柳大夫指教,我所开的药方,可有何不妥之处?” 柳大夫连连点头:“不敢指教,简六小姐所诊脉案清晰明致,药方亦是十分稳妥。” 简六小姐又看向周围人群:“此处医馆林立,行医者众多,想必正是藏龙卧虎之地,还有哪位杏林中人有任何高见,小女子都愿意与之辨症论方。单只一点,连望闻问切都不懂的,还是别要出来怡笑大方。” 她嘴里说着,视线最终落在萧御身上。 萧御否定了她的医术,简六小姐终于忍不住锋芒毕露,与他针锋相对。 萧御其实并未有丝毫轻视简家医术,他相信简家医术代表着这个时代医学的极高水平,他对中医只略懂皮毛,哪有资格轻视。但在这一个医案上,简六小姐的确诊断错了。 他不喜简六小姐是真,却不会刻意针对简家。 但是简六小姐不会相信,他也无意辩解。 想想简六小姐,元王妃,元王爷,还有元王府那一大宅子的人,萧御突然有一点可以理解谢景修为什么会养成这样一副性子,万事只做不说,从不向人多言自己的想法,也不在乎别人的误解。 因为有时候解释是最苍白无力的行为。 不知道他有没有过极力为自己辩解却无人相信的时候? 萧御没跟简六小姐辩论什么,只是看向那妇人。 “大婶,简家医馆和广安堂都愿意收治你的孩子,也各自开出治疗方案,主动权在你手中。你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妇人看了看萧御,又看向简六小姐,面上是显而易见的犹疑。 只是她的这一丝犹疑,已经是对简六小姐最大的挑衅。 简六小姐紧紧捏住指尖,透过帷帽的轻纱与那妇人相视着。 妇人看不清简六小姐的神色,却从心里感到一丝惊惧,连忙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身旁的几个同伴在一旁劝道:“牛婶,咱还是先别闹了,还是给孩子治病要紧。快跟简六小姐走吧,先把孩子治好了,其他的都是小事。” “是啊,本来也就是因为没法抓药才不得已来闹的,没想到正巧碰到简六小姐,那还是赶紧把小牛的病治好。” 萧御带着百灵向后退了几步,看着一脸犹豫的妇人。 他已经说了症结所在,那妇人似乎也相信了。即便她最终选择了简家医馆,想必她也会想办法给那孩子多补些营养,倒不用他过分操心。 那妇人犹豫着看向简六小姐,却似乎有些心慌地朝后一退,突然转过头来看向萧御。 “我……我要在广安堂看!” 妇人叫出声来,反倒惊掉了一众围观人等的下巴。 不是来闹广安堂的么,怎么反倒舍简六小姐不就,居然留在广安堂了? 萧御也有些惊讶,回过神来才点了点头:“既如此,就请进堂里一叙吧。” 几个汉子拦着妇人:“牛婶,你在想什么?!你可看清楚,这广安堂跟简六小姐不对付。” 妇人如何不知,只是她此时又是心虚又是心悸,根本不敢去看立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简六小姐。 其实有一件事那世子妃说的是对的,简六小姐开的药方吃了好些天,她家娃的病症并未减轻一分。以前她从不会怀疑简家的医术,只忧心着粥药铺子倒了,她没有地方再去抓那几味昂贵的药材。 如今元王世子妃当面提出了质疑,而且所言句句符合孩子这些年来的情形,由不得她不相信,世子妃才是那个能够治好她的孩子的人。 “忘恩负义!”简家丫鬟走到简六小姐身边,看着那畏畏缩缩地走向广安堂大门的妇人,恨恨地一跺脚怒道。 “我们走。”简六小姐冷声道,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马车,将身后众人意义不明的窃窃私语全都抛在身后。 丫鬟走到那几个庄稼汉子跟前,恨恨地瞪了他们一眼,一扭身也跑向马车。 “真是一群见利忘义的东西!简家白养了这一群白眼儿狼!”丫鬟坐进车里,愤愤不平地道。 她倒也说出了跟百灵一样的词儿来,只是百灵敢当众痛骂,她却不敢。 简六小姐摘下头上的帷帽,露出一张艳若桃李却冷若冰霜的脸庞。 “闭嘴。”她冷冷道。 丫鬟忙呐呐道歉:“对不起小姐,是小桃冒失无状了。” 简六小姐皱紧一双柳眉靠在车壁上的软毡上。 那个人,从出现在京城的那一天开始,就在一点一点地从她的手中抢走她的所有物,一点一点地蚕食鲸吞着她的财富。 简家失去了最天才的一任馆主,简家蒙受了多大的损失才换来今天的一切?!那个人凭什么,凭什么? 那个人的倚仗惟有谢景修,可是谢景修明明亏欠着她,亏欠着简家,谢景修欠她的,一辈子也还不完。 第100章 医馆规划 广安堂收治了开张以来的第一个病患,便安排在辟作住院部的第三进院子里。 妇人带着孩子走进那整洁明亮的房间的时候,整个人都拘谨不安起来,哪还有一丝仗弱行凶的泼辣劲头。 她有一句话说得不错,若非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谁又愿意铤而走险,做那螳臂挡车,鸡蛋碰石头的蠢事。 待妇人听说她可以带着孩子在这里住下,直到孩子病情好转,越发惶惑不安起来,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又是道歉又是感激,弄得萧御也分外不自在。 他懂得救急不救穷的道理,可是面对这些穷苦百姓,真要让他自己手里攥着大把的银钱,看着他们在饥寒交迫中挣扎而不伸出援手,他也实在做不到。 广安堂里除了萧御这一个主治大夫兼院长之外,另有十名谢景修安排过来帮忙跑腿抓药的药堂伙计。只是这些伙计个个看着人高马大,萧御十分怀疑这都是谢景修那个数字军团里出来的人物。 萧御把补充蛋白质的食谱写成一张方子,又专门指派了一个伙计分管这个孩子,让他按着方子上所写的疗程缓缓地给那孩子把身子补起来。 当天仍旧是跟着谢景修回了元王府。萧御倒是想在广安堂里置一处起居室,用作自己的住处,可是对他宠溺非常的谢世子却在这一点上坚决不能同意。 “你既不同我圆房,再不常回王府居住,我娶你何用。”谢世子淡淡道。 萧御真想捶他一脸。 “哦?我倒想请教一下谢世子想怎么‘用’?”萧御皮笑肉不笑地道。 谢景修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流氓!” “你自己要问的。” 萧御彻底无言以对。 只听谢景修又道:“你今天做得很好。” 萧御狐疑地望着他。他哪里做得很好了?把简六小姐怼了回去么?那也不值当得专门夸奖一声吧,不知道的还以为谢世子多不待见人家。 谢景修道:“你今日十分维护本世子,做得不错。以后也要继续如此。” 萧御:“……” 安国公府,几名普通妇人打扮的婆子从角门进入,匆匆赶往后宅主院。 凤云宁听闻出外打探消息的仆妇归来,忙让她们进来。 “怎么样?那元王世子和世子妃如何了?”凤云宁面上有些焦急的神色。 由不得她不急。从凤照钰嫁给谢景修的那一日起,她就一直提心吊胆。 凤照钰的男子身份,不可能瞒得住了,至少瞒不住那元王世子。 这件事如果揭露出来,会不会祸及到她?会不会将当年那件事给牵扯出来? 凤云宁心神不宁地想了几日,却怎么也理不清头续,只是越发担惊受怕起来。 她可以安慰自己,即便元王世子知道了当年她强逼凤照钰男扮女装的事,他也不可能知道换子之事。 可是他和凤照钰不知道,方氏却知道。方氏而今已经脱离了凤府,脱离了她的掌控。 方氏会不会说出来?凤云宁以前可以肯定她不敢,现在她却没有那种底气了。 她无比地痛恨起自己当年的意气用事。早知今日,她便该把方氏和她那孽种一刀了结了,也不至于成为她如今的心腹大患。 谁又能想到当年惟惟诺诺懦弱至极的方氏居然像吃了熊心豹子胆一样,会有脱离凤府的勇气?! 那婆子正是凤云宁的奶嬷嬷邱氏。 邱嬷嬷回道:“夫人安心,谢世子和世子妃这些时日一直在忙他们那广安堂,并无异样。老奴眼瞅着,谢世子不像是知道真相的样子。如果知道他自己费尽心机却娶了个男人回去,即便碍着面子动不得世子妃,却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他。” 另一个婆子道:“那却也说不定,现在有些达官贵人最爱亵玩娈童,指不定那元王世子也是这道上的人。” 邱嬷嬷斥道:“荒唐,那如何一样?娈童是娈童,不过是个玩意儿,哪家会娶个男人回去当正妻?”她见凤云宁依旧面色不安,忙劝慰道:“夫人不必太过担心了,想来那凤照钰也不敢让谢世子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现在该头疼的是他,夫人何必如此忧思。侯爷近日来似是又挂念起与夫人昔日的情谊,夫人切莫又因小失大,再惹了侯爷失望。” 她只怕凤云宁再钻进牛角尖,一门心思同凤照钰做对,反倒又把安国侯丢在一边。 凤云宁不耐烦地道:“行了,我知道了,嬷嬷不用老在我耳边念叼。” 邱嬷嬷将其他人禀退,低头道:“夫人请恕老奴多言几句。夫人现在所担心的,不过是怕当年之事败露之后惹得侯爷生气。夫人该做的,还是尽快生个小少爷出来,到时候将大公子……交由侯爷任意处置。至于夫人做了错事,侯爷便是看在国公府的颜面上,也不会太过责罚夫人。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夫人必须尽快生个儿子。” 凤云宁面色晦暗地抚着小腹:“嬷嬷以为我不想吗?可是这肚子迟迟没有动静,我又有什么办法?!” 路嫣然已经又生了一子一女,而她至今除了那不知流落何处的亲生女儿之外,再没有过孕事。 凤云宁大概猜得到,定是当年她为赶在路嫣然之前生产服下的那贴汤药伤了身子,让她再难怀胎。 邱嬷嬷凑近了些小声道:“夫人莫急。老奴最近从一个同乡那里打听到了一贴方剂,听说对于怀孕生子是极灵验的。老奴会为夫人调理好身子,夫人其他莫想,只管拢住侯爷的心就是。” 凤云宁眼中升起一丝希望:“真的那么灵验?” 邱嬷嬷点头:“即便这个不好,老奴也会再想其他法子。宫中太医开的调理汤药,夫人也照常吃着。总能得偿所愿的。等到小少爷一出生就请封世子之位,再有李贵妃给夫人撑腰,这府里谁也别想越过夫人去。” 凤云宁摸着肚子出神地想了片刻,突然抚了抚手腕间的红绳。 那是她在女儿未出生前,亲手给女儿打的络子。 只是从未曾在她的女儿身上戴过。 凤云宁抚着红色的络子喃喃道:“我一定会得偿所愿的,一定会得偿所愿……”不然如何对得起她流落在外的女儿。 一连几日,广安堂前一直门可罗雀。 当然作为药馆来说,没有客人也是好事。萧御手里还有当初在淮迁时凤照棋送给他的,以及他自己挣来的好几千两银子,广安堂后面又有谢世子的全力支持,他暂时没有经济压力,正好可以沉下心来好好规划一下广安堂的未来发展。 相比起传统的医馆形式,萧御的长处更适合现代医院的模式,而谢景修无心之下已经将广安堂大体划分为第一进的中医药堂、第二进的手术区和第三进的住院部,如此条理分明,正合他意。 现在最急需的,却是能够在药堂坐馆的中医大夫了,还有愿意跟他学习外科的正式学徒。 萧御正坐在药堂右侧辟出的办公室里写写画画,又将帐册都拿出来核对了一下。 无论是招大夫还是招学徒,银子都是必不可少的啊…… 转天一张招聘广告就张贴了出去,明晃晃地挂在广安堂外临时架设的公告板上。 广安堂不但出钱招大夫,还要出钱招学徒,有行医经验的学徒优先录取,这可让其他医馆的大夫们惊掉了下巴。 出钱招坐馆大夫尚可理解,可在这个人人敝帚自珍的年代,居然连学徒也要出钱招揽,还优先招揽其他大夫当学徒学自己的手艺,这是银子多得没处花了吧?! 广告刚贴出去半天,大夫没来一个,学徒却来了一大堆。 萧御只将几个看上去明显是来混饭吃的无赖混混剔了出去,其他看起来差不多的都留了下来,都安排在住院部的空房间里,还管了一日三餐。 原本抱着将信将疑态度的众人见状瞬间炸开了锅,纷纷往亲朋好友家里传话,说这广安堂是个银子窝,包吃包住还教一门手艺,让有适龄的年轻子弟都赶紧来占位。 萧御基本照单全收,也无所谓别人用一种看凯子的眼光看他,只是笑呵呵地让谢景修的数字军团给那些人安排食宿。 只希望第一场正式考验之后,这些人当中能留下十分之一就不错了。 萧御正在药堂右侧辟出的办公室里拿着医书对着药材研究,百灵突然跑了过来,叫道:“公子,陆姑娘来了。” 萧御正想着陆姑娘是谁,却见一个衣着简朴的少女已经出现在百灵身后,有些拘谨地朝他笑了笑。 “世……世子妃,我是陆容容,您还记得我么?” “哦,是陆姑娘啊,快请进来坐。”萧御起身笑道,“你妹妹的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陆容容走进屋子,一脸感激地福了一礼:“多亏了世子妃妙手仁心,救了小妹的性命。小妹已经大好了,改天我带她来给世子妃嗑头。” 萧御摆手道:“不用如此,人没事就好。”他见陆容容笑了笑,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便又问道:“陆姑娘是否有什么难处?只管直言就是。” 陆容容忙道:“没……没有难处,我有手有脚能干活,哪会有什么难处。只是……”她犹豫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道,“我,我想进广安堂当学徒,不知世子妃以为如何?” 不等萧御回答,陆容容忙又道:“世子妃,您别看我是个女子,我的力气很大的,我手脚也利索,下地干活能顶一个半的男人。” 萧御听她所言,忍不住笑出声来,陆容容倒闹了个大红脸。 “我……我的意思是,我不图白吃白喝,我会好好干活的。”她图的不是广安堂许给学徒的那些银子和福利,虽然那些待遇对于她来说也是十足诱人的,她更希望的是通过世子妃找到她的哥哥。 她只知道她的哥哥一出生就被姓凤的人家抱走了,正是如今世子妃的娘家。 本以为凤大夫嫁给谢世子之后就再难得见上一面,没想到世子妃竟然亲自开了一家医馆,陆容容得知之后欣喜非常,自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光明正大接近世子妃的机会。 萧御点了点头道:“既然陆姑娘有心于此,那我便把你的名字记上,等到十天之后,和其他报名者一起参加第一场考试。” 陆容容连连道谢,却没有住广安堂给安排的住处,仍旧回到仁信堂去帮忙。 第101章 再次救人 啪地一声,一根柳枝制成的教鞭拍在临时架起来的黑板上。 一张白纸蒙在木板上充作黑板,炭条作为粉笔,萧御开始给招来的学生们上第一节课。 “诸位既然来我这里当学徒,想来是作过一番了解的,你们应该知道我的专长在哪里,以及你们未来将要学习的内容了吧。” 下面大概四十多名年轻人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既然是医馆,当然是学习号脉看诊开药了,还能有什么? 萧御无奈地暗叹一声,看样子这四十多号人大多不了解他的专长,只了解他的银子。 他需要靠谱的助手,不知道这种广撒网的方式能培养出几个有用的人才来。 一个少年举起手来,一时成为众人的目光焦点。 少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拘谨地站起来道:“我知道凤大夫的专长是外科,可以给受了伤的人治病。” 少年正是女扮男装来上课的陆容容,她会知道也是因为萧御用外科手术治好了她的妹妹。 有几个本就学过医的年轻人便犯起了嘀咕。 外科,不就是疡医么? 这个时代的大夫大多不愿从事疡医,疡医不但没有从事大小方脉的大夫来得体面,而且容易惹上官司。 况且疡医的医术也饱受诟病,不靠谱的疡医看起来更像个屠夫而非大夫。 萧御点了点头让陆容容坐下,看看众人装作不动声色其实十分明显的表情,原本打算先给大家讲讲解剖课的念头也打消了。 还是省省力气吧,先把那些混吃混喝的打发走了再说。 靠着元王世子妃的名头和谢景修的职务之便,萧御很轻易地联系上了大理寺的仵作部门。安排来报名学徒的年轻人分批次前去参观仵作验尸的现场,能撑下来还不逃跑的,再进行下一阶段的培训考核。 结果下一次上课的时候,就只剩下陆容容一个人小脸苍白地坐在教室里。 还有一个百灵。 他现在是一个光杆司令带了两个娘子军,这怎么看也不像事业兴旺之兆啊…… 两个女孩子不识字,萧御先不忙教她们专业的东西,先请了个教书先生把两个人的文化课教起来。 正在萧御发愁的时候,几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却出现在他的面前。 人是谢景修直接带到广安堂的,萧御看到一身困顿的秦老大夫和秦小大夫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秦老大夫一见到萧御,简直像受苦受难的老百姓见到了红军一样,又是激动又是高兴,拉着萧御的手直流泪,倒把萧御吓了一跳。 秦小大夫忙着安慰秦老大夫,萧御把百灵也叫过来帮着照顾,自己拉着谢景修走到一边,悄声问道:“你……你干什么了?你把他们怎么了?” “我没干什么。”谢世子一脸无辜。 萧御很担心谢世子霸道总裁因子发作,因为看他这些天忙着培养学徒,又为缺少助手发愁,就干脆绑了两个助手送到他面前。 事实证明谢世子还没霸道到那个份上。 “他们两个卷入了一起抢劫杀人案,东西被抢光了还被人倒打一耙,当成了替罪羊,被抓进了大理寺。案子审完了我就把他们带出来了。”谢景修解释道。 对了,因为谢世子一贯的霸道总裁画风,他老是忘记谢世子其实还是个公务员……看他天天干的公务,大概相当于刑警法官综合体吧。 确定了谢世子没干什么坏事,萧御总算安下心来,把秦竟叫到一边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秦竟也是担惊受怕了好些天,此时见了认识的萧御,就把这些时日的遭遇都向萧御坦白了。 事情却有些出乎萧御的意料。 “淮迁在强制征人入伍?”萧御疑惑道,看向谢景修。 谢景修道:“从去年冬天开始,淮迁周边的流民暴动越来越多,想来是当地衙门人手不够,才想出这个法子补充壮丁。” 秦竟和秦老大夫是因为医术高超,名气又大,便被那些人看上了。 行军打仗,即便是和流民打,又哪有不受伤的。军队里最缺的就是大夫了,永远不嫌多。 “为了照应我们,周昭和乔晋都得罪了那些达官贵人,差点被牵连了。周昭还好,他本来就要参与镇压流民,而且他功夫了得,很得重用,因此没人敢多为难他。乔晋却因为家中富有,被抓着狠刮了几笔银子,现在乔家已是大不如前了。”秦竟一脸愁苦地道,“我和爹不想再连累他们,又不想参军。那些所谓的流民……都是被贪官逼得活不下去的百姓啊。即便暴动也非他们所愿,我和爹不想再连累别人,便偷偷地离开淮迁。没想到在路上竟然遭到奸人陷害,还被抓进大牢里,幸亏最后得谢世子援手。” 萧御听完不由得有些担心。 “淮迁竟然如此乱了么?”京城依旧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他根本想象不到流民四起战乱纷飞的场景就发生在离他并不算远的淮迁。 百灵更是急得六神无主。 “那……那怎么办?凤家怎么样了?我爹娘哥哥都还在凤家做事呢。” 秦竟忙道:“凤大小姐,百灵姑娘,你们不用担心。凤家在淮迁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族,轻易没人敢动。何况还有安国公夫人和凤太医的名头镇着,大老太爷更是个雷霆手段的老爷子,凤家现在很好。” 大老太爷其实也提出来让秦老大夫带着秦竟到凤家避一避,可是两人都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便不辞而别了。 秦竟从淮迁出来的时候还不知道萧御已经嫁给了谢景修,谢景修在一旁道:“不是凤大小姐,是凤大夫。”顿了顿道,“或者请唤他世子妃。” 秦竟反应了片刻才明白谢景修在说什么,不由得一脸惊呆地望着萧御。 “世……世子妃?” 萧御无奈地看了谢景修一眼,点了点头:“没错。” 秦竟一脸苦涩地笑了笑,为他还没开始便已彻底结束的爱恋。 秦老大夫和秦竟的到来,顿时缓解了广安堂的燃眉之急。 以前的坐馆大夫还是从冯大夫的仁信堂里抽调来的,现在有秦老大夫在,完全可以将广安堂一肩承担起来。 秦竟便成了萧御班里的第三个学生。 秦竟和陆容容进步都很快,秦竟以前见识过萧御手术的本事,身为大夫接受能力和学习能力也更强,很从便成了一个十分合格的第一助手。 百灵也算练出来了,面对手术过程早就见怪不怪。只有陆容容,学习课程还是十分认真的,但是每一次从仵作那里回来,总是脸色煞白煞白的,一副要吐不吐的样子。 尽管如此,陆容容也依旧撑了下下去。 她知道她哥哥的事多半涉及到一些大家族的秘辛,如果她不能让凤大夫另眼相看,哪敢开口打探当年那件事。 在广安堂开业三个月后,方三老爷突然登门了。 此时已是春末夏初时节,中午时天气便有些炎热了,方三老爷穿着一身暗青色的绸布直缀,衣角上绣着几杆脆竹,一头黑发如墨,眉目俊雅,抬手投足间堪称——呃,风情万种。 萧御觉得对着自己舅舅用这个词似乎很不尊重,可是方三老爷的长相实在太过出众,让人见他第一面就什么都顾不上,注意力全在他的容貌上了。 方三老爷让小厮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萧御,向他点点头道:“你母亲的嫁妆单子全在这里了。” “方家族人都迁来京城了?”萧御收起来没有即时便看,却有些讶异地问道。 方三老爷身为方氏的弟弟,还不知道是不是同母的,他自然不可能随身带着方氏的嫁妆单子,多半是在族里存着的。 年前的时候他替方三老爷给谢景修传了话,为的是南城那边的几座宅子,没想到这才过了几个月,方氏族人已经进京定居了。 方三老爷自顾自地坐下,十分潇洒地撩了撩衣摆,道:“没错。现在外面太乱,还是尽快搬到京城里来比较放心。对了,你外祖父母十分想念你,如今照棋在书院上课,你看看你哪天方便,我来接你回方家住几天。” 萧御受宠若惊,忙道:“哪敢劳烦舅舅亲自来接我,外祖在京城,我自该前去拜访的。” 方三老爷道:“不全是为你,记得把谢世子叫上。” 萧御:“……”那张太有迷惑性的脸总是让他轻易忘记他舅其实是个得失心很重的奸商。 “他也该认认亲。”萧御干巴巴地笑道,“到了外祖家还怕见不着么。” 方三老爷道:“长辈自诩身份,很多话不好对世子开口,我希望找个时间与他私下里谈一谈合作之事。最好是在见到你外祖之前,不然你外祖好面子,若是许诺下一些事情,我便不好再开口了。” 萧御:“……”你也是长辈吧舅,再说这种堪比城墙拐弯厚的脸皮还有不好开口的事? 方三老爷仍是一贯地干脆利落,嘱咐完了萧御就起身风情万种地离开了。 陆容容一副跑堂伙计的妆扮,怀里抱着扫帚一脸花痴地看着方三老爷的背影。 “我从未见过长得这样好看的男子。” 百灵见状道:“等我们公子再长开些,一定也像舅老爷一样俊俏,不知道迷倒多少女子呢。” “那怎么一样,世子妃又不是男人。”陆容容道。 百灵有些恍然:“对哦……” 自从她家姑娘嫁入王府就天天穿着男装,世子也只让他们这些下人唤一声公子,弄得她现在越来越无法把她家主子当姑娘了。 这种感觉也挺奇怪的…… 傍晚时分谢景修从衙门下班,依旧转道广安堂来接萧御。 萧御把嫁妆单子拿给他,又把方三老爷的话转告了一遍。 “方三老爷想单独约我谈合作?”谢景修挑了挑眉,“钰儿怎么看?” 萧御想了想道:“世子并非商人,就算谈合作,世子也不能跟三舅一起做生意。三舅多半还是想在京城找个靠山,世子若觉得三舅人品过得去,我觉得应下来也挺好。当然该要的好处咱也不能少要,三舅不差钱。”奸商嘛,又是个长得好看的奸商,一定赚得不少。 谢景修点了点头:“既然钰儿如此说,我便见见方三老爷。”他手里翻着那几张嫁妆单子,粗略估计了一番。 “这里面的东西,大概能合五万两银子。不知钰儿打算如何?” 萧御一听也十分吃惊,五万两银子?他手里有六千两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已经奔小康了,方氏当年竟然拿五万两给凤云飞铺路?真是人傻钱多。 “还能如何?当然要讨回来!”萧御被那五万两激得斗志昂扬。 五万两白银啊,换算成人民币得多少?不要回来才是傻子。 谢景修笑了笑,道:“好。”顿了片刻又道:“只怕那凤府是拿不出来这么多钱了。” 萧御有些意外。 “不至于吧?堂堂太医院判的府上,会连五万两银子也拿不出来?”虽然五万两对于他来说是一笔巨款,但是对于在京城官场钻营了十几年的凤云飞来说,委实也算不得什么,怎么就拿不出来了呢? 谢景修缓缓道:“我给你的聘礼,被卢氏坚守自盗,钰儿还记得吧。” 萧御点点头。他当然记得,卢氏还想嫁祸到凤照棋身上,他怎么可能忘记。 “卢氏很缺钱。”谢景修道,“我派人查失窃的聘礼时,也顺便查出了卢氏的一些事情。除了你的聘礼,她几乎想尽一切办法钻营赚钱。” 萧御怔了一下,不解道:“那不是正好,她钻营赚钱,还不都是凤府的钱,凤府怎么会没钱呢。” 谢景修摇了摇头。 “她钻营的范围,包括凤府自己的仓库帐房。凤云飞不管后宅中事,只怕他还不知道,凤府的仓库多半早已空了。幸而凤云飞身为太医院判,每每给贵人看诊所得的赏赐不匪,全靠他这些钱,凤府才能维持现在的体面,除此之外的银子只怕也都不翼而飞了。” 萧御越发地一头雾水。 卢氏现在是凤家的掌家夫人,她这么坚守自盗是想干什么?即便他带着方氏闹过一场,卢氏也顶多是面子上不好看,她凤府大夫人的地位是不可撼动的,当然也没人要抢她那个位子。 “她捞那么多钱干什么?”萧御不解道。 没想到谢景修也摇了摇头。 “你也不知道?”萧御讶异道。 他还以为谢景修无所不知呢,整天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谢景修向来淡漠的眸子看向他,萧御好像看到其中有一丝懊恼闪过。他眨了眨眼,谢景修分明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淡定模样,哪有什么懊恼?他一定是眼花了。 “本世子会知道的。”谢景修薄唇轻抿,沉声道。 萧御觉得,他刚才的语气果然还是让谢世子觉得丢了面子了…… “你母亲的嫁妆,尽管去讨要。”谢景修道,“卢氏这些年来从各处捞的钱财不是小数目,只是她藏得太深,竟然至今无人察觉。” “她会出钱补上么?”萧御不太相信。 谢景修笑了笑道:“那就要看她除了贪财之外,还有没有别的目的了。” 萧御想到以前从各处听说过的卢氏那不识人间烟火的才女之名,没想到表象之下竟是如此出人意料的真面目。 两人乘车回了元王府,毛毛被负责养他的小厮牵着,一早侯在大门口,一见二人的马车停下就飞奔过去,焦急地等着萧御下了马车,一颗大脑袋就算萧御的怀里使劲拱,一边拱一边发出委屈的哼哼声,看得后面的小厮一身冷汗。 他简直把这只神兽当成大爷伺候,鸡肉要炖得嫩嫩的,水盆一天三换,洗澡亲力亲为,舒得得它大爷四脚朝天地露着肚皮让他揉,它现在这是委屈给谁看? 萧御果然十分疼宠毛毛,抱着又亲又揉。 这是跟他一同穿越的难兄难弟啊,现在只有毛毛和他一同分享二十一世纪那些属于现代的记忆了,这种亲密感是比以前同为单身狗的战友情更加牢不可破的。 谢景修站在萧御身后,黑着脸看向那小厮:“初六,把玄湛拉走!” 叫初六的小厮连忙应声,上前又是哄又是劝,抱着毛毛的大毛脖子把它拉了开来。 毛毛看着近在咫尺却不能亲近的主人,简直呜咽得肝肠寸断。 谢景修脸色沉沉,看了毛毛一眼:“太肥了。” 萧御本来看着毛毛可怜的样子正十分心痛,听谢景修一说,也发现毛毛果然已经一身肥肉,脸都大成了宽屏电视机。 虽然这个样子是挺萌的,可是对它的健康可不好。 谢景修道:“初六,以后玄湛不能养在后院,把它弄到校场去,让二九安排人给他特训。” 初六忙应了。 谢景修拉着萧御就往里走,毛毛忙挣脱初六,撒欢地紧紧跟上。作为奶爸的初六简直玻璃心碎了一地。 谢景修有些不满地道:“玄湛被你养废了。” 萧御嘴角直抽。 他的狗明明叫毛毛,谢景修仿佛完全屏敝了那两个字,非得一意孤行地叫人家玄湛。 况且毛毛本来就是当宠物养的,什么叫养废了? 它本来就废。 “玄湛很聪明。”谢景修回头看了紧跟着他二人的玄湛一眼,有些可惜地道,“只是它不能当作战犬来用了。” “不过没关系,它可以配种出优良后代,代代择优,玄湛的后代可以成为更加优秀的战犬。”谢世子继续大言不惭,丝毫没发现他身边的世子妃已经满脑门青筋了。 天天想着对他这样那样就算了,还要把它的毛毛拿去跟毫无感情基础的对象配种? 他们主宠二人怎么就都落入了这个衣冠禽兽的手中了呢?! 两人回到屋里,毛毛早被初六带走了,谢世子很大爷地站在穿衣镜面前两手一张。 “更衣。” 萧御左右看了看,屋里就他俩,谢世子明显是对他说的。 “……” 谈恋爱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 可悲的是他还不敢反抗,萧医生十分配合地上前去给谢世子脱下外衫,换上家居常服。 谢世子面上带着一丝笑意,一手揽住萧御的腰,低下头来:“钰儿真乖,为夫也来帮你更衣吧。” 另一只手已经伸到萧御的衣襟上,不算用力地一扯。 只听嘶拉一声,萧御身上单薄的衣衫就这么被扯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一大片胸膛和半个肩膀,只剩几缕布条还搭在身上。 萧御:“……” 谢景修:“……” “你又耍流氓。”萧御低头看了看自己,面无表情地道。 谢景修讪讪地放开萧御,再不敢孟浪,眼巴巴地看着萧御自己换好了衣裳。 因着大理寺一件未完的案子,柳长青在晚饭过后就出了府,想要往元王府来寻谢景修一道商议。 刚走出柳府所在的那条街道,在街口就被一个神色慌慌张张的小丫鬟撞了个满怀。 小丫鬟吓得连连道歉,柳长青却看她十分眼熟,一只手扶起她道:“蝴蝶?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蝴蝶有些惊惶不定地抬头打量了柳长青满晌,终于也认出了他。 “柳,柳少爷。”蝴蝶颤抖地唤了一声,不待柳长青再多问什么,她突然又向他跪了下去,满面泪水连连叩首,“柳少爷,求您救救我们太太吧!” 柳长青忙把她拉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吴大太太怎么了?你家大少爷呢?” 柳长青与户部侍郎家的长子吴有军有些交情,曾经去吴府做客,也拜访了吴大人和吴大太太,这蝴蝶就是吴大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因此他才有些印象。 蝴蝶泪水涟涟:“大少爷被老爷派到庄子上做事去了,我们太太怀胎未满十月,今日却被奸人所害,现下正难产着,稳婆都是她们的人,产房里侯着的都是她们的人,她们想要害死太太……柳少爷,求您救救我们太太吧!” 蝴蝶说得十分混乱,柳长青却大概听出了原委,面色沉了下来。 他和吴有军交好,自然也知晓一些吴家的事情。 吴侍郎还是个穷酸秀才的时候娶了自己恩师的女儿,就是吴太太,生下了一子吴有军,未等长子满月他便上京赶考,高中进士仕途亨通,又纳了长官家中庶女为贵妾,一路做到了户部侍郎的位子。 因为吴太太是糟糠之妻,在三不去之列,吴侍郎不能休弃发妻,直到去年才将发妻与长子从乡下接进京城。 现在就出了这样的事情,用脚趾头猜也知道其中的龌龊。 柳长青让蝴蝶起身,想了想道:“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的。” 蝴蝶是偷跑出来的,想要找大夫,可是即便找到了大夫,她又怎么带进侍郎府去?好不容易见着一个认识的柳长青,便不管不顾地求了起来,直到最后也只能浑浑噩噩地被柳长青拉上马,一路朝着她不知道的地方奔去。 第102章 药堂医案 萧御与谢景修用过晚膳,一同到后院里看了看毛毛,便准备回自己院子歇息去了。 半路上却被人叫住。 “小弟见过大哥大嫂。”一个年轻男子拦在二人前面,长身一揖,面带微笑地道。 萧御看着那张与谢景修长得有几分相像的脸,想了片刻才记起这人的身份。 谢景修的庶弟,谢景林,也是元王爷最喜爱的一个儿子。 萧御看向谢景修,谢景修只是十分冷淡地点了点头,便继续朝前走去。萧御也忙有样学样,不冷不热地打发了谢景林,脚步匆匆地追赶着谢景修。 谢景林毫不介意,跟在一旁,仍旧微笑着道:“大哥可是要去给父亲请安?小弟也正要过去,就一同前往吧。” 谢景修只道:“不去。”便带着萧御径直回去了。 谢景林停下脚步,面上的笑意渐渐浅淡下来。 身后的小厮上前道:“二爷,您明知大少爷是个什么性子,王爷都不理他,您何苦去招惹他,平白给自己惹气受。” “他可以无理,我却要以礼相待。”谢景林笑了笑,眼睛望着那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 谢景修的身影是他看惯了的,另一位,他名义上的“大嫂”—— “有意思……”谢景林轻笑了一声。 小厮疑道:“什么?” 谢景林笑道:“无事。走吧,还要给父王请安呢。” 萧御一路跟着谢景修,偷偷打量他的神色,回到两人房里的时候才忍不住问道:“你很不待见你们家二少爷?” 不等谢景修回答,他却觉得自己多此一问了。 元王爷似乎挺偏心那个二儿子,谢景修会待见他就有鬼了。况且谢景修连元王爷都不怎么待见的样子。 “他心思不正,你以后不要理他。”谢景修道。 萧御自然无不应承。他好不容易离了凤家的后院,可不想又掺和进元王府的后宅中来。 谢景林从元王爷处出来,却不回自己的院子,反而转向怡然小居的方向去了。 小厮十分不解:“二爷,您要去王妃那里?只怕王妃不会见我们的。” “无妨。”谢景林笑道,“有些事情,王妃一定会很有兴趣。” 萧御和谢景修二人正在房里说着话,二九突然在外面通传道:“世子,柳大人求见,他好像有什么急事。” 谢景修让二九将人请到书房去,自己过去见他。 萧御以为是谢景修的公事,没想到片刻之后,二九又来将他也请了过去。 刚一进门,脚边却突然有一个人影扑跪了过来,吓了萧御一跳。 “世子妃,如果是世子妃一定可以救我们太太的!世子妃一定可以的!”那人又哭又笑地叩头连声道。 “蝴蝶你快过来,别唐突了世子妃。”柳长青忙道。 萧御见那丫鬟满脸是泪,一双眼睛却充满了希冀地望着他,踉跄着被元王府的两个下人扶到一边去了。 “怎么回事?有人来求医了?”萧御问道。 柳长青忙将吴侍郎家的事情又讲了一遍,。 “蝴蝶这丫鬟跑出来找大夫,我便贸然将她领来求助于世子和世子妃了。”柳长青不太好意思地道,“还望二位不要怪我唐突。” 他来找谢景修,就是想借着元王世子的威名强闯侍郎府,否则没有吴家人的同意,哪个大夫能进去给吴太太看诊? 吴侍郎既放纵小妾谋害正妻,就算不是同谋,只怕也乐见其成,又怎么会让大夫去看。 也就只有身为元王世子妃的凤大夫,有底气硬闯侍郎府了。 柳长青看向谢景修,生怕谢景修会不高兴。 谢景修没什么表情,萧御却还想着柳长青三言两语所说的那些事情,眉头渐渐蹙起。 “若照柳公子所言,这分明是故意谋杀。柳公子和吴家长子是旧识?”萧御道。 “是的……”柳长青不好意思地应道。 即便是世子妃,也不好卷入别人后宅中的龌龊里去,他的确是冒失了。他和吴有军有交情,世子和世子妃却跟吴家没有任何关系,委实不需要去掺和别人后宅中的事。 却听萧御道:“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过去吧。还有你最好派人找一找你那朋友,恐怕他也会有危险。” 柳长青有些愕然:“吴少爷也会有危险?他可是吴家的嫡长子,吴侍郎难不成也会——” 为一个贵妾而已,难道连自己的血脉都不要了?! 萧御轻叹一声,没有经过后宅倾轧洗礼的人大概永远也猜不出后宅争斗中的腥风血雨,在这方面他可称得上是见多识广了! 然这并没有什么好自豪的。 萧御让二九去找百灵,把他的药箱拿过来,又看向谢景修。 “世子……” “我送你过去。”谢景修道。 柳长青忙道:“我陪同凤大夫过去就是了。一个侍郎府,我想要进去还是容易的。谢兄只要派几个侍卫护住凤大夫的安全就是。” 他们长宁伯府的牌子可能没有元王府好用,柳长青却也不好意思继续扯谢景修的大旗来管吴家的事。 谢景修却已经站起身来,拉着萧御朝外走去。 “柳兄稍侯片刻,我与凤大夫回去更衣。” 萧御被谢景修拉着一路回到两人的卧房,唤来下人服侍二人更衣。 “我觉得柳大人的法子挺好,世子可以不用去的。”萧御道,“听说那吴侍郎的小妾是什么贵人家的庶女,也不知道是哪一家?万一因此交恶,就算世子不在乎,也是一个麻烦。” 重要的倒不是那个庶女小妾,这种家族联姻的产物,往往都是两个家族的利益相关。 他去救了村妇出身的吴太太,想必会挡了许多人的利益。他是要行医救人,却不想平白无故给谢景修结些仇人回来。 谢景修微抬着下巴,让下人给他更衣,琥珀色的眼眸看了萧御一眼,微微一笑道:“钰儿不必担心。” 萧御见他丝毫不放在心上的模样,却不由得更加发愁了。 “世子可是觉得区区一个侍郎府不算什么?可是蚂蚁再小咬人也疼,世子可别妄自尊大。” “放心。”谢景修走到萧御身边,挥退下人,亲自给他系上衣衫上的布结,理好了衣襟,才又拉着他向外走去。 谢世子不愿意解释,也不愿意改变主意,萧御也只能由他。 蝴蝶被留在元王府,谢景修和萧御骑上马,由柳长青带路,一齐往吴侍郎府奔去。 第103章 首次出诊 吴侍郎府,后宅主院。 门扉紧闭的产房内传来一阵阵嘶心裂肺的嘶吼。门外的小院里,数名奴仆簇拥着一名贵妇人站在院子当中,却是一片鸦雀无声。 妇人相貌端庄,却神情冷漠,连下人听着那房内传出的临死前绝望挣扎的叫喊都不由自主地怵怵发抖,惟有状似纤弱的贵妇人丝毫不为所动。 妇人道:“已经两个时辰了,她怎么还没死。” 守在她身边的婆子忙道:“玲夫人,药都已经下了,稳婆也施了手法,想来是她出身贫苦,自幼劳作,身体比一般女子更强健一些。再等等,再等等就可以了。” 妇人冷哼一声,眼神冰冷:“一条贱命。” 婆子殷切地应和道:“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还总想着和夫人争位。过了今夜,她就不能再占着夫人的位子了。” “少说些没用的,你进去告诉那稳婆,再不想法子要了那贱人的命,她跟她男人就别想团聚了。” 婆子应了一声,有些犹豫地朝着那产房走去。 一声声凄厉的嘶声叫喊,仿佛不只是临终的不甘,仿佛也是她们的催命符一般,让人越靠近便越觉胆战心惊。 打开产房的门,一名五十多岁的老妪正一脸惊恐地紧紧靠在门板上,睁大了眼睛望着一片浓烈的血腥味传出的内室。若不是外面还有人守着,只怕她早就要夺门而出。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铃夫人说了,再给你半个时辰,里头那人还不死,你就别想再见着你男人!”婆子一脸嫌恶地掩着鼻子,将那稳婆朝里推了一把。 稳婆却是一把拉住婆子的手,面露哀求:“老姐姐,别……别让我去了。药都下了,她活不过今晚的。玲夫人只管等着便是。” 婆子哪里理她,只是一径地推着她朝里走。 两人刚刚靠近产房的门口,一把菜刀却突然从里面飞了出来,刀锋正贴着婆子的脸颊横飞过去,婆子只觉脸上一热,接下来便是尖锐的疼痛传来,一股股温热的液体从脸上流了下来。 婆子怔了一瞬,便连忙捂着脸,发出一阵惊恐的叫声。 稳婆已经自顾自地飞速朝后退去。 产房里的嘶吼停了下来,一名妇人虚弱却狠厉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一帮贼婆娘!你们有胆便进来,我要你们全部去死!欧婆子,我平素待你不薄,你却这样对我,你不得好死!” 那稳婆抱着头连声哭叫道:“夫人,我是被逼的,是她们逼我的,是她们逼我的啊!” 玲夫人身边那婆子再不敢靠近内室,连滚带爬地滚了出去。 玲夫人见她形容狼狈,柳眉一皱,只让丫鬟将那婆子挡在外面,不让她近身。 没想到那女人连快死了也这么悍勇,看了婆子的凄惨模样,其他下人更是噤若寒蝉,个个低着头,生怕再被玲夫人使唤进去做事。 吴太太虽是农妇出身,却从来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否则也不会将掌家太太之位牢牢攥在手里,身边更是一向守得固若金汤,让玲夫人无从下手,甚至还怀上了身孕。 可是她再厉害,终究抵不过她的夫君联手小妾一起要置她于死地,甚至连她的孩子也不放过。 “吴启,吴启!”产房内传出一声声状若疯狂地嘶喊,充满了阴毒的诅咒,“你今生负我,害我孩儿,我做了鬼也要天天守着你,看着你,等着你不得善终的那一天,拉你到阎王殿上还我的债!” 前院书房内,已年逾不惑的户部侍郎吴启心头一跳,带着笔尖一抖,纸上那个四平八稳的静字,便沾上了一团墨汁,成了一笔废字。 耳边似是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咒骂,待要凝神细听时,却只有夜晚的虫鸣此起彼伏。 他放下笔,怔忡了片刻,唤来小厮问道:“后院如何了?太太还未生下来么?” 小厮不敢抬头看他,只是轻声回道:“太太月份不足,想来这一胎是要难一些的。” 吴启怅然地点了点头。 “对,是要难一些的……” 书房外突然有人急步跑了过来,站在廊下气喘吁吁地道:“老爷,不……不好了,那元王世子和长宁伯世子,一齐闯进府里来了!” “什么?!”吴启既震惊又迷惑不解,“他们来我们府里干什么?!” 那样的王府勋贵,是他平日里根本接触不到的人物,又怎么会夜闯吴府? 传话的小厮额头一片冷汗,抬头急道:“两位世子爷带着一个大夫,直往后院去了!” 当地一声,桌角上搁着的砚台翻倒在地上,光洁的地砖瞬间被墨汁染黑一片。 吴启终于惊慌起来。 后院,那些贵人为什么会管他后院里的事?! “老爷,您快过去看看吧。”小厮急道,“玲夫人还在太太院里……” 吴启猛地回过神来,忙踉跄着朝外走去。 “快……快回去看看。” 他不怕那两个贵公子为难他,却怕玲夫人生他的气。他有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为娶了玲夫人,若不是为了讨玲夫人的欢心,他也不会狠心舍弃发妻长子。 谁让玲夫人姓李呢。 萧御身后跟着百灵和秦竟,一路脚步不停地朝着吴府后院走去。 身边就是谢景修和柳长青,还有几名侍卫拱卫在周围。吴府的下人只急得在外围连连劝阻,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离得主院越来越近时,那妇人的嘶喊声便渐渐传入耳中。 萧御皱紧眉头,加快了脚步,前面开路的侍卫已经走到院门外,一脚踹开了紧闭的门扉。 里面的人顿时吓得一阵慌乱,齐齐望着院外这几名不速之客。 “你们是什么人?!”玲夫人站出来厉声道,“谁准你们深夜乱闯侍郎府的,天子脚下,还有王法没有?!” 萧御来不及搭理她,只听着产房内那渐渐虚弱下去的喊声,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李烟玲虽不认得谢景修,却认得柳长青,知道他与那被她视为眼中刺的吴有军素有交情,只认为是吴有军搬动了长宁伯府来给给他娘亲救命。 李烟玲冷笑一声,命下人挡住正房的大门,不许萧御等人进去。 区区一个长宁伯府,空有一个爵位的没落世家,也敢来与李家作对?!不自量力。 “柳少爷,我知你们年轻人向来做事冲动,我劝你不要义气用事的好。回去问一问你父亲,他可同意你把手伸到别家后院当中。” 柳长青自从听到产房内吴太太绝望的痛呼声,又看到这些人站在院中就等着吴太太一尸两命的冷漠阴毒,心中只觉寒气刺骨。 长宁伯府的后宅只有一个主母,他的兄弟姐妹均是嫡出,从来没有这些污糟事,他这也是头一次见识到了后宅争斗的可怕。 李烟玲只管盯着柳长青,元王府的侍卫却已上前将挡在门边的下人推到一边,让开路请萧御等人进去。 李烟玲怒道:“站住!谁准你们进去的!”又冲那些下人怒道,“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拦着他们!” 吴启已经从前院赶了过来,一把将李烟玲拉到身后,向谢景修俯下身去行礼。 “未知谢世子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还望世子恕罪。” 一直不发一语的谢景修这才看了吴启一眼,李烟玲在吴启身后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谢景修。 她不知道谢世子是哪个,却知道吴启似乎很怕他。 吴启怕的人有很多,可他怕的那些全是李相麾下的能人,其他的人还不能让身为户部侍郎的吴启如此低声下气。 难道这个谢世子也是李府座下之人?既是如此,他又为什么要阻止她的好事? 谢景修道:“吴大人不必多礼。听闻吴太太身体抱恙,贵府丫鬟寻到广安堂,凤大夫特来出诊。吴侍郎请放心,凤大夫医术高超,尊夫人定会安然无恙。” 谁都知道世子妃刚成亲就出来开了个广安堂,京城里向来有许多贵人总爱开个粥铺药铺,不过赚些名声,所以没有人当真将它当成一个正经医馆。 吴启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强笑,李烟玲又惊又怒:“我们没有请大夫!老爷,快让他们出去!” 吴启忙拉着她退到一边,悄声说着什么,柳长青只听到断续的几句话,不过是安慰他的爱妾,即便有大夫来看,里面那人不一定挺得过今晚了。 “禽兽不如。”柳长青愤愤不平道。 谢景修却全然不在意,只是将目光投向了房内,此时那令人心生寒意的惨叫声已经停了下来。 产房内,稳婆瘫软在房间一角,有些木然地看着那三个不速之客围着快要奄奄一息的吴太太忙碌着。 因为谢景修的鼎立襄助,萧御现在的工具比以往齐全了许多。 他用听诊器听了听吴太太的心音,出乎萧御的意料,吴太太看上去体力衰竭,十分虚弱,心跳却十分规律有力。 吴太太有些疑惑地看着床前这两个陌生的少年和一个从未见过的小丫鬟。吴府后宅对于她来说是狼巢虎穴,她一刻不敢大意,结果还是着了玲夫人的道。面前这三个人却让她感到一种没来由的安心。 “你……你们是?”吴太太出声道。 “吴太太,我们是广安堂的大夫。”萧御将简易听穴器挂在脖子上,笑了笑道,“你现在身体虚弱,还是先补充一些体力。” “广安堂的大夫……接生?”吴太太费力地道。 百灵已经端来早已备好的盐糖水站在一边,萧御让出地方,让百灵伺候着吴太太喝下去。 吴太太已经几个时辰不曾喝过一滴水,只怕那些人再次下毒害她。此时面对这从未见过的小丫头,她却终于放下戒心,也实在是体力透支到无法忍受下去了,吴太太就着百灵的手将那带着咸甜味的温水努力地吞咽下去。 也幸亏这侍郎府的下人里没有敢亲手杀人的凶徒,否则她根本撑不到现在。 她们下了毒,在她的肚子上作了手脚,只等她自己咽气,却给了她等侯生的机会。 她在绝望中苦苦挣扎,看着自己一点点滑向死亡的深渊,在恶鬼的巢穴深处只能色厉内荏地叫骂诅咒。却没想到她真的等到了来拯救她的人。 吴太太睁大了眼睛望着那两个少年安静稳重令人安心的身影,在死亡中挣扎时都没有流下的泪水渐渐溢满了眼眶。 萧御和秦竟在一旁作术前准备。 秦竟从未与女子亲近过,更没给孕妇接过生,此时一张脸红到脖子根上,眼睛都不敢往吴太太身上看。 萧御蒙好头面,拍了拍他的肩膀:“秦大夫,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她是你的患者,你是她的大夫,仅此而已。” 秦竟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将头脸也蒙好。 第104章 剖腹产术 萧御走到吴太太身边检查了一下她的身体状况。羊水已破,但是胎儿位置异常,无法娩出,是显见的难产症状。 萧御将情况向吴太太说明,吴太太是生产过一回的人,自然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她眼中闪过一丝绝望。 “那稳婆……那稳婆做过手脚,一定是那稳婆……” 稳婆是她自己找来的,就为防着李烟玲在她生产的时候对她不利,结果她就败在太过信任那个稳婆上。 “难道老天也要站在那对狗男女的一边。”吴太太轻声说着,眼角滑过一丝不甘的泪水。 萧御道:“并非没有办法。吴太太,我是外科大夫,你这种状况,适宜用手术解决。” 他看着吴太太便想到了方氏,她二人的处境有些相似,但是吴太太完全不似方氏那般懦弱,她性子很强,求生意志也很强,所以萧御选择向她直言。 “要……要剖腹取子?”吴太太有些不敢置信的慌张,却也只是一瞬便平静了下来。 “只要能救我的孩子,我相信你,小大夫。”吴太太微微喘着,双目炯炯有神,“无论如何,保下我的孩子!” 萧御笑得双眼微微眯起:“放心吧吴太太,只是一个常规手术,大小都保。” 秦竟将早已备好的麻醉药端过来喂吴太太喝下,等待药效发挥的时候,两人一起将工具检查了一遍。 因为事前了解了患者的情况,广安堂里的工具与药品配备也算齐全,这一次的准备十分充分。 简易的离心机也早已做好,若是需要输血也不是办不到,只是交叉配型需要一些时间。 幸好看吴太太的情况,暂时没有输血的必要。 秦竟仔细观察着吴太太的情况,见她渐渐陷入昏迷,抬头看向萧御:“凤大夫,可以了。” 萧御指挥着百灵解开吴太太的衣裳,露出腹部,消毒,铺上消毒巾,百灵都是做熟了的,很快便将一切准备完毕。 萧御拿起手术刀走到床边,深吸了一口气,刀刃切了下去。 一直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稳婆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突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声,再顾不得屋面外都是她惹不起的达官贵人,飞奔着朝门外跑去。 “杀人了,杀人了啊!”稳婆一边跑着一边叫道,推开门就朝着院外跑去。 不待谢景修发话,二九已经抬手扔了一颗石子过去,将那稳婆击晕在地。 从大开的房门外,外面的人隐约看得到灯火通明的内室里,三个人影正围在床前,当中那人的手中偶有一道寒光闪过。 吴侍郎觉得那是刀,他却不敢辨认,更不敢出声。 说是来救人的世子妃却在正在分娩的吴太太的身上动刀子?李烟玲也瞪大了一双原本纤细妩媚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里面。 萧御曾经在贫穷匮乏的边远地区当过医生,几个村子只有那么一家诊所,诊所里就只有他一个外科医生,一个内科医生和两名护士,后来还走了一个。 托福于那段经历,他早习惯了争分夺秒,孤身奋战。 “现在做的是子宫低位剖腹产。”萧御头也不抬地说道,他知道秦竟和百灵都会仔细听着。 横切口切开皮肤及皮下脂肪,萧御示意秦竟与他一同用食指分别向两侧撕开。 “这是外端血管。”萧御指着游离于切口外的组织向秦竟道,“小心一些,不要损伤它。不然会造成出血,就要先结扎血管。” 再次以横切口切开两层筋膜,秦竟一板一眼地照着萧御的指示,专心至致地配合他一同将切口撕开扩大。 外面众人只看到那两个广安堂大夫俯身在吴太太身上做着什么,李烟玲甚至又升起了一丝期望。 也许那什么世子妃并非来救那个女人的。看看刚才她还骂得起劲,现在却悄无声息了。 也许她已经死了,已经咽气了,再也不会占着她的正妻之位,让她所生的孩子低人一等,抬不起头来。 她只是李家旁支的庶女,李家扶持吴启也是因为他有价值,并非全是因为她。若是她不能争来正妻之位,李家人根本不会管她的死活。 所以她只能自己去争自己去抢,只有她有价值了,李家才会正眼看她。 待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年轻大夫的手伸到了那女人的肚子里的时候,李烟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柳长青是习武之人,他自然看得比李烟玲更清楚,顿时有些惊恐地后退了两步,看向谢景修。 “谢兄,世子妃真的能治好吴太太吗?!” 谢景修不理会他,双眼却紧盯着那配合无间的两道身影,眉头不自禁地皱了起来。 “要先检查一下子宫的情况,才好估计子宫切口的位置和大小。秦竟,你也来摸一下。”萧御让开位置,让秦竟方便伸手。 秦竟看着那分明血肉模糊,他却觉得十分整齐有序的切口,轻呼了一口气,慢慢伸出手去。 凤大夫说的对,这个时候哪里还有男女之分,这个安静地躺在他们面前的躯体,只是一条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的无辜生命。 这种信任,重逾千斤。 萧御的声音在耳边缓缓引导:“……检查子宫旋转的方向,下段扩张的情况,胎头的大小……” 秦竟回忆着萧御平日里给他们上课时的讲解,那些抽象的图谱,此时经由他的指尖,渐渐在脑海中演化出一副诩诩如生清晰明了的画面。 好似突然触开了一道紧闭的门扉,原本朦胧的思绪有一瞬间变得清明无比。 秦竟突然能够理解凤大夫用那枚锋利的手术刀在血肉当中施为时那种举重若轻的稳重与干脆。因为这复杂又美妙的人体构造全部映在他的脑海当中,他的指尖知道每一处最微末的细节,哪里该深几分,哪里该浅几分,所以他从不会犹豫。 待秦竟收回手来,萧御让百灵在宫体两侧与腹壁之间填入盐水纱垫。 推离膀胱,显露子宫,又以横切口切开子宫,刺破胎膜,又让百灵拿大一号的竹筒吸去羊水,下一步便可娩出婴儿。 产房之外,李烟玲觉得那女人多半是死了,便有了闲心向吴启报怨他们堂堂一个侍郎府竟让外人随意乱闯,吴启强忍着心烦意乱只能频频安抚,却突听一声清脆高昂的婴儿啼哭声突然在半空中炸响,震动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李烟玲与吴启瞬间呆怔了片刻,不敢置信地相视着。 他们二人都看到了那世子妃将手伸进了吴太太的肚腹里,那样子人怎么可能还活着? 此时这代表着新生喜悦的婴儿哭声,听在有些人的耳中,却无异于来自地府之下的哭号。 柳长青紧张地抓住谢景修的手臂:“真……真的生下来了?” 谢景修嫌弃地一把甩开。 不多时却见一个小丫鬟怀里抱着个襁褓,一脸笑容地从房里走了出来。 围在门外的吴府众人竟不约而同地朝后退去,面上带着惊慌的惧色。 百灵拍哄着小婴儿,笑道:“恭喜吴大人,贺喜吴大人,喜得千金啊。如今吴大人儿女双全,也算凑成了一个好字。” 吴启知道她是世子妃身边的贴身丫鬟,哪敢怠慢,只是扯着一脸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向着百灵鞠躬道谢。 百灵却不理他,又道:“世子妃在给吴太太缝合伤口,等缝好了伤口,我们便要带着吴太太回广安堂照料,这里有没有吴太太的丫鬟,快去给你们太太收拾一下日常要用的东西。” “不行!”李烟玲一听说那女人居然还没死,又是气愤又是失望,哪肯放她离开吴家后宅。 百灵看向谢景修,她只是出来传达萧御的话,其他的并不敢多说。 柳长青看向吴启:“吴大人,你家这贱妾真真没规矩,主母要去医馆看病,也是她能随意开口的?!” 一声贱妾,让向来自视甚高的李烟玲差点气歪了鼻子。 她最痛恨的,就是她妾室的身份。她是堂堂李家女,凭什么要被一个目不识丁的村妇压低一头?! 李烟玲怒声道:“柳少爷,我们吴府的内宅之事,还轮不到你姓柳的来过问!” 吴启怕她得罪了谢景修,忙拦着李烟玲,向柳长青连连道歉。 “内宅妇人不懂礼数,万望柳世子莫怪。”吴启看了看内室的方向,他的发妻此时依旧悄无声息,想来不死也是极其虚弱的。 “还要多谢世子妃救了内子的性命,只是拙荆毕竟是深宅妇人,怎好出到广安堂养伤。我们吴府也有医术不错的大夫,内子留在吴府养伤也能妥善照顾了。” 不等柳长青说什么,却听一道中气十足却满含怒意的声音突从院外传来。 “好你们这一对不要脸的狗男女!想要我娘留下来继续任你们祸害?!这如意算盘打得也太好了,先问问我的拳头答不答应!” 吴启刚想开口斥责,还没看清来人的人影,却被一股大力扯到了一边,一记暗中的窝心脚踹得他胃肠一阵翻滚。还没缓过神来,却又听到啪啪一阵耳光声响清晰又明亮,吴启几乎以为是扇在了他的脸上,却听李烟玲气急败坏地哭叫道:“你这野种也敢打我!来人哪,还不把这野种抓起来乱棍打死!” “我先打死你这个毒妇!”刚得到柳长青消息赶回吴府的吴有军生就一身蛮力,几脚就将那些围上来的吴府下人踹翻在地,两只圃扇般的大手只管抓着李烟玲左右开弓。 “以前我敬你是个长辈,从不与你计较。却想不到你竟是这么个狠毒玩意儿!你还敢对太太下手?!还敢派人来杀我?!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打死你!” 李烟玲被吴有军打得只有抱头痛哭叫骂的份,吴启急得连连跺脚。 “你这逆子!还不快放开玲夫人!”吴启带着下人上前去解救,却又被吴有军一脚踹倒,这一次却是难再爬起来了。 萧御缝好了吴太太的伤口,洗净了手,这才走出产房,外面正是这样一副闹得不可开交的热闹场面。 第105章 暂时分别 萧御看着院中的情形,惊讶地睁圆了眼睛,走到谢景修的身旁。 “怎么回事?这是干什么呢?” 谢景修笑了笑道:“那是吴太太的儿子。” 萧御看着那吴有军把吴侍郎和他那小妾打得鬼哭狼号,场面颇有一些滑稽。 “还是吴少爷来得爽快。”萧御叹了一声。 吴侍郎未入仕前只是一个家徒四壁的穷书生,比凤云飞当年可差远了。也因此在乡下长大的吴有军眼里心里只有吴太太一人,什么规矩礼法他全不放在眼里,向来如此恣意妄为。 只是这次他亲手打了吴侍郎,只怕麻烦大了。 谢景修打量了吴有军片刻,向柳长青问道:“你这朋友如今在何处高就?” 柳长青没想到谢景修会打听吴有军,忙道:“他现在在巡卫队,每天晚上巡城,连个小兵也算不上,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想了想又道,“吴兄是个粗人,做事向来只凭自己喜恶,全不守规矩礼法。若不是他天生一身蛮力,又跟山野僧人习过几年武艺,不知道要吃多少亏去。谢兄若是想结交此人,我还怕他会唐突了谢兄。” 他身为长宁伯府世子会与吴有军相识,也是因为一场混乱斗殴,柳长青知道谢景修向来高傲性洁,他可不觉得这两个人会相处得来。 谢景修没再说什么,萧御看着那吴大少爷打红了眼的凶狠模样,有些担忧地道:“这个……他不会打出人命来吧?” 柳长青也怕出事,好歹吴侍郎是朝廷命官,那李烟玲又是李家的人,尽管是个不得势的旁枝庶女,若是她死在吴有军的手上,李家也不会放他好过。 柳长青忙上前拦住吴有军,连声道:“好了好了,吴兄,出了气就得了。吴大人好歹是你父亲,传出去了还不是你自己吃亏。” 吴有军被柳长青生拉硬扯地拦住,倒不舍得把一身蛮力使在柳长青身上。柳长青一介文弱书生,可受不住他的一双铁拳。 吴有军只能顺着柳长青的力道被推到一边,一双狠厉的眼睛仍旧圆瞪着,抬手指着那倒在地上哀哀叫疼的李烟玲:“李氏你记住,我娘若是伤了一根寒毛,我都要你的命!老子向来看在我娘的份上不与你们这对奸夫淫妇计较,你们倒敢把主意打到她老人家的身上!早知今日,老子先送你们这对狗男女上西天!”说完狠狠地朝李烟玲啐了一口。 柳长青听不下去地纠着眉头:“好了好了,能得你。好歹那是你亲爹,你杀了他再去偿命?傻不傻,逞什么狠。” 吴启气得瑟瑟发抖,那两记窝心脚也疼得他冷汗直流,下人见吴有军被拦在一边,才敢战战兢兢地过来将两个主子搀扶起来。 “孽子,孽子——”吴启指着吴有军痛心疾首,声音都抖成了秋天的落叶。 萧御走下阶梯,走到众人的视线中央。 “容我先来说一句。吴太太暂时已转危为安,婴孩的状况也算稳定。但吴太太失血过多,身体虚弱,缝合的伤口也需要仔细观察。所以我要带她回广安堂方便照料。” 吴启闻言脸色铁青,也顾不上吴有军了,嘶声道:“不行!哪家主母会住到医馆里去?!这于礼不合!我不同意!” 看到那跟在世子妃身后的年轻大夫走出产房,吴启更是面容扭曲起来。 他是准备舍弃发妻,却不代表能够容忍别的男人看了他妻子的身体,甚至是接生—— 萧御看了吴启一眼,有些倒胃口。这个男人比凤云飞还不堪,凤云飞至少不敢杀人。 “不能去医馆住,却能死在你吴家后院里是么?”萧御讽笑了一句,吴启看着这一院子的达官贵人,面色瞬间一片煞白。 萧御不再理会他,只让吴有军去替吴太太收拾行李。 吴启站在一旁不敢出声,李烟玲被吴有军打得鼻青脸肿,早就不敢见人,溜回了自己的住处躲着。一行人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便堂而皇之地赶着吴家的马车带着还在昏迷中的吴太太赶往广安堂。 广安堂的住院部迎来了第二个客人。 第一个便是开业那天抱着孩子来闹场的妇人,在医馆里住了两个月,孩子也渐渐恢复了过来,如今已经离开广安堂。 吴有军也不再回吴府,在吴太太隔壁暂时安顿下来之后,便抱着一个木匣子走到前面药堂里去找萧御。 哗啦一声匣子倾倒,萧御瞬间被满眼的珠光宝气闪花了眼。 吴有军将匣子往桌上一放,道:“世子妃,我没有什么钱,这是李氏那婆娘的珠宝首饰,还有吴老匹夫藏在李氏那里的银票。我娘以后还要麻烦广安堂来照料,您别嫌少。” “不少,不少。”萧御笑眯眯地道,让百灵将东西装回匣子里收好。 柳长青目瞪口呆地看着世子妃就这样毫不客气地把一匣子钱财珠宝照单全收。他在心里算了算,就算吴太太在广安堂住一年也花不完这些钱,不由得替吴有军感到肉疼。 吴有军却是毫不在意,见萧御收了,反而咧嘴笑了笑:“世子妃果真是个痛快人!我喜欢!” 萧御也笑弯了眼睛,拍了拍木匣子,道:“彼此彼此,我就喜欢吴大少这样的痛快人。” 柳长青敏感地觉察到身边的谢世子有些不悦的气息散发出来,忙识相地起身拉着吴有军告辞。 萧御打开木匣子又看了一遍,心情十分愉悦。谢景修看了他一眼,倒没有说什么。 两人回到元王府,洗漱完毕吹灯拔蜡,一人一个被窝安稳地歇下。 分开被窝睡还是萧御磨破了嘴皮子才争取来的权益,谢世子原本是无论如何不同意的,直到萧医生厚着脸皮搬出“我还小”的理由,谢世子这才勉为其难地点头了。 萧御闭目酝酿睡意,感到撇在一边的头发一直在微微地乱动,带得头皮也痒痒的。 他无奈地睁开眼睛,转头看向谢景修。 谢景修果然正侧身躺着一手支着额头,一手玩着他的头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双浅色的眸子在夜色中犹显明亮。 这大半夜的…… “世子有事么?” 谢景修抿唇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喜欢——痛快的人?” “什么?”萧御一头雾水。 谢景修撂开了他的头发,侧身朝里一卧,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没什么。” 萧御:“……”这是怎么了呢?好像是生闷气了?可是为什么呢?! 萧御带着满脑袋的问号陷入了沉睡,一直睡到天光大亮他也没想明白谢世子昨晚抽的什么风。 晨起的谢世子已经恢复了正常,大爷样地由萧御伺候着更衣,眼睫微垂,看着在他身边忙碌的萧御。 “再过几天,我要出去一段时间。我把二九留给你,有什么事你尽管差遣他。” 二九是谢景修的心腹,可以调动他大部分的属下。 萧御给他扣上腰带,谢景修便转而拿起萧御的衣裳,伺候他穿戴。 这也是谢世子从成亲那天起就坚持的互动——两个大男人互相给对方穿衣裳,谁都不准自己动手,不然谢世子是要生气的。 萧御觉得谢世子大概只是喜欢玩粉红泡泡荡漾的换装游戏……他配合地摆好姿势,让谢世子在他身上忙碌,一边随口问道:“世子要去哪里?准备去多久?” “我与人有约,每年春夏之际都要赴约,三个月即回。”谢景修道,“今年我会尽早回来的,不让钰儿独守空房,寂寞太久。” “……我没事。”萧御嘴角一抽。他这个身体纯洁得像小雪花一样,并没有欲求不满的时候。 谢景修细致地帮萧御穿戴一新,又束起长发,插上玉簪,镜中映出的正是一个俊秀雅致的少年公子的模样。 谢景修站在萧御身边,对着铜镜替他正了正衣冠,在他耳边轻声道:“如果有人来找你的麻烦,只管交给二九处理。不管是谁,你都不需要给他面子,更不用顾及我。如果有人抬出我的名号为难你,你只要记住,你才是我名媒正娶的世子妃,只有你才能代表我。懂吗?”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边,萧御有些不自在地缩起脖子,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的。我有分寸,你不用担心。” 本来没有多少离愁别绪的,被谢世子这样一番叮嘱下来,萧御却渐渐觉出一丝怅然。 “那……你早些回来。”萧御咳了咳,轻声道。 谢景修微微一笑,在他脸颊上亲了亲:“如你所愿。” 二人依旧同乘一辆马车,先送了萧御去广安堂,谢景修才换马前往大理寺。 昨夜吴侍郎府里发生的事已经不胫而走,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今天一大早大理寺里有就有人笑传道那李氏今天一早就离了侍郎府回娘家去了,吴侍郎也向朝廷告了病假,追着李氏也去了李家,还不知这两人回到李家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昨夜两个世子带着世子妃夜闯侍郎府的事情自然也是瞒不住的,何况也没人想瞒。 柳长青被人围着问东问西,谢景修就清净多了,并没有人敢在他耳边嚼舌。 倒是有几个官阶不大的同僚大着胆子借机打趣了几句,问世子妃何时能给谢世子生个大胖小子。 一个年轻小吏笑道:“拙荆前几日往京外送子庙里还愿的时候还碰见过王妃呢,想来王妃也是迫不急待想要抱金孙了。” 谢景修静静听着,面上却不似平常那般冷淡,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笑意,倒纵得众人又多言了几句。 晌午时,一个小吏从大理寺中离开,匆匆前往五城兵马司的衙门去了。 “我找卫统领。”央人往里递了话,小吏便在角门处侯着,不一刻便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是谢世子今日与同僚们的谈话。”小吏将一个纸卷塞给那卫统领,便又匆匆离去了。 卫统领收起纸卷来,摇了摇头不满地嘀咕了两声:“真不知道夫人天天调查那谢世子干什么。”谢世子又岂是那么好查的,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才在大理寺衙门里找了个小缺口,每日里就记些谢世子的杂事。若不是夫人与他差着辈,卫统领都要怀疑夫人也看上谢景修那张漂亮的脸了。 纸卷在傍晚时分便传进了如今圣眷正隆又得李相看中,正如日中天的安国公府。 后宅主院,正中明厅里。 凤云宁额上戴着抹额,穿着宽松的衣裳,舒适地躺在软椅中。 若是仔细看去,那宽松的衣衫下,小腹已经微微凸起。 凤云宁一脸志得意满地轻抚着小腹,另一手展开由卫统领传进来的那张纸,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 她让人调查谢景修已经有些时日了,只是送来的往往是些言之无物的废话,今日这些内容却让她眼睛一亮。 凤云宁的奶嬷嬷邱氏见状,上前来问道:“夫人,可是卫统领查出了什么。” 凤去宁将信递给邱嬷嬷,让她自己看。邱嬷嬷看完之后,慢慢收起信纸,看向凤云宁:“夫人,这——” “看样子,那元王世子还不知道凤照钰的真实身份。”凤云宁轻抚着小腹,冷笑一声,“嬷嬷说得对,如今最不敢让人知道他的身份的,是凤照钰,不是我。最该担心的人是他。一旦身份揭穿,倒是不用我费力出手,那元王世子今日有多爱‘她’,到那一日就有多震怒!”男人的心嘛,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了。 邱嬷嬷小心地将那封信烧成了碎碎的灰烬,这才上前来笑道:“夫人说得对,夫人切莫再为那些锁事烦心。如今夫人又怀了小公子,侯爷不知道有多高兴,等到小公子平安降生,便再无人能够威胁到夫人。” 凤云宁有些得意地微眯起双眼,轻轻抚着凸起的腹部。 第106章 含情脉脉 谢景修每一年都会出外几个月,不知去往何处,这在元王府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元王爷只当他是少年心性,贪玩享乐,元王府历代继承人最擅长干的也就是这件事了,所以他不觉得有什么。 有心人想要打听,却根本打听不到分毫有用的消息。 “瞒得倒是紧。”年近四十仍旧面相娇俏的女人打发走了报信的下人,从鼻中发出一声冷哼。 元王府后宅西侧的绿波院,是元王爷最宠爱的侧妃丁氏的居所,也是元王府中真正掌管中馈的人。 谢景林笑着坐在圈椅中,道:“母亲怎么还不死心,你年年打听,哪年打听得出来大哥的去向?不若少费那份心思,落个自己自在。” 丁侧妃狠狠瞪了他一眼:“我还不是为了你这个小孽障,你倒嫌弃娘亲多管闲事了。再说,怎见得就是白用功了?他十二岁那年还不是……” “娘,慎言。”谢景林正色道。 丁侧妃呐呐地住了口,挥了挥帕子:“知道了,娘这院子里又没外人。” 谢景林皱眉道:“大哥的事儿子自有分寸,母亲还是管好王府中馈就是。” 丁侧妃笑了笑:“便是我不管,这王府里还有谁能接手?指望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王妃娘娘么,那整个王府都喝西北风去吧。” “话虽如此说,娘亲还是谨慎些好。” 丁侧妃笑道:“好,好,儿子长大了,懂得操心娘的事了。”顿了顿又道,“听说你前些天去找过王妃?你找她能有什么事?” 知道又是身边小厮报信,谢景林微微垂首,笑了笑道:“哪有什么事,她毕竟是嫡母,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丁侧妃点点头:“我相信你是个有分寸的。” 谢景林这边与丁侧妃说着话,元王妃却独自揣测着谢景修的举止。 “嬷嬷,你说他新婚燕尔,那凤照钰又是他费尽心机求来的,平日里护得滴水不漏,这个时候不正该难舍难分么?往年他一出门就是几个月,我们只当他是年纪小贪恋外面的新鲜。可今年他还要出去,这到底是为什么?外面有什么吸引得他连凤照钰都撇到了一边?” 方嬷嬷倒了一杯热茶放在元王妃手边,在一旁恭谨地垂手站着,想了片刻道:“也许……世子不是玩乐?” 元王妃冷嗤一声:“年年春夏出门,几月不回,不是玩乐能是什么?敢是他在外面干了什么大事不成?他有志气不当这元王府世子,在外谋划了几年也不过谋了一个大理寺的小小官职,别人多半还是看他身后的元王府的面子。离了这王府他算什么?他有多少本事,我还不知道么?” 方嬷嬷笑道:“知儿莫若母,王妃自是最懂世子的人。” 元王妃指尖轻按着额角,摇了摇头,叹道:“我哪里懂他?如今我是真真看不明白他。” 顿了片刻,元王妃又道:“嬷嬷,你看……景修娶那凤照钰,会不会只是一个幌子?” 方嬷嬷不解:“幌子?” 元王妃若有所思道:“听说景修成亲之后,就让凤照钰天天扮上男装,出去开医馆去了?” 她向来不过问外面的事,谢景修忤逆了她的意思,弃简柔于不顾,元王妃更加不想听到他和凤照钰的消息。因此凤照钰在外开医馆这件事,还是谢景林告知了她,她才知道的。 哪有让新婚妻子抛头露面开医馆的?除非—— “也许,景修有别的想法……”元王妃道。 方嬷嬷也点了点头:“说不准,世子所作所为,还是跟简家医馆和简六小姐有关呢。” 元王妃双目微微一亮:“嬷嬷怎么讲?” “奴婢想着,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神医,偏偏简六小姐和凤大小姐都是。世子与简六小姐青梅竹马,情分自然非比寻常。世子虽然求娶了凤大小姐,可仔细想想,凤大小姐各方面都与简六小姐十分相像,如今更是在京中同样开了一家医馆。奴婢说不好这其中有什么关系。世子和简六小姐都是在外干大事的人,也许世子真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考量。” 元王妃刮了刮茶水中的茶叶,沉吟了片刻,面上露出一丝笑意。 “不管他有什么考量,我总要替柔儿考虑一二,不然景修岂不成了那忘恩负义之辈。” 方嬷嬷低首道:“王妃一片慈爱之心,相信世子和简六小姐都会明白的。” 不管众人如何猜测,谢景修的车队已经沿着京城主干道,缓缓地驶出了城门。 萧御托着下巴坐在车里,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谢景修也坐在他的身边,从出门开始就一径沉默着,两人之间竟是比平日里更加沉默。 马车出城之后又在两人枯燥的沉默之中驶了小半个时辰,谢景修终于忍不住出声了。 “钰儿。” 没有人应声。 “凤大夫。”谢景修又唤道,还是没得到回应。 他忍不住将一直平视着前方的视线移向萧御,不敢置信地看到他的世子妃竟然倚着窗框睡着了,晶亮的口水都流了一下巴! 谢景修额角连跳了几条青筋,咬着牙齿道:“凤大夫——” 萧御正睡得迷迷糊糊,却感到手臂上胸口上被人一连戳了好几下,他困得不愿意醒,那戳他的手指就越来越不客气,总算把他给折腾醒了。 “干什么,大清早的……”萧御咕哝着揉着眼睛。谢景修今天要出门,大半夜的就要出发,还非把他从床上拽起来要他来送行,简直是虐待未成年人。 结果一睁眼就看到谢景修的俊脸贴近他面前,漆黑的眉毛纠成一团,一脸不悦地看着他。 “你就是这样送人的么?!”谢景修横眉怒道。 萧御忙坐直身子,抹干净下巴上的口水。 “世子有何吩咐?” 谢景修失望地看着他,半晌才道:“钰儿,你对我,根本就没有我对你的深爱不舍之心。” 萧御摸了摸被戳得生疼的手臂,他怎么就没感受到谢世子的深爱呢! 谢景修道:“我如今要远行,出门在外三个多月不得与你相见,钰儿却没有丝毫留恋之意。” 萧御忙道:“我有,我当然有。我这不是来送世子了么。” “我不拉你,你会来么。”谢景修冷眼看着他,“况且你上了车就一直在睡觉,一眼都没看我!” 萧御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这可不能怪他,他才十六,正是贪吃贪睡长个子的年纪啊。 “我看,我看。”萧御睁圆了微饧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谢世子。 谢景修:“……一令一个动作,如此敷衍,不如不看。” 萧御好想喷他一脸。这货怎么这么难伺候啊! “自从知道我要远行,你也未曾过问我要去做何事,为何要出去这么久。” 萧御揉了揉脸轻叹,他这是尊重别人的隐私啊,明显谢世子是有私事要办的,他多嘴问什么问。 萧御道:“我问了你就会说么。” 谢景修:“……暂时,还不到时候。” 萧御好生无语。自己又不愿意说,还怨他不问,找茬吗。 马车已经渐渐停了下来,二九在外面道:“世子,不能再往前走了,世子妃该回去了。” 车里两人一齐沉默了下来,二九在外面等了半天没等到回应,正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良久谢景修的声音从车里传来。 “你先退下,我与世子妃有话要说。” 二九一听,忙把拱卫在周围的侍卫都支开了十步开外,自己也跑得远远地蹲着去了。 萧御从车帘的缝隙里向外,外面一片旷野,看样子真的离京城很远了。 他又回头看向谢景修,谢景修只是微抿着薄唇,长眉微蹙,面上虽仍显淡漠,却不知他心里又在纠结些什么。 萧御叹了一声,凑上前去,张开双臂抱住了谢景修,抚了抚他的后背。 “我知道你是做大事的人。”萧御道,“你尽管去做吧,我会照顾好自己,不用担心我。” 这些天谢景修忙得最多的不是准备他自己的出行,而是安排他身边的守卫。平日里如何护卫,有人刁难时如何处理,突发状况时如何应急,无一不是精确到位,直把萧御身边守得如同铁桶一般严密。 萧御不是会为了短暂的分别就伤心不舍的性子,谢景修所做的这一切却足以另他动容。 谢景修先是一僵,才慢慢放松了身体,抬手回搂住萧御。 “等我回来。”他轻声道。 萧御点头笑了笑:“当然要等你回来,我们都拜堂成亲了,我还能去哪儿。” 二人脉脉温情了半晌,萧御才松开手,谢景修却揽着他的腰又往怀里一带。 “对了,你既知道你是我的人,我还是要叮嘱几句。我不在的时候,你离那些秦小大夫吴有军都远点,陆容容百灵也一样,不要让他们靠近你。我虽准你出外开医馆,不过是因为我疼宠你,你要时刻记得你是我的世子妃,所有男男女女都不得近你的身。” “……”萧御抬头看着谢景修,真是难为他把男的女的大的小的都当成情敌来防啊…… 等到谢世子过足了霸道总裁的瘾,终于带着他低调奢华的车队继续赶路去了。萧御被二九和一队护卫护送着,骑马赶回了京城。 第107章 有人求医 萧御救了吴太太的事没几天也传了出去,吴太太难产之时被广安堂救下,还成功生下了一个千金,这件事在京城妇人当中流传甚广,甚至远远盖过了吴侍郎府宠妾灭妻的谈资。 这个时代女人生孩子就是一脚踏入鬼门关,是生是死全凭运气,也有比较靠谱的接生婆子,一旦遇到难产却也多是束手无策。 一个能够在孕妇难产之时成功接生的大夫,而且凭的不是运气,不是听天由命,是他实实在在能够应付那样凶险的情况,这怎能不令每一个怀孕待产的妇人心生向往。 因此这一段时间前来求医的,竟大多数都是孕妇。广安堂现在快成妇婴医院了,萧御也是哭笑不得。 安排病人住宿的那一进院子被谢景修分割出了三十间小房间,萧御也懒得起名字,直接在院子外面挂了个住院部的牌了,现在除了吴太太又住了十多个人进来。 来求医的多半是家境尚可的平民百姓,没有那么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有一些路远的,又或者孕妇状况的确不太好的,萧御便收下来安排进住院部,其他人只要他们定期来广安堂检查便可。 众人都要求秦小大夫不得参与诊治,却个个都恳求萧御亲自接生,弄得萧御十分无语。 萧御索性让陆容容恢复了女装打扮,和百灵一起负责起这一部分的事务。以后对外就说都是陆容容和百灵接生的,省得他哪天恢复了男子身份,这些人再因此闹出些家庭矛盾。 至于那些达官贵人家的女眷,自然不可能亲自来到广安堂看诊,有人派出马车来接萧御到府上给怀了孕的夫人们诊脉,萧御仍旧把陆容容和百灵带在身边,凡事都先借着她二人的名义,这也是未雨绸缪之举。 广安堂的生意也算兴旺起来了,尤其是怀了胎的妇人总讲究给孩子积福,对大夫出手更是十分阔绰,短短半个月内,广安堂的帐面上就迅速充盈了起来。 只是秦老大夫却显得有些忧心忡忡,每每看到萧御,似乎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萧御不知道秦老大夫有何心事,问又问不出,秦老大夫似是有些难以启齿。直到冯大夫上门,才解决了他的疑惑。 广安堂收治了许多孕妇,他自然早就听到了风声。来到广安堂里来不及坐下来喝口水,冯大夫就问道:“凤大夫,你以后是准备专门给妇人接生了么?” “当然不会。”萧御道。 冯大夫叹道:“我知你一身医术出神入化,实在不愿看你埋没在这一条道上。你可知道,即便你医术了得,一旦干上这一行,外面的人就只当你是接生婆。接生婆可不是正经大夫。最近除了怀孕生产的妇人之外,有其他病人来广安堂么?” 萧御想了想道:“倒真没有。”顿了一下又道,“不过广安堂开业不久,以前也没有什么人上门求医。” “那如何一样。”冯大夫道,“再这样下去,来找广安堂的就都是怀孕产子的妇人了。我希望你的医术能有所发挥,况且你是景修的妻子,恕老夫冒昧直言,你如果做了接生的活计,不但自己名声受累,还会带累到景修。” 萧御眉头微微皱起:“这个……我倒是从来没有考虑过。” 冯大夫叹道:“你不怪老夫多嘴就好,还是希望世子妃好好考虑考虑。” 萧御忙道:“我知道冯老是为我和景修好,我怎么会怪您?我们俩都年轻,总有顾此失彼的地方,以后还望冯老不吝赐教,多多提点。” 秦老大夫这些天来发愁的大半也是这件事,但是看萧御面对来求医的孕妇都十分欢迎,且广安堂的确收入不菲,他自觉寄人篱下不好端着长辈的架子来规劝,冯大夫却不怕讨嫌来了。 他把自己当作谢景修的长辈,即便面上恭恭敬敬,心里总有些放不下的操心。萧御担着世子妃的名头,若是做了不得体的事,损害了谢景修的利益,冯大夫首先看不过眼。 送走了冯大夫,萧御叹了一口气,转头看看广安堂的牌子。 他并不歧视接生婆,况且妇婴保健是一个很有意义的领域,可是身在这个时代,他却不能不顾及世人的传统看法。 最主要的还是冯大夫所说的那句话,他现在不只是广安堂的大夫,他头上还顶着谢景修的妻子的名义。谢景修鼎力支持他开了广安堂,他怎么也不能给谢景修丢脸啊。 唉,从长计议,还是要从长计议。 不等萧御想出什么对策来,却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登门来了。 晌午时一辆高大的乌蓬马车停在了广安堂外,一看就是家世不凡的人家,只是车上没有任何标明身份的标志。 一个丫鬟从车上下来,径直进了广安堂。 “哪位是凤大夫?”丫鬟站在堂中喊道。 萧御上前微笑道:“我就是。姑娘家有人要来求医?” 丫鬟矜持地点了点头,道:“我家夫人派我来请凤大夫过府,请跟我来吧。”说完就朝外走去。 萧御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还是跟着朝外走去。 待看到那辆马车时却又停了下来,并未登车。 丫鬟一只脚踏在车上,有些不满地回头看着萧御:“凤大夫怎得停住了?快些上车吧,我家夫人还在府里等着凤大夫。” 萧御却不动,只笑了笑道:“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夫人来求医?又是因何病症? 这段时间的确有许多贵夫人派人来请他上门诊治,无不是先自报家门,再来恭敬相请。 他不是讲究那点虚面子的人,对方态度不好不要紧,可是这样连去哪儿都不告知一声的,哪里像来求医的,倒像来绑架的。 丫鬟柳眉微蹙,看了萧御半晌,还是低首回道:“我们是钱府的,我们老爷是礼部左侍郎钱大人。” 萧御扬了扬眉头。前些日子是户部侍郎 ,今天又是礼部侍郎,感觉都挺让他不爽的,他跟大梁国的侍郎犯冲不成。 萧御把百灵留在广安堂,却将二九带在身边,套上了广安堂的马车,跟在礼部侍郎的车后面走了。 萧御向来不把个人喜恶带进工作中来。 礼部侍郎钱府,后宅主院中。 怎么样?把他带来了没有?”一名贵夫人躺在软榻里,有些急躁地问道。 另一个妇人显然也是官家夫人,却站在地下伏低作小,连声道:“夫人请放心,我已派了丫鬟去请了,一来一回怎么也得小半个时辰,夫人安心等着就是。” 贵夫人紧咬着薄唇,一双手在小腹上不安地来回游动。 一旁的嬷嬷上前来,将她面上的面纱又调整了一下,低声道:“夫人,大夫说过,遇事不能着急,心平静气对孩子才有好处。” 贵夫人不耐地一把扯下面纱:“现在戴这劳什子干什么?等他来了再戴不迟。” 面纱下的那张脸庞,却不是什么钱侍郎的夫人,而是安国侯夫人,凤云宁。 凤云宁神经质地抚着自己的小腹,一刻不停。 安心,她要如何安心? 她肚腹中的胎儿算来也有好几个月了,光看肚子是比一般的孩子长得好,可是,自怀孕以来,她一次胎动都没有感觉到过,一次都没有。 她也是生过一次孩子的人,知道这种状况根本不同寻常。 以前的大夫只知道让她好好养着,昂贵的安胎药喝了一碗又一碗,肚子倒是飞快地长大了,可是该有的胎动还是没有。 凤云宁心知这一胎不正常,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怀上的这个孩子,很有可能根本生不下来。 这让她如何甘心?! 她在府中时也听说了广安堂大夫为难产的妇人接生的事情,不但生下了孩子,而且母女平安。 尽管她厌恶那凤照钰,却也不得不承认,整个京城当中,恐怕只有他才有这个本事,才有这个医术,才敢这样行医了。 其他的正经大夫,谁愿意带着一身医术去当一个接生的稳婆。 凤云宁怀胎几个月,看遍了京城中有名的大夫,还让凤云飞也替她看了。那些庸医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不断地开着昂贵的保胎药,还说她这一胎十分不稳,连喜脉都并不明显。 直到下面见红时,凤云宁终于忍受不住心中的惊慌和恐惧。 这个孩子她必须生下来,容不得有任何闪失。而现在能救她的,也就只有那个凤照钰了。 小丫鬟从外面跑进来传道:“马车已经进了垂花门了,马上就要到了。” 原本站在堂下的钱夫人忙起身躲避,嬷嬷伺候着凤云宁将面纱重新戴好,又训斥着屋子里的丫鬟,等一下不要叫漏了嘴说错了话。 一切刚刚准备妥当,萧御就已经带着二九走进了这座宅院的院门。 第108章 医生的道 萧御跟着丫鬟进了明间,二九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一个似乎有几分体面的婆子看着两个人,面色有些犹豫,最终却也没上前拦阻。 萧御大概猜得出她们在介意什么,他和二九都是男子装扮,本不该出现在后院里的。这些人不敢拦他,连二九也不敢拦,估计这位钱夫人病情真的十分棘手。 两人被带进了内室,一个面上覆着轻纱的贵妇人躺在软榻上,两个丫鬟站在床头。 “可是广安堂的凤大夫?我们夫人等待你多时了。”一名丫鬟开口道,让开了床边的位置。 钱夫人应该是清醒着的,只是躺着不动,也不出声。萧御打量着她,不由觉得有些疑惑。 丫鬟在钱夫人的手腕上搭上一层丝帕,看向萧御道:“凤大夫可以为夫人把脉了。” 萧御越发觉得有些奇怪了。 面纱丝帕,倒像是拿他当一般的男性大夫防着。他看诊过的贵夫人也不算少了,却没有哪一个像这位钱夫人一样全副武装,毕竟他身上还有世子妃的身份呢。 况且她明明醒着却一句话也不说,全由丫鬟代劳。 从不敢表明身份的马车,到眼高于顶颐指气使的丫鬟,再到钱夫人这一系列作派,虽然都是小事,却处处令人感到不适。 萧御不敢忽视任何一点小事,更不敢忽视任何一丝令他感到不适的迹象,不然谁知道哪里有沟坑陷阱等着他呢。 他没有上前,只是笑了笑道:“不好意思,我并不懂把脉。” 两个丫鬟眉头皱起,相视了一眼。 “凤大夫医术高超众人皆知,何必自谦。” 萧御沉吟了片刻道:“你们先把尊夫人的病症说一下吧。” “我来说吧。”一身绿衣的丫鬟道,“夫人怀孕已有五个多月了,胎儿越长越大,却从没感觉到胎动。如今又见了红,吃了许多安胎药都不见效。这一胎对夫人至关重要,只要凤大夫能助为夫人保住这个孩子,让夫人顺利生下小少爷,夫人定有重谢。” 凤云宁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丫鬟柳月的话,面纱下的薄唇不由露出一抹讽笑。 邱嬷嬷打听到一个尼姑手里有生子的偏方,千方百计地替他寻来,她吃下几副之后果然怀上了孩子。去那座偏远小庙里还愿时,那尼姑也说过,她这一胎必是一名公子。 只要她顺利产下儿子,再找个理由打发了占着嫡长子之位的安天羽,由安国公府真正的嫡子请封世子之位,从此以后,她便再也没有任何把柄。 到时候,她自然会好好答谢让她实现这一切的凤照钰…… 萧御想着丫鬟的话,这个症状倒也不算十分棘手,刚到五个月,胎动少也不算什么,见红说明胎儿不稳,这个时代的安胎药加上卧床静养,足以应付了,在这方面中医大夫比他这个外科医生还是要更在行的。 “我的专长是外科。”萧御道,“如果要保胎的话,还是找擅长这一科的大夫比较好。” 丫鬟一怔,看了一眼软榻上的夫人。 凤云宁暗暗咬紧薄唇。如果药方有用,她又何必找凤照钰来看?。 上个月的时候见了红,吃了几天保胎药总算好了,可是前两天又有了,甚至比上个月还要多。再这样下去,她这一胎怎么保得住? 凤照钰明明可以治好难产的妇人,怎么这个时候又说他不擅长了?凤云宁简直怀疑凤照钰是否已经识破了她的伪装,可明明凤照钰并没有见过她。 丫鬟见她的手动了动,忙向萧御道:“不管怎么样,凤大夫还是先来给夫人看看吧。” 丫鬟虽然极尽客气,言语中却仍旧带出些高高在上的影子,大抵是素日里习惯了颐指气使。 一个侍郎夫人身边的丫鬟能有这么大的架子?萧御越来越觉得此行不善了。 “我真的不会。”他向后退了一步,笑道,“尊夫人的病我看不了,贵府还是另请高明吧。”说完就带着二九朝外走去。 两个丫鬟似乎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利落地就走了,一时怔在原地。 萧御走出内室,听到里面似乎传来一阵响动,还有下人着急地唤着“夫人”,不知里面到底在闹些什么。 外面的人似乎想要阻拦,二九从萧御的身后转到了他前面带路,冷厉的气势散发出去,跟平日里判若两人,倒将一众丫鬟婆子都唬得不敢上前。 萧御不再迟疑,与二九一同出了侍郎府,直接乘了马车回广安堂。 “贱人!”凤云宁一把扯掉面上的面纱摔在地上,恨恨地道。 躲在另一间暗间里的钱夫人忙出来安抚,心中叫苦不迭。邱嬷嬷也走了过来,因她一直跟在凤云宁身边,为免以后被凤照钰识破,连她也避了出去。 没想到凤照钰竟然看都没看凤云宁一眼,就干脆利落地走了。 钱夫人只知道凤云宁以前曾经欺负过凤照钰的生母方氏,连着凤照钰一同发配回了淮迁老宅,其他的事情倒是一概不知。如今凤云宁想要找人给她看病却又碍于昔日的恩怨,不得不借着她的身份伪装。钱夫人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一面安抚着一面却又觉得不齿,早知有求到别人的地方,当初又何必做得那样绝。 “可是凤大夫发现了什么?”钱夫人小心地道。 她也知道广安堂的凤大夫救了难产的吴太太一事,这可是令所有妇人都感到振奋的好消息,钱夫人自然也不例外。如果被凤大夫发现她帮着凤云宁一起欺骗她,以后岂不是连她也不待见上了?钱夫人想着便觉得十分灰心丧气。 “应该不会。”邱嬷嬷沉吟着道,“夫人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世子妃又没有见过夫人,无论如何不可能认出夫人来的。” “那他为什么直接就走了?”大丫鬟柳月不解又不爽地道。 别说是柳月不懂,邱嬷嬷向来心思缜密,这一回也实在想不通。 照她打听来的那些事情,凤照钰很有几分有救无类的仁医风范,却没想到他偏偏不愿意给凤云宁看诊。 “我就不信了,不靠这个小贱人,我还保不住自己的孩子了?!”凤云宁一脸戾气,抚着小腹冷声道,“回府!” 钱夫人顿时舒了一口气,连忙将人送了出去。 萧御回去之后就忙着调整广安堂的经营方向,总不能真往接生婆的路子上做,却不知他背地里被凤云宁花式咒骂了多少遍。 凤云宁又找了许多名医,连简六小姐也重金请了过来。简六小姐以前只为穷人看诊,不上贵人之门,这使简家医馆清高不同于其他任何一家医馆。但自从谢景修抽走了资助的银钱,简六小姐也不得不为医馆的运营多费一些心思了。 最后定下来简六小姐所开的保胎方子,一连吃了十几天,那见红的毛病也渐渐没了。 在这十几天里,广安堂又收治了一个差点小产的农家妇人,同样成功保住了孩子,使得广安堂的名声更进了一层。 凤云宁听说了,自然更记恨那凤照钰单单不愿给她看诊,即便她乔装成与凤照钰毫无关系的钱夫人也不行。好在简家的方子同样十分有效。 还没等她彻底放下心来,十几天后的一天夜里,凤云宁突觉小腹一阵尖锐的疼痛,下体一热,不用看她也能感觉得出来,那缕缕流出的鲜血又将亵衣打湿。 “来人,来人哪!”凤云宁惨白着脸色大喊。 邱嬷嬷忙披衣走了过来,凤云宁一把抓住她:“嬷嬷,找凤照钰,快找凤照钰,一定要把凤照钰找来!” 邱嬷嬷忙连声安抚,凤云宁有些神经质地捂着肚子。 “孩子,我的孩子,你一定不能有事,一定不能有事……” 邱嬷嬷让丫鬟给凤云宁换衣清理,自己站在一旁为难。 现在看来,似乎真的只有凤照钰才能保住夫人肚中的孩子,连简六小姐都束手无策了。 可是他似乎天生与夫人不对盘,即便夫人伪装成其他人,他也不愿近身一步。 要如何才能让他心甘情愿替夫人保住孩子呢? “我们有他的把柄,我们有那个小贱人的把柄。”凤云宁推开身前的丫鬟,把手伸向邱嬷嬷,邱嬷嬷忙走过来抓住她。 “嬷嬷。”凤云宁没有血色的唇微颤,抬头看着她,“我让人查过谢景修,谢景修根本不知道那小贱人是个男人!他瞒了谢景修那么久,我不信他不怕我们在谢景修面前揭穿他!” “可是,揭穿了他,万一再牵扯到夫人身上……”邱嬷嬷有些犹豫。 她们现在如此被动,不正是因为当年那件换子之事么? 凤云宁冷笑一声:“只要他乖乖配合,保住我的孩子,我又岂会狠心揭穿他呢?他还可以继续当他的世子妃,我只要我的孩子!” 邱嬷嬷思量了片刻。若是用身份之事来威胁他,也许真的可行,毕竟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只因为他是世子妃。失去了这个身份,他便什么也不是。 邱嬷嬷点头道:“夫人放心,奴婢亲自去替夫人请人。” 第109章 莫名其妙 第二天一早,萧御刚到广安堂门外,便被几个人当街拦住了。萧御看着面前几个小厮模样的人,扬了扬眉头。 正在门前洒扫的陆容容见状,怕又是来广安堂闹事的,握着扫帚就跑了过来。 “师父,他们是什么人。”陆容容站在萧御身边,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人。自从跟着萧御学习医术,陆容容便自作主张地改唤师父了。 邱嬷嬷在几个小丫鬟的搀扶下从不远处的马车里缓步下来,头发仍旧梳得一丝不苟,面色却有些苍白,眼圈发乌,腿脚都软了的样子。 她昨天半夜里为了安抚凤云宁,说要亲自去请凤照钰,便急急地出了国公府。 萧御夜晚是回元王府住的,邱嬷嬷拿着安在青的名贴去敲元王府的大门,只是元王府的门房根本不理会,邱嬷嬷无法,只能把马车停在广安堂外侯着,在车里窝了半宿。 萧御看着一身体面的邱嬷嬷走到他面前,还算有礼地福了福身,道:“这位可是凤大夫,老奴是安国侯夫人身边伺候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萧御的神色,却只见他一派淡然,听到她的身份也全无意外似的。邱嬷嬷反倒心里有些七上八下起来。 她可以肯定这位凤家真正的大少爷是知道自家主子当年对他们母子所做的那些事的,若说他心中不恨,邱嬷嬷自己都不相信。被剥夺了长子的身份,被迫以女子面貌示人,最后还被迫嫁给了另一个男人——这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不可原谅的耻辱。他若露出一丝意外和愤恨的神情,邱嬷嬷倒不觉得棘手。偏偏他这样云淡风轻,邱嬷嬷更觉得他心机深沉,不好对付了。 萧御还有些困,哪里知道面前这个一身体面的婆子已经在心里给他安了个深不可测的标签。 他当然不觉得意外,就算在现实里没见过凤云宁和她身边的婆子,在梦里也见过千八百回了,早都是老熟人了。 “你有什么事?”萧御按下一个呵欠,开口问道。 陆容容的反应却比他大得多,陆容容只听说过她师父的姑姑当了安国侯的正室夫人之后就回头欺负师父,邱嬷嬷自报家门之后陆容容就瞪大了眼睛恨恨地盯着她,若不是师父教导过她们大夫应当有救无类,她当时就想把人打出去了。 陆容容的目光太过热烈,邱嬷嬷也不禁看了她一眼。 只是这一眼却让邱嬷嬷惊骇地瞪大了眼睛,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陆容容的面庞。 陆容容不悦地道:“老虎婆,你看什么看?!” 陆容容现在天天跟着百灵混作一堆,又跟着萧御学了不少本事,在萧御和秦老大夫的指导下也能独自给人看些小毛病,靠着自己挣的银钱把弟弟妹妹都养得很好,因此比起初来乍到时的小心翼翼,现在的陆容容早已是底气十足了。 邱嬷嬷似乎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指着陆容容张口结舌:“你……你……” 像,太像了,这孩子的长相,和十几岁时的夫人,太像了…… 陆容容越发不耐烦起来,见萧御一脸没睡醒的困倦模样,忙殷勤地凑过去狗腿地道:“师父,外面风大,您快些进医馆里歇着吧,外面的事我来接待就是。” 邱嬷嬷见萧御要走,只能先把陆容容搁到一边,忙向萧御道:“我是来请凤大夫到安国公府走一趟的。我家夫人身体抱恙,希望凤大夫能去看看。” 萧御还没说什么,陆容容已经不敢相信地冷笑出声。 “你家夫人?我没听错吧,你让我师父去给你家夫人看诊?!哪儿来那么大脸啊!” 看着那样一张熟悉的脸上露出讥讽的神情,邱嬷嬷也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 萧御只是淡淡地笑着,向陆容容道:“容容,不得对客人无礼。” 陆容容愤愤不平地住了嘴,拄着扫帚站在萧御身边。 邱嬷嬷仿佛看到一丝希望:“那……可否请凤大夫随老奴一同前往?” “不去。”萧御却毫不犹豫地回绝了,“嬷嬷还是另请高明吧。” 让他给凤云宁看诊?真是异想天开啊,他只是个大夫他又不是傻瓜,她们为什么会觉得他会同意。 不说别的,凤云宁能放心让自己在她身上动刀?他自己都不放心。 邱嬷嬷心里一沉。另请高明,如果不是实在请不到更加高明的大夫,她们又怎么会把目光放在凤照钰的身上。 凤云宁一直坐胎不稳,请了那么多大夫也看不好,偏偏在她们为着保胎焦头烂额的时候,凤照钰医好别的妇人保下难产和怀相不好的早产胎儿的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简直像是故意跟他们作对似的。 故意在饥渴难耐的人面前端上一碗清冽的水,问她们敢不敢喝。 现在不是她们敢不敢喝,现在是不喝不行了。 邱嬷嬷眼睛朝着四周望了望,耐心劝道:“凤大夫,恕老奴多嘴,还望凤大夫三思而后行,这实在是一个冰释前嫌的好机会啊。夫人以前是对不起您,可您也因此另结机缘,大太太而今也过上了好日子,这一桩怨并算不得太深。不瞒凤大夫说,夫人是有些意难平,可当年之事,也并非夫人一人的过错。如今是夫人有求于您,只要凤大夫医好了夫人,夫人再任性不也不得不承凤大夫的情,当年恩怨自可一笔勾消,夫人再为难凤大夫可就说不过去了。这岂不是与人为善的两全齐美之事?虽则这件事会让凤大夫觉得不够快意恩愁,但好处却也是显而易见的,凤大夫切莫意气用事啊。为表国公府此次相请凤大夫的诚意,凤大夫尽管随身带着元王府的侍卫,护卫您的安全。” 萧御简直要被邱嬷嬷一番推心置腹的恳切言辞打动了,这位也真是个人才。依凤云宁那种性子能混到今天没被人打倒,除了倚仗安国侯的宠爱之外,多半还是这个邱嬷嬷在一旁出力吧。 陆容容在一旁警惕地看着,生怕萧御一时心软答应了。不是她瞎操心,她这个师父可是有前科的,当初不就收治过一个大闹医馆的农妇么。 “师父,别听这些人花言巧语。我们还是先进医馆吧,外面人越来越多了,我们别在这里挡人家道。”陆容容拉着萧御就往广安堂里走。 关于凤家的事,本来她是向百灵打探凤府里的事,想要找到自己哥哥的,却被百灵塞了一肚子凤家干的缺德事,现在早跟百灵一个鼻孔出气了。 这些天百灵一直被留在王府,陆容容现在只能孤身奋战了。 邱嬷嬷见自己一番劝解,萧御根本没有听进耳中去,完全没有要随她去给凤云宁看诊的意思,不由得又急又心虚。 虽然凤云宁说了她有凤照钰的把柄,邱嬷嬷根本不想用。现在是要求人家去救命的,拿着把柄要挟终究是落了下乘。凤云宁也不想想,便是要挟了他过去了,她们又敢相信他会真的尽力吗? 眼看着萧御越走越远,邱嬷嬷身边的一个丫鬟终于忍不住出声了。 “嬷嬷,夫人都说了有他的把柄,你还跟他废话什么?直接叫他滚过来就是了!” 说完不待邱嬷嬷拦阻,那丫鬟就扬声道:“凤大夫,你若是不想谢世子知道你的丑事,我劝你还是乖乖跟我们走一趟吧!” 那丫鬟也是凤云宁身边的大丫鬟,名叫静影的,她并不知道那丑事是什么,反正夫人知道就行了。 她和凤云宁一样都是习惯了以势压人的霸道货色,以前也没少对着来府中诊治的宫中太医大呼小叫,威胁欺压,一点头疼脑热就折腾得太医苦不堪言。那些太医因着凤云飞的关系和国公府本身的威势,自然不敢流露出一字怨言。 如今她也是同样地对待凤照钰,邱嬷嬷再想拦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萧御停住脚步,回头看向她们。陆容容也紧张起来,她们居然敢拿谢世子来威胁,她生怕自己师父真的有什么把柄握在安国侯夫人手里。 萧御皱眉看着那一脸得意的丫鬟和面色复杂的邱嬷嬷,眉头皱了皱。 “莫名其妙。”萧御说完头也不回地进了广安堂,留下一个陆容容瞬间又充满自信。 “你们站住,我们广安堂不欢迎凤云宁的走狗。”陆容容一甩扫帚,逼得那些跟过来的安国公府下人停住了脚步。 静影脸色难看地停住脚步,邱嬷嬷也没想到那凤照钰似乎全然不怕谢景修知道他的身份似的,威逼利诱都不行,看样子是不可能把他请回去了。 她这时才又将注意力放回到面前这一身粗袍的女孩身上,越是仔细打量便越是心惊。 这样相似的容貌,也是同样的飞扬跋扈,恍惚又让她看到了十几岁的凤云宁。 邱嬷嬷几乎可以认定,这就是那个孩子,就是十几年前被凤云宁换出去的那个女孩,是凤云宁的亲生骨肉,安国公府真正的嫡出大小姐。 如今,却在那凤照钰的身边做着忠心耿耿的小跟班。 难道这就是天意弄人……邱嬷嬷眼前有一些晕眩,脚下不稳,身边的小丫鬟连忙扶住。 “走……走吧,回府,马上回府。” 第110章 妇人之仁 邱嬷嬷未能将萧御请来,凤云宁又是一番暴怒发泄,砸了一地的茶碗花瓶。 所幸安国侯这些时日又惦念起年少时与凤云宁之间的浓情蜜意,听说凤云宁怀相不好也甚不安稳,又听说开了那间广安堂的元王世子妃是治这种病的能手,几乎几个必死的妇人都被他救了回来,还顺利诞下婴孩。 安在青左右思量,还是投在安国公府门下的慕僚点醒了他。 皇帝一直忌惮元王府,却苦于元王府向来只担着高人一等的虚名,不问政事,滑不溜秋抓不着把柄,如今这可不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制造一个把柄呈到御前?就算不能立时把元王府拉下马来,至少也能让他后院先乱,若再借着天威逼那世子妃治好凤云宁的病症,更是锦不添花了。 只是凤照钰到底是皇帝钦点的姻缘,安在青又拿不准他在皇帝面前到底有多少斤两。 安在青知道凤云宁受李贵妃器重,这些打算也不瞒着她,一五一十地跟她说了。 凤云宁双眼一亮,目若秋水地横撇了与她一同歪在榻上的安在青一眼。 “难得真难得,侯爷几时这样替我着想了?我还以为侯爷一颗心早偏向那院里的仙女儿身上去了呢。” 安在青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面貌仍旧俊朗雅致,闻言笑道:“你看看你,我舍一颗真心待你,你就这样作践,怎不令人寒心。” 凤云宁冷嗤一声,甩了甩帕子,倒也不像往常那样争竞。 安在青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模样,侯了片刻,凑过来握着她的肩膀道:“夫人,你和贵妃娘娘向来要好,她又是圣上心尖子上的人,这圣意如何,你们女人倒比我们这些朝臣清楚。” 凤云宁脑子一转便知他在担心什么,不由耻笑他还是那般谨小慎微,既想在皇帝面前争功又怕冒犯天颜,还不如她这个女人有些魄力。 “你怕什么。你拿这件事报给皇上,他只有高兴赏你的份。”凤云宁道。 安在青追问:“真的?凤照钰到底是皇上钦点的元王世子妃,我们若把这难题踢给皇上,保不齐他要怪我们给他找事。”那皇帝现在除了带着美人追求长生不老之术,其他事务一概不放在心上,连日早朝都未出现了。 凤云宁不耐道:“这也担心那也担心,天大的功劳也落不到你的头上。你只管去做就是,就算皇上心里腻烦,好歹有我在贵妃娘娘面前兜揽着,保准一丝儿错处也沾不到你身上。” 安在青要的就是这句话,当即又好言安抚凤云宁片刻,连晚饭也不吃,就离了这主院。 “在我面前装得情深意重,转头又去找那狐狸精了。”凤云宁怒得捶床。 邱嬷嬷无奈地看着凤云宁。凤云宁当年与安在青相遇,正是鲜妍貌美,爽直不失天真的时候,自从嫁入安国公府,被这泼天富贵迷了双眼,便渐渐变得连她也不认得了。 安国侯虽没大出息,却是个长情之人,凤云宁仗着李贵妃的势在安国公府里越发骄横得不像样子,安在青也念着当年旧情,给足了她正室夫人的面子。如今凤云宁体态臃肿,满面刻薄,手上沾惹的人命更是一把手数不过来的。这样一个阴毒妇人和当年那个会对她撒娇的稚龄少女哪还有一丝相像。 广安堂里那叫陆容容的小姑娘,恍然正是凤云宁当年的样子。邱嬷嬷出神地想着,面上露出一丝惆怅。 安在青去皇帝面前求情,皇帝倚在榻上,清瘦的面容比之去年更显颓丧,似乎也提不起精神去管元王府的事。 去年赐婚的时候他还想着让那凤照钰进了元王府,多半搅得元王府后宅不宁。这样的百年世家总要内部乱了,生了龟裂的缝隙,外人只消一敲便碎了。 没想到元王府上下都不满意的这个儿媳,居然连一丝波纹也没搅起来。 皇帝隐约觉得那年纪轻轻的谢景修才是元王府不动的磐石,有他在元王府就乱不起来,再加上心神越发不济,便索性不再去管元王府的事。 皇帝懒得插手,凤云宁便拖着沉重的身子进宫见了李贵妃。 她在安在青面前夸得海口,却也拿不定李贵妃是否会管这一桩事,心里也是忐忑不安。 没想到李贵妃一口应承下来,甚至待她比往常更和善几分。 “知道你和元王世子妃之间有些龃龉,可到底是一家人,世子妃又是晚辈,怎么也不该记恨长辈的不是。”李贵妃巧笑嫣然,“这件事我会向皇上禀明。若是世子妃德行不堪,便是皇上赐婚,也不能如此委屈谢世子的。” 凤云宁千恩万谢地谢了恩,志得意满地出宫去了。 转天一道圣旨便下到了广安堂,令萧御全力医治安国侯夫人,不得有误。 萧御接了旨,送走趾高气昂拿鼻孔看人的传旨太监,有些头疼地回到药堂里的办公室。 二九支开想要进来安慰的几个人,关上门道:“世子妃不需担心。世子早就吩咐下来,即便他不在京城,也绝不让世子妃受一丝委屈。这件事只管交给我们便是。” 萧御看向他:“哦?你们准备怎么做?” 二九面露一丝迟疑,想到谢景修的吩咐,还是老实回道:“如果没有病人,大夫又去医谁?” 萧御微微瞪大了眼睛,二九反倒沉稳下来,冷笑道:“她敢用尽龌龊手段逼迫世子妃,就该做好承担后果的准备。世子妃可以放心,老六老十手脚利落,绝对不会牵扯到广安堂和您的身上。” “等等,等等,你让我想想。”萧御抱着脑袋坐在桌案后头,案上摆着的小金蟾大张着嘴巴吐出缕缕清烟。 二九道:“世子妃,那安国侯夫人是个什么货色,您难道还不了解么?不管您治好治不好她,她都必然要借题发挥,拿捏您的错处,只怕还要倒打一耙,恩将仇报。” 萧御叹了一声:“我何尝不知。只是……随意杀人,我实在做不到。”他生活在一个警察向犯罪分子开枪都要做心理辅导的时代,这种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法果然不适合他。 二九不屑地撇了撇嘴,终究是没敢说出些大逆不道的话。他鄙视萧御的妇人之仁,却也不能违抗他的心意,便给他时间让他慢慢思量。 萧御手里把玩着碧玉的镇纸,有些出神地看着窗外。 他原本不愿给凤云宁医治,倒不只是个人恩怨。他的专业动辙是要上刀子的,凤云宁能同意?才怪,又何必去多费那番功夫。何况还有二九说的那一层,凤云宁实在是个会恩将仇报的人。 但现在圣旨既下,似乎除了二九说的方法之外,就只能去给凤云宁医治了,否则就是抗旨不遵。明晃晃抗旨,只怕会给元王府惹来麻烦。 “这万恶的封建社会……”萧御抱着脑袋低吟一声。 “师父,师父,冯老来了。”陆容容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 萧御忙站了起来走向门边:“快请冯老进来。” 陆容容把冯大夫请进房里,冯大夫笑吟吟地拱了拱手:“世子妃别来无恙。老夫今日不请自来,望世子妃莫怪莫怪。” 萧御忙回礼道:“冯老哪里话,快请进。” 冯大夫落座之后,也不多客套,直言道:“我是听闻有圣旨下到广安堂,特来看望的。” 传旨太监当街宣旨,一整条街的人都听到了,冯大夫会知道也不为奇。萧御道:“多谢冯老关心。” 冯大夫皱眉抚了抚胡须,道:“恕我直言,世子妃与那安国侯夫人,可是素有不和?” 萧御点头。凤云宁一朝得势之后就欺压方氏母子的事在京城也早不是新闻了。 冯大夫沉吟了片刻:“世子妃,据我所闻,安国侯夫人素来张扬跋扈,不是好相与之人。今日她立逼着你为她医治,只怕是……来者不善。”他看向萧御,“妇人怀胎之事更不比其他。如今她胎相有异,本就难治,偏又紧粘着你不放,你可想好如何应对?” 萧御倒是有些诧异了,本以为冯大夫是看在旧相识的份上前来慰问一下,他这番话却是有些交浅言深了。况且冯大夫似乎一直觉得是他抢了简六小姐的世子妃身份。 冯大夫似是知道他的想法,笑了笑道:“说句托大的话,老夫……一直拿谢世子当晚辈看待。你既是他放在心上的人,老夫也不能不帮衬一二。” 萧御心中了然,这是不看僧面看佛面。 冯大夫继续道:“我也曾给安国侯夫人看过诊,她这一胎确实有异。只是礼法所限,老夫只能隔着屏风悬丝诊脉,实在了解甚少。若是世子妃要去给安国侯夫人医治,老夫愿陪同世子妃前往。” 萧御忙道:“这,冯老既知这是一潭浑水,又何必去趟。” 冯老抚须笑道:“若是世子妃不去,老夫自然不用趟这个浑水。依老夫对谢世子的了解,即便他已离京,想必世子也定有办法护卫世子妃周全。” “有倒是有……”萧御叹了一声,只是他无法下达暗杀的命令。 “若是世子的安排,那定是妥当的,世子妃倒不需妇人之仁。”冯大夫道。 萧御有些意外地看向他,听冯大夫的口气,似乎他知道二九的打算,并且……并不当回事。 冯大夫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世子妃不用如此。老夫在深宫中行走多年,什么样的阴私秘事没见过。这些手段委实不算什么,况是对方步步紧逼,又向来对你不怀好意,你只为自救,已经堪称正大光明。” 萧御苦笑一声:“冯老看得透彻。我为今之计,要么遵旨,要么只能——”个中之意不言而喻。 冯大夫看了萧御片刻,微微点了点头:“凤大夫可是介怀他人所谓妇人之仁?” 萧御自然在意。二九虽没说出口,面上的不屑却显而易见,冯大夫更是直言不讳。 妇人之仁不算什么好的品格,但他实在下不了手。 冯大夫却笑了,抚着长至胸前的胡须。 “凤大夫若为此烦扰,却实在不必。不管他人如何说你,你只需遵守本心就是。”顿了顿又笑道,“你得相信,你的夫君有保你随心所欲的能力。” 萧御大窘。他只见过冯大夫在谢景修面前的谨小慎微,现在谢景修不在,冯大夫是放飞自我了么?! 萧御最终还是选择遵旨,冯大夫也依言陪同前往。 他是太医院的前院判,即便已经不在其位,面子总还有些。 若诊治结果不尽如人意,有前院判共同医治,不至于让安国公府肆意往萧御身上安插罪名而无力争辩。 萧御知道冯大夫的这一层心意,只觉谢景修虽有一对不靠谱的爹娘,却幸而还有一个真心实意为他着想的长者。 冯大夫的医术也是闻名京城的,只比当年的简大夫略逊一畴。他要同来诊治,安国公府自然无有不应的。 凤云宁原也担心凤照钰会因私怨对她不利,只是整个京城再无别的大夫能治她的病症,她不得不屈就凤照钰。如今有冯大夫在侧,她更加安心许多。 却不知真正不在乎她性命的正是这深宫中百炼成一副铁石心肠的慈祥老者,真正不忍伤她性命的却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冯大夫这一次不客气地要求望闻问切一步不少,凤云宁巴不得配合。萧御还未检查,冯大夫诊了脉观了凤云宁眼底舌苔,眉头已经深深皱起。 萧御见他神色有异,忙问道:“冯老有何发现?” 冯大夫示意萧御来检查,萧御拿出奇模怪样的听诊器,要丫鬟掀开凤云宁的外裳,准备先听一听胎音。 凤云宁现在宝贝着肚子跟什么似的,哪里肯让他近身,一声尖叫就欲踢开萧御。 “滚开!谁敢碰我的肚子!” 萧御侧身躲开,把听诊器挂在脖子上,皱眉起身。 “我早说我,这就是我的诊治方法。你使尽手段逼我给你医治又不愿配合,那恕我无能为力了。” 凤云宁恨恨地盯着他,邱嬷嬷忙上前轻声安抚。 冯大夫拉着萧御向后退开,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萧御有些惊讶地看了看冯大夫,冯大夫向他点了点头。 萧御向邱嬷嬷道:“既然她不愿意让我看,那劳烦嬷嬷在她肚腹上摸一摸,把摸到的手感告知。” 邱嬷嬷向萧御点头,便哄着凤云宁伸手去摸。 邱嬷嬷似乎不知如何解释,萧御听了冯大夫的诊断已经有了初步判断,便道:“是否有些硬质、表面不规则、结节状突起?” 邱嬷嬷连连点头。 萧御眉头紧皱,联系凤云宁前些日子的症状,还有冯大夫的诊断,已基本可以确定,凤云宁根本没有怀孕,而是子宫肌瘤。 初时几个月因月经不调停了经,便被当作有喜的征兆。子宫肌瘤使肚腹渐大,凤云宁自然不可能感觉到胎动。这两个月月经恢复周期,又被当作流产的迹象,只是吃再多的安胎药也不可能有效。 萧御与冯大夫到外间相商,两相印证,二人的诊断竟然相同。 萧御以前虽也见过秦老大夫他们切脉诊病,这却是头一次见识到冯大夫仅凭脉相与面色眼舌便探查出如此细致的病情,他甚至没有触诊患者的肚腹。 当没有太多工具相助的时候,中医开辟了另一条只靠着大夫的手和眼便能透视人体的道路。 二人回到内室,萧御向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二人的凤云宁直言道:“夫人,我与冯大夫会诊的结论,你没有怀孕,而是宫内长了瘤子。” “什么?不可能!不可能的!”凤云宁不敢置信地嘶声吼道,“你骗我的,你分明是故意骗我的!你想害我的孩子,我就知道!” 萧御觉得这个女人真是不可理喻,分明就不信任他,又何必千方百计把他扯进来给她治病。 “我没有胡说,这就是我们的诊断。夫人若不相信,大可再找些大夫来诊治。”以前的大夫想必都没往那个方向想,而且大多大夫也近不得凤云宁的身,就像那时的冯大夫,能看出胎相有异就是极限了。 邱嬷嬷却是一个踉跄愣怔在一旁。她们想过了很多种可能,却惟独没想到凤云宁根本没有怀孕。 凤云宁还在发怒:“胡说,你们全部是胡说八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萧御和冯大夫都无意安抚,收拾起了医箱便干脆地告辞了。 出了院门冯大夫才松了一口气,笑道:“不错,这样最好。不涉及到胎儿就好,这后宅和深宫都是一个样,凡是涉及到孩子的事,都不是小事。” 萧御笑了笑,二人正向外走时,却见一个瘦弱少年迎面走了过来。他脚步匆匆,所行的方向正是凤云宁的院子。 冯大夫看着那少年的背影,向萧御道:“那就是安国侯的长子,安天羽。唉,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安国侯和安国侯夫人没有一个看重他的,也不知这孩子有哪里入不了他们的眼。”堂堂安国公府的长子嫡孙却被养成了一副胆小内向的性子。 萧御一怔,这不正是当年被凤云宁换来的那个农妇的孩子? 安天羽不知别人正在身后议论他,只是先听到凤云宁院子里出来的下人在议论凤云宁并没有怀孕的事,心中万分焦急。他是知道他的娘亲对这一胎是多么重视和期待的,与对待他的冷漠无视完全不同。 如今却说那根本不是一个正在孕育的小生命,安天羽只怕凤云宁不知要伤心成什么样子。 “母亲,母亲……”安天羽头一次失了礼数,飞快地跑进院子,穿过厅堂,进了内室,看到正在床上抱着邱嬷嬷放声恸哭的凤云宁。 “嬷嬷,我不信,我不相信啊!老天爷为什么要如此待我?!为什么啊?!”凤云宁恨恨地捶着肚子。 她不是第一次怀胎,其实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已经有了异样的感觉,只是她不敢细想。冯大夫和凤照钰的诊断一出来,她就已经信了大半了。 她千算万算,竟没算到这一胎根本是假的。 安天羽红着眼眶,上前去抱着凤云宁的手:“母亲,您不要这样,保养身子要紧。” 凤云宁眼眶含泪地转身安天羽,有些怔然地看了他片刻,面色突然狰狞起来。 “是你!都是你!都是你这个奴才种子出身的孽障!你凭什么占了我儿的位子,你不配享受这一切荣华富贵!” 安天羽被她骂得一时竟愣住了,那涛天的恨意和厌恶让他完全不能理解。 邱嬷嬷吓得连忙去堵凤云宁的嘴:“我的夫人,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凤云宁却不管不顾地挣开邱嬷嬷,一手捏住安天羽的脖子,原本纤细的秀气指尖变得犹如鸡爪一样,使劲扣住了安天羽的脖子。 安天羽瞬间面色胀红,张着嫣红的小嘴,却吸不进一口空气。 “我掐死你,掐死你一了百了!”多年以来担心事情暴露的惧意此时尽数转变为对面前这少年的憎恶,凤云宁当年靠着他当上了安国侯夫人,此时却只当他是她的把柄,是她的一个错误。 邱嬷嬷见凤云宁双眼通红,显是入了魔障,再顾不得别的,一边掰着凤云宁的手,一边高呼着要人来救命。 在院外伺候的丫鬟忙都跑进来,好不容易将安天羽解救下来,见凤云宁还癫狂着要扑向安天羽,邱嬷嬷只能连忙制住她,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凤云宁一怔,转头看向邱嬷嬷。邱嬷嬷向她连连点头,哀声道:“夫人,奴婢说的都是真的。” 凤云宁的面色一丝一丝恢复清明,瘫坐在地上的安天羽一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切,连脖子上被掐出的紫淤都感觉不到疼痛。 半晌过后,一滴泪终于溢出通红的眼眶。 少年从地上爬了起来,默默地抹干泪水,在一屋子忙乱的丫鬟当中,慢慢地朝外走去。 一个在院外洒扫的小丫头探头朝里面听了片刻,又回头看了安天羽一眼,丢了手中的扫帚,飞快地向着另一座院落跑去。 众人收拾好了内室的狼藉,凤云宁把人都赶出去,一把拉住邱嬷嬷的手,有些神经质地道:“你……你当真见到我的女儿了?!她在哪里?!她过得好不好?!你为什么不把她带回来!” 邱嬷嬷面露难色:“夫人,这件事,说来话长……” 晌午时分,一辆乌油蓬顶的马车停在了广安堂外的街口处。 陆容容坐在药柜后头,举着笔望着外面的马车,皱着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 跑堂伙计见了她,凑过来笑道:“容容姑娘,你又在看什么呢?这么苦大仇深的,谁欠你钱了不成。” 陆容容拿笔敲了他一下,四溅的墨汁沾到袖子上,她也不在意:“滚。还不是师父在这个京城里的仇人太多了,不小心一点怎么行。那车停在那里一晌了,看着就可疑。我得盯着它。” “那你慢慢盯吧。”伙计笑回了一句,飞快地跑去干活去了。 马车里的凤云宁也同样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药堂里那位俊秀明艳的少女,抓着门框的手指被挤得一丝血色也无。 “是她,肯定是她!她就是我的孩子,她就是我的女儿!”凤云宁小声地呜咽道,另一只手抓着心口的衣裳,仿佛这样就能平复那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 凤云宁又阴狠地看向那跟陆容容聊天的跑堂伙计:“那个贱民!他怎么敢靠近我的女儿!他也配跟我的女儿说话!” 她的女儿,本该是金尊玉贵的国公府大小姐,那些贱民连看她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邱嬷嬷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看着凤云宁越发臃肿的身体紧挨着马车的门框,嘴中狂妄地叫嚣,却只能懦弱卑微地在这里偷看。 真是可憎又可怜。 邱嬷嬷也往药堂里看去,却见陆容容突然喜笑颜开地朝着一个方向说着什么,还跑出了柜台迎上前去。 凤照钰走进了她们的视野,那个比起陆容容,她们要熟悉得多的凤照钰。 陆容容手里举着一把小扇,跟在凤照钰的身边前扇后扇,眼睛明亮地看着他,口中欢快地说着什么。 凤照钰却摇头笑得无奈又敷衍,陆容容搬来一把椅子,把凤照钰请在椅子里坐着,殷勤地摇动着手中的扇子。 邱嬷嬷听着凤云宁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急得如同灶台上的风箱一般。 不用看她也知道,凤云宁此时的双眼,只怕红得要滴出血来。 嚓地一声轻响在马车厢里响起,邱嬷嬷一惊,却见是凤云宁那红艳艳的秀长指甲竟在门框上折断了。 第111章 天道轮回 凤云宁掀开帘子,就想要冲下马车,邱嬷嬷忙把她拉了回来。 “夫人,您可不能冲动啊夫人。”邱嬷嬷拉着凤云宁,示意车夫快些将马车驾走。 凤云宁状若疯癫地用力挣扎:“放开,你放开我!那个小贱种凭什么让我的女儿给他打扇!我的女儿才是金枝玉叶!他凭什么!他凭什么!” 夹杂着无限不甘的愤怒像洪水一样将她灭顶,升腾的怒火将最后一丝理智也烧成灰烬。 这是一种痛彻骨髓而无法言喻的愤怒。 她看不起方氏,看不起凤云飞,看不起凤家的所有人。她是稻草窝中飞出的真正的凤凰,她痛恨年少时那些混杂着灶台的柴火味道和砌在花园中的鸡舍味道的生活,她生就应该高高在上! 可如今,她一门心思踩在脚下的方氏在方家过着锦衣玉食的贵妇日子,她视为眼中钉的方氏之子成了元王府上的娇客,她机关算尽却被那路嫣然渐渐夺走安在青的心,她落得一身病痛,她的亲生女儿却在方氏的儿子手下卑微地讨着一口饭食。 她空有安国侯夫人的名声和体面,可事事都不能如她的意,事事都要与她作对到底,心比天高的凤云宁有一瞬间简直真的将要疯了。 邱嬷嬷一句话将她的理智拉回:“夫人,大小姐以后还要靠您,您可不能这样自暴自弃!” 凤云宁一下子停止了挣扎,瞪着通红的双眼看着马车的角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萧御与冯大夫商量了一下凤云宁的治疗方案。 萧御看着凤云宁的肚腹有三个月妊娠的大小,动手术是最好的办法。 冯大夫沉吟了片刻,却道:“我看不必。我知道凤大夫的外科手法神乎其技,只是对于安国侯夫人,你还是少做少错。” 冯大夫完全出于他的立场,或者是谢景修的立场来考虑这件事,萧御心里不是不感激的。 “冯老有何见解?” 冯大夫笑了笑道:“老夫不才,这妇人病其实并不棘手。我开一张药方再施以针灸相辅,最多三个月,一定见好。” 萧御奇道:“当真?” 冯大夫点头,笑得很有国手风范:“以前曾经治愈过几例,这不算太复杂的病症。” 萧御瞬间放下心来,一时间对这个时代的中医燃起了比从前更盛几倍的兴趣来。 他的医术十分仰仗工具,外科器械必不可少自不必说,这个时代缺少各种检查仪器,导致许多在他的时代可以轻易使用的诊断手段在这里却无法实现。 他现在只有一个检易的听诊器。曾经在各种现代化仪器没有普及的年代,西医靠着一个小小的听诊器也可出神入化。 等到检查手段越来越五花八门的时候,它们方便了医疗的过程,精确了诊断的结果,却也消磨了一些宝贵的东西。 扁鹊可以只观面相便知蔡桓公的病情进展,撇开了仪器的辅助,单凭一名大夫的肉眼凡胎,到底能够做到哪一步呢? 萧御与冯大夫商议出一个方案,冯大夫让他尽量少插手,只是有人却比他们更快了一步。 凤云宁从李贵妃处求来一份盖了御印的军令状,状上要求萧御尽心为凤云宁诊治,使她痊愈,否则便要以杀人罪按律法处置,还要连坐方氏。 萧御简直大开眼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在凤云宁身上算是看到了极致。 亦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她自己心存害人之心,她看着别人又如何能够放心? “你回去告诉你们夫人,她爱治不治。”萧御冷笑一声,将军令状拍到那趾高气昂的安国公府管家的脸上,“我没有时间看她作妖。” “你——这可是御笔钦赐的军令状!”管家隐忍着怒火道。 安国公府的管家并不将元王世子妃放在眼里,只是碍于颜面不得不敬。事实上这几年来,在李相面前得脸的官员或者世家,都渐渐不将元王府放在眼里。 这是只手遮天的李丞相所给的底气。 萧御懒得多废唇舌,让人将他轰了出去,转头看向抱臂而立的二九,却有些忐忑地道:“二九,我没有给你们添麻烦吧。” 自打谢景修离京之后,冯大夫在他面前端起了长辈的架子,二九也一改在谢景修面前谦恭小厮的嘴脸,摇身变出一副深沉稳重的高手风范。 只见二九沉吟了片刻,抱着剑道:“世子妃不愧是世子妃,小麻烦不屑惹,要惹就惹大的。”杀凤云宁不过是得罪安在青那个软蛋,扔了御笔的军令状可是渺视天家。要摆平还需花点力气。 萧御:“……”这是打趣他呢,还是讽刺他呢? 打量着谢景修不在,在他面前都得瑟起来了。他决定等谢世子回来就吹他一晚上枕头风! 管家回到安国公府,自然添油加醋地把萧御的不敬渲染了一通。 凤云宁面色憔悴地坐在床上,一双通红的眼睛下面却挂着一弯深青,嘴唇是惨白的,两颊却带着病态的嫣红。 安在青是个念旧情的人,得知凤云宁没有怀孕时还特来安慰劝导了一日,要她安心保养身子。只是凤云宁比从前越发偏执刻薄起来,安在青也渐渐腻烦了,连见也不想再见。 邱嬷嬷心里焦急,凤云宁却不当一回事,只是一心想着陆容容,她的亲生女儿。 凤云宁发了一通脾气,把管家痛骂了一顿,手中的茶盏扔中管家的额头,他也不敢去摸,恭敬地跪在地上听训。 走出院子的时候却在无人处狠狠地呸了一声,刻毒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摸着额角的伤口慢慢走远。 凤云宁又拖着病躯去见李贵妃,李贵妃对于萧御的抗旨不遵自然大为光火。 “他不配当元王世子妃,不配伴谢世子左右……”李贵妃向来和煦的美丽面容头一次露出含霜的威势。 凤云宁志得意满地回到安国公府,等着听到凤照钰落难的消息。 只是左等右等,却是一丝消息也等不来。凤照钰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世子妃,她的女儿仍在广安堂里打杂,被那些贱民任意使唤。 她等来的惟有冯大夫的医治。 她现在已经不在乎凤照钰会不会倒霉,她只想让她的亲生女儿来到身边。 最后还是邱嬷嬷求了冯大夫,将陆容容带来国公府暂住,护理凤云宁。 凤云宁好不容易看到了失而复得的女儿,哪里舍得让陆容容干那些脏累活计,每天只是拘着她在身边,让她过着锦衣玉食的大小姐的生活。 陆容容哪里受得了这种日子?只过了三天就忍不下去了,径直收拾了包袱要告辞。 “夫人既然不需要我做什么,我就不在这里耗时间了。凤大夫那里少不得我,我这就要回去了。” 凤云宁看着陆容容拧眉不满的模样,心里又是喜悦又是心酸。 她的亲生女儿根本不和她亲,却事事想着那凤照钰,单这一桩就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灼伤了。 凤云宁伸手想抱住她,陆容容却向后退了两步,面上不掩戒备和厌恶。 凤云宁只能强笑道:“容容,不知为何,我就是和你投缘。只要看着你,我的病就能好了大半。你不需做什么,只要在这里陪着我说说笑笑,就是对我最大的助力了。” 陆容容几乎是讥笑出声:“夫人,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你以为我稀罕帮你啊?要不是冯老来跟我说,我才懒得来你这里。你百般刁难我师父,还做下那么多伤害我师父的事,你哪儿来那么大脸要我们为你着想?我跟师父学的就是护理,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你既然不需要我做那些,那我就没有必要留下。陪你说笑的事我是做不来,你是好了,我怕会吐!” 凤云宁被她激得面色铁青,枯瘦的手指拍在床沿。 “你反了!你敢这样跟我说话!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陆容容吓得向后退了一步,有些心虚地咽了咽口水。 她向来最会察言观色,只是面对凤云宁时却总有压抑不住的愤怒和厌恶,还有一丝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隐秘情愫。 这些全部让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能忍三天已是极限。 “就算你是侯夫人,你德行败坏,不堪入目,有道德的人都可以指责你!“陆容容把刚学的成误乱用一气,”我来安国公府,我们广安堂的人都知道,冯老也知道,世子的侍卫也知道。你如果敢对付我,他们都不会放过你的!” 说完头也不回地朝外跑去。 “来……来人、来人!”凤云宁一时急怒攻心,竟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把她拦下……拦下!”只听咚地一声,凤云宁竟是一头栽下床来,双眼闭得死紧。 外间的邱嬷嬷听到动静忙跑了进来,见状顿时大骇,与一众丫鬟一起将凤云宁扶回床上,又是一迭声地叫人去找大夫。 不等凤云宁想法将陆容容再招到身边,向来隐忍在自己院中低调过活了十几年的路嫣然突然发难了。 凤云宁怎么也没想到,她当年换子之事没有从凤照钰的身上被揭穿,却被这个向来没有什么存在感的无能的大家闺秀揭穿了。当年她出身高门,婚约在身,却被自己抢了丈夫,不是无能是什么? 而现在这个无能的女人却当着安在青的面,把她最害怕的那件事,全部揭穿了。 她以为她惟一的把柄只有方氏和凤照钰而已,所以她费尽心机,百般设计,只想把这惟一的把柄也杀灭在真相之下。 可是路嫣然而今摆在她面前的种种证据,虽然每一件都微不足道,汇聚在一起,却成了最有力的指证,比凤照钰的身份更加令她百口莫辩的指证。 她瘫坐在堂下,身子依然臃肿如同妊娠了两三个月,看上去可笑又滑稽。 凤云宁双眼通红地看着冷着一张面容高高在上的路嫣然,和坐在她身旁面色铁青的安在青。 一个世家贵女,一个公府少爷,他们是有婚约在身的明媒夫妇。 小家碧玉和侯门公子,一场故意为之的邂逅,搅乱了这一切。 而今安在青和路嫣然高高在上地坐着,满含鄙夷地看着堂下的她。如同初遇之时,那坐在华彩高贵的马车当中的男女,只透过窗棂向站在路边的她投去的漫不经心的一撇。 似乎这才是事物本应有的面目,而今,它回到了正确的位置。 第112章 尘埃落定 凤云宁慢慢站了起来,抚平有些散乱的鬓发,双眼直视着安在青。 “侯爷,我只问您一句话,您,信不信我?!” 安在青沉着脸色,一言不发。 他不是一个沉得住气的男人,空有一张俊俏的脸面和高贵的身份,城府不深,手段不狠,心志不坚。 他不说话,不是因为他深沉难测,而是因为他还在犹豫。凤云宁心底升起一丝侥幸。 “事到如今,你还想如何狡辩?”一道冷清的声音传来。路嫣然,那个守不住丈夫,守不住正室地位的无能女人,十几年来龟缩在她的院子里不问世事,低调卑微得令她根本不曾将她放在眼里,此时却穿着一身雍容华服,坐在高位,满含鄙夷地看着她。 凤云宁咬紧牙关:“路氏,你以为你捏造一些莫须有的罪名便可以将我踩到脚下?可我还是你的主母,你不过是个妾侍!” “主母?你算什么主母?!你可有在佛前供奉过的八字相和?你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的媒人是谁?!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你有哪一个?!”向来沉默无闻的路嫣然却突然暴发出一阵冷笑,厉声诘问,“凤氏,你到底算哪门子的主母?!你不过是被一顶小轿抬进了安国公府,你鹊占鸠巢了十几年,现在该还回来了!” 凤云宁面色青白,恨恨地瞪着路嫣然。 她怎么就没有想到,原来不会叫的狗咬人才是最疼的。 安在青的神情也不好看,看向路嫣然的目光隐含警告。 因为他当年爱慕凤云宁,才导致了安国公府尊卑不分的一场闹剧,路嫣然如此说,就连他也脸上无光。 路嫣然却没看他一眼,只是手一挥,让下人将证据呈上。 有凤云宁与凤云飞的往来书信,虽未提及换子之事,却让凤云飞配制催产的汤药备用。有当年在那个藏着孕妇的庄子周边居住的村民关于那个庄子上零零总总的叙述,有当年为她接生的稳婆所述的事实——她生的是个女儿,根本不是儿子。 凤云宁眼角有一瞬间的扭曲。那个稳婆,她早令凤云飞不留活口,没想到他竟然没有下手! “这些全部都是你的一面之辞!”凤云宁厉声道,“我是御旨钦封的一品诰命,你又算什么东西?!就凭这些书信口供想要污蔑于我,你做梦!” 路嫣然转头看向安在青。 “侯爷,信与不信,全在侯爷身上。” 安在青眉头紧皱,默然不语。 “青哥……”凤云宁红着眼圈唤了一声。这是她当年与安在青情热正笃时的亲昵称呼。 安在青看了她一眼,果然面色有一丝松动。 路嫣然抬起手,垂下眼睫敛去眸中的失望,按下唇边一抹不屑的冷笑。 想要去试这个男人的情分,本就是她奢望了。 他当年可以为了凤云宁乱了礼法纲常,至少,他们之间的感情并不掺假。她虽是先来者,却最终成了插足者。 “来人,把那人请上来吧。”路嫣然道,眼角撇了安在青一眼,淡笑道:“既然侯爷惟念旧情,不愿信我,那便让真正的苦主来与侯爷对质吧。” 一抹瘦小却精干的人影从门外走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堂下。 “民妇给侯爷,侯夫人请安。”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地道。 “大娘起来说话吧。”路嫣然带着一丝安抚地道,示意丫鬟将她扶起。 妇人连声道着不敢,被两名丫鬟客气地扶了起来。 路嫣然道:“大娘,把你告诉我的事情,再向侯爷说一遍吧。” 凤云宁并不曾见过这妇人,只是纤眉紧锁,不知路嫣然又在耍什么把戏。 站在门边的邱嬷嬷却是突然白了脸色。 妇人还未开口,路嫣然突然道:“且慢,邱嬷嬷,你准备去哪里?”众人视线一齐转向一只脚刚刚跨出门槛的邱嬷嬷,她额角滑落一滴冷汗,在路嫣然的逼视下,呐呐地收回了脚。 路嫣然看向那妇人,微微一笑:“请说吧。” “是,是,民妇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妇人形容粗鄙卑微,却又不似一般农妇那样无知懵懂。她站在这雕梁画栋的高大厅堂中央,紧张得止不住两股战战,却也还算清楚地讲述了一件陈年旧事。 “民妇本住在京郊的一座小村落,有一年风雨不调粮食欠收,民妇偏偏还怀了身孕。眼见着就要揭不开锅了,突然有几位穿着体面的嬷嬷找上门来,说可以带民妇去京城养胎,还另给十两银子。若日后民妇生下儿子抱给贵人,便能再得五百两银子。” 她说到这里,凤云宁已经明白过来这妇人是谁,艳红的指甲狠狠地戳进了掌心。 当年她用尽手段都没找到这个狡猾的村妇,路嫣然是从哪里找到的?! 妇人继续道:“为了那一笔活命的银子,民妇答应了下来,便被接到了一处庄园养胎。与民妇一同养着的还有好几个月份差不多大的妇人。等到民妇生了儿子,就有几个嬷嬷来抱走了民妇的儿子,把一个闺女抱给了民妇。民妇拿了那银子,却总不安生,便举家迁到离京城更远的一座小镇子上。” 路嫣然看了安在青一眼,问那妇人:“你可记得当年你住的庄子,是哪户人家的庄子?” 妇人低头道:“民妇爱跟人聊天,庄子里的人不理民妇,民妇便隔着围墙跟外面的老乡聊过几句。依稀听说,主人家是姓凤。” 安在青放在圈椅扶手上的手已经紧紧地握了起来,额上青筋暴出,狠狠地瞪着堂下,却不知是瞪着那妇人,还是瞪着一脸灰败的凤云宁了。 “当日抱走你儿子的嬷嬷,如果站在你的面前,你可能认得出来?”路嫣然话音未落,便有几个粗使婆子将凤云宁身边伺候的人一齐推搡到了厅堂前面。 这些昔日里仗着侯夫人之势肆意欺压其他仆婢的二道主子,此时却连一声也不敢吭地跪在了堂下,众人眼中又是鄙夷又是痛快。 妇人上前一一辨认,最后指着一个人道:“当年民妇见过的嬷嬷有好几个,如今只有这一位还在,其他的都不在了。” 那人瘫倒在地上,垂着头颅看不清神色,正是凤云宁身边的邱嬷嬷。 “血口喷人!”凤云宁怒道,“随便找来一个疯妇编排一段莫须有的故事,就想栽赃到本夫人的头上?!可笑至极!” 路嫣然淡然道:“你可以矢口否认,十多年前的事,我的确拿不出你想要的板上订钉的证据,来定你的罪名。”见凤云宁面上露出一丝希翼和得意,路嫣然无奈地摇头。 她当年,到底是为什么会输给这样一个女人? 她出身名门,教养卓绝。她不敢自比天之骄女,却也是不容轻鄙的世家贵女。结果她却输了。 她不是输给凤云宁这个粗鄙的女人,而是输给了安在青这个浅薄的男人。 路嫣然道:“凤云宁,你知道我最看不起你哪一点么?你利用天羽夺得侯夫人之位,却对他没有丝毫疼爱歉疚之心,放任他被人欺辱轻慢。即便如此,天羽仍然对你十分孝顺,可你呢,却恨不得将他赶得远远的,连多看一眼都不愿意。若不是你这样反常的举动,我也不会怀疑到,天羽也许根本不是你的儿子。” 那农妇一听,自然知道这天羽就是她亲生的孩子。听到自己的孩子在这国公府里根本过得不好,凤氏甚至如此厌恶刻薄她的孩子,妇人不由怨恨地看了凤云宁一眼。 凤云宁咬牙道:“天羽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要如何教他,你有什么资格指手划脚——” “你闭嘴!”一道怒喝猛然打断她,凤云宁骇得一抖,看向那红着双眼瞪着她的安在青。 安在青抬起手指指着她:“你闭嘴,闭嘴,闭嘴!贱妇!”这道泼辣爽直的声音在当年有多令他着迷,现在就有多么令他厌恶,令他难堪。 他就是被这种无知粗俗的女人蒙蔽了双眼十几年?! 凤云宁不敢置信地看着安在青,面色惨白地僵立当场。 路嫣然看了安在青一眼,继续道:“凤氏,众人皆知你向来自私自利,却突然对那陆容容疼爱有加,你以为你真的能够瞒住所有人的眼睛?陆容容离家进京寻找兄长,她的养母千里迢迢追着她而来,生怕她在京城里受人欺负。若非如此,我也不可能找得到这位妇人。凤氏,你有今天的下场,其实并不是因为我,是因为你的自私冷血,你亏待天羽善待陆姑娘才会令人生疑,也因为被你伤害的那些人是真正有良心的人,今日才会在机缘巧合之下齐聚于此。否则,今日的这一切也许都不会发生。” 路嫣然说着站起身来:“我言尽于此,要如何处理此事,就请侯爷斟酌吧。”说完便扶着丫鬟的手慢慢离去。那妇人见堂上情势,左右思量了一瞬,也忙跟着路嫣然走了。 安在青起身追了路嫣然两步,却终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视线移向凤云宁,凤云宁眼眶中盈满泪水,如同当年那样地看着他。 这样的目光,自从凤云宁与李贵妃交好之后,他已经许久不曾见了。 他曾经厌烦过那样的凤云宁,心里却终究惦着这个最初走进他心底的女人。他以为凤云宁也是如此。 没想到真相是如此不堪。他就被这样一个粗鄙的女人蒙蔽了十几年,将她当成如火般热烈炫丽的花朵,却将真正的结发妻子当成了死鱼眼珠。 真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青哥,你难道也不愿意相信我?”凤云宁泣道。这里其实没有任何一件事能够确凿地定她的罪,每一件都是那路嫣然找来的人说的。只要安在青相信她,只要安在青像以前十几年一样地信她—— “贱妇!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惺惺作态!”安在青咬牙怒道,“我现在多看你一眼都嫌恶心!来人,将她押到家庙里去看守!不准她踏出家庙一步!” 守在门外的几名小厮忙跑了进来,押着凤云宁就往堂外走。 “放手,放开我!”凤云宁尖声叫道,“我是堂堂一品诰命夫人!谁准你们这些贱奴碰我的!” 小厮们不敢太过冒犯,竟被她挣了开来。 凤云宁冷冷地环视着堂内众人,高声道:“邱嬷嬷,我与李贵妃有约,每过三日必定要进宫一次,陪她说说话的。”李贵妃似乎喜欢从她的嘴里听到凤照钰的故事,因此这约定并不假。 “今日正好又是第三日,我们别让贵妃娘娘等急了,否则这个罪过,安国公府上下,谁能担得起。”凤云宁恶狠狠地道,扶着邱嬷嬷的手就欲朝外走去。 一直铁青着脸的安在青终于隐忍不住,拨开不敢拦阻的下人,大步上前将凤云宁扯了回来,一脚将她踢倒在地。 凤云宁本就身重,唉哟一声扑倒在地上,半天也爬不起来,只拿一双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安在青。 “贱人,你现在还敢拿着李贵妃来威胁本侯?!”安在青的脸上从未有过如此阴恻的神情,“你真以为我安国公府百年世家,除了做李家的狗就没第二条路了吗?!不过是靠着女人的裙带上位的小门小户,他李家算个屁!来人,把她拉下去灌了哑药,本侯倒要看看她还要怎么陪李贵妃说话!” 凤云宁瞪大了通红的眼睛,连挣扎呼痛也忘了,只是定定地看着安在青。 她早已把准了这个男人的脉,她无论如何不敢相信安在青竟然会如此对她。 安国公府本就是李相脚下的一条狗,安在青本来就要巴结着她去向李贵妃通气求情。 可如今,这个懦弱无能的男人似乎一下子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连李家也不放在眼里了。 这一次众小厮再也不敢放水,不顾凤云宁的挣扎和扬声叫骂,手脚麻利地将凤云宁拉了下去,邱嬷嬷没让人拉,自己面色苍白地跟着凤云宁一同去了。 安在青铁青着脸在堂上站了片刻,一名管家有些迟疑地踏了进来,小心禀道:“侯爷,这……大……天羽少爷,该怎么办?” 安天羽若不是侯爷的孩子,这大少爷自然无从称起。 安在青眼前闪过一张略显平凡的内向的脸,心头涌起一阵烦躁。 “先把他拘在院子里,不准他踏出院门半步!” 下人得了令,忙跑出去安排去了。 安在青心绪不宁地在厅里来回走动了片刻,最终还是跨出了门槛,往路嫣然的院子走去。 第113章 粥药铺子 凤云宁失势之事,萧御很快便得知了。 安国公府又派人来接陆容容,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是安国侯亲自派人前来,待陆容容的态度又甚是恭敬,萧御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怕安国侯已经知道了陆容容的身份。 凤云宁一直不遗余力地对付他,就是怕他的身份会引发她当年旧事,没想到他根本还没怎么样,凤云宁自己就栽了。 萧御一点也不意外。凤云宁那个性格,她能撑到现在才是奇迹。 陆容容在街边与那安国公府的管家低语了半晌,便有些恍忽地走了回来。 下午的时候,一个妇人便来到了广安堂。 陆容容一见她,先是有些心虚地往药柜下面一缩,那妇人一眼瞧见她,掐着腰就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几个小伙计拦都拦不住。 “好啊你!你这个死妮子!我怎么就没发现你这么带种呢?!我不过骂你几句你就敢带着弟弟妹妹逃家,还一逃逃到了京城!你翅膀硬了啊你,我还管不了你了!”说着就将陆容容扭着手臂抓了出来,举着巴掌朝着她劈头盖脸地一阵乱呼。 陆容容一边躲着一边大叫道:“我错了,娘,我知道错了!这么多人看着你,你别打了!” “我就打了,我打得就是你!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了你十几年,我就是打得太少了,你才敢这么犯浑!” 萧御见那农妇虽然瘦小却十分精干有力,啪啪几巴掌也是声声到肉,听得他都肉疼,连忙让二九上前帮忙将她拉开。 陆容容借机躲到萧御身后,只探着一张脸道:“娘,我拜师学艺呢,这位就是我师父。我每月有二两银子的月钱呢,弟弟妹妹都好着呢。” 萧御冲那农妇笑了笑,农妇一对上萧御便没了刚才的泼辣劲,有些局促地扯了扯衣裳,行了个四不像的礼。 “多,多谢大少爷收留我这闺女,她没给您添麻烦吧我这就把她带回去,不敢再劳累大少爷。” 萧御笑道:“大娘多虑了,容容帮了药堂不少忙,每个月二两银子的月钱我还怕亏待了她呢。” 农妇呐呐地笑着,不自在地搓了搓手。 萧御让陆容容将那农妇带到后院去,让她二人单独去谈。 不知陆容容说了什么,妇人再出来的时候显然比来时要轻松了许多,又冲着萧御千恩万谢了一通,便被陆容容带到她暂住的那座小院去了。 陆容容的院子也是萧御租下来的,就在广安堂一墙之隔的地方。幼弟幼妹住在眼前,陆容容才能放心到广安堂做事。 农妇就在隔壁小院住了下来,偶尔也会来广安堂帮忙做些杂事,众人都唤她陆大娘。 萧御知道,她大概还是在等她的亲生儿子,那个安国公府的大少爷。 安国公府后来又派人来了两次,陆容容铁了心不愿意回去,安家也就不再坚持。想来陆容容虽是安在青的骨血,又确实无辜,但经过那一场骗局,安在青估计也不待见这个凤云宁所生的女儿。 只是不知那个安家大少爷现在如何了,凤云宁也再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 待要问一问冯大夫,冯大夫只让他放心,其他的并不多说,萧御也没有多少精力去关注安家的事。 谢景修离京已有两个月了,日子进入草长莺飞的五月,本是春夏之交雨水渐多的时节,这一年却似乎有些令人不安的干燥。 陆大娘道:“这西南风日也吹,夜也吹,我们农谚说天干吹夜风,天上的云都吹跑了,天蓝得像画料染的,这是要旱了啊。” 萧御是开医馆的,不是种粮食的靠天吃饭,老天旱不旱的他没有太大的感受。 广安堂渐渐步上正轨,手术不是天天有,能用中医保守治疗的自然要保守治疗,萧御也跟着冯大夫和秦大夫学起了望闻问切的诊断方法。 离着谢景修所说的三月之期越来越近,萧御每天起床后也忍不住掐着指头算一算,看他大概哪天回来。 倒不是他有多盼着谢景修。如果知道他大少爷哪天到,他也好提前做好最佳状态的准备,省得又被谢世子横挑鼻子竖挑眼,万一哪里哪里又惹了他不高兴,不高兴的谢世子肯定也不会让他高兴的。 出发那天谢世子可是因为他表情不对就叼叼了一路,简直傲娇得没有人性! 没等到谢景修回来,广安堂却出了一件大事。 当初谢景修从简家医馆抽回了资金,简家的粥药铺子因此无力维持下去,谢景修便命人以广安堂的名义重设了善堂施粥施药。这些都是谢景修派人管着的,萧御从未过问。这一日清晨,却有一个小伙计顶着一身的伤跑到了广安堂,一脸惊恐地向他汇报。 “世……世子妃,我们的粥药铺子,被人给砸了!” “怎么回事?”萧御忙让人将那伙计扶到椅子里坐下,自己欲上前检查他的伤势。 小伙计哪里敢让他检查,忙跪了下来道:“世子妃,我没事,只是一些皮外伤。铺子那边还得世子妃拿个主意,要如何了结才好?!” 萧御皱眉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伙计牛饮着喝完了一盏茶水润了润嗓子,才又急道:“具体怎么回事,我们也不太清楚。咱们的铺子开了几个月,事务都已经上了正轨。按着世子的要求,每个铺子每天熬煮十桶浓粥,备好十筐常用药材,供施舍给来求粥求药的百姓。世子定下的规矩,老弱妇幼每人每天可有三碗免费的粥,且必须在堂里吃完,不得外带。其他人若要喝粥,便要拿钱或者米粮来换,要的不多,是个意思。如此一来,一些好吃懒做之徒也没那么容易占着便宜。小的估摸着,大概就是这一条,惹恼了一些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前几个月还没什么,昨天突然有一群人集结在各个铺子的门外,又是叫又是骂,说我们广安堂不是真正舍善心为百姓,而是……” 小伙计似乎有些不好直言,呐呐地想要糊弄过去。 萧御道:“你直说无妨,一个字都别落下。” 小伙计顿了顿,为难地道:“他们说,广安堂是抢占了简家医馆的东西,简六小姐当初才是实心实意为百姓,不图一点回报。广安堂却是,却是——”他偷眼看了萧御一眼,见萧御只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便干脆脖子一横,竹筒倒豆子一般地尽数倾诉:“说广安堂的铺子是世子妃为着给自己收买名声才做的,根本不是为了百姓。说世子妃您抢了简六小姐本该拥有的东西,说您不如简六小姐,他们要把广安堂的铺子打倒,要迎简六小姐回来。” 小伙计一口气说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萧御双眼微微眯起。 简六小姐?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那伙计又道:“世子妃,我来的时候那些人已经开始打砸起来了。每个铺子外面少说围了几十个壮年男人,我们铺子里只有施粥施药的几个伙计,根本打不过这么多人,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 萧御点点头:“我都知道了,辛苦你了。” 伙计连道不敢,萧御让人将他带下去,又让秦竟去给他看看伤势。 房里只剩下萧御和二九百灵,二九道:“世子妃,您打算如何处理?” 百灵瞪了二九一眼。她总觉得自从谢世子出去以后,这个二九对世子妃就不如在谢世子面前那么恭敬了,偶尔表现出来的态度还挺让人讨厌的。 萧御没有百灵那样敏感,沉吟了片刻,道:“铺子现在有几个?你手下又有多少可用的人?先分头过去把事态平息下来吧。” 二九点了点头,便准备出去依令行事。 “对了。”萧御叫住他,“咱们的侍卫即便有功夫在身,总归双拳难敌四手。对方如果人多势重,实在劝不停的话,也不用管铺子怎么样了,让侍卫们带着铺子里的人先退了再说,几桶米几筐药材,我们还是舍得起的。” 二九一一应了,转身往外安排去了。 谢景修手下的侍卫的确十分高效有力,当天夜里就将粥药铺子里干活的人都救了回来,有一些是在当地招募来的,也都妥善地送回了家。其他从谢景修手下出去的人,一个不少地都拉了回来。 萧御十分满意地点点头。铺子既然被砸了,那就暂时关着吧,等谢景修回来了再让他去摆弄。 萧御可以经营起一家医馆,却没信心管好一间粥药铺子。 第二天不到晌午时分,有一些风言风语就传入了萧御耳中。 原来简六小姐听说广安堂的粥药铺子都关门了,为了广大的穷苦百姓不至于食不果腹,她毅然踏入京城各大高门世家的门槛,用着自己历来清高贵重的名声,向各位内宅夫人千金劝募资金。 凭着简家百年杏林世家的门楣,以及简六小姐个人良好的品性保证,不到三天时间,她便筹措起一笔数额不小的银钱,置办好了药材食材,送到离京百十里地的村落边上。 没有房子,她便命人以天为幕,平地上垒起灶台,熬着香飘十里的米粥,林林总总的药材也堆在地上的筐里,等着需要的人来领取。 无论乡野村间,还是高门大户,简六小姐一时间成为众人口中最负盛名的谈资。 作者有话要说:  萧医生:修儿,来个脑筋急转弯吧 柿子:请说 萧医生:一只柿子生气炸毛,会变成什么? 柿子:……变成什么? 萧医生:变成一只狮子,哈哈哈哈哈—— 柿子:= =幼稚 第114章 冲突升级 广安堂的粥药铺子被人冲击,铺里的存粮与药材很快被人抢光,只剩下几座空屋子摇摇欲坠。 这些屋子是当年简家医馆设粥药铺子时,谢景修命人修建的,清一色的青砖大瓦房,在越发凄苦破败的乡野村间也是不小的财富。 有些村民想要拆了房子把砖瓦也抢走,简六小姐亲踏乱地,挡在屋前,向群情激昂的百姓阐述利弊,最终劝退了打砸到兴起的一群村民。 萧御收到一封信,竟是简六小姐所写,言辞虽客气却也坚决,想要借着空屋子将简家的米粮搬进去,继续施粥赠药,以抚民心。 萧御将信纸放到桌上,略略皱起眉头。 并非舍不得那几间屋子,仁善名声落在谁的头上也无所谓,只是简六小姐此举,到底是顺势而为,还是有心图之?萧御却有些想不明白。 百灵最近认了不少字,那信自然也能看得懂大半,顿时愤怒道:“这个简六小姐,到底想干什么?她以为她把铺子抢回去,把名声抢回去,还抹黑公子您的名声,她就能再嫁给谢世子了吗?真是痴心妄想!” 萧御失笑道:“你又知道那么多了。” 百灵认真道:“公子您别不当回事,我就是知道。这高门大户的女子哪,不管她们干什么,都只有一个目的。没嫁人的想要嫁个好夫君,嫁了人的想要拢住夫君的心,没有哪个是真的活菩萨。”百灵掰着指头洋洋自得地道,突然又一顿,觉得哪里不对,半晌才想起来她家公子好像也是“高门大户的女子”之一,忙着慌地找补:“当然,公子您不在那种人之列。” 萧御觉得百灵这丫头都快被他的身份弄迷怔了,现在连秦竟面对他时都不似往常那么脸红羞涩了,难道这就是谢景修让他一直穿男装的原因?潜移默化地让大家接受他的真实身份? 这身体一天天地长大,虽然因为凤云宁从小让人给他喝的那些药发育得晚了一些,男性特征却也越来越明显了,萧御觉得应该瞒不了多久了。 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百灵还在继续道:“总之公子您不能掉以轻心,这个简六小姐心眼儿多着呢。这种人我可见过不少,哼哼。” “好好,我知道了,我一定把谢世子牢牢攥在手心里,让他逃不出我的五指山。 ” ◇◆◇ “董正言好大的胆子,凭他也想染指我的历丰港?”俊逸无双的男子眉目间尽是讥诮,手中卷册扔到案上,“历丰港是我们与内陆相接的惟一海港,一定要牢牢攥在自己的手心里,任是天王老子也别想分一杯羹去。” “世子,董正言是方相的人,他会打历丰港的主意,多半还是方相的意思。”侍卫站在堂下恭敬禀道,面上略显迟疑,“老王爷一直在暗中不遗余力襄助方相——” 从案后长身而起走到窗边的男子身形修长,长发如墨,一袭玄色劲衣更衬出身形伟岸,从宽阔的肩膀到劲瘦有力的腰身划出一道柔韧优雅的线条,衣角处以银线刺绣出的四爪蟠龙,在窗外透进的明亮天光中银光频闪,昂然欲飞。 谢景修轻抚着手腕漠然道:“老王爷襄助方丞相自有他的考量,方相一心为国为君,他若需要帮助,元王府绝不会视而不见。但历丰港,不行。” 斩钉截铁,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侍卫意会,知道无需再多劝谏,剩下的话也都咽了下去,领命退了出去。 历丰港,是属于谢景修的私人海港。在那之前,它属于海镜城中最大的商会所有。 梁国为拒海盗于边境之外,早已封禁了全国所有的海港,焚毁能够出海的商船,只留下一支朝廷的舰队沿着海岸线定期巡视。没有朝廷谕令,任何人不得私自出海。 但海上贸易的巨额利润,足以诱使无数稍有魄力的商人为之铤而走险。海镜城外的历丰港,便是由此而来。 经过数十年的争斗不休,历丰港几经易主,最终被海镜城中最大的商会把持。海镜城的历任知州,不但无法撼动这个半行商半海盗的巨无霸团体,反而成了它最大的保护伞,合作互利,沆瀣一气。 在没有出过海的人的眼中,这一望无际令人心生敬畏的沉静海洋,和那神秘未知的海的另一边,都像是一个无穷无尽的聚宝盆。谁得了历丰港,谁就成这了一切财富的主人。 而今,它的主人就只有一个。从十二岁那一年掌握了历丰港至今,已经十多年过去了。海镜城的知州换了好几任,却无人知晓这历丰港真正的主人是谁。 董正言是海镜城这一任的知州,才刚上任一年多,便打起了历丰港的主意。 谢景修不在乎出些钱财免去一些麻烦,只是想要插手他的海港,却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窗外一片青山苍翠,再往远处看,便是天幕低垂海天相接的无垠景象,仿佛天的尽头扎根在了大海深处。山谷深处传来一声声威势赫赫的整齐呼喊,顷刻又埋没在了喧嚣的波涛声中。 谢景修负手立于窗边,眯起双眼眺望着远处的碧波无垠。 去年出海的商船在这些时日已经回到这座无名的小岛,停靠在岛边半月形的天然海港里,满船耀眼璀璨的金银已无法让岛上众人再像最初一样心生波澜。 再多的金银珠宝,每年都经历上这么一回,也就不值得好大惊小怪的了。 而且若非有如此巨额的收入支撑,单单靠着他们主子三品官的那点俸禄,全军都得喝西北风去。 流水一样地赚进来,又流水一样地花出去,在谢景修手下做事就要习惯这样的金钱观念。 作为谢景修亲卫的数字军团们已经对金银的概念都麻木了,一个个颇有些视金钱如粪土的清高劲儿。 “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谢景修指尖轻抚着从窗外伸进来的那朵开得正艳的花儿,“也不知钰儿现在如何了。” 萧御此时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乡间不平的小道上,二九怀里抱着他的药箱,脚程还走得飞快。 艰难地跟在萧御身边的百灵怒道:“喂,那个谁,你属兔子的啊?走那么快干什么?!” 二九正走在前方左右打量着,不知道在观察些什么,闻言回头讥讽地哼了一声:“是你们太慢了。不是说要来救人的吗,再这样走下去天都黑了,你们还要怎么救人。” 萧御知道二九心里是不同意他来的,只是听说这边村子里发生了冲突,伤了不少人,那来广安堂里求救的老夫妻又太过可怜,他实在不忍心放置不管。 何况那些冲突的理由多少还跟广安堂有关系。 关于村民打砸广安堂铺子的那件事,二九调查了一番,已经向他汇报过。简家的铺子经营多年,在民间向来威望很高,这一次不知是什么人在村民中间将广安堂与简家药馆以及两位主人之间的那点事情添油加醋地在村民之间传播了几个来回,再加上谢景修定下的那些规矩断了好些人不劳而获的门路,有一些人就被煽动了起来,聚在一起冲击了广安堂的铺子。 如今简六小姐带着物资占回了原来的房屋,每日所赠粥米还不够那些地痞抢的,真正需要的人反而要往后排。 在广安堂到来之前的简家铺子,他们同样难以抢着。可那时没有对比,也便没有不平。 如今经过广安堂那几简严格限制条件的铺子将那些地痞流氓排除在外,保证了普通村民的需求,如今再回到从前那般境地,众人顿时不满起来。 这些天在简家铺子门外经常有些小的摩擦,到了这一天终于爆发了一起大的,几个村的村民都在这场械斗当中伤得头破血流,还有几个重伤昏迷了。 村长派了一对经常在京城卖菜的老夫妻连夜进京,老人因常在京城走动,知道广安堂的大夫最擅长医治外伤,何况这一次的冲突起因,也是因为有几个村里的年轻人在简家铺子门外讥讽简家不如广安堂,说简家才是沽名钓誉,肥的都是地痞流氓的肚子,这才让冲突一发不可收拾。 萧御动了动硌得生疼的脚底板,当年他也是能在山区里翻山越岭几个山头不带乱喘的,来到这个世界当“凤大小姐”当久了,连体力也大不如前了。 二九向来不认同他的妇人之仁,这一次更是直白地表达了不乐意,不过萧御要来,他也只能安排好侍卫一路跟随保护。 虽然现在看不见人影,但是萧御知道二九带着的数字小队大概都在暗中跟着呢。 二九不愧是谢景修的亲随,并不因为那些是手无寸铁的村民就掉以轻心。二九认为他不懂危险才要来出诊,其实萧御知道,这种群体性的暴力事件很容易升级扩大化,到时候所有初衷都是浮云,只剩下头脑发昏的斗殴。 如果没有谢景修安排给他的卫队,他也不敢下到村子里去。 即便是现在,他也在心里斟酌了半天,等到了村民当中要如何应对,才能最大化地安抚下这种群体性的暴乱心理。 好在现在的村庄都是家族化治理,村子里积年的老人都有绝对的威望,要管起来并不难。 最开始煽动村民的那个人,一定不会料到自己惹下了什么样的祸事。 第115章 祠堂治伤 萧御来到的那座村庄叫做宁沟,一到村口便被村长派来的几个年轻人护送到了祠堂,所有的重伤员都被安置在那处,大概有几十人的样子,偌大的祠堂里弥漫着或高或低的痛吟声,一片愁云惨淡。 这场乱斗已经被村长平息了下来,据说还有邻村的一些人参与了斗殴,如今没受伤的都被邻村的人自己带走了,受伤的就留在了这座祠堂里。 萧御先进去检查一下众人的伤势,守在伤员身边的村民一见大夫来了,顿时拥了过来,生怕自己比别人慢了一步就抢不到大夫医治,都想要将萧御拉到自己那边去。祠堂里顿时吵成一片,差点又动起手来。 二九带着两名侍卫将萧御和百灵护在身后,不让村民近身。 萧御被吵得头都晕了,村长和几名老者在外面看着又乱起来的村民,恨其不争地气得跳脚。 “都闭嘴!谁再吵吵就扔出去!平常都是沾亲带故的人家,打成这副样子就够丢脸了,现在还要争,宁沟村的脸都叫你们丢光了!” 村长一通怒斥,众人便呐呐地收了声住了手,不敢再吵,只是仍旧围在萧御身前,眼巴巴地看着他。 萧御吁了一口气,走到前面道:“大家不要着急,肯定都会看上的。你们越急反而会拖得越慢。” 这是村民们头一次见到广安堂的凤大夫,似乎跟传闻当中那个与简六小姐争夺世子宠爱的人很不一样。 眼前的人是一个模样十分清秀的少年,他不像其他那些贵人一样,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也不像简六小姐一样,打扮得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下凡,令人心生敬畏,只能仰望。 少年穿着简单的长衫,俊秀的面容带着一派和气的微笑,令人望而心生亲近,却又不敢唐突。 萧御站在众人视线中央,便听到一些小声的议论。 “不是说广安堂的凤大夫是谢世子的世子妃么?怎么是个男的?” “女扮男装吧……” “为什么不遮面?贵人不是讲究这个么?……” 萧御心头微囧,只能听而不闻,回头冲着站在一旁的村长道:“村长,劳您取来一些有颜色的带子,够三四个颜色就好。” 村长不解其意,却也不敢多问,立刻吩咐下去让人去取。 村庄里百姓生活穷苦,哪里有什么鲜艳颜色的布带,村长夫人抱着一个箩筐兜着些布条,着急慌忙地赶了过来。 萧御看了一下,都是些灰不溜秋的布带子,有几条红色的估计是哪个姑娘扎头的绳子。 萧御让百灵拿着,自己检查过一个伤员,便让百灵给那人系上一条不同颜色的带子。 伤员太多,伤势不一,用灰白蓝三色布带先给伤员分个轻重缓急出来,伤势最重的几人就用上了姑娘们的红头绳。 花了十几分钟扎好布条,萧御和百灵换好衣裳净了手,便抱着医药箱进去挨个给伤员处理伤口。有些伤得太重的还要清创缝合,所幸他带了足够麻酸药和桑皮线,清创盐水不够了便现煮一些金银花水。祠堂外面围着一圈又一圈的好奇的村民,看着他在伤员皮肉上穿针引线,不时惊叹出声。 “原来要这样治,怪不得简六小姐没有来呢。”有人小声叹道。 二九在祠堂的院子里找了个角落抱臂靠着,面上懒洋洋的,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却将每一个在祠堂内外出入的村民打量了个透彻。 此时听到几个半大小子围在窗户边上议论,二九捡起一颗小石子往其中一个少年身上砸了一下,咻了两声,示意那几个少年过来。 少年们乖乖地走了过来,面色带着几分畏惧和讨好。 “官爷,什么事?” 二九眯起双眼道:“你们刚才在说简六小姐?她也在这里?” 一名少年回道:“她在村东头的粥药铺子里派粥派药呢。” 二九哼道:“这次争斗不是她的粥药铺子惹来的麻烦么?她也是大夫,有现成的你们怎么不找,还非得绕道去京城找凤大夫啊?” 少年道:“找了,怎么没找,村长大娘亲自去请的呢。简六小姐一听说,也急着要过来,可是刚出铺子不远就昏倒了。她的丫鬟说简六小姐这些天在铺子里不眠不休地照料,所以身子虚弱,不能给大伙看病了。就给了我们好几筐治伤的药材,现在都在祠堂里堆着呢。” 二九讥笑了一声:“晕倒?她晕得还真及时。” 几名少年面面相觑,道:“我们也觉得。不过村长大娘说了,简六小姐是娇滴滴的大家千金,本来这种场面也不该请她过来,是糖……糖什么了人家。” 二九面上讽笑更甚:“村长大娘说的?”一个急着求人救命的农妇,哪里还能想到这些,多半又是简家那几个长舌妇的丫鬟教的。 以前他还觉得简六小姐是难得的女中豪杰,谢世子对简家又十分照顾,他也曾以为简六小姐会是未来的世子妃。却不知为何,不过半年光景,简六小姐就全不似以往那个令人只能仰望的高贵女医了。 二九透过窗户看向祠堂里,现在暂时成为他的主人的那个少年此时蒙住了半边头脸,只露出一双明亮严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自己手下的动作。 “真是傻得可以……”二九淡笑着低喃道。 虽然世子和凤大夫都没有说,身为二人贴身侍卫的二九却早已发觉,凤大夫根本不是什么凤大小姐,而是实实在在的男儿身。 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个人经历了那些龌龊和不平之事,为何还能如此心平气和,安之若素。 谢景修离开之后,他就成了凤大夫的贴身侍卫。 身为侍卫队的头领,他有权越级为他处理一切可能造成危机的事件,包括在凤云宁百般刁难之时出手掐灭那个不稳定因素,包括阻止他亲涉险境,为这些参与斗殴的村民治伤。 可是他全部放手让他自己决定,反正他只要保证好世子妃的安全即可。 这一次很明显是有人故意设的局,借抹黑广安堂来抬举简六小姐,不知他到底看没看穿? 人家是以有心算无心,二九只想看看,到底要被逼到什么地步,他这位好心的“世子妃”才会亮出獠牙。 萧御和百灵二人穿梭在伤员中间,还有一个村里的赤脚大夫在一旁帮忙。 简家送来的那些药都是好东西,萧御让那个大夫照着现有的草药开一个祛邪的方子,在祠堂外现垒起好几个灶台,吊上药罐子,熬出汤药来喂给伤员喝。 伤势最轻一级的,便让二九分派几个侍卫来帮忙包扎。 原本乱糟糟的祠堂,瞬间变得有条不紊起来。 众人一通忙碌,从傍晚时分一时忙到月上中天,总算将祠堂里的全部伤员都处理完毕。 萧御从最后一个伤员身边起身,回头一看却吓了一跳。只见整个祠堂院子里火把通明,人挤得乌泱乌泱的,恐怕大半个村子的村民都聚在这里了,还有些没挤进来的都在围墙上坐着。 想来是村子里素来缺少娱乐活动,大家都当看大戏一样了。 二九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搁在萧御身前。 “凤大夫,洗一下手吧。百灵,伺侯你主子净手。” 说完又出去端了几大盆清水进来,并一个空盆,将随身带着的水囊取下,往空盆里注满了一盆清洌的液体,瞬间酒香四溢。 “世子令手下能人异士亲酿的烈酒。”二九笑道,“外面买不到的。” 专门供世子妃洗手的。 萧御点了点头,和百灵一起将手洗净消毒,这才向村长交待后面的安排。 “这么多人,不能都在祠堂里窝着,伤势轻的还是暂且回家去吧。祠堂里也要用清水打扫一下,让重伤的人暂且在此休养。我会在这里守到明天,等伤员情况稳定了再回去。” 村长一迭声地应了,安排青壮劳力帮着各户人家将轻伤员送回各家去,又让自己的老妻带人打扫祠堂。 村长的妻子人称胡大娘,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因常年在地里劳作,满面风霜显得比实际年龄老了许多,人却十分精练能干,叫上了几个农妇拿上清水抹布,就开始在祠堂里忙活起来。 二九走到萧御身边,道:“凤大夫,你先去歇一歇吧,我来守着就好,有事我叫你。” 萧御一怔,笑道:“我去哪里歇去?难不成还得麻烦人家村民,算了吧。” 二九撇了撇嘴:“您便是要去住,我们也不能让您如此委屈。”说着在前面带路,示意萧御跟他走。 二九带着萧御走到祠堂外,指着不远处的空地上仿佛凭空出现的一顶帐篷:“凤大夫去那里休息吧,里面的铺盖都是没用过的。我安排人在外面守着。” 萧御惊得瞪大了眼睛,走到帐篷边上掀开帘子往里看了看,里面只放了一张不大的单人床,铺盖整整齐齐地叠在床头。 这应该是行军的装备吧…… 二九解惑道:“跟随世子的兄弟都有一整套装备,这是新的,没人用过。” 萧御:“……”谢世子的数字军团到底是个什么性质的队伍? 不等萧御说话,一抹纤细的身影突然从不远处袅娜走来。身姿若柳,长纱遮面,行动处惹来一路上村民驻足观看。 简六小姐走到萧御面前,看了那帐篷一眼,向萧御行了一礼:“见过世子妃。” 萧御向她点了点头,笑道:“简六小姐也来帮忙照顾伤员?” 二九在一旁挑唇笑了笑,不阴不阳地道:“简六小姐不是劳累过度,昏倒了么?” 简六小姐轻声道:“听说有许多村民受伤,我终是心内难安,还是想来看看才放心。” 胡大娘正带着几名农妇抬着水桶从祠堂里出来,远远瞧见萧御等人,便忙擦着手走了过来。 “世子妃娘娘。”胡大娘笑着恭敬地行了个滑稽的礼,一声娘娘却叫得萧御囧到飞起。 “别,大娘叫我凤大夫就好。” 胡大娘马上改口:“凤大夫娘娘。” 萧御:“……”为什么您就是跟娘娘过不去。 胡大娘笑道:“刚才几个官爷说要在这里给您盖个帐篷,要我说帐篷哪有家里住着舒服。我家老头子早让我收拾好一间屋子了,收拾得干净得很呢,偏偏官爷们不愿意。反正凤大夫您想什么时候到我家休息,跟大娘说一声,大娘带你过去。这里少什么也跟大娘说,大娘都给你拿过来!” 萧御架不住胡大娘这么热情的招待,忙道:“这里就够了,我就是睡一觉,在这里守着也方便。” 胡大娘又呵呵笑着恭维了一通,这才转过身去,似乎才看到站在一旁的简六小姐似的,惊讶地叫了一声:“呦,这是谁啊?!大半夜的白花花的一片,吓着大娘了。” 简六小姐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唤道:“胡大娘。” 胡大娘原本对简家医馆十分尊敬,这是简家十几年来积累下来的好名声,这一次能顺利占回原来的粥铺空屋子,也多亏了村长和胡大娘帮忙。 只是现在胡大娘明显对简六小姐十分不满。 “原来是简家的千金小姐啊,您贵足怎么来踏咱们这贱地了呢?”胡大娘拉长了音调,夸张地向后退了一步,离着简六小姐远了些,“大小姐不是头昏么,那就好好在家躺着,乱跑什么呢。您可别往咱们这儿来,省得您又昏过去了,您那忠心耿耿的丫鬟又找大娘我拼命。大娘一条贱命不值得什么,也担不起您这说昏就昏的劲头啊。” 简六小姐身形晃了晃,长纱下的面庞看不清楚神色,萧御却不难想象她此刻的难堪。 这胡大娘倒好像专门来找茬的似的,句句夹枪带棒的,不知她们之间发生过什么龃龉。 一旁的丫鬟忙扶住简六小姐,怒视向胡大娘:“胡大娘,你怎么说话呢?!” “你可别瞪我,看我没说错吧,她昏一昏就有人要跟大娘我拼命,我躲着还不行吗。真是,就没见过这种人。怪道人都说,疾风知劲草,路遥知马力,患难见真章呢,大娘今日可算全都见识了。” 胡大娘大声地说着,朝着不远处的农妇们走去,一群人叽叽咕咕地不知道在聊些什么,抬着水桶走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数字军团:柿子,大家有一事不解,您为什么在外面就说那么长的句子?惜字如金的高冷画风呢? 柿子:钰儿不在面前,装逼给谁看 第116章 人心难测 简六小姐回头看向萧御,不等她开口说话,二九拦到二人中间,笑了笑道:“简六小姐如无要事,还是等以后再说吧。世子妃很累了,该休息了。” 简六小姐没有出声,跟在她身旁的半夏怒道:“二九,你怎么跟我们姑娘说话的?以前在世子面前,你也敢这么对我们姑娘?!” 二九哼笑一声,没有理会半夏,只转身向萧御道:“世子妃,请。” 萧御向简六小姐点了点头,便掀开帘子钻了进去。 他跟简六小姐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简六小姐拿他当情敌,想来也不可能真的是为了伤员的情况跟他商量。 简六小姐看着萧御进了帐篷,深呼吸了一口气,没再多说什么,带着丫鬟离开了。 百灵从缝隙里朝外看去,嘀咕道:“她到底来干什么的?” 萧御抖开被子,自己躺了下去,惬意地叹了一声:“别管了,百灵,你也累了一晚上了,休息一会儿吧。”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简六小姐来了有二九拦着,他操什么心。 帐篷的地上还有一个地铺,百灵躺了上去,喃喃道:“我就是觉得闹心。莫名其妙的,她就把我们的铺子抢了过去,那些村民还说是您抢了世子,我们还没办法辩解。明明就是世子千方百计求娶了公子,现在这样,真是让人厌烦。” 萧御眼睛渐渐地睁不开了,笑了笑道:“有什么好闹心的。人生在世,谁人不说人,谁人不被人说。天天在意那些,你可在意不过来。” “那怎么一样。”百灵翻了个身道,“简六小姐分明嫉恨世子娶了公子您,我看她对世子之心还未死,听说元王妃又一心向着她。公子您可要长点心,我看啊,等到世子回来,您一定要抓住时机生个孩子——” 百灵还没说完,却听床上的人剧烈地咳了起来,忙起身看了一眼。 “公子,您怎么了?” 你还知道叫公子啊,公子再怎么抓着世子也造不出孩子啊! 萧御抚着胸口道:“没……没什么,快睡吧,别说了,天马上亮了。” 百灵躺了回去,又嘀嘀咕咕了一会儿,就慢慢地睡了过去。 一夜无话。 第二天萧御却是被帐篷外一片混乱惊醒的。 他猛地睁开眼睛,下床跑到门边掀开帘子朝外望去。 原本在祠堂里外聚着的村民都不见了,只有二九在不远处张望着,见萧御探出头来,二九急走几步过来道:“凤大夫,村子外面不太对。我已经派人出去探查了,您快收拾一下,我们今天一定得回京城。” 萧御见二九一脸严肃,也不多说什么,回头叫醒百灵,两人一起收拾好药箱,又去祠堂里看了看伤员,便有一名侍卫飞快地朝着祠堂跑来,在二九面前说了些什么。 二九一脸凝重地走了回来,向萧御禀道:“凤大夫,村子外面又乱起来了。这一次比前两次人更多了,只怕,不是简单的村民聚众斗殴了。” 萧御一怔:“这……怎么会?不是说都平息了吗?” 一开始有人对广安堂不满,然后又有人对简家医馆不满,不管打得多厉害,也不过是为那几碗粥的事儿,怎么也不至于有什么血海深仇,如何就这么一发不可收拾? 二九看出萧御的疑惑,也只是摇了摇头:“暂时还不知道原因,但是村子里是不能呆了。我们护送凤大夫马上回京。” 见萧御似乎有些顾虑,二九道:“凤大夫不用担心村民,我已经派人向村长汇报了,他们自有自己的藏身之处。如果真是有心人故意闹大,不至于是针对村民,多半还是冲着咱们来的。” 二九其实怀疑简六小姐,如果她想乘机除去萧御,再凭着元王妃的偏爱一争世子妃之位,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在凤大夫出现之前,根本没有人比她离世子妃之位更近。 萧御点了点头,等着二九点齐带来的侍卫,便一齐朝着村外走去。 此时村东头的铺子里,也是一片混乱。 简六小姐被三个丫鬟促拥在中间,有些慌乱地铺子中间走来走去。一名侍卫模样的男人从门外跨了进来,简六小姐顾不得平日里的矜持,有些焦急地问道:“曹瑞大人,外面怎么样了?” 曹瑞是元王爷派给元王妃的亲卫,平日里元王妃只在王府深宅里呆着,素来用不着侍卫。以前简六小姐身边有谢景修派来的侍卫保护,后来谢景修将人手撤了回来,元王妃便将曹瑞派到简六小姐身边护卫。 曹瑞道:“简六小姐,有几百乱民正聚在村口处大闹,村长正带着人堵着,只怕拦不了多久了。” “怎么……怎么会这样?”简六小姐向后踉跄了一步,“怎么会闹到这一步?”她口中喃喃着,有些惊慌又不解。 半夏是级别最高的大丫鬟,在主子面前向来极得脸的,此时也插嘴道:“那……那怎么办?曹大人,最开始那些打砸广安堂铺子的人还能不能找到?问问他们到底在干什么,谁让他们做到这一步了……” 半夏话没说完,简六小姐突然厉声打断道:“你给我闭嘴!” 半夏这才惊觉自己说了些什么,忙呐呐地住了嘴,不敢再多话。 曹瑞道:“不是他们干的,他们也没那个本事。其实第二次斗殴就已经不在控制之中了。”他看了简六小姐一眼:“这种事情,都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起了头,后面会如何发展就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了。所以算什么,都不要去算人心。” 简六小姐面色一片惨白,半晌道:“曹大人,现在……要怎么办?这铺子里都是简家医馆里做事的伙计,半点不懂如何应付这些事情,只能全仰仗您了。” 曹瑞转过身去,道:“惟今之计,只能尽快回城。请小姐尽快收拾妥当,我护送您马上回去。” 顿了顿,又道:“其实闹大了未尝不是好事。这件事的起因终究是广安堂,闹得越大,事后追究起来,那个人越是难辞其咎。” 曹瑞说着,嘴角露出一抹讥诮:“第二次斗殴时伤的那些人,简六小姐意气难平,不愿意出手,人全是他医治的。如今只有乱子大了,才能抵消他的功劳。所以对这件事,简六小姐应该庆幸。” 简六小姐听着他似讽似诚的话,面纱下的脸色一阵红白变换,最终却长吁了一口气,平静下来。 “你说得,不错。”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便让它,越大越好吧。 “请小姐尽快收拾,我送您回去。”曹瑞说完就朝外走去。 曹瑞站在粥铺的门外,朝着远处望去。 几道熟悉的身影正团团护着当中一个人,一同骑马朝着村外驰去。在暗处还有几道身影前后护卫着。 他也是元王府的侍卫,对这一套流程自然熟悉。 一同进入元王府,却因为跟的主子不同,便走上了千差万别的道路。 同样坚守着侍卫的忠诚,有些人可以问心无愧,有些人却只能做着连自己也不齿的事情。 二九远远地感到一股凌厉的视线一直投注在他的身上,皱眉看了过去。 曹瑞迎着他的视线,咧开嘴笑了笑。二九瞳仁一缩,握着缰绳的手不由得攥紧了掌心。 作者有话要说:  二九:你瞅啥 曹大人:瞅你咋滴 第117章 愈演愈烈 二九抬起手打了几个手势,几名侍卫立刻围紧过来,护在中间的马车也停了下来。 萧御掀开帘子疑道:“怎么了?” 二九带着队伍走上一条茬路,偏离了回京的方向,闻言回头道:“凤大夫不用担心,我们换条路走。” 萧御不解,二九却不再解释,只是带着队伍迅速地朝着树林掩映的小路上走去。 曹瑞见那一行人避开了他们,把玩着手中的匕首,不屑地嗤了一声。 “没意思,还以为可以一较高下呢。” 半夏扶着简六小姐上了马车,转头看见曹瑞,走过来道:“你在这里自言自语什么呢?我们姑娘收拾好了,可以出发了。” 曹瑞笑道:“没什么,本来可以给你们姑娘的那个情敌出点难题呢。” “凤照钰?在哪里?”半夏皱眉道。 曹瑞将匕首插回靴筒里的刀鞘里,道:“人家当你家姑娘是洪水猛兽呢,看一眼就跑了。” 半夏听着不太中听,瞪了他一眼:“你才是洪水猛兽。”说着便跑向马车,爬了上去。 曹瑞也召起手下的侍卫,护送着简六小姐的马车往京城赶去。 二九带着人跑了一段路,才走到马车旁边,向萧御解释道:“我没想到护送简六小姐的是元王妃身边的侍卫曹瑞。此人心黑手狠,做事向来不顾后果,十分不好对付。我们跟他们错开路,省得路上还得应付他的阴招。” 萧御点了点头。从淮迁来京城的路上谢景修就处置过一帮叛徒,所以对于元王府内部这错综复杂的势力划分也早有预料。 有的人对谢景修都敢出手,会想对付他也不算意料之外。 “这条路我以前走过,比回京的大路要绕远一些,最多耽搁半天的光景。”二九一边撩开路边垂下来的枝叶,一边道。 “没事,你安排吧。”萧御道,“早一些晚一些都无所谓。” 曹瑞的任务是尽快护送简六小姐安全回京,所以一路上便快马加鞭,一刻不停地朝前赶路。 简六小姐坐在车里,两只手牢牢抓住车厢壁上的木杆,却仍旧颠得无法坐稳,一张脸熬得煞白。 半夏比简六小姐稍好一些,勉强还能撑得住,撑着一只手臂拎起茶壶倒了杯茶水递给自家姑娘。 简六小姐推开她,脸色一变,捂着嘴急道:“快,快停下。” 半夏忙探出头去叫曹瑞。 “曹大人,快点停下,我们姑娘身体不舒服!” 曹瑞在马上回过头来:“啊?你们姑娘不舒服?有生命危险吗?” 半夏怒道:“我们姑娘身子好着呢,你咒谁呢?!” 曹瑞咧了咧嘴:“既然身子好着呢,有什么不舒服且先忍忍吧。王妃让我务必保证简六小姐的安全,属下必须以任务为先。” 半夏气结:“你!总之你快停车,我们姑娘颠得很不舒服!” 曹瑞摇了摇头:“恕难从命。”反而一拉缰绳,跑得更快了。 半夏一下子被摔回了车里,简六小姐隔着帘子早已将他二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胃里一阵翻搅,简六小姐再也顾不得别的,随便拿了一只茶壶把水倒了出去,对着壶口呕了起来。 曹瑞听见车里的动静,笑了笑道:“这就对了,能将就就将就吧,哪儿来那么多穷讲究。” 简六小姐呕了几口,瞬间一股异味弥漫在车厢里。 车帘被风吹得乱飘,简六小姐瞪大了眼睛,哑声道:“把车帘按紧!” 半夏忙爬到车门前拉住车帘,不让它乱飞。 这只是为了不让车里的异味传到外面去。 简六小姐长这么大,还从未如此狼狈过。即便是以往去村庄里出诊,她也永远是衣袂翩然,长纱掩面,即便她放下身段,也要永远令人高不可攀。 否则,她就只是一个医女而已。 京城里也有好几个医女,她们仁心远播,医术卓越,可是结果又怎么样呢?从豆蔻年华熬到头发斑白,最好的不过嫁了一个大夫,一辈子还是在小小的医馆里蹉跎。 她需要最完美的外表和表现,她需要所有人看到她时要情不自禁地仰望她,赞美她。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她狼狈的一面。 简六小姐面色苍白,薄唇动了动,正欲向半夏吩咐什么,马车却突然一震,猛地偏向了一边。 外面的车夫扯着缰绳将差点跑偏的马拽回了正道,忙道:“车轮刚才碾到了石子儿,小姐您没事儿吧?” 车里安静了一瞬,下一刻突然暴发出一阵尖锐的叫声,叫到了一半又突然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似的,一下子没了声音。 曹瑞凑到车边:“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简六小姐没事吧?”说完就要掀帘子。 “不准掀!”简六小姐尖利的声音从车里传出来,还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车里沉默了片刻,简六小姐恢复平静的声音道:“车里无事,曹大人还是尽快赶路吧。” 车里传出一阵诡异的酸腥味道,顺着风四散开去。曹瑞皱了皱鼻子,没再追根问底,打着马跑到前面去了。 他的任务就是把简六小姐全须全尾地带回到元王妃的面前,其他的,管他呢。 曹瑞一行人将要赶到城门附近时,萧御等人却在林子里遇到了一群意想不到的人。 “胡大娘?”萧御从马车的窗口处看到外面的人,忙掀开帘子探出头去,“胡大娘,你们怎么这么多人聚在这里?” “世子妃娘娘,原来是您啊!” 胡大娘一见萧御的面,原本有些战战兢兢的神色马上放松了下来,几步走向萧御的马车,却被二九拦在身前。 萧御跳下马车,走到二九身边。 “他是保护我的侍卫,胡大娘莫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胡大娘也不介意二九的态度,一拍大腿就诉起苦来:“世子妃娘娘,可不得了了!这是要乱了啊!老头子让我带着半个村子的人先到山里躲一下,现在还不知道他跟那些人谈得怎么样了呢真是作孽啊,都是乡里乡亲的,哪能就这么越打越红眼了呢?!” 萧御心中一紧,和二九相视一眼,皱眉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胡大娘您慢慢说。” 胡大娘指天骂地地讲了开去,将早晨堵在村口的那帮人的来历倒是说清楚了。 原来最初参与打砸广安堂铺子的总共有三个大村子,宁沟是其中一个,还有附近的青沟和果沟,都是一帮不事生产的地痞流氓先纠结起来,堵了铺子两天一夜,最后抢光了铺子里的东西。因为萧御及时让铺子里的伙计都撤回了京城,倒是没怎么开打。及至后来简家占了铺子再施粥米,这件事就暂且告一段落。 后面却是其他真正穷得不剩什么的村民因为抢不到施舍的粥药,渐渐与那帮地痞起了些小冲突,冲突越来越大,最后一帮人聚集在宁沟村外大打了一场,重伤数十人,三个村子的村长一起弹压才将打架的众人压了下去。 昨天其他两个村子将部分轻伤员抬了回去,没想到一夜过后竟然死了好几个。 闹出了人命,那些人如何肯善罢干休。如今宁沟村外聚起了几百号手持棍棒菜刀的高壮男人,而且越聚越多,甚至劝说宁沟村的村长加入他们。 加入他们要做什么,胡大娘却不甚清楚了。 这根本就不是村民间的小矛盾了,胡大娘即便不懂个中轻重,只看着那阵势便禁不住地腿软,心底里早就慌得六神无主。 萧御眉头紧锁,一脸凝重。 胡大娘还在抹着眼泪道:“老头子让我带了村子里的女人孩子先上山来躲躲,我这心里没底啊,这要躲到什么时候是个头?万一躲不过可怎么办啊?!” 萧御看向二九:“二九,你熟悉这里的地形,可有什么稳妥的藏身之处?” 二九无奈道:“我再熟悉,还能有他们当地的村民熟悉?” 萧御道:“不……我是说,如果打仗了,战乱了,有没有什么……战略性的藏身之地?易守难攻的地形什么的,还要能容纳下这么多人。” 二九心头一跳:“凤大夫是不是多虑了?如何就战乱了。” 萧御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一切都太巧了,而且也太快了。” 一帮散沙的穷苦民众,即便有心要做什么,也不会这么迅速地就组织起来。几百人的规模,实在不算小了。 他想起了淮迁城周边的那些战乱。那个时候村民是因为被压榨得太狠,连饭都没得吃了,拖拉了几年才渐成气候。京城周边的这几个村子算是相对富裕的,还不至于吃不上饭,却只用了几天的时间就发展到这个地步。 只怕这些村民,都成了那幕手黑手预备的炮灰了。 第118章 禁卫亲军 二九见萧御沉思不语,转头看了看不远处聚集着的村民一眼,犹如惊弓之鸟一样的懵懂百姓,此时只是被二九看了一眼就不由得瑟缩成一团。 二九凑近萧御,低声道:“凤大夫,如果要帮这些人,今晚之前就赶不回京城了。” 萧御看向他,二九继续道:“如果这是有人故意作乱,只怕所图不小。我们在城外多呆一刻,便多一刻的危险。您身为世子妃,远比这些村民重要得多。” 见萧御皱起眉头,二九垂首道:“我知道这话不好听,但这是事实。还望世子妃以大局为重。” 萧御转头看向胡大娘,胡大娘殷勤讨好地冲他笑着,皱纹拼凑出一朵卑微谄媚的花。一双手不时地在裤子上抹来抹去,似乎有出不尽的冷汗似的。 在她身后不远处,是一群挤在一起满脸惊疑的老弱妇孺,只有几个半大的孩子手中拿着粗细不一的木棍,站在人群的周围,面上还隐含着兴奋,似乎当这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萧御只觉得心头上哪一根弦被一只无形的手拨了一下似的,弥漫起些微的酸涩,虽不浓重,却经久不散。 不等萧御说话,一阵喧嚣的吵闹声突然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传到树林中的时候已经被林子遮挡了大半,又被风吹得飘摇四散,只余一些模糊的吵闹。 但仅仅是这些模糊的吵闹,却也足以令人感到脚底生寒。 很多时候不必听到话语的含义,有一些情绪不必诉诸话语,也能令人感同身受。比如狂暴,比如嗜血,比如恐惧和哀求。 胡大娘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往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喃喃道:“老头子……” 一直寂静无声的人群突然骚乱了起来,有的妇人一脸惊恐地指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里……那里是不是咱们村子?是不是咱们村子?!” 原本安静的小树林瞬间一片混乱。 几名侍卫不需二九指挥,立刻四散开去,将人群挡在林中空地内,正色斥道:“不许出声!” 众人瞬间噤若寒蝉。 胡大娘看向萧御,这一次却再也笑不出来了,嘴角耷拉着,有些无措地喊道:“世子妃娘娘——” 她只是一介无知妇人,如今村子里主事的都不在这里。这样大的事,她满心指望的惟有眼前这个还不及她儿子大的少年。 因为他是世子妃啊,世子妃是多大的官?她不知道,但肯定比村长大得多,比宁沟村里走出去的最有出息的那个县丞要大得多,甚至比他们的县令父母官也要大得多。 这么大的官,自然能管得到这样大的事。 萧御叹了一声,看向二九。 “二九,我们不能扔下这些人不管。” 二九皱眉:“可是——” “你也说了,我是世子妃的身份嘛。”萧御笑了笑道,“我是比他们重要。可是我凭什么比他们重要?凭的还不是这个时候能站出来为他们撑起一根主心骨吗?不然,我比他们多了什么呢?” “恕属下直言,您这些都是迂腐之论。”二九仍不同意,回头看向战战兢兢的村民,又向萧御道:“我可以派两名侍卫跟随护卫他们,凤大夫您必须随我回城!” 二九也隐约感觉到这一次的事情不同于之前几次,一股迫在眉睫的危机感令他不敢拿萧御的安全开玩笑。 以前的事情可以由得他自己做决定,这一次却必须听从他的安排。 二九强硬起来,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甚至是有些粗鲁地将萧御推回马车里,留下两名侍卫和村民一道,自己带着人马飞速地离开了。 萧御在车厢里被颠得七昏八素,还得护着百灵别磕破了脑袋,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从车窗里探头朝后看去,那两名留下来的侍卫已经带着村民往树林深处走去,大概是去找能藏身的地方去了。 刚才从宁沟村的方向传过来的声音,令人闻之心悸。却不知村长是与他们没谈拢而打了起来,还是和那些懵懂无知的村民们聚在了一起? 二九一心只想带着萧御快些回到京城,谁想这一次竟是不能如愿了。 一行人到达城闹外的时候还不到关城门的时间,却见那高大坚固的门扉已经紧紧地阖在一起,城墙的墙头上却是灯火通明,远比平常多了一倍不止的卫兵手握长戟,来来回回地巡逻着。 二九跑到城墙根下,拉着马缰仰头朝上看去,扬声道:“不知守城的将军是哪一位?鄙人元王府一等侍卫林方镜,护送贵人返京。通行令牌在此,还请将军速速开门!” 元王府的一等侍卫身上都有在各大城门通行和无视宵禁的令牌,这是历代元王府身为并肩王的特权。 自然,现如今只要得李丞相青眼有加的,这样一点特权也不算十分难得。 可是此刻,这枚令牌却不好使了。 城门上有一个穿着银白铠甲的将领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二九,啧了两声不屑道:“元王府?就你还是元王府的人?哼,元王爷早就通过气,近日会有宵小之徒冒充元王府的贵人和侍卫,企图蒙混进京,还让我等严加防守。你还真敢来啊?胆子够肥的,我劝你们还是马上乖乖地离开,元王府的名头岂是什么人都好混的。” 二九惊怒道:“你说什么?!” 萧御坐在车里,远远地听到那将领的话。虽然有些不甚清楚,却也将大概的意思听了个分明。 这是……有人想要阻止他回京? 二九还在指着那人怒道:“你是什么人?!以前守城的伍将军呢?!叫他出来见我!” 那将领道:“哟,您还知道伍将军呢?准备得够充足的。可惜天也不帮你,伍将军今日有要事在身,你是见不着他了。” 二九还要再说,那将领却已经命弓兵架起长箭,几人同时瞄准了二九。 二九毫无惧意,却反激起一股战意来,腰间长剑铮铮作响。 萧御掀开帘子跳下马车,皱眉唤道:“二九,回来。” 眼见二九身形未动,萧御怒道:“二九,你马上回来。别作无谓的意气之争。” 二九挺直了脊背一顿,片刻后才一拉马缰,夹着马腹小跑了回来。 城墙上的士兵仍旧举着长箭对着他们。 萧御往城墙上看了一眼,转身回了马车。 “先离开这里。这是有人捣鬼,故意不让我们进京。你就算打赢了几个喽啰,城门不开,我们也进不去。” 二九有些丧气地垂着肩膀,显然没有来时那一股气势了。 要绕到另一处城门,还需大半天的时间,且萧御认为想要阻止他进京的那些人,肯定不只打点了一处,再去别处也是白废力气。 车外侍卫肃静无声,车内百灵坐在角落里,只拿一双眼睛有些无措地看着萧御。 “是我失算了。”二九驱马走在马车旁边,握着拳头低声道,“我早知道那曹瑞是个不择手段的小人,就应该尽早赶回京城,赶在他之前进京,不该绕路的。” 萧御道:“算了,谁能算无遗策。再说能假冒元王爷之名对守城将领下命令的,怎么可能只是曹瑞一人能做到的。” 甚至,有可能根本不是假冒的。 他进京至今,有过矛盾的不过两人,一个凤云宁,一个明珠郡主。 凤云宁已经不能蹦哒了,明珠郡主不过一个小女孩,也没那么大能量。剩下的,就只有元王府了。 元王府里的两位长辈对他这个“儿媳”十分不满,想要趁乱除掉他也不是没可能的。 就算不是元王爷下的令,有人冒了他的名他也不至于一无所知,只是不闻不问罢了。 谢景修啊谢景修,你到底是在怎样一个环境里长大的? 萧御坐在马车里想了片刻,向二九道:“先找个地方躲一下吧,等到天明再看。” 却没想到这一夜注定是个不安静的夜晚。 二九带着人马没有离开京城太远,只在离开官道不远处找了个废弃的茶棚暂且安身。 夜半时分,从京城的方向却突然传来一阵阵马蹄飞踏的巨大声响,如同潮水一般朝着城外涌了出来。萧御等人在茶棚里都能感觉到脚下传来的连绵不息的震动。 众人走出茶棚,顺着官道望向京城的方向。 只见一片灯火通明的火把连成一条巨大的火龙,从洞开的城门里蜿蜒游出,顺着官道飞速地驰向远方。 萧御看到那队人马当中飘着一面面绣着张牙舞爪的金龙的旗子,二九显然也看到了,渐渐皱起眉头。 “羽林卫?为什么羽林卫会出动?” 萧御疑惑道:“羽林卫是什么?” “是皇上手中直掌的禁卫军。”二九面色凝重,“京城内外只有两支军队,一只在京北大营,一只就是这羽林卫。” 萧御一惊:“军队?有什么大事需要禁卫军半夜出马?” 他话音一落,顿时想起白天时在宁沟村外聚集起来的那数百村民。 第119章 他的温暖 二九站在前方极目远眺,待看到那领头的将领,不由得微微一怔,低声道:“是他?” 萧御还在想着淮迁城周边那一次的战乱。几处村庄的百姓被当地的贪官逼得没有活路,这才联手愤起反抗,最后被官府派兵残酷镇压了下去。 参与镇压的那个李知府,萧御和他有过几次交往。李知府不是那种穷凶极恶之人,却同样毫不留情地就将走投无路的百姓赶尽杀绝,没有丝毫犹豫。 这所谓的皇帝亲军,对于无辜的百姓又能有多少仁慈?他们会不会考虑到这些平日里老实巴交的百姓不过是被煽动的,是被利用的?又或者即便知道这些原因,又有多少上位者愿意考虑他们的性命? 萧御将疑虑问了二九,二九却道:“世子妃不用担心。带兵之人是越北侯府的世子林显,此人最是正直不阿,又有仁心,这一次是他带兵,肯定不会残杀无辜的。” “越北侯世子?他能执掌禁卫军,应该很得皇帝信任吧。”萧御道。 二九点了点头,并不觉得他过问朝堂中事有什么不妥。 “越北侯府是当今天子最为信任的武将世家。越北侯常年镇守边关,越北侯世子林显便留在京城,为天子效命。所有护卫京畿皇城之事,全部由越北侯府执掌,就连李丞相也无法插手。这是皇帝十几年前定下的局面,这些年来他不管被李贵妃诱惑得如何荒唐行事,只有越北侯府的事务,他不准任何人插手。” 所以在皇帝越发昏聩的时局下,他这个帝位也稳稳当当地坐到了今天。 萧御笑了笑道:“当今天子也真是个有意思的人,他很多事听起来似乎年轻时很是英明神武,如何就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二九对于他妄议真龙天子也不觉得有任何不妥,仍旧面不改色道:“不过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们世子不同样没过了世子妃这一关么? 万幸的是世子妃不是祸水美人,只是性子太好了,也有些令人烦恼。 既是二九担保的正直仁义的将军带兵,萧御也不再作无谓的担忧。一行人一宿无话,只等第二日城门打开。 元王府中,怡然小居此时正是灯火通明。 元王爷十几年来为数不多的几次踏足此处,无不是与元王妃争怒不休。 当然,气怒争吵的只有他,他的元王妃永远是那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令人简直无处着力,空有一腔怒火,最终也只能哑然消逝。 这一次却与之前几次都不相同,这一次向来风流多情的元王爷是真正气恼了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妻子。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谁准你冒用我的名义阻拦儿媳进城的?!他毕竟是修儿的妻子!” 元王爷得知这件事时气得几乎跳脚,只是木已成舟,他也只能认下这一桩来,总不能真的将元王妃推出去顶罪。 他已派人出去找过,只是正遇上禁卫军出城,皇城同时严格宵禁,不准任何人进去,便只能作罢。 元王妃连眼风也未扫他一下,只是低头品着新沏的茗茶,半晌才看向急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元王爷。 “妻子?谁承认过?”元王妃冷嗤一声道。 元王爷大步走到他面前站定,气得脸红脖子粗:“你!”他伸出手指点着元王妃,见元王妃嫌恶地撇过头去,又气急败坏地收回手背到身后,“你怎么就这么因执?!他是修儿明媒正娶的正妻,早已上了宗人府的玉牒,不管你多看不起他的出身,他就是名正言顺的元王府世子妃!你怎么能这么糊涂!” “名正言顺?”元王妃手指划着绸布衣襟上细致的花边,低声冷笑道,“乱军之中夜宿城外的世子妃,要如何名正言顺?” “这就是你打的主意?”元王爷怒不可遏,“你置修儿于何地?!” “我当初才怀了他两个月,你在外面养的女人就怀着身孕找上门来,你又置修儿于何地?!”元王妃猛地抬头看向元王爷,一双盈盈如水的眸子却顷刻间燃起怒火,明亮得有些骇人,令元王爷不敢直视。 他撇开视线,气恼地道:“我早已向你解释过了,那不过是场意外。你还要记恨到哪一年?” “你的意外如今已经成了你的侧妃,掌管着你的后院,王爷何必来问我?”元王妃嘴角噙着一抹讥讽,复又俯卧在床榻上,“又或者你从未在我面前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花言巧语,我也不会进了你的王府,又如何会记恨你呢?” 元王爷语塞,站在榻边,脸色一阵懊恼。 “等哪天王爷您再也受不了我了,赶我出了这座牢笼,我也就再没资格记恨你了。”元王妃的神色冷了下来:“现在马上滚出去,别让我看着恶心。”说着翻身冲着床里,不再看元王爷一眼。 “执掌王府后宅的权利是你让出去的,不是本王给的!”元王爷怒道,“本王早说过,只要你愿意出了这活死人地,好好当本王的王妃,这后院里有多少女人都随你处置!” 元王妃一语未发,连动也不动,似乎根本不屑与他说话。 元王爷面色一阵青白,握紧的指节泛出一片白色,半晌气得露出一丝狞笑,一甩衣袖离开了这怡然小居。 元王妃冲着墙角的脸庞也是一片苍白,双目清明地圆睁着,一眨不眨地看着床栏上的花纹。 城门之外,天色泛起一抹亮色时,二九已经命众侍卫整装待发。 一行人重回官道,车马迅疾地往城门赶去。 还未走出二里地去,突从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很快就逼到了近前。二九忙令自己的人让到一旁,先让后面骑马飞奔的人越过去。 只见一行有十几匹高头大马,载着身穿靛蓝官服的侍卫,一阵风一般地飞驰过去。 看那赶路的速度,似乎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务在身。萧御看到中间有一匹马的背上载着两个男人,坐在前面的那人软着身子靠在骑手的身上,一路有鲜红的血撒落在道路中央。 “好像是昨天的羽林卫,他们有人受伤了。”萧御道。 二九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唤着众人重新赶路。 一路上都有星星点点的鲜血滴落在官道上,不管受伤的是什么人,只怕这伤都十分严重。 众人赶到城外时,城门已经大开,这一次终是畅通无阻地进了城去。 还没走多远,前方突然出现一片混乱,无数人拥堵在道路中央,还有人在惊慌失措地尖叫,挡住了马车前行的道路。 “找大夫!快点去找大夫!”人群中央有人嘶声吼道,“马上派人到宫中去请太医!就说林将军受了重伤!快点去!” 二九一听,马上跳下马来,挤开人群朝里走去。 拥挤的人群正中央有几个身穿羽林卫官服的男人,还有几匹马拖拉着缰绳在四周漫步。当中一人躺在地上,半身都染满了鲜血,面色灰白,昏迷不醒。另一人正小心地将他半抱在怀中,其他卫兵四处驱赶着拥挤成一堆的人群。 正是在官道上与他们相遇的那一群人。 “林将军怎么了?”二九挤到前面,那几名侍卫似乎认得他,便放他走了进去。 其他路人见路中央这些都是些当官的军爷,虽然被这些高头大马掀翻了摊子,踩踏了货品,也不敢多发一言,只能匆匆地拢起自己的东西朝四周散去。 萧御也下了马车,逆着人群走了过来。 二九似乎已经问明了情况,站起身来看向他,这一次再不复之前面对他时若有若无的目中无人,眼中满是为难和显而易见的请求。 大概是想求他救治自己的朋友,但是碍于之前把自己的态度摆得太明确,一切只为世子妃的利益着想,此时便不好意思开口吧。 萧御看着二九的神情就能猜到他在为难些什么,不由得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让百灵把药箱抱下来,一边挽着衣袖走了过去。 二九伸手拦住他,脸上一阵纠结,才低声道:“世子妃,算了,太医马上就来了。您……不适合出手救他。” “我是大夫,我不适合谁适合?”萧御举起双手道,绕过二九走了过去。 二九显然也不是铁了心想拦,竟被萧御走了过去。忙又跟上前去,小声道:“林将军他……伤在大腿上,您来给他看伤,只怕要遭非议……” “我当听不到就行了。再说你们老九的大腿我都治过,还差林将军这条大腿?”萧御说道,说话间已经走到了伤者身边,让百灵用烈酒给他的双手消了毒,俯身查看那林将军身上的伤口。 二九想说那怎么一样,那时候他还不是世子妃呢,况且那时候的事知道的人并不多,知道的那些人也不会拿这件事来非议。 只是此时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将军身旁的男人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二九,戒备道:“这位是?” 不等二九回答,萧御笑道:“我是大夫。” 二九本想叮嘱一番,但见萧御已经半跪在地上,俯身查看伤口,脸都快趴在了林显的大腿上,便闭了嘴,什么也不说了。 反正再如何叮嘱或者防备也是白费力气了。 昨天他才义正言辞地说过,他身为世子妃理应自重,不应该为了那些乡野村民损害世子妃的安全和利益。 林显的伤口他看了,那样严重的伤,大概只有世子妃那样神乎其技的高超医术才能够妥善救治。今日为了他看重的朋友的性命,他心里希望世子妃能施以援手。 他昨日的那些话便犹如一耳光,扇在了他自己的脸上。 二九脸色有些发热,专注地看着萧御认真严肃的侧颜。 他烦恼过凤大夫的妇人之仁,但原来这妇人之仁用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是如此地温暖,如此值得信任和依赖。 第120章 太医会诊 萧御用剪刀小心剪开林显的裤子,露出伤处。只见那伤口一片血肉模糊,一些细碎的铁制利刃仍旧嵌在血肉中间,看上去分外可怖。 围在林显周围的几名羽林卫一看到那伤处,不由地都倒吸一口冷气。 “伤口污染严重,必须立刻清创缝合。”萧御皱眉道,一边随手解开绑在林显大腿根处用来止血的布带。 一股污血瞬间从伤口处涌了出来,林显也不由得痛吟一声,有些清醒了过来。 “林统领,你怎么样了?”二九忙上前关切道。 萧御用手指压住腹股沟中点稍下方的股动脉,暂时止住流血,一面问林显身旁的羽林卫道:“林将军受伤多久了?” “大概一个多时辰了。”那人眉头紧皱,看着林显腿上的伤口,坚毅的面上现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惊慌。 这样重的伤,根本是凶多吉少了。他们都是常年在刀口舔血的人物,受伤不过家常便饭,什么样的伤口能够活,什么样的伤口不过拖延着等死的时间,他们心里一清二楚。 夜晚受伤时看不清楚伤处,只是撒了金疮药包扎止血之后,便打马飞奔回京城找太医救治。如今在明亮天光下看清楚那一片令人心悸的伤口,众人都不由得红了眼眶,面上露出一丝绝望。 萧御松开了绷带片刻,又重新扎了起来,一面吩咐道:“马上把人送到广安堂,必须立刻手术。” 一个多时辰,还不到四个小时,痊愈存活的机会仍旧很大。 “在下萧永章。”一直护卫在林显身边的那名年轻男子自报家门,看着萧御,向二九疑道,“请问这位是?” “你唤我凤大夫就是。”萧御笑了笑道,“先把林将军抬到我们那辆马车上,马上送到广安堂去。” 萧永章虽不太相信这样一个俊秀少年能有多高的医术,但广安堂的名声他还是听说过的。 谢世子为讨世子妃欢心一手建立的医馆,很是治好了一些匪夷所思的病症,听说还救活了一个自戕的男人,手段不可谓不高明。 萧永章和两名手下一起将林显小心地抬到萧御的马车上,还有一人迟疑道:“萧副统领,还是……找太医来给林统领看看伤势吧。”一个民间医馆,即便是元王世子妃所开的,又怎比得上太医院里万里挑一的精英? 比如那声名远扬的简六小姐,手握简家医术,端着一副医者仁心的姿态,被京城贵妇人和普通百姓交口称赞。 但在他们这些人看来不过是如同小儿过家家一样的把戏,女人争名夺宠的手段而已。在简大夫去逝之后,事关生死大事的病症,他们是绝对不敢踏足简家医馆的。 萧永章心中也有疑虑,看了看萧御,微一迟疑点头道:“你速去宫中奏请皇上,将太医带到广安堂来会诊。” 二九见萧永章这副作派,因为林萧等人都是他的朋友,他很是有些尴尬地看了萧御一眼。 他可以理解萧永章想要确保万无一失的心情,但是……世子妃是一片仁心善意,甚至没有去顾虑此事可能给他带来的麻烦。 这样当面的质疑和不信任,实在让人难堪。 萧御却只是冲他一笑,拉着百灵上了马车,让二九驾车快点赶回广安堂。其他羽林卫和元王府的侍卫便跟在马车后头,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沿着长街往广安堂行去。 街口处又出现在一辆马车,漆成大红的楠木车身线条优美雅致,丝绸的车帘如流水一般垂在门与窗前。 车帘掀开一角,两名妙龄侍婢的脸庞出现在帘后。 一名婢女面露不屑之色,回头看向车中之人:“姑娘,果然是那人又在强出风头了。” 车中的女子眉目秀丽,形容端庄,一只坠着长纱的帷帽放在手边,不是简六小姐是谁。 丫鬟半夏哼了一声继续道:“我看他是入了魔怔了。以为靠着医术从姑娘手中抢走了谢世子,现在就越发地得意忘形了。也不想想,世子即便喜爱他特立不凡,但他夜宿城外,给那一帮乡野村民掀衣治伤不说,现在又在广天化日之下对那林将军手脚不干净。别说王妃忍不得,若是世子知道了,只怕也要嫌他不守规矩。” 另一名丫鬟丁香掩唇笑道:“姑娘是没看见,刚才那人直接剪了林将军的裤子,手就在林将军的那里……唉呀,说给姑娘听都怕污了姑娘的耳朵。” 半夏伸手打了她一下:“知道污了姑娘的耳朵你还敢说,还不住嘴。” 丁香吐了吐舌头,笑着闭了嘴。 简六小姐道:“好了,别说闲话了。没人堵着路了,让车夫启程吧。” “是。”丁香应了一声,吩咐车夫继续赶路。 “慢着。”简六小姐突然道,“先不要去元王府了,先到仁信堂去一趟。” 广安堂内,秦竟和陆容容刚打开大门,正堂内堂外地打扫保洁,便被风风火火闯进来的一群人吓了一跳。 萧御指挥侍卫先将林显安置好,让百灵去准备手术工具和手术室,又吩咐陆容容去仁信堂请冯大夫来一趟。 “快快快,不要发愣,快点动起来。”萧御拍了拍手,一迭声地催促道。 陆容容和百灵忙一同应声,一个往里一个往外,顿时跑没了身影。 萧永章见这广安堂里使唤的竟然都是些小丫头,一时更加忧心忡忡,不知自己将林将军带到此处是对是错。 二九拍了拍他的肩膀:“萧副统领,我不多安慰你什么。只有一句话,如果世子妃都不能让你相信,这世间,只怕就没有什么大夫值得信任了。” 萧永章愣了愣,不敢置信地道:“世……世子妃?” 那少年就是元王世子妃?可—— 二九点了点头,又拍拍他的肩膀,不再说什么,径直朝萧御走去。 萧御正向秦竟道:“秦小大夫,你先去换衣消毒,先进手术室准备。等容容回来,让她和你一道。” 秦竟点了点头:“那凤大夫您呢?” “我还有点事要做……”萧御微微皱起眉头,让秦竟先去准备,回头看向二九,道:“我记得,王府里有宫中分发下来的上好贡盐?” 那还是毛毛的饲养小哥给毛毛做饭的时候说的,用的盐都是宫中的贡盐,可惜毛毛不能吃。 二九一怔,不解何意,点头道:“是的,王府吃的盐都是贡盐。” 萧御让二九回王府去取一袋过来,托秦老大夫先照料一下林显,自己又和几个伙计一起将谢世子让工匠打造的简易蒸馏器搬到一间空屋里。 他需要配制更纯净无菌的生理盐水。 林显失血过多,但这里没有输血的条件,补充体液的生理盐水就必不可少了。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将自体血稀释之后回输。 以前用来冲洗伤口的生理盐水,配制时用的盐都是寻常的粗盐,肯定不能用来输液。 希望宫中的贡盐品质好一些。 萧御让人打来凉水,点起大火来烧制蒸馏水。那些昂贵的水晶瓶子终于派上了用场。 萧永章见所有人都在忙,只有一个老大夫不时查看一下林显的伤口,还取了些丸药来喂林显吃下。 他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终于沉不住气地大步走了出去,迎头正碰上二九从外面回来。 二九怀里抱着一袋细盐,退了两步绕过他道:“仔细着些,这可是凤大夫要的东西。” 萧永章跟过去:“这是什么?广安堂的独门秘药?” “贡盐。”二九说着就走远了,萧永章顿时怔在原地,脸色一片纠结变换。 这……世子妃到底靠不靠谱啊?这个时候要盐干什么? 萧永章正自懊恼着,派出去请太医的下属终于赶到了。 “萧副统领,院使大人亲自来了!”那侍卫一路小跑进来扬声道,身后有三名身穿官服的太医一同走了进来,为首之人正是凤云飞。 凤云飞自然知道这座广安堂的来历,这么久以来也只当作不知。此时亲自踏足此处,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待看到这广安堂内部药柜高耸,厅堂明亮,秩序井然,处处摆设大气不失细致,显然是用了十足的心思。 他本是开医馆起家的,如今他的长子也认认真真地开了一家医馆救死扶伤,且渐渐地做出了一些名声。 虽不是子承父业,却又似乎一脉相承,凤云飞也不由得感慨世事无常,而机缘自有天定。 萧永章连忙迎上前去,简单见礼之后便匆匆带着人往林显躺着的那间房间走去。 那边厢萧御已经用蒸馏出来的水溶解了称好的贡盐进去,再用煮过的纱布过滤了几次,最后举着瓶子对着外面的阳光细细观察,见没有什么肉眼可见的杂质,整个溶液呈现一种透明清澈的状态。 “应该可以了……”萧御低声道,将刚配好的一小瓶生理盐水装到水晶瓶中封好。 刚想着陆容容应该快回来了,便听见那姑娘的声音远远地从外面传了进来。 “师父,冯老不在仁信堂!说是被人请出门去了,这可怎么办啊!”陆容容一边跑着一边叫道,最后气喘吁吁地停在了萧御所在的房门外。 萧御一顿,冯老大夫的高超医术他是见识过的,有他在也能多一分保障。只是人家不在,那就没有办法了。 “不在就不在吧,容容你去洗个手再过来,这里有件事要交给你做。” 配制生理盐水的事就交给陆容容,她跟在萧御身边学了许久,即便不懂得无菌操作的原理,却也将各种要点都记到了脑子里。 凤云飞刚刚随萧永章进了林显的屋子,百灵正好从外面跑了进来,身后还带着两个药馆伙计,抬着一副用床单制成的简易担架。 “手术室准备好了,各位让一下,我们要快些把林将军抬过去!”百灵叫道。 凤云飞一怔,回头看到居然是自己儿子身边那个伶牙俐齿的小丫鬟。 百灵也刚刚看到他,面上露出一丝意外,却只瞟了他一眼,见他穿着太医院的官服,身后还跟着两个太医,便知是那羽林卫请来的了。 百灵也不理他,招呼着两个伙计将人抬到手术室去。 萧永章拦在前面,皱眉道:“还是先请几位太医看一看林将军的伤吧。” 百灵瞪了他一眼:“林将军伤势紧急,必须尽快手术。你再等这个等那个,你能等只怕你家将军不能等!” 萧永章身边的两个羽林卫气得双眼通红,踏前一步抽出剑鞘:“你说什么?!” 百灵吓了一跳,缩了缩肩膀。秦老大夫慌忙走出来打圆场,却听一道清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你们在干什么?怎么还没把林将军带到手术室去。” 屋中众人闻声往门外看去,凤云飞头一个有些不自在地扭头咳了咳。 萧御看到他在这里,倒有几分意外。视线又扫过凤云飞身边的两个老太医,那二人个个看起来都胡子花白,却精神矍烁,看样子像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人。 林显是皇帝的亲信,想来太医院也不敢随便糊弄,凤云飞身为最高长官,不也亲自来了么? 凤云飞勉强端起父亲的架子,正色唤道:“照钰,为父……” “这三位是萧副统领请来一同会诊的太医吧。”萧御没搭理凤云飞,看向萧永章,“那正好,请三位太医随我一同进入手术室吧。” 请不来冯老大夫坐镇,这三位好歹能填补上空缺。不是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本来还想劳动秦老大夫的,现在秦老大夫不用进手术室,正好可以回药馆前面继续给来看诊的病人诊脉抓药了。 凤云飞被萧御无视了个彻底,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萧御说完,也不等其他人应答,便指挥着两个伙计用担架小心抬起林显,送去手术室。 “三位请随我来。”萧御微笑着请凤云飞几人一同前去消毒换衣。 凤云飞看了萧永章一眼,萧永章向他和萧御拜下身去:“林将军就全仰仗诸位神医相救了。” 凤云飞摇头一叹。虽说身为太医,与民间大夫一同会诊实是自降身份,但现在情况特殊,林显的身份特殊,伤势又急,他也实在不敢将时间浪费在口舌之争上。 其他两名大夫显然惟凤云飞马首上瞻,见他跟着萧御走了出去,两人相视一眼,也拎着药箱跟在后面。 细致的洗手程序过后又换上一套怪模怪样的罩袍,还要把头脸都蒙起来,凤云飞等人几乎以为萧御是故意在刁难他们,要看他们出丑了。 待进了那间所谓的手术室,却见里面所有人都是这副怪打扮,连那伤者躺着的病榻都十足奇模怪状。 房里的两人手脚麻利地忙着各自的工作,虽忙却不乱,令人看着眼花缭乱却又觉得井井有条,整个房间都有一种冷冰冰的整洁感,空中弥漫着一股烈酒和金银花水混和着的味道。 凤云飞和另两名老太医不由得面面相觑,竟是觉得自己这从医半生,在这处却有一种格格不入的尴尬。 百灵和秦竟早已经按着规程给林显的伤口作了简单清洁,铺好了消毒巾,麻沸散已经喂林显喝下,所有手术器具也都摆放到位。 萧御看向凤云飞,突然开口道:“凤院使,不知另外两位先生发何称呼?” 凤云飞忙道:“这是罗太医,这位是周太医。”说完自己却是一怔,双眼看向长身立于那奇模怪状的床榻前的长子。 为何刚才他问话的那一刻,竟让他有一种……面对着太医院中的同僚,甚至是曾经的长官的感觉?!竟一丝不敢怠慢地慌忙回话。 他不由得打着那蒙着头面只露出了一双清澈眼睛的俊秀少年。 刚才果真不是他的错觉——现在的凤照钰,他的长子,竟是陌生得令他感到心惊。 他从前虽然对这个儿子也没有多么熟悉,但那种感受完全不同于此时此刻。 那时不管多么陌生,他都知道,这就是他的儿子,是他凤云飞的种。 可是此刻看着那双眼睛,他看不到一丝属于他的儿子凤照钰的气息。 仿佛是一个成熟睿智的灵魂站在那个伤者的身边,透过那双少年的眼睛,看着他们,看着眼前的一切。 凤云飞恍然想起卢氏那一次中毒不甚清醒时低喃过的一句话。 “他有一双可怕的眼睛……他的眼睛……能看穿一切……” 凤云飞一个激零,却见那双眼睛已经移开了视线。 “凤太医,罗太医,周太医。”萧御道,“我是一名外科大夫,我可以处理好林将军的伤口,但是他的身体状况,便要仰仗三位把控了。” 他指着手术台不远处的一个条桌上放置着的瓦罐:“那里是冯老大夫调配的手术中可能用到的一些药汤,草药成分都写在了罐子上,请三位酌情采用。” 凤云飞还在发怔,罗周二人已经到条桌前仔细分辨起那几个药罐来,一边看一边不时地点头。 有麻药,有祛邪祛风的汤药,有舒筋活血的汤药,不一而足。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可能准备得如此齐全,显然是早有准备的,似乎面对林将军这样的伤势也并没有措手不及。 凤云飞站在原地没动,仍旧看着萧御,眼神一转,却认出来旁边那个个子矮小的医者居然就是他身边的丫鬟百灵。 凤云飞惊得瞪大了眼睛,指着百灵道:“你……你居然让她一同会诊?!” 三位太医与一个民间大夫一同会诊已经是折辱了身份,居然连个丫鬟也和他们平起平坐,一同参与诊治。 这如果传出去,还不得被同僚们耻笑死! 凤云飞面色一阵青白变换。 萧御理也没理他,径直走到手术台前。 凤云飞走过去怒道:“照钰,马上把这个丫鬟赶出去!林将军身份贵重,你怎敢让她乱来!若是林将军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当得起吗?!” 百灵正在收拾着手术器械,闻言撇了凤云飞一眼,便又垂下眼睫不再理会。 萧御淡淡地看向他:“她乱来?让百灵出去可以,她这些‘乱来’的活计,凤院使可以来做吗?” 凤云飞看向百灵的手边。却见她手速极快的摆弄着一些他见都没有见过的银制器械,一旁还摆着几个透明的水晶瓶子,里面盛满了透明的液体,而他根本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 凤云飞面色铁青,咬牙道:“你这过是些奇技淫巧之术。罗太医是疡医圣手,你不要再胡闹了,让罗太医来给林将军治伤。” 罗太医闻言,便走到手术台前。 “老夫不才,也曾在军中任职二十余载,对外科一道稍有心得。若这位小兄弟信得过老夫,老夫可以来打个下手。” 萧御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便开始手术。 无人理睬的凤云飞僵立在一旁,怒道:“竖子狂妄!” 周大夫正守在摆满瓦罐的长桌前,罗大夫有些不解地看着凤云飞。 “依老夫看,这小兄弟行事是极有章法的,便是那小丫鬟也十分手熟。凤院使何故如此生气?”说着又低下声来,“老夫听说,这医馆是元王世子妃所开,却不知这小兄弟是何来历?兴许身份也不会太低,我等还是低调为好,这些贵人我们如何开罪得起。” 凤云飞黑着脸不言语,罗太医摇了摇头,走到手术台前,仔细看着萧御手头上的动作。 林显的伤口像是由某种速度极快的暗器造成的,类似于火器伤,里面有许多小的碎片,必须仔细取出。 因为伤口出血的情况,萧御还怀疑伤到了大腿浅表的股动脉。这要等到清创完成后再仔细探查。 萧御手中拿着镊子,一颗一颗地将嵌在血肉当中的暗器碎片取出,放在一旁的托盘里。 百灵在一旁随时准备接过萧御用过的器械,再将需要的器械放到他的手上。一边是用过的,一边是没用过的,分得清清楚楚,纹丝不乱。 罗太医看在眼中,也不由得啧啧称赞。 秦竟手中拿着一只水囊,不时地用生理盐水将伤口里的污物和脏血冲洗干净,与萧御的动作配合无间。 嘀答一声,一滴水从屋檐上落到了檐下摆着的棋盘上。 冯大夫突然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了看天色,起身道:“简六小姐,你拿来的这些药方,我们可以改日参详。我还需到外堂里坐诊,今日有两位坐馆大夫都不在,只怕外堂里忙不过来。” 坐在另一边的简六小姐似乎也才从神思中清醒过来,放下手中的单方,笑了笑道:“冯老,抱歉,我来得有些不是时候。” 冯大夫自然看得出她的心不在焉。明明没有心思,却非要请他一道参详简家单方,冯大夫饶是活了一大把年纪,也猜不出这些小女孩心中所想。 只是因为简六小姐与世子之间的那些事,原本笃定的大好姻缘却横生枝节,从此无望,冯大夫便向来对她存了一分对晚辈的怜惜,因此素来十分纵容。 冯大夫慈蔼地笑了笑道:“简六小姐千万莫如此说。老夫这仁信堂随时欢迎你来,何来不是时候之说。你先在这里坐着,我去外堂看看就来。”说完便起身朝外走去。 院墙外有一个药馆学徒正倚墙与半夏说笑,冯大夫皱起眉头,生怕这学徒对简六小姐的丫鬟起了什么绮思,坏了简六小姐的名声,便走过去道:“李式,你在这里干什么?药材捡完了吗?” 那李式忙站直了身体,收敛起脸上的嘻笑,恭恭敬敬地朝着冯大夫行了一礼,又朝半夏客套地施了礼,口称唐突,得半夏慌忙回礼,这才大踏步地离开了。 冯大夫满意地点了点头,向半夏道:“去伺候你家姑娘吧,药馆里的丫鬟个个笨手笨脚,别怠慢了你家姑娘。” 半夏忙应了,一溜烟地跑向院子里。远远地便朝简六小姐一笑,跑到简六小姐身边,蹲下身低声笑道:“冯老真是严肃,吓死人了。” 简六小姐自然听到了院外的话语,笑了笑道:“冯老是为你我好,你要领情。” 半夏点头:“自然的,冯老素来仰幕老爷的德行,又一直拿姑娘当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半夏自然领情。”顿了顿又笑着放低了声音,“姑娘放心吧,那李式是个正派之人,所图不过是咱们简家的医术。今日多亏得他打发了那个来寻冯大夫的小蹄子,还真让姑娘猜对了,那人自己要出风头,还要拉上冯老给他保驾护航。呸,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简六手中握着茶盅,皱眉出神了片刻,才道:“那李式……” 半夏连连道:“姑娘不用担心他。他一心向往简家医术,心里自然向着姑娘,便是打断他的腿他也不会对不起姑娘的。” 简六小姐这才点了点头,半晌长吁一口气,轻声道:“我也不愿意欺骗冯老,但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冯老被人利用。” 半夏道:“姑娘是为冯老好,这也是回报冯老待姑娘的好,这和欺骗怎么能一样呢。不然像上次那样的事多来几回,冯老还不知道会被那个人坑成什么样呢。” 安国公夫人的那事,分明是针对那凤照钰的,连宫中都连下圣旨,结果却被冯老一人挡了大半下来,他自己倒是片叶不沾身,逍遥自在去了。 冯老是皇帝曾经最信任的太医院使,即便年纪大了不再任职,皇帝也仍旧对他恩宠有加。因此冯老在京中贵族世家中的影响力仍旧不可小觑。 冯老的声望,不是给那个人驾桥铺路用的! “他不但要抢了世子,还想抢走冯老对姑娘的疼爱,真是可恶之极,不自量力!”半夏越说越怒。 简六小姐面上不显,捏着茶盅的纤细手指却用力得有些泛起白色。 半夏蹲在简六小姐腿边,又小声埋怨道:“冯老也真是的,明明知道那个人处处与姑娘作对,为何还要去帮他?听说世子离京以后,冯老还经常到广安堂看顾他,以前冯老对姑娘和世子以外的人可是从来不假辞色的,再说冯老早先还说不喜他坏了姑娘的姻缘呢。我可真是不懂冯老。” 檐下一阵轻风吹拂,偌大的院中一片寂静,惟有绿叶叮铃。 半晌过后,一阵悠悠的叹息在风中消逝:“我也不懂……” 冯老正大步地朝外堂走去,一路上众学徒伙计无不纷纷行礼。 一个来送诊金的小厮正在院中坐等帐房先生核对银两开具收条,眼见着冯老的身影从内院行来,却有些疑惑地抓了抓脑袋。 “咦?冯大夫,您在的啊?”十二三岁的小厮正是天真无邪的年龄,想到什么就说了出来,“刚才容容姐姐来找您,李式大哥还说您不在堂里,出去了呢。容容姐姐就很着急地跑了,也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事。” 小厮的主人是仁信堂的常客,府中众女眷的日常请脉都请的是仁信堂的大夫,所以常跑仁信堂的小厮对这里的人都十分熟悉。 冯老一听,急匆匆的脚步顿时一停,脸色沉了下来。 “李式跟容容说的我不在?” 小厮十分用力地点了点头:“我那时正在墙角里抓蛐蛐呢,容容姐姐就来了。容容姐姐说有一个凤大夫找您过去一趟,李式大哥说您不在,说等您回来就告诉您,容容姐姐就赶紧跑回去了。李式大哥找到您了吗?” 冯大夫脸色黑沉沉地不言语,小厮似乎发现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忙不敢再多话,一溜烟地跑远了。 “把李式给我叫来!”冯大夫沉声怒道,旁边的伙计连忙应了,往晒药材的院子里跑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萧医生为什么来到京城之后渐渐变得那么“软”,因为那些人还没触到他在乎的东西。萧医生在淮迁的时候很犀利,因为生存有危机。遇到世子之后变软了除了给人治病什么都不干了,因为他没有那些压力了。恩,基本就是这样。下面几章矛盾渐渐突出,希望萧医生的表现不会让大家失望。 第121章 沽名钓誉 因广安堂与仁信堂离得不远,冯老大夫让人先将李式拘到院子里等他,自己急匆匆地赶往广安堂去了。 陆容容正抱着两只大水晶瓶子从一间房里走出来,迎头碰上行色匆匆的冯老大夫,有些讶异地道:“冯老?您回来啦?” “容容。”冯老大夫面色不善,问起陆容容是否去找过他。 陆容容点了点头,将去仁信堂的事讲了一遍,果然与那小厮说的没有什么不同。 待得知是萧御想请他过来一同给身受重伤的林显会诊时,冯老面色更冷了下来。 陆容容还未来得及在李式面前说出此行目的,李式就擅自作主将陆容容拦了回去。 李式和广安堂素无往来,为何要拦着陆容容向他求助?! 陆容容要将手中配好的生理盐水送到手术室去,冯老大夫便与她一道过去看了看。 虽然他没能来,倒是有三名太医在里面协助。其中罗周二人的医术医德,还是十分信得过的。 罗大夫走到门边接了陆容容递进来的水晶瓶子,有些讶异地看到冯老大夫。 “冯老?——” “别管那些虚礼了。”冯老大夫见他要行礼,摆了摆手道,“里面怎么样了?” 罗大夫道恭敬道:“凤大夫医术十分高超,便是由我亲自来处理伤口,也不可能比他做得更好。” 冯老大夫点了点头,俯身施了一礼,亲自拜托罗大夫和周大夫鼎立相助萧御。 罗周二人瞧见冯老如此,顿时受宠若惊,原本因为要屈居一个少年之下打下手的那一点不甘也烟消云散了。 凤云飞看着门外的冯老大夫,脚下有些迟疑地跨了两步,却又顿住不动了。 冯老大夫在他初进太医院时,因喜他好学上进,对他很是亲切。 后来却渐渐冷淡了下来,凤云飞一直不懂何故。若是因为他帮助那些后宫妃嫔做了些见不得光的事,冯老自己的手上未必没有人命,这是所有太医在后宫中的生存之道,谁能免俗?为何冯老偏偏对他失望了。 凤云飞还在暗自纠结,冯老大夫却连看也未看他一眼,已经径直离开了。 萧御自始至终专心致至于手下的动作,对这一切丝毫未曾察觉。 冯老大夫快步回了仁信堂,李式已经十分自觉地跪在了他的书房外,神色颓然地垂着脑袋。见冯老大夫面色冷然地从外面走进来,李式忙膝行了两步,上前叩首下去。 “师父,徒儿知错了!” 冯老大夫面色沉沉地看着他:“你知道林显将军身受重伤在广安堂医治?为何阻拦广安堂的求助?” 李式满心苦涩。他知道什么?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本以为不过是帮简六小姐一个小忙,谁知道就被一个小厮看见了,还多嘴告到了师父面前,最后居然还牵扯出救人的事来? 人果然不能做亏心事。 只是事已至此,他定不能出卖简六小姐。 “师父,徒儿见是容容姑娘过来,以为不会有什么要紧事。仁信堂这些日子又十分忙碌,所以才自作主张将容容姑娘骗走了。都是徒儿糊涂,还请师父责罚。”李式说着,又叩下首去。 冯老大夫目光冷然地看着他,突然转身朝着医馆后院里走去。 “你过来!” 李式不知冯老大夫是何意,只能听话地从地上爬起来跟了上去。 冯老大夫带着李式一路走到最后一进院子,简六小姐还在廊下坐着。 简六小姐一抬头便见冯老大夫面色不善地走进来,又看到他身后跟着的垂头丧气的李式,不由得与半夏相视一眼。 冯老大夫往圈椅里一坐,李式不用他说,已经自觉地跪在了一边,垂头不语。 冯老大夫只是端起茶碗来仰头喝了一盅凉茶,全然不作理会。 半夏有些忐忑地看着简六小姐,又看向李式,生怕是李式出卖了她们。 简六小姐看了看李式,又看向冯老大夫,面上仍旧是一如继往的镇定优雅。她抬手给冯老大夫倒了一杯热茶,笑了笑道:“冯老既然有私事要处理,晚辈便先告辞了。” 李式既是个有担当的正派之人,承诺过不会出卖她们,自然便会担下一切。她从不轻易怀疑为她做事之人。 简六小姐站起身来,看了李式一眼,果然见李式目光坚毅地看了过来。那是让她放心的眼神。 简六小姐正欲带着丫鬟离开,却听冯老大夫道:“不必了。柔儿在老夫这里又不是外人,不用如此见外。” 自从简大夫去逝,简六小姐独自担当起简家医馆之后,冯老大夫在人前便对她以平辈相待,再也没有称呼过她儿时的昵称。此时听来,简六小姐也觉十分亲切。 “李式做了错事,险些误了别人的性命,老夫正烦恼如何处治这个逆徒。”冯老大夫继续道,果然全无一丝见外的遮掩。 简六小姐坐了回去,静静地看着,不发一语。 李式连连叩头:“徒儿猪油蒙了心,自作主张,全是徒儿的错。师父想怎么罚我都可以,只要师父消气! 冯老大夫看着他,面色冰冷地道:“身为大夫,本当救死扶伤,你却为自己一已私欲,置伤员性命于不顾。你这样的徒弟,老夫要不起,我仁信堂更加要不起!” 李式一下子傻眼了。他万万没想到,冯老大夫竟然要把他赶出去。 他已经跟随冯老大夫学习了八年时间,医术比其他师兄弟都更高明,尚未出师已经在外堂为病人诊脉开方,冯老大夫也时常赞他有天分。 但若他被赶出医馆,若他被师父厌弃,他从此以后都不可能在京城内外再行医问药了!这么多年的努力心血,也就全部白费了。 只不过是将一个陆容容挡在了门外,何至于就到此地步?! “师父,徒儿真的知错了。”李式惊慌失措道,“您要打要骂,徒儿绝无半句怨言。只求师父千万不要赶我走!” 冯老大夫怒道:“你擅作主张将求助之人拒之门外,与害人性命有什么两样?你还有什么资格当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你不愿意离开仁信堂,可以,只要你拿得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你为何要如此擅作主张?!” 李式已拿定主意不能出卖简六小姐,此时哪里肯开口,只是一径地叩头苦苦哀求,希望冯老大夫尽快消气。 半夏拧眉看着别处,简六小姐仍旧端坐在椅上,垂眉敛目,分外安静。 冯老大夫不再理会李式,直接看向简六小姐。 “柔儿以为,老夫如此处置这个逆徒,可算妥当?” 简六小姐一怔,没想到冯老大夫会询问她的意见。 “这……恕晚辈直言,我不知他犯了什么过错,但将他赶出医馆,也实在是太过严厉了些。俗话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冯老也应当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才是。” 冯老大夫点了点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说得很对。” 简六小姐垂首笑了笑,却听冯老大夫继续道:“李式已经知错,你呢?你可知错了?” “什么?”简六小姐面上的微笑几乎凝在脸上,有些不敢置信地疑问道。 冯老大夫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老夫问你的是,你可知错?” “我?”简六小姐呵了一声,柳眉微扬,“冯老可是误会了什么?我并不知该认下什么错。” “让李式拦住容容,不让她来见我,你敢说不是你的主意?!” 简六小姐面色一凝:“冯老,我不知道您为何怀疑于我。可是,万事总要讲究证据的,您如此就认定是我指使,岂不是要冤死了我?!” 冯老大夫沉声道:“柔儿,你很聪明。可是,你也不能把别人都当成傻子!” 简六小姐面色发白,却只是紧紧闭着薄唇,唇角抿出倔强的线条。 “你要证据,老夫的确拿不出来。但你到底是不是冤枉的,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为了一已私欲置患者性命于不顾在前,看着李式替你顶罪在后。看着他要被赶出医馆,老夫若不问你,你竟然也不言语。”冯老大夫有些失望地看着她,“柔儿,你是老夫看着长大的孩子,你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简六小姐面色一片苍白。 “我不知道冯老您在说什么。”她说着站起身来,“冯老既然如此误会于我,我也不便再留下来。就此告辞了。” 冯老大夫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简柔,你今天真是太让老夫失望了。” 那短短一句话语当中的心寒与厌倦,如同一把榔头,重重地敲在了简六小姐的心头上。 她脚步一顿,竟是再也踏不出半步去。 “我让您失望了?”简六小姐半晌突地轻声一笑,无尽的冷意从那笑声当中弥漫开来,“冯老,明明是您先让我失望的。” 半夏想要扶住简六小姐,却被简六小姐支使了出去,连李式一道带走。 冯老大夫花白的眉头紧皱,定定地看着简六小姐昂然挺直的纤细身躯。 简六小姐慢慢转回身来,看向冯老大夫。 “冯老,您明明知道的,因为他的出现,我便被置于这般不尴不尬的地位。”简六小姐轻声道,“您明明也不喜他横插一脚,成为了谢世子的妻子。他门不当户不对,行事无状,只会给世子添麻烦。您明明根本不喜他的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您竟要三番两次地帮他?用您的名望为他消除麻烦,用您的能力为他保驾护航?!您难道不懂,他招惹的那些麻烦,没有一桩是小事!就连这一次给林将军治伤,也是他自找的麻烦。林将军是什么身份?若他有一丝好歹,他便是元王世子妃,也讨不着好去!可您却只一心想着帮他,一心向着他!您口口声声地说着疼爱我,可是您所做的事,却是在往我的心口上扎刀子啊!” 简六小姐说到最后,竟是前所未有地抬高了声调,厉声质问。 冯老大夫有片刻的惊愕,瞪大了眼睛看着简六小姐。 “你……你就是因为这个?你就是这样想的?!” “我怎样想了?林将军的伤很重,我不过是不想您被他拖累。”简六小姐透过面纱看着冯老大夫,“冯老难道要因此怪我吗?” “怕我被他拖累?”冯老大夫苦笑了一声,事到如今如果他还看不出简柔的那点心思,他这几十年的深宫生活也算白历练了。 “难道你以为林将军若出个好歹,凤大夫这个世子妃,便要因此获罪?你便能重回谢世子的身边?” “事情本该回到它正确的轨迹之上……”简六小姐低喃道。 冯老大夫无奈地苦笑一声:“正确的轨迹?何为正确的轨迹?!事事都要顺着你的心思,才叫做正确?!” 冯老大夫缓缓走向简六小姐。 “从来没有什么你所以为正确的轨迹。柔儿,老夫原以为是谢世子变了心,对不起你。事到如今老夫才发现,是老夫错得离谱。谢世子他看人,比我准。世间沽名钓誉之徒,善于掩饰如简六小姐你,也终究是不能蒙骗住所有人的。” 简六小姐浑身僵直地挺立在那里,犹自一副昂然高傲的姿态,不愿意稍弯了脊梁。 擦肩而过时,冯老大夫终究忍不住失望地一叹。 “你有几句话说得对。我的确私心里更疼宠你,我的确不喜凤大夫横插一脚绊在你和谢世子的姻缘当中。即便是在今天之前,我也仍旧是如此想法。我帮他,只因他是谢世子的人。谢世子活得有多累,你不是不知道。我不能好好护住他喜爱的人,又何德何能敢自居他的长辈?我却没想到,你竟嫉妒至此。你素以大善大爱示人,却原来只有一颗这样狭窄的心么?” 简六小姐纤细的身形微微一震,冯老大夫已经扬袖而过,径直朝着院外走去。 简六小姐猛地转回身来,看向冯老大夫的身影。 “冯老仍旧要去帮那个人是吗?”简六小姐颤声道,“您正好可以去看一看,他到底闯下了多大的祸事?!这一次即便是冯老的声望,只怕也不抵用了!”她说着,面纱下的唇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这个时辰,只怕也差不多了……” 冯老大夫脚步一顿:“简六小姐知道得似乎比老夫多得多。的确,这偌大京城最不缺少阴谋诡计,但是,简六小姐,老夫希望你记住,你是一名大夫,世子妃也是一名大夫。在大夫的面前,尤其是世子妃这样的大夫面前,阴谋是最不好使的玩意儿。” 说完便大步地走了出去。简六小姐身形晃了晃,终是有些头晕眼花地软了身子。匆匆跑进来的半夏忙将她扶住,担忧地道:“姑娘,你没事吧。我送您回去休息吧。” 简六小姐抓着她的手臂,摇了摇头:“不……我不回去。我们去广安堂!”她冷笑出声,“我倒想看一看,那位世子妃能不能凭他那一手医术,来翻身——” 第122章 阴谋阳谋 大梁宗人府,掌管着王朝皇家宗室事务,撰写帝王族谱,管理宗室内部诸事、登记造册、圈禁罪犯及教育宗室子弟。宗室子弟的婚姻嫁娶也统一由宗人府所管。 元王府虽是异姓封王,却因地位超然,也同样受宗人府所辖。 宗人府的宗令严亲王,是当今皇帝的亲叔叔,年已古稀,为人刻板公正,在皇家宗室之中声望极高,素有威严。 昨夜城外暴民作乱,羽林军连夜出动,弄得城内也是人心惶惶,宗人府反倒清净下来。好几个为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闹着要分家的宗室家族这会儿倒是老实下来,没再天天跑到宗人府来撒泼闹事。 只是这一日清晨,宗人府的大门外却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 “元王妃身边的人?”左宗正卫王疑道,“稀奇了,那位可是从不与其他世家夫人来往的主儿,她派人来宗人府做什么?” 前来禀报的宗人府主事递上一张状纸,垂首道:“宗正大人,元王妃可是为大义灭亲而来。” 卫王抖开手中的状纸看了看,扬起眉毛:“她要休弃世子妃?谢景修不在京城,她一个做婆婆的要自己休了儿媳?真是闻所未闻。” 宗人府虽然为宗室服务,却也不耐烦总管些婆婆妈妈的锁事,偏偏这又是份内之事,躲都躲不掉。 “请元王妃进来吧。”卫王道,随手将状纸丢到一边。 主事见他不当一回事,上前提醒道:“王爷,昨夜城外百姓作乱,皇上十分震怒,不惜派出羽林卫强硬镇压。据闻那场战乱,起因就是这位世子妃所开设的广安堂。”卫王一顿,面上收起了原先的不屑。 当今皇帝十分惜命,天子脚下发生民乱令他即惊且怒,若是牵扯到那件事,那便不能随意敷衍了。 主事将状纸重新递上,低头道:“元王妃在状纸当中已经写明,这桩罪名——只怕要触怒天颜。所以下官才说,她这是‘大义灭亲’来了。” “大义灭亲?”卫王唇角一提,一目十行地将状纸上的内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果然言辞犀利,公正无私,将世子妃和那广安堂的罪名罗列得一清二楚。 “既如此,不去广安堂走一趟,倒是说不过去了。”卫王折起状纸,朝外走去。 “备轿。” 主事忙先一步去准备出行诸事。元王妃身边的秦嬷嬷正在二进院子的明间里坐着,得卫王派人前来告知,宗正大人即刻亲自前往广安堂见世子妃。 因元王府地位超然,元王世子妃的身份也不可小觑,自然不能像对待其他人那样召之即来,少不得要卫王亲自去跑一趟。 秦嬷嬷点了点头,事情既已交到宗人府,她便准备回去复命了。 “且慢。”来人拦住她道,“宗正大人说了,此事非同小可,只凭这么一张白纸黑字的诉状,宗人府是万万不能随意唐突世子妃的。既是元王妃亲自揭发此事,少不得要请元王妃一道前往广安堂,作个见证。” 秦嬷嬷略一迟疑,那人却只是通传卫王的意思,行了一礼便径直出去了。 秦嬷嬷无法,只能先回元王府,将此事告知元王妃。 元王妃已经许久不曾走出怡然小居,更不曾走出这座元王府。卫王虽未明说,那意思却显而易见。元王妃想利用宗人府处置她不喜的儿媳,宗人府却也不愿白担干系。她若不去,只怕那卫王只会跑一趟做做样子,根本不会与那凤照钰硬碰硬。 “既如此,我便去看看。”元王妃淡淡道,起身唤丫鬟进来为她更衣。 秦嬷嬷凑到元王妃身边,接过丫鬟的活计,轻声道:“王妃到时候只管坐在轿中看着便是,这点小事无需王妃亲自露面。” “我知道,嬷嬷在担心什么。”元王妃冷笑一声,“那个人哪里值得我露面?” 秦嬷嬷道:“是奴婢多虑了。” 元王妃任秦嬷嬷在她的身上套上层层正装,一脸漠然道:“我早说过,这种人娶回来,只会闹得家宅不宁。景修向来不与我亲近,总当我骗他。我是他的母亲,岂会不为他着想?且看现今如何呢?酿下这等大祸,即便是元王府,也绝对不能姑息。” 秦嬷嬷道:“王妃深瞻远虑,世子总有一天会懂得王妃的苦心。” 元王妃幽幽叹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在春末的微风里飘然四散。 当榔一声,最后一枚铁碎片被取出,扔到了托盘里。 萧御小心仔细地在伤口中翻检查找,最后确定再无其他异物,终于长吁了一口气。 “异物已经全部取出,开始修复破裂血管。”萧御道,示意秦小大夫冲洗伤口,百灵将手术刀放在萧御的手上。 萧御探查了一下受伤血管的走向,将刀刃放在伤口上方,准备将切口延长。 一直在旁观看的凤云飞等人瞪大了眼睛,凤云飞忙上前制止。 “你干什么?!你这样做,岂不是伤上加伤?!胡来!” “别妨碍我。”萧御看了他一眼,眸中的冷意和不耐烦让凤云飞一窒,竟不敢再伸出手去。 萧御小心地继续扩开切口,罗周二人面面相觑,罗太医想要说什么,却被周太医悄然拉住。 他们站在一旁也已经看清楚,林将军伤势极重,现在伤口上填塞着纱布止血,但一旦取出……只怕仍旧会血流不止。这种情况下,所有的止血药都不管用。即便这小大夫妥善处理了伤口,林将军也很有可能活不下来。 他们现在只是从旁相助,自然不担干系。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救活林将军,随意开口也只是平白揽罪。 罗周二人相有默契地站在一旁,却听那低着头的少年用清越的声音解释道:“这种伤口,血管修复是最重要的,不然伤者会流血过多而亡。沿着血管走向将切口延长,使血管充分显露,这样方便探查伤处。相比起血管上的损伤,这点延长的切口不算什么。只有查清血管损伤的类型、程度和范围以及邻近组织损伤的情况,才能决定修复的方法。” 萧御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在伤口组织内分离出动脉和静脉的近段与远段,安置了无损伤血管夹控制出血。 “这里有一处破口,还有一处挫伤。”萧御小心地在分离出的动脉上面指点着,示意秦小大夫来看。 秦小大夫一直很注意他的手法,自然看得十分清楚。 萧御又请罗周二人来看。 两人面上不由得现出一丝尴尬,萧御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催促道:“快过来看一眼,时机难得,以后若碰到这种动脉破裂的伤口,便可多一些经验。” 罗太医本身是疡医,好奇和求知若渴马上压住其他所有情绪,便放下心中的那点不自在,厚着脸皮上去,在萧御的指点下仔细观察着那血管上的伤处。 罗太医惊奇地看着那被分离出来的血管上展现出的清晰明了的几处伤处。少年对待这种伤口不若一般疡医那样着急地将它闭合,反倒毫不留情地将它扩开,最后又在这一片狼藉的伤口中分离出井井有条而细致清晰的结构来。 “这些损伤必须修复,不然即便敷上伤口,血液仍会通过这些伤口流出,最终失血过多而亡。”萧御道。 罗太医听得连连点头,周太医站在凤云飞身边,也若有所思道:“所谓不破不立,看来他并非胡来。只是这位小兄弟对人体内的血肉气运,似乎十分了解。” 凤云飞面色不善,说不出话来。 “血管完全断裂伤处断端需要修整。血管挫伤处内膜常变粗或破裂,还可能有夹层血肿或血栓形成,也必须彻底清除,然后进行吻合。”萧御一边说着,一边用剪刀麻利地在那幼嫩的血管上修修剪剪,看得罗大夫一阵肉疼,却再未有任何非议。 若只是在受伤处修剪整齐,那他尚可接受。可萧御接下来的动作,让罗大夫等人越来越觉得匪夷所思,根本就是胆大妄为。 “缺少的血管部分,可以用静脉补足。”罗太医眼睁睁地看着他手上飞快地将另一条完整无损的血管剥离了一小段下来,用夹子夹住两头,放在那清澈的盐水里。 明明伤得这样重了,明明血流不止,他怎么还敢毫无顾忌地对那些完好的血肉动刀子?! 只有对人体血肉细致入微的深刻了解,才敢这样自大地相信自己。 而这样的了解,必须都是建立在无数次的观察和学习上的。 可他到底从哪里学到的这些?!凤云飞神情复杂地看着萧御。 萧御刚刚穿针引线修补完动脉上的一处破口,手术室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吵嚷。那声音越来越近,显然是朝着手术室走来了。 “元王世子妃现在何处?宗人府左宗正大人前来拜访,还请世子妃拨冗相见。”一道洪亮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清清楚楚地撞进手术室中每一个人的耳中。 秦小大夫和百灵一齐怔住,抬头看向萧御。 “别分心。”萧御面上的口罩动了动,声音透过棉布传了出来,仍旧专注而镇定,“做好你们手上的事。” “是。”二人忙应声,马上收敛心神,继续配合着萧御的手术。 凤云飞几人自然也听到了,凤云飞眉头紧锁成一团,罗周二人不明所以。 只听一道少女的声音就在手术室的门板外面响起,显然是以身挡在了门口。 “你们干什么?!世子妃正在给林将军做手术,现在不能进去!”陆容容大叫道。 卫王一听是林将军,便命属下暂且退后,问道:“怎么回事?林将军怎么了?” “林将军出城绞匪,身受重伤,世子妃正在给他医治!”陆容容双手展开挡在门前,“你们身上都带着脏东西,不要进去污了手术室,不然就是害了林将军!” 元王妃坐在小暖轿中,也被下人抬进了这进院中。跟随在她身后的还有另一顶小暖轿,轿帘掀开,却是简六小姐坐在其中。 元王妃在来广安堂的路上遇见简六小姐,便将她带在了身边。 “柔儿,到我这边来。”王妃轻柔的声音从轿中传出,简六小姐盈盈下轿,走到王妃的轿前,掀帘钻了进去。 暖轿中的空间十分狭小,二人分外亲密地靠坐在一处。 元王妃抬手抚了抚简六小姐的鬓发:“柔儿,委屈你了。我知你不喜掺和这些污糟事,真不该把你拉来。” 简六小姐摇了摇头:“我只要陪在姨母身边就好,哪里来的委屈呢。倒是姨母向来懒怠管这些尘俗中事,如今为了表哥,真是操碎了心。” “唉,你表哥若有你一半懂事,我也不必操这些闲心了。”元王妃叹道。 简六小姐透过轿帘,冷眼看到冯老大夫急匆匆地穿过人群,走到了卫王面前。 “卫王殿下别来无恙?今日怎么想起来到这广安堂来了。要说诊脉抓药,难道卫王殿下还信不过老夫的仁信堂?!”冯老大夫笑着寒暄道,心中却十足忐忑。 他还记得简柔在仁信堂时所说的话,她说世子妃这一次冯了难以遮掩的大祸。冯老大夫还以为和林将军的伤势有关,可为何宗人府的人竟也来了?! 卫王对这位昔日的太医院使还是十分尊敬的,不为别的,只为这样一位医术高超的老大夫可是极为难得的。 哪个傻子会去得罪一位可以起死回生妙手生春的神医呢? “晚辈见过冯老。不过是有些宗人府的小事而已,冯老不必挂怀。”卫王笑道,“据闻昨夜的百姓作乱与广安堂有些关系,我身为宗人府宗正,不过白问世子妃几句话。” 冯老大夫笑了笑,道:“既如此,那我等还是在手术室外暂侯吧。林将军在里面接受医治,暂时不宜打扰。” 卫王不置可否,却有人先沉不住气了。 “明明凤院使已经亲自带着医术高超的罗太医和周太医前来为林将军诊治,哪里就缺不得那一位了,出来见个面问几句话的功夫都没有?敢如此怠慢宗人府,难不成是对宗室有意见?给林将军治伤还要关门躲着,是有多见不得人。”跟在小暖轿旁边的一个绿衣丫鬟不屑地道。 冯老大夫这才注意到那两顶暖轿,只是不知轿中坐着何人。听到丫鬟明显是针对世子妃的话,冯老大夫的面色沉了下去。 卫王笑了笑,向元王妃的轿子施了一礼:“世子妃身份高贵,本王也不能随意唐突。如今世子妃避而不见,少不得请您这位长辈身边出一位辈分大的嬷嬷,先将世子妃请出来再说了。” 元王妃暗暗唾弃这卫王滑不溜手,不愿担一丝责任,不耐烦地命令秦嬷嬷道:“嬷嬷你去,把那劳什子手术室的大门砸开!他能在里面躲上一辈子不成?!” 什么医治林将军,谁信?有太医院的三位太医在,哪里有他现眼的份?! 秦嬷嬷应了一声,走上前去。陆容容圆睁着双眼挡在门前,不让她靠近。 秦嬷嬷皱起眉头,挥了挥手:“把她拉开。” 两个丫鬟便将陆容容拉到了一边,冯老大夫忙上前想拦,那秦嬷嬷却十分麻利,已经一把推开了手术室的大门。 大门一打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腐臭的味道立刻从门里飘了出来,院中的众人不由得齐齐后退了几步。 坐在小轿中的元王妃何曾闻过这种令人作呕的味道,向来柔弱的脸色都发白起来。 “世子妃,宗人府有请。”秦嬷嬷面色冷淡地说道,抬手挥散鼻前萦绕的血腥气味,一脚踏了进去。 突然只听嗖地一声,一道带着寒气的银光一闪,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直直地插进了秦嬷嬷脚尖前两步远的地面上。 一柄银色的尖锐刀身正静静地立在那处,上面犹带着鲜红的血迹,在门外照映进来的阳光下闪着丝丝冰冷的光。 秦嬷嬷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顿时僵在原地,好似全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一般,竟是一步也前进不得,一步也后退不得。 一道纯白色的身影从里面往门边走来,秦嬷嬷见了竟是心底一颤,忙不迭地朝后退去,踉踉跄跄地被两名丫鬟扶住了。 那道纯白的身影一步一步地走到门边,出现在了门框内的那一片阳光里,便止步不前了。 他穿着怪模怪样的罩袍,头脸都用布巾包裹起来,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此时犹如浸了冰水一般,寒冷彻骨。 他的手上沾满了红如烈焰的鲜血,他却毫不在意。 那双眼睛将院中众人一一扫视了一遍,声音中也如同萃了冰一般生硬寒冷。 “我说过了,不准在手术的时候喧哗打扰!谁再敢冲击扰乱手术室,谁再敢踏入这间手术室的门槛一步,别怪我不客气!” 刚刚得到消息正急忙从外堂赶来的二九正看到了这一幕,不由得怔在原地。 萧御说完,捡起地上的手术刀扔给陆容容。 “拿去消毒。” 陆容容手忙脚乱地接好:“是,是,我知道了师父。”说着便想拉上门扉。 “不用关了。”萧御转身朝着手术台走去,“也好请某些个表面上清高亮丽满肚子龌龊心思的宵小之徒看看清楚,到底是我这个大夫救死扶伤见不得人,还是你们那些见不得太阳的下九流诡计见不得人!” 即便是隔着轿帘,那一番显而易见的指桑骂槐也让轿中的元王妃和简六小姐齐齐变了脸色。 元王妃面沉如水地隔着帘子道:“卫王殿下,人已经在你面前,你还不将人拿下!岂容得他在宗人府面前如此放肆!” 等了片刻,外面却是一丝声音也无。 元王妃心中泛起浮躁,一把掀开帘子,探头朝外看去。这一看之下,却是不由得愣怔住了。 却见这一院子的人,无论是宗人府,还是广安堂,此时竟都围在那间小小的手术室外,一眨不眨地望着里面的情形。 手术室的门槛边上正正留出了两步宽的空白。那凤照钰大言不惭地不准任何人踏进门槛半步,这些人竟然真的听任他的话。 元王妃咬紧薄唇,气得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 第123章 忍无可忍 萧御以金银花水和烈酒重新净了手,接过百灵递过来的缝合针线,继续修补破裂的血管。 站在门外的萧永章等人惊得瞪圆了眼睛,紧张地看着萧御从他们统领的伤口里挑了什么东西出来,然后牵针引线,缝缝补补。 这诡异的场景令一众羽林卫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而那本该是他们的定心丸的三位太医,竟然都只在一旁协助。真正主导这场治疗的,是世子妃。 元王妃透过洞开的大门只朝手术室里看了一眼,只见那越北侯世子躺在一张比寻常床榻高了一半的榻上,身上只盖着一张薄薄的棉布,布下面伸出来的两条小腿明显是光着的,她那便宜“儿媳”正在越北侯世子的大腿根上鼓捣着什么。 “伤风败俗。”元王妃咬牙道,放下帘子坐回轿中,脸色发白地捂着胸口,一脸几欲作呕的神情。 简六小姐关切道:“姨母,您没事吧?”说着抬手拿出随身携带的瓷瓶,从中倒出两粒小巧的丸药来,喂给元王妃吃下。 元王妃嘴中含着清新微酸的药丸,心头的恶心暂时压了下来。 简六小姐掀开帘子一角,定定地看着那手术室中的情形。 “竟然……真的是他动手的……” 羽林卫的人占据了离房门最近的位置,卫王等人便靠后了几步,却仍将手术室中的情形尽收眼底。 凤云飞从手术室的大门打开之后便一直不悦地沉着脸色。 堂堂太医院使竟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打下手,太医院的威严何在只是事已至此,他也拉不下脸来在门外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撒手不管扬长而去。 “血管修复完成,开始清除腐败组织。周大夫,患者脉象如何?”萧御细心地将最后一个线结打上,秦小大夫忙小心地将线头剪断。 周大夫走到手术台前,拉过林显的手腕搭上脉膊。 “脉象沉细无力,细软而沉,气血两亏,是为弱脉。”周大夫沉吟道,“林将军流了太多血——”若在平日里,像如此严重的伤,只怕早已流血而亡了。 只是此时,周大夫很想知道,眼前的少年还有什么样的手段应对? “先补充体液。”萧御道,用清水净手之后将一开始配制的生理盐水拿了出来,挂到手术床前的木杆上。 “输液管。”萧御伸出手去,百灵忙从药箱中翻找出来,递到萧御手上。 这是一根用细细的羊扬制成的输液管,一边固定着麦杆,另一边固定着银光闪闪的中空针。 将麦杆插进倒挂着的水晶瓶口中,清亮的液体很快顺着羊肠从另一侧的中空针中流了出来。 萧御捏着针尾,小心地将输液针刺进林显手臂上的静脉中。 凤云飞和罗周二人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你……你在干什么?”凤云飞咬牙小声道,他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张扬自己很无知似的,只是——把盐水往伤者的身体里灌注,这算什么奇门歪道的医治手法? “这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你别乱来。万一林将军有个三长两短,你可知会有一果?”凤云飞有些焦急地叮嘱道。 “这是补充一下林将军流失的体液。”萧御解释道,“外伤失血严重时,这是重要的补液手段。用没有杂质的精盐,按一定配比配制出的生理盐水,和人体内的液体能良好相容。” 他没有刻意放低声音,外面围着的众人都听在耳中,有人一脸不解,有人若有所思。 陆容容自豪地拍着胸脯:“那两大瓶都是我配的!要用蒸馏器蒸出最最洁净的水,用小秤严格地称量贡盐,最后还要再用干净的纱布过滤好几遍。师父说,伤者失血过多的时候,可以用这个补充他身体里失去的液体。” 萧永章是参过军的人,他本能地感觉到这种盐水的重要性。 “蒸馏器我知道,酿酒的时候也要用到。不知如何用它蒸出洁净的水?一瓶水要称多少盐才行呢?”萧永章问道。 陆容容见他虚心请教,周围的几个人也是一脸求知若渴,她一颗好为人师的心马上平地飞舞起来,将萧御教给她的东西巨细无遗地向众人一一解释教导。 冯老大夫无奈地摇了摇头。 别人有什么秘方都是敝帚自珍,生怕别人偷学了去。这广安堂倒好,世子妃和他身边的人都恨不得把自己会的东西教给所有人,生怕别人学不会。 卫王也着人将陆容容讲解的那些内容记载下来,眼睛望着手术室中专心至致的那个少年。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了他的身份,任何人也无法把这俊秀少年与那传闻当中的元王世子妃联系到一起。 不过,若是这样一个人,倒是能够理解那位万事不上心的谢世子为何费尽心机地用圣旨将这一位娶到家里。 不过……的确没什么女人味,看上去就不好生养,怪不得元王妃这个婆婆不喜。 萧御正细致地将伤口中的腐肉祛除,这一步亦十分重要,对于伤口以后的愈合和恢复十分关键。 他一丝不敢马虎,精神高度集中着,仔细地分辨剥离着腐败的血肉和健康的组织。 又过了半个时辰,伤口中肉眼可见的腐肉已经尽数祛除,下一步敷药包扎便交给秦小大夫和罗大夫去完成了。 萧御洗了手,一边解开面罩一边朝手术室外走去。 围在外面的众人不由自主地一同朝后退了几步,给他留出空地来。 “好了,我忙完了。现在可以说了,到底找我有什么事?”萧御道。 卫王站了出来,命人将其他闲杂人等赶出院子,准备关起门来处理此事。 这到底是宗室内部事务,也可以说是家事,自然是不宜当众外扬家丑的。 “不必赶人了。”萧御微微一笑,“我可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在人前说开的,何必您多此一举?” 冯老大夫忙挤上前来,拦在萧御身前,向卫王揖了一礼,笑道:“凤大夫年纪小不懂事,实是一派单纯心思,卫王殿下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宗人府对宗室的管辖权还是很大的,如今谢世子不在,他那些侍卫可以保护世子妃的人身安全,面对宗人府时却是无能为力的。 冯老大夫看他出口就得罪了身为宗人府左宗正的卫王爷,真是白白急出一身冷汗。 卫王轻咳一声。元王世子妃这叫年纪小不懂事?哪个不懂事的敢在人的血肉里头动刀动剪穿针引线。 “事情是这样的。有贵人今晨递上一纸诉状,状告世子妃德行有亏,广安堂跋扈欺民,引发民乱。有此种种,本王不得不请世子妃往宗人府里走一趟,协助查明内情。” “随便有什么人来状告,宗人府便要抓人?”萧御扬了扬眉毛。 卫王笑道:“世子妃言重了,本王不为抓人而来,只为查案而来。况且,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能到宗人府来递诉状的。” 萧御看向院子中停着的两顶暖轿,安安静静地落坐在一角,从一开始就不声不响。 “我若不愿意配合呢?”萧御似笑非笑道。 卫王面露难色,仍旧笑道:“世子妃何必与宗人府较劲。” 冯老大夫在一旁听着萧御与卫王你来我往,心中焦急万分,生怕他年少气盛,一时脾气上来,与卫王爷闹出龃龉,那便得不偿失了。 毕竟相比起元王府,宗人府里的那些才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不等萧御说什么,一直站在一旁未曾离开的萧永章突然也站了出来。 “卫王殿下,恕属下多言。世子妃不能离开广安堂,林将军的伤势还未稳定,全要靠世子妃来医治。若您将世子妃带走,林将军伤势有变时,谁能处理?” 卫王看了萧永章一眼。萧永章虽然只是羽林卫的副统领,却是真正手握实权的将领,又得皇帝信任。何况他又搬出林显的伤来要胁。他这挂着闲职的王爷,倒真不敢触其锋芒。 几名羽林卫站在一旁,隐隐有将萧御护卫在中央的阵式。 卫王后退一步,笑了笑道:“萧副统领说得是,倒是本王考虑得不周了。只是职责所在,本王也觉甚是为难哪。” “是谁告的我?”萧御突然问道。 卫王看向角落里停着的两顶暖轿,笑道:“自然是身份尊贵之人。” “卫王殿下无非是要查明内情,即便不去宗人府,也一样能查。”萧御唇角挑起一抹冷笑,“今日正好有这么多位大人齐聚广安堂。我的手术室好看,究竟也好看不过公堂审案,大家说是不是。” 一帮羽林卫起哄地叫着是,二九拦在萧御身旁,把那些个激动起来直往萧御身边拥挤的人群推开去。 这个,脱林将军的裤子给林将军治大腿是一回事,这么多男人往世子妃身边挤算是怎么回事?! 萧御看向卫王:“如今我这被告已经在此,殿下何不将那位贵人原告请出来,与我当堂对质。是黑是白,岂不明了?!” 他说完,众人又是一阵轰然起哄。 冯老大夫见事情闹得不像样,却偏又制止不了,只能站在一旁连连摇头叹息。 这也算是元王府的家丑,世子妃将家丑闹到众人皆知,即便是赢了这一局,冯老大夫却担心谢世子会因此不悦。 以前他喜简六小姐多过萧御,现在却只觉得萧御千好万好哪里都好,若是因此事与谢世子起了嫌隙,真不知是谁的损失了。 坐在软轿中的元王妃自然将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素来清冷的双眸更是冷若冰霜,盯着面前那质地细密的轿帘。 简六小姐握住元王妃的手,顿了顿,轻声道:“姨母,那人素来是个不懂规矩的,您实不用搭理他。卫王殿下会处理好的,断没有让您在那些村野莽夫面前露面的道理。” 她话音未落,软轿的轿帘却被刷地掀了起来,一张笑靥如花的少女脸庞出现在轿外。 “哟,这里原有两位贵人呢。”陆容容掩唇笑道。 “放肆!”秦嬷嬷和几名丫鬟赶忙护到软轿前面,声色俱厉地指着陆容容,“哪里来的野蹄子,竟敢对王妃不敬!” 萧御走上前去,挡在陆容容面前。 “容容是我广安堂的助理大夫,正儿八经的良民百姓,倒是这位嬷嬷满嘴污言秽语,你那清高主子就是这样教你的?” 秦嬷嬷瞪大了双眼,似乎不敢相信他会如此不敬元王妃。也对,那毕竟是谢景修的亲娘,他名义上的“婆婆”。 谢景修虽然待任何人都有些冷淡,但若说他对元王府没有一丝感情,大概也是不可能的。 但他实在是受够了这帮人暗地里不断的小动作。 他脱离了凤家之后生存危机解除,一腔热血扑在广安堂上,也是为自己未来的立身之计打算。其他的他都可以不计较,也不在乎。 可有些人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广安堂出手,如今更是为了那点儿私心差点扰乱了一场危急的救命手术。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萧御实在看不得这些人老在后面蹦哒作妖。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谢景修又老不回来,他也没有耐心与她们见招拆招。 谢景修以后若是嫌他打了元王府的脸,那便到时候再说吧。谢景修救过他的命,也帮了他脱离困境,如今一纸圣旨赐下一个不伦不类的婚约将他二人绑在一起,终归要有一个了结的。 萧御转身走向卫王,行了一礼道:“我是林将军的大夫,首先便要为他的生命负责。但卫王殿下的公务也不可耽搁。今日便在我这广安堂里设下公堂,一日审不清审两日,两日审不清审三日,在下必定奉陪到底。也希望那位状告在下的贵人,大方点担起原告的责任,走出来与我当面对质,别总缩在后面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萧御讥诮地说着,目光毫不掩饰地注视着那顶小轿。众人似不由自主地便被他带走了节奏,此时也一齐望着那软帘低垂的暖轿,不时地窃窃私语着。 秦嬷嬷有些困窘地后退了两步,退到轿门外,低声焦急唤道:“王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是宗人府要借着王妃的势来将她们那便宜世子妃带走,为何变成了现在所有人都在盯着王妃的轿子?! 轿中的元王妃即便隔着轿帘,也能感受到那一道道有形一般的视线,透过轻软的绸布,毫无顾忌地投射在她的身上。 打量,品评,窃窃私语—— 元王妃薄施脂粉的面上染起一片气怒难堪的苍白,修剪得圆润小巧的指尖狠狠地戳进了手心里。 第124章 馆中公堂 萧御站在台阶上,静静地看着那落在院墙脚下的两顶小轿。 轿外站着的秦嬷嬷和半夏都不算生人,元王妃和简六小姐竟是都到了。 元王妃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她那个怡然小居都不愿意走出来,谢景修带着他去请安的时候也从来不见,整日里一副看破红尘不问世事的清高模样,这个时候却有兴趣来凑他这个热闹了。 萧御自然想不到原是卫王为了摘清自己硬把元王妃拉来的。也是元王妃迫切想要把他处置了给她属意的简六小姐腾地方,不然也不至于破天荒地走出王府来广安堂趟这一趟浑水。 “轿中的贵人既是原告,为何不敢坦然相见?我这一脑门官司的被告尚且光明正大,莫不是贵人有什么不能见人之处,何至于迟迟不肯下轿?”萧御讥讽道。 恰逢秦小大夫和罗大夫一起帮林将军包扎好了伤口,一行人净了手一齐出了手术室。 凤云飞出门正撞见自己儿子这副浑不吝的模样,心里登时升起一股冷意。 沉痛的亲身经历告诉他,又有人要被他儿子弄得颜面尽失,灰头土脸了。就是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 坐在轿中的元王妃和简六小姐又何尝不觉意外。 实在是萧御素来都是和和气气的,甚至有些老好人的无能模样,即便听说过他带着生母逼上凤府要求和离的彪悍事迹,却终究未曾亲眼所见。 今日竟被他不依不饶至此,简六小姐的震惊更在元王妃之上。元王妃以前没有见过萧御,她却是多次打过交道的。这样一个动辙以德报怨妇人之仁的人,竟蓦然变了一副光棍嘴脸,这阵式竟是要撕破脸皮,根本不留一丝体面了。 “真该让景修看看,他娶的这是什么样的媳妇。”元王妃咬牙低怒道。 一个依附元王府而生的贱民而已,让他占着本不该属于他的位子至今已是她的宽容。若他乖乖识相退位让贤,过一回宗人府解除婚约,元王府不是不能看顾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原来为了世子妃之位,竟能做出当街撒泼这种下作之事。 “原他素日里扮得贤良仁善,仿佛是个一心向医的大夫,如今只是稍加逼迫,他就原形毕露,竟是连元王府的体面也不顾了。”简六小姐轻声道,安慰着元王妃:“姨母不用生气。原本我还觉得此事绕过表哥不太好,现在看来,他竟是从未将元王府放在眼里。他眼中只有世子妃之位,既不把元王府当成自己的家来维护,对表哥,又能有多少真心?想来他成为世子妃之后,元王府的富贵权势尽归他享有,此时舍不得放手了。” 这里外五进的广安堂,还有那明里暗里护卫他的侍卫,可不全是出自元王府么。 若没有元王府,他今日不过是个流离失所的平民百姓,哪里能够得上元王府的门槛,更别提抢夺了她的心血。 “想借元王府的势,他还没有那个资格。”元王妃冷冷道。 萧御见那暖轿小窗掀开一角,那秦嬷嬷凑过去听了片刻,不时点头,最终站起了身子,一脸沉着地看向他。 秦嬷嬷双手按在腹上,挺直了脊梁,端的一副严肃端庄的教养嬷嬷的姿态,沉声道:“世子妃,老奴知你心中有怨。但是你自己做了错事,险些酿成大祸,甚至于林将军也是因此而受伤。王妃娘娘为着家国大义着想,自是不能包庇你的所做所为,只能忍痛检举至宗人府。你若还有一丝礼义廉耻,正该老实跟随卫王殿下去往宗人府悔过。你却不但不反思自己的过错,反倒只顾将一腔怨气发泄到王妃娘娘的身上。王妃娘娘对你十分失望。” 萧御几乎是冷笑出声,抱起双臂:“怎么,卫王殿下还没审,你们主仆二人倒是给我定了罪了?既然说到那场暴乱,正好今日羽林卫的将士们都在,也算是这桩案件的苦主,今日这审案的公堂,还真是不能不设了。卫王殿下,您看如何?” 卫王笑了笑,心里却是叫苦不迭。 眼看着越来越多的闲杂人等因为这进院子里的声音好奇地从各处凑了过来,偏偏广安堂前厅是给百姓看诊的地方,最不缺的就是人。如今院里院外地围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有,个个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 要是在这里闹开去,元王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他为了少担干系把元王妃请了来,现在看来倒不如不请的好。 千算万算没算到素有仁善之称的世子妃凤大夫竟不是个软柿子,反而是这样一个难碰的石头。 “算不得案子,不过是一点小纠纷罢了。”卫王打着哈哈,“不如请两位到宗人府一叙,解开心结就是。和和美美地过日子,比什么都重要。” 即便是卫王也不敢拿元王府的颜面开玩笑,此时自是想着息事宁人。简六小姐拍了拍元王妃的手背,轻声道:“姨母安心,不是谁都像那人一般没有分寸不知轻重的。” 只要卫王不糊涂,他这戏便唱不下去。 “殿下的话,恕我不能苟同。城外动乱缘起何处,这是关系国家安稳的大事,断然不是一点小纠纷。”萧御笑了笑,两道平淡的视线却看得卫王后背一凉。 许是刚才他在越北侯世子的血肉里挑挑捡捡缝缝补补的震撼还没过去吧—— “便是羽林卫的将士们,也想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查个清楚吧。不然深更半夜地被扯下床,出城打个莫名其妙的仗,林统领还受了伤。若不查清缘由,如何对得起流血出力的羽林卫。”萧御看得萧永章等人。 萧永章忙笑了笑,只能应承。 世子妃摆明了拿他们当枪使,他们也不能拒绝。 统领还在他的手上呢。 “这种大事若不就地查清楚,如何对得起圣上?”萧御笑道。 那秦嬷嬷从轿帘边直起身,又出声道:“该查的自然是要查清楚,这件事本就该回宗人府查问清楚。你诸多借口不愿意去宗人府,莫不是作贼心虚。” “只要宗人府的大人们在此,哪里不能审问?抛下林将军在广安堂,若是出了意外,是你能担待,还是你主子能担待?”萧御笑道,有恃无恐。 他自然有恃无恐,整个京城,整个大梁,只有他能照顾好林显的伤情。 元王妃坐在轿中,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秦嬷嬷颤声道:“王妃娘娘千金之躯,绝不会在这种粗鄙之地露面!”这是贵人天生的矜持高贵,何况元王妃比之其他人更加清冷高傲,如何能够被这些贱民打量围观?! 萧御知她们看不起广安堂内外的普通百姓,闻言冷笑一声:“粗鄙之地?广安堂里医好了多少命不久矣之人,我这地方就是与阎王爷讨价还价的谈判场!我不嫌你们这些人弄脏了我的地方已经是高看你们一眼,别给脸不要脸。” 秦嬷嬷一张老脸涨得红紫,颤声怒道:“你、你!——” 萧御道:“你若知机便闭上嘴吧。你们主子若是不会说话就用写的,不要总借着一个老嬷嬷的嘴替你传话。你是有多见不得人?!” 那暖轿当中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声响,便又没了声音。 萧御只是面带轻蔑地看着,毫无退一步海阔天空之意。 卫王简直不知如何劝了。这便是宗人府的难处,碰上地位相当的贵人们,还不知道是谁作谁的主呢,何况这位世子妃竟是出人意料的难缠。 “二九。”萧御头也不回地唤了一声。 二九慌忙上前,前所未有地谦恭行礼。 “世子妃有何吩咐?” “将后面那进院子收拾出来,我们就在院子里给宗人府的各位大人们摆一个公堂出来。虽然没有明镜高悬,但是上有天地神明,下有百姓见证,只要卫王殿下有心,一桌一椅一人,便是最威严公正不过的公堂。” “说得好!”院外聚集起来的人群中暴发出一阵鼓躁喝彩。 萧御笑了笑,却不知那暖轿中养尊处优的贵人脸色有多么难看。 二九应了一声,马上安排人手去准备,卫王连拦都没有机会拦。 二九知道世子妃这样做是打了元王妃的脸面,也打了元王府的脸面。可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痛快,痛快极了! 这些年来世子在外不管多么雷厉风行,在元王府却向来隐忍。二九惟他马首是瞻,也从不在元王府里放纵。 他的眼光一直随着世子一起盯在外面的广阔世界,对元王府这一亩三分地自然就没有在意过,对这元王府当中的冷漠不公也从未放在心上。甚至他们这些专属于世子的侍卫队一直护卫着元王府的安全,贴补着元王府的富贵。 如今才蓦地发觉,这十多年来他不是不憋屈,不是不怨忿的。 二九不知道世子心中有没有怨,不知道他回来之后会不会怨怪世子妃对元王妃的不留情面。毕竟这么多年以来,世子一直对待元王爷和元王妃恭敬有加。 他管不了了,他此刻根本不想违背世子妃的意愿。 他曾经嘲讽世子妃的妇人之仁,最后那温暖却落在了他的身上。他以为世子妃和软善良,他却偏偏做了最让他痛快的事! 这种感觉实在——太迷人了,如果世子要怪世子妃,二九觉得他一定会成为世子的叛徒,彻底倒向世子妃。 “既然状告我的贵人不愿意下轿见人,便烦请几位侍卫将贵人们抬到公堂上去吧。”萧御抱臂倚着门框说完,站直了身体带着卫王萧永章等人朝着后一进院中走去。 卫王和萧永章同样地无奈,却又都不好脱身走开,只能硬着头皮一同前往。 秦嬷嬷见几个侍卫朝着他们走来,顿时又气又急,拦在轿前:“你们敢!一群天杀的奴才,这是王妃娘娘的轿子,你们敢对王妃不敬!可还记得自己是谁的奴才!” 一众侍卫相视一眼,在轿前停下脚步。 秦嬷嬷气喘吁吁,双目通红地盯着面前几人。 “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她简直怒不可遏。明明是元王府的护卫奴才,竟然听从那个小贱人的话来对付她们,简直反了天了! 二九见那老奴在这地界还敢耀武扬威,顿时一阵冷笑,道:“谁的奴才?他们是世子出生入死的过命兄弟,如今听从世子之令,全权由世子妃统领。你说他们是谁的奴才?世子妃的话,你们没见到吗?” 一众侍卫顿时不再犹豫。服从命令是他们的天性,他们专属于谢景修,如今谢景修让他们事事听从世子妃和二九之令,什么元王府元王妃,自然都不放在眼里。 秦嬷嬷和半夏等奴仆见状,又扑又拦又抓,却哪里能撼动得了这些身经百战的高大侍卫。 元王妃和简六小姐只觉轿子一晃,竟是干脆利落地离了地,朝着看不见的前方行去。 一时间众人都往后院中走去,惟有秦小大夫还在兢兢业业地看护着刚下手术台的林显。 凤云飞略一犹豫,也跟了过去,三步两步就超过了同样赶往后院的冯老大夫。 一时间,卫王的侍卫和元王府的侍卫护卫着各自的主子,羽林卫便负责维持百姓的秩序。 卫王倒是想把百姓都赶走,如果可以他想把羽林卫也打出去,偏偏世子妃能作主得很,竟是安排着羽林卫把众人摆布得井井有条。 坐北朝南一张桌案和太师椅,是身为左宗正的卫王的主位,左右各摆了几张条案和圈椅,分别坐着萧永章和冯老大夫等人,还有宗人府来的其他主事官员。 凤云飞被萧御无视了个彻底,只能自己找了个坐位呆着。 周罗二人本来不敢看元王府的热闹,生怕将来祸及自身。但见现场光是上坐的贵人就有十多个,还不算站着的那些羽林卫,同样个个身份不俗。 就算天塌下来,这么多高个子顶在上头,他们这种小鱼小虾怕是轮也轮不到他们去顶天,也便心安理得地留了下来。 一道红绳拉起,隔开了这露天公堂的内外。红绳外面的百姓也已经站了三排,一张张兴致驳驳的脸看得卫王嘴角直抽,冯老大夫连连摇头。 元王府的两名侍卫一前一后抬着那小轿走上了公堂,稳稳地将轿子停在了公堂的正中央。 瞬间万众瞩目。整个院中都寂静了下来,百姓们啧嘴嘘声,一齐打量着中间那顶四方小轿。 坐在堂上的卫王都替元王妃尴尬起来。 早知如此,还不若她一早大大方方走出来。大梁国对闺阁女孩规矩严苛,对妇人却留有余地,否则如何主家理事?她已嫁作人妇,便是贵为王妃,也断没有不能让人看见的道理。就连皇后还要在每年除夕登上城楼爱百姓跪拜呢,何况她一个王妃。 现在弄成这模样,不管元王妃出来不出来,都显得有些行迹猥琐了。 萧御走上堂前,向着卫王揖了一礼。 “还请卫王开始查问吧。” 卫王额角不停地跳了起来,直觉自己不该沾惹这件事。 查问什么?有什么好查的?说到底不过就是一个婆婆要处置自己看不上的儿媳,本来到宗人府里走一趟互相调解一番,若是解了心结就各大欢喜,若是不成就把小辈关上几日,抄抄经书聊作小惩。 当然也有比较严厉的惩罚,但那些手段怎么敢用在谢景修的媳妇身上。那家伙不言不语的,却恁地让人忌惮,谁敢触他的霉头。 现在弄得这样大,到底要怎么收场?这世子妃还想不想跟谢世子过了,这样对付自己的婆婆? 卫王轻咳了一声,只能硬着头皮拿出那张状纸,向萧御道:“你婆婆认为你的广安堂招惹是非,最终酿成大祸,导致一场暴乱。本王略作查证,这件事倒是不假,你有什么要说的?” 萧御看了一眼那轿帘低垂的小轿,眼中划过一抹冷笑。 若说以前他还不能完全确定打砸广安堂的人是不是简六小姐安排的,现在却是毫无疑问了。 第125章 以牙还牙 简六小姐使计抢回了粥药铺子,后来事情发酵,又或者被有心之人利用,险些成为一场暴乱。这应该非她所愿,只是这结果倒正可以利用来扳倒他。 萧御在心里转了一圈,竟是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只是他想不通简六小姐为什么对那粥药铺子如此重视,所谓乐善好施的名声真的那么重要吗? “广安堂的粥药铺子一直运营良好,救济贫苦百姓也算素有成效。结果几个泼皮无赖纠集到一起打砸了铺子,这如何就是广安堂的错了?”萧御道,“你在街上被人打了,你不去追究打人的过错,反倒说是被打的惹事,这是什么道理?” 卫王被他问的一窒,百姓却是叫起好来,叫得卫王几乎老脸通红起来。 “至于那些泼皮无赖为何要砸了广安堂的铺子,为何以前不砸现在却要砸,是受何人主使?只要到宁沟村附近把人抓来,总能审问出来的。”萧御道,“宁沟村离京城不远,现在快马加鞭赶过去,不到中午就可以跑一个来回。” 坐在轿中的简六小姐手指一动,抓住了衣角的布料,又慢慢放松开来,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曹瑞是元王府中最好的侍卫,连谢世子身边的二九也比不上他的本事。只要是曹瑞出手,必定天衣无缝。 想查?不过是白费力气。 “本王这是宗人府,又不是大理寺……”卫王嘀咕了两句,啧了一声。 他哪里认真查过什么案子?现在这架式竟是要赶鸭子上架,非得他当一回明断是非的青天大老爷了。 偏他还说不出反对的话。左右三个太医十几个羽林卫,前面几十双百姓的眼睛灼灼地盯着他,他脸皮再厚也无法推托。 他堂堂一个而立之年的王爷,怎么就被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家伙挤兑到这个地步? 卫王盯着萧御,恨恨地咬了咬牙,一挥手道:“来人!去宁沟村把那几个泼皮给本王抓来!” 萧御走到二九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二九一脸惊骇地看着他,似是不敢置信。萧御瞪了他一眼,二九马上敬畏地低了头,转身朝外走去。 从轿帘的缝隙中看到这一切的简六小姐,却是下意识地咬紧了薄唇。 她的目光又看向冯老大夫。冯老大夫的一双眼睛正盯在萧御的身上,面上满是担忧和关切。 曾经,这一切都是属于她的。 不,即便是她一直得谢世子全力庇护的时候,她也不能这样命令他的贴身侍卫。 如今二九在那人的面前,竟不比对谢景修少一丝恭敬…… 冯老大夫走到萧御身前,顿了又顿,似是不知如何启齿。 萧御笑了笑,道:“冯老不必担忧,我自有分寸。” 冯老大夫长叹一声:“你向来不用人担心,老夫知道,必定是她们做下了令你不能容忍之事。但是……她毕竟是世子的母妃。如今闹成这样,待世子回来,你要如何向他解释?” 萧御想到谢景修,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一丝意难平的怨忿。 他向来随遇而安,世子强娶了他,却毕竟给了他一条进可攻退可守的最光明的退路,因此他自然是感激谢景修的。 成婚之后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大的矛盾,偏偏就是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累积到如今,竟成了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沟壑。 他咬了咬牙,半晌才冷哼一声:“他若问我要一个解释,我必定给他一个最好的解释!” 冯老大夫心里一动,却是更加担忧了。 这可不得了,看世子妃这模样,竟是对世子也不满起来了。 冯老大夫看着萧御走回庭院中央,心中万般忐忑不安,却忘了就在前不久他还希望谢景修能与简六小姐成就好姻缘。 卫王派人去抓人,现在也没有什么好审的。萧御走到轿子前面,看了片刻,突然出声道:“王妃,昨夜可是你以元王爷的名义命令守城将士不许我进城?” 轿中自然没有应答。萧御轻叹一声:“我真是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你对付我不要紧,却将谢世子置于何处?你一心想要谢世子娶简六小姐,然而他不喜欢,你似乎也不在乎。就只为简大夫对谢世子的救命之恩,所以你要把儿子赔给简家?简家人这样想无可厚非,王妃你身为谢世子的生母,为何站的是简家的立场而不是谢世子的立场?你把世子当成什么了?” 轿中依旧无人应答。 萧御想到谢景修为了娶他而花费的那一番心思,到了成婚之日却只有元王爷在场的冷清。谢景修没有表现出丝毫失落,萧御却有些怜惜他。 他费尽心机地求娶,欢欢喜喜地成亲,其实那一天归根究底,也就只有他一人欢喜而已。他身为男人虽无所谓嫁人,也实在没有什么好开心的。元王府中没有人为谢景修送上祝福,惟一乐见其成的皇帝包藏祸心,真正把这门亲事当一回事的只有谢景修自己而已。 他陆续从冯老大夫和二九那里也听到过谢景修小时候的一些事情,这个元王妃,好像一直没有管过他,谢景修三岁的时候差点死了,还是冯老大夫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治好的。 “你从来没对他好过,就知道给他添堵,真不知道你有什么资格在他面前摆谱,装模作样,厚脸皮。”萧御愤愤不平地低声道。 “你……你说的什么?!混帐!”轿中之人终是无法沉默下去,轿帘猛地一颤,一声怒斥传了出来。 萧御却已经站了开去,心中带着些恶意的快感。 元王妃气得面色惨白,双肩不停地抖着,嘴唇发颤:“你听听……你听听……他说的是些什么混帐话!不能留了,这种人绝对不能再留在元王府!” 简六小姐忙轻声安抚着元王妃,沉眸若有所思。 不过一个多时辰,出去抓人的侍卫便带着几个泼皮回来了。二九也回到院中,寻了个角落安静地站着。 侍卫将几个泼皮往地上一压,几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顿时成了一堆软脚虾,跪下来连连叩头。 曹瑞穿着便服,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却将庭院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的视线在萧御身上溜了一圈,又看了看那顶暖轿,唇角落出一抹不屑的轻笑。 世子妃果然还是太年轻,靠几个泼皮就想查出真相?真相就是这些泼皮在广安堂的铺子里讨不着便宜,在有心人的挑拨之下自动纠集起来砸了广安堂的铺子。 他其实真的没做什么,靠的无非是人心而已。 卫王不耐烦地打断几个泼皮的告饶,厉声道:“当日打砸广安堂铺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实招来!” “我说,我说。”一个泼皮忙道,“我什么都说!只求大老爷放我一条生路!我上有八十老——” “闭嘴!说重点!”卫王不耐道。 泼皮忙收了油滑嘴脸,老实道:“咱们哥几个都有一家子老小要养,便时常到粥药铺子求个接济。以前简家铺子在的时候,无论谁上门,总不会空手而归。可自从换了广安堂,就小气得不得了。寻常人来吃碗粥,还要拿东西跟他们换!青天大老爷,你说这可不是叫人气愤?!粥药铺子都是贵人们体恤百姓穷苦,善心开设的,这广安堂却连这点亏心钱也赚。哥几个看不惯,又想到镇日里听说那广安堂的大夫挤兑得简六小姐一退再退,实在是欺人太甚,一时激愤,就……” 简六小姐唇边露出一抹微笑。 看,这就是事实。 卫王看向萧御,语气不善地道:“泼皮抓也抓了,问也问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萧御道:“我自然有话要说。为什么简家铺子受泼皮无赖的喜爱,广安堂的铺子却受普通老百姓的喜爱,反遭无赖气愤打砸?!”他忽得转身面对身后的百姓,扬声道,“粥药铺子本是为穷苦百姓所设,理应帮助真正需要的人。简家铺子不设门槛来者不拒,寻常穷苦百姓哪里能斗得过泼皮无赖,十桶米倒有八桶是被这些四肢不勤的惫懒东西占了去。广安堂设了规矩,断了这些无赖不劳而获的途径,他们自然因此生恨。恕我直言,简家铺子经营这么多年,不会连这点弊端都看不到。为何眼睁睁看着这些泼皮无赖抢走真正需要帮助的人的粮食却从不想想对策?如今靠着几个泼皮无赖闹关了广安堂的铺子,简家重新占回了房屋开了铺子,天天施粥却再无穷苦百姓领得到,倒像是专为犒劳这些无赖似的。” 萧御话音一落,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来广安堂看诊的百姓也有知道内情的,倒是连连点头。 “是这个道理。简家铺子的粥米,寻常百姓的确难以抢到。每日里总被些泼皮挡在门前,谁敢进去?当日咱们只怪泼皮挡道,可广安堂的铺子可以把泼皮阻挡在外,简家的铺子为何就放任自流?” “都说是乐善好施,其实有几人受过简家铺子的恩惠?” “都进了泼皮无赖的肚子,谁敢说简家铺子不好呢。” 简六小姐坐在轿中,面色一片红白变换。 她不出去对质,反倒落于被动。 卫王拍案让众人安静,却见轿帘一掀,一道纤细身影走了出来,站在庭院中央。 这一下不用卫王说,众人也自觉地安静了下来,不约而同地看向庭院中央那雅致纤细的身影。 简六小姐向在坐众人盈盈行了一礼,道:“既然凤大夫说到了简家,我少不得要出来分辨两句了。”她看向跪在地上的几人,道:“什么简家铺子受无赖爱戴,广安堂铺子受普通百姓爱戴,都不过是凤大夫的无稽之谈。诚然,广安堂铺子在规矩上比简家铺子完善。可是大家也都知道,广安堂铺子是在简家铺子的基础上开设起来的。简家铺子经营数年,渐渐摸索出更好的经营方法,刚准备推行开来,就被广安堂铺子彻底取而代之,连铺子都还是简家的原址。当时撤走时,简家只将人撤走了,其他的东西一概留了下来,那经营的法子,简家也并未藏私。” 萧御都快气笑了。这人怎么就能用这样一副正经的面孔说出这样一套无耻的言论?广安堂的经营法子是简家教的?真是敢想敢说。 可他不相信,以简六小姐的威望却显然轻易说服了其他人。 这种事原本就无从对证,只凭各人信或不信。 简六小姐看向萧御,秀白的脸上淡然无波,却似乎又有隐隐约约的挑衅。 萧御只觉得分外无趣,转过头去不再看她,只看了二九一眼,二九点了点头。 却听跪在地上的一人突然道:“禀大人,小的有话要说。小的是受简家之托,故意纠集人手,打砸广安堂铺子。简家想要占回那些铺子,便想了这个法子,而且一边抹黑了广安堂,一边抬举了简家。” 他话音未落,简六小姐已经失了刚才的淡然镇静,不敢置信地转头瞪着他。 “你……你胡说!” 曹瑞浓眉一皱。这些无赖根本只是被挑唆了几句,全然不知谁是主使,怎么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地扭头去看二九。 却见二九朝着他咧嘴一笑,眉目间满是不屑。 曹瑞瞬间明白了过来,却更加惊愕了。 这竟是二九故意找来的伪证人? 简六小姐气得粉面涨红,双目圆睁地瞪着地上那人。 被空口白牙地冤枉却无法分辨是什么感觉,她算是感受到了。 那人却不看他,低着头犹如背书一样,把他的作案过程讲了一遍,末了还拿出一枝珠钗来。 “这是简六小姐身边的大丫鬟给小人的报酬,小人情知此事有违良心,无论如何睡不安稳。如今尽数说了,才觉一身轻快。” 说了当然轻快了,他放在心头上的小相好还在那煞星的手里呢。泼皮只看到二九的一双靴子影,便立马吓得心惊胆寒。 简六小姐心中一动,转头向四周看。 二九已经扯着半夏的手臂拉到庭院中央,笑道:“简六小姐可是找你这丫鬟?”他说着夺过那无赖手中的珠钗,比着半夏的头上,笑道:“这可不算冤枉了半夏姑娘,这珠钗和你这耳环竟是一对的呢。” 简六小姐愤恨得几乎双目喷火,猛地目光灼灼地转向萧御。 “你们陷害我?!” 萧御只是笑了笑:“是不是陷害你自己心里清楚。” 话有两意,简六小姐明白,卫王等人听着却是另一番意思。 冯老大夫怒道:“简柔,怪不得你今早信誓旦旦说世子妃闯了无法挽回的祸事。我当你会未卜先知,原来这一切竟都是因你而起,难怪你会如此清楚原委!” “我没有!”简六小姐既惊且怒道,“我没有!这个无赖分明是胡言乱语!他是受人挑唆的!你们不彻查个清楚,只听信他片面之辞便要诬陷于我吗?!” “人证物证俱在,简六小姐想说是谁诬陷了你?”萧御笑了笑。其实这点事根本不能把简六小姐怎么样,既不会让她坐牢也不会让她赔钱,只是他已懒得再与她的面具对抗。 不若一下子把这冠冕堂皇的面具撕下,以后再也不用面对她满腹算计却偏作清高的一张假脸。 “若是彻查,简六小姐就这么有信心自己做的滴水不露,不会再被查出些什么马脚吗。”萧御讽笑道。 “你血口喷人!”简六小姐何曾尝试过这样的冤屈和羞辱,一时气得浑身发抖。半夏慌忙过来扶住她,一脸关切。 这件事的确不是她做的,不管她的目的是不是达到了,可这个泼皮说的话根本是胡编乱造的,现在她竟连解释分辨都做不到。 且看周围之人的目光,投射在她身上的分明是怀疑鄙薄轻慢的。 这些人竟然都信了?!蠢材,一帮蠢材! 简六小姐几乎快要咬碎一口银牙,心中气怒翻腾几欲呕血。 萧御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既然知道受冤枉是这样难受的事,她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强加在别人的头上呢? 冤枉别人的时候,就没想到总有一天这滋味也会落在你自己的身上。 半夏怒道:“这珠钗不是我给他的!今天早晨这钗还在我头上戴着,一定是被什么人偷去了!” 只是没有人理她罢了。 众人的窃窃低语渐渐高了起来,站在庭院中央的简六小姐面色一片苍白,她感觉自己仿佛成了众矢之的,那些听不见的低语,分明全部都在嘲笑她。 她苦心经营了十几年的洁净无暇的好名声,就这样被人毁了!毁了!不管以后他如何遮掩描补这件事,以后那些无知百姓再谈论她的时候再没有盲目的崇拜敬仰,还不知会有多少暗地里谤人的猜测。 只要想一想那种境况,简六小姐就眼前发黑,几乎软倒下去。 “柔儿,回来。”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从轿中传了出来,简六小姐一怔,有些急乱至昏的心神也被这一声拉回了正轨。 她看了萧御一眼,眼神中的怪异令萧御感到十分不舒服。 简六小姐走回轿边,一矮身钻了进去。 却听元王妃又道:“来人,起轿回府。” 她拿出王妃的魄力和品级,以此来命令下人。在座中人除了卫王爷,还真没有人有资格顶撞她。 没有资格不代表没有行动。 萧御见几个轿夫越众而出,一前一后俯身抬起暖轿就欲离开。 卫王爷等人暂时松了一口气。好在只是跟简六小姐打了个机锋,总算没有真的打了元王府的脸,如此也算万事大吉了吧。 “且慢。”萧御突然出现在暖轿前面。卫王爷等人一看,心几乎没从嗓子眼儿跳出去。 他还想干什么?! 轿夫只得停下,只是轿中之人仍不出声。 萧御笑了笑,道:“王妃娘娘,如今这大案证实了与我广安堂无关,却与简六小姐有莫大的干系。您一纸诉状将我告到宗人府,无人不赞您一句大义灭亲。如何?现今这亲变成了简六小姐,王妃要如何处置呢?” 第126章 避开一劫 卫王看着萧御,看他张扬跋扈,步步紧逼,想来一开始就没有息事宁人的想法。他实在不懂,跟元王府闹翻对他有什么好处?元王妃终究是他的长辈,退一步就能息事宁人,也不算委屈了他,反正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元王妃的理亏。没想到他竟是寸步不让。 他身边那侍卫是谢景修的贴身侍卫,向来主意很大,现在竟也站在世子妃身后,一副惟命是从的恭顺模样。 只听萧御又道:“如此无德之人,王妃难道要当众包庇?” 轿中传来一道冷若冰霜的低哑声音:“你不要太过分!王妃毕竟是你的长辈!不孝之人也配谈德行?!” 萧御不屑道:“不敢当,这种长辈,我可要不起。” 二九在后面听得心中一窒。世子妃这是什么意思?他不再拿王妃当长辈,难不成—— “只为一已私利就置百姓安危于不顾,肆意挑起争端,最终酿成大乱。”萧御退开一步,扬声道,“身为长辈立身不正,便是以孝道压人又如何服人?二位都是才名誉满京城的女子,终归是有才无德,不堪为伍。我这广安堂一心向医,救死扶伤不问贵贱,自问品格无暇,却也不是任人拿捏诬陷的软柿子。我言尽于此,望二位好自为之。” 萧御不再拦阻,退到一旁,轿夫见状,慌忙抬起轿子匆匆朝外行去。 “不能就这样走了……”简六小姐脸色苍白,抓住元王妃的手,颤声道,“话都让他说尽,我们这样走了,让别人怎么看?!” 元王妃何尝不知道,那凤照钰分明是故意的,故意要在最后的时候如此装模作样慷慨陈词,妄图在众人面前一锤定音。 “柔儿别担心,姨母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元王妃握紧了简六小姐的手,只是再也说不出其他。 她们都没有看清楚这个人,才会栽在他的手下。 谁会想到他竟然做得出故意陷害这种无耻之事?偏偏就让简柔百口莫辩…… 萧御看着元王妃和简六小姐的轿子径直离开广安堂,也吁了一口气。 总算是打发走了。 卫王等人也不好久留,纷纷告辞离去。 萧永章等人却不能走,林显还没清醒过来。 萧御早有问题想要问萧永章,正好趁此时机将他寻来,问了问城外战乱的情况。 “林将军素有仁心,自然不会对无辜百姓出手。”萧永章道,“那些百姓似乎也极为懵懂,羽林卫亮出御前身份,大部分人就弃械投降了。林将军主要以安抚百姓为主,只是打杀了几个闹得厉害的带头之人。原本风波渐渐平息,却没想到竟有一波来历不明的高手混迹在百姓当中,突然暴起伤人,所有攻击直指林将军。林将军纵然武艺高强,还是身受重伤。若不是凤大夫医术高超,只怕林将军已是……凶多吉少了。”萧永章说着,也是极为后怕。 “你是说,那些人的目标是林将军?”萧御疑道。 若果真有幕后之人发起这一场暴乱,难道只是为了骗林显出去暗杀?可那些人如何算得到皇帝会派林显出去平乱? 萧永章也理不出头绪来,只道:“林将军素来待人宽和,从未和人有过过结。如果那些人目标是他,多半还是冲着他的官职地位来的。”说完又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未免有些交浅言深,便忙住了口。 萧御只是点了点头:“暴乱的原因,皇上一定会派人调查。这件事虽有广安堂的麻烦,但广安堂实属无辜……” 不等他说完,萧永章忙道:“凤大夫请放心,今日一事,众人心中自有公论,广安堂不过是遭此无妄之灾。” 此时萧永章才突然反应过来,为何眼前这少年要选在今日大闹这一场,还要闹得众所周知。 民乱之事非同小可,皇帝一定会调查到底。广安堂到底是被牵扯其中,甚至是源头之一。他闹这一场,倒把广安堂摘了个清楚干净。今日见证之人上至卫王宗人府,中有宫中太医和羽林卫,下有数十平民百姓。 今日之后,简家医馆陷害广安堂之事必定广为流传。 他今日行止无状,步步紧逼,到底……是有意是无意? 萧永章有些疑惑不定地打量着萧御。萧御不知他心中所想,该问的也问了,便就此辞了萧永章,带着二九往医馆前面走去。 到了自己的房间,萧御忙问二九:“你找的那个人……” 二九会意,笑着禀道:“凤大夫放心,已经处理干净了。” 萧御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看着二九。 “处……处理干净了是什么意思?你、你把人杀了?!” 二九知道自己这位主子又心软了,只是此时再无以往的轻视,心中反而溢满一股温软的柔情。 “本来杀了他也无所谓……”二九笑道,见萧御更加睁圆了双眼,一脸不敢苟同的神情,又道:“可是我知道凤大夫一定要说,他罪不至死。您放心吧,人没事,不过已经远远地打发了。况且咱们的证人若是凭空消失不是白白惹人怀疑。连搬走的理由都光明正大,只说出卖了简家怕被报复,这才举家迁徙。” 二九以前只会听命而行,要么自作主张,哪里会这样细致地解释。 萧御一听,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不愧是谢世子调教出来的,做事如此稳妥细致。很好,你办事,我放心。” 二九身子一僵,看着萧御转身离去的身影,半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半边肩膀。 林显如今在广安堂养伤,人还没有清醒,凤云飞几个太医也不敢离开,只能暂时守在广安堂里。 凤云飞见了萧御,似乎想要过来找他,却又左右犹豫,最终还是寻了个空当把萧御堵在游廊里,不自在地嗽了嗽嗓子,道:“钰儿,你也太不懂事了。你今日当众给元王妃没脸,以后在元王府里要如何立足?你准备怎么办?” 萧御看着自己这个便宜爹,不免十分好笑。 “凤院使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真把我当成嫁出去的女儿了?就该三从四德孝顺公婆是不是?” 凤云飞一脸尴尬,半晌道:“为父不过是担心你……你现在不过依靠着谢世子撑腰,你这样对元王妃,他岂不怨你?……” 他还没说完,却见萧御只是翻了个白眼,理也不理他,转身走了。 “你!这就是你对待父亲的态度?!”凤云飞气得跳脚。 无论如何,这场闹剧并没有影响到广安堂的运营,反倒上门求医的百姓越来越多了起来。 不出萧御所料,羽林卫果然奉旨调查事件起因,很容易便查到了作为源头的简家医馆与广安堂之争。 皇帝虽然日渐昏庸,手下羽林卫却是精英之师,自然查出症结不在两家医馆,而是那不知名的幕后之人。只是这幕后之人要追查起来却是不易,案件就此陷入胶着。 那一日的闹剧早已传得沸沸扬扬,简家医馆陷害广安堂之事经由众人的添油加醋更是传得越发离谱。因为与暴乱有关,羽林卫也不敢对皇帝隐瞒。 皇帝因近日之事而生的一腔怒火与恐惧正找不到发泄的渠道,顿时将引起祸事的简家医馆视为眼中钉。若非元王府全力保全,甚至为此大伤根骨,只怕皇帝早已降下罪诏。 至于广安堂,因为他的心腹爱将还在广安堂养伤,皇帝即便也看不顺眼,到底是没敢动他。 何况萧御医治林显时那神乎其技的医术也被皇帝知悉,对于惜命如金的皇帝来说,这样一个神医的价值是无法估量的,近日那一起传闻当中更是对其品格大加盛赞。 若非萧御仍是世子妃的身份,皇帝甚至起意召他进太医院了。 萧永章自林显受伤之后便暂代了他的位置在御前服侍,对这一切进展自是十分清楚。 现在他甚至怀疑当日那凤大夫故意敞开大门供人围观他的医术也是有意为之了。若非如此,又哪有今日他神医之名的飞速远播,甚至传到了圣上的耳中? “真能算得这么远么……”萧永章坐在林显的榻前,抱着双臂出神地想着近日之事,不禁喃喃自语道,又自己摇了摇头。 广安堂的后门处,一个小伙计拿着一串铜钱飞快地跑向街口,陆大娘在后面扬声交待:“买二两盐来就够了,给厨房里应个急就行!等二九侍卫回来可以再回王府取些精盐来吃。千万别买多了!” 广安堂里厨房的盐吃完了,以前都是从元王府里取来的贡盐,前些日子萧御和元王妃决裂,近日都未曾回过王府,竟是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了。 “知道了知道了。”小伙计连声应着,一溜烟地跑走了。 几个在广安堂后门处徘徊的人影也一闪,追着那小伙计的身影而去。 “店家,店家呢?给我称二两盐来。”小伙计跑到油盐铺子,连声叫道。 “哎,来了。”铺子后面传来应声,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急急地走了出来,称了二两粗盐交给小厮,小厮交了钱接了盐,又飞快地跑回广安堂,从后门进去,把盐交给了陆大娘。 第127章 您有喜了 自从与元王妃决裂之后,萧御便没再回过元王府。 他本对元王府就没有什么归属感,如今元老王爷和谢景修都不在府里,惟一放心不下的只有毛毛。毛毛已交由谢景修的人来养着,况且在别人看来那不是他的宠物,是谢景修的,元王妃应该不至于对毛毛出手。 萧御便在广安堂后头打扫出一进小院住下,百灵和二九也陪在他身边。 二九现在比从前更谨慎许多,萧御是饭食是由陆大娘单独做的,但每日的饭食仍要亲自验过有没有毒,才敢让萧御吃。 萧御举着筷子看二九拿着根银针挨个饭菜地试,肚子里叽里咕噜一阵响。 “好了吧,你是不是小心过头了。”萧御捂着肚子道。 这个时代的毒物大多是砒霜断肠草之类的,大名鼎鼎的鹤顶红其实和砒霜是一类东西。下到食物里量也不可能太多,只要备好解药并不难解。 二九却拧眉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你一下子得罪了元王妃和简家,难保不会让某些人起了杀心。明刀明枪我可保你周全,暗地里的手段也不能不防。” 用银针试了半晌,又挨个菜汤尝了尝,二九才点头道:“可以了,你吃吧。” “……全是你的口水。” 二九脸色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却见萧御只是揶揄了几句,便毫不介意地大吃起来。 近三个月的形影不离,恍乎他都快忘了,这位是他主子的人…… 二九是专业保镖,萧御虽然嘴上抱怨,却也不干涉他的行动。倒真有一次被他试出了一点问题,银针变成了黑色,萧御更加不敢掉以轻心了。 林显的伤口因清创缝合十分及时,又有罗太医独家研制的伤药敷包,因此恢复十分良好。开头两天也发了热,罗周两位太医和秦老大夫不眠不休地照料了三天,林显也终于度过难关。 因为萧御对自己的医术毫无藏私,罗太医也不隐瞒自己的独门秘方,详细地写了下来拿给萧御参详。 罗太医的方子是专为外伤而制,外敷内用双管其下。萧御对着方子上的药草查了查医书,成分药草的主要效用多是抗菌抗感染和增强人体抵抗力,不由得对罗太医刮目相看。 这样的老大夫也许并不能像西医科学那样清楚地理解药方作用的原理,但是数十年行医的宝贵经验使他们拥有着自成一套的理论,并且在千百次实践的锤炼当中不断完善,最终成为一套绝对经得起实践考验的可靠体系。 所以即便在现代时也有人说最传统的中医带徒方式才是最适合培养优秀中医的教育方式,这是一代代宝贵经验的传递和积累,不是仅靠书本能够完成的。 林显在众人的悉心照料之下,五天之后便渐渐清醒过来。 秦小大夫拆开他腿上包扎的纱布,萧御坐在床边,仔细给他检查了一番。 伤口看上去仍旧十分可怖,但是没有感染迹象,有些部位已经开始长出新的血肉来。 “好,恢复得不错。”萧御笑着头,又抓过林显的手腕,用他跟着秦老大夫学习的粗浅技术把了把脉。 “寸关尺三部脉皆无力,还是有些气血两虚。”萧御道,又看向秦小大夫,“让秦老大夫给开些补身子的药膳吧,让陆大娘天天做给林将军吃,还是得好好补补。” 秦小大夫应着,林显却已经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前些天他昏迷着无知无觉,如今他已经清醒过来,还似这般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他又伤在那种私密的地方…… “凤大夫,在下已经大好了,哪敢再劳烦凤大夫屈尊,在下实在惶恐。”林显红着脸道,“让萧副统领去在下府上找几个小厮来照料即可。” 广安堂的凤大夫是元王世子谢景修的妻子,这么大的八卦他还是知道的。 即便眼前这人怎么看都是一个初初长开的俊秀少年…… 萧御本以为林显如此少年英才,应该是跟谢世子差不多的人,没想到他比谢世子老实多了。 人家是真守礼法的传统绅士,谢世子那都是流于表面的。表面上跟你授受不亲恪已守礼,转头就把人强娶回家了。 萧御笑道:“林将军不用有什么压力。大夫面前百无禁忌,生死之前更无大事。你好好养伤就是,早点康复是正经。” 林显见他如此洒脱,又觉自己的扭捏作态反倒是对别人的轻视了。 萧御让开地方,秦小大夫上前给他换药,重新包扎,萧御见左右无事,他在这里站着林显又万分不自在,便抬脚朝外走去。 刚走到游廊上,一股恶心突然从胃部直冲而上,胃里毫无预警地翻腾起来。 萧御脸色一白,捂着嘴跑到园子一角,张嘴干呕起来,额上很快布满一层冷汗。 正在院子里晒草药的百灵和陆容容见状吓了一跳,忙跑过来将萧御团团围住。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 “师父,您吃坏肚子啦?百灵快把秦老大夫找来。” 百灵慌忙跑去找秦老大夫,陆容容扶着萧御往房里走去。 萧御吐出来之后已经舒服多了,扭头道:“我没事,不用那么兴师动众的。” 陆容容不管,一径地半扶半推地把他往房里带,进了房就按到榻上,道:“师父自己是大夫,怎么能这么想呢。赶紧坐下,让秦老大夫好好给您把把脉。” 不多时秦老大夫就慌慌张张地赶来了,后面还跟了一堆人,秦竟二九等人都紧张地看着秦老大夫给他把脉。 萧御倚在榻上,无奈地道:“估计就是肠胃不调,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秦老大夫仔细地按着他的脉膊,先时有些疑惑,又换了只手来把脉。秦老大夫从未在把脉上花过这么长的时间,面色却渐渐沉了下去,眉头越皱越紧,一脸严肃凝重。 萧御心里一咯噔,忙开口道:“秦老大夫,到底怎么了?您这个脸色怪吓人的。” 秦老大夫抬起头,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敢问世子妃,近日可有痰饮、食滞、实热等证?” 萧御摇了摇头:“没有啊。” 秦老大夫突然站起身来,转身朝外走去。 萧御吓了一跳,忙出声叫住他。 “秦老大夫,到底怎么了?您就直说吧,我也是大夫,不用瞒着我。” 秦老大夫顿住脚步,一脸复杂地转回身来。 二九和秦竟见他这样,顿时也提起一颗心来。 “世子妃,您没有生病……”秦老大夫纠结了半天,才缓缓地开口道。 萧御顿时松了一口气,二九和秦竟也放下心来。 秦老大夫接着道:“您这不是生病,而是……有喜了。” 萧御:“……”他忍不住想笑,不敢置信地掏了掏耳朵,“什么,有什么了?” 秦老大夫叹了一口气,涩然道:“世子妃,您没有生病。您这是喜脉,大概只有一个多月。” 只有两个字实在微妙。谢世子离开已经有三个月了,可世子妃却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这还能是怎么回事?! 不等萧御说什么,站在屋门边上的二九等人异口同声地失声叫道:“什么?!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二九涨红了脸叫道。 萧御倒没有他们那么义愤填膺,他只是有些想笑。 “我?我怀孕了?”他指着自己,忍俊不禁。 秦老大夫恨恨跺脚:“凤大夫,你还笑?你想没想过这件事到底如何了结?” 也不知道孩子是谁的?!谢世子如果知道了,世子妃焉有命活?! 萧御咳了两声,连连摆手笑道:“好好,我不笑就是了。秦老大夫您别担心,没事的。” 他到现在纯洁魔法师一个,上哪儿怀孕去啊?!就算跟谢世子好过了,他也没那功能啊。 其他人却显然没有那么轻松,个个如临大敌。百灵一脸天塌下来的表情,半晌回不过神来。 “怎……怎么可能呢?是谁?是谁的?” 二九一巴掌拍在她脑袋上,百灵摸着被揍的地方,半天没反应过来。 “什么谁的?!闭上嘴别乱说!”二九怒道。 百灵马上捂住自己的嘴巴,连连点头。 她实在是被这件事情吓坏了。 二九脸色铁青,他比其他人更加百思不得其解。 别人不知道,可他却知道,世子妃根本就是个男人,他怎么可能怀孕?! 既然不可能怀孕,却为何会诊出喜脉?!二九本能地察觉到了一丝潜在的威胁。 “今日之事,任何人不得对外透露!否则——”二九双眼阴恻恻地将在场众人扫视了一圈。 秦竟等人慌忙保证,绝对严守秘密,不让任何人知道。 其实哪用他来威胁,这里哪一个人不是心向萧御? 秦竟心中最是酸涩。凤大姑娘是他第一个倾心之人,却阴差阳错无缘相结连理。如今他贵为世子妃,却怀了别人的孩子……秦竟心中的酸楚简直无法言说。 二九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想要与萧御商讨一下。 “凤大夫,这件事必定有诈!”二九咬牙道。 不等萧御说什么,却听外面一阵喧哗,陆容容的声音比别人都高,只能清楚地听到她大声喊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广安堂!” 萧御与二九相视一眼,一齐朝外走去。 只见两队衣饰十分眼熟的侍卫正从外面鱼贯而入,瞬间将整个院子围成一个铁桶,百灵和陆容容等人都被推搡到院子中央,秦竟慌忙拦在秦老大夫和两个女孩子身前。 二九一见那些人,一双英眉瞬间紧锁。 这些人,分明是元王府的侍卫。 两队三十名侍卫将院子围得密不透风之后,洞开的院门处才又出现一抹纤细然而端庄挺拔的身影。 第128章 和离就是 这是自从决裂那一日之后,萧御第一次见到简六小姐。 她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襦裙,仍旧白纱遮面,似乎与从前没有任何不同。 只是萧御却从她的身上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敌意,如此明显,再无任何遮掩粉饰。 图穷匕现。萧御突然想到这样一个词语。 数日前皇帝因为城外民乱之事降罪于始作俑者的简家医馆,元王妃不知道如何说服了元王爷,元王爷亲自进宫向皇帝求情,用元王府的名义保下了简家医馆。 简六小姐不用承受帝王之怒,却终究再难回复往日风光。 如今百姓提起简家医馆和简六小姐,无不摇头鄙夷。沽名钓誉,心如蛇蝎,这是众人现今对于简六小姐的评价。与之同时的却往往是对广安堂的盛赞,赞的是他医者仁心,仁善为民。 对于简六小姐来说,这简直是一场迫不急待要醒来的噩梦。 数年经营毁于一旦,从声名显赫沦为臭名召著,百姓见到她的马车时再无亲切问候,取而代之的是鄙夷唾弃,还要在背后指指点点…… 这一切都只因为那一个人。 简六小姐缓步跨过门槛,穿过游廊,沿着庭院中的青石小径,一步一步地走向萧御。 轻纱下的视线凌厉如刀,紧紧地盯着站在庭院那头的人。 二九挡在萧御身前,在那一瞬间杀意蔓延。 简六小姐在二九面前停下脚步,微微昂起头颅。尽管帷帽下的白纱将她的面容尽数遮掩,却遮不住那居高临下的鄙夷与轻视。 “二九,你别忘了,你是元王府的狗。”简六小姐轻声道,声音冷若冰霜。 二九嗤了一声,正要开口却被萧御拦住。 “二九,不用拦着简六小姐。”萧御道。 简六小姐隐藏了那么久,这一次她似乎是准备摊牌了。 正好,他也想听一听这位素来高傲的,高贵的女子想要对他说什么。 他那令人啼笑皆非的喜脉大抵就出自她的手笔。简家医馆延绵百年,累积下丰富的医疗经验和宝贵知识,却被简六小姐拿来做这种事。 “我真为简家历代神医感到遗憾。”萧御看着走到他近前的简六小姐,轻叹一声道。 简六小姐冷笑一声,凑近他,轻声道:“凤大夫,何必故作姿态?你以为你胜券在握了?先别忙着得意,不到最后,谁胜谁负,还未可知呢。” 萧御无奈地笑了笑:“有竞争才有胜负。我从未将简六小姐当作对手,何来胜负?” 简六小姐猛地攥紧手心,半晌冷笑道:“希望此事过后,你还能说得出这番话来。” 萧御道:“我知道你的手段。” 简六小姐昂了昂头,没有应声,显然没有否认的打算。 “这样一来,我也许会身败名裂,无论是元王府还是凤家,都将没有我的立足之地。”萧御道,“我也许会走投无路,连活下去都成为奢望。这些就是简六小姐想要的?” “你说错了。”简六小姐挑起唇角,凑近萧御耳边,轻声道,“不是也许,是一定会。我会亲眼看着你身败名裂,看着你走投无路,看着你苦苦挣扎只为求得一条活路。凤大夫,你莫要怨天尤人,这一切,都只怨你自找的。” “我自找?”萧御笑了,“还请简六小姐指教,我到底是如何自找的?” 简六小姐哼笑一声:“凤大夫是聪明人,何必装傻?如果你老老实实呆在淮迁,老老实实嫁给你该嫁的人,你说该有多好?我也是惜才之人,如果你不来抢我的东西,只为你的医术,我们也许会成为最好的朋友。可你为什么一定要在谢世子身上下功夫呢?你为什么要觊觎你要不起的东西?连冯老大夫也被你蒙骗了,你可真是算无遗策啊,我不得不说一声佩服。如今落到如此地步,不是你咎由自取,又是什么呢。” 萧御看了她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简六小姐,你自己处心积虑算计人心,便以为所有人都在算计人心?谢世子不是你的,冯老大夫也不是你的,没有谁是应该对你好的。你失去了他们的青睐,只是因为你把别人都当成了傻子,你来怨恨我,实在是毫无道理。” 他叹了一声,后退一步:“我与你再无话可说。简六小姐,我从未见过像你这种自私自利又自以为是的人。我只有一句话送给你,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好自为之吧。” “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我?!——”简六小姐怒道,她想要再说些什么,可是萧御已经退开了几步远。她的话是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口的,萧御却显然已经不愿再听她说下去。 二九立刻挡在萧御身前,冷声道:“简六小姐,请你马上离开广安堂,否则便是擅冯民宅之罪,你该知道后果。” 简六小姐冷笑一声,却是径直转身向院门走去。 萧御和二九疑惑地相视一眼,却见她已从院门外迎来了一位一身清冷孤高,由仆妇丫鬟环绕相扶的贵妇人。那妇人貌美至极恍若神仙妃子,轻易便让人忽略了她的年龄。 萧御看着那张略有些熟悉的脸,微微一怔之后才反应过来,这大概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元王妃了。 他已经见过元王爷,那也是极英俊的一个男人。谢景修的长相遗传了元王爷与元王妃双方的优点,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因此萧御只一眼就能认定这位元王妃定是谢景修的生母了。 谢世子居然不是充话费送的,萧御觉得这件事也堪称稀奇了。实在是元王妃对待谢景修的态度让他不只一次地怀疑谢景修根本不是她亲生的,简六小姐才是她亲生的吧。 此刻那美如天仙却冷若冰霜的元王妃正由简六小姐亲自搀扶着,一身威严地步步行来。 “凤照钰,听闻你辛劳数日,以致身体抱恙,我专门为你从宫中请来最擅大方脉的周太医。”元王妃冷冰冰地道,“让周太医来给你看看吧。” 萧御不由地摇头。这位元王妃还真是迫不急待要对付他啊,连点表面上的伪装也不屑做了。 “我师父没事!”被拦在一旁的陆容容怒道,“再说我们广安堂里遍地都是大夫,哪要你专门去请什么太医?!” 百灵和陆容容都咋呼起来,萧御让二九过去制止她们,自己上前向元王妃行了一礼笑道:“多谢王妃挂怀。我身体很好,不用劳烦周太医了。” 元王妃根本看也不看她,微微转头低垂眼睫看向周太医:“周太医,你还不去给世子妃把脉看诊?” 周太医抹了抹额上的汗水,左右为难地走上前去。 原以为只是一次普通的出诊,谁知道又莫名其妙的卷入了世家大族的内斗当中。 这光景他岂有不懂的,分明是元王妃想借他的手整治世子妃了。 周大夫走到萧御面前,有些为难地道:“世子妃,您看这……” 萧御越过他看向元王妃,最后道:“王妃,您可是想好了,你一定要这样做?如果你改变主意,这件事可以私下里解决。请考虑一下谢世子吧。” 娶了一个“红杏出墙”的妻子,在这个时代对于谢世子来说也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如果元王妃但凡为谢景修考虑一分一毫,她也不会想要借故闹大,只为对付他来为简六小姐让路。 元王妃却对他的话无动于衷,只是冷冷道:“周太医,世子妃的身子要紧,请马上为世子妃把脉吧。” 萧御轻叹一声,一时只替谢景修感到齿冷。 他拉起衣袖伸出手腕,递到一脸为难的周太医面前。 “请吧周太医。” “得罪了。”周太医弯着腰从药箱里取出一块帕子蒙在萧御的手腕上,指腹搭上他的脉膊。 不过片刻间,周太医面上露出一丝惊疑不定的神情,瞪大了眼睛看着萧御。 萧御笑了笑,收回手腕:“周太医,你照实说就是。” 太医难做,往往受这种无妄之灾,何必拖累周大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世子妃,此事非同小可……”周太医有些着急地低声道,似乎想要提醒他。 他们一同给林将军治伤,周太医由衷佩服萧御的医术,也信服他的医德。明知元王府不是他一个小小太医能够得罪的,心中动底还是偏向萧御。 “无妨,您直说就是。”萧御笑道。 元王妃也在后面冷声道:“周太医,世子妃的身子到底如何?” 周太医无法,只能回到元王妃身边,低声道:“禀王妃……” “周太医,光天化日之下,您有什么话不能光明正大地说?”元王妃却扬声道。 周太医一窒,心中不由得对元王妃的咄咄逼人心生埋怨。 秦老大夫和秦竟更是一脸焦急。医馆并不是什么封闭的地方,院前院后都有外人在,不过一墙之隔。元王妃分明是想让世子妃当众身败名裂! 二九却若有所思地看着萧御,到底是拦住了他二人上前解围。 二九总觉得,凤大夫心里一定已经有了决定。 周太医见萧御笑着向他点头,到底无法,只能嗽了嗽嗓子,出声道:“世子妃……是喜脉。” 秦竟和秦老大夫面上已经染上一层绝望,百灵和陆容容也静了下来,不再闹了。这件匪夷所思之事,此刻根本就已瞒不住了。 元王妃美丽的脸上露出一丝讽笑。 “那是好事啊,世子离京已近三月,马上就要回京,若是知道了这件事定然十分高兴。世子妃的身孕有几个月了?” 周太医心脏一阵急跳,俯身道:“禀王妃,世子妃的身孕……大约一月有余。” 院中一片寂静。 萧御能够看到元王妃和简六小姐那两双满是讥诮和冰冷的眼睛。 他没有想到,只是和谢景修成了一个亲,竟然招至了这样两个人的刻骨仇恨。 真是……令人厌倦。 “凤照钰,你数日夜不归府,谁都当你是为广安堂奔忙,却没想到你竟做出如此丧德败行之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元王妃冷声道。 萧御笑了笑道:“我无话可说。” 简六小姐握着元王妃的手猛地一紧。 这样一个抢走了她所拥有所重视的一切的人,如今就要身败名裂被众人唾弃了。胜利来得如此简单,简六小姐竟有些不敢置信。 元王妃唇边露出一抹笑容,拍了拍她的手。 “柔儿,你看着吧,该是你的,最终都会是你的。”元王妃轻声道。 简六小姐轻轻点了点头,挺直了身躯,直视着前方。 元王妃冷笑道:“凤照钰,你如此不守妇道,寡廉鲜耻,怎堪为我元王府之长媳?” 萧御只是笑了笑道:“王妃说得是。那你去奏请宗人府,将我从元王府除名吧。” 元王妃一怔,似乎不相信这个狡猾无耻的凤照钰这么容易就遂了她的心愿。 “和离要怎么做?”萧御道,“需要我出面吗?不如一起去宗人府,今天就把这件事情解决了。以后请王妃和简六小姐别再来烦我了。” 他如此轻易地放弃了世子妃之位,连谢景修留给他的那些侍卫都没去麻烦,元王妃和简六小姐竟有些不敢置信,生怕他还有别的诡计。 萧御走向院门,见她二人如此,不由得嗤道:“你们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实话说你们视若至宝的世子妃之位我并不在乎,想要你们就拿去。但是以后再敢来找我的麻烦,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好大的口气,你以为离了元王府你算什么东西?”元王妃讥讽道。 萧御不耐地看了她一眼,蓦地挑唇一笑道:“您若不信,大可以试一试。” 元王妃竟被那眼神骇得一窒。是了,她怎么忘了如今这广安堂已今非昔比,从达官贵人到下层百姓无不收治,此刻林将军还正躺在屋里的床上。 他的确有底气与她这元王妃对峙。 萧御扫了元王妃和简六小姐一眼:“走吧,去宗人府。别在广安堂里闹了。”说完径直朝着院外走去,又扬声唤道:“二九,安排好侍卫守着广安堂,你随我一起去宗人府。” “是、是!”二九忙应道,素来冷静沉稳的侍卫长这时竟有些手忙脚乱起来。 没有人知道此刻他的心头有多么火热,热得令他无法平静,热得竟让他有一丝……雀跃。 凤大夫要与世子和离了……二九的心中无法停止去想这件事。似乎那一堵横在他面前的无法逾越的参天高墙,在这一刻开始裂出道道裂隙,只等最终崩塌的那一时刻。 萧御大步地朝着院外走去,二九很快跟了上来。 元王妃和简六小姐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也忙在仆妇丫鬟的环绕下一同走出这进小院。 萧御一脚踏出院门时,却被院外的景象震惊得顿足原地,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身后的二九甚至比他更加僵硬,元王妃和简六小姐几乎失声叫出声来。 原以为院外会围满一些窥探八卦的路人,就像上次在广安堂设公堂审案时一样。 此刻这小院之外的确围满了人,却并不见一个普通百姓。放眼所及的只有一个个身着锦服的高大侍卫,在二十步开外的地方排成了几列整整齐齐的纵队。 而在那队伍的最前方,在离他只有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谢景修,回来了。 萧御一时有些恍然,却被那两道冰冷的目光激得回过神来。 这样的眼神,他只在初识谢景修时见过。此刻那其中的冰冷却比那时有过之无不及。 谢世子这是生气了……萧御马上感受到了,而且他气得不轻…… 谢景修只瞟了他一眼,便越过他看向了他身后的那三个人。 二九只觉那两道视线犹如有形的刀剑,将他从头至尾笼罩在一片刀光剑影之中,令他连稍动一下都不敢。两道冷汗从额头上滑下,他甚至不敢抬手擦去。 世子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他的皮肉,穿透他的筋骨,令他心底深处那最隐秘的窃喜和欲望,通通无所遁形。 第129章 番外——萧医生的第一朵桃花 叮咚一声,电梯门打开,门外是一个开阔明亮的大厅,四周的落地窗最大限度地令光线落入室内,使得大厅里的一切都沐浴在微微耀眼的阳光之中。 在这样温暖的光线中央,站着一个身材高挺的清俊男子。他一手拿着文件夹,一手正将钢笔放入胸前的口袋。一席白大褂穿在他的身上,笔挺得仿佛墨笔所画,每一个褶皱都被精心勾勒,细细涂抹,光影从他的白大褂上往上延伸,一直没入他额前微乱的深黑的发丝里。 “我的学生?”男人看见他,微微一笑,伸出手道,“我叫萧御,你未来两年的临床导师。” “萧……萧御。”他紧张地推了推滑到鼻梁上的眼镜,喃喃地唤了一声。 那个男人拿起他的手握了握,温暖纤长的指尖从他的手心里滑过,带起一丝涟漪,从手心一直传导到心脏,让他情不自禁地微微一颤。 萧御笑了,他比这厅里的阳光更加耀眼。 “还是叫我萧老师吧。” 这是他与他的老师,第一次的见面。 他有过很多个老师,也叫过很多人老师。但是老师这个词语在他的心里,却固执地与那一个人联系在了一起,连同那一个午后慵懒却明亮的阳光,一起深深地刻在记忆深处。 两年的时间,老师手把手地教导他一切本领。 他们一起站上手术台,他从旁观学习的位置,渐渐地站到了他身边最重要最亲密的位置。他一步一步地靠近老师,他们只需要一个眼神,就可以彼此完美无间地配合。 他享受这种无法言说的亲密,深深地沉迷,无法自拔,不愿清醒。 没有手术的夜晚,他以学业有惑的借口,将老师带到他的住处。 他每一次都能如愿。老师实在是个温柔至极的男人,他从来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请求。 他有一种被老师宠爱着的幸福感觉。 他们彻夜长谈。他总是故意缠着老师,把数不清的问题搬出来问他,直到他困得难以清醒,不顾形象地趴在桌子上,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入睡。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肆无忌惮地用视线抚摸着那张令他朝思暮想的面颊,从饱满的额头,修长的双眉,小巧的耳朵,挺直的鼻梁,陷在阴影中的紧闭的双眼,还有那埋在手肘间的红润诱人的双唇…… 他颤抖地伸出手,慢慢移到那微乱的黑发上方。手心中被发丝扫到,微痒顺滑的感觉几乎令他立刻起了生理反应。 简直像个变态一样……他收回手,手指插进自己鸡窝一样不修边幅的头发里,塑料框的眼镜滑到桌面上,他把脸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膝盖上。 这两年的时光,便是他最开心最幸福的时光了。 他已经决定了,也与老师之间达成了默契,他是老师一手教导出来的高徒,以后会永远留在老师身边,成为他的左膀右臂。等到老师退居二线,他便代替老师,继续将老师的医术发扬光大。 永远不会分开。 他沾沾自喜的小心思,却在那个人到来的时候,被彻底掐灭在阳暗的土壤里。 一切的打算,还没有生根发芽,便已经枯萎。 还是在那个电梯门正对着的大厅里,老师在电梯外迎来了他的第二个学生。 那是个十分帅气高大的男生,比老师高了大半个头,几乎与他差不多高。但他总有些含着背,便显得不够挺拔。老师说过他很多次,他总也改不了。 这个新来的年轻医生,他不像其他医生一样,土土的打扮,不修边幅的外表,相反,他打扮得很时尚,白大褂也只是松垮垮地套在身上,却非但不显得邋遢,反而帅气十足。 他跳出电梯就拉着老师的手,肆无忌惮地盯着老师的脸庞,那张他只有在老师睡着的时候才敢细细打量的脸庞。 “萧医生?!真的是萧医生来带我?!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幸福得快要晕过去了!”那个男生很夸张地大叫道,明明很好听的声音,他却觉得刺耳非常。 老师笑着说道:“是我带你,暂定两年。叫我老师就好。” 老师,从此再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老师。 第130章 他是男人 谢景修站在那里,负手而立。 他离开的时候天还有些冷,如今已是春夏之交。萧御的脑海里还映着谢景修身披裘毛大氅的冷俊模样,眼前这人一袭轻薄绸衣,深青为底,银丝刺绣,宽肩窄腰长身玉立,萧御竟觉得有一瞬间的陌生。 谢景修迈步向他行来。萧御想到刚才在院中他与元王妃的对峙多半已经被谢景修听了去,顿时有些心虚。还没厘清自己到底心虚什么,萧御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谢景修脚步一顿,眉间皱出一丝受伤的纹路。 萧御有些尴尬,先出声道:“谢世子。” “修儿。”元王妃已经越过他,站在了谢景修的面前。 简六小姐盈盈在元王妃身边站定,透过薄如蝉翼的轻纱看了萧御一眼。 “母妃。”谢景修先向元王妃行了一礼,礼数周到,无懈可击。 元王妃满意地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一抹难得一见的笑意:“修儿,你先回府去,今日之事母亲自会给你一个交待。” 简六小姐也蹲身福礼,口中唤道:“表哥。” 谢景修未看她一眼,也没有理会元王妃的话,只是向着萧御伸出手去。 “钰儿,过来。” 元王妃的面色瞬间沉了下去,厌恶地撇了萧御一眼,只是到底没有开口说话。 她是了解自己的儿子的。外人只看到谢景修冷清寡语,似乎对谁都不亲密,但这么多年以来却是谢景修一力支撑起元王府,否则元王府早不是今日这番光景了。 元王府在谢景修的心里必定占据着极重要的位置,否则他何必连那府里的丁侧妃和他的庶弟都养得好好的。 屈屈一个凤照钰,如何与整个元王府相比? 她相信谢景修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萧御看着谢景修,有些犹豫该不该听他的话。 比起刚才的针锋相对,现在的气氛似乎平静多了。但是在离他几步远的那三人之间分明涌动着看不见的修罗场。 他跨前一步容易,却将前功尽弃。 将未来的命运仍旧交托在谢景修的手上,由他来衡量自己与元王妃之间的孰轻孰重,这样的被动局面让萧御望而却步。 元王妃毕竟是谢景修的生身之母,而他—— 萧御还在犹豫不决,谢景修却突然大步地走了过来,高大的身影当中似乎隐忍了无数的怒火与不甘。他伸手拉过萧御,修长的五指如鹰爪一般用力,捏得萧御手腕生疼,揽住他的动作却又格外温柔。 萧御吓了一跳,却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谢景修轻轻地揽在怀中。一只手在他的后背来回抚摸着。 谢景修虽未开口,萧御却感受到了他隐忍着的安抚。 只是他未能看到,谢景修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二九的冰冷目光直令二九浑身一颤,片刻后垂下头缓缓曲膝跪在地上。 “景修,有一件事你应该知道一下。”元王妃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萧御看着那美丽高贵的妇人用毫不掩饰的厌恶目光看着他,心中只觉一阵厌倦。 “秦嬷嬷,告诉世子,他费尽心力求来的世子妃到底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元王妃冷冷道。 秦嬷嬷应了一声,走上前来,用干瘪的声音说道:“世子离京三月,世子妃数日夜不归府,如今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 如此简洁明了的几句话,却是字字诛心。 头一次听到喜脉之论时萧御还觉得好笑,现在却是笑不出来了。 滑稽的手段却带着阴险的用意,如果真是这个时代的一个女子,只怕要被逼得百口莫辩,走投无路了。 谢景修放开他,走到元王妃面前站定。 元王妃唇角微微挑起:“修儿——” 谢景修道:“母妃,您向来自诩清高,为何却不清高到底呢?我唤您一声母妃,并非给您肆意伤害他的底气。您让我……很失望。” 元王妃神情一僵,不敢置信地看着谢景修,半晌咬牙道:“你什么意思?!” 谢景修只是淡淡地望着她,那两道视线却令她感到遍体生寒。 “你、你要为了那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来对付我这个亲生母亲不成?!”元王妃面色苍白地按着胸口,只觉胸膛中瞬间涌起一股莫可名状的怒火。那怒火在她的体内四处冲撞,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愤怒过。即便是面对那个抢了简柔的地位的凤照钰,她向来也只有鄙弃,只有高高在上的厌恶和轻蔑。 但此刻谢景修的一句话和一个眼神,却几乎令她煎熬得发狂。 “你……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元王妃颤着手指指着他,简六小姐慌忙上前搀扶,柔声安抚道:“姨母别生气,您身子素来娇弱,当不得大悲大怒。”她又看向谢景修:“表哥,秦嬷嬷说的都是真的,您便是心中有怨,也万万不该迁怒姨母身上。周太医就在这里,姨母原本担心世子妃的身子才从宫中请来太医,却没想到诊出这样的——” “母妃。”谢景修看也未看简六小姐一眼,只是打量着元王妃越发苍白虚弱的面容。 元王妃看着他的目光如此愤恨,冷得犹如夹带着数九寒天的冰棱。 “你和你父王一样,是没有心的!”元王妃咬牙低声道。 谢景修无动于衷。儿时他总想亲近这个美丽的,冷冰冰的高高在上的女人,希望她能像世间最普通的母亲那样,疼爱他,保护他。只是,总未能如愿。 他以为元王妃是生性清冷,或者是被元王爷伤透了心,只是她对简六小姐却疼爱有加。她不是没有温情,只是没有给他。 曾经有过再多的不解与意难平,也在二十几年的光景当中渐渐磨灭了,不留一丝余烬。 “母妃,现在我给您两个选择。”谢景修道,“第一,回到元王府,继续当你富贵悠闲的王妃,从此不得踏出怡然小居半步。这本也是您的心愿。简家与元王府再无任何关联。第二——” 不等谢景修说完,简六小姐脚下一软。元王妃不敢置信地瞪着谢景修,手中紧抓着简六小姐的手臂,似乎生怕谢景修立刻就将简六小姐从她身边赶走。 “景修,你怎么能说出这种忘恩负义的话!”元王妃颤声道,简六小姐见她激动得肩膀发抖,忙从荷包里掏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两粒丸药来喂给元王妃吃下。 元王妃在简六小姐的拍抚下渐渐顺平了气,额上薄汗浸湿了发丝,她看着谢景修,悲声道:“景修,你如今竟已如此是非不分了么?你是要抛却简家对你的救命之恩,甚至不惜恩将仇报?!” 谢景修蓦地讥讽一笑:“救命之恩?从来没有什么救命之恩。” 元王妃连连冷笑:“好,好,如今你连救命之恩也不愿意认了。好,真是好的很!” “十年了,母妃口口声声将简家于我有救命之恩挂在嘴边。我只问母亲一句,你是亲眼看见了,还是亲耳听见了?”谢景修淡淡道。 元王妃气得薄唇微颤,心中痛楚难当。 “逆子,你住口!简大夫为救你的性命英年早逝,你今日如此忘恩负义,你的良心何在!” 谢景修冷冷道:“简大夫英年早逝,可并非是为救我。我十二岁那一年外出路遇刺客,匆忙奔逃之时遇上进山采药的简大夫及其弟子。我怕连累于他,并未与他相认。我历经九死一生才活着回来,回来就听到了母妃整日里将简大夫的救命之恩挂在嘴边。我倒也想知道,这救命之恩,从何而来?” “逆子,你连证据确凿之事也要矢口否认?你——”元王妃想要争辩,却猛地回想起来,当日那简家弟子带着简大夫的药箱狼狈归来,只说简大夫为救谢世子坠崖而亡,与谢世子一同下落不明,只得他一人逃命回来。他希望元王府看在简大夫舍命相救的份上,多多看顾简家医馆。 那救命之恩的说法,所有的来源,仅那简家弟子一人…… “表哥,你……你怎能如此?”简六小姐身形一晃,两手紧紧攥住胸前衣襟,“姨母,父亲的为人您难道还不清楚吗?现在竟要为遮别人的丑事,扰得他老人家英灵不安么?” 元王妃还努力回想当年之事,一心想找出一丝确凿之证。 那简家弟子特特寻到元王府的门上,以简大夫的恩情求得元王府为简家医馆的庇护。后来谢景修回来的时候,恍忽也是重伤初愈的模样,与那简家弟子的说法似乎是对得上,所以从来没有任何人怀疑过那件事。谢景修自己也从来不说—— 是了,谢景修从来不说简大夫对他没有救命之恩,却也从未承认过简大夫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只是——什么都不说。 元王妃惊疑不定地看着谢景修。如果简大夫对他根本没有恩情,这些年来无数人拿着那莫须有的天大恩情要求他为简家医馆遮风挡雨,保驾护航,为什么他从来不向任何人解释?! 简六小姐伏在元王妃身侧,凄声道:“姨母……” “庇护一个小小的简家医馆,原不过举手之劳。”谢景修道,“即便不用那救命之恩为借口,你们要钱,要人,我不是不能给。只是,竟生生养大了某些人的胃口,忘记了自己的斤两。如今竟敢对我的人出手,你难道从未审视过自己,你算个什么东西?” 简六小姐听着这毫不留情的贬低羞辱,气恼得眼前阵阵发黑。 她以为这些时日的遭遇已是从云端跌落地面,再不会有更狼狈的时刻。却没想到此时此刻才是真正的无间地狱! 元王妃到底是心疼着简六小姐,此刻不再纠结那恩情之事,护着简六小姐怒道:“说到底还是为了他!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为庇护这么一个淫——” 谢景修目光一沉,冷声道:“我不希望再从你的口中听到任何抵毁他的话语。母妃,别挑衅我。” 元王妃骇然睁大了泪眼:“你——他怀了别人的野种,难道你也要包庇他?!这种不知廉耻的人就该将他的丑事召告天下,让世人唾弃!” 元王妃已经气得快要失去理智。 这个儿子是她忽视了二十多年的,只因他也是那个男人的儿子,让她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只能无视。 直到后来他长大了,长成了一个优秀的男人,却从未因她的忽视而有一丝怨忿。他谦恭,孝顺,能力出众。她仍旧对他淡淡的,只因她的心根本不在那个牢笼一样的王府深宅,这个注定要承继元王府孝顺那个负心汉的儿子与她又有什么干系。 却没想到,这个儿子惟一一次向她露出爪牙,就让元王妃心痛欲裂,几欲发狂。 如果她原本只是因为简六小姐的缘故对那凤照钰感到厌恶,此时此刻她的心脏当中升腾翻滚着的,却是最浓烈的嫉恨! “够了。”谢景修冷声道,又突然向萧御伸出手去。 “钰儿,过来。”谢景修道。 一直站在后面尽量减少存在感的萧御此时一怔,抬头对上谢景修的视线。 谢景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澄澈的目光沉静如水,不生波纹。 但是萧御却看懂了那目光深处的一丝期待。 谢景修从刚才开始,就总是用这种方式唤他。明明只有几步路的距离,他却希望他自己走过来。 萧御知道,他所说的和离还是被谢景修听到了,而且被他记在了心里。 谢景修总想用这种方式,确认他还会主动地走向他。 这么曲折的心思,萧御觉得自己能懂他也称得上心思机敏了。 第一次的时候谢景修自己跑过来抓住他,这一次——萧御微微一叹,迈动了脚步。 这个时候,他不能总拆谢景修的台啊…… 谢景修似有一瞬的雀跃,细看时却仍旧沉静,只是紧走了两步迎上萧御,拉住了他的手。 元王妃目眦欲裂地瞪着他二人,手中的丝帕被尖锐的指甲勾出了一道道丝线。 “景修,今日之事你别以为能瞒得住!把这种不知廉耻之人当宝,你想被世人耻笑吗?!” 谢景修握紧了萧御的手,冷笑一声:“世人耻笑?是笑清高的元王妃原来也会使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还是笑简家医馆百年传承的精妙医术,却被简六小姐用来陷害他人?” “你别忙着遮丑。”元王妃咬牙冷声道,“你若觉得他果真身正不怕影歪,大可以请全城的大夫来给他诊脉,看看那见不得人的身孕到底是真是假!” “不需要。”谢景修沉声道。 萧御一直看着谢景修,此时心中忽地一动,有一丝预感从心底升起—— 左手被谢景修紧握在手心里,果然又听谢景修道:“不需要谁来诊脉。他是男人,是和我一样的男人。你们的手段,用错人了。” “什么?!你说什么?!”元王妃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一直缩在角落里的周太医恨不得立马土遁离开这里。 他真的不想听到这么多深宅大户里的秘密啊…… “男人……”简六小姐低喃道,有些恍然地看着谢景修身边的那个少年。 是了,自从他与谢景修成亲之后,他就再没穿过一天的女装,向来是这副少年模样。 原来这就是真相,真相一直明晃晃地摆在她们的面前。 她和元王妃视而不见,却像两个跳梁小丑一样,使着拙劣却自以为无懈可击的手段。 “你疯了,你疯了!”元王妃捂着胸口连连摇头,“你知道他是男人?你怎么敢求取圣旨赐婚娶一个男人?!这是——”这是欺君之罪啊! 萧御何尝没有这种担忧,谢景修说坦白就坦白了,连点预警都没有。他出去了这三个月,回来就涨了这么多底气,连欺君之罪也不在乎了? 元王妃似乎想到了什么,着急地转头四顾。院里院外都是元王府的人,那自是不怕,但那缩在后面的百灵陆容容几个广安堂的人,还有那个垂手侍立的周太医—— “母妃无需担忧其他。”谢景修道,“如果您愿意选择第一条路,以后您永远是尊贵的元王妃,任何人也无法撼动您的地位。” 元王妃见他放着真正的大事不顾,却只想着让简家与元王府脱开干系,不由得心中发寒,冷笑道:“我若是不愿意选呢?” 谢景修道:“您不愿意重回元王府的牢笼,我尊重您的想法。您向来与简家亲厚,与简夫人是至亲姐妹,与简六小姐情同母女,此情可感天地。我在此替父王作主,从此以后,放您自由。” 元王妃瞪大了仍旧浸着泪水的眼睛,单薄的胸膛中一阵鼓躁。 只听谢景修继续道:“从今日起,您不再是元王府的王妃,元王府再无任何资格过问您的事。没有人会再强迫把您关在元王府的深宅大院。从今日起,您,自由了。” 元王妃看着谢景修冷静到不近人情的面容,脑海中嗡地一乱,顿时有些天旋地转。 她知道谢景修说的是真的,她这个儿子向来说一不二。 从得知那个男人背叛了她开始,她无时无刻不再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自由,她最渴望的自由。 可是,却有一丝无法忽视的心悸从心脏中一直牵连延伸到指尖,令她止不住地浑身轻颤。 “王爷……不会同意的。”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 谢景修似乎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他会同意的,他不敢再来逼迫您。您放心吧。” 谢景修又道:“我虽置办了几处宅子,却仍是元王府的财产,想来您并不愿意沾惹。” “您还是喜欢去简家医馆吧,您最重视的人和物都在那里。我会派几名侍卫,妥善地将您送过去。” 本是胸有成竹志得意满而来,元王妃被王府的侍卫半是恭敬半是强硬地送上简家的马车时,却是一副神思恍忽的模样。 简六小姐仍旧坐在她的身边。 以前她日日盼着这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到她的身边来,以慰藉她在那冰冷的元王府中日渐麻木的内心。 如今她们坐在同一辆马车中,去往同一个地方,以后还可以长长久久地相处在一起,此时却失了一直以来的亲密无间,只是各怀心事地坐着。 谢景修不会再管简家,元王府也不会再过问元王妃。 她们都知道,谢景修从无戏言,说到做到…… 第131章 开诚布公 眼睁睁地看着谢景修派人送走了元王妃和简六小姐,萧御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越发感到压力沉重。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谢世子下一个要算帐的大概就轮到他了。 果然,谢景修定定地望着他,头也不回地吩咐道:“老六,把人撤到广安堂外院去。” 老六应声,高声斥令众侍卫统一行动。跪在地上的二九低着头,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紧紧地攥着。 他自小便是谢景修身边最亲信的护卫,以前这些事都是交给他来做的。如今世子故意冷着他,必定是心中恼极了他。但是他连给自己求情都不敢,只能沉默地跪着。 谢景修牵起萧御的手:“去你的房间。” 萧御为难地看了看院子里剩下的几人,秦竟和秦老大夫仍旧与百灵容容一处,四人俱是一副如遭雷劈的懵懂样子,还在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久久回不过神来。 他是男人这件事情,似乎对他们的打击格外地大。 周大夫已经在元王妃离去时趁势溜了,谢景修没让人拦他,也不知是没将他放在眼里还是准备灭口…… “额……二九跪着干什么?”萧御一眼瞅见跪在后面的二九,惊疑道。 谢景修一副忍无可忍的神情,面沉如水地道:“钰儿,带我去你的房间。” 萧御心中一凛,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同情地看了二九一眼,便带着谢景修往他住的小院里走去。 谢世子现在是看谁都不顺眼,还是不要违逆他的好。 萧御刚刚跨进门槛,却突然被一股大力扯了进去,重重地推到墙边。 后背猛地碰在墙上,正撞得他七昏八素,谢景修的脸庞居高临下地凑近过来。 “钰儿,你要与我和离?”谢景修的声音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狠意,全无刚才的冷静淡然,“你就那么轻易地,要与我和离?” 果然被他记上了,萧御叹了一口气。 其实他有充足的理由和离。他们两个都是男人,他们没有夫妻之情,他当时面对的处境十分糟糕——每一个理由都足够他和离个十次八次。 “谢世子,我……” “我每天都在想着你。”谢世子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眉间浮起一抹哀凄,“我不求君心似我心,我却没想到,你竟连一丝留恋也没有。” “这能怪我吗?”萧御也火了,“王妃跟你血脉相连,简六小姐是你亲表妹,她们二人逼我至此,我除了躲开之外还能干什么?!你如果不招惹那么多烂桃花,我能有那么多麻烦吗?” 谢景修听了他一通训斥,反倒平静了下来。 “我没有招惹她。”谢景修半晌道。 萧御冷哼一声:“你任简家予取予求的时候,就是在招惹人家。如今你说抽身就抽身了,她们岂能不恨我?你远离京城三个月,你可知这三个月来元王妃和简六小姐简直没有一刻消停。这两人倒是不呜则已一鸣惊人,凡动必定伤筋动骨。” 萧御越说越气。 “还有那什么救命之恩,原来简大夫和你根本没有关系,那你就把这莫须有的恩情默认了十几年?多说一句话能累着你还是怎么着?” 如果早些知道这个消息,他倒是可以更加从容一些。 “那两个人,一个是你的生身之母,一个是你的恩人之女。打重了骂重了都是问题,你要我怎么办?!”萧御怒道。 谢景修站在窗边,微微垂着头颅听着萧御的训斥,没有一句反驳,那修长的身影看上去,却分外寂寥。 他伸手揽住萧御,萧御顿时一僵,身上有些不太自在。 谢景修略显疲惫地把脸搁在他的肩上,低叹了一声。 “谢世子……”萧御歪着头唤道。 谢景修道:“我以为留下足够多的侍卫护你周全,便是万无一失了。你对她们的挑衅左右为难,是因为她们与我有那些亲近的关系?” 萧御点了点头。 如果不是顾虑着谢景修,他其实有更干脆的手段,不至于如此拖泥带水,让元王妃和简六小姐一次次地使些诡计,烦不胜烦。 “对不起。”谢景修突然道。 萧御有些迷茫,不知谢世子这歉意从何而来。 “事情是她们做的,你不需要道歉……” “我不是为她们道歉。”谢景修抿了抿唇,“钰儿,这么多年,还没有谁这样顾虑着我的关系。所以我未能考虑到你的难处,这是我的错。” “……”不要把自己说得这么可怜啊…… “你问我为什么不解释那莫须有的恩情。我不解释,因为她们根本不会相信。”谢景修道,“会相信的人却不会在乎。所以我不说,也不想说。” “……”越说越可怜了,萧御听得心头一阵阵酸涩难当。 “我留给你的侍卫只有一个使命,就是保护你的安全。如果有人威胁到你的安全,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皇室贵族,不管亲疏远近,只要你一声令下,他们都会出手。我以为只要你性命无忧地等我回来,其他的都可以不用在乎。到底是我想错了。”谢景修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这也不能算错……”萧御终是忍不住安抚了两句。 这大概就是谢景修的生存态度。太多的失望使他学会不去期待,太多的忽视让他懒得在乎任何人的看法。只要活下去,且活得比所有人更有力量,那就是最后的赢家了。 所谓高冷的表象,大抵就是心中对任何人都没了期望吧。 谢景修笑了笑,贴着他的脸颊轻轻蹭了蹭:“只是无论如何,你轻易说出要与我和离的话,我却不能轻易放过。” 萧御顿时汗毛炸起。 收回前言吧……这人现在是连高冷的表象都不愿意维持了。 “你……你想干什么?”萧御咽着口水,推开谢景修。 谢景修目光一沉:“你会这么轻易地说出要离开我的话,不过是因为,你还没有成为我的人。” “……”这分明还是要耍流氓吧。 “圆房吧。” “……你滚。” 谢景修把他禁锢在窗边,面色阴沉地看着他。 萧御不由得有些心悸,色厉内荏地叫道:“谢景修!我过年才十六!” “多大才愿意让我睡。”谢景修道。 萧御被他直白得差点惊掉下巴。 这是那个高冷优雅的谢世子吗?!这是被哪路妖精附体了吧! 萧医生只是没有充分预料到大龄青年常年欲求不满的威力。 谢景修捏住萧御仍带着纤细少年感的下巴,咬牙道:“现在也要先上缴些利息才好——” “什么——”萧御一句话没说完,谢景修就低下头来堵住了他的双唇。 这一次不只是简单的亲吻,谢景修双手不老实地在他身上游移着,唇舌更是霸道地不断深入。 萧御瞪大了眼睛,眼前是谢景修放大的眉眼,即便在这个时候也仍旧是俊美而赏心悦目的。 谢景修以前从未如此对他,萧御此刻才发现,谢景修其实远比他想象中的有力多了。那双贵公子的手臂此刻却犹如两道铜墙铁壁,禁锢得他分毫动弹不得。 谢景修猛地双手将他托起,萧御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扶住谢景修的肩膀。 谢景修仰头在他脖子上啃咬了两口,萧御不适地扭头躲避,却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被谢景修放倒在床上。 脑海中顿时警铃大作,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冲击着他的大脑。 萧御再顾不得其他,连连向后缩去,大叫道:“谢景修,你别乱来——” “乖,别怕。”谢景修哑声道,曲膝爬上床沿,伸手扯掉萧御的靴子,又蹬掉自己靴子,长臂一伸,帐帘唰地落了下来。 帘子里一阵颤动,谢景修沙哑的带着安抚的声音传了出来。 “钰儿总要让我收点利息,尝尝甜头……” 自谢景修将萧御拉走,秦竟等人终于回过神来,先将凤大小姐突然变成了一个男人的事情放到一边,都开始担心起萧御的安危来。 如果凤大夫是女人,那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可是凤大夫是个男人…… 百灵站在萧御的小院门外探头探脑地朝里看,缩了缩脖子,担忧道:“世子不会打我们公子一顿吧?” “不……不会吧,不管怎么样,师父还是世子妃啊。”陆容容道,“谢世子应该不会打老婆吧……” 两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浓浓的不安。 不多时谢景修突然从院中大步地走了出来,将两个女孩子吓了一跳。 “世……世子!”两人忙齐齐行礼。 谢世子点了点头,正要离开,见她二人一齐往萧御的小院中望去,咳了两声道:“世子妃累了,你们不要打扰他休息。” 百灵和陆容容急忙应声,一同目送着世子往前行去。 两人面面相觑。 既然世子这样关心凤大夫,应该……不会欺负他的吧。 两人各怀心事,忐忑地离开了。 第132章 如何收场 日头从天空正中逐渐西沉,二九仍旧直挺挺地跪在庭院中央,眼前尽是青色的石板,僵直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渐次拉长。 院中再无他人,只有百灵中间跑过来一趟,让他趁着世子正在凤大夫房中无暇顾及其他,赶紧离开这里避避世子的气头。 二九没理她,直把百灵气得连连跺脚,一溜烟地跑了,不再管他。 他生是世子的奴仆,死是世子的驭鬼,再避又能避到哪里去? 晚霞漫天时,一双玄色为底上刺金龙的靴子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二九不敢抬头,只是狠狠地叩拜下去。 谢景修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二九,你让我很失望。” 二九额头触着冰冷的石板,咬牙道:“属下知错了,求主子责罚。” 他先以为世子已看穿了他对凤大夫那点隐秘的心思,当时犹如天塌地陷一般,眼前一片昏暗,再无一丝出路。 其实不过是做贼心虚。 二九跪了这一下午,至少将这一件事想明白了。 世子未必知道他那一丝窃窃而生的情愫。连他自己都还未厘清,世子再是目光如炬又如何能够一眼看穿。 世子气的必定是他没有拦着凤大夫的和离之举,甚至还有推波助澜之嫌。 二九道:“主子让属下留在京城,是为保护凤大夫的安全,听侯凤大夫的差遣。属下未能替凤大夫解决难题,反倒处处让凤大夫费神思量。属下自知失职,不敢讨饶,请主子降罚!” 谢景修看了他半晌,二九只是恭敬地伏在地上,脊背僵挺,一动不动。 他留给了二九一整队精锐侍卫,只要二九善用得当,许多麻烦都可以消弥于无形。 二九的能力无需怀疑,会有如此结果,只有一个可能,二九并未尽心。 谢景修身边的几名侍卫,如二九老七等人,名为奴仆,但谢景修并不将他们当作奴仆培养。 他们都是能力出众之人,可堪大用,谢景修不想将他们养成只懂得服从命令的提线木偶。 他们必须有能力,有主见,不盲从,以及,要对他绝对忠诚,这才是谢景修想要精心培养出的属下。 只是没想到这主见用在别的地方,也会给他添了麻烦。 你自去领三十军棍,以后便留在军中服役。”谢景修说完,转身就走。 “属下遵命。”二九重重地叩了三个头,心中一阵茫然。 受刑他不怕,只是世子却不让他在跟前服侍了。 如果有个期限,他便还能看到希望,可是没有。 二九昏昏然地抬头看向谢景修离开的身影,他的视线触及到谢景修脖子下面解开的第一道盘扣,领口微微凌乱地敞开着,透出一股风流的意味。这是素来严谨自律的世子身上绝对不会出现的失误。 那一瞬间似有一股大力重重地撞击在心脏上,二九情不自禁地抬手紧紧扣住左胸膛上剧烈跳动的部位。 百灵说的,世子一下午都在凤大夫的房里…… 喉中涌起一阵难言的苦涩,二九踉跄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迈步朝外走去,双脚如有千斤一般地沉重。 他自是没有资格过问的,他只是不由自主地想着,凤大夫是自愿的吗?是不是世子逼迫了他? 凤大夫那样的人,理应受到尊重。即便是世子,也不能强人所难。 可即便世子那样做了,他又能做什么?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心思是见不得光的,他必须把它深深地埋葬在心底,一个字也不能宣之于口。 老六一直侯在广安堂的大堂里,在此看诊的病人早被侍卫驱散,几个坐馆大夫也被赶走。见谢景修从后面走出来,老六忙迎上前来。 “世子。属下已经派人盯着周太医,是否需要——” “不用。”谢景修一边径直出了广安堂一边道,“你留下来保护世子妃。” 老六慌忙应声,站定在街边,看着谢景修利落地翻身上马,驾马离去。 广安堂内宅一角,萧御的房门仍旧紧闭着,百灵和陆容容轮番来唤,萧御只不让她们进屋。 二人无法,只能侯在厢房里,等萧御传唤。 萧御没忙别的,匆匆忙忙穿上衣裳,就开始手忙脚乱地把弄脏了的床单都扯下来,从后墙窗户爬出去偷偷地打水搓了搓,直到看不出痕迹来才放在盆子里泡着。 谢景修是个不讲人权的封建士大夫,他可接受不了让那些小丫头来洗这么羞耻的东西。 萧御处置好床单又偷偷地爬回去,最后腰酸腿软地抱着枕头趴在榻上,看着床头上的木雕出神。 保留了两辈子的初吻,彻底失守了。萧医生想。 “衣冠禽兽!”萧御恨恨地捶床。想蹬腿,腿软,想翻身,腰重,最后只能咬着枕头一角出气。 这具身子还真是有点虚……估计都是凤云宁在凤照钰小时候给他吃的那些中药的缘故,还得再养两年才能养回来。不然他这么年纪轻轻,怎么也该比谢景修更龙精虎猛才是。也不至于他爽完了拍拍屁股走了,他却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像被玩儿坏了似的。 “啊呸!”萧御愤怒地喷了几口。 就算他一点不虚龙精虎猛,也不是让那个家伙尽兴用的!居然来强的,真是—— “禽兽!” 向来斯文的萧医生实在想不出新鲜的词了。 谢景修临走前只说道:“既然你不喜王府,乖乖在广安堂呆着,等我来接你。” 然后就走了。 如今他的身份已经被谢景修公开了,谢景修到底打算如何收场? 萧御心里思量着,终究还是累极地昏昏睡去。 二九已经领罚去了,老六留在广安堂保护萧御,如今只有老十跟在谢景修身边。 谢景修一回府就去见了元王爷,却见元王妃身边的秦嬷嬷正在门外站着,看到谢景修来了,秦嬷嬷吓得慌忙跪下,再无往日的自持身份。 谢景修看也未看他一眼,径直进了房间。 元王爷一见是他,气得拍案而起。 “本王正要派人去找你呢,你倒自己回来了。好,好!”元王爷怒道,“你这不肖的东西!马上随本王去简家,跪在你母妃面前认错!” 谢景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可能。” “你!” “我不会去,父王也不能去。”谢景修道。 元王爷气急反笑:“哦?你倒管到本王的头上来了。难不成你也想把本王扫地出门不成?!” 啪地一声,一只砚台碎在谢景修脚边。 秦嬷嬷跪在门边,听着里面的动静,心里又是忐忑又是庆幸。 庆幸的是,元王爷终究对王妃旧情难了,不会放任王妃离开王府。这个王府,毕竟还是王爷做主的。 里面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秦嬷嬷听不到言语,只能提着一颗心跪在走廊上,等着元王爷走出来,带人去将王妃接回府来。 这一等就等了半个时辰。秦嬷嬷不敢擅自站起来,双膝跪得疼得钻心,一身冷汗,才等来面前那高大的朱红门扉再次打开。 元王爷从里面走了出来,秦嬷嬷一脸希翼地抬头看着他。 “嬷嬷怎么跪在这里,还不快扶嬷嬷起来。”元王爷训斥着一边的小丫头。 秦嬷嬷让两个小丫头搀着站起身来,见元王爷这副态度,心里更是安定下来。 却听元王爷道:“你马上回简家去,好好伺候王妃,不得怠慢。” “什……什么?”秦嬷嬷不敢置信,踉跄着往前一步,“王爷、王爷不去看看王妃吗?!” 元王爷眉头皱起,摇头道:“本王就不去了。”说完转身就走。 秦嬷嬷赶了两步,唤道:“王爷,王爷——” 元王爷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谢景修施施然从房中出来,秦嬷嬷忙停住脚步,噤若寒蝉地站着不敢抬头,直到谢景修的身影离开这院子,才敢软了身子让两个小丫头搀着。 竟然连王爷也被世子说服了……秦嬷嬷有些恍然地被下人恭敬地送出了王府大门,回望着那高大威严的门扉在她的面前轰然阖上,秦嬷嬷还有一瞬间的不真实感。 这座锁了王妃数十年的牢笼,就这样将王妃,拒之门外了? 世子在王妃面前向来恭顺,无论王妃提出任何要求,他都会达成王妃的愿望。所以她们都将他当成一个可以任意拿捏的孩子,直到今日秦嬷嬷才突然回过神来,她们明明知道世子的能力,王妃到底是为什么敢对他步步紧逼? 王妃对他没有尽过一日的责任,她们何来的底气,世子会永远任她们予取予求,永远不会对她们翻脸? 秦嬷嬷坐上马车,满心茫然地回到了简家医馆。 简六小姐的丫鬟迎了出来,殷勤地上前搀扶着秦嬷嬷。 “嬷嬷可算回来了。”半夏笑道,“王妃听说你回王府去找王爷,气得一下午没得安稳。嬷嬷快去看看王妃吧。” 元王妃歪在矮榻上,面上盖着丝帕,仍像她在怡然小居时那样。 简夫人和简六小姐陪在一边,低声地说着话。 屋里的人听到秦嬷嬷回来的声音,简夫人忙站起来迎了出去。 秦嬷嬷向简夫人行了礼,简夫人忙不迭地让她起身,不敢受礼。 元王妃猛地从榻上坐起身来,目光冷冷地看向秦嬷嬷。 “谁让你去找他了?你这样自作主张的奴才,我是要不起了。” 简六小姐凑到元王妃身边,挽着元王妃的手臂。 “姨母不要生气,仔细身子要紧。秦嬷嬷这样的忠仆正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您可不能伤了嬷嬷的心。”简六小姐说着,笑着看向秦嬷嬷,“嬷嬷一定累了,快些去休息吧。就算要回王府也不急在今日。不知王府派了什么人过来?我让半夏去打发他回去。” 王爷是不会让王妃离开他的身边的,她们都知道。 元王妃冷声道:“我不会回去的!你以后再敢跟那边有联系,就不要再跟在我身边。” 秦嬷嬷福下身去,涩声道:“王妃不用生气,您……不必回去了,老奴也不会再去找王爷。” 元王妃猛地转头看向她,简六小姐也是一脸不解,与简夫人面面相觑。 秦嬷嬷低头道:“王爷说了……让老奴回简家来,好好伺侯王妃。王爷没有要接王妃回府的意思。” “怎会如此!”简夫人惊呼出声,一脸不安地看着元王妃。 元王妃面色惨白,薄唇微颤着,终是冷笑出声:“好,很好,所有人都遂愿了。” 简六小姐缓缓站起身来,走到简夫人身边,二人相视的双眼当中尽是相同的愁绪和不安。 第133章 剥夺私军 萧御的身份不胫而走。 第二日元王爷和谢景修就被召至宫中训问。元王爷尤自一头雾水,谢景修只将安国公夫人凤云宁强逼兄嫂,将萧御自小以女子身份养大的事实禀报了上去。 “内子受制于安国公府之势不敢暴露身份,微臣也是在成亲之后才知道实情。”谢景修道。 皇帝原本只是想借机对付元王府,即便不能一举铲除,至少也要削薄它的势力,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桩内情。皇帝顿时神情扭曲,又将安国侯也召过来斥骂了一通。 安在青都快忘记凤云宁那个女人了,没想到她还给自己埋了这样大一桩麻烦,心里更是恨不得生啖其肉。 最后安国侯丢了爵位,元王府也被剥夺了豢养私军的权力,空留一个并肩王的名义。 要不是害怕狗急跳墙,永荣帝恨不得将整个元王府一撸到底。可惜一口啃不下硬骨头,这个良好的开端已经超出了永荣帝的预料。没了谢家私军的元王府,不过一只被拔了牙的狗,总有能够一举铲除的那天。 豢养私军,正是梁国历代皇帝最为忌惮元王府的原因之一。 梁国建国之初,皇室并非民心所向,一同起事的谢家同样手握重权。 共同扳倒前朝之后反倒兄弟反目,战乱又持续了十年之久,却是谁也赢不了谁,反而几乎耗尽了两方之力。 是年民不聊生,烽火四起,又有北方外敌伺机进犯,一举侵占数十个城池,沿海地区还有倭寇横行。 皇室与谢家只能停战言和。当时的宋家,后来的皇室,无论实力还是在臣民之中的威望都略胜一筹,谢家俯首称臣,却仍旧拥有并肩王的地位与豢养谢府私军的权利。 数百年来皇室与元王府通婚无数,表面平和,却无不将其当作心腹大患,只是历代帝王都无法将其彻底铲除。 今日能够夺其私军,已是断其一臂,永荣帝表面气怒,心中却是畅快之至。 自古红颜如祸水,没想到一个男人也能把元王府祸祸到这个地步,谢景修年少早慧,素来沉着稳重,完全不似一个少年人,虽然没有显露什么才能,却让人看着就心生忌惮。 如今居然栽得比谁都重,还是栽到了一个男人的身上。这真是京城里前所未有的大笑话。 元王爷莫名其妙丢了谢家私军,虽说数量不多,只有两万,但到底是元王府的权势所在,如今因为一个世子妃就被皇帝找着借口尽数收回,元王爷岂能不怒。 刚出皇宫,元王爷就恨恨地一掌拍在谢景修身上。原本还想照脸打,却终究没敢下手。 “你这逆子!怪不得在本王面前说什么皇上对元王府不满将对元王府出手,让本王不要把你母妃接回王府来。原来说到底是你自己惹出来的祸事!”元王爷气得七窍升烟,“当初为了娶那个人,你跟本王和你母妃闹不和,如今可好,整个元王府都要成为京城的笑话了!你这个不孝子,元王府总有一天断送在你的手里!” 跟在谢景修身边的老六和老十见元王爷一掌打在谢景修身上,差点就要对元王爷出手,最终是理性压制住本能,没有干出那不逆不道之事。 谢景修也不理会,只是看了元王爷一眼。 “皇帝既然已经出手了,就不会一击脱离。以后王府的麻烦还有得是,父王如果自认能保阖府周全,你便把母妃接回来吧。”说完便径直走了,直把元王爷气得跳脚。 元王爷也知道世子妃之事不过是一个借口,便是南要就把他休了,也不可能让皇帝收回成命。 如今王妃不在王府反而能得清净,只是要派足了侍卫暗中保护她的安全。 元王爷自去安排不提,元王世子妃原来是个男人这件事,却是转眼间传遍京城。 堪称满城哗然。 广安堂这几日的生意都好了许多,萧御实在受不了那些惹有似无的窥视目光,干脆把外堂的事务都交给秦老大夫和秦竟,自己只缩在后院里看看医书晒晒药草。 那一日在场的人当中,惟一会把他的身份到处乱说的,大概也只有简六小姐和元王妃了。 这件事往小了说是一件乌龙,往大了说是欺君之罪,毕竟是蒙皇帝圣旨赐婚的,全看上头那位是怎么想的了。 按照现在的形势来看,萧御本就不觉得那个皇帝会放过这个趁势削弱元王府的好机会。 事实果然如此,元王府现在应该算是元气大伤了吧…… 若是元王妃说出去的,那她真是白担了一个江南才女的名声,实在是糊涂到底了。 冯老大夫来过一趟,亲自从萧御口中证实了他的身份,整个人都恍乎了起来。 冯老大夫对谢景修向来是真心关爱,萧御面对他便有些羞惭之色。 “世子……世子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冯老大夫问道。 萧御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便道:“没成亲之前,他就知道了。” 冯老大夫却似乎受到的打击更大了。 如果是成亲之后才知道,还可以说谢景修是被骗了。可是成亲之前他就知道,还为了娶这个世子妃把所有人都得罪了一圈,谢世子根本是从根子上就歪了啊…… 冯老大夫心中虽然担忧又不喜,但他终究不是谢景修的正经长辈,因此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闷闷地离开了。 谢景修现在也基本不回元王府,便在广安堂的后院里跟着萧御住了。 萧御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元王府居然是有自己的军队的,怪不得谢景修身边那些数字军团不像一般的家仆侍卫,想来是当作军中将领培养的。 现在可好,因为他的缘故,军队没了,数字军团没有用武之地,就要变成数字面团了。 萧御实在替谢景修担忧,连那天下午的荒唐事也没闲暇计较了。 谢景修一撩衣摆坐在他身旁,伸手弹了弹他的眉间,笑道:“钰儿何故如此愁眉苦脸?” 萧御担忧的是元王府没有自保之力,皇帝以后会再出手。 “钰儿多虑了,皇帝便是有心也无力行事。”谢景修笑道。 “为什么?”萧御奇道,“我听二九说过,这些年有不少忠臣良将都被除掉了。” “你听二九说?我记得你跟二九不熟。怎么你跟他关系很好么?”谢景修看了他一眼,声音里带着一线凉凉的味道。 萧御一头雾水。二九跟在他身边整整三个月,再不熟悉也熟了,谢世子这阴阳怪气的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的贴身侍卫是不准跟别人关系太好的? 谢景修不再看他,继续道:“你也说了是剪除的都是忠臣,元王府哪里像忠臣了。” 萧御:“……”好像是这个道理。 “不对啊,皇帝疯了么,把忠臣一个个干掉,对他有什么好处。” 萧御自己说完便想起那个大名鼎鼎的李丞相。 “不会吧……难道说——是李家?”萧御顿时大悟。 谢景修点了点头。 “李贵妃受宠十几年,李丞相权势如日中天,李家借势铲除了不少不愿与李家结派的臣子。”谢景修道,“元王府从不过问朝廷中事,李家也不愿意来碰这块硬石头。” 萧御若有所思。忠奸之战,因为摊上了一个色令智昏的昏君,反倒是忠臣一个个失势倒台。 “朝中只有一个方丞相能与李家抗衡。方相是当世大儒,桃李天下,声望非常人可比。便是投靠了李家的一些官员也要唤方相一声老师。李丞相想要只手遮天,却始终未能将方相扳倒。你初见祖父时,他便是为了帮助方相才去的淮迁。” “这样啊……”萧御点了点头,“元老王爷也算是忠君为国了。可是,元老王爷这么大年纪,你怎么还让他老人家独自出去做那么危险的事啊?” 萧御有些不赞同地看着谢景修,这孩子,说他不孝还真不孝。 谢景修一笑:“我劝过祖父别去做,他只是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萧御瞪大了眼睛:“为什么?祖父做的事,不也是为了帮助方相,帮助那些忠臣吗?!” “忠臣忠的是谁?忠于一个昏君的人,有什么救助的意义。”谢景修不屑地嗤了一声,十分惬意地仰在榻上,将脱了靴子的脚搁在萧御的腿上。 萧御顾不上把他的臭脚丫子扔出去,一脸不敢置信地道:“你、你居然是这种世子!” 谢景修瞪了他一眼:“那些所谓忠臣,一心只知维护皇室正统,只知扶持那个幼弱太子。这天下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谁在乎过?这种人,救来何用?” 萧御说不出话了。 谢世子一个土生土长的封建士大夫,倒比他这个现代人还开明。 他不知道谢家当年也是差一点就君临天下的家族,对待皇权的忠诚原本就比别人薄弱得多。 谢景修动着脚轻轻在萧御的大腿和小腹上揉着:“别说那些没意思的事了。钰儿脱靴,上榻来陪我睡会儿。” “……”这个小妖精。 萧医生甩开谢世子两只穿着雪白袜子的脚丫子,撩起衣摆走了出去。 第134章 嫁妆之事 安国公府。 如今安在青丢了侯爷的爵位,嫡子又还未来得及请封世子,似乎再无拿回爵位的可能。 除了他原先领着的四品闲职之外,整个安国公府竟是再无能够顶门立户的人才。 老安国公得知之后气得几乎昏厥过去,一通大发雷霆,最终只能命人将敕造安国府的牌匾取下,换上不起眼的安府二字。 如果已经有后辈请封了世子,安府还不至于一夜之间没落至此。皇帝只罚了他一人,只要还有世子之位在,安家后辈要拿回爵位也不是没有一丝机会。 可偏偏他膝下几个儿子尚无一个请封世子。而这也是拜那凤云宁所赐。 安在青心里简直恨毒了那个搅风搅雨的女人。如今回头想来,正是他当日猪油蒙了心硬要娶那个泼辣无状的女人回来,才为安国公府埋下了今日的祸根。 如今的安府大夫人路氏根本懒得搭理他,她对这个男人的所有期望早在他为了一个凤云宁而辱没她这个官家千金的时候磨灭殆尽。如今她膝下有二子一女,只要好好教养孩子成才,她日后的荣华富贵自有着落,这安国公府的爵位根本无足轻重。兴许没了那中看不中用的爵位,还能少些龌龊的龃龉。 安在青一腔怒火无处排解,干脆去了凤云宁被关着的那处偏僻小院。 凤云宁如今早没了昔日的光鲜。 安在青让人灌了她哑药,她无法说话,被扔到这破败的院落当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身边只有一个有些呆傻的粗使丫头。现在吃喝拉撒都得自己动手,衣裳穿得比府中仆妇还不如,早已形容枯萎,哪里还有当日那明艳张扬的安国公府正室夫人的气派。 “啊啊——” 安在青踏入小院的时候,正在院中生火的凤云宁一眼瞧见了他,浑浊的双目猛地亮了起来,有些激动地起身迎上前去。 她总不相信这个曾与她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的男人会对她如此绝情,成亲数年她们争吵无数,安在青也冷落过她,却总是无法彻底放下昔日之情,最终还是会回到她的身边。 所以她一直在等,等着安在青的怒火熄了,再一次记起他们当年的柔情蜜意。她知道这个男人是个重情之人,否则当年也不会为了娶她这个毫无背景身世的妻子而得罪了吏部尚书那样的岳家。 如今,她终于等到了。 凤云宁看到那张久违的俊朗面容,欣喜若狂淹没了一切理智,自然未看到安在青那副黑如锅底的脸色。 “贱妇!”安在青一脚踹在凤云宁的心口,凤云宁连叫也未能叫出声来,就缩起瘦小的身体倒在了地上。 “你当年到底给我吃了什么迷魂药,竟把你这个搅家精娶了回来!”安在青上前揪起凤云宁的头发,强迫她抬起脸来,咬牙切齿地怒道。 凤云宁一脸惊惶不安,泪水流了满脸,狼狈不堪地跪在地上连连拜求。 安在青想起凤云宁被打落到这偏僻小院的原因,心中一动,捏着她的下巴冷冷道:“我倒是奇了怪了,你为什么要逼凤云飞把他的长子当成女人养大?他竟然也会同意?你们这两兄妹到底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没记错的话,你那个侄子,倒是与天羽一般大的年纪……” 凤云宁闻言顿时瞪大了双眼,却不知她到底是为凤照钰的身份被揭开而惊,还是为安在青怀疑起当年凤府也参与换之之事而怕。 她自然是不在乎凤云飞的死活的。只是如今她处境凄惨,正要靠着凤府的地位给她一丝庇护,若是连凤云飞也出了事,她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么?! 安在青看到她的神情,便知道自己猜中了当年实情。 他鄙夷地甩开凤云宁,拿出帕子来擦了擦手,起身道:“呵,这么多年以来,你们这些下贱的乡巴佬就把我安国公府当猴子一样地耍。好,很好。” 凤云宁膝行两步抱住他的双腿,仰头泪流满面,喉中嚯嚯作声,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安在青嫌恶地一脚踢开她,将手中的帕子随手一扔,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 凤云宁追到院门边上,外面守着的婆子已将门轰然阖上,从外头上了锁。她在门边号哭了半晌,直哭到声音嘶哑,外面再无一丝声响。 凤云宁无法,只能慢慢起身,捂着仍旧闷闷作疼的胸口向院内走去。 破败的石板路面上散落着的丝帕在日光下映出华彩的光芒。凤云宁愣了半晌,俯身捡起帕子,掩住面孔嘤嘤地哭了起来。 后悔吗?也许是后悔的,只是已无人再为她的后悔买帐。 元王世子妃原来是个男人,这件事无疑给京城众人贡献了一个十足趣味的茶余谈资,给那风流纨绔的酒桌上添了无数绮思,却也有人因为这个消息终日忐忑不安起来。 卢氏坐在房中,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丝帕,盯着那火苗跃动的灯丝出神。 凤云飞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进来,笑道:“夫人找我?” 卢氏猛地回过神来,抬头看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吧。” 凤云飞原本想要坐在卢氏身边,此时也只能顺着她的指点坐得远了一些。 “听说,老爷的长女凤照钰,原来应该是长子?”卢氏开门见山道,一脸的认真。 凤云飞叹了一声:“夫人也知道了。说起来,都是我的疏忽,让那孩子受委屈了。” “老爷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件事的严重之处?!”卢氏见他一副不着调的模样,忍不住拔高了声调。 凤云飞一愣:“严重之处?夫人可是听说了什么。”他说着笑了笑,“若是担心谢世子为此生气,那夫人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谢世子早已摆明了态度,他待钰儿一如继往,绝不迁怒。” 卢氏冷笑一声:“老爷倒是心大,您自己做过什么好事,莫不是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凤云飞不解:“这……还请夫人指教。” “你妹妹到底是为何被安国侯厌弃的,你不会一点也不知道吧?!”卢氏冷冷道,“以农妇之子换了安国公府的血脉 ,该说她是无知呢,还是大胆呢。她的事都已经败露了,老爷这同谋倒是丝毫不担心自己,该说老爷是心大呢,还是愚蠢?!” 凤云飞心底一颤,冷汗差点流了下来。 “夫人……夫人怎么会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你是同谋?”卢氏撇了凤云飞一眼,又恹恹地移开了视线,“从我得知凤照钰的身份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你的长子被凤云宁逼成女儿教养,你这做父亲的竟也不管不问。凤照钰和安天羽又是同一年出生的人,你以为安国公府里的人都是傻子,会想不到这其中的联系?!” 凤云飞一听顿时失了分寸,站起身来不安地来回踱步。 “这么说来……安国侯爷……都知道了?!怎么办?那该怎么办?” 卢氏看他那副没主见的模样,心中更加厌烦。 “如今安国公府已经失势,你堂堂一个御前太医,四品院使,你怕什么?”卢氏道,“我只是给你提个醒,日后在皇帝面前当差更要小心,千万别让人拿了差错。安国公府今非昔比,要跟你这个太医院使直接对上,他也没那个底气。” 凤云飞一想,似乎正是这个道理,自己的担忧实在没有必要。 他面上堆起笑,凑到卢氏面前做小伏低地给她捏肩。 “多亏了夫人聪明机敏,为夫真是少不得夫人这样的贤内助。” 卢氏厌烦地躲开他:“老爷不用如此,我也要得凤府庇护,自然为凤府打算。如今却有一桩难事,还望老爷看在我为凤府呕心沥血的份上,替我担待起来。” 凤云飞听她的话音似有哪里令他不适,一时却又回不过味来,见卢氏双目清亮地盯着他,忙道:“夫人有何难处?我是你的夫君,自然该为夫人遮风挡雨。夫人何必如此见外。” “那好。”卢氏伸手递给他一沓描金纸。 凤云飞疑惑地接过,一页页翻看,只听卢氏道:“这是方家向我讨要嫁妆的嫁妆单子。老爷也知道,凤府在京城立足不易,你交到我手里的那些财物,我尽数用在凤府的日常开销和人情往来还不够,如今上哪里找补出这六万两的嫁妆给她?” 凤云飞甫一听到方氏,竟有一瞬的失神。 当年若不是凤云宁作梗,方氏本应还是他的妻子,是他情窦初开的年少时节真正动过心的美好女子。 只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这……方氏嫁入凤家时十里红妆,折成银两,十万两银子总有的。”凤云飞道,“如今只讨要六万……已是……” 方氏在凤家的那些年根本用不了四万两银子,只怕方氏将当年替他上京铺路的那些银子也算在折损里面了。 有了那些银子,才有他今日的地位,才有照棋和照钰今日的身份。 在其他事上总有几分愚钝的凤云飞,却一瞬间就明白了方氏的心思。 这是要彻底划清干系的意思,还要给照棋几分底气,大概是怕将来他和卢氏随意拿捏照棋。凤云飞心底涌起一丝苦涩。 “只讨要六万?”卢氏冷笑出声,“老爷说得轻巧,你自己一月俸禄能有多少?加上贵人的赏赐又能有多少?你若能拿出这六万两银子来,我倒是不介意一个子儿不少地送到方家去。” 凤云飞忍不住皱起眉头。 “自你嫁入凤府,府内所有的财物就全部交由你的手中保管。要说凤府在京城立足不易,明明最不易的那几年都是方氏掌管中馈,却也并未动用多少银子。交到你手上的时候,方氏的嫁妆也还在公中,加上凤家在京城几年攒下来的家底,怎么也有十几万两银子。如今竟连六万两也拿不出来?” 卢氏听他一笔笔算得清楚,面色发白起来。 “你万事糊涂,倒是在银钱上面跟我算得清清楚楚。”卢氏冷笑道,“好,你既如此信不过我,这中馈之事你便另请高明吧。” “哪里是我信不过你……”凤云飞忙道,见卢氏一脸冷淡地不愿再搭理他,他也不想再吵什么,又安慰了两句,最终道:“银子的事我会想办法,夫人不必担心。” 见卢氏仍不理他,凤云飞只能低叹一声,转身走了。 他不是不相信卢氏,卢氏一直都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日常饮食起居也向来朴素,从不铺张,从哪里看也不像是贪财之人。 只是他还没忘记,谢世子送来凤府的那天价聘礼失窃之事,最终所有证据都指向了卢氏…… 凤云飞想不明白,只是如卢氏所说她的确对凤府十分维护,便是钱财之事上有些偏颇,他也不愿斤斤计较。 凤云飞在为嫁妆之事心焦,作为债主的方家也不是没有一丝顾虑。 萧御和谢景修选了一日回王府看望毛毛,却在广安堂门口和方三老爷碰了个正着。 “世子,钰儿。”方三老爷一袭宽袍大袖,身姿风流,站在马车旁边向他二人拱手行礼。 萧御每一次都会被他三舅的美貌闪花了眼,这一次也不例外。他转头看了谢景修一眼,却见谢景修竟然也在遥遥地向方三老爷行礼,面上还带着一抹淡然笑意。 “你不是向来挺高冷的吗,对我三舅倒是友善。”萧御凉凉地道。 谢景修看向他:“什么是高冷?” 萧御哼了一声,走向方三老爷。 “三舅,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萧御笑道。 方三老爷看了谢景修一眼:“你们正要回王府?先上马车吧,我们车里说。” 萧御:“……”您老人家倒是不见外。 三人一道上了方三老爷的马车,老六驾着空车跟在后面。 方三老爷仍是一贯的开门见山。 “钰儿,我以方家的名义向凤府讨要你母亲的嫁妆,如今已经一个多月了,凤府的卢氏诸多推诿,只怕她是不想还。” 萧御还没开口,谢景修道:“多少钱?” “六万两。” “六万两,也不算是个小数目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方三老爷抬手给谢景修倒了一杯茶水。 萧御:“……你们俩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二人一起转头看他,谢景修道:“多亏钰儿将方三老爷介绍给我。方三老爷不愧为大梁皇商之首,这合作互利之事,还是跟方三老爷合作来得爽快。” 方三老爷笑了笑,端的是芳华绝代。 “过奖。世子才是人中龙凤,方家愿为世子效犬马之劳。” 二人相视一笑,对饮一杯,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萧御:“……”为什么他感觉他给自己挖了个坑? 方三老爷仍是一如继往的利落,三言两语说清了来意。无非是希望萧御和谢世子一同给凤府施压,让他们尽快把钱吐出来。 方家再有钱毕竟只是商人之身,面对凤府时自然底气不足。 谢景修一口应承下来,倒比萧御更积极。萧御郁闷地托着下巴看风景。 其实比起来……他的长相虽也不错,但毕竟仍显青涩,哪有方三老爷这种成熟的俊美来得惑人。 方三老爷的马车将二人送到元王府大门外,这才告辞离开了。 萧御撇着谢景修道:“世子,我三舅长得好看吗?” 谢景修拉着萧御步上王府大门外的台阶,闻言想了想,点头道:“方三爷堪称仙人之姿。” 萧御气得磨牙。他心里好不爽啊,怎么办! 这作祟的独占欲,人类的劣根性! 但是最劣根的还是某些人类居然以貌取人,见着美人连路都快走不动了! 鄙视,呵呵。 萧御别别扭扭地跟着谢景修走进王府大门,往毛毛的笼舍走去。 两人还未走近,却听一阵惊天动地的小儿哭声在前方响起,正是从毛毛的笼舍方向传来的。 萧御讶异地看了谢景修一眼:“元王府里还有小孩子?” 谢景修似乎并不觉得意外,点了点头:“二弟有个儿子。” “……你大侄子?”萧御换算了一下姻亲关系,谢景修只是慢条斯理地牵着萧御的手,慢慢走进关着毛毛的那座小院。 只见庭院正中有一个胖胖的小娃娃跌坐在地上,滚了一身泥土还带着汤水,身旁是一个翻扣的大盆,流了满地的汤汤水水,实在是狼狈不堪。 小娃儿两只手抹着脸颊,一张小脸沾满泥水,仰头嚎啕大哭,直急得一帮下人围着他团团转地哄着,却怎么也哄不好。 毛毛隔着铁笼的栅栏,凶相毕露地龇着犬牙,双目发光,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声。 “玄湛!”谢景修低斥一声。 萧御刚到嘴边的毛毛就不好意思叫出口了。 真是……叫什么玄湛,这么严肃的场合弄得他差点笑场。 毛毛居然听懂了,立时乖乖坐好,粗尾巴在身后一甩一甩,拍得尘土飞扬,喉咙里呜咽了两声,歪头看着站在院门边的两个主人。 谢景修慢慢走到那小娃的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参见世子。”小院里的仆人一见来人吓了一跳,马上跪了一地,刚才怎么都哄不好的小娃立时哭声小了下去,睁大了浸透了泪水的黑眼睛,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哭两声。 萧御见谢景修去哄那小娃,自己便走到了栏杆前去看毛毛,毛毛左右歪头地打量着他,一脸蠢相。 “……别卖蠢。”萧御抚额道。 毛毛汪了一声,马上飞扑过来,大舌头隔着栏杆在萧御手上脸上一阵狂舔,一边舔一边汪呜出声,仿佛在跟萧御倾诉着什么。 “好了好了,你以为你还小吗?”萧御连忙避开那只口水满溢的大舌头,惹得毛毛一阵委屈的呜咽,前爪搭在栏上人立起来。 萧御伸手抓了抓毛毛的爪子,回头看向谢景修。 却见谢景修抱臂站立在小娃的面前,低垂着眼睫溜出两道不屑的视线,沉声道:“再闹就打死你,扔到狗笼子里。” 萧御:“……”这哪里是哄孩子,这是恐吓小朋友吧他! 第135章 孩子与狗 元王府内的绿波院,正是侧妃丁氏的住所。 丁侧妃如今只觉舒心极了,她这几十年来还未曾有过如此舒心开怀的日子。 谢景林过来请安的时候,丁侧妃正请来几位官家太太在自己院中小聚,今日她也不复往日的谨慎小心,竟将大红色的衣衫也穿上了身。 谢景林撩起衣摆跨进门槛,丁侧妃忙招呼他到近前:“景林,这位是周夫人,这位是冯夫人,陈夫人。陈夫人的夫君鸿胪寺卿陈大人,可是你的顶头上司呢。快来见过各位长辈。” 谢景林走到几位贵夫人面前,笑容满面地躬身请安,直把几个人哄得眉开眼笑。 “王妃娘娘,您可真是养了一个好儿子。来,我看看,这京城里可难再找出一个像谢二少爷这样的青年才俊了。”几个贵夫人拉着谢景林笑着夸赞,丁侧妃笑得畅快,嘴里说着哪里,面上却显然受用得很。 周夫人笑道:“说起来,二少爷也已过了弱冠之年,早该定亲了,王妃娘娘原说不愿意越过世子先结亲,如今谢世子已经成了亲,二少爷也该开始考虑了吧。咱们京中的世家贵女可是不等人的。” 说到谢景修,在场几位贵夫人的面色瞬间变得微妙起来,彼此面面相觑,自有一番心知肚明、讳莫如深的隐秘腹诽。 丁侧妃笑了笑,心满意足地拉过谢景林的手:“白白耽搁了他这么久,如今自是应该考虑起来了。” 今日邀请这几人前来相聚本就是为着谢景林的亲事,如今丁侧妃放出声来,在场的几个人精似的女人哪里还有不懂的,都在心里盘算着各自家中有无适龄的千金能与元王府攀上这门亲事。 原本谢景修封了世子之位,谢景林一个庶出之子自然不得重视。 可是现在不同了。谢景修娶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还占了世子妃之位,除非谢世子休了这个世子妃,否则他想要袭得王爵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大梁国怎么可能接受一个男人成为亲王的王妃,荒谬可笑至极。 看谢世子对他那位世子妃多番维护的态度,只怕是年少轻狂爱美人不爱江山了。 谢景林在一旁虚应了几句便借故离开了,却使人将丁侧妃招到厢房。 丁侧妃找了借口离席,匆匆赶到厢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见谢景林皱着眉头道:“娘,你如今怎得如此得意忘形起来。您谨慎了十几年,可别在这个时候惹了父王厌烦。” 丁侧妃一哽,不屑道:“娘亲还不是替你高兴。用不着你来提醒,我自有分寸。那两个人,一个被亲儿子赶出了王府,一个娶了个不下蛋的男人,啧,这才是自作孽不可活。” “总之娘亲还是谨慎为上,这红色的衫子穿在身上也没什么好看的。” “别说我了。”丁侧妃瞪着他,“娘要趁着现在给你好好择门亲事,你赶紧把那个小讨债鬼弄走,别让未来的岳家心里膈应。” 谢景林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弄走?说得容易,要我把他弄到哪里去?一直都是祖父的人在看管着他,虽然祖父不在府里,咱们也不好越过祖父去带走那个孩子。” “你还敢说,早让你把那个贱婢打落了胎卖了,你偏不听,养下这么大个庶长子,你让以后的新妇心里多膈应?“当年她就是因为跟元王妃前后脚怀了胎,就让元王妃记恨了元王爷这么多年,何况现在谢景林有了这么大一个儿子。 虽然像元王妃那样拎不清的女人不多,可是心里的难受一分也不会少。丁侧妃自己就是女人,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她是要为儿子选一个得力的岳家,可不是结仇。 “算了,你别管了,娘亲来处理就是了。”丁侧妃说着便走出厢房,赶回正房里陪着几位贵客去了。 谢景林只能离开绿波院,正要到元王爷跟前请个安逗个趣,路上却碰到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往后院跑。 “干什么呢,着急慌忙的,成何体统。”谢景林不耐道。 小厮一见是他,忙跪下禀道:“二爷,您快去兽舍看看吧,小少爷被那畜牲吓得直哭。现在世子回来了,只怕要找小少爷的麻烦。” 谁都知道世子把那头大畜生看得比人还重要,小少爷自己跑去惹了那畜生,几个下人还真不敢保证谢世子那句打死喂狗是真是假。 谢景林眉头皱起,想了片刻:“带路。” 小厮忙不迭地爬起来,带着谢景林朝着玄湛的笼舍走去。 玄湛的抱朴院中,萧御正推开谢景修,挡在他和地上的小娃娃中间。 “你干什么呢。哪有你这样哄孩子的。”萧御不满地道。 谢景修:“……谁说我要哄他了。” 萧御没理他,转身蹲在地上,与那地上的小娃娃平视着。 这是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胖胖的脸蛋和手脚,圆滚滚的小身子,一双小手不安地搅在一起,脸上抹满了泥水,又被眼泪冲出几条道来,看上去十足的滑稽又可爱。 小男孩一脸不安地看着萧御,又抬头看看谢景修,瘪着嘴要哭不哭的。 “小宝宝不要怕,叔叔不是坏人。”萧御笑着把手伸到他的腋窝下面,轻轻一举就抱了起来。 “小胖墩嘿,还挺沉的。”萧御掂了掂手中的分量,沉淀淀地抱了个满怀,只是那一身骨头汤味混着幼童身上特有的奶味实在不够美妙。 从乡村医生到三甲医院,萧医生在无数熊孩子熊家长身上练就的哄孩子的功夫已达炉火纯青,抱着小男孩晃了晃,一边安抚地拍着他的后背,轻声诱哄着,便渐渐让哭得打嗝的小娃娃安静了下来。 谢景修看着萧御抱那泥孩子,嫌弃地拧起眉毛:“我讨厌小孩子。” 小男孩被他双眼一瞪,喉咙里一哽,吓得又哭唧唧地哭出声来。 “再哭就打断腿,撕烂嘴。”谢景修沉着脸道。 “喂你别老吓他,他只是个孩子——”萧御无奈道。 萧御猜测是不是因为小男孩是谢景林的儿子,所以谢景修不喜?不过谢世子不像那么小气的人,更不会无故迁怒小孩子。 所以……谢世子是真的不喜欢小孩子啊…… 小男孩似乎知道在萧御的怀中比较安全,此时受了恐吓再不忍着,抱着萧御的脖子立刻哭了个惊天动地。 毛毛也在这个时候来凑热闹,在栏杆那头蹦来蹦去地随着小男孩的哭声汪汪叫了几声,便开始仰天狼嚎起来。 抱朴院里一时热闹极了…… 萧御被吵得耳朵疼,连忙走来走去地晃着小男孩。 “好宝宝不哭,不哭哈,不要理你大伯。叔叔给你唱歌听好不好?” 谢景修:“……” “唱歌……是什么……”小男孩抽抽噎噎地问道,声音像个小女孩一样秀气。 “唱歌啊,叔叔唱个儿歌给宝宝听好不好。”萧御笑道,走到栏杆边上敲了敲,“毛毛闭嘴。” 毛毛听到主人的命令,忙将嚎了一半的狼啸咽了回去,半中间还打了个弯,委屈地呜呜了几声。 “玄湛。”谢世子走到栏杆边上,伸手进去安抚它。毛毛忙凑过来又蹭又舔,一人一狗一起不满地看着那个只顾着哄那个讨厌的泥孩子而忽略他们两个的萧御。 萧御转身避开那两道怨念的视线,怀中颠着抽噎个不停的小男孩,想了想唱道:“一根手指头,一根手指头,变成变成毛毛虫。二根手指头,二根手指头,变成变成变成小白兔~” 小男孩:“……” 谢景修:“……” “哇——”不知道为什么,小男孩好像哭得更大声了。 “宝宝不哭,叔叔再想想哈。”萧御一阵汗颜。 明明儿歌很可爱啊,这是时代的代沟吗? “这个好不好。小兔儿乖乖把门儿开开~~” 小男孩抽噎着仔细听着,眼睛睁得大大地,搂着萧御的脖子点头。 “好听,再一个。” “宝宝想不想娶媳妇?小小子,坐门墩儿,哭哭涕涕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什么呀?做鞋做袜,点灯说话~”萧御唱得兴起,“大公鸡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大公鸡尾巴齐,娶了媳妇忘了姨!大公鸡尾巴撅,娶了媳妇忘了爹~~ ” 谢景修:“……” 一道声音突然在院门边响起:“小弟见过大哥大嫂。” 萧御一下子呛了一口凉气,咳了两声。正在这儿给人儿子唱娶了媳妇忘了爹了,人家爹就来了…… 谢景修看了谢晃林一眼,伸手从萧御怀中把那个已经止了哭声的小娃娃拎了出来扔给谢景林。 “自己看好孩子。” 谢景林忙伸手接住,与那小男孩大眼瞪小瞪地看了半晌。 谢景林把孩子放下地来,拱手道:“给大哥添麻烦了。” 没想到那小男孩转眼间就跑回到萧御身边,双手紧紧地抱着萧御的大腿,藏在他身后,怯怯地望着谢景林。 “叔叔抱宝宝……”小男孩仰着头用秀气的声音轻声道,又抽噎了两声,伸手去够萧御的手。 谢景修和谢景林这个时候倒像是一对亲兄弟,同样的面色沉沉。 萧御打量着这二人,还是俯身把孩子拎到了怀里。 高门大院里的孩子,大概活得都不容易…… 第136章 新的格局 萧御抱起小男孩,谢景林上前伸手笑道:“劳烦世子妃了,把孩子交给小弟吧。” 萧御微微皱眉,低头看着小男孩双手紧紧抓着他衣襟的模样,显然他不想让谢景林抱他。 “不用了,我送他回去就是了。毕竟是我们养的宠物吓着了孩子。”萧御笑了笑,转头看向谢景修。 谢景修无法,只得道:“他住在祖父的院子里,我带你过去。” 他不喜欢孩子又能如何,谁让心上人是个心软的大夫。 一行人往元老王爷的院子里行去,路上遇到了几个贵夫人带着仆从从后宅中走出来,有些惊讶地瞅着前面这几个人。 谢景修等人遥遥地施了一礼,因为这边都是女眷,不便往跟前凑近,却没瞧见那三人面上好奇探究的神情。 才刚暗中议论过那位身为男人的世子妃,这就在路上遇见了,岂不是招人把他打量个清楚? 萧御抱着孩子走在最前面,很快便消失在花丛掩映的小径尽头。 三个贵夫人仍旧端庄怡然地走出元王府的大门,却又心照不宣地一齐上了周夫人的马车,另外两辆车便缓缓地跟在周家的马车后头。 “还以为有多狐媚子,不过是个俊一些的少年人……” “谢世子也太不挑了……” 女人们低声嘻笑的声音掩藏在马车里,三人面上尽是相同的讥诮神色。 陈夫人拿帕子沾了沾额角,笑道:“依我看,他这世子妃之位,倒也坐不长。谢世子到底是比那谢二少爷更值得好女子托付终身。” 周冯二人相视一眼,笑意淡了,车厢内一时寂静下来。 陈夫人左右看了看,眉梢飞起,笑了一声:“车里只有咱们姐妹,二位姐姐有什么好忌讳的,倒是装模作样起来了。” 周夫人笑道:“瞧姐姐说的,咱们老爷都是一条船上的英雄,自己人面前有什么好装模作样的。” 陈夫人撇了她一眼,轻摇着手中的帕子,笑道:“朝中大事,咱们自是不懂。这后宅当中却是女人的天下。老爷们总不将女人和后宅当回事,却不知他们成不了的大事,惟有女子可以轻易实现。” 冯夫人低声道:“可……如今谢世子为皇上所厌弃,若是沾上他,又哪有什么好事?” 陈夫人笑了笑,并未作声。 三人心知肚明,她们的夫君都在李家的船上,惟李相马首是瞻。既然那位老大人在谢景修被皇上斥责之后更加想要拉拢谢景修,她们只要将事情办好就是,何必过问原因。 还有什么比姻亲更加强有力的盟约?只要是一个能拿捏得住丈夫的女人,便是百炼钢也要化为绕指柔。 李贵妃不就是最好的榜样?当年年少气盛的永荣帝,比之今日的谢世子又差在哪里,还不是被李贵妃控在了手心里。 谢世子现在被那小大夫蒙了心,当年帝后少年夫妻何尝没有情深似海,如今又是什么光景?若不是皇后身后还有一个尚算得力的家族,只怕那小太子早在天子的默许之下死于深宫之中的阴谋手段了。如今皇后费尽了心力,也不过保得小太子的性命,只是那小小身躯却早已被祸害得虚弱不堪了。 周夫人拉着陈夫人笑道:“我可听说姐姐家中养着一个天仙似的美人儿呢,不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是当成公子一般养大的,连武艺兵法也不输男子。可恨姐姐从来不把人带出来让咱们开开眼,这满京城的世家子弟想要求个亲也找不着门道,如今看来,原来命定的良缘在这儿等着呢。” 陈夫人笑了笑,不置可否。周冯二人面上恭维着,偶尔相撞的视线当中却透着同样的不耐。 萧御抱着小娃娃送到了元老王爷的院子,一个小丫鬟忙将他接了过去,对着谢景修和萧御又是下跪又是告罪。 萧御大概看明白了形势,这小娃娃只是王府庶子的庶子,生母地位卑微,如今已不知被卖到了何方,连谢景林都不待见他。老王爷把孩子养在自己院子里,却也并未过多关注,大概是想庇护着他,防他被有心人害了去吧。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多帮助了。 如今他只是不慎招惹了谢世子的一只宠物,就吓得贴身丫鬟如此惶恐,看来在王府下人的眼中,这娃娃还没有毛毛的地位高。 萧御唉声叹气,也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谢景修带着萧御离开王府,见他一路上若有所思的模样,开口道:“其实,我小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 萧御惊讶地看着他。 他是从冯老大夫和二九那里听说过一些谢世子小时候的事,因为元王妃的不管不问,谢世子三岁时险些丧命,是冯老大夫救回了他。 “我小时候曾身遇险境,后来,是冯老大夫告知了祖父,祖父这才注意到后宅中事。”谢景修双目望着虚空的远方,面上竟有一丝落寞的神情,“祖父是清闲不住的人,从来不会在王府中多呆。他命人将我抱到他的院子中养着,差不多,也就是谢靖如今的情形。” 谢靖就是那个小娃娃的名字,连族谱都没排,名字也只有一个单字。 萧御抓住谢景修修长如玉的手,心里霎时涌起一股心疼。 王府后宅一直是丁侧妃主事,谢景修那时候只是一个爹不疼娘不管的小娃娃,又没有请封世子,满府当中谁会拿他当回事。 他还占着一个嫡长子的名义惹人眼红,只怕境遇比刚才的小娃娃还不如。 “世子……”萧御温柔地摩梭着他的手,轻轻叹道。 谢景修趁势有些软弱地将头靠在萧御肩上,低声叹息:“幸好,如今终于有你在我身边。” 萧御感受着脖颈边柔软温暖的触感,鼻端却是谢世子身上那特有的冰冷清新的熟悉气味,简直将一颗心都软化了,点头道:“是,我会陪着你的。” “以后钰儿要时刻地记挂着我。”谢景修道。 萧御自然点头应承。 “要时刻对我温柔,不能随便生气。” 萧御哪里敢不答应。 “要听我的话,对我言听计从。” “呃……好。” “今晚就圆房吧。” 萧御:“……滚。” 谢景修坐直身子,修长的眉毛紧锁着,不满地看着萧御。 “任性也要有个限度。既然不愿意履行服侍本世子的义务,当初何必下嫁。” 萧御:“……” 讲理吗?讲理吗谢世子?!当初是谁拿着圣旨砸人一头包的啊! “反正也没有人在乎本世子的感受。”谢景修将手肘架在车窗上,手心撑着额头,神情厌倦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萧御没理他。 “没什么,我已经习惯了。”谢世子道。 萧御:“……” 车外突然传来一阵吵嚷,马车一颤猛地停了下来。谢景修眉头皱起,伸手揽住被颠得倒向车壁的萧御,沉声道:“老六,外面怎么了?” 老六稳住乱踢蹄子的马,回道:“世子,前面有人在闹事,我们绕个道吧。” 老六话音刚落,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李公子请自重,我只是一个大夫,是贵府请我来给尊夫人看诊的。” 谢景修和萧御相视一眼,一同认出了外面那道声音。 居然是简六小姐。 “有人抢人?”萧御疑道。 谢景修撩起帘子看向外面,摇了摇头。 马车前不远处,简六小姐和她的丫鬟被一个锦衣公子带着几名家丁围在中间,只是那气氛却并不旖旎,那锦衣公子不像是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的浪荡子,倒似乎对简六小姐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我呸!”锦衣公子往地上啐了一口,举着手里的扇子指点着简六小姐,“你算是哪门子大夫?当初我求着你给蕊娘看诊,你不是自称只医百姓不医贵人的么?!蕊娘熬不过三天就去了,如今你倒是为那个毒妇折腰了!” 简六小姐身边的丫鬟怒道:“李公子未免欺人太甚。你让我们小姐给你那奴婢看妇人病,这不是侮辱人是什么?!” 萧御在车中听得皱眉,那李公子也被激得大动肝火。 “看不起一个奴婢,你又是什么高贵的货色?以前你巴着元王府的势老子不敢动你。现在怎么不端着你的架子了,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么?也不过是狗眼看人低!” 听着外面越来越喧闹,萧御看了谢景修一眼。 谢景修面无表情道:“老六,换个道走。” 他看向萧御:“别替无关人等担心,不会出事的。” 萧御点了点头。 乌蓬马车麻利地转了一个方向,朝着另一条小道上驶去。 简六小姐猛地转头看向他们离去的方向,双目染上一缕红色,哪里还有刚才手足无措的模样。 “我们走。”简六小姐低声道,带着丫鬟转身离开。 正在叫嚣的那李公子顿时傻眼,马上回过神来,气急败坏地指挥家丁将人拦下。 两道身影突然凭空出现似地拦在正欲追击的几个家丁身前,那两人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周身散发出来的气势却令人不敢忽视,显然不是普通的打手。 简六小姐带着丫鬟匆匆离去,直到坐上马车时仍旧面沉如水地紧紧攥着手心。 谢景修召回派到她身边的暗卫之后,她便从镖局雇佣了两个人护卫左右。她向来是个细心的人,对自己更是格外珍惜。 自从简家医馆失去元王府的支撑,元王妃也被赶出王府,如今不但不能为医馆出一分力,反而凭空添了许多麻烦。她失去了清高的资本,她必须给贵人看诊,必须去赚高额的诊金。 像今天这样的麻烦已不是头一次遇见了,她能靠自己的能力自保。只是没想到即便在街上遇见了,那人竟无情至此,任由她陷入麻烦当中…… 简六小姐匆匆地回到医馆,迎面遇上从后宅里走出来的秦嬷嬷。 秦嬷嬷带着两个小丫鬟,手里抱着两筐药草,正一起往外走。 简六小姐看那药草眼熟,唤住秦嬷嬷,走了过去翻看。 “这不是我在院子里晒的草药么?嬷嬷要搬到哪里去?” 秦嬷嬷福了一福,笑道:“表姑娘,是王妃娘娘闻不惯这药草的味道,总觉得恶心,特令老奴把这些药草搬得远一些。” 简六小姐猛地闭上眼睛,眉头紧紧皱着。 “搬回去。”片刻后她冷声道。 秦嬷嬷一怔:“可是王妃娘娘不喜欢……” 简六小姐睁开带着血丝的双眼,冷冷地看着秦嬷嬷。 “我说,搬回去!马上搬回去!”简六小姐突然厉声怒道,不复素来的沉静温和,“不管谁喜欢谁不喜欢,谁也不准动我的草药!” 第137章 可疑之处 简六小姐回到自己的房间,犹自气得脸色通红。半夏忙倒了一杯茶来递给她,小心地在她身后捶背捏肩。 “姑娘,简家医馆全要靠您撑着呢,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半夏担忧道。 简六小姐一拳砸在桌子上,怒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跟我做对,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不顺心!简家医馆百年传承,如今就要断送在我的手上吗。” 半夏不知如何开解,只能为难地轻叹口气。 秦嬷嬷突然出现在门外,有些忐忑地向简六小姐福了一礼,道:“简姑娘,王妃娘娘请您过去一叙。” 简六小姐厌倦地闭上双眼:“你去回了姨母,我还有事,等我空闲的时候自会去找姨母。” 秦嬷嬷无法,只能离开了。半夏张罗着给她做了些甜汤来,还没喝到嘴里,没想到秦嬷嬷去而复返。 “姑娘,王妃娘娘只有几句话要说,不会耽搁姑娘太长时间……”秦嬷嬷话未说完,简六小姐突然暴起,把满满一碗甜汤扔到地上。 “她就非要现在见我是吧?!好,好啊,我去见她,我问问她到底有什么天大的事情非要即刻召我过去,连喘一口气的时间都不能给我!” 简六小姐急怒攻心地走出屋子,半夏慌忙跟上。秦嬷嬷让到一旁,心里也是暗暗叫苦。 如今她们主仆不得元王府的接济,吃住都靠简家,根本就是寄人篱下,王妃却仍旧不改往日性情。 要是再得罪了简六小姐,以后可如何是好? 秦嬷嬷忧心忡忡地赶回元王妃的小院。简家医馆虽是百年杏林传世,可到底不是什么大富之家,因此宅子并不大,简六小姐都是住在简夫人院中的厢房里。王妃因住不惯厢房,简家便收拾出了一间小院出来给她住,王妃仍旧将这座小院命名为怡然小居。 只看院落样式,跟元王府中的怡然小居倒是十分相像。但是如今没有元王府对怡然小居无限制的供给,没有元王府的下人平日里在怡然小居内外洒扫打理,没有元王府的护卫将怡然小居拱卫得铁桶一般不许任何人在小居周围吵闹。这一切都没有,如今这小小院落,哪里还怡然得起来。 元王妃靠着半旧不新的靠枕,半倚在美人榻上,鼻端闻着院外晒着的草药腥气,纤细的眉头微蹙着。 “姨母找我过来,到底有何要事?”简柔的声音突然响在房里。 元王妃睁开双眼,眉目间隐忍着怒火,有些恹恹地揉着眉心。 “柔儿,医馆里的伙计着实不懂规矩,还是早日换了吧。” 简六小姐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不懂规矩?却不知我这医馆里的伙计,到底哪里不懂规矩了?” 元王妃本不欲多言,但见简六小姐态度不若往日恭敬,还是忍着气道:“不过是一群奴仆,却敢硬闯进主人院中晒那些腥草,这还不够荒唐?” 简六小姐噗地笑出声来,这一笑似乎便收不住了,一瞬间大笑起来,直笑得喘不过气来。 元王妃皱眉看着她,缓缓从榻上坐直身子。 简六小姐渐渐地止了笑,目光变冷。 “我的伙计荒唐不懂规矩?”简六小姐冷声道,“我简家医馆要开下去全赖着那些伙计出力,姨母好大的魄力,一句话就想把我简家医馆的人全都打发了?” 元王妃从未见过简柔这副模样,顿时面色发白:“柔儿,你、你怎能……如此?” 简六小姐面含讥讽,不屑地看着元王妃。 “不瞒姨母说,这座院子本来就是我简家医馆用来晒草药用的,如今收拾出来给姨母暂住,姨母也不能这么不客气,张口就想断了我简家的根本啊。你闻着那些草药腥臭恶心,简家医馆要养活这么多人可全要靠那些腥草!我奉劝姨母,有得吃就吃,有得穿就穿,我简家医馆可以供得起您吃喝,可供不起您再当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儿!” 元王妃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简柔,连质问都忘了,满心只有不敢置信的难过与伤心。 简柔,怎能如此羞辱她?! 简六小姐看着元王妃的神色,心中却涌起一股莫名的痛快。 自从简家医馆一步一步陷入困顿,这些日子以来她为了维持医馆的运营,她在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谁又来体谅过她?简夫人是个懦弱的女人帮不上忙,以前觉得如同天上明月一般高高在上的元王妃,褪去了元王府的光环之后也不过如此。 简六小姐恶意地一笑,逼近元王妃,低声道:“姨母,你怎么就不想想,你凭什么在这里指手划脚,凭什么要求所有人都顺着你的心意?敢是在元王府的日子过得太舒坦了,仗着元王府的势力骄傲了太久,您就忘了出了元王府您根本什么都不是!你自以为是地清高了这二十多年,不过是笃定了元王爷必定旧情难忘,不会对您放手。如今元王爷不拿您当回事了,您指望我简家医馆像王府那样捧着您?”简六小姐神色渐冷,“对不起,我简家医馆没有那么大的能量,供不起。” 说完便不再看元王妃青白如纸的脸色,转身离去。 秦嬷嬷忙进屋去扶着元王妃,替她顺着气。 “王妃娘娘——”她有心开解几句,只是简六小姐将话说得如此不留余地,让她根本无从解释安慰。 “嬷嬷。”元王妃紧紧拉着秦嬷嬷的手,“为什么,为什么啊?!” 秦嬷嬷低叹一声,无话可说。 萧御与谢景修受了方三老爷之托讨还方氏嫁妆,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去给凤云飞施压去了。 凤云飞无法,只能加紧筹钱。他平日里不管后宅中事,又对卢氏极其信任,所有钱财都入了公中的帐房,自己没留多少私房钱。每每他要用银子,卢氏也总能及时拿出来,因此凤云飞也未察觉哪里不对。此时将帐上划拉了一遍,竟然全部只剩下不到两万两银子。 凤云飞只得先凑出了一万五千两出来,交给方三老爷。剩下的那些钱,只能央求方三老爷暂缓些时日,容他想想办法。 方三老爷一双美目在凤云飞身上转了转,笑道:“咱们两家总算姻亲一场,非是我不近人情。只是……这暂缓些时日,到底是多少日子,凤院使可否给个时限出来?” 凤云飞哪里能说得准自己什么时候能凑足这些钱,他惟一的赚钱渠道就是给贵人看诊得来的赏赐了,以前也掺和过几家民间医馆的药材生意,虽然利大,但风险也大,他自晋升院使之后便不再沾手了。 方三老爷见凤云飞呐呐地说不出话来,笑了笑又道:“凤院使请恕我直言,贵府入京这么多年,难道连个好些的庄子铺子都没有?也不需要凤院使找门路去卖,我可以折成银两算给你,保证价格公道。” 凤云飞一脸窘迫,半晌才道:“不瞒三老爷,我手底下……还真没有什么好的铺子,能抵这么多钱。” “不会吧?”方三老爷疑道,“当年凤府进京的时候姐姐可是买了好几处铺子的,都是好地段的好店面,掌柜的都是靠得住的人,便是再不懂经营的东家也能坐在家中数钱。因为是拿着凤府公中的钱买的,姐姐并未将它视作嫁妆讨还,可是……凤老爷说没有,未免欠缺了点诚意。” 凤云飞早已傻眼了,急道:“这……我真的不知道啊!绮文……她没有告诉我过……” 方三老爷俊面一沉:“凤院使以为是我姐姐侵吞了那几间铺子?姐姐连嫁妆都折了旧,还会贪占那几间铺子?凤院使未免太将人看轻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凤云飞忙道,“只是我向来不过问中馈之事,所以我并不清楚……” “姐姐当年离开凤家的时候贵府的中馈如何交接的?这凤老爷总该知道吧。” 凤云飞一脸愧色:“这……我当真不知。” 方三老爷无奈地轻叹口气,召来丫鬟:“将夫人请来。”因为方氏是和离之身归家,方府中人只唤她夫人,也算是一种尊敬。 凤云飞一听方氏要来,蓦地紧张起来。方三老爷却不管他,只自顾自地端起茶水来啜了一口。 “怎么是温的?!”方三老爷不耐地放下茶碗,“倒杯冰镇的来。” 一直站在他身后默不作声的人突然上前道:“三爷,天还未热,不要贪凉。” 方三老爷冷冷地撇了他一眼,那人又退回原位,低头垂手,极为恭敬规矩的模样。 不多时方氏便出现在门外。凤云飞一眼瞥见那抹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顿时喉间一阵发紧,竟是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向外走了两步。 方三老爷撇了他一眼,凤云飞才猛地惊觉过来,止住脚步,心下不禁懊恼。这样无情无心的女人,几年的恩情说断就断,他还惦着她做什么? 方氏避嫌没有进门,方三老爷将铺子的事问了一遍,门外的方氏道:“当年中馈和帐房之事,在凤大夫人过门之后便派人全部从我手中接管,无一遗漏。”说完便福了福身,轻巧地离去了。 “凤院使听到了,你不了解,贵夫人定是清楚内情的。”方三老爷看了眉头紧皱的凤云飞一眼,“鉴于贵府的诚信使在下无法信任,恕我不能将时日宽限。若是三日之内凤家不愿意如数归还家姐的嫁妆,少不得还是要请谢世子来主持公道。” 凤云飞有些恍然地回到凤府,在书房里略坐了片刻。 自从方氏嫁入凤家之后,凤家便从未为银钱之事烦心过。当年他只当是方家陪嫁的嫁妆丰厚,为免方氏商人之女的身份在凤家遭人看轻。他虽靠着方家的嫁妆打通升官之道,但到底也是因为他有真才实学,且还带着方氏一并抬高了身份,因此花费那些嫁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过错。 到了京城之后,还不是要靠他来庇佑阖府老小? 只是没想到方氏不只是坐在嫁妆上安逸,她竟曾经那样地为着他和凤家着想……她的嫁妆和她购置的铺子全部入了公中,如今竟被人花得一丝不剩。 凤云飞猛地站起身来,朝着卢氏的院子走去。 卢氏正在院中带着几个小丫鬟分线,见凤云飞面色沉沉地从外面走来,神色中含着一丝不耐,迎上前笑道:“老爷来了。春月,秋水,快来服侍老爷更衣。” 那两个丫鬟是她为凤云飞准备的通房丫头,凤云飞每每过来,卢氏总要召唤那两人过来服侍。 “不用了。”凤云飞道,“我只问夫人讨一句话,当年方氏留在凤府公中帐上的银子不下十万两,你既说都花在了我的身上,那便算了。只是还有三个金铺和香料铺子,两个庄子,这些死物总不能花了吧?那些东西都在哪里?赶紧拿出来还了方家的帐,也好无债一身轻。” 卢氏带着淡笑的容颜渐渐阴沉下去,连一丝笑容也不屑伪装了。 “我并不知道什么铺子庄子。”卢氏低下头轻声道。 凤支飞心中升起一股烦躁:“方氏已经说了……” “方氏说的,老爷就信?”卢氏抬起眼睫,冷淡地看着她,“我这个凤大夫人说的话,老爷倒是不信了?” “不是那样的。”凤云飞气怒道。 卢氏冷笑了一声,走回院子中央摆着的矮榻旁,依旧坐下去慢条斯理地分线,其他小丫鬟个个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出声。 “老爷若是不信我,我也没有办法。”卢氏低垂着眼睫,看着手中的丝线,“老爷若觉得是我败光了凤府的家底,大可以把我休了,我绝无一丝怨言。我当年的嫁妆,便当作还债了,绝不讨要。” “你!”凤云飞气得无法,在院中来回踱着步子。 方氏和卢氏的说法不尽相同,他还真不知道该信谁了。他又怎么可能休了卢氏?最终也只能自己气闷地离开了。 卢氏身边的方嬷嬷上前担忧道:“夫人,老爷竟然怀疑到夫人的身上,这可如何行事?” 卢氏目光阴冷:“该如何还如何。凤云飞是个什么样的草包,你还不知道么?嬷嬷在担心什么?不要误了正事。” 方嬷嬷心中虽仍忐忑,还是恭敬应了。 五月中旬,凤照棋念的书院放了田假。他还未曾听闻自己的哥哥如今已身份大白于天下,故事当中自然而然牵扯到了他这个双胞胎的兄弟,仍旧高高兴兴地连夜赶回了凤府,准备第二天就去元王府看望一个大哥。 凤照棋几次入京都是半夜,守兵早已熟悉了他,不但未加为难,还调侃了几句。凤照棋在寅初回到凤府,马车赶到角门处,正要使小厮去敲门,却见旁边一条小巷子里突然现出几点鬼火一样的灯火。 那条巷子里没有别的住家,只有凤府的后门…… 凤照棋心中一凛,以为凤府里来了强盗,忙命车夫赶紧将马车赶走,自己却带着小厮跳下车来,找了个角落躲藏着,探头朝那处巷口察看。 第138章 发现马脚 凤照棋本以为是什么宵小之徒要进凤府偷窃,还暗自琢磨着怎么引来巡城的官兵,把这些人先拿下。 等了片刻便见那巷口处冒出几个人影来,似是极为小心地四处侦探了一番,见四周都无异样,这才回去把里面的人引了出来。 只见那巷子里缓缓驶出三辆驴板车来,每个板车上面都搁着两个大木箱子,压得那板车的车轮在地上深深地压出两道痕迹。 凤照棋惊讶地睁圆了眼睛,只觉这些贼人也太大胆了,这哪里是普通的偷窃,这是要把凤府的库房搬空啊! 凤照棋不敢轻举妄动,眼见着那些人正好朝着他藏身的方向走来,慌忙又往里藏了藏。 待那车队走得近了,凤照棋也听到几句轻不可闻的人语。 “姑娘说了……老爷起了疑心……最近不得方便……只有这些……” 居然是个女人的声音。凤照棋听着这道声音略微耳熟,总觉得像在哪里听过似的。待车队走过去之后他才狐疑地从藏身的墙角探出身子,眯着眼睛狠狠地盯着前方那几道黑影。 有几个人高马大的影子一看就是男人,走在最中间的却还有一个娇小的身影,虽然作小厮打扮,走起路来却袅袅婷婷,分明是个女人。 那女子一边叮嘱着什么一边转脸看着车上的木箱,借着尚算明亮的月光,凤照棋终于勉强看清了那女子的侧脸。 居然是她!居然是卢氏身边的贴身大丫鬟香叶。 凤照棋惊讶得无以复加,心头更是一片迷惑。 这是坚守自盗?是大夫人吗?可是为什么 凤照棋正在沉思着,那小厮却猛地把他拉了回来。 “少爷!”小厮苦着脸低声道,手指连连朝外面指。 凤照棋心中一沉,探头又看了看,却见那香叶居然带着几个人走了回头路,一脸狐疑地朝着他藏身的地方走来。 凤照棋猛地贴回墙上,心脏一阵乱跳。 小厮急道:“怎么办,怎么办少爷?” 那些人看上去就不是善良之辈,要是被他们发现自己主仆二人居然藏在这里看到他们的勾当,会有什么后果?! 外面的人越走越近,两人紧紧贴在一起靠着墙角,汗湿重衣。 脚步渐渐逼近,香叶猛地转过墙角,拿着火把朝着四周一阵乱照。却见面前空无一人,只有一些杂乱的垃圾散落在地上。 “香叶姑娘,别疑神疑鬼了,赶紧把东西送回去是正经。统领还有事要交待你。”有人不耐烦地道。 香叶虽是卢氏身边的人,却也不敢得罪这些人,只能按下狐疑,跟着车队走了。 半晌过后凤照棋和小厮从墙头上探出头来,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你们是什么人?!夜半翻墙想做什么勾当?!”一声厉喝突然在脚下响起,一小队官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墙边,正抬着头凶神恶煞地冲着二人叫嚷。 凤照棋和小厮面面相觑,灰溜溜地下了墙。 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地回了凤府,为免惊动了凤云飞出来见到他闯下的祸事,凤照棋只能对着送他回府的官兵好一番赔笑客套,这才将人打发走了。 凤照棋抹了一把冷汗,匆匆地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去。 香叶回来之后,先到卢氏房中汇报了此行的情况,末了却又有些迟疑起来。 卢氏看了她一眼:“还有什么事?不要吞吞吐吐的。” 香叶忙道:“是,夫人。夫人,刚才运送东西的时候,奴婢总觉得……好像被什么人看到了。” 卢氏手指一紧,凌厉双眼看向他,香叶吓得忙跪了下来:“只是当时太黑,奴婢也没能看个真切,统领那边又催得急,奴婢也不敢耽搁……” “你看到了什么,全部说出来。”卢氏沉声道。如果是无处可归的乞丐,被他们看到了也没什么要紧。会让香叶如此紧张的,必然不是无关紧要的人。 香叶一咬唇,抬头道:“夫人,奴婢觉得……那个人影,像是大少爷!” 卢氏目光一沉,缓缓地摩挲着茶碗:“接着说。” “是,夫人。”香叶稳下心来,缓缓道:“……奴婢本来只是觉得那个人影有些眼熟,只是刚才听门子说大少爷刚刚回府来了。大夫人,奴婢现在有七成的把握,那个人,很可能是大少爷!” 屋中瞬间沉静下来,香叶垂着头,不也看卢氏。半晌过后卢氏才道:“我知道了。辛苦你了,你先回去歇着吧。” 香叶吁了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退了出去。 “方嬷嬷。”卢氏唤道。一道人影从内室里走出来,在她面前站定。 “那个孩子……不能留过今晚。”卢氏的声音沉沉地道,“不能等他明天见到凤云飞。” 方嬷嬷面上没有一丝神情,只是恭敬应道:“老奴知道了。老奴定不会让姑娘失望。” 只是为那七成的可能,她们也不能冒这个风险。凤云飞已经起了疑心,绝不能再让凤照棋在他跟前火上浇油。 卢氏点了点头,疲倦地闭了闭眼睛:“我先歇下了。” 凤照棋的院子里。 主仆二人惊魂甫定,一同坐在榻上大眼瞪小眼。 半晌过后,凤照棋起身道:“不行,此事非同小可,我得告诉父亲去!”说完抬脚就走,小厮忙拦住他。 “唉哟我的大少爷,现在这个时辰谁还醒着?大少爷要见谁去?扰了老爷清梦,再要告夫人的状,你也不怕老爷恼了。” 凤照棋想到凤云飞素日里对卢氏的信任有加,也不禁有些心灰意冷。 “罢了,倒是我多操这份闲心了。” 小厮忙劝道:“小的马上去老爷院子外面守着去,老爷一起身我就来通知少爷。” 不待凤照棋再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柔柔的通报。 “大少爷,三姑娘来看大少爷了。” 凤照棋微微一惊,看向小厮:“你不是说现在这个时辰没人醒着么。” 小厮:“……”谁知道三姑娘大半夜的还能知道这边的动静啊! 说话间凤照琳已经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一身居家装扮,头发只松松地挽着,显然也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 看到神色略显冷淡的凤照棋,凤照琳红唇微抿,福了一礼:“见过大哥哥。” 凤照棋道:“免了。我可不是你大哥哥,我们大哥如今在元王府呢。夜这么晚了,妹妹对哥哥院子里的动静倒是打听得清楚。” 凤照琳听着他不咸不淡的话语,面上现出一丝难受。 “哥哥以后要永远对我这样冷淡吗?我是派人盯着哥哥的院子了,我知道哥哥就在这几日就会回府,可是你永远避着我,不跟我说一句话,我也只能这个时候来找你了。我做错了什么,哥哥要这样对我?”说完就嘤嘤地哭了起来。 凤照棋微微皱起眉头,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因为萧御已经向他揭穿了卢氏的真面目,又兼卢氏盗取聘礼之事,再加上今晚那件事,凤照棋心里对这个继母实在硌硬地厉害。凤照琳是那个女人的女儿,他自然也不想走得太近。 只是没想到向来克已守礼的凤照琳会这么鲁莽地趁夜跑来找他。 凤照琳抹了抹湿润的眼角:“不管哥哥对母亲如何想,我又没有对不起大哥和哥哥,你不能这样对我。” 凤照棋不耐烦地道:“立场又不同,我们不见面就是了!以前你母亲陷害我的时候,可没见你替我说一句好话。” “我不要。”凤照琳瞪着略微发红的眼睛,这一次却格外坚持,“我不说话也是为了哥哥着想,不管你信不信。况且那是我母亲,哥哥也要体谅我的处境才是。” 凤照棋越发不耐起来,正想不留情面地把凤照琳打发走,却听外面又有人通传道:“李嬷嬷来了。” 凤照棋奇道:“这可是怪事了,这大半夜的,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睡觉,都约好了一齐往我这里跑是不是。” 李嬷嬷是凤照棋的奶嬷嬷,此时急急地走进屋子,未进门就叫道:“就知道大少爷又是半夜回来,每次都这样,身子怎么受得了,就差那一天半天的时间不成?” 李嬷嬷身后跟着两个小丫鬟,手里还拎着食盒,一进门就看到凤照琳,忙行礼笑道:“三姑娘也在啊,少爷这里倒是热闹得很。” 凤照琳擦了擦发红的眼眶,退到一边没有说话。李嬷嬷也没管太多,忙命小丫鬟将那些饭菜都摆上桌。 “大少爷连夜赶路也该又累又饿了,快些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我看着那起子懒东西给大少爷烧洗澡水去。回头好好洗个澡,美美地睡上一觉,不管有什么事都得睡饱了再说。”李嬷嬷说着就风风火火地出门张罗,那两个小丫鬟摆完了饭菜便要低着头退出去。 “慢着。”凤照琳眼角余光撇见其中一人,心里一动,忙叫住她二人。 两个小丫鬟忙停下脚步,恭敬地站在原地。 凤照琳走过去,停在其中一人身前,皱眉打量了她片刻:“你抬起头来。” 那丫鬟慢慢抬头看了凤照琳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只一眼,凤照琳却看得心中一凉。她猛地转身走到桌前,抢下凤照棋手里的汤羹。 “不准吃。”凤照琳脸色发白地道。 凤照棋一脸蕴怒地看着她:“你干什么?!” “我说不准吃。”凤照琳道,转头冷冷地看了那两个丫鬟一眼。 李嬷嬷正趁此时跨进门槛,看到里面剑拔弩张地气氛,笑了笑道:“这是怎么了?吃个饭怎么还吃出纠纷来了?” 凤照琳看向李嬷嬷,冷冷道:“哥哥不吃这个饭菜,嬷嬷把菜撤了吧。” 李嬷嬷面色一滞,复又冷笑了一声:“三姑娘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嫌弃老奴整得饭菜不得姑娘心意了?半夜三更不容易弄吃食,也望姑娘体谅则个,也体谅一下大少爷的身体。” 凤照棋正饿得发慌,却被凤照琳挡着不让吃,更加不耐了。 “好了,你没事别在这里添乱,赶紧回去睡你的觉去。”说完就坐下来准备开吃。 “不能吃。”凤照琳急了,又扑过去夺他的筷子,“这饭菜有问题,哥哥别吃。” 凤照棋还没说什么,李嬷嬷脸色已经变了。 “这是老奴亲手给少爷整治的饭菜,姑娘就说有问题,难不成老奴还会害了少爷不成?!” 凤照琳哪里能说,她不是怀疑李嬷嬷,她是怀疑那个小丫鬟,那分明是卢氏院中听差的粗使丫鬟! 这大半夜地上门送饭,还有卢氏院中的丫鬟亲自相送,要说没问题,凤照琳自己都不信。 凤照棋不明其意,七手八脚地推开凤照琳,恼怒道:“你捣什么乱啊,别拉拉扯扯的!” 凤照琳不依,拉着凤照棋,指着李嬷嬷道:“你要证明没有问题,你自己来吃!” 李嬷嬷哪里受得了这种激将,当即上前:“吃就吃!老奴虽是奴才,也深知品格心性的重要。老奴绝不受那份冤枉气!” “嬷嬷不可。”那两上小丫鬟慌忙上前拦住,“少爷这样累了,嬷嬷要让少爷吃您的剩饭不成?” 凤照琳一见此景,更加笃定饭菜里绝对有问题。 “那好,谁都不要吃就是了。哥哥也不准吃。”凤照琳看着凤照棋。 凤照棋被她闹得早没有胃口,皱眉道:“吃不下了。行了,都别闹了,演堂会呢?” 凤照琳见状松了口气,那小丫鬟突然上前来扶住她,低声道:“少爷这里有奴婢们伺候着就是了,姑娘快回去歇着吧。若是大夫人知道姑娘大半夜地不睡觉,还不知道要心疼成什么样子呢。” 凤照琳眼睫一眯。这是提醒她她到底是卢氏的女儿,只有卢氏才会真心心疼她。 只是她这一走,这两个丫鬟岂不是还是会想办法哄哥哥吃些有问题的饭菜? 凤照琳思索片刻,眼神一沉,突然走到桌边,拿起筷子大吃起来。 凤照棋一吓,忙去拉她的手:“这是干什么?!你就这么饿?” 凤照琳没理他,只是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饭菜。 只要证明了饭菜里有问题,哥哥必定不会再轻易吃这些东西了。 只是凤照琳没想到,这饭菜里的确如她所想地有问题,却不是她以为的要惩治凤照棋的那种小问题。 这饭菜里面,放的是穿肠破肚的剧毒! 凤照琳只吃了两口,便觉一股尖锐的疼痛突然从腹中升起,疼得她站立不住,马上软倒在地上。 她睁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凤照棋焦急的神色在她眼前晃动着,渐渐虚化成一片模糊的光影。 第139章 危机化解 见凤照琳吃了两口便软倒下去,口吐白沫,眼白也翻起来了。李嬷嬷吓得双腿一软,立时瘫倒在地上。 “棋哥儿,不是老奴,不是老奴啊!”李嬷嬷着急慌忙地分辨,“老奴把哥儿视如已出,再怎么也不会加害哥儿的啊!您一定要相信老奴啊!”李嬷嬷哭得涕泪横流,好不狼狈。 凤照棋哪里还听得到她在说什么,见凤照琳这个模样已是骇得后背发凉。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大夫!”凤照棋把凤照琳抱在怀里,冲着小厮怒吼道。 吓得呆立在一旁的小厮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朝外跑。 却有一个人影比他还快一步,尖叫了一声奔出门去。 “那个丫头是怎么回事?”凤照棋眉头紧锁。 这一个晚上太不寻常,净碰上些奇奇怪怪的人和事。 李嬷嬷一怔,回头看着那丫头的背影,半晌打了个激零,叩头哭道:“大少爷,是那个小蹄子,肯定是那个小蹄子在饭菜里下了毒!老奴带着冬儿去厨房里给大少爷整治饭菜,偏那个小蹄子出来大献殷勤,老奴以为她是厨房里打下手的便没在意,没想到啊——” “行了嬷嬷,您先别哭了。”凤照棋一把将凤照琳抱到床上,拉住她痉挛的手,“快来照顾一下三妹妹。” 李嬷嬷忙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到脸盆架边拿了一条毛巾浸了水,去给凤照琳擦去嘴边的污物。 “琳儿,我的琳儿呢!”一道拔高的声音突然从院外传来。 凤照棋此时已经安之若素,今晚再有谁出现在他这个院子里也不觉得稀奇了。 方嬷嬷扶着头发散乱只披了一件薄薄外衫的卢氏从外面急急走了进来。 卢氏挣开方嬷嬷的搀扶,快步地走到床边。一看到床上凤照琳的模样,心里仅存的一丝侥幸也消失了。 是她下的毒,她的女儿中了她下的毒。 卢氏心中一时恨急,双目凌厉地瞪向站在一旁的凤照棋,眼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涛天恨意。 要杀这个不谙世事的凤照棋原本只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这样的罪原不该她的女儿来承受! 凭什么,到底凭什么这兄弟二人每每总能逢凶化吉?! 凤照琳无意地低吟着,在昏迷中也受着巨大的痛苦。 卢氏再不敢多想,也顾不得其他,马上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瓷瓶,倒出两粒丸药来塞进凤照琳的嘴里,手指在她喉间一按,便让她咽了下去。 凤照棋先是被卢氏饱含怨恨的目光惊了一下。这个继母虽然做了许多令人不耻之事,但在他面前还从未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卢氏向来沉静,心思极深,从来不会把喜恶流于表面,此刻她这般将憎恨溢于言表,凤照棋只觉心下一沉。 待看到卢氏从自己怀里掏出解药喂给凤照琳,凤照棋脑海中似有什么闪过,片刻后猛地瞪大了眼睛,手心紧紧攥了起来。 刚才还一团混乱的事情瞬间清晰起来。 这是卢氏下的毒,深更半夜借着李嬷嬷之手,专门针对他而来的。 待看到凤照琳服下解药之后很快缓和的神色,凤照棋再无一丝怀疑。 发作得如此迅猛的毒药,卢氏连看也未看便拿出了对症的解药,若不是她关心生乱,岂会如此轻易露出马脚。 凤照棋目光微冷,步步向后退去。 没想到卢氏猛地转身,状若疯狂地狠狠盯着他,厉声道:“方嬷嬷,马上派人围住院子,不准任何人进出!” 一直守在门边的方嬷嬷面无表情道:“夫人放心吧,都已安排妥当。” 李嬷嬷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她再迟钝也感觉到今夜气氛非比寻常。可是两个丫鬟死死地守住她,她根本动弹不得。 凤照棋此时反倒冷静下来,看着卢氏:“你是准备鱼死网破了?” “死?谁也不必死,该死的只有你,凤大少爷。你和你那个妖怪哥哥,都该去死!”卢氏咬牙字字怨恨道。 凤照棋听她如此可憎地提及哥哥,心中一阵反感。 “你疯了,你还害了你自己的女儿。”凤照棋道。 这是卢氏心中最痛的刺,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亲生的女儿居然会为了凤照棋做到这个地步。明明她早已对她说过,凤府不是她们的归处,她们不会永远困在凤府中。凤家的所有人都不过是棋子! 她不仅心疼凤照琳所遭的罪,凤照琳的行为更是一种令她痛彻心扉的背叛。 她亲生亲养的女儿,居然为了凤家的人自己去死! “你还想在我院中动手?就不怕父亲知道?!”凤照棋道,“你不可能瞒得住凤府中人。” “我为什么不可能瞒得住?”卢氏面上露出一丝诡秘的冷笑。 凤照棋心中越发沉重起来。他知道卢氏说的是真的,卢氏在凤府里可以说为所欲为,整个凤府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凤云飞根本不会怀疑她。她想做什么,如果她有心要瞒,谁又会发现,谁又敢揭发她。 “香叶——”卢氏突然冷声唤道。 “奴婢晓得。”一个丫鬟沉着应声,直直地向着凤照棋走去,面上一丝恭敬也无,全是杀机。 “果然是她,果然是你的丫鬟。”凤照棋退到窗边,紧张得手心中湿滑一片,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按捺着道,“就是因为这件事,你要对我下杀手?” “怪只怪你回来得太不凑巧,看到的也太多了些。”香叶低声道,手中抽出细细的银链一样的东西,一步步朝着凤照棋逼近。 凤照棋从未见过香叶手中那奇怪的东西,看这情形也知是索命的武器。香叶平日里只是一个有些活泼的丫鬟,还曾经在他身边伺侯过一段日子,当日与他娇笑打趣的丫鬟与面前这个形如杀手般干炼冷酷的女人,哪有一丝重合相像的地方。 不只是香叶,那个挺直了脊背站在门边的方嬷嬷,那两个守着李嬷嬷的丫鬟,俱是一脸冷酷地看着房中所发生的事,完全和平常判若两人。 卢氏——到底是什么人?!她们到底是什么来历?!她藏在凤家这么多年,到底想干什么?! 以前他们都只当卢氏身为继室心有不甘,才会一再为难他的兄长。可眼前这种情形显然不是那样粗浅的理由能够说得通的。 凤照棋心中涌起无数疑惑,此刻却没有时间细思,手中突然执起桌上的茶壶狠狠地掷向香叶,转身跳窗而逃。 卢氏并不担心他跑出去,院外都是她的人,凤照棋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书生根本不可能逃脱。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追,再出纰漏,你提头来见我。”卢氏冷声道。 香叶忙应了一声,从窗口处追了出去。 卢氏还未松一口气,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柔弱的声音。 “娘……娘……” 卢氏慌忙走回床边,小心地捧起凤照琳伸出来的手,拿出帕子擦着她额上的冷汗,心疼地道:“娘在这儿,琳儿,娘在这儿。” 凤照琳刚才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听到了房中的对质,那个冷酷地命令杀人的人,此刻又变回了平日里的慈母面孔,甚至比平日里更加慈爱,她却只觉得心中一片冰冷如雪。 以前卢氏不是没有对凤照棋使过手段,凤照琳不知道她想要达成什么目的,只是每每那样虚弱的凤照棋总令她感到心惊胆寒又满心愧疚。 只因凤照棋信任卢氏,也信任她,对她们总是很亲近,从不会产生什么怀疑。她不敢揭穿,她要维护母亲的体面,更怕凤照棋知道真相以后会因此疏远她。反正母亲从来不会真的伤害他,比起其他府里那些搓磨原配子女的继母,卢氏已经亲切多了不是么? 只是这一次,她太想挽回凤照棋的信任和关爱,却没想到,竟是真正的穿肠毒药。 “娘,不要伤害哥哥……”凤照琳泪水滑过脸颊,没入如云的鬓发中,“我们还像从前那样不好么?” 卢氏面色顿时铁青,咬牙厉声道:“哥哥?他算你哪门子的哥哥?!他也配?!琳儿,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亲近凤家人,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我也是凤家人,我也姓凤!”凤照琳有些崩溃地哭道,“我在凤府里出生长大,这里就是我的家!您让我怎么不亲近凤家人?!我跟他是同一个父亲,他怎么不是我的哥哥?!我——咳——”凤照琳激动起来竟咳出一口血丝来。 卢氏只是冷眼看着她,心底一片冰凉。 “住口!住口!你认凤家人当父兄,你把这里当家?!我教给你的东西你都学到哪里去了,你怎能如此自甘下贱!” 凤照琳把泪流满面的脸庞埋进枕巾里,那上面还有哥哥身上的味道,令她怀念,却更让她心如刀绞。 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娘,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要破坏我的家?!凤府哪里不好?!”凤照琳恨恨地捶着床板,牵动得腹中一阵刺痛,她却只觉得自虐一般的快感。 “凤照琳,你再如此,休怪我不顾母女情分!”卢氏尖声怒道,“我没有这样自甘下贱的女儿!” 凤照琳听着卢氏的话,心中一片凄清的茫然。 香叶突然从外面赶了回来,卢氏以为她已经得手,却见香叶竟然浑身是血,捂着肩膀踉跄着跨进门槛便倒在地上。 “主子……香叶……无能,未能……完成主子的命令。”香叶苍白着脸道。 李嬷嬷再也忍受不了,吓得尖叫起来,一旁的丫鬟一掌将她砍晕。 卢氏震怒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要你杀一个废物你也杀不了,我留着你还有什么用?!” 香叶急道:“主子,伤我的不是凤照棋,他……他被两个神秘人救走了。那两人武功高强,奴婢不是他们的对手,请主子责罚。” “被人救走了?!”卢氏面上一阵青白,“这夜半三更,谁会来救他?!” “奴婢不知。”香叶额头顶着地面回道,顾不上伤口还在流血。 卢氏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方嬷嬷,把小姐带回去,把这里清扫干净。今晚之事,不准任何人向外透露一个字!那个婆子和丫鬟,还有那个小厮,全部杀了!处理干净些,别再给我添麻烦!” 方嬷嬷应了一声:“是,老奴省得。” 只是李嬷嬷和她身边的那个小丫鬟都是凤府从淮迁带来的老仆人,要处理干净,还要费一番心思…… 卢氏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看也未看仍旧躺在床上流泪的凤照琳。 却说凤照棋被两个身份成迷的男人救了出去,两人一路上只字不语,只是将他塞进一辆马车里,一路疾驰了一刻钟左右才停了下来。 凤照棋下了马车,惊讶地发现面前竟是广安堂的正门。 “你们是元王府的人?”凤照棋瞬间明白过来。 两名护卫点了点头,一人道:“世子派我二人暗中保护凤少爷。” “你们一直跟着我?我在书院的时候你们也在?”凤照棋疑道。他可从来没有发现有人在暗中跟着自己。 “是的。”护卫道,“凤少爷请稍等片刻,我去通禀世子。”说完便飞身进了墙里,只留另一人守在凤照棋身边。 凤照棋没想到谢景修这个“姐夫”这么关心他,一时又是感激又是别扭。 他可是娶了自己的哥哥……唉,可真烦。 凤照棋蹲在街边胡乱想着。 不多时广安堂的大门便打开来,谢景修和萧御一同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萧御急急地走向凤照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说有人要杀你?!”萧御一想到刚才护卫来禀的事情,简直通体冰凉。 要不是谢景修心眼多,不声不响地早就安排下人手暗中保护凤照棋,他简直不敢想象后果会如何。 “哥哥。”凤照棋到此时才后怕起来,趴在萧御肩上红了眼眶,“书院放田假,我才刚回府,实在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凤府里头……太可怕了,我不要再回去了。” 谢景修道:“人没事就好,先进去再说吧。” 凤照棋想到了什么,忙道:“姐夫!我的奶嬷嬷,还有小厮,她们都撞见了刚才的事,我怕有人会对他们不利!能不能求您救救他们?!” 谢景修点头:“人是一定会救的,你不用担心。”说完便吩咐跟在一旁的两名护卫再回一趟凤府。 凤照棋抬眼看着他,眼红红地感激道:“多谢姐夫救命之恩。” 谢景修一听,难得地弯起眉眼笑了笑。 萧御大窘,拉着凤照棋往院子里走,捏了他一把:“你乱叫什么呢,我是你哥!” 凤照棋吸了吸鼻子,朝着谢景修点头道:“哦,那谢谢嫂子救命之恩。” 谢景修:“……” 第140章 争锋对质 凤照棋将自己在凤府后门所见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谢景修和萧御。二人听完相视一眼,萧御理所当然地问谢景修道:“世子,凤大夫人到底在做什么?” 谢景修:“……暂时不知。” 萧御露出一丝丝惊诧的神情:“哦,我还以为你啥都知道呢。” 谢景修:“……” 萧御也不知道他是真不知假不知,反正谢景修不想说的谁也逼问不出,整一个闷葫芦,除了自导自演言情戏分的时候他倒是不闷。 “肯定是在偷我们家的东西!”凤照棋恨恨道,“那六个大箱子,要是全装的银子,至少得十几万两!这妇人太可恶了,居然监守自盗!” “看来母亲置办的那些庄铺果然在她手里吧。”萧御道,“她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夫人,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就算以后照棋接管凤府,她也是老封君的地位,谁也不可能少了她的花用啊。” 谢景修道:“你不用费神太多,我会替岳母讨回来的。” 萧御:“……谢谢啊。”叫岳母叫得真溜。 谢景修微微一笑:“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凤照棋缩着身子坐在一边捧着茶盅,看看萧御又看看谢世子,吸了吸鼻子。他是不是应该自动消失?总觉得这里没有自己呆的地方,呜…… 天亮时分,两名护卫带回了吓得魂不附体的李嬷嬷和她的闺女冬儿,还有凤照棋的小厮如墨。 李嬷嬷一见凤照棋,顿时像找回了主心骨,抱着凤照棋好一通哭诉,冬儿和如墨也在一旁痛哭流涕。 他们都是普通的仆役,凤府里对待下人又向来宽和,三人哪里经历过这种死里逃生的刺激。 凤照棋挨个安抚过来,才将人送了出去安顿。 谢景修看向萧御道:“如今你兄弟二人打算如何处理?” 这毕竟是凤家的事,他虽然可以出手,还是要听听萧御和凤照棋的意见。 萧御没有太多感觉,又看向凤照棋。 凤照棋犹豫了片刻,才道:“哥哥嫂子先不用管,我会回去处理的。”不管谢世子现在对哥哥多好,也不好老让他处理凤家的麻烦,还得让哥哥承他的情。 谢景修:“……别叫我嫂子。” 萧御心里笑得打跌,拍了拍凤照棋:“你长大了,是得自己学着担起责任了,哥哥支持你自己去处理。但卢氏不是个简单的人,我和你嫂子会跟你一道回去的。” 谢景修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 凤府当中,卢氏也正坐在自己房中沉思。 凤云飞这些日子已经十分不满她侵吞方氏的嫁妆和凤府的家财了,要是凤照棋再将昨夜所见告诉凤云飞,他再蠢也能察觉到她身上有问题。 “凤府……只怕不能呆了。”卢氏低声自语道,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 方嬷嬷立在一旁,道:“夫人别这么说,昨夜的首尾都已处理干净,根本没有人知道大少爷回来过。被救出去的那几个……都是大少爷身边的人,即便她们给他做证,老爷也定是相信夫人所言。” 卢氏一向将凤云飞的心捏得紧紧的,若是凤照棋到凤云飞面前告状,只要卢氏咬定是凤照棋污蔑,凤云飞也不一定能够立下结论。 卢氏道:“嬷嬷别说了,我自有主张。我这里有一封信,你差人递给胡统领。一定要亲自递到他的手上。” 方嬷嬷接过信塞进袖中,恭敬应了。 “至于琳儿……”卢氏沉声道,“派人盯紧她,没我的允许不准她离开房间一步。” “夫人放心,老奴知道的。” 不出卢氏所料,到了下午时分,凤云飞果然派人传她到外院说话。 卢氏端庄万分地走进房间的时候,却见房中不仅有凤云飞和凤照棋,那谢世子与凤照钰也在堂下坐着。 卢氏一见凤照钰,手心猛地一紧,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 萧御却察觉到她眼中的诡秘,面无表情地看着卢氏。 这个女人,在凤照钰还小的时候似乎就十分忌惮他,只有这件事令他百思不解。 不管怎么样,今天必须要把这个藏得极深的女人挖出来了。 凤云飞看着卢氏,道:“棋儿说,昨夜他看到你身边的香叶勾结外人从后门运走了许多财物,你为此还想杀人灭口,可有此事。” 卢氏低敛着眉眼:“绝无此事。” 萧御和谢景修也甚觉无语。凤云飞这话问得……是有多想给卢氏开罪啊,也真是个情痴了,这样都动摇不了他对卢氏的信任。 卢氏心中何尝没有一丝触动。她会对凤照棋下杀手,本就是担忧他把所见之事向凤云飞说了,她会彻底失去在凤府掌家的地位。 这些时日凤云飞明明为了府中财物的去向焦头烂额,对她也是诸多不满,她哪里想得到,就算这样了凤云飞居然还是维护她。 若早知如此,她何必多此一举? 果然凤云飞点头道:“夫人不必多心,我自是相信夫人的。只是照棋少年心性,非要质问个是非黑白。照棋,你别再胡闹了,只怕是有那些偷奸耍滑的奴仆下人,勾结了外人监守自盗。”这样也能解释那些钱财的去向了。 凤照棋气得脸色发白,指着卢氏道:“父亲,我亲眼所见的那件大事,你就把她喊过来问了一句,她说不是你便相信,便准备轻轻放下?!” “那你还要如何?”凤云飞不悦起来。 “还要如何?自然是查问个清楚。”凤照棋怒道,“父亲,你可知道,你的好夫人不但监守自盗,就因为被我撞见了,她就要杀人灭口!昨夜她派人在李嬷嬷做的饭菜里面下了穿肠毒药,要不是三妹妹替我挡了一劫——”凤照棋想到凤照琳,心底仍旧又愧又疼,咬牙道:“这个女人把解药给三妹妹吃了,也不知到底有没有救回三妹妹一条命。” 这正是卢氏的痛处,闻言恨恨地抬头看着凤照棋。 “那个香叶也不是什么普通丫鬟,她会武功的!”凤照棋道,“昨夜我被人救了,那人打伤了香叶,伤口就在她的左肩膀上。三妹妹此时只怕也还虚弱着,父亲如果不信我,大可以把那香叶召来问问清楚,再去看看三妹妹!” 凤照棋信誓旦旦地大声说着,凤云飞有些迟疑地看向卢氏。 卢氏面色仍旧沉静,只道:“香叶早就被打发出去嫁人了,三姑娘前日着了风寒,如今正躺在床上发着烧。大少爷倒是会利用我身边的人事,三言两语就给我扣了这么大一桩罪状,虽说继母难为,但我没想到大少爷竟已恨我至此。再者,这般家丑之事,你还带着外人来看凤府的笑话。呵,大少爷,又有什么颜面栽脏旁人监守自盗。” “你!你强辞夺理!”凤照棋面色涨红,转向凤云飞,“父亲,你到底信我,还是信这个女人!” 凤云飞没有理他,却先看向萧御和谢景修,面上不太好看。 萧御叹了一声,他这个便宜爹大概是怀疑凤照棋是他撺掇的,结竟他是有过逼他和离的前科的。 照棋的嘴上功夫完全比不上那卢氏,只不过他的话在凤云飞的心中还算有份量,照棋不需要像他当初那样,想要做成什么事都必须处心积虑。 凤云飞自然不信凤照棋的话,也不想再让萧御和谢景修两个外人看笑话,当即起身瞪了凤照棋一眼:“棋儿,你莫要再胡闹。今日你诬陷主母之事不会传出这个房间,望你从此之后好自为之。谢世子,所谓家丑不可外扬,你们说要替棋儿作主,我实在不知道你们要替他做什么主。如今此事已了,府里就不虚留你们了。” 这是下了逐客令了。 萧御早就料知他的反应,并不觉得有什么。 只是对凤云飞仍旧抱着满腔信任与孺慕之思的凤照棋显然大受打击,一脸失望地看着凤云飞过去搀扶卢氏。 “父亲,你就只会信任这个女人。是不是非得等她得手了,让你亲眼看着我的尸体,你才能相信我的话!” 凤云飞眉头紧皱:“越说越不像话了。”又见卢氏只是温温柔柔地垂着眼睫,不喜不怒,心中不由大为心疼。 “夫人,都怪为夫不好,一时想茬了,倒让你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我这就送你回去歇着。”凤云飞扶着卢氏柔声道。 卢氏抬起眼睫看了这个男人一眼,破天荒地没有像往常那样冷淡地甩开他。 凤云飞的信任得来得如此轻易,却又如此出人意料地坚固。 凤照棋气得脸色通红,萧御摇了摇头,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也算给你上了一课。”就是别把希望寄托在凤云飞身上,不知道凤照棋从此以后能不能领会。 “凤院使且慢。”谢景修突然出声道。 凤云飞面上闪过一丝愠恼和窘迫之色,却也只能停住,勉强地向谢景修拱手笑道:“不知世子还有何事。” 谢景修淡淡道:“我派了两个护卫保护照棋,这一次救了照棋的正是他们,打伤凤大夫人丫鬟的人,也是他们。” 卢氏眼光一冷。原来是他,原来打乱她全部计划的人是元王府的人!她早该想到的。不过是娶了一个男人,谢景修还真是破罐子破摔了,真个当成自己的老婆疼起来了。 卢氏心中恨极,面上仍旧淡然道:“世子也想来作个证么?谢世子跟我们府上的两位少爷走得倒是亲近。” 凤云飞自然也不会相信他,只觉得是他们几个人联合起来对付卢氏,面上已经现出一丝冷色。 谢景修看也未看卢氏一眼,只道:“凤院使,我想说的是,昨夜贵府丢失的银两,已经找到了。” “什么?真的找到了?”凤云飞惊讶道。 卢氏却是身子一震,顿时僵在当场。 那些银两、那些银两全是双方当面接收,谢景修如果找到了,那岂不是—— 卢氏下意识地望向谢景修,却不期然对上了他身边的萧御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卢氏只觉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凉意从脚底泛起。 又是这双眼睛,又是这双眼睛—— 从他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她看见他的第一眼,那双眼睛就令她感到恐惧,感到不安! 那根本就不是一双婴儿的眼睛。 好像有什么人在透过那双眼睛注视着她,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看透,令她的每一份心思都无所遁形。 她早该杀了这个孩子,早该杀死他的!卢氏面上的冷意越来越无法遮掩,满含杀机地瞪着萧御。 谢景修突然挡在萧御身前,双目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卢氏一惊,慌忙收回视线。 “凤院使,请带着凤大夫人,随我走一趟吧。”谢景修道。 凤云飞生怕他们再为难卢氏,只想将她留在府里。只是谢景修说一不二,他也没有办法,只能吩咐下人去准备马车。 卢氏对凤云飞在她面前轻声的安抚听而不闻,满脑子都是她自己的事。 即便谢景修不说,她也必须要亲自去看看! 第141章 找到窝点 一行人分别上了马车,由谢景修的马车在最前方带路,一齐往城南驶去。 凤云飞原准备与凤照棋同乘一辆车,只是他扶着卢氏上了马车之后,却见自己的两个儿子都上了谢景修的车,顿时心中一阵气苦,他却偏偏无话可说。 明明他的夫人头胎就给他生了双胞胎的嫡子,这是多大的福气和喜事,为何他竟然沦落到这般境地? 凤照棋哪里知道他老子心里的万般纠结,上了车便好奇地问道:“哥,嫂……” “叫我哥。”谢世子面无表情地道。 凤照棋把嫂子的称呼咽了回去,乖乖唤道:“修哥。” “不准吓唬我弟弟。”萧御瞪了谢景修一眼。 谢景修轻哼一声,扶着下巴往窗外看风景。 凤照棋继续问道:“哥哥,修哥真的找到了被偷走的那些银子了吗?什么时候找到的?” 萧御哪里知道谢景修是什么时候派人找到的,他也是刚听说。 “自然是真的。”谢景修道。 凤照棋闻言却叹了一声:“还是要借着棋哥的能力才能解决,万一没找着卢氏偷运出去的银子,那岂不是就拿她无可奈何了?” “怎么会。”萧御摸了摸他的头发,促狭地一笑,“无论你修哥找没找着,咱们都可以‘发现’一个窝点。” 凤照棋满脸不解,萧御却笑了笑没有解释。 谢景修道:“照棋,你哥哥的意思是他会不择手段。” 萧御噎了一下,不满地撇了谢世子一眼。 有这么说自己的心上人的吗?!真是的。 凤照棋迷茫了片刻,略略想通了一些:“哥哥的意思是……陷害大夫人?这……这怎么可以,这不是跟她一样了么……” 萧御笑道:“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对付一直用阴谋诡计陷害你的人,你一味地顺着她的思路解释自己的清白,岂不是永远陷入被动境地。偶尔也要反其道而行之,你难道还想看着卢氏以后继续在凤府里作威作福?”便是凤照棋可以忍,他也不能再忍。卢氏已经对凤照棋起了杀心,如今必须将卢氏彻底打垮,不能再给她一丝威胁到凤照棋的机会。 萧御看了谢景修一眼,谢景修仍旧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萧御却知道谢景修必是懂他的想法的。 “可是,即便我们造个假的窝点来诈大夫人,她自己肯定知道不是啊,这要怎么达到目的呢?”凤照棋仍旧不解道。 谢景修转头道:“钰儿,把你坑蒙拐骗的本事教教照棋。” 萧御咬牙狞笑着伸手打了他一下,啪得一声响在耳边,凤照棋觉得车里又没有他呆的地方了…… 最后马车停在一间不起眼的民居外面。卢氏掀开窗帘看到前面那处宅子,面色已经变得一片惨白。 就是这里……没想到谢景修真的找到了! 卢氏猛地放下帘子,正要下车的凤云飞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夫人,我们下车吧。” 卢氏挺直了腰背,由凤云飞搀扶着,起身走下车去。 谢景修和萧御凤照棋兄弟二人站在院门边上,等着凤云飞和卢氏走过来。 凤云飞左右看了看疑道:“真的是这里?”这里分明只是一处普通民居,怎么也不像是盗匪的窝点。 谢景修微微一笑,抬手谦让了一下:“凤院使,凤夫人,请。” 凤云飞带着卢氏走向门边,已经有下人先行一步敲门去了,眼看着那极有节奏的敲门手法,卢氏面色更加苍白起来。 连接应的暗号都知道了,这个谢景修到底查到了多少?! 卢氏心中一时纷乱,却突然觉得后背和腰侧上几处穴位一麻,瞬间全身僵硬起来,想要出声怒斥,却发现根本无法出声。 此时她正面对着那两扇紧闭的木门站着,院里的人只要一开门,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她! 卢氏至此终于反应过来谢景修想干什么。他仍是想要揭穿她,想要当着凤云飞的面,当众揭穿她! 听着院中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卢氏心中竟没来由地升起一丝恐慌。 其实她根本不怕被揭穿,她本来就没打算永远当这个凤府大夫人,没打算跟凤云飞过一辈子。 她是一定会离开的,这一次,她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即便她的身份被揭穿,她要全身而退也是轻而易举,便是谢景修再有能耐也不可能拦得住她。 可是此刻,她还是恐慌了,害怕了,她被暗中点了穴,全身僵立,口不能言,眼角的余光看到凤云飞站在她的身边,笑意吟吟地安慰着她:“夫人别怕,只要把那些被盗的财物找回去,把盗匪送官,你的嫌疑就可以洗清了。咱们府上的银两也足够还给方家的嫁妆了。但愿以后别再有这些麻烦事了。”说完轻叹了一声。 以后?没有什么以后了,这个窝囊废,这个没用的男人,还在想什么以后?真是可笑至极。 卢氏心中不屑地冷嗤,手却情不自禁地轻抖着。 仿佛过了许久,其实只是片刻间,那扇木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敲门声是他们开门的惟一接应暗号,此时门内那人一眼看到挺立在门外的卢氏,不由得大感意外:“主子,您怎么亲自来了?” 刚沉下脸色正准备将这些无良盗匪训斥一番逼他们交出所盗银两的凤云飞,闻言登时傻了眼,一脸迷茫地看着门内那个身材高大健壮的男人,又看了看面色铁青却不发一语的卢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卢氏能出声,她一定会巧言辩解,可是谢景修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 谢景修在后面道:“夫人来了,还不请香叶出来伺候,你们这些人只会唐突了夫人。” 门内那人慌忙应声,转头扬声叫道:“叶姑娘,主子来了,快点出来迎接主子。” “唉,来了来了。”一道女子的声音从院子里传出来,待到香叶那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凤云飞面前时,他的心里终于再也没有一丝侥幸、枉他刚才还信誓旦旦地信任卢氏,他埋怨大儿子挑事,不满小儿子随意污蔑卢氏,现实却在转瞬间就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香叶一看到凤云飞的脸,声音瞬间被咽在了嗓子里,戛然而止,只是一双妙目惊讶地瞪圆了,在凤云飞和卢氏面上扫来扫去,最后终于带上了一丝恐慌。 “好,好啊。”凤云飞气得胸口疼,指点着卢氏和香叶,“你们这些女人,骗得我好苦啊!”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先来开门的那个男人终于看出不妙来,“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要私闯民宅不成?” “滚开!”凤云飞一脚踹向那个男人,逼得那人后退一步,自己加快脚步闷头走了过去。 他要进去看看,他要好好看看,他这个举案齐眉十数载的好妻子,到底瞒着他干了多少好事?! 萧御和谢景修相视一眼,一同往院里走去。 “站住——”拦路的男人话音未落,却见谢景修手中银光微闪,几道银光飞向那男人,瞬间便倒地不起。 卢氏还在门口立着,香叶终于看出来,她家主子这是被人点穴了,慌忙解了穴,扶住呛咳不止的卢氏。 卢氏掩着唇声音沙哑地道:“我不要紧。银子可藏好了?千万不能功亏一溃!” 香叶道:“夫人放心!他们一根毛也找不出来!” 卢氏点了点头,心中却仍旧忐忑不安。 回过头去,却见元王府和凤府的奴才们凑作两处,个个窃窃私语着,偶尔投向她的目光还带着一丝鄙夷。 卢氏恨得要死,却也只能暗暗咽进肚子里,带着香叶一道走进院子。 第142章 卢氏身份 凤云飞一马当先冲进院子,第一进院子里既没有人也没有东西,只有几件大件的家具凌散地摆在院落一角。 不待凤云飞再进后院,月洞门里就有十几个大汉鱼贯而出,虽都是平民打扮,只看那一身气势也分明不是普通人。那股狠厉的杀气硬逼得凤云飞生生止步,被怒火冲昏了的头脑瞬间清醒过来。 他原本只当这里是卢氏置办的私产,是卢氏藏匿府中财物的地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可眼前这些凶神恶煞的亡命之徒,真的是一个后宅夫人能够驾驭得了的?! 凤云飞生生打了一个激零,后退了一步。 “哪里来的蠢蛋?!杀了!”不知是谁低喝了一声,众人默不作声却纷纷拔出武器。刀剑的银光瞬间闪花了凤云飞的眼。 他只看到数个狂徒从四面八方朝他攻来,凤云飞想要避开,可偏偏却浑身僵直,连一步也挪动不了,只能瞪大了眼睛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利刃。 两道身影突然迅疾如风地掠了过来,不知是谁把凤云飞朝后一推,凤云飞一个飞身撞到了墙上,一阵钝痛从后背蔓延开来,也终于撞散了他的恍乎,凤云飞手捂着胸口靠在墙边,连声呛咳起来。 谢景修和萧御走进内院的时候,两名元王府侍卫已经与院中诸人战成一团。 老六护在谢景修身前,看了看院中战况,沉声道:“这些人的武功不弱。” 他们这些人都是谢景修专门培养的精锐,平日只以数字相称,统共只有一百人,每三年考核一次,优胜劣汰。 这一百人的武功在江湖上都是排得上名号的,如今出手的两人分别排名十二和十六。在他二人的合力攻击之下,院中之人即便人数居多,能在他们手下坚持到现在的,绝对不是普通武者能够办到的。 萧御没想到他还是小看了卢氏,他听得很清楚,刚才来开门的人唤卢氏“主子”,能当得起这些人一声“主子”的,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后宅妇人? 卢氏和香叶最后走进院中。事已至此,卢氏也没有伪装的必要,只是冷冷看着院中众人。 凤云飞猛地转头看向她,在她面前素来温和的眼睛此时却是血红一片,厉声质问道:“为什么?!这么多年以来我凤云飞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卢氏根本看也未看他一眼,香叶双手各握一把弯刀,挡在卢氏身前,目光森冷地滑过凤云飞,又看向谢景修和萧御。 萧御见着眼前拼杀场景,不由得有些意料之外的紧张。原以来再厉害不过是些毛贼,没想到却是些高手,谢景修带来的侍卫并不多—— “世子,要不然你——我们先避一下?”萧御拉住谢景修的手道。 有大本事的人必然所图不小,他害怕这些人的目标不是凤府的家财,万一是谢景修怎么办? 谢景修看了他一眼,似乎知道他的担忧,笑了笑道:“放心吧,这些人的确是冲着凤家的财产去的。”手下人查出来的实情显示,从卢氏嫁到凤府之后,这种监守自盗的事情就已经开始了。 凤云飞身为太医院使,的确不少挣银子,可是到底有限。谢景修现在也想不明白,这些人看起来也像是要干大事的样子,却贪图那点小钱来干什么? 不过—— “钰儿莫不是怀疑有人作局引我入瓮?你怎么会这样想。”前面战局正酣,旁边有卢氏冷眼相视,香叶虎视耽耽,还有凤云飞失魂落魄,谢景修却似乎极有兴致与萧御闲谈。 “这不是很合理的怀疑吗?”萧御正色道,“咱俩是一国的,我名义上是凤府的人,幕后之人可能通过卢氏拉凤府下水,通过凤府波及到照棋,再通过照棋把我拉进局中,你必然不会坐视不管,于是你也被绕了进来。这是显而易见的发展脉络。” 谢景修:“……” 凤照棋:“……” 老六:“……” 到底哪里合理,哪里显而易见了啊!这脉络都快拧成一股麻花了! 凤照棋呵呵了两声:“当个幕后之人也怪累的呵。” 谢景修正色道:“你哥会是个作案高手。”老六在一旁默默点头。 萧御感觉到他表面装正经实为打趣他,可恨自己还那么真情实感地替人家担忧,恨恨地咬了咬牙:“咱们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不跟你们说了。” 但见谢景修如此轻松,萧御知道他对那两名数字下属自然是信心满满,此时再看那边战局,果然已经有许多恶徒伤重倒地,痛吟不起。 卢氏见状面上终于染上一丝惶然。 “香叶!”她低声叫道。 香叶会意,悄悄地转动着身子,往内院的方向挪了两步,趁着众人不注意时突然暴起,拉着卢氏从直通后院的游廊上飞快地穿了过去。 “老六。”谢景修低喝了一声,老六顿时领命,身形飞快地追击过去。 谢景修见两名侍卫已经游刃有余地稳占上风,便不再理会前院,拉着萧御朝后院走去。 只抓着这些喽啰未必有用,卢氏才是最关键的人物。 凤照棋慌忙跟上,凤云飞见状,也忙紧紧地跟了上去。 他必须要抓住卢氏,他要问清楚,卢氏到底为什么要背叛他,背叛凤府! 几人进到后院之时,香叶已经被老六一剑刺中大腿,斜倒在地上起不了身。 卢氏面色惨白地靠柱站着,目光狠辣又茫然地将院中几人一一看过,在凤云飞的身上略作停留,便尽数化为厌恶。 凤云飞心头一痛,痛得他几乎直不起腰来。 卢氏看他的眼神,分明是毫无遮掩的厌恶,不屑,甚至,恶心! 凤云飞这才醒悟,原来她素日以来的端庄,稳重,与他相敬如宾,不愿意轻浮调笑亲近,甚至总将他往两个通房丫头的身边推,那不是为了她身为凤府掌家夫人的自重和威严,所有的原因根本只有一个,卢静看不起他,卢静根本从心底里厌恶着他! 凤云飞不是蠢人,平日里他不是感觉不到这个妻子的淡漠疏远,只是他不愿意往深处去想,不愿意往最令他胆战心惊的方向去想。 他已经休了方氏,休了与他相濡以沫的发妻,休了最爱重他的那个女人,转而娶了卢静,然后过上了人人称羡的风光日子,连皇亲国戚在他面前也要客气三分。 所以他做得没错!他如今事业有成,妻贤子孝,他休了方氏是正确的!他怎么敢去想那种令他万分难堪的可能! “卢静,卢静啊!”凤云飞颤着手指着卢氏,凄声叫道,“你嫁入凤府是有目的的,是不是?凤云宁把我的妻子排挤走,再把你送到我面前,这一切根本是你们合谋计划好的,是不是!” 他怒吼着问道,但其实他不需要答案。答案分明是显而易见的。 凤云飞此刻只觉一张脸火辣辣地疼着。他简直是个愚蠢到底,又悲哀到底的男人,他这十几年来到底做了多少荒唐事?! 一个当妾的妹子要抢他的孩子,他不敢拒绝。一个嫁出去的妹子要把他的发妻赶走,他不敢出声。他明明知道凤云宁对他有多么看不起,却仍旧必须对她“恩赐”的婚事感恩戴德,且要满怀欢喜。 他这十几年来无原则地信任着卢氏,宠爱着卢氏,一时一刻也不愿意回想起方氏,连他自己也不敢承认,他不过以此来遮掩自己的惶恐和懦弱,以此来证明自己从未做错。 可是事实最终却不容许他继续自欺欺人下去,这样响亮的一个巴掌,是卢氏亲自扇下来的,连一丝逃避的余地也不留给他。 卢氏连看也未看他一眼,只是直视着谢景修。 “谢世子,今日之事本与你毫无关系,你何必来趟这趟浑水呢。”卢氏强自冷静道。 “不错,本与我无关。”谢景修点了点头,“可是你抢的是方三老爷的银子,出手害的是钰儿的弟弟,这就不能说与本世子无关了。” 萧御瞬间小心眼发作,横了谢景修一眼。 做甚把方三老爷放在他的前面说?颜值高的排在前面吗?!谢景修还把不把他当心上人了,恩?! 卢氏恶狠狠地咬牙,半晌冷笑道:“我劝世子还是三思而后行。世子自己的处境尚且如履薄冰,何必给自己再竖强敌呢?” “强敌?你吗?”谢景修不屑地道。 卢氏抿唇不语。她不知道谢景修到底查到了多少,但是她不相信他会查到那个人的存在。谢景修分明是在试探她,她不能出卖那个人人,但也必须让谢景修对她有所忌惮,否则,今日她只怕难出这座院子的大门。 “世子想要银子,尽管拿去便是。”卢氏道,“这天底下并非只有敌友之分,有些人现在不是朋友,未必将来不能做朋友。但若现在结成了仇人,世子当真有自信将你在乎之人护得滴水不漏,永远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她说着,视线撇向萧御,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萧御挑眉一笑:“你拿我来威胁世子?凤大夫人,你真当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任人宰割?你就不怕你嘴里的那位仁兄将来落在我的手里?那位竟然把女人当作武器,自己藏在女人的后面不敢见人,想来也不是什么能力出众之人,哪里就用得着世子出手了。” 打嘴炮么,谁不会说几句噎人的话呢。 卢氏果然气得面色涨红,连声怒道:“住口,住口!谁给你的胆子侮辱于他!你们有一个算一个,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萧御但笑不语,谢景修也未开口,凤云飞却连一丝悲哀的神情都做不出来了。 再多怒斥指责,不过徒增别人的笑料罢了。 卢氏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却听谢景修道:“我可以不杀你。” 萧御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谢景修继续道:“老六,外面的恶徒全部带走,这个丫头和凤大夫人身边的方嬷嬷,也带走。” 老六低头应道:“是!” 卢氏刚刚有一丝放松的神经转瞬又紧绷起来,双目通红地盯着谢景修。 “你好狠。”卢氏一字一字道。 这些人是她在京城里全部可用的人手,谢景修这是要将她的人全部除去,一个不留。 萧御笑道:“‘他’——总不会为了几个手下人,跟我们世子反目成仇吧?难道‘他’手头比较紧张,手下人手不足?那是够辛苦的。” 卢氏对那个人充满敬重,萧御句句都似戳在了她的心窝子上,又恨又怒,却偏偏不能拿他怎么样。 谢景修也不多话,吩咐老六封锁民居,等着他派人来抬银子。至于卢氏,失去了所有爪牙,一个向来养尊处优的贵夫人,只怕连一个普通人的力量都不如。 萧御大概猜得到谢景修的想法,卢氏并不是最关键的人物,谢景修应该是对她身后的那个人感兴趣。只是萧御却不以为然。卢氏一看就是从小培养起来的大家闺秀,肩不能提手不能挑,若是不被人当作棋子,说不定能好好地相夫教子,过上太平富足的生活。毕竟卢氏当真是个聪明人。 那个人居然让女人充当马前卒,自己躲在后方安然指挥,实在令人瞧不起。 谢景修吩咐完老六,外院里激战的两名侍卫已经进来向谢景修复命。 虽是双双挂了彩,却将整整十二个堪称高手的凶徒全部拿下,瞬间令萧御刮目相看。 谢景修将后续事情都交由老六处理,又向一脸灰颓的凤云飞客套了几句,便将萧御和凤照棋二人一道接走了。 凤府被卢氏掌管了这么多年,即便卢氏倒了,下人中也必还有她的心腹。凤府里一点也不安全,萧御自然要把凤照棋带在身边。 凤云飞什么也没说,由着谢景修把他的两个儿子都带走。 他根本没有资格阻拦。这两个儿子,一个他从未尽过养育之责,一个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险些被害,他还不愿意相信他。 照棋以往对他多有孺慕之思,如今也和他哥哥一样不在乎他了。 凤云飞苦笑一声,眼看着院中的人都退了出去,这才慢慢理了理衣衫,看也未看仍旧僵立在廊下柱边的卢氏,转身离开了这座院子。 谢景修回去之后便派了几名侍卫前来搜查财物,摆在外面的不过屈屈几千两,但卢氏当时和香叶一同逃往后院,想必后院中定有机关可以逃遁或躲藏。侍卫在厢房的墙壁后面果然找到一堵暗门,最终竟然寻到了将近二十万两银子,除了归还给方家的几万两嫁妆,其余的分作两份,一份还给了凤府,一份留给了凤照棋。 凤云飞当日浑浑噩噩地回到府里,原本他一回来便有一双儿女承欢膝下,便是凤照棋去上了书院,还有凤照琳每日请安。 如今凤照棋已经离开了凤府,凤照琳还躺在床上,方嬷嬷刚刚被谢世子派来的人带走,整个府里的下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偌大的府邸竟是显出一丝灰败的气象来。 凤云飞在书房里坐了许久,最终轻叹一声,颓然地朝着自己的院中走去。 主院是卢氏素来居住的地方,卢氏不愿意同他住在一处,他便自己另外收拾了一间院落出来住着,只是常常到主院里去看望卢氏…… 凤云飞越想越是怒火翻涌。这一府之主分明是他!方氏是他真正心爱的妻子,也是真心待他好的女人。方氏所生的一双孩儿使他尝到了初为人父的喜悦,他们是他嫡嫡亲的血脉,本该是他捧在手心中的宝贝! 可是就为了一个看不起他的凤云宁,为了一个对他逢场作戏的卢静,他生生将他真正的珍宝甩手放开,只追着那两个虚伪至极阴狠至极的豺狼捧臭脚!他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他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 凤云宁最初能在安国公府立足少不了他的扶持,卢氏更是依附在他的身上吸血,他竟然一向在她们面前诚惶诚恐,点头哈腰直不起身来。 可是真正等了他那么多年爱重了他那么多年的方氏,却终于被他的无情和冷漠伤透了心,早已离他而去。 哈,简直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凤云飞坐在自己的院中,禀退所有下人,仰天无声地长笑。 第143章 一纸休书 回去的马车上,萧御有些担忧地道:“真的就这么放过卢氏了?” 凤照棋吃惊地看着他:“哥,你是想斩草除根吗?真是无毒不丈夫!” 萧御:“……” 谢景修摇了摇手中半杯清酒,道:“钰儿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 又来了,萧御有些无奈。 “是啊,世子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什么?”谢景修挑了挑修长的眉。 “夸你聪明。”萧御道。 谢景修掩唇轻咳了一声:“钰儿不要如此,你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萧御:“……”还西施呢,美不死你。 凤照棋扭头把脸埋在车壁上。呜呜,我要下车! 春天已经过去了啊,结了婚的人了不起啊?! 凤照棋也被安顿在广安堂,看着他与萧御极为相似的容貌却有着天真纯朴的性子,医馆里的诸人都不由得觉得新奇。 “好像看到了另一个师父啊。”陆容容围着凤照棋转了几圈,啧啧叹道。 她的身份在广安堂里已是心照不宣了,按亲戚关系来算,陆容容还是凤照棋和萧御的表妹。 凤照棋知道她不喜欢自己安国公府的出身,安府几次派人来请,她情愿留在广安堂打杂也不愿意回去当她的富贵大小姐,不由得对她更多几分好感。 只是他哪里知道安府对于陆容容来说不啻于龙潭虎穴,她身份如此尴尬,无论那些前来相请的安家仆人在这里表现得多么恭敬亲近,只要她一去到安府,谁还会拿她当回事,小命能不能保住还是两回事。 陆容容听了凤照棋的钦佩,把手中洗干净的抹布当成帕子甩了甩,嘻嘻笑道:“这位表哥果然跟师父是不一样的。” “说我什么呢。”萧御挑帘子进来笑道。 百灵和陆容容眼睛一亮,一起围了过去。 百灵道:“对了师父,今天林将军家里人来人了,还带了一个大夫过来,说是越北侯最信任的军医,专门请来替林将军治伤的。”百灵说着有些不满地道,“小秦大夫都说了我们配的药最好接续用下去,这样对林将军的伤势有好处。那个大夫真讨厌,看了秦大夫配的药,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把我们的药说得一文不值。他也不想想,要不是公子你出手,林将军的伤哪能好得这么快。这会儿倒是抢功来了。” 百灵越说越不忿,萧御皱眉问道:“没让他换其他药吧?” 能这么颐指气使的大夫,多半是个有真本事的,但是萧御还是更相信秦竟配的药。 在秦竟的照顾下林显的伤势已经有了明显好转,这个时候根本没有必要更换其他的药。 “小秦大夫坚持没让用他的药。”陆容容笑道。“看不出来小秦大夫那么温温柔柔的一个人,固执起来也怪有魄力的。” 百灵噘起嘴巴道:“可那个人还是全程看着小秦大夫换药了。”因为秦竟将萧御清理伤口和用特制的药水消毒的步骤加入进去,百灵总觉得那个人偷师了。 “他还问小秦大夫要我们那个消毒药水的配方。”百灵道,“小秦大夫竟然还给他了,真是气死我了。” 萧御拍了拍她的脑袋,笑道:“好了,都说了咱们绝不藏私。他不是军医吗,他能多学一些,军队中的士兵受了伤也会多一分生存的机会。” 百灵顿时哑火了,半晌才咕哝道:“我知道了。” “我去看看林将军,你们俩带着照棋去安顿一下吧,晚上我们吃顿好的,就当替照棋接风洗尘。”萧御道。 百灵笑着应声,走到凤照棋身边:“二少爷请随我来。” …… 天色将晚时,一个女人顺着街道慢慢走近,一直走到凤府的大门外。 她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凤府朱红色高大的临街正门。 只是那道门此时紧紧地关闭着,从前她每一次从外归来都厌倦踏入这道门槛,如今却是失去了再次走进去的资格。 守门的小厮早就看到了她,只是目光隐晦地在她身上打量了一圈,便转头朝里奔去。 老爷白日回来之后就给全府人下了命令,凤大夫人已是弃妇,不准再让她踏入凤府的大门。 只是她毕竟掌家数年,积威甚重,她站在凤府门前,下人也并不敢上前驱赶,只能飞快地回去报信。 卢氏唇角露出一丝讽笑,慢慢地抬步踏上台阶,抬起素日里养尊处优的手,重重地拍在门板上。 一直拍了半柱香的时间,里面却无一丝声响。 卢氏退后一步,冷声道:“开门!凤云飞尚未写下和离书,我还是凤府的大夫人!” 里面的人听着拍门声时就吓得胆战心惊,此时听她这样说更加犹豫起来。 两个小厮相视一眼,一人道:“要不……就开了吧。” “可是老爷吩咐过了……” “老爷可是对大夫人言听计从的,兴许只是气头上……” 两人还未商量出个结果,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把两个小厮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却见是面上毫无血色的三小姐凤照琳正急匆匆地朝这边走来。 “见过三姑娘。”两人忙上前见礼。 向来温文有礼的凤照琳此时却冷冷地瞪了他二人一眼:“可是大夫人在外头,你们为什么不开门!” “是老爷吩咐下来的……”小厮为难地回道。 凤照琳不耐烦听他说话,抬脚就往门边走:“滚开!” 两个小厮不敢拦,却也松了一口气。 三姑娘会把大夫人放进来,他们也不算违抗了老爷的命令了。 大门缓缓打开,卢氏看门内走出来的是自己的女儿,泪盈于睫,一脸病容,不由得有些怔住了。 “娘!”凤照琳扑过来拉住她,焦急地上下打量,“娘,您没事吧?爹也真是的,怎么能把您一个人扔在外头呢。我们快进去吧。”说着就拉着卢氏往里走。 卢氏有些呆怔地随着女儿走进大门,沿着熟悉的道路走回她的正院。 正院里还留有几个下人守着,只是卢氏的心腹都不在了。此时见卢氏回来,俱是一怔,也不敢怠慢,慌忙殷勤地伺侯着,替卢氏净手净脸,更衣梳发。 卢氏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又一次恢复雍容华贵的贵夫人模样,一瞬间有些恍若隔世。 好像她从来没有从这个宅子里走出去过一样。 她根本不是什么礼部尚书的女儿。礼部尚书的确有一个嫡女自小被扔到庄子上自生自灭,她顶替了那个少女的身份,来到了京城,嫁入了凤府。 尚书府她回不去,那里根本不是她的家,这十几年来能走动起来,也不过是看着他是凤府的大夫人,且和安国公夫人交好。 如今凤云宁已倒,她再失去凤府大夫人的地位,那尚书府里谁还会把她当回事?!进去了之后只怕就再也出不来了。 没了方嬷嬷和香叶,没了胡统领一众人的效忠,她一个人根本无法生存。京中不是没有那个人的势力,只是她不敢去找。卢氏知道谢景修一定会派人跟着她的,否则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她?况且,除了胡统领是忠心于她的,其他那些人平日里受制于她,早就怨气横生,她也不敢将身家性命托付。 如今她思来想去,竟然只有凤府是她惟一的归处。否则的话,她就只能流落街头。 何其讽刺。 卢氏唇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却不知是为着别人,还是为着自己。 “娘,爹只是在气头上,他不会不要娘的。”凤照琳依偎在卢氏身边,轻声说道,“爹那么爱重娘亲,他一定会原谅娘亲的。” “他原谅我?”卢氏冷笑出声。凤云飞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有资格来决定原不愿谅她?! 凤照琳却以为她是担心凤云飞不原谅她,禀退了其他下人,自己依偎在卢氏身边,轻声道:“父亲真的对娘亲很好。我知道娘亲看不上父亲,觉得他不够杀伐果断,没有魄力,耳根子软,可是他对娘是真的好。”凤照琳将卢氏曾经中毒昏迷时凤云飞亲手照顾她的事情缓缓讲来。 “也许他达不到娘亲的要求,可是娘亲也要看到父亲的好啊。”凤照琳苦苦劝道。 卢氏不说话了。 凤照琳哽咽了一声,接着道:“我不知道娘亲的心中有多么远大的志向,女儿只希望我们凤府里好好的。其实女儿不觉得父亲需要多么八面玲珑,野心勃勃,父亲是个太医,如今更是官拜院使,只要父亲诚心服侍天家,那便够了啊,总能在京城当中保得一处立身之地,也能为娘亲和女儿遮风挡雨。娘亲到底还想求什么呢?” 凤照琳是真的不理解,卢氏为什么就不能像别家的夫人那样安安心心地当好凤府的女主人呢? 卢氏摸了摸凤照琳的头发,半晌轻叹了一声。 “夫人,三姑娘,喝点热茶吧。”丫鬟小心翼翼地在门外开口道。 卢氏最亲近的方嬷嬷和香叶都不在院中,其他大丫鬟只能硬着头皮来到卢氏跟前伺候。 卢氏没什么精神,凤照琳道:“端进来吧。” 丫鬟忙迈过门槛走过来,手中的托盘稳稳地搁在了桌上。 卢氏打量着屋内屋外院子四周,这里毕竟是她住了十几年的地方,平日里只觉厌烦不耐,如今不过一日之隔,却恍如隔世,此刻竟对这处处熟悉至极的院落升出几许亲切来。 晚饭时凤照琳让厨房把饭菜送到卢氏的正院来,陪着卢氏吃了饭,又强撑着病弱的身子与卢氏说笑,卢氏终是看得不忍心,打发她回去休息。 凤照琳刚刚离开,凤云飞便出现在院子里。 卢氏微怔,手中捏紧了帕子,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看不起凤云飞,可是现在她只能向凤云飞寻求庇护。 京城之大,根本没有她能够容身之处。有些往日里要看她的脸色,受她的管制的人,如今她落魄无依,却不敢前去求救,她怕有去无回。 直觉当中,卢氏相信凤云飞能够帮她。凤云飞再怎么恼怒,至少,他不会对她不利。 凤云飞本来就是这种人不是么?她再怎么轻视他,侮辱他,他仍旧会像条狗一样无怨无悔地贴上来。 这个时候,他不仍是一脸平静,没有一丝怒色么? 不等卢氏开口,凤云飞却一脸平淡地道:“琳儿在这里陪你,我便没有过来找你。” 卢氏心中一动,微微笑道:“老爷有心了。”以前她不耐烦凤云飞陪在身边,便把琳儿找来说话,久而久之凤云飞看到琳儿在也便不来打扰了。 凤云飞撇着唇笑了笑。 高贵不可攀折的尚书之女,也不过如此,不是么? 凤云飞将手中拿着的信件扔到卢氏身上,卢氏没反应过来,那轻飘飘的信纸便落在了地上。 “这是给你的休书。”凤云飞道,“卢静,你可以离开凤府了。” “什么?!”卢氏浑身一震,顿时如坠冰窟一般,从头冰冷到脚。 凤云飞居然赶她走?凤云飞居然连一个落脚之处也不愿给她?! 凤云飞面露嫌恶:“你不是嫌弃凤府粗鄙配不上你的身份么?那可正好,我凤府也供不起你这尊大佛。咱们从此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吧。” 一别两宽,各自欢喜。这是方氏送给他的话。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把卢氏女的嫁妆理出来,都给她带走。”凤云飞冲着院子里头战战兢兢僵立着的仆婢斥道。 “是、是,奴婢这就去收拾。”几个丫鬟慌忙福身应声,急急地往库房里走去。 凤云飞看着面色惨白的卢氏,冷笑道:“你对我不仁,我却不能对你不义。这十几年来你处心积虑掏空了我凤府的家底,我却不会贪你一分嫁妆,你尽管放心好了。” “你不会对我不义?”卢氏咬牙冷冷道,“你这样将我扫地出门,还说不会对我不义?!尚书府待我如何你不是不知道,你将我身边得用之人尽数扫清,让我一人回到那狼巢虎穴,你还敢说不是对我不义?” 凤云飞听她又用那种高高在上的神情和语调讥讽他,顿时无法压抑心中的怒火,指着她怒道:“狼巢虎穴?!你怎么敢说!我凤云飞待你如何,我儿照棋待你如何,你要对他动手的时候怎么不想一想,是你生生把我凤府变成了吞吃他的狼巢虎穴?!你这个卑鄙无耻的毒妇!贱人!” “你!你竟敢——!”卢氏什么时候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过,更何况是向来对她伏小作低的凤云飞,登时急怒攻心,险些将最后一丝理智也焚毁。 “你可知我是谁?!谁给你的胆子如此对我!”卢氏尖声叫道。 “堵上她的嘴!”凤云飞皱起眉头,命令站在一旁的两个婆子。 卢氏瞪着通红的眼睛:“我看你们谁敢!” 两个婆子犹豫不前,凤云飞冷冷道:“我凤府买来的奴才,难道我支使不动?!” 两人一听瞬间打了个激零。她们单单害怕卢氏的余威,却也不想想,即便卢氏以前拿着她们的卖身契,如今凤老爷已经要将她赶出门去,哪还会容许她带走凤府下人的卖身契。 两个婆子反应过来,手脚麻利地将卢氏制住,抽出手绢堵住她大叫大嚷地嘴。 凤云飞脸色阴沉地负手走过来,捏着卢氏的下巴,冷声道:“你无处可归时便想到我凤府了?你不是另有依仗么?你藏头遮尾了十几年,牺牲自己嫁给我也要护着的那些人,你怎么不去找他呢?你凭什么以为我凤家还会把你当回事?!你算个什么东西?!卢静,说真的,你盗光府中钱财,我都无所谓,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把毒心思动到我的孩子头上。” 卢氏目光森寒地瞪着他,虽口不能言,却露出一抹不屑的冷笑。 凤云飞知道卢氏在讽刺他什么,连他都自觉自己是个笑话,何况旁人。 凤云飞心中猛地刺疼起来,道:“我以前糊涂至极,无能至极,我没能保护好方氏,没能保护好照钰,差点也没能护住照棋。如今他们都离我而去,这是我的报应,我认。可从此以后,我会好好护着他们。卢静,不管是你,还是你身后的那些见不人的东西,任何人再敢对他们不利,我便是穷尽凤府之力,也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他说完,狠狠甩开卢氏,退后一步。 卢氏瞪着他,双目中满是森寒的冷意。 几个丫鬟已经收拾出来几箱东西,出来回禀。 卢氏猛地挣扎起来,那两个婆子险些压制不住。 凤云飞示意她们放开她,卢氏一得自由,将嘴里的帕子吐了出来,双目通红嘶声道:“我要见琳儿!琳儿是我的女儿!” 凤云飞一脸厌恶:“琳儿是我凤家的女儿。若不是怕琳儿伤心,今天下午我也不会让她见你。我会好好向她解释清楚你做过的丑事,你就放心吧,琳儿绝对不会挂念你的。” “你不能这样对我,凤云飞!你不准在琳儿面前胡说八道!”卢氏怒道。 凤云飞不再搭理,只派了几个管家把那些箱笼连带卢氏连推带搡地一起扔到了凤府后门外。 凤云飞身边的小厮站在台阶上,把一封信纸扔到卢氏面前,嘻笑了一声:“夫人,您的休书,请拿好。”说完三步并作两步窜回院子,把两扇门轰然关上。 卢氏站在一堆箱笼中间,愣怔了好半晌。 以前,她就是命人从这个门里把凤府里的东西偷运出去。 如今,连她自己,也是从这个门里,被赶了出来。 广安堂后宅,谢景修在书房里听完老六的汇报,点头道:“派人跟着卢氏,看看会有什么人跟她接触。” 老六应声:“是。” 萧御突然从外面急步走了进来,谢景修让老六先退下,自己起身迎了上去。 萧御一把抓住谢景修的手:“世子!” 谢景修扶着他,道:“怎么,钰儿终于想要了?” 萧御愣了愣,要,要啥?半晌他才回过神来,脸轰地一下就青了。 谢世子现在越来越不讲究了,有这么耍流氓的吗?! 第144章 林显的伤 萧御顾不得陪谢世子耍花枪,拉着他急道:“越北侯府来抢人了,你快去挡一下。” 刚刚走到门口的凤照棋和陆容容等人汗了一下。 谢世子可是身娇玉贵的世家公子,哥哥、师父居然让人去挡一下,虽说世子顶多是派下人动手,可哥哥、师父也太不讲究了! 谢景修挑眉道:“林显?他的伤不是治好了么?要敷药包扎养伤尽管让他回越北侯府去就是,何必非拘在这里。” 萧御面色一黯,沉声道:“可是,秦竟今天给他换药的时候,发现他的伤势好像有些恶化了。” 他话音一落,陆容容就从外面进来:“师父,秦大夫说了他配的药绝对不会有问题的,林将军原本都已经养得差不多了!新肉都生出来了。如果有问题,肯定是有人动了手脚!” 谢景修看着萧御,萧御也一脸沉色地点了点头。 “我怕的就是这个。” 萧御完全信任秦竟此人,和秦竟配的药方。秦竟以前护理过手臂受伤的周昭,他照顾这类外伤的经验比所有人都丰富。林显做完手术之后也一直是秦竟在护理,在没有抗生素的条件下林显的伤口能恢复得这么好,完全没有任何感染迹象,全赖秦竟的本事和细致。 如今林显伤势突然有恶化的迹象,以秦竟的为人,他既然敢肯定地说不是药方和自己护理的问题,那就必然不是这些原因。 萧御现在怀疑的是那个所谓的军医,只有他是全程参与过林将军换药过程的外人。虽然没有证据是他动的手脚,可是,萧御现在不介意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心。 “我们先去看看。”谢景修抚了抚萧御的肩膀,大步朝外走去。萧御等人忙忙跟上。 林显如今住着第三进院子的正房,他的身份不同其他人,自然不能跟其他病人一起住那些狭小单调的住院部房间。有两个随从便住在正房旁边的梢间里,方便贴身照料。 此时这正房内外已是围满了人,吵吵嚷嚷一刻不得安静。 谢景修和萧御刚走到院门处,却见墙角阴影中走出一个人来,拦在二人身前扑通跪了下去,有些惊惶地小声哀求道:“谢世子,凤大夫,请帮帮我们世子,别让侯爷和周先生把他带走。” 二人停住脚步,谢景修看了那地上跪着苦苦哀求的人一眼,向萧御道:“这是林将军身边伺侯的小厮。” 萧御见他这副模样,心知有异。前些天刚刚得知越北侯请旨从边关回京看望世子时,林显身边的下人还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现在居然吓成这副鹌鹑样。 萧御往院子里看了一眼,和谢景修一起退到院外,小厮会意,忙跟了出去,不用萧御问,他便又跪了下去,直接禀道:“侯爷身边的周先生,是侯府侧夫人的哥哥!” “那个周先生,不是说是随军多年的大夫吗?”萧御皱眉道。 “他也是军中的大夫。”小厮低声急道,“侯爷在边关这么多年没回过几次京城,身边只有侧夫人及其一双儿女跟在身边,周先生也在军中效力多年,是侯爷极信任的慕僚。” 萧御沉默了片刻。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林显年纪轻轻位高权重,也并非是事事如意的。 谢景修将那小厮先打发回去,看向萧御道:“越北侯不糊涂,林显是难得的人才,他离京多年,越北侯府全靠林显支撑才能有今日的地位。他不至于为了一个妾侍害自己的儿子。” “如果是那个周先生自作主张呢?”萧御握紧手心道,“上一次那个周先生来的时候,越北侯可不在。”顿了顿有些懊恼,“我早该警醒一点的,只听说那个周先生是越北侯的心腹就没放在心上,实在是太大意了。” “先进去看看吧。”谢景修捏了捏萧御的手指。 萧御十分不开心,面色堪称阴沉。他最厌恶的莫过于有人擅自动他的病人,如果是处心积虑的暗害,那更是可恶至极。 二人走进正房,正听到一个醇厚的声音沉声道:“秦大夫,周先生早说你配的伤药有不足之处,你执意不听,以致如今世子伤势有变,本侯必须将他带回去医治!你们广安堂还有什么颜面强留世子在此?!” 秦竟略带焦急却尽量镇定地道:“侯爷,我的药肯定没有问题!在那位周先生过来看望林将军之前,我们一直用的这个药。林将军的伤势已经大有好转——” “年轻人,你最好想清楚自己的话!”越北侯的声音猛地阴沉下去,“你莫不是想将责任都推到周先生的身上?!” “我绝无此意!”秦竟忙道,“我只是……我只是想说……我们的药是没有问题的。” 萧御尽管看不到秦竟此刻的样子,也知道他必是方寸大失,手忙脚乱了。 秦小大夫是个干实事的老实人,哪里擅长这种打嘴炮的事。这种事舍他其谁,他正满肚子火没处喷呢。 萧御拨开人群走进房里,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房中,四十多岁的模样,颌下寸长胡须又黑又硬,一身富贵锦袍也掩不住周身凶悍的气势。 这位想必就是林显的父亲越北侯爷了。林将军的温文而雅跟他这位父亲完全不同,想来他是侯夫人教导出来的,才没像越北侯一样变成个莽夫。 越北侯林海宁也看向了刚刚走进房中的几人,先入眼的自然是那位神情冷傲的元王府世子,谢景修。 “谢世子。”越北侯上前来拱手招呼道,好歹没再拿他侯爷的气势来压人。 谢景修点了点头,示意萧御上前:“这位是给林将军治伤的大夫。侯爷有什么疑问,都可以问过凤大夫。” 越北侯闻言微有不屑,却也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 他这一次回京就听说了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件荒唐事,元王府世子居然娶了一个男人当正妻,还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为了他不惜担着不孝不义的罪名忤逆长辈,与简家医馆决裂。 如今看来,那个世子妃应该就是这个凤大夫了。 萧御对他的态度不以为意,先往林显的床上看了一眼。见林显倚在床头面露无奈,对着他微微点头,有些苍白的面上露出几分歉意,虽然强打着精神,看上去仍旧虚弱不堪。 秦竟说他伤口有感染恶化的迹象,现在已经开始发烧了。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想来林显也并不想离开广安堂,只是不知越北侯说了什么,林显现在似乎不便开口,只能任由越北侯府的人在此喧闹。 “按说本侯不该不给世子一个面子,但是事关林显的身体,本侯自然是有疑问的。”越北侯声音十分洪亮,震得人耳朵隐约发麻,“这位就是凤大夫吧。” 萧御转回视线,向越北侯拱了拱手,笑道:“正是在下。林将军的伤一直是我来医治的,侯爷有什么问题尽管发问。从他生死一线到渐渐康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林将军的伤势。” 越北侯脸色有些不太好看。萧御面上虽然谦恭,但那语气却隐约含着讥讽,似是有意显摆把林显从生死一线的境地拉回来的是他。 萧御当然是故意的。他直觉不喜欢这个越北侯,林显受伤的时候他远在边疆不能照料也是情有可原,可是现在带人来闹这一出明显是无理取闹。若是被那个周先生蛊惑的,那也是个凤云飞一般的蠢货,大梁就靠这种人镇守边关,迟早要完。 越北侯道:“周先生早说贵医馆的药方有问题,你们却一意孤行,如今林显伤势恶化,你们还要拿他的身体试药不成?!” “既然是周先生说的,何不让周先生出来解释一番,若周先生果真有真知灼见,说服得了在下,在下才能放心把我的病人托付给他。”萧御道。 一个文士打扮略显清瘦的男子站了出来,拱了拱手道:“在下周言,不敢当凤大夫一声先生。这位小秦大夫配制的药方在下看了,其中有几味药分明本身含有毒性,如何敢用在血肉之躯上?!以前林将军伤口能够恢复,全赖他底子好,可也架不住你们这么乱来。看看如今又是何光景?我当时就说过,你们若一意孤行,林将军的伤势必定生变。此刻分明是应验了我的话,你们啊,实在是太胡闹了。” 他语重心常,却将陆容容和百灵气得恨不得破口大骂,连秦竟这样好的脾气也禁不住怒了。 林将军命悬一线的时候是凤大夫担着极大的风险不顾一切地力挽狂澜,是他们整个广安堂的大夫和学徒们日以继夜地悉心照顾,才令林将军转危为安。此人一张嘴就把别人的辛苦全部抹杀,话里话外分明将他们极力贬低,怎由得广安堂上上下下心中恼火。 萧御笑了笑,拦住欲开口分辨的秦竟,看向周言道:“周大夫,你是侯爷的人,你们若执意要将林将军带走,我也不好拦你。只要你在此向侯爷立下军令状,你把他带走,就一定会将林将军治好,使他完全康复,不留任何后遗症状,否则军法处置。我再无二话,即刻便可将我的病人交到你的手上。” 周言面上闪过一丝不悦,片刻后笑了笑道:“在下也是大夫,自然尽力而为,将林将军的伤医好。” “我要的可不只是你尽力而为,不只是将林将军的伤医好。”萧御寸步不让,双目精亮地逼视着他,“你要让林将军完全康复,没有任何不利症状,比如不良于行,比如以此为借口拖垮林将军的身体。只要周先生敢立下这个军令状,违者由侯爷监督,先生以命相抵,在下一定立刻将林将军交到周先生手上。” 萧御如此尖锐的恶意,让周言面上的客气挂不住了,沉声道:“凤大夫这是何意?莫不是暗指我会对将军不利?” “在下并未暗指。”萧御道。 周言甩袖冷哼一声,正欲开口,却听萧御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你!”周言勃然大怒。 陆容容和百灵缩在后面偷笑得直打跌,悄悄拍手叫好。这个周先生自从来了广安堂就一直在装腔作势,越北侯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一点也不像林将军那么温雅可亲,早让她们看不顺眼了。 萧御双眼一瞬不瞬地打量这个周先生,早从他眼中看到一丝愤恨和惊慌。 他当了两辈子医生,前世里从穷山恶水里的刁民到达官显贵的政要都有过接触,今生见识过的奇葩也不在少数,这个周言的道行显然还没有那么深,让萧御试探几次便探出深浅。 周言绝对想对林显不利,也许不敢要他的命,但只要林显身上落下一些顽症,这个世子之位只怕是要易人了。 “凤大夫未免太过轻狂。”越北侯沉着脸色开口道,“周先生是本侯专为林显请来的大夫,凤大夫如此说,是连本侯也不放在眼里吗?!” 萧御咄咄逼人的态度自然会惹得这位侯爷不快,萧御却也拿不准他对于周言的心思知道多少。是被蒙在鼓里,还是分明知道却故意纵容,或者也是同谋? 谢景修说他不会害林显,萧御却不以为然。皇帝看中的是越北侯府手中握着的兵权,可不一定是看中林显这个人。如今朝中局势微妙,越北侯府已经成了皇帝最为倚重的依仗,现在正是摘果实的时候。这个时候把林显摁下去,让别的人来接手,也不是不可能的。林显是有本事,在越北侯的眼里却不一定比得上他从小教导长大的儿子。 “侯爷言重了。我只是本着对病人认真负责的态度,希望这位周先生拿出诚意来罢了。否则我怎么放心把林将军交出去。” 越北侯冷笑道:“诚意?原来凤大夫的诚意就是让医者立下军令状,治不好便杀无赦?凤大夫难道每一次行医都要诚意至此?!那倒果真令人佩服。” 萧御淡笑地望着他:“侯爷的态度好生奇怪。我如此做也是紧张林世子的伤势,希望他能得到最好的医治。侯爷作为林世子的父亲,难道不该是比我更加紧张世子才是吗?怎得在下看着,侯爷绝口不提世子的伤势,却好像更紧张这位周先生呢?不知道的看了,还以为周先生才是侯爷的儿子呢。” “你——岂有此理,你放肆!”越北侯恼羞成怒,怒瞪着萧御,“今日无论如何,本侯都要带走林显!” 谢景修眸光一冷,却见萧御背在后面的手冲他摆了摆,谢景修方没有动作,只是任由萧御施为。 越北侯已经越过萧御看向谢景修:“凤大夫要强留林显在此,这莫不是谢世子的意思?!” 谢景修负手而立,一袭月白银边的蟒袍越发显得清冷孤傲,闻言只是淡淡道:“不是。” 越北侯气结,感觉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萧御笑了笑,突然扬声道:“何须别人的意思?林将军的性命是我救回来的,没有我他早已是个死人,这救命之恩你林家打算拿什么来回报?!这里有谁比我有资格决定林将军的去留?!” “你!”越北侯恨恨地说不出话来。这件事他无可否认,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是世子妃在大街上抬回了半死不活的林显,医治的时候连太医院的三名太医也只是在他身边打下手。 越北侯咬牙道:“周言,你马上立下军令状!” 周言一怔,主子下令他自然要听从,正准备应下,却听那凤大夫冷笑一声,淡然道:“不必了。” 越北侯憋着气道:“你又想干什么?!” “我改变主意了。林将军必须留在广安堂里接受医治。”萧御笑了笑,看向周言,摇头道,“这个人,连给我打下手我都嫌他麻烦,我如何敢把病人托付给他。” 周言向来自视甚高,在边军之中也极有声望,更兼越北侯侧夫人的亲哥哥这一层身份,谁不高看他一眼,何曾受过这种气?登时脸色一阵青红变换,好不精彩。 本以为把林显带走是很简单的事,谁想到广安堂的这些人居然这么难缠。明明林显是死是活都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却个个乌眼鸡似的看紧林显不放! 只是不管他们再怎么气怒攻心,但看谢景修在这里,元王府的侍卫也一定在,因此并不敢生夺硬抢,以免不好收场。 一道有些虚弱的声音突然从里间响起:“咳……父亲,凤大夫和秦大夫医术都极高超,还有冯老大夫偶尔过来会诊,儿子在这里没事的,父亲请放心吧。” 众人望过去,原来林显已经披衣起身,脸色惨白地扶着门框,摇摇欲坠地站在那里。 越北侯看到他这个样子,半晌似有不忍地转过头去,长叹了一声。 萧御急忙过去搀他,谢景修已经先一步命令陆容容和百灵过去照料,自己把萧御扯回身边。 “既然林世子也是此意,侯爷还是请回吧。”谢景修开口道。 周言还想说什么,却被越北侯阴沉的视线一瞪,终是把话咽了回去。 越北侯没讨着什么便宜,最后匆匆带人离去,林显这才随着陆容容和百灵的搀扶回到了床上,顿时一阵天眩地转,已是半昏了过去。 萧御忙和秦竟一道上前,拆开那包缠起来的纱布,露出下面的伤口。 看到那已经开始腐烂发黑的伤处,两人齐齐地倒吸一口冷气,目光沉重地相视一眼。 秦竟在萧御与越北侯和周言对质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过来,萧御这是怀疑那两人要对林显不利,此时又悔又恼地直欲撞墙。 “都怪我,都怪我不好!竟没看出那个什么周先生别有用心!还让他动了林将军的药!”秦竟懊恼地恨不得打自己几巴掌也不能解气。 萧御道:“别自责了,谁也不能未卜先知。之前那些药全部别用了,秦大夫你去药柜抓药重新配制。伤口里的腐肉还得重新清理。我来清创,你快些去配药。” 秦竟连连点头,马上去执行。萧御让百灵和陆容容一起净手消毒,协助他来清理伤口。 萧御见谢景修还在一旁静静看着,忙走过去道:“世子先回院子去等我吧,我这边弄完了就回去。” 谢景修笑了笑,十分和顺地点了点头:“好。”便转身走了出去。 一道人影从黑暗中现身,亦步亦趋地跟在谢景修身后。 “主子,万事皆已齐备!只等主子一声令下——” “暂时不必动作。”谢景修头也不回地朝前走着,似乎在自言自语一般轻声道,“随时侯命。” “是!”黑影利落应声,没有任何疑问,转瞬间又隐入黑暗当中,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谢景修身姿优雅地继续从廊下走过,清风吹拂,衣角在月光下鼓动起流水般的波纹。 第145章 再医林显 萧御没有想到,林显的伤势竟是瞬间急转直下。 秦竟发现伤口有恶化迹象之后马上采取措施,萧御重新为他清创包扎,只是这一次却不如第一次的幸运,伤口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溃烂的趋势越发严重起来。 看着那散发着腐臭味道的伤口,萧御面上头一次露出了如此凝重的神情。 秦竟守在一边,越发慌乱自责起来。 “凤大夫,林将军的伤口到底如何了?都怪我,这都怪我!我不该让外人接触林将军的药!” 林显面无血色,只有脸颊上爬上一丝不正常的晕红,闻言笑了笑安慰道:“小秦大夫不必如此,别人是以有心算无心,谁能防得住?这本就是越北侯府的问题,与你何干?倒是我对不起诸位连日来的辛劳努力。” 秦竟听了他的话,面上点头受教,心里却更难受了。 陆容容拿着一张纸从外面匆匆进来,递给萧御:“冯老大夫把之前的药辨认了一下,这是里面的成分。” 秦竟忙接过来细细比对,除去他自己所用的药之外,另有三味从来没有见过的药草,必定就是那个周言做的手脚了。 陆容容道:“冯老大夫说了,这些东西咱们这里见不到,要在极北的苦寒之地才有。他在很久以前听别人讲过,这些东西是、是——”她看了林显一眼,犹豫着停了话头。 林显微笑道:“容容姑娘不必顾忌在下。” 萧御也道:“说吧,有什么事都不必瞒着林世子。他可是统领羽林卫的大将军,没有什么禁受不住的。” 如果不是林显自己也对越北侯没有警惕之心,周言也没那么容易得手。这些事实在没有必要瞒着他,会管军队,不一定会识人心险恶。 陆容容叹道:“这些药草可以制成化解尸体的汁水,撒在伤口上可以加快尸身的腐烂化解。” 饶是林显做好了准备,闻言也是一怔,面色似乎更加灰败了一些。 萧御猛地攥紧了拳头,极力压制着自己才没有显出怒色来。 陆容容继续道:“冯老大夫说,清理伤口的时候,一定要将被那种药沾染的部位完全清理干净,但凡有一点点残留,伤口都会一直腐烂下去……” 萧御沉着脸色不说话。 陆容容看了他一眼,咽了咽口水艰难地说下去:“但是,被毒素沾到的地方,一开始的腐烂是极轻微的……冯老说就算是师父,恐怕也很难分辨。” 林显带着一丝渺茫的希冀抬眼看他,萧御只是紧锁着眉头,沉默不语。 林显心中一沉,犹如浸到了深水当中,一片冰凉,看不到一丝光芒。 陆容容急道:“师父,冯老说的不一定就是对的。您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每一次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时候,师父总是信心满满用别人想都不敢想的法子,把所有问题都解决。这一次也不会例外的! 每一个人都在盯着萧御,等着他开口。 萧御有些沉重地垮下肩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让我想想。” 如果不能把伤口里的腐肉清理干净,林显这条腿,就保不住了。 可是冯老大夫说得没错,即便是他也无法只靠着一双肉眼分辨出完好的血肉和沾染了毒素的血肉,只有等那些毒素发作之后他才能清除,然而毒素已经在继续浸染完好的部位…… 林显笑了笑,垂下头道:“凤大夫不用太过为难,那周先生的确有过人之处。他在军中历练多年,听说在外科上很有造诣,甚至能够截去士兵坏死的肢体来救治士兵的性命。既然是他有意动了手脚,寻常也很难破解。” “他有能力给士兵做截肢手术?”萧御有些讶异。 林显点了点头:“这在军队当中不是什么秘密,想来是可信的。” 萧御心下瞬间如明镜一般透亮。那周言使了这么霸道的药,大概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林显伤在腿上,万一伤口一直溃烂,即便是在现代,也惟有截肢一途能够救他。 到了那时,越北侯府的世子之位,林显是无论如何也要拱手让出了。如果越北侯有良心,林显最终也只能养在侯府后院,终此一生了。 “真是卑鄙至极!”萧御怒道,“绝对不能让这种人得逞!” 林显自然也想到了,笑了笑道:“受了这么重的伤能够捡回一条命来,已是全赖凤大夫医术高超,在下感激不尽。不管凤大夫最终要用什么法子,在下都可以坦然接受。凤大夫不必苛责自己。” 萧御沉默半晌,面沉如水道:“这不只是你的事情,还从没有人敢在我的病人身上动手脚!不可原谅!” 林显有些讶异地看着他,心中闪过一丝奇特的感觉。眼前这少年大夫不过十六左右的年纪,尽管平日里也十分稳重,却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浑身散发着一种属于久经世事的成年人的魄力,一时间竟让他有些怔然。 “秦竟,你好好照料林将军。”萧御起身道,转身朝外走去。 林显唤住他:“凤大夫——” “林将军不必费神,你只要好好养伤,其他交给我。”萧御回头向他笑了笑,“还不到那一步,还没到放弃努力的时候。你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 萧御说着慢慢走了出去。林显看着那抹略显纤细的身影,心头的绝望阴影竟似乎散去了一些。 上一次他在危难之中救他的性命的时候,他一直昏迷着,不曾亲历,只是听着同僚将那堪称惊心动魄的场面讲了一遍又一遍。 这一次他清醒地经历着这一切,那还不到弱冠之年的少年,竟似一座大山一般令人感到值得信赖。仿佛只要有他在,一切彷徨迷茫都是多余,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林显在秦竟的帮助下平躺回床铺上,腿上尖锐的疼痛一阵阵袭来,还有那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飘散弥漫。他的血肉正在一点点被侵蚀,死亡,而房间中的这三个人,却再没有了之前的绝望。 陆容容眼睛亮亮地道:“师父会想出办法来的!他一定可以!” 秦竟看了林显一眼,拉了拉陆容容,示意她不要说话。 现在说得这样绝对,万一到时候不成,岂不是白白给人希望再打入地狱。 陆容容忙住了口,只在一旁帮忙。林显将他们的动作看得清楚,心中一暖,放心地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自从得知萧御居然是个男人,冯老大夫已经许久不上广安堂的门了。这一次萧御也顾不上他别扭不别扭,亲自过去将人请过来,让他和秦竟一起先照顾着林将军,至少先把毒素控制住,给他争取时间来想办法。 他落落大方,冯老大夫倒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只能认命地天天到广安堂报到,守着林显的伤势。 一老一小两个造诣颇深的大夫合作下来,居然真的找到了一种暂缓毒素蔓延的法子,以药物配合着针灸,每日八次地频繁施药行针,至少已经将毒素暂时控制住了。 “你至多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冯老大夫向萧御道,“一个月之后,即便老夫还可以对林将军用药施针,只怕他的身体也禁受不住了。” “我知道了。”萧御凝重地点了点头,又忽尔一笑,“一个月,已经比我想的时间多多了。冯老不愧是冯老,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冯老大夫见萧御如此,也不禁抚着长须笑了起来。 “在说什么?”谢景修突然从外面进来 ,负手走到萧御身边,面上未笑眼中却带着笑意。 冯老大夫顿时就有些不太自在起来,面露窘色地咳了咳。 这两个孩子,单独跟谁相处他都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偏偏两人一站在一起,就立刻提醒起了他,他俩是好上了的关系……这对规矩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家来说还是太过刺激了,冯老大夫管不了谢世子的私事,还是自己避开眼不见为净的好。 谢景修和萧御礼数周到地将冯老大夫送出屋门,不等冯老大夫走远,谢景修就拉起萧御的手,摸了摸他的脸颊:“钰儿,这两天累坏了吧。看你,黑眼圈都快挂到下巴上了,看上去颇为憔悴。” 萧御大惊,摸了摸自己的脸:“真的?!” 谢景修沉着脸色点了点头:“改天你还是向你三舅舅请教一下他的驻颜之术。” 萧御嘴角一抽,世子啥意思?嫌我不够美?!就这么惦记我三舅的美貌?!那可是我们的长辈!你这个衣冠禽兽! 谢世子继续正色道:“外甥像舅,钰儿底子很好。本世子希望你长大以后能像方三老爷一样美貌,如此我便满意了。” 萧御磨了磨牙:“我长得没有三舅好看,真是对不起世子啊。” “钰儿只是还没长开,青涩之美本世子也很中意。”谢景修长臂一伸,揽着他走进房里,“闲话少说,钰儿先去好好睡上一觉。这么憔悴的面容,如何取悦本世子。” 萧御:“还闲话,就你废话最多……” “钰儿刚才说什么?” “呵呵,我说,就世子的话最精而不废,令人醍醐灌顶~” …… 还没走出院门的冯老大夫把人家打情骂俏的话听了个十成十,顿时老脸涨红,同手同脚地迈出了院门的门槛,顺着游廊飞快地溜走了。 越北侯府。 林海宁大刀阔斧地坐在大厅主位上,面色阴沉,看着站在身边略显不安的周言,端起茶来还未喝上一口,便突然发作起来,将茶碗砸向周言。 “你给本侯跪下!”林海宁怒喝道。 周言面色一滞,忙撩起下衫双膝跪地,叩首道:“侯爷息怒。” “息怒?你还敢让我息怒?!”林海宁从圈椅里起身,走到周言身边,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谁给你的狗胆,让你胆敢擅自去动本侯的儿子?!” 周言顾不上浑身疼痛,忙又跪好:“侯爷息怒。我为侯爷效力十几年,从未敢有一丝私心!万望侯爷明察!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侯爷,为了越北侯府,也为了妹妹和二少爷啊!” 周言悄悄抬头,见林海宁沉着脸色并未有暴怒的模样,偷偷吁了一口气继续道:“侯爷,非是我私心要替妹妹和二少爷争什么,只是夫人如何看待我妹妹和她的一双儿女,侯爷不是不知道。夫人有一个好娘家,现在妹妹和二少爷他们尚有侯爷回护,尚且要在夫人面前战战兢兢动辙得咎,恕我说一句胆大的话,若是有一天大少爷袭了爵位,哪里还有妹妹和她一双儿女的活路?!” “所以你便擅自在他的伤口上动了手脚?!”林海宁阴沉沉地盯着周言,“你想要他的命?!” “并非如此。”周言忙道,“那种药……至少只不过会让大少爷不良于行。” 话尽于此,二人自然心知肚明。 越北侯对如今的侯夫人并无一丝感情,当年碍于家族情势不得不娶,但成婚之后情愿带着心上人远走边关多年不愿回京。 周言知道,越北侯心中真正看中的继承人是自己妹妹所出的二少爷,若非如此,他也不敢先斩后奏,胆大包天地在林显伤口上下了那霸道至极的毒素。 他和妹妹都知道,越北侯绝对不会为了那一段不情愿的婚姻之下所生的长子对他们翻脸。先下手为强,才能抢占先机。 他赌对了,侯爷得知之后虽然发了一通脾气,却仍旧顺着他们的计划,要将林显带回侯府,交给周言。 林海宁眼前闪过长子那苍白虚弱的脸色,面色阴鸷地盯着周言:“果然不会伤他性命?!” 周言忙叩首道:“若在我的医治之下,自然不会伤到大少爷的性命。只是……现在大少爷人还在广安堂,不知那个凤照钰到底有几分真本事?” 越北侯听了,也是一阵烦躁,又踹了周言一脚:“都是你干的好事!” 周言跪着不敢吭声,半晌见越北侯气怒渐消,才又恭敬地出声,缓缓道:“我会密切注意着那边的动静。如果他们没有法子保下大少爷的性命,到时候我再出手,他们便没有借口再来阻拦。” 他自然会保下那林显的命,绝对让他活着,但也仅此而已了,周言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和阴狠。 至于林显能够全须全尾地彻底痊愈,不留一丝不利之症,这种可能性他连想都不用想。周言对自己配制出来的“闺梦”有十足的信心,他的“闺梦”之毒,天下无人可解。 战死在异乡的士兵,最终用“闺梦”化去肉身,只余一具森森白骨。 “闺梦”,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第146章 先更半章,后面稍侯 自从冯老大夫来到广安堂,与秦竟一同照顾林显,萧御便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如何处理那毒素上面。 便是在现代,也有许多人因为伤口溃烂不止而截肢保命的,这一次,当真是一个极大的难题。 萧御将所有的时间都扑在了林显身上,不是在书房里查阅医书到深夜,就是和秦竟与冯老大夫一起察看林显的伤势,连睡觉的时候梦里都晃动着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几次三番在梦中找到了法子,叫着林显的名字惊坐而起,抱着被子发呆半晌,发现不过是一场梦,便又遗憾地念叼着躺了回去。 同床而眠的谢世子往往要等到大半夜才能等到萧御回来睡觉,然后在黑暗当中睁着明亮的眼睛听任他翻来覆去地折腾,嘴里还叫别的男人的名字,反倒比萧御睡得还少。 谢景修忍了几天,终于忍不住在一个夜半三更闯进书房,要把人挟持回去睡觉。 “我还不困呢。”萧御瞪着他道。 谢景修里头穿着雪白绢绸绣着银丝暗纹的亵衣,外面只披着一件墨绿衫子,头发也散了下来,显然是已经歇下了,却不知为何半夜又来寻他。 “你已经几天没睡了?”谢景修皱眉道,“用功不差这一时,跟我回去。” “你不懂,这个可是争分夺秒的事情……林显的伤越早找到办法希望越大,你别来烦我。”萧御不情不愿地推拒他,嘴里说道。 谢景修面色一沉:“钰儿,我看你是越来越放肆了。” 萧御心里顿时颤了颤。谢世子这副中央空调的高冷模样已经很久没在他面前出现过了,猛地来这么一下子,还怪吓人的…… 谢景修不由分说地把他的书本合上,拉起他的手腕朝外走去。 “去备热水。”谢景修冷声吩咐道。 守在门外的老六见主子面色不善,也不敢劳累别人,自己飞快地往厨房跑去。 萧御勉勉强强地跟着谢景修去了浴房,等着老六和另两个侍卫一道把热水备好,谢景修抱起手臂,看着他道:“脱衣裳。” 萧御微窘。他总觉得谢世子是借着这副道貌岸然的严肃模样在占他的便宜…… 扭捏了片刻,萧御还是受不了那两只别有用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打量,咳了咳道:“世子先回房去吧,我自己洗好了就回去睡觉。” 谢景修冷冷地看着他:“你尽管脱衣洗浴,难不成还怕本世子对你做什么不成?” 那可不是怕吗?!萧御在心里咆哮,你那点心思不要太明显好吗?! 洗大澡堂他都不矫情,就是在谢世子面前宽衣解带,让他觉得很窘迫,还有点害羞。 谢世子不屑地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就你现在这样,一脸菜色,身材干瘪,还吸引不了我的注意。” 萧御:“……”吸引不了您的注意那您快出去成吗?他都快忘了,谢世子想来是喜欢“丰满”的呢,当初不知道他身份的时候那双眼睛都往他胸口溜过几遍了。 现在彻底断了人家的念想了。 谢景修冷声道:“怎么还不动手?要本世子帮你不成?”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好。”萧御忙道,三下五除二地把衣裳脱了,跨进浴桶里。 谢景修冷哼一声,抱臂靠在门边看了片刻,便缓缓地走了过来。 萧御坐在浴桶里,直觉头皮一紧。 总觉得今天的谢世子似乎跟以前都不一样,让人有点发怵。 难道自己惹着他了?萧御立刻反省自身,可是这几天他除了看书就是给林显看伤,怎么也不可能惹到谢世子啊。 谢景修走到近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为何不洗?难道要本世子帮你洗。” 萧御忙往水面下一缩,闷声道:“不用不用,怎么敢劳烦世子动手。” 谢景修闻言,面色更阴沉了几分,看得萧御暗暗叫苦。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谢世子今晚一定是生气了,而且,气得不轻…… 他也不敢再叫谢景修出去,尽量忽视那两道探照灯一样的眼神,迅速地洗完澡换上干净衣裳,这才吁了一口气。 其实他大可不必担心什么,谢景修既然跟他有三年之约就一定会坚守。但是谢世子偶尔流露出来的不满也是越来越明显了,萧御总觉得谢世子一直在寻空子让他自己说出口,好打破那三年之约,表面上还总作出一副高岭之花的模样。 真是,狡猾狡猾的。 谢世子见他毫无形象毫不媚惑地洗了个战斗澡,还把亵衣的扣子老老实实地扣到了最高,周身的温度越发低了下去。 冷哼一声,谢景修抬脚朝外走去。没听见萧御跟上来的脚步,他又回头皱眉道:“还不走?等本世子来抱你吗?!” 萧御:“……”忙急急地跟上了。 谢世子今晚上的套路他也算摸清了。他说“等本世子动手替你脱衣吗”,意思就是“快点求本世子替你脱衣”,他说“难道要本世子伺侯你洗澡吗”,意思就是“你快点开口求本世子帮你”,他说“等本世子来抱你吗”,意思就是“只要你说要,本世子马上就会满足你”…… 萧御抬头望天,为什么世子今天特别别扭,为什么?…… 回到房间,不等谢世子开口说“难道要本世子抱你上床”,萧御已经十分自觉地爬上床拉开被子规规矩矩地躺了下去。 谢景修:“……哼。” 将外衫扔到屏风上,谢景修脱鞋上床,跨到床的里侧躺下了。 半晌无言。 同床而眠这么久,萧御从最初的不自在到后面渐渐习惯了,便经常性地忽视了谢景修的存在。如今再次强烈地感受到身边多了一具火热的身躯,鼻端满是谢景修身上那特有的清新淡雅的冷香,萧御总算没了心思再想医书和林显,心里纷乱复杂,来来回回转的都是谢世子的身影。 半晌谢景修突然侧身面向他,长手长脚地将他抱在怀里。萧御浑身一僵,见谢景修没有别的动作,才又渐渐放松下来。 因为一纸婚书结成的特殊关系,萧御对谢景修的感觉自然不可能真的像普通的同性朋友那样简单。不用他们刻意做什么,他们之间本来就是暧昧不清的。 可是从暧昧走到实质性的关系……萧御从来不敢去细想,至今也只是走一步看一步。 半晌谢景修轻叹的声音从颈后传来:“钰儿,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声音中似是隐忍着一丝酸涩与彷徨。 萧御知道谢景修不是真的认为他还没长大,只是不愿意逼迫他。大概他用了手段强硬地干涉他的道路,将他留在身边,不是不心虚的吧。 萧御闻言也轻叹了一声,似是回应安抚他的心酸。 谢景修于是将他抱得更紧了,脸庞埋在他的颈侧蹭了蹭,显出几分卑微的请求来。 萧御抓了抓谢景修的发俏,没再搭理。 不管谢世子是闹别扭也好装可怜也好,他是真的还没成年啊!想干啥呢?想都别想! 第147章 医治之法 第二天一早,萧御醒来的时候正对上谢世子放大的俊脸,顿时一个激零,什么睡意都没有了。 昨天夜里谢世子百般手段也没能哄得他心软,谁让他自己当初鬼迷心窍许下了三年之约,萧御不点头他除了规规矩矩抱着他睡了一晚上什么便宜也没占到,此时心情自然不可能好。 萧御坐起身来,看着拗着高贵优雅地造型侧躺在身边的谢世子,笑了笑道:“早啊。” 谢景修冷哼一声,下床穿衣。 早饭过后,谢景修拉住欲往林显的房间里去的萧御,面色不善地道:“林将军那里有冯老看着,你不去他也不会少块肉。” 萧御:“……”他不去林将军当然会少块肉啊,这可是字面意义上的。 谢景修二话不说,拉着他朝外走去。 “你一直闷在房里又有什么建树。不如出去找找灵感,不差这半天翻书的时间。” “不是……又不是画画,出去找什么灵感啊……”萧御挣脱不开,只能随着谢景修朝外走去。 他的思维的确是走到了死胡同里,即便对着浩出烟海的医书,也想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他总想着找出那种毒的解药来,甚至派了两名侍卫去越北侯府偷解药。 解药自然是没有偷到,想来这种处理尸体用的东西本来就不需要什么解药。他也没能从医书里找到什么法子。 论及对草药的理解,他哪里比得上冯老大夫和秦竟,如今他二人都配不出解药来,他又能有什么法子?萧御想着那两天的冥思苦想毫无建树,也是一阵憋闷的苦恼。 谢景修一路拉着他出了广安堂,正要登上马车,萧御便拉住了他。 “既然是找灵感,马车便不用了,我们随便在街上逛逛吧。”萧御道。 谢景修一顿,便让人将马车赶走,自己拉着萧御的手,慢慢朝街头走去。 他本意只是想彰显一下存在感,坐车或者走路都无所谓了,再说看他天天在书房里抱着一本本医书作困兽之斗的模样,谢景修也着实心疼不忍。 萧御有些漫不经心地看着道路两旁,脑子里还在转着林显的伤势。 迎面走来了几个人,突然冲着他二人走了过来,为首那人拱手笑道:“谢兄,别来无恙啊!” 萧御一惊回神,发现面前的人是谢景修在大理寺的同僚,叫柳长青的那个年轻人。 两人寒暄了两句,便告辞分手,柳长青和他身边的几个人都没敢看萧御一眼,想来心里也是不甚自在。 萧御也不以为意,走了半晌才突然想到,惊了一声:“世子,你自回京之后就一直在广安堂里呆着,从来没见你去上过班啊!你在大理寺的职位还好吗?” 谢景修:“……我自有主张。” 萧御打量了他半晌,谢世子依旧是那副高冷模样,但是萧御深刻怀疑他已经失业了。 不过谢世子也不缺那点薪水就是了。萧御可以肯定他在外面另有私产,只是没告诉自己。 二人依旧在街上漫步,看着道路两旁人来人往的店铺,还有街边摆摊叫卖自家出产的作物的农人,萧御憋闷了三天的心抖然开阔了起来。 老六突然道:“前面污秽,主子换条道逛吧。” 萧御道:“大街上能有什么污秽的?” “前面是肉铺一条街,气味腥臭,地上难免有污水横流,还有苍蝇扰人,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的。”谢景修解释道。 他生性喜洁,自然不喜欢往那边去的。 没想到萧御一听却似乎入了魔怔一般,呆呆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面上一时似喜一时又懊恼起来,连连顿足道:“我怎么就把这个给忘了?!真是来这里太久脑子也不好使了!这么简单的法子我怎么就给忘了呢!”说着猛地拉住谢景修的手,高兴地摇着:“景修,你说得太对了,早该出来找找灵感的!人一走进死胡同里真是八头牛也拉不出来,多亏了你把我拉出来!” 谢景修:“……”懒得计较他的失态,按下他的手问道,“到底怎么了?” “苍蝇!”萧御双眼亮亮地道,“有了苍蝇,就可以治好林将军的腿!” 萧御再顾不上逛街,拉着谢景修脚步轻快地往肉铺一条街走去。 谢世子尽管皱眉搭眼地一脸不乐意,却不愿拂了心上人的兴致,脚步不停地跟了上去。 萧御一连进了几家肉铺,屠夫见他不买肉光问苍蝇,差点没把他打出去。 问人家肉铺子里有多少苍蝇,这不是说他们的肉不干净吗?! “干净,绝对干净!”萧御连声笑道,“大哥,你们肉铺子里的肉养出来的苍蝇当然干净!” 屠夫觉得这人多半是个疯子,只是他身后跟着的那个富贵公子看起来犹为不好惹,一双冷清清的眼睛只是一瞪就让人禁不住心惊胆战。 萧御最终是从几家铺子里各买了数十只苍蝇,用上好的瓦罐分开装了,宝贝似地抱在怀里,连谢世子也不得不分担一只罐子,嫌弃地用两根修长的手指远远地拎在身侧,脸色黑得堪比雷阵雨来临前的天色。 萧御急着赶回广安堂,谢世子也只得拎着苍蝇罐子跟在后面,心里把那个没事找事的越北侯臭骂了一万遍。 几人赶回药馆的时候,却见一堆人挤在药馆前面吵吵嚷嚷,为首之人正是那个周言。 萧御挤过人群走到药馆前的台阶上,不悦地看着他:“你又来干什么?!” 周言冷不丁先撞进了谢景修那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睛里,登时浑身一僵,只觉一股肃杀的气势瞬间袭裹全身,镇得他不禁瑟瑟发抖起来。 谢景修将手中的罐子交给站在门边的秦竟,头也不回地进了医馆。 医术上的事,还是交由钰儿自己解决。 周言这才回过神来,竟觉汗湿重衣。 第148章 光明正大 萧御把手中的罐子宝贝似地交给百灵和陆容容,这才又看向周言。见那周言只是呆怔不语,面上更显几分嫌恶。 他也是见识过凤云宁的自私歹毒和凤云飞的懦弱无能的,放在自己身上时只想着如何解决困难,要说有多愤恨却不尽然,他对那两个人没有任何多余的感情,亲近或者憎恨都嫌浪费。 如今旁观到别人遭遇的不平事,竟是前所未有的厌恶腻歪。 何况林显那样的年轻人极为难得,身居高位却温文有礼心怀仁慈,又是个有本事的人,真不知道那越北侯哪根筋搭得不对,竟然对林显无情至此。 周言好不容易才从谢景修的威压当中回过神来,面对萧御时就没有那么多忌惮了,随便的拱了拱手道:“今日已是第三日了,侯爷不放心林少爷的伤势,特遣在下前来探望。若是林少爷的伤势继续恶化,在下绝对不能把他留在广安堂继续耽搁了!凤大夫也是一名大夫,不要为了你自己的名声就耽误了林少爷的性命。” 一番话说得极是大义凛然,也不知他刚才在广安堂门外散布了些什么谣言,此时竟得到了不少应和。 除了那些说风凉话的,几个来看诊的病人也道:“凤大夫医术高超,又有仁义,咱这十里八乡的人都是知道的,就算凤大夫偶有一桩病看不了,谁也不能说您什么,这广安堂还是咱们心里头数一数二的医馆。既然是人家府里来人接了,就把人给他们带走就是了。以后是好是坏,也找不到凤大夫的头上。”说得倒是全心全意为萧御和广安堂着想的话。 刚才周言在门前逼问秦竟到底有没有医治林显的法子,众人都看到秦竟的窘迫,想来广安堂依旧束手无策。 周言自是得意,他对自己所配制的“闺梦”之药极有自信,天下绝对没有人能够解除。给这广安堂三天的时间,也不过让他们见识一下闺梦的威力,但凡稍有一点见识的这个时候就该快些把那个大麻烦推出去,不再沾手。 他要的只是林显的爵位,还没有兴趣跟一个小小的医馆过不去。 来广安堂看诊的百姓是见识过凤大夫的医术的,连他都想不出法子,想来是极为棘手的。 他们也是一番好意为着萧御和广安堂着想,便是广安堂里的许多学徒和跑堂伙计,这些天见了冯老大夫和萧御的愁眉不眉苦无对策,心里也是打着鼓的。 如果仍旧没有想到治疗的法子,萧御现在多半也要失了底气。 可是感谢可爱的丝光绿蝇,他要是不把这些丧天良的东西打成猪头,都对不起那些嗡嗡叫的小生灵。 萧御笑了笑,道:“不知周大夫有什么好法子医治林世子的伤?” 周言听到他将林显唤作世子,面色更加阴沉了些。 萧御看在眼中,心底冷笑不已。这个周言和越北侯的言语当中都特别避免林显的身份,小气至此,自欺欺人至此,也真是让人啼笑皆非了。不知道那个侧夫人和她的儿女到底有多得越北侯的欢心,居然连听别人唤林显一声世子都如此介意。 他不知的是越北侯当年离京赴边之前是被越北侯夫人以势相逼,逼得他不得不先为只有五岁的林显请封世子之位,这才得以脱身。这是越北侯心里的耻辱,他自然不愿意听任何提起。 周言皮笑肉不笑地道:“在下不才,至少可保林少爷性命无虞。可若再在广安堂耽搁下去,便是在下,也无力回天了。” “保林世子性命无虞?”萧御也笑了笑,“听说周大夫最擅长的便是给受伤的士兵做截肢手术。周大夫莫不是也想在林世子身上如法炮制?” 周言毫不意外他能猜得出来他的手段。猜得出来又如何呢?还不是束手无策,只能乖乖地将林显交出来。即便他不交,要么他亲手断了林显的腿,要么林显死在广安堂,他们倒也能了结这一桩麻烦事。无论是哪一种结果,对他和他的妹妹,都是大大的有利。 周言面带不屑地看着萧御,眼中是势在必得的神色。 却见萧御突然冷下脸色,冷笑着道:“丧尽天良的畜生!为了抢那个世子之位你们真是连人都不当了。做你们的春秋大梦!有我在你们这些畜生一辈子也别想得逞!” 周言哪里想到这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少年竟然毫无顾忌地就跟他们撕破脸皮,还撕得一点余地都不留,顿时气得脸色一阵青白,竟是说不出话来。 越北侯府里跟来的那些人也傻住了,个个面面相觑,不知现在是不管不顾地针锋相对的好,还是暂退保身的好。 不怪他们反应不过来,身居高位的贵人们哪一个不是泡在阴谋诡计里长大的,但是再怎么勾心斗角,暗地里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至少表面上都是一派和气。即便对对方的企图知道的一清二楚,但谁也不会说破,中间隔着一层纱,是退是进都各有余地。 像这般光明正大地把应该心知肚明而暗中算计的事情摊开在阳光底下的,他们是真的没见过。 周言好半晌才找回声音,颤着手指着萧御怒道:“你……你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贱人,你竟敢辱骂朝廷命官!就算你有元王府撑腰,我们越北侯府也不是好惹的!真要对上了,可说不定谁胜谁败!”他也是被气糊涂了,若在平日里这样的话绝对不会轻易说出口,可是此时哪还管得了那么多。 况且越北侯府如今深受皇上信任恩宠,与那刚被责罚过的元王府相比,还真不用怯他。 周言说着,自己也找回一分底气来。 萧御冷笑道:“越北侯府?跟元王府相提并论,凭他越北侯府也配?!本来我只想治好林世子的伤,他的私事自有他自己解决。可是偏偏有些人给脸不要脸,非要上来讨我的嫌,那可怪不得我了。” 广安堂门前向来人来人往热闹不凡,何况众人瞬间闻到了一股八卦的味道,便是不方便凑过来的也都支着耳朵听上了。 “堂堂一个越北侯爷,带着一个小妾在边疆一住十几年,拿着家里的正经妻儿不当一回事也便罢了。为了给他那小妾生的儿子让路,竟然使毒计谋害自己的嫡长子,何况这个长子还是个有才华有能力又有仁心的好孩子,这种男人别说跟堂堂元王府比,便是随随便便一个普通百姓,也不屑跟这种人相提并论。虎毒尚不食子,我真想当面问问那位越北侯爷,他到底是为什么心黑至此?”萧御不屑地道。 周言已经又怒又惊地说不出话来,只觉通体冰凉,手脚都止不住地颤抖着。 他大惑不解,他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越北侯府的私密事?! 今日都是因为他前来挑衅,想要尽快将那个林显弄回去处置,才引得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把越北侯府的阴私之事大白天下。越北侯爷如果知道了,暂时动不得这个小子,可是会如何对待他周言只要稍一想想,就害怕得心里发颤。 他那个妹夫从来不是个好相与的,他比谁都清楚。 第149章 蛆虫疗法 萧御话音一落,街上瞬间嗡地一声炸开了锅。 这么劲爆的豪门秘事,可不是那么轻易会让他们听到的。 涉及到侯爷的夫人小妾,嫡长子庶子,争家产之类的内容,更加挑动起了众人的八卦神经。 周言后悔了,他简直后悔极了,他今天就不该来招惹广安堂,不该来招惹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臭小子的! 明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被这毛头小子狠狠下过面子,他还以为他只是仗着那谢景修的宠爱才敢出言无状,毕竟他的妹妹也是仗着越北侯的宠爱就娇矜自傲的人。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小子怎么敢不顾脸面不顾后果至此呢?! 这大街上全是些泥腿子下里巴人,如今越北侯府的那点事全被他们当作谈资,越北侯岂能饶得过他?! 周言不敢再留,连狠话也不敢再放,生怕再惹得那小子再说出些什么惊天之语,带着人马灰溜溜地就想逃走。 他想息事宁人,别人却不愿意就此揭过了。 几个广安堂的伙计拦在前面,面色不善地看着他们,周言又气又怒,回头看向萧御。 “你还想干什么!我警告你,你别太过分!” “哦?你警告我?你凭什么警告我啊?”萧御笑了笑,“你是准备回去给你那当妾的妹子告一状,让他去给越北侯爷吹吹枕头风,让越北侯爷亲自来替你这大舅哥讨回一个公道?” 萧御几句话,把众人的八卦心理再次挑上一个新的高峰。 周言焦头烂额地左右环顾,低声冲萧御怒道:“你闭嘴,闭嘴!你别再说了!你当真不顾元王府和越北侯府两家的脸面?!”说着就想冲过来亲手阻拦萧御,却被广安堂的伙计拦得结结实实,连一步也靠近不得。 萧御抱臂嗤道:“有些人有脸做还怕别人说?听说越北侯爷怕那位贤良淑德的侯夫人会为难他的小妾,这次回京连侯府也没让小妾进,专门在外面置了房产养着,那房产在哪里来着?哦对了,听说就在西城二条巷子里头,越北侯还真是用心,那里可是达官贵人的聚居之地,买在那里,当真不堕了他那位小妾的威名。就是不知道其他那些贵夫人们竟然跟一个小妾比邻而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周言听他越说越多,已经是吓多于惊,两股战战,大声嘶号着要他住嘴。 这些事情都是谢景修派人打探来的。萧御对谢景修的情报网深信不疑,只是从前是为了林显准备的情报,现在就干脆拿出来取悦群众吧。 该说的都说完了,后面该头疼的是越北侯了。 比起周言,萧御更加看不起的其实是越北侯。林显可是他的亲生骨肉,又是那样懂事的一个孩子,他怎么就忍心那样伤害他?就算是凤云飞,他至多是懦弱无能不敢反抗凤云宁和卢氏,可从未有过加害他的念头。 “不必拦着他们了。”萧御道,“让他们滚吧。周言,你如果见了越北侯爷,不妨替我问一问他,他害怕侯夫人和林世子对付他的小妾,所以做了那样万全的准备。可事实是侯夫人和林世子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更不曾出手,现在反倒是他那小妾下了黑手对付他的长子,这孰是孰非孰正孰邪,他如果没把脑子落在那小妾的肚皮上,他自己难道就想不明白?!” 围观众人立刻发出一阵爆笑。这是话糙理不糙,反而这糙话更让人喜欢听呢。只是听在那正主的耳朵里,怕就不是这个滋味了。 广安堂的伙计闻言已经让开道路,周言哪里还顾得上搭理萧御,带着越北侯府的人马上溜走了。 萧御自然不指望他真的去问越北侯,不过今天这些事情全部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越北侯自然会一字不落地听在耳里。 后面的事就是林显自己的事了,他现在要做的,是去好好伺弄那些好不容易得来的宝贝苍蝇。 越北侯府的人走了,广安堂门前的热闹自然就散了。 还有些人记得这件争纷的起端,不无担忧地问萧御道:“凤大夫啊,您真的有法子治好那位林将军?” 萧御笑着点了点头:“自然。没有这点底气,我怎么敢手撕那些豺狼虎豹。”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就该这么痛快!所以我最喜欢广安堂了!小凤大夫这行事太对我的胃口!” “就是,就是。” “凤大夫可从来没让咱们失望过!” 萧御听在耳里一阵汗颜,什么叫从来没让他们失望过,他好像也没经常这样吧。 不过仔细想来,广安堂门前的确是发生过好几次事件了,难怪大家这次熟门熟路地就占好位置围观起来,就差没有人叫卖花生爆米花了…… 百灵和陆容容促拥着萧御回到广安堂后院,秦竟向来柔和的脸上也是一派痛快,怀里抱着罐子连连拍抚。 “别拍别拍,别吓坏了里头的宝贝们。”萧御抢过罐子笑道。 “师父,这里头到底是什么啊?”陆容容好奇地举着罐子细看。 “是能治好林将军的小妖精。”萧御笑道,“快去把冯老和秦老大夫都请过来。” 众人在房里落坐,萧御将他刚刚想到的疗法向众人大概讲了一遍,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是一脸吃了苍蝇似的怪异神情。 半晌,冯老大夫才开口道:“这个……用……用活蛆来治疗林将军的伤口,凤大夫到底有多大的把握。” 中药里有许多奇门偏方的成分,冯老大夫不是没有见识,只是用活的蛆虫放到血肉里……这简直是闻所未闻,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这是目前惟一的办法。”萧御正色道。 他拍了拍手里的罐子:“当然,这个是不能直接用的。这是我从肉铺子里买来的苍蝇,比起粪堆里的那些自然是干净的,但是还不够干净。至少还要培养几代,要在十分干净的环境里面来培养,屋子里要保暖恒温,用牛奶蜂蜜来养,用的时候还要把蛆虫彻底清洗消毒,才能使用。” 众人无不听得瞠目结舌,这养个蛆还要用牛奶蜂蜜,还要给它们保暖,往日里令人看一眼都作呕的小虫子居然要这么娇养法,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可是……”秦竟道,“把这些蛆虫放在伤口里,万一它吃了其他的健康血肉……” “这就是它们的好处了。”萧御笑道,“这些蛆虫是食腐的,它们只会吃腐烂的血肉。冯老大夫说那种毒素沾染了健康血肉时最初只有轻微的腐烂,这些人眼无法识别,却无法骗过它们。”其实是蛆的分泌液能够破坏不健康的异常组织,分泌的各种酶类能够将坏死组织分解成半液状泡沫,然后进行消化,而对健康组织无损。 “不但如此,它们还能清除创面,效果堪比秦小大夫配制的那些消毒药水。还能刺激伤口愈合等等。”萧御笑道。 蛆虫疗法在十九世纪就应用于军队当中,直到抗生素出现之后,它被当作一种野蛮的不科学的手段遭到摒弃。到了21世纪,由于滥用抗生素导致耐药菌出现,不少医生开始减少对抗生素的使用,重新青睐自然生物疗法。蛆虫疗法才又回到了人们的视线。 “居然这么神奇?”百灵和陆容容向来对萧御的话深信不疑,已经捧着罐子左看右看了。 冯老大夫和秦老大夫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原本已是穷途末路,如今柳暗花明,他们也想见识一下这种疗法是否真有那么神奇。 若果真效果显著……两个老人相视一眼,会意一笑。那对于外伤的处理又多了一种好法子,这其中的益处是不可估量的。 萧御道:“事不宜迟。林将军的伤口还要冯老和秦小大夫继续控制毒素,我会加紧培养干净的医用蛆虫。这种疗法最主要的还是病人本身的心理接受能力,秦小大夫,你这些日子注意开解一下林将军,务必让他把心理负担降到最小。” 秦竟应道:“我知道了。” 萧御笑着点了点头。秦竟身上有一种十分特殊的气质,会令人感到舒适信任,由他来做心理疏导是最合适不过的。 然后便是改造培养室,这件事谢世子自然是当仁不让。萧御画好简易的图纸,谢世子便找来专业的匠师和施工队,照着萧御的意思把广安堂里一间空置着的厢房改造成萧御要求的构造。 因为这件事是争分夺秒之事,谢世子便让人搬了个椅子坐在院子当中监工。 有这么一尊大佛看着,谁还敢偷懒?那冷嗖嗖的视线扫来扫去,众泥瓦匠们愣是废寝忘食地加班加点,全部只花了一天半的时间便完成了。 谢世子把萧御请来看建好的培养室,萧御看着谢世子俊雅出尘的模样,心里真是又感激又愧疚。 谢世子这么矜贵的高岭之花,生生为了他当了好几次包工头了…… 第150章 成功医治 培养室建成之后,萧御便立刻开始培养医疗蛆虫。 在现代培养医疗蛆虫必须有严格的无菌环境,萧御在培养室外设了五道关卡,出入必净手换衣,层层程序极其繁锁,所幸其他人对于养这玩意儿没有丁点兴趣,也就他一个人天天忙得不亦乐乎。 众人不知底细,却知道养那玩意儿用的是水晶做的“培养皿”,天天牛奶蜂蜜不断,培养室外面烧着好几个小炭盆,用来给室里保温。 简直奢侈得无以复加。 萧御从不藏私,因此他要用蛆虫给林将军医治伤口的事情不胫而走,很快就传得沸沸扬扬。 越北侯得知此事,一时竟不知是失落还是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广安堂真的找到克制“闺梦”之毒医好林显的法子。 周言做那些事他最初并不知道,虽然他偏向小儿子,可是也从未想过用那种偏激的方式伤害长子,何况这些年他远在边疆,京城这边全靠长子撑着,他才能一心一意地在边疆守卫,没有任何压力。 可是周言先斩后奏,又有最爱的妻儿声泪俱下的苦苦哀求,越北侯震怒过后终究没有惩罚周言。这其中很大的原因之一,就是他知道这是无法挽回之事,长子的腿必定是废了,现在还要靠周言来救回林显的性命。怀着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隐秘心思,他顺着周言的建议,去广安堂要人了。 伤害既已造成,当务之急是保住林显的性命不是么。 只是没想到那广安堂的少年大夫如此油盐不浸,情愿得罪自己和整个越北侯府也不愿意把林显交出来。明明没有医治的法子却还要硬撑着不放人,林显又显然跟那些人一个鼻孔出气,越北侯甚至怨怪林显拿性命交给别人来对付越北侯府,不愿意跟他回来,好像他这个做父亲的真的会害他似的! 等到他被那些人折腾到半条命去,看他会不会后悔。 只是没想到,那些狂傲之辈竟然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大张旗鼓地宣扬他们找到医治之法了。 边军里大名鼎鼎人人闻之色变的无解之药“闺梦”,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子只用了三天时间就破解了?!还是用活蛆虫这么令人作呕的法子?! 周言回来之后在他面前一通殷勤的分析进言,越北侯越发认为广安堂分明是故意的,他们是故意用这种粗鲁的法子来侮辱越北侯府的脸面。 “侯爷,这事我们万万不可再去管了。那个凤照钰就是个浑不吝的人,什么浑话都敢胡乱攀扯,什么脏水都敢乱泼,虽然侯爷不用惧他,他却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老让他那张嘴乱说,于侯爷的名声有碍。”周言打量着越北侯怒火正炽,忙又道。 他本意是想将林显弄回来断他一条腿,但好歹会保住他的命,现在他自己不愿意回来,那可就怨不得旁人不给他活命的机会了。 越北侯想到外面那些传言,也是十分头疼。 周言再接再励地道:“有件事还需禀报侯爷,若是让广安堂再这样乱来,只怕最终会害了大少爷的性命……” 周言一想到那个凤照钰趾高气扬当街辱骂他的模样,心里就一阵愤怒。可惜他有元王府撑腰,不是他能动的。但是越北侯不同,只要挑得侯爷心里恨上那个广安堂,便是有元王府撑腰又如何?在圣上面上根本比不过正得圣宠的越北侯府的一根寒毛。 越北侯闻言却目光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周言不知他所想,在一旁老实地赔着笑。 越北侯恼怒广安堂是自然的,却也想起那凤照钰所说的,他总提防着长子和侯夫人加害他的宠妾爱子,可事实上,他的正室夫人连理都没理他带回来的这个名义上的侧夫人实际上并未过了明路的侍妾,更未动过小儿子的主意。 相反,现在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的,是他的长子…… 周言周语两兄妹本是江湖上游走的赤脚大夫,周言医术十分高超,周语还会些功夫,两兄妹在他成亲前夕因缘巧合救了他一命,他还不小心坏了周语的清白。因为这个契机,说是与双亲赌气也罢,真对周语情深不悔也有,他花了五年时间追求周语,然后便带着周语远走高飞,远远地离开了越北侯府。 那两兄妹相当于是他的救命恩人,这些年来也是尽心尽力地辅佐他,周语并不是那种什么都不懂的后宅女子,相反她十分干练有能力,跟着他一起也吃了不少苦经历过不少大事,堪称他的贤内助。 如今周言自作主张对付林显,偏偏他是一心只为着他妹妹的儿子,也是他最宠爱的幼子林昱着想,越北侯连怪罪都无从怪起。 “以后,你不要再管林显的事。”越北侯沉吟道。 周言听他话音不对,心里一沉,面上却一丝不显,笑着行礼道:“侯爷放心,只要他不对昱少爷做什么,我自然不会再出手。” 越北侯一滞,摆摆手让他下去。 外面所传的风言风语不只是越北侯听到了,久居侯府深宅的越北侯夫人自然也听到了。 在萧御将第一只医用蛆虫放入林显的伤口中时,越北侯在二条巷内置办的宅子门外,也响起了震天响的拍门声。 冯老大夫和秦竟在一旁看着萧御用镊子小心地夹起浸泡在特制药水中的医用蛆虫,一条条地放置在林显的伤口上。 林显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是微微发白的脸色泄露了内心的一丝惶恐。 让食腐的虫子活生生咬食血肉,这不是简单的痛觉,在心理上更是极大的挑战。 “总共五十条。”萧御放完之后轻吁了一口气,用纱布小心地将伤口裹了起来,“六个时辰之后换一次药。” 看着那干净的纱布把虫子蠕动的伤口一圈圈包裹在里面,饶是林显早做好了准备,也从心底升出一股凄惶的恐惧来。 只是他极力隐忍着,面上硬是挤出一丝微笑。 “多谢凤大夫。” 萧御笑道:“你不必谢我,也不必怕这些虫子。你只要想着,它们是在吃掉你腐烂的血肉,并且绝对不会去伤害你健康的组织,腐肉吃完了它们就歇了,它们可不是贪得无厌之辈。” 林显听了面色苍白地一笑:“让凤大夫这么一说,倒似乎很是可亲。” “最肮脏不过小人之心,你又不是没见识过。”萧御说着起身,“对这些在牛奶蜂蜜里泡大的生物,林将军实在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 萧御三言两语地安慰下来,林显果真轻松多了。 秦竟追出来笑道:“凤大夫还说我适合开解别人,明明凤大夫自己也是哄人的高手。我瞧着林将军听了你的话,倒比我说的更能听进去些。” 秦竟把林显当成威武坚强的大将军,在他眼中林显只是一个生病的年轻人,效果自然不同。 “外面围了好些其他医馆的学徒和小伙计,就等着看这种法子能不能医好这么严重的溃烂伤口呢。”秦竟又道。 “爱等就等着吧。”萧御笑道,“我正准备把这些东西整理成文,跟以前整理过的一些内容一起拿到印坊里印成书出来卖,他们想看就买书钻研去吧。” 秦竟看过萧御整理的那些笔记,几乎是巨细无遗地把他懂得的所有知识分门别类地详细记录成册,广安堂内部的所有人都可以随意传阅。 他以为这已经是极致了,没想到现在他竟然要全部拿出去给别人看。买一本书能要多少钱?那里面随便拿出一条来都足以令医者大受启发,受益终生。 秦竟无语了。他向来不是小气之人,却看着都觉得心疼,可是凤大夫自己不在乎,他也不好说什么。 六个时辰之后,萧御把林显伤口上的纱布解下,原本小小的虫子此时已经吃得通体滚圆,药水往伤口上一淋就争先恐后地往外爬,看得冯老大夫和秦竟都面无血色,喉咙里翻涌着一股股作呕的感觉。 萧御把所有虫子收集起来,仔仔细细地清点一遍。 “五十条,一条不少。”萧御轻吁了一口气。 林显和其他人也一同轻松了下来。 萧御嘴上说得轻易,心里也是打鼓的。万一少上个一两条,即便多半不会造成什么生理性损害,光是心理压力都能压垮病人。 萧御用生理盐水将伤口清理了一番,冯老大夫仔细观察了片刻,大喜道:“凤大夫说得果然不错,这种疗法十分有效!” 伤口的情况明显比治疗前好多了,众人无不是精神一震。 一回生二回熟,第二次放上虫子裹起伤口,不管是萧御还是林显都轻松多了。 仍旧是十二个时辰一换,总共换过五轮之后,伤口上的腐肉终于完全清理干净。 为了保显起见,第六次又放了三十条进去,再拆出来的时候仍旧是那些瘦瘦小小的样子,丝毫不见大快朵颐之后的肥胖。 “倒是饿着它们了。”林显现在已经可以轻松自如地开起玩笑。 众人都是喜笑颜开,剩下的仍旧由秦竟接手,依旧用他配制的药粉来敷治伤口。 距离越北侯等人大闹广安堂,至今不过是短短五六天的时间,林显如今回想起来,却似乎经历了几百年那样遥远。 他不知道的是,在这几天之内越北侯府里又发生了几桩“名动京城”的大事。 第151章 越北侯府 在萧御潜心为林显治伤的时候,越北侯夫人张氏带着仆人打上了二条巷子里越北侯的外室门上去了。 越北侯回到京城之后只回过一次家,侯夫人当时忧心于儿子的伤势,没有心思应付他,府里的老封君林老夫人却被这个不肖子气得差点心脏病发。 越北侯想要给妾侍周语一个名正言顺的名份,却不愿意把她接回侯府,直言害怕张氏借势欺人,害了周氏母子,把个林老夫人气得够呛。 林老夫人虽然疼爱儿子,但这十几年都是儿媳和长孙陪在身边,长孙被教养得如此优秀出众,又因对儿媳存了一份愧疚,早已感情深厚亲若母女。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张氏这样好的媳妇为什么就入不了儿子的眼,怎么就比不上那个来历不明的江湖女子?! 若说是男子贪色,张氏年轻时可是京城贵女中赫赫有名的美人,便是现在也依然光彩照人,比那个粗鲁不堪上不得台面的周氏不知道好到哪里去,偏偏儿子就是不喜,还认定了她心肠歹毒,无论别人怎么说他都听不进去。 林老夫人被气得几乎不曾大病一场,越北侯只在府里留了一夜,等她身体好转心情平复下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回”了那个周氏住着的宅子。 “他这是对我有怨气啊。”林老夫人拉着儿媳的手哭诉,“他还是怨我当年一意孤行擅自给他定了亲事啊。” 林老太太这话说得戳人痛处,张氏也不放在心上,只是温言安慰着,心思却全部飞到了一直在广安堂养伤的儿子身上。 林显出城办差,为救同僚身受重伤,几乎险些丧命,好在元王府的那位世子妃医术高超,那样重的伤也能生生妙手回春,不但救了林显的性命,连受伤的腿也能好好地保住,彻底康复。 林显被留在广安堂养伤,张氏是一百二十个放心。若非那世子妃是个男人,她一定会好好结交一番。也幸亏他是个男人,不然他和儿子那般的肌肤之亲,她还真不知道如何向谢世子交待…… 只要林显好好的,张氏根本不在乎越北侯算哪根葱。 可是偏偏,他竟真的敢把心思动到了林显身上。 得知林显伤势陡然恶化之时,林老夫人几乎不曾哭瞎了双眼。张氏打起精神支应着偌大的侯府,心里的痛苦比任何人都煎熬。 她派了仆人过去照料,自己只去看了一回,便回到侯府,勉力支撑。 林显伤重至此,至少府里不能再出任何事情让他挂心。 不知为何,她就是相信那个世子妃,只要林显在他那里,他必会竭尽全力保得林显周全。也只有他的医术,才最有可能治愈林显。 世子妃果然没有令她失望,不但没有令她失望,他所做的超出她所想的太多太多。 他居然为了保下林显当众与越北侯翻脸。张氏这个时候才知道,林显的伤势恶化,居然是她那个无情无义的丈夫下的毒手。 不管是不是那对兄妹瞒着他做下的,张氏只把这笔帐,算在林海宁的头上。 在听说世子妃已经找到了救治林显的法子之后,再无后顾之忧的张氏终于不再隐忍下去了。 越北侯府的大管家硬着头皮拍了半天的门,只是无人来应,倒把四邻八坊住着的贵人府里的仆婢惊出来不少。 张氏这十几年来在京城名流当中都素有贤名,简直是贵夫人贤良淑德的典范,没想到这贤良人偶尔爆发一次,竟然如此劲爆。 越北侯在后宅里听闻小厮来报,气得拍案而起。 “岂有此理!开门让她进来!本侯倒要看看这毒妇到底想干什么?!” “侯爷不可。”一个三十多岁的美貌妇人打帘出来,让小厮退下,自己走到越北侯身边,“侯爷切莫意气用事。” “语儿放心,这里不是侯府,那毒妇施展不了。”越北侯拉过周语的手,“你不用怕她。” 周语微微一笑:“有侯爷在妾身边,妾何曾怕过什么。便是当年妾遭人算计身中奇毒,不也有侯爷舍命相救吗?只要侯爷在,妾什么都不怕。” 那是越北侯刚成亲没多久,只因为他对周语略有好感,那张氏竟然就派人毒杀周语,越北侯得知之后对这门亲事更是百般抵触。之后周语更是数次遭人暗算,越北侯越发不敢离开她的身边。 如今旧事重提,越北侯心里更是厌恶至极。 “你不用出去,我去打发了他!”越北侯说着起身就走。 周语只是拉着他不让他出门,半是央求半是撒娇道:“侯爷别去,打发管家去虚应一下吧,我不希望侯爷见她。” 越北侯笑道:“怎么?这种闲醋你也吃?罢罢,不见就不见吧,我看着她也嫌腻歪。”说着唤来管家,让他出去应付。 大门外,张氏只让管家传话道:“告诉林海宁,如果他想要我把他那些污糟事儿在这大门口给他宣扬宣扬,他尽管龟缩着一辈子别出门见人。” 管家看了看四周那些瞪着一双审视的眼睛不停往他们这边张望的别府的仆婢,顿时又是心虚又是难堪起来。没想到这位素来端庄严谨的候夫人这一次连一点体面也不要了。 他本是越北侯的心腹小厮,后来升作总管,向来只认越北侯和侧夫人为主子,此时面对着神情淡然的侯夫人,竟也升起一丝心悸。 侯夫人本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的贤良性子,向来以大局为重,可是这一次那张仍旧贤良淑德的脸上却隐隐透着不顾一切的疯狂,让管家想好的劝离腹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管家无奈只能回去通报,越北侯既惊且怒,这一次再也不顾周语的恳求,大步地往外走去会一会他那名媒正娶的夫人去了。 周言从后面走了出来,埋怨道:“你怎么这么没用,连侯爷都留不住?不是说最近不要让他见到那张氏么?!张氏似乎在查当年的一些事情,我还没弄清楚她到底查到了些什么,万一她在侯爷面前乱说怎么办?!” 周语仍旧坐在椅子里,冷声道:“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你让我怎么阻拦侯爷不让他去见?!依着原来的情势,直到侯爷离京也不一定会再见那张氏一面。她如今连脸面都不要了找上门来,肯定是因为那个林显。还不都是你闯的祸!大好的下手机会你都做不利落!” “行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谁知道那个广安堂居然能解了闺梦的毒。”周言烦躁地来回踱了几圈:“不行,你快去侯爷身边看着,万一张氏要说什么,你也好往回兜揽。” 周语懒懒地起身:“看你那点出息,我过去看看。你也把心放回肚子里,都十几年前的事了,便是她要去查,又能查出什么证据来?只要没有证据,你说侯爷是信她的,还是信我的。”周语不屑地轻笑出声,翩然而去。 周语并不当一回事,仍旧慢慢地往前院里走去。 越北侯让管家把张氏领到了书房相见。看到张氏那有几分熟悉却又似乎全然陌生的脸,越北侯有一瞬的失神。 张氏无疑是极美的,除了美之外,那张脸似乎还隐隐地触动了他心底最深处的一些场景,却又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一声冷嗤让越北侯回过神来,看到张氏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越北侯瞬间恼羞成怒。 不管张氏要耍什么把戏,他永远不该忘记当年她派人连连追杀周语的事! “你有什么话要说?!”越北侯冷声道。 “我有什么话要说?”张氏嗤笑一声,“难道不该是侯爷给我一个交待吗?!你敢对我的儿子动手,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这个亲娘说的?!” 越北侯恼怒道:“林显的事是手下人自作主张,我并未想过要将他怎么样。” “可你是帮凶。”张氏目光深深地看着他,“不,你才是元凶。如果没有你的纵容,那些宵小之徒如何敢把手伸到我的显儿身上?!林海宁,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根本连畜生都不如!” “你放肆!”越北侯怒吼道。 张氏却似乎根本不拿他的震怒当回事,略显狰狞的神情瞬间平复了下来,笑了笑道:“对了,侯爷不是问我今日造访有什么话要说么。我要说的就是,请侯爷即日请旨,将爵位传于显儿身上。” “我还没死呢!”越北侯双眼怒瞪。 张氏却悠然落坐,姿态娴雅,似乎方才撒泼怒骂的那个妇人根本不是她。 门外突然走进来一抹倩影,周语快步走到越北侯身边,在他身后站定,有些怯怯地看了张氏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不是说你不用出来了么。”越北侯皱眉道。 周语小声道:“妾还是放心不下侯爷……” 张氏看着他二人喁喁低语,面上露出一丝讽刺。 “侯爷,我不是在跟你商量,这是你应该给我的报答。”张氏道。 “报答?”周语轻声笑道,“姐姐守了侯府这么多年,这份忠贞的确值得报答。可是张口就要爵位,似乎太不把侯爷放在眼里。” 张氏看也不看她,只向着越北侯道:“据闻侯爷因为一次相救之恩就抛家弃子跟人浪迹开涯去了,若我这里也有一桩救命之恩需要侯爷报答,又值不值得这一个爵位呢。” “张氏,你莫不是疯了?”越北侯不可思议地讽笑了一声,“本侯什么时候欠过你救命之恩了?!” “正月初七,护城河。”张氏缓缓说道。 越北侯面露疑惑,周语却是心头一跳,瞟了张氏一眼。 “你查我们?”越北侯嗤笑道,“当年本侯因为不满亲事深夜买醉,以致冬日落水,是语儿路过救了本侯。与你何干?!” 周语见张氏并未提及当年她屡次暗杀之事,心中稍定。 暗杀是有,但并不是张氏做的,实在是兄妹二人自导自演,只为抓紧越北侯的心。 越北侯恨张氏狠毒,张氏也从来不解释,倒是方便了周氏兄妹行事。 自林显伤势恶化之后张氏一反常态开始查当年旧事,周言最担心的就是她查出那些陷害之事。若是让越北侯知道了,少不得又是一场风波。 可是她提到的居然是护城河边相救之事。周氏兄妹在护城河边救了越北侯这是千真万确之事,张氏要拿这件事作文章,不过自取其辱。 周语心中不屑,微笑道:“难道姐姐想说,你也在护城河边救过侯爷?” “不是河边,是河里。”张氏神情淡淡地道,示意丫鬟递上一件物事。 她将那东西展开来,原来是一条只剩下一半的帕子,帕子上绣着一枝荷花。 “正月初七,侯爷买醉跌落护城河,我知道你是我的未婚夫婿,追了侯爷一路,正赶上将侯爷从水里救起。另一半帕子给侯爷包扎手臂上的伤口用了。”张氏道,“侯爷若不记得这帕子也不要紧,这张扇面,侯爷总该记得吧。” 张氏说着,又展开另一件东西。那扇面已经被水泡得晕成一团,却仍旧能够依稀记出几个字来。 越北侯只看了一眼,便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那是他年轻时候最喜欢的一幅扇面,向来扇不离手,正好在成亲前夕遗落不见了。 他一直怀疑是自己落水的时候丢在了河里,只是救了他的周言周语都说没有见过,他也就遗憾地不再过问。 没想到,竟然在张氏的手里。 周语冷笑道:“不知夫人从哪里弄来这么一张撕开一半的帕子,一支乱七八糟的扇子,张夫人就想把别人的功劳抢在自己身上不成?” 她话音未落,却见越北侯居然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来打开,赫然也是一半的帕子。 不用对上,只看那颜色与花样,越北侯与张氏手中拿着的帕子分明就是同一张。 第152章 侯府事结 越北侯手指颤抖着要去拿张氏手中的那半张帕子,张氏却已经收回手去,将那帕子随手塞到丫鬟手中。 “侯爷,现在是否可以谈一谈这救命之恩的报答了?”张氏道。 周语站在越北侯身边,心中既惊且怒。单看越北侯的神色,他竟然真的被张氏那女人说动了! 那半张帕子,她隐约有些印象,在最初与越北侯相识的时候他似乎拿出来给她看过。 他问了什么?她又是如何回答的?周语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她只当那是他的风流债,谁知竟然牵连着如此重要的事情?!若早知如此,她一定先把那帕子拿到自己手里! 周语心中思绪万千,面上却尽量不显,有些迟疑地拉了拉越北侯:“侯爷……” 越北侯没有察觉,眼中映着的只有张氏那张美丽却满含讥讽的面庞。 他想起来了,他终于想起来了。 为什么他每每看到张氏都觉得略有触动,他跟张氏相处的时间明明非常少。 因为那分明是他脑海深处刻印得最深的面容。 在扑天盖地的冰冷刺骨的河水将他的神智淹没的时候,就是这张脸庞的主人,温柔地驱赶尽了所有的寒冷,在他陷入窒息的时候,渡给了他一口清新香雅的生气。 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的冰水中,就是这样一张面庞出现在他模糊不清的视野当中,将他从地狱拉回了人间。 “是你,是你——”越北侯失声叫道,胸腔中一瞬间涌起无限的狂喜。 “侯爷!”周语有些恼怒地又唤了一声。 越北侯猛地回过神来,回头看向周语,再看到张氏那似笑非笑的冷漠神情,顿时所有喜悦如潮水般褪去,冰冷的现实再次横亘在他的眼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越北侯怒道。 张氏道:“我只问侯爷认不认这一桩救命之恩?” 越北侯面色阴沉,没有开口。 周语心中猛地一沉,越北侯这副模样,分明就是相信了张氏的话。 他从来都不相信张氏的只字片语,在他心中张氏就是最歹毒的毒蛇。为什么这一次只凭着半张帕子一幅扇面,他就这样认下了?! “也许这些东西与侯爷有些渊源,可毕竟是些死物。”周氏打量着越北侯的神色,缓缓开口道。 她点到即止,相信越北侯会明白她话中的未竟之意。 没想到越北侯竟不似往常那般与她心有灵犀,仍旧沉着脸色不言不语。 周语想了想,微微一笑,向张氏道:“夫人……” 张氏却根本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向越北侯道:“侯爷,侯爷的一条命换显儿一个爵位,侯爷以为如何?” 周语瞬间面色涨红,恨恨地绞着手中的帕子。 张氏这贱妇,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从开始到现在,她根本视她如无物! “本侯若是不答应呢。”越北侯冷声道。 张氏笑了笑:“侯爷原本可以不答应的。但谁让侯爷的身边人这样没有成算,居然敢对堂堂越北侯府世子出手?还拉着侯爷去广安堂要人。原本父为子纲,这弑子的罪过,侯爷可以不当一回事。可是显儿是为皇上办事,在广安堂静养也是皇上的旨意,就是不知皇上对于侯爷的宠信,能不能让侯爷顶着谋害有功之臣的罪名,安然无恙呢?” “你威胁本侯?”越北侯目光一敛,沉声道。 “侯爷自己做下的事,难道就没有想过后果吗。”张氏冷笑道,“是了,侯爷当然想过后果。只要显儿一出事,侯爷另立世子,皇上也需要越北侯府的效力,到时候所有人都荣华富贵,只有我的显儿蒙冤枉死!您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本侯没有想要他的命!”越北侯恼羞成怒道。 张氏冷冷地盯着他:“你没有想要他的命,你比想要他的命还要狠毒,林海宁!” 越北侯看着张氏那痛恨的眼神,一瞬间竟似又感觉到那河水没顶的窒息。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张氏道,“十日之内,你若不请旨将爵位传给显儿,林海宁,我会让你知道我的手段。” “你、你敢!”越北侯只觉得胸腔之中无一处不在疼痛。 他不是可惜什么爵位,反正这个爵位迟早也要传给他的儿子。 只是那张刻印在心底最深处的温柔的脸庞却对他露出这样恨意涛天的神情,简直像拿着一柄利刃,在往他的胸口上扎! “侯爷。”周语有些着慌地揽着他的手臂,在他胸口上连连顺气,“侯爷有旧伤在身,千万不可如此动怒。妾身去给您拿药。” “不用,别担心,我没事。”越北侯抓住周语的手,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来。 虽然他认错了张氏,但周氏也是实实在在救过他性命的女人,又是与他真正做了十几年夫妻的女人,他还不至于要迁怒于周氏。 张氏清冷的目光瞟过他二人,唇角扯出一抹不屑的笑意。 “侯爷还真是清深意重啊。”张氏道。 周语看着她,薄唇动了动,颤声道:“夫人若有火气,尽管冲我来撒。侯爷曾经身受重伤,妾身的哥哥好不容易才将侯爷救了回来,却到底伤了身子,侯爷受不得大悲大怒。” 张氏闻言却突然拍案大怒:“哪里来的贱婢,也敢在本夫人面前嚼舌!红莺,掌嘴!” “你敢!”周语委屈的面色陡然变得冷厉,尖声叫道。 她在边疆向来是被所有人尊为真正的侯爷夫人礼待的,哪还受得了这样的窝囊气?! 张氏也是武将世家出身,身边的丫鬟无不略通拳脚,丫鬟红莺闻得命令,立刻上前抓住周语,啪啪两巴掌打了下去,打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周语发出一声暴怒的尖叫,越北侯连忙一脚踹开红莺,将周语拉到一边,看向张氏怒道:“你还把不把本侯放在眼里?!当着本侯的面就敢动手,毒妇,果然是个毒妇!” 张氏端坐在椅子上,冷笑道:“林海宁,我就是让你知道,我若想杀这个女人,有的是千百种法子让她生不如死。今日我便是在这里杀了她,谁又能说本夫人一个不好?!” “你什么意思?!”越北侯黑着脸恼怒道,心中却是一动,很多从前不愿意细想的事情纷纷从记忆的深处翻涌上来。 张氏冷声道:“林海宁,本夫人要处置这种来历不明的女人,只需要一句话,我要她生便生,要她死便死!下毒暗杀派刺客,就为了对付这种人?!林海宁,你是看不起我张家,还是看不起越北侯府呢?!” 越北侯心中犹如受到重重一击,十几年前的旧事纷繁凌乱地四处飞舞,搅得他烦躁不堪。 是啊,张氏他是张家女,侯府长媳,她想对付周语,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她何至于要使那些下毒暗杀的手段? 如果不是张氏,又能是谁? “听闻有人中了七八次毒,次次都安然无恙?”张氏冷笑道,“林海宁啊林海宁,你当真是脑子进过水吧?!” 周语看到越北侯脸上的神色,心头一阵慌乱,恼怒道:“明明我哥哥医术高超,我才能死里逃生!夫人拿我哥哥的本事来给自己脱罪,未免欺人太甚!” 她不敢再玩暗示那一套,越北侯明显已经起了疑心了。 张氏面色一沉,一字一字犹如浸过毒药一般阴冷尖刻:“对了,你的哥哥。敢对我的显儿出手的人,我若不能让他生、不、如、死,如何对得起本夫人这个毒妇的称号。” “你!你!”周语心中是真的害怕起来,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张氏,那个被贤良淑德的名声绊住双手双脚的木讷女人,真的是面前这个人吗?! “你全都知道?”越北侯突然开口道,满心苦涩,“你知道本侯认错了救命恩人,你眼睁睁看着本侯被那些手段迷惑?你全部都知道!” “不错,我知道。”张氏姿态端庄地站起身来,双目不屑地看着越北侯。 “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从来不说?!你就在那里看着!”越北侯怒喝道。 “我为什么要说?”张氏好笑似地轻笑出声,“我有身份,有地位,还有一个好儿子,我为什么不能看着?对了,我还要感谢侯爷您大张旗鼓地远离京城十几年。我侍奉公婆,慈抚幼子,掌家理事,我这侯夫人的地位,连你也捍动不得。侯爷,你说,我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越北侯面色铁青,捂着胸口喘着粗气,似愤恨又似悲哀地看着张氏。 他还记得他挑起她的盖头的那一刻,娇颜如花,眼波流转,似喜似嗔地看着他。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得到了他最想要的。 原来他最渴望的一切,从最开始就全部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那他这十几年的光阴算什么?他千方百计地逃离越北侯府中的一切,那蹉跎逝去的人生当中最美好的十几年的时光,谁能来补偿他?!谁能来还给他?! 窒息的感觉好像更加重了起来,仿佛那片没顶的冰冷河水仍旧还在周围。只是这一次,那个人只是站在远处冷冷地看着,不愿意再来拉他一把。 “侯爷——”周语着急地搀扶着他,凄凄唤道,“侯爷,保重身子要紧啊……” “滚开!”越北侯突然觉得被她接触到的地方犹如被毒蛇缠住一样,粘腻恶心。 周氏兄妹自从跟在他身边,从小小的江湖游医一跃成为富贵中人。他们说张氏屡下毒手,却从未受过任何实质性的伤害。他追求了周语五年,周语若即若离地吊着他,直到他心生烦累时她却突然答应。他当时有多么喜悦,现在想来就有多恶心! 如今张氏和他的儿子被周言所伤,周氏兄妹却还敢来跟他一起商讨如何谋夺林显的世子之位。 而他,还真的与他们一同商讨出手了?! 他简直像一个天大的笑话!可他笑不出来。 他浪费在那两个满口谎言令人作呕的兄妹身上的时间,正是他人生当中本该最为光彩耀人的年月。 他本该娇妻在侧,稚儿在怀,接管羽林卫,成为皇上的左膀右臂,尽享繁华荣光,他的府邸里妻贤子孝幸福静好。 越北侯府的势力本不在边疆而在京城,在他避走边疆的这十几年,他将一切都失去了。 张氏懒得再看越北侯做出那副后悔莫及的神情,示意丫鬟将那破破烂烂的扇面收好,道:“我话已至此,十日之内,我恭侯侯爷佳音。”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越北侯看着那道纤丽端庄的身影,他想要叫住她,却根本开不了口。 他猛地转过头,双目如炬地盯着周语。 周语怯怯地唤道:“侯爷……” “贱人,你害得我好苦,你害得我好苦啊!你让本侯生生蹉跎了十几年,你让本侯失去了一切!你拿什么来还,贱nn人!”越北侯一脚将她踹翻在地,呼哧地喘着粗气,高声道,“来人哪!把这个贱人给我锁到地牢里去!周言,周言!把周言也拿下,立刻拿下!” 周语惊慌失措地苦苦哀求,越北侯心中只有无限憎恶,昔日有多甜蜜现在就有多么痛恨,命人把她的嘴堵上,看也不看一眼,便拎着剑带着侍卫,去寻那周言去了。 直到林显伤势再次稳定好转之后,他才从陆容容和百灵一人一句的讲述当中,听说了越北侯府的那些事情。 林显一时有些怔忡,呆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容容道:“本来这些事不该我们来多嘴,但是师父说应该让你知道全部事实,但是你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越北侯爷是自作自受,你可别以为是你的错。”按林显那日愚孝的劲头来看,他还真有可能把越北侯夫妇闹翻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林显笑了笑,道:“你们广安堂不但医身,还管医心哪。” “当然了。”百灵骄傲地道,“我们公子说了,身心健康才是真的健康!就像我这样的。” 陆容容笑着拉了拉百灵的辫子,又道:“对了,世子说越北侯已经请旨将爵位传给你了,大概等你伤好回朝之后皇上就会下旨了。提前恭喜您啦,侯爷。” 两个小丫头一起福了一礼,听闻外面萧御在唤,便一起笑嘻嘻地告辞跑走了。 林显面上淡淡笑着,靠在床头上望着门外。 秦竟抱着一盆清水走了进来,身后阳光灿烂,笑道:“林将军,该换药了。” 林显目光中微不可察地柔和了几分,笑着向他点了点头。 在秦竟的照料之下,林显的伤势很快好转,萧御也不将他拘在广安堂里,看伤好得差不多了便让人出院去了,只让秦竟跟过去再照料几天。 人仰马翻了忙了这些天,萧御也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 谢世子这些天的存在感几乎为零,言情戏分也不爱演了,晚上的时候也老实了,弄得萧御倒是心中嘀咕起来。 莫不是他哪里过分了,伤了谢世子的水晶玻璃心? 第153章 世子反常 萧御在医馆的前院一直忙到月上中天,直到百灵来唤他去休息,才猛地醒神,揉着发酸的脖子往后宅走去。 广安堂是个五进的大宅子,第一进的院子是中医药堂,第二进是手术区,第三进是住院区,第四进安排了一些家里路远的学徒住着,最后一进就是谢景修和萧御暂时的居所。 萧御从抄手游廊上往自己的院子走去。此时已近初秋时节,晚风微凉,一路上清清冷冷,众人皆已歇息,只留着几盏火光微弱的灯笼在廊下照亮,四周偶尔响起几声寥落虫鸣,竟无端地让人感到一丝凄清怅惘。 以前谢景修总在他工作到太晚时到前院来寻他,修长俊雅的身影走在他的前方,所以他竟从来没有注意过这宅子里的游廊竟然是如此地幽长。 回到两人所住的院落时,萧御打水洗漱完毕,轻手轻脚地进了卧房。 谢景修已经睡了,规规矩矩的优雅睡相,呼吸绵长,薄被盖到胸口,一头长发拖于枕畔,清俊的容貌在月光下更显俊美,看得萧御也几乎心跳停拍。 萧御掀开被子躺了下去,谢景修没有醒,却突然长臂一横,熟门熟路地将他揽在怀里,搁在他腹前的大手带着微高的热度,熨帖得人很舒服… 萧御微微红了脸,轻吁一口气,也不敢再动,闭上眼睛尽快入睡。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醒来的时候,谢景修已经不在房里。 吃早饭时百灵回道:“世子早早地就出门了,这些天都是这样。” 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萧御略有些食不下咽地吃着精致的早膳,草草几口吃完便回前院去了。 一天很快过去了,晚饭的时候谢景修还是没有回来,一直到月上中天时分,萧御从前院回来,看到的又是睡熟了的谢景修,与前一日一模一样。 第二天早上照例没有看到谢景修的影子。 萧御心里忍不住郁闷起来。 感觉好多天没怎么跟谢世子讲话了呢。 药堂里有秦老大夫和秦竟两人给病人看诊,萧御一直都坐在一旁学习,今天却有些心不在焉,耳朵里听着秦竟小声地向坐在案前的病人问询,一颗心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广安堂门外人来人往,热闹非常,萧御的视线不经意地往外一撇 ,突然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长身玉立的身影在一众行人之中尤为显眼,那一身冰蓝色的窄袖长衫,袖口和衣襟处用银色的丝线暗绣着繁复的流云纹,在被阳光照亮时反射出精致的光芒。腰间系着犀角带,挂着白玉玲珑腰佩,长长地垂了下来。一头长发用嵌玉银冠束在头顶,显得既闲适又优雅。 萧御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那不是谢世子吗?!穿得这么闷骚在那儿干啥呢? 不等他疑惑,马上答案就摆在了眼前。 另一道略显小巧的身影突然追了两步,与谢景修并排行走。那人影侧头看着谢景修,让萧御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只是从那歪头抬手的动作上,显见得是个十分娇憨的人儿。 虽然穿着男装,但是以萧御多年外科医生的精准眼光,一下子就看出来那人分明是女扮男装。 谢世子在陪一个女人逛街?! 萧御感到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劈到了他的头上,他震惊过大以至于什么想法都来不及去想。 门外的两个人很快就走过去了,后面跟着几个便衣侍卫,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 以前他也被便衣侍卫保护过,怎么就没觉得这些人这么形迹猥琐又可疑呢! “……我家那口子,往日里看着十分老实,对我也好。谁成想悄没声地就在外面养了一个狐狸精,现在天天不着家,在外面守着那个狐狸精,我这一生气啊,不小心就冻病了。咳,咳……” 萧御回过神来,听到那坐在诊脉桌案前面的妇人絮絮叼叼地向秦竟诉苦,秦竟一边给她把脉,一边微微笑地凝神听着。 “小秦大夫,你说说,这男人怎么就没一个好东西呢,守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外头的狐媚子除了长得好看了些能有什么好处?还不是冲着他有几个臭钱才跟他好的?唉。” 秦竟:“……”大婶们跟他谈心的时候能不能别忘了他也是个男人呢?!为啥他老爹那边从来不会碰上这种倾诉欲望强烈的病人,全让他给摊上了,坐诊这半年多他已经把周遭十村八店的家长里短了解得一清二楚。 “丁大姐把心放宽。”秦竟笑着开解道,一边不误沾墨飞快地写药方,“大哥既然不说,肯定是不想让您知道,那就是还想跟您把日子过下去。您也先装作不知道便是,难得糊涂啊。” “不行!”两道异口同声的声音一齐响起,秦竟惊讶地看向萧御。 妇人像是找到了知音,看向萧御激动地道:“凤大夫也觉得不能糊涂着过是不是?!我绝对不能便宜了那个狐媚子,我呸,敢勾引别人的男人,看我不把她那张狐狸脸划花!” 萧御:“……”汗,他不是要怂恿刑事案件的发生啊。 “一个巴掌可拍不响。”萧御酸溜溜地轻哼了一声,“不管是狐狸精还是小白兔,男人不愿意人家还能硬来不成?” 丁大姐想了想,很以为然地连连点头。 “凤大夫说得也对,狐狸精先不管,我先让那臭男人管住他下半身!” 秦竟:“……”他只是给人诊个脉!别总让他听到这么劲爆的消息啊他还没有成亲呢…… 萧御心不在焉地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朝后院去了。 脑海里忍不住一遍遍地回想起方才的情形。现在是怎么回事,恩?谢世子突然直回去了,发现还是女人比较好了? 这样倒也皆大欢喜……萧御有些茫然地想着。 他回到宅子里便坐在榻上发起呆来,中饭晚饭都没吃多少,天黑了也懒得点灯,一直坐在窗口边,望着天上一轮明月发呆。 不知道等到几点钟,院子里终于出现一丝响动。 萧御转头看向门口,果然是谢景修推门走了进来。 冰蓝色的外衫在月光下显出清冷的光晕。谢景修挑了挑好看的眉头,向他走来:“怎么不点灯?” 走得近时,萧御便闻到他身上那素来清冷的气息当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腻脂粉香,心里不由得一阵烦躁。 “一个人在这里发什么呆?”谢景修俯下身来,高大的身影罩在他的头上。 “你还是先洗澡去吧。”萧御推开他,有些别扭地动了动身子,下床穿鞋。 “我去给世子倒水。”自从公开身份之后,萧御也不再让百灵近身伺侯,大部分时候都是亲力亲为。 谢景修姿态闲适地坐在榻上,一副大爷样地等他伺侯。 萧御突然就想起了白天时那丁大姐的一番话,视线从谢景修俊逸的面容上轻轻一溜,在谢世子的下半身转了一圈…… 咳咳,要纯洁。 难道他这些天早出晚归的,是因为那个不知名的女子? 萧御一桶一桶地往浴桶里倒水,有些出神地想着。 恩……唉…… 他真的好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啊?!谢世子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好想知道啊!为什么谢景修不说,坦白从宽不懂吗?!啊?!大混蛋! 第154章 当面挑衅 谢景修洗完澡,带着一身清新的水汽回到房里,像往常一样坐在床边,看着萧御。 萧御:“……” “愣着干什么,来给我擦头发。”谢景修道。 谢景修也不习惯别人贴身伺侯,自从萧御给他擦过一回头发之后,这件事就理所当然地成了萧御的“份内之事”。 萧御心里简直有一万头神兽奔腾而过。他现在在生气呢,但是又觉得自己这气生得没那么理直气壮。想问问清楚,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质问,因为总觉得自己少点资格。 毕竟他也不是谢景修的什么人,虽然有个成亲的仪式,但是什么都没做过不是吗?而且是他自己一直不接受谢世子,所以他现在又生气又心虚,怎一个闹心了得。 他心里的憋闷无法言说,这位大爷不主动解释,还这么若无其事。 干什么呀这是,欺负人呀! 萧御委屈地拿了个毛巾和梳子,给谢世子顺毛。 谢景修惬意地闭上双眼,享受着心上人的指尖在发间游走。 半晌过后,萧御突然开口:“你……” “我?”谢景修等了半天没等到他的下语,睁开眼睛问了一声,从萧御的角度只能看到那又长又密的睫毛颤抖了几下。 “就是……你这几天干什么去了,总见不着你。”萧御闲聊似地问道。 谢景修轻笑道:“你不是天天在前院忙着吗,就算我镇日呆在院子里,你也见不着我几面吧。” 萧御:“……”他在找借口!他在顾左右而言他!他在玩弄语言技巧,不敢正面回答! 嘤,这个混蛋。 他们出现了很大的婚姻危机! 问了一遍没有问出想要的答案,萧御不好意思再问第二遍,可是又好想知道,心里简直像猫抓一样地又痒又闹心。 可惜他不能像那个丁大姐管他男人一样,理直气壮地管住谢世子。唉……他名正言顺,但是他心虚啊。 擦干了头发,谢景修接过梳子和毛巾随手扔到桌子上,转身躺到了床里,枕着手臂微微笑着看着萧御。 等萧御磨磨蹭蹭地上了床,谢景修一把揽过他,在他额上亲了一下。 “睡吧。” 熟悉的气息包围着他,萧御突然没有来由地眼眶一热。 前世的学生们有一次一时兴起地讨论过一个问题,如果有一个又美丽又强大又优秀的同性对你毫无保留地百般追求,你会动心吗。 他的徒弟拿来问他,那时他只是包容地一笑,其实不以为然。 哪里会有这样的人呢?这样的人又如何会对别人倾心至此。 现在他真的遇见了,却只是把心里搅得一团乱麻。动没动心不知道,却把人性当中最原始最自私的独占欲鼓动到最大。 动心不是简简单单一句话,说出口来就要负责。萧御不推崇柏拉图式爱情,如果动心,就一定是身心双重的渴望和愉悦。 所以他不敢轻易回应谢景修,万一临门一脚的时候退却了,那多伤人的心…… “世子……”萧御沉默了半晌忍不住开口唤了一声。 谢景修带着浓浓的鼻音“恩”了一声。萧御道:“那个……我明天休息……” “是么,那很好。”谢景修用纤长的手指轻轻缠绕着萧御的头发,弄得他头皮上痒痒的。 “明天你干什么?”萧御问道。 谢景修的动作只有轻微的一顿,萧御却敏感地察觉到了他的迟疑,心里瞬间蔓延起一阵一阵的酸涩。 “我明天有些事,要出去一趟。”谢景修漫不经心地道。 萧御:“……”嘤!这日子真没法过了!离婚! 第二天一早,谢景修与萧御一同吃了早饭,便带着老六出门了。 萧御看着他负手离去的高大背影,想着他是不是又出去陪那个有着娇憨背影的女子去了,心里一瞬间万般不是滋味。 这种感觉,好像自己地里私藏的大白菜被别的猪给拱了…… 百灵跑过来歪头打量了萧御片刻,道:“公子,有个在咱们医馆治好了陈年顽疾的土财主给我们送了一车大白菜,厨房那边放不下,让我来问问公子怎么处理呢?是不是捡一捡给别人送一些去。” “送什么?不准送!”萧御道,“大白菜是我的!”说完转身回屋去了。 百灵一头雾水。公子什么时候喜欢吃大白菜了?既然不公子不让送,那就全部留下来好了! 于是在日后的两三个月内整个广安堂的菜谱里加了许多大白菜,炝炒大白菜,醋溜大白菜,上汤大白菜……直吃得广安堂内外个个满脸菜色苦不堪言。此乃后话。 谢景修自顾自地出门去了,萧御也没心情在屋子里呆着,到底是到前面工作去了。 晌午的时候,广安堂里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道身影刚刚踏进广安堂的门槛,萧御一眼就认出了面前这俊俏小公子正是昨日里与谢景修一道从广安堂门外走过的那个女子。 那女子也是个利落性子,径直走到萧御面前,抬着下巴道:“你就是凤照钰?” 萧御站起身来,点了点头:“我是。” 陆容容上前道:“这位公子要来看病的么?请后面排队。” “我不是来看病的。”女子展颜一笑,“我叫陈素卿,今日是专为凤大夫而来。凤大夫,不请我去里面坐坐么?” 萧御将人请到自己在前院里办公的房间里,百灵送来茶水之后就被支使出去,陈素卿身边也没带什么人。 “明人不说暗话。”陈素卿看着萧御笑道,“凤大夫一定已经知道了我是谁。” 萧御心中渐渐清明过来:“昨天你们从广安堂外面经过,是你故意的?” “没错。”陈素卿利落地承认了,“是我们故意的。” 她加了一个们字,萧御却笑了笑道:“是你,不是你们。” 谢景修不可能故意带个女人到他面前耀武扬威的,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都不可能。 “你不愿意相信就算了。”陈素卿也不纠结,笑道:“凤大夫医名远播,我自来到京城,总听得众人盛赞您的仁善。今日一见,您跟我想得却不太一样。” “哦?不知姑娘心中所想的在下是个什么样子?” “悲天悯人,满嘴仁义,温柔可亲,性格和软。”陈素卿道,说着皱了皱鼻子,“可是我看着,凤大夫可一点也不软。” 萧御真是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外面都是这样传他的么?他明明招惹了不少硬茬吧?以前他只是为了拯救方氏脱离凤府闹出了些小动静,就落了个名声不好的标签。现在他似乎针锋相对地惹了不少大人物,反倒处处都赞他心怀仁善。 “陈姑娘来找在下有什么事情?请直说吧。”萧御叹道。 陈素卿笑道:“凤大夫果然是爽快人,我也不绕弯子了。我今日前来只有一件事。”她说着笑意渐收,面色严肃起来,“请凤大夫离开谢世子。” “不可能。”萧御道。 陈素卿一笑:“凤大夫何必如此?您和谢世子都是男子,这世上哪里有你们这样的夫妻?不但有违天伦,还令家族蒙羞,长辈烦心,如何是长久之道?景修这些天难道没跟您透露一句半句的口信?” “不要叫他景修。”萧御面色一沉。 陈素卿笑了笑:“好,我不叫。不过一个称呼,我无所谓怎么唤他。谢世子对您的好是真心的,这一点完全不用怀疑。但是同样的,谢世子这些时日以来,也经历了一些凤大夫不知道的事情,承担着凤大夫不知道的压力。凤大夫也许没有察觉到吧?听说凤大夫这些日子一门心思投入到了治疗林将军的伤势上面,可能疏忽了谢世子的心情。我以为他已经对您说了,可是看来,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萧御心头一窒。 他不相信陈素卿话里有意无意透露出来的与谢景修的亲密关系,可是她有一点说得不错,他的确忽略了谢景修。不只是现在,他一直以来对谢景修的关注,都远远不及谢景修对他。 完全得不到回应的热情追求,能够持续多久? 总之不会追求一辈子吧……何况谢景修从来不是一个热心的人。 萧御有些出神,陈素卿志在必得地一笑,道:“不管他有没有对您说过,今天由我来说,也是一样的。您不必担心广安堂以后的发展,无论是谢世子还是我,都看得出广安堂的重大意义。您是世不贰出的神医之才,绝对不应该被俗世埋没。只凭着凤大夫您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我可以保证,您以后照样可以得到庇护,可以恣意而为,不用害怕被权势所压。” 萧御回过神来,对于她话里话外总将谢景修与她放在同一阵线,心里实在是腻歪得紧。 他没有心思同一个小姑娘你来我往地打嘴炮,直接起身道:“我不需要姑娘的保证,也不需要姑娘的庇护。这是我和谢世子之间的事,陈姑娘如果没有其他要事,我要出去工作了。” “凤大夫是要逃避么?”陈素卿道,“您和谢世子在一起得到的好处良多,您就不想一想,这样对谢世子是好是坏?他是天之骄子,他真正需要的是能和他比肩而立,成为他的助力的妻子,而非整日需要他来保护,甚至总要借助他的势力来成全自己的任性的人。” “够了。”萧御面沉如水,低声道。 陈素卿笑了笑,闭口不再言语。 萧御沉默了片刻,道:“陈姑娘说那么多,只是想要我相信谢景修和你达成了一致意见,要我离开他是么?” 陈素卿只是微笑着不置可否。 “陈姑娘的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萧御目光如水地直视着她,“所以,你跟我说是没有用的。我和谢景修的事情,只能由我和他之间来解决。恕不奉陪了。” “你难道一点也不为他着想?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给他带来了多大的困扰和难题?”陈素卿看着他的背影高声道。 萧御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容容,送客。” 第155章 坦陈心事 天刚擦黑时,谢景修带着老六回到了广安堂。 两个人影焦急地等在广安堂的外面,一见谢景修回来,忙赶上前去,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向他禀报清楚。 “主子,那陈姑娘光天化日闯进医馆,直言要找凤大夫,我们实在不好阻拦。属下办事不利,请主子责罚。”两人跪了下来,诚惶诚恐道。 谢景修周身气势猛地一冷,二人跪在地上,心底更加忐忑难安。 谢景修一早交待他们,不得让任何别有心机之人来打扰凤大夫。可是今天的情况哪里是武力能拦得住的?那陈素卿身份特殊,他们杀不得伤不得,碰破一点油皮只怕老王爷也饶不了他们。若是在凤大夫面前拦住她,又要用什么理由?他必定要起疑心。陈素卿若是当众叫出来,那更加不好收场。 这样左右不是人的差事,实在是令人有苦说不出,还不如出去与人真刀真枪地对阵来得痛快。 老六左右看了看,牙根一咬,也跪了下来:“主子,属下有话要说。请主子听属下一言。” 谢景修看了老六一眼,沉吟了片刻,挥挥手让二人先退下。 两名侍卫如释重负,瞬间退入黑暗,不见了踪影。 谢景修正要迈步走进广安堂,老六却忽然拦住他。 老六道:“主子请跟我来,咱们避着人说。” 谢景修:“……”迈步跟着老六走了过去。 老六走到广安堂侧面的小巷口站住脚,迟疑了片刻,才犹豫着开口道:“这是主子与凤大夫之间的事,按说属下本不应置喙……” “直说!”谢景修沉声道。 老六知道他一定是听说了陈素卿的事心情不愉,不敢再挑战这位主子的耐心,忙道:“属下以为,凤大夫是可靠之人,主子实在不必要事事瞒着他。” 谢景修面沉如水,目光中带着冰渣子似的,老六不敢看他,心里一直打着鼓。 谢景修的许多事,除了他们这些经手的心腹干将,他从不向任何人言说。元王爷不知道,甚至元老王爷也不知道。 跟在谢景修身边一同长大的几个侍卫都心知肚明,谢景修自幼历尽世态炎凉,所以他从心里无法相信任何人。 他不是生来如此,不是没有向别人敞开心怀过,可是每一次都会被现实狠狠地扇一巴掌,让他付出巨大的代价,甚至危及性命。 所以他渐渐地不再向任何人说了。 可是凤大夫分明是不一样的,主子拿他当心肝宝贝似地捧在手心,如何会不信他? 本来说或者不说,都是人家两个人之间的事,与他们并不相干。 可是瞒得越多,像今天这种情况就越可能发生。除非把凤大夫与世隔离,不让任何人靠近,否则“别有用心之人”想要接近他,机会不要太多,根本防不胜防。 与其事后描补,不如提前预防。主子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在事关凤大夫时却乱了阵脚。 老六也替那些执行命令的兄弟们感到压力巨大。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世子自己都对那陈素卿暂无对策,他们又能怎么办? “主子,凤大夫和……他们,是不一样的。”老六小心翼翼地道。 “不要拿他与那些人相比。”谢景修面沉如水,目光如刀。 老六不敢与他对视,硬着头皮道:“属下不是那个意思。属下只是想,凤大夫并不是柔弱无依的女子,他也是铁骨铮铮的男儿,也可以为主子分忧。主子是不是对他保护过度了些……” “李明,你逾越了。”谢景修冷冷道。 老六收了声,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俯首站着,听侯发落。 谢景修沉默半晌,最终却没说什么,连之前那两名侍卫也未说怎么惩罚,转身回了广安堂。 老六吁了一口气,额头已出了一层冷汗。 还没有人敢在主子面前对凤大夫的事多言置喙,老六觉得自己的胆儿真肥。 他若知道现在不知在哪里挖煤的同事二九甚至对凤大夫起了些不一样的心思,他才知道什么叫强中自有强中手,一胆更比一胆肥。 谢景修一路大步疾行,穿过狭长的游廊,径直往院落最深处走去。 走进院子时,只见正厅和两侧的明间里俱是灯火通明,一道秀雅人影投映在竹青色的窗纱上,无端地便让他浮躁渐起的内心安静了下来。 他缓步踏上台阶,迈进门槛,穿过珠帘垂落的隔间小门,印入眼帘的便是那披着薄衫在灯下缓缓翻书的少年。 “钰儿。”谢景修轻声唤道。 萧御闻声抬头,笑了笑道:“你回来了。”他将书本搁到一边,正襟危坐,“正好,我有点事想要和你谈一谈。” 向来胸有成竹的谢世子,在这一瞬间难得地显出一丝心虚之色。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这回他让人钻了空子,如何不心虚。 “钰儿想谈什么。”谢景修走到他身旁坐下。 萧御开门见山:“今天白天,有个叫陈素卿的姑娘来找我。” “钰儿,无论她说什么,你都不要相信。”谢景修皱眉道,“不管是谁,你只不要信就是,我与她们没有任何瓜葛。” 萧御无奈地轻叹一声:“我没信。” 谢景修握了握他的指尖:“你放心,我会把这件事处理好,钰儿只管做自己喜欢的事,不用为不相干的人事费心。” 萧御听着谢世子的软语温言,心头却禁不住地腾起一股怒火。 “人家都耀武扬威地找上门来了,让我怎么不费心啊?!我又不是一截木头!”萧御恼怒道。 谢景修一怔。萧御一看他这神情,猜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无非是“钰儿不是不信她么”“钰儿不是说信我么”“我已经认真承诺了,为什么要冲我发火”,“难道钰儿说信我只是嘴上说说”等等等等。 他会懂,因为他也是个男人。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世子,立场上我一定会相信你,不代表我不恼火。”萧御道,“她口口声声地我跟景修如何如何,我跟世子如何如何,我听着堵心。”萧御顿了顿,实在忍不住兴师问罪起来,“再说前两天你还跟她一起从广安堂门外面过了一趟!” “那是因为——”谢景修说着,却皱着眉头沉吟起来。 萧御无奈地抱头趴到炕桌上。 谢世子是属小龙人的吧,他有很多小秘密,就不告诉你! “谢景修!”萧御一拍桌案,抬头瞪着他,“你今天要是不说,以后都别说了!” “鈺儿,你生气了?”谢景修打量着他的神色,轻声道。 当然生气了,都快气哭了! “钰儿,我并非有意瞒你……” “直说!”萧御怒道。 谢景修:“……”这个对话为什么这么眼熟…… “好吧,我说。”谢景修叹了一声,“是祖父回来了。” “元老王爷?”萧御一怔,没想到一下牵扯出了元老王爷。自从回京之后他还真没见过这位老人家,之前有一次谢景修说他快回来了,还让他准备好礼物,结果也是不了了之。 没想到元老王爷这个时候回京来了。 不用谢景修往下说,萧御也能猜出个大概,多半是元老王爷听说他是个男人不同意这门亲事。 “陈素卿是鸿胪寺卿陈大人的女儿。她自幼多病,被护国寺云海大师化出方外,幼时做过几年小和尚,十岁时才还俗。”谢景修道,“陈家是李相的门人,陈素卿却不知为何一心帮着方相。这一次她是与祖父一同回京来的,祖父对她甚是倚重。那天从广安堂门外经过,也是祖父……说来都是我的疏忽。”他以为只要钰儿信他便不惧其他,却没料到会让他这样难受。 “原来是这样,这有什么不好说的?”萧御叹道,“你何必都瞒着?你还想自己解决,事关元老王爷,你想怎么解决?” 元老王爷找来自小当成男孩教养长大的陈素卿来讨谢景修的欢心,可见心思坚决。那老人家大概以为这样可以把孙儿拉回正道吧…… 谢景修在灯下把玩着萧御的指尖,纤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钰儿,我知道的,你本不想与我成亲。”谢景修薄唇扯出一抹自嘲的笑意,“一切都是我强求来的。我原想,尽力将你护在羽翼之下,捧着你,护着你,我可以等到你心甘情愿。若让你知道外面有那么多阻挠,那么多人心心念念着拆散你我……”谢景修垂下头去,“钰儿,我一点也不想让你知道。可是,和我做对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 “世子,你害怕,我也和别人一起,同你作对吗?”萧御轻声问道。 谢景修没有出声,只是浓密的睫毛轻颤着,仿佛在等待宣判的罪人。 萧御心中一软。高冷到没朋友的谢世子,大概从来没有感觉到一丝安全,所以他总想把一切都抓在自己的手里。可抓得越多,却越没有安全感,只能让人越陷越深,一刻都不敢松懈。 一定很累吧。 “世子,我向你保证,永远不会背弃你,去和别人站在同一阵线。”萧御抽出双手,用略小的手掌将谢景修的手拢住。 他只是听着陈素卿对谢景修故作亲密的话语都感到难受,何况谢景修日日陷在这种恐慌当中?谢景修在这里无法付出信任,所以只能徒劳地攥紧掌控的手心。 他并未对这种不信任感到生气,因为,有些舍不得。 他会为这个男人感到心疼,感到不舍,那还有什么好疑惑的?这种丝丝缕缕牵扯着心脏的感觉,他对任何男人或者女人都不会有了。 “以吻起誓。”萧御轻笑道,在温暖柔和的橘黄色灯火前面,凑过脸去,吻住那早想亲吻安抚的浓密睫毛。 一瞬间,他感到谢景修猛地闭紧双眼,睫毛颤得更厉害了。 终究还是比他年纪小啊,萧御心里笑道。 第156章 萧御一吻即离,却被谢景修一个大力扯到了怀里,险些将炕桌上的烛火打翻。 萧御低呼一声,伸手去扶那烛台。 “你小心点!” 谢景修直接伸出手去将烛芯捻灭,另一只手紧紧地将萧御禁锢在怀中。 烛火灭了,房子里一黯,萧御半躺在谢景修胸前,视野里只看到谢景修那双越发明亮的眼睛。 “钰儿,钰儿。”谢景修叹息般地轻唤道,指尖轻抚着萧御的唇。 有些痒痒的触感,萧御忍不住扭头躲避,笑道:“洗手了吗你,别乱摸。” “不要刹风景。”谢景修面上瞬间不悦起来,不满道。 萧御弯起的双眼盛满笑意,还想说什么,谢景修低头吻住那双漂亮的薄唇,省得他又说出些没情趣的话来。 萧御喉中轻叹一声,仰起下巴,抬手臂揽住谢景修的脖子,身上披着的外衫早已滑落在榻上,松松垮垮地挂在谢景修的手臂上。 唇齿相依,极尽亲密的纠缠,萧御只觉鼻间充满着谢景修身上那淡淡的冷香,熏人欲醉。 身上突然一轻,眼前天旋地转,萧御轻呼一声,已经被谢景修打横抱起。 “谢景修!快放我下来!成何体统!”萧御有些羞恼地挣扎起来。 谢景修淡淡一笑,根本不把他那点挣扎放在眼里,直接抱着他走到床边,才弯腰将他放下。 萧御大窘,谢世子顺杆爬得也太快了!才刚两情相悦,这就要直奔主题啊! “别!别!你等一下!”萧御半躺在床上,手肘拄在床面上,两只脚乱踢一通,抵住谢景修的肩膀。 谢世子已经解开了颈间的扣子,露出有力的锁骨和一大片肌肤,一条腿跪在床边,姿势十分闷骚有型。萧御怀疑如果有条领带的话世子现在一定正在慢动作扯开领带…… “钰儿想说什么?”谢景修捉住抵在他肩膀上的光洁修长的一只赤足,带着沐浴过后的光滑和微凉。 略微粗糙的手心抚在脚背上,带起一股微小的颤栗,萧御面上一红,不自在地挪了挪脚,谢景修却只管抓住不放。 “你别闹。”萧御窘道。 谢景修正色看着他:“钰儿,我们是夫妻。” “你那三年之约呢?!” “你先撩的。” 萧御居然无言以对。 “那……那……谁规定你是夫我是妻了!我也是个男人!”萧御瞪着谢世子,只是因为半躺在床上少了大半气势。 谢景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钰儿说得不错,虽然是你十里红妆下嫁于我,却并不表示你必须屈居人下。” 萧御闻言反倒意外地眨了眨眼,没料到谢世子这么好说话。 “既然你我同为男子,那么,武力来决高下吧。”谢景修说着,双手握住萧御的脚腕气势凛凛地压了下去。 “啊——!”伴随着轻不可闻的咯拉一声,一声惨叫猛地响彻院落内外,惊飞一片栖息的夜鸟。 “疼疼疼,要断了要断了!”萧御红着眼眶抱着大腿,一脚把谢世子踹到一边。 谢景修郁闷地趴在床的一侧,看着萧御抽着鼻子艰难地并起双腿缩成一团。 “年纪轻轻的,筋骨怎么这么硬?”谢世子不满地道,“以后记得多多锻炼,不然真不方便。” 还方便!懂不懂得怜香惜玉啊这个混蛋!真是所嫁非人,嘤! 谢世子长臂一伸,强硬地把人拢在怀里,亲亲摸摸地安慰了一番。 气氛正好时,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疾风骤雨般的敲门声。 “凤大夫,您醒着吗?前院有人急找!”外面的伙计大声叫道。 萧御从意乱情迷中猛地回过神来,看看两人衣衫不整发丝相缠的模样,窘迫地一把将谢景修推开,手忙脚乱地拉好散乱的衣裳。 “来了来了!” “我去杀了他。”谢世子黑着脸赤脚下床。 萧御忙一把抓住他:“别开玩笑!” 欲求不满的男人真是伤不起啊! 来通传的伙计焦急地在门外等着,不多时门开了,面若桃花双唇红润的凤大夫和他身后脸黑如包公的谢世子一同走了出来。 小伙计冷不丁对上谢世子阴森森的视线,吓得连退两步。 他终于知道百灵和容容那两个丫头为什么都不愿意来传消息了……呜,好可怕…… 萧御用手肘拐了谢景修一下,上前道:“外面谁在找我?” 小伙计忙道:“是冯老派来的小厮,说是有急事找您!” 既是冯老来找,多半是夜里的急症,萧御不敢耽搁,吩咐小厮去找百灵,自己和谢景修一道往外走去。 萧御想让谢景修自己先去睡觉,可是谢世子只是一脸哀怨地看着他,萧御哽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让他跟着。 前院里灯火通明,冯老派来的小厮着急慌忙地来回踱步,一见萧御露面连忙跑了过来。 “凤大夫,冯老让我来找您,马上请您去方相府上!” “方相?”萧御还未开口,谢景修已经皱着眉头出声道,“方府里谁病了?” “是方府里的一个小辈,只有一岁多的一个孩子。”伙计忙回道。 萧御察觉到谢景修的迟疑,他知道谢景修向来不愿与朝堂上分立两派的官员走得太近,不管是李相那样的奸佞还是方相这样的忠臣。 “不然我自己去吧。”萧御道,“我只是去给一个孩子看诊,没那么多牵扯。” 谢景修却摇了摇头:“我和你一起。” 萧御见他如此也不再多说什么,等百灵抱着他的医药箱跑了出来,便套上马车急急地赶往方府。 方府后宅主院当中此时亦是一片灯火亮如白昼。 方老夫人颤巍巍地拄着拐杖从外院走了进来,身边一群丫鬟婆子环绕着轻声劝慰。 “你们都别拦着我!哲儿呢?我的小曾孙呢?他现在怎么样了啊!” “母亲!” “祖母!” 两个男子慌忙迎上前来。 “母亲不要着急,冯老正在里头看着哲儿,哲儿不会有事的。”扶住方老夫人的男子面方长髯,形容清瘦,正是如今惟一能在朝堂上与李相分庭抗礼的内阁左相,方传正。 方老夫人急道:“你别诳我!冯老来了一个时辰了,到底连个方子也没开出来!我哲儿到底得了什么病?!啊?!到现在连药也没吃上,这可怎么使得!” “祖母,冯老说哲儿暂无大碍的。”方传正的儿子方桓忙安抚道,“冯老没有立时开方子也是谨慎起见,我们只管等着就是了。” 几个儿媳妇孙媳妇也忙拥上前来安慰方老夫人,带着往偏厅里坐着去了。 一个年轻公子走到方相面前,拱了拱手道:“方大人,如果有在下能帮得上的,请大人尽管吩咐。” 灯火下照映着的那张俊俏面容,赫然是仍作女扮男装的陈素卿。 陈素卿虽是陈家之女,此次回京却带着李家陷害忠良的证据投到方府门下,连陈府也未回,至今陈家仍不知女儿已经离开护国寺回京了。 方传正感其高义,待为上宾。 不待方相说什么,一个小厮从外面跑了过来。 “老爷,冯老要找的大夫来了!” “哦?快请!”方传正和方桓俱是眼睛一亮,一同走出去迎接。 没想到大夫还没看到,却先看到了一个完全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人,谢景修。 “谢世子?这——”方桓忙上前相迎, “我是陪着凤大夫来的。”谢景修只道,稍稍让到一旁,让萧御走到前面。 方家父子一怔,彼此面面相觑。 他们都没想到,冯老非要请来一同会诊才敢开方的大夫会是这个少年。 谢景修的“夫人”。 气氛有一些微妙,萧御心里觉得疑惑,只是笑了笑道:“是不是带我先去看看病人?” 方桓忙道:“凤大夫请。” 说着引着一众人往正院正房里走去。 一群丫鬟仆妇站在道边垂首行礼,萧御却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那个遥遥向他微笑点头的人,陈素卿。 陈素卿居然住在方府?萧御看了谢景修一眼,他只是神色淡淡地走在他的身边。 萧御摇头笑了笑,专心跟着方桓往前走去。 冯老得到消息已经从内室里迎了出来,顾不上理会其他人,径直上前拉过萧御。 “凤大夫总算来了,快来看看这个孩子!” 一进屋子,萧御便闻到一股浓郁的熏香,其中夹杂着一些呕吐物的酸腐味道,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那个生病的孩子就躺在宽大的架子床上,几个丫鬟围在床边来回忙碌着。 “这个孩子从昨天开始闹着不愿意吃饭,嗜睡,呕吐。今晚头围有些增大,呕吐更甚。老夫查不出根源,一直未敢开方。”冯老大夫捻着胡须道,“凤大夫来看看,能不能查出些别的问题。” 屋子里的人见这德高望重的前太医院使居然向一个如此年轻的后辈请教,不由得纷纷面露异色。 第157章 海港的鱼 萧御上前去看那孩子的状况,一岁多的小男孩此时正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眼神也不甚清明,嘴里喃喃叫着难受。 几个丫鬟捧着痰盂侯在一旁,见那小少爷似乎又想要吐,忙上前伺侯着,等他吐清爽了,便将痰盂拿出去倒了,又有丫鬟过来熏香。 怪不得屋子里味道这么奇怪,原来是这么来的。 “别熏那个香了,小少爷难受着呢,屋子里还是透透气的好。”萧御道,一边走到床病圆凳上坐下,伸手去给那小少爷把脉。 如今他跟冯老和秦老大夫学了不少时日,于这把脉一途上也算略有小成了。 眼看着方小少爷又呕出一口苦水,萧御向百灵道:“把我们配好的盐糖水拿出来,温一温喂小少爷喝下。” 这么吐下去会脱水的,还是需要补充一下体液。 一番望闻问切下来,得出的结论也不过与冯老大夫一样。 冯老大夫见他面露沉吟之色,叹息道:“凤大夫,连你也诊不出根源么?” 这不是小儿常见的疾病,一时间谁能想得到症结所在?冯老大夫心里隐约有个答案,却迟迟不敢言明。 这大户人家里的龌龊他见得不算少了,只是方府素来家风严明,这祸害子嗣之事,又是这长子嫡孙,实是非同小可,没有证据,如何敢说。 “小少爷这两天都吃了些什么?”但听萧御这样问道,冯老大夫知道他也怀疑是吃食上的问题。 “老夫刚才已细细问过了,让人仔细写了下来,食谱在此。”冯老大夫说着,抽出一张纸来交给萧御。 萧御拿过去仔细看了起来,冯老大夫又道:“包括经手小少爷吃食的人,方大人也都派人下去查了,应该很快就会有更详实的说法呈上来。” 方家父子站在门外,看着冯老大夫果真是向那小少年虚心请教的模样,也都大感意外。 “老夫听闻广安堂名声在外,却没想到凤大夫竟是如此年少英才。”方相抚着胡须向谢景修道。 方相与元老王爷素有交情,谢景修对别人不冷不热,对方相却有几分敬重,笑了笑回道:“内子素来只对医术一道感兴趣,旁学杂收,与冯老这样正统出身的大家倒可互补一二。” 一点也没替萧御谦虚。 方相与儿子略略讶异地相视一眼,俱是但笑不语。 想到元老王爷得知长孙娶了个男人时那哑巴吃黄莲的一张苦脸,只怕这事当真不好善了。 很快那些经手小少爷吃食的下人便被带到了堂下。方传正与方桓父子虽然素来光明磊落,却也并非不通世故,冯老大夫虽未明说,他们却也知道这是怀疑有人下毒谋害方家子嗣之故,因此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方桓亲自过去审问,萧御见方家也不避着他们这些外人,完全不怕家丑外扬的态度,心里也生出一丝钦佩。 必然是当真正大光明的人家,才敢这样行事。 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见惯了大户人家后宅里的龌龊,连元王府里都不省心,这还是头一次见到方家这种风格的。 “头晕呕吐,都是颅内压增高的表现。”萧御摩梭着写着食谱的纸张沉吟道,“倒也未必是毒物导致的。” 这个时代的毒物有限,左不过砒霜鹤顶红之类,再不过断肠草什么的,哪一种都不会导致这样的症状。 “方小少爷素来身子康健,即便不是中毒,也必是吃食上出了问题。”冯老道。 萧御点了点头,只是手里这张方子,实在看不出任何问题啊…… 陈素卿一直陪着方老夫人和方大太太等女眷坐在偏厅里侯着,此时来回传话的小丫鬟过来说大爷正在审问经手小少爷吃食的下人,方老夫人哪里还有不懂的,立刻模眉竖目,狠狠地拄着拐杖。 “猪油蒙了心的下贱东西!居然把手伸到哲儿身上了!要是让我查出来是谁,便是拼着方家百年清誉不要,也要将那起子贱人碎尸万段!” 方老夫人说着,一双厉眼便横向坐在一旁的二房三房的儿媳妇。 不怪她胡乱怀疑,若是有人对长子嫡孙下毒,二房三房自然是摘不清嫌疑的。 两个儿媳妇又怕又委屈,跪下来连连分辨,又是指天发起毒誓。 天可怜见,她们真的什么都没做啊! 方大太太上前劝慰,陈素卿看这一屋子乱相,也道:“老夫人别动怒,保养身子要紧。请恕小女子逾越多言,依小女子浅见,方家如此清明之家,断不会有那种龌龊之事。有时候那些大夫找不出病根,总要弄出些似是而非的结论出来,否则岂不是显得自己无能?又怕承担着误了病人的罪名。只是因此离间了多少原本亲密的家族,别人不知,素卿可是深身其害啊。不若再多找几个大夫来看看,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担着神医之名也并非全知全能,兴许那些普通大夫在这一方面有所专长呢。” 方家二房三房的两个媳妇俱是一脸感激地看着陈素卿,方大太太也忙将她扶了起来。 “好孩子,你是一片好心,我们岂有怪罪之理。你说得不错,再多找几个大夫来就是,总归不会有坏处。” 方老夫人仍是面沉如水,坐在那里不言不语。 方大太太轻叹一声,也在一旁落坐。 生病的是她的孩子,她怎能不着急。然而方家三个兄弟素来是齐心合力,才有今日方府之稳固,此时老爷正与李家斗得水深火热,哪里禁得起自家内部先乱起来。 一只温和的小手按在方大太太手上。 “大太太且放宽心,素卿没有别的本事,只在识人之道上略有所长。方家上上下下没有奸邪之人,真是难得的好人家,万不可因为什么神医大夫的几句推诿之词就自乱了阵脚。”陈素卿说着,面上隐现几分不平之色,似乎真的对大夫这种人愤愤不平。 方大太太听闻陈家大小姐幼时多病,后来又被远远地送出了府,想来也有过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苦难经历,只是轻叹一声,拍了拍她的手,到底命人到太医院去多请几个太医来一同会诊。 正房里,方桓命人将一干下人分开审讯,结果却一无所得。 冯老与萧御得知结果,一时也没有言语。 “这可如何是好啊!冯老,凤大夫,不然两位先斟酌着开出一个药方,暂且压一压哲儿的病情也好。”在朝堂上也算一方砥柱的方桓看着幼子痛苦的模样,此时也乱了阵脚。 “不用。”萧御在这个方面十分同意冯老大夫的谨慎。 方小少爷虽然看着状况严重,却一直没有恶化。这个时候乱吃药,有害无益。 方桓虽然心疼幼子,总算还没有丧失分寸,此时只能谨遵医嘱了。 冯老大夫见萧御也是一筹莫展,想到他最擅长的是动刀子的外科手术,这样的小儿症状让他来看,也实在是为难了他。 “我还是觉得吃食上有问题。”萧御将那食谱放到一旁,“这个真的是全部的吗?”上面的东西没有一点异样,连相克的食物都没有。但若是没有任何诱因,一个健健康康的小娃娃怎么会突然得这种急症,这也并非伤风感冒一类的病。 “再去查!”方相沉声吩咐,“让大管家亲自去查!一丝一毫都不准漏掉!” 大管家忙应声去查,召来所有人一个一个问话,院中仆人一时人人自危。 此时外面却又有人进来通传。 “老爷,大爷,凤院使带着几位太医在外求见。元老王爷也来了!” 方相与自己的儿子相视一眼,虽然心里意外,面上也未露什么声色,只道:“快请。” 谢景修却是眉头一动,一直坐在厅里当壁花的人此时也挪动了脚步,走到里间去了。 “你怎么进来了?”萧御正看着丫鬟们小心翼翼地给小少爷喂盐糖水,一见谢景修走到他身边,有些诧异地道。 这位大爷可是素有洁癖的,这屋里的味儿他也受得了? “你爹来了,我祖父也来了。”谢景修道。 萧御一囧,这算是啥?怎么这个时候都凑齐活了? “祖父向来只在私下里帮助方相,如今也不藏藏掩掩了。”谢景修道,“多半是因为我受到皇帝贬斥,元王府私军也被取消,祖父反倒没有那么多顾忌了。” 元王府当年也是与皇室旗鼓相当的家族,几百年下来,闲散王爷当得久了,便当真磨平了一切锐气,连要帮助一个忠臣良相也生怕惹了皇帝的忌惮,势力被削了之后反倒比从前更坦然了。 但是皇帝又岂会因为你势弱便能够放下猜忌之心?即便皇帝放心了,这种把命运都托付在别人的心情之上的做法,又岂是长久之道。 萧御却很清楚谢景修是为啥受贬斥的,他这也算冲冠一怒为蓝颜了。一心要娶他却折损了元王府的私军势力,怪不得元王府的长辈们都不喜欢他呢…… 说话间方桓已经引着一群人走了进来,为首的便是身着官服的凤云飞和面沉如水的元老王爷。 萧御忙站了起来,向元老王爷行了一礼。 “晚辈见过元老王爷。” 元老王爷有些不自在地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算是应声。 渣爹站在一旁,神情尴尬得很。 自己儿子对他视而不见,却对元家的人这么尊敬,不管是因为元老王爷地位比他高还是因为元老王爷是儿子“夫家”的长辈,他这个爹杵在这里都着实挺尴尬的。 方大夫人也由陈素卿扶着走了进来,神情焦急地道:“凤院使,还请诸位太医快快为小儿诊治一番。我儿到底是得了什么病啊?!” 这一屋子乌泱乌泱的,除了方桓夫妇和陈素卿,以及谢景修和元老王爷之外,其他全是大夫。 凤云飞顾不得尴尬,忙带着几名太医上前查看。 冯老大夫和萧御让出位置来,萧御左右看了看,便走到方桓面前。 “方大人,小少爷这三天内所有吃食的详细纪录,现在可有查问出来?” 方桓道:“大管家正在分批查问。除了厨房里有迹可查的食谱之外,连着其他人有意无意间喂给小少爷的吃食,现在也一并去查问去了,只是涉及人员过多,还需费些时候。” 萧御点了点头:“如果方大人不介意,我也想去看看。” 方桓还未开口,方大夫人却道:“有大管家挨个查问,凤大夫只管等着就是。” 方桓不满地皱眉看她,方大夫人眼眶一红,只恨这当家的不明白她持家不易的艰难。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岂有不疼的?!只是这查问膳食一事闹得府上三房人员沸沸扬扬人心波动,她哪敢再让外人横插一脚。万一把方府弄乱了,这岂不更是灭顶之灾? 原本她还没有想到这一层,但陈素卿的存在却提醒了她。自家公公与元老王爷相交匪浅,元老王爷不满这个身为男人的孙媳妇,却看中了陈素卿,陈素卿又与方家十分亲近。万一这个少年因此对方家存了怨气,让他插手方家内务之事,这岂不是把刀子送到别人手上?不但救不了自己的儿子,还让方府里身受其乱。 说来说去,只是她仍旧不相信这个少年大夫罢了。 至于外间传言的那神乎其神的医术,他既能迷得谢世子神魂颠倒,这传闻当中又有几分可信度?如今他面对哲儿的病情不一样是束手无策吗? 萧御不知为何方大夫人对他似是十分戒备,便也不再强求。 “既然如此,那请方大人去告知贵府大管家,让他问一问有没有人给小少爷喂过动物肝脏之类的吃食。”他刚才又仔细查看了一番小少爷的症状,心里已然有个模糊的想法,只是这在资源匮乏的古代应该是极难一见的,但这小少爷的症状,却与维生素A中毒的症状十分相似。 后世的人们有各种各样的营养品,稍有不甚补过了头,就容易造成维生素中毒的情况。不过在古代即便是大户人家也不过是吃得精细一些,更没有鱼肝油之类的制剂,若说会发生这种中毒,也并不容易。 没想到他话音一落,陈素卿却突然面色一整。 “凤大夫,您这是何意?” 众人闻言一同看向她,方桓皱眉道:“陈姑娘,可是知道些什么?”看她那副模样,分明是听了凤大夫的话心有所感的。 方桓不由得心生不满,全府人都在为哲儿吃食上的问题焦头烂额,这位贵客既然知道一些情况为何早不明说?! 陈素卿却更是恼怒,心中只疑惑这位世子妃分明是在针对她。 “方大人难道忘了,素卿曾往历丰港为方相谋事,当地特产一种鱼类,无论是鱼肉还是鱼眼鱼肝都是大补之物,素卿回京时便带了一些回来。这件事,元老王爷和方相都是知道的。” 谢景修听闻“历丰港”时目光猛地一敛,萧御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问题多半就出在这鱼肝上头!” 人及动物体内的维生素A有百分之九十以上贮存于肝脏内,有些鱼肝、熊肝之类更是含量丰富,十六世纪九十年代时发生过北极探险者食用北极熊肝后数小时产生头痛、呕吐、嗜睡等症状,就是服用了过量的维生素导致的中毒现象。 陈素卿闻言气得脸颊通红,连连冷笑道:“不知府上还有没有那鱼剩下?!若凤大夫怀疑我带来的东西有问题,我现在就吃下去给诸位看看!” 萧御知道她误会了,忙道:“并非是姑娘带来的东西有问题,那种鱼类大补应该是真的,只是小少爷年幼,受不得那样的补法,才会发生这种状况。”中毒二字却是不好轻易说出口了,免得别人又想多了。 陈素卿心里存了偏见,只觉他处处针对自己,那“应该”二字也甚是刺耳。 “还是我自己吃下去证明一下的好。”陈素卿冷笑道。 萧御甚觉无奈。她要吃倒也没什么,只是他虽然不知道是哪一种鱼类,但是能让方小少爷发生急性中毒的,想来那鱼肝的维生素含量极为丰富,只怕陈姑娘自己吃了也会有问题。 “既然已经找出症结,凤大夫却说一说如何治疗才好?”方桓和方大夫人顾不得陈素卿的不平之气,忙忙问道。 萧御笑道:“不用治,等小少爷这一波发作出来就好,只要别再吃那鱼肝,也别吃其他动物的肝脏,慢慢就会好了。” “真的吗?!”方大夫人喜出望外。 萧御点头:“自然。这些时日小少爷的饮食最好清淡一些。” 方大夫人连连点头,无不应声,早把刚才对萧御的忌惮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陈素卿脸色涨红地站在一边,面上满是不平之色。 谢景修看了她一眼,拉过萧御道:“既然如此,冯老在这里守着就是。我们先回去吧。” 说完竟是连元老王爷也没看一眼,拉着萧御便走了。 元老王爷气得面色铁青,看着孙儿拉着那少年就走,那少年偏还是他曾经极为欣赏的孩子。可惜啊,他的孙儿倒是能耐大得很把人娶到手了,可为什么这么好的孩子偏偏就是个男孩子! 百灵把两大瓶盐糖水留给方小少爷的丫鬟,抱着医箱麻溜地跟了上去。 凤云飞原本跟方相并不是一路人,这一次是听说自己儿子在这里遇到了难题,这才急慌慌地跑过来想要帮个忙的,结果忙没帮上,自己却被晾在这里无人搭理,此时简直是尴尬到了一定境界。 谁都知道他原是安国公府的人,与李家最是交好,方府里根本无人搭理他,凤云飞最终只能带着人灰头土脸地溜走了。 还没走出方府的大门,却被从后面赶来的元老王爷叫住。 凤云飞战战兢兢地行了一礼,被元老王爷阴恻恻的视线看得遍体生凉。 “你就看着你的儿子跟我的孙子这么鬼混下去?!都快成了满京城的笑话了,成何体统?!” 凤云飞倒是想管儿子,可他敢吗?此时也只是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元老王爷想到凤照钰之所以以女子身份出现在孙子面前勾住了他的心,说到底还是这凤云飞作的孽。他不舍得怪孙子,又不好把气撒在凤照钰身上,对这始作俑者却是怎么看都看不顺眼。 “无耻竖子!你给老夫等着!”元老王爷恨恨地道,大步流星地走了。 凤云飞白白受了一通吓,又想着自己的两个儿子现在都对他视而不见,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悲凄,游魂一般地走出了方府。 来的时候是方府派的马车接来的,这个时候谁有闲功夫管他,只好自己招来一辆街上的马车,带着两个下属上车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世子:历丰港,是本宝宝的! 第158章 彻底坦白 谢景修与萧御乘上马车,赶回广安堂。 一路上谢景修都沉默无话。谢景修向来话不多,萧御却感觉到他此时的沉默比平日里更多了一些深思。 萧御想多半是元老王爷的态度让他为难了。 元老王爷与元王爷和元王妃不同,谢景修可以不顾后面两人的想法,却不能不顾元老王爷。 “钰儿。”半晌过后谢景修突然开口。 萧御看向他。 “跟我离开京城吧。”谢景修看着他道。 “离开?去哪儿?”萧御满心疑惑。 他知道谢景修肯定狡兔三窟,但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么一个世道,去到哪里算是净土?淮迁那么远的地方,还有李贵妃的远亲哥哥一手遮天呢。 “只要钰儿愿意,我自有去处。从此远离所有尘世纷扰,任谁也够不到你一片衣角。钰儿不喜欢么?” 这口气,难不成还能修仙得道么? 萧御没有回答,谢景修皱眉:“钰儿对这里有何不舍?” “当然有啊。”萧御道,“方家举族迁至京城,母亲还在方家。照棋能跟我们走吗?朝廷和官场这么乱,三舅生意又做得那么大,太张扬了,我也不放心。” 还有广安堂里的学徒和病人。 仔细想一想,他这个外来人口牵挂得还挺多的,反倒是谢景修这个土著,一派随时拎包就走的潇洒模样。 “莫非,你一直打算着离开的?”萧御突然有些了悟地道。 怪不得谢景修对任何人或者事总是一副可有可无的冷漠态度,根本是心不在这里才会如此吧。 两人回到广安堂,谢景修走到桌案边抬笔画了一张简图,吹了吹墨迹,拿给萧御看。 萧御:“……” 画上是一个大圈和一个小圈还有一些波浪线。这画风简直……比幼儿园的小朋友还不如啊…… “这啥?” 谢景修对自己的画风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的神情,镇定地指着那只大圆道:“海镜城。” 又指着那些波浪线道:“历丰港。” 最后指着那只小圆:“无名岛。” “历丰港?”萧御奇道,“是刚才陈姑娘说的……” “历丰港是我的私产。”谢景修抿唇道。 萧御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朝廷禁海两百年,所有能造大船的船厂都被关停。现在除了我手下的工匠,没有人能造出中型以上的海船来。”谢景修道,“历丰港虽然临着海镜城,却是无人敢管的私港。十年前我把它收归囊下,原本只为把持海外贸易的巨利,没想到第一次出海时遇到风暴,却意外发现了一座无名小岛。小岛上物产十分富庶,如今已建得颇有规模,暂时岛上有驻军三十万,以及这些士兵的家属。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也无法在小岛上登陆。钰儿,那里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谢景修收起画作,看向萧御:“我早有打算归隐无名岛,今春之行是最后一次安排,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只是看你对广安堂十分上心,前段时间又忙着照顾林将军,便一直没有提起。” 萧御嘴角一抽。归隐?一个岛啊,还驻军三十万啊,还有私人海港,您这是哪门子归隐?这分明是占地为王吧! “我还一直以为你要造反呢……”萧御道。 谢景修闻言十分不屑:“钰儿怎么会这样想?” 因为您看上去就像是有那种狼子野心的人啊!天天神神秘秘的像搞地下党,谁知道是在闷声发大财。 十年前世子也才十几岁吧,十几岁就为了赚钱跑去跟人夺海港,真是钻到钱眼儿里去了。 “如今历丰港和无名岛都已步入正轨,每年光是海上贸易的巨利便有上千万两白银。”谢景修道,“方三爷的销售渠道铺得广,运来的海外洋货由他来消化。有了方家的路子,从各地收运丝绸瓷器茶叶等货物也便利多了。今年的贸易额一定会再创新高。” 萧御:“……”这是哪里来的妖精,你把我一尘不染不问俗事的高岭之花弄哪去了! “怪不得你资助简家医馆眼都不带眨的,那点钱在世子眼里根本是九牛一毛吧。”萧御嘴角抽了抽道。 谢景修正色道:“钱虽多,要养的人也多。岛上有士兵家属开荒耕作,粮食尚可自给自足。但军队日日练兵消耗巨大,要出远洋的海船也要补给充分,除了粮食之外,草药也是奇缺之物,这些都要从外面购进。” 萧御:“……”三十万大军日日练兵可不是能吃么,谢世子真的不是想造反么?! 谢景修握着他的手细细摩挲着,垂着眼睫道:“此事,钰儿意下如何?” 萧御一叹。 远离这是非场一定是谢景修多年以来的愿望,现在时机成熟,却是为了他拖延不动。 半晌,萧御轻叹一声:“好,我们离开。” 谢景修面上瞬间绽开一抹笑意,修俊的眉目舒展开来,是萧御从未见过的轻松笑容,犹如深冬初阳下融化的冰雪。 萧御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此刻那么多放不下心的牵挂,都比不上谢景修这展颜一笑。 谢景修道:“你放心,方家的事我会安排妥当,况且方三爷不是平庸之辈,他是方家的掌舵人,总能掌好这艘大船。”顿了顿又道,“照棋跟我们走。” 萧御连连点头。 谢景修在萧御额上亲了一下:“至多一个月的时间,我将京城诸事安排妥当,我们就远走高飞。” 萧御一窘,什么远走高飞,弄得跟要私奔似的! 元王府,元王爷的书房彻夜灯火通明。 元老王爷坐在椅子里,面沉如水,半晌不言不语。 元王爷一脸愧疚立在一旁,告罪的话已经说过太多,只是老爷子根本不吭声,他也不敢坐下,只能在一旁垂手站着。 “你啊,你啊!”元老王爷半晌才突然长叹一声,伸手指点着元王爷,“这么大的事情,你也由着景修胡闹?!娶了个男人当正妻,这像个什么样子,你也不知道管管!” “景修向来不听我的话,父亲您又不是不知道。”元王爷垂头丧气地道,“我要管,又能怎么管?他为了那凤照钰敢当面顶撞王妃,对简家医馆也不闻不问了。景修就是这么个绝情冷心的性子,真要逼急了,他连元王府都会抛之不顾。” 元老王爷沉默了。他又怎么不知道孙儿的性情,这个世子之位,他根本可有可无,以后能不能接手元王府,他也不在乎,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唉,那凤照钰的确是个好孩子,可怎么就不是个女孩儿呢。”元老王爷无限怅惘。 当时的凤大姑娘是他惟一认可的能够配得上自己孙儿的姑娘,可偏偏凤大姑娘根本不存在。 “那陈家的姑娘……”元王爷道。 元老王爷摇了摇头:“我本想着陈家的姑娘自小当成男孩养大,性子不似一般闺阁女儿,也许景修会喜欢,但……算了,我还是不够了解他,此事别再提了。” 元王爷应道:“是。” “还有你那媳妇,总让她在简家呆着算怎么回事?早点接回来吧。”元老王爷叹道。 元王爷一一应声。 二门内两个丫鬟交头接耳一番,一个小丫头转头朝丁侧妃的院子跑去。 丁侧妃听完丫鬟打探来的消息,气得砸了手中的茶盅。 “该死的老东西!”丁侧妃怒道,“眼睛里就只看得到那个女人生的孩子,你哪一点比那个小贱种差了?!老的小的都不拿当回事,真是瞎了他们的狗眼。” 谢景林让一旁战战兢兢侯着的丫鬟退下,道:“娘,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个时候还生什么气。” “我怎么不生气?!”丁侧妃柳眉倒竖,“那个谢景修哪里比你强了?不过占着个嫡子的名义便处处压你一头。这么多年以来元王府里里外外的事情哪个不是你打点妥当的,那谢景修一年倒有大半年的时间不在府上,在府里的时候也从不拿正眼瞧人,一件有用的事没干过,还娶了个男人回来闹了个大笑话,把府里的私军也丢了。元王府要靠他早该散了!” 谢景林皱着眉头,也不言语。 丁侧妃冷哼一声,看着指甲上的丹蔻。 “既然那两上老东西靠不住,还是得靠咱们自己了。” “娘,您想怎么样?” “你别管。”丁侧妃冷笑道,“这整个元王府归根结底会是你的,谁也别想抢走。否则——” “娘,你最好别轻举妄动。”谢景林沉声道,“当年他只是无知稚儿之时您尚且奈何不得他,如今他羽翼丰满,您再出手对付他,无异于自取灭亡。那些后宅里的手段在他面前根本施展不开。” 丁侧妃瞪了他一眼:“后宅里的手段?哼,你也太小看你娘了。也许等你真正把元王府的根基全部抓到手里的时候,娘亲会让你知道,我真正的手段。”丁侧妃呵呵笑着,轻盈地走往里间去了。 谢景修眉头紧锁着沉吟片刻,才起身走了出去。 暗夜的天空中一颗星子也没有,不远处响起野兽一般的低吼声,那个方向正是谢景修养着那只巨兽的院落。 谢景林嫌恶地朝那里看了一眼。即便他那个大哥不在府里,却总要留些令人无法忽视的东西在这里,年年皆是如此。 故作清高,目中无人,谢景林甚至觉得他根本没有把这个元王府当家,府里的所有人眼里却只能看得到他。 何其不公,何其不公啊…… 第159章 风雨前夕 这一日过后,谢景修便不再似往日悠闲,每天早出晚归,不知道在外面忙些什么。 萧御挂心方家,谢景修既然与方三爷是生意合作伙伴,自然对方家也很上心。只不知他想如何安顿元王府? 萧御虽然对朝局不太了解,但耳听得来自四面八方的病人偶尔的闲谈,似乎除了京城附近还是一片太平盛世,外面的世道已是越发地乱了。 元王府如今被夺了私军,也只剩下一个花团锦簇的空架子,元老王爷又已经明晃晃与方相站在一起,共同扶持正宫所出的小太子。 如果小太子能顺利继承皇位那还好说,若是败了,方家连同元王府又岂能落得什么好下场? 他能想到,谢景修一定早已想到,只是不知他准备如何处理? 看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萧御觉得他就不用操这个闲心了。 凤云飞最近也厚着脸皮往广安堂里跑了两趟,不敢说是来看大儿子的,只好每次都打点起丰厚的礼物,一车车地送到凤照棋手上。 凤照棋终究在他膝下长到了十几年,虽然气他是非不分地护着卢氏,看自己父亲小心翼翼地在他面前讨好,心里又觉得酸涩苦闷不是滋味。 “你三妹妹一直挂念着你。”凤云飞又送来一车笔墨纸砚新季的衣裳古玩摆设等给凤照棋用,没别的话说只好没话找话,“棋儿,照琳是个好孩子,你如果得了空,也抽时间回去看看她。她现在……总是以泪洗面,小小年纪就如此,实在不是养生之道。” 坐在一旁当摆设的萧御都忍不住笑了。真不知道凤云飞是故意的还是真不会说话,反正都厚着脸皮来了,起码说几句他想儿子了也行啊,一来就是吩咐照棋去看卢氏的女儿,这不是往照棋的伤口上撒盐么。 果然凤照棋脸色一沉,起身道:“我每天帮哥哥做些有用的事,也是很忙的。你要是没事,就先回去吧。” 凤云飞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凤照棋已经出去了,那个大儿子虽然没走,却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凤云飞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这个长子早已把什么都看透,他根本端不起父亲的架子,最后只得有些狼狈地离开了广安堂。 凤照棋见他走了,眼红红地出现在萧御身边。 “好了,你也别太纠结了。”萧御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好歹他也算养育了你一场,现在又幡然醒悟,你既然对他还有感情,又何必勉强自己做出一副冷脸。” “我要是原谅了他,我都觉得对不起母亲和哥哥。”凤照棋吸了吸鼻子,“哥……我想回去看看三妹妹,她,她跟那个女人不一样……” “想去就去吧,我还能拦着你不成?我有那么不通情理么,再说她的确是救了你的性命。”萧御笑道。 凤照棋只觉心里有愧,卢氏和凤云飞兄妹让自己的母亲和哥哥吃了多少苦,他居然还对那个凤府有所牵挂。 “哥,你别生我的气。”凤照棋张着红通通的双眼可怜兮兮地道,“我早就决定了,从此以后哥哥在我心里才是第一位的。如果他们谁再来伤害哥哥,我绝不心慈手软。” 萧御听着心里熨帖,却又哭笑不得:“赶紧滚吧,你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凤照棋挨了他一拳,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跑远了。 凤云飞没有乘车,凤照棋很快就赶上了他。凤照棋不想跟他一路走,便想着抄个小道避开他,却见前方的凤云飞突然被人拦住了去路。 凤照棋停住了脚步,站在不远处看着。 那个拦着凤云飞的人很眼熟,虽是一副村妇打扮,一身落魄,但凤照棋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卢氏。 “你还来找我干什么?”凤云飞憋着一股怒火看着卢氏,怒道。 卢氏面容平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的粗布衣衫洗得干静却十分破旧,瘦削憔悴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一丝昔日的光彩。 “我们总归夫妻一场,我也为你生儿育女。如今我落魄无依,向你讨几两银钱花用,你不会舍不得吧。”卢氏静静地道,仿佛她仍是昔日那个光彩照人的院使夫人,而不是在卑微地向别人乞讨。 她自有她的骄傲,这些日子再苦再累,她相信总会过去。她靠自己的双手挣命,再艰难也要体体面面地见人,绝不轻易卑躬屈膝。 但是在凤云飞面前,她没有端起架子的必要。她最狼狈的一面凤云飞都已见过,中毒昏迷不醒屎尿失禁的那些日子,都是凤云飞亲手伺侯的。 有那样一段记忆在,以致于她今日实在困顿得过不下去之时来向凤云飞低头,她也并不觉得有损于她的尊严。 “你要多少?”凤云飞道。 卢氏沉默了片刻:“给我十两……” 凤云飞冷笑一声抬脚就走,卢氏一窒,面露一丝难堪和愤恨,转头盯着他大步远去的背影。 凤照棋正看着,却听街上有人柔柔地叫他的名字:“照棋?真的是你,照棋!” 凤照棋循声望去,连凤云飞也是闻声一震,不敢置信地转过身来,看着那驾小巧的马车驶到不远处的凤照棋身边。 “照棋。”车帘掀开,方氏有些激动地从里面探出头来,伸手去拉凤照棋。 “我正要去广安堂看看你和钰儿,你怎么在这里?”方氏道。 方氏自从回到方家之后便很少出门,只因自己是和离之身,怕遭别人嫌弃,更怕自己的孩子被她连累,每日只在房中礼佛。后来长子的身份被揭穿,她战战兢兢地来广安堂看过几回,不但帮不了什么忙,反而还得钰儿打点精神来安慰她。 方氏情知自己生性懦弱,生怕再给儿子多添麻烦。京城如此水深不见底,她甚至已经接受了谢世子,反正只要他一心一意对自己的儿子好,方氏再不奢求其他。 凤照棋站在马车旁边,笑着让方氏拉着他的手。 “母亲,您去看哥哥吗?我跟您一道回去。” 被凤云飞和卢氏看到了,他不准备再去凤府看凤照琳,改日也是一样的。 “绮文……”凤云飞有些怔忡地看着方氏那张越发显得容颜焕发的脸庞,正是他记忆当中那最初深爱的女子的模样。 自从她嫁入凤家之后便日日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惹了公婆小姑不喜,渐渐地变得更加懦弱又胆小。 他那嫡妹对付方氏的时候,他心中恐怕早已淡薄了当初的挚爱之心,否则又岂会轻易妥协。 没想到方氏离开凤家之后,竟又渐渐找回了原先的风采。虽然依旧温婉可亲,眉宇当中却再没有那萦绕不散的轻愁和怯弱。 凤云飞不知不觉地挪动着脚步,走到了方氏的马车前。 “绮文,你……你最近可好?”凤云飞目光不错地看着方氏的面庞。 方氏纤眉一皱,忙将凤照棋拉上了马车,便放下了帘子,让车夫快走。 竟是毫不搭理他。 凤云飞知道方氏不是故意拿乔,她并不像卢氏有那样弯弯绕绕的心思。方氏不搭理他的惟一原因就是她觉得不应该搭理他,她现在是弃妇之身,避嫌惟恐不及。 凤云飞望着那远去的马车,苦笑了一声。 原来他一直如此地了解方氏,可当日为什么轻信了卢氏所说的方氏害了她的孩子的话? 他本该拥有着温柔的妻子,两个聪明俊秀的孩子,即便不做这个太医,他也能开一家医馆养活自己的妻儿。 那该是多么美好的日子…… 凤云飞有些颓丧地转回身,卢氏还在不远处看着。 卢氏目光冷冷地看着他,眼神中隐含讥诮。 都已经落魄到这个地步了,还看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就是这样一个愚蠢做作的女人取代了方氏陪在他身边十几年。 凤云飞心中涌起无限的厌恶,既是厌恶卢氏,更是厌恶自己。 卢氏静静地看着凤云飞头也不回远走的身影,后背上突然一阵剧痛,一个粗砺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卢婆子,后院茅厕里的溺桶满了,你不去干活站在大街上发什么骚?!” “来了。”卢氏咬紧牙关低应道,垂着头转身跟着那肥头大耳的管家去了。 不过是开了几间杂货铺的乡巴佬,在以前连给她叩头她都嫌脏了地方的刁民,现在却成了她惟一能够暂时藏身之处。 她惟一要做的就是等待,耐心地等待。今日所受的耻辱,早晚有一天她要全部讨回! 方府偏门处,陈素卿跟着一个小厮急匆匆地从院子里出来。 侯在门外的是一个妙龄丫鬟,一见她便笑着福了一礼,抬手送上一个包裹。 “夫人听说姑娘回京,心里挂念得慌,姑娘却总不回府,夫人也没有办法,只能差我来给姑娘送点东西。夫人说,希望姑娘能常回去看看夫人,免得将来徒留遗憾。” 丫鬟说完又福了一礼,转身匆匆走了。 陈素卿接过包裹,想到几年未见的母亲,面上也露出几分怅然。 回到房里拆开包裹,陈素卿却面色一变,满脸惨白地捧起包裹中的东西。 那是她小时候给陈夫人做的抹额,陈夫人向来宝贝得紧,此时却剪成一段一段地送还给她。 陈家出事了! 陈素卿瞬间反应过来,怪不得刚才那丫鬟话语如此奇怪,这是给她的警告! 陈素卿再也呆不住,转身朝外跑去。 回到陈府之后,她还没有见到陈夫人,便被大管家请到了陈府主人的外书房里。 她的亲生父亲,那个因几个庸医神棍的一句话便将她亲手送到那穷山恶水当中自生自灭的那个男人。 鸿胪寺卿陈远手里拿着一封信,站在窗前沉思。 “老爷,大小姐回来了。”外面有人通禀。 陈远回过头来,便看到一个年轻俊俏的小公子走了进来,一脸平静地看着他。 不似父女,却似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母亲呢?”陈素卿开口便道。 陈远将那封信举到火烛边点燃,看着它燃烧成一片灰烬,这才开口道:“听说你与元老王爷走得很近?” “我母亲呢?!”陈素卿柳眉一横,厉声问道。 陈远却在案后坐了下来,继续道:“你替云海传递情报给方传正,害得李相手下折损了几员猛将。听说你还去往海镜城,想要替方传正和小太子之流与那历丰港的主人争利?我的女儿竟然如此能干,怪不得元老王爷亦有意将你许给他的嫡孙。” “陈远!我问你我的母亲呢?!”陈素卿一巴掌拍到案上怒道。 陈远目光淡然地看着她。 “你的母亲,因思女心切,久郁成疾,正在静养。”陈远道,“只有女儿乖乖的,她也许还能好一些。” “好,好,我听你的话。”陈素卿喘着粗气道,“女儿以前不懂事,不知道父亲是李相的左膀右臂。但您将我自幼送出京城,幸得云海大师庇佑女儿才能平安活到这么大。女儿下山之后做了几件事,都是为报答云海大师救命之恩。从此以后女儿再不欠他什么,我以后再不会同李相作对,也绝对不会与元王府有任何牵连!女儿保证!” “不,不是让你断了与元王府的牵连。”陈远唇边露出一丝笑意,“不但要牵连,而且,要牵得紧紧的。” 第160章 谢景修与萧御议定要离京去往无名岛过那与世无争的日子,连日来都是心情极好的样子,连向来淡漠的脸上也经常挂着一丝笑模样。 与世无争是谢世子自己的定义,至于他手握重兵占岛划地为什么也能叫做与世无争,身为心腹爱将的老六也甚觉不解。 他们这些数字军团跟随主子左右自有一番功成名就的野心,看在主子的“与世无争”也不妨碍他们成就一番大事业,数字军团们对于这点微不足道的分歧也就默默地接受了。 与世无争就与世无争吧! 谢景修计划在一个月的时间内把诸事处置妥当,毫无后顾之忧地离开这片冷冰冰的土地。 方家的事好家排,方三爷的手段和他的脸蛋一样漂亮,谢景修还指望着和他长长久久地一起合伙赚银子,自然信任这位合伙人的本事,只要稍加交待几句便可。 元王府却需要他多费一番心思。 树大招风,元王府此时已没有能同皇室抗衡的力量,皇帝不会放任元王府太久了。 这些年若没有他暗中护着,元王府只怕早已风雨飘摇,船沉大海了。 只那些前来暗杀的杀手的尸体,都已经喂肥了那抛尸山谷中的狼群。 如今他要离开京城,只有毁了元王府,才能一劳永逸,不用再分神看顾。 “主子,海镜城外桃花村置办下的良田宅子已经打点完毕。等到攻下元王府,十七带领一队兄弟将人掳走,半道上自有人来接应。只说是元老王爷曾经救助过的一位商人还报恩情,将老王爷和王爷王妃都送到桃花村去安置。绝对不会牵连到主子身上。”老六禀道,又有些犹豫,“属下只怕老王爷一心忠君报国,不愿意在桃花村颐养天年。” 谢景修看着手中的书信,道:“无妨。我自有安排。” 老王爷这些年跟方传正走得太近,年轻时是浪荡不羁的悠闲性子,临到老了反而忧国忧民起来。 但若是皇帝有心对元王府赶尽杀绝,元老王爷也并不是愚忠之人。 覆灭元王府,皇帝想干却不敢干的事,他就替那昏君做个绝断。 “府中仆从只是伺侯的下人,等闲莫要伤他们性命。”谢景修淡淡道。 “是。”老六应道,心里却不是滋味。 世子终究是面冷心软。 “丁侧妃手下的人,一律格杀。”谢景修又道。 老六肃然应声,顿了顿又道:“那丁侧妃和二少爷……” 谢景修幼时遭遇的几次险境都与丁侧妃脱不了关系。府上诸人各有各的心事,从来没有人关心过注意过,如今要救老王爷和元王爷等人老六也就不说什么了,毕竟那是世子的至亲,可是那丁侧妃和谢景林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若趁此机会一并除去,也一解当年之恨。 谢景修头也不抬地道:“都送走。” 老六心中不服,面上便带出些意思。 谢景修看了他一眼:“反正以后也不会再有交集,剪了丁氏的势力,让二弟代我在长辈面前尽孝吧。” 老六不再说什么。世子幼时受人暗算,多亏冯老大夫相救,又得元老王爷庇护,这才得以平安长大。少年时便被逼出外谋求生路,后来机缘巧合到了海镜城,夺了历丰港,慢慢发展起自己的势力来,这么多年以来却并未向当年之人寻仇。 世子的眼里大概根本看不到那些人。 留着丁侧妃也好,不然让元王妃和元王爷隔阂尽消做一对悠然富家翁,老六都觉得意难平。 谢景修这一次大有进步,把自己的计划全盘告诉了萧御,没有任何隐瞒。 “确保能瞒过所有人吗?” 这才是真正的欺君,万一被人发现,只怕要带来不小的麻烦。 “放心。”谢景修道。 萧御点了点头。 不只谢景修要安排,他也有许多事情要忙。 广安堂这一年来也算在京城站住了脚,堂里堂外聘请的人不在少数,萧御本来打算把广安堂关了,后来却还是打算留着,到时候就交到冯老大夫的手上。百灵他是要带走的,陆容容等人却不可能。秦竟和秦老大夫,这两父子都是老实人,在京城也没有别的牵挂,萧御打算直接带走。 这一日傍晚,萧御出诊未归,谢景修独自回到广安堂后宅。 院门处传来一阵响动,一道人影突然迅速地冲往谢景修所在的书房,老六无奈地跟在后面,通禀了一声。 “世子,陈姑娘求见。” 谢景修穿着家常的软衫,正坐在窗前闲闲下棋。 陈素卿换上了女儿衣饰,面上有几分憔悴,双目微红地看着谢景修,突然双膝一屈跪了下去。 “谢世子,求您看在小女子曾救得元老王爷一命的情份上,救救我娘!您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感激不尽,小女子愿一辈子为世子做牛做马,以报世子恩情。” 谢景修沉静地看着她,道:“陈姑娘请起。” 陈素卿还要再求,一看谢景修的双眼,却不由得将什么话都咽了下去,讷讷地爬了起来。 “陈夫人怎么了。”谢景修问道。 陈素卿一听,眼泪又要掉下来。 “实不相瞒世子,我父亲得知我师父云海大师与老王爷是至交好友,老王爷又对我高看一二,他便……一直想要与世子联姻。我不愿意,他便抓了我母亲折磨,逼迫我来找世子!小女子已经想尽了方法,都未能得见母亲一面。我实在没有办法,今日来求世子,只望世子看在老王爷的份上,帮帮小女子!” 老六一听便笑出声来,不屑道:“这可奇了,陈大人为了算计世子,抓了陈夫人来逼迫陈姑娘?你们陈家人的内务事,关我们世子何事?” 陈素卿忍住眼泪道:“世子也是经历过磨难之人,难道不懂个中情由?小女子与世子同病相怜,我以为世子会懂。” 老六哼道:“世子向来是自己挣命,从未自怜,又何来与姑娘同病相怜。陈家的事却非要浑赖上世子,实在好笑。” 陈素卿脸色涨红,只是看着谢景修。 她的父亲逼迫她算计谢景修,她也并非全然不愿意。谢景修虽然面上不显什么,她却能感觉得出来,此人绝非池中之物。若他只是一个徒有世子之名的贵公子,又如何能够这样随心所欲地过活,娶个男妻都无人敢管?那林显还是少年得志呢,却被越北侯府里的繁冗人事辖制着不得自由。 陈素卿眼中看到的谢景修,不仅仅是那一副令人一见倾心的俊美面容,还有他身后隐隐约约的势力。 惟有这样的男人,才能入得了她的眼。 可是她暗地里使出百般手段无一不是刹羽而归,如果不能仗着元老王爷的那点恩情,她连谢景修的一片衣角都够不到。 既然如此,索性就借着那点恩情,光明正大地求上门来。 谢景修似乎全未将她与老六的争执看在眼里,只是道:“救陈夫人,可以。只是陈府,只怕以后陈夫人和陈姑娘都回不去了。” 陈素卿听他之意,似乎是要武力解决。元王府的私军早被天家收回,他哪来那么大底气说这种话?如此更证实了她对谢景修的猜测,谢景修的手中必定有连皇上都不知道的势力。 陈素卿心底一片火热,抬眼看着谢景修。 “不敢劳心世子费心。小女子只有一个不情之请,于世子不过举手之劳——” 谢景修没有开口,陈素卿只得继续道:“只要世子假意与小女子成亲,我便可将母亲接出陈府来。” 她说完,便静静地看着谢景修,双手暗暗地捏紧,等着谢景修的答案。 陈府里冷冰可怕的日子她熬够了,自从她的父亲投靠了李家,整个陈府都变成了李家的棋子和工具。 只有谢世子,能带她和母亲彻底脱离那片泥潭。 谢景修不再看她,却道:“老六,送客。” 陈素卿悲厉道:“世子——世子难道要见死不救?!我本不想挟恩图报,但是元老王爷一条命换我母亲脱离苦海,总不算过分吧?!” 谢景修没再看她,老六便钳住陈素卿的手臂,将她推出门去。 “陈姑娘,你是算盘打得太精还是当别人太傻?假成亲?怕是有人存着弄假成真的心思吧。”老六一边朝外走一边道。 陈素卿挣扎不休,使劲回头去看谢景修,指望他改变心意。 她所求真的不多,只是想要一个稳妥的法子救出自己的母亲,其他的,她真的从未肖想什么! 她救了元老王爷是真,也是元老王爷给了她接近谢景修的希望,如今元老王爷打了退堂鼓,她只是想要用那一份恩情换他们来救自己的母亲。 “元王府难道要做那忘恩负义之徒!”陈素卿涨红了脸怒道。 萧御刚从外面回来就碰到这副情景,实在吓了一跳。 老六立马殷勤地跑过去向萧御请安,嘴皮子麻溜地把事情向萧御禀报了一遍。 萧御看着陈素卿,咂了下嘴巴。谢世子又被人骂忘恩负义了。上一次还是元王妃的外甥女,口口声声是世子的大恩人,如今又来一位陈小姐,也是挟恩而来。 世子何曾欠了谁的?怎么都来向世子讨还恩情呢? 陈素卿自认为光明正大,没有什么好隐瞒躲藏的,就算是小人,她也要做真小人。何况这恩情并非捏造。如今谢景修不愿意帮她,这本就是他对不起她,而非她的过错。 因此面对萧御时她仍旧落落大方,只是面色稍有苍白。 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想在这个凤照钰面前堕了气势。 身为男子却甘愿雌伏,陈素卿向来心高气傲,自然看不上这样的人。 她不欲搭理凤照钰,却见那人竟直直向她走过来。 “又见面了,陈姑娘。”萧御微笑着道。 陈素卿也勉强见了礼,又僵直地挺直了脊背。 萧御仍旧微笑着,道:“陈姑娘对元老王爷的救命之恩,我也是头一次听说,还未曾谢过陈姑娘。”他和谢景修是一体的,这个谢字说得自然而然,陈素卿却听着十分刺耳。 “但是,我希望陈姑娘这是最后一次打扰谢世子。”萧御笑容不变,话锋却是一转,声音中带上了冷意。 陈素卿苍白着面容看着他,一言不发。 “元老王爷不只一个孙子,元王府里那一位比我们世子更得长辈器重。陈姑娘却看准了世子下手,莫不是以为软柿子好拿捏?!” 老六在一旁听着,听到凤大夫把自家主子形容成软柿子,不禁嘴角一抽。 陈素卿薄唇微颤,道:“你也不过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可知我的遭遇——”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以后也别拿你的遭遇来要挟谢世子。”萧御冷冷道,“他不欠你的,他也不欠任何人的。” 相反,很多人亏欠着谢景修。 “老六,送客!以后不要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出现在世子眼前!她有元老王爷的恩情便尽管找元老王爷去,我也想知道老王爷是不是能为了还别人的恩就让世子以身相许!” 一个两个的都来觊觎谢景修,当他是吃素的吗?! 萧御心里怒极,气冲冲地往后院走去,一进门见谢景修还在对着棋盘悠闲,姿势分外潇洒闷骚,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上前就掀了他的棋子,拍着炕桌怒道:“谢景修,你以后没事就呆在家里,别老在外面招蜂引蝶!” 谢世子难得地目露惊讶,甚是无辜地看着萧御。 “我没有招蜂引蝶。” “还说没有?!”萧御坐在一旁瞪了他一眼,“算了,长这副招人的模样,也难怪吸引些狂蜂烂蝶。我已经吩咐了老六,以后这些杂七杂八的人全给你挡外头,别什么人都往你跟前带。不管借了谁的势也不行,没有这样欺负人的。” 刚刚蹦上屋顶的数字军团差点脚底踩滑,世子受欺负?简直是笑话。 世子刚才吩咐了他们料理陈府,免得那些人再烦到凤大夫面前去。 原来凤大夫也当世子是朵娇花。 这男人跟男人做夫妻,还真有意思—— 第161章 护国寺行 几日之后,鸿胪寺卿陈大人府上发生了一场震动京城的骚乱。一帮来历不明的刺客夜闯陈府,掳走了陈夫人和陈姑娘,从此消声匿迹,无处可寻。 大理寺与刑部联手调查了几个日夜,一丝蛛丝马迹也未能探出,皇帝震怒,满朝皆惊。 正四品朝廷命官的府邸竟任由暴徒出入如入无人之境,这陈大人又不是什么特别出众的人物,却不知为何被暴徒选中,一时之间京城各官员无不强府邸守卫,依附于李家的官员更是人人自危。 谁都知道,那陈大人正是最为忠诚于李相的心腹之一。所有人都在猜测,这到底是方相出了手,还是皇帝终于醒悟过来,不再任由李家坐大? 旁的人不知道,苦主陈山却是认准了那幕后黑手。 “肯定是元王府!”陈山暗中前往李府拜见,站在书房中间气急败坏地道,“李大人,下官可以肯定!” 书案后面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身形瘦高挺拔,面容斯文,身上穿着的是十分朴素的深蓝色长衫,透露着温文尔雅的从容。李充是李丞相之子,李贵妃的长兄,以状元之才入选翰林,现任翰林院学士。 在一手遮天横行霸道的李家子弟当中,李充却温和得完全不似李家人。 “不是元王府。”李充道,“是谢世子。” 陈山一愣,继而哼道:“这有何不同?李大人,这元王府和谢景修未免太不识抬举!李相看重谢景修,下官与一众同僚自是拿出万般诚意拉拢于他,可是他向来油盐不浸,等闲连一片衣角也捞不着,更别提其他。又因小女素卿与元王府有一段渊源,下官本想通过小女拢络于他,没想到竟惹来这样一桩祸事!”陈山说着心中懊恼不已,不但恨谢景修,更恨陈素卿。 他那老妻根本没事,只是陈素卿自幼放养在外,心中对陈府诸多怨忿,如今更是与方传正那老匹夫府上走得十分亲近。她不愿为李相拉拢谢景修,陈山便与陈夫人一起做了一场戏,逼那丫头就范。 谢景修即便要救陈素卿,又怎么会把陈夫人一起掳走了?必定是那丫头对他说了什么,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既如此……”李充以指节轻敲着搁在桌上的书面,“做不成盟友,那便只能做敌人了。” 他的父亲看重谢景修更甚于元王府,想必是认为谢景修手上有比元王府的私军更加强大的势力。 如果不能为我所用,那便只能毁去了。 陈山高声应和:“李大人所言极是!” 陈山心中为着府中那一团乱象愤恨不平,此时被掳在外的陈家母女正坐在一辆疾速行驶的马车之上,彼此相视着,竟是相顾无言,思绪万千。 陈夫人看着有几分陌生的女儿,面上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不自在,半晌轻唤一声:“素卿……” “娘亲。”陈素卿终于忍不住,扑到了陈夫人的怀里,低声啜泣起来,“女儿不孝,让娘亲受苦了。” 陈夫人面上更加尴尬起来,只能轻轻拍着女儿的肩膀。 女儿出生时自己的夫君抱过她之后突然得了急病,府中太医诊断下来,实在找不出病因,后来太医干脆带着一个道士上门,一个看诊一个作法,最后都说与襁褓中的女儿有莫大的干系。 陈山深信不疑,自此对女儿十分厌恶,让人将她远远地送去了外面的寺庙。不知是不是巧合,女儿一送走,陈山的身子马上好了起来,自此连陈夫人都开始怀疑起女儿是不是与夫君相冲。 自小没有养在身边,便是有几分挂念,又能有多少情分在? 陈夫人毫无心理压力地陪着丈夫在女儿面前演了一场戏,本以为只是小事一桩,没想到竟然导致如今的处境。 她竟然和女儿一起被“救”出了陈府!简直是荒唐至极。 不知走了多久,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一包银子从外面扔了进来,一把男声隔着帘子道:“陈夫人,陈姑娘,在下就送你们到这里。赠你们五百两白银,前方二里地处有一座村落,二位自去落户定居,置办一二产业,亦可逍遥度日,只是不要再回京城了。” 陈夫人堂堂一个官家夫人,哪里能接受这么莫名其妙变成一个村妇?!顿时掀开帘子跳下车去,本想让外面的人送她们回去,外面却已空无一人。 “卿儿,我们马上回京城去!”陈夫人一把抓住女儿的手急道。 陈素卿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当一个村妇,只是看着陈夫人急切的模样却又有些奇怪。 “母亲,父亲差点亲手杀了您,您回京城去,谁能护得住您?”陈素卿扶着陈夫人上了马车,“母亲不要着急,我们先在这里住下,其他的事徐徐图之便是。” 陈夫人心里焦急,却苦于无法解释,只能看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女儿驾着马车朝着那炊烟袅袅的方向行去。 “你把陈姑娘和陈夫人都远远地送走了?”萧御眨了眨眼,“这样不会有事吗?” 这是绑架吧?! “陈姑娘救过祖父,我救她一命是理所应当。”谢景修道,“但愿她是个聪明人。” 萧御道:“听说陈姑娘自幼在外面当男孩养大,聪明不聪明的,带着陈夫人在外过活应该不成问题。” 谢景修知道他是误会了自己的话,也不解释,笑了笑道:“对了,父亲已经将母亲接回王府。我打算着,三日后就对元王府出手。” 自从两人开诚布公之后,谢世子就坦白得惊人,基本上每天回来之后都要花很长时间汇报一下今天干了什么,计划一下明天准备干什么,展望一下未来的发展方向。 这实诚孩子啊,萧医生心中叹道。 “别忘了把我的毛毛先安顿好。”萧御道,“它胆儿小,别吓着它。” 谢景修微微皱起眉头。玄湛原本是威风凛凛的神兽,自从与萧御相认之后它就变得越来越没个神兽的样子,实在令他十分失望。 “还是明天把它先送到广安堂来吧。”萧御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地道。 “……好吧。” 元王妃被元王爷接回府中之后,还有些怔忡着回不过神来。 在简家医馆度过的这几个月,竟似比在元王府里的十几年还要漫长似的。 在元王府她是高高在上的王妃,即便她把所有权力都放手,丁侧妃也不敢怠慢她一分一毫。 但在简家医馆里,连喝一碗燕窝粥也要看人眼色。 原来在她面前千依百顺温柔孝顺的柔儿,渐渐地连表面的敷衍都不愿做了。原来柔顺可亲的妹妹,会因为她让嬷嬷教训了一个医馆里不懂规矩的学徒伙计便对她冷嘲热讽,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一丝笑模样。 她以为元王府是个牢笼,元王府里的诸人对不起她,简家的母女才是她真正的亲人。没想到只是几个月的时间,她便陷入如此难堪的境地。 元王爷派人去简家医馆接她的时候,简家的人不但没有一丝悔不当初,甚至纷纷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简柔根本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 元王妃从来没有想过,本该被所有人仰望的她,有一天会被人如此厌恶,连一丝遮掩都没有。 她难堪得无以复加。 回到府里依旧住在怡然小居里,元王爷依旧像往常那般态度,仿佛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元王府。 元王妃却不敢端出往日的架子,对元王府里的诸人冷嘲热讽。 她心里害怕了,原来这座牢笼并不是非要囚着她不可的,它可以随时打开牢门,将她驱逐出去。 她害怕再一次被无情地赶出元王府。离了这座“囚禁”她的牢笼,她根本什么都不是。 丁侧妃使人将元王爷叫去,想要阖府人去往护国寺上香还愿。 “王妃离开王府以后,还有老王爷在外办事的时候,景林心中挂念长辈,曾经往护国寺为长辈祈福许愿。如今咱们王府里总算人都齐了,不如一起去往护国寺上香还愿,以显诚心。” 元王爷接回了王妃,心中正是高兴,想想这是好事,自然应承。 “把世子也叫回家来吧。”丁侧妃柔声道。 元王爷眉头一皱。谢景修已经许久不曾回过王府,天天跟着那小大夫在他的医馆里胡混,偏偏他这当老子的也管不了他。 “他毕竟还是我们王府的人。”丁侧妃道,“我们阖府去还愿却偏偏落了世子,让那孩子怎么想?王爷您是他的父亲,只要您去好声好气地跟他说,世子肯定会回来的。” “难道要我跟那孽子低头不成?!”元王爷冷哼一声。 丁侧妃笑道:“父子哪有隔夜仇?况且他当初是为王妃为难那小大夫之事才离家不回,如今王妃已经回府,也好叫他回来跟王妃好好谈一谈,彼此解开心结才好。” 一提到元王妃,元王爷心中便没了坚持,半晌叹道:“还是你想得周到。那个孽子,也该回来向王妃靠个罪了!” 丁侧妃柔柔地笑而不语,双目反射着烛火的微光,一时亮得惊人。 元王爷亲自去往广安堂找谢景修,要他立刻搬回王府。谢景修自是不愿回去,元王爷气得吹胡子瞪眼却莫可奈何。 “你这孽子!若不是你与那凤照钰的事,又怎会为王府惹来天大祸事,让皇上连王府私军也借口收了回去!还连累得你母亲在简家医馆里委屈了这几个月!”元王爷怒道。 谢景修怕他再去找萧御的麻烦,最后两相妥协,他仍旧不回王府,只是陪同去往护国寺。 第162章 刺客来袭 清晨时分,元王爷身边的小厮专门来到广安堂门外等侯着,要带谢景修一同去往城门外汇合。 萧御送谢景修出来,看到那殷勤上前来请安的小厮,眉头一皱,看向谢景修轻声道:“怎么倒像是生怕你不去似的?该不是有什么阴谋吧?” 谢景修笑了笑:“没有阴谋才奇怪呢,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他抬手摸了摸萧御的脸,“无论如何,钰儿只管相信夫君就好。” 说完不待萧御反应过来,转身上马就走。 萧御追着那马匹的后尘走了两步,那一行人的身影便很快地消失在了视野中。 谢世子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萧御眉头微蹙,有些后悔没有拦住谢景修。 要上乡还愿自己怎么不能去,何必非要跟那几个人一起? 老王爷虽精明,却不通后宅之事。元王爷向来懵懂,元王妃只有比他更懵懂,只有一个侧妃看起来很是不凡,还有一个年龄差不多的庶弟。这么几个人凑在一起走,萧御都替谢景修感觉头疼。 元王府手中掌握的两万私军虽然被没收了,王府侍卫却仍在,此时便有五十名侍卫护送着几位主子往护国寺走去。 统领着众侍卫的是曹瑞。曹瑞驱马走到老六身边,面上带着不怎么真诚的笑容,道:“老六,怎么是你?林老弟上哪儿去了?” 二九大名林方镜,曹瑞偶尔以姓氏称呼他,二九从来懒得搭理。 二九原先被发配到私军中服役去了,现在私军名义上不在了,这个理由就拿不出来了。 “不知道。”老六老老实实地道。 曹瑞切了一声:“你们这些跟了世子的家伙天天神神秘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在鬼鬼祟祟地干些什么勾当。” 老六只是不应声,面上连一丝异色也无,曹瑞甚觉无趣,打马跑到前面去了。 这一次元王爷带了五十名侍卫出来,谢景修便没有安排人手护卫,只带了老六在身边。老王爷的身边仍旧是老五、老七和老九三人。曹瑞护着元王爷和王妃的车驾,只有丁侧妃的车子旁边没有什么人,谢景林骑马跟在一边。 一行人汇合之后,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元王爷见谢景修是一个人来的,不由得点了点头。 “修儿没带着那个小大夫,总算他还有些分寸。” 元王妃想到过去那几个月的苦日子还是拜那小大夫所赐,谢景修只为着给那小子出一口气就这样对待自己这个亲生母亲,不由得心中气苦,眼睛望着跟在后头的谢景修的马车,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王妃别气,等到了护国寺,本王定让那个孽子给王妃下跪赔罪。” “我怎么当得他一跪。”元王妃冷笑一声道。 元王爷道:“你是他亲娘,十月怀胎生下了他,你当不得谁能当得?!” 元王妃恹恹地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元王爷还欲再说些什么,耳中突闻一声尖锐的啸声划破虚空,接着便是夺地一声,一只泛着寒光的箭矢竟然穿透了车壁,在内部钻出一点锋利的刃部来。 元王妃惊得短促地叫了一声,便死死地咬住嘴唇忍住了大喊大叫。 原本正在平稳行驶着的马车突然一歪,车内的人也被颠得东倒西歪,车夫在外大叫道:“有刺客!” 话音未落便突然没了声音,马车重重地一顿,便慢慢停了下来。 “你在车里坐着,不要出去!” 元王爷叮嘱元王妃道,自己起身掀帘子走了出去。 “王爷……”元王妃面色煞白地低唤一声,团着身子蹲在车板上,微微发着抖。 元王爷一出车厢,便看到道旁的林子里突然钻出一群人来,穿着简朴的衣裳,不像刺客,倒像百姓。 难道是流民?元王爷脑海中闪过一瞬,却马上否决了这个念头。 流民没有这样的悍勇,也没有这样高强的武功。这分明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杀手队伍。 以前路遇刺客最多遇见一小队七八人,可是这一次拦堵在他们身前的少说也有五六十人,还有源源不断的人从小树林里冲了出来,不要命似地向着被侍卫包围起来的元王府诸人猛烈冲击过来。 “王爷,救命!”丁侧妃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元王爷挥剑砍断不知从何处射过来的冷箭,闻声转头一看,却见丁侧妃的车驾突然疯了似地飞速朝着树林中驶去,立刻就有一二十个刺客追在车后而去。 谢景林大喝一声,骑着马也赶了上去。 元王爷苦于分身乏术,虽然有侍卫阻挡着刺客,他们暂时近不得身,却总有一支支利箭从四面八方飞过来。元王爷要护着元王妃的车子,自然就顾不得丁侧妃了。 元老王爷身边有三名武功高强的侍卫护得滴水不露,暂时没有危险。 现在看来,倒只有丁侧妃的情况最为危急了。 “景修,快去帮忙!”元王爷大喝一声。 谢景修闲闲地从车中走了出来,老六将一对双刀舞得密不透风,脚下变换如风,一直挡在谢景修身前,将所有箭矢都格挡在三步开外。 谢景修站在箭雨当中,如同闲庭信步一般,看向牢牢护在车前的元王爷。 “带着老六一起去!”元王爷又高声喝道。 谢景修调理出来的那些侍卫,即便都是从王府中的普通侍卫里挑出去的,武功总是高出普通侍卫许多,他身边也只有曹瑞勉强能与之相比。 元老王爷身边的人不能调动,惟有谢景修和老六能去助谢景林一臂之力。 谢景修没有多说什么,带着老六追着丁侧妃的车子去了。 围攻在周围的刺客足有百人之多。 元王爷身边聚起几名侍卫一齐打断飞箭,元王爷得到一口喘息之机,高声怒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竟敢截杀元王府的车队!” 刺客当中发出几声怪笑,有人高喝道:“杀的就是你元王府的狗!要怪就怪你有一个惹是生非的好嫡子吧!兄弟们,今日势必不留一个活口!东家众众有赏!” 一众人齐声应和,攻势更加猛烈起来,围成一个保护盾的元王府侍卫霎时被冲开一个缺口。 曹瑞忙亲身上去堵上,又调来几人堵住缺口,这才暂缓颓势。 元王爷却是怔了片刻。刺客的话如此明显,这又是谢景修引来的祸事?! “孽子,孽子!”元王爷面色铁青,连连怒道。 元王妃从车中探出头来,脸色惨白地唤道:“王爷,王爷……” 元王爷忙走了过来,拉住她冰凉的手。 “景修呢?景修——” 元王爷打断他,面色铁青地道:“休再提他!都是他惹来的祸事!你放心,我必定护你周全!” 元王妃有些慌乱地看着四周,悍匪一样的刺客令人心惊胆寒,她茫然地摇着头:“你怎么能让景修去追那个女人的车?!双拳难敌四手,你怎么能让他去追?!” “景林也在。”元王爷道,“景林可以,他为什么不行?他是世子,也是未来元王府的支柱,遇事岂能躲在后面。王妃莫慌,景修不会有事的。” 元王爷将元王妃哄回车里,自己心中也是大定。 他这个儿子向来深不可测,极有城府,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笃定了他才是元王府的继承人。 这点小小阵仗还不能将他怎么样,元王爷并不担心。 这一战就是两个时辰,刺客越战越勇,却敌不过元王府侍卫训练有素,合作无间。 曹瑞指挥三十人结成灵活百变的阵法,硬是将元老王爷和元王爷的马车护在中央,滴水不漏。 刺客见讨不到什么好处,终于知难而退,一道沙哑的嗓音命令道:“撤!” 还在围攻的刺客瞬间收手,如同潮水一般纷纷退往小树林的掩映当中。 曹瑞再次命令众侍卫变换阵法,严守以待,以防敌人杀一个回马枪。 又是两柱香的时间过去,曹瑞派出两名侍卫往林中探查一番,知道那些刺客果然已经退了个干净,这才松懈下来,令众侍卫归队。 元王爷沉声道:“曹瑞,速速带人增援世子和侧妃!” 曹瑞肃声应是,元老王爷从车中走了下来,也道:“老五,老七,跟曹侍卫一同去找世子。” 五七九三人都是谢景修训练出来的人,心中早已急得不行,只是他们的职责是保护老王爷,此时也不敢擅离职守。 只因谢景修临行前特特叮嘱命令过,命他三人无论如何都要守在元老王爷身边,片刻不得离身。不管心中再是焦急,即便得了元老王爷的吩咐,老五老七也仍旧相视一眼,一同拒绝了。 “属下只管守着老王爷,这是世子的命令。” 元老王爷见他们如此,也莫可奈何。 这些人可以为他付出生命,却惟独只能谢景修的命令,他早就知道了。 曹瑞马上带着十名侍卫遁着车轮的痕迹找了过去。这一去又是一个时辰未归。 原本还是朝阳初升的早晨,这一耽搁便到了下午。元王爷不敢松懈,仍令其余侍卫摆出守护阵型,严阵以待。 一个时辰之后,曹瑞带着侍卫护送着丁侧妃的车驾回来了,谢景林随行在一旁,肩上似是受了伤,只用衣衫草草包了起来。 却惟独不见谢景修。 曹瑞走到元王爷面前复命,向来散漫的脸上却是从不曾有过的沉重神情。 “王爷,世子……不见了。” 元王爷一怔:“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侧妃和景林都回来了,他怎么可能不见了?!” 曹瑞抿了抿唇,面色难看,回道:“属下遁着车迹追到了侧妃的车,二爷正与几名刺客搏斗,属下杀退刺客,将二爷和侧妃带了回来。这一路上,确实没有看到世子。” 元王爷一听,怒火翻腾。 “这孽子!让他去保护侧妃,他果然是不愿意!如此心胸狭窄,如何担得起一整个王府的重担!” 元王妃是女子,她可以为侧妃争风吃醋,可谢景修一个要成为未来一府之主的男子,必须将王府中的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平等看待,将来才能真正承担起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岂能如此任性妄为?! 曹瑞看了元王爷一眼,低首道:“属下虽未见到世子,却看到路上脚步凌乱,树枝草木折断,依属下的经验,从这些痕迹上看,在世子去往的那个方向,至少还有百八十人追击。” “什么?!”元王爷一震,瞪大了双眼。 曹瑞有些凝重地点了点头,继续道:“刚才那些刺客,虽非顶尖,却也不是乌合之众。如果有另一支百八十人的队伍单单追击世子和老六二人,只怕……” 他没有把话说尽,可是还有什么听不出来的。 两个人对上一百人,任是你武功盖世,也不可能以一敌百。 第163章 心惊胆寒 元王爷脸色一白,连连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 元王妃在车中早听到曹瑞所报,一把掀开帘子,顾不上丫鬟的搀扶,几乎是跌下车来,上前揪着元王爷的衣衫。 “我早说了,我早说了,你怎么能让景修去救那个女人和他的儿子!他才是你嫡出的儿子啊!你是让他去给那个女人和屈屈一个庶子赔命吗?!”元王妃浑身颤抖地大喊道。 元王爷却只是摇头:“不可能的,这孽子素来狡猾,便是本王让他孤身去追,他又怎么可能让自己身陷险境?!” 所有人都在目光专注地望着他,有焦急的有迷茫的有沉默的,更多的话他却不好说出口了。他隐约感觉得出来谢景修手中握着的并不只有元王府的势力。以往几次遇到危机他都能化险为夷,而且举重若轻。他查也查过,问也问过,只是查出来的情况无不干干净净,清清楚楚。 越是如此,元王爷越是认定谢景修并不简单。只是看他一直对元王府上下还算维护,元王爷便也作罢。 各家子弟都会在外头有些别的产业,自己的儿子如此有能力,他只有更加放心。因此尽管心里偏疼自小就承欢膝下的幼子,却也从未动过改换世子的想法,他知道谁才是最适合的继承者,当家人。 丁侧妃和谢景林被人追杀,他让谢景修去救,就是笃定了他暗中必定还有其他手段。若换了任何其他人去救景林,分散了保护王妃和老王爷的兵力不说,谁又能有谢景修那般令人摸不透的实力? 哪知竟是一个一去不返的后果。 “说不定是诈……”元王爷咬牙道,似是安慰妻子又似是对自己解释。 “我打死你这满脑袋浆糊的不肖子!”元王老爷却是举着手杖朝元王爷劈头盖脸地敲了下来,“那是你儿子,不是你的下人,不是你的仇人!还不快点派人去找!” 元王爷不敢躲,硬生生挨下了几杖。 元老王爷却已经走到丁侧妃和谢景林面前,面沉似水,冷冷地看着那母子二人,问道:“景修是追你们而去的,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两个马上给我说清楚!一丝一毫也不准省略!” 丁侧妃有些胆寒地向后缩了缩,谢景林捂着受伤的肩膀,面色苍白地点了点头,细细地将刚才的见闻说了一遍。 发生这种事情,护国寺之行自然是半途而返了。 萧御坐在广安堂里给人看诊,眼皮却一直跳个不停。虽然他不迷信这些,却也被跳得心慌意乱。 下午的时候老五和老七一同赶到广安堂,却带来了一个晴天霹雳一样的消息。 “你们说什么?!世子失踪了?!”萧御猛地站起身来,手边的病案啪地掉到地上。 老五眉头紧锁,点头道:“我们护送老王爷和王爷一行人前往护国寺,路遇刺客,丁侧妃的马惊了,元王爷命世子前去救助丁侧妃和谢二爷。世子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老七补充道:“按林子里的痕迹来看,至少有一百多名刺客围追世子和老六二人。” 老五瞪了他一眼,怨他将事情说得这么清楚。果然萧御的面色瞬间变得煞白起来。 老七低声道:“世子说过,有任何事都不必瞒着世子妃。” 萧御也听到了老七的话,恍忽想起谢景修离开的时候抓着他的手说过,只管信他就好…… 可是现在人影不见,他再相信他又如何安心?! “马上派人去找他啊!”萧御急怒攻心地叫道。 老五道:“世子妃莫急,王爷已经派了元王府的侍卫在找,我们也在寻找。世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萧御哪里听得进去这些虚言安慰,想了想急道:“我要去元王府一趟!” 秦竟将病案从地上捡起,起身时便看到萧御拉着老五和老七急急地出门去了。 三人骑着马在闹市飞奔而过,一时半刻便回到了元王府。 元王爷等人都在正厅里坐着,连元王妃也没有回她的怡然小居里去。 她与元王爷父子闹了半辈子的别扭,可到底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生死关头之时如何能不牵肠挂肚。 萧御直直闯进厅里,顾不得什么世家礼仪,开口便问:“可有世子的消息了?!” 元王爷和元王妃本就不待见他,此时更不乐意搭理,元王爷愤然转头,元王妃只是低头垂泪。 元老王爷叹了一声,招手让萧御走到他身边。 “正在派人找着,知道你心急,你也在这里等消息吧。” 萧御眼看着外面的天色将晚,哪里能坐得住。 “我不在这里等,我去找他!” 元王爷一拍桌子怒道:“你去了能干什么?!不过是给侍卫添乱! ” 萧御看着元王爷,想着老七说的是元王爷让谢世子去解救丁侧妃和谢景林的。他堂堂元王府世子,元王爷就这样使唤他,到底拿他当什么人了?!就算谢景林才是元王爷真心疼爱的幼子,长子的性命安危就不重要了吗? 最可恶是那个家伙,居然还真的去了。 明知情势危急,他真的会为了救一个心怀不轨的女人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吗?! 萧御心里想着,一时心急灵焚,一时又觉得这可能是谢景修的将计就计,简直煎熬至极。 萧御自然无法留在元王府等侯消息,还是由老五和老七带着,飞速地赶往城外出事之地。 元老王爷看着三人离去的背影,无限怅惘地轻叹一声,微微佝偻着身子,问身边的老九道:“这件事,世子果然事先不知情?” 老九恭敬地垂首回道:“老王爷,属下等人的职责是护卫您的安全,世子的事,属下着实不知。” 元老王爷叹了一声,不再开口。 若是自己那小孙子向他们下了命令,谁也不可能从他们的嘴里掏出一丝实情去。即便是他,也不可能。 其实不只是元王爷对自己这个长子的势力有所怀疑,连元老王爷也怀疑这是谢景修的计谋,只是终究无人能给他一句准话,这颗心就始终无法落到实处。 无论如何,总是在心中存有一丝侥幸的。 元王爷情愿相信这是谢景修的一场阴谋诡计,等他再次那样淡漠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只管骂一句“孽子”便可揭过。 可是上天似乎都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三天之后,曹瑞来禀,说是在山崖下头找到了一点线索。 一具尸体,一具并不体面的尸体。 乱刀砍死,高崖坠落,又被饥饿的野兽撕扯得七零八落。 十几个侍卫下到崖下,拼拼凑凑才将一具尸骸完整地带了回来。 上好料子的深蓝长衫已经被黑血浸透,惟有衣角处祥云缭绕的银线暗纹仍旧能在阳光下显出几分光泽。 不愧是江南绣坊最好的绣娘手下的活计。 元王妃一听,连一声也未发出,眼白一翻就软倒在地,惊得一众下人忙上前搀扶。 元王爷面色惨白地颓然坐倒在椅子里,充满血丝的双眼盯着虚空,只是喃喃地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的……” 元老王爷面色铁青,起身朝外走去,朝着那具尸体停放的偏院走去。 丁侧妃在谢景林的搀扶下已经急急地走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元王爷面前,一双已经肿得只剩一条缝隙的眼睛当中又涌出泪水来。 “王爷,都是妾身的错,都是妾身连累了世子!妾身万死也不能赎清对世子所犯的罪过啊!王爷!” 丁侧妃哀哀哭倒在地,只是元王爷怔忡的目光连看也没有看她一眼。 谢景林也沉默地跪了下来,眉头紧锁着,双目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地面。 元王爷没有心力去管丁侧妃,一回过神来便让人把元王妃送回去,起身要去看那具尸体。 堂上的人瞬间散得干干净净,丁侧妃拿帕子抹了抹眼泪,在谢景林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慢慢朝着后院走去。 这几天她是实打实地哭了整整三天三夜,肿起来的眼睛做不得假。 谢景林沉默了一路,回到院子中时终于忍不住问道:“大哥……真的死了?” 丁侧妃哼了一声,面上的神色与那一双肿眼实在很不协调。 “自然是真的,真的不能再真了。”说完竟忍不住轻笑了两声,甩着帕子笑道,“真是没想到啊,竟会如此顺利。我本以为那小子向来滑不溜手地不好对付,还特特备了那么多人。这次真是多亏了王爷帮了我们的大忙。” “娘。”谢景林忍不住抬高了声音,看到丁侧妃一脸诧异却慈爱地看着他,口中嗫嚅了片刻,只是道,“您是买通了江湖上的刺客?会不会留有后患,万一被父王发现……” “娘亲自有分寸,你不用管。”丁侧妃笑了笑,却没有再多解释,继续朝房间走去。 谢景林放慢了步子,最终停在了院子当中,抬头看着灰惨惨的天空。 大哥是为了救他们才掉入那并不高明的陷阱的…… 易地而处,如果他只身一人,会去救元王妃和谢景修吗? 他不会的,没有任何疑问。 谢景林想要扳倒这个压在头顶的大哥,想了很多年了,终于一朝成事,却似乎并没有想象当中的兴奋。 只有无限不知从何而起的惆怅。 谢景林隐约知道丁侧妃在谢景修小的时候也曾经几次暗害于他,只是都被他躲了过去。他都知道,谢景修会不知道吗? 可是这些年来,谢景修即便面上淡淡的,实际上却实实在在地担负起元王府的重担。若不是他,只靠着满脑子风花雪月的元王爷,王府早该被皇室吞得渣都不剩。 他从未对丁侧妃和他做过什么暗害之事。是不屑,还是不想?谢景林从来没有深思过这个大哥的想法,此时蓦然去想,却更加茫然。 可笑元王爷还以为自己后院当中妻妾虽不相得却从不争锋。男人总是习惯于小看女人,仿佛她们都是有情饮水饱的物件儿,却不知女人的野心和对权势的渴望从来不比男人少。谢景林在丁侧妃身边长大,所以他懂得女子的厉害。元王爷惹来的风流债如今终于报应在谢景修的身上。 没错,这是元王爷惹来的报应。 谢景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丁侧妃的院子,他不太想去看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却还是忍不住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还没到院门,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道含着冰凌般寒冷却又十分清越的少年嗓音。 “我要验尸!” 这是大哥的那个小男妻……谢景林心头微动,迈步走进院去,站在人群后面看着。 整个院子里弥漫着剧烈的腐臭味,那是死亡的味道。 萧御面色苍白,握紧拳头才能止住自己浑身的颤栗。 他不相信,他绝对不相信。谢景修这样的男人,合该永远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 现在这是什么滑稽的情景喜剧? 元王爷已经看过了那具尸体,无论体型衣饰,无一不与谢景修类似。 事已至此,他已信了大半,顿时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摇摇欲坠,连那凤照钰在两名侍卫的保护下强硬地格开众人的阻拦,走近那尸体旁边,他都无暇顾及。 萧御捋开衣袖,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摸那狼狈得有些狰狞的头颅,围在一旁的元王府下人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萧御不顾他们,只是闭上眼睛,细细地感觉着手指尖颅骨的轮廓。 鼻梁没有谢景修那样高挺,眼窝没有他那样深遂,颧骨却又比他高出许多——一寸寸地摸着,萧御在脑中一寸寸地比对着。他从来没有发现,原来他对谢景修的了解竟然如此深刻。 人说情深似海刻骨铭心,他没有透视眼看不到心脏的表面,但是他对谢景修的了解却是实实在在地深刻入骨。 这个人根本不是谢景修。 萧御只觉狂跳的心脏渐趋平静,最后是真的心静如水。 那天早晨谢景修拉着他的手说的那番话又响在耳边。 他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看来谢景修当时也未能料到全部。 但他既然弄了这一出,至少说明他是安全的。 不管他要做什么,既然他要伪装,那他就当不知道好了。 萧御唇角露出一丝微笑。 只是他不知道他双手摸索着那狰狞的头颅,微微仰头闭起双眼微笑的模样,看在有心之人的眼中,简直令人心惊胆寒。 第164章 改立世子 萧御验完了尸,慢慢收回手。 老五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坛酒,用来给萧御洗手。 萧御没有用。做戏做全套,这会儿用酒洗了手,有心人估计会对这尸体的身份产生怀疑。 元王爷头一次正视着萧御,用一种带着些许惶恐,些许期望的眼神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真正的大夫。 “这……这到底是不是景修?”元王爷颤声问道。 萧御张了张口,终于没有说出什么来。 即便是配合骗人,他也不愿意说出一个“是”来。 萧御冷冷看了元王爷一眼,转身走了,人群自动地让开一条道来,全都远远地避着,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个挽着衣袖一身利落的少年。 在元王爷看来,这根本就是无声的默认。 一股浓黑的颜色突然袭来,元王爷眼前一暗,重重地跌了下去。 人群顿时一阵手忙脚乱,连声呼叫。萧御走出院子,回头看了一眼,半晌叹了一口气。 元王爷这副模样,看来不是不在乎谢景修的。 平日里那样忽视他又是为什么呢?总要失去了才知道心疼? 视线微转,蓦地与一双眼睛对上,那人冲他微微点了点头,便转头往院子里走去了。 是谢景林。 萧御皱起眉头。谁都看得出来,若是谢景修出了事,最大的受益者就是这个谢景林。 明明只是一次普通的出行,为什么会遇上这样不计成本的围攻?可是能调动几百人围攻刺杀,幕手之人即便没有谢景修那样的势力,也必定掌握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力量。 谢景林素来就像一个普通的世家子弟一样,虽有才学却不出众,日日在元王爷面前尽孝,所以他才比谢景修更得长辈的喜爱。难道他也是个深藏不露的? 萧御直觉并非如此。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谢景修为了发展外面的势力,便顾及不了元王府,谢景林的目光既然放在元王府里,他又哪来的精力培养别的势力? 总之他从心底拒绝承认有人会比谢景修做得更好。 除了谢景林这个元王府第二顺位继承人,还有谁会针对谢景修?皇室?其他的仇家? 重重宫门之内,烟气缭绕的大殿上,永荣帝的案上刚刚呈上一纸信报,报的就是元王府世子之死。 “谢景修……死了?”永荣帝双颊凹陷,面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一只手拥着温香软玉的美人,咧嘴笑了笑,“朕倒没想到,这样一个青年才俊,竟然死在了朕的前面。” 富丽堂皇的宫殿不似一般殿堂布置,屋顶高悬,玉石铺地,既深且宽。台阶之下温润光洁的白玉地面上没有别的摆设,只有几只圃团散落在各处。 台阶上面摆着一只长长的桌案,桌案两头站着震翅欲飞的仙鹤香炉,鹤嘴中升腾着袅袅轻烟。 永荣帝身穿着流水一般的宽袍广袖,半白的长发披散着,席地半倚在桌案后面,不似一国之君,倒似一个修道之人。 李贵妃伏在永荣帝的怀里,衣衫褪落肩头,手中慢慢填着一支水晶制成的烟管。 视线的角落撇见那案上的信,圆润的指甲狠狠地刺进了手心里,李贵妃不紧不慢地填满了烟锅,递给永荣帝。 “有天师为皇上特制的仙药,皇上还要与凡人争寿?岂不是太欺负人了。”李贵妃嗔道。 永荣帝接过烟管,狠狠地抽了一口,面色恍惚地抬起头来,慢慢吐着白烟,果然有几分仙气缭绕的形容。 “爱妃说,朕要不要派人杀了谢家那两个老匹夫,让元王府从此以后彻底消失?”永荣帝喃喃自语着,最终抵不过脑海中扑天盖地的感观涌浪,将念头掐熄在缭绕烟雾之中。 一年前的永荣帝还想着消灭元王府的威胁,不过一年的时间,曾经锐意进取的帝王连这最后的谋算都抛之脑后了。 “爱妃说得对……朕是要与爱妃一同位列位班的,凡人种种不过过眼云烟。”永荣帝恍惚地笑道,将水晶烟管凑到李贵妃的嘴唇,“爱妃,与朕一同修炼吧。” 李贵妃眉间微蹙着,张口含住了烟管,闭上眼睛狠狠地将那数不尽的修罗鬼吸进肺里。不多时熟悉的飘然之感传遍全身,一滴泪从紧闭的眼角渗出。 一手将一国之君推入炼狱之时,她又岂能独善其身。 老五和老七不再回元老王爷身边,只留一个老九护卫着元老王爷,他二人都跟着萧御回了广安堂。 萧御看着他们,挑了挑眉头,没有说什么,走到秦竟身边与他一同看诊去了。 老五和老七却是有些心虚地松了一口气。 其后几日内 ,萧御让老五等人到义庄里寻些无主的尸体,他便带着广安堂里的学徒浩浩荡荡地解剖学习去了。 这种事情若在平日里就太惹眼了,现在众人只当他为谢世子伤心,才会做出如此令人胆寒之事,却因此也少了许多阻力。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谢景修在忙他的大事,萧御也没有闲着。广安堂里的学徒只学习了一年,以后也不会带他们去谢景修的小岛,干脆先来个填鸭式的实践教学,他们能领悟多少就看个人造化了,好歹比其他大夫眼界更开阔一些。 一连几日,元王府那边都没有传来什么动静,谢景修也依旧没有传来只言片语的消息。 元王妃这一次是真的病了,沉沉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眼神都呆滞了起来。 她从来没有想过谢景修居然会死。 死,多么可怕的字眼。每一次飘过她的脑海时都让她禁不住地战栗不停。 她出身高贵,天生娇养,从未见识过世情丑陋。 她知道元王爷是顾念旧情之人,却更加不忿丁侧妃的存在,她离不开元王府而独自生存,却又深深厌恶这座牢笼。 她的儿子生来就注定高人一等,整个元王府都理所应当是他的。 果然不管她如何与元王爷冷战,她的地位仍旧稳如泰山,这个元王府当中无人胆敢轻视她一丝一毫。她的儿子自幼承袭世子之位,不管元王爷有多么偏疼谢景林,也从未动过更换世子的想法。 一切都是如此理所当然。 所以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简直击垮了她全部的精神。 她完全不懂这件事为什么会发生。 那样优秀的,那样沉默的,比元王爷更加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的她的儿子,就这样没了?! 元王妃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只觉得浑身颤抖不停。 元王爷踏进房间的时候,几个小丫鬟正往元王妃的身上裹着熏笼上熏烤出来的暖被。 元王爷等她们忙完,遣退众人,自己坐在床边矮凳上,想要说些关切的话语,又不知从何说起。顿了片刻,便直接道:“我已经决定,尽快为景林请封世子之位。” 元王妃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视线如同两柄利刃直射向元王爷的面庞。 “你说什么?!你要给谁请封世子?!元王府的世子只能是景修,其他人不配!”元王妃猛地坐起身凄厉地叫道,面容现出一丝从不曾在她身上出现的扭曲,“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个黑了心肝的贱女人和那个小杂种,就为抢夺世子之位,设计害了景修!” 元王爷听着她的话实在难听,可是怜惜元王妃遭此巨变,不忍与她计较。 谢景修也是他的儿子,他心中岂有不痛?只是他必须为王府着想,如今王府已无私兵在手,若连这基业也被人趁机毁去,他如何对得起谢家历代先祖。 只要还有元王府的牌匾在,后世子孙徐徐图之,总有光复门楣的一天。 “这只是暂缓之计,只要景修回来,世子之位依旧交于他手。”元王爷耐心解释道。虽然众人都默认了那具尸体的身份,但因种种缘由,暂时还未公开承认,现在仍旧只当谢景修是失踪。 “景修失踪,若无人承继世子之位,若是本王在这其间遭受不测,元王府的一切,就尽数化为烟云了。” 没有王爷,没有世子,元王府也将不复存在。 这样简单的道理,元王妃那满是风花雪月的脑子也能想得明白,顿时怔住了。 片刻后突然颤抖得更加厉害起来,整个人抖得如同风中残叶,牙齿格格作响,连一声也发不出来。 元王爷吓坏了,连忙高声唤人:“来人!去找大夫,快去把冯老大夫找来!” 一通兵慌马乱,几个仆妇飞快地奔出院子。 元王爷紧紧抱住元王妃,将一只帕子塞到她的嘴里,免得咬伤了舌根。 他望着屋里屋外的一片乱相,心头不禁涌起一股凄凉的怅惘。 以前他可以随意当一个闲散王爷,全因长子一肩挑起王府重担。 现在即便立起幼子,也需他时时注意培养。谢景林完全比不上谢景修的才干,他知道得很清楚。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弱一些的孩子更需要照顾,他也因此更加偏疼幼子。 如今王府世子才消失了几天,他已经感觉到了处处力不从心,这向来井井有条的元王府,也慢慢不似往常那般严谨。这种松驰是他打骂再多奴仆也阻止不了的,惟有深深的无力感包围着他。 第165章 王妃悔悟 元王妃这一病却是接连几日昏迷不醒,冯老大夫看过之后只说是急怒攻心造成的暂时性昏厥,开了几剂方药暂时服用着,又每日施以针灸之法。只是元王妃却毫无清醒迹象,在昏睡当中仍旧眉头贤锁,似有无限愁闷之事盈在心头。 元王爷焦急得顾不上请封世子之事,每日里只守在元王妃的怡然小居里,几次三番催促冯老大夫。 冯老大夫也无法,元王妃向来娇生娇养,身体并无大碍,这般症状,是属心病了。 元王妃的心病,他哪里敢去猜测。对元王妃他不敢滥用药性太猛的药,温吞的药方便是如此慢慢补着,等她自行醒来。 凤照钰的医术倒是向来立杆见影,可是此是非常时期,冯老大夫也不愿去打扰他。 他不说,却管不住别人的嘴去向元王爷禀告。 元王爷也素知凤照钰的神医之名,此时病急乱投医,也顾不得往日的别扭纠纷了,急忙派人去请他过府。 萧御见元王府的家仆来请他,言语之中似乎元王妃病得极重,他再不喜元王妃这个不合格的母亲,也不能置之不理。匆忙安排好广安堂的事务便赶往元王府去了。 到了一看,却并非他所想的那般。元王妃好吃好喝地养着,除了卧床几日显得有些苍白之外,并无其他病中之态。 冯老大夫道:“老夫原本担心王妃是中风之兆,如今看来并无此症,只是忧虑过甚,迟迟未能醒转。” 其实看到元王妃被人喂饭喂药都能咽下肚去,萧御就知道王妃并无大碍的,甚至她应该是有一些意识的,昏迷不醒纯粹是她不愿意醒罢了。 萧御顿觉一口气憋在胸口,真是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 谢景修现在人影不见,他正忙得不可开交,这位王妃娘娘即便不能分忧,可不可以别再添乱啊! 萧御和冯老大夫一起向元王爷保证王妃娘娘身体无恙,元王爷关心则乱,心中也怀疑萧御是因为与王妃有过芥蒂所以不愿意尽心尽力。 “还望凤大夫与冯老一起留在王府照看王妃。”元王府难得面对萧御放低姿态。 凤照钰若想早日离开元王府回去广安堂,必然要尽全力。元王爷听闻过几次他真正妙手回春的神奇医术,若他愿意全力以赴,王妃这样简单的昏迷之症,又岂会拖过一日又一日。 他倒是不担心萧御会使手段害了王妃。 元王爷大半辈子糊涂地过,为数不多的清醒见识全在谢景修身上了。 他清醒地看到了谢景修藏而不露的非凡能力,也看到了谢景修淡漠外表下的情义之心,所以他其他都可以糊涂,只在继承人一事上坚持到底。 对于谢景修不惜与世俗为敌也要与之共结连理的这个少年,元王爷即便不喜,心中也信任他的品德。 他的长子是不会看上心狠手辣之人的。 元王爷从某方面来说是极幸运的,他年轻时有元老王爷撑着王府,等元老王爷撒手不管时又有谢景修暗中接替。他这几十年来都悠闲地当着他的富贵王爷,不然又哪有那么多精力与两个女人玩虐恋情深。 萧御可体会不到元王爷对他的信任,连日来的担忧和疲累此时已经快要积攒到顶点。 要速救之法,那简单,拿一盆水兜头泼下去,你看她醒不醒?! 元王爷叹了一声,面色微白地道:“本王知道,王妃也是因为担忧景修才……” “王爷,请恕我直言,景修不在我身边,我是真正日夜忐忑不安。”萧御冷冷打断他道,“我能做的只有安排好一切,不能再让局面更加混乱下去。王爷手下能人异士众多,不用事必躬亲,可也不要拿着他的失踪当你们夫妻俩玩情趣的借口!” 元王爷闻言面色一青,怒道:“你……你大胆!谁给你的胆子在此污言晦语!”为了给王妃看病,他已事事做足谦恭姿态,不是让这黄口小儿蹬鼻子上脸的由头! 萧御想着谢景修的那些盘算。 谢景修对京城的一切都是十分洒脱的,没有眷恋,亦没有仇怨。若不是受过伤害心灰意冷,谁又能天生对故土毫无留恋潇洒不羁?! 他曾陆续从贴身侍卫那里听说过许多谢景修幼年之事。 是懵懂孩童的谢景修几次遇险,无一不是九死一生,若非贵人相助,只怕有一百条命也不够被人暗害的。 这其中有多少是皇室的手笔,又有多少出自元王府的后宅争斗,只怕谢景修自己也说不清楚。 丁侧妃掌管元王府后院大权,即便不能明晃晃杀害小世子,想要给他点哑巴吃黄莲的苦头吃,也是轻而易举。 二九曾笑言世子小时候就是一副闷包性子,在哪里饿昏了就在哪里一声不吭地昏倒。萧御听来却惟有无限心疼。 堂堂王府世子在自家后院里饿到昏倒,他在这王府当中过的到底是什么样如履薄冰的日子? 非那些苦难折磨,也许谢景修不会养成今日这般深藏不露的性子。这样的结果自是不错,可若不是谢景修命大熬过了那些苦难,现在能剩下什么?惟有一抔黄土罢了。 元王爷和元王妃会为他伤心吗?会反醒到自己的过错吗?这两人都不是铁石心肠之人,他们一定会伤心,可同样会像今日这样,拿着他的苦难成全他们情深义重的自虐快感。 凭什么他们两人可以无知无觉地逍遥度日,每天只要玩一玩我爱你你却让我伤心的无聊把戏?! 萧御冷冷看着元王爷,那如同看透一切的视线令元王爷感觉既窘迫又愤怒。 “凤照钰!你不要以为本王不敢对付你,若非景修——” “世子在的时候您不管不问,现在口口声声景修景修,又有什么意思呢?”萧御嘲讽地打断他,看着元王爷愤怒难堪的神情。 屋里的下人早已极有眼色地退了个干净,只剩一个冯老大夫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终还是决定留了下来。 若是元王爷真的急怒之下对凤大夫不利,他也可以从中周旋一二。 萧御冷笑一声,指着床上躺着的元王妃道:“王爷不是想知道王妃为何昏迷不醒吗?那好,我来说。因为王妃娘娘害怕了,王妃娘娘逃避了,她避到自以为安全的黑甜乡里不愿意出来,把所有一个妻子与母亲应该承受的心痛与艰辛通通回避了个干净!” 元王爷涨红了脸怒道:“凤照钰,你不要血口喷人!你既不愿意为王妃诊治就直说便罢,再在这里胡言乱语本王不管你和景修是什么关系,也必不能饶你!来人,送凤大夫回去!” 萧御冷冷道:“事实而已,王爷听着就这么刺耳了么?王爷是不是以为世子生来就是人中龙凤,卓尔不凡?生来就能替你把整个元王府一肩挑起,让你继续毫无顾忌地沉迷风花雪月?都不是,他也是从弱小无依的稚儿慢慢长大的。王爷可知他曾经在你的后院里差点饿死?王爷可知他小小年纪就曾被刺客追杀,九死一生险些丧命?!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元王爷面上一片黑沉如水。 “休得胡说,他自幼承袭世子之位,王府内论身份尊贵除本王之外便是他!偶尔出门也是仆从环绕,何曾像你说的那样身陷险境!” “你给了他一个年岁相当的兄弟,还处处疼宠。王妃,堂堂的王府女主人,把所有权利尽数放给另一个心怀不轨的女人,以为给了稚子足够多的仆从就可保他安然无恙?!以为凭着高贵身份便可压制宠妾不敢争锋?!你没有权利在手,凭什么保证仆从永远忠心?!你们只看到丁侧妃在你们面前安份柔顺,可知她几次三番狠下毒手,险些要了世子的性命?!王爷,你宠得庶子野了心思,宠得姬妾忘了本分,你和王妃,心里眼里只有你们那点情情爱爱,你们只知指望着在生死难关中磨练出来的世子来为风雨飘摇的元王府掌舵,你们什么时候有过为人父母的一丝责任感?!”萧御怒道,他声音不大,也不快,却让元王爷完全找不到打断的时机。 元王爷面色一片惨白,床上躺着的元王妃眉头亦是越蹙越紧,时而摇头,不安的神色越来越浓。 冯老大夫站在一旁,微微叹了一口气。 谢景修所经历的那些,他是略知一二的,只是他没有立场去说什么,谢景修后来势力渐大,也无意用那些旧事到元王爷夫妇面前讨还什么公道。 “王爷若非要坚信自己后院清净,人人安守本分,没有权势之争,也随你。幸得老天垂怜,世子还算争气,他总算平平安安地长大了。”萧御面含嘲讽地看着元王爷,“如今世子下落不明,王爷若有自知之明,也该做点实际的事情出来了。王妃若当真关心世子,即便不能所有助力,也别再拖着多愁多病的身在那里自怜自伤了。可怜人是有,但绝对不是您二位。我言尽于此,有何不敬不孝之处,还望两位长辈海量,包涵我口无遮拦之过。” 萧御行了一礼,在门口徘徊不去不知如何是好的下人的注视之下,大步地离开了元王府。 这一次元王爷再不会拦他了。 躺在床上一直昏迷不醒的元王妃却突然有了动静,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黑血来,面色惨白地从床上挣扎着起身。 元王爷顾不得其他,忙上前扶着她。 “湘琳,你醒了!快躺下,冯老大夫,还请再为王妃诊脉!” 王妃连连摇着头,一把抓住元王爷的手。 她已经十几年未曾有过这样亲近的举动了,元王爷此时却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凤照钰……凤照钰说的都是真的,是不是?”元王妃嘴角染着血迹,面上泪水涟涟,哪有一丝平日里端庄高傲的神色。 “我们没有照顾好修儿,连他小时候受了那样多的苦,我们都不知道!”元王妃面上一片痛苦之色,“所以修儿从来对我不冷不热。我只怪他生性凉薄,却原来,却原来……” 元王妃的连日昏迷并非真的人事不知,她只是恹恹地不想醒,萧御的那番话,她却实实在在地听在了耳里,入到了心里。 想到她当年生下的那玉雪可爱的稚子却极有可能在丁侧妃的手段下遭受过那样多苦不堪言的折磨,却无处可诉,在他最柔弱无依的时候整个元王府却无一人能保他性命无虞,甚至他当年遭遇刺客追杀九死一生地逃回来之后,她还把那件事当作是简家的功劳,时时刻刻提点着他对简家知恩图报…… 元王妃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像要被撕烂了似的。 可是这个时候她却无法昏迷过去了,有一只大手紧紧地遏制住了她的脖子,她的心脏,让她闷得想要大喊大叫,痛得想要撒泼打滚,却没有一丝一毫继续昏迷的欲望了。 “不能怪你,不能怪你。”元王爷抱着她讷讷地安慰道,“你家里向来门风清正,子弟甚至不得纳妾,你没有接触过这些事情,不懂也是情有可原……” 元王妃毫无形象地撕扯着头发,剧烈的悔恨袭卷而来,她要的不是她的情有可原,她想要回到修儿小的时候,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抱着他,护着他,而不是塞给他一堆丫鬟仆从就自以为万事稳妥。 她想要她的儿子天真快乐地长大,而非年纪小小便要独闯生死之关,未及弱冠便像个历尽千帆的老人一样孤冷睿智,从未有过少年人的天真开怀。 元王爷也许会对丁侧妃之事仍旧心存疑虑,元王妃却是完全地相信了。 出于一个母亲的直觉,要是她这个直觉来得太迟了,太迟了。 萧御走出怡然小居,听到后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 不是故作姿态的优雅低泣,而是真正心痛难当捶胸顿足的痛哭。 他脚步微微一顿,便继续朝前走去。 便是元王妃此时悔悟了,改过了,想要担起一个母亲的职责了,只怕也挽不回谢景修的心了。 因为谢景修从未恨过她,或许以前恨过,现在,连恨都没有了,那还能如何挽回? 如今谢景修的心,除了他之外,再无第二人可以进驻了。 第166章 冰山一角 丁侧妃在元王爷面前柔声细语地暗示了一遍,才“点通”了元王爷那颗只存着儿女情长的心。 此时元王府内的确不宜没有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可惜元王妃那么一病,元王爷又把那些都抛之脑后了。 丁侧妃耐心等了几天,还是没等来好消息,终于是坐不住了。 “没用的男人,满脑子除了那点情情爱爱还有什么?!”丁侧妃气得一拍桌子。 却没想过若不是因为元王爷生性多情,她也不可能搭上元王府这样的门第,还封了侧妃。 丁侧妃在房里来回走了几遍,才顿住脚步,目露寒光。 “不行,我不能这样等下去!小荷!” 一名绿衣丫鬟垂首走了进来。 “夫人有何吩咐?” “你再出去一趟,告诉李大,要这样……”丁侧妃在小荷耳边低语了几句。 小荷听完,却没有动。 丁侧妃皱眉看着她,小荷抬起头来与她对视着,眼中并无一般婢女的卑微。 “夫人,爷说了,谢景修已死,元王府不足为虑,是不是能够拿下元王府,并不重要。”小荷轻声说道。 丁侧妃面色一白:“你……你说什么?!你别忘了谁才是你的主子!” 小荷却只垂首继续说道:“谢景修之事已是大动干戈,京城最近还是平静些的好。” “你这是不愿意替我通传李大了?!”丁侧妃指尖紧紧掐着手心,凌厉地看着她道。 小荷蹲了蹲身:“夫人当主子当久了,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李大和奴婢都是爷的人。夫人若为自己的私心坏了爷的事,二少爷便是继承了元王府,夫人当真能够母凭子贵么。”说完转身出去了。 丁侧妃这一次没有再拦,面色惨白地看着门外。 她当了十几年的王府侧妃,手握大权,连王府世子都可以随意陷害,整个王府的人都被她玩弄在手心里。她差点也以为自己就是这样高高在上的贵夫人了。 她的确是忘了,的确是忘了,那些年不见天日的煎熬日子,那个隐在幕后永远将她们牢牢掌握在手心里的人…… 深宫之内,同样有一个手中握着至高权利的女人在细细凝思。 两名宫女顺服地立在一侧,静静等着那美若天仙的女子的最终决定。 “他……终于要出手了啊……”李贵妃轻叹了一声,声音温柔得似江南三月的润润春雨。 最开始迷倒那时还算年轻有为的皇帝,便是靠着这样一副不争不抢的温和面貌。 太子夭折的时候,帝王还是认真伤心着的。可是现在,他纵容一个后妃对正宫皇后步步紧逼,对只有五岁的中宫之子虎视耽耽。 礼法所拘,皇后有子,他要另立太子必然阻碍重重。可若是皇后自己没有用,护不住这惟一的血脉呢? “娘娘,李相传来消息,今年天降大旱,各地隐有流民之乱,官府渐已无力镇压。京内京外流言四起,天子因奸妃误国,残害忠良,多行不义,此乃天降之罚。当今天子已失大义,惟有大贤之君登位,才能平息天灾之祸。” 宫女娓娓道来,仿佛全不在意眼前这美人就是那流言之中的奸妃。 “奸妃……”李贵妃轻笑了两声,“奸妃啊……” 她的确是名副其实的奸妃。 她用那来自地狱的药一步一步地蛊惑着皇帝,她害过的人有多少?她也数不清楚了。那满门忠烈的郭家,仁和睿智的当世大孺太子太傅,直言力谏的耿直御史……便是皇帝本人,不也从英明君主成了一个糊涂虫? 若非不想那样快便覆灭了这王朝,那不识抬举的越北侯府要除去,也同样轻而易举。 当年素有仁名的太子死在她的手下,如今只有五岁的中宫之子也因中了她的手段才体弱多病,只是这一次那愚蠢的皇后聪明了起来,才勉强保住那个小东西。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她以前还不想让那小娃娃这么快去死。 “飞花姐姐,问柳姐姐,你们说,为什么这世上的男人总是看不起女子呢?”李贵妃站起身来,双手撑起流水一般的裙摆轻盈地转了两圈,笑道。 两名宫女相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只有一个人,看到了女人的可怕……”李贵妃慢慢坐在榻上,眼中笑意渐收,“可惜,他也不能看到全部。” 宫女飞花问道:“烟儿,你想干什么?” 李贵妃淡笑着摇了摇头,半晌才道:“我们的六皇子,明日应该,要出事了……” 六皇子,皇后惟一的儿子,只有五岁的宋朝砚。 飞花问柳一同应声,并无一丝疑问。 “六皇子若出了事,皇上爱子心切,只怕会伤及龙体。”李贵妃有些担忧地道,“少不得,要请问柳姐姐多多费心了。” 问柳眼皮一跳,仍旧应声。 宽阔的大堂之内默然片刻。 飞花问道:“烟儿,你如此冒险,值得吗?” 李贵妃面上那似笑非笑的神色终于淡了去,半晌道:“我总要为礼儿考虑的……他生来就是高高在上的皇子,绝对,不能,”轻润的声音当中透出几分咬牙切齿,“不能当别人的奴才。” 哪怕是那个人,也不行。 京城西边有一条兰水巷,住着一些杂耍唱戏的班子,每日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一道人影匆匆顺着巷子走向最里侧的一间大杂院。 这里是最近新搬来的一个杂耍班子,还在休整,尚未来得及出摊。街里街外的同行们都在如临大敌地等着,想看看他们有什么绝活,会不会抢了本就不景气的生意。 只是这班的班主甚是沉得住气,直到今天也未曾命人出去表演。 人影敲开了大杂院黑色斑驳的大门,径直朝着正厅走去。 “主子,丁侧妃身边的小荷几次出外,次次都进了一间针线铺子。”回话的人面黑如炭,却双目精亮,身材劲瘦,宽肩窄腰,正是那被发配到元王府私军中效力的二九。 如今名义上的私军不在了,谢景修终于又将他调回身边。 坐在主位上的男人一袭玄色衣衫,修长的手指轻点着桌面,窄袖上绣着云纹,领口微敞,露出优雅的脖颈和有力的锁骨。 正是多日不见的谢景修。 如今不当元王府世子,却在这世井一隅中当起了杂耍班子的班主。 二九继续道:“属下查过那针线铺子,几十年的老店了,暂时查不出什么问题来。” 敲着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谢景修起身道:“不用再查了,先把那小荷抓起来。““我们,也该回去了。” 护国寺之行,是丁侧妃怂恿元王爷才定下的行程,本以为又是些后宅阴私手段,却没想到居然遇上了如此强横的敌人。 有一个卢氏在前,谢景修方觉这丁侧妃恐怕也是个有秘密的女人。 在过去的二十几年内她从未动用过那些力量,因此他竟未能发现。 卢氏和丁侧妃,到底有没有关系?京城当中的其他官眷,还有没有隐藏着这样深藏不露的女人? 每一个世家大族,即便是最有警觉性的男主人,谁又会对陪了自己十几年的枕边人升起戒心? 若是有人刻意安排,必定所图非小。 “主子,现在已经有些眉目了,真的不再查了吗?”二九道。 谢景修摇了摇头。 幕后之人布局几十年,显然是极有耐心的。丁侧妃在王府二十年也未曾与他们有所联系,卢氏落魄之后同样情愿潦倒度日也未与其他人接头,恐怕不到他们收网的那一刻,是不可能暴露更多的了。 如今查到那伪装的针线铺子,已经是极限了。 另一名侍卫笑道:“咱们马上就离开京城了,还管他以后如何?这阴谋阳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二九你真是痴了。” 二九勉强笑了笑,不再多言。 第167章 太子病危 广安堂外,一辆青布乌顶马车停在路边,一名妇人在丫鬟的搀扶下,急匆匆地进了广安堂。 “凤大夫何在?”妇人一进门便焦急地扬声道。 萧御闻声迎了出来,来人竟是方桓之妻,方大夫人。 萧御只在去方府救治他家的小少爷的时候与这方大夫人见过一面,此时她这副急到六神无主的模样,莫不是方小少爷又病了? 不等萧御客套,方大夫人已经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急道:“凤大夫,请凤大夫跟我走一趟吧,还望凤大夫救命!” 方大夫人面色苍白,比之上次的利落模样,此时连话都说得颠三倒四,看样子是急得狠了,拉着萧御就往外走。 百灵不用萧御吩咐,极有眼色地跑到后堂里取了出诊的箱子,老十也亦步亦趋跟着萧御,几人一同上了方大夫人的马车。 方大夫人也顾不得避嫌,和萧御一同坐进车里之后就忐忑不安地慢慢绞着手指,眼睛瞟了安坐如山的老十几眼,其余的一字也不多说了。 “夫人,不知是谁病了?有什么症状?夫人先说一说,我也好心里有数。”萧御缓声道。 方大夫人面色苍白,眉头紧锁,摇了摇头勉强道:“我……我真的不知道。” 萧御见她这样,也只能不再发问。 一路无话。 萧御耳中听着辚辚的车轮声,渐渐皱起了眉头。 上一次跟谢景修一道去方府,似乎,并未经过这样长的时间? 萧御看了惊魂不定的方大夫人一眼,伸手挑开帘子,朝外看去。 房舍整齐,道路俨然,马车仍旧行驶在京城之中,并不是莫名其妙地开往荒郊野外。 萧御放下帘子,回头看向方大夫人。 “夫人,恕我直言,这并不是通往方府的路。” 方大夫人的面色又白了一些,几乎像一张白纸。 “凤大夫放心,我并不是有意欺瞒,真的有人身受重伤,急需救命。”方大夫人抓住萧御的手,无意之中攥得紧紧的,急道,“也是、也是一个无辜的孩子……万望凤大夫……救命,一定要救活他的性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萧御眉头紧皱,将手抽回。 方大夫人力尽一样瘫靠在车厢壁上,最后一丝伪装出来的冷静也维持不住。 “马上就到了,凤大夫且等一等。”说话间车子已经停了下来。 萧御和百灵一前一后下了车,眼前红墙高耸,墙内宫殿森森,一道朱红色的木门半掩着,露出门里面幽长晦暗的巷道。 竟是到了皇宫之外。 此处应是一扇不起眼的角门,几个宫人侯在门里,俱是一脸惊惧惨白,一见萧御和方大夫人,便忙殷勤地围了过来。 “夫人,这位就是方相所说的那位神医?”一名穿着翠绿宫装的女子急急开口道,看向萧御的眼神满是怀疑。 方大夫人胡乱地点着头。 “快快请凤大夫进去再说。”方大夫人带着宫女拥着萧御往宫门里踏去,萧御却硬生生停住了脚步。 “方大夫人,你骗我过来?”萧御冷眼看着她。 方大夫人连连摇头:“凤大夫,您听我解释,此事实在事关重大,我不能在外多言,并非有意欺瞒。” 萧御向后退去:“我虽愚钝,也知向来只有御医院中的御医才有资格为宫中贵人诊治。在下不才,微末之艺不敢献丑,这宫门,我就不进了。” 说完拉着百灵就欲离开。 他不懂政事,却知道谢景修和皇室是很不对付的。只身一人踏足深宫,万一被用来威胁谢景修,或者在宫中受人刁难,那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几道人影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四个同样穿着内侍衣装的宫人挡在他的去路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老十冷笑一声,只身挡在萧御身前,浑身杀气尽露。 正是剑拔弩张之时,绿衣宫女突然行到萧御身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额头重重叩在地面上。 “凤大夫,我等不敢欺瞒于您,实在是事出有因。您真的是我们小公子最后的希望了!奴婢恳求凤大夫出手相助,这不但是为我们小公子一人的性命,更是为千千万万的梁国百姓!”说完又深深地叩了一个头,“求凤大夫成全!” 看她着装与一身气度,应该在宫中也是品级不低的女官,此时却如此卑微地下跪请求。 萧御皱眉看着她,身后老十已经与那四名太监宫人战到了一处。 老十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那四名宫人能在宫中当差,也不是平庸之辈。老十以一敌四,竟是被拖住了手脚。 四名太监不敢动杀招,却拼着不要命的打法硬生生拖住老十,他们不是忌惮老十,是忌惮萧御。 “别打了。”萧御道。 老十退了回来,那四人也立刻站定脚步,规矩地垂首侍立。 萧御看了那绿衣宫女一眼,宫女抬着秋水般的眸子,一脸哀恳地看着他。 “别跪着了。我可以跟你进去,但我要带着侍卫。你们放我的丫鬟回去。”萧御道。 绿衣宫女立马应声,从地上起身。 百灵抓住萧御的衣袖,满脸不愿:“我不走,我要陪在公子身边。” 萧御接过她怀里的药箱递给老十,笑了笑低声道:“百灵听话,回去。” 百灵还想说什么,却被萧御的眼神制止。她看着自家公子那若有所指的清澈目光,最终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就朝大街上跑去。 方大夫人忙道:“怎么就自己跑了,我可以派人驾车送她回去。” “不用了,她孩子心性,爱跑爱闹,由她去吧。”萧御笑道,“我怕她冲撞了贵人,便不带她进去了。” 众人谁也没有把百灵这个半大丫头放在眼里,忙拥着萧御走进了宫门里。 萧御本也没指望百灵能干什么大事,只盼她机灵点,知道把消息传给老五和老七。 即便他们也无法联系到谢景修,至少能想想办法,免得他真的陷在这深宫里出不来。 百灵一路顺着人声鼎沸的街道朝广安堂跑去。兰水巷里,一次摊子也未出过的杂耍班子业已整装待发。 “主子,广安堂外面守着的三个探子还没有走,要不要一并抓了?”二九禀道。 在他们暗中调查丁侧妃与何人有所联络之时,却也有人在暗中查探着他。 即便那日在山峰上做了那样一场戏,也未能彻底打消掉某些人的疑心。 能想到用女人叩开京城勋贵官员的大门,这样一个人,定然是阴郁的,但心思缜密的。 谢景修不知为何那人想置他于死地,他也并不在乎。 想置他于死地的人多了,他在乎不过来。他的视野与心胸都很小,只能够看得到他过命的兄弟,忠心的下属。 还有,那个清如泉山却暖似娇阳的少年。 “待我回去他们自会散了,不用多此一举。”谢景修扯了扯衣袖,大步走下青石板的台阶,朝外走去。 二九忧心忡忡地跟了上去。 他竟比主子还多了一层牵挂。 背后的敌手擅长阴谋手段,几乎无孔不入,等到他收网的时刻,那昏聩的皇帝可还有一战之力?到时候正面对抗之时,恐怕只有林显那个老实家伙会不顾生死地保护皇帝。 以光明磊落对阵阴谋诡计,林显分毫优势不占,还有狗皇帝拖后腿。 可惜,这幕后之人明显是要放长线钓大鱼。也许那不是一个人,更像是一个组织,或是一个家族,否则怎么有耐心布下这长达几十年的局? 不管是谁,要揪出他来,都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可惜,世子没有精力和兴趣去管这天下纷争。原本以为可以查出丁侧妃的背景来,之后连根拔起,没想到竟查出这冰山一角。 世子懒得深挖那暗水中的冰山。 二九有些怔然地跟着谢景修走出兰水巷,登车上马,一同朝着广安堂行去。 第168章 进宫诊治 萧御跟随绿衣宫女沿着两面高墙为壁的青石板道,一路朝着禁宫深处行去。 这是他第一次进宫,眼前的宫殿并没有想象当中的恢弘壮阔,只有深深的浓黑色的压抑,从四面八方向人压迫而来,让人感到极不舒服。 老十走在萧御身旁,低声道:“这是在往兴宁宫的方向走。兴宁宫是皇后的居所。听那宫女所言,多半生病的是小太子。” 小太子?萧御想了想,似乎那也是个可怜孩子。在淮迁的时候就听人说过,皇后所生的大皇子几年前夭折了,小太子今年只有五岁,每天被皇后严密地护在身边,身子却一直不太好。 皇帝更喜欢李贵妃所生的那位三皇子,却碍于祖训与朝中老臣的反对,一直未能废太子另立。 如今那些反对的老臣已经退的退死的死,不剩几个了。皇后却也在这几年当中成长了起来,不再是当年那位与帝王伉俪情深的温柔女子。 当年她太软弱磊落,结果没能护住快要长大成人的太子,如今她既保住了小太子的命,也保住了小太子的地位,就这样在暗无天日的深宫当中煎熬着。 哪天把那个利欲熏心的皇帝熬死了,她大概就能够带着小太子翻身了。 但是这样的王朝,这样的皇位,即便小太子能够登基,以后的日子只会更加危机重重。 一路胡乱思量着,很快便从一个小门又进了一层宫墙。 眼前,就是大梁皇后的寝殿,兴宁宫了。 兴宁宫是大梁国历代皇后的居所,一应殿台楼阁自然建得大气敞阔。 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梁柱上的祥云鸣凤种种纹饰亦极尽威武庄严之势。 只是在这高门广厦之下往来行走的宫人虽敛眉屏息极尽谦恭庄肃之貌,却有遮掩不住的彷徨无措甚至是恐惧的气息,在四周萦绕不散。 这诺大的宫殿也在这样惶惶不安的气息里,淡去了那一分固有的尊贵庄严,显出几许阴森来。 萧御越往里走,越觉得四周阴惨惨地令人不适。 看来这人间极致的富贵权势,也不是人人都享得的。 既进了这兴宁宫的宫门,那绿衣宫女也没有必要再瞒着,一路径直带着萧御往小太子的寝殿走去。 “小太子吃坏了东西……皇后娘娘急令嬷嬷给小太子抠喉咙催吐,结果东西吐出来了,小太子却仍旧嚷着肚子疼,哭得停不下来。太医已经给看过了,却一直说小太子没有中毒……”绿衣宫女面色惨白地说出中毒二字,一双含着泪水的美目中迸射出一丝怨恨。 她微微闭眼收了泪水,仍旧面容端肃,继续道:“我们娘娘既然请了凤大夫前来,就是将小太子的生死都托付给凤大夫,对您绝无一丝怀疑之心。娘娘让奴婢向凤大夫交个底,那太医只怕是被人收买,不愿为小太子解毒。娘娘请方大夫人请来凤大夫,既是看中凤大夫医术高超无人能及,更加看中凤大夫您是谢世子的衷爱之人,绝不会被那些黑了心肺的东西收买胁迫。” 萧御听她这样说,因为被骗进宫来的一丝不悦却渐渐散了去。 难得这位皇后倒是位通透之人,不说些她定当护他周全让他心无旁鹜专心为小太子治病的虚话,却挑明了她不但没有护得住他的本事,还得要借重谢景修送给他的势力。 虽然早就知道自己在这深宫之内除了自保之外谁也靠不住,皇后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倒显得行事磊落。 这样的女人,怎么就不得那个皇帝喜欢呢?虽然他自己就是个男人,萧御却着实想不通某些男人的想法。 绿衣宫女在路上匆匆将事情交待了一遍,几人便已经走进了小太子的寝殿。 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熏香的味道,熏得萧御呼吸一窒。 上次方相府上也是这个味。萧御甚觉无奈,同样是人,他就不信那些贵人们闻着舒服,这样折磨自己是为哪般。 绿衣宫女一进殿门,就急步走到一个仆婢环绕的华服女子的身边,重重跪了下去,哽咽道:“娘娘,凤大夫已经请来了,小太子有救了!” 萧御朝那女子看去,那女子也同时在打量着他。 萧御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还没怎么下跪过,跟谢景修在一起之后更是不用向人下跪——除了成亲拜堂的时候,那是结结实实地跪了天地高堂。 这个时候也不想屈了男儿膝,只向那略显憔悴却仍旧双目炯然的中年美妇微微点了点头。 皇后也不计较他这些虚礼,反倒迎上前来,温声道:“麻烦凤大夫走这一趟。” 萧御道:“不打紧,太子在哪儿,我去看看他。” 皇后忙让宫婢带着萧御进到里间去看太子,自己也一道进去,先到太子床前,接过宫女手中的帕子,替床上的小太子擦着额上的冷汗。 一名太医略有些狼狈地从里间出来,原还愤愤不平地瞪了萧御一眼,等看清了萧御面容的时候,却惊讶地叫了出来。 “凤大夫?你怎么进宫来了?!” 萧御看这老太医有些面熟,想了片刻也恍然道:“周太医。” 他给林显做手术的时候凤云飞曾经带着两个太医去广安堂帮忙,其中一人就是这个周太医。 带路的宫婢却恨这周太医被那狐狸精收服,故意不给小太子诊治,恨恨地别开他,向萧御道:“凤大夫快请。” 萧御只向周太医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急急地进去了。 周太医这回却不生气了,也不管兴宁宫里的宫女们愤恨的眼神快要把他盯出个洞来,忙也跟了进去。 “凤大夫,您快给小太子把脉看看。我说太子没有中毒,皇后娘娘一意不信。小太子身体有恙,却并非中毒之状,老夫不能按着解毒之方来开药。”周太医连连说道。 那小宫女却气极地推了周太医一把。 “你这老匹夫!自己黑了良心,不愿意为太子诊治,还要带着别人也跟你一样昧良心吗?!快点滚出去!” 以前看着这周太医虽然为人圆滑却不失良善之心,是太医院里少有的没有靠向李家的太医,每每小太子有个头疼脑热,皇后娘娘才放心请他来给小太子诊治。 皇后想要更稳地拿住他,派人查探过,周太医只身进京,无家室拖累,他若自己不贪财不怕死,那是谁也拿他没有办法了。不过如此一来皇后拿他没有办法,自然李贵妃也使不出手段来,这么多年来周太医一直尚算勤勉。 没想到连这最后一个可用之人也倒戈了。 李家越来越势大,身为中宫的皇后娘娘却越来越势微。皇后娘娘的娘家,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却被李家挤兑得腰都直不起来,更别说帮皇后娘娘一把了。真正是步履维艰。 小宫女一身安危全然系于皇后和太子的身上,心中自然同仇敌慨,怕这周太医蛊惑了新来的小大夫,叫人一起把他打出去。 皇后只是坐在小太子床边,对门外的吵闹充耳不闻。 萧御耳中听着周太医的话,脚步未停地走到床边,低头去看床上的小太子。 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 比起他这太子的尊贵身份,这孩子实在是瘦弱得有些可怜,比同龄人看上去小了许多,此时躺在一堆锦绣绸缎之中,低低地哼着叫疼,额上不住地流着冷汗。 萧御让老十把药箱放到床边的小桌上,从里面拿出听诊器挂在脖子上,走到床边抓起小太子的手腕开始诊脉。 小太子面色有些发紫,小眉头皱得紧紧地,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萧御。 “大夫,我还能活下去吗?”他声如蚊蚋地问道,镇静得不像一个五岁的孩子。 萧御心里一软,原来的种种顾虑此刻全都抛诸脑后。 他终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什么利益衡量,阵营较量,他算计不来。这样乖巧的一个孩子在他眼前受着病痛的折磨,他便再也顾不得考虑其他。 “能的,太子不但能活下去,还能活得很好很久。”萧御向他一笑,把听诊器放在耳朵上,拿着听诊头伸进他的衣裳里。 床边的宫女一动,却被皇后的眼神震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萧御随意地摆弄着小太子的身子。 小太子呼吸十分急促,萧御听了听心音,没有心律不齐的症状。只是右肺呼吸音消失,左肺呼吸音增强,这是什么引起的? 萧御眉头微皱,向皇后道:“娘娘请让一下,我给小太子做一下检查。” 皇后忙站起身来,让到一边,几个宫女也一起退到皇后身边。 萧御掀开小太子的被子,轻轻脱下小太子的衣裳,看着他的眼睛轻声哄道:“肚子一直很痛吗?等一下叔叔会在你的小肚肚上轻轻按,哪里痛得厉害,就告诉叔叔,好吗?” 萧御习惯性地哄着幼儿患者,小太子不自然的面色上浮起一丝红晕,似乎很不习惯他这副哄小孩子的口气。 “知,知道了。”他小声地回道。 萧御先在肺部叩诊了一番。 “右上肺叩诊呈鼓音,右下肺叩诊呈浊音……”萧御轻声道,修长的手指在剑突处按了按。 “这里疼吗?”萧御轻声问道。 小太子皱着眉头点头:“疼……” 萧御又在剑突处轻轻按下又迅速抬起:“这样疼吗?” 小太子摇了摇头。 剑突处有压痛,无反跳痛。小太子只是抱着手臂环着胸和肚子叫疼,具体哪里疼,他得一点一点试。 一番触诊下来,小太子胸口和上腹疼得厉害,上腹肌肉十分紧张。 右上肺叩诊鼓音,呼吸音几乎消失,还可闻及胸内振水声,这是液气胸的症状。 皇后看他眉头紧锁的模样,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处。 “凤大夫,太子到底中了什么毒?还请凤大夫快快开方。”皇后声音微颤地道。 萧御看向她,摇了摇头:“太子没有中毒。” 一直在一旁勾头看着的周太医高声道:“不错不错,太子的确没有中毒!老夫也是这样诊断的!” 皇后面色一白,萧御又继续道:“虽未中毒,却比中毒更麻烦。” 有液气胸和急性腹痛的症状,有很多种原因能够引起,没有X光,他无法确定病因。 这才是最棘手的。 “小太子胸部里积了一些恶液,压得右肺呼吸不畅,得把它引出来。”萧御尽量简洁地解释道,“做这样的手术需要洁净的空间,这里不行。” 如果可以,还是回广安堂最好,可是太子出宫岂是那么方便的。 宫女忙道:“旁边还有收拾干净的屋子!” 萧御摇头:“洒扫干净还不够,要用特制的汤药彻底清洗一遍,还要用烈酒消毒。” 周太医旁观过林显的手术,知道萧御的意思,他忙道:“太医院有这样的房间!上次罗太医自广安堂回来之后,便在太医院里弄了这么一间房出来,还没有人用过。” 宫中贵人养得精细,很少有能用到上手术治疗的伤,罗太医仿照广安堂的手术室安排的房间,就一直空在那里。 萧御双眼一亮:“那最好不过。罗太医是疡医,有他帮忙最好。” 皇后马上吩咐下去,让众人马上带着小太子往设在宫门外的太医院去。 萧御从宫人手里接过一脸难受的小太子:“我来抱着吧。”宫人不知小太子痛处,再小心也要弄痛了孩子。 小太子到了萧御怀里果然安静了许多。 皇后也无二话,一行人出了兴宁宫,浩浩荡荡往太医院行去。 “哦?她把元王世子妃请了来?还带着人往太医院去了?”帝王寝宫之内,李贵妃毫无忌惮地在皇帝面前向下人细问皇后的行踪。 一国之母又如何,失去帝王的宠爱,就是这个下场,连亲生儿子的性命也保不住。 李贵妃双眸一转,看向皇帝:“皇上,妾身想去太医院看一看姐姐和小皇子。” 永荣帝正躺在床榻上吞云吐雾,闻言看向她。 “她现在必恨你入骨,你何苦再去招她。” 李贵妃笑道:“皇上这话,妾身却听不明白了。妾身向来极为敬重皇后娘娘,她何来对我入骨之恨?” 皇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爱妃最是聪慧,不必在朕面前装糊涂。”这一眼,竟似有一些当年的精明威严。 李贵妃心里一跳,却又暗自冷笑。 明明知道是她下手要小太子的命,这男人一直不闻不问,这会子装什么透彻练达。 李贵妃百般撒娇卖痴,最终缠得皇帝点了头,准许她去太医院。 李贵妃在一众宫女侍从的环绕下仪态万千地走出了无极殿,还回头向皇帝甜甜一笑,这才扬长而去。 皇帝又抽了一口,慢慢吐出白烟。 “烟儿啊烟儿,你已痛下毒手,难道必要亲眼看着他死,你才放心么?……” 烟雾缭绕中,似又看到当日大皇子未夭之时跟着他向学,还在襁褓中的小太子咧开没有牙的小嘴向他咯咯地笑,还有那张温婉的面容,一脸依赖与爱慕地看着他,不似现在这般冷淡戒备…… 烟雾散了,图象也灰飞烟灭。 永荣帝有些疑惑地压了压不知何时翘起的唇角。 真是怪了,怎么想到那么久远的事了? 后宫争宠本是稀松平常,堂堂皇后技不如人,才会连孩子都保不住。这一次,那个女人只怕要彻底让出皇后之位了。 大梁国皇室一脉相传的刻板规矩,皇后无错不得废后,惟有嫡子可立为太子。即便是他想要为自己最心爱的宠妃和皇子铺路,也越不过这条祖训去。 所以才有了时至今日的血腥争斗。李贵妃是在为三皇子打算,他不会阻止。 广安堂外,几辆极尽奢靡豪华的马车停在门外,谢景修从车中优雅而下,在满街人的注视之下踏上广安堂的台阶。 几个在街角卖糖人泥人的小贩互相看了一眼,几乎掩饰不住眼中的震惊。 谢景修居然真的没死?!不但没死,连点伤都没有,甚至就这样大大方方地回了广安堂。 几人眼神对了片刻,便悄悄地退出了繁华的街道。 二九看着那几人的背影,抱着长剑冷笑了一声。 谢景修本以为会看到萧御高兴地迎出广安堂的身影,已特特地正了身姿,挺直了本就十分英挺的脊背,动作十分优雅地缓缓踏上堂前的几级台阶。 可是他都快踏进广安堂的门槛了,还是没有等来萧御的迎接。 谢世子眉毛皱起。 怎么回事?难道侍卫没把他要回来的消息传到? 刚要踏进门去,却见一道人影风也似地从街头朝他奔来。 “世子?真的是世子!呜呜……您没事太好了!”百灵一脸涕泪横流地又哭又笑,上前急道,“世子,公子被方大夫人骗到皇宫里去了!” “什么?”谢景修目光一沉,声音也冷了下去。 第169章 当众急救 皇后出行要有凤驾,又另派马车来接上萧御和周太医等人。 宫中仆从不愧训练有素,十分利落地派好马车,摆开仪仗,就要整装待发。 萧御心中摇头,都什么时候了还要讲究这些繁文缛节。 老十站在他身旁,看他神色便知他心中所想,解释道:“宫中的规矩自有他的道理,便是皇后也不能不守。别的不说,如果只我们几个单独在宫中行走,路上碰上什么说不清楚的麻烦事,就更拖延时间了。有了凤驾便无人敢拦。” 萧御疑惑地眨了眨眼:“不敢拦凤驾,却敢拦皇后?” 老十肯定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萧御自己想了一想便回过味来。皇帝看重皇后时,皇后自己就是威严。如今皇帝自己不把皇后当回事,皇后要在这深宫当中活下去,就只能借重那些死板繁重的规矩。 这个时候规矩不是累赘,却是保命符。 “真够累的……”萧御轻声一叹。 一国之后尚且如此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如果没有谢景修的无条件支持,他还不知要在另一种阴沉莫测的争斗泥泞当中深陷多久,又要如何挣扎出来呢。 一言一思只在片刻之间,马车已经停在面前。 两个宫女要来把小太子接到凤驾上去,小太子却紧紧抱住萧御的脖子。 “我要小大夫抱着。”小太子声音细细地说道。 他的肚子很疼,头也疼,胸口也疼,只有被这个小大夫抱着的时候最舒服。 萧御拍了拍他的后背,抱着他上了马车。 两名宫女无法,只得回了皇后那边。 车马仪仗起驾,有些焦急地赶往太医院。 太医院中先生得了通报,知道皇后要带着太子到太医院里看诊。 虽然皇后和小太子不得圣宠,但身份摆在那里,谁也不敢怠慢,忙在院使凤云飞的带领之下迎了出来,分立两排迎接凤驾。 皇后在两个嬷嬷的搀扶下款款走下宽大华丽的马车,凤云飞忙上前行礼。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没有心思应付他,径直往太医院内走去,面色微白地道:“罗太医何在?” 罗太医忙跟上前来:“微臣在此。” 萧御已经抱着小太子走了过来,接过话头道:“罗太医,我要给小太子做个小手术,借您的手术室一用。” 凤云飞已经瞪大了眼睛,仿佛看见鬼一样看着自己的大儿子。 他什么时候进宫来了?还说要给太子手术?! “钰儿?真是胡闹!你怎么能给太子做手术!”凤云飞急道。 他知道自己儿子的治疗手法,那是切切实实地拿刀往人身上划拉。平常他给那些庶民如此诊治也就罢了,太子是何等身份?他怎么能在太子身上动刀?! 再说太子身上的状况,分明是有人想要他的命。不管治好不治好,都是出力不讨好的下场。 萧御看了凤云飞一眼,没搭理他。罗太医已经麻利地去准备手术室了,萧御抱着小太子晃了晃,趁机向皇后说明:“皇后娘娘,要我给小太子治病,您必须完全信任我。” 皇后看着自己的儿子,眉头微皱:“凤大夫要如何治疗?” 萧御把小太子交给宫女,想让宫女抱他回避。小太子却只是揽着萧御,面色惨白,冷汗淋漓,想是胸腹中痛得厉害,却一直只是轻声哼哼,没有叫疼。 “不用避着我,我也想听一听。” 五岁的孩子,没有天真懵懂,眼睛里闪着超越年龄的成熟。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受尽苦难的孩子大概也会早早通晓人情事故。就像谢景修一样。 萧御心中不由得更软了一些。 “小太子伤在脏腑,却不知是何处受伤。胸中积有恶液,我先要在小太子的胸腔上开一个洞,用银管将恶液导出。”萧御轻声道。 皇后面色一变,目光如炬紧盯着萧御。 “如何在胸腔上开洞?!”皇后颤声道。 跟在皇后身边的一个嬷嬷已经叫了起来:“胸膛上开了洞,人还如何能话!简直是居心叵测!皇后娘娘——” 皇后一抬手止住她的话,只是看着萧御,一国之母的气势猛然外放开来,逼得人不敢直视。 “本宫不管你如何为太子医治,本宫只问你一句话,你能不能治好太子!” 萧御低头看向怀中的孩子,小小的孩童也在满怀希望地用一双黑亮透澈的眼睛看着他。因为胸中积液压迫着右侧肺部,他呼吸起来十分困难,小小的鼻子扇合不住,粗粗地喘息着。 “我只有一半的把握。”萧御照实言道。 皇后面上已经不只是失望,几乎染上了一层杀气。 萧御不忍再看怀中的孩子。 以前他给别人动手术的环境,比这里还是要好一些的,而且都是些健康的成年人,术中术后又有秦小大夫悉心照料。 如今病人是一个五岁的孩子,手术的环境不好,又没有好的助手,而且他现在还不能明确诊断小太子的病情。 最要命的却是没有抗生素。小太子胸腔中有积液,已经污染了胸腔肚腹。他又体弱,在这种情形下不用抗生素的危险实在太大。 凤云飞听到萧御的话,已是吓得肝胆俱裂。 这可是在皇宫里,他怎么敢对皇后娘娘这样说话,说的还是小太子的事。谁不知道自从先太子夭折之后,皇后就拿小太子当眼珠子一样看护着。 这样说,简直是直接往皇后的心里扎刀子。 凤云飞猛地跪了下去:“小儿无状,还望皇后娘娘勿怪!太子千金之躯,实不敢以刀刃毁伤……” 皇后冷冷打断他:“闭嘴。” 凤云飞只能闭嘴不言,垂头跪着。 皇后看了凤云飞一眼,又看向厅里噤若寒蝉的众位太医,再看向萧御。 萧御道:“皇后娘娘,恶液积于胸腔,必须排出。脏腑有伤,必须找出病灶使其愈合。只用药物调理,看似稳妥,是治不了这种内脏伤症的。” 皇后定定地看着萧御,突然走过去摸了摸他怀中小太子的脸颊。 “皇儿,你信不信这位小大夫?” 小太子脸色几如透明一般,轻轻点了点头:“母后,儿臣信。小大夫抱着儿臣,像母亲抱着一样安全。” 皇后微微一笑,看向萧御的目光却柔和了下来,仿佛方才那一瞬的杀气威压都不曾出现过。 “凤大夫敢于直言相告,这很好,本宫听够了太医模棱两可的敷衍。但请凤大夫全权处置,无论用何种法子,无论后果如何,本宫保证,一定安全送凤大夫离开皇宫。”皇后微微垂首,沉声道,“凤大夫,我儿,就托付给您了。” 萧御听着似有哪里不对,罗太医此时从后院跑回来,叫道:“启禀皇后娘娘,净室已经备好。”又向萧御笑道,“完全按照凤大夫交待过的法子所布置。” 萧御点了点头,向皇后道:“请娘娘在此静侯佳音,我定然竭尽全力医好小太子的伤病。” 说完便跟着罗太医去了。 他前脚刚刚踏出厅门,却听院外内侍通报:“贵妃娘娘驾到!” 一道艳丽恍若神仙妃子的身影在一群宫女内侍的簇拥之下从太医院的大门处款款行来。萧御感觉两道十分锐利的目光,来回打量的视线仿佛织起一张密密的大网,从头到脚地将他笼在其中。 萧御迎着那目光望去,却见那双冷诮双目的主人不闪不避,仍旧直直地注视着他。 那视线如同粘腻阴冷的毒蛇,缠缠绕绕,令人十分不适。 萧御眉头皱起,不知这位素昧谋面的李贵妃为何对他这么大的恨意。难道因为他要救小太子,坏了她的好事? 皇后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凤大夫,您自去为太子医治吧。” 萧御点了点头,急步离去。 “大胆刁民!贵妃娘娘在此,岂敢避走?!还不跪下!”内侍尖利的声音响起,几个人拦住萧御的去路。 怀中的小太子揽着萧御的双手更紧了,小小的身躯微微颤抖起来,不知是痛是怕。 “母后说,就是他们一直处心积虑地加害于我。”小太子用微弱的声音轻声道,“现在他们还拦着你,不想让你为我医治。” 萧御抱紧了小太子:“别怕,你母后在呢。” 这些人当着皇后的面就敢如此嚣张,可见是跋扈惯了的,萧御也不知道皇后能不能制住这位甚得圣宠的贵妃娘娘。 李贵妃已经走到近前,一双眼睛更加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萧御。 “这就是缠住了元王世子的那个男人?不过如此。”李贵妃笑道,“皇后娘娘请这种人进宫,意欲何为啊?” 萧御眉头深深皱起。 皇后跨出门槛,居高临下地看着李贵妃。 竟无一人向皇后低头行礼,李贵妃身边的宫女内侍无不骄傲地昂着脖子,面含讥讽,无人把这中宫之主放在眼里。 谁都知道,皇后早已失了帝心,如今不过是占着名份不让。皇帝虽不对她动手,却从不过问其他妃嫔甚至是宠妃身边的宫人对于她的欺压。若不是她自己挣着不愿去死,她早该化成一捧飞灰,和她所生的皇子一起,在这后宫之中彻底消失。 凤云飞看着两相对峙的两个身份最高的女子,一时怔忡之间,竟似看到了方氏与卢氏。 卢氏的手段堪比李贵妃,方氏却没有皇后娘娘那样的强硬。 他没有看到过方氏带着长子在淮迁的那十几年是怎样过活的,但却将皇后娘娘的困顿辛苦全部看在眼里。皇后在生死边缘上苦苦挣扎了几年的时光,到此时似乎已经尘埃落定了。 如果没有长子的强横,方氏也许早已孤苦伶仃地死在老宅的家庙当中,而他还一无所知,还以为自己每年送回大笔银钱,就是对她最好的照顾。 如今皇后即将一无所有,一败涂地,又是他的这个儿子,毫不犹豫地站在了皇后的身边。 这一次,他还能再次力挽狂澜吗? “让开。”皇后看着挡在萧御身前的宫人,沉声道。 几个宫人只是笑嘻嘻地昂头挺胸,互相讥诮地笑着。 萧御心头一沉,没想到皇后在李贵妃面前竟是如此无力。 罗太医早已退回到太医的队伍中,不敢出头。 谁敢在李贵妃面前为皇后出头?嫌命太长吗? 李贵妃走到萧御身边,冷腻腻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怀中的孩子,轻声道:“你来到这个世上,只有受苦的份,每天活在恐惧当中,多么痛苦啊。你是时候放手离去了。” 萧御听得心中发寒,抱着小太子退到老十身后。 这种女人是怎么得到皇帝宠爱的?皇帝难道嗜好这种脑子不正常的偏执狂? 萧御近看李贵妃时,发现这个女人的眼神有些不太对。虽然她神色安然,那双眼睛的深处却总有些不太正常的东西闪闪烁烁,给人的感觉十分诡异。 几名宫女搬来一只圈椅,扶李贵妃坐下。 “听闻小太子得了急症,本宫亦是心急如焚,亲自前来探视。”李贵妃缓缓说道,手下数名内侍却将萧御等人团团围住,不得动弹。 分明是故意要拖延小太子的医治时间,想要亲眼看他咽气才罢休。 萧御抱着小太子颤抖不停的身躯,心中越沉越冷,却束手无策。 在如此任意妄为的强权面前,任何言语手段都是苍白无力的。 “碧云。”皇后突然唤来贴身的宫女。 那引着萧御进宫的绿衣宫女低头走了出来,双手捧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奉到皇后面前。 李贵妃看着皇后的作派,挑高纤丽的眉头,不屑地看着她。 碧云展开那件华丽无双金线织就的凤袍,小心地伺候着皇后穿上。 皇后缓缓走向萧御,一身锦衣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金色光芒,令人不敢逼视。 “这是太祖太后传延下来的金丝凤袍,惟有历代皇后能够拥有。”皇后昂头挺胸地一步步走到萧御身前,“谁敢碰上一个衣角,都是对太祖太后的不敬,是对大梁皇室的不敬!” 皇后步步前行,一群宫侍看着她身上那贵不可言的凤袍,不敢再嘻笑阻拦,一齐迟疑地向后退去。 “谁敢退!”李贵妃一声冷斥传来,几个内侍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又找回勇气。 祖传凤袍又如何,不过一件死物,还能吃人不成?便是扯了碰了,这里谁又敢说出去?即便皇后说出去,贵妃娘娘也自会保下他们。 如此一想,再次有恃无恐起来,几名内侍立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拦着,不怀好意地视线不断地打量着萧御怀中的小太子。 只要这小东西咽了气,他们这两难的任务便算完成了。 皇后仍在一步步地朝前走着,身影单薄却挺直如松,企图用一具血肉之躯,用她身上所有的尊严与高贵,为她的孩子劈开一条求生的道路。 三步之内,便碰上了那拦路不动的内侍。 “皇后娘娘,此路不通。”那内侍嘻笑一声说道。 李贵妃讥诮地看着那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在她的手下做最后的挣扎。 如果不是那个人已经开始收网,她必须要加快步伐,本来还可以多留她一些时日的。 看着她像惊弓之鸟一样龟缩在中宫之内带着她的幼崽过活,也是一件娱乐人的事。如今竟想靠着一件衣裳虚张声势,真是天真极了。 太祖太后所传又如何?大梁皇室又算什么?她的目光只局在这后宫之内的方寸之地,注定要在她的手底下一败涂地。 “老十。”萧御沉声叫道。 老十低应一声,跨步走到萧御前面,手起刀落,一蓬血花绽开在空中。 毫无预警地,出乎任何人的预料,那拦在皇后身前的内侍连一声都没吭,就轰然倒地。 萧御捂住了小太子的眼睛,沉声道:“在下不才,身为大梁子民自当维护皇室尊严!敢染指金丝凤袍,对太祖太后不敬者,杀无赦!” 皇后身形一僵,双目中陡然泛起一丝酸涩。 她已做好以性命为太子铺路的准备,今日却是一个被她强请到这险恶深宫中的少年,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她的身前。 皇后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地继续朝前走去。 拦在前面的内侍看着那瞬间身首分离的同僚,几乎吓破了胆,谁还敢拦。 “娘娘,怎么办?”宫女焦急地在李贵妃身后道。 李贵妃唇角微翘,太医院外忽然又有内侍高声唱报:“皇上驾到!” 萧御脚步一顿,低头看着怀中的小太子。有些人,是真不想让这个孩子活下去啊。 众人只能跪迎圣驾。 李贵妃已经肆无忌惮地跑到皇帝身边,亲密地依从在他的身侧。 身着金丝凤袍的皇后,只是直直地站立在阳光之下,浑身散发着灼目的光芒,定定地看着那已多年未见的男人。 这个人身形高瘦,脚步虚浮,双目血红,眼下泛青。皇后一阵恍惚,这个男人,根本不是她记忆当中的那个人。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萧御无奈地跪在人群中,抬眼看了皇帝一眼,又皱眉看了他身边的李贵妃一眼,心中突然透亮起来。 皇帝身上浓烈的樱素气味随风传来,清晰地萦绕在鼻端。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觉得李贵妃的眼神有些怪,皇帝更加明显,原来这两个人还有这一桩事。 皇帝视线在那倒毙的内侍身上转了一下,便看向皇后。 “金丝凤袍,太祖太后,大梁皇室,不是让你用来达成私利的。皇后,你逾越了。”他缓缓说道。 李贵妃只是依在他的身边吃吃地笑着。 皇后心中大恸,单薄的身形摇了一摇,勉强站定。 “私利?!皇上,在你的眼里,太子的性命,就只是私利?!即便是私利,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也是你的儿子啊皇上!” 李贵妃却轻声笑道:“皇上福寿绵长,最不缺的就是儿子了。” 她如此出言无状,皇帝竟然也是无动于衷。皇后一颗心如同浸在深潭冰水中一般,冷到发抖。 以前皇帝顶多对她不闻不问,此时却摆明了要对付她和太子,如今,她还能如何救她的孩子?! 一阵慌乱突然从后方传来,几道焦急的声音连声唤着“小太子”,皇后连忙回头望去,却见萧御正将小太子放到地上。幼儿软软的身躯无力地蜷缩着,一张小脸憋得青紫一片,小小的鼻子用力地吸着气,却似乎一口气也吸不进去。 萧御知道这是耽搁了太久,只怕胸腔积液压迫到了肺部,让小太子无法呼吸了。 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那道威严的声音却突然命令道:“三皇子身体不适,来人,将三皇子抱回寝宫,着人诊治。” 冠冕堂皇的话,却分明是要就此了结小太子的生命。 萧御有多心疼这个幼小的孩子,就有多齿冷这番猪狗不如的冷血行为。 一名内侍甩着浮尘走上前来,伸手要去抱起小太子。 “滚开!”萧御一把抓住那内侍白胖的手臂,将他甩到一边,一双厉目猛地瞪向还欲上前抢人的几名内侍,“谁都不准过来!老十,药箱拿来!”要马上给小太子急救。 皇后已经扑了过来,面上再也维持不住端庄威严,身上闪亮的金丝凤袍拖在地上,沾满了灰尘。 “砚儿!我的砚儿啊!母后在这里,母后在这里。”皇后呜咽地哭叫着,紧紧地抓着小太子的手,不住地摩梭着,“砚儿你不要离开母后,不要离开母后好不好。” 只这么片刻之间,握着脖子不住挣扎的小太子便渐渐没了气息。 老十已经迅速地将药箱取来,萧御起身到厅里拉出一张桌台,从药箱中取出洁净的布单展开铺上,把小太子放在桌上,打开药箱挽起袖口开始消毒双手。 李贵妃看着那已经不再挣动的小太子,再看向萧御,轻声笑道:“皇上你瞧,那个人疯了。” 萧御猛地看向她,一双威严至极冷厉至极的眸子倒把向来不知天高地厚的李烟儿看得一窒。 萧御只看了她一眼,便又看向皇帝:“皇上,我是凤照钰,想必您一定知道我的来历。皇上是不是也以为小太子中了那李贵妃的毒,如今又发急症,必定没救了?” “你就睁开你的眼睛仔细看着,什么叫起死回生的神医!” 说话时便将双手消毒完毕,萧御不再管别的,半跪在小太子身边,解开他的衣裳,露出胸膛,拿出汤药和烈酒开始消毒。 一时间周围的人竟都被他震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看样子小太子已死,是不是不需要再做什么了? 便是想要行动,也要先拿下那拦在前面的黑面侍卫。 李贵妃沉声道:“居然敢对皇上如此出言无状,还不把他拿下!” “慢着。”皇帝却突然道。李贵妃一窒,看向皇帝。 皇帝淡淡道:“让他治。” 萧御听着,嘴角不屑地弯了弯。 他赌对了。 早听闻皇帝是个极度贪生怕死之辈,一心要求长生不老,最看中的便是可以延年救命的太医。他的神医之名,起死回生之术,这皇帝如何不心动。 从药箱中拿出手术刀,萧御深吸了一口气,在太子小小的胸膛上坚定地划了下去。 第170章 以势压人 萧御在小太子的肋间划开一道两厘米的切口,又更换血管钳,小心却利落地分离胸壁肌层,于肋骨上缘穿破壁层胸膜进入胸腔。切口中马上有淡褐色的液体溢了出来。 “流血了,流血了……这个民间神医就是这样救人?!” “……在胸口中切开一个洞,这如何能活?!” 太医当中传出一阵窃窃私语。凤云飞急得大汗淋漓,不时掏出帕子抹着额头。 他只知道,万一小太子真的死在这里,不只钰儿要抵命,他也跑不了。 这个时候到底是为自己担心更多一些,还是为儿子担心更多一些,凤云飞也分不清楚了。 罗太医却冲到最前面,瞪大了眼睛看着萧御的一举一动,一个操作也不愿意放过。 萧御衣袖挽在手肘,一手持钳,一手拿出盐水瓶,尽数倾倒在伤口上冲洗干净。 用止血钳撑开创口,从医药箱中取中一条银管,用另一把钳夹住银管的前端,顺着撑开的血管钳将银管送入胸膛。 又从药箱中拿出一只盐水瓶,将银管的远端插进瓶中,将瓶子放在桌台的下面。 很快一股污浊的液体便从瓶中的银管口涌了出来,将瓶中的盐水染成一片暗褐色,还有一些食物残渣浮在水面里。 萧御紧紧地盯着小太子的脸,随着压迫到肺部的液体引流出体外,片刻之后,已经没了气息的脸色铁青的小太子突然长吸了一口气,呛得咳了起来。 萧御忙按住他的手脚,不让他乱动。 整个太医院上空死寂无声,惟有小太子那稚嫩的咳声一声声响着,震得众人无不瞪大了双目,看着小太子身上连着的那怪异的银管。 起死回生的医术每个人都听说过,讲起来时最多啧啧称奇几声,实则没人会把那些神乎其实的传闻放在心上。 可是亲眼看见时,才能感受到这种把亡者拉回人世的事情有多么悚然惊人。 永荣帝看着萧御的眼神猛地精光四射,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贪婪。 皇后已经力尽地瘫坐在地上,一双含着泪水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依在萧御怀中呐呐叫疼的小太子,颤抖的双唇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亲眼看着小太子咽气,又亲眼看着他复生,这种刺激实在是太大了。 尽管亲耳听到那少年口中说着起死回生,她其实根本不敢相信。 既不敢,也不能。否则若是希望落空,她一定会彻底发疯。 连她都已经放弃了最后一丝希望,那个少年却真的做到了。 她的孩子,真的活回来了。 李贵妃面色铁青,一双眼睛冷冷地盯在萧御身上。 萧御却在专心地看着水晶瓶中的液体,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判断。 胸胸积液里有食物残渣,又有胸痛上腹痛的急症,还是在小太子呕吐过后出现的症状。 多半是食管破裂了。这种症状多数发生在有醉酒史的人身上,过食或者醉得不醒人事的人反胃呕吐时,造成的食管自发性破裂。 小太子年纪幼小,他一时没有往那个方向去想。一般偶尔的呕吐也不会造成这种损伤,小太子却伤了食管,只能说明一件事,他是经常性地呕吐。 宫中贵人想要害人,无非是在吃食香料上下手。香料可以不用,饭却不能不吃,如同惊弓之鸟一样的皇后只怕不是第一次为小太子催吐了,生怕他吃了什么不妥当的东西。 小太子现在明显有些营养不良,再这样下去,不需要李贵妃再出手,小太子会被皇后的多疑害死。 “小太子伤在食管,必须尽快开胸缝合伤口。”萧御道,“不能在这里,我要带他回广安堂。” “大胆!你算什么身份,也敢带太子离开皇宫?!”皇帝身边的内侍出口训斥。 萧御看向皇后。皇后也已经收起了所有激动无措,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看了萧御一眼,转身面向皇帝:“皇上已经见识到了凤神医的医术。凤神医既如此说,还望皇上成全,救太子一命。” 李贵妃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全然不担心皇帝的决定。 果然,皇帝开口道:“太子不可出宫,凤大夫就在宫内为太子手术。” 皇权大过天,萧御最终只能抱着小太子进了太医院的净室,叫来罗太医与周太医打下手。 人消毒完毕一齐进去,用羊肠制成的鼻饲管给小太子喂了麻药,然后开胸缝合食道上的伤口。 食管中段肌层五厘米裂口、黏膜裂口三厘米,给予胸腔冲洗并逐层缝合,萧御全然投入手术当中,完全不在意外面还有三个这世间最尊贵的男女在等着他的结果。 凤云飞透过窗棂怔怔地看着房间内那张陌生又熟悉的俊秀脸孔。 此叶那张脸上专心至致的神色是那样沉静,那样地令人感到信赖。 他的儿子,身处深宫之内,却就像仍旧在他的广安堂里一样从容不迫。他面对着这世上最高高在上的君王和恩宠无两权势涛天的贵妃,却完全不卑不亢。 不但没有一丝卑微,甚至隐有出尘之势,硬生生将那九五至尊的气度也压了下去。 他见惯了在宫中贵人面前战战兢兢像狗一样卑践行事的大小官员,面对贵人时恨不得将自己踩低到泥土里。他也见过故作姿态的清高才子,面对真正需要巴结的人时,便露出不堪入目的面目。 为什么他的儿子竟然能够如此安之若素?他的安然不是虚张声势,不是故作镇定。他是真的全然不惧那些人,所以他的镇定丝毫不让人感到可笑,仿佛他天生就该是这样目下无尘,他天生就可以高高在上,不用把那些贵人放在眼里。 他为什么不怕呢?他怎么能不怕呢?凤云飞想不明白。 怪不得,怪不得钰儿根本从不拿正眼看他。 他一直跪着没有起来过,他跪凤云宁,跪安国公,跪卢氏,跪皇帝,跪贵妃。 这样的父亲,钰儿根本就看不起他。 凤云飞黯然离开窗边,找了个角落呆呆地站着。 最后一针缝好,萧御放下工具,口中长吁了一口气,心中却并没有一丝放松。 “大功告成了?小太子的性命保住了?”罗太医看着手术台上安稳睡着的男孩,举着沾满鲜血的双手不敢置信地道。 他居然保下了李贵妃和皇上都想要杀的小太子,天哪,他都干了些什么? 最可怕的是,他居然一点也没有后悔,反而心中充满了豪情万丈,没有一丝畏惧。 “还不到下结论的时候。”萧御道,眉头皱得紧紧的。 下面才是最关键的时候。 居然还不能确定保下太子的性命。罗太医一窒,看了身旁沉静的少年一眼,他的眼中只有对小太子的担忧,却没有一丝面对帝后之怒的担忧。罗太医突然便想起了他当年拜为老师的那位慈蔼老者。 他本人天分奇高,勤奋刻苦,却始终不能达到老师的境界。老者在他出师那日说过,他已将他的医术学到了极点,他再无可教之处。但是他始终不能出众,是因为他所求太多。 有他无所忧虑无所畏惧之时,才有可能达到真正的巅峰。 此时看着这位敢在帝后和宠妃的斗争当中提刀在小太子身上开洞的少年,他不为别的,只为将这小小孩童救回人世,全不顾万一救不醒小太子,他将会担上多大的罪责。 罗太医似乎终于理解了自己老师的意思,也懂得了,为什么别的大夫永远不可能达到这少年已臻化境的水准,尽管他从不藏私地向所有人教导他最精妙的医术。 他们求得太多,怕得也太多了。 萧御看了小太子一眼,转身出了这间临时手术室。 “凤大夫辛苦了,来人,请凤大夫去四锦殿里休息。”他一出门,迎接他的就是永荣帝不容质疑的命令,“小太子就交给凤大夫照料了,若是太子痊愈,朕定然重重有赏。若是小太子有一丝不妥,凤大夫可要知道后果如何。” 萧御不知道皇帝明明想要除了小太子为宠妃之子让路,为何还要让他来照料小太子。难不成想借故把他留在宫里?可皇帝即便看上他的医术,也不需要让他时刻守在宫里吧。皇帝要真有个什么事,找人去广安堂请他,他还敢不来吗? 其实不用他们对小太子出手,小太子最凶险的时刻还没有到来。 没有抗生素,小太子这一次本就是九死一生。 皇后的目光疲惫又茫然,本以为这一次是最后的鱼死网破了,是生是死也要有个结果。没想到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她还是要打点起精神,好好地看顾着太子,别被李贵妃那无孔不入的黑手暗害了去。 这么多年了,她真的太累了…… “草民不是宫中御医,不应宿在宫中。”萧御出声道,“草民恳请皇上,让草民回广安堂。草民还要配些药,为小太子调理身子。” 永荣帝刚想说话,却突然大大地打了个哈欠,一双眼睛泪水四溢,扶着额头有些昏沉沉地摇摇欲坠。 李贵妃唇角带着一抹微笑,上前扶住皇帝。 “皇上,到了修炼的时辰了。”李贵妃轻笑道,“此间之事已了,小太子也已重新活了过来,皇上是要继续留下来,还是……” “朕……朕回无极殿了。”永荣帝打着哈欠,懒懒地摆着手道。 “恭送皇上。”李贵妃带着一众宫女将皇帝的仪驾送出太医院外,全然不在乎还有一个正经的皇后在这里看着。 李贵妃回转,一双妙目在肃然而立的皇后身上打了个转,又瞟过萧御,昂首轻声道:“桂嬷嬷,太子殿下刚刚伤了元气,你最懂药理补身,还不快去给太子殿下熬一碗药来,好好补补。” 皇后目眦欲裂:“你敢!” 李贵妃不屑地笑了笑,却不搭理她,只看着桂嬷嬷。 “嬷嬷,还不去。” 桂嬷嬷低头应是,昂头挺胸地朝着太医院内院走去。 相对仆从环绕的李贵妃,皇后身边可用之人实在太少。 皇后冲进净房中,抱起昏迷不醒的太子,大步朝外走去。 李贵妃却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撕破脸,要在这里做个了结了。 几十名内侍将整个太医院围得密不透风,皇后根本连台阶也未能下去,便被拦阻住,怀中紧紧抱着小太子,面色凶狠地看着四周。 “让开!” 一声尽量充满威严的厉喝,换来的却只有几声讥讽的喁喁低笑。 院中太医已经在几名内侍的引导之下,从后门处一个个都走了。 萧御转头四顾,凤云飞并不在这里。他不觉得难过或者失望,却松了一口气。 他心中对凤云飞没有什么感情,凤云飞若这个时候大无畏地来展现什么为父之慈,他可真不知如何应对了。 萧御抿紧双唇,老十却已经站在他的身前,摆出戒备的架式。 李贵妃暂时不去管那皇后,却突然向着萧御娇斥出声:“大胆刁民!竟敢对本宫不敬!你想造反吗?!来人,还不把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拿下!” “是!”一众侍卫和内侍应声,一齐向着萧御围了过去。 御皱起眉头,老十却只是安抚地看了他一眼。 “世子妃别怕。”老十道。 “……”他没怕好吧。就是因为看懂了老十有恃无恐的暗示,他才一直没有什么行动,还以为老十会有后招。 难道他的后招就是安慰他两句然后以一敌百冲出皇宫么? 那真是要被坑死了…… 一个人影突然冲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皇帝和李贵妃面前,叩头如捣蒜。 “贵妃娘娘,小儿鲁莽粗鄙,不知礼仪,还望娘娘看在他有口无心的份上,恕他不敬之过!” 竟是凤云飞满头大汗地跪在那里求情。 萧御有些愕然地看了他一眼,轻叹一口气,不再看他。 老十一拳一脚撂倒了最先冲上来的几个侍卫,口中突然尖啸出声,声音穿透重重宫殿,清越地传向远方。 李贵妃安然站在众皇家侍卫的护卫之后,目光冷冷地看着被人围攻的萧御。 他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自作清高的模样,真是,碍眼极了…… 这些蠢材总以为守着规矩守着祖制守着律法,就可以救自己一命。 却不知,规矩、祖制,律法,只有在政令清明之时才有用。 如今朝纲混乱,规矩律法不过一纸空文,只有实力才是最强的后盾。 不巧,他们没有,她却有。 李贵妃冷笑地看着那些在皇宫侍卫的利刃下左闪右躲的几个人,看着萧御的目光越发精亮起来。 这样强烈的视线,萧御如何感受不到?他不舒服地皱起眉头,回望了李贵妃一眼,却在与她视线相对时,看到她唇角勾起一抹怨毒的笑容。 这个女人为什么总跟他作对,他跟小太子倒是一齐被她列为眼中钉肉中刺了?萧御实在想不明白。 却不等第二轮侍卫扑上来,一队乌鸦鸦的人马突然出现在太医院外,仿佛从天而降的天兵天将。 一个男人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大队人马停在太医院的大门外,那个俊逸不凡的男人轻轻驱马,跨过门槛,慢慢走向一片混战的人群。 轻紫衣衫,长发如墨,高鼻深目,身姿笔挺。窄袖之下露出两只修长有力的手,松松地抓着马缰,似乎无意地轻轻甩动着,最终走到庭院的中央,停了下来。 不是谢景修是谁。 第171章 乱臣贼子 “世子!”萧御一看到谢景修,顿时完全轻松下来。 他似乎早有一种感觉,如果他在皇宫里遇到危险,谢景修一定会来的。 此时他出现在这里,萧御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他敢在皇宫里恣意而为,凭借的不过是这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感觉,是对谢景修的全然信任。 “谢景修!”李贵妃也在瞪大了眼睛盯着来人,一脸似喜似怒的神情,扭曲不已。 “你没死,你果然没死……”李贵妃喃喃道,一双眼睛死死盯在谢景修的脸上,“本宫就知道,你不会那么容易失败,不会那么容易死。” 正在围攻的皇宫侍卫顿时失了主心骨,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声:“保护娘娘!” 一行人瞬间找到目标,马上回到李贵妃的周围团团围住,明晃晃的刀刃一致对着外面。 谢景修对这些全部视若不见,只是驱马走到萧御身边。 气氛一时有些诡异,十几名侍卫与宫侍竟不敢直接面对谢景修的锋芒,只能退让到一边,倒让他顺顺利利地穿过人群,走到了萧御面前。 “钰儿。”谢景修低唤了一声,伸出手来,“上来。” 萧御看了看四周的情景,嘴角一抽。 “不用了。”现在可不是耍帅的时候,就不能再拉一匹马来么……再说诈死的账还没算呢。可惜时机不对,只能回去再说。 “我们走吧。”萧御说着就顺着人群之中让开的一条小道朝外走去。 他不知道谢景修带了多少人过来,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这一大堆手持利刃的“不法之徒”带进深宫里来的,他现在只想尽快离开。 如果他的常识没有错误的话,谢景修现在的行为,分明是要“造反”啊! 一言不合就诈死,诈死回来聚众持械硬闯禁宫,还能不能好好过日子了! 不等萧御走到大门,李贵妃突然一声怒斥:“拦住他!你们都是死人吗?!” 桂嬷嬷亦沉声怒道:“元王世子妃对娘娘不敬,就想这么一走了之么?!未免太不将皇上和娘娘放在眼里!” 李贵妃定定地看向谢景修,杏目流转。那眼神落在萧御眼中,只觉分外刺眼。 谢景修面容俊逸身姿不凡,走在路上就是个闪闪的发光体,的确吸引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妇的视线。 可是那些或欣赏或害羞的视线完全不同于李贵妃此刻的眼神。那种眼神带着探究,带着贪婪,带着令人作呕的渴望和向往,如同一条冷腻的毒蛇,蠕动着缠绕在谢景个的身上。 萧御终于明白过来,李贵妃为什么会对他有这样大的恨意。 她分明是对谢景修有意思。 不同于其他女子发自于精神层面的喜爱,李贵妃看着谢景修的眼神,分明带着一种赤果果的欲望。 萧御简直恶心坏了。 几个侍卫领命,又朝着萧御扑了过来。 啪啪两声,谢景修手中长鞭高扬,鞭梢几乎同时划过两个侍卫的脸颊,瞬间肿起一道鞭梢的痕迹。 两名侍卫痛呼一声,捂着脸纷纷退到一边,再不敢凑上前去。 谢景修看也不看他们,只是又向萧御伸出一只手来:“钰儿,上来。” 萧御不敢再辞,抓着谢景修的手,顺着他的力道一跃,稳稳地落在马鞍前面。 “谢世子。”李贵妃冷冷地看着谢景修,“皇上在无极殿修行,本宫可以不计较你手持利刃带着侍卫私闯禁宫的罪过,你却想造反不成?!” 谢景修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微微眯起双眼,看到太医院之外渐渐聚集起越来越多的大内侍卫,将他带来的十几玄甲兵团团围住,闪着冷光的兵刃一致对准了包围圈中静默无声的卫兵。 李贵妃同样看到了太医院大门外的情形,美艳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越发镇定下来。 大内侍卫都是以一敌十的高手,谢景修仅带着十几个人就敢来闯禁宫,就为了一个凤照钰,真是昏了头了。 可是同时,无尽的妒火也在蚕食着她的心,烈焰焚心的痛苦令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从小就知道,她是专为对付京城高门世家而培养出来的最完美的女人。 她的美貌,她的才学,她从懂事起就历经了寻常等人无法想象的辛苦努力,就只为了这一个目标。 曾经,那个人给她的目标,是冷面冷心的元王府世子,谢景修。 尽管这个决定很快就被否决,她于那一年春日透过轻舞飞扬的马车帷幕,透过漫天飞舞的粉色花瓣,看到的那个比花更美却比雪更冷的少年,早已深深的刻入她的心里。 她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天。 本来她应该在几年之前就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成为他惟一的妻子,成为他心中惟一喜爱的女人,左右他的一切。 这一切美好的前景,都因为那个人改变了主意,而尽数灰飞烟灭。 她进宫成了那个皇帝老儿的宠妃,可是在她的心里,元王府世子本来就应该是她李烟儿的囊中之物! 一年一年过去,他一直是孤身一人,李贵妃心中沾沾自喜,她认为这是他们的缘份。 等到皇帝老儿死了,她再也不嫁,他也永远孤身一人,他们便仍旧是那冥冥之中最有缘份的两个人。 可是这一切都被那个叫凤照钰的少年尽数毁灭了。 李贵妃死死地盯着萧御。那饱含恨意的视线几乎化作有形之物,刺得人想要忽略都不得。 萧御皱起眉头,转过头不想去看那个李贵妃诡异的视线。 谢景修一只手揽住萧御,催马前行,朝着太医院大门跑去。 李贵妃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谢景修!你要造反不成?!就为了这个狐媚魇道的东西!你置元王府于何地,你置追随于你的侍卫于何地?!当日妖僧批你天生反骨,你难不成就要应在这里?!” 李烟儿知道,一个男人的心被人抓住之后,他能够愚蠢到何种地步,她却不想看到谢景修也走上这一条路。 能够影响谢景修的人,本来应该是她! 李贵妃的话落入谢景修的耳中,自然也落入萧御的耳中。他狐疑地看了谢景修一眼,心中大惑不解。 李贵妃这话听着,怎么那么不对劲呢? “你们很熟吗?!” 谢景修面色铁青,咬牙道:“我根本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 他话音一落,却猛地扯紧马缰,马身立刻一个灵跃的转身,吓得萧御连忙紧紧抓住马鬃。 长鞭凌空扬起,如同疾风一般直直卷向李贵妃花朵一样的脸庞。 那边人群瞬间陷入混乱,有女人惊恐的尖叫声冲破云霄。 “你又算是什么‘东西’?!”萧御冷冷地看着捂脸尖叫的李烟儿。 “反了!反了!”桂嬷嬷心疼地扶着李贵妃,扬声叫道,“你们还不快进来保护娘娘,马上拿下这个乱臣贼子,交给皇上和娘娘处置!” “天生反骨?乱臣贼子?”谢景修微微昂首不屑地轻声道,“既然如此,我若不反,也白担了这一身乱臣贼子的英名!” 第172章 反就反了 萧御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形势,心中担忧不已。 谢景修素来稳重,行事低调,这一次却大张旗鼓地硬闯皇宫,全是因为他在这里。 不是他高估自己的魅力,萧御实在担心谢景修因为他而失了分寸。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永荣帝再无能也是做了几十年皇位的天子,梁王朝再积弱也是绵延了数百年的国家。 谢景修即便暗中培养了自己的势力,终究只有十几年,若是没有万全的准备就贸然与皇家决裂,他如何能够对抗得了天子之怒? “世子,你有没有什么计划?”萧御低声道。 谢景修唇角微翘:“当然有。” 萧御看着太医院外的青阶之下列队而立的十几二十个身披玄甲的士兵,还有他们身后那乌泱泱一片的禁宫侍卫,他对谢景修的“计划”实在是有些心惊胆战。 宫女内侍的拱卫圈中,李烟儿缓缓松开捂着脸颊的手,掌心中一片血红映入眼帘,被鞭子勾到的地方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啊!!!”李烟儿高声尖叫起来,更多的血滴落下来,沾染了她身上那价值连城的锦衣华服。 “谢景修,你怎么敢这样对我!你怎么敢!”李烟儿双目血红地瞪着谢景修,“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抓住他!!”又指向院外的十几个玄甲兵和谢景修怀里的萧御,厉声道,“把这些胆敢冲撞皇室尊严的贱民全部杀了!全部杀了!” “是!”院内院外的大内侍卫一同应声,齐齐响应的嘹亮声音几乎震得人耳窝发麻。 萧御急得抓住谢景修的袖口:“世子,怎么办?!” 他的手下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单靠这几个人对抗那么多大内侍卫。 不等谢景修说话,众人头顶的上空之中突然响起悠远绵长的钟声。 钟声从位于皇城正门外的箭楼之上传来。那是从皇室先祖时期流传下来的一口巨钟。 大梁皇室的先祖原本出身寒门,坐上皇位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为后世儿孙修建了这样一座城墙厚逾数十尺的巍峨皇城。东西南北的八座大门外,都修起了瞭望的塔楼和防守的瓮城。在皇城四角的四座箭楼之顶,吊装着从先祖时期流传至今的四口青铜大钟。 只有当皇城面临危机之时,才能敲响那代表着警示的钟声。 当钟声响起之时,整个京城的所有卫戍力量都要不遗余力地赶来解救皇城。 数百年来,那四口大钟从未响起过,以至于当那略显沉闷的钟声传入众人耳中之时,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谢景修缓缓举起手中马鞭。萧御疑惑地看着他的动作,却见太医院外的十几位玄甲兵猛地举起武器,直冲天空,精铁相撞的声音如冰赛雪,含着肃杀的寒冷穿透悠长的钟声,响彻太医院内外的方寸之地。 十几道黑烟突然冲天而起,从每一个卫兵的身上发出呼啸的声音,犹如黑色的乌鸦飞向天际,抖落片片乌黑的鸦羽,在晴朗的天空当中划下十数道黑色的痕迹,久久不能散去。 李烟儿在一怔之后,立刻指挥起顿步不前的皇宫侍卫。 “还愣着干什么?!给本宫统统拿下!” 一众侍卫不敢再犹豫,纷纷举起兵器,冲向被包围在中央的十几个卫兵。 守卫在李烟儿身旁的侍卫不敢轻举妄动,只是一致戒备地看着骑马立于太医院正中央的谢景修和萧御二人。 萧御从那十几道黑色烟火上收回视线,回头看向谢景修。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几步之外的大门处,短兵相接,杀声震天。 身后,站着这大梁之内地位最尊贵的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一袭凤袍的皇后紧紧抱着太子,神色讷然,愣愣地看着那坐在高头大马上肆意妄为的男人。 宠妃美艳的脸庞被鲜血浸染,阴冷的目光犹如毒蛇粘腻的舌信,缓缓划过谢景修的脸庞,落在萧御的身上。 谢景修却只是对着萧御柔柔一笑:“若不反个彻底,难不成你还想对那糊涂皇帝和疯女人委屈求全?” 钰儿是神医,永荣帝定然不会杀他。然而为了拿捏钰儿为他所用,他定然不会轻易放过钰儿。 至于李贵妃,谢景修只觉得她就是个疯子,她莫名其妙的疯劲都针对着萧御而来了。 他如何能忍? 萧御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与谢景修在一起那么久,如何不知道他的想法。他对这大梁王朝没有兴趣,对铲除奸佞也没有兴趣,他筹划了这么久,为自己建了一座世外桃源,只想彻底离开这个污烂泥潭。 如今却要为了他,将那么多年的谋划全部抛到一边。 若是反了这一回,天下人都会知道谢景修的名字,皇室也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对付他,历丰港和无名岛虽然隐秘,天子一怒倾全国之力去查,未必就查不出来,到时候想得清净只怕就难了。 萧御转头看着谢景修,却只看得到他微微昂起的俊秀的下巴。 “来了……”谢景修喃喃道。 太医院内外被喧嚣狠厉的打杀声充斥,所有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情绪当中,除了萧御不由自主地随着谢景修的目光倾神去听。 似乎有一些异样的声音隐隐地从远处传来,待要细听时,却又被门外混战一团的声音尽数遮掩。 直到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大到连喊破喉咙的厉喝斥杀之声都无法掩盖的时候,众人这才悚然一惊,不用旁人阻拦,渐渐停下了短兵相接的互相攻击。 轰,轰,轰——有一种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已经清清楚楚地传入了所有人的耳中,脚下的土地似乎也在这沉重有力的脚步声中惊起一阵阵的颤动。 李烟儿不敢置信地瞪着谢景修。 “谢景修!你干了什么?!” 皇后满目惊慌,抱着太子连连后退,寥寥几个宫人围在她的身边,戒备地看着院中每一个人。 她是一国之后,与皇帝伉俪情深之时,也曾随他慰劳全军。 这种天地肃杀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只有训练有素慷慨行军的军人,才能有这番震天动地的气势。 她本以为谢景修只是带了十几名侍卫闯进深宫来救他的情人,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然敢把军队开进皇宫! 这是逆反的大罪,除非谢景修杀尽皇族,否则皇室定然诛尽元王府九族。 谢景修是那种引颈待戮的人吗?皇后有些绝望地摇着头。 她无所谓这大梁的王朝最终走向什么结局,可是她的孩子怎么办?!她的哲儿怎么办?他还那么幼小,那样聪慧无辜,难道也要为这个无情无意的大梁王朝葬送了性命?!就因为他的身上流着那个人的血?凭什么?! 桂嬷嬷不安地拉扯着李烟儿:“娘娘,我们快些回去无极殿吧!请皇上做主!” 李烟儿亦是惜命之人,原先只想一鼓作气解决掉那凤照钰,和谢景修的兵力,没想到谢景修竟然胆大至此,他竟是真的要反了! “所有侍卫听令,马上护送娘娘回无极殿!”桂嬷嬷见李烟儿面色惨淡地点头,忙高声命令。 过百侍卫聚集在太医院外与玄甲兵对峙,此时听到命令,忙向李烟儿靠拢。 谢景修猛地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指着李烟儿:“拿下这个女人!” 十几位玄甲兵齐声应诺,势如破竹地冲向李烟儿。一众侍卫无法,只得匆匆应战,拦住他们去抢李贵妃的路。 太医院之中再次陷入混战。 凤云飞早已傻了眼地藏在墙角下的角落里,惊疑不定地的看着面前的混乱。 皇后突然回过神来,抱紧了小太子迈步朝着谢景修和萧御跑过来。 几个宫女拦不住,只能忙忙跟上。 身前的道路却被一条鞭子挡住去路。皇后立定在离萧御和谢景修五步远的地方,无视那举着马鞭阴沉着脸色看着他的高大男人,一双含泪的眼眸只是看着萧御,突然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双手举起怀中的幼童。 “凤大夫,小儿宋朝砚顽劣不才,蒙凤大夫相救性命,就此送给凤大夫为奴为仆,他以后是生是死,端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皇后说完,也不等萧御的回答,狠了狠心将小太子放在地上,起身头也不回地向院外走去。 “回兴宁宫!”皇后身上的凤袍在日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如入无人之境一般身姿笔挺地走过一片混战的庭院。 谢景修看着地上躺着的小太子,眉头深深皱起。 此时那震动大地的行军之声已经近在耳边,穿过太医院大开的朱红大门,已经可以瞧见几十米外列阵行进的玄甲士兵。精铁相击,脚步沉沉,整齐划一,摧枯拉朽。 萧御终是不忍心看着小小孩童躺在地上柔弱无助生死无依的模样,央求谢景修道:“把这孩子给我吧,他挺乖的。 第173章 玄甲之兵 谢景修看了那小太子一眼,向老十示意,老十上前将小太子抱起。 抢上前去捉拿李贵妃的十几名玄甲兵仗着高马长枪之利,早将一众几无还手之力的大内侍卫挑开,径直冲到李贵妃面前,随手一拎将那花容失色的女人抢到马上,不顾她惊慌失措的连连尖叫,便迅速回防到谢景修身旁。 “娘娘,娘娘!你们这些乱臣贼子,快点把娘娘放下!”桂嬷嬷披头散发,尤在众侍卫的包围圈中高声叫嚷,“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还不快去把娘娘救回来!” 只是一众侍卫手中拿着的钢刀连那些玄甲兵身上的盔甲都砍不透,又拿什么去与人家的精钢长枪相搏? 谢景修沉沉地一挥手:“杀出皇宫。” 刹那间深宫之内杀声震天。 簇拥着皇后走在赶往兴宁宫道路上的几名宫女内侍听着不远处那裹胁着浓烈杀意的高声呼喝,鼻端似乎隐约闻得到那鲜血喷溅的甜腥味道,个个吓得身软腿酥,几乎快要迈不动路。 皇后司空玉此时却分外沉着,她的心甚至比以往十几年来的每一个提心吊胆的日日夜夜都要平静得多,平静得几乎有些雀跃。 她相信,她就是没有来由地相信,那个眼神清澈的少年,那个能让元王世子为了他闯入禁宫揭杆而反的少年,他一定会善待她的孩子,她的砚儿在他那里,一定能够健康平安地长大。 自从李烟儿入宫得宠,自从前太子夭折,她惟一的愿望,也就只剩下这么一点点了。 此刻,她再无需要牵挂担忧之事。 司空家族,早在永荣帝忌惮外戚势大的那些年,就被渐渐地削平了。 当年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司空一族,如今流放的流放,贬斥的贬斥,早已散落在各地,成为一盘散沙。 司空玉觉得十分可笑。 没有司空家族的扶持,永荣帝不可能那样轻易得登帝位。她的父亲当年极为赏识尚是皇子的永荣帝,说他沉稳精明,可堪大才。 便是他着手削弱外戚的那些举措,也是一代明君的治世之举。 没想到,他为了对抗司空家族而扶持起的小小李氏,才真正是一群贪婪不足的野狼。 李烟儿进宫的时候,永荣帝对她不过是利用拉拢李家的棋子。那个时候,所有人都知道,皇后司空玉才是帝王心尖上的女人。 连司空玉自己,也对少年相伴的夫君倾心信任。 直到他们的长子,那个端方文雅的少年太子,莫名其妙地暴毙在寝宫里,永荣帝却对此敷衍了事,处置了几个太医便草草结束。 她的孩子蒙冤而逝,终于将司空玉从对永荣帝的无端迷恋当中惊醒过来。回首一看,司空家族已经没落,李氏一族强势崛起,李烟儿已经占据了永荣帝的全部心神,当年那个精明的年轻君王已经不见,如今的这个男人眼神飘乎,身材干瘦,陌生得令她不敢相认。 而她惟一还剩下的小儿子宋朝砚虽被封为太子,却几次三番险些出了意外,步上前太子的后尘。 司空玉只能将所有的精力和势力全部用来保住小儿子的性命,战战兢兢地生活在深宫之中,不知何日是个尽头。 以李家和李烟儿如今的强势,如果他们真的豁出去害死小太子,扶持李烟儿的儿子宋朝礼当上太子,也不是不可能的。 永荣帝一心宠爱李烟儿,比起小太子来,他更偏爱李烟儿所生的三皇子宋朝礼。即便小太子真的出了事,他也不会过问。 但是李家似乎并无此意,因此司空玉才能在这夹缝当中艰难地保住小太子。李烟儿几次三番对小太子下手,却都没有要了他的性命,只把司空玉吓得如同惊弓之鸟,更加着紧地看护着小太子。 如同今日这般将吃下肚的东西催吐出来,早已不是第一次了。小太子只有五岁幼龄,幼嫩的食道如何禁得起这样经常性的反呕?这一次轻易伤了食道,也是连年累月以来累积起来的伤害所致。 无论如何,那些朝不保夕,甚至生不如死的日子,到今天终于可以彻底了结了。 皇后司空玉一身轻松地回到兴宁宫,脱下身上的金丝凤袍,却换上最正式的皇后品服,然后静静地坐在正殿之上,等着最终的结果到来。 从京城最中央的皇城之内传来数道直冲天际的黑烟,还有那悠远绵长的钟声传出厚厚的城墙,回荡在方圆数里之内,如此异象,自然吸引住了皇城附近所有人的目光。 大街上的行人纷纷驻足,酒楼店铺中的客人也疑惑地走到街边,遥遥地望着皇城的方向。 “怎么回事?” “是不是皇上有什么旨意下达?” “难道是着火了?” 众人议论纷纭,莫衷一是,只是谁也猜不确切那深宫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正在皇城南侧的羽林卫所练兵的林显听到那钟声之时,一怔之后顿时面色大变,暗道:“糟了。” 马上点齐卫所中现今所驻五千人马,迅速赶往皇宫驰援。 另外五千人马如今正在皇宫内外当值,应该早已赶去救驾了。 林显不知道皇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当箭楼钟声响起之时,就是皇城当中遭遇了生死存亡的危机。 此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那些远离主干道的曲折弯绕的无数条小巷子里,平日里谁也懒得去多看一眼的贫民聚居之处,三三两两的年轻男子走出低矮的家门,彼此相视一眼,默默地走向各自所在城区当中距离最近的广安堂粥药仓库。 粥药铺子向来是由谢景修出人出力维持,萧御并不知道具体运作。 设在城外的粥药铺子是直接向百姓派发粥药的据点,除此之外,还有四座仓库式的大院设于皇城之内,负责采买堆放铺子里所需的米粮药草。 城外的粥药铺子几经易主,城内的仓库却一直把握在谢景修的手中。 因为简六小姐以前的高调慈善,京城内几乎无人不知城内有这四处冤大头一般的大仓库。 每隔一段时间就一车一车地把粮食药草采购进来,没几天便尽数分发到城外的粥药铺子里白送给那些刁民,这不是冤大头是什么?! 不知情的士绅百姓只会暗笑元王世子年少风流,散尽千金只为佳人一笑,以致后来他为娶那个民间来的世子妃毫不犹豫与简六小姐决裂之事,亦是作为一段风流秩事在街头巷尾之中流传许久。 如今,那被视为冤大头的四座仓库之内,突然有千百人影如同凭空出现一般,在仓库内宽敞的庭院当中肃然列队。 他们有的穿着贫民的短打,有的还担着货郎的担子,有的身着书生的长衫,有的腰间还系着大厨的粗布围裙。 形形色色的人等列成整整齐齐的纵队,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场面诡异至极。 仓库大门缓缓打开,阳光丝丝缕缕地照进仓库深处。 搬开最前面的几排麻袋,后面露出来一排排码放整齐的玄色盔甲,在几缕阳光下闪烁着黑亮的光芒—— 李府大门外,几辆宽大结实的马车列在台阶之下的宽大空地之上,五十岁的李相将长子李充送出中门之外,看着他跨上马车,站在车下眉目肃然地道:“为父早已嘱咐烟儿不要去动司空玉和小皇子,如今看来,她应是没听。” “妹妹越来越肆意妄为了。”李充皱眉说道。 李相叹道:“自从她生了三皇子,便越发一意孤行,不愿意听从命令了。为母则强,她为礼儿打算无可厚非,却不该把我们李家置于两难之地。”顿了顿又道,“探子已经查明,此时皆因广安堂那元王世子妃凤照钰而起。凤照钰进宫为小皇子诊治,元王世子谢景修带领三百士兵冲破西侧伏灵门闯入皇宫,宫内侍卫不敌,敲响箭楼铜钟示警。越北侯世子定然早已赶去护驾,三百士兵不足为惧,你此刻进宫只需制住烟儿,让她切莫一意孤行,再惹麻烦,否则,便是李家,也是容不得她的!”李相说着,声音陡然变厉,一无丝毫还转余地。 李充道:“父亲放心,儿子省得。只是元王府私军早被皇上收回拆解,如今他这三百士兵到底来历蹊跷,父亲最好派人再细细探查,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李相点头:“王爷尚且看重他的本事,为父如何敢小瞧此人。”李家奉命拉拢谢景修不是一次两次,只是那谢景修向来油盐不浸。 “既不能为我所用,还是尽早除去为好。”李相沉吟着道,“丁氏终究一届女流,给她五百精兵她也不知如何去用,白白丧失一个好机会。今日虽是危机,又何尝不是一个好时机?!大郎,今日有越北侯世子在,好好利用,他,会是一把好刀。” 李充笑了笑,拱手道:“父亲放心,您且在府中安心等着罢。”说完便弯身进了马车。 李相目送着马车远去,眯起双眼捻须远望,皇城上方那十几道浓黑的烟火仍未散尽,渐渐飘散混合成一片黑影。远远望去,如同索命的鬼差悬浮在皇宫之上,瞪大了空洞的眼睛望着下方。 李相回想着谢景修的种种行事,微微摇了摇头,转身回府去了。 他能逃脱五百精兵的倾力追杀,将计就计使出诈死的法子,差点顺藤摸瓜查到丁氏的身份,这些都让人不敢小觑。 可是,终究还是年轻意气,为着一个凤照钰就方寸大失,到底不堪大用。王爷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历来敢行逼宫之事的龙子凤孙,总要先将城外大营拒于城门之外才好行事。城内还有五城兵马司与羽林卫数万防备兵力,若无万全准备,哪个敢随随便便逼宫? 偏这谢景修就干出了这样的事。只带三百士兵就敢强闯深宫,即便能够逃出宫门,又如何应对羽林卫与京北大营的内外夹击? 饶他再是足智多谋又如何?一旦短兵相接,任何阴谋都无用武之力。在绝对悬殊的实力较量之下,弱者一方永远只有被践踏收割的下场。 那凤照钰身怀神医绝技,也许本来不用死。今日却要被谢景修的莽撞害死了。 李相不无可惜地摇了摇头,缓缓踏上一级级石阶,跨进中门处半米多高的门槛之内。 不待沉重的大门阖上,李府中门正对着的相前街头却传来一阵慌乱的尖叫,一声声整齐划一的沉重脚步声重重地踩踏着青石板铺就的整齐道路,激得路边石子犹如沸水之上颠簸起伏的水珠,在颤动的路面上弹跳不已。 李相心中一动,猛地转身,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望着街头处。 如同乌云压顶一般气势汹汹行进而来的玄黑色军队! 身披玄甲,手握长枪——这分明探子来报的谢景修手下那三百士兵的模样! 三百,明明只有三百! 可是眼前这迅速包围了李府的数百之军,又是从何而来?! “相爷小心!”随从高喝一声,拉住李相飞速退回大门之内,命令小厮赶紧将大门关上。 李相立于门后,听着外面那一阵惊惧人心的精铁之声顿击之后的肃穆无声,心中一阵惊悸! 谢景修——谢景修! 李相口中低滚着这个名字,却莫名地一阵胆战心惊。 自从元王府私军被缴之后,为防那些士兵念着旧主难以掌控,早已被解散回原籍。 他为拉拢谢景修而暗中数次调查,他也不过整日里陪着那凤照钰在广安堂里消磨时光,或者去什么粥药铺子里沽名钓誉。 他到底哪来的兵?!哪来的兵?! 第174章 离开京城 谢景修带着萧御同乘一骑,带领三百士兵一路朝着正南面的广平门奔去。 来时从西侧的伏灵门攻破,伏灵门的守将卫奇本是他从无名岛带出来的人,一直就是谢景修的心腹。 卫奇自五岁时被谢景修救起送到无名岛,与其他出身贫苦寒微的少年一起在无名岛苦读训练十年之久。 无名岛与世隔绝,那时的岛上荒芜一片,只有一些未开化的土著部落盘踞其上。 历时十年的封闭训练,衣食住行都是拜谢景修所赐,所有教官亦是谢景修的忠实心腹。十年之后,少年们只知谢景修这一个至高无上的主人,不知元王府,更不知大梁天子。 与卫奇一样在十三四岁的年纪来到京城的少年还有不少人,主人为他们各备户籍,放他们自谋前途,平日里无事不与他们联系,只让他们各凭本事,自由发展。 卫奇也不知道其他人都在哪里,但他的官职绝对不是最高的,本事也不是最大的。 没想到最后能帮上主人的竟然只有他。 如今脱下皇城守将的官服换上无名岛特制的玄黑兵甲,手握长戟回归卫队的卫奇,心中的激动昂扬无法言说! 他用手指轻轻抚摸着掌心中的长戟,和身上冰冷的玄甲,犹如抚摸着最心爱最贵重的珍宝。 他终于可以回去了,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追随主人了! 在主人严禁他私下联系的那些年里,卫奇没有一刻真正安心过,惶惶不安的心未能得到一刻平静。 他知道主人就在那座朱门高墙之内的元王府里,但是因为主人的禁令,他连靠近元王府的院墙都不敢。 离开无名岛来到京城的日日夜夜,不管他钻营到了哪一步,他的心都如同没有根的浮萍,永远无着无落。 直到今日此刻,那惶惑无依的内心才终于彻底安定下来。 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谢景修一行人势如破竹,直冲广平门而去。 禁宫侍卫在这般气势森然的玄甲兵手下,完全没有还手之力。何况他们那位极得盛宠的宠妃娘娘还被挟持着,满脸是血,锋利的刀刃就抵在她柔嫩的脖颈上,谁敢乱来? 不管立不立得成功,无视贵妃娘娘的安危这一则罪状压下来,他们就再无翻身之地了。 因此一众侍卫只敢在外围拿着刀剑比划两下,没有一个人真的拼力阻拦。 萧御坐在马上,看着眼下这番境地,原还有些担忧的心彻底放下了。 谢景修看似行为莽撞,到现在却一直游刃有余,从容不迫。这可不单是运气好。和他给病人做手术的道理一样,必然是一切烂熟于胸,尽在掌握,才敢贸然做出这种在别人眼中看来毫无章法的鲁莽之事。 至于离开皇宫之后要怎么逃离京城,萧御也放弃费心多想了,反正谢景修一定会妥善安排好一切。 从太医院到广平门,平日里看着极其幽长的深宫道路,在急行军的脚下也不过两柱香的功夫便到了。 广平门上果然已经有数千军队把守在城墙和箭楼之上,秩序井然,完全不同于后面畏畏缩缩追上来的那些皇宫侍卫散漫无状。 这才是真正守护皇城的精锐力量,林显手下的羽林卫。 谢景修勒停战马,身后三百玄甲兵亦顿步在六十丈开外。 林显腰挎长刀,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的谢景修和萧御二人,面上显出一分复杂难言的神色。 谢世子马前端坐的少年是他的救命恩人,没想到两人再相会时却是在这种情境之下。 凤大夫于他有恩,这大梁王朝却是他忠心守卫的国家,是恩将仇报,还是背叛皇朝?今日他注定是忠义难两全了。 一个中年男人走到他的身边,望着城墙之下的谢景修和他和数百士兵。 一边只有三两百人,一边却有足足一万精锐侍卫,李充见状心中大定,对谢景修为了一个男人就昏了头的举动更加不屑一顾。 若是为了一个倾国倾城的女人冲冠一怒为红颜,最后即便落得一个兵败身死的下场,也称得上是一段风流佳话。 为了一个大男人来这么一出,算什么?简直可笑。 他看向林显:“林统领,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速速将这反贼拿下!进宫护驾!” 林显看了他一眼:“箭楼上羽林卫手中无弩,只有长弓,最重的弓箭射程也只到五十丈。” 谢景修显然是算好了的,堪堪停在射程之外。羽林卫不能以弓箭取得先机,便只有冲下城墙近身以命相拼了,或者按兵不动,等着谢景修先行动。 谢景修总要想法出城门的,不可能永远停在那里不动。 他身后的玄甲兵既有骑兵亦有步兵,人数虽少却气势昂扬,精钢长戟玄铁精甲,单从声势上便将装备平平的羽林卫完全压制。 “没有弓箭之利,羽林卫真要下墙拼将起来,不过落得一个两败俱伤的下场。”林显淡然道,“他虽只有三百步兵数十骑兵,却已足够结成战阵,况且装备精良,攻守皆宜。羽林卫除了人数之外,没有一丝占优。便是人数之利,在那精锐之兵的战阵之下也不值一提。贸然步下城墙,只怕反给他可乘之机。” 羽林卫身上的装备比起皇宫内城里的侍卫来都不如,何况谢景修手下那一看就精良无比的盔甲长戟。 而这些都是拜李家所赐。李家无法动摇羽林卫在永荣帝心中的重要地位,便只能想法从别的方面克扣。 李充此时听了林显的话,心中恨他不愿舍命击杀谢景修,却也一时无话反驳。 谁能想到,他也有要依仗羽林卫的一天。 林显没再理他,只是遥遥地望着城墙之下。 谢景修敢独闯禁宫,难道就真的没有后手了吗?林显丝毫不敢轻敌。 何况他从内心里不愿意对谢景修和萧御动手。 李充在一旁同样眉头紧皱,细细思量着面前的形势。 他本想着利用林显先制服谢景修。他们李家做惯了控制辖治人心的事,林显又是个一心只忠于皇室的老实头,想促成此事不过轻而易举。 没想到林显以装备不精为借口不愿速战速决,偏偏这些还是因李家有意为之才造成的局面。 李充是一个文官,单看双方兵力的巨大悬殊,他才不信林显的借口,不过贪生怕死罢了。 林显的职责是保护皇帝一人的性命,只要皇帝无事,林显便不算渎职。因此他就此放走谢景修,不愿意拿命相拼也是人之常情。 要如何说服这些蠢材去跟谢景修拼命……李充目光如电,心思急转。 谢景修突然一扬手,卫队当中走出一个高大的士兵来,手中如同捏着鸡仔一样随随便便拎着一个一身华服的女人。 李充猛地冲上前去,扒着墙头,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一身狼狈的女人。 林显却微不可察地松了眉头,心中似是吁了一口气,连他自己也未察觉。 谢景修以马鞭指着那女人,扬声道:“林统领,奸妃李氏在此!她是死是活,全在你一念之间!尔等速速打开城门,撤离守兵,否则别怪我手下无情!” 他话音一落,身后士兵便挥枪响应,猛地暴发出一阵整齐划一的呼喝之声。 虽然听不清楚,那声音当中的浓烈杀气却吓得李烟儿止不住地瑟瑟发抖,喉咙里像堵着一口气,根本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她从来不是一个真正的柔弱女子,这些年来死在她手上的高官贵人一把手都数不过来。 她可以眼也不眨地看着刑场上那些因她的挑唆诬陷而获罪的官眷高声哭喊着冤屈在刽子手的钢刀之下人头落地,心中连一丝波澜也惊不起来。 她从来都坚信自己是一个干大事的人,什么样的惊涛骇浪她没有见识过?岂是那些长于内宅囿于深宫之中的庸俗女人可比?在永荣帝没被那些药物控制神智的时候,她只靠着这一份与众不同,便早早地得了圣宠。 可是如今她才知道,那些阴谋手段之下的生死之争在真正的杀戮战场之下有多么苍白无力。 这里甚至还算不上是真正的战场,却已足够骇人心魂,一声听不清字眼的呼喝便几乎惊散了她半条香魂。 萧御听着谢景修的话,心中却突地一动,回头看了他一眼。 谢景修只是微微眯眼,远远地注视着城墙之上的林显。 林显未动,谢景修唰地抽出一柄长戟,直直地指着李烟儿的头。 “林统领,我的耐心是有限的。我只数三下——” 城墙之下此时终于传来林显那镇定果断的声音:“不必了。谢世子,你赢了。我可以放你离开,但你必须保证将贵妃娘娘完好无损地送到羽林卫的手上。” 李充怒道:“林显!谁准你自作主张!” 林显目光森冷地看着他:“林某无能,为何贵妃娘娘的性命,只能作出让步。还是李大人有办法将贵妃娘娘救回来?!林某定然全力配合!” “你!”李充双目怒瞪,却无言以对。 他玩弄权谋驾轻就熟,要论真刀真枪地武力比拼,他能懂个什么?! “贵妃娘娘要救!谢景修也必须就地格杀!”李充怒道,“林统领,你敢放走谢景修,就是大逆不道!” 林显眯起双眼,唇角挑起一抹不屑的冷笑。 “既如此,下官等着大人在圣上面前参在下一本。林某无能,一切只能以保护贵妃娘娘和皇帝陛下的性命为先,其他的都要靠后。” 李充气得倒仰,却再无别的办法。 别以为他看不出来,林显分明是不想跟那个谢景修为敌!却口口声声拿着贵妃娘娘的性命安全做借口,真是可恶至极! 李充看着被一个士兵捏在手中的李烟儿,心中恨极这个妹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若不是她从中坏事,谢景修今日不死也要褪层皮!王爷向来看中谢景修,拉拢不成便严令将其除去,这本是大好的一个机会,却葬送在这个不省事的李烟儿身上! 李充再气,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显命人大开城门,放任谢景修和他那三百士兵如入无人之境一般,从从容容地通过广平门。 谢景修遥遥地站在城下,声音却清清楚楚地传入城墙之上每一个人的耳朵。 “林统领,在下因担忧内子安危强闯禁宫,自知罪不可赦,京城已无在下立足之地。在下欲往南门出城,还请林统领行个方便。等出了南门,在下必当将李贵妃完好无损地送还!” 城墙之上众羽林卫看着满面是血吓得发抖的贵妃娘娘,对于谢景修大言不惭地妄称“将贵妃娘娘完好无损送还”的言辞直呼无耻。 萧御有些担忧地轻声道:“这样行得通吗?林显也被李家打压过,未必在乎李贵妃的性命。我对他还有救命之恩,世子可以酌情利用。” 谢景修唇角微弯,搂紧了怀中的少年:“放心,林统领知道轻重。” 他素知林显是忠义之人,他对大梁王朝的忠心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磨灭的,但林显为着钰儿对他的救命之恩,心中也必然不愿与他为难。 挟持李贵妃,只是他送给林显的一个理所应当的忠义借口。 无论林显对李贵妃的性命在乎不在乎,他会心甘情愿,而且甘之如饴地为他和钰儿开路。这既全了他的忠,也全了他的义,还能堵住悠悠众口,何乐而不为。 挟恩图报却是最幼稚的法子。用救命之恩要胁他违背了他的忠诚之道,即便让林显这一次就范,这个人以后也无法再结交了。 那时救命之恩也不再是恩情,而是芥蒂了。 谢景修从来不爱“逼迫”别人做什么事,他喜欢让别人主动地去做,而且心怀感激地去做。 除了逼钰儿成亲这件事,他除了逼迫之外,别无他法…… 城楼上的羽林卫听着那谢世子竟是理所应当地命令起他们当个开路急先锋,个个神情怪异,不知如何是好。 林显却十分镇静,沉吟了片刻道:“为了贵妃娘娘的安全,这也是没有办法之事。” 李充看着他道貌岸然的模样,气得几欲吐血。明明是他自己跟凤照钰那个小妖精有私情,不愿意全力追击,偏要把一切原由都归在贵妃娘娘的身上,如何不可恨! “一切都是为了贵妃娘娘平安归来。”林显正色道,“看来我们不得不顺着那谢景修行事了。” 李充这一次是真的吐出一口老血来。 林显站到城墙上头,向着谢景修高声道:“谢景修!你不要得寸进尺!如果贵妃娘娘有一丝损伤,不管你逃去哪里,本官也定要将你追捕回来,交由皇上处置!” 谢景修也冷笑一声:“林统领,李氏的安危全在你,而不在我。你可要想清楚了。你若敢有一丝一毫异动,在下保证,李氏定然活不过今日。圣上视李氏若珍宝,你难道要置李氏的性命于不顾?林统领就是这样忠于圣上的?!” 林显咬牙道:“竖子无耻!” 谢景修道:“林统领好自为之。” 萧御听得一头雾水。他俩说的话虽然很应景,却总觉得……有点做作呢……这俩人是干啥呢? 林显终于沉声下令:“好!本官就送你到南门外!你可要护好贵妃娘娘,否则,你该知道后果。” 李充听他二人在那里胡扯,已经恨不得拿把弓箭把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李烟儿射死算了。 林显是羽林卫统领,在羽林卫中说一不二,且在京北大营中也有极高的威望。 京北大营离京城不远,现在应该已经得到消息,正在增援京城了。只要拖得一时半刻,二十万大军前来平反,谅谢景修插翅也难逃。 大好形势却全被李烟儿给毁了!这蠢女人,明明有那么多侍卫保护,见到谢景修闯入禁宫还不赶紧跑,居然就这么被抓出来了! 有林显开路,谢景修要出京城就便宜得多,只怕不等京北大营赶到,谢景修早该跑得没影了! 李充心里算计得精准,谢景修也要忌惮京北大营那二十万人马。 他手下的势力主要集中在无名岛,京城内外只有当日被皇帝收缴的那两万私军,和这些年来在京城附近的山林当中藏匿的三万兵马。 元王府的两万私军早被谢景修收服,名义上领着元王府的俸禄,实际上全军只听从谢景修的调派。 这些人比不得无名岛上特训出来的士兵那般忠诚,但财帛动人心,他有海贸带来的巨额收益作支撑,便是用银子砸,也能砸出这些人的忠心来。 私军士兵的家眷也早被偷偷转往无名岛。无名岛上土地肥沃,气侯宜人,不比江南鱼米之乡差,但却需要大量人手恳荒。如此两相掣肘,私军士兵与其家眷自是无不忠心尽力。尽管被收缴解散,也仍旧牢牢地掌握在谢景修的手中。 这一次派去围困李府与方府等几个位高权重的官员府邸,以及对付五城兵马司的士兵便出自这两万私军。 把元王府和广安堂诸人劫持出城的,却是由二九亲自带领的五百精兵。 信号早已发出,城外那三万兵马也该在南门外集合完毕,只等开拔了。 当日那粥药铺子,正是为养着这三万兵马所设。 兵车未动粮草先行,三万兵马所需粮草不是一个小数目。一个帐目混乱胡乱施舍的粥药善铺,正是最好不过的掩人耳目的幌子。 若是萧御知道内情,只怕不知是恼那简六小姐乱花谢景修的银子为自己挣名声,还是同情她不过是被谢景修利用的懵懂人儿了。 林显为表示对李贵妃的重视,亲自走下城墙带人开道,一路领着谢景修的人马往南门驰去。 谢景修命手下又发射几枚红色和黄色的信号弹,尖锐的啸声传出几里之外的街道。 满城百姓早在见到大街上突在出现一队队手持兵器的士兵的时候,就早早地各自回到室内,门户紧闭,呆在屋里不敢出来。 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要不是传闻中爱屠城的北胡人犯到京城,他们这些老百姓就能安然地恙。 围困在李府方府等达官贵人的府邸门外的士兵抬头看到那信号弹,为首将领从怀中掏出从海外购进的怀表看看时辰,一挥手道:“撤退!一刻钟后在南门处集合!” 众将士闻声而动,立时列队,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默然无声地离去,如同来时一般势若奔雷。 李相听闻围兵已褪,马上命人派车,让李府大管家往皇城去查探到底事态如何。 李大管家虽然仍旧两股战战,却也不敢违背主人的命令,只能被人搀扶上马车,沿着街道驶向皇城。 方府当中,方大夫人正哀哀哭着拉住丈夫的衣襟不让他离开。 “夫君,平乱之事自有武将去管,那些武将又多是李家的走狗,向来与我们方家不合。你去了又能如何?不过平白将自己陷入危险境地!”况且是她将凤大夫骗进皇宫的,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因此害得凤大夫身陷险境,竟逼得谢世子造了反了! 现在方家人送上去,谁知道谢景修会不会迁怒,把帐算在方家的头上?! 方桓心中又急又气,扯回衣袖,转身往外走去:“妇人之见!” 京城谋反这般大事,连皇宫宫门都被冲破了,还不知皇上皇后现在安危如何。若是出个万一,让李家趁势扶持三皇子上位,岂不是乱了纲常! 方相与长子在府外围困解除之后,便一道乘车赶往皇宫。 “无论如何……保住皇后和小太子。”方相坐在车上,沉声说道,“林统领的羽林卫向来忠于君主,可以借重。” 越北侯府忠于皇帝本人,方相所忠的却是这个绵延数百年的大梁王朝。 若是皇帝薨逝,他绝不能看着奸妃之子上位,乱了大梁国祚之运! 只是方家父子却不知道,他们视作正统的小太子,此时正在乱军贼兵的怀里安然睡着,正朝城门处行去。 兴宁宫内,皇后司空玉身着一袭庄重无比的皇后品服,静静地坐在正殿之内。 她知道,皇帝从醉生梦死的“修炼”当中回到当世的时候,一定会来找她的。 谁让她这个皇后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他的宠妃却被乱军抓走了呢。 何况,她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小太子亲手交给了乱军的贼首。 不知等了多长时候,高高的殿门外射进来的日光逐渐升上中天,又渐有西斜之势的时候,殿外终于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和人声。 皇后艳红的唇角微弯。 终于来了。 永荣帝气急败坏地走进兴宁宫大殿,一脚将跪在他身前的几名宫女和嬷嬷踹开。 “司空玉!你干的好事!”永荣帝怒吼道,双目血红地朝她步步逼来。 几名宫女忙起身奔过来,要拦到她面前,司空玉轻轻挥手:“你们退下吧,让本宫和皇上说说话。” 众宫女只能退到一边,皇帝身后跟着的除了他自己的贴身内侍,还有桂嬷嬷等人,此时桂嬷嬷往地上一跪,哀哀恸哭道:“皇后娘娘,您便是素来不喜贵妃娘娘,也不该让外人冲进后宫将贵妃娘娘掳走,还把小太子也送给他们!日后小太子即便平安归来,我们大梁王朝又岂能有一个被贼首掳走过的储君?!您这是要断我们大梁王朝的国运哪!” 皇帝一听也怒极,一脚踢开脚旁的一只仙鹤香炉。 “他算什么东西?也配影响我大梁国运?!国运在朕的手里,朕又不只他一个儿子!” 皇后原本冷冷地看着桂嬷嬷施展。桂嬷嬷似乎并不担心被掳走的李烟儿,却仍旧一心为三皇子谋一场泼天富贵。 她是不在乎李烟儿的生死,还是笃定了李烟儿不会出事? 听了皇帝的话,皇后终于收回视线,冷冷地抬头看着已经走到她面前的永荣帝。 这张熟悉却又陌生至极的脸,这个身为她丈夫的男人。 “他算什么东西?”皇后缓缓地开口,低声地重复了一句,突地笑了起来,“你说我的砚儿算什么东西?宋理,他是你的儿子!你说他算什么东西?!”皇后的声音突地一高,永荣帝只觉得极度亢奋的头脑当中犹如被插了一柄利剑,搅得他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几个内侍见状,忙上前搀扶。 内侍顾德东出声斥道:“大胆!竟敢在皇上面前大呼小叫。” 皇后猛地瞪向他,一双凤眼当中迸射出灼灼光芒。 向来仗着皇帝和李贵妃的宠信在宫中二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侍统领竟被这样一双目光看得险些腿软,忙低下头去,不敢与她对视。 “看样子本宫是沉寂太久了,让你们这些狗东西一个一个都忘记本宫的身份,忘记自己的本分了!”皇后猛地起身,指着还在殿下跪着恸哭的桂嬷嬷和那内侍统领,扬声道:“来人哪!这两个贱婢敢在本宫面前不分尊卑大呼小叫,渺视本宫,马上拖出去杖毙!” “你敢!”几人又惊又怒,也不知是谁出声叫道。 “你敢!”永荣帝脸色铁青地怒视着皇后,嘶声怒道。 皇后居高临下地站着,斜飞的凤目带着睥睨一切的寒光。 “本宫不敢?本宫为何不敢?!宋理,本宫是太上皇与太后娘娘钦封的大梁国母,一国之后!本宫是司空家族最为尊贵的嫡长女,本宫有什么不敢?!” 皇后说着,身形突地一闪,擒拿住永荣帝的手臂,紧紧地锁在自己怀中,迅速地退回殿台之上的宽大座椅上。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皇帝便已经被皇后制住,硬是按压在椅子上,一柄利刃抵在永荣帝的脖颈中间。 “放开皇上!”不知是谁高喊一声,整个殿堂之上顿时乱成一团。 “都闭嘴!”司空玉不耐烦地高喝一声,匕首往永荣帝的脖子里又送了送,压出一道鲜红的印迹来。 殿下众人见状总算不敢再乱喊乱叫,只是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玉石台阶上之高高在上的两个人。 谁也没有想到,平日里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境况只比打入冷宫的废妃好不了几分的皇后,居然有胆子拿刀挟持皇上?! 司空玉冷冷地看着殿下众人:“本宫刚才说了,马上把那个婆子和太监拉出去杖毙,你们没听到吗?!” 这一次,却是无人敢问“你敢”了。 她都敢拿刀对着皇帝,她还有什么不敢的?! 兴宁宫中的几名宫女内侍此时已经镇静下来,听到皇后命令,顿时下跪应声。 四名内侍两两制住桂嬷嬷和顾德东,堵是他们又在叫嚷不停的嘴,直接拉到兴宁宫门外,再有两名内侍随手从殿内扯了两条玉石灯柱,走出殿门,噼噼啪啪地打了起来。 永荣帝带来的几个内侍无不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伏在地上,一声不敢再吭。 永荣帝宋理歪着身子倚在椅子上,脖子仰起,被一柄刀刃抵着突突乱跳的血脉,看着殿下的混乱,咬牙道:“好,好,朕的皇后好大的威风啊!” “哪里有你威风啊。”司空玉听着大殿内外回响的杖击声,心中前所未有地痛快,“皇上,咱们夫妻二人,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好好地说过话了?如今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闲杂人等,我们总算,又能平心静气地说说话了。” 永荣帝心中又气又急。他刚从“修炼”中回过神来便听说元王世子带兵闯入皇城的事,刚刚下旨召越北侯世子林显进宫救驾,李贵妃身边的桂嬷嬷又涕泪纵横地前来禀报,皇后竟然把小太子送给了那谢景修,谢景修还把李贵妃也抓走了! 永荣帝一心只想着来找皇后问个明白,没想到司空玉竟然疯狂至此! 皇后怔怔地看着永荣帝消瘦的脸颊,布满血红的双目,半晌微闭起眼睛,轻叹一声:“宋理,你老了啊。” 第175章 扬帆起航 永荣帝此时倒是冷静了下来。被药物侵蚀日久的脑子一度处于或昏沉或亢奋的状态,待到真正冷静下来的这一刻,那双浑浊的眼睛当中似又有了昔日的神彩。 司空玉怔怔地看着那双眼睛,蓦地流下泪来。 “皇上……宋理,夫君……这么久了,你到底去哪里了?” 永荣帝感到那泪水滴落在脸上的热度,满腔怒火竟是一窒,瞬间冷下去了一些。 脖子不经意地微微一动,却感受到那抵在脖间的刀锋,永荣帝顿时又恼怒起来,冷声道:“不知所谓!司空玉,马上放开朕!” 司空玉含着泪水笑了笑:“宋理,原来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你还记得你上一次叫我的名字是什么时候吗?”她并不需要永荣帝的回答,只是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不,你肯定不记得了。你根本不是宋理,你只是个疯子,一个被李烟儿挟持了灵魂的疯子!” “你才发了疯!”永荣帝终于受不了皇后的挟制,猛地直起身来反手相击,“你这毒妇!” 皇后却只是腰肢轻拧,避开永荣帝袭来的掌根,手上匕首一转,又一次抵在永荣帝的颈间。 “宋理,看来你真的是老糊涂了,你难道忘了你的武功向来不如我?”皇后冷笑一声,打量着永荣帝不甘的神色。 “司空玉,你到底想要什么?!”永荣帝咬牙道。 “我想要什么?”皇后喃喃念道,片刻后才摇了摇头,缓缓笑了,“我的文儿被你和李烟儿害死了,我的砚儿已经交托给稳妥之人。我还有什么可求的?” 永荣帝面上一沉:“朕早说过,朝文的死和李氏无关!” “你闭嘴!”皇后突地厉声喝道,扬起手来重重地扇在永荣帝的脸上。 啪地一声,在宽敞的大殿之上显得犹为清脆响亮。 殿下跪着的诸人吓得俱是一颤,谁也不敢抬头。 永荣帝目光冷厉地瞪着皇后,却是碍于脖子上越来越紧的利刃,不敢稍动分毫。皇后看着他面上渐渐红肿起来的手印,却是舒畅地笑了起来。 “宋理,你这禽兽不如的狗东西,你纵着李烟儿害死了朝文,还要为她脱罪。这一巴掌,你早该得了!朝文是你第一个孩子,也是你自小疼着抱着养大的孩子,是你手把手教给他读书认字,封他为太子,教他如何治国。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你怎么舍得,你怎么舍得啊!” 皇后说着,渐渐泪流满面。 永荣帝面色铁青,双目沉沉,却只是咬牙不语。 “你还记得你为什么把李烟儿纳进宫里,扶持李氏一族的么。”皇后抹了抹脸颊的泪水,长吸一口气,道:“呵,你被李烟儿拐得天天修炼,醉生梦死,你怎么可能还记得?还是我来提醒你吧,你是为了对付司空氏。司空一族扶持你登上帝位,你害怕司空家功高镇主,外戚专权,所以你要扶持名望不显的李家,来削弱司空一族的权势。你做得很好,传延数百年人才济济的司空一族,如今流放的流放,贬斥的贬斥,都散了,早都散了个干干净净。” “如今的朝堂,没了司空氏的族人,惟有李烟儿的父亲一手遮天。这后宫当中,惟有李烟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室血脉任她欺凌作践。宋理啊宋理,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这就是你当年不惜一切代价肃清司空家族的势力,所要求的最终结果?待你百年之后,这大梁王朝是继续姓宋,还是要姓李啊?” “住口,你住口!你胡说!”永荣帝双目猛地瞪大,额上冷汗涔涔,神情状若疯狂,不顾抵在脖子上的匕首已经刺入皮肉,连连捧额摇头,“朕的王朝自会长长久久地掌控于朕的手上!李家也不过是朕脚下的一条走狗!” “宋理,你醒醒吧!”皇后冷声道,“从你无极殿的道观里走出来,睁开眼睛看看外面!这个江山王朝早就姓李,不姓宋了!你以为李烟儿给你修炼的那些药真是什么灵丹妙药?!长生不老?简直是笑话!你现在能离开那种药哪怕一天吗?一旦没了药,你自己难道没有看到过你向李烟儿求药时候的丑态?!你哪里还是什么一国之君,你根本就是李烟儿用药物控制的一条狗!” “住口!住口!不要再说了!”永荣帝疯狂地挣扎起来,布满血红的双目几乎瞪得凸出眼眶。 皇后撤了匕首,手一松,永荣帝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颤着手脚爬了半天也没能爬起来。 “仙丹……朕的仙丹……给朕仙丹!”永荣帝在地上摸索着,渐渐难受地滚成一团。 他才刚刚“修炼”过,原本不该这么快就忍不住的。 只是谢景修闯入禁宫强行打断了他的“修炼”,皇后的讲述又似乎一字一句都在牵动着他心底那些渴望的触须,此刻突然暴发起来,竟然完全无法抵挡。 皇后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在她脚下蠕动匍匐的永荣帝,面上似喜似悲,却终究又落下泪来。 嫁给这个男人的时候,他曾是那样英武不凡,尽管他的武功不好,从来不是她的对手,他却仍是她心目当中高高在上的神明,令她全身心地倾慕向往。 就算他真的变了,就算反目成仇,她也情愿他坏得彻底,坏到人神共愤,坏到人人提起他时也要记得他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奸雄,她却惟独不愿意看到他落到这样可悲的下场。 比天下最狼狈的乞丐还不如,涕泪横流地祈求别人的施舍。 皇后僵硬地垂手站着,宽大的衣袖掩住青筋毕露的双手,宽大若凤尾的大红衣摆长长地逶迤在台阶之上。她仰起脸庞,微微闭了闭双眼,又猛地睁开,蹲下身来抓住永荣帝的一只手,毫不犹豫地将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插进那只瘦削的掌心。 一声惨呼回荡在大殿上空,永荣帝如同被迷雾重重包裹起来的脑海猛地被这尖锐的疼痛唤回一丝神识,暂时顾不上那抓心挠肝的渴望,抱着受伤的左手狼狈地左右翻滚,连连哀号。 皇后满面悲伤地踉跄了两步,缓缓地坐在台阶上,眼睫十分倦怠一般地慢慢地眨了两下,看着在她身前翻滚的永荣帝。 “毒妇!你这毒妇!你敢弑君,朕要你的命!”永荣帝抬起血红的眸子瞪向皇后司空玉,口涎滴落在身下铺设的鲜红毡毯上,犹如落下一滴滴鲜血。 皇后微翘的唇边却是真真切切地流出了鲜血。暗红色的血液,源源不断地从那张渐渐失去血色的薄唇当中涌出来,滴落在她身上高贵鲜艳的皇后吉服之上,晕染出一朵朵暗红色的花。 永荣帝一怔,高呼痛斥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的皇后,混沌的脑海里似是一时不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皇后面色惨白地笑了笑,露出沾满鲜血的牙齿,声音轻微地道:“宋理,你没有资格要我的命。我司空玉的性命,只有我自己才能了结。” 永荣帝浑身一震,似是猛地回过神来,他在毡毯上动作难看地爬了两步,两只手猛地抓住皇后的肩膀,还在流血的左手将那大红的吉服上又染上了一片血污。 “你不准死!朕不准你死!司空玉!你听到没有!”永荣帝眼神发直地厉声叫道,“司空玉,你到底吃了什么毒药?解药呢!解药呢?!” 皇后的气息迅速地弱了下去,转瞬之间便已气若游丝。 她睁着沉重的眼皮,看着永荣帝又是惊慌又是无措的怪异神色,她看不清楚那张似陌生又似熟悉的脸上到底有没有一丝不舍和悲伤。 “皇上……我的夫君,宋理,早就已经被李烟儿杀死了。”皇后声音微不可闻地说道,却字字清晰地落到了永荣帝的耳中。 “而你,不过是她手中的一只傀儡。离了她的药,你就像一条狗一样……”皇后勉力地抬起一只手来,轻轻抚上永荣帝表情扭曲的面庞,说出口的字字句句却像刀子一样锋利。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真让我……作呕……” 皇后说着,手却是沉沉地坠了下去,半睁着的双眼失去了最后一丝神采。 永荣帝半抱着皇后仍旧温热柔软的身体,身形怔怔地愣在当场,半晌没有一丝动作。兴宁宫的大殿之上半晌寂静无声。 门外打板子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两具血淋淋的尸体伏地殿门前光洁的地面上,失去了所有生息。 兴宁宫外惟剩下的几名宫女内侍彼此相视一眼,俱是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一枚药丸下,一起仰头吞下。 须臾之间,便纷纷倒地毙命。 永荣帝被那声音惊醒了心神,模糊的视线看向殿门外横陈的几具尸体,又低头看向怀中了无生息的皇后。 一声怪异的哀呼仿佛从喉咙深处一丝一丝地挤了出来,渐渐变成犹如野兽一般的沙哑惨号,一声接着一声,回荡在偌大的兴宁宫正殿之中,吓得那殿下跪着的一群宫侍更加战战兢兢,连同殿外赶来护驾的大内侍卫也纷纷顿住了脚步,惊疑不定地面面相觑,不敢再硬闯中宫。 南门外,城门守将见是林显亲自下令打开城门,又见李贵妃被谢景修挟持,自是不敢强硬阻拦,一迭声地命人将城门打开。 萧御看着那高逾十多米的厚重城门缓缓打开,露出一条通往远方的宽敞坦途,心情也随着那开阔的视野猛地飞扬起来。 几路人马在南门边汇聚,二九带领的队伍中比别的队伍多了几辆朴素却十分结实的宽大马车。末尾一辆车的窗帘掀开,百灵的小脸出现在窗户里,她一眼看见萧御,忙激动地连连招手。 萧御向她点了点头,知道广安堂里的人应该都被二九接出来了。 谢景修轻轻一抖马缰,带着人马从容地穿过高大的城门,又向前行了十里开外,才命老十骑着马将李烟儿送到林显的手中。 谢景修遥遥地向林显拱了拱手,林显也微微朝他点头,目送着那支队伍猛地加速,迅速地沿着大道一路向南行军。 南面是一片坦途,无处藏身掩蔽,更无可据之险,京北大营若是率军追来,谢景修的人马只怕会陷入一番苦战。 他只有两万左右人马,京北大营即便只出动一半,也有十万兵力,他再是天纵英才,又如何打胜这一场实力如此悬殊的仗? 林显不知道谢景修为什么选择了南面的这条路,他亦不可能为他去拦截京北大营,只希望他是真的胸有成竹…… “回去吧。”林显收回视线,拉了拉缰绳,将马转身,带着一众下属和惊魂未定的李贵妃一路朝着京城疾驰而去。 萧御靠在谢景修怀里,被急遽的疾风吹得闭紧了眼睛,只能感觉到起伏不停的马身和耳旁呜呜作响的风声,显示着他们行驶的速度有多快。 不知跑了多久,跨下已经被颠得快要麻木了,马儿终于慢慢地减了速度,最后停了下来。 “到了。”谢景修带笑的声音响在耳边,萧御闻声睁开了双眼。 眼睛被风吹得有些刺疼,但印入眼帘的宏伟景象,却惊得他渐渐瞪圆了微饧的双眼。 面前不远处是一条开阔的大江,两岸群山掩映,苍翠如盖,江水奔涌不息,哗啦啦的水声充斥于天地之间,几乎掩盖了周围所有的声音。 在大江的简易码头上,赫然停泊着两艘高大的舰船。高高耸立的桅杆犹如直冲天际,还未扬起的风帆如同巨鸟收起的羽翼一般,只等张开之时便可借风起航。 谢景修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这条大运河乃前朝所修,从京城南面流经,下游可以直通入海。” 第176章 接谁上船 谢景修带着萧御登上大船,后面还有其他人陆续上船。 两艘船制式一样,船上都有一座三层的楼舱,外表看上去分外豪华,还不知内部是个什么奢侈情形。 萧御一时有些无语,本以为会是一路狼狈逃亡,没想到居然成了豪华游轮N日游。 谢世子好像在物质方面从来不会亏待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姿态都是拿得足足的,穿衣吃食无不讲究。 大概就是钱多烧的。 谢景修不知萧御内心的腹诽,想要拉着萧御进楼舱,萧御摇了摇头,道:“先把小太子安置下来吧。我有些担心他的伤口。” 谢景修唤来老十,老十一路上照顾着小太子,这个时候也正要找个房间把小太子安置下来。 萧御又让谢景修使人把百灵和秦小大夫找来,让他二人专门护理小太子。 “他刚刚动过手术,又颠簸了一路,只怕会有问题。麻烦秦小大夫多多照看了。” 秦竟连连应是,马上从行李里拿出自己的药箱,取出一包早已配好的药来,自去煎药去了。 秦竟一直跟在萧御身边,在手术当中虽然只能做个助手,对于术前术后的准备和护理却比萧御更精通。 萧御所掌握的知识都是现代医学,离了某些药品便一无施展之地,秦竟却是完全利用当前的中医配合着萧御完成了许多重要的工作。 比如术前的消毒,麻醉,术后的护理,全部都是由秦竟完成。现在不是秦竟跟着他学习,却是他离不开秦竟了。 谢景修一双眼睛只看着萧御,自然感受得到他对那秦小大夫满心的信任,甚至依赖。 他眼看着萧御围着秦竟和那个昏迷不醒的小太子忙来忙去,一双英挺的眉毛越皱越紧,目光落到那小太子身上,神色更加不善。 都是因为宋朝砚这个小东西。 谢景修以前就不喜欢小孩子,现在更加讨厌了。 他抿紧薄唇,上前拉起萧御,不顾他一脸疑惑的神情,只是拉着萧御走到楼梯前往二楼去了。 萧御忙将手里的药罐递给秦竟,匆匆地跟着谢景修上去了。 百灵抱着一瓦罐清水,好奇地走到楼梯前面向上张望。 “世子怎么了?谁又得罪他了?”可惜容容不在,没有人陪她一起八卦两个主子的事。 秦竟微微摇了摇头,唇边露出一抹苦笑。 没想到谢世子竟是如此霸道,他分明感觉得到刚才那两道灼人的目光落在身上的感觉,竟是连凤大夫跟别的男子说话他都要不高兴了。以后到了他的地盘上,还不知道如何过分呢。 萧御知道谢世子经常性地傲娇,也不跟他计较,跟着他一起上了三楼。 下面两层都是标间形式,隔出了许多间小房间,三层却是打通开来的一间大开间,桌椅床榻无不齐备。让萧御吃惊的是,房间四面都开着宽大的窗口,用的居然都是透明的玻璃。 房间角落里还堆着几个箱子,洋味十足,怎么看怎么像海盗的宝箱。 谢景修见他对那些东西感兴趣,走上前道:“这是海船从西洋带回来的货物,不值什么,不过看着精巧罢了。还有些红毛绿眼的传教士想通过历丰港进入大梁,被我打发了,改日他们再来,也叫你瞧个稀奇。” “传教士”萧御奇道,“他们传些什么?有没有讲过医学?” 看样子这个世界的大航海时代已经开始,只是不知道西方的外科技艺发展到哪个地步了? 谢景修见他感兴趣,只是微微一笑,状似漫不经心地对萧御又讲了一些事情。 这么久以来谢世子都是韬光养晦,闷声发大财,从来不跟任何人说起,如今萧御是他惟一交了老底的人,反倒体会出炫富的快感来。 他跟别人仍旧懒得多说,一腔爱炫的心思便只冲着萧御一个人发作了,一时间讲起来自海那边的西洋景,颇有些滔滔不绝的架式。 萧医生渐渐无语。这个土包子,跟我炫个啥,我也是见过世面的好么。 两人在三楼说着话,船下面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人声嘈杂,混杂着波涛拍岸之声,越发喧嚣吵闹起来。 萧御从玻璃窗往下看去,二九正带着护卫队把从广安堂和元王府带出来的人带到船上安置。 元老王爷身边还有几个护卫专门陪同,元王爷和元王妃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只是被二九分派过来的一队护卫带领着,踩过搭着甲板与码头的两条长长细细的木板,一走三摇,下面就是波涛汹涌的江面,吓得俱是面色发白。 丁侧妃走在最后,身边只有谢景林搀着她的手臂,两人都是一脸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这匪夷所思的景象。 她还在自己的院子里筹划着如何让元王爷把世子之位传给景林呢,反正那谢景修已死,元王爷如今就只有景林一个儿子,元王府自然就是景林的囊中之物。 谁想突然有一队凶神恶煞的人马闯进元王府,虽然穿着兵丁的铠甲,却完全让人认不出身份。 丁侧妃拿出架子来质问来人,那些人却二话不说就将整个王府所有主子全部锁了起来,推搡到一辆大马车上,又抄家一般抄出府里的许多财物,最后径直出城来了! 直到现在,丁侧妃也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元王爷和元王妃同样惊慌又疑惑,直到上了甲板,看到等在那里的一个熟人,二九。 “二九!你怎么在这里?!” 元老王爷冷哼一声,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那个还懵懂无知的儿子。 “你的好儿子,我的好孙儿,都已经带人打到皇宫里造反去了,你还在那里做梦呢!” “什么?!”不约而同的一声大叫,却出自三个心思不一的人的口中。 谢景林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两条巍峨壮观的大船。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懂的? 他的好大哥,不声不响地藏了那么多精兵在京城,一瞬间就能召集起来。明明朝廷严令禁海,所有超过500料的船只都掌握在朝廷手里,谢景修却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召来这样两艘大船。 里可是京城脚下! 他就知道谢景修没那么容易死。 谢景林一时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丁侧妃有些失态地连连摇头,大叫道:“不可能,不可能的!他明明已经死了!” 元王爷听得心头火起,怒道:“闭嘴,你这蠢妇!” 萧御从上头看到甲板上的闹剧,看向谢景修:“你不下去看看?” 谢景修摇了摇头,眼睛在丁侧妃身上溜了一圈。 他只是吩咐二九去接人,其他的并未多说,一个丁侧妃还不值得他多费唇舌安排一番。二九便将人都接上船来。 这个女人不足为惧,倒是她背后的人有些来头,并且所图不小。 如今他把京城这潭水搅混了,不知那个人要如何行动?是继续隐忍不发,暗中谋划,还是奋起一击,打下这座江山? 谢景修没有兴趣知道,只是这丁侧妃要如何处置,还需仔细想一想。 视线一转,却见后面还有几个人上船来,竟是简家医馆的一众女眷。 简柔似乎敏感地察觉到三层楼舱上传来的视线,站在甲板边缘抬起头来,正对上谢景修和萧御打量着甲板上的情形的目光。 谢景修视线不错,叫来护卫下去传话给二九。 二九听了命令,抬头往上看了一眼,知道自家主子看到简六小姐等人,心里不舒服了。 他本来只要接到广安堂和元王府的人就好,没想到简六小姐不知从哪里得到风声,和冯老大夫一道来到广安堂,请求与他们一道离开。 冯老大夫本来就是要接的,他与广安堂和元王府的关系素来要好,京城中无人不知。谢景修闯下这么一桩祸事,自然要把与元王府有关系的可能被迁怒的人员全部接走。 简家与元王府的关系有些微妙,说好吧,世子与简家已经当众闹翻,说不好吧,偏又有那么一层亲戚关系。会不会被皇室和李家秋后算帐牵连进去,谁也说不好。 二九作不了主,只能先把人都接来。如今看来,世子果然是不高兴见到她们的。 二九叫来几个人吩咐几句。那几名护卫走到简家人面前,客气地将她们请下了船。 萧御不由道:“世子,你要把她们赶走吗?” 简六小姐有简家医馆百年杏林世家的名声,又跟元王府当众闹翻了好几次,如果一直安分呆在京城,未必有人会找她的麻烦。只是如今已经跟着他们出了京,再赶回去的话,简家人只怕会凶多吉少…… 萧御面露不忍,转头看着谢景修。 谢景修摇了摇头:“让她们去另一条船。”另一条船是给随从下人乘的,条件也不差的,谢景修只是不想简家这个时候还觉得自己能够攀着元王府高人一等。 简六小姐带着简氏与两个贴身丫鬟有些屈辱地下了船,往另一条船上走去,此时有几名小厮抬着一只笼子,一边叫道:“让一让,让一让!”一边脚步飞快地往谢景修的船上走去。 笼子里装着的赫然是一只吐着舌头喘着粗气的猛兽。 简柔只看了一眼,便猛地转过头去,不愿再看,袖下的手掌却紧紧握了起来。 竟是将她们看得还不如那条狗。 简柔暗暗冷笑着,与其他随从下人一起踏上另一条船。 萧御看到那只笼子,却是双眼一亮:“我的毛毛!” 顿时忙不迭地想要下楼去看。 谢景修一手扶住他的手臂,带着萧御一同往楼下走去。 第177章 赶下船去 萧御出了舱门,径直奔向那只大铁笼子。 “毛毛,我的大宝宝,我想死你了!”萧御扒到笼子上,毛毛马上很给面子地扑了过来,摇头摆尾,隔着铁栏杆伸舌头一遍遍地舔着萧御,喉咙里发出撒娇的呜咽声。 谢景修:“……” 玄湛丢人丢到大庭广众下来了,以后再也没有扬名立万的指望了。 算了,白养着当个宠物吧。 在京城的时候毛毛这么大的动物只能养在元王府的大院子里,萧御搬出来之后想看看它都不方便。 以后去了谢世子所说的世外桃源,终于可以把毛毛养在身边了。 岸上的兵丁还在有条不紊地朝船上转移,众护卫都对甲板上的情形视而不见。 只有元王爷等人看着那个行事肆无忌惮的“儿媳妇”,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他们不需要很敏感的政治觉悟,也知道现在的情形已经彻底容不得他们拿捏谢景修和凤照钰了。 元王妃却捏着帕子掩着嘴唇,泪眼朦胧地看着谢景修,柔弱地几乎要禁受不住劲烈的江风。 “修儿……我的修儿,你没有死。太好了,你没有死……”元王妃呜咽出声,在贴身嬷嬷的搀扶上,踉踉跄跄地走到谢景修身边,颤抖地伸出手去,想要摸了摸儿子的脸。 谢景修却是面无表情地后退了一步,躲开了她的触碰。 元王妃面上露出一副心碎欲裂的神情,摇摇欲坠的身躯在江风当中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喉咙里发出低泣的悲声。 元王爷忙走到元王妃身边扶住他,忍不住像往常一般怒目看向谢景修,却冷不防地对上他那两道似冷笑似嘲讽的视线。 元王爷一怔,不由自主地转开视线,竟是不敢去看谢景修的眼睛。 无论是元王爷还是元王妃,此刻终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谢景修已经彻底冷了心了。 以前他虽然也十分冷淡,却还会认真地看着他们,静静地听他们说话,还愿意偶尔争辩两句。 元王爷夫妇二人也曾埋怨这个儿子太过冷心冷情,万事不放在心上,这个时候才发现,谢景修当真不把他们放在心上的时候,原来竟是比寒冬腊月的冰霜还要冷漠难耐。 元王爷不禁想起上一次谢景修同他争辩的光景,似乎是为了娶那个“凤大姑娘”为妻? 那时他只觉得生气失望,现在想要谢景修像从前那样违逆他的意思,与他争辩,只怕也不能了。 元王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揽着心痛欲绝的元王妃,默默地退到一边。 他不是不怨谢景修的一意孤行,不然堂堂元王府何至于狼狈流落至此。 可是看着面前这玄甲森森的精兵强将,看着这巨大坚固的舰船,那些教训的话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凤照钰说得对,他们从未尽过父母的责任,从未关心过景修,不然何至于连自己的儿子手中积攒了这样强大的势力都一丝不知。 可笑丁侧妃还一心谋划着夺了景修的世子之位,整个元王府他都不放在眼里,何况区区一个世子之位?元王爷面上露出一丝讽笑,不知是感慨丁侧妃的白费力气还是嘲笑自己的自以为是。 谢景修目光瞟过呆呆站着的元王爷和元王妃二人,向二九道:“带王爷和王妃去安置。” 二九将略微怅然的目光从铁笼边的那道人影身上收回,恭敬应道:“是。” 便客气地请元王府诸人随他进舱。 元老王爷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是深深地一叹,摇了摇头没有出声,在几名贴身护卫的簇拥下也往舱门走过去。 “祖父无需忧心,孙儿自有分寸。”谢景修却是多解释了一句,元老王爷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再不多说什么。 谢景修又让人去把冯老大夫请到这条船上。 萧御一边摸着毛毛一边看着谢景修,不由自主地轻叹一声。 不管谢景修面上多么冷淡,他终究不是心硬之人。 凡是对他有过一丝善意的人,他一个不忘,尽数安排妥当。对他有过恶意的人,比如那丁氏,他居然可以视若无睹。 他小时候在丁氏手中吃过的亏定然不少,后来大势在握,他竟然也没要了丁氏的命,由着她在元王府后宅里呼风唤雨这么多年。 萧御看着低头走过甲板的丁氏,眉头一皱,指着她道:“这个女人不能上船。” 他看向谢景修,薄唇紧抿。 他想不出谢景修有什么原因还要带着丁氏,现在他要是搬出什么为了元王府后宅安宁之类的话来,萧御准备啐这个圣母一脸。 没想到谢景修只是眼也不眨地点了两个士兵:“把她赶下去。” 丁侧妃猛地抬头看向谢景修,谢景林已经叫出声来:“大哥,不可!” 谢景修却只是挥了挥手,两名士兵立刻把丁侧妃拖了出来,径直往外推去。 丁侧妃岂能不知下了船就是死路一条,他们出京这半日,皇帝只要得了喘息之机,一定会派人全力追杀! 即便躲过了皇上,还有那个人——丁侧妃猛地打了一个寒颤,从心底泛起一股冷意。 这些年她为了谢景林的前途,对那个人的命令多有阳奉阴违之处。 她只有保住元王府侧妃的身份,才能对那个人继续发挥用处,否则他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谢景修,你有什么好神气的?!都是因为你才害得元王府落到这个地步!”丁侧妃尖声叫道,“你这不孝不悌之徒!你凭什么把我赶下去!王爷!救我!” 萧御终于从愣怔中回过神来。他想了许多种情况,惟独没料到谢景修对待丁侧妃如此儿戏,似是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不过,丁侧妃的确没有什么值得谢景修在意的。她是生是死,是去是留,似乎都影响不了谢景修什么…… 这就是实力在手,笑看疯狗啊…… 萧御走到谢景修身边,那谢景林已经扑通一声跪在谢景修身前。 “大哥!我知道母亲这些年对大哥多有为难,但她终究是父亲的人,是元王府的长辈。求大哥开开恩,放她一条生路!” 说着就叩下头去,他倒是个能屈能伸的。 谢景修只是淡淡地撇了他一眼,一声也懒得施舍,转身回楼舱去了。 萧御看谢景林面上仓皇,眼神却透着一丝愤恨,不由道:“你既然知道你母亲为难世子——不,可不只是为难,她干的那些阴毒事,你不是不知道吧?既然知道,你却什么也没做,就当你那时候小,没有能力阻止吧,可你现在凭什么要求别人对她网开一面?”萧御皱了皱眉,“你恨世子也是没用的,只要不傻的都看得出来世子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是我不想带着这个女人上船的,你可认清楚了。谁知道她在路上会不会又使什么手段对付世子?就算世子不怕她那些小把戏,却也恶心人。” 谢景林恨恨地看向萧御,咬牙道:“百般算计你的简六小姐你都能容得下,我母亲从未对你出手,你却为什么单单跟他过不去?!” “算计我的我倒懒得多问了。”萧御眉头紧皱,“害过世子的,却没那么容易过去。” 他做不出杀人夺命的事,可也不想救助她们。 谢景林双目几乎喷出火来,一撩衣摆站起身来,追着丁侧妃的身影下船去了。 “景林!回来!”元王爷有些焦急地喊道。 谢景林却是头也不回地跑下船去了。 元老王爷和元王妃等人看着萧御一番作态,惧是怔了。 元王妃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自己的儿子心灰意冷地谁也不放在心上,却偏偏把这个少年当成了心尖尖。 算计他的他不在乎,轻轻放下似有一副慈悲心肠,算计景修的,他却毫不容情逼人踏上死路。 这种作派,怎怪受尽世情冷暖的景修被他迷住心神。 元老王爷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儿孙自有儿孙福……原是如此,景修也算是个有福气的。”说完径直进舱去了。 谢景修站在舱中楼梯一角,吩咐手下道:“派人继续盯着丁氏,有什么情况随时报告。” “是。” 卢氏和丁氏都在监视之中,至今未露出一丝马脚。 那隐在暗处之人实在谨慎得无懈可击,或是因为胆子太小不敢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谢景修不多理会,等着萧御走回他身边,拉起萧御的手,再次回到三层。 透过透明的玻璃窗户可以看到,岸上原本黑压压的数万士兵几息之间便散了个干净,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两艘船肯定藏不了这么多人,不知道谢景修使了什么法子,把几万私军又掩蔽了起来。 这些都不是萧御要操心的,两艘船上的人都安顿好之后,大船终于起锚扬帆,缓缓地离开了码头,向着水天相接处的入海口驶去。 第178章 初登无名 船队在海上航行了两天两夜,终于到了谢景修曾经所说的海境城。 海境城有一个对外的海港,便是历丰港。谢景修的无名岛,还要从这里再次出海航行。 船队在历丰港停靠下来,谢景修让护卫把元王爷和元王妃送到海境城外的小镇子上安置,连同简家一行人都请下船去。 元老王爷并不在其列,谢景林的那个庶子也跟着元老王爷一同留在船上,元王爷和元王妃终于再无一丝侥幸,心中犹如浸透了冰水一般寒冷。谢景修是真的再不把他们放在心上。 两人不声不响地跟着护卫下了船,坐上早已等侯在码头上的朴素马车。 简六小姐却甩开来请的护卫,走到谢景修面前,昂首怒道:“谢世子,你不能这样对姨母!你不能这样对我简家!” 谢景修面色淡淡地看着她。 萧御站在谢景修的身边,对于向来保持温婉端庄的简六小姐突然如此不顾形象地大吵大闹,心中也升起一丝好奇。 简六小姐撇了萧御一眼,咬牙看向谢景修。 “谢世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你扶持简家医馆开设粥药铺,完全是为你自己的目的着想!”简六小姐怒道,“你用简家的名义开设粥药铺子,暗中却是偷运粮草养活你的数万私军,若非如此,你今日哪来的实力说反就反?!” 萧御眉头微动,简六小姐所说的事情,他并不知道。 他转头看向谢景修,谢景修的神色分明是承认了简六小姐的说法。 那些粥药铺子竟然真的是用来养活私军的? 萧御也终于明白过来。怪不得,向来万事不上心的谢景修,偏偏对开那些铺子分外执着,就算是被乱民捣毁了,也要接着开起来。 简六小姐在刚刚得知谢景修起兵谋反,而且那些士兵个个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伏在京城内外时,她便马上想到了简家那些粥药铺子的蹊跷。 粥药铺开了这么多年,那些铺子的帐册从来做不明白,即便她找多少老道的帐房先生,结果也是一样。到底各个铺子里运进来多少粮药,又撒出去多少,从来都弄不明白。 所幸谢景修给钱向来大方,铺子的一应运营完全不用她操心,多余的钱还能帮衬一下医馆,她也便不去纠结那些混乱的帐册。 如今看来,果然有问题,什么粥药铺子,不过是些堂而皇之的遮掩罢了。 简六小姐冷笑道:“若非如此,我也不用被逼带领简氏一族逃离京城。” 养兵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光是粮草就要大动干戈。今日她能想到那些铺子的猫腻,皇室和百官只要彻查谢景修的老底,更加不可能注意不到。 简家如果留在京城,只会落得被牵连下狱的下场。 “难道这样大的恩情,也不值得简氏一族得到上宾的礼遇?”简六小姐冷声道。 萧御看向谢景修,只等着他开口。 以前这姑娘老是找他麻烦,好不容易她直接找上了谢景修,此时只要看戏就好。 谢景修淡淡道:“没有简家医馆,粥药铺子同样想开多少便开多少。简家医馆求钱财,求名声,付出一些代价不过理所应当。简六小姐所言恩情,不知从何说起?谋反之事累简家足踏险境,如今已至安全之地。至于简六小姐所问,值不值得简家得到上宾的礼遇……” 谢景修道:“不值得。” “你?!”简六小姐憋得面目通红,却无言以对。 简家用恩情二字理所当然地约束了谢景修那么多年,最后却证明不过一场乌龙,如今这两个字已经不好用了。 谢景修不再理会她,让护卫将人带下船去。 萧御眼看着几辆马车驶离码头,朝着海境城外驶去。 “简六小姐医术不错,若能安心在此生根行医,也是海境城百姓之福。”萧御道。 谢景修没有言语,牵起他的手走回楼舱。 “不要去管别人的闲事。” 船队再次启航,几个时辰之后,一座郁郁苍苍的小岛已然在望。 无名岛上停靠的港口不如历丰港繁华,以萧御不甚专业的目光放眼望去,却感觉此处的防御明显比历丰港更加坚固。 无名港是被小岛的陆地环绕在中央的一座半月形海港,地形天在而成,只有一个出口通往外面。 海港被群山环抱,四周青山高耸,绿木掩映,只要在四周的山头上布防,这海港便是一个居高临下的大海碗,任谁进来都只有被瓮中捉蟞的份儿。 怪不得谢景修向来胸有成竹,原来底气这么厚呢。 两艘海船停在港口外面,等着里面飞速窜出来的小船上前来确认身份,才在小船的引领下慢慢驶进港口。 小船上发射出几枚五颜六色的礼炮,萧御正不知何意,却听港口内外顿时呼声震天。 船还未靠岸,萧御便看到码头上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齐声高呼:“公子回来了!公子回来了!” 极度狂热的气氛吓了萧御一跳。 萧御一脸黑线地看了谢景修一眼,那厮依旧神情淡然,似乎超脱尘世之外。 也不知道他给岛上那些人灌了什么迷魂汤,这是妥妥的个人崇拜啊。 这样不好不好啊。 等到船靠了码头,更有一帮大姑娘小媳妇手里拿着鲜花直往船上丢,个个双眼放光地盯着谢景修英挺的身躯和俊美的容颜,还高呼着谢景修的名号时,萧御的面色瞬间黑了。 待到下了船,护卫隔开人群,却又放了一帮衣着很有少数民族风格的女子进来。女子们纷纷凑上前来,红着脸将手里的各色东西塞到谢景修的怀里。 这厮居然也不拒绝! 萧御眼看着谢景修收了东西,还微笑着将收到手中的一条红色飘带挂到一个女子的肩上,也不知是什么礼仪。 萧御咬牙切齿地瞪着谢世子。明明在外面挺高冷的,怎么到岛上就放松了呢,面上还隐约带着一丝笑模样,这么风骚怪不得能勾引这么多狂热女粉丝呢。 萧御心底怒火翻滚。明明是带着私奔(?)一样的美好心情离开京城的,结果就给他看这个! “护卫呢?!还不快来保护你们主子!”萧御叫道。 二九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几乎一秒钟站到萧御身前,面容严肃。 “何事惊慌?凤大夫不用害怕!” 谢景修:“……” 萧御:“……” 算了,他还是自己保护世子的贞操吧。 萧御拉住谢景修的衣袖,瞪了那些往谢景修身边凑的女子一眼。 送东西就送东西,严禁乱摸! 谢景修将手中的礼物交到护卫手中,挥了挥手,一群女子行礼退下。 他看了二九一眼,眼眸微眯,打量着二九的神色。 二九垂首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谢景修终于移开视线,拉着萧御扶他上了马车。二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额上出了一层冷汗。 一个少年突然走到二九身旁,抬手拍了拍二九的肩膀。 二九惊得几乎拔出兵器。 凤照棋被他吓了一跳,与萧御如同一辙的面庞上带着一丝惊恐,往后一缩瞪着二九。 二九忙道:“是棋少爷啊,您快请上车。” “我不要乘车了!”凤照棋面上露出一丝苦色。 他哥哥在船上是舒服了,跟着世子住三楼,那么大的床,怎么滚都行。可怜他住着一个小隔间,小床短得他得蜷着睡,蜷了一路蜷得腰酸背疼。 好不容易下了船,谁还耐烦往小车厢里窝。 “我要骑马!”凤照棋道。 二九无法,只得叫人牵来一匹马给凤照棋,又怕这大少爷不会骑马,少不得在一旁护送着,便把刚才的惊魂一刻渐渐忘到脑后。 马车慢慢驶离码头,走在一条宽阔的街道上。 萧御打开帘子向外张望,街道虽宽,却仍旧显得有些简陋,两边的铺子倒是十分丰富,茶铺酒肆,小吃杂货,十分热闹。 马车转过两条街,渐渐停在一座宅子的中门之外。 两人下车,宅子的中门已经大开,两列护卫从门里跑了出来,秩序井然地列队在大门两侧。 谢景修拉着萧御径直进了宅子。 “岛上开荒只有数年,大部分地方还是荒地。”谢景修解释道,“便是这座小城,也不过近两年才渐渐完善起来。如今条件有些简陋,钰儿暂且委屈几日,等我再行择地,重建一座宅院。” “不委屈,不委屈。”萧御忙道,“你可别干劳民伤财的事。” 谢景修笑了笑,没有说话。 不等二人将宅子逛完,二九突然带着秦竟急匆匆找了来。 秦竟跑得满头大汗,冲到萧御面前道:“凤大夫,您……您去看一下小太子吧,他的情况,不太好。” “怎么了?”萧御忙道。 秦竟急道:“小太子的伤口有些化脓。而且一直发着烧,我配了药也只能暂时压制,药性一过高烧又反复,实在……实在是极其凶险!我和冯老一同看护了小太子这几日,却始终不见成效。” 萧御心中一凉。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 他一直以来都在没有抗生素的情况下尽量给伤者医治,有秦竟和冯老大夫的高超医术配合护理,总算次次有惊无险。 这一次连秦竟和冯老都束手无策,他要如何应对? 第179章 制青霉素 萧御沉默地思索了片刻,冯老大夫也在此刻迈进房中。 他叹了一声,道:“生死有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凤大夫不必忧思过甚。你能做的事已经完成了,老夫和秦小大夫会继续照看小太子。秦小大夫所配的调理药方十分精妙,我们一同将方子斟酌改进,未必不能救回小太子一命。” 萧御以前给伤者做了手术之后,便由秦竟全权接管。秦竟的方子是在实践当中千百次锤炼出来的,在没有抗生素的条件下,全靠秦竟和秦老大夫使尽毕生医术为伤者调理。 古有华佗扁鹊给人做外科手术的记载,扁鹊甚至能做换心手术,古籍中所载步骤一步不差,说明至少不是胡乱编纂。两位神医手中没有抗生素,必然有效用相当的替代品。可即便在这个时代,那些药方也已十分难寻。 自从为做了手术的周昭护理开始,秦竟和秦老大夫遍阅医书古籍,又有伤者来印证每一次的药方功效,最后自己也配制出了一张行之有效的方子。萧御看不大明白那些草药配方的功用,但它的效果是明摆着的。 如今那药方在小太子的身上却失效了。 “对不起,是我急得失了分寸。”秦竟微微垮下肩膀。 凤大夫早说过于药理不精,他的长处在于神乎其神的手术技法,护理伤者的事情凤大夫向来完全托付于他,从不随意置喙。 如今他一筹莫展,却只想到来向凤大夫求助,不过是给他徒增烦恼罢了。 谢景修一直坐在一旁看着萧御行事,此时站起身来,道:“钰儿总该相信冯老和秦大夫才是。别想太多,你且去洗漱休息片刻,下午我带你认识一下岛上几位重要之人。” 冯老大夫和秦竟一同告退,萧御还是有些愁眉不展。下人送上果盘,谢景修挥了挥手,让守在四周的护卫和仆从尽数退下,倾身上前抱住萧御。 萧御在琢磨着自制青霉素的可行性。制出青霉素不难,难的是达到发挥效用的量,要知道从一大锅肉汤里提取出来的青霉素就只有针尖大的一点,实在不堪实用。 如果制不出青霉素,仍旧只能仰仗秦竟和冯老大夫。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在这方面,他实在不如这个时代的中医大家。 “钰儿,别想了。你不觉得你用在我身上的心思比别人都少么?”谢景修在他耳边闷声道。 萧御一怔,顿时大怒,猛地转过身来看着谢景修。 谢景修一头雾水地任他打量,不知自己一句话怎么让他突然生起气来。 萧御看着谢景修的脸,心底暗暗评估。 一年的时间过去,谢世子比刚认识的时候更俊了些。且那时候他一身冰霜生人勿近,双眼一瞪就让人不敢造次。现在周身却多了一丝暖意,就算长相不变,人却可亲多了。 怪不得那些女孩子敢跑到他身边来。 这个时代普遍认为男人才是主导者,只有挑女人的份没有被女人挑的份。他可是看得很清楚的,那些女孩子可是长着一双色眼撑着一只色胆呢,明晃晃的占这家伙便宜! “我对你的用心比别人少?”萧御眯起眼睛,“别人是谁?谁还在你身上用心了?你这是嫌弃我没有别人好了?!” 谢景修亦是一怔,挑着眉毛怒道:“岂有此理!明明说的是你关心别人比关心本世子多得多,你却倒打一耙!” 自从把人娶到手之后,世子还没尝过新婚小夫妻的甜蜜羞涩呢,不知为何直接就过渡到了老夫老妻的平淡生活,为此世子没少郁闷过。 要是已经吃到嘴里了也就罢了,可问题是他分明什么都没做过呢,怎么就直接变成老夫妻了? 不知为什么世子总觉得很吃亏,还是说不出口的闷亏。 难道他能说娶回来的小妻子在他面前从来不羞涩,就算是脱光洗澡抱着睡觉,简直比他还要坦然,甚至还掐指算一算他出恭的时辰判断他肠胃是否失和,是否需要进补或者调理等等,就为着这些,所以他觉得很吃亏吗?! 却听那人道:“啊,原来是这个意思。呵呵。”干笑了两声十分敷衍。 谢世子修眉紧锁地看着萧御,萧御被他看得略有些心虚,从果盘里拿了一块水果抵到世子唇边。 “来,吃块甜瓜。”萧御笑道。 谢景修张开双唇,将那销得十分精致的小块水果咬到齿间,突然一手摁住萧御的后脑,脸庞微侧,低首堵住了那张时不时惹他十分恼火的嘴巴。 萧御眨了眨眼,看着眼前放大的俊颜,齿间被推进来一块水果,甜丝丝的滋味从舌尖蔓延开来。 萧御想了想,乖顺地动了动舌尖,接过那块水果。 谢景修眸色一深,更深了吻了下去。 却听咕咚一声,萧御嚼也没嚼,直接把水果吞了下去。 谢景修黑着脸色放开他,瞪着双眼看他。 萧御一脸无辜地回望着他,咽了咽口水,道:“怎么不继续了?” 谢景修:“……”气氛都被破坏光了,继续个屁! “你是嫌我吞了水果吗?”萧御道,“我知道世子想玩什么,不过咀嚼动作会促进分泌更多唾液用来消化食物,这个样子亲起来未免大煞风景。” 谢世子放弃了营造气氛,一低头堵住那张气人的嘴巴。 这家伙还知道煞风景?最煞风景的就是你了! 萧御毫不抵抗地仰头配合,双手也抬了起来,环住谢景修的脖子,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也微微闭上,长长的睫毛轻颤着,看上去多了几分娇羞。 谢世子追求浪漫的内心暂时得到了抚慰。 萧御感到谢景修越吻越是激动,一双温热的手掌也在他的腰间抚来抚去,慢慢地抚到背上,又慢慢地挪到胸前—— 萧御眉毛一跳,逮着谢景修的舌尖轻咬了一下。 都快忘了山中高士谢世子最高贵冷艳的时期还会用眼神默默地鄙视他平胸呢,啊色胚! 一吻终了,萧御气喘吁吁地推开谢景修,面色酡红,双唇也染上几许艳色,看上去十分香甜可口。 谢景修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心里在飞快地计算离三年之期还剩下几个日夜。 只见美人咂了咂嘴,道:“有点咸。” 谢景修:“……” “海风吹多了,海水里的盐分都刮到脸上了。”萧御解释道。 “你是不是故意气我。”谢景修将萧御推到墙边,一手捏住萧御的手腕举到眼前,低头沉声喝问。 萧御靠着墙壁仰头看他,连连摇头:“怎么可能,世子怎么会这么想?” “那就是没尝过男人的滋味,还没开窍。”谢景修微微抬起下巴,双眼微眯,“钰儿,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别仗着有三年之约,就不把我放在眼里。我终究是你的丈夫。” 萧御:“……”世子好久没跟他演过言情戏分了,他差点忘记怎么配合了。 “没有忘。”萧御郑重点头。 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他从不儿戏。 谢景修面露满意之色,只听怀中的少年又道:“我也是你的丈夫。” 谢景修:“……” 最终的结果,就是双双在宽大的浴池当中洗了一个相当坦诚相见的热水澡。 萧御浑身洗得白腻腻粉通通地被谢景修抱回了卧房,纤细的肩膀和光裸的双脚露着,他心安理得地扒在谢景修的肩上,眯着双眼昏昏欲睡。 视线当中出现那只盛满各色水果的果盘,淡黄色的哈蜜瓜尤其显眼。 萧御眨了眨眼,恢复清明。 最初研制青霉素的几位科学家弗罗里教授和他的同事们在全球范围内筛选,从一个发霉的哈蜜瓜上找到了最富产的青霉菌株,而后美国微生物学家安德鲁·摩耶基于他们的工作成果实现了青霉素的批量生产,用于临床治疗的青霉素在技术上和经济上由此变为可能。 想到秦竟和冯老大夫对小太子的病情一筹莫展的困境,除非他以后再不随意给人医治,否则,抗生素是永远避不过去的坎。 “我要哈蜜瓜!”萧御出声道。 谢景修刚刚占够了便宜,早已忘记了怀中这位总是大煞风景的爱好,十分宠溺地把人放到床上,摸了摸他微湿的头顶。 “渴了么?我喂你。” 萧御认真的强调道:“要长青霉的哈蜜瓜,多多益善。” 谢景修:“……” 说干就干,萧御等不及去见谢景修的精兵悍将,先交待下去,尽可能多地收集哈蜜瓜,放到湿热的地方等它长出青霉。 此令一出,岛上的居民们一片哗然。 无名岛发展将近十年,管理体系已经十分成熟,文官和武官集团各司其职,一齐为建设无名岛效力。 谢景修仿照朝廷六部设立了文官部门,各部长官全部出自他的心腹。 武官体系仍旧是护卫队的形式。有二百护卫是他精心培养起来的精英干将,亦是忠心不贰的仆从下属,全部以数字命名,老六,老十,二九等人便是出自这一队列。 岛上现有正规军队七万余人,京城有元王府原有私军两万,以及掩蔽在京城外的三万人马。 全部统领均出自那以数字排列的二百心腹精英。 除此之外,便是移居至此的普通百姓了。 谢景修免除岛民十年赋税瑶役,却要求每户至少出一名青年壮丁,组建二十万民防军,平日由派遣下去的教官组织日常训练,不耽搁务农做工。正规军每半年进行一次陆地与海战演习,民防军同样要参加。 万一无名岛遇袭,所有人必须能够立刻投入战斗。 无名岛虽号称私产,谢景修却俨然站在权势之颠,何况他还拥有连朝廷都难以望其项背的大型舰船。 如今一道命令下去,只说是公子身边的人儿想要发霉的哈蜜瓜,岛中所有百姓立刻停止手上的活计,一切以寻瓜捂瓜为先! 萧御还没经正式介绍,除了京城带来的部下知道他的身份之外,岛上的人还不知道这少年居然是一名神医,也不太清楚他是自家公子明媒正娶的“妻子”。 端看他们公子这番行事,很有“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昏君架式。 马上,六部文官们开始有意见了。 第180章 制出良药 萧御一心制备青霉素,把谢景修要把他介绍给众人的安排一律往后排。 小太子在秦竟和冯老大夫的照顾之下,病情暂时有所缓解,但时不时地还会发烧,伤口也有化脓迹象。 萧御不敢拖延,发动全部人手一起参与实验。 实验室设在工部刚刚建成的一栋宅子里。这座宅子本是用来作为新的兵器作坊的,无名岛十分重视军队,兵器自是重中之重,护卫队大统领专门从岛外寻来了几位兵器大师,使尽手段拢络到无名岛来,专为军队设计制造兵器,连带海船上使用的新式兵器也一道研制开发。 这座宅子由大统领亲自堪测选址,房屋图纸亦由建造大师亲自设计监造,花费了极大心力才将作坊建起,如今已建成晾干扫净,只等着交付使用了。 萧御不知内情,只向谢景修说需要一个又大又干净的场所,谢景修二话不说就把这宅子批给了萧御。反正旧的兵器厂规模已经十分巨大,暂时还可满足需求。至于大统领申请的新兵器作坊,谢景修也同样大方,大笔一挥圈了一大片场地,随便大统领折腾。 听说那个“媚惑”了自家公子的小狐狸精已经着人将发霉的甜瓜,芋头大米等物一袋袋运进作坊里,不止如此,他还要上好的细细的碳粉,还要醋、碱水、菜油等物,怎么看都是在仗着公子的宠爱在胡来,刚刚年过四旬的大统领一口老血憋在胸口。 就算养了美人,要讨他欢心,别的给他玩就算了,怎么连兵器作坊也如此儿戏! 大统领将六部主事召集到自己家里,连连顿足:“公子被美色迷昏了头脑,无名岛危矣!” 无名岛上的管理体系设了六部,各部长官均称主事。 户部主事姓阎,原是海镜城辖下一个小县城的县令,进士出身,颇有才学,为人严谨刻板,管理治下是一把好手,但是不会讨好上司,因此在小小县令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年。五年前因为得罪了贵人,被捏造罪名革职下狱,最后被谢景修手下护卫所救。 阎主事被救之后,对这个腐朽不堪的朝廷彻底失望,举族迁往无名岛定居,如今为谢景修管理着岛上的田地、户籍、赋税、俸饷及一切财政事宜。 吏部主事姓吴,兵部主事姓李,同样是被上峰同僚迫害,不得不举家迁至海外,他们出事前的官职比阎主事要高得多。兵部只能管着民防兵的人事调配和事务,无名岛陆上和海上的军队完全由谢景修一手把持,他不容许任何人染指军中势力。 礼部主事姓赵,掌管着岛上的典礼与学校之事,对未开化的原住民进行教谕同化的任务也交到了赵主事的身上。 刑部暂时只是个虚设的部门。无名岛开发十年以来,因为谢景修定下了严格筛选移居百姓的各种条件,如今岛上几乎没有宵小之徒,便是原本品行不太端正的,在岛上时刻备战的肃杀气氛下也只得悄悄地熄了心思,安心靠着劳动赚取报酬。如今无名岛上真正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理想国。 刑部主事尚凡星年纪轻轻,不过二十出头,原是草莽出身的游侠儿,素有侠名,自从归服于谢景修,守着一个门可罗雀的刑部衙门无所事事,天天只能咬着牙关研究律法,也算是为无名岛的长远之计打算。可怜他前二十年的人生当中都没有在无名岛上的两年里读的书多。 工部曹主事原是造船的工匠,祖传手艺十分精湛,朝廷禁海,造船匠人无处安身,他只能在大户人家卖身为奴,被谢景修想法赎买回来,亦是连同其家人一同迁到了无名岛。岛上千料以上的大舰船全部由他主持建造,现在无名岛最重要的工事就是造船,因此便许了他工部主事之职。 六部主事虽来历不同,却各有缘法,俱对谢景修忠心耿耿。 大统领召集六个人,却只来了五个,刑部主事尚凡星经常出门在外,让人抓不着他的踪影。 五个主事面面相觑,礼部赵主事轻咳一声,道:“大统领,这个不是重点吧。公子所钟爱之人居然是个少年,这才是我们应该担忧的地方。” 本应在公子的船到之日设宴为公子洗尘,且近日岛上护卫队与原住民小小打了一仗,礼部赵主事随军出使,与护卫队一文一武,先兵后礼,共同收服了一支原住民部落。部落首领献上族中少女为公子侍婢,且答应帮忙联络说服其他部落,让他们一同归顺于公子。 本想在公子上岸之时公布这个消息,让公子高兴高兴,没想到公子身边的那个少年恁得霸道,不但将那些少女纷纷赶离公子身边,甚至让公子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直接护送少年上车回了府邸。 准备好的宴会最后全便宜了那些护卫,而后公子再见他们之时,便是吩咐他们替那少年寻找发霉的哈蜜瓜。 简直荒唐! 阎管事亦点头附和:“没有女人,公子怎么能生出继承人来!如此一来,无名岛才是真正危矣。” 大统领不屑一顾道:“这有什么?!左右不过是个少年,公子难道能娶他为妻不成?不足为虑!但是公子向来为人清冷,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偏偏对这个少年言听计从。” 大统领说着恨恨道:“ 我等为人臣子,绝不能坐视不管,看着公子因美色丧志。各位主事随我一同前去劝劝公子才好!” 众主事附和着“自然自然”“一定一定”,又一齐议了一回岛上事务,便被大统领客客气气地请出了府邸,连顿午饭都没请。 虽然没有午饭,中午却吃上了公子派人送来的煮米和芋头。 把食物送来的护卫道:“这是公子亲手煮的。” 五位主事瞬间感动莫名,捧着碗把那寡淡无味的米粒和芋头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 “好吃,真好吃!” 除了主事,其他小吏护卫也分到了他们公子洗手作羹汤的第一顿饭,个个吃得泪流满面。 “这辈子能吃到公子为我这等粗人亲手做的一顿饭,值了!”一群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纷纷亮出碗底表忠心,这场景怎么看怎么诡异。 新实验室里,到处弥漫着米汤和芋汤的香味。 谢景修也穿着罩袍,手里颠着大勺,站在灶边一脸不爽地把米汁和芋汁舀到一个干净的木桶里。 任谁连吃了三顿芋头饭也会不高兴的,何况是向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极会享受的谢世子。 萧御没有发现世子的小情绪,正在指挥百灵等人将两种汁液混合而成的培养液分到一个个白瓷罐里,再将发霉的哈蜜瓜上的青霉用银针细细地拨弄下来,放在培养液中培养。 最后那盛了培养液的白瓷罐排满了整整一个架子。 “培养七天,让青霉多长一长。”萧御看着面前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架子,长吁了一口气道。 谢景修终于不用再站在灶台边煮汤,也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他是自己要来帮忙的,为的就是不给秦竟那小子机会靠近钰儿。 以前他忙于自己的事业,忽略了他们身边的狂蜂浪蝶。只要稍一注意,秦竟那老实面目下的小心思自然不难发现。 竟当年秦竟才是第一个对“凤大姑娘”动了心的男人,还曾想要上门求娶。结果命运弄人,他未能娶成凤大姑娘,而后凤大姑娘变成了凤大少爷,变成了世子妃,他更加没了机会。 但那一丝腼腆暧昧的好感却是无法轻易散去的。 萧御体贴谢景修,不舍得让他去干搬运木桶的重活,便分给他最轻省的一个活计,于是谢世子就煮了一天的米汤芋汤。 只听萧御道:“下面开始煮些牛肉汤吧。” 谢世子瞬间脸都黑了。 萧御立刻察颜观色,知道这位傲娇贵公子是不耐烦了。 本来实验室里的工作就十分枯燥,就算是在现代也是一样,谢景修能耐着性子培了他一整天已是极为难得。 “世子一定累了吧。”萧御走过去笑道,“不如你先回府,这里有秦竟和百灵帮我就够了。” 还要做一些固态培养基,把小太子伤口上的化脓性细菌也培养起来,到时候验证提取出来的青霉素是否有效就靠这些培养基了。 谢世子忽略了百灵,直接把秦竟的名字听到了心里,双眼一眯,冷冷道:“走了张立卿,又来一个秦竟,我竟不知钰儿的蓝颜知已竟是遍布天下的。” 说完姿态十足地一甩衣袖,冷冷地离开了。 萧御大窘,世子怎么还记得张三少爷呢?!他对底张三少爷有多怨念啊!要不是张三少爷是个胖子,他都要怀疑世子其实对张立卿一见钟情了。 远在海的那一边,从淮迁去往京城的大道上,一个体态微丰的清秀少年坐在马车里,连连打了几个喷嚏,一时眼泪鼻水横流,好不狼狈。 乔晋抱臂离他远了些,一脸嫌弃地道:“张三,你也太恶心了点,离我远点。” 张三少恨恨地一瞪眼:“乔大!你懂什么,这必然是有佳人念着我呢。” 在马车的外面,竟是一支长长的车队。 队中并不只有一户人家,仔细看去,原北淮知府李方明的车驾,还有淮迁富商乔家的人马,淮迁凤家的车驾,竟然都在车队当中。 细数过去,淮迁城里的富户人家竟然大多都在这个车队当中,便是平日里稍有不和的此时也都偃旗息鼓,没有心思争执长短,只是一同马不停蹄地赶赴京城。 凤大老太爷坐在马车里,花白的眉头紧锁着。 这几年流民之祸欲演欲烈,淮迁周边几大府城已经尽数陷落,如今淮迁也已危在旦昔。 知府李方明是京城李家旁枝子弟,正好在这个月得了调令,调往京城。 谁都知道,这是为了躲避已成气侯的乱民,准备彻底放弃淮迁城了。 没想到周昭找李方明谈了一回,便将他留在了淮迁城,只把妻儿送往京城。 人人都只当千里之外的京城便是风雨飘摇中的安全港湾,大老太爷的心中却只觉得忐忑不安。 只希望到了京城,一切都能好起来…… 七天之后,萧御带着几名助手一起把静置了七天的培养液从架子上端了下来。 培养液看上去有些浑浊,萧御先用漏斗和纱布粗助过滤了一遍,都盛在干净的大玻璃桶里。 桶中倒入菜油,搅匀静置之后,冯老大夫和秦竟等人惊讶地发现桶中之液分成了肉眼可见的三层。 萧御指着最下面那一层透明的液体道:“能够治好小太子的药就在这一层溶液里。” 在玻璃桶的底部侧面开了一个小孔,慢慢将下层液体滤出,倒进高温煮过消毒的碳粉当中,再次搅拌均匀。 秦竟等人虽不解个中缘由,却早已学会了完全服从萧御的吩咐,一丝不苟地按着萧御的解说,将每一个步骤认真完成。 “然后用蒸馏水将碳粉洗净。”萧御道,“再用醋液洗一次,最后用碱液使有效成分从碳粉里分离出来,经由容器底部的管子,滴到底下的瓷碗里。” 瓷碗里剩下来的,便是经过提纯的青霉素了。 给每一个瓷碗编上好,用培养好的细菌培养基挨个检测,哪一个碗里的液体是有效果的。 结果做出来的两百碗溶液,只有十五个碗里的溶液能够起到效用。 第181章 调戏公子 萧御让谢景修马上弄来几块冰块,搁在严密包裹起来的木箱里,将产生药效的十五只瓷碗里的溶液转移到十五个煮沸消毒过的干净玻璃瓶里,用水晶管的注射器从瓶中抽取了一管药液,便将瓶口用煮沸消毒过的玻璃塞子密封起来,将瓶子排在小铁箱里,放在码了冰块的木箱里冷藏。 那一管药液,被慢慢注射进了小太子的身体里。 萧御推得极慢,一边密切观察着小太子的反应。 有些人对青霉素有过敏反应,应该先做皮试,可是药液珍贵,不能浪费。且第一次使用青霉素的人一般不会过敏,因此萧御没有给小太子做皮试,直接用药。万一出现不良反应,立刻停止便可。 小太子脸色烧得红红的,一直不太安稳地昏睡着,一管药液推完之后也没有什么反应。 萧御吁了一口气,将注射器放在托盘里,百灵立刻拿去消毒。 “好了。麻烦秦老和冯老再多注意着小太子,看看热度能不能褪下来。” 两位老大夫忙应了。 萧御转身去往另一个房间里,走到那只大冰箱跟前,蹲下来一脸欣慰地拍了拍箱盖。 秦竟和冯老一同跟了进来,秦老大夫留在小太子身边照看。秦竟看着萧御面上一副感动莫名的神情,道:“这些水液,真的可以救小太子吗?” 萧御坚定地点了点头:“可以,一定可以的。” 他拿出检验药效的培养基,上面生着金黄色的菌落,却在滴了药物溶液的中央,出现了一个完美的圆形空地,干干净净,不生任何细菌。 “这些金黄色的东西就是造成小太子发烧的元凶。”萧御道,“这种药物可以将它们全部杀死!” 冯老大夫拈着胡须,看着那怪模怪样的所谓培养基,心中一动。 “凤大夫是说,在伤口上有我们用眼睛无法看见的邪物,用牛肉汤烧成的脂块养了七天,便显出了形迹,变成了这种金黄色的霉斑?” “是的。”萧御连连点头。 冯老大夫身为古人,不懂得微生物的存在,却自有一番相应的理解,而且相差不远。 萧御从来不敢小瞧古人。中国远古时期在科学出现之前率先发展出了哲学,那些单单出自思考的许多理论却与最严谨的科学发展到极高程度之后对于这个宇宙和世界的认知不谋而和。 何等神奇。也许穷尽科学研究的所能也永远比不上人类聪明的大脑极致思索的深度。 秦竟也道:“我们以前对受了伤的人敷上伤药包扎,有些人的伤口会渐渐愈合痊愈,有些人的伤口却化脓恶化,最后高烧不断,甚至丢掉性命。我父亲一直认为伤口里有邪物作祟,也在不断试验药方,想要杀死邪物。” 萧御点头道:“秦老的药方是有效的,那些接受了手术的伤者能够渐渐痊愈,全是倚仗你和秦老的照料。大家只看到我给人手术的刺激场面,却不知你和秦老的努力同样重要。” 秦竟略微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地道:“凤大夫谬赞了。” 谢景修从外面一进来就看到这副场面,双眼一眯,萧御顿时觉得整个房间温度陡然下降了五摄氏度。 “你刚从冰窑回来?冰块都准备好了吗?”萧御迎上来道。 谢景修冷冷地撇了秦竟好几秒钟,看得秦小大夫脸色由红转白,瑟瑟地往冯老身后缩了缩,这才收回视线,看向萧御,冷声道:“好了。” 说完拂袖而去。 萧御一头雾水,不解地道:“他怎么了?谁又惹着他了?难道我指使他去给我建个冰窑,他就不高兴了?” 秦竟苦着脸连连摇头。还要什么冰窑啊,谢世子看他一眼他就浑身发冷了好么! 冰窑就设在这座宅子的后方,本来就已建好,此时只要打扫干净运来冰块就好。 萧御指挥几个护卫将木箱子抬到了冰窑里,一把铜锁将冰窑牢牢锁紧,拍了拍腰间的钥匙,终于放下心来。 这座临时征用的大作坊,最终成了无名岛上第一家正规医院。 比起京城那五进院落的广安堂来说,这座大宅院更加适合建成现代模式的医院。萧御重新画了图纸,大体分成急诊部,门诊部和住院部三个部分,原本建在院子一角的用来给作坊工人住宿的几座小木楼,正好用作未来的大夫宿舍。 萧御是舒心了,谢景修派人把他的图纸送到工部曹主事的案头,让他立刻放下其他工作,马上开始按着图纸要求改建作坊,曹主事立刻泪流满面了。 “欺人太甚!”大统领一掌拍下桌子一角,拉着曹主事往外走去。 “你跟我去见公子!” 两人一路走到谢景修的宅邸,守门的护卫见是两位一个黑着脸一个苦着脸,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忙将人请了进去。 后宅里敞开的小厅当中,谢景修正为萧御选着参加宴会的衣衫。 距离来到无名岛已经半个多月过去了,小太子的身体也已经渐渐好转,谢景修严禁萧御再去他那座医院,那迟来的宴席终于也要提上日呈。 “这件就可以了。”萧御拉着身上月白色的直裰,对着玻璃镜子左右看了看,“我又不是女人,穿那么好看干什么。” 谢景修又提起另一件衣衫,面无表情地道:“这件换上试试。” 萧御:“……”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欠了谢景修百八十万呢,那是什么表情啊! 萧御接过衣裳扔到床上,上面已经堆了一堆换过没换过的新衣裳:“你当我是换装娃娃啊!这么喜欢给人换衣裳,你不会是女孩吧!” 萧御说完凑上去拉他的衣裳:“来,让我看看。” 世子清冷的面上现出一丝波动,修长的眉头紧紧皱起。 “别胡来。”谢景修抓住萧御作乱的手,面容严肃地道。 萧御想了想,世子似乎又变成了刚认识那会儿惜字如金的风格,明明后来也是挺能说的,这几天怎么又变回去了呢?难道是生气了? 这几天似乎的确对世子有些冷落,萧医生开始深刻地反省自己。 第一天的时候世子还颠颠地跟着他煮米汤,第二天第三天的时候世子也都默默地跟着,只是他到处忙碌,直接把世子冷落到一旁。 后来世子就不跟了,他也没在意,只是需要麻烦世子做事的时候直接找他搞定。 这样想来,似乎……真的有点冷落了人家?看看看看,把人气得连长句子都不愿意说了。 萧御凑到谢景修身边,替他拉平整衣襟,抬起手臂揽住谢景修的肩膀,哄道:“好了好了,我知道最近慢待了你,以后一定注意。不要生气了啊。” 谢景修:“……我没生气。” 萧御连连点头,顺着他道:“对对,你没生气,是我说错了。” 谢景修微低着头看着他。 虽然这个时候的钰儿十分温顺,态度十分可亲,谢世子的心头却蓦地涌上一股危机感。 总觉得哪里不对,长此以往,似乎有夫纲不振的危险…… 谢景修拉下萧御的手臂,冷着脸道:“站好!不要撒娇!” 萧御:“……” 谁撒娇了,明明是你在傲娇好么?哄一哄还哄出错了。 谢景修继续拿过新衫,要萧御换上。 这是他上一次来的时候就交由岛上的绣坊给萧御做的衣衫,中间隔了这几个月,绣坊送过来的衣裳装满了好几个箱笼。 谢世子的确十分享受看着心上人换上新衫为他展示的娇羞模样。 萧御无法,只能三下五除二褪掉身上的衣裳扔到床上,接过谢景修递过来的衣裳裹到身上。 看到谢景修一副大爷样坐在一旁欣赏的模样,身上穿的也是一件月白色的绸衫,衬得整个人更加俊雅风流,萧御衣衫散乱地走过去扯他的腰带。 “世子也别坐这看热闹了,既然要换干脆一起换吧!” 世子伸手护腰,连连推拒:“不要胡闹!快快退开!” 萧御狞笑着跪到谢景修腿上,继续作乱:“晚了!你说不要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大统领和曹主事闷头闯进院中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他们那位光风霁月、高高在上、凛然不可侵犯、可远观不可亵渎的高洁贵公子,竟然被人如此玩弄(?)于掌心,肆意凌辱(?)! 曹主事是个老实的工科人才,顿时转过身去,闭眼捂耳连连念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视勿听!” 大统领气得手脚发抖,头顶生烟,大喝一声:“小贼!放开公子!”声音未落就扑了过去! 萧御张圆了眼睛,惊讶地看着院中平空出现的两个人影,还有一个虎虎生风地向他袭来。 萧御只觉眼前一花,自己已经被谢景修拉到了身后。 谢景修以掌为刀,猛地格开大统领的袭击,面带寒霜地喝斥道:“卫焰,不得无理!” 大统领瞪着躲在自家公子身后的少年,又看向谢景修,还未等他说出什么来,只听他家公子又喝斥道:“滚出去!” 第182章 至高无尚 大统领一颗忠心为救自家公子免遭非礼,却被公子厉声喝斥,最终一脸震惊地被赶了出来。 公子发话,他向来是绝对无条件服从的。 曹主事也被一同扫地出门。 两人站在府门外,面面相觑,半晌曹主事小心道:“大统领,此事如何是好?” 大统领恨恨地哼了一声:“把其他主事召来,我们从长计议!” 只是公子被人非礼之事绝对不能传出去,有损公子威严。便是不惜大开杀戒,也一定要保住公子名声! 大统领面色不善地觑了曹主事一眼,曹主事心肝一颤,连忙道:“属下刚才眼花,什么都没看见!” “算你识相!”大统领冷哼一声,自回府去召集主事过府商议。 第二天一早,身若巨塔的大统领便带着五位主事再次来到谢景修的府邸,这一次终于不敢那么莽撞,规规矩矩地让守门的小厮进去传话,得了准许才跟着下人到了大厅等侯。 几人一起等着谢景修,大统领又开始对这座宅子不满起来,嫌弃太过简陋,辱没了公子的身份。 曹主事忙道:“这还是岛上刚刚开发之时建起来的第一座宅院,是专为公子所建,现在来看是有些委屈公子了。我已经让几位建造大师重新设计图纸,为公子再建一所公馆。”说是宅院,其实图纸全部是仿照一个防守坚固的城池形式而设计出来的,比之梁国的皇室宫殿更加防御完善,牢不可破。 “只是公子不允我破土动工,要我将全部力量投注在新兵器作坊上,这才耽搁了下来。” 大统领听了之后心中更加忿忿然。公子以前多么重视那个新兵器厂,如今却为了那个胡闹的少年,竟把一切都抛诸脑后了,实在令人可恼! 谢景修听闻下属来报,挑了挑眉头:“知道了,让他们先等着。” 出了门却没有直接去大厅,先转到另一间小院子里,把正在准备实验器具的萧御拉了出来。 “原本要在三日后设宴,再给你介绍手下人的。如今几个主事来了,正好先去见见吧。”谢景修道。 “不给瓜不见人。”萧御抬手让谢景修替他整理衣冠,哼了哼道。 谢景修笑了笑,屈指在他额上弹了一下:“惯得你不轻。” 虽然做出了十五瓶有效用的药液来,但是这种药物自然多多益善。既然生产工艺赶不上后世,无法大批量生产,只能尽量提早准备,能多做一些是一些,因此萧御这些天仍旧没有清闲下来。新的广安堂里在按照旧法制药,他也让谢景修找工匠加紧赶制更多玻璃器皿,眼前他屋中摆着的便是从海船运来的洋货里挑出的一些器具,萧御准备检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用的。 二人一道往前厅走去。 谢景修向来用人不疑,且深谙聚拢人心之法,跟在他身边的都是忠心耿耿之辈,这几个担起无名岛大梁的人各有才华,他自然十分器重。 大厅里,吏官阎主事年纪最大,环视了一圈,抚着胡须缓缓开口道:“尚主事呢?怎么没来?” 礼官赵主事笑道:“尚主事听闻城外发生了伤人案件,已经带人赶去审案去了。” 说话间便听厅外响起了脚步声,几人转头看去,谢景修已经牵着萧御的手走了进来。 大统领一看清萧御的面容,脸上瞬间一阵扭曲。 “参见公子。”几人起身齐齐行礼。 谢景修挥了挥手,没有说话,只是带着萧御走到主位上坐下。 不等大统领等人出声,谢景修已经率先开口道:“这位是凤大公子,亦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以后你们也要尊他为主,不得有一丝一毫怠慢。” 几人一窒,顿时面面相觑。他们本就是来劝诫公子勿要沉迷美色的,没想到公子一句话便堵得他们无话可说。 明媒正娶?什么叫明媒正娶啊?! 大统领纠结地道:“凤大公子?莫不是女扮男装……” “不是。”谢景修简洁的回答打破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公子真的娶了一个男人啊!几位主事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晕头转向,却因为自家公子那副理所应当的态度,竟让他们无言以对! 萧御坐在一旁,嘴角直抽。 这也算是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了吧,被世子这么搞下来,一点也没有惊世骇俗的气氛了啊。 谢世子难道看不到他的手下爱将们个个脸都要纠成一团了吗? “你们既然来了,我这里正有一件事要吩咐。”谢景修接着道,“三日后我要设宴,一为介绍世子妃给众人认识,二为广安堂医馆开张庆贺。府中宴席尔等不需过问,街道上还需摆下三日三夜流水席,务必将此事召告全岛。” 既然要办就索性办得大一些,免得哪个不张眼的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又轻视冲撞了钰儿。 京城中发生的那些事,谢景修嘴上不说,心中却还是记下了教训的。 刚刚成婚他便离京,虽然给钰儿留下了侍卫相护,却抵挡不了元王妃和简六等人依着身份之利对钰儿百般刁难。 若非他心中还顾念着对元王府的那一丝感情,也不至于置钰儿于如此困窘之地。 谢景修知道,服从他的人未必服从他喜爱的人,这一次便要率先将所有人的侥幸之思尽数摁灭在萌芽当中。 在这个岛上,他必要众人皆知,钰儿拥有和他一样至高无尚的地位和权利。 大统领等人携威而来,最后却又垂头丧气地回去。 赵主事拍了拍大统领的肩膀:“既然公子爱重那少年,我等只要服从便是。公子向来不是昏庸之人,岂会为美色所惑。我看那少年亦是眼神清明,乃是正直之辈。卫大统领只管继续做好份内之事,切莫自作聪明,坏了公子的心情。” 阎主事也摸了摸胡须,道:“赵主事所言极是。且那作坊竟是用来开设医馆,老夫前去看过,里里外外十分井井有条,并非一味胡闹。这个少年既然被公子看重,定是有他人所不能比拟的好处。公子看人,从来不会看错的。” 否则整个无名岛和历丰港,富庶如斯招人眼红,却如何能被守得铁桶一般,十年未有一丝动乱。 “正是如此。公子爱重之人,便是我等同样效忠之人。”其他几人纷纷附和。 大统领心中憋屈地狠了,想说你们是没有看到那个少年亵渎公子的场景,公子明明不愿意(?),那少年却逼迫(?)公子就范,简直令他十分心痛! 可是为了公子的名声,他却只能把这件事死死地憋在心里,对谁都不能说! 几人一道离去,墙外却有一名老者,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听了多久。 老七提醒道:“老王爷,他们已经走了。” 元老王爷回过神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元王府是修儿的家,修儿却感情淡漠,偏偏对无名岛牵挂极深,对岛上诸人即便态度冷淡,他却看得出来,自己的孙儿对这些人的感情,只怕比对元王爷等人还深些。 他初来之时,不是没有不平的。如今听了那几个人的话,心中却惟剩怅然。 元王府对修儿只有阻碍与伤害,便是他自己,虽然疼爱修儿,也打着为他好的名义,找来那陈姑娘岂图破坏他与凤照钰的感情。哪里比得上这些人一心一意的信任追随。 “走吧。”元老王爷伛偻着身躯,慢慢地沿着游廊走远了。 三日之后,整个小城都沸腾起来。 街上摆开了流水席,各处的鞭炮噼里啪啦响了一整天没有止息过,岛上所有居民都知道了他们的主人娶了一个男子为妻,并且对他爱重至极。 新的广安堂也再次开业,冯老大夫和秦家父子一同坐馆,百灵成了里里外外的事务总管。广安堂也趁机张贴出招任学徒的告示,只冲着这是公子所开的医馆,第一天便有数十人踊跃报名。 谢景修在这一日亦被大统领等人尊为王上,赵主事身为礼部主事人,早已暗中安排好仪式,趁此之机召告臣民,一时之间民众更加雀跃起来。不知在谁的带领之下,众人齐齐下跪,山呼万岁之声一直传延到海域之上。 隐藏在茂密山林中的几个人影远远地听到这些呼声,惊疑不定地眺望远方。 “大人所料果然不错,谢景修早有称帝之意!”有人咬牙切齿道。 “这个乱臣贼子!” 山洞外突然跌进来几个人,个个如同血葫芦一般,倒在地上已无起身之力。 “大……大人!快逃!我们被人发现了!” “什么?!”为首之人猛地站起身来。 他们使尽了法子才从历丰港偷渡到岛上,这些天都隐匿在山林当中,还未曾寻到动手之机,什么都没做呢,怎么就被人发现行踪了?! 不等洞中诸人撤离,山洞外突然出现一道矫健身影,一身深紫锦衣,黑发用玉冠高高束起,端的是身姿挺拔,眉眼风流。 那人一手持剑指向洞中诸人,呵呵一笑道:“敢算计我们公子,也算尔等有种。既然有胆子上岛,现在想跑?晚啦!” 城中众人自然不知那隐在山林深处的激烈冲突,仍自吃喝玩乐,整个小城当中俱是一派喜气洋洋。 萧御原本有些担心的心情也彻底放松了。他还担心和男人成亲的事会让谢景修的下属不满,甚至在宴上发难,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个场面。 谢景修在这个岛上简直是精神信仰一样的存在,根本没有人会对他产生任何怀疑和不满。 谢景修对称王称帝没有什么兴趣,他拥有战力强横的舰队和军队,拥有威力巨大的新式兵器,拥有数之不尽的钱财,称不称王并无不同。岛上诸人素来只称他为“公子”或者“主子”,无论哪种称呼都带着至高无尚的服从和敬意。 今日赵主事趁机再提称王之事,谢景修果然没有反对。 众主事知道,只有公子称了王,那个少年才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至高地位。单单为了这一项,公子便不会反对。 从此以后,王爷和王妃,便同是这个岛上至高无尚的存在。 第183章 所谓恋爱 王爷王妃名份既定,谢景修也允了曹主事再建新宅的提议。 只是萧御已经从二九那里听说了大统领对于他一来就占了兵器厂开药堂,现在又要因为他延缓另一座兵器厂的建设,转而把岛上有限的人力全部投入新宅子的建造中去,大统领嘴上不说,其实已经委屈得无以复加。 萧御忙劝住谢景修,先建兵器厂要紧。 “本来你什么都以岛上建设为先,现在事事以我为先,不知道的该骂我是红颜祸水了。”萧御叹道。 “你不是吗?”谢景修挑眉反问。“不是红颜祸水,能把本王迷得放弃原则,收拢野心,忍你约法三章,给你三年之约?” 连你平胸本王都忍下了。谢景修的眼神往下一荡,才又不屑地移开。 萧御一怔,低头看了看胸口,怒而暴起,欺身上去掐谢景修:“我就知道你是个色胚!” 谢景修端坐在宽大的榻上,萧御这具身体仍旧有着少年的纤细,对比他成年男子的身量更显小巧,谢景修八风不动地坐着,任萧御在他身上作乱。 “爱妃不要放肆。”谢景修道。 萧御揉乱了谢景修整整齐齐束好的头发,几缕发丝垂在颊边,衬着他俊眉修目,挺鼻薄唇,更添几分俊美。 那双清澈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便让萧御暂时忘记了这副高冷容貌的主人其实有一颗闷骚的内心,渐渐被眼前的美色迷惑了。 “真是美不胜收啊……”萧御赞叹道。 萧御想着想着,脸色突然一黑。 岛上这些大小统领管事个个对谢景修忠诚不贰,一副甘为谢景修抛头颅撒热血,虽死不悔的忠贞模样,只要谢景修出现,他们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狂热紧盯不放。 就算你忠心,也不需要这样看着别人吧?!还有没有礼貌了! 美貌这种资源,虽然不会因为看的人多了就少一分,萧御还是觉得十分吃亏。 他打量着谢景修的脸庞,摸着下巴想了片刻,一击掌道:“有了,让你手下的工匠们给你打个面具来,每天出门就戴上,省得总是在外面招蜂引蝶!” 谢景修:“……好。” “别忘了正事,还是先给大统领建兵器厂吧,他一把年纪了,别把人家天天急得脸红脖子粗的。咱们的新宅子不着急,这里挺好的,广安堂里还有一堆事呢,我也忙。”萧御摆了摆手,一锤定音。 谢景修:“……听你的。” 还说不是红颜祸水,这才到哪里,就开始干政了。 新的兵器厂其实没有那么着急,大统领为人向来要强惯了,一定要给军方争取最大化资源,谢景修也愿意偏向这些最为倚重的力量。 不过,绝对不能因为他的纵容,凌驾在他和钰儿的头上。 半个月后,一副薄薄的精美的面具送到了谢景修的案头。 因为是为谢景修定制的,所以面具的材料极致轻薄,造型极致完美,边缘只修饰了一些简单的花样,却极力凸显了整体的精致。 萧御一看就皱起了眉头,戴上这个玩意儿更加招蜂引蝶了好么?!这些匠人真是岂有此理,到底把谢景修的面容研究得有多透彻啊?!竟然能打出这么一副严丝合缝一点误差也没有的面具来?! 萧医生再一次打翻了一缸醋坛子,抢过谢景修饶有趣味试戴的面具扔到一旁。 以前在京城的时候谢世子只是一个低调的公务员,没有那么多追随者,即便有些恨嫁的闺秀,碍于礼法所缚也不会表现得十分明显。到了岛上之后萧御深深地感受到了三十万人对于谢景修的狂热崇拜与倾慕。 倾慕和爱慕可只有一线之隔,真是有多少醋也不够吃的。 两人此时正坐在后院一座凉亭中,亭子位于人造湖的中央,四周绿波荡漾,凉风袭人,十分舒爽。 下人都被禀退,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光比在京城时多得多了。谢景修觉得,若是这样下去,还剩一年多的约定时间,也不是那么漫长。 何况,看这酸味四溢的小醋坛子,急的人还不知道是谁呢。 猎手的耐心总要比猎物好一些,才能等到猎物自愿上勾的那一天啊。 “爱妃让本王的工匠耗费心力打造了一副精美的面具,却又不让本王戴,实在是无理取闹。”谢景修道。 萧御瞪了他一眼:“就是不让你戴,你有意见?” “有。”谢景修道。 萧御呵呵冷笑,反正四周无人,便放肆地凑上前去跨坐在谢景修的腿上,低头捧住谢景修的面庞:“你有意见也没用,张嘴,我要吻你。” 谢景修眸中带着笑意,微微仰头看着自己的王妃,饶有趣味地看着他还要如何行事。 哪知岸边突然传来一声大煞风景的声响。 二人一齐皱眉看去,却见大统领和曹主事正沿着岸边走来。 人造湖挺大,湖中心的凉亭离得岸边也有些远,曹主事没有练武之人的耳聪目明,只能看到王妃把王爷坐在身下,其他的一概不清。 单是这样,曹主事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了,忙忙地转身低头碎碎念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呜……为什么大统领每一次都要拉着他来,他真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部主事,未来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工部尚书,普普通通地升职入阁就好了。 大统领却是将那番对话也听到了耳中,一时间又是震惊又是心疼地看着自家主子。 他在谢景修十几岁的时候就跟在谢景修身边了,可以说是看着小主子慢慢长成了一个玉树临风的好青年,心有颇有几分长辈的情怀。 哪知他们时时放在心头敬仰的公子,竟然被那个少年肆意欺压亲香,可恨他们还不能反对,因为公子自己乐意。 大统领虎目含泪,带着仍在心中默念着自己的升官梦想的曹主事,继续往湖心亭走去。 只能说,这个误会真是越来越深了…… 萧御早已正襟危坐起来,倒没感到什么不好意思。 恋爱中的腻歪不都是这样的么,没什么好在意的。 大统领急急地沿着九曲回廊走到亭外,俯身禀道:“公……王爷!末将接到密报,尚主事发现一队奸细!” 谢景修眉目一沉,萧御心中也是一跳。 无名岛被谢景修的军队守得铁桶一般,他对无名岛的掌控力不是一般的有力,这奸细是如何混进来的? 大统领忙又禀道:“王爷放心,早在那几名奸细登岛之时,尚主事就已经注意到了。那些奸细一直处于监视之中,末将等只是想查清楚是什么人在对无名岛有所企图。” 曹主事也忙道:“王爷,我们岛上港口来往海船向来审查严密,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在奸细登岛之初就发现他们的身份。下官等人已经查明,那一队奸细是从历丰港登船,因手持令牌与密信,才得以获得船长许可,登上了船。船长亦早一步派出心腹,通知了港口守军,并非是被他们悄无声息潜入岛上的。” 谢景修眉心稍解。无名岛的安全防卫是重中之重,他必须保证整个防御布局是铁板一块。 “奸细手中有谁的令牌和密信?竟然让船长胆敢冒此风险?”谢景修依旧沉着脸道。 大统领和曹管事二人相视一眼,大统领从袖中取出两样物事,搁在石桌上,低头道:“禀王爷,是……是元老王爷的令牌和密信。” “什么?!”萧御惊讶地出声道,“这……这怎么可能?” 在岛上安顿下来之后,元老王爷一直有些落落寡欢,后来便经常到广安堂里找冯老等人聊天解闷,萧御闲暇时也经常陪着元老王爷说说话。 元老王爷终究是个老人了,在岛上无所事事自然觉得无聊。谢景修不是个会陪老人解闷的,他怎么说也是“孙媳妇”,便自觉地尽一尽孝心。 元老王爷早已表达过他对忽视了谢景修的懊悔,如今见孙子这样有出息,赚下了这样大一番事业,他只有欣慰开心的,甚至对于谢景修选了他当妻子,也只有万般庆幸,再没有别的想法。 元老王爷曾经看好的几个女子闺秀,如今想来,没有一个能够真正理解谢景修,能够让谢景修像如今这样放下心结,真正开怀的。 本来他最喜欢的就是凤大姑娘,如今凤大姑娘变成了少年,也不妨碍什么,反正孙儿自己喜欢就好。 元老王爷那样的态度,断然不会背着谢景修给什么奸细传密信的。 萧御看着谢景修紧紧握起的拳头,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深处却已酝酿起深沉的悲哀,忙伸手抓过他的手心。 “景修,先别想太多,再彻查一番。我觉得,老王爷不会做出那种事的,他不会伤害你的。” 谢景修转头看他,便撞进了一双饱含着担忧和温柔的眼睛。 萧御知道,谢景修即便对元王府早就失望冷心,如果再被至亲之人背叛,他同样会痛彻心扉。 他虽然一直对元老王爷冷冷淡淡,可是他把元老王爷一直带在身边,住的院子也同样安排在他的府邸当中,是规规矩矩的长辈正房。 如果没有感情,谢景修是不会做到这样的。 谢景修笑了笑:“钰儿不用担心。” 大统领出声道:“王爷,请恕属下无礼,属下等人已经查明,密信是元老王爷写给大梁左相方传正的,令牌同样是元老王爷在元王府时随身的令牌,并非仿造。还请王爷不要掉以轻心,任何人都不可轻信。” 在大统领等人的眼中,只有谢景修这一个主子,元王府中的众人于他们来说,不但不会尊重,反而满含敌意。 谢景修点了点头:“本王自有分寸。” 大统领又道:“是否将元老王爷请去刑部询问一番?” 话说得客气,其实是想将元老王爷过审。任何敢于危害无名岛,危害自家公子的人,大统领全部视为最大的敌人。 谢景修摇了摇头:“不用。你与尚主事只管审问奸细,其他的事本王另有安排。” 大统领道:“呃……王爷,尚主事只怕不能从命了,他恃才轻敌,虽然抓了奸细,却也身受重伤,回来之后就昏迷不醒了。” 第184章 美少年呀 萧御听了眼眸一动,忙问:“那位尚管事送到哪里去了?” 大统领一眼看去,竟觉这位王妃居然面带喜色。 自家公子是天人之姿,尚主事亦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难不成这位少年王妃居然妒性如此之大,不容许公子身边出现别的美人?! 大统领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敢怒不敢言,一扭头粗声道:“已经送到医馆去了,请王妃不必担心。” 萧御起身道:“我要去看看。” 大统领急道:“王妃实在不必劳动,尚主事连王妃的一根头发也比不上!” 谢景修、萧御:“?” 谢景修皱眉道:“卫焰,王妃如何岂是你能评判的,下去!” 居然敢对钰儿品头论足,真是色胆包天!即便是赞赏也不行。 卫大统领满怀憋屈,与苦着脸的曹主事一同行礼退下了。 “尚主事危矣。”大统领扼腕道。 不得不说,大统领自编自导的功力与他家公子乃是一脉相承。 萧御马上动身前往广安堂,取了青霉素放在医箱里,带上百灵和秦小大夫到那个尚主事所在的医馆去了。 尚主事手臂上缠了几层纱布,已经被鲜血浸透,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 几个大夫正忙着将他手上缠的纱布取下。 尚凡星是江湖人士,手臂受伤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撒了金疮药用纱布缠起来,便继续追击奸细去了。 没想到伤口没有好转,却化脓严重起来。 纱布一层层揭下,露出撕开了衣袖的光裸手臂,只见上臂处有一条十几厘米长的伤口,伤口处血肉外翻,发出一阵腐臭味,看上去十分可怖。 几名大夫纷纷倒抽一口冷气。 伤口之事可大可小,再大的伤口只要渐渐愈合就能康复,可碰到这种伤口化脓腐烂的情况,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萧御上前道:“我来看看。” 床前围着的大夫回头看向他,顿时大吃一惊,纷纷跪了一地。 “参见王妃娘娘。” 萧御嘴角一抽:“叫我凤大夫就好。” 众人忙道:“王妃娘娘体谅我等,但礼不敢废。” 萧御:“……那就别叫娘娘了。” “礼不可废……” “住嘴!” 众人连忙噤声。 萧御走到床前,只见床上躺着的年轻男子果然十分英俊,即使面色苍白地半昏迷着,也不显狼狈,只是平添几分柔弱的美感。 怪不得大统领要把自己和这尚主事比较,可是为什么要比呢? 萧御心中思量着,抬手按在尚凡星的额头上试了试体温。 “烧得很厉害,先给伤口清创,打一针青霉素。”萧御回头道。 百灵已经将药箱取了过来,萧御手脚麻利地冲洗伤口,清洗消毒,敷药包扎。这些治疗手法其他大夫并不陌生,只是好奇那些冲洗药液的成份。 秦竟早有准备,从袖中掏出一沓药方,人手发了一份,省得逐一讲解了。 众大夫虽然觉得不好意思,还是麻利地收了,再看那小王妃又拿出一个奇形怪状的玻璃管,从另一个玻璃瓶中吸了一些透明的药液,慢慢地给推进尚主事的胳膊里,一边推还一边轻轻地揉着附近的肌肉。 尚凡星迷迷糊糊地半醒过来,浑身犹如火一般灼热,只有受伤的手臂,虽然疼得几乎麻木,却能感到一股股清凉从某一点处蔓延开来,让他感到几分舒适。 还有一只有些凉的小手,在他火热的肌肤上不断地轻揉着,似乎连伤口处的疼痛都减缓了几分。 尚凡星费力地睁开了眼睛,眼前一片模糊的光影,他眨了眨眼,使劲想要看清给自己治疗伤口的人。 在刺眼的光芒当中,惟一个十分清俊秀美的少年,清晰地出现在视野中。 少年半蹲在他的身前,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手臂,长长的睫毛如同鸦羽一般不时地轻颤着,颤得尚凡星的心里也跟着一下一下轻抖。 那只白皙纤秀的小手,也在他的手臂上温柔地缓缓按揉,仿佛生怕弄痛了他一般。 尚凡星出身江湖,受伤已是家常便饭,也向来不当回事。师兄弟们都是如此,从来没有人这样温柔地为他治伤,不过是一道刀伤,少年却仿佛当成天大的事一般,微皱的眉头流露出浓浓的关切和心疼…… 尚凡星动了动唇,轻声地道:“你……你是仙子吗?” 萧御听到声音,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高兴地道:“小伙子体质不错。”这么快就能清醒过来,已经不需要担心了。 尚凡星耳中一片嗡嗡之声,听不清美少年在说什么,但却看得到少年开怀的笑容。 只因为他睁开眼睛就这么开心,如此纯粹的关怀,实在令人感动…… 尚凡星半睁着眼睛,沉醉地欣赏着美少年的姿容。 萧御已经将一管青霉素注射完毕,因怕有过敏反应,因此药液推得极慢,好在没有出现什么状况。 萧御起身让开床边的位置,对身后的大夫道:“帮他换一件干净的衣裳吧,身上的脏污也擦洗干净。这些脏衣裳都拿出去烧了。” 大夫忙忙点头,叫来两个学徒,上前小心地给尚凡星换衣。 眼前的美少年突然走开了,尚凡星心里一急,喉咙里却干涩地叫不出声来。 视野当中出现两张大饼脸,黑黑的皮肤,大蒜一样的鼻头,一笑露出两排憨傻的大白牙。 “尚主事,您醒了啊?我们给您擦擦身体换件衣裳,放心,我们会很小心的,不会碰痛您的伤口。”学徒说完,一齐上前四手并用。 与憨笨的外表不同,两名学徒的手却极其灵活,十分温柔地褪下了尚主事破烂的外衫内衣,露出光洁的身体,端来温水为他擦洗起来。 两名学徒温暖的大手游走遍他的身躯,温柔的动作不输于刚才那位美少年。 可是尚凡星一点也没有脑补到美少年那样的关切和心疼,委屈地直想哭出声来。 萧御已经走出房间,身边跟着几个毕恭毕敬的大夫。 萧御嘱咐道:“刚才我用的药液叫青霉素,对付这种化脓的伤口最有效用。青霉素目前只有广安堂能生产储存,以后再遇到这种伤情的患者,记得到广安堂里找秦小大夫申请使用青霉素。” 众大夫连连应声。萧御见没有其他事情,便带着百灵和秦竟一齐回了广安堂。 因为心里还记挂着奸细的事,萧御没下马车,只向秦竟交待了几句,便直接乘车走了。 尚凡星抓来的奸细目前都关在刑部大牢里,谢景修去了那里听大统领审问,萧御没有去找他,直接回住处去寻元老王爷。 他知道有些事必须好好讲清,照谢景修那副闷葫芦的性子,他肯定不会说什么。但有一丝误会横亘其中,再深的感情也会被渐渐消磨。 萧御刚一进元老王爷的院门,凤照棋便向他奔了过来。 “哥!”凤照棋高兴地揽住他的肩膀,“我正要去找你呢。” 萧御笑着拍了拍他,和凤照棋一同往院子里走去。 “哥,我跟二九一同去造船厂和兵器厂里看过,你不知道,那船简直大得吓人,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大的船。”凤照棋兴致勃勃地说道,“姐夫真有本事!看他不声不响的,没想到手里握着这么厉害的兵力。别说占岛为王了,就是打回大梁去,也必定所向无敌!” 元老王爷的声音从屋中传来:“照棋莫要乱说。” 凤照棋吐了吐舌头,低头不说了。 元老王爷与大忠臣方相是好朋友,自然听不得打回大梁去什么的造反的话。 萧御拉了拉凤照棋的手:“照棋,你先回去吧,我和老王爷有些事要谈。” 凤照棋乖顺地点了点头。他是整个小岛上少数的考有功名的读书人,虽然只是个秀才,教一教岛上的小孩子还是犹有余地的。 因此这些天他便被礼部的赵主事拉了壮丁,到学堂里给学生们上课。 “我先回学堂去,晚上回来吃饭,哥哥要等我。”凤照棋笑嘻嘻地跟萧御说完,便快步地走了出去。 元老王爷面前摆着一副棋盘,刚才应该是凤照棋在陪他下棋。 “照棋也是个十分孝顺的孩子。就算坐不住也勉强自己陪我这个老头子下棋解闷。”元老王爷捋着胡须笑道。 萧御笑了笑,倒了一杯茶水放在元老王爷面前,面色凝重下来,道:“祖父,我就不跟您绕弯子了。岛上发现了一队混进来的奸细,景修正在派人审问。” 元老王爷一惊,刚刚端起的茶盏顿在桌上。 “什么?!可抓干净了?岛上地域广阔,万一有漏网之鱼,只怕不能善了。” 萧御看他这副反应,心里吁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这些不是元老王爷的部属。 萧御直接道:“祖父不用担心,奸细已经全部落网。他们手里有祖父您的密信和令牌,因此才得以混进历丰港的海船,登上了我们的岛。” 第185章 街头偶遇 元老王爷大吃一惊,也皱眉道:“怎会如此?我从来没有把密信与令牌遗失在外。即便是方相,我们也从未私下传过密信。方相更不需要我的令牌……” 元老王爷说着说着,却是一窒,面色瞬间一黑,隐有怒色闪现。 萧御忙问:“祖父,您可是想起了什么?不管是什么都要告诉景修,即便是错的也不要紧。” 元老王爷连连捶着桌面:“糊涂,是我糊涂啊!”他起身道:“我亲自去向景修解释清楚!” 在路上的时候元老王爷将内情向萧御说明了一番。原来昔日元老王爷得陈素卿相救,得知陈素卿可怜家世,心生怜惜,便给了她一枚随身的令牌,若她回京后受到刁难,许她凭此令牌到元王府找他求助。 那令牌只能表明元老王爷的身份,并无他用,即便是落入歹人之手,除了能凭此牌求见于他,其他的一无用处,因此元老王爷并不担心。况且他相信那个女子,她心怀家国,又忠于方相,是个心思坦荡的人,断不会做为非作歹之事。 若元王府一直是大梁的元王府,元老王爷一直与方相站在同一阵线,这令牌之事自然不是大事。 可如今世易时移,谁也没想到他们就这样脱离了朝廷,举族迁往无名岛,这令牌竟险些坏事。 “我不但向来帮不了修儿,如今又给修儿添了麻烦,只怕修儿心中,更要恼我这个无能的祖父了。”元老王爷颓然地叹道。 萧御安慰道:“祖父千万别这么想,景修最在意的不是您能不能帮他,不是您有没有给他添麻烦,只要您把他放在心里,他就足够满足了。您要相信您的孙子,没有什么麻烦是他解决不了的。” 元老王爷看着萧御与有荣焉的自豪模样,心中也不由得寻回一丝欣慰。 无论如何,这两个孩子也是因为他才能结缘,总算他所做的事也不算全错。 两人到刑部找到谢景修,把这件事向谢景修坦言一番。 谢景修坐在简陋的刑讯室外间,修长的指间把玩着那小巧的玉牌。 “原来如此。”谢景修轻声道。 萧御打量着他,谢景修面无表情,连萧御也看不出来他到底有没有生气伤心。 其实这件事倒也不能全怪元老王爷。元老王爷和风花雪月的元王爷不同,他原本有自己的政治立场,他扶持方相对抗奸臣,企图恢复朝廷清明,这也不能说不对。且这番事业只怕已经经营了不是一年两年的时间。 谢景修突然反出京城,把众人带到无名岛,他的安排不容任何人置喙。对于元老王爷来说这件事定然十分突然,连一丝准备也没有,便彻底切断了与昔日同僚的联系,原来要做的事也中途尽数放弃。 元老王爷也许是心中对谢景修有愧,也许是欣慰于这个孙儿的本事,总之他自登船之后,从来没有表现过一丝对于旧事旧友的挂怀,安心地听从谢景修的安排,在无名岛做了一个闲散老人。 这些天他不是不无聊的。把一个从年轻时起就全国各地到处跑没有一时闲得下来的男人关在这小小的岛城中无所事事,元老王爷岂能不觉得憋屈,却从来不曾流露出一丝一毫,只管自得其乐。 虽然他当年粗心大意没有照顾好景修,但他的心中到底是疼爱这个孙子的,况且也是因为他的庇护,才让谢景修幼时在孤立无援的元王府找到了一丝依靠。 谢景修半晌道:“那密信是怎么回事?” 萧御也看向元老王爷,元老王爷正拿着信仔细看着,缓缓地摇头道:“这封信我没写过,只怕是有人仿造我的字迹。” 谢景修点了点头,仿造字迹并不难,再加上一枚真的令牌,自然更容易取信于人。 只是那幕后之人不知道他对无名岛和历丰港的掌控达到了何种程度,只要是在这两地,没有任何事情能够瞒得过他的眼睛。 所以他们的谋算注定落空。 谢景修道:“你们先回去吧,这里不是你们呆的地方。” 一个老一个小,实在不宜呆在这阴森森的刑部大牢。 萧御要是知道谢景修的未竟之意,心里定要吐槽他的自大,此时只是十分听话地扶着唉声叹气的元老王爷离开了。 医馆里,一群四五十岁的大夫围在床边连连赞叹,有的还伸出手去摸一把床上躺着的人。 “真的不烧了……” “伤口也开始愈合了。” “那药液到底是什么配方,居然见效如此之快!” 尚凡星听着一群老大夫的啧啧称赞,抱着被子噌噌噌爬到角落里躲开那几只意图不轨的大手,屈辱地大叫道:“别再摸了,再摸本官翻脸了啊!” “不敢,不敢,尚主事好好休息。”几名大夫礼貌地后退一步,笑着赔礼。 尚凡星看着面前这一张张平平无奇的大叔脸,哪里有当日在朦胧当中看到的那位温柔美少年? 难道那少年只是他的一个梦? “我问你们,当日给我医治的大夫当中,是不是有一个漂亮的少年?”尚凡星问道。 几位大夫面面相觑。 尚主事才刚刚从昏迷当中清醒过来,脸还白着呢,这就开始想美人了。不愧是江湖人士,就是这么不拘小节。 可是漂亮的少年只有一个,大家都知道那是自家主子的王妃啊。 听说大统领只是赞美了王妃一句,就被主子给发配到兵器厂的新工地去与工人们一同身体力行建房子去了,众位大夫哪里敢对王妃多嘴? 主子连别人夸王妃他都忍受不了啊!因为你敢夸王妃肯定是因为你特意多看了王妃,真是给主子这强大的逻辑给跪了。 “没见过没见过。”众位大夫连连摇头,“哪里有什么美少年,就我们这几条老咸鱼。” 尚凡星狐疑地看着他们,几位大夫连忙找借口纷纷离开了,好像脚后跟后面有狗在追似的。 “有古怪。” 尚主事摸着自己受伤的肩膀,回想着当初那被美少年的手指轻轻按揉着的清凉舒爽,一颗浪子的心却更加火热了起来。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找到那个漂亮的少年! 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尚主事伤口痊愈之后离开医馆的第二日,就看到了自己这些天以来心心念念的那个美少年。 就在大街的街口处,那少年站在私塾的大门外,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衫,外面罩着薄如烟雾的同色轻纱,手里抱着几本书,面上带着甜甜的微笑,猫儿一样的双眼微微地弯起,正与下课回家的学生们告别。 比起梦中所见的那个少年,眼前的这一位面上更多了一分不谙世事的天真。 一袭风骚紫袍的尚主事搓了搓手指,双眼微微眯起。天真也好,天真一些更美味。 突有一辆低调奢华的马车从街道那头驶来,挡住了他偷窥美人的视线。 那辆马车无论是低调的内敛还是奢华的闷骚,都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风格。 这分明是公子的马车。 在他追击奸细的时候城里发生了几件大事,尚凡星刚刚从其他人那里听说。 公子如今已经不再是公子,众臣民尊他为王,尊号为睿。 只是谢景修现来对名号之类并不在意,他只在乎他的军队,舰船,和银子。 众人现在仍旧一笼统地称呼他为王爷,或者仍称公子,或者主子。 他还从京城带回了一位男王妃,如今他还从未见过真人。 尚凡星往前走了几步,马车停了片刻便驶离了,同时带走了那个少年。 窗口处的帷帘扬起,露出谢景修那张冷淡又俊美的脸庞。 少年一上车便凑到谢景修身边,一脸乖巧的笑容,双眼闪着微光,小嘴不住地说着什么。 如此一幕对于尚主事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尚凡星顿时惊呆住了。 以他对公子的了解,若不是极其亲密的关系,公子是不可能容忍别人对他如此亲近的。 难道这少年竟然是公子的娈宠?还是情人?! 总之不会是王妃,他从那少年的身上看不出一丝属于王妃的威严。他虽然没有见过王妃,但王妃必然有着非比寻常的特质,才有可能吸引住这个冷面冷心的谢景修。 刚才那少年身上只有不谙世事的天真无邪,是不可能让谢景修心折的。 “难道果然是公子的娈宠么?”尚主事的一颗春心已经碎成了渣渣。 他那刚刚萌芽的像小雪花一样纯纯的初恋,就这样当场被无情的风雪摧折了! “不,我不相信!”尚主事握紧拳头,想到刚才惊鸿一撇之下谢景修那张冷酷威严的脸,只是微微一瞪,就让他心爱的少年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战战兢兢,笑得更加卑微讨好。 “一定是王爷强迫他的。我的少年,我一定会把你救出苦海的!” 呜,他的少年登上了王爷的马车,简直就是羊入虎口,现在指不定正在如何强颜欢笑呢。 “心好痛!”尚主事不忍再看那绝尘而去的马车,捧心奔去。 马车里,凤照棋有些激动又有些胆怯地看了一眼谢景修,不太明白这位“姐夫 ”为什么特意驾车来接他。 要知道他这“姐夫”除了对他哥哥另眼相看之外,即便他长了一张和他哥哥如出一辙的脸,在他眼里也是一点地位也没有的,更别说劳他大驾亲自来接他下学了。 谢景修照常冷着一张脸,淡淡地撇了凤照棋一眼。 凤照棋吓得浑身一哆嗦,向后缩了缩,不由得暗自佩服自家大哥坚强的心理素质。 他光是被谢世子看一眼就浑身发冷,哥哥天天跟他同床共枕是怎么忍受下来的! 只能谢景修道:“你们三舅舅今日乘船将至无名岛,本王接上你与钰儿到码头迎他一迎。” “哦。”凤照棋乖乖应声。 他们三舅,不就是那个美得不似凡人的老男人么?对了,除了哥哥之外,谢世子——如今该说是睿王爷了,惟一看进眼里的就是他们三舅了。 迷一样的男男关系。 凤照棋眼睛咕噜噜地转了几圈,想到自己这些天以来的一个迫切希望,只有他的王爷“姐夫”可以满足。 平常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往这个家伙面前凑的,今天既然这样巧合,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求一求他吧—— 凤照棋面上堆起谄笑,搓了搓手道:“王爷,小弟有一事相求——” “不行。”不等他把相求之事说出口,谢景修便惜字如今地开口道,斩钉截铁,毫无余地。 凤照棋一窒:“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呢!” 睿王爷面不改色,恍若未闻。 凤照棋憋了一会儿,干脆甩开所有包袱,作小伏低地双手合拜,撒娇卖乖起来。 “王爷,大哥,姐夫。嫂嫂!求求你了。我只是想要到你的兵器厂里学点东西,我一定注意分寸,绝对不会耽误师傅们的进度的。”凤照棋张大圆圆的眼睛恳求着。 自从前些天他跟着一群人到兵器厂玩过一次之后,就彻底迷恋上了那种冷冰冰黑黝黝的铁家伙。 他本以为那些兵器都是些司空见惯的刀枪剑戟,顶多在铸造材料和锋利的程度上再多加改进,没想到完全不是他所想象的那种兵器。 是火器,居然是火器,只在传说当中的前朝天机营里才出现过的那种威力巨大的火器,在他“姐夫”手下的兵器厂里,却堆满了所有的兵器仓库。他第一次真正见识到那些兵器的杀伤力的时候,只觉得浑身的热血都在叫嚣着期待。 过往的十多年岁月里,他只是按部就班地按着普通官家公子该走的道路,求学,考取功名,接着求学,以求金榜题名。 他对于读书科考一道可有可无,既不懈怠也不突出,直到那一天他看到从那些军器匠人的手中产出了一支又一支独一无二的火铳,他才头一次感到一种心潮澎湃的悸动和向往。 谢景修却完全不将他的期望和恳求放在眼里,拒绝了一次之后他就懒得再说第二遍,只是正襟危坐,连一抹冷冷的眼神也没给他。 凤照棋彻底偃旗息鼓了。 他和哥哥那么相像,第一次见到他俩的人甚至会搞混两人的身份。他这么喜欢自己哥哥,居然对着这样相像的这张脸完全没有一丝区别对待。 真是给这个姐夫跪了。 还是改天求求哥哥,让他吹一吹枕头风来得快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迷一般的男男关系 照棋:【惊悚】怎敢劳烦王爷亲自来接小弟! 王爷:没时间解释了,快上车= = 第186章 奸细劝降 刑部大牢。 萧御走近关押奸细的牢房,挥退身后的护卫,隔着牢门道:“你们要见我?” 尚凡星捉拿回来的奸细共有五人,分别关押在不同的牢房里,其他的都尽数诛灭了。 这一次指名要见萧御的,正是奸细当中的头领,看上去四十多岁的样子,尽管形容狼狈,却自有一股威严的气势,应该也是久居高位之人。 谢景修早已向下属吩咐过,待王妃如同待他一样,不得有丝毫轻慢。 奸细若要见谢景修,衙卫必会通报,免得耽误了大事。如今他要见王妃,言道有未尽之事要向王妃禀报,衙卫只略想了想,便即刻去往广安堂通报去了。 萧御想了想,便跟着衙卫到了刑部大牢。他倒想听一听,这些奸细单独对他有什么话好说。 谢景修派人审了这些奸细几天,基本上把这些人的身份和目的都已审问清楚。 奸细队伍总共十二人,利用元老王爷的令牌和伪造的密信从历丰港登上开往无名岛的海船,竟然是来劝说谢景修归服朝廷,扶助方相,铲除奸佞的。 没错,这些人原是方相的手下。 正因为如此,谢景修也不准备要他们的命,只等下一次去往历丰港的海船启航,便把他们顺路带回去。 隔着一望无际的海域,朝廷又因为禁海数百年,完全没有一战之力,谢景修完全不担心他们回去将无名岛的情况汇报给朝廷。 如今无名岛已经扎下坚固的根基,不惧任何人的觊觎,更不怕暴露于世人面前。 就让他们看得见摸不着好了。 五名奸细想必苦口婆心地向谢景修进了许多忠义之言,只是谢景修完全不为所动。 萧御想他们倒是聪明,知道从他这里下手。 那奸细头领向萧御一拱手道:“在下乃是京都大理寺治下一名衙役,见过凤大夫。久闻凤大夫医者之名,今日才幸得一见。” 这个人说他是大理寺的,想来应该是真的,谢景修似乎认识他。 但他没有完全说实话,以他的身份怎么也不可能只是一个衙役,萧御也没兴趣揭穿他。 “既已是阶下囚,何必还如此惺惺作态,我们这里只有刑部大牢,没有大理寺,阁下想攀关系也是攀不上的。”萧御挑了挑眉头,“阁下有什么话要说,请直说吧,我听着。” 那人脸上的肌肉抽了抽,现出一丝气急败坏。 不是说这个凤照钰是个柔弱善良的大夫,怎么一张嘴比谢景修还让人难堪?! 那人终于还是深吸了几口气,把怒气咽了下去。 “凤大夫,传闻都说你医者仁心,你如何也这样冷血冷情?!如今奸臣当道,皇权不振,以致民不聊生,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你们既有济世之力,为何要如此自私地偏居一隅,只顾自己安稳,不管世人的死活?!如此之举,启是真正仁义之人所为?!” 萧御听着,微微皱起眉头。 那人继续道:“谢世子有经天纬地济世之才,若不能造福一方,岂不是愧对上天如此的慷慨馈赠?!” 萧御眉头紧锁,道:“大梁朝人才济济,有济世之才的又岂止他一人?现在他有济世之才,当年他在京城的时候便没有济世之才了不成?你们也会像今日这般重视拉拢么?你们眼热的不过是他手上的精兵强将罢了,何必说得那么好听。” “你!”那人几次三番被萧御毫不留情面地揭穿,面上也快要挂不住了,半晌才又勉强镇定下来。 萧御打量着他。怪不得方相派这个人前来劝降,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凤大夫,诚如你所说,我们的确同样看重谢世子的强大军力。”那人道。 其实他们来到无名岛上另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探明谢景修到底有多少兵力,只是还没来得及行动,便被那个武功高强到不似人的男人一网打尽了。 “我们知道谢世子是因为得罪了皇室才不得已离开京城的,只是谢世子如今已不可同日而语,他的兵力足够让皇上刮目相视,当日在宫中,也是因为李氏奸妃作梗,谢世子才会擅闯皇宫,方相已在皇上面前为谢世子澄清。只要谢世子回到京城,不但可以光复元王府的荣耀,甚至可以更进一步,岂不比偏居在这荒芜小岛来得前途光明?在这里虽然可以占地称王,与落草为寇的山贼又有什么区别?” 那人说得痛心疾首,萧御只是静静听着,一言不发。 他打量着萧御的神情,却摸不清他到底是何想法,有没有一丝动摇。 “李贵妃已经被识破了?”萧御却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那人心中急切,也只能恭敬答道:“不错,皇上已经不再被奸妃所惑,如今朝野上下再不是李家可以一手遮天的了。” 萧御回想着那皇帝的模样,分明已经是药瘾深重。李氏用药控制皇帝,除非皇帝已经识破李氏的歹毒用心,否则肯定还在醉生梦死。 皇后用性命唤醒了皇帝最后一丝理智,这却是萧御和谢景修所不知的了。 “好,我知道了。”萧御道。 那人瞪大了眼睛。 他慷慨陈词了那么久,就换来一句“知道了”?这算什么?! “凤大夫到底是何意?!难道我说了这么多,竟也不能让你有一丝动容?!” “你说了什么了?”萧御挑眉道。 “你!”那人气结,这凤照钰为何比谢景修还光棍难缠?!他刚才说的那么多难道都不是话?! 萧御道:“我只听到你说想要王爷带着他一手训练出来的兵马归服朝廷,为皇帝所用。我只有一句答复。” 萧御看向他:“痴心妄想。” 萧御说完,便转身朝外走去,不再看那人气得发白的脸色。 身后传来那人不甘心的急切呼声。 “好,凤大夫,我不说朝廷,只说百姓!如今百姓因为奸臣当道,以致生活困顿,民不聊生,无数忠义之士被奸臣迫害至死。难道凤大夫也要视若不见?!再说谢世子当日强闯禁宫,已是罪同谋逆!你们在京城还有那么多知交好友,你二人一走了之何等潇洒,留下那些无辜之人代你们受过,你们于心何忍?!” 萧御脚步一顿,猛地转回身来,双眼微微眯起。 “有何人代我受过,你说清楚!” 那人双眼一亮,知道是说到了这凤照钰的痛处,马上道:“谢世子难道没有告诉凤大夫?!凤院使是你的父亲,方家是你的外家,他们可都被你们落在京城!当日你那广安堂里还有多少学徒伙计,你们一走了之,岂不知天子一怒伏尸千里!只要跟你们有过关系的人,又哪里逃得过被诛连的下场!” 萧御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人激动陈词一番,却被那双眼睛看得心中一颤,竟不敢与他对视。 萧御转身就走,不发一言。 那人缓缓向后退去,靠着墙壁脱力地滑下去。 “方相,属下已经尽力了……但愿……不负所托。” 萧御快步走出大牢,老六和老十一直侯在外面,此时也急急跟上。 “凤大夫,您别着急。”老十出声道,“那人不过是言语使诈,您若急了,便是中了他的计了。” 萧御停下脚步,转回身来,面上竟是带着笑意的。 “谁说我急了。”萧御道,“他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当日出京仓促,只来得及带走最亲近的人马,谢景修却也说过其他人事已经安排妥当。 “我不信你们王爷,难道要去信一个奸细?”萧御呵呵一笑,脚下继续走得飞快,“只是王爷要到广安堂接我呢,现在已经晚了,再拖下去王爷要生气了。” 老六和老十相视一眼,连忙跟上。 到了广安堂外,果然见谢景修的马车已经停在门边空地上,似乎已等了不少时候。 萧御不敢再拖延,忙爬了上去。 “哥哥。”马车里的凤照棋已经亲热地腻了过来。 “坐好。”谢景修淡淡的声音传来,两兄弟立马正襟危坐。 凤照棋斜了自己哥哥一眼,满含鄙视。 他怕睿王就算了,怎么连哥哥都这么怕?不是夜夜同床共枕被翻红浪么,难道在床上哥哥也这么老实?真是太没出息了。 萧御可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亲爱的弟弟鄙视了一通,还在想着如何解释自己迟到的事。 谢景修已经吩咐车夫 :“走吧。” 马车缓缓驶动起来,谢景修才看向与凤照棋并排而坐的萧御。 两兄弟分开单看时并不会令人混淆,只是坐在一起便能真真切切地认识到,这果然是一对双生子,俊俏的容貌如出一辙,只是气质不同而已。 新晋的睿王殿下更加坚定了绝对不能让凤照棋到那个满是兵痞军匠的兵器厂去。 对一个连别人多看几眼多夸一句自家爱妃都要吃醋黑脸的霸道王爷来说,把这个跟爱妃有着相同长相的弟弟送到兵器厂去任人参观,简直是不能忍受的事情。 谁让他长了一张和钰儿一样的脸呢,让那些浑不吝的兵痞看了去,他不是一样吃亏?还是让他老实在城里教小孩子念书吧。 没有醋就自己酿醋吃,睿王殿下已经达到了这等凡人不可岂及的至高境界。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萧御问了一句。 谢景修没有回答,向他伸出手去。 “到本王身边来。” 凤照棋,萧御:“……” 他突然开始怀疑昔日的谢世子、如今的睿王殿下,他同意称王的很大原因就是因为可以装逼地自称一句“本王”吧?! 萧御心里腹诽着,还是老实地把手伸过去,坐到了谢景修的身边。 谢景修淡淡道:“方三老爷把从各地收来的货物送至无名岛,他也随船同往,今天就要到了。” 方三老爷这个称呼带着一抹风流绝世的身影飘过眼前。 原来是他们那个长相妖孽的奸商三舅要来了。 “来就来了,我和照棋去接三舅舅就是了,哪敢劳烦殿下您亲自相迎?”萧御斜撇了谢景修一眼。 他可没忘记,当日谢世子就对方三老爷另眼相看了,几乎是除了他之外最令谢世子在意的男人了。 谢景修点了点头:“方三老爷连日舟车劳顿,乘船出海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难免会有不适。本王自当关切,以免令他寒心。” 那可是他的财神爷!自从方三老爷合伙从事海贸生意之后,即便利润分了方三老爷三成,他净赚利润也比往年几乎翻倍。 财神爷自然要好好孝敬,何况那也是他三舅。 何况还是个难得的美人,呵。 作者有话要说:  钰儿:√(─皿─)√呵你舅!离婚! 第187章 风云变幻 谢景修带着萧御和凤照棋兄弟二人一起来到码头,已经有三条大船停靠在码头边上了。 码头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常,但有一个人影,无论站在哪里,都如同鹤立鸡群一般明亮耀眼。 方三老爷穿着月白色的长衫,身形挺直,背对着他们正与码头上的工人说着什么,身边还站着一个高大沉默的影子。 谢景修扶着萧御下了马车,便快步走向方三老爷。 “三老爷别来无恙。”谢景修拱手招呼道。 方三老爷回过头来,看到谢景修和他身后的双生兄弟,挑了挑修长的眉毛。 萧御不由得在心底叹息,一年不见,他这三舅舅越发漂亮了。 “世子安好——现在该称王爷了?我正要找人叫几辆马车来。”方三老爷微笑道。 谢景修道:“外面的马车污糟,哪里能让三老爷屈尊乘坐那些车子。快请上车。” 方三老爷看到不远处停着的奢华马车,点头笑道:“也好。” 萧御看他那副向美人大献殷勤的样子,气得在谢景修身上掐了好几把,掐得谢景修眉头直皱,转头低声问:“怎么了?” 萧御鼓着嘴巴不说话。 其实在凤照棋看来两人不过是客套的寒暄,本来就是生意伙伴,他姐夫再高冷还能把钱往外推不成? 可是他哥不这么想,他无理取闹的哥显然已经把他们的三舅当成狐狸精了。 方三老爷指着身后的大船道:“王爷且慢,我还带了一些客人来。” 他话音刚落,一道穿着大红小褂的小小的身影已经从船上跳了下来,大声叫道:“阿苍快点下来,你快来看,大海上真的有人唉!” “阿苍?”萧御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那个幼童的模样也十分熟悉。 一个少年匆匆地从甲板上下来,追着那小男孩急道:“小少爷,您慢些,别乱跑,仔细摔着。” 一见那少年的模样,萧御才猛地回想起来。 “百灵的哥哥!” 凤照棋指着船上叫道:“大老太爷也来了!”说完便急匆匆地迎上前去。 凤大老太爷面色苍白地被下人扶着,头晕眼花地慢慢步下甲板。 老人家年纪大了,先是车马劳顿地从淮迁逃到京城,还没安顿下来就被方家的人找上门来。本以为方家是为方氏讨回公道来了,没想到方家的管家却告诉了他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他凤家三房的那个被当作女孩养大的孙儿竟然嫁给了元王世子为妻,这还不算,元王世子为他强闯皇宫,犯下了谋逆的大罪。 凤大老太爷差一点昏死过去。若果真如此,他带着凤家举族逃到京城不但不能避祸,却是将凤家人都送到了震怒的天子的刀下啊! 他向来不曾放在眼里的姻亲方家却在此时对凤氏一族伸出援手,连夜安排他们离开京城,又是一路日夜兼程,来到临海的海境城。 这还不算,方三老爷又带领众人弃车登船,竟是一路朝着广阔无垠的大海深处驶去了。 若不是凤大老太爷拿出族长的迫力,力压族中异议,并求方三老爷派人强制凤氏族人登船,只怕族人早就四散而逃了。 不说朝廷的禁海令,单看那宽阔得仿佛没有边界的大海,犹如择人而噬的沉默怪兽,众人只想远远地避开,谁还敢往它那未知的深处去? 即便那三艘船体十分巨大,投入在那无边无际的海面上,也不过犹如纸糊的小船一样,脆弱得不堪一击。 凤大老太爷看到迎面来而的少年,眯着眼睛颤巍巍地疑道:“钰哥儿?!” “我是照棋,大老太爷。”凤照棋忙上前挽住大老太爷的手臂。 大老太爷顿时老泪纵横,一路上的忐忑不安在此刻尽数褪去,连连拍着凤照棋的手:“好,好。好孩子,爷爷的好孩子。” 他做的决定总算没有一错再错。去往京城是错,乘船出海却是最正确的选择。这里真的有一座世外桃源,凤氏族人再也不用担心战乱,日夜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萧御也已迎上前去:“大老太爷。” 凤大老太爷看着面前这个挺拔清秀的少年,一时间心思复杂难言。 “孩子,是凤家对不起你。”最后他也只能拉着萧御的手,重重地叹息道。 萧御和凤照棋一起将老人扶下船去,谢景修已经召来下属安排马车,先把人带去安顿下来。 凤大老太爷与方三老爷一同登上了谢景修的马车,萧御和凤照棋便一起坐在谢景修的身边,眨着眼睛看着对面的两位长辈。 凤氏一族这么大的动作,外界必是发生了一些他们所不知道的大事。 车帘放下,马车缓缓驶离码头。方三老爷开口道:“王爷,现在外面的情况越发混乱起来了,我们的生意暂时不太好做。跑完这一单,我恐怕不能再为王爷的海贸效力了。但是王爷放心,王爷交待在下的事情,在下会继续一丝不苟地执行,咱们的合作关系仍旧作数。” 海上泊来品都是些新奇的玩意儿,只有在和平年代百姓才有余裕去注意那些。从各地收揽生丝茶叶瓷器等货物的渠道,因为世道太乱,也几乎废了一半,许多丝农茶农被迫举家搬迁,或流离失所。从源头上就断了,哪里还收得上货来。 谢景修道:“三爷无需多虑,海贸是该停一停了。” 这些年海贸生意做下来,无名岛上积攒的真金白银足足塞满了好几个山洞,谢景修并不担心钱不凑手的问题。 “外面的情况如何了?我虽有密探四处探报,终不如三爷了解得深刻。”谢景修道。 方三老爷摇了摇头,沉声道:“不容乐观。自从你们离京之后,我本以为皇上必会震怒,与你和钰儿有过联系的人,只怕会遭到朝廷清算。这也不算什么,借重你留于我的几万精悍护卫,暗中保护这些人并不算困难。只是没想到皇帝不但没有追究你的罪责,反而对李氏一族开始警惕起来了。” “那昏君醉生梦死了那么多年,竟然清醒过来了?”萧御奇道。 别人不知,他却知道得很清楚,皇帝吸了那么多年的那种东西,根本是从生理上摧毁了脑神经,单靠意志很难克服那种药瘾的折磨。凡是沾了那种东西,就再也不可能做回正常人了。 所以这个皇帝是如何清醒过来的?萧御觉得十分好奇。 方三老爷道:“你们走后不久,皇后就殡天了。也许是皇后唤醒了他吧,总之皇帝对李妃已不复往日恩宠,对李家也不再纵容。朝野内外现在乱成一团,到处人心惶惶。” “皇帝开始励精图治了,这是好事啊。”凤照棋道,“怎么反而更乱了呢?” 方三老爷笑道:“大梁国早被他的昏庸祸害得一团乱麻,现在他想拨乱反正,又岂是那么容易的。李家早已势大,甚至可以与皇室抗衡,又岂会坐等着皇帝来削他的权柄?早些年李家借着皇帝的手杀了许多不愿与他李氏同流合污的官员,又下派了李家子弟到各州府掌任地方长官,淮迁那边的几个长官不都是李家的人?” 凤大老太爷叹道:“那些人根本就不将百姓生计放在眼里,横征暴敛,搜刮民脂民膏,无所不用其极。百姓不堪重负,最后连刨食的土地都失去,只能变成流民。即便如此,那些可恶的贪官也完全不当一回事,以致流民越来越多,最终酿成暴乱之祸。淮迁已经被乱民围攻过许多次了,凡是有些家底的人家,都举族迁出淮迁,另寻出路去了。” 车厢中一时陷入沉默。淮迁那一片已经算是很富庶的地区了,也已经乱了起来,几乎陷落,其他的地方又如何呢? 萧御出声道:“我怎么觉得……李家是在故意搞乱梁国呢?” 李家人看上去也不像是没本事的人,就算是当奸臣也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吧,事实上历史上许多大贪官大奸臣反而做过许多实事。 把梁国搞乱了,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方三老爷道:“总之梁国各地都不太平静,也就这海境城,因为靠着历丰港的缘故,百姓还算富足安然。” 谢景修一直沉吟不语,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方三老爷继续道:“还有一事,可能有些意思。皇帝想要扭转乾坤,不但朝廷里有李家阻挠,在各地也有一起流言甚嚣尘上,几乎一夜之间传遍大江南北。依我看,永荣帝是不可能斗得过他一手扶持的大奸臣了。只是不知以后这大梁朝会走向何方。” “什么流言?”谢景修总算有些兴趣。 “流言大抵是说,当今皇帝无才无德,暴虐成性,宠幸奸妃,迫害忠臣,敛财无道,致使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实在不堪为帝。天道示警,必要诛杀假龙,寻到真龙天子执掌这天下,方为正道。”方三老爷道,“现在也不知道是谁在推波助澜,这流言可是将皇帝和李家一起骂了进去。李氏一门奸佞小人被百姓唾骂,皇帝也已失了民心。王爷,如果你要起事,这可是大好的机会。” 方三老爷似笑非笑地看着谢景修,一双美丽的丹凤眼含着毫不掩饰的估量。 萧御眉尖一挑,道:“三舅难道认为这是景修的手笔?!那您可大错特错了。王爷若真想要起事,绝不会耍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把百姓的苦难当成筹码,即便坐上那个位子,也不过是又一个不把百姓放在眼里的昏君。” 方三老爷美目一转,笑着看向萧御。 “都说女子外向,没想到我这外甥嫁了嫁了,也这么向着自己的男人了。可见外向不外向跟是不是女子是没有关系的,女子不过白担了罪名。” 萧御一窘,就算他把谢景修当成“他的男人”,从一个长辈嘴里说出来也太让人窘迫了点。 谢景修却点了点头:“三爷不必怀疑本王,此事的确与本王无关。” 众人说着,马车已经缓缓停了下来。 第188章 嫉妒之心 凤家三房举族迁来,虽然家仆带得不多,其他的都已遣散了,光是凤家三房四世同堂,人数已是不少。 户部只知这凤府是他们王妃的娘家,理应郑重相待。王爷的贴身侍卫二九却让他们只把凤家当普通迁户对待即可。 于是原先已经开始准备的城中心大宅子打扫到一半便丢开了手,只在临时安置迁户的棚户区按规定安顿下来,待考核各人才能之后再行安排。 无名岛上一切都是新生的,没有历经百年的世家大族,没有单靠着身份资历就高人一等的人上之人。 谢景修靠着自己的资本一手一脚地闯下这番天地。因为他不曾借重过任何人的财力或者武力,所以他不受任何人的掣肘束缚。 这是他的处事之本,想要钱,自己赚。不服的,打服他。他不容许任何人在他身边指手划脚,即便这样一条路更加艰险漫长,他情愿冒着一败涂地的危险,也不需要平起平坐的合作者。 他需要的只有绝对服从命令的下属,高高在上惟他一人,在他之下,所有人的起点都是一样的。 所有人都可以靠一已之力谋求高人一等的身份,无论他本来是地里刨食的泥腿子,还是落魄来投的没落贵族。 想要做人上人,端看各人本事如何了。 “这算是怎么回事,打发叫花子吗?”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妇人停在那一排砖瓦房的前面,身边小辈环绕,显然辈份极高。 老妇人一脸沉郁之色,连连顿着拐杖:“这是谁安排的?把那个人带过来,我倒要问问看,我凤家难道就是让人这样糟践的!” 两名少女上前扶住老妇人,一左一右地挤开她身边的其他人。 年纪较小的女孩子鼻头一皱,顺着老妇人的话说道:“就是,这些不长眼的狗奴才,打量太夫人您老人家性子和软,不跟他们计较,倒欺到我们凤家头上来了。” 另一边的少女面色微肃,斥责道:“甜儿,不要乱说。这里毕竟是别人的地方。” 两名少女正是凤家三房的凤照晴和凤照甜。 当初在淮迁时,最开始刁难萧御的人物之二。 老妇人亦是三房的太夫人,是凤云飞的祖母,也是萧御这具身体的太祖母。凤大老太爷身为族长,凤家大房的人向来谦卑自律,反倒是这个三房向来仗着出了一个太医院史,总是拎不清。 凤照甜小嘴一嘟,不悦道:“什么别人的地方?那个人生死都是是凤家的子孙,攀上睿王殿下就敢不认祖宗不成?!” 说起“那个人”,凤家众人都不由得有些神情微妙。 谁能料到,当年那个被出身京城名门的凤大夫人打发回老宅“安养”的孙女儿,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凤云飞的嫡长子,更荒唐的是,他居然还“嫁”给了元王府的世子,如今的睿王殿下,堂而皇之地当上了“王妃”! 一个男子之身的王妃,简直是笑话! 可惜他们谁也不敢笑。即便恃宠而娇如凤照甜,也不敢在这件事上面多说什么。 无故贬辱嫡妻不说,把个嫡长子当成女孩养,本来就是他们凤家做出的乌龙事。他以女子的身份嫁给元王世子,后来身份揭穿,若是元王府追究起来,凤家只有吃不了兜着走的份。 现在睿王殿下不但不追究,还对那个人疼宠有加,除了他之外竟是一个妾侍偏房都没有。 凤家人再拎不清,也不敢对睿王殿下和那个人的孽缘多说一句话。 三太夫人被凤照甜一激,心头的火气更盛,看着那一排低矮的房屋,更是越看越不顺眼。 在她心里,睿王殿下对凤家分明十分礼遇,这一路上那些下人恭敬的态度把个三太夫人抬得更加飘飘然起来了。 本来凤家从祖宅仓惶出逃,一路上风餐露宿不说,更是提心吊胆,有多少桀骜嚣张,也早在镇日的惶惶不安当中磨灭得一丝儿也不剩,到了京城的时候几如尺弓之鸟。 方三老爷受合作伙伴谢世子之托,手中又接收了谢世子在京城的部分势力,暗中保全那些有可能被他和自己的小外甥拖累的那些无辜群众。 没想到皇帝突然忘吃药一样冷落李贵妃,掉转马头开始对付李家爪牙,对于谢景修擅闯皇宫之事反倒没有余力顾及了。 若不是凤家族人举族迁到京城,动静实在不小,方三老爷怕惹了皇帝的注意,提醒起他昔日还有一个谢景修胆敢藐视皇家尊严,出入他的禁宫如入无人之境。万一激得他兴起,想要清算旧帐,就算他可以动用谢世子留给他的人马,也必是一场大麻烦。万一哪里疏漏了一丝半点,损失了个把人,他那个医者仁心的小外甥还不得愧疚死。 少不得他这个做舅舅的要麻烦一些,替他们两个人好好善后了。 不得不说,虽然他那个无良外甥把美人三舅当成了狐狸精,三舅舅还是有一颗一心为晚辈着想的慈爱之心的。 方家和凤家本是姻亲,凤云飞做了背弃方氏的无良事,但方三老爷与方氏并非出自同母,自小也不亲近,自然也谈不上因为她的际遇而对凤家生怨。再加上与凤大老太爷相谈甚欢,一路上对凤家人倒是照拂周到。 没想到这样一番举止态度,便养大了某些人的胃口。 三太夫人眼看着大房二房的人都已经顺服地搬进了那些低矮房子,重重地冷哼一声:“哼!好歹,我也是他的亲太祖母!他就是当了皇帝老子,难道就能看着太祖母住在这样的破屋烂院里!说破天去也没有这样的道理!我老婆子舍了这把老脸,亲自去找他问个清楚。我倒要看看,他在睿王殿下面前,敢不敢说他就是这样对待至亲长辈的!” 那些官吏分明已经把他们请到了城中的大宅子处,那里才是三太夫人认为配得上他们凤家身份的住所,没想到连门也没进去呢就被几个凶神恶煞的人带到了这贱民聚居之地。三太夫人心中认定了睿王殿下本来是对他们礼遇有加的,定是这个曾孙子,因为记恨当年亏待他的事情,故意让人使坏! “走,我们找他去!”三太夫人说走就走,拦着三房的人不让进屋,又指着三老太爷怒道:“老头子,你也不准进!” 三老太爷连声咕哝着不可理喻,转身一个人走了。 他向来不是有主意的人,三太夫人这一路上带着那两个小孙女,也不知道被她们调唆了些什么,变得越来越不可一世起来,连对他也敢甩脸色。 三老太爷向来是敌硬我软的人物,此时只管躲开,由得三太夫人闹去。 凤照晴看了凤照甜一眼,两人慢慢落在了人后。 三太夫人好歹是长辈,可以强出头,她们这些晚辈只要躲在大人的后面,等着大人办成事就好。 她们的父母留在京城的凤府里了,没有跟来,只把她们两个女儿送上了船。 郑氏早年把凤照钰捏在手心里肆意摆布,甚至还起了谋害之心,现在哪敢到他的地盘上来找死?只是心疼两个女儿云英未嫁,不想让她们留在京城共同面对那诡谲的局势,只让她们好好讨得三太夫人的欢心,以后自有三太夫人为她们作主。 她们想得都一样,凤照钰当了王妃又如何?他还敢不认长辈不成?一个孝字就能把他压死。他的地位越高,就越该忌惮,越该好好善待凤家长辈,不给人留下把柄才对。 大房的几个媳妇眼看着三太夫人气势汹汹地带着三房的人往街外走去,不由得各自忧心,一齐看向大太夫人。 大太夫人坐在厅中,一副万事不闻的入定模样,闭着眼睛冷冷道:“由着他们去吧。” 天要下雨人要作死,谁能管得住? 那睿王殿下都敢冒着天下人耻笑娶个男孩子当正妃了,显然是个不把世俗礼法放在眼里的主儿。妄图用长辈身份压他?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便是为难他们那个孙儿,也要看睿王殿下答不答应。 萧御和谢景修一行人回到王府,看着谢景修带着他的美人三舅去了前厅议事,把他都忘在一边,气得在游廊的柱子上连捶了几把。 “可恶!见色忘义!” 百灵和老十站在一旁望天。 谁是色,谁是义啊?非要给殿下栽赃一个罪名,他也是见义忘色吧。 不过他们的王妃殿下显然是被自己三舅舅的美色激得不轻。 也怪王爷,对谁都不屑一顾偏偏对三舅爷那么看重,偏偏三舅老爷还长得那一副绝色模样,可怨不得王妃吃味。 萧御停在原地,看着那两个人一齐走远的身影。可恨那个家伙昨天还抱着他大演不能描写的戏码,今天眼睛就只看得到一个三舅舅,连他没跟上去都没发现。 睿王殿下似乎感觉到了来自身后的怨念,走着走着猛地回过头来,挑眉道:“钰儿?怎么了?还不过来。” 萧御嘴里酸得牙齿发软。 对三舅舅就是“方三老爷这边请”,对他就是“还不过来”,把他当成啥了?小猫小狗吗? 德性,偏不过去。 “你和三舅有事相商,我就不过去了。”萧御酸酸地道。 没想到那厮只是点了点头:“也好。”便又朝着站在一旁身姿翩然的美人三舅微微一笑,道:“三爷请。” 方三老爷微笑颌首,步履如风地跟着睿王殿下走了,留给萧御一个风华绝代的背影。 “谢景修!欺人太甚!”萧御无理取闹的眼泪都快喷出来了,恨恨地转身就走。 平常像个无所事事的闲汉一样就知道缠着他不放,赶都赶不走,现在倒是摆出一副日理万机的正经模样,还“也好”,装给谁看啊!可恶! 老十和百灵无奈地相视一眼,只能一齐跟上萧御。 萧御一路气哼哼地走回主院,拉了把椅子坐下就开始发呆。 掐指一算,他这具身体过年也有十八了,算虚岁现在就十八了。 三年之约只剩一年,当年是因为他不喜欢,谢景修才随口定了个三年之约,如今他喜欢了,谢景修反倒一直以礼相待。 恩,这个以礼相待暂时存疑。反正只要没到最后一步,在萧医生的眼里看来,都是以礼相待。 他对那件事并不热衷,睿王殿下好像也挺满足现状的,殿下那等高冷禁欲之人还是很表一如一的。 恩,萧医生对禁欲的定义也暂时存疑。 如今睿王殿下对美人三舅的非同一般,一下子在萧医生的心里拉紧了一根弦。 食色性也,他自己也是男人,当然理解男人对于美色的欣赏。 他知道谢景修不可能对三舅舅有什么别的想法,他相信谢景修对他的专一。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很欣赏三舅舅,无论是对他的能力手腕还是对他的人品。 以及对他的美貌。 王妃殿下无理取闹地嫉妒上了,因为高冷的睿王殿下除了他之外竟然还把另一个人看在了眼里。特别是那个人还长得很漂亮。 好吧,萧医生还是对三舅舅越发妖孽的美貌吃味了。 简直像被雨露滋润的花朵一样,一年多没见,他反而更加出尘脱俗了。 萧医生有些不纯洁地揣测着。 啊,嫉妒之心哪,实在不可理喻。 萧医生走到镜子前面,大大的玻璃镜当中映照出一个俊秀少年的身影。 修长纤秀的眉毛,明亮若水的双眼,挺直的鼻梁,微薄的双唇,略显纤细但匀称高挺的身形,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副绝世美少年的模样。 萧御转过身,扭头打量着镜中人的背影。比起方三老爷果然少了几分出尘脱俗的味道,也没有方三老爷那种带着成熟张扬的美丽。 “再过几年,我肯定比三舅长得还好看。”萧医生嘀咕着,毫不知羞地以他这不到双十的身体跟人家已过而立的大叔比年纪。 “唉。”萧御坐到桌边托起下巴,手指无聊地敲着桌面。 怎么办呢?难道要他先打破三年之约吗? 果然不得到睿王殿下的肉体,还是不能放心啊。 心里正想着一些不太纯洁的主意,百灵突然在屋外敲了敲门。 “公子,三太夫人来找您呢。” “谁?”萧御一愣,在茫茫记忆当中开始搜寻这个称号。 实在不能怨他忘性大,自从到了京城,这几年过得简直堪称惊心动魄,在那之前的事情早就恍如隔世了。 第189章 凤氏姐妹 “凤家三房的太夫人,您的曾祖母呀。”百灵提示道。 萧御总算想了起来,起身道:“她们在哪儿呢?不是已经派人去给他们安置住处了吗?来找我干什么。” 他对凤家三房可没什么好印象。大老太爷还算公允,身为一族之长圆滑但不失良心,是个值得敬佩的老人家。三房就差太远了,安顿他们也是看在同宗同族的份上,怕他们在京城被皇帝迁怒出手迫害,那就是他和谢景修的罪过了。 虽然凤家有些人心怀不轨,但是大部分人还是安生过日子的普通百姓,怎忍看他们遭受池鱼之殃。 “把人带到前厅,我去看看。”萧御向外走去。 百灵急急跟上:“要不要把王爷叫来。” 你们王爷跟三舅舅相谈甚欢呢,找人家干啥,不是凭白惹人家生怨么。 萧御撇了撇嘴,道:“不用,你当我还是当年那个凤大姑娘啊。” “对哦。”百灵一拍脑袋,呵呵一笑。 凤大姑娘的身份到处受到掣肘,施展不开,别说如今她家公子有王妃的身份,就算没有搭上王爷,只是凤家嫡长孙的身份,他就不用怕那些个老太婆使阴招。 萧御来到前厅,便见到一屋子人黑压压地站了一地,他一出现,十几双眼睛便齐刷刷地朝他看过来,有好奇的,有嫉妒的,有怨恨的,不一而足。 萧御如若未见,走进屋里笑了笑道:“各位叔叔婶婶好。快快坐下,不用如此隆重相迎。” 三太夫人重重地哼了一声,对萧御的视而不见十分不满。 谁迎他了?分明是王府下人待客不周,明明他们来了这么多人,这厅里就只放两把椅子,连杯茶水也不上。 凤照晴站在三太夫人的身后,怔怔地看着踏进厅中的俊秀少年,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当年她们是把他当成后宅女子任意摆布,她和妹妹都知道这个“大姐姐”不过是母亲用来敛财的工具,谁也不曾把这个“大姐姐”看在眼里。谁能想到这“姐姐”摇身一变成了哥哥,比她们当初着意讨好拉拢的大哥哥凤照棋更加有着嫡长子的气度,跟他比起来,凤照棋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小孩子。 当年的种种行为,现在想来,不过一场笑话。这个堂哥的心里指不定怎么嘲笑她们的白费力气呢。 “钰哥儿,我们知道你如今日是王爷心尖上的人,也不把我们这些穷亲戚看在眼里了。但是好歹我们凤家三房说出去也是王妃的娘家,若任由那起子奴才随意怠慢,打的岂不是你王妃的脸?”三太夫人开口就呛道。 萧御并不觉得生气,只是觉得可笑,这等认不清楚局势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彪悍。 “三太夫人,我是凤家嫡子,何来娘家之说?”萧御挑了挑眉头,“至于住所,那是王爷的下属去安排的,三太夫人若有任何不满,我找王爷来听三太夫人训导,可好?” 说完就让百灵去叫人。 百灵一时被这个主子的善变弄得十分无语。 刚才还说不用找王爷,现在又是干啥?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公子的心她这个女人却是摸不透的。 三太夫人本来就是欺软怕硬之人,哪里敢跟睿王当面对质,当时就叫人去拦百灵。 百灵跑得快,早已一溜烟跑没影了。 萧御捧着茶盏,对三太夫人的气急败坏视若罔闻。 留他一个人在这里应付极品亲戚,他自己去会美人?美得他! 谢景修不多时就来了,身后还跟着方三老爷,再后面就是百灵扶着凤大老太爷匆匆赶来。 谢景修跨进厅里,别的人都没看在眼里,先是微笑着看向萧御。 不知道为什么,萧御看到谢景修那副似乎带着一丝了然的笑容,心里竟觉得有些心虚。 他有什么好心虚的?萧御忙捧起茶碗大口喝水,不过就是不耐烦应付这些难缠头罢了。 虽然他为了凤家人的纠缠把睿王殿下从“商谈正事”当中请出来解决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实在不是他的作风。 好吧,他就是不想再让谢景修和三舅单独相处!不行吗?!萧御瞪了谢景修一眼,却只换回来他一个堪称宠溺的笑容,真是莫名其妙。 不等三太夫人想好怎么说,大老太爷已经一脚跨进来,颤着手指指着三太夫人气道:“你不去好好安顿三房家人,来王府干什么?!老三呢?!” 三太夫人呐呐地说不出话来。三老太爷早溜了,她带着三房过来找凤照钰强出头,哪知道这个王妃孙子竟然完全不在意传出不孝不悌的名声,还敢把王爷找来处理这种琐事。 她本来依仗的就是她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拼着不要这张老脸,也要给三房争取一个好点的地位,省得还得看那些奴才的脸色。 没想到她这个曾孙子比她还光棍,根本不在乎脸面。 王爷还真来管。这哪里是王爷该管的事,就是她们这种一般人家的男儿,也不会去管妻子亲戚的事。 “我……老爷他有别的事……”三太夫人呐呐地道。 谢景修走到萧御身边,方三老爷已经准备告辞,却被谢景修婉言留了下来。萧御狠狠地瞪了谢景修一眼,谢景修只当作没看见。 凤照晴一眼看到谢景修,眼睛微微亮了起来。 谢景修的事迹在京城里已经不是秘密,凤照晴自然也听说了很多。谢景修以前着意隐瞒实力,现在却不再顾虑,大家都知道昔日的元王世子如今已经在海中仙岛上称王称霸,身边只有一个身为男人的世子妃。 郑氏送她二人上岛来,本来就打着一些不可见人的主意。 凤照钰是男人,根本不能为睿王殿下传宗接代。 她们是凤照钰的姐妹,如果以后睿王需要女人诞下子嗣,凤家的女子是最近水楼台的。 所以她们姐妹撺掇着三太夫人来闹,不只是为了住得舒服一些,更是为了能有更多机会见到睿王殿下。 以前她是绝对不敢宵想元王世子这样的高门公子的,可是如今,因为有凤照钰的这一层关系在,反而给她们创造了这样好的机会…… 萧御自然觉察到了打量着自家男人的两道视线。他迎着视线望回去,竟撞进一双不躺不避的眼睛里,那里面全然是讥讽和势在必得。 势在必得自然是对睿王殿下了,讥讽难道是针对他的?可他挺好的,哪里值得她讥讽了?真是奇怪的女人。 萧御自然不知道,人家正在心里讥讽他是个不下蛋的公鸡,白占着睿王殿下的雨露呢。他对那两张有些熟悉的脸庞也忘记了,他毕竟有一个而立之年的成熟灵魂,这两个女孩在现代还是上中学的年纪的女娃娃,实在不能给他留下什么深刻印象大老太爷一眼看到缩在三太夫人身后的凤照晴和凤照甜姐妹俩,一时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她二人怒道:“就是你们这两个惹事精,一路上撺掇得三太夫人越发不知天高起厚起来!” 凤照晴没料到被大老太爷当面指着鼻子责骂,一时羞愤得满脸通红,慌乱地看了谢景修一眼,摇头小声道:“大老太爷误会了,晴儿没有……” 凤大老太爷大手一挥,并不听她辩解。 “马上都给我滚出王府!我告诉你们,要么老老实实听从岛上的安排,要么我舍了这张老脸求方三老爷再把你们带出岛去!我们凤家没有你们这种不知天高地厚不懂感恩的族人!” 三太夫人顿时不敢再说什么,呐呐地带着族人卑微地退了出去。 凤照甜仍旧目带幽怨地看着谢景修。因为郑氏的嘱托,在她的心里,早把这个俊美不凡的睿王殿下看成了自己的。 凤照晴看她这副模样,恨她不争气,这么明显的态度,生怕她们那个当王妃的哥哥看不出来她们的企图吗?她们这一路上暗中挑唆着三太夫人又是为的什么?!当下就要把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妹妹拉走。 就算要嫁进王府,这一次失了先机,住在棚户区没有随时见到王爷的便利,也只好回去再整旗鼓,另行安排。 她的算盘打得很溜,却被大老太爷一句话无情地打破梦想。 大老太爷眉头紧皱看着凤照晴和凤照甜,突然向方三老爷道:“老夫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三老爷行个方便。待三老爷回程的时候,能不能把老夫这两个曾孙女带回去?!只要回到京城凤府,把她们交到她们父母手上就行了。” 他知道方三老爷是受睿王之托,要照料好京城的故旧,所以之前才会出手搭救他们。 “也不用劳烦三老爷和王爷另派人手保护她们,有凤府在,想保护两个没什么关系的小女孩周全,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早知三房这几个小辈心思不纯,一开始就不该心软同意她们上船随行的。 心思狠毒的郑氏早被他打发回了凤府,谁能想到只是两个小女孩,竟能这么兴风作浪?三太夫人和三太老爷一个性子,都是耳根子软,容易被人盅惑,却并没有什么作恶的心思和胆量。这两个曾孙女一路上侍奉三太夫人,原来竟是打着让三太夫人替她们打急先锋的主意。 凤家是准备在无名岛生根立足的,若是得罪了王爷和王妃,凤家以后在无名岛要如何自处?! 凤照晴闻言脸色一白,凤照甜已经不甘地叫了起来。 “凭什么赶我们走?!我和姐姐干什么了?!你们没有资格赶我们走!”她的王妃梦还没一撇呢,以后还有许多事要慢慢图谋,她怎么愿意就这么走了?! 大老太爷气得脸色潮红,手中拐杖连连点着地面。 “凭什么?!就凭我是你们的长辈,就凭你们敢利用三太夫人这个长辈替你们两个的野心铺路,你们就该滚,马上滚得远远的!不要在这里连累整个凤家陪你们荒唐!” 凤照甜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脸色苍白一片的凤照晴拉住,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忍了下来。 反正以后时间长的是,她们总要慢慢图谋的。 没想到她们根本没有得到慢慢图谋的时间。 第二天她二人就被几个粗使婢女从床上扯起来胡乱梳洗好,押送到码头上,塞到了一艘正准备启程的船上。 凤照甜趴在船尾遥遥望着昨天才踏上的这片世外桃源的土地,哭得肝肠寸断。 凤照晴怨恨这个妹妹成事不足改事有余,也懒得劝她,只是冷冷地望着渐行渐远的美丽海岛,在心里筹划着以后。 她只是不甘心,昔日那个被她们母女拿捏在手里屁都不敢放一个的凤照鈺,凭什么就能得到这样泼天的富贵,身为一个男人居然还霸占着睿王殿下那样谪仙一般的男人。 她们本就比他高高在上,他就只配做她们母女富贵路上的梯子!既然他攀上了睿王殿下,那她对睿王殿下就势在必得! 凤照晴心里发狠,谋算着以后再回那片世外桃源。 只是一切终归只能止于空想了。 海船靠岸之后,船上水手和行商带着她们在码头乘车离开。 方三老爷根本没有亲自来送她们,只是他手下几个商人要回京打点,便把她姐妹二人塞到船上送了出去。 没想到商队在路上遇到了剪径的劫匪。回程的车队空空如也,本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因此众商人竟是一瞬间四散奔逃去了,一点也没抵坑,留她和凤照甜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也慌不择路地逃命去了。 结果两人还是被匪首掳了回去作妾,和其他十几个被掳来的官家小姐一起。 所有人都被关在一间暗无天日的黑房间里,每天送来的只有残羹冷炙,自知逃走无望的凤照晴每日每日地看着黑房间惟一的小窗户外东升西斜的日光,心里只余一片凄凉。 本是冲着泼天富贵而来,她们机关算心,谋划人心,为什么最后反而落入了这番境地?!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无名岛睿王府中,萧御正坐在谢景修腿上,手里扯着他英俊的面皮,咬牙恨恨道:“就知道给我招惹桃花债!让我看看,你怎么就这么招人稀罕呢?谁都敢来斗胆觊觎一把?!” 第190章 玉成喜事 萧御一副审问到底的架式,谢景修此时只道:“论起容貌,本王还是比不上方三老爷的。” 萧御眯起眼睛打量着他,谢景修只是淡定任看,不露分毫破绽。 “我看你是故意的吧!”萧御怒道,“知道我介意你对三舅舅另眼相看,你还非要说,非要说,非要说!” 谢景修讶然道:“这话从何说起?钰儿原来介意本王对方三老爷另眼相看?他的确是一个极好的合作伙伴,说起来还是钰儿你介绍给本王的,既是钰儿介绍的人,本王自然信任有加。” “你还说!”萧御怒道,双手扯住谢景修的衣领,“你就是故意刺激我的!他要是个络腮胡大肚子的邋遢大叔,你还会另眼相看吗?!” 谢景修看着他难得如此无理取闹的模样,心里漾起一圈圈温柔的涟漪,面上也忍不住带出更深的笑意。 “你笑了,你就是故意的。”萧御斩钉截铁地道。 这件事的性质已经十分确定了。堂堂睿王殿下耍这种小手段,鄙视! 话说回来他居然喜欢别人跟他无理取闹使性子,堂堂睿王殿下的口味也是很奇特的。 萧御放开谢景修的衣领,手指在上面慢慢地抚平,一双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衣领上的褶皱,仿佛那是多么值得研究的东西。 “咳,我知道你为什么耍这种手段。”萧御低声咕哝道,“不就是那什么什么吗。” 眼中看别人只看得到红颜白骨,任何医学名词随口拈来的萧医生,此时难得地有些害羞了。 “什么什么是什么?”睿王殿下十分温柔地询问。 萧御犹豫了片刻,一咬牙把嘴巴凑近谢景修耳边,轻声地道:“我宣布,三年之约到期了……”说完自己先闹了个大红脸。 明明三年之约是他要定的,现在这样倒像是他迫不急待了似的。萧御把脸埋在谢景修的脖子里,感到谢景修突然收紧的手臂,紧紧地将他勒在怀里。 谢景修的声音有些微颤,带着稍稍粗重的气息。 “本王没记错的话,应该到明年才……” “啰嗦!”萧御横眉怒目地瞪他,“见好就收吧,你还没完没了了!明年就明年!小心我延期!唔——” 谢景修一把按住他的后脑勺,嘴唇密密地贴上去,堵住了他的喋喋不休。 萧御闭上眼睛,仰起脸庞承受着,抬起手臂环在谢景修的脖子上。 一阵天悬地转,谢景修已经抱起他来,快步走到床边,将人放在柔软的床铺上。 掌风挥过,灯火熄灭,只留一室清冷月光。 萧御看着床边高大的人影,心里突然没来由地一阵恐慌。 他毕竟不是天生如此,一时冲动可以夸下海口,真面临其境了才又觉得退缩。 “你……你先去洗澡。”萧御几步爬到床的里侧,有些紧张地道。 谢景修看出他又想往回缩,哪里还容得下他再缩回壳里,假装太平无事。 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忍下去他堂堂睿王殿下迟早忍出问题。 “本王已经沐浴过了。乖乖,做完再一起洗……”睿王殿下轻声诱哄着,高大的身躯不容分说地覆了上去。 萧医生欲哭无泪地被抓了回去,也不好意思再把人家推开。 谁让他酷海生波一时冲动呢,明知是这家伙故意的,还往他挖好的坑里跳。这时候再出尔反而,他也觉得很不厚道。 “算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来吧!”萧御大义凛然地张开手脚,头一歪眼一闭说道。 耳边传来温柔至极的一阵轻笑,那清冷的男音仿佛变成一只惯会撩拨别人心弦的手,撩得他心脏一阵乱跳。 “别怕,本王会很小心的,一定让钰儿食髓知味,回味无穷……” 萧御抬手捂住耳朵,心跳得厉害。 别再说话了啊,再说耳朵要怀孕了! 宽大的架子床被青色的床帐密密地围起,如水的帐帘轻轻地动着,杂乱无章地漾起如水的波纹。慢慢地却越来越发激烈起来,极有节奏地来回轻摇。厚厚的帐帘将若有似无的暧昧声音尽数掩在帐内,一丝春光也不舍得露出。 直到天光破晓。 睿王殿下果然一言九鼎,真正让他感受到了什么叫销魂蚀骨,食髓知味。 萧御也是头一次知道,原本以为已经极尽亲密的两个人,居然还能亲密到何等地步。亲密到仿佛连心都成为一体,要痛苦就一起痛苦,要喜悦就一起喜悦。 第二天一早,萧御正与谢景修窝在房里喁喁说着情话,院外侍卫通传,方三老爷求见王爷和王妃,正在前厅等着。 萧御忙从谢景修怀里跳了起来,照镜子一看自己一脸春意的模样,急得连连叫人打盆凉水来。 谢景修只是淡定地坐在一旁,微笑地看着他瞎忙。 再怎么洗那由内而外的白里透红的脸色和红润水艳的唇色也是洗不去的。萧御无法,只能遮遮掩掩地和谢景修一起去前厅。 方三老爷今天是来辞行的。 “京城还有要事,我不宜久留,就此别过了。”方三老爷十分干脆地告辞道。 “这么快就要走了?”萧御反倒有些讶异。 谢景修只是点了点头:“早些回去也好。” 方三老爷看向萧御,抬手摸着他的头笑了笑道:“钰儿可是不舍得舅舅?我会再来看你的。下一次我把你母亲也带到岛上来,让你们团聚。” 这一次是怕凤家族人目标太大,在京城惹出事端。李家被皇帝打压得措手不及,正想找只替罪羊缓一缓呢。凤家是钰儿的本家,简直是送上门的肥羊,只能先紧着凤家人送走。方氏和凤家之间有龃龉,不愿与他们同行,只能等下一次了。 “母亲的人身安全,就全交给三舅保护了。”萧御郑重道,“还有广安堂的那些伙计,也多谢三舅费心了。” 方三老爷看了谢景修一眼,笑道:“放心吧,王爷把方方面面都安排好了,我只不过做个甩手掌柜,钰儿不必挂怀。” 这一次不用他们再送,方三老爷只身带着那个高大沉默的贴身护卫自往码头乘船去了。 真不知道方家是怎么样的教育环境,养出方氏那样柔弱到极点的女儿,却又能养出方三老爷这种洒脱到极致的儿子。 萧御在王府里歇了好几天,最后发现越歇越累,便忙忙地终止了这短暂的假期,把个不知节制的睿王殿下赶到厢房里自个儿睡去。 几天不出门,也该去广安堂看一看了。小太子早已经清醒过来,又在秦竟的调养照料下渐渐恢复健康,他得抽时间去看看那孩子,毕竟当时皇后是亲口把孩子托付给他的。不管他是不是赶鸭子上架,萧御总觉得这是他的一份责任。 谢景修也该去干些正事了,萧御没让他送,自己出了王府,站在门口等着护卫把马车赶过来。 一道人影突然出现在不远处,那人面上显出几分激动,情不自禁地朝萧御走了两步。 “小大夫,果然是你!”尚凡星高兴地道。 他下意训地回避这少年身为王爷情人的身份。 萧御打量了他片刻,恍然想起此人,客气地招呼道:“可是尚主事?你好啊,你的伤都好了?” “好了好了,多亏小大夫医术高超。”尚凡星连连应声,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这曾在梦中朦胧相见过的美少年。 他穿着一袭翠色衣衫,外面罩着轻烟一般的纱衣,头发干净利落地束起,更显眉目如画。 褪去那朦胧的光影遮罩,眼前之人显得更加神采出众了,尚凡星不由得看得痴了。 尚凡星走到台阶下面,没敢再往上走,生怕出身江湖草莽的自己唐突了佳人。 萧御突然想到什么,拍了拍脑袋道:“唉呀,忘带东西了,我得回府一趟,尚主事请自便。”说完便急匆匆地转身回府去了。 从在淮迁的时候就一直整理着的医学稿件现在已经告一段落,萧御准备和谢景修商量看看能不能开一间印书坊,把稿件印成书册在岛上发行。 财大气粗就是好,说开印厂就开印厂,说开书坊就开书坊! 尚凡星眼睁睁地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王府深处。虽然他也能进王府,可是抱着这种不轨的心思,他哪里敢擅自登门? 正想着,那少年突然又从门里出来了。 就这么一小会儿,少年居然已经换了一身衣裳。只见他换上了一袭月白色的绸衫,发型也散乱了一些,用一根玉簪挽在头顶,比刚才更显几分俏皮。 只是少年似乎没看见他,一溜烟地跑出大门,顺着街道跑走了。 尚凡星只是愣了一瞬,马上追了上去,扬声叫道:“您去哪里?您身份尊贵,怎好只身一人外出,让我来保护您吧!” 凤照棋一怔,回头看向那个莫名其妙的年轻男子。 他转头往四周看了看,指向自己:“你叫我?” 尚凡星停在他几步开外,点头微笑:“自然。”心里却不由得连连叹息。 他心中爱慕,奈何佳人已经有主。他这番身不由已的心思,到底要如何了结? 以为少年会避嫌,尚凡星也觉得自己唐突了些,本来明明连靠近他都不敢的。 为何少年只是换了一身衣裳,他就敢贸然亲近了? 没想到少年只是干脆地一点头:“也好!你今天不当值吗?” 尚凡星一怔,知道他是把自己当成王府侍卫了。 少年不等他回答,继续自顾自地道:“毕竟是郊外,我也得带个打手才好,万一遇到什么歹人,你挡着他们,我也好逃跑。不过你可得守口如瓶,不能把我的事告诉别人,尤其不能告诉睿王殿下!知道吗?” 尚凡星喜他直白可爱的小算计,听到王爷的名号又觉得心酸难当。 就算他心中再爱慕,他终究是王爷的人。王爷可以对他肆意亲近,他连靠近一步之内都是失礼。 简直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折磨,却是他心甘情愿自找的。 两人一个没心没肺一个满腹心事,一起沿着街道走远了。萧御才从门里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布包,正好马车也来了,便登上马车往广安堂赶去。 小太子果然已经大好,被秦竟养得还胖了一些,只是精神有些萎靡不振。 小小年纪就经历这么多血雨腥风,他与皇后娘娘也算生离死别了,精神自然好不起来。 只是他乖巧地从来不问皇后的事,甚至从来不问岛外的事。别人说什么他就顺着别人的话说些捧场的话语,其他的从来不敢多说一个字。 萧御本就是心软的人,也喜欢孩子,见他这样如惊弓下的幼鸟一样活得战战兢兢,更加感到心疼。 “小砚儿,叔叔来看你了。”萧御走到床边,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小太子叫宋朝砚。谢景修禁止任何人再称他为小太子,萧御也觉得那个身份与其说是尊贵,不如说是这孩子的催命符,舍弃了更好。 宋朝砚看到他的时候,眼睛里明显亮起几分不一样的光芒。 虽然这里所有人都对他很好,他对萧御的感觉却是最亲近最特别的。毕竟萧御是将他从生死线上救回的人,他还记得在宫里的时候被他抱在怀里的感觉,那样温暖,又那样安全,和母后的怀抱一样让他眷恋。 “大夫哥哥,抱抱。”宋朝砚毫不认生地扑进他的怀里,把脸埋进他的胸口。 这是除了他的母后之外,最让他信任依恋的人了。 萧御心软得一塌糊涂,抱着小砚儿在广安堂的院子里转悠了许久。 小孩子不但生理上的伤病要救治,心理也不可忽视,可惜这里没有儿童心理医生,只能他来兼任了。 第191章 半章 偏厅里,萧御坐在窗边,手里拿着毛笔,托着下巴沉默地思考了大半天。 手上习惯地把笔一转,墨汁一下子甩了一脸,旁边传来一声轻笑,萧御终于清醒过来。 用手把墨汁抹掉,萧御瞪了谢景修一眼。 “笑什么笑?!还不快来帮我擦擦。” “不去。”谢景修垂着眼睫翻着公文摇了摇头。 萧御大怒。 “在床上叫人家小宝贝,穿上衣裳就不认人了!谢景修,我看透你了!” 门口传来扑通一声,二人一齐看向门外,二九正红着脸低着头跨进门槛。 “属下参见王爷。”二九躬身拜道。 萧御也讪讪地红了脸,跟那口子耍点情趣被外人听了去,也怪难为情的。 “你们聊,我先走了。”萧御收拾起小几上的纸张,匆匆地告辞离去。 二九转头看了萧御的背影一眼,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挣扎的留恋。 最近他总在外面执行任务,许久没有跟在王爷身边,更没可能像从前那样贴身保护他。算起来,已经的好几个月没有见过他了。 当年那日夜相伴的几个月时光,竟似遥远的梦境一般,现在想来,只觉得是那样不真实又令人怀念。 谢景修只是静静地打量着二九,面色淡淡的,手中缓缓地转着桌上的白玉镇纸。 二九感到一丝冷意,忙收回心神,垂首道:“王爷,京城又有消息传来。”说完上前奉上手中的密信。 萧御接过密信,一目十行地看完。 二九禀道:“永荣帝扶持越北侯府和方家与李家对抗,近来竟也慢慢扭转颓势。方相为皇室造势,先前那宠信奸佞谋害忠臣的罪名已大半推到李家和李贵妃的头上,李贵妃已经被打入冷宫。永荣帝近来励精图治,重视民生,皇室在民间的威望又重新树立起来,只有李家成了人人痛骂的奸邪。只是永荣帝一直未对李家痛下杀手,李家至今仍能苟延残喘。” 谢景修漫不经心地听完了二九的汇报,对京城这些局势变幻并不是很在意。 二九继续道:“以前属下等以为是方家故意传播李家恶名,趁着民间百姓不满情绪越发高涨之时,借此对抗李家。只是却不懂为何又把皇室也牵连在内?如今看来,倒像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之计。” 谁让永荣帝以前那么宠信李家,还任由李家一派铲除异已,残害了不少文武重臣,就算他此时翻然悔悟,也嫌太晚了些。 如此先抑后扬之举,倒把永荣帝那糊涂透顶的名声挽回了一些。 谢景修却是不屑地轻哼一声。 这些年梁国各地天灾不断,人祸又起,百姓缺食少穿,流离失所,早已是民不聊生,乱象四起。京城权贵却仍旧只知玩弄一些不入流的手段,彼此打压争斗。 就算把另一派彻底斗倒,最后的赢家又能赢到些什么? 世家大族高高在上了太久,一双名利眼已经看不到脚下的基石,早已忘记当年大梁的开国之君也是从最底层的百姓之中横空出世。 如今各地早已燃起零星战火,百姓暴乱不断,大梁气数已尽,却不知草莽之中还能不能再出一位创世之君。 “京中局势只管派人继续监视,倒是各地战乱起事的民众野军,需密切注意。”谢景修道。 二九立刻应声:“是!” 谢景修看了他一眼,又道:“调查民间起义之事由你负责。派给你五百下属,尔等即日离岛,用心执行任务。” 二九一窒,心中升起一丝苦涩。 王爷果然已经看出来了。因为他那番见不得人的心思,如今连和他留在同一片土地上也不可能了。 “属下——遵命。”二九行礼下拜。 谢景修视线回到桌上的公文:“退下吧。” 二九站在厅下犹豫了片刻,谢景修看向他:“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二九听着那话语中的冷意,他毫不怀疑,如果他敢找任何借口,哪怕只为多留几天,只怕王爷就要彻底厌弃他了。 “王爷……属下还有一些要事禀报。”二九将已至口边的请求咽了回去,转而心神不宁地随口禀道。 “什么事?” 二九脑子急速地转起来。什么事?他还有什么事可以报? 他哪还有什么要事,刚才他只是想求王爷让他多呆一天。他总觉得这一回离岛,王爷就再也不会给他轻易见到凤大夫的机会了。 他这一番苦恋不得的心思,从来不敢奢求任何回报和实现的可能,可是,他仍旧想让他知道。 如果能在那个少年的心目当中留下哪怕一丝丝不一样的痕迹,他就再也没有遗憾了。 可是,连这点小小的奢望,也会让王爷对他彻底厌弃。 二九爱恋那个少年,可是他更在乎自己的主子。 如果被谢景修厌弃,他将生不如死。 所以,那一丝不该有的心思,就彻底埋在心底吧。 “对了,主子让属下派人监视卢氏,近来那女人好像有些异常的动作。”二九猛地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忙禀道,“自从离开凤府,卢氏回不去卢家,也没有任何生活来源,只有她女儿偶尔偷偷接济于她,除此之外,她只能在街上做些粗使的活计糊口。可是最近,卢氏已经许久没有在外接活了,看她的行动,似乎准备离开京城。” 这件事本来十分微不足道,反正不管她去哪里,只要主子还让他们监视着那个女人,就派两个人继续监视就是。此时不过拿来凑数,二九说完,自己也觉得心虚,垂着头颅不敢出声。 谢景修淡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二九不敢再呆下去,低头退了出去。 第192章 各种卖萌 萧御出了书房,让下人打了水来把脸上的墨汁洗干净,坐在凉亭里等着谢景修处理完正事过来找他。 最近广安堂的运作上了正轨,他写的书稿也刊印了出来,广安堂兼作教学场所,正式招收了三个班的学生,由萧御每日过去授课。 除此之外,他也没什么别的事情要忙。广安堂还是以中医为主,由秦竟和冯老大夫一起坐镇,需要他出手的机会并不多。 岛上的日子可比淮迁和京城里太平多了,没有那么多需要手术的病例,大部分都靠着中药细细调理。 所以萧御渐渐便清闲了下来,现在连凤照棋那个蠢弟弟都比他还要忙的样子,天天早出晚归,萧御真不知道他那个私塾的教学任务到底有多繁重。要不是谢景修严厉规定门禁的时间,要求他天黑之前必须回家,凤照棋慑于他的淫威不得不从,还不知道他每天要忙到几点呢。 现在好像就他一个闲人了,萧御闭上眼睛吹着湖上的小风,好不惬意。 突然扑通一声巨响传来,好像有什么东西落水了的样子,萧御吓得猛地坐直身子,睁眼望去,却见一只巨大的狗脸仰在水面上,半边身子没在水下,屁股却又翘在水上,正一耸一耸地朝他飞速地游来。一边游还一边呜呜地哼唧着,一副久别重逢慌不择路的激动模样。 “毛毛。”萧御额上滑下几道黑线来。 这只蠢狗自从到了岛上,萧御和谢景修商量了一下,不想再把它关在后院。毛毛只是长得凶狠,体型又大得不似一般的狗,因此看着吓人,其实是个再温柔不过的小公主,绝对不会发狂咬人。以前在京城的时候关着它是怕它跑出去闹出乱子,在自己的地盘上就没有这个顾虑了。 只要它不伤人,不管闹出什么乱子来,它王爷爸爸动动小拇指就能摆平。 因此毛毛现在可谓潇洒至极,每天早晨固定时间出门,晚饭之前回府,跟凤照棋似的早出晚归,一副日理万机的繁忙模样,也不知道它天天出门在忙些什么,身边还有那个从在京城时就把它喂熟了的小厮阿简伺候着。 今天早晨萧御跑到专门拨给毛毛居住的大院子里跟它腻歪了一会儿,很快到了它出门的时辰,毛毛立刻拱开萧御的怀抱,抖抖一身的毛,低呜了两声叫来贴身小厮阿简。阿简来得慢了一些还被它大爷斜着眼睛瞪了两眼,直到阿简会意,连连认罪,毛毛这才抬头挺胸地准备出门。 萧御好笑地抱着它的大脑袋揉搓着继续腻歪,毛毛居然举起一只肥大的爪子,一脸严肃地把他推到一边,眉头皱着清脆地汪汪了两声,也不知道到底在说些什么,然后就目不斜视地走了。 萧御被它拒绝在一旁,简直目瞪口呆。 阿简苦哈哈地跟在后面,一脸感同身受的同情表情,小声道:“玄湛大人每天要按时出去干正事的,谁耽误它它是要生气的!王妃不要介意。” “汪汪。”已经走到大门边的毛毛扭头汪了两声,似乎十分不耐烦,阿简连忙抱着怀中的包袱跟上去了。 包袱里装着的是他家玄湛大人中午要吃的大棒骨,还有一只梳毛的大刷子。玄湛大人每天要啃一根白水煮的大棒骨,固定时辰要梳毛,阿简作为他家玄湛大人的心腹小厮,这些事情必须得伺侯得周周到到,不然会被汪汪地教训一个时辰不带停的。 萧御无语地目送着他的宠物狗昂头挺胸地出门“干正事”去了,他这个主人倒是十分不上进,只想宅在王府里跟睿王殿下玩亲亲。 他居然被那个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蠢狗鄙视了!身为一只宠物不让抱不让摸不让搓,还有天理吗?! 萧御坐在亭子里,抬头看看天空,现在日头还高,毛毛回来得比平常早了许多。 毛毛已经飞快地游到了亭子下面,大头一昂,肥壮的前肢扒在亭子的护拦上,后脚连蹬,湿淋淋地爬上了亭子。肥硕巨大的身躯站在亭子中央使劲一甩,一大片水珠迎面喷了萧御一身。 萧御坐在一旁冷眼旁观,抱着手臂斜视着它。 毛毛此时已经没有了早晨临出门时的威风,眯着眼睛咧着大嘴吐着舌头,摇着大尾巴在萧御的身边蹭来蹭去,俨然一只讨他欢心的大宠物。 “我们的玄湛大人不是要在外面干正事的吗?”萧御抓着它两边的腮毛,左右晃了晃,“恩?我哪敢让玄湛大人撒娇啊。” 毛毛呜咽了一声,无赖地把大脑袋埋在萧御怀里,使劲拱来拱去。 阿简已经沿着湖边一路小跑地绕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进了亭子,怀里仍旧抱着那只布包袱。 “见……见过王妃。” 萧御笑着点头:“不用多礼,照顾毛毛一整天,辛苦你了。” 毛毛却是严肃地汪了两声,阿简连忙把包袱放到石桌上,摊了开来。 “王妃,这是玄湛大人给您带回来的礼物。” 毛毛讨好地咬着萧御的衣角,把他拉到桌边,两只前爪扒在石桌边沿上,吐着舌头示意萧御过来看。 散发着大棒骨味道的包袱里除了毛毛专用的梳毛刷之外,其他的都是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光滑的小石头,应该是从哪条河里捡出来的,石头光滑的表面还印着被水流冲刷过的流线形印记。 萧御好笑地摸了摸毛毛的脑袋,大概是它自己也觉得早上对他太冷淡,这是赔罪来了?这是成了精了吧! 萧御拿起一只石头摩梭着,很给面子地道:“礼物很好,我很喜欢。” 毛毛瞬间开心了起来,抬头冲着阿简汪了几声,待到阿简十分聪慧地告退,毛毛开始在萧御面前卖蠢起来,绕着尾巴转了几圈,最后歪着脑袋趴在萧御身上不动了。 谢景修处理完公务来到亭子里寻人的时候,就看到他的王妃席地坐在亭子的地面上,怀里抱着毛毛的大脑袋,手里拿着刷子给它一下下地顺毛刷。 谢景修信步走到亭子里,闻到主人味道的毛毛刷地坐了起来,规规矩矩地坐得笔笔直,目不斜视。 “玄湛,退下。”谢景修命令道。 毛毛回头亲昵地拱了拱萧御的手,这才一溜小跑地出了亭子。 萧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跟你的下属说话呢。” 谢景修坐在他身旁,道:“玄湛的血统本就不同凡兽,聪慧非常,若能驯养得当,不比一个得力下属差。”说着皱起眉头,“你也不要太过溺爱它,这于它的训练不利。” 萧御无语了,敢情毛毛现在这德性都是谢景修让人训练出来的啊。 “宠物只要卖萌就够了,你还指望它替你卖命啊!”萧御愤愤然道,“还有,它叫毛毛,叫什么玄湛!”简直比老管张三胖叫张立卿还好笑! 谢景修疑道:“卖萌是什么?” 萧御嘿嘿一笑,一只手揽过谢景修的脖子,抬起他的下巴,凑过去在他唇上啾地亲了一口。 “这就是卖萌。” 谢景修面无表情地推开他的手:“光天化日之下,不要对本王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好嘛,萧医生继被自己的宠物拒绝之后,现在被自己的老公也拒绝了。 “德性,就你们正经!不要烦我,都滚!”萧御怒道,“有本事晚上也不要对我干那些不成体统的事!” 谢景修不为所动,点了点头道:“晚上你可以多多地给本王卖萌。” 萧御:“……” 谢景修道:“对了,最近随我出海一趟吧。” “出海?去哪儿?”萧御好奇道。 难道要航行去另一个大陆?现在这个季节也不对吧。 谢景修道:“护卫传来消息,母亲怀孕了,前几天产下一子。本王想把孩子抱到岛上来养着。你和本王一道去把孩子接来。” 萧御一怔,在心里算了算,才惊觉他们离开京城来到岛上竟已有一年多的时间了。 无名岛上四季如春,逍遥的日子过起来仿佛连时间的流逝都淡化了,他都没有料到居然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 “母亲没事吧?”萧御关切了一句。 元王妃看着年轻,年龄应该也不小了,没有四十也有三十多,算是高龄产妇了。 “没事,她调养得很好。” 元王妃是个有情饮水饱的性子,如今没了丁侧妃,没了其他杂七杂八的事情,只是和元王爷两个人一起过着田舍富家翁的日子,她过得倒比以前更舒心了。 “把孩子抱来我们养着也好。”萧御点头道。 元王爷和元王妃那样的性子,除了他家王爷这样天资聪慧非常的,换个普通的小孩子都要被他们养歪了,还是别拿小宝宝去冒险了。 谢景修将萧御揽在怀里,嘴角牵起一丝笑意:“以后晚上钰儿多多向本王卖萌,争取自己给本王生一个。” 萧御:“……你这是对我的专业的侮辱。” 睿王殿下很有科学探索精神:“不试试怎么知道。” “……那靠我卖萌没用的,还是殿下多多努力耕耘吧。” “咳,王妃慎言。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萧御大怒:“我又怎么了?!我哪儿又不成体统了?!不想过了你直说!唔——” 睿王殿下利落地以吻封缄,光天化日之下对王妃做起了更加不成体统的事—— 几日之后,萧御和谢景修一起乘上海船,乘着劲烈的海风,向着历丰港航去。 第193章 养个宝宝 元王爷与元王妃现居之处,乃是位于海境城外一座平静却不失繁华的小镇。 海境城临着历丰港,占着天时地利的便利位置,尽管朝廷禁海百年,也阻止不了商人们在巨大的利益诱惑之下铤而走险。 历丰港的存在本就违反皇命的,但是百余年来每一任派遣至当地的朝廷命官都对历丰港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这已经成为海境城一条不成文的潜规则,甚至凌驾于王法之上。 敢于出海并且已成气侯的海商必然拥有能够支持远洋航行的商船,而在那惊涛骇浪之中历练出来的商队已不仅仅是商人。经历过海洋的波澜诡谲,经历过穷凶极恶的海盗洗礼,能够存活下来的船队堪比一支悍然军队。 历丰港是这些人赖以谋生的栖身之所,是他们富贵发达的根基所在,这么多年以来凡是敢打历丰港的主意的官员,没有一个活着离开海境城。 而知情识趣的地方官,却能收获丰厚无比的油水孝敬,任期一满,风风光光地调任高升,里子面子都有了。 从那些大海商的手指缝里漏出来一些,都已足够他们这一辈子繁荣富贵。 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因此海境城历来维持着这种微妙不可言说的平衡之道,已逾百年。 历丰港原本属于所有海商。海境城内外有十几户家底丰富的大海商,一齐把持着历丰港的所有权,其中尤其以三家海商势力最大,武力最强,在长逾百年的争斗之中此消彼长,却始终无人能够将其他两家彻底打压。 这种三足鼎立的局势在十多年前被一个少年彻底瓦解。 横空出世一般的神秘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三家势力最大的海商一举打落尘埃,再无回击之力。 而历丰港也终于迎来了它第一个真正的主人。 层层叠叠的帆布渐次收起,大船缓缓地停靠在码头里。 萧御跟着谢景修一道踏出船舱,冷不丁被码头上乌压压一群人肃立相迎的盛况吓了一跳。 谢景修甫一露面,码头上一个身着锦衣的年轻男子便殷勤地上前几步,俯身行礼道:“恭迎殿下!不知殿下今日离岛至此,仓促相迎,不周全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萧御见那男子衣着富贵,不似一般的仆从下属,却对谢景修如此恭敬殷勤,却不知到底是何身份。 谢景修面色仍旧淡淡地,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萧御便见那年轻男子面上现出一丝紧张,似乎十分害怕谢景修的样子。 “殿下可要回府暂歇?殿下虽不常住城中府邸,属下亦未敢有一刻疏忽,一直命人仔细打理,时刻恭迎殿下。” 谢景修道:“不用。你带人退下吧,不用近前伺候。” 年轻男子惟惟诺诺地带着一帮人离开了码头。萧御看他举止,除了面对谢景修时谦卑得过分了些,指挥那些仆从时倒是挺有气势的,应该也是久居上位的人。 “那人是谁啊?”萧御好奇道,“为什么这么怕你?” 谢景修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捏了捏。 “还有功夫关心别的男人,看来本王昨天晚上还不够努力。” 萧御大窘。 睿王殿下时不时地就爱演些恶俗又落伍的言情戏分,简直让人不知道如何应对。 如果睿王殿下会上网,大概会取个什么“冷月孤星”之类的网名…… 那年轻男子虽然离开了,码头上却早已备好豪华马车。谢景修拉着萧御上了马车,一队贴身护卫变戏法似的一人弄来一匹高头大马,将马车前前后后地拱卫在包围圈里。 一切完成得都十分迅速利落,谢景修吩咐一声:“却玉乔镇。” 玉乔镇就是元王爷和元王妃现在所住的小镇。 从下船开始,一路行来,萧御发觉谢景修对历丰港和海境城里的海商势力的掌控力度比他从前以为的要有力得多。 在谢景修面前,只怕这海境城的知府也要后退一射之地。 怪不得朝廷总企图派人打无名岛和谢景修的主意。 马车一路不疾不徐地驶着,一个时辰后便到了二人这一次的目的地,玉乔镇。 不知是谁通知了元王爷和元王妃,萧御和谢景修一下马车,便看到二人带着一众仆从已经等侯在大门边上。 一见谢景修出现,元王妃便有些忍不住,面上现出几分思念和急切,被婢女扶着才勉强没有激动失态地跑过来,只是一脸贪婪地注视打量着谢景修,看着这个被她忽视了十几年的长子。 谢景修带着萧御上前,元王爷面上有几分不自在,视线在萧御面上扫了一眼,轻咳了两声,道:“你们安全到了就好,快进去吧。” 说完自己扶着元王妃,身后簇拥着一众丫鬟下人,一齐往院子里走去。 这座宅子也是谢景修花钱置办下来的,原本是镇子里一家富户的住所,如今被他高价买断,里面也装饰一新,各种摆件布置都是花费了心思的,整个宅子里装饰得富贵不失优雅。 看样子元王爷和元王妃二人现在过得倒比以前悠闲自在。 萧御看得津津有味,谢景修却是目不斜视,几人一路进了客厅,谢景修开门见山地道:“听说弟弟已经满月了,本王今日前来,是准备把孩子抱到岛上亲自教养。” 完全不是商量的口气,只是干巴巴地通知一声的态度。 萧御打量了元王爷和元王妃的脸色,二人都有些惊愕,此时正面面相觑,倒看不出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只是元王妃高龄产妇生下这么一个幼子,怎么可能愿意让人抱走啊…… 却见元王爷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谢景修:“景修,你怎么会想到把弟弟抱去自己养?”元王妃的眼神却是不由自主地在萧御身上溜了一圈。 萧御郁闷至极。这不近人情的决定完全是谢景修自己想的,跟他可没有一毛钱关系,看元王妃的样子却好像怀疑他在撺掇似的。 萧御瞪了谢景修一眼,都怪这个家伙。平常表现得一点也不喜欢小孩子,谢澈和宋朝砚那么可爱的小朋友他各种嫌弃,现在看来他心里还是想要一个孩子的,不然何必来抢这个可以当他儿子的弟弟? 谢景修却道:“你们不用看钰儿,这是我的主意。父亲母亲只怕不耐烦教育孩子,在这小镇子上他也学不到什么东西,跟着我还能有些前途也未可知。” 元王爷心里一动,看向元王妃。 本以为夫妻二人与儿子的父子母子情份已经尽了,没想到他还愿意亲自教养幼弟。 若是这样,那便永远是割舍不开的一家人,还愁没有冰释前嫌的一天么? 元王妃却似乎没想那么多,她那简单至极充满感性的脑子也想不了太远的事情,只是觉得长子还愿意好生好气跟她说话,还愿意叫她一声母亲,她就已经觉得受宠若惊,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好、好,景修想得都是对的,母亲也不太懂,你弟弟跟着你自然是再好不过。” 元王妃连连道,一副讨好不及的模样。 萧御倒是惊讶了一瞬。 以前元王妃总是端着比谢景修还高冷的架子,现在那点矜持却是一丝也不剩了,讨好得如此明显,如此急切,生怕有一个字说得不符合谢景修的心意,惹了他不高兴似的。 谢景修对元王妃殷勤的态度不以为意,面上一直是淡淡的。 他没再露出冷脸,元王妃已经很满足了,一点也不在乎儿子的冷淡。 “既如此,今日我便将弟弟带走,二老也随船回岛吧。”谢景修道。 元王妃瞬间就喜出望外起来。 回岛,她的儿子愿意把她接到岛上一起住了! “好,好,回岛,回岛。母亲这一两年也没闲着,学会了一些菜式,等到了岛上,母亲做给景修吃。” 其实她还和丫鬟一起给谢景修做了衣裳,那时候只是想儿子想得紧了,便想着儿子的身形做些针线,心里便能稍感慰藉。 如今见着真人了,元王妃却不敢拿出来了,生怕谢景修嫌弃,不愿意收,连这点好不容易得来的和谐气氛也打破了。 元王爷和元王妃现在完全一副以谢景修为天的模样,连新出生的小儿子都靠边站了,对萧御更是态度好得不得了,元王妃更是一副拿萧御当儿媳的架式,让萧御怪不自在的。 好在谢景修没有耽误太久,马上让人收拾好东西,当天就带着元王爷夫妇和新出生的小宝宝上了马车,准备登船回岛去了。 元王爷和元王妃乘坐另一辆马车,小宝宝就放在谢景修的车里,那二人也没有一丝意见。 谢景修把小宝宝放在萧御怀里,一脸嫌弃地道:“你抱着。” 萧御看他那副神情,简直无语。 明明是自己抢来的,这么嫌弃是闹哪样?既然不喜欢这个宝宝,干嘛还非要抱回来自己养?睿王殿下怎么越来越别扭了。 第194章 幕后黑手 谢景修带着一行人回了无名岛,元老王爷先把元王爷拎到自己的院子里关起门来密谈了一整个下午,才放他离开。 元王妃已经被接到安排给她与元王爷的新宅子里安顿下来,见元王爷从外面进来,面带菜色,元王妃赶忙迎上前去。 “父王到底找你说了什么?”元王妃关切道,见元王爷一脸愁容的样子,不禁十分担心。 “他骂你了?” 元王爷坐在椅子里,摇了摇头:“夫人,别叫父王了,这里的主子只有修儿一人。” 元王妃面色一黯,默默地在一旁坐下。 本以为会是她一辈子的依靠的儿子,如今被她亲手推得远远得,远得她连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当年在王府里她敢不顾一切随心所欲地折腾,表面上是依仗着与王爷的感情,何尝不是因为她下意识地知道有谢景修这样一个争气的儿子做后盾。她的儿子的确护了她十几年,否则以丁侧妃的手段,她又怎么可能在王府后院做一个富贵闲人,无人胆敢轻慢一丝一毫。 可惜她明白得太晚了。 “父亲说,以后修儿的事情,你我二人都不得再有任何干预阻挠,否则……” 否则什么,元王爷没有说,元王妃也知道必定不是什么好话。 元王妃轻轻一叹。他夫妇二人糊涂了一辈子,现在分明是元老王爷也不相信他们的品行,生怕他们借着身份之便再给景修添乱。 元王爷犹有不平,愤愤道:“父亲说得也太过分。虽然是我们亏待了修儿,可是若不是他一意孤行,元王府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你还敢说!”元王妃气怒流泪道,“你若再存了这种心思,就趁早离了我儿的地界,省得带累了我更招修儿的怨恨!” 元王妃不在乎她在元王府里还是在无名岛上,她只要谢景修慢慢放下对她的怨恨就好。 没有哪个母亲不疼爱自己的儿子,她也一样,可惜她以前被太多复杂的心思蒙蔽了双眼。 元王府是好是坏,是兴是败,根本从来不在她的心里。是荣华富贵,还是清贫度日,她也无所谓。 从前她一心怨恨元王爷背叛感情,希望他浪子回头。如今没了丁侧妃,元王爷对她一心一意,她竟觉得,不过如此。当年年少亲密两情相悦的感情,再也回不来了。 曾经对另一个女人动过心的男人,即便再回到她的身边来,也早已不是以前那个人。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这就是元王妃宋湘琳现在对于元王爷谢昀的感觉。 现在她的执念变成了另一种,她希望她的儿子谢景修终有一日能够放下对她的怨恨,再次心无芥蒂地叫她一声母亲。 为了这个执念,所有其他人都可以靠边站,无论是她越看越烦却又不甘心离开的丈夫,还是她怀胎十月刚刚分娩的幼子。 元王爷坐在一旁沉默不语,唉声叹气。 元王妃不耐烦道:“宅子里那么乱,到处都在收拾,你坐在这里干什么?难不成指望我去看着仆人做事?” 元王爷不想惹她生气,现在她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也越来越古怪,无论他做什么都不能讨了妻子的欢心。 这个曾经爱他重过世间一切的女子,现在虽然仍旧呆在他的身边,却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厌烦。 元王爷起身朝外走去,心头是说不出的灰心。 此刻在王府当中,却是一派和乐融融。 萧御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小叔子,一脸纠结地看着它抓着他的手指往自己的小嘴巴里送,当奶嘴一般嘬来嘬去。 “真的我们来养?”萧御抬头看向一旁神态悠然的谢景修,“如今王爷王妃都来了岛上,孩子还是跟着他们好,哪有你一个当哥哥的抢了孩子来养的。” “谁让你生不出来。”谢景修撇了他一眼。 萧御大怒,随手捡起身边的东西扔向他。 “嫌我不能生,你找能生的给你生去!” 他堂堂男子汉屈尊做受,得不来一句好的不说还被人嫌弃上了! “别气。”谢景修笑着靠了过来,将萧御抱在怀里,“要怪也该怪我,不能让你怀孕。”说着伸出大手在萧御的小腹上摸来摸去,仿佛那里真的撒下了种子似的。 “滚!”萧御没好气地推开他,怀里的小宝宝争大眼睛看着两人闹别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谢景修道:“这也是为了这个小子好。那两个人,不适合养孩子。” 萧御想想元王爷和元王妃以前的作派,也沉默下来。 “经过这么多事,我看他们……懂事了不少。应该都改了吧。”萧御迟疑道。 这个年代讲究子不言父之过,萧御在谢景修面前也不好说元王爷和元王妃太多不好。不过那两个人除了有些糊涂不靠谱之外,也算不上大奸大恶。如今在无名岛养尊处优,养个孩子还能养不好? “我不希望这个孩子长大之后对我这个兄长生怨。”谢景修只道,却不再多作解释。 这个还没断奶的小叔子就此正式交到了萧御手上。 萧御也是到很久以后才体会到谢景修是多么料事如神。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放到那对不靠谱夫妇身边养着,还真有可能变成谢景修所担心的状况。 元王妃那个人,说好听点是纯粹至极的一个人。但无论什么样的品性,至极了就会出问题。 从前她一门心思扑在元王爷的身边,便忽略了其他所有人,包括谢景修。好在谢景修磕磕绊绊长大了,没有长歪,反倒长成了顶天立地笔笔直的男子汉,当然,除了在某一方面不太直。 如今元王妃一门心思放在讨好谢景修身上,眼里心里只有一个谢景修,元王爷已经退到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去了,这新生的孩子在她眼里也没有一丝地位。 在这种环境中长大,萧御也不敢说这孩子还能不能有谢景修那样坚挺不拔的基因,能够一路正直地长大,不会长歪。 最大的可能,大概就是会对这个占据了母亲全部视线的兄长心生怨恨了。 如今这一切不好的可能都被谢景修掐灭在摇篮里。 小叔子的姓名自然由谢景修来取,他就取自己和萧御二人姓氏相合,随随便便想定下小宝宝一生的称呼,就叫谢凤。 萧御一下子囧了,为免小叔子长大以后对这个不靠谱的大哥生怨,他给稍微改了一下。 “就叫谢萧吧。”反正他本来姓萧。 不得不说,谢萧虽然比谢凤好听了一些,但终究,这一对夫夫给小叔子取名字还真是夫唱夫随的随心所欲…… 元王爷只能把自己日思夜想写满了三张纸的名字默默地收了起来。 还在摇篮里咬手指的小叔子,就有了这样一个在日后流名青史的名字。 小叔子的名字定下了,没有从谢景修的辈分以景字命名。 元老王爷几人都没有任何意见,元王爷即便看着二人的神色有些纠结,却也没说什么。 萧御想到谢景修给毛毛取名“玄湛”还天天叫得欢,谢萧小宝宝的名字,恩,幸好他给改了,还算正常。 王府里现在孩子不少。除了没断奶的谢萧,还有谢景林的儿子谢澈,今年已经八岁了。以前的小太子宋朝砚,在广安堂养好了身子了,也接进王府里教养。 还有一位,凤大老太爷的小曾孙凤镇鸣,那个萧御初来异世时第一个有权有势的小“靠山”,如今也在王府里住着,百灵的哥哥阿苍自然也跟了来,日夜不分地伺候着这个小少爷。 萧御觉得谢景修果真是十分有远见,也十分有眼光,占据了这样一个四季如春物产丰富的小岛,慢慢地开发起来,孤悬海外无人能够染指,如此悠闲喜乐的日子简直比神仙还要逍遥。 此后方三老爷慢慢地把还留在京城的亲朋故旧分批运送到岛上来。方家自不必说,已是举族迁移,在岛上安家,方氏也随同方家人一同来了。广安堂曾经的伙计十之八九都跟着方三老爷举家迁徙,陆容容也带着一家老小来了岛上,除了她的父母弟妹之外,安天羽竟也跟着来了,这一次她终于找回了她的哥哥,与一家团聚。 除了这些人,谢景修又派出人手到大梁各地招揽更多的百姓,无论是农民,匠人,军户,都大量运往无名岛。 如今无名岛上的港口和城市已经扩建了一倍有余,还在以迅疾非常的速度继续向小岛中心扩张,这一切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岛上的面貌几乎日新月益,但不管迁移了多少百姓过来,仍旧追不上谢景修所期望的建设速度。 渐渐地在大梁各地,开始流传起一个虚无却美好的传说。 传说在遥远的海外,有一个世外仙山一样的岛屿,那里土地肥沃,四季如春,物产丰富。只要有一双勤劳的双手,就能够养活自己和家人,就能够平安地活着,有尊严地活着。 如果是在太平盛世,这样的传说至多不过博人一笑,没有人会放弃安稳的日子不过,去追求那虚无飘渺的海外仙山。何况那传说也并非那么诱人,去了岛上仍要耕作劳动才有好日子过,与现世又有何不同?怎值得百姓背井离乡。 但如今世道已经不同。谁都知道朝廷斗争严重,皇帝被权臣掣肘日久,竟不能立时肃清朝野。大梁各地战乱四起,民不聊生,越来越多的百姓流离失所。 在这样的乱世之中,那传说当中太平安稳的海外仙山,便成了百姓最为向往的乐园。他们不需要点石成金不劳而获那种前景的诱惑,那样的传言他们反而不敢相信。相反,百姓最不怕的就是劳动和耕作。只要给他们一块土地,给他们一个安稳的世道,让他们能够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不用担心朝不保夕,他们就能自己一手一脚地创造出一个盛世,回报给那个为他们提供这样一个太平世道的人。 这一次,失去土地和家园的百姓不再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流窜,不再被绝望和恐惧支配。尽管他们仍旧饥饿交加,没有安身之所,流民的队伍当中每天都有人倒在路边,再也不能爬起来。 但无论在大梁的任何角落,只要是那个风一般快速流传的传说曾经到达过的地方,所有人的心目当中都有一个目标,虚无却又美好,令人坚定不移。 一路向东,往海边走。只要看到了无边无垠的大海,那里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在大梁西北部,到处是一片凄清萧索,漫无边际的黄沙占据了目所能及的天地,黑色的枯树挺立在黄色的沙地里,偶有黑色的乌鸦在枝杈间栖身,露出一双精亮的乌黑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个肃杀的世界。 这里土地贫瘠,风沙漫天,即便是在太平岁月也是人际罕至的荒芜之地。 这里被称作地狱之门,向来是大梁朝廷流放重犯的区域。 以前这里有驻扎的边军,守着边疆,也守着那些十恶不赦的凶徒。 如今边军早已不知去向,连军营都被风沙侵蚀成了一片废墟,远在千里之外的大梁朝廷却仍旧一无所知。 在随风肆虐的漫天黄沙深处,一个山凹之间,突兀地耸立着一片连绵的黑色宫殿。 这里是风沙的背面,高耸的山壁如同一个分界的插屏,迎着风沙的那一面寸草不生,绕过山壁,却是一片生机盎然的绿洲。 那一片黑色的宫殿,便是建立在这片绿洲的中央。 此时那位于正中的大殿之内,一片碎裂之声连连响起,身居高位的男人恨恨地推翻身边最后一个瓷瓶摆件,咬牙切齿地恨声道:“他们为什么不乱?!为什么不造反?!宋理听信奸佞,偏宠奸妃,谋害忠臣,残虐百姓!他早已不堪为帝!他们为什么不乱?!本宫才是正统,本宫才是天命所在的大梁天子!” 堂下几人纷纷下跪,为首之人叩首道:“殿下不必担忧,先王隐忍几代,筹谋数十年,方有今日气象。虽有一时之不查,却并未动摇殿下大业的根本。李氏一族如今仍在京中为殿下效力,永荣帝不过是濒死一击。殿下天命所归,定能夺回大宝!还请殿下稍安毋躁!” 第195章 誉王一族 高高在上的男人,面容隐匿在一片阴影之中,只有一道萃了毒液一样的冷厉声音响起在大殿上方。 “许国丈!别再说些让本宫继续隐忍的话!从本宫曾祖被宋理祖上利用陷害流放至此开始,始作俑者窃取国祚,我们却已经忍辱负重太久!太久了!本宫不能再等下去!宋理已是强弩之末,只差最后一根稻草就能让他彻底坍塌,无法翻身!李氏一族连这点小事也办不成,生生让他找到了喘息之机,简直是一群废物!许国丈,立刻再派人手,李氏做不成的事,本宫不介意帮他们一把!” 最后一只瓷器碎裂在地,堂下的许国丈低头看了一眼,俯身下跪,沉声道:“殿下,恕臣直言,李氏先祖作为殿下曾祖的心腹,被一同流放至此,一直对殿下一脉忠心耿耿。李氏这一代更是为殿下大业举族潜入京城,潜心经营数十年,方有今日地位。李氏一族绝对不会生出贰心,如今更是关键时刻,殿下万不能在这个时候让他们发觉殿下对他们已生不满之心,否则,只怕人心生变,难以控制。且那宋理荒唐数十年,早已惹得天怒人怨,想要挽回皇室声誉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只要李氏一族在京城活动得当,使得民心更加悖离,殿下便可名正言顺光复誉王一脉的正统地位,届时荣登大宝,天下归心!” 数代之前,本该是太子的梁国誉王被亲生兄弟陷害,犯下大错,惹得天子震怒,誉王一脉被逐出皇族,流放至这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之地,并且永世不得入京。 誉王自然不甘,却苦于跌落泥潭,如今身份低微,无钱无势,想要夺回皇位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但那一代的誉王心性坚忍,即便他已无望夺回皇位,但他情愿效仿移山之愚公,他夺不回皇位,还有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夺不回王位,还有他的孙子。 誉王因此立下家规,他这一脉的子子孙孙都必须为着这惟一一个目标而努力!为免族中仅剩的能量消耗在内斗之中,誉王更是定下非嫡长子不得继续家业的祖训。每一代都必须倾阖族之力,供养教育那一代惟一的嫡长子,以此来保证他的继承人即便在这西北荒漠之中历经几代,也不会失去皇室的尊严和风范,泯然于贱民之中。 如今历经祖孙三代,誉王一脉终于把持了这小小的凄芜的边境荒城,终于可以正式向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宝座伸手。 他手中无兵,又无法招兵买马,否则只怕会对京城打草惊蛇,何况,他也没有那么多钱养活一支军队。 他们是被发配流放的一脉,连一文铜钱都没能带出京来,全部被查封抄检,充了国库。 在他祖父那一辈,尚且需要倾尽全族人的能力去供养他的父亲。他的叔伯兄弟全部要在边军之中做工,赚取微薄的薪水,他的婶婶、堂姐妹们,自己穿着破旧的布衣,却要将叔伯们用薪水买来的绸布一针一线地缝制出衣袍,全部穿在他父亲的身上。 他们嫡长一脉是踩着叔伯婶娘们的肩膀,趟着兄弟姐妹们的血泪,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他们每日里的吃穿用度,是在这边境荒城之中所能达到的最上等。他们有满腹才华的夫子,有武艺超群的教头,从小学习文治武功,像一个真正的皇位继承人一样培养。 正因如此,如今誉王一脉已经历经三代,族中却无一人胆敢忘记先祖的家规祖训一分一毫。 他祖上的身份,注定了他不需要靠着打仗流血来达到目的。这个时候,他所需要的只有算计,算计人心,算计天意,算计民心,靠着这些算计,他不但能够夺回大宝,而且可以名正言顺,受万民敬仰! 可是—— “绝对不会生出贰心?”堂上的男人冷冷一笑,“以前也许是,可自从那李氏入宫得了宋理专宠,生出一个拥有大梁皇室血脉的儿子之后,他们的心,就渐渐大了!” 上一代誉王因为自己后宅之中发生过的一场动乱,差一点颠覆了祖孙三代人的努力,将好不容易渐有起色的誉王一脉彻底断绝。 所以上一代誉王想出了这样一个法子,一个兵不血刃夺回皇位的好法子。 女人,这个世道上最为世人所轻视的女人,用得好了,却可以化为最锋利的刀刃。 上一代誉王虽然谨尊祖训,将嫡长子高高捧起,重视培养,奠定嫡长子继承人在族中至高无尚的地位。 然而他终究是个男人,并且,他被一个女人迷住了心神。 那个女人来自烟雨绵绵的江南,因其父所犯下的罪责被牵连流放至此。在此之前,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 誉王一脉倾全族之力供养惟一继承人,每一代誉王都不是眼界狭窄的平庸之辈。然而在这西北荒芜之地,终究少了一些见识。 他一见到那个纤细如柳,举止娴雅的女人,就被深深地吸引了。 只要在嫡长子的教养和尊崇上不违祖训,誉王一脉便可继续图谋霸业。区区一个女子,并没有人把她放在眼里。 然而就是这个拥有着傲人的美貌,外表纤弱的女人,却差一点将他们举族的努力一朝颠覆。 他以为他拥有了那个女人,就像拥有一件漂亮的瓷器,拥有一幅珍贵的字画。他给她荣宠,她的生死荣辱,喜怒哀乐都系于他一身,她是一件美丽无双的所有物,让他喜爱,让他心悦。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以为柔弱无依的那个女人,单靠柔弱的眼泪和温柔的话语,反将他当成了一把利刃。 他为她惩罚不敬的族人,怒斥不择手段的妻子,连在族中拥有至高地位的儿子,也惹了他的不喜。 可笑他还狂妄自大,气族人不将那女子放在眼里。 不尊重她,就是挑衅他这个家主的威严。 更恨他那出身粗鄙的妻子没有容人之量。明明她的儿子已经稳稳占据了世子之位,在他百年之后毫无疑问地继承他的王位,可那粗鄙的女人仍旧贪心不足,想尽了法子迫害他喜爱的女子,甚至差一点害了她所生的儿子。 这一切都让他越发将那个受尽委屈的女人放在心里。 直到他的嫡长子,誉王一脉惟一的继承人差一点遇害,一众族人跪地恸哭,怒陈始末,陈证堂上,严斥他的失责,才如当头棒喝,将他打醒过来。 一切不过出自一个女人的图谋。那个女人只是在他面前稍加作态,就让他成了迫害嫡子的帮凶,差点害死他的嫡妻,差点亲手葬送了父辈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这一线基业。 那个女人为了彻底抓住他的全部身心,真可谓煞废苦心。 可是她只知道誉王全族人对王位继承人的尊崇供养,却不知祖训所定下的最严厉的规矩,王位继承者享受了全族的荣供,自然也要担起举族的责任。 誉王的称呼不只代表着尊荣和地位,身为誉王,他的生命甚至都不属于他自己,他所做的一切必须以全族人的利益为最先。 那个女人以为抓住了他就可以将几代族人努力积累起来的财富抓到自己的手里,她自己与她的儿子将取代继承人的地位,成为举族人的责任,供养她母子二人的荣华富贵。 最终的结果,不过是他这个糊涂的家主被族人剥夺王位,他的儿子成为新一代的家主。他便与其他族人一样,为了家主与家族的前途,鞠躬尽瘁,倾尽一生。 连他的嫡妻也要如此,这是族规,是祖训,至高无尚,不可违背。 而那个跌落云端的女人不过煎熬了一月光景,就在妒恨之中自尽了。 但是对于女人,他却再也不敢轻视。 按着誉王一族如今的家业,不知还要积累多少代才能有揭杆而起的能力。 何况在位的永荣帝是一个明君,还有几个优秀的皇子。如今朝野肃清,百姓升平,无论怎么看都离乱世之象远矣。 他却无法再等下去。他如今已深切地知道,女人,可以成为最锋利的武器。 一个女人也许无法颠覆一个朝廷,可是许多个女人呢?如果这些女人的身后又有足够的势力支撑,她们能把这个乱臣贼子所掌控的天下搅乱到何种地步? 在女人身上吃过一次大亏的先誉王,突然很有兴趣看一看这个结果。 以誉王一族现在的势力,想要举兵是不可能的,培养一些听话的女人却是绰绰有余。 誉王一族能够让全族人心甘情愿为每一代的继承人奉献一切,早已自成一套控制人心的法子。 何况在这黄沙漫天的荒地中心,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处处弥漫着死亡的绝望和阴森,看不到一丝生机。 没有比这样的环境更适合培养听话的傀儡了。 第196章 变乱在即 先誉王亲手培养了一批女子,她们或来自流放至此的罪犯,或由心腹之人出外诱惑抓捕,均是年轻貌美,各有动人之处。 这些女人将来是要放出去为主人谋事的,先誉王首要保证她们的绝对忠心。 用培养死士的法子搓磨这些女子的心性,十个里面能活下来的不足一半,活下来的便是最为忠心不贰的武器。 最终走出那不见天日的训练营地的,只有五十人。 但是先誉王相信,这五十个拥有动人美貌却霹雳手段冷硬心肠的女子,足以搅乱这个还算太平的世道。 只有一个女人例外,便是那李氏。 李家本不姓李,李家先祖是那一代誉王的心腹手下,被恩赐宋姓。誉王出事之时,李家先祖也陪同流放三千里,是最忠诚的爪牙,最凶狠的鹰犬。 如果没有李家先祖,只怕誉王早就死在流放途中了,更不可能在西北荒漠之中渐渐建立起自己的势力。 李家是自愿潜伏进入朝堂之中的,目的只有一个,毁了当今这个还算英明的君王,毁了皇室在百姓之中的威望。 誉王想要夺回皇位,却绝不愿意担上逆臣贼子的名声。 他要名正言顺,更要天下归心。他要在天下黎民的企盼和祈求当中,坐上那个本应属于誉王一脉的万人之上的宝座。 他不会杀死宋理,他要留着宋理和他的族人,继续活在世上。让他屈辱卑贱地活着,比让他干脆地死去,是更痛快的惩罚。他要让宋理尝一尝他的先祖们所经历过的所有苦难。 李家惟一的女儿李烟,就是摧毁宋理的那一把刀。 李烟儿和李氏一族钻营数年,最终成为永荣帝心腹,他们恃宠而娇,怂恿着宋理,或者假借天子名义,大肆迫害忠臣良将,贪墨无度,把持朝堂,草歼人命,总之无恶不做。 每一桩恶事,都让本就笈笈可危的皇室名望更添一笔孽帐。 民间早已暗暗流传起对皇室不满的传言,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誉王派人暗中做的手脚。 这些虽然不足以动摇永荣帝宋理的根基,然而却也在一点一点地蚕食着他身为帝王的运势。 只需等到一个恰当的时机,誉王就可揭杆而起,成就大事。 这个时机很难等,也许几十年也等不到,然而誉王一脉最不缺少的就是耐心。 这个时机却没有让他们等很久。 永荣帝在位第二十个年头之后的几年,天灾不断,旱涝交接,粮食年年欠收,百姓渐渐食不裹腹,无以为生,被迫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世道乱象已经初现。 在梁国各地越来越沸腾的民怨声中,誉王知道,他的先祖们筹谋百年的大计之机,终于到来了。 这个时候只要有人诏告天下,誉王一脉才是天命所归的帝王之身!永荣帝根本没有资格坐上皇位,他的先祖不过是一个动用了卑鄙手段窃取国祚的乱臣贼子! 如今他倒行逆施,触怒天颜,才使得天降重罚。 惟有誉王一脉重登大宝,以正天子血脉,才能告慰苍天,以平乱世。 只要天灾民乱越来越严重,只要百姓认定造成这一切的那个罪魁祸首就是坐在天子宝座上的当今皇帝,这将是他誉王一脉绝佳的机会。 届时天下归心,何愁百姓不来依附,更何愁无财可用,无兵可战? 可惜,这样好的一个机会,竟然渐渐被宋理扭转了颓势。 而那些背井离乡的难民百姓,明明已经被逼至绝路,连饭都吃不上了,居然没能纠结出哪怕一支堪成气侯的队伍,反而追着那虚无缥缈的海外仙山,往海边去谋生路去了。 誉王在堂上焦躁地来回走了几趟,站在下面的人无人敢再出声。 誉王一脉在西北荒境之中蹉跎这么多年,不管再怎么努力,都弥补不了人才贤士的短板。如今堂下站着的所谓谋士,有一半不过见识平平之人,不说是酒囊饭袋,却并无济世之才。他能用的人太少了,而且,将越来越少。 “不行,本王不能再等下去!”誉王停下脚步,心中已经下定了决心。 再等下去,誉王一脉将彻底埋葬在这一片漫天黄沙之中,再无出头之日。 “本王要立刻称帝!”誉王宽袖一挥,双眼暴发出灼灼目光,“本王不想再龟缩在这不见天日的荒漠里,本王也不能再让本王的子孙继续陷在这个漫无边际的局里。不管是赢是输,是生是死,就让这一切在本王手里尘埃落定!” 堂下众人面面相觑,有几人露出惶惶不安之色,无人再劝。 许国丈上前道:“既如此,那陷在京城中的长公主……” 长公主宋佩华,当今誉王的姑姑,也被派至京城潜伏。 宋佩华和李烟儿一样,都并非出自训练营的傀儡,她们是主子,宋佩华比李烟儿的的身份更高了一重。 自李烟儿生下皇子之后,誉王便察觉李氏一族似已不像往常那样忠心,容易掌控。 宋佩华是被派到京城,以襄助之名,行监视之实。 许国丈继续道:“如今李氏一族与永荣帝直接对上,不管他们手中有再大的权势,永荣帝此人并非一味无能,如今他清醒过来,李家必定不是他的对手。长公主在京城实在危险,现在已无需要监视之人,还是早些召请长公主回来吧。” 宋佩华是誉王的亲姑姑,当年被先王送到京城监视李家。如今他既要称帝,自然不能看着她身陷敌营。 长公主身边还有一支几十人的精锐队伍,是为了防备李家叛变,助她对付李家之用。 身边无人可用的誉王,对于那只有几十人的小队也甚是渴望。 无论于公于私,他都要将长公主接回身边。 京城,凤府。 虽是大中午,街上没有太多行人,一派凄清景象。 京城虽然没有被旱灾波及,却也不是丝毫不受影响的。举国天灾不断,百姓离乱,作为全国中心的京城,便似有一朵厚重的乌云一直拢在头顶。无论头顶的骄阳多么热烈如火,也无法驱散那令人烦闷的重重云层。 凤府的主人凤云飞,如今赋闲在家,早已不在宫中太医院任职。 他的儿子是造反了的元王府的世子妃,他只是落得个削官为民的下场,已经是万幸之幸了。 凤云飞几乎已经存了死志,惶惶不安地等了许久,只等来这么一个不轻不重的处罚,便被皇帝彻底忘之脑后了。 如今皇帝的全部心神全部耗费在了对付他一手扶持起来的鹰犬。 凤云飞没有什么远见,看不透如今的形势,心里猜测着也许等皇上拔除了李家,就要来清算他们这些元王府余孽了。 他大概还是难逃一死的。 凤云飞很害怕,终日惶惶不安,心中却没有一丝怨恨。 凤照钰是他的儿子,他本应庇护他的。 儿子柔弱无依的幼年时期,他没能当个好父亲,没能好好保护自己的孩子。如今儿子做了“错事”,他终于可以好好地履行一回父亲的职责了。 他会替他抹平一切后患,哪怕是付出他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凤云飞打定了主意,却只是怜惜他的女儿。 凤府里几经变故,如今只有两个主子还生活在这座府邸,下人也遣散了不少,诺大的宅子便显出几分阴森破败来。 凤照琳带着贴身丫鬟,双手捧着一只托盘,袅袅婷婷地来到凤云飞的书房外。 “父亲,女儿今天刚刚学会一道甜汤,熬给您尝一尝。”凤照琳笑着走到凤云飞的身边,让丫鬟将托盘放到桌面上,亲手给凤云飞倒了一碗汤,捧到他的面前。 府里情形每况愈下,也越发冷清,凤照琳却似未受什么影响,每日只是掌理中馈,闲时或读书或做女红,过的仍是最规矩不过的大家闺秀的日子。 凤云飞忙接过汤,十分捧场地喝下肚去,连称好喝。然后便拉着凤照琳坐在他的书桌旁,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女儿,半晌叹道:“琳儿,委屈你了。” 凤照琳笑道:“爹爹这话说得奇怪,琳儿哪来的委屈?我可并不觉得委屈。” 行止有度,宠辱不惊,凤照琳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凤云飞心中涌起一阵自豪。 “琳儿,你听我说。咱们家的情形,你也是知道的。爹爹如今被革了职,家里也没个进项,剩下的这点家业,只怕也维持不了几日了。爹爹想着,先派个妥当的老人送你到京城外面的庄子上住几日。等爹爹这边有了起色,再接你回来。” 凤照琳垂头想了想:“爹爹不跟我一起去吗?” 凤云飞笑道:“爹爹一身医术向来深受圣上赏识,今日只是被革职,也许哪天他老人家又想起我来了,到时候必有一番造化。爹爹要在京城等待机会,哪能随随便便离开京城。” “那我也不走。”凤照琳道。 如果不是她的母亲搬光了凤家的家产,如今凤府不至于如此捉襟见肘。凤云飞不说,她却知道。她知道的还不只这一点。 她的那个异母大哥卷入元王府犯上作乱的案子,她的父亲也是大哥的父亲,又岂能不受一点牵连。 她知道她的父亲不优秀,没有头脑,有时候甚至没有担当,所以母亲看不上他,连异母哥哥也怨恨他。 但是父亲向来疼爱她,在她眼里,这个男人作为她的父亲,无愧于他的身份。 如今只剩下她和他相依为命,其他人都离开了他们,抛弃了他们。所以她更不能离开父亲,不然她会觉得他很可怜。 凤云飞还要再说什么,书房外突然有下人来禀。 “老爷!有……有人闯进府里来了!” “什么?” “是谁?” 凤照琳和凤云飞一齐惊道,忙从椅子里起身,走到书房外查看。 一行人已经在下人战战兢兢的围拥下,气势不凡地来到了书房前面站定,遥遥地与站在阶上的父女二人相视。 “是你?你为什么回来?”凤云飞愀然变了脸色。 第197章 仙山岛主 书房外,擅闯民宅的人丝毫没有破门为贼的自觉,为首之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袍,土蓝色的装扮毫无贵气可言,只是一身昂然傲气却似乎多么不可一世。 “你是……”凤照琳有些恍然地看着那个人。 为首之人上前一步,站在庭院中央。 “琳儿,我是你的母亲啊。” 卢氏此时扮成男装,刻意画了暗沉的妆,看上去就像一个真正的为生计所迫的普通百姓。然而她身上难以遮掩的狂傲甚至比她在凤府里做贵夫人时还要明显,凤照琳只觉得分外陌生。 凤云飞面色阴沉,道:“你还来干什么?你与我凤府再无一丝关系!” 卢氏离开凤府之后没有回娘家,落得个在大街上为人洗衣做粗使活计的凄惨境地,这些凤云飞都是知道的。 卢氏是她那个尚书父亲外室的女儿,回京之后才显出才名,这其中藏有什么龌龊他不清楚,也并不关心。他只要想到他与方氏离心至此的结局也有卢氏从中掺了一脚,以及后来她那些吃里扒外的行为,凤云飞就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只是他没有那样的魄力,能做的最多只有不闻不问而已。 如今卢氏居然还敢大摇大摆地闯进凤府,凤云飞拳头攥得紧紧的,再懦弱的脾性也要被激出三分血性来。 卢氏却根本不在乎他的黑脸,连一眼都不屑施舍于他,只是殷切地看着凤照琳:“琳儿,母亲来接你了!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这个破落地!以后母亲永远看护着你,再也不用分开!” 她说着往前一步,凤照琳却急急地往后退去,退到了凤云飞的身边。 卢氏面色一沉,恨恨地瞪了凤云飞一眼,继续向凤照琳道:“琳儿,你听话!跟母亲走!你不知道京城以后会发生什么事,这个没用的男人根本护不住你!” 凤照琳只是紧紧地抿着唇,站在凤云飞的身后不动。 卢氏瞪向凤云飞:“你倒是会拿捏我的女儿!” 凤云飞气得不行,他看卢氏身后带来的那几个虽然打扮成乡野村夫一般却仍旧难掩一身戾气的男人,更是又急又怕。 卢氏以前盗空凤家的家财,就是跟这些人串通来往,明明谢景修已经端了他们的老窝,这时却又钻出这许多人来,如果他们执意抢走女儿,他又如何挡得住?! “卢静,你自己跟着些不三不四的人做些做奸犯科之事,难道还要把女儿也拉入深渊,跟你过些朝不保夕的日子?!”凤云飞挺身挡在凤照琳身前,“你但凡还有一丝人性,也不要来打女儿的主意!” “你也配来说这些?”卢氏冷笑一声,根本不屑于搭理他,只是向着凤照琳苦苦劝道,“琳儿,娘亲怎么会害你?!以前娘亲不得不蛰伏时,就算心里再想你,娘亲也从来不敢来找你,就是不愿意你跟着我过那些被人践踏的苦日子。如今娘亲再也不用躲躲藏藏了,好孩子,你不知道你有多么高贵的血统。你是真正的天之骄女!这种地方根本不配留下你!琳儿,听话,到娘亲身边来。” 凤照琳看着曾经恩爱非常的父母在她面前争执不休,早已泪流满面,心痛欲裂。只是她仍旧抓着凤云飞的衣襟,一步不愿意离开。 “娘,你别逼我……我不要离开父亲。” 卢氏看出来女儿对凤云飞的依恋,厌恶地撇了凤云飞一眼,松了口风,道:“好,琳儿,娘不逼你。你舍不得你爹,那就让你爹跟我们一起走。好不好?”见凤照琳面上松动,她又转向凤云飞,昂着脸庞,口气嫌恶如同施舍一般地道:“凤云飞,你也跟我走吧!” 凤云飞自然不愿意跟卢氏走,只是如今形势比人强,他这边只有一些老弱妇孺,下人都是些弱不禁风的普通人,卢氏身后却有一批高手,他能如何反抗?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想我们去哪里?!”凤云飞戒备地看着她,心底里却急急思索,如何才能带着凤照琳逃出去? 卢氏虽然站在台阶下的庭院里,她看着凤云飞的目光却似乎居高临下,带着满满的不屑和快意。 “我的身份,你还不配知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只要你识相,看在琳儿的面子上,我可以让你留在我身边。” 凤照琳听着,面上微有动容。 卢氏说得傲气绝然,她又岂会听不出,她的母亲分明对父亲还有情分。 原来不是假的。她那十几年间看在眼中的恩爱父母,她过了十几年的和乐生活,并非全然作假的! 也许心高气傲的母亲自己还不知道,她也许看不起父亲这样的男人,可是这十几年的温柔呵护用心尊重,便是一块冰也要被融化了。 何况,在她的眼里,她的父亲并非那么没用。他医术高超,只是性子和软,不善钻营,这又算得了什么过错呢? 他对不起那个前妻方氏和她同异母的哥哥,可是他从来没有对不起过她们母女。 “父亲……”凤照琳拉了拉凤云飞的衣襟,嚅嗫地开口唤道,满脸的祈求。 她无所谓要过什么日子,她只希望和父母在一起,无论是困苦还是富贵,她都无所谓。 凤云飞看着女儿的神情,心里一痛。 “你……你想跟你娘走,是不是?” 凤照琳低下头去不说话,态度却是显而易见的。 凤云飞看着卢氏和她身后那些沉默的护卫。今天,他是不可能护得住凤照琳了。 卢氏说得对,他根本无力护住女儿,更别提朝堂局势越来越紧张,京城也不复往日安稳。 他是个无能的男人,以前护不住妻儿,现在同样护不住幼女。 凤云飞心中大恸,抖着嘴唇欲说无声,最后只是将凤照琳往前一推。 “你想要琳儿,你就带走吧!只希望你永远记得你今天的话,琳儿可是你惟一的女儿!” 凤照琳踉跄了两步,就被卢氏抓到怀里,顿时哭了起来,回头向凤云飞伸出手去。 “我不走,我哪都不去!父亲,我不要离开你!” 卢氏冷冷看着凤云飞:“琳儿既然离不开你,你也得跟我走!” 凤云飞却只是嫌恶地看着她:“你这种心机深沉的毒妇,我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如果不是她和凤云宁的算计,他和方氏本该夫妻和美,爱子绕膝,他又怎么会落得今日的境地。 卢氏面上闪过一丝困窘,不愿再理会凤云飞,手中抓着哭闹不休的女儿,只朝身后一挥手道:“把他拿下带走!” 几名护卫一拥而上,凤云飞大骇,连连朝后退去,却哪里快得过身负武功的打手。 院中顿时一片混乱,卢氏还未来得及放下心来,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声势更大的喧哗之声。众人猛地回头,却见从院外闯进来一群家丁模样的人来,为首之人微微一笑,端的是艳光四射。 “凤兄,别来无恙啊。” “方、方三老爷?”凤云飞喃喃开口。 不等他再多说,方三带来的人已经与卢氏的护卫战到一处。 卢氏身边的护卫武功高强,却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一个大汉退到卢氏身边,不由分说将凤照琳推了出去,卢氏尖叫一声:“你大胆!”还要再去抓凤照琳。 那大汉一把抓住卢氏,沉声道:“公主,今日已无法将小姐带走,属下先将您送走,待到殿下成就大业,公主有多少想要的人,都可手到擒来。”说完也不管卢氏再说什么,和另一人一起架起卢氏跃墙逃走。 方三老爷眉头微皱,指着那个方向:“派人去追。” 一小队人马分出身来,跃过墙头追击出去。 方三老爷这才走到惊惶未定的凤云飞和凤照琳身边,轻施一礼,微微一笑道:“凤兄,京城巨变在即,还请跟我走吧。” 凤云飞是知道方三老爷一直在忙着运送一些人出京的事的,他细细算过,那些人大多都是和他的长子以及元王府有过来往的人。他便知道,方三老爷定是受人所托,把这些有可能被谢景修擅闯禁宫一案所牵连之人都远远地送出京城,免得被皇帝治罪。 这托付此事的人,不用想,肯定是谢景修和凤照钰了。 凤云飞一向很不是滋味。 他的儿子想着那些在广安堂里做过事的伙计,都没有想起他这个父亲来。 比起他们,他才是首当其冲承受皇帝怒火的人吧。 可是,他根本没有立场怨怪。 却不知为何到了此时,反而来接他和凤照琳了。 方三老爷没有解释,只是让人将他父女二人接走。 卢氏最终也没能抓回来,方三老爷手下的人终究是没有谢景修的部下那样精锐。 凤云飞和凤照琳一路乘车换船,直到双脚踏上一块陌生的土地之时,还有些晕晕乎乎回不过神来。 海外仙山,乱世桃源,两人心中同时浮现起那几个名词来。 父女二人面面相觑,难道这就是那个传遍了大梁各地的传说当中的仙境一般的地方? 萧御坐在刚刚建好的城楼最高处,看着码头上的景象。在一船船运送难民的队伍当中,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凤云飞和凤照琳。 谢景修从后面走了过来,坐在圈椅里,又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萧御向他翻了一个白眼,没有理会。 “京城里能接的人都接来了吧?”萧御道,“你是不是想弄什么大新闻?” 其实皇后死后,永荣帝一门心思扑在保住皇位上,根本没有注意过谢景修这个擅闯禁宫又叛逃出京的小虾米来。 那个时候谢景修所不敬的也只是李氏,皇帝当时正吞云吐雾呢,他现在对李家痛恨入骨,似乎也没什么理由跟谢景修清算旧帐。 萧御实在看不出谢景修和他三舅一起蚂蚁搬家一样把能带走的人都搬到岛上来有什么必要。 当然小岛这么大,正需要人力来建设就是了。 谢景修又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极风流地挑了挑眉头。 萧御干脆利落地站起身来,走过去一屁股坐下,压得谢景修脸一青。 活该。萧御看着他的脸色冷笑。 两人相遇时状况特殊,谢景修虽然在他的魅力下沉沦了,但大概内心里还是个直的,行动间却总爱将他当作女孩子一样对待。 他现在也是一百二十多斤的大男人,身高体长的,还玩坐大腿的腻歪游戏,看压得是谁。 萧御抬手揽住谢景修的脖子,笑眯眯地道:“殿下雅兴,你不嫌我重啊。”说着还动了动腰肢,在谢景修腿上磨了两下。 谢景修闷哼一声,抬手揽住他乱动的腰。 “别撩。晚上让你磨个够。” “……”萧御起身转到一边,愤愤道,“下流!” 谢景修面上仍是一派正经,真是再没有比睿王殿下更正经的人了。 萧御走到垛口边,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兵器厂的大烟囱冒出的滚滚浓烟。 幸亏只是这么一座兵器厂,还没到发明蒸汽机搞工业革命的年代,不然真是污染环境,罪过罪过啊。 这几年间谢景修不断收治难民,不但加速了小岛建设,军队也在年年成倍扩张,造船厂和兵器厂的厂房里就没有停过劳作,改良的海船一批批下水,装载的火炮几乎每几个月就要在海上试验一次,离得再远也能听见那打雷一样隆隆不停的声音。 在大梁境内,甚至所有百姓都知道了“仙山岛主”的威名,谢景修已然在口口相传的传说当中被神化了。 简直是收买人心的最高境界。 这样大的动作,萧御要是再相信谢景修淡泊致远,毫无所图,他就枉比谢景修多活了十几岁。 第198章 审美差距 最后一批难民登岸之后,探子也送来了最新的消息。 谢景修捏碎蜡丸,取出细细的一支纸条,看完这后递给萧御。 上面写着百年前犯了事被发配西北的誉王一脉,起兵反了。 “终于跳出来了。”谢景修轻轻摇着杯中清酒,轻声道。 萧御抬头看他:“这是什么人物?你早就知道他?” 看谢景修一副成竹在胸天下在握的怡然神情,再拿个羽毛扇就可以cos卧龙先生了。 萧御向来把那种说话只说一半但是能够算尽天下人的谋士奉若天人,好像全天下的纵横沟壑都在他心中似的。 “不知道。”谢景修果断摇头。 萧御白了他一眼,你都不知道还做什么“果然如此”的表情,故作高深。 “你又在心里诽谤我。”睿王殿下沉下脸来。 萧御连连摇头:“哪有诽谤你!你不要冤枉我!”顶多是吐槽罢了,诽谤都用了上,这是多大的罪名啊! 谢景修轻哼一声,一只手将萧御揽在怀里,另一只手将那纸条拿过来,泡在酒里,渐渐湮灭了字迹。 “京城从大约十几年前开始就一直屡有异事,我知道这其中必定有一个幕后谋划之人,只是派出许多人探查,都未能查到什么誉王罢了。” 十几年前,正是李氏崛起之时。世人的目光只看着那恃宠行凶的李贵妃一人,却不知朝堂内外大小官员之中,后宅不稳家风败坏的“锁事”也越来越多,多少少年英才刚刚展露头角,还没有被官场上的巨浪打翻,却无声无息地折在后宅之中。 如果他没有挣出一片天地,只怕也早早成为那些人的一员,默默无闻地魂归离恨,徒留他人口中的一声叹息。 “梁国立国数百年,京中许多官员都是出身累世贵族。若是寒门初起,发生那种事也就罢了,可是百年世族最重的便是规矩,有一个两个不肖子孙昏了头还情有可原,这么多起集中发作,就不是简单的事了。”谢景修道,“这种拿女人做兵器的人,实在令人不耻。” 萧御想了想京中那些人事,他在京城时接触达官贵人并不多,主要是他的专长在这些人家并无用武之地,哪家贵人天天开刀的?只有安国公府和越北侯府还熟悉一些,凤云飞这个太医院使也勉强算个新贵,再加一个最大的贵族——皇家的话,这几家果然个个都有不足为外人言道的风流蕴事。 “你是说,李贵妃,卢氏,越北侯的那个小妾,都是誉王放出来的奸细?”萧御疑道,“那凤云宁是怎么回事?她明明是凤云飞的妹子,也没听说她离家多少年去哪里参加培训啊。” “凤云宁的事属于例外,这么多色令智昏的事件,总有一个两个是真的。”谢景修笑了笑,“不过卢氏是通过凤云宁的手安排在凤云飞身边的,李贵妃对凤云宁也一直恩宠有加,直到她失势之后才断了关系。只怕你那个姑姑是做了别人手中的刀而不自知。” 萧御恍然而悟:“卢氏一直偷运凤府的钱财……” “誉王派出奸细之后便不再使人联络,实在小心至极,这也是我一直查探不到幕后指使的原因。卢氏恐怕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身份。况且无论做什么事都离不开钱财,这些女人得宠于家主,想要私吞些财物不是难事。恐怕这么做的不只是卢氏一人。” 萧御叹道:“那誉王就这么有自信,这些女人进了繁华的京城,享尽了世间富贵之后还会忠于他?竟然任她们自由发挥了。” “他不需要这些女人忠于他。”谢景修笑了笑道,“这些女人越是舍不得到手的富贵,越是会按着他的愿望行事。她们出身不高,不可能成为正室,想要紧抓到手的富贵,必然手段频出,搅乱后宅,她们才能继续安享荣宠。 萧御一想,竟是果真如此。 “想出这些损招,他也是个人才了。”萧御叹道。 在京城的时候他也听陆容容和百灵八卦一些贵族的阴私之事,其中就有一个大家族的嫡子高中探花,本是春风得意大展宏图的起始,却在殿前点官之前,不小心淹死在自己府中的鱼池子里。 细细想来,这样的事并不只一件,光是他听说过的都这么多件了,那些掩藏在锦秀繁华之下的龌龊又得有多少。 “难怪圣人言,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萧御叹道,“父辈犯的错,可惜折进了这么多有才华的年轻人。” “当年我也……”睿王殿下欲言又止,纤长英气的眉毛皱出淡淡的细纹,一声叹息道不尽酸楚。 “对了,难道元王府里的丁侧妃也是——”萧御猛地一惊,“他们的手段也太广了吧?!” 谢景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双清澈的眼睛无悲无怒,却让萧御心疼得无以复加。 “那个誉王太可恨了!”萧御一手抱着谢景修拍拍摸摸以作安慰,一边咬牙切齿地道,“靠着女人成事算什么本事?!大丈夫谋夺天下也该明堂正道地打下来,就会玩弄这些阴谋手段,他要是得了天下才是个祸害!景修,咱们弄死他!” 谢景修头枕在萧御肩上,享受着萧大夫的顺毛摸摸,半晌悠悠应道:“好。” 萧医生是个多年的老党员,毛选这种屠龙宝书也是读过的。主席说枪杆子里出政权。自己一手一脚打下来的才能昂首站着,就算韬光养晦暂且蛰伏,敌人会替你记着当年战遍对手未尝一败的可怕面孔。 誉王靠这种阴私手段戕害人才上位的,将来会用什么手段治国?萧御觉得根本不用期待。心中有亏心事,头上都是小辫子,必然疑神疑鬼,终日惶惶不安。为了安自己的心,只能拿天下人开刀了,那才是恐怖时代的到来。 “只怕永荣帝这边也不能留了。”萧御思虑着道。 谢景修挑了挑眉头,笑道:“钰儿有何高见?” “他中了李家的圈套,对李家供给他的一种药产生了瘾性,身体已经坏了,连精神也坏了。”萧御认真道。 这个时候用的都是植物提取物,想要戒掉也是可能的,但是永荣帝只怕余生都要靠着强大的毅力来克制自己的欲望了,况且他吸了那么多年,神经早受损了,他还能清醒多久?谁也不能保证。 萧御拍了拍谢景修的肩膀:“只怕你这个仙山岛主,是不能再偏安一隅,过你的逍遥日子了。” 谢景修摸了摸他的头发,笑道:“没想到我的小大夫也有这个逐鹿天下的野心。” 萧御笑了笑,没说什么。 什么逐鹿天下,他倒是不感兴趣。但是谢景修蛰伏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准备,怎么可能只满足于在这个小岛上困守一生。 战争,已经不是遥不可及的一个概念了。 如今岛上人口已逾百万,军队也在不断扩张,水军和陆军已经明显地区分开来。船上装备了火炮,陆军也配备了火统,还有一支骁勇悍然的骑兵。 反观大梁境内,因为天灾人祸之下难民奔逃,几乎十室九空。梁国的国力大多被内耗在朝堂争斗之上,西北起兵的誉王不过仗着皇室正统的名义招揽了一批散兵游勇。 永荣帝的兵力也许比谢景修的要多几倍,朝中也还有一些宝刀未老的老将仍有一战之力。这大概是皇室惟一的优势了。 但是这一点优势,让萧御和谢景修都不敢轻忽以待。 谢景修虽然出身高贵,却也是真正白手起家才建立起今日的势力,他自然珍惜自己手下每一个士兵,绝对不愿意让他们做出无谓的牺牲。 他费尽心机赚来一个仙山岛主的威名,推波助澜地让世人将之神化,也正是为此。 谢氏起兵,是无法占据大义的。不管是永荣帝还是出身宋氏的誉王,一句“反贼”就可以让他在大梁的土地上陷入不利的境地。 但是上承天运让世人顶礼膜拜无限向往的仙山岛主,却能够斩获民心,至少能与统治大梁数百年的皇室分庭抗礼。 “所谓师出有名,正是如此。”谢景修道,“如今天时地利人和,本王已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东风?已经这样了,难道不能直接起兵,还要什么东风?”萧御好奇道。 谢景修抚了抚被萧御毫不留情刮掉的胡须,一笑:“东风来时,卿自然知晓。” 萧御扭头,殿下又开始装逼了。 谢景修今年已经二十有七,大梁国的男子似乎过了二十五岁就开始蓄须,并且以此为美,俗语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睿王殿下的审美观也是如此。 所以睿王殿下坚定地留起了美髯,无论萧御怎么反对都不听从,为此好几天没能上床过上性福夜生活。即便如此,睿王殿下也不愿退让一丝一毫。 萧医生认真地生气了。他本质不弯,就算和谢景修在一起,一方面是他的人格魅力巨大,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自然就是他那张风华绝代超越性别的脸! 颜控的威力是巨大的。 现在让他对着一个胡子大叔,就算是颌下一缕美髯,看上去像卧龙先生一样俊帅有型,他也接受不来啊。 “你这个胡子妖,还我的小白脸!”萧御在屡次无理取闹未果之后,直接拿着刮刀就想硬来。 结果,自然是被硬来了,好几次。 然后连不让上床这惟一的杀手锏也被睿王殿下破了。 萧御双手扶着身后雕花的窗棂,无力地斜靠在窗台上,散乱的衣衫褪到手肘,仰起脸庞看着上方的谢景修,含着水雾的眼睛里又是委屈又是渴望,看得睿王殿下差点失守。 长长的头发垂到窗台下面,若得窗外一只小野猫不停地伸爪撩着那十分有节奏晃动不已的发梢,发出好奇的喵喵叫声。 萧医生欲哭无泪。 人家的胡子没刮掉,却让向来遁规蹈矩的睿王殿下解锁了更多不寻常的知识。 不是说做受都是受尽宠爱说一不二的么,为什么那厮一言不和就会硬来?! 这万恶的包办婚姻。 后来还是向来单蠢的照棋弟弟出了一个蠢而有效的主意,他能留,你就不能留?虽然他也不理解哥哥为什么审美如此扭曲(?),难道是遗传了他们那个自负美貌的三舅? 体毛轻的人胡子长得也慢,不过没关系,萧医生会做假胡子。 几天之后,睿王殿下默默地打量着满脸络腮胡的萧御,最终自己进了盥洗室,出来之后又恢复成了那副面白无须,俊美无双的容貌。 萧御满意地笑了起来,睿王殿下沉着脸伸手撕掉他戴的假胡须,一脸嫌弃地扔出窗外,抓着坏笑不已的家伙又推到了窗台上…… 此乃闺中之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如今没了胡须的睿王殿下想要做出高深莫测的神情,也只能空虚地抚一抚早已没留住的幻须了。 萧御知道谢景修对士兵的爱护,身为一个站在巨人肩膀上的来自后世的医生,他能做的还有更多。 不知道谢景修所说的东风还有多久能到,在这期间,萧御前所未有地忙了起来。 大统领卫焰当年因为“赞美”了王妃一句,就被醋性大发的睿王殿下发配兵器厂劳作数年,直到全军都配上新式火统才被调了回来。 如今卫大统领正准备一展雄图,在军中大干一场的时候,一纸调令下来,他居然被分配到王妃手下,听从他的指挥,开始给军中士兵进行特训。 第199章 所谓军医 卫焰做了那么多年的军方大统领,这一次是执行得最为憋屈烦恼的一项任务。 他们那位大神医这一次不只满足于把持整个岛上的行医者——说把持一点也不为过,他开办的广安堂虽然名义上只是一家医馆,实际上却比宫廷中的太医院更有权利,岛上所有医馆和大夫惟它马首是瞻。 广安堂经常派发一些白纸黑字的命令给各大医馆,那些大夫倒比执行圣旨还忠心。 这是卫大统领十分不愿意看到的现象,在他心里,这座岛屿上的一切都是属于他们王爷的,即便那凤照钰身为王妃,他也不能分权。 可惜他的手伸不到广安堂的上头,睿王殿下色令智昏,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无可奈何。 可如今,这王妃却把手伸长了,居然要插手军务,卫焰如何能忍?! 啪啪得几声,萧御带着秦竟和百灵等人抱着几摞刚刚印刷出炉的小册子走进卫大统领的军机处,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桌上。 卫大统领浓眉紧皱,看着眼前这几个人在他的地盘忙活。 萧御拿起一本小册子,递到卫大统领面前,笑道:“这是我让人印的战场自救互救手册,烦劳卫大统领派发到士兵手里吧。” 只见那卫大统领面色沉沉,摆明了不是很好合作的样子。 “听闻广安堂经常下发一些令文给各大医馆,如今王妃是要把这命令下到军中来了?”卫大统领沉声道。 萧御挑了挑眉头。怪不得谢景修今天早晨一脸不怀好意地提醒他,要是工作不好做就不要大意地回去求他,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谢景修身边的人一多半在最开始的时候是不满意他的,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但凭他的性别就无法讨得那些老部下的好。 时人讲究多子多福,皇帝尚且要广纳后宫开枝散叶,他和谢景修一受一攻,别说开枝散叶了,连个蛋也生不出的,那些念着从龙之功的臣子又怎么可能满意他。 只是他们不满意也没得办法,谢景修有说不一不二的底气和权势,现在他那些部下臣子只能对着谢萧小包子意淫一下,以此满足他们渴望的内心。 眼前这位卫大统领也是老冤家了。岛上几个重臣服从谢景修,却未必服从他,这一次只怕少不了一番刁难。 “我不是下命令,是想给士兵们做一下战场急救的培训。”萧御微微笑道,“其实这件事早该进行的,只是前两年军队急剧扩招,新兵太多,还是训练作战能力为先。如今是时候培训一下医疗技能了。” “荒唐。”卫大统领一拍扶手,愠怒道,“部队行军,自然有随军军医为伤员诊治。说起来,广安堂既为杏林之首,如今王爷不设太医院,这件事是该广安堂负起责任来吧。难不成王妃竟要全军所有士兵都来学医?既然如此,还要你们大夫何用?!” “大胆!”萧御还没说什么,百灵却已经忠心地跳出来狐假虎威起来,“你怎敢对王妃如此无理?!睿王殿下如果知道了,没你的好果子吃!” 萧御扭头抚额。百灵和陆容容都是一脸与有荣焉,仗势欺人得极为顺手,可他一个大男人借着谢景修的名头来压人,实在没有什么好自豪的。 卫焰听到谢景修的名头,果然从椅子上起身行礼,背脊挺直地道:“臣并非有意顶撞王妃,若王妃为此不悦,臣自向殿下谢罪!但军中之事不是儿戏,尤其王妃还要所有士兵都来做什么培训,恕臣不能苟同!” 百灵还想说什么,萧御忙让她退到一边。 这的确不是小事,如果他不能靠自己说服卫焰和其他将领,便是谢景修也不会没有原则地把个军队给他玩。 “军医自然有的。”萧御道,“广安堂里已经开设了军医培训,培养出来的大夫都可以胜任军医,能够随军出战。” 卫焰从喉咙里恩了一声,神情却明显不以为然。 “大统领手下在现应该也有负责军队医疗的大夫吧?”萧御道,“不如请出来一起商议。” 卫焰没有推诿,直接派人去请。 片刻之后,一个青衫文士模样的中年男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参见王妃,参见大统领。”那人规矩地行礼。 卫焰让他起身,向萧御道:“这位是陶七陶大夫,一直在军中服役,王妃有事都向他问询吧。”说完便抱臂坐在一边,摆出一副旁观的态度。 “陶大夫。”萧御笑道,“我这里有些关于战场急救的建议,陶大夫不妨一观。” 陶七接过那本小册子,从头到尾地翻了一遍。 “王妃的意思,在下大概懂得。”陶七低头道,“但是,王妃希望每一个士兵都成为大夫,都能治伤救命,那是不可能的。王妃的医术学了多少年才达到这个程度?听闻王妃的广安堂专门开设学科教授学徒,他们又得多少年才能出师,真正为人看诊?军中士兵没有那么多时间。” 萧御笑着道:“我不需要他们都能治伤救命,册子里列了六项技能,只要士兵们把这六项技能学会,就足够了。主要是给大夫赢取足够的时间……” “凤大夫的眼中,军医到底是什么样的?”陶七看着他,突然问道。 萧御唇边笑意微减,有些不解地微微皱眉,还是答道:“军医,自然是在战场上救治受伤士兵的医生,尽一切可能地拯救每一个伤员……” “每一个?”陶七突然冷笑一声,态度甚是不恭。 萧御看了卫焰一眼,卫焰连眼皮也没抬。 怪不得他放心做个甩手掌柜,原来是吃定了这个陶大夫也是个怪脾气。 怎么都那么倔强呢?!萧御也有些火气。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这不是军方服不服他的问题,这是一个量变引起质变的问题。 如果军队只有五千一万人,卫焰吃饱了撑得才会跟睿王殿下的王妃做对。 现在这军队不是一万人,也不是几万人,是几十万人。 要让几十万士兵都参加这个培训,那就不是简简单单一句话的事了。很多安排都要打乱重排,这其中的繁芜冗杂是不可想象的。 陶七似没感到萧御的愠怒,继续道:“从军的大夫应该是什么样?战场上的伤者又是什么样?王妃您真的知道吗?陶某也听闻过王妃堪比华佗的美名,您年少成名,可以在万众瞩目的中心倾尽全力去救一个人的性命,您的医术的确神乎其神,但是恕陶某直言,您根本不懂战争。王妃是好人家的少爷,经营一个广安堂足够造福万民,流芳百世,那战场,您实在不必去沾惹。” 萧御眉头紧皱,听着陶七那似讽非讽的话语,又似乎真的在为他着想似的。 “愿闻其详。” 陶七随手将那印制得整整齐齐的小册子往桌上一丢。 册子里字少图多,一定是充分考虑了军队里的士兵大多出身贫苦并不识字的现实,这位王妃,的确是真心想为王爷的基业出一份力的。 可是…… “你的眼睛里只能看到漫天血肉,你的耳内里只能听到凄哭哀号,受伤的永远比得到医治的士兵来得更快更多,这才是战场。就算身负堪比华佗的医术,一个大夫面对十个伤者,二十个伤者,一百个伤者,你只能选择一个两个来救治。”陶七有些凌厉的双眼看着萧御,“王妃,几十上百的人看着你,哀求你,可你必须选择一些士兵,让他们活下去。放弃更多士兵,让他们去死。这才是战场。何况你选择救治的人,也许仍旧救不活。你没有去救的人,也许只要稍微一点点治疗,就能康复,可是你放弃了治他,所以他只能去死了。” 在被放弃的那些人渐渐染上死亡阴影的绝望目光之中,去救那一个两个不知道能不能活得下去的人。 “有良心的大夫在军中是做不久的。”陶七笑出森森牙齿,“所以在下说,王妃这样好人家的少爷,只要好好经营您的广安堂就好,战场不是您该踏足的地方,会污了您的纯洁。” 有良心的做不久?那他这样一直在军中服役的大夫又是什么样的?没良心的么? 萧御觉得陶七身上那股子自暴自弃的随意略微让人不爽。 百灵被他的阴阳怪气弄得火大,什么污了纯洁更是不像人话,跺跺脚想说话又不敢不听萧御的吩咐,站在萧御身后嘴噘得老高,憋不住地碎碎念。 萧御听着好笑,干脆挥了挥手:“百灵,你说吧。” 百灵顿时得了底气,上前一步拿起册子唰拉展开,指着最后一页的几个大字,举在陶七和卫焰面前。 “认识这几个字吗?陶七大夫,你那叫什么军医?!我们公子说的,不抛弃,不放弃!这才是我们公子要的军医!身为从军大夫,如果不能让受伤的士兵感到活下去的希望,如果不能让士兵看到你们就感到安心,那还算什么大夫?!”她唰地将书收回拍到桌上,睁圆了眼睛道,“我们殿下都说好,你们敢不服?!殿下如果知道了你们这样对待我们公子的一片心血,哼哼——” 萧御扭头。 前面好一番慷慨陈词,最后还是要仗他男人的势欺负威胁人家啊。 他现在好歹也是名扬海内外的大名鼎鼎的妙手神医,仙山岛主之名的神化和他的名气远播也是脱不开的,怎么他的势就这么弱? “不抛弃,不放弃?”卫焰低低念了两遍,粗犷的面上似有一丝动容。 这来自后世的六字箴言是为排版好看才放上去的,也是激励年轻大夫们的口号,没想到会让卫焰上心了。 当然,要是没有陶七那一番偏激言论,大概卫焰也不会去深思这几个字的含义。 这根本就是个犀利的猪对手好队友啊。谢景修看向下首站着的一袭青衫瘦瘦高高的陶大夫,心中由衷比了个心。 “大统领是同意了吗?那就烦劳卫大统领先把这些册子发下去,指派识字的军官带着,让士兵先熟悉一下。”萧御起身道,“三天之后,就开始实地训练。军队如何安排时间我不管,只要保证能在七天之内让所有士兵都参与一次训练就是。” 卫焰看了那些洁白整齐的册子一眼,这一次竟无一丝讨价还价,直接应下了萧御的吩咐。 三天之后,天还未亮,萧御便骑马去往城外军营,直接被人引到了训练场。 作者有话要说:  睿王:钰儿,你对别的男人比了个心萧医生:= =你想怎样? 睿王:今晚去睡房顶,不准上床 萧医生:傲娇个毛啊你!再说谁家小攻让小受受睡房顶的?! 【拉着君君坐房顶喝酒的楚大侠大吃一惊】 睿王:本王也去。 萧医生:你给本医生滚得远远的! 第200章 战场互救 训练场设在一处山谷之中的平地,面积有足球场一般大小,早有一百名军官等在场中。 萧御身后带着广安堂的十个大夫,当即分配下去,一个大夫教导十个将官,先将手册上记载的急救技术练习熟练。 秦竟有些紧张地走到一个十人小队前,在十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打量下,僵直地站立着,清了清嗓子,扬着微颤的声音道:“前日已将战场自救互救手册下发,你们,你们理应已仔细阅过——” “什么手册,咱们没看过也看不懂,怎么办哪?!”不等秦竟说完,那些人便起哄起来,摆明了看着秦竟老实好欺负,并不将他放在眼里。 秦竟一下子更紧张了。想着王妃在出发前给他们的殷殷叮嘱,这些军队里的兵痞多半不会听从他们的教导,让他们只管端起师长的架子,无论如何要把这些人教会了。 “安静!”秦竟抬高了声音。队伍里的笑闹声却更大了,还对着他指手划脚起来。 “安静!”秦竟满脸通红,扬手怒道,“下面要教的东西是在战场上能救你们性命的法宝,你们如此作态,到底是不将我放在眼里,还是不将你们自己的性命放在眼里?!” 喧闹声暂且停顿了一瞬,却又猛然嘻闹起来。 有人吹了一声长哨,大笑道:“兄弟们,原来小大夫这是心疼咱们哪。你们还不好好听训,看看人家都快急哭了!” “小大夫,哥哥我心口疼,你快来给哥哥摸摸看呗!” 秦竟又急又怒,一张白面红到了脖子根上,手忙脚乱地道:“安静,请安静。” 训练场上一片喧哗混乱。 萧御只让人搬过来一张椅子,手里端着一只茶壶,悠哉坐了下来。 卫大统领抱剑站在一旁,撇了他一眼,出言道:“王妃不是要亲自为士兵培训的么?还让在下专门从军中调出一百名将领,怎么,您就是这么亲自培训的?这些将领至少领着六品官身,您让那些白身的大夫去对他们指手划脚,只怕不太合适。” “大统领还是叫我凤大夫吧。” 比起王妃,萧御更喜欢别人称呼他为大夫。 萧御笑眯眯地道:“大统将要不说六品官身,我还以为他们都是不死之身呢。” 卫焰哼了一声,不再出声。 萧御只给了半天时间,让广安堂的十名大夫将册子里的内容教给训练场的将领。 军中士兵几十万,他不可能看着每一个人演练,只能先将战场急救的技能教给军官,再由他们自行组织治下的士兵进行演练。 只是广安堂的几个大夫显然教学成果不是很理想。 日上中天时萧御便喊了停,秦竟满头大汗地走回来,看着他的神情带着十分的愧疚。 他本以为这件差事不难。这是救命的本领,那些将领还不积极学习?没想到他们根本不放在心上。 秦竟说破了嘴皮子,这些人面上是尊重了,可是眼底分明都是吊尔郎当的戏谑,学起来也不用心,一上午教出去的东西十分有限。 真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萧御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用介意。 简单地吃过午饭,萧御走到卫焰身边,道:“下午举行一场实际演习吧。把这一百人分成两队,来一场实战对抗。” 萧御说着,已经有人将一批武器搬到训练场上。 卫焰瞪大了眼睛:“军中武器库的管理也是有章法的,王妃启能擅自调用武器?!” 萧御笑道:“大统领先别急,这些武器是特制的。”他捞过一支长枪,把枪头转给他看。枪头上包着厚厚的棉花,棉布上染着白石灰,看上去又笨又软。 卫焰哼笑了一声:“王妃莫不是看不起军中士兵?即便是演习,除了射的箭除去箭头,其他向来用的是真刀实枪。士兵拼的就是血性,您弄这些女里女气的东西来,岂不是怡笑大方!” 萧御一笑,不置可否,走到集合完毕的士兵面前,挑了五十个人算作一队,其他人算作另一队,分别以红蓝命名。 萧御简单交待了比赛规则。 “下午实战对抗,被白石灰沾到的地方就是伤口,要害受伤时要及时救治,超出一柱香的埋单没得到妥善处理的算作死亡。以三柱香的时间为限,最后活下来的人多的一队为胜。胜利的那一队,卫大统领已经备下了厚赏,绝不让大家白白流汗!”萧御伸手朝站在一边的卫焰背上大力一拍,大方地哈哈一笑。 卫焰被他猛地一拍差点茬气,瞪圆了眼睛怒视他。 谁准备厚赏了?!他怎么不知道?! 但看面前那些属下双眼放光地盯着他,卫焰也不敢在这个时候下了王妃的面子。 “好了,开始吧!”萧御拍了拍手,让百灵将三柱香插好,带着自己的人朝后退去。 训练场上的将领面面相觑片刻,不知是谁先动了起来,众人瞬间抢上前去夺过武器,开始混战成一团。 卫焰眉头紧皱,看着场上的混乱,又看向萧御,心中腹诽不已。 战术没有,战略也没有。胡来,完全就是胡来。 “章百户受伤了!快,快救他!”不知是谁大喝一声,人群中瞬间乱了一瞬,有两个将领拖着一个人离开战场,远远地避开,蹲下身在那个人身上动起手来。 “李百户也受伤了!石灰在肚子上——” “滚开!这点伤口算什么,老子还能再战一天一夜!” “这算什么,你这是作弊!” 萧御眯了眯双眼,看向香炉。 三柱香烧完之后,萧御站起身来,抬手示意停止。 一声锣响炸响在训练场上空,已经打红了眼的众人顿时一窒,停下手来,转身看向场边的萧御等人。 萧御上前来查看结果,指给众人看。 “这个伤在腿根,止血包扎做得不错,成活。” “这个伤在脖子大动脉上,没救了。” “启禀王妃!我这不是包上了吗?!”那人指着脖子上胡乱扎起来的白绷带,叫嚷个不停。 萧御没理他,继续看下去:“这个伤在胸口,虽然作了处理,但是处置不当,一柱香的时间一过,就会因失血过多而死。” “这个伤在肚腹,不止血也不包扎,一会儿就得完蛋。这位大哥一直挺着不‘死’,诈尸抗敌,精神可嘉,但是后面伤到的那些人都不作数。” 又是一阵抗议声响起,萧御通通不理会,点到最后总结两队战果。 红队‘死’了二十二人,伤了十一人,蓝队‘死’了九人,伤了二十人。 比赛结果高下立见。 场上众人面面相觑,多半人面带不服。 不只他们不服,连卫焰也觉得这样的比赛太过儿戏,不知道这王妃到底想干什么。 萧御却只是摊开手心,向众人示意。 “你们不服吗?我在一开始分队的时候,就知道蓝队会赢了。”那白皙手心上赫然写着一个“蓝”字。 “你们想必自己已经知道原因了。”萧御笑着看向众人,“我挑出来的蓝队成员,全部是上午上课时认真学习的将领。红队的队员,也许武功比蓝队的人高,也许力气比蓝队的人大,但是在战场上的生存率,你们远远不及蓝队。红队‘死’了的二十二人里,其实有十四五个都不必死,如果他们能够得到正确救治的话。” “王妃的意思我们明白!”有人高声道,“但是既然上了战场,自当奋勇杀敌,不想着抗敌,却时刻想着如何活下去,这是懦夫所为!” 萧御笑道:“我相信诸位都是悍不畏死的勇士,既然上了战场,就有了马革裹尸还的觉悟。但是学习自救互救并非畏死,如果能够轻易活下来,何必不去避免那些无谓的牺牲呢?你们都是睿王殿下宝贵的财富,他也不希望你们白白折损在战场上。战争所求的是什么,不就是一个赢字吗?能活着赢岂不更好。今日的比赛结果,不正是最好的说明吗?” 众人哑然无声,顶着各式各样的石灰点面面相觑。 萧御继续道:“后面的训练,在诸位的眼里看着,可能显得更加可笑,但是请诸位务必严肃以待。今日学习到此为止,明天早上继续在这里集合。” 萧御说完,便带着广安堂的大夫离开了。 第二天再来的时候,训练的时候果然少了许多嘻笑,多了几分严肃。 萧御暗暗地啧了一声。 “居然真的要我自己来搞定这些兵油子,一点后门都没开的啊。好在我罩得住。”萧御抬起酒壶喝了一口茶水,幽幽地一叹,“为什么我一点也没有被宠爱的感觉?!” 站在一边添茶倒水的百灵不解地眨了眨眼:“公子说的什么?” “百灵啊,你家公子所嫁非人啊。”萧御叹道,唬得一旁的百灵和卫焰几人脸色都白了几分。 睿王殿下的坏话,王妃敢说,他们不敢听啊! 第201章 成何体统 萧御用了一周的时间,将一百名挑选出来的军官训练熟练,其余的士兵便由各军将领安排学习。这一百名军官分下去当老师也足够了,广安堂又另外差遣几名大夫随军指导。 日理万机的睿王殿下,这个时候总算抽出时间来,陪他到训练场视察成果。 果然谢景修一出现,整个训练场的氛围立时就不一样了。将士训练热情空前高涨,动作前所未有地迅速利索,口号喊得震天响,展现出了一副积极向上,奋勇无敌的精神面貌。 萧御顿时就无语了。 “你看看,你手下这些人这么谄媚,欺我这个软的怕你这个硬的,一点不畏强权的风骨都没有,这可如何是好?!”萧御指着训练场里的士兵向谢景修道。 谢景修高冷地一笑,昂然向前走去。 场里正在训练的项目是紧急心肺复苏,只见士兵们分成一对一的小组,手法熟练地叩胸,嘴对嘴地吹气,忙活得满头大汗。 谢景修面色瞬间就有些不好看了。 “……军队里天天就学些这个?”成何体统! 萧御瞟了他一眼:“色者见色,狼者见狼。” 一旁的卫焰诸人:“……” 众人一齐扭头望天,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其实一开始广安堂的大夫教授这个的时候他们也觉得不成样子。那些拿着三角巾把士兵的脸包成一个包子再扛起来跑来跑去的所谓训练就不说了,看上去也的确有些保命作用。 可这所谓的心肺复苏,动作不雅不说,一整个训练场的士兵抱在一起又摸(?)又亲(?),那个视觉震撼,简直不是一般的大,惹得一众将领目瞪口呆,强烈反对。 只是向来性情和蔼的王妃这一次却坚持要士兵参加训练,而且要反反复复训至熟练,他们的抗议丝毫不起作用。 他们平常可以经常反对王妃的命令,不像对王爷那样恭敬,也不过是仗着王妃好说话,而且喜欢以理服人。王妃真的倔强起来的时候,他们也只有照办的份。 士兵们即便再不情愿,军令如山,他们也只能继续参加训练。于是就造成了今日这番局面。 不知是不是错觉,卫焰总觉得他手下的士兵们最近总被一种诡异又尴尬的氛围笼罩…… 睿王殿下短暂的视察就在这种略微有些尴尬的气氛中结束了,萧御也随他一起回了城中王府。 二人刚至大门外,立刻有侍从上前禀报:“禀殿下,海境城知州呈上拜贴,朝廷中有来使想要拜见殿下。” 萧御看向谢景修,他面上并无一丝意外,只是微微挑了挑眉头。 二人来到书房看了那所谓的拜贴,竟是方相所呈,贴中极尽恭敬之辞,最后几乎是痛哭流涕地请求谢景修赐见一面。 “方相一直忠于皇室,他现在为何想要见你?”萧御疑道。 谢景修慢条斯理地将贴子合上,随手扔到桌上。 萧御继续道:“虽然方相人还不错,但他无事不登三宝殿,肯定有事相求。景修,我们可不能随便应承。” 谢景修笑着看他:“从前你不是常说方家是忠贞之臣,为人正派,为何现在改了主意,如此提防?” 萧御摸了摸鼻子:“我被他家儿媳妇坑过一回,难道还不长记性?” 还一坑就坑进了宫,直接掺合进了皇后和李贵妃的矛盾之中,就算他本着医者之心,愿意救小太子,也不代表对骗人的那位就有好感了。 谢景修没有拒绝方相的邀请,两日之后便乘船前往海境城,与早已等修在城里的方相会面。 海境城的知州是方相一派的人,为人还算正直,谢景修早就知道。 此人早些年还企图染指历丰港,被谢景修暗中修理了几回方才打消了这个念头,老老实实地因循守旧,与历丰港互不相干。 如今谢景修旗帜鲜明地自立为王,那繁华富庶的海港与朝廷更加没有丝毫关系了。 方相初临海境城,才第一次真正见识到了那传说当中日进斗金繁华已极的海港的真实面貌,心中岂止是震撼可言。 他以为所谓历丰港充其量就是一个供商船停靠的港口码头,只是谢景修手中掌握着洋货贸易,所以港口可能比寻常的大一些。 如今一见,历丰港几乎就是一个城中之城,港口周围房屋林立,商铺遍地,行人如织,还有专门的护卫兵丁往来巡视。那些护卫的服饰与海境城衙役和朝廷驻军的服饰都不相同,显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方。 码头上停靠着的船只也远比朝廷中仅剩的几只海船要高大得多,被海风侵蚀的桅杆高高地矗立着,带着一种历尽风雨的沧桑和威严。 方相颤着嘴唇,良久才道:“谢景修……果然是有不臣之心哪。”若在往常太平年月,历丰港根本见不得光,哪里敢如此大张旗鼓地自树一帜。 “相爷,如今我们有求于人,这些细枝末节大可容后再议。”身后幕僚进言道,“况且……睿王殿下收容流民,仙山岛主的美名远扬九州大地,这些名声大义上的事……对他根本没有一丝损害。” 方相没有说话,另一个慕僚不服地道:“宋氏皇朝延绵数百年,天下百姓莫不承恩于宋氏皇室,如今却将天子君王尽数抛之脑后,反倒捧起一个沽名钓誉的反贼奉为上仙,实在令人不耻至极。” 方相微微皱起眉头,另一人忙喝止:“兄慎言,别忘了这里是谁的地盘。” 方相微微叹息,转身离开。 “走吧,睿王殿下既然愿意面见老夫,老夫也该回去恭侯,不能失了礼数。” 谢景修轻车简行,只带了两名贴身护卫便来到方相邀约之所。 各自寒暄之后,谢景修只是品茶不语,方相客套地论起往日相交的情份,他也只是虚应着,态度不算轻慢,却也称不上恭敬。 方相见状,知道多说无用,只能轻叹一声,直接道明来意。 “殿下也许听说过,百余年前被天子贬谪流放的誉王一脉,近日竟打着天家正统的名号,起事谋反了。”方相斟酌着道,“皇上一直忙于拔除李氏一族在朝堂内外的爪牙,如今朝廷积弱,内忧外患,正是需要有识之士奋起卫国之时。” 谢景修道:“李家一门靠着裙带关系起家,不过是佞幸之臣,竟让天子如此为难?” 方相面上有些不太好看。 李家那种毫无根基的暴发户,他们这些世家大族当然不放在眼里,谁都知道他们不过是仗着皇上的偏宠才能在朝堂上与他们抗衡。 没想到最后皇上自己想要铲除这颗毒瘤,竟也几乎伤筋动骨。 李氏一族,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有力。 上至京城朝堂,下至地方府衙,竟然都有李氏渗透的迹象。连在淮迁几个大城附近的流民暴乱,背后都有李家的身影。 李家富可敌国,手上又养着堪比私军的护卫,若是再给他们几年时间,便是没有誉王谋反一事,这个天下也再难太平了。 “皇上自知养虎为患,深为自责。”方相叹道,“如今李家逆臣业已伏诛,朝堂上下一派清明,圣上更加求才若渴。殿下有经天纬地之才,今日老夫前来,正是身负圣命,诚心恳请殿下回京。如今逆贼四起,四海不靖,正需要殿下之大才以安天下,以抚黎民。圣上必不负您。” 方相说完,双目紧盯着谢景修,却不见他神情有一丝动容,不由得心下失望。 李氏得势十几年,残害忠臣无数,如今朝上人才凋零,又逢誉王作乱,能够领兵出战的将领,竟然只有区区两三人。他们太需要谢景修的势力了。 可如今他已成气侯,只能求,不能逼。谢景修如果袖手旁观,誉王一脉固然兵力不强,但因为永荣帝纵容李氏为祸那十几年,早已失了大半民心,竟让誉王占了大义,王朝军队也同样积弱已久。 两军相抗,必然两败俱伤。 到时候谁能得到这天下,还未可知。 方相始终怀疑,谢景修既然兵强马壮,富可敌国,有钱又有人,却一直按兵不动,只是经营了一个好名声,只怕他是想坐收渔利。谢景修的威胁,比那不成器的誉王一脉更甚。 他心中焦急,谢景修却只是态度暧昧不明。方相无奈,只能暂时放弃。他现在能仗的不过是昔日两府的一点私交情分,如果能见到元老王爷,他所图之事应该会更容易。可惜他送上的拜贴并未能得到元老王爷只言片语的回应。 方相不敢逼迫太甚,只能暂且作罢,正要客气送客之时,一道温柔女声突然从门外传来。 “睿王殿下且慢,能否容小女子多言几句?” 屋中众人向外看去,却见是一身朴素的简六小姐正迈步跨进门槛。 她停在门边,向谢景修福了一福,抬头大方地直视着他。 “睿王殿下,别来无恙。” 谢景修微微昂首,不动声色,方相忙道:“老夫本为圣上求才而来,听闻简六小姐也在海境城行医,素有贤名。简六小姐高义,自愿回京为圣上效力,甚至要将简家祖传医书奉上御前,供所有大夫修习参详,实是造福天下百姓之善举。” 谢景修只是微微点头,没说什么。 简柔轻声道:“殿下当日因擅闯皇宫之罪,不得已才退离京城。但皇上深明大义,深知殿下是被李氏奸妃所陷害,并非有意渺视天家,因此从未想要降罪于殿下。如今天下有难,小女子尚且不忍拥才自专,殿下既有救世之能,难道真的安于偏居一隅,却眼睁睁看着天下黎民百姓陷入战乱么?”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一反往日帷帽遮面避不见人的闺阁作风,如今素面朝天,一身朴素,身姿挺直,一双清亮的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直视着谢景修。 谢景修看了方相一眼,微微挑唇,没有理会简柔的质问,只是向着方相略一拱手:“告辞,老大人止步。” 方相原本就要送客,见简柔也未能让谢景修多说一句话,只得按下心中失望,仍旧将人送到门外。 简柔看着擦身而过目不斜视的谢景修,微微抿紧薄唇,垂下眼睫。 方相见状安慰道:“睿王殿下本就是心思深沉冷漠之人,简六小姐不必挂怀。” 简柔微微点头,柔声告辞退下。 两名幕僚上前道:“相爷,现在怎么办?我看这谢景修根本是油盐不浸。想要用他去打逆贼,只怕还得另想他法。” 第202章 所谓计谋 方相回房与幕僚商议,最终讨论出来的结果也只有一个,谢景修摆明了是想看着皇室和誉王逆贼彼此消耗,不管最后是谁赢了,面对谢景修的强横实力,都根本没有一战之力,到时候他便可以轻而易举地谋夺天下。 这样明显的形势,稍有头脑的人都能看出来,也知道怎么做是最有利的,更别说是向来深沉精明的谢景修。 “无论是谁站在他的位置上,该如何做才是最有利的,都是显而易见。”方相最终也只能无奈地叹息,“他只要按兵不动就可以夺取宋氏江山,又何必出兵助战,多此一举呢?” 几个幕僚面面相觑。让他们自己站在谢景修的立场上,他们也只会束手旁观,绝不会出手相助任何一方。 谢景修如今根本就是立于不败之地。 他们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又拿什么去说服谢景修出战,代朝廷讨伐逆贼? 方相等人为着想要招安谢景修的势力苦恼不已,谢景修却已经悠哉回了无名岛。 萧御到码头迎他,两人坐到马车里,萧御便迫不急待地问道:“可是你说的东风到了?” 谢景修家大业大手握重兵,有意逐鹿天下,却迟迟没有行动,萧御不免替他着急。 谢景修却只是微抬着下巴望着窗外,淡淡一笑:“非也。” 萧御伸手摆正他的脸,没好气地道:“你够了,装什么高深,看着我说话,把话说明白。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要是想等誉王和皇帝打个结果出来你再动手,可就晚了。” “钰儿有何高见?”谢景修挑了挑眉头。 萧御认真道:“战争最是劳民伤财,那两个人看起来又是半斤对八两,旗鼓相当,还不知道会拉锯到什么时候。快的几年,慢的也许会绵延十几年几十年,百姓哪堪他们如此搓磨到时候这个国家也被他们祸害得不成样子。即便你能轻易坐收渔利,夺了这天下,坐拥一个千疮百孔的江山又有什么意思?况且现在天灾连年,我怀疑是大气侯有变,只怕这天灾短时间内不会过去的。如果国家陷入战乱,又哪有余力对抗天灾。到时候一边是天灾一边是人祸,百姓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谢景修仔细地打量着他,半晌不语。 萧御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看着他道:“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之见。我是个大夫,不是谋士,眼界有限。你若已有主张,倒不用全听我的。” 谢景修突然轻笑几声,微微一叹,抬手将萧御揽在怀里。 “钰儿眼中看到的是天下百姓,黎民苍生。这还叫眼界有限,天下就没有眼界开阔之人了。” 萧御听得心脏直跳,竟觉得谢景修这几句夸奖比他那些肉麻直白的情话还要动听。 谢景修继续叹道:“可笑那方相爷,一生效忠皇室,空有忠贞正直之名,想要请我出兵,竟然只会以利诱之。在他的眼中,只有宋氏皇室是要誓死追随的主公,又何曾看到过百姓的苦难。” “那殿下的意思是?”萧御问道。 谢景修反手轻抚他的面颊,微微一笑:“十日之后,钰儿自然可以看到本王的东风。” 海境城府衙内,方相收到京城来信,忧心更甚。 誉王从西北起兵,一路直逼京城。反军途经数座城池,竟然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有力的阻挡。 并非是誉王势大,数年天灾之下,几处遭灾严重的区域几乎十室九空,连人都没有了,又谈何抵抗?! 如今到了北淮府的淮迁城,才被当地官兵阻拦在城墙之外,朝廷得以暂缓之机。 讽刺的是,在淮迁组织抗敌的竟然还是李家的旁支子弟,早些年被派到淮迁任知府的李方明。 淮迁先受流民之祸,李方明原本任满,正要调任京城,最终却只是将家眷送回京城,自己却留在当地,带领官兵解决流民的危机。 李方明还有一个得力助手,方相也并不陌生,是早年被贬斥的周氏嫡支子弟,周昭。 二人不知使了何种计策,不但化解了流民暴乱的祸事,甚至将流民之中的青壮补充进官兵之中。如今对抗誉王逆军的正是这样一支成分复杂的队伍。 誉王有着正统的皇室血脉,此时的声势甚至在永荣帝之上。他十分懂得蛊惑人心的歪门邪道,对于永荣帝这十几年来被李氏奸妃蒙蔽,放任奸臣残害忠良的事情也了如指掌。誉王一路打来,不断向民众鼓吹自己的正统身份,反指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永荣帝才是反天道而行的逆贼。 百姓轻易便相信了誉王的说法,誉王的军队已经有了正义之师的名号,许多小城几乎是开门揖请,毫无抵抗便臣服了。 这是永荣帝昏庸了十几年的代价,他早已尽失民心。 淮迁城破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方相知道他若再想不出法子劝服谢景修为朝廷出力,就必须早日回京,助天子对抗逆贼。 方相连日忧心难解,几次给谢景修去信,却毫无回音。 正在此时,简六小姐命侍女手捧锦盒,再次拜访。 “睿王殿下是我的表哥,我与他一起长大,朝夕相对十几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简柔道,“他从不无的放矢,没有利益的事,他从来不做。老大人大可不必再劝,他不会改变心意的。” 方相也已经死心了,不打算再在海境城耽搁下去。 “老夫已经尽力了,既然无法成事,也只能暂且回京。京师附近还有小林将军带领四十万大军守卫京畿,即便没有睿王殿下相助,誉王逆贼也不可能成事,不过是时间的早晚罢了。但是京城现在不安全,简六小姐纤弱女子,很不必亲身涉足险境。不如暂且仍在海境城等侯,若你信得过老夫,可将简家医书与药方交于老夫,老夫定然代小姐呈上御前。圣上英明,绝不负简家除逆之功。” 一本医书自然无法讨伐逆贼,但是却能够挽回更多士兵的性命。这对于战争的意义同样非同一般,谁也不敢小看一个医术高明的军医对于一支军队的重要性。 简柔笑了笑道:“方老大人的高风亮节,小女子岂有不信之理。只是在睿王这边,老大人实不必这样早便灰心丧气。” 方相双目一亮:“简六小姐可有妙计劝服睿王?” 简柔示意侍女上前,微微垂下眼睫,道:“古语有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小女子的办法,称不上光明正大,但事急从权,如今逆贼张狂,圣上日夜忧心不止。谢氏一族也是深负圣恩的世家大族,如今不思回报皇恩,为国效力,反而坐壁上观,并非忠正之人所为。所以小女子的办法,也称不上是忠正的办法,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方相接过锦盒,目光惊疑不定,看向简柔。 “小姐的意思,到底想要如何?” 简柔目光平静,看向方相。 “谢景修有钱有兵,却偏安一隅,不理会国家危难,不愿为皇室效力,却只将亲近之人一一带离京城,妥善安顿。他的眼中就只看得到自身小利,只看重与他交好之人。既如此,老大人何不对症下药?只要拿住谢景修的七寸,掌握在圣上手中,何愁他不拼尽全力,为圣上效命?” 方相皱眉,连连摇头:“不,不可,这非君子所为,况且,惹怒睿王也实非明智之举。”誉王不过是利用蛊惑人心的手段聚集了一些散兵游勇,连钱粮都是忽悠着妄图从龙之功的商人地主损赠所得,以皇室积贫积弱的现状,才勉强与之抗衡。 要是惹恼了谢景修——方相虽然不知道谢景修到底有多少兵力,战力如何,单看他把握了历丰港的手段,也能猜出他一二分实力。那绝对不是朝廷能够轻易抵挡的。 简柔笑了笑道:“老大人想左了,小女子的意思是,朝廷只需要一个能够拿捏住谢景修的人质,便可轻易驱使他为朝廷卖力。但这人质绝对不能受到伤害,不但不能让他受伤,朝廷还要以礼相待,如此便不会逼得谢景修狗急跳墙。只要先解决了外患,对于谢景修的招安之事,仍可徐徐图之。小女子所献之药,乃是简家祖传秘方所配,是一种慢性毒药。只要给人服下,每十日必须从小女子手里得到一颗解药,方能缓解毒性,否则必将身受其苦,痛苦不堪。一次毒发并不会伤及性命,三五次之后,才会使中毒之人渐渐衰弱,正是拿捏人质的最合适的手段。” 方相看着手中的锦盒,面色一阵变换,仍旧犹疑不定。 简柔福身告辞,道:“老大人没有太多考虑的时间了,还请尽快定下计谋。这是为天下大计,并非个人私利,小女子也可以保证,只要谢景修归顺朝廷,那人质也绝对会安全无碍。所以人质的性命,实际上是掌握在谢景修手里的,老大人很不必为他人多虑。” 简柔说完,便带着侍女离开了房间。 待回到自己的住处,侍女忍不住问道:“姑娘,这样真的可以吗?那个药是您好不容易才配出来的,全都献给了方老大人,万一他觉得有伤阴鸷……” “他会同意的。”简柔坐在桌边,面容平静地道,“我说了,这是为公,不是为私。方相爷懂得衡量轻重。” “可是他刚才看姑娘的眼神……”侍女仍旧担心不已,“方相为人正直,自从姑娘自愿献上简家医书为朝廷效力,方相就一直对姑娘敬佩有加。可是姑娘此次献药,却是连累了自己的名声了。” “我的名声不算什么。”简柔垂下眼睫,“我从来也不在乎个人的名声。” 侍女有些心酸地叹息:“婢子知道。姑娘所为,全都是为了恢复简家祖上荣光。可怜姑娘本是千金贵女,却要担起这样的重担。现在只希望姑娘的计谋能够奏效,只要收服睿王,助朝廷平叛,圣上一定会记得姑娘的功劳。简氏一族能够在姑娘的手中发扬光大,才不负姑娘日夜忧思,殚精竭虑。” 简柔闻言,只是微微挑唇,露出一抹苦笑。 第203章 迷之东风 方相得了简柔献药,还在犹豫不决时,几个幕僚却一力劝他依计而行。 “我们并无意伤害人命。谢景修不愿意听从您老的劝导,小小地威胁一番,只要他愿意为国效力,这点手段无伤大雅。这都是为了大梁的百年基业着想,老大人,现在不是优柔寡断的时候。” “老大人,简六小姐尚且知道非常之时要用非常手段,只要我等问心无愧,只要能够达到目的,谁又能说您做得不对?这是平定天下造福万世的不世之功,睿王日后以功进爵之时,也必会感激老大人今日的教导的。” 众人一齐劝道:“相爷,请下令吧!” 方相虽坚定地忠于皇室,却也是自命清高的读书人,这种手段在他看来,都是宵小所为。他若真的做了,简直是给方氏一族抹黑。 他拿不定主意,京城局势又越发危急,几个幕僚步步紧逼,方相只得暂时松口,先派人去调查谢景修最看重的是什么人。 简柔当日随同谢景修一同离开京城,她是知道谢景修一行人离京之时是十分仓促的,还有许多亲近之人仍旧留在京城内外,便都报给方相知道,希望能够帮得上忙。 “要说谢景修最看重的人,自然是他的那位男王妃。可惜他一直龟缩在无名岛上,小心谨慎从不现身,我们是拿他无可奈何的。”简柔道,“要拿捏住谢景修,只能从京城入手。谢景修为人冷淡,抓住别人去威胁他只怕是没有用的,但是他那个王妃却最是自以为是。只要治住他,谢景修也会为我们所用。那个王妃从前在京城开了一家广安堂,他们逃离京城之时没有办法带走全部的人,因此还有许多人被落在京城。只要拿住他们,那个王妃为了自己的仁善之名着想,决计不会看着昔日旧识丢命的。” 几个幕僚面面相觑,面上露出一丝微妙的神情。 简柔眉头微皱:“怎么?难道有什么不妥?” 一个幕僚回道:“简六小姐离开京城日久,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实际上这几年……谢景修几乎把京城里所有跟他们有关的人,都带走了。” “什么?!”简柔面色一白,不甘心地咬住嘴唇。 方相微微怔忡:“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竟是这样。谢景修原来早就防着这一天了!” 他当然知道谢景修委托了方三老爷把人带离京城,众人都认为他是怕皇帝因他擅闯皇宫之罪而迁怒其他人。 那时他们只笑谢景修虽然素来老成,但毕竟年纪尚轻,行事谨慎到显得小气。 圣上一直忙于朝堂大事,他擅闯皇宫也不过是为儿女私情,圣上哪有那闲功夫去管他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更别说他居然把从前在元王府当差的小厮,在广安堂跑腿的小伙计这些无名小卒都给带离京城了,实在十分可笑。 可是现在他却笑不出来了。原来谢景修不是担心那些人被迁怒,而是怕他们被抓住用来威胁他。 谢景修早就算到朝廷会觊觎他的势力,甚至算到今日简六小姐进的这一番建言。就算没有简六小姐,也会有别人来怂恿朝廷利用无辜人质威胁他就范。 谢景修慢悠悠地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把这些可能产生威胁的人质一个一个地撤离,那桌上放着的盛装着阴险毒药的锦盒就像是一道无声的讽刺。 简柔咬了咬牙道:“不对!还有人的!昔日的太医院判凤云飞,他是那凤照钰的父亲,他还在京城!就算凤照钰从前与他不和,但是拿住他,凤照钰也不会放着不管的。” “够了。”方相突然沉声一叹,打断她,“简六小姐将简家医术倾囊献出已经是深明大义之举,其他的,简六小姐还是不要过问了。” 简柔一僵,袖中的手心握起,低头道:“方相爷,对不起,我也只是想要帮上忙。” “睿王殿下计谋深远,不是这样的小手段能够拿捏得住的,我们若一意孤行,也不过自取其辱罢了。”方相将锦盒递回,“此事不要再提。” 简柔收回锦盒,微一福身,垂首转身离开。 幕僚围在方相身边,还欲再劝,方相动抬手打断。 “简家早已败落,前些年多亏有睿王提携,才能维持杏林世家的体面。”方相道,“老夫不知道简家与睿王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是简六小姐今日所为,企图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来控制睿王殿下,实在令人寒心。别说成大事者不拘小事,若是面对昔日旧识,甚至是恩人,还如此冷血无情,这种人作为战友,也是不可靠的。” 方相显然对简六小姐起了嫌隙之心,其他幕僚也不敢再劝。 方相又派人递贴子,想要求见谢景修,再劝一回。谢景修没有回复,方相终于果断放弃,准备回京去助永荣帝对抗逆贼。 就在他准备离开的前一日,历丰港上突然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城的大事。 十艘犹如海上楼阁的高大舰船驶近了港口,在历丰港外的宽阔海面上一字排开,仿佛十只海上巨兽静静地潜伏在海面上,沉默地注视着繁华如织的城市。 历丰港内外很快聚集起了越来越多的民众,方相也在临近港口的酒店中包了一间雅室,雅室的窗口正对着港口外的海面。 他们也迫切想要知道谢景修此举到底有何深意。 虽然那些船身巨大,但是离得港口十分遥远,只因为海面宽阔一览无余,那些船只才能清晰地呈现在民众的眼睛当中。 不管是用弓箭,还是用火器,都不可能从那么远的地方打到陆地上来,因此众人都十分轻松,面上只有好奇。 日上中天之时,港口内外聚集起来的人已经密密麻麻,占据了几乎全部能落脚的空间,连稍微平整一些的屋顶上都站满了人。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不知那位神秘高贵的仙山岛主是否会趁机显露真身,供人敬仰。 方相带着幕僚和简柔等人也在房中枯等,那些热闹的议论自然也传入了他们的耳中。 “沽名钓誉。”一名幕僚不屑地道。 简柔轻声道:“谢景修的手段很高,仙山岛主的美名也能给他带来不少助益。方相爷还是要有所提防才是,最好想个法子,即便不能破了他的仙山岛主之名,也不能再让他继续收买人心了。” 方相只是点了点头,不置可否,眼睛仍旧望着海面上的巨船。 不知为什么,他有一个不太好的预感,今日绝对不只是做戏收买民心那么简单…… 午时一到,平静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一丝微妙的异动。 风未动,船未动,海也未动,却说不清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一刹那间,十艘船的船体上猛然吐出红色的火舌,伴随着犹如云中奔雷的轰隆之声,数十道比箭更快的影子从遥远的船体上疾射而出,径直飞向港口的方向。 码头上的人顿时一惊,吓得四散奔逃。只是人潮拥挤,哪里来得及逃走。况且变故也只在那一瞬间,数十道疾飞而至的黑色的影子已经犹如游鱼一般在离港口数十丈开外的海面上钻入水底,炸开了震耳欲聋的轰然巨响,溅起的咸腥的海水在岸上下起了一场飘泼大雨。 所有人都在雨中呆若木鸡,一时之间不知发生了什么。 在舰船开火之后的一个时辰当中,那轰隆隆的行雷之声就开始连绵不绝,一刻没有停过。 每一次开火,红色的火舌不停息地送来炸起数丈浪高的铁丸,整个港口外的海面几乎如同沸腾了一般,在不断爆破的弹丸之中腾起带着硫磺气味的水剑。 码头上的众人纷纷抱头躲避,再也没了看热闹的心思。 雅室中,方相等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火器……这是火器。”一个幕僚不敢置信地道,“什么样的火器能够射出那么远,威力还那样巨大?那些船离码头,至少也有十几二十公里!” 方相沉声不语。担心谢景修还要收买民心的简柔也只是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谢景修的确不是在收买民心,他不过是在炫耀武力。 在如同天兵神降一般的强悍武力面前,他真的还需要所谓的收买民心吗? 方相看着海面上那堪比巨兽的移动堡垒,还有那连绵不绝炸响在海面上的可怕利炮。他不由得庆幸没有采纳简六小姐的意见。 在如此绝对不可逾越的武力面前,那些见不得光的阴谋手段又能有什么用武之地?不过徒增笑料罢了。 此时震惊不已的不只是方相等人,萧御站在后方的一艘舰船的甲板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远处威风凛凛的实弹演习。 “这,这就是你说的东风?”他指着远处还在开火示威的十艘舰船,看着谢景修道。 谢景修扬起眉头,点了点头:“不错,这就是本王的东风。” 作者有话要说:  睿王殿下:本王决定,第一批火炮就命名为东风系列党员萧医生:尼够了O.o 其实睿王殿下走的是强国路线,收小弟,做生意,占海港,建小岛,开海贸,造炮弹,收“萝莉”。只不过这个“萝莉”一不小心变成了可爱的男孩纸= = 第204章 逐鹿天下 谢景修将新近建成下水的舰船和新制成的炮弹在历丰港外来了一次真枪实弹的演习,顿时犹如天惊石裂,震惊了整个海境城,并且迅速向四周区域扩散开去。 人人都说仙山岛主拥有天赐神器,可御天雷雨风,有天兵相助。 在梁国之内,并非无人识得火器和火炮,但是远没有这样大的威力,甚至因为粗笨不便,在战场上无法发挥太大的作用。 谢景修自从占领无名岛便开始在大陆各处收罗人才,源源不断地运往岛上。几乎举全国精锐工匠之力,潜心研究了这么多年,一朝将成果亮相于世人面前,就造成了如此震撼轰动的效应,在他那仙山岛主的名号之上又增添一层令人忌惮臣服的神幻色彩。 谢景修对这个结果显然还算满意。 萧御也算是见识到了闷声发大财的最高境界。 他身负超越时代的医术,喳喳呼呼地行医这么多年,才堪堪得了一个妙手回春的神医名声。看看人家睿王殿下,不动则已,一动就搞了一个大新闻,可以头条好几个月了。 萧御已经可以想见历丰港的这次演习在接下来的传言当中会被人民群众的智慧编织成多么花团锦簇不可思议的神话故事。 在演习的第二天,谢景修便点齐了三十万陆军兵马,从历丰港登陆,正式举起了睿王旗号,成为争夺天下的第五股势力。 之所以是第五,原来在这几个月间,除了最先起兵的誉王一派,又另有两股来自民间的势力分别从南方和西方燃起了战火,以迅雷之势横扫城池,正在向着京城迅速逼近。 南面的那一支叛军首领姓马,原是出身大族,任职一州都指挥史,掌管着当地军务,一直也算兢兢业业,手下也有一帮贤能之臣,将一州军务管理得井井有条。 誉王起兵之后他便看透了朝廷的弱小无力,那誉王一派也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不足为惧。 这样无能的两方人马都能逐鹿天下,他手下分明兵强马壮,人才济济,如何不能为自己挣一番大造化? 因此马指挥史斩杀了当地巡抚,揭竿而反了。 西面的那一支人马却是出身草莽,原是落草为宼的山贼,如今的首领就是原来的山大王,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却比所有人动作都快,一路攻城拔寨,冒冒失失,居然已经打到了京师外围,与越北侯世子林显所带领的朝廷大军正式交上手了。 誉王因为被堵在淮迁动弹不得,竟然被人抢占了先机。想要绕道而行,驻守淮迁的周昭却屡屡带兵拦截,每一次都把他打回原地,让他一步也前进不得。 誉王急得快要发疯,在手下将士的护卫下几次来到城墙外面痛骂周昭。 京城都快被一个土匪山大王打下来了,皇帝宝座都快换人了,这姓周的不说回去救驾,把他死死地堵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 周昭的回复只有三枝快箭,若不是身边护卫拼死相护,只怕誉王就要被穿透了脑袋,只能灰溜溜地退回阵后,再也不敢靠近城墙。 谢景修的军队统一身披玄色凯甲,一登陆便以破竹之势迅速战领海境城。 海境城实际上早已是无名岛的附庸,百姓生计无不依赖于谢景修手下的商贸。说是攻城,实际上连一丝儿火星也未见,城中知州府里的正官便被手下的官员小吏半是恳求半是逼迫地赶出了府衙。 他原是方相的人马,此时方相正好还在城中,便灰头土脸地回到了方相身边。 方相终于又一次见到了谢景修,只不这一次的身份已是天差地别。 他面色复杂念地看着堂上威仪赫赫的青年,心里不由得想到了昔日那个沉默寡言的孩子。 “圣上已经诛灭奸臣,如今励精图治,百废待兴,天下人都看在眼里,他并非昏庸不仁的末代暴君。殿下今日举兵,便再也摆脱不了乱臣贼子的污名。殿下真的想清楚了?” 谢景修没有言语,只是让护卫呈上几封战报,送到方相手边。 方相一看之下,面露讶然,战报中正是几路逼近京城的大军的兵力部署。 “把这封信交给林将军,他自然知道该如何行事。”谢景修又让人送上一封火漆封口的信,仍旧交到方相手中。 方相看向谢景修:“殿下这是何意?” 如果他无意救驾京城,又为何要送上战报,还要送信给林显?林显是如今能够守护京城的最有能力的将领,谢景修给他去信……到底想干什么? 方相看着手中的信封,一时竟觉重逾千斤。 “这些战报与信件,本王就尽数交托给方相了。”谢景修看着方相的神情,笑了笑。 方相犹疑着,最终还是将这些东西都带回了住处,立刻吩咐下属,起程回京。 那封印着火漆的信,他也终究没有打开,而是直接交到了林显的手中。 谢景修的三十万兵马,在几股势力当中人数并不占优。无名岛上明明还有人手,谢景修却分出了几支船队,乘船经由大运河去往各地。 几艘大船上载的全部是这几年囤积起来的粮食和药材。 因为梁国境内战火四起,到处都是一片混乱,令人几乎忘了,这个时期天灾仍在肆虐,流离失所的百姓除了深受战乱之苦,还要承受天灾的打击。 谢景修派出去的船队,不为战争杀人,却是为救灾而去。当然,每艘船上手持长枪的玄甲兵,才是救灾的主力,甲板下面还有码得整整齐齐的一箱箱炮弹。 打着睿王旗号的大军离开海境城之时,船队也已经按着谢景修事先规划好的路线,航行向各自的目的地。 所有的行动命令都在三天之内发布下去,且迅速执行到位。萧御跟随在谢景修身边,免不了一次次被他刷新三观。每一次认真凝视着雷厉风行的睿王殿下的时候,他都深深地觉得——这个男人真是一次比一次帅啊! 此时二人正坐在中军大帐里,经过一天的急行,大军现在停在一片荒野中,正在安营扎寨。 “看你平日里悠哉游哉的,你到底还做了多少安排?”萧御才不相信这些事务都是临时起意。必然要经过深思熟虑,提前准备,许多事情甚至需要提前许多年就开始准备起来,才有可能做到如此迅速有效地执行。 谢景修穿着一身轻便软甲,长长的黑发随意一束,大刀阔斧地坐在桌案后头,手中拿着一卷书正在闲适观阅,闻言连眼皮也不抬一下,只是闲闲道:“不值一提。” 萧御磨了磨牙,这家伙真是太不坦诚了。 面上做出一副举重若轻的轻松样子,谁知道背地里怎么样用功呢! “你看啥呢。”萧御见谢景修如此冷淡,干脆在他身边坐下,伸手去拉他的书。只见封皮上方方正正的两个大字,庄子。 没想到谢景修十分紧张地把书往回一扯,捂得严严实实,一脸严肃地转头瞪他:“钰儿,不要打扰本王读书。” 萧御嘴角抽了抽。他看的既不是兵书也不是战报,这篇在日后会进语文课本指定全文背诵的名篇,在这个时候可是实实在在的闲书。睿王殿下这么严肃是做什么绝对有古怪。 萧御狐疑地盯着他,抬起手来:“给我。” 谢景修坚定地摇头。 萧御微微眯起双眼:“给不给。” 谢景修:“……” 轻咳一声,最终还是老实上交了。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谢景修正色道,“都是从下面搜缴上来的物品,本王随便看看。” 萧御没理会他,随手打开上下一看,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 这哪里是庄子,分明是伪装起来的春宫图。 还是俩男的,画功还很不错,最重要的是,画中的那两个人物一个贵公子一个小大夫。虽然脸画得不像他和谢景修,但是身份也很有代入感好伐! “这是哪个流氓画的!”萧御猛地把书合上,恼羞成怒,“简直有伤风化!” 原来刚才谢景修一本正经看的书就是这个!这个登徒子! 谢景修把书从他手里抽回来放到桌案上,一手将萧御扯到怀里,笑了笑道:“钰儿不要生气,本王都已经处理好了。不过是看着这本书画功不错,才留下来参详参详。” “你想参详什么?!怪不得你军队里有这种东西。”萧御恨恨地指着他的胸口,“你这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谢景修十分顺手地把萧御指点着他的手指拢在手心里,凑到他耳边低声地说着什么,倒把萧御刚刚褪下温度的脸颊又红了起来。 “你……你这……”萧御抬着眼睛瞪着谢景修,却被谢景修合身扑倒下去。 虽说行军艰苦责任重大,睿王殿下仍旧一如继往地从不亏待自己。 第205章 入主京师 事实证明,谢景修在大军开拔之前先在历丰港地毯式轰炸了两个小时的效果是十分出色的。 一路行军直捣京城,只有寥寥几座座驻军大城迎敌抵坑。百姓得知是传说中的仙山岛主在带兵攻城的时候,甚至有不少人连夜出逃,投奔谢景修而来。 军队的武器中带了数门新式大炮,谢景修命人轻易不得使用。即便要用,也先在城门外摆开龙门阵,算好了射程,让炮弹落在城门之外,炸上一时半刻。 好好的杀伤性武器,成了表演用的礼花。 在这样的武力威慑之下,有一些城池甚至早早地大开城门,一城官员夹道相迎。仿佛不是打仗,是迎接领导视察。 本来元王世子就是他们的上级,这样做好像也没有什么错。 态度配合的官员百姓甚至迎来了意外之喜,不但官照做,还能得到一车车的粮食救济。 这一下连最固执的将官都彻底放下了所有心思。 他们所忠于的朝廷只会派发公文,让他们守城,守城,杀敌,杀敌,还有谁记得现在是天灾之年,百姓连饭都吃不饱? 他们虽是朝廷官吏,大部分人却也世世代代生活在当地,无数族人还在忍饥挨饿,既然有人让他们吃饱饭,何必还要死守着坐在帝位上的那一个? 造成这样凄惨世道的不正是那个偏宠奸妃佞臣的皇帝么? 睿王军队施粮救灾的名声伴着天兵神器的威力飞快地传了出去,一手大炮一手粮食,守城将领即便想要忠君死节,也要看看城中百姓答不答应。 与此同时,运载着粮药的舰船也慢慢抵达淮迁。 收到报信的周昭立刻起身前往城门,点齐两千人马就要出城相迎。 李方明得到消息急急赶来,拦住周昭,急道:“你疯了?!你不知道那是睿王的军队么?!” “我知道。”周昭把玩着马鞭闲闲道。 “知道你还要去迎他们?!”李方明大惑不解,“我们好不容易把誉王的人马挡在城外,睿王派来的又是舰船,没有河道,轻易靠近不了淮迁城。你发什么疯要去迎他们进城?!” 周昭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掏出几封信扔给李方明,便挥鞭驱马,逼得李方明退到一边,带着人马绝尘而去。 李方明气急败坏地在后面跳脚,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出城,最后只好从地上捡起那几封信翻看起来。 片刻过后,李方明又将信重重地扔到地上,恨恨地仰天长啸:“周昭贼子,你骗得我好苦!” 谁能想道,一直闷不吭声死守城门的周昭根本不是朝廷的人,居然早早地投了谢景修! 他明明是李氏子弟,虽然关系比较远,却也在李相面前挂过名,被周昭几句忽悠跟着他一起留在淮迁,带兵平叛,靠着就是一股子忠君死节的文人之气,硬是坚持了这么久。 结果现在周昭告诉他,他一直以来所做所为根本不是忠君,却是在为谢景修办事。 既然都是个反,他何必弃了李氏宗族不顾,却糊里糊涂投了谢景修呢?! 李方明还在怨声载道,幕僚却看不下去了,上前道:“大人当真糊涂。虽然都是个反,现在李氏一族都入了土了,睿王殿下却是如日中天,您还想着什么宗族不宗族的?!想想夫人少爷他们,要不是周将军派人相救,安置妥当,他们现在都成了朝廷的刀下魂了。” 且不说幕僚如何开解李方明,周昭已经带着人马疾奔几个时辰,终于赶到了大江边上。 码头上站着的纤瘦青年身披大氅,衣袂迎风飘飞,远远地向他一笑,清俊文雅的模样一如当年。 周昭握着马鞭的手紧了紧,又将马鞭一扔,跳下马迎了过去:“秦小大夫,别来无恙。” 谢景修的人马离着京城还有两日路程的时候,京城方向却传来战报。 京城已经被那个山大王攻破了。 谢景修眉头微皱,沉吟片刻。 “本王已经给林显去了信,让他不要迎敌,死守内城。凭他的本事,守上三五个月不是问题。怎么会这样快就被攻破了?” 探子在堂下回道:“禀殿下,林将军原本守城不出,内城却屡有哗变,他守了不过一个月便放弃守城,带兵迎敌。京师驻军多年养尊处优,对上浴血杀至京城的叛军根本毫无一战之力,林将军借着地利之便与叛军周旋了数天,也小有战绩。但是朝廷一直命他尽快破敌,彰显君威,对他不敢正面对敌越发不满。最终两军相遇,朝廷大败,如今内城也被攻破,林将军已经护送着皇室与一些臣子出逃了。” 谢景修听完,挥挥手让人下去。 睿王大军加紧行军,两天之后赶到京城之外。 坚兵利炮轰开了城门,山大王刚刚过了两天的皇帝瘾,便又被赶下了皇位,最后带着仅剩的几万兵马,从西门逃出京城。 西门正是林显护送着皇帝出逃的方位。 谢景修利用三天时间将一片混乱的京城事务理顺,这才腾出手来,亲自带兵往西追击。 皇宫之内,李洛与张立卿乔晋等人再一次见到萧御时,都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李洛大惊失色地叫道:“凤大姑娘?!你、你果然变成了男人?!” 萧御额角一跳,笑道:“李少爷,我本来就是男人。” 李洛却不管不问,捂着嘴呜呜哭出声来:“怎么这样?!怎么可以这样?!我爱了你那么多年——”说完扑到一边的榻上伤心痛哭起来。 萧御满头黑线,转头看向乔晋和张立卿。 乔晋同样面色复杂,但还算平静地把分离之后的事简单地向萧御叙述了一遍。 “我们来到京城,正是李家与皇帝斗得难解难分的时候。李氏被皇帝铲除之后,周昭担心皇帝对李方明大人下手,便派人与我联系。我们在京外的一处农庄隐匿了起来,直到睿王殿下入主京师。” 不等萧御说话,张立卿已经在一旁叫了起来:“这么说,凤大姑娘——不是,凤大少爷,现在是跟着睿王殿下了?!” 张三少爷张立卿经历这几年战乱,别的还没什么,倒把一身肥肉减了下去,如今只剩一点婴儿肥,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居然很萌。 萧御没忘记自己当年和这位张三少是差点定了亲的。就算他忘了,一直把张立卿三个字挂在嘴边念念不忘的睿王殿下也会时不时地提醒起他。 本以为张三少也要哭诉自己逝去的爱情,没想到他只是打量了萧御一眼,上下点了点头,双眼发亮地道:“跟着睿王殿下,果然有肉吃!” 萧御:“……”什么意思?!是说他胖了吗?!真是胆大包天! 张立卿扑到萧御身边,扑闪着黑亮的眼睛一脸祈求地道:“凤大少,让睿王殿下把我也收了吧!” 萧御、乔晋:“……” 乔晋一把将张立卿扯了回来,黑着脸道:“你少给我丢人!我少了你吃了还是少了你穿了?!” 张立卿昂着脖子扯开领子给他看自己白嫩嫩的胸脯:“你少我吃了!你看我现在瘦的!” 乔晋连忙移开目光,恨铁不成钢地把他的衣领一揪推到一边:“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萧御抹了抹额头,坐在一边。 真好,老朋友们还好好地活着,真好。虽然个个有点奇葩…… 第206章 正文完结 十日之后,谢景修带兵将叛军堵截在一处山谷之中,四周都是悬崖峭壁,只有一条小道通向谷外,再无逃出升天的可能。 山大王出身低贱,无名无姓,自号虎王,亦是粗鲁不堪。 谢景修却丝毫不敢小看此人。 不过交了几次手,他就知道,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虎王是他所遇最会带兵打仗的将才之一。 但最终棋差一招,败于他手。 谢景修派人堵住山谷出口,又在四周悬崖上摆好巨石阵,只给虎王一天时间。一天之内若不投降,他手下这几万兵马,都要陪着他手中抓为人质的皇帝与大臣葬身在这处小小的狭谷之中。 山谷里,虎王坐在惟一的大帐中,赤着膀子,修长健韧的身躯随意地斜倚在兽皮扑就的坐榻上,满面黑硬的胡茬当中露出一双野兽一般精光四射的眼瞳,一遍遍地逡巡着下面坐着的几个属下。 曾经意气风发的几个兄弟此时个个满身血污,一脸疲惫,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虎王喉咙中哼笑了一声:“谢景修,果然厉害。” 一名将领恨恨道:“早知今日,就该在抓住狗皇帝一众人的时候杀了他们祭旗,咱们还回山里当自己的山大王去!” “都怪那个林显,说什么谢景修是名门之后,必会顾及体面,不会不顾皇帝大臣的性命,让咱们留着他们当人质。”另一人叫道,“看他摆的那巨石阵,分明是想把咱们一起闷死在这谷里头,他顾什么体面了!林显不过是想骗咱们留下狗皇帝的性命等人来救!” “他本来就是狡猾奸诈之徒!当初大军在京师之外被他耍得团团转,如今他成了咱们手下败将,居然还要被他耍!老子早说不能留他的狗命,大王还非要捧着他,不准咱们动他!老子这就先把那小子宰了!”那将领说完,便骂骂咧咧地提着大刀就往外走。 “站住!老子让你杀他了吗?!”虎王突然沉声令道,一双野兽般的眼睛一般狠狠地盯着帐中众人,“就算老子今日败在谢景修手下,要治你们几个狗东西也是易如反掌!怎么,现在就想反了?!” “不敢,属下不敢。”众人慌忙齐齐下跪,“大王明察,属下们对大王忠心耿耿,绝无贰意!” 虎王冷哼一声,挥挥手:“都滚出去!老子自有主张!把林显带到帐里来!” 一众下属不敢有异议,一齐退出大帐,又派人去人质里把林显拎出来带到虎王的帐里。 永荣帝一脸苍白地看着自己惟一得力的下属被反贼带走,心下一片惊慌苍凉。 从城破逃亡,到被反贼抓住,一路上都只有林显一人打点安排一切,便是成了阶下囡,林显也冷静地与叛军首领谈判了一回,竟然保住了所有人的性命。 现在林显才是他们的主心骨,如今他被抓出去,剩下的前皇帝大臣们就完全慌张无措了。 “老臣早说了,不应该干涉林将军如何带兵打仗。否则依林将军的本事,这些乌合之众怎么是他的对手。唉,老臣早说过……” 有人低低地抱怨,不过是徒劳无功。 方相坐在角落里,看着囚营之中一脸灰败的众人,还有目光涣散满脸无措的皇帝,想到当日见到的睿王龙章凤姿的身影,心中的信念头一次产生了动摇。 他一直忠于君王,不管他是英明还是昏聩,是大权在握还是流亡落魄,难道真的是错了吗? 十二个时辰过后,谢景修收到令兵来报。山谷中的叛军已经投降了。 谢景修抿紧的唇角微微一松,挥了挥手:“让他们自缚其身,走出山谷。” 虎王第一个走了出来,强健的臂膀赤裸着,露出一道道或陈旧或新鲜的伤疤。 他双手缚在身后,昂首大步地朝前走着,身后跟着一众低头丧气的叛军首领。再后面就是被抓为人质的永荣帝等人了。 林显也在人群中,面色微微苍白,衣衫头发还算齐整,只是脚步不稳,也不知受了什么折磨。 谢景修命人过去搀扶,先带他去看大夫。 虎王被押着从林显面前经过,突然回头紧盯着林显,龇着锋利的牙齿,面上露出一个邪邪的笑容。 “哈哈,老子当了三十年山大王,当过两日的皇帝,还尝过世家名门出身的贵公子的味道。老子这一辈子值了,值了!哈哈哈!”他大笑着被人押下去。 林显面色苍白地垂着头颅,颤着眼睫盯着地面。 谢景修眉头微皱,让人将他带下去治伤。 一道瘦小的身影经过谢景修身边,突然停了下来。 “表哥。”轻微的声音传来,那人抬起脸庞,竟然是一身落魄的简柔。 当日她向朝廷投诚,随着方相离开海境城去往京城,在被四面围困风雨飘摇的京师里当了几个月的人上之人,便彻底沦为阶下囚。 她甚于还没来得及好好品尝被世人敬畏的人上之人的滋味。 谢景修只瞟了她一眼,便完全不在意地移开了视线。 后面的士兵推着她往前走,简柔突然挣开,跑向谢景修,口中大叫道:“殿下!睿王殿下!我简柔只是想要救人,我只是不愿意看着生灵涂炭!我满心仁慈,为天下百姓着想,难道也错了吗?!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是简家医术的惟一传人!” 谢景修眉头微皱,看着两名士兵将她拦在五岁以外的地方。 简柔还在疯狂地挣扎叫嚷,完全不复以往的冷静自持。 谢景修懒得搭理她,只是让人将她带下去。 简柔一路上高声喊叫着冤屈,喊叫着她的骄傲和医者之心,分明是这世上所有人都辜负了她的仁慈,为什么她却要被人踩在脚下。 “简六小姐,你消停些吧。”最终却是方相冷冷地出声道,“你果真是医者仁心么?你果真是为了救治百姓,为了弘扬简氏医术么?简六小姐,你很聪明,为什么却总把别人都当成傻子?” “方老大人,你什么意思?!你也不过是个阶下囚,你凭什么教训我?!”简柔猛地转向他,一脸怨恨地道。 方相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简六小姐,你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的荣华富贵,为了你自己的私心,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承认呢。你的自私自利追名逐利,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不管老夫是阶下囚还是位极人臣,都早将你简六小姐的真面目看得清清楚楚。不只老夫看得清楚,皇上也清楚,睿王殿下更清楚,所有识得你简六小姐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简六小姐,你如此装腔作势,不过是怡笑大方,能骗过的只有你自己罢了。难不成你真的已经相信自己是一个大公无私的医者了?” 方相说完,头也不回地跟着士兵朝前走去,徒留简柔一人站在原地,面色红红白白。环视四周,仿佛所有人都在对她指指点点,暗中发笑。 简柔还要再挣闹,后脑突然传来一阵巨痛,眼前一黑便昏倒在地,被两名士兵拖着手脚带到囚虏营去了。 谢景修大胜回京,萧御正忙着组织人手给伤员医治,在几个作为手术室的宅子里来回穿梭,一连忙了好几天才算渐渐清闲下来。 京城之外,马氏叛军已经被谢景修派出去的玄甲兵打得落花流水,誉王仍旧陷在淮迁城外,只能坐视着大梁天下风起云涌,他这个始作俑者却被周昭一个小吏压着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堵在淮迁一步也动弹不得,心里怎一个憋屈了得。 一直到天下平定,谢景修被众臣拱上皇位之时,誉王一派仍旧没能出了淮迁地界,这件事已经成为老百姓们茶余饭后的新笑话。 最终等到谢景修腾出手来,便将誉王一派和永荣帝的龙子龙孙们一起赶上了船,远远地运送到一个丛林遍布的小岛圈禁起来。 有着茫茫无际的大海作为阻隔,也省得他们再兴波澜。 其中有一个女人一直有些疯疯颠颠,听说在淮迁城外的时候也带兵出战过几次,人称大长公主,只是后来脑子渐渐变得不大清醒,总是叫嚷着她是淮迁凤家的大夫人,她还有丈夫和女儿在京城,她不应该被关在这里。只是无人理会罢了。 三年之后。 人来人往的京城主干道上,广安堂的招牌邻街而立,宽大的门面几乎占据了半条街道,来往行人络绎不绝,热闹非常。 一辆奢华的马车停在门外,正在大堂内接待客人的百灵一见,连忙大呼小叫地往后院跑去。 “公子,公子,快点出来!皇上来啦!” 陆容容和凤照琳一起从屋里走出来,陆容容瞪着百灵道:“吵什么吵,师父正忙着呢。都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叫公子,要么叫师父要么叫皇后,你怎么一点不长记性。” 百灵吐了吐舌头,凤照琳笑道:“哥哥才不喜欢别人叫他皇后呢,哥哥喜欢别人叫他院长。” 睿王殿下登基为帝之后,萧御自然水涨船高,正式册封成了皇后。 本来萧御不觉得有什么,不过就是个称呼罢了,但是每每那些臣子将军们都十分尴尬地向他行礼口称皇后,久而久之弄得萧御也觉得尴尬起来。 这真是极尴尬的一件事。 上头有人好办事,何况如今他上头的那位是九五至尊,还在不断开疆拓土。有这么一个大靠山,萧御想把广安堂建成一个向现代化看齐的综合性医院的愿望,就这么毫无压力地实现了。 如今广安堂扩建完成了,他也成了当之无愧的院长,借着职务身份之便,现代制式的白大褂也在广安堂里普及起来。 萧御听说大上司接他来了,连忙放下手头的工作,脱了工作制服便奔了出去。 车厢里头,风神俊朗的新君身着一袭玄底金龙的龙袍,正悠然捧着茶盅品茶。 等萧御爬上马车坐好,新君拍了拍自己的膝盖,看了萧御一眼:“皇后,到朕这儿来。” 萧御摸了摸手臂,扑掉一身恶寒。 “你少来。两个快三十的大男人,你还以为我还小啊。我坐下去是没问题,我怕你的老胳膊老腿受不了。”萧御往他身边一坐,“说吧,今天来干啥?我都说了今天比较忙会回去得晚一些,你又来接我做什么。” 皇帝御驾来接,他就算不想下班,也不敢不迎啊,不然那些老臣们宁愿尴尬着一张脸也要来殷殷劝他,要他一切以君王为重,不要总是抛头露面,还老不给君王面子。 萧御实在是受不了。 谢景修一脸正色地从桌案下拿出一本书:“今日偶得庄子一新章节,特来与钰儿一起品评品评。钰儿一连几日未曾回宫,朕也一连几日未曾好好读书,今日钰儿理应与朕回去一道彻夜‘读书’。” 萧御脸色瞬间就黑了下去。 “不但要研读新章节,还要温故而知新。”谢景修凑近过来继续正色道。 萧御一把推开他的脸,扭头不忍直视:“你够了!不要总拿‘读书’代指这种事好吗!简直有辱斯文!” “朕代指哪种事了?”谢景修挑了挑眉头,慢慢翻开书页,“朕不过想与钰儿一起读书,钰儿在想什么?” 书上果然是密密麻麻的白纸黑字圣人之言。 “钰儿到底想要读哪种书?不若说出来,朕也一同参详参详……”谢景修凑近萧御脸颊,若即若离地亲吻着,暧昧地低声笑道。 萧御恨恨地磨了磨牙,斜眼看着他道:“皇上想读哪种书,我们就读哪种书喽。只是皇上以后别怪我不陪你研读新章节,又不跟你温故而知新啊……” 谢景修噎了一下,恨道:“你这个小妖精。” 萧御瞪他:“你这个大流氓。” 谢景修:“……钰儿别闹。你不是喜欢穿白大褂吗?朕已经让人按着广安堂的制式给你定制了一套,以后晚上专门穿给朕看,陪朕一起‘读书’……” “你这个大变态,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嗜好!” “皇后,你敢咬朕的龙爪?你这是欺君之罪。” “胡说,咬你一口而已,怎么就欺骗你了!” “欺负君王也是欺君之罪。” “……” 坐在车辕上赶车的皇家车夫抹着额头上涔涔的冷汗,看街边百姓纷纷向着御驾恭敬行礼,又一脸羡慕嫉妒地看着他,满眼的泪水只能往肚子里咽。 谁能知道他的苦啊! 他真的不想天天听着帝后的秘密谈话啊,他也不想知道新君非要和皇后一起读的是什么书,非要皇后穿的是什么样的制服! 他会不会知道得太多了?!伴君如伴虎啊—— 皇家第一车夫的内心,今天依然很崩溃。 作者有话要说:  很多很多年以后,大家都知道历史上有这么一对儿令人敬仰的帝后,他们特别爱读书,特别爱学习。 怪不得能够开创如此盛世,引领医术尖端呢。 恩…… 大家想看谁的番外 书香门第【岁梦】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