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调香师》 作者:青枫垂露 文案: 21世纪香水品牌“镜花缘”的特聘调香师柳雁欢不幸遭遇空难,当他再度睁眼时,竟然意外来到民国。 在这个传统与现代相碰撞的花花世界里,古典香道是文人雅士的挚爱,舶来香水是富贵人家的点缀,日化香精是未知的谜团。 而那个叫槐墨的神秘男人,就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柳雁欢的心间。 秦非然:泰和银行是谁的? 柳雁欢:三爷的。 秦非然:涟漪西餐厅是谁的? 柳雁欢:三爷的。 秦非然:柳家大少爷是谁的? 柳雁欢:…… 年轻有为银行家攻VS聪慧过人调香师受 民国背景悬疑甜文,HE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甜文 主角:柳雁欢,秦非然(槐墨) ┃ 配角:贾正霆,柳明崇,陈桂芳等 ┃ 其它:民国旧影,调香师 作品简评: 21世纪天才调香师柳雁欢遭遇空难,意外来到民国,在这个传统与现代相碰撞的花花世界里,他遇到了青年银行家秦非然。两人携手侦破悬案,一同找寻商机,从初时的相互试探,到并肩而行的相知相许,主角在成就调香事业的同时,也收获了一颗可贵的真心。作者以流畅的笔触,描绘了民国社会的世风世情,一段段围绕调香展开的故事暗藏玄机,人物关系扑朔迷离。主角对理想的坚守辅之以细致动人的感情描写,给读者带来别开生面的阅读体验,是篇读后让人意犹未尽的好文。 第1章 前世   晚上九点,柳雁欢伸了个懒腰,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将最后一种香方记录在案,随即起身道:“下班了各位,辛苦大家,我请吃宵夜。”   实验室内顿时一片欢腾。   大胃王韩昌率先喊道:“我现在饿得可以吞下一头牛。”   “去吃小龙虾吧,我惦记赵记的小龙虾很久了。”   “走走走,今天不狠狠宰头儿一顿不罢休。”   实验组的成员勾肩搭背地走在前头,柳雁欢笑了笑,拿起桌上的钥匙跟上众人的脚步。   现年28岁的柳雁欢,是国内一线香水品牌“镜花缘”的特聘调香师。毕业于法国格拉斯香水学院的他,在业界有“鼻仙”之称。   无论调料多复杂的香水,柳雁欢都能抽丝剥茧,写出让众多调香师梦寐以求的香方。   实验组的成员也亲身见证了柳雁欢仿香的能力:业界大师的得意之作,在柳雁欢面前就跟皇帝的新衣似的——一览无遗。   柳雁欢常说:“在调香师面前,没有秘密。”   一群人放肆地吃起小龙虾,在吹了两瓶啤酒后,柳雁欢觉得酒精有些上头。   他松了松领带,见身旁递过来一杯饮料,李莺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头儿,喝点奶茶,解酒的。”   柳雁欢笑着道谢,柔滑的奶茶入口,无数工业香精充斥在鼻端,他陡然清醒过来。   他低头看了眼腕表,笑着起身道:“你们慢慢吃,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罢,结过账款就往店外走,李莺儿不知什么时候跟在了他身后,轻声说:“头儿,我跟你一起吧。”   柳雁欢回头看着腼腆的女生,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顾盼神飞:“我记得我俩不顺路?”   李莺兒咬着唇,瞪大眼睛瞅着柳雁欢,只见眉目俊朗的男子变戏法似的摊了摊手:“今天我没开车,没法送你回去。”   女生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她听懂了这变相的拒绝,接话的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对……对不起,打扰了!”   柳雁欢一直目送女生走远,才缓缓松了口气。   李莺兒对他的情意,他心知肚明,却给不了任何回应。   因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gay,他只喜欢男人。   眼看着时间逼近10点,申昊的电话却一直打不通。   柳雁欢犹豫了片刻,拐进老字号的生煎铺,买了二两申昊最爱吃的生煎包子,才往他和申昊的住处“锦城花苑”走。   到楼下的时候,柳雁欢给申昊发了条信息:“我到家了。”   一天的工作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他揉着胀痛的额头,冷不防面前的电梯门打开,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从电梯里窜出来。   柳雁欢一个没留神,被他狠狠地撞了下胳膊。   一阵熟悉的香水味,让柳雁欢狠狠地皱了皱眉。   当他打开家门时,就见他的男朋友,大明星申昊正穿着背心捣鼓洗衣机。   柳雁欢将生煎包搁在饭桌上,推开虚掩着的房门。   不一会儿,申昊提着生煎包走进来,看见柳雁欢垂首站在床边,脸上立马扬起一抹笑意。   “雁欢,我好想你。”说着,他不顾满嘴油污,就想凑上去亲柳雁欢,却被后者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雁欢?”申昊皱眉看着眼前人。   “这是什么?”柳雁欢抬起手,手上赫然出现一只废弃的保险套。   申昊脸色一变,长臂一伸就想将柳雁欢搂进怀里:“宝贝,你听我说……”   “镜中私语,今年夏天的特别定制款,我只为一个人调制过。”   申昊动作一顿,下一秒手臂被柳雁欢狠狠地挥开。   “申昊,你听过一句话么?在调香师面前,没有秘密!镜中私语这款香水,是我亲手调制的,是当红小生樊健央着我为他调的。前调柑橘,中调马鞭草、桂皮,后调柏树、琥珀香,那味道我一辈子不会忘记!”   申昊颓然地垂下手臂。   “刚刚我乘电梯遇上的人,是樊健吧。”   话音落下,申昊垂着头,许久没有说话。   柳雁欢从卫生间打了一大桶水,径自用沾了水的拖把在木地板上拖起来,像是想把房间的污秽都拖干净。   不能沾水的木地板,瞬间一片狼藉。   申昊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挫败感:“雁欢,我承认,我是跟樊健睡了,可我只是……太紧张了。你太优秀,优秀到我喘不过气来,就算我回到家,难得没有通告的日子,你也要管这管那,就像这盒生煎包,你嫌味道大,肯定不会让我带进房间,我很累……真的很累……”   柳雁欢手中的拖把,一下子跌落在地上。   他那样爱干净的人,却将那污秽的保险套掐在指间:“申昊,这款保险套,是你从床头柜里摸到的吧。”   申昊垂着头,根本不敢看柳雁欢的眼睛。   “你嫌超市里卖的保险套味道太俗,那你有没有试出来,这一款是什么味道?”   “如果没有的话,那是我调香的手艺不到家。这是你最喜欢的柠檬蜂蜜,我本来想在你生日当天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你这么迫不及待……怎么样?味道好么?”   申昊浑身一颤,柳雁欢却像被抽空了力气似的,他打开衣柜,将自己的东西胡乱地往行李箱里塞,这空气里的味道令人作呕,他一刻都呆不下去。   申昊这才如梦初醒般上前拉住他,却被柳雁欢大力地甩开。   只听“砰”的一声,防盗门重重地阖上了。   柳雁欢站在门外,孤独地拖着行李箱,觉得心里蓦地空了一块。   三日后,柳雁欢处理好手头方案的交接事宜,向公司提交了休假申请,只身坐上前往斐济的飞机。   听着机上空姐温柔的播报声,柳雁欢疲惫地阖上了眼睛。   他是被一阵哭闹声惊醒的,飞机在飞行途中出现了故障,正在紧急迫降,乘客异常惊惶,仿佛看到死神在朝他们招手。   而安静的柳雁欢,在一群慌乱的人里,显得格格不入。   坠机前的一刻,柳雁欢嗅了嗅面前的空气,各色香水味、乳香味、果香味混杂在一起,原本让人昏昏欲睡的甜腻气息,此刻却染上了死亡的颜色。   柳雁欢缓缓地闭上眼睛:“可惜了,如果大难不死,怕是又一瓶惊世之作要诞生了。” 第2章 柳府   意识回笼时,柳雁欢发现自己整个身子陷在一片柔软中,眼皮发沉,舌苔发涩。   他动了动鼻翼,嗅到了沉水香的气息,香气清婉平和,可见原料属上品。   确认四下寂静无人,柳雁欢才缓缓地睁开眼睛。   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倒抽了一口气。   在他身下,是铺了厚褥子的檀木雕花大床,床头旁边的两张太师椅间,夹着一张八仙桌。床脚处是一个摆满奇珍的博古架,而正对床的,是一扇八开屏风,上头的花鸟鱼虫栩栩如生。   柳雁欢摸着手下的被褥,心下越发惊疑。   若是在现代的古装片场,手下的被褥做得再精致,也该能瞧出批量生产的痕迹,可如今他手下的物什,分明是机织云锦被。   正想着,房门处忽然传来“吱吖”一声,一个身着蓝碎花长夹袄的年轻丫鬟端着水盆进了房。和床上的柳雁欢四目相对间,丫鬟险些吓得跳起来,手上的水盆也砸在了地上。   “大……大少爷。”   柳雁欢听到这个称呼,彻底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他怕是一朝身死,来到了别的时空,只是不知道眼下是哪朝哪代。   见柳雁欢不作声,只是盯着自己瞧,丫鬟悄然红了脸:“大少爷,您受伤的这段时日,夫人日日来瞧您,还请来全宁城最好的大夫,那药方子真有效,少爷快把刚熬好的药喝了吧。”   柳雁欢接过药碗,褐色的药汁入口极苦。他三两口喝完,抬眼却见丫鬟震惊的神情。   “少……少爷,可要用些陈皮。”   陈皮去苦,柳雁欢含了一片。待苦味去了大半,才缓声道:“你是谁?我这是……怎么了?”   那丫鬟如受惊的小鹿般,睁着无辜的双眼,颤声道:“大少爷,您不记得了?我是金猊,是二太太将我拨入少爷房中的。”   柳雁欢就势往身后的软枕上靠了靠,抬手揉着太阳穴:“醒来以后,许多事情记不清了,眼下是什么年份?”   金猊见他眼神清明坦荡,半点不像从前,再不敢耽搁,一股脑将事情都交待了。   柳雁欢这才知道,眼下是新朝五年,新派人士推翻了封建帝制,华国的政局一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新青年们都讲共和、论民主。   阴差阳错,柳雁欢来到这个世界,名字丝毫未变,他是柳府嫡出的大少爷,他娘是个病秧子,柳雁欢出生三日,他娘到底没熬过生育的劫难,撒手人寰。   大夫人死后,二姨太陈桂芳的肚子十分争气,生下了二少爷和四少爷两个男丁,母凭子贵得了府中后院的话事权。   三姨太冯蕴性子颇柔顺,进府多年膝下只有三小姐一个,如今在柳老爷眼前,也就是个透明人。   四姨太郝怜枫和三姨太正相反,是个名副其实的小辣椒,莫说在柳府的后院,就是对着柳老爷,四姨太也不改泼辣的性子。   柳老爷却尤其钟爱她,近日都宿在她房里头。不过四姨太虽然得宠,可肚子却不争气,至今也没能怀上一儿半女。   而他这个幼年丧母的嫡长子,从小就养在二姨太膝下,照金猊的话看,二姨太陈桂芳对他算得上百依百顺。   柳府祖上曾是前朝的探花郎,后头的子孙得了祖宗的荫庇,在宁城谋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做。如今虽是新朝,柳府的家底名望总还是在的。   眼看着官是当不成了,到柳老爷这一辈,总要想法子养活一大家子人。柳家藏书颇丰,柳老爷也是读四书五经出身的正经文化人。跟古时的穷书生卖字画一般,柳老爷开始对变卖家中藏书动了心思,半截身子将要入土的人,也开始学着创办新式书局。刚开始的时候,是变卖家中的孤本、善本,到后来也学着策划出版。   金猊说到这儿,声音就弱了下去。   柳老爷虽是书局的掌门人,可书局的生意却见不得有多好。每月挣的几个钱,也不够一大家子人花,总体来说,柳家的财政还是入不敷出的状况。   柳雁欢听懂了那语焉不详的说辞。照着金猊的话看,柳老爷就是个活脱脱的前朝遗老,即便开了书局也是满纸的之乎者也。当下的新青年是不爱看这些东西的,在市场竞争下,生意当然不会好。   可柳雁欢的前身,明显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金猊口中,那位大少爷简直觉得自家是座掏不尽的金山银山,平日里喝茶遛鸟听戏样样不落,唯独对家里的营生一窍不通。柳老爷初时还有些嫡庶的观念,后来见他一副扶不起的阿斗样儿,也就对他渐渐失望了。   而前身对此却不以为意,反而乐得自在。横竖二姨太掌家,从来没在月银上亏待过他。柳雁欢估摸着,在他前身的眼里,二姨太定是天下间对他最好的人,这一点从他对二姨太的称呼上就能看得出来。   柳府的嫡长子,居然管一个姨太太叫母亲。   面对着柳雁欢晦暗不明的脸色,金猊总觉得眼前的大少爷和从前不太一样。   她小心翼翼地提起日前发生的事儿,生怕激怒柳雁欢。   柳府的大少爷,是被亲爹打得卧床不起的。   柳大少爷是饱暖思淫欲的典型,好端端地喝茶听戏,愣是瞧上了那台上的角儿。瞧上了也不打紧,偏偏那角儿是个男儿身。男儿身也不打紧,打紧的是,色迷心窍的柳大少,居然要把人往家里带,还要纳他进府。   二姨太对此也没有多说什么,帮着柳大少将人带进府,可时运不济,被柳老爷撞了个正着。   那角儿生就一副好皮相,可惜没什么胆色,遇见疾言厉色的柳老爷,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这一抖就漏了馅儿。   儿子带了戏班子的伶人回家,让柳老爷这样的读书人臊得满脸通红,拿起棍子就往柳大少身上砸。这一顿砸,就让柳大少气若游丝地躺到了现在。   原身一命呜呼,而现代遭遇空难的调香师柳雁欢,就这样来到了这具身体里。 第3章 芸笙   故事的狗血程度,让柳雁欢在烧着银丝炭的屋子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金猊一气交待完,看着柳雁欢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笑道:“大少爷醒了,这是顶好的消息,太太知道了一定特别高兴,我这就去回禀太太。”   柳雁欢清了清嗓子:“慢着,着人烧热水,躺了半天爷身子乏得很。”   金猊乖巧地应了。   待人退下后,柳雁欢才支棱起身子,拿起八仙桌上的黄铜镜。   镜中的少年唇红齿白,明眸善睐,眉眼间与现代的柳雁欢有几分相似,气质却又截然不同。   大病初愈的憔悴脸色也挡不住原身被娇养的事实,镜中人活脱脱就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   柳雁欢皱了皱眉,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欢儿醒了,让母亲瞧瞧。”   未见其人,倒是先闻其声。二姨太一身紫红色夹袄,云锦缎面看起来十分华贵。   柳雁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陈桂芳,见她年近不惑仍保养得很好。   陈桂芳冲柳雁欢笑得一派慈爱:“听金猊说,欢儿病了一场,不太记得从前的事了?”   柳雁欢瞅着陈桂芳,也不言语,好半晌才默然地点点头。   陈桂芳在床沿坐下,一伸手将柳雁欢揽到怀中,登时嚎开了:“我命苦的儿啊,都是母亲的错,母亲就不该撺掇着你将芸笙领回家来,我瞧着那孩子是个伶俐的,你又钟情于他,原想着让他来府中唱曲儿哄你高兴,谁曾想……”话未说完,哭声又起。   柳雁欢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陈桂芳用的熏香,味儿实在太霸道,过分浓郁的香气,熏得人头昏脑涨。   “芸笙?”原本不言语的柳雁欢,在听到这个名字时,总算有了一丝反应。   “对呀,欢儿,所有角儿里,你不是最喜欢他唱的《宝玉哭灵》么,说是他能哭到你心坎儿上。”   “宝玉……哭灵?”   “对呀。问紫鹃,妹妹的诗稿今何在?如片片蝴蝶火中化。问紫鹃,妹妹的瑶琴今何在?琴弦已断你休提它……”陈桂芳轻轻地哼唱起来。   柳雁欢就像被人朝着天灵盖敲了一锤似的,一把抓住陈桂芳的手:“母亲,那芸笙现在何处?”   “他呀。”陈桂芳眼波一转,唇角微弯,“你卧病在床后,他就被老爷撵出府去了,这会子该回戏班了吧。”   柳雁欢着急地拽了拽陈桂芳的衣袖:“哪个戏班?”   “就你最常去的那个,‘朋来’戏班子。”   柳雁欢闻言,竟想赤着脚到外头寻人。   陈桂芳忙搀着他:“欢儿,你慢点,这刚烧了热水,你先沐浴更衣,再去见那芸笙。”   柳雁欢疯魔了一阵,到底是被劝住了。听见陈桂芳唤人进来伺候,又闹了起来。   “出去,都出去,我自己洗。”   待众人都被挥退,柳雁欢才走到屏风之后,一张脸在蒸腾的雾气后看不分明。   门外,陈桂芳一出门,瞧见站在墙根处的金猊,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老爷这顿猛棍抽得好,竟是将人给抽傻了。”   金猊仔细一思量,也觉着柳雁欢言谈中透着憨傻,与从前那个蛮不讲理的混世魔王,倒不是一个路数。   “你给我仔细盯着,大少爷这头有什么动静,立刻来禀。”   主仆二人商议了一番,她们都想不到,房中的柳雁欢,正靠在那木质浴桶的桶壁上,长舒了一口气。   此时的柳雁欢,脸上哪里还有半分痴傻的神色。   这一路连蒙带装,柳雁欢总算蒙混过关,好不容易能松一口气,立刻想念起自己亲手调制的佛手柑精油和芳樟精油,那香气舒缓身心。   只可惜现在是冬日,不要说精油这样的奢侈品,外头全是枯枝雪堆,怕是连半朵花都见不着。   “‘朋来’戏班……”他轻轻念叨着,将热水浇在手臂上。   洗净后,柳雁欢挑了件月白色长衫,穿上身时让人觉得眼前一亮,颇有种脱胎换骨的架势。   柳府是传统的明清宅邸,柳雁欢兜兜转转地穿过回廊,站在府门前的一刻,看着融雪从屋檐上滴落,才有了几分重生的真实感。   他坐上老式黄包车,嘱咐一声,车夫便沿着柳府所在的朱雀街一路小跑。   等出了朱雀街,柳雁欢才知道,原来外头的世界,早已是五彩缤纷。西式建筑用色鲜艳明快,和柳府的白墙黑瓦截然不同。在外头走动的年轻人,打扮也和柳府中人不一样。   难怪前身不喜欢呆在府里,总往外头跑。这大千世界的鲜活劲儿,谁人不爱。   不多时,黄包车就在一处两层阁楼前停稳,柳雁欢下车的当口,听见里头传来一阵阵丝竹之声。   掀开厚重的布帘子走进去,茶楼里的跑堂立刻迎了出来:“客官吃茶里边请,咱这儿的龙井是拿雪水泡的……”   “我找芸笙。”柳雁欢四下打量着,往跑堂手里塞了小半袋铜板儿。   跑堂掂了掂手里的袋子,立即眉开眼笑:“小的眼拙,这位是柳少爷吧,芸笙刚唱完一出,这会儿在后台歇着呢,您这边请……”   他领着柳雁欢,掀了后台的帘子,往里头一指。   芸笙的背影很是清瘦,还带着几分女子的婀娜,这会子功夫他一面擦着脸上的脂粉,一面啐道:“那个赖痞子,也不看看自己的死形样,还腆着脸摸我的手!”   柳雁欢没吭声,悄然走到芸笙身后。芸笙一错眼,就见镜子里多了个美男子,一下子惊得跳起来,原本还骂得起劲儿的声音立刻软了下去:“柳少爷,您来了怎么也没个声儿。”说着,狠狠地瞪了跑堂的一眼。   柳雁欢默默地看着镜中芸笙,的的确确生了一副好相貌。在世人的眼光里,长得丑的瞎捣拾就是东施效颦,长得俊的一个蹙眉那是闭月羞花。芸笙就属于后者,他笑起来够甜也够媚,哪怕本性作得毁天灭地,也是可爱的。   譬如此刻,他忽然就软了身子,倚在柳雁欢怀里,软软地开口道:“大少爷贵人多忘事,总算是想起芸笙了。” 第4章 蓝调时光   戏班后台还有别的人,像是见惯了这副情景似的,只等着看柳家大少爷何时受不住芸笙的撩拨。   芸笙黏糊糊地靠了一阵,柳雁欢却半丝反应也没有。待芸笙抬起头,就见柳雁欢还是那副冷冷的表情。   芸笙动作一僵,只得悻悻地收了手,楚楚可怜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戏班里的人第一次看芸笙吃瘪,都背转身偷着乐。芸笙臊了一张大红脸,他惯于在客人面前伏低做小,这会子见勾引无效,让自己下不了台,只能愤愤地摘着头上的发套。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一会儿的功夫,芸笙不仅没能把头套摘下来,反倒将头发都绕到了一起。   芸笙此时不乐意在柳雁欢面前丢了面子,也没心思解发套,胡拽乱扯一番,不一会儿就将青丝拽断了好几根。   柳雁欢轻叹一声,止住芸笙毫无章法的手,将一缕缕头发从禁锢中解救出来。   芸笙偷偷打量着柳雁欢,今日的柳家大少像是换了个人。换作从前,他哪里会做这温柔细致的活计。   两人一个专心手中的动作,一个心里藏着事儿,偏偏那拨弄头发的举动还透着股亲密劲儿。   众人都识趣地挪开了目光。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隔帘一把被拽开,几个家仆打扮的人闯了进来。   四下一搜寻,便直奔柳雁欢和芸笙而来。   芸笙吓得浑身一激灵,柳雁欢抬手摁着他的胳膊:“别动,过会儿就好了。”   平静的声线在此刻的芸笙听来,无异于救世之音。   那群人紧盯着芸笙,领头的还打量了柳雁欢片刻。   “芸笙,昨日是你在贾府唱的戏?”   芸笙眼仁儿一瞪,梗着脖子说:“是我,怎么?给我的赏钱难道还想讨回去不成?”   那仆役摇了摇头:“贾老爷请你再到府上一趟。”   芸笙闻言,气场弱下去半截,却还是咬牙道:“贾老爷这是要返场子?我今日的场次已经满了。”   “不。”领头的家仆轻声说,“今日卯时,贾夫人被发现时就断了气,相关人等都要到贾府去。至于赏钱,放心吧,绝不会亏待你的。”   芸笙一怔,随即脸上浮现出一丝惧色,接连倒退了两步:“断……断气儿?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唱曲儿,没去过内院,你们……你们别过来。”   “这话儿你留着去巡捕房说吧,我们只将人带回去。”领头的家仆显然没什么耐心,他一挥手,几个男人就制住了芸笙的胳膊,押着他往外走。   慌乱间一抬眼,站在一旁的柳雁欢成了他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大少爷,您相信我,我连杀鸡都不敢,哪敢杀人啊。”   柳雁欢瞧着那只紧拽着他衣袖的手,没说话。   倒是领头的家仆停下了脚步,一双眼睛将柳雁欢从头打量到脚,似在寻思他是哪家的大少爷。   “大少爷,求求您,看在过往的情分上,您替我做个见证吧。”芸笙越说,声儿越低,最后垂着头,一副不敢做声的模样。   惹上了命案这等腌臜事儿,只要柳雁欢不是个傻的,都会识趣地绕道走。   家仆见柳雁欢没动静,哼笑一声,又继续将人押着走。   刚走了两步,却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都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当着爷的面儿就抢人,贾老爷就是这样教你们规矩的?”   家仆停下脚步,一双眼睛忌惮地看着柳雁欢:“不知您是?”   “他是城东柳家的大少爷。”芸笙先一步报出了柳雁欢的身份。   家仆眼眉一挑,拖长声音道:“原来是开书局的城东柳家,失敬失敬。柳少爷这是……要跟咱走一趟?”   柳雁欢听着他滴水不漏的说辞,也四平八稳地应道:“走一趟倒也无妨,只是不知此去贾府有多少脚程,芸笙又是个受不得累的,我少不得替他雇辆人力车。”   家仆脸上的笑容僵了,好半晌才做了个“请”的手势:“柳少爷请便。”   芸笙如同做梦般坐上了黄包车,他试探性地挽上柳雁欢的手臂,见后者没有反对,便倚得更紧了些。   眼下的柳雁欢让人摸不出深浅,饶是从前认为柳家大少好拿捏的芸笙,也越发小心翼翼。   黄包车一路走,柳雁欢的眼睛也没歇着,将道旁的景物记了个七七八八。   贾府在城西,城西近宁城码头,是许多商人富户的聚居地。   而贾府的蛮子大门在众多宅子里颇为显眼,足可容纳三人同时进入。   等黄包车停稳,柳雁欢率先下车,而后将手递给芸笙。   这绅士的派头是家仆们从来没见过的,有些个胆大的家仆,便看戏似的嗤嗤笑起来。   柳雁欢还未开口,芸笙却先受不住了:“笑什么?少见多怪!”   “芸笙,不得无礼!”柳雁欢制住使性子的人,“单看这处敞亮的蛮子大门,也可知贾老爷振兴家业颇有心得,手下的人又怎会见识短浅粗鄙呢?”   那家仆闻言立马挺起胸脯,自得道:“那当然,我们可是跟着老爷走南闯北的人。”   “不知贾老爷对什么生意最有心得?”   “那还用问嘛,当然是药材啊,贾家药铺里卖的药材,成色品质都是一等一的。搁在前些年,宁城说得上名号的药铺不超过三家,贾家绝对是领头羊。”   柳雁欢状似无意地问:“难不成近些年不是了?”   那家仆挠了挠头,低叹一声:“近些年那些个洋人的药进来了,像申城那样的大都会,新派人士都说洋人的药见效快,宁城好些富人也有样学样,都去教会医院找洋人瞧病。还有人瞧着贾家药铺经营得好,就来掺一脚,如今这药材生意啊,是越来越不好做了。”   见柳雁欢敛了目光,家仆才突然想起自己的职责所在,一跺脚:“唉,我与您说这些做什么,两位这边请,老爷就在前厅。” 第5章 蓝调时光   此时的贾府前厅,正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息。   身穿黑马褂的男人弓着腰赔笑道:“秦三爷,您看,今日府中正逢丧事,还请您看在内子的面子上,将借款多宽限些时日。”   秦非然身着浅咖色格子大衣,梳着平整的分头,靠坐在大厅正中的太师椅上。   他缓缓地摩挲着指节上的虎头戒指,沉声道:“一年前,贾老板说药铺生意周转不灵,我给了你半年时间,半年前你说抱病在床,我又给了你三月时间。可贾老板病愈后,像是忘了秦某的宽限日期,是以秦某只能亲自登门拜访。”   贾正霆脑门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连声道:“岂敢,岂敢……三爷您尝尝,这是新鲜的碧螺春……”   秦非然接过茶杯,吹了吹茶面,缓声道:“我奉劝贾老板,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将欠的窟窿补上。虽然如今新纪银行建起来了,可从前我们秦家是做什么的,贾老板没忘吧?”   秦非然说着话,忽然手一滑,瓷质茶杯正正跌落在贾正霆脚下,溅了贾正霆一裆子水。   “没……没没忘……”贾正霆吓得面如菜色,说话时舌头都打磕巴了。   柳雁欢和芸笙进前厅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随着家仆的一声“老爷”,让两人都将目光投向柳雁欢和芸笙。   柳雁欢大步走了过去,面带笑意地冲座中人唤了声:“贾老爷。”   一时间,满厅寂静。   秦非然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柳雁欢,目光从他的发梢到脚趾全都溜了一遍。   芸笙赶紧上前两步,脸色僵硬地推了推柳雁欢:“大少爷,您认错人了,这位才是贾老爷。”   柳雁欢顺着芸笙的手看过去,诧异地盯着贾正霆脚下的一滩水。   这时,秦非然忽然开口道:“你在叫我么?”   声如金石,让柳雁欢倏地回神。   四目相对间,柳雁欢看清了男人的长相,剑眉下的一双眼眸极漂亮,鼻梁上的一副金丝眼镜,却敛了锋芒,嘴唇开阖间竟让柳雁欢有一瞬间的愣神。   前世柳雁欢身为调香师,接待过许多娱乐圈的俊男美女,可在阅美无数的他看来,座中男人的长相真真是极好看的。   “抱歉,我认错人了。”靠近秦非然的一刻,柳雁欢闻到一阵独特的香气,“4711科隆之水,先生好品味。”   秦非然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随即轻笑一声。   柳雁欢回头,就见贾正霆如见鬼一般地盯着他。   “贾老爷,在下柳雁欢,方才多有冒犯,还望莫要怪罪。”   贾正霆下意识地看秦非然一眼,见他摩挲着手上的戒指,忙笑道:“不碍事不碍事……”   “贾老爷让芸笙前来协助问询,只是为何没有见到巡捕?”   “这……”贾正霆抹了把汗,却见秦非然从格子大衣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柳雁欢。   名片上印着“槐墨”两个烫金大字。   “侦探事务所?你是侦探?”柳雁欢在片刻的错愕后,很快冷静下来,“槐先生,据我所知科隆之水的价格不菲,侦探这样替人跑腿探查的活计,恐怕负担不起吧?”   秦非然也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笑着推了推眼镜:“宁城之内,恐怕还没有我负担不起的东西。”   呵,好大的口气。   柳雁欢心下冷笑,面上却不置可否。   “夫人的尸体现在何处?”秦非然问道。   贾正霆一个头两个大,既然秦非然将戏开了场,他势必要陪着演下去。眼下只能在前头引路,由侧门穿过天井,再经书房进入后院。   秦非然戴好手套,上前掀开白布,见柳夫人侧躺在床上,鬓发散乱,两手还紧紧掐住喉部,但喉咙处并无勒痕。   细看之下,发现柳夫人面部肿胀,指甲发绀,眼底出血,尸斑呈暗紫红色,尸体尚有余温,显然是窒息而亡。   验完尸体,秦非然又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梳妆台。   妆台上摆着面脂、口脂、香膏、香水、爽身粉等。拉开妆台的柜子,秦非然皱眉看着其中横七竖八的瓶瓶罐罐,将唯一一个直立的瓷瓶拿起来看了看。   瓶子上头全是洋文,   “尊夫人有哮症?”秦非然问。   贾正霆哑声道:“正是,内子的药常年放在柜中,近些日子我生意繁忙,家里的下人也不总在左右,药放在柜子里,想着她若是病发,可以立刻取服。”   柳雁欢拿起药瓶闻了闻,瓶身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这药看样子不是贾家所产吧。”   “先生慧眼,虽然家里是做药材生意的,可内子的哮症,还是西药见效快,这药是到教会医院开的。”   秦非然将药交给随行的侍从,沉声道:“拿到教会医院去化验,这药被人动过。”   “何以见得?”贾正霆诧异道。   “在这柜中,除了这一瓶哮喘药,其余的药瓶都被翻得横七竖八,按照这药瓶所处的位置,尊夫人不可能够不到。唯一的解释是,药瓶先是被人拿走,尊夫人在病发时没有找到药,这药是在尊夫人身亡后放进去的。”   “从目前的情形来看,尊夫人的死亡时间约在今日丑时,彼时贾老板身在何处?”秦非然目光一转,紧盯着贾正霆   “今日寅时我在城南药铺分店清点药材。昨日恰好是内子的生辰,她身子一直不好,为了能让她欢喜,就请‘朋来’戏班前来演出,可戏还没唱完,我就接到药材到店的消息,立马赶去分店,分店的伙计都可以作证。”   秦非然点点头:“昨夜府中还有谁进过夫人的房间?”   丫鬟秋雨颤颤巍巍地站了出来:“戏散场后,亥时三刻我扶夫人回房的。”   “当时屋内是什么景象?”   “就跟平时一样,不见异常,夫人说想看会儿书再睡,还说屋里有点闷,让我把窗子打开。我开了窗,还叮嘱夫人,正值隆冬,她身子弱,万不可贪凉。”   秋雨说完后,丫鬟冬雪也站出来说:“昨夜府中轮值,没有排到我的班,我是今日一早去唤夫人起身的。往日夫人都是这个钟点起身,今日却半点动静都没有。” 第6章 蓝调时光   “我在门外候了许久,见房内没动静,推门一瞧就发现……”冬雪被吓着了,一个劲儿地啜泣。   秦非然环视众人:“除了她们二人,昨晚还有人靠近夫人房间么?”   半晌无人答话,过了好一阵,一个小丫鬟才悄声道:“我夜里起夜,看见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地从夫人房中跑出来。”   秦非然目光一利:“那是什么时辰?”   “丑时。”小丫鬟的目光和秦非然的眼神对上,再不敢有所隐瞒。   “你为何如此确定?”   “我听见外头的打更声。”   秦非然没再追问,他打开贾夫人床头的箱箧,里头都是些寻常的衣物被褥。   秦非然伸手探了探箱箧底部,摸到了一块凸起,抽出一看竟是个羊皮笔记本。   纸上的墨迹新旧不一,秦非然看着那娟秀的字迹,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贾正霆正在一旁小心地候着,见秦非然蹙眉,便立刻上前来:“可是……发现了什么?”   秦非然沉声道:“尊夫人留过洋?”   贾正霆一怔,随即回道:“是的,内子的娘家家境富裕,曾送她到法兰西念了几年书。”   “原来如此,难怪本上的文法不通,原来是法文。”   秦非然正想阖上笔记本,身后却传来柳雁欢的声音:“我懂法文,槐先生不如让我试试。”   秦非然半信半疑地将本子递给柳雁欢。   后者翻开本子,惊叹道:“好漂亮的花体!贾夫人的字,与印刷品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只是越看下去,柳雁欢的表情就越凝重。   秦非然见柳雁欢精致的五官染上了一层阴霾,试探着问:“如何,写了什么?”   柳雁欢看看一旁站着的贾正霆,没说话。   秦非然会意,将包括贾正霆在内的闲杂人等都支了出去,才好整以暇地看向柳雁欢。   “今日,我终于见到了我的爱人。”柳雁欢忽然说。   “什么?”秦非然诧异地看着他。   “我在念贾夫人的日记。”柳雁欢清了清嗓子,“他是那样的儒雅、风趣、幽默,一点都不像是商贾之家出身的油滑浪子,倒像个深情的诗人。当我第一眼看到他时,我的心就已经为他所俘获。”   秦非然专注地听着,柳雁欢那双灵动的眼睛和间或划过的调皮的余光,像羽毛一般轻轻撩拨着他的脸颊。   日记一开始的节奏轻松明快,分明就是一位花季女子的私房话。可好景不长,到了中部,情绪却陡然蒙上了一层阴霾。   柳雁欢继续念道:“他待我很好,可我总觉得,他在透过我看别人。”   “他仍旧思念着她。”   “我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取代她。”   “他在睡梦中叫了她的名字,醒来的时候却若无其事。”   柳雁欢翻到新的一页,惊喜道:“你看,从这一页开始,墨迹很新,应该是最近写下的。”   “他最近总盯着春生看,也难怪,春生的眉眼间,是有些像她。”   “他看着春生入了迷,连茶撒了也没反应。”   “我这一生,就是个穷极可悲的笑话。”   念到这里的时候,柳雁欢脸色一僵:“看来,贾正霆和夫人之间的感情,并不像外人看到的那样琴瑟和鸣。”   恰在此时,贾正霆的声音从房门外传进来:“二位都还没用饭吧,府中备了简餐招待二位。”   秦非然推开门走了出去:“贾老板,府上可有一个叫春生的丫鬟。”   贾正霆脸色一僵,随即应道:“春生啊,有的有的,她是跟在内子身边伺候的大丫鬟,这丫鬟的名字,是按春、夏、秋、冬四时而起。”   “可否叫来问话?”   “当然可以!”贾正霆引着秦、柳二人到了饭厅。   厨子端上了精致的西冷牛排。   贾正霆在一旁解释道:“诸位见谅,如今府中正逢丧事,贾某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刚瞧过尸体,柳雁欢再看那五分熟的牛排,有些食不下咽。芸笙却直勾勾地盯着,拿起刀叉却又放下。   “怎么不吃?”柳雁欢奇道。   “我……我不会用这洋人玩意儿。”芸笙红了脸。   柳雁欢轻笑一声,将自己盘中的牛排切得匀称方正,绅士地递给芸笙:“尝尝看。”   芸笙眼神一亮,将牛排塞进口中。   柳雁欢又递了餐巾给他:“慢慢吃,不着急。”   秦非然从头到尾没有动过刀叉,只是端了红葡萄酒慢慢酌饮,冷眼看着柳雁欢为芸笙做的一切。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直接热烈,柳雁欢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槐先生,在别人用餐的时候使劲儿盯着人看,是件很不礼貌的事。”   秦非然一笑置之,挪开了目光。   恰在此时,一位丫鬟打扮的女子将餐后甜点端上桌。   甜度适中的冻巧克力布朗尼配糖煮柑橘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贾老爷瞧着那丫鬟,介绍道:“这位就是春生。”   女子面若满月,柳眉弯弯,像是从古籍中走出来的温婉美人。   柳雁欢忽然夸赞道:“姑娘身上的香气很动人,女子如兰,清丽脱俗。”   春生手上的动作一顿,银质的汤匙跌在台面上,发出一声脆响。   一碗糖水撒了大半。   “抱……抱歉。”春生慌忙摘下腰间的帕子,想擦拭桌上的糖渍。   帕子却在慌乱间,掉在了地上。   柳雁欢先一步将帕子拾起,轻轻地嗅了嗅。   “这香水,可是姑娘自己的?”   “是……是的。”   柳雁欢抬头,一双眼睛冷静而清明:“我很好奇,姑娘怎么买得起Guerlain的蓝调时光?”   春生的脸色猛地变了变。   坐在柳雁欢身边的芸笙浑然不觉地问道:“那个……蓝调时光很贵?”   “相当于普通人家一年的饭钱。”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柳雁欢身上,芸笙骇得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个劲儿地掰着指头算:“那得多少钱啊!”   “春生姑娘,你还不坦白么?”柳雁欢每说一个字,春生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第7章 蓝调时光   贾正霆见春生失了分寸,赶忙陪笑道:“柳少爷,您说的香水,是我昨日送给夫人的生辰贺礼,让您见笑了。”   柳雁欢抿唇一笑:“贾老板有所不知,这再名贵的香水,留香时间也有限,像Guerlain的这款蓝调时光,最长的留香时间不超过四个时辰。”   贾正霆皱了皱眉,似是有些厌烦柳雁欢纠缠不休的态度。   “敢问柳少爷,留香时间不超过四个时辰,又能说明什么?”   “说明……”柳雁欢的目光转向面色苍白的春生,“说明春生姑娘,昨夜进过贾夫人的房间。因为我在夫人房间的哮喘药瓶上,也闻到了相同的香气,想来是春生姑娘动过了药瓶,才会沾上的。”   秦非然修长的手指缓缓地敲击着桌面,电光石火间,柳雁欢的话让他脑海中的线索串联了起来。   他一双眼睛严肃地盯着春生:“他说的,可是实情?你昨夜可曾进过夫人的房间?”   豆大的泪珠从春生脸颊上滚落下来,她轻声道:“进过。”   “你发现夫人的哮症发作,于是拿走了柜中的药瓶。那起夜的小丫鬟,正好看到了你仓皇逃离的一刻。贾夫人身死后,你又返回屋中将药瓶放回原位,却因太过紧张而撞倒了放在桌上的香水瓶子,擦拭过程中,你的帕子沾上了香水,即便你回去后洗了很多次,也没能将气味全然洗去。”   秦非然愈说,春生哭得愈发凄惨。   丫鬟冬雪一下子惊叫起来:“春生姐姐,真的是你?!今日一早我醒来,就见你的手帕晾在外头,你说是半夜小日子来了,将帕子弄脏了,枉我还那么相信你!”   秦非然将目光转向贾正霆:“贾老板,还请你叫人前去查验,昨日送出的香水,是不是少了小半瓶。”   派出查证的人很快回来,证实了秦非然的话。   “你为何要这样做?”   面对秦非然的问话,春生只是一个劲儿地抽泣。   冬雪怯生生地说:“夫人想让老爷纳春生姐姐做姨太太,可她并不情愿。”   柳雁欢微微皱眉,贾正霆却先一步指着春生怒道:“好你个歹毒心肠的丫头,夫人待你视如己出,你竟做出此等下作之事,来人,往死里打。”   春生一直凄哀地哭着,却没有为自己辩解,她披头散发地被两个家仆架了出去。   厅内终于恢复了初时的宁静,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贾正霆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他双目通红,苍老的手一直敲着桌板:“引狼入室,引狼入室啊!”   芸笙见真相大白,便不乐意在贾府久呆,撺掇着柳雁欢要回去。   柳雁欢兀自整理着思绪,他看着身姿挺拔的秦非然,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被自己忽略了。   隆冬时节,贾府的花园里一派萧条。芸笙低叹一声:“可惜了,若是春天到这儿来,肯定开了满园的茉莉、丁香和百合,那真是漂亮。我最不喜欢冬天,暖屋子里熏得人乏得很,精气神儿都没了。”   芸笙的话猛地点醒了柳雁欢。   他打住脚步,就近截了个家仆问道:“贾夫人的哮症,你们可知道源头?”   那家仆回道:“自然是知道的,夫人嗅不得兰花香,只要嗅到一丁点儿就会病发,是以贾府的花园里,从来不种兰花。”   柳雁欢细想着蓝调时光的配方:前调茴芹、橙花、柠檬,中调兰花、茉莉、玫瑰、紫罗兰,后调鸢尾花、檀香、安息香。   家仆口中的过敏源兰花,就在那瓶蓝调时光里。   柳雁欢想起贾老板眼泛精光地看着他,无比自然地告诉他,蓝调时光是他送给贾夫人的生日贺礼,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地泛冷。   他转身往回走。   芸笙急道:“大少爷,您去哪儿,车夫正等着呢。”   然而柳雁欢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只顾往前厅走,正好看见贾正霆引着秦非然出门。   秦非然昂首阔步地走着,而贾正霆却点头哈腰地跟在秦非然身后,脸上还带着讨好的笑意。   柳雁欢从来没有如此愤怒过,他就这样站在道上,不再挪动一步。   秦非然隔得远远地就瞧见了柳雁欢,柳大少爷整个跟烧开的热水壶似的,大老远都能瞧见他头顶哧哧冒着烟。   “槐先生,借一步说话。”柳雁欢挡在秦非然跟前。   秦非然蹙眉看看手表:“改天吧,今天我约了人。”   柳雁欢没说话,脚下也没挪动半步。   秦非然看着无端倔强起来的人,将身上的格子大衣脱下,披在他的肩头:“隆冬天里穿这么薄,当心风寒。”   瞬间,柳雁欢被罗勒、香橙和蜜桃的香气包裹着,再回神秦非然已经走远了。   身后,气喘吁吁的芸笙止不住抱怨:“大少爷,您是怎么了?绕了这么一大圈,怎么又回到原点。”   待他看清柳雁欢身上的衣服时,不由地惊诧道:“这……这不是秦先生的衣服么?”   柳雁欢看着他,姣好的脸蛋、带着灵气的双眸,还有那被冻得通红的鼻头,轻声道:“你说得对,绕了这么一大圈,该偿命的人却逍遥法外,可不就是白忙一场么?”   同一时刻,秦非然坐上了私家车,手下郭斌恭恭敬敬地唤了声:“三爷,资料拿到了。”   “城东柳家的大少爷?”秦非然翻阅着卷宗,却始终想不起宁城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您没听说过也正常,那柳雁欢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吃喝嫖除了赌样样精通,今天跟在他身边的那个戏子,就是他新近的相好儿,听说还将人往家里带。柳老爷一气之下险些把人给打废了,在床上躺了个把月,刚好了伤就忘了疼,又到戏班子里找人了。”   秦非然闭眼靠在后座上,脑子里却不其然地闪过柳雁欢那双倔强却清明的眼睛。 第8章 蓝调时光   上了人力车,芸笙紧紧倚着柳雁欢,执拗地攥着他的手臂,细细打量他身上的格子大衣。   “啧,这些时兴的洋货,我瞧着就不如您身上的褂子,体面又暖和。”   柳雁欢心里藏着事儿,压根儿没听清他说什么。   瞧着他冷冷的脸色,芸笙识趣地闭了嘴。人力车行至戏班门前停下,两人刚一下车,却见不知从哪个旮旯窜出个满脸褶子、镶着金牙的老男人。   这会子正斜眼瞅着芸笙:“我说呢,怎么我来寻了好几回人,回回都吃了闭门羹,原来是傍上新主顾了,倒瞧不出你还是个有手段的。”   芸笙一见来人就白了脸,说话的声音打着颤:“朴……朴老板……”   朴耀廉是从东南沿海回来的,被那不中不洋的风气熏陶了几年,别的本事没学会,净摸透了男人那点子不可告人的心思。带着几桶金回到宁城,开始创办刊物。   他别的不做,就做那些个艳情杂志,皱巴巴的封面上印着露骨的漫画与充满噱头的文字。一经刊发虽然一片骂声,可销量却十分可观。于是便这样心安理得地做起了买卖,算起来还是柳家书局的竞争对手。   芸笙刚登台那会儿就被他看上了,他那性子也不是个喜欢听戏的。戏散场后便直接将人叫到身边,抬手揩了把油。   芸笙想躲,奈何朴耀廉和班主有交情,每回都摸到后台来。   直到柳雁欢的出现,才止住了芸笙的噩梦。   柳大少出手阔绰,和芸笙又正是蜜里调油的阶段,哪里舍得看人受委屈。索性花银子买清净,戏班子收了钱,两头都不敢开罪。   眼下朴耀廉是瞧出端倪,专门在这儿候着兴师问罪来了。   “怎么着?芸笙不介绍介绍,你的新主顾是何方神圣?”朴耀廉猥琐的目光挪到了柳雁欢脸上。   一时间却被柳雁欢的长相唬住了,抬腿走到人力车旁,放轻了声音道:“郎君今日要登台子么?若是登台朴某就将场子包下来。”朴耀廉从腰间掏出银元晃了晃,就想去牵柳雁欢的手。   怎料连柳雁欢的衣袖都没碰到,反倒是脸上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拳。   朴耀廉捂着脸倒退了几步,唇边溢出血来。   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吐出一口血沫星子:“呸,你敢打人。”   柳雁欢松了松筋骨,抬手拽着朴耀廉的衣领,又将人提溜到跟前来:“打的就是你!”   说着,一手攥成拳,作势又要打。   朴耀廉瞬间怂了,眼里虽闪着凶狠的光,嘴上却十足讨好:“不知阁下是?”   戏班主连忙上前救场子:“这位是城东柳家的大少爷。”   朴耀廉脸上的谨慎小心瞬间变成了说不出的怪异笑容:“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柳大少,很好,很好!”   柳雁欢松开手的时候,朴耀廉踉跄着退开去,嘴上却骂骂咧咧的:“柳家,很好,爷我记住你了!”   芸笙见人走了,心虚地走上前,低头倾首道:“大少爷,您信我,我自打跟了您,跟那人已再无牵扯了。”   柳雁欢瞧着他,大概是平日里常勒头的缘故,芸笙的发际线有些高。柳雁欢伸手在他脑门上抚了一把:“我知道。”   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了。   眼看人力车跑远,芸笙却还呆立在门前。   他分明感觉柳雁欢跟换了个人似的,从前的柳雁欢,面儿上摆阔,性子也混,内里却是个软芯儿,像打人这种事,柳大少决计做不出来。可眼下的柳雁欢,却是蛇打七寸,不辨喜怒,让人越发摸不透瞧不清。   芸笙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车影,直到什么都瞧不见了,才恋恋不舍地抻了抻脖子。   柳雁欢回到柳府,隔着老远就听见搓牌的声音。   “太太,您这手上的香气真好闻。”三姨太冯蕴轻声说。   “瞧我这记性,雁麟前些日子给我带的雪花膏,闻着可香了,回头也给你们送些。”陈桂芳说着,脸上净是骄傲。   “多谢太太了。”冯蕴丢了张牌,陈桂芳登时眉开眼笑:“胡了胡了,今儿个手气挺好。”   四姨太郝怜枫轻哼一声:“可不么,太太这手气一贯是好的。不是我说,三姐儿要好好向太太学学,就你这牌技,回头嫁出去了,别人该说柳家小气,教出的女儿连牌都打不好。”   柳雁欢的三妹柳景芝涨红了一张脸,垂着头不敢说话。   眼看三姨太冯蕴的脸色沉了下去,陈桂芳打圆场道:“啊呀,景芝还小,我倒觉得小小年纪能上桌已经很不错了。”说着,又转头问冯蕴,“我记得三姐儿的生辰就在这个月?”   冯蕴感激地看了陈桂芳一眼,点头道:“正是。”   “那正好,听雁麟说,现在的年轻女孩儿,都讲社交,生辰之日在家里办什么……派……派对。”   “景芝虽然年纪小,将来嫁到席家也是要独当一面的,该多跟年轻一辈的女孩子结交才是。你要是同意,我就让雁麟和雁均找几个关系好的女同学,来家里操办操办?”   冯蕴禁不住喜形于色:“多谢太太了,景芝,还不快谢谢太太。”   柳景芝道谢的声音很小,大家也都习以为常,欢欢喜喜地开始摸牌。   柳雁欢走进厅中时,脸上挂着得体的浅笑:“母亲在打牌?”   陈桂芳听见声音,忙起身拽着柳雁欢:“欢儿回来了,刚好我也有些乏了,你替我打几圈吧。”   说着,躺到了一旁的榻上,又问道:“今日如何?可是把人哄回来了。”   柳雁欢前世并不精通麻将,可一坐上牌桌,身体里的记忆却缓缓复苏。   他发现自己调整牌序的空档,还能分神回应陈桂芳的问题:“您放心,都将人哄好了,总归不是什么大事儿。”   陈桂芳望着自己鲜红的指甲,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那就好。”又吩咐厨娘,“今日老爷回来,菜单上多加一道蟹黄豆腐,一道清蒸桂鱼。”   末了还安抚柳雁欢:“欢儿先玩着,回头老爷到家了,雁麟和雁均下了学,咱们就开饭。” 第9章 蓝调时光   柳雁欢一面听,一面心下冷笑:这柳家的男儿做买卖的做买卖,上学的上学,就他一个在这后院打牌。陈桂芳这个“母亲”也是十分尽力地将他养成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废物了。   而原身也不负众望地成了一个没有半点能耐的纨绔。   柳雁欢手下做着牌,眼神却望向坐对面的柳家三小姐柳景芝。   “景芝的生辰,可有想要的礼物,哥送你。”   柳景芝吓了一跳。身为大哥,柳雁欢的脾气骄纵又霸道,柳景芝是有些怕这位大哥的。   “我……我想不出来,一碗长寿面?”   柳雁欢轻笑出声,看着身侧恬静温婉的女子,心下却有了主意。   傍晚时分,柳明崇沉着脸进了家门。陈桂芳赶忙迎了出去,接过他手中的披风。   女人的直觉十分敏锐,见柳明崇脸沉如水,心知他心情不爽,忙指挥下人布菜。   今日的柳雁欢,不仅牌技好,哄人的功夫也是一流的。总归他的月钱都是二姨太掏的,他也不心疼,明着暗着给柳景芝和四姨太送牌。   四姨太正笑容满面地把玩着手上的玉镯子,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怒吼:“你这个逆子!”   惶然回头,就见柳明崇手中举着棍棒,眼看着就要砸下来,她尖叫一声躲开了。   “老爷,老爷,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和孩子动手。”   “是啊老爷,大少爷犯了什么错,总该有个说法吧。”   柳明崇喘着粗气:“说法……说法,我看就是你们平常太惯着他,惯得他无法无天。你知道红香居是什么地方,居然到那儿买书看?你让我们柳家的脸往哪儿搁?”   “红香居!”柳明崇话音刚落,屋里众人的神色都不对了。   “欢儿,你糊涂啊,那种地方,哪里是个斯文人该进的。”   “红香居?”柳雁欢疑惑道,“那是什么地方?”   “逆子,你还装蒜,要不是朴耀廉的人找到我说明情况,我还不知道你竟然荒唐到这个地步!”   “你们不要拦着我,今天我要将他打死,为民除害!”   柳雁欢一听这个名字,瞬间猜到了事情的始末,他情急道:“父亲且慢?”   “敢问红香居,是不是一家书局?”   “逆子,你还敢提?脑子整日想着那下三滥的东西,居然还让人告到家里来,我……我抽死你!”   幸好柳老爷被三个姨太太拉着,棍子最终没有落到柳雁欢的身上。   “父亲,请您听孩儿解释,我想其中定然有些误会。我听闻红香居专卖一些情色杂志,虽然名声不佳,销量却很好,是以存了向朴老板取经的心思……”   “旁门左道!好的不学,净学些旁门左道!”柳明崇吼道,“咱们就算揭不开锅,也绝不沾染这等低俗糜烂之物!”   柳雁欢从善如流地应道:“是孩儿错了。”   正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响亮的笑声:“父亲,母亲,孩儿下学回来了。”   柳雁欢顺着声音看去,就见两个穿着黑色立领中山装的年轻男子,一前一后进了门。   身量较高的那位想必就是柳家的二少爷——柳雁麟,而较矮的那位,则是四少爷柳雁均。   看到两个孩子,陈桂芳忙迎上去:“回来了?可是饿了?快,快来吃饭。”   柳明崇脸上的怒色也收住了,只是不再往柳雁欢的方向看,专注问两个小儿子的功课。   新式学堂不教四书五经,柳明崇对此很是不满了一阵,觉得这变法变得,连祖宗的东西都丢了,对洋文一科,更是嗤之以鼻。   看着柳雁麟小心应答的模样,柳雁欢乐得自在。   他魂游天外了一阵,忽然听见柳明崇喊他,猛然回神道:“父亲何事?”   “你也老大不小了,总是呆在后宅内院像什么话?既然你不愿上学,就到书局来帮忙,柳家没有你这般好吃懒做的大少爷!”   “老爷!”陈桂芳往柳明崇的碗里夹了一块肘子肉,“欢儿还小,玩心重也无妨。”   “惯惯惯,你就知道惯着他,都是你惯出来的破德性!”柳明崇将筷子往桌案上一拍,吓得整桌人噤了声。   满座寂静时,柳雁欢却柔声道:“母亲说得对,孩儿的确还未做好准备,恐怕要让父亲失望了。”   说着,柳雁欢放下筷子,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离座起身。   对书局的事业,他并没有兴趣,面对陈桂芳明显的防范,他也不想打破府中这种微妙的平衡。   他要做一件最要紧的事情:在柳景芝生辰前,将贺礼赶制出来。   柳家也算得上是宁城的书香门第,也有那文人雅士焚香的传统,是以家中常年备有香材。   柳雁欢想为柳景芝,配出一味梅萼衣香,制成香囊当做贺礼。   然而手边虽有些许香材,却没有制香、品香与用香的工具。   与现代发达的“某宝”不同,在柳府,柳雁欢只能自力更生。   柳雁欢忙碌了多日,这一天他拿着工具走到院子里,却发现院中的石凳上,坐了一个人。   “景芝,你怎么在这儿?”   柳雁欢刚一开口,就见柳景芝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把手上的东西藏到背后去了。   柳雁欢看得分明却并不揭穿:“怎么了?吓到你了?”   “没……没有……大哥,你怎么来了?”   “我来做些小玩意儿。”   说着,柳雁欢取出工具,细致地打磨锤子,又为云母隔热片镶上银边。   柳景芝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和专注的神情,紧张的心情慢慢放松下来。   往昔她从来没有仔细打量过柳雁欢,柳雁欢也嫌她性子闷,不愿与她多亲近。   眼下这般对坐的光景,真是绝无仅有的。   柳景芝一高兴,就把手中的书搁在了石桌上,两手支着下颚,专心看柳雁欢忙碌。   干活的空档,柳雁欢一抬头,余光扫过书的封皮,就瞧见上头“槐墨”两个大字。 第10章 蓝调时光   柳雁欢停下手头的活计,目光停留在那两个黑体字上,状似不经意地问:“你认识槐墨?”   柳景芝慌忙把书收起来,飞快地看了柳雁欢一眼:“我……我只是喜欢看他写的书。”   “他写的书?我看看。”   柳雁欢看了眼那素色的封面,缓缓翻开。   竟然是一本破案小说。   那个槐墨,是个侦探小说作者?感情他替人断案,都是为了给小说找素材?   “他写的书好看么?”   “好看,他常出书,市面上非常畅销,可爹平日里不让我看这些的。”   柳雁欢看着柳景芝微垂的脑袋,食指压在唇上,轻声道:“放心,哥替你保密。”   送走了妹妹,他看了眼手中的清单,将需要的原料都记在纸上,打算寻一药铺将冬日里缺的材料补齐。   走到闹市口,才发现往日门庭若市的贾家药铺,此刻却大门紧闭,门上还贴着封条。   门口偶有三两路人,对着药铺指指点点。   柳雁欢截住路人问道:“这药铺是怎么了?”   路人哂笑道:“你还不知道呢,这药铺老板被抓到牢里去了。”   “牢里?”柳雁欢难以置信,“可知是什么缘故?”   “听说,是因为借了秦三爷的钱还不上,给巡捕带走了。”   “秦三爷?”柳雁欢接着问,“那是谁?”   “不是吧,你连秦三爷都不知道?”路人看着柳雁欢,像是在看个怪物。   “泰和银行听说过么?华国三大银行之一,就是秦家的产业。”   那人指了指闹市口中心的位置:“看,那就是泰和银行。在街上做买卖的,都想在泰和银行旁边占上一席之地,好跟秦家套套近乎,将来要是有个万一,也有个借钱应急的去处。”   柳雁欢看着泰和银行前密集的人流,才猛然间意识到,在金融业发达的21世纪,人们将钱存银行做投资,已经是很普遍的事儿了,可在这个时代,像柳家那样的传统家族,显然还不能接受银行的存在。自家设着账房,钱存在自家的账房里,每月买进卖出和所取所需的数额,都在自家账房里清算。   “秦家兄弟三人,前两个是一个妈肚子里出来的,名正言顺的秦家嫡公子,大公子管着储蓄的业务,二公子留洋未归,而那庶出的秦三公子,管的是借贷业务。”   柳雁欢闻言默默点头。   “秦家从前带着些背景,干的是高利贷,家中武堂养了一批催债的。要是欠债不还,先把手脚断了,再将双眼挖去,碰上骨头硬的,就将家人绑了,总归使尽一切手段逼着人还钱。”   柳雁欢听着都觉得背后发凉:“现在还是如此么?”   “哪能啊,现在可是新朝,秦家人说了,要做守法公民,转做正规银行了。不过秦三公子接手的摊子,才是原来秦家的老本,这三公子雷厉风行、手段了得,得罪他的人都讨不了好,是以他虽然年纪不大,买卖行里却尊称他一声三爷。”   柳雁欢想着当日贾老爷的做派,只觉得这狱下得相当好,连带着秦三爷的形象也变得可爱起来。   他心情颇好地去别家药铺买了二钱丁香、一钱白芷,而后直奔那香具店。   一进门,就见店伙计在擦拭着案板。   “客官,您是第一次来吧,咱们这儿有上好的香品,您瞧瞧。”   柳雁欢环视一周,古朴的香具店中,除了他,还有另一位穿着黑色皮衣的客人。   听见伙计的声音,那人转头瞧了柳雁欢一眼。   老板献宝似的将一罐香丸打开,递给柳雁欢:“您看看,这是小店新近配的‘苏内翰贫衙香’。”   柳雁欢嗅了嗅,轻轻地摇了摇头。   “可是味道不合心意,您再看看这……”   柳雁欢指着那苏内翰贫衙香说:“里头的白檀有些焦了,乳香与酒同煮的火候还不够。”   伙计一听,脸色立马僵了三分,赔笑道:“客官原来是行家,倒是小店班门弄斧了,不知客官此来,是想要什么?”   “炉子。”   “是木质的还是瓷质的?”   “成色好的铜炉。”   伙计轻呼了一口气:“客官如此笃定,想必已有了主意,不知看上了小店的哪一款炉子。”   “那个。”柳雁欢抬手指向柜台案板上的一只双耳三足瑞兽铜炉。   “这个?”伙计的脸色一下子垮了下来。   “怎么,有问题么?”   “这个炉子,是我家先生先瞧上的。”   柳雁欢闻言转身,就见身后的黑衣人正盯着他。   此时,二层楼梯上,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秦非然穿着衬衫西裤,脚上一双利落皮靴,缓缓走到柳雁欢跟前:“柳少爷,这么巧,又见面了。”   柳雁欢眉头微蹙,不着痕迹地退后了一步:“是你想要那个炉子?”   “是啊。”   每次见到这个人脸上的笑容,柳雁欢总觉得从里到外都透着虚伪,让人恨不得将他的面具撕下来。   “不知先生要多少钱才肯割爱?”   秦非然的眼神明目张胆地打量着柳雁欢细白的颈脖和挺直的腰背。   “我说过,我不缺钱。”秦非然的嗓音里带着一丝笑意。   “那你要什么?”   话音刚落,一张俊脸忽然在柳雁欢眼前放大:“一枚香吻换一个炉子。”   “登徒浪子!”柳雁欢一抬脚,踩在了秦非然那上好的皮靴上。 第11章 蓝调时光   柳雁欢用了十成的力道,可怜那靴子,好端端地就挨了一脚,表面落了一层灰。   秦非然却分毫未动。   柳雁欢抬眸看向秦非然,男人的五官就跟浓淡相宜的水墨画似的,好看得过分。   可那冷硬的曲线,却让柳雁欢直觉,眼前人很危险。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后腰却被温暖有力的臂膀环住了:“小心。”   被一个荷尔蒙爆表的雄性生物这样拥着,让身为gay的柳雁欢通红了一张脸。   秦非然仿佛被取悦了,转头冲伙计道:“价钱记账上,东西包起来给柳先生。”   柳雁欢前一刻还怔怔地看着秦非然,听了这话才如梦方醒般争辩道:“我有钱。”   秦非然加大了手臂上的力度,一根手指压在柳雁欢的嘴唇上:“嘘,这是谢礼。”   “谢什么?”   “你忘了,方才你评价那香,算是给我上了一课,这钱就当做课酬。”秦非然说着,松开了对柳雁欢的钳制。   柳雁欢还未想好说辞,就见秦非然大步走出店门。   伙计飞快地追到他跟前:“三爷,您的东西!”   “不买了。”秦非然挥了挥手,长腿一伸坐进汽车扬长而去。   伙计抱着东西回来,对着柳雁欢的热情瞬间上升了好几个等级,末了还恭恭敬敬地将人送出门。   正巧店铺掌柜外出归来,瞧见自家伙计拄着手臂发呆,抬手就是一个爆栗。   “整个跟木桩子似的,想什么呢?”   “我在想,刚才那主顾到底是谁,居然能让大名鼎鼎的秦三爷主动搂腰。”   柳雁欢并不知道,他在店伙计心里,已经变成了传奇人物。   待回到家中,他便着手调配梅萼衣香。   在晴朗的黄昏,柳雁欢将院中含蕊未开的梅花苞用红线系紧,经一夜后将梅蒂摘下。   再从后厨寻来一口铁锅,放上五分舶上茴香,小火温炒。   炒熟的舶上茴香与丁香、零陵香、檀香、木香、甘松、白芷及少许龙脑、麝香相混合,放入药盅一同捣碎。   碎末与梅蒂同拌,置于阴干处数个时辰,再用纸裹成小包,放入精致纱囊中。   看着手中的香囊,柳雁欢不期然地想起恬静的柳景芝。   她就像这个时代诸多大家闺秀一般,裹着小脚,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此生走过最长的距离,就是房间到后院。   静静生长、默默成熟、而后悄悄凋零,像极了梅花浮动的暗香。   柳雁欢将香囊收好,换上宝蓝色的褂子,向前厅走去。   柳景芝今日一身红彩褂子,发髻上别了吉红络子,配上那一点朱唇,与寻常素净的打扮截然不同。   此刻,她正端坐在那八仙椅上,一双明眸焦急地看向大门。   “景芝。”一声呼唤让少女双眼一亮。   “雪妍,我来介绍,这是我三姨娘的女儿,景芝,同你一般大。”柳雁麟洪亮的声音瞬间充满整个前厅。   与柳景芝不同,顾雪妍穿着一身海派旗袍,发型是最时兴的罗曼蒂克卷发。及肩的长发衬托出她温婉的气质,发尾的卷儿又带着恰到好处的灵动。   柳雁欢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她定是抹了洋货口红。国货的口脂颜色较浅,不似顾雪妍用的这一款,真真称得上是烈焰红唇。   她的性子也和柳景芝形成了鲜明对比,亲亲热热地拉了柳景芝的手:“天啊,我今日长见识了,竟真有从古典画中走出来的美人儿。我从前以为‘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黛’是骗人的,现在才知道,说的可不就是我眼前的人儿嘛。”   恰在此时,门外又传来了一把声音:“看来我是来巧了,今日好生热闹。”   柳景芝一听这声音,水葱似的指甲死死地抠着掌心,原本垂下的眼帘顷刻间抬了起来,纤长的睫毛如同振翅欲飞的蝴蝶。   顾雪妍也闻声回头,在她身后,是一个身着长衫的儒雅公子,梳着妥帖的分头,正含笑看着厅中众人。   “你们方才在聊什么?什么画中美人?”席奉谦一步步走近,最后在柳景芝面前停下。   他手中提着个鸟笼,笼中的八哥张嘴就叫道:“贺喜生辰,福寿绵延。贺喜生辰,福寿绵延。”   顾雪妍捂嘴笑道:“好厉害的八哥,这么难的句子都能学会。”   席奉谦抬眸,眼神碰上顾雪妍的一刻,被那明艳的笑容晃了晃。   他热忱地笑笑,目光转向一旁敛眸端坐的女子:“景芝,你可喜欢。”   “谢谢,我很喜欢。”一句话说完,雪白的脖颈已经羞红了一截。   顾雪妍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截金属管儿:“景芝,我也给你带了礼物,你瞧瞧,这是蜜丝佛陀的唇膏,色泽很淡,和你的气质很配。”   柳景芝刚刚接过,就听见厅中传来一声少女的嗤笑:“雪妍,你快过来,做什么用你的积蓄买蜜丝佛陀?像她这样的女人,只会觉得涂红嘴唇的女人轻浮浪荡,哪里会记得你的好!”   说这话的,是顾雪妍和柳雁麟的同班同学——苏妃丽。   “妃丽,你少说两句。”顾雪妍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   “我说错了么?”苏妃丽脚上登着高跟鞋,嗒嗒地走到柳景芝面前,瞧着她手上新做的指甲问:“敢问景芝,你可曾上过学?”   “没有。”柳景芝垂下了头,她能感受到众人的目光在她身侧流连,难堪极了。   “我就说吧,连学都没上过的大小姐,哪里衬得起代表新时代的蜜丝佛陀,说不定等过了年就要嫁人了。”   柳景芝白了一张脸,坐在位置上一言不发。   一时间,众人都沉默了。   柳雁欢从怀中摸出香囊,缓缓地蹲下身,将那宝蓝色的缨穗络子递到柳景芝眼前。   “景芝,这是哥哥亲手做的香囊,送给我们漂亮的寿星。”   凑得近的女孩子,都闻到了悠悠梅花香,仔细嗅嗅,又像是混杂了别的香气。   苏妃丽第一个发问:“这是什么香囊?这香味好特别。”   柳雁欢回过头时,苏妃丽一下子涨红了脸,所有的解释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满心只有一个想法:天啊,柳家还有这么好看的男人!” 第12章 蓝调时光   顾雪妍并没有像苏妃丽一般失态,她瞧着那精致的梅蕊香囊,眼底流露出一丝羡艳。   “不知您可否多做几个,我愿意花钱买。”顾雪妍目光诚恳地看着柳雁欢。   “不好意思,我只做了一个作为景芝的生辰贺礼。”   话音刚落,席奉谦大步走了过来:“雁欢,这便是你的不是了,淑女想要香囊,作为绅士自当尽力满足才是。”   柳雁欢皱了皱眉。   席家和柳家祖上是世交,柳景芝作为柳家唯一的小姐,与席家庶出的二公子席奉谦订了娃娃亲。   可席奉谦看顾雪妍的眼神,却让柳雁欢觉得很不舒服。即便席奉谦极力掩饰,柳雁欢还是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丝狂热。   于是,柳雁欢冷声道:“我送予舍妹的香囊,可不像那笼中的金丝雀,一只死了换一只养着便是,这梅蕊香囊是独一无二的。”   席奉谦变了脸色,咬牙道:“你什么意思!”他陡然拔高声音,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我只是想提醒席先生,不要轻易肖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你!”席奉谦气结。   “好了好了,这喜庆的日子,何必坏了气氛呢。”顾雪妍笑着打圆场,众人一同用了饭,席奉谦也没多留,扒了两口饭就借口有事先行离了席。   柳景芝垂着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衣襟,一言不发。   这一天虽是柳三小姐的生辰,可柳明崇却过了戌时才带着一身酒气回家。   陈桂芳一瞧见,立刻嚷嚷起来:“老爷,这是怎么了,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柳明崇一转眼,看见厅中还未收拾完毕的盆碟,挥手道:“你们成日里就知道吃吃喝喝,家里偌大一个书局压在我肩上,明明没几个钱还要这般铺张。”   他醉醺醺地,手指一划就对准了柳雁欢:“尤其是你!不晓得读书,也不晓得赚钱养家,成日里跟条吸血蛀虫似的。”   柳雁欢冷眼看着柳明崇发酒疯,而他的好母亲,就在一旁赔笑安慰:“雁欢还小,不打紧的。”   这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戏码看得他失笑出声。   “你还笑!”柳明崇一声怒喝,抬手就要去寻棍子。   “父亲,若想保住书局的营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柳明崇往椅子上一坐:“说。”   “如今书局所售书籍都太过陈旧保守,已过时,如果不寻求新的卖点,恐怕销路艰难。”   柳明崇静默半晌,忽然暴起:“荒唐,祖宗家法难道你都忘光了么?”   “儿子不敢忘,只是如今世道艰难,世人皆看经世致用之学,热衷志怪传奇。既然选择了从商,就该遵循技巧和规则。”   “你这是在教训我。”   “儿子不敢。”   “你倒是说说,你想做什么营生?”   柳雁欢略略思索后应道:“儿子觉得,槐墨的小说该是个不错的卖点。”   话音刚落,柳雁麟抬头道:“我听说,槐墨的小说非常畅销。”   柳明崇冷哼一声:“奇技淫巧,不值一提!”   “从商者自古逐利,父亲若顾忌面子,不若让儿子来做这事儿。”   柳雁麟急道:“父亲,我也愿意帮忙。”   站在一旁的陈桂芳捅了捅柳雁麟的后腰:“老爷,雁麟比雁欢小,这事儿就让雁欢去办吧。”   柳明崇皱眉看着面色严肃的柳雁欢,甩下一句:“要是谈不成,就别再来见我。”   柳明崇走了,众人也各自散去。柳雁麟跟在陈桂芳身后,积了满肚子的委屈:“娘,您为何不让我去和槐墨谈,谈成了,好在爹面前表现一番,您就这么轻易地把机会给了他?”   陈桂芳从小厨房里捧出一碗酒酿元宵递给柳雁麟,慈爱地笑道:“傻孩子,你晓得那槐墨是什么人物?”   “娘听说,他一直以来只与先锋书局合作出版,从来没有和别家合作过。你哥这回单枪匹马地去,能讨得了什么好。回头灰溜溜地回来,还不是得挨你爹一顿训?”   “那槐墨好像是挺低调的。”   “这样的人最不好相与,你哥给自己挖了个坑,难不成娘还看着你往里跳啊。”   “还是娘思虑周全。”   这边两母子说着体己话,那边柳雁欢已经找出了名片。   槐墨的名片被他压在日记本内,烫金的字体即便蒙尘也仍旧耀眼。   次日清晨,柳雁欢拨通了名片上的电话。   电话接通的一刻,那端传来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喂。”   “喂,我是柳雁欢,我找槐墨先生。”   郭斌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就见秦非然穿着睡袍从公馆二楼走下来。   管家秦铮朝秦非然鞠了一躬,为他介绍今日的早餐:“三爷早,今日的早餐是培根芝士煎蛋……”   秦非然叉了枚鲜果放进嘴里,漫不经心地问一旁的郭斌:“有事儿吗?”   “三爷,柳家少爷来电。”   秦非然吃了口煎蛋:“柳雁欢?”   “正是。”   秦非然拿过餐巾擦了擦手,这才接起电话:“喂?”   “槐先生,很冒昧打扰您,上次您的外套落在了我这儿,不知最近是否有空,我将外套送还给您。”   电话那头,秦非然沉默了很久,久到柳雁欢以为他已经挂了电话。   “如果我说没空呢?”   柳雁欢显然被这个回答噎了一下:“我也可以亲自到贵府将衣服送还。”   “可我并不喜欢外人登门。”秦非然似乎很喜欢看柳雁欢吃瘪的样子,总拿话堵他。   电话那端果然沉默了。   秦非然轻笑一声:“下次有事情找我就直说,不要拿衣服当借口,我比较喜欢坦率的你。”   柳雁欢的声音冷了几分:“那就请槐先生定地点吧。”   “你喜欢吃什么?”   “我不挑食。”   “那我们去吃西餐如何?我知道有家西餐厅的鹅肝和牛排做得特别好。”   “槐先生喜欢就好。”   “那就这么定了,午时二刻在涟漪西餐厅,我等你。”   “不敢当。”   柳雁欢说完,没等秦非然说话就将电话挂了。 第13章 蓝调时光   秦非然放下电话,大清早沉闷的心情莫名地就期待起来。   连带着蛤蜊汤的腥味也不见了。   “苏婶,蛤蜊汤做得不错。”秦非然赞了一句,才起身上楼。   他将柜中的衬衫与马甲试了个遍,最后拿了个蓝色领结,照着镜子打量:“是蓝色好还是褐色好?”   “三爷,按计划我们午时要参加顾老爷的饭局。”   “顾唯安请过我多少回?”   “三……三回。”   “有哪一回他能痛痛快快地把钱还上?”   “没有。”   “我没心思听他废话,你告诉顾唯安,两月之内,必须把钱还上。”   “是。”郭斌恭恭敬敬地应道。   忽然又听秦非然放轻了语气:“你还没回答我,究竟是蓝色好看,还是褐色好看。”   郭斌瞧了半天,总算挤出一句:“那得看柳家少爷,更喜欢哪个颜色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秦非然笑着,给自己扎上了黑色领结。   等到了涟漪西餐厅,秦非然将皮手套脱给侍者,吩咐道:“一会儿上菜,不许叫我三爷,嘱咐下去,让他们别说漏嘴了。”   “是,位子已为您预留好,这边请。”在服务生的带领下,秦非然坐在了二层靠窗边的位置。   一刻钟后,柳雁欢穿着一袭长衫露了面。   秦非然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柳雁欢:“没想到即便约在西餐厅,柳先生也仍旧穿长衫。”   “穿什么是我的自由,更何况西餐厅开在华国,自然应当入乡随俗。”   柳雁欢落座后,侍者拿上了菜单:“两位吃点什么?”   柳雁欢将菜牌递给秦非然:“你先点吧。”   待秦非然点好一客羊排,柳雁欢才缓缓浏览着菜单。   “菜单上的澳牛,是真的澳牛么?”柳雁欢含笑看着侍者。   “这个您放心,咱们的牛肉都是空运过来的,保证原汁原味。”   “空运?这得多少钱啊。”   “这没什么,我们的老板可是秦三爷。”   又是秦三爷,柳雁欢暗自咋舌,全宁城到底有多少秦三爷的产业!   坐在对面的秦非然,端起咖啡,清了清嗓子,将他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点好了么?”   “牛排要七分熟,再要一份卡布奇诺,谢谢。”   待侍者离开后,秦非然才开口道:“不知柳先生找我,所谓何事?”   柳雁欢从包里掏出一摞书:《舞会惊魂》《豪门阴私》《旅店逸事》。   秦非然看得眼皮直跳:“不知柳少拿着我的书,想要做什么?”   “当日在贾府,你说自己是侦探,却没说你是在为侦探小说找灵感。”   “我若说自己是个小说作者,柳少必定怀疑我破不了案。”   柳雁欢喝了口刚端上桌的卡布奇诺,在一片甜腻的香气中笑道:“那槐先生觉得,你真的破案了么?”   秦非然看着那个带有蛊惑力的笑容,挑眉道:“这是何意?”   “槐先生,贾府上下都知道,贾夫人对兰花的香气过敏。”   “那又如何?”   “很不凑巧,贾老板送给贾夫人的那瓶香水里,中调就是兰花香。或许我该向槐先生解释一下什么叫中调。我们刚拿到一瓶香水时,闻到的气味和香水扩散一段时间后的气味是不同的。贾夫人正是因为在某个时间段闻到了蓝调时光里的兰花香,才殒命于哮症。”   秦非然靠翘着二郎腿,两手随意地交叠在一起:“柳少,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你说春生是凶手,我却更倾向于贾老板是幕后主使。”   “你有证据么?”秦非然的表情看起来并不惊讶。   柳雁欢看着他笃定的神情,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确实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贾老板是幕后主使。   “贾家药铺在宁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想过得罪贾正霆的后果么?”秦非然步步逼问。   “就因为惧怕贾家的势力,所以你选择视而不见,帮着贾正霆沆瀣一气、遮掩真相?”   “哈?”秦非然失笑出声,“不然你觉得呢,侦探不就是做这种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工作么?”   柳雁欢听着秦非然的话,一颗心沉到了谷底。他无比希望秦非然能够辩驳一下,哪怕歇斯底里地朝自己吼,也比这样理所当然地承认要好。   “是我冒昧了,这是你的衣服,现在还给你,我先告辞了。”   秦非然接过格子大衣,被衣服的气味熏得晕头转向,不知道怎么搞的,整件格子大衣上,弥漫着浓郁的动物膻味,乍一闻下去,就像一个许久没洗澡的蒙古大汉热情地给了你一个拥抱似的。   “这什么!?那么臭!”秦非然一把捂住鼻子,震惊地看向柳雁欢。   “哦,没什么,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忽必烈麝香,和你这个人一样,臭不可闻!”柳雁欢无辜地偏了偏头,“怎么样,喜欢么?好好享受吧!”说着,他连放在桌上的书都没拿,就站起身来打算离开。   当他迈出第一步时,身后的秦非然却忽然开口道:“你忽略了一件事。”   柳雁欢的脚步顿住了。   “什么?”   “你别忘了,贾夫人是懂法文的。”   “那又怎样?”   “如果你是一个哮喘病人,对香味本来就敏感,那么你在拿到一盒香水前,首先会做什么事?”   “看它的成分。”话音刚落,柳雁欢就愣住了。   “你的意思是,贾夫人懂法文,所以她知道那瓶香水的中调是兰花香?”柳雁欢喃喃道,“不可能,这太荒唐了。”   “需要我把蓝调时光包装盒上的文案读给你听么?这高贵淡雅的兰花香气,让它伴你进入甜梦。”   柳雁欢转过头,看着老神在在端坐在位置上的秦非然,难以置信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不确定,只是有所怀疑,所以我私下里做了调查,因为贾夫人日记里的内容,始终困扰我。贾夫人日记中的‘她’指的是谁?春生的眉眼间,究竟像谁?” 第14章 蓝调时光   柳雁欢望着桌子那一端的秦非然:“是谁?”   “贾正霆的初恋。”   “什么?”   秦非然将一份资料放在桌上:“自己看。”   柳雁欢翻开资料,越翻越心惊。   “当年贾正霆提亲时,贾夫人正在法兰西留学,家里不想错过这门婚事,就将贾夫人的贴身丫鬟收为养女,让她去接触贾正霆。原本只是权宜之计,谁都没料到贾正霆会喜欢上那丫鬟。待成亲时,贾正霆掀开头纱看到贾夫人的一刻,才知道自己受到了欺骗。”   柳雁欢呆呆地看着那份资料,秦非然的话如同炸弹投落在他耳边。   “贾夫人一直很愧疚。”   柳雁欢闭了闭眼,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事情的原委居然是这样。   “贾正霆和贾夫人面上伉俪情深,实际上却养了许多外室,而这些女子无一例外都有一个特点。”   “长得很像贾正霆的初恋?”   “没错,春生就是贾正霆最宠爱的外室的女儿。”   “听说你很喜欢听那个叫芸笙的戏子唱《宝玉哭灵》?”秦非然忽然凑近柳雁欢,瞬间4711古龙水的味道萦满他的鼻端。   柳雁欢向后退了退,眼底流露出一丝戒备。   “你记不记得这幕戏的背景——宝玉被骗与宝钗成婚,得知真相后在林黛玉灵前说‘妹妹,我被人骗了,被人骗了。’”秦非然捏着嗓子的唱腔,让柳雁欢惊出一身冷汗。   “你说,在生辰那样的大喜日子里,贾夫人为什么要点芸笙唱这么一幕戏呢?”   贾宝玉,贾正霆   薛宝钗,贾夫人   柳雁欢突兀地笑起来:“多可悲啊,原来贾夫人,什么都知道。知道贾正霆最爱的不是自己,知道年少时家中的一个决定,毁掉了几个人的幸福,知道自己的枕边人想要杀自己。”   “那你又做了什么?”柳雁欢盯着秦非然。   “没什么,只是将贾夫人意外死亡的讯息透露给保险公司。”   “什么?”   “原来你还不知道,贾正霆之所以想出杀妻的毒计,是因为她身上有一份价值6000万法币的人身保险,若是贾夫人自然病逝,贾正霆就成为直接获益人。”   柳雁欢终于将所有的事情都串联在了一起。   贾正霆欠了秦三爷的钱还不上,所以盯上了妻子身上的保险。   柳雁欢喝了口卡布奇诺,终于感觉自己的身子暖和了一些。   “所以最后,你将贾正霆送进了监狱?”   “怎么样?对我的印象有没有改观?”   柳雁欢看着秦非然那邀功请赏的眼神,失笑出声。   “所以柳少现在可以说说,你来找我到底为了什么吗?”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为了真相来找你?”   “因为我了解柳少啊。”秦非然的声音和着西餐厅里的钢琴声,显得分外轻柔,“你心里认定了事情就不会轻易改变。既然你已经察觉到贾老板有问题,那你也一定给我贴上了狼狈为奸的标签,依照你的性子,必定是不愿再跟我有交集的。所以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事情,让柳少改变了主意。”   短短十几分钟里,柳雁欢的后背就被冷汗浸透了。   他不得不承认,秦非然对他性格的判断十分准确。   可在商谈桌上,最忌讳的就是让对方摸清自己的性子。柳雁欢不再跟秦非然打太极,直接开口道:“柳氏书局希望能和槐先生合作。”   柳雁欢亮出了自己的底牌,秦非然却并不接茬。   静默了许久,他才轻笑道:“柳少不会不知道,我是有合约在身的人吧,长期以来我都与先锋书局合作出版。”   柳雁欢听出了话里隐隐的拒绝,却并不慌乱:“我要的并不是槐先生从前的书,我指的是今后的书。”   “柳少,你知道我一本书能挣多少钱么?如果我不和先锋合作,自然也会有别的书局找来,你凭什么觉得我就一定要与你合作?”   “据我所知,槐先生如今的书,书局都是一次性付清书酬的?”   “那又如何?”   “柳氏书局没有那些老牌书局那么财大气粗,不过正因为我们规模小,同样的胃口也没那么大。如果槐先生愿意和我们合作,我们将改变付酬的方式。在书出版后先付与槐先生基本稿酬,之后根据书籍销售的数量,为你支付印数酬金。之后每一次再版重印,我们都会将所获收益的百分之四十追加给槐先生。”   秦非然停顿了半晌:“按销量算?”   “按销量算。”   “你不怕卖不出去?”   “槐先生的书会卖不出去么?还是说槐先生刚才说的话,都是张口胡诌?”   秦非然摸了摸鼻子,笑了。   他忽然倾身向前,目光注视着餐桌上那一枝独秀的玫瑰:“何必这么麻烦呢,柳少明明知道,只要你用一计策我一定会答应的。”   “什么计策?”   “手给我。”   柳雁欢将信将疑地伸出手去,下一秒就被秦非然一把握住。   秦非然在那白皙的手背上,印下了一个吻,温软的触感让柳雁欢有一瞬间的失神。   “当然是美男计啊。”   柳雁欢刚想缩手,却听见耳边传来“砰”的一声。   他左侧的玻璃应声而碎。   秦非然反应极快,将柳雁欢一搂,躲过了那颗金属子弹。相比起满厅惊叫的人,秦非然显得非常镇定。   他掀开桌布将柳雁欢推了进去,接着就地一滚。柳雁欢刚卧倒,就感觉他压了上来。   睁开眼时,秦非然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人就这样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听着接连不断的子弹声和年轻男女的尖叫。   然而在一片慌乱中,最清晰的还是彼此的心跳声。   强壮的,鲜活的,有力的心跳声。   直到一切复归于平静,柳雁欢才发现秦非然一直盯着他看。   “你看我做什么?”   “你很诱人,吸引了我全部的目光。” 第15章 梅萼衣香   柳雁欢自动屏蔽了他不合时宜的调情。   “为什么会有人打枪?这里可是租界。”   “谁知道呢?或许他们想要干掉谁吧。”   “谁?”   “谁都有可能,又或者,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你?用枪在二层窗外点杀的,一般都是专业杀手,对付你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说不好哦,做我们这行的,没准得罪的达官贵人多了,走个夜路都会被抹脖子。”秦非然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放心吧,祸害遗千年,你死不掉的。”柳雁欢说完,就见秦非然眼中含笑地看着自己。   他看过各种笑容,戏谑的、挑逗的、漫不经心的,唯独没有见过眼下这种。   他想起21世纪看的文艺小说:男人眼中仿佛有星辰大海,渺小的我如同一颗溺毙于其中的微尘。   见鬼了,他居然觉得秦非然的眼神温柔又宠溺。   他狠狠地咬了咬自己的舌尖,这时,听见楼梯上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三……槐先生,您没事吧。”   秦非然从桌下钻出来,拂了拂裤腿上的灰尘:“怎么回事?”   “暂时还不清楚,属下这就去查。”   “找人送柳少回去。”   “我自己可以……”话还没说完,秦非然忽然贴了过来,附在他耳边轻声说:“别逞强,让人送你。”   柳雁欢脑子乱心更乱,然而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有忘记此行的初衷。   “合同……”   “放心吧,我会考虑的。”   柳雁欢不是第一次见识槐墨的财力,至少他每一次见到槐墨,都是汽车代步。   在这个极少数人家能够拥有汽车的年代,柳雁欢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道路两旁景物飞逝的滋味了。   车里弥漫着4711古龙水的香气,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槐墨,那个像迷一般的男人。   两辈子加起来,柳雁欢和无数人打过交道。或许是身为调香师的职业敏感,让他能轻易感知每个人的善意和恶意。   可他从没见过槐墨这样的。   每一次见面都对自己发动猛烈的攻势,除了一见钟情再无别的能说得通的解释。   可柳雁欢,偏偏不相信一见钟情。   同一时刻,郭斌跟在秦非然身后,每次离秦非然近一些,就会如梦初醒般退开。   秦非然身上的大衣,散发着一阵野兽的“清香”,郭斌第一次闻到险些没吐出来。   “三爷,您……阿嚏。”   秦非然终于察觉到手下的异常。   “怎么?这香不好闻么?”   见郭斌面如菜色,秦非然招手:“你再仔细闻闻看,不觉得有一种广藿香和玫瑰混杂在一起的香气么?”   “属下无能。”   秦非然终于放过了郭斌的鼻子,嘴里却还念叨着:“真是绝妙的香气。”   饱受折磨的郭斌忍不住问:“三爷,您这是看上柳少了?”   秦非然诧异地回头:“难道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   “可是……为什么啊?”郭斌挠了挠头。   “因为……他是柳雁欢啊。”   “啊?”还没等郭斌反应过来,秦非然已经走远了。   被秦非然钦点的柳雁欢已经先一步回到柳府,敲打车窗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车窗外,苏妃丽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柳大哥,这车是你的么?我第一次见到那么气派的车!”   “是我朋友的。”柳雁欢从车上下来,就看见站在苏妃丽身后的顾雪妍。   “柳少。”   “顾小姐,你们这是?”   “我是带妃丽来跟景芝道歉的。”   柳雁欢瞬间想起那天苏妃丽对着柳景芝说的话。   俏丽的小姑娘也知道自己闯祸了,十分委屈地走到柳雁欢跟前,软着声音说:“柳大哥,我知道错了,我不该那样说景芝,你能不能原谅我。”   柳雁欢笑笑:“你要求原谅的是景芝。”   一行人进了柳府,没想到在前厅看到席奉谦。   柳雁欢皱了皱眉:“你怎么在这儿?”   “雁欢,我恰好路过,给柳老爷带了二两普洱。”说着,他的目光转向一旁的顾雪妍,“顾小姐好。”   顾雪妍点点头,一旁的苏妃丽却不满起来:“你眼里就只瞧见顾小姐么?”   席奉谦自知理亏,摸了摸鼻子,又向苏妃丽诚挚地问了好。   待几人坐好,侍女将茶端上,席奉谦嗅了嗅:“茶甚香,只是这茶香之中,还带着一丝甜橙香。”   说着,他的目光停留在顾雪妍身上。   顾雪妍用的是Caron水仙系列的一款花香调香水,前调是甜橙,中调是青柠,让人感觉十分舒适的一款女香。   “这款女香是Caron的经典之一,顾小姐有眼光。”柳雁欢赞叹道。   顾雪妍瞬间惊喜地睁大了眼睛:“你知道?太好了,我还担心这个香气太过热情失了分寸。”   “这款香的尾调是檀香和鸢尾花,从我个人的角度看,还是挺适合顾小姐的。”   两人交流起来,苏妃丽和席奉谦都插不上嘴。   苏妃丽不满地说道:“你们都在说什么,雪妍的香水当然好啊,她随便一瓶香水都要好几百大洋。”   “妃丽。”顾雪妍责怪地看了她一眼。   席奉谦见状连忙道:“这有什么,女子都是爱美的。”话音刚落,柳景芝就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景芝!”两位女士高兴地去牵柳景芝的手。   顾雪妍笑道:“都说我的香水好闻,我看景芝身上的香才真的好,隐隐带着梅花的香气,好像看到一片梅林在我眼前。”   苏妃丽也笑道:“是啊,景芝身上确实带股子梅香,这衣服是熏过么?”说着就要搜她的衣服。   她一闹,柳景芝就有些站不稳,在苏妃丽“给我瞧瞧”的声音中,她整个人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   她扶着腰,朝席奉谦看去,却见席奉谦的眼神紧紧地追随着娇笑的顾雪妍,无法挪开半分。 第16章 梅萼衣香   柳景芝跌倒,所有人都慌了。   柳雁欢先一步将她扶起:“景芝,哪儿摔着了?要不要找大夫?”   柳景芝站起身来,轻声应道:“我没事。”   顾雪妍亲亲热热地挽了柳景芝的手:“外头刚下了一场新雪,咱们别成日闷在屋里,到外头坐坐吧。”   待丫鬟拿来大裘给柳景芝披上,众人便一同到那湖心亭去。   四周的瓦壁均被白雪覆盖,阳光给它们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湖心亭四面环水,从四周灌进来的风将纯黑大裘上的绒毛吹起,衬得柳景芝肤白胜雪。   “瞧瞧,咱们景芝就跟画里走出来似的。”顾雪妍笑道,“通身柔婉的气质,我就是学不来。我爹总说,当日就不该放我去新式学堂,学得跟个假小子似的。”说着,她俏皮地吐了吐舌。   旁人还未说话,席奉谦倒率先开口:“我瞧着顾小姐这样的就极好,如今是新朝了,女子更该自立自强才是,躲在男人羽翼下总归缺少几分魄力。”   顾雪妍看了看垂下头的柳景芝,又看了眼仍不自知的席奉谦,轻咳两声:“旧式新式,都是水做的骨肉,哪来的好坏之分,先生这话未免有些偏颇了。”   席奉谦趁着这趟儿,又是一阵附和。   许是吹了风,夜里柳景芝就病倒了。前来瞧病的大夫说是底子太薄,风邪入体,只能在烧炭的室内将养着。   临近年关,旧式大家庭的每一个角落都热闹起来。屋子的门楣窗棱上,贴起了喜庆的春晖对联。可柳景芝的病,却没什么起色。柳雁欢前去瞧过两回,她都在沉沉地睡着,寂静的院子和热闹的家格格不入。   作为面上游手好闲的大少爷,柳雁欢实际上却没闲着,根据上回和秦非然商定的内容,重拟了合同条款。只是这一次,没等他主动联系秦非然,秦非然却主动找他了。   于是初三刚过,柳雁欢就提溜着一堆子年货,来到秦非然的公馆。   公馆在城中有名的富人区,独门独栋的西式建筑,比柳雁欢在21世纪民国影视城里看到的还要抢眼。   门口接应的仆人一路领着他到了客厅,柳雁欢一面走一面打量着四周,暗自诧异于整座公馆的氛围。   虽然每个角落都显示出精心布置的痕迹,但屋子里却分外冷清。   像那红彤彤的春晖对联、黄澄澄的年桔,通通不见踪影。   柳雁欢在沙发上坐下,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沙发罩上的穗子,不一会儿就见秦非然从二楼下来。   年关丝毫没能撼动秦三爷穿黑色衣裳的习惯,柳雁欢第一次见他穿黑色的褂子,一张英俊的脸比从前要严肃几分。   “你这儿怎么这么冷清?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在年货里拣了几样……”刚说了两句话,柳雁欢就意识到不对劲儿,秦非然的脸色和平日里相比,未免太过严肃了。   一贯擅长察言观色的柳雁欢声音弱了下去,轻轻地问了句:“你怎么了?”   “上次我们商定的条款,我在仔细考虑之后,认为柳氏书局够不上跟我们合作的标准,今日请柳少到此,就是通知此事。”   柳雁欢一下子定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秦非然,竭力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一丝玩笑的神色。   可他失败了,秦非然冷硬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裂痕,那种久居上位的眼神,带着的是对柳氏书局彻底的否定。   柳雁欢捏紧了包中凝聚了他心血的合同,努力地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镇定一些:“槐先生,我能知道你突然转变态度的原因么?究竟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好,是我们给出的条件不够优厚,还是槐先生对书局的实力存疑?如果是前者,我们可以再商谈,如果是后者……”   “柳先生请回吧。”一句冷冰冰的话,连称呼都变了。   柳雁欢看着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秦非然,忽然从心底生出一阵无力感。   他看着无比气派的公馆,精巧的室内布置,默默地点了点头。   虽然柳家的一草一木,跟这儿比逊色许多,但并不代表,他柳雁欢要在此地低声下气地求人。   他深吸了口气,轻声道:“我再问一遍,槐先生真的决定了?”   秦非然仍旧沉默着。   “好,很好。”柳雁欢点着头,一步步地倒退着走到公馆门口,然后在某个时刻毅然转身离去。   等柳雁欢出了门,秦家的仆人才冲通身散发着低气压的秦三爷道:“三爷,柳家少爷已经走了。”   秦非然什么也没说,他来到公馆三楼的一个房间。   当房门打开时,露出了里头空旷的场地,房间中央吊着一个深红色的沙袋。   秦非然连拳套都没戴,就一拳擂在那沙包上。   他仿佛不知疲倦般连续击打、侧踢,任由汗液滴落在地。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不少人劝他收了烟草铺送来的礼金,这样就可以堵上年关银行放贷的缺口,可他仍旧咬紧了不松口。   烟草铺老板好几次上门来请,都被他拒之门外。   偏偏当老板拿着顾客名单向他炫耀时,他一眼就看到了柳雁欢的大名。   怎么可能呢?秦非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柳雁欢,居然也抽大烟?   最后,烟草铺老板的礼金他没有收,却留下了顾客名单的复刻版。   秦非然又一拳拳打在沙袋上,可柳雁欢的笑脸就像有魔力一般,总是不按规矩地闯入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秦非然喘着粗气,将头深埋进毛巾里。   却说柳雁欢在秦公馆里受了这么一通气,走得决绝又理智。   初时的气愤褪去后,更多的是困惑。   在他的印象中,槐墨并不是一个蛮不讲理、喜怒无常的人,究竟是哪里出了误会。   他反复思量着这件事,一不留神晃悠到柳景芝的院子里。   一进院子,柳雁欢的眉头就紧紧地皱起,在这院墙之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息。   这样的气息,让柳雁欢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前世因着申昊常年周转、熬夜、赶通告,压力渐大的男人染上了烟瘾。通告的间隙总要抽上一根,无论柳雁欢怎么劝,他都无动于衷。   每次亲吻,柳雁欢都能嗅到他口中的烟草气息。   他怎么也想不到,在柳景芝的院子里,会再次闻到类似的味道。   柳雁欢寻着烟味来到柳景芝房门。   他一露面,门前原本打着瞌睡的小丫鬟登时清醒过来,扯着嗓子就喊:“小姐!大少爷来看您了。”   柳雁欢没等丫鬟通报,一手推开门,就见房里还有一个丫鬟,蹲在柳景芝身边,一见柳雁欢进门,忙把手里的东西背到身后去。   门口的小丫鬟还在竭力阻止柳雁欢:“大少爷,您不能进去。”   柳雁欢回头看了她一眼,眼底却无一丝笑意:“为什么我不能进去,景芝这不是好好的么?”说着,他一步步朝卧榻上的人走去。   “棠梨,你在烧什么?”他直接点了卧榻旁小丫鬟的名,把人吓得够呛,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倒是斜倚在卧榻上的柳景芝非常淡定地看了柳雁欢一眼:“大哥来了。”   “棠梨,你藏什么呢?福寿膏可是好东西,快拿出来给大哥看看。”   棠梨怯生生地将背后的东西拿出来,柳雁欢看着那两个烟泡子,许久没说话。   “大哥要不要试试,自打生病到现在,也就这东西能让我快活一些。”   柳雁欢劈手夺过那两枚烟泡:“景芝,你听哥一句话,这东西不能吸。”   柳景芝不解地偏头看向他,表情里还带了些童稚:“为何不能,这是大夫开的。”   柳雁欢皱眉道:“这东西抽多了伤身上瘾,把烟给我。”   “我不!”   “景芝!”柳雁欢急了,直接上手去抢。   两枚烟泡砸在地上,柳雁欢用脚狠狠踩踏,哪里能想到柳景芝会挣扎着下床。   三姨太冯蕴进门时,看到的就是屋内一片狼藉的景象。她唯一的女儿,仅仅穿了亵衣,披头散发,香肩半露,两只手还死命抱着柳雁欢的腿。   冯蕴惊叫一声:“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娘,哥抢我的药,我好难受,我要吃药。”   冯蕴一看柳雁欢脚底下的东西,一下子急了:“好端端的,你抢景芝的药做什么?”   “这哪里是药,这分明是毒啊!姨娘,你到外头去看看,哪个抽大烟的不是瘦骨如柴,只剩半条命的?你怎么能让她抽这个!”   “你胡说什么?这东西叫福寿膏,服后能让人神清气爽,现在好多小姐太太都抽这个,凭什么我们景芝不能抽。”   柳雁欢知道道理是说不通了,索性不再废那口舌,直接上手去抢柳景芝手中的烟泡。 第17章 梅萼衣香   也不知柳景芝吸食这玩意儿已经多久了,总归她气力不如柳雁欢,一会子就东倒西歪地软倒下去,嘴里还不住地胡言乱语。   眼见女儿被推倒,冯蕴哪里气得过,不一会儿又跟柳雁欢推搡开了。柳雁欢也没留力气,一个使劲儿就将冯蕴推倒在地。   恰在此时,房门被推开了。   陈桂芳一瞧见这种情形,立马惊慌失措地惊叫起来:“欢儿,我的欢儿,你这是怎么了?”   陈桂芳身后紧跟着柳明崇,冯蕴素日里是个恬淡的性子,今日怕是真的委屈了,见到柳明崇眼泪就没断过。   等丫鬟们将东倒西歪的冯蕴和柳景芝扶起来,冯蕴开始断断续续地数落柳雁欢的不是。   “我自问待雁欢不薄,可是景芝生病,他这个做哥哥的居然连药都要抢。旁的我可以不管,可景芝的身子都虚成这样了,我这做娘的是再也忍不下去了啊。”   冯蕴一向是极识大体的,这么多年来,无论柳明崇身边有多少莺莺燕燕来来去去,她始终是一副恬淡的样子。如今看她哭得梨花带雨,心一下子就软了。   他板着脸,对柳雁欢说:“你,给我去祠堂里面壁思过!”   柳雁欢没有再多说话,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这个家里都不会有人听,也不会有人信。   柳明崇要惩罚柳雁欢,柳景芝坐在一旁,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手里还拿着一枚烟杆子。   她的眉目间依旧清秀如初见,只是整张脸都染上了病色,看着蜡黄蜡黄的,再没有当初的生气与灵气。   当柳雁欢跪在祠堂中,面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时,脑海中想的,却一直是柳景芝那张死气沉沉的脸。   从前关于大烟的所有资料,他都是从纪录片或课本上得到的,而当他此刻真正接触到时,真真觉着头皮发麻,他甚至无法抑制心底那股隐秘的愤怒。   是以当他终于被放出祠堂,重建天日时,他一把挥开了想要前来搀扶他的手,一瘸一拐地回到了房间。   他记得丫鬟口中的尤记烟铺,是宁城最大的烟铺之一,随着心底的火气越烧越旺,他做了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当他推着一车臭鸡蛋烂菜叶停在尤记烟铺门口时,那些骨瘦如柴的老烟枪,全都看好戏般看着他。   此时的秦非然,正板着脸坐在烟铺内。来来往往的烟榻上堆满了人,无一例外都是双目无神,一脸迷醉。   烟铺老板尤卯丙在一旁腆着脸赔笑:“三爷,您尝尝看,这是今岁新进的高山云雾茶。”   秦非然一动未动。   一旁郭斌也摆着一张冷脸:“尤老板,咱们三爷有洁癖,您瞧瞧您这儿,什么牛鬼蛇神都有,简直就是五毒俱全,这些烟枪喝过的茶碗,你也敢拿到三爷跟前来?”   “哎哟,三爷恕罪,三爷恕罪,下人没眼色,开罪了三爷,还望三爷大人有大量。来人,拿崭新的茶杯来。”   说罢又张罗着斟水,倒茶。   秦非然闭眼靠在椅背上,四周的人声就跟苍蝇似的,嗡嗡嗡嗡吵得他耳根子疼。他摆了摆手:“行了,别忙活了,有事儿说事儿。”   “三爷,其实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您看在税款上头,能不能帮忙减一下。我知道,您今年借贷出去的款项,有好些都成了无头冤帐。远的不说,就说这贾正霆,您就算把他送进了牢里,这钱的窟窿眼儿,您也堵不上呀。我不一样啊,我只要将利润分您一两成,这窟窿不就补上了么?您看我们这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也就挣几个辛苦钱,可那上头要税要得太高了,您就不能体谅体谅?”   秦非然弯了弯唇角:“尤老板,这事儿我做不了主,税款这一块不归我管啊。”   “三爷说笑了,如今谁人不知道,三爷管的行当是最吃香的,大公子管着储蓄,二公子外出留洋,谁管税款业务,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尤老板,我知道你是个仗义的人,这事儿如果我能帮上忙,再怎么着也会给你方便,可眼下我是真没办法。”   尤卯丙的脸黑了。   “三爷,您这是半点面子都不给我尤某人啊,您可别忘了,秦家又不止您一位爷,这送上门来的肥肉您不吃,您猜其他几位会如何?”   秦非然挑眉道:“你威胁我?”   话音刚落,烟铺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大笑声,偶尔还夹杂着一两句叫好。   尤卯丙脸一沉,大声喝道:“谁人在外头闹事?”   外头的伙计闻声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老爷,外头来了个疯子,穿得人模人样的,可一个劲儿地拿臭鸡蛋烂菜叶砸招牌。”   尤卯丙正愁有气没处撒,忙道:“走,出去看看!”   秦非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闭了眼在凳上假寐,直到他听到一把声音:“老子他妈就砸了,这害人玩意儿,早倒闭早干净。”   秦非然猛地睁开眼睛,一旁的郭斌迟疑道:“属下怎么觉着,这像是柳少的声音?”   秦非然一拍桌子:“走。”   柳雁欢正砸得起劲儿呢,忽见店老板出来了,后头还跟着一个“熟人”。   “槐墨?你怎么在这儿?”柳雁欢抬头看了看那被烟熏黑了的招牌,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你抽大烟?!”柳雁欢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怎么?柳少被烟铺坑了?这是上门找茬来了?”秦非然冷笑道。   尤卯丙本来还想亲自解决那砸招牌的人,听着秦非然话里的意思才惊觉,这两人很熟?!   “是啊,舍妹被这烟铺坑惨了,我倒是不知道,原来你也是这烟铺的常客。”   秦非然很快发现了话里的端倪:“你妹妹?”   “舍妹如今病入膏肓,人鬼难辨,全拜这害人的烟膏所赐。”   秦非然很快意识到什么:“不是你在抽?”   “老子抽毛线?你见哪个抽大烟的能像老子那么正常?”   秦非然的嘴角止不住就上扬了,他上前两步,一把搂住柳雁欢的腰:“让尤老板见笑了,雁欢脾气不太好,以为我去那秦楼楚馆找小姐,这不急着将我撵回家,所以才一时冲动,多有冒犯。”   柳雁欢懵了,尤卯丙也懵了。   感情秦三爷不抽那泡烟,原来是喜欢男人?尤卯丙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惊天机密。   看着柳雁欢小白脸似的靠在秦非然怀里,尤卯丙觉得自己需要喝口茶冷静一下。   同样不知所措的还有被强行搂腰的柳雁欢,他轻轻地挪了挪腰,僵着一副笑脸轻声问:“槐先生,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雁欢,咱别闹了成么,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你也看到了,我真的没去红灯坊,也没去找什么红香绿玉,我可是来找尤老板谈事情的。对吧,尤老板?”   尤卯丙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看到秦非然的眼色,下意识答应:“对,对……”   “雁欢,你都看到了吧。”   柳雁欢看着两人一唱一和,立马明白秦非然要自己配合他演戏。   他眼珠子一转,台词顺手拈来:“谁知道你是不是联合了别人来哄我,要不是我找上门来,你还不晓得要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呢,我瞧着你心里是半点没有我的,但凡有一点儿,哪里会在这儿心安理得地待这么久。”   秦非然唇角的笑容越来越明显,尤卯丙看着那张笑起来如同冰消雪融的脸,心里又有了个绝妙的认知:秦三爷怀里这个小白脸儿,很得宠呢。   “哎哟我的祖宗,天地良心我每时每刻心里都念着你,哪有空想别人?你要真这么想,我可真的比窦娥还冤了。”   “任你嘴上说出个花儿来,反正我是不信的。”柳雁欢索性别过脸去。他还是第一次听秦非然用那样温柔的语气哄人,即便知道是逢场作戏,也难免红了脸。   秦非然一把捂住他的眼睛。   “你干嘛?”眼前陡然失去光明的柳雁欢惊叫。   “给你看个宝贝!”   等柳雁欢重见光明,就见眼前摆着一张票据。仔细一瞧,居然是泰和银行1000万法币的支票。   他震惊地转头看向秦非然:“这……给……给我的?”   “嗯,给你的。”秦非然含笑看着他。   “还生气么?回头我领你去元利洋货布庄做几身衣服,别气了。”   “不要衣服,我要香水!Caron的皇室香浴。要知道那种掺杂了烟草的男香,才是人间绝色。”   柳雁欢兴致勃勃地说着,毫无防备地,秦非然的脸就凑了上来,在他唇上如羽毛拂过般,轻轻地吻了一下。   在一片起哄声中,柳雁欢失了神。 第18章 梅萼衣香   “好,都听你的。”柳雁欢听见秦非然这样说。   他捂着唇,怔怔地看着秦非然。   他看着秦非然笑着向尤卯丙道别,看着秦非然亲亲密密地搂着他,看着四周起哄的人群。   刹那间以为自己在做梦。   直到走至百货大楼的门口,柳雁欢才幡然醒悟。   他猛地甩开秦非然的手:“你……你为什么突然……”   “突然什么?”秦非然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突然……吻我。”   “不这样怎么让尤卯丙相信你是我的情人,然后顺利带走你。”   柳雁欢一下醒悟过来,没错,的确从一开始,两人就在互相比拼逢场作戏的演技。   “我……我还没找你算账,你这人怎么回事,之前说不和柳氏书局合作,现在又突然……”   “抱歉,先前我可能对柳少有些误会。”   柳雁欢有些狐疑地看着他,忽然反应过来:“你……你该不会以为我抽大烟吧,我怎么会去碰那些个害人的东西?”   “嗯,所以说是误会,希望我们能够重新考虑合作的事情。”   柳雁欢睨了他一眼:“槐先生还真是不改专行独断的本性,说终止就终止,恕我不能答应合作一事。”   秦非然也不争辩,只是无奈地看着柳雁欢:“那柳少觉得,我该怎么弥补过失?”   柳雁欢指间夹着那张1000万法币的支票:“这个,还作数么?”   “当然。”   柳雁欢把玩着那张支票,看了眼百货大楼,最后将那支票拍在了秦非然的胸口:“记住了,我不是你包养的情人,我也没兴趣做你的情人,别把生活过成你的小说了。”   秦非然下意识地接住从胸口滑落的支票,再回头时,柳雁欢只给他留了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过了好半晌,秦非然才回过神来,抬脚走进百货大楼。   跟在他身侧的郭斌不解道:“三爷,您这是?”   “给柳少买礼物赔罪。”   由于柳家对柳景芝抽大烟一事不闻不问,甚至还多有纵容,柳景芝在痛快地吸食了一阵子后,很快出现了负作用,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下去。   也就只有席奉谦来探看她的时候,她能打起些微精神,平日里却越来越懒,连白天都瞌睡。   就在这样的时刻,她却忽然收到了顾雪妍寄来的舞会请柬。   顾雪妍即将从学堂毕业,邀了一圈亲朋好友到公馆小聚。柳景芝、柳雁欢、柳雁麟、席奉谦都在受邀之列。   丫鬟将请帖呈给柳景芝,笑道:“小姐,听说这一回,姑爷也会参加呢。”   柳景芝颤颤巍巍地接过请帖,那玫红色的纸面,刺激着她的眼球。   她忽然哑声喊道:“拿镜子给我!把镜子拿给我!快!”   当镜子摆在她面前时,柳景芝看着镜中那个披头散发的自己,两颊深陷、眼圈发青,哪里还有半丝少女的活力。   她怔怔地看了半晌,忽然发狠地拿起镜子,使劲儿地往地上砸。   丫鬟听见响动,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柳景芝却尖叫起来:“出去,出去,都给我出去!”   她手里攥着那张舞会请柬,捂着脸哭出了声。   等到晚饭时间,柳景芝难得挽了个发,到前厅和大家一起吃饭。   陈桂芳一直往她碗里夹菜:“景芝,我可怜的儿,赶紧多吃一些,看你瘦的。”   柳景芝咬着一块山药,轻声说:“父亲、母亲,我收到了雪妍送来的舞会请帖。”   柳明崇狠狠地皱了皱眉:“女儿家别总往外头跑,你该是嫁人的年纪了,多呆在家里学学规矩。”   柳景芝低下了头。   陈桂芳笑着劝道:“老爷,景芝都多久没出门了,难得她主动提这个事儿,就让她去吧,我听说欢儿也收到了请柬。”   柳明崇看了眼柳雁欢,劈头盖脸又是一顿训:“一个男儿,成日里跟后院女眷厮混在一起,也不嫌丢人!”   “这次看着点儿,照顾好你妹妹,你该负起当哥哥的责任。”   “是。”柳雁欢点点头。   或许因为有了念想,柳景芝的病也有了起色,大烟抽得比以往少了些。   舞会当天,她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在房中一件件地试着衣服。   “小姐,你穿宝蓝色的褂子最好看了。”丫鬟拿着衣服让她比照,镜中人形销骨立,衣袖里显得空落落的。   柳景芝看了一阵,推开面前紫、蓝二色的褂子,咬牙道:“他不喜欢褂子,他喜欢洋装,我记得我有洋装的,我的洋装呢?帮我找出来,我要洋装。”   她有些歇斯底里。   “小姐,小姐,您别着急,我这就去找。”   到了出发时间,柳雁欢在院子里等了许久,却不见柳景芝出来。   他上前敲了敲门,听见里头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他一脚踹开门,开门的景象将他吓了一跳。   房间的石板地上一片狼藉,各色衣服被堆得到处都是,而他的妹妹还在执着地寻找着。   “我的洋装呢?我的洋装呢?”   见柳雁欢走进来,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哥,我的洋装呢?你有没有看到我的洋装?”   柳雁欢看了眼跪在一旁瑟瑟发抖的丫鬟,把瘦骨如柴的女子拥入怀中:“没关系的,找不到的话,哥带你去买一件。”   柳景芝已经很久没有踏出过家门,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既新鲜又可怕。她坐在黄包车上,把脑袋依偎在柳雁欢怀中,一双眼睛却恋恋不舍地看着路边的景物。   等到了百货大楼,看着那精致的装潢和各色时尚画报,柳景芝无比兴奋。   或许爱逛街是每个女孩的天性,在百货大楼里柳景芝看到什么都想去一探究竟,可她的脚却承受不起这样的负荷。没一会儿,她已经觉得累了。   柳雁欢只好径直带她进入洋装店,一推开店门,就听见一把熟悉的声音:“你好,我来拿先生的领带。”   “郭斌?”柳雁欢笑道。   “柳少?您怎么会在这儿?”   “我带妹妹来买洋装。”   郭斌看了柳景芝一眼,很难想象眼前这个瘦得脱了形的姑娘是柳雁欢的妹妹。他是行家里手,自然知道这是大烟吸多了的模样。   他朝柳景芝点点头,又将领带送给试衣间里的男人。   柳景芝显然很喜欢店里的洋装,不一会儿就挑了好几套裙装。   柳雁欢便让丫鬟搀着她去试。   很快,试衣间传来开门的声音,柳雁欢笑道:“来,让哥哥看看。”   一回头,却跟秦非然的眼神撞在了一起。   “这么巧,柳少?”   “怎么……是你?”   “我刚试了新的领带,这条鲜橙色的如何?”   柳雁欢看着摇了摇头,从货架上取下深褐色与宝蓝色的领带。   “鲜橙太轻浮,深褐太死板,墨绿太沉闷,还是宝蓝比较适合你。”   说着,他伸手将领带圈在秦非然的脖子上,缓缓地替他打起来。   秦非然显然很享受这个过程,眼神从柳雁欢的头顶延伸开去,直到看见被丫鬟搀扶着的柳景芝,没忍住狠狠地皱了皱眉。   “好了。”柳雁欢的一句话,打断了秦非然的思绪。   他看向镜中的自己,宝蓝色配上此刻他身上的西装外套,既不过分张扬,又足够抢眼。   “你的眼光很好。”   柳雁欢坦然地接受了这句赞扬,前世他常年浸淫在娱乐圈,申昊的许多衣服都是他帮忙搭配的。   “哥。”   听见叫声,柳雁欢转过头,就见柳景芝挑了件亮色调的洋裙。   裙子本身精致漂亮,可穿在柳景芝的身上,却有种异样的违和感。   就连修身的洋装,让柳景芝穿在身上都显得袖子里空荡荡的,真的是太瘦了。   “好看么?”   柳雁欢帮她理了理衣摆:“挺好的。”   柳景芝得了夸奖,苍白的脸色也染上了一丝喜色。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柳景芝已经有些气喘,等出了百货大楼,秦非然瞧了眼柳景芝,对着柳雁欢说道:“要去哪儿,我让人送你们吧。”   “多谢,就不麻烦槐先生了。”柳雁欢话音刚落,柳景芝脚下就一个踉跄。   柳雁欢赶紧将人搂住。   “看柳小姐的样子,恐怕……”说话间,汽车已经停在两人面前。   “上车吧,去哪儿?”   柳雁欢轻叹一声:“我们去顾公馆。”   郭斌和秦非然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诧。   “三爷,看来柳少他们是受邀去舞会的,您确定不去么?”   秦非然想起今日收到的舞会请柬,沉吟半晌:“你通知顾唯安,就说我出席今天的舞会,但不想引人注目,所以我的身份是槐墨。”   郭斌意味深长地往车里看了一眼:“属下明白。”   秦非然看着柳雁欢坐着汽车渐行渐远,预感到接下来的夜晚很有趣,他一向不喜欢舞会的场合,可这一次竟隐隐有些期待。 第19章 梅萼衣香   因着有汽车代步,柳家兄妹到达公馆的时间尚早。   待车子停稳后,柳雁欢扶着柳景芝下车。久居深闺的女子,立刻被公馆四周美丽的景色吸引了。   柳景芝第一次看到这样有趣的景致,庭院里的树被园艺工修剪出各种不同的形态,喷泉池子里还架着个酒桶状的水车。   顾家是经营酒庄的,顾盼牌葡萄酒是他们旗下的明星产品。他们刚一进大厅,就有侍者端着葡萄酒上来。   柳景芝摆了摆手,她向来没有喝酒的习惯。   两人在厅中坐了片刻,就见顾雪妍笑吟吟地从外头进来,身后居然还跟着一个熟人:席奉谦。   “瞧我这记性,刚跟席先生在花园里逛了一会儿,连时间都忘了。”说着,她将目光转向柳景芝,“景芝,你今天穿得可真漂亮。”   柳雁欢的脸色却是一沉。   方才在百货店里他还没发现,柳景芝实在不该在今天这样的场合穿洋装。顾雪妍是个能把洋装穿得顶好看的校花,柳景芝拖着沉疴的病体穿一身洋装站在顾雪妍身边,简直高下立判。   果然,当柳雁欢看向席奉谦时,发现后者的目光,像一只见到花蜜的蜜蜂,一瞬不瞬地“盯”在顾雪妍身上。   一刻钟后,陆陆续续有客人进场。顾雪妍作为顾唯安的独女,只得撇下众人去应酬。   柳雁欢看着她像花蝴蝶般穿梭在大厅中,又看了眼身旁沉静如水的妹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通过宾客的穿着打扮,柳雁欢可以判断,来的多是有身份地位的社会名流,像柳家能够在受邀之列,恐怕还是沾了顾雪妍的光。   片刻后,见顾雪妍引着一个身着黑色风衣的男人进场。   柳雁欢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人,能让顾家小姐放低身段亲自迎接,如今又殷勤地做着向导。   还没等他想清楚,就见黑风衣男人朝自己所在的方向走过来。   或许是男人走路的姿势实在太过拉风又有范儿,越来越多的目光投射过去。   直到男人停在柳雁欢跟前:“柳少,又见面了。”   “槐墨?!”柳雁欢看着他胸前那条宝蓝色的领带,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你怎么会来?!”   “当然是受顾小姐之邀,她是我的忠实读者。”   说到忠实读者,柳雁欢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柳景芝。   柳景芝激动得脸都红了,她坐在椅子上,却像在针毯上一般,颇有些坐立不安。   “舍妹也是你的忠实粉丝。”   “哦?”秦非然终于将目光转向柳景芝,忽然伸手道:“你好。”   “你……你好。”柳景芝也伸出手,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瘦得脱了形的手,实在是难看得过分。   秦非然只是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太脆弱了,好像一碰就会碎一样。   舞会正式开场了,顾雪妍透过厅中的麦克风,冲众人宣布了舞会的规则。   今日的舞会设有一个彩头,除了一起跳舞以外,还有表演展示的环节。   有自信的男宾,可以主动邀请舞伴到大厅中央,与舞伴共舞一曲。   根据宾客掌声的大小选出优胜者,优胜者能够获赠顾家珍藏的红酒,而所获掌声最小者,也要罚酒三杯。   比赛规则一宣布,会场登时热闹起来。不少男宾一致将目光投向顾家小姐,其中也包括席奉谦。   顾雪妍看了眼坐在远处的柳景芝,轻叹一声,应了席奉谦的邀请。   音乐响起的一刻,两人之间却没有半丝缱绻旖旎的气氛。顾雪妍低声道:“席先生,你是景芝的未婚夫,合该去邀请她跳舞。”   席奉谦看着眼前穿着精致洋装的年轻女子,她的额头圆润饱满,披肩长发上带着可爱的卷儿,脸上的坨红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美好。   “雪妍,我与她只是有婚约,若是你愿意,我可以……”   “够了,请你别再说这样的话。你这样做,不仅是对景芝和柳家的不尊重,更是对我的侮辱。”   一个转身间,顾雪妍甩开了席奉谦的手,却又在湍急的音乐中,回到舞伴的角色。   “雪妍,我是真的喜欢你,自从见你第一面,我就难以自抑地被你吸引了。请你给我一个和你单独相处的机会吧。”席奉谦的眼神热情似火,顾雪妍的神情却冷冷清清,看不出半丝喜悦。   “今晚在花园……”   从柳景芝的角度看过去,顾雪妍和席奉谦正借着跳舞的时机说悄悄话。   这实在是超出她的容忍底线,她紧紧地攥着衣角,手上的青筋因着用力而变得更加明显。   等到一曲结束,顾雪妍和席奉谦的表演得到热烈的掌声。   柳景芝却猛地站了起来,她颤颤巍巍地走到席奉谦跟前,努力地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静一些:“我们,来跳舞吧。”   席奉谦看着那只如僵尸爪子般消瘦的手,只觉得一阵反胃。   他为难地看了眼柳景芝的脚:“华尔兹对脚会造成负担,你确定你可以?”   柳景芝其实从来没学过跳舞,可她听见席奉谦这样问,又猛然点了点头,不肯认输。   无奈,席奉谦只得牵了她的手走进场中。音乐响起的第一刻,男人就知道自己做了个极其错误的决定。   柳景芝根本不会跳舞,她脚下的步子迟钝而凌乱,那小脚在胡乱动着,看着就跟小丑在演滑稽戏似的。   偏偏脸上还露出过分热情以至于显得傻气的笑容。   席奉谦觉得自己就是个白痴,居然会相信柳景芝的鬼话,还没等他懊恼完,皮鞋就被重重地踩了一下。   反射性的,他一抬脚就踹了过去,柳景芝原本就站不稳,如今被这么一袭击,整个人便倒了下去。   一时间,厅中满是笑声。   柳雁欢一急,忙跑过去将人扶起来,看向席奉谦的眼神凝上了一层寒冰。   偏偏席奉谦也恼羞成怒,嘴里骂道:“有些人啊,别以为穿上洋装就能野鸡变凤凰,当心凤凰没变成,反倒落得一地鸡毛。”   柳雁欢听得心头火起,抡起拳头就想砸过去,可还没等他碰到席奉谦,拳头就被截住了。   “我能……邀请你跳一支舞么?”   “什么?”柳雁欢怔愣地看着秦非然,“现在?”   “当然。”   柳雁欢顶着一头混乱的思绪将柳景芝扶到一旁坐好,双方暂时将怒火偃旗息鼓。   秦非然和柳雁欢的舞蹈,显然引起了众人的兴趣。柳雁欢看着四面八方好奇的目光,咬牙道:“待会儿,你跳女步。”   “我不会。”秦非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   “你他妈,那你干嘛找我?”   “别说脏话。”   很快,富有韵律感的音乐响起,柳雁欢从没有跳女步的经验,一时竟有些慌乱。   秦非然搂紧了他的腰:“别慌,深呼吸,跟着我的节奏就好。”   过了一阵,柳雁欢听见秦非然的笑声,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跳起了女步。   “笑个屁。”   “你看着像个翩翩公子,说话怎么这么粗鲁?”   “对你不需要温和!你为什么拦着我打那家伙。”   “你要是打了,回头有理也说不清,再说,你妹妹很喜欢他。”   柳雁欢瞪着秦非然看了半天,最后挫败地敛了目光。   秦非然说得没错,柳景芝确实很喜欢席奉谦。   “他妈就是个人渣。”   “男人不都这样么?你看看你爹,都往家里抬了几房姨太太了。”   柳雁欢目光一暗:“是啊,男人都是这样,槐先生想必也觉得席奉谦是对的。”   秦非然失笑出声:“你这人,怎么老对我有偏见。”   “是你自己说的。”   “是我说的,可并不代表我赞同他。”   “谁信你的鬼话!”   “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不信你摸摸看。”说着,牵起柳雁欢的手捂到自己的胸口。   “……”   华尔兹是种很神奇的舞蹈,沉浸在舞蹈中的男女,看起来都会有种异样的亲密感。   包括舞蹈中的秦非然和柳雁欢。   在秦非然还没到顾家的时候,顾唯安已经派人通知了顾雪妍:秦三爷出席今晚舞会。   按照顾唯安的计划,要想保住家族企业,就要找个秦三爷那样的女婿。   因而顾家筹办这场舞会,专程邀请秦三爷,就是为了给顾雪妍制造和他相处的机会。   可是眼下,顾雪妍惊讶地发现,柳家大少爷柳雁欢跟秦三爷居然这么熟,秦三爷甚至主动邀请他跳舞。   她想起那些流传在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什么柳家大少包养戏子,喜欢男人;秦三爷千金博美男一笑,也有龙阳之癖。之前她是不信的,可看着眼前随着音乐起舞的秦柳二人,顾雪妍觉得自己有些混乱。   恰好一曲终了,顾雪妍趁着众人鼓掌之际,拖曳着裙摆走到秦非然跟前。   “我能请您跳支舞么?”顾雪妍看着秦非然的眼睛。   “哇,顾家小姐!”   “那男人谁啊。”   “顾小姐请他跳舞?”   众人议论纷纷,大家都等着看秦非然会如何应对。 第20章 梅萼衣香   “抱歉顾小姐,我有些累了,下次吧。”   话音刚落,柳雁欢就察觉到会场弥漫着一阵诡异的安静,旋即像气氛压抑到顶点般,如数爆发出来。   “哇,这人谁啊,够拽的啊。”   “我的天,勤明学院的校花顾雪妍,就这样被拒绝了?”   而那少数知道秦非然身份的人,都选择了缄默不言。   顾雪妍怔怔地看着秦非然,像是没想到会被拒绝,原本红润的脸色渐渐变得煞白。   “对不起,打搅您了。”说完,顾雪妍推开众人跑开了。   柳雁欢看着跑远的人,瞥了秦非然一眼:“我貌似听到一位少女心碎的声音。”   秦非然牵起柳雁欢的手,在他手背上烙下一吻。   人群中的欢呼声,起哄声,再次冲向高潮。   最后的评比结果,一对男士的华尔兹高居榜首,而席奉谦和柳景芝却成为了舞会上的笑料。   当顾家的丫头端着一壶酒走到席奉谦身边时,席奉谦看向柳景芝的眼神像淬了毒。   “按规则,请二位罚酒三杯。”   柳景芝刚端起酒杯,就被柳雁欢接了过去:“舍妹不胜酒力,我替她喝吧。”说着,他连着灌了三杯酒。   柳雁欢把喝光了的酒杯倒转过来,当真一点都不剩,宾客们纷纷鼓掌喝彩。   席奉谦只得陪着喝了三杯。   紧接着顾家当家人顾唯安亲自端了一个锦盒过来:“槐先生,这是今晚的彩头,顾家酒窖里珍藏的霞多丽香槟,希望您能好好享受这个夜晚。”   秦非然接过锦盒,却发现不见了柳雁欢的踪影。   此时的柳雁欢转到了大厅角落,安顿柳景芝躺好在沙发上,这才缓缓地走到窗边。   正值黄昏,日头西沉,旁边是和衣而睡的妹妹,柳雁欢忽然想抽根烟。   想起不久前,他还那样出离愤怒地砸过烟馆,又忍不住失笑出声。   苏妃丽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男人,她不懂窗台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东西能够吸引他看这么久。   可活泼如她,却也能感觉到,这是一个不能打扰的时刻。   柳雁欢就这样站了许久,忽然感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转头一看,是苏妃丽。   柳雁欢对她的印象,就是一团热烈的火,牙尖嘴利又泼辣率真。   可此时的苏妃丽却小心翼翼地捧着怀里的一个面包篮子:“柳大哥,这个给你。”   柳雁欢看着那一篮白面包,诧异道:“给我的?”   “嗯,我亲手做的,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柳雁欢从篮子里掰了一片尝了尝,点头道:“嗯,还不错。”   看着吃得有滋有味的柳雁欢,苏妃丽眉眼间染上笑意,朝他勾了勾手指。   柳雁欢俯身去听,脸上却蓦地一湿。   苏妃丽在他脸颊上印了个结结实实的吻。   柳雁欢愣住了,小丫头却跑得比兔子还快。等柳雁欢回过神,远处就剩下目睹了全过程的秦非然。   他听见秦非然说:“柳少真是魅力无边。”   一瞬间,柳雁欢清醒过来,回敬道:“槐先生也不遑多让。”   两人就这样,一个站在窗边,一个站在远处,隔着数张餐桌对视着。   最后,还是秦非然先投降了,他朝柳雁欢挥了挥手中的香槟:“诺,奖品,你怎么能先跑掉了?”   柳雁欢看着秦非然熟练地开瓶,倒酒,然后说cheers.   于是他也端起酒杯,看着那不断上涌的气泡,说cheers.   “你刚才都看到了?”   “如果柳少指的是那枚少女的香吻,那确实是看到了。”   “那你为什么不做声,不是说喜欢我么?”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喜欢她。”   柳雁欢刚想辩驳,就听秦非然说:“我更不想打扰那一刻的你。”   柳雁欢眼神一闪:“那一刻的我,是什么样的?”   “特别的孤独,就好像……你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一样。”   柳雁欢瞪大了眼睛看向秦非然:“什……什么?!”   这时,侍者端来一碗葡式烧肉,一碟咖喱莼菜,一份照烧鸡肉,还有一碗米饭。   秦非然笑道:“吃点东西吧,空腹喝酒不好受。”   每一道菜上桌,柳雁欢的眼神就多一分惊疑。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的菜?”   秦非然笑笑:“你喝醉了。”   “不,我没醉,烧肉、咖喱莼菜、照烧鸡肉,都是我爱吃的。”   柳雁欢一下子揪住秦非然的衣领:“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秦非然从兜里掏出手帕,抹去柳雁欢脸上的眼泪。   “柳少,你真的醉了。”秦非然索性跟柳雁欢坐在一边的沙发上,“多少吃一点,空腹真的不好。”   “槐墨。”   “嗯?”   “你会弹琴么?”   “我不会。”   柳雁欢执着地扒过秦非然的手指:“那么修长的手指,一定是弹琴的。”   “我真的不会,你会么?”秦非然看着已经快卧倒在他身边的人,眼神渐深。   “我?我会啊。”柳雁欢偏着头,露出一个笑容,“我弹给你听。”   他执拗地掀开钢琴盖,当他手指触到琴键的时候,仿佛有灵性般,行云流水地弹了起来。   大厅里的人都回过头,看向正在弹琴的人。   “这曲子挺好听的,叫什么呀?”   “这曲子怎么没听过?佳儿,你知道这曲子叫什么吗?”   “不知道,老师没教过。”那个叫佳儿的女儿懊恼地看着母亲。   柳雁欢正弹得兴起,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拽他的衣角。   低头一看,是一个打扮得很像洋娃娃的女孩,正仰着头问他:“大哥哥,这首曲子叫什么?”   柳雁欢看着混血女孩湖蓝色的眼睛,轻声说:“《A sincere heart》真诚之心。作曲人:申昊。”   一曲终了,热烈的掌声响起。   秦非然忽然拿出一个扎着缎带的盒子,轻轻地放在钢琴上。   柳雁欢勾起唇角,眼神迷蒙地问:“这是什么?”   “赔罪礼物,为我上一次失礼的举动道歉。”   柳雁欢打开那个小盒子,看到一个老式的香水瓶。   “是什么?”   “Caron的皇室香浴,你不是说想要么?”   柳雁欢诧异地挑挑眉:“我随口说的,你居然真的买了。”   他忽然又高兴起来,把香水直接喷在手腕上,而后抹在秦非然的耳根。   就在那一瞬间,柳雁欢整个人吻了上去,这样爽朗而直接的索吻将所有人都镇住了。   秦非然一面应付着那毫无章法的吻,一面观察着柳雁欢的状态。   他能明显感觉到柳雁欢的情动,不像自然流露,倒像是药物反应。   两个人挨得极近,柳雁欢的下身明显有了反应。   秦非然当机立断地一把将人抱起,脱下风衣盖在他的身上。   可即便是这样,柳雁欢依然搂着他的脖子,无休止地索吻。   在一片惊呼与惊叹声中,两人纠缠着出了门。到了外苑的喷泉旁,柳雁欢忽然咬住了秦非然的领带。   “松嘴,别闹。”秦非然哄道。   柳雁欢含混道:“我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皇室香浴。”   说着,他用力一拽秦非然的领带,两人一同跌进那喷泉里。   香水滴落在喷泉池子里,明明只是两滴,香味却盈满了秦非然的鼻腔。   柳雁欢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放松笑容,不是那种戒备的假笑,也不是那种端庄温和的笑容,而是发自内心的甜笑。   于是宾客们看到,两个宛若落汤鸡的人又吻到了一起。   疯了,整个世界都疯了。   秦非然用所剩无几的理智将人抱上岸,立马有侍者送上毛巾。   在这之后,过度活跃的柳雁欢一度安静下来,只是没一会儿又有了反应。   他像只八爪鱼似的缠上了秦非然。   好不容易回到房间,秦非然根本放心不下,只能用热水给他擦身。   柳雁欢醉得厉害,嘴上却没闲着。刚开始的时候,一直嘟囔着什么,秦非然侧耳细听,听到了好几种香料的名字。然后就变成了一个单一的名字:“申昊……申昊……”再然后,秦非然听见柳雁欢问,“槐墨,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我?”   秦非然沉默,柳雁欢却锲而不舍地一直问。   秦非然把暖暖的帕子放在柳雁欢的额头,轻声说:“因为……你是柳雁欢啊。”   醉鬼仿佛听懂了这句话,他安静了好一阵子,而后笑着“啧”了一声:“这叫什么答案。”   “我教你。”柳雁欢说,“因为柳雁欢天下第一好。”   秦非然没忍住笑出声。   “笑什么?!来跟我一起说,柳雁欢天下第一好!”   秦非然沉默。   柳雁欢不满道:“你说呀。”   “嗯,因为柳雁欢天下第一好。” 第21章 梅萼衣香   第二天清早,柳雁欢悠悠转醒,只觉得头痛欲裂,一双眼皮跟灌了铅似的。他的脑袋无意识地在枕头上蹭了蹭,感觉今日的枕头格外柔软和舒服。   当他懒洋洋地睁开双眼,却陡然发现哪里不对劲,在他身下哪里是绣花枕头,明明就是男人的肉体。   柳雁欢惊叫一声,继而听见秦非然那早起嘶哑的声音:“睡得还好吗?”   “你……你怎么在我床上?”   “你看清楚了,这里可是顾公馆。”   柳雁欢的记忆缓缓回笼,他记得自己领着柳景芝来到顾公馆,而后和秦非然跳了一曲华尔兹,还替柳景芝挡了那三杯罚酒,最后好像是喝醉了……   柳雁欢轻轻地呻吟了一声,眼神里带着点忐忑和不安:“我喝醉以后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吧?”   “你所谓出格的事儿是指什么?非要弹钢琴给我听吗?还是跳进喷泉池子里戏水?亦或是……”   柳雁欢通红了一张脸,把头闷在被子里当鸵鸟。   忽然,他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儿:“我们之间没发生什么吧?”   “哦?原来你都不记得了。”秦非然玩味道。   “什……什么?”柳雁欢的脸更红了。   “你昨晚抱着我不撒手,我好心替你擦身,你还拼命折腾,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着你是天下第一好,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柳雁欢简直想找条地缝钻进去,他快速地穿上衣服,对着镜子就是一通收拾,最后还不忘眯着眼睛警告秦非然:“昨晚的事儿不许说出去!”   等他收拾停当,才想起昨夜兄妹两人夜不归宿,家里恐怕急成一锅粥了。可任凭柳雁欢找遍了顾公馆,都没能找到柳景芝。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最后还是顾雪妍提醒道:“不要光搜屋里,外头的花园、院子都要找。”下人们这才想起,顾公馆的花园内还有两间杂物房。   当房门被推开时,里头的景象惊呆了众人:柳景芝和席奉谦两人正赤条条地躺在床上。   柳景芝的身体上布满了欢爱过后的痕迹,而席奉谦毫无所觉,鼾声震天。   苏妃丽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尖叫出声。听见叫声,床上的两人才迷蒙地睁开眼,刹那间,席奉谦就清醒了过来。   柳景芝也很快恢复了意识,她慌张地用撕碎的布料挡住身体,凄哀地哭泣起来。   柳雁欢三步并作两步,将席奉谦揪下床:“你这个畜生,当我们柳府没人了啊,竟敢这样欺负我家的姑娘?”   席奉谦哭丧着脸,哀叫道:“雁欢,雁欢你听我解释,我……我昨晚喝多了,明明记得见到的是顾小姐,不知怎么的,一觉醒来就变成了景芝。”   顾唯安一听这话,当胸一脚把席奉谦踹翻在地:“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席奉谦哎呦一声倒在地上:“我错了,顾老板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忽然,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拼命扒拉着柳雁欢的裤腿:“不是这样的,当时我控制不住自己,整个身子跟火烧似的,肯定是有人给我下了药。”   “对,一定是这样的,我平常酒量还算好,总不至于几杯就倒。可是我却觉得头昏脑胀,才喝了几杯,身子就热得不行,现在想起来,那分明就是药物反应。”   柳雁欢看着默默流泪的妹妹,心里堵得慌。   他轻轻摸了摸柳景芝的头:“景芝别怕,有什么事说出来,哥哥会为你做主的。”   柳景芝浑身发着抖,啜泣道:“是雪妍告诉我,奉谦有事儿跟我说,在花园等我。可我刚到花园,奉谦就不由分说地扑上来,无论我怎么挣扎、求饶,他都不放开我!”柳景芝显然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一张脸煞白无比。   席奉谦也忽然反应过来,指着顾雪妍控诉道:“对,就是她,事到如今,我也明人不说暗话。我和顾小姐跳华尔兹的时候,曾经约定子时在花园见面,所以我分明见到她来了,不知怎的就换成了景芝。”   苏妃丽也轻声说:“我记得,雪妍曾经向我抱怨,说席先生频频向她示好,让她很为难,还说在她心里,只倾心于秦三爷那样的男子。”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众人都把目光投向顾雪妍,顾唯安着急道:“雪妍,你说句话啊?”   顾雪妍苦笑一声:“没错,我的确在舞会上和席先生有约定,那是因为他反复纠缠于我,我才出此下策。和他约定以后,我并没有打算赴约。我知道景芝深深地记挂着顾先生,就想给他俩创造一个机会,可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至于你们方才所说的下药,我是绝对不会做那种下作之事的。”   顾雪妍说完,众人一度陷入沉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说辞,看似都非常合理,却又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   此时,秦非然率先打破沉默:“昨日用作惩罚的那壶酒,是谁准备的?”   人群中,一个小丫鬟怯生生地站了出来:“是小姐吩咐我准备的。”   眼看着所有不利的证据都指向顾雪妍,顾唯安也着急了,连声追问:“怎么了?是那壶酒有问题?”   “嗯,昨日柳少喝了那壶酒,也表现得过分热情。”   柳雁欢满脸通红:“你胡说什么呢?!”   秦非然低声道:“是真的,你那处都顶到我了。”   柳雁欢一张脸红得不像话,忙转身问那小丫鬟:“那壶酒可还有剩?”   “酒壶之类的餐具早已经收拾好了。”   证据又一次泯灭,让众人陷入了苦恼之中。顾雪妍蹙眉道:“我与景芝一向感情甚好,怎么会想出这么恶毒的计策?”   “各位不若先休息片刻,此事需从长计议。”顾唯安赔笑道,说完他朝身后喊了一声,“顾全,还不赶紧给各位准备吃食!”   谁知这一声吩咐下去,却没有人答应。   顾唯安气恼道:“顾全人呢?”   顾全的夫人是厨房的帮佣,赶紧颤颤巍巍地擦手道:“老爷,顾全今日喝多了,现在还睡着呢。”   “我不是严令不许喝酒吗?看来你们净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了。”   “老爷,您也知道,顾全这人看见酒就走不动道。昨日那壶酒剩了这么多,他看着实在心疼,就偷喝了大半。哪曾想后劲这么足,到现在都没能起来。”   柳雁欢忽然反应过来,追问道:“慢着,你刚刚说顾全喝的是哪壶酒?”   “就是昨日端过去的那壶白酒,满满一壶送过去,拿回来的时候还有小半壶。”   柳雁欢和秦非然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道:“顾全可曾出现什么反应?”   “反应?没有什么特别的呀,和平常一样,喝醉了酒,说了一会儿混话就睡过去了。”   顾雪妍一下子也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急道:“快,快带我们去看看。”   等众人到了厨房,才发现顾全喝的就是昨日用于惩罚的那壶酒。   顾雪妍松了口气:“这下我可以自证清白了吧?我可没有吩咐丫鬟给他们下药。”   顾全的夫人不明所以,笑着问顾雪妍:“小姐,这回可记清去花园的路了?”   “什……什么花园?”顾雪妍丈二摸不着头脑。   “小姐,您不记得了?昨晚我起夜,曾在途中遇见小姐,小姐您不是还向我问路吗?我还稀奇着呢,您对这府中不是一向最熟悉的吗?怎么连花园的方向都忘了?”   顾雪妍瞪大了眼睛:“你可别胡说,我昨夜分明没有去过花园。”   “哎哟小姐,我不可能认错的,那件枣红色纱质披肩,不是小姐最爱的衣裳吗?”   顾雪妍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对呀,我的披肩呢?昨日室内有壁炉,我将它落在大厅的沙发上了。”   “走,去大厅。”柳雁欢和秦非然马上往大厅走。   然而大厅的沙发上,却空无一物。   “一定是有人穿了我的披肩,往花园去了。那人是谁?她为什么要穿我的披肩?”   柳雁欢沉思良久,脸色猛地一变,飞快地往花园跑去。   此时的席奉谦正坐在床边系腰带。   柳景芝脸色凉凉的,透出一股子病态的苍白:“我知道你心悦雪妍,现在外头都讲究自由恋爱,旧式婚约确实是不时兴了,你要是喜欢她,我不会拦着你的。”   提起这个,席奉谦颇有些愤恨:“顾小姐不是我等平头百姓能高攀的,人家心悦秦三爷,哪能看得上我这样的俗人。”   柳景芝盯着男人看了许久,轻声道:“奉谦哥,你何时才能回头看我一眼?” 第22章 梅萼衣香   还没等席奉谦回复,顾雪妍就冲进了房中。   她环视整间屋子,最后目光落在柳景芝身上:“景芝,我不见了一件衣服,你可曾见过?”   柳景芝的脸上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慌乱:“什么披肩,我不清楚。”   顾雪妍的脸色阴沉下来,眼神中流露出浓浓的讽刺:“我从未告诉过你,那是一件披肩,你又是如何得知的?还是说……”顾雪妍抬手掀起房间里枣红色的桌布,“这根本不是一条桌布,而是我的纱质披肩。”   柳景芝面色煞白,像是要昏死过去。   “景芝,你心思竟然这样恶毒,想要陷害于我?”   此刻的席奉谦还完全蒙在鼓里,他茫然道:“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顾雪妍却没有闲心思来照管他,一双眼睛紧盯着柳景芝,不肯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只见那豆大的汗珠,顺着柳景芝的脸颊滑落。她脸色发白、嘴唇泛青、两眼深陷,如同鬼魅一般,末了她嘴唇动了动,整个身子软倒在席奉谦怀里,昏死过去。   “景芝!景芝!”一瞬间,所有人都慌乱起来。还是秦非然比较镇定,他指挥道:“赶紧送教会医院。”   柳景芝是被柳雁欢抱着送去医院的。   秦非然打开桌面上的茶壶,壶里还剩一小半茶水,他将茶壶递给郭斌:“拿去化验。”   柳雁欢颓然地坐在医院的长凳上,沉声道:“我不明白……我真的想不明白,好好的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走到今天这个田地?席奉谦到底有什么好?值得她这样作贱自己。”   很快,柳雁欢就明白了:柳景芝被诊断出怀有两个月的身孕。听到这个消息时,柳雁欢只觉得当头被人敲了一棒槌,整个人都是蒙的。他错愕地抓住医生的衣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德国医生摇了摇头:“柳小姐已经怀了两个月身孕,今日因身体太过虚弱,加上受惊,所以昏厥。”   纸包不住火,席奉谦看向柳景芝的眼神里都带上了恨。   柳家三小姐,彻底沦为宁城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柳雁欢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妹妹,在内心深处,他还是有那么一丝隐秘的挣扎,希望这一切都与柳景芝无关。   他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般激动道:“或许事实并不是这样的,你说过,我也中了那样的药,可我并没有喝那茶壶里的茶,我又是怎么沾染上的?”   秦非然沉吟半晌,摇头道:“从一开始我们就想错了,你昨夜之所以会有那样的举动,是因为葡萄酒加面包糠的作用。”   “什么?”   “你昨日不是吃了苏妃丽亲手做的白面包吗?白面包加葡萄酒,本身就带有一定的催情作用。你出现那样的状况,是白面包加葡萄酒的催情作用,所以能用物理降温的方式,将欲望降下去。如果是药物反应,是很难降下去的。”   柳雁欢听着秦非然一本正经的说辞,脸上又烧了起来。可这样一来,为柳景芝开脱的借口就彻底不存在了。   秦非然将顾雪妍的披肩递给柳雁欢,上头淡淡的梅萼衣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医生的诊断结果一出,席家就撕毁了婚书。秦非然走进病房时,看到的就是双目无神的柳景芝。   “听说席家悔婚了?这样的结果你们满意了、高兴了吧?”   秦非然坐在椅子上,单刀直入道:“其实昨日在舞会上,你根本就没有睡着。柳雁欢喝醉后,你就拿了顾雪妍放在沙发上的披肩,走到花园里等着。一方面,你可以掩人耳目,装作是顾家大小姐。另一方面,你也可以让喝醉了的席奉谦,以为站在他面前的,是他一直朝思暮想的顾雪妍。”   听到这段话时,目光呆滞的柳景芝眼珠子转了转。   “而后你就利用这个伪装的身份,哄着席奉谦喝下那杯下了药的茶,顺理成章地造成了强暴的事实。我说的对吗?”   柳景芝戏谑道:“这一切都是你的猜测,证据呢?”   “茶水的化验结果出来了,茶水中含有从兰花中提取的催情剂。”   “那也不能证明,药就是我下的。”   “在我进来之前,柳雁欢告诉我一个细节。在你生日的时候,他曾送你一个香包,你一直带在身上,所以衣裳上自然沾染了梅花的香气。”   “可这一回到顾公馆来,他与你同乘一辆车,将你拥在怀里的时候,却觉得梅花的香气变得稀薄。他以为是你病了,受不得熏香,故而没把香包带在身边。可我方才进来时,分明见到香包就系在你的腰间。我想知道香味变淡的原因,不知柳小姐,可否把香包给我查看一二?”   柳景芝瞬间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捂住腰间的香包,眼看着秦非然一步步朝她走来,她慌乱道:“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就在这时,秦非然看到床边摊开的一本书,他眼神一暗,沉声道:“我差点忘了,你还是我忠实的读者。”   柳景芝的眼光瞥向那本书,故事写的是一个旧式家族的女子,冲破重重桎梏,最终获得新生。柳景芝苦笑一声:“是你说的,女子要敢于冲破牢笼,要敢于朝前看。你骗了我,是你骗了我!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新生!我也不可能获得新生!”   秦非然看着面前歇斯底里的女孩,只觉得所有的安慰训斥在她面前都显得那么单薄与苍白。他轻声道:“比起断章取义我的书,你更应该听你大哥的话。”   柳景芝有一瞬间的失神,秦非然趁她不备,将香包取走了。   他打开香包,将里面的东西如数倒出,包裹在白纸之下的不是香料,而是一颗颗白色药片。看着白色药片被抖落,柳景芝也放弃了挣扎。”   她仅在医院待了三天,就被接回了柳家。原本就冷清的院落,此刻更是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所有的下人都知道,柳三小姐已经是个残花败柳,跟在她身边绝不会有个好出路,将来要是许了人家,被当做陪嫁丫鬟,那更是有苦说不出。”   是以柳景芝的院落里,只有几个婆子照看着。柳雁欢走进院子时,看到她们围成一圈嚼着舌根,可就连柳雁欢都能听见,柳景芝正在屋里呼唤着下人。   柳雁欢板起脸,训斥道:“你们就是这样伺候主子的?还不赶紧去打水。”   一群婆子在他面前还算安分,灰溜溜地散了。   柳雁欢推开房门,一眼就看到蜷缩在床上的柳景芝。她比从前更瘦了,身上已经看不到半丝恬静温柔的影子。柳雁欢给她倒了杯水,却被柳景芝一把挥落在地。碎瓷片溅了一地,柳景芝咬牙道:“不用你在这猫哭耗子,我变成这样,是你们一手造成的!”   柳雁欢没有去看床上的人,而是俯下身,将地上的碎瓷片一片一片地捡起来。   柳景芝却再也忍不住了,她声泪俱下的控诉道:“为什么还要来看我?就这样死掉,不就称了你们的心意吗?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披上顾雪妍的披肩去花园?因为我恨她,凭什么她可以是顾唯安的掌上明珠?我就要在这牢笼里做个讨人嫌的庶出小姐。从小到大,这个家可有人真心为我想过?父亲母亲,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挣彩礼的工具。我娘性情懦弱、不争不抢,被人欺负到头上就只会哭。母亲说什么她就附和什么,就算哪一天,母亲说要把我嫁给一个乞丐,她也会哭着劝我打落门牙和血吞。”   “席奉谦,我那么喜欢他,可他呢?他的眼里只有顾雪妍。是,顾家小姐样样都比我好,穿得新潮,上过学,有共同语言。我是多想成全他们,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本来属于我的东西都要让出去?还有你……”柳景芝忽然指着柳雁欢,“我当真以为你是唯一疼我的人,可结果呢你抢我的福寿膏,你为了福寿膏骂我。”柳景芝捂着脸,眼泪从她消瘦的指间滑落。   她每说一句,柳雁欢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景芝,到现在你还不明白?你说大家都亏欠你,那你又何尝善待过自己?如果你善待自己,在我劝你戒烟的时候,就应该当机立断,就不该和大夫发生苟且之事,更不应该设计陷害顾雪妍和席奉谦!”   “席奉谦就真的这么好么?他心里根本就没有你,景芝,你若能走出去看看,就会知道这个世界还有许多精彩的人和事,你真的……太傻了啊。”   柳雁欢并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柳景芝听进去多少?当他站在院子里,眺望着院墙外的落日时,第一次觉得,古老的柳府像一张吃人的嘴,将人一个个吞没在无边的黑暗里。 第23章 梅萼衣香   柳景芝的尸体是被送饭的婆子发现的。   发现的时候,房梁上悬着一条白绫,她就这样结束了年轻却创痕累累的生命。   三姨太冯蕴哭得几近昏厥过去,柳雁欢站在她面前,任由她捶打。   “你个丧门星,如果不是你,景芝也不会出事;如果你当晚将她带回家,她就不会……”   柳雁欢默默地忍受着捶打和责骂。   受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柳明崇和冯蕴接连病倒。   出殡当天,柳雁欢是柳家的主事人。棺椁下葬后,在一片哭声中,柳雁欢听到郭斌低沉的声音。   “柳少,我家先生有请。”   柳雁欢诧异地回头,就见秦非然那辆黑色的通用停在远处。   他疑惑地走上前去,敲了敲车窗。   “上车。”   柳雁欢上了车,秦非然递给他一个纸袋。   “这是?”   “新书的样稿,你先看看,如果觉得题材可以,我就继续往下写。”   柳雁欢怔怔地看着秦非然,花了好几分钟才消化了这个事实:“你真要和柳氏书局合作?”   “这只是下一本书,如果你们做不好,合作就仅此一次。”   “我明白,你放心吧。”   秦非然看着车窗外的人群,轻声道:“你准备继承家业吗?”   柳雁欢沉默半晌,摇了摇头:“没有这样的打算。”   “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成为一名调香师,或许你听起来有些不切实际。”   “调香师?”   “没错,现在百货大楼里卖的高档香水,大部分都是从国外进口而来。我想创立自己的香水品牌,做国产的香水工业。”   秦非然许久没接话。   柳雁欢后知后觉地看了他一眼:“你肯定觉得我在痴人说梦。”   “不,我觉得你的想法非常好。生而为人,总有做梦的权利。”   柳雁欢诧异地挑了挑眉。   “怎么?不赞同我的话?”   “不,我只是没想到,你会鼓励我。”   “不纯粹是鼓励,还有提醒。”   “什么意思?”   “现在的柳家,不足以支撑起你的梦想。而在这个过程里,你会遇到无数的困难。比如你的起始资金,人力成本,还有产品的消费对象,桩桩件件都需要你去考虑。如果你没有足够的耐心和定力,将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柳雁欢愣住了,从穿越到现在,他的生活安逸中带着混乱,总是被卷进各种事件之中。而秦非然是唯一一个在此时此地,告诉他要找准方向的人。   “我明白了,谢谢你。”柳雁欢这句谢谢说得真心实意。此前他一直觉得秦非然是那种衣食无忧又骄傲自负的人,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或许眼前人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其实,如果你想成为调香师,眼下就有现成的助力。”   “嗯?”柳雁欢不明所以。   “温家的韶华香坊在宁城赫赫有名,作为温家的外孙,总不至于为此发愁吧。”   “温家?”柳雁欢瞪大了眼睛。   “你不知道?”这回轮到秦非然诧异了,“宁城的香道大家温如岚不是你外公?”   “呃……我之前大病了一场,许多事情记不清了。”柳雁欢轻声道。   秦非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温家在制香业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你若能获得老爷子的认可,定然有所助益。”   柳雁欢怀着心事回到柳家,叫来金猊,详细地了解了情况。   果真如秦非然所说,他的外公正是宁城的香道大家温如岚。   然而金猊言语间却略有吞吐:“当年夫人和老爷私定终身,一度和家里闹得很僵,可温家还是怕委屈了夫人,给了许多陪嫁,如今这些都在二太太手里。”   柳雁欢从账房取了账本略一清点,才发现生母名下还有一处房产,两处田庄,若干珠宝首饰和现钱,而柳明崇将这些交给陈桂芳管理。   柳雁欢重新列了一纸清单,细细寻思该怎样才能和温家搭上线。   温如岚是个学识渊博,性情严肃的长辈。因着对女儿的婚事不满意,每次去温家,柳雁欢看到的都是老人家的冷脸。原身本就是混世魔王的性子,乍见这样严厉的长辈,内心十分抵触,和温家二老一向不亲近。   柳雁欢的生母逝世后,温老太太曾想将柳雁欢接到膝下抚育。可陈桂芳舍不得正房的嫁妆,自是不肯答应。柳雁欢也惧怕端着一张冷脸的温如岚,抚育之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在此之后,温家也曾多次打发人来问外孙的状况,柳家几次三番打发了事,次数多了,温家也就对柳雁欢这个外孙冷了心,不再过问了。   柳雁欢亲近温家的心思刚起,机会就来了。此时正值年关,正月里的庙会十分热闹,柳雁欢走到韶华香坊前,就见大门被挤得水泄不通。   柳雁欢好奇问道:“韶华香坊今日怎么这么多人?”   “你不知道啊,今日香坊掌门人温如岚七十大寿,韶华香坊在摆擂台呢。”   “摆擂台?”   “可不是,先要过五关,每一关给你一种香,你要是能闻出里头的配方原料,就可以挑战擂主。”   “擂主是谁?”   “温家大少爷,温豁。”   柳雁欢站在人群中看着。   因着闻出一种香,就能将香免费带走,因而不少人都跃跃欲试。   可多数人只能过前头的两关,从第三关开始,就陆续有人败下阵来。   现在成绩最好的,只能摸到第五关的边,根本没有见到布帘后头温家少主真容的机会。   当又一个挑战者败下阵来,人群中已经议论纷纷。台上的伙计笑着抱拳道:“各位,可还有挑战者上台?”   虽然人群中窃窃私语,却始终没有人上台。   布帘之后温家二少温达拍掌笑道:“爷爷您看,我就说这世上哪有什么天才存在啊,在宁城能跟大哥比的人还没出生呢。”   温家大少爷温豁倒是安之若素,他一手捧着茶杯,轻轻地吹了吹茶面。   温如岚脸色铁青,他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沉声道:“你给我闭嘴,要不是你不堪大用,我至于出此下策么?”   温达轻声嘀咕:“不是还有大哥嘛,我就负责好吃懒做好了。”   温豁闻言笑了笑,抬手摸了摸温达的头发。   温如岚叹息一声:“你们啊,学习总浅尝辄止,殊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   三人正说着话,外头忽然又热闹起来。   柳雁欢走上台,停在第一张桌子旁,那一方香炉透出丝丝缕缕的香气,柳雁欢将香炉端起,轻轻地将香气拢到鼻尖,不假思索道:“迷迭香。”   而后他没有丝毫停顿,也没有等伙计宣布结果,就径直走向第二炉香。   “这一炉是栀子香。”言罢,他径直走向第三炉香。   “这一炉是简单的韵香,用了沉香末和麝香末。”第三炉香也被破解了,速度快得店伙计都忘了说话。   布帘之后,温达惊讶道:“好快啊,看来是个行家。”   “第四炉了。”柳雁欢轻笑道,“这是藏春香,配料是降真香末、丁香粒、龙脑、麝香、里头还掺了炼蜜,应当烧的是香丸吧。”   伙计呆呆地点了点头。   “他要是能把第五关过了,就破记录了。”温豁看着柳雁欢的背影,喃喃道。   “哥,没关系,就算他能闻出第五道香,你的实力也远在他之上。”   柳雁欢嗅着第五道香:“这一道是名品雪中春信。沉香、白檀、丁香、木香、甘松、藿香、零陵香、白芷、回鹘香、附子、当归、麝香、官桂、槟榔、豆蔻。”   伙计照着手头的配方单子一对,颤抖着双手道:“答……答对了!”   人群欢腾了,面对着渐高的人声,温豁站起身来:“爷爷,我去会会他吧。”   温如岚沉默良久,点了点头。   当温豁看清来人时,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雁欢?怎么是你?”   柳雁欢看着这贵气的打扮和稳重的气质,心知眼前人必定是温家的大少爷——温豁。   “表哥,愿意和我比一场么?”   “别闹了。”   “我是认真的。”   温豁看着柳雁欢认真的表情,怔了怔,最终还是点点头。   两人同时打开锦囊,上头只有四个字:梅萼衣香。   柳雁欢一怔,当真是百般情绪浮上心头。两人对视一眼,便提笔在纸上写起来。   片刻后,两人将写好的香方呈交给温如岚。温如岚将两人的方子浏览了一遍,哑声道:“叫那位公子进来吧。”   温达一瞬间瞪大了眼睛:“不可能,他怎么可能答得比大哥好!”   温如岚将方子递给他:“你自己看吧。”   温达一眼看过去,就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两人写的配料所差无几,最大的差别就是柳雁欢在每一味香材旁还写了用量,温豁却没有。   “爷爷,这不公平啊,大哥明明没有写错!”   “他是没有写错,可制香配香,香材可以改变,用量却是标尺。写香方的时候,只有配方是成不了事的,用量才是决定成败的关键,所以,的确是这位年轻人胜出了。 第24章 小叶檀香   温达哑口无言。   温豁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将柳雁欢让进了幕布之后。   温达一下子跳起来:“是你?你来做什么?!”   温如岚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柳雁欢,他盯着柳雁欢看了许久,才颤声道:“是……雁欢么?”   “外公!”柳雁欢笑着对温如岚鞠了一躬。”   温如岚脸上浮现出一丝喜色,但很快又镇定下来,恢复了一张冷脸。   “你来做什么?”   “我来给外公拜个年。”   “你刚才的表现……”温如岚心中疑惑颇多。   可题目是他随机想的,柳雁欢想提前准备是决计不可能的。   意识到柳雁欢真的在香道上下了功夫,温如岚十足欣慰:“不可骄傲,也别死记硬背方子,前人的东西固然经得起推敲,却也容易堵住你进步的路子。”   “是。”柳雁欢恭顺地应了,末了扬起一抹甜笑,“外公,我对香道很有兴趣,想跟着外公修习。”   温如岚看着他脸上的一抹笑容出了神。   这一抹笑容像极了温家长女温惜,温如岚仿佛看到自己最疼爱的女儿,扬起一张明媚的小脸,俏皮地说:“爹,你偏心,我也想学香道。”   他还记得当年温惜出嫁后,下人从她的房间里整理出厚厚的三叠香道手札。那些年里温如岚说过的话,都被她一点一滴地记录下来,让温如岚忍不住热泪盈眶。   在温家的儿女中,温惜绝对是天赋最为出色的。   温如岚不止一次地感叹:“惜儿,你若是男儿身该多好。”   现在,柳雁欢那张酷似温惜的脸和女儿的脸重合在一起,温如岚又听到那句如梦魇般的话:“我想修习香道。”   “我可是很严厉的。”温如岚蹙眉道。   “严师出高徒,我会好好学的。”   温如岚沉默片刻,颔首道:“温家家中藏书你可以借阅,遇到难题也可以提问。”   “多谢外公。”   得了温如岚的允诺,柳雁欢松了一口气。   待他回到家中,却发现柳府的气氛有些微妙。   陈桂芳正捂着脸轻声啜泣,柳雁麟在一旁温声劝慰着。柳明崇坐在一旁,脸上的神情有些尴尬。   见柳雁欢进来,柳明崇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又跑哪儿去了,成日里不务正业,什么时候才能有个正经样儿。”   柳雁欢放柔了声音:“这是怎么了?”   柳雁麟苦着脸说:“最近家中有白事,老太太做主要为爹迎第五房姨娘冲冲喜。”   柳明崇叹息一声:“桂芳,这是娘的意思,我知道这些年你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很多,我始终是心悦你的呀。”   陈桂芳被这样柔声哄着,心里好受了些,红着眼光娇嗔了两声,也知道这事儿没有回旋的余地。   这一日,黄历上写着宜嫁娶,第五房姨娘被抬进了门。   次日清晨,柳雁欢在饭桌上见到了一位恭谦的年轻女子。   柳明崇新婚燕尔,显然非常高兴,指着桌上一道腐皮汤笑道:“都来尝尝你们五姨娘的手艺。”   柳雁欢尝了小半碗,那腐皮初尝有股子荤味。   柳雁均赞道:“姨娘的罗汉斋做得特别好,吃起来解馋。”   陈桂芳一筷子敲他手背上:“好吃是好吃,不过也太小家子气了,我们柳家是吃不起肉么?”   柳雁均被敲疼了,扯着嗓子嚎起来,五姨娘也在嚎哭声中垂下了头。   柳明崇将筷子往桌上一拍,沉声道:“大清早的能不能消停一阵,珂芳第一次下厨,桂芳你就多担待些。”   陈桂芳挨了训,盯着程珂芳的眼神里隐约带着恨,食不知味地撑完一顿早饭,一回房间陈桂芳就把最喜爱的青花瓶给砸了。   刘嬷嬷心疼地看着那一地碎瓷片:“太太,你又何必为这么个小人物动气呢?回头伤着了身子。”   “你是没瞧见她那一副娇弱白莲花的样子,我说上两句她就低头瘪嘴的,还不是装给老爷看的。什么柔顺好拿捏,全都是装出来的。还有她那名字,叫什么不好,偏要叫珂芳,克芳克芳,可不就专门针对我来的。”   刘嬷嬷脸上泛起一丝忧色:“太太,旁的倒没有什么,只是这五姨太的名字确实不吉利。我听人说,但凡是这样名字相冲的,最好到寺里请一道符,破掉那些针对您的煞气。”   “到寺里?”   “是呀,正逢三小姐的白事,要是到那祥瑞寺里,还能做一场水陆法事。”   陈桂芳思量片刻,点了点头:“你说得在理。”   柳雁欢正在湖心亭里看由温家借来的书,忽然瞧见五姨娘领着丫鬟往湖心亭走来,忙起身行礼。   程珂芳轻笑着回礼:“大少爷太客气了。”   柳雁欢细细打量着程珂芳的装扮,她穿着改良后的蓝褂子和肥棉裤,脸上傅一层薄薄的白色妆粉,眉宇间有股子淡淡的愁绪。   柳雁欢见她盯着池子里的游鱼,便笑道:“池子里的鱼都通人性,姨娘可以拿些面包屑喂喂它们。”   身后的丫鬟适时递上一小袋馒头屑,程珂芳欢喜地接了,用手指拈了些碎末喂鱼。   看着那聚拢的鱼群吃得欢喜,程珂芳将鱼食递给柳雁欢:“你试试。”   柳雁欢捏了把鱼食撒到池子里:“我三妹在的时候,也总爱到这儿来喂鱼。”   程珂芳轻叹道:“真好,我从前饿得狠了,就爬到树上摘果子吃,哪还有多余的吃食来喂鱼。”   柳雁欢有些诧异地看了程珂芳一眼:“姨娘还会爬树?我看姨娘这通身的气度,还觉着你出身书香门第。”   “大少爷谬赞了,往日砍柴磨刀,烧火做饭才是我常做的,对诗书乐器,我是一窍不通。”   两人正说着,陈桂芳派的人到了。   “大少爷,五太太,二太太说十五那天大伙儿一块去祥瑞寺祈福,顺便给三小姐做场水陆法事。”   程珂芳的帕子一不留神掉在了地上,柳雁欢弯下腰将帕子拾起:“行了,我们知道了,你去回太太吧。”   丫鬟一福身走了,柳雁欢将帕子还给程珂芳:“姨娘脸色有些苍白,可是身子不适?”   “不碍事儿,许是此处风大,吹得有些狠了。”   柳雁欢点点头,先一步回去收拾东西。   出发当日,陈桂芳领着女眷与男丁到了祥瑞寺,寺内的僧人忙出来迎接。   陈桂芳四下看了看,疑惑道:“怎么不见释空法师?”   “住持前去迎接一位贵客,特地嘱咐我等在此等候各位。”   柳雁欢暗自咋舌,柳家在宁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门第了,今日竟然还有比柳家更尊贵的客人。   一行人在斋堂用过饭,僧人便领着柳家众人参观佛寺的布置。水陆法事的道场已经设好,在它旁边一门之隔便是柳景芝的虚设灵堂。实际的棺椁已经下葬,如今布置的只是个衣冠冢。   正殿里的香客络绎不绝,陈桂芳领着众人在堂前上香。程珂芳拉开案台的柜子,从里头取出线香分予大家。等上过香,陈桂芳便到偏殿寻僧人除厄解煞。   偏殿更像是僧人私下里的居所,如果说堂前是鲜花锦盛、烈火烹油,那么偏殿就彻底变了一副样子。当柳雁欢踏入这里时,第一感觉就是安静。   正殿里的人声都被隔绝在门外,屋内陈设简洁,只有两三蒲团,一张书案和几个箱箧,一个看起来颇为年轻的僧人正在书案前誊写着什么。   当柳雁欢一行进门时,僧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将最后一笔写完,便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陈桂芳十分热忱地跪坐在蒲团上,殷切地看着那僧人。   “不知大师怎么称呼?”   “贫僧法号释怀,只是寺中普通的僧人,施主谬赞。”   柳雁欢仔细地打量着释怀,只见他眉清目秀,气质淡然,年纪虽轻,可一字一句都颇让人信服。   “施主今日来此,是要问什么?”   陈桂芳轻叹一声:“我想问家族前程。”   释怀从柜子中取出宣纸,递给陈桂芳:“还请施主在纸上写一字。”   陈桂芳执笔思量半晌,最终在纸上写下了一个“珂”字。   释怀盯着那个字看了半晌,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六字解语:“王侯将相无种,锦绣前程可盼。蒲草貌似柔弱,实则端方刚烈。财禄子嗣兼有,唯叹聚散有时。”   陈桂芳旁的看不懂,只有那两句“锦绣前程可盼”和“财禄子嗣兼有”让她分外高兴。兴高采烈地收了解语,还在一旁的香油桶里,添了许多香火钱。   在陈桂芳之后,一行人或求签、或测字都卜了吉凶。轮到柳雁欢时,释怀皱了皱眉。   “施主这命格……倒是难得一见。明明早些时候已经油尽灯枯,却不知为何又给续上了,且有鸿运当头之吉兆。这不像是自然的命数,倒像是有人在背后推了一把……”释怀的声音越来越轻,柳雁欢有些听不清,追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异象?”   “并无异象,且施主是有福之人,善哉,善哉。” 第25章 小叶檀香   从释怀口中说出来的,大都是吉利的话。然而坐在案前询问的人,并没有觉得他是在迎合或者奉承,倒觉得他格外真诚。   陈桂芳跟吃了定心丸似的,整个人比刚来的时候放松了许多。正说着,小沙弥敲了敲静室的门:“释怀师兄,住持回来了。”   当柳雁欢跟着陈桂芳出去时,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他看着一身黑色缎面长衫的秦非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怎么是你?!”   “听住持说,你们来寺里做法事?”   “嗯……”柳雁欢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陈桂芳打断了。   “请问先生贵姓?”陈桂芳往前一步,巧妙地挡住了柳雁欢的身影。   “我姓槐。”   陈桂芳一怔,她仔细回忆着宁城有名的人,却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姓槐的。   柳雁欢轻咳一声:“这位就是即将跟我们合作的槐墨先生。”   陈桂芳一下子反应过来,忙将柳雁麟往前推了推:“原来是槐先生,这位是雁麟,素日里喜欢看您的书,合作一事也是他先提议的。”   秦非然看了眼腰背挺直的柳雁麟,再看一眼顾盼神飞的柳雁欢,轻笑道:“合同一事我会与雁欢做最后的敲定,谢谢你对我作品的喜欢。”说着,秦非然向柳雁麟伸出了手。   柳雁麟看着他手上的虎头戒,心里无来由地发憷,只轻轻地握了握,便又退到了陈桂芳身侧。   秦非然领着柳雁欢出了殿门,见柳雁欢一直盯着他看,失笑道:“怎么了?”   “像你这样的人,居然也会信佛?”   秦非然笑道:“我来佛寺,并不是为了拜佛,我是来看此处的恤孤院。”   “恤孤院?”   “祥瑞寺的后头就是恤孤院,院内抚育了许多孤儿。”   柳雁欢像木头人那样怔怔地戳在那儿:“这所恤孤院是你注资兴建的?“   “嗯。”   “我能去看看么?”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当然可以,跟我来。”秦非然牵起柳雁欢的手。   果然如秦非然所言,恤孤院与祥瑞寺仅一墙之隔,院内有成排的宿舍,分男女间隔开来,还有专门的课室。   柳雁欢从窗口看进去,见不少孩子都学得十分认真。   “由于此地靠近佛寺,所以开设的大多是佛学课程,很多孩子长大后成为佛教徒,加入到祥瑞寺。”   “如此甚好。”柳雁欢赞叹道。看着这些专心听讲的孩子,柳雁欢就想到了现代的自己。他也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有一年院长把孩子们聚集起来,询问大家的梦想。柳雁欢就在纸上写道:“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出色的调香师,可以调出世界上最棒的香水。”   此后的每一年,他都会收到一笔数额不菲的款项,资助他升学、留学,直到他学成工作后,才分月将钱还给资助人。   可资助人并不收钱,而是让柳雁欢将钱直接捐给孤儿院。   二十多年来,他从未见过资助人一面。只隐约知道那是一位归国华侨,除了自己以外,那位老人同样资助了许多有梦想的孩子。   柳雁欢站在窗前出了神,下课铃响起,孩子们围作一团,好奇地打量着柳雁欢。   有个小男孩指着柳雁欢问:“先生,他是谁?”   “他和我一起来看你们,你们可以叫他柳先生,他还会弹钢琴呢。”   “走,弹钢琴给你们听。”秦非然拉着孩子们上了二楼,二楼敞亮的房间里摆着一架钢琴。   柳雁欢缓缓地弹着,泠泠的琴声从指间流出,方才还在打闹的孩子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一曲终了,柳雁欢回过头,轻声问:“好听么?”   “好听!”一片叫好声中,柳雁欢看到最后一排坐着一个女生,看向钢琴的眼神渴慕又向往。   柳雁欢朝她招了招手。   女孩怔怔的,看样子没有反应过来。   “去吧,先生叫你呢。”秦非然笑道。   女孩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钢琴旁,柳雁欢在琴凳上挪了挪,拍着身边的位置对女孩说道:“坐吧。”   女孩有些拘谨地站着。   “没关系的,坐吧。”   女孩看着那黑白琴键,缓缓地坐下。   “想学么?”   “想学我就教你。”   女孩犹豫了一下,轻轻地点了点头。   柳雁欢先教她手势,再教她按键,教了几次后,他轻声问:“学会了么?”   “我……我学不会。”   “可以的,你一定可以学会的。”   “咦,你看什么呢?”女孩的眼睛总往节拍器上看,柳雁欢抬手将节拍器拿下来。   “不能动,快放回去。”女孩紧张地按住他的手。   柳雁欢诧异地看着节拍器,接着轻笑一声放回了原处,说道:“那我们再试一次。”   不知不觉,时间就过了大半。   临走之际,女孩朝他露出了笑容:“先生,我叫璨容,您还会来吗?”   柳雁欢轻笑一声:“放心吧,还会来的,就算我离开了佛寺,也会抽空来教你。”   璨容脸上的笑容灿烂了几分。   与柳雁欢的闲适自在不同,陈桂芳正无比紧张地看着闭眼打坐的释空法师:“大师,这名字中的恶煞之气可否去除。”   释空闭眼打坐,老僧入定。   陈桂芳是个心急的,终于在第三次提问时,释空法师睁开了眼睛:“可以,只是需要的时间比较长。”   “这不是问题!”陈桂芳欣喜道,“钱也不是问题。”   于是柳家一行在祥瑞寺呆了许多日子。   这一日,柳雁欢从睡梦中醒来,闻着祥瑞寺特有的檀香气息,只觉得通身舒畅。他打开屋子一面的窗户,见远处的山上不知何时冒出了一片粉色。   年关过完,天气回暖,山中的桃花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冒头。   到了恤孤院,柳雁欢看见秦非然围了条卡其色的围巾,穿着一身黑色紧身皮衣,看起来十分帅气。   他笑着对秦非然说道:“山上的桃花开了,择日不如撞日,索性我们今日带孩子们去踏青吧。”   孩子们欢呼起来,柳雁欢回头一瞧,发现秦非然不知何时将墨镜戴上了,看起来跟个盲人似的。   他抬手将秦非然的墨镜往下压了压:“槐先生觉得这个提议如何?”   “我难得穿得如此帅气,你却要让我沾上一身泥土。”   柳雁欢轻笑一声,清点了人数,就和秦非然带着这帮孩子往山上走。   山间的桃树上,果然都是新结的花苞,偶有几朵已经开了,看起来漂亮极了。   柳雁欢从地上捧起一抔细碎的花瓣,照着秦非然的脸洒了过去。顷刻间,秦非然眼前下起了花瓣雨,目之所及是柳雁欢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   他一把抓住柳雁欢的手,将人带到怀里。   就在这时,一声尖叫,异常凌厉地划破了寂静的山谷。   两人连忙分开,往叫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就见璨容双手捂着眼睛,一个劲儿地尖叫着往后退。   柳雁欢立马意识到不对劲,他跑过去,在距离璨容不远的地方又停下来,再一步步朝她走去,试图温和地靠近她。   可璨容却拼命地摇着头往后退,嘴里还喃喃道:“不行的,他们会知道的,他们会知道的!”   突然,她脚下一划,整个人往后仰倒下去,而在她的背后是万丈深渊。   柳雁欢大吼一声:“小心!”顷刻间,他伸手拽住了璨容的手腕。   方才失了神志的女孩,此刻意识回笼才发现自己被吊在半空,柳雁欢正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立刻慌乱起来,眼睛里都能看到泪光。   柳雁欢鼓励道:“璨容,不哭,抓紧我们的手,你现在需要的是力气,我们一起拉你上来。”   秦非然拽住了璨容的另一只手,两人一起用力将悬崖边缘的女孩拉了上来。   终于回到平地上的女孩身子一软,跌落在泥地里。   她脸色发白,三魂没了七魄,看见秦非然和柳雁欢的一刻,反射性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柳雁欢轻声道:“璨容,可以告诉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么?”   “不能的,不能的,他们有千里眼,他们有顺风耳,跑不掉的,跑不掉的。”璨容颤抖着,显然是受到了惊吓。 第26章 小叶檀香   璨容脸上一副惊魂未定的神情,无论柳雁欢怎么问,她就是缄口不言。   眼看大家都没了游玩的心思,柳雁欢轻叹一声:“回去吧。”   临走前清点人数,柳雁欢让孩子们排成男女两队。   半晌,他蹙眉道:“是我点错了么?怎么少了一个女孩?”   话音刚落,璨容的身子狠狠地颤抖了一下。   “我没记错的,来时是十二个女孩,现在只剩下十一个。”柳雁欢又清点了一次。   秦非然从男孩子的队伍里一个个问过去,可是没有人知道那个女孩的身份,也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不见的。   再问女生队伍,得到的还是同样的结果,而璨容就一直是一副惶然出神的模样,轻轻的一句叫唤,都能把她吓得跳起来。   眼看着太阳临近落山,天色越发昏暗,柳雁欢裹紧了身上的衣服看向秦非然:“生个火吧,山里太冷了,我们再等等。”   秦非然取了自己的外套,将它披在柳雁欢身上:“你穿得太单薄了。”   点燃篝火后,柳雁欢看着那不断跳动的火光,轻声道:“槐墨,我有种预感,那个不见的女孩,可能是自己跑掉的,也许璨容知道一些情况。”   “嗯?”   “如果有人把她带走,她一定会大声叫喊,拼命挣扎,同时必定会有孩子看见。”   “孤儿院虽远不如一个家来得温暖,但好歹还有一个容身之所,那是孤儿最后的一块避风港。”   “你什么意思?”   火光中,柳雁欢看着秦非然俊朗的侧脸,不知怎样回答。   思量良久,终于还是开口道:“我觉得恤孤院有点儿不正常。”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秦非然一眼,见他没有表态,才接着说:“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那几个女孩子太乖了,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不是说学佛的孩子,在悟了佛理之后,大多都会变得性子平和么?”   “是,是这样没错。”柳雁欢挠了挠头,“我说不上哪里不对,就是一种感觉。佛学的平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气质和修养,可这里的孩子所散发出来的感觉,却是压迫之下的惶恐。你还记得我第一次教璨容学琴么?她总是看节拍器,你知道我拿起节拍器看到什么?”   “什么?”   “窃听器,节拍器上为什么要装个窃听器?他们想知道什么?”   “你的意思是,刚刚那个失踪的孩子,原本就想逃离恤孤院?”   “对,她宁愿选择逃离。”   话音刚落,他就见秦非然把脑袋转向一边。   柳雁欢清了清嗓子:“我的意思是,本来恤孤院这样的机构,是他们的避风港,在恤孤院里有吃有喝,可她们宁愿跑出去露宿街头,也不愿留在恤孤院。”   “你的意思是,恤孤院内部出了问题。”   “没错,学佛者也有人面兽心的,孩子又是最好拿捏的对象,保不齐内里的一些东西,你这个出资人都被蒙在鼓里。”   秦非然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已经戌时了,他站起身来说道:“我们回去吧。”   一闻此言,璨容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冷战。   柳雁欢走上前,牵起她的手。一双冰凉的手微微发着抖,璨容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到底是没有甩开。   这之后在寺院的生活依旧安逸而乏味,柳雁欢仍旧会去恤孤院探看孩子们,而那个丢了的女孩,再也没有回来。   这一日,柳雁欢正在禅房午睡,忽然听见楼里传来了丝丝缕缕的钢琴声。他翻身坐起,悄悄来到琴室门前,就见璨容坐在钢琴前,一遍遍地练着柳雁欢教她的曲目。   小姑娘的发上扎着红头绳,身上穿着初春应季的连衣裙,坐在琴凳上弹得异常专注。   连柳雁欢走到她身后都没有察觉。   一曲终了,璨容身后传来一阵掌声,她诧异地回头,就见柳雁欢站在琴凳不远处,正微笑着注视着她:“弹得很不错。”   璨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却又很快收敛起来。   柳雁欢从身后掏出一个扎着缎带的礼物盒,递到璨容面前:“生日快乐,可爱的女孩。”   璨容瞪大了眼睛,生日的日子是她自己定的,也就是她来到恤孤院的日子,这是她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   “先把眼睛闭上,等你睁开时一定会有惊喜。”   “哐”的一声,璨容疑惑地睁开眼睛,就见节拍器已裂开了两半,而柳雁欢正手握一把袖珍消音手枪,   柳雁欢紧盯着她脸上的表情,拿着被毁坏的窃听器轻声对她说:“璨容,不用害怕,千里眼、顺风耳统统被我打碎了,坏人听不到你说话了,以后遇到坏人,我就用这个灭掉他。”   “来,打开礼物看看。”   璨容纤细的双手颤抖着打开礼物盒,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只精美的蝴蝶结出现在她眼前。   这时,柳雁欢转过身,刚把枪别好在腰间,就感觉后腰被人抱住了。   “她叫凤莲。”他听见璨容的声音颤抖着。   “谁?”   “那个跑掉的女孩,叫凤莲。”   柳雁欢回过身,将璨容轻轻地搂进怀里,安抚性地轻拍着她的后背。   “她为什么要跑?”   璨容又沉默了。   “璨容能将秘密悄悄告诉先生吗?先生保证不透露给任何人。”   “有人和我们说,我们说的所有话,做的所有事,都会被知道,因为他们有千里眼,有顺风耳,那个节拍器里就有一个,他们能够知道我们的秘密。”   柳雁欢听得心里难受,他缓缓摊开手,掌心处是那枚已经被打碎的窃听器。   “因为……因为……”女孩话还没说完,眼泪先流出来,将柳雁欢的肩头沾湿了。   “因为凤莲姐,已经过了十六岁生日。”   “那又如何?”   “那些人说,猪仔已经熟了,可以卖了。”   柳雁欢愣住了:“你是说,恤孤院的女孩子……长大了会被卖掉?”   璨容缓缓地点点头。   柳雁欢不断轻抚着她的后背:“卖到哪里去。”   “有的卖给人家当小妾,有的卖给人家当丫鬟。”   柳雁欢搂着怀里轻飘飘的女孩,心底一片冰凉。   见柳雁欢愣神,璨容急了:“先生,您可不可以再带我出去玩一次,再过几年,我也满十六岁了,那些人就会把我卖掉,我不想被卖掉。”   “璨容不用害怕,先生会想办法帮助你的。”   说完,他背转身去,吸了吸鼻子,再出门时已经恢复了礼貌得体的表情。   门外,秦非然正等候着,见柳雁欢出来,低声问:“如何?她说了什么?”   柳雁欢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窃听器,秦非然刚要伸手拿,柳雁欢就将手握成拳,往后退了两步。   “你怎么了?”秦非然察觉到了异样,“你手里的是什么?”   柳雁欢牙关打着颤,唇边泛起冷笑:“怎么,恤孤院的出资者不知道这是什么吗?”   秦非然皱眉道:“她到底说了什么?你这是在怀疑我?” 第27章 小叶檀香   柳雁欢从腰间拔出手枪,瞄准悬挂在秦非然身后房梁上的灯笼,扣动扳机,只见灯笼啪嗒一下掉落地上,裂成了几瓣。   “我不该怀疑你么?恤孤院是你出资兴建的,里头的猫腻你是真不知情还是装聋作哑?”   “既然你这么问,心里就笃定了我是帮凶。”说着,秦非然一步步靠近柳雁欢,“我要怎样自证清白你才愿意相信我的话?”   “找出事件的始作俑者。”   秦非然玩味道:“那么,你能告诉我刚才的情况吗?”   柳雁欢脸色稍缓,把枪别回腰间:“节拍器里果然装着窃听器。”   “窃听器?”秦非然脸色铁青。   “方才璨容亲口告诉我,恤孤院的女孩子到了十六岁,都逃不了被卖的命数。”柳雁欢紧盯着秦非然脸上的表情,“你注资此处……究竟是不是为了……敛财?”   秦非然一张脸冷至冰点,他像是听见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忍不住冷哼出声:“敛财?”   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刻,却见柳家的小丫鬟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大少爷,奴婢终于找到你了。”   柳雁欢诧异道:“怎么了?”   “不知为何,那释空法师不愿意再帮太太解厄,无论太太怎么说,就是要将我们送走。”   秦非然和柳雁欢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不明所以。   “走,过去看看。”柳雁欢跟着小丫鬟回到了祥瑞寺。   刚走到寺门口,就见下人成箱地搬东西,陈桂芳坐在屋里,正由着丫鬟替她抚胸口。   一见柳雁欢进门,她就不迭地抱怨开了:“他这算什么?原先信誓旦旦能替我消灾除恶,现在翻脸不认人,真当我陈桂芳软弱可欺?!”   被她支使去问话的下人回来,刚一进门就吃了陈桂芳一个眼刀子。   “那秃驴怎么说?还是要赶人?”   “嗯。”下人小声应了,眼看着陈桂芳冷了脸色,忙将一盘糕点端上,“夫人,您尝尝这寺中的绿豆糕,败败火。”   陈桂芳当真一口气堵在心头,很不痛快,拿起那绿豆糕三下五除二咽了下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陈桂芳正指挥着下人搬东西,忽然脸色骤青。她紧咬着嘴唇,却抑制不住额际冷汗的滑落。   当她整个人蜷缩着蹲在地上时,下人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忙上前搀扶道:“太太,太太,您这是怎么了?”   陈桂芳腹痛难忍,只能哀声叫道:“茅房……茅房……快扶我去茅房!”   下人不敢耽搁,一路忍着陈桂芳的怨骂将她送到了茅房。   陈桂芳上吐下泻折腾了好一阵,险些没疼晕过去。缓过劲儿来就揪着那劝她用糕点的下人,嚷着要治她的罪。   柳雁欢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下人,沉声道:“这盘绿豆糕,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下人颤声道:“是……是五太太给我的。”   陈桂芳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嘴里叫骂道:“是她,一定是她,她就想毒死我。”   柳雁欢蹙着眉,让人将程珂芳唤来。   程珂芳还是一派朴素的打扮,乌黑的秀发用一根簪子挽起,未着脂粉却像清水芙蓉,分外自然,很是好看。   比对之下,陈桂芳就十足的泼妇样儿,一见程珂芳进门,抬手一个茶杯就砸了过去:“你这个毒妇,你还有脸来?!”   程珂芳被砸了一身水渍,眼神中却透着无措和无辜。   柳雁欢轻咳一声,问道:“五姨娘,这绿豆糕可是你让人送来的?”   程珂芳看了眼那糕点,颔首道:“是。”   陈桂芳破口大骂起来:“你个贱蹄子,在里头搁了什么?”   “我……我……这糕点不是我做的,是寺里的吃食!”程珂芳争辩道。   “那你到后厨去做什么?”   “我去给三少爷做吃食。”   “什么?!给雁均做吃食?!你把雁均怎么样了?!”陈桂芳的语气,简直恨不得将程珂芳生吞活剥了。   “我……”程珂芳百口莫辩,直到柳雁均从门外跑进来。   “娘,你别怪五姨娘,她给孩儿做了好吃的,您看,我一点事儿也没有。”   柳雁欢问道:“你给雁均做什么了?”   “做了芙蓉酥,用了荸荠、香菇、木耳,都是些素菜。三少爷本想尝那绿豆糕,我想着绿豆性寒,大人吃了没事,孩子却受不得这份寒凉,就没让他碰。”   “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陈桂芳阴沉着脸。   “妾身不敢,只是妾身真的没做过。您想想看,若真是妾身动的手脚,又怎么会留下这么大的把柄呢?”   陈桂芳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又见亲生儿子都站在外人那头,登时更加气闷。   因着陈桂芳这一病,众人都走不成了,寺里只好给他们准备了斋饭。   饭桌上,柳雁欢又见到了秦非然。他吃相文雅绅士,柳家丫鬟的视线总围着秦非然转。   这一边两人各怀心思,那一头柳雁均吃得非常开心,吃完一碗,又添了一碗。   柳雁欢笑道:“今天饭量这么好?”   柳雁均打了个饱嗝:“除了五姨娘,再没有人能做出比这寺里更好吃的斋饭了。”   饭桌上,程珂芳笑了笑,伸手给柳雁均盛了碗汤。   饭后,众人各自回房。   稍晚些时分,又传来陈桂芳的呻吟声。   柳雁欢的厢房与陈桂芳的院子离得近,便打发人去问。   “太太的头风犯了,现如今正煎熬着,已经摔了好几个颈枕了。”   “寺里打发人来瞧过了?”   “瞧过了,说是气血亏虚,需要静养,可那头风却是难以缓解。”   柳雁欢长叹一声,提起药篓子,阖上房门就往山包方向走。   “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刚出房门,柳雁欢就听见秦非然的声音。   “你怎么在这儿?”   “东西写了一半,听到动静出来瞧瞧,你这是要出去?”   “上山采药。”   “这个时辰?”秦非然掏出怀表看了看,“我陪你去?”   柳雁欢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去做什么?”   秦非然低叹一声:“唉,不识好人心,这个钟点那山上的蛇虫鼠兽全都出来了,你偏要到上头去跟他们作伴。”   柳雁欢原本不曾想到这层,如今一听,还真是有些担心。   “我听人说,初春的天气,那些个冬眠的动物最喜欢出来活动了,三尺宽的蛇身,一个不留神就绕你腿上了。”   “你这人怎么就不能说点好的呢?”   “若是有我陪着你,可以壮胆。”   柳雁欢被彻底说服了。   “走吧。”   在柳雁欢看不见的角度,秦非然弯了弯唇角。   夜间山里凉飕飕的,或许是被秦非然那一番话唬的,柳雁欢打着手电,四下里照着却总觉得心里毛毛的。   好不容易瞧见了他要的东西,柳雁欢弯下身子去挖那川芎须和独活根,手电就让秦非然打着。忽然灯光一晃,秦非然喊了一嗓子:“有蛇!”   柳雁欢浑身一激灵,药篓子往背上一背就朝秦非然的方向退去:“在哪?!”   “在……在你脚下!”   柳雁欢出了一身冷汗,低头一看脚下只有沾了泥土的俩裤管,哪里有蛇的影子。   他看了秦非然一眼,见他拿着手电不慌不忙的样子,咬牙道:“蛇呢?”   秦非然勾了勾唇:“大概是我眼花了。”   “你……耍我很好玩是吧!”柳雁欢把药篓子往地上一扔,抡了袖子就要揍人。   秦非然似乎总有法子让他修炼了两辈子的涵养荡然无存。   “手电给我!”柳雁欢眼看着秦非然把手电背到身后,便伸长了胳膊去抢。   冷不防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两人都愣住了,秦非然一个抬手将手电打到前方,光束照出个模糊的人影。   柳雁欢警觉起来:“谁?”   来人挪开了挡住脸的手,一张年轻的脸露了出来。   “释怀法师?!”柳雁欢和秦非然都有些吃惊。   “阿弥陀佛。”释怀双手合十向两人行礼,“我来采些草药。”   柳雁欢点点头,三人结伴下了山,一路上倒是没再出意外。   回到寺中,柳雁欢连夜将采来的川穹须、羌活、独活、甘菊连同少许麝香捣成粉末。   混入炼蜜作成香饼,给陈桂芳送过去。   秦非然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干活,等香饼成型了,才笑问:“这是什么?”   “清神湿香,用后可癒头风。”   陈桂芳试用后,头痛果真有所缓解。柳雁欢从院子里出来,见秦非然还站在外头。   他盯着秦非然看了许久,忽然问道:“槐墨,你读过《红楼梦》么?”   “读过,怎么?”   “我觉着你特别适合里头的一个字号。”   “哪个?”   “富贵闲人。”说完,柳雁欢不再看他,径自将东西收好,进了房间。   只听“吱吖”一声,房门关上了,剩了秦非然一人站小径上,失笑出声。   在他身后,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郭斌,恭恭敬敬地说:“三爷。”   秦非然转着手上虎头戒:“外头怎么样?”   “莲官那头一切正常,三五日间有许多人专程到戏班拜会他。”   “让他将访客都记下来,也是时候要收网了。” 第28章 小叶檀香   第二天清晨,柳雁欢是被门外的喧闹声吵醒的,穿衣梳洗后,他推开房门,见一个小沙弥急匆匆地从院子里跑了过去。   他绕过去将人截住,蹙眉道:“发生了什么事?”   小沙弥看了他一眼,脸上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住持……在净室发现了住持的尸体……”   柳雁欢一怔:“释空法师他……”   昨日还中气十足地要请柳府众人走,今日就……   柳雁欢到达天王殿时,只觉得气氛格外凝重。   秦非然站在净室内,查看着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释空身上被捅了十几个血窟窿,眼睛圆瞪着,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柳雁欢被这惨状刺激得有些反胃,刚捂上肚子,就听见殿门处传来陈桂芳风风火火的声音。   “人死了?真的死了?哎哟这真的是……”   大殿内静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陈桂芳身上。直到这时,陈桂芳才发现一丝不对劲。   那些和尚的眼中,有探究、有思量,还有一丝隐隐约约的怀疑。   陈桂芳哪里受得了这个,立马嚷嚷开了:“你们这是什么眼神啊,我可是病号,昨天我先是上吐下泻,后来头风发作半条命都没了,我还没投诉你们寺庙风水邪门呢!”   陈桂芳急急环视四周,看到柳雁欢的刹那,眼神一亮:“你们要是不信,雁欢可以给我做证,皇天在上,我陈桂芳说的但凡有一句假话,便叫我天打雷劈!”   柳雁欢皱眉道:“您歇着吧,里头正验尸呢。”   陈桂芳这才安静下来。   柳雁欢低叹一声,眼神环视了一圈。天王殿是坐北朝南的建筑,四个方位都有天王像,底下是贡品台,台子上除了瓜果佳酿,还有插香的香炉。   净室位于天王殿的左侧,与一旁的客堂是相通的。如今因着柳家人来做法事,客堂就临时用作柳景芝的灵堂。   柳雁欢在净室门口打量着,里头的物件都没有被翻动的痕迹,而释空的尸体就躺在床上,脖子上有一道较浅的淤痕,身上的血窟窿看起来骇人至极。   柳雁欢见秦非然从床边拿起染血的匕首,轻声道:“这就是凶器?”   “和死者身上的刀口吻合,初步判断是的。”   柳雁欢盯着尸体看了一阵,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   他蹙眉道:“那么多道口子,哪道才是致命伤?”   “没有致命伤。”   “什么?”柳雁欢愕然地回头。   “释空身上伤口虽多,可都不致死,而且伤口多集中在腹部、肩部……”   柳雁欢瞬间明白了:“所以说,他是失血过多而死的?”   “是。”   秦非然笃定的一个字,让柳雁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是多大的血海深仇,才这样折磨一个人。”柳雁欢说着,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如果是失血过多的话,那这血也……太少了点。”   “所以说,这里并不是第一案发现场。”秦非然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平静地看着床榻上干涸的血液。   柳雁欢心领神会,他让人拿了一盆陈醋,泼洒在殿内的地面上。在一阵弥漫的醋酸味中,众人惊奇地发现,从净室通往客堂的地面隐隐变色。   柳雁欢和秦非然对视了一眼,都有些诧异。   客堂如今改做灵堂,大家嘴上不说,多少还是有些忌讳的。可大家都避之不及的地方,就成了凶手行凶的最佳地点。   客堂里静静地摆着棺木牌位和白绫绢花,一切看起来并无异常。   那血迹一直到棺木旁便消失了,秦非然绕着棺木走了几圈,有些犯难。   “情形特殊,恐怕要开棺才行。”   此话一出,陈桂芳登时横眉冷目:“不行!景芝走的时候凄凄惶惶,我绝不让她走后还被人欺辱,就算是里头仅有衣冠也不行!”   柳雁欢劝导:“您看眼下,怕是棺材里也见了血,若是不查清真相,景芝恐怕也不安宁。”   陈桂芳啐了一口:“哪个下作胚子,连死人的棺材也不放过。”说着,索性转过头不再理会这糟心的一幕。   柳雁欢和秦非然招呼了两个和尚,一同将棺木掀开。   里头的景象让众人惊呆了。   柳景芝生前的衣物上,沾满了干涸的血迹,活脱脱的凶案现场。   一旁好几个和尚已经撑不住了,闭着眼睛一个劲地念:“怨灵作祟,怨灵作祟。”   柳雁欢上前细看,在那一堆遗物当中,还散落了许多佛珠。   这时他才想起,在净室那具尸体上,并没有僧人常年佩戴的佛珠。   柳雁欢将那圆润有光泽的佛珠攥在手里,凑到鼻尖前闻了闻。   佛珠带着淡淡的檀香味儿。   一旁的僧人禁不住窃窃私语:“这么说住持是在棺材里被杀害的?”   “怎么可能,哪有人会在棺材里杀人啊。”   “住持在净室里呆得好好的,做什么要到灵堂来?”   柳雁欢眼光一闪,敏锐地抓住了僧人话里的内容——哪有人会在棺材里杀人啊?   为什么不可以呢?   释空身上那一个个并不伤及性命的口子,有可能是凶手刻意折磨人,也有可能死者在一个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凶手施展不开去杀人。   所以每一处刀口的深浅都差不多,是因为他是在棺材里被人捅死的,外界条件限制了凶手的动作。   柳雁欢心乱如麻,好端端的,释空一个大活人,怎么会跑到棺材里去?   正当柳雁欢的思绪陷入混乱时,秦非然忽然开口道:“棺材壁上有字!”   众人悚然一惊,迅速地围绕过来。   “这是什么字啊?贪婪的婪么?”   柳雁欢看着那血红扭曲的“婪”字,陷入了沉思。 第29章 小叶檀香   “婪字,上林下女,有意思。”秦非然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这寺里根本没有姓林的女子。”   祥瑞寺是个和尚庙,没有女眷,除了每日来来往往的香客,最近居住于此的,也就柳府中人。   忽然,人群之中有个和尚喊道:“我明白了,林即木,柳亦是木,住持的意思是,柳家的女人对他下的毒手。”说罢,目光凶狠地盯着陈桂芳。   陈桂芳一下子恼了:“昨晚我在房中整宿未出,房中侍候的丫头都可以作证,你这秃驴莫要空口无凭污蔑我。”   “原本一切无事,昨日住持撵你们走,今日就出事了,不是你们下的毒手还能是谁?”   陈桂芳彻底恼了,将那泼妇骂街的气场发挥了十成十:“你这人好不讲理,昨日我们在花苑逛着,珂芳脚下打滑,释空扶了她一把,两人站起分开的时候,释空的表情就跟见鬼了似的,你怎么不去怀疑她,偏要来怀疑我!”   “怎么可能,她才不是这样的人!”那僧人争辩了一句,见说不过陈桂芳,也就闭口不言了。   此时,秦非然忽然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了什么。   柳雁欢瞳孔猛地一缩,旋即又归于平静。他看着秦非然掌心里那枚透明的甲片,只觉得胸口一紧。   “还有哪里不对?”他拍了拍柳雁欢的肩膀,“你随我来。”   柳雁欢和秦非然一同使劲儿,想将阖上的棺材板掀开。   可两个人合力,都只能将棺材板挪开一个口子。   柳雁欢点头道:“我明白了,这件案子是两个人合力做的,可另一个人是谁呢?”   秦非然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问一位僧人:“昨日在膳桌上并没有看到住持的身影,他老人家是辟谷还是……”   “哦,住持一向不跟我们一起用膳,他每日都要在净室诵经,他的膳食都是释怀师兄送过去的。”   秦非然将目光转向人群中的释怀,年轻的法师眉清目秀,此刻正低头诵经,仿佛一点都不关心案情的进度。   秦非然问:“昨日住持是什么时辰用饭的?”   “将近亥时。”   “这么说,是在你下山之后?”柳雁欢忽然插嘴道。   “是的。”   “膳碗现在何处?”   “今日一早,我见净室无人应声,就推门而入,看见住持躺倒在血泡之中。”   “我问你碗在哪儿?”秦非然突然沉了声音,一双眼锐利地盯着释怀。   “已经送洗了。”   秦非然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哼笑道:“你是真聪明还是装糊涂,那碗既然在案发现场,那就是证物,你居然将它送洗?”   见释怀不说话,秦非然步步紧逼:“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往往吓得三魂没有了七魄,可你像是一点都不惊讶。是你心理素质太强,还是你根本就不意外?因为释空身上的这些伤口,都是你捅的?”   释怀懒懒地抬起眼皮,看了秦非然一眼:“先生在下结论之前,要有证据,否则便是污蔑。”   秦非然笑了笑,转头看向柳雁欢。   柳雁欢点点头,将一众人等招到天王殿,朗声道:“诸位,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殿中立刻响起了一阵人声,僧人们交头接耳,对柳雁欢的话半信半疑。   柳雁欢走近程珂芳,冲她摊开掌心。   上头躺着一枚涂着透明指甲油的碎甲片。   “姨娘,如果我所认不错,这指甲上是你惯常用的‘郎丹’甲油吧。”   程珂芳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指尖,这才发现食指的指甲不知什么时候劈掉了,一摸上去,生疼。   “你的指甲为什么会在景芝的灵堂?林姨娘?”   程珂芳骇然地瞪大了眼睛。   “如果我所料不错,你的本名应该姓林才对。当日我在柳府中拾到你的手帕,上头印着林芳二字,程姓是你后来改的吧。”   一旁的僧人诧异道:“小芳,是真的么?”   程珂芳浑身一颤。   柳雁欢颔首道:“我所料的果然不错,姨娘与寺中众人是认识的。”   “或者,我再说得明白一些,你与释怀法师也是旧相识了。”   ……   殿内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程珂芳下意识得握紧了手绢,一双眼睛求助般望着释怀。   “我记得姨娘曾经告诉我,你儿时常常要干活,烧火做饭、家务打扫无一不精。而当日丫鬟邀你来祥瑞寺时,你的表情让我十分不解。”   “你当时似乎异常紧张,就连手帕都掉在了地上,也让我看清了手帕上绣的字。”   “来到佛寺后,第一次上香,你就准确找到了存香的柜子,似乎对这儿的布局摆设都了如指掌。你做的斋饭,和寺里斋饭的味道如出一辙。不过这些细节,都不足以让我确定你的身份,直到我见到了身处恤孤院的璨容。”   提到“恤孤院”三个字时,程珂芳眼神里充满惊慌。   “恤孤院的孩子,长大了就要被卖至富贵人家,有些去做丫鬟,有些去做姨太太……”   “够了!不要说了!”程珂芳拔高了声音。   这是柳雁欢第一次见到失态的程珂芳,印象中的她,一直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仿佛生来就与世无争。   柳雁欢笑了笑,将目光转向秦非然:“槐先生,剩下的事情,由你来说吧。”   秦非然看向一旁敛目而立的释怀,沉声道:“方才有人问,释空法师怎么会在棺材里被杀害,他本人当然不会自己跑到棺材里去,可如果有人将他迷晕后送入棺材,那便说得通了。”   “昨夜你送给释空的那份膳食里,放了蒙汗药之类的迷药吧。”   “在释空被迷晕之后,你与柳五太太将人抬进棺材里,再进行杀害。昨日夜里,我们在山上相遇之时,你的背篓里装的是甘草,甘草汁可以解一般的蒙汗药,你们是想在释空清醒的状态下,将他杀害。”   “失血过多而亡,身上十几处伤口,无异于凌迟之刑。”秦非然的语速很慢,却因此让人觉得浑身发冷,他忽然回身指着程珂芳,“你用佛珠勒住释空的脖子,使他动弹不得,可最后力气过大,导致佛珠断裂,也就变成了现在我们看到的一堆珠子。” 第30章 小叶檀香   释怀沉默半晌,忽然笑出了声:“施主,凡事是要讲证据的。如果说柳五太太的断甲是证据,那你们怎么证明,我一定和这件事有关?”   柳雁欢哼笑道:“既然我们召集大家,肯定不会口说无凭,答案就在这一堆佛珠里。”   话音刚落,众人都有些愕然。   明明是一堆一模一样的佛珠,哪里有什么证据?   柳雁欢却说:“请各位仔细看,这里的佛珠,其实并不是同一种材质,虽然从面上看材质是一样的,可释空法师常年盘佛珠,珠子表面更有光泽,而另几颗佛珠,则要暗沉许多。”   柳雁欢回转头,看着释怀空荡荡的前胸:“你的佛珠又在何处呢?”   释怀不答,挑眉道:“单凭表象,你就能断定这不是一串珠子?或许只是住持平日没有盘到那些珠子罢了。”   “你真是见了棺材也不落泪,我今日就证明给你看。”   说着,柳雁欢掏出火柴盒,烧了其中一颗珠子的表面。   遇热后,珠子散发出一阵淡淡的檀香气息,悠远好闻。   这时,柳雁欢拿起那颗暗沉的珠子,珠子遇火候,不仅没有香味,反而发出了一股子酸臭味。   众人纷纷掩住口鼻,看向释怀的眼神也变得微妙起来。   柳雁欢解释道:“前一种是住持佛珠的材质,也就是小叶紫檀,遇火烧会散发出檀香气息,而后者的材质则是红酸枝,灼烧后会散发出酸臭味,与前者相去甚远。我想释怀法师若有盘佛珠的习惯,手上多少也会留有一些味道。”   “又或者,释怀法师愿意拿出自己的佛珠给我们对照一下?”   释怀沉默了,忽然,他疯了一般将案台上的物什都拂到地上。   “那老不死的,死不足惜!”释怀通红着一双眼。   “他简直不是人,为了钱财,居然干起了卖人的勾当,把恤孤院的女孩卖给人做小或是做丫鬟,他活该千刀万剐。”   “都说佛家慈悲为怀,普度众生,我那么勤勤恳恳地吃斋念佛,可对我最好的人还是要被卖掉,去做别人的姨娘!”   此话一出,程珂芳就忍不住捂着脸哭出了声。   殿内回荡着她凄哀的哭声,听得人整颗心都揪了起来,就连一向最泼辣的陈桂芳,都失了言语。   最终报了官,彻查了恤孤院卖人的勾当,三个住持的同党被送了官府,释怀法师和五姨娘也被送了官府。柳雁欢看着哭得昏天黑地的柳雁均,心里无论如何也快活不起来。   这一次,柳家众人是真的要收拾东西打道回府了。当柳雁欢捡好行囊出门时,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外的秦非然。   “现在,你相信我的清白了?”   柳雁欢轻声说:“抱歉,我不该怀疑你。”   “无妨。”秦非然看了眼他背上的包裹,“看来我们要道别了。”   看着专程来跟自己道别的人,柳雁欢心下五味杂陈。   秦非然给他的感觉,就像是循规蹈矩的生活中,骤然生出的意外。   让人措手不及。   柳雁欢隐隐地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比如秦非然随性的职业、豪迈的作风、成迷的身家,又比如随随便便就可以搞来枪械。   柳雁欢并非生长于新朝,却也明白这一切绝非普通人可以办到的。   他控制着自己不去探究,不去好奇,不去揭秘,满足于做一回君子之交,就这样井水不犯河水。   可理智如他,心底也不免生出一丝遗憾:为什么如斯优秀的男人不可以在自己的考虑范围之内呢。   柳雁欢看着秦非然脸上慵懒的笑容,没有找到答案。   “我走了。”柳雁欢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再见。”   回到柳家的日子,很快让柳雁欢将这点缱绻的思绪抛到了脑后。   柳明崇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整张脸青黑难辨。   他将自己关在屋里一宿,第二天陈桂芳推门进屋时,看到的就是一个已经昏厥过去的人。   最后还是拼命掐着人中急救才将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只是自此,柳明崇便一病不起。他有意将柳家的生意交给柳雁欢打理,可柳雁欢对此兴致缺缺。   与他相反,柳雁麟在陈桂芳的熏陶下,对书局的经营流露出极大的兴趣。   柳雁欢也不藏着掖着,他十分乐意当甩手掌柜,将书局的校对、编纂工作都交给了柳雁麟。   这一日,他正在院内看着香谱,忽然瞧见柳雁麟风风火火地跑进来。   见到他就喊:“哥,槐墨……槐墨他……”柳雁麟跑得太过着急,说话都上气不接下气的。   “慢慢说,不着急,他怎么了?”   “他的书稿交过来了。”   “嗯,写得如何?”   “他……”柳雁麟皱眉道,“他换风格了。”   “嗯?”   “先前槐墨的书里,都是一个男主人公,独来独往的,就像乱世里的孤胆英雄。可是在新书里,他给男主人公配了个伴侣,两人一起破案。”   “这不挺好的嘛,至少不是孑然一身了。”   “可是……可是这伴侣,是个男人啊。”   “噗。”柳雁欢刚喝进口中的茶,没忍住喷了出来。   柳雁麟瑟瑟发抖地拿着一叠手稿:“哥,这是发还是不发呀?”   柳雁欢咬牙道:“发!当然要发!他自己都不在意名声,我们在意什么?这书一旦面世,定然一石激起千层浪。雁麟,你记住一句话,今日博得的眼球,明日就是真金白银,不怕他真下流,就怕他假正经啊。”   同一时刻,秦公馆内,郭斌脸色微妙地报告:“书稿已经给柳家少爷送过去了……您这样真的好么?”   秦非然翻看着手里的文件,轻笑道:“现在外头不是到处在传,我喜欢男人么?郭斌,你的思想未免太食古不化了,要紧跟时代。”   郭斌低下头,有些无言地看着满脸戏谑的秦非然。   “莲官那边怎么样?”   “来信了,邀三爷到‘朋来’戏班相见,说是多日未见,甚是想念。” 第31章 夺魂金丝熏   柳雁欢刚从槐墨“两个男人携手破案”的世界里回过神来,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彼时,陈桂芳还坐在屋里嚎:“老爷,老爷你的病何时才能有起色,你若是不快些好起来,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任人欺凌该如何是好……”声泪俱下的哭诉让整个大厅蒙上了一层阴翳。   柳雁欢拿起听筒的那一刻,陈桂芳的哭声却奇迹般地停下了。   “大少爷,您回来了?”芸笙娇俏的声音从听筒那端传来。   柳雁欢禁不住微微笑了:“嗯。”   芸笙似是有些不满:“您忘了三日后是什么日子了?”   “怎么,你有戏,要我去捧场?”   “不是!”   柳雁欢反复思量,愣是想不起来三日后的特殊之处。   那边芸笙忍不住嗔道:“哎哟,您这脑袋啊,三日后是我的生辰。”   柳雁欢心领神会,嘴上一叠声地哄着:“我这寺院里待久了,把正事儿给忘了,该罚!该罚!”   云笙沉默了片刻,语气里有股子怅然若失:“可见您心里是没有我的。”   柳雁欢失笑。   若是搁在现代,芸笙的年纪就是个风华正茂的高中生,当弟弟可以,当恋人就差了一大截。   “芸笙,你我差着岁数呢。”   “我不管,我就喜欢您,顶喜欢您。”   柳雁欢脸上笑得灿烂,倒让陈桂芳的悲情戏演不下去了,她轻咳一声:“谁的电话?”   “芸笙。”   陈桂芳停止了嚎哭,先前不觉得,如今蓦地发现柳雁欢变了许多。   从前那个毛躁的混世魔王,一不留神居然被时光磨砺得沉稳了。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绅士派头,提起芸笙时,那种被迷得神魂颠倒的模样荡然无存。   陈桂芳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这位长子了。   三日后,柳雁欢来到久违的‘朋来’戏班,一进门就见芸笙站在戏班伙计的身后,一脸惶急。   一个客人对着芸笙骂骂咧咧:“登台唱戏的,连个手都不给摸,真以为自己是达官贵人家的大少爷啊,就是个相公堂子,还装什么三贞九烈!”   芸笙抿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伙计赔笑道:“这位爷,您要是爱听芸笙唱曲儿,就明日再来捧个场……”   话还没说完,就被那人打断了:“谁稀罕那破曲子,老子想听他用自己的好嗓子叫床!”   柳雁欢听得心头火起,径自挡在了芸笙身前。   芸笙仿佛见到救星般,低低地叫了声:“大少爷。”   那无赖客人嗤笑一声:“我当怎么回事呢,原来是有人撑腰。”   柳雁欢拉过芸笙的手,将装着香丸的锦盒放在芸笙手里。   芸笙看着那精巧的湛蓝色缎面锦盒,脸上现出了两个酒窝:“这是什么?”   “开元宫中香,可安神助眠,调养身心。”   “宫中香……是皇帝嫔妃用的么?”   还未等柳雁欢回答,方才被截了胡的客人啐道:“皇帝嫔妃?我看你是疯了吧,我要是你的恩客,就送你一盒后庭香,让你夜夜后庭开花。”   芸笙瞬间涨红了一张脸,淡薄的身子止不住颤抖。   柳雁欢握了握他的手,上前一步道:“先生可知,后庭花香的配方?”   “什……什么?”那人不曾想,一个随口而来的低俗笑话,竟然还有被反问的时候。   “有这种香吗?”那人脸上的笑有些讪讪的。   柳雁欢佯作惊讶的模样:“原来先生不知道,白檀、栈香、枫乳香与龙脑相合,就能调制出后庭花香。”说完,他摇了摇头,“可惜啊可惜,我原以为先生是行家,颇有遇知音的感觉,倒是我期望过高了。”   那人被柳雁欢三两句贬损了一番,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心下气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愤愤地拂袖而去。   柳雁欢这招真是高啊,佯装听不懂就是对芸笙最大的尊重,反唇相讥对方不懂香,又让对方无法辩驳。   他大获全胜,回转头却发现芸笙一双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   登时失笑:“这是怎么了?不喜欢我送的贺礼?”   芸笙摇了摇头:“我又不是猪脑壳,自然知道少爷在为我解围。”   他猛地攥住柳雁欢的衣袖:“大少爷,芸笙自知人微言轻,也从来没有奢望过能像莲官一样,被秦三爷看上。这些年来不知多少无赖客人欺我辱我,唯有大少爷替我解围、护我周全,芸笙……愿以身相许,以报您的恩德。”   柳雁欢一脱手,芸笙就跪到了地上。   “你先起来。”柳雁欢无奈地发现,事情的发展似乎有些失控。   芸笙被他扶着坐在一旁,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芸笙,你今年多大了,可曾读过什么书?”   “今年刚满十八,除了戏文,我还看过话本,什么观音坐莲、老汉推车、蚂蚁上树我都知道。”   “停停停!”柳雁欢扶额道,“这都什么跟什么。”   看着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小公子,一开口就是这么黄暴的内容,着实让柳雁欢哭笑不得。   “芸笙,日后若是有机会,你愿意学做买卖么?我可以收你当学徒,让你学一门手艺,虽然不如唱戏来钱快,却能让你有一技傍身,不至于让人欺辱了去,你可愿意?”   芸笙初时脸上还笑嘻嘻的,听到后来就整个儿愣住了。   他幼时丧了双亲,被姑父一家卖进戏班子,一边学戏一边登台。他虽然年纪小,场面上的风花雪月却见得多,原以为一辈子就要这样虚与委蛇地过下去,没想到能遇到柳雁欢。”   初见柳雁欢,他和旁人并没有什么差别。一个挥霍千金的大少爷,丝毫不知家计艰难。虽然有一副好皮相,芸笙却瞧不上这样的傻子,看在人傻钱多的份上,偶尔给几个笑脸,就足够柳大少鞍前马后地乐上好几天。   可后来柳大少大病一场,醒来后跟变了个人似的。不仅言谈举止变得文雅绅士,精气神也不一样了。在他面前,芸笙第一次感觉到语言的贫乏,似乎没有言辞能够形容一颗心扑通乱跳的感觉。   芸笙觉着自己生病了。   生的是相思病。 第32章 夺魂金丝熏   如今柳雁欢把一条明路摆在他的面前,芸笙自动自觉地将它四舍五入,看做是无声的表白。   他激动得脖子都红了,一个俯身扑到了柳雁欢怀里。   柳雁欢承受了这波突如其来的热情,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好奇道:“你方才说,谁被秦三爷看上了?”   芸笙高兴地摆弄着手里的香丸:“莲官莲老板呀,大少爷您怎么了,他可是宁城最红的角儿,多少人一掷千金,就是想讨他个笑脸。”   芸笙说着,见柳雁欢出神,心下有些吃味:“不过莲老板这样的人物,轻易不见客人的。前段时间他的事迹不还见报了么,尤记烟铺的老板一出手就是五千大洋,只求见莲老板一面,结果您猜怎么着?”   芸笙提溜着铜壶,给柳雁欢泡上新茶。   “人家莲老板让人将那五千大洋,从醉仙酒家的二层洒出去。您是没看见,实打实的大洋砸了一条街,引得路人哄抢。”   “尤卯丙没有翻脸?”   “他哪敢啊,现在全宁城谁不知道,莲老板是秦三爷的人。跟莲老板翻脸,岂不是跟秦三爷对着干。”   “原来如此。”柳雁欢沏了沏茶面,惬意地听着芸·百事通·笙的科普。   “像咱们戏班子,都是论资排辈的。我们都得挤在一屋里上妆,而莲老板有自己单独的一间,就连戏服都是上好的缎面。”芸笙言语间透着羡慕,“莲老板好久不登台了,那天乍一说要登台,戏本子挂出来的时候,戏班子门前排起了长队,就为了看他一眼。”   “不过呀,他们不论来得多早,都看不成了,因为秦三爷将一整个场子包了下来。偌大一个戏厅,就他们两个人。”   柳雁欢愈发控制不住好奇心:“那秦三爷长得可是歪瓜裂枣?”   芸笙瞪大了眼睛:“当然不是,秦三爷是难得一见的好相貌,要不怎么说莲老板眼光高呢,旁人他都不带看一眼的。”   此刻,‘朋来’戏班二楼的包厢内,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衫的俊秀男子走到桌前,向秦非然行礼道:“三爷。”   秦非然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身体可好些了?”   “我这身子早年伤了根本,大夫说很难痊愈,也就凭几剂药勉强吊着,有劳三爷费心了。”   “药要按时吃,回头我再让人送些补身子的药材。”说着,他的目光转向一旁伺候的小厮平安,“记得伺候莲官吃药进补。”   小厮应了,又为二人带上了门。秦非然这才收了面上关怀的神色,沉声道:“这些日子来了多少人?”   “四五个吧,储蓄部、外汇部的居多,借贷部倒是没瞧见。”   “就单单来拜会你?”   莲官捂着唇轻咳两声:“哪能啊,找我不过是由头之一,这儿说是戏班,实际上就是相公馆子,他们路过看上了哪个,就直接领到外头的公馆去玩上一宿,或者在厅中取个彩头,喝酒划拳,比比皆是。”说着,莲官拿出一本册子,“人名我都记在上头,送的礼我也列了清单,请三爷过目。”   秦非然接过册子,粗略一扫,好几个储蓄部的。   “看来,储蓄部是重灾区啊。”秦非然揉了揉额头,轻声念着册子上的名字,“王涛、沈唯……都是元老了,厥功至伟。”   “王涛这人你觉得如何?”   莲官稍作回忆:“此人性情缜密,说话小心,他想替侄子在银行谋个差事,这才前来打点。”   秦非然点点头。   名单上的每一个名字,他都一一问过,两人核对完,天色已经擦黑。   见秦非然起身,莲官掩唇轻咳了两声:“三爷,我送您。”   此时临近夜戏开场,芸笙因着生辰得了空闲,换好衣裳就挽了柳雁欢的手。   “寿星今天想吃什么?”柳雁欢打量着身旁的人。   素日里看芸笙穿戏服、穿长衫,只觉得他举手投足间尽是媚态。   如今换了中山装,倒像是学堂里朝气蓬勃的学生,好生俊俏。   “旁人净说法式大餐好吃,我倒没觉着,只是特别想吃醉仙酒楼的年糕炒螃蟹。”   “那就走吧。”两人刚准备动身,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骚动。   原本看戏的人群里,传来了一声声:“三爷。”   柳雁欢猛地回头,就见楼梯上两个男子相携着走下来。   像是心灵感应一般,秦非然转眼朝这边看来,与柳雁欢隔空来了个对视。   芸笙在柳雁欢耳边说着什么,只是那一刹那,柳雁欢耳边的声音,如潮水般褪去。   在一片空白中,心底忽然刻上一行字:槐墨就是秦家三爷。   柳雁欢只觉得通体冰凉,他握紧了拳头,喜怒难辨地问一旁的芸笙:“你知道槐墨就是秦三爷?”   “知……知道啊。”   “呵,原来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一种被欺骗的愤怒在柳雁欢心底蔓延开来。   秦非然也看见了柳雁欢,没理会旁人的言语,径直朝柳雁欢走来。   芸笙不了解秦柳二人间的交往,又因着莲官是他的偶像,欣喜地喊了声:“莲老板好。”   柳雁欢这才看清了莲官的模样。   不用登台的莲官,脸上半丝油彩、脂粉都没有,在戏厅灯光的映照下,显出了几分苍白。   若单论长相,柳雁欢觉得莲官还不如芸笙,可那通身恬淡清冷的气质,却让人好感顿生。   看着眼前的莲官,柳雁欢很难将他,与那个“醉仙酒家里的散财童子”联系起来。   “生辰快乐,芸笙。”说着他从兜里摸出一小盒膏药,“我常年病着,也没什么能送你的。这盒膏药治跌打肿痛十分见效,你平日练功时应该用得上。”   芸笙宝贝似的接过道:“多谢莲老板。”   柳雁欢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倒是秦非然替他做了介绍:“这是城东柳家的大少爷。”   莲官微微点头,间或轻咳两声。   “秦三爷,久仰大名。” 第33章 夺魂金丝熏   柳雁欢的称呼,让秦非然蓦地一滞,随即笑开来:“你我之间,哪里需要这些虚礼,像从前那样喊我槐墨便好。”   柳雁欢唇边挂着一抹讽刺的笑意,朝着秦非然作了个揖:“三爷盛名在外,我还是按规矩来吧。”   秦非然笑笑:“二位这是打算去哪儿?”   芸笙嘴快:“醉仙酒家。”   莲官一怔,想起自己泼洒大洋的事,忍不住捂嘴笑起来:“醉仙酒家的菜,确实是宁城一绝。”说着,眼底闪过一丝遗憾,“如不是我这身子受不得风,我还真想再去一回。”   话音刚落,秦非然的手下郭斌就已经拿来了一件绛紫色的披风。   秦非然将披风抖落开来,披在莲官身上,又细心地替他将绸带系好。   “如此,便不怕了。”   芸笙欢呼一声,挽紧了柳雁欢的手臂。   四人到了醉仙酒家,伙计认得秦非然,一嗓子嚷嚷开来:“三爷请上座。”   四人在二层窗边落了座,今日芸笙是寿星,洋洋洒洒地点了荔枝鲑鱼、一品东坡肉、年糕炒螃蟹等好几道肉菜。末了他忽然想起秦三爷这座大佛在场,忙将菜牌交给他。   “再加一道松茸腰果,一道莲子百合。”   柳雁欢猛地抬眼看向他,每一次秦非然都能点到他爱吃的菜。   等菜上来,柳雁欢却专挑肉菜吃,那盘子松茸腰果和莲子百合一动未动。   除了吃菜,还要了一壶陈酿。   柳雁欢一杯接一杯地灌自己,几乎没停过。   末了秦非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够了,你喝醉了。”   柳雁欢两只眼睛迟钝地上翻,跟个算命瞎子似的瞅着秦非然:“胡说,我没喝醉。”   芸笙也想来扶他,却被秦非然不动声色地挡开了。   芸笙哄道:“大少爷,要不我给您唱个曲儿,您别喝了。”   柳雁欢皱眉道:“唱……唱什么曲儿,不听曲儿!我自己会唱!”说着,他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芸笙哭笑不得:“少爷,您这唱的是什么啊,快把酒给我,别喝了。”   秦非然将他手上的酒壶夺了去:“你真的醉了。”   “我没醉,我认得!”他伸手指着秦非然,“你,是秦三爷,宁城……人人都不敢得罪你。”而后他指尖一转,“你,是莲官,宁城最红火的角儿,你看,我说得没错吧。”   “依我看啊,你们俩郎才郎貌,很是般配啊。我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芸生想捂住柳雁欢的嘴,可惜没来得及,眼睁睁看着秦非然的脸色变成锅底灰,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秦非然一个用力,柳雁欢整个栽倒在他怀里,壶中的酒全撒了。   他浑然不觉,搂着人就往门外走,将芸笙和莲官落在了后头。   一路上柳雁欢靠着秦非然说胡话,忽然,他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秦非然:“你骗我。”   秦非然沉默半晌:“我……”   “你骗我。”柳雁欢不依不饶。   “对不起。”   “你根本没把我当朋友,秦非然,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傻子对不对?”   秦非然没有回答,柳雁欢自然也没有听见,许久之后,秦非然轻声说了句:“我本来就没想和你做朋友。”   前头的两人走走停停,后头的两人慢慢地跟着。   芸笙第一次和莲官同行,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莲……莲老板……”   莲官转头看了芸笙一眼,说话的声音在静夜里听起来有点轻:“我听过你的拿手戏——《宝玉哭灵》,很不错。”   芸笙受宠若惊:“莲老板才是人间角色,《杨贵妃》一折唱得实在是太好了,您是我一直想达到的目标。”   莲官一怔,终于正眼看了看芸笙:“哦?为什么?”   “因为……”芸笙想说,因为莲老板虽然是个戏子,却如众星拱月般,再也不用过那种仰人鼻息的生活。可看着莲官那双饱含温情的眼眸,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莲官见他不答,笑了笑:“不用羡慕,等你成名了,锦衣玉食、鲜花掌声都少不了你的。”莲官低下头轻咳两声,瞧见了帕上黑红的血沫。   他掏出一枚精巧的鼻烟壶,在鼻前猛吸了两下,打了两个浅浅的喷嚏,长舒了一口气。   “莲老板,喜欢你的人,恐怕能从城东排到城西。”像尤卯丙那样,一掷千金博莲官一笑的不在少数,也有人排了好几个时辰的队,就为了看莲官一眼,得了莲官一个眼神,就高兴得要发狂。   可芸笙却觉得,这个被很多人爱着的男人,身上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孤独感。   莲官脸上露出了一丝浅笑,转瞬间又消逝于无形。   或许正如芸笙所说,世上有很多人爱他。可自打被秦三爷救了那天起,他的眼里心里从此就只有一个人。   秦三爷对外宣称,莲官是他的人。虽然莲官知道是任务,却不由地从心底生发出一丝奢望。   奢望着这样的时刻,能更长久一些。   不知不觉,一行人走到了戏班门前。秦非然停下脚步,废了好大的劲儿,才将柳雁欢的身子扳正了。   他朝莲官挥了挥手:“回去罢。”   “三爷。”莲官情不自禁地叫出声。   秦非然回转头,直直地看向莲官的眼睛,后者却下意识地躲开了。   “路上小心。”莲官轻声说。   他看见秦非然点点头,而后搀着柳雁欢,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   他听见柳家少爷口中念念有词,而秦非然丝毫不觉厌烦,脸上始终带着一缕和煦的笑意。   他突然有些怀念,那日登台之时,台上只有自己,台下只有秦非然,他唱着“天系牛郎在上苍,七巧祭祷表衷肠。”彼时秦非然眼中只有他一个人。   芸笙在他耳边轻声说:“莲老板,夜凉,我们进去吧。”   他转过头,看着戏厅天花板上火红的大灯笼,蓦地想起秦非然礼貌的笑容。   在面对他的时候,秦非然永远都是礼貌而绅士的。   没有玩笑,没有逗弄,没有纵容,更没有痴迷。   在看见秦非然对柳雁欢无意识地流露出无奈和宠溺时,莲官明白,他终其一生,都做不了秦非然的杨玉环。 第34章 夺魂金丝熏   柳雁欢醒来的时候,正躺在自家的雕花木床上。门外丫鬟金猊听见响动,端着盛满水的木盆走进来。   “少爷,您醒了?太太吩咐小厨房做了醒酒汤。”   柳雁欢捧着酸甜的汤水,忍受着一阵又一阵的偏头痛:“我是怎么回来的?”   “昨夜一位先生送少爷回来的。”   柳雁欢低头一瞧,格子大衣从床褥上滑落,看着那被他喷过忽必烈麝香的大衣,他哭笑不得。   金猊忽然想起了什么,掏出一封信递给柳雁欢:“少爷,给您的信。”   柳雁欢展开信纸,面上流露出一丝错愕。   信件出自温如岚之手,苍劲端方的字,昭示着字主人深厚的底蕴。   温如岚在信中说,温家与柳家早年就已断了来往,如今知悉柳家的变故。或许是上了岁数的缘故,温如岚始终放不下初见就一鸣惊人的小子。   如今韶华香坊越做越大,眼下正要在宁城开一处分店,温如岚希望将分店交予柳雁欢打理。   这对柳雁欢来说无异于天大的好事,他眼下正愁接触不到制香的营生。温如岚的邀请,给了他一个恰到好处的机会。   韶华香坊的分店开在繁华的朱雀路上,从牌楼开始,一路上小店、书局、银行鳞次栉比。柳雁欢被温如岚带在身边,参加开业剪彩仪式。   温如岚穿着一身墨黑色长衫,手上拄着镶金的绅士拐杖,衬出了通身华贵的气度。他谈吐风趣幽默,笑容妥帖得体,显然是交际场上的常客。   柳雁欢四下望了望,没有看到温豁和温达的身影,温如岚竟然只带了他一个人来。   心下诧异间,耳边传来温如岚的轻咳声:“雁欢,这是韶华香坊的广告女郎——周萱萱;这是我的外孙,韶华香坊的分店掌柜——柳雁欢。”   柳雁欢抬眼看去,就见面前站着一位穿着黑底烂花绒短袖旗袍的妙龄女郎。   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柳雁欢,伸出白瓷般的胳膊,冲柳雁欢笑道:“你好,我是周萱萱。”   柳雁欢与她轻轻地握了握手,即便柳雁欢素日里不关注风月八卦,却也听说过这位周小姐的大名。与这一时期许多为了赚钱而从影的女士不同,周萱萱出生在富庶之家。她的父亲有公职在身,嫡亲哥哥也是政府文书。   这样家境的女子本该生活优渥,养尊处优,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可周萱萱并不这样,她毕业于宁城最好的女子大学,又因外貌美艳靓丽,一直是校园里女神级别的人物。   毕业后她投身广告文娱行业,一手创办了“萱忆广告公司。”除了广告洽谈,她还兼职模特、影星等多重身份,如今更是宁城家喻户晓的封面女郎。   “你好,这身阴丹士林的当季旗袍,非常适合你的气质。”   周萱萱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艳:“想来柳少也是了解摩登风尚的行家。”   柳雁欢从外衫兜里掏出一张月份牌,指着上头以周萱萱为原型的工笔画笑道:“行家算不上,只是周小姐在月份牌上的靓丽形象太过深入人心。”   周萱萱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笑开来,这世上就没有不想被人夸的女子,偏生柳雁欢这顿夸还熨帖得很,让眼前的社交名媛也生出了结交的心思。   他们并排站着,剪刀触到红绸子的那一刻,忽然传来一阵汽车的引擎声。   柳雁欢朝远处望去,瞳孔猛地一缩——他认得那辆车子,那是秦非然的专属座驾。   韶华香坊的开业仪式,秦非然怎么会来?   同一时刻,围观群众也发现了秦非然的车,在这样一条商业街上,有谁不认识秦非然?   “瞧见了吗,那是秦三爷的车子。”   “没听说过啊,秦三爷怎么会和温家扯上关系?”   “难不成韶华香坊也成了秦三爷的产业?”   柳雁欢看了温如岚一眼,后者依旧是四平八稳的模样,脸上没有半分惊讶。   车门打开后,只有郭斌一个人从车上下来。他手里捧着一个缎带礼盒,走到温如岚面前,恭恭敬敬地作揖道:“温先生,三爷恭祝韶华香坊的分店开业大吉。”   单单这么一句话,就让四周凑热闹的人沸腾了。全宁城大小企业家,哪个不想得了秦非然的青眼。可长久以来,也没听说秦三爷和哪位企业家特别亲厚。   温如岚是第一个在众目睽睽下得了秦三爷祝词的,大家伙看向温老爷子的眼神立马不一样起来。跟在他身侧的柳雁欢,自然也成了打眼的存在。   柳雁欢一面和各色人等寒暄着,一面耳聪目明地留意着四周的动态。   “秦三爷礼物都带来了,怎么人没到场?”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三爷身边得了个叫莲官的戏子,到哪儿都出双入对的。”   “对啊,你们是没瞧见,那‘朋来’戏班门口想见莲老板的人都排到大马路上了。”   “温老板这种生意场上的酒肉朋友,怎么能跟怀里的温香软玉比啊。”   柳雁欢正和一个大腹便便的老板说着话,不经意间就把对方递来的万宝路烟盒捏得皱成一团。   略一愣神,就瞧见那小老板脸色苍白,冷汗涔涔,像是生怕柳雁欢抬手把他也给搓扁揉圆了。   因着秦非然的贺礼,韶华香坊的分店着实热闹了好些日子。柳雁欢身为掌柜,从监督制香到拿货进货,真真忙得脚不沾地。   从前他身为调香师,可谓是大企业幕后的功臣,如今到了幕前,招呼客人、介绍产品、清点货物,所有的一切都得虚心学习。他自认做得并不十分好,却不知他那初出茅庐却意气风发的模样,给客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柳雁欢对人的洞察力是与生俱来的,他只消看上一眼,和客人聊上几句,准能推荐出最合人心意的香。   譬如眼前站着的这位客人,柳雁欢打量着他蜡黄的脸色,轻声道:“先生,不知您看上了店内的哪种香?”   男人以袖掩口闷咳了一声:“你们这儿……有没有安神香之类的。我进来总觉得胁肋胀痛、胸闷,夜里睡不安稳。听说燃香有安神的作用,就来店里看看。”   柳雁欢盯着男人的脸色看了半晌,问道:“先生近日可是身困体乏、失眠多梦,还时常恶心欲呕?”   男人瞪大了眼睛:“你……你怎么知道的?”   “这是肝气郁结的症状,安神香治标不治本,先生不妨尝试小店新制的香药——丁沉煎圆。”   “那……那是什么?”   “顾名思义,药圆是二两丁香,四钱沉香与白豆蔻、甘草混合而成,每日服用一丸,口中含化或温水送服均可,此药专治郁结之气。”   男人将信将疑地接过那锦盒:“真有这么神奇?”   店伙计在一旁帮腔道:“先生,韶华香坊向来童叟无欺,您若是服用之后无明显效果,可择日登门算账,我们店面就在这儿,总归不会跑了去。”   男人显然被说动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钱袋子:“多少钱?”   “20大洋。”   男人吓了一跳:“这么贵?!”   柳雁欢笑道:“上好的沉水香与檀香都不是便宜的药材,这样的价钱算公道了。”   20大洋是普通职员一月的收入,男人面露难色,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可……可否赊账?”   “不可赊账。”   男人的脸色灰败下去,又听柳雁欢说:“不过,先生可以立个凭证,分期付款。每月付给一大洋的话,分20月还清即可。”   男人闻言面露喜色:“太……太谢谢你了。”说着,他从兜里郑重地掏出一枚大洋,又规规矩矩地立了字句,约定下月再来付款。   男人走后,在一旁擦着货架的伙计不解道:“掌柜的,你怎么就这样让他把东西拿走了,他看着就不富裕,要是还不起将东西昧了该怎么办?”   柳雁欢一面清点账目,一面摇头道:“不会的,他虽然手头拮据,可衣装整洁,谈吐得体,且他的指间有一定厚度的茧子,想来是个读书人。自古读书人最好脸面,也最守信用,为了自身的名节,也断断不会欠钱不还。”   “原来如此。”伙计恍悟,随即又不解道,“既然如此,为何不索性让他赊账?”   “当然不行,赊账一举,有一便有二,容易让人生出懒惰的心思。且账目越积越多,偿还的任务也加重了,原本还得起的账目,日积月累也成了巨款,反倒还不起了。所以,不仅仅是今天这一单生意,今后我们铺子的生意,只许分期付款,不许赊账。”   “还有一条,客人每次还款,都要到店里来,这其中难保没有回头客,这样一来还能发展出不少的熟客,也算是扩大了客源。”   伙计瞪大了眼睛,听着那一套套的理论,由衷道:“掌柜的,你真的好厉害。”他原见柳雁欢年纪轻轻,还生出了轻视的心思,如今却是断断不敢再偷懒胡混了。 第35章 夺魂金丝熏   这一日,柳雁欢将手头的账目清点完毕,拿着现钱到银行开户。   眼下正是私人银行业盛行的时候,短短一条朱雀街,柳雁欢就数出了三、四家银行。   他看了眼手中的箱箧,犹豫半晌还是往街口中心处的泰和银行走去。   让柳雁欢诧异的是,和后世一个个规整的柜台不同,泰和银行的内景看起来更像是一家餐馆。   大厅里放着近十张方桌,西装革履的业务员和客户一面吃东西,一面谈生意。   见柳雁欢进门,立刻有业务员上前来,笑容满面地问道:“先生这是要办什么业务,若是您有时间,不若坐下来用个便饭,我们的宁城菜做得可是一绝。”   柳雁欢并未见过这样的阵势,又见那餐桌布置得精巧别致,遂坐下来一面用餐一面打量着四周。不多时,就见到几位泰和银行的熟客,进门便轻车熟路地坐下,直接点了最地道的桂花鸭和芋头排骨。   见柳雁欢有些面生,还有几人主动过来结交。   柳雁欢手捧玻璃杯,挂着笑脸应和着。原来众人口中无比传奇的泰和银行,实际上就是个巨大的洽谈生意的社交场所。有关财富和金钱的内容,都可以在此处畅所欲言。   他吃了个七分饱,才提着箱子来到开户存储的柜台。   他的前面是一个穿着灰布长衫的男子,戴着一顶灰黑色的礼帽。从柳雁欢的角度看去,只见一个油光锃亮的后脑勺。   “取款,全取现金。”男人操着春城的口音。   柜员一怔,旋即笑道:“先生,您的账目里现钱足有五万大洋,数额过大,若是一次提现我得请示上级。”   柳雁欢见男人头垂得很低,语气听起来有股子说不出的冷漠:“我时间紧,非得这样么?”   “是的,否则出了岔子,还得算我们工作失误。”   男人似乎在犹豫,他垂头站了许久,后头的人开始不耐烦起来。   在催促声中,柳雁欢见男人的拳头张开又握紧,最终留下一句:“那便算了吧。”   说罢,把帽子往脸前扣了扣,还没等柳雁欢看清他的脸,男人已经离开了泰和银行。   柳雁欢怔愣了片刻,追着那男人的脚步出去了。   一路上跟着男人七弯八拐,好不容易男人停下了,柳雁欢抬头一看,面前也是宁城的老牌私人银行——朝晖银行。   那人极其自然地和银行的工作人员打了个招呼,随即消失在木门之后。   柳雁欢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见人进去了就没出来,便先一步离开了。   回到家中,闻着那新制的蘅芜香,柳雁欢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这年头,50大洋是银行职员接近一月的收入,那人一气取五万,还全是现钱,委实太多了些。   回想起他鬼鬼祟祟的样子,柳雁欢心底涌上一阵不好的预感:一个人取大额现金,很有可能是不想开支票留下痕迹。   而那个人……   柳雁欢觉得这事儿有些棘手,犹豫着要不要提醒秦非然。   他拎着听筒琢磨了半天,既不想显得过分热情,又的确有些不安,最终还是咬牙打了。   电话响了许久才被接起,听筒那端传来一把上了年纪的女声。   “您好?”   柳雁欢犹豫了片刻,轻声道:“我找秦非然。”   电话那端苏婶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秦先生这会儿不在呢,今日是莲老板的生辰,先生一早就出门了。”   柳雁欢想说的话瞬间咽了回去。   苏婶察觉到柳雁欢的静默,心知这是秦非然的私人电话,怕怠慢了客人,试探着问道:“不知您是?”   柳雁欢说了声“抱歉”,一把把电话挂了。   苏婶说得没错,此刻秦非然确实在莲官房中,只是半点没有庆祝生辰的缠绵气氛。   他的目光依然聚焦于莲官递过来的名单上,修长的手指一下下地敲击着桌面。   “这些都是你觉得有问题的人?”   莲官点点头:“王涛、沈唯、姜雄开这三人可谓是花钱如流水,普通银行职员绝对不可能有那么多现钱。”   莲官站起身,从宝奁中取出一枚翡翠扳指,递给秦非然:“这是沈唯送我的。”   秦非然看着灯光下那枚晶莹剔透的翡翠扳指,沉默不语。   他不说话,莲官就安静地坐在一旁,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侧脸。   秦非然似有所觉地回过神,与莲官眼神相触的一刻才猛地想起了什么。   他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一个红绒盒子。   莲官蓦地愣住了,那抹艳红刺激着眼球,让他止不住心头狂跳。   “生辰礼物。”秦非然脸上嵌了丝笑意,整个人看着柔和了许多。   莲官接礼物的手有点抖。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眼中的光芒却在刹那间熄灭。   盒子里安静地躺着一个鼻烟壶,表面的水墨画十分精致,却莫名地让莲官眼眶发涩。   “我也不晓得你喜欢什么,往日见你爱用这东西,刚巧新近得了一件,就拿来送你。”   莲官握着那鹅卵石大小的物事,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他打开瓶盖,将那粉末倒在虎口处,轻轻吸入。   初时是一阵薄荷的香气,顷刻间莲官觉得整个人都清醒过来,却又沉醉在白芷和金丝熏混合的香味中,不愿睁开微闭的双眼。   秦非然喝了口茶,叮嘱道:“到底是旱烟的底子,吸多了易上瘾,用量要克制。”   莲官嘴上答应着,手上却已经将东西贴身收着。   “寻常人都该有个生辰愿望。”秦非然的嗓音低沉而有磁性,莲官觉得他还没从方才的爽快中缓过劲儿来。   “你的生辰愿望呢?”   莲官睁开眼,望向秦非然的眼神中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惊喜。   “我……我想出去走走。”   秦非然挑眉:“这有何难?”   秦三爷开了口,自然是言出必行,他亲自领着人到外头压马路,一路上莲官觉得自己都要被路人的眼光谋杀了。   秦非然的气场太强大,路人的眼刀子生生要从他身上剜下两块肉来。   两人到了韶华香坊的分店门口,秦非然却停住了脚步。   他抬脚走了进去,一眼就瞧见坐在柜台后看书的柳雁欢。   同一时间,柳雁欢也听见了门口的动静,看到秦非然的那一刻,他没能压住眼底的那丝诧异,但在看清秦非然身后跟着的人时,诧异就变成了了然。   他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端起了掌柜的架子问:“二位可有中意的香品?”   柳雁欢身前的柜台,并不是传统的实木柜台,而是定制的玻璃柜台。   一盒盒特制的香粉摆在里头。   秦非然领着莲官贴着柜台逛过去,看了一小会儿,莲官指着其中一个别致的小匣子问道:“这是什么?”   柳雁欢答道:“这叫玉华醒醉香,原料是牡丹花蕊与荼蘼花瓣,寻常放在枕边,有安神助眠的功效。”   莲官眼睛亮了,颇感兴趣道:“不知可否让我瞧瞧。”   “当然可以。”柳雁欢将匣子取出。莲官小心翼翼地捧在鼻端嗅了一阵,忽然就抬手抚住了胸口。   继而,他整个身子蜷缩起来,一手捂着肚子,脱力道:“近处可有茅房?”   柳雁欢一愣,忙道:“当然……”有字还未出口,他就意识到不对劲。莲官的指甲盖上,泛起了一丝绀紫色。再仔细一瞧莲官的模样,两股战战,分明连路都走不动了。   他沉声道:“不好,他不是简单的闹肚子,恐怕是……”   只听“噗通”一声,莲官倒在了地上。   这一声动静还不小,路过门口的行人都朝店内张望着,不一会儿门口就聚了许多人。   秦非然将人从地上抱起,只听柳雁欢严肃道:“这是中毒了,马上送教会医院。”   走出殿门的那一刻,柳雁欢听见了质问声:“柳先生,请问温家香坊的香可是有问题?”   柳雁欢心下一沉,他最不想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报馆的记者靠着小强精神,一路上跟着,就像甩不掉的牛皮糖。   柳雁欢心里着急,却又无可奈何。   最后,还是秦非然皱眉道:“你若是再跟着,明日就可以离开前进报馆了。”   记者一怔,赶忙把钢笔本子收起来,麻溜地离开了。   柳雁欢看了眼长胳膊长腿的英俊男人,颇有些吃味地抿了抿嘴唇。   万恶的资本家,他总算体会到特权阶级的养尊处优。   只可惜,秦非然的特权到了教会医院就不大管用了。   教会医院里聚集了许多病人,每一个都神色疲惫,行色匆匆。   关键时刻,还是柳雁欢先反应过来,他冲上前去截胡了一负担架,大喊道:“医生,医生,救命啊,救救我的朋友。”   路过的医生和护士都朝他看过来。   柳雁欢的眼神里带着点恳求,看得人心底发软。   果不其然,片刻后一个洋人医生走上前来,在胸前比划了一个十字架:“What Happened?” 第36章 夺魂金丝熏   柳雁欢情急之下爆出了一串英文, 最终总算将莲官送进了洗胃室。   急诊室的门一关上,外头的两个人回过味来,都有些尴尬。   柳雁欢神色严肃道:“韶华香坊的香品, 绝对不会有毒的。”   秦非然摩挲着戒指, 沉声道:“我知道。”   “我看方才莲老板的症状,四肢伴随着痉挛和抽搐, 似是雷公藤中毒, 不过还是要进一步确诊才行。”   “雷公藤?”   “嗯, 雷公藤是一种野生植物, 根、茎、叶、花均有毒性, 我往昔见过他人中毒的症状和莲老板一模一样。”   柳雁欢确实见过类似的症状,前世他因为职业的缘故,经常要到西南地区出差,在西南山区的村庄里,就曾见过不少误食雷公藤而性命垂危的人。   “只是好端端的,莲老板怎么会接触到这种毒物?”   正当两人一筹莫展之际,急诊室的门打开了。   洋人医生摘下口罩,告知两人病人已经无碍。   可莲官躺在担架上, 脸色十分苍白, 间或用帕子掩着唇鼻轻咳两声。   柳雁欢轻声问:“你还好么?”   莲官的嗓子哑得不成样子:“还……还好。”   “如果你还有力气, 可否将今日所有发生的事情都说一说。”   莲官闻言仔细地想了想, 看见一旁的秦非然专注的眼神,也就勉强打起了精神:“今日是我的生辰,一大早我就梳洗打扮, 因为三爷说过,他今日会来。”   柳雁欢瞥了秦非然一眼,没有说话。   “为了保持身段,我不敢贪睡,也很少用早膳。梳洗过后在房中看了一刻钟的书,三爷就到了。”   “然后呢?”   “然后……”莲官顿了顿,柳雁欢突然反应过来,后面多半是香艳的内容。   他冷了脸色:“莲老板,你最好将发生过的事一五一十地讲出来,通常最微不足道的细节,才是真相的所在。”   莲官下意识地看了秦非然一眼。   “但说无妨。”   得了允准,莲官才轻声道:“秦先生是来与我商议要事的。”   “什么要事?”   “商业机密,恕我无可奉告。”   柳雁欢对这样的答案并不满意,但看着那张苍白得无一丝血色的脸,他无奈地说道:“算了,你接着说。”   “今日是我的生辰,秦先生赠了我礼物,还曾许我一个愿望,我说想到外头逛逛,这才走到了韶华香坊。之后发生的事情,柳少应当清楚才是。”   “等一下,你收了一件礼物?是什么东西?”   “是一枚鼻烟壶。”   柳雁欢略一皱眉:“此物现在何处?”   莲官掩嘴打了个喷嚏,他向来爱重形象,这会子正低头致歉:“失礼了。”   “东西我随身带着。”说着,他从衣衫里掏出那枚鼻烟壶。   柳雁欢将鼻烟壶里的粉末倒在手上,轻轻地嗅了嗅,立刻皱起了眉头。   “怎么?”秦非然问道。   “是上好的金丝熏,里头掺了好些名贵的药材,只是除了这些,还加了别的东西。”   柳雁欢一双眼睛赤忱地瞧着秦非然:“比如——雷公藤根粉。”   说完,他微微扬起下巴:“所以秦先生,麻烦您解释一下,为何要毒害莲老板?”   莲官的脸色变了,急道:”不是这样的,柳少你误会了。”   柳雁欢看着涨红了脸的莲官,再看看旁边冷着脸的秦非然。他瞧出来了,莲官处处维护秦非然,若是不下点猛料,怕是不能在他嘴里撬出些有用的东西来。   “误会?莲老板,像秦先生这样的人,太过危险了。他想要新人换旧人的时候,只要给你些小玩意儿,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害了你,我劝你千万不要被这副伪君子的模样给骗了。”   想到秦非然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撩着这个,哄着那个的做派,柳雁欢话里的每个字都带上了真情实感。   “不,柳少,你听我说……”   “某些人面上假仁假义,内里恶毒心肠,你若是嫌我烦,就当我没说过这话。”   莲官刚从鬼门关溜了一趟,脑子昏沉得很,这会儿哪里说得过柳雁欢的尖牙利齿,急得一个劲儿地喘息。   秦非然看不下去,沉声打断道:“我们只是公务上的合作关系,柳少非得往那档子事儿上想,我也无可奈何。”   “到戏班子里谈公务,秦先生莫不是觉得我很好骗?”柳雁欢寸步不让。   直到两人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才发现一旁的莲官正捂着唇。   两人沉默了。   莲官却顾不上许多,喘口气便开口:“柳少,你真的误会了。我这条命是秦先生救下的,从小在秦家立过生死状要一辈子效忠三爷,所以……咳咳……我和三爷,就是上司和下属的关系。”   “所以,三爷是绝不可能对我下手的。你与其怀疑是三爷下的毒,不若怀疑是有人想给三爷下毒,毕竟我拿到这一壶鼻烟的时候,已经开封了。”   “什么?”柳雁欢和秦非然齐声说。   “你说鼻烟已经开封了?”秦非然的声音里,透着难以置信。   “我确定。”莲官虚弱地笑笑,“因为我拿到东西的时候,心里还暗笑了一阵,想着您莫不是送错了,将用过的鼻烟拿给我,我连封都不用开就直接抽了一口。”   “不可能。”秦非然的神情凝重起来,“这鼻烟壶我一次都没用过,绝不可能开封。”   “这么说有人早在你之前,就动过这瓶鼻烟了?”   “很有可能,这鼻烟是我前些日子托人从春城买回来的,到宁城统共也没有几日。只是一路辗转接触的人也多,一时半会儿没有头绪。”   莲官倒是欣慰地笑道:“我就说,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怎么可能有人费尽心思害我,既然这原本是三爷的东西,想必那人也是冲着三爷去的。”   一下子,三人都陷入了死胡同。   柳雁欢寻思,秦家家大业大,人员众多,想要缩小嫌疑范围实在有些难度。   秦非然倒是没事儿人似的喂了莲官半碗粥,又嘱咐人好好看顾莲官,这才和柳雁欢一起往外走。   看着专注思索案情的柳雁欢,秦非然主动提议:“很抱歉,这一次给韶华香坊造成了不好的影响,我改日发一份报纸声明,说明莲官中毒一事与韶华香坊无关,尽量帮助你们挽回声誉。”   柳雁欢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秦非然却截住他的去路:“不知柳少能否赏脸让我用一顿饭赔罪?”   柳雁欢应允了,顺带坐上秦非然的车。   往日他都坐在后排,今日却坐在了副驾上。秦非然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分明,开车时很是文雅,碰上行人也彬彬有礼,恪守规则。   车子一路拐到别墅区,最终在秦非然的独栋别墅前停住了。   “这是?”柳雁欢瞪大了眼睛,“不是在外头吃?”   “不,今天让你尝尝苏婶的手艺,她熬的蛤蜊汤可是一绝,半点腥味都没有。还有那红酒牛肉粒,焖的火候正好,你定会喜欢的。”   柳雁欢被他勾起了馋虫,满心欢喜地走进别墅。   他登过一次门,可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主人家端着冷脸扫地出门。   这回他可是光明正大被请来的,自然是要好好看看这四层小洋楼。   别墅的外层是典雅的淡黄色,和深褐色的屋檐形成了极好的映衬。入门处的四根立式圆柱,深棕色的大门,无不昭示着主人家的富贵。   进门后的一层,是一个小型客厅,只在左右两边各摆了两张太师椅,沿着木质楼梯往上走,视线豁然开朗,二楼东北角才是真正的客厅。   地上铺着的红绒地毯,就算赤脚走在上头也让人感觉温暖舒适,纯色的沙发则一如主人冷冷的性子。   秦非然朝柳雁欢做了个请的手势,入座后芳婶端着茶具过来。   秦非然笑道:“芳婶,怎么突然带上了手套?”   “方才在厨房被烫了一下。”   “严重吗?”   “先生放心,只是小伤。”说着,她将那手套褪了一半,“我是怕这手上的痕迹,污了先生的眼。”   从方才到现在,柳雁欢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当他看清芳婶手上的伤时,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您手上的伤,真的是烫伤的?”   芳婶动作一滞,手中的壶险些打落地,敛目道:“让您见笑了。”   柳雁欢轻轻地说道:“如此想来是我眼拙了,瞧着这不太像是烫伤的样子,倒像是手背发炎,皮肤溃烂的痕迹。”   经柳雁欢一说,秦非然才发现的确如此。芳婶手上的伤口,不仅红肿,还有溃烂的趋势。   “怎么回事?”   芳婶闻言拨拢了下耳旁的头发:“我得了皮炎,怕犯您的忌讳,这才带手套的。”   秦非然静默了半晌:“手套戴上吧。”   柳雁欢不动声色地喝着茶,直到下人们都退了,才笑道:“秦先生果真是大忙人,靠着电话想要找到你,实在是太难了。”   “怎么,找我有事?”秦非然看着面前翘着二郎腿,十分轻松随意的青年,瞬间就领悟了眉目如画这个词。   柳雁欢轻笑道:“日前我到泰和银行办事,看见一位客人要取五万大洋现金。”   “五万大洋?”秦非然皱眉。   “对,你们的职员没有当即取给他,而是说款项巨大,要通报上级。”   “然后此人也没再坚持取款,一声不响地走了。我没压住好奇心,尾随这人出了银行,结果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秦非然闻着柳雁欢身上若有若无的木质香气,浅笑道:“什么?”   “那人可能是朝晖银行的职员,他进了朝晖银行,就没再出来。”   “柳少的意思是?”   “一个普通的银行职员,怎么会有这么一笔巨款。三爷不妨去查查这笔资金的最初来源,若无可疑之处便是我想多了,若有……”   秦非然一双眼睛凌厉地看着柳雁欢:“不知柳少想用这一提醒,从我这儿换什么?”   柳雁欢一怔,随即笑开来:“秦先生,别用你的商人本性去量度所有人。”   秦非然浑不在意地笑笑。   两人不发一言地对坐了一阵,芳婶已经将菜式都端上了桌。   菠萝咕噜肉、壁炉烧鸭、素炒西芹、水晶汤圆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   “尝尝芳婶的手艺。”秦非然拿起桌上的热手帕擦了擦手。   柳雁欢尝了一口菠萝咕噜肉,菠萝酸甜多汁,肉质肥瘦适中,两相中和口感极好。   “好吃。”柳雁欢赞叹一声,又吃了一口壁炉烧鸭。   鸭皮黄金香脆,鸭肉鲜嫩多汁,没有半丝腥膻。   正尝着,芳婶替他盛了碗水晶汤圆。   柳雁欢状似无意道:“芳婶,您应该没在里面加雷公藤吧。”   芳婶手一抖,整个勺子摔在了汤水里。   “先生您在说什么?我……没听懂。”   “哦?你手背上的皮炎,难道不是雷公藤的粉末碰到伤口所致?”   “这……”芳婶惊惧地看着秦非然。   后者沉默着没说话。   “莲老板说,他拿到那瓶鼻烟的时候,瓶口已经开封。是你把雷公藤粉末掺杂进去的,但你不知道雷公藤根部研磨成的粉末碰到伤口会造成皮炎,所以你绝不是这起事件的主谋,说,你背后的人是谁?”   “秦先生,我不知道这位先生在说什么,我是冤枉的啊。”她不看柳雁欢,只是盯着秦非然哀求。   “先生,我在秦家做了这么多年的饭食,您要相信我啊。”   秦非然绷着脸问柳雁欢:“你说她手背上的炎症是雷公藤根粉所导致的,有几成把握?”   柳雁欢不慌不忙地咬了口菠萝:“九成。”   芳婶浑身一颤。   秦非然招来心腹:“你们带着芳婶到医院去检验,看看她手背上的伤到底是什么引起的?”   此话一出,芳婶求情的声音尖锐起来:“先生,先生,我真的没做过。”   最终,芳婶还是被带了下去。   柳雁欢皱了皱眉:“呀,没人帮我布菜了。”话音刚落,秦非然就夹了一筷子西芹到他碗里。   送走了酒饱饭足的柳雁欢,郭斌才从墙根处走出来,长舒了口气:“真没想到,居然是芳婶,还是我太大意了。”   他看了眼专心读报的秦非然:“三爷,您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惊讶?”秦非然笑了,“要说这个家里的内鬼,芳婶的嫌疑是最大的,她当然不会傻到在饭菜里下毒,单凭她所探听的消息,接触到的物件就足以陷我于死地。”   “何以见得?”郭斌疑惑地挠了挠头。   “你还记得那次在涟漪西餐厅发生的枪击么?”   “当日我改约柳雁欢的决定是临时做的,除了这个宅子里的人,还有谁能探听到。可有备而来的枪击偏偏就发生了,据此我只能想出一种解释……”   “这栋别墅里出了内鬼。”   郭斌倒抽了一口凉气:“您从那个时候就知道了?”   “虽然猜到了,却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这回柳雁欢确实帮了我一个大忙。你现在即刻去报馆登报澄清,就说秦家担保韶华香坊的香品无毒。”   “三爷……”郭斌顿了顿,“属下有句话……”   “但说无妨。”   “您对柳少……未免过分信任了。”   秦非然这才从报纸前抬起头,认真地看向郭斌。   “三爷,秦家的背景、生意,这些柳少知道得越少越好。您……就这样放任他探听?”   看着秦非然坦然的眼神,郭斌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   “属下多嘴,可寻常人谁搭上了秦家还能保持平常心,从前他不知您的真实身份也就罢了,现在他知道了……”   “我是瘟疫吗?”秦非然挑眉。   “啊?”   “郭斌,他不一样。”秦非然放下了报纸,“我对他抱着期待,期待有一天,他能与我并肩而立。”   郭斌半天没从这句话里回过神来,等他终于品出味儿来,却从天灵盖凉到了脚底板。   他刚刚,好像一不小就说了未来“三爷夫人”的坏话?   这边郭斌纠结地想要撞树,那边柳雁欢却在安然自若地准备甘草绿豆汤。   芸笙听说了莲官的病情,执拗地要与柳雁欢一块儿去探病。   柳雁欢安抚好满心焦躁的人儿,扎紧了纱布将汤汁滤出,而后灌进保温盅里。   当他提着汤盅来到医院,却见郭斌守在莲官病房的门口,看着自己的表情有些古怪。   “郭先生,我和芸笙前来探病,麻烦你让让。”   “柳少……”郭斌觉得自己有点气虚,“三爷在里头和莲老板议事。”   柳雁欢沉了脸色,房中的两人却毫不知情。   经过两日的治疗,莲官的情形却没有好转,脸色日渐灰败下去。   “咳……三爷,我怀疑……朝晖银行里有人挪用了客户资金,或许还和泰和银行的员工串通在一起。”   “要想查出切实的证据,就必须将那些久未取钱的账户一一查看,工程十分浩大,或许他们这是看出了这一点,才敢利用手里的职权胆大妄为。”   秦非然看他咳个不停,忙道:“这事儿我会吩咐人去办,你别操心了,好好养病才是要紧事。”   莲官挣扎着握住了他的手:“三爷,王涛等人的钱财绝不是正常途径来的,若真是挪用了客户的资金,这事儿必定会惊动大爷,大爷若是不知情还好,若是知情……”   秦非然笑了,他戳了戳莲官的额角:“你啊,哪里来的这么多思虑,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两人又说了会子话,秦非然推门而出的那一刻,芸笙觉得自己等得都快发芽了。   他听见响动便一下子站起来:“出来了出来了,这回可以放我们进去了吧。”   柳雁欢下意识地打量秦非然的衣衫,眼神上下溜了一圈后,发现秦非然玩味地瞧着他,霎时间红了一张脸。   偏生身边芸笙是个迟钝的,半点没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暗涌,还傻傻地问:“诶,大少爷您很热么?瞧着脸都热红了。”   柳雁欢再不想跟这猪队友为伍,闪身进了病房。   只瞧了一眼便皱起了眉头。   他到底是个现代人,一眼就瞧出莲官状态不对劲。   虽然莲官唇边挂着笑,可这笑容却没有半丝生气,反而憔悴得很。   “或许这样来探病有些冒昧,可我想,雷公藤中毒还是要喝些甘草绿豆汤比较好。”   莲官断断续续地喝完汤,斜倚在床头,宽松的丝质睡衣裹在身上,胸前露出了一大片春光。   活脱脱一个病美人。   柳雁欢敛了眉目,若有所思。   正当他出神之际,却听见莲官唤他:“柳少,我有些话想单独和您说,不知您……”   芸笙识趣地带上了门。   柳雁欢绝无轻视戏子的心思,却不是很喜欢莲官这般情态,他伸手替莲官将胸前的春光掩上。   莲官没有动作,只是一直盯着柳雁欢笑。   柳雁欢面上有些绷不住:“我怕你着凉。”   莲官喘了口气:“我总算明白三爷为什么喜欢你了,口是心非的样子实在太招人。”   柳雁欢并不喜欢莲官用这样熟稔的语气提起秦非然,当即皱了皱眉。   莲官笑道:“你别介意,我和三爷之间清清白白,半点暧昧都没有。”   “你别看宁城人人怕三爷,其实他本人心善,多年来也一直在做慈善。三爷每年都要拿出不少的钱做慈善,我是个孤儿,8岁为秦三爷所救,表面上看我是戏班的人,实际上却是三爷安插在戏班的眼线。为了避嫌,多年来我与秦家人从不密切往来。近日也是三爷收到了一封匿名的举报信,说泰和银行内有职员公权私用,玩忽职守,才找我演了这么一场戏。”   莲官咳嗽了一阵继续道:“正所谓饱暖思淫欲,我所在的戏班,正是消遣的好去处,下头的人看着三爷都开始包养男人,就会越发肆无忌惮,来戏班花天酒地的时候,还能顺带讨好我,何乐而不为呢?”   “就这样,我手里收集了一批可疑的名单,也成功地给外界营造了一种假象——秦三爷喜欢宁城第一角儿:莲官。”   “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莲官这个人……也该消失在宁城了。”   柳雁欢悚然一惊:“你是说,秦非然要赶你走?”   “呵,你想到哪里去了?”莲官虚弱地笑笑,“我指的是事情告一段落后,我会换个新的身份告别宁城,去开始新的生活。”   莲官看着手背上的针眼:“你也看到了,这些年我的身子每况愈下,现在更是坏得彻底,是该好好休息了。”   柳雁欢手上削着一只苹果:“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不想你误会我和三爷间的关系。”   “我误不误会,有这么重要么?”   “当然,因为他待你,与旁人是不同的。”   “何以见得?”   “柳少,三爷从来不会说废话。他若是说过喜欢你,那便是真的喜欢你,他若向你讨吻,那便是真的在索求你的关注。所有人都觉得,秦三爷是个笑面虎,秦三爷戴着假面具,可在我眼中,他的言行却近乎赤忱。”   柳雁欢蹙眉道:“你这是在表明,自己对他非常了解。”   “至少,比你了解,我8岁进秦家,认识他将近二十年,从来没见他纵容过谁。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柳雁欢突然觉得啼笑皆非:“所以,你拖着这副病体,喝着我熬的绿豆甘草汁,来为他当说客?”   莲官怔了怔。   “你希望我给一个什么样的答复?我不是秦家养的人脉,我姓柳,我有自己梦寐以求的事业。至于你说的,秦三爷待我是特别的,我只能说很荣幸,可荣幸完了,我还是该干嘛就干嘛。”   “如果说我对这世上所有对我有好感的男女都要高看一眼,那我得渺小到什么地步啊。”柳雁欢将削好的苹果放到失神的莲官手里。   “到点了。”柳雁欢低头看了看腕表,“我该走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柳雁欢挥了挥手,走到房门时,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莲老板,你说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又说三爷是个豁达明理的人。那我冒昧问一句,明知道这件事这么耗时耗力,为什么不拒绝呢?”   莲官脸色煞白。   柳雁欢回头轻轻巧巧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的,三爷一定许了你好处,答应这次事件之后,给你换一个新身份开始新生活,对不对?”   莲官木然地点了点头。   柳雁欢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终于走出了病房。   病床上全身紧绷的人蓦地脱力,这才惊觉冷汗湿了一身。   莲官无比确认,柳雁欢看出来了,看出了他对秦非然的非分之想。   看破,却不说破,是柳雁欢的绅士风度。   柳雁欢走出房门,却见芸笙和郭斌之间隔着七八张椅子。一见柳雁欢出来,芸笙就委屈道:“大少爷,这块榆木疙瘩瞧不起我,说我身上一股脂粉气。”   郭斌咬牙道:“本来就是,凑近了我都快被那香粉熏死了,大男人擦什么香粉,娘娘腔。”   “你!”芸笙是真委屈,眼看着就要和郭斌撕起来,却被柳雁欢截住。   “郭先生,谁告诉你男人就不能擦香粉的?”柳雁欢走近郭斌。   眼看着人越走越近,郭斌越发语无伦次起来:“不……不,不是……”不同于芸笙身上浓重的脂粉味,柳雁欢身上若有若无的木质香调,反倒给人一种清新温暖的感觉。   郭斌一张脸憋得通红,冷不防听到身侧传来熟悉的声音。   “走吧。”是秦非然的声音。   “呵,我差点忘了,你家先生身上,不也常年擦古龙水么?”   郭斌被憋得半句话说不出来,柳雁欢大获全胜地挑了挑眉。   芸笙看着秦非然和郭斌离去地背影,咋舌道:“少爷,您真是,太放肆了,不过好帅啊。”   放肆么?   柳雁欢坐在黄包车上,脑子里却回响着方才莲官说的话。   秦非然待他是特别的。   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认知,他才放肆得愈发有恃无恐,还总是试探秦非然的底线。   之后的日子里,莲官的身子日渐康复,正当众人翘首以盼莲官回归之时,却忽然传出莲官隐退的消息。   宁城的梨园圈子里一片哗然,各路小道消息满天飞。有说莲官得了绝症的,还有说莲官要嫁进秦家的,唯独没有人想到,莲官带着简陋的行李,踏上了留洋的道路。   柳雁欢听着芸笙说这则消息,心里对莲官的这种做法是极为赞同的。   莲官年纪不大,留洋几年学成归国,正是大好的青春年华。   与此同时,秦非然以雷霆手段清点了泰和银行的账目,果然查出了旧账户中有五万大洋的亏空,储蓄部王涛等人都有连带责任,而债款已经被转入朝晖银行的私人账户里。   两个银行互相行暗度陈仓之事,一朝东窗事发,两行的负责人迅速达成协议,将对家的款项如数奉还,并极力追查主谋。   秦非然将此事告知秦家大少爷秦非鸿时,暴脾气的大少爷当即砸了水杯。   “妈的,在老子眼皮底下敢动这样的手脚,也是活腻歪了。”   秦非然安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不动声色地喝着一盅茶。   “大哥何必动怒,是人就会有贪欲,将犯错之人严惩便是。”   秦非鸿砸了一圈,转脸对着秦非然的时候,却笑得十分亲切:“这回多亏了三弟,要不是你及时发现,我还不知道要吃多大的闷亏,多谢三弟施以援手。”说着,他客客气气地作了个揖,盯着秦非然将匿名信烧掉才罢休。   “大哥不必客气,我们是兄弟,自然应当互相帮助才是。”   秦非鸿发作了一通,此时安定下来,笑问:“再过两月就是樊姨的生辰,到时候在家里聚聚。”   “好。”秦非然一口应下,“父亲这么爱重樊姨,想必今年的生辰也会大办,大哥可要提前准备好礼物才是。”   “这是自然。”   两兄弟口中的樊姨,是时下最著名的旗袍设计师——樊梦。   她一手创立了旗袍品牌“梦三生”,改良后的旗袍品牌,深受申城太太小姐们的欢迎,在宁城也掀起了一阵时尚风潮。   虽然创立时间尚短,可“梦三生”这一品牌成长极快,眼看着就有和阴丹士林土布旗袍分庭抗礼的趋势,这也全赖它的身后,有泰和银行做支持。   泰和银行投在“梦三生”旗袍上的钱,如今利滚利,让秦家家主秦仲柏乐得合不拢嘴。当然,“梦三生”的女掌门樊梦,也是他梦寐以求的女神。   原配和继室相继离世的秦仲柏,正对樊梦展开热烈的追求。   是以才引得秦家兄弟以“樊姨”相称。   说到樊梦,秦非然的思绪便不自觉地飘到了柳雁欢身上。   樊梦最爱香水,她曾说过,香水和旗袍一样,都是凸显女性魅力的杰作。   从前秦非然不太懂,如今却渐渐可以理解。   分别时刻,兄弟二人兄友弟恭了一番,转脸秦非鸿却往地上啐了一口:“呸,什么东西,一个妾生的玩意儿,真不知道爹为什么让他管借贷部。”   一旁的秘书苦着脸劝道:“大爷,您消消气,您是正儿八经的嫡子,和他计较什么,论长论嫡,这家业都该是您的啊。”   “你是没瞧见,他手有多长,都伸到我跟前来了。等将来他成了气候,还会把我这个大哥放在眼里?”   “大爷,话不能这么说,三爷这回不是还帮着大爷把帐给填了么?说明三爷心里还是装着大爷的,您消消气,消消气,听说今日霞飞舞厅新开张,不若今日趁着空闲去消遣消遣?”   “还是你懂我!”秦非鸿飞速地换上了一副笑脸,大摇大摆道,“走,去霞飞舞厅。”   方才被狠狠骂了一通的秦三爷丝毫没有受影响,他优哉游哉地回到公馆,前脚刚落座,后脚就接了个电话。   宁城文艺界搞了个同好会,邀请秦非然出席。秦非然心知这是商界自操自办的活动,请几个文艺界的人来撑撑场面,为富豪们营造文化的虚假繁荣,顺便再吃一把女大学生的豆腐,此类同好会无疑就是这么些名头。   秦非然兴致缺缺,对方却无意提了一嘴:“诶,您听说过柳氏书局么?今年他们也在受邀之列,据说是出了槐墨的新书,反响十分热烈,口碑和声望都往上窜了一大截,也不知道他们走了什么狗屎运,槐墨居然会抛弃先锋找到他们。不过说实在的,槐墨那人实在太敢写了,龙阳断袖张嘴就来,现在的年轻人啊,真的不害臊。”   秦·不害臊·非然冲着话筒哼笑一声,改了主意。   秦非然不知道的是,此时的柳家已经是一派剑拔弩张的氛围。一张大红的请柬放在桌面上,众人却大眼瞪小眼。   柳家只有一个名额,到底该让谁去,就成了眼下的难题。 第37章 双妹牌香水1   为了缓和气氛, 柳明崇轻咳一声:“雁欢年岁最长,又是长子,让雁欢去吧。”   此话一出, 只听“啪嗒”一声, 陈桂芳满脸不高兴地将茶杯撂在了桌上。   “雁麟为书局出力最多,怎么不是他去。”   柳明崇有些尴尬:“那就雁麟……”   “父亲, 雁麟还在上学, 也许应付不来那些场面, 还是我去吧。”   陈桂芳阴阳怪气地笑道:“呵, 就是因为没见过, 才更要增长见识。老爷您是不知道,现在雁麟的同学,好些都办舞会、出入舞厅,个个见多识广,雁麟家教严,这些是做不了了,不过去个文艺同好会总还是可以的。”   柳雁欢一时语塞,他也不是非得跟柳雁麟抢这个机会。正如他所说, 柳雁麟年纪尚小, 又是传统家庭出来的孩子, 只身去到那样的场合, 只怕应付不来,这样的活动,来的多是社会名流。柳雁欢眼下急需结交人脉, 开拓客源,同好会自然是极佳的社交场合。   “那个,雁欢,你就先让弟弟一次……”话未说完,就见小厮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何事冒冒失失?!”柳明崇端起了架子。   “老……老爷,秦三爷来了。”   “啊?!”柳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从前只在报纸上模糊地看过秦三爷的照片,绝对想不到,秦三爷有天会亲自登门。   当然,乱了阵脚的柳家人,自然不会觉得这次上门是什么好事。   柳明崇更是一脸怒容,他颤抖地指着柳雁欢和柳雁麟:“逆子,逆子!你们,你们究竟是谁欠了债不还?”嘴上虽然这样问着,柳明崇的眼睛却一直看着柳雁欢。   “父亲,我没有。”柳雁欢冷了脸色,沉声应道。   柳明崇还欲再说些什么,却忽然听见一把金石之声:“看来,我是个不速之客啊。”   众人悚然一惊,抬头望去,就见秦非然穿着立领的黑色风衣,走起路来都猎猎作响,帅气逼人。   “哪里哪里。”柳明崇顾不得许多,赶紧起身相迎道,“三爷光临,实在让寒舍蓬荜生辉。”   秦非然也不与柳明崇寒暄,一双眼睛只盯着柳雁欢看。   他看得那样专注,旁观者一下子就瞧出了不对劲。   柳雁欢在那样的高压视线下,轻声唤道:“秦先生。”   柳明崇这时反应过来了:“欢儿,你认识秦先生?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   秦非然打断了他的训话:“雁欢,我这次来,是想与你约个时间,同去那文艺同好会,听说柳家也收到了请柬。”   “收到是……收到,只不过父亲更属意雁麟去,请柬只有一张……”   陈桂芳心下一阵欢喜,忙把柳雁麟往前推了推:“秦先生,这是柳家的二少爷,柳雁麟……”   话音刚落,却听见秦非然冲柳雁欢说:“这有何为难的,可否借贵府的电话一用。”   “当……当然可以。”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秦非然拨通了电话。   生生问人多要了个名额。   “我已致电宁城大学校长,他答应多给雁欢一个名额,现下我们可以同去了。”   柳家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秦非然。   就连柳雁欢的心也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秦非然趁着柳雁欢愣神之际,贴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和校长说了,这次我要带我的伴侣出席,他才破格应允多给这个名额的。”   柳雁欢心中的感动,登时消失得无疑无踪,他咬牙强笑道:“你一向会占人便宜。”   “不,我只占你的。”秦非然半点不脸红地说。   “记得,到那天要与我一同出席,我来接你。”秦非然说完这句,就心满意足地品着上好的茶水,留下柳雁欢一个人羞恼。   秦非然这般行事,自然给柳雁欢留下了烂摊子,柳家人连番盘问他,究竟何时知道槐墨就是秦三爷。   柳雁欢半真半假地打着太极,总算蒙混过关。只是陈桂芳对他的态度,却一下子柔和起来,一天念叨七八回:“雁欢,记得多帮你弟弟在秦三爷面前美言几句。”   也就是在这样的煎熬下,柳雁欢总算等来了这个日子。   一大清早,秦家的车就停在柳府门口,秦非然摁了三下喇叭时,柳雁欢正在楼上,将长衫的最后一枚盘扣扣上。   他推开窗户,一眼就瞧见了楼下的豪华通用。   “德性!”他笑骂一句,却拿起桌上那瓶皇室香浴喷了喷,就下了楼。   柳雁麟看起来比他还要兴奋,他坐过车,却从未坐过秦非然的车。   今日坐上了,只觉得格外气派。   他挺直了腰杆,巴不得窗外的人能瞧见里头的情形。   柳雁欢却顾念着同好会的情况,忍不住问道:“今日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秦非然扯了扯领带,将领口稍稍放松:“别紧张,就是个打着文艺旗号的晚宴,说是同好会,来的都是商人,讲的也都是商人眼中的文艺,你且有心理准备。”说着,他从后视镜里瞧了柳雁麟一眼,“说实话,我觉得你弟确实不该出席这样的场合。”   柳雁麟哪肯这样被人看轻,当即接道:“我不小了,可以独当一面了。”   秦非然笑笑,没再说话。   直到进了同好会的大厅,柳雁欢才知道秦非然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大厅中的侍应生,全是大学生的打扮,女生青春靓丽,男生帅气儒雅。   如果忽略几个油头粉面的富商硬要搂着女学生说话的话,或许会让人以为进了大学的礼堂。   秦非然一进门,大家伙的目光全都聚焦到他身上,柳雁欢听见四周传来的低语:   “看,三爷来了。”   “站在他身边的是谁?”   “不认识……”   秦非然是个移动的活体招牌,不一会儿就有人上前搭讪。   柳雁欢看着眼前穿着高定旗袍的明艳女子,微微挑了挑眉。   谁知女子一使劲儿,竟然从身后拽出了一名男子,柳雁欢一见便忍不住惊呼出声:“是你?!”   眼前的男子,赫然就是那日到韶华香铺买丁沉煎圆的人。   男人显然也认得柳雁欢:“你是……韶华香铺的掌柜?”   柳雁欢含笑点头:“我看你的气色比当日好多了,想必那香丸还是有用的吧。”   男子连连点头:“当然,当然,那香丸十分管用,我本想着日后亲自登门道谢,没想到今日在此处碰上了。”   站在他身旁的明艳女子,一把挽上了他的手臂:“三爷,许久不见了,这是我的爱人,李珏。”   秦非然微微一怔,旋即朝柳雁欢介绍道:“丁小姐是一名作家。”   那女子捂唇笑道:“三爷还是那么言简意赅,我原名丁蔚诗,笔名绝句,先生不必客气。”   柳雁欢并没有听说过丁蔚诗这个名字,但绝句这个笔名他却很熟悉。   与槐墨擅长写小说不同,绝句这位作者最擅长的是散文。柳雁欢曾读过她的散文,真正是把女性的可爱与灵慧发挥到了极致,如今见到真人精致的妆容,更与那优美的文笔对上了。   秦非然将目光转向李珏:“不知李先生在何处高就。”   丁蔚诗笑道:“他原先在报馆当记者,后来报馆裁员……”   “蔚诗!”男人吼了一声,厅中许多人的目光都朝这边看过来。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我爱人很有才气,日后若是有约稿之类的活计,别忘了找他。”   男子却对这样的推荐不领情。   这时,台上的司仪已经就位,是个带着金边眼镜的瘦小男人,头发却梳成了大背头的款式,看起来有些滑稽。   “女士们,先生们,今日难得欢聚一堂,我们需记得一项宗旨,以文会友。如今新朝鼎盛,讲自由开放,我们自然也不必拘泥于往日的形式。不若先做个游戏,让各位热热身。”   “好!”台下立刻有宾客应答。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司仪已经在台上念:“柳氏书局,哪位是柳氏书局的代表。”   柳雁欢还未说话,就听身后的柳雁麟吼了一嗓子:“我!”   司仪顺着声音瞥过来,哼笑道:“哟,这么年轻,毛儿长齐了嘛?”   众人哄堂大笑,柳雁麟涨红了一张脸,猛一跺脚就跑上台去。   应邀前来参加这次同好会的宾客,几乎都被点到了,秦非然却是例外。   他就这样站在那儿,没有人敢冒犯于他。   被点到的宾客都上了台,司仪才笑道:“各位,游戏的规则很简单,请各位从一开始,依次说一个带数字的四字词。我先抛砖引玉——一击即中。”   排在第二个的人马上接道:“三心二意。”   柳雁麟排在第九,也爽快道:“三贞九烈。”   而李珏排在十位以后,是以抽了个百,说了个“百发百中。”   等一圈人都说完了,司仪才笑道:“诸位,我下面会说一个彩头,请将彩头与诸位的名字还有方才的四字词连起来造个句子。”   “请记好你们的词,现在我要出题了。” 第38章 双妹牌香水2   “这一个彩头是——洞房花烛夜。”司仪话音刚落, 全场哄堂大笑。   柳雁欢略略皱了皱眉,转头去看秦非然,却见后者一脸淡定, 显然对这样的戏码司空见惯。   第一个被邀请上台的嘉宾很上道, 张嘴便说:“洞房花烛夜我贺知山一击即中。”   第二个嘉宾也在一片叫好声中接道:“洞房花烛夜我林霄绝不敢三心二意啊。”他那连连摆手的动作将众人都逗笑了。   接下来的连中三元、四平八稳都在众人的起哄声中过去了,轮到柳雁麟的时候, 他有些无措地张了张嘴。   他原先以为, 所谓文艺同好会的彩头, 定是有才者胜。上了台才知道压根儿就不是这么回事, 那些个富商分明拿着下流当乐子。   正统学堂出身的柳雁麟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他涨红了一张脸,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底下有不怀好意的人笑道:“哟,柳二少爷这不是实力演绎三贞九烈么?”   一句话又引来一片笑声,柳雁麟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茫然无措地看着台下的柳雁欢。   柳雁欢眉头轻蹙,忍不住出声道:“诸位,雁麟今日身体不适,不若让我这个做兄长的代他作个句子?”   众人的目光不期然地瞥向了柳雁欢身边的秦非然。   见秦三爷并未反对, 大家也就默许了柳雁欢的提议。   柳雁欢挑唇道:“既然方才三贞九烈已经被用过了, 我就重说一个九字的四字词吧, 新婚之夜柳雁欢九九归一开启新人生。”   话音刚落, 厅中众人都愣住了,或许没有人想过,还有人能将这富有暗示的彩头说得如此意蕴悠长。   不知是谁带头鼓起了掌, 登时厅中掌声雷动。   而李珏显然就没有柳雁欢这样的好运,他的百发百中实在让众人期待已久,许多人打定主意在他行令之后痛饮一杯,然而酒倒好了,却迟迟听不到台上人的声音。   众人朝台上看去,就见李珏一张脸红得比柳雁麟更甚,整个人跟煮熟了的螃蟹似的,满脸怒气。   他指着台下的众人骂道:“你们,你们简直枉读圣贤书,你们这样,如何对得起祖宗教诲,简直有辱斯文!”   这一下子,方才发笑的宾客,全都成了有辱斯文的败类,被扣了顶帽子,又都不是善茬,气氛顿时跌至冰点。   许久,文艺同好会的发起人,富商刘弁才冲宁城大学校长葛玄清冷笑道:“我记得,李先生是贵校中文系的高材生?”   “是……是的。”葛玄清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   “原来如此,怪不得瞧不上我们这些商人了。”说完,他转头又问李珏,“李先生主修什么科目?”   “古典文学。”   “哦!”刘弁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那先生怎么还穿着新朝的服饰,险些让我以为先生是从旧时代穿来的,身上有股子遗老臭,你知道……这样的人搁在新朝刚建立的那会儿,要被怎么对待么?”   李珏总算察觉出刘弁话里的恶意,硬着头皮道:“不知。”   “这样的人,是要被拉去杀头填坟坑的。”   李珏浑身一颤,满眼不可思议地瞧着刘弁,像是看一个不可理喻的野蛮人。   刘弁占了上风,得意起来:“现在嘛再犯忌讳,倒是不用杀头了,不过我看李先生是断然不配穿这新式衣裳的,哪个上去将衣裳给我扒下来?”   顷刻间,李珏便成了众矢之的。   好在李珏不是孤身一人,正当场面濒临失控之时,哄闹的人群中忽然传来幽幽的一声叹息:“唉,夫君嘴笨,无意冒犯诸位,我代他向诸位赔罪了。”   众人定睛一看,说话的女子穿着“梦三生”的高定旗袍。   能将这身云锦高定旗袍穿出独特气韵的,出身定然不凡。   这时,人群中有人说道:“这不是丁老板家的掌上明珠嘛。”   “是啊,丁蔚诗。”   “丁小姐貌似因为婚事,跟丁家断绝了关系。”   “丁老板那么多的身家,哪里瞧得上那么个穷女婿哦。”   “哦?就是台上那个。”   “就是那个,什么高材生,我看就是个榆木疙瘩,也不知道丁小姐瞧上他什么?”   “唉,你不懂,这些富家小姐看多了罗曼蒂克的追求,没准这样的木头正对了她的胃口。”   “不过说真的,李珏这算是倒插门吧,将来要是闹掰了,只怕是要净身出户了。”   “依着丁家的性子,他怕是半块大洋也分不到啰。”   类似的话语争前恐后地涌入李珏的耳朵,让他的脸色又紫了几分。   刘弁眯着眼睛打量丁蔚诗:“李夫人,你这是?”   “既然前头有柳先生代弟弟作句,我也愿替夫君作句。”此话一出,满室哗然。   刘弁也挑眉道:“你确定?”   “我确定。”   刘弁略一思索:“这一回,得由我来出词。”   面对着这明显带有刁难性质的提议,丁蔚诗脸上仍旧维持着得体的笑容,礼貌地应了。   刘弁抹了抹嘴唇,嘴一咧露出正中两颗大金牙:“李夫人,万紫千红,请吧。”   丁蔚诗看起来成竹在胸,她笑道:“这有何难,新婚之夜我的院子被装饰得万紫千红。”   刘弁色眯眯地搓手问道:“单是院子么?只怕身上也……”   “刘弁你欺人……”李珏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张嘴就骂出了声,却被丁蔚诗伸手截住了。   “刘老板,我已遵照约定造了句,还请你不要为难我们。”   “好说,好说。”刘弁摸着胡子,到底丁蔚诗的身份摆在那儿,虽说断绝了关系,始终还是流着一样的血,没准丁淮一个生气,就来替女儿讨公道了。   刘弁这样的商人,都懂得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经此一轮,所有人都造完了句。刘弁心满意足地上台道:“诸位,这么多造句里头,总有优胜者,至于这评判的权利,就交给秦三爷吧。”说着,他一脸期待地看着秦非然。   秦非然也不推拒,他缓缓地走上台,从第一位宾客开始,依次从他们面前经过。   走到柳雁欢跟前时,他停住了脚步,轻声问道:“你刚才说的句子,是什么?”   柳雁欢抬眸瞧了秦非然一眼,将句子重复了一遍:“柳雁欢新婚之夜九九归一开始新人生。”   “好一个新人生!”秦非然轻轻拍掌,“好一个九九归一,我瞧着这是最特别的。”   趁着众人议论的功夫,秦非然凑近柳雁欢,耳语道:“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参与柳少的新人生?”   柳雁欢沉默片刻,反问道:“这个问题,和我的名次有关么?”   秦非然勾起唇角:“自然是无关的。”   “那我不答了。”   秦非然也没有强求,面对刘弁热情的邀请,他定下了奖励的规矩:“获胜者可以现场提出任意要求,在场众人都不能拒绝。”   下一刻,他盯着柳雁欢的眼睛:“那么,柳先生的要求是什么呢?”   柳雁欢以同样的气势回视秦非然,声音里带了丝笑意:“我希望秦先生能跟我跳支舞,你跳女步。”   场中传来一片惊呼声,不少人感叹柳雁欢的大胆,却也有人记得,在顾唯安的宴会上,秦非然和柳雁欢就曾共舞一曲。   不过,当柳雁欢的手环上秦非然的腰时,现场还是传来一片窃笑。   柳雁欢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讶,在那精致的西服下,他分明感觉到秦非然壮实的腰身。   秦非然不愧是一直掌握着主动权的男人,就连跳女步的时候,都有一种当仁不让的气势。   他贴在柳雁欢耳边说:“这是报复,嗯?”   一个低沉的“嗯”,将秦非然周身的荷尔蒙都释放了出来,柳雁欢单是盯着秦非然的衬衫领口,就有种口干舌燥的窒息感。   这实在是太考验gay的定力了,柳雁欢一个晃神,脚下的步子就乱了。   “我的少爷,你的步子错了。”秦非然立马抓住了这一丝破绽。   柳雁欢咬牙微笑,在乐曲的最后一个音结束时,准确无误地踩住了秦非然的皮鞋。   “既然错了,那就让它错得更彻底些吧。”柳雁欢澄澈的眼眸里,满满都是计策得逞后的幸灾乐祸。   当然,两人之间的暗涌,旁人并未感觉到,那雷鸣般的掌声几乎将屋顶掀翻,自然也就掩盖了李珏和丁蔚诗的对话。   从台上下来,李珏便一把拉起丁蔚诗的手,不由分说地将她往门外拉。   “珏哥!”丁蔚诗叫出了声,然而走在前头的人,连一个回眸都欠奉。   “珏哥!你弄疼我了!”丁蔚诗使了劲儿,试图甩开李珏。   怎知李珏箍得紧:“都被人这样嘲讽了,你还要在这儿呆下去?”   丁蔚诗柔声劝道:“珏哥,为了你能有份好的活计,这些都不算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们不是说好了么,要趁这次同好会多结交些人脉,看看有没有人能帮上忙。若是有人能施以援手,自然比我俩孤军奋战要强。” 第39章 双妹牌香水3   面对着妻子的哀声请求, 李珏烦躁地甩开了丁蔚诗的手,双手插兜不停地踱步。   丁蔚诗收拾好情绪,端起餐盘帮李珏盛了他最爱吃的香辣蟹:“珏哥, 你尝尝这个。”   李珏对丁蔚诗的话充耳不闻。   丁蔚诗有些尴尬地看着餐盘, 轻轻地拢了拢头发:“怎么办,好像拿多了。”   窘迫之际, 身旁传来一把温柔的男声:“没关系的, 你看我也拿了许多。”   丁蔚诗诧异地转过头, 就见柳雁欢的餐盘里, 也有分量不小的香辣蟹。   “我陪你一起吃。”   丁蔚诗心知他是在为自己解围, 感激地笑笑。   片刻后,她鼓起勇气冲柳雁欢道:“柳少,我能邀请你跳支舞么?”   柳雁欢眼中流露出一抹诧异,转瞬间摇了摇头。   丁蔚诗眼中的希望之光渐渐熄灭。   柳雁欢递给丁蔚诗一条手帕,指了指唇角:“沾上了……邀请这种事,还是让我来吧。”说着,他伸出手,“我能邀请大作家跳一支舞吗?”   下一刻, 他握住了丁蔚诗冰凉而颤抖的指尖, 脚下不慌不忙地迈开步子。   柳雁欢能感受到, 周遭的目光正若有若无地落在他们身上, 丁蔚诗有些不自在地敛了眉目,柳雁欢趁着转身的契机,将所有的打量都隔绝在身后。   丁蔚诗的舞步很熟练, 两人之间的配合也行云流水,柳雁欢不由地在心里给了秦非然一个差评,眼神回转间瞧见面前略有些走神的女子,他轻声道:“你的舞跳得很好。”   丁蔚诗蓦地回神,唇边漾起一丝笑容:“我以前是学院比赛的头名。”说着,像是突然想起了自己如今的处境,女子的笑容淡了下去。   她犹豫道:“柳少,其实……”   柳雁欢笑得十足包容:“有话不妨直说。”   “其实……我是想为珏哥……我的夫君谋一份差事,我听说韶华香坊近日在找广告文案的写手,我的夫君他极有才华,不知我可否举荐……”   柳雁欢闻着她身上柠檬香精的味道,沉默良久。   “不……不行是吧。”丁蔚诗被这阵沉默逼至窘境,“不行就算了。”   “我与李先生定个时间,将香品的状况说与他听,让他试试吧。”   “真的?”惊喜来得太过突然,丁蔚诗的表情陡然明艳起来,“谢谢,真的太谢谢了。”   音乐结束,柳雁欢与丁蔚诗跳了最后一个收势。他似有所觉地抬眸,就见秦非然目光沉沉地盯着他。   见他看过来,秦非然从座中起身,直直地朝这边走过来,柳雁欢陡然有种泰山压顶的感觉。   好在总有人不怕触壁,秦非然一起身,就有名媛端着酒杯前去搭讪。   不多时,秦非然就与那名女士舞动起来。众人都识相地给秦非然留出空间,只有柳雁欢笑着问丁蔚诗:“可要再来一曲?”   丁蔚诗欣然应允。   于是大厅之内,出现了一道奇景,除了两对舞动的男女,其余的人都在充当看客。   细看之下,有人发现这两对男女竟隐隐现出了竞争之势,秦非然与那名媛自是社交常客,柳雁欢与丁蔚诗的组合也并不逊色。   悠扬的华尔兹,被他们跳成了一曲战舞。偶然间相触的眼神,诉说着两人那点秘而不宣的小心思。   待音乐终了,掌声经久不息,众人沉浸在舞姿中回不过神来。   就在此时,人群中忽然传出一把声音:“我记得丁小姐从前是学院里有名的交际花,最出名的一段逸事便是考验男舞伴的方式。丁小姐每日换一款香水,让想成为她舞伴的男子猜香水的品名,只有猜对了才有机会与丁小姐共舞。”   “不知今日,丁小姐可有让柳少猜香名?”   那人话音刚落,人群中就传来嗤笑声。   丁蔚诗没想到,刚从舞中的美妙世界出来,就直接跌到了地上。   她有些无措地颤抖着,却不敢抬头去看柳雁欢。   这时,却传来柳雁欢轻柔的声音:“丁小姐对香水的品味不俗,倒让我很是为难了一阵。”   “今日丁小姐用的这款香是来自法兰西的暮色香都,虽然用柠檬香作为前调,细闻之下却有一种书卷墨香,我觉得与梦三生的旗袍是绝配。”   柳雁欢说的这款香,并不是海外昂贵得让人望而却步的香水,它的价格平易近人,因此,并没有在太太小姐们的提货清单上。同时,由于它产自法兰西的品牌,也不为国内平民阶层所熟知,一时间竟没人能接得上话。   柳雁欢脸上的笑意渐深,他冲身旁的秦非然调皮地眨眨眼:“三爷,我说得对么?”   一时间,将这枚烫手的山芋剥好了放到秦非然面前。   秦非然冷着一张脸,半晌吐出了言简意赅的一个字:“对。”   那些存了找茬心思的人纷纷偃旗息鼓,转而称赞丁蔚诗的品味。   只有丁蔚诗自己知道,她的指甲已经将掌心抠破。   只差那么一点点,她的名声、尊严都要摔在地上任人践踏。此时此刻,她发自肺腑地对柳雁欢说了一句:“谢谢。”   一场同好会开到了深夜,柳雁欢喝了不少酒,当他眼中的霓虹灯打着颤儿时,他轻轻地扶住额头:“抱歉,我不能再喝了。”   隐约间,他听见耳边传来了劝酒声:“柳少,你不给我老袁面子啊。”   “柳少,最后这杯……”   “柳少……”   渐渐地,这些嘈杂的声音从耳边散去,余下的只有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   “还能走吗?”   那冷清的声音让柳雁欢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秦非然漠然的脸在他眼前放大。   柳雁欢勉力稳住脚步:“能……”   逞强的结果是,他最终被秦非然半拖半抱送进了车里。   柳雁欢上了车,就像干涸的鱼到了水塘,无比安心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隐隐听见耳边传来了打火的声音。   他睁着迷蒙的双眼朝身边看去,就见秦非然坐在驾驶座上,口中叼着万宝路的雪茄,手里把玩着金属打火机,却迟迟没有将烟点燃。   察觉到柳雁欢的目光,他不动声色道:“清醒了?”   “嗯,头有点疼。”   “不能喝还不推拒,你该庆幸没醉死过去。”   柳雁欢隐隐嗅到了秦非然话语中不快的情绪,他看了眼身上盖着的秦非然的外套,撑起身子道:“下次不会了。”   说完,柳雁欢朝车窗外张望了一眼,匾额上“柳宅”两个大字赫然在目。   柳雁欢悚然一惊,不敢相信自己让秦非然当了回司机,还这样堂而皇之地停在家门口。   “谢……谢了!”柳雁欢匆忙地道了句谢,就去拉那门把手,没料到车门却被锁死了。   “开门。”   “下次别再这样了。”   “嗯?”柳雁欢不明所以。   秦非然的脸色看起来十分纠结:“别再随随便便跟有夫之妇跳舞。”   柳雁欢皱了皱眉,就听秦非然说:“在某些场合,你也是心大到了没边,难不成你没瞧见李珏那仿若要吃人的目光?”   柳雁欢混不在意地笑笑:“这是新朝了,我瞧这丁小姐也是新式女性,倒是你们这些人抱着旧观念反反复复说,不累么?”   秦非然的脸色很不好看,语气也越发严肃:“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样想的,丁蔚诗的父亲在宁城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她的消息向来是宁城八卦小报最爱报道的。你是坦坦荡荡,清清白白,可看在别有用心的人眼中,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我的副业告诉我,一支笔有的时候足够‘杀死’一个人,更何况还是一个弱女子。”   柳雁欢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秦非然说的有一定道理。   哪怕他本身风光霁月,也架不住流言蜚语对丁蔚诗的侵袭,甚至很可能给她的生活带来麻烦。   过了许久,他略一点头:“我明白了,谢谢!”当他再次伸手去推门时,却发现车门依然是锁着的。   柳雁欢怀揣着满腹疑问看向秦非然。   却见秦非然从车子的置物箱中,掏出了一张票据。   “这是后日晚间的电影票,到时我来接你。”   “……”柳雁欢看着这张新奇的电影票,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秦非然的语气笃定得让他又好气又好笑。   “你就不怕我拒绝。”   “不许拒绝。”   “你这个暴君……独裁者!”   说着,柳雁欢还是将电影票收下了,直到这时,上锁的车门才打开。   柳雁欢前脚刚踏出车门,却蓦地回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秦非然。   “喂,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话?”   秦非然挑眉看着他。   “仅仅是为了丁小姐的名誉?亦或是……你吃醋了?”   瞬间,秦非然脸上的表情出现了裂痕。路灯照进昏暗的车厢,照出了秦非然脖颈处可疑的红晕。   “快下车。”秦非然的声音比方才更冷了些。   柳雁欢却莫名地心情大好,朝车中人挥了挥手,抬手叩响了宅门上的铁环。   柳雁欢拿着电影票子进了门,刚走到院子就听见四姨娘郝怜枫那特有的尖细嗓音,她正娇憨地抱怨着:“后日便是七夕,可眼下老爷正病着,府里怕是没有庆祝的心思了。”   接下来的话柳雁欢听不真切,心里却有一丝恍然:“原来……后日是七夕。”   秦非然的邀约做得无比妥帖。   柳雁欢手上攥着电影票子,心里却带着一丝惶然,深究起来,他和秦非然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自己纯粹又赤忱,而秦非然神秘又莫测。实在弄不通,他对自己这莫名其妙的好感,究竟从何而来。   赴约,还是不赴约?   柳雁欢犹豫良久,最终还是将电影票装进了公文包里。   便纵是露水情缘,秦非然那种品相的男子,柳雁欢买不了吃亏也买不了上当。   后日上午,柳雁欢正在店里对着帐,就看到李珏臭着一张脸从轿车上下来。   柳雁欢站起身笑道:“李先生来了。”   李珏没应声,只皱着眉头道:“是什么要做广告?”   柳雁欢给他上了茶,从货架上将香品拿下来说道:“是这一款香发油。”   李珏板着脸接过瓷罐:“配料是什么?”   柳雁欢耐心地解释:“主配料是木犀花和清麻油。”   李珏打开罐子闻了闻,提笔在纸上写了几句。   柳雁欢接过一看,却是些文绉绉的诗句,他皱了皱眉:“李先生,广告词不是这么写的。”   “广告要的是卖点和噱头,不是单纯的舞文弄墨,这些诗句就算印成再大的看板,也没有任何宣传价值。”   李珏的眉头一下子皱起来:“这诗句都是独一无二的,你这是质疑我的水平?”   “或许诗是好诗,可它不具备广告效应,我用这个还不如用周萱萱的海报。”   李珏涨红了脸,恶声道:“你怎么能将我的诗,和那种下三滥的玩意儿相比?”   柳雁欢也冷了脸:“李先生,请你尊重我们的产品代言人。”   李珏冷笑一声:“哼,什么代言人,不过是一个戏子罢了。”   柳雁欢将那纸张拍在柜台上,招手唤来伙计:“你来看看,可懂这上头的诗?”   伙计看了半天,最后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不好意思,我不懂。”   柳雁欢这才看向李珏:“你明白了么?不是你写得不好,只是这诗和实用的广告词风马牛不相及。”   李珏在才学上,向来是大家追捧赞许的,他自认笔头功夫不错,如今被柳雁欢一顿说,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虎着脸道:“既然柳先生不满意,索性另请高明吧。”说着,将长衫的袖子一拂,头也不回地走了。伙计看得直咋舌:“我还从没见过这样,拽得跟什么似的。”   柳雁欢看着柜台上被揉得粉碎的纸张,轻声叹了口气。   他继续看着店,不多时,丁蔚诗就急匆匆地过来,瞧见柳雁欢的时候,她一个劲儿地跟柳雁欢道歉。   “对不起啊,珏哥脾气比较冲,方才多有冒犯。”   柳雁欢看着丁蔚诗憔悴的脸色,沉吟道:“抱歉,我想李先生比较适合写诗词歌赋,却不适合写广告词。”   丁蔚诗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她的声音透着浓浓的疲惫:“我知道,他向来是这样,可是诗词八股如今换不回一顿温饱,他又拉不下面子去做其他,我和他说了许多次,可……”丁蔚诗的话语戛然而止,“算了,不说了,柳先生,真的谢谢你。”   柳雁欢摇了摇头。   丁蔚诗就像旁人说的那样,对香品多有了解。柳雁欢带着她参观店铺,从店内招牌聊到香品制作。直到天色渐晚,柳雁欢又一次听到店门处传来了汽车的鸣笛声。   他低头看了眼手表,冲丁蔚诗笑道:“丁小姐,抱歉,我接下来有约了。”   丁蔚诗颔首:“那我就不叨扰了。”说着,她拎起手提包,“改日见。”   柳雁欢将她送到店门口,就感觉到了车内的视线。   秦非然的专属通用,不知何时摇下了车窗,露出他那俊朗的侧脸。   听到声响,他深深地看了柳雁欢一眼,只说了两个字:“上车。”   柳雁欢拉开车门坐到副驾上,闻到车内一阵淡淡的紫罗兰香。   他的目光不期然地看向面前的金属瓶子,瓶口处还扎着金色的绳线,极尽奢华。   “多兰的车载香水,上层阶级的代表,法兰西皇室的用香。”柳雁欢说着,偏头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   “是么?我只是觉得这款香的香气就像温柔绅士,闻起来让人很舒服。”   柳雁欢靠坐在椅背上,缓缓地闭上眼睛。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看见面前有一栋三层楼高的红色建筑,上头写着四个大字:光明影院。   影院门口的人流络绎不绝,男的大多西装革履,女的则穿着各式各样的旗袍。   大多数都是出双入对的情侣。   秦非然先一步下车,替柳雁欢拉开车门。他身形挺拔,面容俊逸,周身气度不凡,兼之身上的西服,代步汽车昭示着他的财力,不多时便惹得途经的男女频频回头。   柳雁欢刚一踩上地面,就收获了好几道视线。   他敛目弹了弹袖口,随着秦非然进了影院的石制大拱门。   到了里头柳雁欢就知道为何电影院是这样宏伟的独栋建筑了,和后世一个个放映厅不同,此时的电影院只有早场和晚场。一个大厅可以容纳数百人,出了一层大厅,观众还可以坐在二层的包厢。   而电影屏幕的下方,是一个高高搭起的台子,秦非然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台子看,遂解释道:“这光明电影院是由戏院改建而成的,底下那个从前是戏台子,现在倒是闲置了。”   柳雁欢在包厢里落座,轻叹道:“原来如此。”   他环视了一周,才发现他们这一桌正对着荧幕,占据了绝佳的视角。   两边的屏风将他们与旁人隔开来,倒有些像后世私人影院里的情侣卡座。   下一刻,跑堂的吆喝声打断了柳雁欢的畅想。   跑堂的笑着替秦非然将茶水斟满:“三爷,您一说要来,我们就替您留了最好的位置。今儿这出片子里有国民女神周萱萱和玉面小生冯英原,好家伙一上映就是场场爆满。”   秦非然含笑听着,末了点点头:“知道了。”说着,从兜里掏出两块大洋,“去吧,没有吩咐就在外头候着。”   “好咧!”跑堂的喜笑颜开,又朝着柳雁欢也作了一揖,才礼数周全地退了出去。   不多时,厅中的灯暗了下去,人声也渐渐低了。正中的荧幕亮了起来,周萱萱秀气的鹅蛋脸在黑白荧幕中显得极为俊俏可爱。   这是一部富家小姐和帅气管家的爱情片:富家小姐从小和老管家的儿子一同长大,早已对那小子芳心暗许,两人过了段天堂般甜蜜的日子。眨眼间就到了富家小姐从女校毕业的日子。   家里不让她再读书,在她毕业之际就为她定下了一门婚事。对方是个与富家小姐门当户对的少爷,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可家里的钱足够他安安乐乐生活一辈子。   富家小姐从学堂里汲取到了自由的养分,对这门亲事深恶痛绝。终于,在与父母商议无果后,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私奔。   他们趁人不备,收拾细软,连夜出逃。两人没了经济来源,只能到社会上找工作。富家小姐在保育院做了一名女教师,而穷小子则早中晚打多份工。   就这样熬了一段苦日子,他们努力地攒得一笔积蓄,并盘了个店面做买卖。这样一边讨生活,一边躲避女方家人地毯式的搜索。   某日,穷小子在路上好心帮了一位老人,送他去医院时,却忽然发现了自己真实的身世。原来他根本就不是老管家的亲生儿子,而是躺在病床上的老人的儿子。   那位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是城中赫赫有名的企业家。   他早年丧妻,儿子也走丢了,自此被路边算命的说是天煞孤星的命格,一辈子没有再娶。   穷小子就这样变成了金窝窝里的凤凰——企业家的独子。   企业家非常欣赏这个独自打拼的儿子,父子相认赚足了观众的眼泪。   而穷小子,也因此获得了富家小姐家人的认可,最后两人在众人的见证下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童话故事般完美的结局让人拍手称快,片尾曲响起的那一刻,厅中也传来了赞叹声。   “真感人,这次的票买得值当。”   “我就知道,周萱萱和冯英原的组合,肯定不会难看。”   “好羡慕他们之间的感情。”   柳雁欢活动着僵硬的脖子,迟迟没有说话。   他听见秦非然问:“片子不好看么?”   “不……我只是觉得,故事毕竟是故事,有些不真实而已。”   陡然亮起来的灯让柳雁欢有片刻的失神,回过神来发现秦非然正盯着他的眼睛。   “你不相信他们的故事,为什么?”秦非然的声音,冷清中又带着一丝醇厚的质感。   “如果……故事的最后,男主没有被发现是企业家的儿子,那结局会怎样呢?”   秦非然英挺的眉头微微蹙起,仿佛预料到了柳雁欢接下来的话。   “如果男主不是企业家的儿子,结局或许会截然不同。他们会做一辈子的平头百姓,为生计而奔波。曾经的富家千金也会在生活的磨砺中,变成一个斤斤计较的小妇人。男人嫌弃女人变得市侩,女人嫌弃男人没本事,最终相看两厌。”柳雁欢无比认真地回视秦非然,“与其说我不相信他们的故事,不如说我不相信穷小子和富家女之间,能有持久的爱情。” 第40章 双妹牌香水4   秦非然蹙眉盯着柳雁欢, 一时失语。   四周传来喧嚣的人声,柳雁欢笑着站起身:“散场了,走吧。”   这影院虽然气势非凡, 可厅中却喷了浓重的熏香, 初坐下不觉得,如今窒息感却越发明显, 许是受了心情的影响吧。   在秦非然拉开车门之际, 柳雁欢摇了摇头:“抱歉, 我有些不舒服, 上车怕是会吐出来, 你先回吧,我随意逛逛。”   柳雁欢静静地走了一段,发现身后有一阵匀速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才发现秦非然不知什么时候舍弃了他那大部头的通用,正不动声色地跟在自己身后。   “你……”柳雁欢啼笑皆非。   “怎么?”秦非然快走两步跟上了他的步伐。   “没什么……”柳安欢笑出声来,“只是没想到,三爷会跟在我身后。”   “我倒是不知道,能欣赏新时代女性的柳少, 居然会在意阶层这种东西。”秦非然面上一片淡定, 摩挲着戒指的手却泄露了内心的紧张。   柳雁欢有些诧异地看着秦非然:“三爷不在意?也是, 你或许从来不用担心这样的问题吧, 秦家三爷,身边又怎么会有普通人?”   柳雁欢敛下眉目:“有些人生来就是香车宝马,一辈子无需为生计烦忧, 普通人家就算再神通广大,那也是拍马都赶不上的。”   “更何况,我只是说,身份、财力悬殊的两个人之间,不可能有持久的爱情,却没说过他们不能有一段露水情缘。”   夏夜里,道路两旁法国梧桐的枝叶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过了许久,身边没有传来秦非然的回应。柳雁欢说不上心里什么感觉,有点失落,又有点释然。   他脚下就这样无知无觉地走着,也不看路,冷不防撞上了硬邦邦的东西。抬眼一看,秦非然不知何时挡在了他的身前。   “到底是谁把这么悲观的想法灌进你心里的?”秦非然张开手臂,把兀自愣神的人拥入怀中。   柳雁欢觉得今晚的风有点大,而身前的男人长身玉立,温暖的怀抱替他将妖风都隔绝在外,他不自觉地跟着秦非然的问题走。   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想法?   很早了。   早到上一辈子,柳雁欢看着那个浮华圈子里来来去去的人,似乎永远只有门当户对才能走到一起。有钱的可以支使没钱的出卖肉体甚至灵魂,但那些身处高位的、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人,总会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回到自己的位置,和应该在一起的人结合。   没有例外。   近到李珏的恼羞成怒,丁蔚诗的疲惫不堪,都在提醒他这一点。   他听见秦非然问:“你真的对我没有半点感觉?”   “还是碍于身份、财力,这些在我看来根本不成为问题的因素?”   柳雁欢没有答话,他近乎贪婪地吮吸着秦非然怀中4711古龙水的香气。   这个自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印象最深刻的香气。   “别想太多,万事有我。”说着,秦非然将人扶起。   两人依旧如原先那般并排走着,却又像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柳雁欢望着静夜的星空,和那昏黄路灯下被拉长的影子,又嗤嗤地笑起来。   “怎么又乐了?”   “觉得有点不真实,秦非然,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是男的,你也是男的,你就不怕你的商业对手知道了,拿这个来攻击你?你就不怕,你的父母兄弟知道了,会从中作梗?你就不怕,世人的质疑足可以用口水淹没你?”柳雁欢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   “我不怕。”言简意赅的三个字,让柳雁欢狂跳的心瞬间平静下来。   “我不是早已告知外界,秦三爷喜欢男人么。”   秦非然牵起了柳雁欢干燥而温暖的手。   柳雁欢全然僵住了,他这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含蓄的时代,一次牵手,一个拥抱已经足以表达眼前人的深情。   柳雁欢顶着混沌的大脑到了柳府门前,他甚至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跟秦非然告的别,也记不清他是怎样叩响了门把手。   他只知道,从他闪身进门的那一刻开始,他的世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柳明崇病了。   他刚一进门,就被管家拉到了柳明崇的房间门口。   陈桂芳正在抹眼泪,看到柳雁欢的一刻,她动作一顿,柳眉一竖,冷声道:“终于舍得回来了?”   “大夫怎么说?”   此话一出,陈桂芳又开始抹泪:“说是无能为力,让送医院。”   柳雁欢眉头一皱:“那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叫车送医院。”   “这大晚上的,都沐浴更衣过了,怎么能往那腌臜地儿跑。”陈桂芳皱眉道。   柳雁欢简直要被这无知的理论震惊了,他冷声道:“大病耽搁不得,若是有个万一,姨娘可是要背责任的。”   许是被他话里的气势吓着了,陈桂芳面色一凛,随即又不服道:“你莫要唬我……”言罢,目光转向脸色青白的柳明崇,眼神中透出些骇色来。   柳雁欢心知她是指望不上的,上前将人抱起,又命管家前去叫车。   刚一出门,就见秦非然还站在原地,手里夹了一根雪茄,缓缓地抽着。   眼见着人风风火火地出来,秦非然将雪茄一掐:“怎么了?”   “我爹突然不适,行脚大夫看不了,得送医院。”   秦非然半句废话也没有,直接进屋一个电话让郭斌连夜将车开来,载着人往教会医院去了。   到了医院,洋医生诊断是突发性脑溢血。看着一众沉默的家人,洋医生的语气有些急促地抱怨:“还好送来得及时,否则怕是熬不过今晚。”   陈桂芳和几个姨娘面面相觑,此时都没了主意。   柳雁欢到了拾药账房处,才想起出来得急,身上压根儿没带几个钱。   正踌躇间,医护人员却笑道:“柳先生,您父亲的住院费和药钱都结过了,请随我去病房。”   柳雁欢一怔,想到家中不甚宽裕的光景,也能猜出这是谁的手笔。   他跟着护士来到病房外,隔着白布挡板,里头的情形看不真切。   只依稀看见柳明崇双目紧闭,脸色奇差。   护士叹息道:“病人还在危险期,若是这几日不能醒过来,恐怕……”   柳雁欢心头一颤,心下五味杂陈,柳明崇并不是一个尽职的父亲,可忽然遭此不测,加之外头姨娘们哀哀的哭声,给柳雁欢心里添了几分堵意。   像是受不住病房处的气氛,他径自走到长廊处,独自一人倚着墙。   忽然,鼻尖传来一阵咖啡的香气。   柳雁欢诧异地抬头,就见秦非然拿着咖啡给他:“喝点儿吧,提神醒脑。”   “谢谢。”柳雁欢喝了一口,当即诧异地挑眉,“这……”   “怎么?不合口味?”   “不,不是。”不是不合口味,而是太合口味了。   柳雁欢喝咖啡有自己的习惯,他喝不惯苦咖啡,每杯咖啡都要放双份糖。   这样的喝法往往被咖啡大拿嘲作不解风情,柳雁欢却不以为意。生活已经那么苦了,喝杯咖啡为什么不能甜一点呢?   只是这个习惯,秦非然为什么会知道,是碰巧还是……   柳雁欢刚想发问,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身前走过。   这人步履匆匆,柳雁欢皱了皱眉,跟了上去。   不一会儿,前方的身影拐进了隔壁病房。柳雁欢诧异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人,整个裹得跟粽子一样。   真是无巧不成书,床上的病人正是那日摔稿而去的李珏,如今他的脸上一派红黑,跟开了染坊似的,险些让人认不出来。   柳雁欢看见丁蔚诗从食盒中取出煨好的温粥,一勺勺地喂进李珏口中。   动作虽然轻缓,神情却十分冷淡。   李珏喝着粥,眼神一眨不眨地盯着丁蔚诗。   丁蔚诗在低头舀粥的空档,发现了病房外的柳雁欢。   她有些无措地放下手中的碗勺,走了出来。   出了房门,她才发现除了柳雁欢之外,大名鼎鼎的秦三爷居然也在。   一瞬间,丁蔚诗面上就显出了紧张与窘迫。   “三爷,柳少。”她轻轻地唤了声。   “这是怎么弄的?我看李先生的样子,像是烧伤?”   丁蔚诗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们……大吵了一架。”   “当日从韶华香坊回到家中,他的情绪就很不对劲,知道我去找你后,他大为光火,说不想靠着我的裙带关系谋营生,还说现在人人都瞧不起他,说他是个吃软饭的,还说我……”丁蔚诗搅紧了帕子,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还说我……不守妇道,随意勾搭男人……”   柳雁欢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切都被秦非然言中了,李珏果然以此为由攻击丁蔚诗。   “我心里不舒服,也咽不下这口气,就和他争了几句。他一怒之下摔门而去,没想到……开车的时候车子起火,他被困在里头就烧成了这副样子。”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不知该怎么评说李珏的狭隘鲁莽,也不知怎么劝慰面前形容憔悴的女子。   “不是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么,相信李先生也一定是这样,倒是你要照顾好自己。”   丁蔚诗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神情恍惚地回到病房。一整天的奔波几乎耗尽了她的精力,因而她没有看到,病床上李珏那双唯一能动的眼睛里,透出一丝丝的恨意。   她重新端起粥碗,照例将粥吹凉了勺给李珏吃。可这一次,李珏却不配合,嘴唇紧闭,无论丁蔚诗怎么哄劝都不为所动。   丁蔚诗见状也绷起脸色,语气冷硬道:“你又想怎么样?还没有闹够吗?”哪知这句话戳到了李珏的痛点,竟然整个人朝丁蔚诗倒过来。   丁蔚诗猝不及防,碗勺一瞬间脱了手,滚烫的粥液撒了李珏一身,这些恰巧被前来查房的护士撞见了。   护士脸色震惊地叫出了声:“天啊,你们在做什么?病人需要静养!你是怎么看顾病人的。”   丁蔚诗被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通,而在她怀里的男人却始终双目紧闭。   女人看着男人红黑相间的脸,从没觉得这张脸这么让人憎厌,她感觉心底的气力一点点地流逝,直至虚无。   也是在那一刻,她猛地推开胸前的身体,惶惶然地站起身来,拿起手提包就往门外走。   将护士的叱骂丢在身后。   这一边,秦非然中途接了个电话,尽管嘴上没说什么,眉宇间却泄露出一丝的焦虑。   柳雁欢向来擅于察言观色,当即劝解道:“事情耽搁不得,你快去处理吧。”   秦非然转头看着脸色平静的人,脚下未挪动半分。   柳雁欢看着他不动如山的姿态,忍不住笑出了声:“我真没事,你不需要这样如临大敌。”   见秦非然还是盯着自己看,柳雁欢轻叹一声:“至于感情,你让我想想。”柳雁欢扶着额头碎碎念,“对,我需要好好想想。”   秦非然唇角溢出一抹轻笑:“别让我等太久。”   柳雁欢点头,目送秦非然走远。   到了某一个距离,秦非然忽然回转头朝他挥手。   柳雁欢也如有所觉般抬起手挥了挥,挥完看着那半截手臂,又觉得自己智商都被拉低了半截。   他摇摇头把那个幼稚的自己抛到脑后,而后回到柳明崇的病房门前。   里头传来一阵骚动,最为鲜明的是陈桂芳惊喜的声音:“老爷醒了,醒了!”   柳雁欢刚想推门,就听见陈桂芳说:“老爷,你终于醒了,我和雁麟、雁均都担心死了。”   “老爷,你知道的,这段时间雁麟独自打理家中的书局,整个人都瘦了许多。”   “倒是雁欢,这个时候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这个做母亲的,是管不动他了。”   柳雁欢的脚步生生顿住了。   屋里的陈桂芳看了看柳明崇的脸色,仍喋喋不休:“雁麟为书局付出了这么多,我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你看看雁欢,成日往温家香坊跑,自家营生不做,胳膊肘往外拐。”   柳明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狠狠地拍了拍床板,声音沙哑得骇人:“把……那个逆子给我……叫来!”   柳雁欢一把推开房门。   房中众人都诧异地回头看着他。   陈桂芳的眼神有一瞬的瑟缩,随即又理直气壮起来。   “你!”柳明崇看着柳雁欢,“你这个不成器的逆子!”   “你看看你弟弟,再看看你,咳咳咳!”   “我……我以为你能带带你弟弟,可你……”   “你莫不是觉得,你是长子柳氏书局就是你的?”   柳雁欢面无表情道:“我不要书局。”   “咳咳……你说什么?!”   “我本就没想接手书局。”柳雁欢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   “书局……你留给雁麟吧。”   在场的所有人,眼中都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虽然我不要书局,可是母亲的东西,我要如数拿回。”柳雁欢话锋一转。   “不可能!”陈桂芳的语气陡然尖锐起来。   温惜当年嫁入柳家,带的嫁妆十分丰厚,在城西的豪宅区还有一幢公馆,   如今这些产业均在陈桂芳手里。   当日柳雁欢查过账目,对温惜的产业有大致的了解,他可以不要柳氏书局,却一定要将温惜的嫁妆拿回来。   陈桂芳搅紧了手帕:“老爷……这……”   柳雁欢寸步不让:“嫁妆是我娘的东西,难道姨娘还想占有?”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你娘嫁入柳家,嫁妆自然也是柳家的产业……”   “给他!咳咳咳。”病床上忽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把东西给他,从今天开始,柳家没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你要是走出这扇门,就再也不要回来!”   柳雁欢看着站在床边的一群人,缓缓地向后退去。   没有人出声挽留,柳雁欢整个人退到了门边,他就这样走了出去。   他回到了居住许久的柳家,这一次却是把自己的东西往外搬。   金猊看着他成箱地打包东西,欲言又止道:“大少爷……您这又是何必呢?”   柳雁欢一面捆着书本,一面问道:“金猊,你跟着我几年了?”   “我在少爷身边,已有四年了。”金猊默默低下头,羞红了脸颊。   “你是愿意继续留在府中,还是我为你许个好人家?”   金猊惊愕地抬头,她原想着自己是柳雁欢身边的丫头,就算再不济也能混个通房,却没想到柳雁欢压根儿没有这样的心思。   “我……我跟了少爷那么久,早就习惯伺候少爷了,您能不能……不要赶我走。”   柳雁欢在书堆上打了个死结,轻笑道:“金猊,我这趟搬出去,屋里并不打算留人,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金猊咬着唇,失落地垂下了头。   “不过你放心,我定会为你寻个好人家。”   金猊瞧着柳雁欢,眼中透出些依恋。她原先并不喜欢大少爷的性子,甚至有些怕他。可自那场大病后,大少爷通身的气度都变了,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金猊就觉得跟在柳雁欢身边,是这柳府上下最好的差事。   柳雁欢不会责打下人,给的吃穿用度却一样不少,最重要的是,他温柔的笑容足以让每个少女沦陷。   可是,这样的人就像天边的月亮,是金猊断不能企及的。   “我明白了,大少爷。”她低低地应了声,敛下了眉目。   柳雁欢将东西捆扎好,择日便搬了出去,除了身外之物,带走的还有温惜在城西公馆的地契。   等柳雁欢到了城西的豪宅区,却渐渐觉出了不对劲儿。   这一片地界,当真是怎么看怎么熟悉。   柳雁欢脸色微变,这明明就是去秦非然公馆的路。   当他站在那栋墙上爬满藤蔓的公馆门前时,真是感叹造化弄人,他竟然就这样跟秦三爷成了邻居。   柳雁欢打开公馆的大门,里头是个三层洋楼,因着许久没人住,家具上都铺了防尘罩。   一层是仆人房和杂物间,往纵深里走就是待客厅;二层是餐厅和厨房;三层是起居室。从三层卧房的阳台看出去,正好能瞧见秦非然家书房的窗户。   只是秦家的书房拉着窗帘,柳雁欢看不见里头的布置,他就这样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倒也乐得清闲。   搬离柳家后,他着实松了好大口气。上辈子原是孤儿的他,本就不习惯大宅门似的处境,如今能一个人住,是再好不过了。   没了柳家的书局,他反倒能将力气都用在韶华香坊上,比起如今掌柜一职,他更爱研发一职,就等着哪日摸熟了门店的规律,再往调制的部门走。   不过这些日子,他将精力都放到了料理家务上,店铺只能交给伙计代为看管。   正想着,大门处传来一阵敲门声。   柳雁欢有些错愕,谁会在这个时候前来拜会,他怀揣着满肚子的疑问走下楼,打开了房门却没瞧见人。   只有门外的信箱上,插着一支月季。   柳雁欢将月季取下来嗅了嗅,这才发现信箱里别有玄机。   一封信静静地躺在里头。   柳雁欢将信纸取出,见上头写着一行飘逸的钢笔字。   “恭喜乔迁新居,独自一人用晚餐实在太寂寞,不知柳少能否赏脸,到家里用个便饭?”   落款只有一个龙飞凤舞的“秦”字。   柳雁欢如梦初醒地跑上楼,跑到阳台朝对面看去。   原先看似寂静无人的公馆,不知何时亮起了灯。优雅的雕花窗户透出暖黄色的灯光,让柳雁欢疲惫了一整天的心,也跟着暖和起来。 第41章 双妹牌香水5   柳雁欢换了身衣裳, 走进秦家的花苑,竟然一路畅通无阻,及至敲响房门, 前来开门的是秦非然本人。   “怎么你亲自来开门?”   “雷公藤一事后, 我便将人都遣散了。”   这是柳雁欢第三次进入秦宅,与前两次不同的是, 这栋房子对他来说似乎没有了禁地。   秦非然在厨房里煎着牛排, 他的动作很熟练, 挽起的袖子透出一种休闲又慵懒的气质。   柳雁欢靠在门边, 贪婪地嗅着越来越浓郁的香气。   “罗勒吃么?”   “一点点, 不要多。”   等秦非然端着煎好的牛排出来时,就瞧见柳雁欢正盯着他的书柜看。   出乎柳雁欢的意料,书柜里都是些专业书籍:《华国的银行》《华国金融论》《申城金融史》。   落座后,柳雁欢将一块牛排塞进口中,瞬间瞪大眼睛:“唔,好手艺!”   牛排肉质鲜嫩多汁,煎的火候也刚好,配上罗勒叶与香芹汁, 让多日来没有好好吃过饭的柳雁欢食指大动。   “说真的, 我没想到……你还会做菜。”   “我很早就搬出了秦家大宅, 家中虽然有佣人, 有空还是会自己做吃的。”   柳雁欢颔首道:“原来如此,我喜欢你……”   秦非然猛地抬起头。   “做的菜……”   “咳咳咳……”看着柳雁欢玩味的表情,秦非然安抚住那颗震颤的心, 转移了话题,“你对柜中的书有兴趣?”   “唔……我只是有点意外,你的书柜里放的都是专业书。”   “不然呢?你觉得我应该放什么?我的小说?拖着这般大的产业负重前行,可不是只会蛮来硬干就可以的。”   柳雁欢着实感慨,那些身处高位的人,外人只瞧见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却不知道私下里他们付出了多少努力,所有运筹帷幄的气度,都不是与生俱来的。   “你呢?现在你搬出来了,可有想过后路?”   “我对韶华的业务渐渐熟悉了,不过韶华的香品太过单一,消费群体还是集中在富人,我倒是想将它再拓展一下,不过这个事儿,还要和外公商量后再做决定。”   秦非然默默点头:“如果给你一个机会自己单干,你会从哪方面着手?”   柳雁欢不假思索:“当然是日化香精,其实香文化存在于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中,除了高档的商品,日化香精也是极其重要的一环,不过如今国内的产业,似乎没人留意到这个。”   柳雁欢看了看四周,忽然问道:“公馆有肥皂么?”   秦非然从洗漱间取出一盒肥皂。   柳雁欢打开瞧了瞧,忍不住笑道:“三爷果真支持国货,那洋人的利华肥皂把价格压得那么低,你却还是用国产的兴德肥皂。”   秦非然微微皱眉:“恶意降价倾销,并不是光彩的手段,更何况如今国货确实需要扶持,兴德制皂厂的老板与我乃是旧相识,为了突破洋人对技术的垄断,他耗费了许多人力物力,兴德的质量的确比利华的好。”   柳雁欢晃了晃手中的肥皂盒:“若是我有办法让兴德肥皂的销量增长呢?”   “哦?”   “如今兴德肥皂在质量上已经不输于利华肥皂,甚至比利华更加耐用,但是在价格大战中亦损伤颇多,当然这是在同色同味的情况之下。”   柳雁欢将肥皂递给秦非然:“闻着是不是有股子化学物质的气味?”   秦非然点头。   “肥皂是化学制品,气味确实好不到哪去,但是良好的清洁效果和纯一的色泽,让人选择忽略它那刺鼻的味道。”   “如果我将肥皂本身的气味,变成花香、果香、木香,情形便会大不相同了。”   秦非然若有所思。   “平日里使用肥皂较多的是女性,而女性对于美好气味的需求欲,也是非常旺盛的。如果兴德肥皂掌握了这项香精技术,就拥有了和利华肥皂最显著的区别。消费者喜欢的产品,自然也能够赢得市场。”   “我建议兴德要压价,却也不能过分压价,要知道肥皂有了香气,那便是款式多样的香皂,除了拿来用,也可以拿来送礼,多开发些别的用途。利华在华国的市场本就不稳固,冲击之下很难再像从前那样一家独大。”   秦非然一直静静地听着柳雁欢说话,直到柳雁欢说完,求表扬似的瞧着他,他才叹息一声:“你若是不单干,真可惜了。”   柳雁欢笑笑,握紧了手中的刀叉:“会的,会有这么一天的。”   秦非然禁不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柳雁欢一惊,手中的肥皂盒跌落在地上。   一片寂静中,柳雁欢听见自己清晰的心跳声,很是急促。   他以为秦非然要吻他的手背。   然而秦非然只是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沾了水替他一点点地将手擦净,而后将帕子放在他的掌中,径自将碗碟收拾起来。   饭后的时光,秦非然还有报表要看,柳雁欢就拿了本书,两人分坐在书房的两侧,干着自己的事。   听着钢笔尖在纸面上划过的声音,柳雁欢抬头看向书案后的秦非然。   他的五官只能让人联想到俊朗二字,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无死角,一副眼镜说不清是让他敛了锋芒,还是让他的气势更强了。   这样一个人,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强烈的存在感,只要他坐在那里,柳雁欢的目光就会不自觉地被吸引。   他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自然明白这种情不自禁的关注代表着什么。   他努力抑制住抬头的冲动,可听觉却不由自主地变得敏锐起来。   只听“啪嗒”一声,秦非然在纸上写下最后一个字,而后严谨地阖上钢笔。   柳雁欢抬起头,两人的目光隔空交汇。   他看着秦非然滚动的性感喉结,忽然觉得有点热。   他觉得今晚的秦非然,是故意将衬衫扣子解开了两颗,露出好看的锁骨,一言一行都好看得犯规。   秦非然就这样微笑着,在他的注视下走到留声机旁,拨动跳针,柔和的舞曲缓缓流泻出来。   他看着秦非然一步步走过来,朝他摆出了邀舞的姿势。   在他愣神之际,秦非然忽然倾身向前,熟悉的香水味侵袭着他的鼻端。直到此时,柳雁欢才知道,原来气氛正好的时候,是无暇思考男女步的,因为光看着身前挺拔优雅的男人,就足以溺毙在他的眼神中。   柳雁欢忘了自己是主导者还是跟随者,也不记得音乐到底放了多久,只知道当乐曲停下的时候,心底竟还生出几分意犹未尽。   “夜深了……”   “要我送你回去么?”   “啪叽。”旖旎的气氛在地上跌得粉碎。   柳雁欢的面色跟开了染坊似的,要被这种禁欲中的纯情圈死了。   他两辈子的人,都没见过有人能将禁欲和纯情,撩人和欲擒故纵结合得那么好。   他近乎无意识地跟着秦非然来到公馆门前,门外是和煦的夜风,他听见一片树叶的沙沙声,在握住门把手的一刻,身边的男人轻声说:“我让你过来,是怕你一个人,会想家。”   柳雁欢瞬间觉得整颗心都成了泡发的海绵,柔软得不带一丝防备。   “如果不习惯,可以随时过来。”   “谢……谢谢你的款待。”柳雁欢心软鼻酸,生怕自己下一秒就绷不住情绪。   他快速地背转身去,留给秦非然一个背影。   当夜,柳雁欢躺在柔软的床上,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一闭上眼,秦非然的脸、秦非然的声音、秦非然的动作就涌入脑海,执拗地霸占了每一个角落,兴高采烈地在他的脑袋里唱一出大戏。   柳雁欢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他轻声对自己说。   “柳雁欢,你完了啊。”   次日清晨,柳雁欢是被一阵敲门声叫醒的。他揉了揉闷疼的太阳穴,想起昨夜梦里不肯放过他的男人,着实有些牙痒痒。   敲门的是门房,门房手里拿着今日的《宁城日报》:“柳先生,这是您昨日吩咐过的。”   柳雁欢接过报纸,轻声道:“谢……”第二个谢字还没出口,他就愣住了。   黄底黑字的报纸上,印着硕大的标题:“号外!著名美女散文作家家中去世。”“丁蔚诗遗作已成绝响。”   “怎……怎么可能?”柳雁看着那冰冷的文字,只觉得浑身发冷。   前些日子还与自己谈笑的人,今日就已经撒手人寰。   他恍惚着和门房道过谢,忍不住拨通了秦非然的电话。   秦非然那头显然已经起床了,只听第一声招呼,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你怎么了?”   “丁蔚诗……死了。”   “嗯。”秦非然语气沉了下来,“此事我已知情,丁家长女死于家中,如今已是满城风雨了。”   柳雁欢还没来得及说话,公馆大门处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这一次,敲击声杂乱无章,间或还夹杂着骂声。   柳雁欢皱了皱眉,对着话筒留下一句:“你等我一下。”就往大门走去。   拉开门,柳雁欢看着三个穿着制式服装的男人正叉腰站在门外,见他出来,呸的一声将嘴里的烟吐掉了。   “你就是柳雁欢?”为首的胖子上下打量着他,目光阴恻恻的,看得人非常不舒服。   “我是。”柳雁欢隐约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果不其然,眼前那胖子立马狰狞着脸说道:“丁家的千金在公馆殒命,丁家人报了案,现在你有洗不脱的嫌疑,识相的就乖乖跟我们走。”   “什么?”柳雁欢唇角泛起一丝冷笑:“你们凭什么说我有嫌疑?”   “少废话,我们长官抓人,自然有他的道理。”见柳雁欢不配合,胖子身后的两个巡捕,也扯开了嗓门嚷嚷着。   见柳雁欢站着不动,胖长官挥了挥手,他身后的两个跟班就不由分说地上前压住了柳雁欢的胳膊。   “我早就说过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柳少。”说着,胖长官从兜里掏出一条白丝帕,煞有其事地擦了擦手。   柳雁欢见挣脱不开,又想起还晾在一旁的电话,心生一计,故意大声说:“要我跟你们回巡捕房可以,只是回头你们可别后悔。”   “后悔?”那胖子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话,“进了那扇门,一切都得听我的。你要是不配合,只怕是要吃苦哦。”说着,他用那肥胖的手掌,就势去拍柳雁欢的脸。   柳雁欢头一偏,躲掉了。   那胖子也不在意,只阴阳怪气地笑道:“哟,还是个硬骨头,端的看你进了里头,还能不能有现在的骨气!”   柳雁欢就这样被押上了车。   上了车,他的手还被人扣住动弹不得,两个跟班一左一右地监视着他,让他连转个头都困难。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柳雁欢又被人粗鲁地赶下了车。一下车,柳雁欢就感觉到一阵铺面而来的潮湿气息。   在他的面前,是一个石头山洞,看起来有点像现代的火车隧道。   和隧道不同的是,这山洞的入口处,是一扇已经生了锈的铁门。铁门上头歪歪扭扭地挂了块匾,上书五个大字:明察巡捕房。   柳雁欢敛了眉目,那胖子冷笑一声:“把人给我关进去!”   进门的一刻,柳雁欢闻到了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阴暗、逼仄、肮脏,直到此刻,柳雁欢才知道当所有的这些形容词汇集在一起,是什么感觉。   他被人胡乱推进了一间牢房,还没等他说话,那人便将牢门锁死了。   柳雁欢这才有空好好地打量周围的状况。   这间牢房除了他之外,还有好几个人,如今盯着他的眼神,就像一窝斗鸡盯着一个不速之客。   柳雁欢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最左边坐着一个彪形大汉,如今正目光阴鸷地盯着他。在那大汉身边,还依偎着一个瘦小的男子,和大汉阴鸷的眼神不同,他看向柳雁欢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敌意和戒备。   见柳雁欢朝自己看过来,他还刻意地往那大汉的手臂上靠了靠。   那大汉身后还聚坐了一堆人。   而这个牢房之内,只有一床铺盖,正垫在那大汉和瘦小男子的屁股下方。   柳雁欢看清了局势,挑着门边一个角落的位置蹲了下来。   谁知刚一蹲下,立马有人朝他走过来,当着他的面就要解亵裤:“走开,你挡着爷的道儿了,这是爷尿尿的地方!”   柳雁欢站起身来,似笑非笑地看了面前的男人一眼,状似疑惑地问道:“哪儿呢?”   “废话,你脚下!”   “哦。”柳雁欢恍然大悟地应了一声,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起一脚,直踢在那男的命根子上。   “诶哟!”那男的惨叫一声,弯腰捂着子孙根,疼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孙子!孙子!你咋呀,没事吧。”眼看那男的蹲了下去,三两个人跑过来看他的伤势。见孙响疼得脸色发白,那几个和孙响关系近的,看向柳雁欢的目光更加不善。   一人直接朝柳雁欢走了过来:“是男人就单挑,偷袭算什么真本事。”说着抡起了拳头。   不想却被人叫住了:“雷子,你还有三个月就能出去了,何必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挑事呢?”   那个叫雷子的男人这才如梦初醒般放下手。   柳雁欢回过头,就见为首的那个大汉,正拿着小石子,在地上划拉着什么。   雷子冷静下来,恭恭敬敬地朝大汉点头道:“利哥,我不是看不惯他这副张狂的样子嘛,一来就把孙子的子孙根给伤了,够可以的。”   那个叫利哥的大汉抬起头:“张狂的人,自然有张狂的资本,比如……他的这张脸。”   这话一出,利哥身边的瘦子不高兴了,嗲着嗓子说了句:“利哥,你这是看上新人了?”   方才发生这么多事儿,柳雁欢仍淡定得很,唯独这句娇嗔的话,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朝利哥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利哥身边。   “哟,我还以为你这样的性子,瞧不上爷呢,怎么着,想要以身相许?”   柳雁欢将他的荤话当耳旁风,抬手指了指他胯下地铺盖:“还有多一床么?”   话音刚落,满室的人都笑起来。   “没有,就这一床,想要盖被子,就陪利哥睡觉呀。”周遭的人都在起哄,柳雁欢却安之若素。   他看了眼利哥手底下画的杂乱线条,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   “你很无聊?”柳雁欢问。   “嗯?”利哥嘴里嚼着草梗,半天才反应过来柳雁欢说了啥。却在一瞬间吐掉了嘴里的草梗:“废话,换你在这儿呆这么久试试,人都快发霉了。”   柳雁欢朝他伸出手:“石头给我。”   利哥半信半疑地将手里的小石子递给他。   柳雁欢刷刷地在地上画了个状似棋盘的东西。   利哥一看就皱起了眉头:“这啥,棋盘?我不会下棋。”   “不是围棋。”柳雁欢将最后一道杠画完,“教你们个新玩法,叫五子棋。”   于是一群无聊的人,竟然真的都围了上来。   可在他们知悉玩法后,却怎么都赢不了柳雁欢。   每当柳雁欢的四子连在一起时,其他人都成了顾头不顾腚的牺牲品。   柳雁欢连赢三盘,简直打遍天下无敌手。   到最后,一群人自顾自钻研去了,那一床铺盖就被柳雁欢占了。   柳雁欢打了个哈欠,刚想眯一会儿,就听见隔壁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他抬眼一看,见隔壁牢房里坐了个老头。   更让他惊讶的是,隔壁牢房是一个单人牢房,待遇条件和这边相比要好上许多。   “小子,我们来下一盘。”老头说。   柳雁欢重新在地上划了棋盘,这一回柳雁欢发现,他每走一步棋,都被老头缠得死死的。   柳雁欢扶额道:“你这样,我们都没办法赢,这是两败俱伤的下法。”   老头笑道:“我从来没想过要在这棋上赢你,这屋子里的人,包括我在内,下这劳什子棋绝对下不过你。”   “可他们要是打你一顿,你也是绝对没有还手之力的。年轻人,从方才进门开始,你就一直在寻求自保的方式,很显然你成功了。”   老头说着这一席话,一屋子人全部安静下来。   为首的利哥转头看向隔壁牢房的老头,恭恭敬敬地喊了声:“祁爷。”   “年轻人,你很有前途啊。”祁洪看了眼柳雁欢,“等会儿那些个牢头要是为难你,不妨报我老爷子的名号,我的名号总还是能护你一阵的。”   却说那些个牢头在外头呆了一阵,原想着柳雁欢在牢房里会被揍一顿,没想到却被现实打了脸,柳雁欢半点儿事儿也没有。   这下子胖巡捕坐不住了,打开牢房的门喝道:“柳雁欢,出来,例行问话。”   柳雁欢泰然自若地站起身来。   “丁蔚诗可是你杀害的?”   “杀害的?为什么你们这么肯定,她是被杀害的?”   “验尸结果表明,丁蔚诗是中毒身亡的。”   “那或许,她是自己服毒身亡呢?”   “怎么可能!”胖巡捕的情绪一下激动起来,“她的夫君李珏还躺在医院,她的新书刚刚出版,正常人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寻死?”   “那你们又凭什么觉得,我和丁蔚诗的死有关系?”   “哼,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胖巡捕从一旁拿过一本新书,“这是崇文书局新出的丁蔚诗的作品,丁蔚诗还在扉页给你写了留言。   柳雁欢接过书,只见扉页上果然写着一行字:“柳少,很抱歉连日来给你造成困扰,我此生别无长物,只有将这作品赠与你。”   柳雁欢看着那娟秀的字迹,又想起物是人非,斯人已逝,心理颇不是滋味。   “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胖巡捕得意洋洋地看着柳雁欢沉下去的脸色:“这还不简单,说明你和丁家千金之间有矛盾,否则她又怎么会跟你道歉,而你还不肯善罢甘休,因此索性毒杀了她。” 第42章 双妹牌香水6   现代民国题材的电视剧, 剧中的人个个视巡捕房为洪水猛兽。而在巡捕房里当差的人,仿佛天生脑袋秀逗,只会拿些狗屁不通的说法来冤枉好人。   以前柳雁欢以为, 这些只是编剧的脑洞, 直到如今亲身在巡捕房里走一遭,才发现……巡捕真的就是这样办事的。   他被气得哭笑不得:“你一不问在场证明, 二不问事件经过, 三不提案件疑点, 上来就说我是杀人凶手, 原来宁城的巡捕, 就是这么办事的?”   “你!”胖巡捕一下子被激怒了,他指着柳雁欢的鼻子,大声喝道:“把这家伙给我绑起来,在爷的地盘,有的是方法让你乖乖听话。”   话音刚落,却听见一把苍老的声音:“李长官,我倒是看这小子挺顺眼的。我一个老头子,常年呆在牢里, 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难得碰到个投缘的, 李长官不若让他到我房里, 和我做个伴?”   胖巡捕李力达愣住了:“嘿, 祁老,今个儿太阳打西边出来啦,您竟然也有开口要人的一天。”嘴上毕恭毕敬地说着, 心里却很是愤恨,他想好好地教训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好让他知道巡捕的厉害,可祁洪的面子却不能不给。   毕竟,秦三爷特意给祁洪安排了独立的牢房,还叮嘱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有什么要求都尽量满足。当初收了人家的钱财,现在总不好悖逆祁洪的意思。   李力达老大不愿意,粗着嗓子将人赶到隔壁。   柳雁欢一进牢门,就在挨着老头的马札上坐了下来。   老头扫了他一眼,眼中透出些不解:“靠我老头子这么近做什么?”   柳雁欢抿唇笑道:“您的话可比这儿的长官都管用,我自然是要跟着您的,指不定以后还赖上您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祁洪大笑出声。他见过许多人,进来多半是要被收拾一顿的,毕竟这里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只有柳雁欢,进来了却半点不慌张,就像在参加巡捕房一日游似的。   他欣赏这样的年轻人。   却说柳雁欢进了祁洪的牢房,李力达心里老大不乐意,这才想起问询一事。   他索性也赖在祁洪的牢房里,和柳雁欢对坐着,摆出一副问询的架势。   “嫌疑人柳雁欢,你说没有杀丁蔚诗,那么昨夜你在何处?”   柳雁欢心念微转:“我跟……秦三爷在一起。”   李力达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毫不掩饰地嗤笑出声:“哪个秦三爷?”   “宁城还有第二个秦三爷?”柳雁欢唇角也含着笑容,似乎没听出李力达话里的嘲讽。   “我呸,你要能跟秦三爷一起,我就能跟周萱萱睡觉!”李力达啐道。   “我再问一遍,昨晚你到底在哪?”   面对李力达不依不饶的追问,柳雁欢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奶奶个腿,你敢不理……”李力达一句话没说完,就听到牢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然后他听见了这辈子都无法忘怀的一句话——“他昨晚的确和我在一起。”   李力达错愕地转过头,就看见匆匆赶来的秦非然。   柳雁欢闭着眼睛,唇角却露出一丝笑意。   “三……三爷,您怎么来了……”李力达紧张得说话直打磕巴。   秦非然连一个眼风都没给他,直接走向牢里的人。   出乎柳雁欢意料的是,秦非然先朝祁洪叫了一声:“祁伯。”   祁洪的脸色很是精彩,他看看秦非然,又看看柳雁欢,臭着一张脸问:“你们认识?”   秦非然这才将目光投向柳雁欢。   他将身上的风衣褪下,整个地披到柳雁欢身上。   李力达整个儿都吓傻了,哑着嗓子问:“二位……二位是……”   还没等他问完,秦非然就把柳雁欢揽进怀里。   “现在……你明白我们的关系了?”   “明……明白了。”李力达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   他曾听说过秦非然喜欢男人,也曾听说过他身边有人。可传言中那人是个戏子,怎么转眼间就变成了柳家大少爷。   “抱歉,我来晚了。”秦非然没心思去琢磨李力达的想法,他正上下仔细地打量着柳雁欢,见他身上没有伤,这才放下心来。   “我就知道你会来捞我出去。”柳雁欢唇边的笑意渐深,“屋里的电话没盖上,当时的动静你肯定全听进去了。”   秦非然方才的满腹担心转瞬间化成了无可奈何,他好气又好笑道:“所以你才那么淡定地跟他们走?”   柳雁欢瞪他一眼:“我这不是被迫的嘛。”   话音刚落,他听见身后传来重重的咳嗽声:“年轻人,真是不知收敛和检点,要说体己话回被窝里说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柳雁欢这才想起身后还有个祁洪,转脸一瞧发现祁洪的脸色黑如锅底。   秦非然朝祁洪微微点了点头:“祁伯,人我带走了,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就跟阿利说,只要是我能力范围之内的,就帮您搞来。”   隔壁牢房的利哥利落地应了声:“是,三爷。”   “哼。”只听祁洪冷笑了一声,“小三儿,你说的比什么都好听,老头子一壶酒求了你这么久,你愣是没让人送来。”   “祁伯,大夫说您现在的身子骨,不能喝酒。”   “呸,那些狗屁郎中的话你也信,你看看这地方,除了喝酒还能有什么乐子?好不容易来个能陪我说话的小子,眼下你又要把人领走,老爷子就算哪天闭了眼也不瞑目哦。”   秦非然却没有被这话噎住,他朝祁洪鞠了一躬:“祁伯,人我领走了。”   祁洪从地上拾起一枚小石子,“啪”地一下打在秦非然的后腰:“滚滚滚,都给我滚了干净。”   秦非然默然地接受了这一击,带着柳雁欢出了门。   柳雁欢憋了满肚子的疑问,如若不是看见秦非然淡漠的脸色,他早就要问出口了。   没想到他不曾开口问,秦非然却主动谈起:“你刚刚在牢里看到的祁伯,是我爷爷。”   柳雁欢悚然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秦非然:“爷爷?!”秦家家大业大,宁城人人碰到都要忌惮三分,可秦家老太爷这么尊贵的身份,居然呆在牢里?   但柳雁欢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绷起脸道:“你唬我呢,你姓秦、他姓祁,分明不是一家人。”   “呵,你要这么看也行。”秦非然没有反驳,“我爹是祁家的养子,本来就不是一家人。”   柳雁欢恍惚间觉着自己听见了了不得的家族秘史,正当他想再问下去的时候,秦非然却将他带上了车。   他身上还披着秦非然的外套,此刻坐在平稳的车子里,嗅着熟悉的古龙水气息,整个人进入昏昏欲睡的状态。   在入睡的前一刻,他用仅有的理智问秦非然:“我们去哪儿?”   “李珏和丁蔚诗的住处。”   一听这两个名字,柳雁欢稍稍精神了些:“你把我保出来,是案子破了?”   “没破。丁蔚诗是在住处被毒杀的,奇怪的是昨夜她的房门反锁着,没有任何人进过她的房间,室内也没有任何吃食,可她居然中了烈性氰化钾。”   “有没有可能是自杀?”   “不排除这种可能。”秦非然沉声道。   “唉。”柳雁欢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压力太大了,家人的愤怒,旁人的非议,丈夫的斥责,交杂在一起足够将人压垮。”   “可是……我隐隐有种感觉,她不是自杀的。”   他们说着话,车子已经在李、丁二人的住宅前停了下来。   柳雁欢看着眼前有些老旧的房子,略略皱了皱眉:“看来他们的经济状况,确实不太好。”   秦非然颔首道:“的确,他们家的仆人只剩下一个。”   柳雁欢看着已经吓得哆嗦的女仆,一面往房子里走,一面问道:“昨夜你可有听到主卧里的动静?”   那女仆一叠声地否认:“没有,太太写作的时候,特别讨厌别人打扰,我就算在房子里走路,也不敢发出大的声响。昨晚太太像往常一样把房门反锁,可今日一早却未像平日那样起身用早饭,我等了一阵,按着钟点去叫太太,却看到……看到……”她捂着脸,整个人抖如筛糠,显然是受了很大的刺激。   柳雁欢走进那间传言中被反锁的屋子,房门是被女仆用钥匙打开的,所以门锁完好无损。屋里拉着窗帘,一应物品都按丁蔚诗尸体被发现时的位置摆放,没有挪动过分毫。   柳雁欢环视了一周,问一旁的秦非然:“有什么关键的线索?”   “丁蔚诗中的毒是氰化钾,是通过口腔进入体内的。氰化钾中毒发作的时间很快,可以说是入口就会引发猝死,说明丁蔚诗就是在这个房间内服下毒物的。”   “可这个房间除了茶杯以外,并没有任何可以直接入口的东西。”秦非然的声音十分凝重,“柜子里的药品,茶杯都送去化验了,没有检验出任何毒物的残留。”   柳雁欢蹙眉:“那她是怎么中的毒?”   封闭的房间里,不明的毒源,还没等柳雁欢想出头绪,胖巡捕又过来忙活着抓人了。   这回遭殃的是李家的女仆。   胖巡捕不由分说地将人抓住了就要押回去审问,柳雁欢将人拦了下来:“她犯了何事?”   “这不明摆着的嘛,这家主人一死一伤,就她一个好端端的,若说嫌疑最大的人,那定然是她。”   女仆被吓住了,一迭声地说:“求求你们,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夫人吩咐给老爷熬药,我就一直在后厨忙活,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柳雁欢敏锐地抓住了女仆话中的关键。   “李珏的药?”   “是,夫人说了,老爷吃不惯旁的饭食,所以她日日都亲自下厨。”   “李珏受伤当晚的车子可还在?带我去看看。”   女仆领着柳雁欢来到那架烧毁的车子前,好好的车子已经面目全非,外圈的铁壳都是烧焦的痕迹,车内更是一片狼藉。”   “车子是突然起火的?”秦非然蹙眉道。   “是……那日老爷出门得匆忙,我在院内听到动静,出来一瞧,就看见车子着火了。”   “车内定然有易燃物。”   柳雁欢从坏了的车窗探身进去,瞧见方向盘旁有一些玻璃碎片。   “我明白了,是香水。”   “现在是夏天,香水里的酒精汽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李珏一定是在车内点燃了明火。”   巡捕们依据柳雁欢的话搜寻,果然在车座底下找到了不成型的火机。   女仆啜泣道:“老爷当天回家,还特地吩咐我将取来的香水放在车上,那香水有个绕口的名字,叫……沃……沃……”   “沃斯。”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老爷说要给夫人一个惊喜,夫人一向喜欢将香水撒在稿纸上,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   柳雁欢看着那个圆形扇面的瓶子,微微皱了皱眉。   秦非然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忧色:“可是累了?”   柳雁欢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秦非然当机立断将人塞进车子。   一路上,柳雁欢看着车窗外飞驰的景物,神情若有所思。   “遇到难题了?”   “没什么,只是有些地方想不通。”   “你怀疑李珏?”   柳雁欢有些诧异地看了秦非然一眼,随即释然道:“果然被你看出来了。”   “可李珏有不在场证明,除非……他预先知道丁蔚诗会做什么,才可能在不在场的情况下动手。”   “这也正是我想不通的……”   两人一路聊着,不知不觉窗外就下起了细雨,啪嗒地打落在车窗上,听起来像极有韵律的催眠曲。柳雁欢一整天饱受折腾,此刻骤然放松下来,倚在座位上睡了过去。   待他醒来时,一时竟不知置身何处。   伸手一摸,身下褥子的质感与往日不同,睁眼也没瞧见天花板中央的小吊灯。   这不是他的房间。   柳雁欢的意识迅速回笼,翻身坐起,掀开被子就往床下走。   房间的地上铺了略微扎脚的羊毛地毯,柳雁欢走到门边,打开房门的一刻,剧烈震颤的心总算平静下来。   这是秦非然的公馆。   他认得眼前的摆设,只是此刻公馆内静悄悄的,仿佛只有他一个人。   他缓缓地走到楼梯边上,朝一楼瞧去,只见秦非然正安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捧着大部头的著作,看得津津有味。   柳雁欢以为自己没有发出半丝声音。   可下一刻,秦非然的眼神就已经看了过来。   “睡醒了?”   “你睡着了,我就将你带回家里来。”   柳雁欢五味杂陈地看着身上不属于自己的纱质睡衣。   “换身衣服你会睡得好一些。”秦非然笃定地解释。   柳雁欢张了张嘴,却无可辩驳,他脸上发烧,秦非然却老神在在。   “养好了精神,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你不说我是富贵闲人么,今日便带你去看看这应酬的场合。”   秦非然领着柳雁欢来到主卧,拉开那两米高的海派衣柜,里头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物。   柳雁欢着实被这阵势惊了一下,秦非然的私人衣柜,在视觉上给人以强烈的冲击。   几乎清一色冷色调的衣服。   “今天的场合比较正式,挑一套正装吧。”   柳雁欢从那衣柜里挑出一袭墨绿暗绣绸缎长衫,就着柜门上的水银玻璃镜比了比。   腰间和臂膀处都显得有些宽,却遮不住柳雁欢通透灵慧的气质。   柳雁欢转身笑问:“如何?”   “不错。”秦非然从柜中取出一条黑色薄质领巾,搭在长衫之上,“如此最好。”   柳雁欢接过长衫,转瞬间见秦非然挑了件暗红色长衫配白纱领巾。   他心中泛起一丝涟漪。   虽然这个时代不兴情侣装一说,可两人这样的打扮,看起来极相衬。   柳雁欢跟着秦非然来到目的地时,才知道秦非然说场面正式的缘由。   车子一路疾驰到了秦家本家。   如果说秦非然的公馆足够气派豪华,那么秦家本家简直可以用奢侈来形容。   空旷无人的绿色中,一整排的连体别墅掩映生辉。   秦非然见柳雁欢惊诧,随即笑道:“这一整个山头,都是秦家的。”   “老爷子喜欢清幽雅静那套,请风水师相看了许久才看中了这么个地方。”   柳雁欢默然地点点头,面上还维持着镇静和淡定,心里却越发紧张。   “放心,不是鸿门宴,今日我二哥留洋归来,广邀宾客,正好带你来露个脸,结识些人。”   秦非然的车刚露头,泊车小弟立刻上前来:“三爷,您这边请。”   柳雁欢跟着秦非然,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前厅。   到了此处,柳雁欢才真正明白秦家在宁城的地位,他参加过宴会,却着实没有见过这样的排场。   整个大厅一眼看不到头,与其说是个宴会场所,不如说是个大型的娱乐场所。   圆形的德州扑克桌,荷官正笑眯眯地站在一旁恭候。   麻将台子更是座无虚席,柳雁欢可以听见那无数大洋累加而成的声音。   秦非然将外套交给一旁的小侍:“二哥爱玩,老爷子也宠他。”   短短一句话,柳雁欢就已经脑补出一个纨绔子弟的形象。   还没等柳雁欢接话,两人身后就传来了一把声音:“三弟,你来了,你说你,难得回来一趟,也不知道带个人,上回那个莲官不是……”忽然,来人的声音顿住了。   柳雁欢回头,就见一个穿着马褂,留着寸头的男人,正一瞬不瞬地打量着自己。   这时挽着寸头男人胳膊的周萱萱轻笑道:“柳少。”   “三弟,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大哥,这是柳雁欢,城东柳家的大少爷。”   秦非鸿凑近了秦非然:“行啊三弟,先前是那个叫莲官的,那么快又换了一个?”   秦非然唇边泛起一丝浅笑:“大哥,雁欢是我早就认定的人。倒是你,知道家里的规矩,身家不清白的女子连门都进不来,所以才带的周小姐吧。”   秦非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所说的话柳雁欢和周萱萱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   周萱萱面色一凛,落寞地看了看秦非鸿。   柳雁欢察觉到气氛的凝滞,不着痕迹地笑道:“周小姐,香坊近日需要一组新的画报,不知周小姐什么时候有空,我和彩辉影楼约个时间。”   周萱萱感激地看了柳雁欢一眼,勉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更自然一些:“这些日子我在家休养,通告并不怎么满,若是柳少有空,那便约后日中午吧。”   话音刚落,就听秦非鸿说:“萱萱,你别听三弟胡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后日去珠宝行挑戒指的么?”   柳雁欢见状哂笑:“不急,就按周小姐的时间吧。”   周萱萱轻声细气地说:“还是工作要紧,珠宝行可以以后再去。”   秦非鸿碰了个软钉子,心情老大不愉悦,一张脸已经拉了下来。   秦非然领着柳雁欢来到场中,柳雁欢在社交圈里是个新面孔,身旁又站着秦非然,一切就变得无比顺利。   他挑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把玩着手中各色的名片冲秦非然笑道:“某种程度上,我觉得你的脸就是一张通行证,旁人哪里在意什么柳家少爷,不过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罢了。”   “你不高兴?”秦非然将香槟递给他。   “高兴,我有什么不高兴的。你愿意让我沾光,我求之不得,但是秦非然……方才你与秦家老大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哪一句?”   “早就认定……我?”   “我秦非然早就认定你做我的伴侣,字面上的意思。”   这是第一次,秦非然正儿八经地向柳雁欢表白。 第43章 双妹牌香水7   柳雁欢看着秦非然笃定的神色, 几乎要忘了自己身处什么时代。   像秦非然这样的出身,怎么能够轻易对一个男人许下承诺呢?   柳雁欢想不明白,也就沉默着一言不发。   秦非然也不催促, 两人在一处喝着酒。   忽然, 厅中的灯光倏地暗了下来。   满室的衣香鬓影消失在眼前。   如同舞台灯效般,在厅中的一角打下了一束光, 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男子置身于灯光之中。   “各位, Surprise!”   柳雁欢觉得黑暗之中, 有什么东西冲着他飞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灯光再亮起的时候, 柳雁欢目光复杂地看着怀里的银色礼帽。   一声口哨之后, 手拉礼花从厅顶落了下来,白色西装男径直朝柳雁欢走过来。   “哟,好俊的人,难怪三弟这么宝贝你。”   一句话,柳雁欢就猜到了眼前男子的身份。   在秦非然的描述中,柳雁欢已经脑补了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形象,自然也觉得这个传说中的二哥是个面目可憎的男子。   可眼前的男子,却大大出乎柳雁欢的意料。   如果说秦非然是俊朗帅气, 秦家老二就是妥妥的美人胚子。   秦非翔天生一双桃花眼, 眼波流转间带出一派懒懒的风情。   柳雁欢着实被他的相貌惊艳了一把。   “玩归玩, 别动我的人。”秦非然将柳雁欢怀里的帽子塞回给秦非翔。   “好, 好,好。”秦非翔做了个认输的手势。   紧接着,他冲柳雁欢伸出手, 正式介绍说:“你好,我是秦家老二,秦非翔,刚从英吉利回来。”   柳雁欢伸手与他虚握了一下。   这时,秦非翔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枚筹码压在柳雁欢手中:“柳少,有没有兴趣玩一把?”   柳雁欢看向远处的德州扑克桌,笑道:“和二爷玩,我怕是没那么多筹码啊。”   秦非翔笑嘻嘻地看向秦非然:“怕什么,不是有老三嘛。”   柳雁欢看向秦非然。   秦非然摩挲着手上的戒指,轻笑道:“别怕,有我呢。”   “输了的话,我可赔不起。”   “你可以把自己赔给我。”   “哇哦~”秦非翔吹了声口哨,“两年不见,我这三弟是长进了啊,都知道撩拨人了。”   “行吧,恭敬不如从命。”   柳雁欢定了定心神,与秦非翔对坐下来:“二爷先请吧。”   秦非翔拍了拍手,荷官往他面前放了20000美金的筹码。   秦非然随即道:“一分不少,给柳少同样的筹码。”   柳雁欢诧异地挑了挑眉:“你就这么相信我?没准我是个新手呢。”   “那大不了我和你一起输光裤子,被二哥扔出去呗。”   柳雁欢抿唇一笑,朝荷官点点头,示意自己准备好了。   开局两张底牌,秦非然站在柳雁欢身后,清晰地看到那是两张不同花色的10和4。   说时迟那时快,秦非翔已经丢了1050美金的筹码到彩池里。   柳雁欢不动声色地平跟,彩池里一共是2100美金的筹码。   秦非翔看了柳雁欢一眼,抬手加了2500美金进彩池里,而柳雁欢没有停顿地选择了加注。   5000美金进入彩池的一刻,牌桌旁聚集了许多人,都等着看秦非翔如何应对。   秦非翔试图从柳雁欢脸上看出什么,可柳雁欢脸上一直挂着公式化的笑容,没有一丝其他的表情。   思索了大约十秒,秦非翔选择了弃牌。   两人的底牌同时亮出来,秦非翔看着自己同花色的KQ和柳雁欢不同花色的10和4干瞪眼。   就这样,第二局开始时,秦非翔手里只剩下16450美金。   第二局秦非翔拿到的牌是A和6,他下注2500美金,柳雁欢这边直接选择了3倍加注,下注7500美金。秦非翔盯着柳雁欢看了半晌,同样平跟了7500美金。   柳雁欢选择了过牌。   到第一轮翻牌时,桌上的三张牌分别是A、6和4。   秦非翔几乎胜券在握,他直接选择了ALL IN,出乎他意料的是,柳雁欢也选择了ALL IN,这一回秦非翔傻眼了,他想撤回,然而来不及了,眼睁睁地看着柳雁欢的底牌开出了两个6。   在三个6面前,他的AA,66对子还是逊了一筹。   这时,秦非翔才发现,他已经将桌上的筹码都输光了。   柳雁欢刚要说承让,秦非翔却没有放他走的意思,咬牙道:“再来一局!”   柳雁欢拿着手头的四万美金的筹码,欣然同意。   这一局,幸运之神显然没有眷顾秦非翔,他开牌看到一张黑桃3和一张梅花7的时候,几乎要晕死过去。   可他咬了咬牙,还是往彩池里加了2000的注。   出乎他意料的是,柳雁欢这次只是选择平跟。   秦非翔瞪着奖池里4000美金的筹码,再看看柳雁欢无甚波动的表情,谨慎地往彩池里又加了2500。   而这一次,柳雁欢没有选择再跟注,他选择了过牌。   这样的表现,让秦非翔确信,柳雁欢手头的牌也不太好。   于是,荷官开始了第一轮翻牌,三张公共牌分别是A,7和3。   秦非翔心头狂跳,他看到了起死回生的契机,于是他往彩池里加了10000美金的筹码。   柳雁欢依然选择了过牌但不弃牌。   两人的对决顺利进入了转牌圈。   后头开出的牌是一张K。   秦非翔满意极了,他又一次选择了ALL IN。   而这一次,柳雁欢也直接选择了ALL IN。   还没等秦非翔察觉到不对,河牌圈的最后一张牌出来了,又是一张A。   底牌亮出来的一刻,秦非翔这边是3377A,而柳雁欢那边则是AAAK7。   三条又一次赢了对子。   秦非翔难以置信地看着柳雁欢手中的三个A,再一想刚才开出的牌,才知道原来柳雁欢一开始的两张底牌,是绝好的A和K。   秦非翔怒火中烧:“你拿着这么好的牌,为什么一开始不加注,你这是……在诈我?”   柳雁欢笑笑:“不这样做,怎么能让二爷继续下注呢?只有让二爷觉得我的底牌比你的还要差,才能让二爷继续加注啊。”   秦非翔颓然地靠在座位上,几万美金无论是对秦家还是对他自己来说,都算不得什么,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玩着时下最时兴的德州扑克,竟然玩不过一个旧式家族的长子。   柳雁欢可顾不得秦非翔的想法,他从座椅上站起身来,走到秦非然身边:“我赢了,有奖励吗?”   秦非然看着桌上那一摞筹码,笑道:“这些都归你了。”   话音刚落,四周响起了一片掌声。   就在此时,秦家老大秦非鸿忽然站出来:“没想到柳少竟有这般本事,不过玩儿这种事儿,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若我们兄弟三人和柳少来一场,在场有谁想要参与的也可以一起来,我们开个6人或9人桌吧。   柳雁欢看向秦非然,后者点点头:“可以。”   于是,加上在场的宾客一共九人,同开了一桌。   或许是因为遭受的打击过大,拿的牌也不好,秦非翔早早地弃了牌。   到公共牌公布后的第一轮加注时间,桌上真正还在加注的,就剩下柳雁欢、秦非然和秦非鸿。   在转牌圈过后,桌上公共牌的牌面为A556。   而在这一轮的加注中,柳雁欢又一次选择了ALL IN,秦非然选择了过牌,秦非鸿只觉得无数双眼睛在看着自己,他的额际全都是冷汗,偏偏对面的柳雁欢老神在在。   他看了眼自己的底牌,两张A。   加上桌上的A再带个55,这个三带二的葫芦绝对是碾压全场的。   可为什么秦非然和柳雁欢还老神在在的,他们俩到底谁的底牌是两张5。   当冷汗滑落之际,秦非鸿绝望地闭了闭眼,他知道,不管他们之中谁有四个5,都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终于,他冲荷官喊出了弃牌。   在筹码全部输光了的一刻,他睁大了眼睛看向柳雁欢和秦非然的底牌。   出乎他意料的是,柳雁欢的底牌是3和4。   而秦非然的底牌是5和Q,他想象中的两张5并没有出现。   即便三人同时摊牌,他的三个A带一对5也是绝对的王者,可是……事实是他被这两人联手逼得弃牌。   秦非鸿一下子站起身来,怨毒的眼神盯着柳雁欢,却被秦非然的一句话钉在了原地:“大哥,愿赌服输啊。”   秦非鸿艰难地蠕动着嘴唇,难以置信地问柳雁欢:“你的牌明明一点希望都没有,为什么你要跟到最后?”   柳雁欢将手中的筹码如数推到秦非然面前:“因为我知道,你手头的牌一定特别好,而我想把手里的筹码还给三爷,所以必须想个办法让他赢牌。不如就拿自己来挡火炮,让你们都以为我有四个5,等大家都弃牌的时候,我这手牌自然是不能跟三爷比的,筹码就可以如数还给三爷了。”   话音刚落,背后就传来了一阵大笑声。   “好个聪明人啊,非然,你带回来的这个人,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柳雁欢应声转过头,见一个50来岁的男人背着手朝自己走来。   秦非鸿飞快地喊了一声:“爹,您终于来了。”   柳雁欢知道,自己见到了秦家的现任家主——秦旸。   虽然秦非然管秦旸叫老爷子,但实际上秦旸看上去很年轻,除了两颊的法令纹,几乎看不到岁月的痕迹。   “秦老爷。”柳雁欢迎上秦旸探究的目光,单单是对视,他就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压迫感。   “爹。”秦非然也喊了一声。   “明明就在宁城,却总不回这个家。”   “银行的事情太多……”   “你大哥也在银行,怎么不见他说事情多?”   “你这是心里没我这老头子。”   “绍章(秦旸的字),老三好难得回来一趟,你就少说两句吧。”   一穿着黑地方格印花纱旗袍的女子缓缓地朝人群走来。   “樊姨。”一时间三兄弟异口同声地打招呼。   柳雁欢来到这个世界后,见过许多美人,有像金猊那样清水芙蓉,不加修饰的,也有像程珂芳那样温柔婉转的,更有像丁蔚诗那样知性聪慧的,周萱萱那样明艳动人的。   可看到樊梦的第一眼,柳雁欢就见识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   眼前的女子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精明干练,却又被一身海派旗袍衬得柔和大气。   待她踩着黑色高跟鞋走近,柳雁欢的眼神倏地一亮。   他对自己的嗅觉有足够的自信,眼前的女人用的是浪凡的Arpege香水。   能在这里闻到Arpege,是出乎柳雁欢意料的。   浪凡的Arpege面世之时,被调香师称为世界上最好的五瓶香水之一。只不过在娇兰的一千零一夜和香奈儿五号的盛名之下,浪凡的这款Arpege名气就稍逊一筹。   Arpege的中文名字叫琶音,就跟那复杂的音阶结构一样,柳雁欢对着瓶香水的感觉也很复杂。   哪怕在现代,他也很少见到能驾驭琶音的东方女性,原因无他,只是它的前调委实太过浓烈,扑面而来的老墨香,虽然端庄却很呛人,远不如蓝调时光之类的香来得温柔甜蜜。   可这香用在樊梦身上,却与她的气质合为了一体,简直浑然天成。   还没等柳雁欢回过神来,秦家老大就跟献宝似的推了周萱萱一把:“樊姨,这是萱萱,周家的掌上明珠,您的新作不是缺个广告女郎么,您看萱萱怎么样?”   周萱萱被推得脚下一个踉跄,面上却十分镇定,她微敛着双眸,不知怎么就有些畏惧眼前的女人。   樊梦笑道:“周小姐确实漂亮,只可惜气质与梦三生的新品不相符。”   周萱萱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失望。   樊梦说完,又将目光转向柳雁欢:“这位是?”   “晚辈柳雁欢。”   樊梦显然听说过,眉梢染上了一丝喜色:“可是韶华香坊的掌柜?”   “正是。”   樊梦挑眉道:“听说你很懂香?”   “略通一二。”   樊梦一直观察着柳雁欢的脸色,半晌笑道:“你不怕我?”   “自然是不怕的。”   “为什么,你可知他们都在私下里叫我女魔头。”   “因为用琶音的女子,一定是内柔外刚的。”   樊梦眼底流露出诧异与惊喜:“为什么这么说?”   “琶音的后调非常温暖,琥珀、檀香、安息香都是温暖的香调。”   樊梦颊边的笑涡越来越明显,身上凌厉的气质刹那间冰消雪融。   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柳雁欢:“梦三生下季度准备与新旗袍一起推出配套的香水。我的意思是邀请专业的调香师制香,主题由我来定,最终仅有一人中选,柳先生有兴趣尝试吗?”   柳雁欢接过信封,看着请柬上优雅的印刷体,一瞬间有些恍惚。   他有多久,没有正式接到这样的订单了,那些曾经被甲方奇怪的要求左右的日子,如今想起来还真的有些怀念。   于是,柳雁欢接过请柬,轻笑道:“乐意之至。”   樊梦和柳雁欢大抵有些一见如故的缘分,两人各自端着一杯香槟,就如同忘年交般聊了起来。   从著名的香氛聊到梦三生的野心。   樊梦的笑容有些缥缈:“这个时代的女子或许什么都不缺,就缺了分自强、自立。无论是旗袍也好,香水也好,那是女子的铠甲,也是武器。”   柳雁欢第一次听到有人将象征女性魅力的旗袍形容为铠甲,将虚无缥缈的香气形容为武器。   却在一瞬间,又不得不认同樊梦的通透。   “只是我也有些担心,做惯了单一的旗袍,贸然进军香水领域,老顾客会不会不接受。”   柳雁欢摇了摇头:“您不必担心这个,旗袍是女性的专属,香水的主要受众也是女性,经营种类并不冲突,更何况国外也有服装产业进军香水产业成功的案例,比如沃斯高定的五款代表作……”   樊梦笑道:“沃斯高定的跨界确实很成功,不仅在香方上创新,在系列名字上也很有创意。我听说军人上战场前,都会给他们的伴侣买一瓶沃斯高定,寓意自己会平安归来。”   柳雁欢的笑容有点僵硬,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沃斯高定推出的五款香水,名字的含义分别是:在夜里,没有说再见,黎明之前,为了你,我会回来,合起来就是即将上战场的男子在和心爱的女子告别的浪漫故事。如果梦三生能在香水中加上品牌故事的元素,也能吸引相当一部分顾客。”   秦家的宴会就像一场盛大的狂欢,一片觥筹交错间,柳雁欢感觉有点上头,他用手按了按太阳穴。   他的动作被一旁的秦非然看在眼里,还没等柳雁欢说话,秦非然就走了过来。   “还好么?”   “嗯,没事,只是头有点晕。”   秦非然扶着柳雁欢,对樊梦礼貌地一颔首:“樊姨,他酒量浅,时间也不早了,我先送他回去。”   樊梦看着面前搀扶而立的一对英俊男子,笑道:“知世故而不世故,我也很喜欢他。”   秦非然点点头,搀着柳雁欢转身离去。   刚走了几步,樊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老三,你……”   秦非然停住了脚步。   沉默良久,樊梦幽幽叹了口气:“算了,去忙你的吧。”   等秦非然的背影消失不见了,秦旸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樊梦身后。   “小梦,你今天愿意来,我很开心,真的。”   樊梦看向秦旸,敏锐地在秦旸的鬓边捕捉到了一根白发。   她原本端起的架子转瞬间化作了一丝叹息:“你知道的,我不是为你来的。”说罢,将酒杯放在一侧,像来时那样,踩着高跟鞋,挺直腰背走了。   秦旸听着那高跟鞋的哒哒声,手中的气力越来越大。   只听“啪”的一声,酒杯应声而碎。   柳雁欢醒来的时候,一鼻子陌生的气息。   这不是他的卧室,昨日秦家的酒会,他和樊梦讨论着香水,说起了沃斯高定,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记忆到此彻底断片。   柳雁欢在心底吐糟着自己糟糕的酒量,一睁眼瞧见了熟悉的天花板。   秦非然……还真不把他当外人。   柳雁欢伸手拿过床头柜上的字条,秦非然那气势磅礴的笔迹映入眼帘:你的长衫已洗净,早饭是西式培根煎蛋,早些起身,莫要贪睡。   柳雁欢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接近晌午了。   他翻身坐起,飞快地换了衣裳,又疑心病似的在秦非然借他的衣裳上嗅了嗅,强迫症似的洗了三趟,确定不带任何酒味儿了,才满意地点点头。   秦非然是个生活作息及其规律讲究的人,早饭除了培根煎蛋,还配了素西芹,锅里还煨着白粥,饶是柳雁欢宿醉过后没什么胃口,也不得不感叹秦非然的贴心。   他一面喝着粥,一面拿起桌上的报纸,娱乐头条用了及其夸张的字体宣传周萱萱的新电影。出乎柳雁欢意料的是,这一次周萱萱接的角色,是秦淮八艳之一的李香君。   周萱萱向来以玉女形象示人,出身名门,才貌双全,人气高绝的同时,也是女神奥黛丽赫本般的存在。柳雁欢翻了翻后头的社评版,就见许多文人骚客都写文章批驳周萱萱的选角,言辞间颇有种女神跌入泥沼的惋惜之意。   柳雁欢摇了摇头,这才想起和周萱萱的约定。   韶华香坊新一季度的宣传画报,主打的依然是明星产品——雪中春泛。   这香的所有配料都十分贵重,白檀和沉香配上炼蜜和鹅梨香,气味香甜,最为女性顾客所喜爱。而周萱萱的代言,无疑也是她们对这款产品趋之若鹜的原因之一。   柳雁欢在影楼见到周萱萱的那一刻,就知道为何她能成为宁城最富盛名的封面女郎。 第44章 双妹牌香水8   漂亮当然是第一位的。   拿世俗的眼光去看, 周萱萱通身上下,简直没有一处不美。   面若银盆,柳眉杏眼配上樱红的唇色, 寻常人一眼就能在人群中认出她。   原因无他, 只因她那灵动的气质,跟小家雀似的俏皮可爱。   柳雁欢打了声招呼, 就收获了周萱萱的一枚甜笑:“柳少。”   服装助理将挑好的旗袍拿给柳雁欢过目, 再让周萱萱换好来拍摄。   柳雁欢发现, 周萱萱就是衣架子, 无论是宽袍长袖, 还是露出半截胳膊的旗袍,她都能驾驭得住。   那娇俏的气质,简直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可她对自己衣架子的本质似乎并没有太深的觉悟。每一次从试衣间出来,她都犹疑地看着柳雁欢:“这一身怎么样?”   直到听到肯定的回答,她才缓缓地松口气。   在镜头前的姿势也是如此,明明举手投足间都是风情,可她总不确信,睁着无辜的双眸为难地看着摄影师。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流逝。   柳雁欢前世接触过很多艺人, 像周萱萱这样的绝不是少数。   现代还有立刻显像的科技, 如今却只能不断地拍摄。   每次周萱萱的目光投过来, 柳雁欢都会给他一些建议, 比如蓝色碎花旗袍可以配上纯白碎花的手提包,比如怎样的姿势才能将周萱萱曼妙的身姿展现出来。   众人惊奇地发现,因为柳雁欢的建议, 周萱萱的动作不再迟疑。   拍摄速度加快了一倍。   休息的空档,影楼的伙计轻声赞道:“柳少,今日多亏有您,往日拍到周小姐,没有好几天拍不完。”   “嗯?”   “您不知道,周小姐虽然盛名在外,可做我们这一行的都知道,周小姐面对镜头不怎么自信,拍照的时候尤甚,其实以她的资质,穿什么都好看,可无论我们怎么说怎么劝,她都不相信。”   “你们难道就没有人向她提一些建议吗?”   “诶哟,我们怎么懂这个,做不来。”   柳雁欢一瞬间就明白了问题的症结,周萱萱希望听到建议,可影楼从摄影师到伙计,都只会一个劲儿地夸她。   这反倒让她心里更加没底。   柳雁欢无奈地笑道:“下次再有这样的时候,你就给她提些建议,就算你提得不对,她也会安心。”   伙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柳雁欢伸了个懒腰。   忽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墙上的一幅照片。   “那个……是丁蔚诗?”   伙计朝墙面看去,当即“哎哟”了一声:“您瞧,我都将这茬儿忘了。”   说着,伙计就要上去摘照片:“唉,这人也没得太突然了,我听到号外的时候还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好的女子,怎么就会死呢,难道说真是红颜薄命?”   柳雁欢蹙眉道:“照片能给我看看吗?”   伙计觉着十分奇怪,看死人的照片是件十分不吉利的事情,可看柳雁欢的表情又不像是在开玩笑。   于是,伙计将照片递给他。   柳雁欢看着画面上那个穿粉色洋裙的女子,那个时候的丁蔚诗,面上还有点儿婴儿肥,显然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   只是她拍照的姿势有些奇怪,在她面前是一本摊开的笔记本,在她的手里头还握着一支钢笔,奇怪的是,照片里的丁蔚诗咬着钢笔帽。   显得俏皮又可爱。   柳雁欢陡然想到了那间宛若密室的房子。   他沉声道:“这个姿势,是你们让她做的么?”   “当然不是。”摄影师不知什么时候拍完了照片,正收拾着拍摄器具。   “我记得很清楚,这是她自己的小习惯,我也是偶然看了这一幕,抓拍到的。”   “你的意思是,咬笔帽是丁蔚诗的个人习惯。”   摄影师摊了摊手:“总之不是我们在场任何一个人授意的。”   柳雁欢终于将所有的事情串联了起来。   他迅速地给巡捕房去了电话,胖巡捕自打知道了他和秦非然的交情后,在他面前就表现得十分积极,直接大摇大摆地闯到医院抓人。”   外籍的医生皱着眉头,用蹩脚的中文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想干什么?”   一行巡捕直接闯进去。   一推开病房的门,眼前的一幕就让胖巡捕冷笑出声。   李珏在喝梨汤,只不过他不是自己喝的,他的面前坐着一个年轻的护士,此刻正一勺一勺地喂他喝汤。   李珏正专注地看着女护士的脸,冷不防病房的门推开,李珏脸上满是来不及收住的愕然。   “哟,李先生艳福不浅啊。”胖巡捕一开口,把女护士吓得一瑟缩,看门口没有拦人就飞快地跑掉了。   柳雁欢赶来的时候,胖巡捕正和李珏大眼瞪小眼。   胖巡捕一见柳雁欢,脸上已经笑成了一朵花。   柳雁欢一直盯着李珏:“丁小姐什么时候出殡?”   一提到这个名字,李珏整个人都戒备起来:“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我只是很好奇,丁小姐到底是怎么中毒的?”   “李先生,作为丈夫你难道不想知道吗?”   李珏冷笑道:“这些不是该巡捕做的么?你们查不出来,来找我做什么?”   “我在翻丁小姐的新作时,看到一个很有趣的细节。”   “联想到她的书房里有写作用的稿纸,有写作用的钢笔……”   “我发现丁小姐有个很特别的癖好,是先前所有的调查都忽略了的。”   李珏十分急切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哦?李先生真的不知道么?那我再提醒一下你,比方说钢笔帽……”   李珏气急败坏道:“我说了我不知道她的习惯,她喜欢咬笔帽是她自己的事,跟我有什么……”   话说了一半,李珏就知道自己中了圈套。   柳雁欢原本心里还存留着一丝妄念,希望自己所有的想法都是错的。   可此刻,他只能平静无波地说:“你看,你明明是知道的。”   “知道又怎么样?!”   “李珏,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应该没有机会回去将笔帽拿掉吧,你说我们再回去找能不能找到呢?”   李珏的脸色很难看。   “其实一开始我并没有怀疑你,毕竟你们的争执由来已久,你又受了伤,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据。”   “可后来贵府的女仆在我面前提起你这位主人,她说车里的香水是你让她放进去的,而偏偏又是香水里的酒精引燃了车子。”   “你买的香水很昂贵,沃斯高定的黎明之前,在国内是一瓶难求的。你的经济条件并不富裕,也不是豁达的性子,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并不特别的时刻,送丁小姐一瓶这么昂贵的香水?这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   柳雁欢每说一句话,李珏的脸色就灰败一分。   “不过昨天在秦家的晚宴上,有人用一席话点醒了我,这瓶黎明之前香水是有故事的。”   “很多人觉得沃斯高定的这个系列,象征了男子对女子的誓言,是忠贞不屈的象征,所以大家认为这个系列的香水充满了浪漫主义的色彩。”   “但其实很多人都忘记了,这个系列讲述的是一个关于离别的故事,年轻的士兵在黎明之前向心爱的女子告别,黎明就是一切变故发生的开端。”   “这瓶香水,你并不是买给丁小姐的,而是买给你自己的。你用这瓶香水,给自己暗示,黎明之前就是一切变故发生的时间。无论是那场掩人耳目的大火,还是丁小姐的死亡。”   李珏垂着头,以一副颓丧的模样面对柳雁欢的所有说辞,而当他听到死亡两个字,却猛地抬起了脸。在他的眼中,闪着一抹歇斯底里的狠绝:“她该死。”   “我们都过成这样了,她还不改掉以前那种奢侈的习惯,还往稿纸上洒香水,还在宴会上跟别人跳舞,还一天到晚自作多情地去求人。她以为自己很能干,却不知道在别人眼里,她越能干,我这个丈夫就越没用。自以为是、奢侈成性、水性杨花,这样的女人就该死。”   柳雁欢听着那沙哑的声音,只觉得无比刺耳,除了冷笑,再没有其他言语能表达他此刻的心情。   “李珏,你知道丁小姐用的是什么香水吗?”   “我不懂这个,我是普通家庭出身的,哪里懂得这个。不像她,那么喜欢沃斯高定的香水,她从那里头看到的是浪漫,我看到的却是变故、狼狈和无奈。”   “你说丁小姐奢侈,那你又知不知道她用的是市面上通行的双妹牌香水,并不是什么特别昂贵的牌子?”   李珏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说:“不可能,她……”李珏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属于丁蔚诗的气息。   柳雁欢第一次和丁蔚诗跳舞时就发现她用的是市面上最通行的双妹牌香水。虽然双妹也是经典的老牌子,但与国外高级定制香水相比,就有些不够看了。   因而在舞会上,柳雁欢替丁蔚诗圆了个说法,故意说丁蔚诗用的是暮色香都,用这个唬人的名字给了丁蔚诗一个台阶下。   只是没想到,原来李珏一直不知道丁蔚诗用的是双妹牌香水。   “李珏,现在是新朝,女子本就讲究自由解放,你只觉得丁蔚诗去求人丢了你的面子,却不想想她是为了谁?以她的出身,她何苦这么做啊?”   柳雁欢想起在现代曾看过的一句话:“一个女子若深爱一个男子,便舍不得花他挣来的辛苦钱,可男子若因此觉得女子过分廉价,那未免就太可悲了。”   到今天,看到面目可憎的李珏,柳雁欢才真正理解了这句话。   从他看到丁蔚诗往昔的照片开始,他就觉得这对一个女子来说过于残忍了。一个女子赤忱地爱着男人的才华,而那个男人,却只想着将她从锦衣玉食的云端拖下来,以此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柳雁欢没能看到丁蔚诗的遗体,可他能想象,丁蔚诗在最痛苦的那刻,定然是匍匐在桌面上,她真的是太累了。   柳雁欢深吸了口气,他觉得自己没办法在这个房间里呆下去,里头的空气太污浊。   他推开房门,看着外头的景色,天朗气清,可那个叫丁蔚诗的女子,将永远长眠于地下了。   李珏最终交代了作案经过,笔帽里的毒是他提前下好的,他知道丁蔚诗有咬笔帽的小习惯,就刻意制造了车祸,给自己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实现远程杀人。   柳雁欢破了案的消息不胫而走,丁家要给柳雁欢酬劳,柳雁欢分文未要。   他阖上手边的书,长叹一声,往宁城的巡捕房走去。   这是他第二次来这里,与第一次不同,这一次他受到非同一般的礼遇。   胖巡捕亲自将他领到李珏的牢房前,此刻的李珏还是一张死人脸,他看向柳雁欢,脸上的神情十足淡漠。   柳雁欢将手中的书从牢笼的夹缝里推了进去:“这是丁小姐生前的最后一部作品。”   听到“丁小姐”这三个字,李珏脸上的神情才稍稍松动。   “这是一个富家女和穷小子的爱情故事,我看了,很浪漫也很真实,我想虚构的桥段里面一定有你们的影子。”   李珏没有任何反应。   柳雁欢看不得他这副样子,转身准备离开,却在离开前留下了一段话:“我问过书局,本来书局属意将这个故事的结局改成穷小子一路发奋图强,最终发家致富的。可是丁小姐执意不改……她说,她爱的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对方贫穷或富有,健康或生病,她都深爱着。她怕修改结局,将来有一天你看到这本书的时候,会有压力。”   柳雁欢走了,等他走到牢门处,眼前是胖巡捕讨好的笑容,耳边传来的却是李珏撕心裂肺的嚎哭。   外面的世界还是这样,衣香鬓影、车水马龙,柳雁欢没来由地想起丁蔚诗书里的话:“富家女孩说,她原本是一瓶昂贵的香水,装在精致靓丽的瓶子里,虽然受万人喜爱却没有真实感。直到她遇到毕生所爱,那一天她装成普通的香水,去到那个不懂香水的男人面前剖白心迹,他们最后走到了一起,女孩也洗尽铅华变成了街头巷尾最大众的双妹牌香水。所有人都为女孩儿的贬值而惋惜,只有女孩儿自己明白,这对于她来说,不是沦落,是新生!”   “做一瓶能被你熟知且依赖的双妹牌香水,是女孩毕生的自豪与骄傲。”   柳雁欢看向一旁熟悉的车子,在片刻的恍惚过后扬起一抹柔软的笑意。   他快步朝那辆专属通用走去,抬手敲了敲车窗。   车窗落下,秦非然带着墨镜,酷炫地坐在驾驶座上。   柳雁欢瞥了眼那瓶车载的多兰香水,忽然有些释然——管它是皇室专用的多兰香水,还是家喻户晓的双妹牌香水,总归秦非然是用它来清新空气、提神醒脑、调节心情的。柳雁欢入行太久,熟知香方和香料,却忘了香水最本质的作用。   就像爱情,秦非然的前提是柳雁欢,不管是积极进取的柳雁欢,还是消极退让的柳雁欢,至少柳雁欢身上总有旁人无法替代的特质。   直到这一刻,柳雁欢才明白,原来秦非然一直在主动,反观他自己却一直在画地为牢。   秦非然看着晌午强烈的阳光打在柳雁欢身上,而窗外的青年却丝毫没有察觉。   他忍不住开口提醒:“你怎么了?”   “我没事。”柳雁欢陡然回神,打开车门坐到了副驾上。   秦非然总觉得,今日柳雁欢的语气中,多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快乐。 第45章 新生之水1   “你怎么来了?”上了车一段时间, 柳雁欢才想起,秦非然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经过上次的事情,李力达三天两头托人向郭斌解释, 这不你前脚刚到巡捕房, 后脚解释的电话就来了。说是柳少说了,有事要见犯人李珏, 三番四次地申明不是他们把人抓来的。”   “啧。”柳雁欢嗤笑一声, 这前倨后恭的态度, 委实让他大开眼界。   柳雁欢原本看向窗外, 可架不住车窗上映出专注开车的秦非然的侧脸, 他又做贼心虚地转过了头。   他觉得身边的男人就像一块磁铁,总是轻易地吸引人的目光。   比如此刻,他明明没想看秦非然,可目光总是控制不住往他身上瞥。   秦非然笑道:“你这么看着我,想什么呢?”   柳雁欢轻咳了两声:“秦非然,我有话和你说。”   “嗯。”   只有一个字的回答,险些将柳雁欢击溃。   “我……”   “我订了舍得茶馆的位子,你确定要现在说吗?”   一句话, 让柳雁欢成功闭了嘴。   舍得茶馆, 宁城的特别去处。它分外堂与内堂, 外堂与寻常的茶馆无异, 多是前朝遗老、贩夫走卒、平头百姓消磨时光的好去处,常见累了的人力车夫就着门口的长板凳一坐,喝上一壶解渴的凉茶, 一抹嘴留下两个铜板。往里走就能听见跑堂的吆喝声,公司职员、商店经理、牙郎高利贷,三教九流人士汇聚在此。   或许每时每刻,都会发生一单买卖。说书人唾沫横飞,喝茶的不甘寂寞,当真热闹非常。   而舍得茶馆的内堂,则与外堂截然不同,能到这里来的,非富即贵。   与外堂充满生活气息的布置不同,内堂是仿唐式的建筑。静室在屏风之后,里头摆着蒲团与桌案,还有素琴点缀其中。   伙计推开静室的门时,柳雁欢着实惊艳了一把。   “这里是静室,专为喜净的客人设计的,外头是公共区域,类似茶楼里的四方桌,若是喜欢热闹,也可以到外头坐坐,外头没有外堂拥挤,却权贵云集。”   伙计尽职尽责地说道:“秦先生是我们这儿的常客,倒是先生瞧着脸生,您瞧瞧咱们这儿的茶单。”   柳雁欢接过那精致的折子,这儿茶的种类颇多,果然无愧它茶室的名头。   柳雁欢点了一壶银耳茶,碧绿的茶叶漂浮在银耳汤里。   他看着那缓缓上升的热气,轻声问道:“秦非然,先前的问题,我有答案了。”   对坐的人倏地抬眼,紧盯着柳雁欢的表情。   “我不知道这样对不对……你身后有那么大的产业,负重前行,而我只有一小点梦想,目前八字还没一撇。秦非然,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一直觉得自己应该先立业再成家,或者只立业不成家……或许我并不适合恋爱,我太独立了,骨子里还带点清高和自私,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我恐怕不是一个好的恋人……”   柳雁欢手心出汗,脸颊却冰凉透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茶要凉了。”秦非然说。   柳雁欢毫无所觉地伸手去拿茶杯,却被秦非然一把握住了手。   他感觉到秦非然的凑近,而后准确地将双唇贴合在一起。   银耳茶的香味氤氲在两人口中,柳雁欢那颗乱成一团的心,就在一瞬间安定下来。   像渴水的鱼,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荷塘。   秦非然的亲吻带着主导性,让柳雁欢不自觉地沉沦其中。   直到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柳雁欢才后知后觉地睁开眼睛。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秦非然看着眼前有些失神的人。   “因为……如果因此而失去你,我会感得很遗憾。”   秦非然将人抱紧,低沉的声音传到柳雁欢的耳畔:“有这句话就够了,剩下的交给时间来证明。”   柳雁欢深吸了一口气,被4711古龙水的香味填满的鼻腔有点痒,他哑声道:“好。”   一场好端端的茶局,因着突然转变的关系变得醉翁之意不在茶。   秦非然发现,方才的表白对柳雁欢来说似乎是个坎,因为下一秒,柳雁欢就拿过秦非然面前的茶:“我尝尝你的,总觉得我那杯糖放多了。”   尝了后,又摇头道:“不成啊,还是太甜了。”   一时又夹了碗盏中的糖醋藕:“这个还不错,酸酸甜甜的。”   停了片刻,眼珠子一转:“不行,我要去吃些苦茶,中和一下。”   在他准备起身的一刻,却被秦非然按住了手。   “会弹古琴么?”   柳雁欢像被烫到似的抬起眼:“不……不会。”   秦非然拉着柳雁欢来到素琴旁:“我教你。”   柳雁欢就这样懵懂地将手架在琴上,秦非然从后头拥住了他。   指下泠泠的音符流泻而出,柳雁欢看着秦非然灵巧的指节,连带着自己的指下仿佛也有了生命。   “这是什么曲子。”   柳雁欢一转头,正好靠在秦非然的颈窝处。   “《凤求凰》,古有相如求文君,今有非然追雁欢。”   柳雁欢直觉那金石之声一下又一下地撩拨着他的心弦。   一个晃神,手下的音就乱了。   “呵。”他再次听到秦非然愉悦的笑声,刚想开口又被堵住了唇舌。   柳雁欢不是个扭捏的人,不知何时双臂就搂上了秦非然的脖颈,并改用更主动的跨坐式。   二人正是情浓时,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秦非然勉强稳了心神,蹙眉问道:“门外何人?”   门外传来掌柜忐忑的声音:“三爷,实在对不住,秦家大爷忽然点名要静室之内这把唐代流传下来的素琴,说要送给周小姐当礼物,这不已经差人来取了……您看?”   原本极好的气氛,被掌柜的三言两语给搅和了。   回去的路上,柳雁欢疑惑道:“周小姐是……秦非鸿的未婚妻?”   秦非然嗤笑一声:“大哥那个性子,我还未曾见他真心待过谁,不过最近跟周萱萱倒是声势浩大。”   想到周萱萱,柳雁欢就禁不住想到韶华香坊的店伙计,那个周萱萱的忠实粉丝。   拜店伙计这个狂热的粉丝所赐,柳雁欢知道了许多关于周萱萱的小道消息。   他惊讶地发现,周萱萱当真称得上宁城的奥黛丽赫本。   关于她的消息全都是正面的,那些夸她甜美可爱的不算,还有赞扬她家教良好,举止端庄的,还有拍戏时的敬业、援助穷人的慷慨,仿佛再多的溢美之词放在她身上,都不会让人觉得突兀。   完美女神与秦家大少结缘的消息传开时,大众一片哗然。店伙计也是伤心人之一,一整个上午,柳雁欢已经听见他叹气四五回。   在伙计第六次叹气的时候,柳雁欢忍不住笑道:“至于嘛,还能这么伤怀,证明活不够多。”   伙计又叹了口气,老神在在道:“掌柜的,您不懂,周小姐是女神啊,我先前一直觉得她不会嫁人。她那样精致的人,就该穿着精致的洋裙活在电影屏幕里,现在来这么一出,我觉得我的女神跌入凡尘了。”   柳雁欢琢磨了下这话,某种程度上,他可以理解伙计的失落,但某几个时刻,又觉得伙计的想法未免过于单纯——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啊。   带着这样的想法,柳雁欢再看到周萱萱的消息时,心情就变得十分微妙。   “周萱萱片场晒婚戒,与秦家大少情投意合。”   “秦家大少片场探班,女神脸带羞涩。”   “国民女神笑容甜蜜,或婚期将近。”   报纸的日期天天换,内容却换汤不换药。   如果不是这个时代没有炒作这一说,周萱萱定然要被人说恶意炒作。   而此时在电影《漂浮时代》主题曲的录音现场,周萱萱正一遍遍地试唱着主题曲。   她对唱歌不怎么拿手,到了高音的时候,声音总是卡在嗓子里出不来。她本人非常敬业,已经练了许多遍,现在听来嗓子都有些哑了。   在又一次录制失败后,周萱萱疲惫地轻咳了两声。   录音师不耐烦地踱步:“早知道这样,就该找白露来唱,或者找红湄,总归不至于反复录这么多次。”   周萱萱沉默地垂下了头。   忽然,她的面前多了一个杯子。   周萱萱诧异地抬眸,就见师兄郑怀正瞧着她。   “师兄。”   与周萱萱相比,郑怀虽同样是演员出身,对唱歌却颇有心得。   “别紧张,越紧张就越容易出错,喝些蜂蜜水吧,润嗓子的。”   周萱萱感激地一笑:“谢谢师兄。”   温热的蜂蜜水似乎安抚了她紧张的情绪,再次开嗓的时候,感觉的确比先前松弛了许多。   周萱萱完整地唱了一遍,自己感觉并不是十分满意,可录音师竟大手一挥,拍板让她过了。   面对出了名严苛的录音师,周萱萱有些困惑。   但当他看到录音棚外的秦非鸿时,就明白了事情的关键。   周萱萱脸上的紧张不翼而飞,她握紧了手提包,小云雀般跑到秦非鸿身边:“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傻瓜,你忘了我们说好的,要一起去取定制戒指?你不是说要让婚礼独一无二么,恰好今日有空,就来和你一道准备。”   秦非鸿在录音棚里也没刻意压低声音,一时间周萱萱就收获了许多或明或暗的羡慕眼神。   看到爱人对婚礼如此上心,周萱萱心底感动,当日在宴会上听闻的闲言碎语也被她抛却在脑后。   她一把挽住秦非鸿的手:“方才录音师那一关通过了。”   秦非鸿笑着刮了刮她小巧的鼻子:“那便走吧。”   柳雁欢在韶华香坊见到秦周二人时,一眼就瞧见了周萱萱手上的镍合金素戒。   “二位想买点什么?”柳雁欢敛下眉目询问。   秦非鸿为柳雁欢那一手牌技所震慑,现在看到人还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连带着对韶华香坊也无甚好感。   他猛地一皱眉:“萱萱,咱们非得在这儿制香么?你若是想要,我请那专业的洋人调香师来为你定制,何苦非到这儿来。”   当着柳雁欢的面儿,秦非鸿的说辞着实不客气。   周萱萱很是抱歉地看了柳雁欢一眼,安抚道:“再怎么说我也是韶华香铺的代言人,而且韶华是老字号,我信得过。”   “那去总店呀,直接找那姓温的,何必找个外姓人。”   “我觉得柳少对香品的理解很独特,能得樊姨青眼的,必定不是泛泛之辈。”   这回秦非鸿不说话了。   柳雁欢听着他们暗藏机锋的谈话,浅笑道:“周小姐可是要定做香品?”   “正是,我想要定制一款香水。”   柳雁欢有些诧异,原以为周萱萱要的是可燃香料或是传统的香脂,没想到却是香水。   “恕我直言,周小姐若是想要香水,法德二国的萃取技术比较先进,为何找到我这儿来?”   “行了,你做不了就直接认怂,别磨磨唧唧的,废话一大堆。”秦非鸿被落了面子,此刻正老大不高兴。   “不,我要的香,除了你没人能做,那些洋人根本就不懂!”   柳雁欢给二人沏了茶:“坐下详谈。”   秦非鸿实在没这个耐心,当即臭了脸色,周萱萱温言软语地说了许久,他才缓和下来。   但最终还是拂袖走了,嘱咐人跟着周萱萱,自己却不乐意奉陪了。   周萱萱绞紧了手提袋:“抱歉,非鸿性子急,让你看笑话了。”   “无妨。”柳雁欢看着面前容颜姣好的女子,“如果现在有一瓶代表新婚燕尔的香水,你想象中的它是什么样的?”   “不一定是味道,可以是任何关于这瓶香水的细节,比如包装、颜色、甚至可以是你联想到的细节。”   面对这个问题,周萱萱半点没有犹豫,她脱口而出:“桃花灼灼,宜室宜家,我希望是桃花的香气,最好是浪漫的粉色,素雅中沁着香甜。”周萱萱有些羞涩地低下头。   “其实,桃花也是我与非鸿结缘的信物。”周萱萱显然陷入了美好的回忆,“那是一场电影的庆功宴,身为女主角的我,穿了一袭桃花旗袍。”   “非鸿是后来入场的,我不认得他,他却来与我饮酒,我至今记得他夸我的话——人面桃花相映红。”周萱萱说着,脸色也变得嫣红。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样美的诗句,那些洋人怎么会懂?”周萱萱渴盼地看着柳雁欢,“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柳雁欢阖上面前的笔记本:“我明白,周小姐放心,且给我一些时间,半个月后我定然拿出让你满意的作品。”   周萱萱一下子高兴起来:“多谢你!我希望跟非鸿的婚礼能够是完美的,所以你的作品对我真的很重要……很重要……我知道,越到这个关头,外头的流言蜚语就越多,还说非鸿跟好几个名媛都有不清白的关系。可我不信,我清楚他的为人……”说到最后,周萱萱已经开始喃喃自语。   柳雁欢对此不予置评,他静静地听着,并不去打搅周萱萱的自我肯定和质疑,末了将人安安稳稳地送出去。   将人送走了,柳雁欢才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伙计一面清点着货架,一面疑惑道:“柳少,您这是……为何而叹气?”   柳雁欢看着本子上断断续续的记述,摇头道:“你可知道,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空穴来风一说,秦非鸿的风评如此,自然也不例外。”   不过,让柳雁欢没有想到的是,秦非鸿的风评没有掀起大的风波,倒是周萱萱的新剧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宁城的嘉禾电影公司,要投拍人物巨制——《李香君》,在接洽了许多演员后,最终还是属意周萱萱出演。   殊不知,这个消息一经证实,电影本身和周萱萱本人都受到一片质疑。   将周萱萱奉为梦中女神的大众,开始对她口诛笔伐。   李香君是明末清初的教坊名妓,虽然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可地位仍旧十分低下。   在寻常人眼中,她顶着个名妓的名头,名声首先就不清白了。   周萱萱最初接到剧本时,也着实吃了一惊。可她是个爱听昆曲的,最爱听那一折《桃花扇》,台上的名伶唱着:“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周萱萱在台下也湿了眼眶。   同为女子,她同情李香君,那个与她同样爱着桃花的女子。   所以她有些拘谨地坐在了嘉禾影业老板关九卿的面前。   “为什么选我呢?”周萱萱咬着朱唇,轻声问道。   关九卿抽了口雪茄,将口中的烟雾喷成一条蜿蜒的曲线。   “周小姐,在商言商,我们认为不会有人比你更适合演李香君了。诚然现在影坛有各色美女,可没有一个如你一般,无暇得有如清水芙蓉,不瞒你说,戏里的李香君是我顶爱慕的女子。我始终相信,那一段段风月背后的她,有一颗最干净纯粹的心。”   “我希望你能将这份纯粹还原,更希望在你身上看到反差的张力。一个向来以玉女形象示人的女演员,去演出一个风尘女子,光是这样的噱头就足以吸引人走进影院了。而周小姐在此之后,也不必拘泥于一个类型的女性角色,对自身而言是一种突破。”   周萱萱盯着手上那枚新近戴上的镍合金戒指,许久没有言语。   直到关九卿都打算放弃了,她才抬头道:“好,我演。”   只是她决计想不到,消息公布后,反对的浪潮几近将她吞没。   在正式进组拍摄前,周萱萱收到了柳雁欢的作品。   玻璃瓶身被设计成了洋裙的模样,拧开瓶盖,里头的粉红色液体牵动着少女的心。   甜蜜的桃香与柠檬香按配比结合在一起,仿若初春二月踏青的少女,在野外见到一抹明快的亮色。   周萱萱嗅着这甜美的气息,脑海中即刻浮现出一场极致浪漫的婚礼,粉色的蕾丝睡床,蜜桃味的婚庆蛋糕,还有那带着混杂柠檬香气的吻。   周萱萱很喜欢,真的很喜欢。   然而她又缓缓地将瓶盖阖上,启程去了韶华香坊。   彼时柳雁欢正接到秦非然的电话。   伙计只听见年轻的掌柜声音里一瞬间带上了笑意:“怎么这个时间给我电话?”   “我偶然间得了两张丽都歌厅演出的门票,想约你同去,只是不知你可否有空?”   柳雁欢给店内的盆栽浇了抔水,声音里透着丝遮掩不住的笑意:“自然是有的。”   “如此我便准点去接人了。”   “嗯?”柳雁欢抬头瞧见周萱萱进了门,旋即冲着听筒那头笑道:“有生意来了,晚上见。”   这一抬眼,柳雁欢不由地吃了一惊。   不过半个月未见,周萱萱整个人就消瘦了一圈。   她朝柳雁欢歉意地笑笑,从手提包里取出哪款包装精致的香水。   柳雁欢蹙眉道:“怎么,不合心意?”   “很抱歉……这款香非常好,可……不太符合我当下的心境,我恐怕……没有办法接受。”周萱萱觉得这话实在难以启齿,若这香放在半个月前,周萱萱会十分乐意接受,可现在……她的心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柳少,这款香的酬金我会照付,只是能不能再帮我调制一款。”   柳雁欢看着她眼底显而易见的青黑色,缓声道:“当然可以,让顾客满意是我们的第一信条。”   见柳雁欢没有动怒,周萱萱稍稍安下心来。   她轻声道:“实在抱歉,这几日发生了许多事情,我……越来越忐忑,也越来越悲观,不知前路何去何从,桃林依旧是那片桃林,只是少了几分明媚风光,多了一丝惶然无措。”   “近些时日,我结交了一位同样爱桃花的女子,我即将演绎她的前世今生,在我眼里她是真性情的人,可世人却指责她出卖色相、委屈求全,我想走近她。”   柳雁欢挑眉道:“那女子,可是李香君?”   “不,那女子是我,也是李香君,柳少可有办法,制出一瓶跨越时空的香水?” 第46章 新生之水2   纵然柳雁欢在现代调了这么多年香, 也没有接触到这么奇怪的要求。   他扶额道:“我可以一试,但不保证。”   得到这样的答案,周萱萱已经很感激了。   她将难题交给了柳雁欢, 自己就扎进了剧组拍戏。   却说秦非然那头, 助理郭斌忽然接到三爷的要求,立即就要丽都歌厅的门票。   丽都歌厅是宁城最火爆的娱乐场所之一, 因着有“夜来香”许还仙撑场子。每回许还仙登台演出, 丽都的票都一抢而空。   而今日, 恰好是许还仙的场子。   傍晚时分, 柳雁欢将最后的试剂记录在案, 刚舒展了一下筋骨,就瞧见了秦非然的车子。   从他所坐位置看过去,老式通用的车灯在窗棱上打出一片光晕,柳雁欢朝着那光晕扬起了一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微笑。   下班约会,这是很久没有过的事。   柳雁欢想起曾经去敬老院做义工时,听一位老人回忆过往。老人说,他很怀念那个没有手机、没有QQ、没有微信的年代。   因为那个年代,时间过得很慢, 每一分每一秒都值得回味。情侣间因为不能无时无刻通信, 所以格外珍惜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在这个瞬间, 柳雁欢突然就理解了老人的话。   他雀跃地小跑到车子旁, 敲了敲窗户:“等很久了?”   “我的心等很久了。”柳雁欢听见秦非然这样说。   心头无可抑制的一通震颤,柳雁欢觉得自己半边脸颊一定红得厉害。   在这个没有任何辅助道具的年代,情话就成了司空见惯的利器。   秦非然见他上车, 踩下离合的一瞬间,忽然道:“其实我从前觉得,不必将时间耗在歌厅、舞厅里,可现在我却希望能和你在那些地方多呆一会儿。”   柳雁欢脸红耳热、心跳过速,他笑道:“我也是,只要能与你待在一起,在哪儿,做什么,都是好的。”   车内的柔情蜜意弄得化不开,柳雁欢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   “给,这是我特地为你调的。”   秦非然看着那晶莹剔透的玻璃瓶,心头一阵激荡:“你特意调的?”   “嗯,虽然科隆之水也很适合你,但我看着一些事物,就会不自觉地想起你。比如白日里,我剥了个橘子,剥着剥着就想起了你,看着马路牙子有人抽烟,看着看着又想起了你。我实在唾弃这样不专心工作的自己,索性就把所有让我想起你的东西都扔到了一瓶香里。”   “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瓶,我给它取名叫槐墨。”   柳雁欢话音刚落,唇舌就被人堵住了。   秦非然将方向盘一打,车子擦边停下了。   两人就这样旁若无人地吻起来。   迷迷糊糊中,柳雁欢还在想,嗯,槐墨的香方,还应该加上口腔里清新的薄荷味。   秦非然发现,柳雁欢一旦认准了自己的心意,就会变得格外坦诚和率真。   恰好,他就喜欢柳雁欢坦诚的样子。   二人的吻结束时,柳雁欢看了眼手表,喷笑道:“我们得赶紧了。”   等车子来到歌厅门口,柳雁欢禁不住好奇地左顾右盼。   和普通的餐馆饭店不同,歌厅的门口摆放着无比耀眼的招牌,七彩的灯光闪烁着,男男女女挽着手走进门里。   秦非然到门口时,侍者朝他作了个揖:“三爷,夜姐吩咐了,给您留了上好的座位,两位这边请。”   柳雁欢进了场才发现,所谓的歌厅就是个敞亮的大厅,前面七八排座椅,后头一大片空地。   侍者直接将秦非然和柳雁欢引到了第一排正中,恭敬道:“这是夜姐特地吩咐给您留的座椅。”   这个位置是视觉的正中,可以看到舞台的全貌,前头没有任何的遮挡物,可谓得天独厚。   “三爷这交际圈,大名鼎鼎的宁城第一嗓夜来香,原来也是你的老相识。”柳雁欢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流光溢彩的舞台,状似不经意间提起。   “夜来香是许还仙的艺名,她在丽都登台演唱已经许多年了。如你所见,这儿不是个普通的歌厅,不少应酬也会借这儿的场子办宴会。我少不得要出席,来得次数多了,自然也就认识了。”   说完这话,秦非然才发现柳雁欢一直盯着他看,唇边还呛着一丝笑意。   他回过神来,摸了摸鼻子:“我怎么跟你解释这个。”   柳雁欢心里的小人在开怀大笑,面上却装得一本正经。   及至节目开场,后头的空地上已经站满了人,柳雁欢只觉得眼前一暗,欢呼声骤起。   只听“唰啦”一声,在一片灯光中,一个短款旗袍,头戴礼帽的女子从天而降,那两条大白腿在白光的映衬下格外瞩目。   “这儿是销金窟,这儿是温柔乡,你若是来过一回,保证流连忘返……”直白露骨的歌词出乎柳雁欢的意料,可女子柔媚的嗓音,却跟沾了蜜似的,一点点地流进听众的心里。   “好!好!”柳雁欢听见身后传来喝彩声。正走神间,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迷迭香水的味道嚣张又霸道,与眼前娇笑着的人极为相配。   “按照惯例,收了我花的客人,要到台上来。”   灯光亮起时,许还仙直勾勾地盯着柳雁欢看。   柳雁欢看着怀中的玫瑰花,起身上台。   许还仙前一秒还笑意吟吟的,下一秒就变了脸,指着柳雁欢啜泣道:“你这人,每回路过我的家门都不上来瞧我一眼,你说,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夜来香显然是作戏的好手,装委屈扮可怜是一把好手,只可怜了被请上台的嘉宾,往往招架不住成了当晚的笑料,换作是脸皮薄的,恐怕当场就红了脸。   柳雁欢却冷静地从怀中掏出一枚丝帕递给许还仙:“人人都说,‘宁城第一嗓’夜来香的歌喉是一绝,若是哭得嗓子哑了,便毁了歌声的风情。”   “快别哭了,擦擦。”   许还仙原是存了捉弄的心思,此刻看人十足深情地陪她演这幕戏,倒是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柳雁欢见她将帕子接过,便继续劝道:“我知道,不去看你是我的不对,可你也没邀请我到你家去呀,我怕若是贸贸然前去,会唐突了佳人,你说呢?”   许还仙哪里碰到过这样的铁齿铜牙,当即不知该如何招架,末了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套路了,却又觉得眼前的男子无论风度还是谈吐都是一绝,贸贸然生气倒是自己失态了。   有了开场这一出,接下去,许还仙安安分分地唱了几首代表作,没有再作妖。   等到中场休息时,她来到秦非然的身边,目光却停留在柳雁欢脸上:“原来是三爷的朋友,难怪仪表堂堂,能说会道。这套保留节目在台上做了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让我忘记该说什么的人。”   舞台之下的许还仙没有台上那般艳光四射,相反她仿佛惯性般板起脸,不笑的时候有些落寞。   她爱喝加冰的洋酒,柳雁欢看着她连灌了自己三杯,终于在第四杯将要入口的时候将她截住了。   “空腹喝酒最伤身,别喝了。”   许还仙转过头,浓重的眼影遮不住疲色:“放心,我酒量好,千杯不倒。”   “这有什么好的?”柳雁欢笑了,“连喝酒都醉不了,想忘的事情忘不掉,多遭罪啊。”   许还仙终于转过头,正色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听说,身为‘宁城第一嗓\'的您,当年是各大唱片公司争抢的对象,百代唱片还曾想高价买断你的经纪约,可你却在最辉煌的时候急流勇退,直到多年后才在丽都重新开唱,能告诉我原因吗?”   许还仙秀眉微蹙:“三爷,你就放任他起我的底。”   秦非然不置可否。   许还仙看了他一阵,见他不出面阻拦,只能哼笑道:“原因,很简单啊,哪个圈子里都有禽兽,看中的不是我的嗓子,而是我的身子。我不愿意,他们就给我来了个无限期封杀,停我的工作,断我的经济来源。这个圈子里,不是人人都能有周萱萱的资本,大多数人只是在夹缝里讨生活,谁又比谁高贵。”   “那在你们眼中,周萱萱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盯着我看,还能提别的女人的男人。”   柳雁欢无所谓地笑笑,直接倾身吻了吻秦非然的脸颊。   蜻蜓点水般的吻,却让许还仙瞪大了眼睛。   她听见柳雁欢说:“不是你魅力不够,而是我就好三爷这一口。”   许还仙的三观被刷新了,尤其看到秦非然毫不避嫌地搂上柳雁欢的腰时,更是在心里确信:这糟糕的世道里,男人骚起来就没女人什么事了。   许还仙喝了口酒压压惊,话题又回到周萱萱身上。   “周萱萱是个什么样的人?”许还仙转动着酒杯,“这个问题,你还真难倒我了。”   “其实你别看我们曾经是同行,我们这样的身份,也有自知之明,轻易不会与周萱萱深交,所以她在圈子里其实还挺孤独的,没什么朋友。不过人倒是很不错,即便出身高贵,也从不摆架子。”   “混这一行的都知道,你得寻个人设将自己包装起来,不管你是完美女神还是坏女孩,都要有个呈现在人前的形象。你们也知道,周萱萱那个形象,就是个人畜无害的完美女神,所以很多时候,我都不确信,到底是她在履行人设,还是她本性如此。”   “不过,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我倒是一点儿都不羡慕她。你别看丽都鱼龙混杂的,我要在这儿喊上一声,一堆子人站出来帮我讨公道,我这人受不了荧幕后那种假惺惺的生活。”   “你们男人啊,就是那么肤浅,看见完美女神就恨不得将她捧上天,其实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啊。”   许还仙说着,将杯中酒喝完,指了指秦柳二人面前的杯子,笑道:“你们的酒钱,我付了。”   知情识趣的女子走了,留下柳雁欢和秦非然。   柳雁欢轻呼了口气:“我的甲方周萱萱给我出了一道难题,跨越时代的香氛,怎么调才是她满意的意境,我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这么高难度的挑战了。”   秦非然取出一份文件,摊开在柳雁欢面前:“看完这个,你或许会觉得更有挑战。”   柳雁欢低头一瞧,居然是韶华香坊的改制策划。   “最近宁城的证券交易所成立了,实业家个个摩拳擦掌,准备扶持自己的产业融资,韶华香坊也想分一杯羹。”   柳雁欢拿起那份方案细看起来。   “泰和银行已经接到了韶华香坊的委托,即将发行年息六厘的公司债券三百万元,你恐怕要关注一下股份的分配问题了。”   “我知道了。”柳雁欢嘴上答应着,心却有点沉。   温家将要改制的事情瞒得紧紧的,柳雁欢那么多天,愣是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看眼下的情形,他们似乎是想将韶华香坊做成家族式的企业,你作为分店的掌柜,又与温家有亲缘关系,在目前阶段,我建议你还是要持股。”   看着秦非然关切的眼神,柳雁欢心头暖暖的,他点头道:“放心吧,我会和他们约谈的。”   “要我陪你去吗?”   “你这尊大佛往那一坐,旁人哪还有谈的心思。”柳雁欢往秦非然怀中靠了靠,“放心吧,我有分寸。”   柳雁欢心里确实有分寸,他遇事喜欢分轻重缓急,当务之急就是将周萱萱委托的香水调制出来。   柳雁欢这一次决定减少甜蜜的气息,前调是突出的桃香,而后用杏子的香气作铺垫,杏子的清新感很好地中和了桃香的甜蜜。   柳雁欢反复调整着配比,当一切都紧锣密鼓地敲定时,周萱萱也正式进了剧组。   为了与角色共情,她搬到李香君故居去住。   李香君的故居依水而筑,并特设了一处水门,方便李香君进出画舫之用。   周萱萱将故居的厢房收拾干净,拎着自己的东西就住了进去。   在后人传诵的故事中,那里是她与爱人度过圆满时光的地方。侯方域走后,李香君白日里便对镜梳妆,倚栏眺望,夜里出水门而至画舫,心不在焉地为权贵演奏。   周萱萱在体验李香君的生活,白日她就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寸步不迈,晚上就站到那荒芜的画舫上,一站就是大半宿。   这一夜,她照例站在画舫上,凝望着天际皎洁的月光,却在一片寂静中,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还没等周萱萱回头,郑怀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出来这么久,也不知道披件衣服。”   一件风衣披在了周萱萱肩上。   周萱萱松了口气,笑道:“郑师兄,谢谢你。”   来人正是本剧侯方域的扮演者——郑怀。   “萱萱,你知道吗,方才我从后头看你茕茕独立的背影,忽然就觉得,剧中的李香君真的走到外头来了。”   这句话给了周萱萱莫大的动力,他们就这样并肩站在画舫上聊了许久。   竟然发现彼此有许多相同的兴趣与爱好,比如周萱萱喜欢下棋,郑怀也精通博弈之道,又比如他们都喜欢文艺抒情的影片。   这让周萱萱想起她与秦非鸿到影院看文艺抒情片的场景。   那是一个大学男女的青春爱情故事,演员的演技也是过硬的,当片子播到高潮之处,在一片隐约的啜泣声中,周萱萱听到了秦非鸿颇具特色的鼾声。   事后,秦非鸿解释说自己太累了,解释理由充分,认错态度诚恳。   可满心期待的周萱萱还是有些失望的。   看着周萱萱陡然落寞起来的表情,郑怀学着那剧中的台词道:“娘子因何事愁眉不展?须知眉头皱多了,便会在前额留下纹路。”生动的语气将周萱萱逗得笑出声来。   “郑师兄,谢谢。”   “我不要你的感谢,我只希望在你遇到问题时,我能成为你全心依赖的人。”这已经是赤裸的表白,周萱萱不是个傻的,自然能明白郑怀的意思。   可她不能给,也不愿给郑怀回应。   她勉力笑笑,转身留给郑怀一个背影。   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幕会被照相机记录下来,登在了隔天的八卦周刊上。   黄面纸张上明晃晃地印着“红杏出墙”几个字。   柳雁欢知道这个消息时,正在将成品做最后的装瓶,冷不防看见伙计急匆匆地冲进门,一副哭丧着脸的表情。   “掌柜,周小姐出事了。”   柳雁欢看着八卦周刊上无比模糊的人影,感叹自己怕是没什么八卦精神,他怎么也瞧不出照片里那人是周萱萱。   不过周萱萱的拥趸者倒是众口一词,周萱萱的玉女形象,算是彻底毁了。   报纸上都是关于她的小道消息和负面报道,到最后周家看不下去了,利用人脉将舆论压了下去。只可惜压住了舆论,却压不住大众觉得被欺骗的怒意,周萱萱拍摄的剧组,每天都有情绪激动的影迷在扔臭鸡蛋。   柳雁欢坐在舍得茶馆内堂的公共区域,翻看着手中一整版的“细述《李香君》剧组的爱恨情仇,富家千金、国民玉女红杏出墙为哪般?”   柳雁欢冲秦非然问道:“周家千金视金钱如粪土,追逐人世最崇高的爱情,狠甩秦家大少爷,三爷觉得这文章写得怎么样?”   “猎奇满足了看客的好奇心,真相到底怎么样也不再重要了。”   柳雁欢点头,忽然透过报纸的缝隙,瞧见前头进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唰啦”扯过报纸,将自己和秦非然的脸都挡住,朝秦非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方才事件的另外一位主人公——秦非鸿。   让柳雁欢险些笑出声的是,秦非鸿身后跟了一个人,穿着黑色风衣,头戴高筒毡帽,手里拿着手杖,唇边粘着两撇胡子,嘴里还叼个烟斗。   “噗。”柳雁欢很不给面子地笑场了。   “福尔摩斯?”秦非然也觉得啼笑皆非。   “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个侦探啊。”柳雁欢扶额,“不过这样的装束,也侧面说明这人没什么真材实料。”   只见秦非鸿和那名奇葩侦探在他们的斜前方落座,等一壶茶烧开,秦非鸿打开了话匣子。   柳雁欢看着凑近了说话的两人,不由地皱了皱眉:“离太远了,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秦非然看了两人一眼,开口道:“那天让你调查的事情可有眉目?”   “哈?”柳雁欢莫名其妙地看着秦非然,过了几秒才反映过来秦非然是在翻译他们的对话。   他惊喜地看着秦非然:“你懂唇语?”   秦非然唇角挑起一抹笑意:“这可是私家侦探的必备技能啊。”   柳雁欢这才想起,最初还真以为侦探小说作者就是秦非然的本职。   出神间,就见前方的“福尔摩斯”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递给秦非鸿。   “秦先生,这些照片都是我们在片场拍的,她与那位郑姓演员过从甚密,剧组里也有传言说,他们早就发生过关系……”   柳雁欢听着秦非然的翻译,皱起了眉头。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忍受那么一顶巨大的绿帽子,更何况像秦非鸿这样手握重权,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公子哥。   只见他双拳紧握,目眦尽裂,鼻子吭哧吭哧地出着粗气。   看到这里,柳雁欢就知道,秦非鸿信了那侦探的话。   果不其然,只见秦非鸿一下子冲到茶舍的柜台,拿起电话拨号。   接电话的应该是周萱萱的助理。   因为秦非然的翻译是:“你告诉周萱萱,因为她,泰和银行的股价创了上市以来的新低,现在老子出个门都得被人指指点点。她既然不听劝告自断后路,就让她自生自灭,别拉着老子跟她一起陪葬!”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将电话挂了。   一回头,瞧见两个人的脑袋躲在报纸后头,还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看样子是在接吻。   秦非鸿气得一脚将面前的凳子踹翻了,摔门而去。 第47章 新生之水3   助理将秦非鸿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周萱萱, 拍戏间隙,周萱萱抱着琵琶发怔,一不留神一小截指甲戳进了肉里。   她疼得流下泪来, 刚巧身边两个女配角经过, 两人瞅了她一眼,谈笑着从她身边走过。   她觉得她们看自己的眼神里都透着鄙夷。   指指点点也都是在说自己的是非, 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再不见人。   偏偏郑怀不知她心中的想法, 还拿着台词本子到她跟前来。   看周萱萱木头似的站在那儿, 压根没发现自己。   郑怀无奈, 只得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明天有幕重头戏,我们来对戏吧。”   周萱萱的身子却像触电般颤了颤。   她整个儿瑟缩了起来,往后退了退,躲开了郑怀的触碰。   “对不起。”看着郑怀尴尬的神色,周萱萱轻轻地拢了拢头发,“我们……不该这样。”   说完,她快速地离去了,看起来有些慌不择路。   周萱萱选择了避嫌, 郑怀也明白了她的心思, 不到必要的时刻, 都不会单独与她见面。   但即便是这样, 周萱萱和秦非鸿之间的关系还是跌入了冰点。   像是回敬周萱萱被娱记拍到照片的行为,秦非鸿公然携别的女伴出席重要场合。   在泰和银行上市的庆功宴上,他就带了宁城的电影新星——姜羡作为女伴。   当日, 柳雁欢与秦非然看到迎面走来的男女时,面上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秦家老二秦非翔是个混不吝,在姜羡面前毫不顾忌地提及周萱萱。   “哥,你上回带来的佳人今儿个怎么换了个样儿啊?”   秦非鸿被这样当众质问,面上挂不住,重重地咳嗽了一下:“二弟!”   秦非翔浑然不在意,面上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不过大哥每回带的都是美人,肥瘦荤素各有不同,真是让人赏心悦目啊。”   “秦非翔!”看着姜羡沉下去的脸色,秦非鸿直接吼出了声。   “怎么,我说错了么,只要不是去本家,大哥身边什么时候有过固定的人?”   “你!”秦非鸿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这边三兄弟正扎堆,那边秦旸已经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张先生,您这边请。”秦旸客客气气地朝身后的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听到父亲用敬称,三兄弟都露出诧异的表情。   不由地抬眼朝来人看去。   出乎他们意料,来人穿着一身朴素的长衫,身姿挺拔,面容清隽。   柳雁欢仔细地打量着那人,总觉得他眉目间带着一股子冷淡和疏离。   虽然穿着打扮很普通,可周身的气质却与宴会格格不入。   “非翔,今天是上市的好日子,你收敛一点。”   秦非翔的一双桃花眼正盯着那姓张的男人瞧,闻言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   随即面上又挤出一丝暧昧的笑容:“不知这位是?”   “这位是张天师。”   “天……天师?”这个回答全然出乎秦非翔的意料,“天师不是捉鬼的么,他来这儿做什么?”   “放肆!”素日里秦旸对这个儿子最纵容,可今天他毫不留情地吼了秦非翔。   “张先生大德,是我专门请来卜卦祈福的,上市是泰和奠基的第一步,今后的气运非常重要,若能及早将邪祟除去,就可保障今后生意兴隆,快向张先生道歉。”   “哼。”秦非翔冷笑了一声,“爹,你怎么满脑子封建迷信,代表民主和科学的德先生、赛先生听过么?什么张天师,他不就看中你钱多嘛。”说着,他挑衅般瞪了张清甫一眼。   张清甫直接淡定地无视了秦非翔,开口道:“不知秦老爷想谋求何事?”   “你!”秦非翔对自己的相貌极有自信,还从没有人胆敢这样无视他。   “老头子今年五十有五,半世人许多谋求都达成了,如今有一事,秦家的产业今后到底能不能发展得更好?”   “秦老爷的这个问题,应期有些长。”张清甫沉吟道。   “哼,先来一句托词。”秦非翔在一旁砸场子。   “不过也不是完全不可解。”   “故弄玄虚。”   “还请秦先生稍侯片刻。”   “拖延时间。”   “非翔!”秦旸简直要被二子气昏过去,人是他好不容易请回来的,财物还是小事,若是将张清甫惹毛了,往后的事可就不好说了。秦家虽然家业庞大,可对张清甫这样的玄道中人,也是不敢得罪的。”   “秦老爷,卦数出来了。”张清甫一笑,“方才二公子驳斥在下的话是三句,因此上卦为离;您劝止了一句话,下卦为乾;现在是戌时,三数相加为一十有五,与十二相除则余三,典型的离中虚卦。银行乃乾金之体,离火克之,此乃克体不利的卦象。”   在一个如此欢腾的庆功宴上,不说一些吉利话讨奖赏,反倒说些煞风景的话,当真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秦旸见张清甫这样,更是对他的能力十足信服,一叠声道:“如此,请问先生,该如何是好?”   张清甫皱了皱眉:“秦老爷,梅花易数占出的卦象,只是一个预测,或者说是一个警示,更何况您所卜之物应期长远。这万物都是盛极必衰之理,您在今天这个大喜之日占这一卦,卦象走下坡路很正常,您也不用过分忧虑。”   “是,是,是。”秦旸一个劲儿地附和,也就不再提解厄之事。   倒是秦非翔愣在原地,他原以为张清甫为钱而来,现在看来又不像这么回事。   柳雁欢不善饮酒已是明面上的是,看他身边如影随形地站着秦三爷,也没有人胆敢灌他酒。   宴席过了一半,两人趁人不察走出庭院,被夜风一吹,柳雁欢整个人清醒不少。   “温家的资产核算表我看过了,温如岚打算出资60%,是为最大的股东,剩下的40%,温豁10%,温达20%,还有10%他们应当是想和你谈。”   柳雁欢点点头:“外公已经约了我,就在分店谈,当日歇业一天。”   “若是资产不够,我可以……”   “放心吧,我手头还有母亲留下来的田产,若是变卖总能凑足资金的。”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见树林深处,传来了秦旸带讨好的声音。   “张先生,其实我还有一事,想请教张先生,我能问,如今我心中所想之事,能够实现吗?”   “那我便再为秦老爷卜一卦,秦老爷年岁长,属老男,对应八卦中的艮卦,而您方才所言的是心事,心腹对应的是坤卦,艮为七,坤为八,除以十二余三,这里的三属震卦,震卦属木,您本身的艮卦属土,木克土,所以很遗憾,您所求之事亦终将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先生,您,您会不会是算错了?”秦旸的声音喑哑中带着一丝急切。   张清甫挑眉道:“看来秦老爷是信不过我。”   “不,此事我所求多年,我也不瞒您说,我所求为姻缘,先生且看看,真的没有可能么?”   张清甫的脸色有些冷:“卦象如此,是不会骗人的。”   待二人走远,柳雁欢才回过神来。   秦非然蹙眉道:“爹居然拿此事去卜卦,看来真是病急乱投医了。”   “此话怎讲?”   “爹所求之事,我们兄弟三人都知道。爹有三个儿子,两个是与大夫人所生,还有我一个是庶出的,其实爹最喜欢的女人,是樊姨。”   “什么?!”柳雁欢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樊姨是个女强人,无心依附于任何人,自然也包括……我爹。”   直到这一刻,柳雁欢才明白,秦家家宴上为什么所有人都对樊梦如此尊重和客气,不仅是因为她的能力与魄力,更因为她在秦旸心中特殊的地位。   “那你们……”柳雁欢很难想象,这三兄弟面对樊梦的心情是怎样的。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我从小就觉得爹待樊姨是特别的,等我长大了才明白原因。我娘在我刚出生的时候就没了,所以这么多年来,樊姨可以说是我最敬重的女子。至于他们……面上是恭敬的,内里……谁知道呢?”   柳雁欢看着秦非然风清云淡的表情,轻轻地松了口气。   次日清晨,柳雁欢起了个大早。他穿上正式的西服,将领带打正,袖扣扣好。   看着镜中身子挺拔,着装端正的自己,他深吸了口气。   终于到了股份谈判的日子。   今天韶华香坊的分店,挂上了歇业的牌子。柳雁欢刚到一会儿,就听到门外传来汽车的鸣笛声。   宁城银行联合放债团的负责人居然是秦家二少爷,秦非翔。   柳雁欢看着他那过分明艳的长相,对他的能力深表怀疑。   不过穿上正式西装的秦非翔,通身都有种禁欲感,反倒将叛逆的气质掩盖在束缚之下。   随后,温家众人也都到场了。   走在最前头的是温家家主温如岚,身后跟着他的两个孙子,温豁和温达。   一进门,温如岚就闻到了一阵清雅的香气,把屋外和屋内分成了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这是什么味道?”温如岚诧异道。   “是绿茶香氛,茶叶萃取后的味道特别适合做室内香氛。”   温如岚点点头,打量着室内的陈设。   室内的布置十分考究,不仅有古韵,而且有绿植盆景点缀其中。   柳雁欢掀开后头的门帘:“这里是制香室。”   温豁诧异道:“这……这是……试管?”   “没错。”   “这个呢?”   “萃取装置。”   温豁拿起成品架上的一瓶香水:“这个呢?”   “客户的成品。”   “雁欢,你真厉害。”   一行人围着圆桌坐下,温豁赞叹道:“说实话,这儿让我大开眼界。”   温豁话音刚落,就听见一把凉凉的声音,温达嗤笑道:“奇技淫巧,老祖宗传下来的方子不钻研,去捣鼓洋人的东西。”   温豁推了推眼镜,有些尴尬地笑笑。   秦非翔打了个响指:“各位,参观叙旧完,看看这份股份分配方案吧。”   他将方案分发到每个人手上。   不一会儿,温达就第一个跳出来说:“我反对!凭什么他柳雁欢能拿10%,而我哥也只有10%,他可是温家长孙。”   “温达。”   “爷爷,您回答我,为什么?哥为这个家付出了这么多,韶华香坊的总店,是他一手撑起来的,而我就是个混日子的,您居然让他拿10%,让我拿20%?这也就算了,咱们好歹还是一家人,他呢?”温达指着柳雁欢,“他姓温吗?一个和自家老爹决裂了的外姓人,您居然让他拿10%,您也不想想,就柳家那个穷酸劲儿,他拿得出这笔资金么?”   “放肆!你居然敢这样对我说话?”温如岚一拍桌子,面上现出痛苦之色。   “爷爷,爷爷,您怎么样?”桌上两兄弟已经慌了手脚,秦非翔不动如山地坐在一旁冷眼旁观。   柳雁欢看了他一眼,径自取了薄荷醒脑膏,用力地挤按温如岚的人中。   终于在一趟忙碌后,温如岚缓缓地转醒,醒来的第一刻,他就甩了温达一个大嘴巴子。   “如果我突然死了,一定是被你气死的。”温如岚显然是气狠了,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冷汗不断地往下淌。   “……”这一次,温达保持了沉默。   待温如岚缓过劲儿来,众人重新将他搀扶到桌边。   柳雁欢率先打破僵局:“我可以出资。”   温达将文件一摔:“我不同意,你哪来的钱?”   “我可以将名下的田产变卖兑现。”   温达愣了愣,随即怒道:“柳雁欢,那是我家给的田产,是我家给的钱,你有什么资格用它来抢我家的产业?!”   “温二少爷,我想你还没弄清楚状况,现在韶华香坊是不是还姓温?你们的股份加起来是不是达百分之九十?”   “那是当然!”温达翻了个白眼。   “既然是这样,你凭什么说我10%的股份,就抢了你家的产业?”   “……”   “还有,是你们让我来这儿谈事情的,不是我求着你们将股份给我的。你与其拿这个态度对我,不如问一问外公,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   “你少把责任往爷爷身上推,就是你捣鼓那些奇技淫巧,迷惑了爷爷的眼睛!”   “呵。”柳雁欢被气笑了,“二少,外公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还要多,我要有多能耐才能蒙蔽他老人家啊,更何况你哥刚才不是也说好嘛。”   温达语塞,忽然,他眼珠子转了转,唇边扯出一抹狡黠的笑容:“既然你懂那些,干脆技术入股吧,你不是会调香么,将你配出的香方公开,把香方变成韶华的香方,那我就应允你入股。”   “你说什么?”柳雁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你把捣鼓的香方交给我们,反正你那些方子也没有大规模投产不是么?等我们大批量投产的时候,这些方子就能变成真金白银,到那个时候你就可以拿着这笔钱收购股份了。”   “你是认真的?”柳雁欢的脸色极难看。   “当然,这是我唯一会同意的方案,柳雁欢,你那是什么眼神?”   柳雁欢一推桌子站起身来,他直接走到温达身边,伸手拽住了他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把香方贡献出来……”   话还没说完,温达的脸上就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拳。   “你放屁!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柳雁欢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丝毫不管身后温豁的呼喊。   他直奔居酒屋,除了喝酒,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方式能够排解内心的憋屈。   笑眯眯的居酒屋老板此刻看起来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人,他什么都不问,就按着日式礼仪,给他端上一瓶清酒。   柳雁欢抓起酒瓶将酒杯斟满。   辛辣的酒液下肚,他忍受着喉头的灼烧,觉得胸口堵得慌。   他就这样一杯杯地喝,连面前什么时候坐了一个人都不知道。   很快,酒瓶已经空了,秦非然看着他通红的脸,抬手止住了居酒屋老板的添杯。   “给他换成茶吧。”   柳雁欢不满地抬眸,看见秦非然的一刻,他觉得迟钝的大脑出现了幻觉:“你怎么来了?”   “二哥告诉我,有个人在谈判桌上发了一通火,然后就跑出来了。我查过韶华香坊附近,发现就这一家居酒屋,进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被我碰上了,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分。”   柳雁欢没有理会他活跃气氛的话。   他晃着空荡荡的酒杯,半晌才冷笑出声:“秦非然,你告诉我,是我错了吗?”   “一个调香师辛辛苦苦研究出来的香方,在他们眼里就是批量生产线上的一个小点而已,可以毫无顾忌地公开,就连配比都可以开诚布公?”   “我原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可后来发现他是认真的。”   “那一瞬间,我真的很生气,生气地只想给他一拳。”   “我是不是不可理喻?”   秦非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停顿了片刻,他才问道:“你希望现在坐在你面前的人是谁呢?”   “什么?”柳雁欢觉得大脑有些混沌,一下子没听懂秦非然的话。   “如果坐在你面前的是商人秦非然,我会说你这样的行为是不理智的,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是调香师。作为一个无甚才能的二少爷,温达的境界就是将商品换成真金白银,无可厚非。”   柳雁欢低笑道:“果然,你们都觉得我在无理取闹。”   “但是。”秦非然加重了转折的语气。   “如果坐在你面前的是槐墨,我会告诉你,我能理解你说的每一个字,在槐墨的眼里,调香师和作者一样,都是为人造梦的职业。所以每一个灵感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份作品也是不可取代的,至于公开方子,批量生产,那是只有工厂流水线才会做的事情,你这样做,没有做错。”   柳雁欢呆呆地看着秦非然,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谁料想秦非然完全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如果坐在你面前的,是柳雁欢的男人,我会告诉你,谁让你受委屈,你都不需要忍气吞声,这一拳打得轻了,凡事有我。”   方才还萦绕在胸腔的憋闷感,就在秦非然的一席话中散去了,柳雁欢觉得自己此刻仿佛置身于柔软的沙滩,耳边是温柔的海浪声,这样美好的情境,让他整个人变得柔软了。   他站起身来,一把抱住了秦非然:“你是我男人,嘿嘿嘿。”   秦非然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就这样任他抱着,听到柳雁欢开怀的笑声,他伸出手揉了揉柳雁欢的耳垂:“没事就好。”   柳雁欢不太记得他是怎么回到秦非然公馆的,他只记得上了车他还不知收敛。   拉着秦非然的衣领要吻他。   秦非然为了安抚他,将车变成一个密闭的空间,和他热烈地亲吻起来。   他察觉到柳雁欢的情动,虽然有些乘人之危,还是忍不住舔舐这面前人的耳垂,轻声问:“给我,可以吗?”   柳雁欢没有拒绝。   秦非然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跟初恋的青涩男孩一样,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他脚下一个用力,车子嗖地窜了出去,柳雁欢整个人被甩到座位上。   “秦……秦非然,你做什么?”   “抱歉,有些激动。”秦非然轻咳一声,勉力将自己的精神集中在路况上。   到了公馆,秦非然先将人领进了房,然后才走进书房,还小心翼翼地将门关牢。   等了好一阵,他才拿起电话筒。   于是,郭斌就接到了秦非然的电话。   “我需要一样东西。”   “三爷您说。”   “风流如意套。”   “嗯,嗯?”   还没等郭斌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电话已经挂断了。   郭斌怔愣了三秒,忽然想起来——三爷,我不知道您的尺寸啊。   注:风流如意套:民国对套套的雅称。 第48章 新生之水4   由于忘了说型号, 秦非然直接收到得力助理郭斌送来的一整盒风流如意套。   秦非然从那个木匣子里拿出一个羊肠袋,装作若无其事地放进口袋。   接着,他转身快速地上了楼, 满心欢喜地推开房门, 却看见安安稳稳躺在床上的柳雁欢。   秦非然的自我纠结完全没派上用场,他看着熟睡的柳雁欢, 叹了口气走向浴室。   下身小兄弟给了忠实的反应, 秦非然往浴缸里撒了些柚子皮和生姜。   一阵清苦中带着温暖的味道传来, 像极了柳雁欢身上的气息。   秦非然躺进浴缸, 身子在温暖的池水包裹之下, 隐隐有些心猿意马。   他轻轻地闭上双眼,想起第一次在贾家见到柳雁欢,对方愣头青般地把他认作了贾正霆。   在顾公馆的宴会上,两人第一次跳舞。   后来又一起到恤孤院看望孩子们。   率真、坦诚的柳雁欢还为自己调制了“槐墨香水”。   一路走到现在,外头的人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躺在床上。   寂静的夜里,房外偶尔传来一两声虫鸣,秦非然心心念念着此刻在床上安睡的人,手上的动作愈来愈快。也不知过了多久, 随着一声闷哼, 一切重新归于平静。   急促的喘息裹挟着情欲的气息填充着浴室, 秦非然深吸了口气, 穿上了浴袍。   卧室里,柳雁欢仍旧睡得很安稳。   秦非然居高临下地看着熟睡的人,轻轻地在他的额际落下了一个吻。   次日清晨, 柳雁欢睁眼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霸道地占据了主卧的床,房内却不见秦非然的踪影。   柳雁欢四下一瞧,见床边的柜子上放着一张卡片,卡片上还压着一枚铜币。   铜币上刻着一个签名——“韩冰程。”   柳雁欢缓缓地念出铜币上的字,忽然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韩冰程的大名,在宁城几乎无人不知。他是宁城最著名的魔术师,曾一度在海外表演魔术并登上了国外的杂志,被誉为集“中式戏法”与“海外魔术”于一身的天才魔术师。   他在宁城仅有的几场演出场场爆满,自创的硬币手法虽然一直被模仿,但并没有人能习得他的精髓。   柳雁欢对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向来十分崇拜,而秦非然居然拿到了韩冰程的签名。   除了签名,在卡片上还有一句话。   柳雁欢看着“愿灵感生而自由”七个字,心潮涌动,久久不能平静。   愿灵感生而自由,这是对一个调香师最好的鼓励。   柳雁欢原本还有些低落的情绪,就这样被安抚住了,在制香室看到那瓶给周萱萱的香水时,心情也没那么凝重了。   柳雁欢的心情雨过天晴,周萱萱却没有这样好的运气。   她依然面对着激烈的骂声,国人对她跌下神坛的形象显然不买账。   在《李香君》首映礼的当天,周萱萱穿着一袭水袖长袍,化着精致的妆容,以李香君的形象亮相。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当她走上红毯,却被不知从哪里来的西红柿击中了。   鲜红的汁液溅到唯美的戏服上,留下一片斑驳的痕迹。   无数照相机立刻对着周萱萱就是一通闪烁,原本高贵大方的女主角,顷刻间变成了众矢之的。   周萱萱无助地捂着脸,一步步地朝后退去。   却在不经意间,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暖暖的皮革香气萦绕在周萱萱的鼻端,像最安全的毛毯,将她整个包裹在内。   “小心。”她听见让她毕生难忘的一把声音。   “师兄。”她诧异地看向一旁关切地望着自己的男子。   郑怀全然不顾此刻正身处红毯上,他从口袋里掏出帕子,蹲下身子仔细地为周萱萱擦拭起来。   “师兄。”喧闹的人声中,周萱萱眼眶通红地看着郑怀。   “很快就擦干净了,别急。”郑怀一面专注地对付顽渍,一面安抚着周萱萱。   照片曝光的声音不断传来,周萱萱的心境却越发平静。   直到郑怀站起身来,挽住了她的手。   借着这样的助力,周萱萱抬起头,挺直腰背,仿佛头顶着隐形的皇冠。   短短的红地毯,于她而言像走了一个世纪,一直走到后台的转角处,她眼中的泪水才滑落下来。   刚到后台,就有侍者交给她一把钥匙:“周小姐,秦先生在二楼的包厢等您。”   周萱萱平静地答应了一声,擦干净脸上的泪痕,来到二楼的包厢门口。   她刚转动门锁,身前却忽然出现一阵强劲的拉力,揪着她的手狠命一拽,直接将人撂到了床上。   “唔……”周萱萱痛呼一声,眼神中透着浓浓的戒备,“秦非鸿,你做什么?!”   “做什么?!你背着老子偷人,反过来问老子做什么?!”秦非鸿面上的笑容因为盛怒而显出几分邪肆。   “我没有!”秦非鸿的一句话,在周萱萱心上狠狠地划了一刀,少女的争辩声里,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落寞。   “你当老子是瞎子?你方才不是挽着郑怀的手臂?你在片场的时候,不是终日和郑怀腻在一起?”   “那只是礼节性的交往,我和他之间是清清白白的。”   “清清白白,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会信你的鬼话?男女之间除了私相授受和暗度陈仓,哪里来的清清白白。”   “秦非鸿,你休要血口喷人!”周萱萱气得浑身发抖。   “你看看你,身上都是珂尼兹Ten系列男香的味道,只有郑怀这种老派的男人才会用这种臭烘烘的皮革味。周萱萱,你真以为顶着这身气味能嫁进秦家?宁城比你家世好的女子也不是没有,你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真以为我不敢甩你?”   周萱萱看着眼前一张嘴跟机关枪似的男子,心头涌上一片痛入骨髓的绝望,她无法相信,这就是她放在心坎上的男子。   到了这个时刻,她反倒冷静下来。   面前的男人似乎还在说着什么,然而她全部听不见了,她冷静地说:“那就分手吧。”   耳边的嗡嗡声似乎停滞了片刻,紧接着传来秦非鸿气急败坏的声音:“你说什么?给我再说一遍?!”   “我说……那就分手吧。”   秦非鸿一脚踹在了檀木桌子上:“你再说一遍?”   “我说那就分手啊!”周萱萱也提高了声调。   说着,她推开房门,飞也似的跑出包厢。外头电影已经开了场,而此刻的秦非然和柳雁欢正坐在电影厅内。   虽然电影的口碑一般,但现场倒是座无虚席。   柳雁欢也收到了周萱萱的赠票,此刻正与秦非然坐在二层的贵宾席。   忍过了长长的片头,柳雁欢一眼就看见身处秦淮河畔的李香君,日夜翘首而待,终于盼来了优雅俊朗又才华横溢的侯方域。   一向对恩客清清淡淡的李香君,对侯方域却格外不同,两人在金陵度过了一段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李香君擅古琴、工琵琶,侯方域通音律,善文辞,二人引为知音。   虽然画面是黑白的,可周萱萱灵动的美,眼看着就要从屏幕里溢出来。   特别是她软声呼唤侯公子的时候,影厅之内传来一片抽气声。   只可惜,这样神仙眷侣般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侯方域要南下应乡试,不得不与心爱的女子分离,临行之际,他专门为爱人写了一首琵琶词。   周萱萱唱起琵琶词的时候,不仅歌喉婉转动听,一双眼眸更是楚楚动人。   众人正听得陶醉,歌声却在此时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刺耳的沙沙声。   柳雁欢听见那场中的扩音喇叭里,传出秦非鸿喑哑的声音:“郑怀,我告诉你,周萱萱生是老子的人,死是老子的鬼,老子今天就要当着你的面把人给办了!”随着这话音落下,夹杂着女子的惊呼,观众面前出现了两个人。   “啪”影院的灯光亮了起来。   大家惊讶地看着周萱萱被秦非鸿抓住胳膊。   秦非鸿挑衅似的看着贵宾席上的郑怀,作势要强吻周萱萱。   “啪。”秦非鸿被兜头盖脸地甩了一巴掌,周萱萱怒目圆瞪,死死地盯着秦非鸿脸上的指印。   “你敢打我?!”这一回,秦非鸿是彻底被激怒了,他扬手就想给周萱萱一巴掌,掌风到了半路却被生生地截住。   郑怀死死地扣住他的手,让他动弹不得。   “郑怀!你知道我是谁么?敢跟爷动手,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不就是个破戏子,有什么好稀罕的……”   话音刚落,秦非鸿脸上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拳:“你有什么资格说她。”郑怀的声音冷得跟坨冰碴子似的。   这一刻,周萱萱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滑落。   “你还真敢动手!”秦非鸿捂着面上被狠揍的地方,冲暗处的保镖吼道:“上啊,都愣着做什么?”   于是,在场的观众免费围观了一次全武行。让柳雁欢没想到的是,看上去文质彬彬的郑怀,身手却格外矫健,几乎是一撂脚,一抻肘子就撂倒一个。   “郑怀还真有两下子,原以为像他这种念对白的男星,武打戏不过就是随便应付两下,没想到还真跟武指学了两下子。”   秦非然摇了摇头:“他下的可都是狠手,没有点到即止的功夫。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大哥怕是惹到不该惹的人了。”   柳雁欢一怔,旋即又说道:“世事无常,周萱萱演的李香君再好,秦非鸿也不是侯方域。就算那郑怀当真身世不凡,今天这么一闹,还是有损周小姐的名节啊。”   柳雁欢猜得没错,影厅发生的一切,第二天都变成走街窜巷的报童手里的号外新闻。秦非鸿说的那些话,被旁观者如数记录下来。   一下子,周萱萱变成了祸水的代名词。这可急坏了周家,周父甚至动用公权将舆论押下去。   更让柳雁欢没想到的是,次日的报纸上,有知情人士爆料韶华香坊为周萱萱打造了一款专属香水。这下子大众的记忆被唤醒,如梦初醒般记起周萱萱给韶华香坊拍过广告。   一时间群情激昂,韶华香坊门前聚集了许多人,那黑檀木招牌被砸了许多回,柳雁欢着实有些苦恼。他想不通,明明是一瓶还没有面世投产的香水,这个消息是谁捅出去的。   在他蹙眉沉思之际,外头的抗议声却越来越大,伙计为难道:“掌柜的,您瞧这阵势,压根儿就没法开门做生意,咱们要不要跟上头反映反映。”   柳雁欢无奈地给温如岚打电话,接电话的却是温达。   面对柳雁欢的说法,温达半点不给面子地笑出声:“哼,你不是很能耐么?还能学那洋人调香,现在整出这么档子事,反倒让我们来擦屁股。”   “……二少,我说了,我找外公,或者你让大少来跟我谈也行。”   这句话一下子把温达的火点燃了,他像只守着地盘的斗鸡似的,戒备道:“有什么话非得跟他们说?!”   “我好声好气来商量对策,你偏要这个态度,话不投机半句多,我自然要找讲理的人谈。”   “好哇柳雁欢,你敢说我不讲理,我看你就是故意来捣乱的,自从你到了韶华香坊,事儿就一桩接一桩,我就不明白了,你明明就不姓温,怎么还有脸死乞白赖地留在韶华。”   “温达,韶华香坊于我来说是一份事业,走到今天我和你们一样希望它好,我做的哪一桩哪一件不是为了它好?我不知道你这份敌意从何而来,韶华香坊是温家的产业不错,可也没人说过它必须姓温。既然韶华要上市,想来你也读过几本生意经,资本市场上,高位向来是能者居之,韶华要想长久发展下去,自然也不例外。”   “你……”温达被结结实实地堵了一梭子,整颗肺都快炸掉:“如果不是你,这次的事情怎么会发生……”还没等他发泄完,身后就传来一把严肃而苍老的声音。   “温达!”   “爷爷。”温达转身看清来人,声音一下子弱了下去。   “把电话给我!”温如岚的声音很是严肃。   温达心不甘情不愿地交出了电话。   柳雁欢听见温如岚苍老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丝无法掩盖的喘息:“雁欢啊,你别听温达瞎说,这次的事情不能怪你。周小姐给了银子,下了单子,就是咱们的客人,这是做买卖的规矩,外公明白的。”   柳雁欢听着温如岚的安抚,心里却还是有口气下不去。不仅是温达,连柳雁欢也想不通,温如岚对待他的两个孙子,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差别。   在柳雁欢看来,温豁人如其名,豁达宽容,虚怀若谷,完全是当家的好苗子,反观温达,骄纵任性,气焰嚣张,什么都写在脸上,吃瘪了就会耍横。   柳雁欢不相信,温如岚的眼光会这样差。   面对这无从解释的偏袒,柳雁欢内心深处生出了一丝无奈。   他缓下声音:“不,外公,这次我确实也有欠考虑的地方,毕竟周小姐将订单托付给我的时候,她就已经接下了《李香君》一角,报纸上也有质疑的声音,是我考虑欠妥。”   温如岚闻言轻咳了两声:“雁欢啊,韶华有那么多好香,都是前人流传下来的精髓,你若能将它们研究透彻就足够好了,何苦再去折腾那新潮的东西。你可知道,创业难,守成更难。”   柳雁欢张了张嘴,对着温如岚这种语重心长的说辞,他实在是无从解释,只能默默地应了一声“是”,   电话挂掉的那一刻,柳雁欢打量着韶华香坊的陈设:古旧的博物架上,大多是旧式的香粉、香丸。   他想起一位客人的评价:韶华香有一种历史的味道。   温如岚说得没错,韶华香坊辉煌已久,它有自己固定的经营模式,也有自己引以为傲的明星产品。   就像是被历代调香师反复打下过烙印一般,虽然陈旧,却也经典。   就像墙上那一台常年运作的挂钟,总是慢了一刻钟的时间,可店里的员工,都习惯按照它的钟点上下班,或是像那老旧铁轨上哐哧哐哧开过的火车,月台上候车的乘客,都已习惯它长时间的晚点。   这对一个调香师来说,委实不是一件好事情。   柳雁欢默默地思索着,连门前闹事的人群各自散去,伙计心疼地撤下墙壁上周萱萱的海报,他都不知道。   直到一个身影在柜台前站了许久,他才缓缓地抬起头。   “你怎么来了?”柳雁欢挤出一丝笑容,看着面前穿着衬衫马甲的秦非然。   “来接你下班,没想到看见你神思缥缈,魂游天外。”   柳雁欢伸手拽住了秦非然的衣服,将人拉到跟前来。   “我跟你说。”   秦非然看着那一张一合的唇,直接啃了上去。   “唔。”柳雁欢瞪大了眼睛。   秦非然的手掌垫着柳雁欢的后脑,这样仰着头的接吻,让柳雁欢情不自禁地搂上了秦非然的脖子。   两人像是在比赛谁的吻技更高超一般,舌尖一面试探,一面推搡。   最终还是柳雁欢先“败下阵”,他伏在秦非然的肩头,感受到秦非然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后背,替他顺气。   “你想说什么?”他听见秦非然的问话。   柳雁欢翻了个白眼:“大脑缺氧,全忘了。”   “那正好,走了,我送你回去。”   柳雁欢在他肩上休息了片刻,等坐上车,看着紧闭的店门,才重新打开了话匣子。   “今天……有人来砸店。”   秦非然双眉紧蹙:“你受伤了么?”说着,转过头细致地打量着柳雁欢。   柳雁欢一怔,轻声应道:“没有,只是周萱萱的海报已经取下来了。”   “取下来也好,人在盛怒之下的行为都是不理智的,海报贴在墙上,很容易变成导火索。”   “我今日和温达争吵了一通。”   秦非然打着方向盘:“我猜,你赢了?”   “为什么这样猜?”   “因为我相信你,争执必定是对方引起的,而且以你对香的了解,温达自然是说不过你的。”   直到此刻,在秦非然的劝慰下,柳雁欢心头的气才真正找到了宣泄口。   秦非然不问他为什么吵架,只是说相信他。   这就够了。   他转过头,认真地注视着秦非然的侧脸:“我想离开韶华。”   秦非然挑了挑眉,脸上的神情却并没有很惊讶:“原因呢?”   “我原想着,在韶华可以做幕后,帮韶华研制新品、开拓市场。可在我做分店掌柜的时间里,我觉得韶华并不需要调香师。它有自己的招牌香方和香谱,温家子孙要做的,就是熟记香谱,熟悉香料,能够加以改进就是最高的境界,这与我最初所想相去甚远。”   秦非然点点头:“那么,你想好以后的路了么?”   柳雁欢从包里取出一枚信封:“我打算,去竞选梦三生香水线的调香师。”   “嗯,樊姨喜欢自信和实力兼具的人。”   柳雁欢听着秦非然四平八稳的声音,有几分难以置信:“你……不质疑我的决定?”   秦非然轻笑道:“恰恰相反,我觉得你的才华不该被埋没,樊姨有机会成为你的伯乐,我为何要阻止?”   柳雁欢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在一个时辰前,他曾设想过秦非然的种种反应,想过他的质疑和不认同,甚至想过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的局面。   唯独没有想到,秦非然会全心全意支持他的决定。   “呵。”柳雁欢没忍住笑出了声,他想起上一世,他从一位知名国际品牌的亚洲首席调香师摇身一变成为国内一线品牌“镜花缘”的特聘调香师,原本兴致勃勃的柳雁欢,被申昊兜头盖脸地泼了一盆冷水。   到现在他依然记得,申昊气急地冲他吼:“柳雁欢,你是不是傻了,镜花缘那种国产牌子在国际上根本就叫不响名字,你居然还自降身价去做特聘调香师,都说人往高处走,就没见过你这样越活越回去的。” 第49章 新生之水5   柳雁欢当时全然没想到申昊会生那么大的气, 原本想好的说辞全部胎死腹中。   他甚至没有将那句解释说出口:做国际一线品牌的调香师,表现颇有面子,但是常年累月要在中国区和世界各地奔忙, 申昊又常年拍戏, 两人能够碰面的机会就更少了,既然两人的关系稳定了, 那总有一人要尝试做出改变。   申昊是自由惯了的性子, 柳雁欢不想他觉得, 爱情对他而言是一种束缚, 所以在这段关系里, 总是柳雁欢迁就申昊多一些。   却没有想到,这样的迁就并没有换回申昊的体谅,反倒成为两人之间的绊脚石。   蓦地回忆起这些遥远的往事,柳雁欢才明白,那些植根在他心底的,最隐秘的惶惑与不安,究竟来源于何处。   那是前世的创痕在作祟,幸运的是, 秦非然用实际行动告诉柳雁欢: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像申昊一样, 注重面上的光鲜和虚荣, 把爱侣对自己的包容和爱护, 当作理所当然的事。   强大如秦非然,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 都让柳雁欢倍感温暖。   静默了好一会儿,秦非然忽然转头看了柳雁欢一眼,眼中带着好奇和探究:“你怎么不问我樊姨的喜好?”   柳雁欢深吸口气,整个人从方才的犹疑和忐忑中抽身出来:“这是我的工作内容,我会亲自问她的,免得有人说,我走了关系,徇了私情。”   柳雁欢飞速地给了他一枚亲吻:“谢谢你的心意。”   看着重新抖擞羽毛的爱人,秦非然的唇角泛起一抹笑意。   樊梦举办的比赛定在次月的首个礼拜日,伴随着教堂庄严的弥撒声,比赛正式在庄园拉开了序幕。   参加比赛的调香师,被领到一个摆满了调香器具的房间里。   所有的试剂和溶液都贴上了对应的标签。   大家还来不及惊叹,就收到一枚信封,里头装的是这一次的试题。   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卡片,卡片上是两个字:童年。   “这什么啊?”   “是题目么?怎么只有两个字?”   “What\'s the meaning of this word”不懂中文的国外调香师,一头雾水地问。   柳雁欢环视了一周,意外地看到两个熟人。   温豁和温达。   温家作为宁城首屈一指的香道世家,温豁和温达出现在这里也不奇怪。   韶华和梦三生联合推出一款香水,也并不是天方夜谭。   可柳雁欢的心情还是没来由地发堵,如今见到温达,柳雁欢的脑子里就自动跳出了“话不投机半句多。”几个字。   温家兄弟站在人群中,温豁仍旧是一副淡淡的样子,温达却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   许是感知到柳雁欢的目光,两兄弟一齐看过来。   这一看,温达脸上就跟开了染坊似的,表情十分精彩。   “哼,柳雁欢,不要以为你学了洋人的东西就能把我们比下去,我会让你知道,最了解国人的,始终是国人。”   柳雁欢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冲一旁的温豁点了点头。   温达的性子哪里甘愿吃这样的闷亏,登时拔高声音:“柳雁欢,你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就见樊梦从门口处走进来。   温达立马噤声,忌惮地看了樊梦一眼。   樊梦却像是没看见这边的风波,面上带着和煦的笑容:“大家想必已经拿到试题了,没错,童年就是这次比赛你们所制香水的主题。这个房间所有的原料你们都可以用,当然,不仅仅限于这个房间的原料,整个庄园的原料你们都可以使用。我给你们十天的时间,十天之后我希望能够看到成品,各位十天的食宿,由梦三生公司一力承担。”   话音刚落,众人哗然。   “比赛作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这十天时间,你们可以在庄园内自由活动,只要你们确信能在最后一刻将成品做出来,哪怕你们真正花在调制上的时间只有一个时辰,也是可以的。”   樊梦环视着脸上表情各异的选手,朗声道:“各位,还有问题么?”   此时,温达问道:“这次比赛的评委是?”   “评委只有我一个人。”   话音刚落,现场立马炸了锅。马上有调香师质疑:“那岂不是胜负全凭您一人说了算?”   “对啊,总该有个标准吧。”   “这样太草率了吧。”   “在场那么多人,难保没有人动歪心思。”   众人的议论声,樊梦都听见了,她轻笑道:“我一直觉得,调香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同一种香水,有的人喜欢,有的人不喜欢,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这次的主题是我定的,所以胜负自然也根据我的喜好来判断,若是有人对此有所不满,现在就可以离开。梦三生不仅不会追究各位的责任,且已经备下了法兰西波尔多庄园的美酒两瓶,送给各位做纪念。”   这下子,质疑声都销声匿迹了。   “还有问题么?”樊梦再次发问。   见没有人提问,她才敛了眉目:“那就请各位先随侍者到住处吧,这之后的时间由各位自行支配。”   柳雁欢一行跟随着侍者来到住处,从外观上看,整个住处的建筑风格接近欧式古堡,除了主体建筑外,周围还圈出一大片地。   柳雁欢好奇道:“后山也是我们能涉足的地方么?”   侍者点点头:“诸位这些天可以在这片区域自行活动,并不受限制,所有需要的原材料,都可以交代我们前去采集。”   “非常感谢。”柳雁欢道了谢,提着箱箧来到住处二楼的房间。   “哒”的一声,房门开了,是个双人间。   柳雁欢刚将箱箧放好,门外就传来一声蹩脚的中文:“泥嚎,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柳雁欢听着这奇怪的语调,心知他的室友定然不是中国人,可定睛一看,来人又是个黄种人。   那人见柳雁欢发愣,索性自报家门:“我是来自东瀛的调香师,请多多指教。”   原来是个日本人。   柳雁欢点点头:“我叫柳雁欢,中国人。”   “柳……柳……”或许是柳先生这个称呼的发音太难,那人尝试了好多回都没成功,言语间颇有些沮丧:“酒井深。”   柳雁欢和他礼貌性地握了手,刚想收拾行李,就听酒井笑道:“柳,中国的调香师很少见。”   柳雁欢瞄了酒井一眼,见对方笑得一脸热切,可柳雁欢总觉得这笑容让人不太舒服。   和柳雁欢的陌生室友相比,温家兄弟则幸运得多,他们原本就是两人一同被邀请,现在更是名正言顺地同住一个房间。   温达单独面对温豁的时候,完全不像在柳雁欢面前那样暴躁。   “哥,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他从上衣口袋拿出一个小纸筒。   “这是什么?”温豁顷刻间皱起眉头。   “你还记得上一次来给我们做放贷评估的秦非翔么?”   “他可是秦家二少爷,秦家和樊梦的关系一向不清不楚的,我废了好大的功夫,才从他那儿打听到这次比赛的试题,并且请人配好了方子。我保证请的人都是非常专业的,这次的比赛啊,我十拿九稳。”   温豁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你这是作弊!”   “哥,我知道你是古法香方的行家,如果今天比的是香道,我绝对相信你能拿头名,可这回樊梦要调制的是香水,本就不是我们兄弟的强项。再说了,就算不是头名,拿个好点的名次气气那个柳雁欢总没错,哥你说呢?”   温豁的脸色青黑青黑的,非常难看,显然是气狠了。   “温达,你怎么好的不学,净学些旁门左道。爷爷常说学香道先学做人,这话都被你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我对你太失望了,你把东西给我。”   温达把小纸筒背到了身后:“我不给,这可是我废了好些功夫才弄到的。”   “给我,否则我今日就要行兄长之权,长兄如父,相信你也不想承受家法吧。”   此话一出,温达的脸色就变了:“你……你敢打我?!”   “东西交出来,今天的事我就当没发生过。”   “如果我说不呢?”   温豁已经举起了房中的高尔夫球棒,温达一下子炸了:“温豁,你当我拿这个方子是为了谁?我这不是怕你输得太难看回去又被爷爷说嘛,我本来就打算将方子给你的,你照着制作出来,就算不是头名也该是个三甲,可你居然要打我。罢了,我改变主意了,方子我不会给你的,有种你打死我!”   温豁手中的高尔夫球棍举了起来,扬了扬,终究还是没有落下。   只是温豁的脸色仍旧难看至极:“出了事,后果自负,不要牵连韶华。”   “那是当然,不劳你这个正人君子费心,你走你的阳关大道,我走我的旁门左道,谁也不欠谁的。”   温达果然说到做到,自此之后,再也没跟温豁说过一句话。   次日,他起了个大早,一个人动身前往调香室。经过昨天一个晚上,他已经将香方背得滚瓜烂熟,恰巧香方上的香材在调香室里都有,他只需要按照标签找到即可。   与温达立即动身前往调香室的做法不同,在酒井眼里,他的中国室友仿佛是来度假的。且看他那优哉游哉的做法,早上一觉睡到自然醒,享受了欧式别墅里一流的西式早餐,还特意要了个黄澄澄的溏心蛋。   看着柳雁欢泰然自若地吃完早餐,酒井看了眼手表,有些坐不住了:“柳,你今天不去调香室么?”   “大好的时光,你没瞧见外头晴空万里么?当然是好好地享受休闲时光啊。”说完,也不管一脸怔愣的酒井,转身道:“我要去打高尔夫,一起么?”   酒井咬咬牙,笑道:“一起,一起,享受生活嘛。”   柳雁欢冲他做了个上道的手势,两人就成了参赛选手中的异类。   上辈子柳雁欢没少打高尔夫,他这一手高尔夫球技,严格来说还是申昊教的。只是他比申昊有天赋,被领进门以后,他很快练得比申昊要好。   当然,自此之后,申昊就再也没和他打过高尔夫了。   而今再摸上球杆,柳雁欢有些感慨,他试着挥了挥杆子,力图找回前世的手感。   身边的酒井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柳雁欢一竿子挥出去,他才如梦初醒般鼓掌。   “做什么呢?这球没发挥好你还鼓掌,你心里想着调香室,那就去呗。”   酒井挠挠头:“不,不,我还是更喜欢高尔夫。”   柳雁欢嗤笑一声,见他这样也就随他去了。   两人都不知道的是,远处的一栋两层小洋楼上,秦非然与秦非翔并肩而立。   秦非翔的手上拿着个望远镜,正兴致勃勃地看着远处那片高尔夫球场。   “柳雁欢身边怎么还跟了个人?你派去的贴身保镖?”   秦非然皱眉:“我没给他派过人。”说着,从秦非翔的手里拿过望远镜,目光在酒井身上停留了许久。   “那人我也不认识,不过看这架势,来者非善类啊。”   “我说,你要真这么在意他,索性去央了樊姨,直接把名额给他得了,也省得温达那个家伙隔三差五来骚扰我。”   “你给他的,真是这次的试题?”   “是啊。”秦非翔把玩着手中的文玩核桃。   “温达的路子也不窄,回头找人配了香,没准真的得了樊姨的青眼。”   秦非翔睨了秦非然一眼:“哟,瞧你这紧张的,你放心,谁不知道你把柳雁欢搁心坎儿上呢,我再怎么混,也不能给未来弟夫下绊子啊,试题是真的,旁的地方却可以做手脚啊,反正草包就是草包,你且看好了。敢拿小爷当枪使,爷就把他浑身上下扫出无数个窟窿眼儿,只是就温达这智商,怕是怎么死的都还蒙在鼓里呢。”   秦非然听着这话就回过味儿来了:“有人要收拾温达?”   秦非翔指尖夹着烟:“三弟,这不关你的事儿啊。”   秦非然没再纠缠这个话题,看了眼秦非翔吞云吐雾的模样,他扔下一句:“少抽点儿,这样的抽法,你当俩核桃能救得了你的命?”说完,秦非然转身下楼。   “啧。”秦非翔看着指尖闪动的烟火,犹豫片刻,还是把烟掐了。   而那头的柳雁欢和酒井完全不知道外头的情况,柳雁欢实力诠释了什么叫心大,除了高尔夫,他似乎铁了心将所有的设施全都尝试一遍,上午还瞧着他在高尔夫的草皮上,下午他就出现在游泳池里,最绝的是,有一回一位国外的调香师上山找原材料,透过俩树杈看见一个飞来荡去的身影,那叫一个衣袂翩跹。   那老外在华国呆了一段时日,听过评书里的七仙女,瞬间觉得自己撞上了仙女下凡。结果满心欢喜地出来一瞧,发现是柳雁欢坐在半山腰的秋千上,玩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自此之后,虽然柳雁欢一次调香室都没去过,但是他的大名却被每一个调香师所熟知。   这一边,秦非然想从樊梦口中了解柳雁欢的情况,向来独来独往的他,破天荒地去拜访樊梦。   樊梦打开别墅门的一刹那,脸上的笑容就刹不住车了:“我就知道你会来,快进来。”   严格来说,这是秦非然第一次来樊梦的家。   樊梦的家比起秦家本宅,色调要温馨细腻得多,跟秦家的古朴厚重不同,樊宅给人的感觉是清新干净。   樊梦给秦非然泡了壶茉莉香片,小火慢慢地煨着开水,秦非然打开了话匣子:“樊姨。”   樊梦没等他说下文,就开口道:“留下来吃饭吧,樊姨也给你露一次手艺。”   秦非然看着面前金黄的茶汤和那个优雅地拨弄着鬓发的女人,轻轻地点了点头。   樊梦的手艺出乎意料的好,素烧丸子甜而不腻,明炉烧鸭香气四溢,时令蔬菜新鲜爽口,只可惜秦非然心里挂着事儿,没什么心思欣赏美食。   樊梦倒是对秦非然的评价满怀期待:“味道如何?我不常做,不甚熟练。”   “味道很好,有种家常的感觉。”   樊梦听到这个评价,脸色明亮起来:“你喜欢就好。”   “樊姨,柳雁欢他……”   听到这个名字,樊梦的笑是再也掩盖不住了,她笑道:“方才进门时,我就在想,你能忍住多久不问他的事,果然不出我所料,你是要主动问起的。”   “你说他有调香的天赋,我从前是信的,不过他现在在庄园,每天就抓鱼捕鸟,很是悠闲,别人都拼了命地研究香方,他倒好,完全不把正事放在眼里。”樊梦提起这些,语气就有些不认可了。   “再有天赋的人,也禁不住这样的自我耽误啊。”   秦非然沉默了片刻,缓声道:“我相信他。”   “ALL right!祝你的心上人好运。”樊梦脸上挂着温婉的笑意。   隔日,柳雁欢走到射击场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砰,砰,砰……”秦非然一连打了十枪,每一枪都正中靶心。   “啪啪啪。”柳雁欢的掌声随后而至,按照惯例,他的身后依然尾随着一个酒井。   有外人在场,两人自然是避嫌为上。   柳雁欢似笑非笑地点头道:“三爷。”   “秦三爷,您怎么会在这儿。”   “我来这儿练枪,有问题么?”秦非然说着,突然就把枪口对准了酒井。   酒井浑身一个激灵:“三……三爷。”   “说,谁派你来的?能一口叫出我身份的人可不多见啊。”   “三爷,您在说什么,我中文不太好,听不太懂。”   秦非然面无表情道:“听不懂是吧,没关系。”只听“砰”的一声枪响,酒井浑身又一激灵。   “我再问你一次,谁派你来的?再不说实话,我可不保证下一次放的还是空枪。”   酒井两股战战,秦非然又放了一枪,他直接两腿一软,给跪地上了。   “是秦家大爷。”酒井垂头丧气地嗫嚅。   听到这个答案,柳雁欢和秦非然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复杂情绪。   “他让你来做什么?”   酒井见大势已去,索性一股脑全交代了:“大爷说了,让我跟着柳少,看他制香的时候要想法子做手脚,让他出点岔子,总归不能让他得第一,大爷还说,跟周萱萱扯上关系的,都不是什么好货,只管往死里作践,别手软。”   秦非然闻言,忽然暴起地将枪抵在酒井的太阳穴上。   酒井慌了,连日语都出来了,叽里呱啦地拽着柳雁欢的衣摆哀求。   柳雁欢冷眼瞧着他,拽了拽秦非然的袖子:“没必要为了这样的腌臜事,脏了自己的手。”   秦非然深吸口气,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濒临爆发的情绪,冲身后的樊梦说:“樊姨,您也瞧见了,这样的人若是继续留在赛场上,只怕这场比赛要变成笑柄了。”   樊梦颔首道:“我都看见了,也都听见了,我樊梦绝不允许这样的人和梦三生扯上关系,酒井先生,你已被开除出局。”   酒井被人带了下去,樊梦蹙眉道:“柳先生,我很抱歉,如果此次事情给你造成了困扰,我们可以补偿。”   “不必了。”柳雁欢的语气很温和,“这样的亡命之徒,兼之有人在背后操纵,想要混进调香师的队伍实在是太过容易,您能及时出面替我摆平危险,晚辈亦心存感激,也希望您不要过分介怀。”这话说得贴心又得体,樊梦点点头,将空间留给靶场中的二人。   秦非然先前打掉了一盒子弹,如今子弹重新上膛,仍旧是弹无虚发。   可柳雁欢就是感觉他在生气。   在秦非然停下来的那一瞬间,柳雁欢从后方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秦非然腰背的肌肉绷得厉害,整个人带了丝用力过猛的震颤。   柳雁欢把头埋在秦非然的风衣上,用力地呼吸着那熟悉的香气。   “别生气好吗?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秦非然听见柳雁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第50章 新生之水6   秦非然摁着腰间的手, 不一会儿,柳雁欢感觉手上多了个硬邦邦的东西。   原来是秦非然把枪放在了他的手上,然后又把他拽过来搂在怀里。   “不是不相信你的调香能力, 我担心你的安危, 你要是出了问题,叫我怎么是好。”   说完, 秦非然扣住柳雁欢拿枪的手, 把它抬了起来, 瞄准前方的靶子。   “扣动扳机”秦非然说。   “砰。”一枪打出去, 柳雁欢觉得虎口都在发颤。   “砰”又一枪出去, 全中!   打靶的感觉就像是整个世界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下,心无旁骛却又耳听八方。   他听见秦非然的声音夹着风声传来:“开始调香了,对吧。”   “嗯,明天开始。”   第二天,柳雁欢亲自找到在庄园品茶的樊梦。   精致的英式下午茶,彰显着主人不凡的品味。   柳雁欢走到樊梦跟前:“我能坐下么?”   “当然。”樊梦给柳雁欢添了一套杯具,“尝尝看,我最喜欢的红茶。”   细腻的茶香里, 柳雁欢轻声问:“您在这儿这么多年, 想必很有感情吧。”   樊梦眼中流露出一丝讶异, 但很快又复归平静, 只是颊边的笑意更明显了些:“怎么发现的?”   “刚来到这儿的时候,我就看见了门口的木牌,上面用英文写着“梦之屋”, 所以我猜,这处庄园是您的产业。”   “所以呢?”   “所以这些日子,我就彻底放空自己,四处感受这庄园的点滴,我猜您一定在这里捕过鸟,也在这儿荡过秋千。”   樊梦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你试图把自己代入我童年的角色?”   “没错,只有真真切切地感受过,我才会知道您的童年该是什么味道的。”   “那你得出结论了么?”   “所以我今天来到您的面前,就是想问问,在您的记忆里,童年究竟是什么味道的?”   樊梦盯着柳雁欢看了许久:“你的确很聪明,方才你说了那么多,目的就是让我卸下心防,我相信作为一个调香师,你的亲和力已然足够。”   “关于我童年的记忆,其实很简单,在我的卧室里有一个大衣柜,衣柜里放着母亲为我缝制的衣物,那是我闻过的,最好闻的味道。”   柳雁欢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随即释然道:“我明白了。”   “我很期待你的作品。”樊梦举了举杯子。   十日的时光过得很快,身边没有了酒井的纠缠,柳雁欢终于可以自由地出入调香室。   当柳雁欢第一次闻香的时候,他就发现调香室里不对劲。   虽然每一瓶试剂上都贴了标签,但这些标签却有对有错,像是故意误导人一般。   比如柳雁欢眼前的这一瓶,标签上写着铃兰,可柳雁欢却可以清晰地辨别出,那是水仙的香气。   这种气味相似的试剂,很容易让人弄混。   柳雁欢在仔细观察过所有原材料后,才确认这儿是故意设置的一道坎。   他提取出自己所要的原材料,并且问侍者额外要了旁的材料,就开始投入到紧张的制作中。   柳雁欢这边才刚刚开始,温达倒是显得分外轻松,他已经按照配好的方子完成了制作,此刻正四处搜集情报。他用两块大洋从侍者那儿,换来了柳雁欢所要材料的消息。   “你说什么?他要了胡椒?这是什么设定?童年的眼泪吗?”   温达着实不能理解,得知这一消息的温豁同样陷入困惑之中。   “胡椒一般用于男香较多,像这种童年为主题的香水,应该不会用到才对,是不是哪里出错了?”   “哼。”温达冷笑一声,“我看他是想另辟蹊径,只可惜这样的香方猎奇却不讨喜,并无大用。”   柳雁欢倒是安之若素,到了第十天,他的香刚好完成调制。   评选的环节是在庄园内的基督教堂进行的,柳雁欢携着自己的香走进堂内,一眼就看到坐在布道椅上的秦非然。   包括秦家家主在内的所有人,都来到了现场。   不一会儿,庄严肃穆的基督教堂内,樊梦伸手拿起一瓶香,洒在试香纸上嗅了嗅。   香甜的气息盈满鼻端,恰似童年轻盈的梦境,可樊梦却摇了摇头。   眼看着一个又一个调香师的作品被否定,温达隐隐有些紧张,但更多的却是兴奋。   他坚信自己提前备好的香方能够拔得头筹。   当樊梦拿起他所调的圆瓶香水时,温达几乎要欢呼庆贺自己的胜利。   然而,他没等来樊梦的夸奖,倒是等来了坐在布道椅上的秦非翔的一声嗤笑。   闻香过后,樊梦的表情有些微妙。   看到温达期待的神情,她将试纸递了过去:“你闻闻看。”   温达一闻,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是这个味道没错,虽然我也觉得有点怪,可我是按方子配的,不应该有错啊。”   此话一出,众人看向温达的眼神都有些微妙。   樊梦也敛了笑容:“按方子配的?”   温达一把将嘴捂住,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将秘密说了出来。   “很抱歉,你已经失去了参赛资格。”樊梦直接下了论断。   温达被淘汰了,评选继续进行,轮到温豁的香时,樊梦乍一闻便瞪大了眼睛。   前调是清新甜蜜的果香,中调是桃花和铃兰的搭配,花香、脂粉混合的味道,让人想起幼时手中紧握的棉花糖。   童真和温软碰撞在一起,的确是很惊艳的香味,可樊梦在初时的惊艳过后,却没忍住打起了喷嚏。   这喷嚏一打起来就控制不住,秦旸“腾”地一下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脸色阴沉得可怕:“香里放了什么?小梦对铃兰的香气过敏。”   此话一出,温豁就知道自己失败了。   他沉默地低下了头,沉声道:“抱歉,是我疏忽了。”   秦非翔用不轻不重地声音笑道:“这客户的喜怒好恶,百般禁忌,调香师还是要知道的好。今天只是打个喷嚏,改天害了人命就不好了,三弟,你说是吧。”   秦非然轻咳道:“嗯,这是从业的基本素养。”   两兄弟相互应和,眼见温豁的脑袋都要埋到地里去了,众人才将目光挪到最后一瓶香水上。   那是柳雁欢的作品。   一个朴素的方形玻璃罐,瓶身的线条透着一股冷硬。   樊梦经过方才的状况,此刻嗅觉有些迟钝,她叹了口气,疲惫道:“抱歉,我现在的状态,很难给出公正的评价。”   柳雁欢轻笑着指了指手背:“嗅觉迟钝的时候,可以嗅一嗅自己的皮肤,状况会有所缓解。”   樊梦照着柳雁欢的话试了试,效果出人意料的好,原本纷乱的嗅觉像是一瞬间找到了主心骨,辨别力又重新敏锐起来。   樊梦这才拿起试香纸。   闻到香气的那一刻,她脸上现出了和煦的笑容。   几乎没有半丝犹豫,她笃定地宣布了结果:“这就是我满意的童年。”   这样迅速的判断让一众调香师都傻了眼,人群中的质疑声也随之而起:“不会吧。”“他能有这么厉害?”“我听说他刚辞了韶华的工作。”“哪里来的半吊子……”“他是不是给周萱萱调香那个?”“好像就是他……”   在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中,柳雁欢面色却从容淡定。   温达却看不得他这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出声道:“既然樊老板觉着好,我们大家都想欣赏一下柳少的大作。”   樊梦看向柳雁欢,征询他的意见。后者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能与同行交流分享,是我的荣幸。”   香纸一位位地传过去,质疑声却越来越多。人群中不时有“这什么啊?”“这味道好刺鼻”“这绝对不能代表童年。”的评价传来。   末了,终于有人按捺不住,直接呛声柳雁欢:“你凭什么说这是童年,这明明就是一瓶男香!”   此话一出,一语道破了这瓶香的关键。大家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这香给人一种违和感,问题就出在了香的性别上。   这瓶香水的辛辣基调,让它充满了男性的气息,可这香明明是为樊梦而调的,这就跟考试作文写跑题似的,大家都不太能接受柳雁欢的胜利。   “这次比赛并没有规定一定要调女香。”柳雁欢还是那副淡定从容的模样。   “人有性别,香水却没有性别。只要樊老板喜欢它,愿意用它,它就是中性香。用气味来给香水定性别,很方便却也很傻。”   “你……”那人被柳雁欢堵得说不出话来。   樊梦笑道:“说说你的调香理念吧,我在里面闻到了一阵熟悉的味道。”   “这次的题目是童年,既然樊老板是出题人,那么我理所当然地默认了,这里的童年指的是樊老板自己的童年。”   “我用大半的时间参观了樊老板成长的环境,尝试体会她童年的经历。我发现樊老板的童年多姿多彩,抓鱼捕鸟、爬山荡秋千,和大多数人对女子童年的定义不同,她的童年不是被束缚于闺阁之内的,与其说她是大家闺秀,不如说她像个假小子,这处庄园教会了她最重要的东西。   那就是属于女性的自由。   这也是这款童年最初的灵感,混淆了性别与年龄,突出了那无拘无束的岁月,所以我选取藿香、雪松等原材料奠定了这款香的基调。当然,光有基调是不够的,每个人的童年都有特殊的故事,那不是一概言之的洋娃娃和布偶熊,也不是棉花糖和酒酿丸子,那是属于樊老板的独家记忆。   我问过樊老板,她童年最特别的记忆是什么。   樊老板的回答是,储存在旧式衣柜中的,母亲亲手缝制的衣物。   这个回答其实暗含了很多的线索,母亲的味道是温暖的,旧式衣柜里的樟脑香,就是开启记忆的钥匙。   所以这款香的前调是用葡萄柚和胡椒调制的,它能最快地将人拉回儿时的岁月。   整款香有温暖的余韵,是樊老板对童年的定义,也是这瓶香的精髓所在。”   柳雁欢一说完,静默的基督堂内忽然响起单一的掌声。   他顺着声音的源头看过去,见秦非然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正一下一下地鼓掌。   受他的带动,场中登时掌声雷动。   “实至名归。”秦非然毫不吝啬地称赞。   樊梦的眼眶微微泛红,她领着柳雁欢走到前头,捧起托盘里的香水,朗声道:“我宣布,柳先生成为梦三生新品香水的首席调香师。”   身后的人群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都被柳雁欢抛在了脑后。   此刻的柳雁欢,眼中只有秦非然一个人。   他站在台上,微微挑起下巴,笑容中带着一丝小得意,隔空向秦非然传话:“我做到了。”   “我看到了。”秦非然无声地回应,“你真的很厉害。”   秦非翔坐在秦非然身边,早就留意到两人眉目传情的动作,他恶寒似的耸了耸肩,觉得自己也是时候谈场罗曼蒂克的恋爱了。   从庄园出来的柳雁欢,乍一接触外头的自由世界,才听闻一个令人讶异的消息,周萱萱和秦非鸿正式分手了。   虽然遭到一片骂声,不过周萱萱也就此摆脱了荧屏中玉女的形象,从柳香君开始,渐渐地有找她演名妓的,也有剧本愿意让她挑战坏女人。   打这以后,大家才发现周萱萱变了,她不再谨小慎微地控制自己的表情,而是穿着张扬的红裙侧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开怀大笑,当然,她的身边也多了一个驾车人。   郑怀从怀里掏出带着皮革香的手帕,轻轻地将周萱萱额前的细汗拭去。   又将周萱萱扶下自行车:“累么?”   “不累。”周萱萱露出一个娇俏的笑容,这恰巧落入提着行李站在韶华香坊门前的柳雁欢眼中。   从前的周萱萱很漂亮,如今的周萱萱,笑容里带了一丝鲜活的烟火气,就像油画里的美人终于从画布中走了出来,放大了那种惊心动魄的美。   “柳少。”周萱萱朝他点头。   柳雁欢递上了手中的香水:“好的香水,总是要历经磨难才能产出。能将它带到这个世上,我想我的产婆术还算是过关的。”   周萱萱捂嘴笑了,她看着精致的玻璃瓶中装盛着的紫色液体,轻声赞叹道:“好漂亮。”   “给它起个名字吧。”   周萱萱寻思良久,脸上绽放出一抹笑意:“叫它Reborn吧。”   “好一个新生之水。”柳雁欢打量着面前的女子,“这确实是最适合它的名字。”   周萱萱从兜里掏出一支钢笔,递到柳雁欢面前,做了个鬼脸:“身价猛涨的调香师,给我签个名吧,若是哪一天我人老珠黄过气了,还能借着你的签名卖钱。”   柳雁欢看着面前古灵精怪的女子,笑着在瓶身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这边厢聊得热火朝天,在车里等候的秦非然,目光却一直黏在周萱萱身后的男人身上。   男人似有所觉地回过头,看清车里的人时,用两根指头轻轻地碰了碰唇,给了秦非然一个充满暗示性的飞吻。   秦非然皱眉看着毫无所觉的柳雁欢和周萱萱,冷下声音问驾驶座上的郭斌。   “郑怀的资料查到了么?”   “按理说他一个明星,资料很容易查到,可奇怪的是,我至今只能找到零星的资料,线索显示,他怕是濠城人士。” 第51章 缘定三生1   柳雁欢从韶华香坊收拾好东西回到车上的时候, 车内早已归于平静。   秦非然牵起一抹笑容称赞道:“柳调香师,你真厉害。”   “有没有奖励?”柳雁欢期待地看着秦非然。   见秦非然不说话,柳雁欢皱皱鼻子, 打了个哈哈:“我开玩笑的。”   “哦?”秦非然眉头一皱, “这么说去巴黎的计划也搁浅了?”   “巴黎?”柳雁欢十分惊讶,“去巴黎做什么?”   “庆祝你赢了比赛。”   还没等柳雁欢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车子已经停在了一片广阔的空地上。   柳雁欢朝后一看, 这哪里是一块普通的空地, 分明就是一个私人停机坪。   一架私人飞机正停在不远处, 恭候着他的主人。   “直飞巴黎, 这份奖励还满意吗?”   柳雁欢半天回不过神来,只能讷讷地瞧着秦非然,出神地点了点头。   秦非然先一步拉开车门,将柳雁欢接下车后,才领着他往飞机的方向走。   柳雁欢知道,在这个年代,飞机还没有普遍用于民航事业,国内的少数航班票值千金, 更别提私人飞机了。   飞机上唯一的乘务员是个上了年纪的洋人, 他一张嘴, 柳雁欢就知道他说的是法语。   私人飞机的体积没有后世的民用飞机大, 但五脏俱全,座位宽敞而舒适。   柳雁欢显得很是兴奋,好像从未坐过飞机一般。   “紧张吗?”秦非然自然而然地牵起柳雁欢的手。   柳雁欢顿了顿, 从善如流道:“我很是惊讶。”   “那些飞机起飞的时候都要滑翔好一段距离,我们这架也是这样吗?”   “待会儿在天上的时候,跟在地上一样平稳吗?”   “要是万一,我是说万一遇到危险,飞机上有逃生通道吗?”   还没等柳雁欢把他的碎碎念说完,秦非然的吻已经袭了上来。   “嗯……”柳雁欢被亲得一怔,措手不及间,他感受到秦非然松开了他的唇舌,轻声道:“我发现你一紧张就话多。”   “我……我是激动。”柳雁欢觉得误会大发了,他一个坐过无数次飞机的现代人居然被人说坐飞机紧张。   秦非然却不给他辩驳的机会:“你看,你都结巴了。”   “我……我这是震惊!倒是你为什么一言不合就亲上来。”   “今后这样的时候还有很多,你要习惯。”   “……”柳雁欢刷地将眼罩拉下来罩住眼睛,耳畔那一抹红晕出卖了他蠢蠢欲动的内心。   飞机马上要起飞了,两人系上了安全带。   柳雁欢和申昊也一起去过法国,那时他受邀参加展会,申昊去拍戏。   申昊的日程排得很满,柳雁欢试探地问道:“我有展会的工作证,这儿还有一张票,不如我们找一天时间……”   “雁欢,我是来工作的,我的台词还没背熟,戏份还没拍完,没空陪你享受生活。”   一句话,把柳雁欢揣度了许久的台词给堵死了。   此时不知是太累了,还是眼罩的功效,安静了一阵子后的柳雁欢缓缓地坠入梦乡。   梦里的场景是兵荒马乱的。   他的身边坐着申昊,柳雁欢努力地想将申昊的脸看得清楚一些,然而他失败了,身边人的脸变得越来越模糊。   直到最后,他发现身边根本没有人。只有他一个人默然地坐在航班上,耳边传来妇孺和幼儿的哭声,飞机颠簸得厉害,像柳雁欢这样体质好,不晕机的人都有种想吐的冲动。   这一幕就像噩梦一样潜伏在他记忆的角落,冷不丁地窜出来,让他分不清今夕何夕。   不对啊,这一切都不对啊,柳雁欢在心底挣扎呼喊,他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不该是孤身一人啊,身边应该还有人才对,那人叫什么名字?   还没等柳雁欢想起来,飞机已经急速下坠了,强烈的失重感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不想死啊,不甘心啊,自己还那么年轻,还有大好时光没有经历。   终于,心底的郁结冲破重围,他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惊呼。   然后,他听见一把无比熟悉的声音,整个人就这样落入了一个温暖而安稳的怀抱。   “怎么了?做噩梦了么?”那声音很温柔,同时一双手温柔和缓地轻抚着他的背。   “没事的,很快就到了,我们现在很安全。”   柳雁欢想起了那人的名字,他努力忽视那一额头的冷汗,哑声道:“秦非然。”   “我在,不用紧张。”   柳雁欢唇边泛起一丝笑意,又沉沉地睡去,这一次,噩梦再也没有造访。   再一次醒过来,柳雁欢是被人唤醒的,睁开眼睛的时候,飞机已经安全着陆了。   前世的柳雁欢来过法国多次,对塞纳河畔的种种非常熟悉,然而他对这个时代的法国,确实了解不多。   巴黎是当之无愧的大都市,法国人的浪漫和享乐主义在富丽堂皇的建筑中彰显得淋漓尽致。   两人在一处度假山庄落脚时,柳雁欢终于领略到正宗的法式洛可可建筑风格,建筑外层繁复华丽的浮雕,已经昭示了内里的华贵奢靡。   从玄黑与金黄交错的釉彩,到墙上笔触精美的油画,再到那酒红色的天鹅绒地毯和贵妃榻上的貂皮坐垫,让人目不暇接。   室内浓重的熏香和待客者的习俗有关,柳雁欢觉着有些憋闷,走过去把窗户打开。打开窗户的一瞬间,才发现窗外是连绵的绿茵草场。   秦非然不知何时走到他的身后,轻轻地用唇摩挲着他的耳垂:“喜欢吗?”   “像是穿越到童话故事里的王子一样,你掐我一下,让我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秦非然轻轻地咬了咬柳雁欢的耳垂,呼吸洒在他的耳边,让柳雁欢痒不自胜地笑起来。   “好了,我知道这一切不是梦,饶了我吧。”柳雁欢笑着讨饶。   将耳朵从魔掌中拯救出来的柳雁欢在一路颠簸过后,终于感受到了一丝饥饿。   他随秦非然来到餐厅,发现这儿的餐厅陈设十分别致,整个餐厅就像是一截古朴的火车。   优雅的手风琴音乐点缀着静谧的用餐环境,两人甫一进门,就有侍者迎了上来:“二位这边请。”   当法式肉眼牛扒端上桌的时候,秦非然笑道:“尝尝看,这儿的牛排在巴黎小有名气。”   柳雁欢尝了一口,不由得食指大动。   各色餐点都上齐了,柳雁欢吃了个七分饱的时候,忽然听见秦非然轻轻地拍了两下掌。   掌声落下,就见侍者端着一个两层的蛋糕走过来。   蛋糕的裱花做得及其精致漂亮,更为特别的是,在蛋糕的中心,还有一个可爱的小人,小人怀里抱着一个瓶子,上面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中文字:槐墨。   那个骄傲的小人,怀里紧紧地抱着那瓶名叫槐墨的香水,就像抱住了整个世界。   柳雁欢的眼神灿若星辰,他笑着问:“这是?”   “我记得,我欠你一个正式的表白。”   “你还记得那天送我的香水么?我让人把这一幕刻在蛋糕上,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见证。”   柳雁欢眼眶微红。   “谢谢你。”柳雁欢深吸了口气,努力让震颤的内心平复下来,他下意识地去挖那蛋糕:“也不知道味道怎样?”   哪知刚拿起刀片,就被秦非然挡住了手。   他亲眼目睹秦非然极尽温柔地用刀片将那个Q版柳雁欢人偶,一点不落地勺到自己的碗里。   “……诶,你给我留点儿!”   “其他都是你的,你是我的。”秦非然一本正经地说道。   柳雁欢涨红了一张脸,手下的刀叉愤愤地戳着蛋糕,秦非然仿佛化身流氓,随时随地都在撩。   忽然,他手下戳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就连铁制的叉子,都没办法把它戳动。   他好奇地往蛋糕底下看去,看见里头东西的一瞬间,眼神颤了颤。   是一把袖珍手枪。   “这……是你放进去的?”   “放心,枪是仿真的,不信你试试。”   秦非然握着柳雁欢的手,将枪口对准了自己。   “不,不……”柳雁欢的手颤抖着,“仿真的也不行。”   只听“啪嗒”一声,秦非然已经扣动了扳机。   柳雁欢的手猛地一颤,看到一抹朱砂一样的东西,射在了秦非然的脖颈处。   “你疯了!“柳雁欢一双手剧烈颤抖着,整个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秦非然站起身,把濒临失控的人拥入怀中,细致地安抚着:“放心,我没事,看到我脖颈间的一抹红了么?我把枪交给你,从此以后,我的命就是你的。”   柳雁欢简直没法形容那种全身过电般的震惊感,他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想要搂着秦非然大笑出声,又有种被戏弄的憋闷感,想要狠狠锤秦非然一顿才解气。   不过毋庸置疑的是,这绝对是独一无二的表白。   直到这时,大厅中的侍者像是上紧了发条似的,开始合着音乐舞蹈起来,弹奏手风琴的姑娘,脸上也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秦非然牵起柳雁欢的手,两人就这样在异国他乡跳起舞来。这一瞬间,柳雁欢彻底忘了年代,忘了时间,忘了身处何处,甚至有那么一刻,他要忘记自己是谁了。   整颗心是自由的,整个灵魂是无拘束的,这也许就是登峰造极的享乐主义吧。   一舞过后,秦非然端起桌上的白葡萄酒,冲柳雁欢笑道:“按照习俗,要喝一杯交杯酒。”   在一片欢呼声中,他们喝下了交杯酒。酒后的柳雁欢忽然回过神来,惊诧道:“不对,他们怎么这么通融,同性恋在这儿被发现了,会被拉去电击不是么?”   没错,在彼时的法国,同性之间的爱情被视如蛇蝎,与后面那个已经通过同性恋合法化的法国不同,如今宗教盛行的大环境之下,被发现了可是要公开处刑的。   侍者们像是听懂了柳雁欢的话,一个年轻的男侍者调皮地眨了眨眼,随即大大方方地拉起了身边男子的手。   拉手风琴的姑娘也拉起了帅气的女调酒师的手。   顷刻间,柳雁欢明白了,他迟疑道:“所以说,他们都是……?”   “没错,我们是同类。”   看着那一张张真诚的笑脸,柳雁欢一时失语,过了好半天才哑声道:“他们是你请来的么?”   秦非然用力地抱着他:“很抱歉,大环境让我没有办法将我们的关系广而告之,不过请你相信,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真心祝福我们的,我也相信,终有一天我们能够以最真挚的感情昭告天下。”   柳雁欢一下子吻住了他的唇:“不要说了,我都明白,谢谢你给我一场难忘的盛宴。”   两人相携着回到房间,柳雁欢一头扎进就餐区捣鼓起来:“你歇会儿,我弄点喝的。”   秦非然从那木质书架上取下一本大部头,坐到沙发上翻看起来,不一会儿,眼前出现一杯鸡尾酒。   “尝尝看,我调的。”柳雁欢两颊带着酒后的红晕,迷离的眼神中又带些清明。秦非然接了酒,转身将人拥进怀里。   “《茶花女》?”柳雁欢瞧见他手中的书,慵懒地笑笑,“我倒是想看原著,却又犯懒,不想自己看,只想旁人念给我听。”   秦非然含了口酒反哺到他的口中,酒液顺着柳雁欢唇边滑下,沾湿了他的衣领。   “好,我念给你听。”秦非然低沉的嗓音如同酿造的醇酒,听得人心底发醉。   两人倚在沙发上,柳雁欢听见秦非然缓缓地念道:“除了你的侮辱是你始终爱我的证据外,我似乎觉得你越是折磨我,等到你知道真相的那一天,我在你眼中也会显得越加崇高。”   秦非然皱起眉头道:“这文中男主的做法委实不能认同,既然深爱着一个人,折磨她,除了让自己难过以外,根本于事无补。”   柳雁欢注视着秦非然的眼睛问道:“那如果是你,会怎么做呢?”   “我并不相信教堂新婚那套同生共死的誓词,我不愿让爱人受苦,所以我会竭尽全力让爱人幸福,让他有权利任性,让他需要的时候可以横着走。”   柳雁欢盯着他看了许久,轻笑道:“你知道这本书里我最喜欢的是哪句吗?”   秦非然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是那句:Who are you , tell me how to love, and who am I tell you how to live. ”   “秦非然,谢谢你教我如何去爱,希望在未来,我能教会你如何去生活。”   秦非然闻言,瞳孔猛地一缩,疾风骤雨的吻落了下来。   两人相拥着往浴室走去,一齐跌入那蔚蓝的浴池中,湿了的衣衫紧紧地黏在身上,柳雁欢皱了皱眉,伸手去解秦非然的衣衫扣子。   或许是心急的缘故,解了许久都解不开。   他眉头越皱越紧,到后来甚至变成了粗暴的拉扯。   “那么心急?”秦非然挑了挑眉。   柳雁欢咬咬牙,一把抽掉秦非然的皮带,手就往裆上探。   当指尖触到隐秘之处时,秦非然一把压住他的手,嘶声道:“你可确定?”   “不确定,我还跟你来巴黎?!”柳雁欢泄愤地啃吻他。   “呵。”秦非然轻笑一声,“欢欢,记得你是怎么缔造一瓶香水的么?”   柳雁欢的大脑有些发涨,完全没有留意到称呼改变后蕴藏着的危险。   “记……记得啊。”   “那你有没有法子,从我的某个部位把精华提取出来?”秦非然的声音炽热又暧昧。   柳雁欢一张脸“腾”地蹿红了,他轻咬着下唇:“我试试。”   秦非然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慢慢来。”   他见柳雁欢从一旁取过沐浴露,将沐浴露缓慢均匀地涂在重要部位。   秦非然压抑着即将出口的喘息,低声问:“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在上萃取剂。”   秦非然的那根物事被柳雁欢捏在手里,让他的喘息有点重。   感受着柳雁欢的按捏,秦非然咬牙道:“这又是在做什么?”   “挤滴管啊。”   秦非然想了想滴管的宽细,默默地和自己的那根东西比对了一下,差点眼前一黑。   在调香的过程中,柳雁欢绝对是抱着百分之百的学术精神的,他看着秦非然那根物事在他掌中跳动,轻声嘀咕:“我还没开始萃取,就要提取出来了吗?”   秦非然已经到了临门一脚的地界,听到这句话,只得咬牙忍住冲动。   “宝贝儿,别玩了,我们进正题吧,你什么时候才开始提纯啊?”   “别在这儿,去床上。”   秦非然一把将人抱起来,往床边走去,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风流如意套。   “来,加上滤网。”   柳雁欢皱了皱鼻子:“滴管好粗啊,我怕烧杯口子没那么大。”   神特么烧杯,秦非然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差点绷不住笑场。   可他还得装出一脸严肃的模样:“宝贝儿不怕,加点润滑油,我们慢慢来。”   此话一出,柳雁欢跟得了特赦证似的,当真就慢慢来。   这可苦了秦非然,看着他一点点地将自己的物事塞进身体里,缓缓地做着活塞运动。   第一次就采取这样高难度的姿势,对柳雁欢来说还是有些勉强。   秦非然轻抚着他的背,帮他适应初时煎熬的过程,将节奏交给柳雁欢自己。   直到柳雁欢的脸色染上红晕,呼吸急促起来,感受到某个部位开始有规律的收缩,秦非然才轻声问:“这是发生化学反应了吗?”   “嗯……反应很剧烈,我觉得这次一定能提取成功,你觉得呢。”说着,他主动搂上了秦非然的脖颈。   “嗯,我们一起来产生化学反应吧。”秦非然边说边用力,终于将精华交待了。   两人就这样做了一个晚上的“实验”,柳雁欢觉得自己的腰险些要断了,有一个科研精神太过严谨的搭档,最终的结果就是精疲力竭,睡死过去。   “这可比调香累多了。”坠入梦乡的前一刻,柳雁欢心里嘀咕着。   次日清晨,柳雁欢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整个儿被秦非然搂在怀里,没了酒精的助兴,柳雁欢一瞬间有些局促。   他竭力想不惊动秦非然,殊不知秦非然在他醒来的一刻,也跟着醒了。   当柳雁欢还在孜孜不倦地与秦非然的胳膊搏斗时,秦非然睁开了眼睛,笑着问:“柳调香师昨晚睡得好么?”   柳雁欢面上红成了一片,嘴上却回应着:“托你的福,睡得很好。”   “那……”秦非然的嗓音格外性感低沉,“你对自己昨晚的工作效率满意吗?”   “嗯?”   秦非然拿过床头的手表:“我看过时间,昨晚你提取的时间从开始到结束,最快一次用了20分钟的时间,你对这个成绩满意吗?”   柳雁欢挑眉道:“不太满意,我原以为以我的业务水平,可以让你更快地交待在我手上。”   大清早地聊这个问题,两人不约而同地起了反应。   “想不想再挑战一下?”秦非然灼热的呼吸洒在柳雁欢耳际。   “好啊,我保证这一次让你在15分钟内缴械投降。”   “我期待着。”   于是两人又一次投入到自己钟爱的事业上去,柳调香师刻苦钻研的结果就是一觉睡到中午,醒来时依然腰酸腿软,躺在床上起不来。   秦非然发动了所有人力,终于在巴黎街头找到了一家中式粥店。   当秦非然把白粥和小菜端到柳雁欢面前的时候,看着靠在床上的人,一面将粥喂进他口中,一面笑道:“虽说业精于勤荒于嬉,但是在精进业务的同时,也别忘了吃饭啊,毕竟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柳雁欢用力地嚼着口中的黄瓜丝,只想把眼前的粥水如数泼到秦非然脸上。   秦非然看了眼手表:“呀,已经晌午了,晚些时候还干活吗?”   “秦非然,你是吃鹿鞭了吗?!”柳雁欢没忍住吼出了声。   “噗。”秦非然没忍住笑出声,“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如果你有精力,下午带你去巴黎香水协会举办的展会。” 第52章 缘定三生2   等柳雁欢缓过劲儿来, 两人便一同出席了展会。   与后世的香水展不同,这一次的展出并不是企业为了推销自己的产品而举办的,比起推销产品, 它更像一个香水工业史的陈列展。   柳雁欢在展览上看到了最新的干馏装置, 一位调香师正在介绍酒精浓度对植物香精的影响。   技术是保证法国香水工业能够迅速发展的根本,除此之外巴黎作为一个交通便利的贸易城市, 能够迅速接收到来自世界各国的原材料, 法国自身也有种植许多原料, 供给香水的产出。   柳雁欢一笔一笔地比对着国内的情况。   他相信梦三生是一个极好的平台, 樊梦作为掌门人, 也富有气度。如今的梦三生实验室,不缺技术也不缺原料,缺的是如何快速赢得大众的认同,让人们认可梦三生的香水产业。   柳雁欢走过一家企业的展台,接过企业递过来的小样,打开小样嗅了嗅。   旋即,他皱起眉头:“这不是从天然香料中提取出来的,这里头的香气, 是醛调出来的。”   展台后的调香师笑道:“看来先生是行家, 只是您手上拿的这一款小样, 原本就是我们的中端产品, 里面所用的香材都是由醛模拟出来的,并不是天然的香材。如果用天然香材,这款香水是无法大量投产的, 为了能够满足更多顾客的需求,我们选择了醛香作为替代品。”   “我们只有在做高端线的时候,用天然的香材。如果先生感兴趣,可以到我们门店看看。”   两人跟随他来到位于波拿巴街的门店。   门店的外形十分古朴,深褐色的木质大门内,是暖黄的灯光。   四下里摆着如中药柜子一般的香柜,给人一种复古的感觉。   店主给两人倒上了咖啡,将产品介绍册递给柳雁欢。   柳雁欢翻开那厚厚的册子,发现所有产品的介绍图都是手工素描,每一种香料的出处和产地都写得明明白白。   “来我们门店的客人大多对品质十分看重,对原材料的选择也有自己独特的看法,所以我们试图将所有天然香料还原,让客人能够一览无余。”   柳雁欢一面点头一面朝后翻,不多时便看到一款像人体结构图似的东西。   “这是什么?”   “这是人体部位与产品的匹配图。”店主指着图中人像的手背,拿过柜台上的瓶罐。   “这个是我们的手霜小样。”   柳雁欢冲秦非然笑道:“把手给我。”   他将手霜抹在秦非然的手背上,凑到鼻尖前嗅了嗅:“橄榄的香气。”   “没错,这是从产自尼斯的橄榄树上提取的。”店主指了指介绍册,“这儿写得明明白白。”   柳雁欢问秦非然:“你喜欢这个气味么?”   秦非然仔细嗅了嗅,取自天然香材的手霜和由醛香调制出来的产品不同,天然香料的扩散性没有醛香厉害,乍一闻上去只有一种淡香。   “香味虽淡,却很清新,比起成分复杂的香水,这款手霜对饱受气味折磨的鼻子来说,是一种救赎。”   店主笑了:“这位先生说得对,有些调香师喜欢怎么复杂怎么来,偏爱层次多元的香水,可我们不这么想,我们想让巴黎的人们从繁华荒诞的都市里逃离出来,用香味为他们营造一座伊甸园,所以简单纯粹就成了我们的宗旨。”   柳雁欢若有所思。   秦非然却笑着对他说:“不过,我更加喜欢这款手霜的质感。”   秦非然嗅着那阵清新的橄榄香:“用作润滑剂应该很合适。”   “……”柳雁欢险些把一整本介绍册砸他脸上,听不懂中文的店主,莫名其妙地看着柳雁欢变红的侧脸。   随后,店主又介绍了店中的多款产品。法国的花卉种植嫁接技术发展十分迅速,因此花香调的香水种类繁多。   除此之外,还有少量皮革调的香水。   店主见柳雁欢是行家,颇有遇到知音的感觉:“您要是对皮革调的香水感兴趣,就要去格拉斯看看,那边现在已经成为制香的圣地,蜜桔、香桃、玫瑰、月季,这些最常用的香料在那儿都有种植,原料种植和初加工已经成为当地的支柱产业了。”   柳雁欢蓦地一怔。   格拉斯,他有多久没有听到这座城市的名字了。   前世的他通过层层选拔,终于进入格拉斯香水学院,成为正式的学员。   在那里,他接受了最系统的调香培训,对于喜爱香水的人来说,格拉斯香水学院就是天堂。   因为那儿有数之不尽的学习资源,只要你想,就可以在白纸上涂抹上自己的创意。   没有品牌文化的限定,没有催命的deadline,没有甲方的奇葩要求。   柳雁欢步入职场后,格拉斯的美好记忆,总会恰到好处地提醒他不忘初心。   “真想去看看。”   “那就去吧。”   两人都是说干就干的行动派,于是立刻动身前往格拉斯。   虽然隔了两个世纪,可这座镇子的阳光和蓝天,还是柳雁欢记忆中的模样。   湿润的空气让人们的嗅觉变得敏感,柳雁欢看着遥远的房屋和烟囱,朗声笑道:“你知道吗?我的梦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看到秦非然疑惑的目光,他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我儿时在家中做梦,有位仙子告诉我在遥远的西方,有一个小镇,这里每个人都有基础的香水知识,每个灵魂都创意满满,今天我终于知道了,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真的有这样一个不是童话却胜似童话的地方。”   秦非然含笑地看着他,似乎没听出他话里的漏洞。   柳雁欢松了口气,他看着茉莉和蔷薇的花田,轻声道:“秦非然,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一个人工作繁忙,却愿意花时间陪你散心,愿意陪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没来由的,柳雁欢就是很笃定,秦非然定然看穿了他在变换新环境前的迷茫和担忧,才策划了这场别出心裁的远行。   两人在格拉斯走走停停,一不留神日暮就已西斜,城市边缘的小酒馆亮起了暧昧的红色灯光。   两人走进酒馆,立马受到了众人的瞩目,原因无他,实在是他们的穿着太过严谨端庄。   跟穿一身旧夹克的饮酒汉仿佛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柳雁欢伸手将秦非然的西装外套扒拉下来,扯下他的领带,将他的头发扒拉成了随性的模样。   不一会儿,秦非然就从一个标准的精英男士变成了落魄绅士,这番变化看得众人都笑起来。唯独柳雁欢在触到秦非然灼热的眼神时,放肆的双手再不敢乱点火。   他们点了两杯威士忌,慢慢地喝着。   这儿跟度假山庄的餐厅完全不是一个风格,人们说话的嗓门很大,偶尔还夹杂着脏话和调侃。   除了三三两两凑一桌的饮酒客,还有浓妆艳抹露着大白腿的陪酒女郎,此刻正虚虚地依偎在那些饮酒客的身边。   柳雁欢只当没瞧见,可下一秒,陪酒女郎发出一声尖叫。   转过头一看,只见她身上挂着淅淅沥沥的酒液。   听她旁边那个政客粗声粗气地吼道:“滚,老子没心情应付你,股票天天跌,资金全被套牢,关税天天涨涨涨,老子哪里还有钱,要是有钱我就去红磨坊了。”   柳雁欢好奇地问秦非然:“红磨坊是什么地方?”   “红磨坊是法国最著名的夜总会之一,那里隐藏着法国民间最不为人知的秘密。”   于是,两人又转到红磨坊。一踏进红磨坊,里头就传来那富有节奏感的康康舞伴奏音乐。   间或伴随着男士们的欢呼和掌声。   柳雁欢放眼看去,入目皆是男性。   台上的舞女穿着花纹繁复的长裙,一个抬腿间,刻意将下身露出来。   又引得一阵口哨声。   尽管台下的男士或兴奋或狂热,台上的舞女除了努力地将动作做到位,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们。   柳雁欢站在后场,轻声问一旁的秦非然:“这一幕,有没有觉得似曾相识?”   秦非然静默了片刻,开口道:“当日在丽都,许还仙也跟台上这位康康舞女王差不多,看似放浪不羁,实则心眼儿通透。”   “没错,看着台上跳舞的那位,我还确实有点想念‘宁城第一嗓’的歌喉。”   而此时,华国已是深夜,在丽都歌厅狂欢了一宿的人,都已各自散去。   许还仙摘下黑丝绒手套,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鲜红的指甲在灯光下分外显眼。   她看着空空如也的台下,不知怎么就有种繁华过后一切成空的失落感。   忽然,她听见台下传来一丝响动。   抬头一瞧,一个醉汉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嘴里还念念叨叨地说着:“唱,继续唱啊,怎么不继续唱了。”   许还仙定了定神,上前瞧了一眼,见那人五官端正,衣着还算整齐,就是喝得太多,一身酒气。   见人一时半会儿地酒醒不过来,她吩咐歌厅的侍者将人扶到客房。   她并不知道,这个被她捡到的醉汉,就是在庄园里输掉了比赛的温豁。   好不容易将人安顿好,许还仙打了盆水,拿帕子替温豁擦了擦脸,一不留神却被温豁抓住手腕。   温豁虽然喝醉了,手上的力度却出奇地大,许还仙挣脱不开,只听温豁无意识地喃喃:“凭什么,明明是我调的比他好,我为了这一瓶香花了多大的心力,凭什么?!”   他越说越激动,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大。   “你放手!”许还仙被捏得疼了,语气也生硬起来。见喝醉的人毫无所觉,她直接唤了侍者进屋,一行人折腾了好半天,才将两人分开。   许还仙心里有气,也不愿多呆,转身出门之际撂下一句:“明日一早让他把房费付了。”   次日清晨,温豁醒来的时候,四周静悄悄的,半点声响都没有。   他捂着闷疼的额头,一瞬间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他抬手一摸,摸到了遗落在床边的一条丝质手帕。   上头绣着一簇凤仙花,底下还绣着两个小字:还仙。   等温豁攒足力气下床,一推开房门就愣住了。   他居然在丽都舞厅过了一宿,彻夜未归。   这与他常年累月营造起来的听话禁欲的形象,半点不相符。只怕温如岚知道这件事,心里会对他有微词。   温豁刚一出门,身后就传来侍者的声音:“温先生,夜姐说了,麻烦您将昨日借宿的房费结一下。”   “夜姐,那是谁?”   “不是吧,夜姐就是宁城第一嗓许还仙,您昨日不是还听她唱过歌吗?”   温豁脑子昏昏沉沉的,隐约记得方才那条丝帕上,绣的就是“还仙”二字。他礼貌地问侍者:“不知能否让我见见她,我想当面向她道谢。”   “哟,您这就不懂了吧,咱们丽都是歌厅,平常开业都是在晚上,现在大白天的,大家都在休息呢,您若是真的想见夜姐,还请晚上再来。不过夜姐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搭上话的,多少男士求着与她搭讪,还不是被她回绝了。”   温豁道了谢,将帕子揣进兜里,才犹豫着回到温家。   刚一进门,管家就苦了一张脸:“我的大少爷,您怎么这个钟点才回来,二少在外头找了您一宿,老爷也知道这次的事情了,正在气头上呢。”   温豁握了握拳头,强笑道:“没事,我亲自向爷爷解释。”   温家仍旧保持着白墙黑瓦的老式传统建筑,温豁走到主屋,敲了敲门。   门里传来一把苍老的声音:“进来。”   屋里有些昏暗,温如岚卧坐在老式躺椅上,朝光亮处看了一眼,见是温豁,他的语气冷了下来:“翅膀硬了是吧,彻夜不归,家里的规矩都被你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温豁沉默着没有说话。   温如岚的拐杖敲得地面“咚咚”响:“这次的比赛是怎么回事?临行前你是怎么向我保证的?”   “对不起,爷爷,我也没有想到会这样。我下次一定注意,不会再出现和这次一样的错误了。”   “谁问你这个了!”温如岚的声音非常冷硬。   “我是问你为什么明知道你弟弟用投机取巧的法子也不阻止他?我不是说过让你保护好他的吗?你这个做哥哥的,就是这样做的?”   温豁垂首道:“是我的错。”   “知道现在外头怎么说我们温家的吗?说我们嫉贤妒能,逼走了柳雁欢,说我们徒有虚名,温家百年制香,偏偏到我这儿就出了笑柄,我看你就是成心不想让我好过!”   温豁脸色很是僵硬,温如岚却没有意识到这个,依旧喋喋不休地指责着。   “爷爷,既然是这样,您当初为什么不同意柳雁欢研究新的香水?您没有看到这次比赛时庄园里的调香仪器,好多我们根本就不认识,可那些国外的调香师,对这些东西却是驾轻就熟,我们拿什么去跟别人比。还有柳雁欢,他说起调香的理念是一套一套的,您以前让我们背的香谱,记的香方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话音刚落,温豁就听见一声断喝:“混账东西,你还敢顶嘴!”   “爷爷,我说的是事实,您该睁眼看看外头的世界了,现在皇帝都倒了,谁还在意一个御用香坊的名头!”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温如岚气得浑身发颤,站起身来,提溜着拐杖就往温豁身上打。   这时,房门处传来一阵响动,温达飞也似的进了门,一把搀住温如岚:“爷爷,您消消气,哥他也是一时激动,您别气坏了身子。”   说着,温达看向站在一旁的温豁:“哥,你快跟爷爷道个歉。”   “温达,你也知道我说的没错,知道你这样做的时候,我没有劝过你吗?你有听过我的吗?当日柳雁欢走的时候,是你说他不是温家人,让人家对温家心存芥蒂,现在为什么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我的身上?”   “温达是您的孙子,我就不是吗?我们一起输掉比赛,您没有关心过我一句,反而问我为什么没有照顾好他。爷爷,您扪心自问,这些年我忍让他的还不够多么?”   “哥……”温达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温如岚目眦尽裂,冲温达吼道:“你别拦着我,我今天就要打死这个不孝子孙。”   说着,那拐杖落到了温豁的背上。   “哥,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跑啊。”   温豁脚下却像钉了钉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温达简直要被这两头倔牛气得吐血,他一面吩咐下人赶紧去请大夫,一面挡在温豁面前,拐杖无眼,他也挨了几下。   等大夫到的时候,温豁的衬衫已经被血迹染红了,看起来好不凄凉。温达也是一脸狼狈,而温如岚更是气得脸色发青,气喘如牛。   大夫脸色一厉:“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将藤椅搬过来,将大少爷抬到房里去”   被大夫这么一说,众人才如梦方醒般行动起来。   大夫上下打量着温达:“二少爷,你随我来。”   等温达将门带上,温如岚一下跌坐在椅子上,他看着面前的黑白照片,深深地叹息出声。   “儿子啊,你别怨我,实在是温达太不上进,我这心里头的气才咽不下去。当初你爱赵庆瑶如狂,不娶她进门你就要疯掉了,我除了让她将孩子接过来别无他法。可我心里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更不可能将韶华香坊交到温豁手里,若论亲疏远近,他身上半丝温家的血缘都没有,我倒宁愿柳雁欢来接这个班。”   听到这席话,外间一个端着茶的婆子,刚准备掀开帘子的手生生顿住了,她觉着自己的腿肚子都在打颤,全身发着抖往后退,还好温如岚没有发现外间有人。   温达跟着大夫到了后院,被大夫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糊涂啊,老爷子这样你这就不会拦一下吗?今天要是我晚来一步,大少爷怕是要出事了。”   温达脑门上还肿着,可也只能低头听训。   大夫见他态度良好,总算缓了脸色,把药方开了,嘱咐照方抓药,人要静养。   温达在温豁的房门外站了许久,温豁方才说的话,就像录音机一般不断在他的耳边回拨。   “这些年我做的还不够多么?为什么长久以来您的心里只有温达?” 第53章 缘定三生3   温达不知道怎么形容心中的感觉, 他想进去看看,可手触到门把,又犹豫着转身离开。   这儿应该不欢迎他。   温豁受伤的消息不胫而走, 外人听说这是温家的内宅之争, 大多选择避开风头,前来探看的人寥寥无几。   让温家没有想到的是, 秦家二少爷秦非翔居然在这个特殊时期前来探望温豁。   秦非翔到达的时候, 温豁正趴在床上看香谱, 身边有个小厮在替他掌扇。   秦非翔一瞧便笑出了声:“看起来温大少爷还挺享受的啊。”   温豁猛地阖上手中的香谱, 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随即, 他忽然想起身边还有人,挥挥手让小厮退了下去,才又露出了漠然的神色:“这儿不欢迎你。”   “啧啧,大少爷的态度真是令人伤心啊,莫不是忘了当日找我换标签时那副卑躬屈膝的样子了?”   温豁已经顾不得身上的伤,他戒备地瞪着秦非翔:“二爷该不会想把这事儿说出去吧。”   秦非翔戏谑地笑道:“若我要说,凭你温豁能拦得住我吗?”   “那二爷这次来……”   “听说你被打了,我心里高兴, 就是过来看看, 温达那个傻子还去寺里给你求健康符。虽然他德行不好, 可对你这个哥哥确实没话说, 而你呢,面上兄友弟恭,内里却波涛汹涌。”   此时, 温家的婆子看见站在温豁房门前的温达,她疑惑道:“二少爷,您来看大少爷,怎么不进去?”   温达转过脸来,脸上的表情很是古怪。   像是愤怒,又像是悲楚,他把手中的健康符揉成一团,勉力冲婆子挤出一个笑容:“没什么,我还有点事儿,先走了。“   刚一转身,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嘱咐婆子道:“别告诉人我来过。”   次日清晨,管事婆子在院里洗着衣裳,心里老大不爽利,温豁这些日子在府里的处境很糟糕,连带着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忍不住和小丫头嚼舌根:“你猜我前些日子听着什么了?”   “咱们将来的日子可不太好过啊。”   “你还年轻,能想法子的就尽量往二少爷跟前调吧,跟着咱们院里的这位没出路。”   房内,温豁将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那丫头好奇地问:“为什么这么说呀,大少爷和二少爷,不都是一样的么?“   “哎哟,那怎么能一样呢,这位身上可没流温家的血啊。”   “什么?!”丫头惊诧的声音替温豁问出了潜藏在心底的疑问。   “你不知道了吧,咱们两位少爷的亲生母亲,是抱着个娃娃嫁进咱们家的。”   “啧!”丫头倒吸了一口凉气。   “嗐,这温家啊,净出痴情种子,那位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魅力,硬是让当时的温家掌门人非她不娶。”   “这不,老爷只好同意了。”   “算了算了,死者为大,过去的事儿咱不论,可眼前的事儿你总得看吧。我瞧着老爷这回下的是狠手,到底不是亲孙子,动起手来半点不心疼啊,看这架势这院子还是不呆的好,指不定哪天就被牵连了。”   接下去的话温豁没听清,可他忽然就觉得背上的伤剧烈地疼起来。   他咬着牙,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落地镜前,看着周身的创痕,苦笑了一声。   是他太傻了,这世上哪有什么莫名其妙的偏心和爱恨,分明就是他和温家半点关系都没有,才一直被人当猴耍。   难怪从小到大,温如岚的眼中只有温达,其实没有错,温如岚比谁都清楚,他只有这么一个亲孙子。   所以哪怕这个孙子性情乖戾暴躁,学艺不精,却依然能够轻轻松松地从温豁手里抢走东西。   敲门声响起,温豁瞬间看向门外,眼神里透着异样的光芒,把送药的小厮看得心底一凉:“大……大少爷,这是您的药。”   “放下吧。”温豁说这话时,声音带着一丝喑哑,有一种不同于往日的感觉。   “是……是……”面对着这样的温豁,小厮没来由地紧张。   等温豁将伤彻底养好,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情了。   温达没有再来探望过他,他也松了口气。在病中还要保持好哥哥的形象,实在是太累了。   他反倒喜欢这样一个人呆着,清静。   当然,他心底还有一丝隐秘的遗憾,在受伤前,他没有机会去见一次那条丝帕的主人。   合该等伤好了,再去一趟丽都。   在温豁行将伤愈的时候,柳雁欢和秦非然已经从法国回来了,两人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商定好择日同居。   柳雁欢要搬的东西不多,最为贵重的就是各种香水小样和香方手稿。   秦非然在宅子里给他空出一处工作间。   柳雁欢一打开工作间房门,就被那冷硬的白墙和褐色实木办公桌震住了。   真是刻板到极致的布置。   不仅这一间房透着禁欲的气息,整栋宅子的布置也很冷清。   柳雁欢仔细地打量着宅子,决心一点点地留下自己的痕迹。   比如他从家中带来的绿萝,就这样入驻了新宅的窗台,柔软的坐垫,也成了实木沙发的标配。   就像秦非然的凌厉中,融合了柳雁欢的柔软。   这一日,柳雁欢在家中看书,外头忽然传来门铃声。   见郭斌站在外头,指挥着工人往里搬东西。   柳雁欢看着那实木大床从外头抬进来,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是……”   郭斌挠了挠头:“柳少,三爷说了,主卧的床太窄,不好办事儿。”   柳雁欢只好敛了眉目,装作认真看书的样子,但当他看见又一张大床从外头抬进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道:“怎么……还有一张?”   “三爷说了,一张不够,两张拼接在一起,尽兴。”   柳雁欢恨不能直接将书糊在秦非然的脸上。   两张大床拼好了,柳雁欢勉力维持着得体的微笑,等人都走了,才“砰”的一声关上门。   他抹了把通红的脸,和房里的大床对峙了十秒钟,猛地扑上去,撒欢儿似的翻了个滚。   当他把头埋在褥子里时,室内的电话适时响起,柳雁欢抓起听筒,此情此景下,秦非然的声音带了种不言自明的性感:“下来,我送你去公司。”   柳雁欢从阳台朝下看去,秦非然的座驾稳稳当当地等在下方。   上了车,扣上安全带,两人脸上都漾着幸福的微笑。   眼看着快到目的地,秦非然稍稍开了窗问道:“第一天入职,紧张吗?”   “嗯,挺紧张的。”柳雁欢看着秦非然的侧颜,“不过,我有信心,无惧任何挑战。”   秦非然将车停下:“这个时候,给你一个鼓励。”说着,他倾身向前,吻住了柳雁欢的唇。   就在梦三生公司的大楼前亲吻,柳雁欢清楚地看到车窗外来来往往的人。   这就好像在公众场合接吻一样。   初时的紧张散去后,他情不自禁地圈上秦非然的脖子。   两人的每次接吻,都像一场无声的较量,谁都想将它无限延长,可回归现实还是得分开。   “还紧张吗?”秦非然贴着柳雁欢的耳背问。   “不……嗯……”   秦非然笑了,伸手替柳雁欢把领带理正:“去吧。”   柳雁欢通红着一张脸下了车,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情爱的余韵。   他沉醉在方才的情境中回不过神来,直到耳边传来一声:“大少爷。”   柳雁欢抬眼一瞧,被眼前的男生惊艳了一把。   那是脱下戏服的芸笙,眉清目秀的他穿上了改良的中山装,像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   柳雁欢笑道:“来了,等很久了么?”   “没……没有……”芸笙的眼神有几分躲闪。   见柳雁欢抬脚往里走,忙不迭地跟上去。   “大少爷,这……这是给你的礼物,恭喜你比赛获胜。”   柳雁欢打开锦盒,瞧见里面是个宝蓝色的同心结。   芸笙磕磕巴巴地说:“我……没有什么手艺,想来想去,也只有这同心结编得好一些,跟秦三爷的礼物当然是不能比,可我……”   柳雁欢倏地抬眼看向他,芸笙心下紧张,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里。   “很漂亮,你费心了。”柳雁欢礼貌地道谢,他看了眼手表,“快些吧,约定的时间到了。”   当柳雁欢踏进梦三生大楼时,才意识到它的财大气粗。和韶华香坊的古色古香不同,梦三生的内部陈设,有种传统与现代相结合的美感。   宽敞的一楼还设有前台接待处,柳雁欢和芸笙一进门,前台的伙计便笑道:“这位就是柳少吧,樊姐吩咐过,若是您来了,直接上六层总裁室。”   “谢谢。”柳雁欢乘坐电梯来到六层,樊梦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   两扇开的雕花木门微微阖着,柳雁欢在上头轻轻地敲了敲,听见一把柔和的女声应道:“进来。”   他推开门,就见樊梦穿着条纹短袖旗袍,靠坐在阔背椅上。   “欢迎你们。”见他们进来,樊梦笑道,“芸笙,我让秘书带你去办公室,雁欢,你跟我来。”   柳雁欢与樊梦对坐着,看着面前澄澈的茶汤。   “雁欢,现在你正式成为公司的一员了,因为是首席调香师,所以我需要了解一下你对梦三生香水品牌的想法。”   “不瞒您说,法国之行给了我很多灵感,目前国人对洋香水的认同度还不够,香水的普及性比较弱,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发展梦三生原本的客户群,然后再逐步扩大。”   “鉴于梦三生的服装设计理念,海派旗袍原本就是富有东方特色的服饰,为了和服饰相配合,我建议主打的第一款高端香水也是东方香调,香水和服装相互契合,能够产生很好的品牌效应。”   樊梦闻言轻轻点头。   “高端线的生产,最注重的是创意和品质,创意当然指的是品牌风格的独特性,而品质则是指香水的用料、制作工艺以及生产包装。”   “因此,在我的设想里,高端线的投产量不需要很大,重要的是每一瓶的用料都要来源于天然香精。”   “这个成本价比较高,但是只要这一炮打响了,梦三生的品牌独立性就形成了。”   “高端线稳固后,我们可以用醛调制香精,发展中端线,而干馏后的原料残渣,则可以用于香皂、沐浴露等日化香精的生产。”   “就跟旗袍的生产一样,绫罗绸缎为宴席面料,棉麻为日常面料。”   樊梦笑了:“我果然没看错人,梦三生从来不做孤芳自赏的旗袍,衣服做出来是给人穿的,制香当然也是给人用的,如何平衡它的质感和实用性,是你首先要考虑的。”   柳雁欢颔首道:“我明白。”   樊梦站起身:“我带你去看看公司的陈列馆。”   梦三生的陈列馆建在大楼的二层,展品从建立初始定制的第一件倒大袖旗袍,到如今的高领旗袍。玻璃橱窗内挂着的旗袍样品,见证了梦三生的企业发展史。   梦三生的设计师非常用心地将二楼设置成一条样板商业街,每一处橱窗都以分店的名称命名。柳雁欢粗略一数,如今梦三生旗袍在宁城和申城一带,已经有四家门店了。   每一处门店的设计风格也不尽相同,比如申城的店铺,人们普遍喜欢单一盘扣的典雅领形。因此橱窗中展示的旗袍,也根据人们所喜的风尚做出了改变。   而同一时期,宁城的顾客仍钟情于传统的元宝领,三排盘扣的高领,显出女性自信傲人的神态,因此宁城的橱窗里,展示的多是元宝领的旗袍的。   其余的诸如面料、剪裁风格等,各橱窗都有细微的差异。   柳雁欢惊叹道:“梦三生旗袍能够取得今日的成就,和设计师的用心息息相关,香水品牌若想有这样的成就,也要仔细斟酌才是。”   樊梦颔首道:“你先前和我提过的萃取仪器、原料种植和半成品的加工,我都已经吩咐下去联系各方了,你不用担心,只管专心调香便是。”说着,便领着柳雁欢走进实验室。   实验室内,各色仪器琳琅满目,基元原料也应有尽有,柳雁欢试穿了白色的实验服,樊梦笑问:“如何?还合身吗?”   “非常合适。”   话音刚落,实验室的灯忽然都熄灭了。   柳雁欢疑惑地转头看了看,就见几个人推着一个蛋糕,从侧门缓缓地向他走来。   “欢迎柳少。”蛋糕上的蜡烛闪动着,在一片漆黑中格外亮眼。   柳雁欢的记忆与前世重合,记得上一辈子,他刚入职镜花缘的时候,组里的同事也是这样,推着一个号称纯植物淡奶油的草莓蛋糕来欢迎他,嘴里嚷嚷着:“欢迎老大。”   只可惜空难过后,柳雁欢连再见都没来得及说。   灯光再度亮起时,柳雁欢认真打量着面前陌生的面孔。   “雁欢,从今天开始,他们都是你的助理和下属,他们都有基本的调香知识,像俞非和林立就是半工半读的学生,现在就读于宁城大学艺术系;孙骏,之前你们在比赛上见过面,也是一位年轻的调香师,他很仰慕你的才华,现在也是公司的一员;至于芸笙,是你推荐来的学徒。我希望你们能够运用好团队的基础,尽快打造出一支业界经典的香水。”   “我明白了。”柳雁欢点头回答。   樊梦离开了实验室,剩下的时间,她全权交给柳雁欢自由支配。   柳雁欢看着面前满眼憧憬的新同事,忍不住笑道:“诸位,知道作为一位调香师,最重要的素养是哪些吗?”   俞非是组里唯一一个女生,性子十分活泼,闻言当即笑道:“我知道,首先嗅觉一定要灵敏,要能够熟悉分辨许多香材。”   孙骏也说:“要敢于尝试,勤加练习。”   柳雁欢看向站在后头的芸笙:“芸笙,你认为呢?”   “我……我不知道。”芸笙方才根本没注意听大家在议论些什么,他只觉得穿着白褂子的柳雁欢着实好看得过分。   柳雁欢拿起花名册:“你们方才讲的,确实很重要,但我个人认为,身为一名调香师,最重要的是能感知旁人的喜怒哀乐。”   “香水对顾客来说是一种点缀和寄托,每个人的个性不同,际遇不同,钟情的味道也不相同。我们要做的,就是在接到每一份订单的时候,都帮助顾客还原心中的那个梦。”   “如果只是闷头背香方,一味地追求配方的繁复,并不是明智的选择。”   看着前方一双双专注的眼睛,柳雁欢拍了拍手说道:“好,现在我们来互相认识一下。”   “我是柳雁欢,从今天开始,我将会跟你们一起研发梦三生的主打香水。在我的团队里,我不喜欢搞一言堂,大家有什么想法都可以主动提出来。”   “我叫俞非,是宁城大学大二的学生,我的专业是艺术学,对调香非常感兴趣,平常在家我也会自己练习制香,同时我也是梦三生旗袍的忠实拥趸。”   “我叫林立,和俞非一样,是宁城大学大三的学生,专业是社会学,从小我的嗅觉就特别敏锐,为了不浪费天赋,我决定来学习调香。”   “我是孙骏,先前曾留洋学习,对调香非常感兴趣,也看过相关的书籍,有过国外企业的实习经历。”孙骏伸出手和柳雁欢握了握,“先前我也曾参加过梦三生的比赛,很佩服你的能力。”   大家一溜地介绍完,目光最后聚焦在芸笙身上。   “我……”   孙骏盯着芸笙的脸看了一阵,忽然笑道:“芸老板,我先前在‘朋来’戏班看过你的戏,颇为惊艳。”   “我……”   柳雁欢见他局促不安,索性替他回答:“他是芸笙,先前确实在‘朋来’戏班唱戏,如今脱离梨园来梦三生做学徒。孙俊,你先前有过调香的经验,芸笙没什么基础,凡事还得从头学起,你有时间就多带带他。”   孙俊盯着芸笙,笑得有些玩味:“当然,既然共事便是缘分。”   芸笙平日在戏班里挂着油彩,嬉笑怒骂毫不怯场,到了这儿却分外内敛。   孙骏的眼神看得他有些不舒服,却还是礼貌地笑笑。   “大家先吃点蛋糕,然后回办公室收拾各自的东西,明天正式开工。初次见面,今晚我请大家去醉仙楼吃一顿。”   下班后,一行人来到了醉仙楼,此刻正是饭点,醉仙楼人声鼎沸。柳雁欢点好了菜,举杯道:“来,为我们的相识干杯。”   话音刚落,远方有两道目光看了过来。   温达认出了柳雁欢,脸色立马冷下来:“他怎么在这儿?”   温豁吃着清淡的菜肴,他伤势刚刚痊愈,还不能碰大荤。   听了温达的话,他脸色苍白地笑笑:“听说了么?柳雁欢最近可是风生水起,梦三生的首席调香师,风光无限啊。”   温达看了温豁一眼:“他们很快就要推出第一款香,梦三生的旗袍名声很大,若是放任他们将香品做起来,将是我们最难对付的对手。”   温豁点头:“你说得没错,可又能怎么样呢,毕竟梦三生财大气粗,光是广告的费用就不是我们能够匹敌的。”   “妈的,这也太憋屈了,我们怕他们做什么?这么多年的顾客群也不是盖的,我偏要和他们同期推出香品。”   温豁轻笑一声。   温达疑惑地看向他:“你笑什么?”   “若是我们和他们推出同样的香品呢?”   “同样的香品?”温达不解。   “梦三生的首款香品,如果从香味到包装都和我们撞了车,你想顾客会怎么想?”   温达眼神一暗:“你的意思是……创意剽窃。”   “就是这个意思。”   温达把花生米扔进嘴里:“可是……我们怎么才能知道,他们第一款香水的配方呢?”   温豁朝柳雁欢的方向看了一眼,唇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第54章 缘定三生4   “看到坐在柳雁欢身边的那个人了么?”   温达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 皱了皱眉:“那人是谁啊?”   “戏子,柳雁欢这回让一个戏子进了梦三生。”   “戏子?”温达吐掉了口中的果仁壳,“哪个?”   “听说, 叫什么芸笙的。”   温达看着温豁脸上不动声色的神情:“你想做什么?”   “那戏子知不知道香方要保密这回事情?”   “……”   温达许久没有答话, 温豁说要感谢他的救护,请他到醉仙楼吃饭。如今他对着温豁这张貌似温润的脸, 总会想起温豁算计自己的事, 心下难受得紧, 但眼下共同的对手是柳雁欢, 为了眼前的利益, 他还是端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   温豁状似不经意道:“若是能从那戏子嘴里把香方套出来,不就知道他们的配方了么?”   温达掀了掀嘴角:“大哥的主意,向来是好的。”   且看柳雁欢那一头,一桌子人高高兴兴地吃饭,芸笙却没什么胃口。   上午他过于紧张,现在陡然放松下来,虽然有些不自然,但感觉好一些了。   他晓得这年头, 那些个大户人家的少爷, 许多都是双性恋, 一面娶妻生子, 一面还花钱捧戏子、养小倌。   他原本就没奢望过变成柳雁欢的唯一,他是自己甘愿这么无名无分地跟在柳雁欢身边。可如今,他一想起车里的那一幕, 心里就觉得别扭。   他怎么也想不到,在他眼里风光霁月的大少爷,居然跟秦三爷亲嘴。   秦三爷是谁啊,他跺跺脚宁城商界就得颤一颤,这样的人想想也知道不可能屈居人下。   柳大少爷,居然是下面那个?   这个认知让芸笙没了胃口,在饭桌上跟猫儿似的,一筷子下去只夹起两颗饭粒。   柳雁欢留意到他的不对劲,给他夹了一筷子荔枝鲑鱼:“怎么,不合胃口吗?”   “不……不是。”热闹的饭店里,芸笙欲言又止地看了柳雁欢一眼。   坐在芸笙对面的孙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有柳少夹的这筷子菜,芸老板肯定胃口大开了。”   “孙骏,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柳少亲自给你布菜,你还吃得那么少就说不过去了吧。”   芸笙瞪了孙骏一眼,埋头扒了几口饭。   一顿饭吃到一半,跑堂忽然上楼来,冲柳雁欢笑道:“柳少,三爷说了,他在楼下等您。”   芸笙闻言,夹到嘴边的咕噜肉都掉了下来。   柳雁欢擦了擦手,冲在座的人笑道:“账我已经结了,大家慢慢吃,我先走一步。”   说罢,跟着跑堂下楼去了。   上司走了,大家反倒更放开了些,都放肆地大快朵颐起来。   吃饱喝足后,众人各自散去。   温达看见散席了,喝下最后一口酒,冲温豁笑道:“哥,我跟着去看看。”   因着柳雁欢的离去,芸笙像失了魂似的站在路边。   “就算站在这儿一整晚,柳少也不会回来。”身侧忽然传来一把声音,芸笙一惊,回过头来看见孙骏站在一旁。   “你做什么跟着我!”   “什么叫跟着你,这里可是大马路,电车还经过呢。”   见芸笙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孙骏又补了一句:“再说了,要不是怕你这小身板站在这儿被人骗,我才不愿意在这儿待呢。”   芸笙被他说得心头火起:“我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知不知道那天多少人参加了比赛,比你优秀的,比你能干的有多少?如今你既然进来了,就给我认真点。”   芸笙看着孙骏陡然严肃起来的神情,原本到了嘴边辩驳的话又咽了回去,他轻声说:“我……我会努力的。”   孙骏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当真?”   “自然,我向来说到做到。”   “我拭目以待。”   说话间,孙骏一步步往前,芸笙心底有几分发憷,不由地向后退去。   这一退,就退到了马路牙子上,正好迎面开来一辆车,芸笙看着那晃眼的车灯,一时没回过神来。   他就这样呆呆地站在路中央,忘了该做何反应。   “小心!”孙骏的声音传来,芸笙却已然来不及躲开了。   正当他全然放弃挣扎之际,却猝不及防地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小苍兰的香气涌入鼻端,芸笙在天旋地转中拼命抓住那根救命稻草。   等他再度睁开眼睛时,看见一个穿着长衫的男子,笑意吟吟地看着他。   “下次小心,记得看车。”   芸笙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谢……谢谢!”   那男子又盯着他看了一阵,朝后退了两步:“我先走了。”   “哎!”芸笙喊道,“你……怎么称呼你?”   那男子重新转过身,忍俊不禁地递给芸笙一张名片。   芸笙看着上头的烫金大字,轻声念道:“温达?”   他这刚念叨出声,那边厢孙骏就冲了过来,兜头盖脸地朝他吼道:“都叫你小心了,你是缺心眼还是没脑子?”   “……”芸笙沉默了一阵,也爆发了,“要不是你一直往前走,我能退到马路上吗?你还恶人先告状?”   “是你蠢。”   “你才蠢。”   “喂,你去哪里?”   “跟你没关系,我警告你,别再跟着我。”   “你这样出状况,能让人放心吗?”   ……   这边他俩在马路上一前一后玩着追逐游戏的时候,那边柳雁欢已经坐着秦非然的车,回到了两人共同的家。   暖黄的灯光亮起的一刹那,柳雁欢觉得一颗心瞬间平静下来。他靠坐在沙发上,拿起秦非然看过的报纸,看了起来。   忽然间觉得颊边一烫,原来是秦非然端来了热牛奶。   喝了牛奶,柳雁欢将鞋子脱了,整个人蜷在沙发上:“我脚酸。”   秦非然在沙发的另一侧坐了下来,将柳雁欢的脚搂进怀里,慢慢地替他按着。   柳雁欢的目光原本聚焦在报纸上,可秦非然专注的神情,让他的眼光总忍不住偷瞄过去。   谁能想到在金融市场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能够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好点儿了么?”秦非然看着那个拿着报纸发愣的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好多了。”柳雁欢拽住了他的领带,就着这个姿势与他接吻。   在行将擦枪走火的时刻,柳雁欢拽过一旁的报纸,指着上头的股票道:“你投资了哪几只?”   秦非然简直要被他这跳脱的脑回路打败:“宝贝儿,咱们能先不说这些吗?”   “让我猜猜看,若是我猜对了,你就脱一件衣服。”   秦非然嗓子哑了,他抵住柳雁欢的额头:“那若是你猜错呢?”   “任你处置。”   “这可是你说的。”   “第一个,镇先棉纺。最近棉纺业的行情很平稳,这个时候入手是最好的。”   柳雁欢说完,求证般看着秦非然。   却在下一秒听到了一句:“错了。”   “咦?”还没等柳雁欢疑惑完,秦非然就笑道:“履行诺言,把外套脱了吧。”   柳雁欢浑不在意地将外套脱下,他仍旧满腹心思停留在报纸上。   在说出下一个答案前,他盯着秦非然看了好一阵,咬着唇指了指国泰钢铁。   “这个?”   “很遗憾,也错了。”   柳雁欢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秦非然伸手,将他马甲的纽扣一颗颗解掉。   柳雁欢看了眼自己身上仅剩的衬衫,不服气地咬了咬牙。   “现在,你要怎么办呢?”秦非然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暧昧。   柳雁欢自暴自弃地随手指了个股票,不出意外地听到秦非然的一句:“还是不对。”   柳雁欢目光灼灼地看着秦非然:“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根本没买?”   秦非然脸上的笑意渐浓,他轻轻地拉下柳雁欢的裤子拉链:“还是错了。”   柳雁欢彻底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他发现自己做了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此刻的秦非然还衣冠楚楚,而他已经一丝不挂,简直就是羊入虎口的大型食肉现场。   偏偏他还沾沾自喜地送上门去给人吃干抹净。   在柳雁欢连叫都叫不出来的空档,秦非然扒在他耳边,轻声问:“想知道真的答案吗?”   柳雁欢迷迷糊糊地点头。   秦非然轻声说:“你高估了一个精虫上脑的男人,在这种时刻的诚实程度。”   “三个里面,除了最后一个你闭眼猜的,其他两个你都猜对了,但我为什么要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呢?”   “……”柳雁欢委屈,柳雁欢想打人。   不过在秦非然的又一次驰骋后,所有未出口的脏话都化作了嗯哼声。   秦非然说得没错,男人的野性在那一瞬间显露无疑,事后柳雁欢躺在秦非然的怀里,恨声道:“我希望现在能得到你诚实的答案,你赚了多少?”   秦非然伸出了一个指头。   “一……一万大洋?”   秦非然摇摇头。   “十万大洋?”   “不对,再猜。”   “一百万大洋?”   秦非然看了他一眼:“其中一只股票。”   柳雁欢惊呆了,努力平复心悸的感觉。   “最近股市利好,纽约证券交易所每天都疯涨,我们的股票也被带了起来,很多都是开盘就疯涨。你没看现在报纸上的金融评论,都在欢呼雀跃呼吁群众投资么?”   柳雁欢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忽然想到哪儿不对。他一把拽住秦非然的袖子:“不是我要泼你冷水,这股市利好很可能是暂时的,你切不可过分相信报纸上的言论,见好就收吧。”   秦非然一下下地抚着他的肩膀,闻言诧异地挑眉道:“为何不可,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形下,哪有放着钱不赚的道理。”   “……”柳雁欢突然不知该说什么,他后世所知悉的那些金融理论,那些工人失业、产品滞销,秦非然没办法感同身受,在这瞬间一切都失去了说服力。   因为他就躺在宁城最大的资本家怀里。   秦非然见他忽然不说话了,便低下头看他。   正好看到他脸上若有所思的神情。   秦非然沉默了片刻,忽然笑道:“你忘了我说过什么?我对自己有足够的自信,绝对不会让我的爱人吃苦。”   “所以,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着,他深吻柳雁欢,只将人吻得再没有余裕去想其他。   这样放纵自我的结果就是柳雁欢第二起晚了。   前一天刚报到上班,后一天风急火燎地压点上班,纵是柳雁欢两世为人,也险些老脸一红。   哪知有个人比他还不靠谱,直接顶着俩熊猫眼来上班。   柳雁欢查看着各种基元香料,让芸笙替他记录。   哪知芸笙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就差直接睡着了。   柳雁欢板起了脸:“怎么回事?芸笙,我需要一个解释。”   芸笙猛地清醒,睁着一双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柳雁欢。   他昨夜整整失眠了一个晚上,闭上眼就想到柳雁欢和秦非然接吻的画面。   可这话他没法对柳雁欢说。   “我以为经过昨日,你对自己全新的身份有了一个认识,可我没想到,你今天会是这个状态。需要我再提醒你吗?现在不是在戏班,也不是大晚上灯火通明的时候。”   “不……不需要……”在场没有人比芸笙更希望给柳雁欢留下一个好印象,可偏偏被他自己搞砸了。   芸笙急得快哭出来了,这时听见身后传来孙骏的声音:“柳少,我来吧。”   “芸笙第一天记录,或许很多名字都认不全,你就别怪他了。”   柳雁欢这才想起,确实如同孙骏说的那样,芸笙从前虽然有着读戏本子的基础,可戏本子统共就那么几册。别说那些原料名,就是普通的字,他认得多少,会写多少也还是个未知数。   柳雁欢扶额道:“抱歉,我忘了这一层,是我太严厉了,我向你道歉。”   芸笙忙摆手道:“大,大少爷,不要紧的。”   柳雁欢听着这个称呼,忍俊不禁道:“大家以后就叫我头儿吧,什么柳少,大少爷,这些称呼都收起来。”   “是,头儿。”工作室的成员异口同声地应道。 第55章 缘定三生5   柳雁欢没再为难芸笙, 只是让他跟着孙骏学习。   第一天工作,大家都跃跃欲试。   柳雁欢给在座众人提了一个问题:“提到梦三生,你们会想到哪些形容词?”   俞非还是第一个接话:“高贵, 典雅。至少宁城的女子, 都以拥有一件梦三生为荣。”   柳雁欢点了点头:“林立,你呢?”   “好看。”   柳雁欢被这样直男的评价骇到了, 不意外地听见了俞非的笑声。   林立挠了挠头:“我不是学艺术的, 没有那么多的形容词。在我的印象里, 梦三生就是女性美的象征, 我想这也跟它只做女性服装有关。”   “那你对于女性美有怎样的定义?”   “含蓄, 内敛,隽永,朦胧。”   “Perfect!”柳雁欢打了个响指。   “孙骏,你说说看。”   “我觉得梦三生最大的特点就在于它的中西结合,旗袍从倒大袖发展到短袖,本来就是一个受西式服装影响的过程。   “芸笙,你呢?”   “我觉得旗袍很方便……”   “像古装的戏服,整个身子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要做点什么事情就只能把衣服撕开, 不像旗袍, 把下摆一撩……”   “咳咳。”柳雁欢重重地咳嗽一声, “可以了。”   “笔记做好了么?”   “啊。”芸笙轻呼一声,满脸歉意地看着柳雁欢,“我忘了。”   “下次记得做好笔记, 下面我来总结一下,大家印象里的梦三生,首先是女性服装品牌,所以我们的第一款香,也应当是女香。然后是大家对梦三生的印象,传统中带有创新,所以东方香调就成为了首选。   俞非很会举一反三:“我明白了,就像我刚才说的,高贵、典雅,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四君子,梅、兰、竹、菊。女香的话我更倾向于兰花做基调,因为兰花是一个大类,但是铃兰、玉兰、小苍兰每一种的气味都各有细微的不同,层次比较多样。   “很好,其他人呢,都有什么想法?”   “要与含蓄、内敛、隽永、朦胧的特质相符,我觉得最好就是淡香水。”   “嗯……方便的话。”   “方便也就意味着简约,所以香味可以简约,层次不需要太丰富,但一定要让人一闻就想起梦三生的特质。”   “嗯!”芸笙满脸崇拜地看着柳雁欢。   柳雁欢拍了拍手:“好了,现在每个人把心里想的香方写下来,我们择优调制配比。”   “是。”大家伙接到了指令,开始各司其职。芸笙并不会想香方,便充当了记录员的角色。   他与旁人相处得很好,唯独跟孙骏仿佛天生就不对盘,总跟冤家似的吵起来。   比如眼下,眼尖的孙骏指着纸面说:“茉莉的茉字写错了。”   芸笙一咬牙:“关你什么事,头儿能看懂就成。”   “头儿,这你都不管管。”   “行了,你们两个消停点儿。”俞非把脑袋从臂弯里抬了起来。   从前她总以为,调香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脑子里还存着点小女生关于罗曼蒂克的遐想。   可真正入职了,她才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闷在实验室的日子,就是反复地试香、闻香,整个过程可以用枯燥乏味来形容。   更可怕的是,调香师的嗅觉要经受非常恐怖的考验,明明所差无几的香方,在没有色谱仪的辅佐下,只能靠鼻子去分辨细微的差别。   连着反复几次,嗅觉就已经开始麻木了。看着一脸认真的柳雁欢,俞非实在忍不住,一头栽倒在桌面上。   偏偏实验室还有俩活宝,天天火星撞地球。   终于,在公司熬了八个日夜后,他们的第一瓶作品完成了。   柳雁欢嘱咐芸笙:“将香方记录在案,记得不能和任何人说。”   “好的。”   芸笙刚答应了一句,就听俞非问:“头儿,一道走吗?”   柳雁欢看了眼手表,笑道:“不了,有人来接我。”   于是,芸笙又一次看到秦非然标志性的通用。   俞非看着那大部头的车直咋舌:“天啊,这车得花多少钱啊。”   转瞬间,俞非看见一个男人从车上走下来,为柳雁欢拉开了车门。   “诶,那人是谁啊,头儿的朋友吗?”   芸笙在一旁听得心里难受,扔下一句:“不知道,我先走了。”   孙骏跟牛皮糖似的跟了上去。   “你去哪儿?”   “关你什么事,你别总跟着我。”芸笙的心情非常差,偏偏孙骏半点眼力劲儿都没有,直接撞他枪口上。   “这不下班了吗?我跟你一块儿走。”   任孙骏说什么,芸笙此刻的心情就是无比郁闷,只想去找乐子,发泄一把。   “我去丽都。”   “丽都,丽都好啊……”孙骏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拔高了嗓音,“你说哪儿?丽都?”   “怎么,我不能去丽都吗?”   “不,不是。”孙骏上下扫了眼芸笙,有句话堵在嗓子里没问出来。   对着女人,芸笙你真的能硬起来吗?   当然,为了自己的小命,他还是选择把话咽回肚子里。   芸笙来到丽都门口,一瞬间却有些茫然。他在戏班长大,除了戏班几乎没去过什么地方,更别提这种如夜总会般的高级风月场所。   看着锦衣华服的男男女女,芸笙停住了脚步。   孙骏在后头笑道:“怎么,不是说进去么?”   “进就进。”芸笙咬了咬唇,赌气地,颇有些大无畏地走了进去。   里头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升降台上,是穿着开放的舞女。   芸笙被那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晃得眼晕,他定了定神,往人员比较密集的吧台走去。   吧台后头的调酒师瞧见他,笑道:“您瞧着有些面生,要喝些什么吗?”   芸笙看了眼酒水单子,傻眼了,上头全是洋文,他半点看不懂。   孙骏看他一副窘迫的表情,当即猜到了情况。他笑眯眯地从芸笙手里拿过酒水单子:“我要一杯血腥玛丽。”   调酒师点了点头,又重新看向芸笙。   这一回芸笙学乖了:“和他一样。”   调酒师有些诧异地看了芸笙一眼:“你确定?”   “我确定!”仿佛为自己鼓劲儿一般,芸笙挺直了腰板。   当调酒师把两杯血红的鸡尾酒放在两人面前的时候,芸笙眼睛都看直了。   血红的酒液带着某种独特的诱惑力,芸笙先小小地尝了一口,顷刻间瞪大了眼睛:“好喝!”   孙骏在一旁,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觉得芸笙好玩极了,跟只好奇的小仓鼠似的,明明见过那么多的人情世故,却仍然纯真得如同涉世未深一般。   明明什么都不懂,却要把自己伪装成风月老手。   正想着,就见一个穿着褐色风衣的男人坐到芸笙身边。   芸笙这些日子浸泡在实验室里,也练就了敏感的嗅觉,一下子就记起了男人身上熟悉的味道。   芸笙转过头,一个对视间惊喜道:“是你?!”   没错,坐在他身边的男人正是温达。这些天正苦于无法接触到芸笙,今儿个却见他送上门来了。   “你是?”温达皱了皱眉。   “我……你不记得了?那天在马路上,谢谢你救了我。”   “哦,你就是那个清秀的男孩?很高兴再见到你。”   芸笙听着他低沉的声线,耳尖有些泛红,也许是救命之恩带来了天然的好感,他素日里最讨厌旁人说他没有男子气概,可这一回,温达说他清秀,他居然意外地不反感。”   温达笑问:“你经常来这儿玩吗?”   芸笙连忙摆手道:“不,不不,我是第一次来。”   “原来如此,那你一定不知道,现在还早呢,这丽都的头牌还没出来。”   “头牌?是最红的角儿么?”   温达笑道:“对啊,这儿最红的头牌,就是宁城第一嗓,许还仙。”   “宁城第一嗓,唱得比莲老板还要好么?”   “莲老板?你错了,许还仙她唱的不是戏,是通俗歌曲。”   “通俗歌曲?”   “她啊,是个跟凤辣子一般的人物,你若是见到了,怕是要挪不开眼。”   芸笙只觉得面前儒雅的男子格外开朗健谈,他一面说话一面喝酒,觉得那酒酸甜苦辣俱全,却很适合他此刻的心情,觉得好喝极了。   只是不一会儿,他的眼前就有些朦胧。   看东西总有两个影子在晃,看不太真切。   他听见温达说:“看,许还仙出来了。”可他使劲儿揉眼睛,还是看不清那个被温达极力夸赞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芸笙有些着急了,他一把拉起温达的手:“走,我们到台下去看。”   “欸!”温达猝不及防地被他拉离了座位,原本三个人并排坐在一块儿,转眼间就剩了孙骏一个。   孙骏满心不得劲,自打温达出现以后,芸笙就顾着和温达说话,把他当空气一样晾在一旁。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这小兔崽子已经拉着别人跑了。   真是岂有此理,正当孙骏想上前将人抢回来的时候,忽然听见温达喊了一声:“这位先生,麻烦你帮忙看一看我的包,我们去去就来。”   孙骏闻言,一口牙都要咬碎了,却还是得无奈地坐下。   芸笙借着酒劲儿,一路势如破竹地挤到前头,等他终于在台下看清许还仙的模样时,却有些失望。   也不过如此啊,和莲官比起来差远了。他听了一阵,女子的声音柔媚而尖细,他却不怎么喜欢,不一会儿就觉得无趣了。   他醉醺醺的,一个不留神脚下一软,就靠在了温达的怀里。   “没意思,也不过如此。”他嘟囔着。   温达失笑,看着人醉得差不多了,便哄道:“这个不好玩儿,我带你去玩好玩儿的。”   “什么好玩儿的?”芸笙看着眼前的人,笑嘻嘻地说,“大少爷,不,头儿,你说,你要带我去玩什么?”   温达一听这称呼,知道他醉得厉害,心中欢喜,口头便越发温柔:“跟我来。”   等到了地方,芸笙才知道原来是一片舞池,舞池里的男男女女搂着彼此在跳舞。   温达弯下腰,冲芸笙鞠了个姿势标准的躬:“请你跳支舞,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   芸笙觉得整颗心都泡在了蜜罐里,他心爱的大少爷,居然亲自邀请他跳舞,这是从前全然不敢妄想的事情。   丽都真是一个好地方啊,芸笙迷迷糊糊地想着,把手交给了温达。   温达笑得温柔至极,他看出了芸笙舞步的别扭,便放柔了声音道:“别紧张,慢慢来,跟着舞曲的节奏,我带着你跳,左脚,右脚,对,就是这样。”   在悠扬的乐曲声中,芸笙嗅着小苍兰的香气,觉得自己即将要飞起来了。   他紧紧地贴着温达的胸膛,听他那强壮有力的心跳声。   他听见他的大少爷轻柔地说:“芸笙,我要考考你,我们调制的新品香方,你还记得吗?”   芸笙迷糊地笑道:“当然,我就知道你会问我,所以我都背好了,我是不是很聪明。”   “嗯,我的芸笙最聪明了,来,现在把香方的成分告诉我。”   “前调是茉莉,中调是檀香和小苍兰,后调是琥珀和麝香。”   “你确定吗?回答错了我可是会惩罚你的。”   芸笙无知无觉地点头:“我确定。”   “那我再考考你,具体成分的配比,你那么聪明,一定也全部记下来了吧。”   “嗯,都记下来了……”   孙骏在座位上等了好一阵,就是不见芸笙回来。他心急火燎地,再也顾不上许多,拿上温达的包就往人群里挤。   可他找遍了台前幕后,都没有找到芸笙。   等他颓然地回到位子上,却发现温达和芸笙好端端地坐在那儿。芸笙整个人挂在温达怀里,手指一直无意识地把玩着温达的领带。   好好的一条领带,被他揉得皱巴巴的。   看见孙骏,温达脸上现出了一丝愠色:“这是你朋友吗?我想我和他还没有熟到这个份上,你快把他拉走。”   孙骏只能将包还给温达,一脸尴尬地将芸笙扶起。   谁知芸笙醉得厉害,整个人一下子倒在了他的怀里,呼吸间带着炽热的酒气:“大少爷,我身上好热,你身上好凉,帮帮我吧。”说着,芸笙一下子吻上了孙骏的唇。 第56章 缘定三生6   唇齿间突兀袭来的柔软, 让孙骏猛地瞪大了眼睛。   而此刻,四周传来不少惊呼声,他们正置身于人员密集区。   只消片刻, 孙骏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他看着面前这个不断往自己身上蹭的人,脸上正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你怎么了?芸笙?!”   “我好热。”   正当孙骏无所适从的时候, 忽然感觉下身被什么东西抵住了。   身为一个正常的男性, 他自然知道那是男性的性征。   芸笙居然有了反应?   孙骏瞪大了眼睛, 震惊地看着眼前面若桃花的人。   芸笙并没有察觉到孙骏的异样, 他仍兀自说着:“好热……好热……”   听着那一声声的呻吟, 孙骏意识到不对劲。   这不是酒后正常的生理反应,更像是……药物反应。   他双眸倏地一利,望向调酒师。   调酒师正一面擦着酒杯,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孙骏。   见孙骏愤怒的目光看过来,他猛地将双手举起:“我发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是谁?你定然看见了?”   “这么多客人,我怎么可能留意到。”   孙骏目光游移, 停驻在芸笙身旁的空座位上。   他忽然想起什么, 急急地抬眼去寻找温达。   温达正拿着包站在一旁, 怔怔地看着芸笙浑身燥热, 投怀送抱。他感觉自己的指尖打着颤儿,这是被人下了药?明明自己没有对那杯酒做过什么,为什么芸笙会是这个反应?!   正在温达愣神的时刻, 孙骏已经看到了他的身影。   “是你!”孙骏一下子站起来,想奋力去追温达。   温达见状拔腿就跑,他有些慌不择路,越过一个又一个人,往人最多的地方钻。   而当孙骏站起身一个用力的动作时,硬生生地将芸笙拽倒在地上,这一下芸笙摔得有点狠,疼得他泛起了泪光。   “你做什么推人?”看芸笙在地上踉跄着,走都走不动,孙骏知道这一回自己是脱不开身了,哪里还能去追人。   此刻的温达一路奔逃到后台,正倚在霓虹灯架上吭哧吭哧地喘气。   舞台之上,光彩照人的许还仙已经唱完了最后一个尾音,慢条斯理地鞠了个躬,照例搏了个满堂彩,她没有久留,谢幕后就回到后台。   她刚将点翠头饰摘下来,就从镜子中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   “啊——”许还仙刚要尖叫出声,就被那个男人捂住了嘴。   许还仙卷翘的睫毛一闪一闪的,她我见尤怜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   男人轻声说:“别紧张,我不会伤害你。”   “但我要你保证,如果我松开手,你不会大叫出声。”   躲在灯架一侧的温达浑身一颤,那把声音,就算化作灰他也认得。   那是温豁的声音。   温豁怎么会在这儿?他这个哥哥不是一向自律到严苛的地步吗?现在这样算怎么回事,原来从前在温如岚面前的种种表现,都不过是障眼法。”   只是温豁怎么突然找上许还仙?温达决定做一个窃听者。   许还仙慌乱中,一双眼睛紧张地看着温豁的表情,生怕他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   对温豁方才提出的要求,许还仙没有半点犹豫就答应了。   看着妆容精致的女子在自己掌下小心翼翼地点头,温豁的心底涌上一阵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他松开对人的钳制,不料就在这一瞬间,许还仙忽然爆发出高分贝的呼喊:“来人——”   温豁眼疾手快地又将她的嘴捂上了。   面对着温豁陡然尖锐起来的眼神,许还仙心头泛起一丝寒意,她总觉得面前的男子有些眼熟,可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温豁眉头微皱:“为什么不照我说的做呢,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你?”看着温豁脸上没有温度的笑容,许还仙的心跳越来越快。   她默默地握紧手中刚刚摘下的簪子,准备找准时机孤注一掷地刺向对方。   没想到这个时候,背后却忽然传来脚步声。   那脚步声一点点地逼近,敲在许还仙心头,让她重新燃起希望。   温豁警惕起来,沉声道:“谁?”   下一刻,他就听见一把熟悉的声音:“哥,好巧啊,没想到居然能在这儿遇到你。”   温达含着笑朝温豁和许还仙走去。   哥?听到这个称呼,许还仙猛地瞪大眼睛,呜呜地挣扎起来。   温达循声望去,轻轻地啧了一声:“哥,你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怎么能这么粗暴地对待夜姐呢,把人吓到了,多不好啊。”   温豁绷着脸没有说话。   再看许还仙,精心打理的头发乱了,脸色苍白无比,脸上的表情紧张又害怕。   显然是一副被吓到的样子。   温达似乎全然没有留意到温豁和许还仙剑拔弩张的氛围,他一步步地走过去,而后用力地将温豁的手挪开,把许还仙扶起来。   做完这些,他便双手插兜,问温豁:“有烟吗?”   温豁冷着脸给他抛了个烟盒,温达顺手一接。没想到那盒子打开了,而盒子里头放着刀片,这一接手就给扎破了。”   伤口有些深,血流不止。   许还仙眼眉一挑,看向温豁的眼神里明显带了一丝惧意。   “夜姐,你说我哥是不是特傻,烟盒里放刀片做什么?”   他浑不在意地用烟丝压住伤口,见血止住了,才拿一根烟叼在口中,用火机点燃。   “更可笑的是,我每次都会被划伤,一次次地流血。不过,我哥这是在跟我闹着玩。”   “在你们行话里,我这种傻子叫什么?”   “冤大头。”   “没错,就是冤大头。你别看我哥这样,其实他没有恶意的。不信你等着看,他铁定有正事儿找你。”   温豁面无表情地看着温达和许还仙说话,从头到尾没有为自己的行为解释一句。   待许还仙将信将疑地看向自己,温豁才从口袋里掏出那一方绣着字的帕子,把它递给了许还仙。   “我是来还这个的。”   许还仙盯着帕子看了半晌,脑中忽然灵光一现,她诧异道:“是你?当日倒在台下的那个客人?”   “是我。”温豁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语气稀松平常得仿佛在说今天的天气很好一样。   许还仙闻言挤出一丝笑意:“抱歉,你也知道干我们这一行的,经常都会有些狂热的歌迷闯到后台来……”   许还仙话音刚落,温达就爽朗地笑道:“比如像我,就是你的忠实粉丝。”   许还仙方才是受了惊吓,如今平静下来也变得健谈了。   她笑道:“还不知道两位尊姓大名。”   “免贵姓温,名达,这位是我的兄长,温豁。”   “温家?可是开香坊的那个温家。”   “是。”   许还仙的眼睛亮了:“我最喜欢你们香坊的鹅蛋珍珠粉。”   温达笑道:“夜姐哪里需要什么鹅蛋珍珠粉,夜姐本人便是仙子下凡。”   “油嘴滑舌。”许还仙原先的紧张渐渐退去,和温达越聊越投机,而温豁却半句话也插不上。   温达天性爱玩,素日里经常出入这样的风月场所,尽心尽力地做一个纨绔,   他一面游刃有余地应付着聊天,一面悄悄地看手表。   估摸着外头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温达把烟掐了:“哟,都这个点儿了,我还有点事儿,你们聊。”说完,送了许还仙一个飞吻,“夜姐,回见。”   温达走了,剩下温豁和许还仙四面相对,很是尴尬。   经过方才这么一出,许还仙对温豁真的有点怕,她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间不早了,温先生请回吧。”   见她背朝着自己卸耳环,温豁只好皱皱眉,退了出去,放在身侧的手已悄然握成了拳。   直到身后的脚步声渐小,许还仙才松了口气。   她脱力地垮下肩膀,摸了把汗湿的后背。没有人知道和温豁单独相处的时候,她有多么害怕。   和温达的开朗健谈不同,温豁脸上虽然带着笑,可那笑意不达眼底,反倒看着让人发慌。   许还仙轻轻地抚了抚胸口。   那边厢,芸笙被孙骏带上了黄包车,他身上的药性还没解,此刻倚在孙骏怀里,还在不安分地乱动。   孙骏被他蹭得难耐,哑着嗓子对车夫道:“劳驾快些。”   车夫的脚程加快了,夜晚的凉风吹来,让孙骏稍稍好受了一些。   想来想去,他只有将芸笙带回自己的住处。   孙骏的住处是一栋两层的小洋楼,他家境不错,留学回国后便习惯了一个人住,遂在宁城置了这雅致的住处。   下了车,他扶着芸笙一步步地走上台阶。   刚掏出钥匙将门打开,芸笙的吻再度袭上来。   青涩却热烈的吻成功地挑起孙骏的心头火,他把钥匙一扔,就将芸笙扑倒在柔软的沙发上。   仰躺着的青年是那样的美好而不设防,孙骏用力地扯掉领带。   刚准备倾身向前,却听见芸笙嘴里念叨着什么。   孙骏俯下身细听。   “大少爷,大少爷……”芸笙嘴里反复念叨着一个称呼。   孙骏只觉得一盆凉水从天而降,让他整个人掉在冰里泡过一般,冷得彻骨。   他心情复杂地瞪着沙发上的芸笙看了半晌,默默地捡起跌落在一旁的钥匙。 第57章 缘定三生7   芸笙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躺在陌生房子的沙发上。   他倏地从迷蒙中回过神来,警觉地朝四周看了看。   房子里空荡荡的,没有半点人声。   芸笙飞快地检查了自己的衣服, 见身上的衣服完好无损, 这才松了口气。   他隐约记得昨夜他醉得厉害,和温达说笑了好一阵, 喝完了那杯血腥玛丽, 然后就晕头转向, 不知今夕何夕了。   在他站起身的当口, 房门忽然打开了。   孙骏一脸平静地走进来。   芸笙张口道:“这……这是你的房子?”   “有问题么?”孙骏的语气有些漠然。   “我昨晚……”   孙骏看了眼表:“不早了, 该上班了,巷口有个馄饨摊子,去那儿吃点儿吧。”   “我……”芸笙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安静地跟着他去了巷口。   清晨的洋房区,灰扑扑的天空偶尔飞过几只灰雀,两人穿过一排相似的宅邸,在巷口处, 有一个冒着热气的角落, 老板正用大勺从锅里捞出两碗馄饨, 撒上葱花和虾米, 细密的香味就透了出来。   芸笙小口小口地喝着热汤,看着对面的孙骏吃得满头大汗。   他仿佛也被感染了似的,咬了一口皮薄馅多的馄饨。   口中的鲜味还未散去, 芸笙听见孙骏说:“下一次,不会喝酒就不要喝。有喜欢的人就去表白,表白失败就放下。人生百态,不就是一碗馄饨能解决的事吗?”   芸笙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吃得满头细汗的男人,许久没有答话。   直到孙骏有些嫌弃地看着他碗里的浮油:“快一些,馄饨皮都糊了。”   他才回过神来。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大家照样忙着各自的工作,过着各自的生活。   柳雁欢和秦非然住在同一屋檐下,生活虽然忙碌却也充实。   秦非然在关注股市的时候,柳雁欢在一遍遍地研究着香方配比;秦非然在写小说的时候,柳雁欢在看传奇志怪。   柳雁欢看传奇志怪时不喜欢开电灯,更喜欢点蜡烛,他觉得这样才有气氛。   比如此刻,深秋凉夜里,他就拥着一袭薄毯子蜷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本高潮迭起的鬼怪奇谈,面前是跳动的烛火。   忽然间,烛火熄灭了。   他猛地回转头,看见惨白的月光照在张扬的枝丫上。   窗帘上的黑影看起来就像张牙舞爪的鬼影。   他觉得有些冷,赶紧从沙发上下来,走到窗边。   刚想把窗关上,忽然有人将他从背后抱住了。   熟悉的香味袭来,柳雁欢笑着转过头,和秦非然交换了一枚深吻。   “不是说过,不要就着烛光看书么?”   柳雁欢轻笑:“这样才有气氛嘛,你不知道,我刚刚正好看到‘一个女鬼缠在人身上,吸那人的阳气’时,你就抱了上来。”   秦非然无奈地轻笑一声,直接将柳雁欢抱起来:“那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招惹一只‘鬼’的下场是什么?”   柳雁欢被他抱进洗浴间才知道,招惹“鬼”的下场是被“吃干抹净”。   第二天,当他揉着酸软的腰来到办公室时,就看见俞非风风火火地从外间跑进来。   “怎么了?”柳雁欢给气喘吁吁的她倒了一杯水。   “头儿,这是我从温家的韶华香坊买来的,你闻闻。”   柳雁欢接过她手上的一小瓶香水,打开盖子嗅了嗅。   一瞬间,他蹙起了眉头。   “这个香调和味道……”   “头儿,你也觉得……”俞非一脸紧张,“你是不是也觉得很像。”   一旁的孙骏疑惑道:“像什么?”   柳雁欢把香水瓶递给孙骏:“闻闻看。”   孙骏眉头一皱,这个味道太熟悉了,他们奋斗了多日的成品,和手中这瓶香水的气味相差不远。   “会不会只是前调闻起来像?”   柳雁欢语气凝重道:“再等等看。”   等香水的中调和后调散发出来,孙骏的脸色彻底黑了。   “这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真的是巧合?我们的创意正好和他们的撞上了?”   柳雁欢一直没有说话,直到俞非问出这个问题,他才摇头道:“不可能,里面用的原料都是一样的。”   “就算真的心有灵犀,也不可能有这样巧的事,只怕是我们的香方被人透露出去了。”   “……”此话一出,满室寂静。   “在座的各位,都有嫌疑。”   俞非第一个站出来说:“不是我,这瓶香是我的心血,怎么可能把香方透露给对手!”   林立、孙骏接连否认。   柳雁欢的目光望向芸笙。   芸笙垂着头,轻声说:“不……不是我。”他看着柳雁欢越来越锐利的眼神,脑子里越来越乱。   “那温家兄弟还真厉害,难不成他们有千里眼、顺风耳,能看到我们实验室的内幕?”   “温家兄弟?”孙骏蹙眉道,“芸笙,我记得,那日在丽都,坐你旁边的那个男人叫温达,他是不是温家二少爷,韶华香坊的掌权人之一?”   芸笙闻言脸色一变,俞非方才一直盯着芸笙看,如今登时质问道:“是不是你?”   芸笙心下着慌,下意识地否认:“真的不是我,孙骏,你为我作证。”   “你那日喝醉了,你们在一块说了什么?我也说不好。”   柳雁欢脸色沉如水:“算了,现在追究这些没有意义,原本我们的发布日定在半月以后,报社、电台宣传都已经联系好了,若是临时改期会对品牌声誉造成影响。”   众人闻言都有些失落,低沉的气压弥漫在实验室中。   “都说说吧,你们有什么解决方法?”   “要不然,我们改香方吧,配比不同气味也不同,改掉其中一些原料,应该可以补救。”俞非第一个提议。   孙骏摇头:“恐怕不行,我们的第一款香定位是高档消费品,韶华的这一款同样也是,短期之内顾客不可能购置两瓶风格相似的香水,为销量计,也不可能草率地改原料。”   柳雁欢点头:“孙骏说得对,韶华香坊原本就是传统的香品作坊,香水的理念和梦三生有相似之处,更何况两瓶相似的香水一前一后面世,很容易被有心人作文章,简单的改香方,肯定是行不通的。”   “那该如何是好啊。”俞非的提议被否定了,登时有些泄气。   看着一个个垂头丧气的组员,柳雁欢叹了口气:“大家回去休息吧,韶华的香水留下,我来想办法。”   听着面前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柳雁欢揉着额头,低头沉思,许久才抬起头来。   却与芸笙看了个眼对眼。   “你怎么还在?”柳雁欢的语气透着疲惫和冷淡。   “我……我不是故意的。”   “芸笙,我知道你或许不是故意的,但是祸已经闯了,关键的问题是应该如何弥补。但是你看,方才我问解决方案的时候,你一句话都没说。”   “我……”   “我知道,你一向在意别人对你的评价,不管是当初在医院时,郭斌说你娘娘腔,还是今天同事对你的种种意见。我能理解你会觉得不舒服,但是芸笙,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在东窗事发的时候,大家第一个想到了你,为什么俞非会这样质疑你?没有无缘无故的质疑,也没有无缘无故的非议,你在觉得委屈、难过之前,先反思一下自己行吗?”   “专业上的事情,你可以一步一步来,但是你的心思要放在调香上。我不是说你不能在闲暇时间去丽都,人有七情六欲,去找乐子也无可厚非,但是芸笙,你在工作的时候数次看着我发呆,这是事实吧,数据记录出错,这也是事实吧。如果说专业水平不够是无法在短期之内改变的事实,那么我方才说的那些,完全就是可以避免的错误。”   芸笙被说得不敢起头看柳雁欢的眼睛。   “或许你很奇怪,我为什么会邀请你来韶华?如果这个决定让你有所误解的话,我可以解释给你听。”   “在你戏班的梳妆台上,有很多的香粉,我仔细观察过,你在形容香味上很有天赋。比如有一盒蜜桃香粉,别人形容的时候都说香气浓郁,只有你说那香粉有种熟透了近似于腐烂的味道,所以你特别不喜欢。”   “这其实是一种天赋,一千个人里,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喜欢蜜桃香,可不是所有人都能把厌恶的点表达得那么清晰的。在很多人眼里,蜜桃香气四溢,理所当然就是好的,但你不一样,你从那香气里感受到了腐烂、甚至是死亡,这就是不同于旁人的感知能力,也唯有这样的天赋,才能帮助你成为一个有独到见解的调香师。”   “可是现在,看到你的表现我开始反思,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你有真性情是不错,可是公司不是戏班,调香也不是唱戏,是我忽略了,调香是幕后的工作,唱戏却是在幕前,调香师是低调的幕后功臣,而戏子是台前风光无限的角色。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勉强你来这儿,今天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如果你想离开,我会体面地送你离开。” 第58章 缘定三生8   “你这是……要赶我走么?”芸笙瞪大了眼睛, 难以置信地看着柳雁欢。   “芸笙,不要让我后悔将你带到梦三生。”   “……”芸笙颓然地垂下了头。   芸笙走后,柳雁欢才长出了一口气。眼下看着手边的香水, 他心里一阵郁卒。   到了紧要关头的这段时间, 组员却找不到柳雁欢,他就像人间蒸发似的。   事实上, 柳雁欢哪儿也没去, 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在他的工作台上, 是一整匹完整的香云纱。   他手里握着剪子, 一点点地将布料剪开, 他的动作初时还有些生涩,到后来却是越来越流畅。   眼看着一块旗袍前襟就要在他手中诞生,柳雁欢却放下了剪子。   他站在阳台上,看着外头黑漆漆的天色,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他解释不了此刻心慌的缘由,明明四周一片岁月静好的静谧,可看着这浓重的黑色,柳雁欢心头却涌上了一阵莫名的心慌。   这个钟点了, 秦非然还没有回来。   柳雁欢索性到楼下泡了杯咖啡, 可一杯咖啡喝完了, 还是不见秦非然回来。   他走到料理台, 从菜槽中取出食材。   新鲜的三文鱼肉和沙丁鱼肉被他切成细条状,面上再撒上香柚汁。   在等待米饭蒸熟的这段时间里,柳雁欢三番四次地瞄向墙上的挂钟。   不对劲儿, 很不对劲儿。   往日晚归,秦非然都会报个信儿,可今天却什么都没有。   米饭蒸熟后他撒上芝麻和纯米醋,然后他一面裹着寿司模具,一面心不在焉地片着黄瓜丝。下一刻,却听到一阵急促的开门声。   秦非然是带着伤进门的。   看见秦非然头上流血的伤口,柳雁欢险些切到了手。   他飞快地跑过去搀住了秦非然:“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秦非然诧异地看了一眼料理台,轻笑道:“没事,伤口不深,处理一下就好了。”   说着,他使劲儿地吸了吸鼻子:“在做什么?好香啊。”   柳雁欢满腹心思都在他的伤口上,闻言绷着脸道:“别插科打诨,到底怎么回事?”   “真没事,今天借二哥的车谈公务,没想到在半道上刹车失灵给撞了一下。”秦非然的语气轻描淡写,可柳雁欢知道,那场景一定是凶险万分。   他将秦非然摁在沙发上:“别动,我帮你包扎。”   秦非然说得没错,额头处的伤口最深,可也不到要缝针的地步。柳雁欢给伤口抹上碘酒,脸色着实不好。   秦非然偷着打量他的脸色:“你生气了?”   柳雁欢拿着棉棒,正色道:“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把自己的安全放在首位。今天只是磕出一道口子,哪天要是车子冲出围栏、撞上前头的障碍物怎么办?要是我做完了寿司,听到的是噩耗怎么办?要是一整个晚上你都没有打开家门怎么办?”   柳雁欢的语速越说越急,语气里是深切的恐惧。   秦非然伸出手臂,把他禁锢在怀里,哑声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说着,他轻吻着柳雁欢的额头,不显眼的胡须沫子,摩擦着柳雁欢额前的皮肤。   柳雁欢不再说话,只是专心致志地帮他处理伤口。   当看到手臂上的血痕时,柳雁欢皱了皱眉:“医用纱布不够了,你等我一下。”   他从工作间里拿出了将要成型的旗袍前襟,三两剪子就把它剪成布条状。   秦非然眼见着他下刀,着实有些心疼:“就这么剪了,不可惜么?”   柳雁欢眨眨眼:“和你的伤比起来,算不上可惜。香云纱的面料柔软透气,很适合做包扎之用。”   秦非然看着手臂上那一圈布条,轻声道:“怎么样,事情都解决了么?”   提起这个,柳雁欢登时有些消沉。   “没有,我以为旗袍能给我灵感,可事实上即便我自己动手制作,也没得到什么启发。”   秦非然从包里取出一份文件:“看看这个。”   柳雁欢接过一看,发现是一份韶华香坊的营业状况统计表,又听秦非然说:“他们新出的香水确实很受欢迎,不仅是日用的需求量,还有送礼、馈赠、收藏等,销路很广。其实在这之前,温家做传统的香品,虽然能有所盈利,但利润的确是在慢慢减少,可以说这瓶香水帮了他们大忙。”   柳雁欢看着那份报表,脸上的表情很是凝重。   “不过,作为一款市面定位为高档消费品的香水,也有它最致命的弱点。”   柳雁欢倏地看向秦非然:“是什么?”   秦非然揉了揉肚子:“嗯,我有点饿了。”   柳雁欢满腹好奇骤然被打散,不爽之余却也觉出饿来。   他把做好的寿司卷切块端上桌,秦非然尝了一口。   “如何?”柳雁欢满怀期待地问。   “肉质鲜美、饭团有嚼劲,很不错。”说着,把剩下的一半塞进柳雁欢嘴里。   “香水不像食物,一顿不吃都饿得慌,它不是生活的必需品,所以顾客在选购的时候,主观的意愿占了很大的比例。”   柳雁欢闻言若有所思。   “假设你是消费者,在选购一瓶香水的时候,最看重的是什么?”   柳雁欢思索片刻,答道:“气味,这是我首要考虑的。”   “没错,顾客在选购香水的时候,气味是否符合自身的要求是第一要素。”   “其次呢?”   “价格?包装?”   秦非然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要忘了,韶华销售这款香水的时候,声称它是独一无二的创意作品,这是韶华高端线的第一瓶作品,由温达负责。”   柳雁欢对温达这个名字已经产生了一种生理性的厌恶。   他漠然地反问:“那又如何?”   “如果我是一个能够买得起高端线的消费者,那么我当然希望,我所购置的这瓶香水,香味是独一无二的,即便做不到独一无二,至少在短时间内是可以被其他人羡慕的,甚至于可以开创一个香水新纪元。”   “没错。”柳雁欢缓缓地点头。   “如果这瓶被我十分珍视的香水,一时间成了街头巷尾人人买得起的便宜货呢?”   柳雁欢吃了一惊:“怎么可能……”   说到一半,柳雁欢顿住了,他有点明白秦非然的意思了。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推出一款平价的香水,来让韶华的这款香变成廉价的街香。”   “不一定是香水啊,可以是日用的沐浴露、香皂,只要是跟韶华的香水相似的味道就可以,试想一下一个都市丽人花高价买了一瓶香水,满心以为自己能够成为众人的焦点,可是却发现街头巷尾都是类似的香气,就连菜市场里卖鱼的妇人,都在用着同味的香皂,她会是什么心情?”   如果真是这样,曾经买过这款香水的人一定会对韶华发起大规模的声讨,同样的,这款被韶华夸为绝世创意的香水,也会从云端跌落到泥里。   “那照你的意思,梦三生的高端线怎么办,还需要同时推出高端线香水么?”   “当然要,香皂、沐浴露是作为赠品存在的,在高端香水发行的同一天,前来梦三生参与庆典的民众,都可以免费获得香皂和沐浴露。这样一方面扩大了客户的影响力,一方面也保证了当天门店的销量。”   “可高端香水版块,我至今没有想出比原先更好的创意。”柳雁欢有些沮丧。他承认创意被窃取以后,他一度消极怠工,虽然闷在工作室里,很多时候却是浑浑噩噩,不知如何是好。   “你啊。”秦非然的声音懒懒的,听起来很性感,“就是太执着于旗袍本身,其实有的时候,应该跳脱开来看的。”   “什么意思?”   “你看方才,你看见我受伤,就顾不上正在做的旗袍,把布料剪碎了给我当纱布用。其实生活中不也是这样么?很多的突发事件我们预料不到,今天你看起来端庄典雅的旗袍,其实穿在不同人的身上,就会有不同的气质。”   “如果说韶华的香水是你原先的创意,那么我可以告诉你,这瓶香水对我来说,好则好矣,却也有一点遗憾。”   “什么遗憾?”柳雁欢心中砰砰直跳。   “我闻到这瓶香的时候,觉得它的香气虽然好闻,却少了点鲜活。就像是橱窗里笔挺得没有一丝瑕疵的旗袍,虽然美丽,却像镜花水月一样不够真实,缺乏个性。”   柳雁欢深吸了一口气,他的才华为大家所公认,所以实验组的成员都对他言听计从,很少有提反对意见的时候。反观秦非然,虽然是个外行人,但不得不说,他的建议中肯而且一针见血。   “我知道,调香就像写八股文,条条框框、诸多限制,可是在这些限制之中,还是可以加进一些更加鲜活的东西的。”   那一瞬间,柳雁欢觉得这么多天以来的煎熬终于有了答案,他“吧唧”地在秦非然脸上亲了一口,就想往楼上的工作室走。   却被秦非然拽住了:“今夜,你的主要任务是照顾‘伤员’。”   是夜,柳雁欢极尽温柔地爱抚‘伤员’,生怕弄疼了他。秦非然却依旧表现神勇,就像未曾受伤一般。   满足的呻吟过后,柳雁欢躺在秦非然怀里,迷迷糊糊地想着:都说美色误国,原来是真的。 第59章 止谈风月1   等柳雁欢睡熟了, 秦非然才悄然下了床。   书房里,郭斌的电话适时响起。   “查得如何?”秦非然问。   “二爷说,昨晚他去了波利拳场。”   秦非然蹙眉道:“他又跑去打拳, 伤人了?”   “没, 二爷每次都是点到即止。”   “查一下,波利拳场是谁的场子。”秦非然神色凝重。   今日他借了秦非翔的车子, 原本好端端的车子刹车却忽然失灵了。   像他们这样的人, 即便是生活中再单纯的一件小事, 也不敢掉以轻心。   这次事故是意外, 还是人为, 是冲着秦非然来的,还是冲着秦非翔去的,这些都要查清楚。秦非然缓缓地摩挲着手上的戒指,隐隐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   与此同时,在丽都歌厅,温豁与温达正举杯庆祝。   “哥,你知道这次我们赚了多少?早知道香水这么好赚,还做劳什子传统香道。”   “我问过专业人士了, 现在我们用的是天然香料, 等到用醛香的时候, 更是节省成本, 简直就是暴利啊。”   温豁喝下一口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看来这次,你是打了场胜仗。”   “那是当然啊, 你都不知道,梦三生那头简直慌了手脚,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拿出什么说法来。芸笙那个傻子,怕是现在还蒙在鼓里呢。”   “怎么,你没把人睡了?”温豁露出邪肆的笑容。   温达一怔,忽然想起了什么:“那天,是你在他的那杯酒里下药?”   “记得那个时候我请他跳舞套话,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座位上是没有人的,孙骏还把我的包拿走了,你就是趁着我们都不在的空档,在他的酒里下药?”温达一下将所有的思绪串联在一起。   “这有什么好惊讶?”温豁诧异地挑了挑眉,“我还以为你早该想到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不是说好只是通过他拿到香方么?”   “我这不是怕你失手嘛,毕竟机会只有一次,你要是没能套出话来,岂不是功亏一篑?更何况芸笙可是‘朋来’戏班当红的角儿,虽然不如莲官,却也是极品一枚,我送这么一份大礼给你,你横竖不吃亏啊。”   “……”温达简直说不出话来,他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二位还真是捧场。”这时,许还仙端着一杯酒走过来,慢慢地在两人身边坐下。   她一落座,温豁脸上的笑容就消失殆尽了   “温少,我都听说了,韶华新出的香成了时下最热销的香水,只可惜价格过高,我这种在丽都讨生活的,可买不起啊。”   “那有何难啊。”温达执起许还仙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枚吻:“夜姐若是喜欢,再宝贝的东西我都送给你。”   “真的?”许还仙眼睛一亮,“那我提前谢过温少了。”说着,她也不久留,婀娜地起身招呼旁的客人去了,全程只把温豁当空气。   许还仙一走,温达就明显感觉到,身边的空气弥漫着低气压。温豁不再说话,只是兀自灌着酒。   温达握着酒杯,默默地喝着酒,不时用眼睛的余光打量温豁。   他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哥哥了,他承认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可温豁做的事,比他还要下作一些。   想起在众人口中风评颇高的温家大少爷,温达总算领悟了‘道貌岸然’这四个字的含义。   他强笑着开口道:“哥,你怎么光喝酒啊,不去找点乐子?”   温豁哂笑一声:“我不像你,生来走桃花运,红颜知己的福分我消受不来。”   “呵呵。”温达干笑了两声,看温豁真的没这个意思,便径自去了舞池。   眼看着梦三生香水的发售日越来越近,俞非、林立等人急得嗓子眼儿冒烟,可柳雁欢却很淡定。   替他准备香材的众人发现,柳雁欢这一次所要的香材,更像是一场美食派对的狂欢。柠檬、八角、肉桂、生姜、蜂蜜、香草和茶叶。林立一脸担忧地看着柳雁欢列出来的单子,深深地怀疑他们的头儿是不是饿了。   可事实上,柳雁欢就是要用这些原料,打造一款华国人记忆中的茶香。   是秦非然的话提醒了他,如果说,宁城女士对于旗袍的热情永远不会消减的话,那么下午茶和女士香烟就是他们永远不会放弃的生活方式。   在调制这款香水前,柳雁欢特地观察过贵妇人的生活方式。   红茶和烟草,构筑了宁城贵妇们的日常生活。   她们往往睡到日上三竿,一梳洗完毕,就要花个把时辰做个头发、挑选旗袍、描眉画眼,等她们真正闲下来,已经到了下午。   晌午毒辣的日光散去后,三五贵妇约着摸牌、喝茶、聊天,牌桌上是缭绕的烟雾和碰撞的麻将声。   纸醉金迷却意外地和谐。   柳雁欢嗅着混杂了烟草香和茶香的香水,嘴里跟含了颗咸话梅似的,浑身都懒洋洋的。   他伸了个懒腰,感慨一声:“大功告成。”   等到正式投产之时,众人才知道,这一款香在宁城统共发售五百瓶,售完即止。   但是,特制香皂却不限量免费赠送。   俞非看着面前如同女子身形般精致的玻璃瓶,像是受了蛊惑一般感叹道:“天啊,好漂亮,旁的不论,单这个精致的瓶子已经值得收藏了。”   她在手背上抹了一点,轻轻地嗅了嗅。   却不由地皱起眉头,半天没说话。   “这个……”她在想着措辞,虽然她对柳雁欢的水平十分信任,可是这瓶香水却不是她的菜。   “头儿,你要听实话吗?”俞非小心翼翼地说。   “但说无妨。”柳雁欢含笑地看着她。   “其实……我并不十分喜欢这款香,这个味道……有种前朝遗老的感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柳雁欢听了这个形容,朗声大笑起来。   “俞非,你不喜欢,不代表我们的顾客不喜欢,你与那些豪门太太,到底还差着辈呢。”   俞非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下一分钟却接到柳雁欢递过来的文件。   “这次的纸面广告,分两批投放,大众通行的报纸上,只放香水发售当日洗浴套装赠送的消息;另一则香水发售的广告,投在《丽人魅影》杂志上,需写明白,香水限量发售500瓶。”   俞非疑惑道:“这次的香水命名为?”   “止谈风月。”   “今宵止可谈风月,不谈国事,前朝旧梦的味道更重了。”   因着俞非本人对这款‘止谈风月’并不是很感冒,是以她一直对发售情况抱着怀疑的态度。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在香水正式发售前,各大门店都接到了各地豪门公馆的电话,名媛贵妇们争相询问香水的消息,不过两三日的功夫,五百瓶香水已经订购一空。   俞非兴奋地问柳雁欢:“头儿,要不要加量?”   “再加500瓶,当天总店发售之用。”   发售当天,梦三生的总店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   当然,多数人都是冲着免费的洗浴套装来看热闹的。   准备的八万份洗浴套装,一个上午就领完了,据说领到的人对香味都很满意。   直到第一个人发现,韶华的香水和梦三生的洗浴套装,在气味上有种迷之相似感。   虽然一个是用醛香制成的添加香精,一个是正儿八经的天然香料,不过普罗大众并不在意这个,一时间韶华香坊的香水沦落成了街边的大路货,舌尖嘴利的时尚评论人,用“掉价”来形容韶华香坊的“绝世之作”,舆论大势使韶华沦为了笑柄。   而“止谈风月”这一款香同样是褒贬不一,喜欢它的人巴不得它变成纯商业香水,源源不断地供应才好,直言这款香水闻着会让人上瘾,一时片刻都离不得。不喜欢的人激烈抨击它通身充满“遗老臭”,一点都不符合新时代女性的个性。   不过在激烈的抨击过后,一群人发现他们连贵妇们摇曳的裙摆都碰不到,更不要说买到那价格已经翻了好几倍,在正经市场上已经绝版了的“止谈风月”,一时间,在宁城的上流社会,贵妇们都以拥有一瓶“止谈风月”为荣。   梦三生这个新生的香水品牌,一出手就是钢筋铁拳,在宁城香水届砸出了自己的一片天。   三个月后,梦三生首席调香师柳雁欢宣布,梦三生旗下,将新建品牌“镜花缘”,生产日用化工产业。曾经免费赠送而被无数人魂牵梦绕的洗浴套装,正式在镜花缘品牌的生产线下投产。一时间,原本做日化的企业全都措手不及,镜花缘的日化产品销量却一路飙高。   樊梦看着手边带着标准化生产包装的镜花缘洗浴套装,再看看面前并排而坐的秦非然和柳雁欢,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长江后浪推前浪。   樊梦就像柳雁欢印象里的贵妇人一样,缓缓地呼出口中的烟圈,喝下一口全糖的红茶:“雁欢,恭喜你成为‘镜花缘’日化的总经理。” 第60章 止谈风月2   柳雁欢左手边是精致的法式下午茶, 右手边是宽阔的江面。   他扭头看向身侧的男人:“这功劳,多半要归功于非然的,我不过是受他启发。”   “启发之下能有这般惊人的魄力和创造力, 证明我没有看错人。”樊梦笑道, “我们算是赶上好时候了,现在经济繁荣, 股票猛涨, 富人积聚着财产, 奢侈品消费也与日俱增, 香水正是发展的大势。”   “樊姨买了哪几只股票。”   “我平日里忙, 股票都交给经纪打理,有几只在做长线,你若想入市,不必问我,你身边不正坐着一个行家嘛。”   “他们三兄弟,没一个安分的,我听说你大哥最近在做什么基金公司,你可知是怎么回事?”   秦非然喝了一口咖啡, 漫不经心地说:“樊姨, 你也知道, 大哥向来不喜欢我过问他的事, 不过最近股市风头正劲,他肯定入市了,至于玩法端的看个人。只希望他不要玩着玩着把本职给忘了, 他那部门安逸,蛀虫也多。”   “二哥倒是一直没有正经营生,也不知道我爹怎么想的。”   樊梦目光一闪:“他啊,混世魔王一个,最大的梦想就是混吃等死,你爹他……怕是早看清他的性子了。”   “这样都惯着,倒不像是爹的性格了。想来我们三兄弟中,二哥倒是最幸运的,虽然少时离家,可到底在外头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如今回来也安安心心做甩手掌柜,哪像我和大哥,接手多年腌臜事儿。”   樊梦快速地看了秦非然一眼,随后敛下眉目,搅拌着咖啡中未溶的方糖,不再作声。   柳雁欢见气氛有些闷,便转了话题:“这一回,韶华是被重创了。”   “温家那两兄弟,一个赛一个的,手段都上不得台面,只让他们折一次名声,算是便宜了他们。”秦非然语气有些冷。   “我看未必。”柳雁欢笑道,“外公向来偏袒温达,可这次项目的主理人正是温达,这回怕是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诚如柳雁欢所言,此刻的温家,气氛沉重得就像一张陈年的弓,勒得人虎口发疼。温豁和温达两兄弟站在老爷子温如岚的红木书案前,低垂着头,宛若两条丧家犬。   温老爷子一直由着小厮替他抚胸口,他的脸皱成了一朵褶子花,实在喘不上气来:“你们,你们这两个废物!”   或许真的是气狠了,这一次,温老爷子连着温豁、温达一块儿骂。   “温平,你给他们念,让他们听听,报纸上都是怎么说我们的?”温如岚冲小厮吩咐道。   温平看了眼垂头丧气的两人,开始念道:“韶华香坊跟梦三生打的这一仗,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所谓精心炮制的香水连日用香料都比不过,买一百块镜花缘香皂,价格也未必超过奢华香水,只有蠢货才会去买这样庸俗的香水。”   这样的评论还不是一条,自从镜花缘日化投产以后,韶华的门店每天都有消费者闹上门,哭着嚷着要退货。   温达根本不知道怎么应付这样的场面,因为缺乏正面的公关,韶华香坊的企业形象大跌。   温如岚又一次冲着温豁开火了:“我不是一早就说过,要你带着你弟弟么?我看你根本没把老头子的话放在心上,行了,你翅膀也硬了,温家的小庙容不下你了。”温如岚对着温豁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斥责。   “爷爷,不管我翅膀硬不硬,温家都跟我没关系不是吗?我在你眼里始终流着异姓的血,这么多年了,不管我怎么卖力地想要打理好韶华,在你眼里我的努力都是一钱不值的,都是在为你的亲孙子铺路。”   温如岚一下子被梗住了,他瞪大眼睛,却说不出一句话。   温达同样也愣住了。   他没想到,事情的真相居然是这样。   温如岚遭逢此打击,情绪大起大伏,一下子支撑不住,出气多进气少地昏死过去。   温达等人登时顾不上许多,上前将温如岚扶住送医,一回头却不见了温豁的身影。   等到许还仙描好了眉,穿着薄纱披肩准备登台时,看到的就是在台下喝闷酒的温豁。   许还仙扭着腰走过去:“温大少,今天就你一个,二少没来么?”   温豁闻言抬起头:“你很希望他来么?”   敏感如许还仙,立刻从他的话里听出了阴鸷的味道。   她小心翼翼地搜寻着措辞:“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平日里你们在一起,故而有此一问。”   温豁哼笑一声:“不要叫我温大少,我跟温家已经没有瓜葛了。”   许还仙仔细打量着温豁,见他双颊显出红晕,心知他是喝多了,便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   眼见着前厅越来越多的宾客进场,许还仙悬着的一颗心也稍稍放下些。   她收拾好心情,登台演唱,柔美的嗓音渐渐抚平了方才温豁话里的刺。   眼见着场子热得差不多,许还仙将薄纱披肩脱了下来,露出了光洁的手臂。   “在座的诸位,今日照例会请一人上台与我互动,老规矩,我扔花束,各位谁抢到,谁就上台来与我互动。”   说着,许还仙拿出一个苹果:“今天的互动内容来自《格林童话》,睡美人被王子吻醒的故事诸位听过么?今天我就是睡美人,那么,谁会是那位将我吻醒的王子呢?”   “一、二、三……我抛了。”当许还仙将手中的花束抛出时,却听见背后传来一阵骚动。   间或夹杂着两句议论:“诶,你谁啊,你怎么打人呢?!”   许还仙回转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捂住了嘴。   面上温文尔雅的温豁,此刻却像一只嗜血的凶兽,他把抢到花束的男子压在身下,一圈又一圈地往那男子脸上打。   眼见着男人的鼻血流出来,把温豁的拳头染红了。   他初时还骂两句:“你脑子有病吧。”后来实在被揍得受不了,就将手中的花束让了出来。   温豁将手上的血如数抹在扎花的包装纸上,原本洁白的花束因为染上了红色而变得分外刺目。   “送给你。”温豁将花束递到许还仙面前。   许还仙一双手颤抖着,众目睽睽之下,她觉得自己看到了杀人的恶魔。   可她不敢反抗,只能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   就在她接过花束的一刻,忽然听到一把熟悉的声音。   “向美人求爱怎么能见血呢,真是一点都不懂得浪漫为何物的男人啊。”   许还仙猛地朝门口看去,就见温达双手插兜站在那儿,他低垂着头,从许还仙的角度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人群自发地让开一条道,让温达走上前去。   温达看了眼台上面色惨白的女子,走上台去,将她手上沾了血的花束一把扔掉。   而后直接吻上了她的唇。   许还仙猛地瞪大眼睛,手中那个用来亲吻的苹果因为过于震惊而滚落在地上。   “哇!”人群中响起一阵惊呼,随之而来是一阵掌声,在掌声的反衬之下,整个故事得到了升华。   被囚禁的睡美人终于得救了,温达是那个英勇无畏的王子,而温豁则是众人嫌恶的怪物。   本来是一个十分完美的结局,可顷刻间,他们头顶的水晶吊灯却碎裂开来。碎片扑刷刷地落下来,温达反应很快,护着许还仙往一旁的地面扑倒下去。   幸而他反应足够快,两人身上只是轻微地擦伤。   人群早已四散而去,当温达再度抬头的时候,就见温豁拿枪对准他们两个。   两人相互搀扶着站起来,许还仙挡在了温达身前。   三人相互对峙着,在某一个瞬间,许还仙忽然扑向温豁,用躯体挡住了持枪者的视角。   她那一向柔媚的嗓音在那一刻听起来分外坚决:“快跑啊!”   温达如梦初醒般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温豁怔愣一瞬间,甩开许还仙就去追温达。   温达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有这样快地跑过步,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大厦的顶层,除了天台已经无处可去。   夜晚的宁城到处是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温达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他下意识地裹紧了大衣,一步步朝后退去。   不一会儿,温豁的脸就从拐角处露了出来。   温达机警地看着他,试图唤回昔日的兄弟情义:“哥,我再叫你一声哥,我知道,我的脾气一点就着,我周边的每一个人,都抱怨我的臭脾气,可我自问在面对你的时候,每回都是和风细雨的。哥,我一直觉得你是谦谦君子,如果不是我亲耳听到你设局害我,有人跟我说我哥是个坏蛋我会一拳把他揍趴下,在我心里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是个好哥哥。”   温达说着,自己的心也酸软起来,他知道,这些不止是临场发挥的说辞,他没那么能言善辩,在这个紧要关头,能说出这样的话,里头多少饱含一些真情实感。   可温豁却不为所动,他持着枪,一步步把温达逼到死角。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我的好弟弟。” 第61章 止谈风月3   “你要怪, 就怪温如岚太偏心,从小到大,什么好的都归你, 出了事就我来承担。人心都是肉长的, 你说说,我担着这个长子的名头, 得到了什么?”   温达的嘴唇在发抖, 以他并不高明的说话水平, 一时间竟然找不到话来反驳温豁。   他颤声道:“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我想要韶华。”   温达脱口而出道:“不可能, 你又不是温家的……”那一瞬间, 他看见温豁的眼神阴沉了下来。   “果然,你和温如岚一样,你们并没有什么区别。”温豁抬手打开手枪的保险。   温达感觉身后一疼,才发现后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抵在了栏杆上。   没有退路了,温达向后看了一眼,楼底下一片黑压压的人。   温达抹了把额前的虚汗:“你不是要股份么?可以,我都给你,你先把枪放下, 我们好好谈。”   温豁冷笑道:“我看……不必如此麻烦吧。”   “你……你什么意思?”   “今天你死了, 还会有人跟我抢股份么?”   “……”温达看着眼神中透着杀意的温豁, 突然想不明白, 他们兄弟怎么就会走到这一步。   温家到他们这一辈,只有两个孩子。   温达的父母在他懂事前就离开了,除了温如岚, 温豁是他最信任的人。   温豁比他大五岁,别人都说长兄如父,加上温豁的少年老成,温达一向对这个大哥敬爱有加。   他知道温如岚的心从来都是偏的。   无论他犯了什么错,最后背黑锅的总是温豁。   他喝了凉水闹肚子,是温豁没有照看好他;他拿了温豁的玩具,是温豁不懂得让着弟弟;他逃学旷课,是温豁教坏了他。   所有的这些,都是温豁的错。   正是因为知道爷爷的偏心,所以温达一面真心佩服温豁的优秀和像苦行僧一般的自律,一边又有恃无恐地闯祸,反正背后有个擦屁股的,不用白不用。   他从来没有想过,温豁也是会疼的。   温豁只是把那大大小小的创口隐藏起来,不让人看见。   可并不代表他是钢筋铁骨,可以毫发无伤地承受这一切。   直到这一刻,看着温豁带着疯狂的眼神,温达才醒悟过来。他在心底叩问自己:如果承受这一切的是他,他会怎么做?   温达绝望地发现,如果角色对换,他会毫不犹豫扣动扳机。   这一瞬间的心慌,没有逃过温豁的眼睛,他冷笑一声,似乎十分享受这种猫逗弄耗子的感觉。   温达看着那黑洞洞的枪口,只觉得腿软心慌,他脸上情难自禁地露出一丝伤感。   声音里透着凄楚和哀求:“哥,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悲切,像只随时就会丢掉生命的幼兽,在嗷嗷叫唤着。   温豁握着枪的手,莫名地就带了一丝颤抖。   “哥,我知道……我们一起长大的日子你也记得,你的零花钱从来都不花,都被我拿来买酒酿丸子;我惹事了,都是你给我摆平;我七岁那年的发型,还是你给我剔的。”   温达的语气越来越平稳,他似乎从自己的话里找到了一种奇异的底气,对他那么好的温豁,怎么忍心朝他动手呢?   就在一切风平浪静之时,温豁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那是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发出的声音。   许还仙一瘸一拐地来到天台的入口处,一眼就看见了被逼至死角的温达。   她目光一颤,忍不住出声喊道:“温达!”   这一喊,意外丛生。   温豁原先已经降下去的杀意,瞬间又升腾起来。   许还仙见状心底发慌,她想了想,张口道:“温豁,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收手吧,现在还来得及。我报警了,巡捕很快就会来。你要是开了这一枪,罪名就彻底坐实了。”   她以为这样的话,会让温豁打消杀意,可温豁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那声音在夜晚的风声中,透着阴冷与诡异。   “是么?这样啊。”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温达整个人,就跟从高空抛下的一团物体似的,急速下坠。   “果然,到最后所有人都会帮你,可那又怎么样呢?你还是死在我手上。”   “啊!”许还仙忍不住惊声尖叫,她看见温豁缓缓地转过头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她。   就在那一瞬间,她的背后涌进了一群人,冲到天台将温豁整个围住。   温豁看着那样多的人马,轻笑道:“呵,原来你真的报了警。”他好像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刻,半点不挣扎地将手举过头顶。   温家兄弟相残的戏码第二天登上了报纸,柳雁欢看着报纸头条,半天没有说话。   秦非然将切好的水果放在他的面前,拿起一块苹果塞他嘴里。   见他还是魂不守舍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柳雁欢将报纸递给秦非然:“两兄弟一个入狱,一个重伤,老爷子只怕是大受打击啊。”   “兄弟相残,这样的戏码在家族产业中并不罕见。今日股市一开盘,韶华香坊就跌至了谷底,怕是短时间之内再难有振作的空间。”   “可惜了,温家兄弟就算再不济,好歹也正经学过香道,特别是温豁,其实他在调香上也很有天赋,如果能够由他掌权,韶华也不至于落得今天的局面。”   秦非然手上捧着咖啡,摇头道:“如果从商业的角度出发,我反倒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   “什么?”柳雁欢一时没反应过来。   “目前,止谈风月为梦三生的高端香水线打响了头炮,镜花缘的日化香精产业也逐步进入轨道,现在唯一缺的,就是面向知识女性和普通职场女性的中端香水线。   而韶华,虽然他们的第一款高端香水惨遭滑铁卢,但它毕竟是多年的老牌子了,品牌效应有了,只是相关业务上还不够成熟。如果这个时候启动收购流程,用韶华来填补梦三生中端线的空缺,那是再好不过了。”   “可是……”柳雁欢面露惊讶,“你刚才也说了,韶华是家族企业,温家怎么可能同意被收购。”   “可温家现在,并没有别的选择。温达成了植物人昏迷不醒,温豁又已经进了巡捕房,就算他真的侥幸全身而退,你认为爱温达如命的老爷子,会让他接管企业么?”   “就像你说的,温达只是昏迷,老爷子还在,只要他还在,温家就不可能同意韶华被收购。”   秦非然摇头道:“不,他会同意的,走,我们先去梦三生。”说着,秦非然将咖啡一饮而尽,率先出了门。   他将车钥匙抛给一旁候着的郭斌,笑道:“至于为什么温如岚会同意,让郭斌来告诉你吧。郭斌,把你看到的告诉雁欢。”   郭斌一面发动车子,一面解释道:“柳少,那日我帮三爷到教会医院拿替换的伤药,正巧撞见温如岚从肿瘤科室出来。”   柳雁欢不明所以地看着郭斌。   “我去查证了,他得了肺癌。”   “什么?!”柳雁欢惊呼出声。   秦非然脸色很平静,显然早已知道这个消息:“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我说温如岚会同意了吧。温达这样的情况,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而温如岚自己也是自身难保。他们根本无力再打理韶华,相反,这个时候提出收购,反而能给温如岚一个变现的机会,也许能够帮助到他。他自己想必也很清楚,如果他不在了,成为植物人的温达,就是旁人刀俎上的鱼肉。”   柳雁欢看着秦非然,心情有些复杂。   秦非然是个合格的商人,在商言商,他思绪缜密,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理有据。柳雁欢唯一庆幸的,就是这样的男人是自己的爱人,而不是自己的商业对手。   他定了定心神:“我听你的,我这就去找樊姨。”   和樊梦的谈话十分顺利,对于收购韶华,樊梦也表现出足够的兴趣,她靠坐在宽背椅上,笑道:“雁欢,收购韶华填补中端线的空缺,这是很好的想法,只是有一条我要提醒你,在签订收购合同时,必须额外加一项条款,所有与温家有亲缘关系的人,可以作为韶华的小股东,却不能在公司任职。”   樊梦只提了一句,柳雁欢便明白了。   如果说韶华香坊是温家建立起来的香道王朝,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想要收购它们的梦三生就是意图改朝换代的篡位者。樊梦是要去除温家这个“前朝”家族,在韶华香坊的一切话事权。所有握有实权的岗位,任职人员都不能够和温家有亲缘关系。   “我明白了。”柳雁欢看着面前优雅的女人,再一次感觉到樊梦的铁血手段。   顷刻间,他有种很奇妙的感觉。樊梦和秦非然,在谈起这些事情的时候,身上的气质竟奇迹般地相似。还没等他想通其中的关节,樊梦的声音又柔和了下来。   她指了指柳雁欢面前的咖啡,柔声笑道:“怎么不喝,咖啡要凉了。” 第62章 止谈风月4   “柳雁欢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发现是纯正的黑咖啡,里面半丝糖都没加。”   他皱了皱眉,实在喝不惯这样的味道。   接下去的日子, 柳雁欢并没有急着找温如岚提收购的事。   几天过去了, 柳雁欢才从泰和银行的私人账户里提取了三万大洋,只身来到教会医院。   此刻温达已经住进了高级病房, 只能靠设备维持身体机能。   温如岚坐在病床边上, 一脸凄楚地看着双目紧闭的温达。   柳雁欢在门外站立了片刻, 轻轻地敲了敲房门, 然后走了进去。   温如岚有些怔愣地看着他, 眼神中透着戒备,似在揣度柳雁欢此刻出现的意图。   柳雁欢走到病床前,细看之下,才发现温达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你来做什么?”见柳雁欢走过来,温如岚似乎有些神经质,下意识地护住温达。   “事情我都听说了,我是来探望的。”   “探望?依我看你是来看温家笑话的吧。”温如岚并不买账,“当初我用血肉亲情留你, 你不愿意留下来, 原来是有了梦三生的橄榄枝。也是, 我们韶华庙小, 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柳雁欢皱皱眉:“外公,您错了。我当初离开韶华,是因为理念不合, 事实证明我的选择也没错。温家是香道大家,香谱代代相传,您该比任何人都明白,一纸香方的重要性,温家变成这个样子,是您溺爱温达,是温达不守规则,窃取香方的后果!”   “你!”温如岚如鲠在喉,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不过正如您说的,就算再不济,我与温家到底还有一丝骨肉亲情。”说着,柳雁欢打开手提箱,“这里头是三万大洋,现在正是用钱的时候,希望您收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   温如岚还是僵着脸不说话,可脸色到底没有刚才那么难看了。   柳雁欢打量着他的表情,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外公,这是梦三生草拟的收购预案,您可以先看看,若是您也有意向,麻烦给我一份投资概要……”话还没说完,文件就被温如岚抬手打掉了。   “把它拿走,我们不需要。”或许是情绪太过激动,温如岚又开始咳嗽起来。   “外公,温豁已经进了巡捕房,而且这位长子恐怕也伤透了您的心,而温达如今的状况,若是您有个万一,他怎么办?这些问题我想您都应该考虑。”柳雁欢看了看表,“我不着急,您有一个礼拜的时间,一个礼拜后我希望能得到您明确的答复,如果到那个时候,您依然坚持不出售,我会尊重您的意愿。”   柳雁欢朝温如岚鞠了一躬,缓缓地退出病房。   眼下,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腊月初三,是秦非然的生辰。他与秦非然初识是蓝调时光,热恋是槐墨,这个生辰,他们已经是情侣关系,到了如今的相依,什么样的香水能够表达自己对秦非然的情意呢?   想到秦非然这个名字,柳雁欢脑海中有两个形象。   一个是在金融市场运筹帷幄的他,另一个是穿着舒适的居家服,在家中写稿的他。   冷硬和柔软,理性和感性同时聚集在一个男人身上,是种奇异又和谐的气质。   柳雁欢依照着记忆的脚步,一点点地炮制着生辰贺礼。   背着秦非然秘密地调制,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面对着下班越来越准时的秦非然,他觉得自己应该去拿个演技大奖。   这天晚饭后,秦非然捧着果盘,在柳雁欢的注视下吃下一块又一块的苹果。   终于,在剩下两块苹果的时候,秦非然挑眉道:“你希望我一人吃完吗?”   “当然,吃完你才可以去写稿啊。”话音刚落,柳雁欢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果然,秦非然的脸色变得很是古怪,他试探道:“你这是在抱怨我因为写稿忽略了你?”   “不不不,我没有这样的意思!”柳雁欢的笑容有点僵。   秦非然把最后一块苹果直接塞到他口中,果盘是空了,可他却坐着不动。   “唔,你怎么不吃完这最后一块?”   “谁说我不吃完。”说着,秦非然勾起唇角,把他拉进自己的怀里,直接吻了上去。   鲜甜的苹果汁在两人口中流淌,柳雁欢头脑一片空白,他对秦非然的吻,向来是没有抵抗力的。   “我这是换一种吃法。”秦非然很是满意地说。   这一刻,在秦非然面前演戏,简直就是最错误的决定。柳雁欢一面记挂着工作室里的半成品,一面嗅着秦非然身上的气味,觉得自己可以把先前的创意全然推翻。   就这样过了几天,在“精神”与“肉体”的双重磨难下,柳雁欢接到了温如岚的电话。   “你的提议,我仔细考虑过了,我同意出售,但是想要收购韶华的公司并不只有梦三生。我要求用竞标的方式,你们给出各自的条件,最终由我来选择。”   “……”这当真是出乎柳雁欢意料的决定。   可柳雁欢反应极快,他应道:“可以,我们会尽快准备竞标的方案,洽谈的日子烦请您选定。”   放下电话,柳雁欢看着手上的半成品,眉宇间不禁染上一层愁色。   他倒把公开竞标这一茬给忘了,韶华这样一朝落难的企业,已经成为业内的一块肥肉,不过国内能啃得下这块肥肉的公司寥寥无几,转瞬间,他便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当他拨通秦非然的电话时,这个猜想得到了验证。   “没错,另一家提出收购韶华的,是即将进军华国香水市场的波什迪公司。波什迪也担心自己的品牌到了这边水土不服,所以想用韶华的传统和西方调香技术相结合的方法,寻求突破。”   柳雁欢一瞬间皱紧了眉头。   波什迪算是德国一线的香水品牌,梦三生虽然在宁城实力雄厚,但是面对跨国资本,却不一定能与之抗衡。   这头的柳雁欢沉默了,那头的秦非然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   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透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别担心,尽全力准备吧。”   连着好几个夜晚,泰和银行的专业人士加班加点估算韶华的企业市值,柳雁欢也在为竞标方案做着努力。秦非然坐在皮椅上,看着面前碧绿的玻璃灯罩,问一旁的郭斌:“梦三生有意收购韶华的消息,是谁走漏了风声?”   郭斌沉声道:“负责人我带过来了。”   说着,三个黑衣人把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男人带到秦非然面前。   “你是?”   “三、三爷……”那人讨好地看着秦非然,“我是借贷部投资处的陈纯生。”   “你是这次梦三生项目的负责人?”   “是。”   郭斌在一旁冷哼道:“你的身份,恐怕不止这么一层吧?”说着,他冲秦非然道,“三爷,这人还在百亿基金公司任职。”   “百亿?”秦非然顿了顿,“是大哥的那个基金公司啊。”   “正是。”   秦非然了然地点点头,唇边挂着没有温度的笑意:“梦三生收购的消息走漏了,你可知道是何人所为?”   陈纯生看着秦非然,额头冒出了冷汗:“不……不知道。”   “不知道啊。”秦非然忽然从兜里掏出个东西。   陈纯生定睛一看,瞬间吓得脸都白了。   那是一把袖珍手枪,秦非然拿在手里就跟玩具似的,可陈纯生知道,那不是玩具。   在入职泰和之前,他就听说过这位秦三爷的手段。泰和这样的大企业,内部自然不太平,他一个新人,听老人掌故提到,这位死了娘的秦三爷是秦家忠实的拥趸,秦家放出去的债,他总有办法收回来。   不过,最让陈纯生惧怕的还不是这些。   而是随着时光的推移,那些得罪秦三爷的人,一个个都离开了。   不是欠了一屁股赌债,被仇家上门追债,就是工作上出现了重大失误被开除。陈纯生冷眼旁观,自然知道世间绝没有那么多所谓的巧合。   这里头多多少少都有秦非然的手笔,不能得罪秦三爷,从那时起就成了他的人生信条。   可自从他进了百亿基金公司以来,被资本市场的暴利冲昏了头脑,投机倒把的事情没少干,却没想到这一次被抓了现行。   “我还以为,我的手底下是最干净的,看来是我过分自信了。”秦非然吹了吹枪口,只听“砰”的一声,秦非然手边的青花瓶子应声碎裂。   “陈纯生,你该知道,我最讨厌吃里扒外的人,难不成你还想着泰和辞退你以后,你能继续在那个基金公司里混日子?”   陈纯生完全被吓到了,他两股战战,已经站不住了,膝盖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我没,没这么想,我说,我什么都说,是大爷让我去联系波什迪的。大爷说了,这叫商业竞标,是市场的规律,都是合法的,我不过就是个传话人,事成之后还能得到一笔价值不菲的中介费。我一时鬼迷心窍,就把消息透露给波什迪。” 第63章 止谈风月5   “事到如今, 我不敢求三爷原谅,只求三爷留我一条命。”陈纯生不断地朝秦非然磕头。   那咚咚咚的声音,听得人心底发凉。   秦非然弯腰从地上拾起一片碎瓷片:“你知道元朝青花瓶子放在今日值多少钱么?”   陈纯生一愣, 颤抖着嘴唇道:“不……不知。”   “那你觉得, 你吃里扒外、投机倒把的命有它值钱么?”   陈纯生脸色一僵,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秦非然抬起手, 还没扣动扳机, 面前的人已经软软地倒了下去。   保镖伸手探了探陈纯生的鼻息, 而后回禀道:“三爷, 人晕过去了。”   秦非然拿过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人抬下去, 揭他的底,省得再祸害人。”   话音刚落,就见秦旸从一侧的屏风后走出来。   “爹。”秦非然起身道。   秦旸皱眉看着一地的碎瓷片:“非然,爹说过多少次,凡事都要留一线,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秦非然低头听训,嘴上却并不表态。   等秦旸说完了,秦非然才说:“梦三生那边……”   秦旸长叹一声:“这次是我们的失误, 有什么我们能做的, 就尽量帮忙吧。”说着, 他看了秦非然一眼, “你大哥行事鲁莽,完全没把我这个当爹的放在眼里,他居然敢动梦三生看中的肥肉!”   秦非然低声道:“爹, 陈纯生这样的墙头草,稍有风吹草动就倒戈,他的话不足为信。虽然大哥手底下是有些不干净的人,可也不是大哥的过错。”   秦旸抬手止住秦非然的话:“你别说了,这事儿摊在老大头上,他就得落一个居心叵测的名头,人证当前,你也不用替他说好话了。”   秦非然应了是,将秦旸送走后,脸上的笑意丧失殆尽。   “梦三生那边怎么样?”   “韶华定了后日晌午竞拍,柳少还在加班加点地忙。”   秦非然来到梦三生的时候,一楼大堂的员工都下班了,整栋大楼静悄悄的。   秦非然坐上电梯来到柳雁欢的办公室,听见里面传来若有若无的讲话声。   仔细一听,原来是在为后日的竞标做试讲,这年头没有PPT这种科技,重点只能靠记忆。   秦非然站在门外静静地听着,直到里头的声音停止,他才轻轻地敲门。   “进来。”得了允准的秦非然推开门,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他指着桌上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香水瓶问道:“你这是?”   柳雁欢轻咳一声,面上透出一丝腼腆,指着香水瓶说:“那个……我让他们当听众。”   他指着其中一个线条柔和的香水瓶道,“这个,小桔。”然后,他把视线转向一个大方瓶子,“这个,是小蓝。”   说着,趁秦非然不留神,柳雁欢一把勾住他的领带,看着他的黑色西装笑道:“这个,是小黑。”   “你们,都是我的听众。”   然后,柳雁欢就被名叫小黑的听众强吻了。   一吻过后,秦非然将他拥住,寂静的夜里,两人的心跳声交融在一起。   秦非然拿过他手里的资料翻了翻,“紧张么?”   “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   “紧张死了。”   “那假话呢?”   “明天的收购有万全的准备,我怎么会紧张?”   秦非然一把将他拉过来,一手环抱他的腰间,再度以吻封唇;一手伸向前面,攥住他的那根物事,在他耳际轻柔地问:“有像它这样的香水瓶吗?”   “……”柳雁欢红着脸、喘着气,答不上来。   这样做的后遗症就是,一直到后日,柳雁欢在讲述梦三生的收购意愿时,都会想起秦非然的一系列动作。   偏偏秦非然一袭正装坐在下首,面上带着程式化的微笑,仿佛柳雁欢就是寻常的合作对象一般。   柳雁欢的目光从秦非然身上,慢慢地滑向温如岚。温如岚今天穿了一身玄黑的马褂,看起来十分正式。   见柳雁欢站上台,他脸上划过一丝显而易见的落寞。   柳雁欢又望向方桌另一侧的德国波什迪代表团。   波什迪一行人打扮得十分正式,皆是西装领带,一派不苟言笑的样子。   柳雁欢微微一笑,摊开面前的资料,不紧不慢地介绍起来。从梦三生在宁城的商业地位,到对韶华感兴趣的原因,再到所愿意出的价格和优惠条款。全程语速适中,态度不卑不亢。   当他说到“中华香道,博大精深,只有懂它的人接手才能够最大程度地发挥它的价值”时,温如岚的目光闪了闪,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和柳雁欢相比,波什迪则明显是一个团队,他们用各种数据分析韶华的价值,温如岚虽然从商,却没有见识过那么多的名堂,一时间听得半懂不懂。   柳雁欢却知道,波什迪作为一个成熟的企业,收购战自然是希望以最少的钱买到最大的利益。   所以他们一直在用滔滔不绝的德语,说着韶华商业模式的缺陷,同时也在夸耀自身商业模式的成熟。   最后,他们提出的收购价和梦三生的十分相近,温如岚通过翻译得知结果,却并不十分满意。   他喊了停,一炷香后,当柳雁欢一行人热切地等待着结果时,温如岚却说,韶华将提供更加详细的企业资料,希望梦三生和波什迪能进行第二轮竞拍。   秦非然亲自接替了陈纯生估价团队总负责人的位置,此刻他的指尖轻轻地敲击着桌面,看着一脸紧张的温如岚,非常专业地说:“第二次竞拍也是商业流程之一,温先生的请求是没有问题的,泰和会全力配合韶华进行估值,也请买方根据估值报告重新开价。”   柳雁欢说不上心里什么感觉,有些还未落到实处的忐忑,又有几分一切从头再来的惆怅。   他走到卫生间,刚松了松领带,就感觉身后拥上来一个人。   秦非然的脸就这样出现在镜子中。   柳雁欢一惊,确认四下无人才放松下来。   他听见秦非然问:“你可怪我?”   柳雁欢蹙眉道:“为什么这么问?”   “我一句话,让你这些天来的努力都打了水漂。”秦非然的声音有点沉闷。   柳雁欢失笑,他看向镜中的自己,笑着说:“我今天很帅吧。”   秦非然替他理了理领结:“帅呆了。”   “我相信,良好的形象会给人的亲和力加分,也相信每一次的努力都不会付之东流,只不过它所起的叠加效应,现在还看不见罢了。所以,你完全没必要道歉。”   秦非然最喜欢他这般神采飞扬的样子,好像世间再没有什么困难能打倒他。   半晌,他压低了声音:“二次竞价,对波什迪来说是有优势的。一般公司都会在一次竞价的时候将价位压得低一些,二次竞价的时候幅度会大幅上升,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没问题,我也会给出我们的心理价位和最高价位。”柳雁欢点头道。   果然如秦非然所说的那样,在二次竞价阶段,波什迪给出的价格一下子翻了一番,谈判团的团长志得意满地靠坐在椅背上,颇有胜券在握的即视感。   柳雁欢也很明确地表达了梦三生会提供的价格,没有波什迪的高,却很务实。   而温如岚一直紧紧地握着手中的拐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柳雁欢观察着他的脸色,发现他的神情中,有遗憾、有纠结、有落寞却惟独没有欣喜。   柳雁欢与秦非然对视了一眼。   是哪里出了错呢?   这样一个收购价,对韶华这样的企业来说,已经十分可观了。波什迪对这次竞拍十分重视,在梦三生的推动下,这可以说是一次没有水分的竞价了。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看着脸色灰败的温如岚,柳雁欢脑中的念头一闪而过。   还没等他抓住突如其来的念头,温如岚的咳嗽声就传进了众人的耳朵里。   这一次的咳嗽比任何一次都要严重,他手中握着的帕子,也掉在了地上。   柳雁欢替他将帕子拾了起来,看着上头殷红的血迹,柳雁欢突然想通了。   他抬头冲秦非然打了个暂停的手势:“梦三生准备在收购计划里,加一条保密条款。”   波什迪的谈判专家们不明所以,而柳雁欢却亲自将温如岚扶到休息室。   方才在那样热闹喧嚣的场合还不觉得,此刻到了一个这么安静的环境,柳雁欢才发现温如岚的喘息沉重得骇人。   过了许久,温如岚才缓缓地睁开眼睛,虚弱地说:“你准备添加什么条款?”   “虽然梦三生不让与温家有亲缘关系的人在公司任职,却可以承诺每年提供给温达不低于国民平均工资的年薪,并且逐年增长,与基本物价消费保持合理比例。”   温如岚一瞬间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只要梦三生完成收购,可保温家二公子一辈子衣食无忧,这不就是您所希望的吗?”   温如岚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缓缓地蠕动着嘴唇,半晌吐出一句:“你赢了,我同意你们的收购方案。”说着,用颤颤巍巍的手,在纸面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散场前,德方的代表一直试图和温如岚沟通,他们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波什迪开出了这么优厚的收购价格,却依然落败了。   当那位稳坐钓鱼台的团长来问柳雁欢时,只得到一句回复:“商人除了逐利之外,总还要保有几分人情的。” 第64章 止谈风月6   成功收购韶华, 让梦三生众人的精神为之一振。柳雁欢终于从多日繁重的工作中解脱出来,得以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他没有忘记那瓶半成品的香水,等他终于完成了修改, 秦非然的生辰也到了。   这一日, 他特意起了个大早,到朝阳街买了半肥瘦的鲜肉、活蹦乱跳的鲜鱼。   虽然一上午的工作排满了, 柳雁欢的心情却非常好, 除了三次向樊梦汇报工作没有找到人之外, 其他一切都很完美。   他请了半天假, 回家料理好食材, 还特地开了一瓶香槟,等着秦非然下班回家。   秦非然走进家门的时候,屋里一片漆黑。   他皱了皱眉,有些不明所以地摸向电灯开关。   屋里亮堂起来的一刻,他看见一桌丰盛的菜肴,还有柳雁欢带着笑意的脸庞。   “欢迎回家。”柳雁欢将香槟杯子递到他的手中,轻轻地碰了碰。   秦非然挑眉道:”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么?”   “一会儿再告诉你, 我们先吃饭, 来, 尝尝这叉烧 。”   “今天的饭做少了, 留着肚子吃别的。”   神神秘秘地吃完一顿饭,柳雁欢含笑看着他:“闭上眼睛。”   等秦非然轻轻地地闭上眼睛后,柳雁欢牵着他的手向前走, 走了约莫十二三步,拉开厨房门,点燃蜡烛对他说:“许个愿吧。”   秦非然一睁眼,就看见插着一根蜡烛的蛋糕摆放在料理台上。   秦非然明白了,他看着柳雁欢期待的眼神,郑重其事地许下了自己的愿望。   “我打小就没有过生日的习惯。”秦非然拣一颗草莓放进口中。   “我娘去得早,我爹工作忙,从我记事起,就没过过这般隆重的生日。”秦非然盯着生日蛋糕出神。   柳雁欢看着他有些落寞的神色,心里颇不是滋味,执了他的手,轻轻握着说:“不是还有我么?”   秦非然一把将柳雁欢拥进怀中,用了好大的力气,把柳雁欢抱疼了。   “世人都说,秦家三兄弟里我最得宠,最有权势,却不知道秦家刚刚洗白,百废待兴。储蓄部虽然没什么油水,但胜在太平无事,借贷部却是鱼龙混杂,稍不留神就会被人拿了错处。里头的人多多少少保留了老派的做法,个个都是难嚼的硬骨头。”   “虽然爹美其名曰锻炼我,可我从小就知道,三兄弟里爹最不喜欢的就是我。他看着我的眼神,是冷的,远不如他看秦非翔那般热切。”   柳雁欢从未听过这些家族秘事,一时间很是心酸。   谁能想到,在外人眼里风光无限的秦三爷,只不过是秦家用来对付硬骨头的一颗棋子。   柳雁欢劝慰道:“老式家族里,总有些烦人的嫡长次序,好在现在是新朝,你如今也自立了,无需再看他们的脸色。”他有意岔开话题,“吃蛋糕吧,这是我亲手做的,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柳雁欢递给他一块,他尝了尝,素来不喜欢甜食,可这次的蛋糕却让他觉得格外美味。   “很好吃。”   说完,秦非然兴致勃勃地拿起勺子,给柳雁欢喂了一勺蛋糕。   两人就这样你一勺,我一勺,吃着情意浓浓的草莓蛋糕。   剩下最后一点的时候,秦非然突然用手把一小撮奶油抹上柳雁欢的脸,而后吻上去:“宝贝儿,谢谢你!”   柳雁欢拿出费心调制了许久的香水:“给你的,闻闻看喜不喜欢?”   秦非然闻着那股子乳香加皮革的味道,有些诧异地挑眉:“厚重中透着一丝甜蜜和柔软,我很喜欢。只是这样的搭配很少见,大多数人都不会选择在男香里添加乳香的。”   柳雁欢笑道:“这支香是专属于你的,不论外人看起来,秦三爷有多狠厉的手腕,多雷厉风行,你在我眼里就是透着乳香的温和大猫。皮革是你的表征,乳香是你的内里……”   柳雁欢话音刚落,秦非然的吻再度袭上来,两人交缠着往床边走去。   深夜相拥而眠的两人全然不知道在宁城西北角的一栋小洋楼里,樊梦正执着红酒杯,眼神带着一丝朦胧。   “樊姐,该吃药了。”女佣将白色的药片递给樊梦。   樊梦倒像是习以为常似的,眼都没眨一下,就着红酒将药吞服了。   女佣沉默片刻,忍不住劝道:“樊姐,您当心身子,别喝酒了。”   樊梦笑笑:“没事,我心里有数。”   女佣看着她消瘦的背影,轻声叹了口气。   每年的这一天,樊梦都会带上女佣,来到这座陈旧的宅子里。比起樊梦现在的寓所,这房子显得十分简陋。   房子的博古架上,摆放着几张照片,女佣心不在焉地擦着相框。这相片上的女子长得与樊梦有七分相似,而相片中的年轻男子,也有几分眼熟。   一时间女佣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次日清晨,柳雁欢在秦非然的臂弯中醒来,对于自己成了秦非然的生日礼物这件事,柳雁欢十分坦然。   他看着秦非然对着穿衣镜系好了领带,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个男人真帅!   秦非然转过头看看柳雁欢,见他眉目间含着春意,明显是纵情一夜的模样,心中很是满意。   被秦非然这么一看,柳雁欢赶紧低下头,并抬手打开一旁的收音机。   女主播柔媚的嗓音从收音机里传了出来:“昨日,大丰银行正式进驻宁城,郑家注资5000万大洋,银行抗风险能力雄厚。”   柳雁欢瞬间回过神来:“大丰银行,这名字倒是新鲜。”   秦非然皱了皱眉,等到了泰和总部,他才问郭斌:“怎么回事,郑家是什么来头?”   郭斌一脸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三爷,查不仔细,只知道是从濠城来的。”   “濠城?这么大笔钱?该不会先前是开赌场的吧。”   “说不好,濠城赌博业合法,要真是这样也在情理之中。”   秦非然点点头:“大哥那边呢,最近有什么动向?”   “大爷他用基金公司来集资,在市场上收购泰和的股票。”   “哼。”秦非然冷笑一声,“看来大哥是心急了啊,看这生怕股份旁落的架势,怕是离逼宫的日子不远了。”   “三爷,您要不要也……”   “郭斌,你记住,这种违背市场规律的行为,最终只能自食恶果。”   “是,那眼下……”   “不急,先静观其变。”   正如秦非然所说的静观其变,泰和银行这些日子以来,都处于无事发生的安逸状态。   倒是大丰银行声势浩大的宣传,几乎席卷了整个宁城。   柳雁欢拿着合作企划书给秦非然看的时候,忍不住笑道:“大丰提出想和梦三生合作,把市内银行网点的地形图加以设计,印在香水瓶子的背面。”   “不错的创意,你答应了?”   “没有,樊姨没拍板,可能是顾念着和秦家的关系吧。”   “不过近些日子,大丰银行确实频频向我们提出合作的意向,我看那边的负责人,还有请樊姨过去详谈的意思。   “哦?”秦非然挑了挑眉,“市内各种实业不在少数,为什么就独独找上梦三生?”   “这也确实是令我费解的地方,难不成他们知道梦三生和泰和之间的关系,想要钻空子谋好处?”   两人在这头并没能想出头绪来,樊梦那头却一再收到邀请面谈的消息。   “樊姐,您看这……”助理面露难色,“那大丰银行的人说,有东西要当面交给您,如果您不见他,他就坐在大楼前绝食,让世人都看看梦三生的掌门人有多狠心绝情,我瞧着那是个没脸没皮的赖子,就让保全轰他出去,可不曾想这人还当真不要脸,坐在门口开始干嚎,把过路的人都引来了。”   樊梦思索片刻,开口道:“让他进来吧。”   “樊姐……”   “那人如此做派,定是有要紧的事情找我,你且将人带上来就好。”   等樊梦见到人的时候,原本的疑惑就变成了更深的不解。   她可以确定跟眼前的男子素未谋面,便问道:“听说你一直要见我,现在人你见着了,有什么事么?”   男子眼珠子一转,奉上一张笑脸:“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们老板刚在宁城立足,想请您吃顿便饭,只是您贵人事忙,时间一直定不下来,不得已才让我来叨扰的。”   樊梦这下子是真稀奇了,她好整以暇地看着男子:“我与你们老板素昧平生,他为何如此执着地想让我赴约?”   男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樊老板,我们老板说了,您看看这个就懂了。”   樊梦定睛一看,见男子递来一方手绢。   当她看清那手绢上的图样时,脸色蓦地一变。   那是一方丝绸手绢,上头绣着一只鸳鸯。   “我们老板说了,您看了这方帕子自然明白。”   樊梦浑身颤抖着,她一把握着那帕子,连声音都变了调:“是他么?他还好么?”   转瞬间,又想起了自己的失态,忙将发鬓拢了拢,勉强稳住了心神。   “您放心,我们老板很好,他还说了,他很想念您,盼能早日相见。”   樊梦一颗心跟开水沥过似的,煎熬中带着一丝微疼。   “你们老板他……要约什么时候?”   “自然是看您的意思。”   樊梦看了眼日程表:“明日下班的钟点可以么?”   “老板说了,只要是您开口,什么时间都可以。”男子有些玩味地看着面前的宁城第一女强人,缓缓开口道,“您是我们老板的贵客,怎敢有所怠慢呢?” 第65章 真心假意1   次日, 樊梦又一天没到公司上班。   此刻的她,坐在化妆镜前,一点点地擦着烟熏色的眼影。   勾描眼线的瞬间, 她的手微微一抖, 原本上挑的眼线顷刻间垂落下来。   在眼角晕开了一团失败的黑。   樊梦将妆卸了一遍又一遍,等她终于满意的时候, 已经离约定时间很近了。   樊梦觉得自己魔怔了, 早八百年前坐在谈判桌上时, 她就已经不知紧张为何物了, 然而今天, 在靠近舍得茶馆的一刻,她的心居然跳得那么快。   仆人替她拉开车门,樊梦抓紧了手中的提包,一袭湖蓝穿花旗袍衬出了她精致的身段。   她腰背挺得笔直,目不斜视地往里走。   在舍得茶馆的最里间,隔着竹帘,她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樊梦就此停住了脚步,怔怔地看着那身影。   “既然来了, 还站在那儿做什么?”男人的声音, 带着一丝喑哑, 冷冷清清的, 听不出什么情绪。   樊梦强自镇定着走过去,可当她第一眼看到男人时,忍不住惊讶地捂住了嘴。   男人脸上有一条狰狞无比的伤疤, 硬生生毁了一张俊脸,让男人的眼神看起来,带着几分邪肆。   “祁,祁宣?真的是你?你还活着?!”樊梦讶异得声音都变了调。   “樊老板,你在说什么?我姓郑,你怕是认错人了吧。”   “不可能的,你就是祁宣。”樊梦一口咬定。   郑鹏程从怀中掏出一张名片,上头的名字写得清清楚楚。   “瞧清楚了,我不姓祁,樊老板这样,实在是有些唐突了。”   樊梦看着眼前的人,她想要大喊,想要大叫,可是碰上那人古井无波的眼神,又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樊老板喝杯茶定定神。”   樊梦捧起茶杯尝了一口,是她最爱的信阳毛尖。   她出神地望着手中的茶碗,许久没有说话。   “今天我请樊老板到这儿来,为的是谈生意。大丰可以为梦三生提供优厚的理财和金融服务,还可以付给贵公司价值不菲的广告费。相应的,贵公司在香水瓶身上为大丰做广告。这可谓是强强联合,双赢互惠的好事。”郑鹏程喝了口茶,“只是不知道,樊老板为何没有同意呢?”   樊梦动了动嘴唇,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从来没考虑和大丰合作,最大的原因是梦三生和泰和银行联系紧密,有泰和撑腰,她犯不着去和大丰谈合作。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她本以为已经过世了的人,居然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往昔的温情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玩味地和她谈合作。   “怎么?樊老板不愿意?”郑鹏程脸上挂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也难怪,宁城处处传闻樊老板和泰和银行现任当家秦旸关系匪浅,既有泰和撑腰,自然是瞧不上大丰的,倒是我强人所难了。”   “不,不是这样的,我和秦旸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哦?那是哪种关系?”   “我和他只是……”樊梦一时语塞。   “哼。”郑鹏程冷笑了一声,“听说樊老板是做旗袍生意发家的,那必定最懂女人的心思。”   “你说,当一个女人愿意那么多年无名无分地跟在一个男人身边的时候,为的是什么?”   樊梦没接话。   “可能有人会说因为爱情。”郑鹏程“砰”的一下将茶碗砸在了桌案上,“要我说啊,全他妈是瞎扯淡,她愿意那样跟在一个男人身边,只是因为那个男人身上有她所图谋的东西,比如,她梦想中的商业帝国,所以她宁愿这样无名无份、不清不白地跟着一个男人。”   樊梦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随口感慨而已,樊老板又何必这么敏感呢?”   樊梦僵着一张脸:“梦三生不会选择跟大丰合作的。”   “为什么?”   “大丰初进驻宁城,发展前景还未知,和梦三生也可谓是井水不犯河水,我们根本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郑鹏程盯着樊梦看了许久,才轻声道:“梦三生和大丰没关系么?”   “祁宣,宁城人士,齐家独子,字三生……”   樊梦听到这个名字,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无比。她眼睁睁地看着郑鹏程靠近自己,在她耳边留下一句话:“如果梦三生当真和大丰没关系,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祁三生是你什么人,他有那么重要么?他不早该死了么?你何必假惺惺地取这么个名字,让他在地底下都不得安生?!”   “够了!你别再说了!”饶是颇有涵养如樊梦,也忍不住喊出了声。   “你是祁宣,我不会认错的。”樊梦看着被毁容的男人,眼神沉痛。   “我是与不是,有什么要紧的?”   樊梦如坐针毡,她握紧了拳头,蹙眉问道:“你……为什么会回来,为什么要回来?”   “当然是为了抢回属于我的东西,不管是钱,还是人。”   樊梦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心中一骇,颤声道:“你要整垮泰和,整垮秦家对不对?”   “秦家?”祁宣仿佛听见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这世间哪里有什么秦家?他们手头握着的那些,都是祁老爷子一点点打下来的,以为洗白就能改朝换代?他秦旸做梦去吧。”   “祁宣,你不可以!”樊梦失声唤道。   郑鹏程的目光陡然一厉,随即又软和下来。他哼笑一声,像是冷笑,又像是自嘲:“你果然是向着他的,也是,我本该想到的,樊梦,秦旸,这两个名字本就是一体的,像你这样的女人,要名又要利,不甘心当个姨太太,偏要当女企业家,也就是秦旸才愿意陪你玩这种幼稚的把戏,把你看得比宝贝还贵重。这么多年,你和秦旸的儿子也该成年了吧,让我猜猜看,秦家三兄弟里,哪个才是你们的儿子?”   面对樊梦苍白如纸的脸色,郑鹏程倒像是越发有兴致一般,他轻轻地敲了敲脑门:“你瞧,我这初来乍到的,地方掌故还做得不好。只是听说宁城风头最劲的,当属秦家三爷,秦非然。”   见樊梦不说话,郑鹏程又下了一剂猛药:“秦旸那么宝贝你,你们的儿子他一定也当珍宝一样疼着,我猜,这位秦三爷就是你们的结晶。”   “祁宣!”这一次,樊梦仪态全无地吼叫出声,“你给我闭嘴!”   “我为什么要闭嘴?”郑鹏程寸步不让地盯着樊梦,“樊老板,世间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啊,我奉劝你一句,当了婊子就别再想着立牌坊,这样做只会让人恶心。”   樊梦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她的身体晃了晃,在祁宣没留意的刹那间,倒下了。   郑鹏程只感觉身前人躯体一软,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臂将人抱住。   刚一碰到樊梦的身子,郑鹏程就难以自抑地皱起了眉头。   她实在是太瘦了,就连腰窝子也没有肉感,就这么细细的一截。   “樊老板,樊老板。”他喊了一阵,见人没有转醒的迹象,一下子也着慌了。   等他将人送到教会医院时,检查的医生看了他一眼:“您是病人的家属?”   郑鹏程犹豫片刻,开口道:“不是。”   医生眉头紧皱:“她的家属呢?她病得很严重,我们需要将病情告诉家属。”   郑鹏程的脸色一下子僵住了,他着急地追问:“她怎么了?”   医生看着手中的病历,沉声道:“癌症晚期,最多还有一个月的寿命。”   “你……说什么?!”郑鹏程骇得声调都变了。   “这个病人先前自己来看过好多回,她清楚自己的病情,却不愿意接受我们让她入院的建议,说自己还有许多事情没完成。”   郑鹏程抬起头时,医生吓了一跳,只见他双目通红,整个人濒临暴走的状态。   “我不相信,这不可能的!说吧,你想要多少钱,要多少钱能治好她的病?”郑鹏程语带嘲讽道。   医生狠狠地皱了皱眉:“我不可能记错的,这个病人很特殊,每次看病都是她一个人来,每次来都开一大堆的药,她有很强的求生意识,可也给人一种行将油尽灯枯的感觉。”   医生还没说完,就见郑鹏程已经抱着头蹲了下去。   “我一直希望她能痊愈,不过目前来看,病情还在逐步恶化,节哀吧。”   等樊梦醒过来的时候,一睁眼就是雪白的天花板。她的身子疼得要命,张了张喉咙却说不出话来。   她的记忆在晕倒前戛然而止,不得已只能询问医生。   穿白大褂的医生告诉他,是一位陌生男子将她送过来的,男子已经走了。   樊梦这才松了一口气,醒来后的樊梦,又变成了那个一刻不停的陀螺。   她先让女佣拿了换洗衣物过来,又让员工将资料带过来,顺便问院方要了钢笔、墨水和纸。   接到樊梦入院的消息时,柳雁欢正在做着香调测试,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柳雁欢心中有一种不断增强的不安感。 第66章 真心假意2   他放下手上的试香纸, 努力忽视心底那丝隐秘的不安。   “俞非,把韶华的营业报告拿给我。”   “是,头儿。”   柳雁欢看着这个刚刚接手的产业:韶华的家底十分殷实, 每一季度还是有一定数值的净赚, 但是净赚额度却是一天天在减少。   柳雁欢用钢笔敲击着桌面:“都说说,你们觉得韶华为什么会走下坡路?”   孙骏第一个接话:“这个问题很简单, 韶华的经营内容一直摇摆不定, 放弃传统香道去做自己根本不擅长的香水产业, 简直就是自掘坟墓。”   “没错, 在我的印象中, 韶华一直在试图改进经典的香品,可是改造的结果都不太受市场的欢迎。”在时间的转换里,芸笙褪去了曾经的青涩。   柳雁欢赞赏道:“这才有几分职业人士的模样。”   “就像芸笙说的,韶华的问题其实就出现在它的创新上。温家不是傻子,他们也看到了韶华单纯做香道的出路不大,所以他们想到了创新,只不过很可惜,这样的创新并不为大众所接纳。”   “在你们的概念里, 韶华做得最好的香品是什么?”   “人面桃花面脂, 桃花香很好闻, 面脂也很温润。”   “青莲香, 气味清新出尘,让人闻了就再也忘不掉。”   “我最喜欢的是桂子和丁香的香膏,层次感过渡得非常好。”   “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头好啊。”柳雁欢轻轻点头, “有没有发现你们刚才说的香品都有一个共同点。”   俞非反应最快:“我知道,这些香品都是花香调的。”   “没错,所以说韶华给消费者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它的花香调产品。”   柳雁欢拿出一叠文件,分发到各人手中:“在问你们这个问题之前,我已经做了一个调查,采访了宁城200多位各年龄层的男女,他们对韶华香坊印象最深的产品是桂子香膏。”   “因为每个宁城人心里都有关于韶华的印象,所以对于韶华香品的创新,绝对不可以是盲目的,而是要在经典的基础上延续经典。”   “韶华主攻中端香水,所以产品既要符合都市职业女性的要求又要平易近人。   “大家对此有没有好的建议?”   俞非想了想,笑道:“我倒是有个创意。”   “这款香水投产的时间应该接近盛夏,正好是天气最热的时候,倒是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一种吃食---桂花酪。”   “诶,这个创意好!”芸笙惊喜道,“我特别喜欢吃桂花酪,在碎冰上浇上桂花蜜,清凉又甜蜜。”   “那是所有人对夏季的记忆。”   柳雁欢点头:“很好的创意,桂花酪的味道为大众所熟知,又在原有桂花香膏的基础上有所改进,作为一款大众款的香水,很有卖点。”   “可是……”孙骏皱起了眉头,“冰无色无味,该怎么在香水中反应这一元素呢?”   “冰虽然无色无味,可人们对冰的印象主要来自于它的触觉,要体现冰凉这个特点,用薄荷也同样可以做到。”   孙骏猛地一拍手:“对啊,薄荷气味的冲击性,还能提升层次感,的确很妙。”   一组人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香方的设计,到了下班的钟点,柳雁欢看了看手表,笑道:“你们跟了我这一段时日,基本的调香经验是有的,下一阶段我建议你们可以开始仿香。只是要记住,我们仿香的目的,是为了锻炼自己的嗅觉,为独立创香做准备。随着梦三生的香水事业越做越大,你们所要承担的责任也越来越多,将来你们可能会成为集团的中流砥柱,记得不要松懈。”   “明白!”听了柳雁欢的话,团队里的每个人都是雄心勃勃的模样。   柳雁欢掐着时间给秦非然打了电话,在电话里,他提议一起去探望樊梦,也将方才探讨出来的香方和樊梦再交流一下。   想到樊梦的病情,柳雁欢心里总带了一丝怅然。他看着车窗外飞逝的景物,想起前世的坠机事件,不知怎的就生出一丝生命无常之感。   秦非然一面开车,一面瞥着柳雁欢的侧脸,在停车之际,他紧紧地握住了柳雁欢的手。   这个姿势一直保持到两人走进病房。   女佣正在一旁照看着樊梦,见两人进来,慌忙起身倒茶。   抬头的一瞬间,她的目光恰好撞在秦非然脸上。   女佣眼皮一跳,她终于知道,为什么那天在打扫旧式洋楼的时候,会感觉那博古架上的照片十分熟悉。   因为相片中的男人和秦非然长得非常相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女佣有些糊涂了,她小心翼翼地冲秦非然说:“秦先生,樊姐刚睡着。”   秦非然看着床上的人,短短半月间,她已瘦得脱了型。   头发也因此而变得稀疏,全然看不出当初风华绝代的模样。   樊梦疼得睡不着,刚一入睡听到人声又清醒了。   她缓缓地睁开眼睛,含笑地看着柳雁欢:“来了,坐吧。”   柳雁欢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将桂花酪香水的创意与樊梦说了。   樊梦虽然病弱,却听得十分认真,到了最后,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真好,真的很想看看你开拓的梦三生版图最终会有多辉煌,只可惜我这身子不争气,怕是看不见了。”   这话里含着一股不祥的气息,柳雁欢蹙眉道:“您别多想,安心养病,公司的事情有我们在。”   樊梦笑笑没说话,她将目光转向一旁的秦非然,说话的语气透着一丝急切:“我听说泰和的股价掉了。”   秦非然笑着安抚道:“您别担心,最近大势有所回落,股价掉是正常的。”   “原来如此。”樊梦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然而,她不知道,秦非然当真是怕她担心,所以隐瞒了部分细节。   两人怕影响樊梦休息,不敢耽误太久,叮嘱女佣细心照看后,便回家了。   话说当下股市,确实有回落的迹象,可泰和的股票在同类市场中却掉得比较厉害。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大势所趋,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大丰的实力越来越强劲。   大丰针对宁城的业务,提出了“金融百货公司”的概念。如果说普通的银行只有储蓄、借贷、理财等传统的业务,那么大丰则将目光瞄准了其他的业务。比如期权交易和货币利率兑换等,这些新奇有趣的名目,吸引了大众的目光。   相对比之下,泰和银行的业务则有些单一。   为这个问题,秦旸特地找儿子们谈过。秦非鸿主张开拓业务,和大丰来个硬碰硬,旁的不说,一向自诩专业的泰和银行,若是比不上一个外地来的暴发户,实在是贻笑大方。   秦旸也是同意这种观点的,他早就想将股票、证券、期货这一块的业务交给秦非翔,只是秦非然却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他也主张扩展业务范围,却认为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心急是吃不了热豆腐的。   在此之前,泰和银行从来没有开展过期权交易、货币利率兑换等高端业务,自然也没有储备这些业务所需要的专业人才。   大丰与泰和不同的是,它引入了濠城当地的人才和团队,和宁城相比,濠城的金融市场与欧美市场联系得更加紧密,这些是泰和本身并不具备的优势。   所以,秦非然提出先开拓那些力所能及的业务,不要一开始就好高骛远,要做期货总要等到员工和团队对相关规律有一定了解后,再着手开展。   至于目前,可以先做企业结算、保险代理业务等风险较小且技术性没那么强的业务。同时着手对公司的员工进行新一轮的招聘和培训,以保证业务的发展。   两兄弟针锋对麦芒,谁也不让谁。   秦旸犹豫良久,还是决定拍板老大的观点,并让老大指导老二开展业务。   明眼人都看得出,经此变动,秦家兄弟三人的权力结构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原本炙手可热的秦三爷反倒排到二爷后头去了,谁能想到秦家那个风流纨绔的二爷,刚一回国就能得到这么大一张饼呢。当下最热的股票业务到了他的手里,秦非翔跟前登时纠集了一排牛鬼蛇神,好不热闹。   秦家这边忙着权力的分配,那边厢大丰一刻没有停歇,接连地在宁城开拓了好几家门店。秦旸看着大丰的扩张速度,恨得牙根痒痒。   他又招来三个儿子,把拐杖往地上一顿猛戳,冲着他们就是一顿训斥:“现在大丰的门店数量都要赶超我们了,我们奠基了多少年,好不容易上市有了今天的规模,大丰只用短短数月时间便做到了。你们呢?没有半点危机意识么?他们在扩张门店的时候为什么我们无动于衷?”   “爹。”看着盛怒的秦旸,秦非然终于忍不住开口道,“网点并不是扩张速度越快越好的,关键还是看客户的体验,与其盲目扩张,不如先把每一处门店的管理做好,提高了管理效率,做出一系列模范门店后,再考虑扩张的问题。” 第67章 真心假意3   还有一点他没说的是, 大丰的扩张速度很快,为此他亲自去体验大丰的服务。   大丰的人员调配和精细化管理做得非常好,从业人员训练有素, 外行顾客的问题都能得到及时的解答, 还单独开辟了热线电话来解惑答疑。   以现在的泰和而言,是做不到这些的。大丰背后的执行人, 根基十分深厚。   秦旸却认为秦非然这是在长他人志气, 灭自己威风, 还没打起仗来就先怂了。   现在的他已经听不进任何的劝告, 他重重地将茶杯往桌上一放, 而后勒令下属全力查清大丰背后掌权人的身份。   秦非鸿唇边泛起一丝冷笑,他不怀好意地看着秦非然:“三弟不必有所顾虑,总归这次决策是由我与二弟执行,即便出了问题也落不到你头上,你急个什么劲儿啊。”   秦非然敛了眉目,没接话。   秦旸的目光在几个儿子间来回扫着,最终定格在秦非然身上。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樊梦病后, 他总是这般唉声叹气、食不下咽的样子。   “我去医院探望小梦, 非然, 你与我同去。”   见秦非然得了这个机会, 秦非鸿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两父子来到医院的时候,樊梦打了镇痛剂,难得有安眠的机会。   秦旸看着床榻上安睡的人, 冲秦非然道:“非然,你先出去,我想一个人在这儿陪陪小梦。”   秦非然安静地出了门,坐在病房门口的排椅上,一不留神,面前走过两个人。这两人狠狠地撞了一下,秦非然听见其中一人慌张地说了句:“抱歉。”   他抬起头,看了眼撞在一起的两人,这一看便看明白了,那个撞了人后飞奔而去的是窃贼。   秦非然反应极快,从座椅上站起身就追了上去,一个反身擒住了男人的两条胳膊。   “东西交出来。”   窃贼眼见事情败露,只好苦哈哈地将皮夹交给了秦非然。   秦非然看了一眼,准备将皮夹还给被窃的男人。   只是这一抬眼,他便愣住了。   他看见面前站着另一个自己,这种感觉或许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体会。   但在那一瞬间,秦非然清楚地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惊诧、疑惑、茫然、难以置信,他在对面的男人身上看到了一样的表情。   如果不是那个男人脸上有一道非常狰狞的伤疤,他们两个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秦非然将钱包递过去,却在钱包即将脱手的一刻收了回来。   “你是谁?”他问道。   男人指了指自己的钱夹:“那里面,有我的名片。”   秦非然打开钱夹看了一眼,里头果然放着几张名片。   大丰银行董事长?!秦非然被骇得倒退了一步,谁能告诉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错眼间,秦非然又瞥到了钱夹里放着的一张照片。   相片上的年轻男女,男俊女俏,可谓极为般配。   让秦非然惊讶的不是这个,而是相片上女子的模样依稀能看到樊梦的影子。   “樊姨?!你和樊姨是什么关系?!”秦非然这一回是真的震惊了。   “你的问题太多了,既然我刚才回答了你的问题,现在轮到你回答我了。”郑鹏程的目光如鹰眼一般,配上那狰狞的疤痕,心理素质稍弱的人怕是会被他吓住。   秦非然却十分淡定:“你想问什么?”   “你……是谁?”   秦非然想了想,也将自己的名片递了过去。   这一次,郑鹏程再也掩饰不住惊讶的神色。   “秦家三公子?!你是秦非然?!”突然拔高的声音昭示着郑鹏程的震惊。   “是。”秦非然摊了摊手,“现在应该轮到我了……”   话还没说完,病房里忽然传出一把声音:“非然,你在和谁说话?”   郑鹏程眉头一皱,看着自己手中探病用的花束,冷声道:“秦旸在里面?!”   秦非然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郑鹏程却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长腿一迈,没再多说一句便离开了。   在他转身离去的同时,病房里的秦旸推门出来,看到了郑鹏程走远的背影。   他蹙眉看着秦非然:“那是谁?你在跟谁说话?”   秦非然敛下眉目:“刚刚抓了个贼,那个是丢东西的人。”   秦旸不疑有他,叹气道:“你进来吧。你樊姨她……恐怕不行了。”   秦非然心头一凛,快步走进病房。   樊梦醒着,只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视线捕捉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她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小梦,你放心,我会照顾好非然……和几个孩子的。”   秦非然越听越不对劲,这话说得,怎么像他和樊梦的关系更近,而秦旸只是替樊梦照顾孩子一样。   秦非然强行压下心头的异样感,开口劝慰道:“樊姨,您一定能好起来的。”   樊梦唇边泛起一丝无比虚弱的笑意。   大家都看得出来,樊梦的生命力正在一点点地流逝,即将走到尽头了。   走出病房,父子俩的心情都无比沉重,   “非然,我们父子很久没有好好喝过一杯了,今晚,我们不醉不归。”说着,秦旸的手在秦非然的后背上拍了拍。   没来由的,这样一个亲密的动作让秦非然全身紧绷起来。   他的脑海里,有意无意地闪过刀疤男人那张与自己极为相似的脸,秦非然顿了顿,轻声道:“爹,我今天有些累了,改日吧。”   秦旸闻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行,爹知道你的性子好强,凡事都要尽善尽美。其实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与其过得苦行僧一样,还不如及时行乐,你说是不是?”说着,他用力地拍了拍秦非然的肩膀,“回去好好休息吧。”   等秦非然走后,他明朗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透过病房的窗户看了眼半昏迷的樊梦,秦旸眼底闪过一丝狠厉,“还没查清楚大丰背后的掌权人么?”   “属下无能,大丰的家底原先都在濠城,许多资料像被人故意抹去了似的,所以,至今还未查清。”   秦旸抬起一脚,皮鞋的硬头直冲下属的心窝子去,只听“哎哟”一声,下属被踹倒在地上。   “废物,拿老子的钱连个人的底细都查不清,赶紧给我滚,再去查刚才跟秦非然在门外讲话的是什么人!”   “是……是……”下属一脸惊惶地从地上爬起来,分秒都不敢耽搁地退下了。   等人都走了以后,秦旸的脸色简直堪比锅底灰。   “濠城?!”秦旸冷笑了一声,“祁宣,最好不是你,否则我不介意再让你消失一次。”   樊梦病重的消息终究是纸包不住火,董事长生命垂危,员工的心里也七上八下的。   这一日,柳雁欢刚走进实验室,就听见实验组的成员在讨论着樊梦的病情。   俞非人美嘴甜,历来与其他部门的同事相处得非常好,这回更是化身成为包打听。她喝了口咖啡,叹气道:“我听说,医院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幸好都抢救过来了。”   “唉,现在这样不过是吊着一口气而已,谁知道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这是忧心忡忡的林立。   “樊姐无儿无女,也不知道梦三生这么大的产业会留给谁?”孙骏若有所思道。   “太可怕了,我坚决不要变成那样,曾经那样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到现在连生理卫生都不能自理,实在是……”   “咳咳。”在他们热切讨论之际,门外传来了一阵轻咳。   “头儿!”几个人见到他,都不由地叫出声来。   芸笙不迭地追问:“头儿,樊姐现在怎么样,病情有起色么?”   柳雁欢皱了皱眉:“专心工作,这不是你们应该操心的事情。”   他用文件袋子敲了敲桌面:“试香的报告出了么?反响怎么样?”   俞非闻言笑道:“反响很不错,试用过的都说这一款香让他们回忆起童年。在炎热的夏季,最喜欢几个孩子央着父母买一碗桂花酪,然后大家分着吃。而且因为添加了薄荷,所以气味闻起来清新中透着凉意,很适合夏天使用。”   “嗯,这次发售不能再出岔子,每个人都要负责监督好自己的版块。”   “头儿,明白!”这种时候,柳雁欢就是他们的方向标,头儿那么有冲劲儿,他们自然也不甘落后。这倒是让所有等着看梦三生笑话的人失望了,韶华的新品香水第一季度销售额直接创了国产香水销量的历史。   只是大家都没了庆祝的意思,因为樊梦的病,一日比一日严重,眼看着只剩了一口气。樊梦无儿无女,到这个节骨眼上,也幸好有秦旸帮衬着。   秦旸几乎放下了所有的本职工作,专程到医院陪伴樊梦。   现在,医院的医生和护士,稍微有点眼力的都知道樊梦是秦旸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秦家的儿子们,为了表示孝心,自然也不能缺席。是以樊梦病床前,总是很热闹的。 第68章 真心假意4   在樊梦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 睁开眼总看见秦旸坐在床边,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相顾无言。   秦旸停下手中的笔, 轻声道:“小梦, 我们来说说话吧,如果你能听懂我说的, 就眨眨眼睛。”   话音刚落, 就见樊梦轻轻地眨了眨眼。   “小梦, 我们相识二十多年了吧。”   樊梦眨了眨眼。   “我还记得,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你是学校里的‘女神’,我和祁宣坐在树荫下,看着你神采飞扬地说,你要创建一个商业帝国,要把握华国经济腾飞的时机。”   听到祁宣这个名字,樊梦目光一闪。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谁说女子不如男人。你一定不知道,那个时候的你有多光彩夺目, 就这样紧紧地抓住我的眼球。从那时起, 我的心就愿意跟随着你到任何地方。”   “是的, 从第一眼见你, 我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你,可你的眼里却没有我,你更喜欢祁宣。”说到这里, 秦旸紧紧盯着樊梦的眼睛。   看着那双透着疲惫和虚弱的眼睛轻轻地眨了眨。   秦旸深吸了口气:“其实我一直都不明白,祁宣性情那样霸道,只要是他想要的都要得到,他粗鄙又无礼,十足一副爆发户的做派,你为什么?……”   见樊梦只是盯着他看,秦旸顿了顿,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算了……我一直以为女生都会喜欢温柔体贴的白马王子,可是无论我在你身边多久,你都像看不见似的。”   “所以我就在想,是不是因为祁宣是祁宏的亲生儿子,所以你眼里只有他这个嫡出的少爷,而没有我这个养子。我知道如果没有意外,祁家的一切都会是祁宣的,而我终其一生只能做他的背景板。”   “我不甘心,既然没有意外,那我就制造意外,最终我成功了。祁家先前做的腌臜事太多,我终于成功地将祁宏送进了监狱,也将祁宣逼得远走他乡,你也终于生下了非然,并且一直留在我身边。”   樊梦眨眨眼睛,落下一滴泪来。   “我本以为时间能感化一切,却没想到你一直不愿答应我的追求。小梦,你明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却一直拒绝我,有的时候我会想,或许这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   “可是偶尔……偶尔我也会不甘心,小梦,事到如今,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对我,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情意?”   话音落下,却见樊梦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不愿再睁开。   秦旸凝视着樊梦眼下的泪痕,那双紧闭的眼睛,就是樊梦紧闭的心门。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时间仿佛停滞一般,秦旸才开口道:“我明白了。”   原本上了年纪的人,一瞬间又老了许多,他颤抖着从椅子旁拿起拐杖,缓缓地站起身来。   “小梦,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吧,我会看顾好非然。这么多年来,虽然我偶尔会膈应他那张脸,可他身上流着一半你的血,他喊我一声爹,我早就把他当成亲生儿子看待了。”   说完,他拄着拐杖出了门,背影看起来有几分仓皇,就像身后有追逐的猛兽,逼着他逃离病房。   只是一开门,他就疑心自己眼花了。   门外站了一个男人,男人的脸上有一道狰狞的疤,原本一张俊朗的脸就生生地被毁了容。   秦旸被骇得倒退了两步,疑心自己遇见了地狱里的鬼煞修罗。   “怎么是你?!”   “秦旸,好久不见。”郑鹏程似笑非笑地看着衣着华贵的男人。   秦旸还是如年少时一般,最喜欢那翩翩公子儒雅的打扮,咖色缎面马甲配上白衬衫。   透着宁城上流人士的精致与讲究。   反观郑鹏程,周身透着一股子痞气,一身紧身皮衣,脖子上还吊着一个金箔佛像。   他比秦旸高了半个头,此刻这么一看,颇有些咄咄逼人。   “你来做什么?!”秦旸双眉紧皱,“小梦刚睡下。”   说完,秦旸把房门拉上。   两人立在病房外,空气中散发着冷冽的气息,秦旸整个人都透着戒备。   “我问你,秦非然到底是谁的孩子?”   秦旸脸色微变,片刻后,他扯出一丝笑容:“他是谁的孩子,重要吗?”   郑鹏程瞪着他,猛地狠狠拽住他的衣领:“你简直不是人!”   秦旸看着那青筋暴起的手,用力将手指一根根地掰开:“我不是人?如果不是我,他们母子能有今天优越的生活,你让小梦跟着你?你能给她什么?落魄的祁家少爷,连自己都养不活,拿什么来养女人和儿子?”   “我落魄,我落魄是谁害的?如果你当初不告发,祁家会倒?你吞了祁家的资产,建立泰和,现在还有脸来说我?”   秦旸唇边泛起一丝冷笑:“祁宣,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这种从小就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当然不懂。我从小就知道,自己要的东西需要自己去争取,我说过我也喜欢小梦,我们公平竞争,我有能力,你的东西我自然可以抢。”   祁宣看了他良久,发现自己从来没看懂过这个从小的玩伴。   和祁宣日天日地的张扬性子不同,秦旸身为祁家的养子,从小就跟在祁宣身边,像个影子一样。他沉默寡言,一直是个存在感稀薄的人。   所有人都以为他脾气好,连祁宣也这样认为,每当秦旸露出温和的笑意,祁宣就会无奈地拍拍他的肩:“绍章,你啊,就是脾性太软和了,你要硬气一点。”   没有人关注那些微小的细节。   比如秦旸被狗咬了,隔了一周,狗被毒死了。   比如他们合资玩具厂,秦旸手底下的人都非常害怕他。   祁家上下都认为秦旸这小子,和祁宣的性子互补,将来祁宣决策冲动的时候,秦旸可以从旁提点。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从小被他们评价性子软的孩子,最终一手造成了祁家的覆灭。   “祁宣,你挡了我的路。”说着,秦旸的肩膀狠狠地撞了一下郑鹏程,将他撞开后,才缓缓地弹了弹肩上的灰。   半月后,樊梦逝世,秦家一手包办了樊梦的葬礼。   秦旸命人定制了一副水晶棺,里头铺满了樊梦最喜欢的山茶花瓣。   秦非然站在秦家的队列里,看着棺木中面色安详的女子,心情复杂。   樊梦逝世当天,他收到了律师的通知。樊梦立下了遗嘱,将手握的梦三生股权,按七三分交给秦非然和柳雁欢。   除此之外,她名下的所有房产、现金及珠宝首饰,也全部交给了秦非然。   对于此事,她给秦非然留下了一封信作为说明。   信中详述了秦非然的身世。   他和秦旸没有一分一毫的血缘关系,他是樊梦和祁宣的儿子,家变后,祁宣远走濠城,改名为郑鹏程。秦非然瞬间从秦家三爷,变成大丰银行的少东。   对此,秦非然在短暂的惊讶过后,陷入了一片混乱。   他觉得自己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在哀乐声中,柳雁欢走上前,轻轻地抚上水晶棺,将一瓶浪凡的琶音放在了棺木上。   秦非然先前混沌的情绪,此时像一团团解不开的棉絮,突然间泡了水,蓦地变得沉重起来。   回到队列的柳雁欢,趁着丧乐的间隙握住了情绪不对的秦非然的手。   “樊姨是个很伟大的母亲,她就像这瓶琶音一样,她的一生就是一副浓墨重彩的水墨画,每一笔每一划都力透纸背。作为企业家,她兢兢业业,作为女人,她坚守着自己的心,作为母亲,她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守护你。”   “现在你长大成人,可以自己撑起一片天,樊姨她心里一定很高兴。她真的是个特别好的母亲,哪怕知道我的存在,哪怕知道我们的关系,也一直微笑着支持,她希望你幸福……”柳雁欢说到一半,自己先忍不住红了眼眶。   秦非然紧紧地回扣着他的手,默默致哀。在丧礼结束后,大家都往外走,他们却久久地停驻在那里。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秦非然没有回头,秦旸的声音却传了过来。   “非然。”他的声音透着一股子疲惫,“节哀。”   秦非然没说话,他转过头,有些漠然地看了秦旸一眼,一言不发地抬脚往外走。   秦非鸿却不会放过这个极好的挑拨时机,他冷笑道:“三弟,你这是做什么,如果没有爹,你和樊姨母子早就饿死街头了,你该不会听信谣言,记恨爹吧。”   秦非然的声音很冷:“这是我和秦旸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叫的是秦旸,不是爹。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秦非然转过头,看着老态尽显的男人,忽然觉得他也有几分可怜。   “非然,旁的不论,至少这些年我没有亏待过你们母子吧。”   “这些年你交给我的是什么烂摊子,你自己心里明白。追缴欠贷的手段,你当真一点都不明白么?”   秦非然脱下外套,解开衬衫扣子,露出后背的伤疤。   “我身后的这些伤痕,有被子弹打的,有被刀砍的,还有被棍棒打的,所有这些你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吗?”秦非然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秦旸。 第69章 真心假意5   秦旸沉默了。   秦非然看着一脸震惊的秦非鸿:“你总觉得秦旸疼我比疼你多, 那不如我把这一身伤痕赠你吧。把一个少年面对穷凶极恶的欠债人的彷徨赠你,把第一次看见死人的噩梦赠你。秦旸早就帮你和秦非翔铺好了繁花似锦的路,你们只要照着走就好了, 而我在刀口上舔血, 稍不小心,就成为人家的刀下鬼。”   秦非鸿被说得哑口无言。   秦非然把衣服扣好, 把目光转向一旁的秦旸:“你说你爱我母亲, 那你为何还要娶原配夫人。”   “据我所知, 郑鹏程这些年在濠城, 也是豪车美酒, 鲜花着锦,可他身边却从来没有女人,也没有婚娶。”   “你说你爱我母亲,可你从来没想过她要的到底是什么?她要的是梦三生这一袭华美的旗袍吗?她要的是一条遮羞布,她想把你们做的这么腌臜的事儿遮住,不让我看到!她想要一卷纱布,把心头的伤口包起来。你有问过她一辈子不能和儿子相认的日子,是她想要的吗?”   “你既然拿我来要挟她留在你身边, 现在她走了, 你又到我跟前来, 想挽回什么呢?”秦非然说的每一个字, 都像一道惊雷在秦旸耳边炸响。   秦旸怔怔地看了他许久,秦非鸿不死心地想要说什么,却被秦旸抬手制止了。   他默默地由秦非鸿搀扶着转身离去。   秦旸走了, 零星看热闹的人也散去了。   秦非然捏紧了口袋中的书信。   信中,有樊梦留给他的一段话:“我这一辈子,细想起来已经足够幸运,年少时的梦想,几经波折终于实现。我有两个这么爱我的男人,诚然,我有很多理由来控诉他们,可我从不质疑他们对我的爱。祁宣是个火爆脾气,他还蒙在鼓里,所以他像茶花女里的阿尔芒一样,激烈地控诉着我的背叛,我知道他越生气,就代表他越在乎我。秦旸,他更像我的亲人,即便他做了许多错事,细算起来还是我欠他多一些。至于你,我最亲爱的,你是我人生中的亮光,这些年我曾遇到不少难处,可一想到你啊,我浑身就有用不完的力气,仿佛永远不知疲惫。”   “所以非然,答应我,在我走后不要带着仇恨活着,和雁欢一起开心快乐地生活,你永远是我的骄傲!”   落款是:永远爱你的母亲。   秦非然痛苦地用双手捂住脸。   柳雁欢努力地将他的身子扳正,拿下捂住脸的双手:“秦非然,你看着我,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不要自责,上一辈的恩怨,就算你再神通广大,也没有办法改变。”   秦非然用双手拥紧了柳雁欢,在一切欺骗和真相面前,唯有面前的这个人,是最真实的。   在葬礼之后,秦非然就生了从泰和银行辞职的心思。   他实在没有办法接受,在知道真相后,还若无其事地接手秦家的产业,更何况秦非鸿每次都会用赤裸裸的眼神提醒他。   他不姓秦,泰和银行和他没有关系。   柳雁欢曾问过他将来的打算,他嘴上说着专心做好梦三生,替梦三生管好财务,可神色中却总带着一丝落寞。   好几个夜晚,柳雁欢入睡后缓缓转醒,发现身边的人不在床上。   当他走到客厅,却看到秦非然在灯下看着金融书籍,看着报纸上的股价变动。   没有人比柳雁欢更清楚,秦非然舍不下曾经热爱的事业。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搂住秦非然的肩,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投怀送抱,主动献吻。   鼻端是他为秦非然调制的香水,严肃的皮革气息中带着一丝乳香。   放在此情此景下,总有一丝调情的感觉。   他的吻,就这样流连在秦非然的颈侧,两个人谁也没说话,两颗心却无比贴近。   这些日子,秦非然选择了放空自己。   他终于可以不在一早就打好领带,穿着笔挺的西装去上班,终于可以睡到自然醒,然后自如地吃个早饭。   外人都以为,秦三爷得罪了秦旸,成了秦家的弃子,知道内情的人则选择缄默不言。   这一天,秦非然刚走下楼梯,就看见等在客厅的郭斌。   他随手泡了杯咖啡,边喝边问:“如何了?”   “三爷,如您所料,大爷果然是用基金公司集资,然后再用集资来的钱收购泰和在市场上的股票,如今约收购了八成,泰和的股价因为前阵子的风波一路下跌,不过大爷似乎对股价很有信心,仍在持续不断地收购。”   “他这是想把股份全都握在手里,他比我想象的要警觉,知道秦旸要栽培的人是秦非翔,他准备用非常手段逼宫了。”   “那您……要插手吗?”   秦非然莫名其妙地看了郭斌一眼:“他们家的事,我掺和来做什么?”   “那大爷……会成功吗?”   这个问题,秦非然没有正面回答,郭斌得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   华国的股市出现加速下跌的趋势,这是十分罕见的。经济学家试图给股民打强心针,可是没用,跌幅越来越大,大有崩盘的趋势,民众出现了心理恐慌,纷纷抛售股票,到银行取出积蓄。在这样的情况下,银行也纷纷告急。   而此时,秦非然手头的股票,早已抛售一空。   梦三生的股价同样也出现了下跌,秦非然开始履行他作为梦三生财务主管的职责。由他所出具的财务报表,最终的结论是,大力发展梦三生的低端线——镜花缘日化产品。在经济崩溃,人心惶惶的时刻,香水作为高端商品的典型代表,想要再像从前那样辉煌是不可能的,为了最大限度地保障企业利润和产品知名度,低端线的建设就显得尤为重要。   除了洗浴套装,梦三生还推出了香皂、洗涤剂、香衣丸等日用品,   工作间隙,郭斌一脸兴奋地来报:“泰和银行的股票一跌再跌,怕是不行了。”   秦非鸿违背市场规律的操作,最后使得聚集在他手上的泰和股票全都变成了废纸一样地抛售。在股票大跌的趋势下,购买了基金的民众纷纷赎回,都急着套现,可秦非鸿将所有的钱都拿去买了泰和的股票,为了还钱,他只能在这个大跌的节骨眼儿上抛售股票,结果的惨烈可想而知。   秦非然漠然地看着眼前的台历,轻声叹了口气:“可惜了,如果他不作死,或许泰和能够撑过这一场风波。”   “大丰那边呢?”秦非然又问。   “大丰还可以,他们的放贷策略一向比较稳重,而且因为大丰的家底比较厚实,也有一定的应对风险的经验,比泰和要好上许多。”   此时的泰和,真真是风雨飘摇。   秦旸沉着一张脸看着秦非鸿:“你到底在做什么?让你管好储蓄部,你却分心去搞什么基金公司,还专门收购泰和的股份,你当我是死人?!”   铁证面前,秦非鸿被训得说不出话来。   不一会儿,又有仆人满脸惊惶地进来汇报:“报告,泰和的实时股价又跌破新低了。”   秦旸恨声道:“都给我停下,手上的股票都不要卖!再这么下去,泰和就要倒闭了。”   秦非鸿一听这话,立马变了脸色,他跪倒在地,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爹,爹您不可以这样,您帮帮我,那些要债的人会杀了我的。我拿了他们那么多的钱,如果还不上,他们还不把我杀了,求求您,救救我!”   秦旸被他哭得心烦,抬手就甩了他一巴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你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就压根儿没考虑过你弟和我这个爹,现在也别来求我,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爹!爹!”秦非鸿的哀嚎传遍了整个主厅。   秦家经秦非鸿这么一闹腾,元气大伤。泰和的股票已经成为一个笑话,虽然秦非鸿把股票卖掉了,可是连基金民众的本金都还不上,一时间,秦非鸿成了人人喊打的角色。   外头发生了什么,秦旸渐渐地都不再过问了。   他仿佛一夜之间放下了所有的执念,过上了吃斋念佛,清心寡欲的日子。   秦非鸿几次三番哭嚷着求到了门口,却连秦旸的面儿都没见着。   秦非鸿真是焦头烂额,泰和的股东现在个个都盯着他,恨不得扒了他的皮。   这一天,秦非鸿在股东大会上,阴沉着脸说:“真不行就宣布破产,大家一起玩完!”   放完了狠话,秦非鸿心底却没有快意,只有恐惧。他不能想象失去了泰和以后自己流落街头的模样,于是,他只好又一次去找秦旸。   可到了秦旸的屋子门口,正当他准备软的不行来硬的时候,却被下人告知,秦旸一大早就出门去了。   这个节骨眼上,老爷子跑去哪儿?   秦非鸿简直着急上火得要口舌生疮,忙命下属去找,可是找了半天,愣是没把人找回来。   秦非鸿为此发了好大一通火。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遣出去的下人之所以找不到秦旸,是因为秦旸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第70章 真心假意6   当巡捕房的大门缓缓打开时, 祁宏正紧闭着双目,盘腿坐在蒲团上。   秦旸抬眼打量着四周,最后将目光聚焦在这个巍然不动的人身上。   他轻声叫道:“老爷子。”   祁宏没有回话, 气氛一度凝滞住了。   “这儿条件还是有些差, 空气这么潮湿,我记得您的腿上有伤, 每年春天都得遭不少罪吧。”   “秦旸, 你终于来了。”坐在地上的祁宏开口道。   “您不用睁眼就知道是我来了?”   “我说过, 你的声音和你等着巡捕抓我那一刻的表情,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秦旸沉默良久, 忽然泄了气似的叹了口气:“或许您说的是对的,我这条白眼狼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这不,报应就来了。”秦旸说着,握紧了身侧的拳头。   “不,你错了,在当年的事情上,你举报祁家,到上头的人来查封祁家, 都是有正当缘由的, 我自己办事心存侥幸, 还想着发行高利贷。你的举报对我而言是当头棒喝, 我并不怨你。”   “你最大的错处,不在于你摧毁了祁家,而在于你对不起那些用真心待你的人。”   “小宣, 旁人或许不清楚,我这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他是真拿你当兄弟,凡事有他的一份总有你的一份,还总是担心你性子软被人欺负。”   “我是个过来人了,你对小梦存了什么心思,我这心里头一清二楚的。她待你也是极好的,当年院校里的演讲比赛,她得了第一名,题目就是《我最好的朋友》,里头的主人公就是你。”   “你是在赎罪吧,你把小梦的孩子养在身边,让他喊你爹。那天,他风风火火地赶来救人,嗬,看那通身的气派,颇有我当年的样子。你有没有想过,日后他得知这段真相,用什么样的心境来面对你?”   “秦旸,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虽然面上说你是我的干儿子,可当年我的确把你当亲生儿子看。我知道你心思细腻,对金融也颇具洞察力,是个可塑之才;我知道你年幼丧父,虽然嘴上说着不在乎,可心里却非常渴望父爱。这些我都知道,很遗憾,作为你名义上的父亲,我没能将你教好。”   说完这些,祁宏就静默下来。   秦旸一张脸跟火烧似的,一截子话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他想过祁宏见到他的无数种表现,狰狞的、愤怒的、歇斯底里的。可唯独没有想到,祁宏这样平静,平静得让他哑口无言。   祁宏看着他半青半白的脸色,摇头道:“秦旸,你肯定不知道,祁宣和小梦的孩子,这些年一直托人照顾我这个老头子,他这是在替你这个做父亲的赎罪啊。”   话音落下,秦旸终于忍不住泪下眼泪。   他想起秦非然这些年来,对他这个做父亲的,向来是极尊重的。可他却厌恶秦非然那张长得极肖祁宣的脸,总觉得秦非然和他这个做父亲的不够亲密,总是给自己心理暗示,到底是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放在身边养多久都养不熟。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秦非然那样敏感的人,怎么可能没有感受到秦旸对他的不喜和疏离。祁宏说得没错,秦非然心中明白,可他从来都不说,他只是默默地承担起自己的责任,默默地替秦旸做了不少事情。   原本,他们可以是关系亲密的人,然而所有的一切,都被秦旸亲手毁了。   走出巡捕房时,秦旸觉得外头的阳光格外刺眼,所有丑陋的真相,在这阳光之下都将无所遁形。   秦旸忽然想起那些旧事与故人,他来到明德学堂,那是他和祁宣、樊梦读书的地方。在那棵大榕树下,秦旸第一次见到樊梦。   那时樊梦站在课桌之上,脖子上飞扬的飘带仿佛带着一阵幽香,她慷慨激昂地陈述着自己的理想,说自己要成为华国最优秀的旗袍设计者,说旗袍的变革,是华国女性自我解放之路的重要关隘。秦旸坐在榕树底下,看着神采飞扬的樊梦,心里想的是,她可真漂亮,我一定要帮她实现梦想。   可还没等他剖白自己的心迹,一旁的祁宣已经站起身来。他身高体长,玉树临风,站在人群之中极为耀眼。他仰起头对樊梦说:“我从不认为女性是天然的弱者,之所以女性会处于弱势,是因为有些女性惯性地将自己放在弱势的地位。只要你能够发挥出自己的长处,自然能实现你的梦想。”   就是这样一番话,让祁宣入了樊梦的眼。   从而,秦旸也获得了结识樊梦的机会。三个人一块儿上课,一块儿吃饭,一块儿讨论,只是渐渐地,秦旸发现樊梦眼里只剩祁宣一个人。   这种想法一旦破土发芽,就以极快的速度生长,最终成了秦旸心灵荒原里的一根刺。   平日里不能碰,一碰就疼。   等秦旸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他已经走到了费里西餐厅的门口。   他透过橱窗,静静地看着钢琴椅上相互依偎的男女,简直疑心自己穿越到了过去。   费里西餐厅,同样是三人经常来的地方。   樊梦精通西洋乐器,尤擅钢琴。在西式乐器传入华国的当口,祁宏也动过让祁宣学钢琴的念头,可祁宣是个皮猴子,受不了在那皮椅子上一坐就是两个小时,倒是陪他一起学的秦旸坚持了下来。   秦旸曾为自己能和樊梦合奏而高兴,他满心以为樊梦会对自己另眼相看,可樊梦在短暂的惊艳过后,却把目光投向了对钢琴一窍不通的祁宣。   她不厌其烦地教祁宣指法,而此刻的祁宣,倒是没了以往的不耐烦,插科打诨把美人逗得乐开了怀。   在樊梦玩笑似的戳着祁宣的额头笑骂“你个蠢材”时。   秦旸觉着自己是多余的。   鬼使神差地,此刻的秦旸推开了费里西餐厅的玻璃门,独自走到正在弹琴的年轻男女旁:“请问,能给我弹一下么?”   年轻男女原本正四手联弹得兴起,蓦地被人打断,不由诧异地朝秦旸看去。   见对方是个长辈,便友好地让了位置。   秦旸坐下后,抬手弹了曲《致爱丽丝》,流畅的旋律从指间流泻出来,仿佛回到了当年的时光。   一曲终了,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秦旸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后方传来了一声巨响。   与此同时,他的后脑勺一阵剧痛,继而失去了意识。   西餐厅里的顾客从最初的怔愣中回过神来,一致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声。   男男女女都颇为狼狈地抱头鼠窜,而就在这混乱的时刻,一个穿着黑色风衣,带着灰色帽子的男人飞快地从座位上起身,窜出门去。   这时人们才发现,原本坐在琴凳之上的秦旸,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啊——”尖叫声再度响起,西餐厅内又开始骚动起来。   秦非然接到秦旸死亡的消息时,正在梦三生核对报表。   他正想赶往现场,却见多日不见的秦非鸿找上门来,他已没有了当初的趾高气扬,眉宇间全是愁绪。   “三弟,你手头还有没有松动的钱,能不能借哥周转一下。”秦非鸿一开口就是借钱。   “我听说泰和近日经营不善。”   “啊?啊!股市大跌,都跌破新低了,哥一时没把持好,这就亏损了许多。”   秦非然蹙眉道:“你这样收购自己企业的股票,再高价卖出的做法本来就是违规的。你这样操作基金,拿基民的钱为自己谋利益,谁还敢相信你。”   “是是是。”秦非鸿一叠声地应答着,“三弟你看,钱的事……”   “你不知道秦旸出事了吗?秦旸尸骨未寒你就来跟我提这个?”秦非然的语气有些冷。   秦非鸿的表情有些尴尬,却又不敢发脾气,只好随着秦非然来到案发现场。   费里西餐厅门外已经拉起了警戒线,秦非鸿和秦非然作为家属向巡捕了解基本情况。   “怎么回事?”   “初步怀疑这是一场跟踪罪案,犯人从这个角度开枪射击,正好射中了秦先生后脑最脆弱的部分。现在犯人逃逸在外,我们正根据目击者的证词,寻找相应的嫌疑人。”   “凶手当时坐在哪个位置?”   巡捕指了指倒数第三张桌子:“就在那个位置。”   秦非然顺着方向走过去,看见桌上放着一份摊开的报纸,一杯柠檬水和一个空了的烟盒。   秦非然招来侍应:“你对这个座位上的人还有印象么?”   侍应生哆哆嗦嗦地摇摇头:“不……不记得了。”   “你再好好想想,他是不是带了一份报纸进来,在这儿坐了挺久的,然后什么都没点。”   秦非然话音刚落,侍应生就点头道:“对,是有这么个人,我记着的,一开始进来的是秦先生,然后他身后跟着进来一个人。我本想招呼秦先生的,可看他径直走向钢琴,我就先去接待后头的人,没想到他坐下许久都没有点餐的意思,只是一直盯着报纸看。” 第71章 真心假意7   “您也知道, 那个时间刚好是饭点,客人很多,我见他一直坐着不走, 就催促他快些点餐, 可他一点儿都不配合,只是闷声不响地看报纸。”   “我在一旁看得窝火, 索性就去招待别的客人了, 可没过多久, 钢琴声就停了下来, 接着我听见“咚”的一声, 然后满堂的尖叫,我就知道肯定出事了。”   秦非然正拿起桌面的烟盒细看着,这时门口处传来一声惊呼:“天啊,这是怎么了?”   他回身一瞧,见秦家二爷在这个当口才姗姗来迟,身上还带着一股子汗味。   秦非然看着他额边的伤痕,皱眉道:“秦非翔,你又去波利拳场了?”   “啊, 去打了两把试试手感。”   秦非鸿此时倒是拿出了大哥的架势:“老往拳场跑, 成天吃喝玩乐不干正事, 除了胡闹你还会做什么。爹出事了, 你知道吗?”   秦非翔一双桃花眼,眼角微微一挑,就带出了一股子嘲讽的意味:“你将秦家的家底都毁掉了, 还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倒是说说,爹怎么了?”   “你!”秦非鸿怒不可遏,想不出反驳的话,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僵持间,只听秦非然说:“你们看,这烟盒上的牌坊,是濠城的地标性建筑,据我所知,这个牌子的烟,只在濠城销售。”   他这么一说,众人的神情立刻凝重起来,秦非鸿蹙眉道:“你的意思是,杀害爹的凶手是濠城人士?”   “这只是我的推断,凶手从这么远的距离能够做到一枪毙命,看样子并不是新手,如果他的大本营真的在濠城,那么现在他很可能正计划往濠城潜逃。”   秦非然问侍者:“你记得凶手的脸部特征吗?”   侍者略略一想,应道:“记得,他身形瘦小,颧骨突出,左下唇角处有一颗显眼的毛痣。”   秦非然示意巡捕:“按照他所说的,封锁各个通往濠城的港口、车站。”   巡捕依言查证去了,剩下兄弟三人,一时相顾无言。   “爹的遗体在本家停灵七日后下葬。”秦非鸿说着,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秦非然,“三弟,好歹兄弟一场,爹的葬礼你总是要出席的吧。”   秦家的变故最近在宁城传得沸沸扬扬,鉴于泰和银行如今岌岌可危的状况,秦非鸿当然希望秦非然能在人前做出兄弟和睦的样子,至少不要让泰和的股价再次飞速下滑。   可秦非然只是淡淡地睨了他一眼:“此言差矣,秦旸的东西我分文不要,至于旁人怎么想怎么做,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秦非鸿被堵得哑口无言,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秦非然驾着车绝尘而去。   秦非然一面开着车,一面看着腕表,距离他与郑鹏程约定的时间还有小半个时辰。   这一次,是郑鹏程主动约他,就约在大丰银行的会客室。   骤然得知自己的身世,秦非然对这位生父,并没有太多的感想。   郑鹏程于他而言,不过就是一个有着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大丰银行的整体建筑是西式风格的,秦非然甫一进大堂,就有经理前来接待。   “先生,请问需要什么帮助?”   秦非然暗暗地与泰和的服务相比较,才发现大丰确实做到了无微不至。   比如此刻他点名要见郑鹏程,还说自己没有预约,但接待经理虽然诧异却并没有为难他。   而是十分礼貌地请他稍坐。   不过三五分钟的时间,接待经理就恭敬地对秦非然说:“郑总请您到会客室去。”   大丰的会客室是一个极大的空间,里头摆放着柔软的长沙发和精致的会客桌。   郑鹏程面前摆着香浓的咖啡,见秦非然进来,他指了指面前的沙发:“坐吧。”   这是秦非然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打量亲生父亲。   郑鹏程和秦旸完全是两个极端,虽然此刻他穿着正装,打着领带,可浑身上下还是透着一股子痞气。   “说句实话,我没想过有一天会冒出一个亲生儿子。”郑鹏程仿佛不知委婉为何物。   秦非然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我也没有想过,二十多年来喊着父亲的那个人,居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郑鹏程从秦非然的话里听出了冷意,他原意是想让这场对话变得温情一些,然而秦非然并不买账。   他直接问道:“秦旸发生了意外,你知道么?”   “意外,什么意外?什么时候?”郑鹏程话语里透着显而易见的震惊。   在他瞪大眼睛看着秦非然的同时,秦非然也在观察他。   “他死了……”秦非然缓缓道。   “死了?!”郑鹏程险些从沙发上跳起来,“怎么可能,前些日子在医院时,他不是还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么?祸害遗千年,他那种人,怎么可能轻易死掉?”   “七日后是秦旸的葬礼,不过我想,秦家的葬礼,并不会欢迎你。”秦非然沉声道。   “他真的死了?”直到这一刻,郑鹏程才确定秦非然并不是开玩笑,“怎么死的?”   秦非然摸了摸后脑勺:“被人从后头,一枪毙命。”   “这是多大的血海深仇啊,不过这家伙的性子虚伪得很,看清楚以后,跟他结仇结怨那是分分钟的事。”   “警方初步判定,凶手是濠城人士,蓄意谋杀。”秦非然说。   “濠城的可能性太大了,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有,他这个性子定是不知在什么时候得罪了人……”话还没说完,郑鹏程一抬眼,就看见秦非然探究的眼神。   那眼神里带着满满的审视与探究,让人莫名地觉得不舒服。   郑鹏程猛地反应过来,愕然道:“你小子,该不会怀疑人是我杀的吧。”   秦非然沉默良久,可在郑鹏程看来,这样的沉默无异于默认。   他被秦非然的沉默弄得十分郁卒,一抬手将额前的头发全都拨楞到脑后,骂了一句:“去他娘的,老子没干过。”   秦非然收回审视的眼神:“您不必这样,我不过是合理的怀疑,濠城人士,和秦旸有过节,能拥有正儿八经的枪支弹药,这三条您全占了。”   郑鹏程张了张嘴,发现这个亲生儿子真是能言善辩。他看了眼手腕上的大金表,指着秦非然道:“我问你小子,你是不是刚从案发现场过来。”   秦非然应道:“是。”   “你来就是为了验证我是不是凶手?”   秦非然敛了眼神:“不全是。”   郑鹏程往地上啐了一口:“真他娘的憋屈。”   话音刚落,会客室的门就被敲响了。   方才的接待经理从门后缓缓探出头来,谨慎地打量着屋内的情形。   “有话快说!”郑鹏程有些不耐烦。   “我是来给秦先生带话的,巡捕房来人说,凶手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父子俩对视了一眼,秦非然脸上透着尴尬,而郑鹏程的不满更是直接写在脸上。   与此同时,郑鹏程接到了手下递过来的信,当他将信纸展开时,脸上的表情登时变了。   秦非然却没留意到这一层,他朝郑鹏程点了点头:“方才对您多有冒犯,我为我的鲁莽道歉,我现在要去巡捕房一趟,先告辞了。”   郑鹏程却截住了他的话头:“我与你一起去。”   “这……”秦非然面露诧异。   郑鹏程晃了晃手中的信纸:“若是没有我手中的信,你们怕是会错失破案的关键性证据。”   秦非然脸色一凛,没再反对。   当两人来到巡捕房的时候,秦非鸿脸色一变:“三弟,处理家事你怎么还带了人过来?”   秦非然冷淡道:“于你们而言是家事,于我却不是。”   秦非鸿见识过他的倔强性子,便也不争辩,只是指着面前尖嘴猴腮的消瘦男人道:“和侍应生确认过了,他就是那一桌的客人。”   瘦子原本低垂着头,抬头看到郑鹏程的那一刻,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宣哥,你怎么会在这儿?”   “瘦猴,你动秦旸,经过我允许了么?”郑鹏程看似答非所问。秦非然却通过他们的对话飞快地理清了思绪:“他是你的手下?”   郑鹏程叹了口气:“是。”   秦非然蹙眉道:“到底怎么回事?”   秦非鸿眼珠子一转,冷声问郑鹏程:“你是何人?”   “郑鹏程。”   秦非鸿心下一哆嗦:“大丰的郑鹏程?”   “是我。”   这两个字的冲击力实在太大,往昔泰和和大丰势均力敌的时候,秦非鸿时常看不上大丰那突然崛起的速度,里里外外骂人家是没底蕴的爆发户。现在泰和是自身难保,大丰的产业虽然受到股灾的影响,但整体还算平稳,高低一下子就显现出来。   秦非鸿心里有多羡慕,就有多嫉妒,一下子便扯开了一个邪气的笑容:“这瘦子是你的下属?”   “是。”   “上梁不正下梁歪,依我看,你才是杀死我爹的主谋吧。”没想到刚一说完,他就觉着肩上一痛,被拷住了手的瘦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咬住了秦非鸿的胳膊。   “哎哟,你有病啊,咬我做什么,快松嘴!”秦非鸿痛呼出声。 第72章 真心假意8   瘦猴这一咬, 满座皆惊,纷纷上前将两人分开。   秦非然惊讶地朝秦非鸿的胳膊看过去,见那上头有个带血的牙印。   如果不是众人及时制止, 瘦猴恐怕要把秦非鸿胳膊上的一块肉给咬下来。   “不关宣哥的事儿,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瘦猴咬牙道,“宣哥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我跟秦旸之间的恩怨。宣哥还劝过我不要带着仇恨活下去, 是我自己迈不过这个坎。”说着, 瘦猴拽着自己戴着手铐的手。   众人这才发现, 他的手上戴着手套, 可手指的位置却空空荡荡。   瘦猴将手套咬了下来,露出他那没有手指的右手。   “看到了吗?我的右手没了手指。当年我是宣哥和秦旸工厂里的一名工人,我在秦旸的班组里,你们若是能找到当初班组里的任何一个人问一问,就知道当时的工厂里,所有人都怵秦旸这个“暴君”。为了赶效率,我们那组的电锯一直没停过,从早干到晚, 一刻都不让休息。结果一个不小心, 我锯到了手。”   众人都安静地听着, 没有人打断他。   “事后我要求赔偿, 可秦旸却一口咬死是我工作晃神才把自己弄伤的,一分钱都不打算赔给我,不仅如此, 还说我已经没有了雇佣价值,要解雇我。我既拿不到药钱还要丢工作,最后是宣哥出钱给我治的伤。”说到这里,瘦猴眼睛红了。   他看着周遭衣冠楚楚的众人,冷笑出声:“你们这些人,肯定没过过苦日子吧,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我老婆在棉纺厂工作,每月拿着微薄的薪水,我的手指断了,家里的天顿时塌了一大半。而那个秦旸事后在干什么,他还在吃我们这些人的肉,喝我们这些人的血,继续不停地赶工,不让工人休息。”   “我瘦猴没读过书,也知道自己没啥本事,可我至少有良心,会看人。秦旸那杀千刀的货,我早就想报复他,只是我去了濠城讨生活,一直找不到机会。最近我回来了,听到他落魄的消息,我真是感谢苍天有眼。这是个杀他的好时机,我跟踪了他一段时间,终于得手了。”   他这番话说了许久之后,空气像凝固了一样,众人还是静默着,被这滔天的恨意所震惊。   瘦猴担下了所有的罪责,从认罪到伏法,一路顺顺当当,连辩解都没多一句。   走出巡捕房的时候,秦非鸿借口有事先行离去。秦非翔脸上挂了彩,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甩甩手,打了声招呼,也回家去了。   剩下两父子,都没能从方才压抑的氛围中缓过劲儿来。   最终,还是郑鹏程率先打破了沉默:“非然,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吧。”   这一次,是真正心平气和地谈话。   郑鹏程点了咖啡,却不喝,比起这洋人喜欢的玩意儿,他其实更喜欢喝茶。   可他喜欢玩那放在碟子上的小勺子的柄。   “其实,你会这么想,也怨不得你。”   “就像你说的,我和秦旸确实有过节,这个过节任何一个男人都忍不了,换作当年的我,恐怕也会像瘦猴一样一枪崩了他。”   “可我现在不会了。”郑鹏程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怅然,“知道为什么吗?”   秦非然看着郑鹏程,缓缓地摇了摇头。   “祁家在新朝建立之前,干的都是胆大包天的勾当,高利贷这种还是小事,更甚者还有小团体、地方势力,这些东西都是新朝的眼中钉、肉中刺。谁都知道上位者一旦把位置坐稳,肯定不容许这些存在于暗处的生意。”   这么多年来,秦非然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心平气和地提起祁家,确切地说是祁家的过去。   “我听人说,叱咤宁城的秦三爷,接管的是借贷的生意,可能很多人会告诫你,这就是高利贷洗白之后的业务,有很多硬骨头需要啃。其实啊,这些跟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比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那些可都是动辄几百上千万计的大买卖,一摊业务不知道能养活多少平头百姓,真尝试过这样的甜头,人又怎么甘心就这样轻易地收手?”   “所以,当年新朝建立,我亲爹,你亲爷爷祁宏在政策下来之时,却没有半分改弦更张的意思,还想继续做下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如果不是秦旸向上头呈交了祁家暗地开展业务的证据,祁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收手。”   秦非然看着郑鹏程脸上有些古怪的表情,轻声道:“你的意思是,祁家倒台是因为秦旸的举报。”   “是。”郑鹏程叹了口气,“说来惭愧,我一直以为我对秦旸这个名义上的弟弟十分了解,可事实证明我错了,我从来没摸透过他的心思。”   “你爷爷他对外虽然铁血手腕,可对待秦旸却绝不苛刻,虽然并非亲生骨肉,可他对两个孩子都是一视同仁的。我一直都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触怒了秦旸,以至于他不惜牺牲掉多年的养育之恩。”   郑鹏程不明白,秦非然却是明白的。   他自小在秦旸身边长大,明白秦旸是怎样一个矛盾体。这个人,傲气与自卑在他身上双生与共,或许是从小被遗弃的事实让他天然地缺乏安全感,即便在多年后他拥有如此庞大的家业,却还是改不了多疑的坏毛病,越多疑就越敏感,越敏感就越容易走极端。   而在这之中,樊梦和祁宣的爱情,无疑就是导火索。   然而这话,秦非然是不会说的,他看着郑鹏程从兜里掏出烟:“不介意我来一根吧?”   “介意。”   郑鹏程脸色一讪,只好把烟放下。   “秦旸递交证据的时机选得好,在新朝建立的节骨眼上,哪个不是藏着尾巴规规矩矩,生怕行差踏错的?一个祸起萧墙把实情捅了出去,祁家当天就被人抄了。”   “也不知道秦旸使了什么手段,本该罚没的财产,全都到了他的手里。”   “然后呢?”秦非然对后续的事情已经有些眉目了,却还是想听郑鹏程亲口确认。   “后来祁宏被送进了牢里,到现在都没能出来。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先后被仇家找茬。如果没有那一场意外,我和小梦早已举行婚礼了。那一次,为了保全祁家的产业,我到海城办事,一路被追杀,险些遭人毒手,最后脸上留下了再也消不掉的疤痕。迫于形势,我只能转移到濠城,一切从零开始。”   郑鹏程的脸色非常难看,满是懊恼:“等我好不容易在濠城闯出了名堂,却听说小梦已经跟了秦旸。我既气愤又难过,却无可奈何,只能等到自己有足够的实力,再回来一探究竟。”   秦非然沉默了。   郑鹏程一拳砸在桌上:“我真的不知道小梦那个时候有了身孕,更不知道她为了我们的约定受了这么多的苦,我……”   “够了,不必再说了。”秦非然的脸色非常冷淡,“说到底,你还是为了自己。远走濠城是为了自己,在濠城闯名堂是为了自己,如今回来兴师问罪也是为了自己,你根本没有想过我娘她在宁城的处境。秦旸自私,你也一样。”   郑鹏程眉眼间带着怅然,让他本来凶神恶煞的脸带上了一丝奇异的委屈:“所以说,当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就没有资格再向秦旸复仇了。至少,他保全了你们母子,如果这一枪是我开的,不仅你不会原谅我,小梦也不会。”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秦非然不经意地问。   郑鹏程摆了摆手:“我在濠城做的生意也不怎么干净,到宁城来就是下定决心金盆洗手,从今以后规规矩矩做生意,为了和泰和打擂台,我建了大丰。现在大丰也算是小有规模,我却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念想和目标。”   “我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岁,到了这一步,也没什么渴求的了。这些年我孤身一人没有成家,只有一个名义上的干儿子,他比我早些时候来宁城闯荡,现在我在宁城的几处产业都归到了他的名下,像波利拳场就是他在管理。可大丰却一直没有接班人,和其他产业不同,银行业需要的是真正的行家,我知道你是个能干的,你既然不要秦家的产业,那我的大丰,你要还是不要?”   秦非然没有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出,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他避开了郑鹏程期待的眼神,犹豫地回答道:“你让我想想。”   “好,我等你的答案。”郑鹏程很是高兴,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你知道吗?今天你质问我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了你娘当年的样子。她可是奇女子,自称学不来女儿家的柔情似水,满腔都是理想和抱负,就连跟我表白的时候,尾巴都是翘到天上去的。”   郑鹏程又扶额笑道:“你模样像我,性子却像她,好极了,真是好极了。” 第73章 无关“风月”1   “我的大丰, 你要还是不要?”郑鹏程的这句话,长时间地徘徊在秦非然脑海中。   他手里拿着《财经日报》,思绪却飘远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 额头上骤然一疼, 一个弹指让秦非然魂魄归位,就见柳雁欢笑吟吟地看着他:“想什么呢, 想得这么入神, 连我新学做的啤酒鸭也没能吸引你的注意力。”   秦非然看着递到面前来的筷子, 笑着夹了一块鸭肉放进嘴里。   软硬适中的鸭肉配上啤酒的香气, 让人食欲大开, 秦非然边吃边竖起了拇指:“棒极了。”   说完,他把人拽过来安置在自己怀里:“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在当今的股灾面前,无论富人还是穷人都捂紧了自己的腰包。梦三生的高定业务和高端香水业务都举步维艰,在这种情形下,柳雁欢毅然决定将高端线停产,转而把精力投入到镜花缘的日化生产上。   除了生产洗浴用品外,柳雁欢还从寻常人家的日用品入手, 大力发展香精工业。   和往日单做洗浴用品不同, 这一次柳雁欢知道他必须拓展产品的种类。   柳雁欢计划开发乌发香油、香身丸、利汗粉、洗面散等实用型的产品。   大量的产品开发, 让人措手不及的同时, 重担就落到了柳雁欢肩上。   这段时日,柳雁欢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一门心思呆在实验室里, 他必须往工厂跑,指导和监督流水线,和原料商斗智斗勇地谈价钱。   秦非然去过那处厂子,看着柳雁欢手把手地教工人们做基础加工。大夏天里,厂子的空气中漂浮着微尘,还有细小而恼人的蚊蚋,昏暗压抑的灯光下,柳雁欢的神情却无比地专注。   秦非然想起很久以前,柳雁欢坐在车里,向他说起自己的梦想,他说想成为调香师。   秦非然觉得他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这句话的分量。   顺境时,调香师是幕后的造梦者;逆境时一个合格的调香师,是一个很好的实业家,因为他有着扎实的专业基础,能够领着那些怀揣谋生梦想的工人入门。   “嗯?你今天怎么老走神,太累了么?”柳雁欢的疑问将秦非然拉回了现实世界。   秦非然喂他吃了一块鸭肉,叹息道:“我现在就是个闲人,写写小说,做做报表,怎么会累呢?”   柳雁欢敏锐地察觉到秦非然低落的情绪:“能偷得浮生半日闲也是好事一件,你若是累了,就歇着,我来养你。”   秦非然目光沉沉地看着柳雁欢:“当真?”   “当真啊,我负责赚钱养家,你就负责玉树临风。”柳雁欢正说着,忽然就被秦非然堵住了唇。   柳雁欢顺势搭上秦非然的肩,就着坐大腿的姿势加深这个吻。   一吻过后,柳雁欢抵着秦非然的额头:“感动么?”   “感动。”   “那以身相许吧。”   秦非然低低地笑出声,一把将柳雁欢抱了起来。   骤然腾空的柳雁欢,视角来了个翻转,一下子看到秦非然下身的那一坨。   “这么快有反应了。”柳雁欢瞥了他一眼。   “当然,我又不是圣人,怎么可能坐怀不乱。”   秦非然放下柳雁欢,和他相拥着进了浴室,水汽氤氲中两人像连体婴一般,谁也不愿离开谁。   最后还是柳雁欢保持了最后一丝神智,强忍着情动伸手去够镜子前的香皂。   不料手一滑,香皂掉进了水里。   柳雁欢伸手去捞,后腰却被秦非然紧紧地搂住,自然就感觉到秦非然勃发的物事。   “挺厉害啊。”他用肘子碰了一下。   “只因为你。”秦非然在身后与他咬耳朵。   柳雁欢听得半边耳根子都是软的,他好不容易将香皂捞起来,抬手就去推身后的秦非然。   “别闹,等我洗完。”   秦非然欣赏着他羞恼的表情,拿了巾子替他搓背。   巾子上沾了香皂,味道十分好闻。   柳雁欢抽了抽鼻子,这一回,是他主动地献吻。   待二人洗漱完毕,柳雁欢是被一条大浴巾子裹着送到床上的。   秦非然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神,眼底透着化不开的柔情。   他一手握着套子,一手转移注意力似的揉着柳雁欢的头发:“我来以身相许了。”   眼前人真的拿捏准了他所有的弱点。   知道适当的示弱,更能够激起他的欲念。   当细碎的吻顺着鼻梁缓缓落下时,柳雁欢知道自己已经掉进陷阱了。   秦非然嘴上说着“以身相许”,实际上还是牢牢地掌握着主动权。他的业务已经十分熟练了,平日里握笔的修长手指,此刻正控制着比笔更“雄伟壮观”的东西,感知着它每一分每一秒的气息吐纳,当然,除了手以外,其他的地方也没闲着。   柳雁欢觉得,和秦非然比起来,他绝对算不上一个能举一反三的好学生,无论多少次,他依旧会心跳过速,紧张得手心出汗。可当他感知到自己和秦非然的心跳声有了某种微妙的同步后,那种挥之不去的紧张感就会被弱化,最后,秦非然那通身的气势,裹挟着他一起冲上云霄。   柳雁欢累坏了,他觉得下几次工厂都抵不过这一晚上的消耗,他翻身拿起一旁的报纸。   连日来,报纸都在大篇幅地报道,英国的利华皂厂在华国大肆地低价倾销商品,将本土皂厂逼得无路可退。   兴德的老板虽然将先进的制碱技术带回国内,却抵挡不住洋皂厂的恶意倾销。在此特殊时期,报馆又接到爆料人的投诉,说兴德的肥皂用后致使消费者全身出现大面积的红疹,有过敏反应。此消息一经报道,对兴德更是致命的打击。   投诉人声泪俱下地控诉说,她本着支持国货的信念,决定弃用利华肥皂改用兴德的产品,却没想到用了兴德的肥皂洗脸后,脸上开始出现过敏反应,并且愈发严重。先前她曾用过洋肥皂,却没有出现类似的症状,女子由此断定,兴德的产品是有问题的。   经媒体添油加醋的报道后,兴德肥皂的声誉一落千丈。   当初梦三生投产香皂,苦于没有合格的制碱技术,柳雁欢通过秦非然联系到兴德皂厂的老板裴寂衣。裴寂衣爽快地接收了订单,生产出基础的肥皂后,再交由梦三生进行香精加工。   裴寂衣是个有理想的实业家,为防止肥皂市场被洋人霸占,不断地对质检技术进行改良,凭心而论,柳雁欢十分敬重这位合作伙伴。   他转头给了秦非然一个吻:“你看,兴德若是出了事,梦三生的香皂产业链,也会遭受重创。”   秦非然拿起报纸,蹙眉道:“过敏,怎么会呢?兴德的肥皂一向是质量过硬的。”   柳雁欢冷静道:“每个人的肤质都不一样,有些人就是易过敏体质,如果说人体的皮肤是弱酸性的环境,那么肥皂本身的碱性就有一定几率会造成使用者的不适。不过这次的事件,倒是给了我一定的启发,我有办法让国产的肥皂彻底摆脱外国肥皂的钳制。”   秦非然抚着柳雁欢的头发:“有什么想法就放手去做吧。”   “你就那么相信我?”柳雁欢有些惊讶。   “我记得你说过可以用增添日化香精的方式来提升肥皂的工艺附加值,事实上你也确实做到了。我相信你既然这么说,就一定有办法。”   “能被你信任,是我的荣幸。”柳雁欢唇边扬起一抹笑意。   像是印证两人的对话一般,接下来的日子秦非然倒是真的闲起来了。他在梦三生挂了财务顾问的闲职,多数时间不需要去公司报到。可柳雁欢从他紧锁的眉头中,还是看出了他对未来局势的担忧。   在秦非然又一次盯着报表出神时,柳雁欢走过去,将他手中的咖啡抽掉,换成了澄碧的茶汤。   “什么东西都不要过量,你最近有些依赖咖啡了。”   他见秦非然揉了揉额头,眉头仍然有着散不开的愁绪,轻声问道:“可是头疼?”   “来,我帮你摁摁。”他将秦非然扶到一旁的躺椅上,力道适中地替他揉按着穴位。   “泰和的股价彻底无力回天了,秦非鸿准备在做完这一季度的财务结算后,宣布破产。”   柳雁欢愣住了。   他没有想到,泰和就这样被人掏空了底子。   在他第一次看到泰和的门店时,觉得门前那几根大理石柱子无比坚固,力大无穷地撑起了一个商业帝国。彼时的他怎么也想不到,不过短短两年间,曾经的辉煌就变成了水中的倒影。他一度以为不可能倒的商业巨无霸,在秦非鸿的折腾下彻底没了生机。   “现在泰和债台高筑,就连被收购的价值都没有了。”毕竟是自己曾经付出过心血的地方,尽管秦非然掩饰得很好,可柳雁欢还是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怅然。   柳雁欢放轻了手中的力道,轻声问:“那大丰呢?郑鹏程抛出的橄榄枝,你接还是不接?”   秦非然闭眼沉默良久,反问道:“你觉得,我会接么?”   “现在银行业不好做,股价再这么疯狂地跌下去,上位者肯定坐不住,到那个时候银行业怕是个个都要休业整顿。大丰是行业翘楚,自然也不例外。”   “其实除了大丰这一条路,你手头还有梦三生的大头股份,眼下做实业还是比做银行的风险小。”   秦非然含笑听着柳雁欢的分析,从头到尾既没有反驳也没有打断。 第74章 无关“风月”2   柳雁欢看向躺在自己身前的人, 俊俏的眉眼和还未来得及完全收敛的锋芒,构筑了他独特的气质。明明他现在已经不是宁城叱咤风云的秦三爷了,可他身上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让人觉着他就是与旁人不一般。   “可是, 你是秦非然啊。”柳雁欢一句感叹般的话砸在了秦非然耳边。   秦非然睁大眼睛,目光直直地看进柳雁欢眼底, 哑声道:“什么意思?”   “很多人都以为你是借了秦家在宁城的权势才得以叱咤商场的, 可我知道你不是。你书柜里那些金融类的书籍, 都快被你翻烂了;你投资的股票十分稳健, 对大市的判断也非常准确。单凭这些, 就算你赤手空拳也能在宁城闯出一片名堂来。”   秦非然笑了:“所以呢?”   “所以就算前路像我方才说的那样艰险,你也不会放弃。我猜,你是想接管大丰的。”   “这些日子我明明宅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会存了那样的心思?”   “虽然没有出门,但你还是在关注局势。人们都说旁观者清,我想你也一样, 只有让自己跳出局面本身, 才能看清楚一些事情。”   秦非然唇边的笑容越来越深, 他拉过柳雁欢的手:“知我者, 莫若雁欢也。”   忽然,他正色地瞧着柳雁欢,轻声问道:“我一直没问过你, 你的字是什么?”   柳雁欢愣了一下,这个他还真的不清楚。   秦非然看着他的脸色,又问:“家里没帮你取字?”   柳雁欢咬咬牙,没有答话。像柳家这样的传统人家,一般都会给孩子取字,若是贸然回答错了,只怕要露馅。   秦非然却没有纠结这个,只是笑道:“若是这样,我便替你取一个如何?”   柳雁欢看着他期待的眼神,情不自禁地应道:“好。”   “那便叫明非吧,明白的明,非然的非。”   “噗。”柳雁欢笑了,“美得你。”虽然笑着锤了秦非然一通,却也认下了这个字。   两人又亲吻了好一阵,秦非然才正儿八经地点头道:“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想接管大丰,大丰眼下情形虽然比泰和要好,可也是在走下坡路。我原以为经过此次事件,大概不会再涉足银行业,可已经养成的职业习惯,仍让我时常关注金融消息,冷眼旁观地久了,总有一种磨拳擦掌的冲动。我可能比自己想的,更热爱这份职业。”   柳雁欢抱紧他,低声说:“我懂,我都懂。”   虽然他不是太明白股价的起落和金融的大势,可他看得出秦非然对职业的热爱。他尊重这份热爱,就像秦非然尊重他的调香梦想一样。   三日后,柳雁欢约见了兴德皂厂的老板裴寂衣。   裴寂衣是个儒雅的中年人,戴着一副眼镜,和那些有着啤酒肚的富商大贾不同,他的身材十分消瘦。   他人如其名,有些沉默,笑起来的时候,镜片后的眼睛会弯出柔和的弧度。   “裴老板,你好!”柳雁欢与裴寂衣握了握手。   “柳先生,好久不见。”   两人落座后,裴寂衣将热水从铜嘴壶里倒出来,冲进茶壶里。不一会儿,清澈的茶汤散发出阵阵清香。   “难为你还来看我。”裴寂衣将茶递给柳雁欢,有些落寞地看了眼身后的工作间。   柳雁欢笑道:“工人们都休假了?”   裴寂衣叹了口气:“不瞒您说,出了那档子事儿,我也没有信心了,不知兴德还能走多远。原本以为,只要研发了制碱技术,就能够在国内市场立足,没想到……”接着,裴寂衣又无奈地说,“想来还是我的技术不到家,才平白害得人家姑娘过敏。”   柳雁欢沉默片刻,轻声问:“裴老板就这么肯定,那爆料人是用了兴德的肥皂而过敏?”   裴寂衣有些愕然:“什么意思?”   “兴德与利华之间的事情我多少也听说过,如果两者不存在竞争关系,我或许不会这么想,但是在竞争的关键阶段,爆出这样的消息,很有可能是利华或者其他竞争对手的阴谋。”   裴寂衣悚然一惊。   柳雁欢继续道:“每个人的体质各不相同,那位姑娘的过敏到底是不是由兴德肥皂引起的还未可知。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兴德肥皂引起的,肥皂中的酸碱性,本来就有可能会对皮肤造成影响。”   裴寂衣感激地看了柳雁欢一眼,随即又颓丧开来:“即便如此,现在再追究这些也没意义了。”   柳雁欢笑道:“裴老板,真相到底如何人们的确不关心,可您不能放弃啊,从哪儿跌倒就要从哪儿爬起来。实不相瞒,我今天来找您就是为了这件事。”   “哦?”裴寂衣挺了挺腰背。   柳雁欢心知他有了兴趣,便继续道:“我方才说了,对肥皂过敏是很常见的事,只不过不是所有过敏人士都会在事发之后找到媒体曝光。既然外界已经对这次事件进行了曝光,我们索性就利用好这次机会。争取开发出一种温和的、不刺激的、适合过敏肌肤的洗脸皂。”   裴寂衣眼睛一亮,不过这一丝光芒转瞬即逝:“您的想法相当好,可我并不懂得其中的门道,如何开发?”   柳雁欢一见合作有门路,便笑开来:“这个您放心,添加香精方面由梦三生负责,贵厂只要以人的脸部环境为试验对象,把肥皂的酸碱强度控制在一定的配比即可。如果产品投产成功,收入所得按五五分成,您看如何?”   裴寂衣常年浸淫于商场,眼光自然是独到的。他心知这样的洗脸皂一旦问世,必定会引爆这个肥皂市场。这相当于从本质上对肥皂产业的结构进行了升级,如果兴德和梦三生这两个本土品牌真的能够联合,利华则很难从他们手上抢市场。   于是,裴寂衣欣然点头。   由此,梦三生和兴德站在了同一战线上。由兴德生产弱碱性的白皂,再交由梦三生加工。   柳雁欢放弃了时下备受推崇的化学工业,转而向华国的古法搜寻温和的清洁配方。   在梦三生高端线停产后,原本在他实验组里的成员纷纷学成出师,各自负责不同的产品研制。   这洁面的方子,芸笙是最有发言权的。   他头一个给柳雁欢建议:“从前在戏班,我下了戏就要卸油彩,那些油彩好生霸道,戏班子里许多人都对那玩意儿过敏,卸了妆就知道,脸上覆了油彩的地方是坑坑洼洼的,所以戏班行里都有一副专属的洁面方子。”   柳雁欢饶有兴致道:“那你可曾记得?”   “记得,那方子叫八白方。配料是白丁香、白附子、白牵牛、白茯苓、白蒺藜、白僵蚕、白芷和白芨。我这张脸也是敏感肌,后来用这方子洗脸,病症就再也没犯过。听前辈们说,那是宫里的太医拟的方子,非常管用。”   柳雁欢看着方子,在此基础上又加入了绿豆和皂角。第一期试验过后,俞非就对这款洗脸皂爱不释手:“头儿,我试用之后感觉真的好,不仅没有普通皂子洗脸的干涩感,连带着皮肤都变好了许多。”   林立也赞同道:“用的都是常见的药材,成本也不高,确实适合大量投产。”   梦三生和兴德联合推出洗脸皂的消息,并没有引起利华足够的重视,毕竟洗脸皂和肥皂针对的消费领域不同,肥皂的应用范围也比洗脸皂大很多。   柳雁欢在饭局上却笑着对裴寂衣道:“裴老板,这次只是一个思路,我们的范围可以更广,用途可以更多样。除了洗脸,还有杀菌的硫磺皂、去污的洗衣皂,只要将肥皂的作用逐渐细化,做到各个击破,利华的传统肥皂,很快就会失去它的竞争力。”   裴寂衣笑着与柳雁欢碰了碰杯:“我明白,我们要做的不是和它拼价格,而是在利华还未察觉的时候,就抢占掉它的优势市场,等它醒悟的时候,华国市场上已经没有它的容身之地了。”   “完全正确。”柳雁欢喝了一口酒,“这就叫麻痹敌人,兵不血刃。”   在柳雁欢为梦三生业务奔走的时刻,秦非然也答应了郑鹏程的邀请,正式到大丰银行出任总经理一职。   大丰的内部早就收到新总经理要上任的消息,秦非然一来,就有前台的接待人员殷勤地将他引到郑鹏程的办公室。   郑鹏程见秦非然进来,脸上难得地显出几分柔和的笑意:“你能答应来大丰,我很高兴。”   “我在银行呆了太久,已经呆成了习惯,现在倒是有些舍不得。”   “大丰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刻,爹,你留下吧,我也知道你的才华不应该被埋没。”   一个称呼,让父子俩都愣了一下,仿佛不想气氛冷场一般,郑鹏程朝外头招了招手。   一个壮实的青年走了进来:“总经理。”   “来,非然,我给你介绍,这是王磊。他先前一直在我手下的产业工作,现在我让他成为你的特助兼保镖,你需要什么帮助就尽管开口。” 第75章 无关“风月”3   秦非然看着王磊壮硕的身躯, 点了点头。   下一刻就听到一声气沉丹田的招呼:“总经理好。”   “你好。”   见彼此打过招呼,郑鹏程很是满意,便把空间留给了两个人。   “王磊, 郑总说你资历老, 先前是在哪里干的?”   秦非然的话让王磊一愣,随即道:“先前在波利拳场, 郑总到了宁城后, 我就被选入大丰。”   “波利拳场?”这个回答着实让秦非然有些吃惊。   “对, 我原本便是保镖出身。”   “原来如此。”秦非然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我不管之前你是谁的人, 从今往后,你只听从我的指令行事。”   “看到我手头的这杆笔了么?”秦非然转着手中的笔杆,猛地一用力,笔杆就变成了两节,“我的身边,容不下吃里扒外的人。”   王磊脸色微微一变:“郑总既然吩咐我跟随您,我自是一心一意,绝无二心的。”   秦非然喝了口桌上微凉的茶水, 并没有多说什么。   随着秦非然的走马上任, 大丰所有的事务都要有一个过渡和交接。   秦非然从早忙到晚, 既要听取内部的各种报告, 又要查看各个项目的进度状况。对比起前些日子的闲适,现在的秦非然连睡眠时间都少得可怜。   这一日,在大丰银行的卫生间, 两个穿着制服的职员正冲着镜子整理发型。   只听其中一个职员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这些日子忙死老子了,瞧我这黑眼圈,走到外头去简直跟黑白无常一样吓人。”   另一个职员笑道:“还不是上头那位空降兵的功劳,新官上任三把火,老哥你且忍过这段时日。”   “你听说了么?上头那位是最近才认回来的,先前还是泰和的老三呢。”   “听说了,秦三爷秦非然,我才不管他在泰和有多风光,到了大丰,还是要按大丰的规矩办事。”   “要不怎么说我羡慕在拳场干活的兄弟,每月跟着少当家吃香喝辣的,哪像在这儿,都快闷出病来了。每天净是些报表、数据,还得应付秦非然那尊大神,真是心累。”   两人正说得兴起,卫生间的隔间忽然传来开门的声音。   两人闻声俱是一愣,秦非然却若无其事地走向洗手台。   那两职员吓得魂都没了,方才还气焰正盛,现在已经变成了伏低做小的小媳妇模样。   “呃……您听我们解释,我们只是……”方才说的话太绝,此刻想为自己辩解,却悲剧地发现找不到可以自圆其说的说辞。   “大丰从来没有逼任何人走,当然,如果你们自己不想干,完全可以提出辞职。我希望大丰在这个节骨眼上,能有一群同舟共济的人,而不是像你们这样,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我们就是最近太累了,碎嘴子这么一说,您千万别往心里去。”说着,他们拿起一旁的洗脸巾递给秦非然,“您擦擦,擦擦。”   “太累了?”秦非然的手背在巾子上蹭了蹭,“那说明你们并不能很好地胜任这份工作,说吧,是由我宣布开除你们,还是你们自己走人。”   两人面面相觑,全然没有想到秦非然会在刚上任的时间里就拿他们开刀。   “王磊,吩咐下去,支付他们双倍的工资,将他们送走。”   “是。”一旁的王磊冷静地答应着。   两人见秦非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登时变了脸色:“您不能这样,我们都是跟随郑总的老人了,您这一来就要赶我们走,凭什么?”   秦非然状似不解地看了看手表:“方才说按大丰规矩办事的难道不是你们?”   “按照大丰银行的条例,柜台服务人员在工作时间里不得离岗超过15分钟,若有突发事件,必须找到人来顶替自己的位置。”   秦非然话音刚落,面前的两个人就变了脸色。   “你们俩分别是三号窗口和四号窗口的柜台员工,今日都要上岗,而你们却离岗半个小时以上,并且没有找人替代。按照大丰的条例,你们都要被开除。”   话音落下,全场鸦雀无声,两位职员被王磊带了出去,其余的员工顷刻间像上了发条一般,至少表面上,工作的姿态是一下子端正起来。毕竟谁也不想在这个经济萧条的时刻,成为失业大军中的一员。   秦非然所到之处,大丰的员工都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来证明自己确实有能力坚守岗位。   这一天,秦非然从卫生间出来,走到银行前厅,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倾盆大雨,银行门口除了客人,还有许多避雨的人员。   大堂经理满怀热情地和秦非然打招呼,他应答着,边往前走边看着门口的情况,一个错眼间,秦非然和人撞到了一起。   他下意识地伸手搀住了面前的人,视线从来人精致的旗袍下摆一路往上,最终停留在这人的脸上。   “是你?”秦非然看着面前身披貂绒披肩的女子,面上露出一丝讶异?   “秦三爷,好巧,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周萱萱伸出手,和秦非然虚虚地握了握。   “周小姐。”秦非然的问候十分简短。   没错,不小心与秦非然撞上的女子就是周萱萱。   和秦非鸿分手后,经过大半年的时光,周萱萱和当红影视男星郑怀走到了一起。   近日,更有传闻说他们即将结婚。   “我想在婚前做一次财产清点。”对于即将到来的婚事,周萱萱大方承认。   她一面填着清单大类,一面笑问:“柳少近日还好么?”   “他很好,感谢挂念。”秦非然往那清单上扫了一眼。   客服经理很快将单子接过去,周萱萱带来的金饰、钻戒,都被暂时存放在保险柜里,待全部清点完毕后再开箱物归原主。   在周萱萱确认贵重物品存放时,秦非然左右看了看,皱眉道:“秦非翔呢?”   王磊应道:“秦主管告了假,说是在拳场打累了,今日就不来了。”   自泰和兵败如山倒,全线覆灭以后,秦家就失去了赖以为生的产业。   和秦非鸿的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同,秦非翔一向都十分识时务。   他没有纠结于争夺泰和仅剩的一点资本,而是欣然答应了秦非然的邀请,成为大丰存管业务的主管。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闲差事,虽然每天都有顾客前来存取贵重物品,但秦非翔作为主管,自然有手下的人替他办事,他自己则乐得逍遥做个逍遥掌柜。   这一回是被查岗的秦非然逮着了。   一时间,众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秦非然,想看看他如何处理这桩“家事”。   秦非然的脸色十分严肃,冲王磊道:“给秦主管打电话,告诉他半个时辰之内不出现在岗位上,明天开始他就不用来了。”   王磊得令,在打了第五通电话后,终于听到秦非翔睡迷糊了的沙哑声线。   “喂?”秦非翔一个招呼打得让王磊身上冒了一层鸡皮疙瘩。   “秦主管,总经理希望您能在半个时辰之内到岗,若是不到的话……”王磊小心翼翼地看了秦非然一眼,“您就准备收拾包袱走人吧。”   “噗嗤。”电话那端,秦非翔似乎被水呛着了。   他先是懒懒地问了句:“哪个总经理,非然?”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秦非翔的声音染上了笑意,“麻烦转告他,我马上到。”   于是,众人想象中的豪门恩怨,兄弟相争的场面并没有出现。秦非翔果然说到做到,在半个时辰内,穿着玫红色西装衬衫出现在大丰门前。   他行事虽然张扬,却生来是个嘴甜的,只三两句就逗得办存取业务的太太小姐们喜笑颜开。   周萱萱自然也不例外。   秦非翔一边核对着物品清单,一边笑道:“周小姐居然买到了‘止谈风月’,真是羡煞旁人啊。”   周萱萱一怔,旋即笑道:“那个是一早就定制的,我非常喜欢这瓶香水。”说到这儿,她忽然想到近日宁城的传闻。   传闻秦非翔在波利拳场看上了一个女人。   拳场这种地方,向来只有两种东西好使,金钱和暴力。现在的秦非翔已经没了秦家在背后撑腰,他持股的泰和银行还欠着储户的钱,金钱这条路,今时今日已经走不通了。   所以他便依靠暴力,一晚上KO掉三位对手。一路过关斩将,到了最后的决胜关头,那女人坐在高台之上,冲秦非翔笑道:“我给你一个机会,若你能答应我的条件,这最后一场,你便不用打了,我心甘情愿陪你”   秦非翔一边冷笑一边问:“什么条件?”   女人说:“我要梦三生旗下的绝版香水——止谈风月。”   这个事儿如果放在樊梦在世时,就不算是个事儿,只要秦非翔开个口,梦三生就算破例也会替秦家二少多做一瓶。   然而眼下却没有这样的可能了。   事情到此传成了好几个版本,第一个版本是秦非翔没能拿到止谈风月,所以在拳场打人泄愤。   第二个版本是秦非翔准备高价购买止谈风月。   第三个版本是秦非翔已经得到了止谈风月,正准备用香水告白。   总之来来去去,离不开止谈风月这瓶香。 第76章 无关“风月”4   秦非翔唇边扯出一个笑容, 一时间整张脸显得艳若桃李:“周小姐真真是好福气。”   周萱萱笑了笑,接着清点旁的财物。等东西都清点完毕,秦非翔又得了空闲。   他倒是一刻都呆不住, 立马想往波利拳场跑。   秦非然看着他眼底一片青黑, 颇不赞同:“打拳可以,但你这个打法不行, 完全就是拿命在耗, 何苦呢?”   秦非翔有着一副天生的好相貌, 如同那剧毒的曼珠沙华, 让人想要靠近却又望而却步。   “如今你已不是我三弟, 我也不是你二哥,严格来说我算是你的下属职员。现在这个钟点,已经是下班时间,属于我自己的时间,我不希望旁人干预。”   秦非然知道,这就是秦非翔的性子。   多少人想辣手摧花,却不知道秦非翔是朵食人花。   秦非然知道,论狠, 他永远比不过秦非翔。   明明他是秦旸的亲生儿子, 可他对秦旸的态度很是淡漠, 明明生就一副好相貌, 却总喜欢往那充斥着汗水味和血腥气的拳场跑。   秦非然身上有着太多的牵挂,而秦非翔,却连死都不怕。   混不吝的秦非翔把拘谨的西装外套一脱, 衬衫解开两颗扣子,马上又变成了那个风流不羁的浪荡子。   他走到波利拳场旁的暗巷,一转头发现里头围了几个人,为首那个哼笑一声,往地上啐了一口:“张大仙,我们也是收人钱财,替人办事。你要是愿意去给少当家算算运程,整个波利拳场你横着走,可你要是不识抬举,就别怨我们下手没轻重了。”   秦非翔有些无趣地别开眼,波利拳场开在三教九流混杂的地方,这样以群殴的方式教训不懂事的人,实在是太常见了。   秦非翔刚想离开,就听见被围在墙根处的人十分淡定地说了一句:“救我的人到了。”   这声音让秦非翔浑身一激灵,他总觉得在哪儿听过。   混混头儿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一面抚掌一面四处张望:“你别是算卦算傻了吧,这地方除了苍蝇老鼠,哪里有半个人。“   “你说的人,他在哪儿呢?”话音刚落,他就听见手下有些惊疑的声音:“老大,那边貌似有个人!”   混混头儿一转头,正好看到从亮光处走进来的秦非翔。   “你瞧,人不是来了么?”张清甫不慌不忙道。   混混头儿胸口憋了一股子气,跟吃了苍蝇似的冷笑道:“我当是谁呢?就这么个毛头小子,今天算你倒霉,老子连你一块儿揍。”说着,他招呼手下,“弟兄们,给我上!”   秦非翔也没多说话,一个帅气的侧踢踹在了对方的腰上。   1V5模式自此开始,秦非翔打起架来,出招又狠又快,让人毫无还手之力。   虽然只有他一个人,可阵势却丝毫不落下风。   反观张清甫,仍然纤尘不染地站在一旁,完全没有要来帮忙的意思。   不过,即便他没插手,三五分钟后,秦非翔还是把人都揍趴下了。   这时,他才把目光投向一旁看好戏的张清甫,没好气道:“一个大男人,出手帮忙能死?”   张清甫大热天的,却还穿着长衫:“你能将他们全都打倒,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秦非翔实在不喜欢他这样高高在上的态度,皱眉道:“你这张嘴也真欠,怕是因为这样才把人得罪了吧。”   “这一带都是地头蛇,你若是得罪了人,够你喝一壶的了。”   张清甫的脸色却没什么变化,他看着秦非翔的天庭:“恶煞环绕,恐遭灾祸。”   “你说什么?”秦非翔皱了皱眉。   “诸事小心,看你面相似有灾祸……”   话还没说完,秦非翔的脸彻底黑了:“我说你这人缺心眼儿吧,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这么咒我。”   张清甫没多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一双眼睛里透着秦非翔看不懂的情绪。   “真是有毛病。”秦非翔被他看得莫名心慌,嘴里骂骂咧咧地进了拳场的大门。   他一进门,场内的气氛就高涨起来了。   只见拳击台子的一角搭了个梯子,梯子上头是一方高台,高台之上有一张宽阔的靠背椅,椅子上坐着一个女子。   女子身穿黑色烫金旗袍,就连指甲盖都染上了黑色的甲油。   她就是波利拳场的顶级陪酒女郎:“黑珍珠”。   坊间传闻这女子非常神奇,她只陪波利的拳王喝酒,故而也有一种说法,得此女者,便可在波利称王称霸。   秦非翔今天的对手,此刻正用无比贪婪的眼光看着高台上的女人。   见秦非然跳上了台子,他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   秦非翔这一次的对手叫李瓦,拳场的人都叫他瓦哥。他确实有不把秦非翔放在眼里的资本,光是他那一身横肉,就已经让人觉得他特别能打,反观秦非翔高高瘦瘦的,典型的一个富家少爷。   人们总是盲目相信视觉上的第六感,于是今晚的赔率半点悬念都没有,所有人都压了李瓦赢。   秦非翔却没有心思管这些,他接过侍应递过来的拳套,开始了简单的热身。   在此之前,李瓦鲜有败绩,拳场的人都知道。他心怡黑珍珠许久,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心。每一次登顶,他都只能换来佳人的一个回眸,偏生他为人老实,根本无计可施。   日前眼见黑珍珠朝秦非翔抛出那样的橄榄枝,李瓦早已妒火中烧,是以今天他看向秦非翔的眼神格外不善。   出拳时更是拳拳带风,就朝秦非翔脸上招呼。   台下的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秦非翔却没有被这样的阵势吓住,他很是冷静地寻找着李瓦的破绽。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李瓦块头大,但相对来说灵活性就要差很多。   秦非翔的拳没有李瓦重,却很是灵活,不一会儿就将李瓦的节奏打乱了。   原本一边倒的局势渐渐有了变化,李瓦也开始转攻为守,人群之中渐渐有瞧出不对劲的,喝彩声变成了抽气声。   秦非翔彻底打出了气势,他严肃起来的表情,艳丽得像鬼魅修罗,李瓦看得心慌,不知不觉破绽就多了起来。   等人们回过神来的时候,李瓦已经被按在了地上。   如此喧闹的场合,人们难得一致保持了沉默,只有坐在上座的黑珍珠,一下下地鼓着掌。   她缓缓地从高台之上走下来,朝秦非翔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说着,她十分熟练地从一旁拿过酒杯,递给秦非翔,并且亲自为他倒了一杯酒。   “秦先生,你想怎么喝?”   黑珍珠之所以是顶级的陪酒女郎,和她花样繁多的手段也不无关系。   比方说她灌酒的方式,简单到推杯换盏,复杂到嘴对嘴的喂,她都能胜任。   这会子她正等着秦非翔的动作,没想到秦非翔拿了杯子,直接把酒灌进嘴里。   黑珍珠看着那空了的杯子,莫名地有些失落。   随后的一整晚,秦非翔都当她是空气,只顾着自己喝酒。   在那惊人赔率下赚得的钱,他一分没拿,好像他千里迢迢来这儿打一场拳,只是为了胜利本身。   等他终于起身离开拳场时,却发现自己脚下打滑。   今夜的酒的确醉人,秦非翔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忽然被门口的小厮截住了。   小厮在秦非翔耳边说了什么,随即殷勤地笑道:“秦先生,我送您过去吧。”   秦非翔却一把甩开了小厮的手:“滚!”   在夜间绚烂的霓虹灯下,秦非翔形单影只地走着,喧嚣的声音都被他抛在身后。   被甩开的小厮一直盯着秦非翔的背影,直到那背影彻底消失在远处。   次日,秦非翔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了大丰的休息室。   他喝得太多了,连记忆都出现了断片,看着助理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他捂住闷疼的额头:“怎么了?”   “秦主管,您以后别喝这么多了,醉倒在银行门口,着实有损银行的形象。”   秦非翔这才知道自己醉倒在大丰总行门前,他摸了摸鼻子:“总经理有说什么吗?”   “总经理吩咐,让您睡在休息室,还让您醒来以后到他办公室。”   与此同时,秦非然坐在办公室,一边飞速浏览着大丰当月的报表,一边听着郭斌的汇报。   “都调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各部门的名单,人事关系变动和家庭情况都在这里。”   秦非然粗略地翻了翻,忽然抬眼冲郭斌笑道:“你说,大丰到底谁说了算啊。”   郭斌神色凝重地看着手头的名单,谨慎地摇了摇头。   “没关系,空降嘛,若是没有拔钉子的决心,也就别揽这瓷器活了。”   “有几个人你需要重点关注……”   两人正说着,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秦非翔走进办公室的一刻,秦非然下意识地看了眼手表:“今天还行,至少没迟到太久。”   秦非翔丝毫没有宿醉被抓包后的心虚,他直接对着秦非然坐下:“找我来做什么?”   秦非然将手上的文件递给他:“我记得你先前在国外学的是精算,我需要你审核大丰近三年来的财务报表,并且对公司的金融产品做一个风险评估。”   秦非翔挑眉道:“你就这么相信我?”   “我对你的能力,一向是信任的。”秦非然注视着秦非翔的眼睛,缓缓回道。 第77章 无关“风月”5   秦非翔盯着秦非然看了半晌, 最终还是伸手接过了资料。   在此次股灾发生之前,大丰原本一直在进行着自己的扩张。根据“金融百货公司”的发展理念,在管理层的心目中, 大丰银行最后应当成为“金融巨无霸”, 只有民众想不到的业务,没有大丰做不到的业务。   但是, 股市的动荡和金融危机的爆发, 让秦非然意识到, 这样的发展战略已经行不通了。秦非翔对近年财务报表的审核结果也显示, 大丰银行虽然在业务上全面开花, 除了基础的储蓄、借贷业务外,投资、保险等业务也都插了一脚,但是各个业务板块间的经营状况在相互影响,在面对危机的时候,牵一发而动全身。   面对这样的情况,秦非然申请召开股东大会,并在会上提出了“停业整顿”的方案。理所当然地遭到了一片反对声。或许在股东的心里,停业整顿只是银行倒闭的另一种说法。没有人想到银行存在的问题, 没有人打算防范于未然,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大家都是过一天算一天, 所以有人提出, 大力回购市场上的大丰股份,通过经营自己的证券方式来拉动股价。   秦非然冷漠地看着面前一个个西装革领的股东,冷声道:“你们可以试试, 等到你们手里的票据变成了一张废纸,我继续回去经营梦三生,你们就抱着废纸痛哭吧。”   或许是他的脸色太过严肃,股东们都被吓住了。秦非然靠坐在大皮椅子上,缓缓地转动着手上的虎头戒。   股东大多是跟着郑鹏程出生入死的弟兄或有功之臣,一见那个造型别致的虎头戒就已明白了一切。郑鹏程手上也常年戴着一枚这样的戒指,没有人知道这枚戒指其实是一对,更没有人知道,这是郑鹏程和樊梦的定情信物,从秦非然出生起,这枚戒指就一直陪伴着他。   一枚虎头戒,将秦非然的地位和身份体现得淋漓尽致,原本有异议的股东都选择性地闭上了嘴。秦非然的手缓缓地叩着桌面:“当下你们若是把手头的股票抛出去,过段时间再低价买回来,指不定还能大赚一笔。”   股东们面面相觑,过了一阵,终于有人忍不住问道:“你说停业整顿,那不是歇业关门嘛,到底想要做什么?”   秦非然看了那股东一眼:“你错了,停业整顿并不是歇业关门,相反整顿是为了更好地应对风险。大丰眼下的格局太大,容易顾此失彼,倒不如把业务都分开去。难不成各位做开拓者做久了,就不会做守业人了?”   股东们擦了擦脑门上的汗:“什……什么意思?”   “其实最早的银行,职能就是一方钱柜,储蓄是银行的基础业务。既然如此,索性就将商业银行、投资银行和保险公司分开来,各个商业组织之间不能相互持股,这样才能避免其中一方的业务出现问题时,不会波及大丰的根本。”   “同样的,大丰也不能经营公司债券,只能购买官方发行的国债。如此一来,把银行所面临的风险降到最低,同时也提高了大丰在民众心目中的可信度。只要能挺过这一波,后续的利好会十分可观。”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证券部主管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我不同意,照您这么说,一方出了问题,大丰就见死不救了?”   秦非然反问道:“怎么救?你该不会真的以为,以大丰的一己之力,就能够挽救整个股市的颓势吧。你若是一意孤行,前头的泰和银行就是一个例子,秦非鸿将大部分的股票都握在了手里,可他最终得到了什么,现在他终日被基民追债,东躲西藏地过日子。”   提起泰和,大丰众人都心有余悸。他们心里未必不赞同秦非然的说法,只不过这样大刀阔斧地把蛋糕裁开,于他们而言就少了很多细枝末节处发财的机会。   一时间,场内的气氛有些凝重。   秦非然却不管这些,他接着说:“除了业务的分割,停业整顿期间,我会安排专人对大丰的员工进行职业培训。大丰的员工一直以来有着良好的职业素养和服务水平,这个优势要保持……”一场股东会议开下来,原本对秦非然存了轻视心思的人,都成了闷葫芦,再不敢吭声。   很快,秦非然接管大丰银行,银行将进入停业整顿期的新闻在媒体上发布。为了避免引起储户和投资客的恐慌,大丰的宣传部措辞十分谨慎,并且公布了明确的开业日期。因为相关的工作做得十分到位,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这一晚,秦非然回到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当他走进院落时,看到屋里头亮着灯。   等他打开门,见一楼角落的落地灯亮着。他顺着楼梯往上走,一眼就瞧见柳雁欢窝在大厅的沙发上,睡得很熟。   整个二楼灯火通明,秦非然挽起袖子,凑近了才发现睡梦中的柳雁欢眉头轻轻地皱起。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将沙发上的人抱了起来。   只是这一抱,柳雁欢就似有所觉,睁眼看了一下。   “回来了?”迷糊间柳雁欢冲秦非然笑道。   “嗯,怎么不去房里睡?”   “我想等你回来,等着等着,就睡过去了。”   秦非然闻言满心柔软,沉声道:“饿了么?我给你做碗面。”   见柳雁欢点头,他便将人放到床上:“先睡会儿,做好了喊你。”   秦非然迅速地将肉末、黄瓜丝和葱花切好,面条煮熟后用冷开水沥了一遍,而后将炒香的肉末洒在面上,淋上芝麻酱、葱花和黄瓜丝,一碗凉面大功告成。   正当他准备起盘时,忽然被人从后腰抱住了。   秦非然并不回头,直接夹了一筷子肉末递到柳雁欢嘴边:“尝尝看。”   柳雁欢尝了一口,肉末的香气将人的食欲全都勾起来了,他幸福地眯起眼睛,瞬间有些恍惚。   前世的他,每次加班回到家,偶尔碰上申昊在家,总是张口就抱怨他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抱怨完气氛就冷淡下来。更多的时候是他下班到家,家里却空无一人,好不容易等到申昊回家,基本上都是酒气缠身,把外套一脱、领带一甩就睡死过去。   申昊总说爱他,柳雁欢就这样懵懵懂懂的,甚至觉得爱情也不过就是这么回事儿。   遇到秦非然后,他才明白,真正的爱情是无需把爱挂在嘴边的。一个真正把你放在心上的人,他舍不得你吃一点苦,更舍不得你为了他难过伤神。   柳雁欢环抱着秦非然的脖子,言语间颇有几分庆幸:“还好,我遇见了你。”   秦非然和他拉开一点距离,直视着他的眼睛,笑道:“怎么突然这么感性?”   “就是觉得自己每一天,都比过去更喜欢你。”柳雁欢受不住秦非然那样深情的凝视,眼神四处乱飞,一不留神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伸手从秦非然脑袋上揪下根白头发来。   “嗬,你都有白发了。”说完,他神情中带上了一丝懊恼,“哎呀,不能拔的,据说白发越拔就越多。”   秦非然看着他一时一个样的表情,没忍住笑出了声。   柳雁欢却恍然说道:“我知道一种乌发香油,择日不如撞日,吃完这碗面,我就去弄来试试。”   秦非然收拾餐具时,柳雁欢便着手调制乌发香油。   他从庭院里折了一根枣枝,将其碾碎了,与荷叶、香油同煎,等香油冷却定型,再加入丁香、檀香与排草,搅拌均匀。   收拾停当的秦非然,时而给他打打下手,时而静静地欣赏着他。   次日清晨,香油已经成型。恰巧银行停业整顿,秦非然偷得浮生半日闲,柳雁欢也请了一日的假。   经过煎制的乌发油味道并不难闻,有股子檀香味。柳雁欢先仔细地将秦非然的发丝打湿,简单地冲洗一遍,才涂上乌发油。   他轻重有致地替秦非然按摩着头皮,三五分钟后用特制的皮套将头包裹起来。如果放在现代,还需要电热帽稍稍加热,如今由于条件的限制,只能裹一段时间后再用水冲洗干净。   经此护理,秦非然的头发果真变得柔顺而有光泽,柳雁欢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拍板道:“一段时间后,结果自见分晓。”   也不知真是乌发油起了作用,还是秦非然陡然闲适下来,压力渐轻的缘故,原本冒头的白发果真不见了。到秦非然重新上班前夕,这一头经过精心护理的黑发和从前相比大有不同。柳雁欢开玩笑说,要是这款乌发香油有朝一日投产,要请秦非然去当模特。   原本是一句无心的玩笑话,秦非然却听进心里了。   他笑道:“既然这香油的效果如此显著,若是将它制成简易的发膜,定然很受都市高压人群的欢迎。”   柳雁欢被如此专业的名词给镇住了,不过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作为一种创新产品,类似的发膜如果真的能投产,销量必定十分可观。 第78章 无关“风月”6   于是, 秦非然便背负起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带着柳雁欢包装好的试用品回到了重新营业的大丰银行。   除了银行内部人员与业务的调整,大丰也对门面做了重新的设计和装潢。   一切都是焕然一新的。   周萱萱今日也特地起了个大早, 她来取回寄放在银行的财物。   与上一回不同的是, 这一次,郑怀陪在她的身边。   两人站在一起, 不多时就惹来众多围观的人群。泰和银行门口聚集了不少记者, 都想采访这对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情侣。   郑怀利用身高优势替周萱萱挡住了记者的围追堵截, 却挡不住记者连珠炮似的追问:“周小姐, 请问你们的婚期定在什么时候?”“你与郑先生的婚事, 秦家老大秦非鸿知道吗?”“据我所知,秦三爷新近成了大丰银行的掌门人,恰好在这个时候你也现身银行,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好不容易进了大丰银行的门,周萱萱刚松了口气,就见银行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一瞬间,她有些着慌地拨了拨头发:“很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秦非翔难得准时到岗一次, 见状只是抽了抽嘴角:“无碍, 暂时在门上挂上歇业的牌子吧, 不然那些记者进来, 怕是要把店门给拆了。”   等一切准备就绪,秦非翔冲周萱萱道:“周小姐,麻烦将保险柜的钥匙给我。”   周萱萱掏出那把钥匙递给秦非翔, 只见秦非翔从衣兜里掏出了另一把钥匙。秦非翔拿着两把钥匙,来到保险柜旁。这个保险柜,必须两把钥匙一同开锁,才能把它打开。   保险柜打开了,秦非翔粗略地扫了一眼柜中的财物,嘱咐下属仔细清点,自己便坐在一旁优哉游哉地享用下午茶。   还没等他吃完几块点心,就见下属一脸慌张地朝秦非翔走来。   “怎么了?”秦非翔疑惑道。   面前的人极其紧张,颤抖着嘴唇说:“秦主管,柜子里的香水不见了。”   “香水,什么香水?”秦非翔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止谈风月。”   “什么?不可能!保险柜的钥匙我从不离身地带着,东西怎么可能不见。”   下属垂着头不敢吭声。   从下属的表情中,秦非翔意识到情况不妙,他快步走上前去,就听见清点员惶恐的神情。   “什么东西少了?”   “其他的都不少,就少了止谈风月。”   丢失顾客财物,这可是大丰历史上的第一次。   秦非翔看了眼自己手中的两把钥匙,有些傻眼。钥匙一把在周萱萱手上,一把在自己手上,到底是谁,于何处拿走了止谈风月?   郑怀看着眼前的场景,狠狠地皱了皱眉:“我们选择大丰,是因为相信你们的专业与实力,可你们居然在众目睽睽下把东西弄丢了。若是半个时辰之内你们还不能把东西找到,我就直接向你们经理投诉。”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数,秦非翔还算是稳得住脚,他放轻声音道:“郑先生稍安勿躁,我们马上发动人力寻找。”   保险柜内部的每一个角落都被搜刮过,然而结果却一无所获。   眼看着半个时辰将要过去,止谈风月却还是没有找到。   郑怀搂着周萱萱坐在等候室内等候。不得不说,等候室的设计很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大丰还相当人性化地在这里配备了吧台、简易餐饮,以及用以打发时间的电影荧幕。   据此处的设计师透露,他设计等候室的理念,就是想让等待的客人能忘记时间的流逝。   只是周萱萱和郑怀来得实在有些不巧,这一场电影,正好放他们俩主演的《李香君》。骤然在屏幕上看到熟悉的自己,郑怀和周萱萱都不约而同地出了神。   屏幕上的角色拥抱在一起,屏幕下的郑怀也轻轻地抱了抱周萱萱。   “没事的,那是我专门为你买的限量香水,对我们来说意义非凡,我答应你,一定将它找回来。”   周萱萱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她依偎在郑怀怀里,轻声道:“明馥,你说止谈风月不见了,会不会是不好的兆头?”   郑怀闻言笑道:“不会的,我们定下的日子是良辰吉日,没有任何问题,你只需要做最幸福的新娘,其他的一切交给我。”   周萱萱仰头看着郑怀的下颌,半晌闭上了眼睛,唇边带着一丝柔和的笑意。   在她闭上眼睛的一刻,郑怀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   那一边,秦非翔指挥手下在整个办公区域进行地毯式的搜索,可那止谈风月就跟蒸发了似的,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事情最后还是闹到秦非然跟前去了。他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蹙眉问一旁的秦非翔:“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简直见鬼了,难道这个世界上真有把东西凭空消失的戏法?”   秦非然蹙眉道:“休要胡说。”他用手上下左右地摸索着保险箱,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地方。   秦非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个保险柜没有被人用外力破坏的痕迹,所以止谈风月应该是被人正常打开柜门后取走的。”   秦非翔更加疑惑道:“这不可能,钥匙只有我和周小姐有,若是用钥匙打开的柜门,那岂不是……”   话音刚落,秦非翔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他急忙转向秦非然,同样看见秦非然眼底的探究之色。瞬间他跳起来,跟只炸毛的猫儿似的,愤懑道:“你们做什么都这样看着我,我说过了,不是我拿的。”   “真是笑话,我要那香来做什么?!”   郑怀看向秦非翔:“听说,秦先生在波利拳场看上了一个女人?”   “什么?!”秦非翔皱眉。   “坊间传闻,此女开出一个条件,若是秦先生拿到止谈风月,便可换取一度春宵的机会。”   秦非翔似乎被激怒了,他生气的时候,一双桃花眼透着异样的光。他一手拽住郑怀的衣领,一手攥紧了拳头,作势要往郑怀脸上砸,还好众人及时上前劝住。   还是秦非然比较冷静,他分析道:“从止谈风月入柜到现在,已经将近两个礼拜的时间,究竟是什么时候被人拿走的呢?”   “经理,我们的保险柜是轮班看守制,每一班次都有专人值班,要在未经批准的情况下开柜,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秦非然神色凝重地看着三个负责看守保险柜的人员,逐一问道:“这些天你们值班时,可有发现异常?”   三人均是摇头。   一个叫王强的值班人员说:“我记得周小姐的物件送来当天就已经清点完毕,所有的东西都记录在册,当时并没有发现缺漏的情况。后来经理下令歇业整顿,我们也没有再进行二次的开柜检查。”   秦非然沉吟道:“也就是说你们有将近两个礼拜的时间,完全不知道保险柜里财物的具体情况?”   “是这样的。”   这下子连个人证都没有,事情一下子陷入了僵局。   这时,站在秦非然身后的特助王磊发话了:“我觉得经理刚才提出的行窃时间非常关键,大家都知道,白天的大丰对各个环节的管控都非常严格,要想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东西拿走实在是太困难了。所以会不会是在一些我们放松了戒备的时刻,比方说夜晚、无人之时……”   王磊的这句话真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他刚一说完,其中一个叫张阔的值班人员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我记得这期间有一个晚上,我没有在岗位上。”说着,他深深地看了眼秦非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秦主管当天夜里喝得酩酊大醉,跌跌撞撞地跑进银行,那个时候我正值夜班。”   “他醉得实在厉害,我看他这样就想去搀扶他,没想到他不领情,还叫我走开。主管发话,我也不敢不从啊!所以当天我下班后,秦主管确实还留在银行,并且第二天一早,我还看见他醉倒在门口处,引得众人围观,最后还是我将他扶到休息室的。”   秦非然看向秦非翔:“你对此有何说法?”   秦非翔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他隐约带着那一晚上的记忆,可宿醉过后的一切都变得十分模糊。他依稀记得……记得波利拳场门口的小厮和他说:“秦三爷找您有要事商量,让您回一趟银行。”   秦非翔一个激灵,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秦非然,蹙眉道:“当天晚上,不是你让我回银行的吗?”   一时间,众人哗然。   “我当时还在银行里见到你,穿着一贯的西服,打着领带,我还笑你下了班的钟点还穿得那样严肃。”   秦非然反驳道:“不可能,我当晚并没有来银行,我有人证。”   郑怀忽然笑起来:“三爷说的人证,该不会是柳家少爷吧。”   秦非然刚要点头,就见郑怀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笑意:“现如今的宁城,谁不知道柳雁欢和您的关系,梦三生和您的关系,找柳少作证,恕我直言,这证据没什么说服力啊。” 第79章 无关“风月”7   秦非然冲秦非翔问道:“既然你说当晚是我让你到这里来的, 那我们都说了什么?”   秦非翔一下子被问住了。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半晌挤出一句:“我……不记得了,我喝了太多, 不过第二天你不是把我叫到办公室, 让我帮忙审核财务报表吗?”   秦非然皱眉看了他一眼,彼此眼中满是困惑。   郑怀打破了这尴尬的场面:“无论如何, 你们是银行的管理人员, 拥有开锁的权限, 又曾单独留在银行, 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们, 窃走了我送萱萱的绝版香水。”   正当众人僵持不下之时,银行前台的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   在一片瞩目中,接线员小心翼翼地拿起了话筒。   片刻后,他诚惶诚恐道:“总经理,柳少找您。”   秦非然接过听筒,柳雁欢略带焦急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银行的情况,郭斌已经派人知会我了。你告诉郑怀,且不论这事情和秦非翔有没有关系, 和你是绝对没关系的。你是梦三生的半个掌门人, 想要什么限量不行啊, 用得着使这么下作的手段?”   “别说止谈风月, 什么风花雪月、风情月意,我可以给你调一堆。”听着电话里柳雁欢中气十足的声音,秦非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心情颇好地放下电话, 迎上郑怀略带挑衅的目光:“郑先生,你好像忘了我的身份?”   郑怀一怔。   “梦三生已经成为我名下的产业,止谈风月虽然已经停产,但以我的身份,根本犯不着为了一瓶香水大费周章。你的假设从一开始就是不成立的。”   这下子,围观的众人才反应过来。   对啊,以秦非然的身份,他根本犯不着去做这样的事。   郑怀听着四周的议论声,略一皱眉:“那秦非翔呢?钥匙在他手上,若论动机他的确存在。我姑且认可你刚才的说法,可秦非翔却没有这样的条件。”   “难不成是他故意编出这样的借口,想拖你下水。”   秦非翔眼中含着怒火,更多的却是茫然。他觉得这事儿像一个圈套,一步步诱他入局。   秦非然看向他,见那惊艳的眉眼间,透着丝丝茫然,便知此事定然和他无甚关系。   倒是郑怀咄咄逼人的态度……   秦非然深深地看了眼郑怀:“这个保险柜需要两把钥匙才能解锁,秦非翔有其中一把钥匙是不错,可是他却无法拿到属于周小姐的钥匙,试问他怎么将保险柜打开?”   郑怀冷笑道:“照这个说法窃贼是抓不住了,秦总经理如此护短,不如我们到巡捕房去理论。”说着,拉着周萱萱就要往门外走。   周萱萱却扳住了郑怀的手,她轻声道:“算了,我与柳少是朋友,也不愿将事情闹得太难看,当初柳少送我新生之水,我一直感念他的帮助。这次的香水我不……”   话还没说完,就被郑怀打断了:“怎么能不要?都被人家欺负到头上来了,你能忍下这口气,我却忍不下!”   周萱萱被他疾言厉色的神情骇了片刻,她谨慎地问道:“你怎么了?”   郑怀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收敛起情绪,放轻了声音道:“萱萱,那是我们的定情信物,你怎么……”说着,眼中闪过了一丝失望。   周萱萱看得心头一紧,可看着蹙眉的秦非然,她还是咬了咬牙没说话。   郑怀看她半晌,轻叹一声:“既然你不想追究,那便算了罢,我再高价求一瓶便是。”说着,他看了眼秦非然,“萱萱不想追究,但不代表我吃得下这个哑巴亏。”   说罢,他猛地打开银行大门,冲外头指指点点的围观人群道:“你们都看清楚了,我们的绝版香水,存进大丰的保险柜时还好好的,想取出来的时候,却发现不翼而飞了。出于对萱萱的尊重,我不再追究责任,却希望诸位能够看清这家银行的真面目。”   这一下,在银行外头旁观的人群炸了锅。   记者迅速记录下这一幕,第二天的报纸头条就是郑怀声嘶力竭控诉的照片。   大丰银行的声誉跌到了谷底,连着好几天秦非然都接到了请求采访的电话。   柳雁欢与秦非然相拥坐在沙发上,轻声嘟囔道:“我总觉得这事儿透着不寻常,感觉是挖了个坑给你们钻似的。”   秦非然看着大丰不断下挫的股价,叹息道:“今日开盘就下跌,大丰的声誉确实遭到了重创。”   电光石火间,柳雁欢灵光一现:“会不会,他们原本的目的就是想大丰股价下挫?”   “你说什么?”秦非然有些莫名,“股价下挫对他们有什么好处,除非本身和大丰有关系的人,否则……”话音刚落,秦非然也领悟到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郑怀这样做是有目的的?”   “我说不上来,就是隐隐地感觉不对劲儿,所有的事情都是针对你和秦非翔的,如果没有目的,周萱萱都不追究了,他为什么咬着不放?还要向外界大肆宣传。”   当秦非然拿到郭斌的调查报告时,便不得不佩服柳雁欢敏锐的洞察能力。   郑怀居然是郑鹏程的养子。   秦非然拿着报告看了半晌,不由地冷笑出声:“波利拳场的掌权人,很好,好极了。”   只是眼下,他抽不出空儿去料理郑怀。郑鹏程询问的电话已经打了过来,虽然明面上并没有责备他,可话里话外还是叮嘱他办事要更谨慎。除此之外,大丰在整改试营业的档口闹了这么一出,挽回声誉的举措也显得格外重要。   这一日,秦非然正翻阅着手上的文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秦非然没抬头,只是应道:“进来吧。”   “资料都找齐了?”   “找齐了,请您过目。”直到这一刻,秦非然才抬起头,看着面前有些陌生的青年,皱眉道:“王磊呢?”   “王特助的母亲生病了,今日请假,由我来替他的班。”   秦非然推了推眼镜:“病情严重么?”   “挺严重的,而且费用花销特别高,王特助四处筹钱为他母亲治病。”   秦非然沉吟道:“你带人慰问一下,看看他有什么需要,适当提供帮助吧。”   这个小插曲秦非然并没有放在心上。   大丰一下子整改了业务范围,外界对此有诸多猜疑,甚至有社论称,这是大丰行将倒闭的征兆。   此刻,各家银行都是朝不保夕的状态,民众更加热衷于将钱取出来放在家中,对银行的信任感极低。大丰为此向社会公众公开了自己的资产负债状况,试图扭转民众对银行的信心。   郭斌手头关于郑怀的资料越来越详细。资料显示,郑怀被郑鹏程收养多年,从6岁起就跟在郑鹏程身边。郑鹏程的许多得力手下,都对这位少东家有印象。   “日前,大丰刚完成了新一轮估值,市值大概在十个亿左右,和郑总经理给郑怀的其他资产比起来,大丰的资产实在太可观。郑总经理在濠城挣下的身家,一大半投到了大丰。”郭斌说。   “但是,大丰银行却交到了我的手上。”秦非然似乎明白了,为什么郑怀要处心积虑地设一个套。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靠着这样的小把戏把秦非然扳倒,却希望这个小插曲能够成为在经济颓势下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个时候,对一家泥菩萨过江的银行而言,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可能成为致命的利器。   “既然得不到,便将之毁去,真是好毒的计策。”郭斌皱眉道。   秦非然沉吟道:“郑怀设计的这个局,若是被困在其中,对大丰来说是损耗,可如若能破局,对大丰来说或许就是一个机遇。关键是,我和秦非翔,怎么才能自证清白?”   当秦非然向柳雁欢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柳雁欢正把弄着桌上的香水瓶子。   他拿出一个矩形的玻璃瓶,放在桌前:“假设这就是当晚的保险柜。”   接着他拿出两个圆状的香水瓶:“这是秦非翔本人,他当晚确实回到了银行,他还说看到了你并且向你打了招呼。可你当晚和我在一起,并没有去银行。”   秦非然看着柳雁欢的香水瓶子,猛然醒悟过来:“既然是这样,那秦非翔见到的人是谁?”   没错,这就是问题的关键点。   柳雁欢把玩着那个通透的玻璃瓶:“银行是戒备森严的地方,并且保险柜的区域常年有人把守,外人绝对不可能轻易进来,所以那人定然是银行内部的人,并且还有一定的身份及影响力,值班人员才不会驱逐他。”   “更重要的是,如果他要让酒醉后的秦非翔把他错认成你,必定要清楚你日常的穿着打扮,你平常工作的地点都在经理办公室,一个寻常的职员是没有机会好好观察你的,除非……”   “除非他是我身边的人。”秦非然把一切都串联在了一起,“王磊?他身为我的特助,是最有机会接近我并观察我的人。” 第80章 无关“风月”8   此刻, 在教会医院的临时病床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妇人。   医生正用蹩脚的中文向王磊解释:“肝腹水必须尽快进行手术,现在病症还有恶化的趋势……”   王磊紧握着双拳, 怔怔地看着床上虚弱的妇人, 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男子。   那男子轻声说:“王哥, 该走了, 别让少东家等久了。”   王磊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回转身, 盯着男子看了许久, 最后一拳砸在墙壁上。   王磊到达波利拳场时,见郑怀戴着拳套站在台子上。   郑怀冲着沙袋快速地出拳,最后准确地命中。汗水滴落在沙袋上的那一刻,王磊也不由地握紧了拳头。   不一会儿,郑怀跨过护栏走向休息椅,几个人立刻围了上去,帮他打扇和按摩。   “少东家。”王磊走过去,垂着头叫道, 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嗯, 你做得很好, 现在大丰的股价颓势明显。他们在明, 我们在暗,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就毁了大丰的声誉。”   “少东家,我母亲的病。”   “嗯?”   “她的肝腹水越来越严重, 医生建议马上手术。”   郑怀把玩着手上的扳指:“那就去做啊。”   “我需要那笔钱。”   郑怀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头:“先前不是说好了,你替我干完这一票,我把钱一次性结给你。”   “可是……我母亲的病不能再拖了。”   郑怀看着垂着头的年轻人,轻哼一声:“这我不管,你可以去借钱,等事成拿到酬金再还上。”   “可是!”王磊猛地抬起双目赤红的头。   “没什么可是,你母亲的病有药吊着,你与其在这儿求我,不如想想怎样把东西拿到手!”   过了许久,王磊才压下语气中的情绪,哑声道:“这一回,您要我做什么?”   “大丰做了一份财务核算表,是秦非翔做的,我要那份核算表。”   说完,郑怀看向王磊:“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只要你把核算表拿给我,我马上给你救命钱。”   王磊的嘴唇动了动,看着再一次走上拳击台的郑怀,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王磊失魂落魄地回到医院时,看到原本停在过道的病床上空了。   那一瞬间,他像是被人从天灵盖敲了一棒子,全身冒着凉气。   他疯了一般地揪住过路的护士:“人呢?这张病床上的人呢?”   护士被突然窜出来的人吓了一跳,懵了好半天才说:“有人为这张床的病人办了入院手续,如果没记错的话,病人在……”旋即,护士警惕起来,“你是什么人,找病人做什么?!”   王磊完全懵了,他嘴里念叨着:“这不可能。”   听见护士的问话,他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这张床上的病人是不是叫白芳芳?我是她儿子!”   护士被他的气势骇住了,等确认了他的身份,才小心翼翼地将他带到了病房门口,还特地叮嘱他:“病人需要静养,切不可情绪激动。”   王磊走进病房,才看见病房里站着一个人。   “小陈,怎么是你?”王磊讶异道。   “王哥,我把伯母的病情和总经理说了,他嘱咐我来医院看看,还说有什么能帮忙的地方尽量帮,我刚刚帮伯母办了入院手续。”   王磊沉默了,他看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母亲,一米八的汉子又一次红了眼眶:“谢谢!”   小陈小心翼翼地措辞:“王哥,你别怪我多嘴,我方才听人说,伯母的手术需要钱。你是总经理特助,你若是有困难,可以向总经理开口,他或许会帮你。”   王磊低下头,没吭声。   小陈又说:“这病要是看好了,需要多少钱?”   王磊用手比了个数字,小陈看得嘴巴都合不拢:“这么多?”   “教会医院新引进一套器材,人员也是专业的,但即便是这样,也不能保证手术百分百成功。”   小陈喃喃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王磊哼笑道:“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试的,明明是个穷人命,偏偏生了这烧钱的富贵病。”   小陈听得十分心酸,抹了把脸:“王哥,要不我替你去问问经理吧?”   忽然,躺在床上的人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   小陈一下子惊觉起来:“王哥,伯母有话跟你说。”   王磊快步走过去,发现母亲正在咕哝着什么。   他俯下身去,仔细地听,却听不太真切,只隐约听见“见……秦三爷”四个字。   恰恰是这四个字,让王磊心头一凛。   他看向小陈:“这件事,我亲自和总经理说吧。”   王磊再次见到秦非然的时候,还是在熟悉的总经理办公室。   秦非然正在开会,让王磊在办公室等着他。   王磊站在空旷的办公区域,看着红木桌子上整齐的文件,心跳越来越快。   他一步步地朝文件走过去。   秦非然办事很有条理,每一份文件上都贴着标签,只要用心找,就能很快找到。   王磊陷入了一个魔咒,一时间脑海中是郑怀的笑容——“只要你拿到了核算表,我就把酬金一次性结给你。”一时间又是小陈的声音和面容——“你是总经理特助,你若是有困难,可以向总经理开口,他或许会帮你。”   两幅画面天人交战,就在王磊将手伸向文件堆时,房门却忽然传来响动。   顷刻间,他收回了手,立刻变成办事严谨的王特助。   秦非然走了进来,他目光沉沉地看着王磊,半晌开口道:“坐吧。”   王磊半边屁股挨在椅子上,感觉如坐针毡。   “听说你母亲病得很严重?”秦非然似乎没有察觉出王磊的异样,他倒了一杯茶,放到王磊面前。   “是……是的。”王磊的嘴唇颤抖着。   “需要很多钱?”   “是。”   “钱筹到了么?”   “没有。”   秦非然每问一个问题,王磊的声音就低一分。   “需要多少钱?”或许是这个问题太过敏感,直击王磊已经不堪重负的神经。   王磊忽然扯出一抹十分诡异的笑容:“筹到了又怎么样?没筹到又怎么样?难不成你还能替我付钱?”   秦非然看着他那比哭还难看的冷笑,正色道:“我有办法帮你。”   王磊原本准备了一肚子哀怨的话,却因为秦非然的这句话而生生顿住了,他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我可以出这笔钱,但这钱不是白送给你的。你是大丰的员工,特助的工作十分辛苦,我给你加了薪水,再加上大丰旗下保险公司为员工家属提供的大病保险,就足够支付这笔费用了。大病保险就从你母亲开始作为一次试点,但保险费,需要你自己掏,你也不用担心,保险费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   王磊全然愣住了。   他没有想到,在他看起来天都快要塌了的一件事,到了秦非然嘴里居然可以这样轻易地解决。   那一瞬间,王磊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起母亲嘴里常年念叨的那个敬称。   他再度抬起头时,铁骨男儿眼中呛着泪花:“三爷,您要是知道我娘是谁,或许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秦非然蹙眉道:“什么意思?”他敏锐地察觉到王磊对他称呼的变化。   不是总经理,而是三爷。   印象中,只有在他还是秦家三爷的时候,才会有人这样称呼他。   王磊的母亲?秦非然思前想后,却还是没有头绪。   随即,他听见王磊说:“三爷,我母亲清醒时的愿望,是想见您一面。”   秦非然的困惑,等他到了医院,看见病床上的人时就全然解开了。   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入他的脑海,他当真没有想到,王磊的母亲居然会是芳姨。   那个做得一手好菜,勤劳能干的女佣芳姨。   却因为在鼻烟壶里下了雷公藤、擅自透露秦非然的行踪而被逐出了秦非然的府邸。   看到躺在床上的芳姨时,秦非然当真感慨,这个世界比他们想象的都要小得多,兜兜转转一大圈,还是见到了故人。   王磊警惕地站在床边,两只眼睛谨慎地盯紧秦非然。   却见秦非然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问道:“你是芳姨的儿子?”   王磊垂头道:“是。”   秦非然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你们究竟是在替谁办事?郑怀么?”   那一瞬间,王磊眼底流露出的惊讶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秦非然深深地叹了口气:“果然是郑怀。”   “说说吧,你们都替他做过什么事情?既然从我在秦家就开始了,那一桩桩一件件,定然是少不了的。”   王磊颤抖着双唇,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着,就要跳出胸腔了。   在秦非然的逼视下,他长叹一声,终于败下阵来。   “其实这一系列事情的缘起,要追溯到两年前。”   “您想必也知道,少当家是大当家在濠城收养的干儿子。那个时候大当家常年独来独往,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只有郑怀一个。郑怀是大当家从垃圾堆里捡来的,为人机灵,和大当家又投缘,于是就在一群弟兄的见证下认了干儿子。“ 第81章 无关“风月”9   “郑怀一直跟在大当家身边, 算得上是鞍前马后,大家也就默认了他少当家的身份。”   秦非然点点头,示意王磊继续讲下去。   “濠城的赌博业十分兴盛, 大当家在濠城也是开赌场的, 这行业利润巨大,在扎稳根基的一段时间后, 大当家却突然提出要将资产转移到宁城。”   “这个决定刚提出的时候, 遭到许多人反对, 大家在濠城都过惯了无人管束的日子, 听说宁城的条条框框特别多, 而且人生地不熟的,所以大家都不想走,其中以少当家为最。”   “后来,听说大当家把少当家留在房里谈了一夜,天亮以后少当家就自请到宁城去‘开路’,他们到底谈了什么,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郑怀初到宁城之时,是带了一批心腹的, 我就是其中之一。他用初始的资金, 建立了波利拳场, 这也是我们在宁城最早的落脚点。很幸运的是拳场的选址不错, 生意一直都很兴旺。我本以为日子也会一直这么太平地过下去。”   秦非然听到此处,不由地皱眉道:“芳姨是你的亲生母亲么?她来我宅邸当佣人的日子可不算短,你们之前没有联系过?”   王磊回答:“她是我的亲生母亲, 她是个佣人,家里两个孩子,还有一个老人,我父亲一早去世了,一家四口靠她一人承担,所以我很早就出来打拼了。成年之后一个人到濠城闯荡,有幸被大当家相中。”   “当初少当家挑人,挑的人多是家在宁城的。当我以为回来可以过安生日子,和家人团聚的时候,少当家却知道了我母亲在你府上当佣人。”   秦非然瞬间了然:“所以他利用了你母亲?”   “没错,既然说到这儿,我索性就将事情全都交待了吧。”   “当初少当家找到我们,说让我们替他做事,事成之后会给我们一大笔钱,还会帮助我们离开宁城,到别的地方定居,从此衣食无忧。”   “母亲一开始是不同意的,她说你待她很好,可我却动心了。我过多了苦日子,太需要钱了,所以我用尽一切方法说服我的母亲。”   “一开始少当家的想法非常粗暴直接,他想直接处理掉你,于是就有了我与母亲的里应外合。你猜得没错,当时你临时改变行程,约柳少在涟漪西餐厅见面,我们就觉得是一个大好时机。在那样的公众场合,只有你们两个人,下手的机会很大。我还提前探听到你们预订的座位,却没想到你的反应那么快,一击不成这次行动就失败了。”   秦非然凝视着王磊:“雷公藤那次也是?”   “没错,雷公藤事件也是少当家吩咐的。那个鼻烟壶原本是给你的,我们都没有想到你会把它转手送出去,更没有想到这样一来反而让你们发现了马脚。我母亲被你们赶出了府邸,原本定下的计划全部夭折。”   “而且祸不单行的是,我母亲在离开你的府邸之后,心里一直非常愧疚,时常茶饭不思。半年后她开始犯这种病,这病不是普通的小病小痛,以我在波利拳场的正常收入,根本负担不起,所以,我接受了少当家的提议,继续帮他做事。”   “这个时候少当家已经意识到,直接对你下手不太现实,而且距离大当家来宁城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比起解决你,当务之急是为大丰的成立铺路,而大丰在宁城立足,最重要的对手就是泰和银行。”   “怎么样才能搞垮泰和银行,我们为此做了周密的计划。泰和是秦家的产业,要泰和倒,首先就是要搞倒秦家。”   “大当家决定,采取个个击破的方法。”   “首当其冲的就是秦家大少秦非鸿。周萱萱红杏出墙的事件是我们一手策划的,侦探手里的照片也是我亲手交给他的。我太清楚秦非鸿的性格了,他那样好面子的一个人,看到这些照片肯定急红了眼,甚至还有可能和周萱萱起争执。可周萱萱却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孩,若是秦非鸿对周萱萱做了什么,周萱萱身后的周家自此便与秦家结仇,秦家便从此失去一个重要的盟友。”   “果不其然,秦非鸿看到这些照片后,就和周萱萱发生了争执,而少当家也借助演员的身份接近周萱萱,并最终俘获了佳人的芳心。”   秦非然冷声道:“你们的计划,周小姐知道么?”   “她?她当然不知道,不过知道和不知道有什么区别呢?嫁给少当家,她一辈子衣食无忧。秦家倒台之日,她不也全身而退了么?如若她当初跟着秦非鸿,现在恐怕又是另一种境遇了。”   “这么说,当日在秦非翔的车里做手脚的也是你?”   “没错,秦非翔其实是最容易接近的对象,他非常迷恋打拳的感觉,经常连着好几天来拳场打拳,而且他这个人,打拳不为挣钱,就为了乐趣,东西往更衣室一扔就上台,一点戒心都没有。”   “你从他那儿拿到了车钥匙?”   “不仅仅是车钥匙,还有保险柜的钥匙。”   一瞬间,秦非然全明白了。   “你拿到了秦非翔的钥匙,而郑怀也拿到了周萱萱的钥匙,你们依照计划将秦非翔灌醉,而后你假扮成我的模样,将他引到银行,再将人放倒,顺利拿到止谈风月并且完美地造就了不在场证明。”秦非然将所有的事情都串联起来了。   “就是这样。”   “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如果说一开始你们是想除掉我,所以痛下杀手,中途是想整垮秦家,所以对秦非鸿和秦非翔动手,那么现在制造止谈风月事件是为了什么?”   王磊的声音微沉:“我记得在少当家手下当差,大家都很怕他。因为他的性子很极端,只要是他看上的东西,就一定要拿到手。当初他跟人打赌输了一只玉扳指,过了许久之后那人的公司彻底破产,那人为了还债,亲手把玉扳指送给了少当家。对他来说,不管这样东西好不好,只要得不到的,他就要毁去。”   “所以这次事件,你们最终的目的是要整垮大丰?”   “正是,大丰现在的股价急剧下跌,少当家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秦非然觉得自己听了一个很冗长的故事,郑怀其人深藏不露的心机让他心惊。   更重要的是,他发现如果今日王磊不将这些东西说出来,他依然找不到破解此局的办法。   秦非然深吸一口气:“那么,你告诉我这些,是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   “现在唯有证明失窃案是假的,挽回大丰银行在群众心目中的形象,才能真正地挽救大丰。如果你愿意救我母亲,我愿意出面作证,只要我的证词公开了,一切就会真相大白。”   秦非然盯着王磊看了许久,缓缓地从手提包里掏出了录音机。   王磊一瞬间傻眼了,他听见秦非然说:“不需要多此一举,你方才说的话,我全都录下来了。”说着,他站起身来,“现在,你被辞退了。”   王磊看着秦非然,忽然两腿一弯,直直地跪了下来:“总经理,三爷,我求求你,你救救我娘,求求你。”   秦非然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轻声问:“王磊,你觉得你母亲无辜吗?如果当初不是及时送医,莲官的命就此不保,她手上也沾了一条人命。再加上你做的那些事,我将你母亲赶出府去,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不要得寸进尺。”   “三爷!”王磊这一下喊得可谓撕心裂肺,“你不救她可以,我知道这录音一出,我这条命也交待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很多事情我母亲没有参与。没有了我,她这条命也交待在这里了。我方才说,她一直觉得亏欠于你,那是真话,就连在病中她还无数次念叨着你。我请求你,去看看她,可以么?”   秦非然握着门把的手渐渐松开,许久之后,他轻声道:“等你母亲清醒的时候,我会去见她的。”   只是这样的时机确实难以寻觅,白芳芳清醒的时间十分短暂。当她看到秦非然的时候,又一次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只是一个劲儿地说:“三爷,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磊子现在在你手下做事,我知道我们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秦家,我没资格请求你原谅,可是……如果可以,请你对磊子从轻发落吧。是我无能,没能力让他过上好日子,才让他走上了今天这条岔路。三爷,我求求你。”   白芳芳的话让王磊顷刻间泪流满面。   不知何时,白芳芳那枯槁的手握住了秦非然的手臂,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几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秦非然一瞬间有些恍惚,好像看到了逝世前的樊梦,也是那样满心牵挂着自己的孩子,割舍不得,放心不下。   他想掰开白芳芳的手,可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非然转过头,对蹲在地上双手抱头的王磊说:“你应该感谢你有一位爱你的母亲,我可以承担她的医药费,至于你,我还是会交给巡捕房,今后的结局,就看你的表现了。” 第82章 悠然岁月1   秦非然做出了让步, 这是王磊始料不及的。当他被关进巡捕房时,他向秦非然叩了三个响头。   那边厢,一直没有发声的郑怀再次回到了大众的视野中。   他并不是空手回来的, 随同他一起回来的, 还有一瓶高价收购而来的止谈风月。   按照郑怀的说法,这瓶高价收购而来的止谈风月, 将作为赠与周萱萱的新婚礼物。   为了表示他的诚意, 他邀请了一众媒体出席他那斥巨资打造的婚礼。   柳雁欢和秦非然也收到了婚礼的请柬。   柳雁欢看着手中那封精致的粉色请柬, 闻着上头的百合香气, 微微皱眉道:“这不是一场婚宴, 而是一场鸿门宴。可惜了周小姐,这样美好的女子,遇上郑怀这样的中山狼。”   秦非然仔细地替他别好袖扣:“不管是婚宴还是鸿门宴,既然这场戏开了头,我们总得陪他演下去。”   很快就到了婚礼当天,秦非然与柳雁欢携手来到现场。柳雁欢原本还有几分顾虑,可秦非然毫不讳言他们的关系。   他不会主动向人解释他们是情侣,但若是有人问起, 他就微笑着肯定。   此等惊世骇俗之举直接看呆了许多人, 秦非然却不管这些, 只径自拉了柳雁欢到餐桌旁, 替他夹了喜欢的帝王蟹,将蟹肉剥好送到他嘴里。   好几道视线投注在柳雁欢身上,看着秦非然了然的笑容, 他也不扭捏,直接将蟹肉咬进嘴里。   果不其然,他听见四周微弱的抽气声,还隐隐掺杂了几句闲言碎语。   不过这些,两人都没有放在心上。   随着宾客越来越多,婚礼开始的时间也越来越近。   柳雁欢坐在嘉宾席上,看着手中晶莹剔透的酒杯。   “琉璃盏、仙露琼浆,郑怀可真真是下了血本的。”   秦非然闻言转过头,与柳雁欢轻轻地碰了碰杯:“羡慕了?”   柳雁欢摇摇头:“我只是想,如果郑怀不是别有用心,周萱萱一定很幸福。你说……郑怀对周萱萱,到底是不是真心?”   秦非然漠然。   这个问题他也曾经问过自己,如果郑怀对周萱萱是真爱,可他每次做的事情,都带着某种昭然若揭的目的,周萱萱显然只是一个附属品般的附带条件。可如果说他不爱她,他又确实给了周萱萱温暖和包容,还给了她一个隆重而盛大的婚礼。   “如果他还有那么一丝真心,这个人至少还不是那么无可救药。”柳雁欢微笑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很快,音乐响起,在神父的见证之下,一对新人入场。   秦非然看着西装笔挺的郑怀站在台上,周萱萱则挽着父亲的手一步一趋地来到郑怀跟前。   当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的时候,四周响起了欢呼声。这两人站在一起,人们脑海中自然就会出现郎才女貌一词。郑怀长身玉立,化了精细妆容的周萱萱更是美艳动人。   这时,一个侍从端着托盘走到台前。   郑怀目光一亮,轻笑道:“萱萱,我知道前些日子止谈风月被窃,你心里一直很介怀。我想告诉你的是,香水可以被偷走,但我对你的爱却不会被偷走。你想要的东西,无论我费多少工夫,都会帮你拿回来的。”说着,他掀开了托盘上的红绸子。一瓶止谈风月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阳光下,浅粉色的玻璃瓶闪闪发亮。   柳雁欢听见人群之中渐渐响起了议论声:“天啊,现在止谈风月绝版了,一瓶的价格贵上天,郑先生出手还真大方。”   “这算什么啊,我看今天这场婚礼,够普通人家吃好几年了。”   “郑怀这样的知名演员,还会在乎这个钱?”   现场的广播正播放着浪漫的婚礼进行曲,牧师在宣读着誓词,一切都美好得让人钦羡。   可就在此时,广播里的音乐却突然卡顿了,而后传出一把陌生的声音:“秦非翔是最容易接近的对象,他打拳的时候,随身的衣物就往更衣室一扔,一点戒心都没有。”   “所以你从他那儿拿到了钥匙?”   “对,经过翻找,我们顺利拿到了大丰银行保险柜的钥匙。”   ……   与婚礼主题完全不相干的内容,一时间让现场炸开了锅。   郑怀一脸茫然地呆愣着。   此时,巡捕房的巡捕进入婚礼现场,并且直接将队伍开到了郑怀面前:“郑先生,有人举报你涉嫌妨碍公务、谋杀未遂、扰乱社会公众秩序等多项罪名,请你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郑怀没想到连巡捕房都惊动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也是骑虎难下,只得冷着脸道:“各位,今天是我郑某人的大喜日子,这样恐怕不大合适吧。”   “不过我这个人向来认为来者都是客,诸位既然来了,不妨坐下来一同喝杯喜酒,沾沾喜气。”说着,郑怀准备将那瓶高价购得的止谈风月交到周萱萱手里,却被柳雁欢截住了。   “你做什么?!”好好的婚礼三番五次被人搅局,郑怀的语气明显不善。   “周小姐,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瓶香水的瓶底凹槽处,应该刻着你名字的英文缩写。”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方才的录音可以伪造,但香水瓶身的物证却伪造不了,你只要看一看瓶底,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周萱萱显然被这接二连三的消息给搞懵了,她将信将疑地看了眼瓶底,发现瓶底凹槽处,确实刻着周萱萱的英文首字母缩写:ZXX。   柳雁欢看着她震惊的表情,目光中闪过一丝了然:“我是这瓶香水的缔造者,我很清楚,当初的限量版香水其他的都别无二致,唯有你这一瓶是不同的。因为郑先生求购的时候,跟我说香水是结婚礼物。所以我设计这个独一无二的香水瓶,全宁城乃至全华国,绝对找不到第二个一模一样的香水瓶。”   “如果郑先生到现在还坚称自己没有偷梁换柱,坚持说这瓶香水是从旁人手中高价求购的,那么不妨透露一下卖家的信息,查清卖家的身份,就可以知道止谈风月失窃到底是怎么回事。”   铁证如山,城府深如郑怀,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萱萱从一连串的打击中回过神来,抬手给了郑怀一个巴掌。   从相识到现在,她没有对郑怀说过一句重话,可从前她对郑怀有多信任,现在就有多失望。   “萱萱,你相信我,我对你是真心的。”郑怀争辩着。   “你是把我当成瞎子还是把我当成傻子?保险柜的钥匙是你拿走的,止谈风月也是你拿的。好端端的你拿它做什么?你回答我啊郑怀!”   郑怀沉默了。   周萱萱直面他的沉默,眼底的失望之色越来越浓,她颤声道:“你说喜欢我,这份喜欢里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郑怀依旧沉默着,直到周萱萱开始掰扯自己的头纱,才听见他低声说:“对不起。”   这个堪称宁城近十年来最隆重的婚礼,就这样化作了泡沫般的虚影。   誓言没有宣之于口、戒指也没有交换。   几天后,周萱萱踏上异国留学之路,离开了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   而郑怀被带回了巡捕房,有王磊作证,以及隐藏在波利拳场地下室里来不及销毁的文件,秦非然指控郑怀谋杀未遂、操纵不正当商业竞争等数项罪名。   开庭前的三天,秦非然接到了郑鹏程的电话。   电话那端,郑鹏程的声音听起来带着几分喑哑:“宁城的事情,我都听说了。那小子做得的确不地道,我也不知道这些年他明里暗里在你的身边、甚至在我的身边安插了这么多的钉子。我很抱歉,我本想把钉子都拔掉,把大丰干干净净地交到你手上,可我失败了。”郑鹏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颓丧。   “虽然郑怀做了很多错事,可他毕竟跟了我这么多年,如果可以,我想请你留他一命。”郑鹏程沉默良久,终究还是开口了。   秦非然听着那被烟呛到沙哑的咳嗽声,只觉得心头涌上一阵刻骨的疲惫。他深吸了口气,问道:“哪怕郑怀曾经那样处心积虑地想要杀了我,你也觉得他可以原谅么?”   “我……”郑鹏程语塞。   秦非然听着那如同熄火般戛然而止的声音,哼笑道:“你不用说,我明白了。”   很早以前秦非然就知道,人心都是有偏向性的。   就像他在秦家三兄弟里,永远都不会是最受宠爱的那一个,就像今日面对郑鹏程,即便秦非然身上流着和郑鹏程一样的血,却还是比不过那个曾经为郑鹏程出生入死的养子。   秦非然忽然觉得,手中握着的这些足以致郑怀于死地的证据,变得一文不值。   等他双手冰凉地挂断电话,一双手从他背后缠了上来,紧紧地将他搂住。   熟悉的香气传来,秦非然紧绷的后背,顷刻间卸下了所有的盔甲。   幸好,幸好。   在经历了诸多偏心与偏见后,至少还有身后的这个人,是真真正正爱着他的。 第83章 悠然岁月2   柳雁欢从后面抱住秦非然。   进门伊始, 他就觉得这个男人身上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寂寞萧瑟。   他大为心疼,情不自禁地上前将人抱住。   感受到身后传来的力量,秦非然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还好, 有你在。”   这一瞬间, 柳雁欢抵挡不住眼眶的酸涩,他太明白这种感觉了。   他很庆幸, 在这个时代能够遇上秦非然, 让自己那颗已经千疮百孔的心死灰复燃。   他不敢想, 如果没有一开始的相遇, 没有后来的相知, 现在的自己会是怎样的处境。   他将手中的请柬递给秦非然:“我们收到国际香水博览会的请柬。”   秦非然看着那精致的请柬,上头的地址让他有些讶异:“这一次的博览会在龙城?”   “没错,不过虽然在龙城举办,但受邀的华国品牌只有三家,梦三生的香水线建立时间尚短,能够跻身其中是我没想到的。”   他看着秦非然的眼睛:“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和我一起去龙城,博览会之后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你太累了。”   秦非然看着他, 轻声应道:“好。”   龙城与宁城不同, 入秋的季节, 龙城的雨水变得十分罕见, 道路两旁铺满了金黄的落叶,空气中充满着干燥的气息。   一出火车站,两人就看见黑色的大部头座驾, 一旁的侍从恭敬道:“柳先生,秦先生,二位是此次博览会的贵宾,我负责将二位送往下榻的住处。”   车子拐进胡同里巷,不多时就在一处院落前停了下来。   侍从替他们拉开车门:“请二位稍作休息,晚些时候院子里有专人提供饭食,博览会为期三日,明日我将带二位到梦三生的展区,若是有什么不足之处,二位可以向我反映。”   柳雁欢点点头:“好的,谢谢你!”   离开了熟悉的地方,秦非然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头的烦闷,仿佛找到了宣泄的渠道,全然消散了,连带着院子里的夹竹桃花在他眼中都变得可爱起来。   两人携手走进院子时,惊喜地发现,四合院内陈设简洁却别有洞天。   院子里有一方小小的石桌,桌上放着精致的茶具,在石桌的不远处,还有一口水井。   柳雁欢从井里将水打上来,用杯子盛了让秦非然尝试。   那甘冽清甜的质感让人欢喜不已。   秦非然用井水沏好茶,吹凉了,递送到柳雁欢的唇边。柳雁欢一面看书一面喝一口递过来的茶水,不时嗅一嗅茶香。   喝着亲手泡的茶,看着身边美好的爱人,秦非然才真正觉出生活的滋味来。   两人从未有过这般悠闲的时光,能在这院子里一呆便是一整天。   次日清晨,侍从开着车来接人,博览会的会址定在一处四合院落,   他们走进四合院,发现这儿更像一个香水博物馆。在独特的古朴气息下,琳琅满目的香水存放在各色匣子里。在秦非然固有的印象里,高档香水就该是天生的奢侈品,只有金碧辉煌的布置能够与它相衬,却没想到在古朴典雅的映衬下,流光溢彩的瓶子也能如此和谐。   梦三生的展柜在左进的厢房里,和旁的香水相比,这儿的布置显得别出心裁。秦非然只看了一眼便笑道:“这是四君子图?”   “正是。”   两人携手向前,秦非然这才看清,远看如水墨画的布置,其实是缩小版的盆景,取材正是源自秦非然口中的四君子图。   梅兰竹菊四盆景的托槽中,各放着一瓶香水。柳雁欢拿过一旁的试香纸,仔细体悟每一种香气。为了映衬四君子的主题,柳雁欢在木质香调和花香调上下了功夫,每一种香味都做到了形散而神不散——前调和中调的主题很明确,梅便是梅,兰便是兰,细致体悟下来,许多细节又不尽相同。   让人情不自禁地想知道,这兰究竟是白玉兰还是小苍兰抑或是铃兰,还没等人想清楚,却已经被香味本身俘获了。   这香味虽然主题鲜明,却并不浓郁,留香时间也卡在了瞬息而过和余韵悠长中间,不少品香师都表达了对这一系列产品的喜爱和赞赏。   除了确认自家品牌的展柜,两人也一道寻访旁的惊艳之作,一天逛下来,感觉时间飞逝。   凭借着这一次博览会,梦三生的品牌效应迅速提升,配合着以四君子为主题的旗袍推出的沙龙香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好口碑。   在展会即将结束的时刻,法国某高定香氛品牌的负责人截住了柳雁欢。   他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指着四君子系列香急切地问道:“柳先生,请问你有没有想过将梦三生的企业版图拓宽至欧美市场?”   柳雁欢笑道:“您这是在向我发出邀请吗?”   “是的,这款东方主题的系列香水,正契合了西方人民对神秘东方的兴趣,若是能在欧美市场上销售,只要加以妥善的宣传,必定很畅销,我愿以十分的诚意和柳先生合作。”   进军国外市场,在柳雁欢的商业版图里确实有这个打算,但他没有急着答复那位负责人,而是礼貌妥帖地取得了负责人的联系方式。   “比起商业合作,香水企划,我现在更希望能放下一切,来一场无拘无束的旅行。”这话听着颇像托词,可是下一秒,众人就看见秦非然将西装外套一脱,领带一松,穿着马甲衬衫的他牵起柳雁欢的手,拉着他一路跑到外头去了。   柳雁欢许久没有跑过这样长的距离,风声在耳畔响起的那一刻,他感觉很放松。   他情愿这段路没有尽头,两人能一直携手跑下去。   秋风灌进嗓子眼里的感觉有点疼,但当柳雁欢看到私人飞机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都计划好了?”他大声问秦非然。   “是的,你什么都不用想,我来实现你的心愿。”秦非然应道。   “我们去哪里?”   “去岛上!”   至于去哪个岛上,柳雁欢没有再问,秦非然也没有解释,此刻的他们已经是一体的连理枝,对彼此有着绝对的信任。   坐上了私人飞机,喝了一杯红酒后,秦非然递给柳雁欢一枚眼罩:“睡会儿吧,还有很长时间。”   柳雁欢将飞机座椅靠背调下,刚一躺好,蓦地感受到唇上的柔软。   他条件反射地拥住身上的人,两人在机舱里放肆地接吻,而机舱外,是无比绚烂的花花世界。   在那如同醇酒般醉人的吻中,柳雁欢渐渐地失去了意识,他做了一个非常漫长的梦。   梦里他还是孤儿院的孩子,虽然身在孤儿院,小柳雁欢的衣服鞋袜却是整洁崭新的。自由活动的时间,他和往常一样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   桂花飘香的季节里,他用手帕裹了一帕子碎花瓣。正当他专心地看着手中的香包时,忽然听到一把声音:“我叫槐墨,你叫什么?你在做什么?”   小柳雁欢抬起头,看见面前站着一个穿着板正西装的小男孩。只一眼,柳雁欢就知道这个小男孩定然出身于富贵人家,他脚上的皮鞋锃光瓦亮,显然新近才刷了油。   小柳雁欢将手中的香包递给小男孩:“我叫柳雁欢,你闻闻看,很香的。”   小男孩没有接香包,一双黑珍珠般的眼睛盯着柳雁欢瞧。   半晌脸上露出个浅浅的微笑:“你长得真好看!”   小柳雁欢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小男孩。   秋风吹过,帕子上的桂花瓣如同记忆深处的故人,随风飘散。   柳雁欢很聪明,上学时的知识都能融会贯通。他打算读完了中学,就自费上大学。可没想到,在他收到格拉斯香水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时,也同时获得了一笔学费资助。   他顺利完成学业后,凭借着出色的调香天赋,从香精公司的学徒一路做到主管,也在不同的香氛公司里担任过调香师,最终被一线品牌镜花缘相中,成为特聘调香师。他名字的缩写,也被印在了精心设计的香水瓶子上。   他开始以独立调香师的身份,承接个人订单,也因此跻身浮华的名利圈。申昊不是他合作的第一个明星,却是最积极主动的一个。在又一次讨论完各自的想法和设计思路后,申昊对柳雁欢表白了。   柳雁欢是天生的gay,多年来将整颗心献给了调香事业。   在申昊的主动追求攻势下,柳雁欢渐渐动了心。在他的理解中,爱情就该是相濡以沫和细水长流的,就像孤儿院的院长和院长夫人,彼此尊重对方的事业和付出,彼此包容和理解。   所以他拿出十二分的真诚,在申昊拍戏不归的日子里,他可以为申昊的一句话,次日就飞到片场去看他,在工作之余柳雁欢尽量兼顾家庭。 第84章 悠然岁月3(正文完结)   即便是这样, 他终究还是得了一句——“你太优秀,和你在一起我压力太大了。”   柳雁欢看着梦中的自己飞快打包着行李,飞快逃离那个曾经被他称之为家的地方, 独自一人搭上前往斐济的航班。   那架飞机中途出了故障, 坠机的画面成为柳雁欢在现世的最后记忆。   梦中的柳雁欢忽然觉得不对劲儿,他拼了命要从梦中醒过来, 睁开眼的那一瞬间, 柳雁欢觉得后脑勺一阵闷疼。   而后他发现, 自己整个身子趴在桌上。   耳边传来一把熟悉的声音:“头儿, 你醒了?”   他迷糊间睁大了眼睛。   眼前的景象让他怔在原地。   他居然身处现世的镜花缘实验室, 面前还放着新一季度的计划表。   柳雁欢觉得脑袋很晕,眼前人叫什么名字?他足足愣了五、六秒才犹豫着开口道:“韩昌?“   面对着柳雁欢失焦的瞳孔,韩昌也意识到不对劲儿:“头儿,你怎么了?”   “现在是什么年份?”柳雁欢揉了揉眼睛,错愕道。   “哈哈哈哈,睡懵了吧,现在是2018年啊。”   ……   “我们去吃小龙虾吧,我惦记赵记的小龙虾很久了。”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   柳雁欢浑身一颤, 他还记得这熟悉的对白。   接下来, 他就该拿上他的车钥匙, 跟大伙儿一块出去。   果不其然, 大伙儿已经开始往外走了。看着愣在座位上的柳雁欢,有人笑道:“头儿,愣什么呢, 快走啊。”   柳雁欢僵硬地转动着脖子,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抓起车钥匙,一路急速地开往和申昊同居的宅子。   这个钟点路上的车渐渐少了,柳雁欢心不在焉地驾着车,看着四周流光溢彩的景致,一颗心却空荡荡的。   他觉得有些冷,不禁伸手将空调打高了些。   又觉得车内的空间过于安静,他打开了收音机。   新闻女主播的声音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槐氏集团总经理今日传出绯闻,或将与齐氏集团千金齐思染订婚。”   柳雁欢摇了摇头,离开现世太久,连带着对八卦新闻都有种陌生感。   他一脚用力踩下油门,加快了车速。   这一次,他没有给申昊任何的预告,所以当他用钥匙打开门,看到床上两个赤条条的男人时,心情竟然意外地平静。   他甚至没有去听申昊的解释,径自拉开衣柜就开始收拾衣服。   空荡荡的行李箱,不多时就被塞得满满当当,柳雁欢不欲在此处多呆一分钟,直接拉着行李箱往外走,将一切的变故都隔绝在大门后。   瞬间,他就成了个孤家寡人,他找了一家就近的酒店,办理了入住。   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柳雁欢脱力般倒在床上,发散的注意力很快被电视机里的声音吸引了。   “槐墨先生,请问你和齐思染的绯闻是否属实,你们是否准备订婚。”   “这个问题与企业战略无关……”这个声音让躺在床上的柳雁欢浑身一激灵,迅速起身看向电视机。   他看到了一张魂牵梦绕的脸,一瞬间,他脱口而出:“非然……”   不过,电视下方的身份标注,很快让他回过神来。   “槐氏集团总经理——槐墨”,这个熟悉的名字让柳雁欢失笑出声。   他顾不上许多,第二天一早就来到了槐氏集团门前。   槐氏集团楼高25层,矗立在市中心的现代化简直昭示着它非同一般的财力。   柳雁欢刚一进门,前台的迎宾小姐便眼前一亮。   柳雁欢犹豫片刻,开口道:“我找槐氏集团总经理,槐墨。”   前台嫣然一笑:“请问您有预约么?”   “没有。”柳雁欢顿了顿。忽然,他瞧见面前的姑娘脸色微变,正直勾勾地盯着他身后。   他不明所以的回转头,就见那个和秦非然长着相同面容的槐总经理,正在三步开外打量着他。   柳雁欢设想过无数次相见时的开场白,真到了这一刻却异常地沉默。   不过,比起他明显波动的情绪,槐墨则显得非常冷静。他的目光缓缓地从柳雁欢身上挪开,径自往电梯走去。   眼前的人不认识自己?!这个认知让柳雁欢刹那间心慌起来。   他试探着叫了句:“非然。”   然而,前方的人却没有半丝反应。   或许是柳雁欢身上悲伤的情绪太过明显。   前台忍不住开口道:“槐总,这位先生找您有事。”   槐墨停住了脚步,缓缓地转过身子,这一次他盯着柳雁欢看了许久,仍旧没说话。   柳雁欢深吸了口气:“抱歉,是我认错了。”   从那一天开始,实验室的员工就发现,他们的头儿总表现得心不在焉,明明是他最擅长撰写的香方,可柳雁欢写到一半,就会呆呆地握着笔,看向窗外的榉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八卦的组员纷纷议论——头儿这是失恋了?   柳雁欢听见他们的议论声,但他并不想理会。   太累了,这些天他一颗心都在槐氏集团身上,可真正到了那里,又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关于槐墨的绯闻传得沸沸扬扬,而对方连他是谁都不认识。这场争斗有价值么?   没有!   柳雁欢手下一划,纸上的墨水晕开来。   正当他把纸张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时,却听见韩昌这个大嘴巴说:“你们听说了吗?槐氏集团的总经理槐墨在咱们这儿下了单子,可是提的要求却很奇怪,说这香他要亲自调。我来镜花缘这么多年,没有听说过这么奇怪的要求。”   “有什么奇怪啊,听说齐氏集团的千金齐思染最爱香水了,槐墨这是爱屋及乌吧。”   “好幸福哦,槐墨又帅又多金,却愿意为爱人亲手做香水。能做槐墨的爱人,真心好幸福哦。”   柳雁欢旁的没听仔细,唯独听清了一句:槐墨要亲手为爱人做香水。   他头一次用那样激动的声音问组员:“槐墨现在在哪儿?”   组员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回答:“在15楼的实验室。”   柳雁欢以最快的速度来到15楼,却发现这儿集中了整个公司的人。大家伙得到槐总要亲自来调香的消息,都巴望着看热闹。   柳雁欢好不容易凭着特聘调香师的架子来到实验室的窗边,就见槐墨正使用着那些仪器。   不一会儿,助理从实验室里出来,幽幽地叹了口气:“里头的那位,怕不是来耍人的吧,他要的那些材料,哪里能调出正常的香味?”   人群中爆发出笑声与议论声,有人直言:“嗨,他们这些有钱人,凡事不都图个新鲜啊,这边厢调不了自己满意的,自然还可以用钱买嘛。”   只有柳雁欢一直保持沉默,既没有跟着众人一起笑,也没有发表意见。他只是专注地看着玻璃橱窗里的人。   看了好一会儿,柳雁欢冲助理道:“把他刚才拟定的香方给我。”   助理一怔,看着柳雁欢的脸色,赶紧把香方递上。   料想中的怒气并没有出现,柳雁欢盯着那香方看了许久,眼眶竟然慢慢地红了。   兰花、梅花、小叶檀香……这一味味熟悉的原料,让柳雁欢再也忍不住推门而入。   无视门外的抽气声,柳雁欢径自走到男人身边,看着他用滴管将溶液一点点混合。   “东西都准备好了?”槐墨问道。   “为什么要用这些原料?”柳雁欢问。   槐墨诧异地抬起头,看见柳雁欢的一刻,他的目光闪了闪:“怎么,这原料有什么问题么?”   “看你使用这些仪器的熟练程度,绝对不是一个调香的门外汉,身为槐氏集团的总经理,你是怎么做到的?”   槐墨沉默片刻,笑道:“这不是什么难事,我虽未亲自调过香,却见过顶级调香师的操作,照着学便是。”   柳雁欢哼笑道:“既然是这样,那顶级调香师难道没有告诉过你,你的这张香方,调出来的味道并不讨喜么?”柳雁欢一直盯着槐墨的眼睛,“一个能够熟练操作仪器的人,怎么连这样的基本常识都不懂?”   槐墨沉默了。   “除非,他这么做有别的原因,比方说蓝调时光里让贾夫人过敏的兰花,景芝随身佩戴的梅萼衣香,寺庙中的小叶檀香……”   “槐墨,不,或许我更应该叫你非然……你都记得,你分明都记得对不对?”   柳雁欢看着眼前的男人,手心一点点冒出汗来,他生怕男人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他想多了,魔怔了。   可槐墨并没有这样说,他只是缓缓地脱下手套,将怔愣中的柳雁欢搂进怀中,给了他一个无比深长的亲吻。   此刻的他们,无暇去顾及窗外众人的眼光,也管不了明天那炸锅似的报纸头条。   没有什么比在现世能认出彼此,还能携手共度一生更幸运了。   许久后,当柳雁欢快要喘不过气的时候,秦非然才盯着他红肿的唇,轻声说:“你能认出我,我很高兴,这是给你的奖励。”   那制作了一半的溶液,静静地躺在烧杯内,美好得让人心悸。 第85章 番外一   这下子, 两人的关系是瞒不住了,好不容易躲开一众人等的盘问,柳雁欢几近心力交瘁。   他看着静静地给他沏茶的男人, 瞬间有些恍惚。   “你是秦非然?”柳雁欢犹疑地问。   “呵。”槐墨看着他懵懵懂懂险些笑出声, “你要我怎么证明?”   “我们在宁城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贾正霆的府邸,你还把我认错了。”   “我们去哪儿度的假?”   “法国。”   “我们……”话没说完, 柳雁欢的唇舌就被他堵住了。   一吻过后, 槐墨看着面色飞红的人:“这个吻没有唤醒你熟悉的感觉?”   柳雁欢终于反应过来:“你……也是穿过去的?”   刚问完这句话, 他就有了答案。   现在想来, 那时的槐墨的许多观念确实体现着进步性, 他对自己性向的坦然,他对金融时局的把握,还有他对自己的了解。   从前柳雁欢总不明白,为什么槐墨会知道他喜欢吃的菜,知道他的生活习惯,槐墨的解释让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的?”   槐墨将绿茶递给他:“你真的忘了么?”   柳雁欢仍旧是一脸不明所以。   槐墨笑道:“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柳雁欢看着车子开过的路,心头的荒谬感越来越重, 他犹豫着开口:“这是去雏鹰之家的路?”   槐墨握着方向盘, 微笑着没有说话。   直到车子在雏鹰之家门口停住, 柳雁欢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槐墨牵着他的手下了车。   雏鹰之家的门卫看到槐墨, 登时惊喜道:“槐先生,您可是许久没来了。咱们院长念叨您许久了,这边请。”   紧接着, 他的目光停在了柳雁欢身上,眼神中带了点难以置信。   直到柳雁欢笑着说:“忠叔,您不记得我了?”   忠叔眼前一亮:“你是雁欢?”他看见两人交握的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来来来,欢迎回来。”   两人走进雏鹰之家,这儿多年来没什么变化。   中间是一大片宽阔的庭院,教室和宿舍翻新了,但一草一木还是给人一种熟悉感。   等他们走进办公室,雏鹰之家的院长邓秀莲难以置信地看着两人。   “槐先生,雁欢,来来来,快坐下。”   看着头上已经出现白发的院长,柳雁欢有些动容:“邓老师,好久不见。”   邓秀莲像一个迎孩子归家的母亲,张罗着看茶倒水:“雁欢,时间过得真快啊,眨眼这么多年,你已经大学毕业了。”   说着,她转向槐墨:“槐先生,感谢这么多年来您父亲和您对雏鹰之家的大力支持。”   柳雁欢面上流露出一丝讶异:“他,是我的捐助人?”   邓秀莲有些惊讶:“原来你还不知道,也是,我们多年来对捐赠人的资料一直是保密的,只是你们认识,又是朋友,我便以为你知道槐家资助你一事。当年你考上格拉斯香水学院,学费十分高昂。我们也是抱着一丝希望跟槐家提了提,没想到槐家很爽快地答应了。”   柳雁欢这回是真的震惊了。   等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柳雁欢还没有回过神来。   “你为什么这么……关注我?”柳雁欢了解槐墨的性子,他决计不会对一个陌生人过度上心。   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他们曾经认识,可柳雁欢却丝毫想不起来。   还没等他想透彻,就见槐墨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将散落在长椅上的花瓣包进帕子里。   他拉过柳雁欢的手,将帕子递给柳雁欢:“你闻闻看,很香的。”   那一刻,柳雁欢的记忆如洪水开闸般涌了出来。   他全想起来了。   “你是当初那个小男孩?”柳雁欢心中确信了大半,却又不敢相信。   “这些年,你一直关注着我?”   槐墨与柳雁欢并排坐下:“你从来不看我的小说么?”   “什么?”柳雁欢一时没反应过来。   “柳氏书局不是出版我的小说吗?原来你一直没看。”槐墨的话语里透着一丝遗憾。   “诶?”柳雁欢想起弟弟跟他说过,槐墨的新书写的是两个男人谈恋爱的故事。   他心头涌上一种奇异的感觉:“你写的,该不会是我们的故事吧?”   “是啊。”槐墨的语气稀松平常,柳雁欢心头却早已炸开了锅。   “老实交代,你都写了些什么?!”   槐墨看着他涨红的脸,笑道:“写了我们的初遇,那个时候你坐在树下,俊秀又安静,礼貌中待人接物又透着疏离。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男生,我童年时上的是贵族学校,身边的朋友多是看中我的身份跟我交好,而你的眼中却不带任何的杂质,干净单纯得如同一块璞玉。”   “离开的时候,我很舍不得。或许你早已经把我忘了,但我却一直没有忘记你。多年来,我一直试图了解你的情况,希望在你遇到困难的时候,能够及时帮到你。”   “你初中是在市一高上的,本来家里把我安排到了贵族学校,可我执意要到市一高去读。”   柳雁欢顺着槐墨的话慢慢回忆,记忆中,学校确实有一个槐姓的男生,成绩非常拔尖。   “高中的时候,你想往调香方面发展,却苦于经费,我知道你身边的很多人都笑你的梦想是天方夜谭,可我相信你能做到,而我能做的,就是让你不再为钱的事情发愁。”   “如我所料,你凭着自己的努力考取了格拉斯香水学院,而我也收到了斯坦福的录取通知书。”   柳雁欢听得酸涩:“所以隔着一个半球,你怎么继续关注我。”   “我关注了你的脸书。”   “你……”这一回,柳雁欢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喜欢在脸书上分享自己的调香心得,顺便做一些香水的入门讲解和种草清单。   他所感兴趣的领域,和槐墨这个商业巨子的领域差了十万八千里。‘   而槐墨居然隐藏在那数万个关注人的背后,默默地分享着他的喜怒哀乐。   柳雁欢掏出手机,忽然想起了什么:“你有微博么?”   “有。”   “是什么?”   槐墨点开自己的手机,柳雁欢便看见一个不起眼的小号。   那种扔在人堆里丝毫不起眼的账号,头像是一棵槐树。   “噗。”柳雁欢一边笑,一边加了槐墨的关注,末了忍不住感叹,“你到底还做过多少让我惊讶的事情?”   见槐墨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微笑,柳雁欢眨了眨眼:“难道你除了关注我,没有再做其他事?”   “后来你毕业了,而我留在美国继续攻读硕士、博士。你在国内的消息不时会传来,直到……”   柳雁欢见他的话头打住,先自己核对了时间。   忽然发现他大学毕业后的两年,就结识了申昊,而彼时的槐墨还在大洋彼岸。   柳雁欢欲言又止:“你……”   “我在感情上不算一个聪慧的人,多年来对你的关注,并没有使我意识到我对你的感情是什么?直到你和申昊在一起的消息传来,我才知道那种不自觉被吸引,那种牵肠挂肚的滋味,原来是爱情萌芽的征兆。”   “醒悟的我选择了回国,家人都觉得很奇怪,我也不欲多做隐瞒,直言我喜欢上一个人,他是个男人。”   柳雁欢瞪大了眼睛:“你的家人……”像槐墨这样的大家族,柳雁欢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他承担了多大的压力。   “在你心里,我的家人是洪水猛兽么?”槐墨笑了,“我的父母各自有自己的事业,素日里虽然很忙,但都是比较理性的人。”   “我知道我的话会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冲击,可在冲击过后,他们还是选择了理解。”   柳雁欢磕磕巴巴道:“所……所以说,他们知道我?”   “嗯。”槐墨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当年全国香氛大赛为你颁奖的嘉宾,就是我的父亲。”   柳雁欢被这接二连三的惊喜冲击得神志不清,他努力地在脑海中搜寻槐父的模样,但只剩下一片空白。   “我……”   还没等他说完,槐墨已经朝他伸出了手:“我的故事说完了,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家么?”   “宝贝儿,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在坠机前对你说一声---我喜欢你很久了。”   眼泪模糊了柳雁欢的眼眶,他忽然福至心灵地问:“那架飞机上,坐在我边上的人……是你?”   “是我,我知道你想摆脱国内的一切,我打算陪你到新的地方重新开始,没想到没去成斐济,倒是在宁城再遇见。”   柳雁欢鼻酸得厉害,努力地让声音听起来更严肃:“你骗我,第一次见面,还装作不认识我。”旋即他又忍不住笑开来,为这奇妙的缘分。   槐墨丝毫不脸红:“即便在现世,我们也是两个偶有交集的陌生人。”说着,他抚上柳雁欢眼睑下的泪痕,“我有这个荣幸认识你么?” 第86章 番外二   柳雁欢跟着槐墨回了家。   传言中工作忙的夫妻两人, 这一天都在家,开门的那一刻,门内的槐母盯着他们足足有半分钟。   而后才如梦初醒招呼道:“快进来!”   和柳雁欢想象中不同, 槐家的房子并不是富丽堂皇, 而是处处透着古朴典雅的气质,就像槐母给人的感觉一样, 该有的矜持端庄一样不落, 却又带着平易近人的气质。   柳雁欢心头莫名地带了一丝紧张, 他捧着茶杯, 小心翼翼地看着槐母。   “小墨说要带一个男孩子回家, 我们起初是很惊讶的……”   话匣子一旦打开,后续的话题就变得水到渠成。   槐母的本职是高校的金融系教授,但话题却不局限于小小的金融圈子,也许是为了顾及柳雁欢,两人的话题多是围绕着时尚圈展开。   随着聊天的深入,槐母的表情也渐渐放松下来,柳雁欢的生活在她看来十分自律,平常也没有不良嗜好。   而且柳雁欢脾性温和, 和人聊天的时候自然妥帖, 也许是调香师的职业使然, 他总能关注到细节。   一场聊天下来, 槐母对柳雁欢非常满意。她含笑地看着柳雁欢:“雁欢,你别怪我传统,虽然我知道你们年轻人不在意形式, 但我们还是希望,你们能给彼此一个难忘的仪式。”   柳雁欢愣了愣,就听槐墨说:“我们结婚吧。”   这个提议足足让柳雁欢怔愣了许久,他向来是个知足的人。   小时候在孤儿院,看到父母成双的小朋友,他会对自己说,没关系,有一个地方能够收容我已经很好了。   长大了遇到工作繁忙而不沾家的申昊,他会对自己说,没关系,来日方长。   在槐墨说出这句话之前,他会对自己说,能跟眼前这个人光明正大地在一起,获得家人朋友的祝福已经很好了。   可当他听到槐墨这句话时,才意识到,或许自己还可以贪心一点,要得更多一点。   在槐墨诚挚的目光中,他们的手交握在一起,柳雁欢听见自己说:“好。”   槐氏集团总经理要结婚的消息一经公开,立马引发了民众的大讨论。   人们惊讶地发现,这场婚礼跟绯闻对象齐思染没有半点关系,先前想乘着东风获取融资的齐家如今被狠狠打了个措手不及,吃相实在难看。   紧接着人们发现,比结婚更加劲爆的是,槐墨结婚的对象,居然是一个男人。   柳雁欢,谁啊?多数群众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都一脸茫然。   既不是金融圈的商业巨子,也不是娱乐圈的明星。   不过,还是有强大的网友发现,是香水品牌镜花缘的首席调香师啊。   人们在愕然之时,又有些欣慰,不少崇拜槐墨的粉丝都松了口气,转瞬又自豪起来——嘿,我的偶像,可不会被狗血的豪门联姻捆绑。   柳雁欢的微博评论,一夕之间也多起来。不少人惊讶地发现,先前被种草的香水居然出自柳雁欢之手。   这一日,柳雁欢正心情大好地看着网友评论,槐墨忽然笑道:“宝贝儿,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柳雁欢跟着槐墨上了车,车子越往前开他越心惊,最后忍不住诧异道:“这……这一路的景致,祥瑞寺?”   他在现世生活了这么久,居然不知道这座城市还有一处祥瑞寺。   因着周末的缘故,祥瑞寺内的香客不在少数。柳雁欢疑惑道:“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来还愿。”槐墨笑道。   柳雁欢随着槐墨的脚步,在一尊佛像前停了下来。   “当日我与你一同坠机,可我的灵魂却未入轮回道,反而被困在这祥瑞寺之中。”   “寺中的佛像竟然开口说话了,它说我的魂灵阴差阳错来到此处,说明我命不该绝,他可以将剩下的阳寿还给我。”   “那你拿回属于自己的阳寿了么?”柳雁欢急切道。   “我和大罗神仙做了个交易。”   “什么?”   “我愿用来生一半的阳寿,换与你的相遇。”   柳雁欢忽然想起许久之前,他随同柳家众人到祥瑞寺之时,释怀曾说过他的命数十分奇怪,本来是油尽灯枯的景象,却被人生生续上了,想来这异象就是起自槐墨的“交易”。   槐墨拿出一截红绳,系在柳雁欢手上:“我们先在此处做个见证,愿做一世同心的夫夫。”   柳雁欢看着手上的一截红绳,忽然觉得整颗心都归位了。   婚礼当天,两人携手走进礼堂,手腕上的红绳鲜艳夺目。   宾客们发现礼堂四周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香水瓶子,上面写着柳雁欢和槐墨的名字。   宣誓过后,两人一同走到巨型蛋糕前,蛋糕被切开的那一刻,露出了里头隐藏的戒指。   柳雁欢这才发现戒指别致的款式,简约的素银戒指上,镌刻着两人名字的缩写。   主持人笑道:“我这里有一份槐先生给的手稿,槐先生说要在婚礼上念出来,作为对另一半最深情的告白。”   “故事发生在新朝的宁城,一个看似炙手可热的富家少爷在审案过程中遇到了一个特别的青年,青年和这个时代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温和、懂礼、文质彬彬又理想主义……”故事讲完,婚礼现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主讲的主持人也十分感动,她含泪问道:“请问槐先生,这个故事是以你们二人为原型创作的么?”   “是的。”槐墨握紧了柳雁欢的手。   “这么长的故事,我读下来居然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你们的感情实在让人动容了。”主持人不无唏嘘地说。   只有柳雁欢知道,这不是一个胡编乱造的故事,而是他们真真实实经历过的事情,如果现在的他们还在新朝,还在宁城,如果柳雁欢回到柳氏书局,细看槐墨出版的一系列小说,定然能够看到其中一样的段落。   那是他们两人,真真切切走过的路。   所以,当主持人含笑问他有什么感想的时候,柳雁欢深吸了口气:“说实话,结识槐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做梦。这一路走来,我们经历了很多,风风雨雨,并肩扶持,面对过居心叵测,也遭遇过恶意中伤,我感恩这场遇见,让我在风雨飘摇的路上能够坚持本心,我有很多要感谢的人,缺失了其中任何一个人的支持,我们的故事都不会完满。最后,我想我最该感谢的人,是那个等了我那么久,守了我那么久,追了我那么久,爱了我那么久的人。如果没有你,就不会有今天的我。我爱你。”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槐墨站在台下,仰起头与柳雁欢接吻。   这个接吻的动作被相机记录下来,成为了当天的报纸头条。   不少人被槐墨和柳雁欢的婚礼致辞感动了,直呼再度相信爱情,而也有些人,巴望着看嫁入豪门的戏码。   只不过,这部分人注定是要失望了。柳雁欢的婚后生活和婚前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唯一不同的是他与槐墨住到了一起,生活上已经磨合得很好的两个人,就像两个半圆终于找到了自己缺失的那一部分,相互融合着向前滚动。   三月后,镜花缘推出爱情系列的全新香品,在这一款香的介绍上,柳雁欢和槐墨的名字并列在调香师一栏上。   香水的名字叫——墨雁。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