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沫浅拾忆。整理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点龙笔》 作者:青浼 ============= 楔·点龙笔 第一章 绘梦神器 当今世上,存在着一种普通人并不知晓的特殊职业人群,他们的名字叫“绘梦匠”。 美其名曰:描绘梦想的工匠。 画灯即亮,点灯续命,凿物即成活。 绘梦匠们毕生所追求的,是一套上古时代由女娲娘娘流传下来的“绘梦神器”。“绘梦神器”中,包括“点龙笔、破天锤、裂地凿、裁天剪、青天尺、补天针、墨子线、不灭灯”,一共八件器具。 每一样器具哪怕是单独使用都是能化腐朽为神奇的神器。传说聚集它们,就能拥有女娲的力量,从“绘梦匠”进阶成为最顶级的“绘世师”,从此创造出现今世上并不存在的生物。 女娲造人、画龙点睛、绘梦造龙宫……一个个从古代流传下来的民间传说描绘了“绘梦神器”曾经存在的痕迹。 其中,“点龙笔”作为八件神器首位,具有于纸张之上画物成活的神力,即—— 画灯即亮,画烛即燃,画物便有气息。 卷一·画中龙 第二章 天应十五年。余县,张家。 “张子尧,你听过画龙点睛的故事吗?” “……啊,听过的。” “梁代画家张僧繇于金陵安乐寺画四龙于壁,不点睛。每曰:‘点之即飞去。’人以为妄诞,固请点之。须臾,雷电破壁,二龙乘云腾去上天,二龙未点眼者皆在。” “……哦。” “张子尧!” “啊?” “我在跟你说你祖先的故事,我麻烦你稍稍提起精神给点反应好不好!‘哇’一声装装样子让老头我开心一下也好啊。真是孺子不可教也,若是先祖张僧繇知道自己那杆大名鼎鼎的‘点龙笔’被你这样的人继承,他非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不可!” “不是啊,爷,你在问我有没有听过‘画龙点睛’的故事的时候,我已经表示我听过了啊!而且不止听过,还是从小听到大,最惨的是读书的时候还要在课堂上听先生讲无数遍,听完就算了还要配合周围的同僚们一同做出‘哇’的模样,做腻了!” 古色古香的书房内,一张古老的木桌后面,坐着一名身穿白色衣袍,腰系一条洗到泛白的淡蓝色腰带的十三四岁少年,少年生得眉清目秀,一头秀发简单束起,干干净净的书生气息,天生是让人怎么都讨厌不起来的模样。此时,他正微微瞪大了眼,一脸无辜地看着面前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老头。 显然已经对少年这人畜无害的无辜表情百看生厌,站在桌子另一边的老头气得两眼冒金星,手中的戒尺“啪啪”拍打着桌面,哪里有管少年在解释什么,只是非常生气地在自顾自喋喋不休地训人。 “腻了?什么叫腻了?老子揍你还揍腻了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先生成天想要登门拜访告你大状,是你个不孝子谎称全家家长卧病在床!你才全家卧病在床!老子打断你的腿完了还有力气上山打老虎呢!”白胡子白头发的老头暴跳如雷道,“绘梦匠这样美好的职业,你完全不向往;祖先的故事,你也不珍惜!你这样让爷爷我怎么放心把‘点龙笔’托付给你!那可是绘梦师祖师爷张僧繇用过的笔!画活过龙的!” “……” 所以呢? 一日三餐似地天天被这么骂,张子尧早就被骂得彻底没脾气了,他叹了口气抓过手边笔架上的一杆普通毛笔,蘸了蘸墨,在面前摊开的那张白色宣纸之上随手画了一只千纸鹤。待那千纸鹤画成型,少年放下了笔,静静等待了一会儿…… 没等几秒,不同寻常的事情便出现了,在少年的目光注视下,原本只是作为简单的墨色线条呈现于纸张上的千纸鹤忽然颤动了下翅膀! 最开始,它只是微微一颤,又恢复了平静。良久,直到画外的人几乎以为刚才的那一下只是自己眼花,一切就好像是皮影戏开始了一般,那千纸鹤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频率,轻轻地拍打着自己那由简单线条拼凑而成的翅膀。 原本还在骂人的老头见状,忽然安静下来。 当那普普通通的宣纸上,千纸鹤扑打翅膀的频率越发频繁,坐在桌子后的少年微微眯起眼,咬着舌尖,用手中的毛笔,轻轻地戳了戳那只千纸鹤,一滴墨汁在纸张上浸染,紧接着,更加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那墨点如同湖水一般扩散开来,被画在宣纸上的千纸鹤振翅高飞。原本只是简单的线条,然而那纸张却突然变成了立体的形态浮出画卷——最开始是羽翅的尖端,然后是千纸鹤小巧的头颅,最后,当那尖锐翘起的尾部跟着浮出画纸,那一只曾经只是被画在纸张上的纸鹤,居然变成了一只真正的、精致的纸鹤,从画卷中飞了出来! 在少年的注视中,它拍打着纸张折叠成的翅膀,围绕着少年的脑袋飞了一圈。 此时,一阵风从窗外吹入。 似乎是真的有鸟儿的灵魂附身于这只纸鹤,它颤颤悠悠地,在少年微笑的注视下往那窗户敞开的方向飞去—— 飞啊飞啊,越过书桌,越过茶几,越过高高的书架。 最后,眼瞧着这只纸鹤即将飞向自由,在屋内一老一小的目光注视下,它拍打的翅膀忽然一僵,然后“吧唧”一下,掉在了窗棱上。 少年:“……” 老头:“……” 张子尧:“啊。” 张怀山倒吸一口凉气,高高举起手中那上了年代的戒尺,顿时火冒三丈比之前更盛:“啊个屁!啊个屁!张子尧,你连千纸鹤都画不好!你连千纸鹤都画不好!苍天无眼,‘点龙笔’居然要落在你这样的人手上,我张怀山愧对张家列祖列宗,愧对祖先张僧繇!作为绘梦师的祖师爷家里却出了这么一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巴货色,他泉下有知,想必也是不能瞑目!” 张子尧:“爷爷,冷静啊。” 张怀山:“这简直就是绘梦匠业界的一大悲剧,我张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耻辱!” 张子尧:“……” 张怀山:“你弟弟张子毅刚学会走路时就会画兔子了!就那奇形怪状的兔子,俩眼都不一样大的,啊!还能蹦跶两下啃两口草呢!” “……”张子尧面色麻木地瞪着张怀山看了一会儿,两人面无表情地相互瞪视片刻之后,少年一击掌,喜笑颜开道,“哇,真是太好了!” 张怀山:“……” 张怀山觉得自己简直要被气出什么稀奇古怪的病来了。 而此时,原本还老老实实坐在桌案后的少年已经站了起来,他一拂衣袖,飞快地收拾桌子上的东西,一边毫不留恋地将桌上那本《绘梦师指南·基础篇》合拢,随手塞进身后的书柜,一边头也不抬地说:“爷爷,既然子毅和子萧他们喜欢当绘梦师,就让他们当好了,我真的对这个不是很感兴趣,俗话说得好,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说到这,张子尧顿了顿,张怀山露出个“你又想放什么屁”的表情表示洗耳恭听。 只见少年一脸正气道:“我的老师大概在我刚出生的那天就毫不犹豫地吊死在门前的那棵树上了。” 张怀山:“……” 少年一边说着,一边从桌子后面绕出来,弯下腰,捡起那只掉在地上的千纸鹤,顺手揣进兜里。 少年拍了拍面前老头的肩:“‘点龙笔’给他们也没关系,我不会哭闹着满地打滚的。” “……” “张家肯定能出一个很好的绘梦师,”张子尧斩钉截铁,一脸认真地说,“但是那个人肯定不是我。” 言罢,他将自己的手从老头的肩膀上缩回,顺手插进了放着千纸鹤的那个口袋,指尖显得漫不经心地在那千纸鹤小巧的头颅上拨弄了下,他轻笑了声,随即转身走出书房。 书房里的老头倒是没看见,待少年走远后,那只小巧精致的千纸鹤又悄悄从他的口袋中冒出了脑袋,扑棱翅膀,在少年的头顶上转了个圈,随即像是有意领路一般向着某个方向飞去…… 第三章 点龙笔?不约 张家是个名门望族,光是祖先留下的宅子都大得令人咂舌,提起江南张家,人们的第一印象便是瞪大了眼“呵”一声,再竖起大拇指来一句:有钱啊!文雅啊! 这多亏了张家百年来从未摒弃自己的信念,不同于其他拥有绘梦神器的家族,伴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没落,甚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彻底消失了踪迹。张家一直活跃在“绘梦匠”这个职业的最前列,虽然自祖师爷张僧繇后张家再也没有出过画出活龙这样的旷世好手,但是凭借着对那一杆“点龙笔”的向往,历代优秀的“绘梦匠”也是数不胜数。不说他们创造出多神奇的神物,光是那一杆普通画笔下画出的山山水水、万物生灵,皆有灵性,无论历经多少朝代,张家的画,那都是皇室宝库里拥有固定份额的收藏品。 比如现任当家家主张怀山,年轻的时候一幅《凤栖梧桐夕照图》便让他扬名在外,传说那图中凤凰日初便消失在画中,化为山头一个移动的小墨点,日落便身披彩霞重新回到梧桐枝头,可谓是活灵活现的世间珍宝。京城有大官愿意出一套大宅子只为获得这幅画作,然而有幸获得这幅画的藏家却丝毫不动心,真可谓是千金不换。 传奇的故事还有很多。 直到到了张子尧这一代,出了他这么个对于绘画全无天赋也毫无兴趣的奇葩。 “唉,我怎么就能算奇葩了呢?不爱画画也有错。” 双手拢在袖子里,少年低着头耷拉着肩膀一副低调做人的模样,路过九转回廊,小院若干,途经一间富丽堂皇的大书房,假装没有听见里面自己的兄弟们在讨论画技顺道互相吹捧对方日后必有大成,只管眼观鼻、鼻观心埋头走路,等走远了听不见那些人聒噪的吵闹声,张子尧这才放慢了步伐。 此时他一脚迈入了一个与张家大宅其他奢华庭院截然不同的清净小院,小院中央放眼望去是一池刚刚盛开得正热闹的荷,荷塘很大,中间有一座曲折回转的木桥,木桥的尽头便是荷塘中央,水上坐落着一座精致的小木屋。 大约是因为快要到目的地了,少年紧绷的脸稍稍变得放松下来,那张平日里看上去总是没多少精神的脸上居然带上了一丝丝难得见着的笑意。 张子尧的步伐变得轻松了些,踏上了那精致的木桥,任凭桥在自己的脚下被踩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当他来到那木屋前,从木屋窗中,方才那只纸鹤飞了出来,停在少年的鼻尖。少年脸上的笑变得清晰了些,伸出指尖轻轻一点,那千纸鹤化作一缕淡墨消失在空中,这时屋里传来一声妇人的唤声:“子尧,你来了?” “娘。” 应了一声,推门入屋。明明是七八月的盛夏,房屋里却燃着火盆,扑鼻而来的便是一股浓郁的中药味。然而少年却仿佛对此早已习惯,他的目光在房中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屋内的床铺上。床上坐着一位约三十多岁的年轻妇人,精致的眉眼像极了此时站在床边的少年,相比起少年仿佛天生自带的淡漠,那眉眼之间却是温和了许多,只是那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病容无法掩饰,像是久病多时,有些病入膏肓的意思。 就连笑容都像是强打精神挂起的。 张子尧看在眼里,心中一顿,却不揭穿,只是一掀袍子下摆在床边坐下,只管笑道:“儿子来看看您。” “今儿又惹爷爷生气了?”妇人话语中却没有多少埋怨的意思。 少年应了一声,看着有些个不服气道:“这不是没法子的事儿么,又跟我提‘点龙笔’,还拿张子毅七八年前画的歪脸兔子寒碜我,不就是能啃两口草么,至于活生生念叨了七八年……” 妇人咳嗽了几声,张子尧赶紧伸手将她稍稍扶起,给她顺气的同时耐心倾听—— “爷爷急也是为你好,你是家里的嫡子,哪里有能不继承‘点龙笔’的说法?咳……你父亲去世得早,家里的一切事物都交给你二叔打理,如今我的身子也一天不如一天,若不是你爷爷还在,你二叔他……”妇人说到这里,眉眼之间沾染上一丝丝忧愁,叹了口气,“难怪爷爷今天提起这件事,你也莫奇怪,我听说前日子拥有‘不灭灯’的赵家人给你爷爷递了帖子,北边出了大乱子,眼瞧着就要压不住,请你爷爷过去助阵……” “什么?他老人家一把年纪了还折腾什么啊?光去北方的路上就能把他老人家的一身骨头颠折了……”张子尧眨眨眼看似颇为诧异,“我怎么没听见消息?” “爷爷还不是不放心你才不敢声张,他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如今你对‘绘梦匠’的继承兴致缺缺,你二叔和大叔的两个儿子这些年倒是越发体现了天赋……” “娘,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张子尧握住娘亲的手,“我同爷爷说过了,嫡子不嫡子的这套在我这不奉行,‘点龙笔’谁要谁便拿去,只要那些个人别来招惹咱们母子俩的踏实日子,剩下的就随他们扑腾去吧。” “……” 见劝说无果,多年来也了解自己儿子的脾性,妇人便不再多说,索性跳过了这个话题拉着张子尧说了些别的稍微轻松的家常话,小小的木屋里倒是笑声不断,直到夕阳西下,每日来送晚膳的丫头拎了食篮进来,母子俩这才意识到时间不早了。赶紧把儿子打发到正厅跟大家族一块儿用晚膳,后者应了这才恋恋不舍地从床边站起来,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待张子尧走远,那湖心小木屋中便又安静了下来。 只是时不时有妇人低低的咳嗽声响起,其中,似还夹着几声轻微的叹息…… 三日后。 张怀山准备动身前往北方的事情终究还是被提上了日程。 张子尧坐在饭桌上冷眼看着他的兄弟张子毅、张子萧二人互飙演技,一个眼红不舍,另一个含泪在目状似担忧,一口一个爷爷你走了我们怎么办,他二叔张角则在旁边保证,说爹您放心去北方,这个家有儿子在,保证您走时候什么样,回来只会比现在更好! 张怀山:“家中之事我倒是不那么操心,只是我走之后,家中还有些其他事物放心不下,你嫂子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我不在了你们也要多多照看着,那吊着命的灵芝是贵,然也不可省,至于那‘点龙笔’……” 张角:“子毅和子萧也长大了,这些年来画技见长,前些天子萧的一只翠鸟活灵活现,呵,那灿烂的羽毛真有些爹您当年画的凤鸟之姿,从画卷中飞出打从湖上掠过都以为是真的翠鸟点水!” 张怀山:“至于那‘点龙笔’,还是早些让子尧继承的好。” 张角:“……” 张子尧余光瞥见身边两堂兄瞬间变了脸色,轻微头疼,放下筷子抬起头:“咦?我不要。” 张怀山:“张子尧,你不要什么不要,你是不是又皮痒?” 张子尧撇撇嘴,只好低下头继续扒饭不说话,接下来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虽然张角还在强颜欢笑拍胸脯保证家中事物一定照料妥当,但是他那两个儿子却已经因为“点龙笔”的归属问题完全失去了继续唱戏的兴趣,两人安静下来,阴沉着脸坐在张子尧身边,动筷极少,显得食欲缺缺的模样。张子尧一筷子饭一筷子菜吃得开心,没忘记招呼他俩兄弟:“快吃啊,不吃怎么长高高?是不是天气太热,食欲不好?” 在张怀山和张角说话的空当,张子萧狠狠地瞪了张子尧一眼,咬牙道:“得了便宜还卖乖!” 张子尧讨了个没趣儿,只好悻悻摸摸鼻尖,索性作罢放弃搭话。 头天晚上,晚膳刚过,人们三三两两散了,各怀心思地准备回房消化消化,没想到这时候门房一开,张家又接到了来自北方的急书,书信中似催促张怀山早些上路。结果夜深人静,邻居都熄火睡下了,张家却热闹了开来,下人们急急忙忙通宵整理,张罗着给老爷子安排马车铺盖,清点他路上需要带的东西。 少爷们则被统一叫到张家祠堂训话,面对着被供奉于列祖列宗灵位上方的那杆描金绘梦神器之一“点龙笔”,三名张家少爷情愿或是不情愿地均许下诺言终身不放弃“绘梦匠”一职,谨记家训,刻苦钻研,不愧对列祖列宗,誓将张家发扬光大,再创辉煌。 等从祠堂走出,天已蒙蒙亮,张怀山带着张子尧往停靠在家门前的马车那边走,一路上欲言又止的模样,回头看见低着头拢着袖子小太监似的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长子嫡孙,那副没脾气又没志气的模样叫他活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吞回了肚子里,直到上了马车,坐在马车里,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一把掀开了帘子,想要把可能已经走远的张子尧再叫回来训两句。 没想到一掀帘子,那家伙还傻乎乎地站在马车下面,似乎也被张怀山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吓了一下,这会正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子尧啊。” “嗯。” “北边情况确实吃紧,否则那不灭灯传人也不会拉下面子请老头子我出山一战,爷爷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人还在家门口呢,”张子尧微微眯起眼,拢着袖子的手稍松开,在身体两旁垂下,他抬起头一扫平日里那副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的松散模样,难得认真道,“别说这么不讨吉利的话,一把年纪了讲究点迷信吧,人家隔壁王婶都学会跳大神了。家中事儿说少不少,二叔一人担不起,还等着您回来主持大局……” “我老了。” “不至日落西山。” “说啥呢,你就不能乖乖听我一次话!” “……” 张子尧闻言一愣,与马车上俯视自己的老头对视片刻,见那双记忆中精明能干随时可能喷火的眼此时在朝阳之下居然也呈现出些许疲态与浑浊。良久,终于放弃抵抗般,少年长叹一口气,“知道了,我会看着这个家,看着弟弟们的,有我在,定不会让个这家出大娄子,您且放心去。” 张子尧说到这,话语一顿,而后缓缓继续道:“早去早回。” 张怀山抬起手,站在马车下的少年习惯性以为又要挨揍,下意识地稍稍眯起眼缩脖子却并未躲避。良久,他只感觉到老人的手轻轻落在他的头顶,似万语皆化作无言,只是在他头上轻轻拍了拍,叹息声起,车帘落下,马蹄声哒哒,自近而远,直至耳闻不见。 此时太阳东升。 见马车渐行渐远,几乎快消失在视野之中,前来送行的张家人和下人们三三两两散去,唯独身着朴素白袍的少年独自站在张家大门外,双目望着远方马车离去的方向,似出了神,至于为何而出神,却是无人知晓他心中所想。 第四章 张怀山前脚刚走,后脚午膳时间一过,张子尧独自在自个儿的小书房坐了一会儿,手里捧着本明日上学要用到的功课,却无论如何一个字都看不下去……迷迷糊糊之间想起明日便是娘亲用新药的日子,索性丢了课本,前去账房支银。 没想到在那里居然踢到了铁板子。那在张家待了二十年的账房先生见了张子尧,恭恭敬敬笑嘻嘻地叫着少爷,然而等张子尧伸手要钱时,脸色一变比冬雪来得还快,一脸为难地说,老爷子张怀山走前将账房的钥匙给了张角,从他离开的那一刻起,张家所有的开支通通需要张角点头过目才算数。 张子尧一听,心中明白了个大概,早就猜到张怀山一走家里一些人会坐不住,却没想到变天来得那么快。然而事关娘亲的要命药钱,就算再想逃避也马虎不得,不等多思考,张子尧便告别了账房先生,抬脚往大书房那边走,自行给张角羊入虎口去了。 几乎用脚趾头都猜到张角会说什么,张子尧倒是也没反抗,只管低着头装疯卖傻假装自己什么都不明白,顺从地按照约好的时间推开了大书房那扇他许久未碰过的门。 张家主书房很大,采光也好,是张家人平日里练习画技的好去处,七八个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关于绘梦匠的古籍,其中又以记载“点龙笔”相关的为最多,古籍内容由浅到深再到早些年祖先们收集的残本,足够一个张家人待在这书房里从蹒跚学步提笔学画直到黄发之年,每一天都能学习到新的本事。 张子尧推门进来的时候,张角正坐在张怀山以前最喜欢坐的那个位置,手里拎着张怀山最常用的那支笔。这时候张怀山才离家不到三个时辰,若说挂念实在勉强,更何况张角俨然一副迫不及待想要代替的猴急模样,也不像是要掩饰的样子。见叔叔如此模样,少年不着痕迹地蹙眉,却也不揭穿,只是微一躬身,礼数做得周全道:“二叔,忙着?” 听到了张子尧的声音,张角驻颜欢笑,放下手中那杆不属于自己的笔,冲着他招招手:“子尧来了,来来来,不忙不忙,过来和你二叔聊聊天……哎呀,这老爷子走了,家里就剩下一群不省心的兔崽子,连个能安静下来听我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张子尧一笑,也不多言,径直在椅子上坐下了,刚坐稳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事儿,便听见张角说:“前些天你弟弟子萧那幅翠鸟戏水图,被县里的官老爷重金求了去,说是京城里的大官儿做寿,讨去要个彩头。” 张子尧:“喔,卖了多少钱?” 张角伸出三根指头,笑得露出板牙:“够你娘三个月药钱。” 真是哪壶开了提哪壶,说话直奔重点。张子尧心里点了长明灯似的亮堂着。 “好事,”张子尧像是习惯了他二叔对银子分量这诡异的计量单位,脸上笑容保持不变,“家里的事多仰仗二叔和弟弟们,我这个做哥哥的反倒像是给大家添麻烦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啊,虽然子毅和子萧从小便显出了作为绘梦匠的能力,让旁系的族人羡慕不已,但你小时候的表现,也是不输你弟弟们的,”张角说,“只是你没心思做绘梦匠,后来落了下来,这算是旁话了,不过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和老头子看法不一样,并不会逼迫你,毕竟人各有志,人各有志嘛!” 这是夸一下自己的儿子还不忘记踩他一脚后天不努力,烂泥巴糊不上墙浪费资源了?张子尧有些不以为然,稍稍收了收下巴,背部挺直了些:“二叔知晓我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明人不说暗话,有话不如直说。” 仰天大笑的中年男人闻言,不尴不尬地停下了笑声,抬起手摸摸下巴:“子尧,二叔知道你的心不在绘梦匠上,然而我张家百年家业不可荒废,那一杆‘点龙笔’更是祖先遗留下来的荣耀,怎可因你一人志向,让其终日于张家祠堂蒙尘不见天日?你不要以为这话不中听就不爱听了,二叔同你讲道理,你说这事情在理不在?” “在理的。” “张家历来的规矩,‘点龙笔’传嫡不传庶,传宗不传旁,这其中自然有这规矩存在的缘由,但是到了咱们这代,身为宗传嫡子,你不顾家里反对去读了私塾,要考那个什么功名,画技也早早荒废……” “二叔。” “在,在。” “两个弟弟现在是什么境界了?” “绘梦匠以画山石死物为基,植物鸟雀作道;接下来便是豹虎鹰蟒之类的猛兽;再往后,像你爷爷那样的奇才,便能在‘点龙笔’的辅助下绘出凤鸟蟠龙这种世间并不存在的奇珍异兽,于画纸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灵活泼,宛若真实存在……” “只是活动于纸张之上?” “这……子尧,你这是多久没好好研究过绘梦匠的事儿了,”张角片刻尴尬后大笑,“不同于花鸟走兽,凤鸟蟠龙乃不存在于世间的珍兽,能将其绘出并释放出纸张的,自古至今,只有咱们祖师爷爷张僧繇一人……看你这问题问得,倒像是外行人了?啧啧啧真是!话说回来,你弟弟们今年刚及舞象之年,已完全掌握鸟雀之态,跟你爷爷当年相比较有过之而无不及,若能拥有那‘点龙笔’作辅,假以时日,定能……” “我知道了。”张子尧站起来,仿佛没听懂张角话语之中的轻嘲,弹弹袖子上并不存在的尘埃,“既然那支笔对弟弟们的进步不可或缺,我这做兄长的怎能阻挡他们发光发热,那杆笔,想要你们便尽管拿去……” 张子尧话语未落,张角便抓住了重点,喜形于色的模样自然不必说,仿佛他儿子已经从庶子逆袭,掌握大权,走上人生巅峰……那模样看得张子尧心生厌烦,然而有求于人,还是不发作好,只是顿了顿,随即面无表情道:“只是之后,我娘每月用药的银子,还请二叔跟账房打个招呼。” “要得要得!你尽管放心,有了‘点龙笔’,你弟弟们的画技定然平步青云,到时候张家财源滚滚……” 张角连忙答应,笑眯眯地正想跟张子尧再客气几句,然而话到了嘴边,却活生生被对方那一脸高冷的模样给堵了回去,等他回过神来,少年已经片刻不想多待一般拂袖离去,独留他一人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 良久,站在书房内的中年男人收敛起脸上堆积的笑容,冲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呸”了声,眼中闪烁着轻蔑恶意。 “真以为自己是盘菜,什么嫡子长孙,不过就是个外行废物!” …… 当天张子尧从书房离开,自觉气闷,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做了什么对不起祖父张怀山的错事,在庭院中逛了一圈,又去看了娘亲,见这世上唯一还在他身边且能称作亲人的妇人身体每况愈下,脸上虽然强颜欢笑,但转身离开时,却总觉得苦闷比之前更加深刻。 因为父亲去世得早,祖父又出了远门,如今张家虽然敬他为大少爷,但是反而像是他在寄人篱下,为了娘亲的身体,他也必须做出必要的让步。 否则还能怎么样呢? 张子尧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张怀山临走前最后那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中的含义。 第二日。 试图让一切回归正轨的张子尧照常早起去了私塾,读了一天的书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没读进去,下午浑浑噩噩地回到家抹了把脸,晚膳都没用就上床睡了,直到半夜饿醒,才反应过来,他一整天没出现,居然也没有个下人给他送口吃的过来。 就好像张家不存在他这个人似的。 心中那点儿少爷的矫情脾性上来,张子尧心里有了火气便再也睡不着,随手披了件外套索性到外面夜游踩踩月光透透气…… 经过大书房,发现里面还有动静,隐约传来张子毅的笑声:“哈哈,终于拿到了这‘点龙笔’,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若真的拿着那些个普通的笔每日作画,我得画到猴年马月才能有今夜一晚的进步!” “是啊,如此神物,若是落在张子尧的手里……” “别提那个废物,大哥你快看啊我这白虎!” 屋内传来一声野兽的咆哮。 紧接着是两兄弟更加兴奋的笑声。 “……” 智障。 张子尧顿觉更加头疼。 最后不知不觉来到那一池荷花旁,琢磨着这大半夜的娘亲必定睡了也不想打扰,准备绕着荷池走一圈就乖乖回去睡觉,正当他迈开步子还没走两步,突然便听见从那池中央的木屋里,传来了女人嘤嘤的哭泣声。 张子尧仔细一听,发现哭的人正是常常伺候娘亲的小丫头春凤。大半夜的这般哭泣,倒是让人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无奈地摇摇头,张子尧走上木桥,正想去一探究竟,这时他突然听见春凤含糊的声音响起—— “夫人,这可如何是好?您这咳血越发严重了!” 咳血? 不是说早些时候吊了人参,已经有所好转了吗! 张子尧闻言,脚下一顿,心中恐惧油然而生,当场呆立在木桥上,一动也动弹不得!而此时那屋子里的丫头还不知道自己的哭泣声被最不该听见的人听到了,犹在自顾自地哭着碎碎念道:“那些人太不是东西,老爷子前脚刚走,后脚他们便断了您的药,如今夏末秋至,夜里风凉,连个烧火的盆都让咱们紧巴着用……” 春凤趴在床边哭泣着,没想到这个时候身后的木门被人从外面重重一把推开,她停止了哭泣吸着鼻子转过头,随即便看见她家少爷阴沉着脸快速从外走入,她微微瞪大了眼:“少爷!这时候,您怎么……” 春凤的话还未说完,整个人便被拨到了一边,自己原先的位置被身带露水寒气的少年取代,只见他阴沉着脸伸出手,握住了半靠在床头的妇人的手:“娘,手怎地这么凉?屋子里火盆也比往日烧得少……汤药呢?今天新抓来的汤药服了吗?”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又快又轻,被发问的妇人来不及回答,只是强作一抹笑容:“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少爷,物资房说今年冬季来得早,新柴又还没下来,往年剩下的旧燃物要多储备些留着给大书房的少爷们用,怕他们受不住寒冻着,不肯再往我们这里分!”春凤见妇人不说,心中急切便索性没了礼数插嘴,“至于每天的药,今儿也没送过来,我去账房问,说是二舅爷昨儿个才下了新规矩,支银子比往日严谨得多,药钱没下来,就断了药……” “一群王八蛋!” 春凤话还未落,便见原本跪在床边的少年愤然站起,那气得爆粗口的模样与往日里总是笑眯眯没有脾气似的大少爷形象相差甚远,春凤立刻住了嘴,吓得瞪大了眼,大气不敢出。 好在这时候,妇人及时发话,她用苍白无力的手反手拉住几欲发狂的张子尧安抚道:“大半夜的,嚷嚷什么呢,仔细又被人家听了说咱家大少爷没规矩,大半夜的犯疯病……咳!” 话未说完,张口便又是一口血顺着唇角滴落,昏暗的烛光下,妇人额间冷汗几乎打湿了她的发鬓,双眼也变得越发浑浊,一眼看去像是大限将至! 张子尧好不容易安静下来,这会儿见了娘亲这副模样,心中又是急又是痛,而更多的则是对张角一家人赶尽杀绝的痛恨!光让他口头让出“点龙笔”还不够,非要将家中理论上地位最高、最有话语权的大夫人逼死,他们才能安心地坐享整个张家! 脑子里不知道怎么的再次响起了之前张子毅、张子萧的对话,两兄弟得了“点龙笔”后欢快而兴奋的笑声仿佛是对他此时最大的嘲讽。他仿佛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因为愤怒而逆流,流向他的头顶,在大脑中沸腾。 “子尧,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别生气,犯不着跟你二叔他们闹不和,你爷爷知道又该不放心了……娘没事,就是觉得有些冷,你去帮我把窗户关上好不好?” 床上的妇人轻柔的声音传来,她的目光望着张子尧的方向,然而双目之中却没有焦点……站在一旁的春凤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双手捂着嘴站在一旁,眼泪像黄豆似的噼里啪啦往下落,张子尧回过头,目光平静地看了一眼身后紧紧关闭的窗户,他伸出手,握住了娘亲那冰冷而消瘦的手,嗓音低沉沙哑:“好,我去关窗,再……再给您添些火吧?” 靠在床上的妇人微笑着点点头。 张子尧放开她,站起来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再重新关上,刻意弄出了关窗的响动,又回头看了眼坐在床边只顾“看着”他的方向微笑的妇人,听她问:“窗关好了么?” 张子尧顿了顿:“关好了。” “我就说,这会儿就没那么冷了呢。” 张子尧应了声,又道:“我给您再添些火。 言罢,扫了眼火盆中即将燃烧殆尽的炭,并不去理会春凤犹豫不决想要提醒他并没有多余的炭的可怜眼神,他只是径直走到木屋内那张桌案边,从侧方取来一张宣纸,轻轻抖开,又从笔架上取下一支普通的紫毫,轻点墨汁,深吸一口气,随即笔尖于画纸上稳稳落下! 一勾,一描,圆润的线条在纸张上铺展开来,墨迹浓淡有致,线是线,点是点,不一会儿,一个盛满了炭火的精致火盆眼见着要完成于纸张之上…… 张子尧微微眯起眼,目光变得越发专注,当他手中毫笔一转,正准备为那盆仿佛已于纸上燃烧起来的炭盆点上最后一墨—— 啪。 一声竹脆轻响打断了他的动作。 饱饱吸了墨汁的毫笔不知为何突然从中一断为二。前端掉落于宣纸之上,猝不及防将那即将完成的画作染上了一道突兀又触目惊心的墨痕…… 少年呆愣,捏着半支残笔,独自立于桌案后。 在他的身后,正替妇人盖被的小丫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手中一抖,轻薄的被掉在了妇人的面颊上,遮去了她一半的病容。 “……夫人?夫人!!” …… 张家,大书房内。 围绕着那一杆刚从祠堂里取出的“点龙笔”兴奋了一晚上的张家兄弟一夜未睡,却是因为幻想到了今后自己的大好前程满面红光,眼瞧着天蒙蒙亮,屋外鸟鸣声起,两兄弟正商量着要不要出门找个好地方好好地吃个早餐再回来睡个美美的回笼觉。突然之间,只听见屋外突然刮起一阵妖风,“哐”一声硬生生地将大书房的门重重吹开! “谁啊!” 屋内两兄弟吓了一跳,交换了个紧张的眼神,连同趴卧在他们身后的那只刚由“点龙笔”绘成,从纸上跃出的水墨白虎也警惕地抬起了头,虎须动了动,双耳竖起,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片刻后,一个消瘦的身影缓缓自外而内出现在张家兄弟眼中,狂风将他身上的衣袍吹得有些凌乱,一头散下来未束起的长发迎风乱舞。两兄弟中,还是张子萧先认出了来人,他微微瞪大眼,似有些惊讶:“张子尧?” “张子尧?” 张子毅先是迟钝地愣了愣,赶紧揉了揉眼看面前那人,确实是张子尧没错,只不过与他印象中那个唯唯诺诺、做什么都傻乎乎地笑着的兄长不同,今日的张子尧面色冰冷,双目微微泛红,眉眼之间充斥着浓郁的肃杀之气,当与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之后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对视上,张子毅心中“咯噔”一下,没来由地打了个突! “你你你……大清早的不去读你的书,跑到大书房来作什么妖!”张子毅鼓足勇气吼了出来,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眼瞧着张子尧越走越近,不知道为何心中突然有了惧怕,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靠近了身后的墨虎仿佛寻求安慰,高声吼道,“你这是什么眼神!别过来了!” 良久,他听见张子尧沙哑低沉的声音响起:“还给我。” 张子毅:“?” “还给我!” 少年的手死死地握成拳,说话的声音仿佛愤恨从牙缝中挤出。张子萧定眼一看,这才发现此时少年并不是赤手空拳,在他的手指缝隙里,有浓郁的墨汁一滴滴地往下滴落……借着屋内昏暗的烛光,当少年足够靠近,他又看得更清楚了些:张子尧的手中,拽着半只断开的紫毫笔。 被眼前怪异的一幕搅得心中不安,张子萧蹙眉,不同于张子毅将恐惧明晃晃地写在脸上,他一个错步挡在了张子毅和张子尧之间:“张子尧,你说什么?什么东西还给你?” 张子尧脚下一停,他微微扬起尖细的下巴,与这个时候已经比他高了半个头的弟弟对视上,他的眼角微微泛红,眼珠像是被墨汁浸染的黑眸之中却是没有一丝的光芒,他仿佛被人抽走了所有的魂魄,只是盯着张子萧平静道:“‘点龙笔’,还给我。” 张子萧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他似乎察觉到了张子尧的不对劲,动了动唇却还没来得及说话,这个时候,在他身后早有个沉不住气的有了动静,一把将张子萧手中的“点龙笔”抢走牢牢护在怀里,张子毅用尖锐的声音高呼了一声“墨虎”,紧接着还没等张子萧反应过来,只听见一声震天的兽吼,下一秒,那由墨笔绘出的巨兽已经擦着他的肩头一扑而出,重重将站在他面前的张子尧扑倒在地! 少年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只听见“嘶啦”一声,墨虎锋利的爪子在他的肩头撕开一个巨大的伤口,鲜红的血液浸染而出,将他身上的衣袍染红,少年被巨虎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张子毅见他毫无招架之力,恐惧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他发出嚣张的大笑,冲着张子尧的方向狠狠地挥舞着拳头大叫:“咬他!撕碎他!上啊!早就看他不顺眼了,‘点龙笔’说好了给我们又要拿回去,哪有这样说话不守信用的道理!” “张子毅!你是不是疯了!” 张子萧见张子尧流血不断,却死死地咬着下唇一声不吭,眼瞧着他面色越来越难看,唯恐酿成大祸,他一个健步上前,正准备将那只他亲手绘出的墨虎收回,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的余光突然发现了什么不同—— 张子尧一只手撑在墨虎的下颚,死死地扣住猛兽的巨口不让他伤及自己的要害,另外一只手……却在地面上飞快地挥舞! 一条条由暗红血液充当墨水的痕迹在地面上逐渐成型! 修长的羽翅,头部小巧如鹤,单足,仿佛凌空飞舞! “一开天地,二生阴阳,三合四象,五灵集蕴,如梦亦如影……” 仿佛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张子萧瞳孔微微缩聚,猛地后退一步,推了一把还沉浸在欣喜中的张子毅大吼一声“快逃”,然而为时已晚,只听见被墨虎压在地上的少年一声闷哼,突然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居然一把将那体态壮硕的巨虎从自己的身上掀翻,同时握着断笔的右手将断笔扔掉,沾满了鲜血的手掌往那绘好的图腾上狠狠一拍—— “应作绘梦师,唤玄黄,开!” 刹那间,明明是晴朗天气,屋外却突然阴沉下来,狂风大作,天边的云火红如烈焰,伴随着一声刺耳的鸟类鸣叫,灼热的火焰沿着图腾四散开来,大火瞬间吞噬了大半个书房,将那整整齐齐摆放着的书架瞬间吞噬了一半! 于火焰之中,一只火红的巨鸟扑打着羽翅腾空飞舞,俯冲扑向墨虎,只是一瞬间,便将那只巨虎冲得烟消云散,黑色的墨点散落一地犹如墨虎的鲜血,同时,张子萧只觉得胸口如同被人重创般狠狠后退一步,一口鲜血喷出! 《西山经》有记,又西二百八十里,曰章莪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曰毕文,其鸣自叫也,见则其邑有讹火。 熊熊烈焰之中,张子萧最后的记忆便是浑身是血的少年那双倒影着火焰的黑色眼瞳,犹如从地狱爬上来的复仇恶鬼。 第五章 一场大火,震惊了整个余县。接下来的一个月内,所有的百姓茶余饭后的讨论话题,无非就是月前张家某天清晨无辜起的熊熊烈焰。 听说那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久久不熄,将张家的书房典藏烧得干干净净彻底化作灰烬。 听说有人在那天的天空中看见了一只单足、浑身燃烧着火焰的巨鸟冲天而出,最终消失在火红的云端之中。 听说张家最小的少爷张子毅在大火中受了惊,从此卧床不起,二少爷张子萧不知道为何受了伤,也不再出现于人们的视线当中。 听说,张家差点一夜之间落败。 后来还是张家那个往日里最不起眼的大少爷,在最关键的时候站了出来主持大局,安排家中伙计清点损失,重新置办损毁的家具,并开始招工准备重新修葺已经被焚毁的书房。 每一天,人们都可以看见身着白袍,腰间系着一条旧旧的蓝色腰带的少年在张家门前进进出出,少年身形瘦弱,面色苍白,脸上倒是总挂着一抹懒洋洋的笑容,对谁说话都是温吞文雅的模样,他随身就带着一个看上去傻乎乎的叫春凤的小丫头。 人家都说,张家的大少爷不起眼,打扮朴实无华,倒一点不像是大户人家少爷的模样,唯独腰间挂着的那杆极为精致的鎏金镂花豪笔,看似有几分尊贵。 这一日,刚从祠堂里拜祭祖先出来,张子尧便撞上了在外头等待多时的账房先生,新请来的年轻人早些年读过些书,会打算盘,重要的是对张子尧的话言听计从,为人老实手脚也干净,这会儿跟张子尧仔细请教了书房修葺的一些费用问题后,不多废话,转身便去干活儿了。 张子尧绕着张家溜达了一圈,见大家都各司其职,忙碌得很的模样,唯独他自己闲着没事,干脆打发了春凤去玩,自己则躲进了书房里,于空荡荡的书房中坐下,看着桌上一堆从大书房里抢救出来的残本,抽出两本弹弹灰,翻开看了两眼,又兴致缺缺地将它们塞了回去。 一本看似古老的卷轴从那堆书的最上方掉落,束带松脱,卷轴散开,掀起灰尘无数。 “咳咳!” 张子尧嫌弃地挥了挥手,挥散那些灰尘,片刻后动作一顿,像是想起来什么似地放下了手,又重新在书桌后坐定,小心翼翼地解开了手上的绷带,掌心被之前的断笔扎破的伤口太深,至今尚未愈合,稍微有拉扯便会有鲜血溢出。少年因掌心的微痛蹙眉,一只手高举,用牙咬着绷带,另外一只手则去书架上摸索止血伤药…… 指尖碰到冰凉的药瓶,药瓶一滑,滚向远处,少年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不顾一只手有伤撑在桌子上,另外一只手伸去抓药瓶,不幸的是那药瓶越滚越远,最后“啪”地一下从书架上滚落,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张子尧看着散落一地的黄色药粉,发起了呆。 片刻尴尬的死寂,正当少年庆幸此时书房没有他人看见自己方才的狼狈模样,突然,在他的身后,响起了一声低沉的嗤笑。 张子尧背后一僵,赶紧回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少年微微瞪大眼:不是吧?大白天的见鬼了? “往哪看呢?小蠢货,”懒洋洋的男性嗓音响起,“低头。” “……” 张子尧下意识地低下头,于是便看见,自己受伤的那只手撑着的古籍卷轴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晃动。他默默地将自己的手抬起来,紧接着就看见神奇的一幕:本该是死物的竹简之上,用极为细腻的手法画着一座山,一棵松以及云雾几片,松树的枝头上坐着一名身材修长高大的英俊男人,他身着描金黑袍,有一双血色瞳眸,如雪长发松松束起。此时,男人正坐在松树枝头拢着手,一脸嘲弄地看着画外的少年。 作为一幅画像,它有什么资格嘲弄大活人? 不对。 “哇!画像说话了!!” 第六章 张子尧大喝一声,连退三步。 画中男人蹙眉,像是不堪忍受那一惊一乍的惊呼:“叫什么叫,你这傻乎乎的村里少年模样也敢自称张家后人?画像说话很奇怪?你不也曾亲自画出只小鸡把自个儿家烧没了一半?装什么装。” 张子尧被对方一系列提问问得哑口无言。 最后,举着自己还在哗啦啦往外滴血的手,眨眨眼,不耻下问:“你谁啊?” 被提问的男人冷笑一声。 他清了清嗓子,原本懒洋洋的坐姿稍稍挺直了一些,看上去生来就极为刻薄的薄唇勾起,英俊的脸上露出个讨揍的嚣张笑容。 “本君烛九阴,也就是你烛龙大爷,小蠢货,人虽蠢,血的味道却意外不错,手掌送来,且让本君再来一口!” 画卷里的人,说话了。 还神经兮兮地管他要血喝。 “……我肯定是最近太累了,都产生幻觉了。”张子尧嘟囔着,双眼放空将那摊开的画卷拿起来,抖了抖,一边碎碎念道,“晚点儿还是寻个时间,到药铺里抓些个安神药吃吃才好……” “安神药就不必了,抓点核桃补补脑倒是有必要,脑子是个好东西,希望你也有……咦,别抖画卷,人都叫你抖晕了。” 嘲讽外加不满的声音从少年手中欲卷起的卷轴中传来,他收拾画卷的动作一僵,沉默片刻,还真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面无表情地将那画卷重新在桌子上放下,摊了开来。张子尧拢着袖子弯下腰,微微眯起眼,挺翘的鼻尖凑近了卷轴里那满脸不满低头整理自己衣衫的高大男子:“你是活的?” 烛九阴整理袖子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条件反射地反问:“你是傻的?” “……”张子尧一把拎起画卷,干脆说道,“果然还是收起来罢。” “哎哎哎,我说你个小蠢货,人小脾气倒是挺大,一言不合就要把人卷起来,哪有这样的道理!” 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卷起来之外的画卷空白处,像是画卷里的人伸出手拼命阻止又要被束之高阁的命运,见状,张子尧这才大发慈悲似的再次停下了动作,重新摊开画卷问画卷里那英俊男子:“你说你是烛九阴。” “正是。” “《大荒经》云: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这个烛九阴?” “无误。” “再问你一次,你是烛九阴?确定?” “问了七八遍也不嫌烦,你这小蠢货……哎哎,说得好好的干什么又要收卷轴!放肆!刁民!给本君把这卷轴放下!” 张子尧一手叉腰,另外一只手拎着那卷轴一侧抖了抖,见画卷中男子被自己抖得跌跌撞撞,只能拼命扶着那棵松树保持平衡,嘴巴里不停在骂“刁民”“小蠢货”之类不干不净的词,张子尧眉头挑得更高了些:“哪来的小妖怪,居然敢冒充上古神君,烛九阴在神话故事里再怎么不受待见,那可也是龙,真龙!” “什么神话故事里不受待见,那都是穷酸书生在嫉妒!真龙怎么了,本君神貌不够俊美?配不上真龙这身份不成?” “真龙在画卷里做什么?” “……” 张子尧的最后一个问题,居然意外地让画卷里那骂骂咧咧的人安静了下来,只见那张英俊的脸上露出了个“我是有故事的人”的表情,随后大袖一振,下一刻便姿势优雅地跃至松枝坐稳,他抬起头,郑重其事地看着画卷外的少年,冷冷道:“你听过,画龙点睛的故事吗?” 张子尧:“……” 距离张子尧上一次发誓谁再问他这句话他就灭了那人一家老小的誓言现在还在胸口热乎着。 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不怕死地撞上门来。 然而尚未等张子尧发飙,画卷里的人倒是不急不慢地自顾自将话说了下去:“当年你祖先张僧繇于金陵安乐寺画四龙于壁,却不点睛,当时本君同友人南海龙王敖钦恰巧路过,见人人围观称赞其画龙画得极传神,一时好奇,便也驻足旁观……” “天神也爱凑热闹么?” “……就你话多,听故事不听?” “喔。” “当时壁画上的四龙无眼,那群同本君一块围观的无知百姓便问你祖先‘张先生,您怎不给这龙画个眼睛啊?’”烛九阴捏着嗓子扮演无知群众,然后又嗓音一沉,“你祖先就回答,‘不能画眼,画了那龙便飞走了,所以不能画’。” 烛九阴说完突然停了下来,万分期待地看着张子尧,张子尧头一回听到如此绘声绘色版本的“画龙点睛”,一时也忘记要杀了画卷中男子全家这事儿,见他停下来傻乎乎地看着自己,他单手托着下巴,不由得催促道:“然后呢?” “什么‘然后呢’,”烛九阴那好看的眉毛一挑,“你难道不觉得一画匠说出如此之话忒不要脸?壁画中的龙无神魂,再像也不会腾云驾雾飞起,他哪来的自信?” “你在说的是我家祖师爷,”张子尧提醒,“祠堂里供着香火不断的那位。” 烛九阴面露尴尬:“咳。” 张子尧又道:“但是你说的也不全无道理。” 烛九阴脸上的尴尬收敛了些:“是吧,看来你还是个有理智的张家后人……不像别人,一提到‘张僧繇不要脸’便翻脸不认人……” 张子尧:“……” 看来这家伙已经无数次被某位先人从书架上拿下来又因为出言不逊被原样塞回去了啊? “其实他明明就是脸皮比城墙还厚。”烛九阴强调。 张子尧在心中默默骂了句“幼稚”,脸上却不露情绪,问:“你说壁画上的四龙无神魂,哪怕画了眼睛也无法腾飞,可是这成语故事的结局可不同你说的那样,故事的最后明明是我祖先给其中两条龙画上了眼睛,然后那两条龙从画壁上腾飞而起……” “刚才不说了吗,因为当时看热闹的人群里正好有两条真龙。”烛九阴拢着袖子,满脸不耐烦,“当时本君和敖钦玩心大起,在张僧繇画龙眼后,敖钦使法将壁画上的两条龙抹去,然后本君与他现了真身腾飞于空中,在场的人当然以为是张僧繇画的龙活了。” 张子尧:“……” 烛九阴继续道:“后来安乐寺秃驴赶到,见两条龙腾飞于苍穹顿时吓破了胆,当即取来一幅卷轴要将本君和敖钦捉拿……” 张子尧道:“吓破了胆还怎么敢捉拿你们?” 烛九阴瞪了他一眼,理直气壮道:“适当的修辞手法懂不懂?……当时,那秃驴让你祖先张僧繇按原样在卷轴上画下本君真身——本君这下知道那秃驴是个懂行的,神魔真身均是具有束缚力的存在,一旦被录,便如同在身上加了一把枷锁……然而最让本君没想到的还是你那厚脸皮的祖先还有些真本事,听了秃驴的吩咐,当即真的一个细节不差地将本君真身画下。” 张子尧发出一声叹息,画匠速记,讲究个“过目不忘,下笔如神”……什么啊,所以祖师爷这不是还挺厉害的吗! “总之最后因为躲避不及,本君被封印在这幅画卷当中……” 烛九阴不急不慢地将故事说完,这时张子尧回过神来,并且一下子抓住了重点:“不对啊,画卷里不是只有你么,和你一块儿的南海龙王呢?” 烛九阴当即露出个放空的表情:“跑得快,张僧繇没来得及画!就一只手!先画本君了!早知道本君也长得复杂点。” 张子尧:“……” 也就是你腿短跑不快。 喔。 从小听到大的床头故事居然还有这样的暗黑真相版本,还自带续集,真是服气。 听完了故事,张子尧将手从下巴上拿下来:“所以你想要我怎么做呢?” 烛九阴像是就在等待这句话,他勾起唇角,露出个邪性的笑容:“解除真身枷锁很简单,只需要按照当时封印时画匠的绘画顺序颠倒过来,将一样的真身重新绘制,枷锁自然而然便会解开——张僧繇从头部开始画至龙尾,你只需将本君从尾画起,便可解除封印……小蠢货,那曾经因绘龙而有了神力的点龙笔可在你身?” 张子尧下意识摸了下腰间那只鎏金之笔,答道:“在是在,但是……” “甚好。” 烛九阴言罢,不等张子尧把话说完,突然便从那松树枝头一跃而下—— 说来也怪,在他跃下松树的那一刻,小小的书房内同时狂风四起,窗外电闪雷鸣,一时间天空暗得犹如黑夜! 狂风吹得小窗噼啪作响,亦将桌面上的书籍吹飞,眼瞧着摆在自己面前的卷轴也要被吹跑,张子尧也顾不得许多赶忙伸手去抓,而就在他的指尖碰到画卷的那一刻,他听见了从画卷之中响起惊天动地的龙吟! 龙吟震天,十分震慑天地! 张子尧连忙抬手去捂住耳朵,正想往桌子底下钻,同一时间,风停歇,雷鸣声停歇,噼啪作响的小窗安静下来,窗外也刹那恢复云淡风轻,阳光明媚,不远处小院里传来佣人们对话的声音,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张子尧微微一愣,重新抬起头拽过画卷,低头一看,发现松树巨石已消失,一头身披乌黑硬鳞,明黄龙爪,赤眸白须,翠尾银腹之巨龙腾飞于云雾之中! “烛、烛九阴?” “正是,小蠢货,本君知你尚无张僧繇半身功力,并不勉强,你就照着本君真身从尾绘画,如何?” “是很简单。” “甚好,既然如此,我们不妨现在就……” “等等。” “怎的?” “在画之前我有一个问题。” “问。” 站在桌边的少年茫然地眨眨眼。 “把你从画里解放出来,我有什么好处?” “……” 作者有话要说:  烛九阴:当年,金陵安乐寺画龙点睛的真相是…… 张子尧:腿短。 烛九阴:…… 第七章 世道变了。 人心不古。 “你这小孩忒恶俗,没听过真龙神君能够满足好心的孩子一个愿望这样的民间佳话么?” “民间假话吧?” “……你还是把本君卷起来塞回书架上吧,”烛九阴飘在云雾当中,身子不怎么高兴地扭了扭,“塞回去之前劳驾给擦擦灰,没好处,只有一句真诚的祝福:祝您今后千万要心想事成。” 这话听上去倒是像诅咒。不过张子尧也不生气,抬起手戳了戳那黑龙的背脊,龙似乎被他戳得痒痒的,又扭了扭,嘟囔了声“做什么动手动脚”,画卷外的少年乌黑的双眼微微亮了亮,似乎有些许期冀:“若我将你解放,你,当真能满足我的一个愿望吗?” “不能,”烛九阴想也不想道,“都说了,那是给心地善良的孩子的惊喜。” 张子尧想了想反驳:“我不是孩子了。” 烛九阴气得一噎:“重点是这个吗?” 张子尧又问:“那你能将过世之人起死回生吗?” “从阴曹地府强行抢人古今几百年也就个孙猴子干过这样的缺德事儿,那是逆天改命,若是让人抓住了,可是要……” “也就是可以咯?” “……” “成交。” 言罢,不等烛九阴再说什么,张子尧想也不想便将挂在腰间的那杆鎏金之笔拿出,同时转身到身后的书架上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新的画卷在桌面上铺开,一边淡淡道:“待会儿我作画时你尽量别动,我画技平平,纵是有点龙笔在手,怕也是没那么快能顺利将你身上枷锁解开……” 什么画技平平,不是也曾光用一只断裂的普通毛笔头就画出了完整的毕文鸟,当了一回纵火犯么?怎地这会儿又谦虚了起来? 烛九阴下意识地在心中腹诽,然而随后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前一秒还看似很难商量的小孩,这一秒已经捻着点龙笔,轻轻地将笔尖于浓郁的墨汁之上沾了沾。 只见此时此刻站在书桌前的少年一扫之前那副没精打采的模样,腰杆挺直,眉宇之间尽是专注时的聚精会神——这样一来,那张原本顶多算是能入眼的脸一下子突然便有了一种令人说不清楚的味道来。烛九阴这辈子见过的人类各式各样,好看的更是数不胜数,然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画卷里待的时间太长人都被灰尘呛傻了,他看着张子尧,居然看得还有一点目不转睛的架势出来了…… 此时,当一点浓密于画卷上晕染开。 “这就轻易点头放本君出来了?” “不然呢?” “你不怕本君在民间传说故事里形象很差、坑蒙拐骗?” “不怕。”张子尧说,“你遵守约定,我放你出来,你给我救活一个人,如此便可,信你一回,你若骗人,我也没损失。” “你也不怕之前的故事是本君骗你,其实本君只是因为为害苍生被人封印于画卷之中?” “不可能,”张子尧不急不慢道,一双眼却始终盯着画卷和笔尖,头也不抬地说,“点龙笔传人为绘师,又不是封妖人,听说其他神器倒是有传人干了封妖这行……” “然后呢?” “普度苍生。” 烛九阴哼一声,冷嘲热讽道:“倒是好事。” “以及穷困潦倒。” “……” 谈话尴尬地陷入沉默几秒。 “喂,小蠢货,还不知道你名字呢?”烛九阴于画卷里的云雾中翻过来,懒洋洋地将肚皮朝上。 “我叫张子尧……你别乱动。”少年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戳了戳那多动症似的龙的肚皮,谁知道这一戳,戳得后者背脊微微一僵,尾巴抽筋似地往上卷了起来。 张子尧赶紧缩回手:“戳疼你了?” “……”烛九阴沉默片刻,良久换上了一个奇怪的表情,“倒是没有,你再给挠挠?” 张子尧终于用正眼瞧了这时候在画上飘来飘去的那条龙:“你是狗么?还让人给你挠肚皮?” 烛九阴:“……” 烛九阴:“放肆!刁民!是本君太和蔼可亲才让你有狗胆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话?等本君从画卷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脑袋咬下来!” “……” 没有得到回答,烛九阴觉得怪寂寞的,定眼一看发现站在画卷前的少年早就一心扑到了绘画上,那纤细的手腕不断在画卷某个位置反反复复描绘,同时眉头轻蹙,聚精会神。 张厚脸皮的后代都如此痴迷绘画? 这孩子不是一口一个画艺不精,提起祖师爷也不怎么尊重的样子么? 中邪? 烛九阴愣了愣,意识到自己也不好打扰,就自己百般无聊地玩了一会儿爪子,然而百年闷在画卷里,连个串门来的人都没有,这会儿好不容易抓到个能跟他说话的还让他保持沉默实在是件太残忍的事…… 于是在憋了一盏茶的功夫后,那画卷上的龙终于忍不住将脑袋凑到了画卷范围内最靠近张子尧的地方,同时用两爪抓住画卷边缘,满脸期待地问:“画得怎么样了?” 张子尧闻言,愣了愣,他脸上露出了个奇怪的表情,轻轻地将手中那画了半天的画卷举了起来—— 烛九阴定眼一看,随即完全僵硬——只见那画卷之上,墨痕一共四笔,分别描绘出他龙尾部分飘渺潇洒腾飞于空的姿态,之后…… 再无他物。 也就是说光这四笔,张子尧在画纸前面画了足足半个时辰。 烛九阴:“……” 张子尧:“……” 烛九阴:“你是不是在耍本君?” 那提问的话语之中,多少已经有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然而闻言,却只见少年轻轻摇头,同时他拿起了点龙笔,在画卷所绘龙尾轮廓之间轻轻滑过一笔填充纹路,紧接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墨迹就像是有了生命一般,从最开始的浓郁逐渐变淡,最后越来越淡,居然像是被吸收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画完轮廓之后就这样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张子尧难得露出歉意的笑,抬起手挠挠头,嗓音之中却难以掩饰与其笑脸完全不符的浓浓的失望,“也许真的是因为我画技不精……” 烛九阴看着站在桌边不停地挠头、不知是对结局失望还是对自己失望的少年眼角微微泛红,怔愣之后不禁感到莫名其妙,这孩子哭啥哭,这时候感到想要赖地打滚发誓杀尽天下秃驴的人难道不应该是他烛九阴吗? 扒拉在画卷边的龙爪松开。 “喂,小蠢货,我说你……” 当真菜得抠脚啊世间怎么会有如此菜得抠脚的绘梦师—— ……咦。 啧。 尖锐的指甲轻轻地戳了戳画卷边缘,就好像他这一戳是戳在站在桌子边、抬起手开始揉眼睛的那小孩的手臂上似的那样小心翼翼。 突然之间,烛九阴接下来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因为他似乎在一瞬间猜到了自己的问题会得到的答案—— 原来面前这人类,好像真的很想将他烛九阴释放出来?然后?然后用真龙之力,将他想要救的那去世之人,从黄泉路上唤回……? 大概还是因为待在画卷里太久被灰尘呛傻了的缘故,见张子尧这模样,烛九阴有点心软。 ……心软。 他烛龙老儿,民间小本里的大反派,上古时期就存在的邪君,玉皇大帝的眼中钉、喉中刺,曾经腥风血雨放水淹城眼都不眨,如今居然对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孩心软了。 还是张家后人。 抬起龙爪挠了挠下巴,坚硬的龙鳞发出“刮滋刮滋”的声响,烛九阴想起,曾经听太上老君那个秃瓢说过,人老了以后就会不知不觉地变得心软…… 难道本君这是老了? 啊不,本君明明风华正茂…… 果然还是倾向于被灰尘呛太多年呛傻了。 “喂,小孩,不要沮丧。” 烛九阴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肚皮向上没羞没臊地在云雾中飞舞,此时他内心活动很丰富,所以声音听上去多少也有些心不在焉—— “本君早就听说你们张家人现在是一代不如一代,就连点龙笔搞不好早晚也要落入旁系他姓手中……你画不出来龙,其实本君一点也不意外,所以你也不要沮丧,何不顺水推舟,坦然接受家道中落、后继无人的事实?” “……” “怎么样,这样想是不是觉得开心许多?” “……”张子尧将点龙笔挂在腰间,“你这是在安慰人?” “难道不是?”烛九阴反问。 没等张子尧回答,只见画中墨迹忽然晕染开,那条龙的身影逐渐模糊。 张子尧似觉得惊奇般微微瞪大眼,随即便看见画中那模糊的墨点重新汇聚,紧接着那神貌俊朗的高大男子又出现了,他坐在巨松枝头,整理衣角。 张子尧:“你怎么变回来了?” “你既画不出来,又不肯给本君挠肚子,本君保持那副模样做甚?”烛九阴反问,“给你当宠物养么?” 真是一条赖皮龙。 烛九阴的问题张子尧回答不上来,因为这会儿他正觉得憋屈,闹不明白他凭什么画不出烛九阴的龙身。 而此时,只听见烛九阴在画卷里旁若无人地继续嘟囔:“你猜接下来点龙笔会跟谁姓?赵钱孙李王?本君喜欢钱,听着就吉利,像是能做大事的姓……” 张子尧听着烛九阴在那碎碎念点龙笔改朝换代的事情,倒是也不生气,只是小心地捧起画卷来到窗边,将画卷放到阳光底下。画卷里的人猝不及防被晒了个正着,百年来被关在画卷里闷得快发霉,这么一接触阳光他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当场愣在原地。 “今天太阳不错,”张子尧双手撑着脸趴在窗棱上,“不能把你画出来,就带你晒晒太阳吧。” “你怎知本君想晒太阳?” “我爷爷还在的时候说,古物放在架子上久了,偶尔就应该拿出来晒太阳。” “你爷爷死了?”烛九阴的声音听上去挺可惜,难得有个上道的,怎么就死了呢? 趴在窗棱上的少年挑眉,伸出手戳了戳画中人的肚子,好脾气道:“……没有,活蹦乱跳的。他出远门了。北方‘不灭灯’传人给他递了帖子,请他去帮忙了。爷爷还在就好了,说不定他能知道为什么点龙笔没办法把你的身子画出来。” “你爷爷走前什么都没告诉你?” “没有,早说书房里有你这么一号人,我让毕文连这屋一起烧了。” “……” “开玩笑的。” “不好笑。” “不能把你从画卷中解放出来,对不起。” “……你这小蠢货,猝不及防一言不合就道歉,你以为这样本君就会心软吗?真烦人。” “嘿。” 说话之间,画卷中和画卷外的人突然安静下来,沉默,倒是难得不尴尬了。两人一人托着下巴微微眯起眼撅着屁股趴在窗棱上,像是猫儿似的晒太阳;另外一人懒洋洋地靠坐在画卷中的松树枝头,一双漂亮的红眼望着画卷中一个角落,也不知道若有所思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画卷中的烛九阴突然“嗯”了声,似乎有所闻般微微抬起头看向画卷外。 同时,从不远处张府大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将这份难得的静谧打破。 张子尧微微一愣,双眼睁开,直起身子,还没来得及闹明白门外那是怎么了,随即便看见小丫头春凤一脸慌张地跑了进来,那张稚嫩的包子脸上双眼通红,见了张子尧,就像是见了救命稻草:“少爷少爷!不好啦!” 烛九阴惊讶道:“呀,你使唤的丫头也同你一样爱哭啊。” 不顾这画中赖皮龙的叹息,张子尧只管顺手将画卷卷起,脸上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急死人的漫不经心模样,对扑过来的小丫头道:“怎么了春凤,外头怎的如此闹腾?” “少爷少爷,出事了,”春凤憋红了脸,“您还记得前些日子,子萧二少爷画的那幅《翠惊湖光》么?!” 翠惊湖光是什么? 张子尧被问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大概是说那幅被吹上天堪比爷爷年轻时候《凤栖梧桐》的“翠鸟戏水图”,想必眼下也是他二叔为了给画卖个好价钱,取了这么个洋不洋土不土的名字。 “记得,怎么了?” “当初县官大老爷花了百两黄金从咱家求了这幅画去,为了给京城里的大官做寿,听说那人还是个王爷!皇亲国戚!” “说重点。” “那画送出去的时候倒是风光无限!结果哪晓得这才几天的功夫,那王爷偶然逛书房想要再看看这画儿,打开一看却发现里面的翠鸟不见了!这才快马加鞭差人来问怎么回事,县官大老爷哪里知道怎么回事,这下子丢了里子又丢面子,怒不可遏,这会儿差人来围了咱们府!非要讨个说法!说、说、说……” “说什么了?” “说咱们哪怕是退了那画儿的钱都不成,要是不交代清楚,那可就是羞辱皇族的大罪!是、是江湖骗子!要拿少爷您去京城问罪呢!我听那些人的口气,少爷您去了指不定还能不能回来?!” 第八章 春凤说完,像是极为害怕,又回想起了方才被人指着鼻子辱骂“骗子”的一幕,小姑娘常年跟在大夫人身边哪里见识过这样的场面,顿时越想越委屈,不等张子尧发话,先“哇”的一下大哭出声,鼻涕眼泪都喷了出来! 张子尧被她哭得脑袋疼,万万没想到这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下他那两个宝贝兄弟一人被他的毕方吓得卧病在床神智不清;另外一人回来就把自己关进祠堂不吃不喝也不知道在干嘛。他那个二姨天天哭天抢地,二叔唉声叹气,爷爷刚去北方,眼下家里就他一人在主事儿,偏偏却又出了这档子事…… 张家人笔下画的雀鸟因有灵性,日出而鸣日落而息这事已不新鲜,然而从画卷中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种事却闻所未闻。 张子尧抬起手挠了挠头,有些捉瞎,皱着眉将手卷掏出来往嚎啕大哭的小丫头手里一塞,不顾门外那些官府的人还在叫嚣,他转身就快步往祠堂走去——走的时候没忘记顺手将放在窗棱上的画卷带上。 张子尧来到祠堂门前,只见门前还摆放着一动未动过的午膳,张子尧用脚尖将那午膳盒往旁边挪了挪,趴在门上敲了敲,然后不管里面的人听见没,自顾自道:“张子萧,你在不在?” 没反应。 张子尧锲而不舍地继续再敲:“张子萧,你!在!不!在!” 还是没反应。 倒是被张子尧拎在手里的画卷有了反应:“这么久没反应,肯定是死了罢。” 张子尧来了脾气,用拍门的手狠狠拍了拍画卷,然后在里面的人气急败坏“你打本君干嘛又不是本君画的翠鸟飞了”的谩骂声中,他拎起拳头,开始“哐哐”砸门,也不管里面的人听不听得到,只管自顾自地冲里面吼:“张子萧你给我听着,没那个金刚钻儿就别揽瓷器活,你就听你爹天天怂恿你做这做那浪费一手好功夫吧!带不带脑子!这不!出事了吧!没错,你画的那小鸟洗澡图出事了!那鸟活生生从画里跑了,不见了!京城里的大官儿找上门来了,说咱们全家都是骗子!要拿咱们问罪!!而且还是去京城问罪,我的老天爷,你这辈子去过京城吗?这第一次去就是带着手铐脚镣……” 吱呀! 古老的祠堂门从里面被打开,发出的刺耳声音打断了张子尧的咆哮。 门缝后面,一张极为苍白外加阴沉的脸出现了,张子尧被吓得猛地后退一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张子萧面无表情地问:“你说《翠惊湖光》怎么了?” “啊?你出来了……哦,那画,出问题了啊,里头的翠、翠鸟不见了。” 张子尧有点结巴。 不同于看张子毅完全就像是在看一个傻蛋,虽然也是很讨厌这个人,但是这不妨碍张子尧知道张子萧这个弟弟还是有真本事的,比如上次毕方的事儿,若不是张子萧拦着,张子尧可能真的会一个冲动把嚣张兮兮的张子毅给杀了。 之后往往想起这事,张子尧还后怕不已。 外加张子萧平日里做事相比起张子毅也是低调许多,话也少,张子尧对这个弟弟向来奉行“绕道走”原则,所以听说张子萧把自己关进祠堂,张子尧也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人们跟他反映没办法进祠堂烧香,他也装傻充愣说“张子萧还能让老祖宗饿着啊”把那些人打发了去…… 说句实话,其实在平日里没有开启狗胆包天模式时,张子尧还是有点怕他这个阴阳怪气的弟弟的。 就好像这会儿,被张子萧用那种阴暗的双眼盯着,张子尧只觉得凉气从脚底冒到天灵盖,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就好像做错事儿的人不是张子萧是他自己一样。 “张子萧,你少给我来这套,你说句话,光看着我干嘛?”张子尧捏紧了手中的画卷,像是能从中榨取到一丝丝的勇气似的,“现在官府的人都站在张府外头了,非要讨个说法,我听下人说了,这次光赔钱都不顶事儿,问罪的那可是京城里的大……” “不关我的事。” “哈?” 张子尧一愣,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那画没问题,我用了心思画的,是这些年来真正的心血结晶,”张子萧直直地对视上了少年的双眼,用平淡无起伏的麻木声音说,“所以不可能出问题,有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反正不关画的事。” “你哪来的自信,若那翠鸟真的……” 张子尧话还没说完,祠堂的门又“啪”地被人关上了,若不是他闪躲及时,这门怕是已经拍在了他的脸上。 张子尧:“……” 偌大的院子中再次恢复了之前的宁静。 只剩下少年独自站在祠堂前为弟弟拽上天庭的态度目瞪口呆。 良久,只听见从他手上捏着的画卷里,懒洋洋的磁性男音响起:“哟,这叫那什么?……啊,问罪不成,反被糊一脸么?” “烛九阴大人。” “啥?” “就你话多。明天不带你晒太阳了。” “……” …… 因为张子萧拒绝对自己画过的画负责,而县官大老爷那边又非要张家给个说法,所以最后的结局是,第二天,刚刚送走了爷爷没多久的张子尧自己也默默地爬上了马车。 蹲在马车上,听着马车外面“嘤嘤嘤”的声音,张子尧一脸无奈地伸手掀开马车的帘,对站在马车下哭得鼻子都红了的春凤说:“别总是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我娘不在了,我也上京了,你这模样在家里,当心叫人欺负。” 春凤哽咽着点点头,抬起胖手擦了擦通红的眼。 张子尧收敛起脸上的表情,那张还带着些许稚嫩的脸上难得露出了除却平日那懒洋洋的神情之外的严肃,他又看向站在春凤身后的张角。此时在他的注视下,后者似乎感觉到了尴尬,涨红了脸,低下头搓搓手,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便听见张子尧冷冷道:“我这趟去,是以张家临时家主的身份去给我的兄弟收拾烂摊子,家中一切我都打点好了,大事需快马加鞭联系我得我首肯,添丁添佣,修葺建新,拓展生意以及银两用度超过一百两都算大事。你们只管安心过你们的日子,若我不在家这段时间,再不安分折腾出什么大篓子,莫怪张家容不下你们这几尊大佛。” 张子尧语毕,那送行的队伍陷入片刻死寂。 良久,张角那张脸简直像是被煮熟的番茄涨得通红,他抬起头难以置信般瞪着张子尧,像是没想到这平日里闷葫芦似的小孩这会儿抽疯似的在这么多下人面前一点面子不给他,顿时七窍生烟:“你、你、你怎么说话的你,我好歹是你的长辈……” “在你动念头扣下该花在我娘身上的银两的那一刻,就已经不是了,”张子尧垂下眼,“现在才说明,我还嫌晚。” 言罢,似乎不屑再听张角跳脚,他重重放下车帘,坐回了马车里,同时,那马车车夫一扬马鞭,马车悠悠离去—— 身后,春凤“哇”的一声大哭,婶子嚷嚷“一百两还不够置办新衣裳死鬼你快想办法”,张角破口大骂“无法无天”……一堆嘈杂齐齐响起,真可谓是好不热闹。 而这边马车中,被这些声音闹得头疼,张子尧长叹一口气整个人都瘫软在车中,听着胸腔之中因为方才那一刻的愤怒和跟张角甩狠话的勇气而疯狂跳动的心跳声。 去京城啊,见了大官该怎么办呢? 张子尧呆呆地瞪着天花板,鼓起了脸…… 就在此时。 “——你这小蠢货,若是到了京城也跟那些大官这么说话,十个脑袋都不够你掉的……每个标点符号都充满了欠揍的挑衅,你是怎么做到的?” 懒洋洋的调侃声响起。 张开“大”字躺在马车中的张子尧先是愣了愣,随即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鬼使神差般在上车之前顺手把某个装了条赖皮龙的画卷扔上了马车——最开始是琢磨着路上好歹有个说话的伴,现在想想他居然寂寞得要和一幅画“作伴”,当真病得不轻。 张子尧舔舔唇,一骨碌爬了起来,将那画卷从一堆细软中拽出来,在马车中的小茶几上摊开来,一手托腮一手用手指戳了戳那幅画:“九九……” “总算把老子拿出来了,那些凡人穿着粗制滥造的衣服让本君想打喷嚏……”画中低头整理袖子的男子突然一愣,停下了碎碎念,抬起头,一脸大写的懵逼,眉毛都快飞进了发际线反问道,“你刚……叫谁?” 张子尧像是没听见一般,自顾自地说道:“你说说,如果不是张子萧的问题,那画里的翠鸟到底为何会消失啊?” “这问题都想不明白,果然是蠢。答案只有两个,要么是你那堂弟画技不精……你刚才那什么,嗯嗯,是在叫谁?”烛九阴满脸提到那两字就是侮辱的样子。 张子尧叹了口气道:“他再不精咱家除了爷爷真的没有可以衬得上精的了。” “你呢?能召唤出山海经卷轴之兽,好歹也算一个……谁批准你擅自给本君取个昵称了?真是胆大包天!” “之后又偷偷试过,”张子尧尴尬地笑着挠挠头,“得到的结论是那天毕方会出现大概真的只是因为它也想晒晒太阳而已。” “……” 被无视了个彻底,烛九阴脸抽搐了下,看着坐在小茶几边的少年唉声叹气个没完,终于受不了道:“要么就是画卷根本没问题,京城的那个王爷穷疯了要讹你一笔,好添些柴米油盐。” 烛九阴说这话时眼里闪烁着的嘲讽已经表明他对此事的态度:那就是没有态度。 张子尧想了想,还是觉得略不服气:“你怎知这事儿肯定与画中翠鸟无关?” 烛九阴哼了一声,仿佛在说:能有什么关系? “你当年都能从墙壁上飞出,如今又能挣脱画卷获得自由之身,那小小的一只翠鸟……” “小小的一只翠鸟。” “……” “你也知道‘小小一只翠鸟’,你拿来同本君这样的上古邪神相提并论?”烛九阴道,“其实很多年前有个人给本君算了一卦,说本君命中注定有一大劫,从前本君坚定地认为所谓‘大劫’当是被秃驴封印画中千百年,现在一想,那大劫搞不好才刚刚出现。” “……” “现在就坐在我面前。” “……” “本君哪天要是死了,便是被你那粗言诳语尴尬死的。” “…九九,咱们对话友好点。” “本君不知道‘友好’长何种模样,只知道你若再叫这个破名,永远休想见到‘友好’。” 张子尧不顾那龙牙疼似的哼哼,换了个坐姿,然后在烛九阴嫌弃的目光下自顾自道:“我觉得,张子萧画的那翠鸟,搞不好是像你当年一样,一不小心入了真的精魂了。” 靠坐在画卷之中的烛九阴闻言,似乎来了点兴趣,睁开一只眼。 “我们绘梦匠的手艺,我虽不精,但多少还是清楚它本身的原理的。先说画物,上古时期,就连天神女娲娘娘也不能空手造人,而作为人类的我们就更加不能有这样逆天的本事了,所以呢,其实绘梦匠的‘画物有物’,只不过是‘隔空借物’罢了。” 张子尧说着,将小茶几上的一个杯子拿起来。 “比如说我在百里之外描绘了一个杯子,那杯子正巧如手掌心这只小茶杯大小,形状相似,那么这只杯子,便会作为我所画之物被借取走,出现在百里之外的我的手中——画得越具体,所对应的东西也就越单一……若我只是画一个小圆杯,那么可能出现的杯子就是成千上万只杯子中的其中之一,但是若我又在杯子边缘多画了个缺口,底座也加了些许纹路,那么出现在我手中的便只会是这一个,等借来的物品使用完毕,将画纸撕碎,那物体自然物归原主。” 张子尧说着,将那小茶杯上的某个细小的缺口以及杯底纹路展示给烛九阴看,随即手一翻转,将那小杯藏入袖中,然后摊开空空如也的手,笑着说:“所以,绘梦匠中的画匠有三不画:其一不画钱财;其二不画粮物;其三……” 他顿了顿才道:“不画世间不存在或曾经存在现在已经消失之物。” 烛九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上去是认真听了,反问:“第三条指?” 张子尧道:“世间不存在之物自然不必说,而曾经出现现在已经消失的则如传说中的‘龙泉剑’,相传早已随它曾经的主人剑断人亡,画了也‘借’不来,倒是白白丢了面子,所以不画。” 得了个这么不知道如何形容的答案,烛九阴凉凉道:“……真讲究啊。” 张子尧嘿嘿笑了笑,假装没听懂烛九阴话中嘲讽之意,只是继续道:“画活物又与画一般物件不同,正所谓世间万物皆有灵,所以要借活物,就比借一般的物品麻烦得多,就像人长得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哪怕是同一种动物长相也有微妙的区别,要真的能将活着的动物从画卷里‘借’出来,那得画的细节都对得上才行,半点马虎不得,这种‘借’,行话里管它叫‘借真灵’。” “规矩真多。” “还有一种,就是初学者只能让画卷上的墨色线条动起来,拥有普通动物的动作,只是暂时让某只小动物的灵跑到那画上支配片刻,比如我弟当年那只被我爷爷吹上天的歪脸啃草兔子,这叫‘借假灵’。” “说得头都晕了,哪来那么多黑话。”烛九阴听了一大半便不耐烦道,“你的意思是,你那堂弟不小心借到了一只翠鸟真灵” 张子尧点点头。 “若是如此你当如何?”烛九阴道,“真翠鸟的话,怕是早就飞走了罢。” “若是真的,就当场借只假灵,再画只翠鸟让它在画卷里待着……” “你画得出来么?翠鸟长得挺讲究的。” “……我是曾经借到了毕方真灵的人!” “也就那一次。” “……” “看你的表情,难道这是准备吹一辈子啊?失敬失敬。” “……” 卷二·翠羽 第九章 马车才刚刚走出几里远,张子尧就想让车夫掉头回去让他把不小心“掉”车上的某画卷扔回家里。 这一点是张子尧没想到的。 然而令他更加想不到的是,他居然成功地将这个想法以一盏茶一次的频率被迫重温,整整重温一路,直到数日后马车哒哒踏入京城城门,“想要回家把画卷放回书架上假装自己从来没拿下来过”的冲动终于变成了“还是一把火烧了吧免得剩下祸害我子孙后代”。 “张子尧,京城到了!嘿!别睡了,睡成死鱼!你个土包子,快把本君挂出去,本君倒是要看看那个街上捏面人的作品是不是还和本君几百年前看到的款式一样精致。” “……” “若是还不如他爷爷辈的手艺灵活,那捏面人的手艺也可以消失在这世界上了。” “……” “和绘梦匠里的画匠一样。” “闭嘴。” “……” 烛九阴对张子尧这小肚鸡肠的性子很是看不上,明明嘴巴上说着不愿意做那劳什子绘梦匠且不高兴成为画师,偏偏听不得人家说他一点儿画技上的不好,还一说就翻脸。 “若是听不进他人劝谏,便永远得不到进步。” 夜晚,某某客栈上等房中,挂在墙上的画卷如是说。 对于此等会开口说话且口吐人生笺言的神奇画卷,少年全当自己眼瞎耳聋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见,端着一盆洗脚水从画卷前淡定飘过,来到床边,捞起裤脚坐下,慢吞吞地将双脚放进热水里的同时一张小脸热得通红。 明天就要见王爷了,乡下人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沐浴泡脚,整理容貌,再小心翼翼挑一件新衣裳……爷爷当年是面过圣的人,听说在皇帝面前他那是不卑不亢,深得先帝喜爱,如今自己作为张家后人,定也不能失了…… 不不不!现在哪里是想这个的时候! 张子尧狠狠地甩甩脑袋,又认真地盯着自己被烫得粉红粉红的脚半晌,同时听见不远处那画卷又道:“真羡慕,本君也想泡脚。” “你只有爪。”张子尧下意识回答。 “真羡慕,本君也想泡爪。” 又开始了。 张子尧眼皮子跳了跳。 “也不知某个废柴绘梦匠何时才能给本君把爪趾头画出来……” 张子尧顺手抄过一旁的枕头向那画卷扔去,画卷中的人因为躲避从松树枝头翻下,同时连整个挂在墙上的画卷也跟着摇晃了下! 摔在乱石之后的烛九阴爬起来,看上去气得不轻,道:“你这小蠢货,不学无术不知上进,偏偏听不进一句劝好的话,假以时日哪怕登了天也就只配给本君画一盆洗脚水!” 张子尧冷笑一声,并不理会这赖皮龙,只管继续当聋子,想了想为了不听那龙再碎碎念些有的没的,索性给自己找点事儿做,将之前放在榻子边的书捡起来翻阅,书的名字叫《绘梦师事故指南·点龙笔篇》。 张子尧别的不爱干,就爱看书,这会儿一边哗啦啦地翻书一边嘟囔着念—— “事故一:持点龙笔之人,为人端正,两袖清风,不贪不念,方可成人。若某日所画之物不幸为邻里所有,被指偷窃,这种情况下应迅速摧毁画纸将物归还,抵死不认……唔,不是这个。” “事故二:持点龙笔之人,行得正坐得端,敢做敢当,若所绘之物伤及他人,应根据其当时朝廷律法赔偿受害者损失,不得少一分一厘……唔,也不是这个。” “事故三:持点龙笔之人,切不可伤人性命,若有伤人性命者,折笔断缘,今生不得再入绘梦匠一行半步,其子孙、子子孙孙,乃至十代内均不得为绘梦匠所用……哇,这么严重,杀龙算不算?” 烛九阴:“我听到了。” 张子尧吧唧了一下嘴,头也不抬,将手中那小本本又翻过一页,扫了一眼,突然眼前一亮,只听见哗啦一声轻响伴随着洗脚盆中水花四溅,少年将那小册子举高了些同时提高声音道:“持点龙笔之人,虽讲究行业节操,生财有道,然因世间万物都讲究一个‘缘’,其所绘之物与最终主人缘分深浅与绘梦匠无关。故,售出三周以上画卷,若出问题,不退不换,不接受售后,望请海涵。” “好好好!果然是一身傲骨!可敬!”画卷那边传来“啪啪”的鼓掌声,“你把这句话背下来,一个字不差就这么跟那京城的王爷说,然后一样的话,你还能留着过一会儿跟问你怎么英年早逝的阎王爷再说一遍。” 张子尧:“……” 烛九阴:“本君就认识这么一个骨子里燃烧着骄傲火焰的人。” 张子尧抬起头,有预感这赖皮龙又要不说好话了,果不其然下一秒就听他懒洋洋补充道:“如今坟头草应当两米高了,若本君能赶在明年清明前被放出来,还能给他扫扫墓。” 张子尧瞪了烛九阴一会儿,良久像是极为丧气地将那本《事故指南》往身后一丢,湿淋淋的脚丫子从早就变凉的水里拿起来在半空甩了甩,同时他人倒在床上垂头丧气道:“果然只能到王爷面前借只翠鸟假灵以平事了啊!” 烛九阴奇怪道:“这不是早就决定好的事吗,你唉声叹气做什么?” 张子尧道:“你不懂,那可是当朝王爷!什么大场面没见过,搞不好我爷爷当年画的《凤栖梧桐》他也见过,这样的人,指不定就懂真灵画与假灵画的区别,若他不依不饶非要我还他一只真灵翠鸟那可怎么办!” 烛九阴道:“之前是谁信誓旦旦说自己好歹是画出过毕方真灵的人,一只翠鸟不在话下。” 张子尧抓狂道:“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烛九阴蹙眉道:“别嚷嚷,人家听见还以为本君怎么你了,本君不好龙阳的。” 张子尧将手中剩下的那最后一个枕头扔向墙上的画卷,烛九阴这次不再躲避,而是拢着袖子道:“你这人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真难伺候。” 张子尧挑眉道:“你伺候我了?” 烛九阴道:“一路上你承蒙本君照顾了,为了答谢本君,明日到王府去,带上画卷。” 张子尧一愣:“我带你干嘛?” 烛九阴道:“本君早就听说王府美人众多,如今更有一个名戏班在府上常住,那戏班的戏看人不看钱,要听一曲儿,千金难求!知道这戏班为何如此出名吗?啧,你个小蠢货肯定不知道,还不都因为戏班的角儿众多,单独拎出去各个都是别的戏班抢也抢不来的香饽饽!特别是今年年方二八名唤芳菲的那位,那可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更难得的是一亮嗓子却是白日黄鹂,月夜夜莺……” “等等,你一天宅在画卷里去哪儿打听那么多八卦啊?”张子尧有点懵。 “再纸片儿龙,老子也还是龙,真龙!”烛九阴翻了翻眼,“你就说你带不带老子去。” “带呀,怎么不带,”张子尧跳下床捡起枕头,笑眯眯道,“若是到时候画翠鸟画不出,我就把你给王爷面前一放:翠鸟是没了,真龙有一条,自带唠嗑功能自己说上一个时辰不带停,心情好还能给他挠挠肚皮保证反应比被挠肚子的小狗还开心……” “张子尧,你放肆!” 张子尧捡起枕头打了个呵欠:“睡罢。” 言罢转身熄灭了蜡烛,房间中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张子尧爬上床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同时还听见他身后的画卷里,某条纸片龙在那贼心不死地碎碎念着什么“小芳菲”“小雪舞”之类奇奇怪怪的姑娘名儿…… 张子尧在床上躺好,闭上眼。 “小蠢货。” “……” “小蠢货?” “……” “小蠢货,你睡觉为什么不脱衣服?” “求求你,闭嘴。” …… 接下来一晚上,张子尧理所当然没睡好,当然不完全是烛九阴太吵的缘故——事到如今王爷的画的事儿张子尧还是想不到一个万全的解决法子,他自然彻夜难眠。 还有一个原因是张子尧一辈子在小镇长大,见过最大的官儿就是县官老爷,现在毫无缓冲一家伙就要见王爷了,他觉得心慌得很。 那可是王爷! 皇帝的亲戚呢! 虽然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利索不利索王爷肯定不关心,但是第二天一大早,张子尧还是早早就爬起来,认认真真地洗了把脸和手,又对着镜子把头发拆了重新梳了梳……都弄妥当换好衣服又回到镜子前左照照右照照,生怕有什么遗漏一会儿冲撞了王爷。 当张子尧将自己的脸重新凑近了铜镜想要看看前两天额角冒出的热气痘消了没,他听见烛九阴在他身后凉凉道:“看够了没?要不要再染个红唇?” “……” 大清早的,鸟儿起来啄虫,龙也起来碍眼了。 第十章 张子尧面无表情地直起腰,离开铜镜走到挂在墙上的画卷跟前。 “本君要看小芳菲。”烛九阴亦面无表情地回视张子尧。 张子尧在心里翻了一万个白眼,一抬手将那嚷嚷着要看美女的画卷从墙上取下来,装进小竹筒里,挂在腰间和点龙笔挂在一块儿,又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推开门,正欲一步跨出,突然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将迈出去的步伐收了回来。 烛九阴:“又作甚?后悔了?想作癞皮狗?” 张子尧:“你以为我同你一般,先约法三章。” 烛九阴:“事儿真多,你说。” 张子尧:“一会儿到了王府,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你必须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当作一条哑巴龙。” 烛九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然后问:“还有呢?” “没了,非要说有什么的话,大概是你这么好说话让我觉得很不安。” “等你长了赛嫦娥的脸,本君定让你知道什么是活着的温润如玉。” “我现在只看见活着的臭不要脸。” “放肆!” 张子尧懒洋洋地笑了笑,正欲说些什么,这时候恰好王府派人来接应,上了楼一眼看见张子尧站在门口也不知道在干嘛,他冲着张子尧毕恭毕敬地鞠躬并做了个请的姿势。张子尧拍拍腰间画卷示意某条龙赶快闭嘴。 跟着接应下了楼,早有一架王府马车在外等候。 张子尧小心翼翼地爬上去,在里面坐稳,看了看四周又摸了摸屁股下面的垫子,想了想后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嘟囔:“好像和咱家的也没多大区别。” 这个时候,天真的张子尧还不知道张家祖祖辈辈借着一杆笔从这些达官贵人手上坑了多少黑心钱。 马车没哒哒几下就停了下来,张子尧坐在马车里还没反映过来这是到了,直到马车帘被人掀起,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探了张脸进来,恭敬道:“请,张少爷。” 这点路就要马车?早说我自己能走过来啊。 张子尧眨眨眼,既然到了也不能赖在车上不走,于是踩着那摆好的踮脚凳子跳下马车,一抬头,就看看见个比张家大门宽阔、大气外加洋气一百倍的大门,大门两侧一边一个威武严肃的石狮,张子尧好奇地上前摸了摸,立刻辨出这石狮非世间凡物,恐怕是绘梦匠手艺人某位神器继承人的作品——早就听说地裂凿传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所凿之物活灵活现,石狮夜间成活,能捉妖降魔镇宅…… 没想到这样的被说得神乎其神的神物,就随随便便在王府前面看见了。 然而张子尧向来不爱多管闲事,知道有些神器传人忌讳这些,便也不多问,缩回了手转头去打量王府大门其他部位—— 深色的漆门,气派牌匾上龙飞凤舞“瑞王府”三字,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牌匾上不沾一灰一尘,足以表明宅主一丝不苟;大门两旁各立侍卫一名,目不转睛,当管家笑眯眯地说“张少爷请,咱们王爷早已等候多时”并领着张子尧从他们面前经过时,他们也像是什么也没看见。 进了瑞王府,张子尧接受了相当客气的搜身,在确认他身上除了一杆笔外加一卷画别无他物后,这才被正式放行。 管家领着张子尧在偌大的宅子中七拐八拐,路过山石庭院书房阁楼数不胜数,当张子尧踩在鹅卵石道路上的脚感觉到些许疲惫并开始计算“在京城圈出这么一老大块地方当宅子得多少钱多少权”这他算也算不出的问题时,他忽闻耳边传来一阵悠扬的乐器声,以及极其悦耳的唱腔! 张子尧微微一愣,在腰间画卷隐约传来骚动的同时,判断这乐器声来自前方不远处的庭院里。 张子尧正困惑大清早的怎么戏班子就开唱了,未开口便见管家做出个让他放轻脚步的手势……走路都要放轻,那说话自然也就不可以了,少年只好闭上嘴乖乖点点头跟在他屁股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庭院,于是少年也终于得见此时庭院中景象—— 偌大的庭院,比他见过的任何富贵人家的庭院都来得气派,从脚下一路蔓延开的鹅卵石道路那边,有数座假山,一池碧水,假山一看便知为高山开凿原样搬回的原石,这样的初秋天气,池水中居然还热热闹闹地开着一池正好的莲,碧绿的叶迎风飘摇,莲花散发着淡淡清香入鼻。 那悦耳的吟唱正是从茂密的荷叶间传来,同时伴有船桨划水发出的轻微声响,张子尧定眼一看,这才看见在那偌大的池水中,四五位绝代佳人泛舟于池中,开了嗓子,就这么用手中简单的乐器辅佐,一人一小段儿地唱了起来! 只见距离张子尧最近的那位姑娘最为出众,身着一身华丽且合身如量身定做的戏子服五彩斑斓,然而更引人注目的还属她头上戴着的一顶冠羽,那生动活泼的色泽和层层叠叠的造型细节无一不展示出手工师傅的独特匠心,同为某种意义上的“手艺人”,张子尧看得都有些挪不开眼…… 此时那姑娘正端坐于舟中,唱着咿咿呀呀的情调戏曲儿,精致的五官,眉眼之间皆是万种风情,似于心上人耳边唱起哀怨情仇。 张子尧最开始也听入了神,随后又猛地反应过来自己险些失态,赶紧收回目光,顺着那戏娘的眼顺势看去,果不其然在莲池之上的某座石桥上,看见了他要找的人,当今圣上第七子,年纪轻轻封了王爵,很是得他那尊贵父亲宠爱的瑞王爷,楼痕。 此时,只见那年纪约二十五六上下、身材修长的男子身着锦衣华袍,懒洋洋地靠在一横椅之上,身边三四个丫头伺候着,再加英俊挺拔的侍卫五六人,他眼上覆盖着一层用白绢叠成的眼罩,只露高挺的鼻梁和似笑非笑的薄唇,尖细的下巴因为他那放荡不羁的坐姿隐在衣袍宽阔的领子之中,似在侧耳倾听莲池中传来的美妙歌谣。 管家上前,小心翼翼通报了张子尧到来的事儿,但见那瑞王爷并不着急取下眼罩,只是挥了挥手,似乎示意管家把张子尧带到他面前来。 啊,这就是瑞王爷。 看这样子,我昨晚还担心他明白绘梦匠画作中所借真灵与假灵的区别,看来是多虑了。 跟在管家屁股后面,张子尧拢着袖子,虽脸面上依旧恭敬,然而谁也不知在那双木讷的眼中深处藏下了对这“久闻不如一见”的瑞王爷楼痕的失望—— 大概也就是个啥也不懂,就乐意花大价钱收集天下稀罕物,想一出是一出的公子哥儿罢。 特别高级的那种公子哥儿。 “咱们王爷也是有了心思,这几日见戏班里的姑娘为下个月万岁爷寿辰谁先开腔争得狠,索性便开始认认真真亲自筛选了起来,”那管家压低了声音笑着说,“王爷说了,戏子们能站在这儿靠的是一嗓子拿手绝活儿,跟长相没关系,索性蒙了眼,专心听戏。” “哦。” 这理由,也是挺冠冕堂皇的。尽孝心才养戏班啊,为了能选好戏大清早的莲花池听戏啊,为了公正还蒙上了眼啊。 呵。 张子尧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腰间挂着的画卷,心想臭不要脸的赖皮龙这是找到对手了。 张子尧内心戏很足,各种腹诽且面瘫着跟在管家后头低头走到一半,忽然听见石桥上传来“啪啪”两下掌声,一名侍卫沉声道“雪舞、芳菲上前听赏”,莲池的歌声停了,莲花丛拨开,两名倾城佳人面带羞涩泛舟靠岸,其中一人便是那位头戴夺人眼目彩冠的。 结果还是选了最漂亮的那两个。 张子尧扫了眼她们之后被留在莲池中躲在莲花后暗自整理情绪的其他三位戏子,唱功如何张子尧是真不知道,他只知道光从她们的行头打扮来看,大概也不能同烛九阴心心念念的“小雪舞”“小芳菲”齐头并论——其中一名戏袍且不说合不合身,光那发灰的色彩甚至有洗得发旧的嫌疑。 不是第一名班么,用得着那么穷,一套戏袍还代代相传? 此时那戏子藏于一朵盛开得正好的莲花之后,眼中失望情绪自不用说。 张子尧最看不得人露出这楚楚可怜的模样,只觉得头昏脑涨,顿时觉得这有钱人的玩法果真不适合他,越发的面无表情起来。 此时,待那两名点名受赏的戏子想要上前领赏,张子尧正想给她们让让道儿,这时候他看见走在他前面的管家打了个手势示意那两名戏子稍等,主管带着张子尧来到瑞王爷面前。 张子尧没办法,只能往那瑞王爷跟前一站,然而还没等他或者是管家开口,那原本半躺在横榻上的人便坐了起来,摸索着拉过张子尧的手,嗓音低沉笑道:“早知你们功底如此深厚了得,压别的角儿一头,本王也不用大清早的跑来这吹那凉风听戏。” 张子尧:“?” 管家:“……” 侍卫:“……” 雪舞、芳菲:“……” 在场的除了一脸莫名其妙的张子尧外,剩下的便只有蒙着眼、拽着张子尧的手不放的瑞王爷还能保持微笑了。 一阵凉飕飕的清风吹过,众人石化。 而此时,楼痕只觉得捏在手掌中的手似乎有些许冰凉,指节也比寻常姑娘粗旷一些,不过总体手感倒是不错,软绵绵的,便不等那握在手心的人回应,他又捏了捏这掌心的手,唇角轻勾:“怎的不说话?” 张子尧瞪着眼看着瑞王爷,心想你想让我说啥你先放开我的手啊? 然而此时,已经有人替他下了决定。 在周遭一片犹如深处坟地的死寂中,从张子尧所在的方向,一声不屑男音响起,道:“臭流氓。” 楼痕一愣,笑容僵在唇边。 周围的死寂程度立刻从坟地上升到了葬礼现场。 张子尧不顾自己的手还在楼痕手中,低下头错愕地看了眼腰间挂着的画卷,再茫然地抬起头,顿时有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绝望。 第十一章 一个乡下来的小小画师,当着众人的面摸了王爷的玉手不说,还胆敢登鼻子上脸骂王爷“臭流氓”! 何等胆大包天! 众人目瞪口呆之际,管家最先反应过来,他一个箭步上前大喝一声:“放肆!” 紧接着王爷身后那一大排的侍卫也醒悟过来,齐声怒道:“大胆!” 张子尧这乡下人这辈子还真没见过这么多人同时对着自己咆哮,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道:“我不是……那话不是我说的!是画儿……不对,是那嘴贱的龙——啊啊啊我说不清!总、总之同我没关系的!” 张子尧以前就是个不爱同人争执的慢性子,这会儿越急嘴越笨,一张脸憋得通红像是刚从滚水里捞出来的蕃茄似的,他拼命往后退想要将自己的手从瑞王爷的手中抽回,奈何后者却像是中了邪似的,虽听见耳边响起的分明是个少年的声音,心中多少知道是他冒昧抓错了人,然而手上的力道却是不减,只管将那正努力想要挣脱的手牢牢握在一只大手中,然后用另外一只手顺手扯了覆在眼上的布条…… 楼痕第一眼和张子尧打照面就是这么个情景——当他看着眼前的少年,脸红脖子也红,唯独一双乌黑的眼在不安地微微转动,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哪来的小孩,着急的模样还挺好看的。 “你是谁?”楼痕问。 “草民张子尧,是名绘梦匠,来自南陵县同理镇,前些日子……” “啊,我知道了,”楼痕说,“你就是那江湖骗子画师对吧?画艺不精偏要强调自己是绘梦匠,也不知道耍了什么戏法让画里的生物动了起来,隔天再看便消失了……听说画可是卖了不少钱,够在你们那鸟不拉屎的乡下买一座宅子。” “……” 听起来,这王爷是不知道借真灵和借假灵的区别了……只是,张子萧那张画够买一座宅子?这么多?张子尧有点儿懵。 “李大人哭爹喊娘上当受骗,本王还当你卷款逃亡了呢……怎么,居然没跑?” “……” 说话的时候,楼痕是带着笑的,他唇角微微勾起,那双漂亮的眼睛瞅着面前满脸呆愣的少年,完全看不出一丝丝当初说好的“勃然大怒”。 而张子尧被楼痕这么一连串的话说得头昏脑涨,满脑子都是“一座宅子”“一座宅子”“一座宅子”“赔不起”“怎么办”“赔不起”“怎么办”,大脑一时转不过弯儿来,脸红透了半边天,只是低下头看了眼自己被对方还捏在手掌心的手:“……王爷抓着,逃、逃不了。” 楼痕一愣。 张子尧也是一愣。 在楼痕做出反应之前少年先露出了个后悔的懊恼表情,然后趁着楼痕一个不留神将自己的手抢救回来,袍子一掀毫不犹豫就趴跪下去,鼻尖恭恭敬敬地碰着石桥那冰凉的地面,反倒让他冷静了一些,轻着嗓音道:“回王爷方才的话,草民不是江湖骗子,确系绘梦匠点龙笔传人张子尧。前些日子,有一张名为《翠惊湖光》的画儿从草民家中流至市集,被县官老爷重金买下,又送到了王爷面前……” “后来画坏了,你又把自己送到了我面前。” 楼痕替张子尧把话说完,张子尧听了只是下意识的蹙眉,心想自己又不是什么物件,哪能用“送”或者“不送”这样的词,听着总觉得哪儿怪怪的……然而此时此刻哪怕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反驳楼痕半句不是,只是微微闭眼,身子伏低,郁郁道:“拿人钱财,没有就翻脸不认的道理,画出了问题自然需要修补,这是绘梦匠的职业操守。” 以上,当然是假的。 “一旦售出,概不售后”才是真的。 但是眼瞧着买单的人是王爷,所以张子尧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罢了。 张子尧话音刚落就感觉到腰间挂着的画卷以不可察觉的轻微幅度颤抖了下,用脚丫子想也知道这会儿画里头的某条龙搞不好正白眼翻上天嘲笑他狗腿外加不要脸。然而张子尧不在乎,现在他体内那想把这条嘴贱的龙顺手扔进荷花池里的洪荒之力几乎正驱使他的手臂蠢蠢欲动着……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态度太诚恳打动了楼痕,再加上眼下几十双眼睛看着楼痕也不方便跟他计较许多,片刻后身份尊贵之人只得挥挥手:“若是真的绘梦匠倒也好说,本王只当你偶尔发挥失常,画没了再赔本王一幅便是,只是外头都传遍了本王生辰收到绘梦匠赝品之事……” 张子尧屏住呼吸。 “往后再行追究。” 张子尧长吐出一口气。 “还有你方才叫谁‘流氓’来着?” 张子尧吐的这口气没吐完又憋住了。 “本王长这么大还从没被人这么骂过,不过是蒙着眼抓错了你的手罢了,却被当成了登徒子,实在冤枉得很啊……” “草民有罪,为表歉意,除修复《湖光惊翠》外,草民必会再赠予佳作一幅,直到王爷满意,手中点龙笔绝不停歇。” 楼痕笑了,轻轻击掌,淡淡道:“甚好。” …… 最后的结果就是张子尧自己挖了个坑把自己埋了进去。 他连一个反悔的机会都没找到就被恭恭敬敬地请入了王府待贵客的厢房,厢房带个独立小院,远远望去犹如水墨画中常出现的静谧庭院,环境优雅,真可谓是宜家宜室。 瑞王爷楼痕金口玉言,在张子尧将《湖光惊翠》修补完毕且画出他想要的补偿作品前,张子尧都为王府贵客,好吃好喝的供着,享受瑞王爷其余亲兄弟到访时才有的高级别礼遇。 换句话说,就是皇家级待遇。 张子尧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张子尧进了屋,跟管家道过谢又给了些辛苦费打发那些个王府的下人,等管家收了银子道谢转身,他又站在门边,眼巴巴地确定那些人已走远,整个人这才突然像是泄了气的气球似地倒在了那软和的八卦镇邪榻子上,翻滚。 “啊啊啊啊啊我刚才都说了什么!修复那幅画!我去哪儿一日之内提升画技直逼张子萧!!我有那么厉害我还在这儿跟他卖萌!我干嘛不去卖画!还再赠送一幅,不满意不停笔——啊啊啊啊啊啊!!” 张子尧拼命在榻子上打滚,哀嚎,抓头。 期间他腰上那小木筒松落滚在地上,叮叮当当滚了一圈,小木筒的盖子开了,里面传来不出意料的风凉话:“毕竟你成日不是疯就是傻,今日情急之下说出这般惊天动地的傻话也并不惊人。你张家祖先要知道他们的长子嫡孙就这么缺心眼的自己给自己拟了个长期卖身契还大大方方把结束权交到了别人的手里,大概会后悔自己为啥当年非得传宗接代最后折腾出这么个小蠢货毁家族一世英名……” “你还敢说!都是你的错!”张子尧从榻子上翻下来,一把抓住那小木筒将里面的画卷倒出来粗暴抖开,“不是让你别说话!你刚才瞎嘀咕什么呢!以为自己嗓门儿小大家都听不见是吧?” 画卷被哗啦啦抖开。 画卷里面露出的一幕却让张子尧狠狠一愣—— 只见画卷巨石之上,身形高大得像座小山似的男人正懒洋洋跷腿坐着,他的左腿曲起盘在右腿上,右腿自然伸直垂落,衣袍拉下一边露出底下结实的肌肉和宽阔的胸膛,那胸膛之上用简单的墨色线条完美勾勒出他那令人羡慕的小腹肌,而在张子尧抖开画卷的前一秒,他正满脸慵懒,打着呵欠伸手去挠身上背后那一片看似灼伤的红印。 眼下画卷一下子被抖开,他吓了一跳,连忙拉起衣服遮住红印子急道:“作甚?礼义廉耻呢?开画卷之前不晓得要敲门?” “你背怎么了?” “常年不见阳光被跳蚤咬的。” “说人话,不然今晚把你泡洗脚水里。” “……方才那八卦榻子叫人好生不舒爽,怎么有人把这种破东西当摆设放屋里?一黑一白芝麻糊和花生糊混合在一起的图案美哪儿了?”烛九阴放下手,脸上稍稍收敛戏谑,“以后要往上滚别带上本君,又不是猫儿,没事瞎乱蹭什么……” 张子尧闭上嘴把刚想道歉的话全部吞回了肚子里。 他黑着脸将那伸手继续挠挠挠的家伙从地上捡了起来,然后十分顺手地抓过个坐垫把榻子上的八卦图遮起来,一边嘟囔着“你若是善类怕什么八卦图”,一边万分嫌弃地将画卷挂在了书桌后的墙壁上。 “别挂着,本君要晒太阳。” “晒什么晒,晒多了褪色,你也不怕我还没来得及把你画出来你先被太阳晒褪色了……” “这种担心显然多虑,再给你八辈子时间你也画不出本君,本君要晒太阳。” “而我并不会理你。”张子尧无情道。 烛九阴掀起眼皮子看了看,发现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将整个书桌一览无余,这样无论张子尧在上面写什么画什么他都能看见,于是干脆就勉为其难地稍稍满意,闭上了嘴。 张子尧将自己为数不多的行囊打开,衣服放进柜子,其他随身物品也放到它们应该在的地方,那架势一看就像是特别识相地做好了要长住的打算……烛九阴说道:“小蠢货,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后悔年少时不务正业不学好,偏偏还脑袋愚笨,现在彻底把自己坑了……” “等我爷从北方回来,回家见我不在自然要找,到时候找到王府头上来,我就得救了。”张子尧一脸期待。 烛九阴:“……” 原来是做了这样的打算。 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他当初果真是脑子进水了才觉得这么一滩稀泥能把自己从画里弄出去。 哼。 菜的抠脚。 第十二章 “若你祖父七八载不归家……” “王府……又没说要收我伙食费。” “……” “……” “本君现在开始后悔当初怎么就没让你把画卷放回书架上了。” “怎的?” “总好过在这儿一直陪你过没脸没皮且没有希望的昏日子。” “……”张子尧一听这话是看不起他了,万分不高兴地站起来,从书桌下翻出王府专用的上好宣纸铺在桌上,压平整,“练练,咱好歹也是曾经借出过毕方真灵的人!” “本君就看你在这浪费纸。” “……” 在烛九阴的“美好祝福”中,张子尧打从娘胎生下来,这大概是第二次这么认真正视自己是绘梦匠的事儿。 上一次他正视这件事的时候创造了把他的两个兄弟吓废了的奇迹。 他希望这一次他能把楼痕吓废。 于是如此这般,自打午间进了这“宜家宜室”的小院门,除了跟烛九阴斗嘴皮子之外他就再也没从桌案旁边挪开干过除却练画之外任何的事。 时间过得很快,等他脖子酸痛得抬不起来时,这才恍惚意识到外头太阳都快下山了,一名下人站在门外探头探脑,打扰也不是,不打扰也不是的为难模样。这会儿见张子尧搁下笔,他顿时面露喜色:“先生,王爷为了给您接风洗尘特地设宴,请您移步饭厅……” 骗吃骗喝还骗出高规格了。 张子尧只感觉身后画卷里那贱龙的目光能在自己的脊梁骨上戳出俩窟窿,连忙应了说自己稍洗漱便去,打发走了那个传话的下人,然后转头看着烛九阴:“你方才是不是在我背后翻白眼了?” “本君不做这么不优雅的事,莫含血喷人。”烛九阴说,“你嘴角有墨。” 张子尧抬手去擦,低头一看手背果然有墨迹,顿时不满道:“你不早说,那方才的小厮肯定瞧见我这傻样了。” 烛九阴:“……” 张子尧擦嘴动作一顿问道:“怎的不说话了?” 烛九阴说道:“在考虑若是能从画卷里跳出去第一件事是去一把火烧了那安乐寺秃驴窝好,还是先把你揍一顿再说。” 张子尧:“……” 烛九阴:“画一天画出几朵花来了?让开,让本君瞅瞅。” 张子尧让开,于是没有了遮挡,从烛九阴的角度可以完整地看见放在桌面上那张宣纸上所有的墨迹——包括某个大概是某人打瞌睡不小心点上去的粗犷墨点。 认真欣赏许久,烛九阴终于忍不住道:“张子尧,你是否知晓,这七王爷面相非凡,今后必成大业。” 张子尧正低着头认真地欣赏自己最得意的那一笔鸟雀尾羽弧线,感慨这惟妙惟肖实在难得,于是头也不抬敷衍道:“那又怎么样?” 烛九阴说道:“这类人想要什么,都会得到,玉皇老儿都宠着舍不得让他受半点挫折。” 张子尧道:“啥?” 烛九阴说道:“看来你也不傻,轻易就找到了延年益寿,衣食无忧的法子。” 张子尧终于正眼看向烛九阴:“什么意思?” 烛九阴继续道:“照你这画法,若你祖父无法前来搭救,你恐怕真的得享龄百岁,然后,葬在瑞王府的后花园里。” 张子尧:“……” 烛九阴笑道:“墓志铭上就写:这个人可逆天改命,穷其一生只为让本该有天命享有一切的人在人生中强行留下一丝遗憾,括弧,玉皇大帝给他续命三次也没能让他创造出一幅像样的画来,反括弧。” “……” 张子尧撇撇嘴,表示自己不跟这嘴贱的龙计较,自顾自拎起那张宣纸,又用点龙笔在上轻轻一点,画纸上,一只用简单线条绘制的鸟儿从枝头的这一边跳到了那一边。 张子尧问:“如何?” 烛九阴反问:“什么‘如何’?” 张子尧抿唇:“这只翠……” 烛九阴打断他道:“不是片皮鸭?” 张子尧:“……” 烛九阴隆起袖子吧唧了下嘴道:“突然饿了,晚膳你跟那登徒子要只片皮鸭做宵夜吧?本君吃不了闻闻也好,你别说这人间烟火虽污浊,但久不触碰,却令人怪怀念的……” “闭嘴,求你。”张子尧头疼道。 烛九阴闭上了嘴,张子尧走到水盆前清洗手和脸,又整理了下头发和衣服,扔下一句“好好待着看家”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留下烛九阴待在画卷里,房间中安静了几秒,画卷中的男子愣了愣,叫:“小蠢货?” 没有回应。 “小蠢货?” 再叫。 还是没有回应。 看来是真的被气跑了?画卷中的男子抬起手挠了挠下巴,思考片刻后,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一挑眉:“啊,对了……” “方才说的片皮鸭他到底答应了没来着?”烛九阴玩着手指,“本君可是认真的。” …… 张子尧来到屋外,这才发现方才来传话的下人并未走远而是站在院中等候,见张子尧出来他露出个欣喜的表情,连忙为张子尧领路。 经过九转回廊、大小庭院无数,张子尧感慨着这七皇子不愧是当今圣上爱子,这寸土寸金的皇城之内,他一个人便住这么大的宅子,也不知道这么多书房、卧房、习武房,他用不用得来? 张子尧正走神中,经过一个门廊时,忽听见远处似有似无地传来一阵女子歌唱的妙曼之音。夜色之中,夜来花开得正好,浓郁的花香充满了庭院,那歌声仿佛完美地融入了花香之中,满满都是沉甸甸的悲伤。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蜉蝣掘阅,麻衣如雪……” 张子尧忘记了前厅还有位身份尊贵的人在等着自己,他情不自禁地驻足,往那歌声传来的方向望去,隐约辨认出这歌声白日里似也在莲花池中有所耳闻,片刻之后,理所当然地问那带路的下人:“隔壁庭院里唱歌的,可是雪舞或芳菲姑娘?” 那下人微微伏身,恭敬道:“先生怕是外地来的,对咱们皇城的歌姬并不熟悉,事实上这歌声并不属于雪舞或芳菲,雪舞姑娘嗓音灵动清脆,如枝头黄鹂;芳菲姑娘着重婉转感性,声如泪泣,如月下夜莺……眼下唱着《蜉蝣》的歌姬虽声音婉转,却稍显磁性,并非时下乐者追捧的唱腔。” 张子尧愣了愣,像是没想到王府随便一个带路的下人艺术造诣也比自己高,一边暗自庆幸好在没带烛九阴来不免又要被笑话一番,一边尴尬地摸摸鼻尖:“外行人听个热闹,我倒是觉得这声音好听得很。” “先生说的是。”那下人笑了笑,“王爷请来给圣上贺寿的戏曲班子,那自然是最好的,哪怕不是雪舞芳菲随便一个角儿,开了嗓子放普通的班子里也是门面担当。” 张子尧平日里也不乐意听这些咿咿呀呀的,总觉得矫情得很,又听了两句琢磨着不好浪费时间,便再请那小哥继续带路。 来到前厅耽误了一会儿,发现瑞王已就坐等候,也未先动筷,只是自顾自拎了壶温酒独饮,听见脚步声眉眼稍抬,扫了张子尧一眼:“这么迟,本王还以为是有人不愿意同我这登徒子共进晚膳。” 张子尧哭笑不得:“王爷莫要取笑草民了,今日早些时候那些都是误会,还请王爷大人有大量,不要同草民计较才好。” 不知道为什么,楼痕挺喜欢看眼前这少年急了时露出无可奈何表情的模样,眼下却压下了继续戏弄的冲动,着人带领张子尧入席,又连同布菜下人一块儿挥退了旁人,待桌边只剩下他和张子尧,楼痕这才放下了酒杯,稍稍侧过头看着他:“怎来得这么迟?” 张子尧下意识转过头与他对视,这样极近的距离让他清楚地看见瑞王那稍稍上挑的眼,微微一愣,下意识想:呀,这文武双全的王爷居然还是个桃花眼。 权力、财富、外貌、学识、武艺,但凡天下男子心中向往的东西似乎都集中在了这么一个人的身上,且样样都是顶尖,就像是老天爷造人时独份儿偏爱了几分似的,着实令人嫉妒。 张子尧走了一会儿神,片刻后意识到面前的人在向他问话,赶紧定了定神道:“今日入了厢房便忙于桌案前琢磨怎么为王爷修复那幅《翠惊湖光》,满手墨渍实在难登大雅之堂,接到邀请后便赶紧洗漱换了身衣服这才……” “还挺隆重,”楼痕笑了,“那是本王的荣幸。” 啊?啥?张子尧满头雾水,只能跟着傻笑。 “换个衣裳用那么久,想必是还害怕衣裳上的褶皱冲撞了本王的眼,顺便熨烫了下?” “……” 张子尧的笑消失在唇边,心里明白过来这一餐他怕是要吃得食不下咽——刚刚脱离那贱龙的龙嘴,这会儿又巴巴地自己把自己送到了虎口边,三句不离挤兑,偏偏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还显得兴致勃勃。 张子尧在心中叹气一万次,稍稍欠身,回道:“来时在一庭院里听见个戏班子的姑娘在吟唱《蜉蝣》,草民那偏僻的小地方从未遇见过唱腔那么好的歌姬戏子,便忍不住驻足旁听片刻……” “《蜉蝣》?‘蜉蝣之羽,衣裳楚楚’那个么?” 张子尧点点头。 楼痕显得不甚在意,用筷子夹了片清炒素藕放到张子尧碗里,不等对方一脸惶恐道谢,他懒洋洋道:“子湖唱的罢。” 张子尧到了嘴边的惶恐变成了惊讶,也忘记“王爷给我夹菜”这等真的要刻上墓志铭的殊荣,他的双眼微微瞪圆:“王爷怎知晓唱曲之人并非雪舞或芳菲?” “内容。”楼痕道,“雪舞和芳菲今日初过选拔,心中理应欢喜,怎会在月色中唱《蜉蝣》这种悲伤的曲子?所以唱的人自然是暂时落选的其他人;再者,该诗经字面句句不离华丽荣裳,可以见得歌唱者认为自己的败落应当与不似雪舞芳菲那样拥有锦衣华服有关……” “这未免荒谬,”张子尧在楼痕催促的目光下,将那片藕胡乱吞咽下,又放下筷子,“王爷今儿明明是蒙着眼……” 张子尧的话说到一半停住了。 忽然想到的是,就连区区一个王府的下人也能从声音立刻识别出歌唱者非雪舞或者芳菲,所以楼痕哪怕是蒙着眼…… “噱头罢啦,”楼痕见张子尧似已经猜到,他笑了笑,“无论本王蒙不蒙眼,最终站在父皇面前的只能是雪舞或者芳菲。白日那一出,不过是为了让其他的人输得有一个心服口服的理由罢了……唔,子湖倒是个聪明的,就这么猜到了原因,可惜了可惜了。” 话是这么说,然而声音里却丝毫听不出任何觉得“可惜了”的成分在里面。 张子尧听得云里雾里,便大胆地问道:“王爷何出此言?” “雪舞十岁开嗓,十二岁名满皇城;芳菲九岁开嗓,十三岁拿下“皇城第一歌姬”的称号,至今四五载有余,两位歌姬跟随这班子游遍大江南北,获无数慕名的王公贵族、官僚子弟送的奇珍异宝,其中对于戏子歌姬来说最为贵重甚至是视作生命的,莫过于她们身上那一身行头。你大概不知,雪舞头上的那顶点翠羽冠,够换皇城大宅三座,闹区商铺一街,听说是百年前宫中流出的珍品,百年翠色不褪,哪怕是如今与宫中众宝贝相比,那也是毫不逊色。” 张子尧越听越惊,最后只有张着嘴发呆的份儿了——点翠手艺他多少是知道的,那便是从翠鸟的身上将它们颜色鲜艳的背羽取下,按照顺序排列点缀在珠宝、贵重金属中作为色彩填充,根据翠鸟身体部位的不同,点翠的颜色深浅也各不相同,若按照饰品的轮廓顺序深浅排列,可使得一件成品点翠首饰色彩栩栩如生…… 点翠件有色彩百年不褪的说法。 且因那些背羽皆从活着的翠鸟身上取下,手法残忍,反倒不知怎的越发成为人们追逐的对象,大约是百年前,点翠件制作达到巅峰,绝世佳作层出不穷……直到近些年,有些诗人、学生甚至是朝廷官员发出了这种取生灵性命的“艺术”实为有悖于道德伦理,点翠手艺才逐渐销声匿迹,不仅产出量大不如前,就连新作的精美程度也不可与往日同语。 原本他以为张子萧那小鸡戏水图换一座宅子已经足够黑心,没想到,这世界上还有更加黑心的存在! 就一顶羽冠! 他白天甚至没多往上面看一眼,若是强行回忆最多说得出三个字:蓝色的! 那姑娘的头上顶着三座宅子啊!!沉不沉?! 第十三章 墨香 张子尧“这这这”了半天,心想这年头宅子都不是宅子了似的,这些皇城的大人们当真是脑子有毛病啊……然而这话当然不敢当着面前这位“大人”说,只是看着他小酌一杯,淡然道:“所以,除非是其他的歌姬能突然变出一身能与雪舞、芳菲身上那些个东西媲美的珍品,否则那可是皇家宴席,自然寒酸不得,本王费心思找来的人,若是被有心之人从中做了文章才是不划算。” 楼痕放下杯子,道:“而且她俩未必比子湖唱得逊色,虽然本王更喜爱子湖的唱腔,然而你看她那身打扮……”楼痕似不忍再提地摆摆手,“衣服本王还能勉强提供个差不多的,那点翠羽冠,倒是让本王上哪儿去找差不多的?点翠手艺从古至今不仅未见精益求精,反而有倒退的迹象,近些年的点翠作品和那些百年前的比,几乎不在一个档次,这些个手艺人啊……” “……” “啊,抱歉,不是说你。” “无碍。” 张子尧厚着脸皮接受道歉。 哪怕他心中清楚此情况放在绘梦匠身上同样完美适用。 张子尧眨眨眼问道:“就不能让雪舞姑娘她们借来用用?” 楼痕扔给他一个“你是不是傻”的表情,同时张子尧也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说了相当蠢的话,老老实实闭上嘴,接下来两人便不再讨论关于那些个戏子歌姬的事儿,转而说起了画的修复问题。 此时前厅的气氛相比起之前已经放松许多,经过前面的一番密集谈话,张子尧不怕死的性子终于有所缓和,说话不再愣了吧唧,勉强算得上是对答如流。虽然让他非常汗颜的是,眼前的人似乎莫名其妙错把他当作那幅《翠惊湖光》本来的作者,张子尧几次想要告诉他真相,都被他及时打断,用别的话题岔开了。 差点没把张子尧给憋死。借到了鸟兽真灵这事儿对于点龙笔传人一脉是值得骄傲的大本领,张子尧并不想替张子萧领了这荣誉,当然后来鸟又跑了这种奇耻大辱,这锅他也没准备替张子萧背。 等楼痕看着兴致挺高地说起自己年幼时候看过的《凤栖梧桐图》造就了他对绘梦匠这一行的兴趣的回忆时,张子尧已经完全没有了插嘴的份儿,只能一边头昏脑涨地点头称是捧场,一边机械地往嘴里塞东西。 张子萧才是《翠惊湖光》的作者只得以后再提。 一顿饭下来,张子尧撑得肚皮圆滚滚的,眼都快变成突眼金鱼了,脸上又不好表现出自己吃撑了免得被人笑话饿死鬼,于是等楼痕提议转移阵地到庭院继续赏月用餐后点心时,张子尧差点以为对方在抱着“玩死拉倒”的满满恶意刻意玩弄自己。 虽然楼痕只是邀请他品尝皇城最出名的糕点师傅的杰出作品而已。 恰逢十五,天边的皎月如玉盘又亮又圆。 张子尧先前在前厅里陪着喝了两口淡酒,加上吃得撑了本有些憋闷,这会儿来到开阔地被这夹杂着花香的夜风一吹,反倒觉得舒爽了不少,连带着之前酒足饭饱后昏昏欲睡的冲动也褪去了些。 他随着楼痕一前一后往王府某花园走,走着走着忽然便见湖南的走廊亮起一团摇曳昏黄的光,大约是一秒后,前进的队伍停了下来,前头引路的小厮条件反射似地挡在了楼痕的身前,低声呵叱:“何人夜行,鲁莽冲撞?” 没有回答。 耳边听见只应属于女子的细碎脚步声起,余光瞥见那昏黄的光越发靠近,最后终于在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了下来,张子尧抬起头来,于是便看见那靠近之人。只见她一身素色纱衣,长发过臀,头上只是简单地绾了个发髻配素色银簪,纤纤素手执一盏黄纸扎的灯笼,灯笼上用红色的笔简单地勾勒了朵红莲,而那昏黄的光从灯笼中发出,照亮来人的脸。 是子湖。 子湖当真属于并不艳丽那种,相比起雪舞芳菲那样叫人看了一眼便印象深刻的长相不同,她薄唇细眼,妆容清淡,唯独鼻梁高挑似有异族血统,除此之外,虽也算秀美然而不知怎的就是显得有些刻薄,叫人只觉得眼前这人天生就是生得一副冷清的骨子,亲近不起来。 这会儿见了楼痕,子湖也是不惊不喜,更不为白日里的初选结果辩解一二,只是恭恭敬敬屈膝对着楼痕行礼,随后便错身低头站到走廊一旁,安静等待楼痕离去。 安静得就像个哑巴。 当子湖闪身让开,张子尧这才看见她身后还有个矮小的身影看似慌张地跟着她闪躲到一旁,只是这会儿她并不如自家主子般淡定,双肩微微颤抖,灯笼的光亮有限,张子尧看不清楚她的脸,只能猜测这孩子约莫十三四岁,纯粹的小丫头模样。 此时,偶遇子湖,楼痕也是不惊不喜,甚至双目正视前方看也不看,只是“嗯”了声算作应答。 子湖的身子再次往下压了压,反倒她身边那小丫头抖得更厉害了些,并下意识地往子湖那边靠了靠。明明楼痕什么都还没做,这副胆小至极的模样倒是颇为有趣。 张子尧正琢磨世上居然还有比自己更加胆子小的人,此时微风袭来,廊道两旁植物被吹得沙沙作响,一阵浓郁的花香袭来的同时,张子尧却忽地从花香中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墨香。 墨香? “咦?” 这儿为什么会有墨香? 张子尧微愣,正当他觉得奇怪,想要仔细去嗅,那味儿却消失得极快,一下子便消散在了花香中,让人禁不住觉得方才的一瞬间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心中隐约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张子尧微微蹙眉细细思考,此时楼痕已抬步走出几米远,似发觉身后的人没有跟上,他转过身,拢着袖子无声地看着张子尧。感觉到探究加催促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在自己身上扫了一圈,张子尧只好暂时把自己的疑虑抛到一旁,连忙应了跟上楼痕的步伐。 直到两人走过拐角,那抹昏黄的光彻底消失在眼前,张子尧这才不再一步三回头,拢着袖子,老老实实跟在楼痕身后。 …… 走廊上与子湖的相遇仿佛只是一场不足提起的偶然,约一刻钟后,张子尧与楼痕在一处极宽阔气派且精致的花园亭中坐下,各式精美的糕点端上来,楼痕道:“你们那地方怕是有钱也尝不到正宗的皇城糕点师傅手艺,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其实张子尧撑得想翻白眼。 但是面对楼痕他没资格也没办法说出一个“不”字,只好捏起一个体积最小看着最精致的桂花糕塞进嘴里…… 果然好吃。 入口即化,甜味适中,当柔软的糖馅儿在舌尖化开,浓郁的桂花香也满满地侵占了味蕾…… “可还好?” “真好。” 对于张子尧的回答楼痕看着挺满意,微微眯起眼笑,那表情就像是在看自己投喂的宠物:“喜欢便多用些,慢慢吃,仔细齁着。” 张子尧忍不住捏起第二块,正要放入口中,却动作一顿,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问道:“草民有一事想问……” “只管问。” “若按王爷所说,子湖姑娘只是输在行头,那未免太过于憋屈……” “行头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楼痕似早就料到他不会放弃这个话题,淡然回答。 “此话怎解?” 楼痕放下手中小巧的白玉酒壶,掀起眼皮瞅了身边这少年一眼,只见月色之下,那双黑色的瞳眸也不知是因为求知欲的缘故还是本身生得如此,黑亮得犹如深海中渔民刚从千年蚌中摸出的鲛珠,瞳孔倒映着天上的月,干干净净的,不含一丝虚伪奉承。 楼痕轻笑出声,微微眯起眼意有所指道:“性子也要讨人喜欢呗。” 张子尧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微微一愣后反问道:“什么?” “花场女子若不柔情似水,低语轻莺,性子讨不得人喜欢,自然拿不到那些个达官贵人双手奉上的奇珍异宝,譬如若是本王喜欢,那送那人金山银山又何妨。” “啊?” “千金难买他欢喜。” “……啊?” 楼痕瞥了眼莫名的少年,话锋一转:“子湖的曲儿是唱得好,这么些年却始终被埋没,甚至沦落到要捡雪舞芳菲剩下的衣裳穿,可不就是因为她常年冷着张脸,整个人像个冰块似的……” “可是王爷说了,子湖姑娘的曲儿唱得比雪舞姑娘她们还……” “榆木脑袋。” “……” 楼痕似乎并不觉得他这声轻笑显得过于亲近了。 “子尧果真是老实人,殊不知唱得再好又如何,对于她们来说在宫中皇上寿辰是否第一个开唱或许重要到足够影响她们接下来的下半辈子荣华富贵,但是对于上位之人来说,他们不过是坐在那儿,听了一首曲儿罢了。”楼痕懒洋洋道,“或许还不会认真听,劝劝酒再打趣儿几句,谁会在意那些细微的差别?” 楼痕说到这一顿,又道:“反倒是眼睛无论如何都会放在台上之人身上的,台上站着的人穿着打扮反而比她嗓子来的重要许多……” 张子尧双目放空看着楼痕的唇机械地一张一合,完全不知道他在说啥了,满脑子就飘过几个大字—— 刚刚他叫我什么? 子尧? ……子尧。 子尧Σ(っ°Д °;)っ ??? 第十四章 不明白坐在一起吃个客套饭怎么就能吃得“张先生”变成了“子尧”,张子尧还沉浸在“他是不是叫错了”的困惑中,片刻之后好不容易回过神儿来,便听见楼痕不急不慢缓缓道:“……所以若是那子湖想要在皇上寿辰上当家开嗓,除非是有神迹出现。” “……” “怎么,子尧三番四次提起子湖,”楼痕突然道,“莫不是今日在莲池边对这歌姬一见倾心?” 张子尧用了三秒反应过来楼痕在说什么,第四秒他整张脸“轰”的一下红了个彻底,他猛地从石桌边站起来,对视上楼痕戏谑的双眼方觉失态又着急坐回去,急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摆手:“王爷莫要取笑草民,草民不过是个偏远地方来的乡巴佬,怎敢胡思乱想癞蛤蟆想吃天鹅……” “那你老提她。” “就是觉得她歌儿唱得好。” 张子尧的声音越说越小声,天地良心,他可是对那能做他姐姐的歌姬一点想法都没有,不仅如此他甚至觉得在与子湖对视上的那一刻,他甚至感觉不到她拥有凡人该有的七情六欲…… 同夜色下吟唱《蜉蝣》的她判若两人。 “好了,本王只是同你开个玩笑,怎的便紧张起来了?连癞蛤蟆都出来了……”世上可没有拥有这样灵气的癞蛤蟆。 楼痕微微一笑,将后半句话好好地藏在了肚子里。 接下来楼痕又主动寻了些别的话题同张子尧说起,对方的回答无论怎么想都显得有些傻乎乎的,楼痕却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一般,直到聊到时近子时,夜色渐浓,方才罢了。 站起来差人送张子尧回他那小院儿的同时,楼痕没忘记叫人将方才张子尧多碰过一次的糕点又准备了一份放食盒里交给他。 张子尧拎着那沉甸甸的食盒满脸问号。 楼痕却只是轻轻一笑:“收着,吃不了便放那。” 张子尧懵逼地愣愣道:“草民今晚已大饱口福,王爷实在不必……” “本王想送,便送了。” “……” “高兴么?” 楼痕突然莫名其妙问。 张子尧当真也是莫名其妙得很,然而人家都这么问了,他也确实挺高兴明日早膳有了着落,于是双眼一弯真诚笑道:“哪有不高兴的道理,这样精致的糕点,草民谢过王爷美意。” 楼痕“唔”了声,那张俊美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只是又叮嘱了遍下人仔细送张子尧回去,随即便转身离开了。 …… 张子尧拎着那装满了精致糕点的食盒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回了房间推开门,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见屋里有个欠得要死的声音凉凉道:“哟,片皮鸭回来了。” 张子尧:“……” 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将食盒往桌子上一放,张子尧心里感慨:张子尧啊张子尧,你可当真不要脸,冒名顶替了张子萧画的那小鸡仔的功劳也就罢了,还骗吃骗喝……骗吃骗喝也就罢了,还连吃带拿! 扑上榻子打滚,哀嚎,抓头。 “啊啊啊不要脸!张子尧你臭不要脸!啊啊啊!” 正咆哮捶榻中,忽然便听见身后那熟悉的声音凉飕飕再次以似曾相识的方式响起:“骂得好,觉悟很高,看来也不是完全没得救。” “……” 张子尧停止扑腾,从榻子上爬起来,三步并两步来到内室挂着的那幅画卷下面:“不说话有人能把你当哑巴龙?嗯?就你话多!” “嚷嚷是心虚的表现,小蠢货。” 烛九阴拢着袖子坐在树梢之上,身上那件黑色描金袍子松松垮垮垂落,露出颜色健康的肤色,白日里见到那些似灼伤的红痕已不见,想来是八卦镇邪榻,哪怕是有些年纪的古董,怕也对这老妖孽造成不了什么实际的伤害。 这会儿这条讨人厌的龙正伸长了脖子往张子尧身后望:“本君瞧见你方才带了个食盒进来。” “什么?” “片皮鸭?” “……”张子尧黑着脸说道,“一张破画惦记什么片皮鸭!” 烛九阴也黑下脸:“不是片皮鸭你带回来做什么?” 张子尧踮起脚,伸手戳了戳那画上的贱龙:“王爷给的,我还能摔回他脸上?” “那流氓做什么送糕点给你?” “你才是流氓。”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小心点,他想泡你。” 张子尧倒吸一口凉气:“老子不好龙阳!” “本君也不好,但是不妨碍那个流氓好这口啊,瞧你这细皮嫩肉的。”烛九阴还在自顾自继续道,“你不知道,那些个达官贵人就是这样,大鱼大肉吃腻了就开始琢磨着怎么猎奇,国色天香胸大腰软的姑娘也不要了,就喜欢你们这些个姿色平淡不知道好在哪硬邦邦臭烘烘的……” 烛九阴话语一顿,低下头看着张子尧用警惕的声音问:“你蜡烛拿远点,小心火烛。” 张子尧端着蜡烛,手稳如泰山,问:“谁姿色平淡硬邦邦臭烘烘?” “……收回‘硬邦邦臭烘烘’,”烛九阴干巴巴道,“姿色平淡不承认?还妄想逼迫本君承认你倾国倾城?当真是不要脸,士可杀不可辱,有本事你真的一把火烧了本君的画。” 张子尧面无表情地顺手将那烛台往桌案上一搁道:“你莫成日胡言乱语,王爷只是同我聊得开心了,送我一盒糕点,到了你嘴里反倒成了断袖这等事……” “他今天还摸你手了。” “那是意外。” “看见摸错人了他可也没立刻撒手。” “那是震惊。” “你个记吃不记打的,几块糕点便将你收买了……我看你明儿也不用练画了,干脆就寻个理由在这王府待着也挺好,改日做个王妃什么的……”烛九阴一脸恨铁不成钢。 张子尧就听这疯子龙在那胡言乱语越说越离谱,起先还想反驳他,结果听到后面越听越觉得好像哪里不对,索性闭上嘴等这龙抱怨完,这才问:“九九,你这话听着就像是抱怨丈夫在街上多看了一眼别家姑娘的小媳妇儿。” “你祖父当年因一幅《凤栖梧桐图》名满天下,他孙子也不差啊,因为一只从画里跑走的鸟儿成就一段姻缘做了第一男王妃,也算是另辟蹊径的名满……你说什么?” “我和王爷说话,”张子尧脱了外袍顺手挂上,拍拍里头洁白的里衣头也不抬淡定道,“你不高兴?” 面对突如其来的反杀,烛九阴表示自己有点措手不及。他瞪着画外的少年将脱衣、洗脸、洗手、擦身一系列动作仔细做完,直到一身白衬的他走到桌案前,弯腰凑近了烛火做出个要吹灭蜡烛的姿势,他这才回过神儿来似地问:“你同那王爷说话,同本君有何关系?” 张子尧一愣,抬起头问:“这不是我方才问你的问题么?” 烛九阴说道:“你这问题也忒奇怪,你愿意同谁讲话,与我高兴不高兴何关?” “喔,你一直在攻击我,攻击完了又去攻击王爷,我自然以为你是不高兴了啊。”张子尧鼓起脸,呼地一下吹灭了蜡烛,“不过也算是开玩笑问问,你别当真……哎,你刚才突然不讲话这么久,难不成就是在琢磨这个问题啊?” “……” “九九?我跟你说,今天我又撞见白日里在莲池的那些姑娘里其中一位了,而且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儿,我在她身上闻到了……” “……” “九九?” “……” “九九,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没有!睡你的觉!” “……喔。” 还好房间里这时候已经一片漆黑。 否则烛九阴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被别人看见自己的吃瘪脸而做出杀人灭口的残忍事来。 …… 而张子尧怀揣着“子湖身上为什么会有墨香”这个疑问进入梦乡,正所谓夜长梦多,于是他理所当然地梦见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梦中子湖站在莲池边咿咿呀呀地唱着那曲《蜉蝣》,歌声相比起他前一次听少了一丝丝幽怨,却更加婉转动人,就像是某种鸟儿在枝头的夜啼。张子尧站在她的身后想要上前搭话,这时无故起了一阵风,整池的莲摇曳着发出沙沙轻响,子湖的歌声变得异常飘渺,仿佛从天边传来…… 这时候,在满鼻淡荷香中,张子尧忽然嗅到一股极其浓郁的墨香,他心中一惊猛地抬起头,同时原本背对着她的子湖转过身来—— 正对着他的却是一张布满了翠绿湖蓝羽毛、圆眼尖喙的脸! 那翠鸟的脸连接着人类女子的身子,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违和,此时她目不转睛沉默地盯着张子尧,张子尧活生生被吓出一身冷汗,猛地一个颤抖,终于从这怪异的梦中惊醒过来。 此时,屋外天色渐亮,一缕晨曦从半敞开的窗口洒入,然而屋内却还是有些昏暗。 第十五章 醒来后,张子尧胸口剧烈地起伏久久不得平息,他失神地瞪着天花板,瞪了好一会儿也没能从那邪门的梦境中回过神来,良久转过脑袋看了眼还有些黑黢黢的室内,眼珠子不安地转了一圈,仿佛总是担心从某个黑暗的角落里会跳出个兽首人身的怪物抓他。 “小蠢货?” 黑暗中冷不丁响起疑惑的一声。 张子尧先是犹如惊弓之鸟般被吓得一哆嗦,但是很快他反应过来发出声音的人是谁,他长叹一口气:“你怎知道我醒了?” “人类呼吸就会发出声音,而本君未聋。”烛九阴懒洋洋地说道,“从你醒来那一刻的呼吸频率和方才长达一盏茶的沉默中本君还得出了其他的结论:比如,你做噩梦了。” “……” “梦见什么了?” “……”张子尧沉默片刻,而后言简意赅回答,“鸟。” “什么鸟?” “翠鸟。” “什么?” 烛九阴疑虑当中,张子尧拉了拉被子至下巴,又小心翼翼把手放回了被窝里仿佛这一层被窝就是最完美的辟邪屏障。黑漆漆的屋子让他突然有些后悔昨晚睡前怎么吹熄了蜡烛,转念一想才又想起就算他不吹熄那蜡烛,怕也是燃不了整整一夜。 “……九九。” “啊?” “咱们屋子里还有别人吗?” “你脑子又进哪个湖的水了?还有别人我会开口跟你说话?”烛九阴莫名其妙。 张子尧长吁出一口气,自我纠结了一番后,等屋子里又比他方才醒来前亮了少许,他这才掀开被子坐起来,打着赤脚便扑到窗边猛地一把推开窗。待晨曦和微凉的新鲜空气一同倾泻而入,站在阳光下,他这才整个人踏实下来。 他转过身,回到桌案前,抬起头对视上那条在画卷里张望已久满脸好奇的龙,没头没尾道:“九九,我怀疑那个名叫子湖的歌姬,就是从张子萧的画里跑出来的那只翠鸟。” 烛九阴一愣,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下意识反问道:“你说什么?” “那只翠鸟不是消失了,它是从画卷里跑出来了。” “什么跑出来了,它又不是被关……” 烛九阴话说到一半突然不说了,从他脸上的表情张子尧也猜到他大概已经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如果涉及被“关”这个问题,那么那只翠鸟的遭遇就和这位上古邪神完全一模一样了。 被关在了画卷里。 “张子尧,你之前说的那些个关于你们绘梦匠的黑话,是不是稍微忘记了那么一两个,”烛九阴加重了语气,“重要设定?” 张子尧咬咬下唇,不得不默认了。 前面说过,画活物与画一般物件不同,正所谓世间万物皆有灵,所以要借活物,就比借一般的物品麻烦得多,真的能将活着的动物从画卷里‘借’出来的情况叫做“借真灵”,也就是说但凡在画中出现的,都是活生生的活物,绘梦匠以画纸为媒介,用高超的画技将它们从原本所在的地方暂时借过来释放出来。 就像是张子尧借来了毕方鸟。 借真灵整个步骤从开始到完结可以看作是发生在三个面:第一个面是被借的活物原本存在的世界;第二个面是画纸;而第三个面,是要借真灵的绘梦匠所在的世界。 借真灵是将东西从第一个面以第二个面为媒介拿到第三个面来。 然而之前张子尧其实并没有跟烛九阴说清楚,正因为绘梦匠的借灵过程可以拆开分解成三个面,所以,在“借真灵”之外,有一种更加高超又不道德的技艺,名叫“封灵”:绘梦匠将一切的借灵行为终止于第二个面,不将活物从画卷中释放出来,而是让它们留在画卷当中被永久封存。 就像是将活物们关在了一只笼子里永远囚禁,以此来完成一幅幅“活灵活现”的绘梦师画卷。因为这种手段残忍且违背道德底线,世间拥有“封灵”技巧的画卷极其稀少,一旦被发现,绘梦匠们也会主动试图销毁,以表达对此种行为的不耻。 张子尧就曾经听过旁系家族曾有传人因年少触碰“封灵”技艺而被迫折笔退出绘梦匠一行。 所以其实张子萧并不是无意中“借到了真灵”,他大概是在他那个不成气候就知道钱的爹的怂恿下完成了一次“封灵”,这种事若传出去在绘梦匠一行里可以说对张家的名誉影响可大可小,为了防止伤害被扩展到最大,张子尧才亲自跑一趟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他并没有圣母到真的傻乎乎地给他老哥擦屁股的份儿上。 从说什么“画上的鸟儿不见了”他就感觉到哪里不对路:普通的画哪有画上的东西消失的道理? “你说那翠鸟没被关住跑出来了?” “对。”张子尧掀起眼皮子扫了一眼烛九阴,“你现在才感觉到奇怪也太迟钝了吧,想想同样是绘梦匠画出来的东西,你怎么就被关在画里了,那只鸟却能来去自如……” “果然绘梦匠都不是好东西,譬如你,小小年纪不学好就知道骗人,说什么张子萧那是‘借真灵’……” “是你笨。” “若真如你所说,那只翠鸟是从画里跑了,那本君怎地跑不出来?” “封翠鸟灵的人是张子萧。” “啊?” “封你灵的人是点龙笔一脉祖师爷。” “……” “张子萧和祖师爷,”张子尧伸出右手的小拇指和左手的大拇指,合并靠拢在一起,然后勾了勾,“技术上还是有差别的。” “你少用这种‘你中头彩’的鸟表情同本君讲这番话,是不是讨打?” 张子尧放下了手:“言归正传,其实我也很少听到说‘封灵’失败里面被关着的东西跑出来的事情,大概是‘封灵’本身便被人不齿,行为失败又过于丢人,所以才鲜少有人记载……” “往好了想,也有可能是那些能记载的人死得太快了都没来得及写啊。”烛九阴凉凉道,“你都不知道这些年我做梦都想着等我从画卷里出去第一件事就是去烧了那秃驴的寺,然后踏平你家祖师爷的坟。” “……”张子尧盯着这小气包龙看了一会儿,片刻后面无表情道,“我拦不住你,所以麻烦你要对咱们祖师爷做什么千万别告诉我,省得我还落得个不维护祖先的坏名声。” “真自私啊。” “人性劣根,不许么?”张子尧转过身拿起洗脸巾一边洗漱,一边用极淡定的嗓音道,“言归正传,因为本身忌讳,绘梦匠点龙笔一脉的相关书籍里对于‘封灵’失败的事记载少之又少,加上我本身对这行不感兴趣看的相关书也少……所以封灵失败到底会是什么情况我也不确定,然虽如此,我却还是知道,但凡是经过‘点龙笔’有过借灵相关行为的生物,短期内无论是以什么状态活动,其身上都会带着一股墨香。” “然后呢?” 张子尧洗脸动作一顿:“昨儿个我在子湖身上闻到了墨香。” “兴许人家之前在练字。” “之前她在院子里唱歌,谢谢。” “你的意思是,这只翠鸟不仅从你们绘梦匠手中挣脱,获得自由后还大摇大摆地留在王府,甚至是化作人形……” “是。” 烛九阴不说话了,看上去他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张子尧天真地以为他在琢磨着关于“子湖是翠鸟”这件事的可能性,心想这龙难得靠谱着实感人,便也不再打扰,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坐到一旁就着昨晚拎回来的糕点吃早膳。 等他吃得差不多了,这才听见画卷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以为是烛九阴终于有了答案,他站起来走到画卷下,发现那保持一个姿势坐了大半个早晨的疯子龙终于换了个坐姿,此时此刻,他低下头,一脸严肃外加认真地看着张子尧。 “如何?”张子尧挺期待似地问。 “本君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也是自然。”张子尧不算失望地耸耸肩,我也觉得光凭墨香判断过于草率……” “本君,堂堂钟山之神,烛九阴,上古邪神,心情不好玉帝老儿亦不放在眼里的大牌,结果连一只翠鸟都不如?” “……” “本君他妈不如一只鸟?” “……你琢磨一早上就在琢磨这个?” “我他妈居然不如一只鸟!!” 气得本君都变成“我”了。张子尧看着画卷上那满脸崩溃的“上古邪神”看了一会儿,片刻后,放弃强调“张子萧和祖师爷技术差得有多远”这件事,气不打一处来地点点头面无表情道:“你就是不如一只鸟。” 家里墙上挂着的那位是指望不上了。 张子尧只好自己动身在王府里试图搜寻蛛丝马迹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兜兜转转之间,不免听到些旁的风言风语。 原来那日,王爷同他的对话不知道通过哪个嘴大的下人传了出去,楼痕亲口说的那句“要让子湖上除非是有神迹出现”传遍了整个王府,无论是火房的劈柴伙计还是后院的洗衣丫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议论纷纷的同时,不免拿出来作为奚落子湖姑娘的话柄。 这话传到雪舞和芳菲耳朵里,两位歌姬也是多少既高兴又自得,纷纷将竞争对象锁定在对方身上,彻底无视了这眼瞧着没了希望的子湖。 一时间,整个王府还当真嘲笑子湖成风。 张子尧后来又见过几次子湖,虽然看上去依旧冷清淡漠,但是相比起之前几日里却明显消瘦憔悴许多,想来这些风言风语的嘲弄以及王爷话语中无形的死刑还是让她倍感压力。 虽“除非神迹出现”这话不是张子尧说出来的,但是不知道为何,他也跟着内疚起来。 奈何几次想要上前搭话,最后看着子湖那张脸都胆小地缩了回来,直到二次选拔即将到来的前三天,他才鼓起勇气来到子湖跟前搭讪。 没想到的是对方对于他的歉意似乎有些意外。 坐在莲池旁,那张看上去对任何事都波澜不惊的脸上难得露出诧异的表情,子湖上下打量了一圈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少年,看到他的双眼那一刻便知他的愧疚并非虚伪奉承,于是唇角一软,连带着整个人都随和了一些:“先生不必自责,闲人自会说闲话,若他们乐意,便索性让他们说个痛快。” 子湖的声音很轻。 就同她在唱曲儿时一样婉转动听。 张子尧捏住了衣角:“可是……” “子湖自知性格不够讨喜,身无彩冠霞衣,登不上大雅之堂,本就如此的事实,那些人想要笑话,便随意好了。” 子湖站起来,稍稍抬起手让张子尧看她身上的衣衫,衣衫的料子看上去虽是极好的,颜色也新,然而那款式却不难看出大概是几年前流行的款……想来大概是雪舞或者芳菲之类的顶尖歌姬不要的衣衫又被他们的班主讨来分发给其他的歌姬。 张子尧盯着那袖口上的精致绣花出了神儿。 微风袭来,他鼻尖只闻到了淡淡的莲香以及胭脂淡香,并未有那日嗅到的墨香。 果然是错觉? 片刻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张子尧稍稍欠身道:“姑娘切勿为此烦恼,王爷说了,子湖姑娘还是有机会夺取开唱的机会的。” 子湖笑了笑道:“子湖去哪寻一个神迹降临?” 张子尧道:“心诚则灵。” 言罢,不等子湖再回答,张子尧便转身离开。 第十六章 回到了自己的小院里,仔细关上门,张子尧来到室内桌案旁那张挂在墙上的画下。此时此刻,画中坐在树枝上的高大男人正拢着袖子低着头,脑袋一点一点的,大概是在打瞌睡。 直到张子尧轻轻拽了拽画卷的一角,他才似被惊醒,那双红眼中有抱怨的情绪:“怎的无声无息的,吓死个人么?” “你不是号称仇家千千万,这警觉性你早就死了八百回了。” “本君与华夏神州几乎同岁,你说本君多大年纪了,不尊老爱幼便算了你还不许本君反应迟钝一下?”烛九阴面无表情道,“看你拽着我衣袖那可怜巴巴的模样,所为何事?” “我拽的是画儿怎么又成你衣角了……算了算了,不为这事争执,我只是想问问你,你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人,可曾见过过目难忘的华美衣衫罗裙?” “女人的衣裳不都长一个样么?”烛九阴满脸放空,“就颜色不同。” “……” “不过那些个仙女常常挂在嘴边的倒是有几条,什么西王母的孔雀耀光披肩,七公主的五彩霓裳盏羽,王母娘娘年轻时候的九露浣月衣,嫦娥的飞天皓月纱……你问这个做什么?” 张子尧搓了搓手:“能给我描述一下它们其中的一件长什么样么?细节越详细越好……” 烛九阴意识到这小孩要做什么,顿时瞌睡全醒,垂下眼冷冷道:“你是不是疯了?” “借来用用又不会怎么样,你也说了王母娘娘有件年轻时穿的衣裳……”张子尧说,“就借一会儿,应该不会怎么样吧?我也没听说谁借了件衣裳就……” “会怎么样的人已经死了,没空告诉你这个。”烛九阴说,“趁早打消这念头,凡人的事你别管,你这小蠢货,不仅蠢,还傻。” “……九九。” “别叫本君。” “九九……” “别叫本君。” “九九!” “都说了别叫本君!啊啊你快把本君塞回你张家书房架子上做一个安静的积灰龙吧,求你!” “九九,你别那么暴躁,这种自暴自弃的话都说出来了。” “恰恰是想要为自己苦苦挣扎一条生路才想要回到那书架上,同样是被关在画里,本君选择当一条孤僻自闭的过气邪神,而不是陪你在这朝气蓬勃地作死。” 这条龙被关在画里这些年确实没闲着,至少从目前表现来看,他是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研究关于如何在行动不便的情况下用嘴最大输出对敌人造成精神攻击这项技能之上。 张子尧额角青筋跳了又跳:“出事我一个人担着。” “枪打出头鸟,替你偷了那些女人的衣裳她们可不就先来找本君麻烦?” “为什么?” “本君想当年也是风流倜傥,身后追求者无数,那群老娘们追不着因爱生恨又有什么值得稀奇的?” “……” “你吃饱了撑着,管这鸟闲事。”烛九阴不屑地哼了声。 “你说脏话。” “本君高兴管得着么你?之前是谁信誓旦旦地说怀疑那是翠鸟化作的人在兴风作浪,若真是什么妖精,还需要你替她操心一件衣裳?” “……所以我猜错了?”张子尧愣了愣似乎才想起确有此事,犹豫了一会儿说,“她不是那只翠鸟?” “本君的意思是你用不着替只鸟操心它的衣裳!!” 在某条龙头一次提高声音真正精神崩溃的咆哮声中,张子尧眼睁睁看着那幅挂得好好的画卷突然“啪”的一下卷了起来!接下来任凭他怎么用九牛二虎之力试图去掰开都没有用,良久,他这才反应过来这就是所谓的“闭门谢客”。 这条坏脾气的龙。 冲着画卷做了个鬼脸,张子尧见烛九阴还真的死活不肯松口,只好有了去大街上看看的念头。如果借不来天上的天女神衣,那么看看人间皇亲国戚的穿着打扮并认真记在脑海里也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情。 于是眼瞧着第二次选拔越来越近,张子尧也是忙得两脚不沾地,每天早上爬起来洗把脸匆匆喝一口粥就出门在大街上蹲着,用半吊子绘梦匠对“艺术”的敏锐程度摸清了眼下皇城里的流行趋势,然而看来看去,张子尧也还是没能看到一身他觉得能够入眼的。 好看是好看,但是无论哪一件拎出来想要同雪舞芳菲头上凤冠相提并论,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因为进展不顺,张子尧反而对这事儿越来越上心,早出晚归已成家常便饭。这一日,又是踩着月光从喧闹的街头归来,此时王府大部分主子都已经歇下,就剩下巡逻的卫兵还有些丫头三三两两经过,带着悄声细语。 张子尧打从长廊走过,忽一阵冰凉的夜风吹过,浓郁的夜来花香中他再次嗅到了一丝丝几乎不易察觉的墨香,耳边似又传来嘤嘤鸟啼,他停下脚步下意识往庭院中看去,随即一眼便看见庭院中有人影晃动。 “何人?” 张子尧淡问。 只见那人影稍一停顿,片刻后从假山后走出,待那人越走越近,张子尧便看清了她的长相。只见来人身着一身普通小丫头穿的素衣,头上扎着两个小小发髻,脸有些圆润还长着不起眼的雀斑,眼下来到张子尧面前规规矩矩地伏身问安:“先生。” 声音如同蚊虫一般细小。 张子尧认出她是子湖身边跟着的那个小丫头,看了看她身后:“夜里风凉,你在这做什么?” 说着,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这才注意到她手上拎着个小兜兜,那小兜不起眼,但是里面隐约可见的一抹翠色却吸引了张子尧的注意。 “哪来的翠羽?”张子尧问。 这小丫头下意识地压了压那口袋,随即回答:“白日奴婢见有一群翠鸟曾在这片树林栖息嬉戏,便琢磨着可能有掉落的背羽落下,拾得来,积少成多,交予工匠……” “给子湖做出翠羽冠饰?”张子尧替她将话说完。 她顿了顿,眼一亮,头如捣蒜般用力地点了点。 张子尧微笑起来,心中却多少有些难过,他抬起手拍了拍那小丫头的脑袋,温和道:“这么大的风,怕是有羽毛也被风吹散了,那群翠鸟今日会来兴许明日也会,何不早些歇息明日早早在树下等待?莫要在这吹夜风,着凉了仔细叫你家主子担心。” 那小丫头愣了愣,破天荒地抬起头,与张子尧对视了一眼。 “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丫头笑了起来,看上去有些开心被人问到名字:“奴婢没有名字,我家主子叫我团圆,跟主子姓,苏团圆。” 还是很小声,但是声音却很细,和她那圆滚滚的外貌不太符合。 言罢,也不等张子尧再说话,她小心翼翼地将那装了翠羽的口袋放进袖子里收好,与张子尧告别后匆匆离去。张子尧站在原地看着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后,若有所思片刻,这才收回目光,然而双目之中却难掩黯淡。 方才见那小孩一脸期许,他也没有出声点破,这些天他走访工匠寻找灵感,这才知道些特殊的知识,原来那些使用的翠鸟背羽之所以要从活生生的翠鸟身上拔下使用,是因为唯独这样方可保持羽毛色泽鲜艳明亮,栩栩如生…… 那些从鸟身上掉下来再收集起来制作的饰品,虽经过匠艺加工也极为昂贵,但是也只不过是寻常富贵人家千金玩物,难登大雅之堂。 眼下想到这孩子是在一片诚心地做无用功,张子尧有些同情。 再转念一想,这些天自己忙里忙外,可不也是做的无用功,顿时也开始心疼自己,更觉得疲惫不堪。 叹息一句“自讨苦吃”,这才苦笑摇头,径自往回走去。 如此插曲,倒让他将方才嗅到的墨香忘却脑后。 对于张子尧成日瞎忙,某条挂在墙上的龙没了啰嗦的对象闲得快要发疯,于是当张子尧推门而入,脚刚迈过门槛便听见里屋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女人了,为她甘愿赴汤蹈火?小小年纪不学好……” “九九,”张子尧疲惫地打断了烛九阴的碎碎念,“我今天很累,你有什么事明天再和我说。” 他来到脸盆前,捞起袖子也不顾那水盆里的水早已冰凉,随手抹了两把脸,袖口湿漉漉的,又随手抓过一块桌子上已经放凉的糕点咬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没骨头似地倒回床上。 烛九阴在听见少年疲倦的声音后先是安静了一会儿,随后几乎是不着痕迹地动了动,将脑袋转向床所在的方向。只见此时此刻躺在床上的少年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怎么的,他闭着眼,眼底有明显的青色,说明最近他缺乏休息。此时那湿润的睫毛伴随着匀长的呼吸微微颤抖着,这让他整个人看上去特别乖巧安静。 手上还拿着半块没吃完的糕点。 他看上去还真是累坏了。 烛九阴想了想,心想多管闲事到这个境界也是不太容易,索性也打了个呵欠找个枝头蹲着睡觉去了。 几分钟后。 屋内画卷那传来一声嘟囔—— “不对啊,为了个女人,你胆敢这样同本君说话?放肆!刁——” 床边传来轻微鼾声。 画中人碎碎念的声音戛然而止。 良久。 “……算了。本君真龙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记小人过,哼。” 第十七章 第二天早上烛九阴是被人走来走去和说话的声音弄醒的,意识到房间有人,他不便动弹,只是保持着坐在枝头的姿态掀起眼睑瞥了一眼,随即惊讶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这小小的屋子里挤满了人,可谓是热闹非凡。门前站着几个丫头低着头,一人手里端着铜盆,第二人端的托盘上放着粥,第三人的托盘上放着几碟精致的小菜,第四人的则为一碗棕色汤汁。 烛九阴心中疑虑片刻,眼珠子转动,下意识往某个方向看去,随即便一眼看见那床头也是里三层外三层地站满了人,那个楼痕也在,这会儿正弯着腰同床上的人说话…… 他怎么这么闲? 不早朝?不处理公文?不习武强身? 这国家迟早要完。 烛九阴撇撇嘴,在心中万分不屑。此时,余光闪烁又瞥见一个大夫模样的老头从楼痕身后走出,坐在床边,正给床上披着外套的黑发少年把脉。 烛九阴这才好好打量了一会儿众人忙碌的中心主角,昨晚明明好好的人,这会儿皮肤白如纸,蔫了吧唧的,倒是成了病猫。 门口那小丫头手里端着的汤药是给谁的自然不言而喻。 烛九阴注意听了下,按照大夫的意思大概是张子尧这两天没好好注意休息,昨儿个又吹了风,感染了风寒,晚上睡觉又不盖被子,风寒加重,再加上不好好吃饭…… 诸如此类。 巴拉巴拉。 烛九阴听得眼皮子一阵狂跳,等那些个大夫啊丫头啊走光了,楼痕又交代了几句让张子尧好好养身子的废话,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等人走光了,屋子里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烛九阴有些不自在地抬起手挠挠肚子,想说点什么,话到了嘴边却成了:“大清早的,招那么多人进屋还不跟我提前打招呼你是想害本君出丑么?” 床铺那边安静了一会儿,当烛九阴几乎以为自己要等不到一个回答时,他这才听见张子尧缓缓地说道:“抱歉。” 少年低下头挠挠脸,看上去好像还真的觉得烛九阴骂得很在理一般……烛九阴无语凝噎,同时觉得屁股底下的树枝莫名其妙长了倒刺一般硌得慌,他挪动屁股换了个坐姿,没话找话:“你脸上怎么了?” “怎么了?”张子尧抬起手摸摸自己的脸。 那跟着烛九阴重复问题的模样特别可爱,一定是错觉。烛九阴眼皮子跳了跳,笼着袖子拧开脸:“墨迹,墨迹。” 张子尧愣了愣,反应过来烛九阴说他脸上有墨迹,下床来到铜镜前照照,又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手,这才发现手上确实有未洗干净的墨痕。 哪来的? 张子尧仔细回想了下,昨天他倒是没碰画笔……难道是在书墨坊问东问西时不小心碰着砚台了? 正当他困惑不已,身后又传来烛九阴特别操心的提醒:“穿鞋,穿鞋,呀,病了还赤脚……” “地上不凉。” “地气阴寒,狗屁不凉,穿鞋,你死了我白陪你遭那么多罪了。” 张子尧又被糊了一脸粗话,却不反驳,乖乖“喔”了声跳回床边穿上鞋,还扯过衣衫披到自己肩上,转过头笑着对烛九阴说道:“这下好了么?” “……”见那张病怏怏的脸上暖洋洋的笑,烛九阴就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坐立不安的感觉又来了,画中男人英俊的脸上嚣张一扫而光,闷闷道,“小蠢货,你到底怎么回事?” “哈?” “萍水相逢,”烛九阴说,“你那么在意那个子湖死活,为她那叫个鞠躬尽瘁,别真的是……” “那夜听了子湖的歌声,我发现她的歌声明明胜过雪舞芳菲,偏偏因没有华丽衣衫配饰,被人硬生生压过一头,替她不值。” “本君不记得你是这样的正义之人。” “后来忍不住同王爷多八卦了两句,没想到谈话的内容传了出去,眼下第二次选拔还未开始,子湖已经被纷飞的谣言压过一头,我感觉对她不住……” “……所以才来问我能不能偷王母的衣裳穿?” “嗯。” “你这讲八卦的代价有点贵,答应本君,下次别嘴碎了,这次是衣裳,下次怕你要跟嫦娥借月亮。” “……喔。” 一人一龙话题暂告一段落,生了病的张子尧蔫了吧唧的不仅安静还特别乖巧,这让烛九阴有一种再奚落下去就是在欺负小孩的错觉……闭上嘴考虑再三,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突然没头没脑道:“昨晚没及时发现你病倒也是本君对不住你。” 张子尧抬起头:“啊?” 一句“同你有什么关系”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看见画中的人突然抬起了右手,宽大的黑袍滑落至他手腕,露出一小截结实的手臂,顺着那手臂向上,只见在他修长的指尖出现一团晕染开的浓墨,烛九阴手腕一转,浓墨散开,下一秒一只精致的狼毫笔出现在他手中。 张子尧微微瞪大眼。 烛九阴挑起眼角瞥他一眼,似很满意他这样的反应,同时左手一撩,一个长长的空白画卷出现在他手中。 “王母娘娘的外袍仙器又唤九露浣月衣,采集月光精华,由千年冰蚕丝所制——” 烛九阴右手一挥,在左手摊开的画卷上勾勒出一条飘渺的墨线。 张子尧反应过来,惊喜叫道:“九九!” “闭嘴。”男人轻哼一声,头也不抬地继续道,“九露浣月衣其状轻如羽质,冰凉贴肤,此乃‘九露’,寻常水火利刃不可轻易损伤也。曾经把孙猴子的双眼炖出火眼金睛的太上老君药炉也奈何它不得,实乃……” “你们为啥把这么好的东西放药炉里烧?” “就是比喻,要个响亮头衔,你闭嘴不闭嘴?” “喔。” “实乃居家旅行宴会亮相之大器。又因其本沐浴月光而生,夜晚时此衣犹如打碎的月光倾洒于羽衣之上,星光银河,美轮美奂,又为‘浣月’,九露浣月衣因此得名。” 烛九阴言罢,手停顿下来,欣赏了下自己的作品后,轻轻一甩袖袍,将那画卷掉转过来,同时转开自己的脸作傲慢状道:“拿去,照着画罢,就当本君未照顾好你的赔礼了。” “九九你就是太客气了……” 张子尧一脸期待地凑上去,然后在距离那画卷约三指处停下,脸上的惊喜凝固,他微微眯起眼,又凑近仔细看了看—— “如何?”烛九阴问。 张子尧大惊:“这不是七仙女的飞天羽衣吗?” 烛九阴也惊了,将画卷转回来自己打量:“如何像?你见过飞天羽衣?” 张子尧摆摆手:“不是啊,民间小本里说了,那董相公头一次见飞天羽衣,就以为是一块寻常尿布,给自家孩子裹屁股上了,没想到那孩子居然就腾空飞了起来,后来……噗!” 话还没说完,自己先哈哈哈哈乐弯了腰。 烛九阴越听越觉得哪里不对,最后反应过来这是张子尧在嘲笑他画的九露浣月衣像尿布,顿时脸如锅底般黑,奈何此时在他脚下,黑发少年扶着桌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什么啊这!哈哈哈哈哈你这破水平凭什么嘲笑我画的翠鸟像片皮鸭,当真没有脸皮!” “……” 在张子尧愉快的笑声中,烛九阴阴沉着脸一挥手,那画卷立刻“嘶拉”一声碎成千万片飘散于风中。 “哎呀,别撕呀。”张子尧见他真的生气了,连忙停止了笑,凑上来用手指戳戳画中男人的脚,“虽然画得不怎么样,但还是可以留下来做个参考的……” 烛九阴晃了晃腿躲开他的手:“九露浣月衣长得本就平淡无奇!说它是尿布有何不可!你这是没见过世面只管嘲笑本君……” “像不像尿布,借来便知。” 张子尧笑眯眯地铺开了画卷,开始研墨。 烛九阴闭上嘴,万分不爽地垂下眼看着又站在桌前的少年,见他肩膀瘦弱想来想去最后道:“借不来便算了,好歹是仙器,你也莫要逞强……不过是说了几句八卦,用不着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 “画一会儿画,倒是死不了的。” “那是。”烛九阴不爽道,“你死不死同本君何干?” “知道你关心我。”张子尧笑得眼成了一道月牙,他轻轻解下腰间那支精致的笔,沾墨立于纸上,当一点墨晕染开来,他笑容微敛,“九九,开始吧。” “……九露浣月纱,形如流水,薄如蝉翼,质地轻软,墨太浓,线条太硬,不对,重来。” 于是。 一盏茶时间过去了。 两盏茶时间过去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当太阳逐渐落入天与地的渐近线,整个天边滚滚的云朵被烧成了一种好看的深红。少年始终保持着白日站在桌边的姿势未动,唯独不同的是此时堆积在他脚边的废弃画纸已经数都数不清了,他整个人几乎都要被淹没在那些画纸里。 在他身后墙上挂着的画卷里,高大的男人双手拢着袖子,脑袋一点一点地打起了瞌睡,整个房间里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一般,唯独能听见画笔与宣纸摩擦时发出的“沙沙”清响。 整整三个时辰过去了,本就病了的少年一动不动地站在桌案前,此时他看上去没有一丝疲倦,黑色的瞳眸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那张画纸——画纸之上,浓淡有致的墨线勾勒出一件仿佛飘在云端的纱衣,纱衣下摆层层叠叠倾洒开来,领口有一枚别致的弯月装饰,腰间束带松松扎起,束带上纹着上古符文…… 少年微微蹙眉,笔在最后悬停。 “九九?” 他用低低的声音唤身后画中人的名字,那打着瞌睡的人醒来了,懒洋洋睁开眼打了个呵欠,用带着睡意的嗓音说:“束带末端两点红,为祝融祝福,你尚且去寻些朱砂……嘶,不疼啊?” 烛九阴瞌睡醒了些,蹙眉看着桌案前的少年扎破自己的手指,将鲜血滴入干净的小碟中,又与淡墨调和,变成了一种奇怪的红,那红染上宣纸丝毫不显突兀,反而像是那深浅线条交错后,就该拥有的那么一种颜色似的。 烛九阴眨眨眼,心中有些震惊,眼下摆在桌案的画纸上,分分钟勾勒出了他记忆中九露浣月衣的九分真容,特别是绶带上两抹颜色特殊的红和领口唯一的弯月装饰……烛九阴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张子尧,忍不住怀疑先前他那些个拙劣的画技到底是装蒜呢,还是真的偶尔才会有此样的爆发。 “九九?” “嗯。” “画得像吗?” “嗯。” “可是取不出来,”张子尧垂下眼,绕着桌案转了一圈,“差在哪儿了呢?” “怎的,又失败了么?都告诉你那衣服是上古仙器,若想取来实在是……” 烛九阴话语突然一顿,若有所思地往窗外看去,张子尧好奇地随他看,随即发现窗外此时太阳正巧沉入地平线消失于天际,夜幕降临,月亮从云端后露出半张脸来。 当月光从窗口倾泻而入照在桌案上,那银色的光芒却像是被什么物件收藏聚拢起来似的越来越亮,到最后光芒刺眼得张子尧不得不抬起手遮住眼! 此时云清云动,未点燃烛光的屋内被月光盈满,屋外院内池塘里的鱼儿纷纷冒出水面吹着泡泡顶碎一池圆月。 一阵狂风吹过。 从小屋内射出的光芒逐渐从外而内收敛黯淡,很快的,那小小的厢房内恢复了平静,甚至没人知道里面究竟发生过什么。 第十八章 九露浣月衣 又过了四日,眼瞧着第二次选拔万岁爷寿辰开场歌姬的日子到来。 这日太阳将要落山,本是一天日落而息的时间,瑞王府里却显得热闹非凡起来——下人们打水送衣采摘沾着露水的新鲜花瓣送入主子房中,各个贴身的丫头们也争先恐后地钻进了小厨房亲手给主子准备清淡可口的晚膳,歌姬们也是早早回了房间梳洗打扮,沐浴梳头,然后穿上最贵重华美的一身行头,准备等待片刻后的月下献唱。 稍后,月上枝头。 王府的灯笼点上了烛火,沉寂的王府顿时有了夜晚专有的活力,整个前院院落被皎洁的月光笼罩在银霜之下,美酒和精致的点心于桌前细细摆开,瑞王楼痕在桌后坐稳,与邀来赏月顺便同做评审的官场好友把酒言欢,好不畅快。 欢声笑语通过层层院落传出很远。 雪舞穿戴整齐,坐在铜镜前细细打量,远远听见大人们的笑声传入屋子里来,脸上的神情不由一变,原本因为梳洗装扮略疲倦而柔软的腰肢微微挺直——今日她一件大红滚金牡丹绣袍,下摆侧面开叉至大腿根部,配以唇间同色朱蔻以及眉心精致描花,整个人犹如一朵于夜色中盛开的牡丹,美艳至极。 若还有什么人觉得这样庸俗单调,那她头顶的那一冠金丝翠羽冠则彻底让挑剔的人无话可说,栩栩如生的翠色将那一身的红映衬得恰到好处的同时头饰本身也没失了风采,若放寻常人怕也是不敢做这样大胆的色彩搭配。 此时她抬起手,轻扶头上翠羽冠饰,饰品的尖端处两枚小巧精致的金铃发出悦耳的声响,镜中佳人抿唇一笑,似极为满意今日装扮。 “姑娘今晚真美。”雪舞身边的小丫头道,“离开席还有一会儿的时间,姑娘可是渴了或者饿了,用些什么填填肚子?” “一会儿还要唱曲,仔细油腥弄坏了精神气,”雪舞道,“你让人弄盘干烤的白果来,洒上些盐便可。” 那小丫头应了,转头出去了,留下雪舞一人在屋内调整发饰,指尖至那翠羽发冠上扫过,留下一道稍深的痕迹,又在轻轻拨弄后,痕迹消失了。雪舞满意地吐出一口气,左看右看,就在这时,只听见屋外传来一阵骚动。 她稍稍一愣,站起身,走到屋外,一眼便看见方才出去为她取食的丫头站在屋外,跟人争执不下。 “我家小姐要吃烤白果,你怎不知让让?厨房里食材那么多,你就非得要这个,不就是在跟咱们过不去?” “不是,不是,可是我的甜汤炖了一半,本就选好了这么些个白果……” 结结巴巴的是个矮小的丫头,雪舞只瞥了一眼,就认出是前些日子子湖在外头捡回来的那个苏团圆,本就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小丫头不太喜爱,这会儿她眼角一跳,迈出门槛:“怎么了这是?” “姑娘您来得正巧,倒是教训教训这不知深浅的小孩,方才奴婢到厨房去正巧看见案上有清洗收拾干净的白果,琢磨着姑娘一会儿赶着上宴会正巧拿来用,结果刚烤好这丫头便来找事,非说这白果是她的要用来炖甜汤……”雪舞的丫头厉害,说起话来嘴不停,不过手里头的托盘上倒是好好地护着一盘烤好的白果,末了没忘记白苏团圆一眼,“还眼巴巴地跟着来了非要回去不可,什么人呐?真是!” 苏团圆憋红了脸,一双眼睛水滴滴的,脸也嘟了起来:“不是的,这白果明明就是我洗好了放在那儿……说到饿肚子,我家子湖姑娘不也是饿着肚子在等团圆炖甜汤端去……” 子湖子湖。 雪舞听见这名字便心中厌烦,想也不想夺过丫头手中托盘,随手往苏团圆那一甩:“大好的日子别丧着脸讨晦气,想要便拿去,一盘白果弄得多委屈似的。” 托盘哐地掉地,装着白果的瓷盘打在苏团圆的额角发出一声闷响,白果飞溅之间白瓷盘也摔得粉碎,苏团圆像是受惊了的鸟儿似的“呀”了声,猛地往后跳去! “雪舞,你这脾气莫不是发给我瞧的?”一个冷漠的声音在苏团圆身后响起。 雪舞一愣抬起头,远远便见一身素衣只是妆容完毕的子湖站在走廊中,见众人目光汇集到自己身上,她拢袖缓步而来,不着痕迹地挡在自家小丫头身前,不卑不亢与雪舞对视。 雪舞先是被那冰冷的目光看得发悚,猛地噎了下,片刻反应过来后,心中对子湖的厌烦更盛,表面上却笑着说:“哪里有,姐姐这说的什么话,只不过是两个下贱丫头起了争执,还用不着上升到破坏咱们姐妹感情的份儿……” 雪舞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此时,子湖已经转过身背对着她,稍稍弯下腰伸手撩起苏团圆的额角发鬓,仔细打量见只是红了未有外伤,这才淡淡地问:“疼么?” 小丫头的脸红得仿佛能滴下血来,她狠狠地咬住本就偏红的下半唇,狠狠摇摇头,舌头就像被猫咬了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轻轻碰下,能怎么着啊,难不成还要我跟一个丫头赔礼道歉?” 雪舞蹙眉,似有些埋怨子湖小题大作搞得自己下不来台……子湖闻言,似听见什么极为荒唐的话,转过身正欲再发难,这时—— “哟,这是怎么了呀?” 戏谑之声从子湖身后响起。 站在庭院中的两人似有所感,同时转过头,随即一眼看见了不远处同样盛装打扮、一身黑金、头戴翠冠缓步而来的芳菲,三人远远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打探,却不点破,只是遥遥相视一笑。 “雪舞今晚当真美艳。”芳菲率先开口。 “姐姐也是不差,这身黑色昙袍看来价值不菲,这工艺妹妹倒是见都没见过。”雪舞凑上去,状似亲密地挽住芳菲的手,“这选拔还未开始,总觉得已经被姐姐占去了先机,今晚怕是要做一回陪衬,羡慕姐姐拔得头筹,来日皇城之中一展歌喉……” “妹妹这又是说的哪里话。”芳菲咯咯笑,双眼微微眯起,“今晚结果如何还尚且未知,这样的话倒是让我好生紧张,别说还有妹妹这样一等一的皇城名姬在,就是子湖……” 芳菲故意停下了,瞥了旁边的子湖一眼,后者倒是一脸淡然。 雪舞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可算找到了出一口气的机会,连忙就地搭台与芳菲有来有回笑道:“子湖姐姐是唱得不错。” “虽年纪大了些,保养的却还是极好的。”芳菲笑着说,就好像她并没有在刻意说一些糟糕的话似的,“听说是年轻时候脾气不大好,唱了许久也没被赠予什么能撑得起如今场面的物件,当歌姬十来年,一顶像样的翠冠也没有,呀,妹妹这样说子湖姐姐可别不高兴……今儿是大日子,姐姐这样穿着也是不妥吧?” “芳菲姐姐说笑了,兴许子湖姐姐只是不喜欢这些艳俗物,与世无争。”雪舞笑着接腔。 子湖冷眼瞧着两人冷嘲热讽笑得开心,垂下眼,目光不咸不淡地将两人身上的华服扫过,眼中有稍纵即逝的不屑,片刻后她微微一笑:“自然不能如此登台,只是今日刚得到贵人馈赠,衣裳正要换上,时辰不早,子湖先回房收拾妥当,两位妹妹尊请自便。” 言罢,瞥了一眼缩在一旁的小丫头,后者应了一声,眼巴巴地跟在子湖屁股后面逃离现场。 待子湖离开,雪舞、芳菲二人沉默片刻,良久,芳菲看着那离去的孤傲背影冷笑一声:“贵人馈赠?” “打肿脸充胖子吧,我倒是想看看她一会儿拿得出什么好东西来,与世无争的子湖?” “与世无争?那她到底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 芳菲压低了声音,两人转身往宴会所在的庭院缓步而去,稍后步入庭院,两位盛装大美人并肩而行自然赚足了眼球,就连瑞王身边那些个官员也停下了交谈,转头看向这边。雪舞、芳菲自然是面有得色,却因早就习惯了沐浴在如此倾慕的目光下,倒是淡定自若,不卑不亢地向着这个大院的主人瑞王问安行礼后,款款入席。 两位佳人入席,整个晚宴气氛又变得比方才更热闹了一些,觥筹交错之间没有人注意到不起眼的角落里坐着一名不起眼的少年。那几乎算是末等的席位,差点要隐入园中大树所投下的阴影中,桌上摆满了精致佳肴与美酒一壶。此时远离笙箫的少年盘膝而坐,左边腰间挂着一支极为精致的鎏金描纹笔,还有一个简体的竹筒,当他伸手去拿桌案上放着的红色液体时,那笔碰到竹筒发出清脆的响。 少年抿了口酒,被辣得伸出舌尖,良久又似乎极为回味那酒中的香甜,忍不住又凑近了酒杯,细细嗅了嗅。 “这是北方的樱桃酒啊,南方因为无法种植这样的植物,所以总是喝不到,”张子尧说着,又像是小狗似地伸出舌尖舔了舔那酒,“可惜九九你尝不到。” 周围空无一人,乍一看,还以为少年是在自言自语。 然而片刻后,从他腰间的竹筒里居然传来一个淡定低沉的成年男音:“想当年瑶池晚宴的蟠桃酿酒,一杯要清修十年,如此珍贵的东西那也是任本君凉白开般敞开了喝,本君吃饱了撑的稀罕你这一口哄小孩喝的樱桃酒。” 张子尧被奚落,却也不生气,一边好脾气地笑眯眯说着“好汉不提当年勇”,一边将视线越过杯沿,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地看着宴会正中央。 此时雪舞已离席来到舞台之上,往那一站,艳压群芳,满园花朵黯然失色,火红的衣、翠色的冠让人舍不得挪开自己的眼睛。 张子尧吞咽一口唾液,下意识去摸腰间的竹筒。 那竹筒轻轻颤动两下,传来冷静的质问:“你摸哪儿呢?” “哦抱歉。”张子尧缩回手,“九九,今晚的雪舞、芳菲当真漂亮。” “就那样吧。”竹筒里的龙似乎有些失望这小孩还真把自己的手缩了回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是比第一次见好看些,这女人啊打扮起来真的是拼了命的较真,就像她们就是为了臭美而活的……樱桃酒拿来本君尝尝。” 不算最后一句话的话,完全是义正词严的模样。 俨然忘记了当初挂在墙上上蹿下跳嚷嚷着要跟进王府看美人的是哪条龙。 张子尧不揭穿他,嘟囔了:“一幅画儿,喝什么酒?” “你摸了本君,本君是随便让人摸的?” 张子尧不理他,只是单手支着自己的下巴,耳边是悠扬的乐曲声以及雪舞咿咿呀呀的唱嗓,唱的是儿女情长,唱的是国家山河壮丽,倒是也够喜庆应景,只可惜张子尧一句没听进去,满脑子想的、担忧的都是另外一件事。 “九九,你说……” “九露浣月衣乃仙器,岂非凡物可比,你多虑了,今晚子湖要输,也不输在行头上。”烛九阴似早就知道张子尧在担忧什么。 张子尧稍稍直起身子,似乎有些惊讶为什么烛九阴居然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然而还没等他发问,这边雪舞一曲毕了,主人席那边掌声阵阵,又有管家吆喝着让这姑娘上前听赏,好一阵热闹后,只听见前院不知为何突然安静了下来。 张子尧手中酒杯一晃,一滴鲜红的樱桃酒飞溅而出滴落在他腰间的竹筒上。 张子尧抬起头,于是便看见在庭院入口处,子湖缓步而入。 精致的妆容并不浓艳,映衬着她本就有些清冷的五官,一席及腰黑发自然垂落,头上简单地绾了个髻,配上一只造型古朴的木簪,这样朴素的发型原本不适合出现在如此重要的场合,然而,奈何却十分搭配此时此刻她身上所着白衣。 在场的众人无一不为子湖身上的衣袍所惊,如流沙般轻盈飘逸,只是寻常走动便如同灌满了风般向后飘起;不知究竟为何质地的衣服只是单纯的素色,却仿佛又倒映着月光将月晕披洒在身,腰间简单系上的束带末端两点红成为了唯一的夺目之色,如一滴鲜血打散于天边挂着的月盘之上;再往上,领口处宝石所凿月形装饰坠于胸口,月光之下泛着通透冰冷的光,一眼便知价值连城。 当真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在雪舞、芳菲甚至是瑞王爷等人或惊愕或嫉妒的目光中,身披九露浣月衣的子湖款款来到主坐席前,微一伏身问安,竟真显露出前所未有风华绝代惊艳之色。 第十九章 哪来的绝色佳人? 众人稍静片刻,目光莫不放在子湖身上微微出神。 哪怕是在座常见世间珍稀名贵之物的皇族或达官贵人,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头一遭见到如此美妙的衣衫,虽无贵重装饰,却让人毫不怀疑,就算是拿皇后的凤袍一同比较,眼前这件素色榴裙怕也毫不逊色! “子湖?”瑞王在最初的惊讶后很快恢复了平静,一双漂亮的凤眸微微勾起,眼含笑意道,“好漂亮的衣裳,人都道歌姬子湖无欲无求,向来对那些金银锦袍不多看一眼,今日却是掏出了这样一件压箱底的宝贝来,如此比较,寻常的衣冠华服倒是果真都成了一堆俗物了。”楼痕的一席话也不知真心夸赞的成分究竟占了多少,只是席位上的其他大人们纷纷点头称是,议论纷纷,均是感叹眼前子湖身上单衣似非凡物,颇有灵性。 这厢子湖听了瑞王爷的夸赞,面无得色,只是中规中矩又一伏身称是,同时身上纱衣随风而动笼着淡淡皎月之辉,真如民间画本中仙子即将腾云而去一般,叫人挪不开眼。 站在她身后的雪舞和芳菲本精致浓艳的妆容与这一对比,还真的就成了“世俗凡物”,就像是大鱼大肉吃着觉得可口,吃多了突然端上来一盘翠绿的蔬菜反倒让人觉得之前吃的鱼肉落于俗套一般,雪舞领了赏这时候却没人再注意到她,只得强颜欢笑地归席,于芳菲身边并肩坐下,两人对视一眼,发现对方脸上的神情都不是太好看。 子湖果真得了什么贵人的馈赠,去哪儿弄了这么一套神仙才能穿的衣裳? 这样一来,虽然配饰还是朴素得上不了台面,但是短期内要从民间作坊里寻得一件能同这灵动的衣裳相比拟的,怕是散尽家财都寻不来。 “那衣衫仿佛沐浴在月辉之中,我倒是不信有什么布料能有这效果,我看她别是使了什么偏方,抹了荧粉在衣服上?” “整件衣服都有光晕,且时间那么长了光效不减,怕没那么简单。”芳菲凑近雪舞压低了声音,“再加上那料子轻薄如纸几乎无风自动,这子湖,莫非是真得了神仙的帮助,求得仙女羽衣不成?” 雪舞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听芳菲半分不像玩笑地如此猜测,心中多少有些不屑,瞥了她一眼,反倒是没有再搭腔,稍稍收敛了心神,一本正经地盯着站在庭院中央之人。 此时,只见子湖于众目之下亭亭玉立,纤细白嫩的手指抬起,又轻轻一甩,衣袍扑簌之间,优雅的乐声响起! 不唱国家,不唱帝王,亦不唱男女情爱,依旧还是那一曲《蜉蝣》。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身形曼妙的年轻女子踩着乐点缓缓旋转,伴随着那鼓萧之音越来越快,她的旋转动作也跟着越来越大,轻盈的纱仿佛将她笼罩在层层烟雾之中,姣好的面容若隐若现,每一个回眸,每一个闪烁的眼神,都叫人挪不开眼!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 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 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女音时高时低,却字字清晰地传入在场人们的耳中,歌声将歌唱者的无奈与嘲弄完美诠释,仿佛在嘲弄世间人只懂朝生暮死贪图眼前享乐,却不知生命到终点时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可悲…… 子湖的嗓音低沉安静,拥有着让躁动之心静下来的神奇本事。顷刻,在场宾客无一不自觉地沉浸在歌声之中,先前脸上的轻松与笑容微微收敛,更有甚者因已上年纪,也不知是回忆起了年轻时代的轻狂还是思及年至垂暮,居然当真眼角带上了晶莹的泪花! 让人心静,传神,细细品味歌曲中要表达的感情,非寻常歌颂者可达成,由此可见子湖歌唱本事过硬! 而此时,更叫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伴随着宴席中央的女子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她身上的绣袍光芒大盛,忽然不知道打哪儿吹来了一阵风,呼呼地吹迷了众人的眼睛! “哪来的风?” “奇怪!” “啊,你闻到什么味儿了么?” 在众人议论纷纷之时,没人注意到此时坐在角落宾客席上,一名少年脸色大变,蹭地一下打从桌边站起,似乎像是寻找什么似地四处张望。 墨香! 这一次,哪怕是那浓郁的夜来花香也无法遮掩的墨香伴随着这股妖风吹入,张子尧心中大骇,背部一阵阵地冒着凉气,正当他将狐疑的目光投向子湖,这时候只见她突然停下旋转,双袖一震!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歌姬的声音突然拔高,与此同时空气之中突然传来无数夜莺鸣啼,那夜莺的声音与人类的歌唱声逐渐融为一体,众人震惊放眼望去,只见在子湖微微张开的双臂之后的高树枝头上,居然不知何时站满了数百只鸟雀齐鸣,好不壮观! 再等子湖又一个旋转,那些鸟雀羽翅扑簌,一哄而散,铺天盖地地在庭院上空盘旋一周,继而消失在天际。 一曲终了,子湖立于原地,气息稍显不匀,一双眼却恭顺地垂下对主席上的高贵之人行礼,同时淡淡道:“子湖献丑了。” 楼痕坐在原位,不夸赞也不让她起身,只是用探究玩味的目光看着她,同时在他身边的其他大人反倒是率先按耐不住地讨论起来—— “这是什么?” “妖法?这是使了妖法!” “胡说,世间哪有不害人的妖法,你这不是好端端坐在这儿吗!” 众人争论不休之间,张子尧的目光已经飞快地在在场众人身上扫了一遍,正当毫无头绪,忽然听见腰间竹筒传来凉嗖嗖的一声:“还往哪瞧,当真瞎子,你要找的东西可不就站在西北边屋檐之下?” 张子尧心中一震,立刻往烛九阴所说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看见在西北方一个不起眼的屋檐阴影之下独自站立着一个矮小的翠色衣衫身影,此时此刻,一扫平日里懦弱怕事的模样,正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鸟雀飞走的方向—— 天空中一只鸟雀盘旋而下,脱离队伍,落在她的肩头,亲密地啄了下她的脸颊。 与此同时,仿佛感觉到了张子尧的目光,立于屋檐下的小女孩抬起头迎向张子尧所在方向,这让张子尧彻底看清了对方的长相—— 依旧是记忆中零星散落在肉乎乎脸上的雀斑,只是那双圆溜溜的小眼却变成了诡异的红眸,除此之外,还有她本应该不染一色的下唇,也仿佛沾染上了一种色彩绚丽的橘红。 翠色背羽,鸟喙下喙为橘红,此乃雌性翠鸟最大的特征。 此人正是子湖身边的小丫头,苏团圆。 与张子尧相视片刻,她随即微笑起来,抬起手压在自己的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片刻后,那双红瞳恢复寻常的黑,下唇橘色退去,抬起胖手驱赶走肩上的鸟雀,她又变回了那个平淡无奇、正常人绝不会多看一眼的寻常婢女。 第二十章 缘起之时 八个月前。 正是这一年的初冬,从昨日起京城的天便是灰蒙蒙的,云层很厚,整日都不见阳光,空气里还有着湿润的水汽。 有识得天气的老人早晨起来的时候便一直说要下雪了下雪了,果不其然,晌午刚过,人们尚未将热好的午膳端上桌,外头倒是热热闹闹地落下了今年第一场新雪。 雪下得很密集,不一会儿街道上的泥尘便被覆盖上了一层细腻的白,偶尔有行人匆匆路过则落下一个不深不浅的脚印儿,卷起轻薄雪尘一阵。原本还热闹的京城第一戏楼外的街道不一会儿便萧条了,反倒是楼里热闹了起来,看来是人们受不住冻,纷纷进了来要一壶暖肚子的温酒再配上茴豆,顺便听个小曲儿算是打发了这无聊的一日。 这会儿,前台新歌姬刚开了嗓,楼内歌舞声起,好不热闹。 而主楼之后歌姬们的住处,下人们也纷纷走出来叽叽喳喳地感叹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初雪,这样欢喜的热闹里,倒是把冬雀阁衬得更加安静了。 “子湖姑娘,外头下雪了。” 用肩膀顶开冬雀阁的门,送午膳进来的春桃亦是喜上眉梢,到底是十一二岁正爱玩的年纪,眼前的小丫头虽人站在屋里头,心恐怕早就飞到窗外去了。此时,只见她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食盒放下,又用期待的目光看了看内屋,仿佛巴不得里头的人快些出来好好用膳,让她毕了差事出去玩耍。 在她期待的目光下,屋内安静了一会儿,良久,才有一个声音懒洋洋地“嗯”了一声,一名身材纤细、长发及腰的女子撩起帘子从里屋走出——十多二十岁的大好年纪,却不像是其他妙龄女子那般喜爱艳色,她身上只着一件极素的里衫,头发也是敷衍似地挽起,脸上上了淡妆,只是在这冬季里,这样的淡妆倒是近乎于冷清了,看着那人随时要生病了似的。 春桃“呀”了一声,赶忙停下了手上的活儿,急忙跑到里屋去取了件厚罩衣来给她披到单薄的肩上,显得有些担忧道:“姑娘今日怎地就这样毫不收拾便起了?这妆哪个粗手粗脚的奴婢画的?画得这般不精神,咱们家雪舞姑娘今早为了没有红胭脂还特地差人跑了一趟,说是天气一冷眼上不打点红影人看着仿佛总是病殃殃的……” 子湖拉了拉肩膀上沉甸甸的暖罩,笑了笑:“今日不用登台,画那么好看给谁看?” 原本还絮絮叨叨的小丫头话音一停,良久用诡异的声音道:“所以这发也是姑娘自己绾的?” 子湖夹了口小菜,稍咀嚼后入口,理所当然地问:“绾得不好么?” 岂止是“不好”,随便用一根木簪把头发卷起来固定住,后头还散落七八缕不听话垂下的,这压根不能叫“绾发”吧?春桃无语地跳过了子湖的反问,将放在一旁被无视的粥推给子湖:“姑娘可知道班主过了年便要去讨几个小丫头回来了?” “嗯?” 子湖眼也不抬,轻哼了一声。在这戏班子里那么多年她倒是也清楚,别看这京城第一戏班班主如今风光富贵,识遍天下达官贵人,其实他早些年日子过得很苦,好在是幸运受到了许多好心人的帮助。于是后来发迹了也留了一副好心肠,每年都要去捡些个家中生了又养不起的小丫头或者是小男孩回来。在这些孩子中,根子好的就教乐理武学留在戏班子里做预备军,根子没那么出色的便安排在其他的戏子身边做个打下手的,能吃饱穿暖,虽为下人,却也比他们在家中吃不成饭的好。 子湖也是被这么捡回来的。 “春桃,你想说什么啊?”子湖放下勺子,勺子轻磕在粥碗边缘发出清脆的响声。 “姑娘你也确实该……” “你伺候我厌烦了?” “不是不是!”春桃的小脑袋立刻摇成拨浪鼓,“能伺候姑娘不知道是春桃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呢!只是姑娘实在是需要一名亲力亲为的人在身边才好,春桃早上都要照顾雪舞姑娘,来不及照应这边,转个头姑娘便把自己照顾成这样了,好歹是京城响当当的歌姬……” 这是春桃不知道第几次跟子湖嘟囔这事了,子湖也不是傻子,怎么能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笑了笑,伸出手点点她的额头:“知道了,赶明儿班主再去捡人我便仔细盯着,瞧着有好的便领回来,省得你们不情不愿往我这跑……” 春桃“哎呀”一声极委屈似地说“哪有不情愿”,这边见子湖松了口自己也跟着放心了些,又等了一会儿子湖吃好了,便匆忙收拾东西离开了。 也不是说子湖人不好。 就是总是一副薄情寡语的模样,似对谁都有礼,除却开唱时,平日里说话平坦无起伏,让人讨厌不了,可是也亲近不起来。 天底下又有谁能让那张平静如面具一般的脸碎裂掉落? 春桃不知道,不仅她不知道,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大家都说子湖就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似的,无悲无喜,无欲无求,能够红至今日,在京城几乎要与雪舞、芳菲并肩齐名,无非也就几个权高位重的贵人在买她的账罢了。而这些人似乎也只是单纯欣赏她的唱腔,听了戏便走,一点也不留恋。 也是,在这纵情声色的戏班里,谁又会喜欢这样冰冷的人呢? …… 春桃挽着篮子往回走,这边还在惦记着子湖的性子替她可惜,前脚刚迈入庭院,便听见从房间里传来杯子被摔裂的声音。她微微一愣,抬起头看见几个伙伴满脸惊慌地被人从房间里赶了出来。 “春桃,你可算回来了,”一个小丫头快步走到春桃跟前拉住她,“我还怕撞不见你来不及告知,你懵里懵懂地进去又触霉头,里头那位似昨晚没睡好,这会儿正闹脾气呢……” “你怎地就回来了?不是给雪舞姑娘买胭脂水粉去了么?”春桃问。 “跑着去的,生怕等急了,谁晓得买回来又说颜色不对。” “呀,你这粗心的,活该被骂!”春桃惊讶道。 “哪里呀,拿了用剩的去问掌柜,掌柜亲自给拿的一模一样的,拿回来又偏偏说色重了廉价得很,还不是一家店的东西么,这能有假?”那小丫头似也极委屈地抱怨起来,“你倒是好了,早早便被安排着给子湖姑娘送早膳,那位倒是冰凉凉的无论如何不会开口骂人,真想干脆跟班主说说把我调过去伺候得了……” “啧啧,就你嘴快,跟着那位是没人骂你了,却也是足够把你给憋死的。”春桃见怪不怪,只得将手指压在唇上示意伙伴噤声,眼珠子转了一圈,又像想起来什么似地伸长了脖子看了眼里面,“今儿个里头那位又是闹的什么脾气?” “你还记得初冬时,院子里梅树上来了一窝翠鸟吗?那时候雪舞姑娘高兴,说是开了春翠鸟长大了兴许找人捉来再做只钗子……这些日子雏鸟出了,可是这大冬天的,成鸟也不知是不是被冻死在哪儿了,留下一窝雏鸟在那儿又冷又饿,大清早的便在哭叫,叫得人晦气。” “哟,这还怪上鸟儿了。” “可不是么,可是那小鸟又不会说话反驳,总之便是那小鸟闹的雪舞姑娘一夜没睡好,刚才发了脾气,让我们赶紧把那一窝小鸟端走……” “端哪儿去?” “随便哪儿,”小姑娘耸耸肩,“这样冷的天气,又下了雪,那窝雏鸟大概也活不过今日,眼下叫的声音同之前比都不太响亮了,兴许已经冻死几只了呢?” “冻死了不就清净了,还闹腾着端走作甚?” “一窝鸟尸放在院子里,想想心里都不舒坦,当然得端走。” “也是。” 两个小丫头低声交谈,对话的语气里倒也听不出多少情绪。也是,大家都是看着上面人的脸色过日子,若多余的爱心会让她们自己的日子都变得不好过,那这所谓的爱心自然还不如没有。 春桃的那个伙伴笑了笑:“后院的阿黄今日又要有肉吃了。” “别吧,还是扔门外去,生死由天,送那狗嘴下面同杀生没什么区别了,倒是造孽。”春桃说。 “有何区别?横竖都活不了。” “你说得倒是好听,一会儿还不是我端着鸟窝,”春桃横了伙伴一眼,伸手捏捏她的脸,“去给我拿个梯子来。” 那小丫头笑吟吟地应了,转身去拿梯子,两人合力没一会儿便将那鸟窝从梅树上拿了下来,春桃双脚一落地就伸脑袋去看捧在手掌心的鸟窝,随即“呀”了一声,递给身边的伙伴看,后者微微蹙眉又舒展开,随即看似可惜地摇摇头,明明昨儿个还活蹦乱跳的一窝雏鸟,一晚上的工夫,只剩下一只了,那一只也是奄奄一息的,兴许还没等端门口就一命呜呼了。 春桃原本还想端给平日里替班主打理庭院的小哥儿看看能不能救得活,眼下也跟着没多少兴趣。这会儿雪越下越急,她出来的时候又没披厚衣裳,一路端了过去鸟没救活自己还落得个感冒的下场才叫不划算呢。 打定了主意,她索性便端着鸟窝要往外走,来到一个拐角处正欲把那鸟窝随手搁了,这个时候,她忽然听见身后有个平静的声音响起。 “春桃,你不去玩雪,在这做什么?” 春桃一惊,不知为何总觉得像是做贼被抓,惊魂未定地转过头看了眼认出来人是子湖,心下一松方才勉强露出个笑容,道:“原来是子湖姑娘。” 子湖上前。 春桃笑容不变,客客气气道:“姑娘说的是,春桃倒是想同那些死丫头玩闹来着,谁知道方才给姑娘送了早膳后回去,还没进门呢就听见雪舞姑娘房里闹翻了天,说是院子里有窝不合时节下蛋的翠鸟怕是冻死了,留下雏鸟在叫唤,雪舞姑娘一夜未合眼,这不,天亮便急着让咱们把雏鸟端了随便找个地儿处置妥当。” 子湖听了没搭腔,倒是原本四平八稳的眉渐渐蹙起,绕过了还在说话的春桃,她看了眼被随地搁置在屋檐下的鸟窝——里头的雏鸟刚刚脱了胎毛见一些好看的色彩,却七七八八地倒在鸟窝里一动不动,寒风吹过,那还未长成的羽毛随风飘动,显得有些凌乱。 看着是死光了。 子湖垂下眼,正想让春桃找个地方把鸟儿埋了,放在这里仔细让野猫和看家狗捡了便宜,就在这时,她余光一瞥,却突然见那一窝鸟儿里,缩在一群早已僵硬的鸟儿尸体中,有一只突然睁开了紧闭的眼,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片刻后,又虚弱地闭上了。 快得就像是一瞬间子湖看走了眼。 但是看着那脆弱的小小身子,腹部微弱的起伏,这只小小的翠鸟,它确实还活着。 第二十一章 “——我家姑娘当即便把整窝雏鸟端起来,不顾劝阻将昂贵的手帕盖在那些鸟的尸体上,将它们送到了懂这行的下人手中,那一窝的雏鸟只有那一只保住了小命,又被精心饲养了起来。” 苏团圆坐在围栏上,她垂着眼,似乎还是那个紧张怕生的小丫鬟,唯独那双眼睛中透着莫名的冷漠。 “姑娘给鸟儿取名团圆,看着鸟儿一天天从虚弱变得健康,脱掉胎绒,长出艳丽的羽毛,红色的鸟喙,脸蛋上有两团特殊的红晕,它长大了,磕磕绊绊地学会飞翔,最开始只是笨拙地往前跳跃,然后是从高高的窗棂上扑打着翅膀安全落地,最后是短暂的飞行……但是后来那只翠鸟无论飞得多高多远,也不曾离开她很远。”苏团圆说,“她休息时,它便靠在她的脸颊一侧;清晨,它小心翼翼地亲吻她的面颊将她唤醒;她练嗓子时,鸟鸣便是她最好的伴奏……小翠鸟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它只知道自己不能也不应该离开子湖姑娘。” “子湖姑娘也离不开团圆啊,平日里没有人跟子湖姑娘说话,她们说她冷冰冰的,然而这些人却不愿将一只冻伤的小鸟救下来。子湖姑娘在窗棂上给团圆做了个小小的窝,蹲在里面的时候就能看见外面的风景,子湖姑娘知道团圆最爱吃的是街角余记的糖莲子,外面是一层甜甜的糖霜,里面的莲子新鲜清甜,子湖姑娘不喜甜,却每次都会绕上远路去买一小些放在房间的茶杯里,茶杯的深度刚刚好,团圆站在边缘稍一弯腰,就能啄到上面的糖霜……” 苏团圆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 “团圆几乎以为日子就要这样平静地直到永远。” 她转过头,看了眼站在自己身后的黑发少年:“直到三四个月前,戏班子南巡表演,去到一个偏远的镇上,听说镇上还有个了不得的画师,所画之物皆能存活。子湖姑娘对于这种谣传向来无兴趣,奈何那日,当她于河边练嗓,翠鸟立于枝头,那一人一鸟对唱之景,偶然叫那画师看了去……” 张子尧很心虚。 虽然干坏事的人其实不是他。 眼下被这样的眼神瞅着,他就算是恨不得抱头逃跑,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明知故问:“之后如何?” 此时苏团圆的下唇已经退散去那鲜艳的红,周围浓郁的墨香散去,她又变成了那个不起眼的小丫头。 苏团圆勾起唇角微显嘲讽:“被关在画里的滋味,你倒是问问你腰间那位大人。” 张子尧低下头傻乎乎地看腰间画卷,烛九阴给出了回应:“想把那手贱瞎画的人也捉起来,再强塞他一口长生不死灵药,找个小黑屋把他关起来,最后……嘿嘿嘿。” 张子尧:“……” 张子尧面无表情地拍了拍画卷。 画卷立刻没了声音。 第二十二章 小丫鬟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她瞥了一眼张子尧和他腰间挂着的画卷,停顿了下又继续道—— 突然一日之后,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子湖发现那只总待在自己身边的鸟儿不见了,甚至没有一个正式的告别,昨儿她们还在一起,它就突然不见了。 刚开始子湖也找,走遍了大街小巷每一个林子,用她那清冷却好听的声音叫着“团圆”“团圆”,山林之间鸟雀无数,却没有一只是她的团圆。 整个戏班子的人都知道子湖的小鸟不见了,有些人为她惋惜,有些人则是满脸嘲笑,畜生便是畜生,你对它再好它也只不过是只白眼狼,天气稍一变好,说没了就没了,就算现在不会走,将来开了春肯定也是要飞走的…… 这些话子湖都听在耳朵里,她不反驳也不辩解,只是变得越发沉默起来。 后来便过年了。 大约是初一的那一天,戏班里的人敲响了子湖的房门,子湖开了门正欲打发这些人走,却发现站在门外的是笑眯眯的班主,在他的身后站着个胖乎乎的、不到人腰高的十一二岁小姑娘,她扎着两条小羊角辫,绿色的发带颜色鲜艳又特别,也不晓得是外面太冷了还是怎么的,一张肉嘟嘟的脸蛋红彤彤的。 外头下雪了,雪落在她的肩膀上、头发上,风吹过时,她的发被吹得有些乱,不知道附近哪个兴致大发在书房研磨练字,子湖在闻到一股淡淡的墨香之后,忽然看见那小丫头不知道为何微微眯起眼,然后又睁开眼,充满忐忑地飞快看了她一眼。 便是这一眼,让正欲将门关上的子湖停了下来,她站在门槛后,目光冷清地看着站在门外的小姑娘,片刻之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了她的脸蛋上,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奴婢名叫团圆。” “……团圆,真是一个好名字。”子湖笑着倚靠在门边,又掀起眼皮子看了眼班主,“别是您为了讨我欢喜,专程教她这样说的罢?” 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她那只不知道飞到哪儿去的鸟儿的名字。 班主连连摇头,还没来得及喊冤,突然子湖便开口叫了声“团圆”,只见原本羞答答站在班主身后的小丫头立刻抬起头:“在!” 子湖愣了愣,那先前还有些清冷的眼角终于柔软了下来:“还真叫‘团圆’呐?” “?” 小丫头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然而子湖那张鲜少有情绪的脸上这一次真的露出了笑容,她将房门拉开了些,让出一个可供小孩进出的缝隙,懒洋洋道:“这孩子我收下了。” 班主长吁一口气——子湖老不要专门的小丫鬟伺候,搞得他每次都要从别的歌姬那借人,几次下来后院几乎要着火了……所以眼前可是好不容易被他盼来的松口啊! 班主都来不及计较那扇不客气地在他鼻子前关上的门了,他站在门口半晌,最后忍不住趴在门上偷听,隐隐约约地,他只能听见从门里传来含糊地对话声。 “你叫团圆,姓氏呢?” “没有姓氏的,姑娘,给奴婢名字的人,没有给姓氏的。” “……我知道了。”子湖的声音淡然如常,“那从今日起,你便随我姓,我姓苏,你便跟着叫‘苏团圆’吧。” 苏团圆。 小小的婢女反复念叨着自己的新名字,那张红扑扑的脸上,一双眸又黑又亮,写满了欣喜。 子湖一不小心想到的是刚刚学会飞行的那只小鸟,当她叫它的名字时,它便会快乐地扑打着翅膀飞到她的肩膀上,发出悦耳的叫声,亲密地用喙去触碰她的耳垂,还有她耳朵上偶尔会出现的饰品。 子湖的团圆又回来了。 没有了小鸟,她的身边有了一个不起眼的、有点儿胖的小丫头,她走到哪都低着头仿佛胆怯怕事的模样,说话声音也小,唯独在被子湖叫到名字的时候,她会变得和平常不那么一样,看上去真心欢喜自己被叫到似的。 沉默寡言。 忠心不二。 做事干净利落绝不推脱也不质疑。 这样完美的奴婢,反倒是让其他那些早就有了、甚至不止一个人伺候的歌姬们羡慕或嫉妒了。 虽然包括子湖在内,谁也不会知道,苏团圆就是团圆,团圆就是苏团圆。 眼前的小丫头就是那只从画卷上逃走的翠鸟,所以她第一次见面时便告诉子湖她叫“团圆”,对外人,却直接称这名字是子湖给的。 也确实是子湖给的。 在被张子尧的兄弟强行封魂入画,这只自小便与人类在一块儿的鸟儿悟性极高地弄明白了画中原理,知晓画中一切规则,索性幻化为人类,又挣扎着离开了画卷,找准时机出现在班主跟前,最后顺利来到子湖的面前。 虽然这一次身上多了些奇奇怪怪的墨水味儿,她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 …… “说是更开心,或许也不为过。”苏团圆微微眯眼,她摊开双手,轻轻握拳而后道,“现在的我,可以为姑娘做更多的事了,这样很好。” 苏团圆语毕,张子尧站在那小丫头身后还沉浸在她缓缓道来的故事当中一时无言,良久无人说话。 直到不远处宾客席位上传来赞扬和掌声阵阵,张子尧抬眼望去,只见天空鸟雀伴随着子湖离场展翅飞去,成群结队消失于月色光晕云层后…… 张子尧神色动容。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他腰间挂着的画卷传来一声咂舌,悠声道:“故事总是说得动听,你这鸟儿却是莫要诓这小蠢货绘梦匠博取同情,小小一只雀鸟,哪来那么大的力量挣脱绘梦匠点龙之手的束缚,冲出画卷,化作人形来到凡人之间来去自如?” 苏团圆听了只是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微微一鞠躬:“大人,其实世间没有押上了性命还做不成的事,若觉得自己拼尽了全力还是做不到,那便是还没有做好彻底的觉悟呢。” 言罢,不等烛九阴再搭腔,她便向着张子尧的方向恭恭敬敬地做了个福,随即转身迈开脚步显得有些匆忙地往长廊外走。张子尧道她急急忙忙是要做什么,原来只是迎上了子湖,又踮起脚将一件披风披在了她的肩头。原来因为那件仙器羽衣看着极为轻薄,秋夜夜里风凉,这只小鸟怕她的主子受了邪风着凉。 “倒是将那个歌姬的鸡毛蒜皮小事儿当作自己鸟生头等大事了。”烛九阴凉凉道。 张子尧看着不远处那主仆二人在席间落座,苏团圆一双眼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子湖,那小心翼翼又倾慕的模样倒是看得他五味陈杂,觉得绘梦匠是不是当真是个很可恶的角色——人家一人一鸟日子过得好好的,偏生要去打扰,这又是作了哪门子的孽。 张子尧随后归席,听闻席间众人对于子湖赞不绝口,纷纷感慨以前为何从未注意过这名歌姬的风华绝代与绝佳唱功……听到这些评价,本就有心扶持子湖一把的张子尧本应心生欢喜,但是却一脸无喜无悲,倒是越发地沉默了,只管埋头喝那闷酒直至散席。 散席后,一路吹着凉风回到自己那小院,倒是把酒劲儿吹了上来,张子尧回到小屋里关门声有些大,随即听见腰间那人道:“那小鸟满口胡言,你这小蠢货怎就信了它,倒是闹得自己不高兴。” “我没不高兴。” “你有。” “没有。” “有。” “没……” “本君说有就是有,你少废话。”烛九阴蛮横道,“把本君挂起来,挂高点。” 张子尧闻言莫名,却不多说乖乖照做。待那画卷被挂至稍高的地方,画卷展开,里面的英俊男子抖抖那黑色的绣袍,垂下眼居高临下地瞥了眼站在画外巴巴抬头看自己的黑发少年,清清嗓子。 张子尧:“做什么?” 烛九阴:“教育你。” 张子尧:“……” 烛九阴:“你这样好骗活不过二十岁。” 张子尧嗤之以鼻:“多谢祝福。” 烛九阴:“真的,你也不想想,那只小肥啾怎么可能为了个人类豁出去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跟她在一起?其中肯定有其他玄机,她知道你绘梦匠身份,生怕被你捉回去,故意找了个荒唐的理由骗你,也就你这傻子信。” “你又随便给人家取外号。”张子尧说。 “你管不着。”烛九阴跷起二郎腿,“你有没有在听本君说话?一晚上哭丧着个脸给谁看,你们绘梦匠确实是祖传下来的缺德人格,但是……” “好好说话,别一言不合就捎带上咱们祖师爷一块儿骂。” “张子尧,本君一直以为你没有家族荣誉感的。” “今晚特别有。” “那小肥啾到底哪里打动你了?”烛九阴一脸无奈,“要比起她,本君被关了几百年显然更加可怜,你何时给过好脸色?……你看你看,就是这种嫌弃的脸,本君活该被关画里,还不如一只鸟呢!”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莫名其妙的酸味。 张子尧想了想,突然问道:“九九,如果有一天我问你要你的真身龙鳞,只为制作一件上品法器,你可愿意给?” “不给。” 毫不犹豫。 顺便附赠“你是不是疯了”“痴人说梦”“给老子醒醒”的嘲笑眼神。 “触碰龙之逆鳞尚且引龙颜大怒,何况拔鳞,你这小蠢货知道那多疼么?”烛九阴说道。 “是啊,是很疼,就像是鸟儿从自己的身上将漂亮的羽毛血淋淋亲手拔下一样,”张子尧慢悠悠道,“九九,那夜我便是遇见了苏团圆,我道是有哪个姑娘深夜受了委屈躲在庭院里哭泣,原来就是她,每夜躲起来从自己的身上拔下羽毛只为给子湖制作一顶翠羽冠……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定然是忍受不住疼痛,才低低哭泣了起来。” 烛九阴没搭话,看上去有些诧异,似乎有些难以置信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傻的鸟,活生生从自己的身上拔羽毛? “苏团圆说了,世间没有什么事是豁出性命了依然办不到的,无论是一顶小小的翠羽冠,还是化作人形离开绘梦匠的画卷来到人世间,”张子尧伸出手,叹了口气轻轻从画卷上拂过,“九九,若你有这番觉悟,怕是早就离开画卷了。” “你意思是本君觉悟还不如一只肥啾高。” “……也不是。” “那就是在嘲笑本君胆子小不敢尝试。” “……真没有。” “本君告诉你,本君这不是胆子小不敢尝试突破束缚,只是上了年纪以后就渴望安定,对于尝试新事物没那么积极。” “喔。” “这是成熟男人的表现。” “好的。” “你长大了就懂了。” “是是是。” “……” 作者有话要说:  还原一下对话—— 张子尧:九九,如果有一天我问你要你的真身龙鳞…… 烛九阴:不给。 张子尧:…… 烛九阴:因为怕痛,没别的原因。 第二十三章 翠羽 又过了几日,眼瞧着京城地位最高的那位主子诞辰就在眼前,王府上终于有了惊天动地的消息,因为那日晚宴歌姬子湖表现出众,艳压群芳,最终瑞王松口,若圣上寿辰前子湖能得翠羽饰一件,则可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她将在当今圣上的寿辰晚宴上,站在最尊贵的戏台上献上一曲,从此金钱、名誉、地位,再也与往日不可比拟。 初得消息,怎么也没料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的雪舞、芳菲自然是咬碎了一口银牙,整日提心吊胆,将最后的希望压在子湖拿不出这样贵重的行头上。唯独子湖本人却突然表现得淡然起来,仿佛她走到这一步已经很满足,也不再去奢求太多。 这让张子尧更加欣赏。 这一日,两人又在老地方偶遇,谈起这件事,子湖的说法倒是在张子尧预料之中。 “子湖只为证明谁才是天下第一嗓,若是为一身霓裳、一顶翠冠,埋没了我十几年的苦练,我便是不服。” 歌姬的双眼平静,却异常明亮清醒,不喜不悲,让人清楚地感受到眼前的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甚至在为什么而坚持。 “但我不会闭着眼不撞南墙不回头,若非要看见华贵的衣裳,才能让他们安下心来听我唱曲,那我便穿上那样的衣裳;若非要一顶翠冠,才能让他们将注意力放在我的歌上,那我便戴上那样的翠冠——他人如何评价子湖并不在意,子湖只是不愿意负了自己的一身本领。” 她说着,将视线投向远方——已经是深秋,夏季开得正好的一池莲花如今只剩下残花枯叶。张子尧心生感慨,正欲说些什么,这时候却见子湖像是有所感应一般回过头看向不远处的长廊,那眼神同她与张子尧说话的时候完全不同,带着难以言喻的温和与温度,就像是在看自己的爱人般温柔。 张子尧微微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正以为自己将看见什么达官贵人英俊才子,意外的是,他却只看见远处缓缓跑来一个小小的人,她的手上抱着一顶斗篷,一张小脸大约是因为跑得急了,脸颊上红扑扑的。 虽然如此,但是不知为何,那双眼明显没有前些日子看着那样晶莹剔透,反而透着一股子的乏劲和无神:“姑娘,你怎又不叫团圆一人跑了出来?外头风大,这要是沾染了风寒可怎么办才好?” 不等子湖开口,苏团圆已经急急将那披风披到了她的肩上,然后余光一闪仿佛这才看见旁边还站着个多余的人,稍愣转过身,跟张子尧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算是问过安。 张子尧一下子反而成了多余的人,索性准备告辞,告别了这主仆二人正欲离开,却又多了个心眼,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似的,于是走出了院落又悄悄绕了回来,趴在墙头一看,正巧见子湖拉了拉肩上的披风,自然而然地伸出手碰了碰苏团圆的发髻:“跑散了。” 苏团圆“喔”了声,仿佛意识到自己失礼,小脸蛋一红转过身伸出小短手捂住发髻,同时还没忘记絮絮叨叨地抱怨:“都是姑娘不唤醒团圆,若是能及时醒来,哪能发生这么狼狈的事儿……” “我见你睡得香甜,便不忍闹醒你。” 接着张子尧便破天荒头一遭看见子湖笑了。 双眼微微眯起,唇角上扬,正儿八经的笑容,深邃的眼底都透着甜蜜的笑意。他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平日里总是神仙似的云淡风轻、一脸平静的女人居然可以笑得那么好看,什么雪舞芳菲,统统都被比了下去。 张子尧盯着她微微勾起的唇角出了神。 可惜片刻后,那唇角再次放平,子湖伸手将自己的随身婢女拉到自己的身边,摸摸她的脸:“你最近精神不太好,我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没有的事,姑娘好事将近,团圆忙碌些也是应该的,”苏团圆说,“团圆只是个下人,姑娘用不着对团圆那么好,团圆只求三日后姑娘能顺利上那戏台,便心满意足。” “胡说,你这样说我便宁愿不唱了,把你累坏了我上哪找个人顶替你的缺?”子湖说着,伸手刮了刮苏团圆的鼻尖,又凑近了些异常亲昵道,“你再说这话我可就生气了。” 苏团圆挠挠头傻笑起来。 “你近日也瘦了。” “前些日子秋老虎,胃口淡了些,再加上忙碌,瘦了也正常。” 子湖不说话了,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勾起面前婢女那张圆乎乎的脸左右翻看了下,片刻之后似乎不满意似地微微蹙眉,顿了顿,这才将腰间的小囊袋解下,放到婢女手中:“拿去吃着玩吧。” 从张子尧的角度看不清楚那小袋子里装的什么,只能看见苏团圆解开看了眼后一脸惊喜,从里头捏了一颗白色的东西放进嘴里,细细吮吸,眉眼之间全是满足。 “好吃吗?” 婢女唔唔几声,又捏一颗,正欲放进口中,刚用牙咬住最外面的一层糖粉,忽闻“我也尝尝”,随即嗅到一阵淡香袭来,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唇上触碰到一片柔软,一触即离后,牙上衔着的零嘴儿也被夺走。 小丫头微微瞪大了眼。 心脏都快停止了跳动。 而子湖则满目淡然,将那一枚糖莲子用舌尖一卷勾入口中,轻轻咀嚼后笑道:“果真是京城最好的干果店,是比寻常的糖莲子清甜许多。” 此时没有人搭腔。 因为无论是苏团圆还是张子尧都看傻了眼。张子尧浑浑噩噩地转身,这次是真的离开了,可惜满脑子还停留在坐在石椅上稍稍抬起精致的下颚从婢女唇边夺走零嘴时,两人挨得极近的一幕。 张子尧恍惚地在心里想这只小鸟好像确实没有之前看着那么精神,也明显瘦了不少……但是直觉告诉他,他好像抓错了重点。 回去同烛九阴一讲,不免又被无情嘲笑一番。 虽然张子尧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遭到嘲笑。 这也让他郁闷得很。 当天夜里又遇见苏团圆,在上一次遇见她的同一地方。只不过这一次并非偶遇,张子尧是顺着空气中浓郁的墨香而来,在走廊上遇见了苏团圆。 张子尧是真的惊讶了,因为他怎么都想不到一个人有什么理由在短短的几个时辰里就发生那么大的变化——之前那个圆润、双眼炯炯有神充满灵光的小丫头不见了,眼前的小孩整个儿像是被人抽了魂,又像是大病初愈,脸色难看至极不说,额角也冒着虚汗,走两步便要靠着栏杆歇息。 整个庭院弥漫着的墨香就像是有人打翻了十坛墨汁。 张子尧虽为半桶水,但此时也多少察觉到哪里不对,索性在那小鸟又一次摇晃着要倒下时从阴影中走出,一把搀扶住她,后者微微一愣似有些惊慌转过头来,看见来人是张子尧反而长吁一口气:“我道是谁。” 张子尧眉眼严肃,目光在对方手中死死护着的一个小篮子上一扫而过:“小鸟,你这又是何苦?” 世间万物既被封魂,变成了绘梦匠画中人物,哪怕是冲破了束缚来到画外,却依然摆脱不了这样的本质。所以,画中人是没办法将自身携带的物体化为凡物让其真实存在的,无论是身上的一件衣服,一个钗子,或者是一根羽毛,都只是画上的一部分。 唯独可以被分割的是这幅画的精魂。 这只傻乎乎的鸟儿,它不仅仅将一根根艳丽的羽毛从身上拔下来,而且是在活生生地切割自己的精魄!这样的疼痛超越切肤之痛,深入比骨髓更深的深处,寻常人恐怕根本承受不住这疼痛的十万分之一。 “住手罢。”张子尧道,“又何苦做到这样的地步,你是不是不知,再这样下去,你恐怕不仅要因为过于虚弱而被重新束缚于画中,甚至会因此精魄七零八落,最终魂飞魄散,变作一幅普通的画,不会动不会叫……” “知道的。” “……” “团圆知道的。”小小的婢女神色淡然,将搀扶着自己的手推开,“可是苏团圆的命就是子湖姑娘捡来的,我怎么能够为了保命,眼睁睁地看着姑娘落于人下,受尽屈辱?” “……” 张子尧哑口无言。 “先生,您和当初我遇见的那画师不一样,”苏团圆转过头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您这里头也有东西在跳动呢,所以,团圆说的话,您未必不能明白,哪怕今日不明白,日后,总有一天大约也会懂得的。” “我不懂。” “世界上有些东西比性命更加重要。”苏团圆说,“您放心,今日为最后一次采翠羽,那顶冠饰便可大功告成了。” 张子尧看着面前那憔悴得脱了型的小丫头双唇一张一合,却听不进她在说什么。 只能看见她下唇上那一点绛红红得刺目,让人倍感不安。 …… 三日后的当今圣上诞辰,哪怕在之后很多年都被人津津乐道。 传闻瑞王推荐的歌姬成了一个传奇,纵使是那些见过了世界上许许多多奇珍异宝的达官贵族们回想起来,还是忍不住要叹息,她那一袭仿佛将月光打碎倾洒于裙摆的霓裳;那一首绕梁三日余音不绝的妙嗓;倾城的容颜,淡泊的双眸,以及…… 那一顶绝世灵动的翠羽之冠。 超凡于世间所有能工巧匠之上的华美精致,每一处细节堪称完美,晚风吹来,翠羽栩栩如生,仿佛依旧在鸟雀腹部,泛起深浅有序的翠色羽浪。 当子湖唱响祝福寿辰之曲,天空更有百鸟归巢般的盛况,成群的鸟儿啼叫,美妙的歌声从天边飞来,或落于树梢,或盘旋于夜色之下,又或围绕在戏台歌姬周身落在她的肩头上。 祥瑞喜庆,瑞兆大显。 当宴,龙颜大悦,赏黄金万两,锦缎百匹,奇珍异宝无数,亲封歌姬子湖,歌绝动人倾天下,为世间第一嗓。 …… 这夜,月上柳梢,皇帝的诞辰仍未散去,从很远的地方依旧传来歌舞笙箫之乐。 皇宫深处的某处高台阁楼之上,窗棂上却依靠着相互依偎的妙龄女子二人,其中一人便是方才一瞬间成为天下所有歌姬倾羡对象的子湖。而在她的怀中,则靠着另外一个小小的身子,相比起子湖一身华服,她穿得倒是并不起眼,且面色苍白一脸病容,唯独下唇红艳,甚是诡异。 然而子湖却仿佛丝毫不嫌弃。 无视身后屋内一箱箱敞开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此时此刻她只是目光平静地瞧着远处的月,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抚着怀中的婢女散落的额发,动作轻柔,仿佛唯恐一个粗心惊扰了怀中人。 “团圆。” “嗯,”婢女微微睁开眼,目光涣散,她揉了揉眼强打起精神,“姑娘?” “陪我唱歌吧,”子湖低下头,“好不好?” “唱歌?好呀,”苏团圆的双眼似乎又因为过于疲惫而缓缓闭起,“唱什么好呢?” 子湖沉默半晌。 良久,她垂首,在怀中那呼吸越发变轻的小人额间落下一吻,淡然说道:“就那一曲《蜉蝣》可好?”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 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 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歌声轻起缓落,乘载着夜风穿得很远,一高一低的歌唱声没有加入任何的歌唱技巧却让人心安神宁…… “奇怪,哪来的墨香?” 席位之间,当今皇帝细细嘟囔,然而这小小的疑问很快被席间竹丝之音掩盖而去。 当时天空中鸟雀声起,成千上万的鸟雀结伴于京城上空飞过,瑞王府内一座不起眼的小小院落被推开了门,一名黑发少年缓步走入庭院,抬起头目光沉着地看着那些鸟雀离去的方向…… “九九。” “嗯?” “起风了啊。” “嗯,可不是,快进屋,听说傻子都容易着凉。” 第二十四章 龙尾现世 后来子湖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有人说她拿着皇帝赏的金银财宝过好日子去了;有人说她就留在皇宫里成了贵妃娘娘了;还有的人说,她是遭同行记恨,香消玉殒了…… 一时间众说纷纭。 然而子湖只不过是一名小小的歌姬,很快的,大家的注意力又被其他人吸引了去。 几个月后,又是一年的冬季来临,这一日,大清早的,人们便嗅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水汽,果真不一会儿,天上便降下了今年的第一场初雪。 “瑞雪兆丰年,本王琢磨着倒是个好兆头,果不其然,看我把谁给盼来了?” 桌案后,楼痕笑眯眯地看着不远处的黑发少年,只觉得他这半个小尖下巴都隐藏在领子里的模样异常可爱。 张子尧是个迟钝的,感受不到对方这种奇怪的点,只是垂下眼,恭敬道:“让王爷等候多时了,王爷且看,眼下这幅画,可否弥补之前愚兄所犯之罪过?” 楼痕“唔”了一声,调侃了句“你画的都好”,又笑吟吟地瞥了张子尧一眼,显得有些期待地抓起了张子尧方才呈上的画卷,轻轻抖开,于是眼中不正经的笑很快被诧异所替代。 “这是……” 画卷之中无它。 唯一棵梅树,一鸟,一人。 浑身翠色背羽的鸟儿站在树梢低着头,小巧的脑袋专心致志地看着树下的人,而树下佳人身披深蓝滚银披肩,背对着画外之人,只能隐约见其高挺的鼻尖与长长的睫毛,此时,她似在与枝头的那只翠鸟对视。 其头上那华丽翠冠,却是深秋时节参与过当今圣上诞辰宴任何人都不会忘记的。人们多叹息子湖失踪得莫名其妙,连带着那顶他们所见过最美的翠羽冠饰也不见踪影,让人遗憾,没想到时隔多日,这东西居然在画卷上被活灵活现地重现了。 更妙的是,此时此刻画卷之中也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雪,当积雪在树梢上越积越厚,那小小的翠鸟从树上跃下落在树下人的肩头,抖落身上的白雪。 画无声,一人一鸟,却仿佛有说不完的千丝万缕的情愁可诉,皆随落雪纷纷掷地无声。 “好画,点龙笔传人果然名不虚传,怎么做到的?”楼痕放下卷轴,震惊地问。 “无它,尽力而已。” 张子尧淡淡笑道,稍一鞠躬,谦虚回答。 告别瑞王,回到那住了大半年早已熟悉的小院,认认真真环视院内每一角落,随即深呼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这才抬脚回到房中。 少年扫去肩头落雪,抬起头,那眼中沉重微敛,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道:“九九,我回来了。” 良久,房内响起一个懒洋洋的磁性男音:“本君当你是积极自荐要做王府画师去了,原来还晓得回来。” “踢翻醋坛子啦。”张子尧笑了,双眼像是弯月似的,“只不过是去送画儿,唔,王爷满意得很呢,从今儿起,我就是自由身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脚走入房内,于一画卷前止步站稳,抬起头笑吟吟地同画卷里的坐在松枝上躲雪的华服男子说话,后者听他喜滋滋地报告,不置可否,只是傲慢地哼了一声:“高兴个屁,事儿还没完,那顶金光灿灿的翠羽饰物凝结了那只小肥啾的精魄,如今已非凡物,你待如何……” 还没说完,就看着张子尧撅起屁股爬进床底,拖出一只又旧又廉价的破木头箱子,烛九阴满脸嫌弃地闭上嘴,垂眼看那傻子鼓起腮帮子吹掉上面的落尘,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箱。 一时间,原本昏暗的屋内翠色明亮,灵气动人! 简陋的木箱里,赫然放着那被世人惦念不忘的歌姬子湖的那顶翠冠! 怎么处理这个东西呢?张子尧瞪着这个宝贝发呆,苦思冥想后一个击掌:“干脆找个没冻结的深湖,直接沉底如何?” “……认真的!” 张子尧转过头一脸无辜地看着烛九阴,后者立刻感觉到了头疼,挥挥手作驱赶蚊虫状:“你这智商这辈子也就止步于给老子画出几个爪爪这样了,再进步估计也是最多能再给本君画盆洗脚水。” 张子尧不服气地鼓起脸,抓过腰间的点龙笔,高举着冲到画卷前面,嚷嚷着:“我还能给你画个花猫脸,你倒是别躲,怕什么,我这点儿智商能玷污您邪神烛九阴大爷的尊贵容……” 话音未落,只见房内翠色突然大盛,那顶翠羽冠饰发出“咔嚓”一声清脆裂响,居然自行毁坏,四分五裂。 张子尧停下与烛九阴胡闹,两人目瞪口呆之间,只见从那简陋的木箱子里,有翠色的液体缓缓流淌出来,那黏稠却鲜艳的色彩,居然略像调好的彩墨。 这翠色张子尧觉得自己好像在哪见过。 此时,正巧某龙在他身后“喂”了一声,张子尧一个激灵,似想起什么,心下狂跳,当即铺开宣纸,小心翼翼取出自己用的墨研磨,点龙笔蘸墨,在铺好的宣纸上画出一条长形生物蜿蜒轮廓。 “给本君画洗脚水?”在他身后的画里某条龙不怀好意地问。 张子尧却不理他,只是洗了笔,快步来到那破木箱子前,点龙笔在那翠色液体上稍一蘸取,他又回到桌案前,深呼吸一口气,笔尖落下。 翠色彩墨落于宣纸,不再消失,而是浓淡有致晕染开来。 笔稍微往下一压,再轻轻一拖,在那模糊蜿蜒的龙身之上,轻薄翠尾就这样被勾勒出来。此时,就连烛九阴也闭上了嘴,因为他认出来了,宣纸上被勾勒出的,是他的宝贝尾巴…… 只是不同于上次。 翠色跃然于宣纸之上,颜色越发栩栩如生,没有哪怕一丝丝会消失的征兆。 第二十五章 暴雨将至 张子尧:“……” 烛九阴:“……” 张子尧:“嗨呀?” 烛九阴:“哎呀?” 两张懵逼的脸。 四只放空默默瞪视的眼。 此时此刻,画卷之中原本只是墨色泥鳅似的龙也突然有了变化,只见黯淡的龙尾像是突然被赋予了颜色,翠色的墨痕如有人在画卷上作画一般蔓延开来。渐渐的,翠色变得轻盈通透,几道墨痕勾勒出龙尾薄膜之上清晰的血脉—— 巨龙龙吟震天,由山石之中腾云升天,那巨大华丽的翠色龙尾只是轻轻一甩便将画中山石甩得粉身碎骨! 石山碎裂巨响,窗外亦晴天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院外传来王府下人们奔走叫喊的声音——张子尧双手捂着耳朵,雨声之中慌慌张张保住挂在墙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画卷仿佛生怕它被风吹跑,狂风之中他发带被吹散,一头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发丝糊了他的双眼……迷糊之间他只得瞧见画好中龙腾云雾之中,乳白色的云雾掩饰之下龙身几不可见,唯那一抹翠尾如染上仙光,不可隐藏,栩栩生辉! 当真神气得很! “行了行了!”张子尧一手摁着画,一手去抓自己被吹成神经病的头发,“嘚瑟一下就行了,别没完没了的啊——” 话语刚落,狂风说停就停,唯独门外雷声不绝于耳,暴雨不停……倒是很好滴掩饰住了屋内张子尧对着画卷咆哮的声音。张子尧长吁一口气,将画卷从墙上取下,平铺于桌案上,背着手绕着桌案走了一圈,看着画卷之中的真龙神君,他倒是有些不敢确定地叫了声:“九九?” 画卷里半天没反应。 完了。张子尧咯噔一下,心想这是要得了尾巴翻脸不认人了? 心里一急连忙伸脑袋去看,却只来得及看见一团黑色的光从天而降——下一刻,画卷里高大英俊男子一脸慵懒坐在被自己方才劈开的乱石之中,身上滚金黑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此时他正翘着二郎腿,欣赏自己脚上蹬着的那双翠羽新靴,翻来覆去地看,一脸自在评价:“新靴不错,挺符合本君审美。” 张子尧:“……” 没等张子尧说话,画卷中男子总算是高抬贵眼将自己的目光从那双新鞋上挪开,扫了张子尧一眼,立刻挪开了视线——然后一脸别扭地问道:“你头发怎么了?” 张子尧伸手去摸摸后脑勺,“喔”了一声道:“还不是你方才那阵妖风,吹得我冠宇散乱……” “快扎起来吧。” “?” “疯婆子似的,怪辣眼睛,本君都不敢看。”烛九阴抬起手捂着双眼,又贱兮兮地从手指缝里偷看画卷外的少年,瞥了一眼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寒颤,“早说兴奋一下的代价就是过会儿要受这等惊吓,本君保证做到心如止水,哪怕新靴在爪,也只是淡定优雅道:哦,一双新靴,还不赖。” “……” 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这条赖皮龙,方才觉得他要翻脸不认人反倒像是高估他的智商了。 张子尧一颗心落地,也没来得及去琢磨就算这条破龙翻脸不认人能给他造成什么损失,看着画卷之中翠靴黑袍男子,这会儿他心里也有点儿高兴:“九九,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怎么这尾巴突然就能画出来了呢?前两天还不能呢……” 烛九阴:“不知道。” 张子尧双眼一亮:“难道是我画技突飞猛进?” 烛九阴一顿:“虽然不知道,但是本君猜测,至少跟这个肯定是没关系的。” 张子尧:“……” “你可以给你爷爷写信问问怎么回事,一家子人总该有一个有文化的吧?” 烛九阴说着,懒洋洋地重新化龙——这次除却外面下的雨变得更密集了些,天空变得更暗了些,动静到是没之前那么大了。张子尧正以为是他重得新尾欣喜不已要多欣赏一会儿,没想到这时候,他突然从画卷方向闻到一阵腥咸之风,还没来得及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见一角占据整个画卷那么夸大的翠色龙尾居然渐渐浮出画卷,龙尾水珠晶莹剔透,一滴飞溅到张子尧眼皮子上! 张子尧倒吸一口凉气被吓得猛地后退一步! “怕什么?”烛九阴的声音不满地响起,“这只是本君龙尾一角,特地给你这乡巴佬见识见识——” 他话还未落,突然感觉冰凉尾巴上微微瘙痒,一柔软又温暖的触感顺着他尾部血脉轻抚而过,烛九阴没说完的话全部呛回了喉咙里—— 与此同时,那露在画卷外的尾“呲溜”一下缩了回去,张子尧一脸悻悻将手缩回去,正想说自己还没摸够那冰凉爽滑的感觉,就听见画卷里那龙嚷嚷开了:“让你看看!摸什么摸!乡巴佬么看见什么新奇的东西都要摸上一摸,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本君不好龙阳的!瞎摸什么!” 一连串的质问砸张子尧个劈头盖脸,张子尧懵逼了一会儿心想不就摸摸尾巴激动地炸了毛的猫儿似的怎么回事?越来越不对劲,干脆“啪”地一巴掌拍在那副画卷上:“我画出来的尾巴摸一摸怎么了?我还嫌摸了一手鱼腥味儿呢!” “什么?你说本君鱼腥味儿!放肆!刁民!胆敢对真龙神君如此无理!” 张子尧不理他,转身绕过画卷去水盆里洗了洗手。 身后画卷里,龙尾巴悄悄默默探出一个角,左右挥舞了下发现没碰到人,顿时嚣张地将桌案拍地啪啪作响:“人呢?你别以为不说话跑到墙角瑟瑟发抖本君就能原谅你了——小蠢货?哪去了?本君听见水声了你不会是洗手去了吧——你居然真得去洗手了?!” 张子尧举着湿漉漉地手,回到桌子边,看着画卷纸上一条翠色的尾在那晃来晃去拍来拍去实在碍眼,终于忍不住又伸手将那尾巴摁回去,嘴里碎碎念道:“收好收好,别嘚瑟了,哪日若是又被哪个捉妖人看见,就这么一条宝贝尾巴都砍了你的去。” 这会儿大概也是撅着屁股甩尾巴甩累了,烛九阴冷哼一声,那翠色的龙尾消失于纸面,英俊的男人重新回到乱石之中,双手笼着袖子微微抬起头一脸淡漠与画卷外的张子尧对峙——一人一龙谁也不说话,相互瞪视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张子尧先败下阵来:“行行行,我错了还不成么,不该说你有鱼腥味。” “哼。” “我跟你道歉了,你也要跟我道歉。”张子尧戳了戳画卷里男人的脸,“我给你画出尾巴了,你应该道谢,而不是嘲笑我画技不精。” 烛九阴抬起手挥了挥,就像是驱赶脸旁飞来飞去烦人的苍蝇,挪开眼冷硬不吃道:“你本就画技不精,本君只是实话实说,为何道歉?能让本君主动道歉的物种怕是还没被女娲捏出来——” 赖皮龙。 张子尧在心中骂了一句,也不再同他计较,将画卷摆在桌子上让那条龙自己玩自己的,他转身继续去收拾准备带走的行囊——收拾到一半,这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抬起头望了眼窗外的雨,打他记事以来,似乎好久没有看见这么大的雨了…… 他出来的时候可没想到这个季节也要下雨,都没带伞。 “九九,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啊?” 张子尧随手拽过张宣纸,歪歪扭扭地画了个及丑陋的伞张子尧拎起画卷抖了抖,一把湿漉漉的伞从画卷里“啪”地掉了出来,张子尧正待弯腰去捡,同时院外响起一个陌生的男音:“哎呀我的伞呢我的伞呢?!!!” 张子尧吐吐舌头,连忙一把将方才的画纸撕碎,那掉在地上的伞消失了,独留一摊水迹在地面上蔓延开来。 屋外那人又奇怪道:“咦,怎又有了?!大白日见鬼了不成!” 张子尧:“咳。” 烛九阴全程拢袖冷艳旁观,等张子尧撕了画卷才道:“怎地撕了?你这小蠢货,出门的时候本君可没见你的行囊里有带伞。” “人家淋雨了啊,我们还在屋里呢。”张子尧好脾气地笑。 “你要淋雨自己去淋,你到是给本君画把伞来,外头下雨,衣裳都淋湿了,新换的靴子呢。” “就你矫情。”张子尧道,“这雨还不是你弄出来的,不想淋雨你倒是停了啊,这么大的雨,外面的院子池塘一会儿就积满水了,你到是心疼你的靴子,也不想想一会儿我走出去可能也要淌水呢?” 然而张子尧的质问对于烛九阴来说大概就是一堆“哇啦哇啦”,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真龙现身,这雨不下足三天三夜停不下来……” “三天三夜!”张子尧听得眼都直了,“这雨下上三天三夜那还了得!这京城都叫你给淹了!快停快停!” “淹了便淹了,嚷嚷什么?”烛九阴抖抖袖子,满脸理所当然,“世间灾祸皆有定数,皆有蜚兽手中那‘天河秘术’安排妥当——倘若这京城注定要被水淹,哪怕今儿本君不放水,他日怕也有别的哪条龙来撒泡尿什么的……本君亲自降雨好歹还能给你提前提个醒,免得到时候水淹城里,你这条短腿跑都跑不急。” “蜚兽是什么?” “‘《山海经》卷四,东山经东次四经记载:又东二百里,曰太山,上多金玉、桢木。有兽焉,其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行水则竭,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疫。’——就这么个东西,走到哪死到哪,寸草不生,滴水不剩,看谁谁暴毙,瞪谁谁怀孕……本君听太上老君那个秃瓢说,这位大爷除了长相极为丑陋之外性格也不怎么好,很难与人相处,且向来与本君这等英俊开朗善良的神君——” “咳。” “啧,”烛九阴脸上丝毫不见害臊,“总之就连本君这样厉害的人物听见‘蜚’的名字都要绕着走。” “喔。” “挺出名的,那个蜚。”烛九阴问,“你真不知道啊?” “就是不知道。” “那你又知道烛九阴?” “关于你的民间小本太多想不知道都难,我家里都有先人记录下你的种种恶劣行径——你这是什么失落的表情?不为人所知能带给你小众优越感?” “啊,是了,提到你那些个祖先……你们张家人不是向来以画出上古神兽为傲并终生为此奋斗?为什么这么大名鼎鼎的蜚兽你都不知道?” 烛九阴整理袖子的动作一顿,颇为奇怪地抬起头看了一眼画卷外的少年——一眼看见后者满脸茫然且茫然的似乎颇为理直气壮地搁那站着,烛九阴顿时又觉得脑袋一阵胀痛,心中万分感慨:今日恐怕自己要好好珍惜这双多出来的靴子……指望下一件新装备出现,指不定是猴年马月了。 烛九阴深深叹息。 “哎,算了算了。” “什么?” “反正你这辈子也见不着蜚,就这么傻子似的活着吧。” “……” “你这是什么表情?别看不起傻子。傻子也挺好的,幸福又可爱。” “……” 去你大爷的幸福又可爱。 卷三·囚灾 第二十六章 天下无灾 京城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莫名其妙下了一天一夜也没一点儿要停歇的意思。 起初人们没放在心上,只是觉得这个季节下这样大的雨是有些奇怪。结果第二天早晨起来,这才发现雨势非但未减小,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平日里街旁边摆摊的小摊小贩都不好出摊了,街上冷冷清清的,野猫都缩到了巷子深处不肯出来。 过了晌午,城外的护城河的水淹过了警戒线,不少官兵披着雨笠成群结队地忙活起排洪的工作,但是因为大雨一直未停,工作效率变得微乎其微。 到了下午,该是太阳落山的时候,不知道打哪儿传来了一种说法,说是有懂道行的巫师大人说这场雨是龙降雨,怕是老天爷要收一批人,这雨要下上三天三夜,到时候大水淹城,要成百年难得一遇的洪灾。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世界上传得最快的便是人们的风言风语,于是到了晚膳的时候,“龙降雨淹城”的说法已经传到了当今天子耳中,天子自然不会将这种滑稽之谈放在眼里,只是一笑了之。 直到半夜,城外防线告急的消息连夜传入宫中惊动了熟睡中的天子,皇帝从温柔乡中惊醒,在龙榻妃子的娇哼声中起身,推开窗——迎面便是一阵冰凉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大雨哗啦啦的声音将他的瞌睡惊醒了大半,此时,在皇帝寝宫之外,不知何事已跪满一地当朝众城! 为首为天秘阁天官录星辰,此时暴雨将他一身白袍白须皆淋湿,而这位老臣却甘受此湿身冰冷彻骨之苦,见皇帝推开了窗,深深俯跪于地高呼—— “天降龙雨,天意难违!请皇上三思,立德淑皇妃为后,方可天下太平,保吾皇在位之时保我江山无灾无疫,昌隆盛世!” “请皇上三思!” “请皇上立后!” “这雨不能不停啊皇上!城外的庄稼都淹了大半,这雨再不停——” 忠臣高呼。 呼声震天,几欲压过大雨冲刷屋檐发出的声响。 …… 安宁宫内。 静悄悄的深宫后院,本该是后宫安眠时刻,突然天边一道惊雷,惊醒了正在安宁宫内沉睡女子。 她于浅眠中惊醒,睁开双眼,双眼之中还有些些许茫然。翻身坐起,揉揉有些刺痛的太阳.穴,女子下床来到点着悠悠烛光的铜镜旁——一眼瞧去,铜镜之中倒影出来她那细长的双眼,微榻且厚实的鼻梁,以及稍显刻薄的双唇……仔细一瞧,眼底下还有掩饰不去的雀斑和淤青。 女子微微蹙眉,伸手将铜镜扣下。 “香莲?香莲!” 她唤了婢女的名字。 “娘娘。” 一婢女应声掀开帘子进入。 “怎的,外头那大雨还未停?”女子问。 那婢女未回答先笑:“娘娘,您有所不知,这大雨还是不停的好——听说正是因为这场大雨,录大人同其他大人一起块儿跪在皇上寝宫之外,请求立德淑贵妃您为后,可保天下太平无灾呢。” 听了婢女一言,女子先是微微一愣,那双毫无神美的双眼中隐约透出些愉悦与期许之光,她停顿了下,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而后慢慢道:“你去把我那个盒子拿来,小心些。” 那婢女倒是也不问“哪个盒子”,就像是已经猜到主子所指何物,应了一声,便转身去取——片刻,她已取了东西回来。唯有一盏烛光照亮的宫殿之中光线昏暗,只能隐约看见她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的盒子古老泛旧,表面已经被磨得看不清原本的雕刻装饰,在充满了奇珍异宝的皇宫之中,有这么一外表朴旧的木盒,实在奇怪。 然而打从它出现,女子热烈的目光就一刻都未离开过那盒子,就像是寻常女子看见了什么珍惜的奇珍异宝,绫罗绸缎也不过如此。 当婢女来到她面前,她更是显得有些迫不及待地将那盒子抢了过来—— 沉甸甸的木盒。 落入女子手中时,却仿佛有所感应一般,轻轻颤抖了下。 隔着古老的木盒,从木盒内部传来温度,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蛰伏其中,安静喘息。 女子纤细的手指从那木盒上放划过—— “大人大人,保我衣食无忧。” “大人大人,保我荣登后位。” “大人大人,保我……天下无灾。” 第27章 争吵 烛九阴长尾巴的第二天。 京城,同来客栈。 并不同皇城之内群臣进谏那番热闹景象,此时此刻皇城外街道上空无一人,客栈门紧闭谢客,门前堆满了防洪沙袋。 街道上积水已足够没过人成年人膝盖。 黑发少年撑着下巴趴在窗棱,一滴雨水从屋檐滴落在他的鼻尖。他打了个激灵,稍稍踮起脚往下看,然后“啊”了一声—— “九九,楼下不知道谁家的水盆飘过去了。” “甚么水盆?” 他身后,懒洋洋的磁性男声响起。从画卷方向传来一阵骚动,过一会儿,只见一翠色龙尾洋洋得意地探出来甩了甩—— “小蠢货,说到水盆,要不你去打盆热水来给本君擦擦尾巴可好?好久没感受热水的滋润了,若是能再给本君水盆里撒点玫瑰花去去腥” “去鱼腥都用生姜。” “?” “生姜腌过再油炸,保证焦脆无腥,入口即化。” 在画卷外甩来甩去的龙尾一顿,在少年转过身时“跐溜”一下缩回了回去——画卷之中,高大英俊的真龙神君龙袖端坐于松枝之上,一脸严肃地看着画卷外的少年:就好像方才嚷嚷着要洗花瓣澡的骚包跟他并没有任何关系。 “九九,”张子尧凑近画卷,屈指轻敲,“外头大水淹城了,庄家被冲坏,百姓要饿肚子了,你停雨罢。” 烛九阴:“” 又来了。 每天把同一番话换着花样说个百八十遍也不嫌烦。 烛九阴一脸漠然:“你这小蠢货,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同你讲了上百遍这世间灾祸皆有定数,雨下了便是下了,不是本君说停它就能——” “我都听你话从王府搬出来了!又听你话选了这个死贵死贵的破客栈!又又听你话选了个大得没道理大得特浪费的上等厢房!什么什么都是你说的算,你就不能听我一回?!” 张子尧突然发难。 烛九阴微微一愣,低下头认真揣测了下画卷外那小孩——脸鼓鼓的,平日里白皙的脸因为激动有些发红,那双眼正金鱼似的鼓出来凶巴巴地盯着自己: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撕画。 哼。 幼稚。 烛九阴重新坐直了腰杆,完全不虚哼了声道:“让你从瑞王府搬出来可不是为你好?他对你图谋不轨早晚将你吃干抹净,你又是个带把的生不出娃娃,今后不能母凭子贵只能在王府孤老终生啧啧那多惨呐?到时候本君能放着你不管吗并不能,所以等你凄凄惨惨问本君要偷那太上老君的阴阳生子药,本君可拉不下那老脸——” “我跟王爷说过的话加起来还没跟你说的一天多,你倒是脑补出个完整的故事来?” “这不妨碍你们说话的时候空气之中飘浮着暧昧的气氛。” “你去当说书先生比当神仙有前途多了相信我!‘空气之中飘浮着暧昧的气氛’那是什么东西?现在咱们这样?”张子尧气得想挠墙,“照你这逻辑,要生子药也是同你生!” “” “” 话语落地。 屋内陷入片刻沉寂,只有屋外暴雨哗哗,那雨水飞溅声只是把屋内的死寂承托得更加突兀。 烛九阴:“提醒一下,现在这样叫‘空气之中漂浮着尴尬的气氛’。” 张子尧:“” 张子尧硬着头皮跟满脸放空的烛九阴对视片刻,最终败下阵来,面颊火辣辣地拧开了脑袋……倒是坐在树枝上的某条龙一脸淡定,俨然一副老司机的模样,稍稍弯下腰道:“本君早知自己除却法力无边,魅力也是不讲道理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但是小蠢货,咱们认识也不算久,你就急吼吼想给本君生小龙神了,这是不是有点——” “” “本君早先曾听嫦娥讲,凡人生孩子就是去鬼门关走一遭,随随便便就要痛得死去活来,你这可是想明白了?” “我不是——” “虽然太上老君那炼丹炉里啥玩意都有指不定还有止痛药” “我只是——” “但是最难的是本君并不好龙阳啊。” “我没说——” “呀,小蠢货,你往后不会用解放封印要挟本君,逼本君就烦吧?本君同你讲,强扭的瓜不甜,强行播种生下来的孩子也不够聪慧美丽,孩子不够聪慧美丽问题很大,到时候本君要被众仙群嘲——” “啊啊啊啊啊啊啊,你快闭嘴!谁要同你生小泥鳅了,我就是随便打个比方!打比方你懂吗!你又脑补出个故事!你就是一张画!纸片儿龙!生什么生!” 张子尧蹦起来伸手要去捂画里男子的嘴,后者一脸嫌弃往后仰了仰躲开—— 同时翘起腿。 一条龙尾突然从画卷里探出来啪啪很重地拍了拍张子尧的脑袋—— “纸片儿龙说谁?有本事再说一遍嗯?” 啪啪啪又是连拍三下。 张子尧被拍得脑袋差点从脖子上搬家,连忙用双手抓住对方那滑溜溜的尾巴,强行胡乱塞回画里——一道光后,画中英俊男子重新好整以暇端坐于松枝上,用修长的指尖弹弹翠色靴子上的灰,掀起眼皮子贱兮兮地瞥了眼张子尧:“龙雨一下就是三天三夜,停雨是要让人嘲笑的。” “民间小本天天嘲笑你,也没见你怎么着了,这会儿成了纸片儿龙反倒有了偶像包袱算了不跟你说这个,咱们讲道理。这雨再下就要闹洪灾了,闹完洪灾是饥荒,饥荒完就是瘟疫——你就找回条破尾巴犯得着让天下人死光光为你庆祝?” “喔。”烛九阴完全不为所动,“普天同庆?” “普天同庆才不是这么用的!”张子尧气得抓住画卷下面疯狂地抖了抖,看见画卷里的人跟着晃了晃险些摔下树枝这才停下手,“书里都说好人才能成神仙,怎么你这样坏的家伙也成神仙了——” “邪神也是神。”烛九阴挠挠下巴,淡定反驳。 虽然他的另一只正有所预防死死抓着树干的手暴露了他。 张子尧见他这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就气——本来他就憋着一肚子邪火——这会儿气血都快冲上头顶了,他又抬起手,啪地一下对着那画卷来了一巴掌—— 墙都被他捶得微微震动。 隔壁房传来陌生人谩骂:“大晚上哪家没娘东西不肯睡在那自言自语这会儿还唱上戏来了?有完没完?!” 张子尧猛地缩回手,同时听见挂在墙上的画中人难得用严肃的语气道:“张子尧,隔壁的大兄弟说得可没错,大半夜的你同本君消停点儿别得寸进尺——同你说了一百遍,这龙雨一下就是三天三夜,多一时,少一刻都不行,这是规矩,你祖先出生之前就存在的规矩,没人能改,没人能变!停雨没门,你别心心念念犯圣母病了,王母娘娘那仙器失踪数日的消息刚在天庭传开,玉皇大帝替你背了锅这会儿正一肚子邪火本君都没告诉你!” “我拿的衣裳,要玉皇大帝背什么锅!你不说王母娘娘衣裳多得喘不过来,少一件她能知道?” “你个小屁孩就是不明白,女人的衣柜她就是多了根毛少了块布她都能发现跟穿不穿没半两银子关系现在人家非说是玉皇大帝拿去讨好别的女神仙了!” “什荒谬!前些日子不是把衣裳还回去了吗?!” “那就说玉帝被发现行踪心虚又要回来了呗,”烛九阴满脸同情,“死得更惨。” “” “所以你最近安分点,别惹事。这降雨的事闹不好不仅惊动上面,还要惊动之前同你说的那位到时候那麻烦的主儿出现了,咱们是杀了它还是杀了它?!” “你满脑子除了杀生还有什么?” “有!比如说揍你!倘若今儿个你求本君个别的什么,说不定看在这些日子情分上本君还——” “我想吃油炸龙尾。” “放肆!” “你停雨不停?” “不停。” “行。”张子尧抬起手,又是狠狠一拍画卷,“好!” 言罢,张子尧蹭地一下后退一步,同烛九阴相互瞪视几秒,见画中人也是态度坚决丝毫不为所动——他终于咬咬牙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转身回到床边,一把抓过丢在床角的包袱,大步流星往外走,路过画卷时目不斜视! “去哪?!”画卷中人终于动弹了,他化作龙型,双爪扣在画卷边缘,似乎正拼命伸脑袋往画外看,“大半夜的你去哪?!” “回家!”张子尧不耐道。 “我说你这小蠢货,驴似的倔脾气,外头下雨水漏你脑子里了吧?快晃一晃是不是能听见大海的声——” 此时张子尧的一条腿已经迈出了门槛。 画中龙将没说完的嘲笑吞回肚子里,似乎极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在开口说话时语气里难得沾染上了一丝丝烦躁:“你等等,你给我回来。” 张子尧回头,无声地看着他,脸上就写着清清楚楚一句话: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错咱们就拜拜。 烛九阴:“外头淹水了,你游回去?” “要你管!” 这是张子尧跟烛九阴说得最后三个字。 剩下附赠给他的,就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关门声。 “” 画中龙愣了愣,刚开始还没回过神儿来,在房间终于冷清下来后,他终于意识到那个人类不仅真的走了可能还走远了爪子松开了画卷边缘,变回人形,他坐回破山乱石之中,翘起二郎腿,一只手撑着下巴,剑眉紧蹙,一脸暴躁。 ——看来老子是真的老了。 烛九阴想。 要不就是更年期。 想当年孙猴子大闹天宫踢翻了老子的神兵架,别人梦寐以求的极品神器碎一地老子眉毛都不带抖一下,今儿倒是好,被个人类小破孩气得不要不要的。 这他娘的是咋回事啊? 烛九阴越想越烦躁,再加上外面的雨还在噼里啪啦疯狂地下,那声音传入他的耳朵,也越发的像是噪音了……实在是,吵耳朵得很。 张子尧说得挺对的。 嗯? 对个屁,我呸! “破雨,下什么下?就不能消停会儿!”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响起男子的谩骂。 片刻后,只听见“啪”地一声清响,原本被挂在墙上的那副画儿以一种充满了烦躁情绪的方式合了起来。 第28章 烛九阴和张子尧吵架了。 他们怎么会吵架呢? 关上画卷隔绝了雨声,画卷中漂浮在云层中的龙翻滚了下,用尖锐的爪爪“呱吱呱吱”地刮了刮肚皮,弹弹指甲里的龙鳞金粉,烛九阴百思不得其解,那小蠢货气得不轻的样子——这就没道理了呀,不是说傻子幸福又可爱,从来不会生气的吗? 啧啧。 烛九阴“闭门谢客”自顾自地烦了一会儿,但是烦躁并不是他的风格,所以没一会儿,他就开始乐观地想张子尧那个小蠢货跑哪去了—— 也许他只是假装生气实际上跑到楼下去吃宵夜了。 也许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又下不得台来,下楼买酒准备拎上来讨好本君去了。 也许他就是气鼓鼓地又掏银子在隔壁开了个新厢房气鼓鼓地睡觉去了,梦里跪在地上哐哐哐给本君磕头认错。 唔,不对不对。 烛九阴你要乐观一点,也许他是真的跑出了门,这会儿已经被外面的洪水冲走了呢? ……哎呀。 这个倒是有可能,听说外头积水挺深,那小蠢货腿又那么短—— 烛九阴抖抖腿,被自己的幻想逗弄得挺开心,拧了拧身子换了个舒坦的姿势飘在云层之上,又继续胡思乱想了没一会儿,他就…… 乐观地睡着了。 …… 烛九阴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总之他做了个挺美的梦。 梦中,找回半拉尾巴的事儿不知道怎么传了出去,天庭众仙因为他的觉醒而震惊,于是玉皇大帝不上朝了,王母娘娘不研究她的衣柜了,嫦娥把那个砍树的给甩了,织女同牛郎离婚了,七仙女也跟董永恩断义绝了,南海龙王在南海龙宫大摆宴席跪着跟他认错当年不应该丢下他独自跑路…… 烛九阴正梦得开心。 突然画卷被人从外面一把拽开,烛九阴吓了一跳,美酒美人不见了,他猛地睁开眼,猝不及防对视上一双湿漉漉、乌黑的瞳眸……正四仰八叉飘在云端里的龙狼狈地拧了拧身子调整了下姿势,勉强恢复了“真龙神君”该有的英姿——龙脸贴近了画卷,这才看清楚画卷外站着的正是浑身湿透、犹如落汤鸡一般的张子尧。 哟。 憋不住又回来啦? 烛九阴以为自己赢得了这场争执,心中正暗自得意,正想开口傲娇地来一句“怎么知道错了吗下次别这样了”,结果还没来得及张开嘴,就听见张子尧略微沙哑的声音传来—— “你总算是知错了?” “?”烛九阴一愣。 “下次别这样了。” “????”烛九阴懵逼了。 几个意思? “早知道自己会服软,何必不早些停手?现在才停,城外的庄稼都淹了大半了……那么大的洪涝,明天百姓起来排水也不知晓几时才能排得完,也不知这样耽误能有多少作物能抢救下来……唉,不过这也没办法,以前你是高高在上的真龙神君,自然不晓得这普通人还需要五谷播种,吃喝拉撒——” 张子尧一边说着,一边伸了个懒腰转过身去抓了块干净的布擦头上的水珠,散了头发推开窗,就着外头吹入的凉风擦擦头试图让头发快些干……而此时窗外月朗星稀,乌云散开,整个街道静悄悄的,唯独又屋檐的积水滴滴答答地滴落,虫鸣声响起,屋外充满着夜的静谧。 烛九阴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小蠢货你说什么认错?”烛九阴问张子尧,“谁认错了?你说清楚。” 张子尧擦拭头发的动作一顿,片刻之后转过身来微微蹙眉奇怪地问:“不是你还有谁?” “本君?”烛九阴愣住,“何错之有?” “你不知错怎么把雨停了?”张子尧说,“我才走到一条街外上次卖捏泥人那,雨就停了,若不是晚上再加上洪涝捏泥人的不出摊,我还琢磨着要不要买个泥人回来奖励你?龙型的,上次路过你嚷嚷着想要那个大个的很贵的——明天给你买。” 烛九阴反应过来哪里不对了。 停雨? 停雨?? 雨停了??????? 别说他知不知道错这完全不用讨论就有答案的奇葩问题,他之前说的可不是在谎话,龙降雨是要下足三天三夜这是肯定没错的,但凡历任龙王爷走马上任;或哪条鲤鱼真的瞎猫碰着死耗子越过那龙门化身为龙;又或龙子诞生;又又或者被封印起来的纸片儿龙神找回了自己的尾巴真身……总之只要是有跟“龙”相关的喜事,人间都要降雨三天三夜——只是那降雨一般降雨都在海上,人类不知道,但偶尔撞上了蜚神的小本本上记着某年某月就该民间发发水,那雨就会降在民间人类活动的地方……这就是龙降雨。 ——烛九阴是上古龙神,他可以干很多事,但是唯独降雨和停雨这事儿还真不归他管。 烛九阴瞥了眼窗外:但是此时此刻的外头,还真他娘的停雨了。 这才奇了怪了。 没听过龙降雨降了一半还能停下的。 烛九阴又困惑了,心想难不成他被关太久被天界开除龙族户籍不配享受这龙降雨奇观——也不可能啊,放眼三界,谁能有这个熊心豹子胆把自家祖师爷开除户籍的?你看看就连张子尧个不肖子孙还知道怕脑残兄弟把自己关祠堂祖先饿着没人上香…… 短时间内烛九阴的心思已经转了几百回,终于画卷上的龙在黑发少年疑惑的注视下露出个奇怪的别扭表情,他拧了拧龙身,尾巴微微盘卷起来,严肃道:“小蠢货,你过来,本君告诉你个秘密。” 张子尧放下擦头发的布,走到画卷跟前。 烛九阴翻过来,凑近画卷边缘:“说之前,先给本君挠挠。” “……” 挠什么挠!真当自己是小狗么! 张子尧很想吐槽他,但是想着他难得乖巧了一次,奖励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也干脆抬起手给烛九阴挠了挠肚子——那条翠色的尾巴颤颤悠悠地比之前卷得更紧了些,张子尧挠得挺卖力——烛九阴也不叫他停——半盏茶后,张子尧终于忍无可忍地问:“手都举酸了,有完没完?秘密说不说了?” 烛九阴抖抖尾巴,示意张子尧可以把手缩回去了,然后清清嗓子道:“秘密就是——那雨可不是本君要停的。” 张子尧:“……?” 烛九阴:“若是叫本君知道谁胆敢停了本君的龙降雨坏了排场,本君非化身哪吒抽了他的筋扒了他的皮——” 话还未落,龙尾向上七寸处就被脸黑成锅底的张子尧“啪”地拍了一巴掌! 烛九阴“哎呀”一声,还没来得及说放肆胆敢乱拍老子尊贵的龙臀,又听见张子尧问:“不是你是谁?这龙降雨不是说好了三天三夜少一时一刻都不算么?” “说得好,这不,本君也好奇着呢?”烛九阴用利爪刮刮下颚,屁股还有点火辣辣的疼——小屁孩下手真狠。 “你就一句‘本君也好奇’就打发我?”张子尧倒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要冷静,虽然这会儿他眉毛都快飞到天灵盖上去了,“我举着手给你挠肚皮手都举酸了,你就来一句这个!你这是什么套路?要脸不要了?倚老卖老!” “本君就倚老卖老怎么了?不知道的事可以去问啊……”烛九阴说,“急什么?” “问谁?”张子尧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充满威胁地摁住了画卷边缘,“想好了再开口,好好回答。” 这有什么想好了在开口的?小屁孩威胁谁呢?烛九阴充满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出门在外,凡是遇见什么不方便的或者明白的当然是问本方地头蛇,你且去唤唤这地方的土地公上来问个清楚,虽然这类小神仙管不来天上的大事儿,但是地盘上出了事他怕是再清楚不过了……” “土地公?” “是啊。” “我就一凡人,又不是灵婆,去哪找土地公?”张子尧说,“这辈子没见过神仙!” “这话说得,本君不就是么?” “少破坏神仙在小孩心中的美好形象了,你这赖皮龙。”张子尧摆摆手,“不叫不叫,一听就觉得你又要坑人了,你要真像是自己说的那么厉害,到是自己把土地公公叫上来问问然后告诉我……当然不告诉我也行,反正雨都停了,至于到底是谁停的我也不是特别好奇……” 一边说着,张子尧有打了个呵欠,折腾一晚上他是困了,转身就要往床铺那边走—— “张子尧,”身后画卷里的声音听上去严肃了些,“本君不同你开玩笑,龙降雨骤停,这算是坏了规矩的大事,若是不问清楚稀里糊涂蒙混过去了,今后要是凡间因秩序絮乱出了什么篓子,你可别又反怪本君没提醒过你。” 张子尧停了下来。 他定个在某个姿势片刻,半晌,慢吞吞地转过头瞥了一眼烛九阴狐疑地问:“真的假的?” 满脸写着“不信任”。 画卷里的龙从鼻孔里喷出两条白雾,冷嗤一声:“假的假的,本君吃饱了撑着哄你好玩儿呢,安心睡觉去吧!雨停了多好啊是吧,以后绝对不会再下,也绝对不会因为这次坏了秩序为了弥补一次下足一旬或者干脆三年五载一滴雨不下……” “……” 张子尧没事就爱瞎操心。 听烛九阴这么一说,他原本不信的也信了八九分,又重新回了画卷下面,屈指敲敲画卷道:“姑且信你一次。” “别呀,本君是骗子。” “少说骚话,”张子尧又敲敲画卷边缘,“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惦记上了,反正无论如何讨个安心倒也是好的。事不宜迟,你赶紧把土地公公叫上来问个清楚吧——” 烛九阴又不说话了,那条龙飘在云雾里,闭目养神地装死。 张子尧戳戳它的肚皮。 它扭了扭。 张子尧再戳戳它的肚皮,它哼哼两声,缩到了云雾后面,含含糊糊道:“叫什么叫……又不认识*&%¥@#……当本君还@##¥……这他娘都几百年了@%#¥&@&%……” 张子尧:“好好说话。” 烛九阴不耐烦地睁开眼:“叫甚么叫?你这小孩是不是真什么都不明白?地方土地皆由本地冤死善人化身守护一方土地,百十年一换,本君被关在画儿里上百年了,外头世界早已物是人非,除了天上那些老不死的秃瓢还能说上话,早已不知这京城土地姓谁名谁,怎么叫?你有这点龙笔在手,画过毕文偷过仙器,区区一个小地方神你还叫不上来——” “你真当我是张僧繇画物得物画龙得龙?” “……你这不肖子孙直呼祖师爷大名就罢了还吼得那么大声——” “你管我?毕文那是气疯了,偷仙器那是因为你在旁边看着一边画一边修改,就着还弄了好多天我还放了血,那土地公公姓谁名谁连你都不知道,你让我怎么把他老人家画出来?画神仙?画得出来我自己都是神仙了!” “你可以画画他的供台龛摆在屋里守株待兔,他再忙忙完总得回家吧?” “……你让我偷了土地公的家?” “……” “认识你,我死以后绝对因为干尽缺德事下地府饱受十八层炼狱之苦。” 烛九阴嘿嘿干笑两声,嘟囔着“这也怕那也怕能干成什么大事现在的小孩啊”,半晌之后缓缓道:“若你不敢偷家,那就用别的法子,这几日洪水泛滥,凡人自己顾不暇接,土地公无人供奉怕是也正饿着肚子满肚子怨气,若不然你去弄点儿贡品来摆摆,说不定能把他请来——这总可以吧?请神不损功德。” “我没开慧眼,”张子尧说,“他老人家真来了我也不晓得。” “……” 烛九阴不说话了。 张子尧有点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片刻后,烛九阴用极其阴阳怪气的语气把张子尧的话重复了一遍—— “‘我没开慧眼,他老人家真来了我也不晓得’……?” “怎么了?” 烛九阴是真的愣住了,他有些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瞥了眼画卷外站着的小孩,见他一脸认真全然不像开玩笑的模样,顿了顿才震惊道:“张子尧,你说这话真的能把张僧繇气的从棺材里爬出来……低下头瞧瞧看你腰间挂的是什么东西?” 张子尧还真的傻乎乎低下头看了眼,然后“哦”了声:“点龙笔,怎么啦?我都说了我画不出神仙——” “你对这绘梦匠一行当真不学无术,看来不是假装愚笨,是真的傻。” “?”张子尧话语一顿,问,“你什么意思?” 烛九阴真是万万没想到,居然有这么一天他还得劳心劳力地教点龙笔继承人关于点龙笔的正确使用方法,哎。画中龙挠挠肚皮,万般无奈:“你不会真以为点龙笔的功能就是画物成活,画木成荫……仅此而已吧?” “难道不是?” “稍微提醒一下……你姓张,不信马,真当自己神笔马良……” “有话说话,骚话少说。”张子尧拍拍画卷,态度倒是不错。 烛九阴哼了声。 “你……听过女娲补天的故事吧?” 第29章 张子尧:“……” 张子尧也不晓得这群人到底为什么那么喜欢跟他来“你听过XXX的故事吧”这种谈话模式,讲道理他对于这种谈话模式真的是厌烦得紧,若不是眼下还真有些好奇烛九阴怎么是这个态度,他说不定扭头就走了。 但是眼下,他还是耐着性子点点头:“上古时代,水神共工氏和火神祝融氏在不周山大战,水可熄火,然而共工却意外地败给了祝融。盛怒之下,共工氏用自己的脑袋怒撞将天地分开的世界支柱舟山,于是天地之间不再相隔,天出现裂痕眼瞧着就要坍塌,天河之水注入人间……女娲娘娘不忍人间生灵受此苦难,于周山废墟锻炼五色神石,斩神鳖足撑四极,平洪水杀猛兽,换天下太平昌隆——” “你到底还是有稍微看一点书。” “你去街上随便抓个小孩问他也知道。” “……”烛九阴只当自己没听见对方的“过分谦虚”,自顾自道,“你手中的点龙笔为女娲当年补天使用的工具其中之一,加上‘点龙笔’一起统共八件——” 张子尧点头:“绘梦神器。” “傻绘梦神器,那是你们凡人给取的好听名,在我们那边这八件半仙器就叫补天八件套。”烛九阴翻了个白眼,毫不掩饰自己并不懂凡人的浪漫情怀,“就好像‘点龙笔’当年也不叫‘点龙笔’,还不是你们祖师爷画了条龙点了个眼睛结果那龙活了因此得名,你腰间挂着的那支笔,原名‘天地明察秋毫笔’。” “……”这张子尧还真的不知道,以前也没人告诉过他。 “你以为补天是补尿布那般简单么说补就补?这八件套在当年女娲补天时各司其职,缺一不可——你要是见过女娲就知道了,一娇滴滴的美娘子,跟她说话大声点儿都怕把她给吓着,哪里是挑着石头在天地之间飞来飞去修补天之裂痕的料?于是当时她就找来了许许多多的小神仙,与这些小神仙兑换承诺,许诺他们一些愿望,这些小神仙就帮着她当跑腿儿的干干体力活——” 烛九阴想了想,似乎在琢磨这个故事应该怎么往下讲,片刻之后才道—— “因为交换的条件很简单只是‘补天’,只要达成目的女娲就该给他们实现承诺,所以谁也不能保证这些个小神仙里有没有谁是生性懒惰想要来占便宜的,这个时候,就用了‘明察秋毫笔’的用处……” 张子尧略微震惊:“怎么?这笔不是用来画物成活——” “准确地说,你们现在这个用法和当年这笔的真正用途是完全相反的,你们是将死物变活,而当年这笔,就是负责将活物变死——这只是一种粗略的说法,简单的说就是,只要持笔人握笔端坐于桌案前,笔将自动记录下周围一定范围内无论品级神仙的动向。” 烛九阴说,“当然只是神仙而已,其他妖魔鬼怪不在能力范围内,你现在就可以试试。” 张子尧来了兴趣,他还真不知道原来这笔还有这用处—— 原本以为只是一只“兑现”能力稍强的笔而已啊! 怪不得张子尧老早就奇怪,张家人画寻常物件只需要普通豪笔便可办到,相比之下,这点龙笔的珍惜之处显然变得有些模糊——没想到这笔居然还有这样的秘密用处! 眼下在烛九阴催促的目光下张子尧找来一张宣纸,铺开宣纸端坐于桌前,解下腰间鎏金神笔,他轻握笔杆,深呼吸一口气,沾染了墨汁的鼻尖轻点于宣纸上,墨迹晕染开—— “别动,千万别动,集中注意力于纸张上。”烛九阴在张子尧背后提醒,“姿势要正确,照你以前那样歪歪扭扭地站着画是唤不醒明察秋毫笔的,不然本君天天在你身后说话你早该发现了……” 张子尧提气凝神,按烛九阴说的去做,紧接着神器的一幕出现了! 那晕染开的墨迹像是突然被赋予了新的魔力,墨迹蜿蜒曲转开,从笔尖四处散开,逐渐形成了一行整齐的字迹—— 【十二巫祖烛九阴屈尊降临身后一尺开外墙壁画卷中。】 “看到没?”画中龙从鼻子里喷出两股白雾,“没骗你吧?” 【烛九阴大人道:看见没?没骗你吧?】 张子尧:“……” 张子尧震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这点龙笔还能这么玩?!!! 烛九阴“唔”了声:“这样你就可以知道你方圆百里之内所有神仙的动向了,别再傻了吧唧地说什么土地公来了你也不知道!当时那些个小偷懒的小神仙可是恨这杆笔恨得牙痒痒呢,所以这正确的用法怕也是因此被模糊了,笔流向人间时,稍经错误引导,这笔就成了你们今天的用法……真是的,张家人的东西,还要老子个外人来教你们正确的使用方式当真愚昧——” 【烛九阴大人道:这样你就可以知道你方圆百里之内所有神仙的动向了,别再‘哔哔哔哔’地说什么土地公来了你也不知道……】 张子尧微微眯起眼将笔提起从宣纸上抽离,在他身后的龙一脸八卦地将龙脸贴到画卷边缘,看了一会儿后不正经道:“哟,这笔还挺文雅,一点儿骂人话都不愿意说呢……” 张子尧不理他,打量了下手中的笔,之前心中的震惊这才稍稍平静。 也不知道爷爷知不知道点龙笔的真正用途——如若知道,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那老头向来希望我继承这支笔,天天花言巧语添油加醋地说这支笔上发生过的故事就指望哪个故事能燃起张子尧的兴趣……那点龙笔曾经作为纪录神仙事迹的‘明察秋毫笔’这么重要的设定都被略过,这就没道理了。 包括烛九阴尾巴的事,现在张子尧只觉得随着自己接触“绘梦匠”越来越深入,堆积的疑问也越来越多,他捉摸着哪天一定要给爷爷写封信问个明白…… 但是这会儿张子尧意识到自己不是在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心中隐约对烛九阴之前所说“人间秩序混乱导致的严重后果”略有不安,他当即先把个人的疑虑丢到一旁,起身下楼去问店小二要到了两只苹果,一鼎香卤,三柱清香以及烧鸡一只,回到房中,便着手准备请神适宜。 “请土地公有什么要注意的吗?”张子尧问画里那位。 画里那位这会儿又有些犯瞌睡了,眼皮子一搭一搭地,敷衍哼了声:“有的吧。” “是什么?” “不知道。” “……” “土地公就是个地方小神,”烛九阴理所当然道,“本君这样的高贵存在若要找他们做事,抠抠脚就来了连眼神都不用递,哪里还用什么香炉烧鸡……咦,你那烧鸡看着不错,给本君算了。” “一张画儿跟别人抢什么吃的。”张子尧侧过身护着那只烧鸡,“不给。” 在烛九阴不满嘟囔着“小气”的抱怨声中,张子尧将那些贡品在窗边一一摆开,期间眼睛不自觉地一个劲儿往窗户外头瞟,就好像他真的能看见周围有没有神仙是的——点香时,他手的微微颤抖出卖了此时此刻他紧张的情绪:他张子尧就是一介凡夫俗子,从来没有见过什么神仙,眼下眼瞧着要动真格的了,他还真有点紧张,生怕冲撞了神明。 “紧张什么?” 待张子尧准备好一切回到桌边坐好,提起笔屏住呼吸坐等“神迹”,在他身后的画卷道:“就是宴请土地而已——” 墨迹扩散开来。 【烛九阴大人道:紧张什么?就是宴请土地而已……】 “啊啊啊你别说话!”情急之中张子尧傻了吧唧地对手中的笔嚷嚷,“他的不算!挂墙上那个不算!” 也许是他这一吼分了神,那原本清晰的墨迹跟着晕染开来,点龙笔沉甸甸的又变成了原来的模样,这下子连张子尧都不敢说话了。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屋外屋檐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张子尧努力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屏住呼吸,再一次拼命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这一杆笔一张纸上去,但是他的目光却忍不住一次次地望向窗外—— 这是。 从窗外突然传来一声猫叫。 凉风吹过,月色清冷,张子尧被这冷不丁地猫叫声吓了一跳,手也跟着猛地抖抖,一滴浓郁的墨汁滴落在宣纸之上! 一只灵巧的猫儿从外头跳跃到了张子尧所在房间的窗棱上,猫儿有着纯黄的皮毛,金线勾勒一般的金色猫眸,平鼻短腰,尾长而尖细,它的前爪微微压低,后爪偏高,极漂亮的一只金丝猫……那猫冷不丁地与张子尧对视上,张子尧顿时觉得就像是有人大冬天拎着一桶冷水从他头顶浇灌,整个人如坠冰窖,手脚不听使唤,想动动弹不得,喉咙紧绷,整个人像是被那大黄猫的一眼摄去魂魄—— 此时那猫又“喵喵”叫了两声,跃下窗棱,直奔着那摆放在窗前月下烧鸡而去! “啊!”张子尧惊呼一声,“那个不是给你——” 话还未落,余光却猛地瞥见当猫跃入房内,点龙笔下墨迹晕染开来! 【福德正神太连清身前十尺开外窗棱进入厢房。】 【福德正神太连清正坐姿不雅地啃咬烧鸡。】 张子尧震惊地看看身前宣纸上的字,又瞪大了眼看看不远处抱着烧鸡啃得特别欢快的大黄猫—— 当宣纸上出现【福德正神太连清被烧鸡骨头咔住牙】时,那黄猫也应景儿地“呸呸”吐出鸡骨…… 张子尧:“……” 吐完骨头,只见大黄猫身子微微弓起,看了看四周用极为不屑的眼瞥了一眼张子尧,低头叼起烧鸡眼瞧着就要跑路!张子尧心中一急,想要去追奈何却无论如何动弹不得——就在此时,在他身后声音极轻、只有他才能听见的低沉男音响起:“跑?唤他名讳。” 张子尧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太连清!”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张子尧语落同时,舒展开身子正要轻盈跳上窗棱的猫就像是被人下了束缚符咒身体猛地僵直,“嗷呜”一声直挺挺从半空中下落—— 紧跟着“砰”地一声闷响,取代大黄猫趴在地上的,是一名皮肤白皙、肚大如瓜的白嫩胖子!他约凡人年至三十四五,生的细眼圆鼻满脸福相,一双瞳眸与方才那猫的黄金眸无二,只是短腿短手,本该是腰的地方圆滚滚地挂着个腰带,上古体字书“福德正神”…… 这会儿,胖子坐在地上,一只手上撑着把烂兮兮的黄伞,另外一只手抱着啃了一半的烧鸡,慌慌张张看看四周,又连滚带爬地爬起来,用极为尖细的声音冲着张子尧所在方向嚷嚷—— “何人如此莽撞!无礼直唤本神名讳!放肆喵!放肆喵!喵嗷放肆喵!” “……” 张子尧毫不犹豫地往旁边挪了一步,露出了身后的画卷。 画卷中,由龙化作人形的英俊男子坐在乱石之中,翘着二郎腿抖了抖,掀了掀眼皮子淡淡道:“本君唤你,又如何?” 第30章 有蜚 以前总是听这条赖皮龙吹嘘自己多厉害地位多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张子尧总是听听就罢了也没放在心上—— 时至今日,他终于开始不得不正式思考自己以往是不是真的有点狗眼看人低。 此时,只见不远处那胖子听见画中传来的声音就先是虎躯一震,猛地抬起那短短的脖子往画卷方向看来,那双金黄色的猫瞳眯成了一条警觉的缝,手中的黄纸伞抖了抖——厢房中烛光很暗,刚开始他大概还没看清楚卷中人的模样,片刻凝视之后,只见那眯成缝的猫瞳渐渐睁大睁圆,举着伞的胖子从“警觉的猫”变成了“惊恐的猫”—— 小黄伞“吧嗒”一下掉在地上。 “烛……烛龙大爷喵?!!!!!!!” 京城土地公那胖胖的身体颤颤悠悠地往前迈了一步——抬起头冷不丁与画中男子淡定双眸对视上后,他又“喵嗷”地以那体型很难做到的轻盈往后跳了一大步,大屁股“吧唧”一下碟坐在地,小短腿在空中拼命地蹬了瞪,嘴巴里哭爹喊娘道:“烛龙大爷!哎哟我的亲娘哟!喵嗷嗷嗷!烛龙大爷!!真的是您喵?!” ……声音中的畏惧和尊敬可是骗不得人的。 张子尧心情复杂地瞥了眼画卷中的赖皮龙,心想这家伙看来不仅仅是在凡人民间小本里名声不好——瞧瞧好好地一个土地公公被他吓得如同见了鬼一般,啧啧,真是作孽。 琢磨之间,土地公太连清圆滚滚的身子已经从地上像是气球一样轻盈地漂浮了起来,穿着三角形小绣鞋的脚尖点地旋转一圈,他对着画卷方向来了个标准的叩拜(同一时间受不起神明叩拜的张子尧跳到了一旁更远的地方)——土地神脑门儿磕地脑袋埋在小短手里,圆屁股高高撅起,一条金黄的尾巴在半空中甩来甩去,声音恭恭敬敬道:“小神拜见钟山大神、十二巫祖烛九阴大爷喵!” 烛九阴皱起眉,轻轻“啧”了声露出个不耐烦的表情。 张子尧:“?” “大爷,您消失了五百年,整整五百年……咱们这天上地下几乎倒腾了个便也没找到您去了哪儿,天界地界流言纷飞,咱们都以为您遭遇了什么不测喵……”太连清猛地颤抖了下,就好像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从手背之上飞快地瞥了画卷中的男子的脸色一眼,这才颤颤悠悠继续道,“还好您没事!见到您真是太好了喵嗷嗷!” 张子尧:“……” 烛九阴:“本君能有什么事?你先起来。”男子说话时候那嗓音低沉严肃,气势威严不怒自威,跟哄骗张子尧给他挠肚皮的赖皮狗完全判若两龙…… 妈的智障,这不挺人模人样的吗?明明能好好做人非要天天干些不当人的事儿,专程欺负我呢吧……张子尧靠在一旁心想。 太连清应了一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捡起了烧鸡和自己的小黄伞,烧鸡收进小黄伞里便小时了,小黄伞被重新撑开靠在土地公厚实的肩膀上。 烛九阴淡然道:“五百年?你倒是清楚本君消失了多久,有心了。” 太连清微一伏身这才继续道:“这事儿说来到有些渊源喵——大爷有所不知喵,前些日子,王母娘娘的九露浣月衣从珍宝柜中不翼而飞,不过几日小神又亲眼所见,于凡人皇帝寿宴上那仙器出现在一名凡人歌姬身上……美则美矣,然仙器沾上了凡人的污糟亦被娘娘所恼,势要查出是谁胆大包天敢拿她的仙器去讨好凡夫俗子——一时间天庭众男神仙人人自危喵,就连玉皇大帝也难于幸免……” “嗯,”烛九阴眼皮子抖了抖,仿佛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张子尧,“然后呢?” “喵,大殿上,二郎真君大人道,可惜烛九阴大爷您已消声灭迹五百年了喵,否则这种事倒是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 太连清的声音戛然而止。 烛九阴:“……” 张子尧:“……” 张子尧突然反应过来烛九阴刚才瞥自己那一眼的动作大概可以理解为心虚……他抬起右手捂住了嘴,想了想觉得不够,又将左手压在右手上,腮帮子无声地鼓了股——这个动作成功地换来了烛九阴警告似的一眼,那眼神杀气腾腾仿佛在说:敢笑出声就把你供出去,有种你就笑。 张子尧清了清嗓子,在暗处做了个讨饶的动作,放下了捂着嘴的手恢复面无表情一本正经的模样,垂首而立。 “是么?”烛九阴当真无辜一般阴阳怪气冷笑道,“那专程养狗看门的三只眼脚趾头还真聪明啊?” 太连清哆嗦了下,语气那叫个恭敬完美诠释了“狗腿”二字:“小神当然觉得喵,大爷是绝迹不会干这档事儿的喵,毕竟大爷风里来雨里去,什么美人儿没见过——” 张子尧翻了个白眼,心想,风雨来雨里去?你该看看他嚷嚷着“小雪舞”“小芳菲”时有多情真意切。 太连清:“……小神只是那个时候才恍惚明白,大爷已从三界消失五百年……说道这个,大爷喵,您在画卷里做什么呢喵喵?” 太连清问题一落,屋内陷入片刻死寂。 太连清捕捉到了这一刻的微妙,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终于将正眼放到了一旁垂眉顺眼当透明人的张子尧身上——目光在张子尧身上扫了扫,最后定格在了他手中的鎏金笔上,一丝惊讶的光在金色猫眸里一闪而过:“明察秋毫笔喵?张家的人怎地跑到这地方来了喵嗷?大爷,您这该不会是……” 被封灵封在画儿里了吧? 所以这些年才消声灭迹。 所以这些年那些上仙无论上天入地都找不到烛九阴真迹。 所以…… 这若是真的,那可是个大新闻啊!喵嗷嗷! 未得到个真切答案的太连清心思活络了,虽然烛九阴是上古邪神,寻常小神听见他的名字恨不得都绕道走,但是如果是被封灵在画里那就可不同了——张家人的邪门儿画技他太连清是多少有耳闻的,一但封灵,除非争破封印,否则哪怕是再厉害的狠角色也只不过是画中一景,翻不出什么风雨来…… 简单的来说就算废了。 太连清越想越激动,表面上没说什么,还是低头伏身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然而那脸上沾染上一丝丝兴奋的绯红出卖了他的情绪……此模样叫张子尧看在眼里,少年心中突然有些替这赖皮龙担忧了——原来烛九阴消失几百年天上的神仙都不知道他的下落,看烛九阴对天上的事也不是完全不知可以猜到他若是想要主动联系外界还是有法子的,他没主动这么干说明他不想……虽然并不知他的原因,眼下若是叫这土地公看出个什么端倪传出去也不知以后会对烛九阴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瞧瞧这土地公眼神都不对了。 先前那叫个畏惧尊敬的…… 现在眼角微微上挑,显然是沾染上了一丝丝怠慢。 张子尧转过头,略微担心地瞥了一眼烛九阴——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画中男子垂着眼,完全没有一点慌张的模样,只是冷冷地看着画卷外小仙心思活络的模样。良久,他依旧用那淡漠的语气道:“什么该不会是?本君叫你上来,是有话要问你,怎地,现在倒是轮到你来盘问本君了?” “小神不敢,喵!”太连清尾巴摇了摇,身子往下伏低,“只是小神个子矮喵,这样跟大爷说话总得仰着下巴未免不够尊敬喵?还是请大爷屈尊降贵从画卷里出来——” “好啊。” 烛九阴毫不犹豫道。 太连清和张子尧双双一愣。 此时窗外平地一声惊天动地的惊雷,仿佛天空都要被撕裂,张子尧只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因此而微微颤抖—— “看来是本君走了太久,对你们这些神魔小仙的威慑力也不够格了。”烛九阴声音懒洋洋地响起,“不过也没办法,毕竟五百年前选择避世修行之前,本君也没来得及通知谁本君要去做什么,这些年了被遗忘,唔,呵呵,倒也不碍事……” 太连清金色猫瞳微微缩聚。 下一秒,他余光只见一翠色龙尾于画卷中探出,随之而来的浓郁危险的气息将他包围——他定格在原地,浑身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一般,四肢发冷,冷汗顺着那额头流下,手中握着的伞也轻轻颤抖了起来…… 还未等龙尾完全探出。 那黄色纸伞“啪”地一声轻轻收起,圆滚滚的猫神仙漂浮在半空,然后整个儿又“吧唧”四肢着地趴在地上:“小神罪该万死!喵!罪该万死!” 张子尧:“……” 烛九阴的尾巴缩了回去道:“嗯,确实该死。你就趴着说话吧,下巴不想抬起来就贴地上好了,本君看着你也颇眼疼。” 太连清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现在是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了。 “啰啰嗦嗦一大堆,也不知道谁问谁。太连清,本君叫你上来就是想问问你,前日本君修行得道,天降龙雨,本应下足三天三夜,怎地这突然停下了?”烛九阴问,“是否本君离开太久,够不上资格下这龙雨?” 现在太连清生怕因为方才自己的胡思乱想表现出的丝丝怠慢被烛九阴惦记上,肠子都快悔青了,一听到“够不上资格”几个字已吓破胆子,大脑袋顿时摇的像是拨浪鼓:“大爷明察喵!这事儿跟小神可没关系喵!龙雨落人间本来就是要引发洪涝的,归入天灾就是天河书上记了几笔的事儿了喵!小神原本也以为今年的洪涝该轮到小神的地盘儿了,谁知道这雨才下了一半,蜚兽不知道怎想的,居然将雨停下了喵!兴许是写上了洪涝灾,自己又划掉了喵!坏了大爷您的排场喵!这个蜚兽,喵!” 声音那叫个义愤填殷。 就好像被坏了排场的人是他太连清自己似的。 烛九阴眼皮子跳了跳,张子尧看在眼里知晓是这人小心眼的毛病又要犯病了—— 果不其然,只听见烛九阴声音都低沉了几分:“当真?你看着蜚停雨的?” 出乎人意料的是,一直咋咋呼呼的太连清突然不说话了。 烛九阴略微奇怪地“嗯”了一声。 片刻,却见太连清的身子整个儿都蜷缩了起来——像是在害怕什么事儿似的,他抬起头看了看四周似在瞧有没有别人偷听,随后又赶紧把脸回了地上,随后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道:“大爷有所不知,小神也有些日子没见过蜚兽了喵!这半路停雨的事颇为蹊跷,从古至今历任蜚兽从未做过把天灾写上了天河书又划掉的事,这正巧又是在小神的地盘上,小神怕误事儿,方才被您召唤来之前小神还在跟周围地界的土地打听,结果大家也都说最近没见过这位大人喵……过几日是中秋,知这位大人喜热闹的地方,小神正准备去花灯会碰碰运气,兴许能碰着,好好问个究竟呢喵嗷?” 第31章 手握一本记载天下灾厄、掌管凡间疾苦的神兽蜚早大半年前其实就失踪了。 就像当年烛九阴失踪时一样,下界众土地神几乎将人间倒过来抖俩抖也没能抖出哪怕一根蜚毛出来——这可是大事,不同于烛九阴这个活着只为了搞破坏的纨绔子弟,人家蜚可是有着重要职责在身的神兽,它若丢了且丢得不明不白,天上要追究下来,到时候大家都要遭殃…… 而太连清首当其冲要背这个锅,因为蜚最后一次出现就是在京城,过春节的时候,太连清看见分明看见这位大人正趴在屋檐上看人类舞狮放炮。 之后蜚就消声灭迹了。 在自己的地盘上弄丢了神兽,那罪名小到以前做土地守护一方土地数年的功德一笔勾销,严重了可能就被一巴掌拍到地府去当给生死薄书库扫灰的小阴官去了——光想到这个太连清就觉得自己的前途简直一片灰暗。 “不对啊,蜚失踪了那么久,天上还不知道么?”张子尧想了想又补充,“既然那么重要的话。” “蜚兽五百年一换位喵,新换位之前总会消失那么一年半载,更何况凡间也不是总有灾厄喵……”太连清苦着个脸回答,粗粗的尾巴垂落下来,张子尧觉得还差个毛茸茸耷拉下来的耳朵就完美了。 “那你怎知这次蜚兽不是去换岗去了?”画中烛九阴翘着二郎腿抖啊抖懒洋洋道,“对了,你刚才说谁是纨绔子弟?本君没听清楚,你且再说一遍?” 太连清尾巴摇了摇,垂眉顺眼嘿嘿嘿给画卷里的大爷赔笑,只当没听见他后面那句话。同时,他握在手中的伞悠悠转了一圈,犹如萤火虫般的金色颗粒随着伞的旋转从伞边缘飘散,在太连清的身边汇聚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小孩轮廓,太连清叹口气用手比了比只到自己腰的高度道:“因为上次小神见到那位大人时喵,大人分明是刚刚上任的模样呢喵……” “所以不是换任去了,”烛九阴露出个幸灾乐祸的表情,“别愁眉苦脸的,乐观点,兴许他是死了呢?” 张子尧:“……" 烛九阴的“乐观猜测”成功让太连清打了个寒颤,停顿了下,这才唉声叹气继续诉说起来—— 那位大人失踪后,所有土地指望着它只是心情不好找个地方避世修行,哪晓得就在这时它突然又有了动静——一场突如其来的龙降雨如打翻的洗脚盆扣在京城土地太连清的地盘儿上,起初太连清欣喜万分琢磨着蜚是不是回来了,然而还没等他来的及松一口气,那雨莫名其妙又停了。 最诡异的是,无论是降雨时还是停雨时,本来其实在降雨之前就应该出现同降灾地土地打个招呼的蜚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过。 “小神以为喵,过几日的中秋灯会便是小神有可能见到喜爱热闹的蜚大人最后的机会了喵,如若那时候大人再不出现……” 太连清深深地叹了口气。 张子尧同情地看着他,然后上前撸了下他的尾巴:“……乐观点。” 太连清退后一步,又对着烛九阴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之后轻轻一收伞,只听见“啪”地一声,方才还站在那儿的土地神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张子尧左右顾盼而后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撸过猫尾巴的手掌心—— 张子尧:“……” 烛九阴凉凉地问:“好摸吗?” 张子尧:“……又被你看出来了。” 烛九阴:“你眼睛就没从那毛尾巴上挪开过。” 张子尧:“好摸。” 烛九阴“哼”了声:“可惜本君只有鱼腥味,真是对不住啊。” 张子尧:“别自卑。” 伴随着某条龙不屑的冷笑,画卷“啪”地一下从下往上合了起来,再次以“闭门谢客”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看来和烛九阴的尾巴一起被找回来的,还有他的臭脾气……唔,张子尧摸摸下巴,这倒是和民间小本里说过的小心眼臭脾气版烛九阴一毛一样。 …… 太连清离开后,张子尧就打定了主意暂时留下京城观望几日,打算确认龙降雨的事不会再有什么糟糕的后续再行离开。 他找了个空闲时间给爷爷去了信,信中洋洋洒洒事无巨细地将家里的事交代了扁,信末尾也提到了烛九阴的尾巴,并在最后一句写道—— 【听说这位上古神君的力量可以上天下地,让人起死回生也易如反掌。孙儿做错的事,当自己承担后果,无论真假,唯有放手一搏,望有朝一日能从黄泉路上带回娘亲,亲自给她磕头认罪。】 张子尧写了信,细细叠好封口。 同时,在他身后的画卷里伸出个尾巴尖尖,勾起来敲敲桌面:“蜚兽的事提了没?” 张子尧摇摇头,给爷爷的去信里,唯有蜚兽的事因捉摸不定反倒只字未提。 “我爷比我懂的多,但终究就是个凡人,你都打听不来的事儿他又怎么能知道?”张子尧垂下眼,敲敲信封,“这些日子我走街探访,日日早出晚归,什么关于蜚兽的事儿都没打听着,反倒是落得个疯子落魄画师的名号——现在有人传言我是被瑞王爷扫地出门的骗子画师,每天早早出门就是去王府前面跪着恳请他让我回府继续蹭吃蹭喝……” 画中某龙发出一阵阵真诚愉悦的笑,就好像刚才张子尧给他讲了个惊天动地的笑话似的……等笑够了,他翻过肚皮,一边用长长的爪呱滋呱滋地刮搔鳞片一边懒洋洋道:“你可不就是个骗吃骗喝的小骗子么?若不是那歌姬自愿同那只肥啾殉情,恐怕你把点龙笔画断了也画不出一副可供交差的画儿来——要本君说,好在你有自知之明趁早搬出来,倘若一直赖在王府,那个色胚早晚看透你的废物本质对你失去兴趣之后真的将你扫地出——” 张子尧掀起眼皮子扫了画中龙一眼,看他满脸幸灾乐祸毫无意外像是早已知道坊间对张子尧的各种流言,郁闷地嘟囔了声“就没你不知道的事”,自顾自收拾了桌案,将封好的信小心放好,转身要往外走。 “去哪?”烛九阴问。 “寄信。”张子尧挥挥手,“自己老实呆着,尾巴收好,别乱跑。” “本君倒是能乱跑才是,保证上天下地,能离你多远便离你多远。”烛九阴哼了声,嘴巴上碎碎念,挂在画卷外的尾巴倒是听话地跐溜一下缩了回去,停顿了下又叫,“小蠢货?” “怎么?” “寄信之后去哪?” “再去打听打听,看看这些日子除却那场突然停下的雨还出现过什么异象……” “关于这个,本君倒是听说过一些。” “嗯?”张子尧愣了愣,“你有消息怎地不早说?看我每日跑来跑去白费功夫有意思是不——” “听说几个月前,街尾南胡同李记烤鸭店因为生意落寞几乎快要关门大吉,结果不知怎地,这几日突然生意火爆,客似云来——” “……” “原来是换了一种新的酱料。” “……” “ 小蠢货,本君要吃片皮鸭。” 张子尧没脾气了:“你除了吃还会干什么?” “还会干一切你想得到的以及想不到的坏事。” “何不早登极乐?” “吃了李记新口味片皮鸭再登也为时不晚。” “……” “早去早回,片皮鸭。” 龙尾探出一角,空气勾了勾,拎住画卷边缘往上一勾,画卷“啪”地一下又关了起来——自从有了尾巴,这条龙真的能耐得不行,从一开始只能甩甩尾巴到现在能用尾巴拍蚊子关画卷骚扰张子尧干正事,张子尧怀疑总有一天他能用尾巴给自己泡杯热茶。 此时,见屋内重新回复应有的宁静,少年这才长舒一口气,仔细关好门,离开厢房……走廊上遇到几个住客,均用迟疑的目光打量他还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张子尧也不揭穿,权当迟钝得什么也没看见,只管昂首挺胸径直走过。 出了客栈,张子尧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心软决定先把某条泥鳅的片皮鸭买了堵住他的碎嘴再说。 希望一只烤鸭能堵住他的大嘴。 要求不多,换一个时辰清静也好。 李记烤鸭店就在张子尧他们这客栈所在街道的街尾,虽是街尾,但因路通皇城正门,所以那恰巧又是平日里来往人最多、最热闹的地方。烤鸭店周围商铺密集,街道旁也是摆满了卖格式小玩意吃食的小摊贩……张子尧顺着人群一路来到街尾,却发现原本的李记铺子门前已三三两两围满了人,店门处火光冲天,”李记烤鸭铺”的牌匾掉在地上早已烧得焦黑! 失火了! 张子尧愣了下,远远便听见有个男人在哭天抢地哀嚎他的店,周围街坊纷纷拿着锅碗瓢盆奔走灭火,只是因为火势过大,效果微乎其微—— “老李你他娘的别在这哭丧啦!”一名也是商人打扮的人伸手拽了拽满地打滚的中年男人,“这火这么大!烟都熏过来我铺子了!你可莫怪我不顾几十年街坊情面丑话说到前头,如若你铺子的火烧了我一匹绸缎一寸金丝,我也是要让你照单赔付的!” 原来是烤鸭店旁边卖绸缎的老板。 “是啊是啊!快起来灭火吧!” “有没有人去通知衙门?嗨呀,这皇城脚下怎有这种事?这大火再不灭,一会若是再起风,可不就是放火焚城么?!” “莫不是有人嫉妒李哥这些天又生意好了起来,故意放火?一般的走水哪能像这样火势越烧越凶——” 众人七嘴八舌,然而烤鸭店的老板早就哭得懵逼了,眼泪鼻涕糊一脸,张子尧叹了口气心想烛九阴当真可改名“瘟神”,上前拨开人群,将那店老板从地上扶起来…… 与此同时,只听见“哐”地一声巨响,烤鸭铺整个横梁掉落,火星四溅,众人哄地散开的同时方才劝李姓店主的那绸缎老板发出一声惨叫! 原来是飞溅的火星触到几匹绸缎,立刻窜起半人高的火苗! ……这商铺云集的地方可不比深山老林着火了只管挖个隔离带便可,建筑物放在那挪都挪不走,房子本身就是木头搭的,几乎可谓是到处都是可燃物! 火势迅速蔓延,没一会儿整条街道都变成了一道火龙,噼里啪啦木头燃烧的声音还有不知道什么东西被点燃轰然倒塌巨响不绝于耳! 这下一街上的人都有些傻眼,闹不明白前些天还水淹金山的过了几日怎么就大火焚城了,街道哭喊声很快传出,官兵出动带领众人灭火,然而效果微乎其微…… “我的房子啊!” “放开我,放开我!我的家当还在里面!我的家当!” “谁看见我娘子了?糟了她不会还在午睡吧?!” 哭爹喊娘声迅速取代平日叫卖声,找人的找人,挣扎着要去抢物的上窜下跳,更不乏想要投机占便宜游手好闲之人,周围乱作一团—— 张子尧看着这火势颇有些收敛不住,居然担心烧到街头客栈那,烟熏把那赖皮龙呛着,正犹豫要不要回客栈将画卷收拾一下带出来……这时候,突然天边一道闷雷,吓得张子尧下意识抬手捂住双耳,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正巧见一片乌云遮日,顷刻间,豆大雨水滴落在他的鼻尖。 啪嗒—— 微微冰凉的雨水驱散了面部被扑面而来的热浪带来的热气。 “下雨啦!下雨啦!” “老天有眼,这下可就有救了!” “好险好险,险些酿成大祸……莫非真是那位娘娘的福泽,保佑天下无痛无灾?” “别说了,亏你是读过圣贤书的,这种无稽之谈叫人听去难免被笑掉大牙。” 人们七嘴八舌的讨论,原本顺着人群准备去屋檐下躲雨的少年突然停下了奔跑的脚步,他抬起湿漉漉的脸闲得有些迟钝地看着那先前在他身边议论,现在早就跑开的两个年轻人—— 天下无灾? ……怎么可能。 张子尧稍犹豫了一会儿,干脆调转步伐追上那个人的脚步,三两步跟着他在一家染坊门前停下,拍拍身上的水珠,转过头,对着身边那个人露出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大雨来得真及时啊。” “是啊,不然那火指不定烧到哪去了……再过去可就是寻常人家的住家了。”那个人很快搭话,看他的模样,倒是个读书人的打扮——张子尧以前是读过书的,他最懂读书人的酸脾气。 “嗯嗯,”张子尧眼珠子在眼里转了一圈说,“这还多亏了那位娘娘——” “嘁,怎么!你也信?”那读书人果然露出个震惊的表情,“若世间真有登了后位便可福泽天下,保证天下无灾的娘娘,那只怕只能是王母娘娘下凡了吧?” “你不信吗?我倒是信的。”张子尧笑容不变。 读书人停顿了下转过头,上下打量了下张子尧,眼中多少沾染上一丝丝不屑:“看你是个肚子里有些墨水的,怎地和我那同僚一样脑子不拎清?早就听闻黄国师与天秘阁天官有所勾结,如今录星辰信口开河只要扶持德淑贵妃为后,可保天下无灾,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录星辰?” “天秘阁天官你都不知?要我说,这等迷信神叨只会用荒诞理由左右朝政的部门,早该取缔遣散!现在倒好,干脆管起立后的事来了!”那书生看上去挺生气,甩了甩袖子,“什么天下无灾,简直一派胡言!降雨停雨乃天地风云自然变化,同那封建迷信有何关系?当真世间有龙王爷降雨不成?” “咳。” 书生正义愤填膺,自然没注意张子尧脸上的尴尬表情只是自顾自道:“不过那黄家的闺女确实也亏得一路机缘巧合扶持帮助,否则别说是后位,就凭她那容貌,哪来的机会当上皇妃?!” “……” 怎么,天下无灾娘娘长得不咋滴?读书人还那么看重外表,不好吧? 张子尧摸摸下巴,总觉得自己好像抓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线索。 而此时,不远处大火于暴雨中渐熄。 人群议论纷纷,“黄家”“女儿”“德淑皇妃”等关键词不断跳入他的耳朵里。 张子尧正琢磨要不要找个人问问这个所谓的“娘娘”和“天秘阁”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只见几名孩童嘻嘻哈哈地跳到了大街上,绕着圈圈手拉手唱起一曲音调奇怪的童谣—— “丑妃丑妃,塌鼻粗眉,宽肩圈腿,容貌粗卑; 丑妃丑妃,生得富贵,投了好胎,做了皇妃; 丑妃丑妃,登上高位,贤良淑德,日月星辉; 丑妃丑妃,欲坐凤位,风调雨顺,无灾无悲!” 第32章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嗳,下句什么来着?可撼大树?好像哪里不对啊……” 好好的养生午睡被外头不知道为什么吵吵嚷嚷的人们打断,烛九阴心中本就不太爽快,正打着呵欠坐在树梢上边挠痒边哼走调的小曲,突然听见远远传来轻微脚步声……原本还懒懒散散靠在树干上的男子停下挠痒的动作,扯扯袍子清清嗓子,一脸严肃正襟危坐。 抬起头等待片刻,果不其然见一名黑发少年推开门进入厢房—— 吃的回来了! 双眼微微一亮,却在下一秒看见少年两手空空,眼中期许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烛九阴正欲发作,一晃眼又见步入屋内少年眉头紧皱,双眼放空,似在为什么事困惑苦恼…… 到了嘴边的质问不知怎么的便吞回肚子里,烛九阴用修长的指刮刮下颚,懒洋洋道:“小蠢货这是怎么了,大街上被谁欺负去了,怎地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 “要知道愁眉苦脸这不符合你幸福又可爱的傻子人设。” “……你能不能消停会儿?”张子尧叹了口气似有些疲倦,“九九,方才外头下雨了,你听见了吗?” 烛九阴喔了一声,不在意道:“又不是聋子那雷声那么大本君自然听见了。下雨又不是下刀子,稀罕什么?” “方才街头李记烤鸭铺着火了,连同你的片皮鸭一块儿,火差点把半个京城烧掉——就在这时候,好巧不巧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之后便下起了暴雨。” 张子尧说完,抬头去看画里人的表情。 后者不负众望的一脸懵逼:“好事啊,然后呢?” 张子尧咬了咬后槽牙:“先是原本要大水淹城的水灾,再是要天火焚城的火灾,都被莫名其妙的终止了!” 烛九阴愣了下,三秒后,在张子尧的瞪视中一拍手:“是呀?你说蜚兽?” 张子尧:“……” 烛九阴:“你这是什么眼神?放肆!刁民!这种看傻子的眼神只能本君用来看你!” “……”张子尧抹了把脸,眨眨眼伸长了脖子问,“所以,九九你也觉得是蜚兽,对吧?” “是啊,这个新任的蜚真是臭不要脸,一会儿下雨一会儿放火,心血来潮在那天河书上写写画画转眼又将写好的东西划掉,不尊重本君,玩弄凡间生灵,若不是本君现在行动不便,定当在玉帝面前狠狠掺他——” “可是外头的人们却普遍说这是因为皇宫里某位娘娘福泽天下,因她即将为后,所以天下便无痛无灾。” “……”烛九阴碎碎念戛然而止,用小手指掏掏耳朵他弯下腰一脸滑天下之大稽的荒唐,“你说什么?” “某个娘娘福泽天——” “行了。”烛九阴直起腰,“凡人女子福泽天下所以天下无灾?本君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些想笑。” “话不能这么说,九九,你说连苏团圆都能变成人来到子湖身边,谁又能保证是不是因为什么机缘巧合,蜚这样的大神仙自然也化身为人降临人间来到有缘人身边?所以照我猜,你看这娘娘她有没有可能就是——” “当今圣贤也好龙阳?” “这个‘也’字是怎么回事……”张子尧嘟囔,“没听说过皇上有这方面癖好。” 烛九阴撇撇嘴:“那不就结了,蜚是公兽,当什么娘娘?” “……”张子尧愣住了,“公兽?” “谁告诉你蜚是母的?” “你也没说他不是。” “好好好,本君不跟你争这个。但你这想象力就过于丰富了,这么个看谁谁暴毙瞪谁谁怀孕的暴躁货,还因为机缘巧合下凡来到有缘人身边呢……”烛九阴啧啧两声,“这就是个灾祸神,还有缘人呢,但凡跟他有缘的人都死了。” “话不能说得这么绝对……” 烛九阴冷笑:“你听过谁炫耀自己和黑白无常特有缘分的?” 张子尧:“……” “答案是:没有。”烛九阴淡淡道,“这两大兄弟相依为命,都快赶上一千年纪念日了,说到好龙阳,我看这两个倒是颇有猫腻……” 整个讨论过程中烛九阴不仅态度极其不端正,嘲讽嘲笑加不屑,而且还要疯狂跑题、发散思维—— 根本不是一个好的倾诉对象。 张子尧皱起眉,又放开,自然不愿意被烛九阴有意无意地带跑,只是淡然道:“那你怎么解释宫里那位娘娘的事?本来咱们就在寻蜚兽,现在突然蹦出这么个福泽天下的人物,若说都是巧合,我可不信。” “本君又没叫你不信。” “……” “不过既然你那么坚持,看看倒也是无妨,”烛九阴原本目光游弋,这时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在某处定下,停顿了好一会儿后这才慢吞吞道,“……反正无论是不是认错,你也不会少两斤肉。” 张子尧正准备脱衣歇息的动作一顿,衣服半挂在身上,他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身后的画卷——画卷里,坐在树梢上的男人与他沉默对视,而后吹着口哨淡定将自己的目光从少年的屁股上挪开。 片刻死一般的沉寂。 一根翠色龙尾从画卷里探出来,勾了勾,默默拉上了画卷。 张子尧:“……” 张子尧只觉得面颊逐渐升温,仿佛回过神来一把捂住自己的屁股,对着那死死关闭的画卷愤然道:“男子身材讲究个精壮结实,要、要那几两肉有何用!你这赖皮色胚龙嘲讽谁呢!” 画卷纹丝不动挂在墙上,犹如一张真正的画卷—— 看来是某龙准备装死到底了。 张子尧哼了一声,脱了衣服爬上床,躺在床上又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明明软绵绵该有的肉都有……手一顿,似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嘛,少年的脸这下真如煮熟的番茄红了个彻底,烫手似的将自己的手猛地缩回来,愤愤锤了下床,扯过被子盖好,重重翻身睡去。 …… 要知道那个娘娘究竟是不是蜚,当然要亲眼所见为实——可是那是宫里的娘娘啊,可不是寻常人想见就能见着的。 张子尧撑着下巴愁眉苦脸,此时月上眉梢,几只萤火虫星星点点般从窗外飞入,绕着屋子里转了一圈,便一头扎进了挂在张子尧身后的画卷当中——画卷里,隐藏在月夜下的松树被萤火虫的光点微照亮,树枝轻轻摇晃,散落了长发、长袍松松垮垮堆积在腰间的男人弯下腰,从树梢后露出张俊脸:“还愁呢?别愁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听哪个?” 张子尧想也不想道:“好消息。” “中秋灯会游船,新后将会伴随皇帝左右出行,到时候你就能看见那个天下无灾的白泽娘娘了。” “白泽?” “白泽那小子是真的福兽,只有当天下太平时才会出现在天子之前传道受业……当然,这里本君只是在嘲讽什么天下无灾的娘娘而已。”烛九阴面无表情道,”同你讲个笑话怎地这么难?都快没办法正常沟通了,去看看书填充一下自己吧,求你。” 张子尧根本不想听这流氓龙跟他逼逼学识,只自顾自问:“坏消息是什么?” “坏消息是人家是娘娘,哪怕是出来中秋赏月游船也不是你们这些平民可见,所以你还是看不见她的真容。”烛九阴勾起唇角,“如果你还是那个色.情狂王爷的画师说不定还有机会,可惜你已经离开王府了,是不是很失望?” 那得意的模样,好像他就等着看张子尧得了希望又希望破灭的样子似的。 全然忘记了当时全天十二个时辰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时间都在疯狂逼逼让张子尧搬出王府的家伙是谁。 张子尧斜睨他一眼:“那娘娘游船赏月的事先不谈,话说回来,九九,你消息怎地这么灵通?我早就奇怪了,一条宅在画里的纸片儿龙,上到王母娘娘因为衣柜生气,下到凡间娘娘要撑船赏月,就没你不知道的事……” 烛九阴闻言。稍稍一愣,然后他伸手拍了拍树干。 刷刷一群萤火虫从树梢飞起,深绿色的树笼罩在淡淡的黄光之下,数只萤火虫停在他的肩上,指尖,照的他的脸忽明忽昧,烛九阴再一挥袖,那些萤火虫便尽数从画卷中飞出,像是一颗颗被洒落的星辰,于画卷与窗之间形成一到不稳定的光带—— “看到没,大神都是不需要自己跑腿打听八卦的,八卦自己送上门来。”烛九阴骄傲地说,“你这种卑劣的凡人不会懂。” “……” 八卦自动送上门来? 太连清之前的表现来看明明天上地下好像暂时没谁知道烛九阴醒来的事,那些八卦又怎么“自己送上门来”? 张子尧撇了烛九阴一眼,见他一脸得意说得真真儿的,也不揭穿,只是心中稍有迟疑,却也只是一掠而过。 毕竟这些和他没什么关系。 只是听了烛九阴的八卦后,张子尧当晚便外出采点,在传说中皇家游船那条河的岸边来回走了好几次,一边默默在心中规划当时守卫们可能会站的地方,一边琢磨自己这样的个子要站在哪才好比较看清那个娘娘的模样,以确认她到底是不是蜚兽。 对此,烛九阴的建议是—— “你带本君去看看就知道了。” “你认识蜚?” “不认识。” 张子尧想了想:“中秋赏月船上肯定不乏歌舞姬花娘后宫宠妃,九九,你这是又想看美人了。” “胡说八道,你这是诽谤。”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为什么怀疑那个娘娘就是蜚兽?” “怎么?” “因为你说蜚兽丑,而那个娘娘在凡间口中,也是被取了个外号叫什么‘丑娘娘’……听说她肤色蜡黄,鼻塌唇薄,耳大如扇,眼如黄豆,肤有雀斑——” “她肯定无子嗣。” “?” “听你描述,这是吹了蜡烛都没办法将就的长相。当今圣上见过的美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就这样的,他怎么可能下得去——” 烛九阴的“哔”还没说出来,张子尧已经抬起手捂住了耳朵表示自己不高兴听他这些个破烂荤段子……画卷里男人用看小孩似的眼神瞅了他一眼,然后慵懒地笑——似乎觉得站在画卷外举着双手捂耳朵乖宝宝模样的少年难得挺可爱。 张子尧一番有力“劝说”后,烛九阴果然不闹着要跟他去什么中秋赏灯凑热闹了,一边嘟囔着“正巧老人家受不住那热闹”一边转身去给张子尧拉清单要求他带回来“上供”的节日“贡品”,从灌汤包到糖葫芦再到中秋一定要配合食用的各陷月饼…… 呼啦啦一大串。 纸都垂下树松树树梢几尺长。 真能吃。 张子尧看着那背对着自己兴奋在奋笔疾书“礼物清单”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正有些一筹莫展怎样才能见到那位娘娘的真容—— 这时候,房门被人从外敲响。 烛九阴在张子尧催促下不情不愿将清单格外珍惜、小心翼翼卷起归位做一张普通的画儿,张子尧这才应了声拉开门,却发现门外站着的居然是瑞王府的小厮。 ——就像是听见了张子尧的难处似的,前脚他还在犯愁,后脚,瑞王爷楼痕便将中秋花船赏月的帖子递过来了。 理由冠冕堂皇,自张子尧祖父“凤栖吾桐图”后,当今圣上再未见点龙笔传人真迹,前些日子听说他儿子有性接触点龙笔传人且此人还留在京城,便提出中秋出游时同游赏月一事—— 到时候张子尧可以和皇家众人同乘一船,共度佳节。 嗯,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同乘一船什么的,好巧不巧,当真解了张子尧燃眉之急:到时候他想怎么看那个娘娘便可怎么看。 如此送上门的良机,张子尧自然想都不想欣然同意,收下帖子给了赏钱打发了王府小厮,正喜滋滋一转头,便看见身后画中,男子拢袖端坐树梢,在他的脚边是一地碎纸,分明是方才他辛辛苦苦写的一系列贡品清单。 张子尧挑起眉:“怎么了?” “本君仔细想了想,食物还是新鲜的好。”烛九阴道,“再说了,上次围观凡间中秋灯节不知道猴年马月了,想想也是颇为怀念。” “你刚才还一脸嫌弃说老人家受不的那样的吵闹。” “然而本君年轻气壮。风华正茂。”烛九阴面无表情且理直气壮道,“刚说的太上老君那个老头。” (九霄云上,蹲在一鼎大炼丹炉旁的慈祥老人打了个喷嚏。 “师傅,怎么啦!”老人旁边的小童一脸紧张。 “打了个喷嚏,莫不是有人在说老仙坏话?”老人摸摸花白的胡子,”不对呀,自从那个人消失灭迹,老仙都五百年没打过喷嚏咯——”) “你别动不动就对太上老君出言不逊,”张子尧面无表情道,“人家在凡间的形象比你好多了。” “我说错了?上一次蟠桃大会,三只眼和那只猴子上蹿下跳比划讨彩头,年轻神仙激动得眼睛都舍不得眨下,这老头坐在我对面活生生打起瞌睡来了。”烛九阴一脸你不懂的摆摆手,“不像本君,最喜热闹——赏赏月听听曲猜猜灯谜什么的,最喜欢了。” “……” “赏月,本君也要同去。” 完全不容拒绝的命令式陈述句。 “听见没?” “听见了听见了……” “你敷衍本君。” “给你买好吃的,带你看花娘。” “哼。”烛九阴抖抖袖子转身背对张子尧,“本君稀罕?” 张子尧耸耸肩,果不其然下一秒就听见背对着自己的那人补充道—— “光知道许愿哄神明高兴又不照实做的小孩容易长不高,你小心点,要说到做到。虽然本君是不稀罕,但美食与漂亮小姐姐,到时候可一个都不能少。” 第33章 中秋灯会 转眼中秋佳节便至。 一大清早,客栈外头的街道便热闹开来。 与以往不同,今年中秋之前京城连续遭遇两场劫难险成大祸,又因各种因缘巧合均逃过一劫,人人都有些死里逃生的庆幸。加上身在外乡的人们听说了这些事迹也是一身冷汗,纷纷放下事务远走归乡,格外期盼在这圆月佳节与团结……所以,这一年的中秋相比往常又特别热闹了些,早早的街道上就挤挤攘攘到处是人,赶在早晨买食材的,挑着担子的菜贩子,蒸包子的,捏泥人的,还有最受孩子们欢迎被围在中间扎花灯的—— 人人脸上都有笑脸,各个都喜气洋洋。 宫里自然也有中秋家宴。 于是大清早的天刚蒙蒙亮,瑞王爷楼痕就驾着马车从赶着进宫给他的父皇母后请安,华丽的马车滚滚打从客栈跟前驶过时,住在二楼的少年正叼着个热气腾腾的豆沙包,睡眼朦胧地趴在栏杆边往下看楼下扎花灯的老头儿扎一盏鲤鱼灯—— 马车帘里的人似心有灵犀,掀开帘子便露出那张英俊年轻的面容,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时,王爷毫无架子的仰着头笑眯眯地给客栈窗棱边满脸呆滞的少年挥手打招呼,用口型道:晚上,不见不散。 “……” 少年就这么叼着包子一脸痴呆地看着那马车驶远,直到满满的豆沙溢出来烫着牙根,他才嗷嗷回过神来,呸地吐出包子用手接住,“啊”了一声伸长了脖子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 方才那是王爷给他打招呼了? 娘亲啊,王爷给他打招呼了! 他叼着个包子。 叼着个包子! 他不仅没回应,像个傻子一样叼着个包子! 张子尧捧着个热腾腾的豆沙包哭笑不得,原本早上起来饿的饥肠辘辘的感觉都被吓没了。回过头看了眼身后,安静挂在墙上的画卷中,坐在树梢上的高大男子正毫不知情地背对着他,将一个又圆又大的豆沙包在两只手之间抛来抛去似想要加快散热,此时似乎感觉到了张子尧的目光,他张嘴啊呜一下子接住半空中的包子,转过头瞥了一眼张子尧,冷漠道:“咳设么咳(看什么看)?” “王爷刚才从楼下过去了。”张子尧指了指客栈下,“他跟我说,晚上不见不散。” 烛九阴翻了个白眼表示关我屁事,咬了一口包子吞咽下去,这才口齿清晰道:“看你满面怀春,兴奋异常……不过是打个招呼罢了,高兴什么劲?” “那可是王爷。” “区区一朝王爷,改明儿改朝换代别说他什么都不是,就算当今天子也不过一介草莽……本君是十二巫祖。”烛九阴满脸“你真是不知好歹”斜睨画外少年,“炎黄二帝都敬我三分,怎就没盼到你这么一句:你可是烛九阴大爷!”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不在画里。” “……”烛九阴三两口将包子啃了,拍拍手道,“小白眼狼,势利眼……同你说了多少遍那楼痕对你心怀不轨,你须同他保持安全距离,结果呢?本君就忙着吃个包子一下子没看见,你的魂儿都快被人勾飞了?哎,小小年纪,稚嫩愚钝,本君同你这么大的时候——” “你同我这么大的时候,还是一条泥鳅。”张子尧笑着来到画卷前,一边调侃一边将卷轴卷起,“人家王爷位高权重,年轻有为,重要的是还没纨绔架子,待人亲和,京中百姓对他风评甚好,怎就你瞧着他不顺眼?” “对一个专骗无知孩童的流氓怎么顺眼?……你卷本君画儿作甚?说你两句还不爱听了?大胆!放肆!刁民!放下!” “晚上宫中宴会结束,王爷吩咐我拿了请函早早在码头等着,这会儿我得先沐浴更衣……你别看。” “就你那二两肉,看了还嫌辣眼睛。”原本摁在画卷边缘死活不让扣上画卷的尾巴抽走了,顺利往上被卷起来的画卷缝隙里传来不屑冷哼,“本君倒是稀罕。” 张子尧只是笑,并不反驳,少年一双黑色的眼亮晶晶的,其中倒是写满了对晚上的期待——这还是他头一次离家在外过这样重要的节日,往年在家里的中秋总是晚宴过后,三兄弟站在铺开的画卷旁用笔画些什么应景的画儿,算是对一年过去画技是否进步的交代,也是找个乐图热闹……张子尧还记得有一年,张子萧画了朵昙花,顷刻间昙花在画卷里盛开,家族人无一不赞叹有加,他爹得意得尾巴都快翘上了天。 而如今……张子尧将半张脸埋入热水里吹了个泡泡,听说他离开家后,张子毅继续痴痴呆呆,张子萧也是无论他爹怎么求神告佛也没有离开祠堂一步,再不提笔,哪怕知道《湖广惊翠》的事被张子尧摆平,也只是露脸说了句知道了,一个“谢”字也不曾有。 整个人没了精神气,如同行尸走肉。 “唔。”张子尧吹开了飘到眼前的花瓣,用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含糊嘟囔,“今年倒是好,不用画画了。” …… 待张子尧洗溯完毕,匆匆用了午膳,又是一番挑挑拣拣的束发更衣后,转眼间便是日落黄昏,月上柳梢头。 墨色天边群星璀璨,皓月当空,下午稍稍安静得街道再次热闹起来——不同于白天,行走叫卖的商人没有了,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拉起了细线挂上了彩灯,五颜六色、造型各异的彩灯点亮,随微风轻轻摇曳……彩灯下有印着官印的谜题彩纸,上面天文地理民俗猜字涉及什么的题都有,只等着有缘人猜出谜题将其揭下,送到指定的地方去兑换奖励。 宫中家宴以花火点鸣为结束标志。 张子尧到底还是个年轻少年,见为时尚早,也不愿意看着屋外热闹干在房中等待,将画卷细细卷好挂在腰间,便下楼瞎逛——人潮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无论是富家官家子弟还是贫民今夜都解了禁,不少同张子尧一般大小的少年都像是放出笼的小鸟似的来到街上,左瞧瞧右看看,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只是张子尧却仿佛并不羡慕这些有伙伴的同龄人,只是自顾自走走看看,见了有兴趣的摊子便停下来,偶尔买些什么,像是丝毫不为周围所影响。 少年经过之处,只留下一阵若有若无、异常清淡好闻的墨香。 直到他心血来潮,开始想要猜灯谜,这名低调清秀的少年才真的开始引发周围人的注意—— “清风拂面中秋夜?打一成语,唔,明月清风?” 揭下灯谜。 “嫦娥下凡?打一花名?自然是月季。” 揭下灯谜X2。 “龙,打一成语——充耳不闻,嗤嗤。” “放肆,出题人是何居心?” “嘘,你别说话。” 揭下灯谜X3。 “秉公不偏三尺律,凿壁可偷一线光——谁?” “法正,孔明。” “呀,九九你……” “小文盲,好意思说自己读书人。” “……” 揭下灯谜X4。 “十五月亮照海滩,啊,我知道了,一盘散沙嘛。” 揭下灯谜X5。 “今世孔夫子。” “后出师表。” 揭下灯谜X6。 “内阁左相。” “格。” 揭下灯谜X7。 “千年砍树人,望相思——打个神话人物?” “本君家娥娥门前砍树的抠脚大汉,吴刚。哼,这题打甚么神话人物,应该打个俗语: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 揭下灯谜X8。 半个时辰后。 众人的侧目中,一手持厚厚一叠几乎要握不住的猜过的灯谜纸,一直重复着【站在灯谜纸前——抬头读题——自言自语一番——揭下灯谜纸】这一动作从未停歇的少年终于缓慢地来到了码头附近,此时跟在他身后远远围观的富家千金没有五六也有三四,然而少年却似浑然不觉,只是自顾自地凑近了另外一张灯谜…… 清风徐来,金鱼造型的花灯轻摇,投下一个小小的阴影在少年挺巧的鼻尖—— “视为昼,眠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在无晵之东,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钟山下。” “……” “……” “沉默是什么意思?你敢说这题你不知道试试?” 不敢。 还真怕你上房揭瓦、撒泼打滚。 张子尧默默伸手,正欲将这最后一题谜题揭下,突然从他身后伸出一条手臂,率先将那灯纸揭下,张子尧“嗳”了声微微瞪大眼,嘟囔着“我先来的”不满转过身去,定眼一瞧,却发现身后人比自己高出不少,身着华服锦袍,那人胸前朴子让张子尧微微一愣,抬起头去,随即望入一双带着笑意的眸中,那黑色的眸映着花灯透出的彩光,星光流溢,水波明净。 “远远便瞧着你在自言自语。”楼痕笑道,“猜个灯谜都戏这么多,真是个有趣的小孩。” 年轻的王爷说着状似不经意抬头,目光似有似无从面前少年身后扫过——于是原本还远远跟着看着少年的千金们均是俏脸微红,似受惊小鸟四处散去。 “王爷?”对身后发生的一切倒是毫不知情,此时张子尧只是从最初微错愕后定下神来,合上了张开老大的嘴,拧脑袋看了看身后宁静的天边又回过头看看面前站着的人,“您怎么……哎?这不是还没有——” “那烟火年年看,每逢节庆都要看,早就看厌烦了,于是趁着我那些个兄弟们拍马屁吹嘘的空档,找了个借口溜了出来……原本是想着人到客栈去接你,结果却扑了个空——想着你是不是提前出门了,便顺着一路照过来,果然找到你了。” “王爷说笑了,街上那么多人,若不是偶然遇见,草民这般掉到人群里便找不到的——” “说错了。” “嗯?” “恰恰是往人最多的地方找,只要稍稍留心他们的焦点,便轻易找到你了。”楼痕似真似假道,只是唇边笑意不变,让人根本捉摸不透他所言是否真心。 张子尧却只当他是开玩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嘟囔了句“王爷莫取笑草民”,同时抬起手顺其自然地在腰间挂着的画卷上轻轻拂过——正巧之前风吹来,倒是很好地掩饰了刚才他腰间那画卷轻轻颤动的动静。 ——大概是某条龙在里面大声作呕或者翻白眼什么的惹出来的动静。 有了楼痕在,虽然想要享受享受中秋佳节放飞自我是做不得了,但是登上皇家花船干正事儿倒是方便了不少……楼痕的护卫硬生生给他们在人潮汹涌的街道上开辟了一道一人宽的通道,在路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注视下,张子尧跟在楼痕屁股后面狐假虎威,他还看见了客栈里头几个寻常总喜欢背后嘲笑他的住客,脸上的惊讶分明在说:这家伙不是被王爷扫地出门的废物么这是怎么了? 张子尧觉得心中挺爽快的。 甚至有些庆幸半路偶遇楼痕了—— 嗯,说楼痕是专程来找他的,他自然半个字也没信过。 爽过之后,张子尧只管低头全然放心跟着楼痕走,两人不一会儿便到了码头——此时,供皇室贵族游船赏月的花船虽早早就准备好了,但因为张子尧他们登船的地方是给受邀宾客登船的,自然比不上王爷公主来得尊贵,所以要登船必须先乘坐一条小船划至湖中方可登船。 张子尧是个生在内陆的孩子,自小别说是乘船了连水都没下过几次,上船时未免有些摇晃,在前方早就稳稳站在船上的楼痕见了,自然伸手想要来扶,谁知还没碰到少年的肩膀,突然感觉到手背上被什么冰凉滑腻的东西狠狠抽打了下! 楼痕微微蹙眉缩回手,倒是张子尧“啊”了声,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黑暗之中,他飞快地踢飞脚边一块石头掉入湖中发出“噗通”的一声轻响。 “王爷?”黑暗中,张子尧听上去挺无辜的问,“您没事吧?” 楼痕摸了摸微微湿润的手背,抬起眼扫了眼笨手笨脚爬入小船内的少年:“方才那是……” “一条小鱼。”张子尧道,“兴许是受了惊,飞起来了,又落入水里了。” 在他身后,水波扩散开来——像是这么回事。 “您没事吧?”张子尧又问,声音听着有些紧绷。 “没事。”楼痕笑笑,掏出手帕擦了擦手背,“就是有点腥臭粘稠,感觉不大爽快。” 他话语刚落,就瞧见张子尧又速度飞快伸手去摁住腰间挂着的画卷,仿佛唯恐画卷里有什么东西炸裂——儿此时吗,仿佛注意到楼痕目光扫来,少年轻微一顿松开手赔笑:“鱼儿总是腥的,指不定鱼儿还觉得凡人的气味也不大好闻呢?” 楼痕似乎被他这奇怪的逻辑取悦了,笑了几声将手帕随手一扔便稳稳于小船中坐下。张子尧没得邀请也不敢随便坐,就像是一根木头似的站在船边。 此时,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中的楼痕收敛了笑,一手撑脸,轻摇的小船中,他堂而皇之地打量着不远处的少年——微风吹来,少年的发带飘起,挂在他腰间的鎏金点龙笔在月光之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他微侧着头,注意力完完全全被湖中心那艘巨大、华美的游船所吸引,船内点燃烛灯,昏黄的光从窗内渗出,整艘船仿佛都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光芒之内,光映照在少年的眸内,给予那漆黑得深不见底的瞳眸一丝丝光芒。 楼痕的目光下,少年弯下腰,解下腰间点龙笔,笔尖在小船边水面一划而过,溅起水珠点点! 顷刻,那飞在水中的水珠却并没有重新落回水面,它们化作点点星光般的萤火虫,飘散在湖面上,原本漆黑一片的湖面立刻像是被点燃了空中的灯火明亮一片——待少年手中鎏金笔轻轻挥舞,那光点四散开来,湖面之上顿时仿佛有千万萤火虫漂浮,倒影在水波之中,美轮美奂。 岸边传来人们的惊叹。 楼痕懒洋洋鼓掌:“好技巧。” 张子尧报之以微笑。 同时,在所有人不经意的时间,几只萤火虫在成千上万同伴的掩饰下,悄然无声地从游船敞开的窗棱飞入各个隔间中。 第34章 少年推开黑漆漆的房门,放轻了脚步犹如猫儿般迈过门槛,关上门落好锁,在几只朝他靠拢过来的萤火虫的引领下,他小心翼翼地解下了腰间挂着的画卷,将它展开挂在墙上。 又来到窗边,推开窗,屋外岸边夜舞笙歌声声入耳。 伴随着一阵凉风吹入,少年打了个激灵,对身后空无一人的房间嘟囔了声“快点”,不待片刻,便看见一群萤火虫像是受到什么召唤似的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萤火虫在月夜中形成一条光带,犹如散落的星尘银河从少年身边飞过,他转过头,眼瞧着这些光斑进入身后的画卷里…… 画卷中,白发黑袍男人静坐树梢之上,当那些光斑在他周身汇聚又“噗”地一下四散开来,他睁开眼,红色的瞳眸之中沉静如水,淡淡道:“蜚兽果真就在这艘花船上。” 站在画外巴巴等着的少年先是露出个惊讶的表情,随后显得有些急迫地问:“他果真在?可还安好?真化作娘娘给谁报恩结缘来了?还是别的身份?侍卫?公公?婢女?你问没问他最近的天灾是否与他有关?他为什么这么做?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难道凡间要承受那样的后果——” “……” “……” “本君甚至不想让你‘别着急一个个来’,现在只想让你有多远滚多远。”烛九阴用小手指掏了掏耳朵一脸不耐烦,“蜚在这船上,但是我的‘视’没见着他的人,只是嗅到了他的气味,乐观点,兴许他只是死了爪子被人砍下来在天河书上乱写乱画呢?” 张子尧乐观不起来了。 这时候他已经脑补到蜚真的被人杀害天帝震怒降罪凡间大水冲三年大火烧三年大风一吹又三天,正感不安,这时画中人又换了个坐姿:“虽蜚兽人没见着,但是本君却在个女人的房间里见到了个古怪的盒子……” “什么盒子?” “那盒子,哎呀,本君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嗯,在哪里呢?咦,唔?不可能吧,那个东西怎么会在这里——” “什么东西?什么盒子?你倒是说清楚!” 张子尧就看着烛九阴在那打哑语,自己倒是稀里糊涂,扑到那画儿跟前,一把揪住什么东西拽了拽——坐在书上那人的腿像是凭空被人拽起来似的翘了起来,他“哎呀”了声摇晃了下,张子尧拽着个龙尾巴一角拖出画卷摇晃了下,烛九阴连忙道“别扯别扯,你这小孩”…… 张子尧面无表情地松开手,只听见极有弹性的“啪”一声,那龙尾又弹回画卷里。 烛九阴抱着脚揉了揉,嘴巴里碎碎念骂人的话,片刻之后才满脸犹豫:“方才,本君在一个女人的房间里看着一个古老的木盒,那盒子颇为古怪,周围弥散的蜚兽气息也最浓郁——小蠢货,你说,该不会是有人把蜚兽关盒子里了吧?” 张子尧瞪大了眼:“你尽胡说八道罢?又编故事唬我,蜚兽那样厉害的神兽怎么能被关在一个盒子里——” “你这话本君就不爱听了,本君这么厉害的大人物不也被关在画里?怎没见你如此惊讶。” “九九,你怎么哪哪都能对号入座?” “上了年纪的人都特别敏感,你以后注意点。”烛九阴翻了个白眼——最近他是越来越抛包袱接地气了,“别说蜚不能被个盒子关住,万一他和你一样笨呢?而且若盒子也不是普通的盒子……” “什么盒子?” “你大约不知道,天底下有那么一些盒子,可镇妖捆仙,寻金揽翠,纳彩藏霞,包罗万象……咳,”黑暗之中,烛九阴露出个不怎么自然的表情,“女人的首饰盒。” “首饰盒?” “你还小,不知道女人都有收集癖。一个造型的珠钗好看就要全色全材质各来一个,搞得她们好像有一千个脑袋似的……”烛九阴摸摸下巴,“唔,这种情况下没有个无底洞似的首饰盒就不成了,所以经常有女神将本为乾坤镇妖塔之类的宝贝改成了自己的首饰盒……” “……” “这样的盒子,本君曾经就见过这么一个。” “什么盒子?” “首饰盒呀。”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 “你在哪儿能见到姑娘家的首饰盒?那玩意不都摆在闺房里的么?” “……” “你见的谁的首饰盒?” “……” 在张子尧一连串的逼问下,烛九阴脸都快僵掉了,最后终于忍不住伸出尾巴以前所未有迅速敏捷的动作一把勾起画卷死死关闭——张子尧阻止不及,抓着合并的卷轴边缘想要掰开,奈何那画卷却神力异常死死紧扣,仿佛里头的某条龙铁了心一般不愿将这话题继续! 正当张子尧与这画卷奋斗拼搏,好巧不巧,这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熟悉的声音响起—— “子尧?” 张子尧愣了愣,与此同时被他强行掰开一条缝隙的画卷里伸出一条尾巴狠狠拍了拍他的手背,张子尧“嗷”地吃痛缩回手,那画卷抓紧时间“啪”一下再次合上! “王爷?” 张子尧一边应着,一边抓过那画卷仿佛不解气般拼命上下摇晃了下——直到他认为能将画里的某条龙摇个七荤八素才停下手挂回腰间,从内屋走出,果不其然见楼痕站在外头。 “怎一时不见,便跑到这来了?” “方才草民喝了些果酒,没想到酒劲上来了,怕失了礼仪冲撞圣上拖累王爷,索性自己摸出来——” 张子尧话还未落,突然感觉到面前的人弯下腰凑到他极近的位置——鼻息之间充满了曾经在荷花池边闻到的香,他顿时整个人屏住呼吸不敢再说话,昏暗的房间里。他只能瞧见年轻王爷那挺翘的鼻尖就在他眼前…… 只要他稍微动一动。 他的唇就可以碰到楼痕的唇瓣。 “唔,是酒香,小孩就是小孩,学大人贪杯可要不得。”楼痕笑眯起眼,似丝毫不认为两人的动作有多亲密,“只是这皇家的船,船上规矩众多,还有宫中女眷待在房中,还是不要乱跑的好……若不是有个侍卫瞧见了,本王还不知该上哪儿去找你,到时候若你跑到哪个公主娘娘的房间里——” 楼痕温和道,倒是没有责备的意思。 张子尧:“……” 少年点点头,仿佛还没从鼻息之间抽离的气息中回过神来,只是低声嘟囔了抱歉。 楼痕轻笑一声表示无碍,伸出手以不突兀的方式拍了拍少年的肩,缓缓道:“父皇至今对你祖父的《凤栖梧桐图》赞赏珍惜,哪怕外国使节造访也总愿拿出来供人观赏,今闻张家后人于船上,说什么也非得见见……” 张子尧眨眨眼:“皇上要见草民?” “子尧在我面前简易自称便可,父皇是要见你的画。”楼痕纠正,“父皇知晓我前些日子得了你一张侍女踏雪图,羡慕万分,好说好歹也没能从我这把画儿要去,直骂我这当儿子的不孝——” 楼痕话语中带笑,言语自然而然地透出父子之间的亲密……看来当今瑞王深得皇帝偏爱、父子情深的说法所言不虚,这样说来,假以时日若皇帝百年—— 啊,现在想这做什么? 张子尧暗中摇摇脑袋,问:“皇上要我当众作画?” “是。” “……” 我勒个去。 张子尧只想叫救命。 楼痕见身边人突然沉默,转头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后道:“这样的要求是否过于突兀孟浪?早先听说你们张家人有一些外人不知的规矩,子尧若觉为难——” 这时人已经被楼痕带回花船顶层,此时船舱之内灯火通明,歌舞笙箫,王公贵族齐聚一堂,一片和谐……张子尧和楼痕离开和进入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任何人的雅兴。 张子尧大着胆子飞快扫了眼上座,此时当今天子正放松坐于高位,虽岁至中年,却不减英武霸气,身材魁梧结实,很难想象他已有楼痕这个年纪的儿子……这会儿,皇帝正拥着一名面容娇艳后妃,在她耳边亲密说着悄悄话,后妃当众得圣宠,自然眉飞色舞,娇笑之间眉眼里带着难以言喻的得色。 而坐在另外一旁的女人却反倒是更吸引了张子尧的注意—— 那人身着华锦,头戴翠饰,妆容精致更显高贵……然而哪怕是盛装打扮之下,也难以掩饰她面貌平时的事实,在另外一名后妃的衬托下,甚至显得有些……丑陋了。 此时此刻,她端坐于皇帝身侧,目视前方,仿佛专心欣赏歌舞,对身边所发生的一切不为所动。 “子尧?” 身边,楼痕的声音将张子尧从沉思中唤回。 他微微一愣回过神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同瑞王说话,好在后者只当他是被歌舞声迷了耳,索性又将他带出船舱来到外头船舷边上。 周围一下安静许多,月光之下,男子眼中横波流淌,温柔多情。 “子尧可置气于我的不情之请了?之前没考虑妥当擅做主张答应父皇让你当众作画,实在是——” 楼痕一边说一边又要来捉张子尧的手。 张子尧下意识往后躲,楼痕捉了个空,手背碰到了少年腰间挂着的画卷—— 不知道为何,张子尧心中咯噔一下暗道声不好。 果不其然。下一刻,画卷摇晃之中,张子尧只来得及听见空中传来“喵”的一声轻叫,顷刻,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只身材肥硕的大猫,狠狠一头撞象楼痕,站在船舷边被这么一下撞得猝不及防的王爷狼狈地摇晃了下,脚下不稳居然一下子翻出去落入水中! 哗啦一声巨响,引来众人注意。 “王爷落水啦!” “不好啦不好啦,快来人呐!王爷溺水啦啊啊啊啊啊啊!” 侍卫婢女乱作一团,甲板上一下子炸开了锅。 张子尧僵持着最开始的姿势呆立,忽闻水面上传来“喵”的一声轻叫……混乱之中他艰难转过头去,只见远方平静的湖面突然扩散一道涟漪,一把小小的破黄纸伞在空中被撑开,陀螺似的土地公出现在水面上,他三角小鞋轻点水面,涟漪从他脚下扩散开来。 “喵!” 往张子尧的方向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小黄伞“啪”地收起—— 土地公凭空消失,只留下一派平静的湖面,湖面船上上蹿下跳的侍卫婢女王公贵族,湖中狼狈嚷嚷着“放手本王自己会游”的楼痕…… 还有站在甲板上,一脸风中凌乱的张子尧。 第35章 “子尧,本王曾经以为我们是朋友,你以为呢?” “……” 点头点头。 “子尧,既然你与本王为友,难免偶尔会发生一些亲密的接触,你同意吗?” “……” 点头点头。 “子尧,男子之间,需不拘小节,所以偶尔的拉手攀肩,把酒言欢,也是寻常之事,你以为如何?” “……” 疯狂点头点头。 小小厢房内,黑发少年腰杆笔直跪坐在地,双手乖乖放在膝盖上,抬着头眼巴巴地瞅着不远处房间内榻子上坐着的男子——后者如今已经换上一身干爽的衣裳,只是一头乌黑的发湿漉漉地垂顺下来,身后的小丫鬟举着块帕子小心翼翼地给他擦拭着…… “——这人真不知好歹啊,居然把王爷推下船。”【不是我推的啊!你们看不见那只肥猫有多肥!】 “——王爷怎么他了吗?也没有吧,王爷今晚可没醉酒,再说我早就听说王爷不仅酒量过于常人,而且酒品极佳,哪怕喝醉了也是闷头睡觉,从不惹事——万岁爷早些年还为这事儿夸奖过他呢!”【他没怎么我,他就是摸了下龙屁股,跟我真没关系。】 “——我在甲板上工作的朋友瞧见了,说是当时王爷想要去握他的手呢,结果就被推下船了!”【别闹!我以前也被王爷握过手!又不是第一次!当时我吓尿了也没把他推莲花池里啊!】 “——真的假的?我以前也没听人说过王爷好龙阳——”【我也不好龙阳。】 “——嗨呀,管他真的假的?就算是真的又如何,此情此景,拉个小手又能如何?又不是当众……”【啥叫‘拉个小手又如何’说这话的人你出来解释清楚……】 “——那他死定了,这谁啊?”【在下张子尧,梦想是:活着。】 “——不知道,听说是个画师。”【嗯,三流画师。】 “——小小画师,居然如此不知好歹,哼。”【怎么样才叫知好歹啊,嗯?】 “……” 张子尧垂下眼,听着门外那些个下人议论纷纷,外面的人说一句他在心里反驳一句,当听见下人们说“你们快别说了王爷看着不生气反倒像是两人在打情骂俏”时,他的眼皮子狂跳两下,心知肚明,烛九阴这贱龙造的锅,他是又要背稳了。 “子尧?” 从内室传来的呼声将张子尧的注意力唤回—— “草民在。” “说好了在本王面前不这么自称的,你又不听话。” “……我在。王爷有何吩咐?” “你把本王推下水了呢,这初秋的湖水,可真冷。” “……对不住,”张子尧毫不犹豫哐地一个磕头,“我错了。” 认罪态度十分诚恳。 内室里无论是楼痕还是给楼痕擦头发的小丫鬟双双一愣,楼痕没说话,倒是站在他身后的小丫鬟给逗得“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楼痕懒洋洋地扫了她一眼,后者立刻低头收声——顷刻,那眼中的戾气消失的无影无踪,温和的笑意重新染上眼角,瑞王扫了一眼不远处跪在地上的黑发少年:“别动不动就磕头,起来说话。” 张子尧从地上爬起来,想了想又道:“子尧自然知晓王爷并非想胡作非为,只是当时情急之下做出的下意识举动,将王爷推下湖中实为子尧过错,子尧愿仍凭王爷处置。” “唔,任凭处置。”楼痕倚在榻子上笑了笑,“这说法好生诱人。” “王爷说笑。” “嗯,既然你这么提出了,那本王也就不客气了。”楼痕垂下眼,“之前因你不愿,本王也不舍勉强你在众人面前一展画技,之前正想法子干脆去扫了父皇的兴……如今,你可欠本王一招,你让本王喝了一肚子冰凉的湖水,本王可是着实委屈得很,若不是本王善水,搞不好今日就成了湖底冤魂一缕——” “……” 这么说,不好吧?你掉下水以后,跟着你跳下去的侍卫简直像是春节下锅的饺子……你爬上来以后,那些饺子有些还在湖里泡着大呼小叫呢——那人山人海热闹的,别说被淹死,你光踩着他们的背都能直接走回岸上。 “是是是,王爷,受委屈了。” 当然,张子尧也只敢在心中腹诽,表面上只是乖乖点头连声称是,顺便当楼痕提出让他当场作画,来一张《中秋月夜天子与民共赏圆月图》,他也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这画面张子尧感觉到了一阵令人惊心动魄的熟悉,一不小心回想道月前,曾经也是因为某条龙口无遮拦一声“流氓”,害得他在王府一住就是一旬,天天为了一副自己画不出的画上蹿下跳,抓耳挠腮,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沐浴焚香虔诚祈祷爷爷早日平了北方的事来救他回家。 最后,好不容易因机缘巧合,他自己将事情解决。 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一次,这操蛋龙居然使唤他的狗腿子把人家堂堂王爷推湖里了! 张子尧越想越气,趁着楼痕不注意,抬起手狠狠地捏了捏腰间挂着的画卷——画卷里传来一阵倒吸气音,从画卷的边缘喷出一股寒气,完美传递画卷内某条龙的不满……张子尧倒是满意,这才缩回手。 此时,楼痕以需重新束发为由,将张子尧打发到隔壁房休息,顺便让他喝口热茶也压压惊—— 张子尧就跟幽魂似的满脸麻木飘到了隔壁房。 面对空无一人、只有热茶一壶的房间,他长叹一口气,关上门。 压惊? 压什么惊? 一会儿看到他画的画儿,也不知道真的需要压压惊的人是谁。 张子尧将腰间的画儿取下来挂墙上,画卷缓缓展开,端坐于树梢上的男子垂着眼,一脸冷漠:“说清楚,方才掐本君作甚?” 张子尧“啪”地一下一手撑墙,给了画卷里的那家伙一个壁咚,凶神恶煞反问:“说清楚,方才你把人家王爷推下水里作甚?” “你没长眼?明明是猫推的。”烛九阴不认。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张子尧瞪圆了眼:“那肥猫吃撑了来祸害凡间王爷?!” “吃没吃撑你问他啊。”烛九阴抖腿,抖啊抖,“你就该跟那个流氓王爷说,冤有头债有主谁推他的找谁去,大不了明儿把土地庙给拆了呗?凭什么叫你给他画画,还一画就是全家福——你倒是把他全家都给推水里了么?” “我把他全家推水里我还能站在这跟你说话?什么叫凭什么给画画,还不都是因为你!你推人家进水里做什么?” “本君看着两男人拉拉扯扯觉得辣眼睛行不——嗳,被你绕进去了,都说不是本君推的了!你去找太连清啊!” 还“被你绕进去了”! 这赖皮龙!活了上千年都用来学会怎么赖皮了吧! “太连清推完人还跟你摇尾巴鞠躬讨小鱼干呢!”张子尧啪啪捶墙,气的狂翻白眼,“还说不是你!都是因为你!我又要给人画画了,我过去十几年画的画还不如今年一年多——说好了今年中秋不画画的!年年中秋都画画能不能让人消停一会儿了!” “你同谁说好了今年中秋不画画的?” “……” “你又不是本君说好的,凶什么凶?” “……” “再说了,真让你画,你就随便画画吧,反正张家人哪怕随便画根鸡毛凡人都当宝贝供着……”烛九阴抬起修长的指尖挠挠下巴,沉思片刻后继续道,“说到画画,本君倒是觉得你这画一画倒也没什么不可——方才在大厅里,本君分明瞧见端坐于天子右侧后妃身边放置着那个散发着蜚兽气息的木盒,本君这次看的清楚了,那木盒分明是阿后的首饰盒,蜚兽肯定被关在里头,你且去引蛇出洞,证实一番……” “怎么引蛇出洞?蜚兽真被关在一个首饰盒里了?你确定自己见过那个首饰盒?”张子尧一脸懵逼,停顿了下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突然捉住什么重点似的问,“阿后又是谁?” 烛九阴重重地清了清嗓子。 张子尧想了想,随机满脸黑线:“不会是你夫人罢——” “瞎说!瞎说!老子五千岁公龙一枝花,天庭万年钻石王老五,哪来的夫人!”烛九阴一尾巴伸出来“啪啪”疯狂打张子尧的嘴,最后干脆想把尾巴往他嘴里塞堵住他要说的话,“你这话说出去被人听见,休怪本君保不住你小命!什么话都敢瞎说,若是叫阿后听见了你将她同本君相提并论……” “怎么啦?” “本君死了你也休想苟活!”烛九阴晦气似的吐了口唾液,愤恨地将自己的尾巴往张子尧嘴里塞。 “不是就不是,这么激动干嘛……你别把脚塞我嘴里——呸呸!”张子尧吐出一嘴鱼腥,往后跳了几步,“好好说话!别动脚!” 烛九阴满脸阴沉地缩回了尾。 “好好好,不问你这个……谁对你那些个可怕的风流史感兴趣!你方才说引蛇出洞又是什么?”张子尧敲敲画卷,“仔细说来听听?” 烛九阴斜睨张子尧一眼,半晌,这才不情不愿勾勾手指…… 半个时辰后。 歌舞伎散去,千盏烛灯点起。 众王公子弟、达官贵人注视下,年纪尚轻、脸上稚气未脱的画师端坐于大厅中央,他垂眼,凝神,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面前那已然铺开的巨大宣纸之上—— 顷刻,他解下腰间鎏金笔,轻点墨盘,笔尖一勾,一道水波似的鲜活墨迹跃然于纸面! 众人屏住呼吸,伸长了脖子,只见下一秒,那水波纹开始动荡,耳边隐隐约约传来湖水涟漪之声,当今圣上脸上大惊,当即起身看向窗外,只见不远处的湖面上,果然无风自然泛起道道涟漪—— “好!好!好!不愧是张家后人!” 叫好声此起彼伏,唯少年画师垂目淡漠,手上动作迅速,似在急赶要将这水波纹画好——一切只是因为,在场众人除画师本尊外,谁也看不见泛起涟漪的湖面上,一举着小黄伞的胖子正抖着大肚子呼哧呼哧地来回跑着圈圈,湖面上的涟漪水声皆因他小小的三角鞋尖滑动泛起,这会儿,那小黄伞摇摇晃晃,黄伞下的人上气不接下气,额上滴下豆大汗珠—— “哎哟喵!哎哟喵!跑不动了喵!几百年没这么折腾过了喵!冤家倒是快些画,真是要了小神老命了喵!” 第36章 湖面上烟波缭绕,涟漪阵阵。众人惊奇之间,忍不住回过头来看端坐于大厅中央少年——只见少年面色如常,不卑不亢不骄不躁,一副世外高人的清冷……顿时赞赏的目光与叹息比比皆是,人人皆道张家后继有人,英雄出少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殊不知张子尧听到这些夸奖只想捂住自己的耳朵找个地缝钻进去。 特别是当皇帝干脆从自己的席位上走下,步步走向张子尧所在方向时——当那明黄龙靴越来越近,张子尧笔尖一顿,一滴浓墨侵染于画纸上,强忍住想要扔了笔整个人趴到宣纸上遮住自己所画之物的冲动,张子尧强装镇定放下笔,垂眉顺眼:“陛下。” 皇帝“嗯”了声,低头细看少年画纸上所画之物—— 皇帝:“……” 张子尧:“……” 接下来便是长达十几秒的迷之沉默。 只见画纸之上,除却几道水波荡漾像那么回事,剩下的么……原本华丽庞大的船被简化得像是甲骨文上临摹下来的象形文;人,胳膊粗细不匀更有甚者头重脚轻或胳膊长腿短,一个个烧柴棍儿似的粗细不匀,小公仔密密麻麻地挤在那简陋得像一片简笔画树叶的船上,也看不出是在干嘛—— 像是在做什么邪恶祭祀? 总之跟赏月好像搭不上边。 看着邪性得很。 最后连张子尧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在良久的沉默后,他率先放下点龙笔打破沉默,一脸虔诚恭敬:“草民自小画技不经,跟着家里长辈学也只学着了绘梦匠的‘技’而不擅‘艺’,常为长者头疼责备,如今献丑,倒是让陛下见笑了。” 皇帝:“……” 皇帝:“嗯。” 陛下何止是见笑,陛下简直想仰天大笑,甚至还有点想骂脏话:这他娘的都什么东西! 这个时候,皇帝除了一个“嗯”字是真的再也讲不出其他的东西来形容内心的震惊与凌乱了,满脑子都是自己视若珍宝的那张《凤栖梧桐图》只觉得那画儿顿时比他记忆力又好看上了许多…… 不过纵是心中荒诞惊讶,好歹皇帝到底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这画师再怎么瞎好歹他画出来的东西还是动起来了的,所以此时不至于把他当小骗子拖出去乱棍打死,更何况此时那么多王公贵族在,皇帝往这一站他们想过来看看张子尧到底画了啥也不敢过来,都以为这会儿,张子尧在自谦。 看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欣赏有加。 全场只有皇帝和张子尧自己心知肚明发生了什么。 但是张子尧肯往这里坐,自然不是为了搞笑而来的(真的不是)。 于是顶着皇帝灼灼目光的压力,他不得不定了定神再次提笔,继续增添画中细节——不怎么圆的圆月,宣纸上角再来两条粗细不匀莫名其毛飘扬的柳条,高低不平的线为岸,岸边再来一大堆的扭曲邪性的火柴人……最后,当张子尧伸长了脖子扫了眼外面,又视图在画的水面上增添一抹圆月倒影时,皇帝终于觉得自己的眼睛再也受不了这番折磨,扔下一句“画的不错”匆匆抬脚离去。 张子尧:“……” 这一刻张子尧是真的觉得羞耻点达到了极致。 以前爷爷总说张家祖师爷要被他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现在张子尧觉得祖师爷不是自己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是被他张子尧亲手刨开坟从腐朽的棺材里拉出来强行鞭尸来的…… ——这时候,纵是是张子尧这么个烂泥巴扶不上墙的也在心中多少后悔:早知道当年好歹学两手当门面也好。 皇帝已经走远。 带着张子尧破碎一地的尊严。 少年越发沉默,只能一边假装面瘫掩饰尴尬一边深刻自我检讨,然后在他视图将自己的尊严打扫一下从地上捡起来时,突然感觉到腰间的画卷似不耐动了动,同时耳朵边传来“喵”的一声轻叫,原本还在水上跑来跑去的土地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花船的窗棱上,他侧着身子望着天外的月,手中打着那把破黄伞,黄伞慢悠悠地转了一圈,黄色的光芒颗粒扩散开来…… 是时候了! 少年涣散的目光猛地一聚,突然之间整个人身上的精神气儿都变得有所不同,在所有人没有注意的注意的时候,他将点龙笔探入涮笔筒中,轻轻一挥,一道带着水迹的磨痕在纸张那简笔画船边亮起,众人只觉得眼前一晃,似有什么东西突然在船外照亮! 张子尧一手解开腰间所挂卷轴,单手一掷,卷轴打开的同时寒气扑面而来之时,整个花船之上烛火巨熄,陷入一片黑暗! ——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眠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 坐在窗棱上的土地公“啪”地一收黄伞打了个响指—— 轰隆! 巨雷声轰然落下,震耳欲聋! “护驾!护驾!怎地突然灯灭了!保护皇上!谨防刺客!” “怎么了怎么了?” “怎地好好的突然闪电打雷了?” “呀,莫不是要下雨了?” “来人!掌灯!这黑黢黢的——” 最后稍低沉的男声是楼痕,张子尧听见他的声音正有些分心,突然就听见黑暗中烛九阴淡漠声响起:“往哪看?还不快点干活?” 张子尧“哦哦”两声猛地回过神来,赶快盘腿端坐回画纸跟前,那带着水迹的点龙笔落在纸张之上,开始飞快胡乱涂抹——带着水的淡淡墨迹被糊开,原本单一的小船、人物线条立刻变得模糊起来! 坐在窗户上的太连清见状,胖手握紧了黄伞撑开关上撑开关上,同时呼呼的大风刮起,烛九阴冷哼一声,这时候,在座所有人又感觉到一阵热浪扑面而来—— “走水啦!走水啦!远处有花船走水啦!” “奇怪,这蜡烛怎点不起来?!” “保护皇上!” “保护娘娘!” “来人呀,走水了,不远处的有搜花船走水啦,火应该烧不过来吧?” 人们又是一通乱跑奔走,只是黑暗之中,人们伸手不见五指,摸不着方向看不见人,太监侍卫相撞,瓜果酒器跌落之声乱成一团,还有不知道谁家的女眷在尖叫,张子尧听得心惊胆战,下意识地抬起头似乎在寻找什么,待在黑暗之中巡视一圈,他只能隐约看见原本端坐于主席右侧的女子在侍女的搀扶下护着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要往后边厢房里走—— 糟了! 她要走! 张子尧片刻分神,就惹来烛九阴一顿怒骂:“烧的谁家船?放的什么火?怎把隔壁的船给烧了?” “以前都跟你说了,指哪打哪要细节都对的上号!湖面上飘着的船没有上百也有数十,我画这船哪来的细节,不服别找我!”张子尧紧张起来也顾不上别的了,张口反驳,“别说话!再吹口气!再烧!” 话语刚落,便感觉到又一阵热浪扑鼻,张子尧毫不犹豫再次落笔,那画纸之上模糊似火焰的水痕又多几笔—— 这一次,烧起来的是花船右侧的那条侍卫船。 “近了喵!近了喵!冤家再来一次喵!再来一次喵!” “来你个头!跟谁叫.春呢!”烛九阴浑厚声起,“你闭嘴!张子尧,再来!” 太连清声音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而此时,张子尧也再也顾不上其他,提气凝神,这一次干脆抓起那涮笔筒往画纸上一泼—— 同时“轰”地一声,一窜火焰在花船船舱外窜起,熊熊燃烧! “走水了!走水了!咱们的船也走水了!” “来人呀,护驾!保护皇上!保护皇上,哎哟!皇上您人在哪儿——” 寻常的花船失火,那叫做走水。 寻常的花船集体失火,那叫做火烧连营。 寻常的花船集体失火还连累到装着当今天子的花船一块儿烈焰熊熊,在有可能危及到当今天子性命的起情况下,称之为“天灾”,也不足为过。 船舱之内一时之间比方才更加混乱,趁乱,谁也没注意原本端坐于大厅中央的少年急急忙忙往前走了几步——在太连清那把破伞散发的、寻常人看不见的黄光之中,张子尧可是看的清清楚楚,那原本小心翼翼护着个木盒子想要往后撤的娘娘突然停下了后撤的步子,他猛地停下来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恐惧和慌张惊恐地写在她的脸上—— 片刻。 在张子尧震惊的目光中,她毫不犹豫地拔下了头上的朱钗,用尖锐的那一头对着手中的箱子盖子上端中间部分狠狠刺下! 木盒子狠狠晃动,从木盒子中传来什么动物痛苦的撕裂尖叫! 扑鼻而来的血腥气息之中,周围的一切仿佛都突然消失,唯独剩下那盒子之中被刺伤的动物嘶鸣贯穿耳膜,仔细辨认,便还可听见从盒子方向传来木头被利爪刮磨发出的“咯滋咯滋”声响……张子尧的心弦紧绷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狠狠拉扯,整个人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浑身冰冷仿佛血液都被冻结—— “九……九九,睁眼。” 少年颤抖的声音响起,画卷之中,腾身于云海之中的巨龙睁开红瞳! 花船之内所有烛火同时亮起,同一时间,少年一把抓起画纸“撕拉”一下狠狠撕碎—— 湿润的纸屑飞舞。 雷声、风声、烈焰声在一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 花船之外,岸边人们的欢声笑语再次传入耳中;船舱内,每一个人都保持着上一秒的惊慌逃难模样,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一手护着皇帝的瑞王爷楼痕,片刻微愣,他抬起眼,扫了眼花船之外:一切安好如初,哪里有什么烈焰雷鸣,都仿佛是过眼烟云,海市蜃楼。 众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每个人都是劫后余生、后知后觉的。 当皇帝回过神来,知晓这一切不过是点龙笔所导一出大戏,心中震惊的同时高呼“好画技”并仰笑鼓掌,群臣跟进,掌声如雷不绝于耳。 而站在人群当中,少年却面沉如水,气喘如牛,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额头滴落,他的眼,始终不曾离开角落里那个抱着一个木盒子,咬着下唇面色苍白如染大病、一脸惊恐的狼狈女人。 第37章 众人皆道此前所谓“走水”为一场虚惊,眼瞧着张子尧撕了画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看,便理所当然认为所见、所闻、所感都是张家人超凡画技所控,长吁一口气后,整理发冠衣物,重新端坐回席座。 张子尧听了赏,又听了一些有的没的赞赏,站在原地任由宫侍将方才作画的方桌挪走……打翻的桌子被扶起,泼洒的美酒被清理干净,跑掉的靴也重新穿回了脚上——想到方才烛灯具灭,应当也无人见自己的狼狈与惊慌,众宾客的脸上重新挂起了优雅的笑容。 少顷,歌舞起,美酒歌姬重新粉墨登场,花船之上又恢复了之前那番歌舞升平的模样。 水袖飞舞之间,张子尧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对着德淑皇妃所在的方向微微鞠躬——后者似被他这小小举动惊吓,面色苍白如纸小小往后退了一步……张子尧直起身,走进几步便被侍卫拦住,他倒也不再坚持往前,只是淡笑用那人听得见的音量道:“草民斗胆多舌一言,娘娘手中的首饰盒,长得倒是颇为别致。” 只是平常的一句夸奖,那女人却表现得像是遇见了打家劫舍的土匪。 方才用来刺箱子里动物的发簪就在她脚边,眼下她发丝散乱,简直可以用花容失色来形容——而此时,大概是张子尧开口,这会儿正喝热茶压惊皇帝像是这才想起身边还有这么个人似的,愣了愣回过头,这才看见身边人这幅狼狈的样子,皇帝眼中未见怜惜,只是冷漠微微蹙眉问:“什么盒子?” 然后一眼就看见皇妃手中木盒。 皇帝显然也不是第一次见那盒子了,见怪不怪,转过头跟张子尧搭话:“哦,这盒子束真倒是总不离手,难道画师先生也曾见过这小盒子?” 张子尧刚才紧张过了,现在也就不紧张了。这会儿微微鞠躬,面不改色胡说八道:“年幼时候大致是见过,怕也是哪位绘梦匠的作品?唔,喜爱雕刻凿物的,大约是地裂凿传人罢……” “哟?这小小的木盒居然如此有来头?”皇帝大笑,“可真是那等宝贝?先生可没看走眼?” 张子尧笑了笑,摇摇头:“或许再能近些看,万万是走不的眼的,不知草民可否——” “放肆!谁准你靠近本宫?!” 张子尧话语未落,便被女人尖锐的尖叫声打断——只见此时此刻德淑皇妃就像是唯恐自己手中盒子被争抢走,她稍稍侧身死死将那盒子宝贝似的护在怀中,那消瘦的肩膀微微颤抖,眼中的警惕难以掩饰…… 张子尧佯装惊讶瞥了她一眼。 果不其然,她这幅模样反倒是皇帝先有了不满,只见他原本刚刚松开的眉这会儿又蹙起,斥责道:“束真,大庭广众之下大喊大叫失了礼仪,成何体统?先生只不过是想看看你的盒子,何必反应那么剧烈?不让看便不让看,一个破木头盒子有什么好稀罕的,到是叫人看了笑话!” “陛下——” “瞧瞧你那发辫散乱的模样,啧,下面的人都跑哪去了?瞧不见你们主子仪容有失得体?”皇帝不耐烦地挥挥手,似不愿意再多言,“还不到厢房整理一番?” 那皇妃辩解不能,似极委屈咬住下唇,那小小的木盒在她手中被拽的更紧了些……当皇帝转头,和颜悦色与身边宠臣谈话,她这才拧过脑袋,似极为怨恨地扫了张子尧一眼,那又怨又怕的模样,像是怪他多事,也怕他再生事端。 张子尧冲她微微一笑。 丝毫没有愧疚或怜香惜玉的模样—— 眼中甚至有轻微嘲意,就像他压根不在乎眼前的人如何看他、提防他。 …… 中秋灯会接近子时这才接近尾声,皇帝离开后,在宫外有了府邸的王公贵族各自散去。 张子尧自然是没有马车接送的,夜里风凉,下了码头他先打了个寒战搓搓手,正捉摸着到哪儿去找辆马车送他回客栈,突然便被人从后面拉住了。 “王爷?”张子尧似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有事?” “只是来同子尧道喜,父皇方才对你大加赞赏,道张家后人果然青出于蓝。”楼痕抚掌微笑,“当年你祖父也只是以一副《凤栖梧桐图》闻名天下,但是说到底那也不过就是一副画儿而已——而如今,子尧你却能做到挥洒之间顷刻烛熄、撕画烛明,掷地有声且通感俱到,实在让人想象不到,这小小的画笔,居然还能作如此这般多的文章,简直仿佛有如神助,叫人惊觉出神入化了呢?” “……” 张子尧的眼皮子跳了跳。 终于意识到楼痕这人到底还是同他表面上表现出来那闲散废物王爷的模样根本不同,此时此刻那双精明又清醒的眼,分明同他那皇帝老子叫张子尧上前听赏时欲语还休的模样如同一个模子里导出来的——别人都傻了吧唧的真相信啥都是张子尧画出来的,现场唯独这二人脑子清醒:画得再好再像,有怎么可能同时将蜡烛熄灭又点燃,还让人感觉到真实的热浪扑面感呢! 说起来方才蜡烛亮的一瞬间,好像也只有楼痕一人守在皇帝身边? ……难怪这当今天子看重这儿子。 心思辗转之间,张子尧表面上却默不作声,这会儿楼痕却自然而然地将话茬继续接了下去,他先是扫了眼张子尧微缩的肩膀,停顿了下这才面露歉意:“倒是本王莽撞了,夜里风寒,本王倒是拉着你在这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 “……”你知道就好,我他娘的快冻死了。张子尧干笑,违心道,“没有的事。” 话语刚落,然后就被拉上了瑞王府的马车。 屁股在柔软的软垫上落下,张子尧还有些懵逼,一脸疑惑地看向紧接着掀起帘子坐入马车中的楼痕,后者不言语,只是挨着张子尧坐下——这一次张子尧学乖了,将挂在腰间的画卷从左边换到了右边远离楼痕的一侧。 马车吱吱呀呀地驶出。 马车内。 张子尧:“……” 楼痕:“……” 两相沉默片刻,唯有马车轮滚滚和外头车夫挥鞭之声。不知为何,张子尧觉得气氛有些尴尬,放在膝盖上的手紧了紧,想了想道:“王爷……” 楼痕:“子尧,你今日……” 张子尧愣了愣,然后默默低下了头,脸上似有火在烧。 楼痕也愣怔片刻,而后,他轻笑起来:“你先说。” 张子尧的下巴都快贴胸口上了,摇摇头道:“今儿个子尧作为王爷出面邀请来的人,却在席间闹得那样一番闹剧搅得鸡犬不宁,让王爷失了颜面……对、对不住。” 楼痕闻言,脸上笑容变得更清晰了些,看着低着头跟自己认错的小孩,他温和道:“包括父皇在内,王公大臣皆对今晚那有惊无险的特殊经历津津乐道,父皇甚至听了重赏,子尧何故不为此自豪,反而愧疚万分?” “……” 张子尧禁声了,因为这问题他不能回答。 “依照本王的意思,你且将那道歉收回,因为真无此必要。”楼痕道,“下次等你真做错了事,再来道歉也不着急。” 张子尧闷着点点头,想了想这才抬起头看向楼痕问:“王爷方才唤子尧有何吩咐?” 楼痕停顿了下,语出惊人道:“你今日分明知道那黄束真手里的木盒不是绘梦匠的作品,为何显示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模样?” “……” 张子尧惊讶地看着楼痕。 后者微微一笑:“本王早些年亲自接触过地裂凿传人,他亲口同本王说过,但凡是绘梦匠雕琢碰过的物件,别家传人亦有看穿其本质的能领,绝对不会看走眼……并许诺以后若再要收藏何许绘梦匠杰作,可请他来一辩真伪。” “……” 楼痕依靠在软垫上,懒洋洋笑道:“瑞王府外石狮便为那个地裂凿后人之作品,管家告诉过我,你第一次上瑞王府时就对它多看了几眼——若不是此,那日你连王府的门槛都过不了,早已被当骗子或图谋不轨之人乱棍赶走。” “……” 这狐狸! 张子尧心下诧异,没想到眼前人看着没心没肺背地下小心思这么多……好在就在此时马车吱呀一声已经停下,车外就是张子尧暂时落脚的客栈。 张子尧见状,也是怕自己傻了吧唧的再跟楼痕说下去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套出话来,索性闭上了嘴,然后露出个真诚的笑容:“当真只是好奇能被宫中娘娘这么宝贝的首饰盒有何特别之处——” “那盒子当年跟着她一起嫁入宫中,再也没离过她的视线范围之外……本王也瞅着那盒子颇为古怪,但是她终究不是本王母妃,宫中规矩,年轻妃嫔与成年王子必须避嫌——所以哪怕再好奇,本王也不能堂而皇之要求看个究竟。” “喔。” “还是子尧聪明,看一眼便猜到那是个首饰盒。” “……” 张子尧特别想撕碎自己的嘴。 “若子尧不想谈,本王也不勉强,只是——”楼痕从马车上坐起,“如若那盒子里头装着什么厌庆巫毒之术,以一己私利换来对我父皇或天下苍生不利,本王还是希望子尧能提点一二……” “王爷信这个?”张子尧突然问。 楼痕话语一顿:“什么?” “巫毒,厌庆术,之类的。” “原本不信,后来,知晓世界上还有绘梦匠这样神奇的职业后——” “天下最难掌控、最不可掌控的便是人心,无论是绘梦匠还是寻常巫师,他们既然没本事让自己过得好,便也没本事去左右别人。”张子尧灵活地月越过楼痕横在自己跟前的长腿,掀开马车帘,半边身子探出去后停顿了下,回过头冲楼痕笑了笑,“而能将他人摧毁的,也不过是人心的贪与嗔。” “……”楼痕稍稍坐起来,“子尧这样的年纪,何故说出这番像是老头子一般的话?” “以前我也不懂,直到我经历过。” “?” “就连绘梦匠也无法阻止的事情。” “……” 张子尧言罢跳下马车,冲着马车里的男人挥挥手,笑道:“到了,多谢王爷亲自相送,子尧告辞,来日再见!” 楼痕保持着半掀起车帘动作不变,眼睁睁瞧着那少年一溜小跑跳上客栈门前台阶……想了想,脸上先前那慵懒的表情终于收敛,他叫了张子尧的名字,看着不远处那纤细的身影一顿,回过头来,楼痕突然没头没尾的问:“那依子尧看,本王的人心是正是邪?” 张子尧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先是愣了愣,然后笑着摇摇头,在嘴巴上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而后对着楼痕一个欠身,便三两步地跑走,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了。 楼痕离开后。 张子尧听着那马车咕噜的声音远去,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伸手推开了厢房的门—— 子时已至。 一缕月光从敞开的窗外洒入厢房,房间中央那圆圆的茶几上蹲着一只大肥猫,它弓着背低着头,正细细舔一杯冒着蒸腾热气的热茶…… 见张子尧进来,它瞥了他一眼丝毫不见惊慌,继续淡定喝茶;直到张子尧将腰间画卷取下,挂在墙上,画卷”唰一下被展开,那大猫才“喵”地一声从桌子上跳回地上,轻盈落地—— “嘭”地一声,变成伏爬在地上的胖男人,粗粗的大猫尾巴在他屁股上慢悠悠地甩啊甩:“小神叩见烛九阴大爷,大爷千秋万代喵!” 画卷里,烛九阴没说话。 话唠变哑巴,这他娘就很反常了。 张子尧好奇伸脑袋去看,只见烛九阴正拢袖、面色阴沉端坐于树梢之上——不过只是脸色很难看,倒是没见有什么不舒服之类的……张子尧松了口气,提醒道:“烛九阴大爷,人家在跟你说话,你摆什么造型呢?” 烛九阴瞥了他一眼——相当嫌弃的那种。 张子尧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又哪儿得罪这位大神了。 烛九阴面沉如水:“你走开。” 张子尧:“??” 烛九阴:“本君不同好龙阳者多交谈。” 张子尧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你说啥??” 太连清:“……” 不远处,太连清空中摇晃的尾巴凝固在半空。他抬起头,金色的猫瞳缩成一条缝,全神贯注地盯着不远处那一人一画—— 听八卦。 “面对女子尖酸刻薄,面对男人却如同软泥温顺,不是好龙阳是什么?走开走开,可怜本君一路上听着两个男子柔声细语,蜜语温存,当真倒尽了胃——” “烛九阴!” “……” “我同瑞王爷柔声细语,蜜语温存?!你再说一遍?” “你同瑞王爷恬不知耻,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我,柔声细语,蜜语温存!你同瑞王爷恬不知耻,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我,柔声细语,蜜语温存!你同瑞王爷恬不知耻,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我,柔声细语,蜜语温存——再说一百遍也无妨,本君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烛九阴一边说着一边煞有其事地抖抖袖子,“你看看!” 张子尧语噎,死死瞪着烛九阴,半晌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猛地回头去看自己身后的太连清——此时此刻只见他猫尾毛刷子似的高高立起',一双金瞳炯炯有神,听八卦正听得全神贯注,目光不期然与张子尧碰撞上—— 张子尧:“……” 太连清:“……” 太连清“喵”了声,尴尬地拧开了自己的脑袋。 张子尧崩溃了:“你才好龙阳!我不好龙阳!你他娘的在土地公公面前瞎说什么呢!” 张子尧一边说一边伸手要去挠画里那嘴贱龙,后者坐在树梢上一脸不耐,腰肢柔软灵活躲避张子尧的骚扰:“太连清又不是求子观音你紧张个屁,手拿开!手拿开,哎呀……” “你才好龙阳!看你这腰软的,一看就是好龙阳!还是个下面的!” “放屁,你见过哪家龙族腰肢不柔软?你才是下面的,老子哪怕好龙阳也是上面的!况且你方才跟那个娘娘横眉冷眼的,跟个王爷说话下巴都快戳心窝里了,脸能蒸碗米饭!怎么解释?” “我跟你解释个屁!我那是因为那女人不是好人!我要给她什么好脸色!再说了那副长相你也要怜香惜玉,你怜香惜玉个屁啊,怎么没见你对我怜香惜玉?!” “再丑她也是个女人,喔呵,话说回来了,那女人是坏人,楼痕是好人?真是笑掉大牙,你眼睛叫眼屎给糊了罢——” “是个女人你就护?” “你哪只眼睛瞧见本君护了?” “你问太连清!” 张子尧咆哮着转身,只见土地公还保持着上一次他看见他时那副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的全神贯注痴呆模样,一动未动。 太连清:“……” 屋内再次陷入迷之沉默。 太连清:“……喵?” 在画里的人和站在画旁的人双重死亡凝视下,那高高竖在空中的猫尾巴尖尖勾了勾,土地公眨眨眼,显得特别不情不愿道:“二位是否需要小神……暂且回避喵?” “用不着,本君同这人可没那么多话讲。”烛九阴拧过脑袋,权当张子尧透明,冷哼道。 张子尧亦冷笑。 太连清有些个二丈摸不着头脑,尾巴摇晃了下:“那,二位是吵完了喵?” “——我们没吵。” “——谁吵了?你眼也叫眼屎糊了?” 异口同声。 太连清抬起袖子擦擦汗:“讨论喵,是讨论喵!那么,二位可是讨论完了喵!是不是可以来讨论一下别的了喵?比如方才那个古怪的木盒,小神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呀奇怪了,在哪里呢?” “你怎么可能见过?”烛九阴说,“你不可能见过。” 张子尧转过头,用古怪的眼神瞧了烛九阴一眼,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只是太连清也不怀疑烛九阴的话,只是傻了吧唧继续道:“放下盒子的事儿不谈。小神现在是百分百确定蜚大人被关在里面了喵,方才那个恶毒女人用发簪扎下,盒中传来的嘶吼,呜呜呜呜呜呜喵,分明是我们蜚大人喵,可怜的蜚大人,居然落入凡人之手还要遭受那般屈辱,呜呜呜呜呜呜实在是太惨了喵!” 太连清说着说着,一言不合脸埋在胖爪里哭了起来。 张子尧抽了抽唇角,走到太连清旁边撸撸他的尾巴:“乐观点乐观点……好歹叫出声了,说明你家大人还活着——” “强而有力的安慰。”烛九阴阴阳怪气道。 张子尧抬起头瞪了他一眼。 烛九阴翻了个白眼。 “好了好了,别哭了,号丧呢?既然还活着还有什么好号的?我估摸着就是那女人不知道找了什么法子,把天河书盗来藏在那箱子里了,然后蜚受天河书的引导,被骗入盒中……然后那女人将盒子一关,”烛九阴做了个关闭的手势,“接下来就简单了,只要但凡凡间即将遭遇灾祸,她就想法子去刺激关在盒子中的蜚兽,蜚兽被伤吃痛,便四处挠抓,自然而然便抓花同他一起关在里头的天河书,那上面的字自然也被抓掉,所有的灾厄便一笔勾销——” 烛九阴似乎突然觉得哪里不对,突然停下来看着屋内盯着自己的张子尧和太连清,问:“看什么看?” 太连清:“大爷,那个……” 张子尧:“你这套路轻车熟路的,搞得好像你干过同样的事一样啊——” 烛九阴:“……” 太连清:“小神记得喵,一千年前凡间曾经三百年风调雨顺,就因蜚兽不知所终,最后天帝下令众神寻蜚喵!最终……再钟山脚下一棵桃树的树洞里找到了当时在任蜚兽喵!” 张子尧:“……” 烛九阴:“……” 太连清:“……” 烛九阴:“……咳,本君当时就是好玩关他了那么一小下,可没拿针扎他——是他自己倔脾气不肯在天河书上写东西,与本君何干!” 张子尧:“……你还有理了你。” 太连清一个击掌:“啊,小神想起来在哪见过那首饰盒子了喵!小神瞧见的那本书后来说,后来烛九阴大爷为博红颜一笑喵,将曾经关压过蜚兽的树木砍掉,制成了一个首饰盒,并将首饰盒赠与佳人喵!” 如果目光能杀人的话,太连清已经死了很多遍了。 张子尧在桌边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嫌弃眼皮子扫了眼僵直坐在树梢上的那位,而后慢吞吞道:“赠与哪个佳人?” “自然是后土娘娘地祗喵!”太连清双手合十,拧了拧屁股尾巴甩啊甩,“那唯独一棵在凡间盛开的万年蟠桃树就这样被做成了一个乾坤首饰盒喵,当时的众仙均是感慨烛九阴大爷的大手笔喵!烛九阴大爷还亲手雕刻了那首饰盒喵!太感人了喵!” 喔。 后土娘娘。 十二巫祖之一的后土娘娘地祗。 烛九阴前些天嘴巴里叨念的“阿后”。 张子尧放下茶杯站起来,轻笑:“我道是什么神奇的首饰盒还能关住蜚这样的神兽,原来是烛九阴大爷亲手砍伐,亲手雕刻的首饰盒呀……啧啧,我信你不好龙阳啦,如此情深。” 张子尧走到画卷旁,画卷中,英俊男子面若冰霜垂眼瞥他:“看什么看?” 张子尧才不吃他这套。 张子尧笑容不变。 这时,旁边太连清又补了一刀:“可惜最后后土娘娘不满烛九阴大爷万花丛中过,怒嫁炎帝喵……哎,要小神说喵,龙生性本淫,这也不完全是烛九阴大爷的错喵——” “啪”地一声。 那挂在墙上的画卷终于狠狠地把自己关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烛九阴:我就是撩骚而已!啥也没做! 张子尧:我信了,呵呵。 第38章 墨猴 少年端着个茶杯,渡步至画卷旁边倚靠,紧紧关闭的画卷并不能阻止他的嘲笑—— “九九,当初你疯狂嘲讽吴刚是个只会砍树讨女人欢心的糙汉,现在我有一件事完全不能理解了——明明早在吴刚之前千百年,就有一个名叫‘烛九阴’的人率先砍树讨女人欢心……那么问题来了,身为这个名叫‘烛九阴’的人,砍树界的祖师爷,你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理和身份理直气壮地去嘲笑人家吴刚的呢?” 画卷又被“啪”地一下打开了。 那力道大的简直先是要把画纸扯坏。 张子尧被吓了一跳赶紧闭上嘴,只见画卷中,依旧坐在枝头的男人面色难看:“你那么多问题要问,那本君也有个问题想要问你——凭什么在本君面前,你就像个冲锋枪似的biubiubiu说个不停,牙尖嘴利,在那流氓王爷的跟前,却静若处子,安静乖巧?” “凭什么?” “对,凭什么?” 张子尧笑眯眯地用理所当然的语气道:“这算什么问题?当然是因为我跟九九比较熟啊!” “……” 烛九阴愣住了。 有好一会儿他都没能发出半点声音,就是僵坐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站在画卷外的少年——看着他笑得像个傻子,烛九阴只觉得有什么古怪的东西一瞬间像是海浪一样涌上他的心间又热闹地一哄而散流遍全身,那种感觉说不出的舒坦,甚至…… 甚至就连他自己也想跟着傻笑。 完了完了,烛九阴面无表情地心想,难道是跟着傻子一块儿呆久了,本君也变成随随便便就可以幸福又可爱的傻子了不成? “别跟本君笑,”烛九阴面部僵硬冷冷道,“笑什么笑?少套近乎,谁跟你熟才是倒了八辈子霉。” 张子尧笑容不变,又问:“所以到底为什么嘲笑吴刚砍树?” 烛九阴:“因为本君高兴,怎么着?” 张子尧:“好好好,你高兴,没怎么着。” 画内画外二人四眼无声互瞪,作为背景音的是不断发出 “喵喵”声的太连清——只见这会儿土地公公已经变回了那只毛茸茸的大肥猫,大肥猫两只胖爪捂着眼尾巴一荡一荡的,金色的猫眸从指甲缝隙里透出来看向一人一画的方向,肥猫满脸销魂,就像是刚刚受到了某种奇怪的粉色泡泡攻击这会儿变得软腰软腿。 烛九阴脸都快垮到膝盖上了:“太连清,你这是什么表情?” “没有呀喵,”肥猫扭了扭屁股,“年轻真好呀喵,小神做凡人那会儿喵,也有个常常跟小神吵嘴的小媳妇儿呢喵,小媳妇儿天天埋汰小神嫌弃这嫌弃那惹急了又知道撒娇讨小神高兴喵!如今不知道到哪儿做仙女儿去了,真想她喵!” 张子尧不笑了,改作一脸嫌弃:“谁是他小媳妇儿?” 烛九阴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张子尧:“?” 烛九阴:“嘘,怕一张口说话就吐出来。” 张子尧:“……” 烛九阴换了个坐姿,不理会张子尧了,直接越过少年看向他身后的太连清:“子时已过,那些宫人应当回宫了。太连清,那个被关在盒子里的蜚兽,你救是不救?不救的话趁早滚蛋,莫耽搁本君睡美容觉……反正本君瞧着就是不救也行,当年蜚兽被我关在蟠桃树中当小宠物一当就是几百年,也没见凡间出什么大乱子,如今索性也让他安生在里头呆着得了,换得凡间几百年无灾无痛搞不好还是功德一件——” “啥?”这回换太连清呆滞脸了,肥猫瞪大了猫眼望向画卷里的大神,“咦?可是,可是喵……大爷喵,您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救蜚大人喵?” 烛九阴整理袖子的动作一顿,抬起头莫名其妙看了太连清一眼:“本君为什么要?” 太连清结结巴巴道:“可是您一直大费周章喵?又是用明察秋毫笔叫来小神,又是在花船上与小神同演一台大戏,如果不是为了救蜚,那是为喵?” 烛九阴用古怪地眼神看了眼脚边站着的黑发少年:“还不是因为家里多了个喜欢问东问西又爱瞎操心的小孩。” 太连清去看张子尧。 张子尧问:“谁?” 烛九阴反问:“谁?难道是说本君?” 张子尧道:“我没问东问西,也没爱瞎操心——九九,当年你把蜚兽关在蟠桃树内,蜚兽倔强不肯再天河书上书写文字是一回事,但是这一次不同了,无数次被书写上的灾祸又被划掉,我还是有点担心这样细节上的不同会不会最终造成解决上的不同……” “有何区别?”烛九阴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气,“你这还不叫瞎操心?” “不行,”张子尧道,“我觉得还是把蜚兽救出来为好,先不说到底有没有这个必要,蜚兽又没做错什么,怎么就应该被关在小小的木盒里,遭受那个德淑皇妃的折磨?而反之那个皇妃却反而因为干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得了恩宠后位,一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又何妨?”烛九阴奇怪地问。 “坏人就该受到惩罚,”张子尧恢复了面无表情,似想到了什么极不愉快的回忆,他又微微蹙眉,“一时纵容,只会让坏人心中的贪念无穷无尽地变大,到时候,坏人就会变得更坏,做出让人无法原谅的事情。” 烛九阴看着张子尧,总觉得自己似乎有点明白他在说什么,所以他没有搭话。 张子尧停顿了下,表情放松下来——眉眼之间又恢复了之前的温吞,他伸手比划了下自己的腰的高度:“根据土地公公的说法,他还是个孩子呢?谁会狠心到用朱钗去扎一个小孩子呢?于理,这不应该。” “大概是因为他倒霉?前任被我关过一次几百年,结果后辈丝毫不长记信又——” “你还挺得意是吧?” “……” 烛九阴再次沉默,再次开始第无数次与张子尧相互瞪视。 片刻后,他露出个不耐烦的表情,换了个坐姿“啧”声道:“好好好救救救!张家人就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本君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到这点了……丑话说在前头,别怪本君没提醒过你们:蜚兽是个灾祸神,除了长得丑脾气也暴躁,救它出来以后谁也不能保证它会不会对凡人产生什么负面情绪,进而搞出点什么大动作,到时候地动山摇起来,你可不要又——” 烛九阴话还未落,好好放在房间中央的桌子突然抖动了下,被张子尧放在桌子边缘的杯子“啪”地掉落在地。 “?”房中众人微微一愣,面面相觑。 下一秒,整个房子都抖了起来—— “地震喵!地震喵!怎么地震了喵!这么大的地震喵!” 受到了惊吓的肥猫双爪抱着脑袋用两条腿直立起来在屋子里东窜西窜——土地公叫嚷声中,真的地动山摇来临,张子尧踉跄了下差点摔倒,好不容易站稳余光又瞥见不远处墙出现一道裂缝,于是他不多加思考,挣扎着站起来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将挂在墙上的画儿取下来护在怀中…… 一连串的动作后,震动还是没有停下! 在烛九阴嘟囔着“那女人怎么不扎了快扎啊”的碎碎念中,张子尧已经被晃的连摔了几个跟头,房梁发出“咔擦”一声令人不安的呻.吟—— “不好!房要塌?!” 此时张子尧连滚带爬地来到窗户边,往下一看,说高不高说矮不矮跳下去搞不好就要摔个骨折,正犹豫呢,他听见怀中画卷里男人嗓音低沉叫了声福德正神的名讳,上一秒还在抱头鼠窜的肥猫“喵”了声,三步并作两步向着张子尧扑过来! “啊!” 张子尧只感觉到腰间一痛,紧接着整个人都从窗户飞了出去! 脚下一下子踩空,张子尧惊恐地瞪大了眼,但是很快地,他突然感觉到一只短胖手拦住了他的腰,耳边“啪”地一声伞被撑开的闷响,下坠的速度变得缓慢,由变作人形的土地公拦着,小小的伞支撑着他们慢悠悠、旋转着落在地面上。 张子尧落地的那一刻,在他的身后,客栈终于轰然倒塌。 此时子时刚过,许多人都已经进入酣眠时间。于是街道上,倒塌的房子到处都是,然而街道上站着的人少之又少——而不例外的是,他们其中大多人都是身穿里衬,显然刚从梦中初醒…… 此时此刻,他们双目放空看着前一刻还好好的现在说塌就塌的家……惊慌,茫然与恐惧是笼罩着他们唯一的情绪。 张子尧抬起头看向皇城方向,原本已经熄灯沉浸在夜幕之中的皇城一片片地重新亮起了橙黄色的光—— 地震了。 而且这一次京城震了个彻彻底底,并没有半途中停下来。 “……” 别说张子尧,这次连烛九阴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按照以往的经验,各种灾祸一旦开始,在造成什么大规模的伤害之前就一定就停下来,怎地这次没停下来呢? “难不成是那蜚兽被扎惯了,现在死猪不怕开水烫?” 烛九阴口无遮拦猜测,太连清一听露出个诚惶诚恐的表情:放眼天下除了这位大爷,又还有谁敢把蜚同死猪相提并论? “乐观点。万一蜚兽自己跑出来了呢?”张子尧伸长脖子看了看周围,就好像他真的能看见蜚兽蹦出来给他打招呼似的。 “倒是有可能,”烛九阴嗤了声,“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先震震你们出口气,倒像是蜚的作风。” “……”张子尧愣住了,想了想道,“那还是别出来了罢。” “刚才嚷嚷着要救他的是谁?” “我可以把他从那个恶女人手里救下来,然后,然后——”张子尧想了想,“……把、把他养在盒子里?” “嗤。” “怎么啦,至少我不会用针扎他!” 张子尧反驳声中,画卷上的龙翻了个大白眼作为自己的回答。 就在这时,张子尧身后有人喊—— “喂!那个画师!自言自语嘛呢!疯了不成?还不快来帮忙救人?!” 张子尧反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自己,赶忙噢了声转身向着不远处正开始聚集的人群跑去—— 之后便是一夜未眠。 在小孩哭声、大人的呼救声中,连夜的救援开始了。 所有逃出来的人都从距离自己最近的建筑开始搬砖敲瓦,张子尧虽然细胳膊细腿的却也加入了救援的队伍——他先是跑去跟人家抬房梁,然而当他们一群人成功把客栈里的房梁抬起来时他就快累趴下了,结果就是强打起精神跑到另外一家住户门前帮忙时,当他试图挪开面前的障碍物,稍有些晃神,那房梁便吱嘎呀地响过后就轰隆隆往下塌! 张子尧“啊”了声差点以为自己就要当场交代,结果闭着眼等了老半天,那房梁也没压下来,睁开一边眼一看,在他脑袋往上不到一米的地方,有巨大的翠色龙尾稳稳托住房梁。 张子尧:“……” 烛九阴:“明白神与人的区别了吗?本君就算只有一条尾巴,也能救你狗命。” “是是是,你最能干。” 张子尧劫后余生地拍拍胸口,一点也不吝啬夸奖。 烛九阴冷哼一声,尾巴有力一甩,那房梁打横着飞出去,稳稳地塞在房屋即将坍塌处——愣是给即将倒塌成一块废墟的屋子撑起一片空间。 张子尧目瞪口呆简直想给烛九阴喝彩,但眼下他不敢多浪费时间,只能赶紧去里屋将里头困住的人救了出来——原来这家没有青壮年,只剩下个老太太还有个小孩,老太太受了点轻伤,倒是没有大碍。 “黑娃,黑娃,你没事吧?”那老太太出来外头街道上,顾不得自己的伤,第一件事就是低头关心她怀中的孙子。 张子尧眨眨眼,这中秋佳节,在这番诡异的情况下,他倒是有些想念他那些家里人了,想娘亲,想爷爷,还想春凤那个傻丫头。 “奶奶别急,我给看看?” 张子尧来到那小孩跟前跪下,查看他的伤势——而此时那小孩大约是吓傻了,瞪着眼缩在祖母怀中一句话都不说……老太太也顾不得催促他说话,只是又连忙跟张子尧道谢,见张子尧摆摆手表示无妨,她这才叹了口气:“这中秋佳节,怎么说震就震了呢?……果然天地灾祸必有定数,该来的总是会来,什么无灾娘娘,都是骗人的!强行改运惹怒了天帝老爷怪罪下来,可不就换得这样的下场!” 张子尧原本正在查看那小孩头皮有没有伤,听到老人这话,愣了下猛地抬起头来问:“奶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年轻人,听口音你大约是外省来的吧?那难怪不晓得咯,大约是三个月前,那个无灾娘娘黄束真抬进皇宫前,家家户户都说,黄国师女儿生得不好。这次恐怕要被撩牌子——” “那她现在可是皇贵妃……” “可不是么?后来呀,不知道怎么的,街坊邻里就传出一种说法:国师女儿生来就是要做皇后的命,在她嫁入皇族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天地老爷派来凡间的无灾使者,可保佑天下无灾。” “……说说就信了么?” “开始人们都不信。”那老太太说,“但是后来,发生一件事,咱们就不得不信了:在无灾娘娘抬进宫的那天,整个京城都地震起来,那震得哟,老大老大了……但是,奇怪的事发生了,当抬无灾娘娘的轿子刚刚抬过第一道皇城门,前一刻还震得老大老大的地震,就一下子停了下来!” “……” “在那地震造成什么损失之前,地震就被停了下来。”老太太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皇帝留下她的名牌,封了她个皇妃子,咱们老百姓,就都管她叫无灾娘娘。” 老人说着说着又叹了口气,又开始碎碎念着什么“骗人的骗人的”…… 张子尧无言,只是搞明白了原来洪涝之前还曾经有一场地震被成功阻止过——至于这一次地震和上一次有什么干系,他反而有些云里雾里,闹不明白……更何况对于老太太一口咬定这次地震只是把上次没震完的震完这种说法,不仅挂在他腰间的烛九阴没动静,连站在他身后的太连清也是举着把伞瞪着黄金猫瞳,一脸懵逼。 ——神仙都不知道的事,凡人就更不好胡乱瞎猜了。 张子尧放下心来,将祖孙俩带到客栈临时打起来的棚子处安顿好,自己喝了口茶歇口气,看着街道上越来越热闹,被救出来的青壮年们也开始加入救援,街道上的人们越来越多—— 皎洁皓月挂在天边,本该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街道上却人来人往,好不奇怪。 张子尧稍稍休息了下,听见旁边有人在吆喝组织人们回半坍塌的屋子里取些棉被衣裳粮食等必要物资出来,因为看情况等朝廷发亮衣裳怕是要等天亮,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然而此时地震刚结束,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余震,到时候那些半坍塌的屋子压下来肯定会要了人命;更何况,那些房子现在仿佛到处都是机关。说不准不小心碰到哪也是落得被压个粉身碎骨的下场……综上考虑,愿意响应他的人少之又少。 张子尧伸长了脖子看了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站起来。 在太连清的唏嘘声中,烛九阴难得没有嘲笑他。而是提醒:“当真小蠢货,你这笨手笨脚去岂不是平白添乱?就不懂扬长避短?” 张子尧开始还不太懂的烛九阴在说什么,太连清见他一脸茫然,终于看不下去了,粗尾巴甩甩一脸嫌弃:“你不是个绘梦匠么喵?绘梦匠什么事都亲历亲劳喵?” “没有啊,我家整理祠堂的是我爷每天早上画的青鸟——喔!”张子尧一脸恍然拍拍额头,“喔喔喔!” “这傻子。”烛九阴嘟囔,“怎么能这么傻呢?” 张子尧拍拍腰间画卷,也不晓得是在表示感谢提醒还是在警告这赖皮龙闭嘴,总之之后他一溜儿小跑跑到那还在吆喝人的小哥跟前让他稍等,然后在众人奇怪的目光下,他要来一碗茶水,找到个还算完整的空墙前站稳。 更多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落脚的人被吸引着好奇地看了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少年取下腰间那杆鎏金雕笔,笔尖轻轻在碗中沾水,再轻轻一挥,水珠点点洒在墙壁上,奇怪的是,水珠并未被墙壁吸收,而是如同凝固一般挂在墙上! “哇!” “这是什么杂技!” “呀,你们看那小孩手里头的笔,我就说怎么那么眼熟,那是,那是——”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而此时,站在墙前的少年已经飞快地画了一只四肢齐全、歪瓜裂枣的猴儿在墙上—— 这猴画的很丑。 但是人们甚至来不及吐槽它的丑,然后更神奇的事发生了! 当少年笔尖勾勒猴尾完毕离开墙,人们只听见他口中念念有词什么“如梦亦如幻”,最后,当他一拍墙壁念了生“开”,那丑陋的墨猴就像是瞬间被赋予了生命,动了动,动了动,从墙上跳了下来! 那小猴吱吱叫着。高举双臂,围着张子尧上蹿下跳蹦哒了一圈—— “嚯!” “神啦!” “这是,这是点龙笔后人,张家后人啊!” “不好吧?张家后人不都是画画的么,你看着小孩画的猴,我刚学步的儿子都比他画的好……” “嗨呀你就吹牛,你儿子画的猴能从石头上蹦下来吱吱乱叫吗?” 人群炸开了锅,纷纷议论少年身份,而张子尧本人却如同充耳未闻,一只只歪瓜裂枣似的猴子被他从墙壁上释放出来,伴随着他作画时身体轻微摇晃,烛九阴的画卷亦挂在他腰间晃啊晃,太连清搭着小伞踮着脚尖站在张子尧屁股后头晃啊晃,每一只猴子从墙上上跳出来,他都会发出兴奋的猫叫声—— 人们不断发出惊奇的赞叹。 原本还啼哭不已的小孩见状,也停下了哭声,一下子笑了起来,拍拍手叫:“猴子!猴子!咯咯,小猴子!” 众人注视中,那些呲牙咧嘴的简笔画猴排着队儿溜达进一家住户废墟,那些猴子动作灵活轻巧,敏捷穿梭于废墟……没一会儿,猴子们又排着队溜达了出来—— 大猴子脑袋上举着件棉袄; 二猴子双爪高举个棉被; 三猴子手里捧着一碗米; 四猴子手里咕咚咕咚,居然是不知道从哪儿翻了个拨浪鼓;五猴子脑袋上套了个红肚兜…… “哪家小媳妇儿的肚兜!” “哎呀,这丑兮兮的墨猴,还挺好色!” “嘿,老娘的的肚兜——” 众人哄笑开来,之前的愁云惨淡气氛稍稍好转……张子尧站在人群里挠挠头跟着傻笑,过一会儿,便听见远处马车声传来—— 没一会儿,一架华丽的马车驶近,在热闹的人群中停下……人群笑声稍收敛,都去看哪位官老爷来了,张子尧也跟着伸脖子去看,只见那马车嘎吱一声,就在他面前停下。 帘子被人从里头一把捞起,身着洁白里衣的瑞王爷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伸手一把抓住马车前的少年,脸上带着一丝可见的焦急:“子尧?刚才那般地震,你没事罢?可有受伤?” 第39章 瞪谁谁暴毙 与此同时,皇宫之内亦是一片混乱。 虽然皇帝、娘娘们寝宫不同于民间建筑那般说倒就倒,但是多多少少也有破损摇摇欲坠的地方——只是哪怕是有一丝潜在危险,也是没人胆敢冒险让主子们去将就着住的,于是在修葺完毕之前,只好连夜将主子们请到夏日避暑的山庄里。 御医被连夜请进了宫,山庄主宅门前,宫人来来往往,有的端着水盆,有的抱着棉被,各个低着头行色匆匆,甚至没人敢随便交谈——这全都是因为,中秋佳节却突然有了天灾,哪怕是最会嘴上跑马车的人也不敢说这是什么好兆头…… 这会儿,里边屋的那位主子发了好大的火,正愁找不到人泄火,所以这节骨眼上当然是谁都不想往枪口上撞,各个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伺候着,生怕出篓子。 ——这突如其来的地震真真让大家都乱了阵脚。 这会儿,好不容易七手八脚才把皇帝安顿好了,太监总管正吆喝着安排人手去安顿那些后宫嫔妃——这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工程,后宫那些数得上名字、有自个儿有寝宫的娘娘们没有一百也有七八,这下,她们连散下的发都来不及绾上,唯恐余震再来,都随便收拾了些重要细软便准备上等在外头的轿子了…… 后宫里头莺莺燕燕叽叽喳喳的,后妃们纷纷在讨论方才那地震让她们受到了多大的惊吓——这番热闹之下,唯独安宁宫沉静在一片寂静当中。 “……哎?” 香莲踮起脚,看了看外头早在等着的轿子,又看看毫无动静的里屋,婢女的眼中终于出现了一丝焦急……关上窗,黑暗之中她沉默了下,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转身走向里屋,一边轻唤:“娘娘,娘娘?外头的轿子都在等着了——” 里屋也没点蜡烛。 香莲不小心踢到什么,那东西打横飞出去发出的声响将她吓了一跳,借着月光定眼一瞧,这才发现她踢到的是个发钗——那发钗造型朴素,一朵绽放的芍药层层叠叠,唯花心中央镶嵌一颗拇指大小帝王绿翡翠,让它变得价值不菲…… 这发钗香莲认识,娘娘嫁入宫中那日,皇帝亲手替她戴上这发钗,从此便成了她最爱的头饰,每晚都会坐在梳妆台前摆弄一番才肯放下…… 平日里这发钗被收得很好,娘娘还说过封后大典上也要戴上它,昨儿中秋晚宴,她也是特地戴上了—— 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被随意扔在地上了? 香莲纳闷着,就想弯腰去捡,结果指尖刚碰到那钗,不远处阴暗的角落里,清冷的声音响起:“别捡了。” 突然的声音让香莲心里又打了个突,指尖颤抖了下下意识地缩回手! 她直起腰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然后惊讶地发现,她那从地震之后说要回屋收拾细软的主子这会儿正端坐于一张椅子上,身上还穿着单薄的里衣,在她的脚边,散落的是一地刚从衣柜里抽出来的干净衣裳…… 而此时此刻德淑皇妃本人正腰杆笔直端坐于椅子上,膝盖上放着那个造型古怪的木盒子,她面无表情,双眼无神,直直地盯着香莲。 猝不及防与那双空洞的眼对视上,那一刻香莲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头皮一阵阵发麻,仿佛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她猛地后退一大步,双唇微微颤抖,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角落里坐着的是谁,这才勉强露出个笑:“娘娘?您可吓死奴婢了,房间里这么黑怎不掌灯……” 香莲转身去点亮了烛台,放在桌上,橙黄的光将房内照亮,她这才长舒出一口气,一滴冷汗顺着额间滴落,婢女缓缓道:“娘娘,外头去避暑山庄的轿子在侯着了,眼下不知还有没有余震呢,您还是赶快移驾别处的好……奴婢方才看了,咱们安宁宫虽无重大塌陷,但是那房梁可是出现了裂痕的——” 她一边说着,又想要弯腰去拾起那价值不菲的芍药发钗—— “本宫说了,那钗,不用捡,你是听不懂本宫说的话吗?” 清清冷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香莲愣了愣。直起腰:“可是这不是娘娘您最爱的钗?娘娘先前还说过要戴着它出席封后'——” “封后?”烛火摇曳之中。女人似乎冷笑了下,“你觉得,今晚这一震之后,还会有什么封后大典么?……无灾娘娘,无灾娘娘,陛下封本宫为后,不过是为了这四个字——” 笑容逐渐扩大。 最后。在婢女诧异的目光下,那坐在角落里的女人笑得弯了腰,浑身微微颤抖起来:“没了这四个字,我黄束真对于他来说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了的,说什么结发妻子,如果不是因为所谓的‘天下无灾’,他甚至不会留下我的名牌,他甚至不会正眼看我一眼!!!” 狰狞的笑声渐小,然而缩在角落里的女人身体却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她的声音之中带上了哽咽,片刻后,几乎陷入死寂的房间里响起“啪”地一声轻响…… 一滴豆大的眼泪滴落在德淑皇妃手中的木盒上。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非要看盒子里的东西?她说过这盒子不能打开,不能磕碰损坏,否则,否则……” 德淑皇妃抽泣声便得更大了些—— “如果不是他非要看……” 盒子?不能磕坏? 盒子里的东西?不能给别人看? 香莲云里雾里,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也闹不明白一个小小的古董盒子怎会如此多规矩……举起烛台靠近主子,正想出声安慰,然而还没等她来得及开口,她的余光便猛地瞥见,那被皇妃死死拽在手中的盒子角落磕缺了一大块,露出盒子黑黝黝的内部…… 香莲“呀”了一声。 这宝贝盒子今儿端出门明明还好好的,怎么现在摔得缺了一块?! 香莲仔细回想,片刻后这才想起,今日游湖回来路上娘娘曾经同皇帝起了争执,起因好像是皇上怪罪娘娘方才在游船上护着这盒子不让人瞧的模样过于神经质,失了礼仪,在那么多重臣跟前叫他也跟着有失颜面…… 当时娘娘没搭话,只是细心解释了几句,谁知道皇上越说越气,便非要看那盒子里究竟放了什么——没想到一向乖顺于他的她这一次却非常坚定地拒绝了,于是理所当然的引来龙颜大怒…… 紧接着马车狠狠晃动了下,马车里传来过德淑皇妃短暂的尖叫声,和重物磕在马车上发出的声响——这响动还让当时所有随从的下人们都吓了一跳,生怕里头两位有了什么闪失他们可谁都担当不起…… 而当时皇帝又咆哮着不让他们靠近。 莲香又惊又怕,硬撑着等到马车进了皇城,眼瞧着她主子毫发无伤地下了马车,这才松了口气…… 而娘娘当时面色苍白话少,她则理所当然地想着是因为同皇帝发生了争执所以心情不好不想说话。 ——原来竟是因为这盒子? 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香莲现在也开始有些好奇那盒子里究竟放着什么了。 ……只是这时候她当然不好开口去问,只是安抚着德淑皇妃,顺带催促她早早登轿前往避暑山庄,没想到前者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这大半夜的又不知道去哪派人联系国师大人前来劝解,知自家主子是个打定了主意就不会更改的性格——就像当年大家都不看好的情况下她却还是执意嫁入皇宫——香莲放弃了劝说,只是转身出去打了水给她擦了擦,顺便将等得似乎有些不耐烦的小太监们打发走了。 嗯,且不说一名即将成为后宫之主的主子宫里为什么只有香莲一个婢女,就连抬轿子的小太监也可以对皇妃娘娘不耐烦——这偌大的皇宫里,怕是压根没人不知道皇帝对德淑皇妃的态度了吧? 香莲打了水,不禁在心中感慨一入侯门深似海。 眼中多了些怜悯,回到房中,小心翼翼伺候着德淑皇妃洗漱重新睡下,吹熄了房间里的灯,没一会儿,床上的人便含着泪睡去…… 那小小的盒子就放在她枕边靠外的地方。 香莲站在床边守了一会儿,待确认主子安睡,便放轻了脚步想要离开——然而还没等她走出几步,那步子就又停了下来,她定住身子垂下眼,想了想,最终像还是放不下某件事一般,又重新将身子转了回来—— 她的目光落在了熟睡中的女人枕边的盒子上。 片刻。 她如同魔怔般,脚下如同不受控制,一步步走向了那木盒…… 她伸出颤抖的手,将木盒抓起来,轻轻摇晃,她听见里面传来“咵咵”“咵咵”的轻响,就像是什么小动物的爪子伴随着她的摇晃,在盒子里头打滑…… “什么东西?活的?” 鬼使神差地,莲香将自己的眼对准了那缺口处—— 然后她看见了。 她看见了在黑暗的盒子中,露出了一只金色的眼…… 这也是莲香生前看到的最后一幕,因为就在她看到那只金眼的同一时刻,房屋之中,一根横梁突然断裂,尖锐的断裂处像是一把宝剑从她的后脑刺穿了她的头颅! 噗嗤一声,染着血与脑浆的木头从她的口腔钻出—— 一滴。 两滴。 鲜血滴落在她手中的盒子上,婢女惊恐的睁大了眼,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呼声便被夺走了生命! 婢女手中的盒子掉落在地发出“啪”地一声巨响,惊动了原本正沉睡的黄束真,于是在她睁开眼的那一刻,便看见自己的贴身婢女惨死的尸身向自己倒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惊恐的尖叫划破了地震动乱带来的喧闹后好不容易得来的宁静。 与此同时,东方天边泛起鱼肚白…… 天亮了。 成群的侍卫涌入安宁宫,将它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起来,太监、婢女一拥而入,将被吓得虚脱的女人扶出来塞进轿子里迅速抬走,过了好一会儿,几个小太监才抬着用白床单蒙着的、还在滴血的婢女尸身慢悠悠地往外挪—— 周围人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许多其他宫里的婢女见状,都是露出个幸灾乐祸的表情,像是格外盼望见到自家主子听见安宁宫一晚出那么多事时会是什么表情—— 人群挤挤攘攘之间,谁也没注意到,安宁宫的院墙上,有一块碎石不自然的滑落…… ——此时,谁也看不见院墙上其实正站着一名黑发少年。 少年身着朴素外衬,唯腰间挂着一只华丽鎏金笔,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宫殿内发生的一切和脚下众人各异的神情,从始至终他的表情都没有多余的变化,唯独当看见黄束真被带出来时怀中还抱着的那古木盒子时,稍稍微微蹙眉了下…… 在他的肩膀上,坐着一只金眸肥猫,肥猫爪爪里撑着一把足够将它和少年都遮住的黄伞——当莲香的尸身被搬出时,肥猫哆嗦了下,伸出另一边肥爪子去遮少年的眼:“哎哟喵!真血腥喵!别看了喵别看了喵!这要是吓坏了烛九阴大爷又该拿小神开刀了喵!” 张子尧用一根手指推开肥猫在他眼前胡乱挥舞的爪,想了想,转身跳下围墙——在黄伞的缓冲下,他轻盈落地,然后用不带多少情绪的嗓音说:“先回去吧。” 太连清愣了下:“那盒子,不拿回来了喵?” 那岂不是白跑一趟? 昨晚一宿没睡呢! “……”张子尧看了眼坐在肩膀上的肥猫,淡淡道,“那婢女不过是看了眼盒子里的东西,现在变成什么样你也瞧见了,这情况下我还能去抢盒子?我可不想落得跟她一个下场。” “……”肥猫一想那几乎把床单都染红的尸身,哆嗦了下一拍大腿,“是喵!” “这脏活累活,还是带上九九,让他来干吧。”张子尧拍了拍衣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想了想又蹙眉。“只是动作怕是要快些,我担心时间久了,有更多的人有意无意瞧见盒子里的那位,到时候又殃及无辜便麻烦了。” “说的是喵!说的是喵!不愧是烛九阴大爷看上的人喵!” 太连清的碎碎念中,张子尧看向香莲被抬远的方向,仿佛若有所思,蹙起的眉蹙得更紧了些。 …… 张子尧回到那个瑞王爷非要带他来的避暑山庄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升起。 回到小院里,原本坐在他肩膀上的肥猫左看看右看看见四下无人,便“啪”地一下收起小黄伞,少年的身形凭空出现在小院中,一只大肥猫从他肩膀上一跃而下轻轻落地,伸了个懒腰,回头冲着他“喵”了声。 张子尧对大肥猫挥挥手,那大肥猫便头也不回地跑了,跑到假山的阴影下只听见“噗”地一声轻响,方才还在假山下的肥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子尧站在原地晒了会儿并没有多少温度的朝阳,微微眯起眼待一阵难以抑制的疲倦涌上,他这才抬脚走向前方那个小小的、紧紧关闭的门——门没落锁,张子尧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外面的阳光倾洒而入,张子尧迈过门槛,不一会儿便听见里屋传来梦呓声…… 里屋高高挂在墙上的画卷上,身形高大的男人拢着袖子靠在松树枝头,脑袋朝天仰起,俩鼻孔对准画外方向,一抹哈喇子正顺着他大张的嘴角往外流淌…… 张子尧:“……” 张子尧:“睡成死泥鳅。” 少年面无表情将桌上放置的宣纸撕了一角,团成团对准画中人大大“啊”开的嘴轻轻一弹——只见那纸团碰到画卷却并未反弹,而是直接掉入,画上同时出现一个纸团模样的墨点,准确地掉入睡得四仰八叉的男人嘴巴里。 大寒声戛然而止。 松树枝头一震剧烈颤抖—— “什么?谁?大胆,放——啊?啊——呸!” 被强行从美梦中唤醒的烛九阴吐出纸团,身子摇摇晃晃差点一个跟头栽树底下去!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他警惕醒来伸长脖子狐朦似的东张西望,看来看去也没找到胆敢扰他清梦的人——直到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挑挑眉低下头。果不其然。对视上了一双来自画外的淡定黑眸。 “……”烛九阴语气欠佳,“干什么你?老子昨晚忙了一夜正睡得尚好你个小蠢货跑来捣什么乱?是不是欠揍?——咦,对了,你不是去取那首饰盒了么怎么就回来了?等等……” 烛九阴说着话语一顿,突然抽抽鼻子,而后脸色一变:“哪来的血腥味?你杀人了?!” “你是狗么?”张子尧亦挑眉淡定反问,“鼻子那么灵?” 他明明站的够远了,这都闻得到? 然而张子尧的反问在烛九阴耳朵里听见的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坐在树上的男人弯下腰,面色古怪地盯着张子尧看了一会儿,后叹息道:“看不出来呀小蠢货,真是看不出来你还是这么个心狠手辣的角色?原本以为你偷偷拿了盒子回来就算了最多就是嘴巴上教育教育那女人,没想到你居然杀人越货——” “杀个屁,你少想象力丰富了,”张子尧蹙眉,“盒子没能拿回来。” 烛九阴表情一顿:“什么?” 张子尧淡淡道:“不敢拿。” 烛九阴一脸莫名其妙,绞尽脑汁想了想后问:“那女人凶你了?” 正转身解下发带准备洗漱的少年闻言回过头,丢给画中人一个“你智障吧”的表情。 “那是什么?本君没心思同你玩猜谜游戏,”烛九阴任性道,“本君有起床气。” “那盒子被磕缺了个角,现在变凶器了。”张子尧蹙眉道,“黄束身的贴身侍女就凑过去看了一眼盒子里面,也不知道看到什么就死了。” “死了?被吓死的?”烛九阴惊讶道,虽然蜚兽长得丑,但是不至于把人活活丑死吧? “不是,”张子尧一脸心有余悸地摸摸自己的后脑勺,“看的那一瞬间,一段断掉的横梁掉下来插穿了她的脑袋——” 烛九阴的脸呆滞了。 “从嘴巴里穿出来,”张子尧比划了下自己的嘴,“就死了。” 烛九阴也跟着不受控制似的抬起手摸摸自己的后脑勺,脸上表情飘忽了一会儿,张子尧见状笑了:“是不是现在觉得当年把蜚兽关了几百年的自己还活着根本就是奇迹?” “……”烛九阴回过神来,露出个不怎么有底气的不屑表情,“放肆!本君岂会害怕那小畜.生……嗨呀,不过那小畜生当真就是臭脾气,以前关在蟠桃树洞里不吃不喝动都不动一下本君差点以为自己把它养死了,现在被关在首饰盒里更是变本加厉,直接一言不合就杀人——还真是看一眼就死,看谁谁暴毙啊,啧啧啧!” “喔,”张子尧斜睨画卷中梗着脖子说骚话的某条龙,“你不怕?” 烛九阴努努嘴,下巴骄傲抬起,从鼻孔里喷出两道气:“怕什么怕!” “不怕正好。” “什么?” “那凶兽我确认吾等凡人招惹不起,认怂。”张子尧踩着鞋子踢踢踏踏回到画卷边,“反正你当年也干过差不多的事儿并潇洒存活了下来,这件差事就交给你了——想个办法把那盒子拿回来,随便你把它关着也好放出来也好,总之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然后把它……能有多远扔多远。” “你说什么?” “我说,我认怂。” “下一句。” “劳烦十二巫祖烛九阴大爷前去主持正义,将装着蜚兽的盒子拿回来,严加看管,造福凡间——小生在此代表全体凡人,先谢过大爷了!” “……” 本来烛九阴刚从睡梦中醒来就尚未完全清醒。 现在,那张俊脸已经变得比刚醒来的时候更是一脸大写的懵逼。 第40章 “你让我去把那个盒子拿回来。”就像是要跟张子尧确认似的,烛九阴又重复了一边。 “对。”张子尧有点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似乎奇怪他为什么反复确认。 烛九阴露出了个复杂的表情——那表情看上去就像是二郎神被哮天犬咬了一口之后才会出现的表情——就像他真的被自己疼爱有加饲养的小奶狗反咬了一口,男人语气变得有些古怪:“你想让本君去拿囚禁蜚的盒子,哪怕在本君碰到那个盒子的时候,也有可能会有一根木头插.进本君的后脑勺里再从嘴巴里刺出来?” 张子尧终于明白过来烛九阴这是抽的什么风。 少年叹了口气,真的无奈了:“九九,你只是一张画而已。” 烛九阴保持着那种古怪的表情——就像是酸坛子发酵发臭一样:“画也有心,现在本君的心被你伤透了。” “你那是什么七彩琉璃心说伤透就伤透……我的意思是一根木头并不能插.进你的后脑勺再从你的嘴巴刺出来,”张子尧想了想,露出了个认真的表情说,“真的是这样,我会挡在你前面。” 然而这番真诚并没有打动烛九阴。 因为在历史滚滚流淌的洪河之中,只有烛九阴坑蒙拐骗别人,没有别人坑蒙拐骗烛九阴——能做到这一点的原则就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宁叫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 “骗人。”烛九阴一口咬定,“真的愿意舍身为本君去死,为什么不干脆现在就去,非要多出一道本君舍身冒险的工序——” “因为一幅画并不会被一根木头插.进后脑勺再从嘴巴刺出来!”张子尧忍无可忍地提高了声音,“我只是想让你跟着去把你亲手做的首饰盒带回来,参考太连清的情况,如果你在场的画或许蜚兽会忌惮你的威严……” 张子尧说到一半又闭上了嘴,因为他看见烛九阴脸上的表情又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多云转晴,阳光灿烂。 “忌惮本君的什么?” “……”张子尧翻了个白眼,“方才我看见,黄束真抱着她的首饰盒一块儿来这个避暑山庄了,这山庄不大,估计稍微找找就能找到她在哪……所以我放心下来才先回来跟你商量这件事——而且我本人去拿肯定也不方便,到时候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围着的侍卫,我不是神仙,做不到能让只有与自己对话的人才能听到我的声音这种事,所以就算有太连清的伞让我成功进入黄束真的房间跟她说话外面的人也还是能听得见——” “哼,”烛九阴哼了声抖抖腿,“你这小蠢货,还真的在考虑亲自出马的事啊?啧啧,当真不怕死,世间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傻子。” “生无何惧,死又何妨。” “你不怕死?” “不怕。” “你不怕死,本君怕你死呀。” “?” 张子尧一愣,转过头来看着烛九阴。 后者继续抖腿,抖啊抖:“你死了本君又要等个几百年才能找到个能被本君说服的张家人给本君把除却靴子之外的其他零件画出来……几百年啊,虽然本君祸害万年长,但是几百年只能翘翘尾巴想想可不也挺寂寞的?” 张子尧抹了把脸,觉得以为这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的自己才是真的好笑,停顿了下问:“那就这么说定了?” “为什么叫本君去?” “……” “本君替你回答,因为到时候那蜚兽会忌惮于本君的龙之威严,霸气的气场,不敢轻易作祟,所以这件事非本君不可,对不对?” “……对。” “不够真诚。” “是是是!” “哼。那事不宜迟,要不现在咱们就——” “……九九,先让我睡个觉吧。”张子尧露出个讨饶的表情,“几天没睡好觉了,更何况大白天的到处是人,那个黄束真身边说不定还有御医之类的人物陪着呢——” 烛九阴想了想,觉得张子尧说得好像也有道理,点点头道:“那便傍晚吧。” 张子尧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打了个呵欠翻身上床,很快便陷入沉睡。 张子尧轻微酣眠声响起,坐在树上的男人收敛起脸上那吊儿郎当的模样,端坐于树梢沉思片刻,良久,似乎是遇见了什么疑惑的事,那双红色的瞳眸之中有迟疑的情绪稍纵即逝,他微微蹙眉…… 这时,从床那边传来少年睡着时翻身的轻微动静——男人的沉思被打断,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床上睡得特别安稳的小孩,顿了顿,那皱着的眉头松开了,啧了声嘟囔道:“还真是傻子,随随便便就露出这幸福又可爱的模样……” 声音又低又沉。 像是唯恐惊醒了梦中人。 房间内之后便陷入一片宁静。 男子一动不动端坐于树梢看着远方…… 直至西方日靠山头,傍晚来临。 与地震带来的恐惧完全不同,此时被烧得火红火红的天边晚霞呈现出好看的不同颜色,云朵一片片的飘散在天空中就显示柔软的棉絮,安静而祥和。 宫人们开始为主子们准备晚膳,因为是临时躲到避暑山庄里去避难,大家也讲究不起来什么排场,除却万岁爷还是往常那样传菜,剩下的宫嫔都是打发了贴身的侍女或小太监去厨房随便取两样小菜将就着填饱肚子……于是到了时间,宫女太监们便纷纷出了安排好的小院往同一个方向走,他们骄城都挺快,这些奴才们倒是都是真心为主子的,生怕去晚了拿不到好菜。 这些人聚在一起,不免嘴碎讨论上午发生的事。 “嗳,你知道么?听说安宁宫的莲香死了。” “真的呀?怎么死的?哎呀,我和她还是一批进宫伺候的,后来听说她被分配给了德淑皇妃,我们一屋子几个姐妹还羡慕得不行呢——怎么好端端地就死了?” “不知道,好像死得挺诡异的,脑浆啊血啊流了一地——大太监们都不让讨论这件事,说是谁敢嘴碎就要挨板子呢!” 八卦的声音更小了些—— “啧,真晦气……德淑皇妃怎么当上皇妃的大家可都心知肚明,我停我家主子说连给她封后的诏书都拟草好了,结果出这种事,放别人宫里或许就算是死了个宫女,放安宁宫么……哈。” “可不是么——还无灾娘娘呢,连自己的贴身侍女都死的不明不白的,还吹什么牛呀?” “就是就是。” “——啊,关于这个我早就听说了,”一个拎着食盒的宫女压低声音一脸神秘说,“听说是早些年,德淑皇妃得了个木盒子,就是她天天捧在手里那个,那个木盒子可不一般,可以将天底下的所有灾厄都控制在手……我就说了,这样的神物怎么可能被咱们凡人控制,这会儿肯定是盒子的神仙主人找来了——” 那宫女说话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不是因为接下来她说不下去了,而是因为这会儿她们一群人终于路过了一个小小的庭院——庭院里静悄悄的,门口守着几个板着脸的侍卫,小院的门门紧紧关闭,没有婢女或者小太监拎着食盒出来,走在外面的人只能通过不高的围墙上被拉长的人影,判断院子里大概坐着一个人。 很快她们就知道里面的人是谁了。 因为从院子里不停地传来女人的喃喃自语—— “大人大人,保我衣食无忧。” “大人大人,保我荣登后位。” “大人大人,保我天下无灾。” “大人大人……” 院外,太监宫女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并且不约而同地在同伴的眼中看见了恐惧——现在她们知道住在这个小院子中的人是谁了——仿佛害怕多待一会儿就沾染上里头的晦气,她们不约而同地闭上嘴,低下头,加快了脚下的脚步…… 与此同时,坐在小院子里,捧着一个木盒坐在井边的女人也停止了呢喃,她面无表情地侧耳倾听半晌,当确认脚步声和细碎的对话声逐渐远去,她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带着极浓嘲讽意味的冷笑……纤细的手指尖轻轻在放在膝盖上的破损木盒上扫过,她站了起来,正欲回到房间—— 突然,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细微的猫叫。 同时,在她的手中,木盒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开始轻微骚动起来。 黄束真停顿了下,转过身,随即眼前看见的一幕让她的瞳孔微微缩聚—— 倒影在女人的瞳孔之中,院内有无数金色颗粒从四面八方飘散而后汇聚,随着那些金色的颗粒变得越来越密集,它们逐渐形成了一把合拢的伞的轮廓,片刻之后,那把伞被“噗”地一下撑开了,空气中凭空出现了一个矮胖的男人! 苍白的皮肤,眯眯眼,金色的瞳眸,他身上穿着的是不知道哪个朝代的官服,脚上踩着一双小巧的三角金靴,三角的尖端轻点在地,而这个矮胖的男人啧漂浮在半空中。 “黄束真。” 他唤她的名字。 黄束真这才像是被真正惊醒,她下意识地拽紧了手中的盒,连退三步:“谁?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别院,来人啊,有刺客——” 矮胖男子手中黄伞转动,散落的黄色光芒笼罩整个小小庭院——在黄束真的尖叫声中,守在庭院外的侍卫却如同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动也不动,这番场景让黄束真将没有说完的话吞咽回了肚子里,重新开始迟疑地打量面前的人。 太像了。 和那个人出现时一样…… 想到那个人,黄束真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恐惧,双唇微微颤抖。 而此时,看着站在不远处那女人脸上露出个迟疑的目光,矮胖男人微微眯起金色猫瞳,面无表情道:“本尊为……神。” “神?” “黄束真,你擅自禁锢世间灾祸神,为一己私欲恶意操控天地变化,扰乱凡间秩序,你该当何罪?!” 不等女人继续发问,矮胖男子已经提高了音量——他的声音尖锐急促,久久回绝于耳边,自带神之威严! “你说,你是神?” “小小凡人,居然敢质疑本尊!黄束真,废话少说,还不快速速将你手中盒子双手奉上,待本尊拿得盒子归返天庭,也好在天帝面前帮你开脱几句,免除更重的责罚!” “你说给你就给你?”黄束真反问,“这位神仙大人,请问本宫何错之有?本宫关押蜚兽,造福苍生,天下无灾,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而本宫,不过是在做了这些好事后,得到福报登上后位,得以与心爱的男人成为结发夫妻……本宫同那些女人不一样,她们为了荣华富贵,权倾天下,而束真自小锦衣玉食,怎会稀罕这个?本宫只是为了——” “住嘴!冥顽不灵!你黄束真为了什么,没有人在意,与人间天子是否真爱,也无人关心!休要再自己感动自己了!你且速速将木盒归还,剩下的自求多福罢!” 话语之间,矮胖男子那金色瞳眸充满了愤怒地看向被女人抱在怀中的那古朴木盒——此时此刻,像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黄束真像是害怕他突然冲过来蛮抢,眼中有慌张的情绪一闪而过,她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护,甚至做出了想要转身逃跑的模样—— “站住!黄束真!你还不知错!” 打着伞的神仙提高声音,低低呵斥—— “本尊知晓将首饰盒给你的人是谁,也知晓他是什么目的!如今天帝已知此事,蜚兽失踪,天庭为之愤怒,即将降罚于人间——昨日地震,今日你婢女暴死于你宫殿,皆不过是一切开始的前奏,天地秩序,自有规律,不容更改,你还问自己何错之有?!你若再执迷不悟,死护那木盒,天降大祸,你黄家人首当其冲!” “跟本宫家里人没关系!” 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弱点,黄束真果真不再逃跑,她猛地瞪大眼提高了嗓音:“你既是神仙,怎可不分青红皂白?!我家人什么都不知道,是本宫一个人接受了这个盒子——莲香,莲香的死也不过是因为她自己好奇心太过旺盛!又能怪谁?!她本来可以不必死!” “你这番道理自然可以与那阎罗王便知一二。”男子冷笑,“看看他会不会为了你不惜冒着惹怒天帝的危险,对你心生怜悯,网开一面——不会是为了一己私欲,说得如此道貌岸然,当真好不要脸喵……描,描,越描越黑!” 小伞阴影之下,一滴冷汗顺着那男子额头滴落。 黄束真看不见,只是因为她现在已经方寸大乱——眼前男人知道盒子是个首饰盒,甚至知道盒子里关着的是什么东西!光是这两点已经让她几乎完全相信来人身份不假…… 最要命的是,他甚至提道了是有人将这个盒子给她的! 他真的什么都知道! ……那,他说的什么天地愤怒,要降祸天下,拿她黄家人开刀,是不是也是真的? 黄束真越想越怕,涉及到家人,她之前心中的冷静和迟疑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瞪大了眼不断地打量面前自称“神”的男子,然而看来看去,她却看不见丝毫破绽——目光闪烁,整整一日下来,麻木冰冷的心终于再次出现一道裂痕,早上莲香惨死在她怀中的骇人一幕再次不断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而这一次,惨死的人变成了她爹,她娘,她那些个年幼的弟弟…… “啊啊啊啊啊啊!” 手中一松,紧紧拽着的木盒掉落在地,先前还嚣张跋扈的女人双手捂着耳朵,双腿一软便跪坐在地尖叫出声——此时她双目被惊恐、麻木、悔恨充数,之前拼命压抑住的情绪一涌而出,导致她连神志都变得不那么清醒…… 当那漂浮在半空中的男子脚尖点地,一点一点底来到她跟前——却不亲手弯腰去碰去捡起那木盒,只是手中小伞轻轻一挥,那掉落在地上的木盒便消失了。 而此时此刻,黄束真还没有停下尖叫,消瘦的肩膀疯狂颤抖,大滴的泪水顺着她那并不美好的容颜滴落在地上,捡起尘埃……空气之中仿佛响起了一声轻叹,而后又是“噗”地一声轻响,打伞的男子消失在半空,同时,站在门外的侍卫,终于被突然传入耳中的尖叫声惊扰…… 这份在傍晚刚刚维持不久的平静很快被打破。 小小的避暑山庄迅速传遍流言蜚语—— 德淑皇妃疯了。 无灾娘娘在第一次真正的灾祸降临人间后,彻彻底底地崩溃了。 皇帝毫不犹豫地撕毁了拟好的封后诏书。 …… 整个避暑山庄,唯一没有被流言蜚语困扰的,便是某个偏远的小小别院。 别院中分外安静。 倒是房间里挺热闹—— 无他,一人一猫一画一木盒而已。 缺了一个角的木盒被放置在桌子的正中央摆得端端正正的,无人去碰。 “——吓死了喵!吓死了喵!那个女人真的太可怕了喵!怎么会有见到神仙还那么淡定的人喵!” 一只大肥猫绕着桌子疯狂绕圈圈跑来跑去,嘴巴里不停地碎碎念道:“小神差点儿就以为自己要露馅了喵!烛九阴大爷还不让小神说喵真是憋死喵了喵!” 大肥猫转啊转,然后猛地蹿上桌子,以非常远离木盒子的姿势扭着腰一屁股坐在茶盘上,大猫尾巴甩来甩去,它瞪大了猫眼眼巴巴地瞅着墙上挂着的画,一脸“快来夸我”星星眼对画中男子说:“大爷,小神的演技棒不棒喵?关键时刻顶住压力,呵斥黄束真,抓住弱点逼她就范!最终不负众望将盒子带回来了喵——全程那盒子都小心翼翼地在伞里捧着呢,小神连颠巴都不敢颠巴一下……” “小心翼翼捧着?你这是怕也被木桩子插脑袋吧?”烛九阴完全不买账凉飕飕道,“同尊敬本君有个屁关系,少来讨骂。” 刚睡醒,精神足心情也好的张子尧听烛九阴这话瞪了他一眼,赶紧伸手给那大肥猫撸毛:“做得好做得好,不愧是土地公公,就是不一样……” 大肥猫发出“呼噜呼噜”的满足声。 烛九阴露出个嫌弃的表情。 张子尧在烛九阴嫌弃的目光中撸了一会儿猫,直到烛九阴的眼睛都快在他的手背上活生生烧出两个洞,他这才将手拿开……期间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那放在桌子上的盒子,缺漏的一角可以看到一点点盒子内部,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张子尧也不敢凑过去仔细看,就真的是飞快撇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完了还不安地翻起眼睛往房梁上看。 仿佛生怕天边飞来横木插他脑袋上。 ——这副小心翼翼贪生怕死又相当按捺不住年轻特有好奇心的模样被一直盯着他的烛九阴尽收眼底。 烛九阴勾起唇角,正想大肆嘲笑一番,这时候就听见张子尧长吁出一口气道:“好,九九,是时候到你上场了!” 烛九阴的笑凝固在嘴边。 几秒后,唇角被放平。画卷里的男人强忍着将画卷关起来的冲动,犹豫了下道:“……这么急?” “早解决早睡安心觉,把蜚兽放出来,让它消消气,然后大家该干嘛干嘛去难道不是很棒?”张子尧觉得自己都快被自己说动心了,“这个盒子是你做的,所以按照道理也是你最熟悉打开盒子的方式——” 烛九阴:“……” 什么打开盒子的方式。 又没锁,就一个盖。 直接掀开就行了。 烛九阴臭着脸,老大不情愿,半晌之后,终于从画卷里慢吞吞地探出个大尾巴——那翠色的大尾巴摸索着,覆盖上了放在桌子上的那个木盒,与此同时,房间中围着桌子的一人一猫也瞪大了眼,当翠色的尾巴勾了勾,那大肥猫突然浑身毛发炸开发出“喵嗷”一声惨叫窜进黑发少年的怀抱中,少年踉跄两步抱稳肥猫—— “叫个屁叫!没开呢!” 烛九阴没好气道,心情简直像大过年点炮仗的那个人,火还没递上去就看见周围的人先捂着耳朵尖叫跑开。 大肥猫用爪子死死地抱着少年的脖子。 烛九阴深呼吸一口气,尾巴一翘,紧接着只听见“咔擦”一声轻响—— “喵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啊啊啊啊啊啊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蜚兽大爷是吧叫你声爹你能放过我不!!!!” 房间里的一人一毛鬼哭狼嚎起来。 坐在画卷里的人迅速缩回自己的尾巴,眉毛抖了两抖。 ……然而。 片刻之后。 却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抱头尖叫的一人一猫迟疑了下,停下嚎叫,犹犹豫豫地把脑袋拧向桌子方向——只见桌子上,那被推开了盖子的小木盒还是安安静静地被放在桌子上,纹丝不动的模样,没有声音,也没有东西从里面跳出来。 “?” 烛九阴蹙眉,犹豫地再次伸出尾巴,卷起木盒,正面朝下倒了倒…… 还是什么都没有被倒出来。 “喵?” “怎么了?” 当一人一猫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看过来,以他们俩谁也没有反应过来的速度,那盒子被翠色尾巴高高抛弃,张子尧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张开双手去接,那木盒果真在落地之前沉甸甸地掉在他的手中,这一次完全无法避免不在去看盒子里的东西,张子尧定眼一瞧,却看见了个他之前恐啪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到的一幕—— 盒子里是有东西的。 一只长着白色脑袋、角都只是一个小尖的小兽正在盒子里,它像牛,蛇尾,只有一只金色的眼。此时此刻它四肢张开,死死地撑住盒子的边缘,因为用力浑身都在瑟瑟发抖…… 看上去就像是生怕自己被人从盒子里倒出来的模样。 它不愿意出来。 第41章 “蜚?是蜚大人吧?白色的脑袋,蛇一样的尾巴,只有一只眼,长得像牛……‘太山上多金玉桢木。有兽焉,其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山海经》里就是这么说的。” 一轮皎洁的圆月挂在天边,清冷的月光洒进安静的小院。 月色笼罩之下,简单别致的小屋窗台边上趴着一名黑发少年,这会儿他眉眼放松,单手支着下颚,正喋喋不休地试图和谁说这话——屋子里只有少年一人,只不过此时此刻在他面前的窗台上,摆着一个小小的木盒子,令人惊奇的是,那小小的木盒子里居然跪卧着一只独眼白兽小兽! 盒子里的小兽大概只有成年人的手掌那么大,仔细看它的身上不难发现皮毛之上还布满着伤痕血液凝固的颜色……此时,它像是完全不受少年碎碎念的侵扰,自顾自地将脑袋拧开到一旁贴着木盒底端,那唯一的一只金色眼睛闭合起来,像是昏昏欲睡的模样。 但是,它这爱理不理的态度完全不妨碍少年锲而不舍继续说下去—— 张子尧歪歪脑袋,也跟着趴在窗棂上:“蜚大人,您不理人,一定是因为生气了吧?之前的地震也是……是是是,把你关起来加以利用真是太不应该了,但是凡人就是这样的,因为实在是太弱小了,所以反而天生就想要追逐更强大的力量来将自己武装起来……嗳,您能不能看在咱们这么弱小的份儿上,大人有大量稍微不要那么生气?反正您现在自由啦,大可以从盒子里走出来,然后——呃呃——该到哪儿去到哪儿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限制您的自由了,请将之前发生的一切当做是一场噩梦……” “——啧。” 身后传来的不耐烦咋舌音让正喋喋不休的少年停顿了下。 只是稍作停顿片刻后,他的表情看上去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是自顾自地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同时发现远处别的别院里的烛火也熄灭了——少年意识到这会儿还真的就到了睡觉的时间……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他稍稍撅起屁股,鼻尖几乎要碰到那个盒子的边缘:“还真是到了睡觉的时间了,蜚大人,您就安心睡吧?睡醒觉了就心情好了,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吧?小时候我娘总是讲给我听的……您没意见我就说了啊,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公主,为了寻找能让她死去的父皇起死回生的仙药,她踏上了旅途,只是旅途中她与自己的婢女和公公走丢了,走啊走,她独自一人穿过了一片荆棘林,然后在那片荆棘林后面看见了一座宏伟的城,城墙上盛开着满满的蔷薇……” “——荆棘条划伤了公主的全身,公主死于失血过多,故事完。” 身后,男人低沉而嘲讽的声音再次响起。 张子尧充耳不闻,面不改色继续道:“公主敲响了城门,想要寻求帮助。过了一会儿,城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她看见了一座热闹的城,城里有很多很多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他们每个人看上去都非常快乐且健康!前来开门的人告诉公主,欢迎来到无殇城,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已经跳出了轮回之苦,不用再经历生老病死……” “——哼,荒谬。” 拆台的声音……第无数次非常恰到好处地传来。 张子尧伸长了脖子,看了看盒子里的小兽,果然那双金色的眼一开一合地像是眼皮子开始打架,不一会儿便彻底微微合上打起了盹儿,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盒子,转过身—— 同时,从头至尾一直遮在他脑袋上、像是芭蕉扇似的大龙尾巴慢吞吞地从他头顶撤离。 看着不远处墙上的画卷中,坐在树梢上的男人懒洋洋地活动因为保持一个姿势过久有些发麻的脚并伸手弹翠色靴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张子尧轻轻将那木盒子放回桌子上,轻声道:“一个晚上就你在后面上蹿下跳给自己加戏。” “那是因为本君被迫一个晚上听你在窗台前面对着那破木盒子废话连篇。”烛九阴哼了声,“不出来就在里面呆着,你还去哄它干嘛,瞧把这小畜生能耐的,还要听故事睡觉呢——本君被你从架子上面拿下来多久了,怎么从来没见你给本君讲过故事?” “你都几千岁了?” “几千岁就不许失眠了?” “你失眠过?” “没有。”烛九阴淡定道,“但是这不妨碍本君听床头故事。” “下次给你讲个,”张子尧道,“上古神龙、十二巫祖烛九阴大人与十二巫祖后土娘娘那些年不得不说的恩怨情仇,怎么样?” 正低头整理衣袍的男人闻言,一脸听见什么辣耳朵东西似的满脸膈应抬起头,瞪着张子尧阴阳怪气道:“本君就该让那些木头掉下来插.进你脑袋里,顺便填填里面过多的脑子洞。” “可惜那些木头没掉下来。”张子尧指了指脑袋顶上,说到这,他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又道,“九九,现在我怀疑莲香的死会不会跟蜚兽没多大关系?你瞧瞧那小木盒子里蹲着的小兽,看着人畜无害的模样,今晚我跟它说了一晚上的话——” “是你自己说了一晚上的话,”烛九阴嘲讽,“人家理都没理你。” “……”张子尧挠挠头,“今晚我该看的看了,该说的都说了,现在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呢。” “是啊,想想几个时辰前你还是碰一下这盒子就会口吐白沫原地暴毙的怂样,是不是突然觉得那个和那只肥猫抱在一起鬼哭狼嚎的自己显得特别蠢来着?还当场就认了这么个巴掌不到的玩意儿叫爹,本君不比他高大威武?结果无论是一展神威把你从倒塌的房梁底下救出来的时候,还是今晚撑着尾巴一宿没动弹给你挡脑袋的时候,总之无论何时也没听你痛哭流涕地叫一声:烛九阴爸爸。 “……九九,你怎么什么都要同别人攀比?” “因为本君小心眼。”烛九阴云淡风轻道,“民间小本里没提到过?” “提到过。” “甚好,现在通知你一声,它没骗人。” “……” 一人一画你一言我一语的斗嘴,然而却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双双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就在他们中间的桌子上,小小的木盒里的小兽大概是睡熟了,之前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小脑袋一点一点地,从它的嗓子里发出含糊的“呼噜”“呼噜”声音,张子尧又伸长了脖子去看它,看了一会儿后,发自肺腑地说:“蜚兽和想象中一点不一样,这模样真可爱。” 画卷中男人冷笑一声,轻轻一拂袖,屋外院中一阵冰凉的秋风吹过,几只萤火虫托着一朵开得正好的蔷薇飘入房中,在张子尧的注视下,萤火虫飞散将蔷薇扔入小小木盒中——张子尧的注视下中,只见那蔷薇轻轻下落,并且在触碰到木盒中熟睡小兽的那一刻,迅速枯萎泛黄最后转至焦黑! 烛九阴:“你手指头放下去也是一个下场,要试试么?” 张子尧:“……” 烛九阴:“还可爱不?” 张子尧:“……” 烛九阴面无表情道:“睡吧。” 张子尧打了个呵欠,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木盒子里的蜚兽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爬上床,上了床躺好他又探了个脑袋出来:“如果在我睡着的时候蜚兽悄悄跑掉了怎么办?” 烛九阴还是面无表情道:“明早让太连清搞一挂鞭炮回来放,而且要脸盆那么大一盘的鞭炮方可表达心中喜悦。” 张子尧想了想:“那要是它还在呢?” “给它做顿能长高高的营养早饭?——本君怎知?张子尧,你到底睡是不睡?” 烛九阴终于不耐烦了。 男人皱起鼻子红色的瞳眸微微眯起的样子还是有点威慑力的,于是张子尧吐吐舌头,扔下一句“晚安”嗖地一下将自己的脑袋缩了回去……不一会儿,床里头就响起了少年轻微的酣眠:虽然今天下午他是睡得足够饱了,但是因为晚上围着那破木盒子手舞足蹈唱了一晚上的独角戏,这会儿还真的疲了,轻易便进入梦乡。 坐在树枝上,身形高大的男人这才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看着桌子上和床上睡得安稳的蜚和张子尧,总觉得自己像是凭空多了两龙太子似的突然有操不完的心—— “……说到底,”烛九阴垂下眼瞅着木盒子里的小牛道,“大费周章把你给救出来的,你他娘怎么能厚脸皮死赖着不走?” 话语刚落,睡梦中的蜚兽打了个小小的喷嚏,“阿嚏”一下,同时床上熟睡的少年酣眠声一顿似要被弄醒,树梢的男人立刻绷直了腰杆看看这边看看那边,最终一脸心惊胆战、死死地闭上了自己的嘴。 屋内重归于一片宁静。 夜色正浓。 唯有风轻语。 …… 第二天早上,烛九阴是被咸蛋黄的香味和瓷器碰撞发出的声音给弄醒的。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摸了摸饿的早就前胸贴后背的龙腹,男人伸手拨开昨晚强扯来跟前遮脸的茂盛松枝往外一瞧——随机一眼便瞧见画卷之下屋内的桌子上,一只大肥猫正背对着他、弓着背翘着尾巴舔面前放着的茶托里的鲜奶,而坐在大肥猫跟前的少年,以及其娴熟的动作用小奶虎给肥猫舔空的茶托添奶,添完奶放下奶壶,又顺手捏起一根切成条状的胡萝卜,扔进了右手边的木盒子里。 最后,好不容易“忙碌完”的少年这才抓起一个馒头,终于是送到了自己的嘴边,咬了一口。 ——好一副和谐的其乐融融早饭图。 烛九阴的眼角抽搐了下,他养了一只宠物,然后这只宠物又擅自招来了另外两只宠物给自己当宠物——现在唯一让人舒心的事是,他的宠物招来的两只宠物里不算那个狗腿子没尊严有奶便是娘的,另外一个并不怎么买账。 烛九阴幸灾乐祸地看着胡萝卜条被原封不动地从木盒子里推出来。 ——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这蜚兽被关了那么久受了那么多折磨,终于肯长脑子了。 不吃嗟来之食? 有骨气,饿死了活该。 “吃早饭不叫本君,一群自私自利的——来给本君个豆沙包,嗯,呸,这馅儿在哪呢?咬了一口没咬到,再咬一口便过了”坐在树梢上的男人叼着个包子含含糊糊的碎碎念,同时没忘记伸出个尾巴在少年的背上踩来踩去,“小蠢货,你也别光顾着吃,好歹想想应该把这蜚兽怎么处理——东西可是你招回来的” 张子尧一勺子粥还没送到嘴里。便被烛九阴摇晃着洒了大半,无奈索性放下了勺儿道:“它不愿意从木盒子里出来,我能怎么处理?” 一边说着像是要证明自己的说法,将那木盒子抓起来倒扣过来晃晃—— 里面的小兽发出警惕的声音,烛九阴“唔”了声赶紧把大尾巴遮在张子尧脑袋上,像是下一秒就有木桩子从天而降张子尧抬起手轻轻推开脑袋上的尾巴,同时重新将木盒反转过来,只见盒子里的小兽又是用四肢死死支撑着木盒,抖啊抖的模样。 “你看。”张子尧说,“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哎哟,还真是啊?”烛九阴道,“还是它在这蟠桃木盒子里嗅到了它前任的味儿,觉得倍有安全感舍不得出来?哈,那就有趣了——” 张子尧瞥了烛九阴一眼,真没觉得哪里有趣了——这么一个灾祸神放在身边像个烫手山芋似的,不仅随时要担心天上掉下木头插脑袋,还要担心凡间灾祸秩序混乱会不会有不好的影响这本质的问题,简直叫人心累但是这蜚兽不言不语,且表现得极其抗拒人类,张子尧拿它一点办法没有,也只能暂且放着身边带着。 “好歹吃点东西吧,”张子尧换了根新的胡萝卜条放进木盒子里,“怎么能什么都不吃呢?” 盒子里的骚动安静片刻。 张子尧有些期待地伸长了脖子,只消片刻,胡萝卜条就又被原样推了出来。 张子尧:“” 烛九阴:“本君就看着你热脸贴冷屁股。” 吃了早饭,张子尧便带着烛九阴出门晒太阳。 避暑山庄说大不大,这会儿里面塞满了宫人,张子尧怕冲撞了得罪不起的人也不敢乱走,就绕着自己别院附近的几条道儿溜达画卷挂在少年的腰间一晃一晃的,画卷里有个不满的声音在碎碎念:“晒太阳这事很隐私,是本君一日之中放松的重要时刻。” 张子尧:“喔。” 烛九阴:“喔什么喔?你这拖家带口的什么意思?” 张子尧闻言,低下头看了眼脚边一颠一颠的大肥猫,听见烛九阴的话,大肥猫翘了翘尾巴,烛九阴又道:“太连清,你这土地神是不是太闲了些?这京城地界都没人跟你祈愿?” “最近大家没空搞祈愿这种小浪漫毕竟都很忙喵,”大肥猫道,“于是小神就不忙了。” 大肥猫脑袋上还稳稳地顶着个木盒子,木盒子里,小兽在温暖的阳光下惬意地打了个呵欠——似乎感觉到了有人在看它——它眨眨那只金黄的眼,闭上了嘴,又恢复之前那拒不合作的倔模样“蜚大人好久没晒太阳了吧?”张子尧笑得眯起眼,自然没有得到回应,不过他也像是习惯了似的又懒懒道,“九九你不要闹脾气啊,这盒子宫里谁不认识,放在房间里叫人看见多不好索性带在身边还觉得踏实些,太连清抱着这木盒子别人还看不见,多好。” 这回倒是在回应烛九阴的不满了,只是这回应又叫某条龙发出不高兴的咋舌音,想了想道:“不行,这么让它厚脸皮赖着实在不是办法。” “那你倒是想个法子。” “找人问问吧。” “找谁问?” “”烛九阴又闭上了嘴。 “谁?”张子尧追问,“早说有人能够打听你怎地不早说?昨晚愁一夜我觉都没睡好,你故意的吧?” “什么故意的?那是你自己脑子不好使,蜚的事,当然就要去问蜚才能得出答案。” “它又不说话!” “叫你问它了?” “你又说问蜚,又说不问它,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都叫你绕糊涂了。” “天底下被关过在木盒子里然后行为反常耍性子的蜚可不只它一个,”烛九阴的声音低沉下来,显示他现在不仅心情不好而且相当不情不愿,“这小畜生不肯说不愿离开木盒的原因,那就去问问那个当初从蟠桃树里被放出来的老畜生——” 张子尧脚下一顿。 低下头看腰间挂着的画卷。 画卷里安静了下,而后,烛九阴平静的声音响起:“看什么看?” “当年被你关在蟠桃树里几百年的蜚还活着。”张子尧用的是陈述句。 “这畜生千年不死不灭,当然还活着,老子给他好吃好喝的供着,估计还让他年延益寿呢!”烛九阴没好气道,“你做什么咒人家死?” “可是太连清说蜚兽五百年一换任——” “换任不代表前任死了,做足了年月还不让人退休么?”烛九阴惊讶道,“你居然不知道?蜚兽准确的来说应该叫蜚族,这个族群人数不多也就十来人,终年栖息于古版图中原东部太山,五百年上位一人司管天下灾祸” “我只是个凡人。” “也是,在这之前你连蜚兽是什么都不知道呢——这倒是成你理直气壮不学无术的好理由了。”烛九阴嗤声道。 张子尧正欲反驳,这时,他注意到被大肥猫顶在脑袋上的盒子里,原本趴卧的小兽突然抬起头,似有所感的望了望天空—— 张子尧跟着抬头。 而后下一秒,原本还晴空万里的天突然就乌云密布,张子尧愣了愣,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滴豆大的雨滴便“吧嗒”一下落在他的鼻尖上。 倾盆暴雨姗然而至。 张子尧“哎”了声,伸长了脖子往四周看了看,好险在附近瞧见了个纳凉的亭子可供躲雨,便想也不想往那边跑去——那雨真当是玉皇大帝踢翻了洗脚盆似的,密集得看不见前方的路,张子尧浑身湿的像落汤鸡一脑袋撞进凉亭里,抬起头这才发现原来亭子里早有人在。 “子尧?”楼痕似有些惊喜。 张子尧几乎能猜到画卷里某条龙白眼都快翻上天的模样。 “王爷,您怎也在这?”张子尧眨眨眼,装作挺高兴的模样。 “刚从父皇那儿回来。”楼痕还是一副笑容不变的温吞模样,唇角勾起笑意满满道,“当真是有缘,本王正欲去找你,偏偏中途下起了大雨,原本以为又要耽搁一会儿了,没想到正琢磨着,你就把自己送到了本王的跟前。” 张子尧像是早就习惯了这楼痕用字奇怪,这会儿也不反驳“送到本王跟前”这说法,只是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王爷找我?” “嗯,找你。”楼痕道,“本王有一事相求,也不知子尧答应不答应。” “王爷先说。” “京城地震灾害,白白损失纹银不计其数,然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知怎地,却还是坏事传千里传递了出去——这些天,太行山脉边域士兵因挂念家中,军心不齐,已经大大小小出了几次事故……边域小国因此亦蠢蠢欲动,欲犯我国土边境,父皇令本王下令收士兵家属家书,连同兵粮武器一起快马加鞭亲自护送至边域,稳定军心,共同御敌。” “……” 张子尧一脸听得认真,心想然后呢?所以呢?你找我干嘛? “本王心想,有些士兵家中双亲年迈,目不识丁,找人替写家书一封实在作用甚小,不如请画师作一副灾后图,仔细还原京城原貌,将那些士兵父母划入其中,岂不更加生动直观》也免去他们日思夜想,毕竟本来没多严重的事,倒是叫他们想得可怕了。” “喔。” 张子尧想了想,然后明白过来,自己就是那现成好用的画师,不用白不用——好吧,给天家做事,那报酬自然不言而喻,这个本来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但是仔细想想吧,他画那些个火柴人,那些士兵能从里头认出哪个才是自己的爹妈么? 张子尧有些尴尬地摸了摸下巴,正想找法子回绝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闪过关键词,猛地抬起头问楼痕:“你说咱们要去的那地方在哪儿?” “太行山脉。” 张子尧低下头看了一眼脚边楼痕看不见的大肥猫,顶着木盒子的大肥猫也抬起头看着他,与此同时,木盒子里的小兽也是睁开了眼——打从昨晚头一回——用正眼瞧着张子尧。 皇家车马,肯定比自己雇佣马车一路拖拖拉拉过去来得快,更何况跟这楼痕吃好喝好,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张子尧犹豫了下,扔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让子尧回去琢磨下”,楼痕见他脸上松口,自然欣喜,也不多劝说便答应给他三天时间考虑。 此时大雨还未停下。 这雨有些似曾相识。 想想前些日子的地震,张子尧又看了看小木盒里拧着脑袋出神看着外面雨帘的蜚兽,想了想道:“王爷,这大雨倾盆,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参考前几日京城城内内涝……” 楼痕:“?” “子尧建议,还是早日做好防涝排洪,以免再生事端。”张子尧言罢,又总觉得自己像是泄露了什么天机似的不妥蹙眉,咬咬下唇转头跟楼痕摆摆手,“王爷说的事儿我会好好考虑的,日后便给予回复。” 说完,便干脆重新跳回雨中,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楼痕的视线范围内。 只留楼痕一人立于凉亭之中,看着那逐渐模糊的背影,目光沉淀,不知其所思。 …… 到了傍晚,外头大雨依旧是哗哗的在下,不一会儿院子里就积了到脚踝那么高的积水。 太阳下山时,积水几乎漫过了第一层台阶,冒雨赶回去的下场就是张子尧感染了风寒,从晚膳的时候开始就喷嚏不断……这会儿,他坐在桌边,在烛九阴万分嫌弃的目光注视下,将一小半绿豆糕捏断了,塞进手边的小木盒里,一边吸着鼻涕一边用带着鼻音的声音道:“多少吃点,你看看,吃饱喝足了才有力气回家——蜚大人,太行山脉呢,是您家吧?您想回家吧?好好吃饭,我考虑带你回家。” “你就会给自己找事。” “反正也要去太山,”张子尧头也不抬地回答身后画卷里的男人,“跟谁去不是去?” 绿豆糕落在木盒子里。 盒子里的小兽拧开了脑袋。 只不过这次,它没再把扔进去的食物又扔出来。 “你看,它没扔出来!”张子尧惊喜道,相当觉得这是一种进步。 在他身后画卷里的男人将一口绿豆糕扔进自己嘴巴里,干巴巴地咀嚼了两下,翻了个白眼。 张子尧心满意足地吃完了自己的饭,然后喝了煎好的药,浑身发热又犯困,索性早早洗漱便满怀心事的睡下了—— 屋内吹熄了蜡烛,只有外头积水折的光照应在屋子里,整个屋子一片昏暗,唯有风雨声。 顷刻。 床上少年昏昏沉沉睡去,发出轻微酣眠。 从放着木盒的小桌子上,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原本闭目养神的画中男子警觉地睁开一边眼,不动声色看向桌子方向,于是便得见—— 那小小的盒子里突然冒出一层淡淡的白光,“卡啦卡啦”的细碎响动后,一只白皙的小手突然抓住了木盒的边缘,紧接着,身穿白袍、左眼戴着眼罩,右眼金眸的十二三岁小童从木盒子边缘探出了半个脑袋,那小男孩鼻梁挺翘,唇瓣粉嫩,样貌竟是异样的精致好看。 小孩还趴在木盒边缘,往熟睡的张子尧方向看了一会儿,稍一停顿,便抬起手,对准少年方向挥了挥—— 烛九阴微微蹙眉,正欲动作—— 然而此时,却只是见被张子尧踹开的薄被腾空飞起,而后轻柔地落在他的身上。 烛九阴愣了下,转过头去看木盒,这才看见原本趴在木盒上的小脑袋已经缩了回去,木盒中身穿白袍的小孩靠坐在木盒边缘,抱起那几乎和他一样长的、晚膳时张子尧扔进去的绿豆糕条,张大嘴咬了一口。 模样甚是可爱。 可爱到烛九阴今晚就把他塞回太行山脉的冲动充满胸膛,久久难以平息。 第42章 “……” 烛九阴下颚微微抬起,扫了眼睡得昏昏沉沉的张子尧,见他睡得安稳全无要被吵醒的意思便收回目光——下一刻,屋内的气氛无端变得有些奇怪,正在进食的蜚兽似有所感,有些警惕地抬起头,于是便猝不及防地对视上一双沉静如水的眼:此时此刻,只见端坐在树梢上的白发男人那红色瞳眸变成了朱砂色,平日在少年跟前总是吊儿郎当的脸如今亦换上了另外一个神色,男人目光阴沉,垂着眼直视坐在木盒子里吃绿豆糕的小人…… 屋内陷入诡异的沉默。 连张子尧的酣眠声都变得特别突兀。 “——喂。” 正张开口,准备咬下第二口绿豆糕的蜚顿了顿,他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盯着烛九阴——都说蜚兽为灾祸神,人人避之,无论是天上地下,无论凡人甚至是神仙都避讳直接提到他的名字……更有传说,与蜚兽金瞳对视,会引来灾厄。 世间万物,敬蜚;畏惧蜚。 而事实上,这其中总有那么几个列外的叛逆存在—— “你知道什么叫先来后到吧?”烛九阴毫无顾忌地与蜚兽对视,他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什么寻常的阿猫阿狗,嗓音低沉之中甚至带着不着痕迹的戏谑,“都说烛九阴脾气不好,其实本君生平最讨厌的,是总有人不知天高地厚地妄图同本君抢东西。” 蜚:“……” 说是戏谑,倒不如说是警告来得更准确些……蜚有些惊讶地放下手中的绿豆糕:他好久好久,没有听人这样嚣张地同他说话了。 烛九阴:“好之为之。” 扔下这么四个字,烛九阴便闭上眼靠着松树闭目养神去了……徒留下坐在盒子里的小孩,用那只金色的眼盯着画卷里的人看了一会儿,似在琢磨他话里的意思,良久,眼中还是划过一丝似懂非懂的困惑,他索性低下头,又是“啊呜”一口,咬掉一大口绿豆糕—— 腮帮子鼓起来飞快咀嚼。 嚼着嚼着,动作突然一顿,他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唇边沾上的绿豆糕碎屑,迟钝地心想:……这龙方才跟他说,他要同他抢什么来着? 蜚兽百思不得其解。 最终他还是决定彻底放弃去琢磨烛九阴的话,快速地将手中的食物吃完,填满饥肠辘辘的肚子,心满意足地掩嘴打了个呵欠,伸长了脖子瞧了瞧外面天色距离天明还要很久,索性又靠着木盒子的边缘蜷缩着睡下——一刻钟后,当蜷缩在盒子中的小孩甜蜜的呼吸接近于匀长,淡淡的白光再次将他笼罩起来,片刻后,小孩又化作了独眼牛首幼兽,安然入睡。 房内再次陷入了之前的宁静,唯屋外暴雨阵阵不曾停歇。 画卷里的龙与木盒子里的牛两方安然相处,相互沉默,之前短暂的对话似从未存在过。 …… 第二天,张子尧被自己的一个喷嚏惊醒,从床上爬起来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亲眼看着自己的鞋从面前飘到了床底。 “哇!”张子尧揉揉眼,下了地,看着淹没自己脚踝的积水震惊道,“昨儿个的雨没停过么?” “——没停过,你这小蠢货,吃了药便睡得天塌下来都不知道,还能关心外头下雨不下?” 嘲讽的声音从墙上画卷方向传来,张子尧头也不抬,只是一边嘟囔着“希望王爷把我昨日提醒他防洪涝的话放心上了”一边卷起裤脚趟着水,话语间便一脸急切地凑到了房中桌子旁,伸长了脖子往安稳放在桌子上的木盒子里看——在看见安稳趴在盒子里的小兽时,他先是不知道遗憾还是高兴地长叹一口气,而后“唔”了一声,似乎发现好像哪里不对…… 张子尧小心翼翼地端起盒子摇晃了下,又将盒子轻轻放斜——当几颗绿豆糕的碎屑掉入他的手中,有惊喜的光在少年黑色的瞳眸中一闪而过:“九九?!” “?” 被猝不及防大喊名字的男人眼皮子跳了跳。 “它吃了!它吃了!你看你看,盒子里的绿豆糕没有了!被蜚兽吃掉啦!” 张子尧捧着木盒子,像是捧着什么稀罕物似的凑到画卷下面,双手高高举起木盒像是献宝似的举到画卷男人的眼皮子底下——后者垂下眼,不可避免地与木盒子中正巧抬起头的小兽金色独眼对视上,于是在径自兴高采烈少年看不见的角度,烛九阴眼神一变,红色瞳眸中有不屑、挑衅之光闪烁,而木盒中小兽似乎也感受到他的敌意,金眸微微眯起,利爪显得有些急躁地刨了刨木盒底端发出“咵”“咵”的轻微动静…… 张子尧半晌没听见烛九阴说话,“咦”了声将木盒从头顶拿下来,探脑袋一看木盒子里的小兽躁动不安,猛地抬起头瞪向画卷里的男人,相当虎犊子地指责:“你做什么凶它?!” 哦,这你都知道? 脑袋顶上长了第三只眼么? 烛九阴心中惊奇这小蠢货居然还有偶尔灵光一闪看破真相的时候,表面上却是不以为然道:“放屁,你这小蠢货,平白冤枉人。” “你还不承认,方才它还好好的,怎地给你看了一眼就变得这样不安了?” “你没听腻本君都讲腻了,同你讲了上百遍,蜚兽本来就是相貌丑陋,性格暴躁——本就脑子不正常,上一秒还蔫了吧唧的下一秒就自顾自生起气来不是正常得很?乐观点,或许是一看本君丰神俊朗,想到自己如此丑陋,就生自己气了呢?” “……” “‘为什么烛九阴这么好看我却这么丑,嗨呀,好气呀!’” “……” 烛九阴打了个呵欠,一点不心虚道:“拿远些,本君对牛毛过敏,凑近了便想打喷嚏……” “一张画儿,过什么敏,成天那么刻薄,难怪上千年了还是个光棍娶不着媳妇儿!还丰神俊朗呢!” 张子尧又瞪了烛九阴一眼,抱着盒子转身走回桌子旁,待他小心翼翼地要将盒子放回桌上,又听见烛九阴在他身后凉飕飕道:“找个镜子瞧瞧你那老母鸡似的模样,啧啧,这盒子你才拿回来几天,你就为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吼本君……” “还委屈啊,你要不刻薄谁吃撑了吼你。” “张子尧,找茬是吧?” 大尾巴从画卷里探出来,猝不及防地从后突袭狠狠拍了拍黑发少年的脑袋,在少年“嗷”地痛呼一声回过头的一瞬间又飞快地缩了回去!张子尧凶神恶煞拎着裤子趟着水哗哗走回画跟前,正伸手想去同那画里的赖皮龙一较高下,这时候,他突然猛地听见从院子里传来人靠近的声音…… 同时,画中原本还一脸慵懒戏谑的男人瞬间表情凝固,面色阴沉地嘟囔了声“又来个碍眼的”,索性躲到了松枝后面,只留下黑袍金边一角在外——片刻后,那衣角又“嗖”地一下被人从里面拽了拽,从此彻彻底底地消失在茂密的松枝之后。 画变成了寻常的青山绿松图。 张子尧清清嗓子,离开画卷,飞快扑到桌子旁将上面放置的古朴木盒的盖子扣上,顺手往床上一扔再用凌乱的被子一盖,与此同时房门被人从外头敲响,少年应了一声,来到门前打开门,看清来人时颇为惊讶:“王爷?” “唔,早啊。”楼痕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探头往张子尧身后看,“你房间里有人?方才我在院子里似乎听见里头传来打闹的声音……” “哪有的事,王爷听错了吧,”张子尧让开了些,让楼痕看清楚屋子里没人的同时,也让这膝盖以下都湿透了的尊贵人赶紧进屋,“子尧昨日感染风寒,吃了药早早睡了这会儿刚起在洗漱,正琢磨早饭吃什么呢就听见外头有人淌水靠近——” “是啊,外面半个京城都泡水里了!这老天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地震完又闹这般洪涝……轿夫拖拖拉拉走路小心,本王嫌他们磨蹭,便自己走过来了。”楼痕不甚在意,想了想又抬起头瞅着张子尧笑,“本王是特地来同子尧表达谢意的,若不是昨日你提醒注意防范洪涝,本王将事儿安排下去早早转移了干粮,今日城里不知道损失得多大呢,眼下震灾刚过,本就是粮食用物缺紧的时候——” 张子尧保持着笑眯眯的表情听着。 “大清早的来,没扰着你吧?” 张子尧这会儿努力维持笑脸,脸都快笑僵了,经过楼痕这么一问顿时想到了这一切灾厄的罪魁祸首——这会儿正在他床上的被子底下蒙着的那位——顿时有些心虚,挠挠头低声下气道:“哪里的事……王爷来得巧,子尧正想找你呢?” 赶紧扯开话题。 “喔?”正不客气提着桌上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冷茶的楼痕动作一顿,转过头来笑着瞅张子尧,“什么事?” 张子尧觉得对方肯定已经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了。 索性便笑着顺了他的心意:“王爷昨儿提议的事,子尧答应了。” “什么?真的?”楼痕满脸惊喜,放下手中的茶杯,连道三个“好”字,“子尧能答应真是帮了大忙……看来当初那幅《湖光惊翠》被地方官员献到本王手中,自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还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哦? 就算当初来给自己擦屁股的如果是张子潇自己,如果你许诺黄金百两,估计上天下地他也是会陪着您去的。 而且同一价位,张子潇画的还不是火柴人。 想到这,张子尧不免一脸同情地看着独自欣喜俗不知自己究竟错过了几个世界的楼痕,心中感慨:有句话说得真没错,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会比较容易幸福一点。 ……话说回来,正事说完了,你该起驾回宫了啊王爷。 张子尧挺紧张地看着心情突然大好、在屋子里晃来晃去就是没有想要走的意思的楼痕,见他晃到了烛九阴的画跟前,住足背手细细打量,张子尧顿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时又听见楼痕问:“这画儿,当初你在王府暂住时便挂上了,你离开时也没忘记带走,没想到从客栈到了这山庄,它又寸步不离地跟着来了。” 画怎么能主动跟着人呢?张子尧心想,生怕楼痕这话烛九阴听着不高兴做出什么动作,赶忙敷衍道:“嗯?嗯,这画儿,对子尧来说挺重要的。” “哦?” “……老祖宗那辈结下的缘。” 虽然说是孽缘。 “哦,那确实挺重要。”楼痕漫不经心搭话。 张子尧眼皮子狂跳,看见楼痕微微眯起眼凑近那画,特别想抓着他将他拖回来离画远远地——楼痕这行为在张子尧看来跟把自己的脑袋探进老虎笼子里无二般区别,他屏住呼吸,仿佛下一秒就能看见一翠色的大龙尾不耐烦地拍出来将当今王爷掀翻在地……片刻后,张子尧终于再也受不了那提心吊胆的折磨,主动开口道,“王爷,地上积水那么深,您当心着凉……” 快回去吧。 “子尧还没用早膳吧?” “没有。” 吓饱了算不算? “那本王叫人传早膳,咱们搭个伴儿一块儿?”楼痕笑着转过头问。 张子尧抬起手擦擦额角的汗,心想随便你高兴只要你快点儿从那关着猛虎的笼子边挪开——下一秒,就好像听见了他心中的呐喊,楼痕还真的就从那画儿旁边挪开了——张子尧长吁出一口气,心虚地瞥了一眼那纹丝不动的画,一颗心刚要落地——就眼瞧着楼痕一屁股坐上了自己的床。 张子尧:“……” ——当楼痕感觉到屁股被膈,“嗯”地一声困惑并来不及阻止顺手掀开张子尧堆在小床上的被子时,那一刻,张子尧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佛陀。 ——当楼痕满脸震惊地从他被子底下,将那个人尽皆知的木盒拿出来时,张子尧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瞬间集体离家出走。 “子尧,这木盒?!” 楼痕当即站了起来。 张子尧觉得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把木盒收起来时顺手给把盖子扣上了,不然他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 虽然现在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 “……这木盒,”张子尧眨眨眼,想说一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但是想想这么说貌似有点假德过分了,于是又改口半真半假道,“之前与子尧在花船上有一面之缘,甚至还因为它的事引发了不愉快——后来,后来因为机缘巧合,德淑皇妃亲自将他交予子尧手上,并明言此乃重要物品,吩咐子尧妥善保管。” 张子尧说着,伸手将那木盒从楼痕手上接过来,手拂去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似小心翼翼。 而此时楼痕还保持着一脸震惊,他看看张子尧手中木盒,又看看张子尧,眼神变了变:“子尧,你可知今日宫中风言风语,有人传闻德淑皇妃疯癫,接连不断天降灾厄,皆是与这木盒相关?父皇得知木盒丢失,派人四下寻找,想要探个明白平息这么流言蜚语,谁知道掘地三尺也没找到的东西,居然在你手上——” “德淑皇妃吩咐子尧妥善保管。”张子尧垂下眼,又重复了一遍,“兴许这盒子只是单纯对于皇妃来说的重要的物件……一个小小的盒子罢了,哪来如此大怪力乱神之力,能与一个人的心智是否清醒、甚至是天下灾厄相关?” 楼痕面露迟疑:“可是……” “王爷,子尧也有一事相求。” “……你说。” “子尧应许您一同前往太行山脉,平定军心——在此,子尧也请求您对于木盒的去处睁只眼闭只眼,只是因为子尧许诺了皇妃娘娘的事,就必须要做到——无论如何,这木盒,未到时候是万万不能交出去的。” 张子尧最后一边说着一边不顾房中浸水,毫不犹豫便跪在瑞王跟前提出请求——他虽睁眼瞎说这木盒真实用途,但其中最后几句却所言不假,他确实也曾经想过肯定会有人到处寻找这个木盒子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甚至是杀身之祸,也考虑过日后是否需要将这个盒子交给别人早日脱身…… 但是这一切都是将蜚兽从盒子里释放出来之后。 到时候这木盒子便是空空如也的一个首饰盒,顶多……算是烛九阴亲手制作讨好女人的一件小玩意罢了。 回答张子尧的是良久的沉默,楼痕低着头看着垂眼跪在自己跟前的少年面沉如水,似乎真的将这盒子看得极为重要——心中诧异的同时,不知道为何也产生了一种得过且过、放过眼前少年片刻的想法……于是眉眼稍稍舒展,抬手将跪在水中少年扶起,温言细语道:“子尧这是说的什么话,一个破木盒子而已,你愿意留着就留着便是了……” 张子尧站起来没说话。 楼痕亲自伸手,给他拧了拧吸饱了水正往下滴水的裤脚:“你本就着凉,却狠了心往水里躺,这不是叫本王为难不是?下次在一言不合下跪本王可就不愿了……见着这盒子如此震惊,也只不过是见如今那黄束真疯疯癫癫,担心是否是因为受这盒子影响,若也对你有不利——” “那倒不会。”张子尧道,“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木盒子罢了。” 楼痕抬起头看张子尧,后者目光从容与他对视。 片刻之后,楼痕抬起手替他抹去有些苍白的下颚上方才下跪时飞溅的水,温和道:“那好。若你欢喜,大可留着。” 张子尧愣了愣。 “高兴么?”楼痕问。 “高兴。”张子尧二丈摸不着头脑地回答。 还没等张子尧来得及好好谢过王爷不追究之恩,眼前的人便已经放开了他,从床边站起来去安排人送早饭顺便清扫下院子和房中积水……张子尧看着站在门口与下人讲话的楼痕,良久,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方才被那稍显粗糙的大手触碰的余温仿佛还在。 张子尧:“?” 这王爷,干什么没事干总问他高兴不高兴啊? 莫名其妙。 …… 早饭过后,楼痕便离开了。 “九九!快去叫土地公来,我们得去看看黄——” 楼痕前脚一走,张子尧便扑到画卷跟前,还没来得及说话,里头的尾巴先探出来在他的下巴上一阵乱抹,张子尧被糊了一嘴腥,连忙后退两步:“干嘛你?!” “消消毒。”烛九阴冷静道,“找太连清做什么?” “去看看黄束真。” “盒子都拿到了,看那个女人做甚?” “没听楼痕说么,她都疯疯癫癫的了——” “不是挺好么?” “好什么好!我还没问出谁把盒子给她的呢!这关系到是什么人把蜚兽关进盒子里!” “那又如何?”烛九阴从松枝后露出张脸,脸上深情古怪,“你还想给蜚兽讨回公道?轮得着你给蜚兽讨回公道?你有什么本事同能把蜚兽关道盒子里去的人讨回公道?” “我就想知道他这样做的目的。” “知道又如何。”烛九阴嗤了声,面露不屑,“作为一个凡人就该有凡人的模样,别总想着替天行道、与天为敌地给自己找麻烦了,有些人有些事你惹不起还不知道躲远些,到时候还不是本君来给你擦屁股,啧啧,离了本君你可怎么办……” 虽然这么说着,烛九阴却还是受不住张子尧那一脸期许的模样,万般不耐地弹了弹指尖,几只萤火从从画卷中飘出,飞出窗户,没一会儿,从窗口传来“喵”的一声,一只被雨水淋成落汤鸡的大肥猫从窗子外跳了进来,甩了甩身上的水。 “你不是有伞么?”张子尧问。 “这伞是用来躲雨的喵?!”太连清一脸受到侮辱。 蹲在张子尧肩上的太连清掏出那把干燥的伞,撑开,张子尧一个健步跳进去,站稳,想了想道:“……伞不就是用来躲雨的?” “小神说不是就不是喵!” 太连清暴躁地回答,握紧了伞轻轻一关,连猫带着伞下站着的少年一块儿消失在了房间里……屋内画中男人哼了声,翻个身继续闭目养神;木盒子里的小兽打了个呵欠,眯起眼也睡起了回笼觉…… 屋外大雨未停。 稍待片刻,方才在房间中消失的少年便“噗”地一下出现在一座清冷的宫殿前——宫殿牌匾上书“安宁宫”三字,然此时整座宫殿安静凄凉,无一个伺候的下人,再加上这会儿皇宫里大多数人都在避暑山庄,宫中人烟稀少,这里又刚刚有婢女惨死……真是丝毫叫人感觉不到“安宁”二字。 张子尧打了个寒颤,正后悔来的时候太匆忙没多披件外套,这时,就在他身边的窗被人推开,宫殿内的女人安静地注视着少年淡淡道:“你也来了。”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蹲在张子尧脚边的猫“噗”地吐出舌头,呸呸两声连道晦气(*民间迷信:司生死阴官白无常谢必安帽冠上书四字‘你也来了’,故此四字被看作避讳,不与活人说),张子尧倒是在被吓了一跳,看出那是黄束真后冷静道:“也?还有谁来过?” “很多人。”黄束真笑了笑,语气轻佻从窗边推开,脚下轻浮旋转,身上的白色罗裙飞舞,“他们来找盒子,你也是来找盒子的?但是盒子已经不在我这了,一个神仙来过,盒子被他拿走了。” “盒子在我那。”少年垂眼淡淡道。 黄束真停下了旋转,转过身看着张子尧,那双眼中片刻有疯狂的情绪闪过,而后又一下子归于黯淡—— “是吗?”她看着张子尧道,“扔了罢,那盒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它能带给你一切,然后在顷刻间,再夺走你的一切……你是不是不信?不信的话你看看我吧,几日前,我还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我父亲位高权重,我即将与我心爱的男人成为结发夫妻,天下无灾,我的子民安居乐业……” 黄束真停了下来,看着张子尧认真道:“但是你看看现在的我,什么都没有了。” 张子尧走入宫殿,黄束真凑上来,捉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往里屋拉,然后指了指一张床前:“我的婢女在这死了,血洒在我的脸上,身上,还有地上……” 她放开了张子尧,坐在床榻边缓缓道:“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爱的人不要我了,我爹因为我的事一夜华发,朝中权衡一夜之间发生巨变,瑞王爷他——他也想找木盒子,但是他找不到,所以他不高兴了,想要我的命,可是我的命是那么好要的么?我是黄束真,一朝重臣,国师之女,当今皇上的德淑皇妃……我是要做皇后的人,对,本宫乃无灾娘娘,将来要做皇后。” 张子尧听着这女人用及其冷静的嗓音语无伦次,胡言乱语,连楼痕想要这木盒子都脑补上了,实在不知道作何表情—— 难怪宫中人提到德淑皇妃,都是一脸晦气。 这女人,确确实实是疯了。 但是张子尧却并没有像是别人一样转身离开,而是沉默地来到黄束真身边,坐下。 两人肩并肩沉默坐了一会儿,黄束真似乎第一次遇见看见她这个样子还没转身逃跑的人,于是再次开口道:“你有问题要问我。” 不是疑问的语气。 “是,”张子尧点点头,“我想知道,是谁把这个盒子给你的?” “一个女人。”黄束真道,“很美的女人,身着我见都没见过的美丽绫罗,身上仿佛披着霞光,她的发饰大概是天下所有女人梦寐以求的饰品——她听见了我想要进宫见到那个人的祈求,所以她出现了,把这个盒子给我,并告诉我好好保管这个盒子,好好利用这个盒子,我就能得到一切我想要得到的东西。” “盒子给你的时候,她有没有告诉过你盒子里装着的是什么?” “有。”黄束真抬起头,看着张子尧,目光闪烁道,“是‘灾厄’。” 她都知道。 张子尧长叹一口气,突然有些敬佩这个女人的勇气了——换作寻常人将天下“灾厄”捧在手,怕是吃不下睡不着火烧屁股般难受,这女人却…… “她亦警告过我,盒子万万不能摔破,否则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黄束真蹙眉,“但是那天,那个人想要看盒子,我不让他看,他就同我争执了起来——盒子磕碰到马车窗棱上,磕破了一个角,我很害怕,但是该来的还是来了,地震了,很多人死去,这都是我的错……” “……” “他也在找这个盒子。”黄束真又道,“得道盒子的人,可以得到一切想要的东西,包括这个天下。” 张子尧猜,黄束真口中的“他”,大概说的是当今圣上。 “但是天下又怎么会是这么好得的?” 黄束真站了起来,她来到梳妆台前,拿起了一把落满了灰尘的剪子——蹲在张子尧脚边打瞌睡的大肥猫一个激灵蹦跶起来,炸开猫龇牙咧嘴“呼噜呼噜”地瞪着黄束真,生怕她对张子尧不利的模样……然而这个女人却只是抓住一把自己的头发,并将其其耳剪下,用一根红色的绸带扎好,仔细插上了一枚蔷薇翠钗,递给张子尧—— “假以时日,若先生将盒子里的东西放出来,替束真跟它说一声对不起。”黄束真淡淡道,“然后劳烦先生将这头发放入空盒子里,交给那个人,然后告诉他,这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被束真看重的东西……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黄束真笑了笑。 “小女孩不切实际的爱情而已。” “……” 张子尧心中感慨,到底还是伸出手,恭恭敬敬地接过了那束女人的发。 黄束真站住,歪了歪脑袋:“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张子尧:“?” 黄束真笑了:“你觉得我可怜吗?” 张子尧沉默。 随后,他缓缓摇头,斩钉截铁二字:“活该。” 黄束真笑了。 她抬起手,将垂落的发挽至而后:“别让那盒子再害了其他人。” 蹲在少年脚边的大肥猫跳上了他的肩膀,掏出小黄伞,“喵”了声,黄伞被撑开—— 少年凭空消失在了黄束真的面前。 偌大的清冷宫殿之中,又只剩下了黄束真一人。 女人目光放空,盯着少年消失的方向看了很久很久,随后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脚下轻浮的步伐再次迈开,罗群散开,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女人碎碎念起那街头巷尾的孩童们耳熟能详的歌谣:“丑妃丑妃,塌鼻粗眉,宽肩圈腿,容貌粗卑;,生得富贵,投了好胎,做了皇妃;丑妃丑妃,登上高位,贤良淑德,日月星辉;丑妃丑妃,欲坐凤位,风调雨顺,无灾无悲……” 白绫穿过摇摇欲坠的横梁。 赤着脚的女人登上木椅。 木椅“咚”地一声倒下,那声响,却迅速地被窗外的大雨倾盆之音遮掩。 …… 刚在小小别院出现的少年正低头拧着袖子上的水,忽闻桌上木盒中小兽骚动。 手中捏着的女人发束上插着的发钗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从中一裂为二,帝王绿翡翠之中,有乳白液静静流淌而出……似作画之时所用颜料。 …… 避暑山庄内。 正午睡小歇的当今圣上突觉心头一霁,猛地睁开眼。 外头的小太监听了响动,连忙点着步子进入,小心翼翼问道:“皇上,可是身体不适?” 龙帐中,男人沉默片刻,随后摆摆手:“无碍,退下吧。” 小太监应了声,弓着身子退下了,皇帝躺回榻上,手无意间碰到柔软的丝绸靠垫,“嗯”了声仔细想想这才想起这靠垫似乎还是之前德淑皇妃亲手制拿来的,看着上面绣着的彩线鸳鸯,皇帝忍不住又用手压了压,触碰到的却是一片冰凉。 大概是天气转凉了罢? 大概是。 卷四·无悲城 第43章 公主与她的三十六位亡灵铁骑 【很久很久以前,在偏远的西方国家有一个公主。 在十六岁之前,公主一直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因为她的国家有肥沃的土地,百姓安居乐业,她有疼爱她的父皇,还有一只被称为世界上最忠心、最强大的三十六位铁骑护卫。 在公主十六岁那天,正巧是一年中的七夕,皇帝对公主说,孩子,你长大了,该嫁人了。 那一天,皇城门开启,邻国的皇子带着他的大军站在皇城门外——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是来迎娶公主的,他们发出欢呼,他们表示欢迎,他们对这个皇子说,欢迎你来到我们的国家。 皇子却笑着说,不,这是我的国家。 那一天,城破了。 皇家的祭坛上被插上了邻国的国旗,皇帝的鲜血洒在大殿前的台阶之上,优秀的御林军们被杀的措不及手,几乎没有反抗的余力……公主亲眼目睹自己国家的灭亡,看着那个应该成为她夫婿的男人坐上了皇位,并冷酷下令要对她赶紧杀绝——公主的双眼被复仇的血染红,这些陪伴着公主成长的护卫们一个个的倒下,在三十六位铁骑护卫用生命杀出的血路之中公主逃出了皇宫,一路上追杀不断,当她最后一名随身的婢女也被敌人的利刃刺穿,公主终于逃进了一片荆棘森林…… 公主浑身是伤,疲惫不堪,复仇的执念成为了她唯一活下去的动力。 终于公主穿过了荆棘森林来到了一座城门前,那是一座宏伟的城,城墙上开满了怒放的蔷薇。 公主敲响了城门,城门被人从里面开启——公主看见了一座热闹的城,男女老少都有,每个人都看上去特别快乐,这里像极了她曾经拥有过的国家……因为触景伤情,公主站在城门外掩面哭了起来,为她开启城门的僧侣惊讶地问:你为什么要哭? 公主说,我的父皇死了,我的国家被人侵略,我的侍卫为了保护我也命丧黄泉。 那个僧侣闻言笑了,他说:欢迎来到无悲城,这里的所有人都跳出了轮回之苦,不用再经历生老病死……无论此时此刻你想要的是什么,也许埋入这座城门,你就会得到自己想到的东西,你,做好准备了吗? 公主微微扬起下颚,昂首挺胸,然后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拎起破旧不堪的裙子,像是一个公主该有的样子骄傲地走入了城门。 …… 二年后,在大陆上突然流言四起,有人说曾经在沙漠边缘看见过一支不可战胜的不死大军,他们各个威武强壮,骑着矫健的黑马,身披盔甲,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不知疲惫且对于他们的主人忠心耿耿——有人说他们是从阴曹地府爬上来的复仇者;有人说他们根本就是一年前亡国的那个国家公主拥有的铁骑护卫…… 他们的领袖是一个女人。 在这一年的七夕,三十六位铁骑攻破了那座熟悉的城门。 刚刚登上皇位不久的那个皇子惊讶地发现,这些人根本不可战胜,纵是将他们的脑袋砍下,他们的躯体依然可以战斗;纵是让他们的鲜血洒满大地,他们的战斗力也丝毫不会减弱,他们就像是一只强大的亡灵军团,不死不生不灭…… 那一日,公主用长剑刺穿了皇子的头颅,踢翻了插着敌国旗帜的祭坛,她率领着她的三十六位铁骑,重新坐在了她父皇的王位上。 这一年公主十八岁,成为了国家新的女皇。 她端坐于王位之上,接受她的子民的欢呼,然而她的双目望着远方,仿佛目空一切—— 没有欢喜,没有悲伤。】 …… “后来呢后来呢?” 抱着枕头的小女孩伸长了脖子问。 坐在床边的女人抬起手摸了摸小女儿的脸蛋,笑了笑说:“后来?没有后来了。世间阴阳自有定数,没有谁能够逃脱轮回之苦——死去的人不该再活过来,在他们死去的那一刻,灵魂就归地府判官所有,将他们强行唤回就是逆天改命,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才不信!公主做的是好事,好人会有好报的!” 小女孩从床上一个鲤鱼跳了起来,她双腿扎着马步,手中模拟着握着一把大剑,长发飞舞之间,她仿佛在挥舞手中的剑,口中发出“喝哈”“哈”的呵斥声,转了一圈后她猛地停了下来,问女人:“那最后,公主后悔自己的复仇了吗?” 女人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小女孩瞪大了双眼。 这时候,从帐篷外传来了一阵骚动的声音,小女孩双眸一亮,高兴地叫道:“是爹爹!爹爹回来了!爹爹回来了!我要去问问他,今天消灭了几个敌人,虏获了几匹战马!” 一边说着,直接从床上跳了下去,不顾母亲的阻拦赤着脚哒哒哒地跑到了帐篷外…… 被掀起的帐篷一角外有战马嘶鸣的声音,还有士兵们高声畅谈肆意大笑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小女孩咯咯尖叫笑闹的声响。 坐在帐篷里的女人沉默片刻,她站了起来,来到屋内的梳妆台前,手指在那面拥有着古老梵文的梳妆镜上一扫而过……原本倒映着女人侧颜的铜镜里,突然闪过一道光泽,女人的侧颜扭曲了,铜镜里出现了一个男人的倒影,男人的脸上有一道横跨他整张脸的狰狞疤痕,此时此刻他向着镜子外呐喊,眼中有仇恨与疯狂,他拼命地捶打着镜子,像是想要挣脱什么束缚—— 但是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很快的,在女人面无表情的注视中,那块铜镜又变回了一块普通的铜镜。 帐篷内安安静静,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 第44章 娘?! 【子尧吾孙: 闻家中丧,身在远之吾亦震惊非常。 愿节哀顺变,勿为汝母之事过责。 吾早知汝家业与点龙笔均无意,惟为一简之读书人,是年逼汝学绘梦匠之艺,亦以将汝舅性贪,贪利之性看在眼中,实属不放心将点龙笔付之品行不正者。 吾以为将家财付之典可使之稍有收敛,不思其终为点龙笔不惜将至亲逼迫至此。 张子毅、张子萧为汝兄弟,张子毅性随父,性质顽钝,屡教不改;张子本是有才之人,少育本可大成,奈何其父目惟金利,耽搁了他的前程,今之兄弟二人得在祠堂里过一二载,明之之父不付之理,未必非善事。 家中亦传家书一封,其中亦言,汝一手握其家财并带点龙笔离家远走,意为处理子萧是非之事……爷爷甚喜孙今俨然有家主的样子,而心亦非味,吾望令汝善归正,回归绘梦匠本行,而未尝想过是以如此之道使汝弃为读书人之梦。 人之一生总遇艰难之憾事,即:求不得;放不下;卸不去;不能忘;阴阳相隔;情深不寿。 若将渡这艰难之时,要只明白三字:不强求。 人于尚少时总觉一切均为掌控之中,直至一日亲眼所见为世俗所伤,那日起,便为人成长之初始。 痛定思痛,方能乘风远航。 愿深思其理。 其后。 汝提及家中架卷之上有卷印着十二巫祖烛九阴一事,吾闻所未闻。但适近绘梦匠一行汇聚北方,我亦当助汝与其他绘梦神器继承者打探相关消息……今有大致相关信息一处,传言点龙笔继承人曾握有过七补天石所研彩墨,其神石为女娲造人之彩泥炼,其力量强,可绘天下于卷中,至为作世间未有之新物——然此亦是传说而已,至今无人可证。 但传烛九阴性鄙残,杀戮成性,若汝欲与之接,望慎思。 惟愿安好。 祖张怀山字】 ——人之一生总遇艰难之憾事,即:求不得;放不下;卸不去;不能忘;阴阳相隔;情深不寿。 若将渡这艰难之时,要只明白三字:不强求。 屋内,少年端坐于桌案跟前,目光停留在手中信件上这两行字上,久久沉思。 良久,他长叹一口气,脸上似有感慨万千……仔仔细细将来自祖父家书小心翼翼折好,正欲放入怀中,奈何此时身后一双过于热烈的视线在他的背部灼烧——少年收信动作一僵,转过头去,便瞧见身后墙壁上挂着的画卷里,一张大长脸以快要把自己的脸挤平的方式贴在画纸边缘,瞪着一双红瞳,一脸期待地瞅着他。 两根白色胡须在它的大长脸嘴边飘啊飘,栩栩如生。 张子尧:“……” 烛九阴:“如何?” 张子尧:“什么‘如何’?” 烛九阴:“作为张家唯一一个稍有文化的人,你祖父有没有同你说些什么重要的事?有没有提到本君?有没有提到本君为什么会被封印起来?有没有提到能够给本君解除封印的那些个颜料到底有什么掉落规律?有没有提到那些颜料是什么东西?有没有解释一下为何本君千辛万苦将蜚兽挽救于水火之中,累死累活做出卓越的奉献,最终却只得到了——” 龙爪撩了下唇边的两根须须,画中龙凉飕飕道:“两根胡须。” “……”张子尧看着烛九阴那两根飘逸的白胡须,无奈道,“先不提在‘将蜚兽挽救于水火之中’这件事里你究竟有没有累死累活,做出卓越奉献,单单就讨论你这两根胡须……” 一根胡须从画卷里飘到了画卷外。 张子尧忍不住伸手手贱去拽了拽,哪怕看见画里的龙一边嘴皮子因为他这个动作掀起来露出底下的獠牙,他也丝毫没有手软,声音四平八稳教育道:“正所谓身体发肤,体毛也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你别嫌弃行不行?画出来的东西斤斤计较划算不划算也就罢了,划算的概念是用面积来算的么?你眼睛就芝麻那么大一点,是不是干脆就瞎掉算了?” “本君的龙眸‘就芝麻那么大一点’?”烛九阴瞪圆了眼,“你再说一遍?!” 张子尧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会这厚颜无耻的龙,转过身摆弄那方才他投喂了一半正放在桌子上的木盒——木盒里的小兽打了个呵欠,将张子尧扔进去的糕点压在肚子底下,此时正惬意地抬着后爪爪挠肚皮,只是眼睛依旧不肯看张子尧…… 对此张子尧倒是习以为常,淡定拿过木盒的盖,正欲将它盖上—— “本君不信你祖父一字未提及本君。”烛九阴在他身后执着道。 说话的同时白色胡须在画卷外面飘啊飘——虽然表面上极其嫌弃这两根胡须,但是实际上可以看得出,烛九阴还是相当珍惜它们的:打从张子尧用翠钗里的颜料给他把胡须画出来,这两根东西没事就飘出画卷外面,且在某一段时间内表现出了对阳光的向往。 就像它们晒晒太阳就能长得更长更茂密似的。 “提了是提了,”张子尧斜睨画中龙一眼,停顿了给木盒盖盖子的动作,“你真的要听吗?” “为何不听?” 张子尧瞥了一眼木盒子里一脸惬意的蜚兽,又意味深长了看了眼烛九阴,片刻,在某条龙执着的注视中索性放下木盒重新将叠好的信件展开,清了清嗓子以整个屋子里都听得见的声音朗读:“‘但传烛九阴性鄙残,杀戮成性,若汝欲与之接,望慎思。’” 烛九阴:“?” 张子尧收起信件:“就这样。” 烛九阴:“???” 盒子里正用爪给自己挠肚皮的小兽动作一顿,金色眼抬起来,看了眼烛九阴。 蜚:“嗤。” 烛九阴被蜚的这一眼看得心态爆炸,后面的一“嗤”更是“嗤”得其怒火熊熊窜起—— 长了新画出的白毛的大尾巴从画卷里伸了出来,一把勾住正准备离开的少年,大尾巴捂住他的脸听他闷在自己的尾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烛九阴吵吵闹闹咆哮:“你祖父这他娘的说谁呢?本君性鄙残?杀戮成性??有狗胆再说一遍!!老子要杀戮成性,能留着他这么个老不死的臭老头在那安稳的说老子坏话——你别动!说清楚再走!别抠老子尾巴——也不许撕——还有木盒子里的那只蠢牛,幸灾乐祸什么,别忘记自己是灾祸神,老子这样性情温和的若也算杀戮成性,你这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的又算什么东西?!!” 原本趴跪在木盒子里的小兽闻言,蹦跶起来,金色的兽瞳警惕地盯着烛九阴,浑身的毛炸开从嘴巴里发出“嘶嘶”的低低咆哮声—— 张子尧一把将罩在自己脸上的翠色尾巴拉下来,呸呸吐出嘴里腥味儿:“我都没在意,是你非要我念!念完又不高兴,怎么那么难伺候……还要带上蜚兽,人家招你惹你了?” “带上它是因为它欠揍——你老向着它干嘛?!” “牛牛年经尚幼,又不能言语,怎么就欠揍了?”张子尧挣脱开烛九阴的束缚,捧起木盒子强行凑到画卷底下让画卷里的龙看里面的小牛,“你看看这个模样,哪里像是灾祸神?就是一只小牛,连化作人形都不能呢!” 画中红眼与木盒中金眸相互瞪视片刻。 烛九阴撇开了龙脸,冷哼道:“灾祸神还用长得像才算灾祸神?长得丑行不行?况且你到是睁开眼睛瞧瞧屋外,水漫金山了都,难不成是本君的错?还‘牛牛’,呕,你到是连小名都取好了,自以为和别人多亲近呢……俗不知这玩意其实早就——” 话说到一半突然停顿住。 张子尧:“?” 烛九阴将脸转了回来,龙脸上一点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冷冷道:“本君若是像它一样长相穷凶极恶,也不愿意化作人形,安安静静地当一只蠢牛装疯卖傻好歹还能骗骗你这样的呆子……” 木盒子里的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盒中小兽状似不屑也拧开了自己的脸,似乎懒得再同画里的龙多争辩。 张子尧见话里话外两只大爷都是一脸拒不合作,也是拿他们没辙——这些天他唾液都快说干了也没让他们和谐共处……最奇怪的是在张子尧看来这两位明明没有过正面接触,反正从某天早上开始突然间就有了什么深仇大恨一样——呃,仔细地想想,好像是那天他感染风寒早早睡去,然后第二天起来,世界就好像变了个模样…… 张子尧总觉得自己可能错过了什么,怀疑似的眯起眼,正欲发问,这时候,余光瞥见原本将脸贴在画卷边缘的龙突然“嗖”地一下转身钻进了茂盛的松枝里,木盒子里的小兽也一脸警惕地微微抬起头看向屋外门的方向—— 不待片刻,张子尧便听见从屋外传来脚步声,他顺手将木盒盖子盖上,与此同时,房门被人敲响——是瑞王爷打发来的人,让张子尧同他一块儿,前去准备绘画先前说好的灾后图,待画好那图,也好早日上路出发前往太行山脉。 张子尧放下木盒子应了声,踮起脚将挂在墙上的画儿取下卷好挂在腰间,并将关好的木盒放进早就收拾好的包袱里,片刻后推门外出,跳进了门外等待的侍卫举着的伞遮挡范围内…… 其实这么大的雨,打了伞也没多大用处,稍稍往外走个十来米肩膀和手臂就已经湿透,好在没走多远,他便看见瑞王府的马车在雨中等待……张子尧索性三两步助跑,跐溜一下灵活地跳上了马车,马车门似乎也早就等待好了似的同时打开,马车里楼痕干干爽爽地坐在里面,笑眯眯地看着风风火火跳上车的少年:“怎么淋得这么湿?本王不是打发了侍卫去接应你么?” 一边说着,他那狐狸似的目光在少年尖细下巴摇摇欲坠的一滴水珠上停留了片刻,这才亲手掏出个帕子伸过来,带着淡淡檀木香的柔软帕子在张子尧的下巴上扫过:“擦擦,风寒才好,仔细又反复起来。” 动作自然丝毫不显别扭,就像两人之间早就习惯了这种稍微显得过于亲密的动作——张子尧愣了愣,心里也没明白过来自己何德何能就让王爷给自己擦水了,连忙用被雨水浇得发凉的手接过那帕子,心不在焉地胡乱擦了两下,嘴巴上答道:“外头雨大,一阵风吹过来伞拿都拿不住,不过又不是小姑娘家,淋点儿雨算什么……哎,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下,城里的百姓怕是极恼火了吧?” 此时马车已经缓缓驶出。 “因为这次提早做了防范,损失倒也一般,临时的棚子搭建起来了,粮食倒也还够用……这还多亏了你提前提醒。” “王爷也不问为什么我提前知道这些?” “绘梦匠总有些常人不可及之处,凡事刨根问底就没意思了。”楼痕笑道,“本王不是那么不识得情趣之人,逼得太紧了,将子尧吓跑,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话说得,仿佛张子尧是个什么宝贝似的。 张子尧汗颜,心中更加确定了“知道的少比较幸福”这种说法,并嘀咕若是他家里那些个亲戚知道他这点本事就在京城招摇撞骗吃香喝辣,张子萧那样还有些本事的反而缩在祠堂里闭门思过,还不得气得一口血吐出来——想到这,不知道怎的他又觉得高兴了些,掀了窗帘子往外看,这才发现与楼痕对话之间,马车已经驶出避暑山庄,逐渐出了皇城城门…… 马车经过之前他住过的那家客栈,大雨之中,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客栈中走出一晃而过,那人一身讲究的锦衣袍,腰间挂着一只紫毫,腰杆挺直,身形高大…… 分明像是他那个此时应该龟缩在祠堂里念心经的兄弟张子萧。 “咦?” 张子尧微微瞪大眼,片刻之后,他狠狠地揉了揉眼,再定眼一瞧,客栈前面哪里还有什么人,只有一群老少妇孺挤挤攘攘地站在屋檐下躲雨—— 张子尧长长松了口气,心中暗道晦气,总觉得是自己夜长梦多,这会居然出现了幻觉。 也是。 张子萧怎么可能跑到这地方来? …… 就像是楼痕说的一样,这会儿大概真的是因为提前做好了防涝准备,城内街道积水不像是上次那样严重,车马尚可通行,人披着蓑衣也是行动自由……虽然街上寥寥数人,街道两旁建筑地震破损之后又泡在水里惨不忍睹,但是总体情况并不如想象中那样萧条—— 尤其是朝廷搭建起来的那些临时棚子,这会儿大约是早膳时间,大多数棚子都满满的排着人,人们伸着脑袋等队伍最前端的士兵一个个发粥发粮,脸上虽有不耐,却也尚可接受的模样。 张子尧撇开方才片刻幻视带来的烦躁,努力将此情此景记在心中,琢磨着一会儿要放进画里。 马车进了城没一会儿就停了下来。 车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外头的侍卫举着把伞毕恭毕敬地候着了,而三步开外的地方便是一个早就搭建好的长长的棚子——棚子里没有人在发粥,也没有拥挤的难民,只是放了几张拼凑在一起的桌子,一群官兵在眼巴巴地等待着……棚子就搭建在路中间,正面对着烂砖破瓦的街道以及几个临时粥棚,在这到处湿漉漉的地方,难得找到这么一片还算干爽的地方。 见了楼痕跳下马车,那些等候已久的人纷纷站了起来,一名士兵打扮的人手中抱着个木箱凑了上来,当楼痕走进,士兵打开木箱给楼痕看了一眼,后者瞥了一眼木箱里的东西,只是点点头淡淡问了句:“都收齐了?” “回王爷的话,都齐了。” “一封不少?” “一封不少,除却其中一位叫李四的——” 那名士兵凑到了楼痕身边低语,楼痕微微蹙眉后,又迅速松开,点了点头。 张子尧跟着伸长脖子看了眼,发现那木箱子里全是一封封糊好的信件,大约是之前说过要连同灾后图一块儿递给边关将士的家书……看到此景,张子尧终于开始有些紧张,绷着脸看着楼痕吩咐那些人将准备好的长画卷在棚子下那几张长桌子展开—— 那画卷的长度看得张子尧一阵晕眩。 只觉得今儿个不搞出个“清明上河图”他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来画画的。 待楼痕吩咐人拿过彩墨,张子尧更是想要咆哮:清明上河图就算了,还他娘的要上色! 加钱! 必须加钱! 内心咆哮着,黑发少年表面上却是老老实实,一副“王爷准备得真周到”的虚伪嘴脸在士兵的引导下缓步挪至画纸更前,在画纸跟前站定了,扫了眼正对面街道那些残破得分外个性的建筑和建筑里三三两两站着好奇往自己这边看的高矮胖瘦各不同的吃瓜群众—— 不用多看几眼。 只是一眼张子尧就觉得自己根本画不出。 然而事已至此,压根是骑虎难下,只能庆幸早些年被爷爷摁着脑袋在画纸上勉强学了些建筑的画法,稍稍定下神解下腰间点龙笔,笔尖在墨上轻轻沾过—— “那是谁?” “画师。” “我认识他,先前在墙上画了歪瓜裂枣猴的那个,那些猴儿从废墟里搬出不少好东西。” “啊,就他啊,我当时不在,后来听二麻子同我绘声绘色地说过了一遍——居然这么年轻?看着还是个孩子。” “是啊是啊,后来被王爷接走了,咱们就咱也没见过他——今儿个怎么又出来了?他又画画?画的什么?还是猴子么?” “嗨呀,你们都不知道吧?王爷专程将他请过来,给我们这些将士家属画画像呢——我听说,这画好的画,过几日便由王爷亲自护送送到我儿手里了!我儿也有三四年没同家里人见面了,也不知道他还好不好……” “啊,方才将我唤过来的那士兵大哥也是这么同我说的……呀,真是,也不早说,这些年倒是胖了些,也不知道我夫君看了会不会笑话我?” …… 街道对面那大雨都掩盖不住的讨论声传进张子尧耳朵里…… ——今儿个画的不是猴子,是和猴子也没多大区别的人。 ——那位大娘,你儿能不能从一堆猴子人里准确地找出哪位是他亲娘,那就要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孝敬您了。 ——至于那位嚷嚷着自己变胖了的小娘子,你夫君笑不笑话你我是不知道,至少我知道检验你们是不是真爱的时候到了,乐观点,反正都是火柴人,火柴人才不分胖瘦……而且我觉得你夫君或许根本认不出那只火柴人是你? …… 张子尧在心中默默回答对面那些人的疑惑,表面上从容淡定似在认真作画,其实心理活动颇为丰富,只是他在心中疯狂与对面街道人们对答如流的同时,手中的笔倒是没停下来——一道道的墨线在画纸上晕染开来,稍加勾勒,简单的建筑便有了大概的轮廓,点龙笔沾上黑墨,在画卷上方轻轻一撒,墨点犹如雨滴般洒在洁白的画卷上…… 那墨点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自行扩散,成为一道道雨痕,落在简单勾勒出的青石砖街道上。 张子尧用了一些时间将这些简单又零碎的东西添加好。 画卷上长长的一排残破建筑,勉强也将街道的原貌还原,未夸张也并未刻意隐瞒真实情况,粗略一看,倒也像是这么一回事……张子尧绘画期间,楼痕曾经走过来看过,看了眼画纸上的成品,也没说画的不咋地,只是轻声问张子尧累不累,需不需要歇一下。 张子尧摇摇头,勉强扯出一个微笑道:不需要。 同时心想,等我画完那些人,估计王爷您就该想问我需不需要入土为安了。 希望到时候,您能允许我的答案不变依旧为:不需要。 张子尧拖拖拉拉画完了建筑,终于还是到了需要画人物那一刻,想到自己在花船上画的游船图被皇帝看到时皇帝的反应,张子尧只觉得这大秋天的,背部几乎都快被汗水浸湿……稍稍定了定神,他微微眯起眼抬头看向街道对面,正欲随便找个形象最简单的士兵家属开始刻画,这时候,他目光忽染停顿,猛地停留在屋檐下的某个角落——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楼痕远远地看着张子尧,所以便清楚地看见少年脸上的变化—— 刚开始张子尧的脸上是没有什么表情的。 但是在某一刻,他的脸整个都僵了下来。 点龙笔从他的手中滑落,“吧嗒”一下掉在画纸上发出一声轻响。 少年黑色的瞳孔微微缩聚,双唇微启,露出了个分明是极其惊讶甚至是惊恐的表情……片刻之后,楼痕听见张子尧双唇动了动,用压抑在喉咙里极其颤抖且难以置信的低低嗓音唤了声:“娘亲?” 第45章 蜚:你别欺负他 刚开始,张子尧只当是自己日思夜想,产生幻觉,或者根本是看走了眼将一个寻常的女人看成是他的娘亲元氏——然而定眼一看,站在屋檐下那女人却身着一件素色罗裙,领口微微立起,领口开得很低,胸前偏下一股桃粉流苏自然垂落……这罗裙张子尧自然认识,这是他娘生前最喜爱的一件罗裙,死后,他亲手为她披上,让它成为了她的敛衣。 屋檐下站着的,真的是元氏! 张子尧难掩心中震惊,胸口剧烈起伏,一时间犹如在梦中又生怕这梦被自己剧烈起伏的情绪惊醒……下一刻,他就如着魔一般,扔了点龙笔一步冲入雨幕当中! “子尧……” 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的楼痕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早些时候就知道张家大少爷刚丧母未多时,举办完了丧礼便被人带到京城,如今见他喊着“娘亲”,也是莫名其妙——于是当少年突然弃笔,他也来不及阻拦,眼睁睁看着少年扔了笔冲进雨幕中变成一个模糊的身影—— 少年似跑得急了,跑到路中间地震产生的裂痕时脚下一滑狼狈摔倒在地,然而他也并未爬起,而是在大雨之中跪稳,浑身颤抖地往屋檐下某个方向重重磕了个头! “怎么了怎么了?” “这画师怎么突然磕起头来啦?” “早就说这些画家诗人总是疯疯癫癫……” 屋檐下人们议论纷纷,皆道这画师画了一般突然做出这般举动莫不是疯了?然而就在他们七嘴八舌之时,忽闻鼻息之间传来一阵淡香,像是沉木烧为灰烬后那种安神的气息—— 片刻,一身着白罗裙,黑发被精致挽起的贵夫人从他们身边走过,站在屋檐边缘,她撑开了手中的伞,一步迈入外头倾盆雨幕之中——街道上的积水没过了她精致的银线织布鞋,雨水将她那罗裙下摆坠得有些沉重,然而大雨之中,这妇人却丝毫不见狼狈,步伐轻盈地来到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的少年跟前站定。 众目睽睽之下,那优雅妇人手中的伞微微倾斜,不顾自己的背部因此完全被大雨浇湿,用手中的伞遮在早就如落汤鸡一般的年轻画师头顶—— “孩子,你这是做什么?” 妇人嗓音温和之中带着一丝丝的心疼,然而语气却亦如少年记忆中那般总是不温不火的平静——头上冲刷而下的雨水不见了,冰凉的水珠顺着他的背脊流淌至颈脖……张子尧狠狠颤抖了下,一双眼极红,当着妇人的面,又是重重一个磕头! 啪地一声。 地上碎石泥泞飞起,泥水和血水顺着少年的额头滴落,他张开手,以跪地的姿势一把抱住面前妇人的腰,整个人抖得不像话,苍白的唇开开合合,仿佛无声地在重复念着几个字,然而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妇人微愣怔之后,唇边露出温和笑容。眼角仿佛也因此而柔和下来,她松开了手中的伞,任由它被一阵吹来的凉风带跑,雨幕之中,她亦微微弯下腰伸出双手,拦住了少年不住颤抖的肩—— 雨幕之中,本该阴阳相隔的母子二人意外重聚,可惜此时所有在场之人却并不知,他们见证了怎样的一幕奇迹!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去送伞!人浇坏了你们倒是赔我个?” 低沉威严的男声响起,棚子之下各个愣住的侍卫们仿佛这才回过神来,见自家王爷面沉如水,各个也不敢再耽搁,连忙应了,找来伞,一窝蜂冲进雨幕当中! “一群废物。” 楼痕扫了眼四周,最终目光定格在滚落到地上、溅上一些泥水的点龙笔上——那笔孤零零被人遗忘在地上,精致的笔杆因为染了泥水变得有些狼狈,明明是毫无生命的物件,居然显得有些无知无辜的模样……楼痕微微蹙眉,似对眼前自己无法掌控的突发情况觉有些不愉快,三两步走到那点龙笔前正想弯腰拾起,此时,另一只手比他更快地从地上将点龙笔拾起—— 楼痕微微一愣,抬起头定眼一看,这才发面前不知何时站着另外一个人,来人不过张子尧上下相仿的年纪,不同的人这人身材高大,眉宇之间和张子尧莫名相似,但是……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沉和令人讨厌的气质。 那人将点龙笔从地上拾起,也不擦拭,便顺手放回桌边。 “你是谁?”楼痕问。 “王爷千岁,在下张子萧,是张子尧的堂弟。” 那人沉声回答,一边打量着方才张子尧画了一半未画完的画,浓重的眉稍稍蹙起……片刻之后他又抬起头,满目沉淀地对视上楼痕,不卑不亢一字一顿补充—— “那出问题的《翠惊湖光》便是在下的作品。” “你画的?”楼痕挑起眉。 “是。” “那怎来京城的人却是子尧?” 张子萧听见楼痕这般亲密的称呼,微微一顿,然而脸面上倒是没有露出惊讶的情绪,只是很快收敛起自己的情绪:“家中变故,我哥被迫为一家之主,家中琐事均亲力亲为,不放心交与他人。” “他没说过那画儿不是他画的,当时本王的质问,他可是都一一认了。” 张子萧闻言,转过头看了雨中,此时少年与妇人相互搀扶着在侍卫手中伞的遮挡下往棚子这边走,只是脚下步伐不稳,目光痴呆,大概是方才磕头太狠,或者压根没回过神来——张子萧停顿了下,目光变得比方才更加阴沉,收回目光,重新对视上楼痕淡淡道:“他本就是这样的人,能避免再生其他事端,就默默忍下了……吃了亏,也不愿多费口舌争论。” 话语之中毫无亏欠之意。 还带着一股让楼痕感到更加不爽的,对于张子尧的过分熟悉。 楼痕再欲开口,此时张子尧和元氏却已经一脚步入棚内。楼痕的注意力立马被吸引了去,扯开嗓子吆喝着让侍卫赶紧拿干净的毛巾给他母子二人擦身……一身是水的狼狈少年抬起头冲楼痕感激地笑了笑,又小心翼翼将他娘亲安顿在一把椅子上,看着她接过毛巾擦拭掉脸上的雨水,他这才转过身,正欲与楼痕道谢,余光却猛地瞥见站在瑞王身边的另一名少年—— 看着楼痕身边的弟弟,张子尧眨眨眼,语气之中充满了不确定和诧异:“张子萧,你怎么……” “说来话长。”张子萧瞥了他一眼,似不情愿道,“你脸上都是泥。” 张子尧今天受到了震惊真是够多了。 多到他都快分不清楚那是“惊喜”还是“惊吓”,显得有些束手无措地下意识摸了摸挂在腰间的那画卷,像是这样能让他稍稍安心似的,紧接着他又“喔”了声,麻木地一步一指令地转过身去擦脸—— 张子尧背过身去的同时,张子萧扫了眼那近在咫尺的画卷,目光从那些歪歪扭扭外人看来像那么一回事在他看来如同简笔画似的建筑上一扫而过,停顿了下,同张子尧的背影淡淡道:“这画我替你画完,你同姑姑说话去吧。” 是陈述句语气。 正擦脸的张子尧一愣,一脸懵逼地转过头瞪着张子萧,同时站在一旁早就不爽很久的楼痕也开口道:“这画儿本是子尧答应了画予本王的。” 张子萧似无动于衷:“这样的天气来作画?王爷许诺多少报酬?” 楼痕愣住了。 半晌他才嗅到空气里一丝丝嘲讽的味道——这个不知道打哪个乡下冒出来的少年居然如此出言不逊?,楼痕深呼吸一口气正欲发作,却又听见张子萧说:“无论王爷许诺多少报酬,现在只需折半,剩下的画由在下完成……算送的。” 楼痕:“……” 张子萧扫了眼张子尧:“去吧。” 张子尧:“????” 楼痕:“你是什么人,本王凭什么相信你能画好——” 张子萧:“我哥需要休息。” 楼痕闭上了嘴。 张子尧伸脑袋看了看棚子外面,今天的太阳好像也没有打从西边升起——要么就是他做了个白日梦罢?……一个内容极其荒诞且乐观的白日梦。 然而耳边雨声震震,清晰而现实提醒着他这绝不是梦。 张子尧只见他那向来性格阴沉的弟弟转过身回到长桌前,不去拿那放在桌子上没来得及收起的点龙笔,甚至手一挥将它像是看待什么寻常碍眼物一般挪开,然后解下腰间挂着的那杆精致阴沉木杆紫毫,握在手中—— 稍一定神。 张子萧掀起眼皮子,扫了眼对面街道,只是那么片刻的功夫,却像是已经将街道对面的所有人事物景记于脑中! 墨迹挥洒,那歪歪扭扭的建筑被增添许多细节后变得生动起来,建筑屋檐下,一个个男女老少被勾勒于画纸之上—— 每一个人都栩栩如生,细节刻画到位,只是三两笔便将他们眉眼之间的神韵刻画完美! 白发夹杂的老者佝偻着背; 微微发福的年轻小媳妇儿微微含羞,手中抱着的婴儿尚在襁褓;打着呵欠眯着眼,依偎在母亲怀中打瞌睡的婴儿, 年轻书生模样的少年像是刚刚下学,手上还有沾上没来得及洗去的墨痕;脑袋上顶着簸箕当雨具、咧嘴露出大白牙傻笑的中年大叔…… 当一个人物被刻画完毕,立刻就在画纸上动了起来——或左顾右盼,或议论纷纷,又或伸长了脖子看着街道这一边,目露期盼与思念…… ——一卷堪称完美还原的《震后实景图》眼瞧着就要完成。 震后图画到最后就连刚开始相当抵抗张子萧的楼痕也闭上了嘴。 而张子尧更是早就在张子萧画完第一个人物后便不再关注,在弟弟接过画杆子要替他完成他根本可以说是丝毫不会的部分后,深知张子萧再怎么讨人厌画工至少比自己强几个档次的张子尧便不再惦记这震后街道图一事,一心扑到了身边的娘亲身上,寸步不离,低语交谈。 ——直到张子萧画完了画。 楼痕张罗着一行人打道回府,原本是准备今日画完便走,但是看张子尧这边突生事端,索性准备休整一日,明日再出发前往太行山脉。 回去的路上,张子尧不再陪伴楼痕,而是寸步不离一般同元氏上了同一架马车。 在温暖柔软的马车中坐下,张子尧还有些恍神迟疑—— 数月前,元氏去世,张子尧火烧家宅一事闹得纷纷扬扬,之后,张子尧三天三夜未曾合眼,一改平日里沉默温吞的模样,亲力亲为替其母办完了丧礼…… 整个过程中容不得旁人一句多言。 他亲手挑选棺木,制作墓碑,到灵堂布置与守灵,最后因天气炎热不适宜停灵过久,在第三日,张子尧亲手替元氏合上棺盖,踩着良辰出丧下葬,并撒下盖在棺木上的第一捧土。 葬礼结束后,张子尧回到张家,倒头便睡足又一天一夜。 期间,他那舅舅张角忙着为自己那一痴一闭的两个儿子哭爹喊娘,四处奔走寻医,居然一时间也来不及抽空来骚扰张子尧……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张子尧已经从房间走出,着手更换账房、管家,操办被烧毁的书房休憩,俨然有了当仁不让的家主模样。 而这个时候张角本就自制理亏,自己又是一屁股烂事,开始扑腾了几下见丝毫溅不起什么水花,就索性由着张子尧去了——那个时候张角似乎才稍微醒悟过来,他这侄子其实不像是他表现出的那么软弱无能,狗逼急了也能跳墙…… 只是这张子尧醒悟得太晚,付出的代价也过于沉重。 而此时此刻。 他失去的居然真的如梦中无数次梦见的那般失而复得。 黑发少年于妇人身边稳稳坐下,脸上犹豫难抑,仿佛生怕自己一个莽撞便生意外……身边的人身上散发的淡沉香味让他觉得自己的胃部在翻滚,仿佛放进了几只蝴蝶——最终,他还是小心翼翼地伸出自己的手握住妇人显得有些苍白的手,压低了声音道:“娘亲,您这是……” 元氏的手虽冰凉。 却犹如记忆中一般柔软。 此时马车哒哒驶出。 “我也以为自己已经踏上了黄泉路呢。”元氏似乎早已知晓儿子想要说什么——在提到“黄泉路”三字时,她分明看见少年瞳孔似恐惧悲伤微微缩聚,抬起手摸了摸少年的脸,“可是不知怎的,我又回来了。就像是在迷雾之中突然迷了路,再往前走,我看见了一面镜子——” “镜子?” “是。那镜子……起先不知道为何我是不愿意靠近的,直到后来我仿佛听见你在唤我的声音……我定眼一敲,只看见七八岁的你就站在镜子的另外一边,手中握着点龙笔,垂着脑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和你小时候被爷爷逼着学画儿不听话被揍之后一模一样。”元氏笑着,点了点张子尧的鼻子,“记得你当时气急了,一边哭着摔了点龙笔,又被你爷爷揍得半旬下不来床,我心中一急,怕你似当年那样再被揍,便往那镜子那边走……” 元氏停顿了下,又继续道:“迈过那面镜子,我就醒了。睁开眼时,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再余县,而是在很有一段距离的太行山脉,一个名叫‘无悲城’的地方……身边亦只有子萧那孩子一人陪伴——他告诉我,他早些时候因你舅舅的事觉得对你不住,便将自己关在祠堂,后偶然在祠堂的书架上读到了关于将人起死回生之事……传闻世上有一面名叫‘阴阳涅槃镜’的物件,可以将去世之人从黄泉路上唤回,关于这镜子,甚至有详细的事迹记载。于是在你刚离开家上京不久,子萧也从家中出发,四处打听这面镜子的消息……” 张子尧有些愣怔。 如果说之前他还有什么疑虑的话,现在他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七岁那年因为摔了点龙笔被爷爷揍得下不来床的事只有他爷爷和娘亲知道,旁人均以为是他调皮才被揍…… 眼前之人,居然当真是他娘亲?! 不是张子萧从哪里弄来什么邪魔外道戏耍他。 也不是张子萧画出的纸片人。 啊啊,也对,早就说过绘梦匠哪怕能力登峰造极,也不可能绘出已毁之物以及已去世之人,更何况眼前的人身上分明没有丝毫墨水的气息…… 她知晓他小时候的事呢。 她看着他时那微微含笑的眼神也是叫他熟悉的模样。 真的是娘亲。 此时,张子尧也再也不顾上元氏提及她是如何起死回生,只是恍惚听见她提到一面什么镜子,还有一座名字奇怪的城——但是那究竟是什么,他也不甚在意了——他只是在元氏话语尚未说完,便狠狠扎入她的怀中…… 元氏声音戛然而止。 稍愣片刻,妇人脸上再次露出那般淡然微笑,她拍了拍怀中少年的头,假装没听见他强行压抑的抽泣声,只是笑道:“傻孩子,哭什么。” …… 回避暑山庄的路上对于张子尧来说比来时漫长。 大概是因为这一路上他经历的大喜大悲心情变换比他这数月来经历得加起来还要多的关系…… 张子尧抓着元氏说了很多话,也道歉许多次——他觉得若不是当初他太轻易相信张角,低估了人性之恶,也不会将他娘亲害死。 说到张角,张子尧目光闪烁,眼中冰冷丝毫不像是说到自己的亲戚……元氏只能安抚其一切都已经过去,往事也休要再提,只希望张子尧能过得开心,而不是背负着负罪和仇恨活下去。 “这或许才是为娘需要回来的真正原因。”元氏摸摸张子尧的头,“当娘的总希望自己的孩子一辈子无忧无虑,哪怕做一辈子孩子又何妨?但是只是稍不留神,你终究还是长大了。” “长大了才能好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少年垂下眼道,“今后定不会再让舅舅欺负娘亲。” “你舅舅远在天边,怎么欺负得到?”元氏笑道,“再说他也没机会了,娘之前听说,子尧要随同那王爷前往太行山脉,之前娘在那里的时候就十分喜欢那,若不是为了寻你,也许不会再踏入中原一步……” “娘,你想要在太行山定居?”张子尧惊讶道。 元氏抬起手,挽起发别至耳后:“无悲城是个好地方,百姓安居乐业,民风朴实,若无事端,娘想留在那里。” 这番决定对于张子尧来说似乎有些突然,他也没想到他娘这么短短的时间内对一个地方产生那么大的眷恋……此时张子尧正欲言语,突然在他腰间的画卷松脱滚落—— 他微微挑起眉,正想弯腰去捡,而元氏却先一步将那画卷捡起:“哪来的画卷?” “家里书架上找到的。”张子尧随意回答,接过画卷。 “里头画了有趣的东西闲暇时候能拿出来打发时间逗逗乐子,所以便带在身边了。” “瞧你说的,莫不是里面画了只猴?” “嗯,”张子尧将画卷挂回腰间,面不改色道,“比猴儿能蹦哒多了。” 画卷:“……” 当马车到达避暑山庄,张子尧这才知道楼痕早就先派人回来替元氏和张子萧安排好了独立的别院,他甚至忘记道谢,牵着元氏的手傻乎乎道:“这么麻烦王爷怎么好意思,其实我娘可以先住我那和我挤挤……” 话语未落,脑门上便被轻轻拍了一巴掌—— “傻儿子,当你还三岁么,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能和娘挤一张床?”元氏怪嗔道。 周围被安排来照顾元氏的婢女见状,均掩唇偷笑。 楼痕亦笑称是,借口张子尧风寒刚好又去淋雨,仔细又着凉为由,好不容易才将这赖在母亲身边不肯离开的小孩打发回了自己的别院…… 张子尧一步三回头磨磨蹭蹭地回到房间,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呆愣片刻,之后这才像是回过神来似的,脱下了湿淋淋这会儿弄得他浑身发凉的衣服,又将腰间画卷取下挂上墙,打开收拾好的包袱将木盒子拿出来,推开上面的盖儿—— 画卷在墙上展开的一瞬间,里头传来某条龙的嚷嚷:“本君饿了饿了饿了!午膳呢,拖拖拉拉不肯出发早早去太行山脉就算了,打道回府还不给口饭吃,刻薄谁呢!” 张子尧打开衣柜,随手扯出一件干爽的衣服套上,头也不回道:“一纸片儿龙天天嚷嚷着要吃,吃得还比寻常人多几倍,像什么话!我之前还无意间听人嘲笑,说住在东边别院那个年轻画师吃得是常人多一份有余,仿佛饿死鬼投胎……” “你敢顶嘴。” “我怎么不敢顶嘴?” “本君瞧着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呀,看你个眉眼之间得意的,方才赖在娘亲怀里呜呜咽咽的那个可爱小姑娘哪去了,嗯?” 张子尧扣扣子的动作一顿,片刻后面部迅速升温仿佛煮熟的虾仁,他瞪着画中那满脸嘲笑、丝毫不见正经的英俊男人:“我才没有呜呜咽咽!你这纸片儿龙懂个屁温情羁绊!我才不是小姑娘!” 这倒是语无伦次上了。 烛九阴越发不肯放过他,只是认真点头一本正经道:“那是,本君就跟那孙猴子似的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行了吧?啧啧,真是羡慕呀,有娘的孩子像个宝,怎么就没人把本君当个宝呢?” 说到后面,他似终于忍耐不住,“噗”地笑出声来。 张子尧的脸被他臊得由红转绿再转黑,忍无可忍地抓起身边一团纸团成一团往画卷里扔——纸团穿过画卷消失了——同时画中男人张开手,稳稳地接住那简单墨线勾勒成的纸团,似不在意往后一扔,停顿了下道:“小蠢货,你兄弟画的画儿本君瞧见了。” “怎么样?” 张子尧背过身去又开始换裤子。 烛九阴沉默,盯着少年背对着自己,因为换裤子的动作轻轻晃动的臀部看了一会儿——直到他感觉到另外一道目光落到了他的脸上——拧头一看,在木盒子边缘,一颗白色牛脑袋下巴搭在木盒边缘,金色瞳眸正死死地盯着他:用看登徒子的那种鄙夷眼神。 烛九阴清咳一声,拧开脑袋。假装淡定继续与张子尧对话:“你兄弟画的真不错,当初将本君从书架上拿下来的怎么不是他?否则说不定此时本君早就已经翱翔天际,叱咤风云……” “中秋节刚过,要不我把你当重阳节礼物送给他?”张子尧裤子穿了一半,拧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烛九阴。 “好啊。” “到时候别哭爹喊娘的要回来。”张子尧轻笑了声,“跟着张子萧你还指望吃片皮鸭,他能把你片了吃片皮龙。” “别这么说,方才在马车上本君可是听的清楚,你娘能起死回生多亏了你这兄弟在。” “我娘死他也脱不了干系。”张子尧拎起裤子,动作一顿收敛了笑又道,“我也脱不了干系——这事没个对错,我不想说。” 蹲在画卷里的龙讨了个无趣,也不说话,抬起手摸了摸高挺的鼻尖,翻了个白眼也不再搭话。 此时张子尧穿戴好衣服,绕过书桌做出要走的模样,烛九阴叫住他:“你去哪?” “去看看我娘安置妥当了没。” “……” “有话就说,我不是傻子,你在车上故意滚落到我娘脚边叫她捡起,不也是为了弄清楚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吗?”张子尧说,“她有我幼时的记忆,若是寻常精怪冒充,肯定不会知道得那么清楚的。” 烛九阴沉默片刻。 良久,这才仿佛难以启齿道:“你知道,世间有些缺德物种,若是将凡人生吞,或许也可以继承他们的记忆以及思想,幻化得一模一样……这种东西喜爱刨开人棺木,吞噬遗体,然后佯装本人起死回生——” 说到这。烛九阴闭上了嘴。 似乎并不想张子尧联想到那么不愉快的画面。 然而张子尧只是停顿了下,盯着烛九阴看了一会儿后缓缓道:“……我娘去世的时候天气炎热,停灵三日尸身已经不太好了,所以,其实最后入殓,用的是火葬。” 烛九阴看了他一眼。 张子尧摇摇头:“棺木是只有骨灰一把的空棺。” 烛九阴哑然。 “你也没看出她是什么。”张子尧笑道,“否则你早就说了。” 烛九阴还是没搭话,因为张子尧说对了,他确实没有看出那个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是寻常妖魔鬼怪,她首先就会感觉到画卷里不同寻常的气息避免触碰易以生事端,但是她非但没有躲避,而且还大大方方地将画卷捡起。 那短短接触的一瞬间,烛九阴居然也恍惚感觉,与他接触的根本就是寻常的凡人。 唯独一点…… 烛九阴看了眼张子尧那挺高兴的模样,也不愿意再多嘴,索性三言两语又嚷嚷着饿将少年打发走了,让他早去早回再给自己带两个包子。 而有了烛九阴这番沉默,张子尧似乎更加笃定他的至亲真的起死回生,眉眼之间比之前更为兴高采烈,一口答应了烛九阴的豆沙包,转身推门离去。 少年走后。 屋内陷入短暂宁静。 放在桌子上的木盒里传来细微抓挠的声音,片刻之后,一道微微白光亮起,木盒中小牛消失了,带着眼罩的漂亮小童趴在木盒边,用那只眼角微微勾起的金色眼目无情绪地盯着画卷里的龙。 良久。 还带着稚嫩的好听男童声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烛龙,你别欺负他。” 正坐在画卷里低头认真玩手指的男人虎躯一震,差点从枝头翻下去,猛地稳住身子,他见了鬼似的看向那木盒边趴着的小童。相当没礼貌地问:“你不是哑巴啊?” 小童挑了挑眉。 “谁欺负谁?那小蠢货至今还觉得你是一只可爱的牛牛,化不了人型说不上话……”烛九阴上下打量着蜚兽,面无表情道,“你这灾祸神才是该滚远些,别欺负本君好不容易得来的小宠物。” “我不同你废话。” “本君想同你废话。” 烛九阴翻了个白眼。 蜚兽搭在木盒子边缘的手指了指画卷的方向。然后轻轻握拳一抓——那画卷以挂着的钉子为圆点,掀起来画了个圆弧。 画卷里坐着的人被猝不及防掀了个人仰马翻! “干你娘,小畜生,不想活了是吧?!” 男人一脸狼狈从乱石后面摊出张脸,正欲发作,突然又听见那小孩清冷的声音响起—— “烛龙,你知道人死不能复生的。” 烛九阴一愣。 “我亦从未听过世间有‘阴阳涅槃镜’这样能叫人起死回生的仙器。”蜚道。“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阎王手中那一杆判官笔。” “……知道了知道了。”烛九阴一脸不耐烦,捂着屁股从乱石头后面爬出来,“就你他娘的话多,世间有什么宝贝仙器本君要你来教?本君摆弄这些破铜烂铁时你他娘还不知道在哪儿喝奶哞哞叫呢——” “……” 烛九阴在乱石中一屁股坐下,翘起腿,撑着下巴一脸烦躁加困惑:“但是那女人确实是人,之前本君与她触碰的时候,感觉她身上散发的就是凡人的气——就是,就是——三魂七魄,好像少了一魄,不知道怎么回事,除了这些,她和寻常人没半两银子区别。” “这事你没告诉他。” “他”自然指的是张子尧。 烛九阴:“……” “?”蜚露出个困惑的表情,“为什么不告诉他?” 烛九阴:“……” 蜚:“你别欺负他。” “欺负个屁!” “你就是欺负他。” 烛九阴面色阴沉:“住口!放肆!本君怎么养宠物轮得到你这小畜生指手画脚?!只是方才见他一脸兴高采烈,开不了那个口去泼冷水,你待怎说?‘——你这傻子,人死了就是死透了,你甭管那是什么反正肯定不是你娘’?” 蜚微微蹙眉。 烛九阴哼了声,满脸写着对蜚情商的不屑。 “你这样,当心害了他。”蜚淡淡道。 烛九阴从鼻孔里喷出两股气:“本君在,能有什么东西能害得了他?哪怕就是你这不知道安什么心的小畜生也休想——” 小小的手指指着画卷,又一握拳。 小童精致的面容面无表情,冷漠地看着那挂在墙上的画卷再次在画中龙愤怒的咆哮声中转一个圈,人仰马翻。 第45章 第二日,众人休整好后,终于要出发前往太行山脉。 张子尧房间的门大清早便被人敲响,睡眼朦胧打开门一看,门外站着的是张子萧——张子尧对他这素来阴沉的弟弟还是有些吃不消,所以早上第一眼见到的是这位对他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有事?” 张子尧保持着将门拉开一条缝隙的姿势。问。 “不请我进去坐坐?”张子萧问。 张子尧回头看了眼身后画卷里毫无警觉睡得仰头流口水的烛九阴,还有木盒子里迷迷糊糊抬起头往门这边看的金眼小牛——这一屋子神奇物种真让张子萧进来也不知道是谁吓着谁——于是索性将那门缝推得更小了些。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之后,问:“你有事就说,我还没睡醒。” “其实我也没想进去。” “……” “你还是老样子。”张子萧说,“一点没变。” 俩本来感情就不怎么地的兄弟大清早在这儿叙旧不是有病是什么? 张子尧起床气还没消下去,这会儿实在没心情跟张子萧打太极,于是木着脸又问一遍:“你有什么事?” “没事,来跟你说一声,我回余县了。” “你回家?” 这次张子尧是真有些惊讶,昨天张子萧画完震后图,名字一夜之间就传开了,人们都道京城里又来了位不得了的张家后人,画的人物惟肖惟妙,令人拍案叫绝……不少王公子弟都蠢蠢欲动,想要请他给自己来个自画像流芳百世什么的——这人不留在这发发横财,居然这就要回家了? 张子尧掀起眼皮子看了看外头,可惜太阳还没升起,否则这次搞不好还真是从西边出来。 “张子毅还在床上装疯卖傻,我爹我娘天天也是哭爹喊娘,”张子萧平静道,“我出门很长一段时间了,要做的事已经做完,姑姑也已经跟你重聚,我还留在这浪费时间?再不回去,我怕家里比我走时候更乱。” 张子尧想了想也是,他走之后,家里唯一能算有脑子的只剩下张子萧了。 张子毅以前就像个弱智,这回真的成了弱智,也是没有办法。 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张子尧自然也是不愿意挽留张子萧的——连客气一下都不想的那种——毕竟他还真怕一客气张子萧真的又随他们一路前往太行山脉,那多郁闷? “喔,”张子尧点点头,“那你走吧。” “你们也今天出发?”张子萧问,“今天的话最好了,最好早些走。” “?” “姑姑喜欢太行山脉,”张子萧想了想问,“如果她必须要留在那儿,你会陪着她吗?” 张子萧这个“必须”用得有点奇怪,但是张子尧转念一想琢磨他这可能是在说元氏自己意愿非留不可,索性也没放心上……笑了笑道:“她是我娘,她想在哪儿我自然都会陪着她——但是余县那边你也别指望我就会撒手不管任由你家闹腾……” “不指望。”张子萧微微蹙眉,“你管不管家里的事跟我没关系。而且,这次确实是我爹过了,我也很想要那支笔,但是不是这种方式……我弟也疯了,他爹知道教训了的。” “……” “对不起。” “?” 张子萧这个道歉突然冒出来,那真是空气都快凝固了,张子尧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接受道歉也不是不接受也不是——他想说这跟你没什么关系你何必来道歉。但是转念一想,当时给元氏盖上棺盖时,连同张子萧一起,他恨不得抽了他们的筋扒了他们的皮。 张子尧闷在门前没说话,张子萧等了一会儿没见他回应,也不强求,露出个没多少笑意的钱,深深看了张子尧一眼,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他走的时候,正好黄束真的灵柩往张子尧别院门前抬过,良辰吉日就是这么个啥破事儿都凑一堆的日子,宜出远门,宜下葬色什么的……国师妇人的哭声将这宁静的清晨彻底打碎,国师沉默地跟在灵柩后头,可怜黄家,听说嫡出的就这么一个女儿,大夫人也过了合适生育的年纪,中年丧女,一家人自然悲痛欲绝—— 张子萧留给张子尧的便是站在院门口,举着把伞,沉默看着黄束真的灵柩从自己面前抬过的背影。 张子尧转身回房收拾行李,关上门的那一刻听见画卷里传来凉飕飕的嘲笑:“真是兄友弟恭哈?” 张子尧没理他。 眉毛都懒得抬一下的那种帝王式冷漠。 外头的雨还在下,只是想比起前两天小了不少。 只是这时候雨大或小似乎都无所谓了,因为京城周边的庄稼都被冲了个稀巴烂,若是换了别的稍远的地方,伴随着洪灾,今年肯定顺便得闹个灾荒——好在这是天子脚下,粮仓距离饿肚子的百姓最近的地方,皇帝老子的眼皮子底下某些贪官也不敢胡来,所以洪灾在京城闹虽然穿出去不好听,其实是损失最小的。 “所以牛牛别太内疚,土地公公也说了,世间灾祸自有定数,跟你没关系。”张子尧安慰着盒子里的小兽,停顿了下。又补充道,“如果你真的会觉得愧疚的话。” 烛九阴特别大声的冷笑了一声。 木盒子里的小兽脑袋埋在爪爪里,头也不肯抬。 这会儿少年已经穿戴洗漱整齐,安抚了盒子里的祖宗小心翼翼将木盒盖上,放进行囊里,然后又取下了画卷挂在腰间……收拾妥当后便出门去找元氏,准备出发前跟她一块儿用个早饭什么的—— 虽然觉得娘亲突然决定定居在一个他听都没听过的城市略显突兀,但是一想到在此之前她至少会陪伴自己一路直到到达太行山脉,心想也是十分欢喜:以前元氏在世时,因为母子二人常常相互陪伴,一切显得理所当然……直到真正的阴阳相隔之后再失而复得,张子尧便对眼下的一分一秒都特别珍惜。 到了元氏的别院门前,里面还特别安静,张子尧琢磨了下她大约是还没起,便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屋内传来女人睡觉时轻微的酣眠声。 张子尧走上前,听了一会儿——按照他对元氏的了解,她向来浅眠,往往有时候他还在到她那湖心小屋的路上时便早就醒过来等待着了——所以这一次张子尧也以为是这样…… 然而并不是。 直到张子尧推开了门,走进屋子里,站在那距离床并不远的地方,元氏也始终是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 “娘。”张子尧小声地叫了声,特别小心翼翼的那种。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元氏就像是昏迷过去一样毫无动静——于是张子尧变得有些着急,说实在的他还是没多少安全感,小时候他就这样,在知道“死亡”的概念后,他总是半夜起来观察身边睡着的人还有没有呼吸,又或者找借口口渴让她给倒水,生怕她睡着睡着就死掉了……这种情况直到他稍稍长大才有所好转。 现在经历过元氏死亡后,那种不安就又回来了。 张子尧等了一会儿,见元氏没有一点要醒过来的意思,索性上前轻轻摇晃她——而这一次是奏效了,张子尧摇晃了她好一会儿,元氏这才缓缓睁开眼,同时空气中那沉香灰烬的味道似乎变浓郁了些,张子尧却没放在心上,长吁一口气:“娘,怎么睡得那么死?” “兴许是昨儿累了,”元氏坐起来,拢了下头发,脸上没有什么不自然,“现在什么时辰了?” 张子尧答了,然后坐在床边盯着元氏洗漱,见她捧起水轻轻拍脸的动作倒是与以前一样。这才挪开目光。 又跟她一块儿到桌边用了早饭,用过早饭,马车便在外头侯着了——虽然是亲娘,但是还是男女有别,元氏自己带着婢女坐一辆马车,而张子尧则又跟楼痕挤在了一块,上了马车,摇摇晃晃的前进,走了没一会儿,张子尧听见外面的侍卫嚷了一嗓子:“咦,哪来的猫?” 张子尧一听,像是猜到了什么似的掀起马车帘,果然看见马车后头,一只大肥猫翘着尾巴在拼了老命地追赶马车,那小短腿迈得飞快,一团肉球似的居然还真的被它敢上马车—— “喵嗷嗷嗷喵喵!” 那大肥猫叫着什么张子尧一个字都听不懂,只是想起这些日子相处以来的种种,少年感慨万分地抬起手冲那大猫挥了挥:“你来送我啦?” 大猫一个急刹车停住了(也可能是跑不动了),翘着尾在原地转了个圈圈,抬起两只前爪扑腾了下,似也在同少年挥手道别……周围目睹这一切的众人无不称奇! 待马车越行越远,没人再注意那只肥猫,张子尧看见肥猫“噗”地一下变成个打着小黄破纸伞的中年胖子,他的伞上摇摇晃晃的地挂着一只啃了几口的烧鸡,点着三角小鞋子,然后追在马车后面追了很长一段距离—— 直到马车驶出京城地界,他这才在那刻着字的地界碑旁停了下来,伸长了脖子又抬起手挥挥,然后就像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像气球一样原地漂浮起来,三角形小绣鞋在地上轻点旋转一周,然后对着马车里的某位恭敬叩拜—— 脑袋埋在胖手里,圆屁股撅起,金色尾巴在半空中甩来甩去…… “土地公公再见!” 张子尧被这送佛送到西的送行感动得一塌糊涂。 楼痕见他一脸激动,也忍不住掀起帘子探头去看——只是在寻常人眼里,只来得及看见一只大肥猫蹲在地界碑旁,尾巴翘起来撅着屁股大毛脸埋在爪爪里…… 不知道在干嘛。 “这猫追得真远,看不出来它还有这个体力,真怕它得哮喘。”楼痕啧啧两声,放下帘子,“你喂的野猫?倒是挺通人性——就是名字叫土地公公是不是奇怪了点儿?” “不,他当然不叫土地公公,”少年稍稍回过头,一本正经道,“他叫太连清。” 楼痕:“……” 就好像这个名字不是更加奇怪一样。 马车缓缓驶向官道,张子尧趴在窗户上,看着这座发生了很多很多故事的城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甚至来不及做一个好好的道别。 当然,他也不知道应该同谁去好好道别。 ——终于,当浓密的树荫遮住城墙边缘,马车驶远了。 少年放下了车帘,乖乖地坐回了马车上。 …… 马车晃晃悠悠了好多天,一开始还对路上不断变化的地理和风景有兴趣,久了便开始麻木——到了最后,就是蹲在马车里,掰着手指数日子…… 除了枯燥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让张子尧格外担心。 那一天在避暑山庄叫元氏起床叫得困难的事儿并非偶然。 这些天里张子尧总是恍惚觉得自己猜到了当初张子萧说早些出发前往太行山脉的用意在哪——从第二天开始,张子尧就发现元氏好像哪里不太对劲,总的来说就是警觉性特别低,反应有些迟钝,而且情绪基本没有太大波动,总是微笑着温和地同张子尧说话并将他照顾周到,对于自己的事情却好像一点也不关心。 早上张子尧叫元氏起身需要叫很久她才会醒过来,常常是等母子俩人从歇脚的客栈楼上走下来时,楼下包括楼痕在内所有人都已经用完了早饭——张子尧自然也不好意思叫他们等,只是匆匆抓了两个馒头,看着元氏接过一个咬了口,他这就跟着大部队爬上了马车。 张子尧总有种预感,元氏的这些症状到了太行山脉那个元氏口中的“无悲城”,可能就会有一个结果。 ——终于在第五天,张子尧盼到了太行山脉的地界碑。 这天,到了太行山脉边缘的镇上落下脚。 这小镇还挺热闹,人来人往的让这几天满眼都是山山水水的张子尧觉得自己简直是仙女回到了凡间看什么都挺新鲜——当楼痕的侍卫站在掌柜那边商量着要几间厢房时,张子尧也跟着趴在柜台上,瞪大了眼瞧墙上贴着的今日菜谱…… 直到一个身影遮挡了他的视线。 张子尧愣了愣,抬起头发现挡住自己的是一个老头,老头白发苍苍,年纪看着能当掌柜子的爷爷,身材精瘦,虽然上了年纪琥珀色的瞳眸之中却有着和一般老年人不同的精神气儿……张子尧与他对视上,特别傻白甜地笑了笑礼貌道:“您好呀。” “……” 老头甩了甩抹布,脏兮兮的布子从张子尧鼻尖甩过——老头头也不回地走了,留给张子尧一个冷艳高贵的背影。 张子尧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正巧这时候厢房都开好了,张子尧同元氏暂时道别后上了楼。 关好房门,房门一关上,张子尧就迫不及待将挂腰间的画卷掏出来挂稳,狗急跳墙似的问烛九阴知道不知道最近元氏是怎么回事,对于此,烛九阴的回答却很不负责:“龙气属阳,你娘这刚起死回生自然还带着阴气,魂魄还不稳定,估计是受了地界龙气的影响,过两天就好了吧,应该……太山是个好地方,沿着主山脉一条路下来都是龙脉所在,在这修炼得道事半功倍得很,于是稀奇古怪的东西自然就多了——走三步就能遇见个妖魔鬼怪,本君都怀疑现在咱们落脚的客栈到底是不是人开的呢,到时候甚么碍眼的山妖精怪啊狐狸精牛妖啊都蹦跶出来——” ……牛妖? 木盒子里的小兽刨了刨爪子。 张子尧踮起脚伸手捂住画中男人的嘴,后者特别嫌弃地往后仰了仰躲过去:“又要人说,又要捂嘴,到底叫不叫人讲话了?” “你好好说话,别欺负牛牛。”张子尧伸脖子看了眼木盒子里。 烛九阴翻了个大白眼,嘴里嘟囔着“他叫本君别欺负你你叫本君别欺负他得得得就你们相亲相爱本君就是讨人厌的混世魔王吃饱了撑着专程欺负你们这些小屁孩”……张子尧不知道他在碎碎念个什么东西,只是见这些天也不知道是因为越来越接近家乡了还是怎么的,蜚兽也变得比之前活泼了少许,偶尔哪怕是在张子尧的跟前,它也愿意稍稍赏脸咀嚼两片菜叶子叫人高兴高兴了。 思及此,张子尧一拍脑门这才想起来,来太行山脉的主要目的是要找到上几任那位曾经被烛九阴关在蟠桃树洞里当宠物的蜚兽,然后向它问清楚蜚兽死活不肯从首饰盒里出来的主要原因—— 这些天一心就围绕着元氏转悠了,倒是差点儿把这重要的事情忘记了。 张子尧一脸“还好想起来了”的模样自然没有被烛九阴错过,松树枝头翘着二郎腿的男人抖抖袍子上新画出来的雍容富贵白毛领子,嘲笑道:“怎么,看你这样子,难不成是将蜚兽的事儿忘记得干干净净?” 张子尧立刻否认:“没有。” 烛九阴笑容不变:“等你再活个三五百年再试图来同本君撒谎,小撒谎精。” 张子尧瞪烛九阴,后者又转过头,看着少年身后木盒子里将脑袋放在木盒边缘的懒洋洋道:“看见没,小畜生?这没心没肺的画师压根没把你放心上,你就少在那没事献殷勤了,人家根本不领情——” 一边说着,翠色的尾巴耷拉出来,在空中嚣张地勾了勾——一副贱兮兮的模样。 小牛脑袋摇晃了下,甩甩耳朵,打了个喷嚏。 “唔,你少在这挑拨离间!”张子尧挑起眉,伸手去拽画中龙的大尾巴,“中午不让你吃吃饭了!” 烛九阴不受他威胁,只是提醒道:“呀,不让吃饭了,好害怕?小蠢货,眼下都到了太行山脉了,你若是真上心,就该出去四处走走打听打听那只老蜚兽的消息……” “这上哪儿去打听?”张子尧伸长了脖子看了看四周,“叫土地?” “走到哪哪都想叫土地,惯得你!你以为土地是江湖百晓生么各个都像那只大肥猫似的闲着没事做等着给你排忧解难?自己去找,这种灾祸神哪怕是退休了所到之处依旧一片狼藉,稍微留心总能找到的。”烛九阴拖长了语调,催促道,“快去。” “……” 张子尧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 “不对呀?你这么积极做什么?” “本君宅心仁厚。” “不用活五百年都知道你在睁眼说瞎话。” “当然是想快点把这小畜生送走,”烛九阴面无表情道,“他晚上睡觉打呼噜,吵吵得本君睡不好又失眠,眼角都起皱纹了……一想到三界第一美男的封号怕是因为这一道皱纹拱手让人,当真伤心得很。” ——每天晚上坐在枝头上拢着袖子鼻孔朝天张着大嘴流哈喇子睡得比谁都香的“三界第一美男子”说自己睡不好又失眠。 这会儿张子尧连嘲笑烛九阴的力气都没有了,抬起手挠挠下巴:“但是这么闷头出去找也不是办法,你说的一片狼藉是个什么概念我也不清楚,照我看现在咱们就挺一片狼藉的……还是叫土地公来问问,有个目标总是好的?” “要叫你出去叫。” “?” “土地公一来全世界都知道本君也在这了,到时候什么妖魔鬼怪都拖家带口来围观,要签名,要合影什么的……”烛九阴蹙眉,一脸严肃,“身为十二巫祖的神秘感都没了。” “在京城时候你都没嫌弃这个。” “京城的妖怪见多识广,什么大人物没见过,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就不一样了,连妖怪都生得特别粗鄙——” 脑袋靠在木盒子上的小牛从鼻孔里喷出两股气,金色的瞳眸微微眯起,露出个不屑的表情。 烛九阴哼了声:“就是说你怎么了,还不服气?” 话语刚落就被张子尧拍了下尾巴,他“哎”了声,尾巴缩回了画卷里。张子尧想了想,却怎么都觉得烛九阴这借口太过于牵强……与画中男子相互对视片刻,他突然面无表情道:“九九,你该不是怕被那只蜚知道你到他地盘上这件事吧?” 烛九阴:“……” 画中男人吹了声口哨,淡定地将自己的脸拧开了。 还他娘真是啊?张子尧一脸黑线:“这有什么好害怕的?他又不能把你怎么着——” “你当本君把那只蜚兽关在树洞里几百年,他出来之后还能同本君称兄道弟哥俩好?”烛九阴抖了抖袖子,一脸张子尧脑子出问题的嫌弃表情,“指不定这会儿那老畜生正恨本君恨得牙痒痒的,余生活下去的动力都是在思考怎么报复本君的一千种方案——这要是让他知道本君被封印在一副画卷里了还能有个好?说不定第二天天庭日版的头版头条就是本君关在画里的愚蠢模样——不行不行,本君可受不住这种屈辱……” 张子尧唇角抽搐:“乐观点,或许他早就忘记了。” “假设你一共活了八十岁,但是其中你最美好的十岁到四十岁的年轻岁月都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关起来当猴子似的养了三十年,出来之后,你会对这个人感恩戴德,或者扭头就忘吗?” “不会。”张子尧斩钉截铁回答,“估计会恨死他了。” 烛九阴面无表情地看着张子尧,好似面瘫。 张子尧有点明白过来了,并且不得不佩服,烛九阴对自己当年的无聊行为的定位倒是相当客观准确……正想说些什么,这个时候,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敲响,画卷上的龙跐溜一下不见了,张子尧走过去开门,发现房门外的事方才在楼下那个不爱理人的怪老头,此时他手中端着一盆水,对张子尧道:“客官,给您打盆水上来。” “谢谢。” 张子尧对这老头笑了笑,接过水盆放好,正想从行囊里找些碎银子给他,但是等他抹出银子一转身,原本还站在房门口的老头却已经不见了…… “咦……跑的真快。” 张子尧嘟囔着挠了挠头,有些莫名又闹不明白,转过头看了眼身后的画卷,松枝里头安安静静的,方才还在喋喋不休的赖皮龙消失的无影无踪,像是死了一样——张子尧拿这“山水画”一点办法没有,只得端起放在桌子上的小木盒子,自言自语似的说:“算了,带你出去转悠转悠……若是你嗅到附近有咱们要找的人的气息,可得告诉我一声?” “——还嗅到气息,又不是狗。” “山水画”里传来嘲笑的声音。 张子尧撇撇嘴,见蜚兽的抵抗情绪也不是很高,索性不理会某条龙的持续挑拨离间,稍稍整理了下衣服洗了把脸,就出门准备到处走走看……出门之前去看了一眼元氏,房间里静悄悄的,怕是睡下了——最近她总是睡得很多,张子尧虽然担心却也不忍强行将她叫醒,摸摸鼻尖,悻悻转身下楼…… 这间客栈虽设在热闹的街道上,但是客人总也不多。 张子尧下楼的时候,几名侍卫正在喝酒聊天,紧绷赶路这么多天,他们也总算是歇了下来,这会儿见了张子尧,纷纷打了个招呼便拧过脑袋继续吃自己的东西去了——张子尧继续往外走,走出客栈没几步,在侧门巷子里就看见几个小屁孩蹲在客栈门口烧干稻草木头玩火扮家家酒…… 巷子里堆放的全是干稻草。 张子尧眼皮子跳了跳,心中没来由地想到了当初在京城时那大火迅速吞噬一大排商铺的场景……张子尧顿时有些紧张起来,想要阻止这些小孩作死,张子尧抬脚便往那箱子里走,靠近的时候,一团火苗飘起来,差点儿没烧着他的衣裳……张子尧赶紧往后退了一步,心中暗道好险,这天干物燥的地方,孩子爹妈也不看着点儿让孩子瞎胡闹,这要是火星子飘到哪个房子旁边放着的干草或者马厩里了,还不得烧—— 张子尧心中的碎碎念还没来得及想完。 突然从天而降一盆冷水,哗啦一下,从他的头顶浇下——不仅将他浇了个透心凉,那烧得正旺的火苗子也一下子熄灭,还有那几个玩的开心的熊孩子理所当然地也湿了个底朝天——他们先是一愣,然后“哇”地一声哭爹喊娘地四散开了…… 留下张子尧一人在原地,用手拨开湿淋淋贴在眼前的发,低下头瞧了眼自己刚换上就被溅得满是泥水混合物还有木屑灰烬的新靴,少年顿时颇为无语……抬起头看了看脑袋顶,只见之前那个给自己端水的老头正举这个盆子,面无表情地往下看—— “玩什么火!也不怕火灾!房子都给烧光!现在的小孩,天不怕地不怕,根本不知道被天灾支配的恐惧…… “这么大个人了,还跟小孩一起玩火,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不好用……” “智障吧?” “打哪儿来得智障?” 老头嘴巴里念着,缩回了脑袋。 而张子尧什么也没干,就是走出客栈站在那,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就被一盆水浇脑袋上,顺便质疑了智商。 张子尧现在只是由衷地希望那老头用的不是洗脚水。 “去哪里找一片狼藉我不知道,我现在只知道我自己一片狼藉……” 碎碎念中,少年终于心中还是过不去那道坎——万一真的是洗脚水呢——少年被自己恶心了下,呸呸吐出不小心流到嘴里的水,火烧屁股似的回头往客栈里走……一楼喝酒的侍卫大哥见少年干干净净的出门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又满身狼狈、脸如黑锅似的回来,都是莫名其妙。 然而还没等他们来得及发问,少年便一溜烟儿地跑上了楼。 一把推开房门,把屋内画卷里靠着松树抖腿子哼小曲儿的龙吓了一跳—— “怎么就回来了?你下楼难不成就是为了放个屁而已么?呀,放个屁怎么把衣裳都放湿了,后坐力太大把自己崩池塘里去了?” 张子尧懒得理会身后那龙的调侃,自顾自地脱下湿掉的衣裳,抹了把脸又掏出干净的衣裳换上,正欲将腰上挂着的点龙笔也取下来擦擦,却在触碰到笔的那一刻,感觉到手中的笔轻轻震动了下…… 一股暖流从他的指尖传递遍全身。 这种感觉张子尧熟悉—— 当年太连清出现之前,他也有过相同的触感。 难不成周围有神仙路过了?张子尧好奇地想,到底是凡人,对于神仙这种物种还是挺向往的——于是最终张子尧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蹭到了桌子边,铺开宣纸,将点龙笔沾墨悬立于宣纸之上,一滴墨水滴落在宣纸上,晕染开来,然后,熟悉的字体出现了—— 【十二巫祖烛九阴屈尊降临身后一尺开外墙壁画卷中。】 【烛九阴大人道:干嘛呢你?】 【烛九阴大人道:你拿点龙笔做什么?】 【烛九阴大人道:你是不是又想叫土地?】 【烛九阴大人愤怒道:不许叫!】 “这个不算,以后都不算这个,他总在,不稀罕,你要记录他的一举一动累死你都记不完。”张子尧对手中的点龙笔道,“不理他。” 点龙笔停顿了下。 然后宣纸之上,又出现了一行新的字体—— 【灾祸神兽素廉屈尊降临身前三尺开外‘乾坤桃木盒’中。】 【素廉大人打了个呵欠。】 【素廉大人从盒子里站了起来。】 【素廉大人正看着点龙笔的持有人。】 张子尧抬起头惊讶地看着蜚兽:“牛牛,你有名字?!” 【烛九阴大人嘲笑道:谁还没个父母啊?石头里蹦出来的都给自己取名字叫齐天大圣呢。】 张子尧翻了个白眼:“你闭嘴。” 话语刚落。 点龙笔突然不动了。 “啊啊,不是叫你闭嘴!”张子尧赶紧道,也不管这点龙笔能不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点龙笔便又动起来了,但是这一次,在宣纸上出现那几行字却叫人匪夷所思了起来—— 【一个老头上楼了,手里拎着铜盆。】 【老头走到了点龙笔持有人的房门前。】 【老头手放在了门把上,他没准备敲门。】 【啊,老头把门推开了,他不敲门,没礼貌。】 ——不远处,房门“吱呀”一声,还被人推开了。 张子尧身后的画卷立刻又变回了山水画。 张子尧莫名其妙地看着站在门口的老头,又低下头,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手中点龙笔—— 不是只能追踪神仙神兽的行踪么? 难不成是不好使了? 少年正莫名其妙,这时候便听见那老人冷笑一声,琥珀色的眼珠子一转看向屋内挂着的那幅画卷道:“正所谓一报还一报,当年关押老朽三百六十七年每日只知投喂香蕉把老朽当猴儿养——苍天有眼,烛龙老儿,你也有今天!” 山水画:“……” 张子尧:“……” 这他妈就很尴尬了。 第47章 烛九阴:“你来了。” 老头:“我来了。” 烛九阴:“你不该来。” 老头:“可我已经来了。” 烛九阴:“我知道你还是来了。” 老头:“知道你还问个屁。” 烛九阴:“……” ……我艹,这老头居然不按剧本走? 烛九阴:“你为何来?” 老头:“闻到了噩梦时常常闻到的鱼腥。” 烛九阴:“你老了。” 老头:“我老了。” 烛九阴:“可我没老。” 老头:“世间万物生灵都会变老,如果你没老,说明你已经被摒弃于三界之外。” 烛九阴:“何解?” 老头:“猪狗不如。” 烛九阴:“……” 老头:“知道为什么你猪狗不如吗?” 烛九阴:“为什么?” 老头:“因为老朽最好的时间都被你关在树洞里了,整日只能与香蕉为伴。” 烛九阴:“现在说对不住还来得及吗?” 老头:“你说呢?” 烛九阴:“果然来不及了,所以本君也没打算要说。”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张子尧趴在书桌上,握着点龙笔,下巴放在书桌边缘;少年的脑袋边并排放着装着蜚兽的小小木盒,蜚兽趴在木盒上,微微眯着眼,下巴放在木盒边缘—— 少年那双黑色的眼珠子和小牛那只金色的眼珠子伴随着屋内老者和画卷里的男子你一言我一语转来转去,当他们两人终于停了下来,趴在桌边的少年举起了手:“请问?” 烛九阴:“问什么问,不许问。” 老头:“你这老匹夫,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那么霸道……你说不许问就不许问?也不瞧瞧这是谁的地盘,小孩,你问,你想问什么就问,老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子尧:“你们俩以前是情侣关系吗?会上床的那种。” 老头:“……” 烛九阴一脸“老子早就知道”的服气,冷静道:“你看,本君就说了不让问。” 老头转过头,看着张子尧,问:“小孩,你会把你的情侣——会上床的那种——关在一个树洞里一关就是三百多年,每顿只投喂香蕉吗?” 张子尧:“不会。” 老头:“那你这是在恶心谁呢?” 张子尧深以为然,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状,老老实实低下头诚恳道:“对不起。” 小小的插曲以张子尧认怂作为收尾,主场又回到了这个老头和烛九阴之间。 站在画底下,手里拎着个铜盆的老头背着手,微微抬头打量着画里端坐着的英俊男子——正如他所说,千年过去,就连他这样的神兽都老去,世间万物都翻篇数章,唯独这条恶龙当真不老不死不消不灭……他曾经以为在烛九阴过去消声灭迹的几百年里,他是真的死了,没想到,如今,他又再次出现了。 “前些日子,上面有传闻,说你又回来了,且那流言蜚语越说越真——一个上界福德正神言之凿凿,说你人在京城,就藏身于一幅画儿里苦心修炼……当时,除却太上老君往自己的炼丹炉里添了一把锁,众仙皆道不信——”老头淡淡道,“没想到,他说的居然是真的,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啧,那嘴巴拉不上链的太连清……太上老秃瓢往炼丹炉上加锁做什么?本君从不玩偷鸡摸狗那一套,要什么东西向来都是直接跟他要,搞得他好像有胆子拒绝似的。”烛九阴不屑道,“倒是本君藏身于画中修炼,隐姓埋名几百年,到你们这仿佛成了什么大新闻。” “藏身于画中?”老头冷笑反问,“恐怕不是吧?” 烛九阴面色一凝,片刻后微微挑起眉,笑问:“何出此言?” “你骗得了那些小小土地,难道还以为能骗得过我炎真的眼睛?”老头冷冷道,“你不是在里面修炼,你是被关在画里,出不来了,对不对?” “放屁。”烛九阴面不改色冷漠道,“本君瞧着你是老糊涂了,世间有何法宝能将烛九阴禁闭于一副小小画中?当真笑话!炎真,你如此狂妄,当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本君当初一时恻隐之心将你从树洞里放出,千年过去,你居然变得如此不知好歹……也好,就让本君来教训教训你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老畜生——” 烛九阴语落。 一时间客栈外风云涌起,平白无故起了巨风,窗外顿时鬼哭狼嚎!张子尧一只手捂着耳朵另外一只手将木盒子抓过来护在胸前整个人矮了矮将身子缩了缩躲进了桌子后面的阴影中,目光注视下,只见风沙走石之间那挂在墙上的画卷有一根白色龙须加一角翠色龙尾缓缓伸出—— 烛九阴又要耍老把戏了。 那个将太连清骗的团团转的“空城计”。 张子尧心知肚明,却不揭穿,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站在画前老者出现与太连清同样的反应——反而,直到烛九阴的尾巴都探出了一大半,老者的表情却没有丝毫的变化,他勾着唇角,下巴的胡须因为冷笑微微颤抖—— 当烛九阴那威严的翠色龙尾完全伸出。 老头背起手,淡定自若道:“就这样?有本事,就全部出来。” 烛九阴:“……” 蜚:“……” 张子尧:“……” 空气再次变得令人害怕地安静。 看着挂在画卷外那条漂亮的翠色龙尾,还有两根飘在画卷外的白色胡须,现在,张子尧感觉到了一点点的尴尬……良久,他清了清嗓音,然后站起来走到画卷跟前,亲手将那龙尾巴塞回了画卷里:“算了,由于长期闭关修炼的缘故,现在我们烛九阴大人对阳光有点敏感,上一次照太阳的时候,尾巴都差点儿晒褪色变小白龙了。” 烛九阴稳稳端坐回树梢上,满脸冷漠,演技一流:“他说的是真的,为你晒一次太阳?不值得。” 老头冷笑,将手中铜往桌上一个搁:“老朽信了。” 铜盆发出“哐”地一声轻响,将桌面上木盒子里的小牛吓了一跳,它猛地往后跳了跳发出“嘶嘶”的声音——这样的响动,终于惊动了老头的注意,他的目光从烛九阴和张子尧的身上挪开,然后拧过脑袋,就看见了桌子上的木盒,以及木盒子里那被关着、遍体鳞伤模样十分狼狈的小牛。 老头愣了愣,在与那只熟悉的金色独眼对视上的一刻,他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同一时间,屋内的气压变得很低,老头薄喝一声,下一秒手中出现一把赤红大刀!大刀刀刃呼呼作响,周身仿佛燃烧着火焰,在老头手中转了一圈后刀尖刃直指烛九阴:“烛龙老儿!你好大的胆子,千年前关押老朽于蟠桃树洞之中,惹得天下大乱,如今不知悔改,卷土重来,居然又将另外一只新上任的蜚兽关在那蟠桃树做的首饰盒中!” “什么?”坐在树上的烛九阴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就莫名其妙地背上了黑锅,“你说什么?什么卷土重来,你这老畜生脑子能不能清醒些,一样的把戏玩过一遍本君早就腻了,何必再玩上第二遍,这只蜚兽可不是本君——” 话还未落。 刀刃已至画卷跟前! “刃先!” 老头发出与他年龄丝毫不符的暴怒之声,身体灵活一跃上前,客栈外狂风怒号之中,仿佛隐约听见了有野兽咆哮的声音! 见这两人一言不合居然就要开打,张子尧“啊”了一声,想要伸手去拦,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在他一个错步上前的同时,从画卷里伸出来的大尾巴已经一尾巴将他推开,张子尧跌坐在地的同时看见翠色龙尾稳稳接住老头手中赤色刀刃—— “呯”地一声巨响! 那赤色大刀硬生生砍在龙尾白色毛发之上,张子尧紧张屏住呼吸,稍待片刻,却未看见龙尾有丝毫损伤! “狗胆畜生,胆敢对本君刀剑相向?亦不惦记惦记自己几斤几两!” 烛九阴冷笑一声,面容只见阴沉动怒,正欲发作—— “大人手下留情!蜚兽囚于木盒中,若真是我们刻意为之,又何苦千里迢迢将它带到大人面前来讨人嫌!”张子尧抱着脑袋,又生怕这老头和烛九阴真打起来动静太大引来别人,赶紧伸手去抓那木盒子拿起来晃了晃,“你看你看!都没盖!是它自己不肯出来!” 老头一听,又觉得好像有点道理,见此时木盒中小牛摇头晃脑像是被晃得发晕,却并无抵抗之意……老头稍一犹豫,手中红刀随即烟消云散——烛九阴的大尾巴亦重新收回画卷中,男人弹了弹自己的翠色靴子,一脸不愉快的样子冷哼了声,拧开脑袋。 ——一般来说出现各种破事,十有八九是烛九阴的错,但是偏偏就这一回,他还真是冤枉的。 ……虽然他有前科。 众人目光聚集之处,木盒子里小牛却显得十分淡漠,转头舔舐自己身上的伤口。 老头不客气地在桌边坐了下来,问:“老朽早就听说,京城灾祸密集天气异象,没想到……这伤,倒是从哪来的?” “先前有人将蜚大人囚禁于首饰盒中,妄图控制天下灾祸——那人将天河书贴满木盒四壁,当灾祸降临,便用手中物刺伤蜚大人,蜚大人吃痛,便挣扎,爪子抓花了天河书上的文字,灾祸便强行停了下来……” “这么阴损的招,这么干的那个人呢!” “死了。” “死了?!” “是自杀。”张子尧垂下眼,“死前首饰盒因为被磕坏,不知为何接连引发地震洪灾还有婢女意外惨死,于是她将这首饰盒交付于我,妄图弥补一二,切莫再引发更大悲剧……本以为事情终于告一段落,没想到,打开木盒后,蜚大人却说什么也不肯从盒子离开。” 张子尧说着,将木盒子双手给坐在桌边老头献上:“九……烛九阴大人便提议,前往太行山脉寻找蜚兽一族前辈,也许有人能够知晓原因。” “他原话恐怕不是这么说的吧?”那老头冷笑一声,“估计是说:这种事当然要去找个被囚得经验丰富的人问啦,那老畜生估计还活着呢!” 张子尧:“……” 烛九阴抬了抬下巴,皮笑肉不笑:“又叫你说中了,那么了解本君,看来几百年香蕉没白喂。” 老头眉头一条,似又要爆发,只是在他来得及开口发难之前,张子尧已经发声道:“你好好说话。” ——然后出乎人意料的是,烛九阴还真的一脸郁闷乖乖闭上了嘴。 老头露出个玩味的笑容,顿了顿道:“无论如何你们找对人了,老朽就还真的知道这蜚兽为何躲在盒子里不肯出来——老朽便道今日是为何,身边灾祸气息隐约不断,先是后厨着火烧了锅,又是无知幼童在巷子里生火玩耍……小孩,老朽且问你,在此之前京城里曾经被中途中断过得灾祸,除却地震洪灾之外,怕是还有一次火灾吧?” 张子尧露出个惊讶的表情,仿佛分明在说:你怎么知道?! “哼,那是自然——这也是为何它不肯出来的原因了……哪怕是掌握自然的灾祸神,亦有身不由己之时。”老头缓缓道,“烛龙老儿,你待老朽当年为何在树洞中无论如何不愿意照常书写天河书?那自然是因为,因蜚兽或天河书本为一体,天河书是在历任蜚兽上任时由蜚兽本身体内幻化而出的东西,二者缺一不可,不可分离——当其中一样处于不可控制状态,那么产生的灾祸程度,便也存在着不可控制的可能性!” “你这是什么意思?”烛九阴问。 “灾祸自由其原本的严重程度区分,京城龙气旺盛,天子之都,自然得天庇护,所以本来在京城的震灾、洪灾甚至是火灾原本都不一定会造成大面积损失……然而因为有人强行囚禁蜚兽,试图将已经发生的灾祸停止,虽是暂时成功,却也将整件事引导向了更严重的方向……”老头继续道,“灾祸一旦书写于天河书上,无论如何不可终止,哪怕将它强行划去,也只不过是让灾祸暂时停下——但是,它却并不是因此就消失了,该有的灾祸还是在的——当强行抑制灾祸的东西损坏,曾经被抑制的力量便瞬间井喷壮一并迸发,小灾终成大灾,天地混沌,生灵涂炭!” 张子尧屏住呼吸,微微瞪大眼:原来如此!这就是为什么这首饰盒被磕破后,祸事接二连三! “到了这种程度,就连蜚兽本身也无法控制了——哪怕蜚兽本尊并不想——然而这些失控的灾祸还是会因它本身心中负面情绪而逐渐膨胀,又因蜚兽重获自由后力量恢复,于是迸发的灾祸将变得拥有更强大的破坏力!”那老头站起来,背着手稍稍弯腰看向盒子里的小兽,“你不愿人间因你生灵涂炭,索性囚禁自己于木盒内,不让这股力量完全释放……以上,老朽说得可对?” 木盒之中,小兽站起,稍稍仰着头用那只金色独眼安静对视老头,那般沉默的模样,仿佛是完全默认了他的猜测。 见状,张子尧心中感慨又羞愧,一边是羞愧凡人为一己私欲或无知莽撞,将一切导向糟糕处境;另一方面,他又感慨于灾祸之神却有如此慈悲之心…… 牛牛真是太可怜了! 此时此刻,黑发少年看向木盒中小牛目光充满怜悯,一双眼忽闪忽闪的,仿佛恨不得将它捧起抱在怀中抚摸顺毛…… ——这一幕被烛九阴看在眼里,画中龙连翻几个白眼,只觉得自己仿佛莫名被别人占了便宜……明明是他精心饲养的小宠物,结果生出的爱心都被这旁的歪瓜裂枣分去了……对他反倒就知道呲牙咧嘴! 好白菜被牛拱了!公平何在! 果然要尽快将这灾祸神弄走! 思及此,烛九阴红色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心系苍生的模样道:“难得灾祸神却如此宅心仁厚,实在叫人动容,本君这样冷酷之人都情不自禁生出恻隐之心!炎真,事已至此,本君不信你尚无解决办法,还不速速道来!” “法子自然是有。”老头瞥了一眼烛九阴,像是早就看透他虚伪面孔,“既然灾祸因蜚兽阴暗面从而滋长力量,那自然等蜚兽心中这些负面情绪逐渐消除,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不对呀,”张子尧道,“大人,您的意思难不成是说在蜚兽放下心结之前,它都必须要将自己关在这小小的木盒子里?——” 张子尧看了一眼委屈地挤在木盒中,浑身遍体鳞伤的蜚——本身它身上的伤口就因为处于阴暗狭隘地地方愈合得慢,有时候伤口疼痛他忍不住去舔,结果反而有些本来即将愈合的伤口又裂开……此时蜚兽身上皮毛几乎看不见一处好的地方! 这种情况下,又怎么能指望它放下心结! “你仿佛在逗本君笑。”烛九阴也觉得这老头仿佛在说笑话,“本君当年把你关在树洞里什么都没干,你尚且记恨到现在,如今这蜚兽遍体鳞伤,身处受害地,除非一板砖拍到脑门上拍得自己失忆,否则怎么可能消除负面情绪!” “烛龙老儿,你说谁小心眼?” “谁叫得最大声自然就说谁。” “你还有理了?!” “至少这次同本君可是半两银子关系都无,自然是要理直气壮一些的——炎真老头,有话说话,别藏着掖着,这蜚兽好歹也算是你族后人,你看它这可怜兮兮的模样,难道不知心疼?” “老朽自然为后人着想!要你这恶龙教训?”老头从桌子上拿起铜盆,眼珠子转了一圈,最后目光定格在烛九阴身上,“要说能够让这只蜚兽换个稍优越的环境,同时要压抑住它的力量,同时满足二者之处本是极其难寻,然而这么个神奇的地方,眼下还真有一处——” 张子尧眼前一亮,伸长了脖子,特别期待似的问:“哪?” 老头答:“几百年前,有位曾经呼风唤雨的大人突然从三界之内消声灭迹,众仙为之震惊,三界号令天上地下翻了个个儿,也没能找到这位大人——” 烛九阴突然有不详的预感。 老头淡定道:“原来,这位大人是被关在一副与世隔绝、青山水秀的画里。” 张子尧:“啊?” 老头捋捋胡须:“暂且让蜚兽暂住烛龙老儿画中,此法兴许可行。” 烛九阴:“……” 烛九阴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微微眯起眼,稍稍弯下身,而后用不确定的声音问:“老畜生,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老头并不理会画中龙语气之中的危险,只是胡须颤抖,咧嘴笑自顾自继续道:“区别不同的是能封印烛九阴的画卷怕是本身具有镇魔功效,蜚兽每日只需在里面稍待片刻,去除心中邪念,便可画卷内外来去自由数时——可不像某条恶龙,只能伸伸尾巴,探探胡须,狐假虎威……” 张子尧有些恍惚:“……你是说,这幅画?” 烛九阴却立刻炸了:“本君的画?!这画几百年来都是只属于本君的私人地——不行!本君不同意!” 张子尧茫然地看向烛九阴:“你不是特别嫌弃这幅画风景单一……” 烛九阴立刻瞪回去:“多挤进一个人它就不单一了么?!你住口,你别说话!” 木盒里的小牛抬起后爪挠了挠肚皮,打了个呵欠,斜睨画卷里炸毛的小气龙。 张子尧看向老头,后者笑了声,扔下一句“老朽说完了,家务事众位烦请自行解决”,拿起铜盆,便准备离开—— 炎真走前深深地瞥了木盒中蜚兽一眼。 后者亦稍稍歪着脑袋,平静与他对视。 “灾祸神本为天煞孤星之命,何必慈悲多情,徒增烦恼?” 炎真言罢,摇头叹息,随后拎着铜盘迈开步伐离开房间,房间的门在他离开之后无人触碰自然合起,发出嘎吱一声轻响。 房间中终于又只剩下张子尧、烛九阴以及蜚兽三人组。 “九九……” “说话之前考虑清楚了。” “……” “说错一个字本君把你揍成哑巴。” “……”张子尧看着烛九阴片刻,良久,叹了口气,“九九你若是不愿意,那便算了。” “?” 少年开口妥协得如此轻易,反倒是烛九阴楞了一下——按照他的设想,接下来就该是他的宠物撒泼打滚圣光普照慈悲之心普度众生的说教时间了,然而没想到的是,他居然说,算了。 ——算了? ……不是,等下,这和一开始想好的不太一样哈? 烛九阴狐疑地微微眯起眼,看着原本站在画卷旁的少年转身回到桌子前,拿起那木盒仔细打量,一边嘴巴里碎碎念什么“是不是该给您上点儿药呢”“别舔了,越舔伤口越严重”“大人,凡人用的药您能不能用呀”“贵点儿倒是没关系,我什么都没有就是有钱”—— 而木盒子里,小牛像是倦了,“呜呜”打了个呵欠依靠着木盒子边缘躺下来,任由少年对着自己碎碎念……看上去,亦是对于离不离开木盒,去不去烛九阴“山清水秀”的画卷里换个环境不甚在意。 烛九阴:“……” 不知道为何,突然贱兮兮的有了心灵落差感。 坐在松树之上,烛九阴挪了挪屁股,那双眯成一条缝的红色瞳眸之中狐疑变得更加深邃:“小蠢货,难不成你又想克扣本君的豆沙包?” “啊?”张子尧停下和蜚兽的单方面碎碎念,抬起头看烛九阴,“你说什么呢?” “要么就是不带本君晒太阳了。” “现在外面没太阳,说起来这还不是你自己的错,非要闹得风起云涌,你想晒恐啪得乖乖等太阳出来——” “……” “?” “小蠢货。” “嗯?” “你应当知道,企图假装放弃让本君心生愧疚这一招,是不管用的吧?” “……”张子尧总算明白过来这个赖皮龙是怎么回事了,他先是茫然地看了一会儿烛九阴,而后突然露出个傻白甜的笑容挠挠头笑道,“没有,我是说真的——九九若是不愿意,那便算了……一直以来都是我在逼迫你去做一些事情,之前不分青红皂白让你停雨也是,让你出谋划策弄回首饰盒也是,强迫你来打开首饰盒还是,现在想想,虽然不情愿,你却还是都做了,我应当感谢你的。” “哈?” “所以这一次,九九若是不愿意让蜚兽进入你的画卷,便按照你心意做就可以。”张子尧道,“画卷毕竟是你的东西,我做不了主,老是强迫别人去做别人不想做的事,哪怕是打着善意的旗号,那也同恶人没有什么区别。” “……喔。” 屋内陷入诡异的沉默,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呃,不能说是尴尬。 说不上来的奇怪。 在画中男人专注的目光注视下,张子尧突然觉得浑身有些燥热,他想要拎起茶壶倒一杯凉茶——拎起水壶,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他长吁出一口气,像是找到了一个理由似的,站起来,匆匆扔下一句“我去叫小二来添水”随后便夺门而出。 烛九阴端坐于树梢上,目送少年离去的背影—— 良久,他翘起了个二郎腿。 “……” 娘的。 这小蠢货一旦乖乖宣布放弃,老子却突然真的有点动摇是怎么回事? 烛九阴摸了摸下巴,百思不得其解。 而此时此刻,在他不远处的木盒中,小牛已经靠着充满了抓痕的木盒边缘,浅浅入眠,发出轻微鼾声……烛九阴稍一停顿,相当鄙夷地嘟囔了声“睡成死牛”,而后做出了一件让他之后后悔至极的举动—— 张子尧推开门时,先是被横过大半个房间的翠色龙尾吓了一跳,定眼一看,却看见在龙尾的最前端薄膜,就像是人类的两根手指似的灵活弯曲,正颤颤悠悠地拎着木盒子里睡得安稳的小牛牛尾巴,将它从木盒子里小心翼翼地拎了起来…… “?”张子尧拎着水壶一脸茫然,“九九,你在干嘛?” 少年语落,同时见拎着小牛尾的龙尾巴猛地一僵。 然后“啪嗒”一下,被拎在半空的小牛掉在了地上。 睡梦中的蜚兽被摔了个疼痛,茫然地睁开眼看了看四周,却发现目触之处不再是那狭窄阴暗的木盒,视线范围十分开阔,有微微冰凉的风从不远处的窗吹入,吹过它的毛发—— 蜚愣了愣。 同时从客栈下面传来老者怒骂:“某些长条生物手脚能不能利索点?!茶几到墙壁的距离是有多远?!磨磨蹭蹭——又烧了老子一个锅——啊,那个小鬼你站住,再在老朽的店门前玩火老朽就替天行道打死你!” …… 蜚最终还是住进了烛九阴的画儿里。 夜晚。 张子尧坐在桌子跟前,捧着脸,一会儿看看趴窝于乱石之中惬意晒着太阳的小牛,一会儿又看看拢着袖子臭着脸端坐于树梢之上的烛九阴,画内气氛很沉重,然而这丝毫印象不了画卷外的喜气洋洋—— 张子尧:“嘻嘻嘻。” 烛九阴面无表情:“再笑,撕烂你的嘴。” 张子尧:“嘻嘻嘻,九九,你学会分享了,咦嘻嘻嘻。” 烛九阴继续面无表情:“我要吐了。” 张子尧只管冲着烛九阴一顿傻笑。 等笑够了,这才摸索着抓过放在桌面上那早就空下来的首饰盒,将它翻过来研究了下——然后转身道自己的行囊中,取出一束用牛皮纸包好的女人头发,还有破碎的发簪,一块儿小心翼翼地放进木盒中…… ——他答应过黄束真的,若有朝一日,这盒子空了下来,便将她的头发放进去将盒子重新交给当今天子。 在烛九阴冷眼旁观中,张子尧将盒子重新盖好,又小心翼翼地放回柜子里—— “一个破盒子,你折腾它做什么?” “答应别人的事情就要做到,”张子尧关上柜子门,“别一口一个破盒子,这不是你亲手做的么?” “嗯,那又怎么了?”烛九阴完全不在意似的挠挠下巴,翻了个白眼“还不是破盒子一个。” “这盒子年代那么久远,却是今日才在黄束真手上出现裂痕,可以兼得它像曾经的主人也十分珍惜它——” “张子尧,你今日就非得各种恶心得本君吐出来你才高兴?” 张子尧笑眯眯地闭上嘴,解了头发,吹熄蜡烛爬上床……不消片刻,待窗外更夫打更声响起,房内也陷入一片宁静。 月亮高挂,清冷的月光撒入屋内。 床上少年均匀的呼吸声中,突然窗外刮起一阵不寻常的风! 画卷之中,闭目养神的男人睁开一只眼,与原本安静趴窝与乱石之中的蜚兽对视一眼——随后,烛九阴余光猛地瞥见一抹黑影从窗外轻盈飘入房中,烛九阴眼皮子跳了跳,然而,此次还不待他做出反应,张子尧已经一下子翻身坐起,眼中恐惧叫道:“什么人?!” 黑影已来到他的床头! 就在此时,突然从画卷处有一道白光闪过——身着银边白袍、十一二岁面容精致金眸小童于画卷之中一跃而出,白袍翻飞扑簌之间,“呯”地一声巨响,小童手中水色长剑与那黑影手中兵刃相接发出嗡鸣! 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让那黑影陷入片刻愣神,只见小童横挡于张子尧与黑影之间,目光沉静如水—— “何方妖孽在此放肆!还不速速退下?!” 第48章 来人似乎没想到屋内除却张子尧在内居然还有其他人,也吓了一跳,然而见面前只是个不大不小的孩子,虽不知其真实身份,还是咬着牙同他硬对上几招——然而没想到的是几招下来,这小童却丝毫不见有败退迹象,手中水色长剑犹如行云流水,应对自如! 那黑影见在面前人身上讨不得便宜,便也无心恋战,一心想要绕过他直取目标——于是只见黑暗之中,那黑影居然一分为二,左右夹攻蜚兽! 蜚兽措不及防一手持长剑挡下其中一人进攻,却没想到这番动作反而被对方抓了个空隙,另外一人径直从他身边掠过直扑张子尧,蹲在床上少年猝不及防只是恍惚见到黑影冲着自己扑来,耳边似有“嘶嘶”声响起,惊叫一声抓起枕头挡在脑袋前面准备等死—— 然而等待片刻之后,原本料想的攻击却并没有降临到自己的身上,他只听见近在咫尺的地方响起一声尖锐的惨叫,那原本已经扑到他跟前的黑影的进攻被翠色龙尾稳稳接住,手中所握兵器震得那黑影虎口一痛,她接连后退两步,稍退至窗边,此时月亮正巧从云后露出,霜白月色之下,张子尧从枕头后面露出一对眼看得清楚:来人居然是个女子! 他震惊之中,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听见画中烛九阴惊讶道:“扶摇,怎么是你?!” 此时原本一分为二之人已经重新变作一人,见讨不得便宜,肩上又被蜚兽刺伤,狠狠瞪了眼张子尧后跳窗逃脱! 屋内除却翻倒的椅子和移了位的桌子之外,却再也不见一丝曾经有过敌人来的气息……蜚兽犹豫了下,并没有去追,只是手中水色长剑挥舞挽了个剑花,那水色长剑在他手中犹如水蒸气一般蒸发,唯只留下一枚古朴剑柄,他将剑柄收起,转向烛九阴冷冷道:“解释。” 张子尧也扔了枕头从床上爬起来,一脸茫然,甚至来不及庆幸自己死里逃生——要说满头雾水,现在屋子里恐怕他是头号,看看窗外又看看画卷最后再看看站在床边面色清冷的小孩,他一时间几乎都不知道要从哪里发问比较好,张了口也是语无伦次道:“九九那人你又认识?你怎么谁谁都认识?那人和我无仇无怨为什么突然攻击我?牛牛你又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一只牛牛么?你不是不能化作人形么?你不是不会说话么?!” 张子尧俨然化身十万个为什么,脸上写满了问号。 无奈他那一连串发问,屋内一龙一牛却似完全没有人要理会他——蜚兽冷冷地看着烛九阴,烛九阴则是微微蹙眉,看着窗外方才那女人离开的方向,良久收回目光,瞥了蜚兽一眼亦十分冷漠道:“解释什么?” “那女人是怎么回事。” “你自己长了眼睛不会看么?一身二脑,一人二形,自然是‘肥遗’。” “我当然知道她是何妖兽,我问的是这个?”蜚兽完全不被烛九阴带跑,“一条双头蛇跑到这地方来做什么,还袭击人——你方才叫了她的名讳,分明就是认识她。” 烛九阴沉默。 而此时张子尧已经脑洞大开——女人,妖怪,烛九阴认识,烛九阴态度诡异,她莫名其妙跑来莫名其妙攻击烛九阴身边的人……张子尧想了想,片刻后一拍脑门有了答案:“九九!难不成又是你的老情人前来寻仇?!” 龙性本淫。 蜚兽冷笑一声。 烛九阴这下终于不再无视张子尧,他转头看向少年:“本君在你眼中就这形象?” 张子尧脸上清清楚楚写了“不然呢”三个大字。 “扶摇是后土地祗的婢女,一条‘肥遗’,‘嚣水出焉,而西北流注于海。有蛇一首两身,名曰肥遗,见则其国大旱’——本君知道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你就索性当她是一条双头蛇好了。”烛九阴不耐烦道,“兴许是从太连清那个嘴巴不上链的嘴里听到了些许风声,知道了京城里发生的事还有黄束真已死,所以阿后才派婢女来将木盒取回……你这小蠢货当真乌鸦嘴,一个破盒子而已盖儿都磕破了那女人还非要拿回去!” 又是那盒子惹的祸么。 张子尧:“要盒子不会好好跟人说?上来就喊打喊杀的……” 烛九阴:“好好同你说你就给她了么?” 张子尧:“可是我答应了黄束真要将盒子交给当今天子……” 烛九阴翻了个白眼,仿佛懒得听张子尧再说废话。 张子尧想了想,续而脸色突变:“等下,九九你方才说,肥遗出现,就会天下大旱——” “我不往天河书上写。”蜚兽淡淡道,“就什么事也没有。” 他转过头看了眼张子尧,然后停顿了下似有些不自然补充道:“你放心。” 屋内陷入片刻诡异的宁静。 张子尧的眼神让蜚兽意识到现在问题终于来到他身上,只见少年吭哧吭哧从床上爬起来,一脸欲言又止地磨蹭到他身边,又在他微微蹙眉的时候猛地停住停留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张子尧这才开口道:“牛牛,原来你不仅有名字,还会说话,还会化作人形……你和我想象中一点都不一样——” 蜚兽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金色的瞳眸却变得更加淡漠,脸上丝毫没有表现出在他听见少年说“你和我想象中一点都不一样”时心中的淡淡不愉快和茫然,然而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又见到面前的少年咧开嘴露出大白牙,展开一抹标准的傻白甜笑道:“牛牛,你长得真好看。” 蜚兽愣了愣。 烛九阴面无表情道:“本君想吐。” 可惜没人理他。 蜚兽像是看什么怪物似的盯着张子尧看了一会儿,片刻之后,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二个字:“素廉。” 傻白甜笑容不变,只是那微眯成勾月的眼中蒙上一丝丝困惑:“?” 素廉似觉得这笑容太晃眼,垂下眼盯着不远处某处掉漆的桌脚,言简意赅道:“名字。” “喔,”张子尧点点头,然后问,“你的意思是,让我不要随便给你取名字是不?” “……” “是不?”张子尧伸长了脖子,满脸期待地问。 “……”这次,素廉终于忍无可忍地将自己的头拧开了——房间中的阴影将他面上的表情隐去了大半,从张子尧的角度,只能看见面前的漂亮小童那只金色的瞳眸闪烁着,良久,他似乎有些艰难地缓缓道,“也不是,名讳这东西,不过是个称呼——喜欢叫什么,随你。” “!” 张子尧脸上的期待转为欢喜。 挂在墙上的画卷里,拢着袖子冷眼看两人互动的烛九阴冷哼一声,似乎在耻笑什么,结果那冷艳高贵的表情还没摆到位,余光便瞥见少年一个健步上前捉住了蜚兽的手腕,一脸高兴道:“还是牛牛看得开些,之前给九九取个名字他就老大不情愿,还非撒泼打滚让我在外人跟前唤他‘烛九阴大人’否则就不依——也不知道一纸片儿龙哪来那么多偶像包袱,亲密伙伴之间取个昵称怎么啦?你说对不对,牛牛?” “亲密伙伴?侮辱谁呢?你俩要酸就继续酸,别带上老子个成年人。”烛九阴的脸垮下来,目光像是一道灼热的火焰似的在张子尧牵着素廉的手腕那片范围内扫来扫去,“再废话以后私底下也不许这么叫本君,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看把你能耐得……” 在烛九阴的碎碎念中,素廉却仿佛压根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事实上,就连张子尧的“还是牛牛看得开些”之后说了什么他也就听了“亲密伙伴”四字,此时此刻,金眸盯着少年捉住自己的手腕处盯了很久—— 亲密伙伴。 素廉沉默。 直到张子尧捧起他的手,“咦”了声像是突然看见他虎口处还在滴血的伤口,少年脸上的高兴稍稍收敛,一边问“牛牛你方才是不是受伤了”一边作势要掀起他的衣袖看个清楚……素廉这才像是如同从梦中惊醒,猛地一抖将少年扣在自己手腕上的手甩开,稍稍提高声音道:“别碰我。” 如此动作之时力道没收敛好,张子尧被挥得稍稍后退两步。 素廉愣了下,似觉不安,再次蹙眉。 正欲接受少年的愤怒,却没想到对方只是显得比之前更加担忧地问:“怎么了?碰到你其他地方的伤口了?抱歉,之前忘记你身上还到处是伤,只是光顾着高兴看见你的人形以及同你说上话——” “不是。” “?”张子尧的声音戛然而止。 素廉想了想,将双手背至身后,而后慢慢提醒道:“蔷薇。” 张子尧先是微微困惑,最终在努力回想之后,终于还是想起,在牛牛还是被关在木盒子里的小兽时,烛九阴曾经为了说服张子尧不要伸手乱摸,将一枚盛开的正好的蔷薇扔入盒中,当时那朵蔷薇就迅速凋谢枯萎最终变成了焦黑……张子尧愣了下,良久,仿佛劫后余生似的抬起手挠挠头:“喔,真的差点忘记了。” “喜爱动手动脚,疑似肌肤饥渴症,记忆力差且毫无惊觉心。”烛九阴凉飕飕的声音恰到好处地传来,“看来某天早上起来睁开眼便见你因不知死活触碰灾祸神暴毙房中指日可待……” “我不碰他就行了。”张子尧不以为然道,“牛牛来,我不碰你,但是既然你从画里出来了,正好可以给你上药——凡人的药虽然不一定比得上什么灵丹妙药,但是你身上那都是扎出来的伤,所以敷上之后肯定会好些。” 素廉瞥了眼张子尧:“我浑身都是伤。” 张子尧不明所以:“我买了很多药,管够。” 素廉停顿了下,突出重点般强调:“全身都是。” 张子尧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嗤嗤笑道:“浑身是伤也无妨,小孩子害羞什么?方才那般惊吓之后我现在也睡不着了,索性一会儿叫人小二打盆热水上来给你好好擦洗上药,你化作兽型的时候毛都被干涩的血水弄得一缕一缕的了,你快将衣服脱了,我这就去叫人——” “脱衣服?”没等素廉回答,倒是烛九阴像是猛地抓住了关键词似的问,“脱什么衣服?” “不脱衣服怎么上药?”张子尧问。 “你让这小畜生脱衣服?”烛九阴又问。 “对,然后我给他上药。”张子尧答,“不许叫他小畜生。” “他脱完衣服你给这小畜生上药?”烛九阴挑起眉,“用什么上?” “用脚。” “……” “上药还能怎么上?当然是用手,不能直接碰牛牛就套层纱布不就成了?”张子尧也跟着挑起眉,“当初你被那八卦镇邪榻灼伤,我也想给你上药,你自己遮遮掩掩——” 话还未落,从画卷里便有一物件飞出,素廉伸手稳稳接住,定眼一看只见手中的是一支碧玉瓶,瓶口好端端地封着,隐隐约约从里面传出一股好闻的花香与草药混合气息……素廉抬起头面无表情扫烛九阴一眼,后者拢着袖子却不看他,只是淡漠道:“九霄玉露浆,化瘀生肌,自带三百年一开九霄花香,七仙女都拿它抹脸——总比凡人那些个不知道什么草根倒腾的狗皮膏药来得有效,自己拿去美滋滋抹抹得了,小畜生别尽想着给人添麻烦。” 张子尧那些花大价钱买来的上品金疮药到了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龙那就成了“狗皮膏药”,他是很不服气的。 但是这边定眼一看,素廉开了药瓶倒了一滴震伤虎口之上,那伤口果然肉眼可见立即愈合,张子尧到了嘴边的反驳也就吞回了肚子里,也放弃了要给素廉上药的想法,转身下客栈去叫小二给送盆热水上来,接下来任由素廉自己折腾—— 捉摸着蜚兽害羞,张子尧还千辛万苦给他搬来个屏风。 当打着呵欠睡眼朦胧的小二将热水搬进来,见张子尧房间里多了个漂亮小童,不禁愣了愣:这房间什么时候多出来的一个人?……这人长得真好看。 那小二将热水倒进屏风后的浴桶里,水蒸气冒出来,小二拎着空洞蹦跶出来:“客官,您要的热水放好了——那个,还有,您别嫌小得多事,就提醒一句,您这房间是单人间,若是多出一个人住的画,要加银子的。” “知道了,”张子尧正摆弄那屏风,头也不抬道,“就一晚,明儿他就不在了。” 牛牛一般待在画里,对于其他不知情的人来说,明儿他确实就“不在了”。 张子尧言罢,只见小二愣在原地,看看张子尧,又看看坐在床边的漂亮小孩——良久,小二看向张子尧的眼神产生了一丝高深莫测的变化,扔下一句“您开心”,拎着木桶飞快地跑走了……房门被人从外面“呯”地一下关上了,张子尧抬起头满脸疑惑:“他怎么了?” “没怎么,”烛九阴幸灾乐祸地说,“好着呢。” 张子尧:“?” 而此时少年不知道的是,店小二已经三步并作两步一路飞奔下楼,凑到了柜台后头脑袋一点一点正打瞌睡的老头身边,满脸八卦地用手肘捅了捅他—— “喂,老炎头,你起来起来,我跟你说!” “?” “楼上那个小少年,啧啧啧,你别看他年纪轻轻,倒是个会玩的……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个漂亮得要命的金眼番邦小孩放在自己的房里,一夜风流——方才还管我要热水呢!我起先还不信,提醒他房间里多一个人要加银子,你猜他怎么说,他居然毫不避讳道明儿他就不在了——哎呀哈,哎呀哈……” 小二一脸兴奋。 老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良久,伸出手对准小二的脑袋上来了一下,小二“啊”了声一脸委屈:“你做什么打我?” “一天满脑子都想得什么玩意,”老头瞪眼道,“有这想象力去写民间小本早发家致富了,还当什么店小二……” 夜深了。 客栈一楼柜台后,老头与年轻的店小二压低声音窃窃私语…… 客栈二楼,清风吹入一间正敞开的厢房,摇曳的昏黄烛光中,有隐约带着血腥气息的水蒸气从屏风后盈盈蒸腾升起;屏风外,身着里衣的少年握着一本《山海经》于烛台边坐下,借着微弱的光哗啦啦地翻阅一边在嘴巴里碎碎念“肥遗”;在少年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卷,画卷里端坐于松枝之上的男人先是垂眼看着少年看了一会儿书,片刻之后,扔下一句“学海无涯回头是岸”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一脸无聊地隐藏到松枝后面,不消片刻,便从松枝后传来了轻微的酣眠声…… 第二日。 张子尧早早便醒了,事实上他只是在接近天亮之前靠在床上打了个瞌睡——起初他甚至都没准备要睡的,只是靠在床边看着洗干净的蜚兽给自己身上抹药时,嗅到那淡淡的药香以及衣衫摩挲时发出的沙沙声响,总也忍不住眼皮子打架,最终居然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也没亮。 张子尧起身,期间扫了一眼屏风后的木桶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丝毫不见哪怕一滴水,凑近了嗅嗅鼻子只闻到淡淡血腥气息,却也并不浓郁,恍惚之间这才想起蜚兽遇水枯竭的事,捉摸着也好,反倒省去了他想理由跟店小二解释哪来的一桶血水…… 打着呵欠张子尧来到画前看了眼,只见洗干净身上的污秽的小兽趴窝于画卷的乱石山脚下,微风吹过它白色面首有细微绒毛波动,小鼻子一动一动的居然十分可爱……张子尧见它身上皮毛也是比之前情况好了不少,伤口不再之前那样泛红不见好转,心下也跟着十分欢喜—— 此时听见树梢上传来微微响动,一抬头便对视上一双红色的瞳眸,烛九阴面无表情地看着画卷外的少年,稍停顿后问:“你没睡?” “醒了。” “你是老头么?” “没你老。” “那怎不见你尊老爱幼?” “毕竟老的为老不尊在先。” “又耍嘴皮子。” “你教得好。” 画里画外对答如流,每日日常完成第一项,在烛九阴的哼哼声中张子尧心满意足地转身去洗漱。而后,又仿佛生怕惊醒了画卷中熟睡的小牛一般,少年小心翼翼将画卷从墙上拿下,缓缓卷上挂在腰间。 就连走出房门的时候迈步都比平常稳当了些,张子尧道隔壁厢房唤元氏起床——这项工作一如既往的难以实行,张子尧推开门时,只闻到了那扑鼻而来的沉木香似比之前更为浓郁,他微微蹙眉,来至床前,只见床上夫人安稳沉睡,最奇怪的是,床上除却她睡的地方,其他地方却没有一丝褶皱,就仿佛在整个睡眠过程中她几乎纹丝不动,连翻身都没有…… 张子尧心下越发觉得奇怪,然而却也没办法去证实什么,只能按照之前那样伸出手去轻轻摇晃妇人,压低声音轻声视图唤醒她—— 只是今日元氏似乎比往日睡得更沉。 张子尧在摇晃她几下后她也未曾醒来,只是一缕在胸前的发滑落,却正巧叫张子尧看见了她脖子后面隐隐约约露出了一道黑色的痕迹,那痕迹就像是什么图腾的一半,如同几片含苞待放的花瓣…… ……奇怪? 张子尧停下了动作,稍稍蹲下身子有些好奇地去看,从他的角度只能隐约看见那似乎像是一个胎记一样的东西——在他的记忆中元氏的脖子上可没有这样的痕迹——心下觉得更加诡异不安,少年正想要伸手去稍微撩开那发看个仔细,这个时候,原本还闭眼沉睡的妇人却突然睁开了眼,那眼神冰冷淡漠,居然让人觉得非常陌生! 张子尧被吓了一跳,心中打了个突猛地后退一步,脚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与此同时,突然醒来的妇人翻身坐起,当她转过头时,那深棕色的瞳眸之中又恢复了张子尧所熟悉的柔和,仿佛之前他瞬间所见均是幻觉……元氏转过身,看着坐在地上瞪着他发愣的少年,微微一笑:“子尧?你坐在地上做什么?天气凉,当心着凉。” 张子尧僵硬地保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想要爬起来身体却仿佛还沉浸在方才片刻的惊吓之中不听使唤……他只能摇摇头,而后道:“我来叫娘起床,今儿就该进太行山脉了,接下来还有一段路要赶,起晚了赶不及早饭我怕娘饿着……” “知道了,你这孩子,就爱瞎操心。”元氏笑道,“娘这么大的人了,还能把自己饿着不成?” 元氏言罢,稍稍起身,缓步来到张子尧跟前伸手想要将他从地上扶起——然而没想到的是,当她的手即将碰到张子尧时,少年却有些反常地往后缩了缩…… 元氏微微一愣。 张子尧也愣在原地。 ——完全搞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下意识举动。 双方陷入短暂沉默,最后,他还是主动伸出手握住了元氏的手,却并没有借力而是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少年对着娘亲笑了笑:“娘亲快些洗漱吧,儿子在楼下等您。” 元氏点点头应了。 张子尧转身,唇边挂起的笑容消失,转而微微蹙眉,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地走出房间——出来的时候恰巧在走廊上遇见了炎真老头,见少年从元氏房间走出,炎真明显愣了下,张子尧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当没看见,反而特别奇怪地问了句:“你怎从这出来了?” “唤我娘起床,她睡得沉。”张子尧道,“怕耽误了出发的时辰。” “娘亲?她?” 炎真老头仿佛下意识地反问了句,看向张子尧的眼神变得更加奇怪。 张子尧下楼时,楼痕一行人早已围绕在桌边用早膳——兴许是昨日休息得不错,一行人精神头十足,楼痕见了张子尧显得十分高兴,抬起手招呼他过去坐下,问:“你娘醒了?” “回王爷的话,我娘醒了,只是还在洗漱,怕是还要些时间。” 张子尧端了碗粥喝了口,粥里放了白糖甜滋滋的,但是他却因为心里又有了惦记,有些食不知味——整个早餐用完,张子尧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塞了什么东西下肚,只知道自己是吃饱了不饿了,便放下筷子坐在桌边等待……此时其他侍卫也均三三两两吃完去准备车马,桌边上只坐着张子尧一人,此时他左等右等没等到元氏下来,他又站起来想要上楼去看看,结果刚刚站起,肩膀上便放上了一只有些枯瘦的手。 张子尧吓了一跳,转过头定眼一看,却发现身后站着的是炎真。老头蹙眉看着张子尧,却是语出惊人道:“小孩,老朽且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诚实回答,你娘亲是否之前是已离世之人?” 张子尧没有回答,不过他猜想他脸上的表情倒是已经完美地回答了炎真。 “难怪,”炎真嘟囔了声,“老朽就觉得奇怪,你们这么一群大活人,怎么身边还带着个无悲城里出来的人……听说你们还是京城来的,那么大老远的地方——” 无悲城。 元氏心心念念想要回去的地方,她说她喜欢那个城市。 “前辈,我娘亲之前因为病重去世,数月前,我弟弟亲自前往您提到的那个无悲城,将她从黄泉路上换回——世间最悲痛之事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在,虽不知其中前因后果,亲人失而复得,我却确实因此万分欢喜,心中十分感激将我娘从黄泉路上唤回之人……只是最近,子尧心中总觉得好像有一丝奇怪之处。”张子尧站起来,压低了声音道,“那个无悲城,我娘也是天天念着那个地方,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啊?” 炎真深深地看了张子尧一眼——那一眼,说不上是同情还是什么。 停顿了下,他这才缓慢地跟张子尧说了个其实他早就听过的故事—— 故事的内容包括了公主,公主的三十六位铁骑,城破,公主逃亡之后来到一座被蔷薇花簇拥的城市,并且在那座城里找到了复活她的三十六位铁骑,并率领他们夺回了自己失去的城池…… 这个故事张子尧耳熟能详,只是以前他听得故事版本,那座城的名字叫无殇城。 “那座城其实叫无悲城,是真实存在的。”炎真微微蹙眉,背着手想了想缓缓道,“那公主也是真实存在的,她的名字叫图灵——国家被他人侵占后,图灵一度失去踪迹,人们都说她早就死在了沙漠里,也有人说她死在了要赶紧杀绝的追兵的马蹄之下……直到某一天,图灵率领着她的三十六名铁骑杀回自己曾经的国家领土——” “那是一场战争。”炎真道,“老朽亲自将它书写在天河书上。” 张子尧微微瞪大了眼,十分惊讶:“什么,是你……” “哪怕是见过无数场人间生灵涂炭的老朽,也未曾见过如那天一般震惊的一幕——他们无所畏惧,刀枪不入,无畏伤痛,他们以一敌数千敌军,手筋被挑断长矛却还在挥舞,战马的头颅被割下却还在奔跑……当时,那些出来抵御工程的凡人士兵均被这三十六铁骑吓得肝肠寸断,到最后已经无人敢出来应敌——那三十六位铁骑,根本已经不是凡人,是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阴兵……最终,靠着这些阴兵,图灵夺回了自己的城池。” “是,这个故事我听过,可是——” “流传开来的版本,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不然呢?” “其实在真实的情况里,最后,登上了王位的图灵还是死了。”炎真闭上眼,又缓缓睁开,“死在了被她亲手复活的、故事中忠心耿耿的铁骑手上,三十六骑中,有一人亲手刺穿了她的喉咙,杀死了她。” “可是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后来无悲城就变成了一种禁忌,就连天河书也不能书写任何关于这座城市的灾祸命运。”炎真道,“这座城坐落于这个国家的最边缘,就仿佛是一座完全与世隔绝、被放逐的城池,人们都说从里面走出来的人都是受到了诅咒的活死人……小孩,听老朽一句劝。” 炎真停顿了下,然后盯着张子尧的眼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阴阳两岸本不互通,生死皆为命中定数不可强求,无论是为了什么,清醒点,不要去——千万不要去无悲城。” 第49章 阴阳两岸本不互通,生死皆为命中定数不可强求,无论是为了什么,清醒点,不要去—— 千万不要去无悲城! 张子尧浑浑噩噩地坐在桌边沉默许久,炎真的话还在他耳边不断回响…… 为什么不要去无悲城? 无悲城里有什么?为什么最后忠心耿耿的三十六位铁骑会对图灵公主拔刀相向?这其中又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张子尧陷入左右两难的境界,哪怕元氏已经洗漱完毕在他身边坐下很久,他也没有立刻同她搭话……直到元氏用完早膳,马车车队准备启程出发,张子尧转身谢过老头并道别时,他分明可以看见老头看着他的眼神严肃也颇为无奈,像是猜到无论自己如何警告,眼前的少年注定不会听他的话。 张子尧浑浑噩噩地走出客栈,正欲爬上马车,突然被楼痕叫住。他奇怪地拧过头去,却见包括楼痕在内,周围众侍卫一块儿都笑得暧昧,此时看着他如同看一只偷了腥的小狐狸,而楼痕与他缓缓道:“子尧,差点儿忘记同你说了,今天早上客栈前突然有一名婢子找上门来,自称你在张家时用惯的奴婢。因你离家时间太久,你家里人担心你在外头被陌生人伺候得不好,便打发她来找你——她之前去了京城,知晓你已经离开,又不辞千辛万苦地追过来,快马加鞭昨日才连夜赶到,来的路上险些被流寇土匪所伤……” 张子尧:“啊?” 张子尧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婢女? 谁? 春凤? 张子尧一脸懵逼,脑海里浮现出春凤那个爱哭的胆小鬼迈着她的小短腿骑着马还快!马!加!鞭!一路从张家赶到京城又从京城赶来这太行山脉的一幕——想着想着怎么都觉得这画面十分荒谬……唇角抽了抽,张子尧正想说自己没有什么婢女,他在老家的家里人也并不会关心他有没有被人伺候好只会关心他什么时候死翘翘,然而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看见一抹妙曼身姿从楼痕身后缓步走出—— 然后他就知道为什么楼痕和这些侍卫笑成这样了。 来人身材高挑,发别一枚素色双头蛇形簪,身着素花齐胸襦裙,她皮肤白皙,鼻尖小巧高挺,一双凤眼欲语还休,右眼眼角下一颗美人痣在那百胜雪的脸蛋上显得分外夺目……此时,她语笑如嫣,似见到张子尧当真欢喜,用娇滴滴的声音道:“少爷,扶摇追您追得好辛苦呢!” 张子尧:“?” 张子尧:“……” 等、等下?! 在张子尧震惊的目光中,自称“扶摇”的婢女缓缓靠近,女人胸前一对颤颤悠悠的白兔几乎呼之欲出——然而这还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是她右手臂上丝毫不掩饰地缠绕着白色的绷带,绷带下隐隐约约透出血色,仿佛……她曾为剑所伤。 而且还是最近的事。 张子尧觉得头有些晕。 于是他身后扶住了身边的马车,正疯狂试图以捏断马车窗棂给自己压压惊,这个时候又听见身后的元氏奇怪道:“奇怪,咱们家何时有过这样美艳的婢女?为娘倒是从未见过……” 张子尧立刻充满希望地转过头去看他娘。 然而没想到那女人却对答如流: “夫人有所不知,在夫人去世后,少爷为您打点身后事,碰巧在义庄撞见奴婢卖身葬父,一时心软,打发了奴婢一些银子为父亲置办了一副好棺……奴婢感激万分,当即发誓愿意为少爷做牛做马,永世为婢。”扶摇笑眯眯地嗓音娇滴滴跟谁说话都像是在撒娇,却不掩其四平八稳,面不改色撒谎的本事。 张子尧倒吸一口凉气:“什么鬼?!我才没——” “哟,原来还有这桩美好动人的故事,本王却不知了!子尧,这可当真是好人有好报,本王实在是羡慕,羡慕啊!” 楼痕大笑,周围一群侍卫亦跟着哄堂大笑。 “不是不是不是?!我真的没——” 张子尧憋红了脸——不是害羞的——纯粹是急的,他想要大声咆哮“这他娘才不是什么卖身葬父的婢女只是昨晚来我房间企图取我狗命的刺客蛇妖”,然而话到了嘴边,却仿佛被扶摇提前得知,那女人转过头来笑容不变扫了张子尧一眼,他的所有话就都堵在了喉咙里,任由他怎么拼命,都发不出一丝丝的声音! 张子尧快要抓狂。 然而这时候却没有人准备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他几乎是被推挤着被那些“好心侍卫”和那蛇妖一块儿挤上了一架单独的马车,马行车帘子放下来,还不容张子尧明白过来怎么回事,马车便已经吱吱呀呀地离开了客栈…… 张子尧觉得自己被绑架了。 各种意义上的“绑架”。 只见那自称“扶摇”的女人一进马行车,脸上的笑容便垮下,豪气冲天一掀襦裙,先稳稳占据了马车中一个角落;张子尧腰间画卷抖了两抖,画卷从他腰间挣脱挂到他身后的车壁上,画卷里,烛九阴拢着袖子端坐于树梢上,“喔”了一声;紧接着一道不算耀眼的白光闪过,带着一边眼罩的金眸独眼少年亦出现在已经有些拥挤的马车中,他手上、脖子上——除却那张漂亮的脸蛋,但凡是暴露在空气中可能被人不小心碰到的地方都缠满了雪白的绷带,此时,他淡淡瞥了一眼马车中的另外一个女人,犹豫了下,在马车的另外一个角落坐下;张子尧缩在中间,一脸惊慌加茫然,持续瑟瑟发抖。 ——张子尧发誓,至少在他从张家大门迈出爬上前往京城的马车的那一刻,他还是独行侠一位。 而如今。 看看左边端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面无表情盯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漂亮小孩;看看右边盘腿坐着,双手叉腰挑高了眉一脸挑衅斜睨他的漂亮婢女;再看看身后,懒洋洋地翘着二郎腿,歪七扭八坐在松树枝上微微低着头,一脸兴致地看着车内拥挤情况的英俊男人—— 张子尧完全搞不明白,他身边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就嗙嗙嗙地多了这么一些人,此时此刻,拥挤地跟他一同挤在一架原本最多只容得下两人的马车里,每个人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没有一个人觉得自己是多余的那个。 众人沉默。 最终,还是张子尧忍无可忍地打破沉默:“所以,这是什么情况?” 烛九阴答得很快:“画卷里天宽地广,这只牛非要下去挤。” 素廉撇这龙一眼:“你也会下来的——如果你出的来的话。” 烛九阴动了动,而张子尧似已经在他动作之前猜到他想要做什么,一脸紧张飞快阻止道:“想清楚,这时候你再探个尾巴出来这辆马车就被挤爆了!到时候我肯定懒得同那些人解释那么多,你自己想办法跟他们解释为什么一张画里会住着条能伸尾巴和胡须出来的龙!” 烛九阴:“……” 烛九阴一脸吃瘪,坐回树梢。 而此前,张子尧之前想问的当然不是“画卷里天宽地广牛牛为什么非要下来挤”这件事,意识到以这些人的跑题能力若是他不直接点出问题所在恐怕磨蹭到太阳下山他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下定决心似的转向扶摇,停顿了下,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摆出什么表情,少年只能干巴巴道:“至于这位刺客小姐姐——” “老娘叫扶摇,岁数能当你祖奶奶了,谁是你小姐姐。” “……” 扶摇一扫之前的千娇百媚,抬起一边腿,手肘搭在膝盖上摆出个标准山贼土匪的坐姿,居高临下瞥了一眼张子尧:“别误会,老娘真不是来伺候你的——我家女主人说了,她知道木盒子在你这,烛九阴大人和蜚兽也在你这,既然烛九阴大人不愿与她将木盒子拿回去,那暂且便放在你这里……只她并不是那么放心区区凡人是否能够照看好那物件,便打发老娘来看着你——顺便,照顾烛九阴大人。” 张子尧脱口道:“一条纸片儿龙要什么照顾?” 烛九阴:“本君金贵,哪怕是纸片儿龙,那也是金贵的纸片儿龙。” 张子尧转过头去瞪烛九阴:现在是和我抬杠的时候? 烛九阴亦目光坚定回瞪他:‘任何时刻本君的威严不容冒犯’这是基本原则,所以,是。 烛九阴理直气壮的炯炯瞪视中,张子尧叹了口气:“你想要婢女伺候你我烧给你,折腾这么一个大活人在这……” 你也不嫌眼睛疼。 我眼睛都快被她胸前那一对跳来跳去的二两肉给晃花了。 明儿就得长针眼。 张子尧闭上嘴,这些个吐槽均是吞回了肚子里没有说出来……停顿了下,他似乎觉得哪里不对,于是他再次看向扶摇——这一次,大概是在听了扶摇那一长串的说词之后反而冷静了下来,少年比之前瑟瑟发抖的怂样好了许多,他看着扶摇缓缓道:“敢问这位祖奶奶,你家女主人,可是后土娘娘地祗?” 扶摇翘了翘唇角,脸上还显得挺骄傲:“算你识相,烛九阴大人跟你说的?” 张子尧点点头:“恕我直言,按照我知晓那些个为数不多的知识,后土娘娘,可是早已在千百年前便已为人妇。” 扶摇翘起的唇角僵硬了下,一愣:“是没错,有问题?” “娘娘既然已为人妇,不好好关照关心自家夫婿,何必心心念念记挂着别的,别的——”张子尧想了想,伸出手一指身后画卷里面无表情的男人,“别的雄性生物?” 扶摇“喔”了声,像是这才反应过来张子尧说的是什么意思,一脸淡然冷静道:“你娶了媳妇儿之后养只狗都得挑公的养么?” 张子尧:“……” 烛九阴:“你说谁是狗?蛇妖,你再说一遍?” “得罪了,大人,扶摇只是打个比喻而已。”扶摇道,“我家女主人让我看着你,我便看着你;让我照顾烛九阴大人,我便照顾烛九阴大人,你们不接受是你们的事,但是我会跟着你们,因为我要完成我女主人交给我的任务——昨晚的事情我就既往不咎了,反正伤口过两天便好。” “什么?你既往不咎?”张子尧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半夜扰人清梦跳进窗户一言不合便刀剑详见的人好像是你吧?!” “谁让盒子在你这?怪我咯。”扶摇轻描淡写拧开脑袋,视线游弋,最后停在了端坐于自己对面,始终一动不动的小孩身上,用古怪的眼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而后缓缓道,“蜚大人,昨晚同扶摇交手的可是大人您?” “是。”素廉目无情绪道,“没想到你还有胆回来。” 扶摇“哼”地轻笑一声,似不为素廉所威胁,眼底那颗勾魂痣生动跳跃,忽染起身微微翘起臀——张子尧连忙往后躲,只见这女蛇妖横跨过挡在自己与蜚兽之间的少年,远远伸出一根手指,挑起素廉的下巴:“都说蜚兽凶神恶煞,面相丑陋,人人避之,唔——没想到,却是这样漂亮的孩子!啧啧,都说蜚兽一年抵人间十年,照这个速度,大约在回收木盒之前,扶摇便可见大人您长大成人的模样,到时候……” 话语刚落,便被素廉无情拍掉了手。 扶摇娇喘一声,眼中饱含埋怨缩回手去。 张子尧看着只觉得此情此景分外辣眼睛,趁着这会儿谁也没说话,赶紧摆摆手表态:“不行不行,我管不了你女主人给你下达过什么命令——这位祖奶奶,我这儿现在人满为患了,而不巧在下正好是孤僻症患者,身边挤这么多人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扶摇笑得开心:“那便饿死困死,你这小傻子,有几条命跟你妖仙奶奶作对?你死了正好老娘回收木盒,还买一赠二附带装着烛九阴大人和蜚大人的画卷,岂不妙哉?” “……” 莫名地,张子尧突然觉得这个扶摇的画风有点眼熟。 想来想去,他满脸麻木地回过头,与身后端坐于树梢上的男人对视上。 烛九阴翻了翻眼睛:“?看什么看?” 张子尧收回目光,抹了把脸—— 这下好了。 画卷里的赖皮龙还没学会什么叫消停,这会儿又来了个女版赖皮蛇。 这爬行动物一脉修炼成精后都这尿性? ……许仙也太可怜了。 …… 一个时辰过后。 “——小蠢货,本君想吃蛋黄酥了,红豆馅儿加咸鸭蛋,里头不加肉松蓉的那种……不咸不甜不好吃。” “——小傻子,这蜂蜜坚果真香,吃了不发胖最合适你妖仙奶奶,一会儿你再管那人傻钱多好哄的王爷要些。” “——小蠢货,外头的侍卫在讨论大闸蟹,本君想吃大闸蟹。” “——小傻子,这笔看起来不错,让你妖仙奶奶玩耍一番,放心,我不会拿了就跑,就玩玩,真的就玩玩。” “——小蠢货……” “——小傻子……” 行车至一半。 张子尧便被两条修炼成精的爬行动物逼得连滚带爬跳下马车,甘愿自行落网一般爬上了最前方那楼痕的座驾。 看着一脸狼狈、手脚并用吭哧吭哧往自己马车上爬的少年,原本懒散依靠在长榻上的王爷放下了手中正阅读的兵书,稍稍坐起唇角挂着玩味的笑道:“子尧怎跑本王车上来了?自己的马车不好?” 那句“自己的马车”愣是被他说出了些叫人面红耳刺的艳俗味。 张子尧被他调侃得从脸红到脖子根,摆摆手老实道:“王爷莫取笑子尧了,明明知道子尧并不习惯孤男寡女单独相处一事,偏偏……” 说到这,张子尧“啊”了一声。 楼痕唇边笑容扩大,故意问道:“怎么了?” “王爷专程为了看笑话,才这样做的。”张子尧一脸悔恨,自己怎么会上了别人的套! 这下楼痕终于忍不住放生大笑,手中的兵书“啪啪”敲着大腿:“莫怪本王戏耍,只是当时见子尧那着急忙慌的模样实在可爱,便忍不住想要那样做了——原本以为至少半路你才会干脆跳上哪个空下来的马背放弃马车,却没想到……这么一会儿你就落荒而逃,倒是很会选地钻进了本王的马车里。” “……” 被楼痕这么一说,张子尧就得自己是有点突兀,挠挠头小声嘟囔了声抱歉。 楼痕眼角含笑:“子尧何必道歉,却俗不知见你来,本王心下是如何欢喜。” 张子尧觉得自己这次不再上当受骗了,瞥了楼痕一眼,碎碎念一般道:“一样的坑摔两次那都是傻子,我不是傻子,这次绝不会上当了。” 楼痕不言语。也不说自己是不是又要戏耍人,只是眼中笑意更深……良久,他打量了下少年,耳而后摸摸下巴道:“嗯,看着是有精神些了……” 张子尧愣了下,抬头莫名看向他:“王爷?” “方才在客栈里,也不知道那疯疯癫癫的老头同你说了些什么,之后你的脸色就一直不好看——本王方才还在琢磨有什么法子让你打起精神来,若那美婢真能做到,本王稍容忍牺牲一下又何妨。” “?” 楼痕最后这句话张子尧没听懂,不明白他和扶摇的事跟楼痕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他看上扶摇了想将她收入房中,这会儿已经将她看做自己的所有物? 呃,可那是妖啊。 而且还是特别难缠的妖。 张子尧觉得这个话题有些尴尬,索性略过了它,然后闲着也是闲着,见楼痕又没有拿起兵书继续读的意思,张子尧开始没话找话:“王爷,太行山脉如此广阔,咱们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太行山脉东四百里,为我天沧边境,那里终年缺水干旱,为沙漠环绕。然而唯独在沙漠中央,有一座就算是与世隔绝的城,城墙上常年盛开淡色蔷薇……” 张子尧有些震惊地转头看向楼痕—— 楼痕却懒洋洋道:“无悲城。” 张子尧微微瞪大了眼,脑海之中又不禁浮现出炎真警告自己时的模样——是是是,他是考虑过不管不顾,忽视一切的困惑只管将他失而复得的亲人送到她想要去的地方让她人生无憾——他甚至做好了自己会牺牲一些什么的决心……但是张子尧没想到的是,刚开始直说要来太行山脉驻扎军队送粮准备迎战外敌的楼痕一行人,要去的也是无悲城。 “无悲城?咱们这是要去无悲城?!” “看来子尧也熟知这个故事。” “很早以前听过公主与她的三十六位骑士的故事,后来又听到了一些别的……”张子尧咽下了口唾液,显得有些艰难道,“就在刚刚,客栈里的老头说的,他倒是一眼看穿我娘死而复生来自无悲城,且说那地方遭遇了诅咒,生死不可强求,若无要事……” “‘——‘千万不可前往无悲城’。” “千万不可前往无悲城,对不对?” 马车内二人异口同声,张子尧咬着下唇抬起眼瞥了楼痕一眼,沉默下来……后者却神情自然,只是笑道:“本王当然知道无悲城的妙处,这便是为何本王面对你那起死回生的娘亲却也不大惊小怪——子尧难道不觉得奇怪?本王作为寻常人,怎么会对这种事表现得平静如常?” “……”楼痕不提,张子尧还真没仔细想过。 “关于无悲城传闻本王听过许多,人们妖魔化那个地方也无非是并未亲眼见识过它的美——更不知道这座坐落于边境的小城,事实上是镇守我国土边域最牢固、攻不可破的一道防线。”楼痕微微一顿,突然问,“子尧,若故事中的三十六位不伤不灭不惧的铁骑真实存在,你以为如何?” 张子尧下意识开口:“那自然是以一敌千百敌军……” 说到一半,他猛地停了下来,惊诧望向楼痕! 后者只是垂下眼淡淡道:“这边是天沧百年来哪怕是轻兵疏防却依然无人敢侵太行山脉一界的原因——在无悲城,有一只被皇家直接控制的无悲军,军中寥寥数十人,却如所说,以一当百,镇守我国土安静。” 既然还有这种事!张子尧心中无比震惊。 “不悲军不老不死不生不灭,传说能够结束他们生命的只有自己——在图灵公主与三十六铁骑的故事最后,传闻一位铁骑杀死了公主……这样的悲剧结局却让人们一口咬定重生之人背负诅咒,如行尸走肉冷酷无情。” “……” “人们却不知,凡人感情之复杂本就注定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微妙,为积怨?为情伤?为权利?还是为了数不尽的金银财宝……我们至今任未得知那名骑士痛下杀手的真正原因——我们只知道,在图灵公主死后,三十六铁骑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将他们的国家治理妥当,百姓安居乐业。只是最后,这三十六位骑士却还是难逃一夜之间突然消失的悲剧……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也没人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张子尧听着故事,近乎于沉浸在故事中。 “直到千百年后,拥有将人从黄泉道唤回能力的镜女巫再次出现,每一年,她都会选择几名忠贞善良之人,不定期将他们从阴间召回,那些人起死回生后,便加入无悲军,这只军队便不断壮大起来……” 如果是这样只增不减的话,为什么无悲军至今却还是只有几十人?张子尧心中疑问,隐约觉得这其中似有楼痕未道出的微妙。 然而心思辗转之间,他还是先道出其他对于他来说更重要的问题:“可是我娘她不是战士,那个镜女巫怎么会……” “张家人本非寻常,想必是你弟弟张子萧用了什么法子说服镜女巫额外破例也说不定,“楼痕笑道,“这次前往无悲城,子尧自然会见到镜女巫本尊,到时若有困惑,亲自提问又有何妨?” 这么说来,倒是张子萧还真的费过心思了? 张子尧沉默片刻,正欲开口,这时候从外面传来一阵骚动,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不消片刻,楼痕侍卫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王爷,前方断崖通往山谷的桥路不知为何断了,往年总是走这一条官道,地图上也未标明是否还有别的路可以走,若是现在立刻叫人修葺,这起码得耽搁上个十天半个月的……” 桥断了? 张子尧微微蹙眉,掀起帘子往外看了看,果不其然见到在车队的正前方,有一座云雾缭绕的悬崖峭壁,悬崖深不见底,隐约听得见从最底部传来流水湍急之音……侍卫若站在悬崖边上,谈话声音稍大便可听闻回声——周围看似没有其他路可走了,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绿林,唯一的通道便是两端之间连接的宽阔绳桥,如今不知是自然原因腐朽断裂,还是遭人为破坏…… “若是等得来个十天半个月,本王一路急吼吼的赶路是吃饱了撑着么?过了桥就到无悲城边缘了,你们让本王隔着悬崖峭壁干瞪眼?”楼痕跳下马车目无表情道,周围士兵皆低下头不敢回话,各个像是怕触了霉头倒霉,三三两两均言自己前去找路,随后一哄而散。 张子尧跟着下车,没一会儿便听见身后的马车也停了下来,元氏和扶摇亦分别从不同的马车跳下车来,元氏一脸担忧地看着那断桥微蹙眉不言语,眼中少见焦急情绪浮现;而扶摇则是笑眯眯地摇着水蛇腰渡步到张子尧跟前,不待他出声,主动弯下腰将那卷好的画卷毕恭毕敬地系在他的腰间,笑眯眯道:“少爷的画儿——下回少爷再离开可要记得带着,奴婢一人同这画卷相处当真承受不来,真害怕这画儿一言不合自行撕裂,少爷宝贵的东西,到时候奴婢可没个交代呢!” 扶摇这话音量不高不低,倒是也只有张子尧听得见,听她满口胡言,张子尧翻了个白眼退后同她拉开安全距离:“你衣服能不能往上提提,那东西都快掉出来了。” “哪个东西?” 扶摇先是莫名其妙眨眨眼,片刻后低头一看反应过来张子尧在说什么,顿时老母鸡似的笑得花枝乱颤,嘴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真可爱难怪烛九阴大人当宝贝”……张子尧的白眼都快翻到后脑勺去了,这时候抬头一看见元氏靠近,又收敛了这不正经的表情,推了扶摇一把示意她别那么疯,并在元氏走近时,换上了温和嗓音道:“娘亲,有侍卫说前面桥断了,可能要耽误一阵时间。” 元氏点点头,抬起手仿佛不经意地抚了抚自己的颈部。 张子尧心中没来由地紧了紧。 这时候便听见身边垫着脚佯装伸脖子看向远方扶摇道:“哟,这桥还真断了啊!” 张子尧知道这些妖怪的眼神儿都好得很,这会儿随便看一眼怕是都能将那边的情况看的清清楚楚——这蛇妖还真他娘的爱演戏,退休了可以考虑去当个戏子……正腹诽着,便听见前面侍卫同楼痕报道:“回禀王爷,经过查证,这断桥兴许是常年风雨侵蚀老化,自行断裂,属下已经派人前去寻找其他可绕行的路以及前来休憩的工匠——” “风雨侵蚀个屁,”扶摇凑到张子尧耳边说悄悄话,“这桥分明是人为弄断再经过掩饰所成,八百里开外老娘都能闻到那断绳上残留的凡人臭味……” “那你离我这么近不怕熏死你?” “你不一样,”扶摇见四周没人注意,伸手掐了把张子尧的脸,“妖仙奶奶就喜欢你这么可爱的小嫩包子。” 张子尧泛起一身鸡皮疙瘩,仿佛看见一条毒蛇呲着獠牙对自己嘶嘶吐杏子。 “小傻子,别怪妖仙奶奶没提醒过你,这附近可没旁的路了,那群侍卫小哥哥去了也是白去。”扶摇没骨头似的又蹭上来,懒洋洋道,“你那奇奇怪怪的娘亲看着很着急要赶去那个活死人城呢——要不你说点儿好听的,妖仙奶奶便大发慈悲,找来雀鸟姐妹搭座云桥,送你们一程……只是这样,你就欠妖仙奶奶一个大人情了。” 扶摇话语刚落,仿佛要验证她的说法,一只雀鸟从树枝上鸣叫着飞落落在她的肩膀,歪着脑袋看着张子尧;扶摇本人亦似笑非笑,双眼含春看着张子尧—— 然而还未等她继续言语哄骗,光洁的脑门上便被人用手指轻轻戳了下。 “表现欲那么强一开始不如说是我祖奶奶,要做婢女便有个婢女的模样,”张子尧道,“边儿呆着去。” 言罢,少年转身走开,来到楼痕跟前同他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反倒是一向话多的扶摇这一次仿佛真的愣住,站在原地消声许久,看着不远处那个少年的背影好一会儿,她抬起头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露出个新鲜的表情。 不消片刻。 只见挡在断崖前的马车全部挪开了,一名士兵抱着一卷看似极厚宣纸从马车后面走出来,一条长长的淡黄色宣纸犹如地毯一般自人们脚下延展开来……与此同时,腰间挂着鎏金笔的少年,亦来到那画纸前站稳,解下鎏金笔,转身在捧着墨盒的侍卫小哥手中取了墨—— 歪歪扭扭的墨水痕迹出现于宣纸之上,那毛毛躁躁的模样倒是有几分似不远处断桥绳索,少年从宣纸的这头画到那头,直到来到悬崖峭壁边上,却不停顿,手中鎏金笔轻轻往画卷外一扫,令人惊讶的一幕出现了——墨迹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像是在空中也找到了落笔之处,墨迹凭空出现于画纸之外…… 墨迹扩散,最开始有些模糊,最后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少年又在纸张另外一旁如法炮制。 不消片刻,两条曲曲折折的线便凭空出现于半空。少年又在两条线之中着墨数笔,一歪歪扭扭的木板似被搭在两条绳索之间,张子尧小心翼翼地踩上去,踏了踏,确认踏实,便长吁一口气—— 站在悬崖边的人们各个翘首亦盘,眼巴巴地瞧着少年一段绳、一块木的画着,从悬崖边上画到悬崖上方,画一点儿挪一块地方——大约是半个时辰后,那桥便一点点地被画好了,从站在悬崖这边楼痕的脚下延伸出去的,是一座歪歪扭扭,看似简陋的墨桥! 扶摇掩唇轻笑:“画得真丑。” 这时,张子尧已经站起身,擦擦汗,往前轻轻一步跳跃落在了平实的地面上,然后转过身,冲着悬崖这边的人们挥了挥手——人们欢呼着上马,一名士兵最先开头,小心翼翼地驾着坐骑踏上那简陋的墨桥,先是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会儿后,他高声兴奋道:“可以可以!真的可以!你们看你们看,我没掉下去!” 那声音传来,人们均是松了一口气,兴高采烈准备出发…… 扶摇瞥了眼不远处也登上马车的元氏,目光在她颈脖间停顿了下,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便收回目光,也爬上了方才她用的那架马车,在车内坐稳,这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掀开帘子,对窗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娇嗔道:“散了散了,没瞧见那小傻子多能耐活生生给画出一座桥来了么?” 扶摇话语刚落,一大群飞鸟鸣叫,从树林中扑簌着翅膀叽叽喳喳地飞向天空—— 马车摇晃了下,慢悠悠地前进,整个车队慢吞吞地驶上了那座简陋墨桥…… 无悲城边境。 帐篷里,小女孩赤着脚丫子趴在床上,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放在跟前的铜镜看,在铜镜之中隐隐约约出现浩浩荡荡的车队驶过墨桥的画面,小女孩眼中一喜,从床上面跳了起来,手舞足蹈道—— “娘?娘!他们过来啦!他们过来啦!朝廷的人,还有元姨,他们从桥那边过来啦!” 话语刚落,帐篷便被人从外面急匆匆掀起,一个女人飞快走入帐篷,一把将铜镜从那满脸兴奋的小丫头手里抢了回来,怒叱:“让你别碰这铜镜!你怎不听又偷偷拿来玩——外头来了什么人,同你有什么关系?看你这么精神气儿十足的,不然省省粮食,今晚别吃饭了!” 女人突如其来的怒火让小女孩笑容僵硬,当场愣怔在原地。 她瞧着满脸怒气的女人夺走镜子,头也不回地转身出帐篷……良久,她似满脸失望地低下头,看了看手指被铜镜锋利的边缘刮出的血痕,沉默半晌,全然不见之前的活泼喜悦。 第50章 张子尧后来又挤上了跟扶摇他们一辆车,只不过这一次车里的气氛好了不少,扶摇终于肯闭上嘴抱着膝盖靠在车壁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张子尧身后的画卷里,一龙一牛眼巴巴地低着头往下看,看着画卷下的少年闭着眼闭目养神,也不知道睡了没有…… “你们这样盯着我,眼睛都快在我身上烧出四个窟窿,我怎么睡得着?”张子尧淡定地犯了个身子,“想说什么就说。” 画卷里,小牛抬起头看了一眼松枝上的龙,龙撇撇嘴,手指头撇下一片树皮,又“咔擦”一下撅断,拐弯抹角道:“你躺着做什么?” 张子尧犯了个白眼:“累了。” 烛九阴:“你为什么会累?” 张子尧:“那么老大一座桥,一直趴在地上画啊画头也不抬当然会累!脖子都快断了!” 烛九阴终于将话题拐到了正轨上,立刻道:“那墨桥你也是说画就画,说好的废物画师呢?你这和本君想象中不太一样。” “是废物,”张子尧淡定道,“你觉得那桥画得特别好?” 烛九阴想了想,发现张子尧说的也倒是实话——桥是丑,这肯定是没错的……于是他停顿了下这才又道:“本君听说绘梦匠的手艺不过关,也是有失败的时候的……遇见你这么久,还没见你失败过,你别说那是因为点龙笔在手有属性加持,本君不信,你也知道画龙点睛的故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至少在那之前,点龙笔可不是干这个的。” 张子尧翻身坐了起来,转过身抬起头对视上那双红色的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烛九阴义正辞严:“本君现在怀疑你刻意隐瞒实力,刻意折磨龙以满足自己心中某种不可说的变态嗜好——咱们遇见多久了?夏去秋来,三四旬了吧,本君就得了条尾巴加两根胡须,尾巴尚且可以接受,第二次是两根胡须!两根胡须!这是人干的事吗?——你可以保持沉默,但是你接下来要说的话将会成为呈堂证供。” 面对烛九阴就差撒泼打滚,张子尧打了个呵欠,看似有些疲惫道:“从黄束真那得到的颜料就是白色,恨你就恨自己为什么不是小白龙吧……不然你早出来了。” “小白龙那有什么神气的,看着就弱势,只合适给别人当胯.下之臣去西天取经。”烛九阴哼了一声,“况且黄束真钗子里那点颜料只够画点泥鳅。” “你也知道第二次只有一点点颜料,”张子尧并拢拇指和食指指尖比划了下,“那还抱怨什么?” “你给那流氓王爷做事总是尽心尽力,次次给他排忧解难,”烛九阴扭了下,板下脸,“本君和那流氓,你说你到底同谁比较好?想好了再回答,别惹本君不愉快,那样气氛会变得很尴尬。” 松树底下的小牛翻了翻眼睛,似乎听不下去似的转身趴回乱石当中,张子尧转向扶摇,后者似笑非笑地回望他,张子尧停顿了下道:“如果你家女主人这么喜欢这种大龄幼稚款,为什么不去养一条小宠物?学学人家二郎神……” 扶摇瞥了张子尧一眼,欲语还休,然而还没来得及说话,烛九阴便率先打断:“闭嘴!放肆!刁民!埋汰谁是狗呢?你好好说话,本君这款风靡三界。” 扶摇轻笑一声,不置可否,抱紧了自己的腿,一副高高挂起的模样。 “什么我为王爷做事尽心尽力,次次给他排忧解难?第一次是张子萧坑我,不上京去擦屁股等着全家凌迟么?顺便一提你暂时也算是我家的财产——张家全家灭门哪怕是纸片儿龙也要一块儿烧死!第二次是为了牛牛的事,咱们必须要来太行山脉,官家的马车和通文不比咱们自己上路来得方便,这没错吧?第三次是我娘,我娘她……啊啊啊我为什么要解释给你听?” “因为你潜意识里也觉得自己对不起本君。” “放屁,”张子尧怀疑这赖皮龙脸比城墙还厚,“这蛇妖说除却那桥就没旁的路你也听见了,除了画一座桥,还能怎么办?难不成还真的等到他们找来修桥的人修个十天半个月的啊,我娘还急着去无悲城呢!” “她着什么急?” “我怎么知道她着什么急,就是因为不知道我才想满足她。”张子尧蹙眉,“万一是什么重要的大事呢,你也知道我娘情况特殊,实不相瞒,先前从炎真的客栈出发之前,我曾经在我娘亲的脖子上看到一朵含苞待放的蔷薇,那真的很奇怪,我娘以前脖子上可没有——” 扶摇:“咦?” 张子尧:“怎么了?” 扶摇抬起头看向张子尧:“小傻子,你看走眼了吧?你妖仙奶奶方才看见那明明是一朵半盛开的蔷薇,当时心里还惦记这刺青挺好看,咱也想来一个呢?怎么到你那儿就成含苞待放了?哪有人刺个花骨朵在身上的,那多不好看。” 张子尧愣了下:“有什么区别,不都是花儿么?” 扶摇翻了个白眼:“算了,老娘同你们这些毫无审美的直男说什么说。” 烛九阴反应很快:“他不是,他好龙阳,他好龙阳的,你别冤枉人家。” 张子尧伸手拍了那画里的人一巴掌,后者侧过身子敏捷躲开。张子尧想了想,又觉得扶摇说得好像也有道理,兴许是那天他太紧张了没看清楚,而且那时候元氏的头发也挡着了……不过那刺青长什么样才不是重点,他在意的事,她娘脖子上多了以前没有的东西! 张子尧:“我现在怀疑是不是从无悲城被唤醒的人们不能离开无悲城太远……” 烛九阴:“故事的原型那个公主都杀穿整个沙漠杀回自己的国家了,还不够远?” 张子尧:“……” 是哦。张子尧一拍脑袋,差点忘记这码事。 那这下好了。 再次毫无头绪。 面无表情与一脸无辜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的烛九阴道了声谢,张子尧倒回软垫子上,继续闭目养神……当马车内陷入了再一次的安静,坐在树梢上的男人拢袖子端坐了下,最后忍无可忍地跳下树枝,伸腿提了提树下趴卧着的小兽,一脸嫌弃:“你到是也说说他,就知道装死,也不知道站在那边儿的——喂,醒醒……睡成死牛!” 趴窝着的小兽只管将自己的脸埋进爪爪里,全然不顾身边那龙上蹿下跳。 画卷内鸡飞狗跳了一会儿。 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在马车外又吼了一声,烛九阴这个时候正蹲在蜚兽旁边,一脸新奇地用自己的手去拨弄蜚兽头顶上那只小小的角,听了这声音他一脸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看画卷外面:“又嚷嚷什么呢?这次是天塌了还是地裂了?” 张子尧闻声也爬起来,掀开马车的窗帘看了看外头,然后缩回了脑袋对马车里众人说:“不是天塌地裂,是我们到无悲城了。” ——无悲城是坐落于沙漠边缘的一座城池。 马车黄沙滚滚之间,远远看去,那一座城变得有些缥缈,就像是海市蜃楼……寻常人很难想象,寸草不生的沙漠边缘会有这样一座城市,高高的箭塔,土色的城墙,如果至此只能说它是一座宏伟的普通边域城市的话,那么城墙之上盛开着满满的蔷薇花则替它摆脱了这一“普通”的称号—— 整座城仿佛铺天盖地都是粉色的,极其少女梦幻。 蔷薇藤蔓枝枝蔓蔓爬满城墙,花开千万朵,粉色的花几乎要将绿色的枝蔓掩盖,在城墙之上,还挂着很多巨大的彩色编织地毯,大约是岁月风沙的关系,有些地毯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然而这些地地毯却还是给予这座增添了一抹边域城市应有的异域色彩……当微风吹来,蔷薇花一簇簇在风中摇曳,开满了的花便散落下花瓣在城池的四周—— 堪称美轮美奂。 以前只是在故事里想象过它的模样,但是百闻不如一见,张子尧乍眼一看时,几乎有些要挪不开自己的眼,只管盯着那些盛开的极其茂盛的蔷薇,心中震惊难以形容……当马车还在滚滚前进,张子尧趴在马车的窗户边缘往下看,能看见滚滚的车轮之下有很多倍碾碎的花瓣,越靠近城门,便隐隐约约能闻到淡淡的蔷薇花香。 突然,在画卷里的小牛打了个喷嚏,甩了甩脑袋。 蹲在他身边玩弄他兽角的烛九阴先是猛地举高自己的手像是怕被唾液喷到,愣了下后转过头,一脸不知道是幸灾乐祸还是什么地对张子尧道:“哎呀,快看,这只蠢牛花粉过敏!哈哈!” 张子尧:“……” 娘的,智障。 …… 当马车终于在城墙边停下。 张子尧眼巴巴地看着一名侍卫跳下马,敲响了那座城门。 良久,城门缓缓从里面被开启,一名老僧侣出现在敞开的门后,白发苍苍……趴在车窗棂上的张子尧的心跳加快了些,他微微瞪大眼,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名老者,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终于,老者开口道:“欢迎来到无悲城,这里的人有的享受轮回之乐,安然度过幸福一生;有的人跳出了轮回之苦,不用再经历生老病死……无论此时此刻你想要的是什么,也许迈入这座城门,你就会得到自己想到的东西,你,做好准备了吗?” 张子尧:“……” 就是这个了! 张子尧长吁出一口气,心中满足得要命,有一种床头故事里的神话此时此刻在眼前终于化作现实的“梦想成真”幸福感……完完全全将炎真的警告抛在了脑袋后面,此时他对于这座城市的兴奋已经压过了之前的担忧,当前面楼痕掀开了车帘,用煞风景的声音催促快快进城时,张子尧甚至还在心中小小埋怨了下他太煞风景。 军营就在城的另外一头,于是马车进城后,直接横穿了最繁华的街道。 在街边,张子尧看见了比京城最热闹的那条街道只多不少的小摊贩,只是他们贩卖的东西不再是寻常的胭脂水粉或者那些随处可见的小玩意—— 街道两旁有卖蔷薇蜂蜜制成的特色小吃的,小吃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嗡嗡叫的蜜蜂,那些摊主也不驱赶,任由它们在上面爬来爬去,当有人来购买的时候才会挥一挥杆子将它们赶走;有卖五颜六色香料的,几名妇人正围绕在那些香料旁,其中一人用手捞起一些粉色的凑到鼻子旁闻了闻;还有卖各种装饰品的,那些装饰品无论是手镯还是项链又或者是耳环,大多数都雕刻着一枚像是小小铜镜的纹样;…… 这铜镜大概是这座城的代表物,因为街道两旁寻常人家的住宅门前,大多数也都挂着这一面镜子,铜镜挂在古朴的大门上,倒是也别有一番风情……张子尧正看得入神,忽然便看见在某个巷子的门口站着一个小姑娘,她大约是七八岁的年级,赤着脚,脚上有一窜红绳穿起来的铃铛,她的目光从始至终地盯着缓缓前进地马车移动—— 当张子尧看见她时,她停顿了下似乎有所预感,转过头直接与马车上的少年对视上,一双眼中兴奋且亮晶晶的,她露出个灿烂的笑容伸出手对着张子尧挥挥手,然后用无声的口型说:欢迎你来到无悲城。 这谁? 热情过度。 张子尧莫名其妙,却也不能失了礼貌大方,只得有些尴尬地同她笑了笑,好在这个时候马行车已经驶远了……到了城另外一边时,繁华的街道便逐渐被抛在了身后,张子尧向前看去,发现街道两旁的住宅也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木头搭架的高高瞭望台与防御塔——除了这座城,再往外走几里,便是大沧与另外一个名唤“云起”的国家交汇的边境处了,云起国地处沙漠中央,因常年缺少雨水所以相当贫瘠—— 而不远处地大物博的天沧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就是一块近在眼前却迟迟啃不下来的肥肉。 基于强烈希望侵.犯邻国的基本国策,急于摆脱困境的云起国整个国家崇尚武力,男儿人人从军,自幼学武,随便拉出来一个便是以一当十的狠角色,就指望着有朝一日,兵士壮大到能够一举攻破天沧国距离他们最近的第一道防线—— 也就是无悲城。 奈何偏偏无悲城有传说中不老不死不生不灭的“无悲军”存在,无论他们尝试多少次,无悲城便久攻不下。 而此时,张子尧即将见到那只神秘的大军。 这个时候,车内画卷里,从进城开始喷嚏不断的牛牛终于稍稍消停了下来,张子尧看外头的风景也看得累了,索性缩回了脑袋,看着画卷里的小兽,这时候小兽正抬着爪子一脸烦躁地拨弄自己微微泛红的鼻尖,眼角眼眶也是泛着粉色,甚至隐约有晶莹泪水的模样…… “牛牛,你真的花粉过敏么?”张子尧担忧地问,“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好歹是神兽,”烛九阴躺在树梢上,一脸乐观,“打几个喷嚏而已,死不了牛的……大不了这些天就老老实实地待在画卷里别出去了,小蠢货你时常给画卷弹弹灰别让花粉沾染上去便是。” 烛九阴话音刚落,画卷上就闪过一道白光,身着白袍的少年出现在张子尧身边,犹豫了下,面无表情地挨着他坐下,然后打了个喷嚏。 “……” 素廉微微蹙眉,抬起手揉了揉鼻子,张子尧赶紧掏出个手帕递给他,素廉小声嘟囔了声“没鼻涕”,但还是伸手接过了那帕子,捏在手里不肯放。 烛九阴停顿了下,露出个奇怪的表情:“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宁愿一直打喷嚏也不愿意一直和你一同关在画卷里。”张子尧撇了烛九阴一眼,“你说你多遭人嫌。” 扶摇笑得花枝乱颤。 素廉转过头,用赞同的眼光看着张子尧缓缓点点头,然后又拧开脑袋打了个喷嚏。 这个时候,马车在外面停下,素廉停顿了脸上露出丝毫不掩饰的不情愿……片刻后,还是在人脚步声接近时乖乖回到了画卷之中,只是小兽回到画卷里后,脑袋上才长出个尖尖的小角上宝贝似的多顶了块白色的手帕,它闭着眼,安静地在画卷里的阳光之下趴窝下来。 马车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楼痕探了个脑袋进来:“到地方了,在马车里颠吧了一天总算能稍微舒展禁锢,子尧快下来,本王带你去瞧瞧我大沧的无悲军——咦?” 张子尧有些紧张:“怎么了?” “你那画儿里好像多了只牛。”楼痕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顶上,“一只眼,独角,角上还顶了块帕子,真有趣。” 张子尧回过头,看了眼趴在乱石中一动不动宛如一张真画的牛牛,顿时反应过来每次那赖皮龙都躲起来应该是因为他多动症根本不能假装自己是一幅画……张子尧眼角含笑,将那画卷从马车壁上摘下来,细细卷好挂在腰间用轻描淡写的声音道:“这小牛是子尧在路上闲着无聊的时候往上瞎涂鸦的。” 楼痕“哦”了一声,瞥了眼张子尧不甚在意道:“挺可爱。” 也不知道是说的那画儿还是说的什么东西,话语中,楼痕伸手将张子尧从马车上亲自扶下来。 张子尧跳下马车站稳,看了看四周,便是寻常军营的模样,不远处有很多军营帐篷,里面有士兵进进出出,有的迎上来替瑞王一行人卸货提物安顿,有的就坐在帐前擦拭兵器,有的靠在马厩旁给里头的马喂粮草,还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高声谈笑…… 他们时不时看向楼痕的马车队这边,似乎每个人都心情不错的模样。 当侍卫从马车上将那个装满了给予士兵的家书卸下来时,整个军营里更是有了一丝丝的骚动,就像是他们期待这一封家书已经期待了很久很久,大多数的士兵都停下了手上的活儿,转头看向这边——瑞王爷冲着他们挥挥手:“这回可不比以往,圣上听闻众位将士因听闻京城震灾,心中十分担忧,亦寝食难安,苦思良计如何让众将士安心——最终想到请来江南张家后人,绘镇灾图一幅,纳众所牵挂之人进入画卷当中,画卷中人栩栩如生,一言一行皆被绘录,望大家看后稍可安心,驻守边域,护我大沧百年盛世!” 楼痕语落,众人发出雷般欢呼。 张子尧:“?” 这是干嘛呢? 张子尧隐约觉得哪里有些违和。 这时候,其中两名士兵甚至一路小跑过来,对楼痕恭敬行礼,其中一个笑得露出大白牙:“属下张三,见过王爷。” “属下李四,见过王爷。”另外一名士兵嘻嘻哈哈地跟楼痕问好,然后伸长了脖子,一双眼放光似的盯着身后那被搬下来放好的箱子,“王爷,那可是属下们的家书?” 楼痕看了一眼李四,而后笑道:“正是。” 那李四像个孩子似的欢呼了一声,搓了搓手仿佛迫不及待的模样,旁边的张三瞧见了也是笑嘻嘻地用肩膀怼了他一下:“注意一下,王爷还在这呢,瞧你一副猴急的模样,难看不难看?” “你懂什么,这都快中秋过去多久了,我时间快到了啊。”李四嚷嚷,“还有,年前我娘子给我来信,说娃儿中秋节的时候便该生下来了,这会儿正巧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反正男孩女孩都好,我娘子应该都分别准备了一份妥当的娃娃用的东西……” 张三似乎也被李四这猴急急西气冲天的模样感染,笑着调侃他,脸上也是笑吟吟的模样……这时候那放着家书的箱子落在地上,众士兵围了上去,却还算是有规矩地没有抢着动手去开箱子,只是一个个都是和方才李四一样伸长了脖子—— “你还有多久?” “我还早呢,至少还有三个月,要不是因为太担心之前的震灾有没有影响到家里,我这至少还有四个月。” “我也是,咱们好像是一批的?” “你比我晚一年,嘿嘿。” “我还有一个多月,不像是李四,他就还一周不到了,昨儿个听说前面桥断了,马车过不来,差点没把他给急死,还好镜女巫告诉他后来有人画了个墨桥——” 张子尧稍稍踮起脚凑近楼痕:“这是无悲军?” “正是。” “和寻常的士兵好像没啥区别,”张子尧小声道,“他们说的‘还有多久’是什么意思?” 瑞王背手,笑着买了个关子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张子尧好奇地看,只是觉得这些士兵除却对于家书这玩意就意想不到的热情和过分的激动之外,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似乎和普通的人根本没有任何区别,完全看不出他们曾经是——呃——曾经是死过一回又被人从阴曹地府捞回来的特殊存在。 扶摇那蛇妖更是过分地称呼他们是“活死人”,方才一进城就嚷嚷着“尸臭熏天”……明明满鼻都是蔷薇香,也忒不礼貌。 这会儿扶摇被张子尧打发着去照顾元氏了,张子尧看了无悲军,觉得没什么稀奇,正心下失望想要离开去问候元氏,然而还没等他走开,远处从京城里来的瑞王府的侍卫正弯腰要打开那装着家书的箱子,突然在他们远处的瞭望台上,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号角声! “——有云起兵来袭!有云起兵来袭!” 张子尧往外走的步子一顿,满脸震惊地转过头—— “哟,咋这时候来了捏?人多吗?俺咋没听见啥马蹄声捏?” “去你娘的,那马蹄声踩在沙子上还嘚儿嘚儿响么,脑子有泡!” “只是一小波吧?怕是又来探风声的,老惦记着咱们化沙,偏偏不如他的愿,揍他奶奶的!” “这次轮到哪波人去了?赶紧的别磨蹭,兄弟们等着你们回来开家书啊!” 士兵们嘻嘻哈哈地笑骂,丝毫不见敌军入侵时该有的紧张,这时候只见几名士兵从人群里站了起来,其中包括之前那个叫张三还有李四的,他们一脸不耐烦,嘴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他奶奶的真会选时间”“就挑这时候”一边将随手扔在地上的冰刃捡起来,这时候有其他士兵从马厩里将战马牵出,李四第一个跳上了马背,摇晃了下坐稳了,回头看着围在箱子旁边那些士兵:“说好了的,等我们回来再看,谁他娘的先忍不住开箱子了,老子回来剁了他的手!” 众士兵哄笑,皆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你他娘的别磨磨唧唧快去吧!” 话语之间,一个小队大约十来人士兵便驾马,扬起一阵黄沙匆匆离开军营。 此时,整个军营还充数着一种迷之乐观气氛。 张子尧怔愣之间,手被人拉起,他回过神来看了眼楼痕,后者也是一脸轻松笑道:“你便是运气真好,前脚踏入兵营,后脚便有云起兵来送死——虽最近他们来的频率是比寻常高一些,能够恰巧撞上却也还是实属罕见……子尧可曾经见过屠夫杀猪?” “见是见过,可是两国交战,这与屠夫杀猪恐怕……” 不一样吧? 然而还没等他问完,那楼痕却已经爽朗大笑:“走走走,本王带你去见识见识本朝无悲军的真实一面,到时候你若害怕,大可躲进本王胸怀——” 张子尧还没反应过来,懵逼兮兮只是转头问:“可是我不会在沙地里骑马,怎么看?” “站在瞭望台上就行,”楼痕牵着他往高处走,“走进了本王还不放心你呢,你求着要去本王也不许。” 话语之间,他们绕过了军营,在一座城墙旁停下又登上了一道石阶,那石阶弯弯曲曲,颇为陡峭,张子尧只能跟着楼痕后面吭哧吭哧地往上爬,压根不知道他们这是要去哪,直到眼前一亮,突然来到了一片开阔地,鼻息之间那蔷薇花香变得浓郁了些,张子尧这才发现原来他们登上了城墙—— 城墙很高,远远看去,一眼就可以看见已经离开了的那一队士兵骑着马在沙地里奔走的背影。 阳光将他们的影子在沙地上拖得很长很长。 张子尧又走过一道长长的木桥,最终来到了楼痕说的瞭望台上,这时候楼痕才放开了他的手,指了指他们目光可及的不远处:“那是云起兵可以到达的距离我大沧最近的边缘,再往前一步,便是他们的埋骨之地。” 楼痕话语一落,张子尧便看见有百人云起兵在楼痕所指之处冒头,他们身上穿着厚重的铠甲,手腕、膝盖以及脖子上都覆盖着金属防具,然而他们的行动却十分敏捷,像是丝毫不为这沉重的护甲所拖累——张子尧他们站得很高,只要视力稍好的人,便可以看见下面那些人的一举一动,甚至是脸上的神情。 转头看了一眼身边唇角含笑的楼痕,张子尧突然觉得胃部有一阵不太舒适的翻滚——之前感觉到的违和感突然以一种无法忽视的强势涌上心头,而眼下,他总觉得自己仿佛明白了之前一直感觉到的违和感到底从何而来…… 从始至终,包括楼痕在内,似乎都在将军营战场当做一场儿戏。 包括此时此刻他们脚下的瞭望台在内,这座瞭望台与其说是用来探查敌军动向,事实上更像是一座高高的观赏台,而在他们的脚下无边无尽的黄沙沙漠,便是一座宽广的斗兽圈,人们站在台子上好整以暇地围观脚下一触即发的战争,就像是在看什么势在必得、只为取乐而存在的打斗戏曲—— 张子尧微微蹙眉。 伸出手握住瞭望台边缘,向下望去—— 一阵凉风吹过,卷起黄沙无数。 擂鼓声。 呐喊声。 此时,云起兵终于全部进入视野之内,他们人数不多,却也至少是今日来抵御外敌的无悲军的十倍甚至二十倍……张子尧担忧之间,骑着战马的无悲军也在迅速向着边缘处靠拢—— 两股势力很快便撞在一起! 在此之前,张子尧从未见过“战争”真实的模样,今日一见,却发现场面原来比他想象中更加残酷—— 只见前一刻还在他面前笑嘻嘻地谈及自家娘子和刚出生孩子的士兵,这一秒却仿佛化身幽冥索命鬼,手中的长矛所到之处,血溅黄沙,长矛刺穿了云起兵的盔甲,就仿佛是刺穿一张薄纸般轻松!鲜血飞溅在他的脸上,从他的面价流淌而下,他勒马回身,轻易躲过另外一名怒号着冲上来企图趁机取他性命的云起兵,战马嘶鸣之间,他仰头高高发出“呼噜呼噜”犹如野兽一般的咆哮,那双深棕色的眼在触碰到敌军的鲜血之后,迅速染红!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 如果刚开始,两军相遇,不过是战争的开始,那么紧接下来,整个画面发生了可怕的转变—— 当所有的无悲军双眼蜕变如血色,整个无悲军仿佛是失去了控制,他们肆意穿梭在敌军之中,轻易打乱他们的阵型,战马被砍掉头颅,他们便从马上跳下来,用双腿带步;长矛被撅断,他们就抛弃了兵器;哪怕是脚被刺伤,他们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动作依旧迅速敏捷;哪怕手臂被砍断,鲜血喷涌而出,他们还是发出高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挥舞着手中的利刃;他们犹如野兽,身体轻盈异常,一名士兵甚至四肢着地,然后肩一耸,一跃而起,狠狠地撞翻还骑在马背上的敌军—— 张子尧亲眼看见一名无悲军就这样敏捷穿梭于马蹄之间,然后高高跃起将敌方被团团保护住的将领从马背上撞下,他用双手粗暴扯下那名云起士兵将领打扮之人脖上的护甲,张开嘴就像是野兽一般狠狠叼住对方的喉咙! “啊啊啊啊啊啊不!” 在那名云起将领惊恐的叫声中,他的四肢不断在挣扎,鲜血飞溅的那一刻,那挣扎着四肢一下子瘫软下来,而那名将领瞬间就失去了生命……然而折磨却并没有因此而停下来,那要断了他喉咙的无悲军没有就这样放过他,他居然活生生将他的喉管扯断吞下,然后直接掀开他的头盔,抓着他的头发将他的头颅从脖子上撕扯下来,站起来,疯狂大笑,用嘶哑如野兽般的声音大叫:“将——军!” 顷刻之间,云起兵便溃不成军。 张子尧站在高台之上。 浑身冰冷。 他觉得自己看的根本不是两军之间的战争,而是一场单方面的…… 屠杀。 毫无理由,毫无目的,犹如行尸走肉一般的残忍杀戮。 第51章 无悲军之死 张子尧从战场回来后就一直坐在帐篷里不说话,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敢上去跟他说话扶摇尝试过上前跟他搭话,然而还没等她来得及开口,少年只是抬起头面色平静的问她什么事,就把她吓跑了。 “怂货,阿后怎么派你这么个怂货来监视人?” “大人您是向来不怂的,”扶摇叉着腰笑眯眯道,“您倒是去。” 此时此刻,画卷里一龙一牛和画卷外的一条蛇凑在了一起,窃窃私语讨论——呃,准确地说是——凑在一起互相甩锅。 “你别同本君嘴硬,当时不是让你好好看着他么?”烛九阴挑眉。“你来干嘛吃的?” “小傻子打发我去照顾他那活死人娘了啊,”扶摇理直气壮,“再说了,您和素廉大人不是一直跟在他身边么?” “我们在画里,跟着看了一场斗兽戏,除此之外发生了什么我们知道个屁!”烛九阴亦是理直气壮——并且他在提到“斗兽棋戏”时,语气平静,似乎完全没觉得自己刚才看到的东西有何不妥。 “发生了什么您都不清楚,那扶摇就更不清楚了,所以您去问。” “本君去什么去,本君这不是在画卷里关着嘛,怎么用这温暖的怀抱去关爱别人?不成不成,”烛九阴坐在乱石之中,用脚尖踢了踢端坐在脚边、始终保持沉默的白袍小孩,“喂,死牛,到你表现的时候了,你俩不是特别亲近天天腻腻歪歪么……” 素廉:“?” 烛九阴:“你‘?’什么‘?’” 素廉:“这用问?” 烛九阴:“不问你知道?” 素廉:“知道。” 烛九阴翻了个白眼,明显不信:“知道你不说?” 素廉:“因为说了也没有办法,他是被吓着了,寻常凡人怎么可能见过方才那种场景?对于凡人来说,寻常战争只是死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但方才看到的不是那样。” 烛九阴想了想,怎么都没觉得自己看见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挠了挠下巴苦思冥想,最后道:“方才咱们看的不是一场斗兽戏?除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还有旁的么?” 素廉瞥了烛九阴一眼:“还有人吃人。” 烛九阴“喔”了声,毫无反应:“这也算?” 素廉:“怎么不算?” 烛九阴:“老虎吃猪,猫头鹰吃老鼠,豹子吃小鹿——这不是天天发生的事么?” 素廉:“那是动物。” 烛九阴:“这本君就不懂了。” 不都是活生生的,会呼吸,会肚子饿,会吃饱了撑着没事做,会思考,易受到惊吓且脆弱需轻拿轻放么? 烛九阴预落,素廉和扶摇同时转过脑袋看着他,后者身子稍稍往后躲了躲,一脸警惕外加不高兴:“看什么看?” “说得也是,毕竟是曾经主张把斗战神佛关太上老君炉子里炖看看能不能炖出什么灵丹妙药的大人,”扶摇掩唇轻笑,“那猴子估计至今不知道当初想出这阴损主意的是大人您,可怜太上老君给您背了个黑锅。” “知道便知道呗。”烛九阴掀了掀眼皮子,“托本君的鸿福,不然他哪来的火眼晶晶?俩眼皮子一眨自带眼影,七仙女那几个都羡慕得不行不行的” 素廉像是听不下去了,打岔道:“总之凡人不这样,他们和动物不一样,不是闹饥荒饿狠了肯定不吃同类,方才那些人分明不是饿狠了,就是” 素廉垂下眼,片刻后微微蹙眉:“就是为了好玩。” 烛九阴想说动物也是饿狠了才去捕猎,哪只老虎没事干抓着头猪咬着玩狗拿耗子倒是真有好玩的嫌疑在——不过这时候他到时候也不反驳了,稍微安静下来眼巴巴瞅着不远处少年端坐在那不言不语的背影,半晌,颇为担心道:“他不会闹绝食吧?” ——完全是一副担心自己养的宠物要死掉的语气。 素廉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扶摇则狗胆包天地翻了个白眼,一时间谁也没有搭话直到外头传来脚步声,烛九阴转身走到乱石后,素廉化作小兽的模样重新趴回乱石里,脑袋放进爪子里的时候还长叹了一口气,吹得它盖在小角上那白帕子飘起来一个角,又落下,遮住了它半只眼睛。 扶摇站了起来摇着腰肢来到帐篷边,掀起帘子,见到来人先是一愣,随后恭恭敬敬福了个身子:“王爷万福金安,来找少爷?” 楼痕“嗯”了一声。 楼痕稍稍弯腰走进帐篷里,来到张子尧身边,后者显得有些迟钝地转过身见到来人是他,正想站起来问安,然而屁股还没离开椅子多远便被摁着肩膀摁了回去:“子尧不必多礼,这儿也没旁人,本王就是想来看看你” 张子尧坐回椅子上,笑道:“王爷方才才同子尧道别不到一刻钟,这下有什么好看的。” “回来的路上你就不说话了,本王担心你,这会儿安排好了事便过来瞧瞧。”楼痕找来张椅子,自己亲力亲为地搬到张子尧身边,然后又肩碰肩地在他身边坐下。 屁股刚落下,便听见张子尧道:“王爷,子尧现在知晓无悲军为何战无不胜了。” “喔?” “去过一趟鬼门关的人,什么都见识过,便是少了对死亡那种因为未知而产生的不安与恐惧,他们不怕痛,不怕死,所以面对敌人,这样的人是战无不胜的。” “子尧这么认为?” “嗯。” “本王和你想的不一样,”楼痕微微眯起眼,“本王认为,恰巧是因为死过一回,他们对于死亡才有更大的敬畏。” 张子尧转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楼痕:“可是他们是无悲军,不老不死不生不灭——” 话语未落,额头上便被轻轻点了下,张子尧愣住,随即听见楼痕道:“那只是一种说法,只要是活着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他们都会死。” “包括无悲军?” “包括无悲军。”楼痕笑道,“如若真的不老不死,无悲军百年历史,岂会只有你看见的这些人数?” 喔,倒也是? 张子尧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仿佛陷入了沉思,随即听见楼痕缓缓道:“之前是本王莽撞了,只顾着一时兴奋便不由分说拉着你去看什么无悲军御敌,也是忘记了寻常人若是看见那场面肯定会害怕。” 张子尧沉默了,算是默认了睿王爷的这种说法——虽然严格的来说他并不是害怕,但是那也是一种差不多的情绪他问身边的人:“王爷也害怕过吗?” “害怕过。”楼痕浅笑缓缓道,“小的时候父皇带我来看过,当时还有我的几个哥哥,看完之后大家根本迈不开步子走下瞭望台,光是坐在那发抖就抖了好久回帐篷的时候本王还发现自己尿了裤子,好险没人发现。” 张子尧也跟着轻笑:“王爷又说笑。” “这回没骗人,那时候本王比你小不了多少。”楼痕抬起手拍拍张子尧的肩膀,“你比本王胆子大上许多。” “我刚才坐在这好久,现在身子还不听使唤。” “至少没尿裤子。” 张子尧又被逗笑了。 在他和瑞王爷身后,婢女凑近了那安安静静挂在墙上的画卷,抱臂靠在画边一脸嫌弃用下巴点了点不远处那说笑中的两人,然后无声的用口型说:你们两个看看人家。 画卷里的小兽只是蔫了吧唧地掀了掀眼皮,发出轻微的哼声后看上去有些郁闷地拧开了自己的脑袋;几秒后,从画卷里伸出条尾巴狠狠拍了下她的脑袋,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了回去—— 扶摇“哎哟”一声。 正在对话中的两人转过身来好奇地看着她,她摆了摆手:“被小虫子咬了一下。” 张子尧立刻会意去看她身后那幅画儿,楼痕倒是没疑心道:“沙漠里蚊虫比寻常地方厉害得多,晚点儿本王送些防蚊虫的草药来,你们在帐子里烧了再回来。” 扶摇笑着道:“谢过王爷,王爷当真是贴心。不像寻常那些个反应迟钝、不知道怜香惜玉的糙汉子” 张子尧继续盯着扶摇身后的画卷。 虽然此时此刻它是一副安安静静的山水画。 好在这时候突然从外面传来一阵骚动,像是有什么人发出了欢呼的声音,楼痕站起来看了看那声音传出的方向,只是简单地说了句:“他们回来了。” 也是不愿意多说,就好像生怕说多了又引起张子尧的不愉快。 这份小心翼翼的模样又是有些多虑了,张子尧站起来问:“他们为什么欢呼?” “等那些人去洗洗身上的污秽。一会儿就该到开箱子分家书的时候了。”楼痕道,“每隔半年朝廷来人给他们带来家书,大概是他们一年中最期待的时刻了。” “离家在外,久了难免思念亲人。” “也不完全是。”楼痕似习以为常笑了笑,眼中没有丝毫的动容与感慨,“兴许只是单纯地为了活命。” “?” “本王不确定是不是应该带你去看。” “王爷严重了,子尧又不是什么三岁的孩童。”张子尧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帐篷跟前,掀起帐篷而后转过头对着楼痕笑了笑,“王爷,请吧。” 楼痕稍一停顿,便也不再推辞,稍稍弯下身走出帐篷。张子尧正想跟着出去,这时候余光看见扶摇匆匆忙忙将挂在帐篷上的画卷取下来卷好,抱在胸前又拧着水蛇腰跟上来,在张子尧跟前站定,眼巴巴地看着他,张子尧笑道:“这是干嘛?” 扶摇弯下腰将画卷往他腰间一挂,垂着眼说:“跟着你去看热闹,你妖仙奶奶也想看看活死人是怎么读家书然后泪流满面的,一定很有趣。” 张子尧:“我没事。” 扶摇掀了掀眼皮子:“谁管你有没有事。” 张子尧:“那是我自作多情了。” “嗯,”扶摇应了声,“和烛九阴大人一样,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一边说着,一边推着张子尧走出去,这时候楼痕已经走远了,扶摇跟在张子尧屁股后头走了一小段路,然后像是终于憋不住似的蹦出一句:“一会儿若是再有什么可怕的场景,你刻意转过身把脑袋埋在妖仙奶奶的胸里。” “……” “哎哟,你脸红什么,”扶摇伸出尖细的手指,戳了戳张子尧的脖子,“小孩就是小孩,女人家的凶器可不就是用来做这个的么——要么怎么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多少男人的梦想是憋死在深不见底的胸缝里,啧,你不懂。” “对,”张子尧面无表情地说,“我好龙阳。” …… 到了之前的开阔地,张子尧发现那些士兵早就聚集在那里了,大概是打从张三李四他们出去之后这群人就围着那装家书的箱子没动过坑,就像是他们早就料到这些同伴只是去去就回一样——想到这,张子尧的胃里又翻腾了一下,但是他并没有将这种糟糕的情绪显露在脸上。 没等一会儿,张三和李四他们也回到了人群里。 他们的眼睛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瞳色,脸上也是笑呵呵的满脸写着期待……张子尧还看见了咬掉敌方将领喉结并将之吞噬的那名士兵,这会儿他也正因为被同伴调侃自己的新婚小媳妇儿,正满脸害羞乐呵呵地挠头——跟战场上张子尧看见的那个只能称作是“野兽”的家伙判若两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张子尧根本不会相信方才自己看见的那一幕是真的。 在张子尧观察之下,这些士兵开始一个个地排好队站好,他们伸长了脖子像是十分按捺不住似的眼巴巴瞅着楼痕从京城带来的士兵从箱子里拿出张名单来——然后那个装着家书的箱子被人打开了,里面放着一封封干干净净的信——这时候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小宝,最上面一封是你娘写给你的,我看见了看见了!” “二蛋,我也看见你的了,啧啧,信好厚,你家里人真想你呀,嘻嘻嘻。” “我的呢我的呢?看见我的了吗?” “没看见,估计在下面吧,你别急——” 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开来,像是迫不及待要去那箱子里翻找自己的信件,然而楼痕却并没有急着让人把信件分发给他们,而是拍了拍手——这个时候,从木箱子后面,又有两名侍卫吭哧吭哧地搬出一卷十分沉重模样的画卷,这画卷张子尧是认识的,正是他和张子萧在某种意义上“协力完成”的京城震后图…… 那两名侍卫一人一边,在那些士兵的面前讲那震后图缓缓打开—— “嚯!” “呀,你们快看!这画卷真的会动!真的会动啊!你们看,京城下雨了?真羡慕,咱们这什么时候才能下雨啊!” “这李记豆浆铺怎么就剩一面墙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李老头还蹲在那继续卖豆浆哈哈哈哈能不能先修修房子啊!” “也不知道我们家的房子怎么样了。” 伴随着画卷逐渐展开,那站在最前排的一名士兵突然叫了声—— “哇,二狗子!我看见你媳妇儿了!她在笑着跟你招手呢!二狗子你快看啊!” 这么一声叫声就像是一道闷雷劈进了人群里,原本还老老实实排着队的士兵突然炸开了,他们一拥而上,一个扒着一个的肩膀层层叠叠地拥了上来——然而他们似乎还怕自己粗手粗脚地碰坏了画,都是保持着一个手臂的距离看着又不敢上前,站在最前面的人张大嘴瞪着眼,被身后的人压着稍稍弯着腰,这会儿这拼命地在画卷里找自己的亲人—— 不消片刻。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哎呀真是我媳妇儿!我媳妇儿真好看!” “别吧二狗子,我咋觉得她比你娶她过门时候胖了不少啊,这画画的画师也是残忍得很,也不给人家美化美化——” “放你屁,我不管,我婆娘最美!” 人们哄笑起来。 这些士兵,有的在画卷里找到了自己的小媳妇儿,有的在画卷里找到了自己的老娘老爹,还有的在画卷里找到自己举着拨浪鼓含着手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小儿子……有一些人看着看着“嗷”地一下就哭出来了,蹲到一旁一边抹眼泪一边吼着自己想回家,还有的凑到楼痕跟前跟他道谢,那场面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云起国要是看见他们相当畏惧的士兵就是这副模样也不知道是什么感想—— 只是这一刻,场面还真有些个感人。 “我真的看见活死人哭了,”扶摇震惊道,“哭得真丑。” “别一口一个活死人。” “可是他们就是活死人嘛。” 此时就连张子尧的脸上也勉强有了一丝丝真心的笑容,突然就觉得自己当初答应画这么一副画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儿,连带着也跟着有份参与还一毛钱没要就走了的张子萧形象也稍微从蝼蚁变成了屎壳郎那么大…… 这会儿士兵们居然一瞬间纷纷忘记了家书的事,他们凑在画卷前面指指点点,有的像是丢了魂似的盯着自己的家人看个不停,还有的看够了自家的家人便开始看别人家的,仿佛是要活生生地分享一下那“家人团聚”的喜悦……张子尧站在画卷的另外一端看得仔细,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笑容突然停顿了下,余光发现,人群中好像有一个人的反应和其他人并不一样—— 就是那个先前老惦记着自己那个中秋临盆的媳妇儿的李四。 他拨开了人群强行挤到最前面,凑近了画卷从左看到右,然后面色从最开始的期待变成了茫然,然后他越过了士兵们一直保持着的安全距离,一个跨步上前,手摸到了那个画卷上,开始一个一个人的仔细翻找起来—— “喂,李四,你干嘛呢!” “别用手摸啊!当心摸坏了!这么好的画儿摸坏了怎么办你赔得起么?!” “啊,你个流氓,别摸我媳妇儿的脸!” 身后的人开始抱怨起来,然而李四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他仔仔细细、小心翼翼地将画卷里每一个站在屋檐下的人都看了一遍,最后在身后众人的催促和拉扯中,他回过头,显得特别茫然地看了大家一眼,然后缓缓道:“……我没看见我媳妇儿。” 李四语落,之前还吵吵嚷嚷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大家先是面面相觑,然后站过头看着李四—— 那眼神,张子尧没来由地觉得有些让人觉得瘆得慌。 李四猛地抬起头,然后不经意地对视上了张子尧——他先是打量了下张子尧腰间挂着的画卷,然后又看见了点龙笔,那男人的双眼突然一亮,然后在谁也没有料到的情况下,他一个跨步直接从画卷下面钻了过来! 李四双手扣着张子尧的肩膀,一脸焦躁,他用急促的语气问面前的少年:“请问你是画师吗?你就是画这幅画儿的张家人吗?你画的时候怎么没有把我的娘子画下来?!我爹娘去得早,只能跟我娘子相依为命,没有她我活不成了,没有她我真的活不成了……我娘子呢?!你有没有看见我的娘子……她大概长这么高,喜欢描柳叶眉,唇角底下有一颗痣——” 李四用一只手拼命比划。 张子尧先是被一顿摇晃,他差点咬着舌头,于是只能不清不楚地解释:“这画儿只有建筑是我画的,人物都是我哥——” “那你看见我媳妇儿了吗?她大概长这么高,喜欢描柳叶眉,唇角底下有一颗痣,笑、笑起来很好看的!”李四机械地重复他的话。 这时候那些侍卫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冲上来想要拉开他们——然而在此之前,扶摇已经阴沉着脸凑上来,直接用单手就将他们分开了,老母鸡似的一把将张子尧拽回来自己身边,往自己身后一塞:“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的,我家少爷嫩着呢,被你摇坏了我怎么跟烛九阴大人交代?!” 这时候也没谁要在意“烛九阴大人是哪位”这个问题了。 原本那些士兵也涌上来将李四拖了回去,他们摁着李四不让他再接近张子尧,嘴巴上还七嘴八舌地安慰—— “兴许是画漏了。” “兴许是你媳妇儿正巧出门没被通知到呢?” “哎呀对了,”那个叫张三的一拍脑门,“之前不是说好了你媳妇儿中秋前临盆么?画这画的时候中秋节那可是刚过,兴许你那小媳妇儿刚生了不好下地呢?坐着月子的女人这么大的下雨天怎么跑出来让画师照着画啊?” 张三的话立刻得到一片附和。 而李四听了,似乎也觉得张三说的有道理,犹豫了一下之后终于冷静了下来。 张子尧被扶摇牢牢护在后面,这时候探了个脑袋出来看着李四,倒也不是害怕,只是有些莫名其妙,小声嘟囔了句:“不就是漏画了个人么,至于那么激动,一副要了他命的模样——啊,肩膀被抓得好痛。” 该死的张子萧,撸多了眼神儿不好么还能漏画个人,这不是摆明着要坑他? ——于是张子萧的高大屎壳郎形象又降级回了蝼蚁一般大小。 此时,因为看完了画儿,除却李四一脸纠结之外大家都很满足,让侍卫们收好了画给他们之中带头的小头头收着——那小头头恭敬接过了卷起来的画卷像是捧着什么奇珍异宝似的,那模样仿佛就差把它供在头顶上再烧三炷香。 然后那些侍卫开始分发家书。 他们先是展开了一个名单,然后一个个地念名字,听到自己名字的士兵就一脸欢喜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下上前去拿信件,拿好了信件当即迫不及待地拆开来快速的读;有些不认识字的,就抓过认识字的同伴帮自己读…… 拿了信件的士兵三三两两地退到一旁,有些自己蹲着看信乐呵去了,有一些则是排着队等认识字的同伴看完了自己的信再帮他读——只是那些排着队的人期间也是双眼紧紧地黏在拆开的信纸上看来看去,就仿佛那些他们压根不知道在说什么的蝌蚪文也能给他们带来莫大满足一样。 张子尧:“……” 张子尧觉得越发地奇怪——这些士兵听着好像也不至于很久都没有回家,怎么一个个这么如饥似渴成这样? 困惑当中,伴随着楼痕的侍卫一个个念完名字,对屋里的人逐渐变少,剩下的几个人越发地变得一脸烦躁焦急,每念一个名字他们都要踮起脚看一看,一听不是自己的名字,又一脸失望地站回去,像是斗败的公鸡…… 而李四亦在其中。 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是,其他人好歹是在画中找到了自己的亲人,稍有安慰,但是这会儿他的面色越发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滴落——早早就拿了信现在已经读完了的张三在小心翼翼地收好信件后回到他身边,仿佛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但是没用。 等到那整个队伍里只剩下两个人,李四看上去简直像是随时要晕过去了似的。 终于,侍卫叫了他旁边那人的名字,那人满脸欢喜,“哎”了一声擦擦额角的汗上去用满是汗水的手接过自己家里来的信,因为手颤抖得厉害,撕开信件的时候几乎用不上力,信件还掉在了地上…… 最后,就连张子尧都忍不住想要替李四紧张起来的时候,那侍卫终于叫了李四的名字——李四双眼发直,一会儿没回过神来,那侍卫叹了口气,索性直接上前将那信件亲自送到了李四的手上,后者麻木地接过信,看了一眼信封,然后抖了抖,小小声地说:“不是我娘子的字体。” 张三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 他放在李四肩膀上的手,仿佛是下意识地挪开了。 而此时此刻,张三的奇怪情绪似乎也因想到了在场的其他人——他们不论是在看信的还是在排队的,这时候都纷纷抬起头来看向李四这边,他们看着这个男人仿佛失魂落魄一般用微微颤抖的手撕开了那信封,“撕拉”一声轻响,居然显得格外的大声刺耳。 现场安静地一根针都能掉下来。 李四将薄薄一张、只写了几行字词片语的信件从信封里抽了出来,然后飞快地看了一遍—— 从张子尧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见李四脸上的表情从麻木变成错愕,再从错愕变成愣怔……最后,他目光发直地愣在原地,那封被他期盼已久的信,从他手中掉落在脚下的黄沙之上。 良久,李四抬起头看了看四周的人,突然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对众人缓缓道:“……我娘子她,中秋节难产没了,生下来的是个男孩,因为在娘胎里憋得太久,下来的时候就没了气。” 一句话,周围人的脸色变得更加奇怪。 张三后退一步,却红了眼眶。 张子尧有些不太明白人家的老婆死了他哭什么哭,直到接下来,他亲眼目睹了叫他目瞪口呆的一幕—— 在李四说完话后,没过多久,他突然整个人以及其扭曲的姿态震动了下,从他的手脚、面部开始发生痉挛一般的抽搐,他发出了“喝”“喝”像是难以呼吸的痛苦声音,泪水从他的眼角滴落——却并没有滴落在地上,而是奇怪地,迅速被他的面颊吸干…… 最后,只听见空气中传来“噗”地一声,原本还好好站在那里的人突然化作了一捧黄沙! 狂风吹过,风将那黄沙吹散,李四曾经穿过的衣服在风中裹着一些剩余的黄沙掉落在地。 而周围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 【只要是活着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他们都会死。】 【包括无悲军?】 【包括无悲军。】 …… 【每隔半年朝廷来人给他们带来家书,大概是他们一年中最期待的时刻了。】 【离家在外,久了难免思念亲人。】 【也不完全是……兴许只是单纯地为了活命。】 …… 【你还有多久?】 【我还早呢,至少还有三个月,要不是因为太担心之前的震灾有没有影响到家里,我这至少还有四个月。】 【我还有一个多月,不像是李四,他就还一周不到了……】 …… 李四说,我只能跟我娘子相依为命,没有她我活不成了,没有她我真的活不成了—— 李四死了。 他没有在撒谎。 当世界上唯一对他有所牵挂的人不在了,他也就真的死了。 第52章 无悲军的前身其实只是一只普通的军队,这里面的人曾经也只是一些普通的人,直到他们战死沙场的那一天开始,一切都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张三:“我知道我死了。就在云起将领手中的大刀划过我脸的时候,我当时感觉就是凉,有冰凉的东西像是割豆腐一样把我的脸割开了,然后有液体滴落,我什么都看不见,就倒了下去,死是不疼的,死过的人都知道,只是刚开始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声音。” 张三:“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有人在骂脏话,是我的对头榻的,我死的时候他哭了。” 张三:“那时候我就知道我真的死了,死人大概有他该去的地方……但是我舍不得离开,最开始的时候我徘徊在战场上,漫无目的——和我一样死去的那些兄弟说:走吧,张三,我们去投胎,下辈子投个好胎就不用死的那么不明不白了……他们一边说着一边离开了,我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却迟迟不肯离去,我问自己,我死了以后,我娘怎么办?我妻儿怎么办?我爹死的早,没有了我我娘就一个人了,我妻是我在无悲城的时候认识的,她是个很特别的存在,其实我至今不知道她为什么看上我了——后来咱俩成亲,有了个女儿,我女儿今年才八岁,叫红叶。我死的时候,正好差一个月中秋节,那时候她才四岁半,当时还有三天就是她五岁生辰,我答应送给她一个带铃铛的拨浪鼓。” 话语停顿下来,说话的人似乎是陷入了沉思……坐在篝火旁,跳跃的火焰照应在士兵的脸上,将他脸上那曾经夺取他性命的刀疤映照得显得有些狰狞——白日里那张傻乐的脸上,此时此刻写满了沉默与回忆,他动了动,问身边的少年:“画师,我觉得我故事挺无聊的,你确定要记下来吗?” “什么?嗯……”蹲在篝火旁,手中握着一杆鎏金笔正在一卷摊开的卷轴上奋笔疾书的少年闻言抬起头,他对着张三笑了笑,“这支笔本来就应该被用来记录东西,而不是用来画画的。” 张三“唔”了一声:“我听过你们这种人,传说有一些天赋异禀的人,走遍大江南北,山山水水,只为记录一些奇闻异事,编辑成册,留给后人听。” “我来这里只是因为一些机缘巧合,”张子尧道,“但是无悲城确实很特别。” 张三点点头,稍稍停顿,然后又开始继续说他的故事—— “后来画面一变,就像是闭上眼再睁开眼那么快,我看见我娘子跪在一副灵柩前,身上穿着白色的衣服;我女儿也是同样一身白色的孝衣,她们跪在火盆前,我女儿问我妻,娘,爹为什么躺在里面,我们为什么要给他烧东西,娘,昨儿个我生辰了,爹爹还睡着,说好的拨浪鼓也没给我。” “当时我就急了,我拼命大喊我还活着啊,你们看看,我就在这,红叶我没忘记你的拨浪鼓,拨浪鼓我早就买好了,就藏在柜子里,就等着你生辰拿给你呢,你娘没把它拿出来吗?——但是没用,”李三笑了笑,“她们听不见。” 张三:“我一心惦记着那拨浪鼓的事,就像是一条狗似的在我妻子女儿身边打转转,当时心里就是“急”,急得连门外头进来人了都不知道——” “我只记得我抬头一看,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人身着一身白衣,高瘦,脑袋上带着高高的帽子像唱戏的,五官精致得像女人,脸苍白得像鬼,唔,也确实是鬼,”张三说到这笑了下,“另外一人也高,但是身体壮硕许多,肤色偏黑,浓眉大眼的,看着很神气,他脑袋上也带着高帽子,但是看着就没那么滑稽……他们两人走进门的时候,白衣服那个一直在抱怨黑衣服那个,说他半路上非得听一条狗的临终遗言,神经病,浪费时间什么的……黑衣服那个就木着脸听他在念,毫无反应的模样——然后他们来到我的面前,白色的那个将巨大的锁链往我头上一套,然后一脸不耐烦地说:张三,恭喜你,你死了,没有遗言,因为你遗言的时间被一条狗抢去了……现在闭上嘴,跟我们走。” 张子尧抬起脸,一脸懵逼地看着张三。 张三尴尬地挠挠头:“是吧?我当时也觉得莫名其妙,这两人谁啊,为啥能看见我还一言不合锁我——再说哪有人恭喜人家死了的……就冲这个我也不能够配合啊,于是我开始挣扎,我说不行,我妻子女儿还在这呢,我不能跟你们走,我走了她们怎么办?白衣服的说,我怎么知道怎么办,你那么能耐有本事你别死啊!” 张子尧:“……” 张三:“态度极其恶劣。” 张子尧:“是鬼使么?” 张三:“白衣服的叫谢必安;黑衣服的叫范无救。” 张子尧:“喔,是这名字,那是鬼使。” 张三:“白衣服的态度恶劣——这点记得写上,写上写上……黑衣服那个不爱说话,但是白衣服的其实怕他,黑衣服的看他一眼,他就不敢说话了。” ——白使谢必安,易怒,望近而远之。 张子尧在膝盖上的卷轴上写下这么一行字,然后心虚似的抬头看了看周围,又问:“然后呢?鬼使都来了,你怎么又活了?” “黑衣服看出我有未了的心愿,让我可以跟我妻子说句话再走,白衣服的一脸不高兴,但是也没说什么,我想了老半天,想说的话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最后来到我的妻子跟前,我告诉她,红叶的拨浪鼓在衣柜里,你拿给她。”张三说到这顿了顿,然后像是在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她听见了。” 张子尧:“嗯嗯,然后呢?” 张三:“我这才知道我娘子是镜女巫。” 张子尧:“什么?” 张三:“以前总看我娘子同寻常人不一样,身边总有神神秘秘的人跟着,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镜女巫,她有一面镜子,能把人从黄泉道上拉回来——只要那人心中有什么怨念不肯离开,只要那个人在人世间还有亲人在对他有所思念,只要镜女巫知道这人的灵魂还在——莫说是鬼使,就算是阎王爷也不能阻止她将人救回来。” 张子尧:“于是你就回来啦?” “是。白衣服的很气,他说都怪黑衣服的让我去跟我娘子说话,否则她肯定不知道我还在。”张三说,“看他们的样子,想必是早就知道娘子是什么人,难怪他们上来就对我说什么没有遗言……嗯,最后还是黑衣服的救了我一命。” 张子尧:“回来以后,你就成无悲军了。” “是,这里是最前线的军队,里面到处都是和我一样的人……我们依靠亲人或者恋人的思念起死回生,然后保持着人性存活下去——只有最强烈、最深刻的思念,才能让无悲军活下去……” 张三告诉张子尧,从死亡后复活的那天算起,无悲军每隔半年必须与亲人或则恋人接触,只有当对方的脑海中详细的浮现这个人时,那种感情才能够达到让他们存在下去的标准—— 偶尔他们得到假期亲自回家,更多的时候则是依靠一封家信,因为在写信的时候,写信的人无论如何总会不自觉地在脑海里怀念起这个人的模样、声音以及他的事情——所以无悲军并非不生不死不老不灭,他们也会死亡,当那个在这个世界上最思念他们的人停止对他们的思念时,他们便也会随之化作一捧黄沙尘土。 大多数情况下,这种事只会发生在那个人死亡的时候,因为本生能够促成无悲军出现的,只能是非常强烈的情感才可以。 就像李四。 他的妻子亡了,世界上再无一人对他有所思念,所以他便化作一捧黄沙被吹散于风中。 “不过人死后有所不甘,无非就是对另外一个人有所留恋或心愿未了,”张三说,“如果连这样一个人也没有,那么想要起死回生又有什么意义?” “可是你们在这做无悲军也见不着他们。” “朝廷答应过,无论如何,无悲军在服完二十年的兵役后,若还未消亡,就可以告老还乡,回到至亲至爱的身边,陪他们白头到老,最后再一起灭亡。”张三说,“所以他们都很羡慕我,我妻子孩子都在身边,不用等二十年……而且相比起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害怕生出事端,我随时可以见到她们——看家书也不过是凑凑热闹,看看我娘给我说了啥,嗯,就是单纯的想家了而已,离家久了都想家,而不是为了活命。” 张子尧想了想:“还挺浪漫。” 张三笑了,摇摇头道:“不浪漫,你知道,哪怕是最强烈的感情,有的时候还是会因为人的欲.望而扭曲——人总是难免有胡思乱想的时候,你会担心自己常年不在家娘子会不会勾搭上别的汉子;也会担心城里来了个书生眉目清秀娘子会不会心动,到时候,娘子没了是小,活不了命才是真——这种猜测久了,就逐渐转化为一种怨念,你会忍不住产生自我困惑:为什么我要活得那么辛苦?我这样到底还算不算是人?” “……” “人的贪欲是无线大的,”张三撇撇嘴,“当鬼的时候你肯定总是在想,能让我再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就好了——等这个愿望实现后,你会发现,自己的愿望变得没那么简单了,你还是想做人,一个不用依靠任何人就能好好活下去的人。” “但是这一点是做不到的。” 张三沉默了下,良久,他转过头看了张子尧一眼,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做得到,只要你在蔷薇消失或凋谢之前——” “?” 蔷薇消失或凋谢之前?什么意思? 张子尧心跳有些加速,没来由的想到了元氏脖子上出现的那蔷薇刺青,然而此时张三的话语还未落,在他的身后,突然有冷冷女声响起—— “你在说什么?” 对话中的两人一愣,双双转过头去—— 于是只见在他们身后正站着一名面无表情的年轻妇人,那妇人大约二三十岁的模样,打扮虽朴素,却与寻常的农妇还是一眼便看出不同,此时此刻,她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的手里握着一个拨浪鼓,这会儿正眼巴巴地看着张子尧和张三。 周围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奇怪。 先不说一个寻常的妇人怎么会出现在兵营里,就说周围其他无悲军地反应也很奇怪——他们纷纷转过头来看着这个女人,像是都认识她——但是片刻之后,他们又转回头去做自己的事去了。 像是在刻意逃避、忽视她的存在。 “张三,你在和这个人说什么?”那女人又冷冷地问了遍。 张三站起来:“啊,你怎么来了?别那么敏感,这个张小兄弟是跟着王爷从京城来的,方才跟我打听无悲军的事,我就告诉他了——” “他跟你打听无悲军的事你就告诉他了?”那女人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此时此刻像是在拼命压抑自己的怒气,“这种事到处说有意思?!你一个男人家怎么这么嘴碎,张三,你害了我还不够,现在还要来害红叶?!她可是你的女儿!!!!” 女人突如其来的怒火让张子尧愣了下,半晌他反应过来眼前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张三的妻女——因为他说过他有个女儿叫红叶。 但是这女人说张三想害她又是这么回事? 张子尧万分不解。 而此时,在那女人的怒火之中,小女孩缩了缩像是想要挣脱她的手,但是大概是那个女人握得太紧了,她挣脱不开,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被爹娘吵架吓得,“哇”地一下哭出声来—— 那哭声叫很多先前把头拧开的人又看了回来,而张三此时也终于变得紧张了起来,女人的怒视中,他眼中有一丝不自然的恐惧一闪而过,他站起来,拉过红叶抱在怀里轻轻拍拍她的肩膀似在安抚:“不是,小蝶,你听我说,这个画师是从京城来的,和咱们根本没关系,过几日他就走了——而且人家还是个大活人,我想着他怎么也不会……” “和咱们没关系?”那个女人发出尖锐的笑声,用手一指,那尖细的指尖几乎戳到了张子尧的鼻子上面,“你再说一遍?他是谁——” “一个京城来的寻常画师,给咱们画了京城里震后图的……” “他不是,张三,你这个蠢货!!他才不是什么京城来的寻常画师,他是那个元氏的儿子,元氏就是靠着他才能从镜子里爬出来的,听懂了吗?!——张三,我袁蝶当年是造了什么孽,鬼迷心窍把你从阴曹地府救回来?!” 那女人几乎歇斯底里起来,双眼之中写满了疯狂—— “你当初害了我还不够!现在又想要来害你的女儿?!”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小女孩狠狠地拽入自己的怀中,小女孩再次因为害怕而哭了起来,然而她却好像一点没有听见,只是用那双阴沉的眼死死地盯着此时站在原地呆若木鸡、一脸惊恐的张三—— 最后,她安静了下来。 稍稍抱紧红叶,她神情麻木冷漠地对男人说:“张三,你知道有些事不该说也不该做的,我原谅了你一次不会原谅你第二次……” 那女人停顿了下,冷冷地说:“你还是去死吧。” 言罢,那女人就牵着红叶走了。 张子尧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嘟囔了声“这女人莫名其妙发飙是不是疯了”,正想安慰一下张三,谁知道一转过头,便发现张三正直愣愣地盯着自己。 张子尧被看得慎得慌。 “你骗我。”张三盯着张子尧,目无情绪道,“你是那个女人的儿子。” “等下,我怎么骗你了?元氏是我娘亲没错,可是你也没问,”张子尧后退一步,“而且退一万步讲,你跟我说的那些东西跟我是谁有什么关系——” “我差点就把那件事告诉你了。” “什么事啊?”张子尧一头雾水。 张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片刻之后,他突然叹了口气,整个人仿佛突然被抽空了灵魂,他原地在篝火前坐下:“我完了。” “什么?” “你知道吧?关于无悲城那个广为流传的故事,最后,公主忠心耿耿的铁骑杀死了公主。” “知道啊。” 张三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张子尧,缓缓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对公主痛下杀手吗?” “……不知道。” 张三苦笑了下,伸出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仿佛自言自语道:“是因为人心,永远得不到满足的贪欲。”说罢,他的脑袋耷拉下去。 之后任凭张子尧再怎么问,都不肯再说一个……字——方才的一幕仿佛犹如一个插曲,现在周围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飞吹过黄沙发出的轻微风声。以及篝火里干燥的木头炸裂发出的噼啪声响。 关于“铁骑为什么杀死公主”张子尧最终没有也得到一个标准的答案。 …… 第二天早上,张子尧刚睁开眼,扶摇便拧着腰肢来到他跟前,笑眯眯地告诉张子尧:“哎,你知道张三吧?” “知道啊,昨天才说过话。”张子尧随手捡过件外套披上。 “他死了。” 张子尧刚睡醒,脑子还没清醒,听了这话穿衣的动作一顿,一只手还半套在袖子里,他抬起头下意识地反问:“你说什么?” “今儿早上老娘在围观汉子操练阳刚美景的时候,他也在队伍里,然后突然‘噗’地一下,”扶摇做了个天女散花的手势,“化成了一堆黄沙。” “……” “听说是因为他昨天惹他老婆生气了。” “……” “所以说,你们这些男人啊,千万不要惹自己老婆不高兴,”扶摇抬起手,点了点愣怔的黑发少年的鼻尖,窃笑道,“搞不好,会死的哦?” “我好龙阳。” “一样,男人也有小气的。”扶摇笑道,“你看看外头挂着的画卷里那条龙,你见过比他还小心眼的么?” “那确实是没见过。” 张子尧一边随口敷衍一边爬起来,穿好了衣服犹如行尸走肉一般走到洗脸盆前洗脸——直到水呛进鼻子差点把自己憋死他才反应过来要把脸从脸盆里拿出来,看着铜镜里那个一脸茫然的少年,张子尧这才发现他的大脑在听见张三死去的消息时便放空了,而现在,他不得不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张三是不是他害死的? 张子尧阴沉着脸,不愿意说话了,满脑子都是昨儿个张三跟自己说过的事—— 然而那些东西含含糊糊的,似一团乱麻,根本理不清个头来。 此时张子尧自己洗漱完又来到画儿跟前,将睡得迷迷糊糊的素廉弄起来,拽着那缠满绷带的手的小孩将他抓到洗脸盆前,用之前专程留着的干净水投了帕子,然后给他擦脸,素廉一脸不情愿地往后躲,张子尧嘟囔:“别动,不洗干净伤口怎么能愈合?” “我脸上没伤。” 张子尧假装没听见,只是一边擦脸一边同他说:“我跟你说,外头有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小丫头,昨儿我看见了,你好意思在同龄人面前邋邋遢遢么?” “我今年一百零七岁了,哪来的和我差不多大的‘小丫头’?”素廉面无表情地说着,像是怕他这么动张子尧不小心帕子擦歪了手碰到他的脸,还是将帕子接过来,“这里怎么会有小孩?” 张子尧正想回答,这个时候,扶摇又没骨头似的缠了上来,用很随便的语气说:“说到小丫头,今儿早上我遇见你娘,还看见她在同一对年轻的母女发生争执,好像是因为你娘跟那小丫头说了几句话,那小孩子她娘亲就像是疯了似的冲上来将她们拉开,嘴里说着什么让你娘要知道感恩考虑为人父母之类的话,真是莫名其妙——” “我娘?和红叶?” “红叶?那个小丫头么?是啊,当时若不是我在还真不知道那个疯女人是不是能做出什么更疯的事出来……哦对了说到这个,还有一件事告诉你——你妖仙奶奶发现,上一次咱们争执关于你娘脖子上的刺青的问题……” 张子尧给素廉擦脸的动作一停,似乎有些敏感地拧过脑袋问:“怎么了?” “好像是咱们都看错了?”扶摇说,“今儿个我在同那对母女拉扯的时候仔细看了,那蔷薇原来是完全盛开的,层层叠叠的怒放,特别好看……我也想要一个!” 而这个时候,张子尧已经完全听不进去扶摇在说什么了,他满脑子都是张三跟他说的话—— 【当鬼的时候你肯定总是在想,能让我再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就好了——等这个愿望实现后,你会发现,自己的愿望变得没那么简单了,你还是想做人,一个不用依靠任何人就能好好活下去的人……】 【只要你在蔷薇消失或凋谢之前——】 一样的刺青,张子尧看得时候明明是个花骨朵;后来扶摇再看,就说那明明是一朵半开的花;结果到了现在,扶摇再去看,又说大家都看错了,其实那是一朵完全盛开的花—— 如果大家都没看错呢? 如果是那刺青本身就是会变化的呢? 想到这,张子尧心跳得几乎快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他猛地一个转身,动作太大带翻了水盆发出“呯”地一声巨响! 在他不远处正趁着他发呆想要趁机开溜的素廉还以为发生了什么,立刻转过身说“我没想偷跑”;在素廉身后,原本盘在乱石山上睡得迷迷糊糊的龙也睁开红色的眼,一眼便看见少年风风火火跑出帐子的背影,他纳闷儿地打了个嗝儿,然后看着站在画下面的小孩没好气道:“大清早干嘛呢你们,人飞牛跳的?” “我不知道啊,”素廉蹙眉,转头问扶摇,“你同他说什么了?” 扶摇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也是一脸无辜:“奴婢说了什么大人您不都在旁边听着么,谁知道哪儿就触动了他的神经——” “你们俩准备在这讨论到什么时候?”烛九阴沉下脸道,“还不跟上去看看?” 扶摇“哦”了下转身就要去追,然而还没走远,又听见烛九阴在后面嚷嚷:“去哪?画儿!画儿!” 扶摇一脸恍然这才转过身,在素廉跳进画卷里的同一时间将画卷从墙上取下,随便倦了卷便抱着,拧着腰往张子尧离开的方向赶—— 蛇妖拧着腰肢在那追,然而刚开始她还能看见张子尧的背影,追着追着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在画卷里的烛九阴气得打跌:“快点快点——哎呀人都追丢了,本君用爬的都比你快!” “那大人您到是下来爬,”扶摇抱着画卷娇声道,“奴婢这可是最快了。” 一边说着,一边扭着腰绕过了兵营帐篷。 素廉:“你就不能走直线?” “蜚大人真会开玩笑,”扶摇道,“您见过哪条蛇会走直线的?” 素廉:“……” “一般蛇还不长两个脑袋呢,你这么守规矩怎么不砍了一个去?”烛九阴没好气道。 扶摇:“哎哟,真暴力,果然还是烛九阴大人——那自然是因为扶摇怕疼啊。” 一把壶搜着,扶摇绕过了第四个兵营帐篷,而这个时候,张子尧已经跑得鬼影都没有了。 素廉:“跟丢了。” 扶摇:“没有,地上有脚印,沙漠就这点好。” 烛九阴:“……” 他上哪找的这么一大群废物? 第53章 蔷薇盛开之时 张子尧找到元氏的时候,她正跟红叶在一起,昨天那个女人不知道到哪去了——此时此刻红叶正背对着元氏,蹲在地上拿着一根小木棍玩耍蚂蚁,而元氏手中握着她的素簪,正缓缓接近红叶那正暴露在她眼皮下的颈脖…… 张子尧浑身一震,心头瞬间收紧,竟是不受控制一般失声叫了声:“娘?!” 被他这么突然一叫,元氏似也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着张子尧瞪大了眼满脸惊慌失措瞧着自己,她先是微微一愣,手上的钗放下了,随即脸上露出个欢喜的表情:“子尧?你怎么来了?” 张子尧微微抿起下唇,想说“我若是不来会发生什么”——然而这样刻薄的话却到了嘴边还是被他吞咽了回去,他来到元氏身边站住,看了看红叶欲言又止,这时候元氏抬起手轻轻压在自己的唇上摇了摇头。 蹲在地上的红叶抬起手摸摸脑袋转过头来,扯扯元氏的袖子,奶声奶气道:“元姨,发簪呢?你是不是舍不得,不愿意给红叶了?” 元氏笑了笑,一边说着“没有呀”一边将之前那簪子小心翼翼的地插.进红叶的发髻里,又找了个理由将她打发走了——红叶得了发簪正迫不及待想要找镜子看,便爽快地应了转身便跑开,只剩下张子尧和元氏站在那,一时间场面居然有些尴尬…… 元氏看着红叶跑远的背影道:“红叶不知道她爹没了,娘怕你说错话。” 张子尧:“……” 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或者干脆给自己一巴掌更加爽快。 而此时元氏见张子尧那模样,似已经猜到他是之前误会了什么这会儿正愧疚,也并不恼怒,只是笑吟吟地拉着拉着张子尧,在自己的跟前坐下,又像是张子尧小时候常有的那样摸摸他的头:“子尧,怎地这副表情,你抬起头看看娘,娘没生气。” 张子尧低着头,抿着嘴不肯说话。 元氏却缓缓道:“娘知道你在想什么,今天早晨,张三死了,人们都说是因为他对一个京城来的画师说了些什么,说错了话,惹得他娘子不高兴了——” 张子尧:“……” 张子尧抬起头正想说些什么,这时候又看见扶摇抱着画卷扭着腰远远要走来——只是这会儿被张子尧看了一眼,她又像是被施了什么法似的定在原地……过了一会,她低下头,像是跟画卷里的谁斗起嘴来,大概是在跟谁争论到底要不要过来碍事。 ——这三只动物凑在一起就没完没了的嘴碎。 张子尧收回目光看了看元氏,目光稍稍在她颈上停顿了下——他确确实实看见了一朵盛开的极其绚烂的蔷薇,刺青淡淡的粉色,像女人额见的花佃,极美。 张子尧犹豫了下叫道:“娘……” “你知道了什么,现在又觉得紧张,那是自然的。”元氏缓缓道,“你这孩子从小就是心软,遇见什么总是先替别人想着,这会儿有了想法,娘不怪你——让谁听见那说法,都是要产生想法的。” “张三没同我说什么,他话就说了一半,说什么蔷薇凋谢之前,无悲军要做些什么就可以变成真的活人——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那蔷薇怕是娘身上突然出现的刺青……”张子尧嘟囔道,又低下头,“他死得冤枉。” “他死得不冤枉。” “……?” 元氏坐直了身体,谈及李三,面色变得有些冷淡:“他没告诉你的,娘告诉你。” 元氏:“起死回生之人自醒来起,便会自行知晓三点——其一,不可离无悲城镜女巫过远,否则三魂七魄会逐渐丧失,毕竟不是真正的活人,三魂七魄更想是强塞进一具躯壳里,无束缚,自然容易神散……娘从无悲城到京城找你的路上,便是丢了‘尸狗’一魄,自此无大喜之心,亦无警觉性,睡得沉,不会轻易醒来。” 元氏说着摸了摸颈部,停顿了下继续道:“其二,一段时间内被镜女巫最后唤醒之人,身体某处会出现一朵蔷薇刺青,开始为花骨朵,而后逐渐松拓,至半开,至全开,最后花至荼蘼面临凋谢。” 张子尧初听闻元氏为上京寻找自己,丢了魂魄,分外诧异——再想到他这做儿子的对于娘亲异常状丝毫不觉还疑神疑鬼,一时间更为愧疚,悔不当初,几欲红眼,伸出手握住元氏的手,用沙哑声音道:“娘……” “第三,”元氏反握张子尧之手,几乎一字一顿,“蔷薇凋谢或者消失之前,杀女巫,可为人。” 张子尧闻言,猛地一愣,心中震惊难言—— 一脸想到昨晚张三反复叨念“人的贪欲是无止境的”,又提三十六铁骑杀害公主的典故,再加上那女人对张三说过什么“你害了我就算了还想害你女儿”……张子尧再稍一联想,顿时浑身冒出冷汗,难以置信道:“娘你说张三死得不冤枉——” “是,张三当年为了自己成人,竟丧心病狂对亲手复活自己的发妻痛下杀手!”元氏用极为鄙夷的语气道,“只是千钧一发之时,镜女巫从铜镜中再复活一人,这蔷薇印记便到了别人的身上,张三见事情败露,如丧家之犬,清醒过来后又悔恨不已,至此存活在对他妻子的亏欠当中……” 张子尧终于明白过来,为何身为无悲军。张三对发妻袁蝶为何又惧又怕,却并不反抗,原来一切都只是因为心中深深地亏欠—— 而昨天袁蝶出现,那些无悲军目光闪烁,只怕也是曾经…… 张子尧越想越难掩心中震惊,那仿佛是真相外粉饰太平的表皮被掀开后,露出了平静的表象下血淋淋的一切—— 张三能活到昨日,无非说明袁蝶遭遇背叛虽然受伤,但是在心底依然爱着张三,直到昨日,她误会了张三要对张子尧说出无悲军能够成为活人的秘密…… “等下,昨日镜女巫明明是因说张三要害了女儿因此而动怒——”张子尧说到一半,突然停下,“这意思是……” 元氏:“镜女巫诞下子嗣,年满八月即成为新的女巫。” 张子尧记得昨日张三似乎确实提起过,红叶为中秋前不久诞辰,而掐指一算,元氏也恰好是在中秋前复活上京—— 原来如此。 元氏见张子尧表情知晓他已经猜到其中一二,便笑道:“娘是红叶作为镜女巫复活的第一个人——说来也是侥幸,袁蝶因自身经历,不愿女儿再活在随时会被伤害的阴影中,便千挑万选,选择同样为人母,因儿思念徘徊于黄泉之路不肯离去的我,只希望能将心比心,让我发发慈悲不要再伤害红叶……” 元氏:“但是人心不可测,所以在我离开之后,袁蝶还是因为害怕我某天突然改变主意,所以将那外界通往无悲城唯一的桥梁断掉,希望我永远回不来无悲城……” “可是如果是这样,那些士兵的家书就不能——” “那些人对于袁蝶来说不过是不知感恩的杀人凶手罢了,是否能活,又有什么关系呢?”元氏长叹一口气,“其实娘倒是完全能理解袁蝶的做法,换做是我,为了自己的孩子,我也会这样做。” 张子尧沉默下来。 “娘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元氏又道,“只是子尧,你看这蔷薇花,已经开得极好,兴许过几日便要凋谢——在此之前,娘有很多次伤害红叶的机会,却始终未动手,这只是因为对于娘来说,能够陪在子尧的身边便好,成不成人,那又何妨……” 元氏话语落下,张子尧已经感慨万分,扑进她的怀抱。 ——他只道自己拥有全世界最好的娘亲,仅此而已。 然而此时,感动之中他却并未想到,元氏只字未提若在蔷薇凋谢之前,镜女巫未曾从镜中再拯救一人,那蔷薇凋谢之时时,在拥有蔷薇印记之人的身上究竟会发生什么。 第54章 元氏告诉张子尧,红叶还不知道她爹已经不在了,袁蝶也没打算告诉她,只是在红叶想要找她爹时告诉她张三去了很远的地方征战御敌,很可能几年之内都不会回来——红叶一直很钦佩她这镇守边域的父亲,所以虽然很伤心张三临走前没跟自己道别,但是也并没有哭闹。 元氏还说,红叶知道自己成为了新的镜女巫,她很喜欢那面阴阳涅槃镜,也只是以为自己拥有能够让死去的人起死回生的神力——她并不知道那些她唤醒的人很有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而袁蝶什么都不愿意告诉她,只是为了保护红叶她固执地用自己的方式偏激地将红叶看牢不让她接近那面镜子…… 不靠近镜子就不会有新的人被复活。 没有人复活就不会再产生新的不稳定因素。 于是元氏成为了红叶第一个复活也是近期内最后一个复活的人,蔷薇的印记一直存在于她的颈脖上,看着元氏颈间绚烂开放的蔷薇一天比一天更多夺目耀眼,从最开始的淡粉色最后变成了几乎滴血的红,那颜色终于开始叫人感觉到不安—— 而张子尧却并不知道这样的不安到底来源于什么。 他只知道这些天遇见那些士兵的时候,很多人看着他欲言又止,然后叹息着摇摇头离开。 …… 终于在这一天,张子尧忍不住去找楼痕问关于镜女巫的事情,后者像是丝毫不惊讶张子尧会找上门来的事,看见被门外的侍卫带进来的黑发少年,他放下了手中正在摆弄的小小把玩,笑道:“早在张三的事之后,本王便知道子尧一定会找上门来……子尧果然没叫本王失望。” 这个时候完全没心情跟楼痕浪费时间寒暄,少年在楼痕的面前站定,见男人还有心情沏茶闻香,他便面无表情道:“王爷,关于无悲军的事,我都知道了。” “张三同你说的?” “不是张三告诉我的,张三什么都没告诉我,只是同我讲了他如何成为无悲军,是袁蝶误会他了……几天前我曾因为疑惑这件事所以去找了我娘,是她将关于被那镜子复活的人身上会发生的事一一告诉了我——蔷薇印记现在在她身。” 听了张子尧那些个模棱两可的话,楼痕的眼珠微动,然而却并不相识惊讶此时的蔷薇印记在元氏身上这件事,只是反问:“全部告诉你了?” “是,包括在印记消失或者凋谢之前只要杀掉镜女巫便可重新做人、真正复生的事——我娘答应我不会害人性命,只是安静等待那蔷薇凋谢,只是作为活死人陪伴在我身边,守我百年。” 男人眼神微动。 下一刻,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更明显了些,他放下了凑在鼻尖细嗅的闻香杯,用轻描淡写的语气淡淡道—— “唔,那看来你确实全部都知道了”楼痕加重了“全部”这个词的读音,随后,又话语一转,“红叶真可怜,小小年纪便要承受这些东西,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看,历史上,镜女巫幼年夭折的事还真的发生过不止一次,本王虽是闻者心痛,却也无能为力,因为关于‘阴阳涅槃镜’的诅咒是不会停下来的,镜女巫死去,新的女巫立刻就会诞生……” 张子尧问:“如果我要阻止这件事呢?” 楼痕笑容依旧不变,只是声音变得稍稍沾染上一丝冷漠:“本王不会允许。” ——意料之中的答案。 张子尧沉默。 楼痕绕道了他的面前,用一根手指挑起少年的下颚,对视上对方那双异常明亮的双眼,他嗓音温和:“子尧,无悲城是我天沧面临北边最重要的军事防线,多少年来云起国虎视眈眈,只待有朝一日突破这道防线,一举入侵我天沧——而这些年,正是因为有了无悲军的存在,这些狼子野心之辈才被死死拦在关外……然而虽无悲军勇猛异常,但是这些年,云起国的人也同样开始不再畏惧死亡,你想想,他们同伴的死状,难不成他们没有见过么?见过了,但是他们还是前仆后继的来送命,你觉得是为什么?” 不等张子尧回答,楼痕便自行答道:“为了云起国的人能喝上甘美的井水;为了庄家能够得以灌溉;为了新生的幼子不再经历饥饿的折磨;为了生病的人们不再一药难求;为百姓,为士兵,为诞生在那个贫瘠之地所有人不再遭受因地理环境带来的无法摆脱的痛苦——而这些他们所向往的一切,恰巧是我天沧子民享有的……若有朝一日,因你怜悯无悲军,我天沧子民失去了这些,饱经战火折磨,民不聊生,你又待如何?” 张子尧看着楼痕,不语。 楼痕叹了口气:“看来你都懂,这就是你磨蹭了这么多天才来见本王的原因——你也在犹豫,却始终放不下无悲军和镜女巫。” “他们也是无辜的。”张子尧道,“无悲军本源自于战死士兵想要活下去的执念,他们没有做错什么事;而镜女巫则更是,佛家尚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说法,为什么真的这样做了的人反而要遭受平白无故的折磨?” 闻言,楼痕笑了,并无取笑之意淡淡道:“子尧还是太年轻,须知人生之中自有非做出取舍不可的时候——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数字问题,‘一’?还是‘十’?若一定要从二者之中取舍,本王只能选择后者……除非,是‘一’和‘十’都能同时守住。” 都守? 如何守? 张子尧有些恍惚,他突然想到了张怀山给他的信件里也曾经提到了类似的话—— 【人之一生总遇艰难之憾事,即:求不得;放不下;卸不去;不能忘;阴阳相隔;情深不寿。 若将渡这艰难之时,要只明白三字:不强求。】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越发地叫人觉得不懂,此时此刻,张子尧甚至又产生了逆反心理,忍不住地想:若非要强求,又当如何? 少年沉默之间,却又闻楼痕在他身侧轻笑,突然话锋一转,无头无尾道:“但是或许子尧可以做到。” 张子尧一愣,下意识反问:“我?” “不知子尧可曾听闻一奇闻妙事,诉中原地区有一片辽阔土地常年战乱,群雄豪杰三分天下,其中有一名为魏国的国家派遣将领进攻蜀国某城,蜀国军师派遣前去的将领驻守失败,军临城下之时,军师无兵迎敌,但却独守城门,径自端坐于城楼上弹奏顾琴……敌方将领见他从容镇定,心中顿时产生怀疑,以为此军师便是身后有千军万马,才敢如此冒然挑衅却行色震惊,犹豫再三,最终引兵退去——军师不费一兵一马,只那一曲,退敌千万。” “看过。”张子尧眨眨眼,“然后呢?” “若云起国也如此认为我天沧无悲军成千上万,他们所见识到的只不过是九牛一毛——” 张子尧刚想说人家又不是傻这种事怎么可能,然而话还没开口又突然想到,类似的事,他张子尧好像还真的做过——中秋佳节,在那花船之上,在外人看来他张子尧便是只凭手中一支笔,便顷刻可作风雨,可明灯灭烛…… 张子尧抽了抽唇角:“王爷此次邀请子尧前来太行山脉,怕不止是护送画卷那么简单吧?” “啊,就是这么简单,本王同子尧情投意合,不忍分开多时,走哪儿都想带着你……方才那些个伎俩都只是本王信口胡诌而已。”楼痕像只狐狸,高深莫测道,“不强求。” “……” 张子尧真是厌烦了这三个字。 正欲话语,就在这时,突然听见帐篷外传来一阵骚动—— 帐篷内谈话的气氛一扫而空,张子尧与楼痕对视一眼,由楼痕打头,率先掀起帘子走到了外面去,不一会儿便听见他沉声问一名贴身侍卫:“王武,去看看外头何事如此吵闹,扰了本王与别人讲话,当真恼人得很,叫他们闭上嘴,小声点。” 楼痕语落,那名侍卫大哥便一溜小跑地去看发生了什么,不等一会儿他便回来了——只是回来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很不好,只是草草抱拳行礼后便用急促的语气道:“王爷,是南边出事了——原来前几日那百名云起兵前来探路只不过是声东击西,趁着咱们击退他们以为他们暂时不会再来,这一次又养足了兵马,三万云起大军昨日趁夜从南边杀了个措手不及!南边在后方,可都是一些普通的士兵将领,这次被抹黑杀了个措手不及,驻守将领袔云大将牺牲,粮草车马被烧毁无数,损失惨重!” “什么?!” 楼痕一听,心中大惊,脸上平日里那慵懒模样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他一把抓过那侍卫的盔甲将他捉至自己的面前,面色难看高声道:“你说袔云死了?!” 这袔云为天沧开国名将之后,继承祖上的优秀血统,忠贞不二,骁勇善战,无论谋略还是武艺上均过于常人,无悲城南边不放无悲军也如同铜墙铁壁久攻不下,至少一半的原因是因有袔家人镇守一方——无悲城南边失守还可以打回来,完全不值得一提,至少相比天沧损失一名大将来说…… 楼痕越想越怕,没想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居然出了这种事,若是传到京城皇帝的耳朵里,还不知道该怎么怪罪他监兵不利,让敌人有机可趁—— 到时候怕是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想到这,楼痕不愿再去细想,只是快步走出去,一边问:“现在云起人到哪了?” “已经突破了第一道防线,知晓袔云将军战死,云起士兵极受鼓舞,预计今日落之前,怕是就要来到外层边缘!” “他娘的,动作那么快,这群王八蛋也吃耗子药了不用睡觉么!”这时候楼痕也顾不得形象,破口大骂,“赶紧去调遣一半无悲军,现在马不停蹄给本王滚去南边守着,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说到这,楼痕脚下突然一停。 转过身又突然问:“袔云尸体找回来了没?” “找回来了,袔云将军下属对他忠心耿耿,不愿见将军惨死敌人马蹄之下——” “这些不知道歌颂谁的废话就别说了。”楼痕不耐烦地一挥手,“去把镜女巫找来,让她准备一下,无论如何把袔云给老子从镜子里找回来!” 此时楼痕已经来到帐子之外的开阔地,只见开阔地上,无悲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将一身裹脏兮兮白布、隐隐约约从里面透出血来的人形物围绕起来,从他们七嘴八舌的讨论中,张子尧得知那看着比寻常人高大威武一半的尸身,怕就是之前他们提到的将军袔云! 不等片刻,从帐篷那边又传来一阵骚动,这次竟是女人的叫喊声以及孩童哭泣的声音,张子尧心中一惊抬头看去,果不其然看见袁蝶与红叶母女二人被侍卫推搡着驱赶过来——准确地说,应该是那侍卫,一只手抓着红叶连拖带拉,因为走得又快又急,红叶跟不上摔倒又被强行拉起来,最后双脚拖地一路被拖;而袁蝶跟在他们后面,跌跌撞撞神行激动,尖叫着“你们要做什么”“放开红叶”,一边用手去试图抢回自己的孩子…… 然而楼痕带来的侍卫又怎么会像张三一样说放手就放手。 此时此刻,那些无悲军像是已经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原本团团围绕着袔云的人群闪开了,侍卫将红叶拖拽至那个尸体跟前,终于是松开了手——红叶踉跄了下跌落在那沉重冰凉的尸体上,先是微微一愣,在嗅到了血腥气息后放声尖叫号哭起来! 张子尧上去将红叶扶起,这个时候,他的余光也瞥见不远处扶摇也闻声赶来,怀中还抱着他的画卷——张子尧没来由地稍稍定下心来,众目睽睽之下将红叶护在怀中,微微蹙眉不语。 “子尧你让开,别本王浪费时间,方才对你说的你也知道,再不消两个时辰,云起大军压下就什么都晚了,”楼痕道,“镜子呢?” “什么镜子?”袁蝶敏感地叫道,“没有镜子!红叶不会复活他的!不管他是谁!” 她一边叫着一边想要神经质地扑上来,却被一把拦住! 红叶还小,被这阵仗吓得蒙圈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死死地抱着张子尧的大腿不肯撒手,楼痕见状,看也不看袁蝶一眼上前在红叶的面前蹲下,脸上又露出了他习惯用的那种笑容:“红叶,你认识本王吧?” 红叶小幅度地点点头,小声道:“我知道,你是王爷……你能不能叫那些侍卫放开我娘?他们刚才拖着我走,很痛,现在抓着我娘,我娘肯定也很痛——” “本王肯定放了你娘,但是是在你将身后这个被白被单盖着的将军复活之后……” 红叶愣了愣,转过头看了眼身后那人形物:“他死了?” 楼痕笑着点点头:“但是有你在,他就不会死。” 红叶抱紧了张子尧的腿,又露出个犹豫的表情,就像是元氏说的那样,因为袁蝶保护过度什么都不愿意说,所以红叶根本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也不懂这其中有什么问题,她对于“能够将死去的人复活”这种事情其实根本不抗拒,眼下听说眼前的人是个将领,若是不复活他无悲城就会遭殃,自然而然便动摇起来这时候,一名侍卫捧着面黄铜镜子过来了,一看那镜子,袁蝶又尖叫起来并开始拼命挣扎—— “不许碰那镜子!” 红叶看了眼袁蝶,又看了眼那镜子,终于还是犹豫地将自己的手伸向那面镜子—— “红叶!你若是碰了那镜子,就别认我这个娘!我发誓,你若是再复活任何一个人,我便不要你了!我没你这样不听话的孩子!” 在红叶即将触碰到那面镜子的时候,袁蝶的尖叫声让她猛地将手缩了回去,她胆怯地看了一眼袁蝶似乎有些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场面一时间有些凝固,楼痕“啧”了一声,露出个烦躁的声音,而后用对于张子尧几乎是陌生的语气对身后的人道:“捂住她的嘴,把她给我拖走。” 然而她话语刚落,那袁蝶却像是突然有了无穷的力量,高高叫了一声居然挣脱开了抓着她的侍卫,不等众人来得及阻拦奔至红叶跟前,劈手在她脸上狠狠抽了一个巴掌后推开了她,而后将那铜镜夺过去,高高举起就要砸碎! “住手!” “袁蝶,你疯了!” “哇呜呜呜娘——” 小孩的哭声和众人震惊的声音掺杂在一起,场面一片混乱之间,张子尧听得头疼,干脆一个上前将才放开他的红叶直接举起来,那姿势跟袁蝶举着镜子一模一样—— 红叶愣住了。 袁蝶愣住了。 周围的人也愣住了。 张子尧停顿了下,然后从小姑娘身后探出个脑袋:“别闹了,敌人还没来你们就先鸡飞狗跳;袁蝶你先把镜子放下,这玩意你没砸我就知道它肯定砸不碎;还有,王爷,你方才说过我的事我想过了,可以做,今天下午就做,我就一个条件:今晚云起若退兵,你不可再强求红叶复活这个将军。” “子尧,本王不能拿这种事同你——” “复活袔云不过是为了震慑敌军而已,”张子尧道,“我可以的。” 楼痕闭上了嘴。 片刻后,稍一犹豫,他终于肯松口。 半个时辰后。 张子尧的帐篷紧闭,里面悄然无声。 谁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在帐篷里的少年正忙着将一鼎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香炉端端正正地放在一副画卷下面,然后又找来三炷香,点燃了,对着画卷恭恭敬敬地…… 拜了三拜。 扶摇:“小傻子,你在干嘛?” 张子尧:“虔诚地祈祷。” 扶摇:“……” 画卷里,白色牛首幼兽被那香烟熏得打了个喷嚏;缠绕在乱石之上的黑色巨龙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子,极其嘲讽地瞥了一眼那燃烧的香,然后捏着嗓音,贱兮兮地学着方才张子尧说话的语气重复:“‘复活袔云不过是为了震慑敌军而已,我可以的。’” 张子尧:“……” 烛九阴:“你可以的,而且是非常可以。” 张子尧:“……” 感谢语言的博大精深,他在烛九阴的话语里听见了丝毫不加掩饰的嘲讽。 缠绕着巨石的龙动了动,碎石掉落,巨石瞬间发出即将崩塌之声,然而在那之前,巨龙化作英俊男子,端坐于最高处的乱石之上,低着头整理了下袖子:“本君就有一个问题想问:就你画的那些个火柴人,你准备拿什么‘可以’?” “所以我烧香了。”张子尧尴尬地笑,“烧烧香拜拜佛,说不定画里会有好心的神仙大人告诉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神仙大人告诉你,神仙大人能怎么办也不会帮你怎么办,神仙大人想给凭空说大话的孩子一个教训,至少让他知道以后改在什么合适的时候合适地闭上自己的嘴儿。”烛九阴面无表情地踢飞一颗乱石,“没能耐就装死人,装死人你会不会?闭上嘴儿站在那,眼观鼻,鼻观心。” “可是方才那样,再这么闹下去楼痕搞不好会杀了袁蝶。” “哦,你到是知道那流氓的本性,本君还以为你不知道呢。”烛九阴露出个嘲讽的嘴脸,“现在说这些讨喜的话有什么用,你待如何?一盏茶的时间过后,你就要去南边城门坐着了,坐着干嘛呢?坐着画画,画火柴人……那个流氓拿诸葛孔明的故事唬你你还真信,哎呀,本君简直被你蠢得窒息了——一会儿你到是可以试试,你一个人坐在上面鬼画符,下面的人是选择退兵还是直接一箭射穿你的脑门……” 张子尧觉得脑门一凉,下意识地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脑门。 烛九阴哼了声,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扶摇也跟着翻了个白眼,十分看不下去一般拧着腰走开了。 张子尧放下手,凑到画卷旁边缓缓道:“九九,你别说我只知鲁莽,其实这件事我也已经考虑多日——如要朝廷取缔无悲军,解放镜女巫,同时又要无悲城边域不受敌国侵扰,最好的方式就是搞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动作,将那些云起国士兵吓跑,这样对他们也好,他们再也不用跑来无悲军的马蹄之下做出无谓的牺牲……” 烛九阴:“不好意思问一下,‘惊天动地的大动作’是什么?” 张子尧:“……” 烛九阴阴测测:“想好了再开口。” 素廉:“你别欺负他。” “我就欺负他,”烛九阴面无表情道,“来,回答。” 张子尧垂下脑袋:“或许是可以画个千军万马,吓唬吓唬他们——” “是千军万马的火柴人。”烛九阴替张子尧补充完,抬手捂了下胸口,“这玩意你想吓唬谁?虽然本君现在确实受了点惊吓。” “?” “没想到你这么蠢本君还是对你怀揣着能够将本君解除封印的希望,”烛九阴斜睨张子尧,“你给本君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张子尧不理他,又伸长了脖子像是格外期待似的瞅着画卷里的小牛:“要不牛牛上?我看你剑使得挺好,又是神兽,说不定可以大杀四方,英勇退敌——” 素廉:“……” 烛九阴:“张子尧,这蠢牛站起来还不到你胸口高,你让他英勇退敌还是英勇就义?你当真是豁出去的丧心病狂了。” 张子尧当然是随口说说而已,眼下几乎被自己逼得狗急跳墙还跳不过去,张子尧“啊啊啊啊啊”抱头擂墙,欲哭无泪:“那怎么办?!” 烛九阴:“本君不知道啊,这种明知道自己做不到还要去包揽下来的蠢事你不才是最有经验的那一个么?” 张子尧没说话,停止擂墙,抹了把脸定了定神:“实在不行,就画吧。” “画?”烛九阴撇撇嘴,“你画不出那个男人的,死心吧,方才那流氓王爷让人掀开裹尸布的时候,本君也跟着看了一眼——光看那一眼就仿佛已经看见了你这小骗子的结局,那人长得那么复杂,一点不好画,若是一脸腮胡说不定你还能蒙混过关,你也是实力忘记了灾后图里那些奇形怪状的人当初是谁替你画的。” “张子萧又不在这,”张子尧翻了翻眼睛,“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怎么说也是曾经画出毕文鸟的人,实在不行我还有绝招——” “给云起兵也上柱香然后虔诚地祈祷么?” “……” 张子尧抬起手拍了拍那个不知道帮忙只知道疯狂开嘲讽讲骚话的画卷,转身进入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抓出一本书,烛九阴瞥了一眼发现是一本被翻旧了的山海经,也不知道张子尧是要干嘛……烛九阴蹙眉:“你拿那个干吗?” “我试试能不能画点什么,”张子尧说,“当初毕文鸟是以我血为颜料召唤而出;九九你也是饮了人血才生龙活虎,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只要用血为媒介,便可——” 烛九阴闻言蹙眉:“你画什么?” 张子尧低下头哗啦啦地翻书:“什么凶画什么,混沌?穷奇?哎,哪个哪怕是长得比较敷衍也可以很吓人的?有没有推荐?” “书放下,不许画。” “?” 张子尧翻书的动作一顿。 “本君让你放下那书,听不懂?” 烛九阴此时一扫以往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当他微微蹙眉,加重语气之时,画卷之中晴空万里突然乌云蔽日,风卷云集——就连原本趴卧在地的蜚兽也坐了起来,抬起头,一脸警惕地盯着坐在高处的男人,身体毛发微微炸开,并从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音…… 张子尧捏着书看着烛九阴,被那双赤红的瞳眸盯着的时候,他只觉得浑身动弹不得,一股凉意从脚底冒气,背部突然变得无比寒冷并有冷汗顺着背脊滴落—— 整个帐篷里陷入奇怪的低气压当中。 然而就在这时,帐篷外传来人走近的脚步声,满以为是叫张子尧上“刑场”的侍卫来了,烛九阴收敛起了脸上的表情,扔下言简意赅的“不许画”三个字,拧了拧腰藏到了乱石山后。 张子尧盯着那画,许久不曾动,只是出声命令:“扶摇,去开门。” 这会儿也正愣神的蛇妖听了,一边嘟囔着“还真当老娘是你婢女”一边扭着腰去开门,在张子尧没注意的地方她擦了擦额间方才被吓出来的冷汗,然后在帘子被掀开的一瞬间,又当场愣在原地,与帐篷外的人对视片刻后,她收敛起了脸上丰富的表情,垂下眼,退让至一边—— “谁啊?” 张子尧一边问着一边走出帐篷。 然后定眼一瞧来人,也跟着当场愣在原地。 “听说你要画人,”张子萧说,“你画的人能看?” …… 当夜。 当日落西边,整片沙漠终于退去白日的燥热,晚风吹起,能让人感觉到丝丝凉意。 千万云起兵如人所料,在太阳落山的那一刻出现在沙漠最边缘,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黑压压的大军缓缓进入人们眼中,他们训练有素,步伐整齐,每个人手上都是良兵利器,那副势在必得的模样就连守在城门之上的南门天沧军不忍为自己捏了把冷汗—— 直至远方鼓声响起。 敌方旗帜挥舞。 黑压压的大军压境,眼瞧着就要与城下相比起简直不够看的那几十名无悲军碰撞,这个时候,无悲军的队伍突然一分为二,走在最前面的云起国士兵只来得及闻到一股浓重的墨香,紧接着便听见一声刺耳战马嘶鸣,一名身高八尺有余、手持重戟大将破阵而出,手中战戟挥舞,转瞬以非人之力刺穿一名士兵的盾牌将他高高挑起! “是袔云!!!!!!!!!!!!!!!!!!!!他没死!!!!!!!” “怎么可能,我亲眼看见白狼将军刺穿他的头颅——” 鲜血飞溅,仿佛染红了云起士兵的眼,看着面前那死而复生的男人,他们阵型大乱,难以相信此时亲眼所见! 而就在这时,原本皓月之夜天边突然响起一阵闷雷。 雷声之后狂风刮起,飞沙走石只见,比方才更加浓重的墨香笼罩下来——当乌云密布,只见天边云边突然有一只墨色巨兽破云而出,它长着长长的獠牙、红色的皮毛,锋利如猫爪以及细长豹尾,那怪物踏云而来,几欲与城墙同高,凶神恶煞,落爪之处,沙石飞舞! “有怪物!” “那是什么?!” “快逃!” 云起兵方寸大乱之间,却不见在他们远处无悲城墙角阴影之下,蹲着一名少年,此刻当远方那怪物踏沙而来时,他正一脸紧张拼命拍打一幅画卷—— “快叫!” “不叫。” “快叫!” “不叫。” “你不叫人家就发现那是假的了!!!” “你画的那是什么丑东西,本君为何要替它配音——” “是你不让我画山海经里的凶兽,如今又嫌弃我凭空想象的小虎丑,你凭啥嫌弃人家丑!”少年又拍打了下画卷,“你叫不叫?!” 画卷之中,腾飞于云雾之中的巨龙抬了抬身子躲过少年的拍打顺便犯了个白眼。 当夜,整座无悲城的人都亲眼所见所闻,当那狰狞巨兽扑向云起兵千军万马,它张开血盆大口咆哮如龙吟,撕破苍穹,直穿九霄云外。 第55章 赤血龙睛 死去的将军再次出现在眼前,凭空出现的巨大异兽让已兵临城下的云起兵不得不退兵……在他们离开后,无悲城南门之下再次恢复了一派平静,沙漠上空的月亮洁净明亮如黄玉玉盘,月亮太亮了抬起头几乎看不见星星,夜风卷过风沙,风中只能听见守城的士兵窃窃私语之声,以及“呼噜”“呼噜”如野兽喘息之音。 城门之下,一只身体庞大、长相狰狞的墨兽正用脑袋靠着爪子,睡得正香,睡梦中也不知道它梦见了什么好事,长长的豹尾一甩一甩的,拍打得地上出现长长的划痕…… 人们对它敬而远之。 唯独一名黑发少年丝毫不见畏惧,他背着手站在这只呼噜噜的墨兽身边,抬着头打量它的模样,目光之温柔…… 就像是在看自家的狗。 “这畜生怎么回事?”挂在城墙壁上画卷中的男人踢飞碎石,抬起头满脸阴郁的瞥了画卷外少年一眼,“张子尧,你莫不是诓本君,最后还是偷偷地画了点什么不该画的东西吧?” “没有啊,你看——” 张子尧抬起手去摸了摸墨兽的爪子,打呼噜的声音一下停下来,墨兽睁开一只眼,看了一眼张子尧,然后稍稍抬起自己的下巴——张子尧爬到墨兽的大爪子上摇摇晃晃站稳,踮起脚将手挪过去挠挠,那墨兽就跟很享受似的闭上了眼…… “你见过这样的凶兽么?”张子尧笑眯了眼,“我就是随手画了只野兽然后管附近随便哪只狗借了个魂,又可以看家又不随便咬人,多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挪开手,然后跳下墨兽的爪子伸手拍了拍它——后者立刻把脑袋靠过来摆出要摸的赖唧唧白痴模样……这一幕烛九阴冷眼看在眼里,万分鄙夷地听着少年对这长得莫名奇怪的丑东西说什么“以后看守无悲城南门就麻烦你了小虎”,烛九阴冷哼一声,换了个坐姿:“你这随便给人家乱取名字的臭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还净取乡下人的名字。” “烛九阴听上去也像是个臭老头大反派的名字。” “你再说一遍?” “总之无悲城算是守下来了,”张子尧背着手转过身,月光之下那双黑色的眼亦显得特别明亮,“以后你不许再笑我没本事又喜欢给自己找事做了——看我这事办得多漂亮?无悲城短期内不会再受扰;云起兵大概也不会再轻易来送死;就连红叶也不用去再复活另外一个人——没人要牺牲性命了,多好。” 所以呢!现在这模样还是等着人夸你?烛九阴面无表情地“喔”了声:“你原本就打算这么做的么?” 张子尧看了他一眼,然后说:“是啊。” 烛九阴强忍住想要冷笑的冲动:“一会儿你滚回帐子里,看着你用来给‘画卷里的神仙大人’上香的香炉把这两个字再重复一遍。” 张子尧:“……” 烛九阴:“小蠢货,你不再是当年那个小蠢货了,现在的你是厚脸皮小蠢货。” 张子尧:“嗯,近墨者黑。” 烛九阴:“近什么?” 张子尧:“……近朱者赤。” 烛九阴:“有本事你别怂。” 张子尧:“我一直很怂,你才是大爷。” 张子尧抬走到画卷前看了看,牛牛不知道躲到哪个石头后面了根本没见影子,于是问:“牛牛呢?” 烛九阴垂下眼扫了扫某个阴暗角落,停顿了下说:“睡了,当然可能也是单纯的不想理你——也对,想想今天下午某个人还狗急跳墙似的想让他去一人独自面对千万云起兵,啧啧,是本君本君也要气得不行。” “我开玩笑的,怎么可能让他真的去,而且你以为人家都跟你一样小心眼,”张子尧他索性将画卷从墙上拿下来仔仔细细卷好,想了想道,“今天下午张子萧来了以后他就躲起来了,感觉他很不喜欢张子萧啊。” 张子尧顿了下补充道:“我也不喜欢他。” 烛九阴懒洋洋地弹了弹指甲:“你们小孩真容易随随便便就不喜欢别人了。” 张子尧:“……” 烛九阴:“不像本君,除了自己以外,本君谁都不喜欢。” 张子尧:“那是,这点我是真的看出来了。” 张子尧抱着画卷,一边说着一边敲响了城门,城门被人从里面拉开,守城门的侍卫见站在外头的是张子尧就露出个笑脸,还主动将手上的火把递给他,让他好照亮回帐篷的路,张子尧道谢接过火把—— 至少在今儿下午之前,除了无悲军之外众人还不知道这少年是什么人,而如今,他在众人眼中的形象一下子高大无比,呃,也许甚至超过了楼痕,能勉强及去世的袔云将军肩膀那么高…… 张子尧举着火把回到帐子外头,顺手将火把塞在帐子外的架子上——当火光隐约照亮帐篷里面,少年立刻发现帐子里多了个人,他抱紧了手中的画卷,稍稍提高声音问:“谁?” 那人听了张子尧的声音走出来,掀开帐子——于是月光之下,张子尧猝不及防便与张子萧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对视上,他被活生生吓了一跳,而后者却只是面色阴沉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在外面看了眼墨兽,”张子尧走进帐子,瞥了眼扶摇——平日里画很多的婢女今晚很沉默,看了张子尧一眼,转身给他倒了杯水,张子尧莫名地接过来,喝了一口,又看向张子萧,”你找我有事?” 张子萧却仿佛没听见他的提问,自顾自问:“那野兽还没消失?” “借了条狗的魂,画不撕破就不会消失,”张子尧停顿了下,转过身又不得不再问了一遍,“你找我有事?张子萧,你之前不是回家了吗?怎么又出现在这里了——” “因为突然又有放心不下的事,所以就又回来了。”张子萧站起来,盯着张子尧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笑,“张子尧,你别总烂泥扶不上墙优柔寡断,我好心让给你的东西若你不珍惜,我可就带走了。” 张子尧下意识捂住腰间点龙笔—— 张子萧笑了笑:“不是这个,别的东西。” 一边说着,他一边弯腰拿过了张子尧抱在怀里的画,而后不顾黑发少年阻止,直接将它展开,盯着那只是乱石松树的“山水画”看了一会儿,他眼珠子转了一圈:“什么都没有,这东西你宝贝似的抱着干嘛?” 张子尧劈手将画抢回来:“关你屁事。” 张子萧笑了,看着少年将那画拿过来——此时从那乱石山后头探出了个牛脑袋,看见张子萧的第一时间就对着他呲牙咧嘴炸毛,仿佛在说:快滚! 张子尧在书里专门查阅过,蜚兽成年以后长得确实挺凶残的,只是这会儿素廉还是个幼兽,做出这动作就像是小奶猫炸毛似的——张子萧不但不怕,还保持着那和他画风并不相符合的笑容弯下腰对着那小兽招招手:“晚安啊,小可爱。” 对于他的问候,蜚兽的反应是张开嘴想要去咬他的手指—— 张子萧叹息了声,将手指及时缩了回来。 那一瞬间张子萧眼角的戏谑让张子尧活生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扔下一句“你别戏耍它”将那画卷卷起来。 张子萧直起身子看张子尧,停顿了下道:“我收回之前说你优柔寡断的话,你还是有点长进的,放在以前你肯定不会做封灵这种理论上来说似乎有些缺德的事——现在倒是好,你还知道收集奇形怪状的东西给自己当宠物了……” “牛牛不是奇形怪状的东西,也不是我的宠物!你快闭嘴吧!”张子尧生气地说,“要是没别的事我想睡了!” “名字都取成这样了还不是宠物,”张子萧嘟囔着,“我今天帮了你你也没说谢谢。” “我上京城给你背锅的破事你也没跟我说谢谢!”张子尧瞪眼,“你来就是为了听我说一声谢谢?” “当然不是,我是来提醒你,别多管闲事插手镜女巫的事,否则有得你后悔的,若是把事情弄砸了我就插手了,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我能办砸什么事?” “你今天差点就——” “门外头那只大猫比较可怕还是你画的死人将军可怕?” “……”张子萧收敛了脸上的笑,又恢复之前的死人脸,“说起来,那幅《湖光惊翠》最后怎么样了?” “废了。”张子尧护着身后画卷仿佛深怕张子萧又动手手脚,“虽然最后那翠鸟还是……算了,你以后少干这种缺德事,也不怕短命!” “画那画儿之前我就在去京城的路上感染风寒,到京城的时候已经病死了。”张子萧微笑道,“并不会再死一次。” 张子尧连翻几个白眼,然后二话不说将张子萧轰出了帐篷。 …… 第二天早上起来,张子尧发现闭门谢客的人不止是牛牛,就连烛九阴也躲了起来——这两只动物就像是沾染上了什么瘟疫似的死活不肯露脸,只有张子尧投喂豆沙包的时候烛九阴出来露了个脸。 “我还以为你死了呢。”看着画卷里捧着豆沙包啃的男人,张子尧调侃,“叫老半天没反应。” 此时此刻,烛九阴头发相比起往日显得有些凌乱,脸上也是无精打采的,眼底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像是一夜没睡好的模样……听了张子尧的话他掀起眼皮子扫了他一眼:“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怎么啦?” “你心情很好嘛。” “是挺好的。” 烛九阴闻言,和张子尧身后的扶摇对视一眼,咬了口豆沙包又被烫着,咿咿呀呀半天直到扶摇看不下去递给他一杯冷茶——烛九阴扔了豆沙包赶紧喝了一口,冷静下来好哦就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道:“你就心情好吧,好不了几日了——你出去抬头看看外头的天,是不是黑云压城城欲摧?” 张子尧看了一眼外头,阳光灿烂,清风气爽,又拧回脑袋莫名地看着烛九阴——后者翻了个白眼嘟囔了声算了,作势要重新缩回自己的阴暗角落…… 此时张子尧看了眼放在乱石上另外一个动都没被人动过的豆沙包,颇为担心地瞥了眼时候缝后,又叫住烛九阴,道:“我去找我娘,晚些时候我陪她去选一处合适落脚常住的宅子……你看着牛牛,一会儿他要是出来了就让他吃点东西。” 松树枝头哗啦啦一阵乱颤,半晌,烛九阴探了个脑袋出来:“你当本君是什么,保姆还是奶爸?” “你喜欢哪个就当哪个。”张子尧头也不抬地自顾自穿好鞋,“我走了。” 接着也不管烛九阴还想抗议,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帐篷。 到了元氏那儿,她还在睡。 帐篷里充数着满满的沉香味,若说张子尧第一次见到元氏时这香味还是若影若现,那么现在只能用“浓郁”来形容了—— 甚至有些浓郁得过了。 闻久了又仿佛透着木头腐败的气息。 张子尧没有立刻就叫醒元氏,只是像往常那样挨着她的床边坐下,等了一会儿,并看了看元氏颈脖间那朵蔷薇——它又比昨日更鲜艳了些,只是想比起前几日那花开得极盛时栩栩如生的模样,这个时候那刺青隐约透露出一丝丝即将败落的颓势,虽然花依然开得正好,但是最边缘的几瓣花瓣已经柔软地耷拉下来,摇摇欲坠的模样…… 大概明日,这朵花将正式开始凋零。 张子尧也不知道这是否是代表着接下来一切都将会结束——蔷薇印记没有了下一位宿主,那么它又会到哪里去? 镜女巫呢?她的使命是不是也可以就此暂时告一段落?只要她不要再主动去复活别人,也就不会受到伤害? 坐在床边,张子尧自顾自地想了一会儿,片刻之后这才伸出手想要去推醒她——然而就在张子尧的手碰到元氏的肩膀时,元氏的头发滑落,张子尧猛地瞥见,元氏那乌黑的发中,出现了几缕刺目的红,那红如新酿之果酒,在黑发之间异常夺目。 张子尧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识觉得好像有点奇怪,然而还没等他想明白其中的问题,这时候元氏却睁开了眼,见床边坐着的张子尧笑了笑:“你来了。” 张子尧让开了些让元氏起身。 目光却忍不住跟着元氏发丝之间的那几缕红游走。 “看什么?”元氏问,顺着张子尧的目光最终固定在自己的发梢之间,元氏楞楞,片刻之后笑道,“昨晚出现的,娘也吓了一跳……” 张子尧犹豫再三,最终强忍着心中不安问:“娘,您有没有感觉到不舒服?” “没有,我很好啊。” “若感觉到不舒服你一定要告诉我——”张子尧强调。 “知道了,你这孩子没事就爱瞎操心……听说你昨个还从王爷的手里救下了红叶母女两人,利用画出来的巨兽吓退千万云起兵,娘听过之后感觉很骄傲,也很心疼——我这不爱画画的孩子,如今也知道要为了他人而去做他不喜欢做的事了。” “没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有个镇守南门的将军战死,瑞王爷想要红叶将他复活——” “你为什么阻止他?” 被元氏这么一问,张子尧反倒是愣住了,他抬起头看着元氏像是不确定一般问:“娘,您说什么……” 元氏挽起头发:“娘就是好奇问问。” “……那是个将军,骁勇善战,虽然生前或许是个忠诚热血的男人,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变成了无悲军之后会怎么样,”张子尧轻轻咬了咬下唇,“这种嗯恰巧是因为精忠报国,所以恐怕想要生的欲望变得更加强烈,张三那样的姑且还为了真的复活而对自己的妻子下毒手,我担心——” “你担心那个将军对红叶不利。” 张子尧点点头。 元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良久,叹了口气:“你就是这样心软,总是看不得人受了什么委屈,不愿争也不愿抢,需知有时候或许置身事外反而会少了许多麻烦——” “我做过唯一的错事就是信错了舅舅,害了您的性命。”张子尧握住了元氏的手,想了想道,“娘,我瞧着你颈间的那蔷薇该谢了。” “是啊。” 张子尧停顿了下,良久,他目光闪烁近乎于一字一顿问:“您告诉我,花谢之后,会发生什么?” 帐内陷入片刻的沉寂。 元氏将自己的手从儿子的手里抽回,转身回到铜镜前,整理发鬓并平静的语气淡淡道:“娘会化作一株蔷薇,回归尘土。而镜女巫的命运也会因此结束,直到那面镜子找到下一个合适做镜女巫的人,镜女巫才会重现凡间。” 张子尧怔愣片刻。 良久,他苦笑道:“我就知道。” 他一直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所以眼下得到这般答案,他反倒不觉得有何奇怪,他只是停顿了下,然后从床边站起来:“看来我的擅作主张差点又将娘害死第二次。” 此时元氏正比划着一枚素簪放入发髻内,听了他的话转过身瞥了他一眼:“娘能回来看看你已经很开心了,有些事不能强求——本来就不是活人,说什么害死不害死……” 张子尧站在帐篷内,沉默片刻,随即阴沉着脸掀起帐帘走了出去。 元氏看着儿子离开的背影,沉默片刻后叹了口气。 帐子此时陷入沉寂,就在元氏整理完发鬓。站起来起身换衣时,帘子被人从外面掀起——元氏背对着门,然而此时,却并没有停下换衣服的动作,她任由那衣衫在自己的肩头滑落,露出光.裸的背—— 只是那本应该是白皙细腻的皮肤之上,此时却出现了一条一条凸起经脉,宛如蔷薇藤蔓埋在肤下自她股间一路攀爬而上,盘综复杂,让人毛骨悚然。 然而来人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丝惊讶。 他抱起手臂,好整以暇站在元氏身后,看着那女人慢吞吞地换上新的肚兜套上外套,他淡淡道:“那藤蔓攀爬至你心脏,你就该化作一株植物了。” “……” 那人没得到回应,在原地转了一圈:“元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女人若是不对自己好一点,就别指望别人来疼你了——无论是你的丈夫,还是儿子。” 元氏垂下眼,不急不慢扣好自己衣上盘扣,转过身来看着身后的张子萧:“我在人间徘徊,不过是因为放心不下我的孩儿独自一人存于世上,如今他已成长,明是非,懂人情;我从镜中走出,不过是想再看我儿一眼,同他好好道别,以满临终缺憾,如今愿望也已经达成,我想不到动手的理由——” “即使你会因此而死?” “我早就死了。” “很痛的哦。” “一把年纪了,怕什么疼。” “你这女人,倒是对自己足够狠心。” 张子萧冷眼看着元氏拉起衣服,将高领挡住胸前暴起的青色植物蔓藤,冷笑一声:“只是你忘记当初我们说好的?你以为我是来做慈善的么保佑你们母子团聚好好道别?当初因为信任你不会叫人失望,我才放心远离张子尧视线,然而却迟迟等不到结果——如今,蔷薇花都要凋谢了,你准备什么时候才动手?” “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您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元氏来到张子萧面前,站定,“为什么是我?” “世间情感,唯有亲子之间最为纯净,你对于张子尧的疼爱与袁蝶对红叶的庇护是最为对等的,”张子萧歪了歪脑袋,“这样的人动手,感情最为强烈,最有共鸣——” “欲为何事?” “你听过画龙点睛的故事吗?” “?” 张子萧笑了笑:“当年,张家祖先用一只明察秋毫笔于壁画龙,点睛之后巨龙腾飞,张家人联合寺庙秃驴将那龙封印——如今,一样的还是那只笔,我要镜女巫包含怨恨心头血一滴,为那龙点上赤血龙睛,让他挣脱束缚,重现人间。” 第56章 元氏端坐于铜镜之前。 她抬起手,手细细描绘过面前那面铜镜的边缘纹路,看着铜镜中倒映出来的她身后的少年,她停顿了下:“你也是为了救人。” “救的可不是什么好人,”张子萧眼珠子动了动,“大概全天下都希望他死了最好,但是那跟我没干系,跟你也没干系,你只需晓得——” 张子萧轻笑一声,掩嘴,举手投足之间显露出一丝丝女态:“其实你一点也不想离开你的儿子,张三说得对,凡人就是这点最可爱,死的时候就指望能同亲人再说一句话;说完话了又忍不住想要拥抱他;如果这两样都做到,最后就该舍不得走了,总忍不住想想:世间每日那么多人死去,可是也有无数的人还活着,我明明没有作什么大恶,为何偏偏是我呢?” 元氏睫毛轻轻颤抖,她垂下眼,仿佛是被说中了心思。 “不甘心吧?” 张子萧走近了元氏,将手放在她的肩上,稍稍弯下腰,靠近她的耳边—— “舍不得吧?” 耳边吹来丝丝暧昧的风,元氏目光震动,抬起眼,看着铜镜中附身在她肩上的少年,却看见此时此刻在铜镜中,那倒映的却并非是张子萧的模样! 猛地一瞥,铜镜之中金光闪耀,只见四只极为华美的金孔雀钗,金孔雀口衔珠结,伴随着他的细小微动轻轻摇晃—— 镜中的人抬起眼看了眼铜镜,元氏甚至只来得及看见他一双如豹眼金色瞳眸,那铜镜便“咔擦”一声应声碎裂!元氏浑身一震,震惊之中,抚在她肩膀上的手拿开了,张子萧轻佻一笑:“不该看的别看,当心灼瞎了眼。” 元氏转过身看着张子萧。 后者笑容不变:“瞪我做什么,我这是为你好。” 此时元氏刚换上的新衣已经被背后冷汗缩浸透,她站了起来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六道轮回,灵魂摆渡者。” 张子萧言语暧昧轻笑之间,在他身后的帐子外响起一阵骚动,元氏快步走过去撩起帐子的帘子一看,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外头又闹了起来,袁蝶和红叶母女二人拉拉扯扯,而红叶此时怀中抱着一枚造型古朴的铜镜—— “那镜子是我的东西。”张子萧站在元氏身后淡淡道。 ——楼痕亲自上前,面色冷漠地拽着袁蝶的一只手将她拖离红叶,袁蝶踢打怒骂,红叶抱着那铜镜在颤抖,却并没有放开那面铜镜,她带着哭腔和不解大喊:娘,就复活他吧,袔云将军是好人,他镇守无悲城守得百姓百年,红叶不知道你为何不愿意复活他啊! 袁蝶此时双眼暴突,面目狰狞,面对女儿的祈求,只咆哮:你闭嘴!你若违背娘的意思,我便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然而此时楼痕手中不知道何时已经多了一把匕首,抵在袁蝶颈脖上,红叶哭得更大声了—— 这哭声引来了许多人。 其中便有张子尧,他带着那名叫扶摇的婢女匆匆赶来,看到眼前一幕先是大惊,蹙眉质问楼痕为何说话不算话,而楼痕只是毫不犹豫道,今日诈得云起退兵,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又要卷土重来,要守护无悲城百日安宁,唯有复活袔云! 张子尧大惊,脸上染上被蒙蔽的愤怒,他似乎下意识地要上前去拉住红叶,然而此时,他又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猛地停住了脚下—— 他犹豫地看向了元氏所在的帐子的方向。 就在这片刻的犹豫之间,红叶已经将手伸向了那面铜镜,像是没有丝毫的阻挡一般。她的手穿过了铜镜的镜面,那纤细稚嫩的手腕在镜子中动了动,片刻之后,她像是猛地握住了什么沉重的东西—— 当她身体开始向后倾斜,一只属于成年男人、沾满了黄沙和干涩血液的手缓缓被她拖出镜面…… “——想好了吗?那男人出来以后,你的蔷薇印记消失,你可就永远的变成活死人了。” 张子萧的声音适时在元氏身后响起—— “这样真的好吗?你将成为依赖着他人思念活下去的活死人,终日活在随时都有可能化沙的恐惧当中——又因为掉过魂魄,人生中无喜无悲,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 “你真的准备好要过这样的日子了吗?” “……” “元蓓,你为什么还没想明白?就算你不杀她,她也还是会被那个男人杀死的——男人可不像女人那样优柔寡断,更何况那是个武将,杀人不过头点地……元蓓,你的慈悲不过是将自己成人的机会拱手让人,并不会改变任何的结局。” 张子萧话语刚落,元氏便感觉到颈间的蔷薇印记发出灼热的温度,它仿佛燃烧了起来,带来阵阵的刺痛—— 下一刻,原本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的女人目光终于由犹豫不决闪过一丝狠厉的光,在红叶将那袔云拉至肩膀时,女人在张子萧微笑的注视下冲了出去,奔跑至他们身边,一把推开了红叶! 小姑娘被推了个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地上,当场愣住。 众人似乎也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阻碍者,一时间谁也没反应过来上前阻拦——此时此刻,元氏一改往日温顺雅致的模样,她气喘如牛,面色难堪,就像是方才做了什么极为糟糕的事…… 在张子尧错愕的目光注视下,她却转向红叶,同她用冷静的语气说:“红叶,听你娘的话,别叫她失望。” 袁蝶也停下挣扎,感情复杂地看着元氏——现在,她终于不再用敌视的目光看着她了,她的目光产生了动摇,似乎开始真的相信这个女人是一番好意。 与此同时,张子萧也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走了出来,他扫视一圈周围仿佛凝固在原地的众人,最后将目光在楼痕的身上停了下来,轻笑了声缓缓道:“这镜子在同一个人身上用过一次便不管用了,王爷大概也知晓,当然若是王爷不信大可再试……总之依在下看,这袔云将军,怕是活不成了。” 张子萧语落,原本沉寂的人群终于骚动起来,张子尧惊讶又迟疑地上下打量自己的兄弟,而楼痕则分外震怒,对元氏怒目而向——然而碍于她是张子尧的亲母,又是自己对张子尧违背诺言在先,这时候若是发作,怕也要遭人闲话——更何况这时候做什么都于事无补,无论如何袔云将军都救不回来了。 楼痕只能黑着脸驱散了众人离开,眼见又一场闹剧落幕,袁蝶先是后怕瘫软在地,当红叶哭着想要过去抚她时,她躲开了小女孩的手,并反手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 又惊又怕的红叶终于是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转身躲进元氏怀抱。 元氏面容感情复杂轻拥红叶,在红叶的哭声中,两位为人母的女人对视了一眼,均是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不容易与疲惫—— 此时元氏颈脖间,蔷薇花刺青已经濒临凋谢,阳光之下,红艳如火。 最终,袁蝶那僵直的背终于柔软下来,这么多天,第一次在元氏靠近自己的女儿时和颜悦色,小声嘟囔:“谢谢。” 这一次,袁蝶是彻底对元氏放下了心结。 …… 张子尧回到了帐子里,心中千思万绪,一会儿想到元氏冲出帐子推开红叶的坚定;一会儿想到张子萧淡定自若与楼痕说话的模样;最后,又想到了方才的自己—— 他明明可以去阻止红叶救人。 但是最后的那一刻,他却犹豫了……当时、当时身体里就仿佛有另外一个声音在说,张子尧,你若是上前阻止了红叶,就是再一次因为你的优柔寡断害了你母亲的性命! 这声音让张子尧鬼使神差般停下了自己奔向红叶的脚步,而就因为他这一瞬间的犹豫,险些害了红叶接下来又要陷入终日面对被人杀害的恐惧这样的死循环中——镜女巫的命运就是这样,救活了一个人,那人先是感恩戴德,而后因一己私欲产生杀心想要杀害镜女巫真正复活,镜女巫逼于无奈,再去复活下一个人,如此寻常反复,直至某一天,她遇见一个真正愿意放弃复活的机会,安静等待蔷薇刺青凋谢,化作一株蔷薇之人。 一开始说好的“镜女巫挑选忠诚、善良的人们复活”这种说法是不成立的。 她们是被逼着,必须要挑选出一个可能不会杀害自己的人—— 袁蝶曾经选择了自己挚爱的夫婿,却也还是失败了。 而如今,红叶终于等来了元氏,张子尧却因为想要元氏不化作蔷薇,自私地想要打破这小女孩来之不易的珍贵机会。 “……” 张子尧在桌边坐下,心情万分复杂,此时此刻,他心中充满了对红叶见死不救的愧疚——然而在某个小小的阴暗角落里却还是忍不住想,若是元氏也是自私自利之人就好了,她甚至不用杀害红叶,只用冷眼看着楼痕逼迫红叶复活袔云,这样她就可以作为“无悲军”一样的存在活下去——然而这样的想法一旦出现,张子尧心中的那些愧疚就变得更加深刻…… 就在这时。 “——小蠢货,方才外头哭爹喊娘的,是发生何事?是不是那个流氓王爷又逼着镜女巫复活那个将军啦?哼,本君早就说那人不是什么好东西,骗天骗地骗空气,长得就不正派,本君用脚趾头都猜到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偏偏也就你愿意相信他,要我说啊,你就是个……” 墙上传来眸条闲不住的龙的絮叨声音。 张子尧转过头去看了烛九阴一眼,而这一眼,也让画中男人看清了少年脸上的表情:他眼角微红,目光闪烁,脸上怅然若失就像是搞丢了自己的魂一样,看上去特别狼狈。 烛九阴的碎碎念戛然而止。 他像是被人用鸡蛋塞住了嘴巴似的保持着一个很蠢的姿势固定在树梢上,片刻之后,男人那红色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身体稍稍前倾,手往张子尧那边隔空抬了抬,他张了张嘴,半天未发出一个字的声音,然后他那抬起的手又怂怂地缩了回去——连带着前倾的身子也半藏回了树梢里,让茂密的枝叶遮住他半张脸,画卷中的男人这才小心翼翼似的怪嗔:“本君又没说你什么重话,你干什么摆出这表情,吓唬谁呢?” 张子尧收回目光拧开脸:“同你没关系。” 烛九阴蔫吧了。 此时,自行消失好一段时间的素廉也从乱石后面探出脑袋,看着帐子中气氛不太对终于从乱石中缓缓走出来,拢着袖子站在松树底下,抬头看了看树梢上哪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树叶里的龙,犹豫了下,最终还是跳出了画卷—— 他走到张子尧身边,想了想,从袖子里掏出块叠的整整齐齐的帕子,无声地递给张子尧。 张子尧低头看了看那缠满了绷带的小手里捏着的帕子,是他之前给素廉的那块。 “你别哭。”素廉用平静的语气说,“有我在,天又不会塌下来。” 张子尧听了这话,哭笑不得,他接过素廉的帕子:“没哭,我就是心理不好受——我差点害死人了……前些天还在感慨,世间怎么会有张三这样为了一己私利就要害了别人的人,现在同样的事情到了自己的身上,我才发现,其实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张三了,我、我搞不好同他一样卑鄙。” 素廉没说话,他站在张子尧身边听他自顾自地说完,然后抬起手摸摸他的头,重复道:“你别哭。” 张子尧捏着帕子苦笑:“为什么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在安慰我啊?” 素廉一脸认真:“我今年一百零七岁了。” 张子尧:“……” 素廉:“你们凡人真是脆弱,动不动就要哭了,真可怕。” 张子尧:“都说我没哭了,我就是心里难受——” 素廉歪了歪脑袋:“那人死不死,同你有什么关系?” 张子尧被问得一愣,他抬起头看了看素廉,犹豫道:“可是我亲眼看着她——” “同你没关系。”素廉说,“就像是当初我被关在盒子里不愿出来,也同你没关系,你为什么千里迢迢袍道太行山脉,就为了找到个让我从盒子里出来的法子呢?” “……” “你真爱多管闲事,”素廉停顿了下,又认真道,“但是不讨人厌。” 虽然在素廉乱七八糟的安抚中张子尧心中的负面情绪还真的有稍稍驱散,但是谁也拦不住他现在是真的想哭了,他张了张嘴正想教育一下眼前这性情冷漠的灾祸神关于三观的问题,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这个时候,帐子的帘子被人从外面掀开,是张子萧走了进来。 “张子萧?你怎么又来了?” 张子尧有些慌张地看了眼素廉,心中正慌应该怎么同自己的兄弟解释这个漂亮小孩从哪蹦出来的——然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边的素廉那金色的瞳眸之中已经有道肃杀之光一闪而过,下一刻,帐篷外的火把“噗”地熄灭了,一把燃烧着火焰似的剑出现在素廉手中! 风火之声呼呼作响,他将手中的剑直指张子萧,薄唇轻启,从牙缝里挤出言简意赅一字—— “滚!” 张子尧被吓了一跳,没闹明白素廉突然之间哪来这么大抵触情绪,这时候又听见身后松枝哗啦啦地响,张子尧回头一看,先前还坐在树梢上看热闹的那条龙一下子消失地无影无踪,只留下袍子的一角露在树梢外—— 然后“跐溜”一下,那衣角也被拽了回去。 张子尧:“……” 张子尧顾不上去管这龙又发什么疯,只当他是不想叫人看见,转过身连忙拦住这边已经抗拒道拔剑相向的素廉—— “牛牛别冲动,这个不是什么坏人,他是我兄弟,啊虽然他很讨人厌但是至少罪不至死你快……” “他不是。”素廉冷冷道。 “什么?”张子尧一愣,“不是什么?” 此时,素廉手中烈焰剑尖直指张子萧鼻尖,而后者不慌不忙,面露微笑,素廉眼中厌恶变得更加深刻:“他不是你兄弟。” 张子尧一脸猛地抬起头去看张子萧。 而此时,只见张子萧“噗”地轻笑出声,他越笑越大声,最后扶着腰弯下腰去,那笑起来的模样,居然让人觉得有一丝丝违和——说不上来哪里奇怪——通常男子大笑都是仰天大笑,只有扶摇那样娇滴滴的姑娘家,才会这样轻易花枝乱颤般抖得厉害,笑弯了腰…… 张子尧犹豫之间,张子萧已经稍稍收敛了笑,抬起手擦去眼角的眼泪:“当真愚笨,上一次我都可以提醒你了,张子萧已经因为感染风寒死在了去京城的路上,你这小孩怎么还是不开窍呢?” 张子尧:“?????” “你以为我开玩笑的?”张子萧问。 张子尧:“……” 迎接而来的是张子萧第二次大笑。 等他笑够了,张子尧已经面黑如锅底,首先是因为他不知道眼前的人到底是谁却将他当做自己的兄弟,总觉得自己被人狠狠戏耍了一番;其次是听闻兄弟死讯,虽然同他关系不好但是心中无论如何也不算好受…… 而此时,“张子萧”却仿佛完全不在意张子尧心情如何,他直起腰径直路过张子尧走向他帐子的里面,途径那挂在墙上的“山水画”时还伸出手拍拍画卷面色嘲讽“躲什么躲”,他走到里屋看了四周一圈,然后叉着腰问张子尧:“没镜子?” 张子尧正欲回答,这时候,从头到尾躲在里屋不肯出声的扶摇出现了,她头一次显得有些胆怯地看了张子萧一眼,然后转身将一面铜镜递给他——后者看也不看扶摇一眼,自顾自结果镜子,嘟囔了声“这么小”,最后也不挑剔,便捧着那镜子来到张子尧面前笑道:“请你看出戏。” 言罢。 他将那铜镜塞到了张子尧的眼前—— 张子尧俯身一看,随机惊讶地发现,在那普普通通的铜镜里倒映出来的居然不是自己的脸,而是别的东西——镜子里先是黄沙漫天,稍后,画面就逐渐变得清晰,张子尧微微瞪大眼,终于看清镜子里的人居然是自己的娘亲元氏,她坐在一根枯木上,在她身边坐着的是捧着镜子一脸愁眉苦脸的红叶。 袁蝶不在。 大概是这个时候还在生红叶的气,又因为放下了对元氏的警惕之心,所以任由元氏将红叶带走了……此时红叶正和元氏说着话,红叶紧紧蹙着眉,像个小大人似的在同元氏说着什么,元氏则脸上带着微笑,红叶说一句,她便回答一句。 “他们在说什么?”张子尧问,“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张子萧用手在那镜面上拂过—— 张子尧就立刻听见了声音。 【云姨,为什么娘亲那么抵触我复活袔云将军呢?】抱着镜子的小姑娘一脸烦恼,【将军是好人,他不该死。】 【你娘是为了保护你……啊,红叶还不知道吧,任何一个被镜女巫复活的人,其实都还不能算是真正的活人哦,你看云姨脖子上的蔷薇印记了吗?被红叶复活的人,脖子上就会出现这个,从花骨朵到盛开,再到凋零,整个期间,就像是一个新的生命倒计时——】 【什么意思?】 【倒计时结束,蔷薇花凋零,拥有蔷薇印记的人就会化作一株蔷薇,永远地留在无悲城……除非——】元氏沉下了声音,【蔷薇凋谢之前,杀掉镜女巫。】 镜中,小女孩似乎极为震惊,她是感觉到了不安,抬起头看向元氏——而此时此刻,后者脸上却依然挂着笑容:【红叶喜欢云姨吧,红叶肯定也舍不得云姨化做一株蔷薇……所以与其复活袔云将军让他杀死你,红叶不如成全了云姨——】 元氏靠近了红叶,后者在不断后退——此时元氏伸手,将之前她送给红叶的那锋利的素簪从她头上拿下来,红叶猛地往后一缩,完全没想到身边的人说变脸就变脸,她死死地拽着手中的那面铜镜护在胸前—— 那可怜兮兮的模样看得张子尧也跟着心中一紧! 此时此刻张子尧也来不及再思考许多,他知道此时红叶他们就在不远处,猛地站起来正想要往外走,然后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脚却仿佛被固定在了原地动都懂动不得——这感觉以前张子尧也有过,他心中一急,想也不想地对着不远处扶摇怒吼:“扶摇!你干什么?!” 扶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张子尧身边的张子萧笑了笑,“哎哟”了声:“你别吼她,又不是她干的——真是的,吃过亏呀?扶摇这一手束缚术还是我亲手教的呢。” 张子尧震惊地回过头,只见张子萧笑着举起了那面铜镜——此时铜镜中,元氏手中的簪已刺向红叶——张子萧唇角勾起,面部微微扭曲,那神态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模样,他的瞳孔微微缩聚,隐约透出金色的光芒,然后那瞳孔一下子分散成了很多零散的黑点—— “刺下去,刺下去——让满怀被背叛的愤怒、怨恨的女巫之血从她的胸膛流淌而出——”张子萧放肆大笑,“张家后人,别多管闲事,你不是想要解放烛九阴么,这怨恨之血就是你要的七色补天石之一,画龙点睛的最好材料!” 此时此刻,张子尧再也难以掩饰心中震惊,他等着张子萧吼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画了《湖光惊翠》将你引向翠色补天石的人,也是将灾祸神关在木盒中让你得到白色补天石的人——”只见那人高高地举着镜子,那一双眼笑成了一双弯月,“画龙点睛,画龙点睛,你大概不知道罢,只要点了那双赤血龙睛,烛九阴便能从那画卷中解放出来,虽法力不得恢复二层,然却能获自由之身——” 张子萧轻轻一晃身体,下一秒,他身上的衣服便燃烧了起来—— 素廉一个错步护在动弹不得的张子尧跟前。 而此时,在他们惊诧的目光注视中,张子萧那一身素色衣突然变成了火红的裙袍! 伴随着捧着镜子的人轻轻旋转,火光四溅之间,身着如红衣如火,黑发如墨,肤白胜雪,唯唇上红艳似火的美丽女人出现在他们,她拥有一双如同豹的金色猫眼,瞳孔之中仿佛又有无数打散的瞳孔,万花筒般复杂深邃,头上四只精致孔雀金钗轻轻摇坠…… 片刻之后,她停了下来,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张子尧。 在张子尧身后,扶摇麻木着脸跪下,淡淡道:“奴婢扶摇,见过十二巫祖后土地祗娘娘。” 张子尧微微瞪大了眼。 捧着那铜镜的女人一动不动,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扶摇这个人的存在,她只是盯着张子尧,勾起红唇缓缓道:“红叶必须要死,张子尧,你别多管闲事,平白无故地叫本宫失望。” 此时此刻张子尧已完全被惊诧笼罩,他看着面前的女人,心中呐喊着“怎么能要牺牲他人得来的颜料”,心中极其抵触之间,他突然猛地想起来什么似的,这一下像是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他叫了声烛九阴的名字,回过头去—— 随即看见的一幕却如同一盆凉水从他的头上浇下。 烛九阴站立于松枝之上,双手拢袖,面无表情。 他目光径直越过张子尧与后土对视,片刻之后,在张子尧难以置信的注视中冷冷对那女人道:“有法子不早出现,叫本君好等,故意的罢?上百年关在画卷里,你倒是来试试?” 第57章 面对烛九阴的抱怨,后土短暂地笑了声,额间那衔珠孔雀钗微微摇晃,她缓缓道:“这不是来了么?这上百年本宫可也没闲着,光是调查当年要把你封印起来的人便是走遍了山川湖海……” “找到了?” “没有。” “废物。” “注意你的用词,”后土瞥了烛九阴一眼,“你还有事求着本宫呢。” 烛九阴冷笑一声,不再理会这女人,目光转动,却不经意地对视上站在一旁的黑发少年,烛九阴有些意外地愣了愣——没想到在他同后土地祗说话的时候,原来少年一直看着自己…… “有事?”烛九阴问。 那有些生疏的语气让张子尧的心往下沉了沉,但是他在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开口问道:“九九,你想要红叶的心头血,完成她说的画龙点睛?” 他看着烛九阴,就像是垂死挣扎之人看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烛九阴沉默了下,那面对后土时冰冷的脸稍稍缓和下来——虽然并没有缓和多少,而对于张子尧的问题,他只是答非所问道:“本君在画里被封印百年,日思夜想想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怎么出去。” “即使是以要牺牲无辜的生命为代价?” “本君又做了何万恶之事活该被封印在画卷里?”烛九阴露出了个人古怪的表情,稍许片刻,他用平静的语气补充道,“总有人是需要平白无故牺牲的。” “……” “那个人,随便是哪个都可以,”烛九阴目光变得淡漠,他看着张子尧淡淡道,“总之不会是本君。” “如果今天后土要的是我的一滴心头血呢?” “……”烛九阴轻“啧”了声,“别问这种无聊的问题,本君要你的心头血作甚。” “如果呢?” “没有如果。” 一边说着的时候,他将头拧开了,不愿意再看张子尧—— 不过也没关系了。 张子尧觉得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其实张子尧的问题并没有一个标准的正确回答,事实上烛九阴说得也没有错,确实,当初他应该是什么事也没做错便无辜被张家祖师爷封印在画卷之中几百年——这是张家欠他的。 而张子尧,是他自己因为一路走来与烛九阴过于亲近,导致他几乎忘记了,眼前画卷之中的人是烛九阴,是那个在民间传说里无恶不作、唯利是图、凶暴残恶的十二巫祖之一的上古恶龙——什么秉性善良,只知道嚷嚷嘴碎,没有什么是一个豆沙包解决不了的不然就两个,像大型犬一样喜欢让人挠肚皮…… 通通都是张子尧所谓的“我以为”。 和烛九阴本人没有半点关系。 所以,在的到了回答之后的张子尧只是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烛九阴听他说话的语气,下意识微微蹙眉。 帐子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后土看了看画里画外两个人,“哎呀”了一声掩唇惊讶状,就像是有了什么不得了的新发现……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扶摇突然惊呼一声指向后土手中的铜镜,众人微一震这才回过神来现在可不是说这些废话的时候,纷纷看向那面铜镜,这才发现原来在他们对话之时铜镜里突然出现了戏剧性的转变—— 就在元氏手中的簪子要刺入红叶的心脏之时,袁蝶出现了,面对自己所见一幕她又惊又怒,咆哮着元氏的名字,就像是一头愤怒的母鹿冲向压在自己女儿身上的女人! 她用自己的身体撞开元氏,将红叶从地上扶起,上下检查她有没有事…… 而此时,元氏颈上的蔷薇再次发生了变化——一瓣花瓣从开至极致的花朵本体上凋零,元氏痛呼一声捂住刺青,面部因为疼痛而扭曲,狠厉的光在那双平日里柔和的眼中闪过,元氏清清楚楚地知道,她的时间快到了! 【让我来吧!让我来吧!反正就算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元氏扑向了袁蝶母女二人,求生的欲望让她变得疯狂,张子尧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母亲双目变成了他曾经看过的血红,铜镜之中的女人变得如此陌生—— 这一刻对于张子尧来说像是醒不来的噩梦! 看着母亲变做另外一个连“人”恐怕都称不上似的动物,张子尧却丝毫帮不上忙,他被固定在原地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帮不上元氏也救不了红叶—— 他只能看着元氏将那母女二人扑倒,手中她曾经最爱的素簪变成了最锋利的伤人武器,那簪子划破了袁蝶的手臂,飞溅出来的鲜血却让元氏的眼变成了更刺目的红! 【红叶,你说你喜欢元姨,现在元姨的小小心愿难道你都不能满足吗?你看,我的蔷薇要凋零了啊,你要对元姨见死不救吗?】 【世界上不会有人为了别人舍弃求生的欲望啊,袔云不会,我不会,你的父亲张三也不会,任何人都不会——】 听到了自己父亲的名字,一瞬间仿佛立刻就明白过来什么的红叶瞳孔微微缩聚,而此时元氏高高地举起手中的素簪,对准了红叶的心脏—— 【你说错了!别忘了这世间有一人绝不会伤害我孩子哪怕一根头发——】 袁蝶的尖叫声打断了元氏,紧接着她脸上露出了坚毅的表情,做出了个谁也没有料想到的动作——她拔下了自己的发簪,刺破了自己的喉咙! 【娘!】 小女孩的哭喊声伴随着鲜血飞溅于黄沙之上,袁蝶倒地,那双眼始终看着红叶的方向,她的身体在微微抽搐,仿佛用尽最后的力气,她指了指那面掉落在地的黄铜镜—— 那一瞬间张子尧隐约猜到她想要做什么。 而很显然,元氏似乎也猜到了—— 当红叶哭喊着爬到黄铜镜旁,将自己的双手探入镜中,女人瞪大了眼惊恐地叫了声“不要”,然而此时为时已晚,袁蝶被红叶从镜中拉出,而袁氏颈脖之间的蔷薇印记突然犹如火焰般燃烧起来! 一阵风吹过,卷起黄沙漫天,当元氏颈脖上的印记犹如被吹灭的烈焰之花逐渐化作黑色灰烬消散,她颓倒在地,双目放空…… 就在她的不远处,红叶哭着扔下镜子,扑进了袁蝶的怀抱当中,女人伸出手轻轻拥抱自己的孩子,小声地说:【没事了,没事了……】 一朵淡粉色的蔷薇花骨朵在她的手背上,伴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扭动,仿佛犹在枝头,栩栩如生。 ……正如袁蝶所说,这世间有一人绝不会伤害红叶哪怕一根头发—— 这个人就是袁蝶自己。 一起仿佛尘埃落定,元氏失败了,铜镜之外,众人短暂沉默。 “……嗯?”捧着铜镜,后土高高举起镜子,她微微挑起精致的眉,“这一下本宫倒是当真没想到,哎呀,烛龙,这可怎么办?可是这红叶不死,我们便拿不到那个赤血补天石……” 后土的话语未落,在她手中捧着的铜镜当中,只见元氏跪坐在地一动不动,而袁蝶也不再理会她,只是牵着红叶缓缓消失于黄沙之中—— 在母女逐渐远行的身后,袁蝶作为凡人时倒下的躯体眼中,竟缓缓流下一行血泪…… 那血泪滴入黄沙,立刻被身下黄沙大地吸收,后土摊开手心,一盒极为精致、装着红色颜料的小小胭脂盒出现在她的手心。 “哦,倒是忘记了,这女人曾经也是镜女巫。”后土笑了笑,举起手中的胭脂盒冲着烛九阴的方向晃了晃,仿佛邀功似的炫耀,“虽然中途出现了小小的意外,不过东西倒是到手了——饱含着镜女巫怨恨与大爱的心头血,赤血补天石——嗯,烛龙,想不想要?” “少废话。”烛九阴硬邦邦道,“要就拿来,要么滚。” “本宫拿来有什么用,愿不愿意用这颜料还要看这张家的小孩,你方才好像是伤了人家的心……” “你在说什么?” “哼,果然,你懂个屁。” 后土说着挥了挥手,张子尧立刻觉得脚下一松便能动了——然而此时他却并没有听烛九阴和后土说了些什么,他的双眼还死死地盯着铜镜里,眼看着坐在黄沙之上元氏垂着头沉默,颓败如濒死之人……张子尧犹豫了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帐子! 张子尧在营地周围找了一圈,当他终于看见倒在地上的袁蝶时,却发现周围已经没有元氏的影子,黄沙之上只留下了一道凌乱的脚印,而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沙,再远处那脚印便早已被风沙吹乱…… “……” 张子尧呆立于原地站了许久。 直到素廉来到他的身后,小孩在少年的身后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手,用平静的声音道:“她走了,回去吧,起风了。” 张子尧回过头看了一眼素廉,有些茫然地问:“她走了?走去哪了?” “大约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没脸见你,”素廉歪了歪脑袋,“谁知道。” 张子尧再次陷入沉默。 “回去吧,你不回去,那些碍眼的人舍不得走。” “嗯。” 张子尧应了声,任由素廉牵着他往回走——他脸上面无表情,双眼放空,整个人就如同灵魂也跟着元氏一起离开…… 而回到帐子里,却还有别的事在等着张子尧。 “别叫本宫失望。”后土笑着微微眯起眼,将那精致的胭脂盒放入张子尧的手中。 张子尧只感觉到手掌心一片冰凉,他稍稍握紧手心,又抬起头看向画卷里的烛九阴,突然没头没尾道:“九九,我娘走了。” “本君看见了。”烛九阴拢着袖子抿抿下唇,“在铜镜里。” 张子尧露出个欲言又止的表情,但是最终他却还是安静下来,只是问:“这颜料,你想要用?” “要用。”烛九阴回答,是“要”,不是“想”。 张子尧点点头,也不再出声反对,只是将那装着赤血补天石的胭脂盒放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腰间的笔,然后微微蹙起眉:“九九,我反对你用这赤血补天石的时候,你是不是特别恼我,觉得我特别没用?” “……”烛九阴想了想,“这事同你好像没什么关系,你想阻止也阻止不来。” “嗯,”张子尧低头笑了笑,只是那笑容之中带着淡淡的苦涩,“说得也是。” 他说完,将腰间的点龙笔取下,笔尖在他手中稍稍一转,便点入胭脂盒中——看着那洁净笔尖沾染上鲜红的颜料,以及张子尧越发沉默的模样,烛九阴突然感觉有点不安,但是他说不上是为什么。 但是此时他已经来不及去思考太多—— 松枝之上,男人已经化身巨龙,咆哮着腾飞于云雾之中,云雾之中的水汽湿润了他黑色的龙鳞,烟雾缭绕,只有那翠尾以及白色龙须隐约可见…… 站在画外的少年,手中握着点龙笔,他稍稍踮起脚,用笔尖的一点猩红绘于画卷之上,轻轻一勾,红色的浓稠晕染开来—— 下一刻,天地为之震动! 帐子外的天边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雷鸣,风沙肆意呼啸而过,仿佛千万怨鬼哭号……明明是刚入秋的天气,那裹着沙的寒风吹入帐子时,却能叫人感觉到刺骨的寒冷! “怎么起风了?” “这是妖风!出什么事儿了?” “是出事了,我听人说在北边的枯木林旁,有人看见袁蝶的尸体了!” “什么?!就是那个镜女巫么?她死了?怎么会?!” …… 帐子外传来士兵交谈的声音。他们嚷嚷着要去马厩将马匹安置妥当,接下来他们在说什么张子尧就听不清了—— 带着黄沙的风吹入,迷了张子尧的眼,他抬起手遮住眼,然而此时,便隐约从指缝之间看见画中透出刺眼的光芒—— 张子尧小小后退一步。 此时,帐子外却又毫无征兆一般风停雨息,而帐子里亦突然陷入一片宁静。 众人沉默。 紧接着,张子尧听见了耳边传来细微的衣袍摩挲之声,面前凭空出现的高大身影投下的阴影将他笼罩,那人太高大,往他跟前一站,便替他挡去了大部分寒风…… 有淡淡的龙涎香料气息传入鼻息之间,张子尧微楞,放下手,抬起头,然后对视上一双他熟悉的红色瞳眸—— “……” “……” “……九九,”张子尧紧绷地笑了笑,似乎有些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你比我想象中还高一些。” “是你太矮。”烛九阴眼珠子微动,“光吃不长个。” 男人的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在画里时,张子尧便觉得他的声音好听,现在当他站在他的面前了,那声音近在咫尺,便变得更好听了。 “……” 张子尧又笑了笑,他看着眼前的男人——其实明明每一天都能在画卷里看见,然而当他真的走出画卷站在张子尧跟前的时候,却还是让人感觉到有一丝丝的陌生……仿佛眼前的人同那天天坐在松树枝头吃豆沙包的并不是同一个人一样。 ——大概是错觉。 张子尧恍惚之间,这时候,站在他们不远处的后土突然开口凉凉道:“你们准备这么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磨蹭到什么时候?” 张子尧和烛九阴双双拧过头去看,后土被他们两这整齐划一的动作弄得稍稍皱了皱眉:“烛龙,如今你也从画中出来了,就不要再厚着脸皮劳烦本宫天上地下地给你跑腿了……接下来那四块补天石,还劳烦你自行前去寻找,还有当年将你封印起来的幕后之人,你最好是去问问当年与你一起同游的另外一条龙,或许他知道些什么——” “本君知道了。” 烛九阴懒洋洋地瞥了后土一眼——只是这一眼,便让她乖乖地闭上了嘴。 后土楞了片刻,似恼怒自己轻易失了面子,她跺跺脚嫌恶道:“烛龙,你别得意!虽然你现在是从画卷里出来了,然而本事却不如当年十分之一,纵是随便一个小神仙来了你也对付不过!你那恶劣的性子最好收敛收敛,免得平白无故惹了麻烦——” “也同你没关系。”烛九阴微笑着看着后土,“说完了没?” 后土面部抽搐了下。 而后立刻冷静下来。 就像是她早已习惯了面前这龙翻脸不认人的本事—— “我要走了,”她沉下脸,“你走不走?” “去哪?” “找你的肚子爪子还有那根应当烂掉的龙根。” “别说得这话好像咱们有过什么似的,”烛九阴抬起手,从背后捂住张子尧的耳朵,“叫小孩听见了多不好。” 烛九阴的手有些冰冷,张子尧动了动,但是却并没有挣脱,他抬起头,只能看见身后男人线条完美的下颚。 后土冷笑一声,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看向张子尧,停顿了下——又看掀起眼皮子扫了眼站在张子尧身后像是一座小山似的烛九阴,她“咦”了一声,惊讶道:“烛龙,你不会还准备带上这小孩去寻剩下的补天石罢?” “又如何?” “什么叫‘又如何’,这次赤血补天石的事还不够给你教训么,若不是本宫回来得及时,眼下你能站在画卷外头活蹦乱跳?”后土蹙眉,“你莫不是被关久了傻了吧?” 后土语落,原本捂在张子尧耳朵上的手拿开了,张子尧转身看着烛九阴:“我都听见了。” “本来就没好好捂着。” “九九,”张子尧问,“你要走了吗?” 烛九阴笑了。 他勾起唇角,抬手用那宽大的手掌拍了拍张子尧的脑袋,然后依旧微笑着点点头。 张子尧停顿了下,却并不阻止,就像他拿起点龙笔的那一刻就已经猜到事情的结局会是这样—— 他无声地偏开身子,让开通往帐子外头的道路,这样的举动没有什么意义,就好像只是默认了烛九阴要离开的事。 烛九阴深深地看了张子尧一眼,良久,他拢起袖子,径直走向帐外,后土站在帐子外一脸不麻烦地等着。 烛九阴稍稍弯腰迈出帐门,就在他踏出帐子的第一步,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衣袍一角突然被人从身后扯住。 烛九阴愣了愣回过头,便看见面无表情站在自己身后的少年,那双漆黑的瞳眸直直地盯着他—— 就仿佛此时此刻,死死地用手拽着烛九阴衣袍一角的人并不是他。 “?” “九九……” “怎么了?” “我娘走了。”张子尧麻木地重复道,“又剩我一个人了。” “……” 烛九阴仿佛终于明白过来方才执笔点睛之前,张子尧那欲言又止的到底是想说什么。 “你不要走,好不好?”此时,少年看着男人,破天荒地第一次开口挽留,“以后若是遇见什么你要的补天石,我绝不碍手碍脚,你想要做什么便做什么——” 说到以后,少年似沮丧地低下了头,就像是他连自己丢不相信自己说的话。 而烛九阴脸上的笑容至始至终未变,他用居高临下的姿态低声笑骂“你这小蠢货”,然后抬起手拍了拍张子尧的脑袋,他抬起头,对张子尧身后冷着脸的素廉道:“蠢牛,照顾好他。” 素廉握紧了手中的剑柄,冷漠道:“同你没关系。” “好好好,反正现在本君打不过你。”烛九阴无奈戏谑。 与此同时,他感觉到那捉住他衣角的力道松开了。 烛九阴微微一怔,却到底没有将心中那一瞬间的茫然和放空表现在脸上,他就像是带上了一个微笑的面具,从始至终都是慵懒含笑的模样。 …… 那一天,有人听见了穿破九霄龙吟之音在无悲城的上空回荡。 有人说,是南城门守门的墨兽打了个呵欠; 有人说,是外头突然飞沙走石,狂风咆哮发出的声音; 还有人说,他亲眼看见一条巨龙自无悲军营地腾飞入九霄,那龙有黑色的鳞片,翠色的尾,还有一双仿佛用血染红的眼—— 七嘴八舌讨论着的人们中间,唯独一名黑发少年微笑不语,少年衣着素朴,在他腰间宝贝似的挂着一副画卷,还有一只鎏金笔。 “唉,画师,你觉得那日龙吟究竟是什么呢?” “是一条赖皮龙,”张子尧笑着,亦真亦假道,“从我的画里离开了,” 卷五·百鬼夜行 第58章 云起国异 云起国是一个很小的国家,相比起邻居的天沧,它就仿佛只是天沧的一个城都那么大。 云起国位于沙漠中心,常年缺水,风沙盖城,庄家作物颗粒无收的时候也是有的,那些时候全国就会闹起严重的饥荒,直到他们从周边其他的小国借来粮水,这才勉强渡过那些劫难——这样的国家,究竟是靠什么生存至今,这件事也没人说得明白。 ——要是非要说个所以然,那恐怕是因为这个国家过度崇尚武力吧。 大概会有人这么回答。 云起国确实崇尚武力,这点是没错的——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云起国的开国皇帝只是一个沙漠中的沙匪头头,因为年轻的时候劫富济贫,为人又讲义气,所以结识了不少四海为家的天涯浪客入伙,这些人之中不乏有其他国家的通缉犯或者是有名的武林人士之类的大人物…… 于是久而久之,他的劫匪队伍逐渐壮大了起来。 几十年过去,等这个沙匪头头上了年纪,人漂泊了一辈子总有浪不动的时候,再加上他这些年四处抢劫积累了一些财富,所以他总琢磨着是不是该找个地方落脚安度晚年——但是这些周边各种国家的商队这些年都被他七七八八的抢了个遍,他的通缉令几乎用各种语言贴遍了所有大小城池,所以指望这些国家中的其中一个能收留他是不可能的了。 思来想去,最后这个沙匪决定回归到自己白手起家的地方,在沙漠中心自给自足地建立起了一个国家,取名云起国——大概就是“风起云涌的初始之地”这样的意思…… 不过这都是后来这个国家的读书人强行这么认为的——毕竟云起国的开国皇帝是个土匪,而世界上大概找不出哪个土匪能这么有文化又风雅。 ——以上,这就是云起国的发家史,比想象中的更加随便。 总之,说这么多就是为了解释,正好是因为这个开国皇帝身份的关系,云起国人崇尚武力,坚持着“能用一把刀解决的事情绝对不多瞎逼逼如果不行那就两把刀”这样的原则,所以这个国家快穷死了,但是也没亡国:毕竟周边国家除了地大物博、能人异士很多的天沧之外,没人敢惹得起这些土匪。 而正是因为胆子肥,这就直接导致了大沧无悲军的存在也没能吓到他们多少。 直到前几日。 听那些个信心满满准备去杀天沧国南边边境个措手不及最终却屁滚尿流滚回来的士兵们说,天沧国是彻底地疯了,他们找了个怪物来镇守南门——那怪物大约有百尺高,青面獠牙,咆哮似龙吟,踏云从天边而来,光是投下的阴影便将他们整个军队覆盖了起来……好些士兵被吓得当场尿了裤子。 那怪物的出现,让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云起国终于踢到了铁板。 …… 云起国国都。 坐在轿子上、身着华服的年轻男人满脸焦灼。 他不停地掀起轿子的帘布去看外面,并不断地催促着外头那些抬着轿子的侍卫:“快一点,快一点。” 轿子的速度加快了,男人却在轿子上摇晃了下,他头顶上的冠帽摇晃了下,他“哎哟”一声身体倾倒道一边还伸手扶稳了帽子,当他好不容易坐直并开始在嘴巴里不干不净的怒骂着抬轿子的侍卫想要晃死他时,这个时候,轿子居然又停了下来。 “怎么啦?”男人一脸暴躁地掀开帘子,“怎么不走啦?你们腿断啦?” 外头挺直腰杆站着的侍卫面无表情地拔出手中的长剑,然后就长剑刺向前面的空气——然后令人惊奇的一幕出现了,那剑尖居然发出“哐”的一声巨响,就像是刺在了什么看不见的障碍物上,剑身发出嗡嗡的嗡鸣弹了回来,连带着坐在轿子里的男人面部也扭曲了起来—— “哎呀,这个胧真,哎呀,寡人便知道,哎呀。” 男人连续说了三个“哎呀”,然后一脸任命又烦躁地扶着发冠从轿子里走了下来,在侍卫们的注视中,男人果然不受任何阻拦地便轻易穿过了那道谁也过不去的屏障——他走过屏障,转过身冲着身后那群沉默看着自己的侍卫挥挥手:“回去吧,一个时辰后道这儿来等着寡人便是。” 侍卫们:“……” “看什么看!”那男人没好气道,“你们过不来又不是寡人的错,别说是你们了,这个鬼东西怕是连苍蝇也飞不进来——里头那个人,就存心想让寡人走着去见他!哎呀!” 男人说完之后,拎起衣袍下摆狠狠甩了甩,便昂首挺胸大步走开了—— 剩下一干侍卫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云起国的年轻皇帝靠着两条腿走了几步,七拐八拐没多久便远远地看着一座庭院——和云起国那富丽堂皇的恶俗宫殿完全不同画风的一座庭院——庭院里种满了绿色植物,几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红色花甚至从庭院内部伸出枝头探到了墙外来……一不小心叫人想到了无悲城墙上那些蔷薇,年轻的皇帝嗤之以鼻,坚持自己最讨厌这种娘们兮兮的东西。 而此时他已经来到的庭院前。 庭院的大门像是早就知道要有来客,如今大大开着。 庭院之中,男子身穿白色的狩衣,端坐于屋檐之下,他大约是三十岁上下,看上去比云起国的皇帝年纪稍微大一些,但是因为他拥有白皙得几乎能看见皮下淡色血管的皮肤以及过于红颜的唇,所以晃眼一看,倒是和皇帝的年纪不相上下了。 此时似乎听见了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和丝毫不掩饰的粗鲁喘息声,男子抬起头,看着站在面外气势汹汹看着自己的皇帝,勾唇轻笑:“今早起来的时候,我便道是太阳比往日往西边偏了几尺升起,恐怕是要发生什么稀奇的事——没想到,这会儿倒是真的遇见了这种事情……陛下,来了也不叫人通报一声,恕臣无理,有失远迎。” 男子的声音不急不慢,带着叫人听到就想抓狂的调侃。 叫人通报一声? 通报一声你就会跪着门口恭恭敬敬的迎接寡人? 年轻的皇帝哼了声表示完全不吃这套,迈开步子风风火火地走入庭院,看了一眼男人身边早就摆好的、明明是刚刚泡好的两杯茶,他脸上浮现出一丝丝嘲讽:“你一个人喝两杯茶?” “白日天气炎热,另一杯凉着,放好了再喝。”被质问的人脸上微笑不变,“现在陛下来了,倒是正好一人一杯。” 年轻的皇帝露出个“懒得听你睁眼说瞎话”的表情,掀起袍子豪迈地在这个男子身边挨着坐下,沉默了下,突然道:“胧真,寡人有件事要求你。” “哦?”男子脸上露出个稀奇的表情,“上次听见陛下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十五年前,当时先帝勒令陛下必须断奶,陛下央求胧真替你将乳母房间里的奶瓶偷来——” “……”年轻的皇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因为有求于人不得不按捺住胸腔之中的怒火,从牙缝里挤出,“朝廷每月发你俸禄,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寡人在这坐着使唤你,而不是听你在这废话。” 男子脸上的笑变得更加清晰,隐约带着一丝丝狡诈,玩够了,他这才缓缓道:“臣不过是意外地回忆起了小时候的趣事,既然陛下不愿意听,那便算了……” “你说都说完了。” “还有别的。” “……” “陛下请讲,所为何事光临小臣陋室?” “无悲城最近估计是来了个能人异士。” “嗯?” “估计是跟你干差不多把戏的人。” “把戏?”男子挑了挑眉。 “啊啊啊啊就是之类的东西,”年轻的皇帝露出个不耐烦的表情,“总之就是之类的人,他不知道从哪里搞出只巨兽,听当时目击到的士兵说——那怪物大约有百尺高,青面獠牙,咆哮似龙吟,踏云从天边而来,光是投下的阴影便将他们整个军队覆盖了起来……” 听闻皇帝描述,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有趣的目光,然而却不动声色冷静道:“如此而已,怎么敌得过我云起男儿手中长剑猴盾,想必当时我云起军亦迎头而上,杀了那巨兽个片甲不留——” “胧真。” “臣在。” “脱了开裆裤以后寡人就没揍过你了,别逼寡人动手。” “哦。”男子笑容从容淡定,“那巨兽可是一条巨龙?” “听说像老虎。” “老虎怎么会发出龙吟?陛下是不是记错了?” “没记错。”年轻的皇帝一脸烦躁,“后来寡人翻阅了很多书籍,都没发现这世界上有什么类似的怪物是长得符合那些士兵描述的,不光是天沧国的典籍,周围其他国家的怪志典藏都叫寡人翻遍了,也没找到个能对号入座的——” “陛下居然会看书了。” “……” “居然不邀请臣前去围观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观。” “寡人就翻翻上面的画!能有多难!” “没翻到?” “没翻到。” “那说明那怪物并不存在于世上。” “……或许吧。” “回来的云起士兵可有提到伤亡?” 年轻的皇帝被这么一问,突然愣了下,这才想起一件事:看见那怪物似乎大家都忙着逃跑了,而且好像都跑了回来,未损失一兵一卒。 看着身边的年轻皇帝露出个有些恍然又有些茫然的矛盾表情,端坐于原地的男子唇角悄然勾起:“所以陛下想让胧真去一探究竟。” “是啊,”年轻的皇帝露出个嘲讽的表情,“毕竟是你同行,你不好奇么?” “不好奇。” “……人家比你有能耐,能弄出这么大只怪物守城,好歹你去虚心学习下!” “如果陛下希望,胧真也可以弄出很大的怪物替云起国守城,”男子微笑道,“前提是这个什么东西都靠抢来的国家真的有东西好守。” “哎呀,你!” 年轻的皇帝又被气得毫无形象地翻起了白眼。 此时一阵清风吹过,庭院之中的植物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带着泥土和植物混合气息的新鲜空气钻入鼻中,与庭院之外那黄沙漫天的天气仿佛如同两个世界…… 屋檐之下,两人声音一高一低争论了一会儿,嬉笑怒骂之后,那声音又便底了,窃窃私语之声,似风轻语。 第59章 烛九阴走了。 张子尧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 介于当初自己居然干出了拽着对方的袖子求他不要走这种蠢事,其中最蠢的还是莫过于对方似乎并没有因为他的请求而表现出哪怕一丝犹豫……所以烛九阴刚走的头几日,张子尧还暗自生气心想如果有朝一日这条赖皮龙带着颜料回来可怜兮兮地求他给画肚皮,他一定要狠狠的教育戏耍他一番再考虑要不要答应—— 这样的想法持续了大约七日。 到了第七日,早上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张子尧惊讶地发现自己对于烛九阴的怨念变得没那么强烈了,他整个人逐渐变得平静下来—— 都说七日是一个循环,现在看来果真是如此,这还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 早上出门买早饭的时候,站在包子摊前张子尧摸了摸自己腰间的点龙笔,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事儿不算完,烛九阴肯定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他应该还会回来的,张子尧心想,想完之后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压根儿魔怔了还不自知。 “你怎么知道他会回来?” 坐在桌边,素廉捧着热腾腾的包子,先是凑近了鼻子嗅嗅然后微微蹙眉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垂眼看了一眼里面的豆沙馅,他不动声色地转了一圈,然后默默咬下包子另外一边的白面皮。 “不知道,这种感觉很强烈,也可能是我疯了——牛牛,别挑食。”张子尧一边说着,在素廉第三次试图将包子的第四个地方咬出个小窝坑的时候伸手阻止了他。 “我不喜欢吃甜的,幼稚鬼才爱吃甜的。”素廉面无表情道,“他不回来更好,他睡觉打呼磨牙,现在画里就我一个人,我觉得很安稳。” 张子尧闻言,顺手将素廉咬了几个小坑的豆沙包接过来,三两口塞进自己嘴巴里,又从装包子的荷叶中挑选了个肉包递给素廉,后者接过去看了一眼,然后心满意足地咬掉半个,放下包子,又看看手边的豆浆。 “不甜,我没放糖。”张子尧说。 素廉捧起杯子喝掉大半杯,放下杯子,小小地打了个嗝儿:“我们接下来去哪?” “找我娘,或者回家告诉我舅舅张子萧早就没了,”张子尧犹豫了下,似乎是想到了张角听见张子萧没了以后会是什么反应,他顿时有些食不下咽地放下包子,“或者去别的地方,再考虑考虑,你有没有想要去的地方?” 素廉摇了摇头:“都可以。” 张子尧正想问什么叫“都可以”,又听见素廉补充:“你去哪,我就去哪。” 张子尧“哦”了声,然后两个不知道去哪儿的人坐在桌子边开始大眼瞪小眼——要不还是回家吧?张子尧面无表情地想,回家休息几日也好,最近突然经历了那么多事,他也是时候应该讲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不见客好好休息一下。 张子尧一边想着一边打了个嗝儿,然后摸了摸肚子,饱了。 “你也饱了?”素廉问,“包子还没吃完。” 张子尧低下头,发现荷叶里还剩三个包子,全部都是豆沙馅的。 “买多了。”素廉说。 “是啊,”张子尧点点头,“买多了。” 桌子边上沉默下来。 良久,素廉突然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我不会走。” 张子尧:“啊?” “灾祸神在哪都一样,”素廉道,“有天河书在,哪怕我在南边,北边也还是可以正常地闹开很严重的饥荒的,不碍事。” 这一脸“我很厉害快夸我”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张子尧抽了抽唇角:“不是说蜚兽总是伴随着饥荒出现么?而且闹天灾之前你不用通知一下当地的土地公公?上一次你被后土关起来,京城的土地就怨声载道说灾祸神大爷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闹各种天灾之前都不通知他一声——” “谁?” “一个叫太连清的福德正神……”张子尧说着说着突然觉得哪里不对,赶紧纠正,“不过当时他并不知道你被关起来了,知道之后,还是积极参与了你的营救工作的……把你从黄束真手上带回来的人就是他。” “噢。”素廉捧起剩下的半杯豆浆喝了一口,舌尖舔舔唇角,“我又不会把他怎么样。” 是吗,你刚才的眼神看上去明明就是准备去找茬了。张子尧默默地将自己的疑问吞咽回了肚子里,这时候他扫了眼桌子上还好端端放着的三个包子,觉得有些碍眼,索性用荷叶胡乱包起来,又起身—— “去哪?”素廉问。 “包子吃不了浪费了,”张子尧说,“我去送给城边破房子里那些吃不上饭的小孩……” 素廉放下杯子站起来,言简意赅地说:“一起去。” 可能是性格问题,这孩子很少说废话,如果不是必要性的说明,就连长句都很少有——张子尧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很少会遇见“争执”的情况,就像是当初没有得到合适的解决办法他死活都不肯从那首饰盒子里出来一样,没有谁能轻易改变他的决定。 所以他想要跟着张子尧去哪,张子尧也就让他跟着。 顺便还可以给他做做基本的三观教育。 …… 到了城墙边,城墙的这一边是流浪孤儿们临时住的破烂房子,而在城墙的另外一边,只是一墙之隔的地方趴着张子尧画出来的巨大墨兽,这只被他取名为“小虎”的魔兽这个时候正在白日稍有些炎热的空气中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盹儿,眼皮子耷拉下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张子尧背靠着墙,拿出包子给那些小孩分时,那只墨兽似乎闻到了未到抖抖耳朵爬了起来——高大的身子巨大的脑袋透过城墙往张子尧这边眼巴巴的望,巨大的尾巴兴奋地甩来甩去在沙地上打的“啪啪”作响,那龇牙咧嘴的模样吓得小孩们不敢靠近,张子尧抬起头冲着墨兽挥挥手:“不是给你的,去,去!” 那墨兽一脸失望地耷拉下耳朵,哼哼唧唧不情愿地缩回了脑袋,那些孤儿们等了一会儿确定它不会再出现,这才胆怯地探出个脑袋,咬着手指看着抱着一堆包子的张子尧——他们成日乞讨,上一次吃到这么白白胖胖的豆沙包都不知道是哪年的事情了,等张子尧示意他们上来拿包子,便不做犹豫纷纷冲上来哄抢! 然而奇怪的是他们抢了之后也不急着吃,反而是聚在一起,然后由一个孩子领头,将那些包子掰开了平分,确保每个人都能分到……包子掰开的时候,围在周围的小孩眼巴巴地看着,像是眼珠子都要瞪了出来。 张子尧看得于心不忍,转头去把那包子铺买了个底朝天,这下子倒是确保了每个孩子不仅平分到了包子,还各种口味都分到了一个……张子尧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看着那些孩子热火朝天地吃包子,自己脸上也挂着个傻白甜的笑容,素廉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边,停顿了下问:“你开心?” “嗯?”张子尧转过头笑着看素廉,“什么?” “几日没见你笑了。” “是吗?”张子尧将脑袋放回膝盖上,笑眯眯道,“没有吧。” “你开心就好。”素廉不同他争,只是又问,“你这是做什么?” “这些小孩中大多数人的父亲都是战死在战争中,母亲改嫁,而后被抛弃了的。”张子尧说,“他们连饭都吃不饱。” “你管得了他们一天,管不了一辈子。” “能管一天是一天。”张子尧这时候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过头看着素廉,“看着这些小孩,你有没有什么启发?” 素廉转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张子尧,张子尧见他显然毫无启发,终于忍不住提醒道:“你看看这些孩子,看看他们渴望你讨厌的豆沙包的模样,是不是发现,战争给人们带来了——” 她一脸期待地看着素廉。 素廉停顿了下:“……豆沙包?” 张子尧:“……” 张子尧:“是死亡、饥饿和生死离别!” 素廉:“噢。” 张子尧:“然后呢?‘噢’是什么鬼,就只是这样?”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凡人生下来就注定要面对这些苦难而无力反抗——如果要享福,或者贪生怕死,就不会选择做凡人了。”素廉淡淡道,“天下无灾,国将不国。” 灾祸神的这一番言论反而将张子尧说得有点懵逼,他一脸茫然地看着身边的小孩,头一次感觉到他说话深奥道好像真的有一百零七岁也说不定……张子尧总觉得自己被绕进去了倒是又无法反驳,动了动唇,正想说些什么,他突然听见在他身后的城墙上,传来士兵的一声惊呼—— “快看!那是什么?!” 张子尧愣了愣,站了起来,有些茫然地看向身后—— 然而城墙太高了,他根本看不见那边发生了什么,他只听见远处好像是有什么东西飞快地奔跑过来——不是一只,而是几只,或者是一群,它们的爪子踩在沙地上发出“哗哗”的声响,口中发出低低的野兽咆哮,那声音听上去怪怪的,并且很快就来到了城墙下! 墨兽从原本的趴窝状态站了起来,它很高,所以张子尧可以看见它如临大敌,浑身的毛都炸开得模样,此时墨兽正对着某个方向龇牙咧嘴地冲着什么东西发怒,张子尧心中突然感觉到不详,怕是生了什么事端,赶紧叫了声身边人—— “牛牛?” 原本站立于张子尧身边的人瞥了他一眼,淡淡应了声“知道了”,他拔出腰间挂着的那古朴的剑柄——轻轻一挥,原本放在城墙边的两个火把“噗”地熄灭,红色燃烧着火焰的长剑出现在素廉的手中,他轻轻一挥长剑,动作轻盈地跳上了城墙—— “哇!” “神仙哥哥!” “长剑看上去好厉害!是不是杂耍?” 身后吃包子的小鬼们发出一片不明就里的叹息。 而此时张子尧已经面色凝重,一掀衣袍下摆迈开两条腿一溜小跑地顺着上城墙的楼梯往上爬! 此时,从城墙的那一边传来野兽咆哮的声音,呼哧呼哧的,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嗷嗷”乱叫,很快的,那墨兽似乎被那东西伤害了,它发出“呜”地一声悲鸣,连带着张子尧心中一紧,脚下差点儿踩空滚下楼梯—— 好不容易爬上了城墙,张子尧只见站在城墙上士兵们各个面色苍白地往下看,张子尧连忙来到墙边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这才看见极为震惊的一幕——只见五条浑身火红、体型巨大的狼犬正围绕着墨兽,它们分工有致,就像是行动中的狼群一样对着墨兽不同的地方发起进攻! 此时此刻,一只狼犬正趴在墨兽的背部,用它锋利的牙撕咬它的皮毛! 墨兽发出哀嚎,有黑色的墨汁飞溅出来—— 那狼犬一愣。 与此同时,从阴暗的角落里,一抹白色身影一跃而起,他手中长剑轻易刺穿那趴在墨兽背部撕咬的狼犬,狼犬发出一声惊天动地般的哀嚎,打着滚儿从墨兽的身体上摔落在地,其他的狼犬似乎被它吓了一跳,纷纷放弃进攻后退,冲着素廉发出“呼呼”的威胁声…… 张子尧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生物。 它们浑身像是燃烧着火焰,一双瞳眸也是赤红的,它们皱着鼻子露出獠牙时更像是一群狼——然而却又比狼巨大许多,沙漠里的狼多数瘦骨狼才,然而就它们的体型来说,虽然比墨兽是不够看,但是站起来,至少是比素廉要高的。 “牛牛,小心点。” 张子尧趴在城墙边叫了一声—— 不过很显然,他的叫声是多余的,因为当他语落之前,算上之前从墨兽背上滚落的那只素廉已经连续身手敏捷地刺伤了三只巨犬,剩下那两只狼犬见势不妙,居然嗷嗷叫了几嗓子后扔下同伴拧头就跑! 它们跑地极快,而素廉似乎也没有追的意思——当墨兽解气似的用大爪子在一只瘫软在地上的狼犬身上猜来猜去时,素廉只是蹙眉看着那二只狼犬逃跑的方向,动了动手腕,手中的火焰长剑消失了,城墙上的火把重新点燃。 素廉面无表情地将剑柄放回。 墨兽用爪子将那咬伤它的大狼犬翻了个肚皮朝天。 当它蹲下身子,正想要用鼻子去嗅—— 这个时候,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那原本还瘫软在地的狼犬突然发出“噗”地一声轻响,居然凭空消失了! 半空中,一张剪成人形的小纸片从缓缓飘落,张子尧抬起手,稳稳接住那张人形纸片,看了看上面写着的他不认识的文字,愣了下,而后一脸茫然地问:“奇怪,这是什么啊?” 话语刚落,那手中的纸片便被人一把抽走。 跳回城墙上的素廉面无表情地将那纸片揉成一团,扔进火把里烧了,然而瞥了张子尧一眼道:“不知道是什么你还敢乱碰,当心受了咒。” “怎么可能啊,哎,你怎么给烧了?”张子尧道,“我还没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呢!” 素廉推了他一把。 “回去了。” “回去干嘛?” “洗手。” “……” 第60章 梦中小僧 云起国国都。 傍晚。 还是那个种满了花花草草的庭院。 屋檐下,端坐了一天的年轻皇帝似乎受到了燥热的天气影响正满脸烦躁,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坐在他身边、身着白色狩衣的男子——后者唇角带着微笑,正仰着头看着不远处的天空的某一朵云,哪怕是坐在屋檐之下,依然能够看清楚他脸上那细微的青色血管…… 完全不急不慢的模样。 年轻的皇帝犹豫了一下,然后用饱含怨恨的语气说:“胧真,寡人在这浪费了一天的时间。” “不是很好吗?”胧真终于将视线从那云朵上收了回来,他转过头对视上身边的人的眼睛,“反正坐在大殿里,陛下也不会安心地批阅折奏折,不过是一边在那上面画着圈,脑子里却想着的是骑着骆驼在沙漠上奔跑的事。” “什么,你说什么——” “还要再重复一遍吗?”胧真露出个惊讶的表情,其实那看上去又有些狡诈。 “不用了!”自讨没趣的人拧开了自己的脑袋,过了一会儿又将脑袋转回来,“你告诉寡人,对于天沧国那只怪物今天就会有一个确定的答案,但是现在都快要到傍晚了——” “逢魔时刻。” “……什么?” “昼夜交替之时,天地阴阳交替的特殊时间,这是妖魔出没的最佳时间,大部分的祸端、妖魔、疾病都起于此时,也有人将这段时间称作是‘百魅生’,既百种魑魅魍魉衍生之时,有了孩子的人要注意这个时候不能抱出家门,而上了年纪的人也要有所注意……” “我没孩子,也没上年纪,这跟我说的有什么关系吗?” 胧真的唇角轻微翘起:“没有。” 皇帝倒吸一口气。 胧真的笑容却不变:“臣只是见陛下最近难得对阴阳异术有了兴趣,心中欢喜,忍不住想要多告诉陛下一些有趣的知识——或许说不定这个时候,某个天沧人正吃着晚膳的时候便毫无征兆地发起了高烧……” “关寡人屁事!”年轻的皇帝终于忍无可忍地从地上跳了起来,结果因为做得太久了脚发麻摇晃了下,他一只手撑着走廊上的柱子一边破口大骂,“胧真,你莫不是在戏耍寡人?!说什么在太阳落山之前一定会有一个结果,诓骗寡人在这像个傻子似的陪你端坐着——” “来了。” 年轻的皇帝谩骂声中,男子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边,淡淡道。 谩骂的声音戛然而止,皇帝也跟着抬头顺着胧真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原来天边太阳即将落下的地方、胧真先前一直盯着的云朵突然变成了如同火烧一样的红——那红并不是寻常火烧云那样的颜色,简直红得就像是燃烧起来了一样,皇帝微微瞪大眼,不一会儿便看见有三条巨大的红色狼犬踏云而来,相互撕咬玩耍着,最终逐渐靠近,落在了这小小的庭院里。 其中最大只、为首的那个夹着尾巴,在庭院里东闻闻西嗅嗅,最后像是嗅到了什么似的耳朵猛地竖起,转过头直盯盯地看着皇帝—— 皇帝猛地一愣,然后一个跳跃躲到了胧真的身后:“哪来的狗?!” “是犬神。”胧真温和地纠正,“月华,你还是这么怕这类动物。” “它看上去就像是狗——啊,不许直唤寡人的名讳!” “这名字很好听。” “像个女人似的,就是不许叫!” 皇帝扯了扯挡在自己身前的男子的狩衣进行抗议,奈何这时候那三条大狼犬已经靠近,为首的那只伸长了脖子在最靠近皇帝的地方嗅了嗅,然后转过脑袋冲着胧真呜呜了几声——胧真身后探出了脑袋,先是极不信任地盯着那几条狼犬看了眼,然后又忍不住似的问:“它们在哼哼唧唧什么?” 胧真笑着说:“它们在说,今天早晨出门前便看见庭院三角梅下的蜘蛛结了网,结果今天庭院里居然来了稀客。” 皇帝稀奇地“咦”了一声:“这三只畜生还懂得这种东西——” “不是三只。”胧真淡淡道,“至少出门的时候,还是五只。” 仿佛听懂了胧真的话,为首的那只大狼犬发出“呜呜”的呜咽声低下头去,胧真抬起那纤细的手轻轻抚摸狼犬的大脑袋——奇怪的是,接下来他并没有再与那狼犬交流,最后把手挪开的时候,还是淡淡道:“好,我知道了。” 胧真话语落下,手中突然多了两张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的纸片,人形的纸片上写着几个极为潦草的字,他轻轻挥舞了下手,口中低声念了句简短的咒——当两张纸片从他的手中挥洒出去,两道白光亮起,紧接着,同那三条大狼犬长得几乎相似的两条狼犬出现在它们的身边,剩下的三条狼犬看上去极为高兴,绕着那两条多出来的狼犬转了几个圈圈—— 像是在欢喜同伴的归来。 胧真淡淡道“去吧”,“呯”地一声轻响后,五条狼犬便突然都消失了,几张方才胧真掏出来的白纸从半空中飘落—— 皇帝看傻了眼。 “发生了什么?” “陛下不感兴趣的事。” “那寡人感兴趣的事呢?” “也已经有了消息,”胧真看着皇帝从他身后走出来,唇边带着微笑,“犬神大人说,无悲城城南的怪物并不是什么真的怪物,它们接近它的时候嗅到了墨味,就像是被画出来的生物从画卷里跑了出来——” “那是什么意思?” “不会真正的伤人,”胧真道,“叫起来也不是龙吟,更像是一条寻常的看家狗。” 皇帝的眼睛瞪地更大了一些,写满了被欺骗的不满—— “可是画的画儿为什么会从画卷里跑出来,咦,你们这类人啊……” “不是‘我们这类人’,”胧真笑道,“看样子是身怀其他绝技的角色,如果是我们这样的人,可不会冒然地便将别家术士的契约符咒捡起来——” “他这么做了吗?你怎么知道的?是那些狗告诉你的吗?” “他这么做了,臣就是知道,不是犬神大人们说的,而是被触碰了契约符咒那一刻就知道。” “那……那个人的结果会怎么样?” 年轻的皇帝充满了好奇心,然而在他的追问中,胧真却又像是故意卖个关子似的不愿意回答了,他转过头看了眼天边完全落入沙漠边缘的太阳,以及天边隐隐约约挂起的月亮,他长叹了一口气,那鲜红的唇角却完全不与之符合地勾了起来:“是啊,那个人的结果会怎么样?” “怎么样?” “或许会受一些罪,然后遇见一些有趣的事。” “具体的呢?” “不告诉您。” “胧真!” 庭院的植物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音,阴暗的角落里,就像是有什么生物在发出轻轻的笑。 …… 与此同时,天沧国无悲城内。 一样的皎月今晚在天沧国也能看见。 下午那三只落跑的红色狼犬去往的是云起国的方向,楼痕听见了消息赶来时原本想派人去追,好歹弄清楚那到底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但是他们追了一段时间后便发现野兽的脚印消失了,回来的士兵反而差点儿迷途在广阔的沙漠中央…… 楼痕吃了这个闷亏无处发泄,自然十分生气,发了好大的一出脾气,又是鸡飞狗跳了好些时候。 不过这些张子尧都顾不上了,因为傍晚晚膳时,原本好好坐在桌边用晚膳的他突然便觉得浑身无力,头眼昏花,别说是继续吃饭,就连吞咽唾液都仿佛是上刑一般……当时还以为自己是累了,放下碗要去休息,上了床,素廉不放心又跟了过来,坐在床边稍稍看了他一眼便道:“发热了。” 那张漂亮的小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我都叫你别乱碰不知道来历的东西”这样的埋怨,看着他微微蹙眉似乎有些担忧的模样,张子尧却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他的指尖:“又不一定就是我碰了那破纸的问题。” “那你给我一个好端端无缘无故便突然生病的理由。” “或许是今日累了。” “从早上到现在你做过动作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去买光了一个包子铺的包子,”素廉不给面子地说,“那堆包子拎到城墙边还是我拎过去的。” 是哦。张子尧呼出一口热气,懒洋洋道:“……对病人好一点。” 素廉闭上了嘴,金色的眼还是死死地盯着张子尧的脸上——大约是因为发热的关系,此时此刻黑发少年脸上红扑扑的,加上他微微眯着眼笑眯眯说话的模样,看上去就像是什么可爱的小动物—— 非常讨喜的样子。 “……”素廉停顿了下,拧开脸冷漠道,“我去替你拿湿毛巾。” “拿湿毛巾?不对吧?”张子尧靠在床边调侃,“我看民间小本里,普通凡人生病,神仙大人将手放在他的脑门上一会儿,他的病就好了。” “这种事只有大神仙才做得到,而我这种灾祸神,只能让你的病变成一场瘟疫,”素廉站在床边面无表情道,“无聊的东西少看一些,脑子用来记点有用的东西有什么不好?” “有用的东西?比如呢?” “比如我警告过你,不知道来历的东西不要随便碰。” 素廉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去拿了一块湿毛巾,显得有些笨拙地放在张子尧脑袋上……没拧干的水顺着张子尧的脑门滴落,张子尧长叹了一口气,担心自己恐怕发热没好便先被脑袋上的水湿气入侵死于头疼——但是这会儿他也没力气指挥素廉教他如何正确地照顾病人了,只是靠在床边用慵懒的声音缓缓道:“你是说今天的那张纸?那是什么东西,为什么碰了便会生病?” “就像寻常凡人亵渎神明也是会生病的,那是一个道理。”素廉道,“假设那东西是和什么妖魔鬼怪达成协议、供人驱使的简单形式契约书,那么除却最初达成契约的主人触碰,其他人触碰,就像是以粗鲁的方式冒犯神明——” “会怎么样?” “被附身吧。” 张子尧笑容一僵。 素廉瞥了他一眼:“没关系,不害命的,就是有些麻烦——” “……你这安慰一点没有安慰到我,”张子尧打了个呵欠,眼皮耷拉下来看似极为疲惫,“行了行了,不管怎么样我要睡了,你自己玩会儿也去休息吧,睡之前记得擦擦脸再睡。” “知道了。”素廉动了动,想了想又问,“要请个凡人的大夫来看看么?” 良久,没有回答。 素廉俯下身看了看,这才发现黑发少年此时居然已经抱着枕头相当香甜地睡了过去……站在床边的小孩愣了愣,良久,转过头看了看敞开的、正往里面吹着凉风的窗户,他勾勾手指,床上的薄被单便凭空飘起又落到少年的肚皮上,那轻微的动作让少年发出含糊的梦呓…… 紧接着,房间内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素廉走到烛台前,那烛光映照着他金色的瞳眸有些发亮,稍一停顿,他便稍稍俯身,吹灭了那蜡烛。 床上的少年翻了个身,高热迷迷糊糊之中,似乎坠入梦中—— …… 张子尧梦到了一间寺庙。 那看上去是一间极为古朴、又颇有人气的寺庙——至少从那布满了青苔的瓦砖以及寺庙中央那插满了还未燃烧完毕、白日的香客进贡的高香的香炉便可以看出这一点……此时此刻,月上柳梢头,寺庙大门已经紧紧关闭。 而张子尧便身处这样的一座寺庙当中。 他还知道,在梦境里的自己是一个和尚,年纪尚轻,大约是和他现在差不多大的年纪——这时候,又到了一天该打扫寺庙门前台阶的时候,于是他拿了把扫帚走出来,途径某铜镜时他偏头看了看,镜中的小和尚眉清目秀,哪怕是剃了光头看上去也是温文儒雅,慈善祥和的模样…… 小和尚抱着扫帚走出了大殿,买过门栏时,一阵晚风吹过,他停顿了下先看了看四周,然后低头认认真真地扫了台阶上的灰尘,扫完了地,他将扫帚靠着门边放下,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又抬起头看了看四周—— 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一个等待夜晚、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出现的人。 但是今晚,这个人没有出现。 他本来应该失望的,但是他随机惊讶地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失望——当他发现周围没有其他人时,他居然令人奇怪地松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心也跟着放松了下来,嘟囔了声“别来了”,他转身回到大殿里,于一个蒲团前端坐下来,那纤细的身板稍稍挺直了些,柔和的眉眼也变得稍许严肃…… 这时候张子尧又隐约想起铜镜里看到的这小和尚的脸和自己确实长得有点像——不完全一样——只是有一点点像——可能是错觉,也可能他和这小和尚之间有一个人长着一张掉进人群里就找不出来的“芸芸众生脸”……张子尧想到这,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他定了定神,拿过了放置在贡台上的木鱼,轻敲木鱼发出“咚”地一声极为清脆灵动的轻响—— 他闭上眼,开始诵读经文修行晚课—— “阿难。如是众生一一类中。亦各各具十二颠倒。犹如捏目乱华发生。颠倒妙圆真净明心,具足如斯虚妄乱想。汝今修证佛三摩提,于是本因元所乱想……” 身后一阵冰凉的夜风吹过。 大殿之中烛架上的烛火轻轻颤抖。 身后原本紧紧关闭的大殿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不知道是风所为,还是…… 【小和尚?】 【小和尚……】 风中,似乎传来隐隐约约的呢喃。 “立三渐次,方得除灭。如净器中除去毒蜜,以诸汤水并杂灰香,洗涤其器,后贮甘露。云何名为三种渐次。一者修习,除其助因。二者真修,刳其正性。三者……” 闭眼诵经的年轻和尚声音突然小了下去,他原本舒展的眉稍稍蹙起,却并不回头去看,像是早就知道了身后发生了什么—— 【《诸菩萨玩行首楞严经》,卷八,说的是十类众生——唔,之类之类的,小和尚,你是专程要念给本君听得么?】 身后传来不正经的笑,这样冒冒失失闯入的人终于还是打断了和尚的诵经,他停了下来,睁开眼放下木鱼,转过身看着此时此刻拢着袖子站在门槛上的白发男子,此时此刻,他那双红色的瞳眸正看着他,满脸不正经的笑—— “你怎么又来了?”和尚站了起来,“佛门禁地,不是你这种妖怪该来戏耍的地方——快从门槛上下来!上次不是已经告诉你了,门槛便是佛祖的肩,怎么能踩在佛祖的肩膀上!” 【嗯,就你们规矩多,佛祖可不承认这门槛是他的肩,上回本君可是专程去问过了。】那男子笑的眯起眼,却还是生怕了惹怒面前的小和尚似的从门槛上走了下来,他来到那小和尚的跟前,【在做什么?念经呀?】 “被你打断了。” 【那你继续啊,本君陪你念。】那男子说着,便与另外一个铺垫上坐下来—— 吊儿郎当的坐姿。 小和尚挑高了眉,似乎又要发火,而男子就像是专程在等着他做出这样的反应似的,又笑嘻嘻地展开了笑颜,他伸出手,长长的手臂轻易便将面前的人揽入怀中,待那人猝不及防地鼻尖撞到他的胸膛,他嗤嗤地笑—— 【别念经了,有什么好念的,你这小和尚慧根不净,念一百遍也成不了佛。】 “你胡说!” 【唔唔唔,本君胡说,本君胡说,你到时别乱动——来,小和尚,本君讲个笑话给你听吧……】 …… 张子尧感觉到自己被纳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然后他开始拼命地挣扎了起来——然而那怀抱却像是他挣不脱的梦靥,无论他如何想要推开他,或者是干脆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他都做不到,双眼像是被紧紧地粘合在了一起…… 寺庙的火光。 无悲城窗外人们细细交谈的声音。 突然间便被扭曲着拧成了一团,分不清现实,分不清梦境—— 少年紧紧地蹙着眉,原本放在额头上的湿毛巾早已因为他的不踏实而掉落,他的额头上因为高热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布满了汗液,他的口中发出梦呓,嘟囔着什么“你胡说”之类的谴责…… 站在床边,拢着笼子的高大男人挑起了眉,稍稍俯下身凑近了他的唇边像是想要听清楚他到底在说什么,然而那些零零碎碎的梦话却叫人摸不清头脑,最终,他还是放弃了一般直起身子—— 红色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最终扫过了此时此刻垫在少年脚下的枕头,于是那原本还带着戏谑的目光此时变得冰冷了起来,那顿时底下的气压仿佛叫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在黑发少年持续不断的碎碎念中,男人伸出手,在他的脚下附近处轻轻一捏—— “吱吱”的一声,一个拥有着红色的脸,大鼻子,小小獠牙、长得像是小孩的小怪物被他拎在手中。 反枕,又叫“枕小僧”或者是“枕返”,喜欢玩耍在人睡觉的时候将他脑袋下的枕头放到他的脚下面去这样的恶作剧……在他出现的地方,睡觉的人会陷入无边无尽的梦境当中,当人们彻底沉沦于梦境,灵魂便会被反枕收去,从而被杀死在梦境当中…… 男人微微眯起眼,将那被他拎在手里时不断挣扎的小妖怪拎到眼前,奇怪道:“这样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边说着,他顺手将那小妖怪扔到了角落里——小怪物屁股着地“噗通”一下,它发出“哎哟”一声轻叫,然后爬了起来,像是极其惧怕此时此刻站在床边的男子,屁滚尿流地顺着窗户跑了。 与此同时,原本陷入梦靥的床上少年也安静了下来。 男人弯下腰,将少年抱起,将他掉了个个儿,让他的脑袋枕在枕头上—— 将他放好,手抽离时,却不经意地碰到了少年滚烫的面颊皮肤。 男人“咦”了一声,嘟囔了着“莫不是碰了不该碰的东西”,一边伸出手覆盖在他的额头上——不消片刻,说不清楚是从窗外还是从屋子里,传来了一声狼犬的哀鸣,那声音消失之后,少年脸上的温度也迅速跟着消散下去。 居然是退了热。 不一会儿,他便露出了安稳睡眠的模样。 而与此同时,在画卷之中酣眠的小兽似乎被那一声狼犬的哀鸣惊醒,它抬起头,顶在小尖尖角上的帕子飘落在爪边,稍一犹豫,它便跳出了画卷,落在了地面上……他来到床边,低下头看了看睡眠中的少年,见他睡得安稳,便伸手要去探他的额间—— 温度正常。 素廉长吁出一口气,正琢磨是不是白天自己多虑,果然如张子尧所说的那般他只是累着了,这个时候,却见黑发少年睁开眼,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没怎么,”素廉缩回了手,“你退烧了。” “啊,是吗?我就说了肯定不是什么神明恶鬼附身这么玄乎的说法……”张子尧爬起来,打了个呵欠揉揉眼,停顿了下又想起来什么似的问,“你刚在站在这?” “我现在也站在这。”素廉奇怪地瞥了她一眼。 “不是现在……嗳?算了。”张子尧看了看四周,又奇怪道,“我怎么跑这头来睡啦?之前脑袋明明是和窗户睡一头的!” “兴许是睡觉不老实,枕头到了脚底下,然后又下意识寻着枕头爬过来了。” “……什么爬,又不是狗。”张子尧抽了抽唇角,掀起眼皮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还没天亮呢,继续睡吧,你怎么突然醒来了?” “外头狗叫闹醒了。” 素廉简单地应了声,看了张子尧一眼,一边说着又深深地瞥了眼那敞开、空无一物的窗外,停顿了下后,转身回到画卷中…… 张子尧盯着那小兽回到画卷里,看着它于乱石山中趴下,目光似不经意地又扫过了那安安静静、没有一丝丝动静的茂盛松枝,他停顿了下,收回目光重新躺下。 帐子里再次恢复了宁静。 …… 退了烧美滋滋睡下的少年并不知道,在很远之外的云起国—— 端坐于月光之下、身着白色狩衣的男子睁开了眼。 在他略显得清冷的目光注视中,一枚白天落于脚下的人形纸居然无火自燃,耳边传来狼犬哀嚎的声音,随机那纸张便燃烧化作灰烬…… 另外一只红色巨大狼犬垫着脚哒哒从阴影处走出,它抬起头看了看天空的明月,随即发出悲哀的哞叫,似已明白,这一次它的同伴是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第61章 书中自有颜如玉 “素廉,昨天晚上我做梦了。” 单手支撑下颚,少年脸上懒洋洋的模样——大约是因为大病初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此时少年平日就显得比较白皙的皮肤如今看上去倒是有些显得苍白了,整个人没什么血色,黑眼圈深重……他垂着眼,当看见坐在自己对面的小童抬起头莫名地看着他时,笑了笑,换了个手支撑下颚,补充道:“梦见了烛九阴。” 素廉:“……” 素廉盯着张子尧看了一会儿——这是他这几天以来头一次听见张子尧主动提起烛九阴这个人,在此之前两人都是小心翼翼地,哪怕是说相关的事都像是在打哑谜……素廉觉得这似乎是件好事,于是他稍稍站起来,撅着屁股,伸长了手,将后者面前那碗几乎动都没动过的小米粥又往他跟前推了推,淡淡道:“这不是你连早饭都吃不下去的理由。” 张子尧接过了碗。 “梦里我是个小和尚,在念经,叫什么诸菩萨什么楞严——” “《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 “……啊,是叫这个!怎么,还真有这么个经文?” “虽然《心经》流传更为广泛,但是其实《楞严经》也是佛门弟子的必读经典,”素廉说,“大街上遇见假和尚,可能会背两句《心经》,但是他可能背不出一句《楞严经》——这是个不错的区分虚实的办法——你刚才说,你是个小和尚,在念经,然后呢?” “烛九阴出现了。”张子尧说,“还是那副讨人厌的模样,他问我是不是在特地念着经书等他?” “嗯,这经文是破魔法典,”素廉低头喝了一口粥道,“确实合适念给他听。” “对他这种老妖怪恐怕没什么用吧。” “修行深的和尚念了大概有用,当年不就是一个和尚将他封印在画卷里的么?” 张子尧“哦”了声,露出个若有所思的表情,半晌缓缓道:“说来也是,又是小和尚又是老和尚的,他怎么就是和那些个出家人过不去啊……” “梦里他对你做什么了么?” “……”张子尧想了想,然后在素廉莫名其妙的注视中,他红着脸摇摇头,慢吞吞地回答,“没有。” 素廉:“有时候人们说,梦境就是前世今生的投影,也可能是对于某件人事物怀有过度的执念,朝思暮想后的产物……” 张子尧不知道是因为他这句话产生了什么联想,他露出了个古怪的表情,显得有些阴阳怪气道:“难不成你是在暗示我这是想念烛九阴了?” “没有。” “那就是暗示我和那条赖皮龙上辈子就纠缠不清过。” “……也不是。” “最好不是。”张子尧站起来拍拍屁股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那样子更像是想要拍掉什么晦气似的,“不然这话听着简直像是在骂人。” 素廉捧着豆浆的杯子一脸困惑地看着脾气说来就来的少年。 关于那个奇怪的梦境讨论结束后,张子尧随便匆忙吃了两口早饭便想要出门去继续打听元氏的下落,以及因为已经决定好了要离开这座城池,所以马车车夫什么的也要预先雇佣好,等着他做的事一大堆——烛九阴离开后,张子尧倒是每天显得非常忙碌的样子——哪怕不忙的时候,他也会自己给自己找点事做,比如买点包子去看看那些孤儿什么的。 大多数时间素廉都会跟在他身边,但是素廉今天白日起来的时候便直言身体不舒服,想待在画儿里——张子尧以为这是中二病小孩说来就来的负面情绪需要得到压制,也不好多问,再加上他之前一直都是一个人,这下子难得有了以前那般清净的机会,于是便爽快答应下来自己出门。 “去吧,”素廉将张子尧送到了帐子跟前才停下来,“早去早回,这两天天黑之后就不要在外面随便走了,你大病初愈,身体虚弱,易遭邪魔入侵。” 张子尧刚迈出帐子的一条腿又缩了回来:“这又是什么说法?” “那天那几天红色的狼犬出现后,无悲城里的气发生了变化,”素廉一脸淡定道,“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跑进来了……或者是,有一群东西跑进来了。” 张子尧一愣,微微瞪大眼:“你不早说?” 素廉微微蹙眉:“你又不会降魔,跟你说只是徒增烦恼。” 张子尧挑起眉:“那你现在又告诉我?” “昨晚你病了,大病初愈之人最容易被那些个妖魔鬼怪盯上,安全起见当然要提醒你——走在路上若是有陌生人同你搭讪,不要理。” 张子尧“哦”了一声,想了想道:“你今天早上突然说身体不舒服,不会也同这个有关系吧?” “或许吧。”素廉看上去并不是很上心的模样,“你走不走?要不干脆就不要出门了……” “这就走了。” 张子尧不愿意一整天都在帐子里闷着——更何况是为了那样莫名其妙的理由,于是一边应付了素廉一边往外走,好一会儿走出了素廉的视线范围内,他这才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放缓了脚步:自从烛九阴走后,素廉反倒真是起了管事的作用。 和烛九阴不一样的是,素廉想要管的事,张子尧从来不敢反抗。 “……咦,这么说来,素廉最近是不是长高了啊?”张子尧突然伸出手比划了下自己的胸口,良久,摸不着头脑似的摇了摇头。 接下来张子尧原本想要先去常去的那家包买包子的,结果到了包子铺发现那店老板居然早早便收摊了,张子尧去的时候他正一脸欢喜地收拾那蒸笼,张子尧觉得奇怪便凑上去问,这才知道原来不是老板想要偷懒,而是今日的包子居然都卖完了! “往时这时候才卖了一半哩,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从早上开始就忙着没停过,光顾着用荷叶包包子与收银子了,连头都没怎么抬过!”那人见张子尧是熟客,便也愿意多说两句,“这不,刚才又有生意上门,正想去抓,结果抓了个空,我这才发现原来包子都卖完了!啊,真是好人有好报啊!” “这怎么说?” “实不相瞒。昨天我在回家半路遇见个浑身脏兮兮的娃娃,看他饿得可怜,正好又想到了您之前那些慷慨的举动,于是便把那天卖剩下的包子给了那个小孩……”包子铺老板说,“他也没说谢谢就走了,我当时还琢磨着这小孩怎么那么没礼貌——”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后角落里指了指—— “谁知道今天早上他就又出现了!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我要给他东西吃他也不肯要——我看他身上脏兮兮地想赶他走,但是紧接着买包子的人便接二连三的上门了,忙得我没空管他……” 张子尧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瘦骨狼才的小孩规规矩矩地跪在店铺一角,他的双眼深深凹陷,嘴唇干裂,身上脏兮兮的…… 跟张子尧对视上,他先是一愣,然后笑了笑站起来,转身做出要离开了包子铺——他走的不是正门,而是打开了窗户直接从窗户爬走了。 “搞不好就是这小孩让我生意兴隆哩!你说这是不是好人有好报啊!” 包子铺老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张子尧哑口无言,心想还有这种怪事——这街道两旁别说是挑担子的,就连正儿八经的包子铺都不下五家,光是这家店铺旁边都紧挨着两家包子铺…… 这时,张子尧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稍稍后退往两旁看了看,这才发现旁边两家店铺的老板都是一脸愁云惨淡,听到这家店老板兴高采烈的,更是一脸羡慕嫉妒恨—— 张子尧只好选了其中一家买了些包子,这家老板掀开蒸笼里面整整齐齐摆着的包子看似动也未动,一个个白白胖胖的卖相分明要更好,他挑了两个给张子尧包好,然后叹了口气。 “怎么啦?”张子尧问。 “今天真是倒霉透了,”这包子店的老板说,“也不知道怎么了。早上出来踩了狗屎,然后就被一条狗咬了一口——你说奇怪不奇怪,我踩着狗屎我还觉得倒霉呢,那狗反而先发起了脾气!” “……”张子尧听着有趣,没忍住露出个笑脸,“然后呢?” “好不容易去包扎了,赶着来开店,结果今儿也不知道怎么的客人都跑到隔壁那去了——你看看我的包子,也不比隔壁差,往日里我卖的还比隔壁好,今儿却像是中邪了似的……哎,哎!” 他一边抱怨着,这时候那隔壁包子铺的老板欢喜收了东西回家去了,一些人站在他空空如也的摊子前观望了一会儿,确定里面没人了这才转身稍微照顾了下旁边两家店铺的生意…… 张子尧抱着热腾腾的包子站在路口看了许久,这才小心翼翼抱着包子离开——将这些吃的分给城墙脚下的小孩,甚至留下来跟他们交谈了下关于包子铺的事全当趣闻…… 没想到那些孩子里有个正在埋头吃包子的听见张子尧的描述,猛地抬起头来含糊道:“小锅锅,吴大碍几道尼在书深摸——” 张子尧:“放下包子好好说话。” “小哥哥!我大概知道你在说什么!那大概是个‘福子’之类的东西,”那小孩把包子从嘴巴里扯出来,“以前我听说过,有的小孩因为在饥荒或者战乱中不幸死亡,就会化身为福子——他们本身面黄肌瘦,长得不讨人喜欢运气也很差,但是这样一个人放在家里,却能够给整个家族带来好运……” “还有这种说法?” “再东边一些有个叫云起国的地方,那儿常年战乱,福子便是从他们那里出来的,他们管他叫‘座敷童子’'——”那小孩说,“只是他们并不是单纯带来好运,而是偷取一些周围人的好运,带回到自己的家中……” 张子尧想了想那踩了狗屎还被恼羞成怒的狗咬,开门做生意又做不成半笔生意的隔壁包子铺店主—— 是够倒霉的。 “不过您说您也看见了那个小孩,估计就不是了吧,”那小孩又拧开脑袋,“我听说这些东西除了主人家可看不见的,所以寻常人无法躲避……” “是啊,而且云起国的东西怎么会跑来这里呢?” 张子尧一边说一边自己都觉得心虚,没来由地想到早上素廉说的关于“有什么东西进来了”这样的话…… 张子尧想了想,突然觉得其实素廉说的话完全有道理—— 不把这些事告诉他是正确的,免得他又瞎操心。 想到这,张子尧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去多想,告别了那些欢天喜地吃包子的小孩,准备去书店看看—— 离家在外这么久,书没看几本,反倒是画被迫画了不少。 这跟心中有志向要当一朝文官宰相的张子尧人设可不符合——画一只墨兽镇守边关——这对于他来说才是真真的不务正业。 张子尧觉得自己是时候应该好好读读拉下的功课,在好心人的指导下,他七拐八拐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书店—— 一迈进门槛里,张子尧便觉得今天书店变得比包子铺更加奇怪。 只见此时此刻,书店里挤满了年轻貌美的姑娘,反而是书架上没摆着几本书,这些姑娘或坐或站,拥挤在书架之间—— 她们有的沉默坐在角落里,手捧一本兵法看得仔细,眉眼之间英气十足,身上也穿着一身盔甲,长矛便放在她的身边;有的衣衫华丽,靠在书架上与同伴聊天,聊女红织布,眉飞色舞;有的身体丰盈,一边翻阅着食材书,一边嘟囔着“这不对,佛跳墙怎么能这么放材料呢”“这也不对,这么煮出来的鸡肉都柴了”“啊这个好这个好看上去真好吃”;有的娥眉轻拢,状似悲伤念着情诗; 还有的,则是拉着那悲伤念着情诗的姑娘,一脸兴高采烈地说自己与情郎昨日如何恩爱—— 书店中叽叽喳喳,仿佛一眼便在这些高矮胖瘦、悲欢喜乐的女子身上看尽世间百态。 张子尧猛地一愣,一下子有些懵逼:就他对京城的了解,哪怕是那样整个天沧思想做开放的地方,也鲜少有女子识字…… 这偏远的无悲城,反倒是女子各个识字有才,压过京城一头啦? 张子尧看着那些挤在书架中间的姑娘们,也不好意思靠近,于是沿着书架旁看看书架上有什么自己感兴趣的读物,这个时候,突然看见一个稍冷清的角落里站着名小沙尼打扮的女子,她剃着光头,面目清秀,一眼看上去让人觉得平静如水,这会儿她正仰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书架上的某本书—— 张子尧以为她想要拿书却够不到,便走过去,稍稍踮起脚将那本书拿了下来,一边嘟囔:“你是要这本书吗?” 那女子似乎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下张子尧,又低头去看他手中的书—— 张子尧顺着她的目光一看,发现在自己手中捏着的书好巧不巧,正是那本《诸菩萨万行楞严经卷八》。 “先生将书带走吧,”那女子并不接书,相反柔声细语道,“它与你有缘,或许有一天能够帮到你。” 张子尧捏着那书,有些不知所措—— 他又不是出家人,看不懂经文,这经文又怎么可能帮得到他? 然后就在当前这种情况下,眼前的人声音中像是有万般的说服力,他反倒是没办法拒绝了,只好傻乎乎地点点头,居然也忘记再拿别的书,只是抓着这一本匆匆去跟书店老板结账—— 将银子递给那书店老板时,少年还忍不住抱怨:“从未见过有哪家书店拥拥挤挤那么多人,书架上反而没放几本好书,空落落的,这样做生意怎么做得下去呢?” “啥?” 书店老板听这话,也是一脸莫名,然而当他将找的零散碎银放回少年手掌心时,少年却已经转身离开…… 看看少年离开的背影,书店老板又环视一圈自家书店—— 只见书架之间明明空无一人,书籍满满当当塞满书架,上涉天文,下及地理,女红烹饪,诗词歌赋,兵法秘籍,佛家语录,应有尽有。 这少年,为何却说出了如此荒谬的抱怨呢? 第62章 谢必安与范无救 买好了书,张子尧又去预定了马车和车夫,将该做的事都做完,正巧赶在落日之前回到营地——隔着老远,他便看见素廉早已在帐子前等候,时不时看看日落的方向,像是在掐着时间算张子尧归来的时候。 张子尧见状,顿时觉得自己如同让父母有操不完的心的妙龄深闺少女,颇为无奈之间,却也忍不住稍稍抱紧怀中的书加快了脚步,叫了声“牛牛”便往素廉那边走—— 此时素廉似乎早就听见他的脚步声,转过身来,当张子尧来到他跟前,他的第一句话便是:“再过一盏茶的时间若你再不归来,我便要去找你了。” “太阳还未落下,我按时的。”张子尧不服气道。 “没说你不按时,只是昼夜交替之时城中之气最不稳定,需要多加提放——你怀中那是什么?” “书,”张子尧献宝似的将那本包好的佛经拿到素廉跟前晃了晃,“原本准备买些回程路上打发时间的书,结果却被人推荐了这本——” 张子尧撕开了外头套的皮,将书名给素廉看。 “被人推荐?”素廉没有去碰那本书,“什么人?” “一个小沙尼。” “那就是陌生人了,你出门前答应过我什么还记得吗?” “那是个出家人,这样的陌生人怎么会害人?”张子尧一边跟在素廉屁股后面走进帐子一边反驳道,“更何况我是在书店那种地方遇见她的,就在两个书架中间,我路过的时候她从书架里走了出来,将这本经文递给我——注意,是经文,而不是什么艳俗小说——那书店里可是挤满了姑娘,如果你非要从里面找到个最不像坏人的,那毫无疑问就是她了。”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撒谎,张子尧将当时的情况详细的还原了,甚至连自己如何进入书店以及看见了什么也说得清清楚楚。 “书店里挤满了年轻的姑娘?”素廉闻言愣了下,“这种事寻常吗?” “不寻常。” “不寻常你还进去?” “我走进去了才发现的,”张子尧翻了个白眼,“而且我也没被怎么样就出来了,牛牛,你这是紧张过度……” 素廉闻言,沉默地看了张子尧一会儿,最终扔下一句“那书还是扔了吧”便回到了画卷里……张子尧站在画前等了一会儿,只见那脑袋上顶着条帕子的小兽头也不回滴滴滴就跑到乱石后他看不见的地方藏起来了,张子尧试探性地叫了两声“牛牛”他也没反应…… 大概是在闹什么脾气。 张子尧在画前沉默三分钟自我检讨外加低声下气道歉三次,见画里的小兽还是没反应,便挠挠头走开了…… 对于哄小孩这种事他完全不在行。 还不如让他去驯龙还简单些——龙嘛,生气了就用豆沙包哄哄——一个不行那就两个…… “……” 张子尧想着想着突然“咦”了一声放下手,这才反应过来现在好像某条龙也用不着他来哄了,回过头看看帐子前,微微蹙眉想起了自己曾经像个傻子似的牵着那人的衣角让他不要走—— “我当时一定是魔怔了……”张子尧呐呐自语,“那龙也是疯了,我这样求他他也敢走,好呀,那就千万、永远别回来了!” 张子尧哼了声,甩甩脑袋忽略掉心中的失落,自顾自地说着狠话用力踢掉鞋子爬上床,为了防止自己继续胡思乱想,他索性将白天买来的经书转过来翻阅——然而经书的内容本就生涩,寻常人看了最多也是一知半解,张子尧翻了几页没一会儿脑袋便小鸡啄米似的泛起了瞌睡…… 不一会儿便撑着脑袋睡着了。 此时,帐子中灯火摇曳,房间里响起了少年陷入沉睡时安然的酣眠声。 片刻之后。 忽然,那被少年放在肘边的书页无风自动翻了几页发出轻微的“哗哗”声,远处的蜡烛“噗”地一下像是被人吹灭,当帐子里陷入一片黑暗,少年面前的书却隐隐约约亮起了并不刺眼的金色微光! 那光就像是萤火虫般斑斑点点,光明忽明忽寐,紧接着,书上的文字发生了扭曲,那些字的笔画像是蚯蚓一样蠕动了起来,逐渐化作一团墨点,最终,书中一个拇指大小的人小心翼翼地爬了出来! 拇指大的小人爬出书本时,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沉睡中的少年,她看上去大约是十三四岁的年纪,眉清目秀,剃着光头,身上穿着的是出家的小沙弥尼都会穿的那种袍子—— 居然就是白天跟张子尧在书店里说话的那个小沙尼! 此时此刻,她爬出书本后渐渐变大,最终恢复了白日里张子尧看见她时那般大小,她爬下床后也不走开,只是又转过身坐在地上,将脑袋放在床沿边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张子尧睡觉—— 直到原本沉睡中的少年突然睁开了眼。 两对视线毫无预兆地在黑暗中对视—— “呀!” 趴在床边的小沙尼居然反而是被吓了一跳的那个,她整个人向后倾倒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瞪大了眼看着张子尧,满脸抱怨的模样,就像是在埋怨他怎么能突然吓人! 张子尧:“……?” 张子尧睁开眼一脸懵逼地看着床头突然多出的人——他原本是睡得安稳,只是睡梦之中总感觉有人在床头看着自己——迷迷糊糊之中就突然惊醒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然后就发现,白天遇见的那个小沙尼正趴在床边,一脸认真地看着自己…… ……难道又是做梦? 张子尧抬起手摸摸下巴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定眼一瞧这会儿正满脸警备看着自己的小沙尼身上隐约散发的金色淡淡光晕,他心中又多少定下神来—— 寻常人身上怎么会有光呢,这果然是在做梦! “你是什么人啊?” 反正是梦境,眼前的一切便变得有趣起来,张子尧大着胆子试着与她说话—— “为什么要到我的梦境里来?牛牛说梦境都是日有所思的表现,这么说我是真的在为白天同你讲话的事感到愧疚咯?……你快走吧,我不愧疚的。” 张子尧自顾自地说完,只见面前的人脸上表情似乎越发困惑,只见她伸出两只手抓着床边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一个个问题回答吧,我的名字叫‘善’,是个文车妖妃——你今天从书店将我买下,我便跟着你回来了,你现在没在做梦。” “文车妖妃?”张子尧根本不理会她所谓“没在做梦”的说法,自顾自问,“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生物?” “人们认为文字本身就饱含着灵魂,即所谓‘言灵’——书架上的书落满灰尘,很久没有人翻阅,渐渐被虫蚁啃噬,再加上因为藏书之地多阴暗,很容易藏匿妖怪,所以便有了我们这些妖怪——” 张子尧惊讶:“你说你是妖怪?!” 那小沙尼愣了愣,随后她像是才明白过来什么似的轻笑了声:“你不会真的以为白日里站在书架中间的都是人吧?” 张子尧大惊:“那些也是妖怪?!” “没错啊,哪有一群女子这样光天化日挤在书堆里谈笑的道理呢?这事怎么想都不寻常吧……”小沙尼缓缓道,“我们是从书本里诞生的妖怪,继承了书本中描述的喜怒哀乐与性情,比如若是乐谱,那么诞生出来的文车妖妃可就是一位乐理奇才;若是兵谱,那自然是一名难得的女将——” 张子尧想起今天那个身着铠甲,身边放着长矛靠在书架上的女人,她眉眼之间透着严肃以及英气,当时,她好像就在阅读一本兵谱…… 居然还有这种事! 张子尧微微瞪大了眼,从床上一个轱辘爬起来:“那你们是有害的嘛?” “书”中若描写的是大善,我们便是友善的;倘若书中描写了阴暗与罪恶,那么诞生出来的文车妖妃便有可能要害人性命——” “我从未听过无悲城有什么人被害了性命同书本有关的——” 那小沙尼掩唇笑了起来,就像是觉得眼前的少年反应很有趣:“因为我们前天才来呀。” “什么?” “前天,犬神大人们打通了前往无悲城的通道,我们便进来了——就像是云起国的那些寻常人一样,我们向往这座城市也是很久了,奈何之前因为有一件镇物在城里,我们不敢靠近,现在那镇物似乎暂时离开了,所以犬神大人便替我们开路后。大家便都来了。” “镇物?”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像我们这样的小妖怪哪有胆子去问这些呢?听说是个大人物的物件,大约是面镜子吧——有传闻是这么说的。” “什么?别告诉我是那个阴阳涅槃镜——”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 后土的镜子居然还有驱邪的功效——照妖镜么? 张子尧无语了,顺便想到之前牛牛也说过前两天伴随着那些大狗到来,有别的其他什么东西涌入无悲城,虽然他说得含含糊糊自己也一知半解,现在看来倒是也没说错就对了—— 前提是这个妖怪没在撒谎的话。 这倒是有趣了。 “你们来无悲城做什么?” “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总想换个地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更何况这里没有胧真大人看着我们——” “‘胧真’?那又是什么人?” 提那个叫“胧真”的人,那小沙尼就像是提到了什么禁忌似的猛地闭上嘴——张子尧心中疑惑,但是看这模样也知道自己大概无论如何也问不出个结果来,索性就要放弃。 这时候对话中的两人稍微沉默。 小沙尼趴在床边瞪着大眼看着张子尧,满眼的欣喜和怀念—— 怀念。 这他娘的就有点奇怪了。 这时候张子尧终于想起今日白天一面之缘时,这小沙尼忽悠他把自己买回家的话,她说他们有缘——总不是信口胡扯吧?出家人不都是特别诚实么? 再加上前一日他正好梦见自己在读一样的经书……想到这,张子尧便问:“你之前在书店里说,这本经书与我有缘又是什么意思?” 那小沙尼脸上的欣喜变得更清晰了一些,就像是她期待眼前的少年问这个问题已经很久了:“‘善’是文字的妖怪,所以,但凡是曾经反复读过这些文字的人,我都能够记住他们,哪怕是他们已经投——” 小沙尼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这个时候,突然从帐子外传来了清脆的铃铛声响以及金属铁链碰撞的声音,这声响让趴在床边原本正仰着头与张子尧说话的小沙尼面色大变,她那洁净稚嫩的眼角染上了红,增添了一丝丝妖艳,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背部紧绷地转过身去—— 一阵凉风吹过。 帐子的帘仿佛被风轻轻掀起一角,而不远处,有人窃窃私语的声音夹在铁链碰撞声和铜铃声中传来…… “——我就不明白了,那位哪里看出咱俩特别闲,明明忙的脚朝天恨不得用四条腿跑着去干活,结果却被人当做闲人似的,用那番嫌弃的模样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们去看着他。” “'——……” “——有什么好看的!嗯?老范你就告诉我,都揪着判官的耳朵破例给查了那小孩阳寿未尽,还有什么好看着的?!出了什么事还能死了不成,最多遭遭罪,谁年轻的时候没遭过罪?没遭过罪怎么长大?这小心翼翼的,凭什么我就问你凭什么,区区一个小孩,居然让咱们俩这么大的大人物来当保姆……” “——……” “——老范,你说句话,别板着张脸搞得你多不爽似的,不爽你就说出来!大声说出来!” “——行。” “——哈?” “——我说,你闭嘴成不成?” “——哈?!” “——烦死了。” “'——我……我就操.你娘了!你嫌我烦,不想过了就拆火吧!老子面对你这张死人棺材脸几百年我他娘还早就腻了呢!几百年前就腻了!” 伴随着其中一人的咆哮声,张子尧和小沙尼眼睁睁看着两人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帐子,两人在帐子中站定,借着外面的月光不难看见他们的长相—— 其中说话那人身着白袍,头戴高帽,上书“你也来了”,他面色苍白,身材纤细高挑,眼边有像女人胭脂那般的红色阴影,眼角高高挑起,虽是面容俊美,却让人觉得极为刻薄的模样;另外一人身着黑袍打扮,头上帽子上书“正在捉你”,想比起身穿白袍那个,他倒是身形高大强壮,浓眉似剑,皮肤是健康偏黑的模样,他袖子上挂着个铃铛,在白衣服那人喋喋不休时,他便一脸沉默…… 居然是黑白鬼差二人! 这会儿两人进了帐子站稳,白无常便径直看向房内,与趴在张子尧窗边的小沙尼对视上,便微微蹙眉,凶神恶煞嚷嚷:“何方妖孽胆敢在此地撒野!还不快快给大爷束手就擒!” 他话语刚落,在他身后的墙壁上便亮起一道光—— 黑无常那个不由分说拽着白衣服的往自己身后一塞,手中那块木头手牌指向画卷所在方向,杀气四溢! 紧接着,一白袍小童从画卷里跳出来,然而他手中却并没有拿着武器,只是双手拢在袖子里,他用那一只金色的眼面色从容地与面前身着黑衣之人对视——只消片刻,后者便放下了手中的武器,惊讶道:“素廉大人?” 喔呵,张子尧挑起眉看了看远处又看看此时爬上床躲在自己身后的小沙尼,心想今晚有点热闹啊。 “黑白无常,你们来这里做什么?”素廉微微蹙眉,露出小大人的模样。 “新上任的蜚兽么?在哪在哪?”白无常从黑衣服的身后探出个脑袋,看了周围一圈后将目光定格在素廉身上,“哇,好矮!” “……” 素廉的神情变得越发冷漠。 黑无常伸手捂住白无常的嘴将他推到一旁,冲着素廉微微一鞠躬便转身往里屋张子尧他们这边走,一边走一边道:“近日无悲城进了些外来的东西,有位大人听闻此事,放心不下便叫咱们兄弟二人过来看着……早上的时候便嗅到一家书店里妖气横生到呛鼻子便特别留意了下,果不其然,这就抓到一个——” 那黑无常在张子尧的床前站住,然后回过头对身后人不耐烦道:“你还等什么?过来锁了带走——” “慢着!”那小沙尼躲在张子尧身后,小心翼翼抗议,“我又不是什么坏妖怪,只是文字的妖怪,你们二位鬼使大人怎么别人不管,偏偏来捉拿我呢?” “这还用说吗?”白无常凑上来,指了指小沙尼放在张子尧肩膀上的手,“这就是理由啊——好了,妖孽,虽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但是到了别人的地盘就要守别人的规矩——现在你可以保持沉默,但是接下来你所说的每句话都会成为呈堂证供,来,走了!” 一边说着,那手中铁链就要挥出—— 小沙尼似乎被吓了一跳,“嘤”了声便又要往张子尧身后躲!然而那白无常似乎早就对眼下情景轻车熟路,伸手轻易便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拖出来,手上锁链咖嚓一下挂了上去—— 小沙尼似乎被他那模样吓了一跳,双眼顿时变得通红,张开嘴有口中密密麻麻的獠牙对着白无常呲牙咧嘴! “好妖孽,还说自己无害!” 白无常似毫不畏惧,冷笑一声将锁头锁得更紧,手一收便拽着小沙尼脖子往外拖拽,那小沙尼像是断线的风筝似的被他拖出床铺边缘,情急之中便喊:“释空救我!” 这样情况下大家也不知她在喊谁,全当慌乱之间喊了个亲密之人的名字,只是众人沉默之中便只有一直被人当背景板的张子尧张口道:“慢着!鬼使大人手下留情!” 张子尧一开口,令他意料之外的情况出现了—— 此时只见屋内众人除却小沙尼,所有人皆是一脸震惊看向他! “?” 张子尧莫名其妙,还以为自己又做了什么错事,从床上爬起来跳到地上,莫名其妙问他在现场唯一的熟人——素廉——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素廉难得迟疑似的看着张子尧:“你怎么……” “——你怎么看得见我们?” 白无常一脸古怪地替他将话说完了。 张子尧茫然地看了看周围的人,停顿了下,这才反应过来问题出在哪——原来方才一屋子人并非有意将他当做背景板看待,只是因为他们都以为,他看不见黑白无常! “可是我就是看见了啊……”张子尧舌头打结,突然紧张了起来,“不行么?不好吗?我是不是不合适看见他们?” 啊啊啊听说只有将死或者已死之人才能看见阴差—— 不、不会吧?! 张子尧抬起手指指自己的鼻尖,万般艰难问道:“我要死了?” 白无常还是那副古怪的表情看着张子尧,动了动唇,似欲言又止的模样……而此时,黑无常瞥了他一眼,一个稳步往前,淡淡道:“死不了,方才才查过你阳寿,至少还——” 话还未落便被白无常一把捂住嘴:“老范,天机不可泄露!” 都违规去特地查看了此人阳寿,还怕什么泄露天机?这会儿黑无常被捂了嘴没办法往下说,只是无奈看了白无常一眼,后者放下锁链,将那小沙尼随随便便往黑无常那里一塞,而后他露出个吊儿郎当的表情,一只脚便踏上了床边摆出个流氓标准的姿势,凑近了站在床边的张子尧—— 他用一根手指,挑起少年的下颚,叫他不能躲避地与自己对视。 他盯着少年的眼睛看。 鼻尖几乎都要碰到他的鼻尖。 近在咫尺的距离,张子尧能看见对方那双像是狐狸一样的眼深深望入自己的眼底,良久之后,白无常突然道:“我知道了。” 张子尧:“?” 白无常:“你最近几日之内是不是碰过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张子尧心虚地看向素廉,素廉淡淡道:“碰过。” 白无常轻笑一声:“发烧了吧?” 张子尧继续盯住素廉,后者又替他回答:“差点烧死。” 至少此刻之间都坚持那是累着了的张子尧露出个尴尬的表情:“第二天就好了啊,真的。” “那就对了,这孩子怕是瞎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被脏东西附了身——” “啊,”被黑无常扣着肩膀的小沙尼叫道,“是犬神大人!那日善听闻,有个少年捡起了胧真大人和犬神大人的契约书,犬神大人受到了冒犯,就附身在那个少年身上!怎么,那个人就是你么!” “一只狗也能叫大人,”白无常一脸“你逗我”的轻蔑,直起腰用手肘统统黑无常,“老范,让你管哮天犬叫大人你乐意么?” “你住口。” 黑无常躲开他。 白无常讨了没趣,摸摸鼻尖拢袖子站好:“就是这么一回事啦,那日你被邪魔入侵,本应该遭遭罪好一番折腾,结果大约是半路被什么大人物强行拔秽……” 白无常说到“大人物”,突然明白什么似的回头看了一眼黑无常,后者面无表情地回视他—— “结果那个人,手法大概是粗鲁了点,”白无常犹豫道,“留下些不干不净的气在你身体里,阴错阳差便让你开了阴阳眼——” “难怪你可以看见书屋里的文车妖妃!”小沙尼一脸恍然,“原来是这样?” “怎么,一样的妖孽除了你果真不止一个么?”白无常回过头冷笑着看小沙尼,后者立刻一脸惊恐用双手捂住嘴。 而此时,张子尧皱起眉,总觉得自己好像隐约想明白些什么—— 比如那一晚,梦境之中,被某个人抱进怀中的感觉,未免,似乎,有些真实。 “鬼使大人,”张子尧垂下眼,突然用冷静的语气道,“敢问你们说的,那位大人物,是否和让你们来看着我的大人是同一人?” 黑无常:“……” 白无常:“嗨呀,我们在帐子外说话你都听见啦?” 黑无常:“你嗓门那么大,不是聋子都听见了。” 白无常:“……” 张子尧停顿了下:“那人是谁?” 白无常紧紧闭上了嘴。 …… 一刻钟后,黑白无常站在帐子之外,见里面的烛火人影晃动了下,然后被人吹灭。 寒风吹过。 裹着黄沙。 看着手中空空如也的链条,白无常脸色难看:“老子当鬼差几百年,第一次没拿到人还他娘被人活生生赶出来!!岂有此理!!!那小孩也忒奇怪了,听了烛九阴大人的名字面色说变就变,人家不是为他好么,那可是烛九阴,老范你就说你这辈子什么时候见这位大人对除了自己外天上地下随便什么东西这么上心过?还雇佣咱们给他当保姆来着——嗨呀!好气啊!怎么不知道好歹呢!” 一串絮絮叨叨的抱怨,换来身边黑无常一个“嗯”。 一个淡定的“嗯”。 “你嗯什么嗯!倒是说句公道话!你气不气!” “气不起来。” “啥?” “一样的情况我天天都在遭受着。” “什么鬼?” “不知好歹的人啊。” “哈?” “我身板就有一个。” “……” “……” “你说谁?你说谁——过不过了?你嫌我烦,不想过了就拆火吧!老子面对你这张死人棺材脸几百年我他娘还早就腻了呢!几百年前就腻了!” “安静。” “……” 第63章 阴间,忘川河边。 阴风怒号。 孟婆面前的长队早就排得不知道队尾在哪,队伍之中的人皆是一脸迷茫或伤感,仿佛还眷恋着为人之事物——队伍之中各个年纪的人都有,奇怪的是以孩童居多,他们多数咬着手指呵呵傻笑,剩下老者相对平静,唯有年轻之人窃窃私语,讨论着什么无论如何都不要喝下那碗孟婆汤,来世还要所爱之人再次相遇。 这样的讨论声传入队伍的前端,身着大红裙袍的美艳女子轻蔑一笑,涂满丹蔻小拇指翘起来,用小木勺从面前咕噜咕噜冒着绿水的锅里舀了一勺汤,粗鲁地塞给此时站在锅前看上去不情不愿的人—— 那寒酸书生打扮的人立刻道:“我不喝!我要等我娘子!我同我娘子说好了,绝不喝这碗孟婆汤,来世、来世再去寻她!” “小哥哥,那你可想好了,最近地府讲究个人性化管理,咱们也不强迫来投胎的人再喝我孟婆的忘忧汤,只是——”孟婆拖长了声音,眼珠子转了一圈而后娇笑道,“不喝孟婆汤,过了桥您可就要在鬼都里住上三百年,三百年后自然可以去轮回投胎……” “什么?!三百年那么久!” “唉哟,我还没说完呢,着什么急呀!”孟婆笑得花枝乱颤,“三百年后,你虽抱着与前尘之人姻缘投胎,然而投胎成什么就说不准了,能不能当人全看你落地姿势好不好看,若是一个不小心摔成狗啃屎——谁也不能保证你会不会投胎成你娘子家案板上待宰的鸡……” “什么?!”那书生大惊,愤怒道,“你们,你们这是讹诈!” “别呀!”孟婆一脸受伤,“你手里那碗汤奴家可没管你收钱,怎么能叫讹诈?奴家就是见小哥哥生得俊俏,便稍提醒提醒你——” 孟婆话语未落,那书生已经狠狠喝下那碗绿油油的液体,完了放下碗,用袖子狠狠地擦了下嘴,用发红的双眼瞪了眼孟婆便哭着走了。 孟婆笑了笑,像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情况,转过头对着长长的队伍无所谓道:“下一位!” 在她的吆喝声中,队伍不情不愿地往前蠕动了一点点—— 孟婆身后,身着黑色描金华服,白发红目拢着袖子的男人懒洋洋道:“啧啧,如今的年轻人,可是情种啊。” “大人何出此言?”孟婆舀了一碗汤,头也不回地问。 烛九阴撇撇嘴:“各个都叽叽歪歪。” “凡人死后,均以生平最幸福那一刻的模样干干净净地踏上黄泉路,所以叽叽歪歪的不是年轻人,而是这些人年轻的时候最让他们留恋。” 孟婆弯下腰,将手中那碗汤递给一个还不到她锅那么高的小孩手中,冲着他笑了笑摸摸头,那小孩脆生生说了声“谢谢”,变转身跑去一旁喝汤了—— “所以奴家见过的还是孩童最多,人之一生,须遭诸多苦难,生老病死穷,这些东西唯独离孩童太远……” 孟婆看着不远处那孩子捧着汤碗认认真真喝完。 “也就小孩不嫌弃你那洗脚水。” “烛九阴大人,您若是实在闲的慌,为什么不能去骚扰骚扰天上的那些个神仙——门口还蹲着条虎头虎脑的狗,多可爱,何必来看奴家个糟老婆子分发洗脚水?” “本君还有事在地府。” “奴家听说了,您揪着咱们阎王大人的胡子叫他给您查生死薄,要查一个人转世的情况,”孟婆道,“果然是烛九阴大人的作风,听闻您又重新出现于三界开始,地府的天都没哪天放晴过。” 烛九阴假装自己没听懂孟婆那明嘲暗讽,只是一脸不满:“他没给本君查。” “那是自然,生死之事,皆为隐秘。”孟婆娇笑,“您把阎王大人胡子揪下来他也不会让您任性妄为——” “所以本君来找你。” “……” 孟婆笑不出来了。 “有没有见过一个秃驴,七老八十还能上窜下跳,看着慈眉善目实际气质贼眉鼠眼——” “奴家见过的和尚没有一百也有上千,您当各个都能圆满升仙?大多数还不是乖乖来我地府排队,再说了,谁又能保证大人您找的和尚来的时候就是老头的模样——” “那肯定是。” “嗯?” “那秃驴念了一辈子经最光荣一刻可不就是在西林寺将本君画在画卷上的那一刻么?”烛九阴阴沉着脸道,“本君就想问问,当年是谁指使,使得他一凡人如此胆大妄为……” “不记得不记得,奴家天天喂汤的人成百上千,哪里记得什么老和尚——” 孟婆原本只是听听,嘴巴上也敷衍,然而此时,她手中舀汤的动作却忽然一顿,就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停顿了下,而后缓缓道:“老和尚没见过,但是印象深刻的小和尚到是有一个。” “哦?”烛九阴似不怎么感兴趣地掀了掀眼皮。 “按理说,以年轻的姿势来到地府,那就说明他一生中最畅快的时候便是这个模样的时候,”孟婆想了想道,“但是同寻常的年轻人不一样,他来到奴家跟前不哭不闹,只是安静地将那一碗汤喝掉,奴家见着奇怪,便捉住他跟他多说了几句……” “你也是闲的。” “好奇嘛,”孟婆娇滴滴地说,“奴家问他,小和尚,都说出家人四大皆空,然而你却以这样的姿态踏上黄泉路,显然并非完全放下,而如今又这般爽快地喝了奴家的汤,这般矛盾又是为何?” 烛九阴不语,孟婆又道:“那小和尚看了我一眼,还冲我笑,哎呀呀那笑得是真可爱,他道,‘拿不起,放不下,一生最快乐的时候便是年轻时遇见了他,然而魂归黄泉之后,最想忘了的也是他’——” 烛九阴愣了愣,半晌道:“这和尚,慧根不净呐!” 烛九阴说完便觉得自己这话好像曾经对谁说过——仔细想了想,又发现想不起来了,大约是生平嘴贱次数过多对象也特别繁杂,一下子还真想不起来。 孟婆:“嗯,这小和尚可是有故事呢,我又问,既然对尘世有如此诸多怨念,为何心甘情愿踏上黄泉路?” 孟婆:“他又回答,‘我亲手送那人上路,从此再无人脏我坟前土,轮回路,轮回百世亦不会再见,如此这般,心中便畅快得很’——” 烛九阴一脸懵逼:“……这和尚杀人啦?” 孟婆耸耸肩,露出个谁知道呢的表情。 “现在的和尚名声都是被这些人败坏的啊,杀人放火欺负龙,简直了。” 烛九阴一脸感慨,心想那老秃驴当年把老子封印在画卷里也如同杀了老子没什么区别……咦,这一老一小两个心狠手辣的秃驴组合不会是一个魔庙里出来的妖僧吧? 烛九阴正想问孟婆那小和尚有没有说自己从哪个寺庙而来,就在这时,孟婆前排着的队伍稍稍骚动,不少人都看似胆怯地退让到一旁,原本被堵得严严实实的地府大门被活生生地让出二人并肩的走道——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从远处走来,定眼一看,来人正是白无常谢必安与黑无常范无救。 ——眼下排队之人皆由他们亲自锁来,眼下如此惧怕他们便也不是不能理。 烛九阴看着他们走近,微微蹙眉想了想,片刻之后便从孟婆之后走出来,直接拦在了黑白鬼差二人跟前——两位鬼差看见眼前的男人,如同见了瘟神,谢必安眉毛恐惧地抖了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身边范无救先开口道:“大人,您还在。” 那语气仿佛就是在说:大人,你他娘居然还没滚。 谢必安一脸崇拜地看着范无救。 “是啊,事没办完怎么走?”烛九阴迈开步子,一脚踩在三生石上,守在桥前鬼差见神圣的三生石上的脚印抖了抖,却不敢上前,烛九阴将它那模样看在眼里,无所谓地笑了笑,“倒是你们俩,不是让你们去看着本君养的小宠物么,怎地又回来了?无悲城里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赶跑了?” “没有,大人您的宠物犯狂犬病了,见着我和老范一阵狂吠,”谢必安不无嘲讽道,“特别是知道咱俩是您打发来的以后,哈士奇变藏獒,您见过没?” 烛九阴脸上放空了几秒。 常年养成的甩锅性子让他想说“你们俩被赶出来关本君屁事”,想了想不小心想到上一次他和张子尧对话时后者扯着他的衣角说话的模样,顿时到了嘴边的话又吞咽了回去,他慢慢吞道:“你们被赶出来啦?” 你说呢? 鬼差二人面无表情地看着烛九阴。 烛九阴“哎呀”了声,脸上难得见了一丝丝心虚,他将搭在三生石上的脚放了下来——在他身后那鬼差小心翼翼地长吁了口气——于是烛九阴又把脚放了回去,在那被戏耍得脸上都没了表情的鬼差放空的注视中,烛九阴变了变表情,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一脸聪明道:“你们二人胆子挺肥,敢诓你烛九阴大人?” 谢必安眉毛都快飞脑门里了。 范无救平静地对视烛九阴:“真真假假,大人亲自去看一眼便知。” “凡人怎么看得见你们鬼差?”烛九阴道,“还能把你们赶出来?你以为本君养的真是条狗么还能这般使——” “前些日子,那少年被外来的邪鬼附身,当夜高烧不退,噩梦缠身,恰巧窗前经过一名法力高强的大人物,顺手替他拔了秽,只是手法粗鲁生硬,让一些邪气留在少年体内,阴错阳差使得他开了阴目。”范无救面无表情道,“好巧。” 烛九阴:“……” 谢必安笑了,他一只手搭在范无救的肩膀上,看着满脸尴尬的烛九阴他笑得像是一只狐狸:“大人,那般粗鲁替您家宠物拔秽的大人物,你不会刚好认识吧?” 烛九阴从容淡定:“不认识。” 谢必安:“那只外来的邪神呢?” 烛九阴依然从容淡定:“叫本君给弄死了。” 谢必安抱拳:“不愧是烛九阴大人。” “本君又不是华佗在世,也不是什么专治疑难杂症的神仙,那种情况下除了能把它杀了还能怎么办?”烛九阴掀了掀眼皮子,“所以……他都知道了?” “看上去对您半夜去偷看他睡觉挺不满的。”谢必安道。 范无救道:“无悲城近日情况紊乱,大人若放心不下,何不亲自去看,又省得叫上一堆人围绕在那少年身边——” “本君不就叫你们去了吗?”烛九阴一脸不耐烦听说教。 谢必安一愣:“那素廉大人又是怎么回事?” 烛九阴哼了声:“臭不要脸的牛,自己要赖在那骗吃骗喝……” 范无救道:“素廉大人原来不是大人叫去的。” 烛九阴翻了翻眼睛:“当然不是。” 范无救点点头:“难怪那少年对素廉大人和颜悦色。” 谢必安笑得眼睛都快成一条缝了:“回来的路上咱还在纳闷,怎么一样是被人派来的就我和老范被嫌弃,莫不是长得不符合那小少年的眼缘,这样看来——哎呀——原来是出生不同。” 范无救到是一本正经:“解铃还需系铃人,大人须知,若有矛盾便要亲自解决……” 谢必安点点头:“哪能总趁着人睡着了才爬窗户进去偷看。” 烛九阴:“……” 烛九阴被调侃得老脸都快挂不住了。 嘟囔了一声“行了行了”便要伸手去赶这鬼差二人组,完了拢着袖子转身随便找了个理由遁了,路过了那奈何桥,不一会儿便跑得影子都没了。 站在桥边的人平白无故免费看了场戏,喝汤的举着碗,舀汤的举着勺,这会儿还伸长了脖子各个津津有味,见烛九阴走了还恋恋不舍—— 孟婆:“那位大人怎么啦?” 谢必安:“作孽太多,碰着来收他孽帐的了。” 范无救看了谢必安一眼。 谢必安:“看什么看?” 范无救:“我没作孽为何也要被你收帐?” 谢必安用手戳戳他:“老子是为谁吊死的?” 范无救:“我为什么会淹死?因为某人迟到。” 谢必安:“哎呀……” 孟婆笑道:“都是冤家,可不也是要被放在心上了,那收帐的人才收得成帐么?你们倒是该见识见识当年我遇见那小和尚,收不成帐,便索性将那人杀了……” 范无救面无表情地摸摸自己的脖子。 谢必安拍拍他的肩膀:“不杀你。” 奈何桥边,孟婆摊前,那队伍又开始缓缓蠕动往前。 忘川河边依旧阴风怒号。 …… 阳间,无悲城内。 跟素廉证实了前一夜所遭遇皆非梦境,张子尧看着手中那本佛经发起了呆,脑海中全是那个自称叫“善”的小沙尼趴在床头同自己说话的模样。 自己还同它有问有答,欢快畅谈。 打了个寒战,张子尧爬起来恭敬地将那经书放到一边,擦了把脸便连滚带爬地出门去安排马车准备连夜离开无悲城—— 经过昨夜那样一闹,听说自己开了阴阳眼,张子尧走在无悲城内只觉得自己仿佛到了丰都鬼城般疑神疑鬼,只觉得连路边吃草的马看自己的眼神似乎都不太对…… 屁股着火似的加钱安排马车今晚连夜就走,安排好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张子尧琢磨着明天就要走了,今日便再去看一眼那些城墙下的小孩,打定了主意,便又要去买包子——来到那条这些天早已熟悉的街道,最开始常买的那家包子铺又在欢天喜地的收摊,旁边的商铺照例愁云惨淡,这一次张子尧专程注意到了这生意好的这家店铺里头,蒸笼旁边,那个衣衫褴褛、瘦成皮包骨的小孩果然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他…… 张子尧顿时觉得辣眼睛似的挪开了视线,那店铺老板见这少年在自己门前止步不前,有些奇怪地问他做什么。 “借来的运,总归要还,”少年微微蹙眉道,“老板,你店里那小孩还是早些让他走吧。” 听了张子尧的话,那老板像是听见了什么晦气的话似的,露出不愉快的表情——原本便也没指望他听了劝能有多欢快的张子尧不等他回答,转身便走向隔壁包子铺,照例是掏腰包将整个包子铺的包子全买下来,然后自己摇摇晃晃地拎着抱着折腾去了城门边。 张子尧几乎成了城门那边最受欢迎的人。 见到他来,不仅是那些小孩欢天喜地的,就连城墙外的墨兽也哼哼唧唧,大脑袋放在城墙上磨啊磨,掉下碎石沙土无数,大尾巴在地上拍啊拍,城墙那边卷起一阵沙土…… 张子尧将包子分给那些小孩,留下几个,隔着墙扔给那墨兽,没收张开大嘴吃了包子,又将脑袋探下来要张子尧摸—— 死皮赖脸的模样,明明是张子尧亲手画出来的东西,脾气却诡异地不知道像谁。 少年踮起脚,拍了拍墨兽那大脑袋,一边叮嘱:“往后你要在这好好守着无悲城,来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便把他们咬走,出了事你就找两个穿黑衣服和白衣服的人——” 张子尧说着停顿了下,忽然也觉得万分不舍,声音低了下去嘟囔了声:“要乖乖的。” 那墨兽仿佛知道张子尧就要离开,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不愿他走,张子尧缩回手,正想说些什么,这时候,从他身后穿来个胆怯的声音—— “小哥哥,你要走了?” 张子尧一愣回过头去,这才发现自己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小鬼,他身上穿着黑色的衣服,衣服看不出原本的花纹,深褐色的眼,包着个脏兮兮的头巾,五官精致,除却鼻尖有点灰,脸蛋上倒是干净。 看上去长得还挺贵气,像是什么落魄贵族家的小孩。 是个陌生的面孔。 此时此刻,他手里捧着咬了一口的豆沙包,热腾腾的包子上有几个脏兮兮的手印。 张子尧目光在他脸上一扫而过,下意识微微蹙眉,然后又舒展开来,他稍稍蹲下身,对那小孩和颜悦色道:“是啊,今晚我就要离开了。” 那小孩拽了拽他的衣角。 张子尧看向他的手—— 他似乎被吓了一跳,仿佛怕弄脏了张子尧的衣服似的缩回了手,张子尧笑了笑,站直了身体往角落里走,那小孩便颠颠儿地跟在张子尧身后,奈何腿太短,他索性一只手抓包子。另外一只手伸出来抓住张子尧的衣袖。 奈何少年衣袖似乎有点滑手,不一会儿便从他手中滑走—— 他顿了顿,又不死心似的,干脆将豆沙包叼在嘴里,两手一扑,牢牢牵抱住身前少年的手! 两人拖拖拽拽来到角落里,张子尧挨着城墙边坐下,那小孩便蹭到他身边,吐了嘴里叼着的豆沙包似被烫着模样冲着空气“呼哈呼哈”地喘了两口气,然后转过头来瞅着张子尧,一双深褐色的瞳眸闪闪发亮:“无悲城不好么?你为什么要走?” 张子尧沉默了下。 “因为没有留下的理由,所以索性便离开,”张子尧道,“离家太久,想回去看看。” “那以前你有留下的理由吗?” “大概算是有,本来就是因为机缘巧合来到这个地方,”张子尧自顾自笑道,“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感觉呆在这里也不开心,所以干脆就要离开了。” “什么事啊?” “我来的时候,小小的马车上挤满了人,当时我还嫌他们吵闹拥挤,”张子尧答非所问,“现在回去,却只剩我与其中一人,我雇了辆大马车,却不知道车里应该装谁。” 那小孩沉默了下。 半晌“喔”了一声:“是有人离开了小哥哥,所以小哥哥才觉得不开心的么?” “也不算是,最气的是我拽着他的袖子留他,他也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孩低头咬了口豆沙包,含糊道:“兴许那人是有什么苦衷……” “谁知道呢,”张子尧翻了个白眼,“别都说我了,说说你的事吧,我来这么多天从未见过你,你是新来的么?” “是啊,昨儿个才来到无悲城,”那小孩捧着豆沙包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道,“我本是贵族家出生,祖上三代在朝为重臣,然而却顶不住我命苦,出生之前爹娘便已经双亡,为继母所害,从此颠沛流离——” 张子尧垂下眼淡淡道:“出生前爹娘双亡,你打石头里蹦出来的么?” 小孩:“……” “给你个撒谎编故事的机会你都不知道珍惜。” 张子尧拍拍屁股站起来,顺手扯掉那小孩的头巾,见那一头银发垂下,他丝毫不见惊讶,只是目光冷淡看着那张呆若木鸡的漂亮小脸冷冷道—— “走了便走了,又这般折腾来折腾去做什么?烛九阴,你无聊不无聊?” 第64章 胧车 眼前的小孩见了鬼似的盯着张子尧看了一会儿,片刻后,他紧绷地笑了笑:“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呀,烛九阴是谁?小哥哥你是不是认错——” 话还未落,面前少年已经将那脏兮兮的发巾扔到了他的脸上,发巾滑落,小孩那双深褐色的瞳眸变成了红色,他一把将发巾拽下来扔到地上仿佛嫌弃脏一般“呸呸”两声,抬头一看黑发少年已经抬脚走远,他愣了下,赶紧迈开短腿去追—— “等等,等等,哎呀,谁他娘说你喜欢小孩让本君变作小孩来哄你会有奇效,本君要打断他的狗腿……等等,慢些走,不知道本君腿短么!小蠢货!张子尧!” 跟在黑发少年屁股后面,打扮得像是小乞丐唯独一头银发干净得发亮的小鬼一脸慌张——他伸手想要去捉前面那人的手,奈何对方稍稍抬手就轻易躲避;他又伸手去捉他的衣角,好不容易捏到了对方稍微一拧身便又抽了回去,他微微蹙眉…… 这时候张子尧冷笑着转头看着他:“不高兴了吧?” 烛九阴:“?” 张子尧又变面无表情:“当初我就是这么捉着你的衣角,请你不要离开的——然后你对着我潇洒的笑一笑,走得头也不回……当时我就在想,烛九阴,你就最好永远别回来。” 烛九阴:“……” 张子尧站定,拢着袖子冷漠地问:“你回来做什么?” 烛九阴眨眨眼:“想你了。” 张子尧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利落转身要走,烛九阴赶紧“哎哎”两声一把捉住他的手强行将人捉回来,老实道:“前些日子无悲城里来了些外来的鬼魅,本君偶然路过见你被其中一只附身噩梦缠身高热不下,便顺手替你拔了秽……本以为事情就该落幕,谁知本君拔秽时下手稍微不仔细了些,不仅将那玩意杀了还意外留下一点邪气在你体内——” “……” “毕竟当时黑灯瞎火的,”烛九阴一脸心虚,“本君也看不清楚。” “所以呢?” 张子尧挥开烛九阴的手。 “昨日听黑白鬼差说,被本君捏死的那个好像是一个什么人下了契约的妖怪,本君担心那人因为那妖怪的死怀恨在心,上门寻仇,放心不下。”烛九阴一边说着又一把抱住张子尧的手,“你别任性,本君这是为你好。” “把那妖怪杀了的人是我?” “……那不是为了替你除秽?” “我让你做了?” “你意思是让本君看着你活活发热至死,又或者沉溺于噩梦之中无法醒来自此永久沉睡?” “是啊,”张子尧淡淡道,“走了便走了,留下的人怎么样了同你有什么关系——” 烛九阴讨好似的捏了捏张子尧的手心:“但是本君看着你难受本君也难受。” “……” “真的。” 这话让一个手短脚短脸也胖嘟嘟的小孩说起来显得特别滑稽,张子尧显得丝毫不动心地盯着看面前那小鬼的头顶,然后淡淡道:“烛九阴大人大可不必操心,自行去发展你的宏图伟业,我今晚便要离开无悲城了,从此之后,任何妖魔鬼怪也同我没有任何关系——” 烛九阴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张子尧。 张子尧最后一次将自己的手缩回,转身,背对着烛九阴缓缓道:“包括你。” “……” 在烛九阴茫然的注视中,张子尧迈开步子就要离开,剩下短腿小孩愣在原地呆愣了会儿,然后又锲而不舍地追了上去—— “你这样说,意思是在你离开无悲城之前,咱们还是有关系的对吧?对吧?嗯?至少,至少让本君亲眼看着你平安离开无悲城之前你不得反抗的意思,是吧?是吧?嗯?” “……” “那还不快快将你的手拿出来,不牵住你的手本君怎么跟得上你的步子……” 街道之上,人们皆是转过头来看,只见一名面目清秀的黑发少年身后跟着一个极漂亮的银发小孩——少年冷着脸在前面走,面黑如锅底,那小孩却是上窜下跳,每隔一会儿便要伸手想要去捉少年的手,几次之后,少年似乎是躲避得烦了,索性将双手高高举起…… 在他后面的小孩“哎呀”一声,满脸恼火地跺跺脚,然后看见少年头也不回地走远,又一脸不甘心地追上去。 …… 张子尧屁股后面带着个小尾巴一路回到帐子,此时素廉早已在帐内等候多时,见张子尧回来,先是眼前一亮就要迎着上前,结果目光一顿又看见了跟在张子尧身后的小孩—— 那小孩一头银发,红眸,看着还不如素廉高,此时他正拽着张子尧的衣角,下巴高傲地扬起,一脸“你待如何”挑衅似的看着素廉。 素廉停下了迎向张子尧的步伐,待二人走进,他看也不看少年身后之人,只是抬起头问少年:“他怎么又回来了?” “怎么叫‘又回来了’?”烛九阴对自己的变装很有信心,“你认识本君?” 素廉:“烛龙,你无聊不无聊?” 烛九阴:“……” 同样的台词,同样的语气。 看着烛九阴一脸“怎么谁都认得出来”的郁闷吃瘪模样,张子尧抽了抽唇角,然后转身和颜悦色地对素廉说:“没事,他马上就会走。” “什么叫‘没事,他马上就会走’?嗯?本君是瘟神么,那么招人嫌?” 烛九阴一边碎碎念抱怨一边哒哒哒跑到画卷下面,伸出馒头似的手一脸怀念地摸了摸画卷,然而还没等他摸够,那画卷便被人从身后一把收走—— “本君的画!你干什么?!” 烛九阴立刻回头瞪身后的人,只见后者波澜不惊将那画卷收起,掀起眼皮子扫了一眼面前满脸委屈、气鼓鼓脸都鼓成包子脸的小鬼,然后淡定道:“现在是牛牛的画了。” 烛九阴:“……” 张子尧:“你问问他给不给你摸。” 张子尧话语刚落,素廉毫不犹豫道:“不给,他手脏。” 烛九阴立刻抬起自己的爪子看—— 素廉凑过来看了眼,立刻又后退:“好脏,你刚才抓屎去了吗?” 烛九阴:“……放你娘的屁!老子刚吃了豆沙包!那么老大一个包子,漏点馅儿出来有什么问题?!” 张子尧:“……” 七八岁的小孩站在那破口大骂怎么看都觉得碍眼得很,张子尧面无表情地抓过桌子上早上剩下的冷馒头往烛九阴嘴里一塞,将他往门外推了推—— 烛九阴拧起眉,“呜呜”两声将嘴巴里塞着的馒头取下来特别委屈地说:“你们不能这么刻薄本君。” “我当然能。” “你这是在同本君讨债。” “我不想同你讨债,你也别让我讨,快走吧,躲得远远的……” 张子尧话语之间,他定好的马车已经来到门前,见眼下天色不早,再不动身怕是来不及赶在天黑前出城,张子尧只得扔下烛九阴,先匆忙去与楼痕道别——早在前些日子楼痕便听闻张子尧在张罗雇佣马车一事,还道他是因为元氏不道而别一事伤心,不愿在此地多留,于是也不多做阻拦,只是祝他一路顺风,并约定好他日在京城再聚。 叮嘱好那画着墨兽的画卷千万要好好保存,仔细不要撕毁或者污损,张子尧这才正式道别楼痕,回到自己的帐子前,素廉正将他们的行囊往马车上搬—— 其实也没什么行囊。 也就几件衣服,一些银两,所以等张子尧回来的时候,帐子里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两个小孩正闲着站在马车旁边你一眼我一语争论着什么—— “画卷还本君。” “现在是我的了。” “别那么不知廉耻,本君住了几百年的画卷,你才住了几天,怎地就成你的了?” “你亲手扔了不要了,我捡起来了当然就是我的了——现在你又后悔死皮赖脸回来要,可惜我喜欢得紧,不想还你。” “蠢牛,你什么意思?” “就我方才说的意思。” “本君可没说不要他,只是暂时离开!暂时!懂不懂什么叫暂时?本君要去幽冥地府打探事,要去天庭述职回归,还要去南海找老友问罪,天上地下的,怎么带着他去?” “哦,我说画儿,你在说谁?” “……小畜生,你是不是讨打?” “老妖孽,别倚老卖老了,你现在打不过我,也争不过我,”素廉抱紧了怀中的画儿,那张总是缺乏表情的脸上却可以轻易嗅到挑衅,“人和画,你一样都别想从我这讨走。” “——你们在说什么?” 张子尧远远走过来,之前烛九阴和素廉说什么他都没听到,只是看见素廉手里死死地抱着那画卷一脸嫌弃地看着烛九阴,当张子尧靠近,只听见他说什么“你一样都别想从我这讨走”…… 暂时没有人回答他。 因为两位大人物正忙着互瞪。 张子尧在两个小鬼跟前站定,发现此时烛九阴已经换回了原本那身干净的袍子,脸上脏兮兮的灰尘也不见了,俨然一副小富家子弟的贵气十足模样。 只是还是矮。 不知道他为何不肯变回成年人时的模样——毕竟他应当知道假装小孩这招在张子尧这完全讨不到好处……但是此时张子尧也懒得理他,任由他折腾,只是看向一脸炸毛的素廉又问了一次:“你们在争什么?” “他非要将这画儿抢回去。”素廉答。 “那是本君的东西,”烛九阴板着脸,“本君凭什么不能要回去?” 素廉眼珠子亮了亮,嘲笑道:“你的东西,那你走的时候怎么没记得带上?难不成是走得太急,忘记了?” “你说什么?!” 烛九阴被他堵得说不出话。 张子尧惊讶地看向素廉——这孩子在他眼中一直少言寡语,能一个字说完的话绝对不会说两个字——如今却一套套地往外蹦,居然连烛九阴都被他呛得回不上话…… “好了好了别吵了,莫名其妙啊你们两人,不就是一张破画儿么,里面什么都没有,也抢破脑袋似的……” 张子尧息事宁人一般将素廉推上马车,烛九阴脸上一喜,扬起眉毛看向素廉,后者哼冷一声一脸怨念地看着张子尧—— 张子尧便将未说完的话说完:“反正出了无悲城这龙便该滚蛋了,你现在同他置气有什么意思?” 一瞬间,烛九阴和素廉脸上的表情对换了下。 “是是是,本君该滚蛋了!”烛九阴也跟着爬上马车,自行踢开马车门钻进去,手一指坐在角落软垫上白袍漂亮小童的鼻尖,“那这蠢牛又准备赖到什么时候?来太行山本就是为了将他从首饰盒中解放出来,现在他可是自在逍遥想去哪去哪——” “炎真说过,等我消去心中怨念,才成你口中的‘自在逍遥’,在此之前。稍有不善,便可能会引起不可控制的大灾难。” “又如何?” “待在他身边,我觉得内心宁静。”素廉不急不慢道,“所以我哪都不去。” “内心宁静?”烛九阴一脸嘲讽,“他晚上睡觉的时候能自动循环播放心经?小蠢货,你出家了?什么时候的事?本君怎么不知道,嗯?” 张子尧面无表情道:“你们俩吵死了。” 素廉:“是他吵,什么东西都非嚷嚷着和我抢。” 烛九阴炸毛:“和你抢?你有没有听过什么叫‘先来后到’——” 素廉:“都说过,你不要了我才捡起来的。” 烛九阴:“捡起来就是你的了?本君说不要了?明明就只是暂时放在那,被你偷了去——” 素廉瞥了他一眼:“偷?偷得去?他自己没想法么?” 烛九阴冷笑:“谁知道你使了什么怪招……” 张子尧越听越迷糊,到最后完全不知道这两个人在说什么,只听他们俩围绕着“是你不要”“老子没说不要”这个话题反复车轱辘个没完没了—— 此时,夕阳西下,眼瞧着就要日落西山。 马车缓缓来到了无悲城的边界。 素廉突然停下了和烛九阴的车轱辘战,掀起帘子看了眼外面,然后转头对张子尧道:“再往前不远应当便要出无悲城了。” 张子尧“喔”了声,转头去看烛九阴——后者一把抱过马车内的靠垫,死死抱住:“看什么看,本君哪都不去!” 张子尧像是早就猜到了他会这般厚颜无耻说话不算话,动了动唇正想说什么,这时候他余光突然透过素廉掀起来的帘子看到了外面的—— 张子尧微微一愣,突然发出困惑的声音。 “怎么了?”烛九阴一脸警备,“你少装神弄鬼找理由骗本君下马车,告诉你,外头就算是天塌下来了本君也不——” “我们来的时候走得不是这条路啊?”张子尧道,“莫不是另外一条道?” 车内剩余二者闻言,均是一愣,烛九阴嘴巴里骂骂咧咧“原来到哪儿都不知道还非要说要出城了你这蠢牛心思怎么这般歹毒”一边撅起屁股凑到另一边窗子掀开帘子去看,定眼一敲这马车周边只见黄沙漫漫,哪里又有什么道路可言—— 马车不像是在远离位置于沙漠边缘的无悲城,反而像是在往沙漠更深处驶去…… 烛九阴也是一脸茫然:“这马车是要去哪?” 张子尧微微蹙眉:“这怕是要问车夫了……” 言罢,正欲站起去开马车门,又听见素廉在他身后冷不丁冒出一句—— “顺便问问这是何种高档马车,居然在沙地里如履平地,丝毫感觉不到任何的颠簸与下陷。” 素廉话语一出,马车内顿时陷入死寂。 张子尧撅起屁股的动作僵硬在原地,而此时烛九阴却更快一步做出反应——他伸出手扣住少年的肩,以和那短腿短手的身子完全不相符合的力道将少年往自己身后一塞,同时伸腿一脚踹开马车门—— 令他们大吃一惊的是,原本还坐在前头赶车的车夫连同两匹高头大马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下,就只剩下一个光溜溜的马车在沙地上,仿佛受到什么无形牵引般迅速向前! “怎么了,怎么了?马呢?车夫呢?咱们在哪呢?” 张子尧保持着被烛九阴推到的姿势靠在马车最里面,良久他发现自己的动作有点傻,正想要爬起来,这个时候他又发现,自己像是被紧紧吸在马车壁上动弹不得—— 疑惑之间定眼一看,原来马车车头已经高高翘起,整个车仿佛就要向后翻到! “啊啊啊啊啊啊啊!” 张子尧发出惊恐的大叫,眼睁睁瞧着自己所乘坐马车居然凭空飞了起来,而且越飞越高——此时,夕阳已经快要落入沙漠边缘,正是一日昼夜交替之时…… 逢魔时刻已到! 此时此刻,那普通外表的马车整个突然变了个模样,褪去朴实的外表,突然变作一辆极其华丽、像是什么贵族乘坐的马车,而那扇在半空中不断开开合合的门,居然扭曲着、逐渐地生出了一张极为丑陋的脸! 大大的长鼻子,红红的脸,高高凸起的眉骨和粗粗的眉毛,那马车门关合起来时便是一张完整的脸,当马车腾飞上天空,它张开嘴发出嘶哑的碎碎念—— “让一让,让一让!” “要快快,要快快!” “唉哟,唉哟,贵人当道,闲杂人等让一让!” 张子尧目瞪口呆,简直不知应当为自己的马车飞起来感到震惊,还是为这马车居然开口说话感到震惊—— 而此时,他们已经完全腾空,飞快地向着某个方向飞去—— 车内,素廉不等人们做出反应,已经率先跳出马车,张子尧心下一惊正害怕他摔下去摔断了脖子,此时便见车外白袍小童不单没有摔下去,反而是化作兽身,张开了嘴一把咬住马车前端凸出的位置—— 它狠狠向后一拽,马车猛地一震,既然生生被他拽得停下了那飞快飞走的步伐! “牛牛?!” 张子尧又惊又喜叫了声,只见那漂浮在半空中的小兽背后突然长出两只羽翼,它拼命扑打着翅膀,像是努力要将马车向相反的反向拖拽—— 牙齿咬在木马车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让一让,让一让!” “要快快,要快快!” 马车再次发出那像老头呻.吟一般的声音,这般喊叫之后,马车车身便明显震动起来,原本还勉强维持在半空中的马车居然又往原来的轨迹飞出去几米,连带着蜚兽也被拖拽着往前带了带! 张子尧在车内被晃得七荤八素,又担心马车突然掉下去要了自己的狗命,慌不择路般他一把抓住烛九阴—— “九九!想想办法!” “你叫我什么?”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 烛九阴原本还想看看素廉好戏再动手,然而此时张子尧一声“九九”莫名喊得他心满意足,索性不再使坏心眼,他伸出手,狠狠一拍木梁想要干脆将马车震碎,然而一道白光亮起,却只见那木头发出“哦呵哦呵”的奇怪声音后,居然纹丝不动—— 这他娘就很尴尬了。 张子尧愤恨地甩开他:“你有个屁用!” “什么?!张子尧,你好好说话!” 烛九阴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没想到自己功力退步岂止三层,万分震惊之中又被张子尧嫌弃,顿时怒不可言—— 那马车又“要快快,要快快”地加快了飞翔的速度,素廉完全阻止不了还被直接甩进了马车里,张子尧连忙伸手稳稳接住滚进来的小兽,那力道撞得他一个踉跄向后连带着他身后的烛九阴也被撞到,二人一兽顿时滚做一团—— “唉哟,干你娘,叫什么牛牛,索性叫猪猪更合适些!” 烛九阴一下子承受一人一兽撞击差点被撞得肝儿都吐出来。七荤八素之间开口抱怨,同时短手短腿的却言行不一地将抱着蜚兽的张子尧小心护在怀中—— 此时,马车已经飞入云起国境内。 马车从那荒芜的沙地飞过,飞过热闹繁盛却仿佛被沙土覆盖的程度,最终飞向成都之中某座金碧辉煌的建筑,于建筑之内一座种满了格式植物的庭院—— “轰隆”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车门上的大鼻子妖怪咧开嘴:“到了啊,到了啊。” 车内,张子尧被砸了个头昏眼花,还好身后有烛九阴当人肉垫子否则他怀疑自己怕是屁股都要被颠碎,这会儿感觉到终于落地,他有一种捡回一条狗命的庆幸。 迫不及待手脚并用地爬出马车,这才发现自己居然位于一座庭院之中,庭院里。所有的建筑都是木质的—— 木质的桥梁,木质的水车,木质的建筑,木质的走廊…… “古代时候,驾驶贵族马车的车夫们常常为了争抢车位大打出手,有时候因此出了人命,血溅马车,时间久了,这样的怨念便生出以马车作为原型的妖怪,名为:胧车。” 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走廊之上,端坐着一名身穿白色狩衣、约二三十岁年纪的男人,他微笑着与张子尧对视—— “有贵客光临小国,有失远迎,小僧胧真,敢问几位阁下尊姓大名?” 第65章 月满之夜,犬神出没 眼前的人看着不像是坏人。 张子尧正欲回答,这个时候,在他身后突然响起冷漠的声音—— “因为你报上了名字,所以被提问的人也必须要如实报上自己的名字,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失礼的道理?” 张子尧回头,看着烛九阴短手短腿却不失仪态地从马车上跳下来,小屁孩垂着眼,看不清楚他眼中的情绪,只见他一个错步挡在张子尧的跟前,硬生生地横在张子尧与身着狩衣的男子中间。 此时素廉也恢复人形,从马车上走下。 “真是两个漂亮的孩子……今天早上,小僧偶然看见墙角的蜘蛛又结了一张新网,当时便想,这恐怕是要有不得了的贵客上门了……正巧今日为满月之日,有贵客来饮酒畅谈,岂不乐哉?” 胧真带着笑意的目光在烛九阴脸上转了一圈,又看向张子尧身后的素廉,此时二者脸上皆是一副警惕戒备的模样——于是胧真唇边的笑容更加扩大了些,他笑着叹息:“哎呀,您的式神保护欲很强。” 这话是跟张子尧说的。 张子尧有些茫然,并不知道对方说的“式神”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也很快的反应过来:对方只是稍稍看了一眼,便已经知道素廉和烛九阴并非普通人。 他也有阴阳眼? 还是这人是个法力高强的和尚道士? 各种奇奇怪怪的职业都猜测了一遍,张子尧心中顿时有些摸不着底,仔细想了想又觉得眼前这人的打扮也不像是八个补天神器继承家族的任何一支……因此而变得更加沉默,少年深怕说错话招惹麻烦,索性不急着回答白色狩衣男子的话,而是用目光在他眼下所站着的庭院中扫了一圈—— 突然,他的视线在悬空的走廊下一张白色的人形纸上停了下来…… ——这种纸,张子尧自然是见过。 当初那些莫名奇妙袭击墨兽的红色大狼犬被素廉刺伤后,便变成了这种模样的纸,他当时还因为好奇捡起来过,差点儿吃了大亏……这事儿别说他张子尧记忆好不好能不能忘记,主要它还像一坨新鲜热乎的牛粪留在张子尧心头恶心着人—— 大约是两个时辰前,他还就这个问题和烛九阴“激烈讨论”过。 张子尧的脸色变了变:“那天袭击无悲城南门的人就是你?” “别说得那么难听,本来就是交战中的两个国家,因为对方使用了一些非常规的手段,所以特别去打听一下看看怎么回事也是很正常的呀。”胧真站了起来,他脚上穿着白色的袜子,却直接下了台阶站起来走向张子尧,“更何况我们也没伤害任何人,反而是……” 素廉淡淡道:“退后。” 胧真却仿佛充耳未闻,他在张子尧面前停了下来,突然嗅嗅鼻子而后眼中有惊讶的情绪一闪而过——于是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他先一步抓起了张子尧的手…… 对方手指尖传来的冰凉让张子尧微微颤抖了下。 胧真那高挺的鼻尖凑近了张子尧的手腕:“你身上有三郎的残留气息……” 话语未落,他突然眼神一凝,放开了张子尧整个人的手像是被什么东西提起来似的强行往后跳了一大段——那绝对不是普通人可以完成的距离!与此同时,素廉手中握着长剑挡在张子尧跟前,那长剑被黄沙缠绕,沙砾因被气凝结变成了最锋利的利器—— “听不懂人话吗,让你退后。” 素廉面无表情道。 此时胧真脸上也没有了笑容,他看着素廉问:“好身手,将三郎元神毁灭的就是你?” 素廉挑眉:“那是什么东西?” 烛九阴突然插嘴:“听上去大概是一条狗的名字……啊,本君好像知道了,那只红色的小奶狗是你的吗?你们这些人真是奇怪,各个给狗取这种名字,狗么,都叫汪汪就好了——” 张子尧默默看向烛九阴。 烛九阴脸上丝毫不见畏惧或者别的情绪,只是拢着袖子好整以暇歪歪脑袋:“小奶狗死前倒是哼哼唧唧怪可怜的,但是谁让它跑到不该招惹的人身上惹是生非,怪得了谁呢?都告诉你们这些人遛狗要牵绳……” 比如现在,张子尧也想找一根绳子套在住烛九阴的脖子上将他拖走—— 站在人家的地盘上大声嚷嚷“你家狗我杀的下次遛狗记得牵绳”这他娘不是找事吗?! 果不其然,当烛九阴说完那一大堆废话之后原本庭院里虽然紧绷但是还算友好的气氛瞬间破碎了,气氛一下子紧绷了起来,胧真那原本安静垂下的狩衣突然飘动了下——奇怪的是周围明明没有一丝风——张子尧警惕地看着他,空气中传来清脆的铃响,只见站在不远处男人手占了个决,口中念念有词着什么…… 空气之中传来熟悉的野兽“呼哧”“呼哧”的声音,从庭院阴暗的角落里,四条红色的狼犬弓着背走了出来,它们呲着牙,大尾巴夹在后退中间,从森白的獠牙之中滴落粘稠的唾液…… 仿佛是随时都会袭击人的样子。 “好畜生。” 烛九阴笑眯眯道,稍稍拧过脑袋与素廉交换一个眼神,便放开双手上前迎敌——小小的庭院之中顿时白色的光和红色的光交织在一起,空气里一会儿让人觉得闷热得喘不上气,一会儿又寒冷得如同隆冬降临,有犬类撕咬和痛呼发出的“呜呜”声响传出院外! 此时,只见烛九阴一只手抓住了其中一只狼犬的脖子,那稚嫩的小手却仿佛有无穷的力量,他稍稍一个拧身,手上一甩,那站起来比他还高的狼犬便被摔在地上! 它狠狠抽搐了几下后,呜咽着化作一团烧焦的灰烬…… 胧真一惊,似没想到这嘴里狂妄的小孩身手也如此不凡,倒是真有两把刷子—— 手指轻勾,顿时整个庭院风起,树木枝叶发出“莎莎”轻响,仿佛匿藏于草丛之中的什么古怪生物在伺机而动—— 与此同时,另外一只狼犬见同伴形神俱灭,怒从心起,高高跃起从烛九阴背后将他推倒——烛九阴猝不及防被推了个正着,矮矮的小身子摇晃了下“哎呀”一声四肢展开像只青蛙似的狼狈扑到在地,高挺的鼻尖一下子磕碰到地面的碎石,那双红色的眼眸里瞬间涌出了眼泪—— 当犬神的獠牙以及呼出的热气就在他那又白又嫩的脖子上方喘息,这时,从完全相反的方向却突然响起了另外一声更为凶险的犬吠! 一条水蓝色的、长得一模一样的巨犬一跃而出,将踩在烛九阴背上的狼犬撞飞,两条狼犬滚落成一团,互相撕咬起来! 烛九阴捂着鼻子忙着冲不远处两人叫道:“这是痛出眼泪来的!本君才没哭!” “——你赶紧闭嘴。” 张子尧握着点龙笔蹲在院内小池塘边,在他的脚下是一只刚刚用池水绘画而出的大狼犬,此时少年面色紧绷,方才见那犬神张着嘴仿佛随时都可能咬断烛九阴的脖子心跳都快停了,这会儿他都还没回过神来…… 水蓝色的狼犬与剩下三条红色狼犬纠缠之间,胧真却用惊讶目光看向不远处那黑发少年—— 方才这看上去身无长处的少年出手,还真在他的意料之外,只见他用腰间那杆鎏金笔,沾水作画,当一条狼犬画好,少年于地面一拍,顷刻之间便有条与犬神一模一样的水犬一跃而出! 他道是如何—— 原来,无悲城南门那叫月华头疼不已的墨兽,便是出自这个少年之手! 胧真唇角轻勾,仿佛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有趣起来,他转身将目光投向院内栏杆边早晨婢女擦完灰随手放在那的一块抹布,那抹布立刻像是有了灵魂似的跳了起来,变作了一个小孩子的模样,嘀嘀咕咕着“太脏了太脏了”,扭着屁股跑到张子尧那边,伸出长长的舌头在那地面上所绘画的狼犬上舔过—— 被他舔过的地面立刻变得干涩,理所当然的,那水色狼犬便也凭空地如同被撕碎一般消失在空气中! 犬神在地上扑了个空,烛九阴见机上前又一把捏住它的脖子,正欲故技重施,突然那狼犬便在他手中化作一片薄纸,“噗”地一下消失不见了! “不打了,不打了。”胧真笑着道,“这么下去可没个结果。” 烛九阴霸气一脚踩在那张落掉在地面上的人形剪纸上,冷笑:“我看不一定吧?” 胧真“喔”了一声:“是吗?那位站在池水边的少年,为何不低头看看脚下?” 张子尧立刻意识到这是在说自己,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上好像和之前没有任何区别,然而当他想要动弹一下,脚踝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几道像是被利刃割破的血痕出现,滴落的血液就像是顺着某个轨道向后流淌—— 张子尧立刻不敢动了。 见了血,烛九阴也跟着心中一惊,脸上没了方才的霸道,狠狠蹙眉:“蠢牛,本君让你看好他,你就站在那发呆?” “没事,我……” “你闭嘴,若是缠在你脖子上呢?” 张子尧收声,他身边的素廉也是一脸憋闷,头一回被烛九阴责难也没有回口…… 张子尧站在原地不敢乱动,余光瞥见水池中,这才猛地看见原来自己的脚上不知道何时已经缠满了银色近乎于透明的丝线,而在他身后的花丛中,潜藏着一张苍白的女人的脸,与他稍对视上,那女人勾起红唇冲他露出个妩媚的笑容—— 那张脸又消失了,只是有一根毛茸茸、节肢动物的腿于花丛间隙之间一掠而过,深褐色的花斑,就像是…… 蜘蛛的腿! 与此同时,素廉也看见了水池里的景象,他毫不犹豫用手中的剑切断了张子尧的束缚,并在空中又挥舞了两下似乎在试探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张子尧震惊地抬起头看向胧真,后者后退,重新端坐于走廊之后,微笑道:“一开始便说过,咱们家的蜘蛛啊总是最热情好客的那一个,有贵客来了便先纠缠上去,就像是生怕对方一言不合便要离开……” 他一边说着一边垂下眼拍拍袖子。 几根银色的蜘蛛丝从他袖子上掉落——原来方才拖拽着他轻易躲过素廉长剑的便也是这些蜘蛛丝。 胧真整理好身上,又重新端坐稳当用息事宁人的语气道:“怎么样,现在是不是相信小僧是真的不想再继续打斗了呢?” “那你方才叫那几条狗出来又是什么意思,”张子尧一脸不信任,“吓唬谁呢?” “听闻三郎死讯,一时间悲伤过度,便做出了失去理智的行为,”胧真稍稍俯身,“为此,小僧感到十分抱歉。” “那你现在不气了?” “因为看见了精彩绝伦的技艺,所以便忘记生气这件事了。”胧真半真诚似的说道,“那只水犬当真精妙,小僧云游各国至今,二年前才迟迟回归云起国,却至今对于这种技艺闻所未闻……” “你叫我们来就是给你表演杂技的?”烛九阴拢着袖子冷着张臭脸,说话也相当不客气。 胧真瞥了他一眼。 然后转向张子尧笑道:“您家的式神脾气真是急躁,偏偏护主心又强,方才见您流血,连呼吸都变得絮乱了,当真是罕见又可爱的珍贵物种。” 呼吸絮乱? 张子尧转头默默看向烛九阴,后者亦面无表情、十分淡定挑眉回望他:你看着像? 啊,不好意思,差点忘记烛九阴大人狼心狗肺……张子尧收回了目光。 “式神是什么?”张子尧又问胧真,“一直听你强调。” “与非人生物达成契约,让它成为侍从或者仆人,同时它也会从主人那索取力量与安身之地,各取所需。”胧真说,“你们那没有这样的说法吗?” 张子尧说:“没有。” 烛九阴一脸关爱智障:“你见本君长着一张给人家当侍从的脸?” “对,”张子尧嘲讽道,“严格的来说,他才是主子呢。” 烛九阴拧过脸冲张子尧无声咧嘴笑,张子尧翻了个白眼。 两人有趣的互动也叫胧真看得津津有味,然而这时候,始终有些沉默的素廉这才又开口道:“你让那鬼车带我们来云起国的目的是什么?” “对啊,你强行带我们来这地方,来了二话不说又要攻击我们,现在却一副要友谊万万岁的模样,”张子尧回过神来,反应迟钝道,“你欲何事?” “小僧知晓前些日子,触碰了三郎契约纸、被犬神大人俯身的人便是你,而后三郎无故形神俱灭,小僧想知道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便请胧车邀请您前来解答——” “你为什么就不觉得是我把那只大狗杀了呢?” “有这般本事的人并不会随意鲁莽捡起他人的契约书,招惹鬼神俯身。” “……” 张子尧觉得眼前男子虽然英俊,说话也是温吞柔和,然而那勾起的唇角和用字还是能分分钟将人激怒—— “如今搞清楚了来龙去脉,虽然疼惜自家神明大人遭遇不测,然而仔细一想那孩子说的确实有理,若不是三郎先俯身于他人身上作怪,最后也不会被人蛮狠撕碎,落得凄凉下场。”胧真淡淡道,“如此想来,小僧近日以来心中的怒火便稍作消逝——” “……” “毕竟鲁莽派出犬神前去打探那只墨兽、差点伤人的是小僧。” “不仅如此,你还放了一大堆妖魔鬼怪进无悲城里,我亲眼看见一大堆的文车妖妃,还有什么座敷童子——” “咦。”听了张子尧的抱怨,胧真微微一怔,“您看见了座敷童子?” “看见了。” “那孩子出现在贵府上了吗?” “并不是,他只是在一家包子店老板的家里——” “这就奇怪了,小僧瞧着您也不是修道驱魔之人,而座敷童子理应只为家中主人所见,难道是……” “对,他们说,因为某人在拔除我身体里俯身的那个什么东西时,过于粗鲁了些,导致那玩意留下的秽气留在我体内,”张子尧瞥了一眼烛九阴,而后缓缓道,“一不小心,我便开了天眼。” 胧真的眼中有恍然的光一闪而归。 ——……难怪,明明犬神已死去多日,他却还是能在面前的少年身上捕捉到它的气息,当时他甚至还有些错愕,满以为是他难得会错了意,其实那只犬神还活着! 看来还是已经死去了啊。 胧真心中叹息,掀起眼又见不远处那黑发少年一脸好奇看着自己——那无知者无畏的模样倒是同他家的月华陛下有些相似了,一时间,胧真眼角便也柔和下来。 既然都是误会,那也没什么好追究得了——原本他将这些人带来,本是想让他们一命偿一命。 不过,也算是这些人有些真本事。 胧真瞥了一眼那说话嚣张的胖小子,余光又从少年身边另外一个小孩身上略过,于是发现一个问题:他甚至还没有见识过这孩子的真本事。 想到这,胧真心中未免有些庆幸自己方才并未过多冲动,感慨之余,便拍拍手,三无名身着华丽十二单衣的女人从他身后的屋子里走出,顷刻间便将桌案、座垫、瓜果酒水摆放好,又引导张子尧等人入席,眼下倒是真的有了要会客的模样。 众人入席,坐稳。 胧真见那言语嚣张的小孩伸手便毫不在意地去抓桌上糕点,另外端坐于少年身边的孩子却动也不动,两人行径截然相反,不免心中生出有趣戏耍之意,调侃似的看正鼓着腮帮子咀嚼糕点那小孩:“怎么,方才还骂骂咧咧,这会儿倒是不怕小僧在点心里下毒?” “嗯,你能毒死本君就不用坐在这耍猴了,”烛九阴头也不抬道,“可以到中原地区找那些酸神仙,为名除害了嘛,他们怎么也要在天上给你封个官儿当当。” 坐在他身边的少年万般无奈似的叹了口气。 胧真见那小孩威风不减,脸皮极厚,便放弃了去调侃他,转过头隔着桌案看向坐在对面一脸愁眉苦脸的少年问:“恕小僧冒昧,犬神邪气残留于体内,难道您尚未感觉到任何不适?” 张子尧愣了下,摇摇头道:“没有。” 胧真想了想,然后用平静的语气道:“今晚怕是就要有了。” 烛九阴咀嚼食物的动作一顿,横眉竖眼道:“和尚,你又想搞什么鬼把戏?” “先前小僧便提到,今晚为一月之中满月之日,按照常理,满月为鬼神躁动之夜,往往在这一日,被犬神大人俯身的人们将会变得非常难熬……” “说什么鬼话,那狗都叫我给杀了。” “可是邪气尚未拔除,且与你家主人几乎融为一体。” “谁是本君主人?”烛九阴眼皮子一跳,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你说的所谓‘非常难熬’是指——” 胧真微微一笑。 …… 一个时辰后。 月上柳梢头,本该是一个宁静的夜晚。 然而云起国皇宫某个偏僻的庭院中,却偏偏起了惊天工地的争执—— “你出去,有什么事我自己解决。” “你能解决个屁,你懂什么?本君屈尊降贵愿意留着陪你共渡难关,防止你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寻短见的蠢事,你这小蠢货还不知感恩——” “滚滚滚!出了无悲城你就该滚了,这都到哪了还臭不要脸跟着——要看着也让牛牛看着!” “你说什么?!你要让那只蠢牛——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牛牛怎么了,牛牛只是个孩子,看着比你安全多了!” “本君现在也是个孩子,法力受限,变不成大人,怎么,你连本君这副模样也害怕么?!” “我怕你个屁!” “那便少废话,开门,让本君进去——” 哐地一声,似某房门被人从外踹开。 又哐地一声,似某房门又被人从里面关上。 端坐于高高的围墙之上,冷眼瞧着房中张子尧与烛九阴争执的素廉满脸疑惑,微微蹙眉,并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然后空气中响起“咖嚓”一声清脆的响—— “你锁门做什么?” 靠在床边,张子尧满脸警惕。 “怕你半路发狂突然跑出去,按照那个和尚的说法,你觉得外头就一个蠢牛能拦得住你?”烛九阴懒洋洋在距离张子尧很远的地方坐下来,“紧张什么,搞得本君好像要对你如何一般……” “……” 张子尧垂下眼不说话了。 屋内陷入片刻的诡异沉默。 烛九阴盘腿端坐于榻上,闭上眼似闭目养神,良久,他听闻床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悄咪咪睁开一只眼,便看见张子尧正小心翼翼放下床幔…… “有感觉了?” “没有。” “……” “……” “……现在呢?” “没有。” “你确定?” “烛九阴。” “干什么?”烛九阴稍稍僵直了些,“有感觉了?” 张子尧转过身:“你若那么怕,为何不现在滚出去,我说过我一个人就可以——” “本君是怕你到时候失了神智'。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别不知好歹,”烛九阴微微蹙眉,像是眼下的情形对他来说也非常为难,见张子尧不说话了,他又担忧道,“所以你会不会啊?要不要本君教教你——” “你再多说一个字,就给我滚出去。” 张子尧特别暴躁道,就像是一只发怒的奶狗——烛九阴闻言也不生气,只是一瞥屋外,便见一轮皓月正缓缓从云中挪出,月光倾洒…… 张子尧爬进了床幔里。 人影晃动,那床幔被人从里面拉紧。 然后床上的人呆坐了一会儿后,便像是受不了那烦躁的等待似的干脆躺下。 烛九阴见状,心中好笑,挪开了眼,自顾自闭目养神—— 胧真说的没错,这样的月满日,对他们这些妖魔鬼怪的东西来说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时间,于是烛九阴索性盘腿而坐,呼吸吐纳月中精华…… 房间由方才的吵闹陷入静谧。 不知道过了多久—— 房中的气息突然也发生了变化。 几日之前,烛九阴曾经站在张子尧床前嗅到过的从他身上弥漫出来的那种陌生邪祟气息此时变得浓郁了许多,原本安静盘腿端坐于榻上的小瞳睁开双眼,红色的瞳眸在月光之下显得异常清明—— 他听见了床边传来骚动。 似人在喘息,似犬在低低咆哮,片刻之后,又是“呜呜”仿佛奶狗受惊的名叫—— 原本躺在床上的少年不知道何时爬了起来,从床幔投出的影子中,少年微微弓起背脊,一条像是犬尾的东西缓缓在他身后扫来扫去…… 烛九阴目瞪口呆地看了一会儿。 此时,床幔后的人呼吸变得急促难耐,他微微伏低身子,用前端在床上摩擦,然而这样的动作却并没有减缓他此时感受到的不适,他像是越发感觉到烦躁似的在床上翻来找去—— 热。 那热就像是一团火一样要将人的理智也烧毁。 张子尧只觉得自己浑身每一处都被人塞进了一团火,他烦躁、不安,想要四肢着地在地上转圈圈,或者用力地甩着自己的大尾巴,去袭击别人—— 但是恐怕是这样他也没办法将那团热烈的火焰熄灭…… 身上被汗水浸湿,原本已经脱得只剩下里衣的一层薄布此时也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最要命的是,在他生出尾巴那脊椎骨末端的下方双股之间居然也是一片濡湿,不知是汗水还是…… 仅存的一丝丝理智让张子尧赶紧停下了细想。 与此同时,少年那大大的狼尾巴也甩动得更加热烈一些,只是那像是一团火焰一般的红色影子尾巴并没有给他带来哪怕一丝的温热—— 这个云起国的假和尚说得没催,张子尧轰然道倒回床上时自暴自弃地想,这样似乎比他想象中更加难熬…… 热。 非常热。 整个人就像是被放在了蒸笼里。 寒夜顺着他的背脊下滑,水珠滴入某处不可描述之处,他打了个寒蝉…… 此时,床头紧紧拉起的帷幔被人拉开,账内那暧昧的温热气息争先恐后涌出……伴随着一丝丝凉意的风吹入,张子尧微微一愣睁开眼,随机便见高大的男人站在床边,低头看着他,他所投下的阴影,几乎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 “你不是说你会?” 男人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只是简单的疑问。 张子尧此时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你不是说你法力受限,变不成大人?” 话语刚落,整个人便被人轻而易举地打横抱起,张子尧惊呼一声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然而在离开床榻的那一刻,却仿佛是被人从蒸笼里取出来的包子——又鼓又热还充满了遇见冷空气的心满意足。 男人低沉的声音在张子尧耳边响起:“你像从水里捞出开的。” “……你这骗子。” “啧啧,都这样了还要骂人,明明欢喜得尾巴都快摇下来了……” “……” “小蠢货。” “?” “现在满屋子都是你的味道,”烛九阴用平静的声音描述,“闻上去像是还没断奶的小狗。”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将怀中少年还算轻柔地放在自己方才坐过的榻子上,目光一扫,轻易便瞧见他那这会儿被汗水湿润的遮挡不住的腿间撑起的帐篷…… “就这样你还想让那蠢牛看着你,”烛九阴微微蹙眉嘟囔道,“也不怕闪瞎他的眼,人家就一只眼睛,再瞎就真成盲人了……” 嘴巴上调侃着,脸上确实少有见得严肃,他伸手去碰碰少年的尾巴,被他半抱在怀中的人立刻剧烈颤抖起来—— 最终。 烛九阴稍一犹豫,将手伸向少年紧紧系好的裤带。 第66章 这帐,收不了 然而烛九阴的手只是刚刚碰到那绳子,手背便被另一只滚烫的手覆盖住——男人稍一愣,垂下眼看着被他半抱在怀中的少年,此时,后者正仰着头瞪视他,唇角都咬得破皮了,眼角也是红的。 “……做、做什么?” 声音里充满了警惕,奇怪的是,夹在双腿之间的尾巴却还在拼命地摇晃着,就像是在期待着什么—— 这就有趣了。 烛九阴勾起唇角,发出意味深长的鼻腔音,然而还没等他说什么,嘴便被对方一把捂住,那微微汗湿的手心还在微微颤抖着,张子尧看着烛九阴,那双眼里分明是在说:无论此时你想说什么,都给我闭嘴。 ——可是烛九阴偏不。 他向来不知道“听话”两个字怎么写,嗯,打从生下来那天开始就不会。 “小蠢货,叫你一声蠢货你敢不认?哎呀,你家是怎么把你拉扯大的,嗯?关在房间里?放在佛堂供台上?寻常人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媳妇儿都该快临盆了吧……” 烛九阴的声音又低又沉,他附在张子尧耳边说话的时候,温热的气息扑打在少年的耳廓上,于是少年只觉得自己从耳廓开始,每一寸皮肤仿佛都在叫嚣着、渴望着想要更加靠近—— “但是你看看你,现在都这样了,却还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烛九阴不急不慢地将话说完,同时目光扫向少年裤裆,只见那湿濡一片,原本亚麻色的布料如今湿哒哒的什么都遮掩不住,裤子下的坚挺几乎一览无余…… “……你别看,给我、给我滚出去!” 软绵绵的威胁没有丝毫的作用,毕竟此时此刻自己就像是一条没有骨头的蛇似的靠在男人的怀中……张子尧伸手想要去捂,然而软趴趴的手却被轻易挡开,靠在他身后的男人嘟囔了声“本君教你”,随手手指一挑,便挑开了那紧系的裤带…… 裤子滑落。 少年倒吸一口凉气。 当男人略微冰凉的大手探入,碰到什么的时候…… “嗯啊……” 少年微微扬起下颚,将光洁的颈脖完全暴露在身后男人的目光视线下,他微微眯着眼,鼻中发出一声似痛苦又似愉悦的鼻哼声…… 与此同时,屋外。 高高的庭院围墙上,身着白袍的小孩原本正背部僵直地闭目养神,听见了动静,他突然猛地睁开眼跳下墙壁,急匆匆地先要走近—— 还没走到屋子跟前,他便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那味道并不能说是不好闻,像是汗水夹杂着淡淡的奶腥味,这让素廉脚下一顿,但是稍微犹豫了一下,他还是一步上前站在门外沉声问:“怎么了?” 这个时候他还没有伸手推开门。 良久,屋里的人没有回答他,死一般的寂静之后,他正想转身离开,这个时候,他却又听见屋子里的人“啊”了一声发出一声急促的喘息,紧接着,少年用带着浓重鼻腔音的声音含糊道:“住手,住手,别碰那里……” 素廉硬生生地停下了即将离开的步子,那张漂亮的小脸上头一次看见了着急的情绪—— “烛龙?你在里面做什么?他怎么了?你是不是弄痛他了?我答应让你进去的时候你怎么跟我保证的?” 素廉想起了害得张子尧落下这么个麻烦的可不就是因为某个人粗手粗脚,这么一想顿时觉得方才自己简直是鬼迷心窍才不同他争抢今晚亲自看着张子尧的权利,听信了他的鬼话只是老老实实坐在屋外的围墙上“以免生出事端”—— 思及此时,屋内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少年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像是极为抗拒地说着什么“手拿开”这样的话…… “哐”地一下。屋内传来的一声茶杯或者别的瓷器掉落地上的清脆响声终于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开门!” 素廉心中一急,终于不再犹豫伸手要去推那面前的门,但是令他意外的是,当他用足了任何普通锁都难以阻挡的力道去推面前那扇门时,那看似普普通通的木门却纹丝不动—— 素廉愣住了。 他举起手开始哐哐砸门,也顾不得会不会吵到别人,只是冷冷道:“烛九阴,你给我出来!别再折腾他了,听不到他很难受吗?” 房间里。 那种被素廉嗅到的奇怪气息已经充满了整个房间,温度升高到了完全不可思议的高度……房间中的榻子上,少年完全失去了力气一般瘫软在男人的怀中,他微微眯着眼,浑身滚烫得就像是随时都会燃烧起来,他死死地咬着男人放在他口中的修长手指,直到舌尖尝到了淡淡的血腥气息…… 有尚未来得及吞咽的唾液顺着他的唇边滴落。 他从鼻腔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而此时,烛九阴却像是并未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已经被咬伤,他脸上还挂着那懒洋洋且充满了迷惑性的笑容,慢吞吞地用另外两根手指卡住少年的下颚强迫他张开嘴,他用自己那布满牙齿印的手指轻轻在后者口腔中玩弄了一会儿…… 而后调笑道:“你看,我就告诉你哪怕是咬着什么东西还是会发出声音的,那种声音反而听上去更加可怕——” 门狠狠的震动了下。 不知道外面的人使了什么招数砸门。 烛九阴余光瞥了一眼明明已经被他特别加固,却还是产生了裂痕的房门,又收回目光与怀中人继续道—— “怎么办?因为你发出了那种声音,现在你的小宠物已经在外面开始砸门了……” 张子尧恶狠狠地咬了下烛九阴手上本就有伤口的地方,仿佛是在抗议:这是我的错? 只是他现在手软脚软,用的出的力道完全有限,正好放眼全世界各种文化中无论哪个国家龙都有皮糙肉厚的特点,所以他这一下不仅没能让烛九阴知错,反而让男人眼中笑意更深…… 门已经被晃动得摇摇欲坠。 “外头大概在用牛角撞门了,要不要让他进来?”烛九阴故意似的问。 他这么一问成功地让靠在他怀中的少年浑身僵硬得像是一块木头,看着他下意识屏住呼吸的模样,男人又坏心眼地动了动此时正放在某处不可描述之地的手,他不可抑制地似的轻叫出声,而后用那汗湿的手一把扣住烛九阴的手腕:“别让牛牛进来……” “为什么?” “不想让他……嗯啊啊,看、看到这样……” 张子尧的声音里难得带上了柔软的请求。 烛九阴原本还觉得有些好玩而微微勾起的唇角此时又稍微放平——没别的原因,只是因为现在他觉得自己似乎干了件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原本只是因为有趣而调侃怀中之人,而现在,对方的态度让他觉得这件事并不是很有趣了。 张子尧成日对着他横眉冷眼,万般嫌弃,何时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来求他烛九阴? 如今却为了那只蠢牛…… 烛九阴越想越不高兴,于是手上的动作幅度加力道也不由得变得有些粗鲁——在此之前他都小心翼翼般凡事慢慢来,此时一下子这般乱来,张子尧自然是承受不住,没一会儿他的呼吸急促得就像是濒临死亡,那原本还贴着榻子扫来扫去的大尾巴也跟着僵直在原地…… 最终,当他发出低低呜咽,房间里那原本便很浓郁的香在某一瞬达到了极致,少年松松挂在身上的裤子前端湿得一片…… 哐地一声,门被人从外面撞开! 门外的白袍小孩一个没站稳踉跄着跌入房中,那他在门外都能嗅到的味道在房间之中浓郁让人每一个毛孔仿佛都要炸开,素廉微微瞪大眼—— “有事?”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男性嗓音在耳边响起,不同于作为孩童时那稍稍稚嫩又尖锐的吵耳,此时此刻,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充满了惹人讨厌的慵懒与戏谑。 素廉进门时,正巧看见烛九阴不急不慢地将一床薄被盖在张子尧身上,这恰巧让他错过了目睹后者下半身狼狈的一幕……与此同时,男人不急不慢地卡住怀中人的下颚,将自己那布满了伤痕的手从少年口中拿出……晶莹的唾液在他的指尖和少年殷红的唇瓣中拉扯出了一条很长的银线。 然后“啪”地一下,那银线断开。 “我……” 愣怔在原地的素廉瞳孔缩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只觉得眼前的一幕有些刺眼——无论是此时垂着眼躺在烛九阴身上的张子尧,还是在他身后拥有宽阔得足够将他完全安稳纳入怀中的烛九阴—— 都很刺眼。 非常刺眼。 素廉的胸腔剧烈起伏了下。 虽然其实他根本不清楚眼下究竟发生了什么,榻子上的少年像是极为困倦一般陷入了半昏迷的沉睡,在他身上的被子之外。红色毛茸茸的尾巴若隐若现,垂在榻子边缘…… 素廉的眼睛一时间似乎都忙不过来自己该看哪,这时候,烛九阴迈开长腿,若无其事地从榻子上下来,目不转睛地经过宛如雕像僵硬在门前的素廉,走到室内打满了清水的铜盆前洗手…… 哗哗的水声传入耳中,然而素廉却仿佛充耳未闻。 因为他发现当烛九阴经过他身边时,这条不要脸的龙身上沾满了张子尧的味道,这让他闻上去就像是张子尧本人——或者是什么同他十分亲近的人……这让素廉觉得之前刺眼之外另外一件不愉快的事,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而且,现在他正有别的事忙着——他的眼珠子完完全全地黏在了床上安然熟睡中的少年身上,他看上去很疲倦的样子……素廉的目光一下又一下地在那难得显得微微红润的脸上打了几个来回,目光困惑又紧绷…… 直到烛九阴洗好手,来到他身后站稳。 “……他怎么了?” 素廉听见自己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干哑。 “一些因为被邪魔附体而产生的必要反应,躁动不安,易怒,说话变得极其讨揍……”烛九阴耸耸肩,“还有,因为俯身的是犬神,你知道嘛,狗嘛,狼的远亲,月圆之夜难免会有一些冲动——” “什么冲动?” “……” 当然是想要“交.配”的冲动。 更何况因为被附身的其他综合症状,如果真的丢张子尧一个人在屋子里,他说不定真的会笨手笨脚地伤害自己——烛九阴也不是没见过被邪魔附体的人同时又被原始的欲.望趋势怂恿下做出过什么惊人的事—— 要么就是憋不住从关着自己的房子里跑出去随便遇见个人便强行上了。 要么就是一狠心把自己给阉了的也不是没有。 ……不然那个长得阴阳怪气的假和尚这么会说这个夜晚对于张子尧来说会变得很难熬呢?大概也是看出这家伙一脸毫无经验的模样吧。 “什么冲动你就别管了,这是大人的事。”烛九阴摸摸下巴模棱两可道,“总之你知道他现在没事了就行。” “你刚才对他做了什么?”素廉不信任地问。 烛九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意味深长道:“让他不那么痛苦的事。” 素廉转过脑袋,满脸狐疑地看着烛九阴,缓缓道:“可是他听上去叫得很痛苦。” “嗯?”烛九阴闻言先是一愣,随后他咧开嘴,笑得能看见白森森的牙,“这话明天你最好别在他面前说……” 素廉犹豫了下,走到张子尧沉睡着的榻子前,弯下腰仔细端详了下张子尧,见他自己咬破的唇,虽然这会儿已经不再往外流血,他犹豫了下道:“以后每个月圆十五他都会这样吗?” “如果体内的秽不拔除,会。” 素廉转过头责备地看着烛九阴—— 烛九阴好整以暇笑道:“知道了知道了,是本君的错,所以今晚本君不也是亲力亲为替他排忧解难么?” 话语刚落,虽然两人都稍稍压低了声音,但是榻子上的人似乎还是被他们对话的声音惊扰,他翻了个身,半睡不醒地叫了声烛九阴的大名—— 烛九阴和素廉双双闭上嘴转头一看,又发现其实少年并未完全清醒。 “这小蠢货,睡梦中还知道叫本君的名字。” 烛九阴瞥了素廉一眼,笑着不无故意道,一边拢着袖子挨着素廉弯下腰,微微眯起红色的瞳眸像是想要听少年在说些什么…… 结果耳朵刚凑到他唇边,就听见他断断续续将未说完的话说完道—— “烛九阴……滚远些,别碰我。” 素廉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看了烛九阴一眼。 男人那抹得意的笑还未完全展开便僵在了唇边。 “听见没?”素廉不急不慢道,“好像是叫你滚远些。” “这是过河拆桥。” “你这破烂桥,走着都嫌硌脚,换我情愿游着过去。” 素廉一边说着一边替张子尧盖好被子,看着垂落在榻子外的尾巴,他犹豫了下,伸手要将他塞回被子里——只是他刚刚碰到那尾巴,那玩意就像是极其敏感似的自顾自甩了甩,素廉被吓了一跳,赶紧缩回手任由它耷拉在被子外去了…… 烛九阴垂眼见他这般小心翼翼,正想嘲讽一句“护得真周全”,结果话还没开口便又突然想到方才张子尧软绵绵请求自己不要让素廉进来的模样—— 于是在素廉莫名其妙地目光中,男人“哼”了一声自顾自地发起了脾气,拢着袖子转身离开了房中。 清凉的夜风吹过,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连带着那些恼人又叫人躁动的气息一下子也被吹散淡去。 …… 张子尧又陷入了醒不来的梦魇之中。 这种仿佛陷入淤泥而无法自救的感觉让他憋屈又难受,他知道这是因为被那只犬神的秽气附体而带来的其他后遗症——虽然身体上的麻烦已经解决了,但是当他沉睡到梦境中后,便有别的问题来找他的麻烦。 比如做那些奇奇怪怪的梦。 梦中他端坐于祠堂内,四周封闭,这大概是一间禁闭室,周围没有一个人,唯有面前那巨大冰冷的佛像于高高悬挂的烛灯之下,他抬起头,仿佛看见庄严慈悲的佛祖正悲悯地看着自己……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一阵清风,烛火摇曳,手中的木鱼停止敲击,他垂下眼,看着面前投下的人影被另外一个高大的身影覆盖,那人就这样出现了。悄然无声地站在他的身后。 “你不该来。” 他头也不回淡淡道。 身前的人影晃动,大约是站在他身后的人动了动,良久,身后响起一阵叹息,男人低沉又无奈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 【小和尚,你这又是何必。】 “与你无关。” 【本君早些时候便告诉过你,本君本就不好龙阳,只是那日在山泉之前,见你挑着水桶摇摇晃晃还要念经的模样实在可爱,这才忍不住上前搭话——】 “烛九阴。” 【……】 “你若是专程来同我说这些废话,那现在就滚出去。” 强力压抑着心中的苦闷和蔓延开来的酸楚,开口说话时虽然语气冷漠却终究还是难以掩饰话语中的强烈情绪——木鱼摔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声音,年轻的和尚站起来,他转过身,背对着的是他终日诵经跪拜的佛祖,他看着身后的男人,对视上那双红色的平静瞳眸—— 他黑色的眼中有丝毫不掩饰的痛苦。 而对方的眼里,却只见怜悯。 哼,又是怜悯。 “师父说我慧根不清净,心中别有所想,便罚我来此诵经思过——只是那经文我诵经了成千上万遍,为什么却没有哪一行那一页能让我静下心来?!” 他提高了声音—— “我原只是一心向佛,想要不辜负师父的期望今后顺利接过他的衣钵,本来、本来一切都顺利得很,你为什么偏偏要跑出来,坏我修行、扰我清净?!”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然而站在他对面的人却安静地站着,眼神丝毫没有变化—— 这样的眼神充满了叫人心寒的慈悲。 站在蒲团上的小和尚盯着那张仿佛永远不会动情的脸看了一会儿,他突然怪笑了一声,伸手拉开了身上僧袍的系带—— 男人的眼神终于发生了变化。 待烛火之下,小和尚那年轻的躯体完全暴露于那双红色的瞳眸之下,男人垂下眼缓缓道:【你这又是何必。】 和尚走上前抱住了跟前的男人,让他冰冷的黑色华服贴在自己的胸前,那冰凉让他微微颤抖,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变得不稳,他说—— “烛九阴,怎么办,你这妖孽,却叫我偏偏喜欢上了。” 整个祠堂突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就像是不能说的话终于被说出了口,禁忌被打碎,露出了它血淋淋的狰狞面孔—— 良久,被年轻的小和尚抱在怀中的烛九阴动了动,然而还未等他怀中人惊喜,他却只是轻轻挣脱他,来到他身后捡起掉落在蒲团上的衣服批到他的肩头,将他转向自己,道—— 【你说的没错。】 “……” 【本君不该平白无故招惹你。】 烛九阴停顿了下—— 【这笔孽帐,你索性记着,有朝一日或许有机会找本君讨回……】 “收不了。” 【……】 “这世间的帐,讨账的人也要被背负账的人放在心上,讨账的人才能讨要,才有恩之后的怨与情仇……但是烛九阴,你且看看你,”那小和尚踮起脚,捧着男人的脸望入他的眼,“我在你眼里都看不见我自己。” 一阵不知打哪儿吹来的凉风吹入。 小和尚放开了男人,他稍稍后退一步,将脱下的僧袍一件件、慢吞吞地重新穿好,最后,他又恢复了最开始那般冷漠的模样,弯腰拾起了方才掉在地上的木鱼—— 他端坐回蒲团上,再次面对着那座佛祖像。 咚。 木鱼轻敲声响。 “你走吧。” 咚。 诵经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站在小和尚的身后,男人眼中倒映他几乎融入黑暗之中的阴影良久,突然,在他身后门外突然狂风大作,门被猛地吹开,发出一声巨响! …… 张子尧被惊醒了。 他“噌”地一下从床上弹坐起来,遍布浑身的酸痛让他差点倒回床上,然而此时,房间的门正被人推开,那房门与梦中祠堂被风吹开的门完美重叠,从门后,露出一张也与梦中那人高度重合的脸—— 梦中那极度压抑的悲伤一下子像是被释放出来。 张子尧想也不想弯腰,抓过放在榻子边上的鞋,狠狠砸向捧着个包子啃得欢的男人—— “给老子滚出去!王八蛋!” 烛九阴脚还没迈入门槛就被一只鞋砸在脑门上,莫名其妙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转身带上门躲过糊上脸来的狂风暴雨,一转身,对视上站在自己身后一脸“你又做什么了”看着自己的素廉'—— “本君这次真的什么也没干,哎呀,这莫名其妙的起床气……早知道让你先进门。” 素廉:“……” 素廉弯腰捡起那只砸过烛九阴的鞋,也是一脸莫名地看着房内。 第67章 好不容易等张子尧彻底清醒,烛九阴和素廉两人才得了允许进屋—— 进屋时素廉已经眼尖地发现张子尧换上了和昨天不一样的衣服,素廉嗅了嗅鼻尖,发现他身上那股奇妙的味道也变淡了许多。 “怎么换了衣服?”素廉问。 正掬起水要洗脸的少年闻言微微一愣,抬起头似乎有些惊讶地看着素廉——他从来不记得素廉会关心过他这种琐碎的事……别说是注意张子尧比起昨日睡前是否换了件衣服,有时候甚至是两人忘记吃饭,也是稀里糊涂便过去了,直到饿才想起原来是上一顿还没吃。 “昨晚出了些汗,所以就换掉了,”张子尧警告似的瞥了烛九阴一眼,又问素廉,“昨晚你一直在屋外?没听见什么动静吧——” 听见了。 而且还听见很多。 素廉不想撒谎,但是他想起烛九阴说过弱是他问了的话张子尧可能会生气——所以虽然他很好奇昨晚到底怎么回事,但是他还是没能问出口——因为他下意识地并不想惹张子尧不高兴。 于是他摇了摇头道:“没有。” 张子尧信以为真,长吁一口气,微微笑道:“我还怕我出丑叫你看笑话……” “再丑也不笑你。”素廉言简意赅答道,“今晚还会一样难熬么?” “可能会,但是肯定不会有昨晚那么严重。” 这一次是烛九阴抢了回答,只见恢复成年人身形便懒得再变小孩的男人端坐于桌边,他捧起一碗茶,闻了闻然后刮刮茶碗子伸脖子抿了一口—— 素廉点点头:“知道了,那今晚换我守他。” 烛九阴一口滚烫的茶瞬间吐回了茶杯里。 张子尧擦脸的动作也跟着一顿。 此时见烛九阴望向素廉那满脸微妙加欲言又止,他仿佛也跟着想起了昨晚——他原本一直努力不要去想的情景——顿时觉得眼下尴尬得简直快要飘起来,张子尧黑着脸放下毛巾,然后说:“今晚谁都别管我,我自己能应付。” “你应付什么应付,尾巴都长出来了。”烛九阴顺口说道,“这才刚缩回去多久,你就——” 烛九阴的声音在与张子尧对视上时戛然而止。 张子尧:“……” 烛九阴:“……” 张子尧:“……就怎样?” “没有,”烛九阴清了清嗓子拧开脸,“不怎样。” 素廉莫名其妙在两人之间看来看去,而空气之中弥漫着一种名叫“尴尬”的东西。 ……虽然打从早上见面开始,张子尧和烛九阴一直保持着某种例如“昨晚咱们什么也没发生过”的默契,但是就此时此刻只有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素廉敢坐在那张榻子上,他们俩不约而同一个坐在桌边一个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总之都绕着那张曾经发生过些“小小不可描述的意外”的榻子走——这件事来看,要说他们之中谁真没把昨天那当回事,好像只能去骗鬼…… 烛九阴的左手食指上还有张子尧的牙痕。 这个张子尧早就看见了,但是每次他想要凑上去问问烛九阴伤口疼不疼或者干脆道歉,结果还没等他来得及开口,羞耻心就已经先一步快要将他杀死——于是万般无奈的,他也只能作罢。 张子尧闭上嘴不肯再说话,这时候反而是素廉,他听闻张子尧无论如何不要人看护,他微微蹙眉用不赞同的目光看着他:“可是,我不放心你。” 张子尧笑了。 心情稍稍放松了些,他来到素廉身边,伸出手摸摸他的脑袋:“有像什么话,我一个大人,怎么又越长越回去,最后居然要叫你这样的小孩来担——咦?” 张子尧将抹素廉头顶的手平摊,然后打横着与自己的胸口之间比了比,良久愣怔道:“牛牛,你是不是长高了?” “是吗?”素廉站起来,稍稍弯下腰靠近张子尧,自己比较了一下后说,“好像是这样的。” 张子尧仔细盯着素廉看了一会儿,这才发现他的五官相比起刚见面的时候也张开了些……没那么精致了,但是却变得比以前更加立体,张子尧拍拍他的肩膀:“牛牛以后也会长成一个风靡万千少女的人物啊。” 素廉将他的手拿下来:“我不会。” 张子尧还以为他在谦虚,笑着说:“会的会的。” 素廉:“我和那条就知道沾花惹草的龙不一样。” 烛九阴:“喂。” 素廉:“知道你回来以后,吴刚又被从广寒宫赶出来搬回月桂树下了。” 烛九阴一脸正气:“又不是我让赶的。” 素廉:“但是嫦娥是你招惹的。” 烛九阴:“……多少年前的事了,后来我都说清楚了,本君不喜欢太冷清的女人。” 张子尧想到了昨晚那个梦,顺口接了一句:“就像你说你不好龙阳一样?” 烛九阴:“啥?” 张子尧心想今天早上只把一只鞋子扔这条龙的脸上实在是太便宜他了,如果他不是腰酸背痛,他应该把整张榻子都搬起来砸在那张英俊的脸上……而此时,素廉没有放开张子尧的手,他看了看一脸嫌弃地看着烛九阴的少年,沉默了下突然道:“别人怎么看,我一点不关心。” 张子尧愣了下:“喔。” 素廉又问:“那你觉得我好看吗?” 不是说别人怎么看你不关心的吗?张子尧心想到底还是小孩子,怎么可能不在意这种……于是笑着眯起眼,用那种哄猫咪的语气说:“好看,我们牛牛最好看了。” 素廉用那只漂亮的金色眼睛看着张子尧,虽然他没笑,但是张子尧知道他应该挺高兴的…… 烛九阴在旁边阴阳怪气的哼了声。 吃过早饭,素廉便收拾了碗筷,主动要将这些东西归还给云起国的人,见他出门后,张子尧来到烛九阴身边用脚踢了他下:“你少在牛牛面前说些有的没的话……” 烛九阴牙疼似的哼哼:“哪些?” 张子尧磨了磨牙觉得他在明知故问:“关于昨天晚上的。” “哦,”烛九阴想了想突然笑道,“你是第一次吧?” 张子尧想了想,抓起枕头就想往烛九阴脸上摁,后者拢着袖子往后躲,脸上没个正经:“破处要吃什么来着,红豆汤?海带汤?双黄鸡蛋?红鸡蛋?” “吃龙羹,你把自己剁了煮煮叫我吃了吧!” “哎呀,你这小蠢货,居然想吃本君龙根,别是昨晚一夜之后暗生情愫……先说清楚,昨晚本君只是看你在床上蹭啊蹭不得要领的模样怪可怜的才出手帮你,实际上本君不好龙——” 噗。 张子尧手中的枕头正中烛九阴的脸上。 烛九阴被砸得往后仰了仰,将枕头从自己的脸上抓下来面黑如锅底:“你这是过河拆桥……” “你这破桥,走着都嫌硌脚,我情愿游着去!” “嚯,这话听着耳熟,你倒是和那只蠢牛一个鼻孔出气,昨儿个怎么没见你这么硬气?赖在本君怀里像是没了骨头似的,哭唧唧的,一会儿求本君碰一下,一会儿又不许碰,本君真不碰了吧你又生气——” “啊啊啊啊啊啊听不见听不见!”张子尧捂着耳朵背过身,“让你别说你还说!” “本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有本事你转过来看着本君的眼睛说你没干过这事。” 张子尧记得,他干过。 昨晚那一会儿他整个人像是被人扔进了火炉里,而且里面还有无数的燃烧着火焰的蚂蚁在他身上爬,那时候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 但是他却清楚的记得自己干了什么。 “你还冲本君摇尾巴。” 烛九阴在背后补充,张子尧放下手,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一把拽住烛九阴的袖子就拖着他要将他推出房间——后者此时手里头还拽着个枕头,连忙把枕头一扔伸手捉住了面前少年的手腕…… 当略微冰凉的大手一把捉住少年纤细的手腕,拉扯之中的两个人突然都愣住了—— 烛九阴:“……” 张子尧:“……” 张子尧唇瓣抖了抖,压低了声音道:“你放开。” 烛九阴居然真的乖乖放开他。 甚至还面色古怪地往后退了一步,主动退出了房门外,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扇门用力拍在自己的脸上,却并没有做出任何抗议,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那门看了一会儿,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 用看毒蛇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手。 “紧张什么,都说了,本君不好龙阳的。”烛九阴嘟囔道,半晌停顿了下,又像是强调般道,“真的不好。” …… 素廉回来后,见烛九阴站在门外望天望得很投入。 “你在这干嘛?”素廉问,问完以后觉得自己似乎问了废话,“又被赶出来了?” 烛九阴懒洋洋地靠在栏杆上,仰着脑袋看太阳,那双红色的眼瞳孔微微缩聚变成了蛇类那样的纹,他难得话少,只是慵懒地“嗯”了,只换了个坐姿,算是默认。 “你少欺负他。”素廉道。 “你们俩少一个鼻孔出气,”烛九阴显得心不在焉道,“否则我连你一块欺负。” 素廉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会这晒太阳晒得骨头都快化了的龙,转身推开房门时正好瞧见张子尧穿好外套——后者头也不回。像是知道进来的人是谁,平静道:“牛牛,我们去找那个假和尚问问,关于我体内犬神的秽有没有办法把它弄干净,若是每个月都要承受昨晚那种折磨,我受不来。” 素廉正有此意,索性点点头。 两人走出房间,烛九阴还是一脸沉醉地靠在那晒太阳……听见他们走出来的脚步声也没动弹,兴许是早就听见了房间里两人的对话,他甚至没问他们准备去哪,只是看着太阳懒洋洋道:“如是众生一一类中,亦各各具十二颠倒……下一句什么来着?” 没人理他。 在张子尧他们路过他以后,烛九阴这才自顾自笑了笑,不急不慢地坐起来打了个呵欠,又变回了昨日那样的小孩。 瞳眸也恢复了正常的模样。 他迈开步子跟在张子尧屁股后面,三人一出庭院,便看见昨天在胧真庭院里替他们张罗瓜果美酒那样身着华丽十二单的女子站在门外,似乎等待已久。 “主人恭候多时了。”那女子娇滴滴道,然后掀起眼皮子扫了眼张子尧他们空空如也的手上,又伏下身子,“众位不如带上把伞。” 张子尧莫名其妙,抬起头看了看阳光明媚的天道:“带伞作甚,沙漠里还会下雨——” “一年总有那么一两次是会下雨的。”那女子掩唇轻笑,“不带便不带吧,从这儿到胧真大人的庭院,时间应当刚刚好。” 张子尧云里雾里,完全不知道这女子在说什么,跟着她七拐八拐终于远远来到昨日那个庭院,当看见那伸出墙头的三角梅时,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方才的晴空万里变成乌云密布—— 在张子尧他们踏入庭院的一瞬间,天边一阵闷雷响起,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下雨了。” 依旧还是身着白色狩衣,男子端坐于屋檐之下,廊道之上,他看着热热闹闹一步跳上廊道上躲雨的少年和两个孩子,唇角含笑道:“小僧托付前去接应的人没提醒诸位今日要下雨么?” “提醒了,但是又说了什么时间刚刚好,索性作罢。”张子尧拍拍身上的水珠,而后一脸神奇道,“胧真,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不仅能使唤精怪,还能占卜天气,是看星星还是看风云动向——” 有什么好稀奇的,本君闭眼天黑,睁眼天亮——烛九阴用口型对素廉道。 我动动笔水淹土埋,山崩地裂,也没见他多看一眼,你那算什么——素廉冷笑。 两个小鬼挤眉弄眼,张子尧却是一脸探究看着胧真,当真觉得有些新奇的模样—— “窥视风云气象,国家运程,并非小僧所能及。”胧真笑容不变,“一切都是方才印你们来的那位长壁大人的功劳啊。” “长壁大人?”张子尧想了想,然后恍然,“喔,原来她也不是凡人么!” “住在城主或者一国之主的都城里,身着十二单,偶尔是白发老妇,偶尔是美若天仙的妙龄女子,守护着主人的一方土地,每一年会出现在城主的面前告知其城池的命运,这就是长壁了。” 张子尧一脸长知识。 “子尧兄昨晚可还安好?”胧真却话锋一变问。 张子尧被问得猝不及防,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脸噌地一下变红了,他连忙摆摆手道:“还成还成……” 在他身后两个小孩均是正襟危坐,一脸眼观鼻,鼻观心的严肃面瘫模样。 “是不好受吧?”胧真理解似的勾勾唇,“众多附身各有各的不同,反应也有所不同,其中最难熬的,犬神便要算其中之一,就连小僧也曾因年幼之时尚不懂事,错碰师父严空法师的犬神契约纸后遭过很大的罪……” “后来你是怎么解决的?” “有个明明小僧当晚已经刻意躲避却还是要不信邪撞上来的倒霉蛋,”胧真笑得神秘莫测,“便解决了。” 张子尧满脸放空想了想胧真说的话,然后那张本就有些红的脸顿时像是煮熟的番茄—— “那那那……那个人——” “从此对于鬼神之物敬畏得多,当然也比以前更加厌恶这类实物……还因此染上了怕狗的坏毛病。” 张子尧舌头都打结了:“这么说来,那你现在是否每月满月也——” 说着忍不住想要去看胧真白色狩衣之下暴露出来的地方,脖子上,手腕上,耳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痕迹……可惜没有。 “没有。后来师父亲手替小僧拔秽,并罚小僧在祠堂思过三个月,”胧真露出个很怀念的表情,“师父真是个严肃又苛刻的人,但是对于拔秽的手法,他却做得干净漂亮。” 张子尧觉得自己捉住了重点,他像是有所期待似的伸长了脖子:“胧真,那你师父有没有——” “有。”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任何人经历过犬神附体的折磨清醒过来后的反应都是一样的。” 胧真拎起身边煮开的茶壶,沏了杯茶,放在鼻下闻了闻便又洒出走廊,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没来由地响起几声狗的“胡噜”声,片刻之后又消散去……胧真微微一笑—— “子尧兄想要小僧替您把秽。” “可以吗?”张子尧双眼放光。 “不行。” “……” 张子尧一脸懵逼,反倒是坐在他身后两个漂亮小孩眉毛同时抖了抖,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从他们周遭释放出来—— 庭院内也因此而骚动。 但是这都是胧真所察觉的,反倒是坐在他面前的少年似乎对此浑然不觉,他只是一脸失望的模样看着胧真—— “云起与天沧本为敌对国,小僧若冒然帮助你们,传到了咱家那位的耳朵里呀,估计小僧几个月都换不来一个清净。”胧真用像是同样什么也没有察觉的云淡风轻的嗓音道,“更何况,是你们杀了小僧的式神……” 他笑容变得清晰了些:“虽然小僧说过已经不再追究此事,只是这事让小僧更找不到理由平白无故地帮助你们了。” “一只狗而已,”烛九阴终于忍无可忍道,“你想要本君再替你弄来一条,少在那磨磨叽叽——” “那是犬神。”胧真纠正。 “也是一条狗。”烛九阴一脸不耐烦,“别以为本君不知道你们这玩意怎么回事,不过是用一根绳子吊着肉挂在活着的狗脖子上,等它伸长了脖子去咬那肉时,一刀把它的脖子砍下来——因为这样无聊的把戏产生的一种妖怪而已,你们真当什么稀奇物种。若是你想要。别说一只,就算是十只八只……” 张子尧转过头瞪着烛九阴,后者声音戛然而止,停顿了下,硬着脖子道:“看什么看?” 张子尧道:“这种残忍的事怎么能这样轻而易举就说出口?” “什么?怎么残忍?又不是本君发明的法子,你一脸责难看着本君作甚?”烛九阴蹙眉,“有心情去担心一条不认识的狗,你还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 说完,他挑衅地看着胧真—— 胧真笑着摇摇头:“他说得倒是也没错。” 张子尧想想那画面,一脸抗拒。 “说说你的条件。”一直沉默的素廉突然道,“你的语气听上去不像是没得商量。” 胧真用欣赏的眼光看向这先前一直沉默的小孩,片刻之后突然道:“诸位可曾听过‘百鬼夜行’?” “逢魔时刻,阴阳颠倒,阳间之道成通往黄泉的鬼道,妖孽魍魉横行,倾巢而出。”素廉淡淡道,“是这个么?” “是这个,只是,贵国对于这样的事情似乎还是有些错误的解读,事实上,‘百鬼夜行’并非偶然发生,也非时常发生,只有十年一次的某个阴气极盛的月圆之夜,魑魅魍魉才会出现聚集并展开的一个……祭典仪式。” “祭典仪式?” “没错,各式各样、来自四面八方的妖怪在那一日早早聚集在一起,弹弹琴,跳跳舞,相互交谈一番过去十年来累计的见闻,当子时一到,它们便排着队,等待进入‘玉藻前娘娘’的宫殿——” 张子尧:“‘玉藻前娘娘’?” 胧真:“传说,玉藻前娘娘曾经是我云起国鸟羽先皇的嫔妃,倾国倾城,能歌善舞,被誉为‘自体内散发出光芒的贤德姬君’——” “就是个狐狸精,”烛九阴阴沉着脸插嘴道,“夏桀时代的妹喜听过吗?没听过的话,商纣王时代的苏妲己总知道了吧?一个人。” 张子尧一脸恍然:“她怎么了?” “她有一件宝物。”胧真道,“那是一个青铜制的水盆,传说在特定时期的月圆之夜,将水盆中注满水,倒映圆月,再伸手去将那圆月打碎,水中便会逐渐浮现出水盆边所站之人前世的模样……” 张子尧:“哦哦,然后呢?” 胧真笑了笑,用今晚吃白菜的语气淡淡道:“小僧想要那个盆。” 张子尧:“……” 胧真:“谁都会对自己的过去过分好奇,这样的想法一旦久远便成了奇怪的执念——小僧在过去十年里,努力与各位大人结契,无非便是想要等待下月十年一遇的祭典上,借诸位大人之手,替小僧夺得宝盆——” 不愧是云起国出身之人,哪怕是和尚也对这种去抢别人东西的事习以为常。 张子尧腹诽之中,又听胧真继续道—— “数月前,小僧已将各位大人的名字报至玉藻前殿,如今请帖已至,三郎却意外身形俱灭,小僧名单上突然有了一个空缺急着谁人补上——” “我是人。”张子尧默默道。 “但你身上有三郎大人的气息。”胧真微笑。 “带回那个盆,你就替我将身上残留的秽拔干净?” “那又何妨。” 张子尧想了想,然后点点头道:“成交。” 胧真唇边的笑容变得更清晰了些:“那小僧就期待着子尧兄携物归来,啊,说到这,真是迫不及待想要看看小僧的前世,若是身为一只蝼蚁,岂不有趣?” 张子尧摆着冷漠脸看着他。 “子尧兄难道对自己的前世不感兴趣吗?” “……” 突然被提问到这样的问题,张子尧一愣,随后淡淡道—— “没兴趣。” “……” “都已经过去的事,有什么好惦记的?倘若前世真有什么难以割舍的事,又何必喝下那碗孟婆汤。” 第68章 “已经过去的事,有什么好惦记的?倘若前世真有什么难以割舍的事,又何必喝下那碗孟婆汤’——啧啧啧,听听,多么了不起的发言!” 坐在窗棱上的小孩踢着腿,翻着白眼用很贱的语调将少年曾经说过的话阴阳怪气地重复了一遍,他脸上露出搭配的贱笑—— “喂,小蠢货,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其实只要你站在奈何桥前,无论如何都会被孟婆那个老太婆骗着喝下那碗绿油油的洗脚水的……” “是吗?” 背对着窗棱上的小孩,黑发少年捧起了放在一身干净的白色短褂之上的红色犬神面具在脸上比划了下—— “可是我听说,只要能够忍受三百年不得轮回之漫长,愿意冒险今生功德一笔勾销来世投胎结果不定之后果,不喝孟婆汤也可以。” “这条件还不够苛刻吗?” “如果上辈子有什么非达成不可的遗憾或者非再见一面不可之人的话,倒不算是什么苛刻的条件——我看上去怎么样?” 少年转过身,脸上戴着的赤红面具似乎将坐在窗棱边上的人吓了一跳——他整个人向后仰了仰,随后微微眯起那双红色的瞳眸:“你就这么答应那个假和尚要去抢那狐狸精的洗脚盆了?” “不然呢?昨天晚上的遭的那般罪,我是不想再试一次了……” 张子尧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面具之下显得有些沉闷,他戴着面具来到铜镜前,眨眨眼发现镜中脸上那精致的犬神面具与自己的脸型完全相符合…… 他侧过脸看看侧面,只能从缝隙之中看见他尖细的下颚,以及小小弧度的唇角。 “你知道那个地方全是妖怪吧?” “知道啊。” “你知道那些妖怪里有些还是挺爱好人肉这一口的吧?” “知道啊。” “你知道如果被他们发现他们中间混入了一个人类的话你会被啃得骨头都不剩甚至是连灵魂都被撕碎吧?” “知道啊。” “那你还去?!” 烛九阴高高挑起眉,从窗台上跳下来他看着张子尧仿佛在看一个智障——小孩走到少年跟前,紧接着一道光亮起,原本只到少年腰间的小孩瞬间变成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他所投下的阴影将眼前的少年完全笼罩,他伸出手将少年戴在脸上的犬神面具一把取下来,教育道:“别人说什么你就是什么,这么傻得没边的人真是世间罕见——都不知道讨价还价么?!” “怎么还啊?” 张子尧伸手想将那面具抢回来—— 烛九阴直接抬高了手,将面具举高到张子尧够不着的高度,在后者扬起脸想要跳起来抢时,他顺势捏住了他的下颚:“比如你可以答应他去冒名顶替那只狗,弥补邀请函上的空缺,但是拒绝亲自去抢那个莫名其妙的洗脚盆,而是让别的与他结契的妖怪动手。” “……” 烛九阴的话让张子尧一愣。 烛九阴捏着少年因为怔愣与后悔而紧绷的下巴摇了摇,冷笑揭穿道:“是不是没想到?” 张子尧这会儿后悔的忘记拍开他的爪子:“……你刚才怎么不说?就坐在那当摆设?” 烛九阴换上了个“你仿佛在逗我笑”的嘲笑表情—— “本君没来得及开口,某个人的‘成交’便已经脱口而出,就好像白占了什么大便宜生怕人家后悔似的——你知道百鬼夜行祭典会有多少妖怪聚集在玉藻前宫殿么?你又准备如何从那么多妖怪眼皮子底下抢了那洗脚盆再全身而退?” “……” “说你蠢你认不认?” “……”张子尧终于想起来拍开那在他下巴上揉来揉去的大手,“别得寸进尺,距离那个祭典还有一个月,总会想到办法的。” “那是。”烛九阴收回手,“你还有一个月那么漫长的时间来讨好本君,说不定本君一个心软就替你保驾护航……” “那就不必了,烛九阴大人还贵人多事,要忙着去上天下海呢,”张子尧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真的,你怎么还没走?” 他话语落下,趁着烛九阴分神,稍微跳起来一把将那精致的犬神面具抢回来—— 烛九阴冷眼瞧着张子尧捧着那精致的面具看似挺喜欢,停顿了下嘴硬道:“你管本君去哪,本君现在乃自由身,想去哪去哪……只、只不过现在想要在的地方恰巧有你罢了。” 张子尧抬起头用不信任的眼光瞥了他一眼。 “怎么,你还不信么?”'烛九阴拢着袖子懒洋洋道,“比如那个百鬼夜行祭典,本君就也想要看看是怎么回事。” “虽然是个老妖怪这身份是对上号了,但是胧真不是说要参与的妖怪名单几个月前就报上去了么,你又没邀请函。” “笑话,邀请函?”烛九阴嗤之以鼻,“本君什么时候需要过那种下等妖怪才要的东西,本君这张脸,便是全天下的邀请函。” “……” 盯着那张虽英俊但写满不可一世的脸看了一会儿,这一次,换张子尧嗤之以鼻:他倒是蛮期待眼前这家伙到时候想要硬闯却被别人拿着扫帚打出来的模样的。 ……嗯,纠正一下,是无比期待。 这时候,恰巧素廉从外面推门走进来,张子尧抓着他绘声绘色地将烛九阴的“刷脸论”当做笑话讲给他听,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听完他的笑话之后素廉不仅不笑,还拧过头看了一眼烛九阴而后道:“我也正有此打算。” “……”张子尧头疼了,“你们能不能别乱来?” “我也是妖怪。”素廉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凭什么不让我去?” “没有邀请函!” “要那东西作甚么,”素廉一脸奇怪,“难道那邀请函不是因为需给寻常随处可见的小妖怪可以对号入座才存在的东西么?” “而烛九阴大爷只有一个。”烛九阴坐在榻子上抖腿对张子尧懒洋洋道,“连这蠢牛都比你识时务。” 张子尧将那犬神面具在脸上比划了下:“小妖怪不跪着同二位大人说话你们不会降罪于我吧?” 素廉:“不会。” 烛九阴:“他在讽刺我们,你那么认真回答做什么?” 素廉转过头一脸无辜加责备地看着张子尧,张子尧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才是真实的态度,”烛九阴凉嗖嗖道,“这愚蠢的人类快骑到咱们头上来了。” 张子尧:“你那一身鱼腥,求我骑都不干。” 烛九阴:“你看,还挥舞着小皮鞭,口中喊着‘架架’。” 张子尧、素廉:“……” …… 虽然张子尧说着一个月的时间总会想到办法的,但是架不住时间这东西一旦注定要被白白浪费,那么它就会溜得比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都快。 农历十月十五,辰时。 整个云起国皇宫还沉浸在清晨悄然而至的宁静之中。 小小的庭院里,黑发少年与身着白色狩衣的男子相互端坐,他们的中间摆着一个小小的酒案。 ——这一个月里发生的事情并不多,除却天气逐渐从深秋转至有了一点点初冬的寒冷之外,张子尧只听说了楼痕离开无悲城返回京城的事——对此并没有人感到惊讶,毕竟那是瑞王爷,当今圣上最看重的儿子,圣上怎么会舍得把他就这么放在这偏远的地方不闻不问呢? “更何况最近咱家那位脑子也清醒了些,开始认真思考起久攻不下的地方究竟是不是干脆放弃比较好……毕竟天下那么大,又不是只有天沧那一个地方可以让他去抢。” 端坐于廊道上,身着白色狩衣的男子不急不慢地将温好的酒倒入杯中,眼角带着笑意——杀烧抢掠这件事到了他嘴里成了习以为常的事情,而他看上去也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待这件事…… 张子尧接过那小小的酒杯,抿了一口发现除却微甜之外这酒和白水并没有多大区别,温热的酒液从舌尖滑过,吞咽进喉咙里顿时觉得整个人都变得暖洋洋的,早晨的寒冷被驱散了不少……少年掀起眼皮子越过酒杯上方看端坐于自己对面的男子:“来这一个月,我还没见过云起的皇帝。” “他通常不来这。” “喔?” “早就说过了,他更崇尚真枪实刀的武力,阴阳之道什么的,在他看来都是旁门左道,于是连带着摆弄这些旁门左道的小僧便也跟着被嫌弃啦。”胧真脸上的笑容看上去只说明他丝毫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好遗憾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想想你们云起的发家史,倒是可以理解——” 张子尧含糊地说着,将空下来的酒杯凑到那温好的酒壶跟前,双眼有些贪婪地盯着——然而没等他再动手去倒,便被拦了下来:'“今晚便是百鬼夜行祭典的日子,子尧兄还是莫贪杯误事比较好……更何况大清早让您在小僧这喝个大醉回去,您家里那两位又不知道该如何横眉冷眼地诅咒小僧了。” “……” 张子尧被提起了头疼的事——无论是“百鬼夜行祭典”还是“家里那两位”都算在内。 “短褂还合身吧?”胧真又问。 张子尧犹豫地点点头:“合身,只是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还要专程换一套衣服,又要戴上那犬神面具……” “当然是因为您平日穿的衣裳沾染了太多人类的气息,会叫人心中起疑啊……”胧真手中酒器碰撞发出好听的清脆响声,在张子尧羡慕的注视中他仰头喝掉一杯笑道,“至于面具,大概是因为神之隐秘,又或者是某些古老祭祀习俗吧——” “神之隐秘?” “妖怪们戴上面具。不让他人看见自己的尊容,因为他们觉得那是极为神秘而隐私的事——又或者是我猜测,他们其中有些本生长得与人类太接近,为了区分开来才戴上妖怪的面具。” “咦?” “如果小僧不说的话,您还以为长壁大人是寻常的侍女呢……还有您曾经说过,自己在书店里见过文车妖妃,”胧真笑着解释,“至少从长相上来说,她们不都是和寻常的人类没有什么区别么?” 张子尧恍然。 又与胧真聊了一会儿,他没能问到今晚究竟会发生什么,虽然已经直接提出了执意,但是胧真却坦言自己没有参加过所以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道,只是听说很有意思…… 辰时(*早上七点到九点)一过,身穿十二单的女子便出现在门外,胧真嘟囔了声“时间过得真快”,放下了酒器,叮嘱张子尧去沐浴更衣,去除身体上人类的烟火气息—— “就算是表面祛除了,身体里的味道还是没办法去掉的,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人。” 胧真远远地笑着说:“身体之内的污浊也已经用带着犬神大人气息的东西清洗过一遍了,今晚丑时(*凌晨一点到三点)之前,别让别人掀开面罩直视您的眼睛,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身体内已经清洗过一遍了?”已经走到庭院门前的张子尧脚下一顿,像是突然抓住了胧真话语里的重点一般愣住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在您喝下的那杯酒中,有小僧下过的符咒。” “……” “那东西对身体无碍,子尧兄大可放心。” “……就算是这样,你也至少提醒我一下——啊啊啊算了,你千万别和我家那两个说漏嘴!” 早上出门时,烛九阴听说他要来同胧真喝酒,还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什么“当心被人在酒里下咒”——现在看来那条龙还真是乌鸦嘴…… 张子尧一脸心情复杂地摸了摸胃部,并没有发现任何的不适,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在侍女的带领下来到可以沐浴的地方,很大很大的一个天然温泉浴池,张子尧跳进去里里外外洗干净,又被拉着去修理了头发、体发还有指甲等一切可能藏污纳垢的地方,最终在接近酉时(*下午五点到七点)时,张子尧终于完成了一系列的清洁工作—— 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上的。 “——下次别让我再读佛经了,那玩意让我越读心越静不下来。” 张子尧向独自一人站在大殿外等候的胧真抱怨,此时烛九阴和素廉就在胧真后面不远处,两人窃窃私语时不时看向胧真这边不知道在说什么。 张子尧真羡慕这俩妖怪,至少他们不用洗澡。 “为了避免被发现有一个人类混了进去,必要的功课还是需要的。”胧真微笑着安抚少年被折腾一天带来的暴躁情绪。 “就算是这样也不用洗得那么干净……我腿毛都被剃掉了!腿毛都没了还能算是个完整的男人嘛!”张子尧一脸耻辱,然后又突然一顿,“咦对了,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平时不都带些侍女之类的随从到处走动的吗?” “一个人?”胧真将手中那精致的犬神面具递给了张子尧,反问。 “是啊。” 张子尧顺口答道同时伸手接过那面具,然后满脸疲惫地将那面具戴上—— 在戴上的一瞬间他傻了。 透过那精致面具上的眼睛,他这才发现胧真其实根本不是一个人来的,在他的身后,明明站着超级多的人—— 除却之前替他引路的美丽侍女;还有长着长鼻子红脸咧嘴笑的马车;马车顶端之上端坐着身着白无垢的冷艳女人;一只眼的小和尚站在她的脚下;又或者是白发苍苍拎着个小装饰盒的老太婆;又或者是面色苍白唯独一双唇红艳如血、上半身是披着半透明轻纱的半裸美女下半身则是长着诡异纹样的大蜘蛛;还有青蛙模样的;尖嘴猴腮长得像乌龟的…… 他们每个人的身上不同部位都有一个用红色颜料、极为潦草的字迹写的他们的名字—— 长壁姬,胧车,白雪姬,独眼小僧,白面婆,络新妇,落雨小僧,河童…… 四条巨大的红色狼犬托着尾巴颠颠从胧真身边来到张子尧身边,将他围住——在少年不自觉地浑身僵硬举起双手时,它们围绕上来用长长的湿润鼻尖在他身上嗅来嗅去,夹在双腿之间的大尾巴甩来甩去…… 张子尧紧张得结巴:“这这这这这……” “天还没黑,阳光之下照理它们不能显形,所以通常哪怕是拥有阴阳眼的人也是看不见的,只是这会儿大家都迫不及待想要来看看你,”胧真话语之时,四条狼犬中其中一条拧过头冲着他嗷嗷地叫了声,于是男子唇边的笑容变得更加清晰了些,“现在看来,大家都非常满意。” 张子尧才不管这些妖怪满意不满意—— 一下子被这样森森地盯着,张子尧身上的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此时,长壁上前,脚上的木屐发出“哒哒”的声音,她的手上拿着一张红色像是请帖的东西,来到张子尧跟前,她无声将那请帖递给张子尧—— 张子尧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玉藻前殿请帖”便伸手去接,然而在他的指尖刚刚碰到那红色折纸时,里面便有红色像是蝌蚪一样的字体飞出来! “啊啊!” 张子尧吓了一跳连忙松开手后退,然而此时为时已晚,那红色的蝌蚪飘啊飘便来到了他的身边,围绕着他转了一圈后,落在他白皙的手腕内测—— “这是?!”张子尧低头看着在自己身上出现的“犬神三郎”的赤红名字,一脸惊恐未定。 “请帖呀。”胧真笑道,“名字可真是个特殊的东西,它代表着宿主本身,是除却死亡之外唯一不可更改的存在,只有死亡,‘名字’才可以被解放——” 于是张子尧变成了犬神三郎。 ……哎呀这名字,真是傻爆了。 介于这会儿自己被四条大狗团团围住,里面搞不好就有“犬神太郎”“犬神二郎”“犬神四郎”还有“犬神五郎”,张子尧也不敢明说,只是傻乎乎地被这几条狗簇拥着来到那群奇形怪状的妖怪中间—— 带着犬神面具的张子尧步子僵硬,只知道在这样寒冷的天气他整个人都快冒出汗来…… “……!” 猛地一下仿佛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张子尧回头去像是盼着什么救星一般往回望—— 在他身后目光所及之处,原本或站或坐在不远处的烛九阴和素廉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也终于停下了窃窃私语动作起来——在走向张子尧的过程中,素廉变作一团小小的白色牛首金眸独角兽,迈开小短腿哒哒跑向张子尧,脑袋上顶着的张子尧给的白色帕子随风飘动;而与此同时,烛九阴也从小孩模样变成了满脸慵懒贵气的英俊男人,他拢着袖子微微弓着背,无精打采地往这边走来…… 兴许是腿长的缘故,哪怕是这样懒懒散散地走着,速度也不比迈着腿拼命奔跑的蜚兽要慢—— 终于,蜚兽追上了张子尧,用身体挤开围绕在他身边的四条红色狼犬,“啊呜”一下强势咬住张子尧的衣服下摆;“让让让让,哎呀这些狗,这小蠢货只是闻起来像你们的狗兄弟,动动脑子他和你们哪里长得一样了——是不是脑子只有眼珠子那么大?”男人一边碎碎念着,一边像是一座小山似的横在了少年的身后…… 张子尧悄悄掀起面具看了眼被住就要你和素廉挤开的几条大狼犬,松了一口气。 可惜好景不长—— 而此时张子尧终于磨磨蹭蹭地走进胧真身后那群妖怪之中,顿时,原本只是眼巴巴站着看的妖怪们“嗡”地一下拥挤了上来! 张子尧一脸紧绷:“啊啊啊不要挤!” 妖怪们看上去谁都想要走到张子尧身边,那飘浮在半空、皮肤苍白、身着白无垢的美丽女人似乎因为好奇伸出手碰了碰张子尧,张子尧立刻感觉到肩部仿佛都要结冰一般,一阵寒天冻地,他打了个喷嚏—— “阿嚏!” 原本紧紧围绕在少年周围的妖怪顿时以他为中心炸开了一个圈纷纷躲避。 “打喷嚏,打喷嚏。” “感冒了吗?感冒了吧!” “真是脆弱的人类。” “人类真是脆弱。” “还是妖怪好呀……” “妖怪不会感冒吗?冬天的时候我也觉得浑身不舒坦呢!咦,话说回来,想看看他面具之下长什么样。” “废话,当然是人类的模样!” …… “——白雪姬大人,看看就好了,别乱摸。” 胧真笑眯眯地看着被妖怪们围绕在中间,像是稀有物关注着、浑身不自在的张子尧,男子朝着少年稍稍一个鞠躬—— “那么,小僧就在此静待子尧兄顺利归来了。” 胧真语落,张子尧眼皮子跳了跳,余光瞥见,在男子身后,太阳已经渐渐沉入地平线,天边的云变成了火红的一片—— 日月交替之时,逢魔时刻将至。 第69章 百鬼夜行 仿佛早就知道这一天是特殊的日子,这日黄昏刚至,云起国平日这时还应热闹的街道便已空旷下来,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唯有裹着黄沙的风吹过发出犹如恶鬼悲鸣之声。 日暮之下,各种奇形怪状的的妖怪从街头巷尾探头探脑的出现了,他们之中有的像带着大大的斗笠的人类只是看不见脸;有的看上去只是一只青花瓷破碗;大部分则是狸猫狐狸等山精怪……这些妖怪们就像是受到了某种无形的指引一般,热热闹闹地往某个街道巷尾走去—— 它们大多都是独自一人,少有三五成群。 于是胧真代表队登场时便显得尤为壮观,那浩浩荡荡一大群妖怪组着队横霸街头,其中又有长壁姬、白雪姬这样的高级妖怪,自然引得他人侧目甚至议论纷纷—— “胧真大人的请帖上真的写了不少名字呀!” “居然连长壁大人也……” “听说他们都是心甘情愿与他签订契约的呢,都是一些有实力的妖怪……也不知道那位大人到底想做什么。” “我儿子的心上人的堂弟的邻居在皇室一个碗柜里匿藏着,听他说,好像是胧真大人这次真的有什么大动作……哎呀我好害怕,所以这次百鬼夜行我可是考虑了好久才决定参加的,希望不高被殃及池鱼。” “是啊是啊?” …… 众妖怪议论纷纷,两只狸猫掩唇讨论的同时目光时不时地往队伍这边扫,本来张子尧想要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直到一句“今年的犬神三郎看上去有点奇怪啊”飞进他的耳朵里—— 张子尧被面具遮挡的脸猛地一僵,这时候一个长脖子像蛇一样的男人歪歪扭扭地伸脑袋在他身边,笑眯眯地对他说:“别怕,它们看不出来。” 果不其然,下一刻那发出疑问的狸猫便满脸困惑地抱着自己的脑袋苦思冥想:“哪里不一样呢?好像又没有什么不一样,难道三郎以前就长那样吗?是不是三郎以前就长那样啊,我记错啦?” 张子尧看着在自己不远处用四条腿稳步前进的四条真正的犬神,抽了抽唇角,心想我和这几条狗到底哪儿一样了? 而此时,队伍已经浩浩荡荡地进入了一条稍窄的巷子—— 太阳就要完全消失在地平线了。 整个巷子沉入了黑暗阴影当中,人头积攒,妖怪们已经从四面八方聚集,它们纷纷伸长了脖子望着那道仿佛看不见尽头的黑暗石子路,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直到太阳的最后一点光辉被大地吞噬,夜晚来临的那一刻,一个端坐于房顶之上的红皮肤小鬼“咚”地一下敲响了自己屁股底下坐着的大鼓——这仿佛是一个信号,紧接着,那原本只是在窃窃私语的队伍便骚动了起来,长脖子的妖怪们伸长了脖子,没有身高优势的也努力踮起脚,妖怪们的关注之中,只见那黑漆漆的巷子尽头突然亮起了一盏幽幽绿灯。 起初是一盏,然后是两盏,三盏…… 透过面具,张子尧极为惊讶地看着那原本看不见尽头的石子小路被突然亮起的一盏盏幽冥鬼火照亮,它们就像是有生命一般一盏盏延续下去,原本的街道消失了,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一座巨大的门! 门用红漆涂着,在门的后面是一条古老的、布满了青苔的台阶山路,此时,从那些幽冥鬼火的尽头亮起了一束相比之下已算耀眼的光芒,那光越来越近,张子尧便听见在他身边有个人压低声音说了句:“青行灯大人来了。” 妖怪们比之前更加骚动了起来。 张子尧好奇是什么妖怪出现让他们如此激动,便跟着伸长脖子踮起脚去看,于是片刻之后,他看见一名身着华丽印花十二单,手中提着一盏鬼火青灯的老妇自山路尽头飘落,她头上长着尖角,当她落在那漆红大门旁,手中的鬼火青灯幽幽晃动,火苗窜出来化作几只青色火焰蝴蝶,飞舞着围绕在她的身边—— “快排队吧,快排队,你们这些家伙看什么热闹,别耽误了时间。” 那被大家称为青行灯的老妇人嘟囔着。 妖怪们闻言,就像是被下了什么指令似的,原本挤满了巷子的妖怪们乖乖逐渐归拢整理成了一条长队,队伍的头便是青行灯那,尾巴却看不见……只见队伍最前面那个妖怪,抬起了自己的头颅,看举着鬼火青灯的老妇看清楚了自己右脸一侧的“请帖”后,便被放行—— 子尧就站在队伍的正中间,他压低了声音问身边的人:“那老妇人又是谁?” “青行灯你也不知道。”烛九阴的声音恰时在张子尧身后响起,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拍到了张子尧的身后,“百鬼夜行的来由源头便是青行灯,传说在很久以前,有一伙吃饱了撑着的人玩起了一个叫‘百物语’的游戏,就是点一百根蜡烛后一人说一个鬼故事,每说完一个故事,便吹灭一根蜡烛,当第一百个鬼故事说完并吹灭蜡烛后,会有一个来自地狱的恶鬼将所有讲故事的人拖下地狱,那个人就是青行灯——而那些所有讲过的一百个鬼故事里的妖魔鬼怪,也会变为现实降临人间,便是‘百鬼夜行’。” 张子尧听得觉得非常涨知识:“所以到了现在,青行灯便成为了百鬼夜行邀请函守门人?” 烛九阴:“是。” 张子尧:“遇见没有受到邀请还硬闯的人她会怎么样?” “把那人赶跑,或者拖入地狱,”烛九阴拢着袖子干巴巴道,“本君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无论是什么本君劝你最好死了那条心,哪怕只剩下一点功力,那老太婆也不会是本君的对手,能把本君拖入地狱之人——” 张子尧:“还没出生?” “已经圆寂。”烛九阴皮笑肉不笑道,“祝愿他投胎成屎壳郎一只。” 张子尧:“……真记仇。” 烛九阴:“当初不过是因为没有在你拉着袖子时顺应你的意思不离开便被驱赶至今,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本君记仇?” “说得好,”张子尧点点头,“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滚?” 烛九阴:“……” 队伍在慢吞吞地往前挪动,前面的妖怪们陆陆续续通过了检查消失在那幽冥鬼火之后的山道中,当那举着鬼火青灯的老太婆距离张子尧越来越近,他紧张得手心都快出了汗—— “我问到了人类的汗味。” “人类?这里怎么会有人类……” “有人类混进来了吗?不可能吧,你是不是闻错了啊?” 周围的几个小妖怪叽叽歪歪地讨论了起来,张子尧紧张得背部都绷直了——就在这个时候,站在他身后的男人懒洋洋地伸手将少年揽入自己的怀中,少年背部撞到身后结实的胸膛时微微一愣,淡淡的龙涎香将他包围起来…… “消失了,人类的味道。” “都说是你闻错了。” “大概是哪个扫帚神出来的时候沾染上的味道吧,嘿嘿嘿。” “别紧张。”烛九阴靠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呼吸放轻松。” 男人呼出的热气扑打在张子尧的耳廓,这让他心跳微微加快,但是整个人也稍微冷静下来……张子尧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但是此时似乎感觉到他呼吸变得稳定,烛九阴又不动声色地放开了他,并伸出手,动作自然地替他调整好了脸上的面具,缓缓道:“一会被那个老太婆检查的时候,别抬头,别看她的眼睛。” 张子尧点头:“知道了。” 烛九阴“嗯”了声缩回手,对话期间,队伍又往前挪动了三五个身位,再有一两个妖怪就轮到张子尧了——当前面的妖怪一个个减少至没有,不远处青行灯嘟囔着“快一点,别磨趁,当心耽误了好时辰”,少年吞咽了一口唾液一步向前,在老太婆要求之前便抬起手臂,将印着“犬神三郎”赤字的手臂摆放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犬神家的?”只见那老妇人动了动松耷的眼皮,仿佛是为了看得更清楚一般稍稍举起手中的鬼火青灯凑近了张子尧的手臂,因为她的动作鬼火摇晃,几只青色蝴蝶飞出来落在张子尧的手臂上…… 在距离张子尧手臂极近的地方,老妇人嗅了嗅鼻子,疑惑地“唔”了一声:“怎么有人类的味道。” ……被发现了? 张子尧心跳都快停止了。 想起了烛九阴的提醒。他垂下眼,不让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心跳在方才瞬间的骤停后。突然犹如擂鼓般响起—— 然而就在这时,那些站在他身后的妖怪们嚷嚷了起来“快一点快一点”“好时辰都要耽搁了”“磨磨蹭蹭干什么呢前面的”,张子尧微微抿起唇,就在这时,却看见老妇人直起腰,淡淡道:“和人类走得太近了,犬神家的,改改你们的臭毛病吧……下一位。” 张子尧愣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一滴冷汗顺着他的背脊滑落,他迈开了僵硬的步伐一脚迈入赤红朱漆大门的另外一边,阵阵清凉的山风吹过,他这才稍微回过神来—— 通过检验了。 居然通过了! 少年长吁出一口气,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那老太婆问了声“请帖翻出来别让老朽亲自来找”,他这才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过头——果不其然,队伍里排在他身后的烛九阴已经拢着袖子站到了那青行灯的面前,只见这会儿他面色冷漠,丝毫不见任何慌张。 “请帖出示一下。” “请帖?” 男人微微弯下腰,拽着青行灯的手将那盏鬼火青灯夺过来,在身后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中他将那盏灯举到自己的脸旁边,淡淡道:“看清楚本君是谁。” 青行灯:“……?” “他拿了青行灯大人的灯啊!” “青行灯大人的灯只能被她拿,别人拿就要饱受幽冥鬼火焚烧之苦——” “他要被幽冥鬼火烧死了!” “真大胆,真大胆。” 身后原本安静排队的队伍骚动了起来,那青行灯被做出了这么没有礼貌的动作,也是正要发怒,然而就在她抬起头看清楚了站在面前的男人的脸时,那到了嘴边的怨咒却硬生生地吞回了肚子里—— 老妇人那张到处是褶皱的脸从愤怒变为震惊。 “烛阴大人?是你吗,烛阴大人?” 青行灯瞳孔微缩。 青行灯的声音传开,身后的那些妖怪先是愣了下,原本的骚动稍微安静下来,片刻后,突然“嗡”地一声炸开了锅! “她说那是烛阴!” “烛阴大人啊!这可是我爷爷的爷爷才见过的大人物,我爷爷的爷爷至今还在炫耀——哇!出现了!” “我不信我不信!烛阴大人怎么会来参加这样的小小聚会,而且之前我们还没听见一点儿风声呢!” “快看我脸上的妆花了吗,被烛阴大人瞧见那该有多失礼呀!” 身后的爆炸讨论声中,烛九阴放下手将那盏听说只有青行灯本人才能触碰的灯塞回老妇人手里,面无表情道:“家中宠物突然兴起想要参加这样的聚会,之前也没告知一声便偷偷报名,本君不放心他只身一人前来,便跟了过来……所以,没有请帖。” 青行灯愣了愣,随后道:“您的宠物……啊,那是当然的了,烛阴大人日理万机,哪里有要屈尊降贵提前通知我们的道理呢!没有请帖,没有请帖那自然也是——” “没问题的对吧?” “没问题,没问题,就是让大人站在队伍里等候多时,反而成了老朽的不对……这若是让玉藻前娘娘知道了,又该怪罪下来。” 烛九阴哼了一声,脸上写得清清楚楚不愿意再多废话——那老妇人也不敢再多言,敬畏又恐惧地偷偷瞥了男人一眼,在对方垂下眼时,她收回了目光,向后退了一步:“大人请。” 烛九阴往前迈了一步。突然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缩回了脚:“青姬,本君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少女。” 那老妇人愣了愣,那双麻木的双眼微微震动,随机她居然难得一见地露出个笑容:“几百年了,哪怕是青姬也会老的。” 烛九阴沉默下来,而后身形一动就这么迈过了门,来到门的另外一边,一抬头便看见张子尧站在往上没几个的台阶上,像是望什么稀奇动物似的看着自己。 “你连老太婆都不放过。” “说什么蠢话,老太婆年轻的时候可是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本君怀念美丽之物有何不可?”烛九阴拢着袖子斜睨张子尧,说着说着深处一根手指隔着面具点点他的鼻尖,“像你,当你老去,本君只会同你说:没差。” “……” 烛九阴笑得像是一只偷腥的猫,张子尧停顿了下,又道:“他们认识你。” “很久前来过一次,于是百鬼夜行图鉴里非要加上本君的名字和画像,”烛九阴牙疼似的哼哼,“本君不让,他们非得往上加……” “你横行霸道的范围有点广啊。” “你说什么?少冤枉好人,从古自今,从天沧传递来云起的大妖怪又岂止本君?先不说那个玉藻前娘娘便是从前被臭道士们赶出来的苏妲己,你大约不知道专偷小孩的姑获鸟还有个名字叫天帝少女,座敷童子来源于收纳不行却给家人带来幸福的福子的传说,还有你这犬神——” 烛九阴露出个不正经的笑,轻佻地碰了碰张子尧脸上的赤红面具——手指仿佛无意间触碰到少年的下巴,又飞快拿开,他淡淡道:“二郎神养的那条只会流哈喇子的傻狗,可是它们的祖爷爷。” “所以呢?” “在本土本君都是爷爷,来了这些个子孙后代的地盘里,自然也是用下巴看他们。” “我信了。” “哼,你最好别信,一会儿你待瞧着,莫说是本君这样的大人物,就算是蠢牛那样的也——” 烛九阴话还未落,在他们身后另外一场好戏又开始了—— 这一次果真是素廉。 在此之前,已经变回了人身的素廉是站在队伍里唯一一个保持着人类的面孔却没有带面具的,在排队的时候便有妖怪在窃窃私语讨论他的身份,而此时此刻,当他往青行灯面前一站,用冷漠的语气言简意赅道“我也没有请帖”时,老妇人脸上明显猛地懵逼了下—— 往届不带请帖就有胆子往队伍里站的,几届可能才出现一个,而这一届也是神奇的,刚开始没多久便一下子碰到俩。 只是这一次,因为有了烛九阴在先的教训,青行灯也不敢随意怠慢,她稍稍举高了灯,让那青色的鬼火笼罩于眼前的小童头上……素廉抬起头,那只单独的金色瞳眸冷漠地对视上老妇人打量的目光—— 青行灯愣了愣。 “祸津……祸津日神大人?” 青行灯磕磕巴巴问,声音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她话语刚落,在素廉身后的队伍里响起一阵“喝喝”的倒吸气声,张子尧清楚地看见站在素廉身后的一个牛头形象妖怪身体猛地向后倾斜双眼瞪圆鼻孔微张—— 变成了一只满脸惊恐的牛。 而原本还挤挤攘攘往前压的队伍一瞬间向后退了整整大约五个妖怪的身位! “祸津神啊!” “离远点离远点。” “哎哟我的娘亲啊,今晚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这一届的百鬼夜行难道还不够荣登历史前三么!祸津日神大人呐!” “大概是刚刚上任的祸津神,你看看个子还小呢——但是并不妨碍他眨眨眼就把我捶进土里。” “明天死了我也没有遗憾了啊。” “以后有了子孙我能跟他们吹一辈子,爷爷见过烛阴大人和祸津神大人,还同他们一起排过队!” “他他他他他就就就就排我前面!” 身后的妖怪们又开始七嘴八舌讨论起来,站在门前的老妇眨眨眼:“大人,您这又是为何——” “家里主人要来,便跟着来了。” 素廉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看青行灯身后的门那边,老妇人愣了愣也跟着回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门那边的石阶上,烛九阴一脸不耐地拢着袖子站在那,在他身后,是带着赤红犬神面具、身着纯白短褂的少年。 “烛九阴大人?”青行灯问。 “不是,”素廉道,“后面那个。” 语落,未等青行灯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素廉便自行跨过了那道门界,向着似早已经在台阶上等待已久的二人走去—— “蠢牛,怎么搞那么久?” “耽搁了一下下,等久了吗?” “是啊等得本君腿都站麻了——” “没问你。”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三人之间,唯有带着赤红犬神面具的少年不语——众目睽睽之下,他夹在两位大人之间似乎没有什么存在感,当他们争吵时,也只是微微抬了抬脸上的面具,压低声音轻声道:“别吵了,快走吧。” “是啊是啊你这蠢牛为何同本君争吵?知不知道尊老爱幼?” “明明是你在嚷嚷个不停。” “本君只是天生气息浑厚,什么叫嚷嚷个不停,这种既不优雅也不高贵的事本君才不会做。” “啊,呵呵。” 争吵还没停下来,少年叹了口气,转身自顾自地向台阶上走去—— “你看,本君的宠物都被你吵走了。” “他不是你的宠物。” “他不是还有谁是?你吗?本君不养猪——喂,前面那个,走那么快做什么,当心叫妖怪给吃了!” 两位大人你一言我一语,身体却不约而同地转向了少年离开的方向紧紧跟上他走远的步伐…… 当三人的交谈声与脚步声渐行渐远,便只留下了赤红朱漆大门这一边一群面面相觑总觉得发生了什么仔细想了想又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妖怪们…… 门边,举着鬼火青灯的老妇人停顿了下,最终她收回了目光,又恢复了刚开始那副冷漠的模样,鬼火青灯微微晃动,几只青色的蝴蝶扇动着翅膀飞出—— “下一位。” 第70章 玉藻前殿前已经点起了篝火,火光将天空映照得犹如白昼。 张子尧走上最后一阶石阶,眼前视野一片开阔之后才发现百鬼夜行和自己想象到好像不太一样,他想象中的百鬼夜行便是一群妖魔鬼怪打从街上路过,所路过之地寸草不生,小儿啼哭,大人满脸惊慌躲避那般场景—— 然而实际上并不是。 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妖怪们聚集在一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三五成群谈天说地互相寒暄,纷纷都是感慨十年间自己“长得比以前更奇怪了”“似乎又变得强壮了一些”,还有高声阔论自己在十年里的种种见闻……在他们的身后,是一条灯火繁华的街道,街道被青行灯手中的那种青色鬼火照得灯火通明,人潮拥挤之间,有几只小狸猫还有狐狸追打着从他的身边跑过—— 就像是人类中秋节元宵节时会有的庆典仪式一般,街道上有卖各种食物、衣物的,这些商家在卖的东西看上去倒是挺正常……只是还有在兜售一些神秘物品的特别辣眼睛,什么“一根和尚的长头发”“从佛像上剥落的铂金片”“敲了十年的旧木鱼”,张子尧因为好奇凑过去看了看,发现有一块白布似的东西,他好奇地用两根手指捏起来看了看,还没等他看明白过来这是什么玩意,那捧着个木盒在兜售物品的鲶鱼怪便张开嘴嚷嚷了:“小心点小心点,不买的话就别动手动脚了——当心玷污了好东西,这可是胧真大人的内裤!你知道咱花了多大心思才能搞到的吗!” 张子尧的手抖了抖,那块白布从他的手指间滑落:“你说什么?” “哼,震惊了吧!实话告诉你,这年头还没有我黑川之主搞不到的东西!”那鲶鱼一脸骄傲,“我不仅是搞到了大人的内裤,而且还是没洗过的哩!” 张子尧连连后退三步—— “你要吗!二两金子就卖,这东西拿出去做头巾不知道有多时尚!” 张子尧摇摇头再连续后退三步,直接撞到了他身后的烛九阴,此时那鲶鱼还在孜孜不倦地说着胧真的尿布有多好这件事,见张子尧拼命摇头,便自顾自地嗨了起来自行讲价:“什么,二两金子你觉得贵了吗?这怎么算贵呢,你知道作为一只妖怪要潜入那位大人的府上是一件多难的事吗?哎呀算了既然你诚心诚意的要,那就一两金子,你如果还摇头的话那这笔生意可就做不成了——” 在鲶鱼的碎碎念自问自答中,张子尧带着烛九阴和素廉落荒而逃,没一会儿便逃窜到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那鲶鱼捧着个大木盒子不方便追上来,不甘心地啐了声嘟囔着“乡巴佬不识货”骂骂咧咧地拧着屁股走开了,大尾巴在裤子后头一摇一摇的,不一会儿他又缠上了一对戴着雀鸟面具的年轻母女,在拼命跟他们兜售什么“玉藻前娘娘用过的梳妆镜”…… “洗手洗手,”人潮之间,张子尧高高举着那只捏过那白布的手,拿得离自己远远的,“哪里有洗手的地方?” “要不你干脆把手砍下来好了,”烛九阴拢着袖子一脸嘲讽,“叫你乱摸。” “好奇么,我原本以为百鬼夜行因阴森森,没想到却是这般……” “撞鬼吓人的日子平日天天都在过,有什么必要找个十年一次的好时辰大家再聚在一起群巢出动郑重其事地再吓一次人?”烛九阴摇摇头,仿佛万分嫌弃张子尧想事不带脑子,“最初可能真的是干过这种脱裤子放屁的无聊事,后来逐渐演变成妖怪们自己的庆典活动了,更何况这年头,妖怪和人类的关系呀——” 烛九阴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在他身后那个小摊位在卖的是一种糖葫芦一样的甜点。刚开始张子尧注意力全部放在自己的手上了还没注意,定眼一看这才发现,原来那一串串地穿在竹签上的根本不是什么糖葫芦,而是人类的眼睛! ——人类圆圆的眼珠子被刷上了糖浆,一串串地被扎在个木桩上! 张子尧被吓得肝都快吐出来了,“啊了一声惊恐定在原地——而烛九阴则是懒洋洋地扫了眼大惊小怪的少年,顺手从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串上撸了个眼珠子下来扔进嘴巴里,牙齿一咬“噗”地什么东西爆开的声音传入耳朵里,张子尧的胃部也跟着翻滚了下。 烛九阴从袖子里掏出几个铜板扔给那小摊贩,将那一串眼珠子取了下来递给素廉——素廉接过了淡定嘟囔了声“我不爱吃甜食”,烛九阴看了他一眼:“让你拿着。” 然后,他又从那一串眼珠子里取下一颗,来到正吓得瑟瑟发抖的少年跟前,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将他的面具掀起来一点点而后卡着他的下颚强行让他张开嘴将那眼珠子扔了进去——糖浆的甜味碰到舌尖时张子尧终于回过神来,他“呜呜”两声拼命地挣扎了起来! 然而此时烛九阴一脸贱笑用大手托住他的下颚不让他吐出来,少年那纤细的身形在他跟前根本不够看,被男人半抱在怀中捂着嘴,张子尧被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却奈何不了固定住自己的“铜墙铁壁”——终于,在一个大动作的挣扎下,他不小心咬炸了口中的眼珠子,听见熟悉的“噗”一声在口中炸开,原本还在奋力挣扎的少年猛地停了下来—— 仿佛时间静止。 仿佛灵魂被抽空。 片刻后。 想象之中的血腥却并没有在口中扩散开来,相反的反而是甜滋滋的、滑腻的奶香顺着舌尖沾满味蕾流向喉咙,张子尧愣住了。 此时,从他上方带着笑意的男声响起:“好吃不?” 张子尧“咕噜”一下将那一层薄薄的眼珠模样的奶皮吞进肚子里,还好此时此刻他戴着面具大家看不见他一脸懵逼的蠢样,在他稍稍回过头去看烛九阴时,男人哼笑了一声将他从自己怀中放到地上……张子尧一拧头就看见卖眼珠子糖葫芦串的老板——一只秃瓢河童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我们已经好多好多年没有吃过人类了……自从胧真大人来了以后,妖怪就不许随便吃人啦,哪怕是大妖怪也不行。” “而且眼珠子很贵,哪里会做成随便街边就可以买得到的点心。”烛九阴拧过张子尧的头,然后伸手将还剩了几颗眼珠子的糖串从素廉的手里拿过来塞进张子尧手里,“乡巴佬。” 说完一脸嫌弃地走在前面,走了两步见张子尧没跟上,又回过头不耐烦道:“愣住作甚么?不是要洗手么,那边有口井可以打水。” 张子尧举着甜点站在原地愣怔了一会儿,直到肩膀被一只穿着浴袍的猫撞到,他踉跄了下仿佛这才回过神来,嘟囔了声“抱歉”正想跟上烛九阴的步伐……然而这个时候他的肩膀却被人一把扣住—— 那人用劲儿很大,张子尧吃痛了声回过头去,这才看见自己的肩膀上搭着一个毛茸茸的猫爪! “犬神家的,不长眼撞了扥人随便道个歉就想跑了吗?”那穿浴袍的猫微微咧开嘴露出獠牙,脸上的胡子充满了威胁似的动了动,“你们这些当狗的,什么时候才能乖乖学会懂礼貌?” 他说话的时候,两根猫尾巴从浴袍里翘起来,不耐烦地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就像是两条随时会攻击别人的毒蛇…… 它的背中部在发光。 “……” 张子尧恍惚地想起他似乎应该认识眼前的妖怪品种——之前闲来无事的时候他曾经翻阅过胧真收集的怪物图鉴,眼前的这种妖怪他倒是有一些印象,这妖怪的名字叫“猫又”,是一些十年以上的家猫修炼成精而成的妖怪,其中“极品猫又两尾背有就荧光”——那图鉴上是这么说的,相比起河童、帚神之类傻乎乎的小妖怪,猫又哪怕在妖怪里也绝非善茬。 张子尧感觉自己大概是惹上了麻烦,他抬起手,反复条件反射似的扶住了脸上带着的面具——就仿佛是这个动作能够给他带来安全感一般,他稍稍低下头,压低了声音问,“我都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 “我想……”那猫又动了动胡须露出个奸诈的笑容,突然又停顿下来问,“喂,当狗的,你身上怎么到处都是臭哄哄人类的味道?我昨儿恰好听说,胧真搞丢了一只式神,匆匆忙忙找了个人类来顶替请帖上的名额,你该不会就是……” 那猫又说的话让周围一些其他妖怪也看了过来,它们之中大部分用震惊又迟疑的眼神看看张子尧又看看这只猫又,仿佛拿不定主意该不该信—— “人类?他说人类!” “人类怎么能混的进来呢,人类拿不到请帖的呀!” “如果放人类进来,那就糟糕了,妖怪的隐秘会受到极大的挑战——那青行灯大人可算是重大是失职。” “玉藻前娘娘会怎么说呢?” …… 周围的小妖怪们交头接耳起来,张子尧站在妖怪们中间一下子成了众人的焦点,此时身心紧绷,却不得不提起精神,感谢面具遮盖了他脸上片刻的僵硬,他正欲开口,这时候突然低沉而危险的男声在他身后响起—— “奶猫,你以为你在同什么人说话?”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那原本满脸不屑的猫又妖怪抬起头看了张子尧身后一眼,原本正欲说和你有什么关系,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在看见少年身后之人时面部变得僵硬——张子尧转过头去,便看见原来是方才走远的烛九阴和素廉又饶了回来——拥挤的街道上,小妖怪们自动分成两拨给他们让开了一条道,烛九阴拢着袖子面无表情地走近,站在张子尧身后站定。 张子尧的余光看见猫又那原本骄傲翘起来的尾巴放了下去,眼角也跟着垂软成了献媚又奸诈的模样:“烛阴大人?方才在山下排队时小生便听有人说您同祸津神大人在今日双双出现了,这会儿怎么,怎么……” “哦,那告诉你本君出现的人,难道没有顺便好心告诉你本君是陪同自家宠物来的么?” 烛九阴露出个嚣张的笑,伸手一把将众人目光焦点的少年拖进自己怀中,不顾他挣扎强行拧过他的脸,在他面具与脸颊的接缝处落下轻佻的一吻——然后松开手,不顾少年立刻跳离自己的怀中,他抬起头看向猫又:“打狗也要看主人。” 猫又微微眯起眼,那一瞬间瞳孔微微缩聚—— 当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以为他要做什么时,他却又突然放松下来,笑道:“小生并未听说烛阴大人突然有了这番喜好。” “本君喜好有什么变化还用得着跟你报道?” “自然不敢。” 猫又稍稍一鞠躬,又看了眼旁边从头至尾一字未语,只是拧着眉来到那犬神身边压低声音问他受伤没有的祸津神——这一次,垂下的尾巴也乖乖地缩回了浴袍里,它弯下腰乖乖对着烛九阴一行人的方向鞠躬:“是小生突兀了。” 素廉停顿了下,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却并不理会,反而是烛九阴大喇喇地用鼻腔哼了一声,鄙夷的情绪丝毫不见掩饰…… 猫又迟疑地瞥了一眼那带着赤红犬神面具的少年,它抬起爪碰了碰自己方才与少年碰撞的肩,胡须轻动仿佛还在确认从他身上传来的人类气息是怎么回事……只是表面上他依然恭敬地对着烛九阴他们的方向,往后倒退了几步,然后逐渐退开了十余米远站住脚步—— 这仿佛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周围妖怪们见这小小冲突有始无终地结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什么地散散俩俩散去,离开的时候,嘴巴里还在讨论着有关于烛九阴和祸津神的事情…… 当来来往往的人群逐渐恢复之前的热闹和交谈,猫又也被淹没在了其他妖怪的身影中——烛九阴这才收回目光,垂下眼仿佛不经意地扫过此时被他握在手中的少年的手。 停顿了下,却并未放。 将少年往自己拽了下,男人哼了声:“就知道惹祸。” 张子尧这会儿感觉自己刚从阎王殿走了一圈似的,正惊魂未定:“谁、谁的错!” “难不成是本君的错,乖乖跟在本君的身后谁敢找你麻烦?偏偏站那么远——” “谁让你胡乱塞东西给我吃!不许随便把东西往我嘴里塞!” “哦,本君就塞,你奈我何?看见那边的烤人手掌了吗,想不想要来一个?” “什么?!呕……” “是豆沙馅面包,呆子。” “……” …… 并未将方才的不愉快小插曲放在心上,一行三人一边吵闹争论着一边走向街尾,逐渐远离繁闹的人群走向不远处静谧的小树林,此时在他们的身后,还有刚刚才通过了青行灯检查的妖怪陆陆续续加入那热闹的队伍中,直到不管卖什么每个摊子前面都挤满了妖怪…… 当叫卖声逐渐远去—— 找到了烛九阴说的那口井水此时已经时近亥时(*晚上九点到十一点),在山林之后的商铺街道越发热闹了起来,时不时隐约能够听见有孩童妖怪的欢声笑语传入耳中——坐在井边的男人稍稍抬起头,看了眼挂在树梢上的圆月,嘟囔了声:“人都差不多到齐了吧。” 此时像是知道烛九阴说得是什么意思,素廉露出了个嫌弃的表情。 正低着头抓着个木勺用井水洗手的少年抬起头似乎有些紧张地问了句:“怎么了,到了该去玉藻前殿的时候了么?” “不,在那之前还有别的事要做,”烛九阴站起来,将勺子从张子尧手中拿过来顺手往水井里一扔,“走吧。” 木勺掉进井水里,发出“啪”的一声,不像是掉在水面反而像是掉在了什么人的身上——正要离开的张子尧“咦”了一声,想要回头去看井水底下,然而这时候却被男人一把捏住下颚,强行将他的脸拧了回来:“别看。” 素廉也伸出手将张子尧推着往前走,张子尧满脸莫名其妙—— “为什么不能看,刚才好像砸着人了啊……”张子尧语落之后仿佛突然醒悟过来,顿时脸色大变,“水井底下有人?水井底下有什么人?!烛九阴,你让我用泡了什么东西的水洗手!!!那洗了和没洗有何区别?!!” 烛九阴“啧”了声:“因为没看见所以你就当它不存在吧,那玩意天天泡在水里挺干净的能有什么……” 素廉:“浮尸也天天泡在水里啊,哪里干——” 张子尧:“浮尸啊啊啊啊啊啊?!” 烛九阴瞥了素廉一眼,阴阳怪气道:“多谢帮忙啊。” 素廉:“……” 素廉知道自己大概是说错了话,这会儿也没厚脸皮去反驳烛九阴,只好加大了推这扑腾着想要回井边看个究竟的少年的力道,将他逐渐推离水井,逐渐往原来的方向挪动—— “不看的话我想得更多,听过未知的恐惧吗?”张子尧一路抱怨,“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井水里泡着个皮肤溃烂的,掉落的腐烂鳞片被水泡的发白厚厚一层飘在水面上,还有她的皮屑,头发……” “放心吧,没那么恶心,你刚才用的井水很清澈。”烛九阴懒洋洋道。 “那如果是浑身不穿衣服,披头散发,有三条腿六个乳房四只眼睛的女妖怪呢?”张子尧又问。 他满心期待烛九阴再说一次“哪有那么恶心的事”,然而没想到身边的男人却只是停顿了下,然后拧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迟疑道:“这样你就不能接受了吗?不好吧?” 张子尧:“??” 张子尧脚下定住,毛骨悚然,这回是素廉捉都捉不住地想要往回跑——还是烛九阴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少年将他固定在自己怀中,两鼻孔里喷出一股气:“去哪?马上亥时了,咱们还要——” “要什么我都不干了!我现在就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自我放弃一下——” “才经过那猫又的事,又不吃教训了是吧?”烛九阴干脆将少年夹在自己腋下—— “作什么!真当我是狗么!放手!” “你可别埋汰狗了,本君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又闹腾的狗,稍微看不住一下就撒了欢似的闯祸,然后摇着尾巴一脸理直气壮等着主子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你说什么!” “说了好多,太长了,懒得再重复一遍。” “放手,放手!别夹着我,我自己会走!” “不放。” “我自己会走!” “待本君去找条狗绳来挂你脖子上再让你自己走。” 张子尧被高大的男人夹在腋下连抱带拖,挣扎之间脸上的面具都弄歪了,身边的素廉瞧见了,又仿佛是强迫症似的伸过手替张子尧将面具戴正——张子尧就像是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个人一样,大吼一声:“牛牛!你倒是来帮帮忙!” 素廉:“……” 烛九阴冷笑:“经过方才被一只猫呲牙咧嘴差点生吞活剥的事之后你以为他还会帮着你任由你胡来——” 张子尧难以置信地微微瞪大眼:“牛牛!” 素廉拧开了脑袋:“安全第一。” 张子尧:“……” 就这么被烛九阴以极其没有尊严的方式一路夹带回人群里,发现自己越是挣扎越是引来周围人奇怪的注视,张子尧终于安静下来,自暴自弃般挂在烛九阴的手肘上安安静静犹如一条死狗。 “烛阴大人,祸津日神大人。” 这时候,之前在山下见过的青行灯飘了过来,老太婆手中提着的灯轻轻摇晃,她惊讶地看了眼挂在烛九阴手肘上那犬神家的老三:“这是……” “家犬玩累了,赖在地上不肯走呢,非要抱抱。”烛九阴皮笑肉不笑道。 被他挂在胳膊上的少年立刻抬起头看他——只是面具之下,看不清楚此时的他是作何表情……大约是不满的瞪视吧。 然而青行灯似乎也并未怀疑烛九阴的话,只是嘟囔着“大人可真是贴心”,与此同时几只蝴蝶飞出落在她的手心,顿时幻化为三只点着摇曳烛火的蜡烛—— “百物语仪式要开始了。” 烛九阴应了一声,大手一挥接过那三只蜡烛握在手心,那烛火摇晃发出“滋滋”的声音,却未灭……青行灯转身离开,来到另外一些身上有请帖印记的妖怪身边,将手中的蜡烛递给他们,众妖怪接过,一人一根蜡烛,似小心翼翼护着那烛火,摊位前拥挤的妖怪终于变少,大家都往一个方向走去—— 素廉接过自己那根蜡烛上上下下仔细打量。 张子尧被烛九阴夹抱着,摇摇晃晃抬起头问:“百物语仪式是什么东西?” 从他的方向只能看见男人弧度完美的下颚。 “一群妖怪坐在一起讲鬼故事,每个鬼故事说完便吹灭一根蜡烛,从亥时开始,讲满一百个鬼故事讲到子时——待子时钟声响起,吹灭最后一根蜡烛,玉藻前殿门便开了。”烛九阴眼皮子也没动一下',他的另外一只大手里拽着两根蜡烛,一根是他的,一根自然是张子尧的。 张子尧一脸黑线:“一群妖怪讲什么鬼故事?” “妖怪就不能讲鬼故事了?”烛九阴懒洋洋道,“今天就叫你见识一下。” “……” 说话之间,一行三人回到最初看见的那篝火跟前,只见此时此刻,篝火前已团团围住数十百位身上有红色姓名印记的妖怪,它们围绕着火堆各自找地方坐下了,烛九阴他们也找了个靠近火堆的地方,男人顺手将张子尧像是摆放什么娃娃似的摆在一个蒲团上放稳,自己在他右边坐下。 与此同时,素廉无声在张子尧左手边落座。 张子尧动动唇,正欲说什么,这时候便见烛九阴将手压在唇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此时,青行灯飞到了篝火最上方绕了一圈,那火红的火光“噗”地一下变为幽暗的绿,数百只蝴蝶争先恐后从篝火塔中飞出! “开始吧,别耽误了好时辰。” 青行灯淡淡道。 于是张子尧余光瞥见在他不远处,一抹雪白的身影飘了起来,那女人身着白无垢,美艳动人却冷若冰涮,在众人的注视中她缓缓开口:“很久很久以前……” 第71章 全场最佳鬼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古老又偏僻的小村庄迎来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大雪覆盖了整座山,那个时候的天与地,到处都是白雪皑皑的一片晶莹。 在初雪落下的第一天,积雪便形成了一个白白胖胖的雪人,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雪人不仅没融化反而变得越来越胖——到了第三十天,吸收了天地灵气的雪人活了,它变成了一个胖乎乎的年轻姑娘,她给自己取名白雪,来到森林的深处,吹一口气,树木中间就出现了一座房子,白雪就住在里面。 自从白雪出现后,森林里的大雪就再也内有融化过……冬天的动物总是行为迟缓,所以这吸引了很多人类的猎人前来狩猎。 有一天,白雪家的门被人敲响了,门外有人在问—— 有人吗?有人吗……】 “是人类啊,肯定是人类!” “不能开门,不能开门!” “故事里的主角就是喜欢自寻死路,这个时候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麻,剧情需要……真正的深山里怎么会有人类出现呢?” 坐在张子尧前面的两只青蛙妖怪非常入戏,一脸瑟瑟发抖地团抱在了一起,满脸惊恐又期待地看着讲故事的妖怪。 张子尧:“?” 【白雪打开了门。】 紧紧抱住青蛙妖怪二号的青蛙妖怪一号:“啊啊啊啊啊啊!” 死死回抱青蛙妖怪一号的青蛙妖怪二号:“啊啊啊啊啊啊!” 坐在它们身后的张子尧:“?????” 【白雪发现门外站着的是一名年轻英俊的猎人,他一脸疲倦,身上还有伤口,他说—— 我在山中迷了路,马上就要天黑了,请问可以在你家借助一晚上吗?就给我一口热水,一床被子就可以,只要您答应,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白雪答应了,年轻的猎人千恩万谢地进了屋子,他得到了一切他想要的,甚至还美滋滋的泡了个热水澡……夜晚,猎人看着忙进忙出、用不那么熟练的手法替他准备食物的白雪,他非常感动地问—— 善良的姑娘,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吗,我一定会做到的。 正在准备鳕鱼给猎人做实物的白雪听见了,她想了想说,我要你娶我过门。 猎人答应了。 于是一周后,整个村庄的人都知道,村里最年轻英俊的猎人在雪山中迷路得到了一个胖姑娘的救赎,为了报答她,年轻的猎人以身相许,将她迎娶过门。】 青蛙妖怪一号倒吸一口凉气。 青蛙妖怪二号捂住了耳朵。 两只妖怪持续瑟瑟发抖中,张子尧觉得自己再纠结他们的反应困惑大概就要变成费解了,他转过头对烛九阴说:“一床棉被加一桶热水还有一碟鳕鱼就能让英俊的猎人乖乖就范。” 烛九阴:“怎么啦?” 张子尧:“你睡了我多久的画卷?使唤我陪你晒了几千次太阳?吃垮了多少家包子店的豆沙包?” 烛九阴一脸警惕:“怎么样?” 张子尧:“我也要许愿。” 烛九阴:“本君不好龙阳,你死了这条心吧。” 张子尧不理他,双手合十闭上眼虔诚祈祷:“希望烛九阴变成哑巴龙,离开云起国后,有所远滚多远。” 烛九阴:“……” 张子尧还想再说什么,这个时候前面的惊恐青蛙妖怪二人组转过身来,愤怒地盯着他—— 青蛙妖怪一号:“嘘!别说话!你别说话!” 青蛙妖怪二号:“就是就是!恐怖的气氛都被你们破坏了!接下来白雪姑娘要遇见可怕的事了!你们都别说话!” 张子尧只好闭上了嘴,虽然他并不知道两位青蛙嘴巴里所谓的“恐怖的气氛”到底在哪。 【白雪做的丝绸又滑又亮,是村庄里所有的姑娘都比拟不上的,每一次拿进城里都有布庄抢着要,每次都能卖上一个好价钱;白雪总是将家里打扫的干干紧紧,一尘不染;白雪做的饭菜总是美味可口,再恶劣的天气,她特也能弄来最新鲜的食物—— 本来以为都很好。 但是,猎人却不满意。 因为白雪是个胖姑娘,虽然她的五官精致,肤白胜雪,但是因为胖乎乎的脸将那五官都挤得变形了,身体也圆滚滚的,所以大家都嘲笑猎人,说他取了个丑女人回家……久而久之,当年被白雪救命的感恩之情也渐渐淡去,每次回家看见那圆滚滚的身子,猎人都在想:为什么我这样优秀的人要迎娶这样的丑女人做我的娘子呢? 于是猎人变得越来越不愿意回家,终于有一天,他忍耐不住似的对白雪说:为什么你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还是那么胖呢?你有没有照过镜子看看自己,身体有隔壁同龄的女人两个那么宽! 白雪疑惑地转过身,低下头看看自己: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与其他的人类姑娘有什么不同,毕竟她化为妖怪的那一刻起她就是长这样的。 你减减肥吧,你这个样子我是没有办法正式迎娶你过门的,你能穿得下新娘子的白无垢吗?猎人满脸不耐烦地说,那东西穿在你身上还能看?】 漂浮在半空中身的白雪姬面色冷漠,冰雪围绕在她的身边,她身上的白无垢无风自动,宽大的遮帽遮住了她的双眼—— 【那一天晚上,白雪拿出了缝制了很久很久的白无垢,那精致的针线活让它成为一件最完美的嫁衣,白雪带着期盼一针一线地将它逐渐缝制而成,它更像是来自白雪的梦。 猎人的话让她从美梦中惊醒。 第二天,天刚亮,猎人还在睡觉白雪便起身,她出门之后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当然猎人也丝毫不关心——这样丑陋的女人,就算独自一人出门又有什么关系呢? 猎人还是照常吃掉了白雪替他准备的早饭,然后出门打猎,他答应了隔壁老猎户的女儿要在入冬的时候送她一件狐皮让她制成保暖的手,所以他早早就出门了,晚上回来的时候,他发现白雪已经在家里了—— 今天的白雪看上去有些不太一样。 虽然不明显,但是她好像比昨天看起来瘦了一点。眼睛大了一点,腰也稍微出现了一丝丝的轮廓。 猎人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并没有放在心上,已久心安理得地享受了白雪准备的一切食物和热水,然后将猎来的雪狐皮送到了隔壁那小女儿的手上,后者接过那漂亮的雪狐皮时高兴极了,顺口问:你的未婚妻也有一份吗? 猎人愣了愣,而后冷漠道:她那么胖,倒是怕什么冷?】 张子尧听不下去了,凑近烛九阴小声道:“这算是在抹黑人类的形象吗?” 烛九阴莫名:“人类卑鄙无耻下流低劣,有什么形象可言?” 张子尧:“我现在觉得自己在听鬼故事。” 烛九阴:“本来就是鬼故事。” 张子尧:“我想去给白雪姬妹纸哐哐哐磕三个头然后说人类这么卑鄙男人这么渣真是对不起。” 烛九阴:“去吧,然后在场所有妖怪都知道你是假和尚派来友情参加百鬼夜行祭典的人类代表了,他们会对你热情相迎的。” 张子尧:“……” 【自从猎人挑明了自己的嫌弃之后,白雪每天早出晚归,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只是变得非常憔悴——时间一久,猎人终于注意到了未婚妻的变化,看着身形越来越纤瘦、面容越来越美丽的白雪,他的心中非常欢喜,哪里顾得上注意她是否憔悴,她每一天都早早回家,也愿意和白雪多说几句话了,某一天,他甚至还主动问:白雪,你的白无垢缝制得怎么样了?隆冬来临之前,咱们将婚礼完成吧。 对此,白雪只是微微一笑,淡淡回答:快了。 也好,你再瘦一点吧,再瘦一点,穿上白无垢你将会是整个村子最美丽的新娘。 猎人说着,忍不住去看未婚妻的侧脸——那逐渐瘦下去的脸庞让她的眼睛变大、鼻子便高、嘴唇也变得有了棱角。 她真是个美丽的女人,猎人心想,如果再瘦一点就好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终于注意到每天白雪早早出门、在太阳升起来最高的正午过去一刻,又准时归来这件事,他心里猜想这大概就是未婚妻变瘦的原因,于是这一天。他悄悄跟在白雪的身后出门了—— 于是他亲眼看见。白雪来到深山之中。脱去了自己身上的衣服站在初升的阳光下,当带着一丝丝温度的阳光照在她洁白的胴体之上,便有细细的水珠从她细腻的皮肤上冒出…… 当水珠越来越多,白雪整个人都像是被浸泡进了水里,然而与此同时的是,她身上那赘肉也在跟着一点点的变少—— 就像是融化了一样。 知道了白雪的秘密,猎人又惊又喜,转身先一步回到了家中,当正午一到,他远远听见未婚妻回家的脚步声,便将门直接从里锁起。 正午一刻,艳阳高照,白雪想要回到家里却发现家中门被锁起,她敲了敲门,这时候便听见猎人在里面喊:再晒一会儿太阳吧,白雪,再晒一会儿,你就是全村最美丽的新娘了。 白雪知道猎人恐怕跟踪她、知道了她变瘦的秘密,她抬起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大滴的水珠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从她额间冒出,她开始着急,在门外恳请猎人开门,她说—— 求求您,开门吧,这太阳会要了我的命。 但是猎人不肯相信,他心想光是晒晒太阳哪能要了人命呢?于是无论白雪如何在外面拍门,恳求,他都丝毫不为所动,直到那痛苦的哭泣声与恳请声越来越小,他这才琢磨着“应该差不多了吧”然后打开了门—— 但是门外空无一人。 门外只有一件今天早上白雪穿出门的衣裳,衣裳湿透了,掉在一滩雪水中。】 白雪姬说完,她轻轻勾起鲜红的唇,眼中有嘲讽与冷漠的情绪一闪而过,而后她唇瓣微启呼出带着冰雪的气息,将手中染着青色火焰的蜡烛吹灭—— 此时,整个篝火旁安静得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身着白无垢的女人捧着吹熄灭的蜡烛从半空落座——张子尧这才注意到,雪女那一身洁白的嫁衣其实在她穿着貌似并不合身,准确地说,是过于宽松了。那腰间的腰带紧紧系着她纤细的腰,下摆和胸前却明显有多余的布料…… 这衣服更像是缝制给一位身形发胖的嫁娘的嫁衣。 然而这究竟是否是他想太多,这似乎就完全不得而知了…… “——我就说了,刚开始就不要开门!” “——人类呀,人类呀,真是太可怕啦!你都不知道,住在第三条街那家的阿碟,便是被人类摔碎了!哎好好的一个碟子,前些天看见它时还生龙活虎的说是要找画师给它重新上色哩!说是画好看些,说不定就可以被再次使用了,结果当天晚上就被摔碎了呀!”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你摸摸我,我浑身都是冷汗了,就跟白雪姑娘一样。” 两只坐在张子尧前面的青蛙妖怪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讨论的时候它们紧紧互相拥抱难舍难分,像是回想起雪女被关在门外阳光下苦苦哀求最终却还是化作一摊雪水的场景就十分害怕…… 直到下一个妖怪站起来,开始讲他的鬼故事—— 张子尧挪了挪屁股问烛九阴:“后来那个白雪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又一年隆冬来临,一个美艳却冷若冰霜的女人敲开了那作死猎人的房门,猎人在开门的一瞬间便被一口吹成了永垂不朽的冰雕。”烛九阴撇撇嘴,“等人们发现的时候,猎人家中一切完整,只有那件他曾经的未婚妻缝制的白无垢不见了。” 张子尧转过头去看坐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白雪姬。 “当然,有这个结局的版本就是属于你们人类的恐怖故事了。”烛九阴一脸感慨地拍拍张子尧的肩,“毕竟神转折。” “……” “听了这个故事以后你有没有什么启发?” “什么启发?” “提示一下,当初你嫌本君尾巴有鱼腥……” “是啊,可我也没拿姜葱蒜给你腌制去腥,”张子尧斜睨他一眼,“你也没被腌成一条咸鱼,只是执着地拿着那大尾巴往我脸上糊,强行辩解自己一点都不行腥……” 不知道为什么,烛九阴顺便脑补了下如果自己是白雪,恐怕就是一边嚷嚷着“老娘貌美如花”一边用自己强壮的身躯往猎人身上压——一直压到他臣服,压到承认他确实他貌美如花为止—— 啊,这画面感。 “你不得不说,本君这般自信与执着兴许也是避免悲剧结局的正确打开方式之一。” “……” 两人对话之间,妖怪们一个个说完了不同的“鬼故事”,听得出大部分都是与妖怪他们自身有关的故事,故事里各式各样的人类粉墨登场,均是扮演了面目可憎、贪婪、自私的角色。 张子尧看着面前燃烧着的青色篝火,以及现场陆陆续续被吹灭的九十来只蜡烛,心中感慨,这活动与其叫“百物语”,不如叫“一百个告诉你人类有多讨人厌的故事大会”……当前面两只青蛙妖怪一度被故事中的可恶人类吓得晕过去时,张子尧对于自身的存在性头一次产生了深深地自我疑惑。 想要给雪女磕头谢罪的冲动瞬间升华到想要给大自然所有生灵磕头谢罪的程度。 ……时间在一点点推移。 当坐在素廉身边的人吹灭了自己手中的蜡烛,众妖怪的焦点放在了素廉的身上—— “是祸津神。” “他怎么来了?” “看上去年纪还小,恐怕是刚上任吧?” “我听说前段时间中原地区出了些事,便是与祸津神有关……也不知道这位大人会不会说说跟那个有关的故事。” 妖怪们窃窃私语之中,张子尧也转过头看着素廉,很难想象这张向来缺乏感情的脸上在说鬼故事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 而不出预料的是,素廉说了被盒子关起来的神明的故事,从神明不慎遗失了重要的法器说起,被大妖怪关进了无法挣脱的宝盒里,宝盒因为某种目的被送到了一个人类的手中—— “‘大人大人,保我荣登后位;大人大人;保我天下无灾’……女人每一天都捧着木盒碎碎念这样的词语,虔诚而充满信仰,”素廉淡淡道,“但是被关在宝盒中的神明却丝毫感觉不到她的尊重,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让它心中的憎恶与阴暗变得更加深重——” “它被关在漆黑的盒子里,感觉不到阳光。也感觉不到风霜雨露,只有狭隘的四壁,有时候伸手不见五指……它试图挣扎。试图破坏,但是那牢笼坚不可摧,哪怕是神明的力量也无法摧毁。” “神明丢失的法器就被铺展开贴在宝盒的四壁上,每一次,当凡间遭遇灾祸,那个每天念着虔诚的祈祷语的女人便会将她的发钗插入盒中——那尖锐的利器刺伤神明,令它发出痛苦的哀嚎与咆哮!它在挣扎,锋利的爪抓挠在囚禁它的宝盒上,法器上的字样被抓花,人间的灾祸也就停止了——” “曾经有一次,听见外面哗哗的大雨声,听见宫女们在讨论皇城恐怕要被水淹没,那位神明的心中非常痛快,它心想——如果我在外面就好了,我要让大水冲散这城中每一块砖瓦,我要让大水夺取这城中每一个人的姓名,要让浮尸飘满京城,要让这皇城变成人间的炼狱。” 素廉说到这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了眼天上的明月,那一轮圆月昏黄的光倾洒大地,印照在那只金色的瞳眸之上—— 那金色的瞳眸出现了变化。 “神明被关入宝盒那晚的月亮。和今晚的看上去一模一样。” 素廉语落,瞳眸亦从纯粹的金色变成了橙色,仿佛沾染上了一层血雾……紧接着,平地起一阵莫名狂风吹过,那高高的篝火架发出“嘎吱嘎吱”不堪负重的响声—— 张大了嘴看着素廉的青蛙妖怪一号眼珠子瞪大,然后直挺挺地瞪大眼就这么原地被吓得晕了过去! 现场的妖怪们稍稍陷入混乱,青行灯远远地叫了声“大人息怒”,同时张子尧心中也是咯噔一下,焦急之中顾不上许多伸手一把将望着明月的素廉抱入怀中,素廉身体倾倒,手中的蜡烛滚入地上,然后“噗呲”一声熄灭…… 那怒号的狂风突然骤停。 胡乱中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妖怪抬起头来,各个都是一副“发生了什么我是谁我在哪里”的懵逼表情—— 张子尧咬着后槽牙死死地将小孩摁在自己怀中。 良久,这才听见怀中沉默许久之人缓缓道:“我没事。” 语气平淡。 张子尧心中一酸,放在他肩上的手却扣得更紧,素廉放在少年腰间、缠满绷带的手动了动,却最终没有动作落回原地——脸压在少年怀中,素廉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沉闷,良久,只是听他平静道:“放开我,我脸上没缠绷带,当心碰到不该碰的地方,会害了你。” 张子尧没动。 这时候他只是余光看见自己那根蜡烛的火窜得高了些—— 意识到似乎该到他说故事的时候了,然而此时此刻张子尧却完全没有心情去讲什么鬼故事给这些妖怪听,一只手拦着他家祸津神大人。另只手端起蜡烛,鼓起腮帮子就吹了一下—— 只见烛火攒动,却并未熄灭。 咦? 张子尧愣了愣,正想问是不是不讲故事这破蜡烛还不肯熄灭,而这时却听见周围的妖怪炸开了锅—— “他吹不灭蜡烛!” “只有人类才吹不灭蜡烛!” “人类人类!人类混进来了——” 坐在张子尧脚下的青蛙妖怪二号加入了直挺挺昏死过去的队伍中。 这时候,张子尧余光瞥见身边烛九阴瞳深如血,他眨了眨眼,张子尧手中的蜡烛便被熄灭了。 张子尧愣了愣,原本紧绷的情绪一下子放松,灵机一动完全不过脑子地对着愣怔中的妖怪宣布:“我的故事说完了。” 众妖怪沉默。 良久像是猛然反应过来,妖怪之间雷动般掌声响起—— 批判人类鬼故事大会中,张子尧带来的鬼故事就是:大家好,我是吹不灭蜡烛的人类。 众人纷纷叹息,这是今夜最佳。 当烛九阴懒洋洋地宣布自己“没故事说来取悦你们这些弱智”并直接敷衍地吹灭自己的蜡烛,那面前的篝火开始颤抖,最后“啪”的一声巨响,成千上万的青色火焰蝴蝶从篝火中飞出—— 飞到天上,久久盘旋不肯离去,最后逐渐汇聚成了一道紧紧关闭的大门的形状—— 子时钟声终于敲响。 第72章 “开始了啊开始了。” “终于开始了,我等这一刻等好久啦!” “真想看看我前世是什么……” “说不定是个人类。” “呸!骂谁呢你!” 众妖怪七嘴八舌的骚动中,那仿佛燃烧着青色火焰的大门缓缓从天而降,紧接着更加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篝火不远处原本是一片空旷的地,此时却突然出现了一座宫殿,刚开始它仿佛匿藏于火焰之后,扭扭曲曲如海市蜃楼,伴随着子时的最后一声钟声落下,那座华丽的宫殿便清清楚楚地坐落在了众人面前。 原本青色的火焰大门便是它的大门,只是那扇门在宫殿出现的那一刻变成了寻常的青铜色。大门上有两只狮子咬住的环作为门把手,此时那两只狮子里,右边那只正耷拉着耳朵打瞌睡,左边那只则瞪着眼精神抖擞地看着站在门外眼巴巴的妖怪们—— 左边那只狮子道:“喂,别睡了,人都来了。” 右边那只狮子从鼻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它甩甩耳迷迷糊糊抬起头:“啊,不睡了,人都来了。” 左边那只狮子道:“整天就知道睡觉!” 右边那只狮子道:“没有整天就知道睡觉!” 两只门把手旁若无人似的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吵起来,下面数十百只妖怪便眼巴巴的看着,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阻止,直到它们俩自己停下来,左边那只狮子便一脸严肃道:“那么,开始吧。” 右边那只笑嘻嘻道:“不是妖怪不许进;没有参加百物语的不许进;没有请帖不许进;对自己前世不感兴趣的不许进;冒犯过玉藻前娘娘的不许进;图谋不轨的还是不许进……” 妖怪们按照方才百物语讲故事的顺序排起队来,张子尧、烛九阴以及素廉是最后三个讲故事的,于是他们排到了队伍的最后面——张子尧身子往后倾斜了下,烛九阴会意稍稍弯下腰,于是便听见少年神秘兮兮地问:“你以前冒犯过玉藻前娘娘么?” “怎么算冒犯?” “你和嫦娥;你和七仙女;你和后土地祗;你和蟠桃园随便那颗桃树下的仙女姐姐……” “那是什么东西?” “泛指一切其他仙女。” “没有没有,没有的事!”烛九阴不高兴道,“本君向来洁身自好——” “撩完就跑。”张子尧补充。 素廉转过头瞥了一眼烛九阴:“更贱。” 烛九阴捞起袖子,张子尧推了他一把将他和素廉分开,烛九阴看了眼摁在自己上的那只手,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突然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就想知道右边那只狮子说的‘不是妖怪、没有参加百物语、没有请帖、对自己前世不感兴趣、冒犯过玉藻前娘娘、图谋不轨的还是不许进’这么一长串咱们是不是完美对号入座,”张子尧道,“就差个冒犯玉藻前娘娘这么一条,所以问问最可能达成这一条的人。” “没有没有,没有的事。”烛九阴阴沉着个脸重复道,“老子不喜欢狐狸精,身上一股狐骚味,呛鼻子。” “又不喜欢清冷的,也不喜欢太凶的,有狐骚味的也不要,龙阳你又不好,”张子尧脸上放空了下,“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烛九阴掀起眼皮子扫了张子尧一眼:“爱心泛滥难以收拾,圣母病不定时发作,喜欢作死给自己找麻烦,脑子不好用随便哄哄就上当受骗,还有什么来着……喔对了,深爱闯祸,然后一脸无辜等着本君给擦屁股。” 此时前方,白雪姬坐在胧车车顶端,车轮滚滚地缓缓进入玉藻前殿……队伍缓缓前进。 张子尧缩回伸长的脖子,回头看了眼烛九阴:“你喜欢我么?” 烛九阴面无表情道:“喜欢得不得了,上哪找你这么可爱的——” “我不喜欢你,”张子尧亦面无表情道,“过了今晚拿到那个盆,咱们俩桥归桥路归路……” “别呀,”烛九阴阴阳怪气笑道,“人家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这还没到百日呢,才二十几日你便不认账了?” 张子尧立刻拿袖子垫着手捂住素廉的耳朵,而后抬起头瞪向烛九阴:“不是说好了不提的吗?” “没人跟你‘说好’,你自己嚷嚷着不让提而已。”烛九阴懒洋洋道,“本君至今还记得那天晚上你靠在本君怀中,像个难伺候的小少爷,一会儿要快一会儿要慢,轻了不行重了也不行,弄错了地方你就咬人……” “闭嘴!” “就不。” “第二天早晨你连我眼睛都不敢看,嘚瑟什么!” “本君怎么就不敢看了?你以为都像你似的那么纯情,两嘴皮子一碰说话不负责啊,证据呢?” 张子尧放开素廉,踮起脚一把勾住烛九阴的脖子将他往下拉——男人猝不及防弯下腰来,那高挺的鼻尖眼瞧着就要碰到张子尧面具,一瞬间他鼻息之间全是少年身上的气息,他硬生生刹住车将放在自己脖子上的两条手拽下来:“干嘛你?” 张子尧放开他,嘲笑道:“找个镜子照照你现在的脸,这就是你要的证据。” 言罢,不再理会烛九阴转过身去——正巧这时候队伍又往前蠕动了一小段距离,张子尧便拉着素廉上前,留下烛九阴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放空了一会儿,良久,意识到自己被耍了的男人才骂骂咧咧地臭着脸跟上队伍…… “下次再这样本君可真亲你了。” “喔。” “你这是什么语气?” “嘲笑的语气。” “刁民!放肆!莫以为本君不——” 烛九阴的话还未落,这时候从前面的队伍里传来一阵哗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不由自主似的顺着人群所看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原来是最早进玉藻前殿的二人已经出来—— 此时胧车的车前通常给车夫做的地方放了个车夫打扮的人偶,那人偶虽长得活灵活现却没有生命,只是瘫软地靠在胧车门上一双眼无神地看着天空。胧车的长鼻子耷拉下来,大嘴裂开一边嘟囔着“要快快,要快快”一边发出“唉唉”的叹气声;雪女手中捧着两只人偶,一只人偶是白白胖胖身着白无垢的女人,与它手拉手的男人偶则作猎人打扮,两人相互牵着的手中被冰封连在一起,月光之下,那冰面晶莹剔透…… “那是什么?”张子尧问。 “水盆里捞出来的纪念品,”烛九阴答,“看过水盆之后伸手进去捞一下,便可以捞出前世模样的人……本君也是来的路上听别的妖怪说的。” 张子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与此同时在队伍前面的妖怪们羡慕地看着雪女和胧车离去,之后对于前世今生的讨论便变得更加激烈了一些……不一会儿,胧车和雪女便来到了队伍的最末端,站在张子尧的跟前—— 雪女:“就是一个青铜的盆,摆在正殿的正中央,玉藻前娘娘在盆的正后方帘子后守着。” 胧车:“一个人。一个人。” 雪女:“只有她一个人。” 胧车:“长得凶,长得凶。” 雪女微微蹙眉,抬起头看了胧车一眼:“我看见的是一名英俊的猎人……和我手中的娃娃很像。” 胧车:“说错了,说错了。是个手上拿着长刀的武士,嚣张地叫着车夫你可别轻举妄动,否则要了你的命——吓死车,吓死车。 烛九阴:“看来不同的人看见的玉藻前不是一个模样。” 胧车车门啪啪啪:“是看见最惧怕之人。” 雪女撩了撩发,整理了下遮去半张脸的兜帽冷漠反驳:“是看见最仇恨之人。” 烛九阴哼了声:“也有可能是看见最牵挂之人——狐狸精的一贯把戏,不足挂齿,不过是用来自我保护罢了,只要看见她的真面目,想要消灭她也不是什么难事……” 张子尧好心提醒:“我们只是去要盆子,用不着杀人越货。” 烛九阴瞥了他一眼,踢飞脚下的石头又问:“看见的前世今生都是真的么?” 胧车:“是真的,是真的。” 雪女却沉默下来,良久才道—— “是不愿意回想起来的曾经。” 她腾空飘起,捧着那被冰雪相连的坐在了胧车顶上,她低下头看看张子尧道:“人类最多愁善感,若不是今晚您非走一趟,妾身想劝您不如不看。” 言罢,她拍了拍胧车的车顶,胧车发出“咦”的疑惑声,却并未反驳,同张子尧他们道别后,乖乖地转了个方向,往来时同一条路离去……张子尧盯着他们的背影愣了愣,又突然想到:“不对啊,世间若是真的有可以看见前世的盆,那还要孟婆汤有什么意义,这东西岂不是——” “听说以前就是熬制孟婆汤用的盆,”烛九阴懒洋洋道,“就跟那阴阳涅槃境一般,那镜子是活活敲碎了轮回道的路上阶制造而成,所以才能让死去之人顺着那镜子回到阳间……这盆子大概也是类似的道理,本就只有孟婆汤一物能够联系人的前世今生,盛汤的容器用得久了,久而久之便产生了奇怪的能力——” “是这样?” “本君是这么猜测的。” “孟婆的盆子还能换?” “不是‘还能换’而是压根就是‘换过’,那老太婆喜新厌旧得很,百来年换个盆岂不容易,上一次去地府的时候看到的便和这一次不一样,”烛九阴停顿了下,“但是究竟是不是,也要瞧见了才知道,若真的是,那盆就不用抢了,地府的走私物,本君大可以把它理直气壮地带走,说是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 “都带走了谁还敢来质问本君那盆最后去了哪——” “……你这还是抢。” 烛九阴冷笑一声,不说话了,那模样倒是理直气壮。 张子尧踮起脚看了看前面,队伍大概减少了五分之一,每进玉藻前殿几人,队伍都会缓缓往前移动……妖怪们看上去对自己的前世今生期待已久,每个人都是伸长了脖子在数还有几个轮到自己…… 捧着玩偶出来的人有的欢喜有的忧愁,有的大笑有的在哭泣,更多的是像雪女那样沉默的—— 我的前世是什么? 张子尧不禁想了想,然而片刻十好几,他却还是觉得,他一点儿也不想知道。 …… 整个仪式必须在子时结束、丑时来临之前结束。 张子尧站在队伍的最末端,也只能耐着性子看着前面的人一点点减少——当他终于缓缓靠近那座庞大的宫殿,近到几乎能看见门上两只狮子的鼻孔,他这才开始紧张起来…… 在他前面不远的是那个之前找他麻烦的猫又,张子尧注意到这只妖怪在进门之前曾经趴在两只狮子门把手的耳朵边窃窃私语了什么,刚开始张子尧根本没放在心上,直到队伍终于到了他,当他想要按照前面的妖怪那样检查过请帖便迈过门槛时,他却被拦了下来—— “慢着,慢着。”左边那只狮子严肃道。 “不许走,不许走。”右边那只狮子戏谑道。 张子尧心中一紧,脚下停顿,好在这个时候他戴了面具叫人看不出他脸上的不自然,他只管抬起头沉默地去看那两只狮子,而这个时候,左边那只严肃的狮子道:“摘下你的面具,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刚才有个猫又跟我举报,说今晚要注意犬神家的妖怪们,听说是那个叫胧月的阴阳师前几日不慎失去了一只犬神,所以找了个人类来代替,他想要玉藻前娘娘的前世今生盆。” 胧真说过,在特意去除身上人类气息、喝下符咒酒后,唯一能分辨出他是人类的方法便是让他摘下面具。然后对视他的眼睛。 张子尧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此时被那两只门把手盯着。仿佛胃都快掉到地上了,他揣测不安,却始终低着头,只是言简意赅道:“不是人类,不摘面具。” “那你就别进去。”左边那狮子非常坚持。 张子尧:“……” “——怎么?你一小小门神,凭什么让本君的宠物摘下面具让你窥视?” 此时张子尧身后响起脚步声,烛九阴拢着袖子走上台阶,那张英俊的面容之上带着不可轻视的傲慢,他垂下眼帘瞥了一眼那门神,懒洋洋笑道:“你不是不知道吧,本君占有欲很强,宠物为何要戴着面罩?那只是因为那面具之下的面容,只有本君才可看。” 右边那只狮子惊讶道:“烛阴大人。” “我道是今晚上空气息特殊,似与寻常不同,原来是烛阴大人来了。”左边那狮子从容淡定,“您说您占有欲强,那便更说不通了——犬神家的都是拿着胧月的请帖前来,若真像您所说眼前的犬神是你家养的,您怎么会同意它与胧真结契?” 烛九阴:“……” 张子尧:“……” 完了完了。 碰上个带脑子做事的了。 张子尧在心中将那只可恶的猫又诅咒了一千万遍。希望它干脆掉进前世今生盆里淹死自己拉倒,同时转过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烛九阴,正以为他也终于没有了办法,这时候却只见烛九阴淡淡瞥了眼门神道:“放肆。本君做什么想什么,还要同你一一解释?” 左边那只狮子沉默。 张子尧:“……” 差点忘记了面对一切套路,烛九阴的唯一反套路就是没有套路——上来先装逼,装不了逼就索性撒泼耍横。 然而今天这只狮子却像是硬骨头,在片刻沉默之后。它只是变得更加严肃:“小神不敢,只是规矩就是规矩,哪怕是烛九阴大人也逾越不得,今日这只犬神必须摘下这个面具,否则——” 烛九阴:“你在威胁本君?” 左边那只狮子仿佛不太自在地动了动,片刻之后令人震惊道—— “如果烛阴大人这么认为的话,那姑且就算是……” 这句听上去不怎么地的话成为了这只门神的遗言。 因为当它话语刚落,烛九阴便面色阴沉一掌拍向那座大门——一时之间,哪怕是站在门边的张子尧仿佛也感觉到有什么力量从他的身体直接穿透,脚下的地面震动起来,风起,风中仿佛有厉鬼悲鸣之中夹杂着野兽痛苦的哀嚎! 所有走远的或者还未离去的妖怪一瞬间像是被下了定身咒,他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事务,一脸茫然加惶恐的抬起头看向玉藻前殿的方向——正窜眼珠子糖葫芦的河童捏爆了手里的眼珠子,奶油飞溅它一脸;卖胧真内裤的鲶鱼手中百宝箱掉落在地,宝物撒了一地;蹲在池塘边的两只青蛙妖怪扑通通直愣愣地吓晕过去掉回池塘里…… 阴风怒号。 狂风呼啸! 未有站在玉藻前殿台阶之下,独眸金眼小童拢着袖看着顷刻间风云变换的天,淡淡道:“弑神了。” 他收回目光,看向不远处站在门前二人,想了想,脸上到是没有露出多少情绪,只是拢着袖子走上台阶,将带着赤色犬神面具的少年拉到自己身边,而后转头与男人淡然道:“作什么弄那么大动静,你吓着他了。” 此时,烛九阴便是在场唯二淡定之人。 他收回手,不理会素廉的指责,只是扫了眼那被他拍得粉碎、不复原样的门锁——“哐”地一声那原本被狮子含住的门把手掉在地上,烛九阴将手收回袖子良久,淡淡道:“没人敢这么同本君说话。” 这话,该听见的小神却已经听不见了。 张子尧:“……” 张子尧看了看烛九阴的手又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心有余悸,想到方才大眼不馋同烛九阴开嘴炮并坦言自己在嘲讽他的场景,不知为何,总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虽然此时此刻他后脑勺莫名其妙地在疼。 这时,烛九阴转过头看向右边那只从头到尾一直在插科打诨的狮子——此时后者咧着嘴楞楞地看着同伴掉落在地板上的“遗物”,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几百年的老伙伴就这么说没了就没了…… “你呢?” 男人低沉的嗓音响起。 右边那青铜狮颤抖了下,抬起眼—— 只见眼前晃过描金黑袖,站在戴着赤色犬神面具少年身后的男人面容冷漠,他用一只手稍稍抬起身前少年的下颚,将他的脸拧归来面朝着右边门神的方向,平静重复道:“你呢?” “……” “这面具之下的脸,你是不是坚持要看?” “……” 良久的沉默,最终与那双红色瞳眸对视的铜狮耷拉下了耳朵,移开了目光,口中含着的门把环轻轻摇晃之间,那扇青铜大门右侧缓缓向内打开—— 烛九阴放开身前少年的下颚,将他转过身来,弯下腰替他将脸上的有些歪斜的面具调整好。 然后他推了他一把,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云淡风轻语气道:“进去吧。” 后者踉跄了一下,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那沉默的门神,露出个欲言又止的表情,直到他身后的人冷漠地提醒他“闭上嘴”,他才似猛地一惊,急急忙忙迈过门槛跳入大殿之内…… 在他身后,男人懒洋洋地跟上,路过门槛时,仿佛刻意一般,踩踏着门槛上走过—— ……都说门槛是佛祖的肩膀,寻常人必须心存敬畏。不得踩踏。 啊。 然而这位大人…… 和传说中的一模一样,三界众神魔见他均以礼相让,并非因为敬他,而是因为—— 畏惧呀。 青铜狮子打了个寒颤,轻轻颤抖着垂下了眼再也不敢再看……一阵寒风吹过,门把环轻轻敲响青铜门发出“叩叩”的声响,而左边的那扇门却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安静得发不出一点声响。 第73章 玉藻前殿里,整座宫殿里静悄悄的。没有仆人,走廊两旁到是有很多房间,只是那些门都紧紧关闭着,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人将它们推开过。 宫殿沉静在幽静昏暗的荧光绿之中,仿佛在哪个角落里藏着成百上千的萤火虫,又或者是压根就是青行灯手中的幽冥鬼火——人走在走廊上,只能听见自己孤零零的脚步声…… 啪嗒、啪嗒。 张子尧往身后看去,发现烛九阴他们没有跟进来——又或者是压根就在某一时刻不小心走散了,现在他一人站在回廊中,在他不远处是一处开阔的小院,张子尧绕过小院的时候看见了一些建筑,看上去还挺眼熟,像他家那个被他一把火烧光之前的书房。 此时张子尧还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前方不远处、几道围墙之外是有橙黄的光仿佛在引导他,黑暗之中,少年不假思索便顺着那光亮起的地方走,又绕过几道走廊,最终他踏出了庭院来到了开阔地—— 一阵凉风吹过,荷香钻入鼻中。 在抬起头的一瞬间,张子尧便愣住了:此时此刻,他看见的是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在他的脚下延伸开来,在小路的另一段,是一池盛开得正好的荷花,花在凉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清香,同时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 在整个荷花池的中央有一个湖心小木屋。 那橙黄色的微光便是从那木屋里照射出来的。 张子尧的脚下仿佛生了根,他呆立在那儿一动都动弹不得——眼前的这个小木屋让他感觉如此熟悉,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他下了早课之后都会穿过一个个庭院,走过很多道门,来带这个地方……张子尧猜想,世界上大概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比他更加熟悉眼前这一池荷,无论春夏秋冬,昼夜交替,他都看过它们任何时刻任何姿态—— 他总是会踏上嘎吱发响的小小木桥,让伸展的荷叶上滴落的水珠沾湿他的裤脚,在荷叶与衣服摩擦发出沙沙声响之中来到那湖心小屋门前,轻轻敲响推开那扇门…… 就如同现在这般。 眼前的门被他敲响然后推开,屋里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张子尧心猛地狂跳了下,屏住呼吸迈入门中,而后,他一眼便看见了坐在床上的女人——似乎是因为久病成痨,女人的脸色并不好看,面色泛黄,唇瓣也有些干裂——唯独那双眼是清明的,她看向退肯而入的少年,露出了一个微笑。 “子尧,你来了。” 张子尧将门完全推开走进去,小心翼翼地绕过了放在屋子正中央的桌子,他熟悉的从床边拖来那张他总是要坐的小板凳——上面的刮痕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张子尧垂下眼笑了笑,坐下来,却不说话,只是望着面前的元氏。 后者稍稍坐起来,自顾自说道:“孩子,原谅之前娘的不辞而别——只是娘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样面对你……离开了无悲城后,娘便一路向着东边进了沙漠,起初是想着能到哪,哪怕是渴死累死在沙漠里那也是自作自受,但是后来不知怎么的。便到了云起国,被这里的人救下,就定居了下来……” “这座庭院是——” “娘用身上的盘缠特地叫人弄得,怎么样,是不是和家里一幕一样?”元氏笑道,“娘就是想着有一天若你找来,能像是回家了一样自在安心,之前不是总说要在无悲城买个别院么,娘倒是觉得这里也还不错……” 张子尧看了看周围,然后点点头道:“嗯,倒是真的一模一样。” 元氏笑吟吟地拉过张子尧的手,伸手摸摸他的头:“许久未见,我儿倒是又长大了些,总觉得现在的你和以前那个嚷嚷着不要画画只要读书的不懂事小毛孩子不一样了,那时候娘总是担心你长大了受兄弟们欺负,对你放心不下……” 张子尧:“……” 元氏:“现在好了,你也不会再抗拒继续画画,娘也稍稍能够放心下来……” 张子尧看着眼前那笑容和蔼的女人,胸腔之中就像是伸进了一只手此时正在残忍地压榨他的心脏,他胸口起伏却觉得呼吸不过来,他看着元氏,良久没有对她微笑,而是突然问:“为什么突然要对红叶出手?” 元氏微微一愣,笑容稍稍凝固。 “刚开始我并不知道原来蔷薇凋谢会让娘亲也消失,所以便任由她去了,这点是我的过失,对不起——后来我知道以后,索性想着,要不就复活那个将军吧,这样娘哪怕是不能成活人,至少也摆脱了蔷薇印记,能以现在这样活下去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 张子尧咬咬牙—— “可是您自己跳了出来,阻止了红叶复活将军……我原本以为,你是要牺牲自己来成全红叶,让她摆脱镜女巫的身份了,然而却没想到,最后你还是对红叶痛下杀手!” 元氏愣怔,那瞳孔微微缩聚:“你怎么……” “我都看见了。”张子尧像只斗败得鸡似的垂下脑袋,“在后土的镜子里,都看见了。我知道,其实红叶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相比起您,她又算是什么呢,可是我心里就是觉得哪里不太对——有时候啊,我也挺讨厌自己这种多余的善良的,自己过得好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去管这些人那么多?” “……” “可是做不到。” “……” “不能看见您做出那样的事;不能看见烛九阴做出那样的事……当你们做出不好的事时,我只是站在一旁沉默,因为和自己没有关系,就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张子尧从床边站了起来,“做不到。” 元氏眼神微微震惊,她露出个欲言又止的表情……然而还没有等她开口说话,便见张子尧稍稍后退一步:“娘亲离开后,我也没有特别去找,因为害怕……我不知道就算是真的找到了我又应该如何面对?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还是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少年的眼角微红。 他站立于距离床不远处的地方微微鞠躬,然后直起身子,喉结紧绷艰难道:“所以玉藻前娘娘,请您不要再保持这个模样戏耍子尧了——想要做什么,您只管告诉我,只是不要再这样……” 坐在床上的妇人稍稍起身,她眼神震动,笑着嘟囔着“娘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那模样似乎还想要替自己辩解——然而当她抬起头对视上黑发少年的眼,她唇边那息事宁人的笑容终于再也挂不住。 笑容停顿了下,突然便变成了向上勾起至奇怪的弧度—— “叫你看出来了。” 眼前,原本一脸病容的女人突然神色产生了变化,虽然样貌未变,身上穿的衣服也还是那样,但是奇怪的是,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就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元氏虽然久病,但是这些年保养得好,再加上年轻时的底子也不能说不是一位美人,但是张子尧从未想过会在元氏的这张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妩媚? 或者是别的什么。 张子尧垂下眼不语,同时在他身边的景象也发生了变化——张子尧坐过的、充满了他熟悉划痕的小板凳变成了一张做工精致的琉璃椅;泛黄的窗幔成了红色的轻纱;脚下走起路会嘎吱嘎吱响的地面也扑上了吼吼的兽皮地毯…… 小木屋中间那张破旧的茶几,变成了一口青铜大盆——那盆虽然有了年代,却极为精致,张子尧匆匆一瞥便看见上面描绘着的大约是十八层地狱的内容,而在青铜盆的正面,用古字体书写八字:前世缘孽,不如忘却。 小木屋不见了,起而代之的是一座华丽的宫殿。一轮元月从镂空的天井照射下来,月光轻洒,倒映在铜盆之中…… 连带着那股中药味也跟着消散,鼻息之间是淡淡的胭脂水粉香,空气之中盈满了叫人身心不自觉想要放松的暧昧。 唯独玉藻前娘娘还保持着元氏的模样端坐于床前。她拿过放在手边的小铜镜照了照,左右打量了下自己,发出轻轻哼声:“嗯~虽然上了年纪,倒是有一副叫人羡慕的好气质……” 张子尧睫毛轻颤,下一秒,便听见床边的人咯咯笑了起来:“可不是本宫不变回原样,只是本宫天生便是如此,但凡人魔仙怪见到本宫,本宫便一定会是他心中牵挂最深之人的模样,爱也好,恨也罢——” 玉藻前那笑容扭曲了下,笑容之中沾染上了讽刺:“包括那些男人们给我所谓至死不渝的爱呀,不过是他们对于另外一个人女人的弥补或缺憾……夏桀也是,子受(纣商王)也是——” 她转过头来看着张子尧笑道:“你倒是比这些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昏君脑子清醒得多。” 张子尧淡淡道:“只是因为进入宫殿的时候脑子清醒,知道自己究竟来了什么地方罢了……而且,我娘也不会有因为我肯安心继承家业便放心这种说法。” “既然早已揭穿,那又如何对本宫诉说那般多?” “情不自禁。”张子尧不假思索道,面色坦然,似毫不掩饰。 玉藻前似乎觉得有趣,盯着张子尧片刻之后“噗”地欢快地笑了起来,片刻之后这才抹抹眼角笑出来的眼泪,从床上下来——她走起路来,和扶摇有得一拼,就像是腰肢软的没有骨头似的,张子尧仿佛能看见空气中有九条尾巴在她身后轻微摆动…… “不是情不自禁,”玉藻前趴在少年肩头口吐兰香,她用指甲轻轻刮过少年的面颊,微微眯起眼调侃道,“是你骨子里都是冰的,虽为善,但却像是投胎来时就忘记带上你的心……” 玉藻前笑了笑,她伸手点点张子尧的眼角:“你看你笑,却笑不到心底;哭,那眼泪也只是流于表面,你可曾经历过撕心裂肺到觉得自己再也无法从某个困境中走出?” 张子尧沉默。 “你没有。”女子淡淡道,柔荑轻压在少年胸前,她歪了歪脑袋,又笑着问,“你能听得见你的心跳吗?” 张子尧微微蹙眉,拂开了她的手。 玉藻前却并不在乎,她似极其喜欢眼前少年,胸膛紧紧贴在他的后背,哪怕被拂开了手她也不生气。只是笑着伸长了胳膊,越过张子尧的肩头,去抚弄在他们身后那青铜盆里的水—— 盆中水发出“哗哗”的轻响。 水面倒映的月亮被打破。 “你大约不知道吧,其实哪怕是喝下了孟婆汤,上辈子经历过的事,还是会留下一些印记带到下一世——毕竟你缺少的只是记忆,但是有些东西,却深深地刻在你的灵魂深处了。” 张子尧闻言,稍稍抬起眼,他看见了铜盆里,一身华服女子懒洋洋地靠坐在大殿之上,珠帘遮挡了她的脸……当脚下群臣高呼,让一国之君切勿沉迷女色,并指责她为妖孽时,她亦面色自然,只是靠在身边男人的肩头,用柔软的声音撒娇道:【子受,上朝好无聊,一会儿下了朝咱们去看看百鸟台建得怎么样了吧?听多了这些嚷嚷,本宫想听鸟儿唱歌了……】 纣王唇动了动,说了些什么,但是张子尧没能听见也没能看见,因为—— “不许窥视本宫的前世。”修长的指尖将少年的脸温柔地拧开,语气抱怨娇嗔,“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极隐秘之事么……” 她一边说着,耳边传来轻响。张子尧见女人顺手从铜盆里捞起一只黑色华服、头戴冠冕的男娃娃,她转身,顺手将它扔进了一个木箱子里,然后“啪”地一下关上那箱子—— 动作娴熟,且毫不留恋的模样。 她转过身,斜睨一眼张子尧,继续道:“言归正传,本宫倒是很好奇,你这孩子的前世经历了什么导致这世灵魂变得这样残缺冷漠,然而偏偏骨子里印着的却是少有又愚蠢的‘大善’……” “我对我前世不感兴趣,今日来,也只是为了将眼前这铜盆带走。” “你不是不感兴趣,你这是骨子里在抗拒,在逃避。” “无论前世发生过什么,又或者我经历过什么,均与我这世毫无关联——如此这般,为何要抗拒?为何要逃避?” “你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可是有化不开的寒冰呢。”玉藻前掩唇轻笑,“该找个镜子叫你照照——” “……” “不好奇这寒冰因何而来?” “不好奇。” “那你的心恐怕就永远只是一个空空的摆设了,”玉藻前淡淡道,“哪怕是妖也懂爱恨情仇,你这做人的却不懂,就像是个三岁孩童有样学样的学着做人,学着他人拥有喜怒哀乐,如果早就打算这样活一辈子,你当初又何必浪费时间投胎做人,做只吃饱睡睡醒了吃的畜生岂不痛快……” 张子尧抿唇不语。 这时,玉藻前似乎听见了外头传来什么动静稍抬起头,良久淡淡道:“本宫知晓今夜之后,这前世今生盆便不在属于自己——毕竟那位大人都来了,若是强行要与他争夺,怕是要自讨苦吃,这铜盆,你要便拿去。” 张子尧看了她一眼,低声嘟囔了声“谢谢”,毫不犹豫转身就要去端盆—— 玉藻前微微瞪大眼露出个难以掩饰的错愕,半晌狠狠在原地跺跺脚:“你这呆子!叫你拿去就真的拿去了么!这铜盆落入他人之手,你可就真的没机会去弄明白自己前世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机会不要也罢,没听过好奇心害死人么。” 张子尧微微蹙眉,上前就要端起那盆——盆子因为他的触碰水面上泛起一道道水痕,倒映在水中刚才恢复原装不久的月亮倒映轻轻摇晃…… 玉藻前见颤颤悠悠端起铜盆的少年,终于忍不住大大翻了个白眼:“慢着。” 张子尧:“?” 玉藻前:“本宫改变主意了,你若是不看看盆子里的事物,这盆子本宫就不给你了。” 张子尧放下盆子,想了想道:“烛九阴就在外面,你若不给他也回来抢。” 玉藻前:“对,他现在就在哐哐踢门。” 张子尧:“早晚踢开。” 玉藻前:“但不是现在。” 张子尧:“你打不过他。” 玉藻前笑了:“但是本宫可以砸了盆,咱们谁都别惦记,你就是不了解女人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狠劲儿……” 砸了盆=不能把盆带回去给胧真=不能拔除身上的秽=就这个月的两天后他又要遭受…… 张子尧:“……” 张子尧眼神一紧,像是老母鸡护崽子似的将那青铜盆护在身后——这副紧张的模样叫女人看在眼中,自然知道自己恐怕是说中了什么眼前少年在乎的事,那“今儿老娘非看不可”的好胜心上来了,她唇角的笑容变得更加清晰:“想清楚了,护什么护,你再有本事也是一介凡人……” 那副模样,哪怕是用着元氏的脸,也让人觉得万分可恶。 张子尧思来想去,最终还是觉得不要冒险——虽然心中抵触,但是他就是他,眼下就是看一看前世发生了什么满足下这难缠女人的好奇心,他也不会少块肉—— 这么想着,他抵触之意也跟着稍稍减弱,护着铜盆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他想了想淡淡道:“便依你,只是说好了,看见前世之后,你要乖乖将铜盆交出,不得反抗,不得挣扎,不得诡辩,不得损坏……” 此时在他们身后的门狠狠震动了下。 玉藻前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笑眯眯地说着“好”顺势靠在门上,那震动便又突然安静了下去。 张子尧转身来到铜盆前,看着水中倒映的圆月,此时,身后亦传来脚步声,玉藻前一步步靠近—— “前世活得太复杂,才祈愿今生为一个心思简单之人……殊不知因果情仇太深刻,便已经被刻印在了灵魂里——好了,伸手吧,打碎那月光,让本宫瞧瞧看,你这孩子前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玉藻前的声音忽远忽近。 仿佛如同催眠。 张子尧跟着她的声音,浑浑噩噩伸出手去,指尖触碰到那水面之时,只见水面泛起涟漪扩散,月光被逐渐打散—— 咚。 咚。 清冷木鱼声响起。 【阿难。如是众生一一类中。亦个各各十二颠倒。犹如捏目乱花发生。颠倒妙圆真净明心……】 水面之中,逐渐出现画面犹如虚幻倒影—— 那是一座巨大的庙堂,高大的佛像慈悲下颚微颔,仿佛凝视芸芸众生——供台之上,有新鲜瓜果干粮,三柱新点燃的香青烟袅袅,盘旋于房梁之上,最终似乎模糊了佛祖那慈眉善目的神相…… 这是一座香火旺盛的寺院,巨大的金字牌匾上书“安乐寺”三字,此时夜深,与白日络绎不绝的香客来往时的热闹不同,当最后一名香客也已经离去,偌大的寺庙终于沉静在夜晚的静谧之中…… 此时此刻,未有只有佛像前,一名大约十三四岁的年轻和尚,此时他正拿着一块抹布,从这边推到那边,又从那边推回这边…… 他撅着屁股,一边擦洗白日香客们踩踏过得地面,一面背诵着晚课需记的经文,背到记不起来又或者是突然哪句不理解意思了,他就停下来。仔细想明白了,这才面上一喜,又继续推着抹布欢快擦洗…… 【人间动少静多。命终之后于虚空中朗然安往。日月光明上照不及,是诸人等自有光明,如是一类名须焰摩天……】 清风吹来,那断断续续的诵经声中,似乎又夹杂着低语数句。 那是不属于小和尚的声音。 张子尧微微一愣,仿佛听见有人在耳边轻唤—— 【小和尚。】 【小和尚……】 这声音响起之时,趴在铜盆前的少年像是被唤醒了什么糟糕的记忆,猛地愣怔之后他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了手,不愿意再往下看,然而此时却仿佛为时已晚——突然之间,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向那铜盆栽倒,只感觉那比想象中更深的铜盆里的凉水没过他的身…… 以此同时,他听见身后的门传来一声巨响! 就好像是什么人从外强行一脚踹开了门闯入…… 烛九阴? 是他来了? 张子尧想要回头去看,但是却没有丝毫的力气,水侵入他的口鼻,夺去了他所有的思考能力,紧接着,他便失去了意识。 卷六·空门 第74章 俩俩俩俩俩????????俩根! 金陵安乐寺。 这是整座金陵城——或者说是中原地带香火最为旺盛的寺庙了,每一日除却本地人来拜佛求愿,就连外地远道而来的香客也成百上千。每天清晨太阳未升起,寺门一开,便可看见早早在外等着上头香的香客已经大排长龙…… 求平安的,祈愿得子的,占问姻缘的……那时候,原本安安静静的寺庙便热闹了起来! 安乐寺中,香炉里点燃的香火哪怕在很远很远的山下都可隐约闻到,安乐寺的天空仿佛也总是另外一种颜色——于是人们总说,正是因为香客多了,大家烧的香直直飘到九霄云外,祈愿的声音便伴随着这些香一块儿传到了佛祖的耳朵里,所以在这座寺庙,似乎关于神佛显灵之类的故事也屡屡发生…… “阿难。如是众生一一类中。亦个各各十二颠倒。” 安乐寺后山上,山间里传来少年嘀嘀咕咕的念经声—— 不一会儿,只听见碎石滚落,哒哒的脚步声响起,从山路上一路蹦蹦跳跳地跑下来个年轻的小和尚——小和尚皮肤白皙,眉清目秀,一双眼尤为漆黑灵动,若不是他身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僧袍以及光溜溜的头顶,人们一眼望去,或许要将他认错成某家富家少爷…… 这会儿,小和尚肩上正挑着个扁担,扁担两侧挂着两个空木桶,看样子是正要去后山的清泉打水。 “犹如捏目乱花发生。颠倒妙圆真净……” 小和尚嘴里念着经文,每念一句,便往下跳一个台阶,若是突然想不起来了,便保持着跳下来时的姿势停在台阶上想——比如此时,他就保持着个双手挂在身上的扁担上,摇摇晃晃站在一介窄窄石阶上的姿势,双目望天放空状,呆兮兮道:“咦,这句是讲什么的来着,哎呀,昨天师父才跟我又讲过一遍的……” 似乎嫌弃自己笨,小和尚抬起手拍拍自己的脑袋,让他原本挑在肩膀上的木头轻轻摇晃发出“嘎吱”声响,小和尚保持着拍脑袋的动作片刻——良久,就连站在枝头的鸟儿都探头探脑好奇地来看他,他这才双眼一亮,“喔”了声道:“对了对了!这句的意思是说,就像是揉过了眼睛,眼中就会生出乱纹花絮一样,颠倒了妙圆真净明心,心中便会充满了虚妄乱想……哎呀,要不得,要不得。” 又摇摇头,小和尚那稚嫩的脸上强摆出平日里师父摇头说“要不得”时候的表情——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但他自言自语得很开心。 一路蹦哒着从石阶上往下,当小和尚来到山下泉水边时,他终于将那一卷经书背诵完,念完最后一句,他心满意足放下空空的木桶,双手合十满脸严肃,对着空气鞠躬念了句“阿弥陀佛”,这才睁开眼——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不远处的溪水里传来了阵阵水声,并非是泉水自然流淌所发出的声音,那听上去更像是有什么人在拍打水面,撩起水花戏水时作出的响动。 安乐寺后山泉水被誉为“佛祖的泪眼”,传说拥有疗伤治病、净除邪秽的特别力量,是否是真众人不得而知,人们只知道这泉水确确实实养活了全寺上下百十名僧人,平日饮食、洗衣、打扫卫生,所有的水都是由年轻力壮的师兄弟一块儿一桶桶挑上山——或许是出家人将就清净与不食人间烟火,这泉水周围很早前便被规为佛门禁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更不要说有什么外来的人跳进泉水中戏水这等事情…… ——就连安乐寺的和尚们自己,哪怕是极热的夏天,他们也只是敢在手边掬水擦擦脸贪贪凉,而脱了衣裳跳进水里泡着这种事,他们是万万不敢的。 这个时候,又会是什么人贪图凉爽,跑到这地方来呢?或许是沿途经过不知情的人误闯了进来,若是叫师兄他们看见可就麻烦了,还是趁着来人之间将他劝走吧? 打定了主意,小和尚脸上之前诵经时的欢喜也收敛了起来,他微微蹙眉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走下最后几阶长满了青苔的台阶,虽然心中焦急,然而在他迈过石阶最后一阶时却奇怪地迈了不自然的一大步——他垂下眼,见一行蚂蚁搬运着食物从他脚下爬过,随机又收回目光,定了定神,一步步往泉水边走去…… 远远看去,他倒是未见有人影晃动,只是伴随着他越来越近,那什么东西在拍打水面戏水之声却反而越来越清晰…… “谁在那里!此时为佛门禁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施主还是快快——” 小和尚稍稍提高了声音,仿佛生怕是外来女施主此时正在戏水到时候冲撞了规矩,于是只好提前出声示意对方——话语声中,当他一步步接近那一潭泉水,当他剥开草丛看向泉水之中,紧接着便看见了叫他极为震惊的一幕! 只见在那宽窄不一的泉水之中,趴窝着一条浑身黑鳞、翠尾、银腹巨龙!整潭泉水叫那龙塞得满满当当,那龙脑袋耷拉放在泉水中凸起的巨石之上——泉水自上而下涌下,在它尾冲刷,伴随着白色的水花飞溅,那龙尾亦惬意地轻轻拍打着岸边的鹅卵石…… 方才小和尚听见的戏水声,便由此而来! “……” 微微瞪大了眼,小和尚没能说完的话生生咽回了肚子里,手中拎着的木桶哐哐掉落一地,一只木桶滚啊滚滚进了泉水中,发出“啪”地一声轻响,溅起冰凉的水珠子飞溅在他的下巴上—— 然而他却像是叫人施了定身法咒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像个傻子似的张大了嘴,眼睛瞪得铜铃那般大——良久,他唇角轻轻抽动,双眼发直似在梦中嘟囔道:“龙……龙……” 龙啊!!!!!!!!!!!!!! 师父!!!!!!!弟子看见龙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和尚在内心咆哮开了——这辈子读了那么多经,看了那么多书,其中涉猎内容千奇百怪,不乏有记录真龙事迹,然而哪怕书中描写再生动活泼,他也只是权当为奇闻异事,哪里会想到真的会有这么一天看真的会亲眼看见—— 龙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和尚似终于回过神来,他脚下一软,屁股一沉“噗通”一下便摔在了身后的灌木丛中——坚硬的树枝扎得他生疼,他“嗷”了身声张牙舞爪挣扎着要爬起来,于是,那灌木丛被他摇晃得发出“沙沙”声响,这动静仿佛终于惊动了泉水中的巨龙,当小和尚陷入与灌木丛枝叶纠缠之中时,它懒洋洋地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红色龙睛。 赤红的,仿佛为血色染红。 只是这会儿,那应当为人视作不详的龙睛之中却无腥风血雨,它只是看似极为慵懒地动了动眼皮子,当看见灌木丛里高高举起的穿着一双草鞋的白皙小短腿在疯狂乱登时,它仿佛觉得挺有意思地抬了抬自己的脑袋—— 然后便看见那小短腿突然一僵。 死了? 巨龙一愣,疑惑地从鼻孔里喷出两道冰霜之息。 下一刻,又见那小小短腿突然绷直,猛地一蹬,一个鲤鱼打滚从灌木丛中跳了起来——一个脸上头上还挂着枯枝烂叶的小和尚一脸懵逼地蹦哒起来,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喔,还活着啊。 巨龙重新将脑袋放回了巨石之上,它重新闭上了眼,似乎又不愿意搭理这突然出现扰龙清梦的小家伙——原本以为震惊过后这小秃驴便会被吓得屁滚尿流地逃走,然而叫它没想到的是,片刻之好好,它却感觉到什么东西在蹑手蹑脚、鬼鬼祟祟地靠近…… 当那陌生的气息越发地靠近它的尾部,似乎是被触碰了什么不得了的逆鳞,巨龙终于不悦地睁开了眼,从嗓子里发出一声低沉且具有警告性的咆哮—— 这咆哮声,又将举着个小木桶蹲在泉水边的小和尚吓了个够呛! 木桶“吧唧”一下掉进水里,小和尚又是一个屁股墩坐到在地,满脸惊恐地看着突然对自己发难的巨龙,他结结巴巴道:“我我我我就打打水……” 他一脸无辜。 就好像方才谁欺负了他似的。 龙:“……” 它对欺负小孩没兴趣。 这锅不背,传出去像什么话。 巨龙闻言,停顿了下,而后那张龙脸上不知道怎么做到的总之就是露出了个显而易见的嫌弃表情——还没等小和尚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下一秒,一桶打满了清水的水桶便由一条巨大的翠色龙尾拎着举到他的面前…… 翠色的龙尾倒映在小和尚微微收缩的黑色的瞳眸里—— 从龙尾尖尖低落下来的水珠“吧嗒”“吧嗒”地滴落在已经盛满了水的木桶中…… 小和尚:“……” 小和尚僵硬地转过自己的脑袋,而后毫无征兆地与那双红色的瞳眸对视上——后者的眼中有毫不掩饰的嫌弃:打了水就赶紧滚吧。 小和尚伸出双手,颤颤悠悠地接过那龙大爷亲手给打的水,此时他还仿佛在梦中,只是闻到淡淡腥味在鼻尖一掠而过,他正欲道谢,这时候,偏巧不巧他那总是被师兄弟们嘲笑狗鼻子的鼻尖又捕捉到一丝丝不同的气息—— “咦?”抱着木桶的小和尚疑惑了一声,“你受伤了?” 言罢,不等那巨龙做出反应,他已经放下了水桶,伸长了脖子去看那已经塞回泉水之下的龙尾,漂'在水中犹如一道翠色轻纱,唯独有淡淡血迹从某处缓缓流出,又迅速被水冲淡—— 小和尚一脸惊讶地提醒提醒道:“你的尾巴受伤了啊!” 龙:“……” 是是是,老子是傻的,自己尾巴受伤了还要你个小秃驴来提醒! 老子不知道痛么! 真以为龙就刀枪不入? 趴窝在泉水中的龙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个时候它余光一瞥居然看见站在泉水边的小和尚已经脱了草鞋挽起裤脚,一副准备下水一探究竟的模样,这会轮到龙震惊了—— 你个小秃驴这是想干嘛? 打了水一脸屁滚尿流受到惊吓的样子滚蛋滚回山上跟你那些秃驴师父秃驴师兄说自己看见龙了就在后山然后被狠狠嘲笑一顿再被指责出家人不打诳语最后塞进禅房里关禁闭这才是正确的剧本吧?! 下水做什么? 手放哪?! 啊,等等—— 当龙尾被人类带着温度的指尖触碰,震惊中的巨龙终于有了反应不再是一副死龙的模样——于是小和尚只来得及听见水中水花声突然变大,原本已经要被他捉住的翠色龙尾就像是泥鳅似的“跐溜”一下滑跑了,紧接着,他眼前一阵刺眼的白光亮起—— “乱碰什么?” 冷冷清清、低沉而富有磁性的低沉嗓音在不远处响起。 捞着裤脚站在水中,小和尚猛地愣住了,他放下下意识遮住双眼的手向着声音响起来的方向看去,于是只见原本那趴卧在泉水之中的巨龙此时此刻已经不知踪影,湍湍流淌的泉水之中,只站着一名身材高大、赤身的成年男人—— 他相貌极为英俊,高挺的鼻、紧抿时成一线的薄唇,他肩膀宽阔,一头湿漉漉的银发至腰间,一滴水珠顺着他的下颚滴落,滑过那凸起的喉结,滑过那结实得没有一丝多余肉的胸膛、滑过平坦的小腹,最后来到了…… 小和尚微微瞪大了眼,下意识屏住呼吸。 虽然直觉自己这样做好像哪里不太对,但是他还是完全没有办法阻止自己双眼发直地盯着男人胯.下那蛰伏于毛发之间的“庞!然!大!物”看去—— 俩俩俩俩俩…… 小和尚觉得自己有些头晕。 而此时,那男人却插着腰,用那双与方才那条巨龙一模一样凶狠又不屑的红眼瞪着面前的小和尚,凶巴巴道:“你这小秃驴,盯着本君的龙根看什么看?先警告你,看再多眼也没用,本君不好龙阳的。” 第75章 小和尚仔细想了想“龙阳”是什么鬼东西,想了半天之后似乎好不容易终于从脑海的角落里搜刮出这么个“艳词”来,他“呀”了一声,白皙的脸顿时变得像煮熟的虾,赶紧抬起双手捂住眼睛背过身去嚷嚷道:“你怎地不穿衣服!哪怕你是龙也不能不穿衣服!快快将衣服穿上!当真辣眼睛!” 男人先是被这小和尚有趣的反应娱乐到,半晌仔细品味他的话后顿时变了脸色—— “辣眼睛?你好好说话,你方才说本君辣眼睛?” “光天化日之下不穿衣服,赤条条地走来走去,不是辣眼睛是什么?”小和尚背对着男人,“你衣服穿上了吗?穿上了我才转过头同你讲话……” 喔。 男人恶劣地勾起唇角:“穿好了,你转过来吧。” 小和尚信以为真,当真放下手转过身来,结果一伙 回头就看见男人身下那两根东西挂在他的胯间晃啊晃…… 他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后退两步,哗哗水声之中他“吧唧”一下用双手捂住眼:“你骗人!” 这番痛斥的模样让男人有想放肆大笑的冲动,虽然现在小腿上还在汩汩往外流血的伤口叫他实在是笑不出来,只是那唇角抽搐着勾了勾,他嗤笑了声道:“你这小和尚也忒有意思,大家都是男人,本君有的你也有,你怎么搞得像是个黄花大闺女似的……啊,黄花大闺女,啧,你们凡人是这么叫的吧?” “什么什么一样?”小和尚反驳道,“哪里一样了?我下面和你长得才不一样——我我我我,我下面没劈叉!!!” “……你说什么?” 劈叉? 哈? 男人低下头看了看自己下面这两根异于常人且被他引以为傲的家伙,看过他这两根宝贝的人也不是没有,然而人人皆是用惊叹赞赏眼光,被说它们是“劈叉”,这还真是头一遭。 而此时此刻,看看眼前那出言不逊的小孩,脸通红得连脑袋都快变红色的了,就好像他大眼不馋地评论完了男人下面的东西之后,又惊觉自己说出如此粗坯之词,又羞又急,甚至带着一点点愧疚—— 当然是对佛祖的愧疚。 而不是对眼前赤条条又被不公正评价某器官的龙。 男人撇撇嘴,心感慨这些凡人就是无趣毫无审美,挪开步子走上岸,手在半空中一挥便有一套赤色描金华服出现在他臂弯,同时还有一双配色的鞋落在他的脚边——男人不急穿衣,大方在泉水边潮湿巨石上坐下,懒洋洋冲不远处背对着自己的人道:“方才在山上嘀嘀咕咕念经的人便是你吧?本君便是说今儿个怎么就这么倒霉,刚被那三只眼的狗咬了口,好不容易找个安静地方歇气晾疗伤,又有人在耳朵边念起那伏魔驱妖的经文……” “你被狗咬了?” 背对着他的人愣了愣,仿佛下意识地转过来想要看伤口,但是没想到那人就这样岔开腿坐在巨石上正面对着他,于是他一回头又猝不及防地就看见—— 他再次抬手“吧唧”一下用双手捂住眼睛:“你穿衣服再说话!” 男人哼了一声,倒是真的挑起一件衣服套上随口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僧法号释空。”背对着男人的小和尚道,“这位……施主,小僧应当怎么称呼你?” “烛九阴。” “……” “别‘小僧’‘小僧的了,方才不是‘我我我’得挺开心的么?”后传来“哒”地一声轻响,男人穿好了衣袍靴子站起来,同时他绕道那突然沉默下来的小和尚跟前,问,“怎地不说话了?” “小僧诚实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释空道,“施主却这样戏耍小僧,这叫小僧不住道应该说什么才——” 话还未落脸便被一把捏住。 释空:“?” 烛九阴:“‘我’。” 释空:“……” 烛九阴:“本君怎么戏耍你了?” 释空:“小……我问你叫什么,你说你叫烛九阴——烛九阴是什么?莫要欺负我没读过那些乱七八糟的民间小本,无论如何我都知道,烛九阴乃上古十二巫祖之一的大人,是传说中的人物,是一条睁开眼为白昼,闭上眼为黑夜的——” 释空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烛九阴好整以暇,放开他的脸理理袖子,微笑:“是一条睁开眼为白昼,闭上眼为黑夜的什么?” 释空:“……” 龙。 “世道变了,本君还以为这年头龙还算是稀罕物,没想到凡人随随便便就可以看见了,看见本君这么一条也不足为奇,毕竟每天有百十条龙打从这儿路过,然后号称自己是烛九阴呢。”男人咋舌。 释空脸色变了变,他后退一步,似还不敢相信道:“若真是烛九阴,怎么会嫌我念得驱魔经文烦……” “也许是因为不学无术。就算你念道德经本君一样会嫌烦。” “若是烛九阴,怎么会沦落到被狗咬……” “要质疑这个现在你才提?一条龙被狗咬很常见,烛九阴被狗咬就不常见?”烛九阴脸色变了变,“看来本君在你心目中形象挺高大的啊?”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因为狗也不是寻常的狗啊。”男人懒洋洋道,“哮天犬你听过吧?就那个,今儿个和那条养狗的一样不和打起来,那狗狗仗主人——喂,你去哪?” 烛九阴话还未说完,便见原本还愿意和他好好说话的小和尚毫不犹豫拧头就走,他连忙迈开长腿跟上,垂下眼看着那挑起两桶水摇摇晃晃往来时山路走去的小和尚,束手道:“本君话还没说完,你走什么走?” 释空肩膀上挑着的两桶水晃了晃,里面的水却滴水未漏,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若是不愿意说,大可不必说。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满口胡言造下口孽……” “……” 原来是不信啊。 烛九阴在释空看不见的方向意味深长地勾起唇,也不继续跟他争执这个——眼前的凡人信不信他是烛九阴,对于他来说可是一点影响都没有,他若非要一口咬定他是在胡扯,倒也无妨。 他也懒得跟他多废话。 烛九阴这么想着,脚下不急不慢地跟在那小和尚的身后,直到两人到了山前,看着那小和尚蹦哒着跳上挺高的青苔石阶,他垂下眼正在心中腹诽“小孩就是精力旺盛活蹦乱跳的”,这时候,却见站在稍高一些的石阶上的小和尚突然转过身,冲他道:“注意脚下。” 烛九阴微微一愣,正要落下的脚下意识地定格在半空——良久,他稍稍弯下腰去看,却发现原本是一大堆的蚂蚁正成群结队地扛着只知了的尸体慢腾腾地从他脚下爬过…… 若他那一脚落下,怕是要踩个正着。 ……不过,那又如何? 烛九阴微微挑起好看的眉去看站得稍高的释空:“就这个?” “就这个。” “你知道本君不习惯抬着头与人说话,也不喜欢听人命令做任何事。” 烛九阴懒洋洋说道,语气之中倒是没有多少不高兴的意思——只是放了往常,被他这样说过的人怕是要么落荒而逃要么噗通一下跪下了——然而此时此刻,眼前的小和尚却一脸平静,他甚至是用困惑的目光看着他,而后问:“我站在高一些的石阶上,你当然要抬着头看我;我提醒你不要踩着那些蚂蚁,也是好心帮助你不要无意间造下杀孽,你们这样的妖精修炼百年,不过就是为了渡劫成仙……少作一些孽,渡劫的时候便少挨一道天雷——” 说到这,他沉默了下。 而后他才看着男人的红色瞳眸,缓缓道:“这里是安乐寺后山,佛门清净地,按理说,你们这些精灵鬼怪最好是避而走之——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那么大胆跑到这里来,只是,如今被发现了,我还是劝你快快离开……好险今日你是遇见了没什么本事的我,若是今日遇见的是我师父,那你百年修炼怕是要功亏一篑——” 释空在好言相劝。 然而烛九阴却满脸不领情。 “你师父?圆海和尚吗?” “你认识我家师父?” “他那一把年纪了下床倒个尿壶腰都响三声,还能下山来这泉水边捉妖?” 烛九阴话语刚落,便见释空的眉毛高高挑起,那样子似乎是一场素质教育势在必得——烛九阴顿时感觉有些头大,赶紧趁着这小孩开始说教前先一步打断他道:“总之你莫管本君为何出现在这,也休想规定本君何时来何时走,挑着你的水回去罢……对于你来说,若本君当真是妖,被捉拿了也是活该吧?” “妖也有好妖。”释空歪了歪脑袋,“你没有加害于我,还替我打水,说不定是个潜心修炼的好妖,如此的话若是被捉去,倒也可惜。” “你不害怕了么?刚开始吓得四脚朝天。” “你这幅模样不吓人。” 还挺好看的。后半句释空吞回了肚子里。 “哦,你说本君龙根劈叉时候,本君也是想过要把你的脑袋从脖子上拧下来的。” 烛九阴语气平淡说得挺认真的——他也真没在开玩笑,然而令他意外的是,站在石阶上挑着水的小和尚却笑了起来冲着他摆摆手道:“快走吧。” 烛九阴:“……” 释空:“再见。” 烛九阴瞪着他,然而说话的人似乎也不在意他是什么反应,自顾自做完了道别后,便挑起水摇摇晃晃地往来时山路返回,当他走远了,还站在原地的男人便听见远处又传来那恼人的诵经声—— 这回是背一句经文,便往上爬一个台阶。 照这速度,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把水挑回去。 想到这,烛九阴翻了个大白眼,也失去了泡泉水的兴致,索性一溜烟跑到昆仑山下去蹭那有疗伤效果的温泉去了——也是,虽然冰冷泉水能镇痛,但是还是消毒更为重要…… 万一那条疯狗的哈喇子里有狂犬病呢? …… 释空挑水回去的时候刚刚好午膳的米才从米桶里挖出来,厨房的师兄释圆见正好有新鲜的泉水挑回来,夸了释空后连忙用木勺舀了一瓢水,然而还没等他放进淘米的罐子里,又嗅嗅鼻子突然蹙眉—— 将已经一只脚迈出厨房的释空叫了回来,比释空稍稍年长一些、约二十上下、脸上却已经稍见老成的年轻和尚一脸严肃问小和尚:“师兄问你一件事,你可要老实回答。” 眼前的年轻和尚平日里与释空走得近,加上他年长一些,在年轻一辈里无论是读经功课还是做事都出类拔萃,释空有什么问题向来喜欢问他,也很敬重他——于是这会儿被他一脸严肃的叫住,小和尚一脸懵逼加紧张:“怎么了师兄?” “你今儿是不是贪凉下了后山的泉水玩耍,还因为一时好玩捉鱼了?”释圆问眼前满眼无辜的小和尚。 释空愣了下,随机瞪圆了眼下意识道:“我没有啊……” “还说没有,出家人不打诳语,你看你裤脚都湿透了,而且只湿了半截,明显是捞起来下了水沾湿了边缘,”释圆将木勺子往桶里轻轻一扔,将释空往自己这边拽了拽,“还有,桶里的水都是鱼腥味,你是贪玩去捉鱼把鱼放在桶里最后又放生了吧?” 鱼腥味…… 释空想了想,随后想到了某一刻就在自己眼前拎着满满一桶水的翠色龙尾,那水珠从龙尾滑落……想到这,他露出个恍然的表情,正想否认,又听见释圆道:“我不告诉师父和其他师兄弟这件事,免得你受罚,只是你自己想想今天自己犯了多少过错——” “可是师兄,我真的没有啊!”释空特别委屈地抿起唇,停顿了下后道,“我是去后山打水了,也确实下水了,只是并非因为贪凉玩耍,而是因为在水中看见一条受伤的——” “受伤的什么?” “……蛇。” “所以呢?” “便将它捞了起来,放进桶中,原本想要替它擦擦药疗伤,谁知它竟反口想要咬我,将我吓得够呛。”释空道,“所以最终我只好放弃,任由它去了。” “喔,是这样。”释圆看上去也不多怀疑,转过身去看了眼锅里的野菜粥,木勺搅了搅他掀起眼皮子瞥了释空一眼淡淡道,“若是如此,那便是师兄错怪了你,师兄给你道歉——” 话语未落,又见释空露出个欲言又止的表情,他挑挑眉问:“又怎么了?是不是道歉还不够?还想要惩罚师兄?”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的事。”释空一脸紧张地摆摆手,想了想后露出个为难的表情,脚在地上磨阿磨,最后他犹犹豫豫道,“师兄,我今儿看见一些事,因此而产生了疑惑。” “什么事?” 释圆舀起一勺粥放到嘴边吹了吹,喝了一口正要尝尝咸淡—— “我看见蛇下面有两根,”释空憋红了脸,“是我见到的那条蛇比较特殊下面劈叉,还是其实他们都这样?” “噗——” 乳白的粥呈弧线状从年长一些的和尚唇中喷出。 第76章 “咳咳……” 释圆难得见狼狈,顾不得什么形象抬起手用手边的袖子擦了擦嘴,他一手端着尝粥的碗,一手揣着勺,他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瞅着他这傻乎乎的师弟:“你以为那蛇是受伤了吗?” “难道不是?”释空抬起手,然后食指并拢中指,无名指并拢小指,从中间分开,“这样的。” 释圆:“……” 释圆抽了抽唇角,一脸不忍直视伸手将释空的手摁下:“它伤得这么重,你给它疗伤了吗?” “没有。” 还没等释圆松口气,又见释空沮丧地垂下脑袋郁闷道:“它不让,而且我看到这样的有点害怕……师兄,我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佛祖说众生平等,我非但没有慈悲之心,还因为因为那蛇小小的残缺而退缩——” 而且他还被狗咬了,自己非但没有同情他替他寻找草药,还质疑他甚至是要赶他走…… 释空越想越内疚,而此时释圆见小师弟那失魂落魄的脸,只好满脸感慨地摸了摸释空的小脑袋:“第一次见,谁都会害怕的,你又何必自责……依照师兄看,这同你有没有慈悲心倒是没什么关系,放眼安乐寺哪个又不知道释空的心肠软,上次慧海被罚关禅房,不也是你冒着被方丈责罚的危险偷偷给他塞馒头么?” 释空一天,连忙拼命摆手又一脸紧张地踮起脚要去捂释圆的嘴——后者笑着稍稍往后躲避,伸出手拍拍小和尚的脑门:“别想了。” 释空:“喔。” 释圆:“听话。” 释空:“好,不想。” 然后当晚释空又干了一件错事—— 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他明明和释圆师兄说好了不想这件事,结果他硬生生惦记了一晚上,不仅如此,还因此而失眠了。 半夜,夜深人静时,众人安静的酣眠声中,小和尚在榻子上翻过来滚过去,奈何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最后——在隐约听见后山传来丑时撞钟声,他终于忍无可忍地一个鲤鱼打滚从榻子上爬了起来。 释空:“……” 他决定去看看那条被狗咬了且下半身残疾的龙人还在不在。 如果他在的话,他要同他道歉,然后给他上药。 打定了主意,释空从自己的柜子里找到了涂抹外伤的药,小心翼翼放进衣兜里,随后一溜烟儿似的溜出了房间——当他推开门时,他还能听见靠近门的某位师兄嘟嘟囔囔说着梦话,什么“慧海师兄来烤红薯”,停顿了下又道“释圆师兄我们错啦错啦错啦不烤红薯不烤不烤”…… 释空掩嘴偷笑。 下一刻,房门从外轻轻关上。 夜深时的安乐寺与白日完全是两副景象,整个寺庙仿佛沉浸在夜的静谧当中,唯有佛堂传来隐约的橙黄光芒,以及“咚咚”木鱼敲响的单调声响……不一会儿,木鱼声音停了下来,佛堂之中又传来什么人在窃窃私语的低声。 释空仔细想了想,想起今夜好像是轮到慧海师兄守着佛堂,方才听见的,怕是他这师兄在诵经念佛——慧海是比释空、释圆更早来到安乐寺的师兄,年纪稍长,但相比起释圆那样不苟言笑、守规守矩的后辈,慧海显得要活泼得多,平日里和师兄弟闹成一片,因为行为过于放肆被师父处罚也不在少数…… 恰好此时一阵凉风吹过,想到慧海平日被师父责罚时哭爹喊娘的样子,释空那单薄的身形应景地抖了抖,随后不由得稍稍压低身形放轻了脚步—— 这时候若是被慧海捉到他大半夜不好好睡觉还到处闲晃,大概又要半威胁着逗弄他了。 释空琢磨着,正思考如何绕过佛堂到后山去,然而这个时候,他余光却突然瞧见佛堂透在窗上的人影晃动了下——原本跪在蒲团上的身影站了起来,来到门前,“吱呀”的一声佛堂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慧海被佛灯拉长的长长投影投在佛堂前台阶上。 释空:“?” 下意识地抬起手捂住嘴,释空瞪大了眼眼睁睁地瞧着他的师兄离开佛堂前往后院——在后院栽种着一棵很高很茂盛的红豆,每日白天也有祈求姻缘的善男信女到红豆树下祈福挂许愿帛……只是,师兄不在佛堂好好守着,倒是跑到那个地方去做什么? 释空心中好奇,却又不敢跟过去一探究竟,只是在慧海的背影消失后他犹豫地跟到了后院门前,紧接着他隐隐约约听见了衣服布料摩挲发出的窸窸窣窣声,片刻之后,仿佛从很远的方向,似有人低低痛苦喘息和哭泣的声音响起…… 释空被吓了一跳。 然而等他仔细侧耳倾听时,那声音似乎又消失了,整个后院安静极了,只剩下了风吹树梢树梢摇曳时发出的“沙沙”声响…… 释空等待了一会儿,听见里面确实没有了动静,又担心自己站在这傻站着一会儿被从后院出来的慧海撞个正着,于是也不敢做过多的耽搁,想也不想便转身连蹦带跳地向着后山飞奔而去—— 平日里走多了的山路哪怕是夜晚只有月光映照也依旧轻车熟路,小和尚奔跑了没一会儿便听见从泉边传来的流水声……心跳不自觉地加快,然而当他拨开那小小灌木,满心期待往那泉水中看去,却只见月光之下,泉水湍湍,原来之前听见类似白日泉水拍打龙尾之声,却是水流从一块黑色大石上流过发出的声音。 而白天里趴卧在泉水中的那条龙,果然已经不见踪影。 释空:“……” 或许是当真听了自己的劝说后离开了吧。 心中说不上多少欣慰,甚至还有些遗憾失落,站在泉水边呆呆看着流水,小和尚摸了摸头,突然觉得自己大半夜不睡狂奔下山人来疯似的行为似乎有些癫狂……看着水中月亮的倒影,他自顾自尴尬地笑了笑,正想转身离开,然而这时,一疑惑的声自他身后突兀音响起—— “小和尚?” 释空微微瞪大眼,前一刻仿佛还在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转过身,随后便见身后树梢微微震动,一黑色靴子从树上垂落,紧接着他又看见一缕银发随风清扬,男人微微弯下腰从树后探出张脸:“还真是你?大半夜不睡你在这折腾什么?” “小龙人?”释空的声音听上去特别惊喜。 烛九阴停顿了下,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反问:“……啥?” “你没走?” “你叫本君走本君就乖乖听话走么?不过虽然走是真走了,只是后来听说了一些事,便又回来了……”男人自高高树上跳下来,“你方才叫本君什么?” “小龙人。” “……” “不然也不知道如何唤你。” “本君告诉过你,本君叫烛九阴——” “大半夜的,这种笑话就别再说了,”释空道,“小龙人,我是来同你道歉的——今日经过师兄提点,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我不该因为看见你与常人不同之处便心生抵触,对你大呼小叫,佛曰众生平等,出家人更应该以慈悲为怀,我这样是不对的。” “……” “对不起。” 释空负责一本正经地道歉,烛九阴则负责一脸懵逼。 而接下来眼前小和尚作出的动作则让烛九阴的懵逼变成了惊悚——他发誓上一个让他产生这种感情的人坟头草已经三尺高了——然而眼下当面前的小和尚一个马步上前伸手要来解开他的腰带时,他却破天荒地并没能反应过来将他一巴掌抽飞,而是先郁闷了问了句“你干嘛”…… 紧接着,他感觉腰间一松——于是郁闷的疑惑微微变调,变成了—— “喂,你干嘛?!” 烛九阴瞪着眼,连连后退三步,没反应过来他睡得好好的这么就莫名其妙被个“出家人”脱了裤衩,虽然白日里他耀武扬威地晃着自己的小兄弟在这“出家人”面前晃来晃去—— 但是并不代表他不在意自己被“出家人”脱裤子。 “自己脱”和“被别人脱”并不是一个概念。 更何况还是个秃驴! 虽然长得不难看也还算年轻,但是长得不错的小秃驴也还是秃驴! 我日! 烛九阴拎着随时要往下掉的裤衩瞪着释空,只见后者转身找来几根树枝,举着树叉回到烛九阴身边,他指了指男人的裤脚,平静道:“别紧张……看你又出血了,我给你带了止血药,快将裤子脱了罢,我给你上药。” “……不碍事。”烛九阴一脸戒备,“而且上药就上药,你手上那些树叉是怎么回事?” “这些是用来固定的。” “本君只是被那哮天犬咬了一口,并没有骨折也没有短腿,固定什么——” “你的下身。” “啥?” 烛九阴又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师兄说了,我不应该对身患残疾之人的残疾之处大呼小叫——” “身患残疾?” “对。” “你师兄说的?” “也不算是,但是他也问了我有没有给你好好上药——” “好了不用说了,你那师兄活不过今年中秋。”烛九阴面无表情道,“你准备用这破树叉怎么拯救本君的‘残疾’?” “像是固定短肢那般先将劈叉的地方捆起来,然后就明天再找个郎中,使用针线缝合,假以时日,待伤口愈合,那劈叉的地方自然合二为一——” “小和尚。” “什么?” “你自己说这话也不觉得荒唐?”烛九阴凉嗖嗖道,“让人用树叉把你的小弟弟五花大绑,然后再送去给赤脚医生用针线缝合几下……” “……” 释空觉得下身一凉,条件反射似的扔了树枝一把捂住自己的命根子,烛九阴冷笑一声以示嘲讽,并懒洋洋道:“而且你有没有想过本君那两根的尺寸合二为一那还得了——” “……” 烛九阴瞥了他一眼:“说有你胳膊这么粗都算委屈了本君的实力。” 释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顿时生出一种难以直视的尴尬,他又捏紧了手上的药瓶:“那你要不要让我上药?” 烛九阴:“不要。” 释空:“可是你的伤口还在流血——” 烛九阴:“相比起要被树枝固定住命根子,就让它自由地流好了。” 释空欲言又止,还想说什么,然而就在他开口之前,突然眼前的男人蹙眉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尚未等他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突然只感觉到腰间一紧,随机便被人一把拎起来蹿上树梢…… 固定在腰间的手臂缠绕得紧,背后紧紧贴着男人结实的胸膛,释空不知怎地想起了白日里男人站在水中的模样——脑海仿佛和那起初看见的水滴一样,从他的喉结流过,至胸膛,至平摊小腹,最终没入那毛发之中…… 释空脑袋放空了下。 然后脸“蹭”地一下炸红。 他慌乱地想要回忆起任何一句经文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他还是失败了,心脏开始疯狂地跳动仿佛要跳出胸腔,他感觉到身后那人的呼吸有意无意地扑打在自己的后颈—— 他挣扎了下。 “嘘,别动。” 男人的唇几乎就要碰到他的后颈。 释空下意识地不敢动了—— 然而紧接下来他便看见了奇怪的一幕,他先是听见从山上传来人走路的声音,紧接着便见原本应该在佛堂守夜的慧海出现在了视线中……他看上去有些奇怪,走路的姿势也有别扭得很,释空看着他踉跄着一步步走向泉水边,衣衫不整,唇边还有奇怪的白浊液…… 释空:“?” 眼瞧着慧海忽然身形晃了晃,猛地摔倒在了泉水边——他头朝下跌入泉水里,挣扎了下,然后突然就像是被人抽空了所有的力气似的,一动不动了。 “慧海师兄!” 释空终于忍不住,一把推开将手死死捂在他嘴上的人,跳下树枝连滚带爬地跑过去,然而等他将躺在水边的人翻过来,却发现他变得不太对劲—— 眼珠上翻,面色潮红,剩下的是病态的白,口鼻亦狼狈地充满了泉水和奇怪的乳白液体混合物…… 他没有一丝丝气息。 他死了。 第77章 寺内有妖 慧海死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算是死在了释空这个小师弟的怀抱中——这是释空第一次亲眼目睹人的死亡,虽然佛经里常常讨论生老病死之事,但是当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被吓得够呛。 这一晚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将慧海的尸身搬运回安乐寺中的,平日叫他挑两桶水他都能晃掉一桶半——但是他却就这样咬着牙将慧海的尸身从后山一路背回了山上,除了因为慧海比他高双脚拖地之外,释空没让他的身体再受到一点摩擦。 后来释海想了想,他能做到这个,说是一鼓作气的悲痛好像也太过于抽象,实际上应当只是因为此时的慧海已经比记忆中那活泼爱搞事的模样已经远去太多——皮肤苍白没有血色,眼底的淤青像是几日都不曾睡过好觉,双颊微微凹陷,整个人几乎瘦到脱形。 “来人啊,来人啊,师父,释圆师兄——” 小和尚的哭嚎声惊动了凌晨的安乐寺。 从僧房中,一簇簇橙黄色的蜡烛被点亮,各个穿着里衣睡眼朦胧的和尚们揉着眼从床上坐起来,仔细想了想分辨出这是他们小师弟释空的哭腔—— 于是瞌睡清醒了大半,他们面面相觑,起先还以为是这孩子半夜做了什么噩梦受了惊……然而仔细想想,那哭声似乎又过于的歇斯底里。 而此时,释圆之前便将自己关在房中抄了一夜的经,听见释空的哭喊声时他手中的毛笔一抖,一个“佛”字最后一笔拖出去很远—— 脱离了原本的形。 “……” 垂下眼放下笔,释圆打开房门,便看见站在院中那大鼎香炉前的释空,此时此刻平日里眉清目秀的小和尚看上去却是极为狼狈——身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脸上哭得乱七八糟,鼻涕和眼泪混进了嘴巴里,而他的背上…… 还稳稳地背着个垂着脑袋、毫无生息的人。 大约是双腿一路拖地回来的关系,慧海的一只鞋子不见了,干净的白袜上全是脏兮兮的泥土和青苔;小腹微微隆起,裤脚隐约捞起,可以看见他的脚踝处一道道的红痕,像是被什么紧紧缠绕过;最奇怪的是他身上的僧袍,裤裆的地方濡湿了一大片,却又不像是失禁造成…… “释空?慧海师兄?” 僧人们纷纷围绕上来,见到慧海分明已经死亡均是大惊—— 这一夜,将安乐寺震惊的,果真不仅仅是释空的噩梦那么简单。 安乐寺主持赶来的时候,慧海的尸身已经被人从释空的背上放了下来,有师兄找来白色的床单罩盖在了他的身上,遮盖去了他身上的狼藉以及伤痕,圆海方丈掀开那床单的一角看了看,先是一愣,他盯着慧海那仿佛沉睡的脸看了许久,而后他微微闭上眼,只叹息一声—— “阿弥陀佛。” 那一刻,众人只道师父瞬间苍老许多。 安乐寺主持法号圆海,他将这法号中二字拆开,分别赠给了他最看中的两个徒弟,一个是最为大家敬重、禅心最深的释圆;另外一个,却是总被他责罚、看似烂泥巴扶不上墙总在上蹿下跳的慧海……他们都说,慧海是师父年轻的时候从外带回,原本他只是穷苦人家要卖掉去祭祀河伯的童男,但幸运的是圆海云游时恰巧路过散尽身家将这些孩子们一一解救出来,却唯独只带了慧海一人回到安乐寺中,自小亲自教导佛理、手把手教会诵经—— 师父看待慧海,或许如同看待亲儿一般。 如今慧海死于非命,他自是悲痛难抑——虽说出家人讲究六根清净,忘却凡尘一些因果孽缘,然而他们这些人聚在一起于安乐寺中,大约本身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 “慧海师兄这是怎么了?” “谁也不知道啊,释空,你在哪儿找到慧海师兄的?” “看这一身的潮,怕是后山的山泉边吧……大半夜的,慧海去那做什么?” “慧海师兄身上就像是被什么缠绕过……” 此时,安乐寺众僧七手八脚地将慧海搬走,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慧海身上,一时间也忘记了他们这小师弟的状况——不知他什么时候停下了哭泣也不知他在何时变得安静,小和尚呆呆地站在那里,没有声音,安静得仿佛连气息都没有了。 他也不再哭喊着什么。 他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的师兄们将慧海逐渐搬远,这时候目光偶然扫过慧海露在被单外那脏兮兮的白袜子,他停顿了下,转身就要往外走…… “去哪?” 唯独释圆一把拽住释空的手。 “鞋,我去给慧海师兄找鞋子。”释空转过头,双眼放空似的看了一眼释圆,“都说黄泉路上有狗,路也坎坷,没有鞋,慧海师兄路上要受苦的。” 小和尚似喃喃自语般回答释圆的话,他说得认认真真,唯独平日里那双黑亮的瞳眸之中失去了光。 “天还没亮,”释圆道,“要去天亮后,师兄陪你去。” “这和天亮不天亮有什么关系?鞋,我要去找那只鞋——” 释空只是碎碎念地重复着,说着就要挣开释圆的手,释圆却死活不肯放手,释空跟他拉扯一翻未果,此时却有些回过神来,他眨眨眼看着释圆:“师兄,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没有。” “那你为何不让我去?” “夜晚看不清路,师兄怕你摔下山,慧海已经够叫人难过,师兄不想再因为另外一个人难过。” “……”释空不说话了,他盯着释圆看了一会儿,良久,他那黑色的瞳眸突然亮了下最后归于沉寂,他摇摇头,轻轻后退,这一次他挣脱开了释圆的手,“可是师兄,我在你的眼中看不见你说的‘难过’。” 释圆停顿了下,而后他只是淡淡道:“你还小,什么都不懂,等你长大了,师兄再告诉你这些。” “算了,我也不想听。” 释空抬起手擦擦鼻涕和眼泪,最后看了释圆一眼,随后转身往后山去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后山此时空无一人,原本应当在那里的那个龙人已经不见踪影,在之前慧海倒下的地方,端端正正地放着慧海掉落的那只鞋。 这只鞋子应该是在山半路掉的。 应该是他背慧海时,那龙人跟在自己身后走了一段路,顺手便将这鞋子捡起了……至于他到底跟着自己走了多远,释空发现自己压根不知道—— 释空上前,宝贝似的将慧海的鞋子捡起来抱在怀中,这时候他才发现原来鞋子还下压着张纸条,上书“寺内有妖自行保重”八字'…… 释空捏着那张字条看了很久,然后将它揉成一团撕碎了扔进泉水里—— 妖?释空看着那被泉水冲刷的巨石心想,你不就是妖么? …… 圆海亦在佛堂前亲自诵经超度三天三夜,并着手安排葬礼,慧海的尸体没有停留过久等到所谓头七便被匆匆火化——临火化之前,是圆海师父亲自替他净身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于是慧海躺在枯枝架成的架子上,面色安详犹如睡着一般。 他浑身上下被遮的严严实实,就连脖子上都缠绕上了绷带,于是大概也没有人知道,那绷带之下掩盖着的、才显现出来不久的深紫色勒痕的狰狞恐怖…… 然而没人知道,释空却知道。 站在那熊熊燃烧的火边,那一刻他只觉得浑身发冷—— 目睹了那一幕还算是偶然。 话要说到这些天他夜夜失眠,白日精神恍惚,再加上原本寺内便沉闷安宁,只能靠着平日里慧海瞎胡闹增添一丝丝生气,然而如今慧海死了——也正因为他的死亡——整座安乐寺白日里安静得似被人施展了噤声咒法,而到了夜晚,更像是一种孤坟。 释空每夜难以入眠,难得浅眠也总是被噩梦惊醒,梦中他在河边翻过慧海时,他总是还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只是哭着用那双凹陷的双眼看着释空,碎碎念着一些话语—— 我的佛珠呀…… 我好脏。 让我在泉水里洗洗净。 那东西不舒服,拿出来呀,释空,你替我将那东西拿出来,否则我没办法安心上路。 释空,别去相思树下。 …… 每至此,释空便被从噩梦中惊醒—— 他不知道这些梦是不是慧海不能瞑目地想要同他说什么,他也想搞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打从慧海的尸身被他搬回来,他就再也没能去看望他哪怕一眼,他只好旁敲侧击地去打听慧海师兄的佛珠—— 然而众人语焉不详,口径却是出奇的一致:没有看见慧海师兄的佛珠。 但出事那夜,慧海守夜,他的佛珠不可能没有带在身边…… 释空起了疑心。 于是第二天,他勉强打起精神,走出了自己的房间,众人见他不再将自己关起来不出不喝稍松一口气,便任由他四处走走……释空一路来到那夜最后一次见到慧海师兄的佛堂,看着那半开的佛堂门,隐约想起那一夜他躲在墙边看着慧海推开门走出的一幕,不由得眼眶一红—— 早知道那日便上前同他说话,管他受罚不受罚,让慧海师兄拎着他的耳朵去找师父告状的话,兴许他就不用死了。 释空心中懊悔万分,脚下麻木走动,等他回过神来时这才发现,鬼使神差般,他居然不知不觉来到那相思树下…… 平日里这棵树下大约挤满了善男信女,然而近日因慧海的事,安乐寺关闭,此时树下空无一人,释空走进了,正想寻找蛛丝马迹,脚下被猛地滑了下,他差点摔倒,扶住树干稳住,而后突然想起来:对了,慧海师兄在梦中也提到过这棵树。 释空微微眯眼看下脚下,捡起来一看,发现那是一颗散落的佛珠—— 释空心往下沉了沉。 佛珠放近鼻尖。除却闻到檀木自有的木香,还有一丝丝就要被泥土以及露水味覆盖的淡淡腥味……释空微微蹙眉,犹豫了下便决定要将这佛珠带给师父看看,转身便走向禅房—— 一路问过去,有师兄告诉他,圆海在忙着替慧海洗身换衣,不日即将下葬——这时候释空还觉得奇怪,师兄头七未到,天气也不算炎热,怎么就急着匆匆下葬? 摆着这样的疑惑,他靠近了圆海给慧海洗身的房间,不知为何却并未出声打扰,想到近日噩梦中慧海的话,他鬼鬼祟祟地趴在窗子上,看向房间内—— 然后他便看见了叫他终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此时此刻,躺在床上的慧海大约是准备进行洗净,他未着寸缕,从而释空一眼便可看见他身上、脖子上、大腿上均是覆盖满了紫红泛黑的淤青痕,浑身上下,可以说只有头部以上是完好的! 这像是被什么东西缠绕过、束缚过的痕迹,绝非人类所为。 释空差点失声尖叫出来,他只能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拳头,瞪大了眼往下看—— 他看见圆海在地上摆了个盆,又将慧海扶起来,让那僵硬的尸身立起,而后艰难地抖了抖——令人震惊的是,只听见“吧嗒”一声轻响,一颗佛珠便从慧海的股间掉落,还带着少许淅淅沥沥,透明之中夹杂着稍许乳白的液体…… 佛珠掉入脸盆中,发出的声音叫释空眼皮子一跳。心头跟着猛地缩聚。 一颗。 两颗。 三颗。 四颗…… 数不清的佛珠陆陆续续掉落,流淌的液体也弄湿了慧海的股间,最后,当慧海微微隆起的小腹终于因为佛珠排进而重归于平摊,圆海将早就一塌糊涂的慧海放下,拿过一块干净的纱布替他擦去那些污秽…… 之后便是清洗。 清洗后,圆海用纱布,一层层地将慧海的身体缠绕起来,遮盖住那些青色的淤痕。 ——最后,穿上干净的僧袍,慧海便成了如今躺在众人面前这幅安详的模样。 “……” 释空看着那火焰逐渐将慧海吞噬,指甲陷入了掌心出了血也浑然不知,他只知大概是有妖怪进入安乐寺,用极残忍的方式折辱慧海致死…… 焚天般的火焰倒映在他的瞳眸之中,此时,他再也不信,这世间还有什么所谓好妖的屁话—— 妖本魔道,理应赶尽杀绝! 第78章 慧海下葬后,安乐寺似乎又恢复了平日的宁静——仅仅一日之后,寺门重新开放,来来往往的香客依旧络绎不绝,人们都说慧海和尚是因失足从山上滑落身亡,仅此而已。 反正都已经火化了,人人都只是看见他身上缠满了绷带,却不知绷带之下淤青何状,于是便也信了这说法……而那日释空偶然撞见的画面,以及噩梦之中慧海的苦苦哀求,他却没有再与第二人说起—— 只是因为当他某日来到后院,提起那两个空桶又要到后山打水时,状似不经意地提到:“昨日我梦见了慧海师兄……” 听见了这话的大家均是一愣,随即便笑了起来。 “慧海师兄生前虽与众人皆似相熟,然而却唯独与慧能关系亲密,他若是有想说的话没说完,怎么又会不与慧能托梦,而是与你沟通呢?”一名师兄问。 众僧之中,唯有名叫“慧能”的那个年轻和尚不笑,他压低了声音问释空:“你梦见慧海了?” 释空点点头。 “他看上去好不好?” 释空又摇摇头。 慧能蹙起眉咬住了下唇,露出个欲言又止的表情—— 而其余众人却仿佛毫不知觉,皆道不信,还让释空不要再装神弄鬼伤慧能的心叫他担心耽误了修行……甚至还有另外个师兄问他:“之前你便到处去寻找慧海的佛珠,众人说不见你还疑神疑鬼,最后慧海火葬时,那佛珠分明就与他一同火葬了……我站得近,看的清楚,那佛珠分明就是慧海的。” “那佛珠当时确实是不见了。”释空辩解。 “慧海这人丢三落四,忘记将它带去佛堂守灯也有可能,”另外一个师兄随口道,“释空师弟,你也莫在纠缠此事,逝者已矣,你一心想要去追究他的死因并非偶然,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呢?” 释空看了眼慧能,微微瞪大眼:“可是慧海师兄他——” “已经走了。”最先发问的那师兄淡淡道,“无论原因,就算你所说梦境为真,那他可有在梦中求你主持正义?” 释空哑然,认真想了想后,摇摇头。 “去打水吧。”他摸了摸释空的脑袋,紧接着又重复了一遍,“逝者已矣,他不需要各种猜测,也不需要任何人以满口公道为由为其发掘真相,生老病死,皆为隐秘。” 释空听得似懂非懂。 只是看着眼前这些师兄弟们脸上的平静,猜测慧海师兄的事或许对于他们来说不过只是短暂悲痛,此时若能自然提起,大约也是能放下了许多……释空沉默,然后用扁担挑起了两个空桶,停顿了下道:“说得也是,慧海师兄他已经走了。” 他挑起木桶走出两步,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过头道:“师兄,你当时站得近,有没有发现另一件事?慧海师兄的佛珠是用新绳窜起来的,佛珠的颗数也应只有一百零七颗。” 僧人手中佛珠为一百零八颗,而这一百零八颗佛珠为证百八三昧,各不相同,其一名为“首楞严”、其二名为“法印”、其三名为“狮子游戏”、其四名为“妙月”……至此第一百零八颗“离者虚空不染”,因此,至少在大乘佛教信徒手中佛珠手窜之上,一百零八颗佛珠缺一不可。 如今听到释空说慧海下葬时佛珠数字不对,师兄自然微微一愣,然而常年握佛珠在手,对那长度和颗数也是一目了然,他摇摇头道:“不对,就是一百零八颗,我很确定。” “你数错了。” “不可能。” 释空难得强硬反驳,然而却并未反驳到底,只是坚持这位师兄输错了慧海手中佛珠颗数……然而当这师兄想要问释空坚持慧海手中佛珠有少这是为何意时,却只能看见释空挑着木桶匆匆离开的背影——不知道为何,那背影看上去比往日僵直生硬许多。充满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倔强。 ——挑着空桶下山的时候,释空没再念经。 他只是匆匆下了山,而满脑子都是此时此刻被他放在衣服内袋之中因为轻微摩挲而发出细微声响的那一粒佛珠…… 它在他的口袋里滚动。 来到后山的泉水边,见四下无人,释空这才将那佛珠拿出来在泉水边清洗干净,而后于岸边大石头上坐下来,捏着那佛珠出了神—— 耳边仿佛响起那日木珠掉落木盆发出的声响…… 释空有些烦躁,稍稍将这一颗佛珠举起,眯起一边眼,用另外一只眼透过木珠上的孔去看头顶苍穹——白云蓝天,阳光明媚,这真的是一个好天气,就连老天爷似乎也觉得一个僧人的去世根本微不足惜。 释空叹息了一声,正愁眉不展之时,突然只感觉到眼前一暗,不仅是透过佛珠所瞥见的苍穹消失,就连他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了阴影之中…… 慵懒而磁性的男音响起—— “佛珠手窜是少了一颗,然而当时在慧海手中的手窜也确实是一百零八颗……你和那秃驴师兄何必浪费口舌争辩?” 释空放下手,看着面前的人冷漠道:“怎么又是你?” “这话说得便过于冷漠了,明明那一夜还满脸愧疚地要同本君道歉。”身着黑袍的银发男人懒洋洋地笑着,“你那个师兄,下葬啦?” 释空跳下大石头,绕过男人拎起木桶打水,头也不抬道:“不干你的事。” “本君便也是问问,那日看你哭哭啼啼……” “都说了不干你的事!”释空像是一下被点燃了怒火,嗙地一下将那打水一半的木桶扔进了泉水里发出一声巨响,他提高声音道,“慧海师兄的事用不着你们这些妖怪来假惺惺!如果不是你们这些妖怪,他也不会——” “又不是我做的。”面对小和尚的怒火,男人笑容不变。 “可你也是妖怪!妖怪没一个好东西!”释空恼怒道,“别笑了,再笑撕烂你的嘴!” 男人“呀”了一声惊讶道:“你这出家人是不是忒凶了点?动不动喊打喊杀的,经都念哪去了?” “……” 释空一下子像是被戳破气的皮球,整个蔫吧了下来……他跳下泉水,不顾弄湿了裤脚将之前被他扔开的木桶捡了回来,又拖着木桶显得有些狼狈地爬回岸边,将木桶一扔,他情绪低落道:“如果你是来看我们这些人笑话的,那你现在看见了。” 男人终于不笑了:“本君没那么无聊,而且也找不到这事笑点何在。” 这次,释空终于愿意掀起眼皮子扫他一眼:“你早就知道安乐寺有妖。” “偶然发现。” “那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若你为善,就不该只是留下个写着‘寺内有妖’的破纸条就不了了之!”释空举起水中作势要砸,迁怒道,“你为什么不阻止他谋害我师兄?!” “好好说话,别没说两句又嚷嚷开了,你这小秃驴,人小脾气却不小。”男人挑起眉,抬起修长的手抹去被挥舞的水桶飞溅上的水珠,“安乐寺的情况有些复杂,本君原本是想要顺手帮个忙做点好事,好歹也让后人在民间小本里偶尔写写咱的好话别他娘的天天埋汰人,但是最后发现,本君天生似乎就不是做好事的料,难得一次想发发慈悲还——” “你哪来那么多搪塞废话?” “……初见你时你单纯又可爱,不是现在这样的。” “喔,”释空露出个嘲笑的表情,“人不能傻一辈子。” 烛九阴摸了摸鼻尖,心想凡人心海底针,不愧是读过经书的出家人,佛主有众生相,连带着他们的信徒也是变脸像翻书……停顿了下,生怕那小和尚手中的桶还真砸到他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上,于是便老实道:“简单的来说,安乐寺的那妖来头不小,原本只是个妖怪害人的简单事,但是最后本君发现,上头有一个空着的佛位之上隐约出现了金光,看着是要有凡者即将成佛……你先放下水桶。” 释空一愣:“成佛?” “安乐寺里那妖怪就要成佛了。”烛九阴淡淡道,“本君若是出手阻止,那又是违背天命。” “又?” “指以前也不是没干过的意思。” “这种妖怪怎么能成佛!他还杀了人!”释空将手中桶往男人脚边一砸,“你胡说八道!” 烛九阴高举双手身子一歪抬起一边脚躲过这波水桶攻击:“哎呀,本君骗你作甚,话还没说完呢——还记得方才本君同你说过,你之前和你那秃驴师兄的争辩,两人其实都没有错,慧海和尚的手窜是少了一颗佛珠,就在你的手上,然而那手窜在他火化下葬时,也确实是一百零八颗不假……” 释空想了想,随机脸色一变:“你是说师父偷偷塞了个别的佛珠——” “圆海那老家伙才没那么会变通,”烛九阴咋咂舌道,“那是因为慧海手中手窜本为一百一十而非一百零八,少了你这一颗还剩一百零九,少了你这一颗,你师父在整理重作时数出了一百零九,却还是猜的八九不离十,于是扣下一颗,将剩余窜起,得一百零八手窜一条。” “一百一十?可是咱们的手窜都只是一百零八——” “唯独密宗修行者用一百一十佛珠手窜。”烛九阴在大石头边上蹲下来,挠挠下巴,“你们安乐寺怕是有些人被带着拐歪了……佛教本身便分大乘与小乘二大类别,小乘佛教主张‘渡己’,大乘佛教主张‘渡众生’,如此基本理念便天差地别——更不要说大乘佛教之下又有诸多分支派系,修行过程中因个人己见对某些教义产生疑惑,中途该为别的派系者也有,毕竟这些分支本身便是这样演变而来的。” “你是说慧海师兄他修了密宗。” “是,而密宗有些规矩嘛,总是被些支派看作是不入流……你师父老古董,亲手当儿子养大的孩子入了密宗,他哪经得起这种打击,于是一个私心便偷天换日,将一切证据磨灭——” “可是慧海师兄好好的这么会突然改修密宗……” “这就是那位因为修了此道即将成佛之人的功劳了,怕是有个人在旁诱导,毕竟密宗修炼不与寻常,需有人在旁辅助……”烛九阴哼了一声,“这种辅助之人要年轻,干净,对于大乘之法有一定的了解和信仰——” 他说着,转过头看着释空笑道:“你觉得聚集着一堆这种人的地方是哪?” ……自然是寺庙。 出家人从年幼至年迈,不设置年龄限制,穷苦人家将养育不起的孩子送入佛寺出家亦有;多数普通佛教信奉者禁欲,佛前诵经又要沐浴修发,身体发肤最为洁净;最后,他们本同为佛家信奉者,传道受业皆有相同,借此受意,自然简便。 释空虽对密宗教派了解不多,但是眼下见烛九阴如此说明,又联想到了当日慧海蹒跚来到泉水边时那副失魂落魄、唇边有白浊液的模样,他脸色变了变,多少猜到了些来龙去脉—— 也知晓眼前之人所说那人,来日即要成佛,同时,他也是害死了慧海之人。 释空磨了磨后槽牙,他对于同宗不同理念甚至是拥有不同信仰之人毫无意见,皆道这是他人自由,然而若是为了什么成佛,做出这档事—— 他便不会袖手旁观! 成佛? 休想! 站在泉水边。小和尚拆散了自己佛珠,将慧海师兄那颗小心翼翼编入自己的佛珠手窜当中,而后恭敬戴至左手—— “这样好吗?”在他身后男人懒洋洋道,“随意修改手中佛珠数目,也算是违背了修行本意吧?这好像和你们的某些观念不怎么符合……” “无碍。”小和尚挑起重新打好水的水桶摇摇晃晃地走出去了两步,顿了顿头也不回道,“佛主心中留,便为我佛道。” 站在原地的男人愣了愣,随即突然轻声嗤笑了一声。 “笑什么笑。” “没事,就是觉得你比坐在高位的那些个秃驴大肚佛陀可爱多啦!”男人上前,顺手将小和尚肩膀上的两桶水接过去,懒洋洋道,“你死前同本君说声,让他们在天上给你留个前排位置,到时候你好好给那些老古董传道授业解惑一番,让他们别整日板着个脸了无生趣……” “你你你闭嘴!不许对佛祖出言不逊!” “哎呀,别踢本君,水都要洒了……” 嗙。 哐哐哐。 一个空木桶顺着青石台阶一路咕噜噜滚下。 “……” “……” 片刻沉默。 “……” “……你看,叫你别踢,真洒了吧。” “你跟来干嘛?” “同你回寺里看看。” “安乐寺不欢迎妖孽。” “本君是龙。” “安乐寺不欢迎妖龙。” “妖龙?好个小秃驴,本君是满天神佛的祖爷爷,本君诞生之时,你拜的那些个佛祖还是个菩提树下坐着发呆想今天中午吃什么的傻小子——要本君给你背一段《心经》不?” “……” 第79章 “释空,他是谁?” 看着挑水回来的小师弟屁股后头莫名其妙就多了个人,安乐寺众僧均是不解发问,还未等释空回答,在他身后那人便抢先一步回答:“在下乃自太行山脉而来云游僧人。” 释空愣了愣,面无表情拧过脑袋,这才发现在自己身后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下一身黑色勾金华服,身着素色僧袍,那一头银发高高束起——此时,那一双邪性红色瞳眸变成了隐约的深褐色,就像是风干之后血液的颜色…… 看着叫人觉得怪不舒服的。 只是褪去雍容华贵,男人下颚微微扬起,颈脖修长,衣着朴素却干净整洁,倒是真有一些修行者的孤傲之意。 “云游僧人?”众僧不约而同看向男人的银发。 “带发修行。”烛九阴笑容不变,“听闻安乐寺乃金陵乃至附近地域最富盛名寺庙,所以前来叨扰清修,只求能在此参悟佛法,得悟开化。” 释空愣了愣:“你要留下来?” 烛九阴反问:“本……我不能留下来?” 释空不说话了,而介于烛九阴那气势与气质双并重的压力下,安乐寺众僧居然也没质疑他说的话,还真的都相信了他是位带发修行云游僧人的鬼话……他们让人收拾了一间厢房,待烛九阴缴纳了留寺清修的伙食碎银后,便无丝毫阻拦的入住—— 烛九阴大摇大摆往厢房里桌子一坐,头也不抬便问:“山下最好的酒馆叫什么名字? 释空:“……” 释空总有一种自己的引狼入室的感觉。 如若说曾经的他还相信所谓“妖也有好妖”,经过慧海之事后,他对世上妖怪再无信任感可言……于是对于烛九阴的发问,他也是眼观鼻、鼻观心道:“出家人戒酒忌荤腥。” “所以呢?” “这里是佛门清净地,别在这里乱来。” “否则呢?” “我就同师父揭穿你是只妖,让他将你拿了去。” “喔,你那日还乖巧地同本君说,妖也有好妖,如同本君这般的若是无辜被捉了去,倒是也算可惜……”烛九阴大摇大摆地翘起二郎腿,“就怕你这心软的小和尚,舍不得。” “我舍不得?”释空笑了笑,“你试试?” 烛九阴不说话了。 两人之间有诡异气氛弥漫开来,眼神交汇时火花四溅,没来由便让人觉得一阵压抑……此时,在门外捧着干净被褥的和尚用肩膀顶门进入,见房中二人人人坐在床边,另外一人远远站在桌旁,莫名道:“干嘛呢?释空,你倒是带客人在寺里到处走走参观一下。” 释空一愣:“又是我?” 那和尚也是一愣:“不然呢?” 人到底是释空从后山带回来的,后续事项大家便默认也成了他的活儿——于是虽然非常不情愿,释空还是带着烛九阴在寺庙里逛了一圈,说说哪儿是佛堂,哪儿是经书房,哪儿是休息室等……也耐心说明了哪部分只供寺中僧人使用不对外开放,好在那也只是一屋子别的经书,烛九阴倒是丝毫提不起兴趣。 经过前院的时候,从众位香客之中经过,烛九阴虽一身僧袍打扮,却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其中前来祈福姻缘之类的年轻的姑娘,看见烛九阴这般俊俏,皆是双颊含羞,窃窃私语讨论起来…… “那位大师是谁啊?真是俊俏。” “释空往那一站都叫他比下去了,呀。” “说什么胡话,看见他身上的僧袍了没,人家大师是出家人——原来僧袍都能叫人穿得那样好看。” 当烛九阴似乎有所感转过头对她们笑,那群姑娘更是直接骚动开来—— “呀,他冲我笑,他冲我笑呢!佛祖果然灵验,小女子觉得自己的缘分过来已经到来!” 其中一个姑娘的声音传入释空耳朵里,那叽叽喳喳的吵得他脑仁发疼,本就心情欠佳,他嘟囔了声“阿弥陀佛”,直接伸出手便拖着身后那人往后院走去——好在那人也是乖乖让他拖着走,直到二人来到后院跟前,站在来来往往、手执许愿红绸的善男信女之间,释空才嫌弃似的扔开了他的手。 “这是什么?”烛九阴问。 “自己没长眼睛不会看?”释空道,“一棵树。” “一颗相思树啊,”烛九阴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被冒犯,只是笑眯眯道,“小和尚带本君来这样一颗树下,莫非是要当场与本君结下良缘,许愿百年好合——” 话还没说完,便被面前的小和尚跳起来一把捂住嘴——被那因为整日摆弄佛珠也沾染上淡淡檀木香的细嫩手指覆盖住,烛九阴沟角勾起的弧度变得更加清晰,那深褐色的瞳眸也稍稍眯起,他突然冲着那小和尚的手心恶作剧似的吹了一口热气。 “啊!” 释空被手掌心的湿热一惊,正要缩回手,此时男人微微弯下腰,伸出手将小和尚的纤细手腕握在手里,将那眼瞧着就要跳远的人拉至自己身边,淡淡地问:“这树有多少年份了?” 此时,俩人挨得极近。 男人高挺的鼻尖几乎就要碰到小和尚的。 “很多年前,刚刚建寺时,摩珂菩提寺曾赠释迦摩尼佛顿悟成佛的那菩提树分支一支予以寺庙中栽种,起初那颗菩提树枝繁叶茂,生得极好,奈何一次雷雨天,天雷将雷雨劈坏,众人以为那树就此要枯死,却没想到雨过天晴之后,从枯木桩里莫名长出一株生机勃勃的新芽。” “喔?” “便是眼前这棵相思树——曾听说先皇与先后便是在这棵树下祈愿相遇,于是这树便成了善男信女的聚集之地,然而这树从出现至今,也有约一千三百年历史……” “一千三百年?” “是。” 男人垂着眼,释空看不见他眼中的情绪,只是周围的人们倒是看过来——只见两位身着僧袍的出家人相互拉扯,挨得极近,暧昧气氛四溢……然而奈何两人的神情都极为自然,反而叫人觉得是否是自己思想误会…… “你先放开我。”释空提醒道,“很多人看着,你挨我这么近,我没办法好好说话。” 烛九阴放开了释空。 小和尚活动了下手腕,稍稍退开来:“以后有话直接说。别动手动脚的。” “是你先跳起来捂本君的嘴。” “是你先胡言乱语说荤话。” “这不怪本君,本君只是瞧着这树下气氛正好,站在泥土之上都有一种想要恋爱的冲动。”烛九阴笑了笑毫不正经道,“脚底下的树根之中流淌着叫人动情的血液呢。” “胡说八道。”释空瞥了烛九阴一眼,“你要是再不好好说话我便走了。” “本君是在好好说话呀,”烛九阴笑着说,“说得还不够明显吗?本君说这相思树是活的——因打从生来便生长在寺庙之中,常有僧人于树下念佛诵经禅悟佛理,久而久之,整日耳目熏染变成了妖,而且是一只参透了佛理、由佛理而生的树妖,有何奇怪?” 释空愣了愣,没想到烛九阴只是看了眼却说出这样惊人的话来—— 而想到慧海遗体那绷带之下,似乎曾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缠绕束缚的淤痕…… 释空抬起头看了看这枝繁叶茂,伸展开来几乎要遮住大半后院的相思树,树枝扭曲蜿蜒,犹如蛇形—— “那晚出事之前,我确实见到慧海师兄来了后院,而且还隐约听见了类似哭泣的声音传来……” “哦,你没去看看?” “……” 释空咬住下唇。 “不过还好没去看,免得看了你这幼小的心灵怕是要受到什么创伤,大乘佛教,显宗讲究三无量劫方能成佛,然而密宗却最漫长十三世便可成佛,你说这相思树一千三百余年,怕是正好时间对得上——” 烛九阴话说到一半,突然感觉到身边的人似乎安静了下来,他愣了愣停下来转头去看,却发现不知道何时,原本站在自己身边的小和尚已经跪拜下来,对准了相思树下某个方向,端端正正地磕了几个头—— 那光洁白皙的额头磕碰到地面上,沾上了碎石尘土,还隐约压出血痕,足以见得他用力不小。 烛九阴眼中慵懒一顿,微微蹙眉,单手将还要继续跪拜的小和尚将地上拎了起来,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似的淡淡道:“那晚哪怕你真的跟进了后院,那个修密宗的和尚该死早晚还是会死,你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是我的错。”释空双眼发直道,“哪怕慧海师兄只是多活几日——” “又如何?还是要死。”烛九阴不耐烦了,“所以本君就讨厌你们这些秃驴,总是叽叽歪歪觉得什么破事都有你们的责任……” 一边说着,他一边走向那相思树—— 看也不看便直接跨过护栏,踩着满地落下的相思红豆和枝叶来到树下,抬起手,状似不经意地在那棵树干上拂过…… 周围的寻常人并未察觉有何不同。 但是释空却在那一刻,仿佛看见巨木颤抖,几枚树叶飘落,那树木仿佛在发出巨大的痛苦呻.吟…… “怎么了?”他问烛九阴。 “给上了个印记,树与妖本为一体,眼下先找到那混入寺中扮演和尚的妖僧为真,本君这一下够他喝一壶了。” 烛九阴收回手淡淡道。 而此时,两人对话之间,突然从树上树梢茂密之处又传来一阵颤抖,紧接着,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探了出来,慧能和尚的脸出现在树下两人的视线中—— “释空?你怎么在这?”慧能看似惊讶,“他是谁?” “慧能师兄?”释空眼神变了变,“你怎么在这?” “今日连日噩梦,夜夜听见慧海在梦中与我说话,睡不安稳,今日来这树下清扫,反而觉得身心宁静。一时忍不住便爬上了树梢指望睡个好觉。”慧能跳下树,笑了笑,“结果就做了好梦。” “什么?” 释空盯着慧海,只见他面色难看,眼底有可见青黑——确实是精神萎靡,几日没睡好的模样。 “我梦见慧海站在树下,笑着叫我安心,说他得以悟道,先一步往佛国而去啦。”提到好友,慧能那麻木的双眼亮了亮,“他笑得好开心。” 释空沉默,此时目光被慧能稍乱的领口吸引去——扯开的领口下,隐约见一小处红痕。 此时似乎感觉到释空的目光,慧能嘟囔着“但是树上蚊虫就是有些多”一边伸手将那领口调整至整洁,然后又冲着释空笑了笑,转身对烛九阴点点头,便错身离去…… 释空侧身目送慧能离开,这时,站在他身后的人稍稍弯下腰凑在他耳边道:“看他佛珠。” 释空下意识看去,果不其然只见缠绕在慧能左手佛珠比寻常又宽松一些——除却跟慧能这些日子连日消瘦有关,怕也是因为…… 佛珠多了几颗。 “如今已至深秋,那红痕可不是什么蚊虫叮咬。”烛九阴懒洋洋道,“那可是吻痕呢,哎呀。” “什么东西?”释空一愣转过头问。 烛九阴也愣住了,他盯什么稀奇物种似的盯着释空半晌,突然二话不说将他拉至角落——待周围无人,还不能小和尚做出反应,男人便顺势将牵着他的手腕放至唇边,轻轻一咬—— 释空吓了一跳。 当男人冰凉的唇贴上他的手腕,牙齿轻啄,舌尖伸出在那白皙细腻的皮肤上滑过……释空整个人都愣住了,直到片刻后,男人放开他那留下一处红痕的手腕,紧接着伸出舌尖舔舔唇角,笑道:“这就是吻痕。” 释空:“……” 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蚊子咬似的红痕看了一会儿。 又抬头看看站在自己跟前笑得像个狐狸的男人—— 良久。 啪! “哎哟!你打本君作甚?” “淫妖!给我滚出安乐寺!” “不是你自己问吻痕是什么么?本君这是给你传道授业解惑,现场教学……挨,还想打!差不多就行了啊别得寸进尺本君警告你——” 啪! “啊!” 第80章 关于现世之现状 此刻,梦境之外。 沙漠的雨季比想象中来得更加漫长,很难想象沙漠里也有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这么一天,窗外雨打在屋檐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深秋一过便要入冬,打开窗时吹入的风带着湿冷,屋子里的人不得不升起火盆给自己取暖,但是为了防止被憋死,他们又不得不打开窗透风。 一个无药可救的死循环。 “这些凡人啊,”懒洋洋地坐在床边,男人咂嘴感慨道,“真是脆弱。” 他一边说着,一边若有所思般回过头看了眼身后,顺着他的目光,高大的男人身后的床铺上正躺着一名黑发少年——此时此刻他双眼轻合,呼吸匀长且面色红润,唇角时而微微勾起,又时而似烦恼状微微蹙眉,像是正做着一个内容颇为丰富的梦境……一杆鎏金笔放在他的枕边,这似乎是对少年来说很重要的物件,然而却没有能猜测到此时此刻少年的梦境是否与这只笔相关…… ——自打从玉藻前殿窥视前世今生盆至今,张子尧已经沉睡了超过半旬。 在这十来天里,他不曾有一次醒来。 不吃不喝,却面色红润得一点不像是十来天不曾进食之人。 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来。 最气的是烛九阴现在除了干坐在床边傻等也不知道能怎么办,天底下的宝贝那么多他也不是每个都知道正确的玩耍方式,这么多年他能安全的摆弄这些破玩意的唯一准则就是“老子的命比啥都值钱所以绝对不要以身试法”……但是这只是烛九阴的个人行为准则,他甚至还来不及将这个概念灌输给张子尧—— 那晚。 当时烛九阴一脚迈进玉藻前殿,就发现自己把张子尧给跟丢了——明明就只是前后脚的功夫——于是烛九阴用脚丫子想都猜到这宫殿里肯定有什么猫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的同时,也决定并不准备因为这宫殿的主人是个女的就跟她讲道理—— 烛九阴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横着杀到宫殿之前,开始哐哐踹门。 那门也不知道下了什么禁咒,一时半会儿都没踹开,刚开始素敛还想阻止烛九阴不要这么乱来。但是时间一久了,他也开始担心起张子尧,于是那劝阻的声音逐渐消失—— ……最后素敛也加入了踹门的行列。 世界上是没有什么东西能挡得住烛九阴大爷的。如果有,那就再加一个灾祸神。 然而当他们踹开玉藻前殿的那一刻,却发现什么都晚了,只见散发着奇怪香味的宫殿中央大盆翻倒,黑发少年浑身湿漉漉地躺在水泊之中,而作为罪魁祸首的狐妖一脸惊讶,蹲在少年身边端详,听见身后的巨大响动后,她站起来给了破门而入的二人组一个巨大的“惊喜”:少年触碰前世今生盆后就这样了,至于为什么,她也不知道,因为别人都不会有这般反应。 ——她把人给弄得乱七八糟,然后一脸无辜地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烛九阴觉得自己千辛万苦破门而入并不来要听这种能气死鬼的废话的,当时他一个稳步上前将地上的少年打横抱起,黑着脸扔给素敛一个眼神——幸运的是如果这个时候非要找出一个比烛九阴更气的,那大概就是那时候正被烛九阴抱在怀中的少年亲手养的某头牛。 于是那夜之后,云起国百鬼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玉藻前娘娘的前世今生盆被人抢了——不仅如此——抢了盆的那人还顺手把玉藻前宫殿也给拆了。 玉藻前宫殿从此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而玉藻前娘娘也是不知下落。 只是有传闻,有人看见烛阴大人和祸津神大人最后从宫殿中走出来,烛阴大人的怀中似乎还抱着个少年,因为隔着太远,那人也没看见少年究竟是死是活,他只看见在两位大人踏出玉藻前殿的下一秒,那瑰丽堂皇的宫殿顷刻之间轰然倒塌,最终化作虚无缥缈的黄土,于青色的鬼火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离开了玉藻前殿,烛九阴便带着张子尧回到了云起国皇宫,不出乎预料的,那个假和尚胧真对于前世今生盆的事一无所知,只是承诺若张子尧醒来,便立刻帮助他拔秽。 “……” 有个屁用。 “……这样睡着不吃不喝,不等给他拔秽便死干净了。” 此时此刻,坐在床边,男人看着熟睡中的少年,忍不住伸手掐了下他的脸——那白皙的脸被两根手指头捏起来扯变形,梦中的少年哼哼了两句,却依然没有醒来。 外面的雨下得烛九阴心中有些烦躁。 烛九阴沉默片刻,掐指一算这已经是张子尧睡下后的第十四天,看着眼前的人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烛九阴知道这时候不靠谱的人千千万,求人不如求己—— 于是他站起来。推开窗,叫了声外面走廊上抱臂静坐的少年。 是的,少年。 想比起第一次见面时的七八岁小孩,素敛最近长得飞快,用烛九阴的话来说就是“像是吃了猪大大似的”,在张子尧沉睡的时间里他由“小男孩”成为了一名“小少年”,也许等张子尧醒来的时候就会惊讶的发现自己的“小儿子”变成了“小哥哥”—— ……哼,当然也要他醒得过来才是。 “怎么了?” 此时,少年改变了靠在栏杆上的姿势,稍稍直起腰,那只金色的瞳眸亮了亮问男人:“他醒了?” “没有。”烛九阴阴沉着脸道,“再这么放着让他自己醒过来都不知道要猴年马月,你进来看着他,本君再去找人问问。” “找谁?” “那破洗脚盆的原主人。” 满脸嫌弃地将手中拨弄火盆的火钳子交给素敛那头蠢牛,看着后者举着火钳一脸不得要领的模样,烛九阴翻了个白眼:“隔一会儿翻翻盆子,这天冷得鼻子都要冻掉了。” 素敛“喔”了一声,笨手笨脚地去捅捅火盆,碳火烧红的那面被翻起来,火星子飞舞,屋中的寒气被稍稍驱散了些…… 床上沉睡中的黑发少年发出含糊的梦呓,翻了个身。 屋内沉默片刻。 “有个问题想问你。” “问。” “那日,在玉藻前殿,你看见的玉藻前是什么样子的?”素敛问,“我看见了那个将我关在盒子里的女人。” “喔,难怪下手那么狠。”烛九阴懒洋洋道。 素敛“嗯”了声,又追问:“你呢?” 烛九阴看了一眼张子尧,想了想后道:“不告诉你。” 素敛挑起眉:“其实我这么问的原因是,你这般无情无义,怕是心中毫无牵挂也毫无怨恨,更无心中抱有亏欠之人,所以说不定你还真能看见那个神秘的狐狸精真实容貌……” “咦。” “咦什么咦。” “那还是有的。”烛九阴笑道,“亏欠之人什么的。” “信你才怪。” “真的嘛,所以那天本君看见的也不是那狐狸精的真实容貌。” “那是什么?” “……”烛九阴想了想,“也没什么,也就是个寻常的小和尚。” “和尚?” 烛九阴垂下眼,“嗯”了声便不理了。 “你连和尚都不放过。” “没有啊。” “那怎么会看见一个小和尚——” “心中自觉有所亏欠,然而……” “?” “他要的本君给不了,所以只能欠着。”烛九阴眨眨眼,脸上的沉默又突然褪去,他重新换上了之前那般吊儿郎当的模样笑了笑,“没办法啊,若是天底下所有的感情都必须回应,本君还不得累死——” 那你为何唯独看见了这么一个小和尚啊? 素敛看着烛九阴,话却没有问出口,于是男人语落之后,屋内再次沉默下来。 “睡成猪了。”烛九阴忍不住又伸手掐沉睡中少年的脸,“还记得给他擦擦口水,本来就没办法饮水,这还加速水分流失多不好。” 素敛跟着凑过来看,看了一会儿后用肩膀顶开烛九阴道:“你别掐他脸。” “你在这守得两天试试,本君要你岂止是想掐脸,说不定想掐他脖子,送他一程。” “……” “本君走了。” 烛九阴翻了个白眼,然后便走出屋子,那屋子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却没有人将它关上,屋外传来几声脚步声,紧接着一阵寒风吹来……素敛看了眼张子尧,似唯恐他冻着似的,嘟囔着“也不关门”便站起来要去关门,而此时,门外早已不见才离开不久男人的身影,房间门被素敛又吱呀一声关上,将雨打屋檐的声音关在了窗外。 …… 烛九阴跑了一趟地府,直接找到在奈何桥边分发孟婆汤的孟婆,拽着孟婆的手,二话不说便要带她走——孟婆自然不依:“干嘛干嘛干嘛!光天化日强抢民女?!” “本君对老太婆没兴趣。” “是是是,烛九阴大人对啥都没兴趣,却撩尽天下人——哎呀,那你拽着奴家作甚?” 烛九阴拽着孟婆要走的身影一顿,这才转过身来问:“你曾经有个换掉的孟婆汤盆落入凡间,被只九尾狐妖捡去,通过那盆,可以窥视到妖魔鬼怪或寻常人的前世今生……” “还有这事?”孟婆一脸无辜地瞪大了眼。 烛九阴又翻了个白眼——今天他翻白眼的次数有些多,颠覆了他优雅龙的形象:“现在我家小孩因为你那破盆一睡不醒,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且同本君去瞧瞧——” “奴家这还有事呢?”孟婆一指这大排长龙的队伍,“一群死鬼等着奴家。” 烛九阴看着这么一群人丢着干等确实也不是事儿,“唔”了声拢着袖子伸长脖子看了看,这时候那双狭长的眼一不小心就看见蹲在奈何桥边喝闷酒的白无常……烛九阴放开孟婆,来到白无常身边并肩蹲下:“朋友,心情不好呐?” “好得不得了,”谢必安面黑如炭,微醺道,“多少年了,老子终于摆脱了那个王八蛋……拆伙了。以后桥归桥,路过路——” “喔,”烛九阴点点头,“情伤。” “屁!”谢必安呸了声。 “失恋的时候,就该努力工作充实一下自己,蹲在这喝闷酒也不是办法啊……”烛九阴微微眯起眼,“本君给你找点事做吧?” 谢必安:“?” 一盏茶的短暂后。 白无常大人腰间系着围裙,举着把木勺子,被烛九阴连推带哄地骗到了那还在咕噜咕噜冒热气的孟婆汤盆前,烛九阴叮嘱道:“一人一碗,再多不给,遇见不愿意喝的你就把他当老范凶——喔就是这个眼神,感情很到位嘛……来来来围裙系好,别弄脏了衣服白色的不好洗……” 孟婆:“……” 白无常黑着脸却无可奈何地被抓来充当分发孟婆汤的临时工,而孟婆则扭着腰被烛九阴带上凡间——烛九阴在地府连算上哄骗白无常的时间一共没待着超过一个时辰,然而回到凡间时,却已经过了两日—— 云起国雨停了。 凡间的秋季正式收尾。 张子尧还没醒。 素敛当了两天的看护。 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我们小傻子怎么了?”扶摇拧着腰问烛九阴,“大人您终于把他气死了么?” “你死了他都没死,起开。” 烛九阴没工夫跟这蛇妖浪费时间,一把拨开她,带着孟婆进入屋内,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一路上被冻得哆嗦的孟婆这才停下抱怨,伸长了脖子看向让烛九阴亲自跑一趟的小孩—— 最初看见黑发少年时,她眼中有瞬间惊讶的目光一闪而过,然而很快的,她垂下眼,将这种情绪掩藏好,转过头看了眼烛九阴。 烛九阴:“?” 孟婆:“这小孩谁啊?” 烛九阴:“半路捡来的。” 孟婆:“半路捡来的就这么上心,哟,夭寿啦,烛九阴大人转性啦!” 烛九阴蹙眉:“你能不能少点废话,去看看他到底怎么回事,碰了你那个破盆之后就一直这样,十几天了。不吃不喝也没渴死饿死,就是一直睡一直睡……” 孟婆愣住。随机笑了笑,扔下一句“看把您急的”,绕过烛九阴来到床前,俯身看了眼沉浸在睡梦中的黑发少年,片刻之后,她直起身,淡淡道:“没事,不过是这孩子原本投胎转世时便忘记带上的空缺,在触碰到前世记忆的一瞬间便被填补上纠缠在一起了,拧成了一团麻花,解都解不开……” “什么意思?” “过段时间,等他将那段前世记忆过一遍,曾经落下的东西与身体重新融合,他自然便会醒来。”孟婆伸手,替少年压了压被子。“现在他只是时间被停止了,所以哪怕不吃不喝也没问题,醒来之后便会恢复正常。” “听不懂你在说啥,”烛九阴拢着袖子道,“你说他能醒?” “能呀。” “喔。”烛九阴露出个满意的表情。 “醒来之后好戏才开始呢。”孟婆笑了笑,“人为什么要喝孟婆汤?因为忘掉前世的烦恼与债,才能干干净净安心上路投胎,一个人怎么能背负两辈子的感情呢?” “会怎么样?”一直沉默的素敛突然问。 “不知道呀,”孟婆将手从少年的被子上缩回来,笑眯眯道,“我也有些期待。” 寒风从微微敞开一丝缝隙的窗外吹入,夹杂着潮湿的气息。 门外,扶摇嘟囔了声“真冷”推门走进来,然后告诉沉默中的众人外头下雪了—— 这还是今年的第一场初雪。 入冬了。 第81章 喂酒 少年梦境之中的安乐寺也下雪了。 白雪铺天盖地地覆盖了整座寺庙,到处都是雪白的一片,屋檐之下堆着滑落的厚厚积雪——整座寺庙里都是白莹莹的,唯独后院那棵相思树像是有掉不完的绿叶,它勃勃生机,每日善男信女抛上去的彩帛挂在树梢,绿叶之上压着白雪,顿时什么颜色都有了,反倒成了安乐寺一处特别的景色。 冬节那日,晚上下了一场很大的雪,等到白天的时候,在佛堂守了一夜的小和尚从蒲团上爬起来时都觉得自己的手脚仿佛都变得不太灵活——放下木鱼爬起来,小和尚推开佛堂的门,夹杂着冰雪气息的寒风扑鼻而来,寒气扑打在脸上,那张在室内闷久了变得红通通的脸终于稍稍褪去一丝醉红…… 佛堂前屋檐下也飘着一层薄薄的冰雪。 今儿过节,来安乐寺拜佛的人自然也多,唯恐一会儿来佛堂的人被雪滑倒,小和尚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拿过了靠在门边的扫帚认认真真地扫起了雪—— 唰唰的声音掩盖了人走路的声音。 直到小和尚挥舞的扫帚扫到一个人的脚,他这才停下来,抬起头看着大摇大摆站在自己跟前的男人,他挑起眉:“你不会才回来吧?” 身形高大的男人笑得懒洋洋的,那笑容仿佛都快融化在了初升的阳光里——虽然这模样在释空看来只是没脸没皮的表现…… “你怎么知道?” “你还穿着昨天的衣服。”释空面无表情。 男人顾左右而言它:“昨晚下雪了。” 释空抿抿唇,答道:“我没瞎也没聋。” “既然没瞎也没聋,你们的厢房能冻死鬼,为什么不能给前来修行的尊贵客人提供一个火盆呢?”烛九阴道,“害得本君不得不下山找个温暖的地方……” “不是妖么?也会怕冷?” 小和尚一边说着,意识到不该再傻站着陪这人废话耽搁了寺庙开门的时间,他索性低下头一边继续扫地一边搭话,于是男人便拢着袖子跟在他屁股后面一点点挪动,充当小尾巴—— “都说了,本君是龙,要说几遍你才信?” “龙就更不该怕冷了。” “凭啥?” “皮糙肉厚。” 小和尚理所当然又显得有些敷衍的语气仿佛逗乐了他身后的男人,他伸手抢过小和尚的扫帚,在对方抬起头露出个即将要发火的表情时,他干脆将扫帚一扔,一只手捏住小和尚的下巴,左右翻看端详了下后啧啧道:“别说本君了,你出来之前照镜子了没?一张脸都冻成什么了,像涂了女人的胭脂似的……” 释空张嘴正要反驳,然而此时,突然从男人指尖传递来的温度叫他微微一愣——不是错觉,就好像整张脸都浸入热水里一般,带着一丝丝的瘙痒,寒冷带来的僵硬在一点点的融化…… 释空:“……” 烛九阴看着面前的这张脸逐渐恢复了自然的气色,不再是红得夺目,而是粉扑扑的白皙,倒是叫人觉得健康好看—— “这样脸色就好看多了。” 男人满意地放开了时候。 而此时此刻,他的指尖却有一丝丝淡淡的奇怪香味从张子尧鼻尖滑过——那味儿闻起来像是盛开的玫瑰,很显然便是女人涂抹在身上的胭脂水粉味了……释空先是愣了愣,随后将扫帚从新拿起来时问:“你昨晚去的所谓‘温暖的地方’,不会是山下勾栏院某个女人的怀中吧?” “是去了小春园。” “……” 释空短暂冷笑。 “但是没碰女人。”烛九阴不急不慢将话补充完毕,“就是要了个放好了火盆的厢房睡了一觉。” “……” 释空不理他,低下头只管扫自己的地,停顿了下,唰唰的扫雪声才再次响起。小和尚听不出多少情绪淡淡道道:“到后山的温泉去洗洗吧,你是妖,自然不敢对你要求诸多僧人要遵守的事……只是这儿到底是佛门禁地,大清早的带着一身胭脂水粉味回来实在也是不像话,也还好是撞见我,若是撞见释圆师兄他们,怕是要一眼揭穿你是个假和尚,要将你赶走了。” 烛九阴本来都做好了准备要被拼命嘲讽又强行教育,没想到这小和尚开口却是这样软软的劝说——整个人愣了愣后,突然也就觉得不自在起来,紧紧跟在释空屁股后面解释:“真没碰女人,就是去睡了一觉,本君什么仙女没见过——” 释空转过身。 烛九阴被吓了一跳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你指间都是胭脂水粉味,若不是碰了,怎么会有?” “因为要把贴上来的女人推开。” “……” 释空掀起眼皮子扫了他一眼,转过身背对着他开始扫台阶,见他扫的认真似乎没空理自己,烛九阴鼓起嘴吹了口气,顿时台阶之上冰雪消融,雪沉飞舞……看着瞬间空空如也像是春天提前到来的佛堂前台阶,释空无奈回过头:“你到底想做什么?” “本君去不去勾栏院碰不碰女人为何要向你解释?” “我怎么知道?我也就是随口一问……” “那你为何这样担心本君被你师兄们撞见识破是个假和尚?” “那相思树妖还未捉到,你来之后他却安分不少,所以事情解决之前我也不想你走……这样的天气,你也看见那相思树了。” “……嗯,”烛九阴微微眯起眼,“枝繁叶茂呢。” “最近那妖突然安静下来,我有些担心他会做什么大事……” “本君在这。”烛九阴反问,“那妖能翻出什么妖风来?” “前提是你没提前因为出言不逊或行为犯忌叫师父赶走。” “……” 他说得也有道理。 烛九阴抬起手挠挠头,“哼”了一声,嘴巴里嘟囔着“你就成日想着怎么利用本君”,脚上却还是不受控制一般跟在释空屁股后头——小和尚下了台阶,他也下意识地跟着想下,然而身体刚刚前倾,便被人拿扫帚一把顶住。 烛九阴:“?” 释空:“我去前头开寺门。” 烛九阴:“我去前头看你开寺门。” 释空:“你这模样叫人看了像什么话?不许去。” 烛九阴冷笑:“不许?上一个同本君说‘不许’的人,坟头草——” 释空举起了手中的竹扫帚作势要打,烛九阴连忙蹦紧了脸往后小退三步:“不去就不去,你这出家人还要打人不成?这般暴虐,平日念的都是什么经……” 他碎碎念着,在释空的瞪视中转身作势要走——原本是厢房的方向,后来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转了往后山温泉的方向:“一会替本君送套干净衣裳来。” “你自己不会拿?” “想着要回那冰窟窿似的厢房就脑仁疼,本君不管,你若一会儿不出现,本君可就什么也不穿出来到处走了……” “瞎胡闹!” 释空挑起眉,烛九阴懒洋洋扫了他一眼,随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握着把扫帚独自站在原地的小和尚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良久,那稍稍抬高的眉头放下,小和尚那严肃的眼柔软下来,眼角露出一丝丝的笑意。 他低下头,竹扫帚在地面上滑过——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早起做功课的师兄师弟们醒来了,他们三五成群地同释空打招呼,在看见那干净得看不见一丝雪花的台阶时又纷纷叹息—— “这台阶是好好扫过啦!哎呀,释空你是烧了热水浇过么这般干净?” “释空干活儿何时不干净?” “唔,一会儿叫师父看见以后要求咱们照着这个标准来就麻烦啦!那个,慧能,你快去捧点雪来,咱们打扮打扮这台阶才行——” 众僧人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倒是没有了平日在香客以及佛堂面前的严肃庄重,那一张张年轻的脸上难得见到活泼的一面…… 慧能被推挤着从人群中走出,只是脚下不稳差点儿滑倒,释空连忙扔了扫帚扶住他,听见近在咫尺的人嘟囔了声“谢谢”……释空听那声音沙哑,抬起头来看慧能,这才发现他面色不太好看,脸上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怎么的浮着病态的红,双唇有些红肿,眼底下青色可见—— 这模样叫释空没来由地想到了已经去世的慧海。 当他将慧海从泉水边翻过来时,他看上去也是…… “慧能师兄,昨晚你上哪儿去了么?” 释空看着慧能瞳孔微微缩聚,他未回答,却是身后慧贤抢着答道:“晚膳之后,慧能师兄便同释圆师兄回禅房讲佛去啦,天亮才回来,怕是讲了个通宵呢!” 释空看向慧能,后者疲惫地笑了笑道:“是这样。” 释空应了声放开了扶住慧能的手,停顿了下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后院的相思树,就别再去了吧。” 慧能一楞。 释空微微蹙眉:“我知道你想念慧海师兄,我也想他,只是那棵相思树……” 慧能的表情突然变了,那模样生疏又冷漠,叫释空有些看不明白——只见慧能小小后退一步,而后淡淡道:“你什么都不懂,就别管了。” 释空闭上了嘴,而此时,慧能转过身看向身后的师兄弟,表情又恢复了自然的模样,说了声“我去上晨香”便往佛堂里走,其他的师兄弟便也像是被提醒了一般跟在他身后,于是台阶前,又只剩下了释空一个。 …… 扫完地,寺院门开启,释空也结束了他今日被分配的工作,闲了下来。 考虑了下最终还是去那妖龙的房间替他取了干净的僧袍,又特地在那从管物资的师兄那替妖龙要来的火盆上烤了烤,待那布料变得暖烘烘的,他这才将僧袍捂在怀中,匆匆往后山温泉的方向一路走去—— 小和尚踩在松软的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远远的,温泉那淡淡的硫磺味传入鼻中,周围的寒气也不再是在寺里时那样厉害,知道快到地方,释空便放慢了脚步,听见水声后,他干脆停了下来—— 脚下是微微潮湿温热的温泉水。 透过乳白色的水雾,他隐约可以看见一名高大的男人懒洋洋地趴在温泉边上,下半身埋在温泉水中,当烟雾缭绕,从变得稀薄的地方可以看见他解下的一头银发如银川瀑布般倾泻而下,发湿润的头发贴着男人结实的背部,将男人的背脊曲线勾勒…… 释空垂下眼。 “衣服给你拿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向温泉,走近了才发现,原来男人埋在温泉中的下半身此时并非人类双腿,而是盘踞着拥有黑色龙鳞、翠色尾鳍的巨大龙尾! 即使已经亲眼见鬼,释空还是被吓了一跳,他正要走近的步子下意识地停顿了下来,直到他被轻微响起的瓷器碰撞声拉回神智—— “看你愁眉苦脸的,怎么,本君走以后有人欺负你了?” 趴在泉水边的银发男人懒洋洋道。 “……” 释空发现自己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在男人湿润的喉结处打转,于是胸口紧绷地回答了句“没有”,强行低下头挪开视线,他快步走向一块干燥的大石边,正想放下衣服便走,这时候,他的鼻尖嗅到了一丝丝奇怪的香味—— 他回过头闻问烛九阴:“你在喝什么?” 烛九阴面不改色:“上品大红袍。” 烛九阴话语刚落,便见原本站得远远的小和尚突然杀了个回去来到温泉边,抓着他的两边发鬓将他稍稍放上拉——同时自己俯下身——当他的唇角几乎都要碰到烛九阴的,男人瞳孔微微缩聚—— 只是这时。释空又停了下来,极近的距离凑到烛九阴唇边嗅嗅鼻子,然后变了脸色:“你这妖,我让你来后山温泉洗洗身上的胭脂味,你倒是好,趴在这悠哉哉喝起了酒!这酒味八百里开外都能闻到,你这是——” “唔?” “要气死我?!” 释空一脸嫌弃地扔开了这妖龙的脑袋。 烛九阴被扔了个猝不及防,唇边的那淡淡檀木香抽离,他水中的尾巴翘起来拍了拍水面,见一脸气哼哼的小和尚,他眯起狭长的红眼:“你这小和尚就是不明白,什么叫一醉解千愁,比如现在你这般眉眼之间有解不开的忧愁时,便是喝酒的最好时候啦。” “……” “啧,你们出家人就是不懂——” 言罢,又像是生怕气不死释空似的对准酒壶喝醉喝了一口,释空见他这样挑衅,早上才放下不久的眉毛又扬了起来,然而还没等他开口说话,突然那水池边的人伸出结实长臂,一把拉住他,将他拉至自己跟前—— 还未等释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下一秒,他整个人便被拉入温泉中,普通一声的落水声后,小和尚被灵活转身的半人半龙压至水中—— 安乐寺后山的温泉很深。 很快的,温热的水淹没过了他的头顶,然而那龙却是要至他于死地一般摁着他的肩膀将他往水下摁,慌乱之间。他只能看见无数的白泡泡从他口中溢出,水面的光越来越远,青蓝色的温泉水中,只能看见一条黑色的龙尾在水中摆动—— 要窒息了。 他吐出肺部最后一口气,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溺水时,却见拉他入水那人英俊的脸凑近,在他本能地张开嘴想要呼吸时,有柔软的唇瓣贴上他的唇瓣—— 男人灵活的舌尖撬开他的牙关,紧接着,一口微微冰凉、辛辣的液体从对方的口腔之中流入他的口中,那带着淡淡梅子香的液体顺着他的舌尖变得温热火辣,最后那液体很有存在感地流淌过他的喉咙,胃部…… 这是释空第一次品尝到梅子酒的味道。 第82章 水中,男人的脸变得有些模糊,释空只能看见他摇着尾巴将自己推入温泉更深的地方—— 酒液被猝不及防的吞下,随之而来的窒息感和灌入鼻腔和耳朵里的温水让他下意识地抓住了那扣在他肩膀上的手臂…… 他看见龙尾摆动着,这让这妖更靠近了他,他的舌尖轻而易举地闯入他的口腔与他一同分享那酒液,并在释空即将窒息时,将救命的气息渡入他的肺部—— 到最后,大约已经不是烛九阴挟持着释空,反而更像是释空主动地反手拥抱着烛九阴,不愿意让他离开…… 释空慌乱之间感觉到自己的舌尖碰到了对方的,这让他有些慌乱一般微微瞪大了眼——他不确定对方有没有感觉到这个,因为模糊之间他似乎看见男人的唇角勾了起来……下一刻,他们停止了下沉,释空只觉得肩膀一紧,紧接着一股向上的强大力量便带着他重新向着靠近光源的地方而去—— 破水而出时,温泉外新鲜的空气让释空的胸腔贪婪起伏,他狠狠地吸入新鲜的气息,被身后的龙尾托上岸—— 然后毫不犹豫转身便对着身后还想凑上来的俊脸便是一脚! “啊!” 烛九阴被踹了个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后栽倒,巨大的尾巴在水面上溅起巨大的水花沉入温泉底——水花四溅之间,坐在岸上的小和尚停顿了下,随即如同脱力般向后倒下…… 然后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 水面也整整平静了这么久的时间。 平静的水面上忽然滑过一丝水痕,水边水雾缭绕之中,一头银发的男人静悄悄从水面冒出个脑袋,伸出修长的指尖戳了戳小和尚的脚—— “……别生气。” “……” “别生气嘛。” “……” “本君就是开个玩笑,哎呀,就是看你心情不好么不是?谁晓得你不通水性呢?入了水就像个秤砣似的往下沉,还傻了吧唧的想张开嘴往肚子里灌水——这个温泉水,又哪里会比梅子酒好喝……” “……” “你看你现在瞪着我,比方才精神了十倍有余,那双眼水亮水亮的连着水汽都遮盖不住,本君都快叫你看得害羞啦!方才你那般蔫了吧唧的时候可做不到这样——” “……” 没有回应。 躺在温泉边的鹅卵石上,小和尚浑身湿透了就像是一只狼狈的落汤鸡,他面朝上望着天,身上的僧袍因为湿水以及刚才的挣扎这会儿乱七八糟地堆在他的身上——平日里那一丝不苟叠好的领子被扯开了,露出下面若隐若现的锁骨;袖子高高捞起,一边长一边短,一边手的手腕上还有一处若隐若现、像是蚊虫叮咬而来的红痕;他的鞋子有一个丢了,另外个松松垮垮的踩在脚上…… 任凭耳边的男人如何碎碎念解释,小和尚都没有理会他——除了他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要“看你心情不好想逗你开心”这种话时他转过脑袋瞪了他一眼,剩下的时候都是像已经溺死的尸体一般躺在温泉边。 口腔之中那淡淡的梅子酒香甜还没有完全散去,舌尖有酒业流过时火辣辣又有些麻痹的奇妙感觉仿佛深深地印在脑海中…… 身体暖洋洋的。 胃部到小腹更像是被人放了一把温暖的火—— 很舒服。 ……糟了。 释空垂下眼,面无表情地想,我这是在做什么?喝了酒破了戒就算了,居然还没脸没皮地开始回味那酒液的味道,就仿佛是想要找个机会再—— ……啊啊啊,阿弥陀佛! 深色的瞳眸之中有一丝丝慌乱闪过,琢磨着或许是温泉那温暖又暧昧的气氛让他的脑子也不能保持清醒,躺在岸边的小和尚一个鲤鱼打滚从地上爬了起来—— 反而是把趴在水边,眼巴巴瞅着他的男人吓了一条! 温泉里传来哗哗的水声,男人勾起翠色的龙尾,在小和尚即将要转身离开时一把勾住了他的腿——小和尚摇晃了下整个人差点儿趴到地上,狠狠地踉跄了下,他转过头恶狠狠地瞪向男人:“干什么你?” “活佛济公说过一句话,‘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留’……这话说得可好了,也就是抨击你们这些规矩多多的出家人,若是将那佛理放在心上,又有什么所谓的戒酒不戒酒——” “少说歪理了。”释空冷笑,“没文化便多读读书,这话的下一句正是‘世人若学我,如同进魔道’……出家人,该做的都要做到,不该做的便一样不要去做,这样的规矩存在百年千年,我们凭什么——” 释空说到一半突然停下,良久他看着烛九阴那张脸淡淡道:“算了,我同你说那么多有什么用,你是妖,什么都不懂。” 他说这话时,薄唇抿起成一条直线,那因为先前被烛九阴渡过梅子酒的唇微微泛着红——也许是酒精的关系,也不排除因为觉得口感不错烛九阴才在渡久后私心咬着这豆腐似的唇瓣又啃咬玩弄了一会儿有关系……这会儿站在温泉边,小和尚目光冷漠,身上湿淋淋的有些狼狈,唯独那一张一合说话的唇,叫人眼睛都有些挪不开来。 烛九阴意味深长地哼了声。 勾起唇角道:“你这一口一个‘你是妖’,本君可是要上衙门指控你种族歧视了……” “你去吧,衙门才不管这种事!” 说着,释空仿佛注意到了烛九阴的视线,抬起手用袖子粗鲁地擦了擦唇,恶狠狠地瞪了眼烛九阴那可恶的笑容,将自己的脚从龙尾里抽出,转身就要走—— 走出两步后又绕了回来。 将原本端端正正放在岸边大石头上的干净僧袍抱了起来揣进怀里。 烛九阴:“?” 释空:“不给你穿!” 烛九阴:“……” 烛九阴:“本君手把手地喂了你一口好酒,你就是这般刻薄地报答本君的。” 释空:“你这是逼我犯戒。” 烛九阴:“错,本君这是带你一览大人的世界。” 释空翻了个白眼,在烛九阴的眼皮子底下将那干净温暖的僧袍套到自己身上,稍稍遮挡了身上湿水的衣服被风吹过时带来的阵阵刺骨寒气……袍子是给烛九阴拿的,所以在他穿着袖子太长,低着头认真将袖子卷好后,释空便真的抬脚走了。 走得头也不回那种。 下山的路上释空心跳有些加快,头脑一会儿昏昏沉沉,一会儿又兴奋起来,他整个人头重脚轻,脚步不由得加快——上山时的寒气仿佛也被胃里的酒液驱散了…… 那个东西,至少对于驱寒来说还真的挺有用?难怪那些武林侠客冬天总爱温酒再揣一叠蚕豆便窝在酒馆里好半天都可以不动屁股呢……释空一路琢磨着下山,在到了寺庙门前时他狠狠地打了个喷嚏,脑子里的妄想也伴随着一脚踏入寺院门变得烟消云散—— 此时,寺庙中已有香客来来往往,索性大家都各有心事,反倒没人注意这小和尚身上衣袍不整,隐隐约约从布料下还透出水迹。 释空绕过人群,回到房间里换了身干净合身的衣裳,再从房里走出来时,便又恢复了以前那一丝不苟、衣襟整齐交叠没有丝毫褶皱的模样…… 然后他一脸淡定地去了师父圆海的房间,敲开门,还未等圆海问他来意,小和尚便噗通一下跪在了蒲团上—— “师父,小僧今日无心破戒,尝了口梅子陈酿,事后心中非但没因此忏悔,反而贪恋上了它的好处,念念不忘……这般如被妖魔惘心之贪欲,如不去除,恐成恶果……” 小和尚恭恭敬敬地对着安乐寺住持磕头—— “还请师父责罚。” “……你喝酒了?”圆海和尚莫名其妙,“哪来的酒?你先起来……” “别人哄骗着小僧喝的。”释空老实道,“但是也还是喝了。” 说完他打了个喷嚏。 圆海和尚盘着腿坐在蒲团上,看着那鼻尖通红,显然是感染了风寒还铁了心要领罚的小徒弟,心中无奈又好笑,稍稍弯下身问:“风寒了?” “没有,阿嚏!” “出家人不打诳语。” 小和尚又是哐地一下磕头:“小僧错了,是风寒了。” 圆海站起来,将跪在地上那小和尚颤颤悠悠地扶起来,摸摸他的脑袋:“拜佛不拜僧,你这孩子就是规矩多,同你说了多少遍,跟师父说话只需好好站着……” 释空又连续打了两三个喷嚏,揉揉鼻尖眼角也因为喷嚏变得有些泛红,他一脸愁眉苦脸:“师父,小僧喝酒了,心中还惦记着真好喝,怎么办呐?” “喝的什么酒?” “梅子酒。” “怎么就惦记了?” “甜的,还特别暖。”说起梅子酒,释空先是一脸向往,随机反应过来之后又是愁眉苦脸,“完了完了!阿弥陀佛!师父!小僧魔怔了!” “嗯,你是魔怔了。若非为出家人,你这模样非要成个小酒鬼不可。”圆海笑着道,“师父便说你昨夜从佛堂里守灯出来怎么一会儿便不见人,想找你夸夸那佛堂前台阶扫得干净都找不到人,原来是赶着去破戒去了……” 释空一脸懊恼。 圆海看着有趣,知道他这老实的徒弟也不是故意,于是便打发他到个刚让人生了火盆、原本是圆海自己准备去的禅房罚抄经文去了。 “可是我平时闲着也是抄经文。”释空道,“小僧犯戒了,师父怎么能这样随意处罚,若是叫那些师兄弟知道了——” “你那些师兄弟平日私底下的小动作更多,若是知道喝口酒贪嘴也要来领罚,怕是夜里都睡不好觉,想想当年慧海……” 圆海的话突然停住。 释空也跟着微微蹙眉。 良久,只见圆海泛白的眉须之间染上一丝丝忧愁,他叹了口气:“那便再加罚一顿午膳好了,午膳之前若抄不好五遍《心经》便不许吃饭。” 话语之意,似乎有不想再继续往下谈的意思——释空也不傻,知道是突然提起慧海又叫师父伤心了,于是他也不敢再多说,应了声,又担心地看了圆海一眼,这才犹犹豫豫地退出了房中。 …… 一个时辰后。 当烛九阴泡好了温泉,大摇大摆地从温泉里爬出来回到安乐寺时,随便抓了个和尚问释空跑哪去了,结果得到回答,释空饮酒破戒,被罚去禅房关禁闭了。 “什么?”烛九阴一脸懵逼,“就喝了一口也能被发现?难不成是发酒疯了?就喝了一口也能发酒疯?” “没有,”那和尚说,“听说是自己去找师父认错的呢!” 烛九阴:“……” “你不知道么,释空便是这样的了,循规蹈矩,大家都说他以后指不定便是下一个释圆呢!”那和尚说着笑了起来,“听说师弟是染上了风寒,师父也没怎么罚他,只把他塞进有暖盆的禅房里去抄写经文去了……” 正想要走开的烛九阴身形一顿,脸上放空了下:“还风寒了啊?” “是啊,不知道怎么弄的。” “……” 那和尚说着走远了,留烛九阴一人在原地拢袖子望天发了一会儿的呆……然后他便到那个和尚说的禅房去找释空去了。 那禅房的位置倒是僻静,烛九阴也废了些心思才找到地方。到了床窗边推开窗一看,原本都准备好了又迎接一顿冷嘲热讽,却没想到,禅房中,只见那盘腿坐在榻子上、手中握着毛笔的小和尚居然就这样脑袋一点一点地,抄经抄一半睡着了…… “……” 这才想起今日早晨回来时,这小和尚在佛堂前扫地,显然是刚刚守灯结束一宿没睡。 烛九阴摸了摸下巴,此时余光又瞥见垂着脑袋打瞌睡的小和尚面色有不自然的红晕,便从窗外探身子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果然有些发烫。 咦。 顶着寒风一身湿漉漉下山不感染风寒才怪。 ……虽然将人弄得一身湿漉漉的罪魁祸首是他烛九阴大爷没错。 但是不是都说傻子不会感染风寒的么? 嗯,所以还是这小秃驴自己的问题啊。 烛九阴一边想着一边理所当然地把锅还给了释空——不过虽然如此,他却还是伸手在小和尚的额间向上不远的地方抓了一把,像是将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抓走一般…… 在他这样的动作之后,熟睡中的小和尚原本有些粗重的呼吸变得轻缓放松许多,连带着脸上那不自然的红晕也稍有消退。 烛九阴瞥了眼被墨汁弄脏了的佛经,沉默片刻。随后啧啧两声关上窗,转身离开。 没一会儿天空便又落下了雪,雪花打在窗棱上发出轻微声响…… 小和尚脑袋一点一点地在温暖的禅房中酣眠,禅房的周围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宁静,随即很快便将男人在窗边留下的一窜脚印掩盖,就好像从来没有人来过一样。 第83章 一阵凉风吹过。 吹醒了睡在窗下的小和尚。 释空动了动,醒来后便发现自己身体爽利了不少,梦中那浑浑噩噩、头晕眼花如坠泥潭的感觉消失了……手中的笔早已经干涩,抄了一半的经文早被墨迹晕染得不能再用,禅房里的火盆还在烧着,只是那碳火似乎也快燃烧殆尽。 “释空师弟,释空师弟,”窗外传来了人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上时发出的“嘎吱”声音,没一会儿,慧能从窗户探了个头,“今儿冬至,师父还惦记着你呢,让我来看看你睡醒了没,顺便给你送点饺子……” 释空尴尬地摸了摸唇角:“我就睡了一会儿。” 慧能笑眯眯道:“那经书可是抄完了?” 释空愣了愣,连忙从榻子上站起来:“等等,还有一会儿就——咦?” 手肘不小心碰掉了一沓经卷,小和尚弯下腰捡起来,这才发现那经卷上居然是已经抄好的《心经》,不多不少正好五卷,而且就连字体都还是释空自己熟悉的字体……释空眨眨眼,有些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难不成他睡觉的时候梦游,自行将这些经卷抄好啦? “——咦,你还真乖乖把经文抄了五遍啊,师父只是找个理由让你来禅房睡觉的啊,你这实心眼的……” 慧能看见释空手中的一沓经卷,也跟着微微瞪大眼十分惊讶,目光又扫了扫禅房里的小和尚:“那你今天真没睡么?” 释空打了个呵欠,很无奈地说:“睡了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了,睡之前我还有些感染风寒,这会儿倒是好了。” “那你便是梦中有佛主相助了,”慧能笑着将食盒从窗户递给释空,“快趁热吃罢。” 释空应了声接过食盒,放下的时候正想与慧能道谢却发现此时后者已经像是赶着去做什么事儿似的离开了……释空挠挠头,掀开了食盆,里头果然是热气腾腾的饺子——那香喷喷的食物香钻入鼻中,他这才感觉到自己原来已经饥肠辘辘,赶紧夹了个塞进嘴里,白菜、香菇、马蹄混合起来香喷喷的汁液流淌过舌尖,是刚刚烫嘴的温度,囫囵吞进肚子里,虽然味道没尝明白,整个人却顺着食道暖洋洋了起来! 三五个饺子下肚,那饥饿的感觉稍退,释空这下放慢了狼吞虎咽速度,正夹起下一个饺子准备想要好好品尝,这时候窗边却有恼人的声音传来—— “大过节的,就吃这么?” 释空放下筷子,转过头看着不知道何时出现在窗边的男人——后者见他转过头来,伸手戳了戳小和尚那因为含了饺子鼓鼓的脸:“今儿个山下的街上可热闹,沿街的小摊贩卖什么的都有,糖葫芦啊糖人还有棉花糖,和你一般大的小孩都围着又叫又跳和猴子似的,你却坐在这,守着和尚经,吃着几个饺子,便算是过节了。” 释空吞下饺子,拧开脑袋:“要你管。” 烛九阴懒洋洋道:“你这不乐观。” 释空哼了声:“看见你乐观不起来。” 烛九阴趴在窗边,想了想,干脆伸手将小和尚的食盒拎走,后者挑起眉“嗳”了一声,他却拎着食盒稍稍后退到释空够不着的地方:“所以本君便说你们这些秃驴了无生趣,明明是个爱上蹿下跳的年纪,怎么就把人活生生给逼得死气沉沉……别人家的熊孩子还在为太皮打碎了碗要被揍烦恼,你却坐在禅房里抄那破经——” “抄经能让人心静。” “你是岁至暮年了还是一只脚踏进棺材了?小小年纪要什么心静!” “要你管!” “你就会这一句么?” “还会别的:饺子还我。” “不还。” 在小和尚撑着窗棱半个身子都弹出来想要去够食盒时,烛九阴立刻高高举起食盒叫他够不到,同时另外一只手摁在小和尚的脸上将他强行往回塞:“你同本君下山玩玩?” “不下!我还有事!” “我问过其他秃驴了,今晚你不值夜,出家人不打诳语。” “那也不下!下山做什么!” “吃喝玩乐?随便做什么,大过节的守着这冰冷的寺庙才叫莫名其妙……” 释空见那人举着食盒分明就是不愿意还给自己的模样,那是当真生气了,他一把拍开那只摁在自己脸上的大手:“我这么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也没觉得这样白日念经日落而息过节吃饺子的日子有什么了无生趣、莫名其妙,你做什么非要拿你的标准来衡量别人?你又不是我,为什么非得来招惹我——” “因为有趣。” “……” 男人高举的手臂放了下来,从食盒后,探出半张脸,男人微微眯起眼笑道:“就像是一尘不染的宣纸,你总是忍不住想要看看若是这宣纸上沾染上了别的颜色,会发生什么样有趣的事情——你也没叫本君失望,今早喂你喝酒之后,你那又恼又沉醉的模样真是太有趣了。” “……” 男人说着,忍不住又伸出手戳戳那张发愣的脸'—— “下山吧,宣纸。”他恶劣又戏谑道,“若是不下山,我就同你师父告状你借用妖法抄经偷懒,唔,他那道行的,怕是一眼就能看出那五卷手抄经书上有不寻常的气息吧?” 释空听见自己磨牙时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你不是说你不是妖?” “可本君也不是仙啊。”烛九阴笑得更灿烂了。 释空停顿了下,伸手将那木窗狠狠在烛九阴脸跟前关上! 看着紧紧关闭的窗户,烛九阴意味深长似的轻哼了声,然后转身看向禅房门的方向—— 片刻后,在他那不意外的目光注视中,禅房的门被人从里面吱呀一声打开了,里头走出个垂头丧气的小和尚,站在月光之下,白雪将他白皙的皮肤应发得几乎透明,他瞪着拎着食盒的高大男人:“我讨厌你。” 烛九阴:“嘻。” 小和尚垂下眼,看上去放弃了挣扎:“……只去一会儿,我还要回来洗衣服。” 烛九阴嗤笑,心情大好般从食盒里捏了个饺子塞进嘴巴里,咀嚼了下嘟囔了“不好吃”,顺手将食盒放在窗棱上。然后拢着袖子往小和尚那边走—— “吃过山下的饺子你就再也不爱吃这和尚庙的饺子了。” “你闭嘴吧。” “本君偏不。注意脚下,嗳,你刚才好像踩着一群蚂蚁了,好惨呐,大过节的搬运些食物却被人一脚踩死……” “真的吗?!哪?!啊啊啊我我我我没看见——” “骗你的。” “……” “咦嘻嘻嘻。” “我讨厌你!” “喔。” …… 这是释空头一次在节庆的日子来到山下,正如烛九阴说的那样,山下的冬至果真热闹极了——有卖各种冬至传统糕点的,有卖胭脂水粉小玩意的,有卖各种造型灯笼的,沿街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身穿着厚棉袄的人们吃过了晚膳便上街溜达,肚子没填满的便停留在冒着香甜热气的摊位前喝豆腐脑食精致的糕点;小孩举着灯笼追逐打闹,其中还夹杂着大人担忧让他们别跑远的叮嘱…… “喏。” 手中被塞了个暖烘烘的东西,释空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手里头的是个烤红薯……他先是微微一愣,随后心头一酸——只因每年冬至,大清早的慧海师兄便会把他们从床上赶起来,要他们去后院将落叶扫一扫,然后赶在晚餐之前弄来几只红薯,众人围在一起用落叶枯枝烤了吃…… 今年冬至金陵早早就落了雪,扫不了枯枝,也再也没有人在早晨嚷嚷着叫他们起床准备做那些个小小违背寺规、被师父发现要挨骂的事。 释空低下头,咬了口香甜烫牙的烤红薯,却有些食不知味—— “怎么,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谁委屈了你似的,不是想吃这破玩意么?” 释空拧过头去看身后高大的男人,后者挡在他身后,倒是将周围拥挤的人群与他隔开来,单独留出了一片小天地……此时,见小和尚一双黑色瞳眸乌溜溜地盯着自己,烛九阴怪笑了下:“今儿你在梦里滴着哈喇子嘟囔着烤红薯来着……” 释空脸一红,连忙绷紧脸辩解:“我睡觉不流口水的。” “你睡着了你怎么知道。”烛九阴伸手将小和尚手中的烤红薯拿走,随手往身后垃圾堆里一扔,“不想要就扔了。” “啊啊啊我没说不要——” “抱着食物哭泣是对食物的玷污。” “你这什么歪理!” “前面的豆腐脑看着不错,要不要来一碗?你想要甜的还是咸的?” “……” 看着完全不顾自己在说什么指示沉浸在自己那其乐无穷世界里的男人,释空算是彻底没了脾气,外带着被疯狂打岔,方才心中因念及慧海的伤感也被强行冲散一些……摸了摸还没吃饱的肚子,他妥协道:“要咸的。” “喔。” 片刻后。 释空瞪着自己面前的甜豆腐脑:“?????” “豆腐脑要甜的才好吃,放了桂花红糖熬的糖浆,热滚滚的又香又甜一碗下肚,整个人都暖洋洋了起来,简直快活似神仙!”烛九阴捧着脸笑道,“咸豆腐脑是邪教。” 释空无奈,舀起一勺豆腐脑,小狗一般试探性地放在鼻尖嗅嗅,然后就伸出舌尖尝了一口:“你都打定了主意还问我做什么……” 桂花糖很香,味道是还不错。 “基本的礼貌还是要有的。” “……” 刚入舌尖的豆腐花差点吐出来,释空掀起眼皮子看了眼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整个小摊上人们都在热火朝天的吃豆腐花,唯独男人碰也未碰面前那碗,只是捏着个白瓷小壶,一口口地喝着里面的液体……浓郁的桂花香甜中,释空隐约闻到了酸酸的梅子味。 “你在喝什么?”他伸长了脖子。 “梅子酒啊,这么冷的天,怎么能不喝酒,鸡鸡都要冻掉了。” “……掉就掉了,”释空面无表情道,“反正你有两根。” “……” “我说错了?” “喏,你要不要?” 烛九阴顺手举起放到唇边的杯子伸到释空跟前,却见那小和尚在猛地一愣之后,整个人如见妖魔一般狠狠向后倾倒——连带着跟前小桌上的勺子和碗也发出轻微碰撞的声音,烛九阴愣住了:“干嘛你?” “拿远些!”释空一脸如临大敌,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满面通红,“我不要!” 这副激动的模样…… 烛九阴勾起唇角。 “喔,你不要。” 于是,三个时辰后。 当时近午夜,热闹的街道上人群终于散去,节日即将过去,人们也纷纷回到各自家中熄灯准备就寝——当小摊贩也散去时,整个街道终于陷入了沉寂。 某个房子上传来卡啦卡啦的砖瓦声。 大摇大摆地坐在房子上,男人手中捏着一壶仿佛永远也倒不完的小巧酒瓶,他微微眯起眼,面色淡然地抬头看着天上的昏黄月亮……在他的不远处,站着个小和尚,面色带着红晕,乳白色的暖气从他唇边呼出—— 那哗啦哗啦的瓦片声便是他脚下发出来的。 此时此刻,他双眼朦胧,就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他手里提着个金鱼造型的灯笼,摇摇晃晃地走在窄窄的屋檐上,一边走还不忘记一边招呼不远处男人看自己:“看看看看!我和之前看到那个耍杂耍走独绳的家伙几几开?” 烛九阴转过头去,正巧看见他身子一歪“啊”了声要从屋檐上滚下去,眼疾手快地勾了勾手指,一股力量便强行将摔倒的小和尚拎起来,安安稳稳地放回屋檐上—— 灯笼滚落到下面,摔在地上,里头的烛火熄灭。 小和尚撅着屁股趴在屋檐上愣了下,然后咧嘴发出一阵傻笑,下一秒瞬间又变成愁眉苦脸,他手脚并用爬到烛九阴身边。扯扯他的袖子特别可怜道:“我灯笼灭了,嘤。” 烛九阴:“……” 小和尚蹭啊蹭,整个人像是一摊烂泥似的爬到烛九阴的背上,扯他的头发:“这位施主,嗝儿,小僧的灯笼没了啊没了啊!小僧特别特别伤心,您大发慈悲,手里的酒借小僧一醉解千愁吧!” 一股浓浓混合着酒精的梅子味钻入烛九阴鼻中。 “……你这已经醉成一摊了,还一醉解千愁。” 烛九阴受不了似的伸手将自己背上的人抓下来,后者在他怀中扑腾着又要去抓他的酒瓶,烛九阴眼疾手快一把举起酒瓶到趴在他怀里的人够不到的地方:“不许喝了。” “你刚才又哄我喝,现在又不许喝了!饺子也不许我吃!你这人怎么这样!”释空开始蹬腿,“我不管!我灯笼没了!我又破戒了!我要喝酒!” 烛九阴索性将那白玉瓶随手一扔,后院里传来“啪”地地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摔碎—— “你看,”烛九阴摊手,“没了。” 释空愣住了。 然后“哇”地一声哭了,手忙脚乱地从烛九阴怀里爬起来,他狠狠推了男人一把:“你故意的!你故意引我下山,害我破戒,不让我喝酒,我讨厌你!” “出家人喝什么酒……”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咦,那下半句你又不要管了?” “……” “?” “那我不做和尚了,”小和尚一脸委屈嘟囔道,“做和尚不能喝酒有什么意思,还不能吃肉,饺子里没肉就算了鸡蛋也没有,没有鸡蛋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想吃肉。” “……” 烛九阴心很累地抹了把脸,头一回认真地忏悔起自己好像真的做了什么不太好的事—— 头发又被一把扯住。 “你赔我酒!有了酒我就不做和尚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还要吃肉!烤鸡!烧鹅!烤青蛙!” 而他现在正在遭受报应。 第84章 小和尚闹着要喝酒好是闹了一阵子。直到后来烛九阴都奇怪这么个出家人怎么就奔着当酒鬼的路一去不复返了——因为没有酒,他撒泼打滚耍赖,所在的屋顶瓦片都被蹬碎了好几片。 可怜屋中人,过了个冬至夜晚正睡得香甜,活生生被脑袋顶上那哗啦哗啦嘤嘤嘤的一系列乱响闹醒,最终忍无可忍地裹上衣服爬出温暖的被子,走到外头一看—— 房顶上啥也没有。只有几片破烂的瓦片,屋顶上不知道被什么折腾出一个大洞,呼呼往里灌风……那人百思不得其解摸着脑袋回去了,炕上他媳妇儿迷迷糊糊抬起头:“谁在房顶上闹呢?” “没瞧着人,估计是老鼠踩碎了瓦片吧,嗨我就说了大半夜的有什么疯子要坐在人家房顶上发疯……你非得让我去看!知道外面多冷吗!又下雪了!” “就你屁话多。睡不睡了?不睡就滚屋外去。”那女人反驳。 男人立刻熄火,乖乖闭上嘴蹬了鞋爬上床,床上被子动了动,女人嘟囔着“你手真冷”,没一会儿,房间里便再次陷入了之前的宁静,匀长的呼噜声响起,屋内的人们陷入新的梦境…… 而此时此刻。 他们并不知道,踩坏了他们家瓦片的两只“老鼠”正蹲在柴房后头——大的那只牢牢地抱着小的那只,仿佛生怕自己一个放手他就又出去撒欢了;小的那只只露出一双眼,他双眼瞪得大大的,黑色的眼珠子却有些对不上焦,当听见屋里传来呼噜声后,他手忙脚乱地将捂在自己自己口鼻上的大手抓下去—— “叫你给捂死了!” 他一边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责怪,烛九阴看了眼他,面无表情道:“本君现在真的挺想捂死你的。” “你的手也好冷,”释空说,“一会儿你别碰我了,也不许抓着我。” “本君不抓着你怕你坐着窜天猴就上天了。” “窜天猴是什么?” “……” “窜天猴是什么!” “……” “九九!窜天猴!是什——唔唔唔!” 烛九阴黑着脸一把将一言不合又跳上自己背上的小和尚抓下来,一只手捂着他那停不下来的嘴,一边将他强行脱离原本他们所呆着的那家人后院——经过前院的时候,那人家里养的狗“嗷嗷”叫了起来,烛九阴冲着那狗一瞪眼,“嗷嗷”立刻变成了“呜呜”,那狼犬便夹着尾巴回自己的窝里去了…… “九九,”小和尚站着笑,“那狗害怕你。” “怎么了?” “你好腻害!”小和尚口齿不清地扯着男人的袖子笑道,“狗都怕你——辣么老大一条狗!” “……”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同我讲自己被狗咬了,果然是骗人的,你看,那狗明明那么怕你!”小和尚不笑了,又变成一脸严肃,“你是个骗子!我讨厌你!” “又不是一条狗……” “我不听!你不要狡辩!” 小和尚说着走了两步,随即便因为烂醉如泥手脚发软走不动了。 烛九阴有那么一刻是有冲动将他干脆扔在路边的——他也确实这么干了——但是这烂醉如泥走路都走不动的小和尚这种情况下却愣是化身蚂蚱,从地上爬起来一跃而起便咯咯笑着跳上了男人的背,男人被撞得往前踉跄了几步差点儿肝都吐出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挂在他脖子上的小和尚嘟囔着:“驾!驾!” 烛九阴:“……” 这绝逼是自食恶果。 此时,山上安乐寺丑时钟声响起。 街头金陵客栈上房里,一名趴在窗棱边赏雪赏月的书生突然“咦”了一声,稍稍直起腰来双眼发直地看着窗外……在他身后原本正埋头整理床铺的小书童听了动静,抬起头问:“怎么了?” “我我我,我好像看见龙了,”那书生双眼发直一脸难以置信,“好大一条龙从街尾飞了起来,黑鳞,翠尾,白色发须……他飞进云层里,背上好像还有个人……” “这世上哪来的龙啊?”那小书童笑道,“不过少爷看见龙腾九霄说不定真是好兆头,今年说不定便要高中啦!” 那书生见自家书童不信只是说些讨喜话,也是愣怔了下,看看书童又看看窗外月色昏黄,顿时显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挠挠头。 …… 释空迷迷糊糊地只觉得自己飘了起来,双脚悬空了,土地离自己越来越远——就连房子都变成了很小很小一个,从房子里透出的橙色烛光,也真的变成只有蜡烛尖端那么小小的一点…… 释空梦见自己会飞了—— 他趴在一条巨龙的背上飞了起来。 夜晚天空风很大,龙背上坚硬还有些湿冷,小和尚挪了挪被膈疼的屁股——他飞进了云层,张开双臂,薄薄的白雾从他的指间透过,这让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鸟……迎面吹来的风正好吹散了他身体里因为酒精带来的燥热,昏沉的脑袋稍稍清醒,这时候几根白色的龙背脊发须飘进了他的鼻孔里,他打了个喷嚏,吸吸鼻涕而后拽了把龙毛:“九九,咱们这是要去哪?” 龙不理他,只是自顾自地带着小和尚来到了安乐寺的后山——那个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那里有乱石山,还有一棵高高的、哪怕是在冬季依旧枝繁叶茂的松树——后来这一景象又出现在一副画里,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暂不提。 此时,龙将背上的小和尚抖落,巨龙重新化作人的模样,他端坐于树梢上,拢着袖子板着脸教育树下仰头看着自己的人类:“不许随便给本君取名字。” 小和尚从地上爬起来,端正自己的坐姿,双手放在膝盖上,他抬起头去看坐在树上的拢着袖子、居高临下垂眼看自己的男人:“我给你取什么名字啦?” “九九。” “不好听吗?” “娘们兮兮的。” “那叫阴阴。” “……” “烛烛。” “猪猪是什么鬼?” “是不是还是‘九九’最好听?” “……” 烛九阴突然想起了一句俗语叫“温水煮青蛙”,他就是那只青蛙。 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从树梢上跳下来落在小和尚的身边,顺手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小和尚软得就像是一根煮烂的面条被他拎着胳膊荡阿荡,烛九阴低下头,凑到他唇边嗅了嗅——这像大狗一样的动作又把小和尚逗得咯咯笑了起来…… 他已经这么傻笑一晚上了。 烛九阴伸手摁了摁他的光头:“笑什么笑,你蹦哒一晚上了累不累?” “累了,”小和尚打了个呵欠,眼角微微眯起,“想睡。” “你这样醉醺醺的回去睡是想要吓死谁?” 烛九阴嘟囔着,虽然这么说,却也还是夹起小和尚半拖半抱地带着他往山上安乐寺的方向走,期间还要听着这破戒的小和尚嘴巴里碎碎念什么“山下真好玩”“梅子酒真好喝”“甜豆腐脑没有咸豆腐脑那么好吃”“那个豆沙包再给我来一个吧,冰糖葫芦也要”……烛九阴听着,哼笑了一声,然后在他怀中那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 从山下到山上这么一段距离,释空是完全睡死过去的。 当他们回到寺庙,整个安乐寺静悄悄的,除却佛堂有传来守灯的师兄念佛的声音之外,大家似乎都已经沉浸在梦乡之中……烛九阴放轻了脚步,看了看四周,正琢磨着还是把释空带回自己的厢房随便找个地方扔一个晚上比较好,这个时候,他的目光却在扫过某个方向时突然一顿,那双红色的瞳眸微微眯起。 男人目光所及的走廊深处是一间禅房。 当他屏蔽了自己与怀中小和尚的气息,迈开比猫还轻的脚步靠近那间禅房时,禅房里的人似乎对于他的到来丝毫没有察觉—— 从稍微敞开一丝丝缝隙的窗户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喘息。 禅房里放着两个火盆,里面的柴火发出干裂燃烧时“噼啪”的声响。 两个重叠在一起的人影晃动着,一个趴跪在靠近窗户的榻子上,另外一个人则半跪在他的身后——从窗户的缝隙看进去,隐约可以看见那趴跪着的人衣服还好好的穿在身上。唯独袍子下摆高高撩起露出紧实的臀……在他身后那人的一只手懒洋洋地搭在他的臀上,另一只手掐着臀肉似乎在将它往旁掰开…… 肉体的撞击声几乎要将那沉重的喘息声掩盖。 两人身下,是满满散落在榻子上、地面上的手抄经文……长长的卷轴似乎因为激烈的动作被撞得从桌子上掉落下来,那经卷一头在桌上,另外一头已经掉落在地…… 而趴跪在榻子上的人膝盖就压在这经文之上—— 伴随着他一次次因为身后的撞击往前,那膝盖用力看似几乎也要将手抄经文碾碎,他眼角、鼻尖微微泛红,唇边有来不及吞咽下的唾液…… 当身后人一个狠狠的撞入,他呜呜两声挣扎着转过身,身后那人也俯下身一口咬住了他的唇,舌尖纠缠在了一起,将两人的喘息之声相互吞咽在自己的唇齿…… 宽大的袍子之下,看不清他们具体在做什么。 只能看见两人的摇晃越发剧烈。 最后,被压在下面那人短暂地低呼一声,而后。一股白色液体从他的袍子下摆下滴落,滴落在他身上的手抄经卷上——经卷之上,一个最后一笔有些写歪、拥有浓重墨迹的“佛”字被那液体浸湿、晕染开来…… 站在窗外目睹了一切的男人稍稍挑起眉。 正感慨看来此时睡死在他怀中的小和尚似乎并不是今晚破戒得最夸张的那个,他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低下头,随即发现了让他头一次感觉到有些不知所措的一幕—— 在他怀里那个原本应该睡死过去的小和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此时此刻,他的双眼透过窗户缝隙死死地盯着窗户里纠缠的二人,几乎忘记要眨自己的眼睛。 ——烛九阴是很乐意给这傻了吧唧只会念佛的小和尚开启各种新世界的大门。 ——唯独除了这一扇,他是拒绝的。 第85章 梦 小和尚瞪得眼珠都快掉下来了,烛九阴犹豫了下,突然抬起手遮住他的眼睛然后夹起人就跑! 等跑远了,两人在另外个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停下,烛九阴这才放下被他夹在腋下的小和尚——穿着布鞋落在地上时,鞋底将松软的积雪踩出“嘎吱”一声轻响,小和尚垂着头没说话,烛九阴也是满脸尴尬。 “今晚月色不错。” “他们在干什么?” “你方才不是睡了么怎么突然又醒了?” “他们在干什么?” “酒醒了么?方才还在天上吹了凉风,头疼不疼,来脑袋伸过来本君摸摸——” “他们在干什么?” 大手糊上小和尚的脑袋,瞎搞乱摸了一顿,然后缩回手,自言自语道:“嗯,好像没有再感染风寒,这样本君便放心了,好,愉快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那么就让咱们就此别过,你回你的禅房,本君会本君的厢房,咱们下期再——” 男人转身想要走的一瞬间被人从后拉住了衣袖,他愣了愣,随后满脸无奈地转过身去,便看见那小和尚睁着眼一脸茫然加不安地看着自己:“慧能师兄和释圆师兄在干什么呢?为什么释圆师兄要压在慧能师兄的身上?为什么慧能师兄看上去很痛苦的样子?为什么释圆师兄抄好的手抄经文散落了一地?” 烛九阴无奈地伸出一根手指:“首先,他们两在做开心的事,喏,你也知道啦,密宗嘛,将就天地之间的大和谐。” 烛九阴无奈地伸出第二根手指:“其次,开心的事自然要一个人压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才能做,当然如果你开心的话一个人坐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也——咳……” 烛九阴无奈地伸出第三根手指:“再而,你慧能师兄那不叫痛苦,至于那叫什么,别问本君,本君不讲,因为儿童不宜。” 烛九阴无奈地伸出第四根手指:“最后,至于手抄经文散落一地这里只做‘情到浓时,难以抑制’的夸张衬托手法……他们刚开始大概是真的在讲经的,只是讲着讲着大概意识到今夜月色正好,窗外大雪纷飞浪漫至极,而禅房内火盆过旺烧得人燥热难耐,于是你释圆师兄便一把握住了正在认真读经的慧能师兄得手,将他拉近自己的怀中——” 烛九阴从刚开始的难以开口,到兴致勃勃,最后索性编上了故事完美还原当时情景—— 直到“啪”地一声轻响打断了他的话。 小和尚抬起双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双耳。 烛九阴:“……” 喔,还知道辣耳朵。 面对小和尚的瞪视,烛九阴懒洋洋地笑着调侃:“看看他们俩的配合度,这肯定不是第一次啦……怎么,你还真的以为传经讲佛能讲整整一个晚上么?” 释空:“不能么?” 烛九阴:“不能。” 释空:“……” 片刻沉默,烛九阴见小和尚一副想要反驳的模样,于是率先打破沉默道:“本君知道你能,但是你要知道世界上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这么无聊的——大人有大人的乐趣,你这小孩,不懂也是正常。” “可是如果只懂得讲乐享受,那算什么出家人?他们将经文压在身下进行那般的,那般的……”释空咬住了下唇,露出个挣扎又不耻的表情,“玷污。” 说完他垂下头,似乎很难过自己要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他的两位敬爱的师兄——特别是释圆,平日里的他安静,端庄,禁欲而慈悲……与方才释空从窗户缝隙看见那个沉浸在欲望之中,低着头只管将自己狠狠欲望地进入身下人,如一只完全被原始欲望掌控的野兽那人…… 判若两人。 感觉到面前小和尚安静了下来,烛九阴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对于他们来说,那是修禅。” “?” “密宗也是一种被承认的宗派啊,”烛九阴翻了个白眼,“你们这些秃驴不是最爱宣扬佛祖心怀宽广能容天下慈悲善恶,那么自然便也就要坦然接受他人不同的信仰或对佛理不同理解的人——你怎么知道将精华……呃,弄到经书上的时候,你那慧能师兄在心中念得不是:阿弥陀佛?” “……” “……怎么了?” “你当我傻子?” “你本来就是傻子。”烛九阴垂下眼,“方才若不是本君拦着你,怕是你就直接从那窗户爬进去了——唉,先不说你这俩师兄里有没有那个相思树妖……” “你不是做了标记?” “他们没脱衣服啊,万一只是因为树妖而该修密宗的信从呢?”烛九阴拢着袖子,“方才救赎怕你打草惊蛇,好不容易抓到一些证据了……” “释圆师兄那样的人不该会突然去修密宗的。” “喔,那是不是说他只是单纯想要与你那慧能师兄温存一番这说法你更能接受?” “……” 烛九阴翻了个白眼,打了个呵欠,此时丑时将过,再过两个时辰怕是天都要亮了——龙也是要充足的睡眠才能保持貌美如花的俊脸的,于是他决定不再站在这寒天冻地之处与这小秃驴再讨论其他秃驴的那些个秃驴信仰,不负责地扔下一句“早点休息”,便转身离开。 留下释空一人站在原地,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良久,一阵凉风吹过,卷起雪尘。 小和尚这才动了动,他垂下眼,拍了拍肩膀上的方才落下的雪花,转身离开——去的却并不是自己休息的禅房方向,反而是不远处那还亮着微微黄光,隐约传来木鱼声的佛堂。 小和尚推开木门,吱呀的一声轻响将守夜的那和尚吓了一跳,木鱼敲击声,念经声戛然而止,回过头来看见门槛外站着的单薄身影,他这才松了一口气:“释空?怎地大半夜不睡,跑到佛堂来了?” “我心中有不安。” 释空淡淡道,他一边说着,一边迈过了门槛,整个身子来到稍微光亮的地方……与此同时,一阵风吹过。带着他身上的淡淡酒气钻入原本跪在佛前的那和尚鼻中。 “……你、你喝酒了?”那和尚难以置信道。 释空却不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来到佛前跪下,自顾自叩拜三次,而后直起身子,闭上眼淡淡重复道:“我心中有不安。” “……” “所以借酒消愁,”小和尚睁开了眼,转过身瞥了身边的师兄一眼,突然笑了笑道,“这般自甘堕落,妄视僧法佛规,是不是如同甘愿堕入魔道般,无药可救?” “释空,你……” “可是我啊,却恰巧就是为这样的事烦恼着——有人告诉我,若心中只有自己所修宗法,视他人为邪魔外道,这本身似乎就与我心中的佛法又有违背之处了。” “……” “谁规定的不许饮酒作乐?谁规定的不许触碰荤腥?谁规定的不许放纵欲望接近女色?若为佛道,我甘之若殆,然而倘若他人并不这么认为,我是否又该为佛祖对这些人进行谴责呢?”小和尚垂下了眼,“师兄,我迷茫了。” 他身边的人张大了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身边的小和尚深深地拜了拜在他们面前的高大佛像,闭上眼。虔诚又安静地低声念了几道心经——再睁开眼时,那双黑色的瞳眸之中,之前的纠结与挣扎却若同烟消云散。 小和尚盯着面前的佛像片刻,片刻之后,苦笑了下,转过头对他这呆楞在原地的师兄淡淡道—— “师兄,看到了吗?佛祖不再是微笑的模样了。” “……” 小和尚的一句话,生生让那和尚生出一背冷汗,猛地抬起头去看那佛像的模样——昏暗的佛灯光晕之下,那高大、庄严、慈悲的佛像便还是犹如往日那般,佛祖垂着眼,唇角仿佛含笑,慈悲俯视看护凡尘众生。 这样寒冷的天气,一滴汗珠顺着和尚的额头滴落,他松了口气紧绷地笑了笑:“没有呀,明明还是平常的模样?释空师弟,你不要乱说话,当心被师父听见了又要罚……” “喔。” 小和尚应了声,手中拨弄着的佛手钏又拨过一颗珠子——那颗珠子的颜色似乎偏旧,泛着被反复搓过的光,与其他的珠子的颜色不太一样……小和尚低头笑了笑,淡淡道:“那便只是不再对我微笑了。” “……” 小和尚弯下腰,于佛前叩首—— “或许当真是我错了。” 风吹过,佛灯摇曳。 万物噤声,唯有佛堂之中佛经轻语。 …… 释空不知道怎么的,念着念着经,就极疲惫地睡了过去—— 然后他做了个极其怪异的梦。 梦中,在禅房之中身体相互交叠的人不再是释圆师兄与慧能师兄,被压在下面的人成了他……他从口中发出压抑的闷哼,鼻尖被顶着压在榻子的草席上,他甚至能清清楚楚地嗅到那草席的古怪味道。 耳边是什么人在于他说着亲密的悄悄话,这声音的是男人,他附在他耳边低语着什么,那温热的气息扑打在他的耳廓,让人听得仿佛身子骨都要发软…… 不远处燃烧着一个火盆,火盆里的干柴发出“噼啪”炸裂声,但是这声音却掩饰不去房间里浓重的喘息声,那火盆里燃烧的火就好像被放进了他的身体里,这让他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满足的、仿佛脑子都一片空白…… 从他的鼻腔深处发出的声音叫小和尚根本不敢想象这居然是他自己。 他叫身后的人“烛九阴”,让他快一些,或者是轻一些,如果身后的人伺候得不好了,他便骂他妖孽—— 身后那人便低声笑起来,像是喜欢他的骂。更加作恶起来—— 昏黄的佛灯下,两个身影重叠,佛堂之中,慈悲的佛像—— 不在微笑。 …… 释空被活生生惊醒。 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当他发现一切不过是个梦时,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随后发现自己睡在禅房的榻子上——虽然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从佛堂跑到禅房里来的,更不要提昨晚他进入佛堂之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头痛。 小和尚捂着脑袋从床上爬起来,掀开被子发现哪里不对,这才发现。他裤裆处湿润一片,连带着身下的榻子也…… 如同尿床。 ……他都十五岁了,还尿床?! 那梅子酒到底是什么魔物!!!! 难道是佛祖对小僧的惩罚吗?!! 小和尚被吓蒙逼了似的跳下床,又只觉得头重脚轻,踩着布鞋踢踢踏踏地来到青铜镜前一照镜子吓了一跳:面色难看得像鬼,眼底淤青如三百万年没睡过一次好觉。 他跑去水盆旁用冰冷的水洗了把脸,冷水刺得头更疼了,他却清醒了些,隐约想起了昨日破碎的片段—— 被烛九阴骗下山,吃遍了山下的俗食,最后不知道怎么又受不住诱惑喝了酒,然后从此便抱着酒瓶不再撒手。 买了个小金鱼的灯笼。 喝醉了,跟着烛九阴去爬别人家的房顶。 灯笼丢了。 他骑在龙背上穿过云霄。 安乐寺后山松枝上。男人拢着袖子弯着腰笑着同他说话,昏黄的月光仿佛印染了那双红色的眼…… 还有安乐寺禅房中,那喘息的声音和交叠的投影—— 释空心中狂跳,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濡湿的裤裆,瞬间明白过来什么似的他“哎呀”地惨叫一声,他捂住裤裆转身跳回榻子上,手忙脚乱翻出条干净的僧裤就要套上…… 这时候,从禅房外传来那叫他听着如坠魔道的声音—— “小和尚……” “小和尚?” “小秃驴,本君来给你送个醒酒汤……” 释空:“……” 缠绕的身体。 结实的胸膛。 他趴窝在榻子上,草席的味道轻易钻入鼻中,他哭着,让身后的人慢一些,请一些,身体却极为满足。 他叫他小和尚……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妖孽!快滚!” 小和尚如临大敌,将被子掀起来盖住自己的脑袋。蜷缩在榻子上,变成了一座鼓鼓的小山丘。 独留端着醒酒汤吃了闭门羹的男人一脸蒙蔽:啥玩意?这又是什么情况? 第86章 阿弥陀佛 烛九阴走到窗前,一个枕头就飞出来拍在他的脸上,男人连续后退三步,手中拎着的小壶倒是保护完好……他一只手将枕头从自己的脸上拿下来,从窗外往房间里看:一眼就看见缩在床上瑟瑟发抖的鼓包包。 烛九阴挑起眉,来到门前,推开门—— 那被人从里面反锁好的门对于他来说就像是大门敞开那般被轻易推开,来到小桌前他放下手中醒酒汤,来到床前,对那鼓包包叫了一声:“喂。” 没有回应。 “小秃驴。” 没有回应。 “死了么?” 没有回应。 烛九阴终于忍无可忍不打算再浪费时间,手抓着被子不管里头的人怎么挣扎一把掀开,里面的人“啊”了一声被他掀得连人带被子一块儿翻了过来,烛九阴正要问“你干嘛”,眼睛一下子就看见小和尚湿乎乎一片的裤裆,然后他也愣住了…… 片刻的沉默后,他一脸虔诚地替小和尚将被子盖了回去。 “看来醒酒汤今天还真不合适你,这种情况下应该喝什么?红豆汤还是海带汤?” 烛九阴挨着窗边坐下来,床上的人如临大敌一般拼命往床脚缩——烛九阴莫名其妙这是干啥,瞥了眼缩在角落里死死闭着眼嘴巴里念念有词着哪部佛教经典作品的小和尚,他唇角微微抽搐:“干嘛呢你?这是正常蓝孩子都会有的正常现象,每个人长大都会有,包括你师父,师兄……你这个蓝孩子倒是好,念什么经?压惊?” 碎碎念的声音停了下来。 那双紧闭的黑色眼睛睁了开来,小和尚死死地盯着窗边的男人,片刻后开口就是气死人的:“我不信,你走。” 烛九阴:“……” 烛九阴:“你先出来,好好说。” 释空:“我不。” 烛九阴:“你不什么不,难道你就准备缩在那个角落里一辈子么?” 释空:“一辈子就一辈子,我不出来了。” 烛九阴点点头认同道:“是啊,一会儿那些秃驴都起来了,吃完早膳,有一个秃驴就说,咦释空去哪啦,然后大家纷纷发现你不见了,就一窝蜂的来找你!结果呢?就看见你缩在角落里,裤子湿漉漉的,你猜怎么着?他们肯定一拥而上恭喜你:恭喜啊释空师弟,恭喜你长大啦!” 烛九阴说得非常有画面感,模拟对话的时候语气还阴阳顿挫。 被他说得释空的脸从刚才的苍白变通红再到苍白里泛着青,当烛九阴语落,他从被子里伸出一只脚踩在烛九阴的背上踹了一脚,瘪嘴道:“你滚出去。” “昨天你趴在本君背上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烛九阴随口道。 昨晚黏糊在他背上的小和尚确实难缠,嘻嘻哈哈的像个牛皮糖,管他叫“九九”还死活不改口,上一个这么嚣张对待烛九阴的人坟头草三尺高了,然而小和尚却还活着,并且此时此刻听见烛九阴陈述的事实,他反而成了比较激动的那个,跳起来把床上剩下的另外那个枕头也捂在了烛九阴的脸上—— “你还说!你还说!没有你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小僧过去的十来年过得清清静静,每日诵经念佛满足快乐!自从你出现,什么都不对了!慧海师兄死了!慧能师兄和释圆师兄变成了那副模样!小僧尝到了酒的滋味念念不忘,念经入定都不能忘,结果昨天还、还……” 释空说不上来了。 他嚷嚷够了,本就宿醉的脑袋变得更疼了……像是极为自我嫌弃一般用被子捂住脑袋,从厚重的被子里传来一阵抽泣的声音,良久,他闷闷地说:“烛九阴,你走吧。” 烛九阴愣了下。 他总觉得这个所谓的“你走吧”好像并不是单纯的“从我房间里滚出去”的意思……果不其然下一刻,便又听见释空道:“当初把你从山下领回来就是个错误,都是小僧自己的错。” 烛九阴挑起眉,又想去扯那被子:“不是说了让你不要用这么酸的自称——” 他掀开了被子,然后对视上了一双通红、湿润的双眸。 他在那双眼中看见了懊悔、纠结、难过的。 烛九阴愣住了。 “你走吧。” 斩钉截铁的声音传来,让伸至一半的男人的手停在半空……红色的瞳眸微微眯起,其实“烛九阴”三个字向来与“有爱心”“有耐心”这些词语搭不上边,于是眼下被这样赶,男人也逐渐失去了一开始的戏谑玩闹之心—— 而对于他来说,没有了这个,大概就什么都没有了。 当被子被重新捂住的那一刻,红色的瞳眸变得冷淡,如果这个时候释空看得见,他就会惊讶的发现这双眼与他昨日在月下松枝之上看见的差别究竟有多大……男人垂下手,站起来,站在床边,最后问了一句:“那相思树妖怎么办?” “我一会就去告诉师父。”捂在被子里的人说,“让他来解决好了。” 烛九阴心想他能解决个屁。 但是眼下他也懒得再管——本来就是吃饱了撑着多管闲事——现在他也不高兴管那么多了。 想了想,男人便转身离开了,那扇方才还只留有一条缝的门被人质吱呀打开,然后又“呯”地一声关上,没多久,房间里重新陷入了一阵死寂。 直到走廊外连那脚步声也彻底消失,屋外吹过一阵寒风,窗子被吹得“啪啪”作响……缩在床铺角落里的鼓包包动了动,然后小心翼翼地掀开了一角,被子里的小和尚探出个脑袋,这才发现原来房间里真的没有人了。 他长吁出一口气,跳下床,飞快地换上新裤子,将脏的裤子扔到外院的水桶里,打了桶水洗好脸……当他听见外面传来其他师兄的交谈声时,他拉开门,假装若无其事地与他们打招呼。 “咦,释空,你醒啦?昨日听慧悲师兄说你在佛堂睡着,他要照看佛灯又走不开,还是那位烛九师兄正巧路过将你带回来,否则你睡佛堂一晚上肯定要感冒啦!” “……这样啊。” “是啊是啊,一会儿你可得好好去谢谢人家,明明是客人呢,反倒照顾去本寺的僧人——” 释空正欲搭话,这时候另外一侧的师兄又道:“什么?可是我方才看见烛九师兄退了厢房,准备下山了呀?走得好像也挺急的……” “……” “真的吗?释空,那烛九师兄看着同你关系不错,走之前来同你道别了吗?” “他来过。”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我还生怕你们错过了。” “……” 释空对着两位师兄笑了笑,又随便找了个借口将他们打发了,脑袋缩回门后面,关上门,小和尚保持着关门的动作站在门后愣怔了很久,然后他这才转身,沉默地回到房间里。 房间的桌上有个壶,释空拿起壶盖,果不其然里面是盛着一壶不知道哪里来的醒酒汤……只是摸摸壶身又不难发现,原来这样冷的冬天无论是壶身还是里面盛的东西,大约已经凉透了。 释空给自己倒了一小杯,喝了一口—— 冰凉的液体顺着舌尖流淌过胃部,身体里最后一丝丝暖意仿佛也被驱散走了,手脚也变得冰冷,捏着小杯子的指尖僵硬了些…… 没来由地想到那时被拉入温泉之下,全身都被温暖的水包围了起来,有柔软的触感摁压在他的唇瓣上,对方灵活的舌撬开了他的牙关,将梅子酒与空气渡入他的口中——他被迫吞下那又暖又辣的东西,身体变得暖洋洋的;大脑也是因为本能一片空白去追逐起那氧气…… 啊。 释空放下杯子,微微蹙眉。 良久,他毫不犹豫地拎起那壶,转身回到院中,将壶里他没动几口的醒酒汤倾倒干净,垂下眼,顺手将那壶放在了走廊上。 小和尚急匆匆地离开了。 …… 片刻之后他来到了安乐寺主持的禅房门前,扣扣敲响了房门,里面传来一声慢悠悠的“进来”,小和尚推开门走进去,便看见端坐于桌案后,安静抄经的圆海和尚。 他犹豫了下,随后原地跪下,对准了老和尚的方向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响头—— “师父,小僧有罪。” 老和尚抄经的笔尖一顿。 他抬起头,看着眼执着地跪在脚下的小和尚,他身体单薄,背部僵硬,却没来由地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倔强…… 圆海和尚没有立刻回答释空,良久,他只是叹息一声,淡淡道:“去佛堂思过吧,三日内不得下山或再离开佛堂院哪怕一步。” 释空又是深深地低下头,磕了个头。 站起来转身走时,却听见圆海和尚在他身后忽然道:“僧人拜佛念佛,将心交于佛祖,其实不过是在寻找一个寄托——生老病死,爱恨嗔痴,所谓僧人,也不过是三界之内的俗物,本心难弃而已。” 小和尚转过身来。 “烧香念佛,长夜守一盏佛灯十载,如今也希望佛祖能助你。”圆海和尚放下笔,微笑。 “助我如何?” “放下。” 释空微微一愣。 随即垂下眼——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第87章 烛九阴走后,释空的生活仿佛恢复到了最开始那样的简单,每日烧香念佛,灯下守夜,耳边再也没有人在碎碎念这什么在他听来惊世骇俗的话—— 之前经历过的那十余天对于他来说就像是一个正在逐渐模糊的梦,那个梦中他大哭过,大笑过,也做过许许多多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事…… 嗯,怪不得人家说,梦境都是疯狂的么。 释空想到这,轻笑了声,随即脸上淡然放下手中敲击的木鱼,他站起身来转身来到门边——转身便看见一个年轻女子虔诚地在门外香鼎前对着释空身后的佛像跪拜……像是害怕打扰到她,释空停下了脚步,只是倚靠在门边安静地看着她,直到她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将手中的香插.进香炉里,转身离开—— 这样,今日安乐寺最后一名香客也离开了。 释空迈过门槛来到门外,拿起靠在佛堂旁角落里的竹扫帚,先将佛堂前台阶上的积雪扫掉——竹扫帚发出哗哗的声响,雪尘扬起之中,这个时候,释空身后突然起了风,接近着从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他愣了愣,心中那原本平静的心跳变快了些,抬起头望向那声音响起的方向时双眼之中有他自己都不曾发现的期待!然而片刻后,他却只看见一名身着普通僧袍、草鞋的师兄往这边走来——此时,那人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猛地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他,笑道:“释空师弟?你怎地还在这?没去用晚膳么?” 是慧能师兄啊。 释空停顿了下:“我还不饿,先把这佛堂前的积雪扫了。” “又没人,扫它干嘛……”慧能说着走近,在释空跟前站定后看了看四周,“还是说,你在等人?” “等人?”释空莫名道,“等谁?” 慧能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只是看着像,所以瞎猜的。” “我有什么人好等的,”释空笑了笑,“倒是师兄你这样急匆匆是要去哪?” “喔,我约了释圆师弟呢,约好了今晚一块儿讲佛,结果到了时候发现他不在禅房,我就想到处找找——结果周围都找遍啦都没见人,琢磨着他是不是在后院相思树下禅定忘记时间了,这会儿正要去找他……” “……” “怎么了?” “没事。”释空道,“这么冷的天,那相思树下都是积雪,能在那儿禅定得忘记了时间释圆师兄也非一般人呢……” “可不是么。” 慧能敷衍地应了声,相识也没把释空的话放在心上,抬脚就又要往后院那边走——然而没走开两步,便又突然被身后的小和尚叫住,这一次他大概是因为急切,眼角中还有没来得及敛去的不耐烦,他问释空:“又怎么啦?” 双手握着竹扫帚的小和尚定定地看着他,此时天色暗了下来,从慧能的方向看不清此时此刻小和尚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用稍冷淡的语气道:“慧海师兄走之前,其实那晚我曾经见过他。” 听到了那个名字,慧能本能地浑身一颤,随即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一般,紧绷地笑了笑:“你见过他?怎么现在突然提起这个——” “那晚深夜,我因为一些琐事难以入睡,索性便想要起身将它解决以换得心安,然而在我途经佛堂时,却听见本因为独自一人在佛堂守夜的慧海师兄在佛堂里跟人说话……过了不久,他便从佛堂里走出来,佛堂里除了他明明空无一人。” 一阵凉风吹过。 慧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你看错了吧?” “后来慧海师兄去到了后院,消失在相思树下,之后便再也没有人回来。”释空稍稍握紧了手中的竹扫帚,指关节因此而微微凸起,“我在相思树下找到了他散落的佛祖……” “你说什么呢,慧海火化时那佛祖分明是完整——” “是师父重新整理过。至于那佛珠手钏为什么是完整的一百零八颗,师兄只需要低下头看看自己手中的佛珠手钏大约也能够明白释空在说些什么……” 慧能看不清楚释空,但是从释空的方向,他倒是可以轻易地看清楚慧能的表情突然变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慧海师兄去世后,曾经托梦警示释空,不要靠近那棵相思树。” “……” “佛法万宗,皆为我佛,师兄信了哪派,修了哪宗,都与他人无关,”释空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背,“只是,还请师兄千万要记得慧海师兄的教训,若是枉顾自己的性命一意孤行,释空一定会……一定会……” 释空说了一半,咬住自己的下唇,他停顿了下,这才突然道—— “慧能师兄,寺中有妖,万事小心。” 言罢,他闭上了嘴,似是多一句也不肯再说……然而在他不远处,慧能的脸色已经极为难看,尤其当释空说“寺中有妖”时,他简直可以用狰狞开形容了——那张平日里小和尚熟悉的面容因为愤怒变得有些扭曲,听完释空说的,他冷笑一声,反问:“寺中有妖?” “……” “佛门清净地,佛祖的眼下,师父法力高强,我不信有什么妖胆大包天到敢来安乐寺做乱!”慧能冷冷道,“什么寺中有妖,师弟口口声声地说着什么‘佛法万宗,皆为我佛’,转个脸又在这阴阳怪气地嘲讽谁呢!不仅是嘲讽我,你连释圆师兄也要泼一道脏水!” “我没有,只是想提醒慧能师兄切勿与妖同行……” “与妖同行?我看释空师弟还是找个镜子照照自己再说这话吧——你知道最近寺中师兄弟如何说你的么?人人都说你同那来历不明的云游僧搅和在一起,只知玩乐,不仅酗酒破戒,还彻夜不归,喝得个酩酊大醉在佛堂装疯卖傻!” 释空微微一震,垂下的睫毛微微颤抖,抬起头震惊地看向慧能——而此时后者像是控制不住自己一般,越说越来劲:“师父见你往日诵经念佛,初识俗物,索性睁一只眼闭一支眼,你倒是好,蹬鼻子上脸教训起师兄来——在你眼中,还有尊卑善恶?今日是我,明日你是否就要教训起师父来了?” “我没有,你别说了。” “你看看你自己吧,那云游僧走后,你不仅没有认真思过,成日像是丢了魂一般,身在佛堂敲木鱼念着经,心却早就不知道飘到了哪——” “我让你别说了!” 小和尚猛地提高了声音,打断了喋喋不休的慧能,后者被吓了一跳,似乎也从来没见过眼前的人用这般强势的语气与他人说话,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随即似乎又感觉到自己这样被比自己小的后辈唬住有些挂不住面子,他冷哼一声,作出个“懒得同你废话”的不屑表情,甩了甩袖子便转身往后院头也不回地走去…… 留下小和尚独自一人留在原地。 佛堂里的灯投影出来,将他孤零零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你在等人?】 【人人都说你同那来历不明的云游僧搅和在一起,只知玩乐……】 【你看看你自己吧,那云游僧走后,你不仅没有认真思过,成日像是丢了魂一般,身在佛堂敲木鱼念着经,心却早就不知道飘到了哪……】 “……” 将竹扫帚放回原本门后的阴暗处,小和尚拢着袖子,独自站在佛堂前发了一会儿的楞,直到寒风将他的身子都快吹得冻僵了,他这才稍微动了动,自言自语般嘟囔了声“我没在等人”,他这才转身,往圆海和尚禅房所在的方向走了两步—— 此时,他又犹豫地回过头看了眼后院的方向。停顿了下,那双黑色的瞳眸之中这才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他加快了步伐,往圆海和尚禅房走去。 …… 与此同时。 刚刚同释空发难一番的慧能已经快步来到了后院,后院之中空无一人,唯有那一颗苍翠相思树立于庭院中,满地莹白积雪,除却右边顶端一小丛树冠外,剩余树冠上却没有一丝落雪,仿佛每日有人将那树叶一片片仔细擦过,又像是那树活了一般,能够自己将积雪抖落…… 慧能一脚踏入后院,方才还火冒三丈的双眸之中怒火立刻熄灭,取而代之是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期盼—— “释圆师弟……” 他压低了声音叫。 树下空无一人,也没有人回应。 他似按捺不住,索性主动来到树下,才刚刚站稳,忽然便听闻头顶树枝颤抖,一名样貌俊美、面色淡然的年轻和尚从树丛之中探出身子,他看了眼树下站着的慧能,稍显淡漠:“不是叫你入夜再来?” “月亮都升起来啦,怎么不是入夜!”慧能说完,似乎有些紧张,“是我来早了?要不我现在就回去?晚些再来?” 一连串的发问,然而释圆却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目光平静地盯着慧能看了一会儿,片刻之后淡淡道:“算了。” 他对慧能伸出一只手:“上来吧。” 慧能露出个欣喜的表情。 也伸出手去——此时在树上的那年轻和尚如同力气极大,轻而易举便将同自己身形差不多的慧能拉伤了树,当慧能升高到一定的程度,他又伸出另外一条手臂,揽住他的腰,半拽半抱将他带上强壮的树枝…… 他的手臂当真强壮有力呵。 慧能在心中叹息—— 就像是这相思树强壮的树枝一样。 此时,慧能进入树枝遮挡部分,直接伸出手亲密揽住那释圆的脖子,他微微抬起头时,鼻尖触碰到后者的下颚,他叹息了一声。 “怎么了?”释圆问。 “等很久了?”慧能用自己的鼻尖亲密地蹭了蹭释圆的,后者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他愣了愣,眼中片刻失望后还是强打起笑容,“师弟的肩上都有积雪了。” 他说着,伸出手扫去释圆右肩那一团白色。 白色的雪尘飘起。 此时,在他们头顶,大约是风的缘故,相思树的树冠也轻轻摇晃,右边树冠上那团积雪突然飞散,就像是有什么人曾用手将它们拂去一般…… 第88章 出家人不打诳语! 寒风过境,相思树上窃窃私语。 “慧能师兄,你来之前曾经动怒,为何?” “遇见了释空。” “喔?” “他似乎是发现我在修密宗的事了,还说之前过世的慧海也是如此,且不说那是真假,就死是真那又如何呢?”慧能露出个傲慢的神情,“他只是一名后辈,因为年幼又刻板才招得师父喜欢,又有什么资格对我这个师兄指手画脚,我做什么,同他有什么关系?” 慧能说完,身后似乎沉默片刻,随即释圆轻笑一声淡淡道:“倒也是。” 释圆将慧能转过身,让他面对着自己——月光之下,释圆那双深色的瞳眸被雪映照得微微泛红,他盯着慧能的双眼:“但这不是你生气的理由。” 他用的是陈述句语气。 “确实不是。”慧能稍稍低下头,露出个沮丧的表情,他的额头抵着面前男人结实的胸膛闷闷道,“我生气,是因为他说师弟是妖。” 慧能语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释圆双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随即那感情很快便消失了,他只是轻轻“喔”了一声,轻笑道:“他说得没错呀,我是妖。” “你不是!” “我是啊,”释圆坦然道,“一早便告诉你了。” “但你是因种在寺院之内,长年累月聆听世人心愿与僧人禅定佛音,吸收天地灵气而生!怎么能叫妖!若当年释伽牟尼顿悟的菩提亦变为有情有义的生灵,我倒是要看看谁敢称它为妖!” “……”释圆轻笑了声。双眼含笑看着慧能。 慧能也抬起头愤恨道:“甚么妖,释空就会胡说八道,哗众取宠!要说妖,我看他前些日子带回来那个云游僧反而更加像妖,天天带着他喝酒或下山享乐!说了师弟你恐怕不信,那天我亲眼看见释空捧着衣服去后山温泉,过了一会儿又浑身湿漉漉地回来了,我道是怎么的,结果没想到过了一会儿,那云游僧人也回来了,我问他从哪儿回来,你猜他怎么回答呢?” “怎么?” “后山温泉。”慧能冷笑,“他还问我那晚释空还要不要守灯,仿佛生怕他累着——谁知道他们在后山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见不得人的事?” 释圆轻声叹息,修长的指尖轻轻点在慧能的衣襟上,往下滑动时留下一道痕迹,来到慧能的胸膛上,隔着衣料,他的指尖渐渐下滑在衣料上留下一道痕迹,而后恶作剧一般摁压打了个圈——慧能呼吸一窒,随后呼吸开始变得沉重,胸前起伏变剧烈…… “这样么?”释圆微微眯起眼,慵懒调侃。 慧能稍稍抬起身子,眼眶微微泛红,他一把拽过释圆的领子——后者轻笑一声,顺从地俯下身去,唇瓣迫不及待地触碰到了一起,慧能轻轻啃咬,带着讨好意味地舔着那微微附身接受自己索吻的人…… 此时,释圆的手滑入慧能的衣襟,那微凉的触感让慧能身体微微一震发出小声呜咽,追逐着释圆的唇瓣变得更加热烈了些——下颚被释圆另一只手微微抬起,他伸出舌尖,来不及吞咽的唾液顺着唇角流下…… “这不是,呜,见不得人的事。” 暧昧的气息交换之中,慧能垂下眼,鼻尖亲密地顶着释圆的鼻尖—— “是为了……成佛。” “成佛,”释圆轻笑,眼中红光涟漪,“说得好。” 树影摇晃。 那雪域之中苍翠的树木在那一瞬间发生了变化,顷刻之间,树木仿佛被光芒笼罩,从枝叶之间有细小的花朵绽放出来,一簇簇一丛丛,格外灿烂,在这样的寒天冻地之中,又显得极其诡异…… 树梢之上,人影轻摇,趴在树梢上的年轻和尚衣衫半解,他咬着自己的手臂,发出呜呜似呜咽似快乐的声音,衣衫摩挲的声音响起……衣衫一角从树枝上滑落—— “呜呜,释圆师弟啊……” “怎么?” “我,我不知道……只是觉得,啊——师弟近些日子,似乎,似乎心情总是不错。” “何以见得?我倒是没觉得有何不同。……” “嗯,啊啊……说不上下来,便是——” 唇舌交替之声响起。 “碍眼之人走了,自然心情好。” “谁?” “那云游僧人,他在,总觉得做什么都束手束脚,怕不是一般的僧人。” 释圆一边说着,那下伏的身体便微微抬了起来,腰杆绷直的同时原本挂在他身上的僧袍滑落,于是那在他精壮腰肢之上,一处触目惊心的狰狞疤痕便显露了出来——那疤痕的形状似蛇非蛇,仔细一看又如龙,整个疤痕仿佛活着一般,红色与黑色的光芒在涌动…… 当释圆放开了慧能的下颚,垂下眼用修长的指尖去触碰那疤痕,那疤痕立刻发出“滋滋”如火灼一般的可怕声音,连带着疤痕边缘的白皙皮肤也成了仿佛被烧焦的黑—— 雪花落在那疤痕之上,立刻消融化作一律青烟 或许是被弄疼了,释圆眼中有恼怒的情绪一闪而已,他缩回手,眼珠转动对视上那因为他突然停下了动作此时正疑惑看着他的慧能……停顿了下,突然笑道:“或许那云游僧大约是个法力比我高强许多的大妖怪,不知怎地突然管起了凡间的闲事——” “那你……” “无碍,反正他已经离开了。”释圆道,“虽不知为何他又突然离开,但那惹人厌的气息已经消失在金陵城中。” 片刻沉默。 有一瞬间,那四肢瘫软趴在树枝上的人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此时也不知身后的人有了什么动作,他瞳孔突然微微缩聚,猛地一口咬住自己的手臂,唇角溢出的亦是不成调的哼声—— “啊啊啊……” …… 与此同时,寺院的另外一边,释空推开了安乐寺主持圆海和尚的禅房门。 端坐于蒲团之上,老和尚垂着眼,仅借一盏昏黄之灯便已抄写长长经卷——此时释空推门而入,他却只是稍稍抬起眼,扫了一眼释空:“不是罚你在禅房思过,怎地又跑出来了?” “师父,你知道的吧?”释空开门见山道,“寺中,有些人叛离显宗之理,私底下修了密宗……慧海师兄便是其中之一。” 圆海闻言,稍一停顿,放下手中笔,抬起头看向释空:,那双虽苍老却依然清明的双眼看着不远处的小和尚——圆海和尚此时看上去还算淡然:“贫僧自然知晓,释空你又是如何……” “那日是小僧不小心看见了,”释空咬住了下唇,似觉得有些难以开口缓缓道,“小僧在相思树下捡到散落的佛珠一颗,想着慧海师兄下葬时怎能没有完整佛珠手钏,便想着要将这散落的佛珠交给师父,谁知便在禅房外看见师父在为慧海师兄做最后的清洗……” 释空话语之中,圆海似乎又响起了那日景象,眼神微动,最终却化作一声叹息:“佛法万宗,皆为我佛,贫僧本不想对慧海的参悟多做干扰,却不料他最终却因此送了信性命——” “师父,这跟修什么宗又信了什么道毫无关系啊!”释空拼命摇头,显得有些着急地一步上前,扑到了老和尚的桌案前急切道,“师兄们突然改修密宗,跟他们本身的信仰根本毫无关系,完完全全是因为受到了妖的魅惑——慧海师兄和慧能师兄平日总喜爱在那相思树下禅定参悟佛理,久而久之,思想便也被那棵树影响,整日疑神疑鬼……” “你说寺内有妖?” “还是个快要因为修炼密宗而要成佛的妖!大约是因为吸收了寺中人们祈祷以及诵经念佛的各方元气,那拜年相思树修炼成妖,以密宗修炼之法引诱师兄!那日,慧海师兄出事之前小僧在场,我明明听见佛堂之中他在与谁低语,然而打开门,佛堂中却只有师兄一人再无旁人,紧接着他便到后院相思树下去了。”释空一口气说完,“当晚便看见他精神恍惚来到后山,身体发肤皆受损害,身上有树枝勒痕——” 说到这,他忽然狠狠一顿! 紧接着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眼中有慌乱一闪而过,他甚是逾越地一把捉住了圆海和尚的手,将他往外拉:“现在就连慧能师兄也——他口口声声与释圆师兄谈佛轮经至天明,其实是在禅房里彻夜修行密宗双修之法,整日精神萎靡……” 圆海一震,目光闪烁,似震惊又困惑看着释空。 然而释空此时却来不及思考圆海的困惑从何而来,只是想将他拉起来,救人心切道:“小僧前些日子带回来的那个云游僧人其实并非僧人,只是乔装打扮进入安乐寺寻那妖孽痕迹,他在妖孽身上留下了印记,然而这些天无论如何观察。也没有在众师兄弟身上看见此种标记,思来想去,也只有不与众人同住的释圆师兄有可能是——” “释空。” “?” 小和尚拉着老和尚的手突然一顿。 “出家人不打诳语。”释圆严肃道,“你能为是兄弟们操心,一心挂念着慧海的意外,心怀慈悲仁义,贫僧心中甚感欣慰——但是你若为此时,自行想象天马行空之事,不分虚实,贫僧便不能再放任你如此任性!” “……师父?” 释空长大了嘴,仿佛难以置信。 “安乐寺开寺以来,从来不存在拥有法号‘释圆’之人,”圆海和尚挣脱开释空的手,“你说那夜夜与慧能行双修法的人,究竟是谁?还是本来一切都为你凭空捏造?” 第89章 妖僧与寺 释空猛地一楞,连带着带向圆海的目光都变得不那么对劲了明明是圆海和尚的法号二字,一字给予“慧海”,第二字,则是几年前圆海从外云游归来时带回来释圆师兄,说他是寻常贵族家的落魄权贵,为求躲避灭口之灾,索性出家为僧,同时,圆海亲赐法号给予“释圆”—— “荒谬。‘圆’为无漏,为圆觉,《圆觉经》弥勒章说示爱欲为轮回根本,一切众生由本贪欲如此沉重之字,贫僧怎会给予新辈?” 圆海反问。 “可是释圆师兄明明天天都在寺里,虽不与大家同住,但却也是时常一起诵经论佛,研讨佛理,而寺中众师兄弟无论辈分,也都十分尊敬他不久前释忆还满脸羡慕地同小僧道,自己今后要做释圆师兄那样子的和尚,做事一丝不苟,叫人挑不出毛病——而且全寺上下,从未被师父责罚过的人,只有释圆师兄一个。” 释空据理力争——好端端一个平常总在身边的人——怎么说不存在就不存在了呢! 释空不经思考便将以上话语告诉圆海,然而没想到的是,这番话却让圆海看向他时目光变得更加奇怪—— “人都会犯错,你口中这样完美、全身心遁入空门之人,又怎么会只是安乐寺里一个小小的和尚?释空,你所说的释圆之所以没有被贫僧责罚过,是因为寺中本来就无这样的人啊!” 圆海一声叹息后,又念“阿弥陀佛”。 释空眼神微动,心中震惊难以言喻——但是他却并没有就这样放弃——那不安的感觉不仅没有因为圆海的话得到释怀,甚至变得更加强烈,无论圆海如何呵斥,他还是坚持地拽住圆海的手,转过身一鼓作气要将他往外拖,脸上的决心丝毫不动摇:已经失去了慧海师兄,他这么能再看着慧能师兄陷入险境! 说他固执也好!妄想症也罢! 若能证明一切均为他妄想,换来全寺安宁,哪怕是将他当做疯子一般关入禅房十年八载又如何! 靠近佛堂前院,周围的气温便突然降低了,佛堂的大门紧紧关闭着,从里面透出橙色的光,好像要将佛堂前台阶都映照成那样的颜色一般小和尚拽着老和尚,小和尚走在前面,他行色匆匆,脸上还带着怄气那样的倔强,他的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脚趾头明明都被冻得通红,他却似浑然不觉—— “释空啊,释空啊,”老和尚被他拽着,“哎。” “师父,您就信小僧一回吧!”小和尚的脸冻得通红,眉头紧紧蹙着。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此时二人终于来到后院,释空放开了圆海,在那后院门前站住——寒风吹过,院内的相思树被吹得沙沙作响,小和尚转过头看着身后的人,压低了声音道:“寒冬降临,万物沉眠,唯独这一棵相思树却如同不畏惧严寒枝繁叶茂,师父,您究竟是真的看不见,还是假装自己没看见?” 释空语落,只见圆海银色胡须轻轻颤抖,似欲言又止,最终却不语。 两人步入后院之中,纵做好了万般觉悟,却还是在看见眼前的一幕时被震惊得无与伦比—— 只见枝繁叶茂的树枝之下,白日里还只是一片苍翠的相思树如今已盛开簇簇丛丛繁花,伴随着清风,树枝摇曳,便有小小的花朵如同下雨一般从相思树上吹落,落到莹白的雪地之上雪地上只有一窜慧能留下的脚印。 此时,通过繁茂花枝,隐约从缝隙可见一根粗壮的树枝上纠缠着两个人,他们的身体起伏纠缠,僧袍一角滑落,上面那人分明便是释圆,而下面那个然自然是慧能。 此时他两正行那日禅房之中所行之事,释空虽之前见过,然而在这样冰天雪地的户外,没有昏黄的灯,没有暧昧的气息以及叫人容易产生困倦的温暖火盆,两人紧紧纠缠在一起的身形,却分外叫人挪不开眼—— 释空的大脑一片空白,呼吸逐渐加重。 “师父,释圆师兄他——” 他就在这里。 释空的话没能说完,因为下一秒,站在他身边的老和尚已经有了动静,最初的震惊之后,老和尚手中的法杖突然撞击地面,“哐”的一声巨响伴随着雪尘飞扬—— “好妖孽!胆敢在我安乐寺作祟!贫道念你为世人所愿、聆听佛理所生之妖,对你网开一面,却不想你非但不知感恩,还假装扮作我寺僧人,图谋害命!” 圆海暴喝一声,原地突然狂风聚起—— 释空抬起手遮住眼避免雪尘飞入,恍惚之间只来得及看见树梢上,慧能似浑然不觉后院有人踏入,只是双眼迷离、四只瘫软于树梢上,反而原本趴在慧能身上的释圆懒洋洋地稍稍抬起妖,转头面无表情地看向这边—— “是你,老秃驴,莫要多管闲事。” 释圆语气冷漠,话语之中丝毫不见尊敬,平日里的深棕色瞳眸如今闪烁着犹如相思豆一般颜色的红光。 狂风呼啸而过,片刻便熄,释空意识到原来是圆海挡在了自己的前面,他愣了愣,放下挡在眼前的手,小心翼翼地捉住圆海和尚的僧袍一角从他身后伸了个脑袋重新看向相思树方向—— 随即为眼前所见一幕微微瞪大了眼:他看见释圆的身体在变得模糊,透明,似乎几乎要与他周身枝枝蔓蔓融为一体片刻之后,释圆消失了! 只留下瘫软于树枝上的慧能——此时此刻,他身上的僧袍凌乱,无论是上半部还是下半部都被掀起捞至腰间堆积这样寒冷的冬天,他却仿佛不知寒冷,面色潮红地趴窝在树枝上,胸前两点淡色凸起轻轻蹭过粗糙的树枝表面,并颤抖着他的四只具为粗壮树枝紧紧缠绕,就仿佛是这棵相思树突然有了生命一般将他拥入怀中! 那树枝甚至还在逐渐收紧,仿佛要活生生将他身上勒出红色勒痕,然而他却并不喊痛,而是微微眯着眼,从口中发出一声声的叹息—— 树影摇晃之间。 隐约可见儿臂粗细树枝没入其双股之间 【安乐寺开寺以来,从来不存在拥有法号‘释圆’之人。】 【你说那夜夜与慧能行双修法的人,究竟是谁?还是本来一切都为你凭空捏造?】 释空这辈子哪里见过这样惊世骇俗的一幕,当即倒吸一口凉气,后退两步倒入雪地当中,雪尘飞舞呛入他的鼻中,他狠狠地打了两个喷嚏,随即如同这才醒悟过来眼前发生了什么,放声惊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而在他惊恐地倒在雪地之时,圆海和尚已经拎着法杖上前迎敌——法杖之上金属于寒风中凌乱响起,伴随着圆海口中的驱魔经文,那金光逐渐于法杖上汇聚,咒语仿佛与震动法杖形成共鸣,“嘭”地一声巨响之后,无数梵文飞向那棵相思树—— “害人性命,贫僧容你不得!” 那梵文字字拍入树干之中,如雷鸣轰动,百年巨树颤动,似发出听不见的苦楚痛吟,摇曳之间,偏偏慧能却仿佛沉醉于某个醒不来的梦境,对于这巨动丝毫不觉! “老和尚,本妖即将修宗成佛,你这凡身肉体,又奈我何?” 天空之中响起低沉震怒男声,似乎那相思树妖被驱魔经文所伤之后极为动怒,长长的树枝突然炸起,一根根尖锐的树根拔地而起,冲着圆海和尚飞来—— “释空!救慧能!” 圆海和尚大喝一声,举起法杖迎敌,奈何或许终究是上了年纪,几根树枝撞击之下,他连连后退,手中法杖金光黯淡,被那妖孽抓住了空隙,深深刺入他右边肩膀! 血液顿时飞溅而出! “师父!!!!!” 原本还手脚发软的小和尚双眼几乎被那鲜血染红,身体里没来由地生起一股力量,他连滚带爬从雪地上爬起来,想也不想便咆哮着冲向那树枝—— 那一瞬间他仿佛充满了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力量,血液仿佛在他的身体四肢奔腾,他高高跃起,那一瞬间已然感觉不到寒风,温度适宜的风刚刚吹过,风中隐约带着梅子酒的香甜当小和尚的草鞋飞了出去,赤着的脚踩在那树枝之上将之一脚踹飞救下圆海,老和尚后退倒地,与此同时小和尚的草鞋也飞了出去—— 他想了不想,赤着脚拼命踩踏那作恶的树枝,原本以为此举只是泄愤,却不料在他的肌肤贴上那相思树的那一刻,树干上原本被烛九阴打上烙印之处突然变得通红滚烫—— 树枝之上隐约又出现了释圆的身形,英俊年轻的妖僧双眼发红,衣袍半解,身形恍惚仿佛在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疯狂撕扯,他双手以一种极为可怕的方式扭曲着,似乎想要去触碰他腰间烙印,却又不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释空!你做了什么!你的身体里怎么会有禁咒!” 而此时,释空却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只是自顾自地爬上相思树,一拳掀翻释圆,将慧能抱紧,两人双双笨重地从树枝上栽倒下来—— 他啃了一嘴泥和雪的混合物,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气息……同时感觉到从树上有阴冷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他抬起头看向树上,只见站在树梢之中,释圆面色苍白,像是受到极大重创,他冷冷地看着释空:“挡我宗道者,必将遭到毁灭。” “你这妖孽!有本事你杀了我!”释空蹭地站起来,挺了挺胸膛。“只要有我在!你休想再动我师兄弟一根汗毛!” 他声音极其沙哑,其中还有掩饰不住的恐惧。 释圆盯着树下小僧看了片刻,随即古怪大笑,扔下一句“走着瞧”,便消失在树梢上。 三日后。 全金陵的人们都知道安乐寺出了大事。 主持圆海和尚不知为何突然重病不起,看着像是因为受了外伤邪气入体,身上却丝毫没有伤痕,然而他本人却昏迷不醒,只能终日留在禅房着人看守。 一个叫释圆的和尚得到众人所推,暂时代理寺中日常。 “那个叫释圆的年轻和尚,你见过了吗?” “见过了见过了呀,长得倒是很英俊,寺庙之中众人也对他相当信服的模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看上去身体也不大好的样子。” “是啊是啊,脸色苍白的都快要透明了,但是唇瓣倒是鲜红的啊啊,我看着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但是他长得是真俊呢。” “是啊是啊。” 两个年轻的千金小姐站在相思树下窃窃私语,就在这时,在她们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个手拿竹扫帚的小和尚,仿佛是听见了她们讨论的声音。他停下埋头扫雪与掉落相思花的动作,来到她们身边,小和尚淡淡道:“安乐寺没有释圆和尚,你们看见的不过是只妖回去吧,以后再也不要来安乐寺,这里不安全。” “” 两名千金面面相觑,当她们反应过来想要说什么时,却发现那个小和尚已经转身走远了。 第90章 后院的那棵相思树前段时间曾经在圆海和尚倒下的那晚一夜之间落叶落花缤纷,寺庙中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道它怕是要一夜枯萎……但是伴随着圆海昏迷修养、慧能病重至终日卧床不得起身、释圆出任代理主持等一系列的事后,奇迹般的,那树木居然又缓缓地活了过来! ——人们都说这可相思树象征着安乐寺的命运,唯独释空对此嗤之以鼻。 如今,那棵相思树又恢复繁花叶茂,花朵盛开至极致,白雪之中热热闹闹的簇拥着,有一些花开得已经败了,便结好了一颗颗可爱的红色果实,火红火红的,叫人看着欢喜。 于是这些日子聚集在相思树下的人越来越多,祈求姻缘的人络绎不绝,无论释空如何好言相劝劝都劝不走——时间久了,反而是人们口口相传开来,说是安乐寺相思树下有个脑子不正常的小和尚,每日都在向人说,安乐寺里有妖,你们别来了,你们拜的不是佛,是妖。 这说法传出去,便更没有人相信释空了。最后传到了安乐寺僧人的耳朵里,大家甚至也因此而疏远了释空—— “释空,你是不是又从后院里来?明明今日安排你在前院打扫的。” “啊啊,你这孩子,是不是又同香客们说些有的没的了?” 当小和尚匆匆走过来,屋檐下的两个和尚发现了他。 释空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不远处那站在屋檐下的两名年轻和尚停顿了下道:“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说得是实话!安乐寺没有释圆!师父亲口告诉我的!他是妖!” 那两个和尚闻言,先是交换了个眼神,彼此清楚看见对方脸上写着“你看你看”“又来了又来了”……其中一个像是听多了这种话,终于不耐烦道:“释空,释圆刚担代理住持,正是需要人们帮助的时候,以前释圆对你多好啊,结果这节骨眼上你非但不帮忙,还口口声声说释圆是甚么妖,还说师父便是他打伤的……哎,你说你。” “诵经念佛,整天将慈悲挂在嘴边,结果却没了良心,释空,这样怎么行呢?” 小和尚皱起眉,看着那两位义正辞严教育自己的师兄,不反驳只是强调:“我没撒谎,释圆是妖,害死了慧海师兄,现在又要害死慧能师兄和师父。” “胡说八道,慧能师兄不过是感染风寒病了。”其中一个和尚反驳。 “师父也是。”另外一个和尚随声附和。 释空:“……” 释空垂下了眼,终于还是放弃了再与这两位师兄辩驳争论,转身离开了他们的视线范围内,却并没有走远,他只是转身走到了距离后院不远的走廊下,站定了便握着扫帚看着后院的方向,仿佛是后院里方才那两名千金哪一位吸引了这小和尚一般…… 他微微蹙着眉,满脸担忧的样子。 “——用不着替她们担心,别看她们打扮得那样得体金贵的模样,其实是山下勾栏院里的两位红牌花娘……看着干净,其实身上不知道被多少男人摸过。” 身后有声音响起,释空回过头发现来人此时正斜靠在佛堂门后——他就像是没有腰肢的蛇,明明是僧人的打扮却没有僧人应有的模样,笑起来的时候那天生便有些微微泛红的眼角勾了起来,非常英俊,但是却没来由地叫人觉得心生厌恶。 是释圆。 ……以前怎么会觉得这幅皮囊是禁欲又严肃的呢? 释空握紧了手上的扫帚,连带着方才蹙紧的眉毛也跟着放松了,他变成了面无表情的模样,看着靠在门边的人站直了身体,跨过门槛走到他身边—— “临近大节日,听说要有达官贵人来到金陵,她们这会儿倒是想起来求神拜佛,祈求起一段美好的姻缘来,”释圆来到释空身后,“也不知道佛祖才不要保佑她们这样的人。” “……无妨。”释空一改方才还要同那两个师兄辩驳的固执,面对释圆他只是淡淡道,“反正她们拜的不过是只妖。” “嗯,反正这样不干净的污秽之人师兄是万万不会碰的。”释圆笑了起来,他转到释空的跟前,又不笑了,弯下腰露出个关心的表情,“释空师弟,你是不是长高了啊?” 与以前那个常常关心释空、耐心与他讲经的时候的“释圆师兄”一模一样。 释空抬起头,对视上眼前的人,片刻之后只是满脸冷漠地错身从他的面前走过——释圆保持着半弯腰的姿势定格了片刻,随后这才转过身:“去哪?” “……” 释空垂下眼,只是走自己的。 “去看圆海那个老头么?”释圆不正经地笑了起来,“被我打了一掌,他醒不来了。” 释空脚下一顿,那张冷漠的脸上终于见得一丝恼怒,他猛地转过身无声地瞪着释圆,释圆哈哈大笑了起来:“怎么?是不是很后悔当初把那个不知道什么来历的大妖怪赶走了——啊是啊,我知道他不是自己走的,因为有人告诉我,那人走之前曾经听见你们争吵,之后他便下山了。” “不干你的事。” “我可是乐见其成,他不走,我还真不知接下来应当如何动手。” 释圆跟在释空的身后,见他埋头走路完全没有要理自己的意思,又伸出手一把扣住他的肩膀,将他拉进自己的怀中——那修长的指尖轻轻一抬,便将怀中那人低着的头强行抬起来仰望自己,像是很满意对方这样看着自己,释圆勾起唇角:“怎么了,今日气息这样暴躁?你是不是又同其他的师兄弟争论我是妖的事了?” “……” 释空抬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释圆。 释圆看着怀中的小和尚——明明记忆中他似乎只到自己的胸口不到,而此时贴近了,又发现原来他已经长高了不少,那张原本稚嫩的脸上也褪去了之前的婴儿肥…… 反而变得越发的清秀好看了起来。 释圆眼神微动,唇边的笑容变得更加难以捉摸,在于怀中人的对视中,他手指加大了力道仿佛是不让怀中的人挣脱,稍稍弯下腰,那张英俊的脸越发靠近…… “释空,出家人修佛念经,不过是为圆寂成佛……显宗修无量,密宗却可三世成佛,人生苦短,有捷近可走,何必浪费那么多无畏的时间呢?” 高挺的鼻尖碰到了释空的鼻尖。 “跟师兄来修炼好不好?师兄肯定叫你舒服……” 那微微泛红的唇就这样贴上了小和尚冰冷的唇—— 柔软带着一点点温度的触感让释圆的笑容变得越发满意,一改平日里在慧能面前时那样冷漠的模样,他的中指指尖轻轻刮搔着怀中人因为头颅后仰而暴露出来的喉结,食指扣在他的下颚,就像是在安抚什么暴躁的小动物一般…… 正当释圆想要伸出舌尖,撬开那禁闭的牙关好好品尝一下其中的滋味,却在他的舌尖伸出碰到怀中人唇瓣的时候,腰间突然感觉到一阵灼热的疼痛…… 他吃痛一声,猛地推开怀中人—— 释空踉跄了下,三两步推开,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释圆,停顿了下,他抬起手,用粗糙冰冷的衣袖粗鲁地擦了擦自己的唇。 释圆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伸出舌尖舔舔唇瓣,盯着释空阴狠道:“你不过是在浪费时间!” “我从未说过我欲成佛。”释空淡淡道,“师父说过,信仰不过是一种心的寄托,释空只求因,不求果。” “你会后悔的。” “至少现在不。” “终有一日,我会叫你自行来到我的面前。宽衣解带,求着叫我享用。” “那你便等着好了,”释空短暂冷笑一声道,“我比你还期待等着瞧那一天究竟会不会到来。” …… 于是傍晚的时候,安乐寺众僧不意外地听到释空又因对释圆出言不逊被关了禁闭——每日只许在禅房与佛堂之间来往,不得去后院,不得去圆海那儿看望,同样,每日给慧能师兄送药送食的任务也交于了其他人。 释空什么也没说便接受了这样的惩罚,听下午见到他的师兄说,他分明看见释空一脸平静地跪坐于佛堂蒲团之上,平静地看着来来往往的香客,只是每次有香客从他身边走过时,他都会停下诵经声,淡淡重复道—— “不要再来了。” “不要再来了。” “你们拜的是妖,他不会保佑你们的。” “不要再来了……” 香客们各个一脸晦气,匆匆打从他身边走过,久而久之,人们干脆便绕开他走了——但是释空似也不在意,笑了笑淡淡地又开始念他的经,只是不会再停下与他人劝说。 直至傍晚日落,最后一名香客也离开了禅房—— 今日负责打扫供台的是释忆,比释空更小的年纪,大约也就十一岁,此时他垫着脚,用干净的纱布好好将香鼎旁掉落的香灰清扫掉,然后又端端正正地摆回去…… 放下脚跟,身后的木鱼声还未断,他抬起头看了眼头顶上的佛祖头像,盯着看了一会儿后,突然叫了声:“释空师兄。” 敲击木鱼的声音停了下来。 “你看这佛像是不是和以前长得不太一样了啊?难不成是天儿太冷,冻坏了么?”释忆一脸天真转过身来,一双眼天真地看着释空,“总觉得,佛祖看着好像不会笑了似的。” 垂着眼的和尚抬起眼,扫了眼佛像,不回答他这小师弟的话,却只是淡淡问:“打扫完了?” “嗯。” “打扫完便回去吧,剩下的我来做。”释空站起来,牵起释忆的手带着他走出佛堂,来到外面时他看着这孩子被冻得缩了缩脖子,犹豫了下这才弯下腰,半蹲在他跟前道,“方才说得那番话,千万记得莫与旁人说。” “咦,释圆师兄也不行么?” “不行。” “释佳呢?” “不行。” “那那那,释然呢?” “也不行。” “……” 将朋友的名字都讲了个便,释忆猛地捂上嘴,点点头,然后冲着释空挥挥手这才蹦跳着离开了……只留下释空一人站立于佛堂前,良久,他转身来到佛堂的角落阴影处拿起了那把扫雪用的竹扫帚,经过一面墙边铜镜时他仿佛不经意偏头看了看,铜镜之中的小和尚唇角微微抿起,慈眉善目的模样,眉眼比较之前似乎真的有了什么不同…… 释空抱着扫帚走出了大殿,买过门栏时,一阵晚风吹过,他停顿了下先看了看四周,然后低头认认真真地扫了台阶上的灰尘,扫完了地,他将扫帚靠着门边放下,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他又抬起头看了看四周—— 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一个等待夜晚、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出现的人。 但是今晚,这个人依然没有出现。 他本来应该失望的,但是他随机惊讶地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失望——当他发现周围没有其他人时,他居然令人奇怪地松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心也跟着放松了下来,嘟囔了声“别来了”,他转身回到大殿里,于一个蒲团前端坐下来,那纤细的身板稍稍挺直了些,柔和的眉眼也变得稍许严肃…… 释空想了想,拿过过了放置在贡台上的木鱼,轻敲木鱼发出“咚”地一声极为清脆灵动的轻响—— 他闭上眼,开始诵读经文修行晚课—— “阿难。如是众生一一类中。亦各各具十二颠倒。犹如捏目乱华发生。颠倒妙圆真净明心,具足如斯虚妄乱想。汝今修证佛三摩提,于是本因元所乱想……” 身后一阵冰凉的夜风吹过。 大殿之中烛架上的烛火轻轻颤抖。 身后原本紧紧关闭的大殿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不知道是风所为,还是…… 释空的心突然轻轻一颤。 “小和尚?” “小和尚……” 风中,似乎传来隐隐约约的呢喃。 “立三渐次,方得除灭。如净器中除去毒蜜,以诸汤水并杂灰香,洗涤其器,后贮甘露。云何名为三种渐次。一者修习,除其助因。二者真修,刳其正性。三者……” 闭眼诵经的年轻和尚声音突然小了下去,他原本舒展的眉稍稍蹙起,双眼紧闭,却并不回头去看,像是早就知道了身后发生了什么—— “《诸菩萨玩行首楞严经》,卷八,说的是十类众生——唔,之类之类的,小和尚,你是专程要念给本君听得么?” 身后传来不正经的笑,这样冒冒失失闯入的人终于还是打断了和尚的诵经,他停了下来,睁开眼放下木鱼,转过身看着此时此刻拢着袖子站在门槛上的白发男子,此时此刻,他那双红色的瞳眸正看着他,满脸不正经的笑—— 幻觉。 莹莹雪地映照着佛堂的门前,那人的身影就好像他真的回来一般,影子在月光下拉得很长……然而释空却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他痴妄执着而形成的—— 幻觉啊。 “你怎么又来了?”和尚站了起来,“佛门禁地,不是你这种妖怪该来戏耍的地方——快从门槛上下来!上次不是已经告诉你了,门槛便是佛祖的肩,怎么能踩在佛祖的肩膀上!” “嗯,就你们规矩多,佛祖可不承认这门槛是他的肩,上回本君可是专程去问过了”那男子笑的眯起眼,却还是生怕了惹怒面前的小和尚似的从门槛上走了下来,他来到那小和尚的跟前,“在做什么?念经呀?” 释空闭上眼,拧开了头:“被你打断了。” “那你继续啊,本君陪你念。”那男子说着,便与另外一个铺垫上坐下来—— 吊儿郎当的坐姿。 释空挑高了眉,似乎又要发火,而男子就像是专程在等着他做出这样的反应似的,又笑嘻嘻地展开了笑颜,他伸出手,长长的手臂轻易便将面前的人揽入怀中,待那人猝不及防地鼻尖撞到他的胸膛,他嗤嗤地笑—— 那胸腔震动的触感连带着释空顶在男人胸膛的鼻尖也变得瘙痒起来,释空愣住了—— 若是为幻觉,眼前的人未免也过于…… 真实! “别念经了,有什么好念的,你这小和尚慧根不净,念一百遍也成不了佛。” “你胡说!”释空不安地挣扎了起来。 “唔唔,本君胡说,本君胡说,你到时别乱动——来,小和尚,本君讲个笑话给你听吧……从前有个不开窍的小和尚,面临大难却浑然不觉,偏偏固执得像个老头似的要将身边能够帮助他的人赶走——好了,等到那人真的走了以后,这小和尚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将自己弄得狼狈至极……” “我没有狼狈至极。” “呀,本君只是说个笑话而已呀。” 烛九阴说着,感觉到胸前的衣袍被奇怪的温热液体弄湿,他无声地翘起唇角:“不过好在,那个被赶走的人最终还是回来啦,小和尚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趴在他的胸前泣不成声呢。” “我没有泣不成声。” “咦,都说了,只是一个笑话而已。” “……” 第91章 我……不愿意 灯影摇曳,偌大的佛堂之中再无他人。 “本君便说了,你这样赶本君走,早晚要吃苦头,可是你偏偏不信——看吧,若是本君还在,那妖怪又怎么会伤得了你师父分毫……” “师父现在昏迷不醒,就连慧能师兄也——”释空犹豫地说着,突然又是一顿,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道拽住了烛九阴的袖子道,“那相思树妖道行深,就连师父的法杖似乎也只是伤其体肤,但是那日当我赤着脚踩上他的枝叶,他却像是极其痛苦的模样,腰间你留下的烙印也仿佛燃烧了起来……” 烛九阴勾起唇角:“厉害么?” 佛灯之下,只见小和尚微微瞪大眼:“难不成我身体之重拥有驱魔之力——哎哟!” 话语刚落额头上便被轻轻拍了一巴掌。 “什么驱魔之力,若有那样的能耐,你还需在这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和尚么?”烛九阴懒洋洋道,“梅子酒好喝吗?” 释空愣了愣,随即猛然想起那日自己确实有闻到淡淡的梅子味——于是那原本就已经瞪着的眼顿时瞪得更大更圆了些:“你是说你给我喝的酒里……” “就那一口。” “哪一口?” “温泉里,本君屈尊降贵亲自哺喂你那一口。” “……” 释空想了想,然后突然像是想起来眼前这人所说的“那一口”究竟是“哪一口”,那原本还被冰冷佛堂冻得有些发白的脸顿时一下便变得同他的眼角一样红了,他“噌”地一下从跪坐的蒲团上跳起来:“你你你你你——” “你当时可没反抗。” “那那那那是因为——” “因为你喜欢本君了?” “……” 释空像是被烛九阴那惊世骇俗的话语彻底吓蒙圈了,他猛地闭上了嘴,浑身僵直,面色紧绷地瞪着那大摇大摆坐在旁边蒲团上的男人,后者此时微微仰着头看着他,唇角边的笑容变得越发清晰了起来…… “你说过……” “什么?” 释空吞咽了口唾液,脸上的潮红褪去,又变回了原本的苍白:“你说过,不喜欢这样仰着头看别人的。” “……”烛九阴先是微微一愣,随后他便笑了起来,在他的笑声中,小和尚的脸色越发难看——直到男人从蒲团上站起来,稍稍弯下腰用一根手指挑起他的下颚,“因为你明明知道的啊,本君是什么。” 释空仿佛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迅速的下落——就在上一秒还高高悬空之后,仿佛一下子从云端跌落了,他看着面前这张栩栩如生的俊脸,抬起手,头一次那样鼓起勇气地主动握着男人的手,便在也不愿意放开。 “你是我的痴妄。” 烛九阴微笑不语。 “你是我的,痴妄啊……由怜惜心生不安,由不安心生愧疚,由愧疚便轻易让你靠近,因为过于靠近而恐惧,期盼,惶恐,欢喜,祈福……” 一阵寒风吹过,吹到小和尚的手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奇怪的是,明明已经知道是梦了,他却没有醒来,而这寒风也这样的真实,仿佛要将人冻伤…… “便是因为这些情绪,所以才找了个理由将本君打发走么?” “我不会回答。”释空垂下眼。 男人似毫不意外轻笑:“真是个任性的孩子。” 他说着,看向了窗外——佛堂外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男人停顿了下,淡淡留下一句“醒醒吧,这样冷的天气睡着了感染风寒可不行”……下一刻,当佛堂外来人从外将佛堂门“吱呀”一下推开,原本还好端端站在释空面前的人便凭空消失了,空气之中,只留下一股淡淡的梅子香…… “释空?” “释空呀!” 轻微的叫声叫醒了端坐于蒲团上的小和尚,他的睫毛轻轻颤抖然而睁开眼来,随即便看见面前一张熟悉又写满了好奇的脸……小和尚垂下眼,却并没有被来人吓着,只是有些诧异自己居然就这样跪着睡着了,揉揉跪僵硬的膝盖站起来,他看了看佛堂外—— 天色暗沉,大约是丑时刚过的深夜。 “慧能师兄,大半夜不睡,来佛堂做什么?” 释空一边说着,一边绕道佛像后,拿了一件厚棉袄给面前的人披上——并非是他乐意于照顾人什么的,只是眼前的人实在是过于苍白,瘦得脱形,说话之中都带着喘息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昏迷过去的模样…… 记忆中慧能并非如今这样,双眼凹陷,形如枯灯,整个人都充满着死气……他接过那棉袄,低低咳嗽了两声,语气倒是平和:“同你道歉。” “?” “那日,在佛塔前,咳,师兄不该那样同你讲话……师兄知道你是担心我,却像个白眼狼似的听不进你的话,还出言不逊质疑你的佛理,对不起。” “……”释空愣了下,似乎没想到慧能提起这一茬,想了想后笑,“无碍,我都没放在心上,何必——” “后来师父又突然染上重疾,释圆师兄担任临时主持,寺中乱成一片,我总想找机会同你道歉也没办法,再后来,师兄自己也病了。”慧能拿过木鱼,轻轻敲击了下,“入冬的时候不小心染上了寒邪,就总是断断续续总也好不了,这冬天都要过去大半了,咳咳,我却还是像个病秧子整日只能抱着暖炉缩在房间里,连抄经每日都只能潦潦一遍《心经》便疲惫的提不起笔。稍稍窗子开个缝就觉得冷,除非是释圆师弟来了……” 他停住了。 “我知道,我还知道,师父是释圆打伤的。”释空似乎并不想讨论释圆去找慧能做什么这件事事,只是道,“释圆是妖,我亲眼所见。” 慧能看似毫不意外,只是平静撇了释空一眼:“这些日子我在禅房听见了类似的说法,他们都说释空师弟变了,疯疯癫癫的,成日说些不着边的疯话——释圆是妖,师父被他所伤,之类的话……” “那你信不信?”释空转过头,看着他。 “释空啊……” “嗯?” “做为出家人,你有没有想过此生会有这么一人,让你仰望,尊敬,直至心生爱慕——他的喜怒哀乐时时刻刻牵动你的神经,白日里你的目光追随着他,晚上他出现在你的梦里,你这样倾慕一个人,甚至被迷糊了双眼,世间善恶概念也被模糊……” 小和尚听着身边那人缓缓道来,心中一动。 不知道为何,他突然想到了那夜月光之下,坐在松枝上含笑俯身看着自己的红色瞳眸…… “你愿意吗?你为他背叛满天神佛,颠倒一生信仰,僧不为僧,坠入他与你讲述的佛道之中。” “……”释空看着慧能,仿佛他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释圆师弟于我便如此。” “……什么?!” 释空这次是真的震惊了,他微微张开了嘴瞪着慧能,仿佛想要提醒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然而慧能却并未停下,只是用平静的语气继续道:“他是否是妖,是否祸害苍生,我根本已经不在意了,只要他好。”慧能苦笑,“这样的话在佛堂说出来,总叫人觉得自己做了什么糟糕的事——” “……” “不说我了,”慧能站起来,恭敬地烧了柱香立于被擦的干干净净的香鼎之上,“释空,咳咳……我来的时候,你看上去做噩梦了,梦里的你一会儿在笑,十分欢喜的模样,一会儿又在哭了。” “整日在庙中吃斋念佛,有何事喜,何事悲?” 释空想到了方才慧能说的那句“白日你的目光追随着他,晚上他出现在你的梦里”,心中微颤,突然心生惶恐,于是他垂下眼用显得有些淡漠的声音道:“一定是你看错了。” 慧能盯着身边突然低下头去的小和尚,他的脸上露出个短暂的笑容:“就当是吧。” 说罢,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喘息,只是说了这几句话上了柱香,此时此刻慧能却显露出疲惫的模样——释空看不下去伸手替他拉了拉身上披着的棉袄:“夜里风凉,师兄不在房中好好养病,怎地跑出来,真的要道歉也可以等白日随便找个师兄带话与我……” “道歉怎么能托付别人带话。” “我又不怪你。” 两人沉默片刻。 慧能又突然道:“释空,马上便要过年了。” “嗯。” “每年隆冬降临,凡间总会有大批老者或者垂死病人大限将至,就像是老人或者病者总容易在过年前后突然去世……人们都说这是因为自然要在这个时候淘汰掉陈旧,好在新的一年迎接新的生灵。”慧能淡淡道,“释空,你说我这样的人,若是就这样死了,是不是肯定不能成佛了?” “……瞎胡说什么,不过是感染了风寒,多喝几副药便能好。” 慧能端坐着,仰起头看着他们面前那高大的佛像:“想看看佛堂里的佛像,念了半生的经,拜了一辈子的佛,一下子人生突然被打乱了,如同坠入魔道,后悔亦有,然而骨子里的快乐却颠覆了心中的负担……” 佛灯灯影摇曳。 看着似乎是要熄灭了。 于是释空站起来去看那盏佛灯,佛灯挂的高他便踮起脚,仔仔细细地用剪子将烛心剪了,与此同时他听见慧能在他身后一声叹息—— “遇见了那个人,你才知道,原来心亦可变得那样欢喜,揣测,失落……” 小和尚伸手扶了下因为他的触碰而摇晃的佛灯,佛灯稳定了下来,烛光也不再摇曳。 “释空啊。” “嗯?” “你看,佛祖好像也不会对我笑了,阿弥陀佛。” “师兄说什么呢,其实这佛堂的佛像早已——” 小和尚一边说着放下手中的剪子,转过身去,话还未落这才发现在他身后披着棉袄的人便保持着跪坐在蒲团上的姿势,双手合十,手握佛珠手钏,他双眼轻轻闭合,眼睫毛投下的阴影盖去了他眼下的乌青,整个人平静又祥和的模样。 “慧能师兄?” “……慧能师兄?” 小和尚连叫两声,见端坐于蒲团上的人丝毫没有反应,一时间脑子有些发懵——胃部仿佛也跟着沉到了脚底,他小心翼翼地来到年轻和尚跟前。又伸出那微微颤抖得不听使唤的手,在他鼻息之间探了探…… 没有鼻息。 没有动静。 什么都没有了。 释空收回了手,双手合十长叹一声“阿弥陀佛”,随即转身离开佛堂—— 一盏茶的时间后,寺庙内正睡得安稳的和尚们皆被一声响彻山野的撞钟声惊醒,他们迷迷糊糊从床上翻坐起开,各个都是一脸莫名—— “怎么了怎么了?” “谁啊大半夜敲钟?” “啊这是丧钟啊!谁敲了这东西,谁去世了?啊啊啊不会是师父……” “呸呸呸,别乱说话!” …… 后山上。 冰冷的寒风之中,小和尚一下下地撞击着那因为冰雪仿佛变得更坚固的铜钟,直至他的虎口被震得发疼,双耳因钟声而微微嗡鸣—— 【作为出家人,你有没有想过此生会有这么一人,让你仰望,尊敬,直至心生爱慕——他的喜怒哀乐时时刻刻牵动你的神经,白日里你的目光追随着他,晚上他出现在你的梦里……】 【你这样倾慕一个人。】 【你为他背叛满天神佛,颠倒一生信仰,僧不为僧,坠入他与你讲述的佛道之中。】 【……你愿意吗?】 摇晃的铜钟撞到了小和尚僵直的身体,将他撞得摇晃了下,小和尚扔开了钟桩,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抱住那口大钟—— 最终却还是被撞倒在地。 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抬起麻木的双眼看着天边那轮昏黄的月,用就要被呼啸的狂风撕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我……不愿意。” 第92章 逃 释空回到佛堂时,不意外地看见佛堂里里外外都围着人,站在外面的人伸长了脖子看着佛堂里面,皆是一脸不安又惋惜的样子……此时他们大概是听见了身后传来草鞋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声响,纷纷转过头来,看见小和尚远远走来,那“不安”终变成了“惊慌”—— “释空?你怎么才来?” “慧能师兄没啦。” “释空,今晚不是你守着佛堂么,怎么在佛堂里的反而是慧能,你又跑到哪里去了?”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慧能的事了——你就把他扔在这里!” 人群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静谧的夜晚被打碎了沉默,小和尚停住脚步站在不远处看着惊慌失措般看着自己的师兄弟们,停顿了下这才淡淡道:“佛门清净地,师兄们这样在佛堂前嚷嚷不太好吧?” 众僧:“……” 小和尚清冷的声音像是裹着凉风钻入众僧耳中,大家微微一愣下意识地闭上了嘴,这时候才见释空抬脚一步步走近——莹白无污的雪地留下一串脚印,松软的积雪在他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众僧下意识地给他让开了一条通道,于是释空一步步走上佛堂前的台阶,迈过门槛,这才转过身看着身后佛堂外楞楞瞧着自己的人们,定了定道:“丧钟是我敲的。” 虽然多少已经猜到可能会是这样,听见释空承认时,大家还是十分惊讶般的微微瞪了眼。 “慧能师兄走的时候没受什么罪。”释空在端坐于蒲团上的年轻和尚身边绕了一圈,“比慧海师兄好多了。” “能这么比么?”人群中有个人开口,释空看了一眼,是一个叫慧悲的年轻师兄,“慧能好好的,原本只是感染了风寒,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他走之前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说了很多。”释空弯下腰,将那已然冰冷的木鱼放回供台上,又伸手动作轻柔地将慧能手上几乎要滑落的佛珠手钏挂好在他的手心,与此同时头也不抬淡淡道,“但是我一句都记不起来了。” 他这番话成功在人群里引起一阵骚动。 “疯子。” “释空当真是神志不清了。” “你看他一点也不伤心,明明慧能和慧海在世的时候对他那么好——我听人说前几日,有人听见释空和慧能还发生过争吵,慧能为此很伤心的。” ——当真冷血。 人群之中的讨论声有这么四个字传入释空的耳朵里,于是他替慧能整理身上僧袍褶子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向佛堂外,外面却是乌压压的一片,根本分不清楚究竟是谁说了这话…… 远处那些人们每一个面孔对于释空来说都那样熟悉,记忆之中,他们总是在笑着的,他们笑着叫他“释空师弟”,与他谈论天气,谈论今日所悟—— 不该是这样的猜疑和疏远。 “……” 释空垂下眼,闭上嘴不愿意再为自己辩解说一句。 没过多久之后,释圆便也来了。 释空照例还是将他当做不存在的空气一般,见他被众僧簇拥着来,便束手退至一边……一言不发地站在角落里,释空已将不屑摆在颜面上,在众人分分讨论慧能怎么会突然死亡时,似没首没尾似地突然出声—— “释圆师兄,慧能师兄死了,你伤心么?” 人群中,释圆被问得先是微愣,随后,他用慈悲的语气缓缓道:“自然伤心。” 释空转回头,只是看了释圆一眼,便知他在睁眼说瞎话。难为此时慧能的尸身还跪坐在蒲团上,就在他不远处……释空只能在心中叹息一声,为慧能不值。 接下来便不愿再搭话或者搭理别人。 余光之中他只看见释忆双眼通红,看看慧能又看看释空,最后胆怯怯地看了眼佛堂之内、摇曳佛灯之下的佛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释空微微蹙眉,似乎料到他想说什么,以几乎不可见的弧度轻轻摇头。 可惜释忆没看懂,在释空越发紧蹙的注视中,他伸出手,迷茫地扯了扯正安慰众人的释圆:“释圆师兄啊,你看那佛像是不是冻坏了?” “嗯?”释圆低下头。看着抱着自己腿的释忆,“你说什么?” 周围一下安静了下来,唯有释忆的声音脆生生道:“佛像,不笑了,好像在生气呢。” 一句话,让周围众僧均变了脸色——因为在显宗佛理里,菩萨佛祖皆以慈眉善目面貌出现,又因为他们本身心怀天下,清心寡欲,所以怎么可能会出现“不笑”的模样呢?佛祖不笑,那岂不是说明他对天下苍生心怀不满,这与他本身存在的形象相驳,所以是为显宗佛教弟子们所忌讳的。 但是在密宗则不同。 密宗佛教里,菩萨佛祖有一面相为“愤怒本尊”,每每提及便为人们称之为邪魔歪道,而事实上—— “‘愤怒本尊’出现不过是因为有无法用慈悲普渡的大恶出现,佛主不得不用凶神恶煞的脸去抑制那样的恶,让它恐惧,叫它屈服。” 一直站在角落里的释空抬起头,他看向释圆,阴暗的角落之中,他的瞳眸却显得异常的明亮,那双眼中仿佛因为过大的悲痛无所畏惧:“因为寺庙中出现了穷凶极恶的妖,于是佛祖也显露出了愤怒本尊之相,有什么好惊讶的?” 众人纷纷道吸一口凉气。 然而站在众人簇拥之中,被释空所盯着的释圆却在片刻沉默后,丝毫不显任何惊慌地浅浅地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短暂的笑容“释空师弟,又在胡言乱语,屡教不改,劝阻不听,当罚。” “罚便是。” “这次,师兄要亲自教罚你,助你早日摒除脑中杂念才是。” …… 第二日,安乐寺大门紧闭,停迎香客一日。 人们被关在寺院外,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有人说昨夜听见山上传来钟声,那钟声非比寻常,怕是安乐寺中有所变故……人们纷纷猜测,又见前来通知大家请回的和尚一身素雪白衣僧袍,分明就是身边有人过世,于是又纷纷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只是有些担心去世的人是不是圆海和尚罢了。 眼瞧着挎着篮子的香客纷纷散去,那名前来遣散人群的和尚便重新关上了安乐寺的门,转过身去,余光瞥见后院相思树,他“咦”了声:总觉得今日相思树上。红色果实比昨日颜色更加光泽鲜艳夺目了些…… 兴许是错觉吧? 他收回目光,只见身后前院几名同样素衣的僧人正三三俩俩打从前院经过,上前一问才知,原来是正要赶着去为昨夜去世的慧能诵一段往生咒,也好送他最后一程。 这年轻和尚闻言,思及自己虽与慧能并不相熟,然而却也同为法号“慧”字辈,便也产生了想要去最后送其一程的想法,索性跟在几位僧人身后前往慧能停灵处—— 到了地方,却发现灵堂大门禁闭,大部分人被关在门外,跪在雪中诵经,而灵堂之内孤零零木鱼敲击声传来…… “是释空啊,和释圆师兄在里头。” “听说是因为释空昨日在过世的慧能师兄面前出言不逊,所以今日便如此受罚了。” “释圆师兄一直很严厉的啊。” “所以释圆师兄便要在慧能师兄的灵柩前惩罚释空么,这——呀,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众人窃窃私语,奈何谁也不敢冒然上前敲响灵堂大门打扰,索性无果各自散去,找一个积雪稍微没那么厚的地方便跪坐下来,开始念起那往生咒—— 低低诵经声起,与佛堂之中传来的木鱼声不由自主合上了节奏。 而此时此刻。 谁也不知灵堂之内,是怎样惊世骇俗的一幕—— 偌大的灵堂正中间摆着一口棺,棺内端坐着犹如安然入眠的慧能,棺材盖半开着,他的眼垂下,仿佛是在端详棺材之下灵堂里的二人…… 只见灵柩前蒲团上端正跪着个小和尚,单调敲击木鱼的声音便是由他手中发出,他闭着眼,一字字一句句认真诵念着那往生咒语——而灵堂之中的另外一人,却神色慵懒,丝毫不见人前那样的悲痛或严肃,他从后拥着跪坐于蒲团上的小和尚,此时一只手固定在他腰间,另外一只手则探入他的僧袍之内…… 鲜红的唇在小和尚白皙的颈脖间轻轻啃咬舔舐,留下一道道红色的暧昧痕迹。 “释空啊,你的味道真好闻,超过慧海,超过慧能……” 与此同时他的手也犹如灵蛇一般滑动,在触碰到怀中人胸前凸起时,他手一停顿,随后便仿佛十分欣喜般肆无忌惮玩弄起来——然而无论他如何玩弄,怀中的人诵经之声始终四平八稳,就连气息仿佛都没有什么变化。 释圆发出不满的嘟囔,恶作剧一般从后咬住了释空的耳垂,放在唇齿之间拉扯…… “别念啦,”释圆笑着道,“慧能该宗密宗,你念净土宗的往生咒与他,不过是脏了他成佛之路——” “成佛?” 释空终于睁开了眼。 于灵柩之前摆放的铜镜里,他看见自己身后的并非所谓“释圆师兄”,他只看见一面目狰狞的树妖缠绕在他身上,那青绿色的枝条紧紧束缚在他的腰间、胳膊上、大腿上,与其说他不必让地坐在蒲团上。不如说他只是按照身后男人喜欢的姿势被随意摆弄着—— 释空目光沉静如水。 然而这样的反应自然不会让人觉得满意,于是释圆嘟囔着,一只手已经攀爬至小和尚腰间要拉开他的腰带,另外只手用冰凉的指尖捏住小和尚的下颚,要他转过头来,殷红的唇咬住对方的唇——然而此时,释空已将往生咒最后一句念出,顷刻之间,仿佛拥有了无限的力量,他睁眼直视释圆,狼崽子似的狠狠反咬释圆一口,下一刻释圆便觉得腰间印记又叫人难熬似的灼烧了起来! 木鱼声戛然而止。 “释空!” 他恼怒低低咆哮,释空却趁机伸手将他狠狠推开,连连后退几步,仿佛知晓此时若是再被捉住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他顾不得此时自己衣衫不整,一把拉开身后灵堂大门—— 跪在外头的众僧均是被吓了一跳。 下一刻,便见释空三步并作两步跳下灵堂台阶,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啃屎,手脚并用狼狈爬起来后,连滚带爬地向着寺外方向落荒而逃! 众僧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接下来便看见释圆一边用手捂着出血的唇一边面色铁青走出来。宣告众人:“释空拒罚,出手不逊动手伤人,不知悔劝,罪孽深重——今日起,但凡见其下落者立刻将之捉拿送至我跟前,不得包庇,违者重罚!” 第93章 温柔乡 释空慌忙之中逃下了山,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找烛九阴。 而且就算是找到了他,又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同他道歉么,他那样的性格,又不一定会接受,说不定还会用比之前那梦中更过分的方式嘲笑他…… 但是这件事却不得不做。 因为安乐寺的所有人都疯了。 他们就像是被圆海师父点拨之前的释空一样,深信不疑释圆是存在的,是他们尊敬的师兄,是他们友爱的师弟……最近甚至开始有人讨论,若是师父真的圆寂,那安乐寺的未来大概就是要落入释圆手上的—— 毕竟慧海已经死了,而且他在佛理上的造诣和悟性也远不如释圆……至于其他的更老一辈的师叔们,因为上了年纪,冬日总把自己关在禅房抄经念佛不愿意管身外事,也没什么再担任主持的理由。 ——安乐寺的住持要变成释圆? 这样的说法叫释空早就觉得毛骨悚然,将安乐寺交给一个心怀不轨的相思树妖,那安乐寺岂不是变成名副其实的妖僧掌管的妖寺了么?……想到这,又忽然有一阵寒风吹来,释空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寒战,有些后悔下山的时候没有多穿几件衣服。 现在去哪好呢?去哪才能找到烛九阴啊? 释空看了看四周,平日在山上潜心修佛,除了到后山挑水外他是很少会下山的,至少在上一次烛九阴带他下山之前,他已经大约有两三年不曾迈出安乐寺一步——于是眼下周围的环境对于他来说有些陌生,释空也只能按照记忆里烛九阴曾经带他走过的路一路摸索着下山来到街道上…… 记忆中的那条街道并不如上次看见的那样繁华热闹,但是大致建筑和店铺倒是对得上号。这时候太阳还未落山,街道上有行人来来往往出入各家店铺…… 站在街道入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跟前,小和尚感到有些茫然—— 找个人问问吧? 银白的头发,深褐色的瞳眸,高大的身躯和华丽的衣衫,若是有人见过那个人的话,应该有映象的。 释空打定了主意,便走到了人群中,随后他发现原来开口与陌生人说话要比想象中困难的多——在山上时,前来烧香的香客因为有所信仰,所以连带对他们这些和尚也分外客气,但在山下,鱼龙混杂,人们投向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和尚除却释空熟悉的友善,更多的是迟疑和猜忌…… 释空试着叫住一名整蹲在小贩摊前挑选蔬菜的大妈,咬咬下唇鼓起勇气才开口问:“您好,请问您有没有见到过一名银色头发——” “没见过那么奇怪的人,”那个大妈一脸惊讶,“怎么,你们这些和尚不在山上好好呆着跑下山来,不会是有妖怪逃出你们的束缚,跑到大街上来了吧?!” “没有没有。”释空连忙摆手。 “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大妈说着,买好菜转身离开了。 …… 释空第二次问的是个年轻的富家小姐,她仔细地想了想后摇摇头,见释空一件失望,却又提起别的事来:“我听任谁今早安乐寺大门都被关闭了,是出什么事了吗?圆海和尚怎么样了?” “师父还好好的,只是……” “啊,我想起来了你是谁了,”那千金小姐笑了起来,“那个疯疯癫癫的小和尚,怎么,你果真疯着独自跑下山来了吗?偷跑出来的吧?” 释空只得扔下一句“小僧没疯”落荒而逃,毕竟那千金小姐的笑声在他听来是那么刺耳。 …… 释空第三次找到个着行色匆匆的大叔,然而这一次还没等他凑上去开口说明来意,那人已经一把将他狠狠推开:“没钱没好心肠也不知道,滚远点儿秃驴,我呸呸!穿的什么晦气丧衣!今天开张之前就遇见了穿丧衣和尚,当真倒霉,难不成要输得内裤都当掉!” 在那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中,释空被推得向后踉跄了两步,脚下打滑摔到路边的积雪里,飞起来的雪尘呛得他连连咳嗽了好几下—— 那之后他便不敢再轻易开口去问路边的人了。 幽魂似的走在街上,时不时看看四周仿佛担心那树妖派人来抓他回去,释空就这样从街头走到巷尾,就好像他能就这样轻易地在人群中捕捉到他想要找的那个人的身影似的…… 然而最终他也没有得到这样的好运气。 太阳落入山头,白日里的最后一丝能够带来温度的东西也没有了,小和尚整个人都被冷得瑟瑟发抖,偏偏这个时候,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释空揉揉肚子,摸摸身上的僧袍,这才想起早上为了替慧能念往生咒,他沐浴净体后换了身干净的新衣裳,里面自然一文钱都没有…… “啊,这下真是麻烦了。” 愁眉苦脸地在墙角落里蹲下,开始胡思乱想:我会被饿死吗?不不不,饿死之前我或许会先一步被冻死,又或者是被那个妖怪派来的人抓回去……那个相思树妖,接连害死他的两个师兄,打伤师父,将寺中师兄弟变得奇奇怪怪、互相猜忌—— 他真的是恨透他了。 想到这,释空忍不住皱起眉,正在心中碎碎念着妖魔鬼怪的可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叫:小和尚?小和尚? 释空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黑色瞳眸几乎能放光,然而当他左顾右盼也没能看见他期望的身影时,他又失望地,还以为自己已经被饿傻了出现了幻觉…… “小和尚,你怎么一个人在山下?” 这一次,清楚的声音从正前方不远处传来,释空愣了愣,这一次终于意识到方才听见的呼唤并不只是他的幻想,他再次抬头顺着声音想起来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原来叫他的人就在不远处——是上次烛九阴带他来的那家豆腐脑店老板,这会儿正站在咕咕冒着热气的桂花糖浆后面,冲着他笑。 惊喜里的过于意外,释空站了起来,几乎有些不感确定地问:“大叔,您记得小僧?” “当然记得啦,上次同你一起来的那个贵公子本就惹眼,贵气逼人,外加旁边带了个小和尚跑来俺摊子上喝豆腐脑,这样奇特的组合,俺怎么能忘记哩!”那豆腐脑店老板笑眯眯看了看周围,“不是想俺家的豆腐脑了,来来来,俺这就给你打一碗。要多多的桂花糖——” 咕噜一声,释空听见自己咽下唾液的声音,这样寒冷饥饿的时候,若是有一口香甜嫩滑的豆腐脑热乎乎下肚…… “啊啊啊使不得,使不得!小僧这次下山身上没带银子呢!”释空连忙摆手去阻止那老板。 那老板愣了下,看着站在自己摊子前眼都快发直却老老实实承认自己身无分文的小和尚,总觉得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时间又是心软笑了起来,打豆腐脑的动作没有停下,顺手将满满一碗豆腐脑递给小和尚:“饿了吧?” 释空用双手接过吃的,盯着那琥珀色的糖浆看了许久,而后这才压低了声音,情真意切地感激道:“谢谢。” “谢什么,”豆腐脑店老板笑了笑,“怎么,今儿那公子没来,就你一个人?” “实不相瞒,小僧与他走散了。”释空也顾不得烫嘴,胡乱喝了一口热滚滚的豆腐脑下肚,香甜从舌尖扩散开时,便连带着整个身体也暖洋洋了起来,他停顿了下,忍住了再喝一口的冲动这才继续道,“眼下小僧正到处找他,大叔,你见过他吗?” 在小和尚期盼的目光下,那卖豆腐脑的大叔摇摇头——一瞬间仿佛感觉最后的希望也要破灭了,稍稍垫着脚趴在摊位旁边的小和尚落下脚跟,嗉囊嘟囔了声“谢谢”正想转身走开,就在这时,他看见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拧着腰往这边走来—— “老板,给我来两碗甜的豆腐脑,其中一碗打包带走要多桂花糖,我给你加钱。” 明明是寒冷的冬天,那女人却穿着低胸的衣服,肩膀上披着个裘肩小褂,胸前半边球都快挤挤攘攘得掉出来似的……眼下那女人站在摊位前,有一股浓郁的胭脂水粉味传来,释空捧着碗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又觉得这样并不礼貌,就硬生生地停住了。 “青竹姑娘又来啦?”摊位后面的老板娴熟地接过碎银,打了两碗豆腐脑。 “是啊,上午刚下了雪,天气越发的冷了起来。这不,咱房中那位大人从早上开始就惦记着想要吃桂花糖豆腐脑,天一黑便打发咱来跑腿啦。”那叫青竹的女人笑着道。 释空看她笑容里带着习惯性的妩媚……大约是风尘女子吧? 他正猜测着,那女人又像是感觉到身边多了个人,停下了笑转过头一看,对视上一双漆黑干净的瞳眸,她愣了愣:“咦,这种时候,非年非节,哪来的小和尚?” 释空微微蹙眉,似不愿与这类人多打交道,又觉得自己这样不对,正犹豫中,反倒是那豆腐脑老板笑着道:“这小和尚是来找人的呀……喏,小和尚,这位青竹姑娘所在的楼就在街口。平日来来往往什么人,她们最清楚不过了,你若是要找你家公子,倒是可以问问她。” “什么人呀?” “一个满头银发、样貌英俊的年轻男人,看着极为尊贵……” “呀。”青竹闻言低呼一声。 豆腐脑老板看上去也就是随口一说,眼下见青竹掩唇瞪大了眼,也不由得一愣:“怎么,你还真见过不成?” “那还真见过,”名叫青竹的红尘女伸出纤细的手,接过店铺老板递过来打包外食的豆腐脑,“你以为这豆腐脑是买给哪位大爷的,银发、红眸的大人,这会儿正窝在咱们楼里的上等厢房里抱着暖炉过冬呢!” 第94章 “那位大爷总在说什么冬天来了,龙属阴,体寒又怕冷,让咱们给他多搬些火盆和酒送到屋子里,我们只好送去啦,反正他也大把大把的给银子——”走在前面的女人扭动着腰肢,说到这停顿了下,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大爷打从下雪那几日前后来的,整整一个冬天就没怎么离开过厢房……啊,再加上长相俊美,姐妹们私底下都在轮番讨论搞不好大爷还真是从哪来的妖怪呢。” 释空跟在这女人的身后,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那拼命扭动的丰硕臀部上……停顿了下,又蹙眉挪开目光,盯着叫下那一串雪上脚印:“他没说他叫什么名字吗?” “没有。”青竹说,“这么久了,也没有访客上门寻找过他——那你呢,小和尚,除了白发红眸,你要找的那个人又有什么可以供人辨认的特征吗?说来听听,我也好推测推测咱们说的到底是不是同一人,若不是总不至于让你白跑一趟。” “他……前些日子被狗咬过,”释空回答,“腿上应该还有疤痕。” 没想到他话语刚落,走在前面的女人便嗤嗤笑了起来——她停下了不步伐转过身,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缓缓道:“你在说什么呢?整整一个冬天,咱们还没有哪个姐妹有那般运气如此近身伺候过,哪里晓得大爷身上有没有什么疤痕……平日也就青竹我能稍稍搭上两句话,每日给那大爷跑跑腿儿什么的——” “咦,可是勾栏院不是做……那档子事的地方么?” “架不住有人要把咱们这当普通客栈啊,还说什么女人多的温柔乡才暖和。”青竹笑了笑,拂了下头发,“真是个看似多情实则薄情的男人,明明知道咱们那多少姑娘哪怕不收银子也想同他温存一番,死活不动手却还要偏偏说出这种话。” 释空想到那人被一群莺莺燕燕花枝招展的女人围着的模样,胸腔有些发堵——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没有在颜面上展露出来,只是突然问:“那你呢?” “我怎么了?” “你也想同他——” “哈哈哈,你这小和尚管得真宽,”青竹笑弯了腰,似乎觉得眼前的小和尚变得有趣起来,片刻之后又不笑了,她眨眨眼半真半假地说,“我不一样,我有心上人了,除非给够了银子,否则不让操。” “……” 对方这样坦然,释空算是彻底没话说了。 两人说话之间便到达了目的地,是一个叫“香椿院”的勾栏院,尽管是这样的大冬天,远远都能听见从里面传来的乐酒调笑之声,数名打扮得和青竹一样花枝招展的女人正靠在栏杆边招揽客人——远远看青竹走来,身后还带着个小和尚打扮的人,她们纷纷嘲笑起来,问青竹是不是换口味啦。 青竹“啐”了一声,半严肃半玩笑道:“你们可要好好说话,这小和尚是来找人的,可不是来寻欢作乐的,找的还是天香阁里的那位大爷,你们这些浪蹄子赶紧闪开,别挡了道儿……我这儿也有豆腐脑要送进去,时间久了豆腐脑散了那大爷问罪起来我可不担。” “哼,你也就知道拿着鸡毛当令箭,不过是让你跑跑腿,得意成什么样了。”一个靠在栏杆边上的女人一脸不屑。 “你倒是试试拦着我。”青竹也微微眯起眼,像是一只准备战斗的猫。 那女人愣了愣果然乖乖闭上嘴,青竹回过头看了释空一眼示意他跟上,便昂首挺胸地走在了前面—— 在她身后,站在门槛外的小和尚犹豫了半天。最终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抬脚迈过门槛,同时在心中默念一声“阿弥陀佛”,直念罪过…… 若是叫他师父知道他第一次跑下山喝了酒,第二次跑下山则一头扎入勾栏院,怕是要活生生从昏迷之中叫他气醒不可——当初看见那条趴窝在泉水中的龙他就应该拧头就走的——认识他这才多久,该犯的、不该犯的戒都已经犯了个遍,人生都仿佛变得不一样。 迎面扑鼻而来的胭脂水粉味儿、酒味儿还有暖气扑打在脸上,小和尚低着头面红耳赤,根本不敢抬起头去看周围的模样,只是双眼盯着自己的脚尖——在耳边听见了女子娇喘和浪笑,他背脊紧绷,如临大敌…… 这副模样青竹见了,也是觉得好笑,只好加快步伐带路,七转八拐,终于将身后那紧绷的人带到了稍微偏僻安静的某个上层走廊尽头,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扇紧紧闭合、做工雕刻用料都极为讲究的大门—— 释空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一眼那门,如果说方才他是觉得头晕目眩的恶心和不自在,那么现在他才是真的开始紧张了,心丢沉到了嗓子眼:青竹敲响门的那一刻,他产生了想要转身落荒而逃的冲动。 然而那扇门还是被推开了。 迎面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暖如春日。 青竹跨过门槛走进去:“大爷,您要的豆腐脑给送来了,只是路上稍微耽搁了下,怕是凉了,您看看要不要奴家使人去给您暖暖……” 房间里沉默了下。 “怎么耽搁了?”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男声响起,不怒不喜。 ……是他。 是烛九阴。 释空长长吁出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心落在了地上。他抬起头,看了看房间里——到处都铺着厚重的动物裘皮毯,窗户开着大约是为了透气,几个火盆摆在窗下,在榻子上有白色狐毛毯垂落一角,大约是塌子上的人动了动,那毯子也跟着往上拉了拉—— “东西放着,不用去热了,谁在门外头么?”烛九阴懒洋洋地问。 “嗯,可不就是奴家耽搁的原因么,”青竹笑了起来。“豆腐花摊前遇见了个小和尚,听说在到处找一个银头发红色瞳眸的英俊贵公子,看着有急事的样子,奴家想这样的贵人咱们这儿不就有个么,索性便带他回来瞧瞧……” “多管闲事。” “嘻。” “路边一只阿猫阿狗要找人你也捧回来么?” “呀,奴家可是看着那小和尚像是很急,还受了冻——” “行了行了,你出去,让他进来。” 而此时,不用烛九阴说,释空已经抬脚越过门槛进入房中——他一眼便看见倚靠在塌子边的男人,后者此时身着一身雪白里衣,银发未束如银白瀑布倾泻而下,他垂着眼,膝盖上盖着那条银狐毯…… 当青竹退出去的那一刻,他抬起眼皮子,似丝毫不意外在这种地方看见释空,只是略显生疏淡漠:“怎地跑到这地方来?” 虽然是问,但是却听不出一丝丝对答案有兴趣的模样……释空的心沉了沉,方才那一瞬间见到这人的喜悦一下子便被这不冷不热的问句吞噬了。 他站在原地,盯着那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面孔看了一会儿:“你怪我?” 烛九阴笑了,莫名道:“本君怪你什么?” 他看上去确实不像是有埋怨的模样,甚是像是从安乐寺离开早就是他打算好的,而不是与释空争吵一番后被赶走……于是释空此时道歉也不是,说别的也不是,便是干站着。总觉得这个话题也进行不下去了…… 而此时,原本倚靠姿势的男人终于坐了起来,看着小和尚一身狼狈单薄的衣服,还有叫上跑得快散架的草鞋——草鞋前面都破了个洞,露出里面被冻得发青发白的脚趾头,烛九阴又问:“出什么事了么,搞得这么狼狈?” 尽管发问的时候,那双眼中依旧是兴意阑珊的模样。 释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此时此刻他正忙于想明白一件事:这才过了几日,为什么眼前这人便突然换了个人似的—— 他还是会对着他笑,却不叫他小和尚,那笑意也没达到眼底;冰冷的就像是陌生人之间才有的距离,礼貌又疏离……就好像释空曾经对这个人的一切记忆都是一场他自作多情的妄想,而他压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或者是…… 其实眼前这个人,原本便是这样? “……” 房间里很暖,但是释空却觉得眼下他手脚冰冷,比在外面活活挨冻时更加难受,他突然觉得自己来错了,他不应该来找这个人。 ——毕竟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出了事第一个想要来找的便是他。 “安乐寺出事了,”释空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那个树妖在你离开之后肆无忌惮了起来。他打伤了师父,害死了慧能师兄,眼下控制了安乐寺成了代理主持……我每日同他们提醒,寺庙里没有释圆,寺庙里从来都没有释圆,可是没人信我,人们都道我疯了,我在撒谎……” “本君听说了,安乐寺换了主持。” 烛九阴扫了眼释空,在看见他腰间有些凌乱的腰带和衣服时。他这才终于有了第一个生动些的表情:微微蹙眉。 “他碰你了?” 释空极缓慢地摇了摇头:“大约是梅子酒的关系,他一碰到我,便……” “梅子酒?” “……” 释空吓了一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将之前在佛堂那梦境里梦到的事当做了事实,他连忙闭上嘴摇头,只是用一句“他碰不了我”当做掩饰覆盖了去……而此时纵使心中不知为何失落异常,他也还是来到那榻前,用近乎于祈求的声音说:“之前将你赶走,是我不对,你可不可以再帮我一次,跟我上山去将那相思树妖铲除?后院的相思树开得极茂盛,我恐怕再过不了几日他便要……” “不去。” “……” 释空微微一愣。 却见榻子上那人撇撇嘴,打了个呵欠重新靠回榻子上:“这天那么冷,本君哪也不想去。这里有花娘,有女人温热的体温,有美酒和甜食,本君何必跑上山做那些个吃力不讨好的事——不去不去,玩腻了的事,哪里又有回头重新捡起来又玩的道理。” 第95章 吞佛 烛九阴语落,屋中陷入片刻沉默。 “玩腻了?” 释空上前一把将烛九阴盖在膝头上的毯子扯下来,唰的一声裘毯落地时,他气势汹汹一把抓住烛九阴的衣襟—— “是说我么?你将我当做玩物?!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心情好的时候便加以逗弄关心,带我下山,带我看过凡尘繁华,吃不该吃的,喝不该喝的,让我骑在你的背上化作神龙腾空飞天;心情不好的时候,一句‘腻了’便一笔带过,不顾我再无法安心诵经念佛,不顾我为寻你叛逃下山而来,不顾我为你涉足这烟花之地……” 释空抓紧了手中的衣襟,原本倚靠在榻子上的男人上半身微微坐起,那双红色的瞳眸近在咫尺的模样,释空的鼻尖几乎都要触碰到他的鼻尖……他咬了咬后槽牙,几乎像是一只发怒的犬科动物要露出自己的獠牙—— “一句‘玩腻了’便什么都算了?于你来说,我便是……” 释空说到最后,他也突然有些茫然:便是什么呢?他想要说什么,其实他自己也不太明白。 然而那双红色的瞳眸之中始终无太多情绪变化。 只是当小和尚的声音逐渐低去,烛九阴却垂下眼,轻笑一声淡淡道:“你这样本君便是不明白了,当初要将本君赶走要本君滚远点的也是你,现在又这番模样……” “我都道歉了!” “道歉就一定要接受呀?”烛九阴伸出一根手指,挑开小和尚捉住自己的衣襟,“都让滚蛋了,那自然是已经滚远了……啧,别瞪本君呀,本君也不是那样无情之人,你看,若是换了寻常人,这般捉着本君的衣襟大小声,怕是早就——” 烛九阴说到这,突然懒洋洋地笑了笑,目光流转看着释空:“你知道会怎样的。” “我还要谢你不杀之恩?” “那倒不用,只是本君逗弄过你也是事实,哎呀,害你破戒啊惦记凡尘俗物之类的,要说同本君完全没关系也确实不太妥当,但是仔细想想,本君也不是什么都没有留下给你这个小和尚呀……” “你留下了什么?” 烛九阴伸出手,修长的指尖点点释空的眉心,当对方微微愣怔时,他唇角勾起的弧度变得更加明显—— “与本君共生的存在,上古十二巫祖的赤血龙魂一缕,怎么样?” “????” “邪魔不侵,年延益寿,唔,若你会习武做法,大概还会功力大增……” “什么赤血龙魂!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也敢拿出来说事——当我是三岁小孩哄?!” “呀,别嚷嚷,你这小秃驴,”烛九阴抬起手揉揉被哄得痒痒的耳朵根,“什么叫看不见摸不着,你这不是好端端地从树妖手上顺利逃下山了么?你这般倔强的小孩,若不是有本君龙魂庇护,你怕是早就被拆骨吃肉,生吞活剥了罢。” 释空愣了愣:“什么时候的事?” “梅子酒,”烛九阴翘起二郎腿,想了想好像哪里不对,“方才你自己不也提了下么?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是那梅子酒来着?” 释空却并不准备回答他的问题,他只是怀疑地蹙眉:“与你共生?龙魂?” “那可是贵重的好东西,以后你要随时保持乐观的心情,可别像是最近正郁郁寡欢,连带着本君也要受你的牵连——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或许可以试试修些个斩妖除魔的佛法——总之你那些个感情,本君因此也能感觉到的,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嗯,本君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不过唯独这个并不期待知道。” “这样贵重的东西你会赐予我?一个你当做是玩物的——” “好玩嘛。”烛九阴伸出手拍拍小和尚的头顶,“玩的时候要尽兴,束手束脚多没意思……现在也不是本君抛弃你了哦,是你抛弃本君。” 烛九阴说完,释空却良久没有回答。 他瞪着烛九阴,不明白这人只是为了“好玩”二字,不仅能够不顾他人感受,甚至是连自己都可以一块儿坑进去…… “因为强大,这些小小的馈赠之后,也不会有人能以此做文章伤害到本君一根汗毛。”烛九阴笑了笑,在释空愣怔的目光中淡淡道,“你看,现在信了吗?所谓共生呀,就是你在想什么,心中的疑虑,本君可是都——” “那你可知道我喜欢你了?” “……” 烛九阴的声音戛然而止。 眼中的笑意也逐渐消失。 而站在他不远处,小和尚却拽紧了拳头,他盯着面前男人的双眼,背脊紧绷,肩膀因为某些情绪而几乎不可见地颤抖着……他微微挑起下颚,勾起唇角近乎于一字一顿如背诵道—— “——作为出家人,此生会有这么一人,让我仰望,尊敬,直至心生爱慕……他的喜怒哀乐时时刻刻牵动我的神经,白日里我的目光追随着他,晚上他出现在我的梦里,我这样倾慕一个人,甚至被迷糊了双眼,世间善恶概念也被模糊……” “——为一些事而苦恼,苦恼自己是否愿意为他背叛满天神佛,颠倒一生信仰,僧不为僧,坠入他与自己讲述的佛道之中。” “——明明口口声声说着,我不愿意,事实上心中却比谁都清明,这早就不是一个可以由我自己做出决定的选择……” “——脑子里想着的,念着的,都是遇见了那个人后才明白的事,原来一个人的心亦可变得那样欢喜,揣测,失落……” 释空垂下眼,眼角微微泛红—— “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这样的心情便是‘喜欢’,和‘欢喜’那么接近的一个词,却也偏偏便是倒过来,就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的话,便注定要变得很辛苦,便注定要与‘欢喜’背驰……” 烛九阴从榻子上站了起来,他走到释空的跟前低下头,露出个欲言又止的表情。 “烛九阴,我喜欢你。”释空笑了笑,挠挠头道,“看来便当真就是如此了。” 释空语落,等待他的是长久的沉默——直到就连释空几乎都快要听不见他前一刻跳动如擂鼓的心跳之声,良久,他只听见头顶上传来一声叹息,紧接着,男人头一次用不是戏谑而半分认真的语气道:“那可就糟糕了,本君不好龙阳的啊。” …… 最后就连释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香椿院的,他只知道自己走得匆忙,走得头也不回,就像是在拼命地躲避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想大概是走得太急,他把他的魂魄也丢在那儿了。 远方的安乐寺被覆盖在一片白雪皑皑里,落下的鹅毛大雪也模糊了他来时的路,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释空发现此时此刻的自己居然比下山的时候更加迷茫:因为他连现在自己应当去哪都不知道了。 只是双眼发直的前进,双腿因为冻僵而麻木,脑海中一片空白,又仿佛是失去了所有的喜怒哀乐。 不自觉地想起了自己的前半生,从来到安乐寺,剃发出家,能够想起来的不过是吃斋念佛和踮起脚点起佛灯的模样,这样单一的画面,最后却被这一年来所发生所有事覆盖—— 他遇见一条龙。 他用双手捂住眼不去看那暴露狂魔龙的可怕下肢。 他站在石阶上劝那龙快走否则师父会来捉拿他。 他站在佛堂前,看着那龙踏雪缓缓向自己走来。 他站在温泉边。 他被拖入水中,初尝禁酒。 他走出禅房,来到山下,看见节日繁华。 他在屋顶上笑嘻嘻地走来走去。 …… 落地而熄灭的灯笼。 腾空飞起的巨龙。 后山的那乱石松枝之上,笼着袖子用一双红眸看着他的男人,月光就在他的脑后,他只看着他…… “……阿难。如是众生一一类中。亦个各各十二颠倒。” 草鞋踩在雪上落下一个个的脚印。 “犹如捏目乱华发生。颠倒妙圆真净明心,具足如斯虚妄乱想。汝今修证佛三摩提,于是本因元所乱想——” 小和尚摇摇晃晃地来到安乐寺后山的泉水边,泉水表面结了层薄薄的冰,一脚踩下去,那冰便破了——原本麻木的脚却刺痛了起来……释空缩回了脚,看了看夜空…… 今晚的月亮也很明亮。 “禁戒成就,则于世间永无相生相杀之业。偷劫不行,无相负累,亦于世间不还宿债。是清净人修三摩地……” 水面泛起了涟漪。 释空看见金色的光从他身上浮起,他突然感觉不到寒冷……相反的,身体里还有一股暖流流淌而过——当泉水之中,那寒冰破碎消融,站在泉水边的小和尚微微瞪大了眼,看着趴窝在水中冰层之下的银龙…… 那条龙睁开眼,随即破冰而出,腾空而起,围绕在小和尚头顶上空飞舞一圈,最终它落于松枝之上,化作人形—— 高大的身形,熟悉的英俊面容以及一双红色的瞳眸,唯一不同的是他身着溯雪描金白袍,清冷得如天神下凡。 “你是谁?” “本君无名,只为汝身龙魂化形,本君将助汝斩妖除魔,成就大业。” “你要有名字的。” “不需要。” “便叫吞佛。” “……悉听尊便。” 第96章 弑妖 吞佛,便为佛理能容无量,吞噬一切世间疾恶,吞并一切痴妄彷徨的意思。 “吞佛,你因何而生?” “因你心中痴妄。” “吞佛,你为何化形?” “为守你百岁无忧。” 男人说着这般话时,神态淡漠,仿佛一切皆由心生,无顾虑,无迟疑,自然而然。 站在松树下,小和尚微微一愣而后微笑起来,他将手心向上向着坐在松树枝头之人伸出——后者垂下眼,盯着他的手心看了良久,最终也从树枝之上飘然落下,将自己的手与那相比之下要窄小得多的手掌心相叠…… 在两人手掌心相触碰的那一刻,天边突然响起震天龙吟!刹那间只见眼前白衣男人周身透出耀眼的光芒,顷刻之间化为一条巨龙腾空而起,最后化作一道白光,消失于站在松树之下的小和尚心脏之中…… 远方,香椿院。 青竹端来了刚刚温好的酒进入房中,一眼便看见膝盖上盖着白色狐裘毯的英俊男人单手支着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大爷,您要的梅子酒可是给您温好了。”女人将那梅子酒端至榻边,轻轻放下,没有让托盘里的瓷器发出一丝丝声音,屋中只有她的柔声细语。 “……” 闭着眼睛的男人没有回答,仿佛是真的睡着了一般——青竹笑了笑,端起小酒壶,将放在上面装饰的梅枝挪开,倾斜壶身往小巧酒杯中倒了些,随后自言自语般碎碎念了起来:“近日金陵城好热闹呢,来了您这样的贵客不算,方才外面的天空居然还响起龙吟……人们都说瑞雪兆丰年,今年的雪下得多,龙也光临了呢,来年怕是要有好事发生——大爷?” 躺在榻子上的男人终于睁开了眼,然而那双红色瞳眸之中却是一片清明不见睡意,他懒洋洋地“嗯”了一声,仿佛跟着重复一遍似的嘟囔着“确是好事”,不接已经递到手边的酒杯,反而伸手去拿起了放在托盘上的梅花新枝—— 上面繁花四五,开得正好。 “这样好的花怎么给折了?” “花便是用来欣赏的,生长在户外独自开放凋零,倒不如折了带回热闹的地方,纵使是枯萎得更快,也不枉白白热热闹闹地开过一场——” “枯萎?” “那可不是,离开了根……” 青竹话语未落,下一刻便微微瞪大了眼:只因为她看见那梅花枝在男人手中伸展生长起来,长出嫩叶繁花,长出强壮的根部……末了,男人似觉无趣将花枝扔回放酒壶托盘,懒洋洋道:“若到了有心人手上,离开了根也独立能活。” “活多久?” “不知,大约是看有心人想要让他活多久。” “……” 此时,外面大约是又下起了雪,雪子打在窗楞上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屋内却再也没有人主动开口,陷入一片沉默。 …… 月夜刚过,安乐寺。 寺中寂静无声。 当夜被派守佛灯的和尚看看窗外正微亮的天,从蒲团上站起来推开佛堂的门,拿起放在角落里的竹扫帚正想要扫雪,突然不知怎地想到了每日经过时总可看见握着竹扫帚在台阶上“唰唰”扫雪的小和尚,若是有人经过,他便抬起头笑笑道:“师兄早呀,我在扫雪,雪要扫得干净,免得一会儿香客来了滑倒。” ……释空啊。 那和尚叹了口气,不由得开始琢磨他们这些日子是否确实对他过于刻薄—— 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那和尚居然就这样抱着竹扫帚堂而皇之地陷入了沉思,而就在此时,他听见不远处的寺门被人扣扣敲响——起先他微微一愣还一起自己听错了,然而仔细听多了却发现那“扣扣”的声音根本没有停下来,反而是锲而不舍地要敲到有人来开门——这大清早的能是谁呢? 那和尚一边琢磨着一边嘟囔着“来了来了”前去打开门,结果看见门外站着的人时,他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忍不住有些惊喜地低呼:“释空!是你么!啊,我还以为你——” 站在门外的小和尚迈过门槛,他衣衫因为湿润后又结冰贴在身上,手里拽着一串佛珠,当他动作时,那串佛珠轻轻摇曳。 “我还以为你真真跑走了呢!当时你穿的那么少,身上又没有银子,我还捉摸你这样下山是要吃苦头的!饿了么?没冻着吧——释圆师兄可是生了大气,勒令咱们见了你一定要将你送到他面前去,我看你啊还是好好……” “那就去啊。” 突然响起的淡淡嗓音打断了这和尚的碎碎念,他楞住,这时候看见走在前面的小和尚转过头看着他——那双黑色的瞳眸在清晨雪雾之中也显得特别明亮,他冲着他笑了笑,全然无昨日冲下山时的愤怒和激动—— “他在哪?我去找他。” “……在、在师父常用的禅房里。” “哦,”释空垂下眼,“他也配么?” “什、什么?哎呀释空,这样的话你可不能乱说,现在释圆师兄是代理主持,自然是——” “师父说过,安乐寺里,没有释圆,只有一只妖,要成佛的妖。”释空一边走,一边捏紧了手中的佛珠,“我不管他是什么,但是他背负了慧海师兄的命,糟蹋了慧能师兄的心意,我不会让他成佛的!” 一边说着,他加快了步伐,最后原本跟在他身边的那和尚居然有些跟不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释空越走越快,仿佛脚步都要悬空,周身也透出淡淡的白光…… “哎,释空?哎——” 那背影却是约叫走得越远了…… 来到释圆所在禅房门前,他几乎有些粗鲁一般一把推开门,房间之中叫人震惊的是,释圆居然又压在一名面色绯红、双眼迷离的年轻和尚身上——门突然被人从外强行推开,释圆那双眼迅速染上了红,孽根从身下人身体中退出,他看清门外人的那一刻裂开了嘴:“释空,原来是你,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妖孽!” 释空低喝一声—— “佛门之地!岂容你在此放肆!” 话语落下,手中捏着的佛珠突然四散开来,被白色光芒笼罩着的佛珠如同被人控制了一般飞快向着释圆所在方向四散而去—— 释圆在最初一惊后冷哼“胆子不小”,与此同时挥舞了僧袍将那些散落佛珠一一收下! 释空双手一抓,从其他方向飞来佛珠夹击而来,释圆不得不从榻上跃起,僧袍飞舞之间躲避佛珠无数。却还是有数颗打到他的身上,发出“滋滋”声响,让那苍白的皮肤露出如枯木树痕,叫释圆腰间印记也仿佛灼烧般疼痛起来! “小秃驴,你身体里有什么东西!” 释圆双目怒红,双手一伸居然化作无数树藤要将释空紧紧缠绕,而释空也未曾躲避,直接被束!释圆眼见得手,唇角露出一丝笑意,那树枝不急不慢地攀爬着伸展向释空双臀之间,笑道:“释空啊,你这孩子,待你尝过师兄的好,便不会这般反抗……” 话语未落。 突然天边狂风呼啸,暴雪降落,有龙吟之声于天边响起! 释圆脸色一变,甚至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下一秒便见死死缠绕着小和尚周身树藤缝隙透出数道耀眼光慢,紧接着一条银白巨龙冲破束缚而出,掀翻了禅房瓦顶,直扑他门面而来—— “这是,烛……” 释圆面色苍白大骇,连连后退数步,奈何那银白巨龙此时已来到他的面前,在那微微放大点瞳眸之中,他只见巨龙化作一身白衣、极为英俊男子,他居高临下垂视那惨白的脸,冷哼一声“杂碎”,下一刻手执白光长剑,长剑顷刻之间便刺穿释圆胸膛,红色的血液顿时飞溅! …… 禅房外,暴雪骤停。 寒风从被力量冲破的屋顶灌入。 良久,原本面颊发红的和尚从塌子上迷迷糊糊的醒来,只觉得腰酸得很,身后那难以启齿的地方还传来奇怪的感觉……他撑起身子,定眼一瞧便是不远处的小和尚上前扶住他—— “释、释空?你怎么在这?我在哪?这禅房不是师父的么,呀这屋顶又是怎么了?” “没事了,”释空垂着眼,拽过一床薄被,盖住他这师兄光裸的身子,“释圆死了。” 那和尚愣了愣。 良久,他低下头,看着禅房地面上一地相思树枯枝烂叶,以及散落一地的红色相思豆,他笑了起来:“什么释圆,你在说谁呢?安乐寺里哪有叫这个名字的人呐?” “……” 释空愣了愣。 因为扶起榻子上的和尚的动作而垂落的僧袍衣袖,遮挡住了小和尚纤细的胳膊上的痕迹,只能隐隐约约从袖口看见一条似龙尾鱼鳍的末端伸展出来,其他地方便隐没入了袖子的阴影中…… 片刻之后,小和尚笑着点点头缓缓道:“嗯,是没有,是我糊涂了。” 第97章 守你百岁无忧 安乐寺里传来了好消息,之前因为突如其来的重病昏迷了大半个冬天的圆海和尚居然醒了,醒来之后虽然身子不如从前,但也是可以下地走动,主持大局。 人们的心终于也跟随着安定下来。 只是当人们问起圆海和尚他究竟为何生病,圆海和尚也只不愿多说;提起离开了他的安乐寺如何一片混乱,老和尚则淡笑摇头叹息—— 这还不是最奇怪的。 最奇怪的事并非发生在圆海和尚身上,反而是安乐寺上下众僧无论老少皆像是在某一刻患上失忆症——对于“圆海和尚不能主持寺中事物时,究竟是谁站出来当了临时主持”此事,安乐寺众人居然皆是一脸茫然……只知道圆海和尚与他们的小师弟释空关在佛堂中密谈一夜,第二日出来,便对外宣称,圆海不在时,寺中居然是释空当家。 安乐寺内外皆一片哗然:安乐寺僧人没有上千也有成百,其中有不少德高望重的老僧人,无论如何似乎也轮不到释空这个还算是孩子的后辈来主持大局吧? 然而对于众人的质疑,圆海却不管不顾,只言这些日子释空主持寺中事务无功劳亦有苦劳,于是赐了他一个新的法号,居然是没有谁用过的新字辈—— 为“龙海”。 释空和尚就变成了龙海和尚。 龙海和尚接纳新法号的那天整个安乐寺的僧人都到齐了,还有许多来看热闹的百姓,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安乐寺围了起来——于是在龙海和尚跪在佛前叩拜,低吟“阿弥陀佛”时,许多人都听见了从天边响起的震天龙吟。 有人说看见一条银白色的龙从龙海和尚身上腾空而起,冲破九霄;有的人却说不对不对你看错了,那分明是一条全身乌黑的巨龙;有的人说我分明听见龙吟之声从龙海和尚身上传来; 有的人却说我分明听见龙吟之声震碎苍穹,从天边传来…… 众说纷纭,然而真相却不得而知,人们只道那日之后,大家都知道安乐寺多了个被神龙庇护的龙海和尚——他的佛珠手串为一百零九颗,他说那是他的佛道;他的手臂上有银龙的图腾,银龙守护金陵百姓、守护安乐寺百年安居乐业,不受邪魔侵袭。 这一夜,龙海和尚独自一人端坐于佛堂之中。 万古佛灯一盏随风摇曳,手中的木鱼停止敲击,他垂下眼,看着面前投下的人影被另外一个高大的身影覆盖,那人就这样出现了。悄然无声地站在他的身后。 “你不该来。”他头也不回淡淡道。 身前的人影晃动,大约是站在他身后的人动了动,良久,身后响起一阵叹息,男人低沉又无奈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 “小和尚,你这又是何必。” “与你无关。” “本君早些时候便告诉过你,本君本就不好龙阳,只是那日在山泉之前,见你挑着水桶摇摇晃晃还要念经的模样实在可爱,这才忍不住上前搭话——” “烛九阴。” “……” “你若是专程来同我说这些废话,那现在就滚出去。” 强力压抑着心中的苦闷和蔓延开来的酸楚,开口说话时虽然语气冷漠却终究还是难以掩饰话语中的强烈情绪——木鱼摔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声音,年轻的和尚站起来,他转过身,背对着的是他终日诵经跪拜的佛祖,他看着身后的男人,对视上那双红色的平静瞳眸—— 他黑色的眼中有丝毫不掩饰的痛苦。 而对方的眼里,却只见怜悯。 哼,又是怜悯。 “师父说我慧根不清净,心中别有所想,便罚我来此诵经思过——只是那经文我诵经了成千上万遍,为什么却没有哪一行那一页能让我静下心来?!” 他提高了声音—— “我原只是一心向佛,想要不辜负师父的期望今后顺利接过他的衣钵,本来、本来一切都顺利得很,你为什么偏偏要跑出来,坏我修行、扰我清净?!”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然而站在他对面的人却安静地站着,眼神丝毫没有变化—— 这样的眼神充满了叫人心寒的慈悲。 站在蒲团上的小和尚盯着那张仿佛永远不会动情的脸看了一会儿,他突然怪笑了一声,伸手拉开了身上僧袍的系带—— 男人的眼神终于发生了变化。 待烛火之下,小和尚那年轻的躯体完全暴露于那双红色的瞳眸之下,纤细的白皙手臂之上,一条银龙缠绕盘踞,分外刺眼……男人垂下眼缓缓道:“你这又是何必。” “你只会说这句话?” 和尚走上前抱住了跟前的男人,让他冰冷的黑色华服贴在自己的胸前,那冰凉让他微微颤抖,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变得不稳,他说—— “烛九阴,怎么办,你这妖孽,却叫我偏偏喜欢上了。” 整个祠堂突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就像是不能说的话终于被说出了口,禁忌被打碎,露出了它血淋淋的狰狞面孔—— 良久,被年轻的小和尚抱在怀中的烛九阴动了动,然而还未等他怀中人惊喜,他却只是轻轻挣脱他,来到他身后捡起掉落在蒲团上的衣服批到他的肩头,将他转向自己,道—— “你说的没错。” “……” “本君不该平白无故招惹你。” 烛九阴停顿了下—— “这笔孽帐,你索性记着,有朝一日或许有机会找本君讨回……” “收不了。” “……” “这世间的帐,讨账的人也要被背负账的人放在心上,讨账的人才能讨要,才有恩之后的怨与情仇……但是烛九阴,你且看看你,”那小和尚踮起脚,捧着男人的脸望入他的眼,“我在你眼里都看不见我自己。” 一阵不知打哪儿吹来的凉风吹入。 小和尚放开了男人,他稍稍后退一步,将脱下的僧袍一件件、慢吞吞地重新穿好,最后,他又恢复了最开始那般冷漠的模样,弯腰拾起了方才掉在地上的木鱼—— 他端坐回蒲团上,再次面对着那座佛祖像。 咚。 木鱼轻敲声响。 “你走吧。” 咚。 诵经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第二日,安乐寺的众僧虽不明所以,却隐约觉得他们的小师弟龙海和尚哪里变了——说不上究竟与以前有了什么区别,他依然笑着,依然温和,依然吃斋念佛,依然抱着竹扫帚认认真真的扫雪…… 但是就是哪里变了。 “情根非净,只是缘断已。” 一切仿佛都伴随着圆海和尚的一声叹息落下帷幕—— “阿弥陀佛。” 数年后,当圆海主持百年圆寂,最受人们拥戴的龙海和尚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的衣钵,成为了安乐寺几百年来最为年轻的主持。 …… 直到五十年慢慢悠悠过去。 都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五十年对于仙人来说大约不过是眨眼一瞬:然于普通凡人,似乎就算是重述其一生那样的漫长…… 五十年,足够让寻常稚童经历正常、娶妻、生子、育儿、共享天伦之喜怒哀乐,然而对于一名待在寺庙的僧人来说,不过是五十年三百六十五天每日看着佛灯点燃又熄灭,一个周而复始的过程罢了—— 还是那座佛像。 还是那个佛堂。 当年的蒲团也已经由原本的淡黄被洗得泛白,或许已经换过许多个了——不过这些都是年轻的小和尚们需要惦记的事,只是吃斋念佛,管理寺中大事决策的龙海和尚根本记不清楚这些琐事…… 站起身推开佛堂的门,发现又是一年的冬季来临,淅淅沥沥的雪花覆盖满了佛堂前的台阶,龙海想要拿起放在角落里的竹扫帚扫扫雪,绕到门后却发现那竹扫帚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见了……只是经过铜镜时,他看着自己倒映的脸,稍稍愣了愣—— 什么时候变得苍老了呢? 脸上有了皱纹,下巴和嘴唇上留了胡须已花白……啊,若是有头发的话,也应当满头华发了吧? 老和尚稍稍凑近了铜镜,仔细看看发现自己的双眼也变得浑浊了……不负年轻时候的清明,动起来时也显得有些迟缓—— 手中跟随了自己几十载的佛珠手串转动,手臂上稍显松弛的皮肤上那条银龙却还栩栩如生,白光闪过,身着白色华服男人立在老和尚的身后,年轻英俊依旧,他眉眼冷漠,却是认真看着老和尚,眼中依稀可见些许担忧…… “无事,只是突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这样老了……”龙海和尚笑着,“老咯,可是吞佛你却还是当年那样——” 跟在老和尚身后的英俊男人微微弯下腰,越过老和尚的肩膀认认真真看了他一眼,而后面无表情道:“不老。” 龙海笑了起来。 “这么多些年跟在老衲身边,烦了吧?” “不过一瞬。” “……” “不烦。” 身后男人答得自然而然,龙海眉眼舒展开来,他正欲说些什么,突然发现身后亦步亦随的人突然停了下来……龙海好奇转身看向他,这才发现那人此时正拢着袖微微蹙眉看着天边某个方向,沉默片刻,似感觉到龙海目光,他收回目光淡淡道:“他来了。” 龙海和尚有多少年没有感受到这种心跳加速的感觉了呢——啊,没想到这样老去的身躯居然还能有这样有趣的反应。 龙海这么想着的时候,便听见外面骚动了起来……当身后的年轻男人消失,老和尚也抬步向着安乐寺外走去,远远地便听见有什么人在讨论“画的真好呀”“栩栩如生的一条龙”“真真是神了张家人果然了不起”“张僧繇”之类的话语,他走到外头一看,发现原来是一名身着有些破旧布衣的画师,手持一杆鎏金笔,正于寺庙外的墙壁之上勾勒写画—— 他画了两条栩栩如生的龙,黑鳞翠尾,白须黄爪,却唯独没有为那龙点上眼。 “这是做什么呢?”龙海和尚捉住一个小僧人问。 “师父,有个极厉害的画师在画画呢!” “是啊,而且画的是咱们寺里的墙壁你发现了没?” “……” “不难搞卫生么?一会儿还得重新找瓦匠糊墙。” “……” 龙海放开了小和尚,这此时眼瞧着那个名唤“张僧繇”的画师停了手,一条几乎算是完整的龙便出现在画壁之上,那画师停了下来,眼瞧着就要收起自己打的画笔—— “先生,画上龙的眼睛吧!” “就是就是,若是画上了眼睛,这条龙就完美啦!” 人们起哄。 “不能画眼啊,画了眼睛,这条龙就要从墙壁上飞走了。”那画师笑着说,亦真亦假。 见这贫穷画师这样自信,龙海和尚也觉得有趣,便也暂时没有上前管他要胡乱涂写乱画的修葺费用,站在人群之中,看着那画师推脱不过,最终还是在众人的起哄中用笔沾上红墨,点在龙睛之上—— 龙海笑容微收敛。 这才意识到原来点上了赤目的画中龙原来如此眼熟……恍惚之间,他突然瞥见头顶原本晴空万里的苍穹忽然狂风大作乌云密布,众人惊慌时,只听见天边传来震天龙吟—— 龙海和尚五十年未闻此龙吟。 如今在再听,如此熟悉。 龙海似有所料抬起头,果不其然下一秒在众人惊慌的叫声中,原本被绘于墙壁之上两条巨龙腾空而起,居然当真从墙上飞出化作两条活龙飞出墙壁盘旋于九霄之上—— 好事围观众人抱头鼠窜之时,只有少数几人无意中瞥见站在人群之中龙海和尚周身为白光覆盖,顷刻间,一条与那黑色巨龙仿佛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银龙毅突然冲破九霄而起,两条龙纠缠在一起…… 慌乱人群中,龙海和尚来到那张家画师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这位施主,您大约不知本寺每年修葺墙壁所花费银两,如今寺院墙壁因你化作又要重新修葺……” 那贫穷画师脸色一变。 龙海和尚笑了笑。 …… 几日之后。 那日金陵安乐寺“画龙点睛”趣事闹得风风雨雨,全城皆知。 看见的人绘声绘色地说着自己如何被吓破了胆子,用手拼命比划着从墙壁飞出的妖龙如何吓人,末了,又不忘记弥补一句—— “不过庆幸的是当时龙海主持在场,见情况不对,立刻施展绝技与那画师配合,将妖龙捉拿封印与一副画卷之中!霎时间天空放晴,烟消云散……” “那龙呢?” “画卷里啊!” “那画呢?” “……咦?” ……画卷,大概是在龙海和尚的手中罢。 不过这都是后话,具体怎样,那也便是不得而知了。 安乐寺,安静的禅房内。 老和尚端坐于蒲团之上,面前静置紧紧系住画卷一副……身着白色描金华服男人立于他身后,垂着眼,面容平淡冷漠:就仿佛此时此刻在桌案上放置着的画卷与他全然无关。 “他们总说,老衲慧根不净。”龙海和尚笑了笑,突然道,“当真如此,五十年来,原来老衲未曾有一刻忘记……” 话语刚落,突然感觉身后的人伸出手,替他整理了下衣领:“‘我’。” 龙海微微一愣。 “在本君面前,如此自称。” “……” 龙海笑了。 “吞佛,你可怪我?” “不怪。”男人收回手,用依旧冷淡的声音道,“守你百岁无忧。” “……” 龙海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那浑浊的双目有一刻,似乎几乎要回复年轻时的清明——虽然很快的,那样的光便黯淡了下去。 “到头了。”老和尚收敛起笑容,缓缓闭上眼,“阿弥陀佛。” …… 三日后。 金陵安乐寺主持龙海和尚于自禅房之中安然圆寂,享龄六十三。 人们都说那一日,大半生守护着龙海和尚的银龙从安乐寺腾空而起飞走——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在金陵看见那条银龙。 卷七·忘川盆 第98章 不娶何撩!人渣!滚! 大沧往东七百里,无国界山脉。 月见涯。 有时候就连烛九阴也搞不明白他们当初为什么要离开相对之下温暖的云起国,来到这个冬天漫长得仿佛看不见尽头的破地方——往年这个时候,放眼天沧大约已是草长莺飞、冰雪消融的好春光,而这鸟不拉屎的三不管之地,却还是大雪纷飞,冰天雪地的景象这是一处天、地、人界三不沾地带,传说为吸收了三界灵气之圣地。曾经孕育出世间无数灵兽蜚兽自幼在此生长,当他成为蜚兽即将继任,才从这里离开前往太行山脉。 自素廉离开后,这里便变得荒无人烟——唯独山顶之上一座宅子,空落落地留了下来。 自从带孟婆见了张子尧,确定他没多大事儿后,烛九阴与素廉便带着张子尧离开了云起国,走之前不仅问到了云起国假和尚如何拔除张子尧体内秽的办法,顺便没收了那前世今生盆没办法,盆毕竟是孟婆的,物归原主天经地义—— 虽然最后她嫌重没带走。 那腥风血雨了一阵的破洗脚盆就这样被随意搁置在了房间的角落里落灰。 此时此刻。 抱臂靠在门边,眼瞧着一个夜晚又要过去,缓缓飘落的鹅毛大雪中,冻得人鼻子都快掉了下来的烛九阴“阿嚏”歪着嘴打了个喷嚏,门前的雪花被卷起吹成一阵雪尘,与此同时换来了原本沉默站在门廊上的金眸男子一个嫌弃的表情。 “看什么看?”烛九阴一只脚踩在走廊栏杆上,不客气地对素廉道,“还怕吵着里头那位把他吵醒吗?” “怕你把病气过给他。” 名叫素廉那年轻男子缓缓道——若此时张子尧醒来,看见他肯定会非常惊讶,明明之前还是一名只到自己腰间的小童,不知为何他只是合上眼睡一觉再睁开眼的功夫,小童便变成了一名身材修长、风度翩翩的美男子高挺的鼻梁如异邦人,金色的瞳眸如异兽,极为精致的长相——若不是那盖着一只眼的眼罩以及他腰间挂着的那光秃秃的、看似普通,实际可以随意使用自然力引水成剑引火为刃的神器,大约并没有人能够确定他便是几个月前的掌管天下灾祸之兽,蜚。 “他什么时候能醒来?” “这问题你每天问一遍也不嫌烦。” “不嫌烦。” “注意,本君刚才只是在嘲讽你。”烛九阴撇撇嘴,“顺便,你不嫌烦本君烦啊——都说了上百遍了,已经去问过了孟婆,当将前世今生回溯一遍,解决解决前生事生后缘,便也该醒了” “这都二三个月了。” “或许是这小蠢货上辈子活得比较复杂,要处理的事儿很多罢”烛九阴踢飞一坨雪球,“所以这辈子顺便当了个傻白甜。” 脚下做着幼稚的游戏,将门前一片干干净净的白雪踩得乱七八糟烛九阴这才停下来,搓搓手嘟囔了声“这种天气对待咱们这种上了年纪的冷血动物真不友好”,说着下腹一紧,又是一阵尿意涌来“蠢牛,你看着他虽然是没什么好看的。”烛九阴站直了身子,往屋子里努努嘴,“本君要去小解。” “一个时辰前你才去过。” “嗯呐。” “肾虚么?” “冻的!” “这么怕冻怎么不找个温暖的地方老老实实呆着” “你说温柔乡么?” “嗯。” “戒了戒了。”烛九阴敷衍地摆摆手,“年纪大了便受不的那些个胭脂水粉味儿,当年倒是愿意去,让老鸨摆上几个火盆吃点热甜食过个冬,现在么可不是要守着屋子里头那个不知道啥时候醒来的傻子么?” 烛九阴一边说着,一边窸窸窣窣往外茅房所在的方向走,素廉目送他离开,转身进入了身后那房间里没了烛九阴个话篓子,房间里安静极了,素廉到是喜欢静的,挨着床边坐下来,他微微俯身去看躺在床上安然入睡的黑发少年——这么些天来,他便这样一直睡着,安安静静的,也不曾受过什么磨难,刚开始似欢喜的,后来经常像是梦中偶尔经历不好,便皱起眉。 最近几日皱起的眉几乎都不曾舒展开了。 素廉低头认真地看了,又忍不住伸手想要抚平少年的眉间然而就在他那修长的指尖刚刚放到他的眉心,却忽然感觉到指腹被什么东西碰了碰—— 就像是睫毛。 “……” 素廉猛地缩回了手,诧异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与此同时。 茅房方向,烛九阴哆哆嗦嗦钻入一间隔间,慢吞吞、极为不情愿似的在冰天雪地中将自己的小老弟掏出来,明明尿意很急,然而那两根小老弟却如同被冻得不高兴了一般,一嘘一嘘地往外吐水儿—— “快点快点。”烛九阴抖着小鸡鸡自己催促,“你他娘不怕冷老子还怕冷,大冬天的在这耍什么性子,当心这天气将你冻废喽” 碎碎念中,很有乐趣地将这尿撒完。 蹭到井口边,用一根手指捅破水桶上的冰层,用漂浮着冰碴子的水好好洗了洗手,他站起来,正想要往回走,突然便听见从张子尧住着的那方向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 弯着腰洗手的男人动作一顿,整个人都是懵逼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状态,下一秒直起腰,立刻听见耳边传来震耳欲聋之龙吟——那声音叫他心头一颤,总是吊儿郎当的脸上难得正经起来,他转身飞快往来时方向走去,路上便看见张子尧原本所在房间的房顶被什么玩意掀飞了回到院中,远远便看见两抹白色身影难舍难分地斗成一团—— 其中一名手持素雪白剑,金眸之中杀意决绝,每一招刺出都是直奔对方要害而去;另外一人身着描金白袍,黑发红眸,面色淡然如水,手中一尾长鞭子,莹雪反射之中那长鞭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鞭身却如同有生命一般生长着嫩芽绿叶—— 分明是曾经闻名天上天下的神器乌金柳叶鞭! 而世人无不知晓,乌金柳叶鞭大概早千八百年前变为烛九阴私人摆弄武器。 “……” 站在残破的院落外,烛九阴眼皮子抖了抖,心中有一丝疑惑外加不安闪过,他正欲上前一看究竟,这时候便看见那手持长鞭之人轻易击退素廉,鞭子抽打在地激起雪尘数丈,那持鞭人也稳稳落在地上,与烛九阴便只有一层雪幕之隔! 待雪尘散去。 雪幕之后那人露出了清晰的面容轮廓—— 那是一张分明与烛九阴一模一样的脸,只是两人一人素雪白衣,一人黑色华袍除此之外,他往烛九阴面前一站,两人就像是镜子内外似的,连衣袍下摆的描金细节都一模一样。 烛九阴:“……” 素廉捂着胸口,面色苍白,胸前一道红色血痕显然为长鞭所伤,然而他面色冷淡似不知疼痛,只是走进问仿佛被定格在原地的男人质问道—— “烛龙,你又耍的什么把戏?!吃多了撑着找事做?借口去尿尿整出这么一个闹剧——” “那小蠢货呢?”烛九阴突然问。 素廉微微一愣:“醒了。” 烛九阴不安了:“人呢?” 素廉皱起眉:“房间里,刚醒来饿得走不动路,我正想给他拿吃的,突然你又恶作剧似的放出这么个东西——” 剑尖一指,指向此时站在两人不远处,面无表情深情冷漠的人——被剑指之人一脸傲气,丝毫不见惊慌,仿佛已将素廉纳入“手下败将行列”,只是转过头看了素廉一眼,话却是问烛九阴:“灾祸兽怎么在这?” 素廉眉毛都快飞进头顶了:“你还装?” 那人又问:“装什么?” 素廉:“……” 下一刻,两人齐刷刷地装过头看着烛九阴,烛九阴一脸懵逼,头都快炸了—— “这玩意不是老子放出来的!啊!我勒个去,吞佛!你怎么出来了!你怎么出现了?!你他娘怎么还在!不是——老子就是去尿了个尿啊,怎么这地方画风突然就不一样了?” 烛九阴拔腿从素廉和那个被他唤作“佛吞”的人身边经过,一边往那屋顶破了个大洞的屋子里走一边嚷嚷:“画画的?画画的,你还活着吧?老子就是去嘘嘘一下的功夫,你他娘怎么就——” 醒了呢。 后面三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完。 因为迎面而来一个枕头飞过来狠狠地排在那张英俊的脸上。 冬天的时候总是特别脆弱的烛九阴“唔”了声,立刻泪流满面捂着鼻子蹲在了门口,泪眼朦胧之间看见坐在床边的黑发少年,满脸气氛瞪着他,两人对视上的第一刻,张子尧便骂:“不娶何撩!人渣!看见你便辣眼睛!滚!” 捂着鼻子的烛九阴:“????????” 第99章 四个人……凑一桌麻将? 屋内。 寒风呼呼的从房顶破的大洞吹入。 狼藉一片的屋内,枕头在地上,被子在墙角,花瓶粉身碎骨,凳子四条腿全部不翼而飞,桌子从中间一分为二……房间中独好的一张塌子上,木茶几旁,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以不同姿态安坐一人。 张子尧:“……” 素廉:“……” 吞佛:“……” 烛九阴:“……” “咦,这下好了,”烛九阴一脸乐观,轻轻击掌,“正好无聊得要长出第二条尾巴,咱们四个人凑一桌麻将?” 众人:“……” “你别说话,人渣。”张子尧面无表情道。 烛九阴一本正经纠正:“本君是龙。” 张子尧面不改色:“龙人渣。” 烛九阴:“……” “人渣”——这个新鲜的词汇打从张子尧醒来后便成为了烛九阴的新外号,联想吞佛莫名出现到张子尧此时的一举一动,外加曾经孟婆说的那些个模棱两可的废话……烛九阴不是傻子,他用脚趾头都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张子尧就是释空也就是龙海和尚的转世,而因为上辈子放不下的东西太多,拖坠了那和尚的修行,所以那个对别人心狠对自己更加心狠的和尚一口干了那碗孟婆汤……或许是两碗……又或许是一盆——总之就是他喝了孟婆汤,一狠心把该扔的不该扔的都扔了,转世成为了个无心无肺的小混蛋。 也就是张子尧。 而张子尧通过那个大名儿叫“忘川盆”的东西将龙海和尚的一生看了一遍,一琢磨不对啊这就是我的前世,于是便连带着龙海和尚那份,把烛九阴顺带恨上了—— 基本差不多就是这样。 ……这算不算隔世追凶? 真想把命运老人暴打一顿,本君的命书他也敢这么胡写! 这会儿烛九阴有苦说不清,只恨自己之前怎么就喜欢招蜂引蝶,看看,现在后遗症来了吧……?被少年瞪视之中,男人看了看屋内剩下的两个人,一个抬头看着天花板,一个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总之就是没有人要给自己说话的样子,于是他用手肘捅捅左边的素廉:“……咱们一起同甘共苦、朝夕相处这无聊得要长出第二条尾巴的那么多日子,你不给本君说话?” 之前望着天花板的素廉先是一脸犹豫地看了眼张子尧的脸色,然后变作一脸坚决地摇摇头。 烛九阴知道他是个狗腿子,指望不得,于是用手肘捅捅右边的吞佛:“……你呢?你即为本君,他人骂本君即为骂你,你不回嘴?” 吞佛抬了抬眼皮,不看烛九阴居然只看张子尧,然后继续垂下眼,作哑巴。 “好,好,好。”烛九阴点点头,连说三个好字,“好啊,都学会胳膊肘往外拐了,是吧?——还有你也是,张子尧,说你呢!看谁!本君两脚不着地昼夜不分病床前照顾你,七彩神石不找了;丢的那些个法力不要了;嫦娥七仙女蟠桃仙女那些个妞儿也不泡了……整天像个二十四孝儿子似的守着,生怕你睁开眼第一眼见不着本君又以为本君跑了哭鼻子!你倒好,就等着本君去尿个尿的功夫自己醒了,醒了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摆脸色……” 烛九阴指了指门槛旁的那鸳鸯戏水抱枕:“还拿枕头砸本君如花似玉的脸!” 众人:“……” 对于烛九阴特别长废话特别多的指责,张子尧只有三个字:“你活该。” 烛九阴愣了下,鼻孔朝天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没被气死:“你说什么本君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张子尧却懒得理他。 “你做过什么你自己知道,吞佛告诉我,你在玉藻前殿看见的人是释空,”张子尧站起来,那杆点龙笔又挂回了他的腰间,黑发少年用手用力戳了戳烛九阴的胸口,“若不愧疚,你怎会看见他?” “……”烛九阴立刻转向吞佛,“你个叛徒。” “别自己对自己说话,精神分裂么你?”张子尧想了想,又冷笑,“不过也是,你就是个疯子,看着跟谁都挺好,其实从来没把谁放在心上——当初后土让你走,我扯着你的袖子求你别扔下我,结果你还是走得头也不回那时候我就该看出来!” 烛九阴:“……” 怎么又扯到无悲城那次啦?这是新仇旧恨一起上?……搞得这孩子的两辈子就围着本君打转、什么糟心事儿都同本君有关似的。 烛九阴换了个坐姿,以掩饰自己现在有那么一点点往上冒泡的心虚,然而脸上却一本正经道:“喜欢是两个人的事,本君不好龙阳,无法回应,只好愧疚了!难不成还要本君哄着他让他浑浑噩噩过完那一生么?你这小蠢货根本不知道要得本君愧疚已经极为荣幸——” 烛九阴话还没说完,张子尧扔给他一个“你可以放弃治疗了”的眼神站起来,权当他透明似的跟素廉道:“牛牛,我饿了。” 素廉闻言立刻站了起来要给他去找吃的。 看着面前高自己快一个脑袋的男子,张子尧先是愣怔了下,而后收敛起刚才对烛九阴的愤怒,对素廉展颜笑道:“牛牛,你长得好高了啊。” “我还是我。”素廉言简意赅道,说着伸出手摸了摸张子尧的脸,“瘦了。” 说的是张子尧瘦了。 他只是极为自然地摸了下便缩回了手,所以张子尧也没放在心上,只是跟着伸手摸了摸而后道:“没有吧,就躺在那儿睡觉……反而是这些日子照顾我辛苦你了。” “不辛苦。”素廉又问,“想吃什么?” “几个月没吃东西了能吃什么,喝点粥行了,仔细胃弄坏了,”烛九阴受不了两人那温馨和谐的气氛,插嘴不耐烦道,“而且这荒山野岭的,就只有一些雪山果子和麻雀……” “还有王八啊。”张子尧道。 烛九阴:“……哪来的王八?” 张子尧:“今晚是月圆吧?你拿那前世今生盆照照,指不定水盆里就能浮上来一只王八。” 烛九阴反应过来,顿时眉毛都快飞到脑门上去了:“你说谁上辈子是王八?” 张子尧:“说你。” 烛九阴倒吸一口凉气,不知道这小蠢货刚醒来哪来那么多力气跟他吵架,正欲回嘴,这时候只听见吞佛淡淡道“吵死了”,紧接着白光一闪,消失于人们视线中——与此同时,张子尧似乎感觉到从自己的手臂上传来些许瘙痒,掀起袖子一看,这才发现手臂上多了一条刺青样的银龙。 ——银龙银鳞红眸栩栩如生,细节刻画极其逼真,仿佛下一秒便成从他的手臂飞出…… “老子个本体活蹦乱跳的在这,那叛徒往别人身上飞……”烛九阴抱臂嘲讽,“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你对自己定位倒是准确。” 张子尧瞥了烛九阴一眼,不容等他反驳便转身跟着素廉出去了。留下烛九阴一人坐在房间里对着房顶上那大洞一时无语,良久,他愣了愣,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自言自语嘟囔道:“今晚,是月圆夜啊?” …… 这边,张子尧跟着素廉离开了房间,来到厨房,不意外地发现这里空空如也。 这月见涯本就是百年荒无人烟,加上烛九阴和素廉都是神仙,神仙是不用吃东西的——平日里吃些什么,那都是嘴馋…… 素廉放下锅盖淡淡道:“我去给你找吃的。” 张子尧久卧病床,好不容易醒来了自然不想还窝在房间里干等,于是便说:“我也去。” 素廉没阻止他,似乎也不想将张子尧一人放在宅子里被烛九阴那个嘴碎的骚扰,索性带着张子尧去后山峭壁上——躺了那么久本就手脚发软,张子尧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雪上走得摇摇晃晃,抬头一看走在前面的素廉笼着袖子,没有在干净的积雪上留下一丝脚印,他愣了愣,回过头去,这才发现身后只有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便是他自己的。 “牛牛,”黑发少年微微眯起眼笑,“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不仅长高了,连法力都变强了。” “现在烛龙不是我对手。”素廉的声音听上去还是那样四平八稳。 张子尧笑了笑:“我们牛牛真能干。” 语气还是哄小孩的语气,走在前面的俊美男子因为少年的这般话不高兴地抿了抿唇……不过是在身后人看不见的角度—— 这会儿张子尧正专注脚下,忙着把自己的脚从积雪里拔出来……看着原本脚跟对着自己的人此时转过来脚尖对着自己。他愣了愣,抬起头,对视上一只金色的瞳眸,问:“怎么了?” “……那个白衣服的,叫吞佛的人是——” “上一世,那赖皮龙放在我身体里的一缕龙魂,”张子尧道,“不知道为什么,跟着我投胎转世了,直到我想起前一世的事情,他便又出现了。” 素廉似乎有些不服气地抿起唇:“可是你都喝下孟婆汤了。” ——为什么还有这些个奇奇怪怪的东西要跟上来? “是啊,”张子尧耸耸肩,捞起袖子看了看手臂上的银龙,又被冻得赶紧放下袖子,问素廉,“还走不走了?到地方了?” “……到了。” “……” 看着转过身背对自己的素廉,张子尧觉得他好像哪里不高兴了——但是他为啥不高兴啊?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么? 张子尧满脸莫名,又不好问,只好自顾自找了个大石头坐下来,看着素廉采摘了些晶莹剔透的果子给他——果子长在悬崖峭壁上,寻常人采摘不到,但是素廉是神仙,所以这倒是难不倒他…… 果实是一串串的红色,长条形的,张子尧抹掉手中果实上的雪霜将果子的一端放进嘴里,薄薄的皮咬破了里面便涌出清甜的果肉和汁水,再一吸,甜蜜的汁水顺着舌尖流淌过喉咙流淌进胃里,胃部咕噜噜地运作起来,张子尧这才感觉自己真的活了过来…… 他低头认真吃东西的时候,素廉又摘了一堆这种果子回来,并着肩挨着张子尧在大石头上坐下,也不说话,便是安静地看着他吃……张子尧抬起头,正想问素廉要不要也尝尝,这时候却无意中看见这果子丰盛红色的汁液有些蹭到了他的衣袖上,还有他的下巴上—— 张子尧还当他是个孩子的。 所以便伸手替他擦,少年带着些许温度的指腹擦过灾祸神的下巴。 素廉愣了愣,低下头,看见面前的少年垂着眼,很认真地用自己的手在给自己擦拭身上的污物……他突然伸出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少年微微一愣,随即不作任何疑惑地问:“嗯?怎么了?” “今晚是月圆,我和烛龙替你要来了拔秽的方式,那假和尚把该做的都做了,今晚再有一次,就能彻底把秽拔掉。”素廉难得说了个长句子,“今晚我来帮你?” 张子尧都快忘了这件事了,他眨眨眼,还没来得及回答,便看见眼前的人眨眨眼,居然露出了个类似于祈求的柔软眼神:“不要烛龙,好不好?” 第100章 争抢 愣怔地看着素廉,张子尧知道自己有那么一秒几乎就要点头答应了——毕竟对他来说不过是拔秽而已,其实谁都一样——但是转念一想他突然又想到了上一次月圆夜自己都干了什么,于是他又犹豫了:牛牛长得再高、法力再强盛,也只不过是个孩子,他不想让他看见自己那样子的一面。 所以张子尧摸了摸灾祸神的头说:“你还小,你不行。” “烛龙就行?”素廉说,“你不公平。” “他也不行,”张子尧面无表情道,“这次我谁也不要,自己解决,你们把解决方式告诉我,我自己来。” “不可能,你自己做不了。”素廉站起来,将张子尧吃了一半的果子拿好,同时牵起他的手一脸不愿意再多说的模样,“回去再商量好了。” ——那语气就好像回去再商量就会有一个不一样的结果似的……张子尧无奈站起来跟着他走,两人按照来时候的路回他们住的宅子。一路上张子尧没看见一个人,他猜想这大概是神仙住的地方,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冷艳高贵的感觉…… 想到这,他不由得又多吃了两条果子,指望说不定可以延年益寿…… 张子尧想着回头看了一眼素廉:大约是因为之前被拒绝的事不高兴,回来的路上素廉话更少了,全程臭着张脸。 回到宅子远远便看见烛九阴笼着袖子黑着脸守门口,张子尧猝不及防被一前一后两张臭脸夹击,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动了动唇,还没来得及说话,手臂上感觉到一阵灼热与瘙痒——下一刻,那个与烛九阴长得一模一样、只是身着白袍的人便站在他的身后,他面无表情,高大的身形却体张子尧挡掉了身后吹来的寒风:完完全全是很可靠的模样。 “看见本君你便出来了,”站在门口那人嘲讽地掀了掀唇角,“本君是什么洪水猛兽么?” 吞佛四平八稳:“自己是什么人,自然自己最清楚。” 张子尧:“……” 嗯,可算见识到了什么叫“我发起疯来连自己都怼”活生生的现场版。 但是因为见识过龙海和尚的故事,所以张子尧本人并不抗拒吞佛——这个人对于他来说应当是个陌生人,但是偏偏因为那个忘川盆的缘故,他却对他熟悉得仿佛这人陪伴了他整整五十年…… 五十年啊。 几乎贯穿了普通凡人一辈子那么久,无论是他的什么模样吞佛应该都见过了,喜怒哀乐,生老病死,黑发生华……想到这,张子尧突然停顿了下,然后有了一个荒唐的想法。 只是这时候,烛九阴上前面色严肃一把拉住他,打断了他脑海中那些个奇奇怪怪的幻想,只听男人用公事公办的语气淡淡道:“方才被你一通瞎闹,突然忘记了正事,张子尧,你知不知道今晚是月圆夜?” “我知道,方才牛牛告诉我了。”张子尧甩开烛九阴的手。 烛九阴微微蹙眉,一脸不信任地看向素廉,后者一脸冷淡:“想起来便说了,怎么,明明当时一块儿向那假和尚讨来的法子,我说不得?” “都说了?” “……” “本君便知你不可能直接说实话。”烛九阴冷笑了声,“定是模棱两可的说了,然后哄这小蠢货答应晚上让你进屋。” 他都说中了,所以素廉不说话,烛九阴脸上的嘲讽变得更加明显了些——虽然张子尧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什么,搞得好像谁先把消息告诉他他就会给那人发一朵小红花似的,有什么好抢的? ……但是张子尧的疑惑并不妨碍烛九阴和素廉在他昏迷的这几个月里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和谐关系再次破碎,两个人又回到了最初那个争锋相对的模样——只是这一次素廉至少在体型上不落下风。 “别互瞪了,干嘛呢?”张子尧道,“你们把拔秽的方式告诉我,今晚我自己解决。” “自己解决?”烛九阴反问。 张子尧不理他,转向素廉:“牛牛你说。” 素廉咬住下唇,看着不肯说的模样……张子尧皱起眉,正欲催问,便听见烛九阴干巴巴道:“上一次月圆的遭遇你还没明白过来么?犬神喜淫,给你念了咒,某个月圆夜让它痛痛快快爽快一回,它自然就走了。” 张子尧愣了下,转过头,打从方才第一次正眼看烛九阴:“什么叫‘痛痛快快爽快一回’?” 烛九阴勾起唇角:“就你想的那样。” 张子尧的脸由白转青,由青转红——这是他醒过来以后脸上第一次见到血色,他下意识脱口而出一句“不行”,烛九阴像是早已料到,懒洋洋道:“那让素廉下山给你买个玉势,晚上你自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张子尧抬起双手捂住耳朵,“听不见听不见!” “不过这样冷的天气,用那种玩具估计也是好一番折腾,指不定就卡哪儿了要么就是冻上了,要么就是被那邪秽发现你作弊哄它出来,死活不买账,”烛九阴瞥了眼脸红得像煮熟的虾似的少年,捞起袖子道,“你想好了,如果不要那冷冰冰的东西,本君倒是——” 张子尧:“滚!滚!滚!” 素廉冷笑一声,似笑非笑地瞅着烛九阴,仿佛在说:你以为我不行你上你行? 烛九阴收敛了笑:“那假和尚说了,念完咒你就醒来当月这么一次机会,过了便没了,那邪秽可就永远都停留在你身上,你个个月都得等着遭它折磨……” 张子尧猛地放下手狠狠瞪着烛九阴,后者好整以暇道:“瞪本君作甚?是本君让你随便捡别人的符咒纸么?要瞪去瞪当时没来得及阻止你的人——本君和玉势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你选一个。” 话语之间,张子尧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动了动,吞佛笼着袖子稍稍弯下腰,那张面瘫脸上难得显露出一丝丝担忧:“怎么了?在说什么?” 张子尧转过头,猝不及防地与那双平静、不含一丝情绪的红色瞳眸对视上——脑海之中刚刚蹦哒出来的疯狂年头又出现了,于是张子尧想也不想,一把捉住了吞佛的手往自己这边一拽—— “我选吞佛!” 高大的男子被拽得弯下腰,依然一脸茫然。 除此之外,在场剩余二人皆是脸色一变,特别是烛九阴,愣是没想到给他个甲乙丙的选项。他偏偏就能活生生地选了个“丁”出来—— “他连人都不算,本君的一缕魂魄,顶个屁用!” “不然你以为我做什么选他?我不管,那处好用便行了。” “啊,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睡了一觉经历过了前世,脸皮都厚了是吧?” “你说是便是吧。” “张子尧,你疯了。” “我是疯了。”张子尧捉紧了吞佛到手,咬着后槽牙道,“不然还能怎么办?” 一群人中,唯一因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表现得特别淡定的吞佛伸手拍了拍张子尧的肩,淡淡道:“莫慌,本君在。” 烛九阴:“……”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一下子便被自己的一缕魂魄秒杀成了渣渣……这他娘的是为啥啊? …… 就好像中奖的永远是心血来潮随便买了张彩券的人;得到幸运之神恩惠的永远是路边吃瓜群众,张子尧带着吞佛走了,留下烛九阴和素廉大眼瞪小眼。 良久。 素廉抖了抖袖子:“还不如让他自己来。” “自己来真不一定成,谁也不清楚那犬神吃不吃这一套,倘若真的自泄便可,那当初第一次时候它就应该心满意足离开了。”烛九阴加强了“心满意足”四个字,“毕竟本君亲自动的手。” 素廉警告似的看了烛九阴一眼。 烛九阴:“看什么看?” 素廉:“你看着一点也不急。” 烛九阴挑眉:“本君着什么急,又不好龙阳的,便是上赶着贴上去贡献自己的精华么?龙精可是好东西,延年益寿,包治百病,寻常人黄金万两求都求不来,哪有上赶着倒贴要给人家的道理——” 素廉终于知道张子尧为什么要捂耳朵了,换了他也不想听这厚脸皮的家伙在这胡说八道,于是他抖抖袖子阴沉着脸走开了,留下烛九阴一人还在那兴高采烈的挑衅:“唉,别走啊,本君还没同你仔细讲讲龙精的一百零八种正确使用方式呢——” 男人乐观得很。 看着一点都不像是被抛弃的那个。 等到素廉走远了,他脸上不正经的笑才微微收敛,笼着袖子看了看素廉的背影,又伸长了脖子去看张子尧和吞佛离开的方向——此时此刻,两人一块儿进入的那房间仅仅关闭着,也不知道在里头又说了什么悄悄话…… 烛九阴若是想知道。自然是可以知道的。 但是他也懒得再去追究。 最后,他只是收回了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了一会儿,突然仿佛自言自语般道:“那就等天黑好了,黑灯瞎火,夜黑风高,百鬼夜行——呵,你倒是选,谁看得清谁是谁啊。” 第101章 拔秽 这边。 张子尧与吞佛二人独自关在了房间里——另外一个天顶没有破洞的房间,里头倒是暖,桌子是桌子。椅子也还是椅子……然而张子尧却还是与吞佛面对面地坐在榻上,两人中间隔着一张茶几。 “吞佛。”张子尧垂下眼,“问你个问题吧。” “?” “你与龙海和尚……”张子尧停顿了下,仿佛是感觉接下来的话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然而在吞佛耐心等待的目光中,他还是咬咬牙问,“可有做过那档子事?” “哪档子事?” “大人才会做的。” “龙海是和尚,五蕴皆空,戒荤戒色。” “喔。” 张子尧唇角抽了抽,顿时觉得自己问出这种鬼问题特别污,吞佛说的对,人家龙海大师是和尚呢,而且还是金陵安乐寺德高望重的主持——安乐寺至今香火依旧旺盛,不得不说也与他当年广推善缘,乐善好施相关…… “但做过。” “……???”张子尧露出个迷茫的表情,“你说什么?” “做过,一次。” “……” 吞佛平铺直叙的淡定嗓音说:“虽然喜欢在弟子和寺中众僧面前露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其实龙海和尚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禅房的垫子下总是藏了一壶梅子酒,每每关好门窗独自浅尝,只是不敢贪杯……那日冬至节,他似想起了一些曾经是事,没控制好用量,便醉了,抱着本君又哭又闹,又要脱了衣裳,又是拉着本君要去后山温泉共浴——” “细节真多啊。”张子尧瞠目结舌,不想承认吞佛说得太有画面感,然而又忍不住想问,“然后呢?” “然后便脱了衣裳,做了。” “……” 张子尧抹了把脸。 “本君也是第一次和男人,没进去多少,他又叫痛——” 张子尧开始后悔自己干啥要提这个话题。 “后来便就算了。” “算了?” “嗯,算了。” “……提枪上阵一半还能收回来么?” “本君本就是他体内龙魂与痴妄结合而生的灵物,”吞佛一脸“这没什么不对”,“当然一切由着他,想要做便做了,不想要,便停下。” “所以当初他让你封印本体,你也——” “照做。” “若我今日也让你将本体重新封印呢?” “照做。”吞佛抬起头看着张子尧,“需要吗?” “……暂时不用,我就问问,他现在也就一般程度的讨人嫌而已。”张子尧一脸尴尬,又强行假装自己只是非常顺便似的问了句,“若我今晚需要你帮助我解除身上诅咒——” “可以。” 张子尧微微升温的脸冷却了下去:有的时候吞佛这样该干嘛就干嘛绝不废话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的模样……真的有助于拯救各种难以启齿的尴尬场景。 至此,黑发少年如同完成了一项极为艰难的大任务似的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就这么说定了。” …… 这是张子尧醒来的第一天。 他还没好好喘上一口气,就必须要像是等待死刑的烦人一般待在屋子里等待夜幕降临——比较叫人惊讶的是,烛九阴早上之后就再也没有来烦过他,素廉也没有……张子尧想,大家果然都不好龙阳。 ……准确的说应该是“不好他”。 天边日暮将息,黑发少年坐在桌边坐立难安,此时,吞佛倒是盘腿端坐于榻上一动不动随遇而然的淡然模样,只是似乎被张子尧内心的烦躁感染。最后他不得不睁开眼问:“饿了么?” 张子尧张嘴想说不饿,但是早上醒来后肚子里吃的那些果子却早早便消化了,他只好将那谎话吞回肚子里,眼巴巴地看着吞佛……后者似轻叹息,站起来:“早上的果子还有些,本君去给你拿,莫乱跑。” 张子尧点点头:“哪也不去。” 吞佛便出去了。 大约是落日、院中黄昏被黑夜吞噬的那一刻,当张子尧发现等待变得越发烦躁,吞佛这才推门回来,依然还是银色头发白色的衣,和他出门前一模一样,只不过他手中多了个篮子,里面放着很多早上张子尧吃过的那种果实还有半只烤鸡——张子尧这会儿早就想念肉类想念得不行,扑上来饿狼似的将那鸡腿啃干净,又吃了些果子淡去口中油腻…… 全程吞佛便懒洋洋地单手支撑着下颚,看着张子尧,看着他动作越来越急,后者却不动声色—— 直到长条果的透明果汁因为少年过快的咀嚼而有来不及吞咽的汁液从他唇角顺着流淌…… 桌面一片狼藉。 吞佛招招手不知道从哪弄了块湿透的帕子,而后在少年伸手向下一个果实时突然将篮子拖过自己的手边:“够了,再吃你要撑死了。” “可是我还是很饿……” “过来。” 吞佛垂下眼,开口时是言简意赅的祈使句,在少年强忍着小腹那翻滚难受的“饥饿感”不情不愿地来到他身边,他突然出其不意伸出手将少年一把抱起,后者惊叫一声,他垂下眼:“时间到了,做好准备了吗?” “……” 黑发少年先是迷茫地微微瞪大了眼,而后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伸出手一把捉住了男人的衣襟……被动作还算轻柔地放在了床榻上,他胸口起伏,与此同时听见男人在自己的耳边念起了咒—— 他从未听过。 大约是某种驱魔咒语吧。 屋内的气温和气息突然变得有些奇怪……张子尧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是他隐约能感觉到那跟他有关,像是奶腥或者混合着冬日里烧的干柴的味,叫人口干舌燥——这会儿,他能感觉到身上的衣服摩擦到了胸前…… 因为它们莫名其妙立了起来。 浑身的毛孔伴随着耳边男人的低吟炸开来。仿佛在无声地叫嚣着请求安抚……但是这会儿张子尧根本无心去惦记这些,因为笼罩在他上方的那阴影越压越下……最后,直到那略微冰凉的高挺鼻尖触碰到了他的,他微微一震抬起眼,猝不及防对视上上方那双红色的瞳眸—— 瞬间突如其来的恐惧让少年黑色的瞳孔微微缩聚。 ——吞佛的眼看上去和平日不一样。 像是一条正在准备对猎物发起猛攻的蛇,凶狠而贪婪。 他被他影响了。 张子尧默默地想—— 但是这一次,早就做好了准备的他没有抗拒,只是将眼前的人当做是替他拔除秽的“道具”,他抬起双手,揽住他的脖子,在男人的头部下压时,半试探、半安抚似的含住了他的下唇…… 就好像这样做可以让这人的目光变得不那么凶狠。 在他笨拙地安抚并用舌尖湿润那冰冷的薄唇时。压在他身上的人先是微微一愣。随后他突然伸出手扣住少年的后脑勺,在他发出“呜”地惊呼一声时猛地加深了这个试探性的触碰,将之变做一个真正的吻! 房间中奇怪的气息变得浓郁。 不知道什么时候,男人已经动手解开了他的裤,让少年的双腿环绕在自己的腰间,他稍稍掀起自己的袍子下摆,张子尧这才发现原来袍子下摆他什么都没有穿…… 好色。 少年一瞬间涨红了脸,更是因为此时他微微抬头并隐约吐出晶莹泪水的东西就这样贴在了对方的东西上,落下的华服衣袍挡住了张子尧的视线,一切他都只能靠着因为无法视觉而变得更加敏感的感官来感受—— 他感觉到有两根灼热的、体积不小的东西在与自己的磨蹭。 袍子下伴随着他们的动作有轻微的凸起…… 温热的湿润液体通过对方跳动的前端涂满了他的,他整个变得湿漉漉的,似乎一片狼藉的模样…… 最后,张子尧感觉到自己被两根东西缠绕在了中间,它们开始轻轻摩擦,将少年完完全全地被包围了起来—— “啊啊啊这是……” 少年的身体微微僵直弓起,脚趾狠狠蜷缩起来,双腿几乎要失去原本应有的控制力…… 男人离开了他被啃咬得有些红肿的唇,用舌尖舔舐去他唇边的唾液……与此同时他口中念咒的声音却仿佛从未停下—— 他们这是在驱邪。 他们这是在拔秽。 这些事不得不做。 很正常。很正常…… 张子尧不听地催眠自己,奈何耳边那嗓音低沉、富有磁性却冷漠,此时此刻对于少年来说却仿佛是一道催命符,无论他如何暗示自己这什么都不算,他的心跳因此加速,仿佛随时随地都要从口中跳出—— “蛇性.淫。” 就在这时,靠在他耳边的家伙突然停下了念咒,续而淡淡道—— “挑起了事,变要负责。一会你要喊停。本君不会理你,你可考虑清楚了?” 张子尧猛地愣了一下。 那双被水雾覆盖的黑色眸子突然闪烁了下恢复清明,在男人再一次低下头想要捕捉他的唇时。他抬起手一把扣在他的脸上,面色难看道:“你不是吞佛,你是谁?” 第102章 荒唐 屋外。 白雪覆盖的庭院中,另外一个偏房里,火盆边的茶几边,两头各自端坐一人,一人白衣,一人黑色华服,两人中间摆了个下了一半的围棋棋局……没有人说话,只有微微冰凉的棋在指尖被放下时发出“咔嗒”轻响。 只有一只金眸的俊美男子垂着眼,火光半映照在他的脸上,长而卷翘的睫毛在其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不说话,也不动作,直到坐在他对面的人落子后,很久催促“该你了”,他这才仿佛回过神,稍稍掀起眼皮子扫了对面那人一眼,淡淡道:“吞佛么?” 手正欲拿起另外一枚棋子的男人手一顿,他抬起眼看了眼素廉:“你怎知?” “太安静。” “……” “我便是说,今日张子尧非要选吞佛你陪伴时,那家伙表现得也过于随意,仿佛完全不将之放在心上,随遇而安、大肚撑船的模样,原来是做了这般的打算。”素廉冷笑一声,扔了手中的棋子,那张好看的脸如三尺之寒,“不下了,没兴致。” “吞佛与烛九阴,本为一人。”吞佛淡淡道,“他要去,本君拦不住。” “所以便换了身衣服去了?什么时候的事!方才他下棋下了一半突然嚷嚷要上茅房,一副火烧屁股的模样……原来是去找你偷龙转凤。” 吞佛倒是面色自然地,又规规矩矩将手中棋子落下。 “我说不下了。”素廉挑起眉。 “我们都没经验,怕是要弄伤了他。”吞佛仿佛听不见一般,用手背将装棋子的木碗往素廉那边推了推,“让他去,也没什么不好——本君如此想,便应允了。” “你这人是缺心眼么?这是弄伤不弄伤的问题?!”素廉微微瞪大了眼,“这可是——” 突然又停了下来。 因为“可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最后也只是稍稍将那原本显得有些苍白的脸憋的微微泛红,然而那一抹红色倒是也很快地消去,他蹙眉,烦躁地拧开头:“算了,你们俩本就是一体的,我冲你抱怨又有什么用……不过是一缕龙魂而已,没有七情六欲,什么都不懂。” 片刻,顿了顿,他又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嘟囔:“我也是,什么都不懂的。” …… 屋内。 并不知在他们隔壁不远处的厢房里发生了什么,屋中二人亲密交叠在那榻上,只是虽然此时两人离得极近,却丝毫叫人感觉不到一丝丝亲密。 哪怕房中热得叫人口干舌燥。 空气之中浮动着男性气息几乎浓郁到叫人无法呼吸的地步。 “咦,哎呀?” 压在张子尧上方的男人稍稍悬停下来,他微微眯起眼,显得有些惊讶道:“怎么发现的?” 虽然这么说着,他的动作可是没有停下来,那握住两人的手还在滑动,片刻之后,在听见被自己压着的人发出一声短暂的喘息,他手一顿,就像是突然搭话了似的滑了下去—— 那略微冰凉的指尖带着一丝丝不可描述的液体顺着因为双腿勾起而紧绷成好看弧线的滑下,引发一阵战栗……最终,男人的指尖停留在那缝隙的边缘,他轻笑了声:“你流了好多水,你看,都湿透了。” 烛九阴的袍子下摆挡住了。 张子尧什么都看不见。 只能感觉到腰下的榻子大概确实是湿了一片,但是他不在乎这个,眼下他对于烛九阴不动声色替换吞佛又惊又怒,偏偏男人的声音还恼人得很,让他觉得好像身上都着起了火—— 他咬咬牙:“你同我……滚出去!” “那不行。”烛九阴笑了笑,“你自己让本君进来的。” “我叫的是吞佛!” “你自己清楚,”烛九阴淡淡道,“什么吞佛不吞佛,那便是本君——百年前龙海和尚用自己的痴妄造了吞佛代替本君聊以慰藉,百年后,你却将它当做个宝……明明有个活蹦乱跳的本君在你跟前……你看看你——” 手指滑入缝隙。 “啊啊啊啊啊啊——” 烛九阴又笑了,他笑得眯起眼:“你却不知道珍惜。” 话语之间,方才突然进入的手指更加往内探去……感觉到那温暖湿热将自己包围了起来,甚是热情,他却难得没有嘴贱去嘲笑少年那般言不由衷,只是当对方脚趾蜷缩起来时,顺势弯下腰咬住了他的下唇——让他呼出的气息尽数喷洒在自己的鼻尖,好玩一般将那下唇啃咬至红肿,在怀中人发出近乎于抽泣的声音时,他压低了声音问:“你觉得,你那处能容得下本君么?” 话语一落,仿佛吓到了被他压着的人。 明显是感觉到包围着他手指的那温柔地狠狠地收缩了下。 张子尧是没见过烛九阴那鬼地方到底长成什么模样,只是从方才环绕住他的那触感……他大约可以猜测到底是什么情况,眼下烛九阴同他这样说—— 在张子尧看来,自然是万万不能的。 他想一脚揣在眼前人的脸上,叫他有多远滚多远,但是体内的犬神可不是这么说的,这会儿那玩意大概是倒着耳朵夹着尾巴垂眉顺眼像只奶狗似的呜呜叫着,甚至是—— 因为烛九阴的话而兴奋起来。 张子尧因此吃尽了苦头,明明极为抗拒,却没有办法阻止男人,最后,对方甚至探入了更多的手指—— “呜呜……” 汩啾汩啾的水声响了起来。 伴随着少年越发着重的喘息。 当那原本紧紧关闭的地方足够容纳男人四根手指,男人才将他的手退出来……张子尧长长吁出一口气,此时一身汗,同时感觉到因为突然的扩张身后一时半会还不能合拢。 就像是贪婪的婴儿的嘴,收缩着,无声地抗议自己的不满。 尽管张子尧已经觉得此事荒唐至极,就此停下也足够成为他一生噩梦,然而体内的邪神并不满足……当男人换了样东西凑上来顶住时,它开始躁动,像是期待着什么一样强行让少年摇摆起自己的腰肢…… 如果他有一只尾巴,他大概已经湿漉漉地摇了起来。 而此时,悬空在他头上的男人瞳眸已变深红,他微微压下腰,凑在少年耳边:“龙阳之事,本君可还是处子之身,一会儿,你可得对待本君温柔一些……” 张子尧正想骂其无耻。 而此时,男人一个提腰,猛地进入,狠狠填满。 第103章 拔……无情 夜晚过了一半的时候,火盆里的碳火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按照道理这时候房间应该逐渐变得凉下来——然而这躁动了大半宿的房间此时此刻却依旧暖烘烘的,之前在榻子上留下的水迹甚至还没干透,而此时…… 原本在榻子上的二人来到了房间里唯一的桌子上。 被压在下面的少年完完全全地被男人高大的身形所覆盖,他的背部微微绷紧,那白皙的皮肤上透着淡淡的粉,就像是干净的皮肤被揉上了一层胭脂一般好看……而此时,他头发凌乱地散开在桌面上,当男人一次动作过狠时,一缕头发便从桌子边缘垂落下来—— 少年看似极疲倦了。 他微微眯着眼,像是一只慵懒的犬科动物,伴随着男人的动作,他从鼻腔里发出哼哼的声音——两人便是被男人身上的白色华袍遮掩住了,没人知道现在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知道少年就像是被深深地固定在了桌面上,想要逃也逃不开的样子。 “快慢些,别折我腰,你这赖皮龙是不是不知轻重……” 少年的眼角仿佛柔软得化作了一摊水,微微泛红,他说着要让身上人慢些的话,却感觉到自己在一点点的柔软神展开接纳—— 这时候他已经完全不知道怎么样反抗了。 他觉得很舒服,甚至算是这辈子都没有这样舒服过。 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那桌子摇晃着突然停了下来,像是有什么在过程中被打撒了,从桌子边缘突然有溢满的一摊液体滴落在地面,少年背脊绷直,缠绕在男人颈脖间的双臂收紧……当男人终于停下啃咬他的唇瓣,稍稍抬起身,两人之间终于有了一丝缝隙,两人双唇离开时,房间里同时发出“啵”的一声轻响,就像是酒罐被打开了瓶塞的那种,却不知道这声音到底从何而来……少年“呜”了声,含糊地问:“你去哪?” “哪也不去。”烛九阴弯下腰,一只手撑在桌子上,用手将少年有些凌乱的发从他汗湿的脸颊上拂开,“累不累,你。” “不累。”张子尧用手挡开他的手。 “本君累了。”烛九阴哼了一声,“辛苦劳作一晚上没停下来过——老腰都断了要。” “一条贱蛇,哪来的腰。”张子尧半撑起身来,眼中的朦胧稍稍褪去,用那早就被褪去鞋袜的脚踩在男人的胸口上,“不做便滚出去。” 烛九阴伸手捉住他的脚踝,捏在手中把玩……他微微眯眼,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少年松松搭在腰间衣袍之下的情况,那是一处不错的风景——烛九阴好久没见过这样叫他挪不开眼的了。 不一会儿,便在桌面和地面上行程一小滩积水…… 想象一下吐出这些液体的地方—— 烛九阴眼神一暗,顿时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他懒洋洋地用手指捏了捏张子尧的脚趾头:“本君明天想在这桌上喝粥,你可不要把它弄脏了……” 张子尧薄唇轻抿,淡淡道:“滚。” 烛九阴笑了:“再来一次?” 张子尧不置可否。 只是往后缩了缩,却并没有表现出十分抗拒的模样——从第一次的经验来说,烛九阴将他伺候得不错,只是刚开始有些不适应之外,很快他便被带着有些沉溺于其中:这其中当然有犬神的邪秽影响,但是眼下大半宿已过,他泄了无数次,也能感觉到那秽气在一点点地被剥离…… 剩下的便几乎全部来自于他自身的贪婪了。 “这次换你来吧,本君也好休息休息自己的老腰。” 烛九阴像是抱小鸡仔似的轻易将少年从桌上抱起来,两人又回到了榻上,男人不放开怀中人率先坐下,叫少年坐在自己的大腿上——他的手便搭在少年的腰间,好好地固定着不让他滑落…… 张子尧:“睡觉吧。” 烛九阴:“……” 烛九阴:“再来一次,最后一次,听说观音坐莲什么的特别——” 张子尧微微转身伸手挡住那张想要凑近的脸,两根手指头几乎都快塞进他的鼻孔里:“民间这样胡乱取名叫便罢了,你也跟着叫,以后上头开会时你还能好好直视观音……” “咦,”烛九阴停了下来,“你不说本君都没想起来。” “……” “算了不管了,来吧,来吧,最后一次,这次试试看能不能两根一起,一根暖洋洋,一根晾在外面怪可怜的……” “谁可怜?” “本君。” 张子尧冷笑了声,丝毫不同情的模样,烛九阴眼瞧着是劝不动他了,无奈叹了口气,将怀中的人抱起来,压回榻子上:“本君来,本君来,瞧把你懒得……” “想都别想两根一起来。” “咦?不试试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厉害……” “这种厉害一点都不想知——啊!” 短暂又急促的喘息声打断了少年尚未说完的话,耳边,男人稍暗哑叹息着“还是里头暖”的嘟囔声响起…… 窗子上发出了雪“莎莎”打在窗棱上发出的细微声响,大约是外头又下雪了……张子尧迷迷糊糊的想,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能天亮。 而此时,夜正浓。 …… 张子尧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其实大概是因为他之前已经睡过太久的缘故,所以这一次哪怕是极为疲惫了,他应该也睡没多久的…… 难得的是一夜无梦,就好像他闭上眼再睁开,外头便已经天亮了——应该是刚亮没多久。 而他清楚地记得,明明外头天刚蒙蒙亮时,那赖在他身上几乎想要直接做个窝冬眠的龙才懒洋洋地挪开了自己…… “……” 张子尧从床上支起上半身,除却感觉到身体里那沉重的、仿佛居住了另外一个灵魂的感觉终于消失之外,浑身像是被人折叠过再展开的酸痛……还有身后某处难以启齿的地方传来的异样感,昨晚那被整整填满一晚、狠狠摩擦的感觉仿佛还没有褪去,稍稍一动,似乎便有诡异的液体流淌出来—— 太满了。 这个词语跳进脑海时,张子尧眉毛抖了抖……此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张子尧垂下眼看了看床铺北内侧,果不其然看见死死地裹着棉被,只有一个脑袋露在外头的男人正睡得很沉。 呼吸均匀,仿佛人畜无害。 张子尧这发现昨晚他只占据了被窝的一点点角落,而剩下的全部都叫男人抢了去,偌大的被子便被他一人霸占,上面还压了件不知道从哪摸出来的黑色貂皮,他将自己裹得像是一枚蚕蛹…… 虽然并不会有所谓的化蝶。 张子尧垂下眼,正想把这碍眼的龙弄醒让他滚回自己的房间去睡,这时他看见门外有黑影晃来晃去——他一愣。随机反应过来大约是素廉放心不下早早过来,庆幸他们还是提早结束了战斗免得被小孩看见不该看的,烛九阴下了床…… 腿还有些软。 站直的时候有东西顺着他的大腿流淌而下…… 伸手随便找了件被揉的像是咸菜似的东西擦了擦,又抓过烛九阴身上盖着的那件厚重的貂皮披着,不管梦中那龙立刻哆嗦了下嘟囔着“冷”,张子尧走向门边,拉开了门—— 夹杂着冰雪气息的寒风吹入,吹散了房间里还久散不去的暧昧气息,少年被吹得清醒了些,从门缝后冲着素廉笑:“牛牛,怎起那么早?” “不放心,来看你。” 素廉依旧是言简意赅,一边说着,一边捧起了少年的脸,有白色的光在两人皮肤相触的地方亮起,良久,只见金眸男子长吁一口气,微蹙的眉松开:“拔干净了……那烛龙,啰啰嗦嗦废话多,动作倒是利索。” “嗯。” “你看着有些疲倦。” “……”毕竟反过来到过去一整晚,“大约是昨晚下了一夜的雪,光是听着那动静睡不着了……” 张子尧随口敷衍。 “那龙呢?” “睡成一头死猪。” 张子尧不想让素廉在外面冻着,索性让开了让他进屋——虽然屋子里到处都是昨晚荒唐过的足记,但是要说留下什么痕迹,那倒是没有的……素廉进了房间四处看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不对,随手一挥,那原本已经快要熄灭的火盆又燃起了熊熊烈火,他来到床边,掀开了烛九阴的被子—— “要睡回自己房里睡,赖在人家床上做什么。” 一下子失去了最后的遮盖物,原本便在被子下蜷缩成一团的龙颤抖了下,终于睁开眼迷迷糊糊的醒了——他吸了吸鼻子,小小的打了个喷嚏,一脸茫然地看着站在床边的两人:“干嘛你们?” “你一人巴掌整张床,整条被子,还问我们干嘛?” “本君怕冷嘛。有本事选个暖和的地方?”烛九阴打着呵欠爬起来,又看向旁边面无表情的张子尧,一愣,“你怎地那么精神?” “我怎么不能这么精神?”张子尧道,“我又没老。” “啊,你讲谁老?有胆子再说一遍?你把本君榨干了,居然就这样无情,昨晚明明含着本君舍不得放,一吞一吞的……” 烛九阴话语刚落。便看见张子尧脸色大变,踮起脚一把捂住素廉的耳朵,冲着他凶神恶煞:“滚出去!” 烛九阴赖在床上不走,张子尧便伸手将他拖下床—— “啊别拽,裤衩叫你拽掉了……咦外头还下着雪呢,你倒是把本君的裘衣还来,外头好冷……呀别推,你这小蠢货。” 哐。 房门在烛九阴的脸前甩上。 睡得正好被强行弄醒扔出屋外站在冰天雪地里的男人一脸懵逼。 良久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抬脚开始框框踹门—— “开门!你这是做什么,啊?小蠢货?张子尧!你这臭不要脸的,天还没亮透呢,你便做出这般拔穴无情的动作!无耻!卑鄙!下——阿嚏!” 第104章 本君不好……龙阳的! “张子尧,做人要讲点道理的。” 揉了揉泛红的鼻尖,男人懒洋洋地斜靠在那紧紧关闭的大门上,拖长了声音道—— “首先大家都是成年人,放了普通人你这孩子都满地跑会叫爹了,所以做了便做了,害臊什么臊;其次,昨晚辛劳了一夜的是本君,你便是只管享受了;最后,一夜下来,本君缴纳公粮无数,你倒是好,体内的秽拔掉后神清气爽了便要把人赶走,连个觉都不让人好好睡——” 嘎吱一声。 烛九阴旁边的那扇门又打开了。 门后探出张目无表情的脸,看到这张脸,男人微微眯起红色瞳眸看着倒是挺欢快的模样,停顿了下道:“你说是不是有道理?” 张子尧停顿了下:“昨晚拿到好处的只有我么?” 烛九阴挑眉反问:“那不然呢?” 张子尧“哦”了声:“那抱着我不撒手恨不得想折腾八十个姿势出来的人是谁?他图什么?无私奉献的精神?” 烛九阴:“……” 张子尧:“讲个笑话,你不好龙阳。” 烛九阴:“……” 那门又“哐”地一下关上了。 靠在门边的烛九阴大人一脸懵逼,上一个敢把门甩在他脸上的人坟头草已经……不知道死死活活多少茬了——而这一个把门甩在他脸上的人,甩了一次不够还要再甩第二次,对此,烛九阴做出的最过分的报复举动便是抱着他疼爱了一晚上。 烛九阴:“……” 想到这,烛九阴自己打了个寒颤,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去天上看看漂亮小姐姐洗洗眼睛,顺便扶正一下那弯得快成猪尾巴形状的性取向。 …… *天庭。 趴在南天门柱子旁边的狗原本软塌塌贴着脑袋的耳朵立了起来,这惊动了另外一根柱子旁抱臂闭目养神的神仙——眉头之间第三只眼炯炯有神,他直起身,头上发冠红缨因细微动作而微颤,他嗓音低沉:“阿哮,怎么了?” 那狼犬夹着尾巴,呲着牙,对着某个方向发出不友好的“呜呜”声……正当二郎神以为有什么邪魔妖孽胆敢擅闯南天门,下一刻却见云端那头,白光一闪,一名身着黑色滚进华服男人落于南天门外,他笼着袖子,嬉皮笑脸:“许久不见,养狗的你和你的狗还是那么热情。” “……烛九阴。” “正是本君。” “你不是忙着在凡间寻找女娲娘娘的七彩补天石么?”二郎神未说完的话分明是:做什么又跑来这辣众仙眼睛? “中间出了些个岔子,”烛九阴弯下腰,用两根手指捏起哮天犬的尾巴摇晃了下,大狗发出“嗷嗷”不高兴的叫声,他却不撒手,自顾自玩的开心,“上找人谈谈心。” “本将不知天庭还有你烛九阴的知己。” “有啊,”烛九阴笑得一脸自信,“红颜知己。” “七仙女都儿女双全了。” “织女呢?” “牛郎死后成仙夫妻团聚。” “蟠桃园小姐姐呢?” “和弼马温喜结连理。” “小娥呢?” “吴刚昨日刚搬回广寒宫……你莫去添乱叫人家再睡回树下!本将若是他,非拿那把斧头劈了你不可——烛九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究竟有何贵干?!” “昨夜月朗星稀,遥望苍穹,本君内心顿生思念家乡情怀,变想要回来找老乡们聊聊天……咦,现在看来你这养狗的也不错,”烛九阴干脆挨着哮天犬坐下来,强行将狗拖过来摆弄那极有弹性的狗耳朵,“你对于那种……非世人眼中正常的社交关系有何看法?” “什么?”二郎神没听懂。 烛九阴把话说明白了点:“你怎么做到不服周遭人异样目光和哮天犬相恋百年的?” 二郎神:“……” 二郎神:“你说什么?我和谁?” 烛九阴拎起狗尾巴:“……你看看这条狗的后庭都这样了,别告诉本君你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本君可是懂行的……” “你懂什么行?” “……” “你用过别人这里?” “……” 二郎神沉默,烛九阴亦沉默,良久,坐在地上的男人爬起来拍拍手,故作一脸轻松:“就当本君没来过。” “你知道不可能的,”二郎神笑了起来,“烛九阴,本将知道你来干嘛的了,你是不是不小心碰了个男人,还他娘心动了,这会儿还指望上来找你那些个老相好给你掰直掰直?” “……放屁。” “别妄想了,”二郎神叉腰,一脸神清气爽,“弯了便回不来了。” “胡说八道!怎么回不来了!本君不好龙阳的!” 最后七个字几乎是靠吼出来的,然而那养狗的却仿佛丝毫不畏惧,他笑着道:“老子信你个屁,你也有今天,该!” “你个恋兽癖有何资格嘲笑本君?” “老子是没资格,反正明儿全天庭都知道你烛九阴爱上玩龙阳这一出了……出于安全考虑,以后鹿仙那些个年轻孩子也得小心点,见着你个老流氓也好绕道走。” “……你再说?” “呵。” …… *广寒宫内。 英俊挺拔男人立于桂树下,桂树飘香,可爱的嫩黄色小花落满枝头……曾经觉得甚是好闻香甜的花香,如今再闻却像是有些过于的甜腻了。 男人抬手将那花瓣拂去,又稍稍低下头看向眼前亭亭玉立清冷仙子——不负天庭第一美人的称号,这些年来,嫦娥一直保养的极好,肤白胜雪,吹弹可破,媚眼如丝,偏偏性格又是个冷淡的,曾经烛九阴还挺好这一口。 “听说那个砍树的,住你宫殿里去啦?” “只是偏殿。” “……喔,这样。” 烛九阴目光乱转,见嫦娥齐胸襦裙胸前雪白一片,锁骨深邃得足够装下世界上所有男人的欲望,他眼珠子动了动,却发现自己瞧着瞧着,注意力居然便跑到那只兔子身上…… 毛茸茸一团,若是抱回去给那个小孩。说不定他能看见兔子的份儿上网开一面开开门什么的—— 咦。 烛九阴思想赶紧悬崖勒马,惊出一声冷汗,偏偏脸上还要强装镇定:“怎不让那砍树的干脆入了主殿,这么些年,本君看着你似乎也是——” 话还未落,便见佳人一颗晶莹泪水从眼角滴落,滴在她怀中那绒绒的白色兔毛上,那柔软的兔毛塌陷一小片…… “啊,小娥,你怎地哭了,快别哭了,兔子毛都叫你给沾湿了!”话一出口,烛九阴觉得哪里不对。 “你便只关心兔子?”嫦娥跺了跺脚,双眼通红,“那么喜欢这兔子你便拿去吧!让这兔子陪你过一辈子!算是本宫这么多年来的一点心意,从今往后——呜!” 仙女哭着跑走了。 留下一脸懵逼的烛九阴。 以及他怀里那只兔子。 …… *地府。 烛九阴阴沉着脸,笼着袖子坐在忘川河边凉亭之下,膝盖上放着一只安安静静的毛兔子。 桌上瓜果美酒摆了一桌,黑白无常为陪客坐在石桌另一端—— 这俩上一次见面时还嚷嚷着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的二人,这会儿却像是得了健忘症似的又黏糊成了一坨……此时此刻谢必安的腿搭在范无救强壮的大腿上,抖啊抖,一手捏着小酒杯:“这酒真不错,梅子味儿浓,烛九阴大人,您倒是从哪儿得来的?” 范无救:“别喝了,你这第几杯?一会儿又要发酒疯……” 谢必安眼角一挑:“老子发酒疯你还治不了我?” 范无救:“治得了。” 范无救:“舍不得。” 谢必安嘻嘻笑,笑完了又说那葡萄不错让范无救亲自递了过来,扒了皮送到嘴边,鼓着腮帮子咀嚼一会儿,又将几颗葡萄籽吐在那略黑宽厚的大手掌上,将手中酒仰头一饮而尽—— 这才转向桌边那全程沉默,此时此刻已经面黑如砂锅底的男人:“大人,您刚才说,找咱们兄弟二人要商讨什么不得了的惊天动地大事来着?” 烛九阴:“……” 看了一眼谢必安搭在范无救身上的腿。 看了一眼范无救拦在谢必安腰上的臂。 兄弟。 他们管这叫“兄弟”。 烛九阴沉默了下,咬着后槽牙道:“没事,算本君有病,居然想找你二人商讨那般事。” 谢、范二人齐齐露出个困惑的表情,烛九阴便觉得胸腔一阵汹涌,生怕自己再一个冲动炸了这地府,他拂袖,拎着毛兔子站起:“回去了。” 谢必安轻笑一声,哪壶不开提哪壶道:“又回去守着你那小画师,他还没醒呐?” 男人正欲离去的背影一顿,良久,这才淡淡扔下一句“关你屁事”,扬长而去……留下亭下黑白无常二人面面相觑—— 谢必安:“他干嘛那么大火气?” 范无救:“不知。” 谢必安:“莫名其妙。” 范无救:“就是。” 谢必安:“……那葡萄好,唔,老范,再给我一个。” 范无救:“行。” 奈何桥边,阴风怒号,犹如某人哭泣。 第105章 本君去见女人了 月见涯。 狂风呼啸。 一片雪白的山崖之上,一抹蹲在悬崖峭壁上的黑色身影显得格外扎眼……此时此刻,他面无表情手持透明雪白小花,花瓣重重叠叠,男人便将它们一点点地从花朵上扯下,一边嘴里碎碎念—— “本君好龙阳,本君不好龙阳,本君好龙阳,本君不好龙阳……本君不好龙阳,本君好——咦,不算,重来。” 一脸嫌弃地将掉落周遭一圈的花瓣归拢一下,连带着手里还剩一片花瓣光秃秃的花杆塞进脚边那只肥兔子的嘴巴里,男人嘟囔:“吃吧吃吧,你这没有烦恼只知吃喝拉撒的蠢畜生……吃成死猪,今晚就有兔肉汤喝了,加点你最爱的胡萝卜一块炖也不枉让你死得有尊严——话说回来,胡椒和香菜你爱吃吗?” 兔子甩甩脑袋,将男人手中的花杆叼走。 “不爱吃不行啊,兔子汤没了胡椒和香菜怎么能好吃?” 兔子三瓣嘴飞快咀嚼。 花杆一点点变短…… 男人抱着膝盖拧着脑袋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儿,良久,当兔子蹦哒着到处嗅嗅去找掉落在积雪上的白色花瓣时,男人停顿了下,而后长长叹了口气,拾起脚边另外一朵完整的雪山花—— “本君好龙阳,本君不好龙阳,本君好龙阳……” …… 傍晚。 男人抱着兔子黑着脸回到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唯一的建筑里——说是建筑,除了几间房间能用之外其实剩下的都是废墟,烛九阴听见从其中一间废墟里传来人的对话声,他犹豫了下,抬脚走去…… 推开门,发现果然张子尧和素廉在里面,少年坐在一堆稻草上捧着脸,在他不远处燃烧着一堆篝火,篝火上咕噜咕噜地在煮着一锅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 比较烦人的是那只碍眼的蠢牛也在。 他手里拿着长柄木勺在搅动那一锅东西,食物的香味散发出来……烛九阴走过去,伸脑袋看了看,大概是山鸡炖土豆小蘑菇之类之类的大杂烩,食物汤汁浓稠,那泡泡鼓起来“啪”地一下破裂开—— 屋内两人对他视而不见,就好像烛九阴突然便学会了隐身。 “牛牛,煮好了吗,饿了。” “快了,一会儿熄火挪开,怕你烫着。” “睡了那么久没吃东西,我现在能活吞一头大象……怕什么烫。” “那也不行。” “……”烛九阴哼了声道,“喂。” 没人理他—— “牛牛,让你这样的厉害的神仙去捉山鸡,别人知道了会耻笑你吗?” “我不是神仙,”素廉说,“所以无碍。” “……”烛九阴又哼了声,“小蠢货,本君给你带了只兔子,广寒宫出品,只吃不拉,没骚臭味的。” 说着他将怀里的兔子拎着耳朵举起来。 还是没人理他—— “我饿死了。”张子尧爬起来,“我不管我要吃了。” “慢些慢些,都是你的。”素廉挥挥袖子,那锅稳稳飞起来,又稳稳落在地上,黑发少年接过他手中的木勺,先舀了勺浓稠的糖喝了一口,而后长长地吁出一口满足的气息。 烛九阴:“……” 烛九阴看了眼自己怀中宝贝似的一路捧回来的兔子,突然觉得自己输了……翻了翻眼睛,心想长得可爱有毛用你还不如一锅被炖的不知道原本长什么样的山鸡呢,顿时心生嫌弃,顺手将兔子往地上一扔—— 那兔子摔到地上打了个滚,趴着不敢动了。 这时候,张子尧却放下了木勺,将那兔子小心翼翼抱起来,打从方才头一次正眼瞧了一眼烛九阴,摸摸头:“你怎么回事?” “什么?”烛九阴冷冷地反问。 “不是小心翼翼一路从天上捧回来的兔子吗?做什么突然又摔了?”张子尧微微蹙眉,“你这人怎么没一点爱心?” 烛九阴:“……” 烛九阴听见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啪咔”一下断掉了——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许是【小心翼翼一路捧回】,或许是【没爱心】,又或许压根就是……张子尧这个人。 烛九阴:“你不知好歹。” 张子尧:“?????” “没什么,”烛九阴撇开头,“兔子杀掉烤了吧。” 张子尧:“??” 张子尧抱紧了怀中的兔子,像看个神经病似的看着烛九阴:一天不见人,他似乎又变得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更疯了些…… 张子尧:“一天不见你去哪了?” 烛九阴:“上天下地,会老情人。” 看着张子尧的脸色变了变,烛九阴心情又好了些,偏偏还要嘴贱添油加醋:“七仙女同本君抱怨着那董永是个书呆子,不如本君有趣还穷酸;小织则说牛郎是个粗汉子,不如本君优雅当初只是眼瞎看上他;小娥妹妹又变得好看了些,抱着只兔子不好同本君撒娇,索性把兔子塞给本君自己贴上来,跺跺脚呀发发嗲,嘻嘻,谁又能知道广寒宫里的秋月仙子这般娇憨可爱?” 张子尧垂下眼喝了口汤:“继续呀。” “地府自然是——” 想了想那些个青面獠牙看着就不得劲儿的女鬼,烛九阴犹豫了下,只能矮子里头挑高个儿的胡扯:“孟婆非要本君喝一口她特质的汤……” “是吗?”素廉拆台,“上次见面的时候可没瞧见人家孟婆对你有半分意思。” “……后来便折服在本君大裤衩下了,有意见?” “无。” 烛九阴瞪了素廉一眼,转向张子尧:“怎么,早上不是还对着本君呲牙咧嘴连轰带赶,这会儿知道错啦?半天不见本君是不是想啦?可惜想也没有——” “我只是担心一个看不住你便又跑去祸害人了,”张子尧淡淡道,“把你从画卷里放出来的人是我,造的孽可是算我头上。” 烛九阴噎了下:“本君去看女人,一群。” 强调一波。 张子尧:“知道了。” 烛九阴:“……” 烛九阴:“孟婆说,你若醒来,当年在前世忘却的七情六欲便会回归主体……我看着怎么不像?你是不是反而把自己所剩无几的七情六欲落在那洗脚盆里了?” 张子尧:“怎么说?” 烛九阴:“本君去见女人了。” 张子尧:“啊?” 烛九阴指着张子尧怀里的兔子:“那兔子就是罪证。” 张子尧:“……罪证?” 烛九阴:“你气不气?” 张子尧:“……?” “……你今晚再照照那脚盆吧,”烛九阴说,“你的智商忘里头了,肯定的。” 第106章 姻缘线的另一端…… 张子尧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疯话。” “孟婆那女人明明说你醒来时就是个七情六欲都齐全的完整人,会哭会笑会闹,现在你看看你,”烛九阴弯下腰,捏住少年的脸往旁边扯,万般嫌弃,“还不如以前。” 素廉在一旁淡然补充:“是对你不如以前吧?” 烛九阴拧过脑袋,面无表情地看了这灾祸神一眼……又转过头看着张子尧道:“若是有不同的经历与不同的记忆就应当算作是两个人,你因为另外一个人的事讨厌本君,这不公平。” 张子尧愣了愣。 烛九阴见有戏,赶紧继续:“更何况上辈子的事,过都过去那么久了,现在追究又有什么意思?” 张子尧的眉毛挑了起来。 素廉依旧负责旁白补充:“好久没听到人渣得这么理直气壮的标准发言了,佩服。” 烛九阴不理会他了,走到另外一间房,将那放置在角落里的忘川盆举起来看了看,又摇晃了下,最后把自己的脑袋神到里面里里外外地看了一遍……他还是没有发现到底哪里不对——张子尧醒来之后,对于他的怒火来得过于莫名其妙也过于立体,要知道他从来不认为这小蠢货是个这么爱多管闲事的人…… 放下这破盆,烛九阴叹了口气,心想:天气凉了,明儿该吹口气搅和那云起国个翻天覆地,让那破和尚屁事多,非要找事儿弄这什么狗屁前世今生盆。 …… 如此琢磨着,放下盆子,烛九阴又去了趟地府。 笼着袖子,经过“孟婆汤此处排队”的立牌,男人径直走向队伍的尽头,往低头搅汤的女人跟前一站:“给我来一盆。” 孟婆抬起头,便看见面无表情站在自己跟前的俊美男子,后者面无表情道:“你那破烂忘川盆怎么回事?说好的看过前世,丢掉的七情六欲都会回到身上呢?本君宠物从里头出来后主子都不认了,你把本君傻白甜的小宠物还来!” “大人怎知不是七情六欲回来之后一思考觉得前任主人太混账,即使止损脱离了呢?”站在锅后的妖娆女人将手中木勺往锅边一放,“怎么回事?” “本君养的小宠物为上辈子的经历怪本君。” “大人上辈子怎么人家了?” “撩而不娶。” “这不是大人的日常么?” “……本君现在不这样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烛九阴面无表情道,“老子被关在画里几百年不见天日,每天都在就此问题悔过,如此折磨还不够么,好不容易从画里出来了,为什么还要继续为这个所困扰?” 孟婆见这人居然站在这絮絮叨叨就抱怨开了,看看他身后大排场龙、每个人都身上了脖子巴巴儿看着敢怒不敢言的新死鬼队伍,叹了口气:“大人,谁也不知道您的宠物在那盆里究竟经历了什么,人的前生与现世照理不可相融……丢了什么,又或者丢了什么,甚至是互换了什么,不过是一团乱麻——” 烛九阴听糊涂了:“你这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孟婆:“要不咱说简单点儿?” 烛九阴:“你讲。” 孟婆:“奴家不知道。” 烛九阴:“……” 孟婆叹了口气:“大人,您这些日子为一个人类小孩上蹿下跳的事已经传出去了。” 烛九阴:“又如何?” 孟婆:“通常和您搭上关系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这话烛九阴就不爱听了,他顿时阴沉下脸——烛九阴还是烛九阴,平日装疯卖傻时,大家还有胆子跟他说上一两句半真半假的劝告,而当他露出这表情,那代表着话题便不好再深入了……见状,孟婆也只好闭上嘴…… 烛九阴见她似乎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懒得再与她浪费时间,转身便又上了天。 …… 南天门外那一人一狗还是鼻孔朝天。 二郎神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烛九阴想了想道:“找月老叙旧。” 二郎神愣了下,随即露出个“老子要笑掉大牙”的表情:“我耳朵没出毛病吧,烛九阴大人开始关心自己的恋爱问题了——哟,您这青春期真够长的啊,几千岁了才情窦初开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滚开!” 烛九阴脸黑如锅底,大手一挥将当在自己面前的一人一狗推开,大摇大摆地往里走——来到月老祠前,那祠堂大门紧闭,仿佛其中主人离开已久……烛九阴往那门前一站:“不来人本君拆房了,数三下,一,二——” 门“吱呀”一声开了。 白须红衣老头出现在门槛后,一脸尴尬地看着站在大殿外的男人:“小仙有失远迎,大人有何贵干?” “本君以前从来没来找过你,你那么怕作甚?”烛九阴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圈,“是不是太上老君那个嘴碎的臭老头在你们忘年会里讲了些什么本君不好听的话?” ……您那点破事还要谁特意来说么?月老心中嘀咕着,走下台阶,又重复问了一次:“大人有何贵干?” “找你,”烛九阴懒洋洋道,“自然是查姻缘。” 两人说着便往月老祠里走——说是月老祠,其实不过是处庭院,庭院中有碎石小路,小路两旁种满了盛开着粉色花朵的树,树枝之上粉色花簇簇拥拥,丝毫不见绿叶,风吹过时便有无数花瓣如雨飘落…… 烛九阴打了个喷嚏。 小院中飘荡的仙雾也是粉色的,石子小路的尽头是一个高高的木架,上面挂着无数小小的木牌子,木牌的上端系着红线,红线乱七八糟的缠绕在一起,若不是单独拿出来仔细看,便找不到它的尽头在哪…… 在木架子不远处有个纺锤架,架上有厚厚一捆木牌上的红线,几个红衣少女此时正分工有序,一人书写木牌,写好了便交给另外个人摊开晾干,第三个人将晾干的木牌递给站在纺锤架旁的第四人,由她牵着红线,细细缠绕上,再剪断红线,将另外一头系在另外一块木牌上,高呼一声“合姻缘了”—— 红色的光芒闪过,世间便又多了一对痴男怨女。 来到那木架子前,烛九阴好奇地随手捡了个木牌子看了眼,前方是人名,后面便是此人的感情履历表——几岁初恋,几岁初吻,几岁成亲,几岁休妻,几岁再娶,与发妻相守至几岁分离。 烛九阴:“……有点意思。” 月老将那木牌小心翼翼从烛九阴手中夺回,踮起脚颤颤悠悠地放回木架上:“大人找谁的姻缘?” “自然是本君。” “姻缘之事,本为天机,正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呀!” 月老的呐喊声中,烛九阴已经扯着写着自己名字的木牌子开始翻看了,正面上书“上古十二巫祖烛九阴”,翻过来一看,背后书写八个大字:无恶不作,恕不详述。 烛九阴:“……看来本君在情感界形象名声亦是一片狼藉。” 一边说着,他一边顺着自己木牌上的红线去找另外一端系着的木牌长啥样,那红线极长,烛九阴一边躲避月老的追赶一边默默收红线,最后当月老好不容易追上他,烛九阴也感觉到自己手中的红线似乎终于绷直拽到尽头,眉梢一喜—— 月老往前一扑。 烛九阴稍稍使力往后一退。 “啪”地一声轻响,那红线的末端便从错综复杂的线团里出现了,它轻飘飘地垂落下来,随风摇摆。 烛九阴:“……” 看着空荡荡的红线那头,烛九阴头一次感觉自己的心也变得空荡荡的—— “这是什么意思?”男人举起红线另外一端,“本君注定孤独一生?” “咦?不会呀,若是注定孤独一生,便不会编好了红线往架子上放了……” 月老也愣住了,满脸困惑微微眯起眼上前,撵起那线头另外一端仔细端详片刻,最后一脸惊讶:“这……这如何使得?” 烛九阴:“什么东西?说清楚别打哑谜!” “大人的红线不知为何断了啊,”月老焦急道,“让您方才别那样拉扯——” “你这红线质量差劲还赖本君拽得太用力?!”烛九阴瞪大了眼,“这叫什么事?本君不管,你们赔本君老婆来!怪不得最近他对本君不冷不热,都是你们这些个劣质产品的错!” “……大人息怒,大人不知,这姻缘线一旦系上,是万万断不得的,若是假以时日突然断了,除非是姻缘契合双方其中一方有心了结情缘,步入空门……” “放屁!”烛九阴瞪眼,“他好好的做什么和尚?!” “……敢问大人。” “什么?” “您从方才开始便一直‘他’呀‘他’的,”月老迟疑道,“是已经笃定姻缘线另外一头所系何人?” “……” 这次换烛九阴愣住了。 他明明就不知道。 他的姻缘线另外一头,所系何人。 第107章 这般恋爱心情 “老头,你不懂,本君心里很惆怅。” 单手撑着下巴,烛九阴坐在那古老的石盘前,手里捏着枚黑色棋子要下不下—— “真的很惆怅。” 坐在他对面,月老心里想的是黄历上写得当真准呐,写了“宜闭门谢客”便是“宜闭门谢客”,稍稍打开门便飞进来个赶都赶不走,劝都劝不听的不速之客…… 您惆怅不惆怅与老仙何关?月老只管三界姻缘秩序,不包办婚姻给恋爱中的人们排忧解难啊! “本君和本君小宠物的感情止步不前了。”烛九阴随手将手中棋子往棋盘上一放。 月老:“……” 烛九阴:“到你了。” 月老弯腰一看,棋盘上白棋分明步步死路,被杀得片甲不留,分明没有能够下子的地方——略微震惊地看起头看向手执黑子的男人,只见他唉声叹气,一点没看出在认真下棋的模样—— 整个天庭在围棋造诣上能超过月老的不超过三个。 整个天庭谁人不知烛九阴是个不学无术的老地痞流氓…… 那眼下这是—— 月老相当困惑之中,此时烛九阴还忙着抱怨:“止步不前的意思你懂不?嗯?就像是凝固在了半空,不上不下……想亲近吧,本君不好龙阳,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想疏远吧,便又有些放心不下;不见他时候便想要想法子逗弄他了,总想着生气的样子贼可爱;见了面等他真生气了,又真的气人,若不是本君自制力强,大约已经掐死他几百回了——” 烛九阴碎碎念着,突然停顿了下,露出个恍然的表情:“老头,本君这般患得患失,失魂落魄的模样,莫不是病了?” ……什么病?月老一脸茫然抬起头来,神经病?还是相思病? 看着像神经病多一些。 “盯着一张普普通通的脸便挪不开眼,他掀起眼皮子与本君对视,本君的心里头就飞进了一群小鸟;但是三天两头说不上一句对胃口的话,分分钟那鸟儿扑腾不了多久又被投了耗子药似的死在心尖上……” “大人呐,您这是——” 还能找到比您更标准的红鸾心动么! “如今本君的红线又断了,原本红绳那头系着的是谁也不曾知晓……咦,好烦,不下了不下了。”烛九阴蹙眉将眼前的棋盘搅乱,推开棋盘站起来,“你再给本君找找,本君那失散多年的娘子啊……” “大人以前也从未惦记过这事。” “现在惦记了。”烛九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大约是老了吧,以后入土为安,也好有个人每逢清明烧个纸钱……” “还有人能比您祸害万年长的么?” “人要活得长,又有什么难,”烛九阴闻言无所谓地笑了笑,“生死簿一撕,随随便便就是个不老不死的怪物啦。” “……” 烛九阴言罢,嘟囔着“走了走了不然一会儿又被那小蠢货念乱跑”,却又不解释“小蠢货”是谁,只是自顾自地要走,留下月老一人微微弯腰恭送—— 什么“生死薄一撕随随便便就是个不老不死的怪物”说得才是当真随随便便,放眼三界,最混蛋的原来不是上天下海都闹腾了一遍的孙猴子,真正胆大包天那人,感情还没来得及动手呢! “大人。” “嗯?”那即将离去之人停下脚步。 “人神二界,虽诸多牵连,然为凡人之事,大人还是……” “知道了知道了。” “为那般稍纵即逝生命引来麻烦,又是一场无妄之灾。” “你这老头。就不能说些好听的……” 烛九阴嘟囔着,似不高兴再听,加快了脚下的步伐,直到那懒懒散散的脚步声传远了……站在原地的月下老人才直起腰,月老长叹一口气。 身后的红娘凑上来,手中执着个木牌:“师父师父,巫祖爷爷的牌子找着啦,您看看,这人居然还是个凡人呢……” 月老眯起眼,接过牌子看了看。 “要给巫祖爷爷重新把红线给系上不?”红娘垫着脚问。 “……断自然有其断的原因,该接上的时候,自然便会自己接上,”月老将手中牌子随手往身旁木上一挂,“随缘罢。” 粉色云雾从树梢飘过,树上粉色花朵飘散落下,几乎要将脚下的青石路掩盖去了……木架上的木牌晃晃悠悠,唯独两个孤零零的挂在架子的两段,木牌上的断了的红线随风飘摇—— …… 烛九阴准备原路从南天门怎么来的怎么滚回去,岂料途经凌霄宝殿,一眼便看见天庭正主儿坐在宝殿前台阶上唉声叹气——烛九阴便是这么一路唉声叹气过来的,这会儿见了个也在唉声叹气的,顿时觉得格外亲切,脚下一转,便蹭到了玉皇大帝旁边排排坐。 “天公老子哟,您这又是怎么啦?” “贱内猛如虎,愁啊。”玉帝抬头一看来人,顿时头更疼了,“你这混龙,怎跑上界来了?该不会又去找哪位卿家的麻烦了吧?” “找月老下了盘棋。” “你找他作甚?” “问问姻缘。” “活了几千年才情窦初开么,你这青春期够长的啊,掐指一算,你这岂不是真的得祸害万年长?” 烛九阴一听,这话耳熟,哪句老子都是刚听过啊,索性也不生气,笑嘻嘻地在那凌霄宝殿前的台阶上坐稳了:“实不相瞒,本君便也是刚刚在下面受了个小王八蛋的气,想揍下不去手,想杀狠不了心——本君何时这般窝囊过,思来想去这般如此怕也就是被月老戏耍……” “后来呢?” 烛九阴想了想自己拎在手里那根断了的红线,停顿了下,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发现好像不是这回事。” “你这样的人,那些小仙没吃饱了撑着不会轻易给你许配姻缘的,你可见过谁给斗战胜佛那泼猴提亲么,那不是给自己找事儿么?”玉帝摸摸,“寡人当年若是有这般霸气,如今也是单身贵族,钻石王老五——” “哟,您单身贵族世界上哪还有七仙女啊。” “呔,住口,寡人万万要不起你这般的驸马女婿,千万别惦记寡人的那些个仙女。” “不惦记不惦记,这换了百年前本君说不定还有点儿兴趣,现在呐,啧啧——便是恨不得修生养性去当了和尚才好。” “说得好!” 玉帝大手一挥,一壶琼浆玉酿,两只夜光小杯出现在并肩坐着的两人中间,拎起酒壶与烛九阴倒满,举杯碰碰仰头豪爽便喝了——美酒穿肠过,话匣子打开了,没等烛九阴开始抱怨自己多不容易被一只半路杀出来的蠢牛夺去了家庭地位,玉帝先抱怨开了:“这女人呐,就是难缠,一天一闹,三天一大闹——好不容易哄了,过两天突然想起来,便越想越不对,非要觉得自己吃了什么大亏、受了什么蒙蔽一般大作特作一番,扯着你又重复起了前些日子才说好的话题,而且上次的说法也不管用了。通通便被她打成谎话连篇……” 烛九阴喝着酒,听玉帝诉苦,心想还好咱们那还没到这般撒泼打滚不讲理的程度,虽然是摆着个臭脸吧—— 总比一哭二闹三上吊好。 "什么事啊,让娘娘这般一来二去翻不了篇。” “咦呀,还不就为了前些日子突然不知踪影的九露浣月衣么!” “……” 九露浣月衣?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哈?举着酒杯的烛九阴心不在焉地想。 “之前那泼妇便嚷嚷着不见了,寡人劝着说你这衣服那么多每件也没穿过一次的一下子看走眼以为不见了岂不是正常,过几天你不找它便出来啦——喏,果不其然过了几天,那衣服便被找到了——当时她便嚷嚷说什么寡人把衣服送给别的女人啦,见她找便心虚要回来放回去,寡人说一件破衣服寡人真送人还能舔着脸要回来呀要脸不要了,当时便是这一句说服了她。” “……” 烛九阴脸上的迷茫抽搐了下,那张英俊的脸顿时变得面无表情。 而此时此刻沉浸在自己诉苦世界中的玉帝丝毫未发现任何不对,只是自顾自继续道—— “岂知今日她回过味来,一句‘你可不就是不要脸’将寡人轰了出来——嗨呀,好气,若真是也就罢了,那衣服当真不是寡人偷的啊!寡人凭什么受这般冤枉气!这会儿便准备去找二郎真君管他借哮天犬一用。仔细闻闻那衣服上究竟沾过何人气息,将之揪出,五雷轰顶,也好还寡人一个——唉,烛龙,你这混龙,怎说好好的又站起来了?” “……突然想着本君家里炉子上还烧着水。”烛九阴头一次露出个火烧屁股似的表情,“回去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天公老子咱们——” 千万后会无期。 第108章 他想都别想 烛九阴心急火燎地往家里赶时,这边,月见崖山庄废墟之中,场面却是一派和谐宁静。 身着雪衣素袍少年抱着风雪凝聚而成的剑,坐在屋顶上望着乌压压的天空以及天边的那轮明月不知道在想什么——风将他的发带吹开,那只金色的瞳眸莹莹白雪的映照之下更显有神…… 月光从他身边的房顶上的一处漏洞倾斜下去,照在屋内—— 屋内那房顶漏洞之下,放着一口大鼎,鼎中盛满了清水。一名少年显得有些懒洋洋地趴在鼎旁,雪白纤细的胳膊从衣衫中伸出,他的指尖触碰水面时,水面便泛起了一道道涟漪…… 少年垂下眼。 耳边那窗外寒风呼啸而过的声音逐渐被掩藏,伴随着水面涟漪扩散开来,细碎的读佛诵经之音隐约传来——那声音大概只有此时此刻趴在鼎旁的少年能够听见…… 【阿难。如是众生一一类中。亦个各各十二颠倒。】 【师父说我慧根不清净,心中别有所想,便罚我来此诵经思过——只是那经文我诵经了成千上万遍,为什么却没有哪一行那一页能让我静下心来?!】 【我原只是一心向佛,想要不辜负师父的期望……】 【烛九阴,怎么办,你这妖孽,却叫我偏偏喜欢上了。】 【烛九阴……】 【你走吧。】 水中景象摇晃,而后变得越发的清晰—— 那是一座四周封闭的佛堂,周围仿佛是死一般的寂静,佛堂前那巨大冰冷的佛像于高高悬挂的烛灯之下,烛影摇曳,佛灯之下,庄严慈悲的佛祖正悲悯地睥睨众生…… 仿佛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 佛像之下,端坐于蒲团上的年轻和尚衣衫还似胡乱穿上时那般有些凌乱,平日里一丝不苟的衣襟也有些发皱……此时,他却全然不觉一般,只是似有所闻停下诵经抬起头来看向头顶水面外的方向——与此同时,水面之外,趴在鼎上的少年动了动,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仿佛飘了起来,几乎要融入水中…… 水面倒影中,佛堂一阵风吹拂而过。 年轻和尚微微抬起下颚,那双原本只倒映着佛灯的眼中,突然出现了一名素衣少年,他面容平淡,衣着朴实,唯独腰间挂着一杆鎏金豪笔意外夺目——少年眉眼之间有着对于他来说仿佛是照镜子一般的熟悉感……和尚看着从佛像肩膀部分凭空出现,缓缓在自己面前落下的少年,眉眼之间却不见丝毫诧异。 “你是谁?为什么于佛祖肩上出现?” 释空的质问声中,张子尧于佛堂地面上落下,似有些惊讶一般看了看四周,又举起自己的双手看了看,他这才抬起头,对视上面前年轻和尚的眼,微微瞪大眼:“你看得见我?” “非鬼神,非妖魔,”释空淡淡笑了笑,“为何看不见?” 张子尧“咦”了一声,当真新奇了,绕着佛堂看了一圈,又绕着释空绕了一圈,最后大着胆子抬起手掐住那年轻和尚的脸捏了捏——少年原本就瞪得够大的眼顿时又圆了一圈:哎嘿!居然是温的! 见鬼啦?! 娘唷,真的见鬼了! “我我我我,我怎么跑进前世来啦?”张子尧“嗖”地一下缩回手。 “前世?”释空一愣。 “是啊,你是我的前世,我叫张子尧,是一名云游画师,也是画龙点睛张家的后人——现在你可能还不知道张家人,但是没关系,你以后会遇见一个,那是咱们家的祖师爷。” 张子尧恭恭敬敬地在佛前上了柱香,随后便挨着释空的蒲团跪了下来,他闭上眼双手合十拜了拜佛,又忍不住睁开一只眼偷偷看向身边的年轻和尚—— “我从可窥视前世今生的忘川盆窥视你的一生,你受的苦难,你经历的欢喜,你感受过得迷茫,那漫长的几十余载……” 张子尧小心翼翼地笑了笑:“我都知道。” 释空:“……” 张子尧见释空表情似有些尴尬,他连忙摆摆手澄清:“不是我主动想看的,之前是因为不小心碰到了别的法师设下的咒语,引得邪魔附体,想法设法要驱除那邪魔时,那个下咒的法师让我必须要将这前世今生盆带给他……寻找盆子的过程中不小心出了些意外,于是我就不小心看见了——” 张子尧一连用了很多个不小心。 然而这边他解释得紧张,释空却并没有那么容易相信,看着眼前这少年,虽然眉眼熟悉,看着也不像是在撒谎……但是这世界上最会蛊惑人心的。可不就是那些讨人厌的妖孽么。 “证据呢?” “……啥?” “你说你是我的投胎转世,”年轻的和尚从蒲团上站起来,“证据呢?” “……证据啊,到是真有!” 张子尧想了想,然后恍然大悟,捞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上面的银龙刺青让释空看——年轻和尚自然认识眼前一物为何——一笔一划,皆为他亲自创造,他抬起头看着面前这目光明亮的少年:原来他真的是他的轮回转世么…… 他轮回转世后,还是为人。 ——换句话说,他未成佛。 想到这,释空又觉得荒谬:本来就是,他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成佛呢?方才才在佛祖的眼下做了那般不要脸的事啊! 释空恍惚之间,感觉到眼前的人正睁大眼十分好奇一般看着自己,两人的目光对视上,不约而同感觉到一阵的尴尬……张子尧清了清喉咙,跪回蒲团上:“我听牛牛,嗯,就是我的一个朋友说,因为曾经你为烛九阴所伤,轮回转世之时许愿来世不在为情所困,便抛下了七情六欲,带着一副空空的皮囊投下轮回盘中……你成了我。” 再听见那名字,释空眼神微微缩聚—— 他原本以为,如若潜心修佛,也是五年,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他总有一天会忘记那个人……却没想到,到最后他也—— “你要是非要剧透小僧的一生,除此之外没别的好说,那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释空冷漠道—— 成不了佛。 忘不了他。 哼,倒是当真有趣且极有意义的一生。 意外的是,方才那还显得有些慌慌张张的少年听闻这话,却突然又冷静了下来,他转过头,冲着释空仿佛不好意思似的咧嘴一笑:“其实是这样的,他们说,在我亲眼目睹了前世的遭遇之后,丢失的那些七情六欲便会尽数回归,于是我又可以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了。” 释空:“结果呢?” “也确实是这样,”张子尧抬起手,拍拍自己的胸口,“这里,突然间像是被塞满了——有点充实,有点欢喜,但是与此同时,以前那种不畏惧、不伤痛的无畏消失了,我突然变得在乎起一些事,这让我变得措手不及……” “……” “以前曾经带来过短暂的困扰突然被放大,那种短暂的困扰变成了难缠又绵长的情绪,这种感觉很陌生,所以在弄清楚它到底是这么回事以及处理好他的办法之前——” 释空挑起眉:“你又逃避来了前世的记忆里?” 张子尧轻笑了声:“这里没有他。” 释空目光一沉。 “曾经我也牵着他的袖子,求他不要走,他还是走了——当时真的是伤心的,但是没几天便不在意了……但是现在想起来,我觉得我恐怕没办法承受再一次被扔下的那种感觉,”张子尧说,“我怕我会惦记着那种恐惧一辈子——” 张子尧说得模棱两可,但是释空已经猜到了,那从头到尾显得有些冷清的和尚微微瞪大了眼:“你又遇见了……那个人?” “嗯。” “……” “但是目睹了你的经历后,结合我自己曾经相处过的记忆,得我对于他的一切有了一种不安和患得患失,所以现在我只能疏远。”张子尧道,“今天晚上,他还嚷嚷着我并没有把七情六欲捡回来,反而把智商都丢在前世的记忆里了——他什么都不知道。” “……” “我喜欢他。” 此四字,于释空,无疑五雷轰顶。 而跪在佛前那黑发少年,目光亦微微震动,像是震惊又长吁出一口气自己说出了这样惊世骇俗、又压在心头上谁也不敢诉说的四个字。 “想念他,埋怨他,一刻不见便惦记着他是不是又跑了;看见那死皮赖脸的模样便觉得讨厌;愿意听他嘴贱似的絮絮叨叨,但是一旦想起他或许对别人也这样,便有高兴不起来了;不愿意看他的脸,想要看他的脸;余光追随着他;一旦听到他又与别的什么仙女神仙有了瓜葛,便想打断他的腿,将他重新关回画儿里——” “……” “我喜欢他。”张子尧一脸平静,“又讨厌极了,害怕极了喜欢上他。” “……” 此时,释空看上去对于自己这辈子、下辈子都摆脱不了某个人的事才是无语极了:这件事给他的打击比不能成佛、直到死的那天也不能忘记他这些事的打击……更大。 “当断则断。” 年轻的和尚用苍白的指尖拢了拢衣襟,指尖微微泛白—— “他不该是咱们该喜欢上的人,你也看见小僧的遭遇了,”释空道,“你不会想看到每一天你的后世也出现在你面前,向你再一次诉说自己为情所困,为的还是这么个你想将他千刀万剐之人——” 释空停顿了下:“能躲多远躲多远,那是个瘟神,别让他糟蹋你的今生,轮回路,后世。” 张子尧笑了笑:“所以我躲这儿来了。” 释空:“看着自己的后世为同一人为情所困?好到照顾一下小僧的感受。” 张子尧“啧”了声:“你都是一段记忆了。” 释空在他身边蒲团跪下,话语之中听不出多少嘲讽:“似乎比你想象中有血有肉一些。” 张子尧眯起眼笑了—— “我不会再给他机会抛弃我的。 少年拾起手边的木鱼,轻轻一敲,“咚”地一声轻响—— “他想都别想。” 第109章 喊喊口号,坚定信心 释空轻笑一声,像是想要嘲笑眼前少年说得容易做起来可不一定如此轻松,结果转过头见他说得一脸认真,又不忍心打击他了……想想自己两世为情所困,还是都为一条贱龙,他又陷入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挣扎着活到下辈子居然还是这样”的绝望当中—— 释空:“真希望能有个办法提醒自己下辈子不要去寻找什么前世今生盆。” 张子尧:“为什么?” 释空:“这样你就不会出现在小僧面前了。” 张子尧:“我出现在你面前不好么?” 释空抽了抽唇角:“好在哪?” 张子尧认真想了想,然后面无表情地想:喔,好像也是。 好马不吃回头草,聪明人不在一个坑里摔两次——张子尧突然对释空心生愧疚,觉得自己特别对不起他,他怎么就这么傻又喜欢上烛九阴了呢,还落荒而逃至自己前世的记忆里与同样被坑过的前世抱团瑟瑟发抖寻求安慰……真的可怕。 张子尧感慨之中,又听见释空问:“小僧现在让吞佛记得提醒下世千万不要触碰前世今生盆你觉得还来得及吗?” “然而吞佛是我触碰了前世今生盆以后才出现的。” “……你说小僧轮回时扔下了七情六欲,”释空一脸惊讶,“难道小僧把吞佛也扔下了吗?” 张子尧愣了愣,随即一脸同情地瞥了眼自己的手臂:“看来是这样的——大约是思来想去都觉得无论如何都不想带着一个拥有着和烛九阴一样脸的人上路吧?” 释空:“……” 张子尧真的几乎要同情起了吞佛,虽然今天他要同情的人似乎有些太多了……但是转念一想,吞佛和那赖皮龙也是千丝万缕的关系,那夜他那样信任他,他却丝毫不做抵抗便答应了烛九阴本体偷龙转凤的主意,事后连个道歉都没有—— 毫无主见。 毫无人权。 “他就是烛九阴,”想明白之后,张子尧瞬间不同情吞佛了,见释空一脸犹豫,他还要安慰他道,“你把他撇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现在咱们说话他能听见的。”释空道。 张子尧眨眨眼道:“怕个屁。” 停顿了下,张子尧又道:“要迈过这道坎,吞佛这一关总也要过——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你一定不会想知道将吞佛与烛九阴拆开看、盲目相信吞佛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什么下场?” “……”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该想的,张子尧微微红了脸,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提这个话题……此时释空看了看自己手臂,在僧袍遮盖下,有与张子尧一模一样的银龙刺青印记,又看看张子尧的表情,释空露出个古怪的表情:“你把话说清楚,吞佛胳膊肘朝外拐了?” 张子尧冷笑:“他的胳膊肘几乎没往咱们这边偏转过。” 释空:“……” 释空看上去像是想要砍了自己的手臂。 当然他看上去也挺想顺便砍了身边的少年的,这个自称为他的后世的人,今晚他出现之后,将原本就已经很绝望的局面变得更加绝望了一些——他几乎将释空所有寄予希望的东西用三言两语幻灭了全部—— 未来。 后世。 还有,吞佛。 释空叹了口气。 “张子尧,你说你不会轻易给机会让烛九阴再伤你。” “嗯。” “如何做到?” “不知道。” “我随便说说的,喊喊口号,增强一下信心。” “……” “大概是疏远他吧,不让他靠近,自然便没有了被刺伤的忧虑。”跪在蒲团上跪了许久的少年站起来,拍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歪着头看了看释空,“要不我也出家算了?” “……先为烛九阴所伤,被抛弃,然后做和尚?”释空垂下眼道,“我还能不能做点儿和现在不一样的事了?” “……” 张子尧直起腰,尴尬地摸了摸鼻尖。 正想要说什么,他突然感觉到身后似乎被一个无形的力量抓了一下,他“啊”了声,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旁边的释空奇怪地看着他问他怎么了,张子尧想要回答,却回答不上来,他只来得及听见耳边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 释空的声音在逐渐远去。 佛堂里的沉香味儿也变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冰雪气息,还有一股对于张子尧来说根本就是无比熟悉的龙涎与檀木混合的香…… 周围的一切突然消失了—— 佛堂的昏暗灯光,木鱼,还有释空。 周围一下子暗了下来,周围温度骤降,张子尧浑身湿漉漉地,冷得他直打哆嗦……他的背后撞到一个结实的胸膛里,与此同时听见男人问:“张子尧,你是不是不要命了?本君不在时你居然又一头扎进了那前世今生盆里,里头有什么好东西,让你像是狗惦记骨头似的惦记着?” 张子尧:“……” 是烛九阴回来了。 …… 一盏茶的时间后。 少年披着被子垂着脑袋蜷缩在火堆旁,火光映照在他那张苍白的脸上,他吸了吸鼻子,吸入寒气,然后“阿嚏”“阿嚏”地连续打了几个喷嚏—— 面前的火堆“轰”地一下往上窜了一尺高! 张子尧被吓得猛地哆嗦了下,抬起头去看坐在火堆另外一边的人——此时火焰将他红色的瞳眸映照成了橙色,那张英俊的脸上杀气腾腾的,好像下一秒就能吃人。 张子尧挪着屁股靠近素廉,后者温柔地伸手替他拉了拉身上披着的棉被:“你别吓着他。” 说话却是对火堆另外一头的男人说的。 然而素廉的话似乎并没有什么卵用,甚至大概起了反作用——张子尧清楚地看见烛九阴的脸变得更黑了,男人冷笑一声:“你护着他,能换来什么?本君才离开多久,一下看不见便任由他又一头扎进那破洗脚盆里了——这就是你看护下得到的结果?若是他又昏迷十天半个月的,你守着还是本君守着?天天对着个不吃不喝只知道睡的活死人你还上瘾了?” 他说话又快又急。 好像是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素廉替张子尧拉被子的动作一顿,他垂下眼,目光平静地看着张子尧,仿佛在说:你看,害我被骂了。 张子尧:“……” 张子尧:“你别凶他。” 话语刚落,烛九阴重新看向他,张子尧立刻闭上嘴差点儿咬了自己的舌头。 烛九阴:“说完他,到你了。” 张子尧:“?!” 烛九阴:“好不容易醒过来,又一头扎进去重温前世,你是不是有病?” 张子尧看了眼此时此刻摆在他脚边的两个娃娃——是方才刚刚从前世今生盆里浮上来的两个人偶。一个人偶是和尚的模样,怀中抱着个木扫帚哦豁;另外一个人偶,白发红眸,原型此时正瞪着眼隔着一堆篝火,气呼呼地看着他。 “你说我的智商不小心也跟着掉在忘川盆里了,”张子尧小声嘟囔道,“我这不是好奇回去看看?” “……本君那是在讽刺你。” “我当真了。” “那你找到你的智商了吗?” “……” 这下回答“是”或者“不是”好像都有些奇怪。 张子尧沉默下来,这时候烛九阴见他不语,微微皱起眉,而后淡淡道:“张子尧,既然这么有精神蹦哒,便也别浪费时间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了,今晚收拾收拾东西,回家去吧。” 张子尧愣了愣,没想到烛九阴怎么突然提到这一茬,下意识脱口问:“你赶我走?” 烛九阴咧开嘴露出白森森地牙:“别说的那么难听,是请你离开。” “为什么?就因为我又碰了那前世今生盆?” “什么叫‘就因为’,本君没日没夜照顾你百日,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你醒来,你却是这般模样,翻脸不认人,不知感恩——这就算了,还又贱兮兮地跑去碰那盆,”烛九阴站起来,“本君伺候烦了,行不行?” “不行。” “……” “第一次是你自己要走,走了又眼巴巴要回来,”张子尧也站了起来,“这一次又要赶我走,你猜猜若是我真走了,这世界上还有没有人替你将那一副画完成,还你剩余修为,让你再继续祸害人间?” “……” “想好了,烛九阴。”张子尧扬了扬下巴,“你知道我什么意思的。” 又吵架。 然而这一次,张子尧却硬气了一回。 他目光坚定,一双黑色的瞳眸一瞬也不瞬地盯着烛九阴——在方才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抓住了整治这条赖皮龙的办法,那就是不低头,不认输,硬碰硬,根据往常的经验,这家伙就是欺软怕硬,只要稍微硬气,他自然会乖乖地…… “无所谓。” 张子尧一愣,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眨眨眼,看着男人背过身,高大的身影,宽阔的肩,他懒洋洋地往门外走,边走边道:“蠢牛,带他走,让本君过几日安生日子。” 素廉犹豫了下,似乎也没搞清楚什么情况:“去哪?” “爱去哪去哪,”烛九阴脚下一顿,“离这越远越好。” 张子尧:“……” 若是现在释空在他跟前,他大概十分想苦笑与前世抱怨: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作孽龙,心思好像比海底针那种女人心还难搞。 第110章 烛九阴,咱们就到这里 世界上最气的事你做好了准备要怼一个人,结果还没能发力,对方倒是先发制人了——这就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张子尧一下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别说他为何不知反抗,他甚至不知道烛九阴抽的哪门子疯,想怼回去都无从下手。 天快亮了的时候他独自坐在火堆前,烤火吃之前剩下的烤山鸡,素廉和烛九阴躲到另外个说悄悄话去了——张子尧刚开始以为素廉是去劝说那条龙别吃饱了撑着找事,没想到,当他踏着第一缕晨光回到那破烂的房间,冰凉的手握住张子尧的手,第一句话是:“走,咱们回京城。” 张子尧被素廉握着手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随后又听见素廉言简意赅道:“以后,我照顾你。” 张子尧在这句话里听出了点别的意思。 清晨的困意被轻易驱散,少年揉揉眼,没有将另外一只手从素廉的手中挣脱开——他能感觉到一阵酸意在胸口扩散开来:“我这么大个人了,能自己照顾自己,要什么别人照顾……” 素廉的力道变大了些。 “要的。” 他说。 说完,他开始催促张子尧去收拾东西,他们马上就可以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天沧已经开春了,万物生长,冰雪消融,天气暖和了……我要回京城做些事,你陪我去,之后,你若是想要在京城一探故人,我便陪你,之后直接在京城买个宅子住下来也可以,听说那里有你喜欢的小吃与馆子,我有银子,花不完,我养你;但你若是想回家一趟,按照原计划那样同家里人说一声你弟弟张子萧的噩耗,我便也陪着你,有我在,你家里的人必然翻不出个天来……” “……” 记忆中张子尧已经很久没有听素廉一口气说这么长的句子里,此时此刻这孩子用那只金色的瞳眸盯着他,就仿佛生怕他情绪突然变得不好,或者是抗拒离开这件事—— 他似乎将离开这里之后要做的事都安排妥当了。 什么之后想好的呢? ……可是,素廉大概想好了一切都没想到的是,张子尧并不想走。 不明不白地便被赶走了? ……甚至到最后也没人来跟他说一句为什么,难道昨夜他触碰他前世今生盆还真的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倒是听说过烛九阴的脾气和耐心一向不怎么,这下真的彻底爆发了吗? “烛九阴呢?”张子尧问。 “去睡了。”素廉回答。 张子尧:“……” 去你奶奶的,这他妈还能睡得着,这赖皮龙的心比煤炭还黑吧? 张子尧无语了,只觉得心累,找了个借口出去散步,不愿意再待在这屋子里——想想他在这头纠结的快要发疯,某个人却在大睡特睡他就气得喘不上来气……而素廉大概是知道这会儿他心里头不爽,也没阻止他,只是说自己去找马车,之后两人便分开行动了。 张子尧一个人绕着这破烂山庄饶了几圈,心中的烦闷没有驱散。疑惑也没有得到一个好的解答——他的眉头始终没有送开过,甚至越皱越近,思绪像是一团乱麻,浑浑噩噩的…… 最后他不经意地走上了从未走过的路。 顺着那小道,他来到了一座小山坡上,小山坡上有一个凉亭,凉亭里坐着一个人——这个人听说本应该在房间里睡觉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又出现在了这里,此时大概是听见了张子尧走过来的沙沙脚步声,他回过头,有些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语气听上去并无惊喜。 张子尧的不爽又往上拔高了一个新的台阶—— “只是散步,误打误撞遇见了。” “那蠢牛呢” “找马车,”张子尧咬咬后槽牙,“咱们今晚日落便离开了。” 烛九阴沉默了下,然后点点头,淡淡道:“好。” 张子尧来到凉亭边,挨着男人坐下,想了想还是开门见山道:“你之前去哪了?为什么回来就突然发那么大脾气——我不相信光只是我又碰了那前世今生盆的事情,九九,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那称呼脱口而出时,凉亭中的二人都愣了愣——张子尧低下头不想说话了,烛九阴想了想突然没头没尾道:“没别的什么事,本君去了趟月老祠,原本想好奇地看看,本君那命定之人到底姓谁名谁,没想到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本君那木牌上挂着的红线居然断了。” “?” 张子尧一脸茫然地抬起头。 “牵好的红线都能莫名其妙地断了,啧啧,本君想了想,这大概是天注定在告诉本君,本君这样的,还是合适孤独一生,了无牵挂……免得祸害了别人。” 张子尧的眼神变了变:“那你红线那头……原本牵着线的人是谁?” 烛九阴转过头,看着张子尧笑了笑——后者越发深邃的目光注视中,男人那双红色的瞳眸戏谑尽数褪去,他稍稍弯下身,曲起手指抬起面前少年的下颚:“不知,但本君曾经猜,大约是你。” 此时两人距离极近,那么近的距离,稍稍呼吸便尽数都是对方的气息;那么近的距离,近到张子尧几乎产生了错觉:烛九阴这么说,只是因为他是这么期望的。 张子尧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眨眨眼—— “但是它断了。”男人的声音轻飘飘传来,带着无所谓的笑,“断了便算了吧,本君也不稀罕了……你知道本君怎么能健康长寿千万年么,就因为本君心似明镜,万花丛中过,了无牵——” 话语未落。 突然被人拽住了发鬓强行被扯着弯下腰,唇瓣被一口报复似的狠狠咬住——对方似乎没有什么技巧,只是凭借着本能胡乱冲撞啃咬,像是一只极愤怒的幼兽在撕咬着讨厌却又抛弃不得的碍眼物…… 他柔软的舌尖在男人的齿关不得要领地打转,试图将其撬开—— 烛九阴在最初的愣怔后,良久无声叹息,顺从地俯下身接受了这般粗暴又毫无技巧的索吻……他温顺地松开齿关让对方的舌尖探入,在他嚣张地一举攻入时俯首称臣,甚至耐心引导—— 直到他被一把狠狠推开。 那上一秒还含在他唇间的柔软舌尖瞬间抽开,两人分开的唇舌之间拉开一道银丝……烛九阴抬起眼,不意外地看见面前少年怒红了眼:“谁屑与你这种人互牵姻缘,少痴心妄想了!自己过一辈子好了,然后随便死在哪,悄然无声最好了,安安静静还三界一个太平!” “……” 男人后退了些,用舌尖舔了舔被咬破后殷红的唇瓣,看着少年撂下狠话后转身匆匆离开的背影,他轻笑了声,不知喜怒。 …… 白日里闹了最后一顿,然而下午太阳即将落山,张子尧要走的时候,烛九阴还是来送了。 站在马车前,男人说的话却不多,只是看着张子尧将东西一点点搬上马车,从这他们歇脚了几个月的宅子里,那些平日里用过的、随时间放的,都被归拢起来搬上了马车。 磨磨蹭蹭的。 像是蚂蚁搬家。 最后,当最后一点东西也终于被搬上了马车—— “收拾好了?”烛九阴问。 “收拾好了。”张子尧回答。 “蠢牛,照顾好他。”烛九阴看向素廉。 “不关你的事。” 张子尧抢先一步回答,颇有些赌气的意思……所以烛九阴笑了,这个时候他看上去所有的包容度又回来了,只是他张开口却并不是说“本君错了你别走了”,而是说:“你这小蠢货,凶巴巴的。” 张子尧:“……别叫那个名字了。” 烛九阴:“?” 张子尧:“就像我也不再叫你‘九九’一样。” 烛九阴:“……” 但是想想自己之前和释空说过的话,有了前车之鉴,他不想把自己搞得像是上辈子一样狼狈,所以在片刻的沉默后,少年点了点头,如同自言自语一般淡淡道:“行吧,人常道,合久必分——烛九阴,咱们就到这里。” 烛九阴盯着张子尧不说话,那眼神看得人心里头发慌……良久,直到张子尧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又开始加速,男人终于垂下眼—— 有那么一瞬间,张子尧觉得自己在那双红色的瞳眸之中看见了一丝丝别的情绪——那情绪其实并不复杂,但是是叫烛九阴的人大概永远也不会拥有的那种情绪——但是还没等少年来得及看清楚,男人垂下眼的眼便将那些遮掩去了,再看向坐在马车上的少年时,他又恢复了原本那副臭不要脸的模样。 烛九阴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走吧,走吧。” 张子尧深深地看了烛九阴一眼—— 那一瞬间,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红了眼眶,或者露出了什么怨念之类可怕的表情,因为他看见烛九阴明显地愣了下。 然而没等他动作,张子尧却先一步缩回了车里,他趴在马车内的茶几上,然后用略微沙哑的声音说:“牛牛,我们走。” 出了这座山,就再也不要回头。 所有的东西都丢在这里好了,包括一些没有必要存在、害人害己的多余感情。 随着素廉在前的一声低呵,马车驶出—— 与那破旧又清冷的山庄渐行渐远。 虽然是这样荒芜的山,但是素廉找来的马车也不是什么寻常的马车,那马儿拉起车来跑得又快又稳,马车里温暖舒适,张子尧刚开始还忧心忡忡,后来便被晃得昏昏欲睡。 他的头一点一点的,像是小鸡啄米。 直到他几乎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心头“咯噔”了一下,莫名其妙整个人惊醒了,手臂上那银龙的图腾一阵刺痛——少年猛地睁开眼清醒过来,差点儿踹翻了马车里的茶几,他掀起自己的衣袖看了看,发现那条银龙刺青还在那里。 他没来由地松了口气,放下衣袖,却发现自己的手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他害怕了。 却不知道自己还怕什么。 直到马车帘子被人掀起,素廉探进半个身子,面无表情地问:“怎么了?做噩梦?” “……没事。” “哦。” “牛牛。” “?” “你有没有听见,好像有狗叫啊?” 张子尧爬起来,犹犹豫豫地要掀开马车帘子……却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被一把摁住了手—— “?” “荒郊野地,哪来的狗。”素廉道,“定是你听错了。” “哦。” 张子尧乖乖点点头,似乎觉得他说得也有理,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上想要继续闭目养神,但是却发现接下来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还是那样心神不安—— 除此之外,一切都好。 没有什么异常。 只是在那之后,张子尧总觉得马车比之前行驶得更快了。 第111章 他真的会杀了他 这边。 月见崖原本月朗星稀,平白无故忽然乌云遮月……原本圆圆如玉盘的皎月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啃了一口,缺了一块! “他喜欢本君,他不喜欢本君,他喜欢本君,他不喜欢本君……他不喜欢本君!咦,呸!” 又一块…… 他喜欢本君,他不喜欢本君,他喜欢本君,他不喜欢本君……他不喜欢本君啊啊啊啊啊什么鬼!” 月亮只剩下一半,月亮只剩下一小半…… 天狗食月,主大凶。 头上的光突然消失了,蹲在悬崖边上无聊扯花瓣玩的男人稍稍抬起头看了眼头顶,停顿了下,继续自己的扯花瓣事业—— “他喜欢本君,他不喜欢本君,他喜欢本君,他不喜欢本君,他喜欢本君……他不喜欢本君——咦,啧,不对啊,他不喜欢本君的话,刚才还亲本君做什么?走时候也是一副要哭了的模样,那个没心没肺的臭小孩啊居然要哭了,这样你还敢说他不喜欢本君么?” 男人蹲在悬崖边跟一已经被扯秃瓢的花杆一本正经地讲道理——俨然像个疯子一般,如果花杆子也能翻白眼的话,那么现在被男人捏在手中的花杆子大概已经翻了一百个。 男人抓着花杆子叨逼叨讲了一会儿道理,讲到后面自己似乎又觉得没趣了闭上嘴…… 此时在他身后的天空突然出现一片极黑的乌云,突然其中一团云扭啊扭,然后像是冒泡泡似的“嘭”地一下有一团从本体里分散了出来,那朵云在天空中飞来飞去,随后逐渐有了形状—— 先是长条的身子,然后是一个脑袋,身子后面长出了个尾巴……最后是四肢,脑袋的部分“噗”地冒出耳朵时,那条云捏成的狗便成型了,它在天空中飞了一大圈,而后踩着云朵从天而降—— 那分明是看守南天门的天将二郎神的哮天犬! 那天狗从男人身后逐渐靠近,与此同时天空之中响起了可怕的犬吠,然而男人却仿佛并未听闻,仍然是保持着原本的姿势蹲在悬崖边,继续玩自己的花瓣占卜…… 直至那巨犬越靠越近,它又突然变了模样,那黑白相间的大犬突然被云雾缭绕,身体舒展开来,四爪变成了修长的四肢,当它轻轻落在雪地上,站在积雪上的哪里还是什么哮天犬,分明是一个长相俊美可爱,唇红齿白的少年! 他赤着脚穿着黑色的短里衬褂,身上的袍子是长袖的,手肘之间垮着的绫羽带无风自动——他大约是十四五岁与张子尧不相上下的年纪,一头微卷的浅色头发,样貌是世间少有的好! “烛九阴。” 还带着些许未经历变身期稚嫩的声音响起。 少年睁开眼时,那双瞳眸水润明亮,似犬科动物一般透彻无辜——他叫不远处蹲在悬崖边男人的名字,见他懒洋洋转过头来扫了自己一眼,又似全无兴趣一般拧回了头,他微微一愣:都说烛九阴好色贪婪,见了长得漂亮的事物便挪不开步子,怎么他花了千年修炼人型…… 这家伙却看也不多看自己一眼?! 主人明明说过他好看的! 哮天犬挑起了眉,挥了挥衣袖——只见天边原本被云遮盖的月亮又出来了,皎洁的月照在少年白皙的皮肤上,他踏雪而来—— “烛九阴,你可知罪?” 他在悬崖边那男人不远处停住。 “……他喜欢本君——咦,这好,哼,本君便说嘛,当真是喜欢的。” 那莫名其妙的碎碎念中,哮天犬只见蹲在悬崖边上的人突然痴狂一般笑了起来,他仿佛心满意足一般将手中花杆上最后一瓣花瓣撕掉,扔了花杆,而后,这才慢吞吞地转过身—— 打从方才到现在,第一次正眼瞧面前的美少年。 “……夭寿啦,这年头,狗都能长得人模人样了。”烛九阴轻笑一声,用小手指掏掏耳朵站起来,“小狗,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有何贵干?” 男人微笑着,那双红色瞳眸微微眯起,似笑非笑的不正经模样叫人一不小心便回忆起了当年那个腥风血雨天庭、叫众仙女儿不得安宁的烛九阴大人。 被这样的目光瞅着,哮天犬猝不及防地红了脸—— 他微微向后退了两步,身上的绫羽带突然暴长,那张白皙的小脸上挂着红晕,他微微蹙眉,声音听上去还带着上一秒悸动带来的不稳:“烛九阴,你私偷王母仙器九露浣月衣,借以人间胭脂俗粉歌姬玷污,如今仙器沾染尘俗,仙气受损,自降为普通品级灵器,不堪为上仙所用——你该当何罪!” 话语一落,却见本来站在那男人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清晰。 “本君当时是什么事,大惊小怪……那衣服这么娇气?人家凡人姑娘穿两回就从仙器变灵器了,什么鬼?”烛九阴嗤笑道,“这女人用的东西果然也是小心眼——本君那一箱子宝物上天下海杀人杀妖的,也没见哪个嫌弃沾了血污就辞职不干……” “你还说!” 哮天犬一声暴喝打断烛九阴不正经调侃,那绫羽突然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如同数条灵蛇暴起直扑烛九阴而去! 一时间,山崖间响起犬类咆哮之声,寒风呼啸,山摇地动! 站在原地男人笑容不变动也不动——下一刻,那绫羽尖端便在距离他的双眼只有一指距离的地方停下! 狂风呼啸。 一缕从中切断银丝自男人额见前飘落。 “烛九阴,娘娘念在你身居神位,有心让你体面认罪改过,”哮天犬拢着袖子,终于回复了之前的冷漠淡淡道,“你且将来龙去脉细细与我道来,到时候也好在娘娘面前替你一同开脱……” “什么?!本君没听错罢,你这狗,当年咬半君时候毫不留情,”烛九阴不正经地笑了起来,“变作人形反而会说人话啦!” “……” 哮天犬咬了咬后槽牙,权当没听见眼前这人话语之中可恶的笑意—— “仙本同家,我本就不愿意见众仙为一些小事争破脑袋……当年斗战胜佛大闹天宫的教训还不够么?我知你是为手持明察秋毫笔的凡人所迷惑,替他隔空取物换来九露浣月衣……” 烛九阴突然神情一顿,笑容微微收敛。 然而哮天犬却并未注意男人神色突然如此变化,只是继续:“冤有头债有主,如今你只要将他交出来——” 哮天犬话语未落。 突然感觉到一阵极强的凌厉之气扑面而来! 他猛地一惊下意识后退,然而此时为时已晚,他的绫羽飘带突然化作碎片飘散,一股极强的气息击中他的胸口,胸腔之中血腥气息上涌,他整个人毫无征兆吐出一口鲜血打横飞出! 慌乱之间,只见眼前黑影一闪,哮天犬心中慌神正欲起身,这时候,那穿着翠色靴的大脚却丝毫不怜香惜玉地踩到了他的胸口上,一脚将他踩回冰凉的雪地之中—— 一如同风雪环绕而成、银白修长的长剑尖端抵在他的下颚。 长剑的另外一段,是一把极为古朴、缠绕着泛黄绷带的剑柄…… 哮天犬微微睁大了眼,瞪向踩在他身上的男人——而此时此刻,只见后者垂着眼,那双红色的瞳眸在月晕之下成为了不详的深红,男人半张脸隐藏在阴影之中,再开口时,声音听上去没有一丝温度—— “看来二郎神没有教过你成人之后要学会谨言慎行,冤有头债有主,那衣服本君拿的,有什么问题只管找本君,少把别的人牵扯进来。” “烛九阴,你——” 男人手中长剑一翻,那锋利的边缘廉刃便将少年细嫩的下颚刮出一道深深地血痕! “想要拿本君,却只派一条狗来,是上面那些人养尊处优习惯了搞不清楚情况,还是他们都疯了?” 烛九阴说着,挪开了自己的脚。 哮天犬狼狈从地上爬起,摸了摸下巴上那疯狂涌出的血液——与此同时,只见一瞬间男人手中雪白长剑散作一团雪雾,只留下那不起眼的古朴剑柄于男人手中把玩,那剑柄随手一翻,消失于男人的衣袖中…… “去同你主子说,眼巴巴地等了几千年治本君,如今变给你们这机会,这锅本君背了。” 男人淡淡道—— “但是要也只是本君一人,记住了,若是被本君发现你传达不慎,那些人还想再牵扯进其他任何一人,下一次,这剑便会刺穿你那漂亮的细脖子。” 他站在那里。 双手拢着袖子,全然无往日不正经的嬉皮笑脸,眉眼之间全是腥风血雨杀戮之气…… 只是一眼,哮天犬便知,眼前的人并非玩笑或虚张声势的威胁—— 他真的会杀了他。 第112章 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哮天犬狼狈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脸上的血——那刺痛提醒着他变得比方才更加小心翼翼:“你手中的,不是你所拥有的东西……” “本君消失之后,钟山府邸不是已经被你们翻了个底朝天,嗯?”烛九阴笑了笑,“本君那些个宝贝呀,可是没有九露浣月沙那么矫情那么有节操,谁拿都好用——天庭的兵器库啊,都蓬荜生辉、分外丰富起来了吧?” 哮天犬:“……” ——明明就是把以前被烛九阴抢走的那些仙器宝贝拿回来而已,眼下被他笑着调侃,反而像是天庭做了什么糟糕的事! 哮天犬也是耿直,瞅着那红色瞳眸没来由地一阵心虚,羞红了脸,他小小后退两步,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所以方才你使用的那奇奇怪怪的武器,便又是你从哪抢来的么?当真狗改不了吃屎——” “做什么骂自己,”烛九阴嗤笑,低下头摆弄手中的那简陋剑柄,剑柄看似沉甸甸的,在男人的大手中把玩着,“引火成剑,引水成兵,引风为刃,引霜为器……当真没听说过这样的武器么?” 哮天犬想了想。 然后微微瞪大了眼,满目震惊:“这是……” “是‘珏天’。”烛九阴不笑了,淡淡道,“千百年前,盘古开天辟地,以珏天将混沌分割——它起源于混沌,本身即为万物,乃上古以来第一神器……注意,是比仙器更上一个台阶的神器,与补天神器平起平坐的好东西呢,全天庭又有几件?呀,这年头,要找个比本君还老掉牙的东西可是不容易了。” “可是珏天不是早已——” “不是断裂,而是被蜚一族获得后藏起来了。”烛九阴将那剑柄收了,又懒洋洋道,“不过现在他是本君的东西了。” “呸!”哮天犬一张小脸怒红,“蜚怎么会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与你!” “……唔。” 出乎意料的,烛九阴并未恼怒,意味深长地发出一阵鼻音,他眼中的懒散收敛,只是淡淡道—— “因为本君将更重要的东西交与他看管了啊。” “撒谎!” “怎么撒谎?” “哪怕是府邸里的珍贵藏品被收刮一空也眼都不眨,那么多的宝贝,寻常人穷极一生求都求不来哪怕一件,随便一个流落三界便是要腥风血雨的仙器——这样你都不在乎的——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你烛九阴觉得重要的么?!” “……” 烛九阴沉默了了下,而后摸摸鼻尖—— “大概,还真有。” 第113章 失踪的春神与雨神 张子尧离开月见崖后,连续几日都是阴天,风雪大作,黑云压城——哪怕是到了天沧国国界边缘,那天气也不见如何好转,好在他也整日蔫巴巴地蜷缩在马车里,终日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偶尔拿出在无悲城买的那本《楞严咒》读一下,只是那文车摇妃也再也没有出现…… 张子尧只是无聊得发呆而已,他发现以前那般没心没肺什么事儿都惦记不了几天的感觉其实挺好的—— 现在他就像是被开了什么禁咒似的,曾经忽略的东西蜂拥而至,这些天他在马车上没事干,想起他娘便担忧又伤心;想起张子萧、张子毅两兄弟可怜又可恨;想起他的舅父舅母便牙痒痒;最后想到张怀山,只觉得分外愧疚,直觉曾经自己不懂事,敷衍了事过日子,也不知道让老头多操了多少心…… 最后想起了烛九阴。 想到两人初相遇,那嘴贱的龙挂在墙上叨逼叨,便要发笑;想到两人相处熟悉,共同克服难题,那龙嘴硬心软谦让自己甚至是替自己借来九露浣月衣,心中一阵甜蜜;想到两人怄气吵架,他不肯带那龙晒太阳,后者便上蹿下跳,顿觉得两人极其幼稚;想到他从画卷初出来,翻脸不认人要走,只觉得胸腔酸楚暗道赖皮龙就是无情;想到他后来又眼巴巴凑回来,那酸楚淡去,便又心软这着想要原谅…… 想他挂在画卷外兜风的龙尾巴,想他那两根不知所谓的胡须,想他嚷嚷要吃豆沙包的模样,也想他在他陷入前世因果昏迷不醒时,长守榻前会是什么模样—— 还有那一夜的缠绵。 张子尧比谁都清楚,到了最后,其实根本不是关于邪秽有没有拔除干净的问题……他和烛九阴谁都没有挑明,但是他们都心知肚明,其实接近天亮时那几次的交合并无必要—— 当时他们都疲倦异常,只是一碰到对方,就兴奋得像是触碰了什么春.药,身体疲惫精神却兴奋极了,硬着头皮提枪上阵,仿佛贴着对方的肌肤,对方的怀抱就是自己最好的归处…… “……” 恋爱啊。 张子尧捧着脸,长长叹了口气—— 就是有笑有泪,叫人欲罢不能,又不愿意回忆。 张子尧曾经以为自己可能会与释空不同,因为烛九阴仰仗着他的点龙笔恢复真正的力量,总会对他好一些……然而没想到,那家伙真是渣到了骨髓里—— 仿佛犯贱干坏事这种事对于他来说是绝对不可动摇的原则问题。 想到这,张子尧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这些天他叹气的次数太多了,就像是要把之前十来年少叹的那些气一块儿还上似的……而此时,正当少年唉声叹气之中,马车前方的帘被掀开了,素廉探了个脑袋进来:“回到天沧了。” 兜兜转转,终于重归故土,张子尧闻言,这么多天头一次打起了精神,爬起来掀开窗户往外看——原本以为自己会看见春暖花开、鸟雀立于枝头、春风拂柳的好景色,却没想到,入眼的虽是冰雪消融,然而树木枯萎褐黄,丝毫没有要抽新枝新芽的模样…… 张子尧顿时心情又不美丽了:“不是说天沧已经开春了么?我看着树木枯黄的模样反倒是深秋入冬的情景,一派死相……” 素廉停顿了下,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完全无法反驳张子尧的话,只好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那我们回来做什么?” “因为月见崖留不得了。” “月见崖是烛九阴他家的么?他说让我们走我们就留不得。” “张子尧。” “……做什么?” “别无理取闹。”素廉道,“春天为何不来,我真的不知道,你撒泼打滚也是没用的。” “……我没有撒泼打滚。” 张子尧也是一脸无奈,哪怕现在素廉比他长得高、长得成熟了,那小屁孩的形象还是在他心中根生地固——被他教训就像是被小孩子教训一般,十分挂不住面子……但是这一招是有效的,至少接下来张子尧再也不敢废话关于外面风景不合心意的事了,他乖乖坐在马车里抱着腿,看着马车过了国界,进入国界边缘的小镇。 正是初春播种之时,自然一派死气带来的不安显然不止被张子尧所烦恼,第一个对此做出反应的当然是农家百姓: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是他们播种的时候,是一年的开始,而眼下这般卡在冬天末尾、春天之前的奇怪景象,叫他们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去播种! “好多天没有下雨了。” “春天也不下雨,太奇怪了。” “惊蛰都过去了多久啦,往年这时候雨水哗哗的该防洪了,今年俺却还没听见第一声春雷,未见一滴雨,呀。不会是要闹旱灾了吧?” “树木也不抽新条,我家门前那颗杨柳,我天天见,都以为它是不是冻死了。” “城里找来了大巫,要做法事祭祀请春神以及雨神了,对于此县太爷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生怕出了大事呢!” …… 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坐在小小的客栈里,喝了口热腾腾的豆浆,张子尧肚子里暖洋洋的,整个人连日来的怨念稍稍变淡,压低了声音,凑近素廉问:“旱灾?” 素廉抬起眼皮子扫了少年一眼:“没有的事。” 呃,灾祸神发话了:没有的事。 张子尧松了口气,又问:“牛牛,那你告诉我,人类的祭祀,真的可以呼唤来神明吗?” “大型祭祀可以的,神明也需要香火和信仰来维持自己的神力。”素廉抬起手,动作自然地用自己的拇指擦去身边少年唇边的豆浆印,停顿了下又问,你想见春神和雨神?” “嘻嘻,没见过啊,他们长啥样?” “句芒和赤松子。” “嗯嗯?” “句芒本来面目为鸟,人面鸟身,身着白袍,后来随了大众的习俗,身体也变成了人,戴上鸟的面具,到处走动;赤松子原本是个不错的存在,只是后来献祭文化扭曲,有些愚昧之人献祭焚烧活人,被这家伙尝到了甜头,便成了不知如何形容的存在,现在虽仍在神位,但降雨大任也多为四海龙王掌管,大约也是因为如此……” “如果他们真的为祭祀召唤而来,我手中的点龙笔——” “自然知晓,也许你还能捕捉到他们的神貌。” “……” 张子尧露出个期待的表情。 素廉笑了:“你想留下来看看,那便留下看过祭祀再走,反正也没有要去的地方——” 张子尧:“你不是要回皇城做事?” 素廉点点头,停顿了下。又淡淡道:“没你重要。” 张子尧顿时叹息:“我们牛牛啊。” 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因为素廉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比让张子尧打起精神更重要—— 对于这种难得的重视,作为一个刚刚为人所抛弃的可怜虫来说,张子尧正需要,于是他就臭不要脸的欣然接受了。 第114章 没有神明的春神祭 张子尧他们来到的这个地方叫拜县。 拜县作为天沧国的边缘小镇,和如今思想开放却也遗失了很多老祖宗习俗的京城不同,这边缘小镇还保留着很古老的传统习俗,他们管每年的第一声春雷叫“惊蛰”,“惊蛰”之后的第三天,人们将会举行盛大的祭祀,祭春神,呼唤雨神,以此来祈福当年风调雨顺。 相传春神句芒的真身为凤凰,而凤凰总是停留在梧桐树的枝叶之上—— 于是。 在祭祀当天,拜县的人们会使用新鲜的梧桐叶为尚未成长的小孩煮水净身,孩子们洗干净换上新的衣服,取一个“春神落我肩头,庇护此年顺利成长”的吉祥意思;早上人们用“惊蛰”之后从地上冒出的野菜“雷公屎”做的青团为食,里头包裹了甜滋滋的芝麻、花生、糖以及五谷作物;吃完了青团,人们便穿上白色的袍,戴上各式各样鸟雀的面具,美曰其名“百鸟朝凰”;戴上面具的人们最后来到春神庙前,在大巫的主持下开始一年初始最重要的祭祀…… 张子尧为了记录古老的春神祭祀,索性在拜县的镇子上客栈落了脚,放了行囊洗漱一翻,连日闷在马车里东想西想,好不容易接触了人烟,少年便有些破不及时地拉着素廉上街沾沾人气儿顺便给自己解闷—— 第二天便是春神祭祀,所以街道上已然热闹了起来。 街上叫卖的小摊小贩热热闹闹的几乎插不进缝,每个人都卖力吆喝着招揽生意。 张子尧站在一个摆放着各式各样鸟雀面具的摊位前,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对于这雕刻精致的鸟雀面具爱不释手,随便取下个黄鹂的在自己的脸上比划了下,转身又取下个仙鹤的戴在素廉脸上——此时站在少年身边的灾祸神早已不是当年孩童模样,那年轻俊美的样貌加一尘不染的白衣早已吸引一路年轻姑娘的目光,然而他却仿佛丝毫未察觉,只是稍稍弯着腰,让身边的少年抬手将那仙鹤面具戴在自己的脸上…… “咦,”张子尧松开了手,“这面具真的适合你呀!” 面具后,灾祸神金色瞳眸闪烁,停顿了下抬起手摸了摸那面具:“你说好便好。” 张子尧:“这个买了,我也来一个……” 素廉顺手将挂在最上方的翠鸟面具取下,红啄翠羽,轻轻挂在少年脸上。 素廉:“这个好看。” 张子尧:“这是母翠鸟!姑娘戴的面具!” 素廉:“鸟雀还分公母么?” 这番莫名的话逗得摊位卖面具的老板都笑了起来,转身给张子尧找了个公翠鸟的面具,张子尧欢喜接受了,将面具戴着微微掀起挂在脑门上,低头准备给银子……这时候目光无意间撇到角落里的一只苍鹰面具,那面具只是一半的那种,有锐利的眸型,微微勾起的鼻尖,黑色的主色调,给人一种森冷高贵的感觉,张子尧“咦”了一声,将拿面具拿起来—— 素廉掀起戴在脸上的仙鹤面具。 张子尧捧着那苍鹰面具看了一会儿,摊位老板在他耳边热情地说“这款面具要碰见配得上他的人可真是难”“都说要极为高大、气质尊贵的人才配得上”“那人必须丰神俊朗”…… 张子尧沉默了下。 摊位老板也跟着停下来:“小哥,你可认识配得上这款面具的人啊?这是在下得意之作,若是你能将他带来摊位,如真的配得上这面具,在下哪怕是白送——” “不认识。” “……” 少年笑了笑,看似有些遗憾地将那面具挂了回去:“真可惜,这面具做得真好看。” 言罢,也不等那摊位老板再多说什么,放了面具给了自己要买的这两个的钱,便转身拉着素廉往人群里挤了…… 只是接下来虽然一路上兜兜转转,少年却再也没有多停留在哪个摊位前买些什么,只是穿梭于人群中,好似周围那些戴着各式鸟雀面具的人,能够带给他安全感一般。 从街头逛到街尾,最后张子尧终于在一摊冒着香甜气息的豆腐脑摊前停下。 转过头,看着素廉笑了笑:“牛牛,请你喝豆腐脑吧。” 素廉来到摊位前,看了看老板搅起一勺豆腐脑,又加一勺浓稠的桂花糖浆,他愣了愣:“豆腐脑不都是咸的么?” 摊位上热热闹闹喝豆腐脑的人纷纷抬起头。 张子尧赶紧伸手去捂素廉的嘴,然后转身同摊位老板赔笑:“甜的豆腐脑才叫人间美味,你不懂——老板,给我来二碗豆腐脑,糖要多,我加银子的。” 素廉:“……” 素廉:“做什么不让我说话?” 张子尧:“怕你被打死。” 素廉:“?” 片刻后,张子尧与素廉坐在豆腐脑摊的小板凳上,少年用有些冰凉的手捧起热腾腾的豆腐脑吹了,喝进嘴巴里,滑嫩的豆腐脑进了嘴巴里,浑身都甜滋滋暖洋洋的,他这才终于露出个心满意足的表情—— “这才像是回到人间了,说什么春回大地,这些天一路上都快被冻死啦!”张子尧道。 素廉用小勺一点点品尝豆腐脑,优雅得如同哪家富家公子:“那有那么夸张,只是比寻常的春天来得冷。” 张子尧动了动唇,正想说些什么,这时候隔壁桌正在喂个小娃娃喝豆腐脑的男人大概是听到了他们的闲谈,转过身来道:“两位是外地来的吧?” 嗯,听这标准的八卦开端语气。 张子尧点点头:“怎么啦,难不成这位小哥知道些什么么?” “我听口音就不像咱们这儿的人——嗨呀,不是知道些什么,就是听说,啊,听说——您们大约不知道,咱们这往年都是要等第一声春雷,第一场春雨之后才准备春神祭!今年,左等右盼都等不到那第一场春雨,参照去年。咱们早大约一旬都举办好祭祀啦,于是这会儿大家都坐不住了,谣言四起呢,所以春神庙的大巫才坐不住了,强行将春神祭定在了明日……” “谣言?什么谣言?”张子尧奇怪地问。 那人放下了喂孩子的碗,神神秘秘看了看四周凑近了张子尧小声道:“我隔壁婶婶的汉子的侄子在春神庙当祭祀,听说是大巫算了一卦,说是天上的春神位和雨神位不知为何空了,所以今年春季迟迟不来,雨水迟迟不降……” 张子尧:“?” 素廉:“?” 张子尧与素廉交换了个困惑的眼神,待那男人又转身回去喂小孩豆腐脑,张子尧用嘴型问素廉:有这回事? 素廉停顿了下,那金色的瞳眸变成了深沉浓稠的蜂蜜色,片刻之后,他缓缓摇了摇头,沉声道:“这些日子,未离开过你身边半步,天上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 张子尧“咦”了声只好挪开了脑袋。 …… 第二日。 祭祀当天。 张子尧与素廉夹在人群之中往春神庙方向走去,周围到处都是戴着鸟雀面具、身着白袍的男女老少,人人手中还拿着一根梧桐新枝…… 当人们在春神庙前聚集,张子尧找附近一间能够看得见庙宇的酒楼上位坐下,铺开宣纸,有好事者前来疑问,他便笑着道自己是云游画师,踏遍山川只为记录奇闻异事—— 如此回答,那些人便也不再多问;就算有还想问的,也要被这年轻画师身后那戴着仙鹤面具的人浑身散发的低气压给憋回去。 张子尧只管铺开了画纸,稍待片刻,祭祀开始—— 人群前有一戴着恶鬼面具的大巫,在他的吆喝声中,人们手高举起手中的梧桐枝条,点火,洒酒。 大巫唱:“甲午立春,三龙报喜讯。” 人们回:“好啊!” 大巫唱:“春回大地,复始万象新。” 人们回:“好啊!” 大巫唱:“迎春接福,柯城三阳泰。” 人们回:“好啊!” 大巫唱:“春神护佑,福祉惠万民。” 人们回:“好啊!” …… 如此这般,颂词反复,春神庙祭祀们跳起春神祭舞。 “牛牛。” “如何?” “如此规模的祭祀,够吸引春神与雨神吗?” “够。” “喔。” 张子尧伸长了脖子,正瞧得入神,此时肩膀被拍了拍,素廉平静地声音自耳后响起:“差不多了。” 张子尧恍然,这才反应过来是一窥神之隐秘的时候了,于是屏住呼吸,悬空点龙笔于宣纸之上,满心期待看着鼻尖,等待着点龙笔为自己绘画描写神貌—— 然而。 一盏茶后。 春神庙前祭祀热闹,酒楼里少年全神贯注,少年手中悬笔过久,手腕微微颤抖,笔墨滴在宣纸上晕染开来,成为一个丑陋的墨点…… 如此这般,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明察秋毫笔不可能错过方圆百里内神明动向—— 春神句芒没有来。 雨神赤松子也没有来。 第115章 从头到尾,宣纸上只有三句话—— 【灾祸神兽蜚素廉大人屈尊降贵身后一臂之遥。】 【素廉大人一动不动。】 【素廉大人打了个呵欠。】 张子尧回过头看了素廉一眼,后者浅浅皱起眉:“这笔是不是有些多管闲事了?” 于是,第三行字默默地消失了,原本的三行字变成了更加凄凉的两行字……如此具有应激性的笔,机智又活泼,总不能强行说它坏了,于是此时面对与空空如也无二般的宣纸,张子尧有些傻眼了。 他放下点龙笔回头去看素廉,以怀疑他专业性的口吻问:“牛牛,再问你一次,如此盛大的祭祀典礼,春神和雨神不出现的几率是多大?” 素廉依然拢着袖子垂下眼,答案也不曾变:“几率为零。” 张子尧:“……” 张子尧:“可是他们真的没有出现。” 素廉闻言顿了顿,抬起头看了看窗外,天空黑压压的,哪怕祭祀典礼之后也没有转晴的趋势……也不像是要下雨,就是乌云密布,看了叫人觉得心情好不起来的模样。 灾祸神挑挑眉:“或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如果实在想知道两位神明为何不出现,也许你可以问问一方土地——” 张子尧:“……又找土地?” 有困难,找土地。 不得不说,虽然两人三天两头不对路子,在处理事儿的方法上素廉和某个人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之前第一次使用点龙笔召唤神仙,见着了京城土地太连清,可不就是因为当时的什么龙降雨突然停下了么…… 张子尧挠挠头,想说看不见就看不见吧反正也不是非见不可,正想要打消这般念头,然而没来得及开口,心中却不知为何总也揣测不安——不为别的,他只是突然想起了那时龙降雨忽然停下,京城免于洪涝,当时看来明明是好事,最终也牵扯出了素廉这么一大起差点儿成烂摊子的事故……眼下春神不来,雨水不降,这等心急火燎的事,不会闹出个更糟糕的结局吧? 张子尧越想越觉得不对。 而且他在乌鸦嘴这方面向来是指哪打哪—— 良久,少年沉默立于桌案前。忍不住又看了眼春神庙前诚心祈福的春神与雨神降临的人们……他抬起手,摸了摸桌上放着的那精美鸟雀面具,叹了口气:“那就叫土地出来看看吧。” …… 打定了主意,张子尧便匆匆收拾了东西回到落脚客栈,重新铺开宣纸,又按照上一次召唤太连清时候一样的祭品贡台摆好——这次没有烛九阴在旁边帮忙了,张子尧也是想起来一样是一样,心中略有些揣测不安…… 点好香,摆好瓜果烧鸡,张子尧全神贯注立于桌案前,手中点龙笔微微颤动,先出现了一行字—— 【灾祸神蜚兽素廉大人屈尊降贵身前一尺开外。】 张子尧连忙道:“他不算。” 【灾祸神蜚兽素廉大人不算。】 【等下,他也不算?】 【十二巫主烛九阴大人就不算。】 【十二巫主烛九阴大人今天不在。】 【稀奇。】 张子尧:“……” 素廉从桌边路过,伸脑袋看了一眼:“这笔废话真多,若非神器,早被人劈了烧柴。” 张子尧掀起眼皮子扫了素廉一眼,正想说你这是某人上身了么那么暴躁,结果再低下头一看发现桌子上宣纸的字迹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好像他手里的那支笔从来没有好使过—— 张子尧无奈,不明白一支笔为什么也能这么多戏,后来想想但凡是一只鸡养久了也有成精的,猫也有修仙拜佛的猫,这支笔又本身非凡物,大约就是这个道理……张子尧正胡思乱想,突然,手中的笔居然又动起来了—— 【福德正神太裳黄正于三尺开外烧鸡内。】 【福德正神太裳黄呸呸两口吐出了鸡肉。】 【福德正神太裳黄道:居然不是街头王记烤鸡,这么没品味学什么人家摆贡品请神,活该许愿不灵,无神庇护!】 张子尧:“?” 来了? 哪呢? 没见人啊?猫也没有! 张子尧抬起头一脸困惑看向素廉,这会儿素廉也一脸稀奇地拢着袖子在看宣纸上的字,又看看不远处纹丝不动安稳放在原地的烧鸡,片刻后,他冲张子尧扬扬眉毛:明明什么都没有,这笔莫不是疯了? 张子尧冲着素廉挤眉弄眼示意他去一看究竟,素廉深深地瞥了他一眼,而后便不情不愿地去了——来到那烧鸡旁绕着看了一圈,就在他准备无功而返时,突然余光看见烧鸡肚子那颤抖了下…… 就像是被什么玩意从里面踢了一脚。 素廉当即停下了想要离开的步子,目光沉着,伸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那烧鸡拎着爪子拎起来抖了抖—— 张子尧瞪大了眼,随后眼睁睁看着只茶色的、没有尾巴的毛茸茸圆球被素廉从烧鸡里抖了出来,那巴掌大小小一团的毛茸茸在地上滚了一圈,甩甩脑袋! 【福德正神太裳黄从烧鸡里摔倒了地上。摔得七荤八素。】 【哈哈,哈哈哈!】 张子尧当即扔了笔,对着那只毛茸茸的鼠类大喝一声“就是他”,说时迟那时快,他话语刚落,不等那毛茸茸反应过来逃走,素廉已经弯腰将那一团东西抓起来抓在手里—— 【灾祸神蜚兽素廉大人弯下腰一把捉住了福德正神太裳黄——这算不算牛拿耗子多管闲事来着?】 “你再废话真的会被拿去劈柴。”张子尧淡淡瞥了眼点龙笔。 那无人握着自己悬空在宣纸上的鎏金笔猛地一顿,随后“吧嗒”一声像是死了似的掉落在宣纸上,墨汁水四溅…… 与此同时,只见被素廉捉在手中的仓鼠拼命挣扎,长大了长牙正想一口咬下,却在触碰到他手上的绷带时猛地停顿了下来——小小的脑袋像是慢动作一般抬起头,那双绿豆似的眼对视上了素廉平静的金色瞳眸。 然后,张子尧眼睁睁地看见那团毛茸茸“吱”地惊恐叫了声,脑袋一软,向着一侧瘫软下去! 张子尧:“……” 张子尧:“你捏死他了?不是吧?” 张子尧:“人家就是看了你一眼?!” 张子尧:“牛牛啊!!!!!” 素廉瞥了张子尧一眼,来到桌前将那一团毛茸茸随手往桌上一扔:“还活着,别嚷嚷。” 张子尧一颗高悬的心都落地了,他长吁一口气不得不承认自己被吓得不轻——土地爷的仙位品级再低他也是神仙,纵使素廉是神兽,随随便便杀了他那也算是弑神……杀了人方要以命偿命,这杀了神仙还得了? 张子尧光想想都冒出一身冷汗,反倒是素廉一脸平静整理着手上方才被咬散了的绷带退至一边:“慌什么?就算死了也是它自己作孽,我邀请它咬我了?” 张子尧:“……” 张子尧:“我这不是担心你做错事么?” 那像是照顾小孩子的语气让素廉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少年全然当做没看见,只是转过身盯着瘫软在宣纸上的毛茸茸一团:不是老鼠,是一只仓鼠,短尾巴圆肚子肥屁股的,嗯,还是个洋品种呢! 不消片刻,当张子尧趴在桌面上伸出一根手指捅捅那瘫软成一团烂泥的奶茶色老鼠的胖肚子,那仓鼠悠悠转醒…… 一抬头便对视上一双—— 属于人类的好奇黑色瞳眸。 毛茸茸的仓鼠扑腾着小短腿从宣纸上爬起来,两只爪爪站在宣纸上,努力低头去看自己的腹部皮毛——奈何它脖子太短肚子太大,无论另外两只爪爪怎么摁肚皮,都是这里摁下去那里凸起来,那里摁下去这边又凸了起来…… 当它放开两个爪子,那肚子便都弹了起来。 张子尧:“……” 张子尧看得有点入迷。 仓鼠:“喂。” 张子尧:“……” “叫你呢,小孩,看谁?仓鼠讲话很震惊对不对?”那仓鼠抖了抖肚子,挺起自己那和肚子连成一团的胸膛,“来看看本大人的肚子是不是沾上墨汁了?” “……”张子尧唇角抽了抽,低头扫了眼,“是有点。” “娘希匹的,老子才换的新毛,就叫你们这些臭老九弄脏了——墨汁呢,最难洗了,嗨呀!” 那仓鼠像个地痞流氓似的骂骂咧咧起来,抬起头,正想将面前不知天高地厚胆敢将他皮毛弄脏的小孩臭骂一顿,这时候余光一扫,突然不小心看见站在少年身后的年轻男子——叫人看上一眼便挪不开的精致面容,然而五官却极其冷漠,独眼,金色瞳眸沉静淡漠。 他盯着它。 用那种午餐要加餐油炸仓鼠的眼神。 仓鼠愣了愣,方才被人捉住、一口咬在蹦带上发现口感不对,抬起头对视上那只单眸金色瞳眸的记忆一下子涌入,此时此刻,仓鼠整只都立正站好了,它眼睛没瞎脑子没病的话,它是认识这个人的—— 灾祸神,蜚,素廉。 成年版。 仓鼠停顿了下,看看素廉又看看面前的人类小孩,努力回想,随后才想起在他们福德正神圈子里流传挺广的故事,关于太连清那个废物和蜚兽大爷和明察秋毫笔拥有者张家后人的……复杂故事。 仓鼠:“……” 重新对视上张子尧,仓鼠道:“你是张家的小孩。” 它话语一落,见张子尧乖乖点头,仓鼠“噗”地一声消失了,白雾之后是逐渐舒展身体的模糊人形——只有茶壶那么大的人形。 白雾散去,张子尧惊讶地发现原本站着只肥仓鼠的地方被一个只有茶壶大小的人儿取代,他插着腰,身材纤细,皮肤白皙,五官俊美,耳朵上一块红木牌耳坠轻轻摇晃,上书“福德正神”四字—— 和太连清当初别在腰间的神牌一模一样。 而此时,这名唤“太裳黄”的俊美苗条男子先是恭恭敬敬往素廉那边鞠躬——随后直起身子,换了个嘴脸,插着腰,转身,重新对视上张子尧:“张家的小孩,你不是在京城么?怎么跑到这穷乡僻壤鸟不拉屎的地方了?体验乡村风情?” 张子尧:“……” 张子尧没回答。 太裳黄:“?” 张子尧:“‘吱’呢?” 太裳黄一顿,疑惑道:“什么玩意儿?” 张子尧回答道:“……太连清每说完一句话都要‘喵’的。” “……”太裳黄露出要窒息的表情,翻了个巨大的白眼,道,“本大爷和那个有口癖的白痴胖子不是一回事,是猫喵了是只老鼠就要吱么,若是只鸟岂不是要啾?” 张子尧一脸茫然:“难道不是?” 太裳黄面无表情:“不是。” 张子尧“哦”了声,觉得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这时候他看见太裳黄随随便便便在他的点龙笔上一屁股坐了下来——那姿势就像是坐在树桩上,对于他自己的尺寸来说是两条长腿没错的腿舒展开来,他抬起头看着张子尧:“既然来都来了,本大爷也不想吃过那么难吃的烧鸡后又白走一趟……喂,张家小孩,你找土地爷爷有什么事?” 张子尧困惑地打量了下面前怎么都称不上是“爷爷”的年轻神明,摇了摇下唇,道:“我有事想要问问你。” 太裳黄懒洋洋道:“问。” 张子尧十分开门见山:“喔,你能不能告诉我,春神和雨神是怎么回事?” 太裳黄:“……” 张子尧:“……” 太裳黄:“……” 张子尧:“????” 张子尧没想到的是,他话语一落,空气里是真的凝固了——只见土地神原本那放松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他撑着膝盖从点龙笔上站了起来,一边嘟囔着“突然想起本大爷还有事”一边假装若无其事往外走…… 张子尧让了让,素廉从后走出,一把拎住桌面上的小人的后颈衣领,冷漠道:“谁准你走?” 那语气冰冷与霸气,张子尧都忍不住转过头多看了素廉一眼。 太裳黄被素廉捉住了,挣扎了下发现挣扎不开,也果然不敢造次,只是赔着笑,转过身打哈哈道:“蜚大人哟,您又不是不知道,上界神的事儿,哪里轮得到咱们这些下界神瞎参和,天上发生了什么,那咱们也是一概不知的……” “不知道你躲什么躲?”素廉毫不犹豫揭穿他。 太裳黄:“……” 素廉:“说。” 太裳黄像是蔫吧了的老茄子,脸都紫了,在素廉的逼问下他露出个前有狼后有虎的表情,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仿佛在确定是否隔墙有耳,片刻后他“噗”地一下又变回了仓鼠,那肥肥的仓鼠拼命迈开小短腿爬上了张子尧的手臂,站在张子尧的肩膀上,小爪爪拉扯他的耳垂…… 张子尧不得不稍稍偏过头—— “我告诉你喔,上面发生了什么,本大爷是真的不知道啦——只是听说,前些日子天庭确实发生了非常、非常糟糕的大事儿,糟糕到什么程度呢?当年美猴王大闹天宫与之相比,仿佛只是过年耍猴儿……” “……” 仓鼠放开了张子尧,后退一下,蹲在他的肩膀上,这才恢复正常音量:“具体发生了什么,是咱们这些人没资格知道的神之隐秘,只是人间近日大乱,春神雨神消失或许与这件事有关——张家小孩,若你真想知道,不妨回京问问太连清那老肥猫,它路子广,又是京城土地,总能打听到寻常土地打听不到的事……至于他肯不肯说,敢不敢说,那就看你与它的交情了。” “……怎么说?” 有什么好不敢的? “本大爷听说,有位大人入魔弑神,杀了很多神仙,春神和雨神在列。”太裳黄抬起爪爪挠挠肚子,见少年因为自己的话变了脸色,他又不正经地笑了笑,“不过听听就算啦,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那么厉害的人呢?而且,弑神,是必须要神器的啊,世间现存神器无一可做武器……” 太裳黄说到这,素廉掀了掀眼皮子。 却什么也没说,又重新垂下眼—— 太裳黄和张子尧谁也没发现素廉这快得只能称之为一瞬的情绪变化。 直到那仓鼠又溜达下张子尧的肩,为自己方才说过的话打了个寒蝉,片刻不想多留似的一溜烟消失了…… 留下素廉与张子尧二人面面相觑—— 张子尧:“怎么办?” 素廉:“回京,找土地,问,然后凉拌。” 第116章 “有个很厉害的人坠入魔道,杀了很多神仙啊,”张子尧单手支着下巴,“是什么人敢干出这样的事?啊,烛九阴在就好了,至少他那八卦消息来源多着,再不济还能打发他去打听打听到底怎么回事儿……” 说着说着张子尧闭上了嘴—— 他又提起他了。 那个他压根不想提起的人。 “就算有人弑神又如何?”正低头收起宣纸的素廉抬起头问。 张子尧想了想:“那可是都是重要的神仙,春天不来,雨水不降,那像什么话,凡人又要因为这无缘无故的事遭罪了。” “不会的。”素廉踮起脚,将那些宣纸放到柜子上,“也许是本神庙中侍奉的神祗,也许是随便哪个路边的小神仙,又或者是因为机缘巧合而接过指责的精灵野怪……就像是上一任的灾祸神去世,下一任的立刻会出现一样——神仙毁灭后,新的神仙很快就会出现,替代它维持三界秩序……” “这样。”张子尧微微瞪大眼,“是早就决定好候选人的吗?” “不是,神仙有其司职神印,上一任神形俱灭之后,神印就会出现在另外生物的身上,拥有神印的就是当前职务的新代理人。”素廉想了想,“现在琢磨下,大概无悲城的设定也是根据这件古老的事演变而来的。” 张子尧“喔”了一声,似懂非懂。 “但是那硕鼠说的也不一定是真的,”素廉淡淡道,“不必过于担忧。” “你说得对,还是回京城问问太连清吧,说不定它知道些什么,”张子尧道,“你不是正好也还有事要办么?” 素廉拍了拍身上收拾宣纸时蹭上的灰尘,“嗯”了一声。 …… 于是。 春神和雨神没看见,心中又有了可惦记的事儿,张子尧第二天一大早便起身洗漱收拾好了包袱,又从挂在墙上的画卷中叫醒了素廉,两人上了马车开始赶路。 上马车之前。张子尧到太裳黄口口声声惦记的店给它买了烤鸡,特地亲自送到了土地庙里——他倒是不知道他的心意那总喜欢骂骂咧咧的福德正神收到了没有,只是余光大约看见那烤鸡动了动,和昨日他“设宴款待”时一模一样。 张子尧双手合十拜了拜土地,并不知该求些什么,索性放弃,转身走时,又突然觉得肩膀一沉—— “不许个愿?” 巴掌大的小人儿坐在他的肩膀上,懒洋洋地问,耳朵上的“福德正神”木牌轻轻摇曳,他手中捏着杆长烟,吞云吐雾。 “不知道求什么。” “求姻缘也好呐,和爱人重逢什么都,”土地神用烟杆戳了戳少年的面颊,“没喜欢的人么?” “说到这个,虽然不求姻缘。但是也有个相关的问题想问。” “问吧,看在烤鸡的份儿上。” “什么情况下姻缘线会断开?” “唔,通常情况下那玩意牢固得很,不太会断开啊——”太裳黄沉吟,“一者墨子线传人亲手解线;二者双方一人皈依空门;三者双方一人深陷万劫不复。” “不是说不容易断开?” “墨子线好歹也是神器之一,控制个小小姻缘线怎么了?再者凡尘一人若皈依空门,有可能天上就多一神仙储备军,相比之下儿女情长?啧啧啧!又或者其中一人深陷万劫不复——这种情况很少出现的,因为凡人命运原本就谱写好了,若中途夭折,月老不会将他的姻缘线和另外一人捆死,除非……” “除非什么?” “那人本是命运不记册的神仙咯。”太裳黄说,“怎么,你姻缘线断啦?是不是得罪了墨子线家传人——” “我见都没见过他们。” “那就是你汉子被你气得想皈依我佛?” “我汉子?” “你身上闻不到一丝丝阴阳调和之位,反而阳气过甚,定然是前不久或许与哪个气盛极强的家伙厮混过——不瞒你说,我这抽抽鼻子呀,都能闻到他留在你身上的味道……哎呀,难不成想皈依的是你?有那么个厉害的汉子,我是你我可舍不得皈依空门呢!” 太裳黄说到后面,冲着少年挤挤眼轻佻地笑了声——从未见过如此轻浮的福德正神,张子尧被他奔放的话搅得瞠目结舌,羞红了脸道:“但是我跟他分开了。” “为什么?” “他赶我走。” “或许是前方有虎,他欲独自前行。” “???” “民间烂俗爱情故事的小本都这么写的。” “……前方有骚狐狸精他欲独行还差不多。” 张子尧嘟囔着抖抖肩膀,太裳黄轻笑一声,像是明白他的心意一般“噗”地消失了,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张子尧站在原地揣测了下关于“前方有虎”这种话,想着想着,皱起眉,顿觉不可能将之抛之脑后。 回到客栈时,素廉已经在收拾马车。 张子尧也急急忙忙往房间走,把该带的东西搬运下来,素廉收拾马车一半抬起头见张子尧抱着个用布层层叠叠包好的东西往外走,颇为好奇地看了一眼,没想到少年冲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掀起那布的一角给他看——素廉当场就变了脸色:居然是忘川盆,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把忘川盆给顺出来了! “我能跑进前世的记忆里与前世的我面对面的说话!”张子尧一脸神秘兮兮,“只是上次没来得及说两句便被制止了。” 素廉:“……你抱着这东西出来,烛九阴知道吗?” 张子尧:“不知道。” 少年说着又将盆往马车里放了放,转过头一脸莫名:“这东西又不是他的,凭什么拿走还要叫他知道?” 素廉:“你忘记他为什么赶你?” “没忘记,”张子尧懒洋洋道,“所以更要带走了,不让我看偏要看,气死他——世间万物又非均他掌控,事事由他安排,太任性了!忍不住想给他一个教训!” 素廉:“有没有想过这样或许是为你好?” “为我好就直接说明白,”张子尧跳上了马车,“别自己兜着秘密不肯讲,只会叫人做这做那平白无故让人讨厌,就好像有什么事告诉我之后就不能解决了似的……嗳,就看眼忘川盆怎么了?会怎么样他又不说!” “或许他觉得这事不告诉你才是为你好。” “我曾经也觉得自己牛逼顶了天能自己搞定一切的,”张子尧瞪眼道,“结果现在回过神来,就想给我娘还有我爷爷磕头认错来着!” “……” “他都多少岁了,还跟我这曾经魂魄不全的臭小孩似的不懂事么?” “唔。” “总之这盆到底是好是坏我会亲自弄清楚。”张子尧瞪着眼,“弄清楚后,如果确定无害。他来认错我也不理他。” 张子尧越说越来气,素廉眼瞧着那怒火几乎要冲着自己来了,也跟着叹了口气,跳上马车——此时,那马车似有灵性一般,在两人坐稳后撒开蹄子便往京城的方向赶去。 坐在马车里,张子尧还在揣测:今儿怎么好像全世界都在阴阳怪气地给烛九阴说话来着? 也不想想是不是人家随口一说听在他耳朵里变了味的缘故。 …… 在前往京城的路上,张子尧耽搁了十天半个月。 十天半个月,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只是当这些天后,少年终于进入京城地界,一路上他却早已看了太多有的没的东西—— 东海之上群鸟不飞,再也看不见海燕衔着石头飞来飞去的景象,人们说海潮洞里精卫神像被冲走了,世间再无这只倔强的鸟儿;桂树一夜之间尽数枯萎; 火神庙中祝融像一夜坍塌,人们起火生灶成了一件难事;死的人复活了,口口声声说地府大门紧闭,死去的人们没地方去,只好顺着轮回道路重返阳间;孕妇怀胎十月,临盆日毫无动静,胎儿一切正常,仿佛那些孕妇各个都成了哪吒他娘;——老的不死;幼不新生;冬去春不来;庄稼地上寸草不生! 一夜之间,仿佛天上地下大半神祗突然失去踪迹,进入“换届”的阶段之中,凡间乱成了一锅粥,却没人能够站出来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 张子尧亦从刚开始的惊讶到震惊到冷静到淡漠,最后到达京城的时候,他宛如练就精钢不坏之心,学会对于任何事物都波澜不惊—— 而此时京城一派和谐景象,反而叫他有些不适应。 直到他在街头遇见了不知道在闲晃什么的扶摇,一把揪住她问她不伺候她主子在这又准备祸害谁。岂知那蛇妖闻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咱家娘娘轮回换届去啦,鬼知道现在在哪儿呢……嗳,复杂得很,你不知道啊?不就是那个——” 素廉看了她一眼,她立刻闭上了嘴。 而此时,陷入沉思的张子尧并未注意到如此异常,只是自顾自地琢磨:后土地祗本主司轮回……现在她自己轮回去了是什么鬼? 张子尧突然想起了太裳黄的那些个“小道消息”。 张子尧:“扶摇。” 扶摇:“怎么了?” 张子尧:“天上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啦?” 扶摇:“……没有啊。” 张子尧:“你看素廉干嘛?他把满天神仙杀光了?” 素廉:“我都和你在一起,拿脚杀?” 张子尧:“……” 张子尧:“那烛九阴……还活着么?” 张子尧问完,现场陷入一片死寂,看着异常沉默的扶摇,他心中咯噔一下,心想完了,那日在月见涯见他,莫不是最后一眼? 第117章 那夜真相 张子尧眼瞧着扶摇的目光变得古怪,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圈张子尧,突然怪笑一声:“能有什么人动得了他?” 怎么不能? 如果天上真的出什么事的话,就连春神和雨神这样的大神仙都被人迫害了,烛九阴一个被关了上百年、功力衰退的阿宅龙又有什么奇特的本事逃出生天? 张子尧有些担心,正欲再问,这时候扶摇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你这小傻子,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也罢了,不知道反而比较幸福呢不是吗——更何况那家伙不是不要你了么,你还记挂着他死活作甚?” 张子尧愣了愣,拍开扶摇的手想了想:“怎么也好歹是曾经认识过……” 扶摇“噗嗤”一声笑了,冲着张子尧挤眉弄眼:“你想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呐?” “什么?!我和他?!才不是……哎呀,你说什么呢!”张子尧憋红了脸,“我和他才没有做什么,什么一夜夫妻百日恩,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此时扶摇打扮依旧花枝招展,笑起来那也是花枝乱颤,再加上还有素廉这么个俊美的年轻男子,纵使张子尧在不起眼,三人往街边一站野兽分外惹眼——谈话之间,已经有不少人好奇看过来,张子尧不习惯这样成为众人眼中焦点,索性催促他们就地随便找了个客栈要了两间客房。 “做什么要两间?” “你不睡?” “姑奶奶现在是瑞王府上当红歌姬,睡什么客栈?” “……” “没办法,落难神仙不如人,总要找个地方落脚混口香火吃……咦,你和素廉大人还睡一块儿呢?”扶摇直起身,小心翼翼打量从头到尾沉默如门神一般守在张子尧身后的年轻男子,“大人都这般模样了,还一起睡……” “牛牛睡画卷里,”张子尧淡淡道,“想什么呢?” 张子尧连忙叫客栈掌柜退一件间房,忙着数银子退房拿新房钥匙期间,扶摇只管拧着腰肢跟在他们身后说风凉话—— “老娘还说这年头有人敢给那人戴绿脑子。” “……” “小傻子,你可别骗你扶摇奶奶你和烛龙老怪没一腿,虽然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但是你坠入前世梦境那会儿姑奶奶也是来探望过你的,只知道后来你醒后,天地震动,一抹与当年缠绕封印烛龙的龙魂再现人世……” “……”张子尧瞥了一眼扶摇,“你还知道吞佛。” “你还给那龙魂取了名字呀?” “不是我取的。” “嗯嗯,总之呢,”扶摇趁着张子尧给掌柜缴纳房费,那掌柜转身的空挡,一把捉起他的手——宽松的袖子滑落,露出少年白皙手臂之上的银龙纹印,她弯腰凑近了看看又似早有所料般淡定笑了笑,“自打龙魂再现世,烛九阴于某次月圆夜后,突然功力大涨,腹部银鳞刀枪不入,那可是龙蛇属最脆弱的地方……他这模样,分明就是又找了一部分遗失的补天彩石!” 张子尧想问你没见过他打架怎知他刀枪不入—— 转念一想整个人又愣住:“他一直在我眼皮子底下没离开过,去哪找的新颜料?” “谁知道呢?”扶摇叹息,“你这小傻子不是同他寸步不离,怎么来问我呢,你再仔细想想上月月圆前后,你有没有见过什么异象?” “没有啊。” “银色的。” “没有。” “白色的也行。” “……真没有。” …… 扶摇最后戳了戳张子尧的脑门,交代他“仔细再想想”,之后言今晚宫中有宴会,随即一步三摇晃地离开了…… 留下张子尧和素廉二人面面相觑。张子尧总觉得素廉和烛九阴之间肯定有秘密,于是便问素廉,知不知道烛九阴偷偷摸摸找到新颜料的事,岂知素廉摇摇头:“未曾听闻。” 张子尧:“……” 素廉:“或许是那蛇妖撒谎有意戏弄,你又何必记挂在心?” 张子尧没好意思说自己还在担心烛九阴那王八,只是琢磨毕竟素廉和烛九阴那满嘴跑马车的人不一样,他从来不撒谎。 于是,张子尧索性放过了素廉不在追问,抱着对这件事的困惑收拾好东西洗漱上床,躺在床上翻过来倒过去煎烙饼似的琢磨,仔细想上月月圆前后他都干什么了——嗯,拔了个秽,和烛九阴把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干了一便。 那晚,月朗星稀……屋子里的桌子被他们弄得湿漉漉一片,房间里温度仿佛搞得吓人—— 张子尧:“……” 张子尧瞪着眼枕着手,翘起二郎腿,看着床顶,不小心想起那人捏着他的脚趾头,说着第二天还要在桌子上喝粥让他别弄脏了的昏话…… 张子尧面部升温,清了清嗓音,将腿放下来,盘腿坐起来。 张子尧:“……” 坐着的姿势不小心又想起那人惦记着什么“观音坐莲”,还碎碎念着什么两根一起暖洋洋,不然一根在外面一根在里面多可怜—— 张子尧:“……” 张子尧抱着被子倒回床上,掀起被子捂在脸上,挡住此时如同犯了什么病的脸色,被窝之下,少年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垂下眼,心里头的滋味亦不好受——想到那日二人缠绵,那人极尽温柔,虽然话多却事事忍让,心中甜蜜;然而转念一想,又想到月见涯道别,那冰冷的唇舌与无动于衷的红色瞳眸,心中的甜蜜顿时烟消云散,化作一片酸楚。 当真应了那句话—— 在一起的时候有多好;分开了以后,那样的好便化作多锋利的剑。 张子尧思来想去,最终发现自己还是不愿意多想那些在一起的时光,只是脑海里总也止不住去想那晚上的昏天暗地,两人在一起关在房间里,仿佛明日太阳不会升起一般放纵…… 这感觉真正叫人难受。 现在他几乎是恨死了扶摇,没事干做什么非要让他去回忆什么上个月月圆夜发生过什么——他张子尧一辈子有那么多天,偏偏就让他去回忆那一夜……那夜他被压在床铺上、桌子上,双腿挂在那人腰间,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随风逐浪,又挣扎不得…… 张子尧压了压被子,呼吸变得稍重,面色亦有不正常的红—— 后来怎么着来着? 张子尧只记得最后,那放肆的家伙是真的都在乱来了,没个轻重。他又痛又恼,同时难以置信的被充实,手指扣在那人的肩膀上,他稍微动一动,他那已经被折腾得十分敏感的身体便受不了会有反应…… 最后几乎是被榨干似的,泄出最后一点东西,迷迷糊糊要睡去。 只记得最后睡着之前,射出一些乳白色的液体在小腹,男人嗤笑着抹了一把在指尖,因接吻变得红艳的唇轻启,舌尖将指尖的乳白色舔—— 等下。 乳白色。 张子尧:“……” 抱着被子躺在床上的少年一愣,扔开被子从床上一脸懵逼地坐了起来。 看着安安静静除自己之外再无一人的房间。他僵硬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腰部以下不可描述之地……片刻后,抬起头,那张清秀的脸上先红再白又转青,表情那叫个五彩缤纷,分外丰富起来。 第118章 又见太连清 “怎地又醒了?” 素廉的声音从厅里传来,画卷里探出个半睡半醒的身子,平日里被人传冷面冷心的灾祸神难得平易近人的幼稚模样——他一只眼被垂落下来的长发遮盖,白日这一缕发会被梳至脑后,他会戴上眼罩,而此时,眼罩大约至被取下来了,他另外那只金色的瞳眸睡眼朦胧…… 素廉揉揉眼,放下手,双手撑在画框边:“做噩梦了么?” “没有,”张子尧免得不太自然。“突然想起一些事来……” “什么事?” “今天白日扶摇不是一个劲儿地问我烛九阴到底是不是找着新颜料了么?” “嗯,怎么,你想起来了?” 张子尧披着衣服下床,拖沓着鞋给自己倒了杯凉白开,喝了一口,原本微微泛红的面色稍有降温,他放下杯子:“是想起来了。” “怎么?” “他应当是找着新的颜料了。” “哦。” 素廉还是双手撑在画框边,认真看着站在茶几边上的少年,总觉得他有话还没说完,但是等了半天都等不到下文,于是只好主动开口问他出他最想问的:“于你身体,有损害么?” 他隐约猜到大概是与张子尧有关,但是什么他并不在意,他关心的只是这一个。 张子尧闻言,黑暗之中正在喝的第二杯水咕噜一口吐回了杯子里,张子尧放下杯子将水倒了,想了想说:“……无碍罢。” 素廉又“哦”了一声,像是放心下来,嘟囔了声“睡吧”,身子便缩了回去……张子尧喝好了水,转头看向挂在墙上的画——画卷之中也是月色正好,松枝树影之下乱石中,趴窝着一只身体庞大的巨兽,它独角独眼,额间那长角已经不再是曾经那样的小三角,如今已经成熟修长,只是当初那块小帕子还是挂在长角上…… 当初这帕子还能遮住牛牛大半个脑袋呢。 张子尧不由得叹息一声“吾家幼儿初长成”,这才转身去睡了。 …… 第二天,起来便是阴天。 春神消失之后,整个大沧便都是连续这样糟糕的天气,像是越发坐实了当初太裳黄那般说法,叫人不安。 张子尧原本睡得还算安稳,只是迷迷糊糊之间感觉有人小心翼翼越过自己在床那边摸索什么,时不时还传来喵喵的声音—— 睡梦中心想好个贼偷东西偷到我头上来了,猛地睁开眼,于是猝不及防与悬空在自己上方那只金色瞳眸对视上,后者愣了愣,从他身上稍微抬起身子,手中还拎了只毛茸茸的东西! “喵!喵!” 被素廉倒拎着尾巴从张子尧床里拖出来的是只大肥猫,金丝毛发短平鼻,尾长尖细,金猫瞳,张子尧眨眨眼:“太连清?” 那猫又连续“喵喵”两声,扑腾着要用肥短毛茸茸的爪子抱住张子尧的脖子——素廉微微挑眉,将它拎着远离张子尧,大肥猫被揪着尾巴撕心裂肺地叫,张子尧连忙伸出手将它接到自己怀抱中! 素廉:“这猫妖。” “这这这这不是猫妖!”张子尧结结巴巴,“这是土地公公!” “福德正神。” “对对对,福德正神。” 素廉放开手,那猫“噗咚”一下掉在张子尧的被子上,屁滚尿流爬起来重新死死贴回张子尧怀中,与此同时张子尧听见素廉淡淡道:“这毛茸茸的畜生清早便鬼鬼祟祟要摸上你的床。” “什么毛茸茸的畜生……” 张子尧哭笑不得摸了摸那大肥猫的脑袋,大肥猫从他怀中“咚”地一下跳出来,落在地上,同时“噗”地一下,一把小伞撑开,伞下那大肥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皮肤白皙、油光水滑的大白中年胖子,! 此时此刻见到故人,撑着小伞的白胖子由为激动,小三角鞋点在地上转了一圈:“哎呀喵,哎呀喵,小画师,小神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喵!昨日听有小地精讨论在街口看见个肤白貌美的少年,腰间挂着明察秋毫笔,小神还不敢确定是你喵……” 肤白貌美。 张子尧抬起手一脸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素廉则哼了一声:“花言巧语。” 张子尧顿时一脸尴尬。 太连清似乎被素廉刚下那下拎尾巴吓得不清,这会儿听他突然做声,整个人缩了缩,又小心翼翼地瞥了他一眼——在与那只冷漠的金色独眼对视上时,他狠狠地愣了愣:“这位莫不是……” 张子尧叹息一声,掀开被我爬起来:“牛牛啊,这是你太连清伯伯,不记得了么?你小时候,他还——” “抱过你喵!抱过你喵!”太连清瞪大了眼疯狂点头。 张子尧:“……他还把你从黄束真手上救回来。” 素廉停顿了下,想说不记得了,抬起头见这位大叔一脸期盼与欣喜地看着自己,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又吞咽了回去,“哦”了一声,索性便没有了下文。 太连清:“牛牛都那么大了喵。” 素廉:“牛牛不是你叫的。” 太连清:“……” 张子尧:“没礼貌。” 素廉停顿了下,一脸责备地看向张子尧……张子尧清了清嗓子,下床找帕子给自己擦脸,洗漱完转头看向素廉:“今日有何安排?不是说要回京办事?” 素廉:“瑞王府。” 张子尧一愣:素廉找瑞王做什么? 素廉:“一幅画。” 张子尧:“??什么画?” 素廉又不回答了,与素廉对视之中,张子尧却忽视了此时站在他们身后,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听见素廉提起“一幅画”,太连清脸色微变……素廉看见了,稍掀起金色瞳眸扫了这中年男人一眼,他立刻慌神,低下头用袖子擦擦额间嗖嗖冒出来的冷汗…… 这时候张子尧见素廉不答,也不再逼问,只是转头看向太连清:“土地公公来的正好,您今儿不来我还要摆宴邀请您呢,有些事想要问你。” 太连清一顿,见张子尧没有提起什么“一幅画”,一脸如释重负,脸上的情绪收敛了些:“何事喵?小画师尽管问,小神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 “如今已至三月末四月初旬,然而春光不再,雨水不来,人间处处是奇怪景象……正巧前些日子,子尧曾经在别的土地那听闻一些事,听说天上面发生了些大事情——” 太连清:“……” 张子尧:“太裳黄说,您是京城大土地,叫我来问您。” “这个太裳黄喵,满嘴跑马车,死耗子,我呸喵,我呸喵!”太连清一边自言自语般碎碎念,一边嘟囔,“他说的话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要信喵!信不得,信不得……啊那什么,小神府上灶中还烧着水喵,要回家看看——” 一边说着。不等张子尧反应过来,他小伞一手“噗”地一下已经变回大肥猫,三蹦两跳跳上窗棱,慌慌张张回头看了张子尧一眼,时候便跑得无影无踪了。 第119章 完啦,烛九阴……死啦? 做贼心虚。 张子尧见太连清这般屁滚尿流的模样,原本队太裳黄说的话将信将疑的也变成了全信,于是他开始不安了起来——联想到他提起烛九阴时,扶摇那副别别扭扭的模样…… 完啦,张子尧心想,烛九阴也死了,他甚至来不及跟他好好道别……难道烛九阴是知道自己命中有此一劫,最后才专门将他赶走的么? 对啊。 不然他们的红线怎么会莫名其妙断了呢? 张子尧胡思乱想起来,太裳黄关于红线的话题一直在他耳边回响:少年甚至来不及认真琢磨,他哪来的信心自己的红线另外一头便是牵连在烛九阴的名字上。 “——牛牛,你说,如果烛九阴死了,也会有下一任烛九阴出现吗?” 在去瑞王府的路上,张子尧被轿子慌得发晕,于是他问素廉。 素廉认真想了想,然后又认真地摇了摇头:“不会,他又不是有重要司职的神仙。” “他是钟山之神啊!” “山神算什么神仙,山神不算的。” 张子尧“喔”了一声,然后直到轿子即将到达瑞王府门前,张子尧也再也没说过一句话——他满脑子都是烛九阴的死状,可能是被那个他们口中说的人扒了皮;或者像某个龙太子一般被拨了筋,然后被人随便扔在了哪条河里,他黑色的衣袍沾满了献血,那血顺着河流将清澈的河水都染红…… 轿子“咔嚓”一声落下,张子尧晃了晃,回过神来—— 他拢着袖子下轿,看见瑞王府门前那熟悉的石狮子——他想到第一次来瑞王府门前时,他还仔细研究过,坚定这狮子是地裂凿传人的作品,当时还跟烛九阴说了自己的发现,他猜想当魑魅魍魉经过,这狮子便会化作活物,从石台上跳下来,将它们撕碎……当时张子尧还有将自己的想法告诉烛九阴,烛九阴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地嫌他脑洞大。 ……那时候的烛九阴嘴很贱,只是一幅画。 但是那个时候,他确确实实还活蹦乱跳地活着。 张子尧:“……” 往王府迈出的第一步,张子尧感觉到“啪”地一下有温暖湿热的豆大液体滴落在他手背上,他茫然地低下头眨眨眼,随即发现自己的视线被液体模糊了……张子尧茫然地抬起手抹了抹眼睛,却发现眼里的液体越抹越多—— “你怎么了?” 后面跟上来的素廉原本有些好奇,弯腰一看走在前面的人好好的就哭上了,顿时也是一脸茫然无措:“你不想来王府?那我们回去?……我送你回去,然后我自己再过来。” “不是不是……”张子尧连忙摆摆手,“我没有不想来。” 少年一边说着眼泪还是止都止不住地往下落,张子尧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了:以前他不爱哭的,哪怕哭也就是一两滴鳄鱼眼泪说没有就没有了……难道是与那忘川盆相关么?那万一到底是替他找回了魂魄,还是疏通了堵塞的泪眼孔啊? 想想烛九阴令人讨厌的地方止止哭吧,好像也没有了。 以前想想烛九阴把他赶走的事,还能引发对烛九阴的不满与负面情绪—— 而如今张子尧突然找到的新角度让他连这个都不敢想了:就像是张子尧小时候养的猫,平日里极为黏张子尧,年迈之后仿佛知道自己死期将至,某一天突然消失在篱笆后米,它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万一烛九阴和那只老猫一个德行怎么办? “……” 张子尧教一软蹲在地上—— 这下他不止想烛九阴了。 他还想他的猫。 “我惹你不高兴了?”素廉蹙眉,弯下腰看着蹲在石狮子脚边莫名其妙开始抹眼泪的少年。 “也不是。” “都哭抽搭了,还不是。”素廉眉心能夹死苍蝇,“你别同我撒谎。” “……”张子尧抬起袖子擦擦眼,双眼和鼻子通红,他抽了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门口这石狮子,就莫名其妙想哭了。” 素廉茫然地抬头看了看那石狮子,然后从袖子里将以前张子尧给他擦鼻涕的手帕取出来:“别哭了。” 张子尧接过手帕,看了看上面干净的,于是擦擦眼泪说:“嗯。” …… 站在院子外,在王府管事诡异的目光注视下,张子尧捏着手帕与素廉窸窸窣窣地说话,同时强迫自己冷静了一下情绪——冷静的办法就是不再去想这世界上还有烛九阴这么一种生物,不想的话,他立刻就不想哭了。 两人跟着王府管事往里走,张子尧想了想:“牛牛,办完事,我们去找烛九阴吧,天地山川,无论他遗骸在哪,总该有个人给他收尸——我不想他变成无主孤魂的。” ——他要是成了无主孤魂,那多半是作恶太多地府不敢收。 素廉想这么说来着,结果一回头看着小步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年,鼻子眼睛耳朵,没有一处不是红色的——唯有那双湿润的黑色瞳眸,异常认真的模样……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又吞回了肚子里,素廉点点头说:“嗯,好。” 张子尧长吁一口气,无声地皱起眉来…… 来到前厅,瑞王已等待多时。 数月未见,楼痕再见张子尧自然十分欣喜,虽然见他猫鼻肿脸的模样也是好奇他怎么了——但是王爷就是王爷,也不会像是一般人那样多嘴问,只是稍一停顿后,便拉着张子尧同他叙旧。 过程中,素廉只管站在一旁冷眼瞧着,在楼痕拉着张子尧不撒手的时候,无声将少年从王爷手里拖回自己身边……楼痕似完全不受影响,只是继续跟张子尧说些有的没的,说得开心了,还非要张子尧留下设宴款待—— 张子尧原本是想拒绝的,但是看看天色不早,又看看身边陪着自己听了一晚上废话正事也没办的素廉,他犹豫了下,答应了下来。 晚宴上歌舞升平,还见到了扶摇那蛇妖,那蛇妖借着自己不是人类占尽了优势,手中飘带无风自动,张口唱歌自带落樱缤纷,张子尧看得白眼不知道翻了几个,晚宴之上,宾客们倒是兴奋异常—— 都说扶摇是今年春天,大沧唯一绚烂盛开的花朵。 张子尧一听这话,赶紧举起酒杯喝了口压压惊,正被恶心得头皮发麻,听见身边上位瑞王楼痕唇角含笑:“子尧之前送了拜帖,说有事与本王相求,是为何事?” 此时酒足饭饱,气氛正好,宴席之间楼痕一副有话好说的模样。 张子尧愣了愣,余光瞥见台子上扶摇就像是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似的,水蛇腰一拧冲着他的方向抛了个媚眼,一副坐等看好戏的模样……张子尧头疼地将余光收回看向楼痕,还想说我没送帖子给你啊,结果话到了嘴边突然憋回去,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转过头看了眼站在他身后眼观鼻鼻观心的素廉…… 片刻沉默,只听那从始至终沉默寡言站在张子尧身后的俊美金眸男子开口淡淡道:“我家小主人,想要当年赠与王爷那副《梅下歌姬点翠图》。” 话一出口,张子尧与楼痕均是一愣。 “那画因突然有了重要意义,咱不惜万金赎回,”素廉微微弯下腰。不卑不亢道。“望王爷割爱。” 第120章 焚画 画,本来就是张子尧画的,所幸楼痕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虽然很喜欢这画儿且一直好好保存着,然而如今张子尧这样语气诚恳问他讨要,他便眼睛眨也不眨地应允了。 张子尧自己两手空空的来了王府,蹲在王府前对着石狮子伤心地哭了一顿,然后走的时候还带走了王爷一直紧着的宝贝——这事儿一传出去,一传十,十传百,张子尧这小画师的形象一下就高大上了起来…… “那画师去年不是被王爷赶出府的么?” “嗨呀那是多早前的谣言了,后来发了震灾,王府的马车不是亲自将他接进宫了么?” “喔!那他和王爷——” “长得也不好看啊。” “啧啧,王爷居然好这口,而且好像不太挑。” …… 如此这般的流言蜚语四起。 听着隔壁两位不知道是谁的消息那么听令灵通嘀嘀咕咕聊八卦,张子尧的脸由红转白再转青,最后当隔壁两人隐约有了苗头要开始八一八楼痕到处收集灵丹妙药是要给张子尧折腾个孩子出来……张子尧终于忍无可忍,将耳朵从客栈的墙壁上拿起来,转头看着身后的素廉:“……为了弄回这幅画我代价有些大。” 素廉将画绳拉开,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张子尧:“虽然不知道你拿着它要做什么,但是——” 素廉将画抖开,里面的歌姬似乎受了惊,抬头往外看了看,但是在看见张子尧后,她又甜蜜地笑了笑,屈膝问候……歌姬身上还穿着入画儿时穿着的那九露浣月纱,图中正是夜晚,月光轻洒罗群下摆,那裙摆仿佛吸收了星月之辉,晶莹灿璀璨,清风拂过,银纱飞舞,犹如银河…… 原本站在枝头的翠鸟跳到了她的肩膀上,翠鸟撅着屁股,小小的红嘴轻啄她的耳垂。 张子尧的“但是”没能说完,只是微微眯起眼着迷一般盯着画儿叹息:“牛牛,看到没,这裙子啊不愧是王母娘娘穿过的裙子,这幅画绝对是我的个人巅峰之——啊啊啊啊你干嘛!” 话语未落,便见素廉将画卷移至烛火让火焰从画中央开始吞噬——张子尧瞪大了眼扑上去想要扑救,然而此时为时已晚,画非凡品,但纸张却始终是普通的纸张,一旦遇见火,便迅速蔓延燃烧起来…… 画中的歌姬先是露出惊讶表情,连连后退几步,那小鸟仿佛也受了惊吓,拼命扑打画纸,然而当火势逐渐将它们吞噬,这一切便都看不见了—— 画卷稍作片刻便化为灰烬。 张子尧:“……” 张子尧胆战心惊地盯着掉落在地的纸张裱木,两边各还挂着一点儿没烧透的画纸,他整个人像是魂都被抽光了似的双眼发直,似还没从自己的“个人巅峰之作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的打击中清醒过来……而已经这般,素廉却还不肯放过,挥挥手,一团天降神火便将两截木头也烧得干干净净—— 张子尧:“……” 此时此刻,张子尧有一种想要暴揍素廉的冲动,满脑子都是熊孩子长大了不听话瞎搞事…… 张子尧:“牛牛,在我去找鸡毛掸子之前,你告诉我你这是在做什么。” 素廉:“鸡毛掸子是什么?” 张子尧:“维护爱与正义的东西。” 素廉:“你找那东西做什么?” 张子尧:“打断你的牛腿直到你告诉我为什么要糟蹋好东西——这画儿安安生生放在王府里快一年,你有什么理由把它千方百计的要回来,又一把火烧掉?你之前说要回京城办事就是说的这件事吗?烧画儿?嗯?” 素廉:“嗯。” 张子尧:“……” 他说“嗯”。 他居然还有脸“嗯”!!!! 张子尧气急,“啪”地一下拍了下茶几,茶几上的茶壶杯子“哐哐”跳起来,素廉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莫名其妙看着张子尧,张子尧挑高了眉:“你做什么要烧这画?!” “因为——” “想好了再开口。” 素廉猛地闭上嘴,停顿了下,盯着张子尧——记忆中少年似第一次发那么大火,看来他确实挺珍惜那副画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素廉还是老实道:“我不知道为什么,烛九阴让的。” “烛九阴让的?” “那日,他从天上回来,将我找去交代了这件事。” 张子尧想了想,好像两个人是有私聊时间——就在烛九阴海口要将他赶走之后……当时他还真的没多想那么多,为什么烛九阴与素廉谈话过后两人便统一了口径,素廉也急着带他离开那月见崖……此时,张子尧眉毛都快飞进脑门上的发际线里了:“他让你做你就做?你们俩什么时候穿一条裤子了?你武器也给他了是么?为什么啊……而且你为什么也不问他为什么!” “他只说对你好,我听他这样说,便答应了。”素廉停顿了下道,“看着也不像是在哄人。” “他就是个惯骗,说什么都真真儿的。” 张子尧一边说着,却皱起眉,烦躁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整理思路:这些天发生奇怪的事太多了,烛九阴突然一言不合要赶他走,火烧屁股似的;然后天上的神仙就消失了一大半;土地公公也神秘兮兮的,语焉不详…… 现在烛九阴又神神秘秘让素廉回来烧画,烧这画做什么! 这画上能有什么啊,还不就是一只翠鸟一名歌姬,撑死了还有一件—— “……” 张子尧在房间中走来走去的脚步一停。 他脸上的神情从原本的纠结变为震惊。震惊变作不安,最后,突然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似的,转身去买了烧鸡橙子香炉,简单做了个贡台,点了香便靠在窗子边等候——大约是半柱香后,一只大肥猫点着步子悄咪咪跳进房间里…… 只是刚入了房,它身后的窗户便被“啪”地一下关上了! 站在窗户后面的少年跳出来一把摁住大肥猫的背部,不顾他“喵嗷喵嗷”地挣扎,提着它的尾巴将它提起来—— 太连清在半空中张牙舞爪,对视上一双难得见凶狠的黑色瞳眸:“烛九阴在哪?他是不是还活着?他是不是因为一件名叫九露浣月衣的仙器被人为难了?” 第121章 他要保护之人 天庭盛传,十二巫祖烛九阴本劣迹斑斑,百年前消失后天下太平,三界欢天喜地,为表庆祝,当年丰收之神走遍天下,每一寸土地都生长出最好的粮食作物,百姓虽不明所以,却依然将这年称作为“大元年”',取吉祥如意,丰收美满的意思…… “大元年”对于当时三界何尝不是一种解脱与救赎。 除去一多少年一直横着走暂时又没为上界做出卓越贡献的家伙遭难,上界更是在大肆庆祝一番后,兴高采烈瓜分了这恶霸这些年收藏在钟山的各种宝贝——该物归原主的物归原主;该放之自由的放之自由;听说那日,钟山山摇地动,到处都是神仙与自己分别多年、已知下落,却因敢怒不敢言导致遭难的仙器、仙物重逢时的鬼哭狼嚎…… 直至百年后。 当三界几乎都要习惯没有这条龙不龙蛇不蛇还整天强调自己是真龙的家伙血雨腥风,即将过上美滋滋的好日子,就在这时,它突然不知怎地,居然就回来了—— 最初众仙见违反常理、并未记录在案的龙降雨,皆是吓破了胆子,都以为这天底下出现了什么不服三界管教的难缠生物!当时天庭立刻派人调查,当下发现:并不是天底下又出现什么不服三界管教的难缠之物,而是当年那不服三界管教的难缠之物……他又回来了。 而且一从画中醒来便开始作恶,干的第一件事也为人不齿:偷了王母娘娘的九露浣月衣,并因贪图美色,将之赏给凡间低贱卑微歌姬,仙器沾了俗气,掉了品阶…… 王母娘娘震怒—— 你抢女人的男人,抢她的包,抢什么都好,也不能抢她的衣服给别的女人用……而且用就算了还给还用坏了! 王母娘娘是真的气,玉皇大帝洗清了冤躯,却打起了小算盘:你烛九阴不在的日子我们要多开心有多开心,你说你回来干嘛,我看还是找个理由再送你回去吧! 于是借着给王母讨回个公道的由头,噼里啪啦百八十条罪名新账旧账一起算,天庭就这样对烛九阴下了诛杀令,派出哮天犬前去捉拿烛九阴——原本是听说他功力大损,不如一般上界神仙,索性便打发哮天犬想要将之捉拿…… 然而谁都没想到的是,烛九阴不知道经历了什么遇见了什么,突然便像是换了一个人,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手持古老神器“珏天”,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先斩哮天犬,再斩二郎神,两重要神职位一下双双进入换职期,一条小奶狗,一个垫尿布的小屁孩,如何镇守南天门? 于是天帝震怒,派出天兵天将,没想到他们却还是有去无回—— 第三次,天上派出当时战局天时地利、神力最强大的春神句芒,这次奏效了,句芒是真的强,与烛九阴大战百十回合,最终因为一时疏忽被烛九阴一剑封喉,血淋淋的鹿角被割,送回凌霄宝殿…… 春神句芒惨死,身为他老友的雨神赤松子震怒,誓要向烛九阴讨回公道,然后一去,也是再也没回来。 然后是精卫。 然后是吴刚。 然后是后羿。 最后是后土…… 后土没死,但是重伤苟延残喘逃回来,见以前好歹在烛九阴面前能说上话的后土地祗居然也这般下场,此时天庭能打的神都不知已经有多少人进入轮换期,凡间秩序眼瞧着就要大乱——上界终于回过神来,这次烛九阴怕是真的已经杀红了眼,不再要留情面…… 于是上界一咬牙一跺脚,什么风伯雷神火神猴子猪妖一系列把能打的都放出去了,要不是实在打不动,玉帝恨不得自己身披战袍,御驾亲征…… 最终在闹得翻天覆地之后,终于将烛九阴拿下。 …… “就是这样喵,听说被压入天牢时,烛九阴大人的眼都杀成了血红喵,”太连清舔舔爪子,尾巴啪啪拍打桌面,“哎呀,烛九阴大人好好承认自己拿了衣服然后赔偿一下其实也没多大不了的事,玉帝发难也无其他站得住脚的理由,怎么非要打呢喵?” 太连清举起一只:“有人说喵,烛九阴大人本来不爽这些人就很久了喵。” 太连清举起另外一只爪:“还有人说喵,最开始哮天犬被杀,就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冒犯了烛九阴大人的神之威严,所以才被杀死。本来他可以不用死的喵。” “……” 张子尧好半天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转头看看蹲在爪子上高举两只爪爪的大肥猫,想带烛九阴被关进天牢,他站了起来;想到他可能受的苦,他皱起眉;想到这些也都是因为那条龙手段残忍咎由自取,少年脸上的表情一时间变得极为复杂…… “哮天犬到底说了什么,惹得烛九阴那么大的火气?” “小神也想知道喵,”太连清道,“小画师也觉得后面的那个说法更站得住脚对吧喵?或许是那条狗不知死活威胁烛九阴大人了喵,说些什么话,让他觉得自己真的受到了威胁喵;又或者是真的触及了那位大人的底线,让他觉得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受到了威胁……” 太连清叹了口气:“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喵,更合况那位大人从来不是什么善茬喵……” 土地神唉声叹气之中,张子尧忧心忡忡,坐不下,心绪乱,背着手在房间里走开走去,正一筹莫展,突然脚下“咔滋”一声踩碎什么,他低下头抬脚一看,发现此时在自己脚下的正是方才被素廉一把火烧成灰烬的画裱木留下的焦炭…… 张子尧:“……” 张子尧:“我?” 素廉抬起头,看向张子尧。 太连清抖抖屁股,舔舔爪,粗尾巴摇啊摇:“你咋了喵?” 张子尧瞪大了眼,那一瞬间,已是极为震惊到难以置信,那张白皙的脸上血色褪去,他抬起手,用颤抖不定的指尖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他的底线,他的杀意,他想要保护的,他所受的威胁——是我。” 张子尧用的是称述句。 烛九阴为他弑神,被看押天牢不知道正在遭遇什么折磨与困难—— 皆因他烛九阴,要护他一个小小的画师,所以他甘愿承受这些,哪怕明知上界只是用此为一个发难的借口。 他义无反顾。 第122章 那个矮胖挫…… 素廉抬头看了张子尧一眼,而后毫不犹豫抬手在那只大肥猫的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太连清喵嗷一声跳开,炸毛呲牙咧嘴地冲着素廉,素廉冷着脸丝毫不见畏惧:“都是你,他又要哭了。” “我没有要哭。” “他没有要哭喵!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哇,还没要哭,你眼眶都红了喵!”太连清绕着桌子转了一圈,跳上张子尧的肩膀蹲好,努力伸长短到其实并不存在的脖子看近在咫尺的少年,观察了片刻后小心翼翼道,“小画师,你变了喵,以前你虽然爱多管闲事,但是明明很冷血的喵。” 张子尧揉揉眼:“他现在人在哪?还好吗?还活着吗?” “倒是没有听见那位大人在被关押之后,还有什么别的动静喵,”太连清在张子尧耳边近在咫尺的距离叹了口气,“不过也说不准喵,毕竟都是上界神的事,如果他们不准备让咱们知道,咱们就不可能知道啊喵?小神听见这些个风声,也是因为小神贵为京城土地,才勉勉强强打听到一些……” 张子尧一脸担忧。 素廉一把揪住太连清的尾巴将他从张子尧的肩膀上拎起来抖抖:“你不会说话的话就不要说话了。” 太连清被抖得七荤八素,怎么也想不明白当初被放在盒子里瑟瑟发抖的小毛毛牛怎么就成了今日这般白眼狼又冷漠的模样—— 猫在半空中“喵嗷”“喵嗷”地拼命扑腾,这时候突然听见旁边的少年冷不丁冒出一句:“我想去看看他还好不好。” 素廉:“……” 太连清:“……” 素廉抖猫的动作一顿,被抖得想吐的猫抬起头瞪大眼“喵嗷”了声,素廉手一松,大肥猫下巴着地落在桌子上,与此同时听见素廉问:“他被关在天牢。” 张子尧:“嗯?” 素廉停顿了下,强调:“天上。” 张子尧:“嗯。” 素廉:“腾空扶摇万里,方可到达,别说你没长飞鸟的翅膀,就算是长了,你也飞不上去——只凭借凡人的肉身肉眼,你根本看不见天庭南天门前的台阶……” “是啊是啊喵,小画师,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你以为天庭是京城里什么著名旅游胜地缴点银子就能去么喵?真那么容易那些个修炼百年千年只为渡劫成仙的妖魔鬼怪又都在忙活什么——” “你要不放心,我就上去替你看一眼。”素廉微微蹙眉。 张子尧赶紧摇头:“当时因为我心软那翠鸟和歌姬,如今让天上找到借口罚了烛九阴,怎么能再让你跟他扯上关系,若是那些人一个不高兴将你也一块儿治了——” 素廉:“我又不是那赖皮龙,并没有宿敌。” 张子尧:“……就怕有人想斩草除根。” 素廉:“?” 素廉一脸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那条赖皮龙的“根”,他只是去看一眼,又不是要救他越狱——当初烛九阴将张子尧托付给他,自己前去祖阻挡天兵天将,看他肯为张子尧牺牲,他已经心软将神器“珏天”赠送给他…… 现在似乎所有人都将他看作是烛九阴同穿一条裤子的同党是怎么回事? 素廉陷入沉思。 而这边,见张子尧一脸“非见他不可”的执着,太连清也是唉声叹气,嘟囔着“年轻人就是想一出是一出喵那么天真”……而这边,打定了主意后,张子尧似乎也并不只是准备喊喊口号就作罢,转身就去寻方法去了—— 寻什么方法? 凡人短期内成仙的方法。 “这他娘不是痴人说梦吗喵?清醒点啊喵!”趴在窗棱上,看着离开客栈逐渐走远的少年,“没有法子的喵!” 大喊大叫的猫身后,白衣俊美男子也跟着半探了个身子出来,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微微蹙眉…… ——直到少年来到街角书屋,一个停顿,抬脚走了进去。 太连清一愣:“虽然书中自有黄金屋,大爷,您说随便哪个书屋里还能找到让他短期内荣登仙位的方式么?” 素廉:“不能。”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站立凡间仰望星空,他身处天庭牢狱俯瞰凡尘,两人互相折腾,喵……咦,怪不得民间小本里都爱这么写喵,原来这就是爱情啊!”大肥猫一只爪子撑着三层下巴,尾巴销魂地甩来甩去,“瞎折腾,却浪漫,喵。” 素廉抬起手,捞起袖子,摁了摁猫的脑袋。 太连清“哎哟”一声。 客栈下,一个啃着糖葫芦的小姑娘抬起头看了眼客栈二楼,咯咯笑着指指碎碎念中的猫摇摇她母亲的手:“娘,娘,你看呐,猫猫说话了!咯咯咯,它说:瞎折腾,却浪漫,喵!” 小姑娘鹦鹉学舌,路过的妇人一愣,抬起头,对视上客栈二层满脸冷漠的一人一猫,她连忙收回目光,拉了拉自家小闺女,加快了步伐:“哪有会说话的猫!猫怎么会说话?!” …… 这边,张子尧只身一人踏入古老的书屋。 书屋里烟雾缭绕,燃烧着不知何处而来,叫人昏昏欲睡的香薰……初见书架之间热热闹闹站满的小娘子们,少年先是一愣,随后淡定收回目光,不再像是曾经那样慌慌张张或者疑惑万分—— 随后。 他迈着轻快的脚步穿越过书架,来到古籍处,书架下多站各个朝代打扮的女子,她们说着不同的话,做着不同的事,当张子尧在古籍书架上站定,她们看着他窃窃私语…… 而后一拥而散。 张子尧盯眼一瞧,这才看见,原来在那群女子身后摆放着一把古老的椅,此时此刻,一名手持芭蕉扇的艳妆女子坐在椅子上,血染般的红唇,在与张子尧对视上时,她嫣然一笑,站起来。 拧着软弱无骨的腰来到张子尧的跟前,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手抬起来,摁在张子尧的手背上—— 将少年即将抽出的那本《岐黄编异解》推回书架。 “小哥哥要寻事呀。” 那女人开口,嗓音柔软,犹如蛇类吞嘶。 张子尧微一停顿,挪开自己的手:“你帮不了我。” 那女子微微一笑,媚眼之间尽是笑意:“不说说看,你怎知道?” “逆天之事。” “哟,那可是大事。” “我要上天庭,以凡人之躯,救一个人。” “痴心妄想。” “我就说了你帮不了我,”张子尧耸耸肩,又停顿了下,而后面色冷淡不动声色小小后退一步,“所以也请你不要再靠上来了,我有了心上人,如果被他知道我这般与别人亲近,他又该大发雷霆了。” 他一边说着,又要抽出另外一本书—— 但是又一次的,在他将那本书抽出来前,又被那纤细如葱的手摁着手背将书推回,而这一次,张子尧终于皱起眉:“我为明察秋毫笔传人,降妖除魔之事本非我本职,而自从体内秽物拔除,我也在也看不见文车妖妃这样的灵物——我不知道你伪装成这副模样出现在这里与我搭话有什么目的,我也不想知道,只是我现在真的有重要的事要做,如果你非要执迷不悟,百般纠缠……” 少年停顿了下。 再开口时,眉眼中尽是冷漠:“休怪我无情。” 他话语刚落,那原本覆盖在他手背上的手挪开了——身边那女人花枝乱颤地笑了起来,她挥挥袖子,原本站在书架之间的女人都消失了,只剩下她一个,而当她渐渐抬起头,那精致的五官也发生了变化,逐渐变为张子尧所熟悉的另外一个面孔…… “都说爱情使人变得陌生,”扶摇扶着腰,笑着抹抹眼角笑出的眼泪,又指了指张子尧的鼻尖,“当真该找个镜子让你看看方才你的模样,哎呀你这小傻子,真是笑死你姑奶奶我了——” 她说着,腰肢柔软地依靠在书架上,吹了吹眼前那层书架上的灰,媚眼如丝:“怎么,你还真同烛九阴大人有上了那么一腿?” 而此时,少年眼中肃杀消散。 他露出个无奈的表情:“蛇妖奶奶何苦戏耍我,我本就已经走投无路,病急乱投医……” “嗯,你可不是病急乱投医么,在凡人这些胡扯荒谬的书籍里,你哪可能找到短日以肉身之躯登上天庭找你男人的办法。” “……”张子尧目无表情,“他在为我遭难,难道我就这样心安理得地度过余生么?” 话语刚落,面颊便被人一把捏住—— 往旁边扯了扯。 “别一脸深仇大恨,姑奶奶也没叫你就这样心安理得度过余生啊,谁让你这么做了吗?” “土地。” “那个矮胖挫,所以他是单身狗。” “……” “凡人之躯不可登列仙位,世间也不存在短期内成仙的办法,”扶摇随手抽出一本书,翻了翻,而后从书边缘上方看向张子尧,“但是,没人说除此之外就没有让你上天的办法了——” “?” 张子尧微微一愣,此时扶摇手中翻阅的书忽然一顿,她将书籍以摊开的方式往面前少年怀中一拍,张子尧低下头看,发现怀中的书说的是那些个神婆灵媒,请求地仙精怪上身神降的内容…… “低级的下届神能上人身,那理论上,倒过来自然也可以。”扶摇弹了弹指间的灰尘,用余光扫视身边的少年,“只是没人试过,这种逆转的方式也许会使你大折阳寿,这样你也愿意吗?” 张子尧抬起头,用“你又说废话”的表情瞅着扶摇。 蛇妖翻了个白眼。 “我上哪个神仙的身?”张子尧问,“牛牛?” “什么样的事让你产生灾祸神是下界神的错觉?” “那……” 扶摇轻轻一笑,凑近张子尧身边,趴在他肩膀上跟他咬起了耳朵。 …… 晚上。 今日客栈房间内格外热闹。 张子尧坐在床边,素廉面无表情依靠窗棱,扶摇紧紧挨着素廉像是蛇攀附于树枝,此时,他们的目光统一地看着站在房间中的第四个—— 呃。 神。 此时此刻,他面色娇羞,双手护在胸前,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在身后甩啊甩。 “不行!”福德正神太连清夹着腿,拧着身子扭了扭,“怎么能让凡人粗鲁地上本小神的身,不行,不行!” 被吓得口癖都没有了。 张子尧:“……” 素廉:“……” 扶摇仿佛分外被辣到眼睛般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我也觉得不行,这模样上了天庭,恐怕会让烛九阴大人直接怀疑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背下这口天大的黑锅。” 素廉:“附议。” 第123章 喵松口 “我只是想看他一眼,只要看他一眼还安好,我便立刻将躯体归还,”张子尧不去理会素廉和扶摇一脸残念,转身向太连清一脸恳切,“换了别的土地神肯定更不能答应了,太连清,你帮帮我,我保证从今以后替你修庙造龛,子子孙孙后代保证你在任期间土地庙中香火不断……” “你要是和烛九阴在一起,俩公的,哪来什么‘子子孙孙’……”扶摇一脸懵逼。 “有生子药的,”素廉面无表情道,“但是伤身,要吃也是该给那皮糙肉厚的龙吃,生个蛋。” 扶摇一脸新鲜。 张子尧:“你俩抓抓重点。” 素廉:“喔。” 素廉转向太连清:“你信他一次,他有钱,庙的屋顶给你用金砖铺……” 张子尧转头看了素廉一眼,素廉停顿了下又补充:“他没有我有,我的话你怀疑吗?” 太连清露出了个犹豫的表情:灾祸神的话他不会怀疑,也不敢怀疑。 扶摇弹了弹指甲:“更何况你这皮囊也没啥好稀罕的啊,就你当个宝贝……妖仙奶奶我都不稀罕,若是要以这副毛茸茸的模样位列仙班,哎哟,那妖仙奶奶我呀还是当个妖吧,逍遥自在——” 扶摇这话像是哪里提醒了太连清,那大肥猫露出个犹豫的表情:“说来也是喵,你这蛇妖不是后土娘娘的侍女么,主子遭难正逢换职,你不在旁边哭泣跑到人间来血雨腥风这就算了喵,眼下还要帮打伤你家主子的人牵什么红线喵……” 太连清话还未落,扶摇已经弯腰咯咯笑了起来,笑够了直起腰一脸揶揄:“你见过哪个皇帝驾崩宫女哭得死去活来的?还不赶紧收拾收拾打扮打扮等待新皇登基,以全新容貌伺候新主子?” 扶摇这也算是有理有据。 太连清闭上了嘴,抬起头看见张子尧——从始至终少年的目光都未曾离开过他的脸上,此时两人目光对视,房间内陷入短暂沉默。 太连清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说出一个“好”字…… 但是,金砖铺的房顶的庙宇啊喵喵喵——说出去多威风啊喵喵喵——足够让隔壁古都土地羡慕嫉妒恨死了吧喵喵喵——从此以后他可能再也不敢在自己面前天天瞎逼逼什么自己的地盘儿才是龙脉所在了喵喵喵!!!! 太连清:“……” 太连清:“那,就借一小会儿?” 第124章 恶 正所谓,喵为财死,鸟为食亡。 太连清恢复成了大肥猫的模样,大字状躺在床上时,总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感——大肥猫的眼珠子滴溜溜在眼眶里转,看着身材纤细的少年沉默地并排在自己身边躺下…… 在他们的不远处,扶摇摇着腰肢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张罗着摆放一会儿神降时候要的材料—— “庙堂门前万千善男信女踏过的门前土;清晨时分第一滴要从菩提叶间滴落的晨露;冬季时最后凋零的花朵磨成的花粉,”扶摇将东西一样样掏出来,扫了眼躺在不远处床上的一人一猫,“都是很贵的好东西,妖仙奶奶得来不易,一会儿记得埋单。” 素廉站在一旁看着。 这时候扶摇扭着腰来到他面前,涂着鲜红丹蔻的指甲挑起灾祸神的下颚—— “上界神的血为媒介,短时间内凡人不为凡人,灵魂中拥有可以被下界神接纳的仙器。” 细小的伤口在年轻男子白皙的下颚出现,红色的血液顺着扶摇的指尖滴落在她手中的小锑中,她缩回手,伸出舌尖舔了舔指尖的血液……在她目光注视中,那小小的伤口很快愈合消失不见。 她笑了笑,转身回到摆好阵势的法坛前,那嬉笑的表情便收敛起来,她捣碎所有材料,又将那泥土花粉以及含有素廉血液的东西摸在张子尧额间,便动作便念念有词—— “原始安镇,普告万灵;岳渎真官,上下祗神(土地祗神),左社右稷,不得妄惊;回向正道,内外澄清;各安方位,备守坛前;太上有令,搜捕邪精,护法神王,保卫诵金;皈依大道,元亨利贞——” “急急如律令!” 扶摇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张子尧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盈,就像是被一双轻柔的手将他温柔地从身体里剥离——血液之中的温暖变得可以感知,它们在奔腾流动,跳动且充满了活力…… 那一瞬间张子尧仿佛感觉到自己对自己身体的每一部分都了若指掌——每一个毛孔,每一个毛发——他猜想这是暂时融入他体内的素廉的血产生了什么作用…… 不一会儿他开市感觉到冷。 扶摇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模糊。 张子尧感觉到灵魂在骚动,仿佛躯壳再也不能好好地承受着他的灵魂……于是,他挣脱了它,并根据身体本能一般扑向了另外一具躯壳,张子尧感觉踏实了,暖和了,他睁开眼,从床上爬起来,然后着迷地看着自己双腿之间那根又粗又长地…… 尾巴。 尾巴往东,他的视线就往东;尾巴往西,他的视线就往西——他发现自己对毛茸茸的东西突然产生了无比浓郁的兴趣,于是他追着自己的尾巴在床上开始绕圈圈…… 直到一双手将他从床上拎起来,他扑腾了下爪子—— “我刚做猫的时候我也这样喵,”张子尧看见自己那张熟悉的脸放大凑近了自己,“凡人的躯体真是沉重又冰冷,但是,我好久没看见自己十指如葱的模样了喵。” 张子尧看着“张子尧”说:“我决定以后减肥。” 张子尧:“……” 张子尧低下头,摁了摁自己毛茸茸的肚子——松开爪子,那肚子就像是皮球一样弹了起来,张子尧:“……” 如果猫是有表情的,那么此刻他脸上应当是大写的冷漠。 他艰难地抬起头——无法想象一个脖子这么短的人怎么有勇气活了上百年——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躯体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把伞,撑在他的脑袋上打开,又关上,张子尧只听见“噗”地一声,一团烟雾将自己掩埋,他毛茸茸的爪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肥短的手;他毛茸茸的肚子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挂着“福德正神”小木牌子,像怀胎十月的大肚…… 张子尧回过头看看自己的屁股后面——很棒的是,尾巴也不见了——这意味着这具躯体最后令人期待的部分也消失了。 ……太连清是凭什么觉得人家会霸占他的躯体舍不得走来着? 张子尧一脸懵逼看着自己的三角小金鞋,这时候手上被塞过太连清的那把泼油纸伞,他眨眨眼抬起头,看着“张子尧”那张熟悉的面孔近在咫尺:“神降只能维持一个时辰,拿着这把伞,这是你跨过南天门台阶的凭证,然后你就可以见到烛九阴大人了。” 张子尧点点头,还是颇为真诚地说了句谢谢,太连清嘟囔着叮嘱他快去快回,扶摇也微微蹙眉看向素廉—— 素廉牵起张子尧的手,温柔道:“放心,我在。” 张子尧全然信任,认真点点头。 屋内短暂沉默片刻。 扶摇眼巴巴地看着眼前俊美少年牵着个中年胖子的手,眼中柔情似水;而中年胖子一脸纯良,看着素廉满眼的放心与信任,这一幕—— “……你俩快走吧,”扶摇扔了手中抱着的小锑,万分嫌弃地拧开脑袋,“妖仙奶奶现在只想找个井把自己的脑子挖出来洗洗,洗掉现在这一段的记忆。” 扶摇停顿了下:“恶,好想吐。” 第125章 张子尧撑着那把破油纸伞,坐上了灾祸神兽蜚的背——很久很久没有先画卷外看见蜚兽真身,少年惊讶于曾经蜷缩在阴暗木盒中的小兽原来已经这般庞大,厚实的皮毛油光水滑,干干净净的,和记忆中结满了血块污物的模样并不一样…… 张子尧伸手小心翼翼地摸摸它茁壮的角。 它没有避让。 于是张子尧又摸了摸。 灾祸兽甩了甩脑袋,张子尧紧张地缩回了手—— “我说,要是换回你自己的臭皮囊,这副少年戏兽的模样可能还叫人想要好好欣赏,然而现在姑奶奶只看见个肥胖的大叔骑在只漂亮的神兽背后,满脸猥琐得让人想要去衙门报官……”扶摇斜靠在门框上,“你们有完没完?一个时辰可比你们想象的要短得多……” 张子尧“喔喔”了两声,在素廉的背后坐稳。 蜚兽用金色的眼懒洋洋地扫了眼催促他们的蛇妖,脚下轻轻一蹬,便腾空飞起飞出窗户——坐在他背后撑着把破纸伞的大叔“呀”了声瞪大了眼…… 扶摇停顿了下,揉了揉太阳穴,转身狠狠拉上了客栈二层房间的窗。 …… 张子尧想象过天庭很多的样子,威严瑰丽,气势磅礴,金碧辉煌之类的…… 然而到达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举起手中的伞,瞪大了眼东张西望,看着被云雾缭绕的宫殿,几乎要埋没在白云里的天庭阶梯,他举起手,那云雾便像是棉絮一样被撕撤开来,从他的指尖飘散而过—— 偶尔还能看见挎着竹篮,手肘间有绫羽的仙女,这样的形象张子尧只在书中记载壁画之类的地方看过,这时候张子尧会激动地捏着素廉让他快看…… 灾祸神兽无奈抬起头看一眼,又莫名其妙地收回目光,仿佛在说:看什么看? 到达天庭南天门前,那是一到道很长很长的阶梯,白玉石修砌而成,顶端埋没在一团光雾的笼罩中……张子尧他们在阶梯的最下面落下,素廉变回了人形,拉着张子尧的手,言简意赅道:“走。” 张子尧低着头跟着素廉一层层台阶往上爬——不知道爬了多久,突然听见顶端有狗叫,他抬起头微微眯起眼,随后一眼看见,站在最顶层的台阶旁边,一只小奶狗正冲着他们嗷呜汪汪地叫,叫得起劲时四只爪子都蹦哒得离地了…… 小奶狗的旁边,站着个看着八九岁大、身着银鳞铠甲的小孩,小孩浓眉大眼,见张子尧与素廉走来,底气十足大喝一声:“何人?” 张子尧压低了伞的边缘。 那小奶狗冲下来,咬着他的衣服下摆甩啊甩—— “在任灾祸神蜚兽素廉,”素廉在那小孩跟前站稳。不卑不亢,“上来办些事。” “福德正神太连清,”张子尧压低了声音,停顿了下。“跟着素廉大人来办事。” 素廉回过头,看着觉得对于“素廉大人”这称呼挺新鲜地瞥了张子尧一眼……张子尧头更低了些,与此同时,听见那小小二郎神嚷嚷:“今日来天庭因关押重犯,出入森严,灾祸神大人且仔细道来您办的什么事,小神才敢放行——” “前些日子,烛九阴重现人世,京城本应有一场下足三天三夜的龙降雨,之后便是洪灾,”素廉不急不慢淡淡道,“后来龙降雨突然停歇,可有此事?” 小小二郎神一把将咬着张子尧衣摆不肯撒嘴的小奶狗抱起来:“却有此事。” “办的就是这件事,一年刚过,福德正神正要写述职报告,这事不解决他没法操办,于是便委托我带着他前来向烛九阴一问究竟——” “烛九阴现在在天牢里。”二郎神面无表情。 张子尧忍不住伸手想去摸他怀中小奶狗的头,手刚接近后者呲着森白的牙就是“啊呜”一口,张子尧连忙将手缩回来,二郎神挑眉:“你这福德正神,可是他人冒充!若是寻常人,我的哮天犬怎么会对你如此抱有敌意?” 张子尧心中咯噔一下,抬起头一脸懵逼看着二郎神,心想你怎么知道我冒充的—— 正当冷汗如雨下。 此时便听见素廉在旁边冷静道:“他是猫。” 二郎神一愣,嘟囔了声“这样”,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下张子尧,扯过他腰间“福德正神”木牌仔细研究,片刻后,这才微微蹙眉让开:“去吧。” 张子尧连忙道谢。 之后便是一样的过五关斩六将,相同的理由相同的对白,张子尧举着太连清的小伞,跟着素廉屁股后面逐渐深入天庭—— 越往下走,那最初看见的光便越黯淡,周围也随之阴冷潮湿起来,到了最后,全然不见光,偶尔听有雷电之音,当脚下的汉白玉石阶逐渐变成墨蓝色暗礁石,张子尧看了看四周,几乎以为自己已经由什么通道,从天庭走到了地府。 当周围巡逻的天兵天将都变得越发稀少,张子尧他们来到了一处长长的悬崖峭壁跟前,高耸入云的台阶每块并不相连,低下头看不见底部……在一层层的石阶那边是宽阔的莲池,莲池里盛开着黑色的莲,风吹过时,莲花层层叠叠荡漾,隐约露出莲池另外一侧、一个高大的圆柱下被锁烤的人。 张子尧抬起下颚,从手中伞的边缘看去,只见那人一头银发倾斜飘散于水面,身上有数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将他身上的白色里衣服沾染…… 张子尧握紧了手中的伞。 他的目光下移,只见一条长长的黑麟龙尾从男人下半身袍中探出,鳞片散乱,此时此刻那些尾巴上的伤痕因为泡在水中边缘发白不得愈合,水中有鲜红色的游鱼凑近啄食其血肉—— 如果不是男人暴露在外的小腹还在隐约起伏,张子尧几乎怀疑他是否还活着…… 当听见身后素廉淡淡道“去吧”,张子尧举起伞,身体轻盈地越过那层层石阶,他打从那黑色莲池上略过,最终,当他到达那个被囚禁的男人所在石阶,他扔掉了手中的伞—— 同时整个人像是失去了支撑一样笨拙地“啪”地摔倒在地,飞溅起来的水花惊走了那些还在啄食男人血肉的游鱼,飞溅上了男人消瘦苍白的下颚…… 张子尧凑上前,用无法控制住颤抖的双手捧起男人的脸。 后者鼻息加重,微微蹙眉,片刻之后缓缓睁开了那双红色的眼,目光猝不及防便与张子尧对视…… 几秒沉默。 “喂……” 男人的声音因为疲倦和虚弱变得沙哑而低沉—— “不要以为老子现在这副模样就没脾气了,是受伤了又不是脑子也受伤了,哪来的恶心大叔,数三声不放开老子如花似玉的脸,老子就……” 烛九阴的声音被淹没在对方俯身吻住他的唇。 不耐的声音戛然而止,男人微微瞪大了眼—— 五雷轰顶,万箭穿心,亦不如被深情款款吻这么一下…… 烛九阴:“……” 烛九阴怀疑玉帝找到了新的法子整他,而这一次,他还真的蛮想求饶。 第126章 九九,我、我好像喜欢你了 当唇瓣上的触感消失,烛九阴逃避似的拧开脑袋,冲着旁边无声地“呸”了一下,就好像试图吐掉嘴里的猫毛…… 然而并没有。 他只吐出一口血。 下一刻脸便被小心翼翼地捧回去,烛九阴对视上那双写满了担忧的脸,屏住呼吸,与此同时听见他问:“烛九阴?你怎么样了?他们把你怎么了?” “本来好好的,现在大概要死了。”烛九阴面无表情道,“现在把你的手从本君的脸上挪开,大胆土地,区区福德正神,也敢做出这等出格之事……” 烛九阴碎碎念之间,突然感觉到捧着自己脸的肥手顿了顿,然后那小心翼翼的“捧着”,就变成了“捏着”,在烛九阴眼中,这中年胖大叔就这样捏住了他如花似玉的脸—— 夭寿啦。 虎落平阳被犬欺! 烛九阴气不打一处来,呲了呲白牙……这时候他脑袋被人摇晃了下,他听见“太连清”说:“什么区区福德正神,我怎么做出出格之事了,更出格的不也同你做过……” 烛九阴心想谁他娘同你做过更出格的事了?你把话说清楚,别血口喷人,你这样了把眼睛蒙上再灌十缸最烈的酒老子也干不出半两银子出格的事—— 烛九阴正满脸叛逆,此只听见耳边一声叹息:“你且仔细看看清楚,我是谁?” 烛九阴一愣,不再呲牙,定下神来仔细盯着面前的人瞧了一会儿……片刻之后,他又抬起头,看了眼不远处站在层层台阶另外一边的素廉,他将目光收回,总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 张子尧挑起眉,捞起袖子,让烛九阴看见自己那雪白的胖胳膊上的银龙印记……烛九阴抽了抽唇角仿佛觉得分外辣眼睛,一时间当惊悚褪去,他不得不开始重新审视方才发生的一切…… 于是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尴尬。 甩开了下巴上的手,他拧开头,那条掉龙鳞掉得乱七八糟的龙尾在水面上不耐烦地拍啊拍:“是你?你怎么来了?还跑到这肥猫的身上?” 说到这烛九阴话语一顿,突然转回脑袋,上下将面前的人打量了一圈:“你神降了?” “而你没认出我。” “神降一个闹不好要折阳寿的。” “而你没认出我。” 烛九阴不耐烦地尾巴“啪啪”拍击莲池,莲池荡漾开来,一池黑色的莲仿佛也受了惊般四处飘动扩散……烛九阴眉头皱得更紧:“把那头牛叫过来,本君叫他好好照顾你,他拿脚照顾你的么?什么事都让你做——喂,蠢牛,看什么看,叫你呢,你同本君滚过来……唔?” 烛九阴剩下没说完的话再次被张子尧吞没在唇舌之间,这一次,后者似乎有些恼他,动作也没那么轻柔——他啃咬他的唇瓣,舌尖在其带着血腥气息的齿间划过…… 片刻之后,两人分开。 烛九阴呼出一股带着血腥气息的寒气,莲池之上,突然布满了冰霜。 “九九,我担心你。”张子尧声音沙哑,此时他袍子衣角也湿透了,他蹲在被禁锢在那石柱上的男人身边,小声说,“凡人又上不了天庭,他们拿我没办法,才答应我让我上了太连清的身。” “……折寿的。” “我不怕。” “你就仗着本君有办法给你延年益寿。” “你现在自己都不一定能延年益寿,”张子尧伸手触碰了下锁住烛九阴的锁链,那锁链深入他身体锁骨,露在衣衫外尽是干了又湿、一层层糊上去的血痕,张子尧苦笑,“你还来担心我。” “他们拿我没辙,烛九阴就是烛九阴……不是那些死了还能有无数后代续任的小神仙,”烛九阴低低咳了几声,“你走吧。” “我不走。” “唱戏呢?你这小蠢货,谁同你开玩笑了?你不走本君被铐在这的意义是——” “没人让你给我背锅。” 张子尧的声音响起,烛九阴愣了愣心想哪来的白眼狼得了便宜还卖乖,抬起头正欲发作,此时却感觉到“吧嗒”一滴又圆又大又厚实的温热液体滴落在他手背上……他愣了愣抬起头,看着身边蹲着的中年矮胖子哭得双眼通红,心想—— 真丑啊。 “没人让你给我背锅,一件衣服,是我让你偷的,你做什么自己悄悄背锅了?你不是最受不得委屈么?这次怎么又伟大了起来?” “不是一件衣服的问题,是这些人憋着想要制本君早就憋坏了,正好有这么个理由给他们发作——咿,”烛九阴摇了摇后槽牙,“你别哭了,真的丑。” “好啊,你嫌我丑。” “……就真的很丑,你刚才亲本君都不想张嘴。”话语之间,烛九阴翘起尾巴,尾巴尖尖弹了弹中年矮胖子的肩,轻易将他推倒,然后动作小心翼翼地用尾巴尖尖给他擦了擦眼泪,“别哭了别哭了,更丑了,当真让本君觉得伤上加伤……我说你这小蠢货,以前铁石心肠,现在倒是好啊,一言不合就要哭了,啧啧。” 烛九阴稍稍直起身子,微微眯起眼看着自己尾巴尖尖挂着的泪珠……这时候,突然听见身边的人冷不丁道—— “九九,我、我好像喜欢你了。” “……” 烛九阴一脸懵逼转过头,看着身边中年矮胖子,半晌,根本来不及思考自己的心情或者想要说什么,脱口而出:“本君不好龙阳。” 张子尧:“……” 烛九阴:“你这小蠢货,同你讲了多少次,本君不搞龙阳——噫,你这是什么表情,哎呀,搞搞搞,搞一下行了吧?” 张子尧:“……” 烛九阴:“逼良为娼。” 张子尧擦了擦眼睛,看着面前满脸抗拒的人,一颗心仿佛沉入谷底,眼中在瞬间的放空之后沾染上失望……烛九阴看着那张脸上大写的失落,心中也跟着咯噔一下—— 这是一个跨越了相貌障碍的不安。 他往后缩了缩,与此同时,那被张子尧藏在袖子下的银龙印记变得灼热……顷刻间,身着白色华服。银发红眸的高大男子出现在中年矮胖子生活家,伸出手,将他拎着胳膊拎起来,淡淡道:“他在撒谎。” 张子尧打了个哭嗝,眨眨眼看看突然出现的吞佛。 后者带着张子尧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冷漠道:“很欢喜的,谢谢。” 张子尧一手放在吞佛胸口,回过头看挂在柱子上那人,后者瞪大了眼,一脸被揭穿凶巴巴道:“看什么看?!” 张子尧缩回了手,吞佛消失了,他重新蹲回烛九阴身边,也不说话,便抱着膝盖挨着他:“神降时间还有一个时辰,我陪陪你。” 烛九阴“哦”了声。 然后又是蜜汁沉默。 …… 一个时辰说长不长。 当张子尧从刚开始的温热到最后感觉身上开始难受的灼热,仿佛灵魂不再适应这具皮囊,他意识到,时间到了。 张子尧站了起来,看了看烛九阴,发现后者也在看着自己。 这时候,水面突然有了动静,张子尧抬起眼,只看见一大群红色的锦鲤从水面翻滚着游来,它们推着一朵黑色的开得正好的莲……当那朵莲花被它们拱啊拱地送到张子尧跟前,他愣了愣,又转头去看烛九阴。 猝不及防地对视上一双红色的瞳眸。 烛九阴:“拿啊。” 张子尧:“?????” 烛九阴牙疼似的哼了声:“花。” 张子尧:“……” 张子尧从一群鱼手中接过那朵开得正好的莲,同时,烛九阴的尾巴拎着他方才掉落在莲池中的那把黄伞,举在他的头上:“这伞是太连清的贴身物,聚了他的气,回去的时候好好带着别叫人发现了……嗯,花,还有花也带上,定情信物,拿着花去钟山,你相公本君的地盘,告诉那些个小妖怪他们有新主子了,让那群斯德哥尔摩症患者好好伺候你……” 张子尧停顿了下,捏紧了手中那朵黑色的莲:“等我救你。” 烛九阴碎碎念一顿。 随即嗤笑一声:“别说傻话,本君不需要惊天地泣鬼神可歌可泣,本君要你活着。” 第127章 那我怎么办? 第二日。 南天门。 二郎神挑着下巴抱着胸,看着被小奶狗呜呜咬着衣服下摆的中年胖土地还有站在他身后的灾祸神兽,稚嫩的小脸皱成包子:“怎么又是你们?” “昨天的问题没问完。”素廉淡淡道。 二郎神:“土地手里提着什么东西?” 中年胖土地:“包子。” 二郎神:“凡间的五谷杂粮俗物怎么带上来啦?” “烛九阴拒不合作,需要给他一点惩罚,凡间污物坏他修为,他一害怕说不定就招了。”打着伞的胖土地面无表情道,那站写满了褶皱的脸当真看上去冷酷无情。 二郎神被他唬得一把抱起自己的狗连连后退两步,当冷着脸的灾祸神和撑着伞满脸阴沉的土地从他跟前走过,走在后面的“土地”分分钟听见二郎神碎碎念:“心思那么歹毒,行为那么丑恶,难怪永远只能是个下届神。” 撑着伞的土地神闻言,脚下一顿,回过头冲着他笑了笑。 二郎神打了个寒颤。 …… 天牢边。 烛九阴无聊泡在水里用尾巴拨着莲花玩,结果在听见了很远的地方有碎石掉落的声音后他抬起头,于是远远便看见了一个圆滚滚的身子正轻盈地从层层叠叠的石阶那边蹦哒过来—— 烛九阴伸长了脖子,那双红色的瞳眸之中最开始有无法掩饰的喜悦。 然而当那圆滚滚的身影越靠越近,他的笑容收敛了起来,喜悦也被掩饰得非常完美……于是当张子尧打着伞从水面那边飘来,落在那潮湿的台阶上时,他稍稍抬起手中油纸黄伞的边缘,看见的就是一条臭脸龙。 烛九阴:“谁?” 张子尧:“我。” 烛九阴:“你怎么又来了?昨天跟你说的都是废话吗?神降折寿,听不懂什么是折寿?一介凡人天天往天庭跑,你怎么都不知道害怕?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 话还未落,只见那矮胖子弯腰放下食盒,从里面拿出个还热腾腾的大白包子往他喋喋不休的嘴巴里一塞,同时蹲下来戳了戳他结实的胸口:“吃了龙心。” 烛九阴被包子塞着嘴,微微眯起眼,吸了口气吸到包子馅儿的甜蜜豆馅喂——在他开始觉得包子烫牙时,包子被矮胖子接了过去,撕了一小块凑到他嘴边:“要吗?” 烛九阴一脸抗拒却依然乖乖张开了嘴,张子尧将白色的面团扔进去,烛九阴咀嚼两下嫌弃道:“没馅!” 然而还是乖乖吞咽下去,又恶声恶气道:“你什么时候吃过龙心?” “昨日。” “怎么,你看过本君之后回去路上杀了一条龙?” “是来了一趟,回去的时候带上了一颗龙心,”张子尧将白色面团扔进自己嘴巴里,留着一大块黑乎乎的豆沙馅塞进烛九阴的嘴里,“回去的时候,顺便炖汤喝了。” “……唔,哼,”烛九阴听懂了,他并不害羞,反而厚颜无耻地勾起唇,“这副油腻腻的模样还要学人家说情话,真恶心。” “太连清挺高兴我跟他换身体的。” “那是,不用节食也能减肥数十公斤,这种好事岂不是美滋滋。”烛九阴用尾巴拖过张子尧带来的食盒,尾巴尖尖戳戳里面放大大白包子,“有没有提醒他只是借他用用,最好不要给老子乱摸乱看,那身子就算只是一根汗毛那也是老子的所有物……” 张子尧用一个包子堵住了他的嘴,不愿再听他这老头子似的碎碎念。 “九九,我该怎么救你?” “为什么不叫相公?” “在和你说正事,你能不能正经点?” “……本君看上去哪里不正经了?花儿都收了昨儿你也没说不愿意,过了一天就翻脸不认账几个包子就将本君打发了么?没那么好哄的,你走你走。” “……” 若不是这人身负重伤,吞咽一口包子锁骨上都能哗哗往外流血,张子尧真想将他暴揍一顿,但是这时候看他面色苍白,强打着精神的模样,他也是舍不得……于是伸出手,一把捏住烛九阴晃来晃去的下巴:“怎么救你?” “没法救。” “撒谎。” “真的。” “那我劫狱了。” “你有本事自己上天再说,这副圆滚滚的模样,门口看着门的那条小奶狗你都打不过劫哪门子的狱?这狱这么好劫老子还被锁在这演戏啊?”烛九阴语气恶劣,说着说着,突然脸上变得严肃,他扬扬下颚看着面前的人,目光凌厉,“本君没开玩笑,张子尧,你少给老子自作聪明,一尾巴就能被本君拍死的人,凭什么动这种歪脑子。” “总该有个人能救你。” “佛祖吧。”烛九阴翻了个白眼。“或者已经归了佛位的那个有过前科的毛猴子。” “去哪找他们?”张子尧站起来问。 烛九阴一愣,随即笑了起来:“他们不会理你的。” “不是说出家人慈悲为怀——” “当他们需要不那么慈悲的时候,就会用肃清孽障,心怀苍生为借口大义灭亲了。”烛九阴的尾巴拍了拍,“回去吧回去吧,本君没事,他们能关着本君多久啊,大不了就是的八百十年的……” “那我怎么办?” “……” “你回答不上来。” “……” 烛九阴至始至终还是沉默了,因为头一回的,他发现自己也遇上了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 这一天张子尧从天庭离开,回到凡间与太连清换回身子后,天上下了很大的雨——街道上的人们欢天喜地的,以为他们的雨神回来了,春天也终于到来……奔跑在街道上,他们让大雨倾盆落在肩头,然而此时此刻谁也没注意到,街尾客栈的二楼,黑发少年撑在窗边目光出神地看着电闪雷鸣、乌云密布的天空。 “就像是……天神在发怒。” 少年的声音很低,低得几乎要被淹没在雨打屋檐声中——然而就在他话语刚落的时候,天边传来一道闷雷,劈在远处平地之上,大地为之而震。 张子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晚上素廉回来后,跟他谈到,烛九阴试图与天庭谈判,谈判内容是什么人们不得而知,人们只知道最终谈判破裂,烛九阴发了很大的火,砸了更多的东西,伤了更多的人,受了更重的伤。 第128章 银龙阿罗汉 第三日。 来到天牢边上的中年矮胖子放下了食盒,还从食盒里面拿出了药——他抓过挂在锁链上奄奄一息的男人的手,将药粉涂抹在他的胳膊上…… 药粉接触伤口发出“滋滋”的声音,痛的那原本闭着眼装睡的人不得不睁开眼,嘶声道:“凡人的药能有什么用?你别在这折腾本君了。” “素廉给的药,”张子尧盯着那以眼可见速度愈合的伤口,“还有哪疼?” 烛九阴翘起尾巴——烛九阴的尾巴是张子尧亲手画的,翠色黑鳞的尾巴有多好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今看着那翠色薄膜像是曾经被什么东西活生生撕裂,变得狗啃一般参差不齐,他眼神微微震动,随即很快垂下眼,将药粉撒上去。 “你昨天干什么了?素廉说你跟他们谈判了。” “嗯。” “谈什么了?” “问他们能不能先把本君放了,逍遥快活个几十年,等你死了再回来继续接受各种刑法……”烛九阴面无表情道,“他们不干,觉得等你百年之后本君肯定不会束手就擒——还有就是,他们并不认为本君会看着你像普通凡人一般生老病死。” “嗯,以小人之心度——” “他们猜对了。” “……” “哎呀,确实是嘛,你死了扔本君一个人那叫什么事?而且本君并不能接受过个十几二十年什么都没来得及干呢你就成中年发福大叔……就像现在一样,这才第三日,本君看着太连清这张脸恨不得把眼珠子挖出来——” “……” “本君警告你啊,你在下面干啥都行只有两样不许,第一不许给本君带绿帽子,精神上的也不行,你只能喜欢本君念着本君;第二就是不许瞎吃变胖,如果你还爱本君的话就为本君保持好美好的身材和——嗷!你怎么打人?!” “都这样了还要气人,”张子尧将手中的药瓶和豆沙包往那条狼狈龙怀中一塞,“自己上药自己吃!今天不许闹事了!” “还不是昨天你胡搅蛮缠问本君你怎么办,不然老子去找玉帝谈个几把蛋的判?!” “我是让你想法子让我救你!” “有啊,你现在开始吃斋念佛吧,说不定百年后能在天上争取一个佛位?到时候说不定就能救本君了——救不了也不用天天披着土地的皮囊来跟本君见面,你都不知道天上的仙女姐姐怎么说的:那个烛九阴怕是疯了啊,放着好好的天庭第一美女嫦娥不要,整天跟个矮胖挫下界神土地在一起!” “成佛?成什么佛?我都跟你这样了还能成佛?!” “谁告诉你只有处男才能成佛?” “……我说这个了吗?满脑子都是你怎么六根清净成佛啊?” “呀,你这小蠢货,讲情话就讲啊,非要这么凶神恶煞的?” “……” 张子尧跟烛九阴你一言我一语,鸡飞狗跳地争论了一番后对于如何拯救烛九阴这个问题的最终结论还是原地踏步……而素廉听了一会儿,也是迷迷糊糊不知道这两人到底是在谈情说爱还是在吵架,直到张子尧将烛九阴放在他膝盖上的尾巴一扔,拎着食盒冲着他漂浮过来,素廉伸手结果食盒,这时候听见半张脸埋在伞下的人嘟囔道:“走吧,回去了。” 素廉露出个欲言又止的表情,回头看了看烛九阴,见后者似乎是没事儿要交代了,这才带着张子尧离开天牢。 只是走出很远一段距离后,张子尧突然又停了下来—— “牛牛,佛祖长什么样的?” 素廉脚下一顿,回过头充满了戒备地看了身后中年矮胖子一眼:“……就那样。” “带我去看看吧。” “……烛九阴同你开玩笑的,”素廉道,“成佛哪里是朝夕之事?” “看看吧。” “不是回去?” “骗他的。”张子尧从黄油纸伞下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牛牛,天庭也有祠堂吗?佛祖都在里面?还是每位佛祖各自有各自的宫殿?他们长什么样子?如果去找他们帮忙,他们会答应么,烛九阴说他们不会答应的——” “他没骗你。”素廉淡淡道。“西天佛派根本不在天庭,天庭在阎浮世界,西方极乐净土在庄严净土,从庄严净土可以往来阎浮世界,别说是太连清这种下届神并不是说进去就能进的去的,就连玉帝也……” 张子尧眼一亮:玉帝也管不着么?难怪烛九阴张口闭口都是佛祖不离嘴边,虽然只是在敷衍他,但是恐怕也是与真正能帮到烛九阴的方式八九不离十…… ——人的谎言和海口永远都是建立在真实基础上的。 这是下意识的行为。 “牛牛,你能送我到庄严净土的通道入口么?就送我到那里就可以……” “荒唐。” …… 半个时辰后。 张子尧站在一处通道前,往通道那边看去,一切皆是灿烂的光芒,云雾仿佛也变成了霓虹色彩,一眼望去,看不见尽头,只有温暖的光招摇。 天庭的光已经是极其明亮的了。 然而在通道的尽头,却仿佛是一个更加高不可攀的存在,没有人烟,周围静悄悄的,然而侧耳倾听,却仿佛能够听见鸟语虫鸣,以及风追过树梢时发出的莎莎声响…… 有人诵经之音夹杂其中。 还有乐器碰撞发出的脆耳轻响……仿佛时间一切叫人身心平静的声音都会出现于这个地方。 素廉将自己的眼罩解下来,系在张子尧的右眼上,柔软的发垂落遮挡住了他的右眼——张子尧好奇地想要伸手去剥开那碎发看看素廉的眼,却被不轻不重地拍开了手。 紧接着他手轻轻一拍,手中出现三株点燃的香—— “进去后,别说话,别出声,香点燃之前要出来,我在这等你。” 素廉将香递给张子尧,张子尧点点头,有些紧张地接过了香,转身往通道那边走去,突然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过头问:“牛牛,为什么你最终会答应我去佛派一探究竟?” “让你亲眼看了,”素廉淡淡道,“然后死心。” 张子尧一愣,随即笑了,他点点头重新转身往那越来越明亮的通道走去,那身影也变得越来越模糊,直到最终他消失在了素廉的目光中。 …… 张子尧以凡人的双眼透过土地的身躯借着灾祸神兽气息的掩饰,得以窥探寻常人——甚至是寻常的小神,永远无法触及的净土之境。 当一步步走进,眼前的景象让人震惊,那大概是此生也无法忘怀的震撼—— 数千法相各异佛祖端坐于圆形法坛之上,法坛像是古代的斗兽场,一层层环绕至最高,每一层都放着金色的蒲团——有些蒲团前放着个木牌,放着木牌的蒲团后必定坐着一名佛祖,或闭眼诵经,或与身边讨论低语,又或是拨弄手中佛链…… 各行其事,却又仿佛自然而然融为一体。 而有些蒲团前没有木牌,蒲团上则也空空如也——是该位佛祖尚未修满归位又或其他,张子尧不得而知。 张子尧小心翼翼端着香,心生敬意,双股颤颤,几欲想要转身放弃,然而当他接近法坛大门,那门童见了他,却双眼一亮:“您来了。” 张子尧满头问好,心想素廉面子那般大,连在这儿都有人买账? 越想越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端着香,他绕着法坛走了一圈,最终在法坛中部看见了个与其他佛祖画风并不那么一样的,他浑身兽毛,人身猴面,头戴金冠,盘腿坐在一个蒲团上,说是闭眼念经,分明是在堂而皇之的打瞌睡—— 身前木牌上书:斗战胜佛。 张子尧:“……” 居然看见了民间小本儿里的传奇人物。 张子尧新鲜之余,凑上前去,正欲仔细观赏,并琢磨是不是可以用什么方式与之搭话,说不定本着什么叛逆的惺惺相惜这位大神能救救他家那阿宅龙——就在这时,还未等他动作,那毛猴祖宗便睁开了眼,金色的瞳眸滚了一圈直愣愣地盯着他:“有何贵干?” 张子尧被吓了一跳,连连后退—— 那猴子“嘎嘎”笑了起来,这般动静大得张子尧一身冷汗,偏偏其他蒲团上的佛都仿佛入定一般不为所动,唯独那毛猴,挠挠脖子:“你不是不来么?怎么又来了?” 张子尧指了指自己,一脸莫名。 “你的位置还在,”猴子又笑道,“自己坐着去,别打扰爷爷清修。” 说着,他并不给张子尧反驳“打瞌睡也叫清修”的机会,毛手一指自己身前稍下的某个位置,张子尧顺着他的手方向看去,这才发现在其身后有一蒲团前,明明放置木牌一枚,蒲团之上却空空如也。 不知为何,此时张子尧心跳加速—— 加快步伐往那空蒲团走去,弯腰一看,只见那看着挺新的木牌上,古字镌刻五字:银龙阿罗汉。 张子尧微微一愣。 与此同时,他手中三株香最后一点宣告燃烧殆尽! 响起素廉的警告,他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妙,直起身来,打量四方,却发现此时哪怕香柱已烧完,周围列佛依然无任何反应,他们就像是他进来时一样,各说各话,各行其事—— 没有人在意张子尧的出现。 就像是他本来就该存在于这里。 第129章 重归忘川盆 素廉站在原地,远远看见一个圆滚滚的身子满头大汗、迈着短腿慌慌张张跑来——他手中捏着三只燃烧殆尽的香剩下的小棍子,双眼盯着那小棍子几乎都快成了对子眼,来到素廉面前他气喘吁吁地停下,一只手插着腰,将那三根小棍往素廉跟前一举:“给也不给三根长点的,就这,只够我进去走一圈!” “本就是让你进去走一圈,”素廉掏出手帕给他擦擦额头的汗,“还想做什么你?” 张子尧白了他一眼,抢过手帕,胡乱擦了擦汗将手帕塞回他的手里……素廉顺手接过,将张子尧的小黄油纸伞撑开交给他:“好看吗?” 张子尧连连点头:“看见孙悟空了——哎呀,以前都以为是虚拟的,没想到居然真的存在呢,一只猴子,毛茸茸的坐在众法相的佛与罗汉之间……态度恶劣,有点急躁。” 素廉一愣:“你和他说话了?” 张子尧:“……我不能和他说话?” 素廉:“你知道你手上的香是用来做什么的么?” 张子尧:“啊?” 素廉:“让他们看不见你。” 张子尧:“……啊?” 张子尧:“那他为什么看得见我?” 素廉:“……或许是因为火眼晶晶。” 素廉叹了口气,不明所以地上下打量了一圈张子尧,看他浑身上下完整归来,嘟囔着“算了安然归来便好”,琢磨着大约是张子尧搭话之人本就不是什么守规之人,所以才没有冲他发难——思及此,索性便不再追究,只是心中念着以后不会在做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这么危险的事,便拖着张子尧回到凡间…… 张子尧甚至没来得及反驳素廉:其实守在门口的门童也能看见我,不会是你给我的香有问题吧? 回到凡间,依旧是京城那客栈。 张子尧与太连清互换了身子,肥猫听说张子尧用他的身子去了一趟西方净土,立刻瞪大了猫眼摸摸耳朵又摸摸尾巴,确定自己没有缺斤少两,缺胳膊少腿,才凑近张子尧,用爪子推推他:“……里面什么样喵?” “像一个斗兽场,高高的圆盘座,很多蒲团。蒲团上端坐着各方佛祖罗汉金身法相,法相前面放着块木牌,上书佛祖法号……”张子尧想了想,“大家各行其事,一个萝卜一个坑。” “一个萝卜一个……啊喵,算了算了。”太连清一脸“你年轻我不同你计较”的宽容。 “有个坑挺特别的,光有木牌和蒲团,后面位置却是空的。”张子尧一只手撑着下巴,“是位罗汉呢,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今儿那位大人物不上职。” 而斗战胜佛老眼昏花,看见张子尧便拽着他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叫人听不懂的话,说什么那是他的座位……张子尧心想着,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说来也巧,要说银龙,他正巧也是有一条的。 “西方净土法坛还有什么上职不上职的么?佛法无边,有光的地方便有佛祖,只是他们的本身佛在西方净土法坛讲经问道,”素廉突然插嘴,皱起眉道,“你从里面出来的时候没跟我说这件事。” “你也没问……”张子尧说,“可是我真的看见有块木牌后面没人。” 太连清想了想突然露出个惊恐的脸:“难道——” 张子尧跟着脸色一变:“不会吧?” 素廉莫名其妙:“说什么?” 张子尧轻咳一声:“不会是烛九阴他……” “未曾听闻烛九阴有伤西方世界之人,否则此时又怎么会只玉帝一人说得算。”素廉淡淡道。“阿罗汉多为初修成果者,为凡人高僧,为潜心向善精怪妖魔,大约是因为那位罗汉在初成佛时遇见什么特殊的事,使得他暂时放弃成佛,尚未归位。” 张子尧“喔”了声,心想好好的能有什么人脑抽了有佛不做让那位置虚席以待…… 张子尧去过一趟西天净土,却依然没能找到可以拯救烛九阴的方式——这件事是当务之急,旁的事他也没心思揣摩,连带着在那法坛中遇见的怪人怪事,也一并忘却至脑后。 直至又一个月满日将至。 天庭已经到处是“烛九阴被打坏了脑子,居然真的与个中年矮胖挫大叔在一起,成日卿卿我我”这般流言,流言已经飘荡至天帝耳中,让烛九阴沦为笑柄—— 介于某条阿宅龙那脆弱的自尊心。 张子尧意识到再不做些什么家庭关系恐怕难保……于是终于在鬼使神差之下,于月圆夜晚从床底将那尘封已久的忘川盆拖出。 用扫帚将客栈房屋顶瓦片敲碎推开,当一道月光从房间倾泻而下,张子尧将那大缸里注满水,趴在那缸旁踮起脚小心翼翼往里看了看,水面平静倒影月光,以及趴在边缘少年那张心虚的脸,他闭眼地祈祷不要被烛九阴发现此事—— 然后一头扎进去。 张子尧本想在与小和尚释空探讨烛九阴之事,顺便问问他有没有办法撬开烛九阴的嘴让他老实把该说的交代…… 然而令张子尧没想到的是,这一次他却是落在青天白日的山坡之上。 没有小和尚,没有佛灯,没有诵经之音,他只是远远看见安乐寺寺庙墙壁,里面冒着袅袅青烟……不远处挤满了人,不知道在围观什么,当张子尧伸长了脖子去看,正巧听见人群中有好事之人呐喊—— “张先生,您怎么不给这两条龙点上龙睛呐?” 张子尧:“……” 原来是穿越到了他祖师爷名声大噪的那一刻,强行让他重温家族荣耀? 张子尧低头看了眼挂在腰间的点龙笔,心想这就尴尬了,我是来救相公的,不是来上思想教育课的,能不能给个机会,再重新穿越一次? 第130章 成佛 这一天,应当也算是龙海和尚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一天——这一天他将烛九阴封印,了却与他此生瓜葛,从此烛九阴被封印画中百年不见天日,才有了后续一大堆的故事…… 张子尧猜想这大概是忘川盆将他送至今日的缘故——勉强也能算的上是“难忘的记忆”吧,毕竟封印了一条为非作歹千年的祸害。 思及此,少年撩了撩袍子,将点龙笔藏好,向着人群的方向走去,远远便听见他祖师爷与周围吃瓜围观者膨胀的对话内容—— 吃瓜群众甲:“先生,画上龙的眼睛吧!” 吃瓜群众乙:“就是就是,若是画上了眼睛,这条龙就完美啦!” 这时候,从人群中传来一个亦真亦假的声音:“不能画眼啊,画了眼睛。这条龙就要从墙壁上飞走了。” 张子尧翻了翻眼睛,心想放心吧要不是有个腿短又爱闹腾的龙此时正在看热闹,你画上一百个眼睛这条龙也飞不起来——一边在心中“大逆不道”吐槽着祖师爷,一边剥开挡在自己跟前的人群,踮起脚看了看站在在人群中间的布衣男:……都说百年一个轮回,眼前这人若是脸上多点褶子老年斑跟他祖父简直一毛一样! 张子尧脸绿了绿,手一松让聚集起来的人群重新挡在自己跟前,当他逐渐又被挤出来,却在这个时候一拧头看见了不远处正与一个小和尚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的老和尚,张子尧眼睛一亮:那人正是龙海和尚没错。 他走上前,正欲搭讪…… 这时,在他身后,被人们围绕在中间夸赞的画师似乎卖够了关子,又可能是终于架不住人们的,将手中笔举起,在两条巨龙的其中一条上用红色染料涂抹上龙睛—— 于是。 天地忽然之间,风云变色。 万里无云的天转瞬乌云蔽日,狂风大作!狂风卷起砂石,张子尧也被吹得摇晃踉跄!原本围观的人们四散开来,有人嚷嚷着“妖风”;有人则直言那所画之龙揭露神之隐秘,触及它们的避讳,于是龙神发怒…… 张子尧抬起袖子遮风沙,这时候突然被距离他最近的龙海和尚一把扣住手腕,老和尚稍提高声音“施主这边避风”,张子尧定了定神低头一看,却在此时看见了老和尚手腕上的银龙印记—— 与此同时,在他们身后,苍穹之颠传来震耳龙吟,龙吟之声冲破九霄云外——此时张子尧只感觉拽着他手的老和尚浑身一震,那从容淡定的脸上忽露错愕,仓促之间张子尧回过神,只见两条巨龙于墙壁腾飞而出! 其中一条黑鳞赤眼翠尾,与另外一条龙形态截然不同,分明不是传统龙神形象! 当它闭上眼,天空黑暗犹如无星之夜,伸手不见五指; 当它睁开眼,黑夜便被白昼代替,再次看见的人们纷纷找地方躲藏;当它呼气,如烈日炎炎; 当它吸气,便寒冷如冬—— “是龙啊!” “是烛九阴!” “怪物啊怪物!!!!!!” 人们呐喊之声不绝于耳。奔走之间,张子尧却突然看见身边的老和尚衣袖飞舞,周身突然被白光所笼罩——在他手腕上那串相比起普通佛珠较长的手钏突然变红,天空之中忽有佛音阵阵! “阿弥陀佛。” 张子尧微微瞪大了眼—— 他眼睁睁看着吞佛出现,化作一条银龙与烛九阴与天空纠缠撕咬,与此同时,乌云密布的天空之中突然出现金色巨大梵文佛印! 在他身边,包围着老和尚的银光大盛,近乎刺眼——张子尧眼睁睁看着他衣袖乱舞,原本有些浑浊的目光突然变得清明,他坚定望着天空两条交缠在一起的龙—— “得之我幸。” 一颗佛珠飞出。 “放下。” 第二颗佛珠飞出。 “卸下。” 第三颗佛珠飞出…… “忘尘。” 第四颗…… “渡阴阳。” 第五颗—— 当赤红佛珠手钏漂浮,一颗颗赤色佛珠仿佛燃烧着火焰向着天空佛印飞去,那佛印开始缓缓旋转,一束光破开乌云从天笼罩而下,将老和尚笼罩起来—— “了却红尘天下事,事事有缘,事事皆无缘。” 当第六颗佛珠飞向那佛印,老和尚嗓音平静,他看着天空之中相互纠缠撕咬的两条龙,银龙将玄龙紧紧缠绕不让其离去,而玄龙则试图疯狂拜托……张子尧看得目瞪口呆,一把捉住那老和尚得手:“你这是要……立地成佛?” 手被轻轻挣脱开,龙海和尚嗓音平静:“功德圆满,不痴不妄,可登西方净土。” “别别别,你别不痴不妄,分明是忘记不了那条龙的,”张子尧听他这话好像真不是只是想把那赖皮龙关起来那么简单,连忙又一把捉住老和尚的衣袖,“你和烛九阴这王八没那么简单,你光杀了他成佛还有啥意思,乐观点啊龙海大师,我说你——你小时候明明说你成不了佛的!骗子吧!” 龙海听张子尧话语,先是微微一愣,转头看向张子尧,疑问:“施主为何人?” “……” 张子尧回答不上来,只知道牵着龙海的袖子,又看看天空中那条银龙:忽然心头一震,猛然反应过来一些事! 为何那西方净土法坛有“银龙阿罗汉”无主空位; 为何那门童对他尊敬有加; 为何斗战胜佛语焉不详,却待他如古人,一口一个“你不是不来么”—— 张子尧瞪着龙海,震惊之余一个字也说不出,就早这时,却听见龙海淡淡一笑“不杀他”,轻易挣脱张子尧的牵制,他上前一把捉住那满脸无措的画师,附在其耳边话语几句,突然袖袍轻甩,天空之中有一空白画卷飘然落下—— “吞佛尚在,这龙与老衲缘分未尽,无论如何欺骗自己,便只是放不下。” 龙海和尚挥挥手,将那赤红佛链戴回腕间,当那画卷展开来,只见画卷之上有乱石,苍松——如那晚男人坐在松树枝头,拢着袖子弯着腰,似笑非笑与站在树下仰着脸看着自己的小和尚说话时一模一样。 老和尚苦笑一声,紧接着又是一声叹息,瞧了眼天上的银龙,与身边那瑟瑟发抖、一脸懵逼的画师道:“开始吧。” 说着便将手腕间佛链缠绕于那画师手中鎏金笔之上——那画师先画脑袋,再画身躯,六爪黑鳞,银腹翠尾,当一条栩栩如生的巨龙盘于卷轴之中,天空中,那佛印下压,仿佛一个巨大的牢笼,完全覆盖于玄色巨龙之上! …… 一个时辰后。 天空再次恢复原本模样,一切风平浪静。 人们一脸懵逼,确认再也没有动静,终于敢从躲藏的屋内走出……他们交谈着刚才的见闻,脸上的表情恍然如梦—— 唯有安乐寺后院,一黑发少年与一名老和尚立于院中,少年犹豫打量面前老和尚:“大师当真放弃了成佛!” “未曾。” “那为何……” “时候未到。” “?” “佛位已至,然心不静,无法登西方净土法坛——虚席以待真身归位,需至某日,心灵平静,方可登极乐。” “……” 张子尧一脸困惑,心想不对啊,我明明看见你的名字“银龙阿罗汉”都刻在牌上了,怎么可能是虚席以待真身归位呢?难道不是已经成佛龙海却半途放弃了么?听龙海的意思是—— 不是他不愿成佛,而是这时候因为某种原因,他还成不了佛? ……那西方净土法坛里的那个完整佛位怎么解释? 张子尧彻底糊涂了。 第131章 前世因,今世果 张子尧这一到忘川盆呆着便是好多天——因为烛九阴在天上锁着,忘川盆内外的时差又不一样,所以这次根本没人来打扰他。 他天天陪着龙海和尚扫地撞钟吃草,自己都快把自己过成和尚……就为了搞明白,龙海和尚说的“时候未到”到底是几个意思,反正他是不明白—— 日子一晃眼就过去了,张子尧眼睁睁地瞪着看龙海到了圆寂的那天——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知道和吞佛说了些什么,张子尧蹲在禅房外面等着,直到里面一片寂静,然后,整个安乐寺的和尚都到了……一名年长的和尚进去看了一眼,出来之后宣布了些什么,丧钟响起,年轻的和尚和小和尚们都哭了,哭得特别伤心。 他们是真的很敬爱他们的住持。 哭丧声中,有银龙破房而出盘旋于天际,龙吟九霄,天地为之震动—— 龙吟之间,又有佛音阵阵于金陵上空响起,那日,此景此音,金陵百姓人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世人皆道,龙海住持一生为善,功德无数,虔心念佛,死后功德圆满,成功登西天极乐净土为佛。 张子尧蹲在龙海和尚圆寂禅房外,久久看着吞佛离开的方向不语,周围小和尚说着他们的住持肯定成佛西去这些话听在耳边,他却不语,只是有那么一刻,突然深色的瞳眸一黯,他站起来看向寺庙不远处空无一人的寺门前……就好像那里突然出现了什么东西—— 有注意到他动作的僧人跟着回过头去看,却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 “老范啊,你快点,这次咱们要带走个和尚呢……你看见刚才那天上的龙没,就是那和尚放出来的,厉害不?我还以为他能成佛要直接上去了,谁知道又放我们手里了,实不相瞒我看见名单时候都傻眼了啊,你说这老和尚——” “安静。” “……” “……” “你凭啥叫老子安静?是不是不想搭伙干了?还嫌弃起老子来了,范无救,你好大的狗胆!” …… 张子尧:“……” 熟悉的画风,熟悉的对话。 看来张子尧还是局外人,他只知醒来后他便没有了窥视阴阳的能力,只是在这忘川盆中,一切都只不过是被记录下来、真实存在的过往烟云,张子尧大约只不过是作为探索之人,故皆可一一过目…… 他眼睁睁看着黑白无常走近—— 经过他的时候,谢必安有那么一秒还跟他对视上了,白鬼差愣了愣,狐疑上下打量张子尧:“老范,这小孩好像看得见咱们。” 范无救说:“不可能,你闭嘴。” 谢必安说:“不闭。” 范无救道:“那我亲你了。” 谢必安那苍白的脸色泛起不自然的红,就像是画给纸扎人脸蛋的两坨红色,但是很快就消失了,他用手中的牌拍了下范无救的屁股:“你敢!” 范无救不说话,只是那张严肃的脸稍微放松,看着很凶的脸上仿佛有了笑意…… 死者为大有没有,张子尧看着这两位鬼差当着一堆哭哭啼啼僧人的面在这打情骂俏,心想了不起么谁还没个相公——不一会儿见黑白鬼差二人进了禅房,不一会儿,便带了个年纪和他差不多一般大小的年轻和尚出来。 张子尧微微一愣—— 是龙海和尚年轻时的模样。 那时候,他还叫释空。 这时候小和尚走过他的身边,突然转过头对他说:“我想起来你是谁了,年轻的时候我见过你,你来问我烛九阴的事。” 张子尧:“……” 谢必安:“你看得见他?” 范无救:“看得见。” 谢必安:“我说什么来着?” 范无救:“哦。” 张子尧问:“你怎么这副模样?” “人死的时候,皆以此生最幸福时刻样貌魂归黄泉,也算体面。”看着张子尧,年轻版的龙海和尚又道,“后来你问我为什么没有成佛,这就是原因——你看看我。” 张子尧:“?” 小和尚嘲讽一笑:“与他相遇时的模样。” 张子尧沉默了。 “放不下他,所以无法成佛,”小和尚淡淡道,“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尽管我自己认为压根就该算了吧——这龙害惨了我,生前害我毁我清修,死后害我不能成佛……嗯,你看,我这不又抱怨上了吗?真讨厌。” “……怎么说是他害你?” “放不下。” “那如何才能算作放下?” “不知道,或许是再续前缘把,”小和尚皱起眉。看了眼禅房外哭唧唧的一堆僧人,“别哭啦别哭啦,人老了就会死,有什么好哭得——啧,说了你们也听不见——如果要与他再续前缘,那我宁宁愿不成佛了。” 话题转得有点快,张子尧有些懵逼,他看着小和尚走到一个七八岁、嚎啕大哭的小和尚跟前,浑身散发着光,给他抹掉眼泪——只见那小和尚“嗝儿”一声,就不哭了,睁大泪汪汪的眼,迷茫地看着小和尚在的方向…… 其实他什么都看不见。 此时小和尚转过头,上下打量了下张子尧:“看你这样,估计我是指望不成了——你来做什么呢,这么关心到底能不能成佛……” “我要救他,只有成佛才能——” “喔,他终于被制裁了吗?好事啊!救他干啥,祸害一个。” 张子尧只当没听见“自己”讲“自己”相公的坏话:“我在西方净土法坛看见了你的佛位。” “……”小和尚停顿了下,“前世因,今世果——作孽,你俩在一起了。” 张子尧脑子里乱哄哄的,心想什么情况,怎么就前世因今世果了,咱和烛九阴在一起了和你成不成佛有什么关系,咱们两心意相通的时候你才成佛的? 意思是什么—— 【太赏黄,我虽然不求姻缘。但是也有个相关的问题想问。】 【问吧,看在烤鸡的份儿上。】 【什么情况下姻缘线会断开?】 【唔,通常情况下那玩意牢固得很,不太会断开啊——一者墨子线传人亲手解线;二者双方一人皈依空门;三者双方一人深陷万劫不复。】 张子尧:“……” 张子尧瞪大了眼,后退三步一屁股摔倒在台阶上,狼狈跌坐在地,他好半天没回过神来:他一直以为,所谓的姻缘线断开,是因为烛九阴被抓,深陷万劫不复—— 现在看来,根本不是。 根本不是!!!!!!!! 他们的姻缘线断,是因为张子尧与烛九阴某刻心意相通,彻底放下前世心中执念,于是—— 张子尧错愕之间,只见小和尚笑眯眯回头,将手上佛链取下,抓起张子尧的手撸起他的袖子:“你看,银龙印记都模糊了,吞佛都快不见了呢。” 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佛链挂在张子尧手上—— 那一刻。 张子尧突然觉得手腕炽热。 耳边又传来梵文佛音。 龙海和尚跟他摆摆手。 …… 黑发少年猛地从忘川盆中醒来,外面依旧有月光,他满脸是水,眼睫毛上沾满水珠,那水珠却仿佛有温度,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他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搅动水面,打碎水面圆月。 眼睁睁瞧着一串佛珠从水底缓缓浮上:分明是最后一刻。龙海和尚挂在他手上的那佛串。 第132章 于昨日不同 张子尧将佛珠手串从水面拿起,借着月光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一百零九颗。在忘川盆里,他曾经亲眼看见它在小和尚释空手中形成的过程—— 如今这东西又落入他的手中,他却丝毫没有“这是别人的所属物”的感觉……大约是他在忘川盆里呆得太久了,他几乎将小和尚的一生窥视,甚至当做是自己的记忆。 张子尧犹豫了下,正想戴上这手钏,然而在指尖触碰之时—— 天边,月色昏黄突然变成了奇怪的金。 万物静谧。 金色的月光从屋顶清晰而下…… 那佛珠的滚烫让少年猛地一颤缩回了手。 【我还没准备好。】 这样的想法钻入脑中,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少年却停下了想要戴上佛珠手钏的动作,他将这东西像是宝贝一样地揣进怀中,然后离开了屋子——来到门外,少年一把拎起蜷缩在走廊栏杆石椅上呼呼大睡的肥猫的尾巴,听着它“嗷呜喵喵”地在半空扑腾挣扎,他说:“太连清,再让我神降最后一次。” 拼命扑腾挣扎的猫愣住了。 张子尧放下了它的尾巴,转身去另外个屋子轻车熟路地去做神降前的准备了——楼下原本还睡眼朦胧的喵这会儿瞪大了猫眼,和雕像似的瞪着他的背影。 良久。 白色身影轻轻落在肥猫身后,缠着绷带的手中戳了戳肥猫的脸,冷淡的声音响起:“看什么看?” “……看那个小画师喵,”太连清一脸懵逼道,“总觉得他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喵。” “哦,”素廉在它身边蹲下,“哪里不对劲?” 猫的大尾巴甩阿甩。 素廉伸手一把摁住。 “方才喵!他叫小神‘太连清’喵!” “你不就叫‘太连清’么?” “只有比小神品阶高的神仙才会直呼小神名讳喵,以前这小画师都叫小神‘土地公公’的啊喵……今儿怎么就——突然没礼貌了喵?” 素廉再次似懂非懂地“喔”了一声,金色的瞳眸盯着那紧紧关上的房间门,目光意味深长却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直到张子尧推开门叫太连清进去,他的目光才稍微恢复一些焦距。 “你又神降,叫烛九阴看见又赖我任由你胡来。” “没事,”张子尧想要拍素廉的头,却尴尬地发现他比自己还高了,只好拍拍素廉的肩膀,“我长命百岁,烛九阴也不能耐你何。” “……” 素廉不说话了。 然而这时候,张子尧却就这拍他肩膀的姿势,突然伸手干脆整个抱住他——素廉微微一愣,这才意识到成年之后似乎再也没有得到过眼前少年的拥抱:却和记忆中,他捧着受伤的他时,透过木盒传递的温度一样温暖…… 不。 是更加…… “牛牛,谢谢你。”张子尧微微踮起脚,将下巴放在素廉的身上,“一直以来容许我胡作非为,以后,少为我操心,也多关心自己一会儿吧……” 素廉心头一震。 隐约有不祥预感,他稍稍偏过头,冰凉的唇瓣在少年柔软的面颊上一扫而过——而此时他却并未多想,只是心中不安以及抗拒。 “……不接受道谢。”素廉伸手推开张子尧,“道谢通常象征着一段关系的结束。” 张子尧闻言微微一愣,嘟囔着“哪有的事”,随后完成了神降——次次成功,没有失败,当中年矮胖子出现在素廉跟前,他习惯性地变作神兽模样叫他爬上自己的背…… 一路向着南天门而去。 咦,对了。 腾云驾雾中的灾祸兽迷迷糊糊的想—— 方才我的唇好像不小心碰到他了,为什么他没死啊? 难道是我没毒了吗? 素廉试探性地伸爪子碰了碰身边飞过的小鸟,那小鸟立刻“唧”地一声浑身僵硬从天而落,素廉被吓了一跳,脸盲缩回了爪子—— 难道是其实没碰到? 他百思不得其解。 …… 南天门边。 哮天犬比上次看见的时候稍微强壮了些,它趴在柱子旁,这一次没有冲上来咬住张子尧的衣服下摆不放,它只是“嗷呜汪”了两声,在张子尧看向他时,“啪”地一下缩回了柱子后面,摇摇尾巴,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个脑袋。 “又是来探望烛九阴的。”二郎神道,“他都快被水泡死了,鳞片掉的到处都是,腥臭臭的,虽然你也没好看到哪去,但是你都看上他什么了?” 张子尧微微一笑。 二郎神翻了个白眼,看了眼张子尧手中的伞:“你怎么天天打着这破伞?又不是鬼,怕什么太阳,看着奇奇怪怪的,收了收了!” 这是没事儿找茬了,素廉闻言,口中发出“呜呜”声音,重新变作人形,正欲上前教训—— 却在这时,余光瞥见身边的矮胖中年人,突然“啪”地一下关上伞——他的心猛地悬起来——瞬间脑补了一百八十种被揭穿此土地为凡人神降后的后果——当他脑补到“要不干脆去劫狱算了反正都是死刑”—— 缺什么也没有发生。 矮胖中年人站在那,笑着问:“这样可以了吗?” 素廉:“????” 二郎神:“……” 不打伞,这家伙看着更辣眼睛了……二郎神想想好像又觉得这人今儿看着好像哪里不太一样,想了半天没想明白……索性撇着嘴让开了,眼睁睁看着那土地和灾祸兽往天牢方向走…… 等二人走远。 原本缩在柱子后面的哮天犬“汪”地一声,变作了个长狗尾巴的奶娃娃,他垫着脚哒哒哒跑到少年模样二郎神身边,拉拉他的袖子:“阿郎,阿郎!” “嗯嗯!”二郎神被他扯着袖子身体倾斜,“说了不许这么叫我!” “周围没人嘛!”奶娃娃摇着大尾巴说,“那个福德正神,今儿看上去不一样啊!” “嗯,没打伞嘛。” “他身上的气味可不是区区土地公那么简单!” “咦?” 二郎神微微瞪大眼。 哮天犬拼命点头。 直到鼻子被猛地掐了下—— “鼻子坏了吧你?那就是个福德正神,能和昨天前天大前天有什么区别啊?除非佛祖上身咯,哈哈哈哈哈哈!” 第133章 带你回家 张子尧知道自己大概是在忘川盆里浪费了一些时间,来的时候又从二郎神只词片语里得知烛九阴的情况不太好,然而他有了心理准备,却没想到他的情况这么不好。 最初他见到他在那水牢里,虽然狼狈,不见虚弱,周围虽黯淡无光,阴风怒号,但也好歹有黑莲游鱼——面上算得上个天牢里的“雅间”。 烛九阴掰扯下来用来做定情信物的黑莲至今还插在张子尧房间里怒放…… 而今日一见,张子尧却意识到已有什么不同——水牢还是那个水牢,只是比寻常更加寒冷刺骨,素廉远远走近便拉住张子尧蹙眉不愿再靠近……周围安静得可怕,南天门入口仙乐已不得耳闻,而那隐约从那水牢里传开的,似乎只有风吹莲花发出的沙沙声,以及游鱼摆尾、搜受了惊吓水花飞溅的声响。 ——风中传来夹杂着血腥与腐朽气息的腥臭。 仿佛死亡的阴影已悄然而至。 一旦想到这样的气息从何而来,张子尧心中便不由得一缩,他转过头低声对素廉道:“你在这等我,别过来……” 素廉用那只金色的瞳眸看着眼前的少年,仿佛知道他接下来又要做些什么——张子尧笑了笑,抬起手摸摸素廉的头,就像是他小时候那样道:“若是听见什么声音,你就离开,头也不要回……有人问你是不是见过我,认识我,你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素廉将放在自己脑袋上的手拿下来,答非所问,“你为什么不怕我的毒了?” “嗯?” “张子尧,你还是不是人类?”素廉一脸茫然。 张子尧笑笑,点点头,嘟囔着“我当然是啦”将素廉往外推——后者不情不愿,一步三回头,最终到稍有光的地方二人才停下,张子尧拍拍素廉的肩膀转身要重新去往水牢,刚迈出一步,就听见素廉在他身后道—— “你明知我不会走。” 张子尧脚下一顿,没有转身,只是稍稍侧过头。 “自你从黄束真手中将我带回,又不远千里前往太行山脉为我寻求获取自由之法,明我心意,知降祸于天下非我心意——这么长久以来,待我亲如兄弟,而我,我又何尝不是……” 素廉停顿了下。 良久,他几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莲池里的非一般锦鲤,最初无害,靠吸食腐肉并夺取他人法力存活,久而久之,自成精怪;初始鱼身而鸟翼,音如鸳鸯,见则其邑大水;终态人面鱼尾,美艳无双,相传为天帝有意豢养用作庆典观赏,其有鸟翼御空,食人凶狠,可长期存与水下,名唤:蠃。”素廉缓缓道,“这么些天日过去,烛九阴又是个法力高强的,莲池之内怕是早有几条化为人身,你去时千万小心,若是叫他们拖至水下——” 张子尧只答“知道了”,便抬脚向着水牢方向走去。 丝毫不见畏惧。 素廉目送他离去的背影,那金色瞳眸如明镜,片刻,又转至暗沉如琥珀……待那打着伞的圆滚滚背影逐渐融入仙雾,隐约他总觉得自己恍惚看见了土地的身影逐渐变得纤细年轻,最后成为个身着普通布衣草鞋黑发少年—— 素廉一愣,微微闭上眼再睁开,却发现那人已经消失在乳白色薄雾之中。 …… 张子尧打着黄油纸伞回到水牢边,站在水边远远便看见水面有一道长长的划痕自他脚下划开,水下似有什么比“锦鲤”更大的一条的水生动物在活动…… 张子尧冷漠垂下眼,随即看向莲池尽头被束缚在圆柱下的男人——就如同二郎神所说的那样,烛九阴比上一次张子尧看见他的时候更加狼狈,泡在水中的龙尾深深沉入水中,腥臭的鳞片飘满了水面…… 仿佛听见了张子尧的脚步声,他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子,又耷拉下去,“啐”地吐了口含血沫的唾沫—— 动了动唇。 还没来得及说话。 这时从水面突然有了巨大的动静,暗沉的水面突然磷光闪烁,一皮肤苍白的女人破水而出,她面容倾城绝色,胸脯高耸,苍白的双臂拦上了奄奄一息的男人的脖子,赤身胸脯贴上了他的胸膛……她用纤细的双手捧着他的脸,将他的头转向自己,张开朱红的唇露出獠牙,有光从烛九阴的唇边亮起—— 不知道这吸食他血液和法力成长的东西在做什么,但是张子尧猜测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当真讽刺。 天庭之上,却在角落里豢养这般黑暗生物。 而此时此刻。 男人却仿佛丝毫没有感觉自己有重要的东西正在被吸取,他只是强撑着睁开眼,那双暗红色的瞳眸看着站在莲池那边的人……嗓音沙哑:“怎么又来了?本君说的话你是不是听不懂——” “你怀里抱着别的女人,确定要这么跟我说话?” 张子尧嗓音平静,与此同时双脚从莲池边漂浮起来,那圆滚滚的身子向前倾,落在一枯萎的莲花之上—— 淡淡的银光将他笼罩,他的身形被拉长变得显瘦,肉呼呼的脸也跟着消瘦,当五官越发立体,身着普通白色布衣、黑发黑眸的少年打着那把黄色油纸伞…… 烛九阴一怔,片刻困惑。 而此时。 围绕在莲花周围的池水动荡,似有许多方才那破水而出的生物因为感觉到了什么伺机而动起来……烛九阴眼皮子跳动,来不及思考张子尧如何变回自己的模样,只是垂下眼冷冷看着捧着自己的脸的蠃:“喂,你们想对本君怎么样都无所谓,但是唯独那个人,若你们想要动他一根汗毛……” 捧着烛九阴俊脸的双手微微一僵。 绝色女人眯起瞳眸,似被震慑向后缩了缩——随后反应过来眼前这人不过是终日被她们吞噬豢养得不成人形的…… 落难龙神而已。 不足为惧。 勾起红唇,她勾勾指尖,五六个样貌不同,却不约而同拥有倾城之貌的女人从水中冒出头来,其中一名小心翼翼靠近漂浮在黑莲之上的少年,试探似的伸出冰冷的手,一把扣住了他的脚踝—— 想要将他拉入水中。 烛九阴抬了抬头,天空之中响起震天龙吟,原本依偎在他怀中的鱼妖被吓了一跳,尾部鳞片炸开呲牙喉咙震动发出“嘶嘶”的声音,狠狠一推男人回身跃入水中! 莲池一片动荡。 “张子尧,你走!” 烛九阴手中玄铁锁链发出“哗哗”声响,看不出原色的龙尾甩动狠狠拍飞一条想要飞扑向张子尧的蠃—— 更多的蠃飞跃而起! 烛九阴红色瞳眸微微缩聚,紧张地看着张子尧足踏枯萎黑莲往自己这边移动,当到他面前,他抬起双臂——黑发少年身体倾斜狠狠撞入他的怀中,抬起头亲吻他的唇角,并收紧拦住他湿润颈脖的双臂:“你居然让别人抱你,臭流氓。” 当他话语之间,在他身后有呲着獠牙的蠃从水中跃起冲着他们飞扑—— 烛九阴抬手将张子尧护在怀中:“你来给老子找事做?” “不是,”张子尧赖在他怀中仰起头笑了笑,“来从这臭哄哄的鱼缸里把你救走。” 这副模样。 明知不是时候,烛九阴却还是底下头,用干裂苍白的唇在其唇边狠狠啃咬啄吻了一下! …… 接下来的一幕。 烛九阴似曾相识。 他看见张子尧咬破指尖以血湿润点龙笔,点龙笔飞舞之间,从莲池边湿润的水面之中,浓郁的墨香几乎掩盖腥臭,一条通体血红、尖耳蠃从积水中一跃而出,狠狠将那原本即将扑向张子尧他们的那只鱼妖撞飞—— 两只蠃细细一看居然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她们很快撕咬成一团! 然而那墨成之物,有形无实。 她不知痛,不知畏惧,不知恐惧,轻易将那与自己纠缠的蠃撕碎,一池原本已经浑浊不堪的莲池瞬间被蠃血弄得更加粘稠浑浊…… 不一会儿,一池妖孽被斩杀殆尽,莲池之上飘满了美艳半人鱼女子尸体,与黑色莲之间,有红色锦鲤从水底浮上,像是当年啄食烛九阴尾巴一样。开始啄食同类尸首——张子尧画出的血妖回头冷冷瞥了二人一眼,最后化作烟雾,消失与空气之中…… 烛九阴目瞪口呆之间。 突然感觉到手边寒气逼人,低头一看,怀中少年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与锁拷住自己的锁链统一材质的利剑,手起刀落之间,那锁链“哐”地一声便被斩断—— 利剑造型独特,如半月,如獠牙,通体黑色,散发着冰冷的金属气息……利剑翻转,靠近剑柄处用赤红古字上书“龙牙”二字—— 正是与这能锁链漫天神佛的玄铁链同一母料打造出的上古神兵。 只是…… 千年前,“龙牙”之器便早在烛九阴眼皮子底下支离破碎化作废铁碎片,如今怎么可能—— 【绘梦匠中的画匠有三不画:其一不画钱财;其二不画粮物;其三……不画世间不存在或曾经存在现在已经消失之物。】 …… 【世间不存在之物自然不必说,而曾经出现现在已经消失的则如传说中的‘龙泉剑’,相传早已随它曾经的主人剑断人亡,画了也‘借’不来,倒是白白丢了面子,所以不画。】 曾经蹩脚画师少年的碎碎念在烛九阴耳边响起。 “……张子尧,你——” 烛九阴目光凝聚,看着怀中之人,下一秒,却见他手中“龙牙”化作虚无黑色墨雾,消失殆尽——少年撑着男人的肩将他从囚禁数日锁龙台扶起,仿佛逃避烛九阴狐疑目光,答非所问淡淡道:“带你回家。” 第134章 大闹天宫2.0版 很久以后,会有老神仙问新来的、或者刚刚换任的小神仙—— 【你知道仙佛大战是什么样的吗?】 【没有。】 【我见过啊。】 【真的吗?啥样的?】 【那时候,曾经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刚被招安成佛不久,西方极乐的蒲团还没坐热,他在天庭创下的历史就被人打破了——闹事的人不是孙悟空,就是一个小小的画师,对,是比那孙猴子都不如的凡人一枚,刚开始我们甚至不知道他姓谁名谁,只知道他装作土地,以凡人之躯上了天庭,就为了救那个原本应该被扣押在黑莲水狱五百年的上古恶龙,烛九阴。 …… 那词儿叫什么来着? …… 啧啧啧。 …… 狼狈为奸。】 …… 那一日,天昏地暗,无论是凡间还是天界都没有了白昼一般。 天庭的仙乐被打碎了,从云朵里发出的光也黯淡了下来,打翻的琉璃盏、瓜果滚落一地,那闹事的人没来,其他的人就自乱了阵脚——好多神仙还是小孩子的模样呢,刚刚换任上来的,没见过这种大世面,大闹天宫什么的,几百年前的事儿啦?最多也就当个床头故事偶尔听听…… 到处是都是满脸仓惶逃走的仙女,与她们擦肩而过的是紧绷着脸的天兵天将——二郎神紧绷着小脸,带着小奶狗匆匆从南天门赶来,顺手抓住个路过的仙女问怎么回事,只见那仙女一脸紧绷:“我也不知道啊,听说是烛九阴从黑莲水狱跑出来啦!” 二郎神那婴儿肥的英眉都皱成了倒八字:“怎么可能,烛九阴被黑色玄铁所铸锁链锁住,那锁除非是同母料所造神器‘龙牙’,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而‘龙牙’一器早在千年便——” 二郎神话语未落。 在他脚边哮天犬已“嗷嗷”发出尖锐紧绷的咆哮,他话语一顿猛地停下来,身边被他揪住的仙女惊叫挣脱逃走,他抬起头,于是远远便看见人们口中那人于云雾中走来—— 烛九阴身着褴褛黑袍,只是袍上描金边都沾染上了血污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浑身仿佛都像是从血池里捞出来的,那双红色的瞳眸变成了令人心生畏惧的赤红,每迈出一步,那双原本大概应该是翠色的靴都在往外渗血…… 伴随着他来的,是一串的血色脚印! “大胆烛九阴!居然擅自越狱!” 二郎神暴喝一声,却见烛九阴不急不慢冷笑,他一挥手,那些个围绕着他们的天兵天将就像是不堪一击般飞了出去——这下子二郎神算是明白,他们为何能从黑莲水狱一路走来中庭…… 不是没有人拦,而是根本拦不住。 二郎神连连后退几步,手中战戟直指烛九阴眉间,紧绷之中,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看向烛九阴身前,扶着他的那名黑发少年——看着真的还是个孩子般的少年模样,黑发黑眼,身着布衣,虽然不知来历,然而相比起他身后那仿佛从修罗地狱爬回恶鬼般的男人,他反而更像是个…… 好捏的软柿子。 二郎神根本没做许多思考,嘟囔了声哮天犬的名字,说时迟那时快,小奶狗瞬间化作一道如月光影,咆哮着往那少年扑去! “好狗胆。” 烛九阴低笑一声,那震动的胸腔震得张子尧背部瘙痒,与此同时感觉到自己的面颊被男人从身后不正经地捏了一把,男人带着疲倦却不正经的声音响起:“娘子,可是给他们好看呀?” 张子尧任由他捏着自己的脸,手中鎏金雕花笔在掌心一划,画出血痕,鼻尖沾染血污的统一刻,一道与那哮天犬一模一样的红色光芒自笔尖飞出,半空之中与哮天犬撞成一团,撕咬开来,犬只哀嚎之声立刻响彻中庭! 那红色犬只与哮天犬全然如一个模子里刻出,一笔一画,丝毫不差! “这是!”二郎神大骇,“明察秋毫笔?!” 早前说过,世间唯有神器可弑神。 而明察秋毫笔相比起其他神器,并非作为武器所用,无论是刚开始被创造出来还是流入人间,也未曾被人所提防——更何况一介凡人,怎么可能发挥出它最大的力量呢?它待在凡人手中或许更加安全呢,毕竟…… ——明察秋毫笔最强大的力量为:以神佛之血,复刻世间神佛。 至此今日。 天庭被杀个措手不及。 以二郎神最先遭殃,满天神仙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被撞了个人仰马翻,你手上有什么宝贝都不管用了啊,人家眨眨眼,就给你画出个一模一样的、威力丝毫不减的复刻品来! 什么烽火哪吒,四大天王,雷震子,雨师风伯……到这儿也只有干瞪眼的份了——哪吒这才知道自己的风火轮撞肚子上不仅疼而且能疼的人想把午餐都吐出来;雷震子这才知道自己一锤子的雷打到自己身上原来是这般又麻又痛的酸爽;风伯这才知道自己那口袋吹出来的风能刮得人头疼;李靖这才知道自己的塔居然能变那么老大一个…… 众仙被杀得七零八落,各个重伤却明显被留了条小命,也不知道是那人无心还是纯粹与烛九阴那疯子反着来当真善良不愿杀生,点到为止——但是这并不妨碍大家觉得颜面扫地——最后玉帝一拍桌子,彻底怒了:“来人啊,摆阵,给寡人撅了他的笔!” …… 张子尧夹着烛九阴,硬生生往南天门杀出一条血路——出了南天门,那些神仙便不会再追来,就跟当年孙悟空从五指山下爬出来就获得合法公民身份了一样,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凭本事越的狱,那都是要算数的。 这一路上张子尧觉得自己的血都被放干了,看着自己复刻一件件仙器神器,他这下总算明白过来当初他这菜鸟画师能一笔画出毕文神鸟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他画技好,因为他血好用。 厉害了。 难怪之前有一次烛九阴听他要用血作画抵御云起士兵,当即脸色大变,原本说啥都不答应的突然变成说啥啥都答应了。 “烛九阴,你套路怎么这么多啊?”张子尧问挂在他肩膀上奄奄一息的那条废龙。 烛九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鬼,只是下意识抬杠:“套路不多怎么把你这大神弄为胯下之臣?” 话说完下巴便被捏了下,男人疲倦地笑了笑,心想完了,阶级地位瞬间颠倒这要是回家老子他妈要成被压在下面的那个—— 抬起眼瞥了眼在他们身后追杀而来的天兵天将,天边的颜色变成了紫色的,风起云涌,雷鸣震震,烛九阴知道这是什么,这玩意是玉帝出手了,张子尧把自己的血放干,也不能画出个一模一样的九天降雷阵来…… 耳边为天兵追杀之咆哮。 有人叫他们快快束手就擒。 回过头,身后好多人啊,熟悉面孔都不少,那些个跟他相熟、常常叫他欺负的老头神仙倒是各个一脸担忧,想要阻止又不好开口说话,忧心仲仲地看着他——就与烛九阴对视这么一会儿,太上老君不知道叹了多少气,用嘴型对烛九阴说:要不你就回来,五百年,随便泡泡水就过去了;还有几个漂亮小仙女泣不成声—— 但是烛九阴没敢多看,因为现在他是有家属的人。 而玉帝站在最前头,双手空无一物,唯有紫光九爪金龙缠身,满脸威严! 烛九阴稍一顿,余光瞥见紫色云雾之中有一道光芒逐渐变得明亮,他毫不犹豫降黑发少年纳入怀中,周围有玄色光芒亮起,那光芒降两人笼罩起来,第一道雷鸣劈下时,他身体震动,当时一口温热的鲜血便喷了张子尧右侧面颊一脸! “……” 张子尧垂下眼,看了眼那近在咫尺的南天门,抓着烛九阴将他反手护住,手中鎏金笔挥舞画个李靖宝塔引雷,那宝塔硬生生承受两道天雷—— 复制宝塔炸裂开时,李靖本人脸上的表情非常尴尬。 张子尧却管不得许多,他摸摸胸前的衣服,将那串从忘川盆中手链掏出——此时从头到尾相当淡定的烛九阴见状脸色大变,一把摁住他的手,不让他再动。 张子尧看着那满是血污摁在自己手上的大手,面无表情道:“总要走出去一个。” “别别别,殉情吧,殉情吧!本君愿意!” “谁他娘要和你这赖皮龙殉情。” 张子尧骂着便笑了,他挣脱开烛九阴的手——后者脸上那般哄着的表情终于变了,他横眉竖眼咆哮一声“张子尧”,然而此时为时已晚,少年已将那手串戴上——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 当烛九阴被一把推出南天门,他只闻耳边佛界梵音震震,银色的光芒笼罩在少年的周身,巨大的梵文印记在他的头顶,稳稳抵挡了九天神雷—— 有龙吟的声音。 身着普通白袍布衣少年屹立于狂风之中,风吹散他的发髻,他目光坚定仰着下巴与天边的天帝对视,银龙缠绕在其周身,让他整个人仿佛都沐浴在银光之中…… 巨大的梵文印记在天边旋转,紫色的光芒被银色光芒吞噬覆盖。 …… 【后来呢?后来呢?】 【那还用说,那架势,傻子也明白啦,这样的光,这样的梵文天法大印,这样的佛音,是有佛归位啦!】 【谁啊谁啊?】 【法号大概是,什么来着……噢,银龙阿罗汉。】 第135章 完结章 他来自西方净土 近日来,钟山烛龙府邸上的小妖怪们日子不太好过。 早就听说自家主子在天界大开杀戒后被关入黑莲水狱折磨得只剩下半条命,本就因此而担心不已——后来又收到了一封烛九阴亲笔类似遗书的玩意,一群小妖怪顿时上蹿下跳,躁动不安起来……奈何都是些小妖怪,钟山又是个三界不管的不毛之地,想要打听到什么关于烛九阴的事那是万万不能的……每一日大家做完手头上的日常工作,便一个个地来到屋檐下仰着头张着嘴望着天,就这么望着,就好像指望天上能掉下个烛九阴。 【呜呜呜,听说大人龙鳞都被泡掉了啊……】 【蛇鳞吧?】 【呜呜呜,听说黑莲池里有很可怕的怪物小姐姐,专门吸食法力高强大妖怪精魄……】 【大人在牢狱里也要开后宫啦?】 【放屁!大人写回来的家书上不是说了吗,他有喜欢的人了!】 【那洗衣房的小花失恋了?】 【是的你可以上了。】 【咦嘻嘻嘻……嗳,不对,呜呜呜呜,大人不会真的就这么死……啊!你打我干嘛?】 “——少胡说八道了,”屋檐下,脑袋上戴着青蛙帽子的老者拄着拐棍,望着天空淡淡道,“咱们的主子可是恶名昭彰的十二巫祖烛九阴大人,怎么会就这样轻易死去……他会回来的。” 于是。 终于在约半旬以前,那一日晴空万里,大约是新的春神续任了,大地万物复苏——在这样好的春光里,钟山烛龙府邸的小妖怪们终于盼得烛九阴归来。 欢呼之中,头戴青蛙帽子的管家颤颤悠悠来到他跟前跪下,欢迎男人归来。 他看上去比传闻得要好的多,衣袍上有血污,但是大多不是他的血;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但看上去也只是修养便可复原的皮外伤;银白色的头发倒是脏的,几乎要被血和污秽结成垢…… 他看上去很疲惫。 话也不多说。 只是叫人准备了热水一头扎进池子里,婢女光是给他梳洗头发便花了快两个时辰,从池子里爬出来的时候,皮都快泡掉一层——而倚靠在池水边的男人却睡着了,小妖怪们不敢打扰,只好悄悄默默拼命给他沐浴的池里加热水,生怕他们大人一个不小心着凉…… 原本大家以为,烛九阴就是累着了,休息几天,就能恢复以前那嚷嚷一句话整个烛龙府邸都能听见的精神气儿——但是大家没想到的是,这一等,就从春季等到了夏季,梅雨季节来时,男人依旧整日蔫不拉几的模样,走哪坐哪,要么就躺着,浑身没骨头似的,干什么都提不起劲…… 人倒是变得比以前更白。 好像还发福了。 …… 敖广:“你这是咋了?” 烛九阴:“能咋了?” 敖广:“你不搞事咱们都怪不安的,昨儿天帝还问,烛九阴还活着么?” 榻子上的男人懒洋洋的翻了个身,说“哦”,松松垮垮的里衣挂在肩头,银色长发垂落,他半瞌着红色瞳眸,嬉笑:“……你们就是贱。” 男人笑意未达眼底,只是一边说着一边摸摸因为发福凸起的小腹,整天吃了睡睡了吃,腹肌都没了……敖广盯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然后沉默了下,突然有了个非常有创意的想法:“烛龙。” 烛九阴:“干哈?” 敖广:“……你不会怀孕了吧?” 烛九阴:“……滚。” 敖广为老不尊,嘿嘿抖着胡子炫耀起自己的龙子龙孙,又劝说烛九阴真的老大不小了也该弄个小孽障龙出来让天庭那些神仙清醒一下哪怕是等到他们的后代也休想过上安生日子……烛九阴左耳朵出右耳朵进,一个字没听进去,心想我老婆都他妈皈依我佛了,去哪生个小孽障龙。 敖广见烛九阴不爱搭理,一脸无趣,提了下便也就带过了……探望过烛九阴之后留下个“大家都挺想你的,听说你最后一层功力没找回来无精打采,太上老君还让我给你捎点丹药”这样的想念—— 敖广走后,烛九阴琢磨了下,自己好像真的大半年足不出户,果真成了个阿宅龙。 这不符合他的画风。 于是他从榻子上爬起来,扭扭腰摸摸凸起的小腹,转头就上听说分外想念他的天庭搞事——南天门的一人一狗如今也从小屁孩变成了英俊少年和英俊小狗,见了烛九阴,反而没了小时候那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魄,也没拦着,就让烛九阴大摇大摆地进了。 烛九阴先去探望了听说很想念他的那群老头神仙,打包了一堆美酒,倒空了一炉的丹药,最后去了趟月老祠,在月下老人惶恐的目光中,他把自己的木牌子选出来,揣兜兜里;把另外一个人的木牌子也选出来,揣兜兜里。 月下老人:“大人这是——” 烛九阴:“本君不结对儿了,这牌子带回去做纪念。” 月下老人:“……那另外一块——” 烛九阴:“归属西天极乐,怎么,你连秃驴都不放过啊?” 月下老人:“……” 烛九阴强行带着两块木牌走了,回到钟山府邸,坐在屋檐下翘着二郎腿,牌子捏在手上盯着看了老半天,合起来又分开,分开又合起来,仔仔细细摩挲把玩,最后管老管家要了一根结实的红线,笨手笨脚地窜了起来,重新揣进兜兜里。 爬起来进房间继续躺尸。 府邸里的小妖怪们面面相觑,各个担心的不要不要得,但是却丝毫也没有办法:能怎么办呢?他们主子到底咋了的? 就这样到了晚上。 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 半夜大家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见外头传来阵阵佛音,揉揉眼睛睁眼一看,他们发现府邸上空有梵文金字笼罩,那金色的光将夏夜夜空照得犹如白昼! 起初,大家还以为是谁又来找麻烦了,直到那道光逐渐收敛起来,周围,烛九阴的气息突然变得浓郁——那强大的妖气压的小妖怪们喘不上气—— 就像他们主子全胜时期时一样。 ……啊不,简直比那更胜一筹。 随后,众目睽睽之下,烛九阴的房门被推开了,男人一脸懵逼地从房间里走出来,满头大汗像是刚刚渡劫——青蛙老管家眼睛一亮,看出他们主子不知道为何最后一层消失的功力也恢复了,此时他的四肢都是金光璀璨的,看着他那微微泛着光的手,都能想象其腾空在天时,龙爪之明黄璀璨。 只是。 ……主子手里的蛋是咋回事啊? …… 又是几旬过去。 转眼至夏季末尾,天气逐渐转凉。 自从那夜之后,烛九阴走哪都带着那颗来历不明的蛋,大家都觉得自家主子大概是疯了:特别是昨天他摸着蛋,问青蛙管家天气转凉了是不是该给他的蛋织个小毛衣。 织个几把小毛衣。 对于这种请求,青蛙管家是拒绝的,因为转眼到了烛九阴大概是四千八百八十八岁寿辰,尽管最近烛九阴的智商仿佛回到了可以把前面那个”四千八百八十”去掉剩下的那个年龄,但是烛龙府邸该忙还是忙碌起来了—— 从各地送来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 “东海龙宫赠千年夜明珠一枚。” “兜率宫赠仙器辟火羽伞一把。” “火焰山赠不净明土一罐。” “花果山赠……香蕉一船。” 烛九阴一只手抱着他的蛋,翘着二郎腿听青蛙管家报礼品单——自从生了蛋,他不瞌睡了,也没有再发福了,迷人的腹肌也回来了,虽然还是宅,但是也恢复了往昔那英俊的阿宅龙,听着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他也没见多欢喜怎么的:“……没人送件小毛衣吗?” 青蛙管家面无表情:“没有。” 烛九阴:“本君想要小毛衣。” 青蛙管家继续面无表情:“没有。” 烛九阴:“喔。” 青蛙管家持续面无表情,抖了抖手中的礼品单,扯开嗓子念:“太横山脉拜帖一封,内著,灾祸神兽素廉近日将前来拜访,备注:我不吃辣。” 烛九阴:“加强近日山门看管,闲杂人等拒绝入内——特别是牛,想来老子这免费吃草还挑嘴儿,咋不上天?” 青蛙管家眉毛抖了抖,不理他,继续念:“玉藻前殿赠白玉玉佛一尊。” 一尊玉佛被端到烛九阴跟前,掀开红布,露出底下浑身晶莹雪白,端坐蒲团之上玉佛一尊——那佛像身着罗汉装扮,双手合十端坐,身后一条银龙缠绕,张牙舞爪,活灵活现。 烛九阴:“……” 烛九阴微微一愣,从榻子上爬了起来,盯着那尊佛像不说话了。 晚上。 他抱着蛋,盘腿坐在榻子上,仿佛苦大仇深盯着那尊佛像,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难过,情绪达到顶峰时,他有点后悔当初怎么没把玉藻前殿拆得彻彻底底,还让这女人跑出来作妖:搞得他现在心很痛。 烛九阴:“……好烦,是产后抑郁症啊?” 烛九阴一边想着,一边摸了摸怀里那颗蛋压压惊。 把玉佛搬到一旁,扯过小被盖住蛋,男人挥了挥衣袖,屋子里暗了下来,他背对着玉佛躺下身,闭上眼。 ……一个时辰后,无比精神地睁开眼。 睡不着。 他再翻身。 再盯着那尊玉佛。 然后突然翻身坐起,快步走到桌边,大腿一跨在玉佛边坐下,沉默片刻,他突然“啪”地一下双手合十,用别扭的语气冷冰冰道:“……本君从来不拜佛的。” 佛像:“……” 烛九阴:“……这次拜一拜,如果不灵验,从此以后就休想本君再拜任何一次——” 佛像:“……” 烛九阴:“如果我佛慈悲,普度众生,如其宣讲那般世间万物皆是博爱,那是不是做不得拆散姻缘,叫人天地……呃,也不算天地,总之就是二界相隔?这样不好老子告诉你们,老子的老婆被你们带走去念经了,丢下孤儿寡龙,你们觉得这合适?识相点,就把老子的老婆还来,那个法号银龙阿罗汉的,跟你长得一模一样那个——” 烛九阴抬起袖子,擦了擦面前那尊佛像上大概其实并不存在灰尘。 突然沉默下来。 他双手撑着大腿,盯着那佛像——有那么一瞬间,心中好像一下子被塞满了,然后又在下一刻被抽空,大起大落的,让他觉得呼吸变得有些困难…… 他回过头,看了看床铺上被好好盖在小被下的那枚蛋,正琢磨着硬闯西天净土这事儿好像该提上日程,就在这时,他听见外面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 烛九阴:“……?” 是老鼠。 是下人。 是不要命的八卦佬在外头偷听。 烛九阴黑着脸站起来,快步来到门边,以外面之人绝对出其不意的速度一把拉开了房间的门—— 吱呀一声。 烛九阴楞在原地。 此时屋外如墨天边,一条银色光带从天边落入地平线,繁星璀璨,犹如银河。 站在屋外那人身着普通布衣,草鞋,黑发黑眸,似乎比以前长高了些。 他的腰间挂着一杆鎏金笔。 他站在夜色之下,唇角挂着笑容,与屋中男人对视上那一刻,他的笑容变得更加清晰。 “九九,你怎么现在才叫我呀?” 作者有话要说:  嘻嘻嘻嘻嘻嘻正文暂时完结啦,会有好好的番外的! 感谢大家最后这段日子的耐心等待,爱你们,么么么哒,新年快乐!!! 浅沫浅拾忆。整理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