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破青山影   作者:江道卿   序章 红叶斋   十月初五,上苑皇家猎场,天子围猎。   按惯例,皇帝围猎时,整个猎场都有重兵把守,京西大营的将士守在最外围,内部由骁骑营和金吾卫再布一层防,豹骑和佽飞已经是最优秀的士兵,就连参加围猎的人员都是经过再三挑选的,为的是万无一失。   猎场南部的密林突然惊起一阵飞鸟,扑腾扑腾地飞向远方。   看来飞扬跋扈的少年们已经进了林子,无意于打猎的柳熙年转头看向密林的深处,有些百无聊赖地想。   突然听见有人喊:“扶风王世子中箭了——”   世子中箭?   然后便看见侍从们手忙脚乱地将世子送了出来,那一箭正中要害。看来是活不成了,柳熙年判断。   三日后,兰筝阁。   阮流今正倚在窗边看书,仅仅是一张侧脸就让人口水都流了几尺,午后的阳光,雕花的窗,君子端方如玉,一切宁静而美好。   将美好的氛围打得连渣子都不剩的人是凌辄。   他闯进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柳熙年在哪里?”后面跟着丫鬟小真,气喘吁吁地说:“老板,凌公子说有事找您,连通报都等不及了!”   阮流今无奈地摇摇头,道:“算了,以后如果是凌公子的话,你就不用通报了,免得被他折腾死。”顿了一顿,又说,“叫咫素送茶进来。”小真应声出去,阮流今才瞥了凌辄一眼,语气生硬地问:“来干什么?”   凌辄的语气同样生硬:“柳熙年呢?”   阮流今哼了声:“我替你看着他的?兰筝阁又不是他家的。”   咫素将茶送进来放在桌上,低眉顺目地说:“请用茶。”   “咫素好歹也是你们兰筝阁的琴师,你居然让人家端茶递水?”凌辄看向咫素,不禁为她遇见阮流今这样的老板而感到惋惜,其他乐坊的琴师都是被当成贵人供着的,生怕琴师一个不乐意就跑到其他的乐坊了,兰筝阁作为洛阳最大的乐坊,竟然是如此对待琴师的!其他乐坊的主人若是知道了,不知该做何感想。   阮流今没理会他的话,端起茶抿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问:“你找柳熙年做什么?”   凌辄便将三日前扶风王世子中箭的事情说了一遍。   “唔?是这样么?”阮流今点了点头,“原来是张驰失手杀死了世子。”   凌辄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是张驰的话我就不用这么急着找柳熙年了。”   “啊,你是说,张驰受冤入狱?”阮流今说,“所以你要找审理张驰的廷尉柳颂的儿子柳熙年来向他父亲求情么?这种方法不可能成功吧?”   “是不可能成功。”凌辄有些无力地说,“我找柳熙年并不是要他求情,而是请他出堂作证。”   阮流今道:“张驰自然有张家人为他操心找证据,张家人都不急,你倒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   凌辄道:“张驰与我从小一同长大,如今他受冤入狱,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阮流今叹口气:“要是有一日我有难,你也会这般为我么?”   “你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凌辄道,“要是你有难,我自然会不顾一切地救你。”   柳熙年虽出身士族,却喜欢游山玩水,行踪不定,要找他好像是不太容易。不过柳熙年闲时常来兰筝阁听曲,所以凌辄才来兰筝阁找人。   “世子死的时候柳熙年离张驰不远,或许他可以证明张驰没有作案的时间。现在很多证据都对张驰不利,我只能想到柳熙年了。”凌辄突然想起之前柳熙年经常请咫素到樱远舍弹琴,就问:“咫素,你和柳公子似乎相熟,你知道他在哪儿么?”   咫素摇了摇头:“让公子失望了。”   凌辄皱起了眉头,要去哪里找他呢?   突然,阮流今挑了挑眉说:“我知道有个方法可以找到他哦,”他顿了顿,又说:“……只要你肯花钱的话。洛阳城东有个桃花林。”   这才知道他的意思,凌辄一把拉上阮流今说:“我们这就去红叶斋!”   红叶斋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似乎是专门为找人而设立的一个机构,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你要找的人,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的,但他们就是做到了。   这也曾经引起过一些人的恐慌,因为他们既然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就必然还知道你其他的一些事情。于是有人要毁掉红叶斋,但是红叶斋依然存在就说明,没有谁成功过。   阮流今看着桃花林中分外醒目的百年红枫,以及树边的木制楼阁,表情格外痛苦地说:“我为什么要跟你来这个桃子都已经被摘光了的地方?”   凌辄义正词严道:“小阮,张驰无论如何也算是和你有那么一点交情了,你怎么这样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呢?兄弟有难,你难道不应该出一份力吗?”   阮流今欲言又止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受了什么了不得的冤屈。   “张驰找了凌辄,若是凌辄的父亲凌凯和张家联手的话,怕是对您不利。”咫素面色严肃地说。   坐在案后的那名男子却是一脸轻松的表情,“凌凯知道也没什么,应该让他和张家收敛一下,尽好他们身为臣子的本分。更何况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咫素抬头看向男子俊美的容颜,眉宇间已有了与当年截然不同的威严与霸气,他再也不是那个孤独的少年,但是少年时顽劣的本质似乎还是并没有完全的褪去啊。   “不过,张驰若是如此的话,你们也该行动起来配合一下。”   进红叶斋的们首先要交十两金子,然后再另付钱负责找人,这样的高额收费,才将很多人拒之门外,要不然红叶斋早成了菜市场。   一个带着面具黑衣男子将凌辄和阮流今领进了一条暗道,火把的光芒闪闪烁烁,而这不见天日的暗道曲曲折折,一时间在阮流今眼中,竟也有了悲壮的意味。   想不到这红叶斋表面上看也就是一座普通的木楼,下面竟别有洞天,大得像地下迷宫。凌辄笑了笑,这红叶斋的主人还真是有钱。又想到红叶斋高额的收费,回头看了阮流今一眼,得出一个结论:商人都是见钱眼开的。   正这么想着,嘴角不经意快要露出笑意,却听见身后有衣襟摩擦的声响,回头一看,阮流今一个不稳,踩上了裤脚,正向自己跌来,凌辄连忙伸手扶住,笑了笑,真难得呢,“阮老板也有慌张的时候?”   阮流今尴尬地笑了笑。   他们被带进了一个装饰华丽的房间,桌边坐着一名红衣男子,金色的面具与这房间的装饰相得益彰,华丽而诡异。男人微笑着开口:“二位请坐,不知二位想要找谁?”   “柳熙年。”   男人仍然是微笑着,“请先交一百两金子。两日后柳熙年出现在兰筝阁时,会有人去取余下的一百两。”   凌辄皱了皱眉,“万一柳熙年没去呢?”   红衣服的男人的笑意似乎更浓了,“你放心,两日后他一定会去的。”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似乎即使柳熙年不去,他们也有办法让他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点。这便是红叶斋的能力,他们不会让红叶斋砸了招牌,所以柳熙年必须去。   凌辄想,真是令人恐惧的信心。正准备付定金时,却被阮流今按了下来。凌辄看向他,他抬起头,目光咄咄逼人:“不知阁下可否以真面目示人?”   “哎?”男人有些诧异,但转瞬就恢复了平静而又有些轻浮的笑意,“看也可以,请一次交付所有的金子。”   凌辄愤怒了,难道你长得倾国倾城,值得让人一掷百金?但更让他吃惊的是,一向把钱看得和命一样重要的阮流今竟然迅速地掏钱放在桌上,毫无悔意地说:“请摘面具。”凌辄想他这么迅速地掏钱肯定是怕他自己思考久了会舍不得拿钱出来。   “你怎么知道是我?”柳熙年眼眸如墨,肤如凝脂,一身红衣与他清雅的面容相称,竟是说不出的妖冶。   阮流今看这他大加赞叹:“柳公子这样打扮我倒是头一次看见。”   凌辄也点点头表示赞同。   柳熙年尴尬了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道你们找我什么事,但当时我在林子外面,根本没有注意张驰,我不想做伪证。”   而凌辄的话却与张驰没有任何关系,他说:“我很好奇为什么廷尉的儿子会是红叶斋的接待人?难道说,红叶斋的主人是廷尉大人?”   柳熙年的脸色沉了下来,“你以为,你问,我就会回答么?”   即使找到了柳熙年也无济于事,这样的话,张驰肯定是要被处死的了,但是凌辄还是有些不甘心,从小到大的兄弟突然间被冤致死,就算是无望了,也还是希望自己能帮他一把啊。   正当凌辄为此事烦得焦头烂额毫无进展的时候,牢里传出消息,张驰畏罪自杀了。这让凌辄大受打击。   可是在这种时候,张驰怎么可能畏罪自杀?若是有人要杀张驰灭口,那么,这背后肯定有更大的阴谋。那么,扶风王世子肯定就不是张驰所杀。那么那个人为什么要杀世子?而张驰会不会与这件事有关?   凌辄本想动用父亲的关系来查出张驰自杀的真相,却被父亲骂回来:“你插手这件事干什么?张家都没有做什么,你以为你能做出什么对张驰有利的事情吗?”   几日后,兰筝阁。   “哎,凌辄……如果……”阮流今有些吞吞吐吐,“我是说,我对你隐瞒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你会原谅我么?”   凌辄乜斜着他,“你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你一天赚多少钱我也没兴趣知道呀!”但看见阮流今一脸的严肃,凌辄才勉强正经起来,“好吧,你说,只要你不是正计划着要怎么杀我家老头子,我都原谅你。”   阮流今道:“你跟我来。”   凌辄绝对没有想过,自己日日造访的兰筝阁,洛阳最大的乐坊兰筝阁,来客络绎不绝的兰筝阁,下面竟然也挖了密道!   “欢迎。”柳熙年眉眼带笑地说。仍然是上次那个华丽的房间,柳熙年一身白衣,飘逸绝伦,不愧是声名远播的临渊公子。而他旁边的女子杏红色的罗绮,明艳而清新。真像是一对璧人。凌辄看清那名女子的容貌时,不禁嘴角抽了抽,“咫素?”   没错,那个站在柳熙年身边的女人,就是兰筝阁的当家琴师咫素。   “怪不得我和阿阮说张驰的的时候他一定要你来送茶。”凌辄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你是红叶斋安排在兰筝阁的线人。”   然后,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房间里面又进来一个人,那人的黑衣,黑发,黑眸,刀锋般深邃的轮廓,都是如此的熟悉,凌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脱口就是一句质问:“你不是死了吗?”   张驰的额上挂上一滴汗:“呃……这个……”他尴尬地与阮流今互相对视一眼。   凌辄幡然醒悟:“好哇!你们联合起来骗我!”   阮流今立马道:“你说你会原谅我的!”   凌辄看着他,心说大丈夫不可食言,但是,装死欺骗自己感情的这位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的!于是一拳就往张驰的脸上招呼。张驰早有准备,抬手接住这一拳,谄笑道:“凌大少消消气,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又凑近了低声说,“有气咱们私底下解决么,不要让别人看了笑话啊。”   凌辄瞥了一眼咫素和柳熙年,心想他说的也还算有点道理,就松了拳头。   张驰与自己都是立志要效忠陛下的,现在张驰出现在红叶斋,那么,红叶斋属于谁也就不言而喻了。也是,除了皇家,谁还能建立这么强大的情报网,所以红叶斋引起那么多人的警戒却仍然没人能灭了它。   但是凌辄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张驰为什么要假死的。   张驰道:“陛下要我转为暗卫,此后咱们见面的机会恐怕是要大大的减少了。”   “那么,陛下为什么要杀扶风王世子?”凌辄又问。   没有人回答。   我们都不过是位居高位者手中的棋子,作为一个棋子,有什么资格去窥探下棋的人的意图?更何况,窥探圣意向来是抄家灭门的大罪。   柳熙年道:“现在你不得不加入红叶斋了。”   凌辄道:“只要陛下一声令下,我自然万死不辞。但是,陛下搞这一套,却是令人费解了。”   阮流今笑了笑:“今上总归也才二十岁么,或许是觉得这样比较有趣呢?”   众人想了想皇帝陛下少年时的行径,都觉得这个解释还是说得过去的。   兰筝阁的秋意社的一束束各色各样的菊花大张旗鼓铺张出一番热闹的繁华,凌辄将茶杯送到鼻端,用力地吸一下鼻子,满足地叹口气:“还是兰筝阁好啊,红叶斋的茶真是让人难以下咽。”   阮流今笑了笑,美好得仿佛是整个荒原都开满了花,迷迷离离一直到天边。   第一卷 径路向黄沙   第一章   哪怕我们只有作为棋子的命运,也无阻于我们努力地为自己而生存。   一   雨声早已被重重廊幔隔得接近于无,只有极其轻微的滴答声响,与琴声混合,被雕花香炉中冒出的烟具象化,丝丝缕缕,缠梁绕柱,编织出一个飘渺如烟的世界。   这里是兰筝阁,洛阳城最豪奢的乐坊。   老板阮流今风神俊秀,但是看见他此刻行为的人就会知道,他在人前的广袖翩翩的名士风度都是装出来的!是的,他又在与刚刚晋升为右骁骑营将军的凌辄凌大少爷掐架,姿态如地痞打闹。骁骑营大将军江风舟若是见到这等情形,一定会把凌辄踢出骁骑营的!打得太难看了嘛!   一切源于声名远播的临渊公子柳熙年的爽约。   当然柳熙年此时已经是右监门卫郎将了,凌辄为祝贺之而请柳公子喝花酒,柳熙年也答应了,但他无故爽约,这让凌公子大为恼火。心想柳熙年素来与兰筝阁琴师咫素交好,柳熙年肯定是与咫素共弹琴去了!不禁更加愤愤,恨不得昭告天下:柳熙年其实是个重色轻友没义气的混蛋!   于是从绣宫一品乘车到兰筝阁,结果竟然中途下雨!尽管一出马车就有小厮撑伞,也没让凌大少淋着但这无疑加重了凌少爷的怒火,于是一见着阮流今,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柳熙年呢?叫他出来!”   阮流今正因为当家琴师咫素失踪的事情而生气,此时见着面色极为不佳的凌辄,也是恶声恶气:“我怎么知道!我替你看着他的呀?”   “你……你你你……”   “你什么你!”   这一吵一吵就又打了起来。   两边侍候的小厮早就习惯了这种情况,看他们打得差不多了,才互相使个眼色,上前拉开各自的主子。然后就有女眷出来将屋内收拾一番。   小厮们万分羞愧地为自家主子整理发髻,衣襟。摊上这样的少爷,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你刚才说,咫素也不见了?”凌辄打完架,气也消了。   阮流今点点头。他才是最大的苦主呀,作为台柱的琴师不见了,还要对那些预订了咫素弹琴的纨绔年少们编理由,还得赔礼。这得多麻烦!   凌辄突然一拍大腿,吓了旁边的小厮一跳。他恍然大悟似的说:“我就说嘛!那家伙重色轻友,肯定是跟咫素私奔了!”   阮流今丢给他一记白眼:“你是说,他放弃了右监门卫郎将的大好前程,以及绣宫一品里大把的比咫素漂亮很多倍的姑娘们,而和咫素私奔?”   “呃……”凌辄发出一个尴尬的音节,不知道要说什么。   阮流今道:“兰筝阁没了咫素,生意肯定要变差的呀!将军可有办法补救?”   凌辄想了想,笑的挺奸诈,“你可以去找你堂哥阮时锦嘛!那可是洛阳第一琴师。你这可是近水楼台。”   阮流今听了一个漏风巴掌就拍上了凌辄的脑门。   凌辄捂住被打的地方,抬头看向阮流今,一脸的委屈:“你让我出主意,现在我说了,你又这样。”   “……”阮流今被他那副表情噎住了。   他出的主意是不错,但阮时锦的性子……当年他还没有辞去散骑常侍一职的时候,赴齐王私宴,齐王请他弹奏,他都以“身着公服不为伶人之事”为由拒绝,如今要他到兰筝阁给众多身份地位还没他高的人弹奏……这种可能性真的存在吗?   更严重的是,阮流今与阮时锦从小就不对盘,这点凌辄也是了解的,所以阮流今才那么大反应,并且,阮流今一直斗不过阮时锦。   一想到那位趾高气昂的难缠堂哥,阮流今就不自觉地冒冷汗。   —————————————————————   与香薰帘绕,处处飘荡着洛阳的优雅奢丽之气的的兰筝阁不同,临渊公子柳熙年与洛阳琴师咫素此刻所见,是千里黄沙。西北偏北的萧索之风,直吹得人皮肤干裂。匈奴人的回乡之路,响马掠过荒野,驼铃泣诉黄沙。   这是护送匈奴质子归国的队伍。红叶斋的新任务,同时也是柳熙年作为监门卫郎将的任务。   白日沦西河,远山只剩下犬牙般锋利的剪影,队伍中已经有人搭好了帐篷,匈奴质子慕钦将径路神的旗帜插在主帐前,然后跪下,虔诚地行五体投地大礼。   柳熙年双手环胸靠在帐篷边,清冷的声音响起:“您更应该相信帝国的君主会支持您到底。”   而不是去拜这种传说中的神明。   慕钦结礼,起身理了理衣襟,对柳熙年一笑,“在匈奴径路神是非常灵验的。它在大漠上奔袭,带来荣耀与胜利。”   柳熙年挑了挑眉,不再言语。   慕钦看向一身兵家子打扮的咫素,叹息似的说道:“真是迷人的女子,在洛阳城中一定有无数人拜倒在她的裙下。”   咫素坐在车轮边,视线定在天边的某个地方,若有所思。   柳熙年又是洛中年少的优雅笑容,却说着与优雅无关的言语。“洛阳城中也不知有多少人死在她的短刀下。”   慕钦一怔。也是,能跟随车队去匈奴龙庭的女人,怎么可能仅仅是长得漂亮这么简单?又看向这位负责护送的监门卫郎将,分明是白衣翩翩,飘逸绝伦的贵族年少,却是监门卫的将军。怎么看都觉得他手无缚鸡之力呢。……中原人,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素月从东边的山口升起,清冷的月光洒在了戈壁滩上,咫素抬头看了看不远处围在火堆旁边的人们,有些百无聊赖,回想一路从洛阳到长安,又在长安打扮成男子往凉州行进,到现在已经半月有余。突然想到阮老板此刻会是什么表情呢?一定会非常有趣吧。咫素不自觉地笑了笑,那个漂亮的少年老板,似乎有些与众不同。   咫素晃晃脑袋,靠着帐篷坐下,脱下靴子,将里面的沙子倒出来,然后又穿上去。   柳熙年从火堆旁的人群中走出来,到咫素旁边坐下。问:“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你们总是聊女人,大部分还是欢场女子,我没兴趣聊这些。”咫素答。   柳熙年看着她将靴子穿回去,靴子侧面有护甲,似有精钢般的光芒一闪而过,柳熙年侧头问:“刀就藏在这里面?”   咫素怔了怔,又笑得眉眼弯弯,拿起腰间配的长刀说:“刀在这里呀!公子的眼睛到了夜晚就这么不好使的话,可是要吃大亏的呀!”说完又调皮地眨了眨眼。   柳熙年被逗乐了。“起码我看得清护卫小咫长得不太好看呀!”   咫素有些惊讶,柳熙年说出这种话来不符合名士一贯的作风。名士们向来自我要求甚高,重清虚寡欲,温文尔雅。最高境界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自若,一般而言,他们喜怒不形于色,也不会说出这样的直白得接近人身攻击的话来。   柳熙年见她不说话,就问:“你生气了?”抿了抿唇,把那句“女人都这般开不起玩笑”给压了下去。   咫素朝他一笑。“公子的语气,让我想起了我家老板而已。”   柳熙年点点头,又问:“阮家与皇族,似乎没有太密切的关系,为什么陛下会选中阮流今呢?”   咫素道:“兰筝阁……是我自己选的。”   柳熙年朝她投去不解的目光。   咫素低头,从靴子的护甲中抽出一把短刀来。刀身大概是一掌的长度,刀柄也是那么长,柄上还有繁复的花纹。咫素朝柳熙年晃了那把刀,“你看,刀不能只有刀刃啊,还要有刀柄,刀柄上的纹路还可以自己刻上去。”   匈奴护军首领纪信走过来,古怪地看了一眼咫素,咫素这时已经将短刀插进了靴子,她连忙站起来向纪信行礼。   纪信说:“柳公子不和众人喝酒,而和小咫在帐边赏月,当真好雅兴。”转头打量咫素,“细看小咫长得确实清秀,就是黑了点。”   “哈哈。”柳熙年会意地笑起来,伸手揽过咫素。咫素瞪他一眼,挣了挣,柳熙年朝她使个眼色,又对纪信道:“护军既然知道,还请担待些。”   纪信大笑起来,拍了拍柳熙年的肩膀,一副“我都了解”的表情。却说:“现在的年轻人啊,我真是越来越不懂了。”   ——————————————   阮流今没想到咫素竟然一去一月有余,还似乎完全没有回来的意思,如今只有硬着头皮去请阮时锦。凌辄本来幸灾乐祸地要去观摩,被阮流今以“向大司马大人告发你”之语给威胁了回去。   竹林幽幽,白衣的美青年对着流水优雅地振袖。一回首的剪水温柔中,似又带上了飞扬的傲气。   ——那是洛中名琴阮时锦。   阮时锦看见阮流今自竹林中走来,微微挑眉。   少年黑红相间的衣着似与清幽的竹林格格不入。   那厢阮流今早已陪好笑脸,“哥哥……我……那个……”阮流今深深地鄙视自己,怎么见到这人就说不出话了?喂喂喂喂,勇敢些勇敢些!给自己打完气,阮流今突然严肃起来,那表情,稍微怀疑一下就是对“诚挚”二字的污辱。复而抬手交叠在额前,深深鞠躬。“流今来请堂兄到兰筝阁,使洛阳民众也能聆听玄妙之音。”   阮时锦第一次见堂弟给自己行如此大礼,一时了然:兰筝阁生意肯定是变差了。鼻子里似乎有轻轻的一声“嗤”,甫入空气又完全听不见了,只余一句“可以……”   阮流今喜出望外,白衣青年却又漫不经心的加一句:“每日一百两。”   少年的心立刻凉了半截,我就知道,你怎么会这么轻易答应!阮流今开始讨价还价:“五十两。”   白色的衣袖一甩,青年即将离开。   阮流今立刻抓住青年的衣袖,“堂哥~~”   白衣人回头看向玄红的衣服,却不看少年的脸,声音冷得像冰,“阮老板,我身为世家子弟,肯应您之邀去抛头露面为伶人之事,足下还要讨价还价?请不要再侮辱在下了。您自是生财有道,恕在下不能奉陪!”   这话听起来像是生气了,更何况以阮时锦的性格,因身份之事生气实在是太正常了。整个时代的人都在为名望门第斤斤计较,何况他生来便是贵胄?   阮流今松开衣袖,低声道:“对不起。”   阮时锦默然。   阮流今又不甘心地说:“但是我是真的希望堂哥可以去让全洛阳的人都听见你高超玄妙的琴声,美好的东西难道不应该共同欣赏吗?”   阮时锦看向少年漂亮如同女孩子的脸,其实这种长相并不是很受士大夫们的推崇,男生女相总带了些软弱的色彩,幸而他有两位兄长在朝为官,所以叔叔才同意他去经商的吧。这个时代并不歧视商人。阮时锦抬眼而笑:“堂弟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你看那些珠玉珍宝,拥有者们何曾把它们拿出来与众人分享呢?由此可见,珍贵美好的东西必然要藏于家中视为珍宝。他们因为听不到我的琴声,才愈发地想念我的琴声。更何况高蹈玄妙的琴声常人也不一定能听懂。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你让我日日在乐坊中对牛弹琴,不是让我的琴声也落入凡世的污淖之中了吗?”   阮流今一时语塞,愣愣地看向堂哥。   那厢阮时锦却眉开眼笑:“哈哈,一百两,同不同意?”   ……哎?阮流今十分诧异,本以为他生气了,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同意去兰筝阁弹奏,却又突然来这么一句…………反应过来的阮流今忙不迭点头。   阮时锦笑得像狐狸一样狡猾:“堂弟呀,做生意要精明呀!不要这么容易被骗啦。”说完饶有趣味地捏了捏小阮的脸。   阮流今恍然抬眼,那人眯起的眼睛笑得明明白白。可恶!又被这家伙唬住了!   但无论如何阮流今还是有钱赚的。   阮时锦本就是金字招牌。   那可是阮时锦呐!无数名门淑媛平日里想见都见不到的存在呀!就算兰筝阁突然间涨价涨到了原来的五倍,那也是值得的呀!   凌辄在贵宾席听了半天也没听出来阮时锦的琴声与咫素的有什么差别。他翻着白眼对阮流今感叹了一句:“他竟然真的来了这里,你说他该是有多缺钱呐!”   阮流今无言以对。   凌辄又要发没有名士风度的感慨,阮流今只好打断他:“你怎么进了骁卫还这么闲?”   “今天不是我当值。”   阮流今又问:“知道柳熙年去哪儿了?”   凌辄抿了口酒:“卫将军派他去护送匈奴质子了。”   “……咫素也去?”   “这我就不知道了。”凌辄一仰头又喝下一杯,“我看他们是真私奔了。”   阮流今道:“今天是我二哥值夜吗?”   “……啊……好像是的,前辈们很严肃的,反正我跟他们聊不来。”   阮流今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抬头看凌辄一眼,讥讽地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把‘声色犬马’四个大字写在脸上?”   “……”   凌辄叹了口气。   丫鬟小真端着一杯茶进来,对阮流今道:“老板,樱远舍秦夕秦小姐送您一杯浮罗香,请您到樱远舍一叙。”   “哈~”阮流今得意地笑起来,对凌辄说,“看来还是我比较受欢迎,我要去和美丽的小姐约会喽~~”   凌辄一把拉住他,“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阮流今一把拍开那只手,乜斜着凌辄道:“就算有八只手足,也不能不穿衣服。”   “我都没去绣宫一品,来照顾你的生意。那里的姑娘多漂亮。”凌辄说。   阮流今翻了个白眼,“比起裸奔,我更愿意断手断脚。”说完不再理会凌辄,径直朝樱远舍走去。   第二章   洛阳城东的桃花林游人如织,这个季节的桃花总是明艳得让人心伤,劝君莫负好时光。   秦夕带着丫鬟染衣,旁边还有两个锦衣的侍卫,告诉别人这是世家大族的小姐,也在桃花林中观赏。微风吹过,落英缤纷。有花瓣落到秦夕的衣服上,被丫鬟小心的拂去,秦夕笑了笑,长长的睫毛扇动,对丫头讲:“不用拂了,落花有情。”   桃花怒放的季节,红尘紫陌拂面而来,桃林外停满了贵族的车马。有携姬共赏的俊美员外郎,也有命友邀宾而来的优雅公子哥儿,也有像秦夕一样的女子,甚至还有那种女扮男装从家中偷偷跑出来与情郎共同看花的姑娘。   唔?你说秦夕怎么会知道有人女扮男装偷着与情郎来看花?   请顺着秦夕的目光看过去。   不远处的那个少年,一颦一笑都透着女子的高贵与妩媚。红底黑纹的似收敛更似妖冶的华服完全掩不住她明亮的幸福,那样的笑容能驱散一切阴霾。   再看她旁边的少年,也是眉清目秀,虽是白色的飘逸的衣着,却总是显出一抹顽皮的神采。看来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呢。   有一点点酸涩的情绪蔓延开来,大概不是羡慕就是嫉妒吧。秦夕又想了想,在心中叹口气,同样是待字闺中,别人就有人陪着来看花,可以笑得那么开怀。就算是偷偷跑着出来,也有人纵容保护着。而自己,就只有两个冷冰冰的侍卫,黑着一张脸,让人连话都不敢和他们说。   真是……刺眼的幸福啊。   可是,还是忍不住要去看。她看着女扮男装的高挑少女伸手折下一枝艳粉的桃花,在心中感叹,真是一点都不矜持啊,哪有女孩子送花给男孩子的,于是看向那白衣少年的眼神中也就有了一丝不满,真是不解风情的少年,都不知道要折花送佳人。   “……!”   秦夕一直看着那对,突然瞪大了眼睛。   那……那……那个,……女扮男装的姑娘,竟然把她刚刚折的花送给了旁边一位站在花树下的姑娘。   那表情竟与自己那个风流的哥哥一般无二!   突然间怒气就上来了。   怎么可以这般戏弄他人!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丫鬟染衣突然扯了扯秦夕的衣袖。   秦夕回过神来。   染衣道:“小姐的神色突然变得好奇怪啊。您已经看那边那位公子很久了,那位公子已经朝这边看过来了哦。”   秦夕有些懊恼,又有些尴尬。   再扭头看向那两人那边,果然,那个女扮男装的家伙已经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了,连她身边的少年也是一副玩味的表情。   大概是以为自己被她女扮男装的样子迷住了吧,所以才会有那样的不怀好意的笑。秦夕想。   那两人走了过来。   秦夕突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们。   突然间风又稍稍大了些,桃花纷纷飘落,一红一白的二人向着秦夕走来。纷纷扬扬的花朵,飘飘摇摇的衣袂,以及那两张精美的容颜,这情景,让人呼吸都为之一滞。秦夕和丫鬟染衣突然间都两颊绯红。   红衣的人开口,声音如温润泉水一般清澈悦耳,却比一般女子的声音要低沉一些。“姑娘似乎对在下有所不满?”   秦夕仍然愣在那里。也就忘记了要说话。   一旁的白衣少年哈哈大笑起来。   秦夕被笑声惊回了神志。忙道:“哪里。这位……姑娘误会了。”   白衣少年楞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厉害了,甚至挂到了红衣少女的肩膀上。   秦夕想,这少年果然就是情郎了吧,连动作都如此亲密。…………呃……等等!怎么红衣少女的神色不大对呢?好像异常地……愤怒??   红衣人一把推开白衣少年,白衣少年被推得一个趄趔,后退几步才稳住身形。   红衣人瞪住秦夕,恶狠狠,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姑娘?”   秦夕吓得后退一步,又认真地打量红衣人。   除了脸以外,的确没有什么地方像女人,胸部很是平坦。可是那样一张脸……还不够吗?再看那位笑得很是幸灾乐祸的白衣少年,秦夕顿时明白他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也就是说……这个……红衣服的是个……男……男人?   秦夕尴尬到无以复加。这下子不仅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连该用什么动作都不知道了!   我到底为什么要出来赏花啊?   惹出这样的祸端来。   倒是一旁的丫鬟看不过去了。染衣道:“我家小姐也不过是认错了而已,公子用得着如此小题大做么?”   红衣人真是气得不行:“我小题大做?!”   白衣少年估计是看事情可能要闹大了,连忙扯开红衣少年,道:“好了,小阮。那位姑娘定然不是有意的,你也不必这般置气。”又有些促狭地笑,“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嘛!”   秦夕瞪大了眼睛,这人真的是在帮人灭火吗?分明是在……火上浇油嘛!秦夕一开始对白衣少年还有些好感,觉得他纵容红衣人出来,还在一旁保护,现在发现他根本就是坏人!一下子,一开始对红衣人的羡慕与嫉妒,都变成了同情。交了这么个朋友,实在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红衣人果然是被惹怒了,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唰”的一下踹过去,正中白衣少年腹部!   白衣少年痛得捂住肚子蹲下。   秦夕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暗道一声活该。   后来才知道,红衣少年正是洛阳最大的乐坊兰筝阁的老板阮流今,而他旁边的少年正是阮流今最好的兄弟,骁卫右骁骑营将军凌辄。   阮流今走到樱远舍。樱远舍的前面是一方池塘,池中种满了莲花,对面便是莲狩舍。之所以叫樱远舍,是因为木制屋舍边有一棵特别从东瀛运过来的樱树。暮春的晚上来这里听琴赏花格外有一种悠远的意境。正是为了要营造那种宁静的不为外物所打扰的境界,樱远舍的格局比兰筝阁里所有的屋舍都要简单,只有一间屋子,四面都开了巨大的轩窗,因为可以看见樱花的伤逝与凋零,以及窗外迷人的月色。你知道,文人们所想要的就是这样有一点点伤感的意境。   阮流今踏进木制的小舍,明眸皓齿的女子坐在矮桌边,抬头看见阮流今进来,才站起来福了福身,道:“公子有礼。”   阮流今愣了愣,想起了这个人。春天的时候曾被这名女子给羞辱了。……嗯……阮流今心里是这么觉得的。   阮流今冷笑道:“这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秦夕道:“我今天来,正是要为那日鲁莽的行为赔礼道歉。”   “哦?”阮流今挑眉,“那么,礼在哪里?”   秦夕自知是自己犯错在先,即使阮流今这时的态度不好,也并不生气,微微一笑,那笑容如他们初见时的桃花一样的灿烂。“我相信公子并不是如此小气之人,定然不会跟我一介女流计较。”   阮流今在心里翻个白眼,但人家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确实不好再计较。   见阮流今不说话,秦夕又道:“早就听说过兰筝阁老板的大名,却一直无缘得见,我多方了解,才知便是公子。”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在恭维自己,阮流今道:“还是坐下说话吧。”   秦夕颔首表示同意,便与阮流今一同坐在了矮桌边。   秦夕道:“兰筝阁的价钱比一般的乐坊要高很多。”   阮流今得意地笑:“那是!”   “……”秦夕尴尬地品了品茶。   又是一阵断裂的沉默。   半晌,秦夕终于又开口了。“听说兰筝阁的琴师咫素很好。不知可否请她出来助兴呢?”我快受不了了,秦夕想,这真是没话找话。   阮流今抬眼看她,直到把秦夕看得快发毛了,才说:“姑娘果然是很少出门呢。”   秦夕不解地眨眨眼。   阮流今笑了,“咫素在一个月前回家奔丧了。”说这话时阮流今心中已经没有一丝犹疑,因为已经如此解释过很多遍了。一开始,小阮老板也觉得自己有些缺德,人家跑了就诅咒人家的家人,后来想了想,咫素给他惹得麻烦,她家人承担一下罪过也没什么,说话又不一定会成真,更何况咫素有没有家人还不一定呢。   秦夕道:“啊,那真是让人悲伤。”   阮流今继续笑着,秦夕有些呆愣,那样的容颜呢……   “轰——”樱远舍的木门被踹开,秦夕和阮流今瞬间转头。整齐划一度令人咋舌。以至于凌辄还保持着右脚抬起的姿势,有些尴尬地嘴角抽了抽,在两人的目光中缓缓放下了脚。樱树在风中摇啊摇,阮流今的脸色极其难看。   阮流今正准备破口大骂,结果话还没出口,就先被凌辄给截住:“我明天会离开洛阳。”   阮流今愣住。   凌辄立刻正常化,又摆上一副欠揍的语气:“要不然你以为我会放弃绣宫一品的姑娘们?我要不是……”   看见那副样子阮流今就火大,于是万分愤怒地吼回去:“行啦!你要走就赶紧滚,不要在爷爷面前晃悠!”   “你说滚就滚?我怎么能那么容易让你如愿?”   ……这两人又吵起来了。   秦夕抬手抚额,看来自己被忽略了啊。   ——————————————   起风了,树影摇曳,还有沙沙的声音。很难想象沙漠中会有这样的绿色,简直可以用“放肆”来形容。高大的胡杨连成绿色的围墙,还有不知名的树木开出了粉白色的花。柳熙年对着这片绿色惊叹欣喜了良久。   护军头目纪信介绍道:“这里是落珠泉。”   柳熙年的笑容纯净而美好,“我从没想过沙漠里也可以有这样的美景,实在是孤陋。”   树林中有些悉悉索索的声音,小咫靠在泉水旁边的树下,不甚在意,还以为是什么沙漠里的动物。直到队伍里的人突然都警戒起来,护卫们都将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目光锐利地看向了自己身后才回头,然后一个翻身跳起来,抽刀挡在所有人前面。   是一群马贼。   为首的是一个少年,长身玉立的,很难将之与马贼挂上边。   第三章   少年骑在马上,缓缓从腰间的刀鞘中抽出长刀,指向对面的车队,薄唇轻轻吐出两个字:“劫财。”   这年头,连马贼都这么珍惜口水!当然了,车队里一群大男人——咫素此时是小咫,在表面看来也是男人——也没色可以劫。   柳熙年似乎一点都不紧张,靠在马车边,摆出具有代表性的世家子弟的似笑非笑的脸。   纪信走到小咫的前面,道:“你可知你抢的是什么人?”   “我想作为一个马贼,我并不需要知道即将被我抢并且很有可能被我杀死的人的身份。”少年道。   这时,质子慕钦站在纪信的身后,看向少年身后的一群凶神恶煞的标准马贼长相的人们,声音四平八稳。“你们一定并不希望终身当一个马贼。现在有一个更好的选择,你们何乐而不为呢?”   所有人包括小咫在内都看向匈奴质子慕钦,他突然开口,大概是想到什么计策了吧。   “哦?”少年挑眉,“什么更好的选择?”他并不着急,既然已经在眼前了,那些人逃不掉的。他们一共只有五十人左右,而自己,带了一百个马贼。二对一,怎么说有很大的胜算。   “和我一起,回到龙庭,你们将会成为护送质子回归的功臣。”慕钦说,“这难道不比当马贼要强得多吗?”   小咫听了,想了想,也是啊,当马贼,总归是个有今天没明天的职业。护送质子归国的功臣,就算不像在洛阳锦衣玉食,在匈奴总也有很多人伺候,比当马贼要强太多啦。   “原来是质子殿下!”少年身后的中年人轻夹马腹,与少年并排,一道疤痕横跨鼻梁,从左颧骨一直延伸到右颧骨,证明他曾经经历过很多事情。“我们并不认为跟随您回龙庭是比当马贼更好的选择。”   其他的马贼们都高傲地微微昂起了头,表示他们的意见。   大概这才是马贼的一把手吧。   “不,”慕钦说道,“你们会明白的,身份在这个世界上是非常重要的东西。你们如果去过洛阳,就会发现了。贵族可以拥有最美丽的女人,最好的美酒,可以听见最优雅的乐曲……甚至吃五石散。而平民只能被人拒绝,被人奴役,成为贵族的私有财产,为贵族们搜罗美人美酒,为贵族们付出性命……甚至不能引起贵族一点点的怜惜!你们在这里当一个马贼能得到什么呢?只不过是一点钱财,过几个月,钱财花尽,你们又要进行第二次抢|劫,循环往复,这样的日子,难道你们还没过够吗?”   马贼们相互看了看,似乎有那么一丁点的动摇。   少年道:“可是跟随您我们就能成为贵族了吗?您并不能对我们许诺什么,花言巧语是毒蛇之吻,只会让人堕入地狱。而且,我看那边那位靠在马车上的公子,似乎也是世家子弟,还是要护送您来到这大漠荒原。他怎么不在洛阳的豪奢腐朽里沉沦呢?这根本是无意义的对话,您对洛阳的生活根本就是不赞同的,又怎么能说服我们去过那样的生活呢?”少年又看了柳熙年一眼,柳熙年此时已经上马,左手长枪右手连弩,终于有了监门卫将军的风范。“还是说,您说这么一番话,只是为了让您的护军们做好战斗的准备?”   慕钦有些尴尬。   少年又笑了,“其实您根本不需要这样。他们就算做好了准备,也不会是我们的对手。”   柳熙年轻蔑地笑了笑,“自信是好事,自不量力就不好了。”   “自不量力的是你们!”少年一声咆哮,身后的马贼像是得了信号一样全部瞬间冲出。   恶战开始了。   疯了疯了,大家都疯狂了。咫素以前都是负责暗杀,先是接近对方,取得信任,然后在趁其不注意,暗杀之。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血肉横飞的战斗,以前教她杀人的师父甚至告诉她杀人也是一门艺术,尽量不让血液沾到自己身上,然后再从犯罪现场逃脱。可是,以前学习的东西,在这个时候,全都是无用的理论了,你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很多人,你也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还有……同伴们。   什么都忘记了。   杀人的艺术。   只有染了血液的风沙!   只有挥舞的刀剑!   小咫目光一闪,长刀凌空横扫,对方在生死间双膝跪地,身体向后仰去,自刀光下闪过。对方本以为躲过一劫,正欲直起身来反击,却在瞬间被一柄短刃穿透了胸膛!   小咫的嘴角轻轻扯了扯,从那人身上拔出短刀。   打斗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   双方都损失惨重。   小咫看了看不远的柳熙年,他已经将长枪捅进了少年的胸腔,但只是枪尖的一点点,并不足以致命。   可是柳熙年的表情突然变得很难看,像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拥有横贯鼻梁的刀疤的男人看见少年被刺中,立刻说了句:“退!”   然后迅速略至少年跟前,一把抢走了少年,飞速后退。   其他马贼也迅速地退去。   本以为会是压上性命的战斗呢,竟然就这样结束了。   小咫发现柳熙年将枪插在地上,有些艰难地站立。走进他才发现,柳熙年的肩膀上插进了一根金色的透骨钉,似乎还有什么花纹。小咫想帮他拔出来,他却面色苍白地说:“别动,我要休息一下。”然后就倒下去了,闭上眼睛,仰面朝天,四肢摊开,姿势是可以想象的不雅。   小咫愣在那里。   柳熙年突然睁眼,看见小咫还在,皱了皱眉头道:“我现在没有名士风度,……你能不能不要看?”   ……这种时候还要计较名士风度?   小咫深吸一口气,翻了个白眼,转身去看队伍里其他的人。   柳熙年抬手抚上自己的肩膀,摸到那枚透骨钉,只是轻轻碰一下,就疼得直抽气。柳熙年撇了撇嘴,这么疼,要拔出来可得受罪了。   香炉里冒出缕缕的青白的烟气,有淡淡的香味,沁入鼻端,大概是没什么提神的作用,阮流今懒懒地伏在桌案上,百无聊赖,又轻轻地叹口气。……果然那家伙不在,就会无聊很多啊。   再叹。   “喂喂喂喂。”阮时锦挑起湘妃竹帘,看见阮流今一副思春少女的样子趴在桌上有些好笑,“你也不至于如此吧?当真一天也离不开了?”   阮流今抬头看看堂哥,有些不明所以。“呃……您在讲什么?”   阮时锦伸手拧了拧少年姣好的面颊,道:“我说你呀,凌辄才离开不到三天,你怎么就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阮流今不悦地拂开对方的手,揉了揉被掐疼的脸颊,道:“谁萎靡不振了?我不过……是这个香有安神催眠的作用!”   “哦~~”阮时锦颇有深意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我的小堂弟,想念他的缺德兄弟,于是四肢无力,浑身瘫软呢。”   ——你说的,分明是中了软骨散的症状吧?   阮流今不再答话,看来那个香气真的有催眠的作用,真的好像越来越困了。   阮时锦又问:“咫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阮流今猛然抬头,这种时候,任何催眠的熏香都不能让他继续犯困下去。这是阮时锦瞬间的感悟。   这好像是关系到赚钱的大业了。阮流今问:“堂哥不愿意再在兰筝阁了?”   “嗯。”简单的回答。   这种时候,他少言寡语的名士风度就出来了。阮流今在内心翻了个白眼。   “为什么?”心知他应该又是要谈条件了,只有等着他提出来,忍不住又要沮丧,那家伙,一定想到什么新方式来让自己破财。有时候,有个厉害且沉得住气又善于伪装的兄弟真的不是   一件好事啊。   阮时锦垂下眼帘。   于是阮流今心里又抽了抽,你到底要提什么条件啊?   半晌,阮时锦抬头直视阮流今,语气是平淡得不能再平淡,自然得不能再自然。“没什么,烦了。”   哦哦哦哦——这是什么理由?阮流今不由得咬牙切齿,竟然就是烦了,没有家族不准其抛头露面之类的威胁,也没有找到心爱的姑娘所以决定神仙眷侣的私人的可以让人接受的理由,竟然就仅仅只是两个字,烦了。是啊,烦了,所以就不再做下去了。真是士族的理由!那些追求逍遥自在的人们呐,只是因为想念家乡的莼菜鲈鱼,就可以挂冠归去,于是人民疾苦,天下苍生都是与他们无关的存在了;只是因为山中风景美丽,就可以弃印而还,于是狼烟四起战火三千就都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了。这就是优雅的潇洒的士族啊,阮流今想,大概也不是一时间就能改变的了。   烦了。   于是再也没有什么理由可以留住他了啊。   阮流今也烦了,生意要变差了。   平复了一下心绪,阮流今淡淡地问:“那么堂哥又要回竹林隐居,弹琴给竹子听吗?”   “不会。我应该会出仕吧。”阮时锦笑了,突然凑近阮流今耳边道。   咦?阮流今很是惊奇,当年挂冠归去之举被众多人惊羡啊……如今又回去,那不是要惹人嘲笑?阮流今猛地转头,于是就撞上了堂哥的鼻子,“你……”   堂哥后退些许,捂住鼻子,模糊地发出一个音节:“唔……”   “呃……现在回去不是会有很多人……会笑话你的吧?”小阮轻声问,有些担忧的样子呢。   阮时锦轻轻揉了揉鼻子,“唔……还是疼……”一边揉一边又笑了,“堂弟这是在担心我?”   阮流今想了想,没说话,转头看向另一边。   “其实……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阮时锦伸手挑过小阮的下巴,让他转过来看自己,小阮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阮时锦又笑,“我要做什么是我的事情,别人说什么并不能将我怎么样,不是吗?”   小阮微微偏头从他手中挣开,还是一副有些委屈的样子。   “噗……”阮时锦笑喷了,“不要担心了,我没事的。”   阮流今翻了个白眼才看他:“谁担心了?我才不担心你。”   这话说的十分的“此地无银三百两”,阮时锦的心情是万分的好,结果阮流今又来一句:“你无论如何都要离开兰筝阁跑去当官了……我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   原来刚刚的一切貌似担心的举动都是为了让阮时锦不进朝廷。担心?对于那个从来咦捉弄自己为乐的堂哥,阮流今实在是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好担心的。   第四章   兰筝阁再一次失去了当家的琴师,洛阳的人们都期待了,咫素,阮时锦,洛阳最好的琴师都已经在兰筝阁弹过琴了,接下来阮流今是不是要把宫廷乐师给请过来呢?结果,兰筝阁的老板永远是不能以常理来推断的,这回,他谁都没请,很是自暴自弃的,连他自己也消失了。   洛中朱衣,喧嚣年少的领军人物,阮家小公子阮流今突然间消失了,作为深闺梦里人的阮小公子突然消失无疑使非常不负责任的,不日便有传闻阮小公子携美姬入山中赏景,流连忘返,甚至经过几番演变,已经有阮小公子被山中艳鬼所惑,不愿归洛之说。   然而,我们贪财的阮小公子究竟干什么去了呢?   月色清冷照入一方庭院,木芙蓉悄无声息地凋零。凌辄凌中郎将站在木芙蓉花树下,月光洒在他的便服上,仿佛是跳跃的星子,如果忽略他那有些扭曲的无奈的表情,便大有羽化而登仙之势。   “我说,”凌大少爷开口了,“你在洛阳好好地做生意不是很惬意的么?突然间跑到我这里来到底是干什么的啊?很累而且还很危险的啊!”   另一边那个稍矮一些的少年抬眼看他,那眼角眉梢的风情,他身旁的木芙蓉见了都得含恨而死,正是从洛阳撂了兰筝阁生意的阮流今。阮小公子抿了抿嘴角,可怜兮兮地看他,凌辄哪里经得起这样的一眼,态度立马软下来,“你跟过来也可以,但是不能离我五步之外,否则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阮流今立马点头如捣蒜。——无论如何,先稳住了面前这位再说啊!   “好了,现在说正事。”凌辄突然咳嗽一声,打破此时过于唯美的气场,然后神色一凛。   正……正事?阮流今瞪大了眼睛看他,同意我跟着就好了啊,还有什么正事?   凌辄非常正经地问话的时候,阮流今总有一种他被他爹附身的奇怪感觉,心理面不住地发笑,面上也只是装正经。   他问:“你来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我可不会相信是什么舍不得兄弟之类的鬼话呀。”   阮流今愣了愣:“为什么……不能就只是来看你呢?”   凌辄摇摇头,神色间竟是难以掩饰的悲伤,“我要怎么相信你呢?……就算我们从年幼时就认识了,一起度过了这么多的年岁,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其实从来没有了解过,……对吗?我对你……对你……你也是不知道的吧?”   木芙蓉的花瓣突然从树枝上掉下来,白得有些晃眼啊,阮流今想,怎么这样白啊,真讨厌啊……怎么是这样子?“你……不相信我了啊。”   凌辄突然一把拉过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脸埋到他颈窝,“你是陛下的耳目啊,我又怎么知道我的哪一句话会传到陛下的耳朵里呢?我……我这个人话好多啊,如果,如果连对你都要小心翼翼一言三思,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啊,我,我怎么会不相信你?我怎么能不相信你啊……可是我还是免不了要担心啊……我已经不能思考了啊……”   他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啊,阮流今伸手回抱住凌辄,到底是被自己逼到什么程度才让他说出这样的话啊。阮流今努力地斟酌着字句:“其实……无论我们有没有成为陛下的耳目,无论在红叶斋里我们各自做着什么样的事情,是不是相互制约相互监视,我是小阮,你是阿辄,这是不会改变的啊,我喜欢你这一点,也是不会改变的啊!”说完阮流今就是一愣,怎么……就给说出来了?   凌辄也是怔住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端详着小阮的脸惊疑不定地问:“你方才……说了什么?”   阮流今眨眨眼开始装傻:“我刚刚有说什么吗?”   凌辄开始笑,没笑出声来,但是咧开嘴露出牙床,好像恨不得嘴角能开到耳朵边上去,眼睛里的光亮像是闪烁的星辰。“我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了啊。”   阮流今的面色突然冷下来,在月光下充满了禁忌的冷艳。“没有,你什么都没有听见。”   凌辄看他有着恼的迹象了,就下定决心再逗一逗他,毕竟,让精明奸诈的阮老板吃瘪的时候可不是常常有的啊。于是凌辄很是开心地又笑了笑,然后,低头吻住小阮的唇。   小阮惊讶地睁大眼,完全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凌辄在心里面又偷偷笑下,然后伸手盖住了小阮的眼睛。对方温软的触感简直让人欲罢不能,凌辄在心里叫嚣,感觉全身的毛发都兴奋地想要竖起来。   就算对方完全没反应,也丝毫不影响凌大少此刻的兴奋,他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轻轻地舔一下对方的唇瓣,然后就什么都不能思考了,只是遵循本能地去搂紧小阮,缓缓加深这个吻。   直到小阮彻底软倒在自己怀里,凌辄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对方,眼里的光明晃晃地写着“志得意满”四个大字。   但是看见小阮的神色后,凌辄就慌了神了。   阮流今的神色中夹杂着屈辱、愤怒、甚至……怨恨。勾人的桃花眼少有地瞪圆,已经弥漫了朦胧的水汽。   凌辄不知所措地抚上他的眼,被阮流今一把拍开,他问:“我在你眼里是不是和南风馆的小倌差不多?我说一句喜欢,就代表你可以像对待他们一样地对待我,这般作践我?”声音中竟是从未有过的决绝。   凌辄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的行为太过孟浪,“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那你有什么意思?”阮流今的声音已经带了冰冷的尖锐,“还是说,你什么意思都没有?”最后的尾音上扬得充满了对风流公子们的嘲讽,浑然忘记了自己也是那样的随心而为的风流世家子弟的一员。   “我……我只是……太高兴了……我……”凌辄慌手慌脚语无伦次,只觉得全身的筋脉都堵得难受,心里面却是空虚得紧,于是又将面前的还在愤怒的人揽在怀里,压制住不让怀中的人挣扎,好像这样便可以填补那些空虚,“我想我肯定是非常龌龊的了……我不知道你会这样想的……我只是……只是很想要这样,一直,想了很多年……”   “很多年?”小阮的声音从胸膛处传来,被衣服捂得有些闷闷的。   听见他的声音,知他没有再气愤,凌辄只觉得刚刚被堵住的筋脉瞬间流通,清气充盈四肢百骸,一时间神清气爽,灵台清明。偷笑着将脸埋至他发发际,喃喃道:“嗯……很多年了……我第一次……咳……想的就是你……”后面的声音低沉下去,几不可闻。   阮流今埋在凌辄胸膛的脸却是瞬间发热,凌辄低头可以看见他泛红的耳朵,可爱得让人心痒,忍不住想伸手去捏,但是凌大少此时体现出了其超越常人的忍耐力,克制住自己的手。——再把小阮给激毛了可就难哄了啊!   直至明月将落,凌辄心里仍然是喜悦不已,然后一个翻身想起来,小阮跟来的目的,他还是没有说。总不会真的是舍不得自己吧?小阮那样的性格,要他以告白来掩饰的原因得是多么的重要多么的难以言说啊!   越想便越是觉得不安。虽说都是听命于陛下,同在红叶斋,但是陛下的想法不是一般人所能够揣测的,帝王之术在于平衡,这一点大家都心照不宣,但是要怎么平衡,哪些人会被从平衡的棋局上抽去,却是由帝王所决定,他人无从揣测,更何况揣测圣意向来是抄家灭门的大罪,所谓伴君如伴虎。   又转念一想,自己来幽州是受陛下指派,自然是没有什么监视的必要的了,那么小阮跟过来必然是为了其他的事情,如果与自己的家族无关,便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了,只要不影响到自己和家人以及小阮的生活,那么,世界怎么改变,风云如何变幻,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啊,更何况有小阮相陪同,这北方的气候也不是那么的令人难受的了。安心了,于是也就又想到之前月下的庭院和庭院里两人做的事情,凌辄对自己很是鄙夷,怎么还就没完没了了!   偏偏这时想起了敲门声,凌辄出声询问,外面的就是阮流今,凌辄心想危险了,孤男寡男共处一室,小阮这时来考验他的意志力的么?但是还是去开门让他进来,却见阮流今已经穿戴整齐,伸手递给他一张纸笺,道:“我们要尽快动身去见幽州刺史卫衍。咫素他们已经快到龙庭了。”   纸笺是红叶斋常用的竹叶笺,若是细闻的话还可以闻到清新的香气。   第五章   纸笺是红叶斋惯用的竹叶笺,细闻的话还可以闻到清新的香气。   字迹清晰,显然一路上被保护得很好,不得不佩服红叶斋的消息传递的能力,有时候阮流今都在怀疑了,他们是不是动用了皇家暗卫,其实红叶斋是不是皇家暗卫的江湖部分,红叶斋中人谁也不了解,他们只负责服从命令,有疑问也只能放在心里面,陛下要不要解释全看心情。   咫素写信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洒到她身后的帐篷上,充满了苍凉而又温馨的美感,她将信送给使者后,回头看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心中突然生出一股豪情,这个地方,终究是要彻底臣服于我天朝。   慕钦在年少时便已经作为质子赴往中原,自然是没有其他几个王子得宠,更何况还有阏氏近臣在枕边面前吹风,慕钦自然是越发地不得单于的欢心。慕钦性格沉静,不擅长为自己辩解,甚至在柳熙年等人看来,他是根本就没有想过要辩解吧?或者其实是慕钦对于匈奴的如今早已失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那些人想要如何的污蔑诋毁都是可以找到方法的。   慕钦曾经感叹过,中原人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其实,慕钦又何尝被别人看透过。他看着咫素将信件偷偷交给一个队伍中毫不起眼的人,却只是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甚至在嘴角扯起一抹冷笑。   沙似雪,月如霜,何处吹卢管,征人夜思乡。   柳熙年白衣胜雪得站在那里,也不怕风沙弄脏了衣物,从来都是这样的世家公子的气度,好像无论在哪里都像是在洛阳一样的优雅自然。   “洛阳的人都像你一样吗?”少年的嗓音清亮优雅,一口汉话说得极好,却是当初扮作响马劫过柳熙年等人的暮塔。他的母亲是乌桓当年抢回来的汉家女子,极其美貌,暮塔的相貌自然也是极好的,,肤色在月光下有种清冷的白,全没有匈奴人的样子。   柳熙年看向暮塔,想起小王子带人劫掠的理由,不禁轻笑。   那时暮塔刚过十五岁生日,乌桓单于许其带一队人马出龙庭历练,于是就挑中了护送质子归国的车队,当时是觉得除了纪信其他人都是草包,后来听见慕钦的一番话,才知道那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哥哥,但是,天家兄弟本就没有什么感情,他也只是准备抢着玩玩,也就没有对之告诉身份,负责保护他的散叔自然也是有分寸的人。   “你笑什么?”暮塔不解。   柳熙年道:“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洛阳看看呢?那里有桃花十里,春风九度,水榭歌台,还有很多的美丽而优雅的人们,有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也有来自西域的香料,那里不是大漠这样的浩瀚无垠,但是里坊交错,风致无二。”又带着诱惑地看他一眼,“想去吗?”   暮塔其实已经很神往,却问:“为什么,你和大哥说的不一样?”   柳熙年愣了愣,然后伸手抚了抚暮塔的额发,“那么,你是不是要自己去看一下真正的洛阳的面貌呢?”   暮塔想了半天,却是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来:“男孩子的头不能随便摸的啊!会长不高的。”   柳熙年轻轻地笑起来。   那一晚,暮塔梦见了洛阳的桃花烂漫,他的母亲撑着一柄紫竹骨伞走过长街,经过香市,抬头就看见蓝天白云间的纸鸢,以及长街尽头的素衣年少翩翩风流的自己。   也还是那一晚,月朗星稀,大漠无烟。龙庭的王帐里灯火长明,刚刚归国不久的大王子幕钦被匈奴诸部大人共谮(zen)而杀之。   乌桓惊怒。   听说乌桓四子悉禄曾密会过柳熙年以及中原来使中的一个不曾正式露面的人,也听说西牧王库贤曾密会过幽州刺史卫衍的使者……也还有很多的来源各异的传说,后世的史学家们争来争去并没有一个定论,史书上对于匈奴的衰落只有一句话“卫衍密以计间之,其国遂衰”。   卫衍确实功不可没,柳熙年等人几乎就不能算是参与其中,只是护送幕钦归国而已,甚至那个幕钦还是早在三年前就已经被卫衍掉包了的。幕钦死后,龙庭还有一场斧砺之光,库贤亲近用事之人说单于要为长子报仇,将掳诸大臣长子杀之,于是诸大臣皆惊惧走,龙庭散了,乌桓以忧卒,悉禄即位。自此,匈奴一支难成气候。   传闻在很久以前,匈奴的径路神与汉人的大司命,曾久久交战与荒原的太阳之下,当然这些肯定是传说了,匈奴人当年拜径路神,确实很是繁昌过一段时间,然而时代总是要过去的,英雄们在孤寂中死去,剩下的中庸之辈们艰难维系祖先们的荣耀,践行着“一代不如一代”的箴言,然后等待下一个英雄的到来。   柳熙年与纪信等人正在收拾行装,暮色苍茫似乎早就已经是沙漠代表性的场景了,无论是告别,相遇,都是金色的夕阳挂在金色的沙丘上,人们倚着战马或者瘦马逆光形成黑色的剪影。   暮塔终于决定还是随着柳熙年等人去见识一下洛阳,于是在那个有着苍茫暮色的黄昏,他在柳熙年的大帐里,一瞥眼看见帐外的黑影,只有一点点奇怪的感觉,并未去注意。   本来柳熙年等人收拾行囊应该是很快的,甚至只要一人一马,带上水粮便可以出帐踏上行程,但是他们却拖拖拉拉,一直等到月色皎然时同来的侍卫小咫进帐。小咫朝柳熙年一点头:“快来了。”   众人明显都是绷紧了神经。   柳熙年道:“大家不必紧张。”   暮塔问:“你们好像在等人?”   柳熙年点头:“嗯……等我的好兄弟来接我们。”   “这样啊。”暮塔不在发问,被护在手心里成长起来的少年,并没有多少刨根问底的爱好,甚至可以说是不喜欢与人交谈的,就算是当初的打劫,也只说得出“劫财”两个字,而没有一般的响马拉琴耍嘴皮“文抢”的习惯。   漠北的夜色与洛阳的自是不同,明月出天山,去年战,桑干源。月色下的沙子的颜色冷得发白,一大队人马迅速掠过沙地,向柳熙年等人的军帐逼去。   帐内人士都已经执兵器待之。只希望凌辄他们能快些到来。   柳熙年握紧手中长枪,与纪信对视一眼,一人一边迅速冲出帐帘,柳熙年长枪一挑,枪尖划过来人的胸膛,血肉撕裂,柳熙年不再看他,长枪一收一出,刺穿另一人的心脏,而之前被划破胸膛的人已经被小咫一刀砍下头颅,飞溅的血液落到脸上,眼中也有温热粘稠的质感,再睁眼时,世界已经是一片血红。   暮塔从帐中出去时,柳熙年正与一个脸上有伤疤横贯鼻梁的沧桑男子战在一处,暮塔大叫:“散叔!”   鼻梁被一道狰狞一分为二的男子看向暮塔:“小公子?您怎么会在这里?”   柳熙年一枪挑开散叔的长刀,再次攻上,冷笑:“不要分心呐!”长刀劈破空气而来,柳熙年险伶伶避过,抬脚踢上散叔的腰,散叔被逼退后三尺远。大口喘息。   柳熙年冷笑道:“你们主子怎么今天才忍不住要你们杀来?”   其实原因大家心知肚明,夺了大权以后自然是要把这些碍事的想要控制匈奴的人给消灭掉。   “单于愿意在什么时候来取你等性命便在什么时候取!你等不过是在篓子里的乌龟!”散叔也扯起一抹冷笑,“你们挑出我匈奴内乱,单于自然是要收拾你们!”   纪信一听此言,阔刀劈开一人,已经愤怒了,眦目切齿:“你们几个亲王与王子争斗,兄弟阋墙,自相残杀,反倒怪到我们身上来?我等冒着风沙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就是换来这样一个结果么!”   暮塔听了以后也觉得散叔是不正确的,于是向之投去责备的目光。散叔气结,“你们说的真好听!你们送质子回来的目的不就是为了看见匈奴今天的局面么?”   第六章   散叔不语。   柳熙年道:“我等是天朝来使,你们这样做难道不怕我大军来犯?使得匈奴从此不复存在吗?”   散叔怒道:“如今的匈奴存在还是不存在会有差别吗!你们对于匈奴每年朝贡还不满意,还要拿个质子当人质,然后把质子送回来只为让匈奴更加衰落……我们还不如一起拼了,险中求胜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竟然是不怕自己死也不怕大家死的人!柳熙年在心中叹。   暮塔道:“散叔,散叔,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散叔叹气:“公子,你不懂。”   暮塔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我不懂的散叔您不和我解释吗?”   散叔不再多言,长刀刀尖向前,这是即将攻击的架势。   暮塔看见散叔改变握刀方式,立刻挡到柳熙年前面,看着散叔说:“不要再打了。为什么不能和平共处呢?匈奴人,还是中原人,有什么区别呢?”   柳熙年一方看见暮塔挡在前面其实是很高兴的,起码可以减少伤亡,拖延时间,虽然说这样靠一个少年,还是对方的少年来保护,是挺卑鄙挺无耻挺没男人脸面的。唉,柳熙年想,再无耻再卑鄙再不爷们也比死人要好啊。当然柳熙年面上是一派的正义,好像躲在暮塔的身后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一样。   凌辄与阮流今并驾齐驱,迅速掠过一望无际的黄沙,暮色渐深,他们离目的地也是越来越近了。   到了龙庭,凌辄出示幽州刺史卫衍的名刺,准备带着身后的一队人马一同进入,却被拦截,要求只能由少部分的人进入。凌辄想了想,有卫衍的幽州守军在边境对匈奴的威慑作用,量匈奴也不敢做什么手脚,便与阮流今带了十几亲兵一同进入了龙庭。   悉禄单于派了一名文官带领凌辄等人到达汉人使者的大帐前时确实傻了眼。   散叔与汉人来使正刀剑相向,面目可憎。   凌辄眉峰一挑,看向悉禄派来的文官:“哦?这是怎么回事?”   “这……这……”那名微微发福的中年文官额头冒出汗滴,尴尬地向凌辄笑道:“这……恐怕是有什么误会吧?”对散叔使个眼色,“郝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文官向来与散叔不对盘,对散叔自然没有好语气,便是连名带姓地叫他的中原名字。   郝散亦是对这种狡猾拍马的中原人很是不齿,昂头冷笑:“我的私事,与你无关。”   中年人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发不出来,恨恨地瞪郝散一眼。   咫素无声冷笑。   郝散看柳熙年一眼,又很是光明正大地扫过凌辄阮流今,带着手下的人马光明正大地转身离开。   柳熙年手下的人不忿地想要叫住他们,被柳熙年以眼止之。   凌辄朝那文官笑一笑,不再言语。   那文官笑得谄媚,“您不在龙庭小住几日?”   凌辄道:“不必。”   暮塔道:“你和四哥说一声,我决定要去洛阳游玩一番,叫他不要担心。”   文官冷汗直冒:“这使不得啊小公子!您怎么能就这么轻率地远行呢!”   阮流今轻笑,心中大叹中原人就是演技好啊,这位爷说冒冷汗就冒冷汗,分明对这位少年不怎么上心,还能看上去这么诚惶诚恐哦!匈奴人怎么着都干不了这种事情啊!   大漠风光,负剑向黄沙,战马立天涯。凌辄晃晃悠悠地骑在马上,一会儿就回头看一眼阮流今,只觉得满心的柔情都要溢出来一样的高兴与满足。平常总是带着些许戏谑的眼睛也盛满了喜悦,倒是顽皮公子少见的模样。   阮流今被那目光折磨得快要受不了了,狠狠瞪他一眼,却换来更加得意地笑,只好不再理他。   柳熙年挑眉看向前面的两个人,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在心里面偷偷地笑,面上仍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道貌岸然。   回归的路程如此愉悦。   卫衍说:“代戍边的将士们向陛下问安,愿吾皇寿而隆,吾皇茂而嵩。”   阮流今归来,于是咫素一同归来了。   人们终于知道了阮家小少爷到底是去找回了当家琴师咫素,大感失望又不免觉得理所当然。阮时锦这样的人怎么会长期在兰筝阁这样的地方呢!世家大族的公子,到乐坊中品操丝竹,本就是及其少见的事情,也就只有阮时锦这样的任心而行的人才做得出来,也不过是图一时新鲜,要长期的在乐坊中混迹也只会是以客人的身份而不会是琴师啊。   时间依旧流转,兰筝阁依旧日日笙歌。   凌辄饮下一杯梨花白,偷偷去看坐在对面的阮流今,只觉得眉目如画,心中就很想笑出来。   怎么就这么好呢?偏偏我就是时时刻刻在你身边的那个人?   嘻!   柳熙年带着暮塔走进来。   暮塔眨眨眼,看见了以前见过的人了呢。轻轻笑了笑,“你们真的很像是柳熙年说过的那些所谓的纨绔子弟呢。”   凌辄和阮流今的嘴角几乎是同时抽了抽。   第二卷 杯上写芙蓉   第七章   “小阮?”   “唔?”   “小阮?小阮小阮?”   阮流今翻一个白眼,“凌大少!您到底要怎样啊?”   凌辄笑着凑近到他耳边,喷出的气体温热,很容易就让阮流今红了耳朵。他用带着暧昧的低沉嗓音道:“我想要牵你的手。”   阮流今狠狠瞪他一眼,“不要不注意场合地乱来。”   这是京城富商端木谦的私宴,邀请众多名家来此处游乐。阮流今作为京城最大的乐坊的老板,以及世家公子的美貌与身份,自然在受邀之列,倒是凌将军是随着阮少爷来吃白食的。席间有女子来为阮流今倒酒,目光那叫一个含情脉脉,看得凌辄恨不得把手中的杯子捏碎了。   ——真是一只招蜂引蝶的家伙啊,如果可以锁在家里就好了。   阮流今全然不管他,接受美女的服务接受得心安理得。   凌辄气结,觉得想走开吧,阮流今被别人非礼而且他还不在旁边他就无法抑制自己无穷的想象力,万一小阮被别人严重地吃豆腐了他就没地方后悔了,但是坐在他旁边又觉得很生气啊,这种连豆腐都吃不到的情况实在是让人很郁闷。   端木谦是京城有名的富商,而且在朝中任职,众多官员都给他面子,甚至有人以接受到端木大人的邀请函为荣,这足以证明你已经进入平民们向往的上流社会,不光光是奢侈糜烂,来这里也不仅仅是为了标榜自己有多么名流,而是有可能在这个宴会上遇见慧眼识英才的人,受到推荐,从此便有可能青云直上,飞黄腾达,这是一条捷径。当然这是对于寒门士族而言的,像是凌家和阮家这样的人家自然是不用的。不过同为商界显贵,阮老板无论如何都要卖端木谦一个面子。   凌辄冷着一张脸装面瘫(这是皇家侍卫必备的表情),那种冷漠的气场使得过来陪酒的女子连话都不知道要怎样和他说,更别提劝酒了,于是他就被晾在一边了。听见有人在觥筹交错声中悄悄地议论:“这次幽州刺史卫衍大人算是立了大功了呢,不知道朝廷会给什么样的嘉赏呢……”   “听说是要擢升为尚书令呢……”   旁边有一人轻捋髭须,摇头道:“此事恐怕还是未定之数啊……卫衍能不能回京只怕都难说。”   “哦?这位大人何出此言?”凌辄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卫衍的功绩朝野人士有目共睹,他怀柔戎狄,使得边境安宁,擢升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怎么竟然有人觉得卫大人连京城都不一定能回来呢?   那人轻叹:“要知这朝廷不仅仅是皇家的朝廷也是士族的朝廷啊……”   此人这般言语甫一出口,旁边的人便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那人也醒悟到自己方才说了多么大逆不道的话,故意伸手抚了抚额头,喃喃道:“果然是喝多了。”   旁边人笑着附和,却是看着凌辄:“对呀,对呀,他这人一喝酒就喜欢说胡话。”   凌辄也会意地笑了笑:“啊……我也有些喝多了,足下刚刚说什么来着?”   三人便心照不宣地共同举杯。   凌辄抿下一口酒,又转头去看阮流今,阮流今已经有些微醺了,睁大眼睛看着凌辄,突然咧开嘴傻笑,眼睛里面闪亮亮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众多的烛光映在眼睛里的影子。凌辄心里突地一跳,立马揽着他,与端木府的管事说是阮流今醉了,先行离去。   其实凌辄是很喜欢小阮喝醉了的,因为他醉了就会变得有些黏人,勾着手绕上凌辄的脖子,脸就靠在凌辄肩上,全身都软绵绵的将大部分重量都压在凌辄身上,就算是已经进了牛车也还是这副德行。凌辄看了看牛车四边的厚重帷幔,没什么人能看见里面,于是他伸出两根手指捏住小阮的下巴,然后嘴皮子贴上去,轻轻地吮吸,心里面还是很想笑。   小阮突然一巴掌拍到他脸上,搞得凌辄一脸的莫名奇妙。   凌辄认真地看着他的脸,只见小阮有些傻乎乎地说:“不准亲。”又伸手捏凌辄的脸,凌辄无奈,“好好好,不亲。”   哪知道小阮又说:“要亲也只准是我亲你。”然后傻乎乎地又贴上来。   凌辄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融化了,只恨不得阮流今天天都喝成这样。送了阮流今回府,凌辄觉得自己一晚上都有些飘飘忽忽的。   次日便有人在朝会上提出征卫衍入朝,升为尚书令,进号开府仪同三司。这一提议自然是有人同意有人反对,也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者。最后大家说来说去也没有定论,只好容后再议。何况卫衍如若回京,谁是下一任幽州刺史又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幽州乃北方要塞,戎狄虽然归顺,然则心中如何想却是无法为中原人知晓,若是下一任无法如卫衍般镇住他们,只怕边境又要滋生事端。   下午申时左右,侍中冯绍入宫觐见。   那日正是凌辄当值内殿,听见冯绍与陛下说起先帝时的陶燃谋反一事,陶燃是当时的有名的有才能之人,领凉州刺史加平西将军,在西凉军中渐渐树立起威望,后自视甚高,竟生不臣之心,太安元年谋反失败被杀。   冯绍道:“臣以为陶燃之所以会叛乱,其实与太祖颇有关系。”   “哦?”黎烈帝司马乂大为不解,“卿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   冯绍回答:“陶燃其实才识浅薄,而太祖却是夸奖太过,称赞他有谋略,授给他高官厚爵,使他处于要塞重地,掌握精兵强将,因此陶燃渐渐产生不臣之心,想要雄踞一方,自以为万无一失,遂飞扬跋扈,起兵反叛。”   烈帝听后,沉吟片刻,点头表示有点道理。   冯绍仿佛受到鼓励,又进一步说:“既然陛下已经赞同臣下的说法,那么就应当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为戒,不要让像陶燃那样的人重蹈覆辙。”   烈帝问:“现在还有陶燃那样的人吗?”   冯绍后退一步,垂首,抬手交叠至额前,长拜下去,道:“事关重大,臣请屏退左右。”   烈帝挥挥手,于是宫内的太监宫女们都退下了。但是左右卫其实还是要留在皇帝身边的,成为天子近卫的要求极高,家世,忠诚,能力一样少不得,最重要的当然是忠心。   冯绍直起身来,面色严肃道:“过去曾为陛下出谋献策,建立了大功的大臣,可谓人人皆知。现在出据方镇,掌握军队的人,陛下都应当加以防范啊!”   冯绍的表情忠诚而严肃,仿佛是随时可以为国家抛头洒血般的坚毅以及义无反顾,简直堪称忠臣的最佳表情。   烈帝道:“然。”然后挥手让冯绍退下。   “臣告退。”冯绍弓身小步退出殿外,而后扬长而去。   凌辄听见冯绍的话,心中很是为卫衍鸣不平,然而在陛下身边,除了陛下有言辞示下,左右侍卫是不得妄议朝政的,于是凌辄有多少不满也只能憋在心里。   烈帝突然道:“凌卿似乎有话要说?”   凌辄跪下:“臣不敢。”   烈帝突然笑了,像是知道凌辄要说什么一样,道:“朕恕你无罪。”   凌辄起身道:“以臣在幽州的几日,臣觉得卫大人并非如冯大人说的那般。”   “那卿以为卫衍如何呢?”   凌辄道:“坦荡正直,虚怀若谷。”   烈帝看着凌辄,“仅仅是几日恐怕不足以让人得出这样的结论,卿太草率了。”   凌辄叩首:“臣失言。”   陛下挥挥手,示意凌辄退下。   晚上,皇帝的御案上便有了一份从红叶斋送来的折子。大致内容是说卫衍当年曾在先帝面前说过冯绍的哥哥冯辉品行不端,自此便与冯家有隙。   第八章   烈帝轻轻笑了笑,这些棋子们果然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呢。   其实也是好事,广开言路向来是圣明君王的标志性的行为。   不过最后卫衍并没有如人们料想的那般升为尚书令,凌辄即使是从红叶斋里送来了折子,对于烈帝听从冯绍的挑拨离间之言的结果并没有太多影响,所谓君心难测大概就是这般了。这是从小就立志要侍奉的君王,从少年成长成了俊美的青年,举手投足之间已经有了帝王的威严与霸气,是要奉若天神的存在。即使在某些不怎么重要的时候,陛下仍然会有些恶趣味,但是这对他成为圣明的君王并没有任何影响。   冯绍依旧圣眷正浓。   凌辄在桃夭社的院子里带着一点点怒气地练刀,皇家军队配的精钢兵器,刀刃窄而长,像是要切开风一样的力道,早已凋落的桃花的枝丫被砍得七零八落。于是阮老板也很生气!“凌辄!这不是你家的树你就一点都不心疼是不是?!你知不知道我每年请花匠打理这些花要用掉多少钱!你这个养尊处优不是民间疾苦的混蛋,你不知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你!……”到最后,就连阮老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凌辄发泄一场,觉得好些了才发现自己确实是把花树砍得不成样子。又看一眼怒不可遏的少年,心中觉得对方的愤怒有一大部分都是装出来的,阮流今并不心疼桃花,这些又不是名贵的品种,不值得这么生气。所以说,小阮这么生气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让凌辄理亏,然后送他更好的桃花。   不过凌辄觉得,这些桃花确实该换了。于是凌辄无可奈何地说:“我赔给你就是么。”   阮流今一挑眉:“你真是了解我。”   凌辄轻佻地笑:“那,亲一下。”   小阮直接无视之。   “喂喂!”凌辄追上去拉住他,轻轻捏他的手指道:“你看我们都互通心意了,为什么不能比以前更亲密些呢?”   阮流今戳他胸口:“你心里面能不能想一些正经的东西?”   凌辄反驳道:“当初不是你说我是把‘声色犬马’四个大字写在脸上的人吗?”   眼看阮流今要恼了,凌辄蔫儿了下去,道:“好了,我不逗你。”   阮流今道:“你是因为卫大人没有升为尚书令而生气吗?”   凌辄点点头,“也不是生气,我那天亲耳听见冯绍那小人的离间之词,所以在红叶斋找到了冯绍居心不良的证据,结果陛下还是听信了小人谗言。”   “揣测圣意是抄家灭门的死罪啊。”阮流今道,“你是骁骑营将军,是内臣,与那些外臣是不一样的,你要忠于陛下,陛下是不会犯错的,要错的只有臣子,如果陛下真的犯了错,那也是臣子没有好好劝谏,也是臣子的错误。更何况内臣最重要的就是忠诚与陛下的信任,你不可以对陛下有丝毫的怀疑。”   没想到阮流今说出这么一番堪称与他严谨的父亲相媲美的言论来,凌辄有些气结,闷在那里不说话。阮流今这是被人俯身了么?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啊!每次阮流今说一些正经的话的时候他就觉得简直就是让人受不了的不真实感。那个贪财的得不得了的少年当官肯定是一个贪官啊,他说出这样忠诚的话来总之就是让人难以接受啊。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责任,也知道陛下如今的行为大半是因为出于无奈,毕竟皇帝陛下亲政不过四年,朝中于陛下还是多方掣肘的局面,并不是可以任由帝王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但是,明明是非常有能力非常忠诚的臣子,偏偏被人说成是拥兵自重还可能有谋反之意,这样的事情卫衍大人知道该是多么的伤心啊。   他还记得卫大人在他们离开幽州时说着“吾皇寿而隆,吾皇茂而嵩”的场面。他们在晌午的时候离开幽州城,卫衍带着一队卫兵送他们到城郭。逆光的背景里,卫衍骑在高头大马上,神情肃穆地说着表达忠心的场面话,却丝毫不让人觉得是为了场面而说的,或许为国为民的忠诚真的可以浸透到骨子里。   凌辄轻佻地笑了笑,“说这些干什么,徒增烦恼。不过,你家堂兄又接受举荐去当中书监了啊。他倒是比陛下还要自在呢,想当官就出山,不想就归隐。”   阮流今也是颇有同感的点头,“名士么,都是任性的。”   凌辄于是又在兰筝阁用过了午饭,抓紧休息的时时刻刻和阮流今在一起,一到轮休就跑来兰筝阁,连家中人都觉得惊异,凌辄最近跑乐坊跑得太频繁了,就连骁骑营屯所的同僚邀请他一起去京城最大的烟花之地绣宫一品都会拒绝了。这简直就是大新闻啊!花花公子风流年少凌骁骑突然间转了性了,竟然不去寻花问柳了,绣宫一品的很多姑娘都伤了心,也不知道凌辄到底是迷上了哪里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或者甚至只是一个普通的平民,为了她而收敛,这是多么让人羡慕嫉妒恨的事情啊。   这种神奇的转变终于让骁骑营的将士们都觉得不八卦一下对不起自己了。   于是,这一日,骁骑营屯所,凌辄的居室里挤进了骁骑营将军王镛,副将陈光和孟九,长史白刘延,参军苏璜,这些都是平常和凌辄比较亲近的同僚。   陈光是个大汉,高大威猛,充满了骁骑营将军应有的气势,但是同时也是个很老实的人,就算是老实人也有八卦的时候,凌辄在心中叹口气。   “是哪家的姑娘,快快从实招来!”   “……”   凌辄极是坚韧地闭口不答。   这家伙油盐不进,无论兄弟们怎么威逼都不开口,后来,兄弟们转换方法,实行旁敲侧击策略,著名的花花公子孟九很奸诈地说:“你接下来只要摇头或者点头就可以了,这已经是很大的仁慈了。”又拿出“这样的大事不说,简直就是不拿人当兄弟啊”这样的话来压住他,于是凌辄只好同意他们的做法。   “漂不漂亮?”   点头。   白刘延道:“这是肯定的啊!不漂亮怎么入得了凌大少的眼呢!”又问,“温不温柔?”   凌辄想了半天,阮流今那家伙,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没有温柔的成分啊。于是,坚决地摇头。   “哦——”骁骑营曾经的豹骑们一齐点头,心中有了大致的判断,看来是一位刁蛮的大小姐。于是参军苏璜再接再厉,“是秦太傅家的大小姐?我听说你们就是在兰筝阁认识的吧?”   他不提还好,一提秦夕凌辄就忍不住炸毛了:“她根本就是冲着小阮去的好不好!”   于是人群又是不怀好意的一声“哦——”,原来,凌大少还在追求阶段,而且那姑娘还看不上凌少爷。   当然了,太傅家的大小姐,眼光高那是正常的,像是凌辄这样的纨绔子弟,还不会吟诗作对,就算是洗心革面改过自新了那也还是需要很长时间的考验的啊!而且对手还是阮流今啊,光是一张脸就已经出个门就有无数的姑娘扔花扔水果了(话说从那以后阮流今就再也不敢抛头露面地上街了,只敢躲在车里,当时小阮心里反反复复地想着:“姑娘们啊,扔花可以啊,瓜果就算了吧,会砸死人的啊!”于是雌性生物在那个时候就被他归类到“有时候会很危险”的类别)。   而且凌大少还和阮流今是好兄弟,和兄弟抢女人那也太不仗义了。于是凌辄情路艰辛是肯定的了。   大家都用同情的目光看他。   戴着一只眼罩的和他同为从三品骁骑营将军王镛伸手拍了拍凌辄的肩膀道:“凭你现在的架势,我想,秦姑娘会被你感动的。”然后又转脸看向别处,“不过,和发小抢女人太没气节了。”   这跟气节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啊!是女人和我抢发小啊!凌辄在心里面大喊。   如果凌辄和阮流今两个人当中有任何一方是女人的话,那么他们便是标准的青梅竹马。   凌辄想起第一次和阮流今的见面是在自家伯父的寿宴上,那时候伯父还没有出镇青州,阮流今是随着家中人一同到凌府来的,那个时候的阮流今有一点胖乎乎的,凌辄极其想捏他的包子脸。然后听见那家伙绞着手指用糯米团子一样软软的声音问“你叫什么”的时候,凌辄觉得这小孩看上去真是好纯良无害好欺负啊,后来的腹黑捣蛋的阮流今和记忆里的小包子脸一钱银子的关系都没有啊!   第一次见这么多的人。小阮有些怯怯地去问一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却换来对方眨眼眨了三四次,嘴角的笑意蔓延开来,怎么看都不像是充满了善意的。   小阮于是瑟缩了一下,想要离凌辄远一点,凌辄却是突然就牵了小阮的手,道:“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声音里充满了雀跃的欣喜。   第九章   凌辄拉了阮流今的手,转身就走,管家凌全看见了,连忙说:“少爷啊,阮家小公子体弱多病啊,不要带人家跑太累啊!”然后又吩咐了两名家丁在后面跟着,管家的表情是一万分的担忧,要不是他要顾着寿宴,那真是恨不得自己亲自上阵去看着那调皮的大少爷啊。   凌家所在的植业里位于洛阳的西南方,与西南的大同市毗陵,离皇城也不远,若是登上高楼向西眺望还可以看见入苑的树林。凌辄想要带阮流今登上家中最高的楼阁的顶层或者是屋顶,这是前几天他和同伴们捉迷藏的时候发现的,而且现在时近黄昏,即将看见非常美丽的夕照,或许还可以看见某个鼓鼓的小包子脸吓到然后连真的皱得像包子,有一点坏心眼的凌少爷心中偷笑,觉得真是美好的下午啊。   家丁们像是知道少爷想要做什么一样紧张兮兮地跟在两人身后,看着两个小孩子朝着顶层进发。期间小阮气喘吁吁说自己走不动了,小凌辄心中很是鄙视,但是看见小阮累惨了的样子也是很不忍心的,就说:“可是我们走慢了等下太阳就下山了,看不见日落了啊。”翻着白眼想了一想,道:“那让他们抱你上去吧。”两个家丁赶紧非常识相地小步趋过来抱起阮流今和凌辄往顶层走去。   家丁看见自家少爷好像没有出什么整人的幺蛾子也就放下心来。   其实凌辄并不是怎么发了善心舍不得阮流今受惊吓,只是觉得旁边有两个人高马大的家丁,自己就是想要吓一吓阮流今那也是吓不到的。   阮流今在高楼上看见了壮丽的景色,一时就呆呆地立在那里,就那么看着,嘴角恍若有一丝傻乎乎地笑意。   凌辄在心里面偷偷地想:小呆瓜,不过这样子真是可爱啊!于是伸手去捏小阮的脸,嗯,手感也很好啊!   小阮转头不解地看他。   凌辄笑:“以后我会保护你。”   阮流今眨眨眼,不明白为什么他说要保护自己。   凌辄不知为何心情甚好,觉得这小孩就是很对自己胃口,一开始想要整他的心思也都变成了鸟儿飞掉,只觉得这一刻非常的美好。夕阳西下,一切充满了黄昏的艳丽,云层染上绯色,衣服镀上金色,面前的人好像是让心中极是满足般地招人喜欢。   于是阮流今和凌辄就这么认识了。   后来阮流今就彻底被凌辄大少爷带坏了。   以至于凌辄想起初次见面的阮流今时都会觉得自己身边的这个人不是那个在落日下发呆的幼童,那是充满了美好与纯洁的懵懂的男童,与身边的那个贪财的家伙没有一点关系啊!   凌辄身着甲胄,右手按在刀柄上,站朝阳殿外正门的轩廊眺望,想起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候的自己和阮流今并没有想到长大后的某一天,他们之间会产生这样的有些禁忌的感情。他也没有想过有一天包子脸小阮会长成现在这个样子,以前圆润的下颌变成了尖尖的下巴,圆圆的某种小动物般可爱的眼睛似乎也变成了吊稍眼角的桃花眼,当然皮肤还是一样的手感甚好。夜风呼呼的掠过高楼,明月升到了房脊两端的鸱尾兽的旁边,然后一边想念阮流今一边留意四方动静。   亥时,骁骑营侍卫换班。   其实晚上的时候除了皇帝陛下要在正殿接见某些器重的大臣谈论机密的事情,朝阳殿基本上是很安全的,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们可以放松警惕,毕竟,皇宫,那是天下最大的是非之地,全天下最匪夷所思的事情都有可能或者已经发生在这里。   骁骑营将军王镛走到凌辄面前,面色严肃道:“将军辛苦了。”   凌辄面色严肃地回应:“接下来就倚仗将军了。”   王镛站到凌辄刚刚站立的位置,对凌辄一点头:“你还是赶紧去休息吧。”   一队骁骑营侍卫整齐地走回屯所,这一日即将安全地过去。   骁骑营始设于大黎宏业四年,一开始是骁骑营轻骑兵,负责宫禁守卫以及剿杀乱党,后来改为分右骁骑卫,掌宫禁宿卫,守正殿诸门,亦分兵守卫皇城四面与宫城内外,与左右卫分治辅助,统领翊府及永固数十折冲府,其军士名曰豹骑。于是骁骑卫身兼宫中侍卫与轻骑兵两职,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凌辄十三岁开始进入骁骑营预备营,是营中年龄最小的,于是大家对他都还挺照顾,经过了一年的遴选,凌辄受照顾的结果出来了,他没有当选为当年的骁骑营侍卫,于是又在预备营待了一年,这一年里他算是真正地下了苦功夫了,学习、练功、礼仪一样不敢偷懒,终于在十四岁的时候成为了一名豹骑,其间艰辛,不可为外人道也。就算是家中人也不曾听他抱怨一句话,毕竟是自己没用,第一年竟然被淘汰掉,虽然很伤心,但是,也没有立场去要求别人的安慰,到底是自己无能,于是只在心里暗暗地下决定,要变得更强。即使是阮流今也不曾听过他说什么伤心的话,纨绔的少爷表面上看上去丝毫没有被影响,轮休的时候吃喝玩乐一样不少,拉着他到处跑来跑去。   那一年的春天似乎总是风和日丽,趁东风放纸鸢的人非常多。建阳门外,伊水南岸的空地上,不远处的桃花凋落在水中,漂漂摇摇甚是美丽,吹的是杨柳春风,令人沉醉。   蓝的天,白的云,满目都是各种各样的纸鸢。   凌辄看着隼状纸鸢越飞越高,最后变成一个麻雀大小的样子。阮流今有些得意地说:“看看看,很高吧!”   凌辄点头。   阮流今勾了凌辄的脖子说:“我娘亲说,如果把飞得很高的风筝线扯断,会连坏运气一起带走的。”   凌辄转脸看见近在咫尺的小阮白皙的面庞,好像可以数清他睫毛的数量,眼睛里的纯真连雏鸟见了都要羞愤而死,视线扫过他秀挺的鼻梁,色泽诱人线条优美的唇,一时间觉得心脏的跳动陡然加重了一下,重重地撞上了胸腔,震得呼吸都困难,但是却也不忍心别过脸去。   阮流今半天没有得到对方的搭腔,就有些奇怪地转脸去看凌辄。   一下子就呼吸相闻,鼻尖几乎触到了一起。   凌辄吓得屏住了呼吸。   阮流今呆愣愣的,眨眨眼再眨眨眼。   凌辄觉得那纤长的睫毛已经在自己的脸上扫过了。看着他,突然间就想要去亲吻那美好的嘴唇。然而只是想而已,无论心里面怎么叫嚣着想要碰触,仍然是不敢,只在面上努力维持着僵硬的神色。   那是凌辄第一次知道自己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有不一样的想法。   阮流今尴尬地转脸去看前方欢笑着的小孩子,笑得那么开心,好像世间就不曾有过悲伤。   小阮把风筝的线轴递给凌辄:“阿辄,你把风筝线扯断吧。”   凌辄终于回过神来:“唔?”   “因为扯断的话,”小阮笑得一派纯真,“坏运气就会飞走啊!阿辄你一定会在明年的考验中通过的,然后成为威风的骁骑营侍卫啊。”   凌辄差一点就哭出来。   这样没用的自己啊。   明明是自己没用,没能成为骁骑卫。   现在竟然还要小阮这样想着法儿地来安慰自己。   还以为自己掩饰地很好,以为所有人都被自己瞒过了。   到底还是有人能看见我心里面在想什么,我是不是真的开心。   阮流今看见他突然就红了眼眶也就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抱住他:“没事的没事的。阿辄的实力我最了解了,阿辄一直是我认识的非常厉害的人。今年没有成为骁骑卫是因为你还太小了啊!”   凌辄回抱住阮流今,头埋到阮流今颈窝处,拿鼻尖轻轻地蹭他的脖子,带着哭腔道:“可是张驰……张驰已经进了近卫营了。”   “凌辄跟张驰是同一个人吗?”阮流今问。   凌辄摇头。   “那就对了,既然是不同的两个人,为什么张驰成了天子近卫,凌辄就一定要成为骁骑卫呢?”   “……”   “就好像张驰伤心了,也不会是阮流今来陪他放风筝啊。”   ……   小阮还在说什么,凌辄已经听不清了。只是加大了手臂的力道,抱紧了怀中的人。是这么熟悉的气息,是这么温暖的触感,抱紧了终于觉得心里面的难过要好上很多。   阮流今却是有些受不住了,使力推也推不开,只好喘着气说:“松……松开啊。好难受。”   凌辄看小阮憋红了的脸,觉得可爱非常,一时间有些心猿意马,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轻轻咬上了小阮的鼻尖,还用舌头小小的舔了一下。   阮流今惊讶地瞪大了眼。   凌辄认真道:“谢谢你。”   阮流今习惯性地说不客气,然后去捡回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地上滚远的线轴,又递给凌辄。   凌辄接过的时候笑得一脸的傻气,却也灿烂得让人心安,那个白痴一样的凌大少终于又回来了。   风筝其实已经掉下来了,但是这已经不能影响人的心情。凌辄又将风筝飞高,然后让小阮玩了好一阵才将线扯断。   凌辄在屯所想起少年时候的事情,心中是满而又满的快乐与甜蜜。那时,他十三岁,小阮十二岁,春风正澹荡,暮雨未来时。   第十章   烈皇帝陛下是一个任性的人。   这一点不仅仅是烈帝一朝的臣子这么认为,即使是翻开史书,后世的史学家们对于黎烈帝的评价大多也是这样的:烈皇帝陛下沈毅明敏,任心而行,料简功能,摒绝浮伪。   单单从皇帝陛下不断地在长安的行宫与洛阳行宫之间搬来搬去就可以看出来陛下的任性了。   帝王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势必有很多人要随着陛下搬到另一个地方。   于是半个朝廷都随着陛下搬到了长安。   在搬之前曾有甚多的朝臣跪请陛下三思,跪请陛下体谅老臣年迈,勿要在做折腾老年人的事情。   陛下仅仅用了一句话就打发了他们:“卿等年迈自可不去。”   于是一干老臣们也都拖着沉重的身子上路了。   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官道缓缓向长安进发。   在最前面开道的,是一百骁骑卫,骁骑营大将军江风舟跨马领军,骁骑营将军凌辄和王镛分护左右,骁骑营的后面是两百翊卫皇帝的车架是在骁骑营的中间,翊卫与金吾卫护送后面跟随的群臣,当然并不是将整个朝廷都从洛阳搬了过来的,为了帝迁长安这么一件事,大臣与近卫们就计划了整整一个月,要带哪些人,一路上在哪里落脚,护卫要怎么布防,都要经过严密的计划。   长安是雍州的治所,也是第二京都的所在。   雍凉二州向来是军事重地,自前朝至今鲜卑拓跋部一支由其酋长拓跋笠带领,从塞北迁到了河西,历史上把这支鲜卑人称为“河西鲜卑”,他们之中一部分人已经与汉人杂居,有些人已经接受了汉人的思想,深受汉家文化熏陶,成为汉化的鲜卑人。   然而朝臣们常说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也不是没有道理,即使他们接受了汉人的思想与文化,他们并不是汉人,那时候的人们的思想境界也没有真的高到他们口中说的“天下一家”的地步,更何况在家天下的时代里,天下在某种意义上来讲是皇家的敌人。这就是皇宫总是有重兵把守,而且十六卫都要挑选最健壮骁勇的武士的原因。因为皇家的手中有传统赋予的最高权力,掌握着天下人的命运及幸福。   凌辄跟随着皇帝陛下去了长安,阮流今在兰筝阁百无聊赖地听着咫素弹琴,朝臣们远行了,朝臣的家人们仍然是要在洛阳继续过日子的。纨绔子弟们依旧要青丝白马看陌上繁花,要携弹入金市清酒就倡家,要鸣鞭上富平津大桥看珠帘落日花鸟阑珊;闺中女子们依旧要在庭院春深中听笛声如诉,在帘外海棠间看人影茫茫,在云遮薄月时闻兰室幽香;一切的一切,并不会因为家主远去长安而有多么大的改变。   于是该逛勾栏的逛勾栏,该进乐坊的进乐坊,绣宫一品与兰筝阁都是一样的赚得盆满钵满。   但是,兰筝阁老板并没有像绣宫一品的老板一样笑得如沐春风花枝乱颤,在明白自己的心意后,他也大方地承认了,当初堂哥阮时锦那一日说自己是因为凌辄的离开而无精打采确实是实话。   他才离开仅仅一天的时间,现在应该在官道边的驿站休息或者是值夜,月光应该洒在窗前或是他的身上。阮流今想起他有些痞笑的脸,心中忽然就有涟漪一样的感觉一圈圈荡漾开来。   他不在身边呢。即使是赚钱大业摆在面前好像也不是那么的有趣了。   阮流今先行离去,留下一批琴师们和掌柜的跑堂的在店里等待宵禁的更鼓声。   慢慢地从大同市走回安业里,路上经过凌辄家所在的植业里,阮流今朝着植业里的坊门看一眼,笑着转头接着走,身后的车夫及仆从驾着牛车慢慢地跟着。夜风习习,伴着通济渠的流水声和牛车压过路面的辘辘声,倒也是安静而美好的气氛。无人打扰的氛围里,思绪定然是要飞远的,阮流今其实还是有些恐惧,无论如何,自己和凌辄,同为男子,却这般相恋,终究是难容于世人。即使这时代有太多的大臣豢养伶人小倌,南风馆是洛阳最大的小倌馆,招待男客和女客。但是,两大世家的公子有龙阳断袖之好,凌辄还是家中长子,自己和凌辄,想要长相厮守恐怕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情,或者说是不可能才更加贴切一些啊。   其实,凌辄也是知道的吧,虽然从来不在面上表现出来。   这一点,两人从来都是闭口不提,世事难料,或许在某一天,两人就要各自结亲,各自有三妻四妾几双儿女,或许自己成为全国大商贾或是入朝为官,凌辄成为骠骑大将军,再见面时想起年轻时候的爱恋,大概也就只能相对无言苦笑,将之认作是一件年少轻狂而做的荒唐事吧。   大概就是这样的……结果呢。   藏在衣袖下面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了。   阮流今想,大概也总归是要有厌倦的一天吧。   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觉得天很蓝云很白空气很清新心情很雀跃,现在分开了就不免要胡思乱想,现在很光明但是未来很黑暗,其实,那么久以后的事情现在为什么要去想呢?为什么要为那么久以后的事情而烦恼呢?就算是心里面想到了这一点,自己和凌辄就是抱着爱一天是一天的心情在一起的,但是还是免不了要去想象将来的事情,如果在不久的某一天,自己就要不得已地和凌辄分开……只要这样想一想,就觉得几乎是有要呼吸不过来的痛苦了。如果仅仅是想一想就已经是这样的感觉了,那么,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了,自己到底要怎么样去接受啊?   阮流今甩甩脑袋,不再去想这样的问题。就算是要分开了吧,顶多不过是一死,又能怎么样呢?若真是离了他便活不下去,那就不活好了,也没有什么好烦恼的。   走回自己的院子,看见庭院中的石桌边坐着一个人,走进了才发现是自己的堂哥阮时锦。   阮时锦再次出仕,官职不降反升,如今已经是朝廷非常看重的侍中。但是这位任性的侍中,以“身体不适不宜远行”为由,并没有跟随陛下远去长安。阮流今撇他一眼,对于这样的一点都不认真的官员很是不屑。   其实说是不屑,或许心中真正的想法是羡慕也说不定吧。   他就可以不在乎世人的眼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辞官,弹琴,出仕,样样都是得心应手,其他人也就只有看着他风生水起的份。终究自己是不能像他这样的,总是会有顾虑的吧。   阮时锦见他回来了,笑了笑,也不站起来,道:“老板今天回来比较早呢。”   阮流今道:“堂兄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阮时锦挑眉:“没事啊。前来看望一下堂弟是不是因为乐坊生意受损而伤心,准备安慰一下可怜的堂弟啊。”又带上一点坏笑地说,“果然堂弟是需要安慰的吧?”   阮流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才需要安慰呢。”在心中叹气,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个堂哥就淡定不起来,这家伙总是很气人,好像他说什么自己都容易生气。   阮时锦转头看向别处:“嘴硬的家伙是没有好下场的。”   “堂兄也是一样的嘴硬。”   阮时锦在心中感叹:真是一点都不可爱啊。   阮流今毕竟是心中烦闷,又碰上这么个冤家,只觉得今日一天都很不顺。于是态度就更加恶劣起来。“堂兄看见了,我好得很,您可以回去了?”   阮时锦气结:“你个死孩子。”   阮流今笑:“堂兄啊爆粗口是不对的。”   阮时锦道:“我就爆,你能奈我何?”说完还不解气地哼一声。   阮流今无奈,怎么这阮时锦竟是比自己还要像一个小孩子了?“那么堂兄是准备就在院子里度过一晚上吗?”   “你就不会请我进去?”   阮流今唤来家中婢女商儿:“为什么不请七公子去屋中坐?”阮时锦是在阮家众多兄弟中排行第七,而阮家这一代一共十四个孩子,小十四自然是最没有出息的一个,大公子阮流柯任度支尚书,掌管帝国财政,同时又是不可多得的武将,自然是阮家这一辈中的翘楚,接下来便要属阮时锦了,就算做官做的不认真,也是一样的越当越大,还有旷达傲世的名士风度,更是京中人人称羡的。   商儿低头答道:“七公子说要在外面等的。”   阮流今道:“堂兄请。”   阮时锦笑得一派坦然。   商儿送上两杯茶,阮时锦端起小小的品了一下,优雅地将茶盏放在桌案上,饶有兴致地说:“十四弟可知这次陛下为什么要突然去长安?”   阮流今道:“陛下向来是个任性的主,想去哪里便是不顾他人反对也要去的。”心道,陛下和面前这位的性格倒是像得很,难怪他就算是归隐了在回朝也还能更加显赫。   阮时锦摇摇头:“陛下任性虽然是一个重要方面,但是陛下自然是觉得天下苍生更加重要的。陛下此行,乃是为了雍凉百姓的平安和乐。”   呀?去个长安竟然还涉及到了天下苍生,哦,不,雍凉百姓的安危?   第十一章   阮时锦看阮流今一脸惊讶的表情,轻轻地笑了笑:“鲜卑人内迁想必你是知道的,他们如今的活动范围东至麦田、迁屯,西至湿罗,南至浇河,北接大漠。”   “堂兄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阮流今一脸的狐疑,总觉得阮时锦不怀好意。   阮时锦叹气:“你不至于这般防着我吧?我虽然偶尔会稍稍地捉弄你一下,但是也是没有恶意的吧,哪次我没有让你如愿?甚至你要我到兰筝阁弹琴替你赚钱我都做了,你到底是要怎么样嘛?”   阮流今本能地眼皮跳了跳:“堂兄你在说什么啊?”这家伙突然这样摆出一副深宫怨妇的样子到底是想表达什么哦!   阮时锦摇摇头,苦笑一声,道:“没什么。”然后端起茶杯,也不喝,就那么端着,简直像是在发呆。   当然了,是个人就有可能发呆。   但是在阮流今心中,那个奸诈的狡猾的坏笑的阮时锦,基本上是不会有这样的毫不设防的表情的。他大部分时候都好像是对什么事情都不在乎,但是也没有什么事情能真正地触动他的内心,在阮流今看来,堂兄就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当年虽然也听所过那场洛阳城流传很久的爱情故事,凄美哀婉。当年阮时锦曾经喜欢一个风尘女子,那人甚至比他还要大四岁,阮时锦甚是义无反顾地和那人私奔了,逃到了遥远的江州的小镇,后来那名过惯了荣华富贵的生活的花魁终于是受不了和阮时锦颠沛流离的日子,跟着一位到江州采办的富商跑了。然后阮家人到江州找到了阮时锦,接他回了洛阳。那一年,阮时锦也不过才十七岁,还没有在官场混迹,纯洁无辜地像一只雏鸟,扑棱棱地在爱情的天空中起飞了,然后跌得惨重,摔得再没有一块是好的了。其实,阮家的家长或许早就料到了是这样的结果,却还是偏要等到那女子跟人跑了才把阮时锦接回来,就是为了让阮时锦摔一跤吧?阮家的男人,为了区区的爱情昏了头脑,说出去只怕让人笑话。阮时锦回京以后,再没有同当年的纨绔年少们风花雪月,甚至基本上几年没有进过任何的风月场所,他在竹林中独自对着流水振袖,看着一年四季花开,枕琴听雪卧禅房,独自泛舟湖上,看湖心影动水无双,孤独得令人心伤。可是再没有任何人能进入他的心,他温文尔雅,淡漠疏离,礼貌克制,即使是面对家人,也是一样的。但是仍然我行我素,自己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也不在乎他人的看法,一个人,当年的爱情已经是全洛阳人的饭后谈资甚至是笑柄,那么,还有什么人的看法他需要在意呢?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名声反而是越来越好了。   人们为他的容貌与才华而惊叹,他高蹈玄妙的琴声成为全洛阳人都想要聆听的东西。他只在竹林中弹奏,偶尔有名士经过,为他的琴声所折服,然后他的名声就传开了,再不是当年的鲁莽的少年,他已经成长为俊朗的青年,风华绝代,成为了众多少女的梦中情人,于是,那场私奔也从一个笑话变成了一场风流韵事,洛阳的少女们羡慕故事里的那位年长的花魁,想象她到底是怎么样的容貌无双才能迷倒了阮时锦。   “喂?堂哥?”阮流今在阮时锦眼前挥了挥手。   阮时锦笑一笑,看上去竟然是有些虚弱的。这样的阮时锦,阮流今大概能在儿童时的记忆里面搜寻到一点点,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鲁莽又软弱的阮时锦应该早就不存在了。阮流今站起身,凑到阮时锦面前有些不确定地问:“堂哥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有关当年那位花魁姐姐的消息?”   阮时锦仰头看他,眼中亮晶晶的闪烁着烛光,惨淡一笑:“堂弟真是了解我。”   “怎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   “这样遮遮掩掩真不是堂哥的风格。”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任性妄为,没有什么是真的在心里面在乎的?”   “怎么这么说?”虽然心里面确实是这么觉得的,但是,怎么样也不会当着他的面直接说出来啊。阮流今心说,堂兄您说的话就是我心里面想说的啊。   阮时锦道:“我其实,并没有真的那么容易就忘记她啊……这些年我其实一直都探查过她的生活,活得好还是不好,当然是没有关系的。我只要知道她在那里就好啊。”又有些羞涩地笑了笑,“还是有些小孩子心态呢。我就想,如果我表现得比当年更好,名满全国,她会不会再来找我……”   “堂哥……”阮流今站在他面前,从未看见过阮时锦这样的表情,突然间觉得这个堂哥也不是那么的讨厌,甚至有些让人心疼了。他握住他的手,希望能传达自己的安慰之意。   阮时锦反握住面前人的手指,轻轻捏了捏,长叹一声道:“她恐怕是觉得好马不吃回头草,没有脸面再来见我了……”   阮流今似乎能体会到那一份辛酸,道:“是她没有眼光,女人总是头发长见识短的。”   阮时锦沉默良久。   阮流今有些尴尬,毕竟是阮时锦当年曾经喜欢过的人,在他眼里应该永远是最好的吧。自己是不是不应该说出这一句极其大众化的劝慰?   “前几日,我得到消息,她嫁做妾室的那户长安商家,遭鲜卑人劫掠,已经成了废墟了。”   阮流今倒抽一口凉气,“怎么……会,这样?”   有时候,阮流今不得不佩服阮时锦的定力,即使是听见这样的消息也没有任何的失态,没有去借酒浇愁,没有去找鲜卑人拼命,甚至陛下去长安他都没有跟着去,这个人,到底是有一颗多么强大的心。   “雍州太守上书说鲜卑人不好管制,常常聚众闹事,他们觉得朝廷对他们不公平,并且为此很气愤。”阮时锦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我向陛下提议建立秦州府,以镇抚鲜卑人。”   侍中大人的进言,陛下自然是很听得进去的,于是陛下带着一大推的臣子去了雍州治所,陪都长安。   阮流今沉默不语了半晌,才道:“其实堂兄今日来是寻求安慰而不是安慰我的啊。”   “你这没良心的小杀才!”就连阮时锦这时都忍不住要骂一句粗话。   阮流今笑笑:“堂哥今日要留在这里吗?这个时候应该是快要宵禁了吧?街上不准有行人哦。”   阮时锦点点头表示留在这里,然后站起来道:“有什么吃的没?我饿了。”   默默在心中翻一个白眼,阮流今叫来商儿,让她去叫厨房准备。   阮流今与阮时锦一同行走在月色下的庭院,阮流今的肤色在月光下映得像是清冷的瓷器,越发有一种禁欲的美感。阮时锦眼角瞄过他一眼,心中感叹着堂弟真是越发出落得动人了,倒是让凌辄那小白痴捡了个大便宜。   龙朔三年,冬,十一月,帝之长安。   监门卫不领府兵,留守洛阳。于是,守正殿诸门的任务全权交由骁骑卫,翊卫与金吾卫出宫巡夜。   “朕闻河西鲜卑人大肆劫掠,可有此事?”皇帝陛下清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雍州太守韩田玉跪在殿上,大气不敢出,头就更不敢抬了。韩田玉深深地扣下去,“臣失职。”   烈帝司马乂漫不经心地把玩一张折子,忽的丢到韩田玉面前,“你身为雍州太守,却不能镇抚你治下的异族人,你让雍州百姓怎么信任你?你还知情不报,你让朕怎么信任你?”   韩田玉冷汗直流,骚乱刚刚发生的时候,韩田玉以为可以镇压下去,哪知道鲜卑人越闹越烈,竟然劫掠城中大户,虽然不是长安城,但也是不小的事情,不过这种情况在凉州和梁州也常有发生,韩田玉本想自己镇压下去,就不用上报朝廷,却不知皇帝从哪里得知的这件事情,竟然直接到长安来。   韩田玉将额头紧贴地面,战战兢兢,“臣愧对陛下及百姓。”   烈帝冷哼一声,“既然你这般无能,不如推荐一个可以替代你的人。”   韩田玉惊恐:“陛下!”   烈帝突然咧嘴无声地笑了,看上去有些孩子气,当然韩田玉大人是万万不敢抬头看的。烈帝道:“爱卿无需惊慌,朕不过开个玩笑。”金口玉言君无戏言什么的不过是史官与后人附会之语,若真是如此,皇帝们个个都得英年早逝。   韩田玉已经汗流浃背,仍是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烈帝道:“朝臣提议从雍凉梁三州中分出一些郡县来组成秦州府,用于镇抚鲜卑人,卿以为如何?”   韩田玉这才知道陛下夜中召见的缘由。   “陛下圣明。”   烈帝嘲讽道:“你除了溜须拍马还会点别的吗?朕都说了要你推荐一个人来代替你镇抚鲜卑人,出任秦州刺史。”   韩田玉道:“臣以为,骠骑将军陈寒谷可堪重任。”   “还有呢?”   “还有如今帝国的度支尚书阮流柯大人素有能名,幽州刺史卫衍大人使匈奴一部衰落,实属处理民族关系的天才。”   烈帝沉吟一声,道:“可还有其他人可推荐?”   韩田玉长考后道:“奉城王可堪重任,还有扶风王。”   烈帝沉默不语。   第十二章   韩田玉推荐了这么多的人也没有看见陛下有什么陛下反应,心中暗忖:难道陛下心中早有人选?难道自己一连说了这么多人竟是一个也没有在陛下原本的考量之中?又不免要感叹一下君心难测,特别是任性的君心更加难测。   韩大人诚惶诚恐了半天,终于等到陛下那句“卿退下吧”,立马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没过几天,红叶斋接到陛下手谕,暗卫快马加鞭而来,一路换马换人,有不得一点耽搁地送到京都洛阳,由张驰交到柳熙年的手中。   在陛下去了长安以后,监门卫留守洛阳宫的任务就加重了,本来么,守正殿诸门的任务是监门卫与骁骑卫共同承担的,甚至金吾卫巡夜的时候了也会顺便守个门啊什么的。结果现在骁骑营金吾卫都出去了泰半,守门的事情完全落到了监门卫的肩上,轮休时间减短已经很让人烦躁了,现在陛下又随便就让人送来一封手书:迅速调出陈寒谷、阮流柯、奉城王司马雍、扶风王司马微等人官簿性情名迹所履。   柳熙年简直有罢工的冲动!   这时代充满了装模作样的人们,柳熙年自然也不能免俗。名士们可能仅仅是因为家世很好,然后有机会认识其他的已经成名的人们,然后,只需要一个青睐的眼神,一场玄乎的辩论,就可以成为大名士、大英雄。柳熙年也曾被当时的名士郭瑾省称赞为“璞玉之资”,然后便是少年成名,当然那时候的柳熙年早已经不再鲁莽好强,确实是有着名士所需要的一切品质:家世、容貌、才学、气度。早熟其实也是贵族们的特权吧?   如果可以懒惰的话,柳熙年当然也是希望懒惰的。他当然也希望能够像阮流今那样开着一家对他而言根本不重要的乐坊,每日听琴品酒,偶尔和凌辄这样的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闹闹,惬意又优雅。他不行,他做不到。他的身上还有家族的荣耀,就算是当年被世人当做是名士风度的典范的安石先生也一样要在家中人才凋零时出山,到大将军帐下任职司马,还要被人用以物比兴的手法去嘲笑,也不得不放弃自己喜欢的女子去娶一个有权有势的公主,更何况是自己这样的不是凌阮那样一等一的小型贵族,也不过是少年时有着美玉的称赞而已。   所以作为一个骨子里其实是懒惰的人,柳熙年那一刻的怨念也是很正常的。   陛下要的是这些人的官簿性行、名迹所履!也就是说,那个人从哪一年出生,出生以后干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当了什么官当官当得怎么样……能找到的都要找到,甚至还要其他人对他的评价!   柳熙年好不容易得了一个轮休,却在经过宫门正要回家的时候被张驰拦住,递了一封书信过来。   回到家以后再看陛下写了什么命令的时候,才觉得自己真是直接累死算了。这个时候已经宵禁,兰筝阁肯定是已经关门了,只能明天再去找咫素。   抬手扶额长叹一声,只恨不得自己怎么不是阮流今,可以不用在宫中当差不用被陛下指使来指使去。   人总是不满于现状的。就算是被柳熙年羡慕的阮流今,听见了柳熙年的想法大概也会很不忿,就算阮流今不用在宫里当差不用被陛下指使来指使去,兰筝阁的琐事也是很烦人的,不能赚钱就显得自己是败家子,虽然阮家不至于被他给败掉,但是家中众多兄弟们一个个都比他有出息,天天在家中受人冷眼当然是宁愿在兰筝阁被烦了。   一瞥眼在凉亭中看见暮塔,宽大的袍袖在夜风中飘摆,发丝也轻轻地飞扬,正在认真地看一只骨笛。   柳熙年走过去,“怎么还不睡?”   暮塔摇摇头:“睡不着。”   柳熙年又问:“是……想念家乡了么?”   “不,还好。”暮塔答道。   柳熙年有些歉意地说:“我把你带来洛阳,也没有怎么样带你出去游玩,也没有带你去领略名山大川的优美。我确实是对你有愧。”   暮塔撇着头看他,不一会儿就轻轻地笑了,“其实,你肯带我过来我就很感谢了。”   “不,”柳熙年摇头,“你本来可以在大漠里无忧无虑地当着小王子,现在却在洛阳的浮华里每日地空虚,只能在月光下对着骨笛发呆,这都是我的错误。”   暮塔没有办法形容柳熙年说这些话的表情,带着悔恨、无奈、失望或许还有很多其他的情绪。他不知道人的表情有些时候可以传达这么复杂的情绪,于是他有些迷惘地看着他,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想了半天,才说:“我吹笛子给你听吧。”   然后沙漠骨笛特有的苍凉的声音就响起来,极其优美的散开去,似乎还带着干涩的沙漠的气息与远在边陲旷野的思念。吹的是非常优美的曲调,用朔方的骨笛吹出来又是不一样的感受,似乎能看见沙漠的四季,绿洲在春季的雨水到来的时候抽出草叶开出花朵,繁荣一整个雨季以后迅速地枯黄萎靡,然后是凛凛寒冬,等待下一次的复苏。   十一月的夜风已经很寒冷,柳熙年与暮塔像两个傻子一样在飒飒寒风中同立中宵。   夜照青衫冷,骨笛诉情衷。   柳熙年突然笑起来。   暮塔一曲吹毕,也抬眼朝柳熙年一笑。   抚了抚少年柔顺的头发,柳熙年道:“休息去吧,时候不早了。”   暮塔点头。   两人便各自去歇息。   次日。   柳熙年将陛下的手谕交给咫素与阮流今。   阮流今看了以后也是一副受不了的表情。   怎么能这样哦?   “这样说起来,凌辄去长安简直是一个无比轻松的事情嘛!”阮流今一脸的不满。   咫素撑住额头,有些无奈地样子:“老板啊,凌公子听见这话会很生气的。”去长安有无数的准备工作,在长安也会有更重要的防务,分明是比平时更加劳累的事情,皇帝要出行,其他人注定是要更加麻烦的,大概是有些老臣给了陛下脸色看,他不好过,就让别人比他更加不好过。   而且陛下不重豪奢,没有在各处大起宫殿,也没有在民间大肆选秀,就算是黎朝的开国皇帝武帝也是既做洛阳宫又治长安宫,起昭阳太极殿,筑高十余丈的总章观……所以说,黎烈帝迄今为止还算是一个非常节俭非常爱民的好皇帝。不过是从洛阳到长安就有这么多的抱怨,果然是陛下太仁慈了吧?   咫素向阮流今请了几天的假期,一直呆在红叶斋的资料室里面查看这些年来搜集的有关陈寒谷和奉城王、扶风王的资料。红叶斋的资料室其实就在兰筝阁的下面,那是一间非常大的房间,四面墙壁根本不能承受顶部的压力,房中十几根几人才可环抱的粗大柱子来协助支撑,到处都是书架,堪称是一间世家大户的藏书阁了,有的名门的藏书阁只怕还没有这么大。阮流今和凌辄自从第一次进了这里以后就再也不想进去了,看见一推完全可以把自己活埋到找不到尸首的地步的书籍,那感觉实在是太恐怖了!而且那两人从来就不是什么爱读书的人,凌辄是宁愿呆在骁骑营操练也不想在书房闷着的人,阮流今和凌辄待惯了,就算小时候对读书有那么一点兴趣,后来也不会再有了。   柳熙年是红叶斋的暗线除了凌阮几人知道以外,别人知之甚少,就是柳熙年的父亲柳颂也没有被告知。   皇帝似乎也是不想让他们暴露于人前,就连暗卫联系也是常常让张驰过来。   所谓心腹,不过如此。   那么,阮流今算不算是皇帝陛下的心腹呢?   这一点其实还真不好说,烈帝一开始并没有看中阮流今,他根本不在烈帝的考虑范围之内。只是咫素提出要出宫去更加方便,需要找一个可以掩人耳目的地方,最好鱼龙混杂,人来人往,这样他们既可以打听消息也方便传递消息。皇帝点头称是,咫素便提出了要到兰筝阁当琴师的想法。烈帝突然笑了:“你是不是想很久了?兰筝阁在洛阳也算是很出名了。”咫素低下头去扣在地上,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斟酌再三,还是实话实说地承认了自己的私心。好在皇帝并没有因为这点小事而生气,要知道天子一怒流血漂橹,十里长街都有可能被鲜血洗刷一遍。   柳熙年偶尔也在红叶斋当值,然而烈帝在长安的这段时间他显然是没有机会到红叶斋去待着的,监门卫负责皇宫防务,自然任务甚重。   于是皇帝去一趟长安,那个优雅的清远的临渊公子柳熙年也彻底埋在皇宫里了,京城少女们又少一位可以送水果的美男子。   冬日懒洋洋的阳光洒在身上,老百姓们其实已经不再劳作,开始了一年一度的“窝冬”的快活日子。柳熙年万分嫉妒地看着皇城外面悠闲的人们,看见有些纨绔年少们手上提溜着一只鸟笼,嘻嘻笑笑地慢慢从皇城的端门外走过,踏桥渡过洛水,一看就知道是朝着洛阳南部的大同市走去的,也不坐牛车,就这样慢慢地走过去,确实是十分惬意的事情。柳熙年身后的监门卫长史见柳熙年停在城楼上,小声地提醒,柳熙年点点头,继续面色严肃地向前走去。   第十三章   阮流柯的事情当然是由阮流今来负责的。   作为自家的大哥,那些事情自然是非常容易知道的,更何况也是不什么隐秘的事情。   阮流今直接去问他家老头子,阮司徒大人也是很惊讶:“你怎么突然对你大哥这么感兴趣了?”有笑得很是和蔼,“是觉得自己太颓废了准备向大哥学习吗?”   那真是让您失望了。阮流今在心里面说,但是面上还是是有些尴尬的神情。由于自己是最小的那个,父母都比较溺爱了,于是他没出息家中也没什么会当面说他什么。不过小阮心中还是会有一点愧疚……如果……如果他们知道了自己跟凌辄……不不,这简直不敢想象,他们不会知道的。   阮怀风见儿子面色有异,以为自己一番话刺激到他了,连忙道:“其实你不用这般在意功名一类的,家中的人已经足够在朝中维持阮家的地位,不需要你在掺和进去。爹爹和你娘只希望你能平安喜乐地度过这一生就好。”   听见这番话,阮流今心中的愧疚之感就更加强烈了,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阮怀风抚摸着小儿子柔软的发丝,轻轻叹道:“你和你娘亲年轻的时候真的很是相像。”   “爹爹。”   阮怀风叹了口气:“世家子弟大部分都不能随心所欲。你看你堂哥锦儿,那孩子也不容易,虽然看上去清雅逼人,心之所至,兴之所至,似乎任心而行,其实是想和自己心爱的女子在一起也是不能。当年家中人其实是可以让他将那名女子养在家中的,做一名侍妾或者丫鬟都未尝不可。但是他作为阮家这一代的翘楚,是不能被情爱这样的事情冲昏了头脑的。后来看见他那个样子,我们也偶尔会想,当年是不是做错了。但是事已至此,覆水难收,锦儿确实是达到我们的期望了。”   也就是说,在家人的心中,堂哥当年那场已经成为传说的爱情,其实只是成长的必要阶段,是他从男孩变成男人的契机。   阮流今伤怀了。   这样的故事听得再多都会忍不住的伤心。那个人是自己的堂哥,是放浪无羁的阮时锦,他也是历经了很多他人不知道的痛苦才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爹爹怎么扯得这么远了?今儿想听大哥的事情。”   正沉浸在伤感的情绪里准备好好地怀念过去一下的阮怀风顿时很无奈地看了阮流今一眼,看得阮流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能想象一个在朝中叱咤风云的老爷子突然间半嗔半怨地瞧着你么,而且那人还是你家老爹?   阮流今哽了一下,抬手扶额:“爹爹,您不要摆出娘才会有的表情好吗?”   以年老体迈经不起颠簸为由留在洛阳的司徒大人很生气地拍了儿子的头一下:“你这不解风情的小杀才!”   阮流柯,单字斐,洛阳阮家大长子,神龙元年三月生于洛阳安业里。自幼注重自我修谨,博览群书,故而学业优博,辞藻温丽,图纬方技之书莫不祥览。恪守立法,为人豁达,勇于赴义,笃于周急。器识宏广,时人罕能测之。彭城邓乾有识人之能,曾见阮流柯而叹曰:“阮斐我所不解。”   当阮流今总结到这里时,他已经觉得写不下去了。   ……这简直,就是在给自家大哥拍马屁嘛!   阮流柯不愧为当世不可多得的人才,虽然那个似乎总是很严肃的大哥和自己并不亲近,当知道他的事迹以后,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啊。   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大哥身上的不怎么令人崇敬的地方,多年前以张亮为首的达官贵人强占官田,阮流柯也是其中之一,为司隶校尉所弹劾,然而陛下当时才刚刚亲政不久,京城菜市场的地皮已经红了一层,有太多的人事调动毕竟是朝纲不稳,所以当时只是处决了其中的一名县令,其他人一律赦免了。   景升四年,阮流柯二十岁,被推荐为中书郎,因才识过人,思维敏捷,朝奏议表,多见施用,深得太后赏识,转为黄门侍郎。习于吏事,强记默识,四海之内,若指诸掌。善谈史实,谙通典制。帝幼时曾问之前朝宫室之制及建章宫千门万户,阮流柯应对如流,听者忘返。   为官披肝沥胆,政绩突出,朝野上下无不称赞,后被擢升为度支尚书。   阮流今把笔一丢,很是懊恼地伏在了桌上。   ……为什么这样的人会是我大哥啊?   这真是让人压力大。   长安,朝会上陛下提出设立秦州的事情,由大臣们商议秦州的地界及刺史和抬手的人选。   于是,几天以后,柳熙年又被张驰截住,递了张纸条,上面又是一溜人名。   红叶斋等人的怨念已经上升到了白热化阶段了,如果怨念可以实体化的话,那么飞到在洛阳东郊的十里亭里的蝴蝶大概已经被融化成一滩脓水,好吧,这个太恶心了,起码那只蝴蝶肯定会变成一堆灰的!   阮流今已经咬牙切齿了:“怎么这么多人?”   这下子连咫素都觉得凌辄去长安实在是一件轻松的活计了。   柳熙年要负责皇城防务,基本上就没有时间再去红叶斋的书房,心中竟然升起了些许庆幸。那些资料浩如烟海啊!   好在陛下其实还是很通情达理的,并没有让阮流今和咫素两个人去找那么多的东西,于是阮流今终于见到了其它的红叶斋的人。   黄承松一个是很漂亮的小孩子,不,他的年龄应该不可以称之为小孩子了,今年十九岁,比阮流今还要大上那么几个月,但是长了一张娃娃脸,又不是很高,无论怎么看都很像是一个才十四五岁的少年。阮流今问他年龄的时候他很得意的说自己十九,然后小阮和是怀疑地看着他:“你真有十九?谎报年龄有什么好处啊?”然后小孩子生气了,一个人扎进书堆里不再理他。   另一个叫黄飞,是二十五岁的青年,文文静静的样子,笑起来很是温和。阮流今问:“你和小黄是亲戚吗?”   他点点头,“其实是挺远房的关系。”   阮流今之前还以为红叶斋全部都是世家子弟呢。   有人帮忙效率自然是高很多,那两个人全完就是完成任务一样认真且刻板地做事情,都不见有什么交流。   自从早上咫素介绍了一下以后,就没有和人说什么话了。   阮流今亲眼见识了他们两个一直在同一个房间里,从早到晚四个时辰里只说了四句话二十个字。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实在是太恐怖了。   阮流今觉得红叶斋基本上是不需要自己在这里杵着的了,有那两个狂人在基本上很快就可以完成的吧?像是自己这样的看见书本用不了一个时辰可能就开始瞌睡的人做这种事情根本就做不来啊,还是陛下有远见!在心里面找到这样的自我安慰之词,阮流今就很高兴地回兰筝阁休息了。   咫素对于阮流今这样的偷懒行为很是无奈,当然现在有两个厉害的帮手,阮流今这样鸡肋的存在是不是在旁边也无所谓了。   兰筝阁的乐声依旧悦耳,对于一个虽然在世家大族长大的但是基本上不学无术的小公子而言,音乐什么的根本就不重要吧?当初想要开一个乐坊纯粹是因为凌辄那家伙说乐坊听上去很风雅。当然了,阮流今对于悠闲的生活还是很喜欢的,端着一杯上好的茶,靠在芙蓉榻上,有音乐在耳边回响的话自然是悠闲得不能再悠闲得日子,于是阮流今就开始了乐坊老板的生涯,当初要开的时候不过是想打发时间而已,后来怎么就变得很贪财就是之前没想过的事情了,或许商人当久了都会染上铜臭的吧?其实有时候表现得很贪财也不过是想看凌辄不一样的表情而已,看他吃瘪的样子实在是很开心也觉得那时候的凌辄很可爱。想到这里,阮流今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第十四章   日升月落啊,时间过得很快啊,皇帝准备在长安过年了啊。众人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基本上已经可以做到面不改色了,毕竟这样的事情对于我们任性的君王而言是家常便饭,何况这也不是过分的事情,也没有劳民伤财,陛下要是回来才麻烦呢,大冬天的赶路回洛阳,年轻的臣子们可以承受,那些跟来的老臣们可就受不了了,万一路上病死几个可就坏事了。   今日朝会仍然在商议秦州的事情,众位大臣们吵来吵去简直就像是菜市场。   秦州的地界终于在菜市场的氛围中产生了,从雍、凉、梁三州中分出陇西、南安、天水、略阳、武都和阴平六郡组成秦州府。   但是谁来当这个秦州刺史却是吵了半天也没有结果。   各个家族有各自的利益,秦州又是非常重要的地方,于是就会被争来争去,这一方提出一个人物夸得天花乱坠,那边立马就有将对方所提之人搞得遗臭万年的气势。皇帝陛下阴沉着脸听他们吵了半个时辰就听不下去了,于是今天的朝会就以皇帝的拂袖而去告终。   凌辄带着卫队巡过殿门的时候有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不知道红叶斋那边怎么样了?   其实红叶斋多了两个狂人,资料一类的已经整理完毕了,正在送往皇帝陛下手中的路上。   陛下晚上的时候在御书房中秉烛夜读,觉得这么些天花时间来听那些人吵架实在是……啊,不,其实也挺好玩的事情。陛下的嘴角挂起一抹玩味的笑,到冬至日就要停了朝会,有事情就要等到明年元宵以后了,朝臣和皇帝都有将近一个月的假期,那么,明日的朝会到底要不要决定秦州刺史的人选呢?   俊美英明的陛下仍然在思考中。   阮流今拿着小手炉慢慢地踱过阮府的回廊,刚刚下过一场小雪,院子里、屋顶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白色,家丁们正在认真地将院子里的积雪清扫掉,扫把摩擦地面的声音有些刺刺的。看见阮流今过来,家丁们都停下手中的事情,恭敬地叫小公子,阮流今点点头,走上大理石铺成的路面去看墙角的一株红梅,都还未开放的样子,红艳的花骨朵上顶着一点点白色的雪,倒是格外的清丽。阮流今笑了一笑,想起去年一同赏雪,凌辄随手折下一枝梅花,笑意轻佻地送到自己面前,口中的话也是一样的风流:“雪中一点红,佳人眉展舒。”阮流今佯怒着要去打他,凌辄拿着花一跳一跳地跑开,偶尔回头用满是笑意的眼看着阮流今,衣袂翻飞,笑容明亮耀眼。那时的情景清晰地仿佛是在昨天,他折过的梅花,跑过的庭院都在眼前,人却是远在长安。   骁骑卫负责皇宫防务,今年年底肯定是回不来的。   思念竟然像是止不住的潮水一样涌上来。   阮流今叹口气,一面慢悠悠地朝阮府大门走去,一面吩咐身后的商儿去通知管家备车。   华丽的牛车辘辘地行过冬日里安静的街道,又开始下起了绵绵的小雪,阮流今稍稍掀起车帘的一角朝外看去,霏霏的细雪落下来,也没有什么声音,只能听见车轮轧过已经清扫过的街道的声音。阮流今看了一会就觉得索然无味,放下车帘闭上眼睛开始假寐。   到了兰筝阁,阁里的火炉和熏香开始让阮流今昏昏欲睡。   外面是寒冷的冬日,里面却温暖如春,还有温和的香气,又有悦耳的音乐,天时地利人和,不睡觉真是对不起自己了。   恍惚中听见来自遥远的呼唤。   “小阮?小阮小阮……”   啊……想起来了,是十四岁那年的夏日,阮流今在开始凉下来的黄昏与凌辄约好了去湖边垂钓。   十五岁的凌辄已经开始了少年成长的路程,飞速地拉开了骨架,简直就是“噌噌噌”地往上抽,在阮流今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凌辄就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头,当时阮流今的腹诽是:又不是春笋,长这么快干什么?又不能吃!   可以看出是赤裸裸的嫉妒了。   不知道当时的眼神是不是将自己的心情表现地很明显,凌辄偶尔低下头来看阮流今的时候,笑得格外的灿烂,露出一排的白牙还有一点点粉红色的牙龈,看上去感觉有那么一点点的得意。衬着他身后灿烂的晚霞,少年的脸晦暗得有些看不清,于是那一口整齐的雪白的牙齿就特别的明显,以及回首时飞扬的青丝,飘扬的衣袂,共同形成记忆里非常鲜活的场景。   太阳渐渐西沉,暮色里不一会儿就开始看不清鱼漂的形状。   凌辄唤来侍从,让他们赶紧去把渔火点起来。   暮色四合,天空很快从绯红变成黛青,属于黄昏的慵懒而艳丽的颜色已经褪去了,接下来是星光闪耀的夜晚,西方太阳落山的地方已经出现了第一颗明亮的星辰。   渔灯已经点起来,侍从们又退到了不远处的岸上。   公子说他们的雅兴不得被他人打扰。   凌辄和阮流今坐的是一艘很小的渔船,凌辄那边鱼好像开始咬钩了,于是他用力地一拉鱼竿,然后……阮流今正好在旁边,凌辄一手肘就击上了阮流今的肩,阮流今一个不稳,就从船上滚进了水里。   “小阮!”   不知道为什么小阮听见凌辄的声音,却觉得他好像是兴奋多过焦急呢。是水流对声音有影响吗?   然后就听见“噗通”一声跳下水的声音。   阮流今被狠狠呛了几口水,有些昏昏沉沉的。   朦胧中感觉有什么抱住了自己,在水流柔缓的抚摸下,有些奇异的感觉。   然后嘴唇就被堵住了,一丝气流度过来。   等到了船上,凌辄是真的有些焦急了,一直“小阮小阮”地叫,一边按压小阮的腹部。   他吐出水来,缓缓醒转,看见凌辄焦急的面孔,轻轻地笑了一下,示意“我没事”的时候,凌辄突然一把抱住他,紧紧地揉进怀里,口中说着道歉的话语。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我不该叫你出来钓鱼的。”   “我不该……有那样的心思。”   “……”   阮流今轻微地挣扎,“……痛。”   凌辄醒悟般地松开手臂,看着阮流今的脸,轻轻唤道:“小阮?”   “……嗯。”   “对不起。”那个已经很高大的少年说。   “我原谅你。”小阮道,“你也不是故意把我弄下水的。”   那边的少年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叫了声“小阮”。   已经懒得应了。   少年却好像是叫上瘾了一样,又一连地叫了好几次。   各种亲昵的语气。   “小阮?”“小阮……”“小阮。”   很久以后,阮流今想,那时候,凌辄可能是故意的吧?   要不然也不会一直道歉。   大概是那个时候,凌辄就在心里面已经对自己有那样的想法了吧?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拿小真送进来的湿帕子擦了把脸,有些迷迷糊糊地愣了半晌,还是想不到自己要做什么。   小真看自家少爷呆呆的样子,脸“噌”的就红了。   之前在阁中听见那些世家公子们讨论谁是“京城第一美”,有人提出是太傅家的秦夕小姐,立刻被人否定了,然后又有人说是绣宫一品的花魁,也有人说是皇帝的亲妹妹昌平公主,还有人说是玉鸡坊修业观的女道士顾斐珑,后来又提出了始平王司马珏,成都王司马经,当朝太傅秦迩(这可是一位风华绝代的大叔),都被一一否决,最后众人达成一致的竟是兰筝阁的老板——阮流今!   肤如凝脂,目似点漆,眉如远山,唇红齿白……等等一系列形容美人的词都可以往他身上砸,他一条一条全都接得住,最重要的是他不擦粉不描眉不用胭脂,一样修眉明目脸衬桃花!   这是一个崇尚容貌与姿容的时代,即使是男人都很爱擦白粉啊什么的,还曾经有一个笑话,是说以前有一个很白的帅哥在朝中任职,不仅官员,连当时年幼的皇帝都怀疑他擦了粉,于是,有一次该大臣进宫面圣,陛下就命令其吃面,吃得满头大汗,他用红色的衣袖去拭汗,擦完以后,面色更加皎洁白皙,人们才相信他是真的白。   阮流今看小真脸红红地呆在那里,也不知道这丫头是怎么了,出言道:“去把账本拿过来吧。”   啊……连声音也是这样的好听,怪不得凌辄公子没事就往兰筝阁来呢,风流的少年当然是要在美人的身边。   “喂!小真?”   突然回过神来,“啊!公子,有什么吩咐吗?”   阮流今无奈地耷拉下眉毛,“去把账本拿来。”   小真在出去的时候还不断地回头偷看阮流今,阮流今深感无语地摇了摇头。   阮流今看账本渐渐看出兴致来了,开始盘算着怎么更对纨绔子弟们的口味,明年的熏香要不要换成顾斐珑制的上好的熏香,要不要在招些琴师进来,从当年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而开的兰筝阁,到如今洛阳城公认的最好的最大的乐坊(当然了,当年刚开的时候也是洛阳最大的,阮家么,总是很大手笔的),到底也是花了一番心血的。   “公子。”   阮流今抬起头开,小真站在面前,脸色终于不再像红蜡烛了。懒懒地问:“何事?”   “外面秦逸公子请您到松见舍叙事。”   “秦逸?”阮流今挑着眉问道:“那个出了名的风流大少?”   第十五章   “秦逸?”阮流今挑着眉问道:“那个出了名的风流大少?”   “嗯嗯!”小丫头点头点得不知道多兴奋。   ——至于么?阮流今腹诽,有必要这么兴奋,风流的名声有那么好么?我给你发工钱也没见你对着我有这么兴奋呢。   小真并不知道阮流今正在心里面冒酸水,又十分兴奋地说:“您‘洛中第一美人’的称号还是他提出来的呢,获得了其他公子们的一致赞同呢!”   “什么?!”阮流今拍案而起,“他说什么?”   “洛中第一美人啊!”   阮流今咬牙:“他在哪?本大爷去跟他拼了!”说完就开始往外走,又问:“松见舍是吧?”   “呃……公……公子息怒啊,这……是很好的名声嘛!”小真跟在后面解释。   可惜阮流今很生气,刚刚就恨不得要掀桌,此刻堪称怒不可遏:“让、他、去。死!!”   小真跟在后面一路地解释。   阮流今道:“和一群女人争什么第一美人,这明显是侮辱我人格么!”   小真道:“可是,被比较的人当中还有太傅秦迩,汝南王成都王啊!”   前面的阮流今身形一顿,小真一时没停住,就撞上了自家少爷的背脊。阮流今回头问:“是么?还有太傅和亲王们?”   小真点头如捣蒜,“是的是的!”   于是阮流今气消了。   不可否认的是,这是一个重视姿容的时代,只要不是只和女人们比较,自己在其他人的眼中并不是女人这样附庸般的存在的话,也就没有那么生气了。他们都生活在这样的时代,不可避免地都有着时代的局限性,当年也曾有人发出过这样的感叹:“女人可以用来爱,也可以用来被爱,食不果腹的时候还可以做成肉脯吃,真是万能的造物。”战时的兵家女人是和粮食、布匹一样的备战物资,她们为城池修筑壕沟,或者随营出征,做浆洗的工作……好在帝国已经强大,大部分女人们终于可以过上在在她们眼中的幸福的生活。当然这些和世家大族的小姐们的生活是无关的,她们一样在家族的庄园里风花雪月,这就好像,戍边的将士们出生入死几多回,京洛的士大夫们就醉生梦死几多回一样。   这本来就不是一个自由平等的时代。   阮流今走进松见舍的廊轩的时候已经很心平气和了,甚至为自己打败太傅有那么一点点的得意,毕竟当年的秦太傅那是有着“京城第一美男子”的称号的人。   俊美的男子端坐在桌案旁,垂首看着杯中的茶水,聆听古琴丝弦振动出的优雅宁远的乐音。琴声如同有了实体一般在空气中像是水的波纹一样一圈一圈地游弋开去。   阮流今推开赭漆雕花的木门,有一点轻微地吱呀声,秦逸闻声抬头,正好与阮流今视线撞上了,阮流今优雅地一笑。   秦逸愣了一瞬间,立刻站起来向阮流今拱手行礼。   阮流今回礼,然后笑道:“公子太多礼了。”   秦逸请阮流今坐下,左手提起右手的袍袖,为阮流今斟满了茶水,客客气气道:“公子阁中的琴师却是不同凡响。”   “哪里。”阮流今谦虚,“咫素是宫中的琴师,因言触犯了陛下才被逐出宫的,这才让在下捡了个便宜。”   秦逸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阮流今轻轻抿一口茶,“公子请我来不会是看上我家的琴师了吧?”   “这……公子说到哪里去了。”秦逸有些难为情地说,“其实,在下,是想问公子可曾婚配或是有了意中人?”   啊?   阮流今愣了一愣,半晌才道:“秦公子何出此言?”   “啊……是这样的,在下的妹妹秦夕,公子是认识的吧?”看见阮流今点头,秦逸接着说,“嗯……舍妹对公子很是中意,恐怕再耽搁下去就要相思成疾了,……所以,公子若是未有意中人的话,在下冒昧想请公子同意明年上元节时邀请舍妹共赏花灯。”   “……”阮流今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秦逸道:“其实本来是想请家父直接与司徒大人商议,秦阮两家结为婚姻之好,但是又怕公子与小妹之间并无感情,所以想,公子与小妹之间先接触一些时日,日久自然生情了。”   “这……这这……”阮流今都结巴了!!   这种事情怎么就找上自己了?!   “我……那个……其实,”阮流今接着结结巴巴,“是有……意中人的。”   “哦?竟然是这样啊。”秦逸叹了一口气,沉吟了一会儿,道,“这其实也不重要吧?公子可以效仿皇帝享齐人之福,娥皇女英亦是佳话。”   阮流今闻言重重放下青瓷茶杯,冷声道:“公子这话何意?我现在与那人正海誓山盟,怎么可能做出这等背盟之事?何况我与秦姑娘并无深交,公子身为秦姑娘的兄长,更加应该为令妹着想,为她找到情投意合的佳婿,怎能这般将她往火坑里推?”   这话字字句句都是心中所想,即使是不服身份的斥责,秦逸都不好再反驳。   秦逸站起来,抬手交叠至额前,深深作揖:“公子说得有理,是在下孟浪了。”   他突然行这样的大礼,阮流今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推脱阁中还有事务要处理便将秦大公子晾在了松见舍。   回了老板的休息专用房间,阮流今还是觉得很尴尬,虽然知道之前秦夕来找自己可能就是怀了这样的心思,但是,由其兄长这样直白地说出来……还是,惊讶了一点。   “混蛋凌辄!”阮流今低低地骂了句。   大混蛋!竟然还不回来!   又想起那家伙的风流性子,不知道在长安又要惹到几多个红颜知己,阮流今越想越觉得气愤,然而也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出气,就只能气着,后来还是转换成了对那自己口中的混蛋的想念。你这混蛋,再不回来我就生气不理你啦!   其实说凌辄在长安风流真是大大地冤枉了凌大少了,长安不比洛阳,守卫本身就比洛阳要少,此时他的轮休时间少得可怜,基本上都用来睡觉了,要不然巡查或是守卫的时候打瞌睡不仅丢脸也是对陛下与长安百姓安全的不负责任。他决定下次陛下再来长安时一定要和骁骑卫大将军江风舟向陛下建议再多加一些人手,要不然这样下去,陛下来一次长安宫,骁骑营的侍卫们每人都要瘦好几斤。   凌辄在晚上的时候偶尔会梦见阮流今——嗯?你说为什么只有偶尔,不应该是每天?啊,这种日子快疲劳死了,哪里还有那么多的心思把梦境给记住哦!可能真是每天梦见吧,但是,醒来了自然是大部分都要忘掉的——醒来的时候会偷偷地笑,偶尔被同屋的孟九看见,于是被不怀好意地逼问,也算是醒觉的一种方法了,凌辄也就很坦然地说想到了那位大小姐,然后孟九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右手摩擦着下巴道:“原来如此啊!”可能是因为长相,孟九这样笑起来的时候总让人觉得他在想什么坏主意,每次看见孟九笑,凌辄都习惯性开始警惕,觉得这家伙干不了什么好事。   冬至前一日,朝会上再次提出了秦州刺史的事情,陛下终于在大臣们吵了半个时辰之后,让大嗓门的内侍喊了句:“肃静!”   下面的大臣们终于停下来,陛下很烦躁地道:“就依凌大司马之奏好了,让陈寒谷赶紧到秦州就任!”   然后陛下很帅气地拂袖而去,大臣们想要提出异议也没有机会了。   于是吵了半个月之久的秦州刺史就这么一锤定音了。   腊月初九,冬至日。   陛下突然和骁骑营大将军提出要在除夕晚上出宫微服私访,体会长安百姓的除夕之夜是怎么度过的,听说还会有舞龙舞狮啊什么的。   江风舟大将军当然是不同意的。   “陛下要知道民间是很不安全的。”大将军的话大意是这样的。   皇帝陛下保证说自己绝对听从大将军的安排,不乱跑不乱与人攀谈不做任何危险的事情。   大将军又说:“陛下要体谅现在在长安的防卫的人手是不够的。豹骑和佽飞们光是完成现在的任务就应经够呛了,若是陛下再要微服出巡,侍卫们要在陛下所在的附近的高处和暗处布置,还要有人紧跟陛下等等一系列的安排,现在这点人手是绝对不够的。”   陛下听见此节,立马高兴道:“朕叫左右备身卫来长安协助你们!”   大将军无奈:“陛下!”   皇帝陛下开始了撒娇攻略,江风舟在陛下小时候教授陛下武艺,与陛下有一份师徒的感情在那里,陛下对付江风舟自然是有一套的。   最后,江风舟大将军丢下一句“此事还需要金吾卫大将军郑修商议,陛下先去搞定金吾卫大将军吧”就落荒而逃。   陛下觉得这事儿基本上是成了。   于是金吾卫大将军郑修被叫进了内殿,于是郑修顶着陛下巨大的压力,尽管头上已经冒出冷汗,但是还是很坚定地将困难推给了众位豹骑和佽飞们。大将军郑修说:“这……负责保护陛下的是骁骑营和金吾卫众将士们,臣下以为要尊重他们的意见。”然后,无视陛下已经黑得像锅底的脸道:“臣去叫来金吾卫与骁骑营的将军们。”   陛下哭笑不得地看着这活活变成了一场闹剧。   第十六章   于是骁骑卫金吾卫从三品及其以上的将军和副将们都挤到了殿中。   陛下阴沉着一张俊脸问:“朕要在除夕之夜微服出宫,卿等可有异议?”   那是九五之尊!   至高无上的存在!   天子一怒,流血漂橹!   此刻,皇帝陛下的脸冰得让跪在殿中的将军们都想要发抖了,就好像他们不是跪在大理石的地面上,而是跪在冰渣上一样。   于是一个个都把头摇得像波浪鼓。   陛下终于得偿所愿。   然后笑得像朵春花,没见过这种情况的将军们立马呆了。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啊,明明刚刚才还煞气逼人啊!什么叫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啊,今朝总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君心难测啊,参见我们英明神武俊美无朋的皇帝陛下!!   从大殿出来后的将军们都是一脸有苦没处说的倒霉相,一个个都活像是霜打了的茄子。   果然能混到大将军这样位子的人都是很奸诈很奸诈的啊!   骁骑营和金吾卫的大将军两个人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呢,他们知道他们若是同意了陛下的要求,下面这些豹骑和佽飞们肯定要闹腾一阵子,于是他们为了自己的清净,直接让没见过世面的将军和副将们直接面对陛下的龙威。   除夕之夜啊除夕之夜,人家都阖家团圆看舞龙舞狮,吃着年夜饭了,咱们还要在大街上吹着冷风时刻注意着陛下附近的动静!所以说天子近卫不是那么好当的啊!外臣们可以在除夕之夜将远在洛阳的家人接到长安来还能在长安的府邸与家人一同贴个对联啊什么的,其乐融融,天子近卫呢就只能化身成世家公子陪着皇帝陛下逛街,这还是非常幸运的陛下看得上的人啊,其他人只能在高楼墙头墙角之类悲催的地方,时刻注意,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还有一些人假扮成路过的百姓,或者某个小商贩都有可能是暗卫。皇帝陛下一个人的舒爽,那是无数的侍卫的痛苦换来的!   凌辄很幸运地被皇帝陛下挑中当了天子身边的那个世家公子,引来孟九王镛一干人等的强烈嫉妒,还有一部分人化作他们二人的随从。   甚少出宫的陛下对民间的一切自然是很好奇的。雍州太守贺兰砚在今晚举行了驱傩仪式,比往年宫中举行的要简略得多,烟火也没有宫中的好看。凌辄看见了陛下的失望,就说:“其实,民间好玩的时候应该是上元节或是中元节这样的日子吧?会有好看的花灯啊什么的。”   陛下转头看凌辄,挑眉道:“卿是建议朕在上元节的时候再来一次微服出巡吗?”   凌辄立马改口:“哦不,不,臣失言。除夕夜也是很有意思的。”   陛下饶有兴致地说:“卿说了一个好提议呢。”   ——不要吧?凌辄在心里面哀嚎,您真这么干的话,他们知道了会宰了我的!   陛下看见凌辄沮丧的样子叹了口气道:“卿不用伤心得如丧考妣,朕不过是开个玩笑。”   凌辄道:“陛下!君无戏言。”   “哦?你在哪里听见的这句话?”   凌辄答道:“民间。”   陛下轻笑道:“所以卿还是希望朕在上元节出来的是吧?”   “啊……不是的。陛下您爱怎么开玩笑就怎么开玩笑吧……您是自由的。”   皇帝陛下听见这话却突然冷了脸色,哼了声就不再理会凌辄,径自往一家混沌摊走去了。   其实,凌辄隐约可以理解陛下生气的缘由,大概,所谓的“自由”,是很难拥有的吧。   自己现在在这里陪着皇帝陛下逛街是身不由己,众侍卫在各种神奇的地方藏着是身不由己,就连陛下日理万机也是一种身不由己。   你在多高的位置上,就要背负起多么大的责任,就有多么的身不由己。   像是陛下这样勤勉的君王,也还是要被人打上任性的标记。   就算是身不由己,也还是要努力地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即使侍卫们会有很多的怨言,陛下也还是要出巡,这才是“任心而行”的黎烈帝。   要说起来,敢于和君王叫板的江风舟和郑修,应该也算是很有个性的臣子了吧。   凌辄突然想笑。   但是陛下已经走进了摊位,侍从立马擦干净了椅子,凌辄也立刻跟了上去。   凌辄与陛下同坐一桌这已经很让人诚惶诚恐了,然后还要为陛下试菜。在民间,关系得要多亲密才能你吃了一口以后对旁边的男人说“啊,我觉得这个很好吃,你也尝一下”然后把他吃过的碗递过去的啊!就算是对小阮也没有做过这样的举动。   凌辄觉得无比尴尬。   烈帝吃了几口,并没有宫中的精细,没有宫中的好吃,不一会儿就索然无味了。   于是除夕之夜的微服出巡终于结束了。   不过侍卫们不知道,陛下已经开始惦记着中元节的出巡了。后来当豹骑们知道皇帝要在中元节出巡的事是凌辄提出来的时候,凌辄被关在屯所里整整饿了一天,才让骁骑营的众位豹骑消了火。当然这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陛下慢悠悠地走在回宫的路上,让侍卫们都远远地跟在后面,不想被人打扰般的静谧,好像很有些依依不舍。   有时候凌辄也会想,当皇帝真是悲惨,一天到晚待在皇宫里不说,还要面对各种各样的事情,都没有多少休息的时间,无聊的时候也就逛逛御花园,那园子从小逛到大,估计有几棵草都快一清二楚了,还有什么好看的啊。   正在出神的时候,走在前方的皇帝突然叫:“凌卿。”   凌辄立马小步跑过去,低首道:“陛下有何吩咐?”   烈帝道:“你与兰筝阁阮流今似乎关系甚好。”   凌辄点头道:“是发小。”   烈帝突然起了促狭的心思,有些轻佻地问:“是青梅竹马吧?”   凌辄无奈道:“陛下,青梅竹马是指男女呐!”   “朕曾见过阮流今一次,”皇帝的语气突然有些怅然,“是风神俊秀的少年呐!可惜朕没有这样的发小。”   “……”凌辄不知道该说什么。陛下竟然见过小阮?怎么自己完全不知道?   烈帝突然觉得有想要倾诉的感觉,对着这个少年时就进宫作为侍卫的少年。好像是在很小的时候就曾经听过他立誓要保护自己,那时候的烈帝陛下还是太子,一批九岁的孩子在八岁的他面前立誓,要终身保护自己。然后他们被分到不同的营里去训练,张驰倒是按照正常的顺序成了近卫,凌辄竟然在第一年没有合格。“是个有些懒惰的侍卫。”当时的江风舟大将军是这样评价的。其实陛下倒是挺欣赏凌辄了,或许懒惰是他自己的特性但是却不得不隐藏起来当一个勤勉的君王让他很感伤,于是就希望有个人能代替他去懒惰之类的情绪吧。烈帝想。   陛下用很怀念的语气道:“那时朕刚刚准备把暗卫分出一部分弄个江湖的东西来玩玩儿,想那些游侠们是不是会对一个贩卖消息的组织感兴趣。”   很少见的没有刮风的冬天的夜晚,皇帝陛下的声音清凉如水,慢慢消失在空气里。   那一年,咫素决定要进兰筝阁的时候烈帝小小地震惊了一把,当时我们圣明的皇帝是这么说的:“朕以为,你会选一个普通的平民嫁了来隐藏身份。”   咫素道:“我是琴师,嫁人太埋没我的才华了。”   能够御前得见的自然是顶级的琴师,若是因爱出宫嫁人,当然能在后世留下爱情的佳话,指不定还会被后人写进传奇话本,编成戏剧在戏台上表演,被伶人用婉转的唱腔深情地演绎成著名琴师可歌可泣的爱情史。然而女子嫁人后,夫家自然是不希望妻子再抛头露面地奏琴,就算这是一个民风彪悍的时代,女子会成群结队地赏花游园。于是世人再难听见她的琴声,也未尝不是一种遗憾。岁月是一柄锋利的刀,说不定刃上还闪着森冷的白光,既可以砍断与爱情无关的一切纷扰,也可以砍断爱情的丝线。   陛下听见咫素的答话轻轻地笑了声,又问:“那么,为什么是兰筝阁?”   “它是洛阳最大的乐坊啊!”咫素答得理所当然,“我去了以后它会变成洛阳城最好的乐坊的。”   ——这是一个顶级琴师的自信。   “哦?”陛下带着笑意挑眉,“洛中乐坊有很多,在兰筝阁之上者也是有的吧?卿从一个九品女官去做一个没有品级的平民就只是看中了兰筝阁很大吗?”   咫素高高地昂起头颅,看了烈帝一眼,意识到失礼有立刻伏下身去,“适才微臣已经说过了,我去了,它就会变成洛阳最好的乐坊。”又低下声音,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似的道:“当然了,老板阮流今听说也很有意思呢。”   陛下好奇了,“还能有意思到奇闻轶事能传到宫里来的地步吗?”   咫素道:“微臣听说,阮流今风流无匹,被人几次举荐不第,然后跑到大同市去开了家乐坊以示他对于仕途的无意。”   烈帝笑了,“你是不是想了很久了?”   咫素默然不语。   烈帝的语气有些惆怅:“于是,那一年朕在少量暗卫的护送下曾去兰筝阁看了咫素和阮流今一眼。”   第十七章   烈帝的语气有些惆怅:“于是,那一年朕在少量暗卫的护送下曾去兰筝阁看了咫素和阮流今一眼。”   凌辄偷偷地拿眼去瞟皇帝,觉得这是自己从小立志效忠的帝王其实还是没有怎么长大的吧?   陛下轻轻地笑:“那时候他在的地方听说是叫樱远舍,看上去是一间非常简单的屋子,旁边有一棵树开满了花,比桃花还要繁华甚至是热烈到让人觉得它饱含了绝望的气息。好像是东边的岛国的特有的花朵吧?”缓慢的怀念的美好的语调,简直像是对情人的低语,凌辄几乎要怀疑陛下是不是和他爱上同一个人了。   “当时他手中拿着一本书,好像很是认真的样子,美好得像是画中走出来的人……当时朕就在想,这样的人,却是不应该在朝堂上被众多的勾心斗角给玷污了。”   凌辄腹诽,他那时候拿的应该是账本吧?当然这样煞风景的话他是不敢说出来破坏皇帝心情的,只觉得阮流今若是不说话,那确实又是京中少见的让人爱怜的气质。   “朕隐约……可以理解咫素选择兰筝阁的意思。朕要是一个琴师,也愿意在那样的地方弹琴。别人应该也是愿意在那样的地方听琴的吧?”   ……   “那时朕就在想啊,如果,全天下到处都是这样风雅的地方,百姓们都可以悠闲地听琴,应该也就是大治之年了。”   凌辄愣了一下,不明白怎么突然就转到了“天下大治”这样严肃的话题上了,但是马屁无论如何一定要适当的拍一下的。于是凌辄严肃道:“陛下宏图大志。”   陛下突然忍不住“扑哧”笑出来,回头看见凌辄一脸的正经,只好叹气:“你们这群人……”   除夕之夜终于安全地过去了,凌辄也开始忙于回京事宜,却在同时觉得对小阮的想念如野草般疯长,甚至觉得自己听见了噼噼啪啪的声音。   他开始想象着回京的时候要怎么样地拥抱他……好吧,帝王回京是要肃清街道的,他想冲过去拥抱也干不了这样的事情。   那么回去以后一定要第一个去见阮流今,不行,还是要先回家和母亲问安,可是母亲已经赶来长安和父亲过年了……   凌辄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女人一样磨磨唧唧了。   回京那一日,百姓全都跪伏在地上,山呼海啸一般的“万岁”在定鼎门的上空回荡。   终于回归了正常的生活,不仅骁骑卫金吾卫,连监门卫都十万分地感谢皇帝陛下终于没有耽搁地回来了。陛下终于打发部分累坏了的将领回家休息。   凌辄一一拜见了家中的长辈们,然后便马不停蹄地跑到了兰筝阁。   兰筝阁的侍女们已经习惯了凌公子的急急忙忙了,连老板的专用丫鬟小真都不再理会凌辄。   兰筝阁老板的屋子在回廊的尽头。   凌辄一路跑过去,只觉得再多一盏茶的时间都不能再等了,迫切地想要见到他。   推开雕花镶嵌琉璃的木门,看见那个人像是被惊吓到一样地突然站起来,看见那人眼中的欣喜,凌辄冲过去,一把搂住,然后紧紧地将他锁在怀里,“不要动。”   阮流今闷声闷气地说:“你先把门关上呀!”   ——————————河蟹——————————   春哥http://monai.mobi/chunge/转换看=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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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闹腾了半日,等到肚子发出了奇怪的响声,凌辄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没吃饭,转头看身边躺着的阮流今一眼,自己的手臂还环在他的腰上,见他正拿那双迷人的桃花眼瞪着自己,突然间起了逗弄的心思,凌辄凑近阮流今耳边,轻轻地吹口气,如愿地看到对方的轻颤,凌辄问:“舒服么?”   “……”   小阮不理他。   “喂……小阮……”含糊不清的话语淹没在亲吻里。   阮流今终于扛不住般地推开他,道:“够了!”   凌辄极是开心地笑,又问:“舒不舒服?”   阮流今瞪了他好一会儿,那家伙也不见任何的心虚啊什么的,心想都是男人凭什么他就脸皮那么厚?于是阮小公子也就脸皮很厚地点头:“嗯!”看见对方的眼神瞬间闪亮,阮流今意识到危险,立马又说:“我饿了。”   凌辄听了立马宽容地放开他。   阮流今爬起来,房间里全是暧昧的气息,那个最暧昧的人就在旁边,还是有些难为情的。   凌辄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系好衣带,然后走过去牵了他的手道:“我们去街尾的桐月居吃饭。”   阮流今点点头,道:“先等一下。”   于是凌辄看着他跑去又点了一炉熏香,这回是非常浓郁的西域的香料,在心中为他的心虚感到好笑,同时又觉得这样非常的可爱。   第十八章   出了满是熏香味道的房间,凌辄就只好规规矩矩地放开手,与阮流今并肩慢慢地走在回廊里,一瞥眼看见不远处敛梅舍的梅花开得正好,浅浅的红色,像极了小阮之前羞赧时的面色,凌辄又觉得心跳渐渐快起来,稍稍用眼角偷偷地看向身边的比自己矮了那么一点点的少年,眉眼低垂的样子像是某种温顺的小动物,让人想去揉他的头发和脸颊。   阮流今突然转头,正好撞上凌辄的视线,像是突然间心虚了一样的,又立马转回去。   这真是太可爱了!凌辄在心里面感叹。   是在害羞吗?   向来有些嚣张的阮流今这样的风情大概除了凌辄没有第二个人见过了。   到了桐月居等待上菜的时候,凌辄拿眼角偷瞄阮流今的神色,瞄完一眼忍不住再瞄一眼,心中叹气。也不知道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凌辄总觉得阮流今比绣宫一品的花魁还要好看。一时间又觉得得意,这个人心在自己身上呢。   阮流今还为方才在兰筝阁里的事情觉得不好意思,于是也偷偷地看凌辄,不期然正好与凌辄的视线撞上了,阮流今的脸上瞬间爆出了一层薄红,尴尬地别过脸去。   凌辄倒是看得心花怒放,嘴角越咧越大。   阮流今恼羞成怒:“你再笑!”   “好吧……不笑。   “……”   “……噗……”到底还是没忍住。   “……”   阮流今气得恨不能把手中的热茶泼他一脸,但是又觉得舍不得。   这顿饭对凌辄而言,吃得那是身心愉快,对阮流今而言,就窝囊得很了。   大家都知道,脸皮这种东西,那自然是厚中更有厚中手,阮小公子自认脸皮还是很厚的,但是,碰上某位爷,那也是要甘拜下风的。   吃个饭而已,凌辄还要盯着他看,嘴角沾了点汤汁,他便拿来帕子要给他擦拭,那架势真是恨不得用他自己的唇舌代替那帕子把汤汁给细细地舔掉!   这种情况下,阮流今没有被噎死已经可以说我们的阮小公子的心灵是很强悍的了。   回去的时候阮流今一脸别扭地坐在牛车里,凌辄在旁边想笑又得极其小心翼翼地忍着。刚想开口说话,阮流今就一眼瞪过来,于是凌辄只好闭嘴。嘴巴一闭上心思就闲不住,于是凌辄又想到了之前在兰筝阁的时候,那种奇特的心情,觉得满足同时又觉得怎么都不够,心想下次一定要做到更多。   转眼就到了上元节,家家灯火闹元宵的时候了。   凌辄正好是这一日轮休,高兴地与同僚们想要出宫去的时候,烈帝突然来了骁骑营的屯所,骁骑营的豹骑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才突然醒悟般地都跪了下去,“陛下。”   大臣们都是很神奇的,一个“陛下”可以代表无数的意思,尊敬的时候说“陛下”,惶恐的时候也是“陛下”,请求的时候说“陛下”,拒绝的时候还是“陛下”。皇帝的心里很不舒服。   而侍卫们是这么想的:烈帝看着跪在地上的七八人,道:“朕也想出宫去看看平民是怎么过上元节的呢。”   众豹骑惊恐,一个个都深深拜了下去,“陛下!”   这就是不让侍卫们休假吧?皇家侍卫就算再强悍也不是铁打的,这隔三差五的皇帝陛下就要出宫,还让不让侍卫们活了?   “卿等不必惊慌,”烈帝无奈地看着头都贴到了地上的侍卫们,“朕不过是随口说说。”   众豹骑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看见他们的反应,陛下几乎要恼怒了。   ……一群坏蛋。陛下在心里面给他们定性了,忍了半天,终于没有开口骂人,拂袖而去了。   侍卫们一直跪到了陛下出了屯所才慢慢地爬起来。   苏璜虚擦了把汗道:“真是吓死我了。”   孟九也摇头:“唉……上次真是惨到家了。我看见阿辄你给陛下试菜,我差点从墙上摔下来!陛下这回不是想吃民间的元宵吧?”   凌辄很明智地闭嘴了,要是让他们知道皇帝之所以想在上元节出宫是因为自己上次在陛下耳边小吹了那么一把风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兰筝阁。   室内燃着淡雅的熏香,一丝丝梅花的香气沁入鼻端,阮流今正惬意地……看账本。   小真进来说:“老板,有位姑娘要见您。”   阮流今道:“哪家姑娘?”   小真答:“说是太傅家的,好像是那位秦夕小姐的贴身丫鬟。”   阮流今现在一听见秦夕的名字就觉得太阳穴跳得厉害,确实是一位漂亮又有个性与才情的姑娘,有不少世家公子都拜倒在她裙下。这样的姑娘,为什么偏偏看上自己了呢?就算是凌辄,那是骁骑营的正三品将军,也分明比他这个小小的乐坊老板要有前途得多啊。   当然了,这世界上充满了感性的人们,前途一类的,并不是所有人的判断标准。   伸手按了按太阳穴,阮流今道:“请进来吧。”   小真应声出去,领着染衣进来。   染衣道:“公子为何不喜欢我家小姐?”   这丫鬟单刀直入得令人恼怒。   阮流今对于不相干的人士向来不客气,更何况一个小小的丫鬟也敢来和他叫板?就算是他家大公子,也仍然是要客客气气地和他讲话。阮流今嗤笑一声,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喜欢你家小姐?”   染衣语塞,涨红了一张脸愣在那里。想了半天才道:“美丽,才气……这些……都不够吗?”   “哈?”阮流今冷笑,“世界上美丽的有才情的人那么多,我要是个个都喜欢,怎么忙得过来?”   染衣只觉得气愤,自家小姐那么优秀,偏偏喜欢上这么个人,简直就是求着人家糟践自己了。这样一想,眼中憋着的泪就有要滚落的趋势。   让姑娘哭泣自然不是一位风流的公子应该做的事情,看着染衣咬着唇要哭未哭的样子,阮流今又觉得于心不忍,又出言安慰一般地道:“你家小姐一定会找到喜欢他的人,那个人没准比我好一百倍呢?”   染衣狠狠瞪他一眼,道:“我家小姐并不知道我来这里,也请您替我保守秘密,不要和我家小姐说起。”然后行礼,“告辞了。”   小真看了很感叹地说:“真是真心为主子的好丫鬟呢。”   阮流今看她一眼,又低头去看账本,一边看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她家小姐只怕现在就在家里等消息呢。”   “您是说,她来其实是秦姑娘授意?”   阮流今仍旧是头也不抬地说:“贴身丫鬟不在身边,这说得过去吗?她说她家小姐不知道也不过是为日后见面时少一些尴尬而已。”   小真无奈地说:“公子您能不能不要老是这么明察秋毫?”   “怎么?”阮流今终于稍稍抬起了头。   小真无奈地答道:“容易让人很扫兴。”   阮流今瞪她一眼,然后摆摆手让小真出去。   小真不甘心地出去了。   阮流今看着不远处焚着香的博山炉,看着淡蓝色的烟雾缓缓地绕着圈浮上去,心想:我果真是很无趣的么?   对着账本这样想了半日,还真觉得自己是一个没什么趣味的人,琴棋书画都是略知皮毛,无一精通,十八般武艺基本上是不行的,只能和地痞斗斗殴,最大的优点大概就是算账还算清楚了吧?……这还真是让人绝望的结果啊。像是凌辄,好歹武艺是很好的,练得一手好刀法,柳熙年那更是文武双全好得没话说。   不过即使是这样,要让阮小公子生出自卑的感觉还是很不容易的。就比如现在,和凌辄以及柳熙年一比,阮小公子简直就是地上的瓦砾了,但是阮流今丝毫不觉得怎么样的抬不起头来见人,他是觉得就算自己是这样的一无是处,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会琴棋书画不会吟诗作对,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拿不了刀枪棍棒不能在别人面前大显身手,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仍然是阮流今,从来不曾因为别人的评论而改变什么。   不能因为别人说我无趣,我就努力地变成他人口中的有趣的人,这样的我还是我么?就好像是梅花,也不会因为别人觉得它开得不够热烈它就会努力地变成牡丹。   他人的期待有时候可以成为前进的动力,但是过分地看重只会变成禁锢自己的枷锁。   ……而且。   而且,凌辄也不曾因为自己是这般无趣没用而离自己而去。   家人也不曾因为自己没有达到他们的期望而把自己赶出家门,彻底的痛恨讨厌自己。   那么,其他的无关人士的看法……又有哪里是重要的呢?   阮流今笑了笑,接着看账本。   下午的时候已经有人在布置晚上的灯市了。   上元节的晚上,花市灯如昼。   凌辄得了假期便是迫不及待地要来寻阮流今,看见阮流今就喜欢得和什么似的,高兴地牵了他的衣袖去看花灯。   阮流今在他身后轻轻地笑。果然吧,自己就算是让人扫兴,无趣又毒舌,也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呢。这个人,一样要开心地来看自己,一样要既怕被别人发现有想要被别人知道一样地矛盾着想要牵自己的手。   凌辄回头看阮流今,看他笑得格外幸福甚至有一点点小小的得意,心中也觉得格外的高兴,又觉得他这个样子非常的可爱,忍不住就宠溺地拿手刮一下他的鼻子。   阮流今抬头冲他笑得有些冒傻气。   凌辄没来由地呼吸一滞。   ——呐,真是幸福的时光呢。   第十九章   三五之夕,仙桂满轮芳。   即使是一轮圆月高挂天穹,光芒还是完全被街市上的灯光完全掩盖掉了。这样的时节里,没有人会抬头看天上不怎么新奇也不怎么明亮的玉轮。因为地上的、身边的光芒足够热烈,甚至地上的光芒会有可爱的形状。   阮流今睁圆了原本有些上挑的眼睛,像是某种小动物一样的毫不设防的可爱,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各种各样的花灯,好像怎么也看不厌一样。   凌辄也觉得很神奇,阮流今每年都会出来看花灯,猜灯谜,对于这样的小孩子一样的坚持与喜好,似乎从来都不觉得厌烦。   灯市中人群汹涌如潮,为了不被人群冲散,凌辄得以光明正大地与小阮勾肩搭背,第一次觉得这讨厌的人们也是这么的让人身心愉悦。有好几家摊位在卖面具,每一年,面具都是上元节必不可少的商品,堪与花灯比肩。猜出同样的灯谜或者是打着同样的灯笼这样的巧合而认识的男女后来喜结良缘之类的故事,根本就没有带着与一同来的人相同的面具然后认错了摘下对方的面具进而认识并且两情相悦的情节来得一波三折阴差阳错。于是面具成为了年轻男女的最爱商品。   阮流今正在一个挂满面具的竹子制作的大架子前面,一个一个面具地看过去,有可爱的猫猫狗狗,狡猾的狐狸灰狼,凶恶的老虎狮子,也有华丽的羽毛装饰的面具,还有凶神恶煞的鬼神。阮流今对于上元节的艳遇并没有兴趣,只是纯粹的作为商人的对于精美畅销的商品的喜爱。   从架子的缝隙里可以看到对面的人影,隐约中好像是骠骑将军陈寒谷和骁骑营大将军江风舟。   陈寒谷等秦州的府衙建成了便要去秦州赴任,此时怕是他在京洛的最后的上元节了。   凌辄揉了揉眼睛终于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但是,这两个人怎么会一起来看花灯啊?   想了想,凌辄拉着阮流今绕到对面去,反正这一面的面具阮流今已经看完了,也就顺着对方的力道跟去了对面。   凌辄笑着与两位长辈以及上司打了招呼,阮流今也跟着行礼。   然后,他看着两位将军,道:“您二位一起来看花灯?”   江风舟其实对凌辄的印象是很好的,当年首次从预备役选入豹骑的时候皇帝陛下曾经问起为何凌辄没有入选,当时江风舟对他的评价是稍有懒惰,第二年他便以前所未有的勤奋成功地成为了骁骑营的一名豹骑,这样有着不服输的意志的少年令人激赏。   江风舟与陈寒谷颇有些无奈地对视一眼,然后对凌辄一笑,江风舟道:“哪里,路上碰到了,结果两位夫人多年不见,一下子就如胶似漆了,不一会儿我们就完全被她们俩撇开了,说什么妇道人家的事情大男人没必要知道。”   阮流今在一旁打量着陈寒谷,看上去是非常文雅的男人,白衣翩翩飘逸绝伦。这几乎就是一种潮流了,最骁勇的武将同时拥有最文雅的外表以及头脑,就如同现在仍在幽州镇守的卫衍大人,也听说是写得一手好文章,很多人夸赞他“天资文藻,下笔成章”。当年卫衍在荆州镇守,训练水军时也曾写过“浮飞舟之万艘兮,建干将之铦戈”这样的句子,似乎是受世人称赞的《浮江赋》,写的是惊风泛,涌波骇,众帆张,群棹起的景象。   而面前的陈寒谷,同样是帝国最剽悍的武将之一,同样是贵族优雅的长相,与江风舟将军走在一起,若不是在上元节的晚上,只怕也会接收到很多的热情的姑娘们的鲜花与水果。关于陈寒谷的文才,世人似乎也是有所称赞的。多年以后他曾在秦州触景生情,写一首《陌上桑》,别名《弃故乡》而流传甚久。   弃故乡,离室宅,远从军旅万里客。   披荆棘,求阡陌。   ……   伴旅单,稍稍日零落。【注】   阮流今还在出神中,凌辄已经与将军们拜别了,两位将军去寻猜灯谜的夫人了。偶尔也看见男子之间两两结队地游赏,凌辄就开始肆无忌惮了,光明正大地牵着手,十指交缠,阮流今终究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把宽大的衣袖垂下来遮住。   凌辄总是想笑,几乎是每次和阮流今在一起的时候他都觉得窃喜,那种隐秘的不敢见天日的情感让人觉得刺激并且加深了快乐。   “你记不记得我十七岁那年的中元节?”凌辄突然问。   阮流今点点头,复又抬头看他:“怎么?”   凌辄竟像是有些羞涩的咳嗽了声,道:“那时放河灯……不是……还要许愿的么……”   “嗯……能不能说……你当初许的愿望是什么?”   ……   阮流今很是沉默了一段时间,对凌辄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就为了这种事情吞吞吐吐了这么长的时间啊!凌大少你不是一直很厚颜无耻的么,今宵这是怎么了,不是清明节也不是中元节这样鬼神的节日,不至于被鬼附身了吧?   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对方的下文,阮流今终于扛不住了,怒道:“你他妈的到底想说什么?”   “想知道你当初许的是什么愿。”   ——你这一脸的受欺负的小媳妇的样子到底是要做给谁看啊!   “你给我正常一点好不好?”   凌辄仍然扭扭捏捏:“你先说一下你的愿望。”   ……这是在撒娇吗?   阮流今打了个冷战,感觉鸡皮疙瘩迅速地冒出来又消下去,他还没完没了了!阮流今想了想,“嗯……兰筝阁生意蒸蒸日上,家族兴旺……还有……”顿了一下,又努力想了想,“好像没有了吧……”   身边的青年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或者说是毫无掩饰的失望之色,“没有了吗?”   阮流今不明白他到底在失望什么。   “没有我吗?”   原来是这一节!阮流今终于恍然大悟。   “有的。”阮流今突然起了促狭的心思,对着青年期待的眼神,笑道:“凌辄嫁给我。”   噢噢噢噢!那个厚脸皮的凌辄大少爷瞬间闹了个大红脸!阮流今简直想要尖叫,哦不,是吆喝:大家快啦看啊快来看,凌大少少见的纯情姿态了哦!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儿了哦!不过凌辄这样少见的样子要是真被别人看见了,阮流今又觉得好像是自己吃亏了,嗯,这么可爱的样子只能自己一个人看,嘻嘻。啊……其实是很得意的。   看了半天,那位脸上的红色还是没有消去,阮流今终于不忍心了,问:“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凌辄正色道:“那年……”又顿了一顿,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给自己鼓劲一样的郑重,“我的愿望是:‘和小阮在一起’,现在我已经实现了愿望,所以问你想要什么愿望,只要我可以做到的我都会努力的。”   ……啊。原来是这样子。   想要嘲笑他真幼稚啊。但是,心里面这种有酸涩又满足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样孩子气的表现。   怎么觉得胸膛有类似于被胀满了一般的疼痛呢?   用力地摇了摇头,阮流今道:“没有啊。我没有要实现的愿望……现在,这样,和你一起看灯游街……已经觉得很好了。”   这种隐秘的情感,几乎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一种禁忌,而且你我都不是以玩乐的心态来对待,这样的认真,简直就是泛着血色一般的郑重,这样掏心挖肺地想要在一起……就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不像是某些人,娈童养了一个又一个,甚至是同等身份的人,只是为了新奇刺激的体验而犯禁忌。   ……这样已经是我能够想到的最好的状态了。   凌辄怔怔地看了他半天,终于绽开一个看上去有些忧伤又好像很快乐的笑。   手掌被捏紧了,那人发誓一样认真地说:“我爱你。”漆黑的眼眸好像能望进人心里面去一样。   阮流今重重地点头,“我知道的。”   “我……”面前的青年好像是要说什么,又忍住了。拉着小阮走到了大同市外面的通济渠水边的树下,看了看四下无人,便凑过去,快速地亲了他一下。只是嘴唇轻微的碰触,还没有回过未来就已经分开了。阮流今看着对面的青年脸上微红,一副心跳加速的模样,像是被什么重重地拍了一下,阮流今也跟着心跳加速起来。   两人热情地对视,恨不能用视线把对方给吻遍了。   看了半天,两人都觉得有些傻气,凌辄更加傻气地笑了笑,牵着小阮走回去,问:“要不要买个面具啊什么的?”   阮流今眨眨眼,“然后有个姑娘认错了把你拉走了怎么办?”   凌辄很没风度地大笑。   最终还是一人挑了一个,阮流今拿了一个狐狸的面具,眯起来的眼睛看上去似乎有些迷糊,但是又透着一股子奸诈,凌辄挑的是一只恶鬼。凶面獠牙的难看死了,阮流今这么说的时候,凌辄的解释是:我凶恶了,别人才不敢接近你,你这拈花惹草的花狐狸。   阮流今很无辜很冤枉地看他——我哪里拈花惹草了?   “哼!”凌大少很不爽地说,“‘京洛第一美人’这样的称号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啊……这个么?   阮流今想了想,才道:“这不能说明我拈花惹草啊,顶多只能说明我是朵非常漂亮的花。”   凌辄愣了半天,才问:“你什么时候脸皮这么厚了?”   阮流今:“……”   ————————————————   【注】出自曹丕《陌上桑》   第二十章   骁骑营侍卫的轮休是十天一次,又称作旬休。另有节假日并皇帝太后等生辰亦有几日休息,但是这样的休息时间是不确定的,因为即使是大臣们都放假了,不用上朝不用去衙门了,侍卫们仍然是要守卫的。   凌辄正好是初五、十五和二十五日休息,这样一来,和阮流今也就是一般是一个月只能见三次。   所谓的聚少离多。   如果是柳熙年这样的人的话,说不定还能写出“前宵小寐疑君至,却见宫城夜未央”这样的情诗来送给阮流今,但是凌辄肯定是没有多大的诗才的,所以就只有想念,也不知道要怎么表达,这时才觉得阮流今不当官实在是太可惜了。   如果阮流今当官的话,凭着阮家人的身份,肯定是被举荐到可以上朝的官职,像是秘书郎秘书丞中书丞一类的。这样的话还可以常常见面,现在的情形,让人饱受相思之苦。如果小阮上朝的话,或许自己还可以借着帮忙捡个笏板之类的行为和他有一点点的交流呢。   当凌辄用餐的时候叹了第十四口气的时候,孟九终于忍不住爆发了,筷子一扔,怒道:“你又不是死了爹死了娘也没有老婆被人抢走,天天长吁短叹的,是男人么你!我等执勤这么辛苦,还得天天对着你一张苦瓜脸,你总该考虑一下旁人的感受吧!”   凌辄很郁闷地扒了一口饭,道:“情爱煎熬相思之苦,你这样的没有心的花花公子怎么会明白!”   “嗷——”孟九怪叫起来,“我没有心?我怎么没有心了!我向来最是怜香惜玉了……”   旁边的苏璜道:“好了,够了够了,你们两个,赶紧吃饭吧,离当值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哦,不赶紧的你们就半夜饿着吧。”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容易想念凌辄呢。   阮流今有些苦恼。   单手支着下巴,一手翻着账本……唉,这种行为真是有辱“京洛第一美人”的称号,美人应该清雅脱俗,喜欢琴棋书画茶之类的东西,手中拿着的应该是诗经楚辞一类的充满了文艺气息的书籍……再叹一口气时终于等到了那个看账本的人的反应。   阮流今听见叹气的声音,转头看向门口,带着惊讶问:“石榴,你怎么来了?”   站在门口叹气的被阮老板称作石榴的人是一位明艳美丽的少女,双丫髻,齐胸襦,两条长长的粉色缎带上绣着桃花的纹路从抹胸上垂下来,更显得婀娜多姿,细看的话呢,她的眉眼和阮流今倒是有几分相似。少女轻佻地笑道:“来看京城第一美人啊!”   我们的石榴,不,阮家的十六小姐阮时爱,秉承了这个时代的女子剽悍的特性,喜好结伴郊游,并且身上随时带着鲜花和水果,看见美男子就可以“投之以木瓜”,并且偶尔期待着对方能“报之以埼玉”,当然了,这个时代的人们对于美丽的有着一种崇拜,人们并没有对美男子会回报你什么抱有多大的期待。   不过,如果京城第一美人是你家的的话,这应该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阮时爱有一点点小得意。不过阮流今自从几年前被姑娘用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厉害的瓜给砸晕了以后就再也不敢独自上街或者是郊游了,每次都在牛车里不敢出来。洛阳城外的桃花开的时候,阮流今和凌辄去看花也要带着好几个家丁,有人要扔花扔水果会有家丁抢着去接过来,最危险的时候还有凌辄护着……总之阮流今是被砸怕了,这对洛阳剽悍的姑娘们而言不得不说是一个巨大的遗憾。   阮时爱又叹了一口气。   “干什么?第一美人的风采让你很失望?”身为阮家的小十四,从小被那些剽悍的姐姐们调戏惯了,阮流今的脸皮也是可以挺过很多难关的。所谓的名门世族的矜持的美人,在家里面简直百无禁忌无法无天又有哪个名门公子可以想象得到呢?或许他们在自己家的姐妹身上看见了,但是当然不好声张,同时应该是期待着其他家的姑娘总不会和自己家的这个一样吧?所谓的名门淑媛总不能是浪得虚名……其实,在阮流今心里面,“名门淑媛”这四个字,根本就是空穴来风无中生有!当然了,这是心灵受过创伤的人的偏激的想法,基本上可以被看做是诽谤。不能一竿子打死所有人,我们应当相信这个时代还是有着家教良好的名门淑媛的,最起码那个天天被逼着背诵《女戒》的公主殿下还是很温婉的。   阮时爱很天真地眨眨眼,好像回到了七八岁时候的样子,连阮流今都忍不住要怀念,那个时候的小堂妹多可爱啊!阮时爱说:“可惜不能天天看。哥哥你什么时候搬回家里来住啊?”   阮流今自从拒绝了冯绍举荐的秘书郎一职后,为了表明不入朝为官的决心,跑到大同市来开了家兰筝阁,还搬离了阮家在敬义里的大宅子,在安业里的别院住下来。阮流今道:“你们一群人说来道去的,听着烦。”   “……”阮时爱嘴巴张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你不要这么直白吧?”   阮流今哼了一声,不再理会。   阮时爱心想,真是没风度的男人啊。沉默了半天,阮时爱又问:“听说你拒绝秦逸了?”   “什么拒绝秦逸?”阮流今一头雾水,秦逸没有邀请自己干什么啊。又一想,啊……大概是说秦夕的事情吧?才道,“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阮时爱两手一摊:“好吧,算我说错了,秦夕姑娘挺好的呀……人也爽快,凭你那风流德性,不是应该屁颠屁颠地跑过去么?”   阮流今皱了皱眉头,“你注意用词,不要口出粗俗俚语。”   “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别人。”阮时爱不以为意,又意识到什么似的,加大了音量,“你不要转移话题!我和秦夕也算是好姐妹了,你现在让她这么难堪,总该给她个台阶下。”   阮流今笑了笑:“我还当你干什么来的,原来是要给好姐妹讨说法。”   “是的。”   “我已经给了她台阶了,我有了喜欢的人,所以觉定收心了——这样的台阶还不够平坦不够大?”阮流今道。   这话对于阮时爱而言简直就是一声惊雷。   “啊嗷——”阮时爱大叫着冲到阮流今面前:“你什么时候有了喜欢的人了?!我怎么不知道?哪家的神仙能收了你这妖孽?唔——”   阮流今吓得一把捂住她嘴巴:“你小声点,你在外面贤良淑德的名声啊!注意注意。”   “唔……唔唔——”阮时爱使劲朝他扎巴眼睛。   阮流今一松手,她就差点炸开了,忍了忍,再忍一会儿,终于控制住了音量,才道:“谁啊?就算是最厉害的术士民间戏称国师的郭大人也不能这么神的呐!我要拜她为师。”   阮流今受不了似的翻了个白眼。   ——要是她知道那人是凌辄的话,真不知道是什么反应啊。   这样想了一想,又觉得伤怀。   我与你这样的相爱,却只能偷偷摸摸,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世人的面前。不能够得到亲人的祝福,还会受到世人的唾骂。   ……   阮时爱看面前的兄长的面色突然变得很悲伤,眨眨眼,也不知为什么他怎么就这样了,抬手抚上他的眉眼,无名指扫过那微微上挑的眼角,竟觉得心中一阵难受,这个人,就是有那种他伤怀时使得其他人感同身受的能力。“哥哥怎么了?”   “啊……那个……”阮流今打哈哈,“就是……我看上人家,人家看不上我。”说完还摆出一副非常苦恼的样子,好像真是相思成疾,寤寐求之而不得的样子。   阮时爱张大了嘴巴:“还……还有人看不上你啊?”   凌辄知道了肯定要骂你个说谎不打草稿的。   阮流今有些羞涩似的,压低了声音道:“嗯……你不要告诉别人呐。”   “什么人这么牛气哄哄啊?”就算是揭老哥的伤疤,阮时爱还是忍不住要好奇的。   洛中朱衣,喧嚣年少,京城第一美,还有旷达傲世的名士风范(阮流今在外面还是很虚伪很有范儿的)……这些加起来,几乎就是全城女子做梦都想见到的人了。“若得阮十四一笑,愿倾尽所有以易之”,这是京中爱慕他的女孩子们常有的笑言,竟然还有人对他不屑一顾吗?   阮流今有些厌烦地摆摆手:“好了,不要再说了。”   “呐,反正那个人也不喜欢你,放弃了那一棵野花,你还有洛阳整个花园啊!”阮时爱安慰道。   阮流今失笑:“你这是什么破比喻。”   “那你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秦夕?”   这家伙竟然还不死心。阮流今又想起来上次和秦逸是说自己和那人情投意合海誓山盟,现在又说人家看不上自己,这样前言不对后语,怕是以后不好圆谎。但是,已经说出去的话,收是收不回来的。阮流今略一思索,道:“我心里面还是只想着那个人,就算他始乱终弃,我……也还是放不开。”   这般情深。   好似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自己对凌辄,又何尝不是这般。   那厢阮时爱愤怒了:“什么人这么混账!也不看看你是谁家的人!!哥你说,她是谁,我去帮你出气!”   阮流今轻轻道:“那又怎么样呢?你看七哥,现在这样子,不是挺好的么?总该有些挫折,男人才能成长的。”   想起阮时锦,阮时爱就觉得很难受了,听说当年是非常盛气凌人的少年,到如今的淡看红尘,孤俊无匹……十四堂兄也要这样?   阮时爱怔怔的站在那里,看向阮流今的眼神是无比的怜悯与哀伤。   阮流今心说是不是说的太过了,万一哭了怎么办?   “啊……那个,石榴妹啊,其实,你哥哥我皮糙肉厚的没什么关系啦。”阮流今道。其实安慰什么的他根本就不擅长啊!   阮时爱不解道:“这跟皮糙肉厚有什么关系?”   “哎呀……总之就是你哥哥我没事啊!不就是人家不要我么,又不是活不下去啊,所以你也不用这样看着我了。”   第二十一章   阮时爱还待在老板的房间里不肯走,阮流今账本肯定是看不下去了,放下账本,小真过来认真地收好。阮流今看了阮时爱一眼道:“走吧,吃饭去。”   阮时爱还是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还是挺难过的样子。   “好啦……快陪哥哥吃饭去。”阮流今失笑,走过去拉起她,“我饿死了。”   终于送走了那个讲义气的阮家十六小姐,阮流今回到兰筝阁,便看见柳熙年大摇大摆地坐在老板专用的铺了绨锦的坐榻上,喝着阮流今放在榻上小木几上的茶水,脸上的表情是毫不掩饰的享受。   阮流今黑着脸走近他,阴阳怪气地说:“这位爷当真不客气。”   柳熙年抬眼看他,满是贵族年少的睥睨与高贵,轻轻地笑:“那当然,跟你还客气什么。”   阮流今继续黑着一张脸,坐到木几的另一边,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细细地喝起来。   小真终于进来了。   阮流今道:“为何不请柳公子到客舍休息?”   “柳公子说,有要事与老板相商,在这里方便。”声音四平八稳,丝毫不见慌张。   阮流今沉下脸来:“是不是我平常太宽容了,你现在连规矩都不知道了吗?”他笑的时候自然是让人神魂颠倒的美丽,严肃的时候竟然也是有着不怒自威的气势的。   小真看见阮流今的面色,颤抖着跪下去,垂头道:“凌公子每次都是在这里等待的,柳公子说有要事,所以奴婢就自作主张地让他留在了这里,自知有错,请公子责罚。”   看阮流今怎么责罚一个侍女,自然不是柳熙年的目的,而且明知女子受苦而不出手显然不是临渊公子的作风。于是柳熙年苦笑着开口:“阮老板御下有方,不是要我现场见证吧?”   “……”阮流今沉着脸色,挥手让小真下去,转头问柳熙年:“你来有什么事?”   刚刚看见阮流今对下人施了威风,其实也有摆给柳熙年看的意思吧?意识到这一点的柳熙年斟酌着字句:“想请你帮个忙。”   阮流今乜斜着看他,从脚看到头,又从头扫到脚:“你求人就这样?”   “外人曾言公子爱财。然则在下认为那不过是表象,公子这般风雅之人岂会为铜臭所染!”   ……   阮流今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他给的好处是什么。   “你到底要说什么?”   柳熙年被打断了,其实还在尴尬中,歪头看了阮流今半天,样子竟然有些傻气,“那么公子想要什么呢?”   阮流今愣了一下,我想要什么呢?翻着白眼想了想,还是没想出来要什么。嗯……要凌辄天天陪着?这事儿柳熙年也做不到啊。   柳熙年扶额:“阮老板啊……你就当是看在我们好歹认识挺长一段时间也没翻脸的份上吧。而且这件事情公子您来做其实最合适不过了,极其衬您无所事事的风格……”   ——无所事事……你这是夸人还是骂人呢?   “这洛阳的春天即将到来了……花发南枝,北岸冰消,夭桃似火,杨柳如烟……”   “前些日子我把匈奴的小王子带来了洛阳您也是知道的……”   ……   “你到现在都还没说要我帮你干什么诶!”阮流今沉默地听他扯七扯八地说了一堆,终于扛不住地开口。   “……”   简直就是踢蹴鞠一样让话题滚来滚去,扯了半天,终于明白了柳熙年来的目的。阮流今在那儿一个劲儿的感叹,果然当官的就是很能扯啊,这样不引经据典的也能赋比兴全都用上地说一个时辰……凌辄不会有一天也变这样吧?话说当年刚认识那个爱云游的临渊公子的时候,虽然也是听说过被人称赞为“璞玉之资”的柳熙年的口才是非常好的,高谈清谈都很擅长,但是那个时候的柳熙年好像没有现在这么能扯吧?这样的各种修辞手法齐上场的交谈中阮流今竟然还能找到重点,连阮流今自己都觉得不得不佩服自己的理解能力了。   其实临渊公子的话可以用一句话概括:“暮塔要游洛阳,我轮休时要在红叶斋当值没时间啊兄弟你给我替一下吧!”   阮流今道:“这个可以,但是你要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哦……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要你还,或许你这辈子都不用还,但是说不定到你孙子的时候我就想起来让我孙子去找你孙子还了,那个时候你不可以抵赖,你要告诉你家人,你柳熙年欠我阮流今一个人情,以后阮家人想要你们在什么时候还就在什么时候还。”   柳熙年嘴巴张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答话来。   ……这个“还”字绕来绕去的简直就跟绕口令一样啊。——临渊公子心里是这么想的。   原来阮流今也是有很好的口才的,果然无奸不商。——临渊公子的第二个想法。   当然后面还有类似于“凌辄和他好友了这么多年肯定吃过不少亏”“咫素要不是皇帝陛下派来的也肯定被他压榨得骨头都不剩”等等的三四五六个想法。   阮流今觉得看临渊公子吃瘪实在是一件很爽快的事情啊!温文尔雅的临渊公子啊,白衣翩翩的名士风度啊……什么都不存在了,就只有一个说不出话来的呆瓜,哈哈。心情甚好地笑:“柳公子这是感动得无以复加,想以身相许了?”   柳熙年抬眼看他,挑着眉毛的样子很是不屑。“原来阮老板有这嗜好。”   厚脸皮的人是无敌的。阮流今思索了一会儿,点头好像还有些赞同地道:“南风馆是个美好的地方。”   柳熙年:“……”   于是阮流今就坐在了红叶斋的地下室。   其实红叶斋的生意是不怎么好的,因为价钱实在是太高了。   又不是每天都有那种又着急又有钱的人来找人,好在皇帝陛下来弄这么个东西也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没指望过它赚钱,让这么多人成为红叶斋的暗线……反正朝廷养着很多吃闲饭的。不过吃闲饭的朝臣们显然是得不到皇帝陛下的信任进入红叶斋的,于是就有了所谓的“能者多劳”的说法,这只不过是让勤奋的人更加忙得像蜜蜂,懒惰的吃闲饭的接着无所事事……听说光禄寺卿何平叔天天在家大摆筵席甚至还准备在洛阳白虎门外的某一个峡谷里建一个享乐的园林。   阮流今实在是觉得很无聊,心说凌辄天天守皇宫怎么就不厌烦呢?天天对着皇宫里都大致差不多的建筑,看着每天都看见的人们,十天放一次风……这种日子多无聊多悲惨啊,于是不免对凌辄生出几许同情,,那是花花公子凌辄,小时候上山下水无所不至,简直就是人见人愁,如今在皇宫里天天按部就班,实在是很可怜。   阮流今暗自决定以后要对凌辄好一点。   话说凌辄还真不能觉得无聊,守皇宫这样严肃的事情怎么能觉得无聊呢?   侍卫们只觉得责任深重。   这是天下的要塞。   在皇宫里,任何一件不起眼的小事都有可能掀起轩然大波,一言一行皆需谨慎,逾越的每一步都有可能让你大罪临头。这样的地方,怎么可能会让人觉得无聊。   凌辄手搭在刀柄上,一脸严肃地站在朝阳殿外的轩廊上,初春的阳光洒在青年因严肃而显得坚毅的脸上和泛着银光的甲胄上,使得他的面目有一点模糊不清,看上去反而有种禁欲的天神般的美感。这样的人,守着朝阳殿的正门,首先便在气势上压住了别人,使得朝臣们在进入大殿之前就心中一凛。   这一日的朝会上,陛下裁定了陇西太守的人选,前任凉州刺史、全国首富端木谦被派到秦州陇西郡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地界去管理民事,原陇西太守贺兰熙便为升为秦州别驾。在洛阳的奢华里呆惯了的富态了的官员,靠着抢|劫凉州过往商旅暴富的官员,又去到了一个与他发家的地方相似的州府,端木谦对于陛下这样的决定真是有苦无处诉,没得奈何处。   御史台呈上了雍州方面送来的折子,说是新划出来的秦州的州府已经建好了,秦州的将士们也已经启程前往新建的军营,陈寒谷大人即将启程赶赴秦州。并且听说鲜卑人闹得越发厉害了,陈寒谷大人若是再不启程的话,雍凉二州恐怕就要控制不住形势了。   陛下看了折子简直想冷笑。   当初刚刚闹起来的时候只想着镇压,想着不要因为爆发动乱而影响稽考成绩,出了问题也不上报,到如今,终于朝廷决定要加一个秦州来解决问题的时候,他们又只想着靠陈寒谷了。   陛下的面色一直很不好,朝臣们在忐忑的情绪中挺过了今日的朝会。   阮流今正坐在案几前万分无聊,黄飞走过来,笑道:“公子今日怎么回来这里?”   “啊……柳熙年要顾及民族大事呢。”阮流今答得有气无力的。   黄飞眨眨眼,一副不解的样子:“民族大事?”   阮流今笑:“我胡说八道你也信啊?”   黄飞垂首,默然不语。   “好吧,”阮流今道,“其实是柳熙年把匈奴的小王子接到了京城,现在正带着王子殿下见识天朝的物产丰富绮丽多姿呢。”   黄飞惊道:“匈奴的王子?陛下知道吗?万一他来洛阳图谋不轨……”   这人真是……阮流今叹气,“放心好了,陛下不可能不知道的。而且一个在匈奴就无势的王子孤身一人在洛阳就更加成不了什么事情了。何况,即使我们都在为陛下效力,要和谁一同游赏洛阳,陛下也是不会管的吧?”   “是我多事了。”黄飞道。   阮流今看着他,青年气质依旧沉稳,即使是道歉也一样说得平平静静,丝毫不见不忿的情绪。阮流今道:“你不在书房里呆着,出来不是就为了和我聊天,给我解闷吧?”   黄飞淡淡地笑了笑:“公子真是了解我。”   第二十二章   金色的华丽而诡异的面具放在桌上,反射着烛光。阮流今在没有客人的时候向来不喜欢戴着面具。他严肃地看向对面温文尔雅的青年:“到底是什么事?”   黄飞道:“我觉得,陈寒谷大人此去凶多吉少。”   “从哪里得来的这样的结论?”阮流今问。   黄飞道:“这几日,我与黄承松一直在综合自去年七月份起至今从各个地区传过来的情报。我们发现,从去年九月开始,雍凉梁三州的信息就时有时无并且有时还晦涩不堪……就算是刺史和太守可能出手镇压了,但是从去年年底陛下下旨分府出秦州,地方官员们就应该撤手不再阻挠红叶斋的信息……但是,到现在,秦州以及雍凉梁三州的信息几近于无。”   “你是说真的?”阮流今道,“这种事情可不能开玩笑。”信息传递出了问题,这可是大事情。凭着皇家暗卫的情报系统的能力传出来的信息都被阻挠的话,秦州地界的动乱该是到了怎么样的地步!   “我怎么会拿这样的事来开玩笑!”   阮流今道:“这件事情陛下知道了吗?”   黄飞道:“我和承松本来以为今天是柳熙年坐堂,他应该是很方便见到陛下的。”   但是今日不知为何换成了阮流今,就这一点而言,黄飞也觉得稍有苦恼。   阮流今道:“你先去把情况拟成书信吧。咫素会很快送到陛下那里的。”   黄飞点点头,又转身进了巨大的资料室。   当夜,陛下便接到了红叶斋送来的纸笺。   皇帝陛下面色凝重地问张弛:“陈寒谷出发了吗?”   张弛答道:“定的是后天早上启程,这两天都要收拾细软。”   “恐怕还要再加派些人手护送他去秦州。”陛下轻轻叹道,“秦州的形势似乎比预计的要严重啊。”   “你先回去吧。”陛下道。   张弛叩谢,躬身小步倒退着出了内殿。   龙朔四年春,秦州府建成,陈寒谷为首任秦州刺史,执掌秦州兵权,与陇西太守端木谦启程奔赴秦州。   兰筝阁一个不怎么成名的歌女在轻轻地带着哀怨地唱:   子规啼,不如归。   道是春归君可归?   几日添憔悴,虚飘飘柳絮飞。   数对清风念,淡了蛾眉谁人画?   阮流今恹恹地听着,觉得自己的心情就像是春思一样。其实,本来就是怀春了吧?   所谓的“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感觉,这时总算是体会到了,偶尔开始后悔与埋怨,当初自己干嘛要鼓励凌辄努力啊勤奋啊一定可以在第二年成为骁骑卫的?要是他现在也和自己一样闲人一个,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啊!可以今朝看梅明朝看李,灼灼夭桃,如烟迷柳。花开满枝,鸟鸣塞耳,爱怎么样怎么样,现在这样隔着一堵宫墙,望不断天涯路也望不见彼此的,才真真磨人。   大概是小小的离别使得相思更加刻骨,于是两人在阮流今的专用房间里一见面就拥吻到了一起。   连阮流今都带着急不可耐的神色。   阮流今靠在凌辄怀里,就这样腻在一起,恨不得变成连体婴儿。   十日的别离才等得到一次的相见,怎么可以不珍惜。   阮流今把玩着凌辄的一缕头发,在手指上绕来绕去,嘴角噙着一抹满足的笑意,轻轻地在凌辄的胸膛上蹭了蹭。   突然间听见身边的青年抽了一口气,说道:“小阮。”   “嗯?”怀中的某人用慵懒的、漫不经心的语调应了声,都不知道是在回应他还是无意识地哼哼。   “你再动我就要硬了。”严肃的语气。   “……”阮流今瞬间抬头看向抱着自己的人,原本清冷的肤色变成了绯红。   “小阮……”这回是郑重的语气。   “……”阮流今还在脸红中。   “小阮?”   某人将头埋在凌辄怀里,假意迷迷糊糊地说了句:“……啊……困。”   凌辄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你这家伙……”说着便抱紧了怀中的人,闻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熏香的气息,慢慢地睡了过去。   阮流今和凌辄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唤来小真服侍二人小小地洗漱完毕,凌辄道:“晚上去你府上吃饭吧?”   “咦?”阮流今眨眨眼,不解地看他。   凌辄轻轻地笑:“好像很久没有去你那里了呢。自从你开了兰筝阁以后,每次我都在兰筝阁用饭或是在外面,突然想起来好久没尝到你家王厨娘的手艺了……啊……王大娘一定也十分地想念我。”   阮流今受不了似的翻个白眼。   凌辄心情甚好地拉了他出门。   在兰筝阁大堂叫上了凌辄的随从,凌辄道:“你去告诉家里一声,我今晚不回去了。”   待得那人走后,阮流今看着凌辄,一脸奇怪地问:“不回去你住哪?”   凌辄一脸的伤心:“你连住的地方都不给我提供一下吗?”   阮流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噌——”的一下子脸就红透了。   凌辄笑起来,不知道多开心的样子。   “你会答应的吧?”凌辄的语气还是有一点点的忐忑,又是开心又是忐忑,仿佛阮流今摇头他便是从天门掉进了地府。   阮流今狠狠瞪他一眼,由于脸红根本就没有什么威慑力,更像是别扭的小孩子:“大爷不会小气到连屋都不给你住……至少给个马棚啊什么的……”   “……”鉴于他同意了,凌大少心情非常好,就不和他计较了。   安业里,阮家别院。   二月初五,这样的日子没有多么美丽的明月,而且还有寒冷的夜风,在外面摆宴相当于自虐。阮流今当然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晚饭摆在了内厅,阮流今无论如何都在脸红,凌辄一句“你真的愿意吗”还没有说完就被恶狠狠地打断:“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说完脸又红了一层。到最后,简直颤抖地筷子都要拿不稳了。   凌辄看着他忐忑的样子都开始心疼了。   现在就紧张成这个样子,那等一下是不是得晕过去?   饭后,二人在院子中慢慢地散着步。   凌辄一脸担忧地问:“你现在是不是很害怕?那今天就算了吧?”说完觉得自己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今日好不容易阮流今流露出那个意思,下一次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阮流今摇摇头,“我前些天决定要对你好一些。”   “小阮……”凌辄简直高兴得不知所措。   阮流今又反而有些退缩了:“我……我确实很害怕。”   “不要害怕……这是非常美好的事情呢。”凌辄摸了摸小阮的头发,宠溺地笑。   阮流今转头瞪他:“你这色鬼!”   两人回屋的时候丫鬟已经收拾好了客房,凌辄进客房时看了阮流今一眼,可惜了是媚眼抛给瞎子看,阮流今根本就是直接进了房间,只留给他一个翩翩的背影。   凌辄只好无奈地转身进屋。   “吱呀……”非常轻微的门打开的声音,阮流今猛然睁开眼睛坐起来,看向门口。外间点了一盏微亮的灯,被屏风隔得很暗很暗,依稀看见一个人影进来了,然后听见一声非常轻微的声响,是门栓落下的声音。   凌辄走进来,看见阮流今竟然已经坐在床边了,穿着洁白的亵衣,在微弱的灯光下看向自己,凌辄突然间就觉得自己的血液沸腾了。   已经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不是很快,但是一下一下跳动得非常厉害,每一下,都像是狠狠地撞上了胸腔。凌辄小心翼翼地抚上阮流今的脸,低头去亲吻那美好的嘴唇,像是对待不可多得的珍宝。   四唇相贴的时候阮流今呼出一口气,像是满足的叹息。   凌辄一一吻过怀中人的眼角、眉梢、额头,又向下来亲过脸颊,最后到嘴唇,反复地舔舐,然后撬开牙关长驱直入,一一舔过对方敏感的地方。阮流今被他的唇舌弄得战栗不已。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有一只手伸进了衣内,在腰腹一带缓慢地抚摸和揉捏,然后向上抚上胸膛。阮流今扭动着去躲避那只手,然而又有另一只手伸进了亵裤,热热的握住了他已经半硬的器官。有力的唇舌堵住了原本要溢出的呻吟,使得那声音听上去更像是呜咽。   “唔……别……”一不小心露出的声音让人充满了特别的遐想,简直是能把人全身的虫子都给勾出来。   凌辄听见这一句,登时有些忍不住了,迫不及待的,连动作都粗暴了很多。   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踢到了床的另一头,火热的手在身上移动,所过之处皆是难以忍受的麻痒。阮流今被他弄得又痛又舒服,伸手抱住他的背,深深地叹息。   凌辄的手伸到了后面,按压揉弄,慢慢地挤进一指,阮流今闷哼一声,有些痛苦的样子。凌辄便亲吻他的唇便柔声道:“放松……不会痛的……”同时去抚弄他的前面。   阮流今强忍着不适,准备再忍一忍的时候,凌辄的手指却退了出去。   凌辄重重地亲了他一口,放开他下了床。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个小瓶子,凌辄声音暗哑地说:“是……治伤用的膏药。”   阮流今这时早就已经被撩拨得按耐不住了,凌辄一回来就立刻粘了上去,抱住他不住地磨蹭。   凌辄回抱住他,滚烫的掌心贴上裸露的肌肤,忍不住低声的喘息。   包裹了药膏的手指慢慢地进入,旋转点按寻找了最为刺激的那一点,凌辄凑到他耳边轻轻说道:“舒服吗?有特别的感觉的时候要和我说一声喏~”   阮流今满面羞涩地点头,几缕额发贴到了脸上,看上去越发的妩媚动人,“呀啊——”阮流今突然惊叫起来,透着几分诱人的沙哑,难受地说,“我……”凌辄俯下头去亲吻他的嘴角,慢慢地移到耳边,带着笑意道:“嗯……我知道了。”   第二十三章   只能模糊的看见对方的面容的微弱光亮里,触觉以及嗅觉就更加的敏锐。   全世界都是彼此的气息,恨不得溺死在这样的氛围里。   凌辄抱住他细细地亲吻,吻到耳朵附近的时候,暗哑地声音带着温热的气流喷进了耳道:“我开始喜欢你的时候是十三岁那一年……你带我去城郊放风筝,那时我就在想,有一天我一定要告诉你,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喜欢你。”   阮流今不满地抱住他的头,凑上去亲吻他的嘴角,气息不稳地说:“少……废话……”   凌辄失笑:“无论如何,我只希望你能感觉比以前和任何人都要好,我是最好的。”说完不知道他手上做了什么动作,引来阮流今失控的尖叫。尽管努力地不发出声音,却还是受不住凌辄这样的使坏,那声尖叫被压抑地发出来,只显得更加地撩人。   在心慌到无以复加的时候,又听见凌辄说:“后来我也隐约感觉到你对我的意思,但是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那你说……你是什么时候发觉你喜欢我的呢?”阮流今这时怕是连他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了,凌辄也是知道这一点,又一边细碎地吻着他,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其实这也不怎么重要……”   手指已经加到了三根,被撑开的感觉很奇怪,前后夹击更加令人难以自持……阮流今凑上去与凌辄接吻,一边亲一边听见那人的呢喃:“小阮……小阮……”像是来自心底的遥远的呼唤。略微放松的空档里,手指就被坚实的炽热代替了,长驱直入埋进身体深处,正好撞在最有感觉的那一点,阮流今用了最大的自制力才没有叫得太大声。   然后便是最原始也最心动的交缠,仿佛要吸走灵魂一样的律动。   身体仿佛无比契合,灵魂如同是粘合的纽带,最美好的滋味都是你带给我的。   如同对方是彼此海洋里唯一的浮木,紧紧地抱住,晃动摇摆,惊涛骇浪,云端天堂。   次日凌辄便要入宫去当值,他要走的时候阮流今还睡得迷迷糊糊,脖子上还有明显的暗红色的标记,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尤为暧昧。凌辄觉得此刻的自己心软感动得一塌糊涂,恨不得昨天晚上再来一次,下次一定要温柔的细心的对待他,希望小阮不要这么累。而且他醒来的时候就要一个人面对清冷的早晨,自己竟然在这样过后的早上走得无影无踪,小阮应该会很伤心吧?这种表现显得自己多么的恶劣啊!!   爱怜地亲了亲阮流今的嘴角,凌辄轻声说道:“我会想你的。”   阮流今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轻轻地哼了一声。   凌辄叹气,复又蜻蜓点水地亲了他一下,转身走出门去,于是他也就没看见他身后的阮流今睫毛颤动着,脸上的红晕已经蔓延到了耳朵和颈项。   阮流今还是觉得很羞耻,只敢偷偷地拿眼角去瞄他,等他出去以后又把头埋进被子里,接着睡去了。一面又觉得自己非常的没用,做都做过了,你还羞耻个屁啊!!   这一日,凌辄的心情是非常的好。   跨马行过鼎门街,慢慢地朝着皇城的端门行过去,笑得春风满面,一路觉得洛阳的人们格外的友好,街道旁的槐树和榆树及时叶子还没长好呢,在凌少爷眼里也是非常地有生机啊……看那即将出芽的嫩绿看那即将抽枝的……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人逢喜事精神爽”了。   想起前一日晚上与阮流今的亲密行为,凌辄就觉得非常的开心,这种喜悦是言语不能形容万一的啊。   阮流今稍微有些红了的脸,羞耻得紧闭着的眼睛,努力抿起还是忍不住要张开的嘴唇,身体应该也是泛出美好的粉红色……即使这些昨晚并没有看得真切,仅仅是在凌辄的想象中就已经有让人要留鼻血的冲动了。   不过这世上既然有“否极泰来”这种情况,自然就有与之相反的事情,比如说“乐极生悲”,当然了,凌辄遇见的事情没有乐极生悲这么严重就是了。   凌辄甫一入宫,孟九便跑过来说:“大将军出宫了哦~去了秦州。”语气真是奇怪的雀跃,颇有幸灾乐祸的成分。   ——大将军出镇了你高兴什么?   “嗯?为什么?”凌辄问道。大将军为什么会去秦州,这对前途一点用处都没有吧?远离天子,出镇秦州,这种事情根本就是自己断送掉自己的仕途吧?好吧,这说得太夸张了,但是,这样的行为确实令人费解。陛下也不至于让这样重要的亲信远走啊,何况江风舟还是陛下的师父。   孟九摇摇头:“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反正从今天开始,你和王镛就要合力暂代大将军的事务了,等下你到了屯所就会看见任命状了。”说完,又不怀好意地笑着,“你就等着被陛下操劳到死吧。”   ……   原来在为这种事情幸灾乐祸。   凌辄一进屯所就碰上王镛丢给他一张明黄色的帛书,从帛书上缝着的白绸子上大大的“上谕”两个字就可以看出这是皇帝陛下给他们的任命书了。   凌辄愁眉苦脸地问王镛:“大将军干什么去了啊?”   王镛转了转没有被人刺瞎的左眼道:“这个我也不清楚啊……昨天下午突然就跟陛下请命说去要去上邽。”   凌辄结果圣旨看了看,恭敬地放在了屯所墙边的暗格里,看王镛一眼,笑道:“啊……那个以后还请王将军多多关照了哈……”说得十足的讨好意味。   王镛却是不领他的情,一记眼风挑过来:“你想偷懒是不行的。年纪小就当将军的人很少很难得,你为什么不能多多珍惜一些呢?”   凌辄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心想年少居位的人也不是只有我一个啊。   “赶紧准备一下,待会就要去陛下那里述职,然后去营中看一下。”王镛只留给凌辄一个俊美的背影。   凌辄在心中默默流泪。   大将军啊……为什么陛下会同意你出镇秦州啊?出去一个骠骑将军已经很夸张了好不好啊?   凌辄追上王镛,问道:“陛下怎么可能会同意这种请求?!”   王镛面无表情道:“好像是大将军说陛下若是不允,他便辞官了。后来陛下实在是无奈地同意了吧。”   凌辄追上王镛,问道:“陛下怎么可能会同意这种请求?!”   王镛面无表情道:“好像是大将军说陛下若是不允,他便辞官了。后来陛下实在是无奈地同意了吧。”   “大将军为什么一定要去上邽?”   王镛回头看他一眼:“这大概是将军的私事或者陛下突然有什么秘密的事情要做,故意让大将军做出自行离去的姿态也不一定呢。”说完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竟然妄自揣测圣意,又道,“这种事情你我还是不要知道得太清楚啊。你我还是多多花心思在骁骑营事务上的好。”   凌辄垂头跟上,不敢再说什么。就算是平级,王镛在资历上还是比自己要强上很多的。   烈帝一瞥眼看见站在身侧的凌辄,他垂着头面无表情的样子另烈帝心里面其实有那么一点想要笑出来。   昨晚江风舟请命出镇的时候说:“凌辄其实是很有资质的,但是实在是很懒惰,正好趁着这个时候好好地锻炼一下。”   陛下低头想了想,想象着凌辄愁眉苦脸的样子,以奏折掩面,肩膀小小地抖了抖,不小心冒出一声轻笑。   江风舟看见皇帝陛下的反应,大将军觉得自己收到了打击,是的,陛下在这种时候不是应该认真地考虑这件事情吗?但是我们敬爱的皇帝在想什么呢?如果是正经的事情的话,无论如何都不会是现在这个表情吧?   “陛下!”江风舟无奈道。   “嗯?朕在考虑呢。”烈帝答道。   江风舟翻着白眼道:“可是陛下考虑的事情和臣说得真是同一件事情吗?”   烈帝抬头看大将军一眼,道:“将军,你失仪了。”   “是陛下失仪在先吧?”身为师父的大将军毫不相让,或许陛下的恶趣味性格也有大将军的一份功劳呐!   烈帝道:“凌辄。”   凌辄低声应道:“陛下。”   “大将军因故出镇,你应该要担负起大将军的任务,为同僚分忧。”   “是。”仍然是垂首低眉的样子,平静的声音。   “嗯。”陛下沉吟,“那么,你就去查看一下卷宗吧,把豹骑和佽飞的都看一下,骁骑营与金吾卫向来有所交集,合作甚多。”   凌辄瞬间张大了嘴巴,又立马闭合,眼角发抖的垂首道:“臣,遵旨。”   “嗯……”   陛下声音好像有些抖?凌辄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你去吧~”陛下道。   凌辄行礼告退。   陛下终于忍不住的爆笑出声:“哈哈哈哈…………”真有捶上面前桌案的冲动!   王镛在一旁僵硬着脸色,道:“陛下。”   龙朔四年春,秦州府建成。除陇西郡太守贺兰熙升为秦州别驾外,其余太守皆司原职,前任散骑员外郎端木谦出任陇西太守,另设治中及诸曹从事。   二月初七日,一队人马慢慢的步出东阳门。   端木谦回头看过逐渐远去的城楼,从未想过这竟是最后一眼。   ————————————————————————————————   命运的机括早已开始了的转动,或许由于年久失修,锈迹斑斑,还发出了“咔咔”的你我都可以听见的声音。   ————————————第二卷杯上写芙蓉完——————————————   第三卷 青袍送玉珂   第二十四章   柳熙年第一次见到凌阮二人的时候是在他十四岁的那一年。   在久远的记忆里,已经忘记了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而挨了爹爹的骂,他赌气跑出家门,一路沿着鼎门街往南,在榆树和槐树交错的阴影里,一路奔跑经过宣风里、淳风里,跑过通津渠上的大桥,路上偶尔碰见一些人,但是他们一般都是要去一个里坊以南的大同市的,买花遛鸟,各有乐趣的悠闲的看着一个少年满腹怨气地跑过去。柳熙年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竟然没有人追出来,娘亲、管家大叔、家丁……一个都没有。于是柳熙年更加生气,跑的头也不回。   十四岁的柳熙年还没有世家公子的气度,还不会摆出波澜不惊不动如山的姿态,只是生气了便要找东西出气,气伤了自己触怒了他人也在所不惜。   觉得所有人都这么讨厌,每个人都很让他生气。   爹爹刚愎自用,娘亲助纣为虐,其他人没有渔翁之利也一样作壁上观。   为什么……没有人站在自己这一边呢?   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为了一点点的小事情而有着满腹的委屈。   可能是因为小时候,并没有接触到很大的事情的机会,于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在那时候的人的眼里也成了滔天的大事情。   委屈、愤怒、怨恨……所有的情绪都混杂到一起,使得少年奔跑着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多么强烈的疲倦。   他沿着鼎门街跑出了定鼎门,在城门外的原野上撒丫子,跑得直冲冲。   这样的冲劲,恐怕是看见了前面有一棵树,想要停下来的时候估计是已经撞上了。   他没头没脑地冲,自然是要出事情的。   他撞上了一个少年。   一瞬间天旋地转,几番变幻。   于是那少年就和他一起倒在了河边的草地上,又滚了几滚……他还压在少年的身上。   这时的柳熙年正在气头上,根本就不想去理会被撞倒的少年,甚至看向少年的眼神都有些恶狠狠的。   只想着赶紧爬起来离开……要么打一架也是好的。   那被撞倒的少年又岂是好相与的。他被人撞上了还被肇事者瞪了狠狠的一眼,一下子怒火就上来了。于是他一翻身,压住了柳熙年,双手掐住柳熙年的脖子。   柳熙年立马反抗,抬腿踢过去。   ——这就打起来了。   两个人打成一团,还夹杂着大声的喊叫。   阮流今带着家丁一路找过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鼻青脸肿,被家丁们驾着拉开。   飘逸绝伦的柳公子以鼻青脸肿仰面朝天的姿态看见了日后名声很大的“京城第一美”。   那时候阮流今还是个基本上没长开的小屁孩,腮帮子还有些鼓鼓的,是很让人想要捏一捏的可爱。   阮流今看一眼被家丁们从地上扶起来的柳熙年,又看向了另一边也被家丁扶着才能站稳的少年——便是十三岁时候的凌辄。   故意做出成年人的表情,像是简直受不了了一般的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大少爷,您到底是要怎么样啊?是不是骁骑营预备役实在是太轻松了,在预备役里挨打挨得不够,还要出来挨是不是?”   柳熙年看着那边的两个人,那个和自己打架的少年好像还挺委屈,但是又好像不仅仅是委屈的样子,那抹有些窃喜的笑意在柳熙年眼中怎么看怎么碍眼。   ——怎么就没有人出来找我呢?   阮流今恶狠狠地瞪着凌辄,然而被瞪的人丝毫没有做错事的觉悟,反倒是有些嬉皮笑脸的。   柳熙年越发觉得伤心委屈,连管家大叔来问他缘由他都不想说话了。   问了半日,柳熙年终于说出自己是宣风里柳家的孩子。   管家带着家丁,将柳熙年送上牛车,慢慢地载回了柳家大宅。   管家并没有任何的不善的言辞,只是简单地叙述了一下事实,并且为自家少爷打伤柳熙年的事情表示了十分的歉意。   柳颂瞪一眼柳熙年,但是儿子此刻确实是受了伤,也不好怪罪。何况夫人就在一旁盯着自己,眼神是如果廷尉大人一有动手的迹象她便要扑过来护子一般的凶狠。   第二天柳熙年便知道了前一日和他打架的少年的名讳。   大司马家的长子,骁骑营预备役队员,如果今年通过了考核的话将会是史上最年轻的豹骑——凌辄。   因为他的父亲,领着他去了凌府,拜访大司马凌凯,为昨日他的鲁莽行事而赔罪。大司马府的大公子凌辄傲气地不可一世,恨不得用鼻孔看人呢!柳熙年用眼角瞥他一眼,没说话。   廷尉虽然是九卿之一,终究是没有武帝建国时封的八公来得显赫(大司马为八公之一)。   廷尉柳颂以恭敬的声音解释着昨日的经过,并且为自家孩子的鲁莽表示了深切的歉意。   柳颂干咳一声,对柳熙年道:“还不快向大公子道歉!”   柳熙年不甘心地看自家爹爹一眼,僵了许久,终是低头向凌辄说了声“对不住”。   凌辄终于垂下了高昂的头颅,看向站在下首的柳熙年一眼。   凌凯看见一巴掌拍上了凌辄的后脑勺:“愣什么!赶紧说原谅人家!!”   凌辄扁着嘴看父亲一眼,委委屈屈地说:“没事,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后面的一声“呜……”差点就出口了。凌辄确实是没有什么错误的,却还要说着这样违心的话,父亲严肃的脸就在旁边,容不得他使小性子。   柳熙年并没有为凌辄的窘态感到多么的想笑,却是很奇怪地感觉到了屈辱。   不仅仅是委屈,还有侮辱。   之前打架的时候并没有觉得,被爹爹骂的时候没有觉得,刚刚很不高兴地道歉的时候也没有觉得。   偏偏在这样的,别人表示原谅自己的时候觉得这样的屈辱。   或许是觉得那个少年并没有怎么样的高尚,没有自己厉害,也没有聪明,但是却做出这样高的姿态来对自己表示原谅,还是这样委屈的不甘愿的原谅。   ——为什么我就非要取得你的原谅不可呢?你不原谅我又能把我怎么样的呢?   柳熙年在心中这样想着。   他甚至觉得他的父亲也一样受到了侮辱。   ——都是我的错误。   那天回府的车驾上,柳家顽劣的少爷出奇的安静,低头看着牛车底上铺的地毯,一言不发地像是在思索。   柳颂看了这个儿子一眼。   在心中叹气——到底还是太小了,顽劣一下也是可以忍受的。   ——只希望以后不要一直像现在这样的不争气。   仍然是在车驾中,柳熙年扬起小脸问父亲:“如果不是我的错而是凌家大公子的错误……那么,他也会来咱们家向我道歉吗?”   答案不言而喻,柳颂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傻孩子啊。”说完伸手抚上儿子的额头,“你总要明白的啊……这世界不仅仅是美丽的庄园啊。……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还有很多的不美好的事情啊……比如说凉州那里又吃不饱饭的人们,还有被杀掉以后头颅被堆起来点狼烟的商旅啊……”   少年颤抖了一下:“爹……爹爹。”   柳颂仍然是笑着的,却是与方才不同的苦涩:“凌家的大公子现在是在骁骑营预备役受训……以后便是豹骑,天子近卫,这是最好的将军的摇篮。你若是此时因为一件小事情而引得他的记恨,日后的路只怕是不好走。”   在那一瞬间,好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间敲打了脑袋一样,醍醐灌顶般的顿悟,好像一切都瞬间远去,光影交错中的是父亲高深莫测的笑意,牛车的帘幕好像也统统消失不见,似乎可以看见外面庸庸碌碌的人群,形色匆忙地走过去,然后划成模糊的光线,城墙远遁而去,天地瞬时开阔苍莽。柳熙年突然好像理解了父亲笑容里的无奈,以及自己所感受到的屈辱从何而来——这个时代所器重的东西,所谓的家族地位名望风度的中心,最重要的东西——权势。   即使是史册写满谶语与清谈的时代,即使儒家不再是惟一至高无上的学派,即使有人对于名利地位毫不留恋一样名满天下……这仍然,是势利的世界。   父亲的手掌依旧是宽大而温暖的,然而这世界却不再如以前理解的那样。   于是,不知道是哪一天开始,人们发现好强孟浪的柳熙年突然间不见了。   那个孟浪的少年随着时光的尘埃一同远去飞散无迹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青年,名士郭瑾省有一日见柳熙年在家中与前来拜访的太常少卿的清谈,大为赞叹:“此子璞玉之资,日后定有所成。”于是人人都知道了“柳家有子名熙年,璞玉之资字临渊”。   临渊公子柳熙年自此成名,凭着美好的面相,在郊游的时候可以收到很多女子们投过来的鲜花与水果,命友邀宾玩赏的时候若是请到了柳熙年也会让主人觉得格外的有面子。   *****   柳熙年拨了拨博山炉里的香灰,嘴边是一抹优雅的轻笑。   咫素并未停下拨弄琴弦的手指,抬头看向听琴的人一眼,眉色淡如远山。“公子今日似乎心绪不佳。”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咫素并未停下拨弄琴弦的手指,抬头看向听琴的人一眼,眉色淡如远山。“公子今日似乎心绪不佳。”   与柳熙年同坐的暮塔眨眨眼,也转头看向柳熙年。   柳熙年几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起一些年少的时候的事情。”   他并没有说出是什么事情。这个时候是问还是不问其实对咫素而言不算是什么难题。身为琴师,没有要窥探客人隐私的需求,身为红叶斋一员,其他人的与天下苍生无关的小秘密也没有知道的必要,虽说红叶斋基本上就是一个专门窥探人隐私的组织,但是,别人少年时候的事情确实没有什么要知道的价值吧?   柳熙年轻轻叹了一句:“那时候真的是年少鲁莽呢。”   咫素一曲奏毕,收手笑道:“临渊公子也有鲁莽的时候?”   “谁没有年少的时候呢?”   咫素道:“并不是所有人年少的时候都是鲁莽的,不是吗?起码阮家的大公子,帝国的度支尚书大人就是少年老成的典范了吧。”   柳熙年仍旧是一派风雅的微笑:“姑娘这是要和在下辩论吗?”   咫素右手抱着琴左手提着裙裾慢慢地站起来:“不敢。临渊公子的口才洛阳皆知,”弓身行礼,“尚有秦公子一曲未奏,容我先告退了。”   “啊,姑娘慢走。”柳熙年拱手表示送行。   暮塔看着咫素走出去,女子清瘦的背影慢慢地被门扉遮去,轩廊上只剩下一地清冷的月光。   暮塔道:“我不喜欢洛阳。”   柳熙年看他,问:“为什么?”   “你说的桃花十里春风九度都只是表面的,”暮塔直直地看着柳熙年的眼睛,“都是只有贵族们才能够享有的特权。其实还有那么多饿死的平民,当然也有由于五石散发作而死在路边的贵族。这里和匈奴,其实也没有多么大的不同。在慕钦哥哥的眼中,洛阳还没有大漠来的美好呢。”   “其实,”暮塔又说,“你也没有去过洛阳所有的地方吧?”   柳熙年怔住。   暮塔却又话锋一转:“前些天,我在大同市认识了一个羌人。是很善良很淳朴的汉子。”   柳熙年心说这话题转得也太快了,完全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原本是在大同市经营一家铺子,做一些西域的商品买卖,像是香料乐器一类的东西。他的儿子,在某一个达官贵人来店里的时候,失手将花瓶摔在了那人的身上。”   是暮塔以前从未有过的平静而和缓的语气,柳熙年感到惊异。这似乎不是一个好的故事的开头。   暮塔接着道:“其实并不是失手呢。”   “唔?”柳熙年发出一声含糊的不确定的声响。   “那个贵族,在几月前强行娶了他喜欢的姑娘当了小妾,然后那名小妾在正室的欺压下,没几日便郁郁而终了。”暮塔道,“那日,年轻人看见那个他痛恨的人,一时没有忍住就出手了,花瓶砸在贵人的额头上。如果是在匈奴的话,这样的人是值得尊敬的勇士,但是,洛阳不会让他得到尊敬的,贵人的侍从立刻拥上来,将年轻人拿下了。年轻人双臂都被制住,两个侍从将他狠狠地压在地上,他抬头看着额角流血的贵人,贵人用手捂着额头,恶狠狠瞪着年轻人,对身边的侍从下令:‘给我打!’年轻人被打得半死,那个老板一直在一旁求情……可是那个贵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甚至在被老板抱住大腿的时候抬脚踢开了他。”   柳熙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然后,贵人便留下奄奄一息的年轻人和他的父亲离开了。”   “但是,第二天,官府的人便来了店里,以殴打朝廷官员为由将年轻人抓进了牢里,直到今天都没有再出来。羌人的店铺也被官府收了,现在他没有地方住宿,每天都在大同市的角落和乞丐们坐在一起,当然了,他现在也是乞丐了。”   暮塔深深地看着柳熙年,像是要看穿他的皮肤去看向更加深层的东西。他问:“这是你和我说过的洛阳吗?”   “那个典雅、多情、活跃、有教养的洛阳在哪里呢?”暮塔悲伤地问。   柳熙年沉默。   典雅。多情、有教养的洛阳是贵族的洛阳,和平民是没有太大关系的。   他们要为生计而忙碌不休,没有时间去举办一个诗会来体现他们的典雅与多情,他们有很多人没有机会进入学堂去学习任何东西来做到有教养。   十几年前的时候连酒都是朝廷总管的,不得私自酿酒卖酒,因为军营需要粮饷。   暮塔道:“匈奴人在这里也是没有多少典雅与有教养可谈的。百年前匈奴还算强盛的时候,也曾有过‘天之骄子’的称谓,当然了,现在你们处于习惯,在诗句中还是会称呼我们为‘天骄’,甚至所有的北方的胡人在你们的诗句里都可以称为‘天骄’,你们这样称呼我们的时候心里面是不是也带着百年前的中原人对于匈奴人的痛恨呢?”   柳熙年急忙道:“不,不是这样的。匈奴既然已经归顺,便是两族有好的关系。”   暮塔心中已经有些愤怒,但是与其依旧心平气和:“我听说,我的哥哥,质子慕钦被遣送回来的真正原因是大臣劝谏皇帝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柳熙年无奈道:“你到底是哪里听来的这些?”   “这些难道不是事实吗?”暮塔道。   柳熙年道:“可是这些毕竟是和你不同的人,你是匈奴的王子,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暮塔摇头:“不,没有不一样,我对你们而言一样是异族。”   争论似乎有扩大为争吵的趋势,暮塔的眼神陌生而凶狠。   屋子里的熏香缓缓升起,慢慢消散无迹。   暮塔与柳熙年无声地对峙着。   阮流今欢快地走进来,笑道:“柳将军明日入宫可否为在下稍点东西与凌辄?”   突然看见对峙着不说话的两个人,阮流今愣了一下,不明白怎么回事,眨了眨眼,才问:“你们怎么了?”   柳熙年转头看向兰筝阁的老板:“没事,有一点点小分歧。公子要我带什么呢?”   阮流今在一瞬间好像有了一种羞涩的情绪,转瞬即逝,柳熙年与暮塔自然是没有注意到的。阮流今在心中对自己小小地鄙视了一下,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信件而已。”   “这……”柳熙年犹豫了一下,“在宫中,私相授受是罪名啊,信件这样的东西,很容易被当成结党营私的证据,难免落人口实。这一点,公子应该是很清楚的啊。”   “啊……是我疏忽了。”阮流今恍然道。   “时候也不早了,”柳熙年拱手道,“我和暮塔也该回府了。”   阮流今笑着挥手:“将军慢走。”   暮塔还是有些别扭,被柳熙年倒拖着走。   阮流今“噗”的一声笑出来。   牛车辘辘的行过街道,离大同市越远,四周便越发的静谧。   暮塔仍是一脸不悦地端坐在车里,目光紧盯着车板上的毯子,看也不看旁边的柳熙年一眼。   柳熙年心想:这是在闹别扭?话说这小子,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真的是挺好看的啊,有直追阮流今的趋势啊。   “到底是怎么了?”仅仅就是因为一家羌人的境遇而伤心这种事情基本上不多愁善感的匈奴小王子做得出来么?反正柳熙年是不怎么能相信的。   暮塔仍旧低着头,声音很小的:“我想要回龙庭了。”   哦……原来是思乡的情绪啊。柳熙年想。暮塔来洛阳已经好几个月了,确实也算是挺长的时间了,想家是很正常的事情啊。   “原来,是这样么?”柳熙年道,“可是,让你一个人会龙城会不安全,我不放心,而且,龙城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也不知道,万一你有什么危险,我会很愧疚的。”   暮塔终于抬起头看他。   柳熙年发现,那个无所谓的匈奴小王子竟然哭了。   在昏黄的灯笼的映照下,发红的眼睛格外地惹人怜爱。眼睛里的光芒也越发的明亮,柳熙年觉得心里面忽的柔软了。“就这么的想念家乡吗?”   暮塔却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就是会觉得很伤心。我的母亲,在这样的地方长大,在龙庭生下我,在龙庭度过剩下来的生命,我……我却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暮塔捂住脸,泪水又从指缝间留下来,“父亲已经死了,我又在这里……她真的就是只有一个人了……”   柳熙年伸手抚摸暮塔的后脑上的发丝,一下一下地抚着,希望可以安抚哭泣的少年。除了这样,他并不知道他可以做什么,想念母亲这样的情绪,自己在他身边又能做什么呢?他又不是他的母亲。   牛车在鼎门街上慢慢地行进,牛车里哭得颤抖的少年渐渐安静下来。   柳熙年道:“你母亲,或许现在正在毡帐里,想着你在洛阳过的快不快乐,她一定希望你是开心的,你难道想要让她失望吗?”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似乎有干燥的风吹过来,寒冷的,好像还夹杂着沙子。   真是熟悉的感觉呢。   慢慢看清楚了眼前的世界,是一望无际的黄沙。远处的山峦形成犬牙交错的影子,前方大概十步的地方,有白色的毡帐,女子慢慢地掀开帘子走出来,尽管脸上已经有了细碎的纹路,仍旧可以看见早些年时候的绝代风华。   母亲……   暮塔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果然是白天里太思念了吧,竟然都到了梦里面了呢。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其实他已经醒了。然而不想睁开眼睛,希望这大漠的风光,母亲的容颜可以在眼前停留得再久一些。   柳熙年已经入宫去了,暮塔独自待在柳家的别院,柳府的人并没有太多机会见到他,而且柳熙年从一开始就应经向皇帝和家人禀报过。于是暮塔得以安静的生活在洛阳,不会被柳家人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人诟病,这样非亲非故的住在柳熙年的家里,本来就是不好解释的事情。   柳熙年当初为什么要邀请自己来洛阳呢?暮塔从来没有想明白过。   他这个小王子和他的四哥悉禄单于并没有多么亲密的关系,让他作为质子绝对是错误的决定。   ——现在的黎朝还需要匈奴质子这种东西吗?   暮塔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闭上眼睛接着睡去了,只希望大漠黄沙亲人容颜能再入梦来。   秦州,上邽。   刺史陈寒谷在白天刚刚结束了一场已经进行了好几天的对于近期发生的那场流民暴|动的镇压。   是前些年迁入的羯人和羌人,首领刘顾原是羯族刘氏的家主,带领凉州和秦州的流民攻入陇西郡首阳县。   几日前,端木谦派人来请求支援。   前骁骑营大将军江风舟立刻到了秦州大营,带领三千守军奔赴首阳县。   本来江风舟的意思是他带着士兵前往即可的,但是陈寒谷坚持要了解流民暴|动的原因,无论江风舟怎么说都一定要跟随,刺史的事务暂由秦州别驾贺兰熙代理。   江风舟只有带上他。   陈寒谷早年虽然是打过一些仗,但是那时候他作为元帅,基本上是在帐内决定攻城策略,运筹帷幄,并不曾真正地在战场上拼杀。   士族的帝国就是这样,最剽悍的武将其实很有可能是骑射均不擅长的文士,他们一样有着宏图大志,可以收复失地,战胜北胡。这样的镇压叛乱的暴民并不适合他,因为那将是最直接的战场,也有可能根本不能称之为战场啊,只是一场单方面的军队对于反抗的民众的屠杀。这样的场面或许并不应该被帝国优雅的儒将所看见。   而陈寒谷却一定要跟来。   其实那些流民并不是如同想象中的那样的不堪一击。   他不知道那些人那里来的勇气,面对着无数死亡的同伴仍然毫不退让。后来他们将流民们全部都逼到了首阳县的一条峡谷内。江风舟让人在峡谷入口处大声地说着劝降之语。   困兽之斗,终究是个死。   不如投降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官府也不希望整个峡谷都填满了羯族和羌族子民的尸体。   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终究不是朝廷所希望的,减少伤亡的最好办法就是暴|动的流民们赶紧投降。   他们一直守在里面,死活不出来。连江风舟都开始烦躁了:“他们难道准备饿死在里面吗?”   这几天他们只进不出,一定已经弹尽粮绝了。江风舟恨不得叫人出去大喊:“你们赶紧出来吧,投降吧,谁都不想打仗的啊……我们还想回军营去在月亮底下喝美酒吃好肉呢!你们出来了我们可以带着你们一起吃喝啊——”只是这种喊法是不被允许的。   “如果真这么喊的话,那帮饿坏了的流民一定会投降的。”江风舟翻着白眼说,“都这样了,他们还不投降,真想饿死在里面啊。”   陈寒谷无奈的摇头。   江风舟道:“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他叫来传令官,吩咐道,“传令下去,今晚全军好好休息,明日入谷!”   次日,三千守军便入了那峡谷。   这样的坚持着不投降,下场只有死。   于是陈寒谷终于亲眼见识了一场屠杀。   异族们很多已经饿得躺倒在地上,连武器都已经握不住了。   行在军队最前方的是秦州的轻骑兵,武器是经过改良的带有一点点弧度的斩马刀,进入峡谷的时候直接就在马上挥舞了起来,看见冲过来的流民便是一刀。后面还有步兵营,没有死的便会被随后进来的步兵补上一刀。   整个过程在陈寒谷看来是惨不忍睹的。   他们已经没有了反击之力,但是秦州的守军却仍然是不能放过他们,或许这样杀光了还要好些,若是抓起来,以叛国罪论处,只怕还不止要死这些人,那是诛九族的罪名。   然后便是清理战场,江风舟下令将他们全部都就地掩埋了。   “或许你不让我跟着你去是正确的。”陈寒谷凄然道。   那些人,已经没有了反抗的力量,这种屠杀是他所不愿意见到的。   江风舟毫不相让道:“本来么。……是你自己一定要跟着的啊。”   陈寒谷道:“难道就不能用更加仁慈一些的方法吗?”   “你是第一天打仗吗?对于这种顽固的敌人就是应该毫不手软的啊!!”   “可是我们连他们为什么暴|动都还不知道!!”陈寒谷有些动怒了。   江风舟皱眉:“对于这样的暴|动,只要镇压了就可以了。”   陈寒谷气得说不出话来。   清晨。洛阳,植业里,凌府。   凌辄每次一轮休,就必然要在兰筝阁呆着不走的。   连大司马大人都看不过眼了。   “你就不能有更加正经一点的玩乐的事情吗?”大司马不悦道。   凌辄抽着嘴角回自己的父亲:“爹爹,既然是玩乐难道还分不正经的玩乐和正经的玩乐吗?听琴难道不是最风雅的吗?我已经很安分地没有去绣宫一品了诶!不嫖不赌,这难道还不够让您满意吗?”   凌凯无奈道:“你是家中长子,总该给下面的弟弟妹妹们作出好的风范来,多多读读诗书不是更加有益身心吗?”   凌辄听了怪叫起来:“嗷——您是说,我十天才有一次的轮休还要在家里面做我最不喜欢的读数这样的事情吗?!我最近天天在宫里面看宿卫们的文案,现在看见文字啊什么的就头疼腰疼眼睛疼啊!!”   大司马无奈的叹气:“你这不知道争气的家伙。”   凌辄很委屈。   同龄的人们已经很少能像自己这样身居高位了好不好!!二十岁的正三品将军您在朝廷上能找到几个啊!!这样都还说我不争气啊!!   凌凯想了很久,又问:“那好吧,我其实是想问,你最近怎么这么安分,连绣宫一品都不去了?每次都在兰筝阁呆上一整天,是不是看上里面的哪个姑娘了?这话本该是你娘亲和你说的,你现在每次轮休都只能看见那么几刻钟,你娘亲都没有机会和你说这些。”   咦?凌辄好奇道:“说什么?”   “……咳。这个……”   诶诶?大司马大人竟然好像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啊,这这……这,三寸铜皮也能刮出血来吗??凌辄在心里面很不厚道地说。   “这个……”大司马大人还是有些吞吞吐吐,“你也到了要娶亲的年龄了啊。”   ——轰——   ————轰隆隆————   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凌辄心想:我才和小阮在一起几天啊,这么快就要面临成亲这样的阻碍了吗!!   这样一声惊雷直把我们的骁骑营将军劈得魂飞魄散。   “爹……爹爹……我我我……我还年轻,”凌辄结结巴巴,“现在说这个是……是不是太早了?”   凌凯道:“今天你就去找你娘商议一下吧,不要出门了。”   “我我……我才不要呢。我现在就出门!”凌辄转身就要出门。   “你敢!!”身后是大司马凌凯的吼声,“来人,赶紧拦住大公子!!”   几个家丁同时堵在了门口。   “你你们敢拦着本少爷?!”凌辄怒道。   一个家丁讨好地朝凌辄笑:“小的们不敢啊,但是,我们更怕老爷啊!”   凌凯又道:“把大少爷带过去见夫人。”   “是。”   于是凌辄就站在了他母亲的院子里。   白色的梨花已经开放了,纯洁的颜色在早晨泛着金的阳光下有些炫目。   凌辄尴尬地看着母亲由丫鬟小心地搀着右手从房中慢慢地走出来,抬头看着母亲一眼,完全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怯生生地叫一声娘亲,然后就没了言语。   夫人沉静的面相有些庄严,甚至稍微有些严肃。这更加让凌辄有些紧张了。   “是……老爷叫你来的?”夫人问。   凌辄点头。   夫人“哦”了一声道:“这么说,你知道为娘要和你说什么了?”   “啊……是的。”凌辄尴尬地点头。   “嗯。”夫人沉吟一声,问道,“辄儿可有中意的女子?”   凌辄在心里给自己再三鼓劲,终于直起头颅道:“孩儿……暂时不想成亲!”   第二十七章   “诶?这样也行??”   微风吹过轩廊,旁边树木的已经嫩绿的枝叶开始轻微的晃动,小真端着托盘正准备进入老板的房间的时候突然在门外听见这么一句。小真敲门进去才看见,在老板对面坐着的是阮家的七公子阮时锦。小真将茶壶放到阮流今面前的小案上。   阮时锦道:“这有什么。”   小真听得一头雾水,终于忍不住要开口问:“公子,你们在说什么呀?怎么我完全听不懂的样子呢?”   “啊……”阮流今笑道,“堂兄方才告诉我说,城西何家的三公子何彦与南风馆小倌墨玉私奔了。”   “这……这,何家人不是要气死?”小真惊呼。   阮流今道:“就是奇怪在这里了啊!何家老爷子当然是气得快要七窍生烟啦!但是何家的大公子二公子反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呢……要知道何家老爷子现在已经不管事了,家里主要是这两兄弟在支撑着,如今他们家老三做出这等失了礼法失了脸面的事情,那两人竟然没有下‘如论如何都要把三公子追回来’这样的命令呢。更加令人惊讶的是,二公子竟然还偷偷瞒着他父亲给三公子送东西呢!你说这奇怪不奇怪?”   小真点点头。   阮流今突然笑得很开心。   小真心说,人家丢脸人家私奔,少爷你这么高兴干什么?   阮时锦幽幽道:“这每个人的想法皆是不同的。你我认为不合礼法的事情也许那何家的两位公子说不定就认为是心智使然呢?人家情之所至,就算是家族反对也一样要在一起,果真是情比金坚。”   ……这话怎么听起来就那么让人觉得不舒服呢?   阮流今突然间想起来,阮时锦当年也曾经私奔过。   逃到了遥远的江州啊,结果却是如今一个人在洛阳的风花雪月里沉寂。京洛最优秀的琴师,出了名的风雅的美男子,仍然是独身一人。在这样的事情过后,家中人甚至不敢再在他面前提起让他娶亲的事情,于是这孤俊无匹的青年便一直一个人到了现在。   “这……”阮流今打哈哈道,“是啊……情比金坚情比金坚。”   阮时锦却不再言语。   阮流今一时也沉默了。   小真又呆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哇!刚刚还说得挺开心的呢,怎么突然就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这,少爷们的脾气也太善变了吧!   半晌,阮时锦才道:“他们支持何彦,说不定是因为何彦为了和墨玉在一起,付出了非常大的努力呢。虽然不能感动迂腐的老父亲,无论如何是把兄长给感动了啊,然后何彦便是苦尽甘来,终于可以和心上人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这话听起来语气还是不太好啊!!   阮流今看阮时锦一眼,“那个……堂兄啊,洛阳东郊的桃花今年听说又开得非常好呢,堂兄可否赏小弟一分薄面,明日同去观赏呢?”   “你不是约了凌辄?”   阮流今本来正喝着茶一边等着阮时锦的答复,听见这一句,茶杯突然顿了一下,杯子里的水晃出一圈圈的涟漪。阮流今道:“凌辄是今日轮休,现在这时候还没有来,只怕今天是来不了了。”   阮时锦“哦”了一声:“原来我就是凌辄来不了的时候的副手。”   “这个……我不是这个意思呀。”阮流今解释。   阮时锦“哼”了一声:“那你自己去啊。”   阮流今急了:“这这……我我自己不敢去啊!那个瓜……好厉害啊!!”   阮家七公子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好吧,看在你这么诚实的份上,就赏你这个脸面。”   太阳渐渐西沉,凌辄仍然被迫家里愁眉苦脸地和母亲商量成亲的女子,可怜凌辄现在一颗心都在小阮身上,当年年少风流的时候天天往绣宫一品跑企图可以改变自己对小阮的奇怪的欲念,一天到晚就看见有些烟花女子,哪里对洛阳的官家小姐们又半点的了解!眼看着母亲越说越远,爆出一些自己从来就没听过的名字了,凌辄听得一脸的无奈。   凌辄拿着个杯子盖百无聊懒地翻来覆去地看,上面的花纹都快描了一遍了,凌母突然说:“啊……我想我来了,上次孟家的大夫人说她听孟家九儿提起过,你好像是对太傅家的小姐有意,母亲竟然一时疏忽了呢!”说完还一直拿极其慈爱温柔的带点探究的眼神看着凌辄。   于是,凌辄手中的杯子盖……掉地上了。   夫人一看是这个反应就觉得事情很可能就是这样了,不不不,不是可能,这一看就是明摆着的嘛!于是夫人终于笑得很得意了,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   凌辄真是有口难言。   夫人慈爱地摸了摸凌辄的头,道:“娘亲知道你们年轻人脸皮薄,这事情娘亲让你爹爹去说。”   “娘……娘亲……”话未出口就又被夫人打断了。   夫人笑着道:“你也不必这般感动,连话都说不完整了。娘为你做什么会是不甘愿的呢。”   说完便是起身了,仿佛是立刻就要出门去找大司马大人去商量提亲的事宜一般。   “这……这这……”眼看着母亲出门了,凌辄简直结巴了,音调却又陡然间高起来“事情不是这样的呀!!”   “嗯?”夫人回头看着一脸着急的儿子,“那你说是怎么回事呢?你喜欢姑娘又不是什么坏事情,娘亲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是这般门当户对,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凌辄硬气道:“我不喜欢秦夕。”   夫人沉下脸来看着凌辄。   夕阳染红了半边天幕,绯红的背景里,母亲逆着光的神色说不出的威严,凌辄渐渐觉得自己顶不住这样的目光了。   夫人终于温和了面色,长叹一声道:“你这混小子,到底是要怎么样折腾你娘你才高兴!”   “……”   “也罢!这天也快黑了,你尽早休息去吧,明日还要入宫值勤呢。等下次你回家来,我拿了各家小姐的画像再与你说这些。”说完竟不再理会凌辄,径自出门去了。   凌辄这般应付了整整一日,也确实是疲倦不堪,写了封书信解释一下今日为何没去兰筝阁命人送与阮流今便也歇下了。   次日清晨便要入宫,凌辄还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弟弟凌掣看了都直叹气:“让你成亲而已,又不是叫你上刀山下油锅。”   凌辄只有苦笑。   ——我只喜欢阮流今。这样的理由无论如何都是不能说出口的。   凌阮两大世家的公子有断袖之好,这样的事情不要说传出去,就是自己家中的人知道了会有什么结果凌辄心里都打着冷战。   两大世家从此断交是不可能的,但是自己或者是小阮很有可能会被逐出家门,或者两人从此再不允许相互见面……   无论如何,这种事情,不能被其他人知晓。   到底会引起怎样的惊涛骇浪谁也不知道,因为以前从未出现过这种状况,就算在世家公子之间真的有同性相恋的情况也是在私底下偷偷摸摸地爱着——就如同此刻的自己和阮流今——没有人被发现,或者是发现了的人与他们实在是私交甚好甚好,愿意帮助他们隐瞒……所以谁也不知道这种事情真的被家族的人知道了到底是会怎么处置。因为前所未有,所以才更加令人恐惧。   ……我们,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凌辄在心中长叹一声,走出家门。   桃花果然是开得甚好,同去年一样的灼灼芳华与落英缤纷。若是身边的人也和去年一样就好了。阮流今偷偷地想。   ……叹。   当阮流今看见秦太傅家的小姐也在赏花的时候,阮流今在心里说:这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果然是看见了和去年一样的人。   阮时锦在一旁看着阮流今的面部表情的变化,心中好笑,简直就跟看戏似的,一会儿忧伤一会儿尴尬的,顺带着还有轻微的龇牙咧嘴。顺着他尴尬的目光看过去,发现视线的终点是一位靡颜腻理的美貌姑娘。堆云双环髻,修眉明目,唇染胭脂,身披牙白锦织孔雀纹翟衣,一举一动皆明丽动人,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阮时锦挑眉道:“果然是美人……不过你面色好像不太对?”   阮流今有些尴尬:“这个……其实说是仇人更好一点吧……”   “仇人?”阮时锦更加是一脸感兴趣的表情了。说起来,会让阮流今尴尬的事情,那个充满了名士风度的几乎无欲无求的阮时锦大人都会很感兴趣呢!“这么漂亮的姑娘,恐怕是情仇吧?”   阮流今原本拿在手上的桃花枝掉地上了。   阮时锦大笑起来:“啊哟~还真是啊!”   “这是惹了桃花债了吧?”阮时锦还在没有眼色的揶揄。   阮流今决定再不理他,赶紧找个由头躲开与秦夕的正面相逢才好。又想啊,秦夕被自己拒绝,总是也很尴尬的吧,所以肯定也会很想躲开自己。   然而不是每一回都是天随人愿的,何况身边还有一个阮时锦!!   只见那个已经“守身如玉”了好几年的阮家七少,如今的侍中大人,脸上带着迷煞众生的微笑,如清泉般凛冽的一把好嗓子变成了春风般醉人的声调:“这位姑娘与在下是不是从前在哪里见过?”   阮流今几欲昏厥。   竟然用这种白痴老土的搭讪方式啊!!   第二十八章   秦夕此时并不知道面前的就是大名鼎鼎的阮时锦,只是轻轻笑了一下,心中也为这人的话语感到好笑。但是自己却竟是一样的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或许是以前真的见过面吧。秦夕想。   阮流今终于磨磨蹭蹭地到了秦夕的对面,尴尬地笑一下:“秦姑娘。”   秦夕这下子甩他脸色一般而言正常么?他从小是面对家中的那群恐怖的姑娘们长大的,根本不知道正常的大家闺秀这时候应该是含羞带怨的吧?于是秦夕丢给他一句“很不好”的时候他也就泰然处之了。   阮时锦此时的感觉——如果你仔细观察他的面部表情的话,大概可以看见额头有一根血管快要爆出来了——这姑娘好生直白。   所谓直白这种东西呢总是没有尽头的,没有最直只有更直啊!于是秦夕姑娘更加直白的话语来了:“反正你也不喜欢我,我为什么还要给你好脸色看?”   听见这话,阮流今和阮时锦同时假意在额头上抹了一把汗。   其实阮流今这个人本来性子是挺决绝的,如果秦夕还是一副对他余情未了的样子呢,阮流今绝对是会和她老死不相往来的,但是她竟然这么淡然这么洒脱地就说了这样的话,反而让阮流今觉得这人很有意思。本来二人已经没有了任何转圜的余地了,这样一来好像又可以成为朋友。   秦夕此时并不知道方才与她搭讪的俊美男子就是大名鼎鼎的阮时锦,于是也就无所谓装不装大家闺秀的样子了。——反正阮流今身边的人和自己都是不对头的,比如说那个骁骑营将军凌辄。秦夕心中就是这个打算了。   这下子她在阮时锦心中的形象真是很特别了。敢于在外人面前跟阮家的姑娘们在家人面前一个德行——这种印象在阮时锦心目中实在是前所未有的。   阮时锦道:“在下阮时锦,可否邀姑娘共赏。”   秦夕愣在那里。   啊……阮流今就算是个做生意的,到底也是阮家人,和阮时锦一同赏花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啊。秦夕想,我之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这下子在著名的琴师心中定然是没有什么好印象了。懊悔之意已经可以在脸上看出来了。   阮时锦轻轻笑出来:“姑娘性子直爽,倒是与在下家中的妹妹有几分相似了。”   “哈……是吗?”秦夕还是尴尬。   这边还在尴尬着,突然前方传来一阵喧哗。   三人走到那边的一群人的旁边,一个华服公子正对着一名清秀的少年和一名成年男子嘲笑般地说:“你们也来赏桃花?化外之民懂得落英缤纷的美妙么?”   公子旁边的跟班们一阵附和,都在用同样鄙夷的表情说着“就是啊”“懂么”之类的话语。   那名少年阮流今是认识的,正是之前随同柳熙年一同来到洛阳的暮塔,他旁边的的男子似乎是鲜卑的质子慕容华。慕容华已经愤怒了,正准备冲上去把那名华服公子打翻,暮塔死死抓住他的衣袖不让他前去。隐忍的表情很是令人心疼。   阮时锦扫了一眼那个华服的公子,思索了一下终于想起来是同为侍中的冯绍家的公子冯原。   冷笑一声,阮时锦道:“冯公子今日倒是难得的好兴致呢!”   冯原转过头来,看见身后站着的竟是阮时锦,立刻讨好地笑起来:“哪里哪里,附庸风雅而已,不及大人您天生的优雅风流。”   阮时锦仍然是冷着脸:“既然都是来赏花,公子这般为难别人是何用意?”   “大人有所不知,”冯绍道,“这些人是北方蛮夷之人,岂能理解我大黎风雅之举!”   于是阮时锦和冯原就打起官腔来了。   阮流今感叹,果然一进了朝廷,这套谁都会了啊!   阮流今已经到了暮塔的旁边,问道:“你们也来赏花么?介不介意一起?”   慕容华余怒未消,气哼哼道:“只怕影响了公子们赏花的兴致!”   秦夕也曾在兰筝阁见过暮塔,觉得这个少年实在是清秀得惹人怜爱。秦夕在一旁道:“我们邀请的是暮塔王子,和阁下有什么相干?”   “你!”慕容华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一日便在赏花中过去了。   晚间暮塔回到柳家别院,拿了桃花酿当水一样一杯接一杯地灌自己。   ……十里桃花春风九度。   哈……   暮塔突然笑起来。“去你的风致无二!”突然又将手中的杯子扔了出去,暮塔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傻的可以,本来在匈奴好好的小王子不做,偏要来洛阳……就算是不受宠的王子好歹也是王子,可以带着散叔和随身轻骑驰骋大漠谁不得低声下气!如今到了洛阳竟是要看别人的眼色了!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性格就突然懦弱了……当年那个目下无尘的小王子也不知道是哪里去了。   哈!   到最后只剩下对自己的嘲笑。   暮塔直接拿嘴对着壶口喝上了。   大漠所没有的桃花酿,味道醇美后劲十足,暮塔喝了一会便已经醉倒在桌边了。柳家的仆人们出来收拾了桌子,又将暮塔搀回房间里去,听见暮塔小王子似乎是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混蛋”之类的话,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月亮已经升至正上空,照得街巷的青砖路面有些惨白。街上有个人影慢悠悠地晃动着,像是喝醉了一样,这时候已经宵禁,街道上是不允许有行人的。若是碰上了巡街的金吾卫,免不了要受牢狱之苦。那人却像是毫不知情一样地慢慢地走着,大概是真的喝多了,喝得忘记了时间,走着走着竟是突然倒了下去,就那么躺在了街道上。月光终于照亮了他的脸,同今夜月色一般的惨白。   第二日路过的百姓看见了立刻大叫起来:“死人啦死人啦!……”有人报了官,经官府证实死者便是鲜卑质子慕容华。   阮流今听到消息的时候叹了一句人生无常。   昨天还和自己一同赏桃花的人,今天就死在了大街上。   然而也就这样一句感叹而已。   洛阳,不仅仅是飞黄腾达之地,同时也是无数人的葬身之地。多少英雄豪杰从边陲旷野迈入她的高墙,不久以后大部分都变成了尸体,再也没能回到家乡。那些做着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美梦的人们,有很多都死在洛阳的街道上,然后埋进乱葬岗。   即使是在洛阳长大的阮流今,对于这个浮华的地方也没有太多的情感,觉得它还不如当年堂兄曾经逃到的江州有风情。   阮流今其实是打心底里讨厌这个地方的,以及那些削尖了脑袋往这里挤的人们。   暮塔也被带到官府衙门去问话。   衙差的语气极其不好,像是对待一名犯人,简直就像是认定了暮塔就是凶手一样的恨不得在过堂审问之前就给他戴上枷锁。   他是最后一个与慕容华见过面得人。   现在这个时候匈奴与鲜卑都没有黎朝强大,他们似乎是忘记了当年匈奴的战马曾经踏过河朔地区直攻中原,忘记了匈奴当年也曾经威风地逼迫得汉人不得不以公主和亲的方式求得暂时的和平。到底是世殊时异,如今匈奴的王子也要受这样的欺压了。   或许他们没有忘记,一直记仇记到今天,终于等到了匈奴弱小了,可以一点一点地尽情地欺侮回来。暮塔想。   好在洛阳的府尹是以为明事理的官员,一切公事公办遵循章法。   堂上暮塔被要求跪下,暮塔道:“我是匈奴王子,受得起我一跪的人只有单于和陛下!”面对着满堂的异族人士,他仍然有胆色说出这样的话来。直令坐在堂上的府尹章方都想要叫上一声好,听说这个是务桓单于最小的儿子,似乎有一点尔父的遗风,当年的务桓单于也算是很厉害的首领了,若不是章方的老师卫衍在北方的幽州,恐怕匈奴是镇不住的。当年卫衍也曾经有过对务桓单于的评价,总结下来大概就是“霸气”二字,若不是那时候的匈奴已经积弱,或许真能被他重振雄风。然而务桓一死,匈奴内乱严重,如今是再也没有振兴的希望了。   府尹跳过这个话题,也没有再叫他跪下听审来为难他,直接开始了审问。   暮塔将那一日的事情全盘托出,包括侍中冯绍之子与慕容华交恶一事。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慕容华白天才与冯原杠上了,晚上就死了,不是冯原报复是什么?   然而冯原是什么人?侍中之子,洛阳冯家的后代,身份家世都很高贵,岂能凭一面之词而且还是猜测就定罪?没有明确的证据,就算是要问案,这样直接就去把冯原像暮塔一样抓过来也是不行的,侍中大人第一个就不会让府尹有舒坦日子过。章方本就是卫衍的学生,与冯绍向来不是一派的,冯绍本就恨不得找茬把洛阳府尹给换成他人,若是再直接去抓他儿子,他肯定就是被放出京去的结果了。   这慕容华之死,以及匈奴王子被抓进官府的事情偏偏传了出去,传到了西北方的凉州和秦州,已经被传得不成样子。   正是人言可畏!   第二十九章   其实这次的审问衙役们也是公事公办的,他们就算是对着普通的汉人也是这个态度,甚至还要更加恶劣一些呢。   而且由于他是异族的王子,这次的庭审甚至不允许老百姓在旁观看,这已经是很大的尊重了。   暮塔被客客气气地送衙门送了出来。匈奴即使已经示弱,我汉人终究要有着博大的胸怀,不可因为他们弱小便欺侮之。这是府尹的意思。慕容华的死因无论如何也是一定要查清楚的,鲜卑人在凉州至今不安宁,去年陛下为了镇住鲜卑人还特地设立了秦州府呢!若是他们的王子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洛阳,鲜卑氏族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这件案子无论如何都是要破的,即使是破不了也一定要弄一个是由于慕容华自己某方面的原因而死的假象,总之无论如何不能激怒现在已经很不平静的鲜卑族。   暮塔一出大门,等在门口的柳府的小厮便迎上来,为他系上御寒的披风,一边细细观察着暮塔的面色问道:“他们可有为难王子?”   暮塔摇摇头:“没什么。”说完便向前走去,小厮跟在后面。从身后看过去,暮塔的披风随着走动飘起来,那背影,竟是从未有过的萧索与孤傲。   柳熙年轮休的时候到别院看望暮塔,少年坐在小院子里,抬头看他的时候仍旧是笑得一派天真,明亮的眸子似乎一眼就能望到底。   暮塔道:“你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愿意跟着你来到洛阳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柳熙年心想。   不过,“为什么?”柳熙年还是顺着他问道。   暮塔说:“因为我觉得你和我的母亲有些地方很相像,比如说说话的时候偶尔慢悠悠的语速。不过母亲大多时候都是很冷谈的,不喜欢说话。她不说话的时候特别的美丽,不过看上去总觉得悲伤。所以我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能够生长我的母亲那样的精致得像是翠玉雕刻的花朵一样的人。美丽,又好像稍不注意可能就会碎掉了一样。”   少年的目光定在很远的地方,柳熙年知道他在怀念从前的时光,他的眼中看见的,也一定是当年他母亲|美丽的模样,说不定还有大漠的军帐和春天的草原,于是便也不再出言打搅他,安静地听着。这一刻的时光悠然而美好,就只有暮塔清泉般的声音像是竹子散发的芬芳一样慢慢地在空气里流转。   “其实她对我还没有散叔对我的一半好,但是还是忍不住要想念她。”   “想念她偶尔温柔的笑容和温暖细腻的手掌,抚在脸上的时候让我忍不住想要轻轻地蹭。”   “偶尔也会在夏天的某一个黄昏,亲手给我编一个花环戴在头上。”   暮塔说着说着,不经意间柔美的脸上就有了沉迷的笑意。柳熙年不忍打扰,连伸手去抚摸一下那样的笑靥都不敢。   时间缓缓地流淌,渐渐地就进入了黄昏,夕阳的余晖洒在少年的身上,与天边绯红的流云、头顶翘起的飞檐一起组合成美妙的景色。   少年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和柳熙年一起坐了将近一个时辰,仍然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   他的面容已经有些模糊,柳熙年想,果然对着太阳太久了,眼睛都不太扛得住了。   柳熙年抬手抚上他的额头,眼神温柔慈爱,像是看着自己的弟弟:“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护送你回去,和你的母亲团聚了。”   “真的吗?”暮塔的眼睛简直就像是要自己放出光来一样。   柳熙年点头,不知道为什么看见暮塔欣喜的眼神他却是突然觉得有些堵得慌。大概是自己把他带过来,却没有让他很快乐地生活在这里,觉得自己很没用吧?柳熙年想,确实是挺没用的。当初说什么要带他去看十里桃花,结果自己天天都在宫里待着,桃花还是要他自己一个人去看,还听说前几日他和鲜卑质子去看花时受人欺负,这样的自己,怎么对得起那个纯洁的小王子的信任呢?想起当初暮塔看他的时候的眼神,柳熙年就生出一股子惭愧来。   晚上的时候柳熙年与暮塔一同在院子里散步消食,春天的晚风还是有些寒冷,柳熙年将暮塔的外衣拉紧一些,又将带子重新系紧了些。暮塔抬头看他,眼睛像是远方天空里的星子,闪亮亮的,眼角嘴角全是明媚的笑意。柳熙年道:“晚间风凉,你要注意些,不要生病了,我常常在宫里,也不能回来照看你。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带到京洛来的,我总该对你负起责任。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住在这里,我已经觉得很愧疚了,若是你再生病了,那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暮塔点点头,不语。   柳熙年又道:“也不要太想念故乡了……执念太深,也是容易生病的。”这个向来无忧的少年突然间这样多愁善感起来也是很令人心疼的。   暮塔听了这话突然间笑起来:“这个我怎么能控制呢?想起来的时候自然是思念的,还能想到一半就强制性地不想了吗?”   微风柔柔地吹过来,暮塔没有被束起来的发丝轻轻地飞扬着,扫到柳熙年的脸上,有些痒痒的,简直像是挠到了心尖上。柳熙年觉得心里面有一个什么地方蓦地就柔软了。   皇宫,骁骑营屯所。   不必值夜的豹骑们已经熄灯就寝,整个屯所安静地只能听见晚间呼啸而过的东风的声音。   凌辄其实还是觉得很烦躁。   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就要成亲了呢?那天写信和小阮时候自己是被父亲留在家中了,才没有去兰筝阁。但是,成亲这种事情,到底要怎么和小阮说啊!   ——我和小阮在一起才几天啊!!接吻都没接过几回啊……难道这就要分开了么?   凌辄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小阮微笑的脸就觉得自己若是就此与小阮断了的话一定会心痛死的。那么……打定主意不成亲?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父亲无论如何一定会比自己成亲的。但是凭着小阮那样的一旦决定了就再不悔改的性子,若是自己成亲了,他一定会看都不愿意再看自己一眼,说不定知道有自己在的地方就会立马躲开……如果小阮对待自己就像是一个陌生人甚至还不如一个陌生人的时候,自己……真的可以接受这样的结果吗?凌辄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突然间觉得堵得慌——仅仅是想一想,就觉得十分地难受了啊。   就这样辗转反侧了整整一夜。   次日凌辄顶着极其憔悴的一张脸巡视各门的时候正好遇见柳熙年入宫,柳熙年倒是面色红润,看上去意气风发得很。   凌辄悄悄地叹口气,与他寒暄两句,便接着巡视去了。   后来王镛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赶紧打发凌辄去休息,于是凌辄就没再巡视了。   休息的时候,凌辄又看见柳熙年,准备打个招呼便走,柳熙年却问:“今日将军的面色似乎不大好。”   “啊……”凌辄道,“昨晚没睡好啊。”   柳熙年点头:“是这样啊。”   柳熙年不再搭话。   就这样大眼对小眼了半晌,柳熙年却又吞吞吐吐地问凌辄,“其实,在下有个事……想要问一问将军。”   “哦?”凌辄有些好奇,“但说无妨。”   “将军……与阮老板……是否……是否……”柳熙年似乎没有想好这种事情要怎么开口。   凌辄蓦然紧张起来,他该不是……该不是看出什么来了吧?如果连平时不怎么联系不常常见面的他都能看出来的话,那么其他人,诸如咫素、阮时锦、小真以及……自己的家人……是不是……是不是……都能看出来??   难怪突然说要给自己娶亲了呢……原来竟是……看出来了么??自己和小阮竟是有表现得这么明显么?那么,接下来,我要怎么办?凌辄这样焦急地想着,面上却是一派的古井无波,等待着柳熙年的下文。……就算是被判了死刑,也还是要活到要斩首的那一刻的吧?如果……柳熙年真的问了,自己……要怎么回答?   仅仅是一个呼吸的时间,凌辄的心思却已经百转千回。   “这个……”柳熙年并不知道凌辄的心情究竟是有多么的忐忑,不过他倒是有些难为情的样子。这种心情,总觉得像是护犊的母牛一样,总是不想让那人受到一点点的孤单与寂寞的,柳熙年自己也是不知道这种心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凌辄忐忑地等待着。心中多么希望柳熙年就此卡住,什么都不再问了啊!如果你什么都不说了的话,我会无比感激你的。凌辄在心里说。   “当然我也觉得这种事情还是直接和阮老板说比较好……”   什么!你竟然准备直接和小阮说!!凌辄差点就惊叫出来。好在柳熙年还在想着措辞,并没有注意凌辄此刻惊异的面色。   柳熙年道:“我想要拜托你们,当然主要著阮老板,能够在我当值的时候多多关照一下暮塔……就是匈奴来的小王子……总觉得他最近孤寂得很,变得有些奇怪呢。”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凌辄一听他说的竟然是这话,下意识就摸了摸胸口,觉得心中的大石头立马就落了地。   ——原来是说那个匈奴小王子的事情啊!我竟然这么傻的担心了大半天,这家伙说话这么吞吞吐吐的,真是吓死个人了!不就是拜托别人么,至于搞成这样么?好像有多么的丢面子一样啊!   凌辄笑得一脸的爽朗地说:“这个好说好说!小阮一定很乐意帮你这个忙的。”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悠扬的歌声回荡在兰筝阁的大堂,是非常优美的女子的声音,高昂清越毫不婉转,与兰筝阁一向的软绵绵的歌声似乎是很不一样,唱的也不再是闺情相思,而是文人雅客在京洛的故事。   春水汤汤,一时无涯。   柳絮轻软,流水尽飞花。   春雨楼头,横吹尺八。   青衫洗旧客京华。【注】   今日的兰筝阁新买来一个卖唱的女子——画越,容颜那叫一个美艳,眉不画而弯,唇不描而红,还有一把好嗓子,是越州夷族的美女。已经有好几位富商似乎是看上她了,有意向阮流今买下她。这样的合法的人口|交易,有时候阮流今也是乐见其成的,那些富商之间经常会拿美丽的姑娘来当成礼物互相赠送,端木谦在举办宴会的时候,经常会让美人们去向各位宾客敬酒,不过有时候他凶暴的做法让阮流今很是反感——他常常问宾客最喜欢某个美女的什么地方,若是客人说都喜欢,便将姑娘送给他,若是客人说出了某一个部分,过了几天,客人就收到了美人的哪个部位,比如说一双手或是两条腿……阮流今听闻这些,每次去参加端木谦的宴会都会觉得很忐忑。好在端木大人也是知道阮家人是惹不得的,在阮流今面前不曾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一个有些肥胖的富商进了阮流今的专用房间。阮流今抬头打量一眼,此人生得满面油光,面盘很大,身材也很宽大——是城西的李欢。   阮流今站起来道:“李员外。”   李欢一进来痴痴地看着阮流今的脸,听见阮流今的声音才回过神来似的道:“啊,是。阮公子。”   阮流今皱眉:“员外找在下,不知所为何事。”   李欢笑得一脸的谄媚:“这个……画越姑娘的歌声甚是美好,不知公子想要什么样的价钱?”   “哦——这个啊……”阮流今浅笑着看向李欢,却在看见对方的脸的那一刻立刻转头看向旁边,想了想又转了回来,一脸真诚地说,“这个,我想您应该是知道的,乐坊想要找一个善歌的人是很不容易的,画越姑娘可是我拜托行商的朋友找了很久才找到的呢。实在是……实在是不好这就卖给您呢。”   李欢面色不改,仍旧是笑着:“这个我自然是晓得的,公子确实寻人不易。”   阮流今使劲点头:“是呢是呢。”   李欢道:“所以在下绝对不会让公子亏本呐!公子想要什么价码在下都愿意满足公子的要求。”   他今天竟然这么好说话啊……阮流今有些惊讶,不过,画越的容貌确实是少见的漂亮啊。若能将如此美娇|娘养在家中,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很赏心悦目很有面子的事情啊。   阮流今都想要答应了,正希望再套几句李欢的口风,看他最贵能接受到什么程度呢,一直没有被李欢注意到的角落里却传来了一个清爽的声音:“公子方才不是已经答应将画越姑娘送给我了吗?”   什么!李欢立刻转脸去看声音传来的地方,在窗户的左侧的角落的桌案边的毯子上还坐着一个清秀的少年,看衣着应该也是哪一家的少爷。李欢朝那少年道:“你说什么?”   少年抬头看向阮流今,嘴边的笑容明媚得像是要打败阳光:“公子方才不是已经答应我了吗?”   阮流今愣了半天,才道:“这个……暮塔……”   少年正是暮塔。   那日凌辄来说柳熙年拜托他多多照顾这个孤独的少年,于是尽管少年不乐意,阮流今还是强行把他带过来,天天陪着他在这里看账本。   少年一开始百般不愿,阮流今道:“你不待在这里,我就去和官府说我亲眼看见你杀了慕容华。”   暮塔气得眼睛都瞪大了:“你!你胡说!你诬陷!!”   阮流今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你大可以去试试,看看他们是相信我这个阮家的十四公子的话,还是信你的。”想了想,有补充道,“我还可以找到很多人作证。”   暮塔已经说不出话来,狠狠地瞪住阮流今。   作为有着一张可以祸乱人间的脸的主人,还嚣张得不得了的家伙,早就已经对这样的目光习惯了,于是暮塔的目光没有任何杀伤力,不,别说是杀伤力,连影响力都几乎没有吧。阮流今还是认认真真地看账本,并且还看得津津有味,完全把角落里一脸仇恨的暮塔当成是不存在的。   暮塔被无视了几天也就消停了,然而阮流今还是没有放过他,还是天天派人把暮塔架到兰筝阁来。   碰上这样的人,暮塔也没什么话好说了。   与其冒有可能真的被官府当成是杀人犯抓起来——而且被杀的人还是很重要的鲜卑质子——的危险而天天在外面晃荡,还真不如每天在兰筝阁呆着,还有好听歌听和好看的人看(特指阮流今。)   然而暮塔还是赌气不想和阮流今说话,阮流今也就随他去了,反正他对账的时候也不想和人讲话。   今日却是破天荒了,暮塔竟然主动和他说话啊!不过,阮流今想,这话的内容真不怎么样。   李欢细细打量那名少年,越看心中就越觉得这少年也是极其的美貌,极有世家子弟的气度,一时间脸色也好了很多,想是卖个人情给他也是好的,说不定日后还会在什么地方见到,也不好因为一个歌姬闹得不太好看,能和阮流今这般相熟的人肯定是不太好惹的,便道:“这位公子若是真喜欢那画越姑娘,在下也就成君之美了。”   暮塔毫不客气的点点头:“那就多谢……”歪着头想了想,阮流今好像是叫他,“员外……成全了。”   “哪里哪里。”李欢笑道,“不知公子尊姓?”   暮塔正想说自己姓铁弗,却被阮流今打断:“员外既然已经决定成全这位公子了,是不是就该让在下和这位公子商谈一下关于画越姑娘的价钱的问题。”   李欢立刻明白阮流今这是在下逐客令了,阮流今向来如此嚣张,就连李员外都已经习惯了,笑道:“公子说的是啊……呵呵。”李员外拿出手帕来擦汗,又道,“两位慢慢谈,在下先告辞了。”   阮流今笑着点头,李欢又呆了一呆。   “员外慢走,恕在下不能远送。”阮流今道,“小真——送客。”   待李员外终于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阮流今才抬眼看向角落里的暮塔,道:“……你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暮塔道:“你……你这种行为简直就是把人当成是牲口在卖!”   “哦……我就是这么想的。”阮流今道,“那又怎么样?这洛阳就是有很多愿意把人当成是牲口在买的人啊,那些被卖的人也愿意把自己当成是牲口呢。”   暮塔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狠狠地瞪着他,就算他自己也知道这样根本就没什么用,但是除了这样,他也没有其他的方法来表达自己的愤怒了。   阮流今幽幽道:“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破了我多少财?”   暮塔仍然很生气,但是目光还是有死瞪转为探究:“多少?”   “哼!就冲着他那么一副色迷迷的样子,我肯定能狠敲他一笔的。”阮流今顿了一顿,又说,“虽然我并不缺钱,但是,最为一个商人,若是不贪财的话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暮塔听了这话简直有些哭笑不得。   阮流今接着道:“本来我都准备狮子大开口了,我看上李欢他们家的那棵珊瑚树很久了啊……”竟然是很遗憾很惋惜的语气。   “珊瑚树……”暮塔道,“你还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阮流今看暮塔一眼,突然间眼神有些冷冽:“你也觉得我要得贵了?”   暮塔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间变成这种表情,突然觉得有些冷,阮流今的眼神还是很有杀伤力的,但是还是点了点头。   阮流今突然冷笑一声。   暮塔越发不明白他到底是在不高兴什么了。   阮流今道:“看来你也是觉得人应该是可以待价而沽的了?”   “这……”暮塔突然醒悟到,在无意间他也觉得画越姑娘是可以被买来卖去的。甚至还觉得她没有一株珊瑚树价值高。   这简直就是自打嘴巴。   阮流今冷眼看他:“就算是要谴责我,你总该要先反省一下自己吧?”   暮塔不服道:“你这分明是下套给我。”   “可是……‘狮子大开口’这样的话,你也一样地说了,这说明你自己确实是这样想的吧?”阮流今道。   暮塔羞惭,并且无言以对。   阮流今不再理他,接着去看账本,一边看还一边直叹气,好像还是在惋惜那一株珊瑚树一样。   暮塔被晾在一边,尴尬地站了半天,才问道:“为什么你们这样买卖异族人?是只有异族人吧?”   阮流今抬头看向暮塔:“你觉得呢?”   “是这样吧?因为是异族人,你们就觉得可以随意的买卖了对不对?”   阮流今皱眉道:“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   【注】:出自墨明棋妙《风流》   第三十一章   “是这样吧?你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对吧?”暮塔有些咄咄逼人。   阮流今道:“怎么会!凉州那边的无家可归的汉人,甚至是失散的小孩子,都有可能成为人口贩子的目标的。你可以去城东的利人市去看一看,在街道的十字交叉处,有很多脖子上插着稻草的孩子,他们都在等待买主。”看暮塔的面色有些缓和,阮流今又道,“你到底是对汉人有什么样的偏见啊?为什么就这样觉得其他民族的人在洛阳就这么低微呢?”   暮塔别过头去,“我没有。”   “好吧,你没有。”阮流今翻了个白眼。   于是又是一段沉默。   这两个人在一块儿基本上没有什么话好说,一个出到洛阳不久的异族少年,另一个是在洛阳生活了很多年的世家公子。僵了半天,阮流今道:“哎……洛阳你现在很熟了吗?要不要我叫人带你到处去看一看?”阮流今心说,这真是没话找话。都来了大半年了,要是想了解早就了解了,也不用等到现在了。   果然,暮塔摇摇头。   沉默。   沉默……   还是沉默。   阮流今简直要恼怒了。   奶奶的,刚刚为什么突然间就那么多话,现在就只会抿着嘴站在一边装倔强了?本少爷现在连账本都看不进去了!阮流今抬起头怒瞪暮塔一眼。   暮塔被这一眼瞪得莫名其妙,问道:“你又怎么了?”   阮流今道:“你要画越干什么?”   “诶?”暮塔惊讶,“你真的就送给我了吗?”   “哼~你当着李员外的面说我把画越送给你了,我也答应了,明天若是又让画越去卖唱,那么别人不是要说我阮流今不守信用?”阮流今道。   “啊……”暮塔一时也没想好,“我也就是看着你们买卖人口觉得很讨厌,才……才说的。”   阮流今气得龇牙咧嘴:“反正画越现在归你了,我是不会给她工钱了,你以后要养着她就养着,不养就让她饿死吧。”   “你!”暮塔瞠目结舌。   阮流今这几日其实都是比较暴躁的。   前些日子凌辄轮休,下午的时候终于从爹娘的掌控下遁了出来,找到阮流今,先是杂七杂八地说了一大通,然后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到了重点:他爹妈开始希望他成亲了。   阮流今听见这个的时候,沉默了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都不止。   其实是早就设想过这一点的。   他们都是名门世家的后代,总归是要被逼着成亲的时候的。只是没想过会这么快而已。   ——我还以为我们最起码还有一段时光在一起度过。   原来真实却是这般让我措手不及。   凌辄慌慌张张地把他搂紧在怀里,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做。他也是一样的惶恐与慌张,只有先拖着。然而能拖多久确实是一个问题,答案肯定是没有多久。   这一日便在大段大段的沉默中过去了。从那天开始阮流今天天都是在大段大段的沉默中度过的,天天对着暮塔一张不情愿的冷脸,自然是没有什么话可说的,正好这些日子他也不想说话。   日西斜。   少年从轩廊的尽头的房间里走出来,面上仍然是很不忿。转头看向跟着出来的少年郎,好像是有多大的怨气一样。   阮流今觉得无可奈何了。之前说我把画越送给你了的是你吧?现在按照你说的做了,又是这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啊,果然王子级别的人都这么难伺候么?   暮塔道:“就不能把画越还给你?”   “我都说过了啊……”阮流今道,“她已经不能再唱曲儿了……难道我还养一个吃白饭的?你还是赶紧领走,回去当厨娘当使唤丫头随便你。”语气简直都不耐烦了。   暮塔很为难地说:“可是……我会不习惯的啊。我在这边一直都是一个人……”   阮流今瞪他:“所以才需要一个人时刻陪着你啊!柳熙年都觉得你太孤单了来和我说了啊!”   “我……我……”暮塔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简直就是恼羞成怒的前兆。   最终画越还是被暮塔领回柳家别院了。   管家看着暮塔身后跟着的女子愣了半天,颤颤巍巍地问:“这个……公子……”   暮塔尴尬道:“阮家的少爷一定要我带回来的,您随便让她干点什么吧……厨娘或者扫地的都可以……”后面的声音接近于无。   管家点了点头,带着画越去了。暮塔看着管家竟然瞬间变得气定神闲了的背影,顿时有些茫然了,怎么突然间就不再颤颤巍巍了呢?后来才知道管家一开始以为他这么小就要买侍妾了,正在惊叹于匈奴人的早熟。   阮流今回到别院的时候发现阮时锦竟然又在他家的院子里等着他。   白衣的青年俊美无双,在月色下显得飘摇欲仙,如果再来点落花,再吹一只玉笛,便可以看做是天上仙人了。   阮流今道:“劳堂兄久候了。”   阮时锦笑笑:“也没有多久,晚风清凉,我在这里等得很是清爽。”   “这个……堂兄今日来是为了……”阮流今想了想,上次他是为了和自己说何彦的事情,上上次是说秦州府……每次来应该都是有目的的,这次应该也不例外吧?不知道他又要说什么……   阮时锦道:“先进去吧。”   “……是。”   室内。熏香的气息若有若无,青锁帘被随心卷起,丫鬟端着桃花酿进来,放下以后,阮流今挥挥手让她出去。阮流今道:“堂兄今日竟然要喝酒?”   阮时锦笑得云淡风轻:“突然间有这个想法,桃花酿啊,正好是这时候喝。”   阮流今没话了。   阮时锦轻轻的抿一口酒,回味了一下,对这桃花酿很是赞赏的样子。   ——难道今天来,就是为了喝酒?阮流今挑着眉毛看着无比淡定的阮时锦。   “……咳咳。”阮时锦咳了两声,像是知道阮流今在想什么一样地说,“我今日来你这里,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喝酒的。”抬眼认真地看着小阮,“前几日我和你说何彦的事情,你还记得吧?”   阮流今道:“这是当然。”这么特别的事情怎么可能才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忘记!   阮时锦道:“我听说凌司徒这几日似乎是在为凌辄物色合适的妻室,你和凌辄要如何?”   什么!阮流今猛然瞪住面前的人,声音颤了颤,深呼吸一下,才道:“什么……要如何?”   阮时锦皱眉:“你也不用再掩饰了,你和凌辄那臭小子我还不知道,真是便宜他了。”   阮流今惊疑不定地问:“你……知道?”   阮时锦挑眉:“知道。所以我才来问你啊……”   “你……不反对么?”   “不会觉得我们很龌龊?很恶心?”   “不觉得我很丢阮家的颜面么?”   “不觉得凌辄很对不起他的父母?”   一连串的问句,其实说的,是阮流今自己心里面想的东西吧。   阮时锦严肃道:“我若是反对,我和你说何彦的事情做什么?我现在来找你又是在干什么?”阮时锦咄咄逼人,“你觉得自己很恶心很龌龊,对不起父亲母亲,丢家族颜面?你当初就没有想过这些?那么你们当时又为什么决定要像现在这样?既然都已经这样了,你们就不能想出一点办法来解决吗?你难道真要看着他娶妻生子?然后再见面的时候两个人都尴尬,想怎么样又有着各种伦理道德的桎梏而什么都不能做或者是不顾伦理道德再重新在一起?那样的时候才是真的对不起很多人了吧?”   “这……”阮时锦一下子说得太多了,阮流今简直有些反应不过来。   阮时锦失望地摇头,“你这笨蛋。”   阮流今凄然道:“七哥你……连和女子在一起都因为门户的原因没有被同意,如今我这样……怎么可能……”   阮时锦佯怒道:“你就会揭我伤疤!”   这句话回得简直有些无厘头,阮流今忍不住笑。   阮时锦道:“还笑!无论如何你总不能一直这样拖着。”   阮流今喝一口桃花酿,笑得坦然:“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么我也就没有什么好忌讳的了。反正我是不在乎别人的看法的……暂时……哈……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或许过几日我便不再喜欢凌辄了呢?”阮流今道。   阮时锦冷笑:“我真是白操心了。”   “呐。”阮流今突然正色道,“我是很感激堂兄的。”   春天渐渐也快要过去了。樱远舍的那株从东方岛国运过来的花树也繁盛地开满了粉色的花朵,满树的花,都看不见叶子了,起风的时候像是下了一场红雪。凌辄感到樱远舍的时候正好看见阮流今负手站在树下,仰头看向飘落的花。那一刻,美得像是梦中的情景。   凌辄站在十步以外的地方看他,舍不得打搅这样美好的画面,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想要屏住。   直到画中人慢慢地转过身来,惊愕地看着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的凌辄。   ……似乎眼圈有点红呢。   凌辄快步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捏在手心里,怜惜地问:“怎么了?”语气都轻得小心翼翼。   阮流今的眼睛越发的红了,抽了抽手,奈何凌辄抓得紧,抽不出来。阮流今有些急了,伸出另一只手去掰他的手指,别扭着不说话。   “到底怎么了?”   阮流今用力地甩开他的手:“你成亲去!!”又后退了一两步,“我恨死你!”   凌辄无奈道:“你这样,我怎么可能去成亲。”慢慢地诱哄的语气,只希望阮流今不要这么激动。   “成亲又不是你自己能决定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哪一个能左右?所以你还是赶紧成亲去吧!去向美娇|娘的怀抱!”   第三十二章   凌辄一把抱住那个像是一只被突然丢到了陌生的环境里的小兽一样不安的家伙,不让他挣动,“你这是怎么了?”   阮流今脸被按在凌辄衣服上,声音显得很闷:“放开!”   “不放!”凌辄道。   阮流今气得隔着衣服咬上他。   凌辄皱眉,却抱得更加用力了,右手死死锁住怀中人的腰部。   阮流今不得动弹,只好叹气说:“你这样有什么意思呢?我听说司徒大人已经准备向太傅提亲了,我祝你和秦夕姑娘白头偕老。”   阮流今固执地抬起头看凌辄,眼圈仍然是红的,他慢慢地亲上凌辄的嘴唇,轻轻地吮吸,仔细小心的,像是告别之吻。   凌辄有些慌乱地不敢回应他,甚至想要避开——这里,大庭广众光天化日的,被人看见就不得了了啊!   禁锢终于松了些,阮流今一个转身,挣开了凌辄的怀抱。   凌辄想要追过去再抓住他,却被阮流今如同一条活鱼一样挣脱了。他摇着头道:“我还没有想好以后要怎么办,你先回家去吧……我现在一点都不想看见你。”   凌辄怔怔地站在那里,这样的小阮,忧伤、脆弱,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像是美丽的瓷瓶子,一碰就碎了。这样的时候,他怎么能够不在他身边?可是,小阮说……不想看见他……自己是不是要让他如愿呢?为什么他们……突然就走到了这一步呢?为什么……就一定要成亲呢?   凌辄犹豫着转身,抿了抿唇准备先出了樱远舍,在旁边偷偷地看着他。   “等一下!”身后的人叫道。   凌辄回头看过去,阮流今扑过来,绣着四时花样的衣摆舞动起来像是一只即将展翅的鹤。凌辄立刻伸手抱住了,怀中人又闷声道:“不准走。”   这……凌辄彻底呆住了,小阮到底是要怎么样呢?   “我……我不想离开你……”怀中的人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凌辄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捏紧了一样的疼痛,这是他珍惜得舍不得让他受一点伤害的人,如今在他的怀里说这样的话,他怎么能够不心疼,怎么能够不自责!我他妈真是个混蛋!凌辄想。   将脸贴近他的发丝,闻着他身上独有的气息,凌辄颤着声音道:“都是我的错……我混蛋!”   阮流今摇摇头:“不……”   花瓣有很多都落到了前面的池塘里,有些在满塘莲叶的掩盖下看不见踪迹了,有些直接落在莲叶上,像是长在上面的小花。   阮时爱从莲狩舍的屋子里出来,看见池塘的另一边的两个人影,漫天花雨里的拥抱显得格外的唯美,简直要令人怦然心动。莲步轻移,长长的缎带飞扬起来,带着少女独有的明媚。阮时爱蹦蹦跳跳地从木质桥梁上跑过去,后面跟着贴身丫鬟。却在看清那两人的时候停在了桥边,有些不确定地叫:“十四哥?”   凌辄转头看过来,有一瞬间的惊慌失措,却在电光火石之间掩去了,抱着小阮笑道:“你家十四哥被人拒绝了,现在正伤心呢!他估计不好意思抬头看你。”凌辄下意识地就想要隐瞒过去,毕竟他和小阮的关系若是被人发现了的话,会有很大的麻烦,起码他现在还没有做好迎接各方压力的准备。   阮时爱义愤填膺道:“谁敢欺负我家十四哥!我去跟他拼了!”   凌辄伤心地想:你无论怎么打我都不会还手的,只要小阮不再伤心。   阮流今苦笑着从凌辄怀里出来,用手掌包住阮家十六小姐的拳头,“女孩子在外面不要这么野……小心嫁不出去。”   阮时爱嗔道:“哥!”发现阮流今眼睛竟然真是红的,阮时爱皱眉道,“哥,你真受情伤了啊?”   阮流今看凌辄一眼,点点头。   阮时爱伸手抚上阮流今发红的眼角,道:“哥哥不要伤心,天下女人多得是。”   “是啊……天下女人多的是。”阮流今痛苦道,没有说出的后面一句是:我为什么偏偏喜欢上个男人。   凌辄的亲事定得很快,大司马与太傅,门当户对,两家联姻也有很多好处,也被骁骑营的豹骑们证实了凌辄确实对秦家姑娘有意思,似乎只是一眨眼,凌辄就要拜堂成亲了。   阮时锦恨铁不成钢地叹气。   其他人都是真心地祝福,要么是为凌家和秦家的联姻鼓掌叫好,要么是为秦夕嫁了凌辄没有嫁给自己而伤心买醉,姑娘们也有嫉妒秦夕的……终究都是和阮流今没有任何关系的存在。他们欢天喜地锣鼓喧嚣地成亲,没有人知道阮流今作为凌辄最好的兄弟是有多么的伤心难过。   大家都在准备亲事。   然而世间不如意十之八九,晴天霹雳也是有的。   宫中传来噩耗,太后薨了。   太后驾薨,全国举丧,禁嫁娶一年。   凌辄终于逃过了成亲,然而秦夕却已经是被凌家认定了的媳妇。   凌辄甚至很大逆不道地想太后陛下您死得可真是时候。   烈帝陛下伤心欲绝,下令停朝会三个月,各大臣务必尽职尽责,协理国事,善待苍生。   国丧期间,百姓不得寻欢作乐,流连于花街柳巷,阮流今关了兰筝阁,天天都待在阮家别院。   阮时爱过来请阮流今搬回阮家大宅。   阮流今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此后的时间流逝得清晰而又飘忽,日西月复东,太阳轮回着升起轮回着落下,那段时间对于阮流今而言大概也算是一段很漫长又很短暂的时间了。朝廷又开始了朝会,凌辄在轮休的时候仍然是来找他,阮家的人一直惊叹于这两个人的感情好的程度,没想到凌辄有了未婚妻了,而且那人据说还是凌辄喜欢的姑娘,凌辄还是一有假期就跑到阮流今这里来。   这一日,凌辄又到了阮流今的院子,一同坐在院子里的凉亭里喝茶。   支开众人后,凌辄突然道:“小阮,我们私奔吧!像是当年你七哥阮时锦那样,我们跑得远远的,不让他们找到我们。”   本以为,阮流今其实很早以前就很期待自己能够说出这样的话,以为他们满心欢喜地答应,自己也是想了很久才决定这样做的。然而阮流今只是轻轻地笑着:“你在说什么傻话。”这样的云淡风轻,心如止水。   凌辄愣住了。   “小阮……”凌辄的语气简直充满了伤痛。   阮流今看着他:“阿辄,在你成亲以前,我是多么的希望你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是我现在也还没有成亲!”凌辄争辩道。   阮流今摇头:“你成亲了,若不是太后突然驾薨,你就已经成亲了。”   “我们不要做这样的假设好吗?”   阮流今站起身,“你回去吧,你应该多多陪陪你的未婚妻。”   凌辄突然暴躁地站起身,一把拉住阮流今就往怀里带,然后重重地吻住他。   啃噬、啮咬,阮流今张口想要骂他,却在这个空档里,被他的舌头长驱直入,一路攻城略地,湿热的舌头舔过上颚,舔过牙龈,卷起他的舌头与之共舞……简直是令人恐惧的快感!   凌辄的手掌紧紧捏住阮流今的腰肢,不让他逃离,简直就是要把他吃掉一样的凶狠的吻法,完全不给他留有任何反抗的时机,甚至连空气都吝啬给予。   直到两个人都呼吸不稳,抱着对方大口大口地喘气。   跌跌撞撞地抱着他走到内室,凌辄抽出一只手来锁住房门,然后又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终于看见了雕花的床。   空气里到处飞着暧昧的因子,凌辄简直听见了血管里噼里啪啦的声音,烧得人理智都快要没有了。   仅仅是一个吻就已经让他狂热成这个样子了,如果以后他不能再这样亲吻他,不能再拥抱他,不能再爱抚她……那样的日子简直无法想象,现在的他,面对小阮以外的人,不知道还能不能血热得起来呢。如果没有小阮的话,还真不如死了来得好受!这些日子,每次看见小阮都觉得小心翼翼,连手都不敢牵,凌辄实在是受不了了!当他终于鼓起了勇气下定了决心,跟他说他要和他私奔,要不顾一切地在一起的时候,他却说:“你在说什么傻话。”   不喜欢他这样寡淡的表情,不喜欢他这样温和的语气,我的小阮呢?我的活泼的任性的爱斗嘴的小阮在哪里?!   像是这样的一切都让人不能再忍受,他起身离开的时候凌辄瞬间就把阮流今拉住了,都没有经过任何思考。   他已经不能够思考,只想亲吻他,只想拥抱他,只想要肌肤相亲坦诚相见!于是仍然是完全随着本能地吻下去。   仅仅是一个亲吻,就已经让多日来积累的欲望在一瞬间爆发了。   阮流今也在那样的亲吻里迷失了理智。   腰带被猛地扯开,热吻已经蔓延到了颈项,凌辄像是某种占有欲极强的兽类一样地啃噬他的肌肤,像是要把他活活吞下去一样的急切。   “唔……”   第三十三章   “唔……疼。”   迷乱中好像是听见一声呜咽,像是虫子一样钻进耳朵里,然后一直在脑海里盘旋,凌辄突然用双手支起身子,定定地看着阮流今。   身下的人发丝散乱地铺开在锦被上,面容绝美,颈项上和肩膀上的红痕昭示这他方才承受了怎样的粗暴的对待。凌辄俯下身去爱怜地亲吻他的眼角:“对不起。”   阮流今摇摇头,吻上他的唇。   已经是非常明显的允许了。   凌辄反倒不急切起来,像是对待一件珍品一样的,充满爱意地一寸一寸吻红他的肌肤,不断地用舌尖挑弄他的敏感带。舌尖已经游走到了腰部,阮流今难耐的扭动着,然后弓起身子眼神迷离地抱住凌辄的头。一路点火的唇舌接着往下,到了某个已经非常精神的器官旁边,凌辄突然挑起嘴角非常妖孽地笑一下,简直令人恨不得魂与神授。阮流今几乎着颤抖看着他吻上顶端,一时间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那个部位,简直快要停止呼吸。   这样的攻势简直没有任何人能抵挡,阮流今很快就爆发在他口舌之间,看着凌辄仰起头吞咽的动作,阮流今简直要昏过去。   后面被打开的感觉还是有些难耐,但是却又令人想起上一次的快感。凌辄同时亲吻着他的胸膛,两颗红豆已经被他逗弄的挺立起来,微微的酸麻胀痛,被牙齿咬住轻轻往一边扯的时候,阮流今终于忍不住叫出来:“……别……”   凌辄仍然亵玩着,阮流今被他弄得吟叫不止,发觉股间微凹的部位被硬烫抵住的时候止不住大大地抽了口气。   凌辄克制着,慢慢埋入阮流今体内,等到阮流今适应了,才开始一边看着阮流今的表情一边缓慢地抽动,直到看见阮流今露出沉醉的神情才慢慢地加快速度,只想让他体会到最好的感觉。   阮流今在巨大的快感里喘息不已,就像是在欲望的海洋里漂浮,只有身边的凌辄才是惟一的浮木,只有努力的攀附上他,然后共同体会到达云端的感觉。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夏日的夕阳挂在远方的山尖上,雕花的窗户里漏出来一点点金橙色的光芒,阮流今定定地看着地上的光影,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一张大网罩在里面不得出来,那张网的名字是“凌辄”。就算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也仍然是舍不得和他分开,他以为之前他那样的云淡风轻的样子是很轻易就做出来的么?每次看见他都会觉得又心痛又甜蜜,既然不能长相厮守,当初又为什么要在一起呢?一开始他以为他可以克制自己,可以在该离开的时候就离开。   然而他终究是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凌辄在自己心里的地位。   原来已经到了一想到他即将变成别人的丈夫就会心痛得难以呼吸的地步了。   原来即使已经到了他已经被迫着答应了要成亲的时候只要他说一句私奔自己仍然会觉得非常地心动的时候了。   原来只要他一个亲吻,自己就不可避免地激动了。   多日来百般克制,任何肢体的接触都会装作不经意地避开,原来自己对他竟然已经饥渴到了这样的程了吗?   凌辄还在他身后躺着没有动静。阮流今又想起初次的见面,那个时候的凌辄的容颜变得有些模糊,被打上了时光的标记。似乎没怎么注意那个站在高楼上只给自己看大同市的小孩子就长成了高大的青年,那个说着“以后我会保护你”的孩子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的模样的,阮流今早已经记不清。因为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即使没有互通心意,彼此却是都朦胧的知道一点,于是其他人再难以插入到他们之间,这些年凌辄几乎所有的空闲的时间,都是在兰筝阁和阮流今一起度过的。   慢慢地就到了今日这般呼吸相闻肌肤相亲的亲密。   可以的话,如果那一天两个人没有相见,也就没有今日这般艰难的境界,那样……是不是更好一点呢?   其实,还是不希望那样的吧?因为即使是到了今天这个地步,阮流今也仍然是没有后悔过。   就算是这般受煎熬,也仍然不后悔,放不下。   阮流今转过头去看凌辄的脸,发现对方已经醒了。   看见阮流今转过脸来,眼神清亮,显然不是刚刚才醒的样子,凌辄也了然了。原来两个人都是醒着的,只是不想打扰到对方便一直没有动静。   凌辄沉默地抱住阮流今,亲昵地用下巴去摩擦阮流今的发顶。他仍然是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只有沉默。   阮流今顺着凌辄的力道倚到他的怀里,熟悉的温暖的有力的怀抱,就算现在是夏天,怀抱的热度还是令人依恋。   这样沉默地拥抱了半晌,凌辄终于开口道:“小阮。”   “嗯。”   “我们离开洛阳吧。离开这里,看不见凌家的人也看不见阮家的人,就只有我们两个,不用面对各种人的目光。”   阮流今笑了笑:“到哪里都会有别人奇怪的目光的,我们同样是男人。”   阮流今这样一针见血。   凌辄痛苦地抱紧他。   晚上的时候凌辄已经离开了,阮流今用过晚饭以后却被阮怀风叫到了家主的书房。   阮怀风不愧是阅历丰富的大臣,眼光也不是一般的毒,阮时锦好歹是看了很长时间才看出来凌辄和小阮之间的事情。这才仅仅几个月的时间,他便已然看出一些端倪。阮流今一进书房他就让阮流今将书房的们锁上。然后说:“今儿,你告诉爹爹,你和凌家那小子,是不是……”   阮流今一路上都在思索着为什么父亲突然要叫自己来书房,是不是凌辄来得太勤了,父亲已经起了疑心。但是一般而言,两个男子之间终究是太无稽了,寻常人应该是想不到那方面去的。   然而阮怀风到底不是一般人,这般问话,便是代表他已经看出来了,他不但是看出来了,而且还很肯定,要不然也不会叫阮流今过来。   此刻的阮流今只有点头。   他跪下去,准备好了迎接父亲的怒气。   本以为阮怀风会暴怒,痛骂这个不孝子不知礼法的混帐,然后把他赶出家门,再不认他这个儿子,或者是直接用私刑,下令将阮流今关起来,以后不得和凌辄再见面。   不料阮怀风只是问了一句:“当真有这般喜欢他?”   阮流今愣住,然后仍然是点头,坚定地说:“比任何人都喜欢。”   阮怀风叹气:“恐怕他喜欢你的程度不及你喜欢他的程度,要不然他也不会答应成亲。”   “爹爹这是要劝我放弃他吗?”   “那你可愿意听我的劝告呢?”阮怀风问,似乎只是随便问问一样的语气。   阮流今看着父亲的眼睛道:“不愿意。”   “无论如何,我还是不想和他分开,至少现在是这么想的。”阮流今的声音四平八稳,尽管下午还对凌辄说着让他回去陪着他未婚妻的狠话,仍然是拒绝了凌辄说的一起逃走的想法,但是,他还是不想和凌辄就这样了断。到哪里,都会有别人奇怪的目光的,执念,爱意,放不下,便只有受着。那么便让他受着,接受他人鄙夷的目光,接受世人的唾骂,那样又有什么关系?然而还有凌辄,他是骁骑营的正三品将军,他是洛阳凌家的长子,他的人生中不能有一点点的污迹。   要凌辄和他一起受他人的鄙视,让他身败名裂,众叛亲离,他舍不得。于是他一直隐忍着,无论他多么的想要昭告世人他们的关系,他仍然是忍着的。有时候阮流今也觉得这样的情感,爱恨交杂,早已不是一开始纯洁的感情了。   然而还是放不下。   于是便只能日日受煎熬。   每天每夜在对自己的鄙视中煎熬着。   偶尔想这样的生命什么时候才结束,这般痛苦的或者还不如死了好。但是这样的想法出现了还不到一刻钟,立刻又会被想要和凌辄一起在这人世间活下去的想法所打败。就算这样的,每天都觉得自己都不像是自己了的时间里,凌辄仍然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就算是要死的话,也要两个人一起死!这个想法在凌辄开始被大司马大人逼着成亲的时候常常会从阮流今的脑子里冒出来,刚开始的时候阮流今自己也吓了一跳,然而这样的愿望竟然是越来越强烈了。   不过凌辄肯定是不想死的,他还有大好的前程,还有偌大的家业要扛在肩上,他背负着家族无数人的期待。   二十岁的正三品武官,多么光鲜的存在。   他肯定舍不得就这样和自己一起死了的。阮流今想。   于是渐渐地就生了恨意,与爱意相互夹杂着,相互缠绕,最终搅成一锅粥,再分不清什么是什么。于是就开始故意地疏远凌辄,只想看着他和自己一起痛苦,这情爱的熬煎,本就是应该两个人一起受着的。   终于,他逼得凌辄忍不住要和他私奔了。   这是他多么想要答应的提议啊,然而他还是拒绝了。   他还是舍不得,舍不得他就此断送他的前程,舍不得就此令他的家族失望,然后令他自己失望。   不知不觉中,那个洛中朱衣的喧嚣人物阮流今已经变得这么阴暗了,连阮时锦都曾经抱怨过他如今怎么这般死气沉沉,还扬言说要把凌辄暴打一顿,阮流今也只是笑一笑。   “那么你准备和凌辄就这么拖着吗?”耳边又传来阮怀风的声音。   阮流今摇摇头:“除了这样,我不知道要怎么做。”   阮怀风走过去将阮流今从地上扶起来,慈爱地抚摸着阮流今的头发,眼神悲悯:“你一向是最得我和你娘亲疼爱的,我们舍不得你受一点点的苦楚。然而你却偏偏要自己找罪受,冥冥之中一切都是注定的吧,每个人一生要受的苦楚都是注定的,我们想要保护好你,连朝堂都没有让你进,结果你偏偏栽在凌辄那小子身上。”   阮流今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那面上是从来没有改变过的疼爱与怜惜。阮流今突然就忍不住眼泪了,大颗大颗的水珠从美丽的眼睛里滚出来,砸在衣服上染出深色的一点又一点。   阮怀风心疼地抱住儿子,感受着他在怀中的颤抖,慢慢地开口道:“我本来也是很愤怒的。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自己折磨自己呢?怎么能这样罔顾礼法,去和一个男人搅在一块儿!那日锦儿来找我,说起他当年喜欢的那个风尘女子,说他那时候当然是知道他与她门不当户不对,他当然知道家族一定会阻止他们在一起,然而相爱只需要一眼。在某一个时间里,突然间撞上那么一个人,其他的人就再也入不了眼。”   “这人间的情爱,永远不是你意志力够强大便可以控制的。能够控制自己的,都没有陷入真正的爱情里面。”   阮怀风想起阮时锦的神色,相信他说的确实是自身体会肺腑之言。又想起阮时锦当年与现在的差别,那是天上地下的鸿沟。又不知道阮流今若是也经历一场刻骨的情伤,到底是会变成什么样子,若是变成第二个阮时锦,那真是不敢想象。   “他以自己为证,来说明若是反对你和凌辄将会是什么样的结果。”阮怀风沉声道,“所以我才能这么平静地和你说这些话,无论如何你记着他对你的恩情。”   阮流今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没有暴怒,没有要动用家法,没有说自己丢了阮家的颜面,原来……原来都是阮时锦,撕开他自己的伤口,展现在阮流今父亲的面前,让父亲看见他的鲜血淋漓皮肉模糊,让他了解阮流今将会承受怎么样的痛苦……才使得阮怀风终于这样面目慈善地语气柔和地站在阮流今的面前。   阮流今哽咽道:“堂哥一直对我这样好。”心里面说:我会永远铭记在心。   第三十四章   太阳已经落到了前方宫殿的飞檐边,模糊了翘角的轮廓,在被遮住的边沿越发显得光芒万丈。凌辄站的地方正对着夕阳,这使得他微微地眯起眼睛。即使是这样正对着光亮,他仍然是觉得没什么精神,然而骁骑营的守卫职责如此深重,容不得儿戏。他强打起精神,在心中告诉自己这是对皇帝陛下以及百姓苍生的不负责任,然而这样的空话终究是没有什么效果的。   右骁骑卫负责守卫正殿诸门的时候会由左骁骑卫负责各个宫门之间的来回巡视,江风舟大将军离去以后这两边的主要负责的人就是凌辄和王镛。凌辄为了不影响守卫,特地叫陈光站在了朝阳殿的正门,自己则是在一个偏门和孟九带着几名豹骑一起守着,知道在这边出不了什么大事的凌辄越发地神色恍惚起来。   右骁骑营将军王镛领着十名豹骑走向了偏门,凌辄并没有发觉,仍然是看着夕阳投射的光影。   王镛皱了皱眉,叫道:“将军。”   凌辄被惊吓到似的转过头,看着王镛,又呆滞了一瞬,才道:“啊……王将军。”   “将军面色极为不佳。”王镛道。没有用“似乎”、“好像”一类的词语来修饰,此刻的凌辄确实状态非常不好。   凌辄点点头,“在下……”   王镛却打断他的解释的话,道:“若是将军状态不佳,就应该去请陛下准假让你好生休息几日,这般强撑着,如果出了纰漏,便是谁也担待不起的。无论如何,你要记得你的肩上单着什么,这是皇宫的安危啊……并不是我想要仗着资历来教训将军,陛下以及我等对将军的期望都是很高的,大将军也曾说过将军悟性绝佳,耐心加以栽培定是栋梁之才,将军总该珍惜才是啊。”   凌辄低下头去,不再说什么。   王镛道:“将军还是去向陛下告假吧,你这般守门,若是你自己不说,我也要去向陛下禀报的。”   “我明白的,多谢将军提醒。”凌辄说完便转身去寻皇帝陛下了。在一旁守卫同一门的孟九确实有些不忿,同为骁骑营的将军,凭什么左骁骑卫的便可以教训右骁骑卫的呢?王镛看孟九一眼,道:“凌将军不在的时候,右骁骑营的事情就要靠孟副将了,”说着伸手拍了拍孟九的肩膀,力道之大令孟九没忍住身子一歪,然后又面红耳赤地正起身子了,王镛才道,“孟副将无论如何也算是世家子弟,总不能光是落得一个纨绔的名号,什么事情都靠着陈光吧?”   这已经是明显的告诫了。   就算是心有不忿,然而王镛的能力终究还是令人称道的。他的右眼,便是在一次刺杀中为保护陛下被那名绝顶的此刻刺伤,然而那刺客却是被王镛一刀削断了咽喉。   烈帝此时正在御书房批折子,身边信任的大太监进来轻声禀报:“启禀陛下,骁骑营将军凌辄求见。”   陛下放下折子道:“宣。”   凌辄小步走进来,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跪下,垂首按剑道:“臣请陛下准臣下两日假期。”   “哦?”陛下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将军道,“为何?”   凌辄觉得为了阮流今这样的连普通人都不能说的理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和皇帝陛下说,但是说假话无疑是欺君之罪,当然也是不能说的。思量半晌,凌辄只好道:“陛下可否不问臣缘由。”   凌辄低头等了半天,终于等到一句沉闷的“你觉得呢”。   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水,凌辄道:“是……臣私下的事情。”   烈帝司马乂被凌辄这样子勾起了兴致,他越是不说,他便越是好奇,不过皇帝陛下面上仍然是一副冷淡的表情,甚至带着一点嗤笑的鼻音道:“因私废公,卿可记得骁骑营的守则?”   地上的人越发地低下身去,“臣记得。侍卫必须忠于皇上,不得因私忘公,违者军杖二十。”   烈帝面上冷笑:“你倒是记得很清楚嘛,下去领罚吧。”   “臣遵旨。”凌辄头扣到地上,然后才问道,“臣领罚后是否可以准假?”   烈帝道:“卿没有告诉朕原因,不准。”说完看着凌辄,如愿地看到那人隐忍的颤抖,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知道下面跪着的人准备起身去领罚的时候,烈帝又道:“你若是告诉朕这缘由,朕不仅准你假,还可以免去你的刑罚。”   正准备起身的家伙又扣下去:“这……确实是臣的私事……”   “不说?”烈帝道,“你若是再迟疑,朕便将你关在屯所让你好好反省几日,什么时候想好了要说了朕便放你出来。”   凌辄跪在地上几番犹豫,终于咬牙道:“臣请陛下保守秘密。”   烈帝眉峰一挑:“这个当然。”   “臣……不想和秦家小姐成婚。”   烈帝诧异道:“这有什么?如今天下守孝,一年内都不得有嫁娶之事,你这个时候为这种事情烦心是不是太过杞人忧天了?”   骁骑营的将军摇摇头,又道:“臣……其实早就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这个好办,门不当户不对朕可以下旨给你们赐婚。”烈帝道。   “并不是门不当户不对的问题,”凌辄的冷汗出得越发的多了,道,“而是……臣下与他,同为男子。”   烈帝愣了一下,才道:“朕倒是没看出来,你竟是个断袖?”   这豢养男宠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情,很多大臣都在家中偷偷地养着,听说民间的妓院还有专门卖男子的,娶妻以后仍然和男宠们夜夜不离的也不在少数,能让凌辄这般为难不愿成亲的原因肯定不止是他们两个同为男子,若是另一方是妓院的小倌,自然没有什么太为难的地方,凌司马虽然有些时候稍嫌古板,但是若是凌辄坚持,要那小倌入门也定然不是难事。   那么……让他这般为难的原因便是……陛下揣度着,缓缓道:“那人是……阮流今。”说道最后竟是肯定的语气。   凌辄又一次将脑袋扣在了地上:“原来竟是陛下这样只远远见过他一面的人也能看出来了么?臣……”   烈帝摆摆手:“你既然这般烦恼,今日便出宫去吧。”   “谢陛下。”凌辄再次叩首,然后起身弓着背小步退出去。   一路飞奔,凌辄在一炷香的时间里便赶到了阮家的大宅子。   门口的小厮万分诧异地结果凌辄扔过来的马缰绳,看着凌辄几乎是飞奔着进了门。   太阳这时已经彻底地沉下去,天边还有着晚霞的红光,仍然是光亮的天色,然而黑得非常快,凌辄从阮家正门跑到阮流今的小院子的空挡里,天色就已经黑了下来,便已经到了暮色四合华灯初上的时候。丫鬟刚刚点上灯烛,便看见凌辄走进来,连忙喊了一声凌公子,连诧异都忘记了。   阮流今恹恹地看着一本无聊至极的经史论著,通篇玄而又玄的空话,却不知为什么备受朝廷官员推崇,心中鄙夷,官当得久了,总是会学一些华丽的空话和漂亮的场面话。   凌辄未经人通报进来的时候,阮流今以为是进来服侍的丫鬟,便懒洋洋道:“灯光不够亮,拿剪刀剪一下吧。”   凌辄轻声问:“呃……剪刀在哪里?”   阮流今猛然抬起头,惊诧地看着进来的人。   凌辄笑着看他,将美人惊诧的表情尽收眼底。“看见我,就这么不高兴吗?”   阮流今问:“今日……是初五了吗?”   凌辄走过去俯下身拥住他,“我在宫中总是觉得心神不宁,便向陛下告假前来看你。”   “你是说……你因私忘公,现在来了这里?”阮流今道,“陛下怎么会同意?”   凌辄抱得越发的紧了,道:“我已经向陛下言明一切了。”   阮流今猛然抓紧了凌辄的衣角:“你……你这是……”   “我就是要告诉你,”凌辄坚定道,“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要和你在一起,其他的都没有你重要。”   阮流今忍了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哽咽:“…………你……笨蛋啊……”   你知不知道,这样有可能是会身败名裂的啊?若是陛下厌恶断袖呢,从此以后便再也不得陛下的信任,就等同于亲手葬送了仕途。   我这般阴暗地想着要拉着你一起死,拉着你一起痛苦……我……   其实……不值得你这样啊……   凌辄抬起头,轻轻吻住他,唇间溢出轻声的呢喃:“我……才不是笨蛋……我知道什么是……最宝贵,最重要的。”   阮流今伸手抱住他,倾尽一切一般的回应着他,从今以后,只愿满心都是希望他更好的,再不愿那般阴暗地想着要一起去死做那鬼魂情侣。   只是他这般做法,又会如何被凌家的人对待呢?   大司马满心都希望凌辄能够将凌家的势力更加壮大,兰芝玉树的人家总不能就此断在这一代。   虽说凌家并不是只有凌辄一个人出众,但是凌辄终究是其中之最,若是传出与阮家小公子相互爱慕的传闻……凌阮两家的断袖……凌家和阮家又将会是什么情景?就算是自己的父亲这般在阮时锦的劝说下体谅了自己,默许了自己和凌辄的关系……可是,这种行为若是落到了凌家人的眼里,又是怎么样的一种情景呢?会不会是阮家早已知道并且有意纵容,目的是在凌家这一辈的翘楚的身上涂上永远不能洗清的污点呢?是不是会觉得这是阮家的人的恶毒心思呢?   第三十五章   凌辄拥着阮流今,内心无比的安宁。这一刻觉得就算是天塌下来也无所谓了,只要能和小阮在一起,怎么样都是可以的。   然而终究是将这世界太过理想化了。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阮时锦去用绝佳的口才、以自身的痛苦去劝说一遍,凌大司马无论如何是不能允许自家儿子去当一个分桃断袖的家伙的,更何况凌辄的身上还有秦家的婚约。   但是此时此刻的他想不了那么多。   如今是连皇帝都知道了的事情了。   就算是成为凌家的罪人,也还是要和小阮在一起的,凌辄在向烈帝坦白一切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要这样做,哪怕所有人都反对他们,然而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们活着,若是不能为自己而活,那岂不是白白来这世间走一遭?   月亮已经升至正空,即使是没有这万家灯火,天地间此时应该也是一样的清晰亮堂。柳熙年正在皇城的定鼎门楼上看向即将宵禁的鼎门街,各色人皆在匆忙的行走,忙着在宵禁之前回到家。柳熙年凌辄随从自城门楼上下来,慢慢地往宫城方向走。监门卫负责各宫宫门以及各个城门的安全,监门卫将军自然是需要巡视一番。   一路看着宫城里的侍卫与宫女们来来往往,灯火通明的景象,柳熙年突然没来由地想起了单独待在自己别院中的异族少年,那个家伙,一个人在府中,不知道是不是会觉得孤单呢?是不是会寂寞呢?自己去拜托阮流今每日照看是不是做错了?那般告诉凌辄以后总觉得自己是在干涉暮塔的自由,他想干什么便是要去干什么的,当初带着龙城的兵马抢|劫都是那么的坦坦荡荡,如今告诉了阮流今要他天天陪着他,他会不会理解为自己要阮流今天天看着他?而且,阮流今那家伙,虽然有着显赫的家世,极好的容貌,优雅的气度……以及各种说不上来的美好的地方吧,但是!他终究是一个商人,而且还是一个很懒的商人,要他陪着暮塔,只怕是天天将暮塔困在身边,不让他出去了。   现在兰筝阁又已经关门,暮塔若是还与阮流今常在一起,便是天天都要往阮家跑了。这世家大族的规矩,也不知暮塔是受得了受不了。若是他没有再去寻阮流今,不,是阮流今若是没有再每天都让人将暮塔带到身边去,暮塔那个小孩子,大概……还是会觉得很孤单吧?   唉……俊美儒雅的监门卫将军突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匈奴的小王子啊,本来应该是在大漠上驰骋的,貂裘呼鹰,骑马射鹿。现在却被困在洛阳大同市兰筝阁这样逼仄文雅的小地方,旁边还有一个牙尖嘴利诡计多端的阮流今,总觉得暮塔会受欺负呢。   然而就算是要出宫去看他,也还是要等到轮休的时候了。   监门卫将军再叹一口气。   后宫争斗什么的终究是和他们这样的侍卫们没有太大关系的,于是在这女人们不见血的沙场里,男人们简直就是以看戏的心态在观瞻她们之间的战斗,后宫与朝堂向来是联系密切的,然而与他这样的没有姐妹在宫中当妃子的将军终究还是没有多大关系,也没见陛下格外宠幸某个妃子……其实说起来,陛下的后宫与先辈的皇帝们相比,委实算不上什么,三宫六院仍然是显得空荡荡的,当然这只是因为陛下还太年轻的缘故,相信再过几年,来几次轰轰烈烈的选秀,烈帝的后宫就会渐渐热闹起来了。   此时的烈帝陛下还是一个很勤勉的皇帝,然而从年轻的时候一般是看不出一个皇帝再过几年的时候的样子的,这在前几朝已经有太多的例子,一个皇帝,刚即位的时候总是勤政爱民的,政绩也是十分的好,安居乐业四海升平,然而这却只是转瞬即逝的幻影,没过多久,他们便开始沉迷声色,宠信佞臣,将原本好好一个朝堂一个国家搞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若是再遇上百年不遇的自然灾害,比如说是旱灾水灾蝗灾,大概这个王朝的时间也就快完了。   凭着烈帝陛下现在这一份任心而行的德行,恐怕若是过几年变本加厉,民间恐怕也是要怨声载道了。   柳熙年很是奇怪的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想着赶快把暮塔那一张漂亮的脸蛋儿赶紧从脑子里面盖掉,心说自己为什么总是想着他呢?怎么着这种万籁俱寂,人人都在房间里行双修之术的时候了自己若是正常的话总该想一个女人才对,比如说那绣宫一品的颜觅姑娘。   罢罢罢,监门卫将军心想,这真是反作用了,越是不想去想他反而就是满脑子都是这小子了。   过了一日,终于到了柳熙年轮休的时间。柳熙年先去拜见过自己家中的高堂们,然后便是直奔了柳家别院,去寻那匈奴少年暮塔。   然而在别院没有看见暮塔,倒是见到了一个美貌的女子,问过管家才知道是暮塔从兰筝阁带回来的卖唱的女子——画越。柳熙年细细打量面前的女子,除了稍微比一般的京洛女子要黑那么一点以外,堪称是一位绝代佳人,这样的女子也算是少见的黑美人了。眼睛是纯净深邃的纯黑色,倒是非常少见的颜色了,一般的中原人的眼睛都略微地带着一点点的褐黄色,到了西域那边,眼睛倒是美丽的水蓝色或者是湖绿色了,胡人确实也有着非常美妙的眼睛。   柳熙年问道:“你是百越人?”   画越点头称是。   柳熙年又问:“暮塔买你进来的?”   画越道:“是。”   “哦?”柳熙年似乎是很感兴趣的样子,稍微抬了抬眉毛,道,“我倒是不知道暮塔这小孩子是什么时候开的窍。”   画越低眉顺目地站在柳熙年旁边,轻声道:“这个……我也不知道。”   柳熙年确实沉下了脸色,道:“你是怎么被暮塔公子领进府的?把那日的情景详细说来听听。”   画越在柳家别院呆了这么多天,也已经知道了那个领自己回来的暮塔王子殿下并不是这里的主人,而面前的这一位,看那些仆人的反应就可以知道,面前这位俊美的男子才是这院子的主人。画越便照实道:“我是前些日子才被阮老板买进兰筝阁唱曲儿的,才在阁里唱了一天不到的时间,便有人过来和我说,有位大爷出钱买我回家去,从今以后便不用再在兰筝阁唱曲儿了,跟着那位大爷走便好。”   “到了黄昏时候,便有人将我领到了一位俊秀的公子面前——也就是暮塔公子,说是我从今以后就是他的人了,然后他就把我带回来做一个打扫的丫鬟。”画越想了想,又道,“我看公子似乎是不愿意带我回来这里一般,那日领着我的时候面色一直是十分的不好。”   柳熙年又问道:“既然是打扫的丫鬟,怎么又进了少爷的房间?”   画越似乎是有些紧张地捏了捏衣角,道:“近日来管家说我打扫地细致,说是可以升为少爷的丫鬟了,可以以后只打扫少爷们的房间。”   “怪不得我以前似乎是没有见过你,”柳熙年面无表情点点头,道:“下去做你的事情去吧。”   画越行了礼,低头退下了。   柳熙年看着画越的背影,总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女子的说法确实是没有破绽的。   也不知暮塔此刻是不是在阮家。柳熙年又叫来管家,询问暮塔小王子的行踪。   管家大叔抚了抚一小撮胡须道:“大概是在城外看风景吧……自从阮家的十四公子关了兰筝阁以后,暮塔公子便也不再去和阮十四公子待在一处了,阮公子似乎是决定在家中研读什么诗书了吧,很长时间未曾听过阮公子的事迹了,似乎是准备待在家中无有所成便不会出关了的样子呢。”   柳熙年想了想,阮流今若是不能做生意,大概也没有什么让他有很大的兴趣了,当年是不愿意出仕才去大同市开了家乐坊,结果竟是从中找到乐趣了,倒是很是开心了一阵子,如今又不能再在兰筝阁里呆着,阮流今大概也是要消沉一阵子的。——却是没有想到这其中还有凌辄这一节。   管家恭敬应了声“是”,然后便下去找人备车了。   柳熙年坐在牛车里,一路出了城。   盛夏时节,就算是风也是熏人的暖风,这个时候还凉快的有人愿意不待在家中而到那里去的大概也就是伊水边或是洛水边了,所以暮塔会在的地方也是很好找的。   轻车素幔行过街道,发出碌碌的声响,出城门的时候遇见认识的守卫,还向他正经了行了礼,柳熙年摆摆手示意不用多礼,笑了一笑便出了门,终于在水边的一棵大树下看见了发呆的暮塔。   柳熙年走下牛车,站到了暮塔的面前。   前方突然有一片阴影,终于察觉到有人靠近的暮塔抬头看了看,愣了一瞬,立刻想起来今天是柳熙年轮休的日子,站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个,我竟然忘记了今天你轮休呢!”   柳熙年道:“你竟然在之前就买了个女人藏在府中?”   暮塔想了一下突然醒悟过来般的道:“啊!你说的是画越是吧!那是阮流今老板一定要塞给我的啊……我看她也是异族,难免觉得她卖给那个油头粉面的富商为妾太过可怜了,就出口说我要,然后,阮老板就一定要我带回来了……说不把她带回来就把她给饿死……”暮塔拿眼角偷偷看柳熙年的脸色,忐忑道,“你不会是生气了吧?”   柳熙年沉着脸道:“那你之前怎么一直没有告诉我?”   “我……这不是,忘记了么?”暮塔小声地嘀咕。   第三十六章   龙朔三年至四年,河西、陇右大旱。   凉州,武威郡。   土地干裂,草木枯黄,千里无鸡鸣,白骨露於野。   一片全部都是干裂的黄土的平原上,伫立着一个茅草屋。   这个茅草屋所在的地方非常的适合进行一些秘密的集会一类的事情,因为外面的情况一眼就可以看穿,他人想要窥探根本就无从隐匿。   高大的男人有些衣衫褴褛,他慢慢地踱步,走进了茅草的屋子里。屋里已经有几个人盘腿坐在地上,一同抬头看着进来的男人。这几人当中大部分是年轻人,看上去都不像是汉人,高大威猛,眉目深邃,还有一个老者,须发皆白,像是比这里的人的辈分都要高一些。   男人向老人行礼。   老者点点头,示意男人坐下。   男子依言在一个年轻人的旁边盘腿坐下来,对面的年轻人便问道:“你是什么人?”   除了老者以外的人都看着进来的男人,看来他们并不知道这个突然进来的人是什么人,然而与老者确实似乎有些交情。   后来才进来的男人道:“我是羯族刘顾原。”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竟是羯族刘顾原!年轻人仍然有些不确定,毕竟这个世界上同名的人总是有的,问道:“是秦州的羯人刘顾原?”   男人点头:“是。”   这时,老者旁边的年轻人笑道:“原来是秦州羯族刘氏家主。”   刘顾原面色凄怆道:“如今羯族刘氏……已经只剩下我一人了。”   年轻人道:“我叫拓跋匹孤,鲜卑人,这里都是鲜卑拓跋氏的人,我想这一点你应该是知道的。”又指了指刘顾原身边的一开始问他是什么人的年轻人,道,“这是拓跋武。”   刘顾原沉着脸点头,算作是打过招呼。   拓跋匹孤又一一介绍了这间屋子里的其他人。   拓跋匹孤道:“我们认为,凉州刺史陈宏烈不足为惧。这些年来,他一直对我等外族极尽欺压之能事,向来是找到什么借口便大肆兴兵讨伐我羌羯匈奴以及鲜卑人,秦州刺史陈寒谷一来秦州,便屯兵于高平川,侵占我们的土地,然后又派兵进攻麦田一带我等鲜卑人的集体居住的地方!这般欺压,我等难道还要再容忍下去吗?我听说朔北方向的鲜卑人送到洛阳的质子前些日子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洛阳,凶手听说是已经缉拿归案了,可是谁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连我们的王子都是这样被对待的,我们难道不给我们的王子讨要一个公道吗?”   拓跋武毫不客气道:“但是我的身边就坐着一位反抗的人?前车之鉴就在旁边,难道我们就这样去重蹈覆辙吗?”   刘顾原面色僵硬,有些无所适从。就算是心中很不满也不能表示出来,这里毕竟不是他刘家的地盘,羯人刘氏一族,已经都成了亡魂,只有他这一个人还孤零零地活在世上了。他有时也在想,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还要这样的苟且偷生呢?   如同蝼蚁一般的生活,还有什么可贪恋的呢?   然而他舍不得,当初对于黎朝是那样的怨恨,若是不能亲眼看着它覆灭,他终究是不甘心!   不甘心这等级森严民不聊生的时代还要再继续下去,不甘心这没有包容心的民族还要再统治着宇内八荒,不甘心羯人再受到这般不公平的对待!   刘顾原忍耐着,哪怕饥馑侵蚀着他的身体,使得他不再健壮,不能再领着族人去反对他们,哪怕族人全部都不会再陪着他看完这一切,他要代替已经死去的族人们,去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拓跋匹孤道:“可是我们这样忍耐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被陈宏烈带人来杀个精光的!”   “与其这样被动地等着他们带兵来杀我们,我们在奋起反抗,还不如我们直接就反了,杀他个措手不及!”老者另一边的年轻人拓跋杰明显是支持拓拔匹孤的。   刘顾原像是小丑一样的坐在一边听着拓跋家族的人的谈话,而且谈话还是有关谋反的大逆不道的内容,然而家族内部的人的意见并不一致,最高辈分的老者并没有说过一句话,显然是想先听一听年轻人们的意见,然后再做最后的总结。   老年人毕竟没有年轻人激进,不愿意为这个吵起来,在拓跋武一句“叔公您怎么看”说出来以后,大家的目光都转移到了老年人的身上。   被称作“叔公”的老者低头沉吟半晌,道:“这样的事情不可以太过冒进,不能够匆匆就决定……而且也还没有到非要反抗不可的时候,我们还是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这件事情。”   “叔公!”拓跋杰似乎有所不满。   老者看着他,眼神沉静如水,深邃不可测。   拓跋杰还想说什么,被一边的拓拔匹孤用眼神暗示他不要再说。   年轻人还是有些愤懑。   这一次集会便这样结束了。刘顾原被安排进了鲜卑人的住所里,毕竟他曾经也是羯族人的首领,对于剩下的羯族人总归在某些重要的时候还会起到重要的作用。   洛阳,安业里。   阮流今又搬回了阮家别院,这次的理由是阮怀风让他一个人到安业里去静养,因为小阮在家中呆着的时候竟是日渐消瘦了。   母亲司马安义万分不舍,但是儿子日渐消瘦却也是事实。她就不明白了,家中吃好喝好,也没有什么烦心事,也不用天天操心兰筝阁的生意,怎么就还越来越瘦了呢?然而阮怀风下令让他去安业里总归是有他的道理,司马安义也就不再管这些,只是想念儿子得紧。   晚上的时候,司马安义仍旧是不能理解丈夫的决定,而且就是有关小儿子的家事,也算不得军国大事,妻子问一问总是很很正常的。   却没有想到阮怀风却是顾左右而言他:“这个事情是今儿自己的事情啊。”   “到底是什么事情?”司马安义看见丈夫这个样子,就是更加不解了,好好的要把儿子给弄出府去,还不给个理由。   阮怀风叹一口气问道:“你就这么想知道?”   司马安义道:“我自己的儿子难道我关心一下还成了不应该的事情吗?”   阮怀风道:“你难道没看出来儿子在家中已经快要闷出病来了吗?他现在长大了,有些事情也不好和你我在多说什么,让他住在外面,每天想去哪里去哪里,散散心也是好的。你以为我就不想天天见儿子?我就不想他天天在府里平平安安的?”   司马安义听见这话也就不疑有他,安心地睡觉了。   凌辄出宫的事情并没有和家中人说一声,皇帝陛下已经允许了两个人在一起的事情,皇帝很是通情达理地下旨说让凌辄去执行秘密的任务,实则放水让凌辄出宫去和阮流今在一起了。对于这种时候,凌辄是诚心诚意地觉得皇帝陛下的任心而行是一件非常美好的存在啊!   皇帝陛下私底下其实是让凌辄每日待在红叶斋里查看每日从各地传来的信报了。   阮流今也是每日进入已经关门的兰筝阁,在老板专用的房间里呆着,而且还打发家奴自己先回去要么就在大同市里随便逛逛,不许打扰他。搞得家奴万分不解,不过少爷们的想法向来是和他们这些人不一样的,毕竟他们是恨不得一钱银子掰成两半花的人,而少爷那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钱财就没拿过一两以下的人。于是家奴们不再思考公子到底是想要干什么,轻轻松松地把牛车停在了松见舍的院子里,便几个人结队去逛大同市了。   这个时候的大同市显然是没有以前热闹的,一些声色场所自然都是要关门的,就算是要营业也要在晚上的时候偷偷地进行,彻夜地来,因为宵禁的时候街道上不能有行人。   阮流今在墙壁上的一个部位以某个特殊的节奏敲了敲,然后整面墙便开始有小幅度的偏移,直到缝隙变成可以容下一人侧身进入的大小的时候,墙壁之间摩擦的声音便停止了,阮流今侧着身子进入了密道,里面传来了几声敲击的声响,墙壁便慢慢地移回了原位。   他见到凌辄的时候凌辄正坐在那件拥有无数巨大书架的房间里,坐在地上,背后是好几人高的书架。听见有脚步声,凌辄抬头看向前方,先引入眼帘的是一双绣着梅花的白色靴子,然后接着抬头往上看,是美丽笔直的腿,被衣摆掩住。一直抬头直到看见对方的脸,凌辄无声笑得格外的美好,高兴得像是终于拿到了糖的小孩子。   阮流今蹲到他面前,笑着看他,凌辄手一伸,搂住小阮的脖子,将他拉下来,然后便是倾心的亲吻,双唇贴合着,也不吮吸,不辗转研磨,就只是贴着,像是少年时温情的小游戏。   阮流今的嘴角慢慢地扬起来,伸手回抱住凌辄的腰,伸出舌头偷偷地舔一下对方的唇瓣,开心窃喜得不得了的样子。   凌辄翻身将他压倒地上,开始狂热地亲吻。阮流今被亲得喘不过气来,心中哀怨:这家伙,自从那日他突然说要私奔的时候起,就喜欢这样用力地亲自己,实在是让人没有反抗的余地,太霸道了!   资料要找起来实在是麻烦,这地下室有没有阳光,所以这藏书室里有大量的宫灯,对宫灯的质量的要求非常高,都采用了不易碰倒的青铜底座的设计。在这里亲吻,随时都冒着有可能被人发现的危险,还要注意着不要碰倒了宫灯,于是也就格外的刺激。   阮流今终于爬起来,摸了摸嘴唇,还好,只有一点点肿,但是他还是狠狠地瞪着凌辄。   凌辄一脸的偷吃成功以后的窃喜,就算是小阮这样的眼神,也愣是被他看成是在眉目传情。   另一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凌辄立马站起来,装出一副正在巡查资料的样子,阮流今也立刻站起来,轻轻地靠在书架的边上,抽出一卷帛来,做出是在认真看的样子。   来的人是小孩子长相的黄承松,看见阮流今的时候倒是惊讶了一下:“阮老板怎么天天都来?就算是兰筝阁关门了,公子闲下来了,这般天天来,您真是太勤奋了!”   “哪里哪里。”阮流今心虚地笑了笑。   黄承松刚刚的话却只不过就是开场白而已,所谓的勤奋之类的夸奖,真的就是那么的随口一说,于是后面的正题来了:“麻烦公子帮我找一下最近一个月传过来的雍凉梁秦四州的卷宗吧。”   阮流今瞬间黑了脸。   黄成松不懂得看人眼色,道:“真是麻烦公子了啊……找到了请送到我和黄飞待的那间屋子吧。”   说完便走了。   阮流今和凌辄对视一眼,这小子,使唤人完全不看人身份的啊!   凌辄道:“反正也是没事情,就找一下吧。”   第三十七章   龙朔四年,春,三月,陈寒谷及江风舟率领三千秦州军杀羯族三百余人。   四月,凉州刺史陈宏烈以兵营不足为由,将军营向西扩大十里,原居住于那里的鲜卑人被迁离。   四月二十六日,陈宏烈率三千轻骑兵,驱赶入凉州境内饥民。   龙朔四年夏,大旱。饥民愈多。凉州城外诸多饿殍,然城门紧闭,拒绝饥民入城就食。   阮流今和凌辄二人慢慢地在众多的旁边标注为雍凉等的书架中一个一个的看过去,在梯子上爬上爬下的,终于找到了一些有关近期来得凉州和雍州秦州的一些事情,然而语言简略,事件大多不够详细,并且说到的事情实在是很少,相比起青州等地的几十卷的长长的叙事文章简直就像是故事一样的资料来,这些雍凉的东西,实在是只能算是蚂蚁一样的小东西了。   凌辄抱着几分卷宗在后面跟着,而阮流今,双手都非常悠闲地背在身后,简直就像是是散步一样地在走着。黄承松看见的时候简直就是愤怒了,大叫道:“你……你怎么能这样呢?你好意思让别人把所有的东西都拿着,你自己这样悠闲地走过来?你说你过来干什么?凌辄一个人就够了啊!”   黄飞连忙走过来帮凌辄把一部分卷宗接过来,搬到了桌案上,微笑着对凌辄道谢。   凌辄说了声“不客气”,然后黄飞就开始看卷宗了,挑出非常紧急的和不是那么紧急的分别做上记号,交由等会儿会过来的张驰送进宫去。   那厢阮流今非常厚脸皮地和小孩子一样的黄承松在吵架:“我本来就不是要每天都在这里干活的,今天是我休息的时间我还过来帮你们找那么多的东西,已经是非常的勤奋了好吧!要是没有我,凌辄要找齐这些东西起码还要一个时辰……本来就是应该由他拿的东西我为什么要越俎代庖的去抱着呢?我肯帮你们找东西已经是很给黄飞面子了啊——要不是看在黄飞的面子上,我才懒得理你这样的小孩子呢!我又没有恋|童癖~”   “你!你——”黄承松气得不知道要说什么,就这样“你”了半天。   “哼~~~~跟我斗……”阮流今神清气爽地晃悠着转身,慢慢地走了两步,又回头对还在生气的小孩子说道,“黄飞都看了好多卷宗啦~你再不去看就是跟我一样的多余的人啦!”   在一旁观战的黄飞和凌辄同时很忧愁地拿手抚上了额头。   阮流今那眼睛瞟凌辄——还不快走?   凌辄眉飞色舞地答应——就来就来。然后屁颠屁颠地跑到了阮流今旁边,顺便看了一眼黄飞,表示先走了。   黄飞赶紧挥手——赶紧滚吧,要不然又要吵起来。   房间里,黄承松还在生着气,腮帮子都气鼓鼓的,黄飞道:“赶紧过来看卷宗吧。阮流今那家伙,你为什么要和他吵。”明明应该是疑问的句子,偏偏是陈述的语气,于是问句也被他说成了肯定句——你没必要和他吵。想了想,黄飞又道:“你还比他大呢,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了。”   黄承松怔了良久,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常有用的打败阮流今的方法。   于是,在后来几天的吵架中,黄承松吵不过阮流今的时候,都会立马自我反省一般的气定神闲地说一句:“啊……我比他还大呢,干嘛要和他一般见识。”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够听见。   阮流今那个气啊……   黄飞初次听见这句话的时候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天的黄承松先是愣了然后又是恍然大悟又是得意的表情了。   柳熙年在红叶斋看见凌辄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问:“陛下不是打发你去干什么秘密的事情了吗?怎么你会在这里?现在朝廷上很多人都在猜测你究竟是替皇上干什么去啦,是不是去搜罗某个大臣枉法的证据,几乎是所有身家不怎么清白的人都在自危……你……竟然是在这里,难不成真的在找某个大臣的秘辛?”   “这个……”凌辄有些尴尬,他怎么能说陛下是在通情达理地让他和小阮约会呢?不过陛下会同意这样的事情而且还这样的帮助他们确实是很奇怪啊!无论如何凌辄是没有想到这究竟是为什么的,陛下向来是任心而行,很多时候他们这些人是不能理解的,比如说,当初他明明是找到了冯绍进卫衍大人的谗言的间接证据,陛下竟然是几乎没有经过调查的就选择了相信冯绍的话,而拒绝让卫衍大人进京,甚至连封赏之类的都很吝啬。   明明知道某个人是忠臣能吏,还是不被重用,这样的皇帝总归是少见的吧?   所以说,圣意这种东西是无论如何也揣测不得的呀!因为碰上这样的皇帝,你究竟是要怎么揣测呢?   柳熙年在等待凌辄的解释,但是凌辄“这个这个”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东西来,全都是“啊”“嗯”“呃”之类的语气词。柳熙年心说罢了罢了,他肯定是说不出什么来的了,大概陛下真的是有什么重要的秘密的事情要他来做,但是你说一句“无可奉告”或是“陛下要求保密”不就可以了么?这样支支吾吾半天到底算什么嘛!   柳熙年在红叶斋的时间毕竟是非常少的,黄氏两兄弟又是那种看见卷宗就看个没完的类型,一旦开始看资料就是完全不管他人在干什么的状态了,于是凌辄和阮流今得意甜甜蜜蜜地过着小日子,每天在红叶斋里走来走去,晃晃悠悠,牵着手也不怕别人看见,反正红叶斋里的暗卫都是皇帝陛下的人,就连张驰这样的世家子弟,转成暗卫以后,都已经基本上和家里断了联系。   又一次凌辄把阮流今按在两面墙都插了火把的密道里亲吻,正好碰上准备过来拿当日暗报的张驰。   张驰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前面有两个人影,还挤在一块,正想着是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呢,走进了一看竟然是他们俩,当场就呆住了。   那俩人正亲得热火朝天的,压根儿就没有发现旁边来人了,当然张驰身为暗卫的极其厉害的隐藏脚步声的习惯也是功不可没的。   终于等到张驰回过神来,重重地咳嗽了两声以后那两个人才有些惊吓到了一半的分开,然后转头望向张驰这边,嘴巴都张得可以塞下一个鸡蛋。   张驰颤着手指他们俩,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们……你们……”就这样“你们你们”地重复着都没了下文。   凌辄和阮流今也好不到哪里去,都是一副被人撞见了的尴尬与恐惧,最终还是凌辄的心灵要强大一些,心想连皇帝都知道了,多一个皇帝的暗卫知道了也没什么,更何况小阮说他爹都已经知道了并且为还私底下同意了呢,张驰那还不是小事一桩。于是就隐秘地朝着少年时的玩伴如今的同僚笑一笑:“嘿嘿~~兄弟吓着了?”   张驰到底也是近卫营出身,很快就反应过来,瞪了凌辄一眼:“怎么着我们也算是认识十几年了吧……你竟然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告诉我!我跟你向来是一个鼻子通气的吧?这种事情你竟然是要我自己来撞破的啊!我尴尬地站了这么久……走走走,我们出去打一架!”   凌辄没想到他不高兴地原因竟然是自己没有早些告诉他而不是他和小阮同为男性这件事情,不过他很随机应变地回答道:“我不能出去的啊……陛下派我出去执行秘密任务了,如今突然出去和你打一架,被人看见不好解释,而且你还是已经死了的人呢!别人指不定觉得是见鬼了。”   张驰的脸色铁青了半晌,听见凌辄这句话时终于是绷不住了,嘻嘻笑起来,拍拍凌辄的肩膀,故意很色狼德行地说道:“恭喜恭喜,‘京城第一美人’被你搞到手了。洛阳的姑娘们会用水果里面最大的西瓜砸死你的,不不,会埋了你的。”   阮流今在一旁听得嘴角直抽,心中念叨:你他妈才搞到手呢,你他妈才会被西瓜给埋了呢。   张驰用眼角瞥阮流今有些发红的面颊,心中感叹:真是美人,便宜了凌辄了。   这一日,黄飞筛选出一份非常重要的帛书交予张驰。   那时的阮流今和凌辄也并不知道,他们将因为那一卷帛书上的内容而相隔千里,没有收到家族的干扰,没有京城各色人群的白眼,没有这样那样的闲言闲语,他们仍然是要分离。   然而,我们都有理由相信,分离,是为了更好地相逢。   然后呢?是不是就可以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未来不可预测,就如同当初刚刚相识的时候的阮流今和凌辄,那时候的他们并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在红叶斋的地下走廊里面亲吻,并且被另外一位发小看见。那时候的阮流今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一个生意人,然后又关掉了自己做生意的地方,还得到“京城第一美人”这样的奇怪的称号。那时候的凌辄也不会想到,当年和他一起要进入预备役的张驰会死掉,即使是装的,也不会想到在靠着火把来照明的走廊里,让一个发小撞见自己与另一个发小接吻这样的事情。   这时候的他们也不会想到,用不了几日,他们就将要天涯相隔。   第三十八章   仍然是万年不变的大漠,风沙吹过来再吹过去,沙丘变了,远方绿色的山峦不会变。郝散回头最后在看一眼生活了多年的家乡,终于决定要离开已经被黎王朝改变了的匈奴。   然后便将无边的风沙抛在了身后,前方,将是无边的未知。   并州凉州秦州,都有可能是前路,也有可能是归途。   若是文人,一别故乡先要回首三望,然后策马扬鞭只身去向远离家乡的道路,然而匈奴人终究不是汉庭的文人,没有那么多的闲愁可以打发无数的时间,匈奴人背井离乡的路途,举目尽是没有区别的黄沙,掠过的时候看不见轮廓,只有一片模糊的黄色。   匈奴也是一样的干旱,草场干枯,战马的专用牧场很多都已经不能够再使用,如果不能够度过今年的秋天,匈奴的国力又将再下降一半,悉禄单于向东南方向的黎王朝发出了求救的书信,听说黎王朝是决定了要向匈奴人拨款万两白银来修建引水的沟渠的,然而是否真的能够把银子送到匈奴还是未知数。就算北方的幽州刺史卫衍不会讲那笔银子克扣掉,还有赵王司马迅,这可是出了名的贪财又没有大志的亲王,与卫衍互相监督,都在幽州都督帝国北方的军事。在幽州设立分封的诸侯国本来就是为了限制监督幽州刺史的,司马迅自然不会让卫衍容易做,卫衍同意发放的拨款,即使是中央的朝廷发过来的,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赵王完全可以以“与银匈奴,与为虎添翼无异”为由,拒绝将救急的物资扣留在赵国,顺便中饱私囊一把。   郝散想起那位目光短浅毫无能耐的赵王,心中只有冷笑。   黎烈一朝,这种行为其实不过就是不放心封疆大吏卫衍而已,要监督抑制,却偏偏要弄这么个没用的家伙过来,实在是不能对卫衍起到多大的限制的作用,到处掣肘倒是真的。   郝散心想或许朝中的那位九五之尊,或许其实也是没什么用的家伙吧?让赵王司马迅来抑制卫衍,其实根本就是多此一举或者是识人不明的吧?那个赵王,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身居这样的高位。   郝散不明白,在那个士族的时代,皇族为了与士族抗衡,真是恨不得用起所有的能用的人物……就算是没用的赵王司马迅,也一样是要被派遣到遥远的幽州去镇守。相比起富庶的蜀州扬州,长期与异族有着这样那样的矛盾的并州秦州凉州,以及陪京所在的雍州……幽州已经是一个影响比较小的州府了。皇帝陛下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将这样一个没什么用的亲王放置在了这样的一个地方的。因为安抚外族,靖边怀远的事情卫衍都可以做到,皇帝陛下对卫衍的信任其实已经到了谁都没有想过的程度,但是无论如何面上不能够表现出来,因为还有其他的皇族,他们不会放心。   身在江湖的游侠终究是不能够理解身居庙堂之高的士族与皇族的想法的。   不可以被忽略的差异存在于这三者之间,成魔或者得道,皆在这一念之间。   郝散双腿一夹马腹,身后只余一道烟尘。   柳熙年仍然是在宫中轮值,每日都在重复同样的事情,各大城楼,每日巡视,偶尔在重要的凌云台上俯瞰全城,走过神虎门云龙门东掖门西掖门,副将在身后偶尔提出一些没什么建设性的意见,柳熙年轻轻地笑着,慢慢地按刀巡视。宫城巡视完毕偶尔会出宫城,然后登上皇城的城楼,从定鼎门上看下去,总是会看见在鼎门街上的很多的或悠闲或行色匆匆的人们,心中却是会想起是不是有一天他在定鼎门的城楼看下去的时候能看见暮塔晃晃悠悠地从鼎门街上走过呢?那个时候他会不会不经意地抬头,正好看见在鼎门街的人群中寻找他的自己呢?   柳熙年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真是……怎么突然就胡思乱想起来了呢?   那日突然间在暮塔的房间里看见一个美貌的女人的时候,柳熙年突然被不知道何处冒出来的怒火给淹没了。   原来早就在自己不知道的什么时候,那个少年已经从一个男孩子成长为男人了吗?原来就算是自己带着他离开了家乡,他也不能够将心都放到自己的身上吗?   将心……放到自己……的……身上吗?   柳熙年突然间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为什么这些时间以来总是会想起那个少年,为什么当初想出那么多的理由去诱惑他,希望他能够来到这洛阳,桃花十里,春风九度,风致无二。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吧?   一切有因就有果。   前尘为因,后事为果,后事亦为更加以后的事情的结果,这世间的很多事情总是一环套一环,今日这般,便有明日的那般。   柳熙年走过定鼎门的时候还是要看向鼎门街的人们,就算是知道暮塔不会真的就那么凑巧的抬头看着自己,还是……忍不住去这样的期待。是因为自己抱着不一样的心情,于是就会有不一样的期待……这样的感情,无论如何……都是希望能够得到对方回应的吧?   柳熙年握住手中的佩刀,轻声地叹了一口气。   天上流云起了又散,有熏热的风吹过来,完全没有凉意,军士们身着甲胄,个个汗流浃背,柳熙年也是一样,他冒着大汗一个士兵一个士兵地看过去,让他们知道,在这样的天气里,就算是监门卫的将军也是和他们一样的在太阳底下站着。   去年他还只是一个郎将,因为护送匈奴质子平安归国,至于质子后来究竟是不是死在了龙庭那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毕竟只是护送归国,归国以后的安危自然是又由匈奴人自己去管,于是柳熙年从监门卫郎将升为监门卫将军。然而监门卫不领府兵,终究与金吾卫与骁骑营是不一样的。   柳家别院。   从秦州归来的商人顺便给暮塔带来一封信,是由特殊的文字书写的,管家柳泉看不懂那种文字,送来的商人也是一样的不懂,管家询问的时候商人只说是一个叫郝散的侠士托他转交给身在洛阳的柳家别院的暮塔公子的,我一看是看不懂的文字,猜测大概是他们民族的文字吧,虽然我也害怕是军报之类的,但是这样的游侠,交给的是柳家的客人,我想应该是没有什么大事情的吧?若是我找人将那名侠士写给暮塔公子的信件翻译了的话,总归是不好的。   “当然了,那名游侠看上去很威严可怖的,横贯鼻梁的一条刀疤,我觉得我要是看了他写了什么的话,说不定他会杀了我的,我不过是个商人,就算是好心给人带封信,若是因为好奇人家信里面写了什么而丢掉了脑袋那实在是太不值啦!”那名商人的原话是这样的。   管家瞅了瞅商人,脸色有些僵硬地向商人道了谢,然后在亲自将信件交给暮塔的同时叫了一个略微能看懂匈奴人的文字并且记忆力很好的家奴跟在自己的后面。   暮塔收到信件的时候有很明显的欣喜。   心想反正他们也看不懂自己民族的文字,于是就在管家和家奴的面前拆开了信件开始看起来。   郝散的信说得非常的简洁,只是说自己很是想念小王子,他已经离开了匈奴,开始了四处游侠的生活。   暮塔笑起来,原来不止是自己离开了龙庭,散叔是不是有一天会游侠到洛阳呢?会来看自己的吧?   家奴将信件上的内容说给管家听,管家原本严肃的面容终于在听见了信件的内容后缓和了下来。其实,毫无实权的匈奴的小王子孤身在洛阳,根本就做不出来什么事情,也不会有人会傻乎乎地找暮塔来做什么的吧?但是终究还是要防备会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偏偏下大家都觉得是没有的一颗棋。   身在帝国的中心,这个必须要谨小慎微的地方,管家也是不得不这样做。   柳熙年又得了一次旬休,回到别院的时候暮塔终于是没有再出门去,而是在家中的花园里的凉亭上开心地看着郝散写来的信件,柳熙年走近他的时候,他很是高兴地举着信件来对柳熙年说道:“我跟你说哦~~散叔写信给我啦~~~他说他已经离开了龙庭,现在在各个地方走过,他决定要当一个游侠呢!”   柳熙年轻轻地笑着:“游侠吗?”   “唔唔!”暮塔眼神晶亮地点头,很是神往的样子,“听说是锄强扶弱的侠士呢……帮助弱小的人啊。”   柳熙年歪着头想了想,疑问道:“可是弱小的一方不一定就是正确的一方啊?万一正义的一方很强大的话,散叔不是帮错了么?”   “咦?”暮塔睁大了眼睛,像是在思考柳熙年的话,大眼睛眨巴眨巴的,极其可爱。   柳熙年忍不住笑起来。   第三十九章   柳熙年想起初次见面的时候的少年,长身玉立的,却要告诉别人他是一个马贼,“打劫”两个字出口的时候,队伍中的痞气的小伙子若是稍微没有眼色一点没看见他后面的大队人马恐怕要笑话一句“这里都是男人没有你要找的大姐”了。幸亏是后面的散叔的凶神恶煞的表情帮他充足了气势,要不然暮塔小王子恐怕要被同来的纨绔的家伙们笑话死。   然而小王子终究是单纯的小孩子,并没有在多么复杂的环境里成长,应该说是成长的环境虽然复杂,但是那些复杂阴暗的争权夺利的事情和他这个最小的最没有资格也没有想过要那一份权力的家伙没有一点关系,任何一方取得胜利了对这个单纯的弟弟都不会太坏。   少年似乎还在为那一句“如果弱小的那一方是错误的”而纠结。   对啊,如果正义的一方很强大,做的是正确的事情,却被不明就里的侠士拔刀相助了,这个时候要怎么办?而且侠士还太过强大,于是导致了正义的失败,那么,散叔不是变成了坏人的帮凶了吗?暮塔的眉毛快要拧成一个毛团了,柳熙年笑着拿手指去抚平少年的眉间:“别再想了……不知者不罪,散叔不知道真想,被表象所蒙蔽了也不是他能控制的,这不能怪他。”   会因为一个随意说出来的假设纠结成这个样子的人,到底还是一个孩子的吧?柳熙年忍不住又摸了摸少年的额发。   暮塔不解地看他——没事老摸我头干什么?   柳熙年仍旧是莫测高深的笑着。   暮塔眨眨眼,突然很认真地说道:“刚刚你说‘散叔不知道真相,被表象所蒙蔽’了,可是散叔并没有说他帮助的就是邪恶的一方啊?”   柳熙年的额头的青筋跳了跳,搞了半天他竟然还在想这个事情!柳熙年颇觉无奈地跟他抬杠:“所谓‘锄强扶弱’,就只是说把强大的一方给除掉帮助弱小的一方啊,他并没有说是匡扶正义吧?那么到底是弱小的一方是正义的还是强大的一方是正义的是不知道的吧?也就是说散叔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就直接帮助了弱小的一方,就是有很大的可能他是帮助了邪恶的一方的啊!”   柳熙年开始后悔自己刚刚那一句没话找话了。“所以现在还是不能确定散叔究竟是正义的还是邪恶的。”柳熙年只好说。   暮塔听见了柳熙年这样妥协的话,竟然还是觉得不满意。   柳熙年心说都这样了你怎么还是这种表情,不会是又想到什么偏僻的问题了吧?   暮塔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好像听见柳熙年怎么说都觉得不满意,为什么会不高兴呢?收到散叔的书信的时候明明还是很高兴的,柳熙年来的时候自己明明也是很高兴的,难道就只是因为柳熙年一句话,还是一句不能被确定的话,自己就开始不高兴了?这也太小气了吧?   不知不觉间暮塔的眉毛又拧起来了。   柳熙年道:“今日就是因为散叔托人送了封信过来你就这般高兴地都没有出门去散心了?果然还是散叔面子大啊……我轮休这么多次都没见过你哪一次是在家中等着我回来的。”这话说得有些酸不溜秋的,柳熙年都为自己说出这样的话而感到丢人,然而说出去的话就像是泼出去的水,都是收不回来的。好在暮塔小孩子不能体会到蕴藏在语气当中的意味,自然是没有笑话柳熙年的心思。   “咦?”暮塔听见这话还是觉得很奇怪,“我等你干什么?你回来了难道就带我出去找好玩的地方?”   柳熙年:“…………”   夏日的星空格外的璀璨,晚间的风也是一扫白日的熏暖,终于有了那么一丝的凉意。皓月当空,满天星斗,面前的池塘里还有一朵将开未开的白色莲花。在湖心亭摆上一桌小菜,品上一壶好酒,对着的是心中所想的人物,实在是一件赏心乐事。唯一的美中不足的就是对面的人不知道自己的心思,而且还稍微的有一点不解风情。   柳熙年慢慢地啜饮一杯酒,饮下的时候还要闭上眼睛回味一会儿,而对面的人是从小在大漠呆惯了的人,习惯性一饮而尽,所谓牛饮。   唉。   柳熙年不得不在心中悄悄地叹气,自己这般风流人物,这般潇洒倜傥,这般有情调有格调,怎么就喜欢上了对面那个家伙呢?除了色相可以入眼符合他的审美以外,基本上其他的地方都和他南辕北辙啊!这样的人……   柳熙年无奈地再抿一口酒。   暮塔问道:“你一直叹气干什么?这酒不好喝吗?”   柳熙年握着杯子的手小小地抖了一下,几不可见。   “哒。”杯子被放在了桌子上,柳熙年看着暮塔道:“你对我有什么想法吗?”   “想法?”暮塔重复。   “嗯,”柳熙年点头,“想法,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或者是你希望我成为什么样的人都可以。”   暮塔有些奇怪,他怎么突然间问起这个?“可是,我说你是你就是什么样的人了吗?这个是不可能的吧。我也没有希望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啊……这个本来就不是我能够决定的事情吧?”   柳熙年偏要钻这个牛角尖:“如果我说,你希望我变成什么样的人我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如果啊。”   “你今天好奇怪啊。”   柳熙年仍然是锲而不舍:“你说一下又不会怎么样啊。”   “我…………我没有想过啊。”暮塔诚实道。   柳熙年终于明白了,将杯中的就一饮而尽,这美酒突然间也没有什么味道了呢……真奇怪。   原来是……什么都没有想过的啊。   原来从不曾有过期待。   果然这种事情只有自己会想得到啊。   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是自己在这样那样地做一些事情,劝说他来洛阳,安排他住在柳家别院,怕他会寂寞,特意叫上阮流今去每日陪着他……其实,他根本就是不需要这些的吧?本来他在大漠上带着骑兵奔袭,日行百里,看见的是广袤的大地,头顶上是苍茫的天空,在秋天的时候还能看见爬地菊开满一整个荒原,更不用说春天的时候整个大地都是各种大片大片的野花……无数的矿大的美景都在大漠,天上的云与地上的羊相呼应,蓝色的天空与绿色的草地相呼应……一切都是大的……只要“大”这一个特点,龙庭就足以与洛阳抗衡了。没有被亭台楼阁遮挡的整个的旷远的天空,没有被城池掩盖的广阔的草地,以及自由自在的人们……这些都足以与洛阳相抗衡,甚至在暮塔的眼里,是不是胜过洛阳百倍呢?   突然间竟然生出了忐忑的心情。   柳熙年一时间有些为自己感觉到了悲哀。   吾与汝相对而坐,吾心汝却不知。   这种悲凉突然让柳熙年想起了“同床异梦”这样的意思来,都是一样的让人伤怀。   暮塔似乎是感觉到了柳熙年心情的不一样了,似乎是……变坏了呢。原本一杯一杯慢慢地品着酒的人突然间完全不觉得口中的酒美味了,反倒有了借酒浇愁的意味,暮塔看着对方的动作,眼睛一眨不眨的,好像是一个动作也不愿意放过一般的认真。   突然被人盯着的感觉如芒针在背,柳熙年连酒也喝不下去了,心中大叹面前的人果然是妖孽,竟然连这样的眼神自己都开始承受不住了吗?   这般悲哀的,这般无奈的。   柳熙年道:“不早了,这壶喝完我们就各自回房休息吧。”   “哦。”暮塔不知为何好像是有些失落。   我为什么会失落呢?暮塔想,然而想来想去什么也想不出来。   叫来些人开始收拾桌子,柳熙年和暮塔在通向湖岸的木桥上不紧不慢地走着。   柳熙年仿佛还是不死心一般地问:“真的对我没有什么想法吗?”柳熙年还没有反应过来要咽下这句话的时候话已经问出口了,心说自己真是不长记性,难道这样的痛楚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自己让自己体会吗?   这真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柳熙年暗骂自己。   暮塔还是摇摇头道:“没有的。”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我觉得你现在的这个样已经足够好了啊……为什么还要改变呢?我对你没有什么想法啊,你很好的,我没什么不满的。”转脸看着柳熙年,“你为什么老是问这个?是觉得我最近的态度看上去很像是看你很不舒服的样子吗?”又转脸回去看路,像是在反省自己的行为,道,“可是我觉得我应该是没有啊……”   柳熙年顿时哭笑不得:“你以为,我问你对我有什么想法就是在问你对我有什么不满?”   “你不是在问这个吗?”   柳熙年觉得自己有崩溃了,一时气愤说话也不经过大脑,再加上刚刚又喝了挺多酒,于是就脱口而出了,说完还是没有任何后悔的迹象,只能感叹,人脑子发烧的时候真的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他说:“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我是这个意思。”   “啊……”暮塔张大了嘴巴,“原来你是问这个啊。嗯……”低头思索的样子,“我也是很喜欢你的。”   第四十章   柳熙年听了暮塔的回答觉得很高兴。   少年呆愣的样子显得很是可爱,脸蛋有点红红的,眼神也乱飘。柳熙年知道这样的反应应该就是没有理解错误了,要是面前这小家伙再来一句“我就像是喜欢慕钦哥哥一样的喜欢你”的话,柳熙年非得吐血不可。   似乎是想象中的少年说出这样的话来其实挺有可能的,但是面前的家伙却是没有这样,于是柳熙年不由得心中喜悦,拉住暮塔的手问道:“是真的吗?”   暮塔接着脸红,却没有挣开柳熙年的手掌,抿着唇说不出话来。   柳熙年开心地低头亲吻他的额头。   这一刻的时光静默。   多年以后柳熙年再想起来的时候,总觉得那天晚上已经不是晚上,在记忆里面虚幻成了阳光都变成温暖的橙色的黄昏,亭子的阴影打过来,美好到无以复加。   干燥的大风呼呼地吹过来。   男子牵着马慢慢地走在荒漠上,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下过雨了,这里简直就快要寸草不生。   目光没有任何的停留,男子一直向前走着,横贯鼻梁的刀疤让男人看上去有些凶神恶煞,使得路边的乞丐都不敢向他伸出手去讨要什么。   那男子便是郝散。   他已经到了凉州。   这里是军事重镇,也曾经是非常辉煌的商业城市,然而饥荒让这里再不复当年的繁华。治所武威郡的城池里,路边有很多已经饿得走不动路的人,似乎是流亡过来的饥民,无家可归,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然而没有人有那份善心去理会他们,因为已经自顾不暇。   今年几乎颗粒无收,凉州已经在等待着朝廷救灾的粮食了。   郝散云游的时候经过麦田一带,遇见了几个有点意思的鲜卑人。   其中有一个好像是叫做拓跋匹孤,是个很有想法的年轻人啊。郝散想。到底是年轻啊……血气方刚的,到了自己这个岁数大概就没有那么激进了,然而到了自己这个时候,恐怕也是没有什么雄心了吧?或许那时候就会习惯了逆来顺受也不一定呢,到底有几多人能够真的做到卧薪尝胆多年如一日呢?这样的执念,终究也不是一般的人能够拥有的啊。   郝散回头看了看凉州城高大的城门,心想它是不是真的有被攻破的一天呢?   洛阳,红叶斋。   黄飞道:“前几日我看见凉州的消息了。”   “那又如何?”凌辄问道,“凉州那边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了?”   黄飞道:“这个事情大概是可大可小的吧。”   “秦州刺史陈寒谷一到秦州,就扩大了屯兵的营地,后来又迁兵到了麦田,那里已经于凉州很接近了,几乎与凉州大营对面相望,然而麦田是鲜卑人的地盘,他们聚居在那里,当年鲜卑拓跋族长带领鲜卑人迁到内地的时候就是定居在那里,于是麦田就成为了河西鲜卑的家园,如今陈寒谷大人屯兵于麦田,……肯定是已经引起了鲜卑人的不满。”黄飞接着说,“就怕这不满已经上升到了愤怒的程度……秦凉二州本来就不太平,其他民族与汉人杂居,本就摩擦很多,陈寒谷这样一来,若是激起了鲜卑人整体的愤怒,到时候,恐怕镇压会血流成河。”   凌辄惊异,问道:“这……陛下知道这个事情了吗?”   黄飞点头,“我前几日已经请张驰将帛书送给陛下了……希望陛下已经看见了。”   柳熙年也在一旁,听着这两人的对话,道:“明日我入宫去,若是陛下未曾看见,我便再向陛下口述一边吧。”   黄飞与凌辄一起点头。   “话说凌将军啊——”柳熙年将目光对准凌辄,“你这在红叶斋都呆了多长时间了啊?还不入宫去当值啊?实在是太对不起朝廷俸禄了吧?”   凌辄很惭愧,然而若是入宫了,就不能与小阮朝夕相对,皇帝陛下都同意了这样的事情是千载难逢的啊!反正无论如何,再怎么惭愧也一定要等到陛下受不了要叫自己回去的时候……其他的人……其他的人都哪凉快哪呆着去!于是凌辄打着哈哈笑道:“这个……我在红叶斋也是一样的为朝廷办事啊!”   柳熙年叹气,到底是世家大族的公子,这般荒废都没什么要紧的。   与自己这种,算是大族里的寒门的人士是没有什么可比性的啊。   他们是天然的美玉,即使是不雕琢,也是一样有人为之倾倒,沉迷于他们浑然天成的美丽。   自己这样的,就是粗布了吧……若是放任不管的话,大概就只有压箱底然后烂掉的份了,就算是做成了袍子,也是只会被地位低下的人穿在身上。   想着想着,柳熙年又笑了笑,真是的……呐……这样太妄自菲薄了一点吧。   自己其实,也不是那么的不堪入目吧。柳熙年想,然而青袍与玉珂,却也算是寒门与贵族的恰当的对比吧,就算自己这样的人不能算是青袍,这世上,在青袍的位置上的人总是很多的。   ————————————————————————————————————————————————————第三卷青袍送玉珂——————完结————————————————————————————————   第四卷 谁劝杯中绿   第四十一章   时间是龙朔四年秋,当真可以称得上是“多事之秋”。当然了,以帝国之大,每年都会发生很多的事情,每年都可以成为多事之秋。比如说龙朔三年,卫衍秘以计间匈奴,使得务桓卒匈奴衰,也称得上是大事了。后来冯绍谗言,致使卫衍仍然留在幽州,也让凌辄不高兴了很长时间。   时间对于每个人的影响都是不一样的,同样的事情对于不同的人而言,效果当然也是不一样的,有些人对某一件事深恶痛绝,或者感同身受有如切肤,自然就有另外一些人觉得无关痛痒。这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但是龙朔四年的秋天,由于那一场反叛,使得大半个帝国的人们都觉得对他们的生活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凉州,武威郡。   鲜卑的拓跋部终于不能再忍受凉州刺史陈宏烈的统治,奋起反抗。   当时的河西鲜卑部族生活在秦凉交界的地带,秦州刺史陈寒谷一入秦州,便将军营扩大到了麦田一带,侵占了鲜卑人生活的地方。三月的时候,陈寒谷与江风舟率领三千秦州军,杀羯族刘氏等三百余人。尽管不是鲜卑人,但是鲜卑人难免会从里面生出物伤其类的感慨。“同样是异族,同样是被那些汉人们天天提防着的存在,同样聚居在一起,同样受着秦州守军的欺压。如今羯族刘氏三百余人只有家主刘顾原一个人逃了出来,恐怕他们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啊!”这是鲜卑拓跋部的现任酋长拓跋匹孤对他们族中的元老级人物说的话。   巧舌如簧,三寸不烂,舌灿莲花……这些都是用来形容口才很好的人,虽然夸张了一点,但是放在拓跋匹孤的身上,他也大概是可以接得住的。   好的演讲总是可以煽动人心的,尤其是结合现状结合众多人的相同的感受来说的演讲。   于是不需要叫好,不需要鼓掌,不需要扯着嗓子瞎起哄,只需要跟着他一起,拿起手中的武器,锄头还是刀剑或者是弓弩菜刀都无所谓,只要跟随在酋长的身后,跟随在一族的热血的年轻人们的身后,去为了我们自己的利益而斗争!   为了生存,为了家园,为了子孙后代!   忍气吞声的前车之鉴我们都可以看见,甚至羯族的家主刘顾原就在我们的身边,那个孤零零的,浑身都充满着怨恨之气的人就站在你的面前!他就是你忍耐的结果!你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最坏的结果就是你死了,但是,这样忍辱偷生你受得了吗!   整个家族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午夜梦回,你看见已经死去了的亲人们,你心里面难道不会觉得活着已经没有意思了吗?   用你剩下的全部的岁月去交换一个属于你们的自由的家园,去交换一个不被人欺压的余生。   除了那个被用作例子的刘顾原认为拓跋匹孤极其不厚道以外,所有的鲜卑人都已经激动了!为了自由而战,当年有过揭竿而起的先例,那时候连武器都没有,只能拿着锄头木杆来对付那些握着钩戟长铩的士兵们,如今的鲜卑人有着弓弩刀剑,比先辈们要有希望一万倍!   鲜卑的激动的人们拿着刀剑锄头,浩浩荡荡地冲向了凉州的治所武威郡姑臧县。   姑臧城,当年也曾经是丝绸之路上闻名遐迩的古城。七座城连接起来,建有二十二门,街衢相通,规模宏伟,气象万千;城内宫阁台榭,设计精巧,装饰华丽。然而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今的姑臧城,明月珠,金玉阶都已经不复存在。前朝的辉煌壮丽,到如今,都已经烟消云散,如今只有洛阳和长安,当得起“辉煌壮丽”一词,或许在前朝人看来,这两城要当得起那个词语,仍然是有些勉强的。   拓跋匹孤领着拓跋家族的人策马赶在前方,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城门近在眼前了。先锋队中有个人非常合时宜地大喊了一句:“冲啊——”   后面的人都沸腾了,一边跟着大吼着“冲——”一边快速地前进着,仿佛真的就是胜利在前方等待着。   然而等在前方的,是凉州大营里的守军。   刺史陈宏烈一听说鲜卑人要反了,立刻派人进了大营去调兵前来守城。   护城河的外沿,是军容肃整的凉州军。   身后是宏伟的凉州城的城门楼和护城河,凉州军的大旗在干燥的风中猎猎地飞扬着,抖出“啪啪”的声响。   陈宏烈在凉州大营里只是调了一部分军队过来,等着鲜卑人冲杀过来的时候由副将再领着一队人马从后方两面夹击,最好杀得鲜卑叛党片甲不留。   背后是护城河,陈宏烈已经下令将城门关起,他自己和士兵们都没有退路。   拓跋部的人们远远地看见了姑臧城门前的黑压压的一片,都知道是凉州的军队在等着他们,有些人开始犹豫了,然而酋长拓跋匹孤说姑臧城里非常的繁华,若是此番攻下城来,姑臧城就是我们鲜卑人的了。   土地、房屋、食物、美人、街道……城池!   安稳、自由、平等……生活的地方!   是……家园!   终究是对战利品的渴望战胜了贪生怕死的习性,鲜卑人冲杀过去的决心从未有过的强烈,前方的凉州军趁着鲜卑人还没有接近,便朝他们射来了一阵一阵的箭雨,天空中飞过来的羽箭像是马蜂一样密集地破空而来。   鲜卑人举起自制的盾牌,这样密集地箭雨明显减缓了他们前进的速度,但是并不能够打垮他们的决心。身边不断的有同伴和亲人死去,稍不注意自己也是一样要被射中要害,于是只好一边注意着躲避箭矢,一边将亲人逝去的悲愤化为力量,此刻的他们已经是与对面的汉人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了。   鲜卑人的决心与勇气令人惊讶。   陈宏烈一边指挥着战斗一边等待着从对面的军营来得援军。   战况出乎意料的激烈,援军来得出乎意料的缓慢。   一直胸有成竹的陈宏烈也开始慌张了。   当拓跋匹孤一枪捅进陈宏烈身旁的副将的胸膛的时候,陈宏烈连忙调转马头,避开拓跋匹孤顺势扫过来的枪头。   陈宏烈终于忍不住下令:“撤——”   凉州军仓皇逃回城里,然而这个时候回城其实恰恰是错误的决定。   鲜卑人一看城门开了,更加神勇无敌,满心都是入城了。   凉州守军一进城,冲在前面的鲜卑人立刻紧随其后就踏上了护城河上的浮桥。   这些人出乎意料的迅速,如此一来便是想要关城门也关不了的了,难不成真要巷战?   一般而言一旦城破,便是已经失败了,再也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巷战也不过是最后的负隅顽抗,终究是逃不过失败的下场。   陈宏烈终于放弃了,带着几名亲信,匆匆地从东边的偏门出逃了。   京中听到鲜卑人反叛的消息已经是三天以后。   陛下震怒,将红叶斋呈上来的折子“啪”的一下砸到了御书房的地面上。   “陈宏烈!他就这么掏出凉州城了?”   沉默地站在下首的张驰低头看着地面,皇帝的眼神朝他看过来,张驰像是丝毫没有看见一样,仍然是一言不发地站着。   ——这个时候的陛下的怒气,还是少沾染一点为好吧。   然而陛下却不让他继续装哑巴,叫道:“张驰。”   “是。”张驰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臣在。”   “陈宏烈现在何处?”仍在震怒的烈帝沉着声音问道。   张驰回答道:“据线报,此刻他应该是躲到了秦州治所上邽,寻求陈寒谷和江风舟的庇护。”   烈帝冷哼一声。   张驰并不明白皇帝陛下这一句冷哼究竟是什么意思,于是就算是安慰或者是马屁都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到底是侍卫出身,终究不如那些文官们巧言令色,就算是拍个马屁,也不知道要从何拍起。   虽然知道陛下不会迁怒于自己,但是顶着皇帝陛下这样的怒气站在御书房到底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啊。不知道说什么话的时候最好是什么都不要说这个道理张驰自然是很明白的,但是,就这样杵在这里张驰也不自觉地冒冷汗。大概这就是身为九五之尊的威压了吧?   “你退下了吧。”   皇帝这一句冷淡的话听在张驰的耳里却不啻一声天籁,张驰立刻领命出去了。   出了御书房第一件事就是下意识地擦汗。   连张驰自己都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没用了,就只是这样站在不高兴地陛下的旁边都会这般紧张。   不过,那个当年有些孱弱的少年终究是成长为了如今这样威严的帝王,即使面对他的时候,就连自己这样的从九岁开始就跟在他身边的人都会如此,更不要说是其他的人们了,这其实也是一件很让人欣慰的事情吧?   那个帝王终于有了帝王应有的样子。   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的地方,千秋霸业,或者是平庸无为,都是和自己一同成长的帝王,是从小立志效忠的帝王,无论如何,他们这一批内臣,是永远会站在皇帝的这一边。   第四十二章   朝会上有大臣上表说出凉州的问题,然而大部分臣子认为,鲜卑人不过是逞一时之勇,不足为惧,更何况秦州还有一个陈寒谷呢,陈寒谷素有能名,若是连小小的鲜卑人叛乱都解决不了,那也太对不起他的名声了。更为重要的是,江风舟不是也随着陈寒谷一同去了秦州吗?若是他们二人联手都不能解决的话,那么,朝廷当中大概也就没有什么人能够接下他们俩留下的烂摊子了。   于是,鲜卑人的叛乱就这样在朝堂上被忽略了。   大臣们又开始吵起来关于帝国财政以及士族之间的土地分配问题,荫客和部曲的多少决定家族的地位,这才是他们最为关心的东西。   洛阳非常的流行清谈,于是大臣们的辩论的能力也是前所未有的厉害,烈帝很快在他们的劝说中放下心来。   陈寒谷,江风舟,对付区区几个鲜卑人,怎么看都是绰绰有余的。   乌飞兔走,凌辄在红叶斋的地下室已经呆了足足一个月了。   当夜,凌辄被烈帝召进宫中,烈帝陛下悠闲道:“卿现在可是满意了?”   凌辄低头极其恭敬道:“皇恩浩荡,臣无以为报。”   “哦~”烈帝笑道,“不需要你怎么报答的,赶紧回来干活就好了。陈光和王镛已经跟朕说过好多次了,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完成那个什么神秘的任务……朕天天顶着他们的压力是多么的辛苦啊!总之你要体谅朕感激朕啊!”   ——天天顶着他们的压力……凌辄腹诽,陛下您分明是看着他们为难的样子感觉很好玩吧?张驰,那可是我发小!皇帝陛下的没脸没皮的程度大家都是知道的,而且对方是不可违逆的至尊,于是,凌辄就算心里面有无数的不满,几百斤的牢骚要吐,也还是乖乖地跪下去,垂首道:“臣明白,臣遵旨。”   “嗯。”烈帝含笑点头。   凌辄退下了。   回到红叶斋以后看见阮流今,先是狠狠地控诉了皇帝陛下的奸诈,然后状似很悲伤地和小阮说自己就要回宫去轮值了,不能每天见面实在是一件令他很痛苦的事情。表现得那叫一个夸张,大有向那位说“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先人看齐的劲头。   阮流今一边听着,一边使劲地翻白眼。   等到凌辄表示自己“情深似海”终于表现完了,闭上嘴的时候,阮流今的眼珠已经快要翻到眉毛里面去了。“你这样说陛下,若是被黄飞或者是黄承松听见了,一顺手就记到红叶斋的资料里存起来,多年以后,若是又有其他的人进了红叶斋并且看你不爽的话,说不定翻出来就是你欺君的一条重大证据。”   被人这样泼冷水煞风景的凌辄感到很无奈,然而也没有什么话可说,阮流今是什么德行,那是从小就知道的。   这样一想的时候,凌辄又开始万分怀念当年的第一次见面了。   话说那个时候的小阮是多么的纯良无辜啊!   当年那可爱的眼神!可爱的包子脸!粉嫩嫩的肌肤!最重要的是,那时候完全没有现在这么毒舌啊!!   那时候的阮流今真是美好得永远只能存在于记忆中了……或者是因为一直在记忆里,所以才变得越来越美好?总之,小时候的阮流今……跟现在就在自己面前的阮流今,他们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人!!凌辄在心里说。…………虽然两个我都很喜欢。   然后凌辄就回宫去了。   刚一进宫,就正好碰上孟九。   当时正在骁骑营屯所的门前,凌辄百无聊赖地看向屯所的门口。这个时候孟九正好回来,不其然就撞上了凌辄那非常没有光芒的眼神。   孟九愣了一下,在瞬间的静默之后,骁骑营的屯所就热闹起来了。   “我靠!你还知道回来啊!”这句话开始出现在空气中,传入到旁听者的耳中的时候,凌辄已经被孟九用双手卡住了脖子。   凌辄被他握住了脖子,使劲地摇来晃去,搞得凌辄都快觉得天旋地转了。   凌辄一边翻着白眼(这个是被摇的)一边说:“我那什么不是陛下有重要的事情要我做么?”   “嗯??”孟九停下摇晃的工程,眯着眼睛说,“你去干什么重要的事情?陛下可不是这么说的哦!”   孟九眯着眼睛表示他有那么一点点的生气,他要是很生气的时候就是直接上拳头了。凌辄当然是知道孟九的脾气的,于是点头如捣蒜,拼命给自己开脱:“当然是很重要的任务啊!要不然陛下怎么会让我这么重要的骁骑营将军离职了呢。”   “哼!”孟九放开凌辄,一脚踹上凌辄臀部,“奶奶的,你一跑一个月,知不知道兄弟我被陈光看、和王镛使唤成什么样了啊!谁知道你在哪里快活呢…………你这没良心的,回来了还敢对着兄弟说谎,怎么,觉得我就是那么容易上当受骗的人?”   凌辄委屈:“我怎么骗你了?”   话说凌辄这家伙真是说谎话完全面不改色的人啊,他分明就是在红叶斋里面天天偷懒,只顾着和小阮花前月下,根本就不怎么管红叶斋里的事情,主要的事情都是靠着黄飞和黄承松这两个狂人来完成的,和凌辄半文钱的关系都没有。完全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任务,但是谎话说多了就会真话还顺溜了,这一句“我怎么骗你了”真是委屈到了极点,孟九看了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反应太激烈了。   但是,表象是掩盖不了事实的!孟九心说,戏演得再好,在事实面前还是要低头的。孟九睥睨着凌辄道:“陛下说他让你去守西山行宫了,给外面那些不怎么认真的臣子们一个幌子,说是你有什么重要的任务,让他们猜测你是不是去偷偷调查他们,让他们安分些。”顿了一顿,声音突然拔高,“其实你什么都没干!!”   “啊……这个……”凌辄心虚了,心说陛下你肯定是故意的吧!他就知道啊,凭着陛下那种性子,不搞出点什么事情来让他不那么快活,他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答应自己让自己天天躲到红叶斋去快活,原来早就想好了要告诉骁骑营的弟兄们啊,让他们来折腾我,皇帝陛下好看戏啊!!   凌辄笑起来,万般讨好的样子:“这个……阿九啊,其实这个事情呢,陛下让我去守西山行宫也是很辛苦的事情啊!”   孟九看见他这个样子,其实气已经消了,反正也就是准备在他回来的时候踹他一脚出个气就行了,反正现在已经踹过了,于是也就释然了,但是表面上还是不能就这么轻易就原谅他,于是孟九一挑眉,哼了声道:“反正还有陈光和王镛,你等着被蹂躏吧!”然后转身飘飘然进了屯所的宿舍,“啪”的一声关上门。   凌辄站在院子里门口的部位,好像是听见了房间里压抑的偷笑声。   晚间轮流休息的时候王镛回来了。   看见凌辄坐在厅堂里,一脸的忧愁的样子。   王镛冷笑一声:“凌将军回来了?”   凌辄现在满脑子都是下午的时候孟九的那句“你就等着被陈光和王镛蹂躏吧”,于是看见王镛的时候心里面就格外的忐忑,简直就跟等死一样,心虚地看王镛一眼:“啊……那个……王将军辛苦了。”   王镛面无表情点头:“嗯。是很辛苦。”然后用眼角的余光去瞥凌辄,“都是因为谁让本将军这么辛苦,那个人不知道有没有自知之明呢?”   凌辄赶紧点头:“有的有的!那个混蛋觉得非常的愧疚啊!!”   王镛一脸不相信的样子:“是~~吗??”那个“是”的尾音拖得格外地令凌辄不安。   “真的有的!”凌辄一脸真诚的“请相信我”的表情。   王镛恶狠狠道:“江风舟大人离职了,本来是我与他共同承担骁骑营的日常事务的,对吧?”   到现在还是称凌辄为“他”而不是“你”啊……表示,将军很生气啊!凌辄只好点头:“是的。”   “但是他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跑掉了一个月不见踪影,很没良心的,对吧?”简直有些咬牙切齿了。   “是的。”凌辄突然开始佩服起自己的勇气了,在王镛将军这样的眼神下还能保持住不颤抖说话不结巴,是多么的不容易啊!   王镛道:“他应该是了解的,光是左骁骑营的事情就已经够我忙的了,对吧?”   “是的。”仍然是只有两个字。   王镛接着说:“但是他却把右骁骑营的事情也一把丢给我是不是很不厚道?我还和右骁骑营的兄弟们不熟啊!他是不是很没良心?!你说啊!”   哦哦,要爆发了!凌辄心想,面上竟然更加冷静了,凌辄很诚恳地点头道:“嗯。很没良心。”   “好!很好!”王镛怒极反笑,“到现在竟然还是这么的沉着冷静啊!你到底是有多厚脸皮啊!!”王镛冲过来,一拳招呼上了凌辄的脸。   这拳不躲的话绝对会毁容!   于是凌辄躲掉了。   王镛更加生气:“你他妈还敢躲!”   凌辄一边躲一边说:“那个……王镛你不要生气嘛!啊——”脸上被轻微地蹭到了,凌辄连忙说,“应该生气应该生气,但是不要这么激动嘛!你要出气我绝对可以满足你的嘛!但是不要打脸啊!!”看见王镛抬起脚,又立马加一句,“也不能踢得我断子绝孙啊!我爹不会饶了你的啊——”   第四十三章   在凌辄被王镛一顿胖揍以后,凌辄终于得以喘口气,王镛却是鼻孔朝天地看他:“哼~~~现在只不过是我而已,你还有陈光的那一关,他可是因为你离职而被折腾的最惨的家伙!”   凌辄趴在地板上看他,眼神那叫一个楚楚可怜——再打我就没命了…………   王镛俯视他,心情稍好地用脚蹭蹭他的肩膀道:“放心,看在你挨打挨得这么诚恳的份上,我会给你小小的求个情的。”   凌辄没有力气地把脸也贴到了地上,心想:你的求情和火上浇油有什么区别啊?   当年骁骑营里面也曾经有豹骑之间闹矛盾的事情,凌辄当时也就是一名普通的侍卫,那个时候王镛就已经是一名参曹了好像,王镛出面调停两名豹骑之间的矛盾,结果王镛这位厉害的调解师……硬是把口角之争给调解成了肢体冲突。   所以凌辄此刻的消极的心态是完全可以被理解的。   陈光啊……凌辄想了想他那高大健硕的身板,估计就只是随便压自己一下,自己就要吐血了吧?   凌辄冒冷汗的同时又存折侥幸的心理,陈光是个比较老实的人,应该不至于这么和自己计较的吧?应该是吧应该是吧……应该是……应该是的,凌辄想着想着就把疑问句变成了陈述句,后来竟然觉得陈光肯定是不会和自己怎么计较的了。   凌辄心说无论如何都要保持愉快的心情啊…………就算是要挨打也要愉快地挨打!——凌辄想到这里的时候都快哭了,愉快地挨打啊……这得多没骨气多犯贱才能这么想啊!   陈光确实是个老实人,对于将凌辄暴打一顿这种泄愤的事情确实是不屑去干,不过这并不代表凌辄就逃过了这一劫。   当晚陈光回来的时候看见了心情也不知道是忐忑还是平静的凌辄,憨厚地笑了笑:“凌将军回来了啊。”就只是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可以说是没有带任何的其他意味的语气,就只是一句打招呼的话,就像是平日里轮休回来发生过的无数次那样。   凌辄点头:“陈光大哥辛苦了。”心里在窃喜,陈光果然是好汉啊!这样都不会找自己麻烦啊!   陈光拿起茶壶正准备给自己倒杯茶,凌辄立马抢过去给对方倒了一杯,笑得一脸的奸诈样。   陈光受宠若惊地接过这杯自己的上级端给自己的茶,无奈道:“将军啊……其实您不用这样的,无论如何您都是我的顶头上司,我不会鲁莽做出什么不敬的事情的。”又看了心虚的凌辄一眼,“您这样实在是让属下诚惶诚恐。”   大家都是一同从预备役出来的,一同受训的时候感情都是很好的,那时候凌辄对这个憨厚的同僚也很是欣赏,在这浮华的时代里,木讷的人总是很可贵的。陈光向来是做事情的一派,不骄不馁,江风舟大将军也是非常欣赏他。不过后来凌辄发现这个人憨厚得有些迂腐了,自从凌辄的品级升得比他高以后他就开始时时守礼了,这让凌辄很是郁闷过一段时间,后来习惯了也就好了。   这个时候对于陈光这样恪守上下级之间的礼节凌辄真的是很欣慰啊!他若是像孟九那样不受官品约束,一直和自己没上没下的闹腾,现在自己肯定是已经趴在地上起不来了啊!   凌辄终于放心了,感觉自己脊梁都挺直了些,笑得那叫一个得意,道:“你……很好!嘿嘿嘿……很好。”   陈光终于把上级给自己倒的茶给喝完了,才慢吞吞道:“嗯。王将军告诉我说暴力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王镛终于说了句正确的调解的话吗?凌辄欣喜。   “您不在的这些时日里,骁骑营的文书都是我看的,但是陛下对您的要求并没有改变……我这个人口上木讷您也是知道的,所以我完全不能向您复述我所看见的,于是那些文书您要在明天之前全部都看完。”陈光说完似乎是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凌辄的笑容终于僵在了脸上。   “这……这个……陈光啊……”   陈光将茶杯放桌上的托盘中,发出轻轻的一声响,似乎是漫不经心道:“王镛将军说了,用暴力来泄愤是很低级的,最好的是,把你经历的痛苦加倍地放到对方的身上才是最令人身心愉快的方式。我想了一想,觉得王将军的话非常的有道理。”   王镛!!凌辄心中咬牙切齿,对这个人的恨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然而此刻自己是众矢之的,所有人都是对自己很有怨念的,王镛也是众多对自己怨念极强的人物之一。   凌辄十分认命道地立刻就跑去了档案室。   苍天啊!那么多东西一天怎么可能看得完!   王镛在房间里一脸的得意的笑。   凌辄终于彻底埋在了无边的侍卫档案里。   心说皇帝陛下偶尔的好心的后面,肯定是有自己必须要承担的惨痛的后果的!   阮流今又每天呆在阮府不出门了,偶尔在家中的藏书室里呆上一整天竟然也可以了。说起来,当年的自己只知道天天和凌辄到处厮混,完全没有心思去看书之类的呢。   十二岁的时候凌辄进了骁骑营预备役,后来就没有太多的时间和自己在一起了,那个时候好像也没有怎么样地看书……那么,那时候自己是怎么度过一天又一天空闲的时间的呢?阮流今歪着脑袋想了想,半天没有想起来。   那些时间……是怎么流逝的呢?   阮流今摇了摇头,很多东西都已经忘记了啊。   大概是因为那些都和凌辄没有什么关联吧?那些和凌辄在一起的时间里的细枝末节全部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他有些痞气地笑了,有些倔强地哭了,有些无聊地躺在草地上看着天,嘴里还叼着一根草的样子……都清晰地毫发毕现。   五岁的时候,自己与他第一次见面。   八岁的时候,自己被毒舌咬伤,是他立刻拿出家中人为他配的随身的短刀,划开伤口放血,然后划开衣摆绑紧了自己的小腿防止毒液扩散。——那个时候,他也还是一个九岁的孩子。那一次,若不是他反应迅速,自己恐怕就已经夭折在那个年纪。   其实凌辄在九岁的时候就已经和张驰都入宫作为天子近臣的候选人常常接受训练了,那救了阮流今命的一刀,大概也是宫中训练的结果。   后来……后来,凌辄和自己不知道怎么的就成长为了洛阳有名的纨绔子弟。   其实自己真的是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了,除了拒不出仕跑出来开乐坊以外几乎就没有什么值得人称道,不不,值得人在茶余饭后大肆宣扬的事迹了,大概是因为常常和凌辄孟九这样的人在一块,才一起有了“京都三少”的称号。   其实洛阳家中有权有势的少年们何止他们三个。   凌辄和孟九二人虽然吃喝玩乐得很厉害,但是也是在宫中当值,仕途明朗的人士,而阮流今却是纨绔到了连官儿都不想当的地步,就算他平日里不进绣宫一品,但是他开了一家京城的纨绔们必然要光顾的兰筝阁,还有他那张脸,绣宫一品里几乎所有的姑娘都一致认为,谁能让阮流今进来了,谁就是当年的花魁。   然而阮流今到底是没有踏进过绣宫一品的大门。   秦州,上邽。   入秋以后,正午时候的阳光仍然非常的强烈,晒得江风舟恨不得脱光了站水里再也不出来。   陈寒谷衣冠楚楚仪表堂堂地瞧着江风舟大将军怕热的样子,觉得十分的好笑,若是把舌头伸出来,就像极了温顺的犬类了。   此刻的江风舟就算是呆在屋子里,也恨不得把自己搞得衣冠不整,当然若是只有陈寒谷一个人在面前,他肯定是无所顾忌的,关键就是,这个时候,这间屋子里,并不是只有他和陈寒谷两个人。   凉州刺史陈宏烈此刻作为超级显眼的存在站在他旁边。   陈宏烈有一点点委屈地看着同族的兄长陈寒谷:“大哥,你一定要帮我啊!”   陈寒谷面无表情道:“你让鲜卑人侵占了凉州,我就算再怎么为你求情,也不能帮到你什么,能不入狱就不错了……你还想接着当从三品上州刺史?做梦呢吧!”   江风舟立马劝道:“你也不用这么生气啊。”   “我没有生气。”陈寒谷仍旧是无表情,“我不过是陈述一个事实。”   江风舟叹气。   陈宏烈低头。   陈寒谷看着他们俩,又好气又好笑:“也不至于这么沮丧吧?”心说江风舟你跟着瞎掺和什么劲!   “宏烈。”   “是。”陈宏烈立马答应道。   陈寒谷道:“你还是速回凉州大营,将凉州的军队赶紧调集起来,跑到我这里来想什么样子!”   “……是。”陈宏烈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一句。   陈寒谷叹口气,接着道:“把人都带到秦州来,和秦州守军联合起来,赶紧把鲜卑人给解决掉才是正道。”   “啊!”陈宏烈立马惊喜地抬头,看着陈寒谷的眼神都带着热切的期盼,“是!”   “那你还不快走?”   陈宏烈点头:“我马上就动身。”   待陈宏烈转身出去,江风舟立马趴到桌上:“寒谷啊……好热。”   陈寒谷道:“秋老虎猛于真老虎啊,你还是忍耐一下吧。”   江风舟道:“我觉得我要中暑了……”   涵养极好的陈寒谷终于忍不住翻一个白眼,江风舟这家伙一到自己的面前就开始了各种没脸没皮。饶是陈寒谷这般有修养的人士都忍不住要露出自己最少展现在他人面前的粗暴的一面:“你好意思?当年你也是带过凉州军的吧?那时候怎么没听说过任何的江风舟大将军娇弱的传闻?还是说,多年的皇宫生活,让原本血性的好男儿都变成了娘们一样没用的东西了?”   江风舟羞愧。   第四十四章   上邽城头上挂着写有“陈”字的大旗,猎猎飘扬。陈寒谷站在旗帜的下面,身着甲胄,手握重剑,看上去倒也真是威风凛凛,器宇轩昂。   身着便装的江风舟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拿眼神瞟他——你一个文士装什么武将啊!   陈寒谷毫不示弱地瞪回去,而且很沉不住气地开口了:“是儒将!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人!!”   江风舟“扑哧”一声笑出来:“你都说了是决胜于千里之外了,现在这是在干什么?”   陈寒谷走到江风舟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这家伙怎么能不分场合地和我吵架呢?现在这是在秦州城头啊,可能大战在即,如论如何,我要给秦州的士兵们做做样子,让他们多一些信心啊。”   江风舟道:“你名声已经足够大了,而且还有我啊……好歹我也是凉州大营混出来的,秦州这里的军士们有一部分还是认识我的。”   “大家都是很有信心的。”江风舟又道。   陈寒谷面色严肃:“这次的鲜卑人似乎比以前都更加难缠。他们占据了姑臧城以后并没有如预料中的那样劫掠一空或者是对城中的汉人实施报复,反倒是紧闭城门,准备守住姑臧然后再向其他的地方扩张。”   江风舟叹气:“你太紧张了。”   陈寒谷看着他,这人是多次出生入死的在战场上拼杀过的马上将军,并不是世家子弟因为家族的力量而得到的地位,或许,他的感觉才是自己应该相信的东西。两人一边说着这秦凉地区的形势,一边走回了刺史府。   荷花池里的花朵都已经凋落,荷叶也已经有了枯败的迹象。   到底是已经进入秋天了啊。   天高云淡,一声秋雁,无限思量。   阮流今突然有了雅兴,独自在院子里,拿出了很久不曾碰过的弦琴。   一声略微惊颤的琴声游弋开去,阮流今挑了挑眉,自己都不忍心再弹。原来久不抚弄,竟是已经生疏到了这个地步了么?摇了摇头,当初本来就不是真心地想要学习什么琴棋书画,所谓才子,就是什么都会一点,什么都可以显摆一下,然而阮流今终究不是这块料,最后得到的是京城纨绔的名号,洛中朱衣,喧嚣年少。   湖边突然传来一声轻笑,似乎是忍不住了一般。   阮流今转头看过去,一身白衣的飘逸绝伦的阮时锦站在木桥的旁边,就算是那样随意的样子,仍然是风流无匹俊逸无双。   阮流今笑了笑,有那么一点点点的尴尬,然而在这个堂哥面前,其实就算是他不尴尬,阮时锦也会在三句话之内让阮流今觉得无地自容的,甚至他不说话也可以做到,比如一言不发抢过阮流今膝上的琴自己去弹一曲,阮流今自然就惭愧得没脸见人了。   在阮时锦面前弹琴,无异于班门弄斧。   阮流今心里当然是知道阮时锦对自己是很好的,好到会提前和自己的父亲去说自己和凌辄的事情,甚至是不惜撕开他自己的伤口去给阮怀风看,让阮怀风看见他血淋淋的现状,他拆散了凌辄和阮流今,那两个美好的少年的明天就是阮时锦的今天。于是阮怀风软化了,允许了阮流今与凌辄之间断袖之谊。   这样的恩情无论如何都是要铭记在心的。   不过阮时锦那家伙在自己的面前从来没有在背后对自己那么好。   阮流今眨巴着桃花眼:“堂兄今日怎么来了?”   “不过闲来无事,”阮时锦低头看着阮流今,眼神那叫一个深情,“不知道怎么的,就走到你这里了。”   阮流今被那深情的眼神弄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过阮时锦这人深情的眼神从来都是不注意就乱放的,其实他心里说不定在想着阮流今的下巴不知道能不能扯下来,身为和阮时锦不对眼了十几年的阮流今对这些自然是了解到不能再了解,明知对方根本就不是那个意思,但是!您能不能把您那眼神给收回去啊!阮流今腹诽。不过,这里是别院啊,闲来无事随便走走您就走了这么远,堂兄真是有雅兴啊。阮流今道:“堂兄这随便走走可走得真不近呢。”   阮时锦毫无羞愧道:“牛车随便走走的。”   阮流今:“……”   其实阮时锦是非常好心的怕阮流今一个人看不见凌辄会天天寂寞空虚啊之类的远距离恋爱常有的情绪,于是过来陪着阮流今,好歹,大概……两个人一起空虚无聊就不算是无聊了吧。   即使抱着这样的心思,阮时锦在阮流今面前还是说不出什么关怀细致的话来。   本来么,从来都是小小地进行一下针锋相对的运动的两个人,突然间言笑晏晏起来……阮时锦自己都会打寒战的。   于是结局就是这样了。   两个阮氏兄弟,笑里藏刀地相互讽刺,同时讨论着家国大事,比如青州今年涝灾,一年的庄稼又没有了,梁州前几年还发过蝗灾,去年匈奴人的事情终于解决了……等等等等一系列和现在的两人的生活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题。   唾沫纷飞的讨论中,时间也是过得很迅速的,阮流今在斗嘴之余也在想,是不是当年凌辄在宫中当值的时候自己也是这么无聊着杀死时间的?   怪不得琴棋书画自己一样都不怎么样啊……原来可以用来认真练琴认真练字认真画画认真下棋的时间,都用来和阮时锦吵架了。   阮流今在心中悄悄地叹气。   这个动作被敏锐的侍中大人阮时锦捕捉到了,于是阮时锦怒了:“喂!就算我不是凌辄,你也不用这样吧?怎么看我都是比凌辄那臭小子要优秀的好吧?你有什么好叹气的?我从阮家大宅过来我吃饱了撑的呀我……”此处省略无数抱怨的话语。   阮流今只觉得那一个字一个字从阮时锦的嘴里冒出来,堪称掷地有声,砸得梆梆响。   但是就算是字字珠玑让人连续听一炷香中间都不带喘的教训任谁都是受不了的吧?阮流今自动封闭了听觉功能,也不再看那家伙,只当是面前的人不存在。心里的感叹却是:真不愧是舌战群儒的厉害的辩论家,清谈的高手啊!说这么久都不口渴,谁说得过他呀!   说了半天,阮时锦看了一眼低头看着地上的阮流今,明显是一副认错的样子,于是也就不计较了,道:“哎……说得我都饿了,吃饭去吧。”   话说阮流今就等着这一句呐!于是点头的速度那是前所未有的迅猛。   饭菜上来之前,阮时锦又道:“或许当初让端木谦任陇西太守是个错误也不一定呢。”   阮流今看着他:“堂兄怎么这么说?”   端木谦向来是为了钱不择手段的,就算是在朝中任职,当年也曾做过凉州刺史,但是他当凉州刺史的时候干了什么事情呢?带领凉州大营里的士兵抢|劫过往商旅,堆砌头颅点狼烟,杀人放火,劫财劫色。这样的人一样是帝国的官员,后来到了洛阳,总算是不再做这等勾当,当然他也不需要做这些了,那些在凉州的年月所积累的不义之财,已经足以让他成为洛阳最有钱的人。   他在皇帝陛下要筹款征税的时候从来都是交钱最快的,大概是那些钱财都得来得太轻易,花钱如流水也是一种自然。   没完没了的宴会,没完没了的美人,没完没了的用钱财来拉帮结派……这就是他在洛阳做的事情。   终究是还有不屑于与他为伍的人存在,于是趁着陛下要建立秦州府的时机将这个奢侈糜烂的家伙降职弄出了洛阳。   然而陇西是一个重要的地方,少数民族在那边占有很大的比例,照着端木谦的性子,不搜刮一番恐怕他自己都觉得对不起自己吧?从京城降职到了偏远的陇西,若是就真的安分守己地当了一个小小的太守,他就不是端木谦了。   所以龙朔四年春天的时候羯人会有一场暴|乱其实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端木谦此人,定然是将羯人搜刮得太厉害,导致别人活不下去了,羯人才会奋起反抗。毕竟羯人不是过往的商贩,少数民族向来比汉人更加骁勇剽悍,一言不合就生死相决的事情也是常有发生,更何况端木谦惹毛了人家一整个民族。好在端木谦非常的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那点能力那点兵力不足以对付羯人,于是迅速地向陈寒谷求助。   陈寒谷和江风舟带兵将反抗的羯人围到了峡谷内,听说是围困了好几日,然后入谷将羯人全歼了。   但是却难保没有漏网之鱼了。   阮流今当初在红叶斋的地下室里就看见一份情报上说的是羯族刘氏家主刘顾原的尸体并没有在峡谷中找到。然而江风舟和陈寒谷二人大概是觉得这等宵小之徒不值得他们费尽心思地去为他寻找尸骨,也就没有再管刘顾原的事情,后面的东西都交由端木谦来做了。   想来端木谦也不是什么会认真地打扫战场清点死尸的人。   于是这件事情就这么揭过了一页。   当初江风舟和陈寒谷肯定是没有想到刘顾原不仅没死,还跑到凉州去了,间接地促成了凉州鲜卑人的叛乱。鲜卑人的实力明显比羯人要强上一大截,连凉州刺史陈宏烈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拓跋匹孤确实是不可小觑。   “所以说,一开始的祸首是端木谦。”阮时锦总结道,“若不是他在任期间玩忽职守监守自盗,恐怕这件事情的发生还要再推迟好几年。”   阮流今道:“堂兄的意思是鲜卑人叛乱其实是迟早的事情?”   “鲜卑人越来越多的迁入我大黎,他们要在这里生存,自然是需要土地需要钱财,需要各种其他的生存的物质,”阮时锦道,“然而本来那里是汉人的,那些东西也是汉人的,那么,凭什么汉人就要让给鲜卑人呢?战争本来就是迟早的事情,只不过端木谦很可恶的让它提前到来了……如果再晚个几年,或许就不是今日这个情景了。”   阮流今道:“可是,秦州不是还有江风舟大将军和陈寒谷大人吗?这两个人联手,鲜卑人应该是不可能成功的吧?”   阮时锦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第四十五章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不安。”陈寒谷手中拿着一卷书,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一边和江风舟说着些话儿。   暖黄的烛光明明暗暗的,光影打在陈寒谷的脸上,显得尤为俊美。   “你最近怎么变得有些婆婆妈妈了?”江风舟看着他,眼角含笑打趣道,“那拓跋匹孤又不是你老相好。”   “噗~”陈寒谷忍不住笑出来,摇头道,“你总是这样,口没遮拦的。”虽然是责怪的话语用的却是赞赏的语气,陈寒谷被江风舟这句话一搅和,什么不安都没有了,不过是几千人的鲜卑族,应该是掀不起什么大风浪的。陈寒谷于是接着看书了。江风舟思索着拓跋匹孤这些日子以来的动作,看上去,这拓跋匹孤似乎确实是有那么两把刷子,但是和自己以及陈寒谷拼上,还是显得有些自不量力。或者,他还有什么后招?江风舟摇了摇头,一群鲜卑蛮子,就算是有计谋,到现在连陈宏烈都没有解决,看来大概也厉害不到哪里去。   陈宏烈将凉州的军队调到了秦州来,只等过几日再攻回凉州,拿下姑臧城。那时陈宏烈无论如何都要和拓跋匹孤好好玩玩,陈宏烈一想起这该死的鲜卑人就恨得牙痒痒,只想将之剉骨扬灰。   红叶斋作为一个为皇家服务的机构,偶尔出卖情报来卖钱,皇家固然是不缺这点钱,但是烈帝陛下的恶趣味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东西他人无从知晓,陛下既然布置了这么个事情,下面的人自然是要执行的,就算皇帝要祸国殃民,也是一样有大批的狗腿子们争着抢着要去为皇帝办的。不过是贩卖情报,又能赚钱,像是张驰这样的暗卫们完全没有反对的立场,于是,在可以反对皇帝做这个事情的时候没有人反对,现在这个事情已经是一个必须要执行的任务,那些想反对的人已经没有机会再反对了,只能听从命令去执行本可以不执行的任务。   凌辄非常的懊悔为什么自己不是在陛下刚刚开始做红叶斋的事情的时候就加入了红叶斋的行列呢?那样的话,就可以不用带着面具来这里接待什么奇怪的要找人的客人了吧?比如说面前的这位美艳的姑娘。   秦夕姑娘一本正经地坐在凌辄的对面,当然她不知道对面的人就是她未来的丈夫,此刻的她愿意一掷几百金地来问“兰筝阁的老板阮流今的意中人是在哪里”。   凌辄听见这个问题的时候差点一个不稳从椅子上摔下去。   都这么久了,她对小阮竟然还没有死心!   小阮拒绝她已经是春天的时候的事情了吧,这都半年过去了啊!   凌辄竟然完全没有没有想到面前的这位姑娘,也是自己未婚的妻子啊……就只想到对方竟然还想着小阮,这么大一顶绿帽子很可能就要扣在他自己的身上,而且还是在他面前扣的!   面具其实只遮住了鼻子及其以上的部分,于是秦夕姑娘也就看见了凌辄嘴角略微的抽搐。   秦夕问道:“怎么,这个问题对于红叶斋而言很困难吗?”   “哈!怎么会困难呢?”凌辄道,“只要你给出那个人的身份,我们绝对可以为你找到那个人所在的地方!”   仍然是非常跳脱而活泼的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美好的声音。   于是秦夕怀疑地问道:“为什么……我觉得你的声音好像很熟呢?”   凌辄猛然醒悟。对啊,她是常常和自己说话的人啊!我竟然没有做任何声音上的改变!这实在是疏忽得很了。好在凌辄随机应变很快速,仍然是没有任何的慌乱,用毫无感情的声音道:“大概是我的声音和你认识的某个人的声音很相像。这世上长得相像的都数不胜数,更何况是声音相像的。”   秦夕点点头,“也对啊。”   凌辄在面具后面翻一个白眼。   “但是你还没有说阮流今喜欢的人现在在哪里。”秦夕道。   凌辄心说姑娘你也太固执了吧?你不是已经知道阮流今不喜欢你了吗,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问小阮喜欢的人在哪里呢,难不成你是要找他决斗?呃……你打不过我的。当然这一切都只能是心理活动,秦夕连小阮究竟喜欢谁都不知道呢!   凌辄道:“你没有说出阮流今喜欢的人是谁我们是不能够提供他在什么地方的。”   “你们红叶斋不是号称什么人都能找到的吗?”秦夕抢白,“这都找不到算什么啊!”   凌辄皱眉:“姑娘是来砸场子的?”   秦夕道:“我不过是想知道阮流今喜欢的人在哪里,我到底有哪一点不如她!”   唉……这女人的好胜心和好奇心啊!凌辄心中叹道,我想你大概是没有什么地方不如我的啊,唯一不好的地方也许是……男女有别??   凌辄被自己的想法打倒了,对自己很是无语,于是凌辄也就没有回答秦夕的话。   秦夕等了半天对面的人的回答,没有等到一句话,秦夕不悦道:“喂喂!”   “啊……”凌辄回过神来,道,“这阮流今喜欢的人不知凡几,我想他爹他娘他哥哥弟弟妹妹姐姐,七大姑八大姨应该都是他喜欢的对象吧?姑娘若是愿意出很多倍的钱的话,我们不介意把所有的有可能是他喜欢的人的下落都查出来。”   凌辄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样真的很贵哦!”   秦夕听了,咬牙道:“那我换一个问题:阮流今爱的女人究竟是谁?”   …………阮流今爱的不是女人啊,他就坐在你面前啊!凌辄在心里面很得意地笑。   当然回答的时候还是一本正经的:“红叶斋只负责找人,探查这种事情……姑娘还是另请高明吧。”   “你!”秦夕恨不得掀桌子,忍了半天,终于没有粗暴地动手,拂袖而去了。   凌辄却是将这秦夕的事情记在心里了。   晚上的时候回到屯所的时候才想起来,这秦夕,她是自己的未婚的妻子啊,竟然和自己抢情人!!   过了两日,凌辄终于得了轮休,立马屁颠屁颠地跑到了安业里。   一进书房看见阮流今就直接将小阮按在桌案上用力地亲吻一阵,阮流今被弄得呼吸困难,好不容易才推开对方,迷惑地问一句:“这是怎么了?不过才十天,至于这么…………那什么……么?”   凌辄猛点头:“至于的!我想你想得都快死了。”   阮流今无奈地嗔他一句:“晦气。”   “嗯……”凌辄仍然抱着他,心中却想起一件挺重要的事情,慢慢开口道,“前几天,秦夕突然来了红叶斋。”   阮流今脸色冷下来:“这关我什么事?你老婆这么神通广大竟然去红叶斋找你。”   咦?   这语气是怎么回事?怎么一句话一说就好像变成了是我的错误了呢?好像是他要质问我了?凌辄低头亲小阮的脸颊一下:“你先别甩脸色给我看,我觉得这事儿我挺冤枉……”阮流今抬头看着他,挑着眉毛的样子很是不信任,凌辄接着说,“她跑来问你喜欢的人究竟在哪里。”   凌辄说到这里的时候就很不忿了,声音的音调也拔高了不少:“她不是说已经对你死心了吗?为什么还花钱进红叶斋来问这种非问题?”   阮流今有那么一点点的心虚,但是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不能退让:“这不是我能够决定的啊!而且她都已经注定要嫁给你了,她会要去找我喜欢的人究竟是谁,证明的,是你的魅力不行吧?”   我靠你这什么逻辑!   但是一想,说的好像又有那么一点道理?   敢说我没有魅力!凌辄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表现在行动上就是小阮又被压在桌子上了。   第四十六章   阮流今喘息着推开凌辄,想了一想,哎,其实我也很想他的,于是又凑上去了。凌辄感觉对方好像就是离远一点缓口气而已,笑着抱紧他。   凌辄亲完了开始吐苦水:“我这次回宫真是被他们整惨了。”   “哦?”阮流今笑得桃花眼都眯起来,“果然陛下从来都不会存什么大好心的呢。”   ……这样笑着真令人心猿意马。凌辄想,一般而言他是思想比行动要快上那么一步的人,于是在他还在这么想着的时候就已经吻上了阮流今满是笑意的眼。温腻的皮肤的触感,凌辄忍不住嘴角弯起来,阮流今也是很乖的任由他这样贴着,一时间时光静好。   “啊……总之就是为了和你在红叶斋呆上一个月,我真是付出大代价了。”凌辄最后总结道。   阮流今乜斜着看他:“你这家伙,总是要把三分的苦楚当成是十分来到我的面前说,其实你不说这些我也不会对你就轻慢了,也不会就不喜欢你了。”   凌辄承认自己确实是有这么一点小心机在里面,自己为他做的事情当然是希望他能够知道的,不过被这样直白地拆穿,还说得这么刻薄……什么三分的苦楚要当成十分的来说……那当然!不说得惨一点,怎么能够打动你那颗无懈可击的心啊!不过果然还是说得不够惨,小阮完全没有被感动的样子,反而是这么毒舌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只能说,果然是如假包换的长大了的阮流今啊!凌辄苦着脸道:“你就不能假装一下被我感动了吗?好歹满足一下我的虚荣心啊!”   阮流今看着面前耷拉着脸的家伙,觉得非常的无奈加无语,但是心里面那种满足感又是怎么回事呢?阮流今抚上凌辄的脸,笑道:“好吧,阿辄辛苦了~~唔唔,小阮都要心疼了呢。”说完阮流今自己都有些受不了地干呕了一下。   凌辄听了也觉得有些恶寒……果然,小阮这样的人,做起这种事来,还是不适合的吧?   想要在阮流今的口中听见几句甜言蜜语什么的,根本就是白日做梦,哦,不对,那么,惨绝人寰??这个太严重了,总之小阮这家伙说什么甜言蜜语根本就是不合理的,不应该存在的!   但是,想要听阮流今说花言巧语的自己,其实也有些不正常吧?   凌辄摇头道:“我果然是被虐待糊涂了……竟然希望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   阮流今挑起眉尾,一记眼风杀过来!   凌辄毫不畏惧,对着视线瞪回去。   ——呐,这才是京城两大纨绔的正常的相处模式。   对于两个两边的小厮都已经习惯了自家少爷总是和对方打起来的两个人而言,嘴仗或者是直接动手才是正常的。不过那是两个人还没有互通心意的时候,现在两个人的关系已经不是耳鬓厮磨一起长大的兄弟了,而是耳鬓厮磨一起长大的恋人了,还是必须躲躲藏藏见不得光的恋人,那么,如果还像以前一样地相处,那他们之间的告白,以及之前的痛苦不是一点作用都没有起到的吗?   于是凌辄在与小阮对瞪的一瞬间软化下来。   原本凌厉的视线突然变成了浓得化不开的温柔,阮流今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仍然是瞪着凌辄,但是渐渐地却是瞪不下去了,脸开始变得有些红红的,心中渐渐竟是有些恼怒了。   看看看!!没看过啊混蛋!!!   凌辄看着阮流今窘迫的样子,竟是十二万分的可爱。一时没忍住,终于笑出声来。   秦州,上邽。   凉州刺史陈宏烈带领剩下的两万凉州军来到了秦州的大营。   秦凉二州的军队会合,准备不日便于占据凉州大部分地区的鲜卑人来一场大战。   姑臧城是凉州的治所,如今被胡蛮夺取,已经是极大的耻辱,若是不能一雪前耻,陈宏烈恐怕再无颜面呆在凉州军中!   龙朔四年秋,八月,陈寒谷率领秦州和凉州大军五万,与鲜卑人在西平郡大战。   拓跋匹孤亲自率领河西鲜卑部诸众应战。   鲜卑人矫健勇猛,但是架不住秦凉大军的士兵数量上的优势以及他们源源不断的进攻,一路且战且走,往凉州内地退去。   陈寒谷等人趁胜追击,几乎将鲜卑人逼得无路可逃。   这一消息传到京城以后,人们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那是当然的!   骠骑将军陈寒谷对付一个鲜卑的小毛贼那是绰绰有余的!   过不了几天,鲜卑的蛮子们就要缴械投降啦!   京城的饭馆茶馆里都在流传着这样的段子,骠骑将军如何勇猛,鲜卑人如同被痛打的落水狗一样落荒而逃。   经此一役,陈寒谷的形象在民间在朝堂都变得更加高大起来。   那个文雅的儒士,同时也是彪悍的武将,拯救凉州人民于水火。   就连骁骑营的众位豹骑说起陈寒谷的时候也是一副崇敬的语气,到底是和江风舟大将军相熟的人啊,出镇边疆就是有威慑力啊!   说到底,那群在江风舟手下被调教久了的骁骑营的少年们,到底是受了江风舟的荼毒,于是说起和江风舟沾边的东西和人都会不自觉地用上尊敬的语句。豹骑们发现这一点的时候都在心中偷偷地哭诉:大将军啊……您真是手段厉害啊,离我们这么远啊,我们还是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您的影响啊!   凌辄渐渐地对于骁骑营的人员调度一类的事情开始得心应手了,没有了一开始的手忙脚乱,到底被皇帝陛下逼着看的那些侍卫们的档案还是有好处的。   孟九自从当初被王镛说了一顿以后竟然也开始认真刻苦起来,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总之一切都在朝着凌辄希望的方向发展,如果明年不用娶秦夕的话,世界就完美了。凌辄想。   就算是皇帝陛下默许了,阮怀风司徒默许了,还有秦太傅这一关,还有自家的父亲这一关。   秦太傅同意将孙女嫁给自己,分明是看中了自己在骁骑营的成绩以及凌家的名望,自己若是坚持要拒绝秦夕,那么不光是秦夕的名誉受损,凌秦两家的情谊也要受损,虽然秦太傅个人不一定就能对自己的前途产生多么大的影响,但是秦家背后的力量却是不容小觑。   这时间的情爱,总是这般不能让人如意。   第四十七章   兰筝阁关门了,秦夕再无理由去找阮流今,也不知道阮流今现在到底是在哪里。阮家大宅?阮家在安业里的别院?或者是阮家的不在京洛的某个院子?自从国丧开始,声色场所不能再明目张胆地营业。达官贵族们尽管表面上都要表现出对于太后驾薨哀伤之情,但是私底下仍然是要寻欢作乐的。不能去绣宫一品——因为绣宫一品是第一个被官府要求关门的——是他们最痛心的事情,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绣宫一品的名妓们开始频繁出入各大府邸。   阮流今的兰筝阁本来也可以和绣宫一品做同样的事情,但是他却没有,他甚至连京城的富商们邀请他参加的宴会都不再出席。   好像是突然间销声匿迹了。   或许是出京游山玩水去了吧。京城的人们这样猜测着。   阮流今当年出来做生意本就不是为了赚钱,不过是想要拒绝出仕而已。   风度翩翩的阮家少年郎怎么会真的就在满是铜臭的商人里为钱财熙熙攘攘呢!   凌辄大概是知道阮流今去了哪里,但是自己现在是凌辄未婚的妻子,他还知道自己喜欢着阮流今,这个时候若是问他阮流今在哪里,恐怕会影响两家的关系,这时代,婚姻本来就是用来维系世家关系的存在,说什么追求心中所爱本来就是痴人说梦。这些,秦夕自然都是了解的,所以她不会做出危害家族利益的事情,不能和阮家的十四公子在一起,和他的发小在一起也不错啊,至少,以后或许能够常常看见他。   上一次去红叶斋,突然间就想要问一问阮流今心中的那个人是谁,她自问也是眼高于顶的太傅府大小姐,多少人拜倒在她的美名之下,盼望能得她一见。或许是从前自己总是对他人不理不睬没有考虑过他人的感受,于是上苍要她也感受一把那些人的感受。   但是……我爱的人不爱我,其他的人爱我有什么用?   不是阮流今,其他人的爱意对自己而言究竟能算什么呢?   凌辄被家中人逼着来看秦夕的时候就看见秦夕坐在水边的亭子里,看着流水的样子似乎是有什么心事。   听见脚步声的秦夕转头看过来,正好看见凌辄不情愿的脸。   ——他不愿意和她成亲她当然也是知道的。秦夕在心中发出一声嘲笑,明明知道我思慕着他的好兄弟他也还是要娶我,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戴上乌龟的颜色的帽子了?   凌辄很随意地靠在了亭子边沿的柱子上,心中的感受有些不知道怎么形容。   我和她,喜欢着同一个人,但是我们却是要成亲的两个人。   这叫什么事儿!   秦夕看着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凌辄低头看向流水,有些不自然道:“我知道你是不想嫁给我的,我当然也知道你喜欢阮流今的。”   不知道凌辄说这些究竟是想干什么,秦夕抬头一脸的迷惑。   “所以?”秦夕问道。   凌辄转头看着秦夕,声音里有着非常明显的急切:“所以我们究竟为什么要成亲呢?你不是应该要努力地让自己嫁给小阮吗?”   秦夕轻蔑地笑起来:“你真的是从小在世家大族长大的公子吗?我们能不能和喜欢的那个人成亲难道是我们努力就可以决定的吗?我说我不喜欢你我就可以不用嫁给你?去年的时候我的哥哥就给我探过阮流今的口风了,你以为我不想吗?”   “如果我们真的可以像是民间的普通的女子一样地自己给自己找夫婿,我当然是愿意和阮流今在一起的。”   “但是他不喜欢我这难道是我的错吗?”   “我甚至连我究竟败给谁了都不知道。”   “这难道还不够悲哀吗?”   秦夕抬起一双哀切的眼。   眼睛里闪闪亮亮的。   凌辄仍然站在柱子旁边,对上秦夕的视线,只一瞬,又别过头去。   秦夕毫不掩饰自己的无奈,凌辄又何尝不是一样的无奈!   日子仍然是要艰难地过着的。凌辄在宫中轮值的时候尽量不去想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太阳从东边的雕栏行到了西方宫殿的鸱尾,一天又快要过去了,然后是月亮行走着和白日里太阳相似的轨迹,于是一夜也这样过去了。   结束的时候和孟九没上没下地勾肩搭背地回到屯所。   孟九突然起了促狭的心思,有些不怀好意(其实他几乎每时每刻看上去都像是不怀好意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一张狡猾的狐狸一样的脸的)地说道:“这些日子实在是有些忙糊涂了。突然间想起来你个混蛋好像已经抱得美人归了呢。”   “诶?”凌辄眼角跳了跳。   孟九嬉笑着道:“去年的时候大家还逼问你是谁家的姑娘呢,你不是说秦家的大小姐吗?她看上的不是阮家的小十四吗?现在可是被定为你的妻子了!你战胜了‘京城第一美’啊!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啊……秦夕竟然放着阮流今不要来嫁给你啊!”   凌辄心说你呀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一脚踢上孟九的小腿:“你怎么这么多事!”   孟九死皮赖脸:“诶~~这怎么能叫多事呢!兄弟你的情感历程我难道不应该关心一下?不过太后陛下死的真不是时候啊…………”   凌辄一听这大不敬的话都出来了,立马捂住孟九的嘴道:“想死啊你!这种话都敢说,这可是人多耳杂的皇宫!”   孟九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闭了嘴。   凌辄松了捂住孟九的手,恶狠狠道:“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再说什么秦夕姑娘的事情了!”   孟九嘀嘀咕咕道:“自己都要成亲了还不让别人说!”又像是突然领悟到了一样地一脸猥琐的了然道,“啊!我知道了,放心好了,明年你们成亲的时候我一定会送一份大礼的!”   去死!!   凌辄的脸黑到不能再黑,但是晚上灯光稍稍有些昏暗的宫中的回廊里根本看不清凌辄此时的脸色。凌辄咬牙切齿道:“送你个大头鬼!”   孟九道:“原来你喜欢这种东西吗?”   “……”   转眼从秋天进入冬天,龙朔四年也即将大事没有小事不断地过去了。   红叶斋接连传来了秦凉地区的战报,几乎与陈寒谷派人送来的加急译报同时到达洛阳。   在短短三个月里,陈寒谷等人乘胜追击,鲜卑人三站三败,一路向东败退。   鲜卑人几乎可以说是不堪一击!   消灭这一群乱党已经指日可待了!   这几乎就是一件肯定的事情了,所以朝廷中对于这一桩胜利并没有多看重。   凌辄又觉得不平衡了。   江风舟陈寒谷在边疆战场上拼杀,那些……那些在京洛豪奢的腐朽与华贵的空洞里沉沦的家伙们竟然连一句褒奖都欠奉!   有时候凌辄看着那一群只会清谈玄理的朝臣们都很想要抽出手中的皇家佩刀,一刀让他们见识到征战沙场是多么危险的事情!这难道还没有是有生于无还是无生于有来的重要吗?!这难道还没有你们谁家的姬妾的舞跳得最好重要吗?!握刀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连带着凌辄看着他们的眼神都带着杀气。   凌辄都如此了,其他的骁骑营的豹骑们自然也不会和善到哪里去。   于是,所有的朝臣们走出大殿的时候都是有些胆战心惊的,这些侍卫们,怎么突然间就凶神恶煞起来了?   每次上朝的时候都会看见守卫正殿诸门的骁骑营侍卫们的铁青的脸色,文官们都战战兢兢地走过去,生怕抬头与那号称是“豹骑”的骁骑营侍卫对上眼了就要被操刀砍成两截。   好在冬至已经快要来了,今年也上不了几次朝会了,自然也就不用再看着凌辄陈光王镛孟九一干人等的脸色了。   进入寒冷的冬季以后,秦凉地区的陈寒谷和鲜卑人也决定暂时休战,等到春天的时候再开战,这是多年的惯例了。   第四十八章   西北方的战乱并没有给洛阳的人们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影响,或者说是影响极其微小才更加确切一些呢。   不仅是朝堂上的人们不怎么重视秦凉地区的战乱,就算是洛阳的老百姓们也觉得,区区鲜卑人作乱,彻底地收拾他们是迟早的事情。而且秦州那边捷报频传,根本没有任何担心的必要吧?   于是冬至日的时候朝会一如既往地停掉了。   大家都欢欢喜喜地准备着过年了。   冬日的寒风吹过来,阮流今缩了缩脖子,下半边脸几乎都缩进了狐裘里,越发的显得一双眨巴眨巴的桃花眼大而惑人。   凌辄回头看着阮流今,觉得一颗心被他那一双眼睛看得有些晃晃悠悠的,恨不得赶紧回过身去拿手捂住那双眼睛,不要被别的人看了去。然而这是鼎门街,又是人们窝冬的时候,满大街的闲适的人们。   要凌辄在这样的身边不断地有人慢慢地走过的地方去捂小阮的脸他还真没有那个胆儿……小阮也不会同意的。   故意放慢了脚步和小阮并肩走在鼎门街上,偏过头去看他,端丽的侧脸仍然是美好不可方物,凌辄咧开嘴无声地笑起来。   阮流今转头朝那个有些傻气有些花痴的家伙翻了一个白眼,脸上却是不可控制地蔓延了一层薄红。阮流今心中恼怒,为什么和凌辄在一起地久了,竟然会觉来越觉得不好意思了呢?   凌辄挑眉看着阮流今,一时间竟是有些心神荡漾了。   天哪!竟然越来越可爱了!!   过几天便是新年了,冬天本来就是没有什么事情的时候,北方的人们还有“窝冬”的习俗。洛阳虽然不像是北方的那些一到冬天便是银装素裹的地方,但是冬天到底也确实是没有太多的事情的时候,于是鼎门街上的人们在冬天的时候便是格外的多,人们都喜欢在风不大的时候出来散个步,活动活动筋骨,顺便去逛一逛大同市,或者是经过鼎门街再走上铜驼大道去利人市。   骑马?不不,那是春天才做的事情啊。大冬天的骑马很冷的,就算是骄横的纨绔子弟们也是习惯了冬天的时候拿着一个鸟笼子,一路逗鸟一边闲适地走过去的。凌辄当年和阮流今也曾一人养过一只画眉,两只画眉看见了就喜欢斗上一斗。   受国丧的影响,今年的集市并没有往年那般热闹,但是这也不过是一种对比,真说起来,人与人虽然不到摩肩接踵的地步,总归也还是很热闹的。   有一条小河侧穿过大同市,河岸全是杨柳,春天的时候也算是洛阳胜景,此时却是算不得什么了。走到河岸边便少了很多人,因为这条河边的商家有很多都是乐坊青楼,沿着这条河一只走到长街的尽头,便是洛阳最大的妓院——绣宫一品。   阮流今挑眉看着旁边的凌辄:“啊……你最喜欢的地方到了。”   凌辄看着前方的绣宫一品,有些无奈地看了小阮一眼,伸手指向离他们不远的兰筝阁道:“那才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又盯着阮流今,有些深情地,压低了声音说,“因为我最喜欢的人在那里。”   凌辄本来的声线是有些清亮的,但是只要他压低了声音说话的时候就让人觉得是充满了磁性的低沉的性感。   阮流今原本就有些红的脸这下子红得更厉害了,瞪了凌辄一眼,低声骂道:“去死。”然后便快步走在了前面。   凌辄追上去,嬉皮笑脸道:“我才不要死呢。…………喂喂,再走可就进了绣宫一品的大门了啊,这可是违反命令的事情啊!”   阮流今停住脚步,“哼”了一声往回走。   凌辄摇摇头,这家伙,竟然别扭起来了。   摇头以后又是忍不住地笑了,在阮流今身后大声叫唤:“哎!小阮……我们等下去桐月居吃饭呀?”   ……   这一日的轮休,凌辄终于是和小阮在一起腻歪了大半天才回凌府去。   其实能有轮休对于凌辄而言一直是一件很令人兴奋的事情,但是这时候的轮休尤为让他高兴。   因为明年的春天,皇帝陛下要举行一场春祭。   皇家的任何一场重大的活动举办之前都是侍卫统领们的最辛苦的时候,因为要对这一场活动提前进行安排,到时候哪些人掌管宫禁宿卫,哪些人在太庙附近保护,哪些是明面上的哪些是暗地里的,都要一清二楚。暗卫不归他负责,但是豹骑们也需要有人装扮成过路人去暗中保护。并且这一场祭祀,所要动用的侍卫必然是非常多的,骁骑卫金吾卫翊卫监门卫以及左右备身卫都是要参与的。于是前段时间皇帝陛下让凌辄查看了骁骑营和金吾卫的文书这件事情便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   凌辄心说陛下您绝对是故意的吧!   柳熙年也是监门卫将军看重的人选,于是监门卫将士们的档案基本上是由柳熙年管着的,加上翊卫备身卫的将军们,四个人每天都要对春祭期间的安全问题进行一次讨论,其余的时间还要轮值,巡视,以及查看各自侍卫们的档案,看看安排的是否还有什么纰漏。   凌辄虽然一直抱怨着,但是做起来的时候也还是非常认真的。   皇帝陛下看着侍卫们忙活,其实还是挺开心的。   嗯……有人比你更惨的时候总是会好一些的。   偏偏这还是一个在可以控制住局面的前提下有些喜欢添乱的皇帝陛下,于是在很忙碌很忙碌的腊月二十七的晚上,凌辄被陛下叫进了崇华殿。   烈帝司马乂笑意盈盈地坐在榻上,看着凌辄进来,跪下,行礼,起身……样样都挑不出错来。   “卿坐下吧。”   凌辄领旨坐在了下首的位置上。   烈帝轻笑:“和阮流今怎么样了?”   ——!   凌辄眉角抽了一下,陛下竟然会关心起这些事情来了吗?   这种事情……要怎么说啊?对方还是九五之尊皇帝陛下……   烈帝其实觉得就光是看着凌辄的反应也还挺有意思的。   几乎是有些怀念的语气,充满了对流逝的时光的惆怅之情。烈帝缓缓地说道:“其实说起来……阮流今也算是朕的表弟呢……他倒是从来没有进宫来觐见过朕这个表兄。”   ……这个……阮流今的母亲司马安义确实是郡主,但是这个……阮流今都大隐隐于市地跑到大同市去开乐坊了,还进宫来干什么啊……   心里面这样想着的凌辄当然不会就直接这样说出来,“这个……阮流今他并没有可以随意出入宫廷的资格。”凌辄道。   “那朕若是派人去送一块可以出入宫廷的令符呢?”烈帝道。   诶??   凌辄睁大眼睛看着陛下:“陛下这是……”   烈帝道:“右骁骑营将军凌辄还不跪下谢恩。”   凌辄立刻跪下去,但是还是问道:“敢问……臣,谢的是什么恩?”   “朕让阮流今可以时常过来和你见面,你难道不应该谢朕?”   第四十九章   凌辄惊讶地抬头看向坐在榻上的老神在在的皇帝:“陛……陛下……”   烈帝笑着道:“现在是不是觉得朕通情达理得不得了?朕都这样了,卿在布置明年春祭事宜的时候总该不要这般愁眉苦脸的了吧?张驰这两天一直和朕抱怨呢。说什么你最近这几天脾气真是烂透了……谁对上你都是被冻得一身的冰碴子,还说什么冬天就已经够冷了,再对上你一张冷脸,这是要冻死人啊!……朕想了想,他说的……咳……确实有理。”   这个话……到底哪里有理了?凌辄心说。   不过,这种时候是绝对不可以提出质疑的,万一陛下一恼,收回成命了怎么办?于是凌辄将头扣下去贴在地上,万般诚恳道:“臣,叩谢君恩。”   “嗯。”烈帝深沉地点头,“卿可要感激张驰呐!”   诶?为什么要感激张驰?   好吧,他确实应该感谢张驰,但是陛下这样说出来,未免有些太奇怪了吧?   “……是。”凌辄沉默了一会儿,才终于回道。   于是凌辄心情甚好地回去干活了。   阮流今在见到皇帝陛下之前一直对于自己被召进宫一事表示非常的不理解。   下午的时候他正在阮家别院里无聊地看着书,突然间家丁过来说宫中的司礼少监来了。阮流今到正厅去见这个不请自来的宦官的时候仍然是没有想到为什么司礼少监回来找自己,难道是看上了自家的乐坊?拜托,他家的琴师就是宫里出来的好吧!皇帝陛下不可能是因为看上了兰筝阁而派人来的。   但是那个声音尖尖细细的司礼少监大人完全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就是让阮流今接下一块玉牌,与他一同进宫而已。   阮流今一路上想破了脑袋都不能想到皇帝陛下对于突然召他进宫的解释是“亲戚之间的正常交流”。   于是和陛下一同用晚膳这种神奇的事情就在阮流今眉角乱跳的情况下发生了。   心里头一直打鼓的阮流今终于陪着皇帝用完了晚饭,等待着退下的命令的时候,陛下又道:“阮卿不如今晚留宿宫中吧。”   “啊?”   阮流今猛然抬头看着好像是说着“晚上好”这样平常的话语的皇帝陛下,问道:“陛下您刚刚说了什么?”   烈帝司马乂转头看着阮流今,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卿不如今晚留宿宫中。”   “这个……”阮流今问道,“草民……可否问一句为何?”   烈帝挑眉道:“朕不想解释,你敢抗旨不遵?”   阮流今无奈,低下头去:“草民不敢。”   烈帝点头。   “朕并没有为卿准备住的地方,你就先去凌将军那里暂住一晚吧。”   “……”阮流今一时惊讶,震惊了半天才道,“陛下!”   烈帝看着他:“卿不愿意?”   阮流今道:“草民谢陛下隆恩。”   烈帝道:“朕才不是想帮你们呢。”   陛下您这是怎么了啊?阮流今心中感叹,这种口是心非的表现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烈帝又道:“你让凌辄脸色好一些,张驰就不会天天跑到朕这里来烦人了。”   阮流今心说,张驰也不过是一个暗卫,凭他也敢来烦扰皇帝陛下?当然这是张驰的本事了,对于阮流今和凌辄而言倒也是一件好事。   凌辄一直忙到很晚才回到屯所,也并不知道阮流今已经进宫的事情,这几日他一直在和监门卫备身卫的统领讨论春祭的事情,轮值巡视的事情基本上都是王镛在做。   于是回到屯所的时候看见自己的房间里面的灯亮着还以为是王镛在里面,习惯性板着脸道:“王将军这么晚还不睡,辛苦了。”其实心里面是在伤怀自己更加辛苦。   看到坐在榻上的矮桌边的人,凌辄愣住了。   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再看,那张脸竟然还是这般勾魂摄魄,眼睛也是好的,没有戴眼罩,没有被戳瞎。凌辄深吸一口气:“小阮?”   阮流今从凌辄进门叫王将军开始就一直盯着他笑,这个时候也还是一脸的笑意,解释道:“今日陛下召我入宫,暂时住在你这里,王将军被叫到郑修大将军那里去了,听说是要讨论关于金吾卫和骁骑营的紧密配合的事情。”   原来……陛下竟然动作这么快么?   此刻的凌辄对后世尊称的烈帝司马乂充满了感激。   心说良辰美景,偶见佳人,这样还不心动更待何时?   于是凌辄小心地关上门,走到阮流今跟前笑得很淫|荡,用食指挑起坐在榻上的美人的下巴,道:“美人,先香一个~”然后把脸凑过去。   阮流今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地龇了龇牙,有些别扭地在凌辄脸上咬了一口,留下一道浅浅的牙印。   凌辄在微微的疼痛中觉得自己幸福地要飘起来,恨不得立马就升天了一样,笑得见牙不见眼。   阮流今拍他一下,笑道:“傻了吧唧的。”   仍然是倾倒众生的微笑,在不怎么明亮的烛光下更加显得不真切,像是梦境一样的美感。   凌辄仍然是傻笑。   然后小心翼翼地亲过去,似乎是生怕打破了泡沫般易碎的梦境一样。   唇齿相依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好,凌辄忍不住抱紧了阮流今,然后伸出舌尖细细数过对方的贝齿,反复地来回舔|弄,终于等到小阮忍不住地张开了嘴。胶着的唇间不经意露出一丝轻笑。   浓烈的充满了情|欲的亲吻让阮流今喘不过气来,神智似乎也有些跟不上,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被凌辄压在床上了,湿润的唇舌游走在在他的颈间。   阮流今推开他一点:“这样……不好吧……”   凌辄吻他一下,贴着唇说:“有什么不好?”   阮流今的那一句“隔墙有耳”还没有说出口,凌辄就加大了力道,彻底地封住了阮流今的嘴。分开的时候拉扯出的丝线充满了淫靡的意味,阮流今的脸已经红成一片了,因为他的衣服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被扒开了。   混蛋!阮流今心想。脸红红地瞪着他,用眼神说道:色狼!   殊不知这种可爱的神情简直就是催情的药物,凌辄更加忍不住了。   于是皇帝陛下凑成的美事正在轰轰烈烈地发生着。   凌辄和阮流今这一晚自然极是高兴,对于其他的人而言,这里面的意味就很深了。   阮家在朝中已经有一个司徒一个度支尚书一个侍中,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官员,今日竟然连最无意于朝政的阮流今都进了宫,陛下到底是希望阮家的权势强盛到什么样的地步呢?陛下在下的,到底是一步什么棋?   第五十章   后来阮流今就被留在宫中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这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莫名其妙的自己被召进宫来,然后霸占了王镛的房间,和凌辄住在了一起,一直到春祭结束。   春祭以前的时间里,皇帝陛下好像是很闲的样子,每天都会召见阮流今,也不干什么事情,就是简单的聊天喝茶。阮流今心说这真是皇恩浩荡到难以承受了啊,毕竟是身份的差异在那里,和陛下就算是开玩笑也要把握好分寸,时刻警惕着不要说出大逆不道让脑袋搬家的事情。于是这样的对话对阮流今而言自然是轻松不到哪里去的,但是烈帝司马乂并不这么想啊,或许他觉得这是他亲近民间的作为也不一定呢。   阮流今心说陛下您日理万机啊,不是光是看奏章就要占掉很多很多的时间的吗,干什么要来对我这样的小人物表示关心啊!   期间看见张驰数次,阮流今总觉得张驰看皇帝陛下的目光总有些威胁的意味,总觉得这两人之间貌似是有些不对劲呢,莫不是与自己跟凌辄是同样的关系吧?这样一来,一切都可以解释得通了,皇帝觉得他自己和张驰也很辛苦,于是对凌辄和阮流今产生同情,于是几次帮助两人,也可以解释张驰发现阮流今和凌辄的事情的时候为什么竟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而只是不高兴凌辄竟然是那么晚才告诉他。   虽然他向来知道皇宫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啊呸,这种事情怎么是污垢呢?不仅是骂了自己也骂了皇帝陛下,大不敬之罪呢。   无论是谁,喜欢的心情总归都是美好的。   啊,不对!但是!!   阮流今摇摇头,这是什么荒诞的想法啊!   皇帝陛下,后宫佳丽三千,靡颜腻理环肥燕瘦,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呢,这样还看上张驰那样一个侍卫,风吹日晒导致皮糙肉厚的……陛下该是什么样的奇葩的品味啊!   “嗯?卿在不满意什么?”烈帝突然问道。   阮流今摇头:“没有!”   烈帝嗤笑一声道:“朕将你接进宫来,你很不满意?”   “没有。”阮流今低头实话实说道,“我只是不明白陛下为何要将我接进来。”这些日子相处下来,阮流今终于不用拗口地每天自称为草民了。   “哦~”烈帝道,“卿原来在为这个烦恼么?我听说——民间有句话叫‘君心难测’,你心中是不是认为朕是这样的皇帝?”   阮流今低头:“陛下误会了。”   烈帝的脸上是凛冽地笑意:“朕有什么好误会的呢?这确实可以说是一个事实的吧。君心难测本来就是众多帝王追求的境界,朕一旦露出某个喜好,就一定会有人投朕所好,不是有一句话叫‘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可见下面的人为了讨上面的人的欢心真是什么都能做出来的,那么,朕又怎么能让那些人有机可乘呢?就是要你们不知道朕到底喜欢什么才好呢。”   “陛……陛下……”阮流今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烈帝突然叹了口气,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一般地笑了:“……所以其实很多时候都是很烦人的呢。”   阮流今有些呆愣。   陛下今天似乎是有些奇怪呢。   阮流今端着淮州进贡的小四岘山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准备听陛下说下去。   毕竟,像是陛下这样的人,想要说一回自己的心里面的话,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吧?   多年来一直是一个人,不能暴露自己的喜好,不能对喜欢的人表示自己的心情,甚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心中在想什么,这种时时刻刻都将自己藏起来的做法,其实应该是非常的憋屈的吧?   所以我们应该也可以理解皇帝陛下常有的恶作剧的心态。   比如说让凌辄加入红叶斋,偏要先让张驰假死,再让大家演一场戏来逼凌辄进来。   比如说去年无论多少人反对都一定要去长安,还非要在除夕之夜出宫去体验民间的年夜,尽管最终应该算是失望而归的。   毕竟自己的心情不能够传达给他人知晓,那么,无论如何总该要让自己有所排解。   但是陛下却没有再说下去。   或许是习惯了吧。   那些深藏的心情。   是不是已经打心底里觉得,不足为外人道也。   又或者,其实,阮流今并不是那一个可以听他说这些的人。   于是阮流今一杯茶喝得只剩下茶叶渣了仍然是没有听见陛下开口,抬头看过去的时候,陛下低着头,似乎是在想什么的样子。   陛下没有开口的意思,阮流今也不会没话找话,于是就这么沉默了。   春祭很快地开始了,又很快地结束了。   凌辄终于得了空闲,心说春祭这种事情对侍卫们而言真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啊!   这种类似于大型集会的事情,出了事情可能就要掉脑袋,没出什么事情,毫无失误是理所应当,干得再好也不会有一句嘉赏。所以说当侍卫,就算是侍卫统领,其实都是一样的苦差事。   秦州,上邽。   和鲜卑人休战以后,秦州的百姓也算是过了一个安稳的新年。之前天天打仗的时候其实秦州人还是有一些担心的,就算是江风舟和陈寒谷二人堪称帝国双壁,但是他们处在战争的中心,误伤也是不可避免的。   好在惶惶不可终日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对于江风舟和陈寒谷二人还是满怀信心的。   于是就算是明年已经确定了会有战争,上邽城今年的除夕也还勉强可以称得上“热闹”二字。   江风舟在刺史府的院子里刚刚写好一张春联,大风呼呼地吹过来,刚刚拿起的墨迹未干的春联连同他的衣服一起猎猎作响。府中的小厮立刻从他手中接过春联,又将旁边被镇纸压着的上联拿起来,招呼着人小心地贴在了楹柱上。   江风舟眼角含笑,俊美如同画中走出来的人。   陈寒谷在这个时候带着小厮从门外走进来,看见正在贴的春联轻轻地笑了笑:“总算还可以过年呢。”   江风舟也点头:“算拓跋匹孤识相吧。”   陈寒谷仍然是在笑着的,仿佛是冬日里突然吹起了和睦的春风。   江风舟看着他,也跟着温暖地笑起来。   明年,应该不复这般光景。   第五十一章   春祭终于安全地过去了,凌辄终于有了稍微空闲一些的时间。   阮流今现在看见凌辄的时候都会下意识的想要躲开,因为凌辄白天很累,不值夜的时候他不介意更累一些,顺便让小阮觉得更加累。   想起常有的连动一动手指都没有力气的清晨,阮流今的心中就充满了哀怨,为什么只有我觉得这么累啊??   明明……明明那家伙才是出力更多的人吧?   凌辄满心欢喜地轻轻搂住他,讨好地拿自己的脸颊去蹭他的脸颊,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道:“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   听见这句,阮流今的脸上迅速地泛起了一层薄红,这么隐晦的轻薄话儿,说的人不脸红听的人都忍不住要脸红了,阮流今尴尬地推开对方:“你去死吧!”   凌辄心情大好,又死皮赖脸地黏上去。   阮流今一脸嫌恶地躲开,然而架不住凌辄脸皮厚,终于还是不再计较这回事。   日升月沉,草木渐渐繁盛起来,龙朔五年的春天一如既往地到来了。   凌辄在轮休的时候和小阮一起到建阳门外的旷野上去放风筝,又一次想起那时候的自己,和那个说着“坏运气会和风筝一起飞走”的小阮。   觉得这样的时光绚烂而温暖。   那个时候的自己还在为着看见小阮的时候的奇怪的想要亲吻的想法而觉得自己很不正确。也并不知道小阮的想法,觉得很惶恐……而那样的时光终于成为了现在的美好的记忆了,现在,那个人就这样安静地站在自己的身边,并且谁都不知道,自己和他,是相爱着的。   凌辄看着身边的抬头看着天空中的纸鸢的阮流今,心中是满而又满的幸福。   忘记了所有的阻力的,这样的满心欢喜地在一起。   就好像,他们两个人都不是世家的公子,肩上没有维持家族荣耀与地位的重担,不用担心着还要不要与不喜欢的人去成亲。   就只是,这样的,心无旁碍地在一起的时光。   阮流今突然转头朝凌辄一笑。   只觉得呼吸都快要停滞了。——凌辄想。   龙朔五年的春天,为着风调雨顺而举行的春祭才刚刚过去,西北方再一次爆发了战乱,这一场战乱改变了很多的事情,虽然大黎朝的王朝并没有被终结,但是战争对某些个别人士的改变永远是不可估量的,不可预料的。   就像是那些无辜的百姓们并没有想过或许因为这一场战争他们的生命便止于今日。   就像是那些丈夫在秦州守卫的闺中人们并没有预料到这一战将会让她们与心上人就此天人永隔。   拓跋匹孤带领着鲜卑人再一次与秦州刺史陈寒谷宣战,陈寒谷带领的秦凉二州的军队士气如虹,很快就将鲜卑人一路逼退,鲜卑人退到了北河的河口附近。   陈寒谷和江风舟二人决定趁胜追击一举歼灭鲜卑乱党。   然而大概在开战七八天以后,朝中传来了秦州地区的战报。   朝堂上的人们已经准备好了要听见胜利的声音,已经在想着这一战胜利了以后要给陈寒谷什么样的奖赏,然而送战报进来的却是一个满身是血的士兵,拼着最后一口气说出了战争真正的结果:   秦州军和凉州军在北河河口中了鲜卑人的埋伏,江风舟将军派人去向都督秦凉诸军事的扶风王司马静求救,却并未得到救援最终全军覆没。   然后那个传信的士兵便倒在了大殿的地毯上,口中喷出的鲜血混在大红的地毯里看不清边界。   这一消息堪称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谁都没有想过,常常被人戏称为“帝国双壁”的陈寒谷和江风舟二人竟然会一败涂地,而且还战死沙场!   连江风舟和陈寒谷二人联手竟然都被鲜卑人给打败了,帝国还有什么人可与鲜卑人一战?   帝国损失了两名优秀的人才,其中扶风王司马静也是有着很大的责任的,若是司马静很迅速地作出决定去派军援助秦凉军队,说不定就不会如今这样的结果了。   陛下迅速地派人去调查战事的过程。   于是红叶斋的人们再一次有了明确的事情来调查,黄承松在红叶斋的各类文书中翻出了不多的凉州和秦州地区传过来的资料,上面将战争的经过说得极其简略,可见就算是红叶斋的人在秦凉地区的消息也是很难探寻的,战争的危险,与之无关的人没有太大的勇气去探索,何况战争并不是在凉州的治所姑臧城也不是在秦州的治所上邽城,而是在城外的很偏远的北河的河口,两军交战,探子也是很不容易,更何况红叶斋对于每一个成员都是万分地珍惜,完成任务的同时要保护好自己。   即使是不够清晰,北河河口一战也可以从文书中看到七七八八。   鲜卑人一路且战且退都只是表面上的,为的就是蒙蔽让江风舟和陈寒谷二人,将他们引入鲜卑人早已布置好的包围圈。   江风舟在被包围的时候曾经组织了一部分人进行小规模的突围行动,并且那一小部分人突围成功,然后一队人马带着江风舟和陈寒谷的亲笔信件去找了扶风王,扶风王司马静立刻派遣了前锋将军刘振宇前往支援,然而刘振宇却不知为何在途中故意拖延,致使陈寒谷突围无望,和江风舟二人一同被杀死在北河战场。   陛下震怒,下诏将司马静降为平西将军,并且下旨处斩刘振宇,司马静亲自为刘振宇求情,希望能让刘振宇戴罪立功才终于保住了刘振宇一条小命。   鲜卑人拓跋匹孤率领旗下的鲜卑人进驻了凉州的姑臧城和秦州的上邽,秦凉二州彻底沦陷。   拓跋匹孤因这一战而名声大振,原本就对黎朝有些不满的西北方的胡人部落都赶来和拓跋鲜卑部会和。   秦凉二地向来是军事重地,雍州的长安更是第二京都的所在,无论如何不能落入他人之手,于是由谁去收复失地就变成了如今朝堂上讨论的重中之重的事情。   这次再不是只有韩田玉一个人建议就可以决定的事情了。   陛下召集大臣们开了次数众多的朝会,并且要求红叶斋的人们也提出推荐的人选,于是阮流今也是这红叶斋中被要求参与讨论的人物之一。   然而阮流今并没有从皇宫搬出去,只是会常常和张驰一同前往红叶斋和黄承松黄飞等人一同查找那些合适的人的资料。   凌辄的心情很是复杂,一方面担忧西北方面的形势,同时又觉得朝中似乎真的是没有什么人能够比得上江风舟和陈寒谷的联手……他们二人都已经战死沙场,还有什么人可以与鲜卑人一战?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北河河口一战以后,很多胡人部落都带着各自的队伍前来投诚,拓跋匹孤的名声一时之间已经和帝国双壁相同。   起义的队伍是越来越壮大了。   拓跋匹孤登上姑臧城的城楼,看向城外的一望无际的黄沙,突然间生出些许嗟叹。   以前的时候,自己和族人总是在官府的欺压下生存的,即使汉人并没有对鲜卑人有什么看不起的行为,鲜卑人对汉人却是没有多大的好感,鲜卑人入城以后,一部分鲜卑人已经在城内劫掠一番了,拓跋匹孤没有理由阻止,也没有办法阻止。   端木谦这样的举国闻名的首富在陇西当一名小小的太守,在秦凉二州都被鲜卑人拿下以后自然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的,就算是他想要投降鲜卑人恐怕都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他投降所献出来的那点钱财哪里有直接抢过来的来得多呢?   多年前靠着劫掠而暴富的端木谦大人,终究是死于一场劫掠。   拓跋匹孤对于他们抄了端木谦的家这样的事情其实是很欣赏很赞成的,这样的败类都能成为一方官员,怎么不能令人气愤呢?更何况他家的钱财对于他们的起义实在是很有用处的啊!   很多汉人都无奈地逃出了原本生活的地方,那里,已经没有了他们的容身之所了。难民们开始往东南方向迁徙,大部分涌向了雍州,韩田玉对这些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办法,于是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然而雍州是不是能够保全,恐怕也是未知了。   韩田玉这雍州刺史也不知道能够做到哪一天呢,或许是他还没有离任就先死在了任上也是有可能的事情啊。   洛阳,安业里。   阮流今抬手扶额,故作高深地叹一口气。   凌辄乜斜着眼看他:“你又怎么了?”   阮流今咬着唇道:“好烦。”   凌辄瞬间觉得小阮这个动作实在是很吸引人呢,于是凑上去先亲了一口,再问:“有什么好烦的?”   阮流今哀怨地看他一眼:“陛下需要征西将军,将秦凉二州抢回来。红叶斋需要提出合适的人选啊……这个……”   凌辄道:“朝中自然也会有人提出来,到时候陛下肯定是要两方面综合的啊,你只要适当地推荐一个不就可以了么?这个有什么好烦人的?”   “连帝国双壁都不能够打败的人,接下来究竟谁能够再去西北方的战场啊!我推荐他们去送死吗?”阮流今气道。“就连原本的凉州刺史陈宏烈现在都是下落不明呢!恐怕韩田玉也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如果不找出一个有能力的将领去对抗拓跋匹孤,恐怕雍州也会很快的就失守的!”   凌辄道:“你这样太消极啦~~~帝国肯定是有能人异士隐藏在民间呐!”   阮流今嗤笑一声,道:“在民间的某个人能够直接升做征西将军?”   凌辄沉默下来。   阮流今以为他不说话了,转头去看他。   凌辄低头轻声说:“肯定有一天会改变的啊……”   “会改变吗?”小阮叹道,“我们肯定是等不到那样的一天了吧?你说我推荐了哪一个人好呢?”   凌辄思考了一会儿,道:“我觉得卫衍大人很好。”   “卫衍?”阮流今重复一遍,想着凌辄的提议,也觉得似乎是很适合的。   幽州刺史卫衍,去年的时候还用计策分裂了匈奴人,使得匈奴斧砺于庭,匈奴衰落,同样是异族,卫衍在他们强大起来反抗之前就直接解决了他们,防患于未然之举实在是举国皆赞。   若是他任征西将军的话……或许,真的能够一雪前耻亦不一定呢?   红叶斋最终交给皇帝陛下的答案其实是很多个人,黄飞和黄承松等人提出的自然也是不一样的人选。   黄承松和黄飞二人看遍了几乎红叶斋里面所有的朝中官员的资料,终于整理出了这样一些人值得提上交给陛下的折子:   幽州刺史卫衍,度支尚书阮流柯,以及曾经担任过征西将军的舒欢。   朝中的讨论也是五花八门,那些人的利益永远不一致,永远有不同的人想要进入不同的地方去扩张势力范围,就算是战乱的秦州也是一样的。   他们心中或许甚至觉得可以和鲜卑人合作,共同诓骗朝廷的钱财也是一条可行的计策呢。   一转眼北河河口一战已经过去了一个月,鲜卑人似乎得了秦凉之地以后没有原先那么好战,并没有再向附近的雍州发动攻击。   当然雍州比秦州更加险峻的地形自然也是原因之一。   更重要的是长安是第二京都的所在,防卫能力的等级和秦凉二州恐怕也是有着很大的区别,雍州的兵力自然也是更加的强盛。   拓跋匹孤等人想要率军攻打雍州恐怕还是要先掂量掂量自己手里的士兵的能力。   鲜卑人刚刚经历过战争也需要一段时间来休养生息,还有抄过来的端木谦的大笔钱财在那里,他们暂时也不需要怎么样地去抢钱。   鲜卑人没有一鼓作气地攻打雍州又让京城的人们松了一口气,或许鲜卑人其实只是想要一块属于他们自己的生存的地方的吧?其实他们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心,不过是想要一块地方而已。如今他们已经占领了秦凉二州,应该就已经满足了吧。京都的部分人们有着这样的想法。   或许他们的想法确实是鲜卑人现在的想法,但是,他们既然已经占领了土地,就算现在很满足,等到他们人口繁盛了就想要更多的土地去让他们的族人生存,那时候肯定还是免不了要有接下去的战争。   人的贪欲是无穷无尽的。   对于土地的执着,更加是一个民族的生存的意志。   鲜卑人如果繁盛了,就必定需要更多的土地,但是这世界上地方只有那么多,鲜卑人想要发展得更为壮大,就不可避免地要去抢夺他人的地方。   所以战争是在所难免的。   不过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然而朝廷到现在还是没有决定究竟是让卫衍从幽州转去秦州,还是让阮流柯出京,或者是重新启用已经老得快要退休的老将军舒欢。   陛下仍然是在考虑。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突然之间起了风,纷纷扬扬的花瓣绕过长亭水榭,落在了抚琴之人的身上。   琴声铮然,似乎抚琴之人胸中藏着沟壑万千,充满了一往无前的勇气。那桃花大概就如同是被英雄所吸引的艳丽女子一样的被这刀锋般凌厉的琴声吸引过来的吧?   一直很轻的脚步声停止了。   阮时锦定定地立在那里,等待阮流柯一曲奏终。   收拨的尾音格外的铿锵,如一弦惊破山河梦。阮流柯抬首看着阮时锦,眼中流转的光华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们没法比的璀璨。   阮时锦了然一般地笑道:“看来大哥心中已经有所决定。”   阮流柯点头:“今后洛阳阮家便要指望靠你了。”   “大哥怎知这一去便无返日?”   阮流柯只笑了一笑,并不作答。   回廊上又响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与阮时锦不急不缓徐徐而行不同,这回的脚步声有些急促。听上去有些冒冒失失的。   拐角处奔出了阮流今的身影。   阮流今喘着气停在了阮时锦的旁边,阮时锦促狭道:“堂弟跑这么急做什么?后面有母老虎追着你?”   阮流今对上阮时锦永远都要败下阵来,此刻他就只能当做没听见来让阮时锦自讨没趣,不过阮时锦自然是早就料到了阮流今的反应,对此不甚在意,仍旧是一脸春风般的笑意。   阮流今问道:“大哥真的已经决定了要去秦州?”   阮流柯点头道:“嗯。你和我一起去。”   “啊……诶??”阮流今惊道,“为什么?”   阮流柯这话说得完全没有征兆,但是却像是在说一起吃晚饭一样的自然,阮流今一时之间都没有反应过来便直接先开口问了为什么。   阮流柯道:“你和凌辄的事情我们都已经知道了,你以为凭着凌辄的身份,他的家人会同意你和他在一起?”   “我……”阮流今就只说出了一个字,他其实并没有想过要长相厮守啊,只是现在不想和凌辄分开而已,如果……如果……凌辄被迫和秦夕成亲,不,这不是如果了,基本上是一定会和秦夕成亲的……自己其实……也是可以原谅他的吧?   毕竟自己和他的身份摆在那里。   他的身上背负着振兴家族的命运。   应该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阮流今其实有些矛盾,希望自己能够将和他的事情公诸于世然后一直和他在一起,同时又觉得这样阻断了他的前程实在不是真正的爱情。   阮流柯道:“你是我阮家的么子,自然应该受到最好的对待。”   阮流今愣愣的看着说出这样的话的阮流柯。   ……就算自己是个断袖都可以被容忍吗?就算是爱上会影响两家的关系的凌辄,也是可以这样被纵容的吗?   半晌,阮流今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去了秦州难道凌家人就会同意凌辄和我在一起吗?”   阮流柯站起来,衣摆从琴弦上拂过,走到阮流今的身侧,笑了一笑:“这就要看凌辄是不是真的能够为了你放弃他的前程了?”   阮流柯仍然是在笑着的,语气却有些冷:“若是他敢让你伤心,我们也不会让他好过的。”   阮家人,都是一样的护短。   阮时锦劝说阮怀风,于是阮怀风默许了阮流今和凌辄在一起,现在的阮流柯又是这样。   阮流今站在那里,看着自家大哥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阮时锦站在一旁,也是一言未发,他的目光,似乎是在落了花瓣的琴案上。   风又起,两个沉默的人的衣衫都轻轻地飘扬起来,阮时锦笑起来:“怎么?舍不得凌家那小子?”   阮流今摇头:“为什么你们这么得处心积虑得为我着想呢?这样对凌辄是多么的不公平。要他为了我放弃他原本光明的前程,我也会于心不安的啊……”   阮时锦道:“你们既然这样决定了要在一起,就总应该已经预料过结果。”   阮流今看着他,那一句“可是我们当初预料过的结果并不是一直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家中的人都是这样的护着自己。   凌辄他……却是顶着所有人的压力来和自己在一起。   阮时锦看着说不出话来的阮流今,叹了一口气,道:“以后要怎么样,你现在总应该想一想啊。”说完便沿着回廊离去,背影看上去有一些悲伤。   皇宫,骁骑营屯所。   阮流今反常的沉默终于让凌辄察觉到了异样,凌辄盯着那张有些迷茫有些无助地看着闪烁的灯火的脸,问道:“你今日,这是怎么了?”   阮流今却突然扑过来,双手搂住凌辄的脖子,亲昵地轻蹭着。   美人投怀送抱凌辄自然是很欢喜地接受的,顺势搂住他,带着笑意发出询问的语气词:“嗯?”   阮流今不说话,抬头看着凌辄,从额头慢慢下移,然后目光的焦点定在了对方嘴唇上。   凌辄简直要屏住呼吸,这样的注视的目光令人心跳加速,几乎是没有经过大脑的,凌辄就吻住了他。   反常什么的根本不重要,只要他在身边,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好。   阮流今简直热情地不像话,唇舌交缠更像是一场战斗。   在两个人都气喘吁吁的时候分开来,阮流今的眼神仍然是清亮的。   他伸手抚上凌辄的脸,像是在抚摸一件珍贵的瓷器,小心翼翼的。   凌辄享受着,甚至还偏了头蹭了蹭那只手,像是一只餍足的猫。   阮流今有些哭笑不得,伤感的心情都被这家伙破坏了。   但是该说的事情无论如何都是一定要说的。阮流今道:“我大哥决定了要去秦州。”   凌辄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说这些,差点就要说出“今晚只谈风月不谈正事”了,但是看见小阮少有的认真的脸色,还是咽下了这句话,改口问:“啊……所以……?”   “所以我要和我大哥一起去秦州。”阮流今迅速地说道。   “哦。”凌辄其实还没有听清楚阮流今那句语速超快的话是什么意思就先白痴一样地答了一句,其实还是在想着阮流柯去秦州的事情,又道,“朝廷已经商议好了要度支尚书去领兵打仗了?”   这下子阮流今愣住了,这家伙就是……这个反应?他到底有没有听清楚我刚刚说了什么?   凌辄歪着头,终于反应过来了猛然问:“你刚刚说什么??”   阮流今看着他眨眼。   凌辄提高了音调道:“你要去秦州??”   第五十四章   “为什么你大哥去秦州你就要跟着去?”凌辄的左脸原本还贴在阮流今的手上,这时候已经完全正起了头颅,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阮流今。   阮流今舔了舔下唇,像是在思考到底要怎么答话。   凌辄仍然是在看着他,一瞬不瞬的,丝毫不放过他脸上闪过的表情。   阮流今长叹一口气道:“我大哥说,你若是愿意一直和我在一起的话,就先忍了这暂时的别离。”   “什么……意思?”凌辄愣了愣。   “我大哥的意思是,要你做一个决定。”   “你是不是能够为了我放弃这洛阳的繁华三千?”   “你是不是能为了我放弃这骁骑营将军日后的光明的前程?”   “如果你可以,你就在我去了秦州以后也请命去秦州,秦州天高皇帝远,你便可以以不希望耽误了秦夕的一生为理由拒绝和秦家的婚事,那个时候你在京都的前程基本上可以说是断送了,除非陛下真的特别中意你才会将你再从秦州调回来,秦家应该也不会特别坚持了……”阮流今顿了顿,又有些脆弱地笑起来,“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会恨你,我……便……一生留在秦州,再不回京洛……你我……就此别过。”   你我……就此别过。   凌辄听见这最后一句就觉得似乎心都紧了一紧。   这是……在逼自己的吧?   见凌辄沉默,阮流今又道:“大哥和我说了以后,我想了很久,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解决的办法。我们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今年的秋天你就要成亲了不是吗?”   “无论如何你和别人成亲我是不能在一旁很开心地祝福的……我已经,到了不能看见你身边有其他的人的地步了啊。陷到了我这种地步,只有你从头到脚从身到心都是我一个人的才会觉得满足啊……如果不能全部都拥有,还不如一点都不要,否则的话,我会在嫉妒里面变得再也不是我的……与其到那个时候……”   “所以无论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生活在秦州,我都要跟着我大哥一起离开京洛。”   “白天的时候七堂哥和我说以后要怎么办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们是不是还可以有不是形同陌路的那种可以称之为‘长相厮守’的结局。”   凌辄抓住阮流今的手,有些不安地握紧,像是不能控制自己一样的有些颤抖,凌辄道:“所以你其实只是通知我你的决定,然后我是不是要和你一起已经和你无关了吗?”   这一句话说完,凌辄已经满面悲凄之色:“你其实……根本就已经做好了放弃我的准备了吧?”   其实凌辄心中是带着恨意地说出这样一句话的。   阮流今沉默。   他确实是做好了凌辄放弃的准备。   原本他一直是豁达的人,就算是面对着心中所爱,也一样要保持自己的本心,一样要做到无论对方怎么样,只要他还爱着凌辄,他就会原谅凌辄做的所有的事情,就算凌辄是为了前程为了家族不得不和秦夕成亲,也可以在他成亲之前和他度过最后的时候,以后或许不再相见或许再做回好兄弟他都可以接受。——这是一开始的想法,但是渐渐的,他的心情开始就不一样了,一想到他抱过的人有一天会在别人的怀抱里,他亲吻过的人还有一天会被其他人的嘴唇贴住,他就会觉得受不了,会有恨不得把那个人都撕碎了喂狗的心情。   在爱情里面,哪里有人可以全身而退。   你以为你可以豁达,你以为你转身就可以潇洒地挥挥手再也不回头,其实哪里有这样的事情呢?能够做到的,只不过是陷得不够深吧。   到了他这个地步,无论如何都不能够再潇洒起来。   就只有逼着对方选择,逼着自己选择。   若是不能够让对方只属于自己,还不如什么都不能得到。   阮流今抬眼的时候,凌辄看见了他眼里的坚决。   “哈……”凌辄怒极反笑,点点头道,“果然是阮家的人,这样毫不拖泥带水,一切交给我选择……”他抓住阮流今的肩膀,“你就没有一点犹豫过吗?今天下午才和他们见一面,晚上的时候就立刻可以做出这样的决定……我在你心里,就只值一个傍晚的时间么?”   “反正无论如何你都是要走的,不是么?”凌辄突然红了眼睛,“无论我如何挽留都是没有用的不是么?”   阮流今突然不忍。   就算是在心里再三告诫自己要狠心,这样才能将自己和凌辄逼到一个极致,才能知道对方是不是和自己一样的心情,是不是可以为了自己放弃一切。然而只要看见他红了眼眶,他就忍不住想要放弃现在的做法。   阮流今闭上眼,扑进凌辄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凌辄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伸手环上了怀里的人。就算他做得多么的决绝,自己也还是这样的喜欢他,就好像,他有那么多的缺点,可是他的那些缺点,他也都觉得喜欢。就算此刻分明是恨死了他的坚决,他扑进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要拥抱他。他终究是不能对他像是他对自己那样的狠心。   “阿辄。”那人闷在衣服里的声音传过来。   “嗯。”凌辄应了。   “阿辄……”这回他抬起头来直视着凌辄的双眼,是很认真的神色,“其实,你选择留在京都,我当然也是可以理解的,其实大概也就只会伤心那么几天的吧?所以就算你是选择了要放弃我也完全不用愧疚……唔……”   后面的话,全部都被凌辄堵回嘴里了。   凌辄狠狠地吻住他,像是在发泄心中的怒气,到后来甚至都闻到了血腥味,气息不稳地分开来的时候,胶着的唇瓣似乎都不忍分离,拉扯的感觉充满了情色的意味,凌辄吐息火热,似乎仍然是有怒气:“是了……谁少了谁不是一样地活呢,对不对?”   果然是带着怒意的嘲讽的语气。   阮流今听见这话并不觉得生气,如果凌辄什么反应都没有才是令他伤心的情况。   这样直白的愤怒,恰恰是正中红心的爱意。   第五十五章   “在你的心里,我到底算是什么呢?”凌辄的声音愤怒里透着伤感。   到底算什么呢?   似乎也并不是一旦离开了他就不能够活下去的存在……那么……到底是什么呢?   凌辄问他:“这个问题,你想过没有?”   “你逼着我,在你和家族前程之间做出一个选择……我可以看做是你在对我耍手段,以此来证明你的重要性么?当然了,”凌辄自嘲地笑了笑,“无论如何我都原谅你,就算知道你现在的做法的目的,我也没有觉得怎么样,只要在你的心里面我还是很重要的就好。”凌辄伸出手来,点了点阮流今的心口,“然而在你的心里,我是不是真就如我想的那样的重要呢?”   果然,阮流今愣在那里,凌辄懊丧地想,他果然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的吧?   说到底,其实只有自己一个人在那里患得患失,自己和他在这一场爱情里面,从来就不是对等的存在。   凌辄冷笑:“果然吗?你从来就没有想过我在你的心里是什么!就算是离别了,你其实也可以说是无关痛痒了吧!”   像是被那样的眼神刺到,阮流今猛地摇头,他也曾经是想过的啊!   那时候凌辄陪着皇帝陛下在长安与众臣商讨着秦州的事宜,他独自走过洛阳的长街,在月色下思念着对方,有些消极地想到过未来,那时候也是一样地觉得,没有凌辄的未来,他宁可去死。   如果不是那个人陪着他一起走过以后的时光,那么宁愿不要那些孤单的时间。   如果要在思念中度过……   无论如何都是很痛苦的存在啊……   “才、才不是……”阮流今摇头道,“才不是你想的那样……阿辄你……在我的心里面,当然也是无可取代的最重要的人啊!”   凌辄仍然是冷得可以结出冰来的声音:“可是我看不出来感觉不到。”   “要怎么样才能证明呢?”阮流今抿了抿唇,问道。   凌辄摇头:“我不知道……不知道……”他已经无法冷静,阮流今表情茫然,手足无措的样子同样刺痛了他,然而他到底想要得到小阮什么样的反应呢?如果自己不能够和小阮一起生活在秦州,小阮就决定要死掉吗?……如果是自己一个人活在这世上的话,其实,还不如一起去殉情的吧?比起死亡来,所谓的前程,又能算得了什么呢?世人的眼光有算得了什么?   然而在小阮的心里,自己是不是足以重要到可以和生命相提并论呢?   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是在这样深沉执着地爱恋着……   如果从头到尾就只有自己是这样的……   那么……又……   又……   怎么样……呢?   凌辄慌乱起来,有些神经质地摇着头站起来,想要想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其实这样逼着阮流今证明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在很久以前的时候,自己喜欢着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告诉他,没有想过会得到这样的回应,可以和他一起做出那些美好的事情来,那个时候自己的心情,分明和现在这样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方才小阮逼着我在他和家族之间做选择的时候的心情,是不是和现在的自己的感受是的一样的?一样的慌乱,一样地焦急,一样地在心中有着不甘的……恨意?   恨意……原来是恨啊……   阮流今看着凌辄突然有些失神地站起来,立刻跟在了后面,有些犹疑地叫道:“阿辄?”   凌辄没有理他,仍然往内室走去。   阮流今有些担心地跟在他后面,伸手抓住凌辄的一只手,扯了一下:“阿辄?阿辄!”   凌辄回身看着小阮,突然间撇下嘴来,带着哭腔轻声唤他:“小阮……”   “嗯?”阮流今看着凌辄快哭了的脸,“阿……阿辄你怎么了?”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凌辄抱住了,不轻不重的恰恰可以紧紧贴在一起的力度,如同怀抱珍宝。   “阿……辄?”   凌辄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含糊不清地说:“对不起……”   阮流今原本要扶上凌辄的背的手僵在那里。   那个……“对不起”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呢?   是说……他决定要放弃自己吗?   是……因为……我没有证明他在我心里面的位置吗?所以……他终于灰心了,终于终于……决定要离开我了吗?不,不不,是我先决定要离开的,他只是,听从我的话……   阮流今颤着声音问:“你是……决定不要我了吗?”   凌辄仍然在兀自悲伤中,面色极其不好地看着阮流今的脸,又好像是没有在看,并没有听见阮流今刚刚说了一句什么话。他仍然在想着,原来是恨吗?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为什么爱着爱着,就有了恨呢?是觉得,光有爱……不够……吗?   阮流今看着凌辄仍旧阴沉的面色,心中绝望地想:他这是默认吗?他果然是决定不要我了吗?……果然是决定了要放弃我了吗?……阮流今睁大了眼睛,把即将要流出来的眼泪又忍了回去。   在凌辄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阮流今突然倾身吻上凌辄的唇。   这突如其来的亲吻令凌辄呆若木鸡,不知道为什么小阮怎么就亲上来了呢?有些享受地任由小阮吻着自己,偶尔伸出舌头舔舐他舌下的他自己碰不到的地方……无论是何种亲吻,他都希望是美好的。   然而他不知道小阮这个时候的想法,小阮在一边努力地做到最好的亲着他一边想着:哪怕就是要告别了,如论如何,请让我做一次最后的告别……就算你决定了不要我,也请……不要推开我。   亲吻逐渐蔓延到下巴,小阮轻轻地在凌辄下巴上咬了一口,凌辄忍不住笑出来。   小阮愣愣地看着那张带着笑意的脸……既然要告别,也要高兴一点……的意思……吗?   看见小阮停了下来,凌辄眨眨眼,想了想,这样的话,还是自己主动好了,于是,凌辄一把抱起他,快速走到了床边,小心翼翼地将小阮放在了床上,低头看着他的时候却突然发现了小阮的脸上,似乎是有些泪痕。凌辄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有一点点咸涩的味道,凌辄有些不明所以:“怎么哭了?”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怎么就哭了呢?”凌辄有些不解地问道。   阮流今摇摇头不说话,我果然是太没用了,到底还是要哭出来,既然你已经决定了要放弃了,为什么还要这样温柔地对待我呢?我会不舍,会不甘,会做出很奇怪的事情来挽留你……伸手压下他的脖子,又接着拥吻到一起。   既然是要告别,也请含蓄一点吧。   请……再抱紧一点吧。   次日。   阮流今趴在床上有些恹恹的,不想起来。   凌辄心情甚好地亲亲他的耳朵,然后下床准备出去练刀。   阮流今迷迷糊糊地转头看着正在穿衣服的家伙,为什么一点伤心与不舍都看不出来呢?……啊,我才是那个被抛弃的那个,所以伤心的人应该就只有我一个人才对么?   凌辄打理完自己,转头看着仍然是迷迷糊糊地阮流今,皱了皱眉,不爽道:“你那是什么表情啊?昨天晚上你分明就是很喜欢的样子啊,难道真的是用完就丢掉的黑寡妇阁下吗?”   ——这是……什么奇怪的牢骚啊?   阮流今不明所以地眨眨眼,似乎是清醒了那么一点点。   有些无奈地叹口气,凌辄俯下身去,亲了亲某人的嘴角,然后凑到他耳边,用调笑的语气说:“呐,你先去秦州踩个点,本大爷随后就到~”   啊?   凌辄笑了笑:“明白?”   阮流今忽然间爬起来,抓住凌辄的领子,恶狠狠地问:“混蛋你刚刚说什么?!”   凌辄笑着抓起被子把面前的家伙裹起来抱到怀里,有些悠闲地说:“虽说现在已经是春天了,但是还是有些冷呢,不要生病了啊,万一我在秦州看见一个病怏怏的小阮可是会很伤心的啊……”   虽然是表示了关心,但是阮流今只觉得他欠扁。   怀抱里是软乎乎的一团,隔着被子抱上去的时候竟然都令人想起前一天晚上肌肤入手时美好的触感,凌辄抬头望向天花板,我果然脑子都装着很奇怪的东西么?   “你、你……”阮流今口吃一般地说着没有意思的词语,将脸埋到凌辄的脖子里。   “你不是决定不要我了吗”这样的话在已经确定是自己胡思乱想的情况下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那么昨天晚上他到底是在为什么而道歉呢?这个问题在阮流今的脑子里只出现了那么一刹那,然后就再也寻不见踪迹了。   既然不是不要我,那么他为什么而道歉应该也是不重要的存在了。阮流今心里大概是这样想的,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像,因为凌辄已经吻住他,唇舌交缠里没有心思再去想起他的任何的事情。   热吻结束以后是小孩子嬉戏一般温情的碰触,凌辄说:“要是永远不用起床就好了。”   “你快点出去练刀吧!”阮流今道,“我还要接着睡呢。”   “啊……你这别扭的家伙!”凌辄叹道,“什么时候能顺着我的意思说句话呢?难道只有在床上的时候吗?”   ……!!阮流今听了立刻伸手挡住他的嘴不让他接着说下去,一边红着脸咬牙切齿道:“你去死啊——”   凌辄握住他贴在自己嘴唇上的手,很是轻佻地亲了一下,笑着说:“不过你这样别扭也好,以后不别扭也好,怎么样我都喜欢。”   阮流今别过脸去,有些不自在的样子,脸色依旧是很红,小声说:“不要说这样的奇怪又肉麻的话啊!”然后吼了一句,“快滚出去练刀!!”   凌辄笑得无比温柔,看着他,说:“好。”   阮流今无话可说了。   ……突然间这么温柔,到底是干什么嘛!   ————   “驭——”胯下骏马一声长嘶,马头高高昂起,郝散停在了姑臧城门前。   凉州的治所,如今已经被鲜卑人弄得面目前非。   原本就已经开始走向衰落的风沙中的古城,如今里面恐怕已经是更加破败了吧?郝散对于这些也只是听说过,也不曾细想,横竖这些都是与他没有干系的。   如今就站在这城下,似乎也没有什么感觉。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着文人一般的多愁善感,看见什么都能联想到几千几万年以后或者以前或者几千几万里以外的事情,郝散只是抬头看着城楼,晌午的阳光有些刺眼。   原本每日都大开着的城门,如今也是关着的。   城楼上守着的士兵看见了城门口的郝散。   这个时候汉人都已经逃离了,城门下那个粗犷的汉子肯定不是与他们结下仇怨的民族。   于是城门官朝着下面喊:“城下是什么人——”   “匈奴人郝散——”郝散大声喊回去,“可否让我进城歇息几日——”   今时不比往日,姑臧已经不是大黎的城邦,江风舟与陈寒谷虽然已经死了,但是雍州离这里也不是很远,他们纵使对雍州的长安没有觊觎之心,也不敢肯定雍州的官员雍州的军队就不敢过来收回凉州,北方还有并州的大军,也是有可能会联合着攻过来的,即使是凉秦二州,也还有他们没有抢过来的郡县。鲜卑人此刻就算是势力壮大了,也不敢就此掉以轻心。   城门官并不敢就这样轻易地打开门让郝散进来,哪怕就只有他一个人,若郝散真是什么黎国派来的刺客或者细作,他的责任就大了。   城门官跑回去请教更大的官员了,其实也就是拓跋家的比他地位高的人。现在整个姑臧城都是拓跋家的。   郝散仍然在下面等着,他现在并没有什么一定要去的地方,如果他现在开始走,也可以在天黑之前到达下一个城镇,只是他有些疲乏,暂时不想再往前走了。   拓跋杰听说城门下的人是匈奴郝散,立刻就同意了城门官去开城门。   匈奴的郝散,他在年少的时候也曾经听说过这位匈奴勇士的名号,当年也曾经带着自家的一票人杀掉了当时作威作福的领主,得到乌桓的称赞,后来便在龙庭负责守卫匈奴最小的王子。   在两年前黎国设计离间匈奴几位王子,使得乌桓气绝匈奴没落之后,匈奴小王子暮塔随着所谓的护送质子归国的队伍去了洛阳,算是名义上的质子,事实上这个时候,黎国已经不需要靠质子来遏制匈奴了。   郝散进城以后果然看见了一片萧条的景象,被异族人占领的城镇,怎么会还有当初的生机?没有来得及逃出城的汉人早已经被虐杀,鲜卑人几乎不会做生意,又怎么会有人还在这姑臧城中开客栈?   郝散想,自己晚上能住在哪里呢?随便找一个有屋顶的地方凑活一下大概也是可以的,其实他对这个要求也不是很高。如今他原本要守护的国家已经衰弱到根本不能威胁到黎国,衰弱到黎国甚至愿意出兵来保护他们,他立誓要保护的人如今也已经去了他想去的地方,回到了他母亲的家乡,也已经不再需要他的保护。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茫然到无欲无求了,对世间的很多事情,都不甚在意了。   前方一名身着甲胄的年轻人在一群士兵的簇拥下迎着郝散走来。   他再郝散面前站定,非常有礼貌地问道:“匈奴郝散?”   郝散点头。   年轻人道:“勇士远道而来,不如先在姑臧歇息几日再上路。”   郝散道:“我也正是这个意思。”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郝散就在姑臧城住下了。   他感觉到了拓跋杰对他的拉拢之意。   只是如今他心情淡薄,又流浪了那么些日子,对于大黎和匈奴之间的事情,他也已经没那么在意了,毕竟他是可以理解的。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而他对于鲜卑与黎国之间的战争其实也没有什么感觉,人生苦短,又何须为外物再费心思。   郝散于是就只是在姑臧城中这样待着,既不表示对鲜卑的支持,也不表示对黎国的任何偏向的想法。   只不过大黎肯定是不会就这样任鲜卑人占据凉州,谁会是下一任大将却是个未知数。   拓跋匹孤虽然是打败了江风舟与陈寒谷的联手,恐怕也是运气的成分居多。   上一次来到这凉州城的时候他还在想这里会不会有被攻破的一天,结果现在就变成了鲜卑人的地盘了。   郝散想,我恐怕是不容易出了这姑臧城了。   拓跋匹孤在秦州的上邽,这姑臧的防守并不是多么的森严,黎国的军队若是强攻只怕也是不用费多大的功夫就可以攻下来的,而黎人并不知道这一点,也就不敢轻举妄动,况且领兵的大将还未过来。不过这个时候正好也是偏裨小将建功立业出人头地的好机会吧?若是他们知道了凉州姑臧的兵力,若真是豁出命去赌一把,对拓跋杰而言势必也会是一场苦战。所以留在城内的郝散,不论他有没有看出姑臧城实际的情况,拓跋杰都不能冒险让他出去了,能拉拢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能让他站到鲜卑人的这一边也不能让他去给黎人通风报信。   洛阳,柳家别院。   月色入中庭,仙音几回闻。   柳熙年在庭院中为暮塔弹琴,拨动琴弦的样子都是带着谪仙人一般的优雅。   曲终的时候暮塔有些忧伤的样子,柳熙年弹的是一首大漠的曲子,《合萨之歌》苍凉悠远,原本是用骨笛吹出来的,可以传到很远的地方,也是匈奴人进行重大活动的时候吹奏的歌曲,用琴弹奏的时候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柳熙年的琴艺自然是没得说的好,但是原本就不适合用丝弦来演奏的曲子却硬要弹出来,终究是没有以前听过的悲壮感,总归是多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在里面,或许是演奏的人的心情不一样也说不定。   暮塔虽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想念家乡,但是总归是很多的时候都是很想念的。   那些在夏天的时候就长满荒原的蒿草,有些会比自己还要高,捉迷藏或者是围猎,都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在洛阳这样的地方无论如何都会觉得压抑,那些将洛阳分成一个一个小格子的里坊,那夜间不得出门的宵禁,奇怪的“半夜出门非奸即盗”的想法……暮塔原本在一个月左右的时候都会收到来自郝散的信件,那些自己熟悉的文字也算是聊以慰藉他的思乡之情了,但是最近却已经断掉了,他想,散叔大概是有什么事情在忙着呢,没有时间给他再写信了。   柳熙年揉了一把暮塔的头发:“若是可以的话,不久以后,我带你出洛阳吧,到并州、冀州、幽州或者凉州都可以。”   “真、真的吗?”暮塔有着明显的欣喜的表情,转瞬又不见了,“可是最后还是要回来洛阳的吧?”   这话说得,已经完全不想再在洛阳待下去的样子了呢。柳熙年叹。   柳熙年带着叹息地说:“你想的话,可以一直住在那里。”   暮塔突然问:“我就不能回龙庭吗?”   柳熙年怔住。   对啊,为什么,他就不能回龙庭呢?柳熙年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   良久,柳熙年道:“应该……是可以的。”   暮塔问:“我来洛阳,是和我的大哥当年当一样的质子吗?大哥以前也是这样的在洛阳的吗?”   柳熙年道:“慕钦当年吗?我也不知道啊,匈奴质子并不受监门卫的管制,其实我也是不太清楚的,你也是知道的,我轮休的时间很少。”   暮塔点头。   柳熙年又说:“你来洛阳,并不是作为质子过来的,而是作为我邀请的客人,大黎,不需要匈奴的王子来当人质了,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应该都不会有这样的悲哀的王子了。”   “太好了!”暮塔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柳熙年想,这是多么简单的少年,他不知道这样的情况其实只会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匈奴强大到大黎完全不是它的对手,另一种,就是完全相反的状况,如今的匈奴,早已不足为惧。啊……不对,如果,这次的鲜卑人的叛乱真的一直不能平定,那么,匈奴借着这把火,要再起来也是有可能的事情。所以,陛下当初不将卫衍从幽州调任到中央,对于现在而言,应该也是完全正确的决定呢。   柳熙年突然间想起来什么似的问:“你之前说,你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收到郝散的信件了?”   暮塔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格外地想念那个从小照顾自己的大叔,所以才会要柳熙年为他抚琴。暮塔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觉得散叔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他之前在信里面和我说以后会常常写信给我的,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写一封信给我,但是自从上一次在凉州的武威郡的宣威县,但是后来就一直没有了……我在想,他这一次到底是要走多久呢?要去到很远的地方吗?”   武威郡宣威县。   那不是,就在姑臧城不远的么?   柳熙年心说郝散大概是被鲜卑人截住了,祸福吉凶完全不可预知,鲜卑人与匈奴人说不定可以成为盟党。   郝散,郝散……柳熙年沉思。如果这个人可以为汉人所用的话,倒也是一员勇猛的大将。况且,用胡人去攻打胡人向来也是朝廷常用的计策,上一次和鲜卑人打的陈宏烈带领的军队里面,也是羌人居多。为了减少汉人的伤亡而启用其他民族的士兵的做法很常见,但是也常常会有士兵冲锋陷阵时不能有视死如归的气势的弊端。   不知道阮流柯大人是不是也会用蛮夷之人来攻打姑臧城呢?前几日在朝堂上,度支尚书大人阮流柯毛遂自荐,请求上秦州战场,收复失地,男儿死沙场才是最正当的命运,若是不能收复相信在他身后一定会有其他的人站出来。   卫衍远在幽州,还有着匈奴需要他镇守,舒欢年岁已高,让老年人上战场不符合他们的美学。于是阮流柯站出来了,阮怀风在朝堂上听见这话的时候顿时就失了风度,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最得意的儿子竟然已经做了这样的决定。   明明是帝国最有前途的度支尚书,却自己请求要上危险的前线,他自己的前程,阮家的前程,他都不要了吗?!!阮怀风看向阮时锦的时候,发现对方竟然没有任何的惊慌,阮怀风气道:“好……好……你们都已经决定了,看来我这个家主其实是什么都算不上的了……”然后竟然不顾天子威严,直接甩袖出去了。   烈帝坐在龙椅上挑眉看着怒出朝堂的阮怀风,很罕见的没有生气。   阮家放弃了一个最有前途的儿子,烈帝允许他伤心一下。   “再见。”阮流今说。   明天他便要陪着兄长前往秦州,今日是他在骁骑营屯所的最后一个晚上。   凌辄抿紧嘴唇,脸色很是不好:“嗯。”抱住他,闷闷地说,“我舍不得。”   阮流今亲他一下:“我在秦州等你,你要早点过来哦。”   “嗯。”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人生苦短,朝朝暮暮尚嫌不足,又怎经得起几度离别!   凌辄挑起小阮的一缕青丝,放到唇边轻吻。   是小心翼翼的不舍。   金谷园的牡丹盛开了一季又一季,白虎门柳絮飞扬,富平津桃花纷纷,歌舞升平的盛世与金戈铁马的乱世间隔出现,其实凌辄从来没有在乎过,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乱世还是盛世有什么关系?此生最恨生于王侯家,这么多的顾忌,这么多的需要在意的其他人的声音。   他向烈帝告了假,来到城门为阮流今送行。   后世的诗人可以说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之类的激励自己与朋友的话语,还要再加一句“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呐,不要伤心,天涯海角其实都和在一起差不多的……然而那也只是说朋友而已,并不是情人。   如果真的有人神奇地知道了后世的人的说法并且告诉了凌辄的话,恐怕他也会将那个人骂回去:“又不是你要异地相思,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送哥们送知己当然和送情人不一样!我只恨不能变成风沙随他而去……”最后一句,如果阮流今在旁边的话,他大概会说不出口。但是此时他站在阮流今旁边的表情也足以让小阮知道他的心情。   阮流今看着他,竟是为他的不舍的样子有些隐隐的得意了。   笑起来,点着他的额头说:“好啦~我肯定会没事的,我还等着你去找我呢!”   凌辄恶狠狠地盯着他,然后说了一句让阮流今恨不得去撞墙的话。   他说:“你敢死,我就敢奸|尸。”   于是,一阵风吹过,万籁俱寂了。   幸好他们俩躲在白虎门外通济渠边树林荫翳的方便干一切事情的角落里,大家也都知道这两个人总是有很多话说,于是也没什么人注意他们两个在说什么。   阮流今的脸瞬间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变化几次,最终是忍不住一脚朝那个乱说话的家伙踢了过去。   凌辄蹲下去捂着被提到的小腿,仰头朝阮流今苦笑。   阮流今说:“我已经手下留情了,不然的话,就应该踢坏你的那玩意儿。”   凌辄看着他,有些流氓的话儿——比如“踢坏了你以后怎么办”——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世家公子,与市井流氓之间的区别,体现在凌辄身上的,大概也就只有这么一点了。   阮流今俯下身去亲吻他的嘴角,“再见了。”   再见再见,惟愿不久便能再次相见。   通济渠流水不息,哗啦哗啦——阮流今起身,兄长派过来的小厮已经几次朝这里观望。   凌辄没有动。   他的衣袖扫过他的脸颊,阮流今再不回头,走上了阮流柯备好的车架,终究还是不舍,掀起车帘来看他一眼。   凌辄仍然是蹲在那里,与阮流今对视,视线缠绵仿佛丝线,恨不能将阮流今就绑在这里。   白虎门旌旗飘扬,猎猎作响——凌辄终于站起来,目送阮家的车队沿着官道看上去越来越小。   突然间看见了城楼上有一抹亮色,女子粉红的裙裾如此显眼。   凌辄走上城楼,柳熙年站在秦夕的旁边,看着车架远去,似乎没有与之交谈的意思。   或许是沉浸的离别的感伤中的女子,并不想要他人无意义的安慰吧。   离别,却连送别的理由与身份都欠缺,这才是更加令人悲伤的原因。   秦夕当然也很可怜,但是现在的凌辄完全不想同情她,因为他自己也是那个被别人同情的人。   秦夕看见了凌辄,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嫉妒。   凌辄就可以那么光明正大地过来送行,甚至可以将本职的工作丢下来去送他。而自己只能站在这高高的城楼上远远的看着那个人和自己未婚的夫君在树下告别,因为自己不是他的兄弟也不是他的情人,于是没有机会,没有人会理解她。   凌辄笑了笑,嘴角勾起来,是有些残酷的角度。   秦夕不说话,转身和凌辄擦肩而过。   长发与衣角飘起相似的角度,似乎是对身边的人的不屑一顾。   看见未婚的夫婿也没有行礼,连打招呼都欠奉。   柳熙年摇摇头,这将会是一对非常痛苦的夫妻。   柳熙年看着凌辄,说:“你就这样让他走了?”   凌辄看回去,笑:“这世界并不是我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不是吗?”   柳熙年道:“但是你的表情和你说的话似乎是相反的意思?”   “啊,你观察真是细致入微。”凌辄道,“一时别离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总会再相见的。”   柳熙年道:“世事无常,你现在这样想,难保以后还这样想?如果他死在秦州呢?或者他在雍州的时候就死了呢?你去见他的时候万一他已经变成了白骨呢?”   凌辄沉下脸来:“你少乌鸦嘴啊!!”   柳熙年摆手,无奈地笑:“好吧好吧,我刚才说的我都吞回去,全部都不算数的。”   凌辄翻白眼没理他。   阮流柯此去,先去长安,再到秦州边界地区,计划应该是一点一点攻回秦州地盘,拿回姑臧。   恐怕也不会那么顺利。   毕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按照你的预想来。   阮流柯,帝国度支尚书,英雄才俊,如果陨落于战场,必然是帝国的损失,恐怕从此国内真就再无人敢与鲜卑人一战,分疆而治这样的事情以陛下的傲气是绝对不会允许发生的,那时陛下恐怕是要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听起来很霸气,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却是难上加难。如果真要出现这样的场面,不是帝国走向更加强盛,便是帝国真正衰落了。御驾亲征如果失败,恐怕我中原疆土,便从此落入蛮夷之手,汉人备受欺压,等待百年后再出一位不世之英豪,救百万汉人于水火……这种情况,无论如何都要尽毕生之力来阻止其出现,哪怕我辈千万人死亡。   ——————————第四卷、谁劝杯中绿,终——————————   注:“人生苦短,朝朝暮暮尚嫌不足,又怎经得起几度离别!”By阿堵,《红尘有幸识丹青》   第五卷 南风知我意   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龙朔五年,夏,四月,度支尚书阮流柯至雍州长安,雍州刺史韩田玉见之。   *************   红叶斋在秦凉二州的据点虽然不是很多,传递消息也往往艰难,当初江风舟与陈寒谷二人在秦州时就已经很少能有消息传至京城。   一个明智的君主,如果不能看见事实,不能听见真正的声音,又如何能够做出正确的判断。   一切推理与判断,都是以手中所掌握的资源为基础的。   阮流柯来到雍州,见了韩田玉,彻夜交谈,从未向他人透露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阮流今到达雍州以后便以天子特使的身份,接管了雍凉地区的红叶斋据点。   雍州的机构运行基本上是正常的,并没有受到秦凉地区的战争的影响,凉州却是意料之中的没有什么东西传过来,就算是知道红叶斋来了一位天子直属的管理者。阮流今觉得如果就一直这样下去的话自己在雍州对陛下而言没有任何用处。   并不是什么特别的忠君爱国的思想,人们虽然会对名士们进行各种评比,但是忠君这一点也没有占到什么格外大的分量,是否忠于皇家,对于他的名声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只是觉得陛下对自己和凌辄终究是不薄,即使是工具,也要是有用处的才值得被这样对待。当然这个时代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实在太多,花了大把的钱财完全没有实现那些钱财的价值的人也多了去了。   但是,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要的是他想怎么做。   吾辈自行其是,何须管他人蜚短流长。   阮流柯还在雍州和韩田玉商讨雍州的兵力到底要留几成的问题,和秦凉二州的兵力合起来,让鲜卑人听见就腿软的程度是肯定达不到的,汉人大部分没有鲜卑人剽悍勇猛,所以起码要从数量上压倒他们。   初九日,天龙冲煞,忌出行。   阮流今准备先其兄一步前往秦州天水郡与凉州边界附近的金城郡,那里设有红叶斋的据点。   阮流柯听见幺弟的要求以后,沉默良久。   阮家人虽然都护着阮流今,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但是这并不代表家中人就完全不去管他,安全是一定要考虑的前提。   阮流今此番先行前往秦州到底会遇到什么谁都不能肯定。   就算是帝国的前任尚书大人,阮流今的大哥,也不敢这就这样轻率地同意他孤身一人前往战区。   阮流今看着自家大哥,保证道:“我一定会保护自己的周全,我还要等着凌辄过来找我。”语气坚定,目光如炬,仿佛心也同他的外表看起来一样的坚定不移。   阮流柯道:“你在这里和我保证有什么用?出了长安会怎样,路上会怎样,到达金城又会怎样,现在的你完全不能预料,如果恰好碰上百年难遇的沙暴呢?如果遇上了马贼呢?或者,直接与鲜卑的兵马正面碰上了呢?你凭什么保证你的安全?你以为你心里想着你要活着等到凌辄来秦州的那一天你就可以等到吗?那世上哪有那么多凄美哀绝的故事,你以为那些就不会发生在你身上吗?你是什么人,上天凭什么这么照顾你?你长到现在,除了和凌辄相恋以外,那一样不是万中无一,这么多年都一帆风顺地过去了,你难道就不会担心你的好运气已经用完了吗?万一你真的死于非命,你让凌辄怎么办?你让父亲和母亲怎么办?并不是你觉得你可以做你就可以的,不是吗?”   阮流今欲言又止,一时之间他也找不到什么话去反驳。   阮流柯看着他,“你再好好地想一想?”   “哦。”阮流今失落地点头。   阮流柯并不是看见他失落就会心软的人。   次日,阮流今仍然向兄长提出要先行前往金城郡的要求。   阮流柯沉下脸来:“如此说来,我昨日和你说的,都是说给木头听的吗?”   阮流今迎上兄长的目光:“我觉得我先行到达金城郡被红叶斋所控制听风酒庄为将军提供正确的情报对于今年的战局是有利的。”   阮流柯道:“你来秦州,并不是要打仗。”   ——哦,对了,他来秦州,就是为了等待帝国最年轻的极有前途的骁卫右骁骑营将军放弃一切来到这里。   阮流今黯淡地想。   “但是,”京城第一的美少年抬头看向威严的长兄,“我也希望可以为帝国为陛下为哥哥做一些事情啊!我难道就天生是应该活在你们的保护之中吗?如果不能以吾己之身去感受战场的残酷,不能在你们厮杀的时候为你们提供一点点绵薄的力量,我又凭什么去安心地享受你们的保护呢?我又凭什么去证明我是存在过的呢?”   阮流柯已经不想理会幺弟强词夺理的说法,他只说了一句“你思故你在”便拂袖而去,留下阮流今一个人在夏日的竹帘后面看着外面的阳光透进来的一条条的细长的光影。   为什么……就这样完全不信任他呢?   阮流今抿了抿唇,将那些委屈都压下去。   我……还是想要去金城郡啊。   虽然并没有那么想去的理由,但是人一时的欲望与突发奇想,是无论如何也难以阻止的。就算是他本身,也无法克制自己想要去秦州的欲望。   仿佛自己不去就会错过什么重大的事情一样的恐慌感。   仿佛有什么东西就在那里等着自己。   他有这样的预感。   然而在这之前的几日,他一直在赶路,是与在京城的闲适完全不同的感觉。   前几日,他还在皇宫中饮着琥珀色的桃花酒,笑得妖孽横生,一挥手桃花尽散。   而后便是连日舟车,烈日曝晒过悬挂流苏的车顶,黄沙掩盖过车轮压出的痕迹。   大夫曾经说突然间的劳累容易使人出现错误的感受。   难道说,这样强烈的想要去秦州的感觉,其实只不过是这几日舟车劳顿所导致的幻觉吗?阮流今想。   长安四月天,蜩沸仍未始。   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如果可以强攻,没有人会愿意用智取。”这是阮流柯曾经说过的话。   是了,智取终究是弱势的那一方会表现出来的行为。   所以阮流柯不支持阮流今跑去凉州金城郡的听风酒庄,因为他们其实根本不需要。   但是阮流今仍然仿佛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魔障而执拗地跑到了这里来。   金城郡的治所金城县县城,四周是坚固的坞壁,防风防沙,也可以稍微抵挡响马。   阮流今到了那里的红叶斋的集散地,是很小的一家酒庄,阮流今与那出来迎接的小二对了暗语,便被带到了小楼下面的地下室。至此阮流今也不得不感叹那些修建密地的人们没有丝毫的创意,一个个都在地下挖房间,万一城池被挖空了怎么办,整个下陷让所有的地下室都砸坏掉。   然而在那里却是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扶风王司马静麾下前锋将军刘振宇。   那个延误军机,害得江风舟与陈寒谷二人战死沙场的前锋将军。   一开始那人自报家门的时候阮流今并未想到是他,但是那个人非常明确的承认了他就是那个人——凭着陛下的性格,能够在贻误了那么重要的战机而不被处死的人是在是少见,如果是陛下的安排,那么,果然一切都是可以解释的。   帝国双璧的死亡难道也是被安排的吗?   江风舟大人当年,曾是陛下在武技方面的老师,听说与陛下,也是关系非常之融洽。   如果是这样,那么,陛下,其实果然不是我等小民可以轻易揣测的存在吧?   可以在毫无征兆的时候就下令,间接杀死自己的师父。   帝心不可测。——陛下果然是将这句话执行地彻彻底底。   刘振宇对阮流今冷冷的目光并不在意,只是将听风酒庄里红叶斋的人一一介绍与阮流今。   那些人中有一个很有风度的大叔,名字叫灼空。   他一见到阮流今便笑得极是温和,并没有其他人对于这位天子特使的初次见面的生疏感与试探感。   其他人便都各自去做事,只留下刘振宇接着带阮流今熟悉听风酒庄。   灼空便是表面上的酒庄的老板。   灼空笑道:“阮家人果然个个风神如玉。”   “过奖了。”阮流今道。“听老板的口气,似乎与我家中人相识?”   “年轻的时候曾与阮七公子是点头之交。”   原来竟是与阮时锦相识的人。阮流今心说,堂哥去过的洛阳以外的地方似乎是只有江州吧?“老板也曾是洛阳人?”   灼空道:“也曾是一名不见经传的琴师。”   阮流今心说能在琴艺上与阮时锦相识的琴师肯定不是简单的琴师更不可能名不见经传,但是人家这样说,显然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身份,阮流今也懒得刨根问底,毕竟面前的人到底是谁,曾经做过什么,对他,对如今的战局,都没有多大的影响。   灼空沉思半晌,问:“阮七公子如今是否安好?”   “好得很。”阮流今道,“帝国的侍中大人,每日除了上朝便是弹琴,安乐闲适。”   “如此便好。”灼空叹道。   红叶斋得到的秦凉方面的情报果真是少得可怜,说不定还不如阮流柯派去战线上的探子得来的东西多。   阮流今在听风酒庄里每日都可以说是安逸的。从小养成的世家公子闲适的气度使得他无论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不慌不忙,不为前途而担忧,仍可以为不同于洛阳的精雕细琢的西北风光而赞叹。   最最优雅的世族本身便不适合做官,他们的气度使得他们不会为了平民百姓的安危而通宵达旦,夙夜忧之,又如何能提出正确的造福于民的方法,所以那些真正明察秋毫的好官基本都是出自寒门。   只是阮流今在听见红叶斋的探子们说阮流柯一直与鲜卑人僵持着,甚至有不敌的迹象的时候也会担心,这个样子,到底是做出来给别人看的,还是真的不敌呢?   洛阳,皇城,骁骑营屯所。   月入中天。   孟九支着下巴的样子,让人一看就知道他现在肯定很无聊。“听说西凉那边战事吃紧。这鲜卑人,真的有那么厉害吗?江风舟大人败了,如今阮流柯大人似乎赢面也很小。”   凌辄一边吃着糕点一边说:“你的表情完全没有担心的样子。”   “啊……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不担心。”孟九说,“总觉得似乎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陛下的棋局摆的很大。”   陛下……吗?   凌辄默了半晌,才道:“话说小九啊,你难得正经一次,竟然就是妄自揣测圣意,胆子不小嘛!”   孟九翻了个白眼:“你自己也不知是揣测过多少回了,现在来说我,不觉得没有底气吗?更何况我也只不过是和你说说而已,这种话,说出去,别人终究也是不会相信的吧?陛下为什么要操纵这样一场战争呢?难道他就不想速战速决,早日搞定那群蛮夷吗?”   凌辄将糕点塞进孟九的嘴巴里:“多吃饭少说话吧。”   “唔!”孟九被糕点噎住了。   陛下如今再看鲜卑的战报,依旧是铁青着一张脸,一旁的内侍都战战兢兢,生怕多说一句话就正好撞在了陛下的剑尖上,然后便是一顿皮肉之苦。   司马乂看着身边小太监的表情觉得有些好笑,挥手让他们都退下,烈帝道:“张驰。”   不知道从哪一个角落里突然蹦出一个人来,俯首行礼:“陛下。”   烈帝问:“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   “帝王业,不容情。陛下何错之有?”张驰答道,“臣下以为,陛下已经做得非常好。”   “朕让你再也不能以自己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世人面前,你可曾恨朕?”   “君为臣纲,臣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身份何足惜。”   司马乂笑了:“卿今日竟是如此正经,朕倒有些不习惯了。”   “臣……”张驰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场面话一类他也不是不会说,但是如今似乎没有打官腔的必要,他面对的人是最高的那一位,官腔自然是听过无数遍的。   司马乂叹气:“江风舟二人如今可安好?”   “据报江风舟与陈寒谷二位大人如今生活安逸,如在世外桃源。”   “朕不希望有人打扰他们二人。”   “臣领旨。”   ————————————————————————————————   临时小剧场:   烈帝挥舞着鞭子问:“‘强攻’反义词是什么?”   下面的人回答:“弱受!”   烈帝一鞭子砸在地上,“啪”的一声响:“错了!是智取!全都给朕去面壁一百遍。”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龙朔七年,夏。   清晨。石榴花十分艳丽地在宫墙内绽放,烈帝背着手站在花树旁边的回廊,看着花问身后的张驰:“如今你可仍然觉得朕是正确的?”   张驰答:“臣下如论如何都拥护陛下的决定。”   龙朔三年至龙朔七年,鲜卑起义已经持续了整整四年,从陈寒谷与江风舟之败,到阮流柯如今与鲜卑人僵持不下,帝国似乎在西凉问题上陷入了窘境。   然则历史终于遇上了转折。   那一日,史书上如此记载:   烈帝于朝堂拍案而怒曰:“谁可为朕讨此虏者?”   殿中无人敢应。   殿旁骁骑营将军凌辄出身请战。帝允,即加封平虏将军并凉州刺史。   凌辄于是在那一日之后便回了自家的府邸与家中人话别。   大司马凌凯在朝中的时候就已经无比震惊,自家的长子竟然会领这种自毁前程的命令,同时也为自己的儿子能如此有勇气而稍感骄傲。   “你如何面对你的母亲?”大司马威严气场全开,凌辄被那威压压制着连头都不敢抬。   凌辄不能说他是为了阮流今才执意要前往秦州,于是只好将一切都推到君心上面去:“陛下这两年的手段父亲难道还没有看出来吗?世家大族的权利一旦大于皇族,终究是要遭天子记恨,父亲以为两年前阮流柯为何会同意前往凉州?如今我去也正是这个意思。父亲也看见了,那些兰芝玉树之家,如今除了凌阮,哪一个不是已经官位凋敝?……明白君主的意图,才是长久兴盛之道啊父亲。”   凌凯深叹一口气:“我又何尝不知。”   “……”   “如今你既已在朝中请命,我亦无力阻止,只是家族培养你这些年,就这么送出去了,不仅是我与你娘,就算是你叔叔伯伯也会觉得惋惜。”凌凯道,“你原本是有望成为大将军的。”   “父亲无需挂怀,掣儿比我用功比我聪明,将来定然是要比我厉害的。”   “我们从小将掣儿当成是文官来培养,只希望你们二人功成名就了能来一幕将相和……如今是没指望了。”   凌辄道:“文官居庙堂,武将戍边疆。这是亘古不变的用人之道。我与掣儿,即使不能令家族更加壮大,也绝不会使得凌家没落了。”   “也罢。”大司马挥挥手,“你自己去和你母亲说吧。”   大司马大人虽然官场浸淫多年,一切糖衣炮弹口蜜腹剑巧言令色皆可抵挡,担仍然害怕夫人的眼泪与嗔怪。   于是还是回归到父亲一开始问的那一句:他如何面对他的母亲。   两年前不听家中人劝阻,一定要退掉与秦夕的婚事的时候就已经令母亲伤心,如今要离家千里,还是生死未知的战场,他要如何开口呢?   ——————————————————————   雍州,长安。   柳荫下的长堤,微风习习,柳枝轻摆。阮流柯正非常闲适地在堤上钓鱼。   阮流今这时已经从金城郡回来,他靠在柳树下,懒得恨不得瘫下去地说:“大哥,我们这真的是在打仗吗?鲜卑的那群人其实根本就不堪一击……而且你身为主将竟然在这里钓鱼,我谨代表京城所有为西凉局势担心的士大夫们会集体谴责你。”   阮流柯头都不抬地说:“无聊你就回府找个阴凉的地方趴着去。”   阮流今听闻此言,果然转身在侍女撑好的纸伞下面回府去了。   阮流柯抬手轻微地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夏天的长安果然也是和洛阳一样的炎热。   阮流今在金城郡听风酒庄的那些日子里慢慢知道了当初在京城的红叶斋很少收到西凉的信息的原因,自从陛下知道了凉州的鲜卑起义以后,就命令听风酒庄的人将这里的消息直接传达到了暗卫手中,连原本也是由暗卫们组成的红叶斋都不再经手,毕竟红叶斋到后来,也逐渐加入了很多年轻一代的世家子弟,他们即使心怀忠君爱国的思想,终究也仍然要为家族利益而考虑。当初以为的西凉形势严峻,也不过是陛下故意做给世人看的假象,同样也是通过红叶斋,做给世家的假象。   阮流今知道这些以后发现自己来凉州果然就根本没有什么作用,大哥和凌辄才是真正陛下希望过来的人,京城的世家的权力太大,陛下终究是不能允许这样的情况继续存在。   无论有没有他,凌辄终究都是要过来凉州的,这便是陛下的决定。   就算陛下日渐被朝臣们惯成了任性的君王,他也仍然是少年时候那个严肃的有着大想法的人。   他有些恹恹地回到了长安的府邸,家丁们已经将硝石溶入水中,于是在夏天的时候也能有大量的冰块来制冷,阮流今轻轻叹一口气,他果然不应该和兄长一起出去钓鱼的,那种需要出门的事情不适合他。   他突然觉得有些想念凌辄了。   阮流今前日收到了凌辄通过红叶斋传递过来的信笺,他已经向陛下请命,很快便动身来雍州,先到长安与阮流柯会合,然后便一同领兵前往凉州府。   他在想,凌辄现在应该已经在洛阳城外的官道上了吧。   他与凌辄终究是要靠着这样迂回的方式才能在一起。   如果大司马知道凌辄在自毁前程以后又要让自己的子孙后代都没有机会入世……该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他总是会觉得,他与凌辄两个人在一起以后,总是有颇多地方对不住凌辄,比如,他阮流今就是一个标准的纨绔子弟,就连入朝为官都不曾有过,多年来除了兰筝阁的老板这一称呼以外,也不曾有过什么光荣的外号(“京城第一美”这种东西请忽略吧)。然而凌辄却是一路从骁骑卫升到百夫长再升到了副将直到现在的骁骑营将军,是万人羡嫉的存在。如今他们在一起,于阮流今而言,其实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东西,然而凌辄却不一样,他背弃了一直以来家人对他的期望,背弃了多年来为之奋斗的前程……甚至百年之后仍要被人诟病,逃不过“了尔一生花烛事”的盖棺定论。   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要和凌辄在一起。   将无比高贵的神祗拉入地狱一般的深渊——这种罪恶其实也是一种快感,那是一种人的隐秘的不为人知的一面当中所存在的感受。   爱意,从来都是与罪恶并存的。   第六十二章   龙朔七年,七月,平虏将军凌辄领兵至雍州。   阮流柯事先派人在路上便已经和凌辄说明了秦凉地区的战况,于是凌辄来长安的时候心情便已经很是轻松,先在军营安顿了他带来的将士,然后便进了雍州刺史韩田玉为阮流柯等人备好的府邸。   阮流今早早便在正对着大门的廊下等待着。   就算是炎热的天气他也仍然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他挺直了脊梁站在那里,等待着凌辄的到来。   凌辄一进府便看见阮流今站在雕栏边,站直得像一柄出鞘的剑。   在看见他的那一刻便抑制不住地想要笑出来。   “终于见面了”“终于能在一起了”这样的心情。   哪怕是被一带而过的,也仍然是两年的时间。   每一天,他看见红叶斋的人们偶尔闲适下来,便会想起凌辄。想知道他在京城到底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在时间里慢慢地改变了,会不会他就此决定放弃自己留在京城了——这样两地分隔的不安每一天都在他的欣赏徘徊。   如今见到他,也终于是悬在心中的那把刀入了鞘。   阮流今朝他奔过去,凌辄张开双臂,等待着接住他,看着他像一只鹤一样优雅地跑过来,衣摆飞扬起来的样子仿佛真的马上就要飞起来。   被抱了满怀。阮流今在他的臂弯中抬起头,仰脸看到凌辄的下巴,忍不住张口咬上去,然后又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了一下:“我很想你。”当初稍显别扭地少年,如今也可以说出这样的情话。   凌辄收紧手臂,与阮流今鼻尖相抵,带着无限的缠绵与眷恋地说:“我也很想念你,”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每一天都很想。”   凌辄与阮流柯商量着如何能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利益,若是能不战而胜必然是最好的,但是如今大黎一方故意示弱了这么多年,鲜卑人恐怕真的以为黎国无人可用,想要他们投降只怕是不可能的了。   阮流柯并不言语,似乎在思考着顾铭的想法。   凌辄之前在京洛的时候发现暮塔与当年那个在他身边的刀疤男人郝散仍有联络。但是据他得到的线报,郝散如今被鲜卑人相当于是软禁在了姑臧城中。他们之间必定是有什么他人发现不了的通信的手法。   于是顾铭卑鄙地通过暮塔用同样的手法威胁了郝散,已经对鲜卑人的兵力都大致有了了解。   鲜卑人在人数上是绝对抵不过黎军的,唯一令他们有所顾忌的便是鲜卑人的骁勇,那时他也以为凭着鲜卑人的勇敢与善战都能让江风舟战败了,更何况是能力远不及帝国双璧的他。但是如今却发现江风舟与陈寒谷的阵亡其实都不过是一场演给世人看的戏,那么,他是不是可以认为,鲜卑人其实也不过尔尔。   阮流柯露出轻蔑的笑:“其实也确实不过尔尔。”   这两年中,阮流柯偶尔为了让京中的人们稍有安心也发动过几次简单的攻击,鲜卑人不过据守城池,完全没有要再出来争夺土地的迹象,以为有一座城池便可以安居乐业……这是多么愚蠢的想法。   阮流柯与凌辄商定,等到秋收完成以后便开始攻城,从秦州上邽一直到凉州姑臧,都要一分不差地夺回来。   现在是他们修养生息的时间。   入夜。   凌辄问他:“你这两年,可有受什么苦楚么?”   阮流今笑着答他:“我在这里怎么会受什么苦!每天吃好喝好的等你过来,”说着,又狡黠地眯了眯眼睛,“你不会有奸|尸的机会的。”   凌辄扶额,想不到当初离别的时候自己的一句话,他竟然到现在都还记得。   ——但是看着他这样顽皮的样子,心里面真的觉得很怀念。   ——是两年都没有真正见过的脸,两年都没有切实地听过的声音。   阮流今伸手扶上对面的人的脸,并不是十分光滑的肤质,却也因为有着独特的质感,指尖仿佛燃起火焰,从远端的手指,一直烧到了心里。   凌辄握住他的手,看向他的眼睛眸色深沉,仿佛有欲望的焰舌在跳动。   情|欲突如其来,几乎无法抑制。   他们简直急不可耐。   磕磕撞撞地亲吻,凌辄衣袖挥出的气流吹灭了烛火,黑暗中只剩下两个人抱在一起的剪影,滚倒在床榻上,帘帐放下来,再不为外人所见。   自然是一宿贪欢。   长安的夏天依旧炎热。   凌辄每日早起,和阮流柯二人一同去校场与将士们一同操练。   等到凌辄早练归来了的时候阮流今才慢悠悠地起床——这大概也是成器的人与不成器的人的区别之一吧。阮流今一边迷迷糊糊地让凌辄帮忙穿衣一边想。   凌辄帮他系好衣带的时候偷香一口,阮流今软趴趴给了他一巴掌,到他脸上的时候简直就和抚摸差不多,手指扫过凌辄嘴角的时候力度已经基本上没有了,凌辄勾起一抹笑,看向阮流今,然后就张嘴抿住了阮流今的手指。   阮流今瞬间清醒过来,然后脸“噌~”地就红了。——这家伙,什么时候学会这么情色地看人了?简直不输那祸国殃民的妲己褒姒之流。   凌辄好心情地一把搂住脸红了的某人,然后捧着他的脸胡乱地亲吻,仿佛克制不住自己似的要亲近这个人。   终于又能有这样平静的生活,终于又能够在一起。   “笃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想要白日宣|淫的二人,凌辄一脸不愉快地去开门,送信过来的家丁被他黑着的脸色吓了一跳,说话都有些不清楚:“这……个,……是凉州那边说要送给阮小公子的,信……”   凌辄维持着生气地表情从家丁手中抢过信件:“你可以走了。”   家丁如获大赦:“……是!”然后逃命一样地离开了。   ——谁敢面对脸色不好的大将军啊!   阮流今打开信封,是柳熙年让红叶斋的人送过来的。   忽略那些优美华丽的辞藻,大概可以看出他要表达的意思。   暮塔要过来。   郝散毕竟也是在他很小的时候便跟在他身边的人,这么多年一直保护着他,他要过来营救郝散也是情有可原。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暮塔到达长安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黄昏时温柔的绯色光芒洒在策马而来的少年的身上,仿佛英雄身载满天霞光。   凌辄在城楼上恰好看见那绝尘的单骑,便下城迎他入府。   暮塔坚持要在夏天的时候先将郝散从姑臧城接出来,以免战争的时候殃及郝散。   然而凌辄和阮流柯都不愿意在开战之前就打草惊蛇,拓跋匹孤若是先有所警戒,对于他们攻占姑臧城会增加一些困难。   暮塔认为既然在他们看来拓跋匹孤根本不足为惧,那么他事先有所察觉或者没有察觉根本就不能对战争造成什么影响。   阮流柯根本不拿睁眼看暮塔,端着茶盏吹了吹:“你是匈奴的王子,我们并不想要限制你的自由,所以你要在长安在洛阳我等皆不予管制,”阮流柯喝了一口茶,将茶盏放在几案上,“但是若是为了一个人而影响战局,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暮塔无话可说,他不能让黎国的军队就只为了营救一个匈奴人而导致更多的牺牲。   然而如此并不能阻挡暮塔营救郝散的心。   阮流柯只说他不能动用黎国的军队去营救郝散,并没有限制他的自由,也就是说,他以个人的身份去做的话,并不会受到来自黎军的阻碍。   暮塔告别阮流今,单枪匹马前往凉州。   阮流今无法劝阻他,也是不想劝阻。匈奴人小王子决定的事情无人可以改变,更何况,在阮流今看来,这样勇敢的行为简直应该痛饮一大白并击节赞叹。   暮塔执意前往姑臧城并没有对凌辄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他仍旧每日循规蹈矩地操练士兵同时与阮流今厮混。   但是暮塔小王子的行踪却是在红叶斋的掌握之中的。   听风酒庄的眼线遍布秦凉,他哪一日到了秦州,哪一日到了凉州,何时到了金城郡,何时到了姑臧城外,都一清二楚。   这样也好。阮流今想,如此,也可确认他是安全的。   其实柳熙年的想法他也不清楚,如果他是柳熙年的话,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愿意暮塔单身赴险。然而,这大概便是人与人之间的区别。   彼夜,阮流今勾着凌辄的脖子,说着写没营养的废话的时候顺便就说起了暮塔,凌辄不作它言,只是一句“柳熙年肩上的的东西怕是比你我更加沉重”便又绕到了先前的无聊话题上,当然手上的动作自然是少不了的,阮流今后来就没有心情再说话了。   凌辄当然是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心情说话的。   “唔。”   ——暮塔那游侠一般的匪气终究不是他们这样的每日努力练出世族风度的人可以拥有的。   日升月沉,草木荣枯。长安城繁华如昔,不曾因为西方的战事而显出一点点地萧条景象,没有封城也没有戒严,东西两市中的行人依旧摩肩接踵,叫卖声依旧绵延不绝。   相同的时间里,不同的人们正在经历着不同的事情。   阮流今相信在这东市里做着各种营生的人们当然知道西北方仍然有人处在紧张战争的状态中,但是,这对他们的生活又有什么影响呢?除了在“帝国双璧”牺牲的消息传来的时候部分人担心了一阵子以外,他们的生活,仍旧是要有惊无险地过下去。   他在一个卖面具的摊位停下来,将一个什么都没画的纯白的面具拿在手中打量,旁边的商贩小声对阮流今道:“匈奴小王子暮塔已经成功进入了姑臧城。”   阮流今仍然在端详着那个面具,挑眉道:“这么快?你们在其中没少出力吧?”   商贩笑了笑:“反正……大家闲着也是闲着嘛。”这样说自然是承认了他们在当中对暮塔的助益,商贩又补充道,“小王子对于鲜卑人而言,并不是什么威胁,而且他们说不定还以为能靠王子殿下说服匈奴人一同起兵呢。”   阮流今道:“……他的身份,倒也的确能让鲜卑人减轻戒备。”——更何况,放人进去了,大可以不让他们出来。   龙朔七年,九月,阮流柯任命凌辄为先锋,率兵由雍州入秦州。   阮流今跟着凌辄一起去了,而阮流柯竟然也只是警告凌辄一句“阮流今毫发不可伤”便同意了。大抵是这一次的战争真的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地方。   这时的“无需担忧”与两年前陈寒谷江风舟二人出征时他们在京洛时想当然的“毋须担忧”自然是不同的,这次是建立在充分的了解与准备上。   ——当然一切还是取决于陛下,当年陈寒谷与江风舟也是满怀着必胜的信心,然则临战时却接到了必须战败的命令。或者有人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是那是为了打胜仗,只要赢了,上面的人亦不会计较。但是当年的帝国双璧不一样,若是他们违背君令获胜了,打乱了陛下的计划,只怕从此不得安宁。   ——若是这个时候他们仍然接到陛下要求他们战败的旨意,那么凌辄恐怕也只有听从。同时也说明陛下的计划还没有进行到他满意地程度。   入秦州的前一日,黎军在雍州边界处安营扎寨。   凌辄将小阮压在身下,双手撑在阮流今耳边,一边亲吻身下人的脸颊一边说:“如果我在今年立冬之前就击退了鲜卑人,你就主动坐上来好不好?”   阮流今瞬间脸红了,别过脸去,“……哼,你真的在那之前就杀了拓跋匹孤再说吧。”   凌辄发出极轻的笑声,他心情甚好地吻上身下的人,阮流今就只剩下喘息声。   黎军一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地收复了陇右五郡——陇西、南安、天水、略阳、武都。军令所指,无往不胜。凌辄攻下天水郡,登上上邽城楼的时候,拓跋匹孤已经带领旧部从西侧突围逃出。那一日的晚上,凌辄带着阮流今站在城楼上,身旁是披坚执锐的大黎兵士,身后的上邽城上方明月高悬,凌辄看着西北天狼终殁之方,心想:拓跋匹孤,尔命不久矣。   阮流今扯了扯身旁人的衣袖。   凌辄低头看他,脸上的笑意显得风流不羁:“我看,你很快就要兑现那一天的诺言了。”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凌辄最终没能手刃拓跋匹孤。   鲜卑人被大黎的军队一路紧逼,从秦州到凉州,曝骨履骸,尸横遍野。   他们已经陷入了绝境。   阮流柯趁势派人送去招安的文书。   鲜卑人此时已经陷入了两个阵营,投降,或者是死战到底。   如果鲜卑人一致选择死战的话,那时候的阮流柯恐怕会稍微烦心一下,因为如果他们怀着必死的决心与黎军战斗,一直战斗到最后一个人倒下去,那些与鲜卑人拼命而牺牲的士兵对于黎军而言也是一个不小的损失。   拓跋匹孤自然是不愿意接受黎国人送来的招降书的,他与拓跋武等人均认为黎人多狡诈,不值得相信。   然而拓跋匹孤此时已经并不被鲜卑族中的部分长老们信任,很多人都觉得这样打下去,鲜卑人就要灭绝了。   所谓的英雄们最终并不是战死沙场——拓跋匹孤同样如此。   在大部分的传说里,英雄们很多都死于美人帐,死于黄金室,死于兄弟阋墙同室操戈。   拓跋匹孤正好便是占了最后一条。   他们当时已经被逼到凉州的最北方,军帐扎在漠漠黄沙之中,战士们的脸上都染上绝望的神色。   第二天阮流柯便收到了降书……和拓跋匹孤的项上人头。   黎军迅速安置了投降了的鲜卑人,接管了凉州的统治权,安抚了流离失所的人们。   秦凉地区的战事,终于画上了最后的句点。   无论到底多少人的前途与生命埋葬在这里,这一场平民与帝王共同促成的削弱士族的鲜卑之战总算是结束了。   陛下当然会接着实施他集权的计划,但下一个被挑上的家族,总不会再是凌阮两家。   仅此一点,阮流柯便也放心了。   暮塔并未在投降的异族人当中,阮流今也并不能确定他究竟是到了哪里,不过应该是逃出去了。   没有确定暮塔的位置,他总觉得,有些对柳熙年不好交代,于是出动了红叶斋的人去找,后来再通过红叶斋将消息告诉了柳熙年,不过那个时候暮塔已经回了匈奴,柳熙年是否再寻过去他已不得而知。   龙朔七年冬,阮流柯成功镇压了鲜卑人的动乱,功标青史,封陇西郡公,秦州刺史,督秦州诸军事。凌辄平乱有功,亦加官进爵,多有封赏。   ——————————————   阮流今得知拓跋匹孤被部下暗杀于帐中时得意地瞟了凌辄一眼:“你没能杀了他哦?”   “嗯?”凌辄搂住他,“怎么了?”凌辄故意想了半日,才“哦——”了一声,脸上挂着促狭的笑意,道,“原来你竟还记着那一晚与我的约定了?如此看来,不能履行约定,你好像很失望?”   阮流今嘲笑不成反被调戏,顿时红了脸,推开他气急败坏道:“分明是你没用!竟然扯到我身上了,这样顾左右而言他,不是大丈夫所为!”   凌辄终于忍不住喷笑出来,其实他很恶趣味地很喜欢某人恼羞成怒的样子。凌辄拉住某只如同炸了毛的猫一样的小阮,捏着对方的手指老神在在道:“我那日与你的约定是,我若是在立冬之前击退鲜卑人,你便主动……而不是亲手杀了拓跋匹孤哦~”   阮流今听了,仔细回想那晚凌辄果然没有说什么手刃拓跋之类的话。他向来死鸭子嘴硬,如今却是连嘴都硬不起来了,但是就这样认输也不是他的性子,阮流今眼珠转了一转,然后瞪着眼笑眉舒的凌辄,咬牙切齿道:“好!我主动,那你可不许反抗!”   凌辄心说我享受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会反抗。当然这种话他不想说出来再激小阮,他满口答应:“好,我绝不反抗。”   “哼!”阮流今昂首冷笑,“那晚上你可别后悔。”   凌辄笑道:“我怎么会后悔呢?”   这一晚用完饭,又磨蹭了一会儿,凌辄觉着应该也是睡觉的时候了,想着小阮主动到底是怎样的情景,进到房中果然看见小阮在里间等他,立刻笑得见牙不见眼地凑上去。   阮流今一只手五指张开捂住凌辄的脸推开他,一脸不虞地说:“先喝一杯吧,我想一下要怎么做。”   凌辄心下暗爽,喝下了小阮递过来的酒。   这酒乃是他们重建刺史府是从原刺史陈宏烈的地窖中发现的上好的女儿红,浓香扑鼻,后劲十足。   凌辄一大盏下肚,便感觉到了一股热意升上了头顶,竟然有些晕晕乎乎了,这酒虽然劲道很强,但也不至于立刻就令人晕眩了,凌辄扶额看着小阮:“你……”   阮流今端着酒杯笑道:“没错,我在里面下了一点点的迷药,放心,剂量很小,只会让你稍微有点晕有点四肢无力,不会怎么样的。”   “你……为什么……”凌辄吃惊地看着小阮,想不通为什么小阮要对自己下药。   “哼~”阮流今捏着凌辄的下巴,轻佻地吻了他一下。“不是说我主动吗?今夜我便主动到底,一定让大少爷你欲仙、欲死!”   小阮这样说的意思是……   难道真是自己想的那样?凌辄额头渗出细汗,有些紧张地问小阮:“你在说笑吧?”   阮流今拉住凌辄一只手臂扛到肩上,拖着凌辄往床边移动,然后像短工们丢麻袋一样将凌辄丢在床上。小阮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臂,心想这种力气活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啊。   凌辄被小阮仍在床上,床的边沿恰恰硌在他腰上,疼得他都听见了幻觉,觉得他听见了“咔嚓”一下的声音……这腰不会是要断了吧?哎呀,真的好疼啊。他一张脸都皱起来了地看着小阮,那家伙就在揉他自己的手臂,一点都没看见无比痛苦的他啊!凌辄觉得在他自己的幻想中他已经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阮流今转头看了看半躺在床上的凌辄,看见他脸色有些不太对,心想难道凌辄他在想什么鬼主意?但还是问了句:“你怎么了?”   凌辄顶着一张快哭了的脸说:“腰……要断了……”   “我还没有调教你呢你结巴什么!什么要断了?”阮流今听他故意呻吟的样子直接确定了凌辄肯定想使坏。   凌辄欲哭无泪,解释说:“我的腰好疼啊……”语气无比心酸委屈。   阮流今看他表情如此明显,越发觉得他是在逗自己。把凌辄的鞋袜脱掉,然后把他的下半身也移到床上去,再然后自己也压上去。趴在凌辄身上的小阮看了看身下的人,低头亲了亲凌辄的嘴角。   凌辄仍然觉得腰痛,但是已经缓解了很多,看来是没有断了。他想。   迷药的分量极少,现在他也觉得晕眩感弱了很多。看来小阮果然是担心伤了他而极小心地控制了剂量。凌辄看着趴在自己身上面色有些苦恼的小阮,一时有些想不通他到底想干什么。如果……如果小阮真是想就这样……上了他,他、他其实也可以忍受一下的……但是,小阮他这样愣着是在干什么啊?难道还是在想什么折腾自己的方法吗?   阮流今思索着平常凌辄对自己的做法,歪着头看着凌辄,终于决定要不耻下问:“哎……接下来怎么做?”   凌辄一瞬间哭笑不得,然后又觉得这样的小阮真是可爱死了,倒是难得看他犯上一回傻。凌辄想了想道:“先把衣服脱了吧。”   小阮充分听从前辈教导,哼哼唧唧开始扒凌辄的衣服。   凌辄看着他心急的样子觉得心中充满了无奈感。   果然——   “刺啦”一声,凌辄一只袖子被扯坏了。   凌辄抬起光溜溜的手臂,无奈的盖住了眼睛。——这真是不忍卒视。   阮流今有些尴尬,但是他还是强撑着凶巴巴地说:“怎么!我就是喜欢粗暴一点!!”说完他还拿凌辄的腰带把凌辄的两只手都捆在了床头。   凌辄这会子真的有些慌了,他紧张地看着小阮,急急说道:“小阮你绑我干什么?你想要的话我完全可以乖乖地雌伏于你的。”   阮流今看他慌张的样子一时间心情大好,他倨傲地抬起下巴,俯视凌辄道:“我才不想要你,我只想折磨你!”   不、不会吧?凌辄一张脸恨不得皱成一张抹布。   阮流今看他这个表情才终于觉得自己耍弄够了,又趴下去温柔地亲亲凌辄的嘴角,问:“你真的愿意做下面的那个?”   凌辄看着他,眼睛里慢慢的都是他的影子:“你都愿意为了我在下面,我为什么就不可以呢?”   “那……这可是你说的。”   凌辄微笑:“嗯,我说的话从来就不会反悔的。”   小阮把凌辄手腕上的腰带解开了,然后抱着凌辄脖子把脸也埋进去,就不动了。   凌辄抱住他,问:“怎么了?你不做啦?”   “哼!我才没有感动。”某人有些闷闷的声音传过来。   ——我又没有问你感不感动。凌辄无奈地抚摸着阮流今的发丝,这此地无银不打自招的行为怎么让人觉得心都软了呢?“你这样趴着干什么?你以为你这样就算是和我做了吗?”   虽然之前一直处在受惊中,但是凌辄确实是被毛毛躁躁的小阮撩出火来了,这下子对方就光压在自己身上什么也不做,难道是要等它自己软下去吗?   “我……我……”阮流今结巴了一会儿,终于故作恼怒地说,“你来!”   凌辄搂着小阮翻了个身,笑着含住小阮的耳垂,吸吮舔|弄了一会儿,感觉到小阮呼吸都急促起来了才说:“真让我来?”   阮流今脸色绯红,羞窘抱住凌辄:“我说的话,自然也不会反悔的。”   凌辄温柔地吻他——呐,这真是个心软的家伙吧?   最最情动的时候,凌辄说:“其实我刚刚撞到腰到现在还是好痛啊,每动一下都很难受呢。所以还是你自己坐上来吧?好不好?我知道都是我没用,被你扔床沿上撞到腰竟然还会痛,我实在是太没用了,所以你帮帮我好不好?”   阮流今:“……”   所以最后还是阮流今主动了。   凌辄虽对于陛下削弱士族的行为稍有微词,但是站在陛下的角度上也是十分理解。但若是没有陛下,他与阮流今也不能如今日这般长相厮守。   所以凌辄对烈帝,敬慕与感激终究是占了大部分。后来又有很多的世家子弟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从京中外放,分散到黎国的大好河山上,他们的感情,大抵也与凌辄差不多。   天子之情,照破青山,拂掠绿水,泽被天下。   ——————————————————END~~~~————————————————   番外卷   烈帝番外 鸱尾1-2   鸱尾   楔子   初夏的时节,带着些微凉意的风吹动了湘妃竹帘,带进一点点夏花的香气,在充满龙涎香的室内迅速被掩盖。烈帝一边翻阅着奏折,一边抬头看向了殿外,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要干什么了。   愣了一会儿,烈帝带着怅然的语气道:“张驰啊……”   负责守卫在烈帝身边的侍卫张驰立刻低头行礼:“是,陛下。”   “朕昨夜好像是做了一个梦……梦见朕还是很小的时候。”陛下坐在桌案后面,低头看着站在三级台阶下的侍卫。   张驰仍然低头不语。   烈帝突然拍掌笑起来,“哈哈……怪不得朕一直觉得你比其他的侍卫都要来得亲切!”   张驰道:“臣不胜荣幸。”   1   司马乂小时候是一个孤独的孩子。   读书习武他都做得很好。   严肃、刻板、不苟言笑、不近人情。即使是从小侍奉他长大的宫人对明显太过少年老成的他也是这样一个评价。   他是嫡长子,是帝国太子,未来的帝国主人,不能软弱不能退缩不能有丝毫的松懈……都不可以。   那一日,他正在前往演武场,走过皇宫满是斗拱雕梁的游廊,突然间觉得前面闪过一道黑影,如同一阵风迎面而来,像是梦魇一样。司马乂惊恐地站定,眨眨眼再看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以为不过是自己眼花了,接着便又朝着演武场走去了,身后跟从的小宦官似乎没有察觉到任何的异样。所以肯定是我眼花了。他想,自己走路的时候竟然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了,果然是自己心性不够坚定的结果吗?   少师说,为人君者,当心志坚定,不为外物所惑,不露自身所好。   从小他就被当成储君来教育,从来没有在父皇与母后的膝下承欢,出生几个月以后就在太子殿养着,身边伺候的人都是宦官与宫女,虽说没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到底不是自己的亲人。后来他也渐渐明白了皇家,其实是没有什么亲情可言的。早熟也是贵族的特权,这话并不是一句玩笑,而是令人心酸的事实。   教导司马乂的老师是近卫军统领李墨延,看见司马乂过来了,魁梧的汉子笑起来,看上去显得很亲切。   司马乂忘记方才奇怪的感觉,认真地随着老师练武。   他其实觉得宫里有人中,李统领才是最亲切的人。   一天就在读书练武中又过去了。   然而晚上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寝宫里的暖墙不足以抵抗冬夜里从外面渗进来的寒气,无论被子如何厚实都还是觉得冷。   司马乂睡不着。   他很少这样,失眠令他惶恐。   如同所有的小孩子一样,就算他白天的时候都是很认真很严肃的样子,看上去像个小大人,他仍然是会恐惧,会因为窗外朦胧的树影而想到从宫女们闲聊的时候不小心听见的吓得小儿啼哭的故事。   睡在轻薄帘幕外的宫女没有任何异常的呼吸着,司马乂可以听见她呼吸的频率。   这安静的诡异的冬夜。   他告诉自己,我是帝国的未来的主人,我应该拥有面对一切的勇气。   ——来了。   他总觉得自己这样的不安,其实是在等待着什么的到来。   他似乎能在黑暗中看见,一点一点白色的雾气慢慢地从外室雕花木门与门槛之间的细小的缝隙里面渗进来,一丝一丝的,仿佛没有形状。   ——是何方妖魔?他在心里问自己。   然而他害怕,他什么都不敢做。   他甚至不敢叫醒旁边睡着的宫女。就睡在离他不到五步的距离,他不敢叫,因为他怕发现自己连叫都叫不出来,他更怕自己叫了但是宫人没有反应。他不叫,会觉得宫人是和他在一起的,如果他叫喊了,但是宫人不知道,那么他就如同是被抛弃了。   因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屋子里的异样。   太子殿的寝宫外面是有着侍卫值夜的,他也可以隐约看见外面一点点的火光,但是那完全没有用,外面的侍卫们也没有一个知道里面的太子殿下正在惶恐不已。   司马乂等着,等着那个东西飘到自己的面前来。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好像是一副多么吓人的样子。哼,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害怕了吗?司马乂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我有龙气护体,才不会畏惧任何妖魔鬼怪。   仿佛是青烟的形状,带着微弱的幽白的光。   慢慢地汇聚在司马乂的面前,一缕一缕的光芒宛若从四面八方赶来,裹到一起,包成一个由光芒织成的茧。   司马乂仍然是看着。   他发现自己似乎是动不了了。   但是自己似乎是有了夜视的能力,房间里的一切都能够看的清清楚楚,然后那幽白的光芒缓缓暗淡下去,露出一个与他一般大的孩童的轮廓来。   ——是一个看上去稍显清秀的小孩子。   司马乂瞪大了眼睛看他。   小孩子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2   看上去是一个没有任何威胁性的小孩子,他问:“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司马乂眨眨眼,好像没有办法说出拒绝的话。   小孩子笑起来,笑得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口腔。小孩子软软糯糯的声音说:“嗯……你不答应不行哦~~~~你不说出让我高兴的话的话,我就不让你说话哦~~~”   如果可以的话,司马乂的额头现在一定会爆出一根青筋,司马乂只好试着说出同意的话。   “好。”   竟然真的可以说出来了。   看上去比他还要小一点的孩子高兴地蹭蹭他的脸颊:“你答应了哦~”然后在他的左边脸蛋上很响的亲了一口。“嘻嘻……”   司马乂看着他亲昵的样子,竟然忘记了之前的恐惧,对的他作为一个陌生人的吻脸竟然也没有任何的厌恶。   是了,谁能对一个这样可爱的天真无邪的脸产生恐惧呢?   发现自己能动了之后所作出的第一个动作,竟然是捏了捏他软软的小脸。   小孩子似乎是很为他这个动作高兴,然后他拉着他做起来,“你说跟我走的哦!”   司马乂心想,脸真软啊~早知道就捏重一点了。   烈帝番外 鸱尾3-5   3   目光所及,皆是疮痍。   大概这就是人间炼狱。司马乂想。   他们走在一条两边都是悬崖的孤路上,头顶是布满乌云的天空仿佛随时都会压下来覆盖一切淹没一切,随便往下一看就能看见崖下红色的液体,咕咕的冒着气体,但是却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大概是离得太远了所以已经淡化了。   司马乂强忍着恶心,跟在小孩子的身后行走着这奇怪的路途。   心中不断地猜测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或者其实这些都只是自己在做梦吧?   对吧,肯定是在做梦的吧?   不过是一个恶心的噩梦而已,对吧?   他在心中不断地问自己,问到最后那些问句都变成了陈述句。   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个噩梦。   小心翼翼的路途,踩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他在想,这是不是其实就是他心里面的想法。自己所在的位置,其实就类似于走在这样的路上,每一步都要瞻前顾后,考虑到这样的后果。他今年十一岁,在他的下面,还有十岁的三皇子,八岁的四皇子,以及更多的更小的还不懂事的弟弟们。舅父入宫的时候常常会叮嘱自己小心的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因为没有人知道他们会在什么的时候捅他一刀。   ——这是他从小被灌输的思想。   是这么小的孩子,明明还应在高兴地在绿色的草地上放着纸鸢,无忧无虑地跑过荒原,为一切自己看不惯的东西而愤怒,然后用肢体语言表达自己的感受。明明应该是冲动得不计后果的年纪,却早早地染上隐忍的标记,阴沉地看着别人一言不合而动手,然后作为裁定正义的那一方站出来,评定是非。   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摆高高在上的架子。   就像现在他站在这么高的地方,两股战战,也仍然要一成不变地走下去。   这是他的战场。   4   司马乂尽量不去看仿佛就沸腾在脚下的红色浆液,看着前面小孩子的背影,他想,他怎么就能那么镇定呢?轻车熟路的样子简直就像是走了几千几万遍,闭上眼睛也能走过去。   “喂,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司马乂终于开口问道,其实那询问的语气也是极其淡漠的,仿佛只是在说一个事实,他还没有告诉他他的名字。   之前在寝殿里面的时候明明还是那么亲昵的样子,到了这里突然间就不理人了,司马乂心想,小孩子们的脸变的速度永远如同夏天的天气,所以他也从来都不喜欢自己的那些弟弟妹妹们,因为无法容忍也无法理解。   那个有着圆圆的脸蛋的小孩子回过头来,大眼睛眨一眨,说:“你终于肯跟我说话啦!我叫鸱尾哦~~就是鸱枭的尾巴的意思哦~~”   鸱尾?   司马乂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记忆力并不是一个人的名字的样子,但是肯定是在什么时候听见过的词语。   然后名叫鸱尾的孩子伸出手来拉住司马乂的手,牵着他,走过仿佛是永远都走不完的悬崖峭壁上的狭窄路途。   从牵上手的那一刻起,那原本看着一直向前延伸的窄道似乎就突然有了终点,与前方的大陆有了连结。   双脚终于踏上充满安全感的大陆的时候司马乂差一点就腿软跌倒在地,捏着鸱尾的手指紧了一紧。   鸱尾回过头,咧嘴笑起来,露出缺了一个的门牙。   司马乂突然间觉得小孩子又好笑又可爱,于是也忍不住笑了。   看见司马乂笑,鸱尾似乎更加高兴。他凑过来亲了亲司马乂的下巴:“唔,哥哥,其实我一直在等你叫我哦~”   嗯?司马乂摸摸脸,被亲的地方那温软的触感似乎还留在脸上,他看他,心想,这小孩子是不是太自来熟了,才认识这么短的时间,就凑过来亲了我两下,我看上去有那么亲切那么讨小孩子喜欢吗?   司马乂怀疑自己的魅力。   其实宫中的小皇子小公主们,对这样一位严肃优秀的兄长自然是有崇拜之情的,但是司马乂一天到晚都很严肃刻板,对人都礼貌疏离,对着弟弟妹妹们完全没有温情可言,甚至可以说是冷冰冰的,所以小孩子们对于司马乂其实是想亲近却是不敢的,看见他的时候都怯生生的目光躲闪,身子也要藏在大人们的后面不要被哥哥看见了才好,只敢自己在一旁偷偷地看着司马乂。   鸱尾仍然是笑着的,他说:“哥哥,走这样的路的时候,我会陪在你的身边,所以你并不是一个人孤独地走着的。”   司马乂看着鸱尾。   这样的笑容绝对绝对不应该出现在一个看上去只有六七岁的小童的脸上。   那是——   带着心疼的笑意。   5   司马乂看着那张脸,那颗缺了的门牙,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但是又完全想不起来。   那张包子脸,软糯糯的声音,总觉得很熟悉,但是……是什么时候见过呢?又是在什么时候忘记了的呢?   想不起来。   再怎么看再怎么觉得熟悉也还是想不起来。   鸱尾……   鸱尾。鸱尾。   在他十一年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认识过一个名字叫鸱尾的人。小宦官,小宫女都不会叫这么奇怪的名字;他能见到的侍卫们都是经过重重选拔,家世忠诚都顶尖的少年,从来没有这样的小孩子;就算是九岁那一年,从豹骑佽飞鹤翼的预备役中挑选跟在身边的近卫,也绝没有这样的孩子。   到底是在哪里呢?   鸱尾抬手抚平他眉间的皱褶,“哥哥,开心一点喏~不要一直皱眉头啦,这样不好看呀~”   司马乂握住他的手腕,厉声逼问他:“你到底是谁?”   鸱尾挣了挣,没有挣开司马乂的掌握,苦着脸很委屈地说:“疼……”   司马乂不理会,仍旧是很严肃地问他:“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我觉得我见过你?为什么我觉得你的样子很熟悉你的名字也很熟悉?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鸱尾不再挣扎,眼泪答滴答滴地滚落,撇下嘴角哭泣但是又不哭出声音的样子非常地令人心疼,他啜泣:“哥……哥哥……”   烈帝番外 鸱尾 尾章   6   四周突然间寒冷起来,凛冽的风呼啸而过。   只穿着中衣司马乂被冻得瑟瑟发抖。   鸱尾的哭泣还没有停止,他穿得也非常的少,单薄得令人心疼。   司马乂抱住他相互取暖,一边担心他的眼泪冻结在脸上,将他抱得紧贴在胸膛上,终于放缓了语气说:“好了,不要哭了,我不问了。”他很少和这样的小孩子相处,就算是想哄,也不知道要从何哄起。   “唔……呜呜……”鸱尾哽咽着,在司马乂的胸膛上蹭了蹭,将眼泪全部都擦在他的衣服上,司马乂一瞬间哭笑不得。   “哥哥……哥哥是笨蛋。”怀里的小孩子说。   司马乂听得一片茫然。   “好吧,我……就是笨蛋好了,你不要哭了。”司马乂无奈道。   鸱尾又擦了擦眼泪,吸了吸鼻涕,抽噎了一声。   司马乂心想不会鼻涕也擦在我衣服上吧?有些嫌恶地看一眼自己的衣服,又看了看终于没再哭的小孩,叹口气,还是不要在意这些了吧,他不哭他就该谢天谢地了。   鸱尾牵着他,又转身向前面走过去。   没有树木没有草地没有人烟没有建筑物的地方。   鸟不生蛋的荒原。   一眼望去只有突起的石块偶尔调剂一下视线,地平线与天相接,只不过是相近的颜色之间的分界线。   无聊的没有生机的地方。   找不到任何令眼睛愉悦的点。   鸱尾回过头,对司马乂说:“哥哥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   鸱尾的表情突然深沉:“这荒原,难道不像是你现在的人生吗?”   “无趣,死气沉沉,没有什么人希望走进这里。”   “……”   “哥哥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生活搞成这个样子呢?很久以前的太子殿下,明明是很开心很明朗的孩子,突然间就少年老成了,突然间就什么事情都明白了一样,变得严肃刻板不近人情,变得越来越符合一个帝国继承人的样子。”   “……”   鸱尾仍然拉着司马乂的手,向前走去,再不回头。   司马乂不再说话。   他当然知道自己现在的生活很无趣。   可是那难道不是身为一个太子,身为帝国的继承人应该承受的吗?   他在那个位子上,有多少人希望他死去,有多少人觊觎着他现在所在的地方,尽管它是这样的无趣,令人生厌。但是还是会有人在谁也看不见的暗夜里,偷偷地幻想着自己坐上那个位置。   无数人斗智斗勇,只为把他从那里拉下来或者让他继续在那里。   他的人生很无趣,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司马乂叹气。   他不知道这样的路还要走多久。   感觉一路都像是走在自己的人生上。   这样的沉闷这样的灰暗。   如果是自己一个人一直这样走下去的话,大概很容易就绝望了吧?   孤寂,沉闷,看不到生机与希望,并不是黑暗却比黑暗更可怕。   起码黑暗充满了恐惧的刺激。   然而这样的灰色,只会让人心灰意冷。   这就是他的人生吗?   这些年,以后或者的那些年,都将这样一直一直地走下去。   在设定好的路途上,按部就班,没有任何新意地,走下去。   司马乂捏紧了小孩的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很久以前就设想好了的生活就变得那么不堪忍受了。   他问:“鸱尾,你要一直带我这样走下去吗?最终要走到哪里呢?”   鸱尾回头:“这个都要决定于哥哥啊。”   7   “全部都由哥哥决定。”   “不论是这里,还是哥哥以后的人生,都应该是哥哥自己决定的啊。”   “明明可以活得如同彩虹般美好的,但是哥哥却偏偏一定要选择这样的灰暗的岁月。哥哥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是惩罚自己吗?还是惩罚那个把你变成这样的人?没有人可以信赖吗?没有人可以让你笑吗?为什么不用春花装点你的路途,为什么不让秋月照耀你回家的路,为什么拒绝夏日的凉风和冬日的白雪?”手指抚上来,脸上有些微的凉意,听见那软糯糯的声音说着悲凉的话语,“哥哥啊,为什么你不让自己过得更好一些呢?”   司马乂握住贴在脸上的温软的小手,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生活在他的口中就变成了这样,但是好像又觉得他说的都是对的。“我可以选择不要走这样的路吗?”他听见自己这样问。   “哥哥当然可以。”鸱尾说,“都任凭哥哥选择啊,哥哥才是主宰一切的那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克制自己呢?人生苦短,你为什么要这样压抑自己呢?”   鸱尾这样说着的时候,四周也在发生着变化,原本只有石头组成的地面,突然间从他们的脚下开始,长出了绿色的草,开出了粉色白色的花,以眼睛看得见的速度在变化。远方突然出现了树林,有倦了的鸟儿飞进去,天空从蓝色变成红色,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远方的地平线上。   是傍晚的时候了吗?   或者其实是清晨?   世界突然间变得多姿多彩起来了。   燕雀,百灵鸟,颊白鸟的叫声不绝于耳。   司马乂看见这些,一时间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仿佛一切都冲破了原本灰败的禁制,从死寂的灰色里跳脱出来,重新占据了这个世界。他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也要冲破胸腔的禁制,剧烈地跳动起来。   想要改变。   不想再像以前那个样子。   想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想要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人,不再受身边的谗言污语的干扰。   一切一切讨厌的事情都不想再去做。   似乎有清脆的风铃的声响。   前方出现了房屋。   翘角飞甍,房檐下悬着细小的铜铃。   鸱尾带着他走进去。   ……是很熟悉的地方。   太子的东宫里的庭院。   围墙,高树,桌椅,都是那么的熟悉。   幼年的时候常常会在这里玩耍,后来再也没有去过。看见了也当做没有看见的地方,心中似乎很想远远地逃开的地方。   熟悉得令人眼眶都快要湿润了。   司马乂抬起头眨眨眼,将眼泪逼回去,却在抬头的时候看见了屋脊。   8   鸱尾!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会觉得很熟悉了。   相传前朝武帝建柏梁殿时,有人上书说大海中有一种鱼,虬尾似鸱鸟,也就是鹞鹰,说虬尾是水精,喷浪降雨,可以防火,建议置于房顶上以避火灾;于是便塑其形象在殿角、殿脊、屋顶之上。   屋脊两端的那个神兽,正是鸱尾!   小孩子看见司马乂看着屋顶的样子,已经知道了他猜到了自己名字的来源。他问:“哥哥想起来了吗?”   司马乂抚摸着小孩的脸,仍然是嫩滑的令人爱不释手的,他却哭起来:“玮……是你吗?”   小孩扑进司马乂的怀里:“哥哥!”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其二名鸱尾。   早夭的二皇子,名曰玮。   司马乂与司马玮最是要好的兄弟。司马玮的母亲是个幸承雨露没什么背景的宫女,早年难产而死,司马玮便寄给皇后抚养,从小与司马乂一同长大。原本并不受陛下喜爱,但是常常跟在司马乂的身边,面圣的机会自然是多余其他的皇子,皇帝对他也很是喜欢。终究是遭了自己母亲以及舅父的猜忌,让他从树上摔下来,不治而死。   皇帝下令厚葬二皇子,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的表示,大概是为了要皇后一党安心。   皇后知道他是伤了心,令人不要打搅他,让他一个人静一静,领悟一下自己身为太子的危险与残忍。   那是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太阳落到远方的山口,他抱着自己最喜爱的弟弟的尸身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一直到晚上的时候怀中的身体已经冰凉。   入夜了终于有人看不下去将他怀中的尸体拉开,抱住他,告诉他司马玮已经死了,自己不应该沉浸在无谓的悲伤中,他是帝国的太子,身负重任,这也是皇帝陛下对他的考验之一。   那个人的怀抱如此温暖,声音如此沉静。   他知道,他在房顶上整整看了他两个时辰,守护着他,那是他的职责。   司马乂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孤寂才是他应该有的姿态。   从此以后,他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弟弟,忘记了原本快乐的幼年,成为了真正的,帝国的太子。   9   “玮……你怎么了?你……在那边,过得不好吗?”他问。   他终于想起来这是自己弟弟的长相,这是自己弟弟的声音。   司马玮说:“我很好,哥哥才是那个过得不好的人。”   “就算是我在另一个世界看见了,也会觉得不安心。哥哥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司马玮说。   司马乂抱住他,“以后不会了,你没有错。我以后会改变,就像我们在路上看见的那样,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我都会去欣赏,我会相信身边的人……我,不会让你失望。”   “嗯!”   “殿下……殿下……”似乎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声音越来越急切,司马乂突然间觉得自己似乎有些站不稳了。   面前的司马玮笑着说:“有人叫你回去了哥哥……哥哥再见。”   司马乂下意识地想伸手抓住司马玮,然后面前的孩子却变成了虚幻的东西,自己的手,从他的身体里穿过了。然后世界分崩离析,梦幻般的色彩在眼前爆炸开,一瞬间什么都看不清楚。   睁眼看见的,是守夜的侍卫的脸,无比的急切的表情。“殿下,您终于醒了。”   “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叫唤,是被魇住了吧?床边的宫人竟然完全没有知觉了,臣……真是很担心呢。”   司马乂小声地说:“……张驰。”   “是,殿下。”   “我没事。”   ——也是你吧,那一晚在屋顶上守护我,但是却最终过来抱住我的人。   --------------------   本书首发纵横女生网,久久小说下载载网www.txt99.com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