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其外[重生]》 作者:夕夕里 文案: 宋离上辈子是个奸臣,但天生一副好相貌,因而位极人臣,独占帝心。时人骂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只笑笑,说咱家好歹金玉在外不是。 不曾想,他一朝身死,竟回到二十年前,还成了丞相府那位早夭的么子。叶氏一族皆是清流,让他这个奸佞很是不好过。 一句话文案:一代奸佞重生成小可爱后每天卖萌讨生活的小甜饼(?)睡前故事。 阅读指南: 1.慢热养成,细水长流 2.受上辈子是好人 3.看上去很正经的都是我瞎掰的,就别考据了哈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重生 爽文 主角:宋离(叶重锦) ┃ 配角:很多 ┃ 其它:养成 第1章 九千岁   窗外雪花簌簌地落,铺了一层厚厚的棉花被,天寒地冻的,宋离手里捧着个镶玉镂金的汤婆子,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最是惧寒,若是早知道会下雪,也不会出宫来凑这个热闹。目光向上,只见高处悬着一张洁白宣纸,浓黑墨迹散开。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写得当真是磅礴大气,傲骨铮铮,依稀可以瞧见些嘲讽的意味。   听说是京城第一才子柳毅亲题的字,挂在这宾客络绎不绝的望月楼上,才短短几日便传遍了大街小巷,引来无数文人雅士瞻仰取乐。虽说没指名道姓,但谁都知道这骂的是谁。   宋离伸手拢了拢雪白的狐裘大氅,姿态甚是矜贵,他嘲弄地勾起唇,暗道你们再厌恶咱家,也得承认咱家金玉在外,天生一副好皮囊。   “千岁大人,是时候回宫了,陛下等着呢。”   宋离瞥了眼随从,点了点头,临出门前又看了眼那幅字,赞道:“这字不错,来年科考若是叶大人主考,说不得能入他的眼。”   侍从闻言忙垂下脑袋,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这叶大人乃是叶丞相独子叶重晖,年纪轻轻便任内阁学士,本该前途顺坦,偏偏想不开,非得跟权倾朝野的九千岁作对,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宋离轻笑一声,他知道这孩子为何害怕,御书房里弹劾自己的奏折里,有一半是这叶重晖递上来的,翻来覆去就那些话——宦官不得干政。   谁又知道,世人眼里英明神武的桓元帝,其实最不喜欢伏在案上处理政务,总要人哄着才肯看几眼。   若要真算起来,那人尚为太子时,先皇分过来的奏折便有大半是从他手里过的,干政干了十几年,如今不过是封了正经的官职,这些人便像天塌下来一般,好似他会毁了江山社稷,甚是可笑。   不过就算他与叶重晖不对付,也不是想杀就能杀的。这世间,能裁夺人生死的,是阎罗王,可不是他这样的良善人。   宋离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白皙的面颊冻得有些泛红,仍是美得精心动魄,他把汤婆子交给侍从,刚踩上脚凳,脚还没跨上马车,深棕色骏马却骤然嘶鸣一声,拔腿疾驰而去,宋离险些仰面栽倒,还好被人从身后扶住,勉强稳住身形。   定了定神,他沉声道:“还不快追。”   话音刚落,周遭便窜出几个黑衣男人,朝那匹发疯的骏马追去。   宋离望着他们的背影,隐约觉得哪里不大对劲,他这次出来并不打算久留,因此带的人不多,但马匹都是千挑万选的,应是不容易受惊才是。   正在思虑,忽然一柄闪着白光的刀刃没入了他的胸膛。   地上的白雪很快便染了红,寒风刺骨。宋离望着眼前的男孩,这素来怯懦胆小的侍从瞪大眼睛望着他,道:“九千岁,您安息吧,谁都希望您死,您何必久留世间,祸乱朝纲危害社稷呢。”   宋离耳边嗡嗡地响,这刀刺得很准,正中要害,没怎么痛苦便已经失去意识。   恍然间似乎看到了往昔,他被那人抱在龙椅上玩闹,他随手拨弄着传国玺绶,抱怨:“我不喜欢这称呼。”   “为何?”   “纵观古今,但凡称九千岁的都没什么好下场。你想啊,你是万岁,你的儿女会是千岁,我怎么能比他们活得久呢?”   那人低笑着道:“朕此生不会有儿女,所以阿离要活得久一些,朕才不会变成真的孤家寡人。”   临死前,宋离想,果真不该叫什么催命的九千岁。 第2章 叶重锦   黄花梨雕花木窗微敞,轻风拂过,阵阵荷花清香入鼻。   软塌上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只有一两岁的模样,穿着雪锦绸缎织就的艳红肚兜,两条白玉莲藕似的小腿轻轻踢踏着,小脚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把床前的流苏拨乱,竟透出些许漫不经心的意味。   安嬷嬷手持香楠木调羹,舀了一勺棕黑药汁,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唇边,哄道:“已经加了桃花蜜,小主子尝尝味道,若是不喜,嬷嬷再想别的法子。”   奶娃娃低下头,小巧的鼻翼微微耸动,显然是在嗅药味,只是药材的苦腥哪里是一勺桃花蜜能压得住的,该有的还是有,小孩眉头一蹙,偏过小脑袋不肯喝。   安嬷嬷脾性温和,又劝道:“常言道,良药苦口利于病,药虽苦,却可以治愈疾病,小主子难道不想早些养好身子,也能出院子玩吗?”   奶娃娃沉默片刻,殷红的唇瓣动了动,终于张开口。   喂完药,安嬷嬷从衣袖里掏出细绢,将小孩唇角的汤汁拭去,又夸赞了几句,眼里却盛满了怜惜之情。   这小主子是丞相大人的掌心宝,娇惯得像尊精雕细琢的瓷娃娃,磕着碰着哪里都像剜心肝似的疼,却因着先天病弱,平白遭了许多罪,有时候她也忍不住想,或许是这孩子福气太多,承受不住才会有这劫难。   安嬷嬷刚收拾完汤碗,便从外间转出个八,九岁大的男孩,穿着一袭月白长衫,相貌稚嫩却眉目清俊,嘴角噙着一抹浅笑,举止间皆是儒雅贵气,只有百年的书香门第,方能养出这样的儿郎。   男孩走到小奶娃跟前,悠悠地伸出手,只见他掌心里正躺着一枚红色山楂糖,金色的糖丝包裹鲜艳的果实,晶莹剔透,色泽诱人。   小奶娃巴巴地望着,抿了抿水润的唇,终是奶声奶气地唤了声:“哥哥。”   那男孩顿时喜笑颜开,把山楂糖递到小孩唇边,小娃娃啊呜一口吞下,白嫩的两颊轻轻鼓动,明亮的眼眸微眯,如打盹的小奶猫,显然这糖解救了他被药汁荼毒的味蕾。   安嬷嬷在一旁瞧着,忍不住会心一笑,大公子这是算好时间进来的。   二公子在长辈面前嘴甜得狠,便是不苟言笑的老太爷,也时常被他哄得开怀大笑,老爷夫人更不必说,哪次不是恨不得把这小娃娃揣袖子里,走哪带哪才好,少看一眼都觉得吃亏。   大公子自然也是喜欢这个开心果的,但二公子却对他很是冷漠,总要大公子变着法子哄骗,才能换来一声“哥哥”。   叶重晖摸着幼弟柔软的小卷发,端的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道:“阿锦是不是又长高了。”   小奶娃朝他翻了个白眼,本该轻蔑的神态,但因他圆滚滚的形态,以及肉嘟嘟的白嫩脸颊,显得很是呆萌,甚至有种撒娇的错觉,叶重晖顿时摸得更起劲了。   安嬷嬷笑道:“大少爷莫要开这玩笑,正戳在小少爷心窝上呢,今早起床时,小少爷还对着铜镜比量,说自己总也不长高,模样着急得很哟。”   这话说出来,屋子里的婆子丫头都憋着笑,叶重晖却是毫不客气笑出声来,叶重锦板着小脸,恨不得亮爪子挠他。   他虽然看上去只有一两岁,但其实上个月已经过了三岁生辰,只因先天有疾,一出世便比寻常的婴儿小了一圈,这几年珍稀药材参汤可劲地喂,总算是恢复了元气,长了几两肉,但还是比同龄的孩子矮小。   他是真的担心自己日后长不高,这些人却拿来取乐,可恶至极。   想他宋离一世盛名,跺一跺脚,整个京城便要抖三抖,他一个不高兴,便会有无数个人跟着倒霉,何曾想到会落到如今的田地,果真应了那句话: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世人皆知,大邱王朝才德兼达的叶丞相只有一独子,名为重晖,不过宋离久在宫廷,听说过一些外人不知道的秘辛,原来叶夫人早年怀过二胎,只是那孩子命数不好,尚未出娘胎就夭折了,这件事是叶家的伤痛,多年来无人提起,那早夭的孩子也渐渐被人忘却了。   他当年听人说起这件事,觉得可怜可叹,唏嘘了两句,未曾料到,有朝一日他会借用这孩子的躯体重回人世,前世叶岩柏那老家伙恨不能生啖其肉,若是知道宋离成了他儿子,八成是要气死的。   为了避免把国之栋梁气死,他决定做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儿,毕竟叶相的年龄和辈分摆在这里,唤他一声父亲倒也不吃亏,但叶重晖不同,这小子比他还要年幼几岁,如今也只是八岁稚子,对着这张稚嫩的面庞,他实在叫不出哥哥来。   越想越郁闷,抬手将抚摸自己脑袋瓜的手给拍开,转过身自顾自把玩母亲给他的九连环。   叶重晖歪了歪脑袋,眸中闪过笑意,弟弟生气的模样也很可爱,真想抱起来亲一亲。他这样想着,便也这样做了,左右是自己弟弟,不让自己亲还能给谁亲呢。   “啾——”   脸蛋上微微一软,叶重锦手里的九连环随之落在榻上,发出叮铃一声响,他怔怔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笑得春光明媚的男孩,半晌没回过神。   叶重晖,那个写了上百份奏折弹劾自己,篇篇不带重样的叶重晖,竟然亲了自己…… 第3章 捡来的   叶重锦的院子叫福宁院,寄托了家人福寿齐全,安宁顺遂的祝愿,因是养病的院落,平日里连鸟雀的鸣叫难得听闻,甚是幽静。   只是今日有些特殊。   叶重晖被弟弟赶出了院子,身后传来噼里啪啦瓷器玉器落地的声响,似乎还有那只碧玉九连环,是母亲托人寻来的,听说那玉性温,时常把玩对身体有益,他倒不心疼财物,只担忧阿锦因此气坏了身子。   他走到窗前,探过身朝屋内看,被榻上那小娃娃逮了个正着。   白胖的瓷娃娃穿着红色肚兜,瞪着一双湿润的黑眸,气鼓鼓地看着他,叶重晖方才那点愧疚瞬间烟消云散,只觉得好笑。   他朝屋里喊:“阿锦,莫要生哥哥的气,哥哥明日寻些有趣的小玩意儿送你,且等着。”   叶重锦咬着唇瞪他,回过头催促安嬷嬷:“嬷嬷关窗。”   安嬷嬷朝叶重晖福了福身,伸手将那窗户合上。   见讨厌的人被挡在窗外,叶重锦仍是气血不顺,他不曾被人冒犯过,自是郁闷,犹记得前世有人评价叶家公子,说什么“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原来言过其实。   小小年纪就会耍无赖,大了能好?   安嬷嬷着人清扫卧室,径直把这小祖宗抱到外间的罗汉床上,铺了两层软垫,雪蚕锦缎清凉温润,如今这天气正合用,叶重锦趴在上面,总算平复了一些。   安嬷嬷虚坐在一旁,笑道:“兄弟间亲昵些也是好的,大公子在人前规矩极好,一笑难求,唯独在小主子面前随意些,可见是极喜欢您的,小主子应该高兴才是。”   叶重锦心想,他的喜恶与自己有何相干,而且那叶恒之小小年纪就知道两面做派,可见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他重重一哼,无理取闹道:“不听不听,阿锦就是不喜欢他,就是不喜欢!嬷嬷再说,阿锦也不喜欢嬷嬷了。”   安嬷嬷嘴角一抽,连忙去内室取玩具哄他,不复多言。   ========   太阳落山,叶重锦抱着软枕睡得昏昏沉沉,醒来时人已经在老太爷的寿康苑,一旁的青鹤瓷九转顶炉烟雾袅袅,淡淡的草木香,是老人家惯用的,有宁神静气之效。   见他醒来,便又婢女上前替他更衣,道:“二少爷,今日在康寿院用膳。”   叶重锦点点头,想着八成是自己那便宜爹娘外出未归,老太爷才将自己接过来的,大约以为他天黑见不着爹娘会害怕。   夜晚风凉,那婢女在他身上套了件不算薄的外衫,牵着他的小手往外走。   到了饭厅,叶重晖已经坐在桌案边,老太爷正板着脸考察他功课,虽说对答如流,但爷孙俩一个比一个严肃,周遭的下人们大气不敢出。   直到有人通传:“二少爷醒了。”   老太爷咳了一声,朝管事的道:“传膳吧,别把孩子饿着,对了,先把小少爷的汤药端上来,趁热喝才好。”   老管事嘴角微抽,合着在老太爷眼里,只有二公子是孩子,大公子就不是了?   叶重晖倒不觉得有何不妥,在他眼里,八岁已经算是大人,自然不能跟阿锦相提并论,他朝叶重锦招手,道:“阿锦,今晚母亲不在,你坐到哥哥身边来,哥哥喂你饭饭吃。”   老太爷眉头一蹙,道:“你自己还是小孩,如何喂阿锦。”   叶重晖不服,却慑于祖父的威严不敢顶嘴,叶重锦见状朝他做了个鬼脸,哒哒哒地跑到老太爷身边,张开双臂,甜甜道:“爷爷,抱。”   老爷子笑眯眯地把他抱到腿上,点了下他的小鼻尖,道:“小懒猫,爷爷把你从东院抱到西院,你还能睡得香,以后若是有盗贼来偷咱们家小阿锦,岂不是易如反掌。”   叶重锦眨了眨眼,故作懵懂姿态,一旁的叶重晖却激动起来,道:“谁敢偷阿锦,我绝不放过他!”   叶重锦心情复杂地看着他,老太爷却难得赏了这嫡长孙一个赞赏的目光,爷孙之间的气氛越发融洽起来。   叶家秉承不铺张浪费的好习惯,晚膳只有简单的两荤两素一汤,叶重锦已经可以用汤匙吃饭,安嬷嬷把容易消化的餐食夹进盘子里,放在他面前,他想吃什么,就自己用勺子去舀。   吃得正香,忽然从门外传来嘈杂声。   “父亲,阿锦和晖儿在你这里吗?”   是叶安氏的声音,她今日随丈夫去镇远侯家贺喜,此时梳着云近香髻,头顶斜插着一支水晶蓝宝石簪,身着一袭霞彩梅花纱裙,二十五六的年纪,姿容妍丽雅致。   叶重锦和叶重晖乖乖唤了声“母亲”。   老太爷却是蹙了蹙眉,放下手里的筷子,不冷不热地道:“孩子们在用膳。”   叶岩柏跟在妻子后面走进来,道:“那正好,今日在侯府光顾着饮酒,竟没顾得上用晚膳,饿得厉害,来人,添两副碗筷。”说着已经揽着叶安氏坐下。   “你今日去镇远侯府,如何?”   叶岩柏闻言轻轻一笑,道:“那陆凛乃天纵奇才,假以时日,必成气候。”   老太爷微微一怔,感慨道:“三年前老侯爷得急病去了,只留下个十五岁的世子,世人都说镇远侯府就此没落了,不曾想陆凛那孩子,竟真有本事光耀门楣,陆靖仇泉下有知,也能闭上眼了。”   叶岩柏道:“三年前,若非父亲怜惜陆凛年少,着孩儿替他在大理寺安排差事,他也没有今日。他在宴席上谢我,其实最该谢的是父亲才是。”   老太爷只轻轻摇头,“是他自己争气。”   叶安氏道:“说起来,儿媳今日在侯府倒是撞见了一件怪事,有一个小孩儿,比咱们阿锦高半个头,精怪得很,他说侯爷是他舅舅,可也不曾听说镇远侯有姐妹,真是怪哉。”   叶岩柏蹙眉,道:“听闻老侯爷在世时曾收养一名义女,后来不知所踪,或是那姑娘的孩儿。”   本就是随口一提,谁也没有深究,毕竟谁家都有些不为人知的往事,追根究底反而不美。   叶岩柏朝老太爷道:“对了父亲,陆凛说他三日后登门拜访,要亲自向您道谢。”   老太爷颔首,转头抚着叶重锦的小脑袋,道:“当真追究起来,咱们阿锦才是他的恩人。”   三年前,儿媳艰难诞下麟儿,大夫却说这孩子可能养不大。为了替刚出世的孙儿积福,他让儿子帮了陆家一把。如今看来,果真是对的。   叶重锦默默吞下一口白米饭,暗自寻思,镇远侯府的陆侯爷和他的小外甥,这对甥舅可是有意思得紧。   他记得前世安成郡主请他去侯府说亲,结果刚踏进门槛,就被那陆家那浑小子给赶了出来,还放言道,他舅舅终生不娶,让那嫁不出去的老女人趁早死心。事后安成郡主气得脸都绿了。   他噗嗤一声笑出来,惹得旁边的叶重晖频频侧目。   吃完饭,叶重晖追在他身后问:“阿锦,有什么可笑的,说与哥哥听听。”   叶重锦不胜其扰,却又甩不开他,最终嘴巴一扁,朝叶安氏道:“母亲,哥哥欺负阿锦。”   叶安氏柳眉倒竖,将大儿子罚去书房温书,自顾自抱着小儿子去凉亭纳凉消食。   叶重晖委屈不已,向父亲诉苦,叶岩柏深深叹了口气,道:“晖儿你说说,为何阿锦只向你母亲告状,明明父亲我也可以为他出气的。”   叶重晖:“……”大约我是捡来的。 第4章 揉一揉(修)   相府少有喜欢摆弄花草之人,但因老太爷爱莲之高洁,故府中池塘皆栽种睡莲,盛夏晚风拂过,阵阵清香怡人。   凉亭内,安氏抱着儿子坐在石凳上,轻哼采莲小调,叶重锦枕着她的膝已然酣睡,微张着唇,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叶岩柏监督叶重晖将课业温习了一遍,便匆匆来寻小儿子,不料他的乖宝已经会周公去了,他想抱又怕把孩子吵醒,只得借着月色,望着儿子安睡的脸解解馋。   安氏见丈夫犯傻,便取笑道:“还好阿锦睡下了,若是醒着,只怕要被老爷吓哭了。”   叶丞相捏了捏儿子的小手掌,道:“我们阿锦胆大着呐,除了出生那会,竟是没见他哭过。”   安氏想了想,道:“说得也是,晖儿幼时也不爱哭闹,就算要哭也是躲起来,不让外人看到的,这两兄弟都是倔脾气,许是随了老爷的性子。”   “……”   叶丞相回想自己五六岁时,曾被一只小狗崽吓得嚎啕大哭,至今还被几位堂兄取笑,识趣地闭上了嘴。   安氏揉了揉叶重锦头上的小卷毛,笑道:“虽然在脾性上像老爷多一些,但是外貌却是随着妾身的,尤其阿锦的头发,与妾身幼时一样,怎么也捋不直,谁知年纪稍大一些,竟是自己变成直的了。”   叶岩柏甚是惊奇:“还有这样的事。”   安氏道:“若非上次回安家,听母亲提起这件事,妾身也忘了自个儿幼时是卷发,还奇怪一家子直发,怎么就出了阿锦这个小叛徒呢。”   叶岩柏微微一愣,道:“我倒是忘了,前几日岳母派人请夫人回去,可是有要紧的事吩咐。”   安氏犹豫片刻,道:“母亲的意思是,中秋将至,不如两家人吃个团圆饭……”见叶岩柏面露为难,她忙道:“若是不方便,也不必强求的。妾身能进叶家门已是心怀感恩,不敢奢望太多。”   叶岩柏握住她的手,满面的愧疚:“夫人,这些年委屈你了,其实父亲对夫人是极满意的,只是被往事遮住了双目,一时放不下,再给他一些时间可好。”   安氏温婉一笑,颔首道:“妾身明白的。”   叶氏乃当世儒学大族,在前朝时便极有名望,门下学生遍布天下。先帝即位后,不惜一切代价拉拢叶家,可惜叶氏族人心气极高,不肯出仕。叶老太爷当年欠了先帝莫大的恩情,不得已才入了官场,不过短短十几年间,这一支已然官至丞相,可见龙恩浩荡。   至于欠下的这恩情,便与安氏所在的安家有关。   安氏一族亦是名门,却远没有叶氏那样好的名声,安太师是前朝臣子,后见朝廷腐朽,便主动向先帝投诚,得以保住一族的风光,但其族人不争气,新皇登基后,他们非但不收敛往日的作风,更是在酒楼里打死了一个赶考的秀才。   若是普通的百姓倒也好处理,偏这个秀才不是旁人,正是世称弘文先生的叶老太爷的得意门生。   爱徒死于非命,叶老太爷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带着一纸陈情书,从津州千里迢迢进京告御状,却被安太师的爪牙百般阻挠,险些在途中丧命,后被先帝的人救下,并严惩了安太师一系。   为作答谢,叶老太爷答应给太子做几年太傅,太子时年三十有二,哪里用得着教书先生,不过挂个名而已。   后来太子登基,便是如今的庆宗皇帝,他时常对人说,自己是弘文先生的嫡传弟子,有着这一层关系,天下文人学子便对朝廷多了一分敬畏。   却说那安家被皇帝贬谪,十多年没有爬起来,如今只是普通的三品京官,安氏便是安太师的嫡亲孙女,如今安太师亡故久矣,但叶老太爷对安家人仍是痛恨不已,连带着对儿媳妇也没什么好脸色。   思及往事,安氏只能感慨天意弄人,那年的京城丹青盛宴上,她与叶岩柏同时猜出了花灯字谜,四目相对,她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这男人却像丢了魂一般,傻傻地看她,甚至尾随了她一路。   不知不觉,她已经从闺阁不知事的少女,成为两个孩儿的娘亲,这男人却好似未改变,俊逸如往昔。   她弯起唇角,道:“老爷,早些安歇吧,莫忘了明日是初一。”   听到“初一”二字,叶岩柏叹了一口气,每月月初,他要去上书房给几位皇子授课解疑。   “怎么唉声叹气的,老爷上次不是还说,太子机敏过人,是可塑之才吗?”   “太子确是机敏过人,日后必成大器,只是……唉,不说也罢。”他站起身,把叶重锦接到自己怀里,道:“我送阿锦回房,翡翠,送夫人回房,夜路不好走,都仔细着些。”   福宁院里灯火通明,安嬷嬷早候在院门前,夏日蚊虫多,她一边摇着扇子一边跺脚,见着主子回来连忙扔了扇子迎上去。   叶岩柏却摇头,径直把孩子送到床上,又盯着叶重锦的脸看了片刻,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等人离去,酣睡中的叶重锦缓缓睁开眼眸,望着沉沉夜色,眸中闪过复杂。   如今是庆宗六年,那人已是太子,可他却不是宋离了。   宋离小时候过得很苦,家里没米下锅,恰好宫里缺人手,他便凑数被送进了宫里。他是真正过过苦日子的人,所以才越发珍惜好日子。   遇见顾琛的时候,他不过七八岁,进宫还不到一年。   听老人们说,在宫里见着谁都得低着头,尤其不能抬头看主子的脸,否则就是大不敬,是要掉脑袋的。他不知道什么是大不敬,也不知道为什么贵人们不爱让人瞧,但他知道掉脑袋会死,他不想死,所以就乖乖地听话。   但是那些人没告诉他,低着头走路更容易闯祸,因为一个不小心就冲撞了贵人,最可怕的是,你不知道自己冲撞的是贵人。   才六岁的男孩皱着眉,眉宇间俨然已有皇族的贵气,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宋离瞥了眼他身上简朴的衣裳,便蹲在男孩面前,咧唇笑道:“摔疼了没有,要不要哥哥给你揉揉?”   男孩涨红了脸,咬牙道:“你不过是个小太监,也敢说是我哥哥!你可知……”   宋离着急回去交差,不想与他继续纠缠,伸手把坐在地上的小孩拉起来,往他肉呼呼的屁股上招呼了两下,无所谓地道:“好了,我给你揉过了,这下可不欠你什么。”   他拍拍手就要走,谁知那小孩不依不饶,从身后揪住他衣摆,宋离用力一扯,对方力气比他小,又一个屁股敦摔倒在地,宋离觉得他模样实在是蠢,没忍住蹲在旁边笑话他。   “你是哪个宫里当差的,怎的这样没用,搁我师父手底下,晚膳都吃不上的。”   此时巡逻的侍卫经过,见状惶恐至极,尽皆跪拜在地,口称:“太子殿下千岁。”   于是宋离便知道,这小孩竟然是皇帝的儿子,是大邱未来的皇帝,是一句话就能让自己脑袋搬家的存在。   他惴惴不安地跪下,然后被一道带回东宫。   东宫,乃是历代储君所居住之地,其豪奢华贵非宋离所能想象,好似连地砖都恨不得用金子做,墙壁上可以瞧见珠宝的光辉,就连宫女的穿着都与他在别处所见的不同,粉色的罗裙缀着珍珠的绣鞋,举止婀娜,说不出的精致秀美,即便是尚衣房的大姑姑,也未必比得上。   宋离恍若进了天宫,他进宫已有一年,却只是低等内侍,这宫里真正的贵人一个都没见到,唯一见过的徐才人并不受宠,那院落说不出的冷清,好似就算死了都不会被人发现。   他心想,师父果然没有骗他,这皇宫太大,有些人有些地方或许他一辈子都无缘得见,但见不到有见不到的好处,安安分分地活着比什么都强。   宋离觉得,他的小命就要交代在这仙宫里了。   小太子已经换上华服,披着一条雪白的狐裘氅袍,板着脸朝他勾了勾手指,宋离踱着小碎步上前,却不敢抬头。那小孩凑到跟前,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犹觉得不够,又伸手捏了捏两颊,那模样竟是有些欢喜。   宋离心里正发慌,这小孩径直把他拉扯到床榻上,口中嚷着:“孤的腚岂是你能打的,四下,孤记得清清楚楚,这便十倍奉还!”   宋离不敢反抗,就这么被他压在床上拍屁股,不疼不痒的,好似就为图个爽快。   ……   叶重锦翻了个身,清亮的眼眸看向窗外。   那人从小就很会记仇,起初像只娇养的贵宾犬,光吠不咬人;长大后倒像只狼,不爱吠,逮人就咬。 第5章 超凶的   次日,叶重锦睡到午时还未醒,把安氏吓得不轻,她寻思儿子昨夜睡得尚早,却迟迟不醒,莫不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   她虽说知书达理,但自小受信佛的母亲教诲,难免潜移默化,对灵怪之事深信不疑。   然而叶家老太爷为人方正,最是厌恶装神弄鬼之事,安氏本就不讨老人家欢心,哪敢多生事端,只私下让安嬷嬷去庙里请道平安符,打算悄悄塞进阿锦的枕头里,有备无患。   平安符尚未请回来,叶重锦倒是先醒了,他昨夜失眠,天微亮时才入睡,自是怎么也睡不够。他打着哈欠,糯糯地唤道:“母亲早。”   安氏越发担忧,道:“快午时了,哪里还早,往日也不见你这样嗜睡,可是身体有何异样。”   叶重锦略一想便明白了,摇头道:“昨夜有蚊虫在耳边嗡嗡地叫唤,阿锦睡不着,就玩了会七巧锁。”   安氏心下一松,转过头却把房里的丫鬟叫到跟前,质问:“昨夜屋里没燃驱蚊草?怎的让小主子被蚊虫扰了一夜。”   “奴婢真的燃了,”那丫鬟道:“许是那蚊子不怕,又或者是小主子皮肉金贵,蚊子稀罕得紧,拼着被药晕也要咬上两口。”   安氏被她的狡辩气笑了,可回头看自己儿子玉雪可爱的模样,竟觉得有几分道理。   她摇头道:“也罢,我再想别的法子。”   她伸手将儿子的黑发拾起,持起一把红衫木梳缓缓划过,这孩子虽然年幼,一头乌丝却长而黑亮,抚之柔顺温软,前额两撮发丝微微有些卷,显得有些俏皮。   丫鬟药碗端上来,安氏放下梳子接到手上,舀了一勺轻轻吹散热气,这才递到小奶娃的唇边。   叶重锦嗅到药味,眉头轻蹙了一下,却不似在安嬷嬷跟前那般任性,吵嚷着说不喝,只犹疑了片刻便启唇吞下,然后一张精致的脸蛋便皱成了苦瓜,安氏喂药的手有些轻颤,却仍是舀了第二勺。   等喝完药,叶重锦趴在软塌上动也不动,活泼朝气的脸蛋黯淡了不少,像朵蔫了的花,小模样甚是惹人怜爱,安氏拿着厨房做的小零嘴哄他吃。   等到午膳时间,叶重晖从泰安书院回来了。   按照常理来说,叶家这样的门第是不需要教书先生的,但这京城里头看重的不仅仅是学问才华,还有人脉和交际。   论教书育人,津州叶氏一族自是首屈一指,但论为官之道,处世之法,泰安书院则更胜一筹,因此京中许多官宦子弟愿意将小辈送进泰安书院学习,一是为求学问,二是多交几个朋友,将来同朝为官,也可相互照应。   但相比叶氏的“有教无类”,泰安书院的门槛则高得惊人,除了家底殷实,还需要测试学生的天赋,只吸纳真正有才华的学子。   由此可见,八岁入泰安的叶重晖,绝对是天才。   这若是换做是一般的人家,出了这般有出息的孩子,那势必要大摆筵席庆祝的,但在叶家,长辈们也不过是点点头,赞了一声好。   就连外人听了,也只是道:原来是叶家的,那便不足为奇了。   正因如此,叶重锦虽有成年人的心智,却不必时时藏拙装傻,有叶重晖珠玉在前,他便是早慧些,家人也不觉得奇怪,反而都说,这两兄弟个顶个的机灵懂事。   却说叶重晖回府,书袋都没放下,径直奔向弟弟的福宁院,院子里几个婆子在树荫下纳凉,几个丫头在踢鸡毛毽子,他认得其中有他母亲的人,便知道安氏此时在屋内。   他捏住书袋里的东西,有些犯难。   安氏身边的大丫头琉璃走过来,略一福身,道:“大少爷,小少爷先前喝了药,正不高兴呢,夫人哄了好一会,眼下已经没辙了,您快过去瞧瞧吧。”   叶重晖心里便有了谱,点头说好,转身进了内卧。   因为叶重晖身子不好的缘故,几乎不用熏香,室内只有淡淡的药香,以及各种不知名的食物的香气。阿锦那馋猫,是什么都喜欢吃的,不挑食这点,一点都不像他叶重晖的弟弟。叶大少爷如是想。   他踏入室内,那胖娃娃正趴在软枕上装睡,安氏手里拿了一块桂花糕,表情很是无奈,显然正如琉璃所说,已经没辙了。   叶重晖几步上前,望着那沉静的睡颜,弯了弯唇角,俯身在小娃娃的侧颊上亲了一下。   “啾——”   于是方才还睡着的孩子瞬间从床上弹起来,抡起小拳头可劲地往叶重晖身上砸,可凶可凶,然而三岁和八岁的区别就在于,三岁小孩的拳头软的像棉花糖,只想让人一口吃下去,根本就不痛!   叶重晖颇为享受地道:“阿锦,这边也要。”   “……”    第6章 吃与不吃   叶家虽说是书香门第,但家风并不古板,安氏瞧着两个儿子打打闹闹,也不觉得有何错处,反而为孩子们活泼开朗感到高兴,兀自在一旁瞧得起劲。   叶重晖抓住那只软乎乎的小爪子,却见白皙的手指有些泛红,便道:“手可打疼了,哥哥给你吹吹。”   说着竟真的垂下头呼呼地吹起来,这分明是把他当小孩来哄,叶重锦大为光火,恨恨地抽回了自己金贵的小手,完全忘了自个儿的的确确就是个三岁小孩,而且瞧着只有一两岁的模样。   安氏抿着唇偷笑,见小儿子瞪着眼,甚是恼怒的模样,连忙止住笑,转头道:“晖儿,瞧你把阿锦气成什么样了,哪还有做兄长的样子,下次可不许了。”   叶重晖咧唇一笑,却没答应下来,只是道:“母亲,晖儿最喜欢阿锦。”   安氏欣慰地点点头,抚着大儿子的脑袋,语重心长道:“晖儿是哥哥,哥哥要保护弟弟,可不能让阿锦被人欺负了去,你可明白。”   叶重晖认真地点头,“晖儿不会让任何人欺负阿锦的。”   叶重锦在一旁听着,嘴角微微有些抽搐,他前世今生加起来,也只听两个人说过这样的大话,其一是那东宫之主,承诺护他生生世世周全,不会让人伤他分毫,到头来他魂断望月楼,天人永相隔。   叶重晖是第二个。明明是个八岁稚童,无权无势,却也敢大放厥词,可见这世上的人总是轻易许诺,却鲜少有做到的。   他正在走神,不知何时,手里被塞了一个精巧的木盒。   抬起头,叶重晖正目露期待地看着他,催促道:“哥哥特意给阿锦寻来的,昨日说的赔罪礼,阿锦快打开来,看喜欢不喜欢。”   安氏瞧见那木盒上刻的“寻香”二字便蹙起眉头,京城最有名的点心铺名叫寻香楼,那里的甜点堪称一绝,但每日只售卖百份,售完即止,因此千金难求。   叶重锦已经打开了木盒,只见红色的锦缎上躺着十几枚精致小巧的糕点,金黄色泽,雕刻精细,皆是动物的形状,圆滚滚的甚是灵动传神,竟让人不忍下口。   叶重晖见弟弟眼眸发亮地盯着那些点心,便知道他是喜欢的,心里竟比被父亲夸赞还要满足。   安氏拧着眉将那盒子合上,严肃道:“晖儿,这点心从何处而来。”   叶重晖垂下脑袋,低声道:“买的。”   “胡说,寻香楼的点心岂是你可以买到的,何况你哪有这么多银钱。”安氏的语气越发严厉起来。   叶重锦心里咯噔一声,还没到嘴的点心难道就这么飞走了。   叶重晖瞧见弟弟面露担忧,只当他在担心自己,心里越发满足,昂起头梗着脖子道:“我凭自己的本事赚的。”   “如何赚的,从何处赚的,雇主又是谁,你每日所经之处无非书院和相府,又是如何结识的,说!”   叶重晖抿了抿唇,闭口不言。   他越是如此,安氏越是不安,生怕这孩子在外生了事端,败坏门风。   她拿起那盒点心,站起身,道:“你若是不说,我这便拿出去喂狗,免得让你弟弟吃这来路不明的食物,吃坏了肚子。”   “母亲,那是孩儿送给阿锦的,并非来路不明,你这是不讲道理。”   叶重锦难得附和起他来,在一旁不住地点头,眼神诚恳,还有一丝抑制不住的垂涎。   被那双乌黑湿润的眼睛盯着,安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既不是来路不明,那你便说清楚了。”   叶重晖犹豫片刻,正要开口,叶重锦却道:“母亲不许跟父亲告状。”   叶重晖如醍醐灌醒,连忙道:“对,若是让父亲知道了,孩儿免不了一顿责骂,要孩儿说也可以,但母亲要守口如瓶。”   安氏正着急,听他这般说,越发不安,连忙摆手道:“你且说,我答应就是。”   见她应了,叶重晖才敢说出真相。   原来泰安书院每月底都会有一次诗文大赛,叶重晖本不爱参加这些活动,但听说有人私下设立赌局,赌每个月的胜者是谁,他往日不曾报名,年龄又小,没甚存在感,因此投他的人寥寥无几。   叶重晖思量之后,先去报名参赛,然后把自己的全部家当投进去,赌自己赢。比赛结束后,他非但拿了优胜名衔,还赚了好几十倍的银钱。   “孩儿听闻有位师兄有门路,可以买到寻香楼的点心,就托他帮了忙,想着阿锦怕药苦,说不定爱吃呢。”   叶重锦听得瞠目结舌,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瞧这些读书人赚钱才是真的快,安氏却是露出不赞同的神色,道:“家规里明白写着,不许行赌博之事,若是被你父亲和祖父发现,只怕要罚你跪祠堂。”   叶重晖嘟囔道:“本想偷偷给阿锦的,谁知道母亲恰好在这里。”   安氏白他一眼,“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却将点心盒放回叶重锦的手里,转头对叶重晖说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便笑了起来,叶重锦亟不可待地打开盒子,想了想,递到叶重晖跟前,道:“你先吃。”   叶重晖微微一怔,随即眉眼弯了弯,从盒中捻起一只胖乎乎的兔子,道:“哥哥只要阿锦。”   叶重锦是属兔的。   见奶娃娃歪着脑袋露出懵懂之状,叶重晖勾起唇,将那只圆滚滚的兔子递到自己唇边,也不吃,却是微微垂首,在兔嘴巴上轻轻吻了一下。   叶重锦瞪大眼眸,觉得自己又被这小流氓调戏了,他扫了眼盒中的点心,挑出一块翘着尾巴的小狗,当着叶重晖的面一口咬掉了尾巴,俨然有一种宝宝咬死你的豪情壮志。   叶重晖咽了咽口水,他刚才瞧弟弟发狠的模样,竟真的感觉到有点疼……   ========   叶岩柏去上书房授课,直到下午才回,面上愁云惨淡,甚是忧虑。   安氏给他沏了杯茶,清冽茶香让叶丞相稍稍冷静下来,他放下杯盏,沉声道:“今年中秋,宫里要举办宴席,届时上至高官,下至黎民,皆与天子同乐,只怕我们一家人要去一趟皇宫了。”   “这有何忧心的,这几年老爷升迁,妾身仅是谢恩便去了好几次,哪里就有这么怕人。”   “可问题就在于,太子伴读前几日因故被退了回去,如今正在寻新的伴读。”   “老爷的意思是……”   叶岩柏道:“这中秋晚宴,不简单啊。” 第7章 阴差阳错   叶岩柏没有告诉安氏,他之所以如此忧虑,乃是因为东宫那位太子殿下,近日有些不同寻常的举动,叫他如坠迷雾,看不透内里门道。   叶家在朝堂上的位置很特殊,虽然深受圣上重用,却不属于亲皇党派,同时也不受任何派别的拉拢,始终保持着中立的态度,由于在民间深受百姓爱戴,文人士子更是百般推崇,故地位极高。   但想要保持这种状态并不容易,尤其近几年来皇子们渐渐都大了,除了早夭的二皇子,心智受损的五皇子,另几位,很难说没有动什么心思。   叶岩柏深谙中庸之道,对几位皇子皆是礼待有加,亲近不足,每次授课结束便施施然离去,不留下只言片语。   显然他的做法并不合庆宗帝的心意,皇帝属意太子继承大统,命叶岩柏做皇子太傅,每月月初去上书房授课,其实是想让叶家知道,未来的储君有天纵之才,值得叶家倾力扶持。   但叶岩柏这一系乃是津州叶氏嫡系子孙,入朝为官本就破坏了祖宗规制,自是不愿意卷入皇储争斗中,免得招来祸端,连累族人。   他这一直装傻充楞,庆宗帝好几次找他去御书房谈心,点心一盘接一盘地吃,好茶一盏接一盏地喝。   最后庆宗帝按捺不住,问:“爱卿啊,你觉得朕这几位皇儿如何?”   叶岩柏惶恐道:“陛下的几位皇子皆是天资聪颖,有陛下您的风范。”   这话回答得太宽泛了,庆宗帝皱了皱眉,接着问:“那爱卿以为太子如何?”   叶岩柏又诚惶诚恐地道:“太子亦是天资聪颖,有陛下您的风范。”   庆宗帝气得想拿手边的杯盏砸他,好歹忍下了,谁让这只千年狐狸在外名声极好,他若是今日在御书房里殴打他,明日御史的折子就能堆满御案,那些个文人别的不会,最擅长引经据典地数落别人,而且脾气硬,甭管你是皇帝还是太后,做错事就要挨骂。   于是皇帝瞪了他一眼,挥手道:“爱卿退下吧,好生替朕管教几位皇子,莫辜负了朕的期待。”   叶岩柏吃饱喝足,恭恭敬敬地从御书房退了出来,手心里却捏了把汗,他是真怕庆宗帝忍不住动手揍他。   后来这样的事他经历得多了,便越发得心应手起来。即便皇帝要他携家带口参加皇宫御宴,他也眼睛不带眨地应下了。   直到东宫那位找到他,道:“太傅,王思齐身体有恙,怕是不能做孤的伴读了,不知太傅可有好的人选推荐。”   叶岩柏当即就冒出一身的冷汗,太子殿下虽然年纪尚幼,与自己大儿子一般年纪,却有着一双野兽般的眼睛,平日里不显山露水,好似无害温和,但不经意间泄露的气场,竟叫人胆寒。   眼前这孩童用纯然无辜的眼神看着他,仍在等待他的回答,叶岩柏深吸一口气,公事公办道:“臣推荐越国公家的二公子莫怀轩,此子性格沉稳,不骄不躁,想来可以当此重任。”   “莫怀轩……”顾琛道:“太傅当真以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叶岩柏握了握拳,没有回答。   顾琛轻笑一声,道:“也罢,容孤再想想。”   叶岩柏望着太子离去的背影,神色凝重,他自然知道,莫怀轩固然不错,只可惜是个庶子,日后若是委以重任,必定有不方便之处,比起莫怀轩,其实还有一位更好的人选。   ——他的儿子叶重晖。   八岁入泰安书院,小小年纪名满京城,且家世出众,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唯一不合适的地方就是他姓叶。   若是叶重晖做了太子伴读,叶家便再难独善其身。   杯中的茶水渐渐冷却,安氏倾身给他又倒了一杯,劝慰道:“老爷,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便是那宫宴有豺狼虎豹等着,也有妾身陪您一起闯,何况如今一切未定,不过是猜测,咱们何必自己吓唬自己。”   叶岩柏点了点头,将那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   太子东宫。   八九岁大的男孩穿着玄色蟒袍,端坐在桌案前,细长的指尖轻轻抚过洁白宣纸上墨迹,俨然是个端正娟秀的“离”字,他一双锐利的黑眸微抬,寒光乍现。   “如何,可有消息。”   地上跪着几个黑衣男子,皆看不清楚容貌,好似天生隐匿在黑暗中,出现和消失都不会有人察觉。   “启禀殿下,宫中的确没有叫宋离的小太监,倒是京城郊外,几年前有个名叫宋三宝的孩子暴毙了,听说那孩子生前极漂亮,有几分像殿下所描述的人,属下寻画师作了一幅画,殿下可要过目。”   室内陷入一片死寂,不知过了多久,上座的男孩冷声道:“不必,他不会死,继续找。”   本该是最天真的年纪,不知怎的,那清润的嗓音听上去竟显出几分阴冷,跪在地上的男子如坠冰窟,僵硬着身子缓缓退下。   顾琛问:“相府,可有异动。”   从黑暗中转出一人,伏身跪下,道:“属下听从殿下吩咐,日日监察叶重晖,发现此子除了比正常孩子早慧一些,并且诗文极有天赋,并无其他异常。”   顾琛合上眼眸,淡淡嗯了一声。   却听地上那人补充道:“不过他倒是极宠自己弟弟的,宁愿受罚,也要给那小孩买吃的。”   顾琛微微一顿,道:“你方才说,他有弟弟。”   “是,他弟弟是叶丞相的二公子叶重锦,叶丞相是儿奴,此事是满朝皆知的……”   顾琛蹙起眉头,叶重晖的幼弟应是早夭离世了,那如今这个叶重锦又是因何而活,他的阿离又去了哪里,这一世究竟哪里出了差错。   ========   晚膳时,叶重锦明显发现父母有些魂不守舍,但以他的年岁,有些事情不好问,只得装作不知。   他手里捧着镶边银碗,正要低下头吃饭,却发现碗里堆满了菜,几乎快要溢出来,抬头一看,叶重晖正笑眯眯地看着他,还催促道:“快吃啊阿锦,多吃才能长高高。”   叶重锦只想把满满一碗的饭菜倒他头上,喂猪呢这是!   安氏瞧见他们又在胡闹,轻咳一声,道:“晖儿,阿锦,快些用膳,晚些时候会有裁缝师傅来府里,给你们做新衣裳,可不许乱跑。”   叶重晖抬头问:“不是才做了衣裳,怎么又做,岂不是铺张浪费,古人云: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母亲,这样不好。”   安氏正待解释,叶重锦用勺子敲了敲自己盛满菜的小碗,哼道:“一粥一饭,来之不易。”   叶重晖被弟弟拆台,也不觉得尴尬,反而笑着夸赞:“阿锦真聪明,还会举一反三。”   叶重锦:“……”   安氏无奈道:“可不是母亲铺张浪费,只是入宫还是穿得正式一些好,免得看着寒酸叫人笑话了去,也给你们父亲丢脸。”   叶重晖道:“为何入宫?”   叶岩柏在一旁淡淡接口,道:“中秋佳节陛下在宫中设宴,算一算还有小半个月,你跟嬷嬷学学宫廷礼仪,免得到时失了礼数,让人寻到错处把柄。”   叶重晖点头称是,一旁的奶娃娃却举起胖乎乎的小手,软软糯糯地道:“父亲,阿锦不想去。”   叶岩柏把小娃娃抱到腿上,捏了捏他白嫩柔软的脸蛋,哄道:“宫里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还有很多漂亮的阿姨跟阿锦玩,咱们阿锦一定会喜欢的,阿锦就当陪父亲和母亲,好不好?”   奶娃娃嘴巴张成圆蛋形状,竟是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他是真的没料到堂堂丞相会欺骗一个三岁小孩的。 第8章 玩伴   叶重锦抗议不过便要撒娇耍蛮,这一家子最心疼的就是他,但凡他掉下一滴泪珠子,哭个一两声,别说不想去皇宫,就是他要他老爹辞官回乡,都不是没有可能的。   但是他憋了半天,愣是没憋出眼泪来。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只是看上去娇弱,其实性子要强得很。年幼时被家里卖进宫里,他几乎哭断气,后来他就知道,哭也不会有人心疼,不过是白费力气。   再后来,有人心疼他了,他也没有在别人身上寻求安慰的习惯。   他瞪着双眸,努力作出委屈又可怜的模样来,然而在旁人眼里,香香软软的奶娃娃憋红了脸蛋,眼里闪烁着水光亮如晨星,简直就是赤果果的卖萌!特别犯规!   叶丞相当即就被击中了心脏,兴致勃勃道:“夫人,等裁缝师傅到了,让他给阿锦多做几身衣裳,我瞧见外面小孩都戴什么虎头帽,我们阿锦戴着肯定好看。”   叶夫人笑着应了。   叶重锦那张白嫩的小脸顿时耷拉下来,气闷地从叶岩柏膝上爬下来,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吃饭。   叶重晖在一旁瞧着,微微蹙了蹙眉。待用过晚膳,他凑到叶重锦跟前,问道:“阿锦为何不想去皇宫?”   为何?叶重锦想,因为那里有吃人的猛兽,他不想沦为别人口中的餐食。   叶重晖还在兀自疑问:“阿锦又没有去过皇宫,怎么知道那里不好玩。我在书院里听夫子说,皇宫里的宫殿乃是世间最气派的住处,古往今来,许多人为了住在那里而丧命,其中有男人也有女人,阿锦难道不想见识见识,那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吗?”   叶重锦望着他一本正经的脸,心想这叶重晖果真还是个孩子,若是懂事一些,又怎么会跟个三岁小孩说这些有的没的,听得懂才怪。   他哼哼道:“我想在家过节,外面有坏人。”   他一示弱,叶重晖立马被身为兄长的责任感所激励,摸着他柔软的小卷毛,道:“不怕不怕,哥哥会保护阿锦的。”   叶重锦便没话了,他若是需要一个八岁大的孩子保护,他那九千岁才是真的白叫了。   =======   过了两日,镇远侯陆凛亲自登门致谢。彼时叶重锦和叶重晖正在老爷子的康寿院里学规矩,说是两个一起学,其实就是叶重晖跟着老管事学,而叶重锦在榻上坐着,一边吃点心一边看。   等手里糕点吃完,他拍了拍手,悄悄从榻上爬下去,从侧门溜了出去。   他虽然腿短,到底多了一世的记忆,轻易不会摔着,跨过两道门槛,刚出院门便瞧见那个黑衣墨发的男人,人如其名,凛然自威。   陆凛似乎也看到了他,眼神在他身上停顿了几息,便随着婢女转过回廊,往老太爷书房去了。   前世他与陆凛的交情也不过如此,点头之交,他是奸佞,陆凛则算不上忠奸,不至于同叶家这般水火不容,但这男人却极为忌惮他,除非逼不得已,否则绝不多说一句。   早前听闻他外甥管得甚严,不让陆侯爷与女子交谈甚至是对视,不曾想,他这个男人也在其列。   想到陆子延那个炮仗性子,叶重锦又是一笑,迈着小短腿往厨房去了,他方才记起前世御膳房做的冰碗,馋的厉害,想让府里的厨子做做看。   却说陆凛随着侍女往里走,似不经意地问:“方才那孩子。”   那侍女微微一怔,没料到这位冷面侯爷会主动开口,连忙道:“回侯爷的话,那是我们府上的小少爷,是丞相和夫人的宝贝疙瘩。”   陆凛点点头,叶丞相的心头肉他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三岁的孩子长得那样玉雪玲珑,像尊瓷娃娃,想到自己家里那只同样三岁的小猴子,一日不管教便要闹翻天,实乃天差地别,如此想着,却是不自觉弯了弯唇。   屋内叶老太爷正在摆弄棋局,见到陆凛,也不与他客套,指着棋盘道:“侯爷请。”   “叶老先生请。”   叶老太爷隐退官场已久,但曾为当今圣上的老师,仅是这份恩典也当得起镇远侯的一声“先生”。   棋逢敌手,二人皆是使劲浑身解数对弈,最终叶老太爷略胜一筹。   “晚辈拜服。”陆凛心服口服。   叶老太爷亦欣赏这个年轻后辈,笑道:“哪里哪里,侯爷才是后生可畏,不过十八年华,却有此等计谋心智,才是叫老夫汗颜,不若用完膳再行切磋?”   这是要留饭的意思,可是陆凛却婉拒了,道:“家中外甥年纪尚幼,离不得人,只怕要辜负老先生美意。”   老太爷早前听安氏说过这件事,也不觉得惊讶,却笑道:“我孙儿重锦也粘人得紧,偏又可人疼,叫人舍不得放不下,说起来两个孩子年岁相差不大,倒是可以做个伴,时时往来也好。”   陆凛正为外甥没有同龄伙伴发愁,想到叶家满门清贵,那小公子亦是惹人喜欢,时时往来想来有利无害。   便应道:“只是我外甥性子顽劣,若是叶老先生和叶相不觉得打搅,晚辈实乃求之不得,。”   此时镇远侯府,正在爬树的小孩打了个喷嚏,暗忖,莫非我舅舅想我了? 第9章 贪吃坏事   康寿院有独立的小厨房,叶老太爷平日以清淡为主,唯有当两个孩子过来用膳时才会加些油腻的荤食,叶重锦摸进厨房的时候,一盘蒜香酱肘子刚好出锅,香味直飘到院子外面。   叶重锦直勾勾地望着那盘菜,也不说话,但厨房里的帮厨都看出了他眼中的渴望。   掌厨擦了擦额上的汗,道:“要不,小少爷先尝尝?”   话音刚落,那瓷娃娃般的小孩蓦地双目放光,险些没闪瞎他们的眼。   于是厨娘拿出他惯用的银制小碗,盛了半碗白米饭,又用兰花瓷白盘装了小半碟的酱肘子,叶重锦就坐在小凳上吃起来。   他比一般的孩子要安静许多,用膳也是极专注的,唇上沾了油渍不自知,只管垂着小脑袋吃饭,配上那张精致的脸蛋,瞧着竟是说不出的乖巧可爱,厨房里这些个大叔大娘心都化了,恨不得把这娃娃抱回家才好。   叶重锦饭量很大,吃完半碟肘子还不见饱,接过递上来的锦帕擦了擦油乎乎的嘴,奶声奶气地道:“师傅,你会做冰碗吗。”   那掌厨的有些为难,道:“会是会,不过小少爷,早前刘管事的交代下来,您病根未除,需要好生调理着,不能吃性寒之物,若是让老爷和夫人知道,小的是要受责罚的。”   叶重锦蹙着眉,以无比天真的口吻道:“可是阿锦不是要自己吃的,哥哥在前院学规矩,天热得很,衣襟都汗湿了,阿锦想带一份给哥哥消暑。”   若是这话被叶重晖听到,只怕要感动得哭出来,就连掌厨这个糙汉子也是深受感动,心想这哪里是人间的小孩,只怕是天上的仙童才是,又乖巧,又懂事,最重要的是……还很可爱。   谁会怀疑一个三岁孩童耍小心机呢,那掌厨当即应下,道:“小少爷且等着,小的这就去准备。”   叶重锦暗自得意,心说叶重晖也就这时候有点用处了。   一份冰碗做好也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相府每年夏季的冰块都是有份例的,但是叶重锦却从没用过,便是最热的时候,他屋里也没摆放过消暑的冰盆,不是叶岩柏舍不得那点冰块,而是这小祖宗动辄就有个头疼脑热的,实在是折腾怕了。   叶重锦捧着一份骗来冰碗回到前院,却没有去找叶重晖,而是径自躲进了老太爷的卧房,他算准了这个时间不会有人,吃完了才摸摸肚子去了前厅找他兄长。   叶重晖狐疑地瞧他比平日艳红的唇,道:“阿锦方才去哪了,可是又偷吃了什么。”   叶重锦瞪他,倒是难得没反驳。   却说那边陆凛拜别了老太爷,出门时遇到叶岩柏,便寒暄了几句,说起育儿经,皆是颇有感触,这两人在政见上多有不合,不料却在疼孩子上有许多共同话题。   叶岩柏道:“改日我带阿锦去侯爷府上拜访。”   “那在下便在府中恭候了,今日先告辞,叶相留步。”   等人离开后,叶岩柏才回过味来,那陆凛也不过是个未及冠的少年,怎么教育起孩子比他还在行,实在是匪夷所思。   ========   午膳时,叶重锦对着一桌子的饭菜提不起胃口,老太爷诧异万分,这孩子平日吃饭都不需要人喂的,因为他嫌安嬷嬷动作温吞,没他自己动手利落,今日却一口都吃不下,这怎么得了。   叶重晖道:“难道真的是偷吃了什么?”   叶重锦伏在桌上,恹恹道:“头疼。”   老太爷伸手抚他的额,骤然一惊,道:“不好,有些发烫,老刘快去妙春堂请李大夫。”   刘管事哪里敢耽误,连忙着人去请大夫,自个儿却去了主屋请老爷夫人过来。   叶岩柏夫妇两个难得单独用膳,还没说几句闺房趣话,便听到小儿子发热,顿时魂都要吓没了,匆匆忙忙往康寿院赶。   几个长辈围在床前,陪着一起等大夫,安氏抱着儿子,好不容易忍住眼泪,眼眶却红了,口中连连道:“娘的心肝啊,这半年来都好好的,怎么又发病了。”   叶岩柏想安慰她,却不知如何开口。   叶重锦咳了两声,哑声道:“是我自己不好,偷吃厨房做的冰碗,那是掌厨给哥哥做的,我一时没忍住……”说着有些反胃,又要呕起来。   叶重晖递过痰盂,小心地拍他的背。   幼时他也曾为父母偏爱弟弟而不甘,后来父亲给他喝了一勺阿锦的药汤,那苦味至今还能回想起来,想起弟弟一出生便日日与这滋味作伴,所有的不甘都化作了怜惜和钦佩。   男孩板着稚嫩的脸,握紧拳头道:“如果我能替阿锦难受就好了。”   叶重锦漱了口水吐出去,道:“别说傻话。”   被弟弟训斥,叶重晖也浑不在意,从衣袖里掏出锦帕,默不作声地替他擦拭唇上的水珠。   李大夫匆匆赶到,他一把年纪,被叶府的家丁一路扯过来的,险些去了半条命。   他略喘口气,来不及见礼,先给病人把脉,片刻后他道:“这是吃了生冷且性寒的食物所致,小公子体内残毒已清,不过到底坏了根基,入口的膳食要尤其谨慎,万万不可大意啊。”   他话音未落,屋内的气氛便骤然凝滞下来,叶老爷子蓦地一拍桌案,沉声道:“李大夫,你方才说残毒已清是什么意思,老夫孙儿何时中的毒。”   李大夫正待开口,却被叶岩柏阻拦住。   他脸色亦是难看,劝道:“父亲,阿锦的病要紧,何况孩子们都在,不便说这些话。”   李大夫一瞧,便知道自己这张嘴坏事了,忙写下药方,嘱托了一些服用事项,便匆匆告辞。   夏末时节,叶重锦捂在被窝里,听着屋外传来的咆哮声,隐约还有安氏的低泣声。老太爷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最是注重涵养的人,看来此番是真的动怒了。   其实他体内的毒是从娘胎里带的,下药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叶丞相自己。 第10章 往事   老太爷素爱莲,因此窗外便是一池白色睡莲,这个时节已经不如初夏时繁茂,却自有其韵味。   叶重锦在安嬷嬷的伺候下喝完了药,脑袋里仍是昏昏沉沉的,有时候他会分不清这一世究竟是真的,还是他幻想出来的梦境。但若是梦,他又岂会做这样的梦。   他前世是很少生病的,就连药汤也没喝过几次,因此每次生病都会记得格外清晰。比如有一次他被太后为难,在永和宫外淋了半个时辰的雨,回去后便大病一场,险些把脑子给烧坏。   那人为了哄他喝药,就说了些儿时的趣事。   那人说:“母后怀朕时并不受宠,她虽然是正妃,但父皇那时偏宠兰侧妃,处处不给她脸面,为了保护朕平安降生,母后买通御医,说这一胎极有可能是女孩,皇祖父听说后,就替朕赐了一门婚事,你猜是谁家的公子。”   他当时觉得有趣,就附和着猜了几个人,那人低笑着一一否决,最终揭开谜底:“叶家。”   “叶恒之与朕同岁,不过他是初春时生的,朕在年尾,其实差了一岁,皇祖父想重用叶家,未出世的孙女是极好的筹码。”   这实在是个大乌龙,宋离忍不住笑,道:“原来你和叶大人有过婚约,后来你出生,太上皇一定觉得很丢面子吧,赐婚的旨意都下了,结果孙女成了孙儿。”   “你以为这便丢脸了?丢脸的还在后头呢,”那人略一挑眉,笑道:“没过几年皇祖父仙逝,父皇即位,那叶夫人又有喜了,父皇是个没主见的,只记得皇祖父临终前嘱托,朝堂之事须得仰仗叶家,他便也学着赐婚,说叶夫人若是生个闺女,便是日后的太子妃。”   宋离咂舌,“可我听说那孩子不幸夭折了,而且,还是个男娃。”天子赐婚,却屡出意外,这已经不仅仅是丢脸,简直是皇家的耻辱,难怪从未听人提及此事。   他记得那时顾琛轻笑了一下,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福气大了,自然是受不住的。”   ========   叶重锦睡了一觉,醒来时人已经回到福宁院,安氏坐在床前绣着一个紫色的香囊,依稀可以闻见浅淡的药草香,竟有怡神之效。   见他睁眼,安氏立刻把香囊放在一边,脸上露出熟悉的温婉笑容,道:“饿了吗,晚膳就快好了,不过要先喝药。”   叶重锦没有说话,盯着她微肿的眼眶,道:“母亲哭过了。”   安氏轻轻摇头,只笑道:“不碍事。”   她从叶重锦枕头下拿出一张黄色纸符,那是前几日安嬷嬷去寺里求的平安符,她仔细地塞进香囊里,然后封好。   见儿子面露疑惑,便道:“前几日阿锦不是被蚊子扰得睡不好么,母亲做了个香囊,这里面放了藿香、薄荷、紫苏、菖蒲、香茅等物,阿锦时时佩戴,蚊虫便不敢近身了。”   叶重锦接过把玩,见香囊的背面是常见的花草样式,似是兰花,正面绣着一个方正巧致的“锦”字。   安氏抚着儿子略显苍白的脸蛋,缓缓道:“母亲希望阿锦平安,快乐地长大。”   叶重锦点头,将那香囊握在手心,思绪却飘远了。   叶氏乃是世人眼中最是清贵的一族,从前朝至今上百年间一直相安无事,即便朝代更替,也丝毫影响不到这一族的繁荣,原因是因为他们虽然名动天下,却与皇权没有丝毫牵扯。   若族中出了一位太子妃,更有甚者,成为日后的皇后,平白毁了百年清誉不说,更有可能牵连族人。   外戚外戚,自古至今便没有好下场的,何况叶氏门人弟子遍布天下,哪朝天子不防备。大邱开国不过二十余年,皇帝需要借助叶家巩固朝局,待日后局势稳定,会有怎样的下场谁又知晓。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叶夫人这一胎是注定保不住的。叶岩柏不想成罪人,就只能对不住未出世的孩儿。   从赐婚旨意下来,安氏在叶岩柏的哀求下,日日服用慢性堕胎药,生出来的自然是个死胎。   不曾想,被他宋离捡了个便宜。   他降生后,比一般婴儿小了不止一点,一副随时会断气的模样,叶岩柏见是个男娃,自是悔恨不已,因着心中有亏欠,这夫妻俩只恨不得把性命补偿给他才好。   叶重锦想,做这沽名钓誉的清流有什么好呢,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还是做奸臣好,至少可以遂自己的意。   想当年他在宫里养的只长毛猫,好吃好喝地供着,全然当成儿子养,皇宫里贵人妃嫔莫说碰它一下,重声呵斥尚且不敢,即便那淘气的东西挠了乾正宫里的九五至尊,也只是舔了舔爪子回窝里睡觉去了,毛都没掉一根。   不过事后他自己遭罪便是。   见他脸蛋蓦地一红,安氏担忧地抚着他的额,道:“可是又头疼了?”   “……有些热。”   安氏便朝外吩咐道:“翡翠琉璃,将药碗端上来。”   外间两个丫头应了一声,一人捧着药,一人端着洗漱用具走进来,见榻上的孩童气色尚可,尽皆松了口气。   ========   直到用晚膳时,叶重锦才听说,他那便宜爹被罚去跪祠堂了,两顿饭都没吃,算一算应该跪了两个时辰了。   叶重锦悄悄打量老太爷的脸色,见他一直板着老脸,想来当年的事他是被蒙在鼓里的,叶岩柏是至孝之人,一边是妻儿,一边是父亲和家族,这是一道无解的题,无论选择哪边都是输。   他将手里的勺子放下,发出叮咚一声响,饭桌上的人都抬起眼看他。   老太爷温声问道:“怎么了阿锦,可是饭菜不合胃口?爷爷叫厨房给我们阿锦重做可好?”   叶重锦晃了晃小脑袋,糯糯地说道:“阿锦想见父亲。”   他这话一出,安氏蹙起柳眉欲言又止,叶重晖却是一板一眼地安抚道:“父亲正被祖父罚跪呢,此时是见不到的,阿锦先吃饭饭。”   叶重锦摇头,“不吃。”   老太爷皱了皱眉,却又不好解释,只得说:“你父亲犯了错,犯错就要受罚,这是咱们叶家的规矩,谁都不能有例外。”   叶重锦抿了抿唇,道:“可是阿锦也犯错了,不能有例外的话,那阿锦也跪祠堂去。”   “这怎么能一样,你太小,身体又不好……”   见叶重锦鼓着两颊,一副你怎么不讲道理的模样,老太爷无奈地投降,朝刘管事道:“告诉你们老爷,就说他的好儿子给他求情,让他别跪了,回来用膳。”   叶重锦便甜甜笑道:“谢谢爷爷。”   这张脸虽比不得前世的精致漂亮,却胜在玉雪可爱,此时一笑,真真是花见了都要绽放,谁还能生的起气来,老太爷摸摸他柔软的发,轻叹口气,道:“好孩子。”   能让老古板的祖父收回成命,着实是了不得,叶重晖悄悄朝他竖起大拇指,引来弟弟的一个白眼。   ========   乾正宫。   庆宗帝放下手中的朱笔,道:“太子想去叶府?”   顾琛点头,“儿臣听闻太傅告病,甚是担忧,因此想去探望。”然而他淡漠的语气却听不出丝毫担忧。   庆宗帝微微颔首,却忽然笑道:“这半年来太子颇有进益,想来都是叶相的功劳。”   顾琛抬眸,看向两鬓已生白发的父亲,想到前世他身体每况愈下的颓态,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便道:“固然有太傅的功劳在,更是因为儿臣不想让父皇失望,这才愈加勤勉。”   庆宗帝微微一愣,因他与皇后不合,太子这些年一直与他不亲昵,但他谨记先帝的嘱咐,立嫡子方得民心,切不可因个人喜好动摇社稷根本,所以即便太子性情冷漠,他也不曾动过废储的心思。   却听太子又道:“天渐渐凉了,父皇保重龙体。”言罢便告退了。   待他离去,庆宗帝坐在龙椅上回不过神来,片刻后,对一旁的内侍道:“太子今日是怎么了,往日也不见他关心朕是冷还是热。”   那内侍笑道:“太子殿下这是大了,越发懂事了。”   庆宗帝不置可否,却是道:“天是冷了,东宫里的衣物该更置一番了,还有东明进献来的小玩意儿,都送去太子宫里吧。”   那内侍低头应诺,心中却想,太子殿下莫不是得高人指点,竟知道跟皇上示好了。 第11章 入秋   这几日,叶重锦的病渐渐好转,只是此番病从口入,府中对他的吃食越发小心起来,生怕他吃什么伤身的东西,再折腾一场,他自己受罪,整个相府也跟着提心吊胆。   福宁院里有一株繁茂的老梧桐,是叶重锦出生那年,从老太爷屋里移植过来的,平日安嬷嬷和几个丫头都喜欢在下面乘凉,此时那棵树正三三两两地飘着落叶,瞧着竟有几分冷清。   白白胖胖的小娃娃趴在窗前,呆呆地朝外看,喃喃道:“要入秋了。”   安嬷嬷拿着一柄象牙白木梳,细致地替他打理黑发,笑道:“正是,这夏日难熬,小主子也遭罪,过几日便凉快了,待外院的桂花盛放,嬷嬷给小主子做桂花糕吃,还有去年小主子夸赞过的桂花茶,今年多备一些。”   叶重锦道:“嬷嬷泡的茶都是好的,阿锦都喜欢喝。”   安嬷嬷便笑得越发开怀,手指灵巧地给小娃娃的长发系好,锦缎般的乌丝乖顺地落在肩上,只是额前那一缕卷毛无法可想,只得由着它继续任性地作怪,瞧着略有些顽皮。   小娃娃扯了扯那缕卷毛,调皮地笑了笑,道:“嬷嬷是不是在想,这发丝就跟阿锦一样,甚是不好打理。”   安嬷嬷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这话不是可老奴说的,小主子若想怪罪,是发作不到老奴身上的。”   叶重锦抿唇,故作无辜道:“阿锦哪里敢发作嬷嬷,嬷嬷不疼阿锦了可怎么办。”   明知道这小主子最是会哄人,糖衣炮弹亦是信手拈来,安嬷嬷仍是如同吃了蜜糖般受用,脸笑成了一朵花,摆手道:“老奴万万不敢。”   房里的大丫头夏荷最是机灵,闻言便附和道:“就是就是,谁舍得不疼我们小主子,嬷嬷昨儿夜里说梦话,口口声声都是在劝小主子喝药,可见是日夜惦念呢。”   她有意强调喝药二字,屋里的丫头们都跟着笑起来,安嬷嬷也噗嗤一声笑出来,只有叶重锦皱起小脸,轻哼了一声。   几人正笑闹着,忽然刘管事脚步匆忙的走进院子里,屋内女眷多,他便站在窗外朝叶重锦行了半礼,低垂着眉眼,道:“安嬷嬷,老爷有命,请小少爷去前厅见客。”   安嬷嬷皱起眉头,回道:“刘管事,咱们家小主子因需要静养,素来是不见客的,往日罗尚书来府上做客,说是想见小主子一面,大人都是一口回绝的,今日到底是哪位要紧的贵客,这样大的阵仗。”   刘管事面露为难,道:“确是顶顶要紧的贵客,尚书大人不及万一,嬷嬷莫要多问,替小少爷更衣便是。”   言罢朝叶重锦一躬身,转身回去复命了。   趴在窗沿上的小孩眨了眨眼睛,有些费解,在相府能称得上“贵客”的实在是稀罕,而且瞧刘管事遮掩的模样,似乎很是神秘,说不定是前世认识的人。   叶重锦来了兴致,咧唇道:“嬷嬷,我们这便过去吧。”   安嬷嬷应了一声,替他换上鞋袜,转进里屋去拿外衫,回过头那孩子已经跑出了院门,夏荷几个丫头跟在他身后,嘴里唤着:“小主子仔细脚下,别摔着。”   叶重锦道:“再不快些,嬷嬷要给我穿那热死人的袄子了。”   安嬷嬷瞧了瞧手里的衣服,顿时哭笑不得,不过是加了一层兔绒,哪里就成了袄子,这小祖宗病才好,便又忘了先前生病时的教训。   =======   室内琴音悠扬,和着淡淡茶香,夏末的暖风轻拂,本是宜人惬意的清晨,叶岩柏却生生出了一身的冷汗。   上座的少年穿着一身玄色华服,稚嫩的面庞已然生出几分冷峻的味道,淡道:“早前听闻太傅告病,孤心甚忧,不成想,太傅病重在家,竟是在听曲品茶。”   “茶是好茶,”他放下手中的茶盏,精致的瓷器碰到黄花梨木发出一声轻响,道:“不过,这欺君之罪该当如何。”   叶岩柏实在是冤枉,大邱一月仅有两次休沐,官员们为了得些空余,隔一两月会告假几日,叶丞相为人端正,不曾有一日惰怠,此次恰逢爱子发病,才过了几天悠闲的日子,谁知道就被抓了个正着。   换句话说,人人都会犯的错,但只有他叶岩柏倒霉,被太子给盯上。   这件事可大可小,全看这位殿下是何用心。   叶岩柏正在思虑该如何应答,忽然从门外传来不小的喧哗声,叶家百年书香门第,家丁仆从无一不是规矩知礼,让人寻不到半点错处,只是有一处例外,那便是他小儿子的福宁院。   那孩子打小吃了许多苦头,叶丞相和夫人舍不得管教,便任由他随着性子来,连带着院子里的下人也跟着不拘一格。   “……小祖宗哎,这外衫可不能脱,夫人交代过,宁可热着也不可冻着。”这是安嬷嬷的声音。   接着便是软糯的孩童嗓音,委屈地说:“可是阿锦很热,已经出汗了!”   眼看前厅已到,安嬷嬷连忙作出嘘的动作,叮嘱道:“此处可不能喧哗,小主子且忍忍,等见过客人,回屋里便脱下。”   叶重锦撇了撇嘴,哼了一声,迈着小短腿往屋里去。   他进屋时,叶岩柏正跪在地上请罪。   香楠白玉屏风后,琴师忐忑地奏着乐曲,窗外的暖风挟着一缕幽香飘进室内,叶重锦看到跪在地上的父亲时愣了愣,微微抬首,毫无预兆地望入一汪深潭。   上座的男孩不过八九岁的模样,穿着一袭玄黑华服,一支紫金玉簪固着发髻,眉目冷然而威严,正以睥睨的姿态垂眸望着他。   利刃般的视线淡淡扫过面庞,叶重锦感到面颊生疼,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不应该的,他们曾经朝夕相伴十余年,是最亲密无间的关系,这个男人甚至说过,他爱他胜过自己的性命,可叶重锦就是惧怕他。   顾琛其人,在很多时候像野兽多过像一个人。 第12章 躲不起   啪的一声响,室内袅袅的琴声戛然而止——竟是琴弦断了。   琴师回过神来,慌忙伏身在地,唯唯诺诺地请罪,叶重锦找回神智,迈着小短腿缩到自己父亲怀里,软声唤了一句:“爹爹。”   奶娃娃穿着一身月白如意云纹缎裳,白皙透着粉的脸蛋上染着薄汗,黑葡似的眼眸里闪过惊慌,还有一些不知所措,任谁见了都要生出几分怜爱,更遑论爱子如命的叶丞相。   叶岩柏真是心疼得厉害,把宝贝儿子圈在怀抱里,安抚道:“乖宝不怕,有父亲在。”   言罢他朝上座的男孩略一垂首,道:“殿下,犬子自幼体弱,一直养在后院不曾得见贵人,一时受惊失了礼数,还望殿下恕罪。”   顾琛扫了眼那吓得不轻的孩子,见他玉雪无暇的脸蛋似抹了层脂粉,像尊精雕细琢的瓷娃娃,浓密的眼睫轻扇,微微撅着樱唇说不出的讨人喜欢,叶岩柏这般宠爱他,并非没有道理。   他淡道:“无碍。”   不待叶岩柏松了口气,顾琛却话锋一转,道:“早听闻二公子养在深闺,难得一见,到近前来,让孤仔细瞧瞧。”   察觉到怀中的奶娃娃身躯轻颤了一下,叶丞相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为难道:“殿下,犬子素来怕生……”   “怎么,叶大人的公子就这样金贵,让孤瞧上几眼都舍不得。”   叶岩柏连声说不敢,便凑到叶重锦耳边哄道:“阿锦,这位是太子殿下,是好人,不会为难阿锦的,阿锦过去陪他说几句话可好。”   叶重锦活了两辈子,头一次听人用“好人”二字形容顾琛,心情甚是复杂。但眼下的情况容不得他说不,只得硬着头皮,挪动小短腿往前去,离得近些,那人身上浅淡的龙涎香萦绕在鼻,让他的脑袋越发混沌起来。   八岁的顾琛是什么样的,他哪里记得起来。   他初入宫时很苦,后来进了东宫过得也并不好。顾琛起初对他有几分兴趣,确切来说,像是稚童得到了漂亮的玩具,初始觉得有几分新奇,时间久了便也不稀罕了。   宋离虽然生的极标致,但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耐看的人。   他在东宫默默无闻了许久,直到那年,大皇子派来刺客,那夜他恰好当值,替那人挡了一剑,深蓝色的内侍服染上一片腥红,他唇角流着鲜血,求顾琛给自己收尸,自此入了那人的眼,再也没走出去过。   宋离其实怕死得很,但他别无选择,若是顾琛受伤,不论伤势深浅,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全都没有活路,这是总管大人日日念叨的话,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做出反应。   就算是死,也要留个全尸才好,他是这样想的。   后来宫人们私下议论,都说他运气好,挨了一剑,却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眼,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宋离却想,若那剑没有刺偏,若那时他死了呢,世上又有谁会记得宋离这个人。   荣华富贵也好,位极人臣也罢,不若听曲品茗,看月赏梅来的闲适自在,他这一世是要长命百岁的,顾琛,他惹不起。   但是总有些人,既惹不起,也躲不起。   三岁的奶娃娃不安地立在那里,黑密的眼睫微微抬起,眸中闪烁流光,很快又垂下小脑袋,用糯糯的奶音道:“太子殿下。”   顾琛蹙起眉,这孩子瞧着和一般的孩童并无两样,只是……   叶重锦正在思虑八岁的顾琛有何喜恶,要不要耍些手段让他厌恶自己,却忽然被钳住了手腕,那人只稍稍用力,自己便被他抱在腿上,这人年纪虽小,手臂却出奇有力。   这番动作端的是行云流水,莫说叶重锦吓懵了,就连跪在地上请罪的叶丞相也瞪直了眼,太子也不过是半大的孩子,若是摔到他家乖宝可怎么是好!   却听那人问:“几岁了。”   叶重锦吞了吞口水,佯作天真地道:“三岁了。”   顾琛顿了顿,他虽然知道这孩子该是三岁,但单看个头,再掂一掂分量,总觉得他应该更小一些才是。他道:“相府养不起你吗,怎么只有这几两肉。”   叶丞相闻言便要替儿子解围,却被顾琛一个眼神制止住。叶重锦抿了抿唇,回道:“阿锦生病,吃药,所以不高。”   顾琛颔首,又问:“可读书识字了。”   叶重锦稍放下防备,摇了摇小脑袋,一本正经地道:“阿锦只认得自己的名字,叶是树叶的叶,重是重阳的重,锦是帛锦的锦。”   顾琛眸中闪过笑意,勾唇道:“小东西,你可知你险些就成了孤的太子妃。”   这下不仅是叶丞相瞠目结舌,就连顾琛从宫里带出来的侍卫也额角抽搐,太子今日不大对劲,怎的跟个三岁小孩说话,却听出调戏的意味。   叶重锦亦是不知顾琛哪里不对劲,他记得这人幼时最喜欢拿腔作势,因为皇后不受宠,皇帝又与他不亲近,宫妃们皆讨好最受宠的三皇子,说他的储君之位岌岌可危云云,顾琛在人前便越发冷漠,时时端着太子的架子,其实私下里也是会笑的,但远没有到当着人家爹的面,调戏人家小孩的地步。   叶重锦仗着自己是不知事的稚童,眨了眨眼睛,天真地问:“太子妃是什么。”   被那双澄澈的眼眸望着,顾琛没有解释,只是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阿锦长大便知道了。”   叶重锦忽略心头掠过的异样,回首看了眼叶岩柏,扯着顾琛的衣袖道:“爹爹会累。”   顾琛揉了揉他的小卷毛,道:“太傅起身吧。”   不是叶大人,而是太傅,这便是要把欺君之罪这一茬揭过不提的意思。叶岩柏连忙谢恩,利落地爬起身,却是巴巴望着自己儿子。   “殿下,犬子瞧着小巧,其实分量沉得很,累着殿下可不好。”   顾琛道:“太傅多虑,孤不觉得沉。”一句话便搪塞回去。   叶岩柏有苦难言,却听太子殿下吩咐一旁的侍卫道:“从宫里带出来的糕点,都送进小公子院子里。”   说着捏了捏小娃娃的脸蛋,道:“芙蓉桂花糕,松子百合酥,椰香糯米糍,还有枣泥酥饼……阿锦瞧瞧更喜欢哪种,孤让人多备些送来。”   叶重锦还没来得及垂涎,忽然心里咯噔一下,方才顾琛说的点心,恰好是他前世爱吃的那几样。 第13章 舍不得   叶重锦冷静下来,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这几样点心都是御膳房常做的,顾琛自己偶尔也会用一些,赏赐给臣子算不得奇怪。   何况,即便顾琛真的有前世的记忆,也不会知道他就是宋离,他何必先自己吓唬自己。这人如今待他特别,也不过是因为他体内流着叶家的血,是叶丞相爱重的孩儿,否则以顾琛的脾性,怎么会主动抱一个三岁大的小孩。   顾琛有好几个弟弟,最小的七皇子如今才两岁,他前世跟在顾琛身边,清楚的很,他很是嫌弃那几个鼻涕虫,莫说抱他们,就是碰一下都是不肯的。   叶丞相瞧自己儿子脸色青白不定,咬咬牙,心想欺君之罪都已经定下,骗骗太子又有何难。   他上前道:“殿下,我家阿锦自小体弱,打从出生起便日日灌着汤药,看着时辰,今日的药也该用了,您看这……”   这是让顾琛放人的意思,太子殿下再有权势,还能阻拦人家孩子喝药不成。   顾琛垂眸看小孩儿略显苍白的脸蛋,微微挑眉,道:“当真?”这话却是问叶重锦的。   叶重锦听到父亲给自己解围,连忙点头应和,道:“阿锦要喝药的。”   顾琛便笑了。他在相府安插了不少探子,叶家二公子每日什么时辰用药,用的什么药,分量是多少,他心里都有数。他记得阿离小时候是很憨厚乖巧的,没想到在叶府被养成了小滑头。   见他勾起唇,叶重锦心里悚然一惊,却听顾琛淡道:“既是如此,把药呈上来,孤亲自喂。”   话音才落,怀中小娃娃白嫩的脸蛋便皱成一团,好似受了极大的委屈,回头怒瞪自己不靠谱的爹,叶丞相看都不敢看他,心想这可不是爹的错。   知道他不靠谱,叶重锦攥着小拳头,抓住顾琛的衣襟,祈求道:“阿锦不想喝药……”嬷嬷才喂过他不久,这个时辰喝哪门子的药!   顾琛淡淡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笑意,用自己的手包裹他的,这小拳头又软又嫩像刚出锅的馒头,若不是此时有外人在,他真想咬上一口。   “方才还说要喝,转眼又说不想喝,阿锦莫不是在寻孤开心?”   叶重锦心中一凛,扁扁嘴巴,想哭两声缓解眼前的尴尬,但是情绪酝酿了许久,愣是哭不出来,所以说,太过倔强也是一种罪过。   顾琛见他面露懊恼之色,轻勾起唇,道:“罢了,孤瞧着阿锦气色不差,少喝一次无妨。”   叶重锦便用拳头擦了擦本就不存在的眼泪,糯糯道:“谢谢太子殿下。”   怀里的小孩儿带着哭腔,小奶音有些发颤,用面粉团似的小拳头揉着眼睛,轻抿着唇,让人想抱在怀里好生哄着,舍不得叫他受半分委屈。如果说前世的宋离是捧在掌心里娇养大的花,每一缕香气都带着精心雕琢的味道,眼前的孩童便是未经打磨的玉石,纯然无瑕,处处透着灵气。   顾琛做事从来果决,此刻却犹豫了,他本想把叶重锦握在手心里,就像前世,让他一丝一发都只属于自己,可现在,他忽然有些舍不得这份天然纯稚。   东宫,到底比不得叶府简单纯粹。   =======   顾琛并未久留,又和叶重锦说了几句话,便带着侍从离去。   在门前遇到了叶重晖,两人早前在宫里打过照面,叶重晖知道这是东宫里的殿下,规规矩矩地行礼,顾琛眯眼打量了他好一会,淡道:“不必多礼。”   叶重晖瞧着他的背影,暗自纳闷,这位太子殿下似乎不太喜欢他,可是为什么。   与此同时,他爹叶丞相也很郁闷。   他本以为顾琛此行是为了叶重晖而来,说要见阿锦只是走走过场,谁知道竟真的只陪阿锦玩了会就走了,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安氏倒是心宽,一边给叶重锦喂饭,一边道:“妾身倒是觉得老爷多虑了,太子殿下既然唤老爷一声太傅,便要尊师重道,老爷告假数日不去上朝,他遵从学生的本分前来探望,实乃合情合理。至于阿锦……”   她笑着捏了捏叶重锦的鼻尖,道:“太子殿下正是贪玩的年岁,咱们阿锦又这样惹人喜欢,爱不释手也是正常的,老爷自己还不是一样,哪次不是抱在手上就舍不得放下了。”   “……阿锦是我的孩儿,这如何一样。”   叶岩柏被夫人调侃,难免觉得难为情,转念一想,就算太子再有谋算,也不过是个八岁大的孩子,或许真的是他想复杂了。   一旁的奶娃娃指着蛋羹道:“阿锦要吃这个。”   于是夫妻两的注意力都被转移到儿子身上,哪里还管太子殿下怀着什么心思。   叶重晖踏进屋子里,将手中的书袋交给刘管事,边洗手边道:“父亲母亲,孩儿方才在门外碰到太子殿下,莫非是特意来探望父亲的。”   叶岩柏皱眉道:“大人的事,莫要多问。”   叶重晖想说那太子也是小孩,怎么就不能问,不过他也知道,跟父亲大人说理是永远说不通的,索性坐在弟弟身边,用白玉瓷勺舀了一勺蛋羹,转头对叶重锦道:“阿锦,哥哥喂你吃蛋蛋……”   叶重锦刚入口的参汤险些喷出来,再看叶重晖满脸无辜的模样,怎么看怎么欠揍。   =========   回宫的马车里,顾琛闭目沉思。   宋离前世入宫前名叫宋三宝,这件事他是知道的,宋离曾说,他之所以给自己取名叫“离”,是因为他过早领悟到,人和人总有分离的时候,或早或晚罢了。   他派出去的人说,宋三宝死了。顾琛却不愿意相信,因为他的心还在跳动,他能感觉到自己理智尚存,和前世得知宋离死讯时截然不同,他相信自己一贯的直觉。   直到他发现,宋三宝意外暴毙的那日,正是叶家小公子降生的同一天,本该活着的人意外亡故,而本该夭折的人却活得好好的,这其中必然有着什么联系。   叶岩柏愚孝,一个未成形的胎儿怎么比得上敬重的父亲,孩子没了可以再生,毕竟这件事之后,皇家便再无颜面赐第三次婚,叶相那般精于算计之人,绝不可能让这孩子安然出世。   可叶家二公子偏就艰难活下来了,若在前世,顾琛绝不会相信借尸还魂之事,只是如今他自己便是活生生的例子,那么唯有一个解释。   ——他的宋离,阴差阳错成了相府的小公子。   “叶是树叶的叶,重是重阳的重,锦是帛锦的锦……”那孩子如是说。   前世有个地方官员名叫李重,年末递了折子进京述职,他说那个字是恩重如山的重,阿离却说那字是重阳的重,两个人对着那折子吵了许久。   宋离是重阳节那日出生的,他自小便对这个词敏感,甚至到了执拗的地步,他出身贫苦,在不寻常的日子里出生,对他而言是一件尤为特别的事,所以打小就记在心里。   若说先前尚不能确定,今日的问答算是彻底打消了他的疑窦。   华贵的马车缓缓入了宫门,顾琛撩开玄黑锦缎车帘,避开宫人的肩膀,兀自跳下马车。   不远处站着几名半大的少年,中间的少年约十岁出头,穿着一袭明黄华服,腰间挂着皇子环佩,眉眼与顾琛有几分相似,只是神色略显浮躁了些。   三皇子顾贤不知是恰好经过,又或者是等候已久,见状轻嗤一声,嘲弄道:“太子殿下倒是仁慈,不过是个低贱的宫人,父皇又不在,何必做这样子,谁看呢。”   顾琛不理会他,兀自往前走去。   顾贤几步追上,低声道:“听闻太子殿下今日去了相府,怎么也不跟皇兄说一声,也好一起探望太傅,显得我们皇家不失礼数。”   顾琛淡道:“人多不利养病。”   顾贤一噎,只得由着他去。他身后穿着白衣华服的少年劝道:“太子殿下素来是那副模样,三殿下何必与他争口舌之快,何况叶相非轻易讨好之人,他便是把相府的门槛踩塌了,恐怕也捞不着什么好处。”   “愚钝!他先是赶走王思齐,又急着讨好叶相,你说是为了什么。”   那少年拧着眉道:“难道是为了叶重晖?……那王思齐是咱们安插的人,如今他被赶走,若是真换了叶重晖做太子伴读,那就难办了,叶家的书呆子可不好贿赂,听我爹说,那叶氏一族都是榆木脑袋,软硬不吃的。”   三皇子回眸不满地瞅他,啧啧两声,道:“莫怀安啊莫怀安,你真该感激自己是嫡子,否则以你的脑子,偌大的越国公府哪里轮得到你继承。”言罢甩袖离去。   有人低声议论道:“听说莫家老二已经被泰安书院录取,虽然是庶子,日后也差不到哪里。”   “只怪他不会投胎,若是投进国公夫人的肚子里,以他的才智,岂止是差不到哪里,可惜啊可惜。”   莫怀安脸色铁青地站在那里,听得身后传来的嘲笑声,暗自握紧拳头。   顾琛回了东宫,便有宫人来报:“五殿下等候久矣。”   顾琛冷着的脸稍有些缓解,点头挥退了他们,兀自走进殿内,那小孩正伏在案上打瞌睡。   “小五。”他轻唤道:“在这里睡着,可是要着凉的。”   五殿下顾悠睁开眼眸,眼里闪烁亮光,唤道:“皇兄回来了,皇兄回来了。”   顾琛颔首,将披风解下放在一旁,道:“可是有事。”   五殿下挠了挠脑袋,他虽然年纪小,容貌却已初现风华,像极了他早逝却曾经艳冠后宫的母妃,他道:“有的,可是不记得了。”   这孩子素来糊涂,倒也不足为奇,顾琛笑道:“那你先吃点东西,慢慢想。”   五殿下点头,道:“好。”   顾琛便坐在桌案边看书,其实他什么也看不进去,书里的文字看到眼里,时而变成阿离前世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时而又是阿锦那张纯稚天真的脸,他索性扔了书本,拿起笔墨去描绘。   不知何时,顾悠走到他身后瞧了瞧画,忽然指着画中绝色的少年,笃定道:“这个漂亮哥哥,小五见过的。”   顾琛无奈道:“你认错了。”小五岂会见过阿离。   顾悠道:“真的,我在梦里见过的……对了,小五正是要说这个,我昨晚做了个梦,梦里有个人对我很好……不对,他很坏很坏,总害我哭……”   顾琛神色凝滞,他问:“那若是让你选择,你还想不想遇到他。”   那孩子面露为难,半晌摇摇头,说不知。   顾琛便道:“不过是梦,当不得真,小五忘了便是。”   见顾悠乖乖点头,顾琛却没有半分轻松,前世若说他最对不起的人是宋离,其次便是这个弟弟。今生他要他们两个都好好的。 第14章 宫宴(一)   转眼便是中秋,今年与往年不同,庆宗帝在宫中设宴,京中但凡有些脸面的官员都在邀请之列,天色未暗,各宫殿早已挂上彩色宫灯,宫人们忙忙碌碌准备宫宴。   叶岩柏乃是朝廷重臣,叶家自然是最早到的那一批,否则若是庆宗帝多嘴问一句:“叶卿何在。”   而叶岩柏不能及时回道:“臣在。”那绝对是要命的事,没有哪个皇帝喜欢被拂脸面,庆宗帝尤甚。   宴席的地点在万盛殿,先到的官员及家眷被安排在偏殿休息,叶岩柏便带着两个儿子过去喝茶,安氏则一个人去了后宫。   安家旁支有个庶出姑娘生的不错,几年前被皇帝纳入后宫,如今是圣上的安嫔,虽不得宠,在皇帝跟前倒也有几分脸面。安氏得了母亲嘱托,顺道去探望她,也算全了同族的情分。   叶岩柏怀里抱着伶俐可爱的小儿子,手里牵着才智过人的大儿子,刚踏入殿内,便成为焦点所在。   却说三年前,刚出世的叶家么子病危,需要一味药救命,乃是西域进贡的天山雪莲,据说有起死回生的奇效,庆宗帝的私库里统共就三株,平日里宝贝得很,轻易不肯赐人。叶丞相便在御书房前跪了一天一夜,不食不眠,最终打动了圣上,赐药给了叶家。   当时正是六月酷暑的天,若是稍体弱一些,搭上性命都是有的。这件事之后,叶丞相爱子的名声算是传出去了。   只是这备受宠爱的小公子一直养在深闺后宅,鲜少有人见过,此时终于露了脸,众人难免觉得有些新奇。   叶重锦窝在自己爹怀里打盹,他身上穿着新缝制的衣裳,是一件宝蓝色如意云纹锦衫,一头乌黑的长发被梳理在脑后,柔顺地耷拉在肩上,微抬起头,额前俏皮的小卷毛便显了形。   小孩儿眼里蒙着一层水雾,还带着些迷糊的劲儿,显然才睡醒,他揪着自己爹胸前的衣襟,奶声奶气地抱怨:“阿锦困……”   叶丞相素来严肃的脸瞬间温柔得一塌糊涂,拍着儿子的背,耐心哄道:“阿锦乖,过会就该用膳了,等回府再睡啊。”   叶重锦轻轻应了一声,便趴在父亲的肩膀上发呆。   他原本把脸埋在叶岩柏怀里,旁人瞧不见,只觉得奶娃娃软糯的声音实在惹人疼,此时得见小奶娃犯傻,板着一张玉雪无暇的脸蛋,黑亮的眼眸扑闪扑闪,顿时心都要化了。   一些同僚见了,便奉承道:“叶相,令公子真真是玉雪可爱,招人稀罕啊。”   叶岩柏连忙摆手说:“哪里哪里。”心里却道,别人家的孩子你们倒是瞧得起劲。   有些规矩不好的,便要伸手捏叶重锦的脸蛋,叶重锦哪里肯让人碰,皆是灵巧地避开,那人非但不恼,反而赞道:“小公子真是伶俐!”   叶岩柏不禁沉下脸,只是这里人多,他不好发作,便把儿子放下,道:“阿锦跟哥哥去外面玩,别走远了,让爹爹找不到你们。”   叶重锦也觉得不耐烦,这些人仗着年纪大一些,便对他动手动脚的,留在此处徒惹自己生气罢了,他点点头,跟着叶重晖去了殿外。   万盛殿的位置比较特殊,在乾正宫与后宫的直线上,而且只隔了一个御花园。叶重锦记得前世每逢中秋时节,横跨御花园的那条河面上会飘满点燃的花灯,就像水上盛开了星星点点的红莲,美不胜收。   他被娇惯得厉害,想一出是一出,拉扯叶重锦的衣袖,道:“去那边。”伸出小短手,指向御花园的方向。   叶重晖顾忌父亲的嘱托,摇头道:“不能走远,父亲会找不到的。”   “可父亲正忙,顾不上我们,”叶重锦轻唤道:“哥哥……”   阿锦都开口叫哥哥了,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叶重晖伸手牵着弟弟面团似的小手,大步往御花园走去。 第15章 宫宴(二)   中秋月圆,皎洁皓月当空,照亮刷着朱漆的回廊,依稀可以嗅到月季的浓郁芬芳,粉衣宫婢提灯而行,不知匆匆往何处去。   叶重锦恍然间忆起前世,他也喜欢在黑夜里徘徊,漫不经心地数着长廊上的宫灯,有时也会遇到哪位宫妃——那人的后宫也是有几个女人的,虽然没有得过恩宠,却都有名分。   而他,除了名分,什么都有。   不过要那虚妄的名分又有何用,在这后宫里,除了那人的母妃和祖母,哪个女人没有跪过他,又有哪个女人不是在背地里艳羡他,嫉妒他,甚至是咒骂他。   叶重锦捏着腰间的香囊,安氏亲手绣上的“锦”字依稀可辨,祸福得失,谁又可知。   一列巡逻的侍卫经过,虽不知道二人的身份,却也规规矩矩的行礼,今夜宫里的贵人多,他们是谁也得罪不起的。   眼见万盛殿的宫灯已经瞧不见,叶重晖到底还年幼,压下心里的忐忑,道:“阿锦,若是爹爹怪罪下来,你就说是哥哥的主意。”   身旁的小娃娃皱了皱眉,发出一身轻哼。   其实叶重锦本就是如此打算的,虽然父亲舍不得责怪他,但是念叨起来没完没了,而叶重晖被训斥惯了,挨几句骂想来没什么关系。可是现在由叶重晖主动提出来,他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抿抿唇,小声提醒道:“父亲舍不得骂我,却舍得骂你。”   叶重晖弯了弯眉眼,捏了捏掌心的小手,道:“那又如何,哥哥说过要保护阿锦的,所以不管是什么过错,都会替阿锦担着。”   穿过朱漆长廊,御花园就在眼前,耳边可以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数盏灯布上描绘着百花盛放图,夜晚的凉风带来的阵阵花香,叶重锦却蓦地停顿住脚步。   小娃娃道:“前面好黑,阿锦不想去了。”   叶重晖有些意外,摸着小孩的脑袋取笑道:“原来阿锦怕黑,没关系,牵着哥哥的手就好了,哥哥是大人了,什么都不怕。”   叶重锦生出的恻隐之心立刻烟消云散,心说既然你什么不怕,父亲那里就由你担着吧。   御花园里那条河流名叫沐芳河,每到百花盛放的季节,缤纷的花瓣会飘落到河面上,随着流水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当然,这是宫人们的说法,叶重锦去宫外游玩过,知道这水流最终会通往皇城外的护城河。   叶重锦扯着兄长的衣袖,率先踏上河流上方的石桥,这座拱桥是前朝就有的,有些年份,河水会从桥下流过,因此从这里看花灯的角度是最好的。   此时是初秋时节,水面上落花少见,不远处飘着上百盏花灯,慢悠悠地朝这边摇晃而来,花纸上闪烁着红色的烛火,如揉碎的星光坠落尘世,美好而优雅,河水映着火光,发出金色的粼粼光辉。   叶重晖惊叹不已,京城里放花灯的习俗很多,但是叶家门风甚严,嫡长子更是长辈们严苛的对象,鲜有机会接触市井之物,因此长这么大,竟只从书上见过。   他指着花灯,语无伦次地道:“阿锦,阿锦快瞧啊,水上飘的那是花灯。”   叶重锦便附和道:“真好看呀。”   叶重晖捏着弟弟的软乎乎的小手,道:“阿锦知道吗,这些花灯里都写着每个人的愿望呢,河神看到灯火被吸引来,就会捡走这些花灯,然后替他们实现纸上的愿望。”   “……真的能实现吗?”小孩问。   叶重晖正色道:“若是真心祈愿,必定可以实现的,阿锦有想实现的愿望吗。”   小娃娃默了默,忽然咧唇道:“阿锦若是有愿望,就跟父亲母亲说,或者去求祖父,哪个不比河神管用。”   “亵渎神灵可是罪过。”叶重晖伸手戳他光洁的额头,见小娃娃瞪自己,便笑道:“回去吧,父亲找不着人该急了。”   两人刚走到桥下,便瞧见一个年幼的男孩蹲在河边,手里捧着一盏简陋的花灯,忽闪的烛火映照出一张稚嫩的面庞,端的是唇红齿白,面若桃色,如此年幼便有这般容色,叶重锦只能想起一人。   ——五皇子顾悠。   这孩子前世走得早,在新皇登基不久便病逝了,可是叶重锦始终无法忘却那张脸,还有他说的那句话。   “这世上对我好的人太少,他对我好,我就把命给他。”   五皇子降生时难产,他母妃丽妃为了生下他喝下烈性催生药,最后油尽灯枯而死,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五皇子却心智不全,自小就比别人迟钝,五岁才能开口说话。   尽管世人都说五皇子是傻子,可叶重锦觉得他不傻,他觉得这孩子只是比别人慢一些,其实脑袋是清楚的。   直到后来他才发现,顾悠的的确确就是个傻子。被伤到遍体鳞伤,却咬着牙不肯松手,不是傻是什么。   叶重晖皱眉,道:“瞧衣着,似乎是哪位皇子,我还以为这花灯都是宫人们放的,原来皇上的儿子也要求河神么。”   别的皇子自然是不必的,只是母妃亡故,没有依靠,而且被圣上厌弃的五皇子,除了神明,也没有别的人可以替他实现愿望了。   其实前世顾琛待这个弟弟是不错的,因着丽妃与皇后有些沾亲带故,丽妃亡故,顾琛看在皇后的面子上多少照顾他一些,不过那人生性冷漠,除了保证顾悠衣食无忧,再多也是没有了。何况,后来发生了太多事,顾琛已经保不住他。   “哥哥,我们从那边走。”小娃娃指向相反的方向。   叶重晖又瞥了眼顾悠的方向,点头说好。   两人没走几步远,忽然听得身后传来喧哗声,却是三皇子一行人,叶重晖一眼便认出了这个圣上最为宠爱的皇子,连忙拉着弟弟躲在一边,做出噤声的手势。   顾贤其人最是难缠,他可不想让弟弟被这种人盯上。   那边顾悠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他还没来得及逃跑,便被三皇子身边的侍从发现,手里的花灯被抢,他想要夺回,只是对方有四五个人,他根本连三皇子的身都近不了,只得急道:“三皇兄,花灯,我的。”   顾贤轻嗤一声,将烛火吹灭,展开花灯里那张心愿纸。   却见上面用歪七扭八的字写着:母后,皇兄,平平安安。却原来是为皇后和太子祈福。   顾贤眸中闪过戾色,幽幽道:“五皇弟,用如此难看的字为皇后娘娘和太子祈福,是不是过于轻率了,若是被父皇知晓,可是要罚你抄书的。”   顾悠脸色发白,颤声道:“我,我只是……”他知道父皇一直嫌弃他愚钝,若是三皇兄告状,他十有八九会被罚,因此便慌了神。   顾贤勾起唇,道:“皇弟不必忧心,皇兄这就替你解决烦恼。”说着他便将那心愿纸撕得粉碎,顾悠想要阻拦他,却被人拉住胳膊,只能眼睁睁看顾贤把纸片洒进河里。   “记住,日后少做这些没用的事。”顾贤拍拍手便要走人。   顾悠抿着唇,在他身后小声道:“皇兄,皇兄知道的话……”   顾贤脸色骤变,他冷笑一声,道:“太子知道又如何,你莫不是忘了父皇有多厌弃你,太子那样聪明,躲着你都来不及,还会为你出气?只有你这样没眼力的傻子,才会巴巴地凑上去讨嫌。”   顾悠欲反驳他,只是他脑子转得慢,口舌更慢,急得扯住顾贤的衣袖,道:“不是,不是这样的……”   顾贤身边的人瞧见了,便猛地将他一推,道:“别碰三殿下。”   顾悠本就瘦弱,哪里受得住大力的冲击,脚下一滑便摔进河里。在场的都是半大的孩子,皆被这变故吓得不轻,三皇子虽已十岁,却并未成熟到哪里去,已经慌了神,只知道辩解:“不是本宫推的,他自己掉下去的。”   躲在暗处的叶重晖也是一惊,匆忙对弟弟说了一声“别出来”,便快步冲过去,只是刚到河边,却见一人已经率先跳进河里,握住了顾悠的手腕,带着他往岸上游。   叶重锦哪里还站得住,跟到河边去看,只见皎洁月色下,抱着顾悠往岸上拽的少年不是旁人,正是越国公家的二公子莫怀轩。   犹记得前世顾悠说过:“他救过我,我怎么能眼看他去死呢。”   原来这段孽缘是从此时结下的。 第16章 没有偷喝   两人回到岸上时,顾悠小脸煞白,趴在河边干呕,只是小手仍旧紧紧扯着莫怀轩的衣袖,好似他是自己的救命稻草,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开。   这沐芳河虽然不深,却淹死过不少人,宫闱内,总少不得上不来台面的腌臜事。顾悠从小就听宫里的人告诫,让他少去河边,水里的精怪会抓他做替死鬼,他方才呛了好几口水,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如今还活着,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到底年纪小,受到恶意的伤害难免觉得委屈,揉着眼睛小声地哭起来。白皙精致的瓜子脸被泪水打湿,微微上挑的眼角红通通的,既可怜,又出奇地漂亮。   莫怀轩被他扯着衣袖,走不开,便道:“殿下,已经安全了。”   顾悠泪眼婆娑地抬眸,待看清少年的脸,稍稍放松一些,呜咽地说:“是梦啊,还好是梦……”   莫怀轩皱眉,五殿下果真是个糊涂的,梦和现实都分不清。   叶重锦走上前,把自己外面的袄子解下来,披在他肩上,道:“衣服湿了,会着凉的。”   顾悠被这么小的娃娃瞧着,便不好意思哭了,这袄子虽然保暖,但他里外衣衫尽皆湿透,风一吹,还是冷得发颤。哆哆嗦嗦地扯了扯莫怀轩湿漉的衣袖,道:“我宫里,有衣服换的。”   莫怀轩垂眸看他一眼,低低应了一声“好”。   叶重晖也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弟弟身上,道:“阿锦会着凉的。”   两人身量差别很大,叶重晖刚好合适的披风,罩在小奶娃身上,就像套了个大布罩子,叶重锦回头看了眼拖在地上的披风,噗嗤笑出声,却没说什么。他忽然觉得多个傻哥哥也并无坏处。   顾贤此时也恢复了理智,见到叶家两兄弟时,脸色微变,道:“原来是叶相家的两位公子,这小娃娃倒是生得漂亮,往日不曾见过,莫非是那位指给太子的叶小公子?”   叶重晖抬手向他见礼,道:“三殿下这话说得蹊跷,我弟弟是男孩,赐婚自然也就不算数了,殿下旧话重提,岂不是打皇上的脸。”   顾贤眯起眼道:“不过开个玩笑罢了,叶公子不必当真。”又瞥了眼一旁的莫怀轩,冷哼一声便走了。   莫怀安等人连忙跟上,刚出御花园,顾贤忽然回身一脚,莫怀安正被踹到小腿上,吃痛之下当场跪伏在地。   顾贤恨道:“别以为本宫不知道,方才是你推的顾悠。你自己蠢就算了,却险些连累本宫陪你受罚,白白担个残害幼弟的罪名,若不是你有个好庶弟,本宫现在就废了你!滚吧,今夜不要出现在本宫面前。”   莫怀安冷汗淋漓,喏喏地退下,心里却把这笔账记在莫怀轩头上。   ========   丽妃离世后,顾悠仍然住在她生前所居住的庆和宫。庆宗帝的年号里有“庆”字,却毫不避讳地将这个字赐给了丽妃的住处,可见其生前的恩宠。只可惜她离世后,这庆和宫便与冷宫无异。   入了内殿,宫人们瞧见顾悠的模样,全都吓得不轻,太子前几日才吩咐下来,务必好生伺候五殿下,若是主子出了半点差错,庆和宫上上下下十几位宫人,全部要人头落地。   大宫女采娟慌忙迎上去,朝几人行了一礼,便拉着顾悠上下打量,低声追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这衣衫都湿透了,还能掉进沐芳河不成!”   顾悠怯怯地点头,却不敢说是被人推的,那宫女想发火又不敢,朝身后道:“采莲采荷,还不送殿下进去沐浴更衣,天这样冷,冻着了可如何是好。”   顾悠道:“哥哥救了我,衣服湿了。”   采娟这才注意道一旁的莫怀轩也是衣衫尽湿,面露感激,福了福身,道:“多谢公子搭救,我们殿下素来贪玩,给公子添麻烦了,奴婢这就命人准备合身的衣衫,还请公子先和殿下进内殿沐浴,若是着凉便是罪过了。”   莫怀轩淡淡看了她一眼,道:“并非五殿下贪玩,乃是和三殿下的人发生争执,不慎跌落水中。”   话虽如此,但在场的人都能瞧出顾悠胆小天真,断然不会与人争执,只能是被人推入水里的。莫怀轩这是在提醒她。   那宫女脸色一变,勉强笑道:“原来如此,几位殿下年纪小,偶然起争执也是有的,日后小心些便是。”   顾悠与莫怀轩进去沐浴,叶家两兄弟便坐在前殿喝茶,叶重晖凑到小娃娃耳边,低声问:“阿锦喜欢五殿下?”   在叶重晖眼里,自己弟弟是傲慢又矜贵的,看不上的人别说理会,眼神都不会施舍一个,可是如今却巴巴跟到了庆和宫来,莫不是那五殿下哪里勾起了他的兴趣。   “五殿下很好。”叶重锦点头道。   心里却想,那顾悠是个傻的,既然让自己撞上了,便看顾两眼,免得让他被有心人利用。   他在想心事,完全没注意到兄长眼里流露出的不满。   采娟得知他们是丞相大人的公子,越发殷勤,又上了一盘精致的茶点,道:“奴婢采娟,是以往伺候丽妃娘娘的老人了,五殿下命苦,一出生便没了娘,陛下又……”她叹了口气,道:“这几年多亏了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照拂,这才相安无事。还望两位公子日后多与五殿下来往,他虽然不聪慧,但心肠是极好的,待人也很温柔。”   叶重晖不咸不淡地道:“我弟弟倒是很喜欢五殿下。”   采娟露出惊喜的神色,道:“如此甚好。”又福了福身,知趣地退下。   一旁啃点心的奶娃娃抬起头,有些诧异地问:“哥哥不高兴吗?”   叶重晖抬手将他唇角的碎屑拭去,恨恨道:“阿锦都不曾说过喜欢哥哥,却说喜欢五殿下,还问我高兴不高兴,从小到大,喂了你那么多好吃的,抵不过人家在你面前哭一场,你个小没良心的。”   胖娃娃嘴角一抽,拿了块点心塞进兄长口中。   莫怀轩换完衣服出来,便匆匆离去,叶重锦见状也拉着兄长告辞,临走前,顾悠往他手里塞了几颗糖果,道:“喜欢,可以再来。”   这是完全把他当小孩哄,叶重锦无语地握着糖果,应了一声:“好。”   顾悠瞧着小孩虽然板着一张脸,脸蛋却泛起红晕,明明是羞恼,看在他眼里却成了不好意思,他抿着唇嘻嘻笑起来,自言自语道:“要告诉皇兄,小五有朋友了。”   顿了顿,他又想,“可这是梦,醒来就不见了。”   为何觉得是梦,自然是因为那位怀轩哥哥是他梦里才会出现的人,所以今天发生的事都是在做梦啊,顾悠如是想。   ========   万盛殿,眼见宴席即将开始,朝中官员已经到了七七八八,叶丞相四处找不到孩儿,急得满头大汗。就在他打算向皇帝告罪,亲自出去寻找两个儿子的时候,原本喧哗的大殿骤然沉默下来,抬头一看,原来竟是太子殿下到了。   数日不见,顾琛的气势越发逼人,一身玄黑云锦蟒袍上绣着四爪金龙,头戴太子规制的月白冠玉,脚踩龙纹锦靴,稚嫩却冷漠的面庞,叫人不敢直视,端的是天人之姿。   唯一的特别之处是——他此时正牵着个瓷娃娃般漂亮的小孩。   叶丞相当场懵了,那不是他家乖宝么!再看,他大儿子就跟在太子身后,很是不情愿的模样。   “这是谁家的孩子,瞧着便是有福气的,抱上来让哀家瞧瞧。”开口的这位是太后娘娘。   叶重锦听到那熟悉的慈爱嗓音,头皮都麻了,这位老人家前世非常不待见他,但凡寻到机会,都会毫不留情地打压他,并且一再劝宋离剃度出家,去护国寺修行,顺便为皇家祈福。   他自然是不肯的,先不说当了和尚吃不了肉,喝不了酒,单单成为光头这件事,他就接受不了。   于是这老人家更不待见他了。   顾琛牵着小孩的手有一瞬间的僵硬,但也仅仅是一瞬间,甚至叶重锦都没有察觉到,他道:“皇祖母,这是叶丞相家的,小名叫阿锦。”   太后娘娘年近六十,保养得却如四五十的妇人,眼睛精明有神,听说是叶家的,神色越发慈祥,笑道:“相貌好,名字也好,日后必定是位小才子。”这话倒也不算托大,毕竟叶家嫡系就没有不是才子的子孙。   叶岩柏连忙谦虚了两句。   顾琛已经带着叶重锦来到太后身边,皇后在一旁亦是用慈爱的眼神看着他,叶重锦被前世最恨他的两个女人盯着,不争气地腿软了。   还好太后没有说要抱他,否则叶重锦八成夜里是要做噩梦的。   太后和皇后看完了,庆宗帝也凑热闹,说要瞧一瞧叶卿家的宝贝疙瘩,于是叶重锦便被放到了庆宗帝的腿上,皇帝儿子多,抱小孩倒是得心应手,掂了掂,道:“三岁的娃娃怎的只有这点分量,该补补,李贵,把朕私库里的那几株人参送去相府,算是朕的一点心意。”   皇帝开口赏赐了,太后和皇后便也跟着赏了些补药,高位分的妃嫔们也笑着赏了些小玩意。   于是一向低调的相府,因为么子初次露面好生出了一次风头。   叶重锦被安置在顾琛身边用餐,那人好似根本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妥,自顾自往他碗里挑着易消化的食物。   不知是哪位迷糊的宫人,往桌上放了壶上等琼液,叶重锦嗅到那味道,不自觉舔了舔唇,他酒量是不错的,这样的酒喝个三四壶,也还能保持意识清醒,思及此处,他用金边银箸伸到壶里沾了一滴,然后贪婪地送进嘴里,酒香入喉,他咂砸舌,有些上瘾。   见顾琛还在为他挑蟹肉,没注意这边,他抱着那酒壶,就着径口处连灌了两口,刚要再偷喝,却忽然被人夺走了酒壶。   那人蹙着眉,道:“这是酒,不能喝的。”   小娃娃脸颊通红地望着他,轻轻打了个酒嗝,明亮的黑眸蒙上一层潋滟水光,软糯的嗓音听上去竟有些委屈,道:“阿锦没有偷喝……”   顾琛哭笑不得,小孩儿唇瓣上还沾着酒液,酒香四溢,闻着便有些醉人,到底有没有偷喝,难道要他亲一口去检查么。   他倒是想,只是叶家父子一直盯着这边看,他暂且没这个胆量。 第17章 香味   小娃娃醉得晕晕乎乎,趴在案上玩自己手指,嘴里还嘟囔着:“真的没偷喝。”   顾琛勾起唇,把这小醉鬼抱到自己腿上,嗅着他鼻息间传来的酒香,低笑道:“是是,你没有偷喝,是酒主动往你肚子里钻的。”   叶重锦重重嗯了一声,挪了挪小屁股,在顾琛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好,过了许久,他低声道:“想你。”   顾琛没有听清,抬起小娃娃的下巴,道:“阿锦说什么?”   小娃娃抿着唇,唇瓣沾着水光艳丽至极,漆黑的眼睛里闪过茫然,无辜地和他对视。顾琛心头一软,不再追问,轻拍着小孩的背,叹道:“大抵是听错了罢。”   叶重锦眨了眨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顾琛夹了块蟹肉送进他嘴里,他便张嘴小口小口地咀嚼,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顾琛瞧着他白皙粉嫩的脸蛋,似玫瑰朝露般的红唇微启,浓密卷翘的眼睫不经意地颤了颤,这样的宝贝,谁能忍住不亲近的。太子殿下无视叶家父子炙热的目光,垂首在小孩鼻尖上亲了一下。   叶重锦连忙用手挡住鼻子,顾琛只看着他笑,又夹了块鱼肉递到他嘴里,小孩犹豫了一下,仍旧张开嘴巴吃下去。   叶丞相坐不住了,他自己都没亲过乖宝几次,别人怎么说亲就亲,未免失礼。叶夫人连忙拉住他,低声劝道:“老爷且慢,到底在宫宴上,太后娘娘,皇上,还有文武百官那么多双眼睛都瞧着呢,闹出笑话可不好,何况过了今日,咱们把阿锦藏在后院,便是太子殿下也别想看一眼,如何?”   叶丞相犹豫片刻,终究应了一声好。   叶重晖暗自握紧拳头,对太子越发不喜。   先前在庆和宫外偶遇顾琛,他心里便有些异样,因为素来冷漠的太子殿下竟主动弯下腰同阿锦说话,阿锦也不像对其他人那般冷淡敷衍,甚至有一些熟稔,他第一次产生如此强烈的危机感——弟弟可能要被抢走了!   不仅仅是叶家人,离顾琛不远的几位皇子也很是讶异,低头议论,说皇室漂亮的小孩多了去了,怎么太子偏喜欢叶家这小娃娃,莫不是有什么缘由在其中。   顾贤暗自咬碎一口银牙,他这四皇弟真是好计谋,知道叶重晖不好收买,就从叶家最宠爱的么子下手么,不择手段,倒是他一贯的作风。   顾琛懒得理会他们的心思,这一世,除非他死,否则谁也别想动他的小孩一根头发丝。   等喂够了,叶重锦便抿着唇不肯吃,顾琛停下动作,从衣袖里掏出锦帕替他擦拭唇角,见小孩始终握着那枚浅紫色的香囊,便问:“阿锦喜欢这香囊?”   叶重锦点头,说:“娘亲做的。”   顾琛伸手将那只小手包住,连带着香囊也在掌中,他凑到鼻尖嗅了嗅,勾唇笑道:“和阿锦一样的香味。”   虽然明知他指的是药香,叶重锦还是忍不住小脸一红,小小年纪不学好。 第18章 帝王心   宴席过半,太后便已乏了,她早已过了喜欢热闹的年纪,硬撑到现在,也不过是为了叫文武大臣们瞧瞧皇家母子情深的戏码。   皇帝要亲自送她回宫,被太后阻拦:“国宴岂可无主,皇帝留下主持大局,让皇后送哀家回宫便是。”   穆皇后称是,起身搀扶她。这对皇家婆媳的关系其实一般,当年太后相中穆家女的端庄贤淑,亲自做的媒,不想这女孩儿是个好女孩,偏不知道怎么讨好男人,叫皇帝对她离了心,先有兰贵妃,后有丽妃,皇帝的心上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却始终没有她穆娴雅的丁点位置。   太后也知道,男人的心不是女人做的了主的,何况这男人还不是一般的男人,是真龙天子,可她还是怒其不争,若不是穆皇后肚皮争气,早早诞下嫡子,这婆媳俩只怕早维持不了明面上的和颜悦色。   大邱最尊贵的两个女人离去,最舒心的反而是庆宗帝,对着皇后一整晚的冷脸,他早就腻烦了,朝下座扫视一眼,便把兰贵妃叫上前去服侍。   兰贵妃是他身边的老人了,在庆宗帝尚为太子时便极受宠爱,虽为五品官员的女儿,偏就直接封了侧妃,如今皇后之下,唯贵妃独大。她已是近三十的年华,一颦一笑依然俏丽动人。   兰贵妃身着一袭烟罗紫的牡丹花纹锦衣,梳着如意高寰髻,斜插着一支五蝠捧寿簪,抬起衣袖,青葱似的手指捻起一壶御用桂花酿,优雅地斟了一杯酒。   庆宗帝望着她的侧脸,沉默片刻,忽然抬眸道:“怎么不见五皇子。”   顾贤心中一惊,他今日害老五落水,那傻子身体本就不好,就算不因此大病一场,也是要喝碗参汤,在被窝里躺一夜的,自然不会来宴席受罪的,何况老五一直没什么存在感,再重要的场合,少了他,也不会有人在意。   可……父皇怎么忽然问起他来?   他连忙道:“启禀父皇……”   “父皇,小五今日在御花园不慎落水,如今正在宫中休养,不能与父皇共度佳节,还望父皇恕罪。”却是顾琛在一旁淡淡答道。   庆宗帝拧起眉头,拍桌道:“怎么落水的,宫里的侍卫都是摆设吗,那么多人,一个七岁小孩都照顾不好!”   他一发火,在座的官员皆是大气不敢出,生怕被帝王之怒波及到。   然而最害怕的要数顾贤,那件事是由他挑起来的,若是顾琛说出真相,父皇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是一定要给老五讨回公道的,否则明日皇帝苛待五皇子的名声便会传出去。他暗自握紧拳头,对叶家两兄弟恨之入骨,若非他们二人多嘴,顾琛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一定是他们。   顾琛停顿半晌,才淡淡接口:“小五偶然听宫人们说起花灯祈福的习俗,感念父皇隆恩,便避开宫人,偷去沐芳河替父皇祈福,那河边湿滑,小五又迟钝,便跌落水中。还好越国公家的二公子路过,搭救了他。”   顾贤蓦地松了口气,他虽然不明白顾琛为何要歪曲事实,但他也不会傻傻去拆穿他。   庆宗帝听到“花灯”二字时微微有些发愣。   那年中秋丽妃有孕,他带她去了沐芳河边放花灯,祈愿未出世的皇儿能够平安快乐。   他说,若非父皇有命,皇储非嫡子不可,他是定要他们的孩儿做太子的。   丽妃是与世无争的性子,闻言便笑道:“臣妾不要皇儿做太子,做太子多累啊,陛下日日看公文到深夜,臣妾瞧着都心疼呢,而且咱们的皇儿定同臣妾一样,是好吃懒做的性子,只要他过得悠闲自在,臣妾便心满意足了,等他长大了,陛下封他做个逍遥王可好。”   她说要他们的孩儿活得悠闲自在,以后要封他做逍遥王。   庆宗帝忽然觉得心头骤痛,丽妃离世后,他恨极了这弑母的孩儿,他的丽妃,他的婉颜,就是因他而死的,他怎能不恨!可那孩子的身体里终究流着她的血……   顾琛垂眸,掩去眼底的幽深,其实他的父皇真心喜欢过的女人,从来只有一个,那区区太医之女——陆婉颜,也就是后来的丽妃。   兰贵妃,不过是个替代品罢了,从一开始便是。   当年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逼迫尚为太子的庆宗帝娶尚书之女穆娴雅,当时朝局不稳,太子别无选择,后来太子近二十年华无有所出,太后便又替他纳了兰欣,这兰欣虽然出身不高,却有一个优点,与陆婉颜长得有几分相像,于是直接封了侧妃,在东宫一时风头无两。   又过了几年,先帝驾崩,庆宗帝终于得偿所愿,把陆婉颜纳入后宫,封为丽妃,赐住庆和宫。   而孕育了三皇子的兰侧妃,在皇帝登基后,只草草封为兰嫔,这件事一直为后宫妃嫔所耻笑。那丽妃与兰嫔站在一起,谁还猜不出真相,原来陛下心里有颗朱砂痣,这兰嫔不过是个替身罢了。可笑这替身太把自己当回事,在后宫树敌不少,若不是有皇子傍身,只怕早死在这深宫里了。   后来真身没了,替身才又值钱起来。   不过兰贵妃却不敢如从前那般嚣张跋扈,因为她知道,日后若有更像陆婉颜的女人出现,她还是要地位不保,她只能处处学陆婉颜,神情,仪态,乃至于性格,庆宗帝便也自我麻醉,这些年就这么混混沌沌地过来了。   这些旧事,现如今已经很少有人提起,一来是提起丽妃,皇帝会龙颜大怒,二来,如今后宫是兰贵妃一家独大,谁也没那个胆去揭她的底。顾琛之所以清楚,乃是前世皇后告知他的。   那时小五离世,他甚为自责,皇后劝道:“皆是命罢了。他母亲福薄命浅,却得圣上一世情深,他如今离世,那莫怀轩怕也是牵挂一生的,是福是祸谁能说得清。哀家这辈子母仪天下,世人都道尊贵无双,其实什么也不曾拥有过……宁为庸人妇,夫妻两白头。”   推己及人,顾琛笃定庆宗帝对陆婉颜有情,小五是二人的结晶,父皇再迁怒于他,也是舍不得他真丢掉性命的。   果然庆宗帝沉吟片刻,道:“让孙太医去庆和宫瞧瞧,莫让五皇子留下病根。”   内侍领命而去,庆宗帝却再无心思饮酒,亦起身离去。   兰贵妃撩开水袖,自顾自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仰首饮下,这酒,当真刺喉啊。   ========   宴席结束,叶重锦早睡得迷迷糊糊,他原以为前世的酒量会带到今生,不料两口酒下肚,已然醺醺然,何况顾琛身上的味道太熟悉,让他不自觉卸下所有的防备。   即便知道身边卧着一匹恶狼,但习惯了狼的气味的小羊羔,会逐渐忘记逃跑这件事。   叶岩柏施施然走近,先行了一礼,然后把趴在顾琛腿上的小娃娃抱起,道:“多谢殿下照料犬子,时间不早,臣先行告退。”   顾琛微抿薄唇,道:“孤有一事想与太傅商议,可否借一步说话。”   叶岩柏下意识升起防备,正在剑拔弩张之时,他怀里的小娃娃轻声嘟囔了一句:“好吃……”   丞相大人嘴角一抽,转身把怀里的小馋猫交给叶夫人,顾琛瞧着小孩露在外面乌黑的小脑袋,直到安夫人匆匆离去,才移开视线,朝叶岩柏做了个请的手势。   月光明朗,此时万盛殿外正齐齐放着烟火,整片夜空都被点亮。   顾琛道:“太傅可还记得,孤问过你,谁人堪任孤伴读一职。”   叶岩柏谨慎道:“记得。”   “那时太傅推荐了莫怀轩。”   “正是。”   顾琛忽然轻笑一声,道:“可孤看,叶公子似乎更合适,非但才名在外,而且与孤年龄相仿,想法也相近一些,日后替孤做事,倒是省去许多不便。”   “这,”叶丞相连忙躬身道:“犬子性格顽固,若是冲撞了殿下惹得殿下不快,岂不是罪过,何况犬子喜好舞文弄墨,志不在官场,还望殿下明鉴……”   顾琛抬手打断他,道:“孤也不是强人所难之人。丞相有两个儿子,总该舍得一个,是不是。” 第19章 父与子   次日。叶重锦醒在福宁院,安嬷嬷见他醒了,便招呼丫头服侍他洗漱。   小娃娃脸上还带着些迷糊的劲儿,白雪似的肌肤上染着一抹胭红,眼神有些呆滞,一副没睡好的傻样,安嬷嬷一边替他揉按太阳穴,一边问:“小主子昨日可是饮酒了。”   叶重锦神色一僵,连忙摇头,满脸无辜地道:“阿锦不知道,只喝了两口清水。”   安嬷嬷停下手里的动作,板着脸道:“小主子最是聪慧不过,岂会分不清酒和水,只怕是明知故犯,想尝尝鲜吧。”   被拆穿,叶重锦却不服气,狡辩道:“酒壶放在桌案上,不就是让人喝的么。”   安嬷嬷气结,缓了缓,方语重心长道:“小主子不要嫌老奴啰嗦,那酒可不是什么好物,大人喝多了都要受罪,小主子病才痊愈,若是伤了身,可不是让咱们这些人跟着心疼么,先前夫人为小主子流的泪,您可还记得。”   叶重锦自知有错,只得乖乖应承道:“日后再也不敢了,嬷嬷莫生气。”   小娃娃揪着她的衣袖,软糯的声音钻进耳朵里,安嬷嬷哪里气得起来,只得叹了口气,却不自觉弯起唇来。   这件事算是暂且揭过去,叶重锦晃晃小脑袋,昨夜他睡得沉,许多事都不记得,隐约记得父亲被顾琛找去谈话,那人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也不知有何阴谋。   安嬷嬷呈上一碗汤药,笑道:“府里新来的厨子自制了一种方糖,融入药汁非但缓解苦味,连药味也去了不少,问过李大夫了,说是此糖不会克制药性,是极好的,小主子尝尝如何。”   叶重锦一愣,用兰花白瓷勺舀了一勺褐色药汁,谨慎地凑到鼻下轻嗅,苦腥味确是淡了,还有似有若无的淡淡香气。他舔了舔唇,好似不经意地问:“嬷嬷,那厨子姓什么。”   安嬷嬷想了想,道:“好像是姓姚。是个极开朗的年轻小伙,笑起来两颊都有酒窝,讨人喜欢得很,难得的是做的一手好菜,小主子午膳时就可以尝到他的手艺了。”   叶重锦默默把药汁咽下去,心想,果然是姚珍啊。他说年轻时曾经在大户人家做厨子,没想到这大户人家指的是相府。   姚珍前世是宫里的厨子,后来做到御膳房总管,可以说是宋离一手提拔起来的,这小子会点功夫,尤其刀工一流,难得的是快意恩仇,宋离对他有恩,他便不管外面的风言风语,一心一意对宋离好。   前世在宫里,只有从姚珍手里出来的食物,宋离敢安心入口。   他放下兰花瓷勺,道:“嬷嬷,我喜欢他做的方糖,赏赐他一些银钱可好。”   安嬷嬷连连点头,笑道:“好嘞,小主子说赏,咱们就赏。”   叶重锦又道:“可我想亲自赏。阿锦不讨厌喝药了,这都是小姚师傅的功劳,嬷嬷让我见见他可好。”   安嬷嬷有些为难,那小姚师傅是厨房里的粗人,他们小主子又是顶顶金贵的宝贝疙瘩,哪能说见就见呢。   她这一犹豫,那小娃娃便板起脸来,不高兴地说:“嬷嬷不答应,阿锦就去找母亲,母亲最疼阿锦,肯定会答应的。”   安嬷嬷是安氏从娘家带过来的,自己家小姐是什么性子最清楚不过,既善良又心软,闹来闹去还是要让这小祖宗遂了意,倒不如索性答应了他,也省去许多麻烦。   见她应了,叶重锦这才展露笑颜,乖乖让人替他更衣。   因着提前遇到姚珍,他心里高兴,一路小跑去了前厅,正好听到安氏忧心地问:“此事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吗?便是太子殿下……”   “正因为是太子殿下,此事才麻烦,若是换做大皇子,三皇子,甚至是五皇子,陛下都不会批准,可若是太子殿下说想要晖儿,陛下是求之不得的。”   安氏又道:“便是做几年伴读,也不能说明什么,如今太子尚且年幼,陛下也正当身强体盛之际,或许是老爷想得太长远了。”   叶岩柏叹道:“非我想得长远,自从七年前丽妃娘娘病逝,陛下的龙体已经大不如前,而今大皇子已经十四,过两年便要出宫建府,他母族虽然出身低微,到底是皇长子,拥护他的大臣其实不少。这皇城……也只是看上去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啊。”   叶重锦站在厅外,暗自心惊。   前世顾琛的伴读是王思齐,这个不顶用的纨绔子是三皇子的人,其实早露出了马脚,顾琛一直佯装不知,不过是乐于欣赏这些跳梁小丑的表演罢了。而且敌人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所以越容易得意忘形,在这种情况下,顾琛只需要在适当的时机出手,无需费什么力气就能击垮对方。   可这一世全然不同,顾琛早早地替换了王思齐,满朝文武都在猜他会选谁,不曾想竟是盯上了叶家长子。   叶重锦心有惶然地想,莫非是因为他在这里,所以连累了叶氏一族?莫非无论他怎么伪装,怎么躲避,都注定逃不出那人的掌心?难道果真是命中注定,他要和那人纠缠不清,至死方休么。   此时安嬷嬷等人已经追上,喘着气道:“小祖宗您可慢些,若是摔着碰着哪里,要心疼死嬷嬷唷。”   夏荷性子敏感,一眼便瞧出小主子脸色不好,刚要开口询问,便瞧见老爷夫人急匆匆走出来,几人连忙福了福身,退到一边。   安氏已经收敛情绪,弯腰在宝贝儿子跟前,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柔声问道:“阿锦喝过药了?何时来的,可是听到了什么?”   叶重锦抿了抿唇,问:“哥哥要进宫么。”   安氏面露为难,竟不知如何回答,叶丞相走上前道:“阿锦不要多想,一切言之尚早。”   话虽如此,其实三人皆心知肚明,此事只在顾琛的一念之间。   叶重锦在安嬷嬷的服侍下用过早膳,夏荷几个说起后院里的几株瑶台玉凤已经开了花骨朵,花心抽着黄色的嫩芽,瞧着甚是喜人,安氏为了哄他开心,便着人移栽了一盆摆在福宁院里。   叶重锦蹲在盆栽前,用手指去戳那嫩黄的小团儿,在菊花里,瑶台玉凤算是很珍稀的品种,安氏随随便便就拿来给他赏玩,难道不担心他一时兴起,把这花给折了。   =======   姚珍踏进福宁院时,正听到几个丫头娇声嬉闹的声音,连忙低下头,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于他而言,福宁院里的小主子是遥不可及的存在,有时内院的大丫鬟们进厨房查看菜品,姚珍瞧到她们的穿着打扮,与外面大户人家的闺女也是相差不离的,更遑论丞相大人捧在手心里娇养的小公子,这样的贵人,怎么会想见自己。   进入院子里,却听安嬷嬷道:“小主子,那人便是小姚师傅。”   “就是他啊。”   是孩童的嗓音,软软的,直暖到人的心里,姚珍这辈子也没听到过这样好听的声音,像是从蜜罐里浸泡过一样,带着甜丝丝的味道。他不敢抬头,俯身跪在地上,磕头道:“小的姚珍见过小少爷。”   “噗……”   周遭都是女孩儿们嬉笑的声音,这是在嘲笑他?可是为什么,莫不是他哪里做的不对?姚珍清秀的脸蛋立刻通红一片。   安嬷嬷也笑了,解释道:“姚珍啊,咱们福宁院是没有这些规矩的,小公子年纪小,经不起你这样大的礼,快起来吧,莫折了小主子的福气才是。”   姚珍赶紧爬起身,仍是不敢抬头。   叶重锦却直直地打量他,若不是这张脸是一样的,他几乎要怀疑眼前这个姚珍和他前世认识的那个,是不是同一个人了。   他认识的那个姚珍,是被人欺骗银钱,玩弄了感情后,提着两把菜刀闯进那男人的婚宴上大闹一场,将那一家人闹得鸡犬不宁,直到那男人在十里八乡臭名远播才罢休的豪爽男人,可不是眼前这扭扭捏捏的小白脸。   他问:“那方糖是你做的?”   姚珍点头说是。   叶重锦原本因为叶重晖的事就不太欢喜,前世挚友又是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他心里不悦,便故意为难道:“你怎么证明那是你做的。”   姚珍垂眸,道:“家母在世时常年流连床榻,药汤不止,小的为了让母亲少受些苦,便研制了这种方糖,我家邻居还有药房的大夫都可以作证。”   叶重锦面色一僵,他不曾想到一时的幼稚,会勾起姚珍的伤心事,见他面露黯然,心里便愧疚起来,迈着小短腿走到他跟前,道:“你蹲下。”   姚珍不妨瞧见个瓷娃娃般漂亮的小孩出现在视野中,怔愣了一瞬,却听到他唤自己蹲下,便跟着指令乖乖蹲下。   却见这小娃娃踮起脚,伸手拍拍他的脑袋,小大人似的道:“以后我照顾你。”   以后我照顾你。   前世他把姚珍从刑部大牢里接出来时,也是说的这句话。灰蒙蒙的天飘着大雨,姚珍站在雨里无声地哭。   此时,不同的时间地点,他说了相同的话,而年轻了十岁的姚珍却开心地笑了起来,那笑容充斥着阳光的味道,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阴霾。   =======   庆和宫。   顾悠趴在桌案上,手里握着狼毫在宣纸上书写。采娟瞧了一眼,叹了口气,道:“殿下这字,比娘娘还不如。”   早逝的丽妃娘娘不善书画,此事也只有庆和宫的老人们才知道。   顾悠抿抿樱唇,撅嘴道:“母妃比我大,等我和母妃一样大,字就好看了。”   刚进殿的庆宗帝听到这句话,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似乎是酸涩,也有无奈。自从丽妃离世后,他已经七年没有踏入这座宫殿,原来这里的摆设一如往昔,不曾改动过。他们的皇儿也很乖巧,可惜他不是个好父皇。   趴在桌案上的男孩见着他,手一抖,蘸了墨汁的狼毫直接落到纸上,污了字。   “父,父皇……”顾悠竟是连行礼都忘了,可见是吓傻了。   庆宗帝也未追究,只轻轻颔首,这些年他不曾细看过这张脸,如今来看,比起兰贵妃,他的五皇子更像他母妃。   “在练字?”皇帝问了句废话。   顾悠却是老老实实地说:“是在练字。”   皇帝走到他身后,扫了眼他写的那些鬼画符,难得露出笑,道:“还敢大放厥词,就你这字,只怕一辈子也赶不上你母妃。”   顾悠挠了挠脑袋,不吭声了。他以为父皇又要罚他,所以乖乖等着处置。   只是今日却没有等到,皇帝自顾自铺开一张干净的宣纸,拿起狼毫,蘸上墨汁,挥笔写下三个字——陆婉颜。   他拍拍顾悠的脑袋,道:“这是你母妃的闺名,旁的字写不好无妨,这几个字是要会写的。”   顾悠呆呆地张着嘴,好一会,应了一声好。   “往日朕待你不好,你可怨朕。”   顾悠摇摇头,他知道自己不聪明,别的皇兄会吟诗作赋,会舞文弄墨,还会骑马射箭,而他什么都做不好,父皇不喜欢他也很正常。   庆宗帝对上那双清澈的眼睛,心里不自觉柔软下来。太子说,他若是多来庆和宫几次,必舍不得丢下小五,倒是被那孩子说中了。 第20章 过渡   凤羲宫。穆皇后手里捻了串紫玉佛珠,喃喃念了句阿弥陀佛。   比起兰贵妃的娇俏动人,她的容貌便显得寡淡许多,三十出头的年岁,眼角已经可以瞧见些许皱纹。眉目温柔,像尊悲悯人世的菩萨。但在这后宫里,从来没有真正悲悯之人。   “琛儿近日很关心悠儿。”   顾琛只淡淡抿了口茶水,道:“略尽绵薄之力罢了,丽妃娘娘在世时,待母后有如亲生姐妹,如今她去了,孩儿替她看顾些小五,也算有个交代。”   皇后微微蹙眉,道:“既是如此,那日在中秋宴上为何说谎,你明知推悠儿入沐芳河的人是谁,却故意隐瞒,莫非想包庇犯人不成。”   “母后果然什么都清楚。”   穆皇后微微阖眸,转了转手里的佛珠,道:“本宫是后宫之主,眼皮底下的事,岂有不清楚的道理。”   顾琛放下手里的茶盏,道:“敢问母后,此事说出来有何益处。父皇固然会处置顾贤,但他素来宠爱老三,事后难免心疼,届时迁怒起来,遭罪的还是小五,何不借此事让小五走进父皇的眼里,只要父皇开始注意他,日后他便不会再被欺负,岂不是上上之策。”   “他是走进陛下的眼里了,可你呢?琛儿,你与你父皇感情原本就不深厚,此举无异于把你父皇往外推,陛下往日极宠爱老三,宫里的人便总爱说三道四,说陛下有意废储。如今又多了个悠儿,你这太子,其实是有名无实,便是你不觉得委屈,母后也要替你委屈的。”言罢眼眶已泛红。   顾琛沉默片刻,道:“母后尽可放心,那位子儿子要定了,谁也抢不走。”   出了凤羲宫,天色已晚。   顾琛步入浓浓夜色中,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册深棕色画卷,他小心纳入袖中,问:“他今日如何。”   阴影中有人低声回答:“小公子先前厌恶喝药,如今有姓姚的厨子制的方糖,倒是不排斥了,还亲自接见了姚珍,属下瞧着,小公子倒像是有些喜欢那厨子的。”   顾琛微微颔首。   他虽然不喜姚珍在宋离心里占据了过多分量,但看在那厨子前世待阿离一片赤诚的份上,尚可容忍他留在叶府。   他抬起脚步,往东宫去。   其实他并不打算让叶重晖进宫,他也知道叶家舍不得阿锦,故意为难叶岩柏,不过是提醒那只老狐狸,所谓独善其身不过是痴人说梦。在这皇城里,人人都要选一棵大树乘凉,若是叶岩柏足够聪明,就该知道哪棵树适合他。   ========   叶丞相躲了顾琛小半个月,眼看到了九月初,却是再也躲不得了。   上完早朝,他犹犹豫豫,终于还是往上书房走去。几位殿下还在等着他授课,去迟了固然不会有人责怪他,但是那些个心高气傲的皇子,谁知道会不会记在心里,待日后报复他。   别人他不敢说,但是如顾琛这般年少老成的少年,谁若得罪了他,怕是会被他记恨一辈子。   转过回廊,忽然撞见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儿郎,穿着一身浅蓝色的水纹锦衫,眉目间渲染着书香气。叶岩柏认得这孩子,是与他长子重晖同样有着天才之名的莫怀轩。   外面的人常说,这莫怀轩投错了胎,他这样的人,应该是生在叶家这样的文曲星世家,而不是越国公府这样荒唐的府邸。   越国公夫妻俩的荒唐事迹,叶岩柏亦有所耳闻,不久前因为一名歌姬大打出手,甚至闹到了太后跟前。国公夫人是太后的侄女,越国公则是功勋之后,太后只好两边安抚,谁也不得罪。   有这样的父亲和嫡母,身为庶子的莫怀轩有多难熬,其实不难想象。叶岩柏固然怜惜他,只是别人的家事不好插手,爱莫能助。   莫怀轩也瞧见了他,躬身行了一礼,问安:“叶相好。”   叶丞相难得柔和了一些脸色,道:“莫贤侄早,这是要去上书房?”   莫怀轩颔首,道:“承蒙太子不嫌弃,即日起,怀轩便是太子伴读,同在上书房听先生们授课。”   莫怀轩回答得不卑不亢,清晰明朗,叶岩柏却怀疑自己听错了,或是这孩子在骗他——他成了太子伴读,那他家晖儿岂不是……   “莫贤侄,叶伯伯有句话问你,请你务必老实回答,这件事……究竟是陛下做的主,还是太子殿下自己开口要的你。”   莫怀轩眸中闪过诧异,顿了顿,仍是规规矩矩地道:“怀轩听闻是太子殿下主动要求的,可是有何不妥。”   叶岩柏摆手道:“无碍,无碍。”   思及中秋宴那日太子的言行,叶岩柏如遭五雷轰顶,莫非太子殿下早有打算要莫怀轩,却故意拿他两个儿子试探他……为的是敲打他,逼他看清朝中局势,让他早做打算。   可……一个八岁孩童当真有如此谋算么。   叶岩柏惊出一身冷汗,莫怀轩见他脸色不对,问:“叶相可是身体不适?”   叶岩柏摇摇头,正色道:“莫贤侄,让殿下们久候可就不好,这便与叶伯伯一道去上书房罢。”究竟是谋算,还是孩童的恶作剧,一见便知。   ========   叶府。福宁院里一片祥和。   叶重锦趴在红楠木雕花罗汉床上,懒懒地瞧着一旁的小孩。自打进门起,这陆子延除了吃便没干别的事了,莫非他舅舅能饿着他了不成。   安嬷嬷倒了一杯水,递给小孩,温声道:“慢点吃,别噎着了。”   叶重锦更不悦了,安嬷嬷往日只对他这样温柔,今日怎的偏心起来。   不过这陆子延确有几分叫人偏心的资本,虽然同样是三岁,健康的小孩和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小娃娃总归是有些不同,这陆子延瞧着便有着一股机灵劲,生得肉嘟嘟的像个粉团子,脸蛋还没张开,一双水汪汪的黑眸衬得肤白胜雪,就连叶重锦瞧了,也想捏捏试试手感的。   陆子延喝了些水,拿了块糕点递给叶重锦,道:“你怎么不吃,这个很好吃的。”   叶重锦想,这是我家厨子做的,好不好吃我能不知道吗。   “你在家吃不饱吗。”他故作天真地问。   谁知陆子延竟是重重一点头,道:“我舅舅不让我吃甜的,说坏牙齿。”说着又啃了口手里的芝麻糖酥。   他的贴身丫头喜冬插嘴道:“那是因为主子前些日子把糖当正餐吃,后来又哭着说牙疼,侯爷才下的禁令,可不好乱说的。”   陆子延装作没听到,对叶重锦道:“真羡慕你,有吃不完的甜点。”   叶重锦嘴角一抽,道:“你可以打包带回府上。”   陆子延刚要说好,转念一想,若是被他舅舅发现了,怕是又要挨训,便摇头:“不用,不用,那多不好意思。”   他话才说出口,一旁的喜冬又是噗地笑出声,却是没拆他的台。   叶重锦暗自寻思,等你回府,我就让人送一盒点心过去,顺带把你今天的作为告诉你舅舅,看你好不好意思。   想到这里,他笑得越发人畜无害,又往陆子延跟前递了一盘糕点,自顾自坐到一旁去翻阅画册。   “阿锦,看哥哥给你带什么了。”叶重晖踏入屋内。   听到叶重晖的声音,小娃娃脸色一变,他哥哥最喜欢给他寻摸一些好吃好玩的,偏今日有个馋虫在屋里做客,他可不想都进了别人的肚子里。   叶重锦一咕噜从罗汉床上爬下去,没来得及穿鞋,光着小脚丫子跑去外间,把人往外推,道:“回去回去,晚些时候再来。”   叶重晖直接把小奶娃拎起,抱在腿上,拿手帕给他擦拭沾了灰尘的脚心,笑道:“哪来的小疯子,亲哥哥都不认了。” 第21章 白鹿为聘(捉虫)   安嬷嬷追到外间,手里拎着小孩的鞋袜,忍不住唠叨:“小祖宗哎,天冷了,这地面上尤其凉气重,可不好光着脚乱跑的,若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岂不是受罪。”   叶重晖坐在黄花梨木靠椅上,捏了捏弟弟的小脚丫子,笑道:“不打紧的,过几日在屋里铺上虎皮软毡,阿锦就是在地上打滚都不妨事。”   腿上的小娃娃回过头白了他一眼,哼道:“谁会在地上打滚,我又不是……”他想说自己又不是三岁小孩,可偏偏他就是,于是改口道:“我又不是不懂事。”   叶重晖“哦?”了一下,道:“那方才把哥哥往外赶的人是谁。”   这会喜冬也牵着陆子延从里屋走出来,叶重锦抿抿唇,不好说自己是在防备这馋猫抢自己的点心吃,只得鼓着腮生闷气,就是不言语。   叶重晖见着陆子延,便道:“这是镇远侯府的子延弟弟吧,方才在前厅瞧见了陆侯爷,正在与我父亲说话,应该是来接你的。”   陆子延听到自己舅舅到了,连忙擦了擦嘴,又清理了一下衣襟上沾着的碎屑,这才兴冲冲跑出去,过了片刻又回来,朝叶重锦道:“阿锦弟弟,我改日再找你玩。”   叶重锦应了一声,心里却是很清楚,这厮就是来蹭吃蹭喝的。   等人离开了,叶重晖轻轻戳他脑门,问:“阿锦不喜欢陆子延?”   叶重锦有些无语,不过是个贪吃的熊孩子罢了,谈何喜欢不喜欢,不过他哥哥这话里透着的欢喜……是他听错了?   却听叶重晖道:“阿锦不喜欢他也是应当的,陆家这孩子不安分,这么小的年纪就敢爬树,爬到枝头下不来,最后还是被侯爷的侍卫给救下来的,听说他在家里淘气得没边,连院子里看门的狗都怕他,带坏阿锦可不好。”   在他眼里,自己弟弟是千好万好,别人家的小孩便是没错也要挑出点错处来,总之都会教坏他弟弟,都是深交不得的。   安嬷嬷在一旁听着,惊得捂住嘴巴,连连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小孩都是有样学样的,咱们小主子可不能学。”   叶重锦被这一大一小二人盯着,只得开口保证道:“阿锦不会学的。”   ========   这几日府里在清理莲花池里的腐坏根茎,叶重锦趴着窗户往外看,便能瞧到几个小厮手里持着工具,在池边忙活。   其实宫里也有一池开得极好的睡莲,是艳丽的紫红色,就在乾正宫外。到了莲花开放的季节,池水被点缀得格外热闹。   入了夜,荷花池里会有萤火虫飞舞,莹绿色的光点缀着漆黑的夜,平白增添了神秘的趣味。他被人推下池水中的时候,其实多少是有些惋惜的,他若是死了,以那人的脾性,这方莲花池怕也是要消失的。   可惜了这样好的花。   他之所以有闲心想这些,是因为他会游水,自从第一次被人推下水,他便特地学了这项技能,所以在夏夜的池水里泡一会,不过是白泡个凉水澡罢了。   不曾想,扑通一声,竟是有人跟着跳入水中,在黑夜中无法辨认相貌,直到那人到跟前了,他才发现这人是叶重晖,这倒是极大出乎宋离的意料。   夜色很深,池水也不算浅,文弱的男人就这样跳进水里,让自己抓住他的手,带着他往岸上艰难挪动,这场景莫名有些滑稽。   宋离甚至坏心眼地想,叶重晖,名满京城的恒之公子,文人口中的标杆,这样的人若是因他而死,他这人人唾骂的奸佞只怕又要加上一条残害忠良的罪名。所谓债多不压身,他其实真的不介意。   书生多文弱,叶重晖这样的尤甚,他虽然会游水,体力却不足以支撑携带一个宋离上岸,见他越发吃力,宋离便对他道:“叶公子,其实宋离是会游水的。”   叶重晖怔愣了一瞬,便松开了他的手腕,自顾自爬上了案。   宋离也随之上岸,顾琛派遣的暗卫早等候在一旁,立刻送上暖茶和干净的衣物,他问:“人抓到了吗。”   有人回道:“抓到是抓到了,不过已经服毒自尽了。经核实,是静妃娘娘宫里的洒扫宫女。”   静妃那女人还没有笨到这个地步,应该是有人蓄意陷害,不过他已经懒得追究真凶,这后宫里谁都想让他死,不过是看谁先按捺不住罢了。   他转身朝叶恒之道谢,那男人面色复杂,却是冷冷道:“宋离,你当真不怕死。”   他那时是如何回答的?   ——恒之公子说笑了,在下其实怕死得很。   然后那男人便拂袖而去。   回过神来,下人们已经清理完莲花池,安嬷嬷正指使丫鬟们送上糕点茶水犒劳,小厮们拿了点心欢欢喜喜地出去,胆大的便朝窗户这边张望,想瞧瞧丞相大人的宝贝么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自然是瞧不见的,因为叶重锦已经合上窗户。   他前世其实怀疑过叶重晖对他有些意思,非他自恋,而是他的相貌原本就极出色,加上顾琛娇惯了他十几年,吃穿用度皆是最好,那张脸也称得上倾国倾城了。   只是,后来被这叶重晖接连几十份奏折狠狠打了脸。   =======   转眼便是年底,这几个月来,除了太子殿下时常送些小玩意儿到福宁院,陆子延偶尔过来蹭吃蹭喝,倒没什么特别之事。   不过听说晟王爷的爱女安成郡主闹了大笑话。   这晟王爷乃是太后娘娘最疼爱的一个儿子,不过他自小爱舞刀弄枪,不喜文墨,最后求娶了将门虎女,这夫妻俩都是烈性子,生下的女儿自然也是个小辣椒,小小年纪便传出了刁蛮的名声,动不动就喊打喊杀。   不过此番闹的笑话,倒不是误伤了谁,而是这安成郡主瞧上了镇远侯,竟是进山里猎了只白鹿,径自去侯府提亲。   自前朝起,白鹿便有着吉祥如意的寓意,因此男儿若是有心仪的女子,便猎一只白鹿作为求娶的聘礼之一。倒是不曾见过女孩猎白鹿,求娶男人的,难怪镇远侯把安成郡主关在门外,任由她喊破嗓子也不开。   夏荷还在道:“听说那日侯府门前挤满了围观群众,热闹非凡呢,可惜没能够亲自见一见。”   叶重锦想想陆凛平日里的为人,打了个冷战,心说看谁的热闹也不敢看这位的,日后被报复起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于是转移话题,道:“白鹿肉好吃吗。”   “这事简单,孤去王府替你要来便是。”   听到那人的声音,叶重锦小脸一僵,果不其然被人托着小屁股抱起来,这几个月他没长多少,顾琛却又高了半个头。男孩垂眸看着他,唇角露出浅笑,姿态竟是十足的宠溺。   顾琛似开玩笑一般,说了四个字:“白鹿为聘。” 第22章 礼   白鹿珍稀,世代深居东峄山的涧泉下,可遇而不可求,安成郡主也不过是运气好,恰巧得了那么一只,便亟不可待地去找陆凛献宝,全然不顾大家闺秀的教养,可见已经高兴得失了理智。   以白鹿为聘礼,于时人而言,算得上至高的诚意。   顾琛这简短有力的四个字,其实分量很重。   只是他这话也不会有人当真,且不说他们年纪小,就说都是男人,也不会叫人产生什么联想。大邱并非没有男妻的先例,到底是少数,且汉族以子嗣传承为大,极少有人愿意舍弃娶妻生子之正道,与同性结合。   但是说这话的人是太子殿下,而叶家的宝贝疙瘩又与他有婚约在先,这出乌龙也不过是三年前的事,如今旧话重提,到底是有些尴尬的。   这几日天寒,偶尔会飘几片雪花。屋里烧着暖炉,青花缠枝香炉冒着袅袅烟气,小娃娃包裹在雪白的兔皮夹袄里,一张玉雪无瑕的脸蛋冻得有些泛红,直想让人亲上一口。   顾琛怀里抱着个香软的糯米团子,被那双湿漉漉的黑眸瞧着,不自觉想逗他一逗。   他捏着小娃娃的脸颊,轻勾起唇道:“太子哥哥把安成郡主的白鹿要来,送给阿锦可好。”   叶重锦眼底闪过流光,随即垂下浓密的眼睫,小声嘟囔道:“阿锦只是好奇而已,又不想要那稀罕物,娘说白鹿吃的是山里的仙草,喝的是山里的灵泉,是有灵气的,若是真吃了,神仙都是要怪罪的,阿锦才不敢吃。”   他故意曲解顾琛的意思,把白鹿当成顾琛平日里送来的吃食,其实谁舍得吃那价值千金的灵物,但他如此一说,倒是缓解了先前的尴尬。   安嬷嬷松了口气,笑道:“太子殿下勿怪,小主子素来贪食,眼里唯有吃食占在首位,便是老爷夫人都是要往后排的。”   顾琛倒是不介意,抱着小娃娃径直坐到榻上,道:“不吃也无妨,养在院子里便是,左右是个灵物,给阿锦添些福气也好。”说着又捏了捏小孩嫩白的脸蛋,道:“怎的总也不长肉,孤送来的那些吃食,莫不是进了旁人的小肚子里。”   小娃娃摸摸自己的小肚腩,觉得这人就是睁着眼说瞎话,姚珍来了相府之后,整日钻研好吃的喂他,宫里御厨为了讨好太子,更是挖空心思研制新点心送来,眼看肚皮都鼓了,亏得顾琛能视而不见。   他蹙着眉,认真地辩解道:“都是阿锦吃的。”   顾琛便勾唇笑了,那笑里带着说不出的意味,道:“孤不信,除非亲自查验。”   “……”   叶重锦正待要说什么,便被这不讲理的人放到软榻上,他今日穿的兔皮夹袄,外面是一层鲜艳的红绸锦缎,脖颈处围着一圈雪白的兔毛,四脚朝天地仰躺在床榻上,白皙的脸蛋透着粉,因穿得多,怎么也坐不起来,圆滚滚的甚是憨态可掬。   安嬷嬷本想救他,可一瞧,竟是忍不住噗地笑出来,夏荷几个丫头也都憋着笑,别开眼不敢瞧。   顾琛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肚腩,道:“原来都长在这里了。”   叶重锦肚子上有一圈痒痒肉,被人又是捏又是揉的,哪里受得住,憋笑憋得小脸通红,险些把眼泪逼出来,连忙唤道:“嬷嬷,救救阿锦……”   安嬷嬷见不得小主子受罪,但又慑于太子威势,犹犹豫豫不敢上前,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冷笑,道:“我道是谁敢在福宁院里欺负我弟弟,却原来是太子殿下,莫不是太子殿下太闲了,怎的三天两头往我相府跑,不知道的,还当太子殿下与我们叶家有何交情呢。”   说着已经把叶重锦从顾琛的魔爪下解救出来,小娃娃用小拳头揉着泛红的眼眶,见顾琛在瞧他,便气恼地瞪回去。   顾琛神色越发温柔,待看向叶重晖时,眼中已不见温度。   “大公子言重了,孤与叶府自然是没什么交情的,只是单纯喜欢阿锦罢了。若是大公子不想在府中见到孤,倒也简单,孤把阿锦带回宫便是。”   “你休想!”叶重晖握着拳头,咬牙道:“太子殿下有这么多弟弟,偏要来抢我家阿锦,岂不是可笑。”   顾琛道:“阿锦就是阿锦,即使孤有一百个弟弟,只要不是阿锦,便没有意义。”   叶重晖一噎。   顾琛却已经在小娃娃跟前弯下腰,快速在他侧颊上掠过一吻,笑道:“孤改日再来看阿锦。”   叶重锦微微一怔,那人已经大步走了出去。   其实他知道,顾琛说的改日,没有十天也有半个月,并非他兄长口中的“三天两头”。身为储君,大到帝王心术,小到农耕水利,都是要学的,哪里有空时时陪着他玩耍。   叶重晖没瞧见方才那一幕,回过头见弟弟正发呆,便蹲在榻前,揉他的小脑袋,道:“都怪阿锦太招人稀罕,招惹了那样难缠的人物。”   叶重锦满脸无辜,心说他可什么都没做,那人就自己找上门了。   ========   又过了几日,晟王爷亲自来到府上,送来一只千金难求的白鹿。   叶丞相傻眼了,安氏也傻眼了,就连老太爷也彻底傻眼了,相府可没有与安成郡主适龄婚配的男子,那这白鹿是何意?   晟王爷道:“本王的皇侄甚是喜爱府上的小公子,特意托本王送来这只白鹿,说这灵物有福气,保佑身体康健的,养在小公子的院子里,于养病有利而无害。”   叶丞相嘴角一抽,为难道:“此物虽珍稀,只是这寓意似乎不大合适……”   晟王爷不耐烦地摆手道:“别跟本王提什么寓意,实话说了吧,本王那丫头把王府的脸面丢尽了,她倒贴便也罢,偏那陆凛还不领情,如今本王是面子里子都没了,平白让满京城的人看笑话。昨天已经连夜把那丫头送进宫让太后管教,趁她没回府,须尽快把这只小东西处理了,叶相,今日你是收也得收,不收还得收。”   叶岩柏:“……”   晟王爷的暴脾气满朝皆知,谁让他不痛快,他是不会让那人高兴到下一刻的,直闹得人不得安宁才肯罢休,正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为了一家老小不受惊吓,叶丞相咬咬牙,还是将礼物收下了。   “那……那就有劳王爷走这一遭了。”   晟王爷摆摆手,哈哈大笑道:“收下就好,收下就好,本王改日请你吃酒。”说罢大摇大摆地就走了。   竟是毫无愧疚地把烫手山芋扔给了叶家。   等人离去,安氏蹙着柳眉,不解道:“太子殿下送了只白鹿给咱们家阿锦,这是何意?这,这不是求娶婚嫁的吉祥物么……”   叶丞相亦是一头雾水,上座的老太爷捋着胡须,道:“或许是一时兴起。总不能是因为太子瞧上咱们家阿锦,用作聘礼。这八岁和三岁,还都是男娃……”老太爷摇摇头,道:“贵人所赐,好生养着便是。”   叶丞相口中称是,却总觉得心里头有些异样。 第23章 年末   眼看到了年尾,往年叶老太爷都是要回津州老家祭祖的,只是今年不慎受了风寒,喝了几日汤药也不见好转,这一来一回少说也需半个多月,而且路途颠簸,老人家哪里受得住,叶岩柏好说歹说才劝他打消了念头。   本来叶丞相该替老父走这一遭,但他如今身居要职,庆宗帝事事都要仰仗他,根本抽不开身,只得修书一封,遣人送回津州,给几位叔伯堂兄弟告罪,日后必定携家带口回乡给老祖宗赔罪。   此事暂且告一段落。   寿康苑里,安氏系着一条蓝紫色水纹围裙,亲自在小厨房给老太爷煲汤,这方子是跟宫里的太医要的,加了一些治风寒的草药。   安嬷嬷眼见四下无人,便凑到跟前小声问:“夫人,先前老太太的嘱托您可还记得。”   安氏柳眉微蹙,轻叹道:“母亲想见晖儿和阿锦,想一家人团聚,我又何尝不想,只是公公病情反复无常,老爷又公务繁忙,我哪里敢提,若是将老人家气出个好歹来,老爷怕是要休妻的。”   安嬷嬷知道她素来是个软和的性子,耳根子又软,只消哄两句便服服帖帖,亏得丞相没有纳妾,否则以她这脾性,在后宅被磋磨死也是有的。   “夫人,老奴服侍在您身边已有二十余年,如今有些心里话,虽然知道说出来会惹得夫人不快,却不得不说……”   安氏知道她一心为了自己好,连忙拉住安嬷嬷的手,亲切道:“嬷嬷直说便是,绮容是您亲自喂养大的,嬷嬷待绮容有如亲生母亲,如今阿锦也交托给嬷嬷照顾,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   提起那宝贝疙瘩,安嬷嬷脸上也显出些笑意,道:“夫人信任老奴,老奴便倚老卖老一回,若有言辞不当之处,还望夫人见谅。回想初进门那几年,夫人不受老太爷喜欢,连晨昏定省也免去,甚至不许夫人踏足康寿院,此事夫人可还记得?”   思及往日的委屈,安氏拧了拧手里的帕子,微微颔首。   安嬷嬷又道:“后来夫人生锦少爷时受了大罪,好在母子平安,老太爷也知道女子孕育子嗣的不易,自那以后,待夫人和善了许多,夫人或许未曾察觉,但仔细想想,如今您就在康寿院的小厨房煲汤,往日您可有机会接触老太爷的吃食?”   见安氏面露恍然,她又接着道:“夫人嫁入叶府近十年,一直贤惠孝悌,任谁也挑不出半分错处来,人心都是肉做的,老太爷哪能不动容,只是拉不下脸罢了。夫人您为全丞相大人的一片孝心,因此不敢在叶府提安家一个字,过几年锦少爷大了,连自己外祖父外祖母长什么样都不清楚,哪里能亲昵得起来,老太太日日翘首盼着女儿和外孙,您这样可对得起她?”   安氏惭愧道:“嬷嬷说的有理,我尚在闺中时,爹娘将我当做掌上明珠疼宠,吃穿用度比得上王公贵女,如今嫁为人妇,为讨公公的欢心,不得不与娘家疏远,我心里又何尝不难受,只是老爷那里实在难办……”   “夫人,老爷是至孝之人,自然事事以老太爷为先,只是若老奴记的不错,当年是老爷千方百计求娶夫人的,既是如此,夫人何必如此委屈自个儿,偶尔娇蛮一些也是无妨的,您不争取,只一味退让,叶家与安家便只能做世仇,如何化干戈为玉帛。”   安氏虽然性子软,到底也是饱读诗书的女子,略一思量,心里便有了谱,道:“嬷嬷一席话,倒是点醒了绮容,此番若是老爷不应,我便自己带晖儿阿锦回安府,叫他一个人过年。”   安嬷嬷这才笑着点头。   ========   卧房里,老爷子刚服了药,正躺在榻上休憩。他到底上了年纪,这一病竟像是衰老了十多岁,整个人都显得憔悴虚弱。   朱漆雕花木门吱呀一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探出小脑袋,确定屋内没人,这才轻手轻脚地踱进屋,莲藕似的手臂撑在床榻上,两手托腮,呆呆望着熟睡中的老人。   他前世与叶家不熟,因此不清楚叶老爷子是哪一年离世的,约莫是顾琛登基前几年的事,算一算也不过剩下几个年头。老爷子身体一向硬朗,这次的风寒怕是种下病根,才会一日不如一日。   刘管事走进屋里,一眼便瞧见了趴在床边的小孩,赶忙把小娃娃抱到外间,低声道:“小少爷,此处可不是玩闹的地方,老太爷刚用了药,正在休息,您在这里会打搅老太爷休息,老奴陪你去偏厅玩捉迷藏可好。”   老爷子不允许孙儿们靠近他的病榻,担心过了病气,尤其叶重锦原本身子就不好,自然更得小心谨慎些。   叶重锦皱眉看他,道:“放我下去,我不会吵闹的,何况祖父都病了,阿锦哪有心情捉迷藏,我要留在这里陪祖父,刘管事要是实在想玩,就找别人玩去。”   刘管事额角抽搐,却只得赔笑,道:“小少爷莫要任性,这屋里药味重,小主子待久了头晕,若是老太爷知道也是会心疼的,待老太爷痊愈,小少爷您想待多久都好,如何?”   叶重锦想了想,把自己腰间的浅紫色香囊摘下,递给刘管事,道:“把这个挂在祖父床头。”   刘管事连忙小心接过,见到那香囊的背面绣着一个“锦”,便知道小孩是想用香囊代替自个儿陪伴老人,心头一软,哑声道:“小少爷有心。”   叶重锦想着,这香囊里的药香有凝神静气之效,挂在床头刚好驱散屋里的汤药味,这才轻手轻脚地出去。   刘管事瞧着小孩的身影消失,这才进室内去挂香囊,却见老太爷已经睁开眼。   “是老奴吵醒您了?”   老太爷摆摆手,道:“年纪大了,本就睡得不熟,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惊醒,不怪你。”他瞥到刘管事手里的香囊,认出是叶重锦常挂在腰间的那枚,忍不住笑道:“阿锦来过了吧,那孩子也不知是随了谁的性子,说他乖巧,偏又喜欢胡来,说他任性,却又长了一颗七窍玲珑的心肝。”   刘管事将那香囊系在床前,躬身笑道:“老奴听人说,孩童一出生就是一张白纸,这纸上所描所绘都取决于教养他的人,如今小公子这般伶俐懂事,乃是叶家门风好,更是老太爷和老爷夫人教养得好。”   老太爷叹了口气,“我倒希望他像陆家那孩子,贪吃贪玩,天性自然,也好过小小年纪事事周全。凡事皆有度,人亦是如此,一个人若是过分完好,便也成了不好……”所谓慧极必伤,并非没有道理。   刘管事低垂着脑袋,细细聆听,过了好半晌,才道:“老奴虽然不懂什么道理,但也知道否极泰来的说法,小公子不过三岁有余,却已经吃过许多苦头,如今健康平安,可见经受住上苍的考验,日后只有享不尽的福,再没有受苦的道理,老太爷该放宽心才是。”   老太爷微微一怔,自从知道这孙儿尚未出世,便被拎不清的父母算计,险些胎死腹中,他一直觉得愧疚,更时时担忧,怕这孩子又被老天收回去。   可如今听刘管事开解,他转念一想,孙儿自小汤药不断,的确是吃了许多苦,莫非他的天资是以此为代价换来的?如今他苦也吃够了,剩下的就只有福气了。   老太爷灰败的脸色渐渐退却,眼底又掀起光亮,他道:“老刘,你这老伙计……”却是大笑起来。   刘管事也跟着笑,知道老爷子的心结算是解开了,痊愈也是早晚的事。   ========   年末是最繁忙的几日,六部送来的统筹文书皆要丞相过目,叶岩柏忙得几乎脚不沾地,好在老爷子的病情逐渐好转,他也不用两边着火,晕头转向,倒是有闲暇喝两口热茶了。   直到天黑,他忙完回到府上,安氏便让人热了饭菜送来卧室,亲自伺候他用膳。   烛火微微摇晃,几盏美酒入喉,身旁女子温婉的笑容越发迷人,叶岩柏心里一热,便道:“夫人,你看阿锦和晖儿两兄弟,是不是相处得很好。”   安氏点头称是。   叶岩柏便拉着她的手,道:“再给他们添个妹妹,岂不是更好。”   安氏脸颊一红,随即蹙了眉,娇声道:“妾身有晖儿和阿锦已经足够了,老爷想要女儿,自个儿生去。”   “当真?”   叶丞相正是虎狼之年,经不起挑逗,转眼便将爱妻打横抱起,往床边去。却被安氏抵住了胸膛,道:“老爷,妾身有一事相求,你可答应?”   若是在平日里,他自然是要问一句何事,可如今三两杯酒下肚,美色当前,便也顾不得多问,只急躁道:“应应应,什么都应了你。”   ========   那边夫妻俩正是浓情蜜意,这边叶重锦和叶重晖却是大眼瞪小眼。   “哥哥,深更半夜不睡,来我房里作甚。”某娃娃质问。   叶重晖面露尴尬,捂着脸道:“阿锦,我若是说了,你可不要笑话哥哥。其实,我今日不慎翻阅了个话本子,是什么精怪志异,现在一合眼,眼前就浮现可怖的画面,所以……”   “所以怕得睡不着觉了?”   被弟弟毫不留情地拆穿,叶重晖倒是不矫情,立刻点了下头。   叶重锦噗嗤一笑,道:“你这个哥哥还真是没用。”   “这么说来阿锦不怕鬼怪之事?”叶重晖爬到床上,挤进弟弟的被窝里,挨着香香软软的小娃娃,心里一本满足,道:“可我这个故事是真的很吓人的,阿锦想不想听。”   叶重锦诧异地转头看他,他怎么觉得叶重晖不是因为害怕过来的,而是为了说鬼故事吓唬他才来的。 第24章 药   叶重晖的小心思其实很简单,小孩都是害怕鬼故事的,若是阿锦受了惊吓,往他怀里钻,再眼泪汪汪地喊两声哥哥,便是因此被父亲责罚,叫他在祠堂跪上两日也是值得的。   他从卖杂书的李老头那里搜集来了好些个精怪志异话本,据那李老头所说,就数这个故事最吓人,而且小孩也能听得懂,叶重晖凡事求妥当,因此事先找了几位泰安书院的同窗测试过,那几个十多岁的少年都吓得不轻,他家阿锦才三岁,便是再聪慧,也不可能不害怕的。   只是没想到在最后一环出了差错,因为这故事才说了一半,身旁的小娃娃已经发出均匀的呼吸,凑近了听,就像小奶猫打呼噜似的。叶重锦愣了愣,试探地唤:“阿锦,你睡下了吗?”   等了片刻,没有得到回答,叶重晖挫败地扶额,果然他弟弟是百毒不侵的体质。不过到底挤进了阿锦的被窝里,还能跟弟弟一起睡,姑且算成功了一半。   ========   次日,叶重锦是被风雪敲击门窗的声音吵醒的,京城迎来了五十年难得一遇的暴雪,不过一夜,地面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花,叶重晖将窗户打开了一条细缝,正在查看外面的情况。   回过头,见弟弟醒来了,脸上便绽放了大大的笑容。   “阿锦,昨夜睡得可好,外面下了好大的雪,还好有哥哥搂着你睡,不然阿锦可是要冻坏的。”   叶重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爹娘怕他着凉,这屋里的地热早早就供上了,屋里屋外又有好几个暖炉,再大的风雪也是不惧的,到叶重晖这里,就全成了他的功劳。   叶重锦晃了晃馒头似的小脚,道:“嬷嬷怎么还没来。”   叶重晖道:“你平日都要睡到辰时才起,这才卯时过半,昨夜当值的丫头都还没醒,嬷嬷兴许也在睡觉,阿锦要不要再睡会。”   叶重锦摇头,他清醒过来就很难再睡着,便伸手掀开被子,叶重晖知道他要起床,便坐在床边的杌子上,捏着他的小脚丫子给他套鞋袜。   他自己也是孩子,平日的起居都是下人在打理,自然不怎么会伺候人,叶重锦的两只袜子都穿歪了,好不容易才把红绸璎珞虎头鞋给套上,他自己瞧着没什么问题,叶重锦却难受得很。   他踢了踢脚,道:“歪了,不舒服。”   见叶重晖面露窘色,叶重锦轻哼了一声,自己又重新穿了一遍,叶重锦在一旁瞧着,讶异道:“阿锦真厉害,什么都会。”   叶重锦竟然因为他这句话感到莫名自豪,他晃晃脑袋,自顾自跳下床,顺手打开窗户,叶重晖没来得及阻拦,木栓刚除去,雕花木窗便如同受了重力一推,猛地撞击在墙壁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然后便是混杂着雪花的狂风卷进屋内,那风声听着竟有几分凄厉的错觉,叶重锦身量太小,竟是被风刮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叶重晖瞧见了,赶忙过去把弟弟揽进怀里,担心小孩被风给吹跑了。   外面当值的丫头听到动静,赶忙进来把窗户合上,又把外间的暖炉挪进屋里,就怕小主子一个不小心挨冻着凉,旧疾复发。   叶重锦捧着热茶,抿了一口,小声道:“好大的风。”   他这副做错了事,却又不好意思承认的模样,瞧着实在好笑,叶重晖附和道:“是啊,那么大的风,差点把我们阿锦吹跑了。”   叶重锦瞪他,却又不好反驳,便又低头喝着热茶。   未到辰时,风雪便堪堪止住,府中的下人拿着扫帚清扫路面的积雪,叶重锦蹲在门前看,时不时拿手碰一下,待看到安嬷嬷过来了,赶忙把手放回暖炉上,做出一副乖巧的模样。   安嬷嬷见到叶重晖,不知道他是昨夜来的,只当他是早起来探望弟弟,便笑道:“这么大的雪,大少爷比老奴起得还早呐。”   叶重晖朝她微微颔首,眼看时候不早了,才蹲在小孩跟前,道:“哥哥要去书院了,晚点来陪阿锦玩,阿锦可不要趁嬷嬷不注意,偷跑出去玩雪,当心着凉。”   “知道了。”叶重锦皱了皱鼻子,道:“哥哥别忘了添衣服。”   叶重晖咧开唇笑了笑,认真地点点头,这才转身跑出院子。   安嬷嬷在一旁摇摇头,感慨道:“也就是在小主子这里,能看到大少爷的笑了。”   叶重锦撇撇嘴,很是无语,心想他的笑有什么稀罕的,他捉弄我的时候,笑得最开心。   ========   庆和宫。顾悠趴在窗前瞧外面堆着雪的树枝,采娟走进内殿,见状便问:“殿下有心事?”   顾悠道:“采娟姐姐,你会做梦吗?”   采娟蓦地笑出声来,道:“殿下问的什么话,世上有几个人是不做梦的。要奴婢说,那些说自己不做梦的人,也只是醒来后,忘了梦里的事罢了。”   顾悠皱起眉头,道:“那梦里见到的人,如果真的出现呢……那是不是很奇怪,还是说,我一直在做梦……”   他这前言不搭后语的,采娟压根听不明白,却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她问:“殿下可是梦到谁了。”   “那位怀轩哥哥。”顾悠郁闷地说:“就是皇兄新来的伴读,他在我梦里出现,白天还出现,我都糊涂了。”   采娟把一个小巧的紫金手炉塞进他手里,道:“奴婢想,或许是因为莫公子救过殿下,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殿下总记着那件事,所以夜里才会梦到他。”   顾悠觉得她说的不对,但他脑筋转得慢,一时也想不出哪里不对,只得闷闷地应下。   “对了殿下,今早皇上派李公公送来了一些西域瓜果,这时节难得见到,听说珍稀着呢,可要尝尝?”   顾悠眨眨眼,道:“皇兄喜欢的,采娟姐姐,替我装进书袋里好不好,我带去给皇兄。”   采娟心里清楚,太子殿下那里必然分到了这些瓜果,而且分量只多不少,但是五殿下傻乎乎去示好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圣上的宠爱昙花一现,如今在意了,谁知道哪一日又给忘到天边去,只有低谷之时伸出援手的太子殿下,才是五殿下真正的靠山。   采娟笑着应好,转身出去准备。   =======   上书房距离东宫不远,顾琛缓缓踱步前行,路面上的积雪早已清理干净,只是道路两旁还留有痕迹,看上去斑驳凌乱,叫人心头平添几分焦躁烦闷。   他不喜欢下雪的日子,因为会让他回想起非常糟糕的回忆。   即便此刻闭上眼睛,他仍旧可以回忆起,那日清晨,宋离在他怀里醒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只是眼里多了些东西。   每当他想从自己这里获得些什么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带上这种情绪,就像宋离养的那只番猫,恃宠而骄,仗着有人疼宠,所以肆无忌惮地展露自己的野心和欲望,偏叫人拿他没有办法。   宋离说,他想要出宫。宫外有人题字赞誉他,他要亲自去瞧瞧。   说这话时,他的嗓音还有些低哑,夹杂着似有若无的清浅笑意,一头柔顺的黑发披散在肩上,樱色的唇优美而饱满,骄矜而蛊惑人心的模样,即便是神仙,也是要为他折腰的,他没有办法拒绝那样的宋离,宋离也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   其实他们都很清楚,所谓出宫看字,不过是一个借口,宋离总是会找各式各样的借口,从他的身边逃开,找寻一丝喘息的机会。   他就像一个得了绝症的人,宋离是他的药,他离不开,离了便会疯,会死。   而宋离,怕他。   顾琛垂下眼睫,前世是他太急躁了,这次他会拿出所有的耐心。   走过长廊,忽然听到假山后传来一阵嬉闹的声音,上书房就在眼前,他本不欲理会无聊的事端,却恰巧听到小五笨拙的辩解声。   脚步一顿,刚要转身,却有人比他速度更快,率先冲了出去。顾琛看着自己伴读略显急促的步伐,微眯起眼。   假山后,顾悠想要抢回自己的书袋,道:“这,这是给皇兄的,还我……”   有人轻嗤道:“真是个傻子,太子殿下岂会稀罕这些东西,西域此番进贡来的瓜果,除了太后的慈宁宫,和皇后的凤羲宫,其次就是东宫最多,剩下的才会分配到别的宫里,你莫不是当真以为自己比太子受宠,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片刻后,顾贤阴鹜的嗓音响起:“本宫只问你一个问题,父皇最近因何频繁去庆和宫,说了,这就还你。”   顾悠哪里知道为什么,只摇摇头,道:“三皇兄,你问父皇,他一定知道的。”   他是真心实意的建议,却刚好触到顾贤的逆鳞。因为最近庆宗帝明显疏远了兰贵妃母子,就连来上书房查验皇子功课,也不会如同先前那般格外照顾三皇子,宫里的人都隐隐有种预感,这兰贵妃母子只怕是要失宠了。   因此顾琛的建议听起来更像是一种讽刺。   顾贤恨得咬牙切齿,他走上前,道:“你这是在嘲讽本宫?”   顾悠眨眨眼,他虽然知道嘲讽是什么意思,但并没有掌握这种高端的技能,只好无辜地摇摇头。   顾贤看着更来气,他是真的不知道这傻子到底哪点讨人喜欢,怎么父皇忽然重视起他来,甚至为此忽视了他们母子二人。   他正待说什么,却忽然从假山后转出一个半大少年,却是越国公家的庶子,亦是如今的太子伴读。   莫怀安脸色一变,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莫怀轩没有理会他,朝在场的两位皇子各自抱拳行了一礼,而后走到顾悠身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在场的人皆可以听清楚。   “五殿下,太子殿下四处找你,请随我去。”   顾悠抿抿唇,委屈地道:“可是,可是我的书袋,还没有拿回来。”   莫怀轩垂眸瞧着他扑闪的眼睫,那双眼睛当真是好看,就像琉璃掺了星光似的璀璨夺目,走神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他转身走到嫡兄跟前,将他手里的书袋夺过。   莫怀安没有想到他在外人面前如此不给自己脸面,抓住他的肩膀便要训斥,莫怀轩淡淡道:“上次在御花园发生的事,兄长是希望父亲和嫡母知道么。”   莫怀安脸皮一抖,讪讪缩回了手。莫怀轩便带着顾悠离去。   顾贤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狠狠踢了一脚路边的岩石,“如今连小小伴读也敢不给本宫面子。”   顾琛就在不远处的凉亭,见顾悠小鸡仔似的跟在莫怀轩身后,小手紧紧揪着莫怀轩的衣角,顿时脸色有些不好看。   “皇兄……”   见到信任的兄长,顾悠便把方才救了自己的英雄扔在了一边,献宝似的把自己的书袋打开,把里面的瓜果拿出来,一样一样数给顾琛看,“这是皇兄喜欢吃的,这个也是,还有这个……”   他在熟悉的人跟前说话还是很顺畅的,只是遇到陌生人,便会迟钝一些,但不妨碍交流。   顾琛点点头,道:“都是皇兄喜欢吃的,小五怎么知道的。”   顾悠甜甜笑起来,道:“上次西域使臣来的时候,父皇办品鉴大会,小五一直在看皇兄,有的水果皇兄吃得多,有的吃的少,有的没动,就知道哪些喜欢吃,哪些不喜欢吃了。”   顾琛挑眉,道:“这是一年前的事了,小五还记得。”   “记得的,皇兄的事小五都记得的。”顾悠认真地回答。   顾琛眉眼柔和了一些,他弟弟就是这样的孩子,不论是谁,只要对他好,他就会全心全意地回报,只消给他一点恩惠,就能轻易得到他的真心相待。   他瞥向一旁的莫怀轩,曾经顾悠的真心就是这么被他骗走的,这次,他倒要瞧瞧,这人要如何骗走第二次。   莫怀轩垂首敛眉,好似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只是手掌覆在方才顾悠揪过的那片衣角上。 第25章 教坏了   越国公府,一辆棕黑色马车缓缓停在侧门前,车夫唤了声“公子,到了”,蓝色帘幕掀开,莫怀轩从马车跳下,径直去了偏院。   一路遇见不少丫鬟小厮,见到他虽然不同于见到莫怀安那般处处小心,倒也有了几分恭谨。   这庶出的少爷虽然在府里不得宠,在外边却很是有几分本事,先是考进了泰安书院,给国公府大大挣了脸面,接着又做了太子伴读,还于五皇子有救命的恩情,如今五皇子正得圣上欢心,这日后还不是平步青云。   他这一争气,连带他母亲的日子也好过起来。   他母亲秦氏乃是越国公的小妾,容貌是极美的,当年也是名满京城的舞姬,一曲霓裳舞不知迷倒了多少王臣公子,越国公见过一次后就迷了心,千方百计给人弄进了府里,很是宠爱了几年,后来有了新人,便忘了旧人。   秦氏是个安分的性子,也不觉得怨恨,给大户人家做小妾,总要比流落风尘要好,若是她没被越国公相中,待名气一过,红颜褪去,少不得也和那些秦楼楚馆的姑娘一样,日日做皮肉买卖。   相比之下,自然是在这后宅里简朴度日更划算。   但做妾室也有做妾室的不好,比如她生下的孩儿,一出生便低人一等。大邱的嫡庶之分不似前朝那般严重,外人倒不会瞧不起,但继承家业的只能是嫡子,庶子只有叫人磋磨的份。   莫怀轩推开门,他母亲正在泡茶。   秦氏是典型的柔美娇弱的美人,穿着白锦缎子罗衫裙,胸中有几分算计,但凡能在国公爷面前露个脸,必然能讨得几日恩宠,这也是她在这后宅立足的本事。   “轩儿回来了,过来尝尝娘亲泡的茶如何。”   莫怀轩便乖乖坐下,抿了一口,道:“初入口有几分涩,待茶水入喉,便又有几分甜,清香留在唇齿间,此茶极好。”   秦氏颔首,笑道:“这茶乃是宝塔山茶,一两值千金,怎能不好。”   莫怀轩微微蹙眉,道:“不知是何人所赠。”   “你父亲着人送来的,过了这许多年,亏他还记得我喜欢茶。”秦氏垂下眼睫,从容沏了杯茶水,启唇道:“你可知你父亲的意思。”   莫怀轩放下手中杯盏,道:“嫡兄如今在三皇子跟前做事,父亲是想要孩儿帮衬他,对付太子。”最后几个字咬的格外清晰。   秦氏不做评价,只微微抬眸,问:“轩儿,你跟着太子已有小半年,觉得太子比之三殿下如何。”   “此二者,不可相提并论。”   见秦氏面露讶异,他淡道:“顾贤,有些脑子,却没有为君者的气度和容量,自作聪明而已。至于太子……”他停顿许久,才接口道:“出鞘之宝刀,开刃之利剑,与他为敌,非明智之举。”   秦氏葱白的手指抚着杯沿,道:“可你父亲和兄长选的是三殿下,身为莫家子嗣,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道理你可明白……”   “娘,朝堂之事自有儿子费心,您不必牵挂。”说着将杯中剩余的茶水饮下,“儿子先回房中温书。”   他站起身,忽然又道:“这宝塔山茶虽好,却要与山泉配合才能使其香气弥散,井中枯水无法提炼其千金的价值,倒是娘往日泡的清茶,滋味虽淡,却自有其风骨韵味,儿子觉得很好。”   待他离去,秦氏垂眸轻叹一声,抬手将杯中的茶水浇灌在炉火中。   =======   相府。   仆人们打扫了半天,总算是把路边的积雪清除了,只是福宁院里的积雪留了一大半,小娃娃穿着一身狐裘锦缎小袄,头上戴着雪白的兔皮帽子,小脸冻得泛红也浑不在意,兴冲冲指挥道:“再给它做个眼睛,还有尾巴,要再长一些威风一些。”   却原来是夏荷几个在堆雪人,本就是随意玩闹,这小祖宗瞧见了,偏嫌人家没新意,吵着要做只大狗。   等那狗做出来,他又嫌弃不好看,叫人拿布遮起来,免得叫别人瞧去了笑话。   在外头疯够了,一群人又围在暖炉旁,一起玩猜字谜游戏,几个丫头被这小孩耍得团团转,都面露不悦,叶重锦却是高高兴兴地往她们脸上粘白条,胖乎乎的小手还往人脑袋上拍。   “来来继续。”   夏荷撕下脸蛋上的纸条,气哼哼道:“不玩了不玩了,反正也赢不了小主子,平白给你欺负。”其他几个丫头也都连声说不玩。   小娃娃一板小脸,道:“你们比我大,怎么能说是我欺负你们。”   “奴婢们认输了还不成,反正就是不玩了。”   几个人收拾收拾都去忙活了,叶重锦坐在罗汉床上哀声叹气,安嬷嬷在旁边笑道:“小主子若是让她们一点,给她们两颗甜枣吃,也不至于落到这田地。”   叶重锦嘟着唇,哼道:“可我也不想被她们贴白条啊。”   他正郁闷,却见方才那几个丫头又匆匆跑进来,顿时眼睛一亮,道:“你们是不是又想玩了,我这次让着你们……”   夏荷重重喘了口气,道:“大事不好了小主子,夫人,夫人她和老爷吵起来了!”   小娃娃眼皮一跳,随即笑了,摆手道:“不可能不可能,夏荷姐,就算你想诓骗我,也要编个像样点的话,我母亲怎么会与人争吵,她连骂人都不会,平素说话也是温声细语的,还能跟父亲吵起来?”说着又连说了两句不可能。   夏荷气闷道:“千真万确的,小主子不信夏荷,总该信翡翠姐姐吧,她着急上火地找来咱们院子,难道只是为了寻小主子您开心。”   叶重锦蹙起眉头,安氏身边的大丫头翡翠一向是个稳重的,倒是不会胡言乱语。   安嬷嬷也道:“小主子,瞧这丫头的模样不像说谎,您还是快些去瞧瞧,老爷夫人平日里最疼小主子,您的话他们必是肯听的。”   叶重锦点点头,丫头们给他披上狐裘披风,脚上穿着雪地白绒靴,包裹得严严实实才带出门,可一阵风刮过,他还是打了个冷战,正下雪时不算冷,冰雪消融时才是最冷的时候。   一行人刚进叶岩柏夫妻俩的同心院,便见到十多个下人守在院门口,时不时朝院子里张望,只是谁也没胆子靠近卧房,一副想偷听又不敢的样子,叶重锦看着都着急。   小娃娃轻咳了一声,这些人便都规规矩矩低下头,唤了声:“小少爷好。”   叶重锦道:“我去瞧瞧,你们别跟着。”   他一个人往卧房走去,这斯文人吵架就是不一样,离得这般近都听不到动静,换做越国公夫妇俩,那吵嚷的声音怕是能传出好几里。   他推开门,正好听到安氏哭哭啼啼地道:“老爷昨夜明明应得好好的,怎么醒了就出尔反尔,难道当时只是敷衍之词,并未往心里去……早知道昨夜不与你欢好,让你自己去生闺女。”   叶岩柏道:“夫人,我是男儿身,如何自己生闺女,何况昨夜正在兴头上,夫人说什么,我自然都是要应下的。”   “你……”   叶重锦脚步一顿,却已经来不及停下,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夫妻俩双双回过头,见到门前的小孩皆是面露窘色,安氏更是面颊发烫,这孩子打小就鬼灵精,该不会听得懂吧。   叶重锦哪里敢听得懂,他爹他娘的面子不要了么?   他板着小脸,指着他老爹道:“父亲是坏人,欺负母亲,还把母亲欺负哭了。”   叶岩柏嘴角一抽,屈身把这宝贝疙瘩抱起来,哄道:“没有没有,父亲正在和母亲商量要紧的事,阿锦回自己屋暖着,这么冷的天,别在外面着凉了,瞧这小手冻的。”说着把小孩冰凉的小手塞进自己胸膛焐着。   安氏也抹去眼泪,朝儿子笑道:“母亲是太着急了,不是你父亲的错,阿锦乖,让嬷嬷带你回去吃桂花羹可好。”   这夫妻俩一唱一和,摆明了是要把这件事蒙混过去,可叶重锦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何事争吵。   先前安氏说叶岩柏答应了她什么,如今又出尔反尔,其实是很罕见的,因为叶岩柏素来重守承诺,即便昨夜昏了头答应,事后清醒,也不会做出反悔的事来,除非此事让他十分为难。   可安氏知书达理,凡事以丈夫为先,又怎么会提出让他为难的要求。思来想去,唯一的可能就是与安家有关。   说起来,他来这里快四年,也不曾去过外祖家。安氏也是家里捧着宠着养大的娇娇女,如今嫁为人妇,儿子们却与娘家疏远,她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是会难受的。   叶重锦拧着眉,凑到他爹耳边小声告诫:“父亲要多让着母亲,男人是不可以让女人流泪的。”   “……”   看着一本正经的小儿子,叶丞相唯一的想法就是把自己大儿子揍一顿,让他没事净给他弟弟看些没用的书,乖宝都给教坏了! 第26章 拐走   叶家这场闹剧并未持续多久,他们一家子都是斯文人,哪里吵得起来,互相抱怨个两句也就顶天了,等到用午膳时,叶岩柏便在安氏的眼神催促下,向老太爷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叶丞相道:“父亲,再过几日就是新年,孩儿想着阿锦和晖儿还不曾见过他们的外祖父外祖母,若是传出去,旁人还当咱们叶家没有规矩。再者,夫人这些年操持家务,甚是辛劳,岳父岳母惦记也是人之常情,不如今年互相走动走动,也好叫外面那些嚼舌根的人闭嘴。”   他这一开口,屋内就安静下来了。   当年叶岩柏为了娶安绮容,在祠堂里跪了整整三日,仍是不肯悔改,老太爷盛怒之下,又给了他一顿家法,眼看命都要丢了,老太太当年还在世,见唯一的孩儿这副光景,险些哭断肠,这才劝得老太爷同意了这门亲事。   安氏入门后,事事尽心尽力,孝敬公婆,操持家务,在外更是多方应酬,即便如此,老太爷还是不满意。   其实哪里是对安氏不满意,他就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当年被安家人打死的那书生名叫李默言,是叶老太爷的得意门生,悉心教导了许多年,那情分与亲生儿子也差不离,分离时,李默言信誓旦旦地说要把老师的思想传承下去,他日金榜题名,在朝廷做了官,也必定是个无愧于心的好官。   叶老太爷知道他学问好,人品亦难得,满心等着他的好消息,结果人说没就没了,叫他如何不恨。   后来安太师一脉逐渐落败,只是子孙后代还在京城做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叶家是平步青云,而安家却越发落魄,安家指望这门亲事化解两家的恩怨,因此才同意把闺女嫁过来,谁知道闺女送出去了,这恩怨还是恩怨,仇家还是仇家,怕也是后悔得紧。   叶老太爷放下手里的碗筷,看都没看自己儿子,冷哼道:“便是有人想嚼舌根,也已经嚼了许多年,如今想掩人耳目,不嫌迟了些。”   叶岩柏素来是不敢跟自己父亲顶嘴的,闻言便讪讪笑了下,“父亲说的有理,有理。”   安氏在桌子下面扯了扯他的衣袖,叶岩柏只好又硬着头皮道:“有理是有理,但孩儿以为,冤家宜解不宜结,夫人嫁入叶家已有十年,处处周到,前些日子父亲病重,夫人日日早起为您熬汤端药,凡事亲力亲为,不敢假手于他人,她这般孝心,父亲可能怜悯一二。”   老太爷看了眼低眉顺眼的安氏,道:“你说这话,莫不是在指责我亏待了你媳妇。”   安氏连忙道:“父亲误会了,老爷并无此意,而且父亲待儿媳很好,儿媳感怀于心。”   老太爷便拿起筷子,道:“都用膳吧,饭菜凉了,孩子们还怎么吃。”   叶岩柏见老爷子一直避重就轻,再看自己媳妇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咬咬牙,道:“父亲难道忘了,晖儿和阿锦身体里流的是谁的血。”   老爷子动作一僵,却听这不肖子道:“父亲虽不愿与安家有所往来,却改变不了晖儿和阿锦身体里流淌着一半安家的血脉,父亲怨恨安氏一族,莫不是要连两个孙儿也一起算进去么。”   “住口!你这逆子!”老爷子一拍桌,怒道:“简直一派胡言。”   “敢问父亲,血脉亲情能否斩得断?安侍郎夫妇本就是两个孩子的外祖父母,此事无可更改,他们想见孙儿更是无可厚非,父亲又有何资格夺走两个孩子的血脉亲情,阻止他们亲人相见,这些年是否过于霸道了。”   叶丞相在朝堂上素有“狡狐”之称,善言辞多机变,便是庆宗帝也时常被他气得脑袋疼,却拿他毫无办法,叶老爷子一直以为是外人夸大其词,如今才知道,是他低估这不肖子了。   他重重喘了口气,冷笑道:“丞相大人当真好口才,竟连老父也要顶撞!”   见老爷子气得不轻,叶岩柏连忙倒了杯温水递过去,却被他一把推开,只好放下杯盏,告罪道:“父亲息怒,孩儿不欲顶撞父亲,只是过完年晖儿便满九岁,阿锦也到了入学堂,明事理的年纪了,儿子不希望他们日后得知真相,怨恨我们这些长辈,父亲以为呢。”   老爷子一抬眸,却见两个孩子都关心地看着他,顿时心里一软,再难说出狠心的话来。   叶重锦从椅子上爬下去,跑到老爷子旁边,叶老爷子弯腰把他抱在腿上,摸着他软乎乎的小脑袋,叹道:“阿锦也想劝爷爷?”   叶重锦摇摇头,道:“阿锦没见过外祖父外祖母,如果爷爷不喜欢他们,那阿锦也不喜欢他们,因为阿锦最喜欢爷爷了。”   老爷子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抱紧腿上的小孩,道:“爷爷不喜欢他们,是有爷爷自己的原因,与阿锦无关,阿锦可不能根据别人的评价来评判一个人,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用自己的心去感受,不要轻易被别人所影响,阿锦可明白?”   小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老爷子怔了怔,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顿时哭笑不得。   他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满肚子都是大道理,随口便能说出几句来,却往往做不到。他教导阿锦去用眼睛看,用心去判断,却不曾给过他这个机会,正如他儿子说的,他过于霸道,剥夺了两个孩子与亲人接触的机会。   那安家人究竟好与不好,是恶还是善,应该让孩子接触过后自行判断,而非阻碍他们见面。   过了片刻,他捏了捏小孩白糖糕似的小手掌,道:“也罢,既然你们已经打定主意,也不必询问我的意见,只要我乖孙儿开心就好,只有一点,你们要往来是你们的事,不必打搅老头子我的清静日子。”   安氏面露欣喜,叶岩柏也笑道:“多谢父亲成全。”   ========   用完膳,叶重锦摸着小肚子,慢悠悠地往福宁院走,他用完膳是不喜欢有人抱的,容易积食。   安嬷嬷牵着他的手,夸道:“今日多亏有小主子,否则老爷子哪能轻易改口。”   叶重锦佯作不知,却是问:“嬷嬷,外祖家有哪些人,他们好吗?”   安嬷嬷噗嗤一笑,心想果然还是孩子,耐下心说给他听:“您外祖家有小主子的外祖父外祖母,还有两个舅舅,都已经成亲,大爷有一对儿女,表少爷比咱们家大少爷稍年长一些,表小姐则年幼几岁,二爷只有一个宝贝儿子,不过天生患有腿疾,不良于行,若是见了面,您可不要看他的腿,那孩子虽然年纪小,心思却极细腻的。”   叶重锦乖乖点点头。   “小主子也不必管他们是好是坏,您是丞相大人的公子,是叶氏的嫡系子孙,他们见了您,只有讨好的份,不敢惹小主子不高兴的。”   叶重锦哦了一下,便垂着脑袋去踩路边的碎雪,见那白色无瑕的雪团一下子被踩瘪,心里莫名地感到痛快,正专心着,忽然眼前多了一双黑色的雪地高筒靴,抬起眼,却是他兄长。   叶重晖从安嬷嬷手里接过小孩的手,道:“阿锦今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嗯?什么话……”   叶重晖拧着眉道:“就是那句,阿锦最喜欢爷爷了,这是什么意思,阿锦最喜欢的人难道不是哥哥吗。”   “……”叶重锦道:“那句话是哄爷爷的,但也不是你。”   叶重晖问:“那阿锦最喜欢谁?父亲,母亲,安嬷嬷,总不会是太子殿下。”   小孩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咪,猛地甩开他的手,气哼哼地道:“反正不是你。”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补充道:“自然也不是太子。”   叶重晖在他身后纳闷,不是这几个人,那还能是谁?   =======   天色渐晚,屋外又飘起雪花,倒是不似前天夜里那般狂风怒号,反而有几分唯美意境。   叶重锦趴在窗户前,趁没人瞧见,伸手接住一片落雪。那晶莹的一朵雪花便化作水珠,将他的手心打湿。   正待收回手,那只沾了水的小手便被另一只手给包裹住。   “被孤抓了个正着。”有人低声调笑道。   那人一身玄黑华服站在窗前,身后是悠悠飘落的雪花,隔窗握着他的手,唇角挂着似有若无的浅笑。   “太子哥哥……”   顾琛微勾起唇角,探过身把小孩抱起来,用狐裘大氅把这娇贵的小娃娃包裹住,挡住纷扰的雪花,道:“孤来接你。”   “去哪?”   他话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失措,顾琛难得起了捉弄的心思,他半真半假道:“自然是去宫里,孤的东宫里有吃不完的糕点,阿锦会喜欢的。”   小娃娃抿着唇,瞪他道:“我爹娘知道的话……”是会与你拼命的!   顾琛往他光洁的额上吻了一下,道:“孤想要的人,没有到不了手的道理。”   言罢抱着小孩大步离去,竟是明目张胆掳走了丞相家的宝贝疙瘩。 第27章 留宿   因着在下雪,天色又甚是昏暗,顾琛竟是避开了院子里的小厮,把人给顺利带了出来,不料刚出福宁院,便远远瞧见安嬷嬷一行人,夏荷手里提着紫檀木膳盒,八成是来给小孩送汤药和晚膳的。   其实此刻便出去说明缘由未尝不可,只是偷来的这小宝贝实在有趣,叫顾琛一时舍不下这兴味。   他回转身,快速躲到假山后面,夜色愈沉,他又穿着一身黑衣,安嬷嬷并几个丫头都低着头赶路,并未注意到此处的动静。   察觉到怀中的小东西有动静,他掀开狐裘氅袍,奶娃娃正抬着小脑袋看他,眼眸里蒙了一层水雾,色厉内荏地道:“若是叫我爹娘发现,定饶不了你的。”   顾琛勾起唇,道:“好,孤且等着。”   叶重锦气得说不出话来,他虽然知道顾琛素来任性妄为,凡事都爱随着自己性子来,但是没想到,他自己还是半大的孩子,竟就敢明晃晃跑来丞相府偷小孩。   他老爹可不是吃素的,若是惹急了,告御状都是能做出来的,届时事情闹大,便是废不了他的储君之位,也少不得要吃些苦头。   见小孩板着小脸生闷气,顾琛往他脸蛋上亲了一下,接着又盖好披风,闪入茫茫夜色中。   ========   雪花簌簌地落着,丞相府前停着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四角挂着金色铃铛,是精心雕琢的样式,厚重的绣金绸缎挂帘阻隔了车外风雪,四匹高头大马套着金色挽具,远远瞧着很是打眼。   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被放进马车里,顾琛道:“孤知道你身子金贵,特意跟母后借了銮驾,可喜欢。”   车里有一盏精致的琉璃灯罩,叶重锦借着烛火稍稍打量,皇后所乘车架自然不是普通官宦之家可以比拟的,装饰华美,处处透着凤仪之威,只是他前世在宫里住得久了,也不觉得新奇,倒是矮桌下摆着两个精巧的暖炉,热烘烘的很是舒服。   他向来惧寒,不自觉往暖炉边靠了靠,嘟囔道:“你骗我。”   銮驾都到了,他爹娘岂有不惊动的道理,只怕是早打了招呼,他才去院子里接人的。   顾琛略一挑眉,道:“孤何时骗了你。”   叶重锦一噎,仔细回想,这人的确没有说一句抢人的话,全是他自己吓唬自己。小孩脸颊泛红,轻哼一声,窝在角落里不吭声了。   顾琛把这小娃娃拉到自己边上,问:“阿锦可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叶重锦想了想,道:“腊月二十六,还有四天是除夕。”   顾琛嗯了一声,过了片刻才缓缓道:“是腊月二十六,也是孤弟弟的诞辰。阿锦每年生辰会有亲人为你庆贺,给你准备生辰礼和长寿面,可孤的弟弟什么都没有。他出世的那日,他母妃难产离世,父皇因此记恨,从不为他庆贺生辰,甚至每到这日便厌烦见到他,久而久之,那孩子就喜欢一个人躲在寝宫里,不愿与别人相见。”   顾悠的生辰,正是丽妃的忌日,即便庆宗帝愿意疼爱顾悠,但每逢挚爱离世之日,仍旧心痛难当,到底摆不出笑脸为他庆贺,更无法说出那句“生辰快乐”。   叶重锦道:“那你弟弟真是可怜。”可这又与他何干?   顾琛捏捏他面团似的小手,道:“孤的弟弟阿锦是见过的,上次中秋盛宴,阿锦在沐芳河畔遇到的那孩子,就是孤的弟弟小五,他说很喜欢阿锦,阿锦可愿去宫里陪他说说话?哪怕只是说一句祝他生辰快乐,想必也能叫他开怀一些。”   话说到这个份上,便是没有留给他拒绝的余地。叶重锦鼓了鼓腮,轻声应喏。   叶家都是善良之辈,顾琛搬出这套说辞,他那对同情心泛滥的父母自然只有答应的份,叶重锦却是不信的,顾悠再喜欢他,还能越过他皇兄?他劝说千句百句,都没有顾琛的三两句话管用。如此一来,他去作甚?卖萌吗?   身旁的小孩撅着唇,歪着脑袋靠在车壁上,精致的脸蛋如同南海明珠无瑕莹润,灵动的双眸映照烛火微光,如同从画里偷跑出来的仙童,一颦一笑都带着氤氲灵气,叫人挪不开眼,又舍不得触碰,怕他受了惊飞回画里去。   顾琛眸中闪过柔色,他原以为等待是一件难熬的事,如今却觉得,能够亲自陪伴他长大成人,真真正正地疼宠呵护他一生,未尝不是幸福。   ========   到了庆和宫,叶重锦才发现顾琛并未夸大其词,顾悠果真把自己关在丽妃生前居住的寝宫,采娟几个正站在门前发愁。   见到他们二人,几人连忙行了一礼,道:“奴婢给太子殿下请安,叶公子安好。”   顾琛皱眉,“小五还是不肯出门用膳?”   采娟摇摇头,小心翼翼地道:“今日是腊月二十六,五殿下在这一日……素来是不用膳的,他心里把娘娘的过世怪在自己头上,心中有愧,以为用膳便是对不起母妃的孕育之恩,因此要断食一日。”   叶重锦瞥了眼一旁已经冷了的饭菜,悄悄咽了咽口水,他原本到用晚膳的时间,却被这人拐出家门,因此还饿着。顾琛见了,便道:“把饭菜热一热,孤还未用晚膳,今日便就在此用膳吧。”   采娟连忙称是,着人去准备膳食了。虽然太子殿下说把饭菜热一热即可,但他们哪里真的敢让主子吃回锅的食物,自然是要重做的。   趁着膳食未妥,顾琛便牵着小孩进了丽妃的寝宫。虽然陆婉颜离世时只是妃位,但庆宗帝早有打算,待她产下麟儿,便晋升她为贵妃,所以宫殿里的一切陈设都是按照贵妃位份置办的。   这女人虽然红颜早逝,却得到无数女人梦寐以求的帝王专宠,在这偌大的后宫里,或许算得上幸运。   往里走,越过两道明黄罗帐,顾悠正抱膝坐在美人椅上。抬眸,眼眶早已通红。   他委屈地唤了声:“皇兄。”   顾琛应道:“皇兄在,皇兄把你的朋友带来了,你不是说喜欢阿锦么,他如今人就在这里,难道你要在他面前哭鼻子吗。”   顾悠见小娃娃正在好奇地打量自己,连忙抬手把眼泪抹去,两人已经走到他跟前,叶重锦伸手摸顾悠的脑袋,他身量小,哪里够得着,踮起脚尖才勉强碰到人家前额,只得转而用手指戳顾悠的脑门,奶声奶气地道:“爱哭鬼。”   “我,我不是……”顾悠想要辩解,但他两次哭鼻子都被小孩逮了个正着,竟是不知该如何解释,急得脸颊泛红,结结巴巴地道:“我不哭了,我不是爱哭鬼。”   叶重锦觉得他很有趣,便笑道:“生辰快乐。”   顾悠微微一愣,随即失落道:“我没有生辰。母妃走了,小五也就没有生辰了。”   叶重锦有些犯难,他其实不大会安慰人,顾悠又是一根筋的倔脾气,怕是很难说动,可是人既然已经到了,怎么也得说几句,意思意思也好。   他道:“每个人都是有生辰的,我娘说,她生我的时候受了很大的罪,所以我的生辰是她的难日,但是我娘还说了,虽然是难日,她心里也是高兴的,因为在母亲的心里,再没有什么比迎接孩子来到世上更幸福了。”   “你娘真好。”顾悠羡慕地说。   叶重锦道:“你娘一定也是这样想的,你不肯用膳,她知道的话肯定会很难过的。”   顾悠揉了揉眼睛,仍旧垂着脑袋不说话。   顾琛便道:“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儿,父皇责怪你,不过是因为在他眼里,丽妃娘娘比你重要,可是在丽妃娘娘眼里,你却比她自己的性命重要,否则也不会强行生下你。若她泉下有知,她拼了性命生下的孩儿,不爱惜她赐予的身体,岂不是要失望难过。”   顾悠闻言连忙道:“小五不要母妃难过失望,小五要用膳。”   叶重锦嘴角一抽,这顾悠果然最听他皇兄的话,那么……他特意跑来宫里的意义是什么?   ========   陪五皇子用过晚膳,天色已经不早,顾琛便直接把小娃娃带回了东宫,对宫侍道:“着人去相府传话,就说风雪太大,孤不放心让小公子独自回府,待明日雪停了,孤亲自送回。”   宫侍领命退下,叶重锦想拒绝已然迟了,一回头,正对上那人含着笑意的眼眸,忽然有种落入圈套的感觉。   雪还在簌簌地落,地面已经铺上浅浅的一层白霜,脚踩上去,发出咯吱的声响,叶重锦原本待在顾琛的臂弯里,此时想下去走走,便道:“阿锦方才吃了许多。”   他这是要下来消食的意思,顾琛却笑道:“孤不觉得沉。”   “……”   叶重锦摸不准他这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故意调侃他,却也不再提这茬,垂着眼睛自顾自把玩手指,错过了那人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绕过覆盖冰雪的鲤鱼池,越过刷着朱漆的百米长廊,再往前走个半盏茶的功夫,便是储君所居住的东宫。叶重锦前世在这里住了许久,对此处的一草一木皆是熟悉。   东宫外墙墙角那株黄色腊梅花,到了初春时节,会有几只鸟雀在此处流连;王总管的私房钱就埋在内院的罗汉松下,有次被陈妃娘娘养的小狗给挖了出来,他才挪了位置;还有他亲自照看的那株桃树,也不知长势如何,到了来年春,可有果实……   顾琛凑他耳边问:“阿锦,可是乏了。”   小娃娃面露茫然,白嫩的脸蛋冻得泛红,无辜地朝他眨眼,一双黑眸沁着水光,却原来是走神了。 第28章 东宫   天上飘着雪,东宫的宫人们低垂眉眼,恭谨地站在宫门前,候着主人归来,落了满身的飞絮而不自知。   叶重锦不自觉回想起前世,好似也是如此,富丽堂皇的宫殿,一群身穿锦衣的美貌宫娥娇声问安,机灵的宫侍们跪成一排,他们众星拱月般簇拥着那小小稚童,一行人浩浩荡荡踏入殿内。   而他因冒犯了太子殿下,被侍卫们押解在其后,眼巴巴地望着小孩的背影,心里又惊又惧。   不过瞬息间,竟已是前世今生。   而这一次,他初入东宫,乃是被太子殿下珍而重之地抱入宫殿中。   顾琛喜欢漂亮的事物,这是他的老毛病了,除了他那几个不省心的兄弟,别的小孩,若是长得有几分伶俐可爱,他少不得要瞧上几眼,例如前世的宋离,例如继承了丽妃美貌的顾悠。   叶重锦心里是有数的,顾琛此时待他好,大约是他生得不错,等他的兴味过去,所谓的恩宠必定会全数收回。他其实不必急着躲避,等他自己腻烦了便好。   顾琛刚踏入殿中,几名宫婢便上前,欲替他除去被雪打湿的狐裘披风,那披风今日包了叶重锦一路,不可避免沾染了小孩身上独有的药香,顾琛顿了顿,抬手挥退了宫人,将那披风折叠好放在一旁。   叶重锦见状撇撇嘴,心说这人洁症愈发严重了,从前不喜欢别人碰他的贴身物便也罢了,如今连外衫也不让碰。   顾琛回转身,蹲在小孩跟前,体贴地道:“阿锦的衣摆也沾湿了,孤替你沐浴更衣可好。”   “我不脏的。”他认真嗅了嗅身上的气味,确定只有香味没有难闻的味道,又肯定地点点头,道:“明日回府,安嬷嬷会替阿锦沐浴,可不敢劳烦太子殿下。”   他说客套话时给人一种极为认真的感觉,顾琛忍不住一笑,捏着小孩软乎乎的脸颊,调笑道:“可孤不想跟脏娃娃一道睡。”   他说得轻巧,叶重锦却瞪直了眼,东宫里这么多空闲的屋子,难道还装不下他一个三岁小孩么,为何偏偏要跟太子殿下同榻同眠。   他晃晃脑袋,道:“嬷嬷说阿锦睡相不好,夜里还总说梦话,扰得人不安呢,还是让阿锦自己睡吧……”   顾琛道:“可孤不放心。东宫虽然在皇宫内院之中,其实并不安全,阿锦又是叶相的心肝肉掌中宝,若是出了差池,只怕叶相是要与孤拼命的,阿锦以为呢。”   “……”虽然不想承认,可他说的确实字字在理。   见他不说话,顾琛便当他答应了,转身吩咐婢女去准备沐浴事宜,叶重锦红着脸揪自己的衣袖,心想顾琛才八岁,总不能对他做什么,想这些时,他却忘了自己还是个穿肚兜的奶娃娃,夏季在自己院子里,光着屁屁在罗汉床上爬,随丫鬟婆子们瞧个够,那会倒是没有半分羞涩。   王管事办事效率极高,很快便准备好了沐浴用具,其实东宫是有浴池的,只是叶重锦这身量,若是入水,怕是要直接沉底的。   顾琛挥退宫婢,亲自替小孩除去衣物,叶重锦只是抱着轻,其实全身都是软肉,香香软软的像个面团,小肚腩更是圆润,顾琛忍不住笑,轻轻拍了几下,道:“阿锦这肚子,许是快熟了。”   有经验的老农喜欢用手掌拍打西瓜,来判断成熟程度,他这分明是调侃叶重锦的肚子圆滚滚的像个小西瓜。   叶重锦郁闷道:“晚膳用的多了,而且,谁小时候都是显胖的。”   顾琛噗嗤一笑,见小娃娃瞪自己,连忙神色严肃道:“的确如此。”   先用手试过水温,顾琛才敢把小孩放入桶中,这木桶的高度刚好,水没过肩膀处,叶重锦舒服地呼了口气,顾琛替他解了发带,一头柔顺的黑发便披散而下,漂浮在水上。   顾琛趴在桶外替他搓洗头发,他其实不擅长这些琐碎杂事,不过胜在细心周到,叶重锦竟被他服侍得很舒服,他年纪小,没一会便开始犯困打盹。   顾琛替他洗好发丝,转身去拿洁净的衣物,回过头,那小孩已经靠在桶壁上睡了起来。他趴在旁边瞧了一会,在他脸蛋上亲了一下,然后把人从水里捞了出来,就这么光着抱到床上去了。   正如叶重锦所想,顾琛还这么小,什么都做不了,然而事实上,面对这么个小娃娃,顾琛又不是禽兽,能起什么心思,无非是觉得小孩肌肤实在嫩滑,忍不住亲了好几口罢了。   临睡前,顾琛捏着小娃娃的鼻尖,笑道:“孤的童养媳。”   ========   次日,叶岩柏刚下早朝,便亟不可待地去了东宫,接自己的宝贝儿子。   雪下了一夜,天总算是放晴,太阳暖烘烘的,顾琛起得早,正在尚武阁练武,听宫人禀告叶相求见,冷淡的面容闪过一丝戾气。   他其实不大乐意把小孩交出去,以他的手段,从丞相家抢一个孩子倒也不难,而且还能叫叶岩柏有苦难言,但小孩已经记事,他不愿被怨恨,何况,宫里的确不是养孩子的好去处。   “有请。”   回到寝宫,顾琛掀开明黄的绫罗纱帐,小孩睡得正香甜,歪着脑袋,白皙的脸蛋透着淡粉,微微启着唇,凑近可以听到轻微的鼾声。   他放低声音道:“告诉叶相,就说小公子还未睡醒,且先在外候着。”   宫婢屈身领命。   过了片刻,宫婢前来通传,道:“启禀殿下,丞相大人说,他家小公子不娇气,直接唤醒便是。”   顾琛眉头一蹙,不悦道:“丞相真是片刻都等不得,如此心急,难不成孤会吃了他家乖宝。”   太子动怒,宫人们尽皆伏身跪地,喏喏不敢言语。   床上的小孩刚好醒过来,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道:“顾琛,大清早吵什么。”   他声音小,离得近些方能听得清,先前传话的宫婢脸色一白,这丞相家的公子当真胆大包天,竟敢直呼太子名讳,莫不是被宠得过了头。她连忙低垂下脑袋,装作什么都不曾听到。   顾琛却是好笑地勾起唇,他坐到床边,俯身看着刚刚转醒的孩子,挑眉问:“阿锦方才唤孤什么?” 第29章 心机(一更)   叶重锦几乎是瞬间惊醒,他睡蒙了头, 只当自己还活在前世, 竟是直接唤起那人名讳。   四目相接,那人的黑眸恰如前世, 深沉而光华内敛,只有领教过他厉害的人才知道, 这无波无澜的眼神里藏了多少杀机。   这一刹那,叶重锦竟然分辨不出, 前世的顾琛与眼前这个八岁稚子有何区别。怪不得他爹如此忌惮顾琛, 猛兽再年幼,也存有兽性, 也有夺人性命的本事。   顾琛又凑近了一些,问:“阿锦方才唤孤什么?”   叶重锦眼里显出一丝慌乱,手指揪着帘帐,糯糯地道:“阿锦不记得了。”   他惊慌的模样像极受了惊吓的猫崽儿,惹人怜爱得紧,顾琛立刻便心软了,抚着他的脸蛋,轻声哄道:“说实话, 是何人告诉阿锦孤的名讳的。”   这话乍听上去没有什么问题,实则暗藏杀机, 若他说是家中长辈告知,只怕叶家人要担个背后议论储君的大不敬罪名,太子名讳可不是臣属可以随口提到的, 可他自小养在院子里,并无机会接触外人,因此找不到旁人做借口。   他索性耍起无赖,无辜道:“阿锦可不知道太子殿下的名讳,大约是梦里说胡话,太子殿下听岔了。”   顾琛素知他是个机灵鬼,却没想到他有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竟是生生气笑了,道:“不肯说便罢了,也不必编谎话骗孤,总归孤是舍不得责罚你的。”   其实他并不在意谁唤他的名讳,名字取来就是让人叫的,他在意的是阿锦初醒时,唤他那熟稔的语气,让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他的阿离回来了。   那个被他在后宫的角落里捡回去的小太监,与他朝夕相伴十余年的宋美人,大约是这世上唯一会唤他名讳的人。   即便过去经年,他只要闭上眼睛,便能回想起宋离垂眸浅笑,对他道:“顾琛,你要做个好皇帝,所以奏折须得亲自批阅,偷不得懒。”   他说好,阿离的话他都是肯听的,在御案前一坐便是大半宿。   他从后宫回来,拉着阿离索要亲吻,却被一把推开,阿离面带薄怒,道:“顾琛,你身上的脂粉味,很不好闻。”   虽被拒绝,他心里却是极高兴的,自那以后再不踏入后宫一步,门面功夫也不再做,前朝后宫怨声载道,说皇帝被妖精迷了心,他只充耳不闻。   后来,宋离说:“顾琛,若你要了我,便再没有别人。”   这是自然,阿离占了他的心,没有给别人留一丝空隙,让他们二人都没了退路。   只是,他到底还是把人弄丢了。   顾琛抬起小孩的脸蛋,望入那双纯洁无垢的黑眸中,试图找出一丝半点往日的痕迹,却只从他的眼中读出无措和慌乱,宋离久居深宫,最擅长掩藏真实情绪,眼前这个,显然还是个稚嫩的孩童。   虽然知道内里是同样的灵魂,到底未曾经历那一切,所以还是有些不同的。前世那些过往,好的坏的,全部都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只是在听到小孩唤他的姓名的那一瞬间,他心里是抱有一丝幻想的。   他自嘲地想,即便世上当真有奇迹,又怎么会赐给他这样满身杀孽的人,他甚至忍不住想,今生六岁的阿离意外暴毙,在叶家小公子身上重生,或许是天意在阻碍他延续前世的情缘,可到底还是被他找到了。   既然被他找到,那么哪怕付出一切代价,哪怕死后入无间炼狱,永不堕轮回,他也要得到那个人。   顾琛把小孩从被窝里挖出来,紧紧抱在怀里,深吸一口气,道:“你父亲此时就在殿外,等着接你回府,孤替你更衣。”   叶重锦乖乖应好,顾琛却迟迟没有动作,嗅着小孩身上淡淡的药香,舍不得松手。   “新年前后孤很忙……”他闷声道。   叶重锦是知道的,大邱开朝不过十余年,皇家琐碎事务繁忙,祭祀祈福,行善布施,乃至于安抚宗亲和功臣后代,太子虽年幼,却少不得要露脸。   顾琛又道:“下次见面便是年后,届时孤送你一份礼物。”   言罢拿起宫人备好的衣物,一件一件替小孩穿上,叶重锦好奇地追问:“是什么礼物。”   顾琛只笑笑,半跪在地,手里握着叶重锦白皙柔软的小脚丫,替他穿上鞋袜,分明是尊贵的身份,做起这些事却是得心应手,好似已经做过千百遍。   东宫里的宫人们暗自心惊,太子殿下平日冷僻孤傲得很,便是在皇上和皇后娘娘面前,也不曾好声好气说过话,怎的在叶家小公子跟前,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小娃娃踢了踢脚,撇嘴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约摸是好吃的点心。”   顾琛站起身,点了点小孩的鼻尖,取笑道:“可见阿锦心里只有吃的,再装不下别的。”   “……”   顾琛磨磨蹭蹭许久,终于还是把小娃娃还给人家爹了,叶丞相早已等的不耐烦了,一见着人,立刻便把小孩抱在怀里,“心肝宝贝”地叫起来,好似他家阿锦在东宫住了一夜,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叶重锦连忙捂着他的嘴,提醒道:“爹爹,咱们回家说。”   叶岩柏说:“好,都听阿锦的。”然后朝顾琛冷淡地一点头,道:“谢太子殿下昨夜照顾犬子,只是不便继续叨扰,臣下先行告退。”   顾琛微眯起眼眸,道:“太傅慢走,雪天路滑,路上仔细些。”   叶丞相气结,他还能摔着自己儿子不成?这顾琛小儿,实在可恨!   见自己爹气得连客套话也不愿说了,顾琛也是一副被人夺走心爱之物的阴郁神色,叶重锦抠着手指,小声打圆场道:“谢谢殿下挂心,我爹爹会仔细的,天气严寒,殿下也要保重身体。”   顾琛脸色好转一些,两人这才顺利从东宫出来。   坐上回府的马车,叶岩柏便亟不可待地问:“昨日进宫,太子殿下可有为难阿锦。”   小娃娃眨了眨眼,问:“太子殿下为何要为难阿锦。”   叶岩柏语重心长道:“傻孩子,太子为难人哪需要理由,他们这些皇室亲贵,最喜欢捉弄人取乐,阿锦切不要把他当成好人,被欺负了可没地找理,日后且远着些,别着了道才是。”   叶重锦嘴角一抽,若他记得不错,初次被顾琛传召时,他爹口口声声说“太子殿下是好人”,让他别害怕,怎的转眼就换了一副说辞,欺负他年幼不知事么。   叶岩柏显然已经忘了自己随口说的场面话,继续教育儿子:“这宫里的皇子数三殿下最难缠,可他忌惮爹爹,不敢欺负咱们乖宝,太子殿下则不同,他做事全看心情,可不管咱们家是何背景,阿锦又这样惹人疼,如果被他记挂在心上,往后爹爹连睡觉都不能安稳。”   小孩瞧着自己爹眼底的青黑,总算知道他为何如此憔悴了。   “阿锦知道了,日后一定远着太子殿下。”   得了儿子的保证,叶丞相这才有了笑意,从食盒里拿出安嬷嬷提前备好的糕点,一块一块地喂他吃。   ========   回了相府,叶重晖早等在正门前,见着自己弟弟,便急急迎上去,问:“太子可有欺负阿锦?”   “……”叶重锦递给他一个白眼,心说不愧是父子,说话都是一个样。   叶重晖早习惯被弟弟嫌弃,自顾自抱着小娃娃掂量了一下,确定没有消瘦,似乎沉了一些,这才放下心。   叶重锦任他掂量,问:“哥哥今日不去书院?”   叶重晖笑道:“过几日便是新年,书院要停课一月,哥哥在家陪阿锦。”   这两兄弟正聊得起劲,叶岩柏却重重咳了一声,于是叶重晖又补充道:“除了陪阿锦,还有温习功课,跟母亲学作画,跟祖父学棋,还有跟武堂的师傅学些强身健体的功夫。”   小娃娃听罢,咧唇一笑,“哥哥要学这么多东西,哪还有时间陪阿锦。”   叶重锦却是极认真道:“那些虽然也要紧,但都没有陪阿锦重要。哥哥学习这些,都是为了日后好照顾阿锦,不让阿锦被人欺负了去。”他在心里暗自补充,尤其是东宫里那位。   “好了好了,站在门外说什么浑话,快进屋去,别把你弟弟冻着了。”虽是责怪的话,话语里却带了些笑意,显然对大儿子的乖觉甚是满意。   刚进院子,安嬷嬷便带着丫头们迎上来,好一顿嘘寒问暖,接着便呈上刚热好的汤药,焦急道:“小主子昨日走得急,汤药还不曾喝,还好今早回来得及时,没错过这第二次。”   叶重锦拧着眉头,轻哼了一声,不甘不愿地将那碗褐色汤药喝下,虽说加了姚珍的方糖,可药终究是药,多少还是有些苦味的。叶重晖适时往他嘴里塞了颗蜜饯,及时压下药味。   见小孩两颊鼓鼓,一副偷吃的小仓鼠的模样,叶重晖弯了弯唇,问:“阿锦,宫里好玩吗?”   叶重锦默了默,道:“还算好玩吧,只是待久了会累。”   叶重晖点点头,拍着小孩的脑袋瓜,道:“那日后便不去了。五皇子的生辰与我们家有何相干,依我看,不过是太子的计谋,他想骗阿锦去宫里,却拿五皇子作筏子,连自己的亲弟弟都利用,心机不可谓不深。”   小娃娃嚼着蜜饯,在心里暗自赞同,那人打小就是个心机深沉的主。   但是他还有个问题,他是不去宫里了,可那人若是找来府上,该当如何,还能拿扫帚赶出去不成。 第30章 贺新岁(二更)   在热闹的炮竹声中,叶重锦迎来了在叶家的第四个年头。   叶氏族亲皆远在津州, 虽有书信往来, 却极少互相走动,只在年末回乡祭拜先祖。这是叶老太爷的意思, 他这一系无奈沾了仕途官场,却不愿玷污族人清贵名声。   虽说族亲不在, 每年新春却是极热闹的。   叶氏门人遍天下,这朝中但凡有些才名的官员, 追根溯源, 必能找到与叶氏一族的干系,或是曾受教于叶氏门人, 抑或是聆听过叶氏学问,或者干脆就是叶家人教出来的学生。   因着这些原因,新春自然是要相互走动走动,互相赠送些墨宝手记,也算作雅谈。   大年初五,正是亲友互相拜访的日子,朝中好些个名仕便相携而来,人人手里都提着礼盒。刘管事在门前笑脸相迎, 因叶相不爱结交官员,门庭素来冷清, 只在这几日有些热闹。   安氏并安嬷嬷正在将礼物清点登记,叶重锦和叶重晖跟在二人身后,一道品鉴赏玩。   安氏笑道:“你们随意看看, 若是有瞧中的便拿回屋里去收藏。”   “是,母亲。”二人乖乖应道。   叶重锦兴冲冲地饶了一圈,结果败兴而回,这满屋子包装精致的礼盒,竟全都是书画墨宝。   想当初他在宫里当总管时,哪年新年底下人孝敬来的不是价值千金的珍宝,什么南海夜明珠,紫金珊瑚,还有碧血如意,便是有字画,那也是前朝名家的大作,堪称当世无价,哪像眼前这些墨宝,人都还活着,想来卖也卖不了几个钱。   他前世被人视为奸佞,自然不是没道理的,他小时候吃苦吃得多,所以格外爱财。但凡有人孝敬,他就敢收,便是无处可用,摆在屋里瞧着也舒坦些。这世上谁会嫌银钱多呢?   他原本是这样想的,只是瞧着眼前的叶家人,他心想,大约还是有的。   叶重晖正捧着一位名仕的字画双眼发光,他素来喜欢笔墨纸砚的香气,不像他弟弟,只喜欢食物的香味。   安嬷嬷瞧出叶重锦眉宇间的不耐,便问:“小主子可是没有喜欢的。”   叶重锦哪里敢说自己嫌这些官员寒酸,来做客却送些不值钱的字画,只道:“阿锦瞧不懂这些。”   安嬷嬷便笑道:“老奴也瞧不明白,不过都是些有才名的大人所赠,想来是极珍贵的,小主子不妨先挑选一件收着,待日后入了学堂,听先生讲过学问就明白了。”   叶重锦觉得有理,现在不值钱,日后可说不准,毕竟他还小,待过去几十年,那人去世,生前墨宝便跟着升值。   他询问:“这里面,可有年纪稍长一些的老先生所作的书画。”   安氏闻言温婉一笑,道:“娘的阿锦真是聪明,竟知道以年龄阅历来挑选字画,喏,这是翰林院大学士刘大人的字画,刘老虽然到了耳顺之年,却极为乐观豁达,笔触有力而坚韧,意境悠远,可见其心性开阔,阿锦必定会喜欢。”   “刘老……”叶重锦打开那幅《笑春图》,果真在左下角瞧见了刘百岁的印章。   刘百岁真名叫刘岑,乃是京城有名的长寿老人,前世宋离死的时候,他已经八十有五,依旧老当益壮,每日准时去翰林院点卯,活得那叫一个快活自在。   面对这样的老人家,叶重锦没有把握自己能活得比他久。   但他娘这样说了,他只好收了那字画,道:“谢谢母亲,阿锦觉得这画很好看。”就是不怎么值钱。   叶重晖也挑了一幅,好似是他所喜爱的名仕的字画,看模样甚是欢喜。   几人一道往前厅走,安氏对安嬷嬷道:“明日便要回安府,哥哥们并侄儿侄女的礼物可有备好?还有两位嫂嫂,近日京中贵妇偏爱那套翠玉头饰,她们二人要各备下一套才行,我母亲喜欢玉佛,先前宫里娘娘赐下的玉佛挂坠,此番便带回去吧,还有父亲那里,他素来好酒,老爷珍藏的那坛女儿红想必合他的心意……”   安嬷嬷笑着应道:“备好了备好了,皆是按照夫人吩咐准备的,不曾有遗漏。”   安氏这才放下心,面上露出欢喜的神色,道:“虽说这几年也回府探望,可带上阿锦和晖儿却是头一遭,可不能出差错。”   叶重晖闻言皱了下眉,想说什么,终究闭上了嘴。   ========   初六这日,叶岩柏夫妇俩带着两个孩儿去安家拜访。   其实叶重锦心里是欢喜的,倒不是他对安家有何期待,只是他自打出世便被关在院子里,除了相府,便只去过宫里,这繁华的都城,竟不曾好好看过。   他掀开厚重的车帘,还没看清外面是什么光景,一阵冷风吹进来,叶氏忙把这淘气鬼抱回腿上,温声呵斥:“莫要胡闹,呛了风可怎么是好,回头让嬷嬷给你煮姜茶,可不要哭闹说不喝。”   小孩抿了抿唇,不言语了。   叶岩柏在一旁笑道:“阿锦是男孩,总是好动一些的。”   安氏轻叹一声,抚着儿子柔软的发丝,道:“前些日子妾身回娘家探望母亲,见到大哥家的薇儿,五六岁的小姑娘,很是活泼好动,咱们阿锦若是有她那样的身体,妾身便心满意足了。”   叶岩柏沉默片刻,开口道:“李大夫不是说了,阿锦的身体再养几年,便也和常人没甚区别,夫人不要胡思乱想。”   这话是家里人常挂在嘴上的说辞,好似说得多了,便会成真一般。   叶重锦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也知道,家人希望他有朝一日可以痊愈,不必困守在一方小天地里,但他心里其实是不在意的,这一世本就是平白得来的,多活一日都是赚的,痊愈固然是好,可若是一直病着,他也觉得无碍。   能吃能睡不是很好,为何偏要能蹦能跳,不嫌累得慌吗。   一直沉默的叶重晖忽然开口道:“父亲母亲,孩儿以为阿锦这样很好。”   叶岩柏眉头一蹙,道:“休要胡言乱语。”   若是别的事,叶重晖听到自己父亲呵斥,便会立即住口,可事关弟弟,他自然是要争辩到底的。   叶重晖板着脸道:“父亲,阿锦虽然虚弱一些,可于性命无忧,吃喝玩乐也不耽误,我觉得阿锦和常人并无分别,你们总拿他与别的小孩比,阿锦比别人差在哪里,活泼又有什么好,不嫌闹腾么。”   “你懂什么,阿锦若是一直这般虚弱,日后如何成家立业?”   叶重晖强硬道:“有孩儿在,阿锦便有家,立不立业有何关系,阿锦只管享福就好,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的事孩儿去做。”   能言善辩的叶相被自己年幼的儿子说得一愣,安氏见状,便开解道:“可阿锦日后总要娶妻生子的,这种事,你这兄长总不好代劳。”   叶重晖刚要梗着脖子说他怎么不能,可一细想,的确是不能,一时间竟是无话可说。   小孩见自己哥哥面色涨红,噗嗤一笑。   安氏也用帕子捂嘴轻笑,道:“到外祖家可别说这些浑话,免得叫你舅舅们取笑。”   叶重晖握着拳应了一声,却是闷着头烦恼起来,他可以替阿锦做所有事,可等阿锦长大,总是要成亲的,这该怎么办。   =======   安家近些年虽然越发落魄,到底是两朝臣子,先老太爷曾经官拜太师,底蕴深厚,这座老宅竟是比相府还要气派。   安成鑫和安成磊两兄弟早等候在正门前,叶家的马车一到,两人便领着家仆前去迎接。   “叶相安好,妹妹回来啦。”   安氏见着自己兄长,亲切地笑道:“两位兄长安好,父亲和母亲近日身体如何。”   安成磊笑道:“父亲还是老样子,倒是母亲原本头痛的旧疾复发,整夜睡不着觉,后来听到晖儿和阿锦要来,什么毛病都没有了,整日念叨着,今日总算是可以见着面了。”   安成鑫在一旁点头称是。   安氏面露愧疚,道:“是绮容不孝,没有早些带两个孩儿回来探望爹娘,晖儿阿锦,这两位是大舅和二舅,快过来叫人。”   叶重晖板着脸微微颔首,他在外人面前素来不苟言笑,冷淡道:“大舅,二舅。”   叶重锦被风吹得直哆嗦,也跟着叫了声:“大舅好,二舅好。”   他今日穿着红绸狐裘袄子,脚上是一双绣金边虎头小鞋,嫩白的脸颊冻得泛红,一双水汪汪的黑眸,瞧着便让人又是心疼又是心软。   安成鑫和安成磊连忙点头说好,安成鑫道:“好好,两个孩子都很好,父亲和母亲见了,一定会高兴坏的。”   几人一道从正门进去,叶岩柏道:“夫人命人备了一些薄礼,都是我夫妻二人的心意,望两位大舅爷不要推辞。”   他是叶氏嫡系子孙,又是当朝丞相,皇帝都不敢在他面前拿乔,这两兄弟哪里有别的话,只连声道:“妹妹有心了,妹夫有心了。”   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从花坛后冲出来,从后面抱住安成鑫的腿,道:“爹爹,爹爹,猜猜我是谁!”   一行人都在瞧这边,安成鑫面露尴尬,却还是配合地猜了一句:“莫不是潘儿?”   安灵薇道:“猜错了猜错了,爹爹笨,是薇儿,才不是哥哥!”   因着连生了两胎儿子,安氏一直想要一个女儿,因此格外喜欢这个活泼的侄女,弯腰将她抱起,道:“让姑姑瞧瞧,薇儿是不是越发漂亮了。”   叶重锦咂舌,他竟忘了,这丫头今生是他表姐来着。 第31章 渊源(三更)   安灵薇前世是顾琛后宫众多女人中的一个,位份还不低, 是个妃位。   不过她与其他女人不同, 她不喜欢顾琛,她喜欢宋离。她初入宫时不懂规矩, 加上性情直率,不小心惹祸上身, 宋离顺手帮了她一次,安灵薇就这么陷进去了。   她之所以能在后宫步步高升, 大约也是因为她是这后宫里, 少有的没有动过心思害宋离的人,因此顾琛不觉得她碍眼, 反而愿意给她脸面。反正四个妃位总得有人,给谁不是给。   安灵薇大约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一次没有侍寝,位份却一直在升。直到后来听宫人们碎嘴,说这后宫三千佳丽,都是给一个人做幌子,那人就是大内总管,宋离。   那男人的相貌叫人不得不服气, 后宫粉黛无数,谁有自信胜得过他?   安灵薇却是不服气的, 她觉得那人这样好,皇帝也是配不上的,倒不是说她觉得自己配得上, 只是心里不甘。   宋离察觉到这女人对自己有意,乃是在一次国宴上,他在顾琛身边伺候,附属国东郎国的太子酒醉后,望着他起了色心,出言不逊道:“皇上身旁的这位美姬堪称绝色,可否舞一曲助助兴。”   他是外来者,自然不知道朝中的弯弯绕绕,更不知道他口中的美姬是皇帝的心头肉,让别人瞧一眼都觉得吃亏,想让他当众跳舞,简直是嫌自己命长。   只是朝中众臣皆是沉默不语,一介宦官迷惑圣心,他们早已心生不满,如今有个番邦皇子替他们出气,他们看热闹还来不及,哪里会解释。   在场的妃嫔更不必说,哪个不是看好戏的嘴脸,好似宋离跌了面子,她们便跟着长脸一般。   就在顾琛冷笑一声,待要开口时,安灵薇道:“启禀陛下,宋总管不善歌舞,不如让妾身替之,妾身刚学会一套祈天舞,乃是千年前夏朝皇室祭祀所用,也好叫东郎国王子瞧瞧,我汉族千百年的底蕴。”   她这舞选得极好,舞姿曼妙,却不同于舞姬的搔首弄姿,倒像是巫女祭祀的仪式,庄严神圣。   东郎国的属臣皆是心服口服,道:“天朝圣恩浩荡,臣等拜服。”   此事之后,宋离少不得要私下跟她道谢,谢她解围之恩。   沐芳河畔,安灵薇红着脸问:“不知宋总管觉得,灵薇这舞跳得如何?”   她是妃位,理应自称本宫,却唤起自个儿的闺名,其含义昭然若揭。   周遭都是顾琛的眼线,宋离被顾琛的女人表白,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客套地说:“安妃娘娘的舞自然是极好的。”   安灵薇却步步紧逼,走到他近前,问:“宋总管为何害怕,莫不是灵薇做错了什么,惹得宋总管要如此小心,还是说,宋总管觉得灵薇相貌丑陋,不愿与灵薇站在一起。”   “……没有没有,娘娘自然是国色天香。”   她越靠越近,宋离匆匆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落荒而逃。以后见着这位安妃娘娘就躲得远远的。   后来先受不了的是顾琛,他随意找了个借口,把这安灵薇赶回家,让她自行婚嫁。大邱民风开放,女子和离后,亦能找到好归宿,只是皇帝与妃子和离,倒是头一遭,谁也不会想到这两人还是情敌。   按照顾琛原本的想法,索性把安妃打入冷宫罢了,不过被宋离劝住了,说这安妃总归是叶丞相的侄女,叶大人的表妹,总不好做得太过,惩戒一番赶走便是。   后来听说安灵薇又嫁了良人,宋离没有打听,他也不敢打听。   =======   此时,六岁的安灵薇搂着自己姑姑撒娇,道:“薇儿最喜欢姑姑,姑姑待薇儿最好了!”   安氏被她哄得喜笑颜开。   叶重锦望着前世欠下的情债,心里稍稍有些忐忑,他前世那样的名声,这姑娘都敢芳心暗许,可见是个肤浅的,他这辈子又生的好看,岂不是有危险,日后远着安家一些,可不能叫这花痴表姐瞧见了。   叶重晖却是撇了撇嘴,拉住叶重锦到一边,说:“阿锦跟着哥哥,这小妮子不是好人,不要被她蒙骗了。”   叶重锦觉得他哥哥当真独具慧眼,只是这安灵薇花痴归花痴,说她不是好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安灵薇回过头来,待看清叶重晖的相貌,脸色一僵,随即鼓着腮匆匆躲在他爹身后了。   安成鑫道:“薇儿不得无礼,这是你重晖表哥,还有重锦表弟,快叫人。”   “爹爹,他就是先前在书斋欺负我跟哥哥的人,我不要叫他。”安灵薇道。   安氏转过头看自己大儿子,见他也是一脸不悦,便问:“晖儿,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叶重晖板着脸,冷冷道:“孩儿在书斋听到薇表妹和潘表哥谈论弟弟,说阿锦带不出门,八成是相貌丑陋,怕吓着人,这才藏在院子里的,孩儿气不过,就上去与他们理论了几句。”   安灵薇气愤道:“你分明说我是丑八怪,比不上你弟弟千分之一好看,喜欢嚼舌根,长大后必定是个长舌妇,还说我哥哥资质平庸,活该十二岁还考不进泰安书院,就是考到二十岁也是考不进去的。”   她说完一席话,在场的大人都愣住了,就连一向冷静自持的丞相大人也有些震惊。叶重锦嘴角一抽,原来他哥哥嘴这样毒,字字句句戳到人家肺管子上,难怪安灵薇如此生气,他那未曾谋面的潘表哥只怕要被活活气死。   片刻后,安氏打破一片沉寂,道:“晖儿,你这话说的过了,还不快给表妹赔不是。”   叶重晖分毫不让,道:“除非薇表妹和潘表哥先向阿锦道歉。”   叶重锦想着自己是大人,何必跟小姑娘计较,便道:“不用的,阿锦不介意,只是哥哥也是为了阿锦才说那些过分的话,也请表姐原谅他。”   这样小的小娃娃如此通情达理,安灵薇哪里好意思,便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此事暂且揭过,叶重锦却一直抿着唇偷笑,叶重晖凑他边上,小声问:“阿锦在笑什么。”   小孩道:“从前竟没发现,哥哥是这样的人。”   谁能想到,前世那位超然脱俗,不落凡尘的恒之公子,竟是个名副其实的毒舌。 第32章 探亲   他这话说得蹊跷,叶重晖弯起唇, 追问:“那在阿锦心里, 哥哥是什么样的人?”   叶重锦心想,反正是做不出与小姑娘拌嘴这样的事来。   在他记忆中, 叶家公子的传言有许多,有人说他是当世谪仙人, 不食五谷杂粮,渴了饮山间朝露, 饿了便作几首诗词饱腹, 许是文曲星下凡历劫的,虽说听着离谱, 但这人的气质确如天山雪水,冷而不凝,与凡尘俗世格格不入。   总而言之,与宋离这等俗人是截然相反的。   想起这些,小孩咧唇笑道:“阿锦更喜欢现在的哥哥。”   谪仙虽好,总归缺了几分人气,叫人望而生畏,哪有眼前这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哥哥好呢。   叶重晖面露惊喜, 阿锦是鲜少把“喜欢”和“哥哥”两个词语放在一起搭配的,至于小孩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压根想不起来深究,只要知道弟弟喜欢他,旁的还有什么要紧。   =======   一行人入了正厅, 安家老太爷早候在堂前。   安氏的父亲名叫安世海,乃是礼部侍郎,大小是个三品京官,在外头很能唬着人,不过在这皇城脚下,随手扔块石子都能砸着贵人,便也算不得什么。   因此见到叶岩柏,他倒也不敢端岳父的架子,一言一行都显得极亲切。   安氏把儿子推到父亲跟前,道:“晖儿阿锦,这位就是母亲时常提起的外祖父,快叫人。”   眼前的老者发须皆白,瞧着比叶家老太爷还显老,叶重晖难得端正了脸色,唤道:“外祖父。”   叶重锦也是乖乖道:“外祖父好。”   见着两个外孙,安世海笑得甚是和蔼,连连颔首,道:“两个孩子都养的极好,不错不错,我在外时常听人说起晖儿,说他小小年纪就考进泰安书院,日后必定有出息,瞧着便是个天资聪颖的孩子,阿锦也甚是讨人喜欢。”   说着他拉起小娃娃的手,见小孩正好奇地打量他,不免眼眶发涩。   安成鑫见状便道:“父亲,这大过年的,一家团圆是高兴的事,你这样,不是叫妹妹心里不好受么。”   安成磊也说:“父亲,难得见到阿锦和晖儿,可别吓着孩子。”   安世海忍下眼泪,不理会两个儿子,却是对叶重锦道:“阿锦这都快四岁了,瞧这小脸蛋,与你母亲年幼时竟有几分相像,尤其是眉眼,长大后必是个俊俏的儿郎。外祖父找了有名的工匠师傅,专门给你打了个长命锁,若是不喜欢佩戴,就放在枕下吧。”   叶重锦听出他这话是真心实意,便点点头,道:“谢谢外祖父,阿锦会佩戴的。”   安世海欣慰地点点头,又对安氏道:“你母亲早早便念着你们,只是她近日身体不适,此时在院子里静养,你两个嫂子也在左右服侍,你带孩子们去瞧瞧吧,她见着你们,心情也能好些。”   安氏颔首,又劝慰了父亲几句,这才领着两个儿子往后院去。叶岩柏便留在前厅,与岳父和两个大舅哥周旋。   ========   老太太住的院子有些偏,胜在清静,她是个信佛的,到了这把年纪别无他求,惟愿家庭和睦,团团圆圆,因此待两个儿媳都是极好的,与亲生女儿也无甚差别。   只是安家这些年门庭落败,他们夫妻二人又越显苍老,偌大的家产便成了心病,只怕他们刚一撒手,这个家便要分崩离析。   安成鑫和安成磊兄弟俩,虽然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但各自有了家室,一个住在西院,一个住在东院,妯娌间难免有摩擦,何况两家的孩儿渐渐大了,便都有了自己的盘算。   这些事老太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安氏虽然知道母亲的忧虑,只是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儿如同泼出去的水,她已嫁为人妇,哪里敢插手两位兄长的事。   当年安绮容嫁入叶家属于高攀,因此安家准备的嫁妆是极丰厚的,这里头虽有讨好叶老太爷的意思,但安世海夫妇也是真心疼爱闺女,怕她进婆家受委屈,给她撑场面的。   此事本无可厚非,但安绮容的两位嫂嫂皆不是省油的灯,至今还时有微词,说两位老人偏心小姑。她偶然回家探望,老太太给她塞一些体己钱都要避开两位嫂嫂,怕让她们知晓,又要闹得家里不安生。   娘家这些烦心事,安氏只藏在心里,给两位嫂子备礼仍是挑选上等的头面。   她虽然性子柔,内里却是要强的,她如今是丞相夫人,京中贵妇哪个见了她不是客客气气,晟王妃尚且与她姐妹相称,她不能做出小家子气的后宅妇人模样,平白跌了夫家脸面。   进了屋,老太太正在问安成磊家里那位,道:“雪莹,容儿和两个外孙可到了。”   孟雪莹回道:“母亲,哪就这么快,总要在前厅跟父亲说会话,您呀放宽心,一会就到。”   老太太道:“这倒是,总要说会话的。晖儿是年初生的,过不久该九岁了,也不知长得像谁,倒是阿锦,听说生得极好看,去年中秋宴上,太子殿下抱着他不肯撒手,就连皇上也亲自抱过,这孩子,日后必定是有大福气的。”说着又咳了两声。   孟雪莹给她顺着气,无奈道:“您且少说两句,别累着自己。”   安成鑫家里那位名叫刘淑云,见状倒了杯参茶,递给老太太,道:“那孩子自然是有福气的,父亲是当朝丞相,祖父又是当今圣上的老师,这样的家世,可不就是大福气,便是生的不好看,谁又敢多嘴一句。”   她声音不大,屋外刚好听得清,安绮容眼里闪过不悦,握紧儿子软乎乎的小手。   等屋里的声音逐渐平息,她才掀开帘帐走进去,笑道:“母亲,容儿带晖儿和阿锦看你来了,您身体可好些。”   老太太见着女儿和外孙,脸上的灰败之气一扫而光,慈爱地瞅着叶重晖和叶重锦两兄弟,笑道:“好了好了,见到你们就什么病症都好了,这便是晖儿和阿锦?”   叶重晖便牵着弟弟到床前,两个孩子齐声道:“外祖母好。”   老太太连声应好,眼瞅着玉雪可爱的小娃娃,笑道:“早前便听人说,咱们阿锦生得极好看,如今见着,竟不像吃人间五谷长大的孩子,好似观音座下的仙童,灵气又通透。”   在母亲跟前,安绮容便也放纵撒娇道:“母亲说的什么话,阿锦生得再好,那也是从女儿肚子里爬出去的,也是您的亲外孙,怎么就成了仙童。”   老太太被逗得呵呵直笑,道:“你呀,都是做母亲的人了,怎么还是口无遮拦。”   说着又拉着两个孩子问了些话,叶重锦惯会讨人喜欢,只三两句便逗得老太太喜笑颜开,拉着小娃娃的手不肯松开,埋怨道:“你那祖父读的书虽多,却是个野蛮人,阻碍我们祖孙相见,这么些年,外祖母竟是没抱过阿锦乖孙。”   老人家在许多时候,和小孩没什么两样,都是要人哄的。叶重锦只好道:“等外祖母身子养好了,再抱阿锦就是,就怕阿锦胖了,外祖母嫌沉不肯抱。”   小娃娃嗓音软糯,好似泡了蜜糖,老太太笑眯了眼,道:“只要是咱们小阿锦,再沉,外祖母也是不嫌的。”   待到午膳时间,安绮容见老太太露出疲倦之色,知道她是乏了,便让她好生休息,几人暂且先出去用膳。   孟雪莹和刘淑云在她面前都是极规矩的,连声夸赞这两个孩子生得好,讨人喜欢得紧,又说自己家的孩子如何顽劣,比不上叶重晖和叶重锦乖巧懂事。   安绮容配合着谦虚了几句,道:“妹妹此番回来,给两位嫂嫂和侄儿侄女备了些薄礼,希望两位嫂嫂莫要嫌弃才是。”   两人口称不敢,心里也是清楚,安绮容拿出手的东西,必然差不到哪里去。   安绮容心里其实是畅快的,原先这两个嫂嫂可以拿来编排她的,唯有她体弱的小儿子。薇儿和潘儿尚且年幼,哪里知道阿锦养在后宅不曾见过人,说到底,还是他们母亲碎嘴,被孩子们听到了,这才在背后议论。   这些人满心以为她儿子相貌丑陋带不出门,她也无需反击,带儿子走一遭,便让她们自个儿脸疼。   ========   餐桌上,安灵薇的兄长安启潘倒是露面了,见到叶重晖仍是愤愤难平,显然还记恨那日在书斋被羞辱的事,连带着对叶重锦的态度也很不友好,不过叶家两兄弟都不介意就是。   叶重晖往弟弟碗里夹了块翠玉蛋卷,道:“阿锦,多吃蔬菜和鸡蛋,会越变越聪明的。”   叶重锦一边往嘴里送,一边哼道:“我已经够聪明了。”   叶重晖摸着弟弟的脑袋,道:“这是自然,若是咱们阿锦的话,七岁就能考进泰安书院的。”   安启潘就坐在这兄弟俩旁边,听得一清二楚,顿时气得吃不下饭。   这叶重晖分明是拿话刺他,偏他还没法发作,因为人家又没指名道姓,只怪他耳力太好,把人家的悄悄话听得太清楚。   他这一撂筷子,便惹得满桌的人看他,他最是惧怕祖父威严,何况今日还有丞相姑父在场,就连他父亲都是谨言慎行,他哪敢撒野,慌忙解释道:“祖父,孙儿,孙儿已经吃饱了。”   安老太爷皱了皱眉,却是问:“怎的不见启明,那孩子又闹脾气了?”   女眷那桌只隔了一道屏风,孟雪莹恭敬地回道:“父亲,启明早膳用得迟了,此时还不饿,等晚膳再用也是一样,您不必担忧。”   安老太爷叹口气,道:“也罢,晚些时候让人把饭菜送去他房里。”   叶重锦咬着玉白的瓷勺想,按照安嬷嬷的说法,这安启明应是他二舅安成磊的独子,听说是不良于行,所以性情有些孤僻,大约是不想见他们一家子,这才推脱不愿出来用膳。   不过这与他何干,小娃娃拿起勺子准备继续奋斗,却发现面前已经摆好了两大碗白米饭,还有各色菜肴,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处下手。安启潘和安灵薇兄妹俩正用某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向这边。   叶重晖毫无所觉,夹起一块剃了刺的鱼肉,递到小孩的唇边,道:“阿锦,啊——”   小娃娃嘴角一抽,故作天真道:“哥哥,你忘了,阿锦饭量小,这么多是吃不完的。”   叶重晖顿了顿,想说你在家可不就是吃这么多,可被弟弟这么直直地瞪着,他有些惊疑不定,呐呐道:“是……吧?” 第33章 好歹   用完午膳后,稍作歇息, 叶岩柏便拜别安家二老, 带着妻儿返程。   安老太太盼了许久才盼到两个外孙,哪里舍得, 把叶重锦搂在怀里,红着眼眶道:“老婆子也不知还有几日好活, 阿锦那祖父又是个不讲理的,过了今日, 也不知还有没有下次, 说不得就是最后一面了,且让老身好生瞧上几眼, 便是闭眼,也能安心了。”   安绮容无奈道:“母亲,您身子硬朗着呢,何况公公是一言九鼎的人,他既然答应,就绝不会反口,您且放宽心养好身子,过些日子, 女儿再带孩子们回来探望您。”   “是啊母亲,您先把身子养好要紧, 这京城就这么点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愁日后见不着。”安成磊劝道。   两个儿媳也跟着劝慰了几句, 这些道理老太太都明白,可就是心里不甘。她自己的亲外孙,迟了这么些年才见着面,多留几日又何妨?   安世海坐在一旁淡定喝茶,任由自己老伴胡闹,他们外孙被叶家扣押这么些年,总要出口气的,何况他心里也想多留女儿外孙几日,让女婿自个儿回去就是。   叶重锦眨了眨眼,哪里还瞧不出他们的心思,八成是被叶家老爷子欺压太久,逮着机会就要给他添堵。   这些老人家,一个比一个不懂事。   他扯了扯老太太的衣袖,俏皮道:“外祖母生病了,阿锦也生病了,不如我们比比看谁先养好病,输的人要学小狗叫。”   小奶娃一开口,屋里的长辈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安绮容摸着儿子的脑袋瓜,温声道:“阿锦,怎么跟外祖母说话的,若是外祖母输了,难道你真的要她学小狗叫唤么。”   小孩皱了皱眉,似是有些烦恼,片刻后嘟囔道:“那我让着外祖母一些,总可以吧。”   老太太更心疼了,想起这孩子打小泡在药罐子里头,不知吃了多少苦头,难得出趟门,她这年过半百的人却耍起性子,实在不应当。她弯起眉眼,道:“外祖母可不要阿锦让,只要阿锦能养好身子,外祖母学多少声狗叫都是值当的。”   叶重锦凑到老太太耳边,小声说了句话,接着狡黠地眨眨眼,小娃娃的相貌本就精致,此时更是灵动,一双漆黑的明眸充盈着活泼与朝气,老太太受了感染,笑着应道:“好好好,就依咱们阿锦的。”   两人勾起小拇指,认认真真打了个印章。   =======   从安家回来的路上,叶重锦窝在自己爹怀里睡觉。   叶重晖托着腮望着自己弟弟的睡颜,安氏却是在一旁纳罕,道:“阿锦今日跟母亲说了什么,怎么母亲笑得那般开心,先前还愁眉苦脸,舍不得放人呢。”   叶重晖道:“外祖母会笑,不是因为阿锦说了什么,而是因为阿锦的体贴。”   “晖儿知道阿锦说了什么?”   叶丞相捏捏儿子的小脸蛋,道:“这有什么难猜的,无非是说,若是岳母大人输了要学狗叫,便只学给他一个人听,咱们阿锦最是机灵,哪会让老人家难堪。”   叶重晖点点头,“正是。”   安氏默然,京中贵女人人羡慕她寻了门好亲事,谁又知道她的无奈,她夫君是才子,夫君的父亲是当世大儒,夫君的兄弟姐妹各个都是才华横溢的有名之士,就连她生下的孩儿也比常人聪慧,都说相夫教子,可她去教谁?   好在叶重锦没一会就醒了,安氏的失落情绪只持续到儿子睁开眼的前一刻,她如今是有子万事足,旁的过过脑子,也就忘了。   她从叶岩柏怀里接过儿子,道:“阿锦醒了,冷不冷。”   小娃娃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嗓音尚且有些喑哑,奶声奶气道:“不冷,怎么还没到家。”   叶重晖把窗帘掀开一条细缝,匆忙瞥了眼便又合上,道:“过了这条街便到,依我看,阿锦不是冷了,是饿了吧。”   小孩抬眸瞪他一眼,却是没有否认,今日在安府,他被安家那两兄妹瞧得不好意思,只吃了个半饱。   叶重晖调侃道:“哥哥竟是忘了,阿锦饭量小,已经吃不完两碗白米饭了,等回府就告诉安嬷嬷,让他少给阿锦备些吃食,免得阿锦吃不完,白白浪费粮食。”   “……”   安氏今日在女眷那一桌用膳,自然不知道兄弟俩在说什么,叶岩柏却是知道的,今日大儿子听到小儿子说自己饭量小,吃不下的时候,可是生生愣了好一会。   他睨了叶重晖一眼,道:“说不让安嬷嬷准备吃食,你这个哥哥送去的还少?”   叶重晖一噎,不说话了。   ========   回到府上,便有人来传话,说老太爷身体不好了,一家人哪里还顾得上其他,都往康寿院去。   叶重锦心里慌得很,前世这个时候,叶家老爷子该是缠绵床榻,可前些日子见他身体大好,还以为阴差阳错改了他的命数,此时才惊觉,许是他想得简单了。   老爷子屋里摆着一对镏金鹤擎博山炉,暖炉的热气混着草木熏香的淡雅怡人,让人联想不到屋里住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叶岩柏冲到老父的病榻前,急切道:“父亲,您这是怎么了,早上出门前还好好的,可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冲撞了您?”   叶老太爷蹙了蹙眉,气若游丝道:“你这不肖子,老夫若是遭遇不测,便是被你气的。”言罢视线往叶丞相身后飘,虚弱道:“阿锦和晖儿回来啦。”   两个孩子连忙上前,叶重锦趴到床边,唤道:“爷爷……”   叶老太爷连忙应了一声,道:“阿锦今日去外祖家,玩得可开心?”   叶重锦下意识点点头,想起老爷子不喜安家,又赶忙摇摇头,道:“外祖家虽好,却比不得自己家。而且外祖家又没有爷爷,阿锦不喜欢,阿锦最喜欢爷爷,爷爷不要生病好不好。”   听着小娃娃关切的嗓音,老爷子心里那叫一个熨帖,险些就点头应下了,还好理智尚存。他轻咳两声,道:“爷爷年纪大了,不中用了,也不知道能陪咱们阿锦几年……”   叶岩柏在一旁插嘴道:“父亲您快别说这些丧气话,大夫就快到了,您一定能长命百岁,平平安安,看着阿锦和晖儿娶妻生子的。”   老爷子瞥他一眼,道:“你这不肖子若是少气我几次,老夫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撑几年。”   于是叶丞相不敢说话了,老爷子又对叶重晖道:“晖儿以为外祖家如何?”   叶重晖板着脸道:“外祖家曾是两朝元老,宅邸自然是气派,亭台水榭,雕栏画栋,无处不精,论风光景致,比相府只好不差。只不过……孙儿到底更喜欢笔墨书香,不爱品鉴景色。”   老爷子点点头,轻咳两声,刚要发表几句言论,却听这嫡长孙淡淡开口:“所以祖父您大可放心,不必装病吓唬我们。”   老爷子原本是假咳,听他说完,却是真的咳了起来。   叶重锦回过头瞪自己哥哥一眼,他其实刚进屋子就发现了,老爷子虽然装病装得像,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他前次病重,眼底的灰败是真,此次虽然面色苍白,眼底却是烁烁有神,哪里有病人的模样。   但是他忍着没说,就是怕把老人家气出个好歹,熟料他这傻子兄长,竟是直接给拆穿了,岂不是叫老爷子难堪?   老爷子自顾自咳了好一会,叶岩柏没敢接话,大约也是早早发现,憋着没敢说。   屋里一时寂静,只有刚熬好汤药,迟迟进来的安氏不清楚缘由,端着药碗道:“父亲,这是上次大夫留下的药,说若是病情复发,可以再服用一帖,儿媳伺候您用药吧。”   良久,老爷子应了一声好,叶岩柏便端起药碗喂他喝,叶重锦见状便把他哥哥给拽出去。   甫一出门,小娃娃气闷道:“哥哥真是木讷,祖父便是没病,也是要被你气出个好歹来。”   叶重晖道:“我知道,但若是由着他,日后我们去一趟外祖家,他便要病一场,爹娘岂不是遭罪。”   叶重锦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他之后自会寻机会与祖父商议,当众拆穿总是不好的,何况老爷子素来爱面子,此番在儿孙面前下不来台,怕是要抑郁许久。   想到这里,他却是忍不住一笑,道:“哥哥且小心些,按照祖父的性子,日后必定是要给哥哥好看的。”   叶重晖却是无所谓,他只是看不惯这些老人家,一个两个都喜欢拿自己的病症做筹码,来抢他弟弟。若真有本事,何不比比谁对阿锦更好,就知道装可怜,无趣。   =======   眼看到了元宵节,天还未亮,便处处是炮竹声。   叶重锦睡得不好,坐在床榻上发呆,圆眸蒙着一层朦胧水雾,连额前的小卷毛也耷拉起来。   安嬷嬷拿起一件宝蓝色对襟云锦缎的夹袄,好不容易才给小孩套上,心疼地哄道:“小主子且再忍耐几日,等过完年,小主子就能睡个好觉了。”   叶重锦恹恹地嗯了一声。   夏荷解开小孩的发髻,拿起红杉木梳小心梳理他柔顺漂亮的黑发,道:“说起来倒是有件怪事,小主子可记得养在后院那只白鹿,就是先前太子殿下托晟王爷送来的那只。”   “……那白鹿怎么了?”小孩问。   夏荷道:“昨夜听饲养的人说,那白鹿流泪了。”   叶重锦一惊,他原先是不相信神灵神佛的,只是自从亲自经历了死而复生这等奇事,也由不得他不信了。   安嬷嬷在一旁道:“听说这白鹿是灵物,莫非到了团圆的日子,它也思念亲人?”   沉默片刻,叶重锦道:“嬷嬷,阿锦想去瞧瞧。”   安嬷嬷连忙应好,给他穿上鞋袜,又在外披上一件兔绒氅袍,这才领着小孩往后院去。   那白鹿叶重锦早前是见过的,极漂亮的品种,修长的四肢,姿态甚是优雅,就连眼睛都是罕见的琉璃色,不过想到它是顾琛送的,他一个男孩养在后院不太像话,便交给别人养了。   如今几个月未见,这灵物却是消瘦了许多。   白鹿住的窝棚是精心布置过的,即便在腊月,也没什么寒意,反倒如暖春般舒适。平日供给的水和饲料也都是专门请的师傅打理,这鹿却毫无生气地趴在角落里,好似了无生趣一般。   小娃娃蹲下身抚着它黯淡的皮毛,低喃道:“莫不是真的想家了?”   那鹿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而后又继续合上眼假寐。   夏荷在一旁道:“这白鹿平日里的吃住比人都好呢,便是放回山野,哪里就比得上咱们相府,还需要自己找寻食物,若是运气不好,被山里的虎狼给吃了都是有的,偏它不识好歹。”   叶重锦想,或许真的是不识好歹吧。只是何为好,何为歹?   不知何时,窝棚外站着一位穿着玄黑锦袍的少年,他沉默地望着屋内,瓷娃娃般的小孩蹲在那里,小手轻轻抚着那匹白鹿,莫名的,这场景竟叫他感到心疼。   这孩子总有法子牵扯他的心。 第34章 哭   世间万事万物各有其秉性,灵鹿原本可以漫游山水间, 活得逍遥自在, 如今被困在方寸之地,又怎么能称得上“好”。   小娃娃抚着掌下雪白的皮毛, 白鹿的皮毛其实算不得柔软,反而有些刺手, 正如它的生活习性,分明是如此优雅漂亮的生灵, 却偏好险峻的山涧, 世代隐居山野间,可见其脾性是倔强坚韧的。   他弯下腰, 把这消瘦的灵鹿搂着怀里,小声道:“我也想放你归家,可你是太子殿下所赐,若是弄丢了,便是对贵人的大不敬,是要论罪的。阿锦不能置家人的安危于不顾,你可明白。”   这世上多的是身不由己的人,便是丞相家的公子, 也有力所不及之事。   年初严寒,这窝棚又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 安嬷嬷难免不喜,温声劝道:“小主子,这白鹿也见了, 何不回屋用早膳,再晚些饭菜可就冷了。”   叶重锦摇摇头,垂下眼眸,却是继续念叨:“不如这样,等下回见着太子,我再为你求情。只是……只是他有些时日不曾来相府,许是有些困难,他不来寻我,我是见不着他的面的。”   说完这话他有些发愣,莫非他心里是想见到那人的?怎么会,他那样怕他,又怎么会期待与他相见。   这白鹿就像前世的他,人人都道他过得好,可光鲜之下,总是藏污纳垢的,待在那人身边十余年,经历过的刺杀暗害数都数不清。   虽然顾琛不曾拿他当做宠物对待,可他却是把顾琛当做饲主的,那人掌管着他的生死,他的荣辱,甚至是一丝一发,他是顾琛的所有物,若有朝一日,那人收回宠爱,他在宫中便活不过一日,不是饲主又是什么?   这世上人人都需要安身立命的根本,若只能攀附他人而活,便如同水上浮萍,风中飘絮,难求心安。   他问那白鹿:“你也是这样想的,是不是?”   夏荷蹲在一旁,听到小孩的话,捂着嘴偷笑,道:“小主子怕是馋得厉害了,竟是提起太子殿下,莫不是想念宫中御厨的手艺来了。”   安嬷嬷戳她脑门一下,道:“都怪你这妮子多嘴,提起什么白鹿落泪,依我看八成是看错了,虽说是灵物,可到底也是牲畜,哪里会和人一样难过欢喜呢,没的给小主子添堵。”   夏荷撅嘴,道:“奴婢哪知道是真是假,图个新鲜罢了,哪知道小主子当真了。”   安嬷嬷正要教训她,却见夏荷忽然福了福身,道:“奴婢给太子殿下请安,太子殿下万福金安。”   “别以为你搬出太子殿下,我就治不了……你……老奴给太子殿下请安,太子殿下万福金安。”安嬷嬷顺着她的视线,正瞧见矗立在寒风中的黑衣少年,连忙也福身行礼。   顾琛只微微颔首,视线落在一旁的小娃娃脸上,小孩仍旧抱着那只鹿,漆黑的明眸中显出些许诧异。   他几步跨上台阶,道:“孤送你的东西就这么金贵,抱着不肯撒手?”   他锐利的视线落在一旁的畜生身上,那白鹿确有几分灵性,察觉到危险,当下挣扎着从小奶娃的怀里钻出去,躲到角落里了。   叶重锦力气小,拦不住它,等怀里空了,只好规规矩矩站起身,道:“太子殿下安好。”   顾琛拉住他莹白的手腕,从袖中掏出一块锦帕,细细替他擦拭掌心,那手实在是小,只有他手的一半大小,软乎乎的,就像宫里御厨做的桂花白糖糕,带着香气,让人想咬上两口。   他捏了捏那小爪子,道:“这大冷的天,阿锦若是冻着,孤是会心疼的。”   叶重锦抿抿唇,没接这茬,却是试探地道:“太子哥哥,听下人们说,那白鹿昨天夜里流泪了,你说它是不是想念亲人了。”   顾琛略一挑眉,道:“如此,孤命人将它的亲人老小一起抓来作伴,想来它就不会孤单了。”   “……”   小娃娃气愤地抽回自己的手,转身欲走,顾琛拎着小孩后颈的衣衫,把人扯到自己怀里,笑道:“阿锦抱了那只白鹿许久,太子哥哥吃味了,不煮了它煲汤算是客气,还想放它归家?”   这算是顾琛式撒娇?叶重锦眨眨眼,道:“那……那太子哥哥要怎么才不吃味?”   顾琛抬眸轻笑,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侧颊,道:“阿锦亲孤一下,孤就考虑考虑。”   叶重锦回头瞧那只鹿,此时正恹恹地趴在墙角,原本剔透的眼睛里蒙着灰尘,惹人怜惜……只是亲顾琛,他又是万万做不到的。   他两世都被娇惯得厉害,无论是万人之上,位极人臣的九千岁,还是被叶家宠上天的小公子,都不是能吃亏的性子,哪里会为了不相干的事物委屈自己。   小娃娃略一思索,朝顾琛哼道:“罢了,我不依。”   “当真?便是孤要宰了那白鹿炖汤,阿锦也觉得无所谓?”   叶重锦蹙着眉,忽然瞥到回廊处的一片衣角,他抿起唇,抬起两只面团似的小拳头捂住眼睛,带着哭腔指责道:“太子哥哥是坏人,呜呜,阿锦最讨厌太子哥哥了……”   小娃娃的嗓音本就软糯,此时带着哭腔,像小猫崽儿似的挠人心肝,直哭得人心都化了,顾琛一时间手足无措,他从未见过阿离掉眼泪,在他印象中,阿离总是带着清浅的笑意,就连动怒都少有,他瞧着柔弱,内里却比谁都坚强。   可他忘了,那是经历了被家人遗弃,经历了阉割之刑的宋离,不是眼前这个未经世事,被叶家上下疼爱到大的宝贝疙瘩,小孩是经不起吓的。   堂堂一国储君,曾经的帝王,在一个三岁小孩面前俨然乱了方寸。   顾琛半跪在小娃娃跟前,揽着他软软的身子,哄道:“阿锦莫哭,太子哥哥只是与你开个玩笑,这就命人把这白鹿送走,让它与家人团聚可好?只要你停下不哭,孤什么都应你……”   叶重锦哪里肯听,哭声越发大了,心里却在想,方才明明瞧见哥哥的身影,怎么还不到,他还想跟嬷嬷回院子里用早膳呢。察觉到怀中的小身子轻轻颤了颤,顾琛只当他在抽噎,连忙亲了亲他的鬓角,越发温柔地哄。   “阿锦,怎么回事?”   叶重晖一进门便见着自己弟弟在哭,也是一愣,他弟弟养到这么大,何曾掉过一滴眼泪,这顾琛到底对阿锦做了什么!   他咬牙道:“这好好的元宵佳节,太子殿下不在宫中陪伴皇上和皇后娘娘,却跑来我叶家欺负我弟弟,当真是太闲了不成。”   顾琛见着叶重晖便满心烦躁,收紧怀里的小孩,沉声道:“孤想来便来,叶相尚且不敢多言,叶大公子倒管束起孤来,可还有君臣礼仪,可把孤这储君放在眼里。”   “即便是储君,也没有欺负三岁稚子的道理!”   “孤心疼尚且来不及,自然不会欺负阿锦。”   叶重晖一字一顿地道:“在下的弟弟,还用不着太子殿下您来心疼。”   顾琛眯起黑眸,冷声道:“心肝长在孤身上,孤想为谁疼就为谁疼,叶大公子怕是管不着。”   “我是管不住太子殿下,”叶重晖两步上前,把自己弟弟拉扯出来,道:“可自己弟弟,却是管得着的。”   顾琛眼底一片晦暗,拉住叶重锦另一只手腕,两人都不敢用力,怕弄疼小孩,一时间僵持不下。   被兄长和顾琛扯住手臂,小娃娃被迫放下小拳头,露出嫩白的小脸蛋,那明亮璀璨的黑眸里哪里有一滴水花,却原来只打雷不下雨,装哭吓唬人来的。   顾琛蹙起眉头,叶重晖亦是眨了眨眼,两人同时道:“阿锦?”   小娃娃撅起唇,嘟囔道:“你们自个儿笨,可怪不得我。” 第35章 蟠龙玉佩   回到福宁院,早有仆人摆好早膳, 叶重锦在安嬷嬷的伺候下喝了汤药, 夏荷拿起他惯用的银制雕花小碗,盛了碗甜粥, 递到小孩手里,小声叮嘱道:“主子, 小心烫。”   叶重锦接过甜粥,却迟迟没有动勺, 任谁身旁站着两尊门神, 而且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盯着自己的脸蛋,怕都是吃不下去的。   他抿抿唇, 讨好地问:“太子殿下,哥哥,你们用过早膳了吗,要不要坐下一起吃。”   顾琛拉开他左边的圆凳坐下,接过小孩手里的银碗,拿起白玉瓷勺轻轻搅拌了几下,勾唇道:“孤来时已经用过膳,不过见到阿锦就又饿了, 一起吃也好。”   说着舀起一勺甜粥,轻轻吹了两下, 递到小孩唇边。   叶重锦刚要张嘴,叶重晖却已经伸手挡下这一勺,嘲讽道:“太子殿下许是误会了, 我弟弟有洁症,是不喜欢和别人共用同一副碗筷的,不如让丫头们给您再准备一副碗筷,让阿锦自己用膳吧。”   顾琛不咸不淡道:“孤怎么不知道阿锦有洁症,不说前次中秋晚宴上,孤喂了阿锦一整晚,就说叶大公子平日里,没少给阿锦添置膳食吧,难道阿锦的洁症是单单针对孤。”   叶重晖道:“那时没有,不代表此时没有,阿锦这个年纪,脾性上发生什么变化都不是没可能的。”   两人争执不下,就是不让小孩吃一口,叶重锦巴巴地望着那碗粥,后知后觉地发现,太子殿下跟他兄长分明是在借机报复他。   要说这两人都是天底下顶顶聪明的人,满朝文武,谁人见了不夸赞一声少年英才,却被一个小娃娃玩弄于鼓掌间,难免羞恼,所以打定主意要给这说谎的孩子一点教训。   叶重锦饿得眼花,也不要那碗甜粥了,趁着他们不注意,伸出小爪子从餐盘里偷了一块馒头,二话不说就往嘴里塞,他这一举动惹得众人一惊,顾琛连忙放下粥碗,去给他倒水。   叶重晖也重新给他盛了碗热乎的甜粥,好笑道:“慢些吃别噎着了,又没人跟你抢。”   “……”   小娃娃奋力咀嚼,看都不看他一眼,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啃这些硬邦邦的馒头,都是这两个坏人害得。   他们这样的人家,难免都有些富贵的病症,因着平日入口的吃食需要精细,煮粥的米都是磨碎后才下锅,长此以往,难免消化不易,后来便有在膳桌上摆些粗粮的习惯,不过吃与不吃还两说。   反正叶重锦是不曾动过的,厨房的人瞧见了,便也敷衍起来,送过来的粗粮是下人们都不肯吃的。   顾琛试过水温,把杯盏放在小孩手边,叶重锦本是不想喝的,可那馒头实在太硬,他受不住那滋味,只好捧起来喝了一口,安嬷嬷见状忙让人把那馒头收了,暗道作孽,她家小主子身子金贵,何曾用过这种吃食。   一顿早膳用完,小孩已经恹恹地不想动弹,自顾自趴在罗汉床上玩九连环。   顾琛坐在他边上,抚着小孩额前的卷毛,问:“阿锦今晚可有安排?”   叶重锦道:“不曾有安排,往年阿锦都是在院子里跟爹娘还有祖父一起过节的,外面冷,不如屋里暖和。”   这是不想出门的意思,叶重晖暗自点头。   顾琛微微颔首,良久,道:“今晚晟王府有场宴席,孤同几个兄弟需要代替父皇出席,孤也知道阿锦不想去,皇叔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只怕请了全城的名门望族,阿锦若是过去,难免被人瞧了去,孤心里也是不愿的。也罢,一起用过早膳,也算是一起过节了吧。”   叶重锦心里微微一顿,莫非他这大清早的过来,就是趁着宴席未开始,特意来跟自己过节?   顾琛探入袖中,拿出一枚皎洁剔透的蟠龙玉佩,放在小孩的掌心,道:“早前说过,过完年孤要送一件礼物给你,这是孤命人打造的环佩,你好生收着,日后可是很值钱的。”   他虽然是开玩笑的口吻,可谁都能瞧出这块玉佩价值不菲,环佩上雕刻的龙形印记已经昭示了其尊荣和贵重。叶重晖神色凝重道:“太子殿下,家弟尚且年幼,如此重礼恐有不妥,还望三思。”   顾琛只淡淡一笑,道:“孤觉得并无不妥,这玉佩本就是为阿锦准备的。”   言罢起身,拂袖离去。   叶重锦却捧着那枚玉佩久久回不过神来。前世,他咽气的时候,这玉佩就挂在他的腰间。   顾琛说这玉佩值钱,其实何止是值钱。   每位皇子降生时,皇帝都会命人打造一枚代表其身份的皇家环佩,但储君是不同的,在太子册封大典上,皇帝会将帝王自小携带的玉佩传与储君,那是与一般皇子环佩不同的,带有真龙印记的环佩,见玉佩如见天子,具有号令天下的威能。   而他手里的这枚,不是庆宗帝传给顾琛的那枚,却是顾琛后来命人仿制的,无论是质地,色泽乃至雕工都是完全一样的环佩,只是比那枚真的要小了一圈。   顾琛说过,皇族世代相传的玉佩不能给他,可他却愿意将那份权利给宋离。   前世,顾琛将玉佩交给他的时候,是先皇逝去,他刚继承皇位的前几年。那人漫不经心地掏出一枚玉佩,道:“阿离,朕送你一件礼物,你不是最喜欢收集珍宝么,这枚玉佩可还能入你的眼?”   他那时皱眉道:“不得胡闹,帝王环佩岂有相赠的道理。”   顾琛却弯起唇,道:“你再仔细瞧瞧。”   他细细打量过后才发现,虽然瞧着是一样的,但眼前这枚比顾琛那枚小了整整一圈。   “先皇的遗物不能给你,所以朕另造了一枚,与朕那个刚好配成一对,阿离挂在腰间,世上便再无人敢欺负你,便是在母后跟前,你也可以不讲道理,左右她拿你没辙。”   叶重晖见自己弟弟脸色不对,抚着小孩的脑门,问:“怎么,可是哪里不舒服?”   叶重锦心跳得极快,为何他不曾想过,这个顾琛,就是那个顾琛。 第36章 安成郡主   小娃娃掌心躺着一枚玲珑剔透的玉佩,两只小手有些发颤, 漆黑的眼眸盯着玉佩, 却不知在看向何方。   如果说这枚玉佩是物归原主,那么, 是不是有朝一日,他也要物归原主?   虽然早前他疑惑过, 为何顾琛送来的点心都是他前世喜好的那几种,还有那人的过分亲密, 分明不是喜欢小孩的脾性, 却唯独对他特别,以及将伴读换成莫怀轩的事, 都叫他百思不得其解,如今全都有了答案。   ——那人是带着前世的记忆转生的。   因为带着前世的记忆,所以才知道他喜欢的口味,所以对他特别,所以及早将莫怀轩置于掌控之下,以防止顾悠被那人伤害。   若这个顾琛是前世的那个人,以他的城府,的确是可以轻易找到他, 别说他躲在丞相府,就是他躲在荒山野岭, 也总有一日会被他找到。   那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叫人相信他无所不能。   他忽然想起几个月前,太子殿下驾临相府, 召见他这个三岁孩童。在不成曲调的琴音中,他见到了八岁的顾琛,那人把他抱在腿上,笑着调侃叶重锦险些成了他的太子妃。或许自那刻起,他便已经露了馅,只是他傻傻不自知。   院子里的小厮来报,说太子殿下遣人过来,说要把那只白鹿带走。   小娃娃眨了眨黑眸,好似没有听懂他的话,那小厮只好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道:“小主子,方才太子殿下遣人来窝棚,说要把白鹿带走呢,负责照看的师傅对那鹿有感情,正阻拦着,您看该如何处置。”   他说这话时却是瞅着叶重晖,显然不觉得一个稚童可以处置此事。   叶重锦握紧手中那枚玉石,冰凉的触感叫他稍微清醒一些,片刻后,他点头道:“让他们带走吧,那鹿心里是想走的,又何必强留……难得太子殿下开恩。”   那鹿不是他,顾琛愿意放走那白鹿,却不会放走他。   小厮应了一声退下。   叶重晖捧起小娃娃的脸颊,笑道:“怎么,都说玉石有灵性,阿锦莫不是被这破石头勾去了魂。”   满屋的丫头婆子尽皆吓得脸色大变,这玉佩是太子殿下所赠,上面还刻着皇家的龙纹印记,说不得有什么尊贵的寓意,大少爷却说那是破石头,便是他敢说,他们这些下人也是不敢听的。   叶重晖瞧着他们战战兢兢的模样,暗自冷笑,一块石头,把他弟弟吓得失神,满屋的下人也都惧怕成这副模样。这顾琛,当真好手段。   小娃娃抬起眼眸,对上他兄长的眼睛,软声道:“哥哥,阿锦也想去晟王府的宴席,你可有什么办法。”   他如今只想知道,顾琛是完全认出了他,还是只认出了一半。   叶重晖沉吟片刻,终究抵不过小孩眼中的祈求,道:“晟王爷的确是遣人递来了请柬,不过这种宴席,父亲素来是婉拒的,你若是想去,只能从父亲那里要来请柬。”   叶重锦抿抿唇,道:“父亲是不会同意的。”   “你知道就好,这大冷的天,在屋里做什么不好,偏要去凑那热闹,今夜晟王府与平日里不同,处处是人,也不知会生什么事端,父亲哪里能放心你过去,就算是平日,天黑后,也不会准许你出门的,若是被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如何是好。”   小孩闷声道:“哥哥也一起不就好了,就算他们不认得我,总是认得哥哥的。”   他这话确有道理,即便是皇宫里最骄纵任性的三皇子,见着叶家两位公子,也不敢稍有为难。   叶重晖对上那双澄澈的黑眸,认真道:“要哥哥陪你去晟王府也未尝不可,只是有两个问题要问你,你老实回答,哥哥便应了你。”   “你问。”小孩连连点头。   叶重晖道:“其一,阿锦忽然想去晟王府,可是为了太子殿下。”   小孩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叶重晖压下胸中的郁愤,又问:“其二,阿锦找太子殿下,是因为这块蟠龙玉佩。”   这次叶重锦却没有立刻回答,是,却也不完全是,是因这蟠龙玉佩所起,只有见着顾琛的面,才能解答他心中的困惑。   其实他心底最疑惑的,是顾琛若是当真认出了他,为何没有把他带进宫里。叶岩柏虽然难缠,可若是顾琛的话,一定会有办法,可他没有,宁愿两头跑,也没有耍那些手段,这才是最令他不解的事。   他心里其实还是带有一丝期盼的,希望是他多虑了,此事不过是巧合。   “是,或不是?”叶重晖又问了一遍。   小娃娃撅起唇,道:“先前太子殿下送给阿锦一只白鹿,阿锦无意间听到父亲和祖父谈起此事,似是有些烦恼,阿锦想,这玉佩比那白鹿还要珍贵,拿着烫手,不如还给太子殿下,哥哥以为呢。”   叶重晖眼底的阴霾一扫而光,抚着小孩的脑袋,无奈笑道:“却原来阿锦在忧心这件事,不过是块值钱的石头,便是日后皇上追究起来,那也是太子殿下的过失,与相府无关,更与阿锦无关。不过还回去也好,免得日后再有牵扯。”   这玉佩是什么贵重物什并不打紧,他只是不希望顾琛再有借口纠缠他弟弟。   叶重锦也配合地弯起眉眼,心中却道,日后怕是少不了牵扯。   ========   晟王府。韬馨园内,十多个娇美的女孩儿围坐在红衫木八仙桌旁,各个穿着妍丽的衣裙,面若桃色,桌案上摆着几碟精致的瓜果点心,只是谁也没动,三三两两地品茗聊天。   安成郡主领着几个丫头进去,女孩们见了她,便恭恭敬敬道:“给郡主请安。”   安成郡主名叫顾雪怡,已是十六七岁,正是找婆家的年纪,偏与一般的闺阁女子不同,日日抛头露面,骑马射箭,时常在街头教训一些纨绔子弟,剽悍的名声盛传在外,京中尚未婚配的男儿各个惧她如猛虎,她却毫不在意,我行我素。   其实以她这门第,要找个寒门子弟也不难,她是晟王爷的亲闺女,谁敢说个不好,不过顾雪怡自己是个有主见的,不要别人指,就要自己找,以至于耽搁到如今。   晟王和王妃为了她的亲事,夜夜睡不好觉,别人家的女儿到这个年纪,即便没有婚配,也都订了亲的,偏他家这姑娘嫁不出去,可不是愁人么。   这不,前些日子把她送去太后那里教导了一些时日,人总算规矩一些了。   她这刚一进门,方才那些个聊天的声音便歇下去了。母老虎的名声男子都惧怕,女孩们能不怕?   顾雪怡走到上座坐下,懒懒地托着腮,道:“你们只管说你们的便是,本郡主喜欢听女孩们娇滴滴的嗓音,听着便心情好。”   话虽如此,谁也不敢开那个头,听闻这郡主最是娇蛮,她爹晟王爷是皇帝的亲弟弟,太后最宠爱的儿子,若是被她无故责打一顿,找谁说理去。   顾雪怡等了半天,见这群女孩都跟哑巴了似的,顿时觉得没趣,道:“也罢,本郡主去隔壁墨竹园逛逛,免得我在这里,打搅你们说话的兴致。”   她这话才说完,便有胆大的女孩问:“敢问郡主,这墨竹园可是男宾所在之地。”   “是又如何?”她抬眸问。   她身后的嬷嬷重重咳了一声,小声道:“郡主可还记得太后娘娘的教诲,正所谓男女七岁不同席,往日年岁小便也罢了,郡主如今是即将婚配的年纪,还是避嫌为好。”   她噗嗤一笑,道:“有何好避嫌的,京中但凡叫得出名字的公子哥儿,有哪个是本郡主没见过的,何况墨竹园里一半是本郡主的亲戚,太子堂弟抢走了本郡主的白鹿,这笔账还没算呢,我倒要问问,他把那求亲的白鹿,送给丞相家的宝贝疙瘩是何用意。”   说着她拍案而起,大步转出去。   留在韬馨园里的女孩们你望望我,我看看你,都是心痒难耐,要说这闺阁女子谁没有点八卦之心,郡主求亲的那只白鹿更是人尽皆知,不过没人敢提罢了,如今有好戏看,自然是按捺不住,亦步亦趋地跟过去。   墨竹园里,的确有一半是郡主的亲戚,宫里的几位皇子都到了,晟王爷虽然平日不理朝政,但是在太后和皇上跟前很有些分量,这个脸面还是要给的。   顾琛手执白子,略一思索,走了一招险棋。对面的莫怀轩微微蹙眉,片刻后却是笑道:“在下甘拜下风。”   一旁喝茶的顾悠“唔”了一声,鼓了鼓腮,道:“还没下完,怀轩哥哥就认输了。”   莫怀轩眸中闪过柔色,很快又垂下头,恭谨道:“五殿下,虽然棋局未走完,但胜负已定,太子殿下确实棋高一着。”   顾琛抬眸道:“并非孤棋高一着,而是你退缩了。此局虽然危险重重,却未必没有可能翻盘,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能反败为胜。”   顾悠跟听天书一般,晃晃脑袋,转身去拿柑橘吃。   莫怀轩瞥了一眼男孩的背影,淡道:“执着于胜负,往往会一败涂地,我只愿,一切安好。”   顾琛知他说的不是棋局,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顾悠正在剥桔子,汁水溅到手指,他便伸出舌头将指尖的汁水舔去,那桔子甚酸,男孩被酸得眯起杏眸,像只贪吃又迷糊的猫崽儿。   他勾唇道:“有孤在,自然一切安好。正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不该你管的,就不要插手,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太子殿下话说得漂亮,敢问您自己可否做得到。听说殿下来王府之前,先去了一趟相府,总不会是去看望叶相,给叶相拜晚年吧。”   顾琛眯起黑眸,没有接话。   莫怀轩接着道:“在下不敢痴心妄想,不过是想对曾经亏欠的人好一些,仅此而已,还望殿下莫要阻碍。”   “仅仅是亏欠?”   莫怀轩蓦地攥紧拳头,道:“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干系,这世上终成眷属的有情人有几个,大多数人不过是求而不得,正如叶恒之,正如安成郡主,也正如殿下您,多莫某一个不多。”   顾琛被他生生气笑了,好一个求而不得,正戳在他的伤口上。   他道:“既然你看得如此透彻,就该知道,小五的劫,就是因为你待他太好。若你希望他一切安好,就更应该远离他才是。口中说着不敢痴心妄想,却管不住自己的心,莫怀轩,即便给你一万次机会,你也不过就像这盘棋,满盘皆输而已。”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他站起身往外间走去。   莫怀轩对着那盘棋,良久,忽然执起一枚黑子,竟是要破解顾琛的棋局。   顾悠捧着果盘走进来,不见自己皇兄有些失望,莫怀轩望着他微垂的眼睫,想起前世这傻子追在他身后,一声声地唤他“轩哥哥”,他一低头便能瞧见他眼底闪烁的流光,黑密的眼睫轻扇,乖巧得叫人心疼。   那时他是如何狠得下心,一次又一次将他推开的。   “殿下……”   顾悠回眸看他,问:“怎么了?”   莫怀轩正待说什么,忽然听外间传来一阵喧哗,顾悠被吸引了注意力,推开门问:“发生什么事了?”   内侍在门外道:“五殿下,莫公子,听说安成郡主闯进这墨竹园了,口口声声说要找太子殿下理论呢。”   顾悠大惊,道:“不好,雪怡堂姐很凶的,会不会打皇兄,我得去看看。”   莫怀轩蹙眉道:“殿下莫急,安成郡主虽然性子急躁,却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何况太子殿下武功高强,便是十个安成郡主也是打不过的。”   顾悠用不赞同的眼神看着他,用慢悠悠的语调说:“堂姐比皇兄年长许多岁,肯定是皇兄更吃亏的。”   “……”莫怀轩竟然不知如何反驳,只好点头称是。 第37章 阁楼对峙   先皇本是前朝武将,后来因皇帝昏庸无能, 奸臣把持朝政, 使得民不聊生,他在心腹的劝谏下接杆而起, 取而代之。   他造了前朝的反,心里自然是怕别人来造他的反, 所以登基后一直重用文官。   几十年过去,京城里随便拉出个公子哥, 都能随口吟几句诗词, 说几句典故,但凡遇到宴席, 必缺不了那些个卖弄才华的文人学士。   王府的宴席自然更不会少,京中的文人学子数不胜数,缺的只有机会,晟王爷交友遍天下,他为了给自己撑场面,对外声称自己邀请了叶相,可想而知,会有多少人趋之若鹜。   晟王爷想, 本王虽然是邀请了,可来不来可不是本王能管的。   了解叶岩柏的人都知道, 这人孤傲又脾气硬,极少与朝中官员有所往来,这种场合肯定是不愿来的, 但不知情的外人,却是卯足了劲往王府里钻,在叶相跟前露个脸,日后便多一份机遇。   是以今日墨竹园的人实在不少,但凡有株花草,就必然有人站在那花草跟前吟几句诗,感怀几句时节,顺便表达一下不得志的抑郁心境。   顾琛从内室出来,心中烦闷,不为其他,就为莫怀轩口中那“求而不得”四个字。   他曾为帝王,贵为九五至尊,所谓天子,天底下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阿离自然也是他的。   可他心里清楚,阿离是他的,却又不完全是。   忽然见安成郡主领着一群闺秀往这边来,顾琛微微蹙眉,这堂姐惯会惹是生非,还是早早避开为好。   不等他转身,顾雪怡已经几步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原来是冲着他来的。   “雪怡给太子殿下请安。”   她身后的闺秀们也皆是袅袅娉婷地福了福身,心里却在叹,难得见着东宫太子,可惜个稚童,白瞎了这身妆容。   顾琛挑眉道:“免礼吧,堂姐会主动给孤请安,倒是难得一见。”   顾雪怡也不在意他话里的调侃,道:“回禀太子殿下,堂姐近日跟随太后学了些礼数,自然是要有些变化的,否则不是与顽石无异。”她说话素来是直来直往,啰嗦了这么几句已经是极限,直截了当道:“我那匹白鹿,敢问太子殿下如何处置了。”   顾琛早料到她是为了此事来问罪,只淡淡一笑,道:“那白鹿,放归山野了。”   他这一笑可不得了,顾雪怡却是生生往后退了半步,她这太子堂弟平时最爱端着架子,一副年少老成的模样,轻易是不肯笑的,此时微勾唇角,那其中竟还有些宠溺的意思,如何叫人不惊讶。   她顿了顿,才接着道:“胡说,你分明送去了丞相府上,竟还想蒙骗我。”   二人的动静早已惹得许多人围观,本来顾雪怡这一出现,身后带着好些个名门闺秀,仅仅是气势就很唬人,此时她一吼,惹得人频频侧目,暗道母老虎的传闻果然不虚,太子面前就敢大呼小叫,在别人面前还得了?   顾琛理了理衣袖,淡道:“既然堂姐早知道,又何必多问。孤的确是送人了,不过那孩子可怜白鹿孤独,求孤给放了。”   顾雪怡原本就没打算要回来,她爹娘都把那件事当做家丑,气得把她送去太后身边教养,要是再见到那只小东西,岂不是要把她送去尼姑庵,她不过是气愤自己辛苦寻来的东西,被别人借花献佛罢了。   “那孩子,可是丞相家的宝贝疙瘩?”她明知故问。   安成郡主用白鹿求亲许多人都知道,但是后来那只白鹿被如何处置了,倒是无人得知,此时她这么一说,便有人心思活络起来。   有人窃窃私语道:“丞相家的宝贝疙瘩不就是叶家二公子么,听说很得太子喜欢,可终究是个男娃,怎么能送白鹿呢。”   “太子虽然年幼,可连叶相都赞过他天纵之才,总不会不清楚白鹿的寓意,这……”   顾雪怡眉头一蹙,她只想挤兑一下这目下无尘的堂弟,并不想听别人乱嚼舌根。   她转过身,朝那两个胡言乱语的男子道:“还不住口,什么玩意儿也敢编排太子殿下,一只白鹿也能叫你联想这许多有的没的,难怪你二人对着一盆没甚滋味竹子吟了半天诗文,既没才学,又没规矩,这样的庸人是谁带进我晟王府的,还不给本郡主赶出去。”   那二人是某位官员家的幕僚,本想借机露个脸,不成想宴席还没开始就被赶了出去。   也怪他们倒霉,偏碰着安成郡主杀鸡儆猴,如此一来,谁还敢胡言乱语,可不就是成了郡主口中那等只会对着竹子浮想联翩的庸人,才会连小孩的想法也要揣摩来揣摩去。   顾雪怡道:“太子殿下莫怪。”   顾琛道:“堂姐维护,孤甚是感激,不过……”他忽然垂眸轻笑,道:“孤的确是过于喜欢叶二公子,这才送出那只白鹿,并不介怀旁人如何揣度。”   顾雪怡越发气闷,道:“你若是实在喜欢,就该亲自去猎一只,怎的拿我的鹿去卖人情,莫非你日后娶妻,也要借别人的聘礼不成,堂堂太子,也不嫌丢份。”说来说去还是在心疼她的鹿。   顾琛知道今日不遂她的意,便难以脱身,他也不爱被这么些人瞧热闹,平白丢了皇家的脸面。   “如此可好,日后堂姐出嫁,孤替你出嫁妆,便算扯平了。”   换做别的女孩早羞红了脸,顾雪怡却是认真想了想,这笔买卖不亏,这才放人。   顾悠朝莫怀轩道:“你瞧,皇兄吃亏了不是。”   莫怀轩弯起唇,点头称是,想的却是,即便顾琛不出这份嫁妆,以后也是太后和皇上出,这二者有何区别?说了半天,安成郡主没讨着半点便宜,却自以为占了好处。   ========   却说安成郡主要到嫁妆,心中欢喜,一转头便瞧见镇远侯抱着外甥路过,连忙跟上去。   她仅有的女儿家的娇羞都给了陆凛,此时难得有些难为情,道:“陆凛,你何时来的,怎么不叫我一声。”   陆侯爷冷着脸道:“方才郡主正在与太子殿下讨论嫁妆的事,臣不好打搅。”   这话说完,安成郡主脸都绿了,他怀里的陆子延却是捂着嘴咯咯直笑,他舅舅最是好面子的人,前次被安成郡主堵在府前求亲,之后被朝中同僚笑话了好久,此时自然不会给她好脸色。   “郡主若无别的事,臣要去前厅了,告辞。”   顾雪怡来不及挽留,人已经转身走了,那调皮的小孩趴在他舅舅的肩上朝她吐舌,郡主殿下被气得当场发作,直接砸了手边的青花瓷瓶。   陆凛拍拍他肉呼呼的小屁屁,道:“不许胡闹。”   陆子延缩回他怀里,哼道:“你为了别人打我。”   陆凛绷不住冷脸,却是往小孩脸蛋上亲了一下,方才还闹脾气的小孩瞬间消停下来,窝在他怀里傻傻地笑,外人都说他外甥调皮,其实这孩子最好哄。   忽然陆子延指着一旁的回廊,道:“舅舅,我看到阿锦了。”   陆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是叶丞相抱着他家乖宝,正被一群文人学子堵在花园的回廊处,天气正寒,那孩子身子又不好,窝在他爹爹怀里发抖,小脸蛋冻得通红,黑葡似的眼里沁着星星点点的水光,惹人怜爱得紧。   镇远侯府与相府有些渊源,他外甥又时常送去人家府上叨扰,陆凛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尚未走到近前,却见回廊拐弯处立着一位身着玄黑锦衣的男孩,他蹙着眉,面沉如水,道:“你们,挡着孤的道了。”   他声音不大,却如同平地惊雷,方才墨竹园那场闹剧,众人已经见过他,都知道这位年幼却眼神锐利可怖的男孩,是当今的太子,是未来的君主,连忙自觉让开,府中侍卫连忙将人驱散。   顾琛走到叶岩柏面前,叶岩柏连忙微微屈身,道:“太子殿下。”   顾琛却冷声道:“叶相,你今夜不该来的。晟王爷是什么性子你该知道,今夜王府中,至少有一半是冲着你来的,你若是自己一个人便也罢了,偏带着阿锦。”   叶岩柏也很是无奈,告罪道:“臣知罪,只是犬子吵嚷着要见太子殿下,臣万不得已,才来此赴约。”   见小孩正眼巴巴地瞅着自己,顾琛瞬间收敛了寒意,道:“外面冷,阿锦身子受不住,进屋说。”   眼见三人进了阁楼,陆凛抱着外甥站在不远处,黑眸中闪过一抹深思,太子殿下与相府似乎有些牵扯。   ========   甫一进屋,顾琛便把小孩拉到跟前,往他怀里塞了个镂金汤婆子,问:“可有冻着?”   叶重锦抱着手炉稍稍回暖,摇了摇头,眼前的男孩和前世那个男人逐渐重合在一起,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原点。   顾琛露出些许笑意,用自己的手去焐小娃娃冻得通红的脸蛋,冰凉的触感叫他心疼得厉害,方才那些人,真是该死。   叶岩柏算是瞧出来,太子殿下是真的把他家阿锦放在心尖上疼宠,而不是一时的兴趣,把他儿子当作玩具。   他轻叹口气,从怀中掏出那枚玉佩,道:“殿下,这枚蟠龙玉佩,可是您赠与阿锦的。”   顾琛淡淡一瞥,捏着小孩软乎乎的小手,无所谓道:“是又如何。”   “若臣记得不错,殿下您储君册封大典时,圣上亲手为您佩戴的玉佩,可是与这一枚并无差别……请恕臣冒犯,太子殿下此举着实不智!帝王信物岂可转赠,此乃大不敬之罪,殿下糊涂了。”   顾琛轻轻一笑,道:“叶相好记性。不过这枚玉佩确实不是那枚,这是孤命人给阿锦打造的,与孤的那枚只差了个尺寸,算是一对。”   “……一对?”丞相大人脑袋懵了一瞬。   顾琛道:“帝王信物固然不可转赠,孤日后即位,孤赠与阿锦的这枚,便也是帝王信物,虽是不同的两枚玉佩,效用却并无差别,叶相,你可明白孤的意思。”   叶岩柏自然是听明白了,可是他不敢相信,顾琛这句话的意思分明是,他把一道帝王御令赐给了阿锦。   此时此刻,叶岩柏只能想到两种可能,一是顾琛傻了,二是,他喜欢阿锦喜欢得傻了。   素来果决的叶相也难免犹疑起来,道:“殿下此举,单单是为了拉拢我叶氏?”   这间阁楼在墨竹园的西边,周遭的闲杂人等已经被驱逐,四处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呼啸的风声,室内弥散着暖香,竟有些冷冽的味道。   良久,顾琛笑道:“先前那白鹿,叶大人收的爽快,如今倒犹豫起来。” 第38章 元宵宴席   叶重锦万万没有想到,这人胆量如此之大, 当着叶岩柏的面就敢大放厥词, 莫不是前世当皇帝当久了,将那无法无天的臭脾气也给带了过来, 他急的直想伸手捂住这人的嘴,以免他再语出惊人。   顾琛却毫无所觉, 反而拉着小孩软乎乎的小手蹭了蹭自个儿脸颊,眼里带着浅笑, 好似他方才不过说了一件极寻常的事。   小孩忐忑地瞥向一旁的父亲, 却见丞相大人并不意外,反倒有种早已勘破真相的淡定从容。   叶岩柏的确是不意外, 先前那白鹿送到府上的时候,就已经在他心里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再联系后来顾琛的所作所为,他隐约有了猜想,只是不敢确信而已,此时听顾琛提起,只觉得“原来如此”。   皇家的小孩虽然普遍开窍早,十二三岁通人事亦是寻常事, 可这太子殿下未免早得过头了,这才几岁, 就想着找媳妇了,还把主意打到他家阿锦身上。   只怪我家乖宝太讨人喜欢,谁都想惦记, 丞相大人如是想。   既然话说开了,叶岩柏也再没有顾虑,直接了当道:“太子殿下,阿锦是个男孩,日后也是要成家立业,光耀门楣的,还望您尽早歇了这心思,蟠龙玉佩也请收回,如此贵重之物,我家阿锦怕是承受不起的。”   顾琛敛了笑意,接过那枚玉佩,淡道:“孤知道阿锦是男孩。”   就在叶重锦心中纳罕他怎么会如此乖觉时,那人却弯腰蹲在他面前,细致地将那枚玉佩系在他的腰间。   “可是孤送出的礼物,从未有收回的道理。”   他抬眸望着小孩莹白的脸蛋,温声道:“阿锦不是最喜欢宝物么,过个几年,此物就是世间至宝,阿锦拿着它,天下人皆要惧怕你讨好你,都要对你好,无论你想要什么,都会有人争着抢着送到你眼前,难道不好么?”   他这哄孩子的语气,叫叶重锦哭笑不得,却也暗自庆幸,顾琛如此待他,可见尚未发觉他是前世的那个宋离。   他怯生生地道:“可是它太贵重,阿锦不敢要。”   顾琛望着小孩眼中的惊惶,轻声道:“先前叶大人说,阿锦吵嚷着要来见孤,孤心里很高兴。孤已经许久没有如此高兴了,上一次,还是半年前在相府见到阿锦的时候。”   小孩垂下眼睫,不敢看他眼里的失望。   却听这人伸手比划了一下,道:“阿锦当时只有这么点大,孤可以轻而易举抱在怀里,比瓷娃娃还精致漂亮,还有独特的药香味,孤当时想,这样小的奶娃娃,险些就成了孤的太子妃,若是真的该有多好,孤一定将世间最好的宝物奉到他的面前,只为叫他一直幸福快乐。”   小孩懵懵懂懂地眨眨眼,心里却是咯噔一声,顾琛这是在套路他爹呢。   果然叶丞相有些许不忍,劝道:“太子殿下,您如今年纪尚幼,怕是分不清喜欢不喜欢,阿锦更是年幼,您说这些他也听不懂,何不等过个几年,年纪大了再做考虑。”   叶重锦在心里把他爹骂了几百遍,拒绝就要干脆,缓兵之计怕是正中顾琛下怀。可他不敢说,他身上统共披着两层外皮,一层已经被扯开,剩下的一层若是再被揭开,就真的逃无可逃了。   只见顾琛面露惊喜,道:“叶大人此话当真?”   “自然,等过个几年,无需臣多言,殿下您自己就能想明白。”   叶岩柏是打从心里不觉得一个八岁孩童有什么深情可言,无非是觉得他家阿锦讨喜,把这种喜爱当做情爱,等大了开窍了,便也知道此时的坚持不过是个玩笑话,那时怕是他自己嫌丢人,先躲着他们家阿锦了。   再有,他还是忌惮这位太子的城府,不想过早撕破脸面。   这个结果顾琛满意了,丞相大人也还算满意。   出了阁楼,顾琛被大皇子派来的人叫走,丞相大人抱着儿子去吃宴席。   见那人走远了,叶重锦窝在他爹怀里,气鼓鼓地瞪他,叶岩柏一头雾水,亲亲儿子的脸蛋,道:“爹爹带乖宝去吃好吃的去。”   “唔……好。”看在有好吃的份上,暂且放过他好了。   ========   宴席就摆在王府宴客厅,摆了好几十桌酒菜,场面十分热闹。   叶岩柏特意从侧门进,不惹人注意,谁知刚进门就被晟王爷逮了个正着。   晟王爷只有一个闺女,自然是想要个儿子的,奈何晟王妃生安成郡主的时候吃够了苦头,不愿再这份受罪,加上晟王爷又是个惧妻的,别说纳妾,就是成亲前那几个通房都早早送走了,只能眼巴巴望着自己皇兄一个儿子接一个儿子地生。   然而庆宗帝其实也是羡慕晟王爷有闺女的,他儿子生了七个,除了早夭的二皇子,也还有六个儿子,偏偏没有女儿,故而把顾雪怡当成亲闺女似的疼,大皇子还没封王,就先给这个侄女封了个安成郡主。   安,稳定顺遂之意,成,完好圆满之意,可见他有多喜欢这个侄女。   却说晟王爷羡慕别人家有儿子,叶相自然也是他羡慕的对象,往日他就极喜欢叶重晖,说这孩子比他家闺女都省心,此时见到叶重锦,少不得要逗弄一番。   “叶相,本王瞧着令郎甚是讨人喜欢,可否让本王细细瞧瞧。”   这是要抱他儿子的意思,叶岩柏虽然明白,可心里是不愿的,晟王爷是个大老粗,给他家乖宝抱疼了怎么办?   他客套地笑了笑,道:“喏,您瞧。”说着抱着叶重锦往晟王爷跟前凑了凑,却没有松手的意思。   晟王爷脾气直,平日最不耐跟文官打交道,满口的诗词文章,猜都猜不懂什么意思,此时也不绕弯子,直接道:“本王想抱抱令公子,不知叶相舍不舍得。”   叶岩柏当然舍不得,可又说不过去,只好托词道:“这孩子怕生,王爷您长得又威武,若是给吓着,回去怕是要被他娘好一顿念叨,现在的女人啊可不好惹。”   他这么一说,晟王爷果然深有同感,压低嗓门道:“正是如此,现在的妇道人家哪还有未出阁时的文静,比男人还凶,活脱脱就是只母大虫。”   叶岩柏心说我夫人那是温柔似水,发脾气都跟撒娇似的,别提多贴心,面上却是应承了几句。晟王爷因为惧妻之事没少被人笑话,难得有人肯听他抱怨,还顺着他,自然是高兴,拉着他入了上座。   其实按照叶岩柏的身份,本来也该去上座。不过他怕被人发现,引来麻烦,是想躲在角落里蹭一顿宴席就走的,左右那些个没有官职的素人,也不会发现,这个带孩子的二十四孝奶爹其实是权倾朝野的叶相。   他这一坐到显眼的位置,立马就被认出来了,晟王爷倍感有面子,拉着叶岩柏劝他喝酒。   叶岩柏为官十来年,可以说不曾怕过谁,唯独怕跟武将打交道,因为他们不会跟你讲道理,直接就上手。今日在场人多,少不得应酬一番,也不再推辞,连着喝了好几杯。   叶重锦怕他被灌醉,忙伸手扯住他衣袖,道:“爹爹,阿锦不喜欢酒味。”   他的小奶音虽然不大,却是清晰明朗,晟王爷一听就乐了,道:“令公子倒是有趣得紧,小小年纪就管着你喝酒了。”   叶岩柏道:“这孩子被我给宠坏了,王爷见谅。”   “什么见谅不见谅的,本王还能跟个三岁小孩较真不成,”晟王爷豪爽一笑,说着凑到叶重锦跟前,笑道:“叫重锦是吧,今日是元宵佳节,是高兴的日子,该与朋友齐聚一堂喝酒庆祝,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叶重锦暗自翻了个白眼,却是露出懵懂无知的表情,道:“可嬷嬷说酒喝多会伤身,跟朋友相聚本该是高兴的事,可若伤了身,不就是把高兴的事,变成了伤心事么。”   晟王爷听着一愣,他是没想到小奶娃能说出这么一段,反将他一军。而且这孩子嗓音天真稚嫩,跟桌上的酒酿圆子似的软糯,叫人心里头发软,根本舍不得反驳他。   “哈哈,小娃子说得有理,是本王错了,叶相身子文弱,不可多饮酒。”   晟王爷是出了名的倔脾气,让他承认错误可是件了不得的事,很快便传到内室的那桌宴席上。   坐在这里的都是皇室亲贵,宫中的几位皇子坐在最上首,顾琛与大皇子顾鸣坐在中间位置,满桌的佳肴皆是御用膳食,特地从宫里的御膳房加急送来的,只怕冷了过味。   顾贤放下手中的镶玉银箸,轻嗤一声,道:“皇叔可是在父皇面前都不会轻易服软,不愧是能叫太子殿下上心的孩子,竟是叫皇兄我刮目相看。”   他这一开口,满桌的人都看向沉默用膳的太子。   顾琛没说话,却是顾悠开口道:“阿锦弟弟说得有道理,皇叔父自然就肯听。”   顾贤看到他那张漂亮到不像男孩的脸蛋,就气闷不已,父皇已经几个月没有去过他母妃的宫里,更不似从前那样看重他,这个顾悠就像他那个早逝的母妃,惯会装可怜博取同情,只恨他不似丽妃那般短命。   他嘲讽道:“你一个傻子懂什么。”   顾悠小声辩解道:“我不是傻子,父皇说我不是傻,是乖。”   他这般的言论停在顾贤耳中,无异于耀武扬威,他嗤笑道:“你若是不傻,倒是先把三字经背下来,皇室中,就没有出过如你这般愚钝之人,若我是你,只怕早后悔生在这个世上,平白给皇家血脉蒙羞。”   顾悠嘴笨,一着急更是不知如何辩驳。   一直沉默用膳的顾琛放下漱口的杯盏,道:“皇室中,最愚蠢的人当属三皇兄你。”   顾贤猛地拍案:“你说什么!”   顾琛勾唇道:“孤说你蠢,你大可以继续闹下去,搞砸了皇叔的元宵宴,且看倒霉的是谁。”   见他起身离去,顾贤恨得咬牙切齿,却忌惮晟王爷不敢发作,一旁的顾鸣放下碗筷,温和一笑,道:“本宫也用完了。”   说着带着心腹离开了宴席。   出了门,转入无人小径,他轻嗤道:“三皇弟确实是蠢,父皇疼宠顾悠又如何,难道还能把皇位传给一个痴儿,他屡屡针对顾悠,传到父皇耳中,只会叫父皇心生不喜,往日的感情早晚也要被消磨殆尽。”   “殿下说的是,三皇子到底不够火候。”   “他虽然不够火候,却是父皇亲自教养到大的,情分到底与旁人不同,要知道,本宫这父皇最是重情重义。不说他,倒是太子,这些日子竟是疏远了许多。”   “算一算,太子殿下已有大半年没有来过殿下宫里了,莫不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提防起殿下了。”   顾鸣眯起眼,笑道:“他能发现什么,本宫自小对他照顾有加,又不曾加害过他,他又有何好提防的。”   过了许久他低声喃喃道:“只是这兄友弟恭的戏码,本宫也腻烦了。”   他身后的侍从连忙垂下脑袋,低声应喏。大皇子过完年已经十五,也该到出宫建府的年纪了,这京里怕是要起风云了。   =======   另一边叶岩柏被一群文人堵在饭桌上,这个说请他指教,那个又请他不吝赐教,叶重锦才不管他呢,自己捧着小碗趴在桌上可劲地吃,趁着没人注意他的食量,多吃些才是正经。   忽然碗里被放了一块剃了刺的鱼肉,他抬眸看去,顾琛正托着腮微笑着瞧他,那模样好似在欣赏什么赏心悦目的事物。   小娃娃抬手抹了把嘴上的油渍,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   “我,我平日里可不是这样的。”他没有底气地解释。   顾琛颔首,笑道:“孤知道。”   他的阿离是从骨子里透出的矜贵,哪怕是粗俗的举动,他做出来,那也是淡雅脱俗,清新不做作的。 第39章 三年后   宴席结束,叶岩柏被一群人拉去偏厅鉴赏诗作, 他难得在外面露面, 别说这些个晚生后辈,就是同朝为官的同僚也觉得稀奇, 皆是挤破脑袋在他跟前露个脸,来年晋升, 万一就有机会呢。   万般无奈之下,丞相大人只好把儿子托付给太子, 千叮咛万嘱咐, 务必把他家乖宝安全送回相府。   顾琛求之不得,笑道:“叶相走好。”   叶岩柏怒瞪虎眸, 只是眼下有求于人,只好憋着口气,道:“切勿在外面多加逗留,近日京中有小孩走丢,怕是有人贩子,我家阿锦又生的好,若是被盯上……”话未说完,已经被晟王爷和几位朝中重臣拉走。   小娃娃窝在宽大的黄花梨木椅中, 摸摸圆滚滚的肚皮,小声打了个饱嗝, 眼皮已经耷拉下来。   他吃饱了容易犯困,往日这个时辰,应该已经安歇了。   顾琛从袖中掏出一块锦帕, 把小孩油乎乎的唇角擦干净,问:“阿锦可有想去的地方?今夜是元宵佳节,城中有许多热闹的集会,灯会,游船,还有舞狮舞龙,阿锦打小养在院子里,想来都不曾见过,不如趁此机会去瞧瞧看。”   叶重锦有些心动,别说这辈子,就是上辈子活了快三十年,也不曾看过热闹的集会,心里自然是想的,可是和顾琛一起……不妥不妥。   小孩脆生生地道:“方才爹爹说,不可在外逗留。”   顾琛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乐了,捏着那软乎乎的小爪子,道:“阿锦莫不是在怕人贩子?若是果真有人敢偷孤的阿锦,孤便是上天入地,也是要把那人找出来,碎尸万段的。”   他说这话时,唇边带着笑,眼里却透着一股狠意,那是经历数不清的杀戮方才沉淀出的麻木不仁。   叶重锦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思绪,前世那些所谓的忠臣良将,视他为社稷毒瘤,恨不能将他除之而后快,只愿宋离死后,那盛世如他们所愿,而不是——彻底崩坏。   失去束缚的野兽,到底存有多少良知,谁知道呢。   见小孩垂眸不语,顾琛顷刻又恢复了人畜无害的模样,笑道:“阿锦若是实在不想去,孤这就送你回相府,来日方长,日后总有机会去看的。”   叶重锦点点头。   顾琛笑得越发温柔,俯身把小奶娃抱起,大步往外走去。其实他对热闹的集会不感兴趣,只是想借机与阿锦多待一会,毕竟回到相府,那个碍事的叶恒之一定又会出现坏他好事。   顾琛道:“你兄长今夜怎么没来,他放心阿锦来见孤?”   叶重锦眨了眨眼,道:“哥哥原本是想来的,只是父亲不许。”   顾琛了然,今夜人多,叶重晖到底还是小孩,叶岩柏一人照顾两个小孩必定分身乏术,所以把大儿子留在家中。   “如此说来,孤还要感谢叶相。”   叶重锦忍不住弯了弯唇,道:“太子殿下怕我哥哥么。”   顾琛垂首,正瞧见小孩窃喜的模样,心里一软,应和道:“是啊,孤很是怕叶家大公子。”未来大舅哥,不能打不能杀,自然棘手。   出了晟王府,银色的月辉洒在小孩玉雪无瑕的脸蛋上,圆润的脸颊透着淡粉,小娃娃合着眼眸,长而密的眼睫轻颤,微微张着唇,发出轻微鼾声,竟是睡着了。   顾琛朝车夫小声道:“去相府。”顿了顿,又补充道:“慢着些。”   车轮碾碎月光,缓缓朝相府行去,顾琛抱着怀里的孩子,听着他小奶猫似的呼噜声,只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梦里,叶重锦抱着一只撒娇的小猫,那是他前世养的爱宠,而身后,顾琛正抱着他,这是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到的安心。   ========   三年后。   京城外的官道上,几辆简朴的马车缓缓行过。最前方的那辆马车里坐着一对父子,皆是儒雅的衣着风范,穿着一袭青色长衫,手里捧着书卷,慢悠悠地品读。   那少年不过十来岁的模样,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看,回头朗声道:“爹,你说丞相叔父会不会嫌弃咱们,这许多年都不曾往来,人家许是不想认咱们这门穷酸亲戚了。”   他身旁的男子捋了把胡须,笑道:“莫要胡说八道,你这丞相叔父与爹自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识字,不过后来他这一支走了仕途,你爹我留在津州做了个教书先生罢了。我早前修书一封给他,说要带你们来,他很快就回信,说一切已经备好,只等咱们到。”   少年面露期待,道:“爹,你说京城是什么样的,比津州好么?”   男子略一思索,道:“我年轻时倒是来过,犹记得那繁华景象,津州是万万比不上的。不过此行是给你姐姐寻亲事,可不好贪恋此地奢华,咱们叶氏子孙,别的不多,唯有志气最高。”   少年轻哼一声,道:“爹,你这话儿子是不赞同的,志气又不能当饭吃,你看叔父一家,人家还是嫡系子孙呢,怎么也不见简朴度日,反而高官厚禄,名扬四海。”   “那是因为当年出了些意外,老太爷欠下皇室恩情,不得已才入了仕途……”   “爹,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这世上哪有皇帝求百姓当官的,谁求谁还不一定呢。”   男子拿书卷敲了敲少年的脑袋,道:“休得胡言。你到底年岁小,许多事,说了你也不明白。”   言罢继续埋头看书。   随后的那辆马车里,一名妇人竖着眉,道:“京城可不比津州,仗着叶家的名声由得你胡闹,此处遍地是权贵,你若是惹了事端,是会连累全家人的,可听明白了。”   叶若瑶咬着唇,道:“娘,你和爹这是要把女儿逼到绝路。”   叶王氏道:“我们是为了你好,不想让你作践自己。身为叶家女,怎能去给人做妾室,何况那甄旭除了会赚钱,别的一无是处。士农工商,自古商贾最为卑贱,你若真的嫁过去,我们这一家子在族中便再也抬不起头来。若任你一意孤行,图一时的快意,日后年岁大了,是要后悔的。”   “娘!”   “勿要多言,眼看着便要入京了,切记谨言慎行,不要给家族蒙羞。”   ========   相府。几位锦衣少年相携而入,皆是十多岁的模样,唯有当中一位最为年少。   叶重晖穿着一袭月白锦衫,面若冠玉,眉目清明冷冽,淡道:“我父亲今日不在,几位师兄怕是要失望了。”   “哎,叶兄说这话可就见外了,我等同窗数年,今年秋便要离开书院,参加科举,若是落榜了,日后怕是不得相见,思及这些年,竟是不曾来叶兄家里走过一遭,岂不是遗憾。”   说这话的是尚书之子罗衍。   其他人皆是连连附和,道:“正是如此。”   叶重晖没甚表情,只冷哼一声。照他们这说法,满书院的师兄弟,难道要一家一户地拜访。何况,从泰安书院走出的学生,皆是出身名门,且天资极高,哪有落榜的说法,日后只会在朝堂上见到腻烦为止。   他带着人往里走,道:“我叶家清贫,没什么好茶招待,几位师兄不嫌弃就好。”   罗衍笑道:“有口清茶即可,叶相为官清廉,我等知晓。”   穿过前厅,一路往叶重晖的院子走,途径莲花池旁,此时正是初夏时节,池上覆盖着满池的碧叶,还有抽着花骨朵的淡粉色睡莲,清雅怡人,一叶扁舟顺着水流缓缓飘过。   有眼力好的人纳罕道:“咦,那船上似乎有个小孩。”   几人望过去,只见那简单的小木舟上躺着个六、七岁的小孩,穿着淡青色的衣衫,看不清楚相貌,在满池的碧叶映衬下,竟不似人间的孩童。   “叶兄,这位莫非便是令弟?”   叶重晖道:“是家弟不错。”   一般人说起自己亲人,怎么也得顺口介绍两句,例如今年几岁,有何脾性,为何在这小木舟上,可是叶大少爷说完这几个字便不再开口,这几人虽然好奇得抓心挠肺,却不好贸然提起,只得作罢。   罗衍却是多看了几眼,意味深长地勾起唇。他是知道叶重晖有多宝贝这弟弟的,只是没想到,竟稀罕到连向别人提起都舍不得的份上。   叶重晖的院子叫墨园。他自小爱笔墨香味,故而取的这名字,与叶重锦的福宁院不同,下人们皆是规规矩矩,不敢稍有逾矩,服侍久的人都清楚,大少爷只有在小少爷跟前是好相与的,别的时候,与冰块没什么差别。   几个文人凑在一起,无非是聊些诗词歌赋,下棋作画。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有人来通传,道:“大少爷,津州那位堂老爷一家子到府上了,夫人请你去前厅见客。”   叶重晖蹙眉,道:“不是说明日才能到么。”   “听说是路上没有休息,赶夜路来的。”   有位师兄道:“津州来的,莫非是叶氏本家的人?真是稀罕,听闻叶氏族人是不喜踏入京城这块地的,嫌我们京中人士生活奢靡,腐坏人心,怎的又来投靠相府了。”   叶重晖冷声道:“叔父一家只是来府中做客几日,师兄却思虑这许多。”   那人自知失言,忙赔笑道:“是,是,是师兄糊涂了,叶师弟万勿见怪。”   人是罗衍领来的,他怕惹叶重晖不喜,连忙和稀泥道:“他素来是没脑子的,叶兄不必当真,既然叶兄家里来客人了,我等不便打搅,这便告辞。”   叶重晖连客套话都懒得说,直接道:“来人,送客。”   罗衍:“……”   这几位几乎是被驱赶出来的,却不敢发脾气,谁让人家有这底气。刚走到院门,却见先前那青衣小孩从旁边跑过,只匆匆一瞥,还以为青天白日看到了精怪。 第40章 远亲   墨园的布置完全随着主人的脾性,虽是初夏时节, 满园见不着几株花草, 一年到头都是冰冷乏味的,没有可赏玩的景致。   叶重晖端坐在凉亭内, 也不急着去前厅见客,悠悠饮了口凉茶, 他的相貌是承袭了叶岩柏的俊逸无尘,可比起叶相的圆滑机变, 他却是规矩板正的性子, 就连在自己院子里品茶,也是一板一眼。   他放下手中的杯盏, 一抬眸便瞧见他弟弟正朝这边走来,眼里立时露出一丝笑意。   三年前那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身量已经抽高一些,却仍是娇小精致,此时蹙着眉,莹白的脸蛋透着薄怒,如同用最飘逸的笔墨勾勒出的神韵,清亮的黑眸在光辉的映照下, 似藏着漫天星辰,灵气逼人, 叫人移不开眼。   哪怕日日瞧着这张脸蛋,叶重晖还是忍不住放缓了呼吸,这孩子不像是人间的小孩, 倒似是仙君座下的灵童,只怕他受到惊吓,乘着云雾跑了。   他起身迎上,道:“阿锦怎么会来哥哥院子。”   男孩抿着唇,抬手拭去额上的细汗,道:“哥哥,这日子怕是过不下去了。”   “这是为何。”叶重晖从衣袖里掏出一块锦帕,抓着男孩玉白莹润的指尖,将他手背上沾着的汗珠擦拭干净。这孩子自小泡在药罐子里头,就连汗水也散着药香,这夏日里闻着甚是怡人。   “莫非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冲撞了阿锦,哥哥替你出气可好?”   叶重锦气闷道:“谁敢冲撞我,就是借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还不是父亲和母亲!这都六月的天了,父亲还不准我摆冰盆,夜夜热得睡不着觉,这日子还怎么过。”   却原来是天气炎热,让素来娇惯的叶家二公子吃尽苦头。   叶重晖劝道:“那是因为阿锦身子不好,不可贪凉。”   又是这套说辞,叶重锦愤愤挣开他的手,坐到一旁的石椅上,道:“若是在病死和热死二者间择其一,我是宁愿选前者的。”   叶重晖弯起唇,道:“可若是让哥哥来选,这二者都是不愿的。再者说,阿锦不是让人造了一只木舟,在莲花池里避暑,还觉得难熬么?”   不提此事还好,提起这件事,叶重锦越发来气,道:“傍晚倒还好,这大中午日头毒,池水都是热的,船都要起火了,若是再多待一会,我怕是要被生生烤熟了,哥哥晚膳也不用别的,直接把阿锦吃了就是。”   “噗……”   叶重晖转过头,以免笑得太明显叫弟弟发现。   叶重晖撩开衣袖,抿了口凉茶,哼道:“别遮掩了,我知道你在笑话我,在外人面前惯会装模作样,一到我这里就现形了,日后逮着机会,一定要揭开你的真面目,叫外面那些人瞧瞧,我哥哥是个什么假正经的人。”   叶大公子轻挑俊眉,“原来阿锦是这样看哥哥的。”   “那不然呢。”小孩打了个哈欠,懒懒地趴在石桌上看他。   叶重晖坐到他身旁,瞧着男孩微垂的眼睫,片刻后,轻声道:“因为阿锦是特别的。”   兄弟二人正在说着话,先前的小厮又来催促,道:“大公子,二公子,夫人派小的来催,说堂老爷一家子还等着,勿要失了礼数……”   叶重晖跟弟弟说话时,最不喜被人打搅,闻言面色一冷,那小厮连忙垂首不敢言语。   却听一旁的小孩插嘴道:“堂伯父一家子已经到了吗,父亲高兴了好几日,总算是盼到了,哥哥不跟阿锦一道去拜见么。”   叶重晖道:“自然是要瞧的,只是总该换身行头,阿锦的衣衫都汗湿了。”   男孩点点头,道:“这倒是,那我这就回屋换身衣裳,一会在前厅见面。”他起身往亭外走,走到亭外他忽然回转,趴着红漆雕花栏杆俏皮一笑,道:“哥哥,等见过堂叔,你替阿锦求求母亲,往我屋里也摆几盆冰盆可好。”   “哥哥不说话,阿锦就当你答应了。”说罢一溜小跑,已然没了人影。   叶重晖刚被弟弟的笑容晃花了眼,转眼那小孩已经跑得没影了,只得无奈叹息,免不得要被爹娘训斥一顿了。   ========   前厅。屋里摆着冰盆,窗前两株罗汉松,遮住了日头的光影。   叶老太爷坐在最上首,手里捧着紫砂壶,神态和蔼慈祥,他上了年岁,与族中后辈相见,心里多少有些欣慰。客座上是叶明坤夫妇俩,以及他们的一双儿女。   安氏坐在二人对面,笑得温和:“晖儿今日请了几位师兄弟在府中做客,许是一时间抽不开身,这才有所怠慢,堂兄堂嫂切勿往心里去。几年不曾见过二位,族中可一切安好?”   虽唤他们堂兄堂嫂,可她到底是丞相夫人,有诰命在身,叶明坤恭谨道:“劳弟妹挂念,一切都好。文翰这些年在京中做官,却不曾忘记照拂我们这些亲族,津州又是我叶氏的祖地,只有越来越好的道理,不曾有过短缺什么。”   文翰是叶岩柏入仕前用的表字,满朝堂也没几个人知道,可见这堂兄弟二人往日情谊深厚。   叶老太爷颔首,道:“我这几年身子不中用,因而回去得少了,只望老祖宗不怪罪才好。”   叶明坤连忙道:“叔父您虽然少有回去,却年年派人回乡祭拜,心意已经传达到,咱们叶氏传承至今,自然不会被这条条框框的旧俗所束缚,心至诚则通达,老祖宗如何会怪罪,眼下养好身子才是要紧。”   老爷子欣慰地点点头,道:“你素来是个懂事的孩子,哪里像你那堂弟,一把年纪还叫人不省心。”说着看向一旁的叶云哲,道:“云哲这孩子如今已十五了吧,有你父亲年轻时的风范,对将来可有何打算。”   叶云哲连忙起身回道:“回老太爷的话,云哲想参加今年秋的乡试。”   他话音刚落,室内便蓦地沉默下来。   叶氏族人不出仕乃是祖宗定下的规矩,叶老爷子这一支已经踏上这条不归路,这些年远着族人,便是想着,待日后他闭了眼入了土,便把这一系迁出族谱,也好全了族人清白的名声。他是怎么也没想到,如今竟有子嗣想走仕途这一条路。   叶云哲的母亲叶王氏脸色大变,扯着儿子的衣袖,道:“在老太爷跟前胡说什么,还不快赔礼。”   叶明坤也是难得板起脸,呵斥道:“长辈面前,岂容得你胡言乱语,再说一遍,你有何打算。”   他是个温和脾性,鲜少在孩子面前黑过脸,此时动了怒,叶云哲到底年纪小,被唬得一愣,呐呐道:“老太爷,云哲知错了,云哲并无打算。”   老爷子活了这许多年,眼光极准,这孩子瞧着像叶明坤,气质也温和有礼,只是骨子里是有功利心的。即便此时认错,日后却是不会甘心,在津州那小地方做个教书先生。   说是教书先生,其实哪里是寻常的教书先生。   津州那地方,走几步便能瞧到一间书院,在路上撞到个路人,都是读书人,天下学子对此地趋之若鹜,冲的就是“叶家”这两个字。叶氏有教无类,教化天下学子,备受文人尊崇,哪怕是京中权贵,到了那个地盘,也得尊敬地唤叶明坤一声“先生”。   叶明坤是希望儿子继承他的衣钵的。他父亲本是庶子,这一支只能算作旁支,如今因为叶岩柏这一支走了仕途,他们日后转为嫡脉,乃是天赐的机缘,如今这孩子却不争气,想走仕途,败坏祖宗规制,日后必为族中长老所不能容。   他万分后悔,往日总跟儿子提起这京中当大官的叔父,使得这孩子起了心思。   安氏连忙转开话题,道:“我瞧着若瑶这丫头生得极标致,瞧这年岁,也该婚配了吧,可找好了人家?”   叶若瑶蓦地抬眸,待要启唇,却被她母亲捏住了手腕,只好不甘不愿地低下头。   叶王氏替她答道:“若瑶尚未婚配,说来不怕弟妹你笑话,此番来京城,除了叙旧,其实还想替这孩子寻个好夫婿,我与她爹人生地不熟的,还望弟妹你帮忙关照一些。”   安氏心里诧异,以叶若瑶的家世和品貌,在津州找一个好夫婿再简单不过,却大老远跑来京城,其中必定有何缘由。   她却是笑道:“这是自然,堂兄堂嫂的事,便是我跟老爷的事,一定替若瑶侄女好生相看,必叫你们满意。”   叶王氏连忙道谢。   正在此时,下人通传:“大少爷与小少爷到了。”   叶重晖牵着弟弟的小手,踏入室内,屋里点着熏香,叶明坤一家子皆往这边看,待见到这对兄弟,都是愣了愣。   这兄弟二人,一白一蓝,竟像是从画里走出的人物。   老爷子原本满心的忧虑,见到乖孙时立刻便抛却到脑后,笑呵呵地唤道:“阿锦,来爷爷这里。”   叶重锦便甩开他哥哥的手,跑到老爷子跟前,甜甜唤道:“爷爷好。”说着又看向叶明坤夫妇俩,道:“这二位想必就是伯父和婶婶了,阿锦见过二位长辈,还有堂兄堂姐好。”   叶若瑶脸蛋一红,道:“阿锦弟弟好。”   叶云哲也跟着傻傻的道:“你好。”   这姐弟二人不约而同地想,若是将姐姐(弟弟)换成这位弟弟该有多好。 第41章 莲花池   夏日清风微拂,携着一丝凉意钻进室内, 因着叶家两兄弟的到来, 气氛再次热闹起来。   叶重晖略一作揖,道:“重晖见过祖父, 母亲,见过伯父婶婶。”   老爷子对这个嫡长孙素来要求严格, 此时当着远亲的面,少不得要责问两句:“怎的来的这样迟, 让你伯父一家在此久候, 成何体统。”   叶重晖面色不变,回道:“回祖父的话, 因着书院里几位师兄弟在孙儿院子里做客,谈论诗作一时入了兴,这才耽误了时辰,让长者久候,是孙儿的不是,还望祖父与伯父婶婶原谅则个。”   他说这话时,举止端正恭谨,神态自若, 好似口中所言皆是事实,只有叶重锦暗自翻了个白眼, 他哥哥惯会睁着眼说瞎话。   这侄儿虽然年纪小,却自有一股矜贵冷清的气质,叫人忽视不得。叶明坤忙道:“重晖侄儿言重了, 同辈间交流诗作,一时忘了时间实属寻常,不必介怀的。”   老太爷这才颔首道:“既然知错,便要改正,”说着却是牵着叶重锦的小手,笑眯了眼,道:“多学学咱们阿锦,小小年纪就知礼懂礼,明辨是非,谁见了都要夸声好。”   叶重锦眨了眨眼,若他记得不错,方才他该是跟他兄长一起进来的,怎么叶重晖是错,而他却成了知礼懂礼的孩子了,然而在座竟无人发觉老爷子话里的偏颇,就连叶重晖也是一脸的信服。   男孩嘴角微抽,转眼便做出一副矜持的模样,爬到座椅上给老爷子捶背揉肩,撒娇道:“哪里是阿锦懂事,这都是爷爷教导得好。”   “你这机灵鬼,惯会哄人开心。”话虽如此,老爷子眼里已经全是笑意,回过头朝叶明坤道:“你身子羸弱,又连日舟车劳顿,先带妻儿回屋歇息吧。早前你堂弟已经备好下榻的院子,就在西院,那边景致好,也安静,你和云哲读书写字正适用,让刘管事领你们过去。”   叶明坤拱手道:“那侄儿先行告退,回头再向文翰当面道谢。”   叶若瑶和叶云哲也连忙躬身行礼,一道退出门外。   等他们一家子出了门,老爷子这才拍着小孩的手背,笑道:“好了,若是累着阿锦,爷爷是要心疼的。”   叶重锦嘟囔道:“哪里就这么娇弱了,阿锦又不是女孩。”   谈起此事,安氏也笑着道:“近些日子,阿锦的身子确是好了许多,多亏太子殿下送来的药丸,听说是宫里的御医开给太后养身子用的,咱们阿锦是沾了太后娘娘的光,福泽深厚。”   她说罢,叶老太爷没甚反应,倒是叶重晖面露不喜,道:“母亲,太子殿下与我叶家非亲非故,一再承他的恩情,怕是不大好,若是传出去怕是会落人口实,让父亲不好做。”   安氏只拧眉道:“这些我又何尝不知,可外人的流言飞语,怎么比得上我阿锦的身体重要,他们爱说便说去,母亲只要阿锦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旁的,就叫你父亲烦恼去。”   她未出阁时,事事听从父母和两位兄长,后来嫁入叶家,便以丈夫和夫家的名誉为先,如今身为人母,心里挂念的无非是两个儿子。   尤其是阿锦,因她当年怯懦顺从,平白遭受许多磨难,眼看这孩子一日日大了,像是从蜜糖罐子里捞出来,甜得叫人心都化了,可她心里的疼惜只增不减,只要能换得阿锦平安,她是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的。   叶重晖默了默,也道:“母亲说得有理。”   虽然不愿承认,却也是事实,这几年若没有顾琛帮忙照看,他弟弟怕还在院子里将养身体,出不得门。   男孩跪趴在座椅上,上身伏在黄花梨木桌案上,委屈巴巴地道:“母亲,既然阿锦身子已经好了许多,那屋里是不是可以摆冰盆了,天气燥热,阿锦夜里总睡不着,眼看着都消瘦了呢。”   安氏最受不得儿子撒娇,让她生不出别的心思,只想一一满足了他。   但思及三年前,阿锦偷吃冰碗导致旧疾复发,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月,一年前的夏季,阿锦去他哥哥屋里蹭冰盆,结果又病了一场,惨痛的教训尚且历历在目,便是再不忍心,也不能应了他。   她为难道:“此事……日后再议,日后再议。”   叶重锦见他母亲这里说不通,便转过头看老爷子,软声唤道:“爷爷~”   他这一声爷爷直把老爷子叫的心颤,老人家心里那个气啊,都怪那个不成器的不肖子,害他乖孙落到如今这田地,可骂归骂,原则问题却是不能碰的,他默默端起杯盏喝了口茶水,装作没听到。   叶重锦便又唤道:“爷~爷~你不是最疼阿锦了么~”   这世上最煎熬的折磨怕就是此刻了,乖孙儿本就生得玉雪可爱,此时软下嗓音跟人撒娇,清亮的黑眸里盛着委屈,真真是要人命,叶老爷子刚入口的好茶顿时没了滋味,心里苦啊。   怕老爷子受不住儿子的强大攻势,安氏忙道:“父亲,今日想必您也累了,不如让儿媳送你回屋歇息吧。”   老爷子眼睛一亮,连连道:“好,好,老夫是有些累了,回屋歇息也好。”   说着两人如逃一般出了前厅,往寿康苑去了。叶重晖噗嗤一笑,他这祖父平日里最爱端着威严的架子,但每逢阿锦闹腾,他就变成了老小孩,幼稚得厉害。   趴在桌案上的男孩瞪着眼,片刻后摸摸自个儿水嫩的脸蛋,哼道:“我就这么吓人么,一个个跑得这么快,我还能吃了你们不成!”   叶重晖淡定围观弟弟发飙现场,反正不管阿锦怎么样,他都觉得可爱。   ========   另一边,叶明坤一家到了西院,刘管事正着人替他们收拾行李。   他们这种家世,虽说不是锦衣玉食,却绝不会短缺银钱,几箱行李里,多是诗文画册,瞧着穷,其实从当中随便抽出一册,便是名家字画,抵得上寻常人家一年的食宿。   都说叶氏清贵,所谓清贵,便是品性清高傲然,却也不会被民生疾苦所为难。   比起相府的两兄弟,叶明坤这对儿女,才是真的不识生活艰难,活在诗情画意中的自在人。   叶安氏担忧儿女闯祸,私下请教刘管事,略一福身,道:“管事大人,不知这府中可有何禁忌,可否提点两句,妾身必定感激不尽。”   刘管事连忙侧身避开她的礼,惶恐道:“叶夫人莫要折煞老奴,有何问题只管问老奴便是,为人奴仆的,岂敢不答贵客之问。”   “只因妾身那两个孩儿不是安分的性子,怕惹了事端,使丞相与相爷夫人不喜。”   刘管事了然,这虽说是远亲,却已有许多年不曾联系,情分再深厚怕也要生疏了,这位夫人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   他便恭谨道:“叶夫人不必担忧,丞相治下有方,府中奴仆皆守本分,有何难处只管吩咐我等即可。只是……这偌大的相府,有一处是禁区,便是小少爷的福宁院。先前您也见着小公子了,他素来开朗乖巧,全家人都宠爱着,就连老太爷也是爱若珍宝,视若命根,只是小公子他生来有体弱之症,大到出门游玩,小到入口的吃食,皆要慎之又慎,我们府中的人知道如何伺候,故而相安无事,但云哲少爷和若瑶小姐初来乍到,若是不小心……”   叶王氏连忙道:“您请放心,妾身必定约束两个孩儿,不准他们在小公子跟前胡闹。”   刘管事道:“如此老奴也可安心了。此外,还有一事,宫里的贵人偶尔会来府中探视小公子,朝堂上的事老奴不懂,故而不好多嘴,但私以为明哲保身的最好办法,便是——谨言慎行。”   他最后四个字咬得尤其重,叶王氏面色一凛,虽然不知宫中的贵人是谁,却是下意识绷起脑中的弦,郑重道:“妾身多谢管事大人指教。”   她虽然早料到京城不比津州平静,却没料到内藏玄机,叫人心惊,往日也不曾听说相府与哪位皇室中人有牵扯,莫不是他们津州太偏远,抑或是这位贵人,保密做得太好。   送走了刘管事,叶王氏将此事告知叶明坤,道:“夫君,妾身的意思是,尽快将瑶儿的婚事定下,也好早日回津州,这相府并非久留之地。”   叶明坤却是笑着摆手道:“哪里就有你说得这样吓人,咱们不过是借住,少听少看,过咱们自己的日子便是,这天上还能下刀子不成。我与文翰堂弟数年未见,还想叙叙旧呢。”   叶王氏也不反驳,心里却是打定主意,早些把女儿婚事了结,回津州过她的逍遥日子。   =======   傍晚时分,日头敛了火气,只留下一片橘色光辉,叶重锦总算又能回小木舟了。   他闭着眼睛躺在船上,白皙的脚丫子伸在水里,用脚去划水,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叮咚声,不知何时,那船陷在茂盛的荷叶丛中,被阻拦了去路,他也懒得动弹。   “这夏天,要什么时候才过去啊……”   莲花池旁的凉亭之上,一白一黑两名少年正相互对峙,皆是眉目俊逸出尘,只是一个冷漠,一个深沉,黑衣少年瞥了眼船上的男孩,挑眉道:“你拦得住孤?”   叶重晖眯起狭长的眼眸,并不言语。   顾琛微勾起唇,转身跃入莲花池中,脚尖轻点水面的一朵淡粉莲花,池水散开一圈淡淡的波纹,转眼间已经到了对面的木舟之上,竟是施展了轻功。   船上的男孩淡淡睁开眼,好似已经习惯了他的到来,只轻哼一声:“你又来气我哥哥。”   顾琛坐在他边上,闻言轻笑:“孤怕他都来不及,哪敢气他。” 第42章 试探   夕阳余晖中,池中碧叶染上一层淡淡的光晕。男孩仰躺在船上, 精致的脸蛋白皙胜雪, 微弯唇角,叫人感到岁月静好, 不忍打破此刻的安宁。   可惜顾琛没这等闲情逸致,他已有好些日子没见着小孩, 想得紧,又靠得近了些, 关怀道:“药可按时吃了。”   叶重锦坐起身, 没精打采地伏在船沿,望着荷叶丛里的一株睡莲, 嘟囔道:“吃了,母亲每日亲自盯着我服下才肯罢休。原本要喝苦腥的药汁就很受罪了,如今又加一味药,还好那药丸味道不差,否则我必是要找你理论的。”   顾琛抵唇笑道:“那药里可都是些稀罕物,千金也难求,味道自然不差,孤早料到你不会乖乖服用, 这才嘱托你母亲监督你。”   男孩轻哼一声,却是没有反驳。   顾琛又道:“阿锦下个月该满七周岁了, 该懂事一些,不要总亏待自己的身子,阿锦每次生病, 孤都要跟着担惊受怕。”   他说这话时叶重锦正从臂弯处悄悄瞄他,刚好逮了个正着,小孩心里一慌,只胡乱点头道:“阿锦知道了,不会乱来了。”   顾琛眸色越发柔和,拾起他落在肩头的一缕黑发置于掌心把玩,道:“说起生辰,阿锦今年想要什么礼物?”   叶重锦道:“和往年一样便是,不必特别费心的。”   正说着话,那边叶重晖已经叫人划着另一只木舟靠近,少年冷着脸站在船头,一袭白衣镀上金色的光辉,身后是碧叶粉莲,端的是遗世独立,儒雅脱俗。   叶重锦道:“我哥哥真是好看,就像天宫里的谪仙,是吧。”   顾琛应和了一声,却是想,再好看又如何,终究是嫡亲的哥哥。   待那只木舟靠近,叶重锦起身,一跃跳上他哥哥的船,顾琛欲阻拦,男孩却灵活避开他的手,回过头狡黠一笑,道:“殿下,其实这船卡死在荷叶丛里了,烦请您替阿锦将船划到岸边。”   阿锦的请求他自然不能不应,顾琛只得眼睁睁看那孩子溜走,而他那位谪仙似的哥哥,在回转身时,露出了小人得志般的笑。   他冷笑一声,总有一日,叫他再也得意不起来。   太子殿下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却不曾学过划船技巧,拿着船桨摆弄了好一会,才总算回到岸边,此时天都暗了。   夏荷一直在岸边候着,见到他,连忙福身行礼,道:“奴婢奉主子之命在此等候殿下,主子有话,今日津州的堂老爷一家在府中做客,一家人吃团圆饭,难免寒暄一番,大约要很晚,还请殿下早些回宫。”   顾琛道:“孤若是不肯呢。”   夏荷垂着脑袋,露出苦哈哈的表情,结结巴巴地道:“主子有话,若是殿下不肯的话……”   夏荷硬着头皮道:“主子说,殿下若是不肯,他也是没法子的,只是今年西山围猎,别拉他凑热闹了,他身子不好,怕熬不住山里的风,胆子也小,害怕山里的野兽,免得受惊。”   “……”   顾琛竟是不知该摆什么表情,去年那个趁人不注意,偷跑去摸虎屁股的小崽子不是他?还好那虎受了重伤,只剩下甩尾巴的力气了,否则还不知要出什么乱子,如今倒是敢说自己胆小。   想到那孩子娇憨的模样,眼里不禁露出一丝笑意,似假似真道:“敢在孤面前大放厥词的,也就他这独一份。”言罢甩袖离去。   夏荷暗自抹了把冷汗,望着太子殿下的背影,腿肚子还在打颤。   回到院子时,叶重锦正坐在树下荡秋千,几个丫头在一旁给他摇扇子,她连忙走过去,哭丧着脸道:“主子,殿下似乎生气了。”   叶重锦点点头,暗道他生气才好呢。那人留恋前世的宋离,他今生偏要做个任性的纨绔,叫他幻想破灭。   夏荷又道:“主子,下次这种差事就交给别人吧,奴婢真的是怕极了太子殿下,跟他说话都怕,别说往老虎头上拔毛了,方才还以为没命回来见小主子您了呢。”   叶重锦噗嗤一笑,道:“这差事旁人可做不了,谁让我院子里,数你胆子最大。”   这丫头确是个胆大的,直接就道:“那主子您自己说不就好了。”   小孩笑容一僵,他要是敢说,还用得着别人去么。那个人可是顾琛,动辄就要人命的阎罗王,他有时候撒娇闹一闹便也罢了,真的惹怒他是没胆子的。   其实这几年,他一直在试探顾琛的底线,他想知道,顾琛到底能包容他到什么地步,可惜收效甚微。   他老神在在地摇摇头,道:“不妥不妥,风险太大。”   夏荷在心里哭泣,您倒是知道风险大,回回在太子殿下跟前讨喜,转头就叫奴婢们去送死,不带这么坑人的。   ========   次日清晨,叶重锦还未睡醒,屋里的人知道他素来苦夏,昨夜不知几时才睡着,因此谁也不敢吵他。   倒是叶若瑶与叶云哲两姐弟前来探视,他们先前去见过老太爷与叶岩柏夫妇,叶重晖又早早去了书院,所以直接来了福宁院。   先前叶王氏特地叮嘱过他们二人,切不可在小堂弟面前胡闹,那孩子身子弱,见过礼直接回来便是,不可吵到他静休。   叶若瑶道:“先前见到阿锦弟弟,竟是没瞧出他有病症。”   叶云哲也道:“他生得那般好看,谁能瞧出有什么不足,只觉得样样都好。”   叶若瑶难得赞同弟弟的话,道:“那待会见了阿锦弟弟,你可不许说些惹人厌的话。”   “我何时说惹人厌的话了?”   “哼,你平日说得少了?明明身为叶家子嗣,还口口声声说要入朝堂做大官,如今叔父就是顶顶厉害的大官,你倒是去他面前说,看他会不会笑话你。”   叶云哲到底年纪小,被姐姐这般取笑,气得脸色涨红,道:“那你呢,你还不是天天吵嚷着要嫁给那个甄旭,真是瞧不出他有哪点好,要相貌没有相貌,要才华没有才华,你就是没见识,这才随便就被人哄骗了去。”   “你!不准你如此说甄郎!”   “你的甄郎都有家室了,你还要去给他作妾,这就是傻。”   “他妻子是他娘在世时以命要挟他娶的,他根本就不喜欢,他还说会抬我做平妻。”   叶云哲道:“有家室就是有家室,你嫁过去就是给人做小,便是平妻也是要被人指指点点的,你能受得了吗。”   “我……我怎么就不能!”在弟弟面前,便是不能也要争口气,气势是不能输的。   眼看到了福宁院,这两人才止住争吵,却显然都动了怒气。安嬷嬷着人给他们看茶,道:“两位见谅,我们小主子素来苦夏,夜里热得睡不着觉,所以早晨会起得迟一些。”   叶若瑶奇怪道:“可是昨夜不是送了冰盆,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热。”   安嬷嬷道:“这是因为我家小主子受不住寒气,便是天热,也不能摆那些物什,小姐可不要在他面前提起‘冰盆’这两个字,昨日还为此跟夫人和老太爷闹呢,才歇了心思,又想起来可不大妙。”   叶若瑶连连点头,叶云哲也是一脸的慎重。   安嬷嬷笑了笑,福身退下。   约莫过了一刻钟,叶重锦悠悠转醒,安嬷嬷指使夏荷几个丫头给他更衣,道:“堂老爷家的云哲少爷和若瑶小姐来了,此时在屋外喝茶,小主子您快些梳洗,别叫人久等了。”   小孩愣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她说的是谁,点点头,道:“好。”   他只穿了件蓝色薄衫,打着哈欠走出去,一头柔顺的黑发披散在肩上,整个人如同一只慵懒的猫儿,夏荷手里持着紫檀木梳跟在他身后,唤道:“主子,还没梳理好呢。”   他道:“没事,堂兄堂姐又不是外人。”   夏荷无奈,小主子这讨厌梳理发髻的坏习惯何时才能改。   外屋的两人见着他,眼睛都挪不开了,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起身唤道:“阿锦弟弟。”   “阿锦起得迟了,叫堂兄堂姐久等了。可用过早膳?”   两人都摇头,叶若瑶道:“娘亲说,等见过阿锦弟弟后,再回去用膳。”   叶重锦闻言抿唇一笑,道:“我年纪小,怎么也不该是你们来见我,不过既然来了,就一道用膳可好,也别白走这一遭。”   虽然叶王氏千叮呤万嘱咐,不可在福宁院里久留,可面对叶重锦盛情邀请,这两个人是谁也说不出个不字,反而心里是有些窃喜的。   安嬷嬷着人摆上膳食,三人正待用膳,却见几个丫头慌里慌张地跑进来,道:“小主子,殿下来了,已经进院子了。”   啪嗒一声,叶重锦手里的玉白瓷勺掉进碗里,昨日才开罪了这位,今日来,莫非是为了教训他?   “就说我不在……”   他吓得往卧房跑,一眼便瞧见了那扇敞开的梨木雕花窗,急匆匆爬上去,刚稳住身形,一抬眸,却见那人正站在不远处的一株桃树下,抱胸看着他。   六、七岁大的漂亮男孩,披头散发,蹲在窗沿上,眨眼道:“殿下好。” 第43章 婚事   却说那姐弟俩仍旧坐在膳桌前,面面相觑, 反应不能。   叶若瑶是个单纯性子, 直接就问:“敢问那位……殿下是何人?怎么阿锦弟弟给吓成这样。”   屋里的下人们早前都受过管教,小少爷院子里的一切都是不可外传的, 若是不小心说漏了嘴,那不是打断腿发卖了就能了结的, 事关东宫的贵人,那是要株连九族的, 因此一个个垂眸敛眉, 不敢吭声。   叶云哲比他姐姐多几分见识,知道但凡能称做“殿下”的, 必然是皇室贵胄,如皇子公主,龙子龙孙,这般贵重的身份,哪里容得他们多问。   他伸手扯住叶若瑶的衣袖,道:“姐姐莫不是忘记母亲的嘱托了。”   叶王氏除了叫他们少打搅阿锦堂弟,还一再强调,在这里居住的日子一定少听少看少问, 莫要把好奇心带进相府里来,免得给家里招惹祸端。   叶若瑶显然想起来了, 不悦地哼了声,倒也不再问了,只拿起汤匙默默喝甜汤。   安嬷嬷暗道这叶王氏是个有见识的妇人, 略一福身道:“二位慢用,老奴去瞧瞧小主子。”   她快步走进卧房,一眼便被蹲在窗沿上的男孩吸引去了注意力,小娃娃身量不高,披散着一头乌黑发丝,直垂到墙角,那黄花梨木窗就像个精致的画框,把小孩框在了里面。   她好气又好笑道:“小主子此时知道害怕了,早干嘛去了,作甚惹殿下不快,便是躲得了初一,也躲不了十五,躲得了和尚,那也躲不了庙,何不乖乖认错,殿下素来待小主子宽和,想来不会为难于小主子的。”   见小孩不应声,心下诧异,锦哥儿是极听她话的,便是心里害怕,也不会不应一声的。   她两步上前,正好瞧见桃树下的顾琛。那树上的花瓣早落光了,此时只剩下葱茏的翠叶,玄衣华服的少年立于树下,眉目已初现俊朗,只是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叫人打从心底里发寒。   两人对视良久,约莫过了一刻钟的功夫,叶重锦抿抿唇,软声道:“殿下,阿锦腿酸。”   顾琛一个不妨,险些没破了冷脸。他大步走到窗前,道:“阿锦这是演得哪出戏?”   “闻风丧胆,落荒而逃。”小孩说。   顾琛知道他在刻意讨好卖乖,强忍住笑意,仍是板着脸问:“那你可知孤用的是何对策。”   叶重锦默了默,道:“守株待兔,瓮中捉鳖。”他就是那只自投罗网的蠢兔子,就是逃不出他手心的笨乌龟。   太子殿下夸赞:“孺子可教。”   叶重锦小心打量他的神色,道:“太子谬赞,那……那阿锦可以下来了吗?”   顾琛挑眉,“孤拦着你了。”   叶重锦委屈得不得了,顾琛是没有拦着他,可他一脸冷漠地盯着自己,跟拦着有什么区别,难道他还敢当着太子殿下的面爬窗不成。   他挪着小短腿,打算往下跳,顾琛忽然往前一步,抢先一步把人抱在怀里。   近几年,顾琛已经很少抱他,小孩在一日日地长高,顾琛在欣慰的同时,偶尔也会怀恋当初那个小小的奶娃娃,那时,他可以轻易把整个小家伙抱在怀里,那般精致小巧的阿锦,就好像可以揣在兜里带走一样。   顾琛垂眸望着他显尖的下颚,道:“阿锦可是瘦了。”   说起这件事,小孩真是满腹的委屈,道:“夜里热,阿锦整夜睡不着觉,天将亮时才有睡意,连日下来,可不就消瘦了。”   顾琛略一沉吟,抱着他往屋里走,道:“阿锦这样金贵,既受不得寒,又受不住热,容孤想想,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被娇惯得不成样子的叶少爷想,你若是真的无所不能,干脆让这一年四季跳过炎夏,直接入秋,那才算是真本事呢。   还好顾琛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否则非把这讨嫌的小孩扔下去不可。   ========   进了屋子,顾琛把叶重锦放下,院子里的人都认得他,不敢如平日那般放肆,都规规矩矩地立于一旁。叶云哲与叶若瑶姐弟两哪里敢继续用膳,连忙站起身行礼。   顾琛瞥了一眼,淡道:“免礼。”   言罢自顾坐下,给小孩盛了一碗银耳蜜枣粥,叶重锦接过去,道:“谢谢殿下。”说着又看向自己堂兄堂姐,道:“堂兄堂姐还没用完吧,快坐下吃,别凉了。”   叶若瑶连连点头,拿起勺子却是有些哆嗦,这位殿下虽然相貌出众,可瞧着便不是个好相与的。   叶云哲也随之坐下,不动声色地打量顾琛,他往日在书院听师兄弟们说过,当今皇上统共生了七个儿子,其中大皇子已经出宫建府,二皇子早逝,五皇子痴傻,六皇子和七皇子皆年幼,而眼前这少年瞧着约有十二三岁,不是三皇子,就是身为太子的四皇子。   只是到底是哪一个,他也摸不清。   外面都说叶相品性高洁,为官只是为民请愿,绝不掺和朝堂争斗,如今看来却是未必,他这丞相叔父怕是早站好了队,否则宫里的殿下怎么会与堂弟如此熟稔。   他到底年纪小,有些小聪明,却不知遮掩,而他面前的两个人都是活了两辈子的人精,一眼便瞧出了他眼中的深思。可对于这种小孩子家的心思,谁都懒得搭理。   用完早膳,送走那姐弟俩。顾琛道:“你这堂伯父一家何时离开。”   叶重锦手里握着玉杆狼毫,在洁白的宣纸上胡乱涂抹,随口道:“听母亲说,好像是要替堂姐寻婆家来着,该是等亲事定下才离开。”   “寻婆家?”顾琛轻笑,这倒是有意思,叶氏本家女孩儿,有才有貌,竟是千里迢迢进京寻亲事,说没有猫腻都是没人信的。   小孩画废了一张,夏荷连忙换上一张新的,他又继续糟践这上好的宣纸,故作无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津州那样的乡下地方,想来也没什么好人家,还是京城里好男儿多,比如我哥哥,比如罗尚书家的衍哥哥,还有别的,阿锦都数不过来了。”   顾琛道:“原来阿锦的眼中有如此多的好男儿,那孤呢,在阿锦心里可排的上号?”   叶重锦笔尖一顿,抬眸道:“你是太子。”   太子,是日后的帝王,自古至今,哪位帝王不是佳丽三千,粉黛无数。无论愿与不愿,身为帝王,注定是要辜负的。   顾琛沉吟片刻,道:“这答案,倒是出乎孤的意料。因为孤是太子,所以在阿锦眼中,并非良人?”   天子,又岂会是良人。叶重锦这样想着,却是弯起眉眼,打趣道:“太子哥哥怎么忽然纠结起这个来,莫不是瞧上了我堂姐了,只是堂伯父就堂姐一个宝贝闺女,怕是不会肯的。”   他这么一打岔,顾琛无法继续追问,只得扶额轻叹道:“也罢,此等佳人,孤就不肖想了。”   叶重锦暗自松了口气,又继续拿笔胡乱涂抹,顾琛瞧了两眼,只觉得被伤到了眼睛。从身后执起小孩软乎乎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下三个字:   ——叶重锦。   =======   却说安氏这几日四处打听,就为了给这远房侄女寻一门好亲事,可惜往西院送去了好几拨画像,都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只说若瑶小姐没瞧上,她去西院追问缘由,她那嫂子听说后,指着侄女骂起来,说她不懂事,是要气死她这个做娘的,干脆剃光了去庵里做尼姑罢了。   如此一来,安氏也不好责怪,只得回来接着找。   见她心里忧虑,安嬷嬷遣退了屋里的下人,道:“夫人,依老奴之见,这若瑶小姐怕是心里有人了。”   安氏一惊,蹙眉道:“嬷嬷,这话可不好胡说,若瑶侄女还是闺中女孩,怎么会与外男有牵扯,若是传出去,怕是要损坏女儿家的名声,以后难找婆家的。”   “正是这个理,夫人您想啊,若不是津州待不下去了,怎么会千里迢迢来京城找夫婿呢?怕是她相中的这夫婿,不合堂老爷的心意,若瑶小姐脾气又倔,闹得满城风雨,不得已才拖家带口来京城。”   安氏拧着眉不说话,其实她心里早有猜想,只是没敢说出来罢了。   她叹道:“可如此一来,这件事便难办了。固然可以找到令堂兄堂嫂满意的好男儿,但若瑶侄女那里一直不点头,总不能把她绑上花轿,这亲事还是成不了。嬷嬷您向来足智多谋,可有什么好法子,教教绮容。”   安嬷嬷笑道:“夫人言重了,老奴哪里有什么好法子,不过瞧着若瑶小姐是个性子单纯的,年轻小姑娘,难免冲动,时间久了,便也冷静下来了,她对那人倾心,无非是平日见不着外男,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好男儿,谈吐好相貌好的男儿比比皆是,届时见着了广阔的苍穹,谁还会眷念一口枯井呢,咱们京城只有一样好,机会多,下回等晟王妃宴客,您带上若瑶小姐,有安成郡主打头阵,还愁见不着外男么,相中谁定下就是。”   安氏连连点头,道:“想来也是,堂兄堂嫂都反对的亲事,那男人必定有不妥之处,要找个比他好的,应当不难。”   安嬷嬷笑道:“夫人所言极是。”   回头,安氏将此事告知叶岩柏,叶相叹道:“兄长是个脾性温和的,嫂子虽然时常管束却不得其法,这才使得侄儿侄女各个不省心。”   “老爷的意思是……”   叶岩柏道:“今日与兄长饮酒叙旧,他喝醉了说了几句心里话,依为夫看,若瑶侄女这不过是小问题,云哲那里才是大问题,好在他年纪小,走歪了也能引回正道。”   安氏想起那日在前厅,叶云哲说他要考乡试,全家老小皆是如临大敌,好似他做了大逆不道之事。其实少年人有自己的抱负本无可厚非,怪只怪他生在了叶家。   ========   天色渐晚,叶重晖从书院回来,刚下马车,便被人从身后蒙住了双目。   他淡道:“罗兄,玩笑开得太过了。”   罗衍笑着松开了手,道:“叶兄还是如此敏锐。”他视线锁在叶重晖手上提着的精致木盒,似不经意地问:“寻香阁的点心,给你那神仙似的弟弟带的?”   “你见过阿锦。”叶重晖面色一冷。   “是啊,前几日来府上做客时见到的,不过只瞧见一眼,果然叶兄这般姿容,你弟弟也不会差。”   叶重晖好似没察觉到他话语里的奉承,只道:“再好看,也与你无关。”   “哎,多年同窗,凭你我之间的交情,你弟弟不就相当于我……”话未说完,却是在叶重晖的冷厉眼神中硬生生咽下去了,罗衍道:“你弟弟还是你弟弟,总行了吧。”   “你来找我,究竟有什么事。”罗衍其人,无利不起早。   罗衍轻咳一声,理了理衣襟,恢复了正经模样,道:“其实,我听说你家里有位未出阁的堂姐。” 第44章 难得真心   相府前,叶重晖眯起眼打量这位师兄, 罗衍不过十六七岁, 这个年纪的姑娘家或许急着找婆家,男人却是不急的, 多的是等及冠了再寻亲事,何况罗衍平素风流, 不像是个安定的人。   他问:“难道罗兄想做在下的姐夫?”   罗衍被他瞧得俊脸一红,连忙摆手道:“我才几岁, 哪里就急着找媳妇了, 是我兄长。你也知道他来年春将去江南任职,待历练个两三年, 有了功绩,再调回京里,大小也是个从四品,他年纪轻,前途也还算明朗。”   见叶重晖皱眉不语,又道:“我罗家虽然比不得叶氏清贵,到底是书香门第,我哥哥你也见过, 模样并不差,行事也周到, 想来应配得上叶氏本家的好姑娘。”   叶重晖道:“你先随我来。”   罗衍也知道在人家府门前谈论婚事有失体统,应了声好,高高兴兴地跟着他进去了。   天色已晚, 早有小厮候在墨园前,见着叶重晖便道:“大少爷,老爷夫人还有小少爷,已经在膳厅候着了。”   他道:“请父亲母亲先行用膳,我暂且有些事要处置。”至于为什么不提阿锦,那小馋猫怕是早按捺不住动筷子了,哪里会等他。   想到这里,他脸色柔和了一些,领着罗衍进了书房。   几个丫头点上灯盏,规规矩矩退下。   叶重晖自顾坐下,倒了一杯热茶,道:“罗兄,你兄长是真心实意想娶我堂姐?”   罗衍道:“自然是真心实意,不过……他尚有些顾虑。不知你那堂姐相貌如何?”   叶重晖冷笑一声,道:“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堂姐相貌才华样样拿得出手,之所以千里迢迢来京城,是因为此地才子众多,有可挑选的余地,不是因为相貌丑陋,嫁不出去。”   “那就好。”罗衍松了口气,笑道:“如此一来,我兄长必定更加真心实意。”   叶重晖抿了口茶水,道:“素未谋面,谈何真心。”   罗衍噎住,坐在他对面,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递到唇边却未饮下,他放下杯盏,沉声道:“重晖师弟,我知道你是个直率的性子,所以这些话我也只跟你说,咱们这样的门第,要找个情投意合的姑娘实在是难,趁着年轻时还能潇洒些,年纪稍大一些,还不是家里让你娶谁就得娶谁,哪怕对方是安成郡主那样的母大虫,为了家族的欣荣,也容不得咱们说一个不字。”   叶重晖抬眸道:“所以,你兄长想娶我堂姐,仅仅是为了你罗家的欣荣,并无半分真情。”   “便是成婚前没有真情,相处久了,总是会有的,所谓日久生情,不就是如此么。”   叶重晖道:“若是成婚后也还是没有呢,可是要接二连三地纳妾,置原配于不顾?”   罗衍皱眉道:“男子三妻四妾乃是寻常事,便是夫妻和睦,为了子嗣昌盛,也少不得要纳几房妾室,你看我爹娘成婚这么多年,始终相敬如宾,和和美美的,后院里还不是有三个姨娘,可她们只有任人拿捏的份,谁又撼动得了正室的地位。这京城里头,除了晟王爷和叶相,怕是寻不出第三个不纳妾的男人来。”   “师兄说的这些,在下都懂,可惜无法苟同。你还是请回吧,不必浪费口舌,这亲事怕是成不了的。”   罗衍着急道:“叶兄!”   叶重晖道:“罗兄误会了,此事不在我,而在我堂姐,她自小生活的环境单纯无垢,凡事率性而为,一心只认真心,你兄长既无真心,就别来凑这热闹了。”   罗衍闻言一愣,却是无奈地笑道:“若是如此,那位叶姑娘怕是只能做个老姑娘了。毕竟这座繁华的皇城,最缺的就是真心。”   叶重晖又抿了口茶水,淡道:“总是有的。”   ========   谈完话,天已经黑透了。叶重晖亲自送罗衍出门,刚到院门前,正遇到叶重锦来送晚膳。   夜色正浓,叶重晖却一眼看到了他弟弟,走过去问:“阿锦怎么来了。”   叶重锦指着身后丫鬟拎着的食盒,道:“你晚膳没用,母亲让我来瞧瞧,到底是什么要紧事,耽误到这么晚,连饭也顾不上吃。”   叶重晖弯起眉眼,道:“算不上要紧事,只是有些麻烦,已经处理妥善,哥哥给你买了寻香楼的点心,就在屋里。”   罗衍抱胸立于一旁,略一挑眉,他还是第一次瞧见叶重晖笑,没想到,这师弟笑起来竟比平日还要好看许多,那模样,恰似兰花盛放,儒雅贵气,叫人不敢冒犯。   叶重锦听到“寻香楼的点心”,眼眸蓦地一亮,转身就要进去找,却听一旁的少年笑道:“又见面了,阿锦弟弟。”   罗衍的相貌不差,但是跟叶重晖站在一起,就显得有些过于平凡,但他的笑容富有感染力,叫人瞧着极舒服,叶重锦顿住脚步,朝他轻轻一点头,道:“衍哥哥好。”   叶重晖抿着薄唇,皱眉道:“阿锦认得他?”   叶重锦道:“就是上次来找哥哥,恰巧遇到的。还有其他几位哥哥,唔,先不说了,我进去找点心。”说着跑进屋里去,已然忘了自己是来送晚膳的。   他刚一走,罗衍便不敢笑了,讪讪地解释道:“叶兄,其实我跟你弟弟不熟的。”   “阿锦叫你衍哥哥,你教的?”   罗衍默了默,嗫嚅道:“是我。”   叶重晖冷笑一声,片刻后,墨园前的莲花池里扑通一声响,却是罗家大少爷落水了。   罗衍泡在池水里,狼狈不已,却升不起半分怒气,因为岸上的白衣少年正勾唇瞧着他,眯着狭长的黑眸,皎洁皓月下,那张出尘的面庞蒙着月色,似梦似幻。   罗衍猛地撩起一抔池水泼在脸上,低声呢喃:“我怕是失心疯了。”   ========   处置完罗衍,叶重晖回到墨园,叶重锦已经找到点心,自顾自吃了起来,他坐在一旁,抬手拭去小孩嘴角的碎屑,沉声道:“总有不怀好意的人,想接近哥哥的阿锦。”   叶重锦不知道他又发哪门子神经,把膳盒推到他跟前,道:“饭菜都要凉了,你快吃,吃完我好回去跟母亲交差。”   叶重晖应好,打开食盒慢悠悠吃起来。他想多留弟弟一会。   叶重锦问:“罗衍这个时间来找哥哥做什么。”虽然不知道缘由,可他哥哥似乎不喜欢他唤别人哥哥,所谓吃人嘴短,吃了这些点心,只得暂且顺着他一些。   听小孩改口,叶重晖眼里显出一丝笑意,道:“他已然学成,进不了泰安书院,要寻我,只有等我下学这段时间,故而到这么晚。他是为了堂姐的婚事而来。”   叶重锦有些惊讶,道:“他想娶若瑶堂姐?”   叶重晖摇头,道:“不是他,是为了他兄长,他兄长罗文清前年科考考中了进士,如今在朝中谋得了一官半职,来年春就要外派江南了,熬个几年回来,倒是有些前途。这人我也认识,姑且算是个不错的人。”   他哥哥的眼光是极挑剔的,连他也说好,那应当是真的不错。叶重锦道:“如此说来,那罗文清倒不失为良配。”   叶重晖却道:“他是不是良配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若瑶表姐是什么心思,母亲给她寻来那么多的好人家,里头比罗文清有出息的大有人在,她瞧不上,便都是空谈。此事,还要看堂姐自己的意愿。”   叶重锦点点头,道:“还是哥哥看得透。”只是谈何容易,那叶若瑶怕早有心上人了,哪能轻易变心呢,依他看,把人绑上花轿才是最好的主意。   两人正说着,却是夏荷闯了进来,她在福宁院里没规矩惯了,直接就道:“小主子,太子殿下遣人送来了一堆石头,您快去瞧瞧。”   “石头?”叶重锦把手上剩下的半块绿豆糕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是什么稀罕的石头,难道是金子做的。”   顾琛送来的,肯定不会是普通物什。   夏荷道:“听来人说,那石头是从深潭底下挖上来的,凉气很重,摆屋里可以避暑,奴婢摸过,的确是冰凉温润的,却不怎么冻手,小主子一定会喜欢的。”   叶重锦一愣,想起前几日他跟顾琛抱怨苦夏,顾琛说他来想法子,竟真的叫他想到了。他朝叶重晖道:“哥哥,我回去瞧瞧,你记得把晚膳吃完,别叫母亲担心。”   说着带着夏荷跑了出去,叶重晖望着小孩略显急促的脚步,却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寒潭石子,常年浸泡于冰水中,虽有凉气,却不似冰的寒气冷入骨髓,的确是极好的主意。   那个顾琛,总有法子给他添堵。 第45章 生辰礼   转眼到了七月二十八,是叶重锦的七岁生辰。   这日一大早, 他迷迷糊糊被唤醒, 换上一身红色的如意云纹衫,屋里的几个丫头笑着说了几句吉利话, 叶重锦说了句赏,案上有备好的碎银锦囊, 安嬷嬷着人分发下去,各自讨个喜。   小孩伸了个懒腰, 抱怨道:“这么早, 笼子里的鸟都没醒,我这个寿星反而要早起。”   安嬷嬷笑道道:“一年就这一次, 小主子且忍耐些,老太爷一早派人送来了一套岱山玉砚做生辰礼,从前老爷跟他要了好几次,他都舍不得给呢,可见有多疼咱们小主子。”   叶重锦自然是欢喜的,道:“那等下先去康寿院,跟爷爷道谢。”   夏荷正在给叶重锦梳理发髻,闻言笑道:“只可惜那么好的砚, 给了咱们小主子,怕是暴殄天物。”   她这是在笑话叶重锦的字拿不出手, 屋里的丫头都捂着嘴笑起来。   谁叫叶岩柏夫妇俩素来心疼这心肝,迟迟不让小儿子入学,到了今年年初, 眼看拖不下去,夫妻俩才轮流教他识了几个字,小孩倒是勤奋,时不时拿笔墨练一练。搁在别人家里,长辈们不知多高兴,搁在这丞相府里,却是一家老小轮番来劝,一个个睁着眼说瞎话,曰:阿锦的字已是极好,不必再练的。   说来说去,还不是怕他累着。   安嬷嬷眉头一拧,指头戳在夏荷的脑门上,训道:“你这妮子,小主子平日惯着你,你便越发没大没小起来,老太爷尚且没说小主子的字不好,你也敢拿来取笑,再敢胡说,仔细你的皮。”   夏荷知道她在吓唬自己,缩着脖子,告饶道:“嬷嬷,你可错怪夏荷了,夏荷是在激励小主子呢,哪里是取笑啊。”   叶重锦哼道:“取笑便取笑吧,我的字现在是拿不出手,等过些时日,便叫你们瞧瞧,什么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他前世的字还算过的去,可字迹一露,最后一层面纱就要被揭开了,他的字是顾琛教的,不可避免有那人的影子,旁人认不出,顾琛是一眼就能瞧出来的。   改变笔迹固然容易,书写的一些小习惯却是极难纠正的,他如今是把自己当做不识字的孩童,抛却前世的经验,真正地从头学起,难免吃力些,不过假以时日,必有所成。   安嬷嬷闻言露出笑意,夸赞道:“正是这个理,小主子身体里流着叶家的血脉,自然是文曲星的命数,即便字不够好,那也是年岁未到,早晚也能如大少爷那样,写得一手好字,不会枉费老太爷送的这稀罕物。”   夏荷也连忙道:“是了是了,我们小主子最是聪慧不过的,早晚能写出一手好字的!”   几个人插科打诨把这件事给糊弄过去,生怕他往心里去,真的去刻苦练字,要是累坏了身子,院里的下人谁都甭想好过。   ========   清晨还不算很热,枝头几只鸟雀叽叽喳喳地叫唤,老爷子坐在窗前,翻阅一本古朴的棋谱,对着棋盘摆弄棋子,忽然听得屋外婢女道:“小少爷到了。”   门吱呀一声响,小孩乌黑的小脑袋探了进来,看到他,立刻露出甜甜的笑,道:“爷爷,阿锦喜欢爷爷送的礼物。”   老爷子顿时笑眯了眼,把小孩拉到跟前,道:“阿锦喜欢就好。”   “可那么好的玉砚,给阿锦用,是不是浪费了,听说父亲一直想要,阿锦赠给父亲可好。”   老爷子竖起花白的浓眉,道:“给阿锦用怎么能说是浪费,爷爷的阿锦是天赐的福星,合该用最好的,至于你父亲那里,”老爷子轻哼一声,“他是堂堂丞相,要什么好砚没有,哪里就缺这一方砚台。”   叶重锦吐吐舌,心说这可不是我不割爱,老爷子不许我也没法子。   他鬼灵精怪的模样惹得老爷子一乐,大手掌抚着小孩的脑袋,感慨道:“一转眼,咱们阿锦都七岁了。记得你刚出生那会,只有这么点大。”   老爷子伸手比划了一下,似追忆,又似叹息:“像只猫崽儿似的,哭声都像小猫儿叫,比你哥哥降生时小了整整一圈,脸上也皱皱巴巴的,活脱脱就是个小老头,谁能想到,会长成如今这样好的相貌。”   小孩依偎在老人怀里,俏皮地眨眨眼,道:“爷爷年轻的时候,相貌也一定是极好的,我跟哥哥都是随了爷爷。”   老爷子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道:“可不是,你那早逝的祖母,当年可是津州城第一美人,却对爷爷一见倾心,乞巧节那日,她在茶楼上,我恰巧路过,她把贴身的帕子往我头上扔,还装作是不小心遗失的,其实我都知道,她就是有意的。”   “……”   叶重锦想,老太太是实打实的名门闺秀出身,即便对老爷子一见倾心,也做不出当众扔帕子的行径,应该是真的不慎遗落,不过看老爷子这般欢喜,他也不好拆台,只点头应和:“祖母一定是瞧上了爷爷的英俊潇洒。”   这祖孙两个聊得不胜开怀,一直到叶岩柏派人来催早膳。   平日里叶岩柏要上早朝,叶重晖又要去书院,一家人都是各自在院子里吃早膳,午膳和晚膳在一起吃,老爷子喜欢清淡口味,又有诸多忌口,因而不和子孙们一起,康寿院里有小厨房,专门准备他的吃食。但今日是叶重锦的生日,一家人难免要热闹热闹。   老爷子牵着小孩往前厅走,路上遇到叶重晖,他几步走上前,规规矩矩地道:“祖父早,阿锦早。”   老爷子颔首,道:“今日不去书院?”   叶重晖道:“回祖父的话,今日是弟弟的生辰,孙儿昨日跟夫子请了假,想在家陪阿锦。”   老爷子满意地点点头,他这嫡长孙样样都好,就是漠然的脾性叫他不喜,成才固然重要,可若是没有人情味,满腹才华也是枉然。还好这孩子心里有他弟弟,不算真正的冷漠。   小孩歪了歪脑袋,露出狡黠的微笑,道:“那哥哥可有准备礼物?”   叶重晖嘴角弯起一抹弧度,道:“哪年少过你的生辰礼,方才去你院子想给你,谁知道你先去了祖父那里,这才错过,我交给了安嬷嬷,你用完早膳回屋里找找看。”   比起老爷子出手大方,他哥哥每年送的礼物未必贵重,却一定是合他心意的,叶重锦故作矜持道:“多谢哥哥。”   几人一道入了膳厅。叶岩柏和安氏,还有叶明坤一家子都已经坐在席上。   叶明坤作为长辈,出手很是大方,送了侄儿一副前朝名家的字画,正是叶重锦喜欢的那种作画者已逝,价值连城的字画。叶若瑶送了个亲手缝制的香囊,里面装了宁神的草药,她的手极巧,竟比得上京城里顶好的绣娘的手艺,叶重锦当即就给挂在腰间,诚心道谢。   倒是叶云哲的礼物有些神秘,拿了红布遮盖着,一掀开,却是一只蓝绿色的小鹦鹉,有嫩黄色的尖喙,还有一对鲜红的小爪子。   叶云哲提着那鸟笼,兴冲冲地道:“阿锦弟弟,我想你什么都不缺,可平日里都闷在院子里出不来,肯定无聊得厉害,这小鹦鹉会说话,拿来解闷该是很不错的。”   屋里一时有些安静,只有那只鹦鹉扑扇翅膀的声音。   他们这样书香世家,对于玩鸟斗蛐蛐之类的娱乐是看不上的,觉得是玩物丧志,只有纨绔子弟才会对这些事情感兴趣,拿来送礼都上不得台面,何况还是重要的生辰礼,就连素来温和的安氏都敛了笑。   叶云哲不明就里,却也知道自己大约做错了什么,心里委屈极了,这小鹦鹉花了他不少私房钱,若不是阿锦弟弟的生辰,他才舍不得呢。叶明坤蹙起眉,刚要训斥他,忽然瞥见一旁的小寿星咧开唇,竟是笑了。   那张白皙精致的小脸一下子绽开一抹笑,甜得像蜜糖,方才还严肃的气氛瞬间消弭,只剩下小孩温暖的笑颜。叶重锦接过那个红木鸟笼,伸出食指戳鹦鹉的小脑袋,那鹦鹉还很小,比他的小手掌大一点点,被他戳的一歪,晃了晃脑袋又站直,挪着小爪子往里面靠了靠。   叶重锦噗嗤一笑,抬头看向这位堂兄,认真地说:“谢谢云哲哥哥,阿锦很喜欢小鹦鹉,一定会好好照料它的。”   “不客气,你喜欢就好。”叶云哲呐呐地道,整个人如坠云雾里,他还以为少不得挨一顿骂,忽然情况就反转了。   老太爷也慈祥地笑了笑,道:“云哲有心了,这礼物竟是把老夫的那份给比下去了,早前阿锦还说最喜欢爷爷送的礼物,如此一来,怕是要变卦了。”   小孩怀里抱着鸟笼,嘟囔道:“这可是爷爷自己说的,阿锦可什么都不曾说。”   老爷子哈哈一笑,抱着小孩入了席,道:“开席吧,几个孩子都要饿坏了。”   对于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家而言,什么俗世礼节,都比不得他乖孙的一个笑脸重要,阿锦开心了,那就是极好的。   老爷子都发话了,谁还敢说这礼物不好,不就是跟老爷子唱反调么。安氏虽然不悦,却也勉强露出笑,谁让她儿子是个小蜜糖罐子,叫人不舍得在他跟前动怒,转身吩咐人把长寿面呈上来。   叶若瑶是个活泼性子,跟小堂弟一起教鹦鹉说话,场面又恢复了热闹,叶明坤夫妇却是松了口气,对这小侄儿又多了几分喜爱。   ========   叶重锦是真的喜欢这只鸟,他也知道,叶家这样的门第难免瞧不上遛鸟逗狗的行当,可他偏偏喜欢。   他戳了戳小鹦鹉嫩黄的尖喙,惹得那鸟“唧唧”地叫唤了两声,他笑道:“说句大吉大利来听听。”   “唧唧。”   叶重锦又道:“说,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那鹦鹉还是:“唧唧,唧唧……”   又教了几遍,这笨鸟还是学不会,叶重锦也不恼,反而饶有兴趣地想,这叶云哲兴许跟他是一路人。   贪图享乐有什么不好,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活得开心,处处克己守礼,做那品性高洁的圣人,等到老了才会后悔,老爷子到了这岁数,想来该是参透了,这才替叶云哲解围。   回到福宁院,安嬷嬷正守在院门口。虽然还不到正午,太阳却已经很烈了。   他连忙迎上去,掏出帕子,踮起脚给她擦汗,道:“嬷嬷是傻了么,日头这么毒,您不去屋里歇着,在这里硬晒什么。”   安嬷嬷心里熨帖,却是福了福身,惶恐道:“小主子这可万万使不得,老奴自己来便是,”她接过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犹犹豫豫地道:“其实,先前太子殿下派人送来了生辰礼,只是那礼物……”   见小孩疑惑地眨眨眼,安嬷嬷无奈道:“老奴实在说不上来,小主子且进屋,您自己瞧吧。”   她这么一说,惹得叶重锦更是好奇,应了一声,把手上的鸟笼交给她,道:“这是云哲哥哥送阿锦的,嬷嬷帮我照料一下。”   他先前是称叶云哲“堂兄”的,如今改成“哥哥”,可见对这礼物很满意,安嬷嬷掀开那红布一看,当即脸色就变了。   “云哲少爷送了只鹦鹉?”   小孩笑道:“这鹦鹉还会说话哩,等我得空了来教它。”   夏荷几个丫头听到了,都觉得新奇,凑过来瞧,安嬷嬷却是蹙起眉,堂少爷送了只鸟,太子殿下又送了那样的玩意儿,一个两个都想把她家小主子往纨绔的道路上拐。   她心中再不喜,到底没敢说出来,小主子虽然年纪小,却是个有主意的,既然他肯收下,老太爷和老爷那里应该已经同意,还轮不到她这个为人奴仆的指手画脚。   叶重锦率先进了屋,只见桌案上摆了一本装订精美的书册,他抬手翻开,只见第一页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穿着红肚兜,光着脚丫子坐在地上傻笑,端的是憨态可掬,灵气逼人。   往后翻阅,那小孩在一天天长大,每一页都是不同的穿着和神态,有蹲在花丛里,有立于雪地上,有的在笑,有的在撅嘴,有的在皱眉气恼,却都是惹人喜欢的,即便知道这都是自己,叶重锦还是被逗得一笑。   直到最后一页,小娃娃长成了一个七岁小男孩,坐在秋千上,回眸浅笑,纯稚天然。   末尾题字:   只令耳无俗声,眼无俗物,胸无俗事。将几枝随意新花,纵横穿插。   叶重锦将这书册合上,眼中的笑意久久未褪,这是他哥哥送的生辰礼。顾琛没有这等别致的心思,从前世起,那人给他的东西,都是直接而蛮横的,财物乃至于权势,一直如此。   他刚这样想,忽然耳朵里钻进一声奶声奶气的“嗷呜”,他还以为听错了,略一垂眸,却见一只小家伙正趴伏在他脚边,用小脑袋轻轻地磨蹭他的腿,模样很是亲昵。   小孩张大嘴巴,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抬起小拳头揉了揉眼睛,再去看,那只小东西还在脚边,瞪着一双灿黄色的眼睛看他,甚至还甩了一下尾巴,又“嗷呜”了一声。   “嬷、嬷嬷!!”   安嬷嬷提着鸟笼跑进来,连声应道:“老奴在老奴在,小主子这是怎么了。”   叶重锦深吸一口气,抬手指向脚边这小东西,安嬷嬷会意,苦着脸解释:“回小主子,这便是太子殿下派人送来的生辰礼。”   小孩沉默良久,眼前这模样像猫,却异常爱撒娇的小东西,该是一头幼年白虎。   小白虎瞧见安嬷嬷手里的那只鹦鹉,灿黄的圆眸蓦地一亮,只当又到加餐的时候,猛地扑过去,它虽然才半岁,力道却不容小觑,红木鸟笼啪的一声落到地上,那只娇弱的鸟立刻在笼子里胡乱扑腾,“嘎嘎”地怪叫起来。   “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叶重锦嘴角一抽,道:“这不是会说么。” 第46章 大老虎   福宁院一向是安宁的,最多只有几个丫头的说笑声, 今日却是吵闹不已。   叶重锦坐在罗汉床上, 怀里抱着一只瑟瑟发抖,嘎嘎乱叫的鹦鹉, 脚边卧着一只乖巧的小白虎,正歪着毛茸茸的脑袋奶声奶气地“嗷呜”, 叶重锦仿佛看到了一个小孩在跟他撒娇要吃的,乖巧的模样叫人难以拒绝。   小孩眯起眼认真地打量起怀里的笨鸟, 那鹦鹉浑身一抖, 又扑腾翅膀叫唤:“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安嬷嬷呈上今日的汤药, 摆在桌案上,笑道:“这鹦鹉倒是只聪明的鸟,还知道说吉祥话讨人喜欢。”   叶重锦无语得很,因为这笨鸟只会说这一句。   忽然瞥见门外乌压压的一片,却是夏荷几个丫头打头阵,后面跟着一帮小厮奴仆,大约听说小少爷得了只稀罕的白虎,又是好奇又是害怕, 这才躲在门外偷看,搁在别的院子里, 都是没这胆量的,也就他院子里的人没规矩,胆子也大。   叶重锦把怀里的小鹦鹉放进鸟笼里, 让嬷嬷挂在高处,别叫这小老虎给吃了。朝外道:“进来吧,这老虎是不咬人的。”   夏荷嘿嘿一笑,带头走进来,后面跟着几个丫头,旁的人不敢进屋,就在门口张望。   “主子,您说殿下是从哪寻来的这小白虎,皮毛这么好看呢。”   这个叶重锦还真知道。去年西山围猎,他恰好被顾琛带去凑热闹,在狩猎的最后一日,威武大将军孟霆威在山林深处猎到一头成年猛虎,献给了皇帝。因为是罕见的白虎,庆宗帝没有让人杀虎取皮,而是带回宫里养,不曾想,几个月后那头白虎诞下了子嗣,便是眼前这小家伙。   寻常母虎一胎能产下三到五只幼崽,这只白虎却只产下一只白虎幼崽,也是白色皮毛上嵌有黑色纹络,既威风又漂亮,当时有几位皇子都想要它,就连太子殿下也难得夸赞这幼虎伶俐。   最后,庆宗帝将它赏赐给了太子。   听他说完,夏荷恍然大悟:“殿下跟皇上讨要它,肯定就是想拿来送给小主子的。”   叶重锦眸光微闪,不置可否,弯下腰抚着小家伙的皮毛,显然顾琛把它照顾得很好,皮毛没有野生虎的粗硬,反而很顺滑温暖,一张嘴便能瞧见粉色的舌,还有雪白的尖牙,利爪已经被修剪干净,从外表来看,的确是无害的。   小白虎瞪着一双灿黄的圆眸,蹭了蹭他的掌心,很是乖巧,也不知顾琛是用的什么法子,这小东西才第一次见他,就这样亲近。   他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笑道:“这哪里像老虎,比猫还会撒娇。”   回想去年在西山围场,那头威风凛凛的成年白虎被困在七尺高的铁笼中,叶重锦和顾琛并坐在骏马上,远远地望着,他第一次瞧见那样好看的虎,忍不住趁顾琛不注意,偷偷跑去摸它,结果刚摸到虎屁股,就被那受伤的白虎甩了一尾巴。   虽然不算疼,但他却吓得够呛,顾琛看到后,难得重声呵斥他,他那时又后怕又委屈,气嚷道:“阿锦就是喜欢大老虎,被它吃了也甘愿,才不要你管。”   想起那人面露愕然的模样,叶重锦忍不住弯起唇,也许,还是有些变化的。   他往掌心里倒些清水,伸到小家伙面前,小白虎伸出淡粉的舌头舔了舔,它的舌苔粗糙而温暖,舔在掌心有些麻又有些痒,更多的是新奇。   安嬷嬷大惊失色,连声道:“小主子使不得啊,万万使不得,这可是老虎,发起疯来是会咬人的……”这小白虎虽然小,但若是立起来,也跟她家小主子差不多高,瞧着就吓人。   叶重锦却无所谓道:“没事的。”那人既然敢送来他身边,肯定是训练好的。   夏荷瞧见了也想摸摸看,刚靠近小白虎,那小家伙忽然升起防备的姿态,龇牙咧嘴,目露凶光,正当众人以为这小老虎也会发威的时候,它却“嗷呜”一声,躲进了小孩的怀里。   叶重锦被它撞得一趔趄,直接坐在地上。   “……”   屋里屋外都是笑声,说他们家小主子养了只大猫,猫急了还会伸爪子挠几下呢,而这小东西受了惊吓,只会往主人怀里钻。   叶重锦深以为然。   有人撺掇道:“小主子,给这大猫取个名字吧。对了,还有那只鹦鹉,既然要养,总该有名字的。”   叶重锦略一思索,那鹦鹉倒还好说,叶云哲已经送给他,那就全凭他处置了,不过小白虎却不好处置,它已经半岁多,在宫里肯定有专门的人训练它,说不定早有名字了,得先问过顾琛才能做决定。   “鹦鹉就叫小吉利。”   夏荷问:“那这小白虎呢?”   叶重锦道:“这个还没想到,我再想想。”   眼看汤药快凉了,安嬷嬷把看热闹的人驱散,服侍小孩喝药。她照顾叶重锦有好几年,有没有心事一眼就能看出来。   叶重锦完药,拿帕子擦干净唇,道:“嬷嬷,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阿锦还能不听么。”   安嬷嬷福了福身,道:“老奴知道小主子素来是个有主意的,用不着旁人啰嗦,只是有些话,不说出来心里憋得难受,还望小主子恕罪,容老奴倚老卖老一回。云哲少爷送的这鹦鹉,其实已是逾矩,在咱们这种书香门第,本不是什么好物,既然老太爷不追究,咱们也暂且不论。但太子殿下送的这老虎……纵观皇城脚下,再不成器的纨绔,多的是遛鸟逗狗玩蛐蛐儿,却没见过养老虎的,日后若是传出去,怕是于名声不大好。”   叶重锦早知道她要说这些,安嬷嬷是安太师府邸的老人,在后宅蹉跎了大半辈子,最是重规矩的,若是不把她劝服,日后怕是会念叨个没完没了。   小孩揉着小白虎的脑袋,抬起眼眸,故作天真道:“可皇上不是也养了只大老虎么。”   安嬷嬷一噎,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她若是再说养老虎是不务正业,那不是把当今圣上也给骂进去了么。 第47章 兄弟(捉虫)   到了用午膳的时间,叶重锦只匆匆吃了半饱, 接过婢女呈上的漱口清茶, 漱完口,一边拿帕子擦手, 一边道:“父亲,母亲, 哥哥,我吃完了, 你们慢用。”   见叶岩柏点了头, 就迈着小短腿往自己院子跑。   叶重晖瞧了眼弟弟座位上的碗碟,微微蹙起眉。阿锦比平时少用了一碗白米饭。   安氏纳罕道:“阿锦这是怎么了, 因他生辰,我特地让厨房多做了几道他爱吃的菜,平日里怕他吃多了积食,都不敢多备的,还以为他今天会敞开肚皮吃,他倒自己乖觉起来。”   叶岩柏替她盛上一碗汤,笑道:“许是急着回去逗他那只会说话的鹦鹉吧,小孩么, 贪玩也是正常。”   安氏嗔怪道:“就老爷心大,咱们阿锦若是被人带坏了, 就都是老爷的错。”   知道她还在介怀那只鹦鹉,叶岩柏笑道:“夫人,云哲也是个好孩子, 我看过他作的文章,小小年纪很是有些见解,只是年纪轻,锋芒太露,还需磨砺一番,阿锦与他多相处,也不全是坏处。何况,咱们的儿子你还不知道么,只有他对别人耍坏的份,谁能带坏那个鬼灵精。”   安氏睨了他一眼,却是忍不住笑了。   叶重晖冷着脸放下碗筷,道:“父亲,母亲,孩儿也用完了,您二位慢用。”   “晖儿这是怎么了?”   叶岩柏看着他的背影,无奈摇摇头,“八成是不高兴了,在他心里,他弟弟就只能跟他玩,旁的人靠得近些都碍眼。阿锦喜欢云哲送的鹦鹉,他当然不高兴。”   安氏打趣道:“这护犊子的脾性,也是随了老爷。”   叶重晖前脚刚走,刘管事便匆匆走进来,俯身在叶岩柏耳边低语几句。   叶丞相听罢老脸一黑,原来阿锦急着回屋不是为了鹦鹉,而是因为一只小白虎,老虎也好,狮子也罢,他真正在意的是,送那只虎的人,是当今的太子殿下,是大邱皇朝的储君,未来的帝王。   犹记得几年前,晟王府墨竹园内,八岁的太子向他表露心迹,少年神色倔强而固执,似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把他家阿锦娶回宫里去,他劝说无果,只好拿年纪小敷衍过去。   他是打从心里不相信小孩子能动什么真情的,只消过个几年,顾琛自己就能断了心思。   只是,如今太子年岁愈长,对阿锦的喜爱只增不减,叫他如何安心。   见他闹心得吃不下饭,安氏问:“老爷,发生什么事了?”   叶岩柏恨恨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当年就该断得干干净净。   =========   叶重晖没有回自己院子,而是直接去了福宁院。他早膳结束就想来陪他弟弟,只是被叶岩柏叫去书房谈话,这父子俩聊天,无非家事国事天下事,一直到午膳才放他离去。   他加快脚步,临近福宁院,远远就听到了嬉闹声。   他弟弟虽然年纪小,管束下人却自有一套,福宁院里的奴仆看似没有规矩,却极有分寸,遇到大事从不糊涂,难能可贵的是,对主子忠心耿耿。今日敢如此喧哗,只能说明是他弟弟带的头。   果不其然,一进院门,就瞧见一个疯疯癫癫的小孩,正骑在一只威风的“大狗”背上,脸上扬着灿烂的笑,高兴地呼喊:“哇,好厉害——”   院子里的下人见着大少爷,哪里还敢跟着胡闹,连忙用眼神提醒自家小主子——你那冰块兄长来了!   见夏荷朝这边挤眉弄眼,叶重锦一愣,一回眸便瞧见自己哥哥,连忙从小白虎身上爬下来。叶重晖已经走到近前,眯起眼打量这一人一兽,猛地一蹙眉:“是东宫的那只白虎。”   叶重锦低低应了一声。他哥哥不喜欢顾琛,正如顾琛不喜欢他,这两人好像天生就不对盘。   叶重晖意味不明地问了一句:“阿锦很喜欢?”   因着天气炎热,小孩脸颊上盈着薄汗,沾湿了前额一缕发丝,轻轻点了点小脑袋,又很快补充了一句:“不过最喜欢哥哥送的画册。”   明知这孩子惯会哄人,叶重晖还是一瞬间熄了火,从袖中掏出一块淡青色的锦帕,拭去小孩额上的细汗,道:“不是说怕热,日头这么烈就敢在外面疯,进屋说。”   叶重锦笑着应好,率先往屋里去,那小白虎好似认准了他,一直跟在小孩左右,寸步都不离。   叶重晖看得明明白白,一时间恨得牙根发痒,那个顾琛,隔三差五过来找他弟弟就够膈应人了,现在又送来一只小白虎,不理会别人,就黏着他弟弟,叫他怎能不恨。   进了屋,安嬷嬷亲自呈上两杯凉茶,恭谨地退下了。   叶重锦光脚坐在榻上,那只小白虎就乖乖趴在他身旁,用尾巴蹭他嫩白的脚丫子,小孩被逗得嘻嘻直笑。   “这么热的天,哥哥不在自己屋里纳凉,来我这里蹭热气么。”   叶重晖抿了口茶水,道:“本就是为了陪你才跟夫子请的假,这点热倒是不惧的。”   小孩眨眨眼,噗嗤一笑道:“我还以为哥哥自己想躲懒,拿阿锦生辰作筏子呢,再说,谁家的哥哥为了陪弟弟特意请一天假,你那夫子还允了,可见泰安书院也是言过其实。”   叶重晖一愣,眸中显出一些笑意,道:“反正在阿锦眼里,哥哥总不是什么好人。”   小孩抱着小白虎,一本正经地道:“是不是好人有什么要紧,哥哥对阿锦好就够了,对旁人好不好,我才不管呢。”   叶重晖眼中的笑意更甚,在别人听来或许会觉得这孩子离经叛道,自私骄纵,他却觉得可爱至极。   他叶重晖的弟弟,无需有圣人的胸怀,只需骄纵任性,被人捧在手里放在心上,被人百般娇宠呵护,足矣。   他坐到小孩旁边,抬手把那小白虎赶到一边,捏了捏那只白皙柔软的脚丫子,温声道:“哥哥永远只对阿锦一个人好。”   叶重锦皱了皱鼻,他哥哥现在是只对他好,可日后总要有妻儿的,到那时,他最疼爱的人肯定是要换成别人的。   叶重锦前世早早被家人抛弃,已然忘记与亲人相处是何滋味了,对于亲情的感悟,全部源于这一世的短暂几年,因此不清楚寻常人家的兄弟是如何相处的。   不过前些日子回安府探望久病的外祖母,老人家病在床榻上,两个舅舅却在为家产而担忧,安成鑫和安成磊不也是亲兄弟,年幼时想必关系也融洽,可随着年纪大了,各自有了家室,难免生出龃龉来。   他知道以叶重晖的品性,断不会为了家产权势跟他闹不和,但世事无常,谁又能说准以后的事。   若是日后他那嫂子不好相与,冲着他哥哥这些年待他的好,他大不了搬出去,自己寻个清静住处就是。   叶重晖又捏了捏小孩的脚丫子,道:“阿锦不相信哥哥的话?”   “信的,哥哥此时说的话,一定是发自真心的。”叶重锦皱着小脸,嘀咕道:“可是哥哥已经快十三了,过个几年也该定亲,若是未来嫂嫂不喜欢阿锦,哥哥总不能为了阿锦休妻。”   他说这话,并非挑拨离间,而是有自知之明。他这个金疙瘩自小被一家老小宠着,恨不能给他捧到天上去,可是他身子弱,在外人看来,就是个没用的药罐子,在家里吃白食,现在他母亲当家还好,日后嫂子当家,还能不嫌弃他么。   说嫌弃都算客气的,他每日用的那些汤药,都够买座金山银山了,搁在寻常人家,他这样的小孩,怕是会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看着都生厌的。   叶重晖何等聪慧,略一思索便已想明白,只当弟弟在介怀自己体弱,暗暗自卑。   他拧着眉,沉声说道:“阿锦想岔了,对于祖父,爹娘,还有哥哥而言,阿锦就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千金不易,万金难求,这世上,谁都没资格嫌弃我们叶家人捧在手心里的宝贝,谁都不行。”   谁都喜欢听好听的话,叶重锦尤甚,被他哥哥夸得小脸一红,故作矜持地摆摆小手,道:“我虽然好,可总有不识货的。万一未来嫂嫂不识货,哥哥总不能把她赶回娘家去。”   叶重晖勾唇一笑,反问:“怎么不能。”   他答得干脆,叶重锦被唬的一怔,随即便想通了,他哥哥才十二三岁,情窦未开,怕是还不知道媳妇是一种怎样的存在,所以才敢说这样的大话。   他黑亮的眼眸里闪过一抹狡黠,笑道:“哥哥的话我先记着,等你成亲了,我就找嫂嫂告状去。”   叶重晖并不作答,只宠溺地拍拍他的脑袋。   小孩的笑脸蓦地僵住:“你的手,方才摸过我的脚。”   叶重晖:“……”   ========   天色已晚,叶重锦趴在窗前,小白虎趴在他身旁,夜色深沉,看不清外面的景色,但叶重锦知道,窗外那株桃树葱葱郁郁,里面藏着鹌鹑蛋大小的果实,比起半个月前,茂盛了许多。   安嬷嬷走进内室,手里持着灯盏,道:“小主子,该歇息了。”   叶重锦应了一声,道:“知道了,嬷嬷也早些歇息吧,今晚有春意当值。”   春意是他院子里的一等丫鬟,平时不爱说话,但性子比夏荷要稳妥得多。安嬷嬷听到这句话,便也安心退下了。   屋内又恢复了宁静,只有烛火轻轻晃动的影子,没了白日的喧闹,竟显得格外冷清。   叶重锦抚着小白虎柔软的皮毛,自言自语道:“你说他会来吗?往年我生辰他都会来的,可是今年只送了你过来,兴许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手脚,他是太子,要做的事有很多,抽不出空也属寻常。罢了,不来也罢,省的我还要费神应付。”   小孩打着哈欠爬到床上,小白虎也跟着跳到榻上,被小孩给推了下去:“你的皮毛太热,别靠我太近。”   小白虎委屈地“嗷呜”了一声,不明白抱了自己一天的人,怎么转眼就嫌弃起它来。 第48章 因果   一连几日都是高温,叶重锦苦夏, 很是吃了些苦头。   先前顾琛送来的寒潭石子, 在酷暑之下,已然失了效用, 该怎么热还怎么热,小孩夜里睡不着觉, 白天也打不起精神来,活脱脱一个小炮仗, 一点就燃。院子里伺候的下人都是提心吊胆, 就怕一个不小心,就把小主子给气坏。   夏荷见他心情不佳, 便教小吉利说话,想逗他开心,谁知道先前教的好好的,一到叶重锦跟前,那鹦鹉就只会说“大吉大利”几个字。   夏荷气闷道:“难怪小主子说你是笨鸟,真是没说错。”   安嬷嬷笑着戳她脑门,道:“傻妮子,这小白虎盯着它呢, 它哪里敢说旁的话。”   叶重锦也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把鸟笼打开, 想逗逗这只笨鸟,小吉利却缩在角落里发抖,不肯出来, 显然还惧怕老虎的威严。   小白虎蹲在小孩身旁,歪了歪脑袋,瞪着灿黄的圆眸瞧了好一会,许是看出这鹦鹉害怕它,忽然把爪子伸进鸟笼里,胆小的鹦鹉被吓得花容失色,哀叫连连,小白虎来了兴致,乐此不疲拿爪子拍它。   叶重锦捂着嘴偷笑,怕把这笨鸟吓坏,忙让人拿远些。   小白虎没玩够,委屈地朝主人:“嗷呜——”   叶重锦捏了捏它软软的小耳朵,哼道:“你这欺软怕硬的假老虎,昨天是谁被一只小狗崽儿给吓跑的,就知道欺负鸟,算什么好汉。”   小白虎听不懂,就用小脑袋蹭他。   安氏正好进屋子,被眼前的情形吓得心里一颤,虽然都说这老虎比猫还胆小,可乍一看,还是吓人的。   “母亲。”小孩抬眸唤道。   安氏几步上前,拉着儿子的手坐到榻上,打量他越显消瘦的面庞,眼眶一红,道:“怎么又瘦了许多,母亲真恨不能把天上的日头射下来,让我家乖宝少遭些罪。”   叶重锦无奈道:“哪有消瘦,不过睡不好觉,气色不好,等天气凉下来就好。”   “母亲眼神好着呢,别想蒙骗我,分明是瘦了,这才八月初,还有些日子要熬。”她抚着儿子的脸颊,忍住眼泪,道:“琉璃,把瓜果呈上来。”   叶重锦头疼道:“母亲,我真的吃不下。”   琉璃已然往桌案上摆了一个玉白的瓷盘,盛着一串紫红的葡萄,几片切好的西瓜,还有削过皮的香梨,紫红白三色相衬,果肉晶莹剔透,果香弥散开来,叫人垂涎。   琉璃朝小孩福了福身,软语劝道:“小少爷,这些瓜果用井水冰镇了大半个时辰,清凉爽口,便是看在夫人的良苦用心上,多少也用一些吧。”   叶重锦抿抿唇,用木签叉起一块香梨,送入口中。笑道:“母亲,这梨真甜。”   安氏弯起眉眼,柔声道:“乖宝喜欢就好,这梨是城郊的庄子送来的,今日刚到,这几日城门戒严,还好你父亲清名在外,守城的士兵肯通融,放了他们进来,不过想出去却是不能,只能先安置在府中。”   叶重锦叉起一颗葡萄送到他母亲唇边,问:“外面发生什么了,怎么还要封锁城门。”   安氏就势吃下那颗紫红葡萄,却是眼神闪躲,不肯开口。   安嬷嬷答道:“老奴听说现在刑部、大理寺还有孟家军的将士们,在满城地搜查,似乎在抓什么江洋大盗,不过哪个江洋大盗有胆子来京城闹事,这不是嫌命长么,怕是有什么内情。”   叶重锦狐疑地看着安氏,问:“母亲可是知道什么?”   安氏被他瞧得没法子,把下人们打发出去,这才小声道:“母亲也是昨日才听说,宫里的太子殿下遇刺了,如今还生死未卜,外面闹得满城风雨,其实是在抓刺客余党,储君遇刺不是小事,怕动摇民心,这才拿抓贼做借口。”   叶重锦手一抖,刚叉起的一颗紫红葡萄掉到地上,沾染了灰尘。   “母亲,这些话母亲是从何处听来的,会不会有误……”   那人是何等的机敏,怎么会被宵小算计。   安氏道:“我是妇道人家,从哪里知道这些秘辛,自然是听你父亲说的。前几日,晟王妃还邀我们几个去慈心庵吃斋避暑,忽然就爽约了,如今想来,也是因为此事。说起来,好似就在阿锦生辰那日,过了门禁,太子不知为何在宫外逗留,这才让人得了手。”   “我生辰那日……”   见小孩眼中流露惊诧,她连忙温声安慰:“阿锦不必担忧,宫里的御医良药数不胜数,太子殿下又吉人天相,该是无碍的。你父亲不愿告诉你,就是怕你担心,乖宝日后且远着些太子,这皇室啊,可不像看起来的风光,内里的龌龊多着呢,母亲怕阿锦也着了道。”   叶重锦脑中嗡嗡作响,已然听不清耳边的谆谆教诲。   他想起来了,前世顾琛也是在这一年遇刺的,不是在宫外,而是在太子东宫,是他挡下了那致命的一剑。   有些事,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他也该忘记,只可惜渡过忘川河时,未饮下那一口孟婆汤。前世那些过往,他竟连细枝末节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倒在血泊中的内侍,眼神涣散,用尽力气说下那一句:   ——求太子殿下,为宋离收尸。   穿着四爪蟠龙锦袍的少年,紧紧握着他的手,黑眸里闪烁着光彩,直把人的心魄都吸引进去,道:“原来你叫宋离,你要孤为你收尸?可孤从不在意死人,你有想得到的东西吗,那就活下去吧,只要你活着,孤就满足你,如何。”   那时他想,原来所谓天之骄子,是可以如斯任性的,阎罗王也能被他吓退。   安氏把儿子揽在怀里,道:“阿锦,乖宝,你这是怎么了,忽然不说话,不要吓唬母亲。”   叶重锦蓦地抬眸,道:“母亲,阿锦想进宫。”   安氏蹙眉:“这是为何,如今东宫正乱着,你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小孩轻轻地,却不容置喙地道:“母亲,小白虎的名字,孩儿还没有问过太子殿下,孩儿得去东宫,必须去。”   这孩子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凡事心里都有数,只是如此坚决地要做某件事,还是头一回。   安氏沉默良久,终究点了头。   ========   傍晚时分,夕阳染红了半天天,叶家的马车往皇城方向驶去,叶丞相亲自送小儿子进宫。   “父亲,太子遇刺,您心里有何想法。”   叶丞相眉头一跳,他是真的后悔一时嘴快,把这件事告诉了妻子,否则也不会惹来这些麻烦。   他斟酌片刻,道:“阿锦,你自小就天资极高,我与你祖父其实都清楚,若是好生教导,日后的成就只会比你哥哥更高,可是我们迟迟不肯教你读书识字,不让你入学拜师,你可知其中缘由。”   小孩垂下眼睫,乖乖答道:“因为祖父和父亲心疼孩儿的身子,怕累坏了阿锦。”   “此为其一,其二,则是这世上最容不得的,就是聪明人。从古至今,有多少人有着天纵之才,却过早陨落,徒叫后人扼腕叹惜,所谓慧极必伤,并非没有道理,父亲和祖父都想保护阿锦,不要沾染世俗朝堂,只愿你开开心心地过活,做个逍遥自在人,哪怕目不识丁,未尝不是一种福气。”   小孩抿抿唇,道:“父亲说了这许多,却不曾回答阿锦的问题。”   “阿锦!”叶岩柏难得动怒,“父亲说了这许多,你也不曾往心里去,太子遇刺之事,并非你该过问的,此行来,只为谢恩,还有询问白虎的名字,旁的一概不许多说,可明白?若是你不听话,我们即刻回程。”   叶重锦握着腰间的玉石,轻声道:“父亲,您说的阿锦都懂,可阿锦有一事不明,父亲心里装着江山社稷,装着黎民百姓,为何唯独待太子殿下严苛,甚至到了,宁愿他失势的地步。”   叶相第一次认真审视自己这瓷娃娃般精致的小儿子,这孩子只低垂着脑袋,板着一张漂亮的脸蛋,甚至有些委屈的意味。   即便是他那位被人夸到天上去的大儿子,也不曾发觉他这深藏在心底的隐秘想法,如今,却被眼前这孩子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了。   他是不愿顾琛得势。   当今圣上有六子,排除绝无可能的五皇子,也还有五位。这其中,无论哪一位最终坐上那个位置,他都有自信掌控得住,让他叶家全身而退,唯独顾琛是个例外。   不仅仅是他对阿锦的心思,更是因为他过于深沉的城府,叫人心生畏惧,叶岩柏不怕赌,但他输不起,他身后是家族百年的根基,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老爷子常说,待他死后,把这一支迁出族谱,死后不入叶家祖坟,免得这一脉的不肖子孙气坏老祖宗。然而读书人最是讲究落叶归根,若是当真如此,怕是老人家死后都闭不上眼,他叶岩柏又何尝不是。   当年入仕是情非得已,如今想抽身更是难上加难。叶岩柏乃至孝之人,自然不希望老父抱憾终身,临了还要以族中罪人自居。   他不仅要保全族人,还要保全他这一大家子,从这场朝堂争斗中全身而退,日后回津州,做个洒脱的教书先生,含饴弄孙,管他龙椅上坐的是谁。   说句不好听的,圣上这几位皇子,没一个是好东西,谁坐上那个位置,还真没什么分别。   他叶氏的祖训是教化世人,又不是普度众生。   面对幼子的质疑,叶岩柏只摇摇头,道:“太子失势与否,非我所能决定,阿锦,也许你觉得父亲冷血,但是这皇家事,咱们家还是少插手为好。”   叶重锦默然,他不知该如何告诉叶岩柏,顾琛注定是那个位子上的人,此时施以恩惠,总比袖手旁观要好。顾琛如今手中没有实权,能做的事有限,此时小小的恩惠,以顾琛的性子,是一定会铭记在心的。   毕竟旁人猜不出来,叶岩柏却是一定能猜到,派来刺客的人,是大皇子——顾鸣。   顾鸣的舅舅在边关接连击退外敌,正是风头正盛的时候,他下意识为顾琛着想,却是忘了,现如今在外人看来,即便是大皇子,也比顾琛有胜算。   ========   入了宫,叶岩柏到底是外臣,被拦在外殿,眼看儿子被东宫的内侍领走。   算起来,叶重锦已有三年不曾来过东宫,陈设竟与以往并无分别,粉色罗裙的婢女,蓝色锦衫的宫人,只是比以往多了些难闻的汤药味。   五殿下顾悠正呆坐在殿内,一双兔子眼哭得红红的,他如今已有十一岁,相貌只比从前更美,只微微蹙眉,瞧着便叫人心碎,他身旁立着十五六岁的英俊少年,长身玉立,紧抿着薄唇,却是莫家二公子。   见着小孩走进来,顾悠好不容易憋住的眼泪又掉下来,抽抽噎噎地道:“阿锦,皇兄受伤了,流了好多血,呜呜……”   叶重锦蓦地攥紧拳头,好声安慰了几句,转身朝室内走去。   的确是流了许多血,已经过去几日,还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几名宫婢正拿着熏香遮掩气味,见到他连忙福身行礼:“给小公子请安。”   叶重锦点了下头,却听里面传来那人粗哑的嗓音,隐约还带着笑意:“孤这伤不亏。”   小孩眉头微蹙,快步上前,掀开明黄的纱帐,那人憔悴的面庞便出现在眼前。   “阿锦,你来啦。”那人笑道:“抱歉,孤还欠你一句——生辰快乐。”   叶重锦心底一疼,随即骂道:“谁稀罕你的祝福,你都快要病死了……”却是说不下去了。   他到底不是真的孩子,做不出无理取闹的事,尤其在虚弱憔悴的人面前。   顾琛哪里会在意,轻笑道:“过来孤身边,叫孤好好瞧瞧阿锦,好些日子没见,想得厉害。”   小孩挪到榻前,嘟囔道:“我是来问白虎的名字的,它很乖,我想肯定有人训练过,应是有名字的,不好乱取。”   顾琛只望着他笑,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叶重锦又道:“你是怎么受伤的,你不是武功极高,谁能伤得了你。”   顾琛抬手握住小孩玉白的指尖,见他没有躲闪,这才满意地勾起唇,轻声道:“孤只是怕,若是孤不受这伤,会落到阿锦头上,索性还是受着吧。”   若因果循环,有些事注定躲不过,不如都由他来受。 第49章 君臣   叶重锦指尖一颤,他仓皇抽回自己的手, 却被顾琛紧紧握着。那人勾起一抹浅笑, 黑眸里藏着叫人心惊的执着,问:“阿锦怕了?”   小孩瞪起眼, 咬唇道:“我为何要怕,你是傻子么, 我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人物,谁会对我不利, 哪里用得着你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那人仍是笑, 道:“孤是傻了,可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孤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叶重锦默然不语,顾琛不是傻子,他是疯子,比从前更疯。   顾琛拍了拍床榻,道:“上来,孤想跟阿锦靠得近一些。”   叶重锦有些犹豫,他答应了父亲,不能逗留太久, 只好小声道:“父亲还在外殿候着,天色也不早了, 我要回去了。”   床榻上的少年蓦地起身,长臂一伸,圈住了小孩的腰, 直接把人带床上去了。叶重锦来不及反应,已经躺在他身边,抬眸一看,那人洁白的衣襟上已然染上一抹嫣红。   他大惊失色:“你的伤……”   顾琛只微微蹙眉,道:“不碍事,阿锦陪着孤,孤就不觉得疼。”   这苦肉计是极好用的,小孩紧盯着渗血的伤口,根本不敢乱动,连说话都放缓了语调,轻声道:“要不要让御医瞧瞧。”   好不容易把小孩拐到身边,顾琛哪里肯松手,轻轻吻了一下小孩的鬓角,道:“孤的身子又不如阿锦金贵,这点小伤,哪里用得着左瞧右瞧的,等晚些时候,让人重新包扎一下就好。”   叶重锦见他面色如常,想着习武之人,该是比寻常人底子好一些,便也不再啰嗦。   “那小白虎,本就是为你养的,名字自然也要等你来取。”   说起这件事,他心里其实是不愿的,前世阿离养了一只猫,那小东西还算伶俐,就是太黏人,阿离陪那只猫的时间,比陪他的时间都长。如今猫没了,他又送了只虎,可不是自虐么。   只是去年秋猎,小孩望着那只大老虎,眼睛里迸发的神采的画面,总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脑子一热就跟父皇要来了那只幼虎。   也罢,只要是这孩子的愿望,他都愿意替他完成。   果然叶重锦听到小白虎还没有名字时,开心了许多,道:“那我好好想想,取名是大事,可不能马虎。”说这话时,他倒是忘了家里那只鹦鹉,就被他随便取了个俗气的名字。   顾琛笑道:“好,阿锦慢慢想。”   两人正说着话,几名宫婢快步踏入殿内,躬身行礼,道:“启禀殿下,皇后娘娘到。”   这宫里的女人,大多是母凭子贵,穆皇后更是如此,她父亲早逝,娘家全靠一个不成器的兄长撑着,如今已经沦落为二流世家,在京里头根本排不上号,娘家指望不上,她只能把余生的希望都寄放在儿子身上。   好在太子是成器的,自小就天资聪颖,用不着她操心,这些年虽然皇帝重用顾鸣,疼爱顾悠、顾贤,但也不曾亏待了太子,储君该有的尊荣都有,让她安心了不少。   可她怎么也没料到,竟有人明目张胆地痛下杀手,要置太子于死地,那人会是谁,她想来想去,最有可能是兰贵妃母子!兰欣那个贱人,最是心肠歹毒,什么下作事都是做得出来的。   当年丽妃小产,说不得也有她的一份功劳。   穆皇后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那个黑心肝的女人挖心掏肺,方解她心头之恨。   心里再恨,在宫人面前,她还是那个温和端庄的皇后娘娘,亲自准备了补血益气的药膳,送来东宫给太子,现如今,从旁人手里过的食物,她是放心不下的。   “琛儿,母后来看你,你可好一些了?”   掀开帘帐,借着明晃晃的烛火,却见儿子床上躺着个小孩,那孩子生得极好看,目若曜石漆黑明亮,雪肌玉脂,樱红的唇瓣像是沾了雨露的月季,精致漂亮的五官,叫人心跳生生漏了一拍。   穆皇后愣了好片刻,才问:“这莫非是……叶家那孩子?”   顾琛道:“回母后,是阿锦不错。”   叶重锦想下来行礼,顾琛却没有松手的意思,他只好这么躺着,不伦不类地问安:“重锦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穆皇后也不在意,反而打趣道:“好几年不曾见,这孩子竟是越发水灵了,可惜不是个姑娘,否则跟太子倒是极般配的。”她微微一顿,忽然想起,当年这叶家老二可不就是许配给她儿子了么,可惜到头来是个男娃,这婚事才作罢。   若当年这门亲事成了,有叶家做后盾,如今她母子二人也不必如此辛苦。   她再去瞧床上的小孩,那张脸蛋真是谁瞧见了都要心软几分,心里更是遗憾,怎么偏是个男孩,若是个女娃该有多好。   ========   眼看着天将黑,叶岩柏左等右等没等来儿子,脑筋一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心说顾琛小儿敢跟我耍心计,他捋了把胡须,就往乾正宫走去。   庆宗帝正在用膳,听到叶相求见,吓得手里的玉箸都撂了。   近日为了追查刺客,动用了刑部和大理寺的兵力,还有孟霆威手下的将士,抓了不少人,劳师动众,惹得百姓怨声载道,旁人不敢上谏,叶岩柏这只老狐狸却是敢的。   他也知道这刺客必然与其他几位皇子脱不了干系,或是与他们的外祖家脱不了干系,他也是皇子过来的,哪能不知道这内里的弯弯道道,但是知道是一回事,处置却是另一回事。   手心手背都是肉,好在太子只受了皮外伤,此事只能小惩大诫一番作罢,若是闹大了,皇家的脸面搁哪里。   他抬手道:“让他进来。”现在不见,明日早朝这老狐狸在文武百官面前说,他这脸就更没地放了。   叶岩柏进了殿内,规规矩矩地行礼:“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庆宗帝没等他跪下,已经亲自上前扶起,笑得和蔼,道:“叶卿不必多礼,这天色已晚,不知叶卿此行所为何事。”   叶岩柏道:“臣斗胆,请陛下替臣讨回儿子。”   庆宗帝一愣,他原本都已经做好了听他念叨的准备,怎么一下子从国事变成了家事?   “你儿子怎么了?”   “陛下,前些日子太子赠给犬子一只小白虎,今日犬子进宫谢恩,眼看天黑,太子还不肯放人,所以臣斗胆请陛下做主。”   庆宗帝额角一抽,连连摆手道:“叶卿怕是误会了,太子近日病重,已经卧床好几日了,连吃饭都要人喂的,哪能藏你儿子,大约是你家那孩子贪玩,赖在东宫不肯走,可不好怪在朕皇儿头上的。”   叶岩柏一听就急眼了,“陛下,我家阿锦最是乖巧懂事,断不可能贪玩误事。”   庆宗帝也动怒了,道:“叶卿这是何意,难道朕的琛儿就不乖不懂事么?”   叶岩柏扯了扯嘴角,凉凉道:“陛下,您的太子殿下是何样人物,您心里就没点数?”   皇帝听罢一口气喘不上来,指着这老狐狸说不上话来。   内侍连忙上前给他顺气,小心翼翼地劝道:“陛下,叶相,您二位先熄熄火,别为了此等小事伤了君臣情分。”   皇帝推开内侍的手,晚膳也不用了,高声道:“起驾去东宫,今日就让叶相瞧瞧,朕的太子究竟是何样人物。” 第50章 都是哥哥的错   东宫,穆皇后着人喂太子用膳, 叶重锦就坐在床边的杌子上, 低着头不敢乱看,穆皇后偶尔问他两句话, 他便乖乖地答。   这孩子长得讨喜,说起话来软软糯糯的, 偏又条理清晰,不疾不徐, 即便不去刻意讨好, 也很难叫人不喜欢,何况他还是叶家的孩子, 便是不喜欢,也得装出几分喜欢的模样来。   其实穆皇后最厌烦的就是小孩,宫里头共有六位皇子,其中只有一位是她生的,其他的都是她丈夫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偏还都唤她做母后,换成哪个女人不膈应?   她再膈应,表面上还得做出一副慈爱的模样, 身为皇后,就是要母仪天下, 谦和大度。   皇子们娶妃纳妾她要操心,若是哪位皇子有个头疼脑热,她更要及时赶到, 赐些补品药材是本分,若是出了事,她还要担上失察之责,说不得还要被参一本,说她这皇后德行有亏,残害龙嗣。   穆娴雅十六岁嫁给庆宗帝,从潜邸到后宫,从太子妃到一国之母,外人看着风光,其实没一天过得舒心。   可叶家这孩子不同,他不是她的某一位庶子,不会一边奉承她一边在背后咒骂她,更不会成为后妃用来对付她的筹码,他有一双澄澈的眼眸,干净得容不下一丝污秽,跟这样的孩子说话,会叫人很放松,很舒适。   她问:“你说你堂兄送了你一只小鹦鹉?”   小孩端坐在矮脚杌子上,一本正经地道:“小吉利的羽毛是蓝色和绿色的,在太阳底下会发光,很好看,就是有些笨,只会说大吉大利,旁的话怎么教也学不会。”   顾琛喝下一口汤,搭话道:“那阿锦再放小老虎吓它一吓,说不得它就会了。”   叶重锦气恼地瞪他:“若是给吓傻了怎么办。”   顾琛讪讪一笑,低下头继续喝汤。   穆皇后拉着叶重锦软绵的小手,道:“鹦鹉就是这样的,你硬是要教,它反而学不会,偶然说的几句话,它听到了,说不定就记住了,不必着急的。”   这话叶重锦倒是第一次听说,暗暗记在心里。   穆皇后又道:“你母亲该是很温柔的女子,否则不会教养出你这样的好孩子。”孩童如一张白纸,从言行就可以瞧出家中的教养如何。   小孩认真想了想,道:“母亲平时是很温柔的,但有时也会发火,阿锦不喝药,她就会很生气。”   这稚童的言论惹得穆皇后发笑,笑够了,才语重心长道:“那未尝不是另一种温柔,等你长大就明白了。不过长大也未必是好事,依本宫看,叶家人就该盖一间金屋子,把你这宝贝藏起来,免得沾染世俗尘埃。”   顾琛在一旁听着,脸不自觉黑了黑,叶家人可不就是这么做的么,要不是他这太子脸皮够厚,恐怕连小孩的面都见不着。   这宫里有规定,皇子与母妃之间不可交往过密,即便是皇后也不能有例外,等顾琛用完膳,穆皇后便着人收拾膳盒,准备离去。   顾悠回宫里用过晚膳,又跑来看他皇兄,正遇见穆皇后,赶忙上前见礼。   “悠儿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金安。”   穆皇后慈爱地拍拍他的肩,道:“悠儿免礼,你皇兄病了,可不要吵到他休息,早些回宫里休息。”   顾悠连连点头,目送她离去。皇后是后宫里少有的待他好的人,顾悠很敬重她。   叶重锦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皇后对顾悠的态度,倒是有些耐人寻味。   他来不及细想,便被顾琛叫到跟前,让他喂红枣糕。这糕点是补血益气的,闻着就有一股甜腻的香味,顾琛不喜这口感,叶重锦却是极喜欢的,说是喂顾琛,其实大半是进他自己肚子里去了。   他是吃得不亦乐乎了,顾悠却歪着脑袋,疑惑地问:“阿锦,这糕点是补血的,你哪里流血了吗?”   他这语气实在天真,叶重锦一噎,面上有些挂不住,咳了好几声,才支支吾吾道:“我,我是有些贫血。”   顾悠很好糊弄,连忙往他面前推了一碟糕点,“那你再多吃点。”   叶重锦嗯了两声,转移话题道:“莫家哥哥回去了?”   顾悠有些失落,点点头道:“怀轩哥哥回家了,听说家里出了事,很着急,不知道怎么了。”   顾悠不知道,叶重锦却是知道的,这年是庆宗十年,越国公府发生了一件大事——莫家大少爷莫怀安意外过世,莫怀轩由一个身份低微的庶子,一夕之间成了国公府的继承人。   说是意外过世,其实内里的原因不太光彩,不好对外公开,因为他是死在女人的肚皮上的。   莫怀安其人,与他父亲越国公一个样子,好色成性,却远胜其父,小小年纪就不知节制。前几年在御花园遇见他的时候,叶重锦便注意到,他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已经脚步虚浮无力,显然是在那种事上损耗过度。   如今几年过去,又有那样一个父亲做榜样,想来只会越发没有分寸,有此结果倒也不稀奇。   越国公与国公夫人感情不好,这些年就这么一个嫡子。旁的妾室倒也曾孕育过子嗣,只是国公夫人是太后的亲侄女,想磋磨一个有身孕的女子还不容易,这些年,只有两个庶出姑娘活下来。   这些后宅的阴私,越国公心里门清,但吵也吵了,闹也闹了,次次有太后做和事佬,闹到最后也只有息事宁人的份,他只好对这个发妻越发疏远。   秦氏当年怀莫怀轩的时候,正被越国公放在心尖上宠爱,因此莫怀轩是难得存活下来的子嗣,也正因如此,越国公才没有面临后继无人的窘境。   如今的国公府,怕是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顾琛略一挑眉,显然也是想到了此事,他唇角噙着一抹浅笑,捏着小孩的手指,道:“阿锦,很快就要热闹起来了。”   叶重锦不知他是指什么,用另一只手往他嘴里塞了半块红枣糕,忽然想起这是他咬过的,神色微顿,顾琛一口咬下,笑道:“好甜。”   “……”   忽然宫婢通传:“太子殿下,五殿下,圣驾到了。”   顾琛只微微颔首,面上没什么表情。   倒是顾悠高兴极了,道:“父皇来探望皇兄了。”他虽然木讷,到底在宫里住了许久,知道皇帝喜欢谁,谁就会过得好,皇帝冷落谁,谁日子就难过。   那边庆宗帝已经踏入殿内,朝身后的叶岩柏道:“叶卿,太子的脾性朕还是有些了解的,他素来个性冷漠,别说你儿子,就是天上掉下个仙童,他都不会多看几眼,更别说强行把人留下,你啊,想得太多。”   叶岩柏听着嘴角一抽,险些没笑出来,他家阿锦的院子,内外统共设了三道巡防,几十个武功高强的护院,都没能拦得住这位本领高强的太子殿下,还跟他说什么个性冷漠,这不是扯淡么。   他也不多说,只朝皇帝做了个请的手势,庆宗帝一甩衣袖,率先跨入内室。   殿内点了十多盏灯火,光线还算明朗,庆宗帝一眼看到榻上的太子,还有坐在床边的小孩。   待那小孩转过头,他心里一惊,暗道,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叶重锦眨了眨眼,不知道为什么皇帝看到他的瞬间,眼神立刻变得万分诧异,顾悠在一旁唤道:“父皇。”   庆宗帝这才回过神,转身摸摸儿子的脑袋,道:“悠儿也来看皇兄?”   顾悠点点小脑袋,抠着手指,小声道:“父皇,皇兄伤得很重,你要经常来探望他才行,上次悠儿生病,父皇每天都来照顾悠儿,现在皇兄病了,父皇不能偏心的。”   如今,就连最小的七皇子也知道在他面前耍手段争宠,只有悠儿还是一如往昔的率真,在他面前保留纯然天性,庆宗帝面色柔和了许多,温声应道:“好,都听咱们悠儿的,以后父皇每天都来探望你皇兄。”   顾悠这才放心,回过头朝他皇兄露出邀功的笑。   顾琛无奈扶额,他实在不想每天都看见他父皇这张老脸,若是小五把这招用在阿锦身上,他一定对这个弟弟感激涕零。   他正无奈,待瞧见庆宗帝身后的叶岩柏时,顿时胸口一窒,更不想看见他父皇这张老脸了。   ——引狼入室!   叶岩柏自得一笑,悠悠地走上前,略一作揖,道:“太子殿下,臣是来接阿锦回家的,这天色已晚,不好在宫里逗留太久,他母亲和祖父该着急了。”   叶重锦察觉到他父亲的眼色,连忙小心地从榻上挪下来,忽然被抓住手腕,一回头,就见顾琛咬牙道:“不准走。”   他这三个字说得极重,庆宗帝蓦地一惊,抬起眼,瞧见他儿子正抓着叶丞相家的孩子,一脸的苦大仇深,不肯放人。   “太子,休得胡闹!”庆宗帝脸上有些挂不住,“还不放人,有你这样扣押别人家小孩的吗。”   顾琛沉默片刻,竟是用蛮不讲理的语气道:“父皇,儿臣如今受了重伤,总可以任性一次吧,儿臣今日就想留下阿锦,您是应还是不应。”   他话音落下,室内陷入一片沉寂,东宫里当值的十多位内侍宫婢,齐刷刷跪伏在地,大约过了今晚,他们这些人就活不下去。   这话若是换成任何一位皇子来说,都没有什么不妥,可偏偏是太子殿下,从来都沉稳冷漠,性情孤僻的太子殿下,这位便是敢当着皇上和丞相的面撒娇耍蛮,他们也是不敢听的,日后怕是要被灭口的。   庆宗帝脸颊一抖,待看到叶岩柏朝他扯了扯嘴角,一脸“您看,这就是您的太子殿下”的表情,更郁闷了。   叶重锦倒是司空见惯,顾琛前世起就喜欢在他跟前耍无赖,不过倒是极少在人前露出这模样的,可见他此番是豁出去了,他忍住笑,想看他今日要如何收场。   “你还有没有点储君的样子,身为太子,怎可如此言行无状,在叶相面前丢我皇家的脸面,再者说,你便是喜欢人家小孩,也要征求叶相的同意,怎可自作主张,未免失了礼数。”   前几句还像话,后几句明显就是在护短。   叶岩柏早料到皇帝不靠谱,忙道:“回陛下,非臣不愿,只是家里老小都等着,臣老父年迈体弱,唯有见着爱孙,夜里才能睡得着觉,求陛下怜悯。”   搬出了叶老太爷,庆宗帝哪敢再多说,他是老太爷的学生,虽然只是挂名,却一直以嫡传弟子自居的,自然要以老师为先。   顾琛见状,眼里闪过一抹冷意,他想留下的人,今天谁也别想带走。   叶重锦心头一凛,他对这个疯子再了解不过,如今他的筹码就是身上的伤,怕他做出自伤的行径,他猛地握住那人温热的手掌,乖巧地说道:“太子哥哥,阿锦改天来看你,你好好养伤,若是伤口裂开了,阿锦会生气的。”   顾琛怔愣片刻,他不确定是巧合,还是小孩发现了他的意图,这才出手阻止。   叶重锦见他仍旧不语,心说真是固执,顿了顿,俯下身,在少年的脸颊上轻轻啾了一下。   室内烛火微晃,脸颊上微微一软,顾琛好似看到了眼前一片鲜花怒放,鼻息间是小孩身上熟悉的药香,淡香宜人,瞬间冲散了伤口的血腥味。若不是阿锦说不许伤口裂开,他真想把小孩拉到怀里好生抱一抱。   叶岩柏脸一黑,也不管那位太子殿下是何傻样,抱起自己儿子,回过身跟皇帝告辞。   庆宗帝开怀极了,这老狐狸不开心,他就开心,挥手准他退下。   出了殿门,叶相语重心长地教育幼子:“乖宝,可不好随便亲人的,尤其那人还是太子,这……总之是不对的!”   叶重锦很是天真地道:“可是哥哥也时常亲阿锦的。”   叶相一噎,满肚子的郁闷总算找到了发泄之处,心想回去就把那混小子罚去祠堂,把家规抄个百十遍再放出来。 第51章 祸害遗千年(双更)   叶岩柏回到府上,直接让人把大公子叫到书房, 不多时, 叶重晖冷着脸走出房门,自顾自去了祠堂领罚。   这事很快传到了福宁院。   安氏正在喂小儿子喝药, 听到下人们传话,柳眉微蹙, 对叶重锦道:“这倒是稀奇,你哥哥这一整日都在书院, 回到家里就在自己院子里温书, 怎么就招惹了你父亲,还被罚去跪祠堂?”   小孩抿了口汤药, 压下心虚,却是睁着眼说瞎话:“哥哥性子直,父亲又好面子,一时起了口角,也不稀奇。”   安氏摇摇头,思索道:“你父亲不是不讲理的人,既然要罚,必然要有个由头, 否则老太爷那里也是说不过去的。阿锦,你跟母亲说实话, 今日在宫里,可是发生了什么,使得你父亲对你哥哥动了肝火。”   “宫里啊……”叶重锦犹犹豫豫地道:“父亲送阿锦去东宫, 太子哥哥受了伤,流了好多血,阿锦陪他说了会话,吃了几碟糕点,又见了皇后娘娘和皇上,然后父亲就接阿锦回来了。”   安氏追问:“你再仔细想想,可还有别的。”   其实哪里用得着细想,叶重锦心里门清,只是说不得,主动亲了顾琛这件事,他是无论如何不愿说出口的。   小孩抿着唇,像极了被主人责骂的狗崽儿,漆黑湿润的眸子里满是无辜,瞧得人心都化了,安氏连忙把这宝贝疙瘩揽在怀里,柔声道:“好好好,想不出便也罢了,你父亲惯是喜怒无常的,说不得是心血来潮,想为难你哥哥,等阿锦喝完药,我亲自去问他,总要他给个说法。”   她端起兰花瓷碗,舀了一勺汤药吹散热气,递到小孩唇边,玉白的瓷勺,与小孩淡粉的唇色相映衬,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安氏温柔地看着儿子,只觉得这孩子无一处不好。谁道人无完人,说这话的人其实是见识浅薄,若是见过她家阿锦,保管说不出这句话。   喝完一碗汤药,叶重锦问:“母亲,阿锦能去探视哥哥吗?”   安氏想了想,觉得不妥。   她放下瓷碗,从袖中掏出一块浅紫锦帕,拭去小孩唇角的药渍,道:“此事不急,我先去你父亲那里探探口风,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即刻就把你哥哥放出来,你也不必去了,若是大事……怕是容不得你掺和的。”   说来说去,都是不准他去,叶重锦难免郁闷。   他揪住安氏的水袖一角,玉藕似的手臂轻轻摇晃,软声道:“母亲,阿锦偷偷去,不惊动父亲,好不好?”见母亲不语,他又道:“夜深了,哥哥一个人在祠堂,岂不是很可怜,有人陪他解解闷也好,阿锦过去,他一定会开心的。”   安氏抚上儿子的脸蛋,无奈地叹气,这孩子就是太善良,白天因为太子的伤势急得失了神,好不容易确定那位没出大事,又要为他哥哥操心,她瞧着都心疼。   她向来拿他没辙,此时也只得应允,又不放心地叮嘱:“不许久留,你身子也不好,我让琉璃跟着,亥时之前就得回来,若是不听话,日后母亲可不会由得你胡闹。”   小孩忙点头,笑道:“母亲最疼阿锦了。”   安氏见他高兴,也不自觉弯起眉眼,捏了捏小孩的鼻尖,道:“谁让阿锦是母亲的心肝呢,不疼你还能疼谁。”   =========   月上枝头,祠堂内点了两盏烛火。叶重晖跪坐在一块黄色蒲团上,拿着纸笔默写家规。   托他弟弟的福,自小到大,这本叶氏家规他抄了不下百遍,早已烂熟于心,又因为是宗祠常客,他母亲便暗自吩咐下人,把这蒲团内的蒲草换成了棉絮,跪起来倒是不累,就是心里憋气。   阿锦亲了顾琛,他固然气愤,可更叫他气愤的,却是父亲后面的话。   “都是你这混小子把阿锦给教坏了,否则他如何想到用这种法子安慰人,日后你也不许亲他,叫我知道一次,你就把家规抄一百遍,又不是吃奶的娃娃,亲来亲去的,成何体统。”   叶重晖险些握断手中的笔杆,心说,百遍又有何难,等回去他就誊抄个几百份备用,却听得“吱呀”一声响,不知是哪只小野猫悄悄摸进来了。   他唇角微弯,阿锦虽然时常连累他,却没有哪次真的抛下他不管。   小孩已经蹭到他旁边,坐在另一块蒲团上,两只嫩白的小手托着腮,询问:“哥哥,父亲为何要责罚你?”   一副与自己无关的模样。   叶重晖道:“阿锦不知道?”   小孩连忙晃晃小脑袋,自证清白。   叶重晖停下手中的笔,一抬眸,浑身萦绕着幽怨的气息,道:“父亲说,阿锦今日在东宫亲了太子殿下,怪我往日教坏了阿锦,所以罚来祠堂反思己过。”   “那是因为太子殿下闹脾气,阿锦闹脾气的时候,哥哥也会亲阿锦的。”小孩说得理直气壮。   却原来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叶重晖气结,道:“哥哥忘了告诉阿锦,要亲也只能亲自家人,亲别人是要负责的,还好太子殿下是男人,若阿锦亲了个姑娘,那是要把人家娶进门当媳妇的,日后可不许再犯。”   小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叶重晖柔和了脸色,循循善诱道:“虽然外人不行,和家里人倒是不必拘束的,尤其一道长大的亲兄弟,便是亲密些也无妨。”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脸颊,道:“阿锦连太子殿下都亲了,总不会吝啬亲哥哥一下。”   说着把右边脸颊凑过去,叶重锦忙抵着他的肩,拉开一些距离,笑道:“哥哥是嫌父亲罚的还不够么。”   叶重晖哼道:“随他怎么罚。”   却是不再闹了,埋头默写家规。小孩坐在他边上,托着腮瞧他写字,良久,忽然冒出一句:“哥哥的字真好看,就像三月天飘着的柳絮。”   叶重晖一愣,笑道:“这是什么形容。”   小孩没有回答。   前世,桓元元年,明月湖畔的文墨诗会上,恒之公子作了一首《春赋》,文人雅士争相传抄,一时间洛阳纸贵。   然而那首诗其实并不是什么好诗,表面是吟诵春日,内里却讽刺了桓元帝即位后残害手足,性情暴虐,并非明君。   顾琛不知从何处把真迹弄到手,拉着他一道品鉴,那位胆大包天,却闻名于世的大才子,就直直跪在大殿中央,远远瞧着,挺拔的身影似一根墨竹,不可攀折。   顾琛问他:“阿离觉得此诗如何。”   他只道:“字写得好。”   “怎么个好法?”   宋离答:“如同三月天飘着的柳絮,有形有神,却难以描摹其根骨,是旁人决计模仿不出的字迹,很有趣。”   顾琛听罢便笑了,附和道:“确有几分趣味。”   命人收了字,对叶重晖淡淡说了个“赏”。此事便不了了之。   细细回想,那似乎是他与叶重晖的初见,他经过他身旁,跪在地上的男人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   本不是一路人,偏进了一家门。   小孩打了个哈欠,枕着玉润白皙的手臂发困,不多时,便传出轻微的均匀的鼻息声。   叶重晖停下笔,往小孩脸蛋上偷亲一口,总算解了气,把门外的琉璃唤进来,让她把人送回福宁院。   怕吵醒睡梦中的小孩,琉璃只得放低声音,道:“大少爷,夫人的意思是,您直接回墨园歇息便是,明日还要赶早去书院,不必理会老爷的古怪脾气。”   说完她俏脸一红,慌忙解释:“这是夫人的原话,可不是奴婢背后编排主子。”   叶重晖似是没听到,叮嘱道:“走夜路仔细些,别摔着阿锦。”   琉璃道:“奴婢省得。”又一福身,抱着叶重锦出去了。   走出几米远,她心里还砰砰乱跳,大少爷的相貌实在叫人吃不消,冷峻的面庞像极了坚硬冰冷的寒玉,温润中冒着寒气,叫人一边胆颤,一边忍不住想靠近。   她是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不过十八年华,容貌也出挑,再过个两年,大少爷该通人事的时候,做母亲的,免不得从自己房里挑两个年长的丫头送过去,到那时,她去求求主子,许是有机会去墨园的。   她想着这些,一时有些心猿意马,路上便不大小心,眼看到了福宁院,不慎踩了石子,脚下一滑,险些把怀里的小孩摔着。   夏荷春意两个丫头都等在院门前,瞧着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   夏荷把灯笼交给春意,几步上前把小主子接到怀里,冷眼一翻,压低嗓音道:“琉璃姐姐平日里稳重的很,怎么今日跟丢了魂似的,摔着小主子,怕是把姐姐卖了也赔不起。”   琉璃也是心有余悸,手心里捏了一把汗,道:“夏荷妹妹,姐姐方才思量着夫人交代的事,一时没注意脚下,还好没伤着小少爷,实在不是有意,妹妹且消消气,我改日亲自跟小主子赔罪。”   夏荷心里还有气,只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抱着小孩进了院门。   春意暗自叹气,上前赔礼道:“她惯是这个脾气,小主子都拿她没辙,琉璃姐姐见谅。”   “哪里哪里,本就是我错了。”琉璃忙道。   两人说了几句话,便也相互告辞。   春意进屋,见叶重锦已经安置好,她拉着夏荷到了外间,道:“你今日不该给琉璃脸子看。”   “我知道她在夫人面前有几分脸面,可都是为人奴婢的,谁又比谁尊贵,瞧她那副丢了魂的模样,谁知道在琢磨什么心思,小主子最怕疼,若是磕到碰到哪里,她赔得起么。”   春意四顾看看,确定四下无人,这才道:“她方才是从宗祠过来的,该是见了大少爷。小主子年岁小,大少爷却不小了,过个两三年,谁知道她还是不是奴婢,你且长些心眼,别平白得罪了人。”   夏荷平日不爱钻研这些,但人是机灵的,一听就明白了,顿时更是不屑,“夫人那样疼她,年岁到了,给她张罗一门好亲事也不难,怎么偏想不开要做通房,大少爷是生得好看,可咱们这身份,跟了大少爷,到头了也就是个姨娘,我看她八成是叫妖魔迷了心。”   “好妹妹,你这口无遮拦的性子该收敛一些,如今有小主子宠着,自然相安无事,可这府里日后是大少爷当家,说话做事该拿捏着分寸,不可落人口实。”   两人打小一块长大,情分非同一般,夏荷知道她是出于好意,只好撅着嘴保证:“好了姐姐,我以后一定谨言慎行,总可以了吧。”   春意抿唇一笑,道:“今晚我当值,你回屋歇息吧。”   夏荷应好,走了几步又回来,小声道:“对了姐姐,我从姚珍那里拿了包刚腌制好的蜜饯,回头分些给姐姐。”   春意有些不自然地道:“你又去欺负他。”   “欺负他又怎么了,他就喜欢被我欺负呢。”说着俏皮一笑,转身走了。   ========   又过了小半个月,越国公府传出丧讯,说莫家大公子殁了。   叶岩柏与越国公往日并无交情,但好歹同朝为官,出了此等大事,少不得要过去哀悼一番。   叶重锦换上一身素白衣衫,一头乌黑长发用玉白发带系着,发梢垂在肩上,从前那几缕卷发,随着年岁增长越发乖顺起来,耷在前额显出几分活泼朝气,一眼瞧过去,可不就是金玉童子。   安嬷嬷瞧着一手带大的小主子,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她跟安氏抱怨:“这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说不得是被什么不好的东西缠上了,咱们小主子又小,去凑这热闹作甚。”   安氏道:“我难道就愿意么,只是这情面上的事,总要走走过场,往日阿锦年纪小,尚有托词,如今都过了七岁生辰,再不带出门,也不知会被外人怎么编排。”   说着蹲在儿子跟前,道:“阿锦不怕,咱们只过去瞧瞧,不会耽搁很久。”   叶重锦自然是不怕的,却是做出怯生生的模样,问:“会有很多人吗?”   安氏想了想,这越国公府是开国功勋之后,国公夫人更是太后的亲侄女,皇上的亲表妹,满朝文武大臣,只要不是往日有仇怨的,少不得要来露个脸,慰问三两句。   她点点头。   小孩又问:“那宫里的皇子是不是也要来。”   安氏睨他一眼,解下他腰间的玉佩放置在收纳盒里,叹道:“阿锦是想问,太子殿下会不会来?”   叶重锦未来得及答话,趴在他脚边的小白虎率先“嗷呜”一声,小孩气恼地推开它,回头对安氏道:“母亲不要听它胡说。”   安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是它胡说,还是阿锦沉不住气,自己承认了?其实这事母亲也不大清楚,你父亲该知道,若你有胆量,只管去问。”   叶重锦只得偃旗息鼓。叶岩柏这些天时常在他耳边念叨,要他一定远着太子,若是再去问,叶丞相非得被亲儿子气死不可。   他只是想知道,那人伤势如何,到底是因他而伤,总不好不闻不问。   ========   越国公府。   莫怀轩穿着丧服,立于府邸之前迎接客人,面色郁郁,倒是有些丧兄之痛的意思,只是其中有几分真假,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不过也没人傻的去追究。   莫怀安这一亡故,越国公就这么一个儿子,即便他在兄长出丧之日表现得不尽如人意,谁也拿他没辙,总不能放着现成的儿子不要,去过继别人家的子嗣,平白断了自家的根。   莫怀轩也算识大体,即便往日嫡母嫡兄多有打压他,如今人去了,他也没落井下石,反而帮忙操办丧事,叫许多妄图瞧热闹的人高看了一眼。   叶家的马车刚到,莫怀轩便急忙出来迎接。   因怕沾染了晦气,进了门,叶岩柏携妻子去灵堂,让两个儿子四下转转。   莫怀轩作为主人,亲自领着叶家两位公子入了后院,到底是办丧事,叶重晖冷着脸安慰了几句,莫怀轩便也耐下性子听了几句,这两个一个不善寒暄,另一个没兴致寒暄,不消片刻便无话可说。   莫怀轩是太子伴读,那人的伤势没人比他更清楚,叶重锦想打听消息,却碍于兄长在一旁,只好旁敲侧击地问:“今日五殿下可有来?”   莫怀轩道:“几位殿下早前来探望过,见过嫡母,喝了一盏茶便离去了。”   叶重锦想问他,几位殿下具体是哪几位,可这么一说,他哥哥肯定要恼。   正犹豫,却听叶重晖道:“子枫兄是太子殿下伴读,今日这种场合,想来,太子殿下一定甚是关怀。”   子枫是莫怀轩的字。   他这话问得蹊跷,又一贯冷着脸,莫怀轩不知其意,一时答不上来,便道:“殿下近日身体抱恙,尚在休养,家中这些琐事,不敢劳烦殿下伤神。”   言罢,他指着一条鹅卵石小径,道:“沿着这条路往前,是兴和院,今日客人多,若是你们嫌吵,就去隔壁的沁香园稍作歇息,等令堂回来。”   叶重晖向他道谢。   等莫怀轩离去,叶重晖一改方才的冷脸,挑眉看向自己弟弟,其中的得意不言而喻。   小孩轻哼一声:“心机。”   叶重晖奇道:“阿锦想问,哥哥就替你问,怎么反成了心机?”   叶重锦不理他,自顾自往前走,叶重晖急忙上前把人牵住,道:“这是别人家,走丢了可难找,阿锦别跟哥哥置气,好不好?”   “谁让你幸灾乐祸的。”小孩忿忿指责他。   叶重晖轻咳一声,顾琛卧病在床,他当然高兴,来之不易的休假,他想陪弟弟一整天的,若是顾琛来了,他就得找阿锦一整天,还说不定能否找得到人,这么一想,他幸灾乐祸也是情理之中的。   叶重锦问:“哥哥,你就没有朋友吗?”   叶重晖想了想,如果罗衍这种也算是朋友,大概是有几个的,便点点头。   小孩板着脸教育他:“哥哥,你这年纪,该跟朋友们多相处,聊诗词歌赋也好,谈人生理想也罢,成天跟我这样的小孩一起玩乐,是没出息的。”   叶重晖笑道:“我若说没有朋友呢。”   “那就快去交几个。”   “说来说去,阿锦是嫌哥哥烦了,不想跟哥哥在一起,是吗?”   他蓦地敛眉,好似寒玉生烟,冷峻的面庞柔和下来,薄唇微抿,形成令人心疼的弧度,生得好看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即便只是一丝忧愁,也能被放大数百倍。小孩被唬得一愣。   哥哥被他伤到了。   叶重锦慌忙摆手:“没有的事,阿锦喜欢哥哥,怎么会嫌烦。”   叶重晖得寸进尺地问:“是最喜欢的吗?”   对于“最喜欢”这个词,他哥哥自小就格外执着,叶重锦想着,既然他想听,就哄他两句好了,正要开口,却瞥见远处走来一行人。   一群人簇拥着一名玄衣少年,呈众星拱月之势,众人面上皆是惶恐之色,生怕怠慢于他。少年身形修长挺拔,面若冠玉,只是唇色略显浅淡,一双黑眸深沉如浓墨,逼得人不敢直视。   小孩呐呐道:“不是说病得起不来?”   叶重晖闻言一皱眉,回头看去,恨得直咬牙,“祸害遗千年。” 第52章 安灵薇   顾琛抬眸,望着叶家两兄弟, 微微掀起唇角。   围绕他的一群人里, 有个别眼力好的,惊叹道:“那边的两位, 莫非是叶家两位公子,不愧是百年书香世家, 寻常人家,哪里能养出这样的儿郎。”   他这么一说, 众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树荫下立着一名白衣少年, 长身玉立,神色冷漠, 好似不染尘埃的仙人,他手里牵着个小孩,那孩子也穿着一身素白衣裳,乌黑的发,淡粉的唇,玉白无瑕的脸蛋,如同精致的水墨工笔画,灿若春华。   这样的两个人, 仅仅只是立在那里,就足以叫满园的景致黯然失色。   顾琛不喜旁人盯着小孩打量, 这比他自己被人冒犯还难以忍受,一抬手,便有侍卫上前, 将一群人给驱散。   他走上前,正待要开口,叶重晖拦在弟弟面前,抢白道:“见过太子殿下。”   顾琛微微颔首,道:“叶公子。”却是脚步一转,饶过叶重晖,看向他身后的小孩,笑道:“阿锦,你穿着这身衣服,也很好看。”   叶重锦嘴角一抽,这是来参加丧礼,才穿了一身白,他倒是好意思夸。   “太子哥哥过奖。”小孩道:“先前听莫家哥哥说,太子哥哥正卧病在床,今日是来不了的,怎么还是来了。”   顾琛不答反问:“阿锦是在担心孤么?”   叶重锦没来得及说,叶重晖却是冷声道:“我弟弟生性善良,即便是素昧平生之人,得知对方病了,他也少不得慰问三两句,太子殿下莫要想得太多,反而叫我弟弟为难。”   顾琛眯起一双黑眸,这大舅哥实在是讨嫌。   他蹲在小孩跟前,道:“孤自然是舍不得阿锦为难的,只是心里高兴罢了,只要能见着阿锦,孤已经心满意足。”   这人的眼眸如一汪幽潭,氤氲浓雾,好似世间的一切善恶都被掩藏于其中,被他这样瞧着,叶重锦没由来得心慌,没话找话道:“那你的伤,到底如何了?”   他虽然问得敷衍,到底存了几分担忧,顾琛的眼眸里添了几分笑意,道:“伤势已无大碍,只是阿锦骗得孤好苦。”   小孩一惊,道:“我何时骗了你。”   “上次在东宫,阿锦说,过几日再来看孤,这都过了半月有余,也没见着阿锦,孤只好拖着病体来寻你。”   叶重锦知道他这些话里真假参半,却也难免心虚,上次情况紧急,显然是敷衍的成分居多,他这个说的人都没往心里去,听的人却牢牢记住了,还来找他讨要说法,怎能不叫人难为情。   他道:“爹爹不许,我也没法子。”   “如此说来,若是你爹准了,你就会来?”   叶重锦抿了抿唇,其实他自己也不确定。   顾琛受伤,他自然是忧心的,前世他是顾琛的所有物,无论何时都要为他着想,如同一种印刻在灵魂深处,与生俱来的本能。可另一方面,他又渴望改变,渴望自由,他想要成为一个全然独立的人。   他想做叶重锦,他喜欢做叶重锦。所以顾琛这种身份的人,是万万惹不得的。   小孩垂下眼睫,小声道:“太子殿下身边有许多人陪着,即便阿锦去了,也只是添乱,殿下伤势未愈,最好回宫里养着,到处乱跑,伤口裂开可不是闹着玩的。”   顾琛皱眉,道:“阿锦……”   叶重晖不欲与他多做纠缠,把弟弟挡在身后,冷淡道:“殿下,阿锦说的不错,您乃万金之躯,还是回宫休养为好,若是伤到哪里,我兄弟二人可担待不起。”   说完,牵起弟弟往莫子枫先前指的沁香园走去。   顾琛在原地停留片刻,待伤口的钝痛消失,才抬脚追过去。   他能感觉到小孩是有些喜欢他的,否则不会得知他遇刺,就亟不可待去东宫找他,着急的模样绝无半分虚假。如今的疏离,八成是叶岩柏那老狐狸从中作梗。   叶家,偏偏是软硬不吃的叶家。   ========   沁香园是越国公用来培植花草的院子,满园的名贵花草,此时已无人打理,府里的大公子去了,谁还有心思摆弄花草。   叶重锦蹲在一盆雪樱盆景跟前,小手往那枝干上轻轻一拍,便簌簌地落下洁白的花瓣,瞧着就像飘着落雪,馨香扑面,很美好的画面,小孩却只定定地发呆。   叶重晖在他身后瞧着,问:“阿锦不开心?”   小孩仍蹲在原处,伸手接住一片花瓣,皓洁无瑕的手与花瓣相融合,分不清你我。   他道:“他病了。”他们却不近人情,把人扔在院子里不管。   叶重晖道:“他是病人,本来就该回宫休息,总不会要我们照顾他。再说,阿锦会照顾人么?”   小孩气恼地回头瞪他,“我也是会照顾人的。”   叶重晖那张冷清的脸上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显然是不信,不是他瞧不起自己弟弟,只是这宝贝疙瘩,平日连喝药都要人哄一句才肯喝一口,让他照顾人,岂不是说笑。   叶重锦懒得跟他争辩,他前世是给人做奴才的,虽然他这奴才比寻常人尊贵一些,可照顾人还是会的。   “哥哥不信也罢,日后若是病了,可别想让我照顾。”   叶重晖弯起唇,“便是阿锦愿意,哥哥也舍不得。”   两人正说着,忽然一张漂亮的脸蛋从花丛里跳出来,却是许久未见的安灵薇,她穿着一袭蓝白碎花裙,脸颊红扑扑的,指着花丛,嚷嚷道:“好大一条虫!”   这小姑娘嫌兴和院吵闹,偷溜进了这里,听到叶家兄弟的脚步声,连忙躲进花圃里,谁知道他们赖在这里不走了,正着急,却在草丛里见着一只大青虫,这才现形。   “原来是阿锦表弟,还有重晖表哥,”安灵薇挠着脑袋,道:“早知道是你们,我也不必躲这么久,那虫真是吓死个人了。”   叶重晖到底年长一些,这情形,怎么也得关怀一句:“表妹怎么在这。”   安灵薇道:“我跟爹娘一道来的,他们去了灵堂,我……我有些怕,就跟哥哥到隔壁的兴和院等他们,哥哥倒是遇到几个同窗,可我谁都不认得,无趣得紧,就出来了,表哥跟表弟怎么在这?”   这件事解释起来有几分复杂,叶重锦索性道:“跟你一样。”   果然安灵薇就不再追问。   半晌,她嘿嘿地笑道:“没想到,重晖表哥也会怕那个啊。”   叶重锦道:“那你可想错了,我哥哥胆小着呢,以前听鬼故事吓得不敢睡觉,到我房里,非要跟我一起睡。”   安灵薇被逗得咯咯直笑,再看向叶重晖,眼神却已不似先前那般忌惮了,小时候她还敢跟叶重晖顶嘴,随着年岁大了,这表哥越发冷冰冰的,她是多看一眼都怕给冻着。   叶重晖淡定地喝了口凉茶,道:“你们在丧礼上说这个话题,就真的不怕吗。”   这园子本就安静,只能听到夏日的蝉鸣声,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叫人脊背发寒,安灵薇吓得瞪大眼眸。   正在此时,身后幽幽传来一句:“原来躲在这里,终于叫孤找着了。”阴森中夹杂着冰冷的笑意,直叫人遍体生寒。   安灵薇吓得哇哇大叫:“鬼啊——”   叶重晖一口凉茶喷出来,叶重锦默默避开,对面的娇俏女孩顿时被喷了一脸茶水。   ……   沁香园里传来洪亮的哭声。 第53章 叫大傻猫   安灵薇今年不过十岁,又是娇养在闺中的女孩, 先是受了一番惊吓, 紧接又被人兜脸喷了一脸的茶水,精心梳理的发髻都湿了, 她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嘴巴一扁, 就放声大哭起来,那叫一个凄惨。   安静的庭院里只能听到女孩的哭声, 一声盖过一声, 老槐树上几只灰雀扑棱扑棱翅膀,溜之大吉。   叶重晖何曾见过这阵仗, 擦去唇角的茶水,目露无措。   “表妹,你先别哭……”   他试图劝慰,可一开口还是冷冰冰的语气,安灵薇一听,哭嚎声更响亮了。   顾琛微蹙眉头,他本就不悦,安灵薇的哭声让他愈发烦闷, 沉声呵斥道:“给孤闭嘴。”   女孩蓦地止住啼哭,抬眸看看他乌云密布的面庞, 只停了几息,接着便又哭嚎起来,那模样, 简直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要哭断气才肯罢休。   顾琛虽然不耐烦,可他也知道自己有错在先,不好冲个小丫头发火,只得扶额忍耐。   叶重锦捂着嘴偷笑,从来心比天高的太子殿下,还有目下无尘的恒之公子,大邱王朝未来叱咤风云的两位人物,此时此刻拿一个小姑娘束手无策,这场景实在有趣。   正想多看一会热闹,衣袖却被人轻轻扯了一下,他哥哥正在给他使眼色。   小孩轻哼一声,到底还是要小爷出马。   他从衣袖里掏出一块淡青锦帕,因他不爱熏香的气味,安嬷嬷平日只拿薄荷叶稍稍熏染,凑近了闻,隐约有清新的草木气息,叫人莫名舒心。   安灵薇嗅到一阵好闻的薄荷淡香,耸了耸鼻尖,抬起头,透过氤氲水汽的泪眼,正望入一双黑亮的眼眸,那双眼睛好似黑玛瑙似的精致漂亮,她看得失神,渐渐停下了哭声。   一块叠的方方正正的帕子递到她面前,那是比春天的绿草要更为轻浅的青色,像是蒙着雾气的青翠竹林,又像山涧里流淌的汩汩清泉,生机盎然,灵秀天然,就像眼前的小孩。   安灵薇不自觉伸手接过。   小孩道:“这个给表姐擦眼泪,阿锦替哥哥跟你道歉,他不是有意的。”   安灵薇攥紧那块帕子,却是舍不得拿来擦脸,抽噎道:“没,没关系。”   收到来自顾琛的逼视,叶重锦便又道:“太子殿下也不是有意,表姐也一并原谅了他,好吗?”   官家的十岁小姑娘,与寻常人家的闺女到底不同,虽然也会惧怕大青虫,惧怕鬼怪,也会因为受了委屈哭嚎不止,但心里头自有一杆秤,她知道什么人惹得起,什么人惹不起。   叶家表哥和表弟虽然门第高,可到底是亲戚,仗着有个疼爱她的姑姑,耍些小性子也无妨。   可若是宫里的皇子,甚至是太子,她是万万不敢惹的。先前敢哭闹,也只是因为她父亲官位低微,她还不曾见过太子。   到底是头一回见着如此尊贵的人物,安灵薇难免好奇,拿眼睛偷瞄他,顾琛察觉到她的目光,只淡淡一瞥,她自己就给吓着,忙摆手道:“不碍事的,太子殿下也不是有意,也是我自个儿胆小,怪不得旁人的。”   叶重锦暗道这小姑娘机灵,又朝她笑了笑,他本就生的好看,这么甜甜一笑,如皓月生辉,满园子的奇花异卉都失了颜色。   安灵薇脸颊一红,这世上再没有比阿锦表弟更好看的人了。   顾琛在一旁瞧着,暗自警惕。前世安灵薇就对宋离有意思,这辈子又成了表姐弟,若是生了情愫,又是个麻烦。   他们在这里闹了许久,早惊动了外面的人,莫怀轩领着一群家奴赶来,见着是他们几人,倒是没怎么意外。   先跟顾琛行了礼,才对叶重晖道:“叶公子,令堂正在侧门等你和小公子,我让家仆领你们过去。”   叶重晖点头道谢,一旁的小孩问:“那我父亲呢。”   莫怀轩道:“令尊要留下等丧礼结束,小公子若是舍不得,自然也可以留下,等我兄长出殡。”   等出殡便免不了见到棺木,叶重锦倒是不怕的,只是……他看了眼顾琛,这人难得出宫一回,就是为了瞧他几眼,他就这么走了,是不是不大好。可转念一想,他又不是顾琛的什么人,为他考虑这许多作甚。   他摇摇头,道:“我回家等就是。”   说完有些心虚地看了顾琛一眼,谁料他根本没听这边的动静,眼睛盯着安灵薇,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小孩一瞪眼,扯着自己哥哥往外走,道:“哥哥还不快些,让母亲久等可不好。”   叶重晖只当他是怕了,忙应好,牵着弟弟的小手,默默加快脚步。他也是怕顾琛回过神,继续纠缠不清。   沁香园里,莫怀轩略一挑眉,道:“殿下,若子枫记得不错,徐太医说过您十日内不可下地,若是叫皇后娘娘知道了,怕是不会轻易饶过你。”   顾琛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莫怀轩递上一块帕子,“先擦擦额上的冷汗,我这便安排人送您回去。”   顾琛没接,却是看向一旁的安灵薇,伸出手,道:“阿锦的帕子,给孤。”   女孩儿一愣,随即握紧手里的淡青锦帕,小声道:“这是阿锦表弟给我的。”   顾琛拧着眉,又耐着性子说了一句:“给孤。”   安灵薇不是轻易妥协之人,只是眼前这位太子殿下,实在有些不同寻常,他脸色发白,额上布着细汗,好似下一刻就能倒下,不省人事,可是一双幽潭似的眼眸似豺狼猛虎,弥散着浓重的戾气,好似能把人生生撕碎,那是她不曾见过,却下意识恐惧的力量。   安灵薇终是怕了,哆哆嗦嗦地把帕子交给了他。   顾琛将那锦帕捏在手心里,嗅着淡淡的草木香,好似又活过来了。   莫怀轩抬手,道:“送安姑娘去兴和院。”   几名家奴上前,把吓傻的小姑娘带出去,院子里就只剩下莫怀轩与顾琛二人。   莫怀轩扶他坐下,道:“那日,殿下已经发现明王殿下布的局,为何还要往里面跳。”   大皇子顾鸣,已经在半年前被皇帝封为明王。   顾琛调息内力,淡道:“你以为呢。”   莫怀轩坐在他对面,拿起石桌上摆放的紫砂壶,先替顾琛斟了一杯凉茶,又替自己斟了一杯,抿了一口。   “我先前以为,殿下是将计就计,想以此事扳倒明王殿下,可事后细细思索,又觉得有诸多不妥。其一,殿下该很了解圣上,知道他最是优柔寡断,即便此事被揭开,他也只会想法子遮掩,为了皇家的颜面,绝不会严惩明王殿下,这笔买卖并不划算,所以殿下不会做。”   顾琛听他如此评价自己的父亲,不恼反笑,道:“好一个优柔寡断,说的不错,只要孤没死没残,他便舍不得惩治谁,对他来说,小五是他的好儿子,顾贤是他不争气的儿子,顾鸣是他用得上的儿子,而孤,是先皇指的太子,未来的国君,仅此而已。”   他饮了口凉茶,面色淡淡,瞧不出情绪。   莫怀轩便接着道:“至于其二,殿下这样的人,是做不出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来的,您若想对付明王,必定有全身而退的法子,犯不着以身犯险。”   顾琛勾起唇,道:“你倒是了解孤。”   莫怀轩道:“不敢,我先前有许多想不通,今日见着叶小公子,便全都想通了。”   顾琛挑眉,却听他道:“能叫太子殿下心甘情愿挨刀子,甚至赴死的人,遍寻世间,也就只有那一个。”   过了良久,玄衣黑发的少年拾起那枚玉白瓷杯,指尖沿着杯口轻轻摩挲,神色极温柔,轻叹:“正因只有一个,所以才要格外珍惜。”   =========   叶重锦回到府中,安嬷嬷便指使几个丫头烧艾草,往他身上熏,烟气缭绕的,小孩被熏得睁不开眼。   “嬷嬷,这是做什么。”   安嬷嬷道:“小主子,您今日去了越国公府不是,那府上不太干净,最好去去晦气,免得沾上什么不好的东西,可惜这种天寻不到柳条,先用艾叶将就一下,明日老奴去金光寺求个平安符,由主持方丈诵经加持过,那才叫妥帖呢。”   小孩哭笑不得,道:“咱们家正气浩然,什么邪祟敢来,不怕被超度么,嬷嬷就是想太多了。”   “就当嬷嬷想得多,小主子就看在老奴上了年纪,给老奴求个心安可好。”   叶重锦只好点头,道:“只此一次,下次可不要这样了,这草的味道真不好闻。”   安嬷嬷笑着应了,却想着有备无患,再多的浩然正气,那也比不得她这几株艾草管用。   夏荷拿着小孩今日换下的衣裳,走过来,奇怪道:“小主子,您今日带出去的帕子去哪了?我怎么没瞧见。”   叶重锦不甚在意道:“给灵薇表姐了,她今日在国公府哭了,我就把帕子给她擦眼泪。”   夏荷噗地笑出声,“小主子,您才几岁,就知道哄小姑娘了。”   “……”   安嬷嬷走过去敲她脑袋,道:“你这妮子,什么浑话也敢拿来污小主子的耳,灵薇小姐已经十岁多,过几年也该谈婚论嫁了,可不好拿来打趣,再胡说,仔细你这根舌头。”   夏荷缩缩脑袋,求饶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嬷嬷饶了奴婢吧。”   她笑着跑出屋子,叶重锦却是蹙起眉,前世安灵薇是顾琛的后妃,难怪他今日那样在意她。   到底是四妃之一,虽说没有得过恩宠,该是有些情分在的。   小白虎蹭到榻上,用脑袋去顶叶重锦光着的小脚丫子,安嬷嬷日日照顾它,免不了生出几分感情,见状便笑道:“说起来,这小老虎还没取名呐,想了这许久还没想好,可见小主子是真心喜欢它,这才迟迟做不出决定。”   叶重锦瞥了那小白虎一眼,哼道:“谁说的,我现在就给它取,就叫……就叫呆瓜,笨蛋,干脆叫大傻猫罢了!”   安嬷嬷嘴角微抽,这又是受了什么刺激。 第54章 雨过天晴   小孩坐在榻上,似乎很是满意, 又点了点头, 抬手去拍小白虎毛茸茸的脑袋,笑道:“大傻猫。”   小白虎哪里知道平白得了个傻乎乎的名字, 以为主人要陪自己玩,忙用小脑袋去蹭小孩的掌心, 又伸出爪子,用粉色的肉垫去抓叶重锦的手, 嗷呜地叫唤着, 灿黄的圆眸里盛满了欢喜。   叶重锦垂眸轻抚它柔软的皮毛,又轻轻唤了一声大傻猫, 见小白虎对这个名字有了回应,咧唇一笑:“很好,以后你就叫这个名字,记住了。”   小白虎歪了歪脑袋,忽然咬住小孩的一片衣角,想拽他去外面玩。   因着天热,小孩在屋里只穿了一件单薄里衫,这么一扯, 质地上乘的云丝锦缎裳险些被扯坏,安嬷嬷连忙上前阻止, 叶重锦只朝她摆摆手。   他方从越国公府回来,还有些疲倦,自然不想陪着它闹, 但也不想扫了小家伙的兴,便伏在小白虎的背上,道:“去外面逛逛也好。”   话音才落,小白虎已经驮着他从榻上跳下去。这头幼虎若是立起来,只比叶重锦高了一点,但四肢健壮有力,从嗓子里发出一声低啸,很有些森林之王的威风。   难得的是性情极温顺,肯亲近人,可见顾琛在训练上花了不少工夫。   思及此处,叶重锦脸色一柔,玉藕般的白皙手臂搂住小白虎的脖子,蹭着它脖颈上的软毛,嘟囔道:“我竟越发小孩脾气,真把自己当做七岁稚童不成。”   小白虎自然是听不懂的,带着主人在院子里瞎闹,一会咬折几株名贵花草,把精致的花圃弄得乱七八糟,一会又去池边吓唬水里的鱼,那一池的红色锦鲤吓得四散逃跑……这一人一兽所到之处,皆是一片狼藉。   闹够了,想着院子里伺候的人该要头疼许久,叶重锦总算有了良知,朝屋里唤人,安嬷嬷便提着两只小孩穿的木屐追出来,亲自给他穿上。   小孩打了个哈欠,道:“嬷嬷,阿锦困了,去睡会,你带大猫去喂食吧,幼虎一定要多吃肉才能长得威武。”   安嬷嬷连忙应好,心里却笑,还说不关心,不过是嘴硬心软罢了。   等小孩踢踏着木屐进内室歇息,安嬷嬷领着那只小白虎去喂食。   这小白虎虽然不会伤人,但性子其实很矜贵,除了自己的小主人,旁人一概不理,更别说陪人玩闹,只有安嬷嬷要给它喂食时,它才会稍稍亲近一些,但也仅仅是有所回应。   安嬷嬷往餐盆里扔了一只处理过的芦花鸡,肉质肥美,小白虎嗷呜一声扑过去撕咬,到底是猛兽,自然是喜欢吃生肉荤腥的,瞧那进食的模样,哪里还有陪小孩玩闹时的憨傻。   见它吃得极开怀,安嬷嬷忍不住一笑,片刻后,却又忍不住叹道:“好歹是虎,还是太子殿下亲自养大的,怎么偏取了个猫的名字,叫人听到了总是不好。”   夏荷走过正听到这一句,插嘴道:“嬷嬷多虑了,贱名好养活不是。”   安嬷嬷笑骂道:“改日也给你取个俗名,叫你再多嘴多舌。”   夏荷嘿嘿一笑,走过去给她揉肩。   ========   入夜,忽然下起大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即将入秋的当口,忽然下了场大雨,原先的热气好似一下子就被冲洗了去,只剩下雨声淅淅沥沥的喧闹声。   今夜是二等丫头秋梓当值,听到雨声,便点了盏烛火走进内室,小心合上微敞的梨花木花窗,又踱到榻上看小主子睡得如何,不妨瞧见一双乌黑的眼眸,在黑夜里闪烁微光,如同揉碎的星屑。   她吓了一跳,手里的烛台险些摔到地上去,她好歹稳住心神,低声道:“小主子,您……您还没睡啊,难道是奴婢吵醒了您。”   叶重锦朝她摇摇头,虽在叶家度过七年时光,可他依然改不了易醒的毛病。夜里听到一丝动静,便下意识地惊醒,静静屏息,等待不知会从何处出现的敌人。   有时候他也会想,这一世或许是他的臆想,等他从梦中醒来,眼前仍旧是那人毫无瑕疵的面庞,他会用熟悉的喑哑嗓音唤他的名,揽着他的腰身,将脸埋入他的脖间,问他怎么迟迟不醒,梦到了什么,可有他的出现。   那个人,霸道起来,连他的梦境都想要独占。   将脑海中的繁杂思绪驱赶走,他轻声问:“什么时辰了。”   秋梓忙道:“回小主子,三更已过,外面雨正大呢,奴婢瞧着热气似乎消散了,这才把窗户合上,怕吵着小主子歇息。”   “还早,你去睡吧,我也要睡了。”   秋梓点了点头,刚要退下,可方才小孩凝视黑夜发怔的神情,总是浮现在她的脑海中,莫名的,她觉得那眼神含着无限寂寥,细想之下,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小主子这才几岁,哪知道什么是寂寥呢。   她想了想,又多嘴问一句:“小主子要不要喝杯热茶,听说加些牛乳有助睡眠。”   叶重锦朝她笑了笑,道:“不用,我不爱牛乳的腥膻。”虽不喝,对于这份善意是领情的。   秋梓被他的笑晃了眼,晕晕乎乎的,就持着灯盏回去睡了。   等她离去,屋里就只有纱帐外的灯盏还有些光亮,叶重锦掀开薄被,借着昏暗的光线,搜寻在床边打呼噜的小白虎。   他光着脚丫子,走到小虎跟前,唤道:“大猫,大猫……”   小白虎睡得极熟,对这名字也不是很熟悉,只甩了甩长尾巴,自顾自接着睡。   叶重锦便凑到跟前,用它的软软的尾巴去挠它的耳朵,这么逗了一会,小白虎终于醒了,睨了他一眼,眼皮又耷拉下来。   叶重锦自然不肯,抱着它的两条后腿往榻上拖,这小家伙是极伶俐的,察觉到叶重锦的意图,前腿一蹬,立刻就窜到榻上,占据了半边被窝,这淘气孩子也总算满意了,搂着毛茸茸的小老虎,没一会就睡着了。   ========   次日,天气已经放晴,天空却是一片明净的蓝色,昨夜那场雨冲刷了尘埃,就连窗前那株桃树也显得格外翠绿,好似被重新涂染了色彩,处处透着清新的气息。   小孩从榻上起来,一头长而顺的黑发垂在肩上,落在身后打瞌睡的小白虎身上。   春意奇道:“小主子竟肯让大猫上榻了。”   虽说叶重锦给小白虎取了个“大傻猫”的名讳,但他自己都不这么唤,旁人自然也不敢,只叫“大猫”,好歹是个名。   夏荷闻言便笑:“那是,小主子只喜欢大猫,根本就不稀罕咱们小吉利。”说着戳了戳窗边的鸟笼,“难得我这几日还教它说了几句话,怕也难讨主子欢心。”   那只小鹦鹉眨了眨豆大的眼睛,嫩黄的尖喙戳了戳食槽,然后便叫唤:“主子吉祥,主子吉祥。”   它这么一叫唤,房里的丫头都惊喜万分,鹦鹉会说话谁都知道,可她们家小主子这只偏就不会,她们也没那个耐心去教,如今听着它说话,便尽皆围了过来。   叶重锦原本好好坐在榻上,这么一听,忙下床去瞧。这只鹦鹉实在是漂亮极了,通体是蓝色的羽毛,脖颈处一圈绿色光晕,月季般艳红的小爪子,这样好看的小东西,哪怕不会说话,养着也不亏。   可如今这只小东西竟是会说话了。   夏荷又戳了戳鹦鹉的小脑袋,道:“小吉利,换一句。”   那鹦鹉歪着脑袋停了片刻,道了一句:“如意郎君。”   它才说完,夏荷的脸就绿了。旁边几个丫头都捂着嘴,打趣道:“夏荷姐姐莫非是想嫁人了?怎么教鸟说这种话。”   夏荷委屈得紧,她教了这笨鸟说了许多话,谁知道它净记着这些没用的了。   叶重锦倒是不在意,往食槽里加了些鸟食,伸手戳了它脑袋一下,小鹦鹉低下头吃了一口,慢悠悠说了一句:“万事如意。”   它这么卖乖,倒是没人笑话它了,都嚷嚷说要教它说话,不能让夏荷把好好的鹦鹉给教坏了。   她们正打闹着,小孩环顾一周,问:“怎么没瞧见嬷嬷。”   有婢女略一福身,道:“说是去前院瞧瞧,老爷昨夜回来得晚,听说昨天越国公府出了大事,这安大公子也是够倒霉的,早早夭折就罢了,出殡还出了事耽搁了时间。”   叶重锦下意识便问:“难道与皇家有关?”他还记着顾琛的伤势未愈,那人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若是出了事该当如何。   夏荷难得有些谨慎,小声道:“奴婢也听说了,倒是不曾听说牵扯了皇室,好像是国公夫人疯了,在葬礼上大闹了一场。” 第55章 上官氏族   国公夫人闺名上官慕柔,性子却与“柔”字没有半点关系, 在这京城里头, 说起母老虎,头一份是晟王妃, 其次,便是这位上官家嫡出的国公夫人。   上官家在前朝时不过是普通的文吏, 但是运气不错,把女儿嫁给了还是三等武将的先皇, 后来先皇黄袍加身, 上官家也一直追随其左右,凭着这份帮扶之恩, 哪怕发妻出身低微,太宗皇帝仍是把后位给了她,上官家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为京城第一世家。   先皇在位十多年,只动过一次废后的心思——那时他发现,两个嫡子都不成器。   嫡长子便是如今的庆宗帝,资质平庸,性情唯唯诺诺, 没有半分帝王之才,嫡次子乃是晟王爷, 只传承了先皇的武学天赋,行军布阵,上阵杀敌是个中好手, 让他握笔杆,不如砍他几刀来得痛快。   太宗皇帝,一生豪气峥嵘,万里山河尽在其铁蹄之下,不曾想,两个嫡子谁也没本事守住这江山。   并非他杞人忧天,彼时大邱建立不久,朝堂不稳,民心散乱,前朝余党更是在四处逃窜,整天钻营复国大计,他一咽气,顾氏江山必然要面临内忧外患的困境。   而他留下的那些旧日功臣,他活着,他们听话,等他闭了眼,懦弱的太子难以掌控,晟王爷胸无点墨,更不必说。功高震主,只会酿成大祸。   这两个儿子,若守不住,要么做亡国君主,要么被把持朝政,做个傀儡皇帝。   太宗皇帝觉得他们是守不住的,不说别的,就是他们的外祖家,京城第一世家上官家,他们就斗不过。   大邱王朝必须姓顾,不能姓上官,或是别的。   刚好那时贵妃的儿子很是聪慧,文韬武略样样都好,他想改立这孩子为储君。   想换储君就要废后,汉人认嫡子,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他希望未来的国君是正妻出身,不至于被后世史书诟病。   褫夺凤位不是小事,而是国之大事,势必要经历一番坎坷,可他是开国皇帝,文武百官人人忌惮他,陪他打江山的武将各个听他的话,朝堂也是他的一言堂。   皇后眼看被废除,终日以泪洗面。就在此时,上官家的掌权人忽然觐见。皇后的老父,上官严跪在乾正宫的大殿之下,只说了一句话。   “臣老矣,愿回乡。”   皇帝沉默良久,蓦地从龙椅上起身,亲自把他扶起。   他握着上官严的手,亲切问道:“国丈的身子尚且康健,怎么就要弃皇后和太子于不顾,狠心离去了?”   上官严知道这交易是成了,抹了一把老泪,声泪俱下道:“陛下,臣未尝不想侍奉在陛下左右,只是臣年岁已老,如今连提笔的力气都没有了,未免辜负陛下期望,好在陛下身边人才众多,臣也可以安心离去,做个乡下的垂钓老翁。”   太宗皇帝又劝了几句,上官严指着一旁的蟠龙浮雕柱,道:“若是陛下不应允,臣现在便就自绝于大殿之上,来世再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好过留在朝堂上,老眼昏花做出有害社稷之事。”   太宗皇帝这才含泪应允。   君臣两个演完一出好戏,一个留下淡泊名利的清名,另一个留下善待功臣的好名声,次日上官严便携家带口离开了京城。   一直到先皇驾崩,太后把娘家的嫡亲侄女指给了越国公家,一来让上官家重回京城,二来与莫家联姻,有利无弊。   可如今,两家联姻的子嗣没了,这位国公夫人又疯了,结亲反成了结仇。   叶重锦问:“你说她疯了,是怎么个疯法?”   夏荷正待解说,忽然瞧见安嬷嬷虎着脸走进来,吐吐舌,不敢说了。   小孩白皙的面颊如脂如玉,微微一凝,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朝安嬷嬷撅嘴道:“嬷嬷今日来得晚,阿锦都等饿了。”   安嬷嬷的心顿时软成了一滩水,忙应道:“早膳已经着人去催了,小主子先把药用了,一会就开膳。”   说着亲自拿了小鞋给小孩穿上,身后的侍女将一个白底兰花瓷碗摆上桌案,旁边放了一碟金黄的糖炒板栗,才摆上,香甜的气味就溢出来了。   叶重锦没碰那药,先用勺子舀了一粒板栗,玉白色衬得那金黄越发诱人,他脸颊一鼓一鼓的,没几下就吃完了一小碟,药仍是没动。   夏荷噗嗤一笑,倒了杯温水递到他手里,道:“小主子,这栗子是让你喝完药就着吃的,怎么就先吃完了。”   叶重锦眯眼哼道:“因为主子我饿了。”   春意道:“既然栗子用完了,我再去跟姚珍要一碟吧。”   春意平时话很少,今日主动开口,还提了个极好的主意,叶重锦滴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咧唇笑道:“春意姐,记得多要些。”   春意颔首,正待转身,夏荷扯住她淡紫的衣袖,道:“我去罢,我腿脚利索些,免得叫小主子久等。”转眼间,浅绿的罗裙已经消失在门前,春意抿了抿唇,默默垂下眼睫。   她们这些小女儿家的心思,叶重锦懒得理会,只一心一意等着自己的栗子。   等得无趣,他便拿勺子敲碗,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叮咚声,一抬头,便瞥见安嬷嬷心不在焉的模样。若是搁在平时,她肯定是要责怪他正餐还没吃,栗子吃多要涨肚子,拿勺子敲碗也是不雅的。   今日却一句话未提。   他狐疑道:“嬷嬷,她们说你去前厅了,可是有何不妥?”   安嬷嬷被吓得一跳,眼里露出一丝犹豫,终是忍不住,道:“老奴在想,晚些时候与夫人商议,带两位少爷去金光寺吃顿素斋,他们的素菜包子很受香客喜欢,小主子可愿意去尝尝?”   “作甚吃素斋,我又不喜欢素食。”   “小主子有所不知,那越国公府当真不是什么好地方,先是大公子殁了,国公夫人又出了那样的事,必是有邪祟的,咱们相府虽然行得正坐得端,但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两位少爷都是神仙似的人物,若是沾染了不好的东西,护身符怕是不够的,还是去佛门之地,请主持方丈念几遍经文,除除晦气为好。”   叶重锦哭笑不得,他知道安嬷嬷这年岁,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他又何尝不是,经历过死而复生之事,对于冥冥中的缘法,多少是有些敬畏的。   但作为一个死过的人,他怕进寺庙,给佛祖超度了去。   他转移话题道:“嬷嬷,你方才说,国公夫人出了什么事?”   安嬷嬷道:“小主子见谅,并非老奴不肯说,而是夫人交代下来,不要拿那些个腌臜事,污了您的耳。”   “不就是疯了么,有什么好隐瞒的,我就想听听她是怎么疯的。”   安嬷嬷年迈却有神的眼眸往上一挑,形成一个严苛的弧度,把屋里的丫头婆子扫了个遍。   她气极反笑:“我这在前头才得了消息,你们后脚就已经开始碎嘴了,有什么消息,都恨不得传遍整个相府才好,在别处嚼舌根我也不管,偏拿来小主子跟前胡说,一个个的,都不想要那根舌头了,回头夫人怪罪下来,你们就等着卷铺盖走人罢。”   她是夫人的陪房嬷嬷,情分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即便是叶岩柏也要给她几分颜面,此时发起火来,房里的丫头婆子们都紧紧闭上嘴,大气不敢出。   小孩等她怒气消散一些,才叹道:“嬷嬷,你要怪就怪阿锦吧,都是我追问的,否则她们谁有胆子在我跟前嚼舌根。”   安嬷嬷心里清楚,若是夏荷那妮子在,她绝对是敢的,但她发了这么一通火,也不是单单针对这件事,而是为了立规矩,小主子仁慈,她们却不能把府里的规矩不当规矩,平白给主子添麻烦。   见小孩开了口,她便顺坡下,道:“小主子,是老奴僭越了,但老奴所言的每一句,都是为了小主子着想,否则老奴这一把年纪,去哪片乡下的庄子种地不好,何苦在小主子的屋里讨嫌呢。”   叶重锦忙道:“嬷嬷若是去乡下种地,阿锦就追过去,反正嬷嬷一日都别想躲懒。”   他如此一打趣,气氛倒是缓解了一些,安嬷嬷也露出了笑意,跟他说了几句体己话。   正赶上夏荷取栗子回来,不等叶重锦追问,她便先开口道:“小主子,奴婢回来迟了,路上遇到若瑶小姐,她问我这栗子从何处买的,瞧着色泽好看,闻着也香,奴婢就给她指去厨房的路,耽搁了一些时间。”   叶重锦早等得急了,闻言笑骂道:“你这丫头真是傻,拿了这么多,分给堂姐一些便是,哪里用得着特地指路,外院的路七拐八拐的,堂姐又不曾去过,迷了路怎么办。”   夏荷把那一盒摆在桌上,嘟嘴道:“这怎么行,小主子自己都不够吃,哪能分给别人。”   小孩掀开盖子,瞧着满满一盒的板栗,真的是无语了。合着在这妮子眼里,他就这么能吃?   ========   用完晚膳,叶重锦没回自己院子,直接去了他哥哥的墨园。   安氏既然发下话,府里的下人自然不敢在他面前嚼舌根,想知道莫怀安出殡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问他哥哥。若他记得不错,前世国公夫人并未出这档子事,这辈子却发生了意外,思来想去,其中必有缘由。   究竟是真的疯了,还是受不住打击,一时的胡闹。   小孩坐在石凳上,轻轻晃着脚,白玉无瑕的两只小手托着腮,做出一副认真聆听的乖巧模样。   叶重晖没法拒绝,何况,他其实并不想拒绝。   天色渐晚,月明星稀,正是说鬼故事吓小孩的好时机。   叶重晖整了整面色,身着一袭白衣,端坐在凉亭内,好一个翩翩君子,眼里闪过一抹淡笑,缓缓开口。 第56章 惧佛   却原来,那日叶家兄弟回府后, 国公夫人上官氏便在灵堂哭晕了过去, 随后被送回后院歇息。   国公夫人溺爱长子,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如今她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痛苦万分, 有此反应也不足为奇。   越国公恨她教子无方,好好的嫡子, 被她教养成不学无术的废物, 如今人也没了,想起这些年折损在上官氏手里的其他血脉, 更是郁愤难平,没甚好脸色,只吩咐下人把夫人送回后院去,便不再理会。   到出殡的时辰,棺木方抬出国公府,送丧的队伍直排到城门,忽然从侧门冲出一名白衣妇人,面目狰狞, 发丝凌乱,几个丫头婆子追在后面, 却是跟不上她的脚步。   这名妇人不是旁人,正是国公府的女主人,上官氏。   奴仆们认出这是府里的夫人, 不敢阻拦,上官氏一把揪住莫怀轩的衣领,眼里一片血红,嘶吼道:“是你害了我的安儿,是你这孽障!贱姬所出的贱种,也敢妄想与我安儿争夺家产,我早该把你这孽障,还有那个女人一起除了!一了百了!都是我的错,要是我早些下手,我的安儿也不会死!”   她的神态哪还有贵妇人应有的涵养,如同鬼刹一般。   十五六岁的少年只微微蹙眉,握着嫡母的手腕,低声道:“母亲,您累了,让下人扶您回屋歇息吧。”   上官氏不知是哪来的力气,将莫怀轩抵在棺木上,面上一片阴沉死气,有如恶鬼索命,低吼道:“孽障,你可听到了,我的安儿在唤你,他在唤你给他偿命,你这孽障,就去阴曹地府,给我的安儿当牛做马赔罪吧!”   说着十根细长的手指,紧紧扣在莫怀轩的脖颈上,如同丝丝缕缕的藤蔓缠上细弱的绿植,勒得极紧,少年白皙的面容快速涨红,嗓子里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这变故实在太快,今日在场的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府里的下人连忙上前救人,国公府素来以正房为尊,何况上官氏身份尊贵,又有皇家撑腰,谁敢对她动粗,一时竟没有拉扯得开。   越国公却毫不客气,上前把上官氏拽开,直接将人摔在地上,拳头握得死紧,嫡子出殡的日子,这疯女人竟做出如此丢脸之事,国公府日后如何在京城立足,他又如何在朝堂上立足。   他强忍住怒气,回过头对下人们嘶吼道:“你们这群酒囊饭袋,还不把这夫人送回屋,难道要等二公子被害了才动手吗!”   下人们唯唯诺诺,请上官氏回屋。   上官氏被人扶起,形容狼狈,眼神呆滞,忽然眼里迸发出疯狂的色彩,锋利的指甲指向越国公,凄厉喊叫道:“原来……原来你们是一伙的,我的安儿,就是被你和那个贱人联手害死的!莫禄荣,你不是人,你是畜生,禽兽不如的东西!”   越国公却是再也听不下去,一脚把管事踹倒在地,骂道:“还不把这疯女人关起来,要让她胡言乱语到什么时候。”   管事连滚带爬地起身,也顾不得她的身份,这等诛心话都说出口了,夫人怕是真的疯了,指使下人堵住她的嘴,把张牙舞爪要跟越国公索命的女人带回府上。   越国公面色青白一片,看向莫怀轩,疲惫地问:“如何,可有大碍。”   莫怀轩道:“儿子没事,为免耽误兄长落土的时辰,还是尽快出发为好。”   越国公点点头,眼里只余下一片凄凉,长子虽然不成器,到底是他一手养大的,那疯婆子却说出杀子的诛心之论,怎能不叫人心寒。好在老天爷见怜,给莫家留下了一丝血脉。   他拍拍莫怀轩的手,嗓音发颤,道:“日后,国公府,就靠咱们父子撑着了。”   莫怀轩垂下眼睫,恰到好处地掩去眸中的讽刺,道:“儿子必不负父亲期望。”   唢呐哀乐已经停止,只有白色纸片在风中飘洒,国公府门前这场闹剧,算是让全京城的人看了笑话。   ========   流言飞语总有夸大的成分,而叶重晖则是在夸大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丝想象力。   “却说那日,国公夫人忽然大笑,露出血色獠牙,青面如鬼,伸出三尺长的舌头,掐着莫怀轩的脖子,言曰,还我儿子的命来,你去下面给他作伴,她话音才落,忽然狂风大作,漫天风尘,从棺木里传出一阵阵敲打声,一声,又一声,隐约听到有人在说……”   夜里微风拂过,叶重锦背后窜起一阵寒气,蓦地站起身,在凉亭里转了两圈,道:“哥哥,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   叶重晖抿了口茶水,淡道:“府里都是这么传的,听说是从外面听来的。”   小孩坐到他边上,问:“这等胡话,哥哥不会真的信了吧?”   叶重晖侧过脸,被那双清亮的眼眸瞧得有些心虚,面上仍是没甚表情,淡淡道:“阿锦,这种事,宁可信其有。”   他说得极认真,骨节分明的手忽然抬起,指尖触碰到弟弟浓密的眼睫,惹得那羽翼轻颤,叶重锦一爪子将他的手拍落,他也不恼,反而勾起一抹浅笑,问:“阿锦怕了么。”   小孩拧眉瞪他,道:“怕甚,不过是你瞎编乱造的,早知道就不来问你了。”   叶重晖一手把玩翡翠杯盏,叹道:“母亲不让说,就是怕吓着你,你偏要问,我也没法子。”   “……”   叶重锦踢了踢脚,道:“哥哥,我以前听人所,越是坏的人,死后越有可能作恶,善良的人死后都是直接转世投胎的。”   叶重晖挑眉,却听他道:“所以你说的话,还是有几分可信的。”   “阿锦又不认识莫怀安,怎么知道他是坏人?”   叶重锦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五殿下偷偷跟我说过,几年前宫里的那次中秋宴,推他下水的人,就是莫怀安。”   叶重晖颔首,他记性好,那日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若不是莫怀轩及时跳湖救人,如今深受圣上宠爱的五殿下,早在当年,已经在沐芳湖里化作一缕孤魂了。   除了这件事,他还想起了一件更久远的事。   他记得年幼时,莫怀安和莫怀轩两兄弟的关系其实不错,都是不知事的孩童,谁知道嫡庶是什么,年纪相仿,便喜欢在一起玩。有次太后寿诞,他随父母入宫拜寿,在皇宫的一角遇到莫家两兄弟。   如今,他已经想不起缘由,只记得他与莫怀安起了争执,闹得很凶,那两兄弟联起手来揍了他一顿,都是小孩,打起架来没有技巧可言,全靠拳头,他双拳难敌四手,被揍得很惨。   那时,莫怀安嘲笑他:“谁让你没有弟弟,活该被打。”   望着那对兄弟,叶重晖生平第一次,产生了类似于羡慕的情绪。   他是叶氏嫡系子孙,自小天赋极高,即便是严苛的祖父,也从他身上挑不出半点不好,任何他想要的,都能轻易得到,以至于,他很早就失去了胜负欲。   然而那次,罕见地激起了他的不甘。   ——为什么我没有弟弟?   他就是怀着这样的想法,迎来了叶重锦。那个安睡在襁褓里的小娃娃,父亲说,那是他的弟弟。   对年幼的叶重晖而言,这孩子就像是上天给予他的补偿,最美好的馈赠。   偏过头,叶重锦正趴在桌上郁闷,长而密的睫毛轻颤,眼底闪过流光,似揉碎的星屑。   他抚上小孩微凉的发丝,以极正直的口吻,道:“阿锦若是不敢回屋,不妨留在哥哥这里睡,左右我床大,睡两个人也不嫌挤。”   叶重锦睨他一眼,道:“是有些怕,但也不至于不敢回屋,再说,我还有大猫。”   “大猫?”   说起那只小家伙,小孩忍不住咧唇一笑,眼睛亮得出奇,道:“就是小白虎,我给它取了名。”   叶重晖蓦地指尖用力,险些没把那翡翠玉盏捏碎,却是夸赞道:“这名字,取得不错。”   正如那位太子殿下,明明是头禽兽,偏在他弟弟面前扮作乖巧的猫,又粘人,又爱装可怜,为的就是博取同情,实乃厚颜无耻之典范。   叶重锦不知道他的腹诽,倒是有些开心,安嬷嬷整日念叨,说他拿这种名字糟践老虎,如今他哥哥也说好,下次安嬷嬷再说,他就有话来反驳。   他一口饮下面前的茶水,糟蹋了叶重晖一杯好茶,笑道:“话也问完了,我回屋睡觉去,哥哥也早些睡。”他扔下杯子就往外亭外走,夜晚风凉,刚下台阶,春意便为他披上一件薄衫。   叶重晖目送他离去,叹口气,国公府的事他其实知道,不过那些内宅阴私,他实在不愿拿来玷污弟弟。   国公夫人忽然发癫,不是偶然,该是有人推波助澜。至于那人是谁,尚不好定论。   但如今外面的人谈论的,不是国公夫人为何发疯,而是她口中那些话究竟是真是假。   无论真假,莫家与上官家,已生嫌隙。   =======   眼看天凉快起来,安氏听安嬷嬷的劝,带两个儿子去金光寺上香,顺带洗洗晦气。   难得的机会,叶云哲和叶若瑶两姐弟也跟着一道出府透透气。   安氏与叶明坤的夫人,并叶若瑶三个女人共乘一车,剩下三个男孩乘另一辆马车。   金光寺位于城南,三水河畔。风光宜人,平时香火也旺盛,京中贵妇贵女若要上香,祈求姻缘子嗣,晋升乃至福寿,都是来此处。   到了地方,寺前一块巨大的大理石石碑伫立,上书:三水河。石碑旁边是一排垂柳,湖水微漾,甚是灵秀。   叶云哲纳罕道:“三水……这是什么怪名字?”   叶重晖道:“三水,是指城西明月湖,城北望澜湖,还有城东的绿湖,此三处湖水都是由此河引流过去,乃三水之源,故称之为三水河。”   叶云哲听罢,觉得这湖水越发灵秀,道:“谢重晖堂弟解疑,说来惭愧,我来京城两月有余,竟没好好瞧过此地风光,这三水,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的。”   “只有明月湖有些意思,旁的,不过尔尔。明月湖旁有一座望月楼,堂兄若想看湖水风光,便去那楼上坐坐,也不必去顶楼,三楼靠窗处,便能瞧到个大概。”   叶云哲受教,又是一番道谢。   叶重锦脸色微白,叶重晖方才所说的望月楼,便是他前世丧命之处。   他总想着人既然死了,纠结前世死因并无意义,何况前世希望他死的人太多,纠结起来,怕是要没完没了。可如今听人提起望月楼,还是有些不大自在。   这种不自在,在前往大殿的途中越发明显,不过几十层石阶,他却走得很吃力,腿脚发软,脚步虚浮。叶重晖蹙起眉,道:“阿锦不常走阶梯,许是不习惯,不如哥哥背你上去?”   安氏道:“不可胡闹,拜佛讲究‘心诚’二字,岂有旁人代劳的道理,你替阿锦走了这石阶,可还要替阿锦受了那福气。”言罢看向小儿子,温声道:“阿锦若是累了,咱们就歇歇再走,可好?”   那边叶云哲与叶若瑶也看向这边,面露担忧。   叶重锦摇摇头,笑道:“不累,大约如哥哥所言,不常走阶梯,不习惯了。”   安氏无奈,牵着儿子的小手,一步一步带他走上大殿。   还未踏过那道红香木门槛,叶重锦心里便有些发慌,一抬头,一座金身佛像在大殿正中央,那佛像本该是带着一丝悲悯的笑意,可叶重锦却像眼花了似的,觉得那佛像的表情,忽然之间严厉起来,再看,还是先前的悲悯笑意,如此循环往复,他手心开始冒汗。   与其说是心慌,不如说是心虚,他猛地挣脱安氏的手,凭着本能往后跑。   他不是叶重锦,他本该死了,却占了别人的身子活下来了。佛祖是不是察觉到了,所以要收了他?   “阿锦!”   “阿锦弟弟……”   谁在身后唤他,他不想管,他只想逃。脚下一滑,却是踩空了阶梯。   没有预想的疼痛,直接撞入一个胸膛,那胸膛太过坚硬,以至于鼻尖都撞疼了,他揉着受伤的鼻子,眼眸里不自觉盈起一层水汽,这是生理反应,并非他所能控制的。   透过朦胧的泪眼,正瞧见某人带笑的,深不可测的黑眸。   这孩子像一只刚出生的小奶猫,不慎闯入了别人的地盘,被恶意驱赶,慌不择路地逃进了猎人的怀里。   顾琛抬手拭去他额上的细汗,问:“怎么了?”   小孩咬着唇,不肯开口。顾琛抬眸瞧了眼香火缭绕的金身佛像,一阵心疼蓦地钻入心房。   他的阿锦是一只借尸还魂的小鬼,被寺庙里的佛气给赶出来了。 第57章 安抚   安氏等人追上,瞧见小孩被人抱在怀里, 先是一愣, 待看清来人的相貌,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顾琛淡淡扫了一眼, 略过叶重晖,朝立在正中央的安氏微微一点头, 安氏受宠若惊,连忙福身还礼, 却是不敢问安, 太子殿下身着素衣,显然不想暴露身份, 她还没傻到在熙熙攘攘的金光寺门前揭太子的底。   叶若瑶与叶云哲是见过他的,只知道他是某位皇子,具体身份却是不清楚的,只是在相府住得久了,少不得听到一些流言,例如小公子院子里养的那只小白虎,据说宫里的太子也养了一只,这等稀罕物, 总不会家家都有,难保不是同一只。   虽然福宁院的人嘴巴紧, 消息传不出去,但外面的人又不瞎不聋,便是不知内情, 多少也能猜到一些。   眼前这位,无疑是圣上的四皇子,大邱的太子殿下。   这姐弟两忙朝自己的母亲使眼色,叶夫人很是机警,见状便道:“弟妹,我先带瑶儿和云哲进去求签,重锦侄儿往日养在后院,不曾见过这许多人,许是吓着了,你好生安慰安慰他。”   安氏连忙道:“好,嫂子且先去罢。”   等他们离去,安氏踌躇着不敢上前,她虽然想要回儿子,却慑于顾琛的威势不敢开口。   叶重晖却是寒声道:“怎么回回出府都能碰着贵人,有人往我相府安插了探子不成。”   安氏一惊,忙呵斥:“晖儿,不得无礼。”   顾琛早习惯了他的冷嘲热讽,只勾唇一笑,意味深长道:“是命定的缘分,也未可知。”   叶重晖脸上的寒霜又加了一层。   被他揽在怀里的小孩却是微微一怔,命定……么?   那双湿润的眼眸里闪过一抹茫然之色,顾琛正好瞥见,心里又是一痛,他手臂微微用力,用全然保护的姿态将小孩护在怀中,道:“此处人来人往的,阿锦看了害怕,不如去后院禅房歇息,我与这寺庙的住持空尘大师有些交情,讨要两杯茶水应该不难。”   安氏原本对他的身份有所忌惮,见他考虑如此周全,忙真心诚意道:“如此,就有劳阁下了。”   叶重锦却猛地揪紧他的衣袖,脸色发白,他不想跨入这间寺庙,哪怕一步。   顾琛捏了捏他软绵的小手,凑到他耳边,嗓音低沉,带着安抚的意味:“有孤在,阿锦怕什么?”   叶重锦低垂眉眼,望着自己的手,躺在顾琛宽大的手掌中,被他珍而重之地握紧,这画面,让他心神一松。   顾琛轻轻一笑,抬眸看了眼大殿内的佛像,刹那间,黑眸中闪过极深重的戾气。低喃道:“不过是一只泥塑的金身菩萨,也敢猖狂,惹恼了孤,也不过是毁寺杀僧的下场。”   神没了信仰的子民,便不再是神,佛没了供奉的香火,自然也只是个泥塑的人偶。胆敢驱赶他的阿锦,他便将这漫天神佛,尽皆逐出中原九州,大邱王朝的国土之上,再无佛寺,再无僧人。   “你……”   顾琛朝他展颜一笑,又恢复了无害的模样,牵着小孩的手,一步一步踏入大殿。   原先所有的心慌,好似在一刹那消弭殆尽,叶重锦抬起头,再看那尊金身佛像,也不似先前那般可怖,正如顾琛所言,不过是一尊泥塑的金身菩萨,脸上始终带着悲悯慈悲的笑容,根本不会改变。   是他瞧错了。因为心虚,所以害怕。   安氏见儿子并无大碍,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朝佛祖谢恩:“谢佛祖庇佑我儿,信女感怀在心。”   叶重晖在立在原地,打量了一眼大殿内的佛像,眼里划过困惑。这金光寺到底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   大殿后的偏门是通往后院的,几名小僧人见着顾琛,好似早已熟识,念了声阿弥陀佛,便领着他们往禅房去。   金光寺香火旺盛,内里的布置自然不俗,亭台水榭,桃林溪水,景观皆是一流。   叶重锦忍不住四处张望,很是有些新奇。   顾琛见他恢复过来,低笑着打趣道:“难道孤的阿锦是妖精变幻的,所以害怕佛寺?”   他这就叫哪壶不开提哪壶,叶重锦心里刚存起来的感激,瞬间就被羞恼所取代。小孩轻哼道:“阿锦若是妖精,太子殿下又当如何,派个得道高僧收了我么?”   灵动的眉眼,精致的面庞,一颦一笑都叫人舍不得挪开眼,顾琛暗道,这不是妖精是什么,这才几岁就惹得人人都挂心,长大了可不就是祸国殃民的妖精。   他道:“若阿锦是妖精,孤便亲自收了,才不留给别人。”   这人惯是没脸没皮,叶重锦气闷,懒得理会他,回过头寻自己母亲与兄长,却见早已没了人影。   “我母亲和哥哥呢?”   顾琛道:“许是被人拦下了,空尘大师的禅房,不是谁都能进的。”   他说的理所当然,叶重锦这才发觉中了圈套,用力挣了挣,然而两人的力气天差地别,哪里能挣得开,小孩气得想伸爪子挠他。   “你想怎样?”   “孤只是想与阿锦单独相处片刻,不会很久,可好?”   叶重锦偏过头去,这人不曾给他拒绝的机会,何必假惺惺地询问。   顾琛弯下身,对上他明亮的眸子,轻声道:“前次在国公府,孤那时伤势未好,为了出宫见你花费了许多力气,却只匆匆说了几句话,叫孤如何甘心。”   不提那件事还好,提起来,他心里头又有些不舒服,叶重锦沉默片刻,却是微微一笑,问:“我表姐好看吗?”   顾琛眼里闪过不悦,道:“马马虎虎罢了。”   马马虎虎你瞧得那么起劲,男人,都是口是心非。   叶重锦挣不开他的手,索性坐在一旁的雕花栏杆上,后面是一泉池水,顾琛立在一旁,用手臂护着他身后,怕他掉下去。   “你觉得她好看?”顾琛问。   叶重锦道:“自然好看,再过个几年,还会更好看。”若是不好看,能被你纳入后宫,还封了妃位么。   顾琛越发郁闷,良久,却是冷笑一声,道:“再好看也与阿锦无关。”   “……”叶重锦微微一愣,“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等安灵薇到了年纪,孤就给她赐个好人家,你再喜欢,她也进不了叶家大门。”   “你不会,不会以为……”小孩抬起另一只自由的手,伸出食指,指向自己,“以为我喜欢灵薇表姐?”   他这副呆傻的模样,惹得顾琛弯起唇角,道:“自然不是。”他只是怕安灵薇去招惹阿锦,叶家人怕阿锦与他扯上关系,难免不会用安灵薇做挡箭牌,到那时,事情会复杂许多。   这些话他没法对小孩说,只道:“孤也知道阿锦不喜欢她,但孤不喜欢,阿锦夸别的女人。”尤其是别有居心的女人。   叶重锦总算转过弯来,想了想,他问:“太子哥哥再过几年,也该娶亲了吧,就没想过我表姐吗?”   顾琛一愣,前世就被这个女人膈应过,这辈子自然不会再给自己添堵,便摇了摇头。他抬手抚过小孩额前的一缕卷毛,轻笑道:“是该娶亲,不过要再等几年。阿锦为何总提安灵薇,你我之间,总该有别的话说。”   叶重锦道:“上次在国公府,太子哥哥盯着灵薇表姐看,神都快丢了,阿锦还以为你很喜欢她。”   顾琛唇角一弯,盯着小孩痴痴地笑,直看得叶重锦受不住,怒瞪他才收敛一些,却见太子殿下从容地从袖中掏出一方淡青锦帕。 第58章 宝物   叶重锦瞧了那帕子几眼,道:“这帕子……倒是有些眼熟。”   顾琛唇角的笑意骤然僵住, 他把那帕子递到小孩面前, 道:“你再仔细瞧瞧。”   叶重锦暗道奇怪,莫不是这帕子内有什么文章, 用指尖细细摩挲触感,奇道:“这材质, 有些像江南出产的云缎,与我家常用的很像。”   他房里用的帕子有好几盒, 白的, 浅绿的,嫩黄的, 有图案的,没图案的,绣了字的,没有绣字的,其中随手赠人的不在少数,不慎遗失的更多,哪里能一一记得住去向。   见他一副全然不记得的表情,顾琛深吸一口气, 将那帕子叠好,小心收回袖中。   那日在越国公府, 阿锦把贴身的帕子赠给安灵薇,让他眼红不已,甚至厚着脸皮, 强抢人家小姑娘的东西。却原来小孩根本就没往心里去,赠完帕子,转头就给忘了,他这般斤斤计较,反倒显得幼稚可笑……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他轻咳一声,眺望远处,道:“孤瞧那片桃林的景致不错,不如阿锦陪孤去走走。”   叶重锦却不肯放过这茬,他蹙眉细想,忽然想起那日在房里,夏荷抱着他刚换下的衣裳,问他的话。   “小主子,您今日带出去的帕子去哪了?我怎么没瞧见。”   “给灵薇表姐了,她今日在国公府哭了,我就把帕子给她擦眼泪。”   那日,顾琛和他哥哥,联手把人家小姑娘欺负哭了,他似乎借出去一方淡绿的锦帕。   小孩一双黑眸骤然明亮起来,他一手揪住顾琛的衣袖,另一只手探进里面胡乱搜寻。事关太子殿下的颜面问题,顾琛哪里容得他胡闹,忙把那两只作乱的小爪子抓住,吓唬他道:“再胡闹,孤把你扔到池水里去。”   他有这胆子才怪,叶重锦有恃无恐,展颜一笑,道:“我想起来了,这帕子先前赠给灵薇表姐了,怎么会到太子哥哥手里。”   说到这里他蹙起精致的眉,用极天真的语气问:“莫不是抢来的?”   顾琛一噎,整了整面色,道:“孤捡来的。”   叶重锦微垂眼睫,抿着唇偷笑,倒是没拆穿他。这人最好面子,惹急了可不好。   夏末的清风透着一股凉意,红漆木长廊上,坐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垂首抿唇,面上带着顽皮的笑,他身旁立着一名玄衣少年,眸中透着一丝羞恼,唇角却是忍不住微微弯起,满心的疼宠难以遮掩。   不远处,一位发须皆白的僧人静静望着,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他身后跟着一个素衣书生,笑容如春风般和煦,眼里透着些微羡慕,感慨道:“这对兄弟感情真是好,若家兄有这位兄长万分之一的友爱,在下也不必叨扰空尘大师这许久,金光寺毕竟是佛门清静地,在下长住于此,着实过意不去。”   那老僧转了转佛珠,道:“刘施主不必在意,往日施主的父亲在金光寺多有布施,如今他去了,敝寺自当相助,此乃种善因,得善果。再者,此二人也并非兄弟。”   书生奇道:“若非兄弟,怎么会如此亲昵,大师又如何知晓他们并非兄弟。”   老僧摇了摇头,又念了句“阿弥陀佛”。   “施主今年秋参加科考,此番若一举高中,日后总有机会知晓,老衲不便多言。”言罢朝一旁的弟子道:“若那位贵人来寻,便说老衲外出云游,归期不定。”   弟子点头应喏。   刘晋云问:“大师您这是要外出云游?怎么这般突然。”   老僧面露苦笑,略一颔首,道:“我佛虽慈悲,却也有度不了的世人。何况,能度他的人,已经出现。”   “因果因果,前因,后果而已。”   只留下这句话,老僧便消失在长廊处。刘晋云目送他离去,再回过头瞧那边的二人,却只瞧见空荡荡的长廊,方才那水墨工笔画般美好的画面,竟似梦境一般。   ========   却说另一边,叶若瑶与母亲求好了签,因她们是丞相夫人带来的人,刚跪拜完,便有小和尚带他们去偏殿解签。   叶云哲对这些不敢兴趣,只四处瞎晃悠。   来京城已有两月有余,长姐婚事仍没有着落,他心里其实是有些着急的,但想起丞相叔父告诫他的话,他觉得有几分道理,他毕竟年轻,再磨砺几年未尝不可,赶不上今年的乡试,来年,后年,总有他的机会。   “云哲,你母亲与姐姐呢?”却是安氏上完香,来寻他们,叶重晖冷着脸伴在她身旁。   叶云哲忙上前回话:“回叔母的话,我母亲与姐姐正在偏殿解签。阿锦弟弟呢?”   他才问完,便感到旁边袭来一阵寒气,叶重晖面若寒霜,安氏无奈叹了口气,对叶云哲道:“阿锦有些不适,此时在后院歇息。”   她虽没说,叶云哲却推测出了大概,叔母与重晖表弟如此疼爱阿锦弟弟,肯定不会放他一个人在后院,大概有人陪着……莫非是太子殿下?他不敢深思,只略一颔首,陪着安氏一道往偏殿去。   叶重晖忽然道:“云哲堂兄,劳烦你照顾我母亲,我去去就来。”   安氏阻止不及,少年已经快步离去,瞧那方向,却是往后院禅房去的。   “这……这是怎么了?”   安氏蹙起柳眉,担忧道:“大约是寻他弟弟去了……”大儿子是个不知变通的性子,极有可能出言不逊,开罪那位,只能盼着太子殿下看在阿锦的面子上,不与他计较。   两人进了偏殿,叶夫人与叶若瑶正在问签。   一个穿着袈裟的老和尚,手里正拿着签文,念道:“当春久雨喜初晴,玉兔金乌渐渐明。旧事已成新事遂,看看一跳入蓬瀛。请问这位姑娘,问的是什么。”   叶若瑶羞涩着不好开口,叶夫人替她答道:“大师,是问姻缘。”   那老和尚捋了把胡须,笑道:“此签乃大吉之兆,万事皆成,若是问姻缘,则需要及早抓住机会,莫要让缘分白白流失。”   叶若瑶想起那日遇到的男人,一时羞红了脸蛋,莫非他就是自己命定的缘分?   叶夫人不知道她的小心思,叹道:“话虽如此,可这缘分又去哪里找,大师,这签中可有指点。”   老和尚又默念了一遍那签文,道:“由这签文来看,姑娘的这位姻缘原本两不相干,并无瓜葛,却因遇到了一位贵人,才得以相识。此贵人有王公封爵之相,贵不可言,姑娘会因为他喜得良缘,日后万事无忧。”   叶夫人听罢自是欢喜,忙道谢,又添了些香油钱。   安氏也笑道:“嫂嫂,我早劝你莫要心急,这缘分哪里就能急得来,若瑶侄女才貌双全,还怕寻不到如意郎君么,瞧,佛祖这不是给你指点迷津了。”   叶夫人道:“是,弟妹说得在理,从前是我太心急了,也罢,既然她的缘分命中已定,我这个做母亲的,便就偷得几日清闲,不去理会这些琐碎杂事。”   因着得了上上签,几人都松了口气,一道出了殿门。   安氏与叶夫人在前方说话,两个年轻人走在后面,叶云哲朝长姐使了个眼色,两人到一旁说话。   “什么事。”叶若瑶捋着肩上的一缕长发,问道。   叶云哲道:“你这缘分,该不会与你这些日子,时常往外院跑有干系吧。”   叶若瑶脸色一变,怒道:“用不着你管。”   “我可警告你,可别再找出第二个甄旭出来,娘可受不住这打击。咱们家这门第,虽说找个门当户对的难,但找个人品,才华,本事都过得去的人,总不是难事,给人当妾室,你还不如剃光了去做姑子。”   叶若瑶咬着唇,气道:“别在我面前提那男人,我这才离开津州多久,他就又抬了一个小妾进门,往日跟我说的那些话,全是骗人的,什么痴心不改,心似明月,明月何其无辜,被他白白玷污了去。”   叶云哲噗地一笑,道:“也就你傻,才轻信了他的鬼话。不是我说,这些个商贾,各个花言巧语,巧舌如簧,说出口的话,都要先掂量掂量有没有缺斤少两,才能去信。”   “我如今已经知道,你就别提了。”   “那你说说,这次到底相中了什么人,我替你相看相看,你也别急着否认,我还不了解你么,咱们俩争吵了这许多年,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除了爹娘,我就是天底下,最盼你幸福的人,有什么话不能和我说的。”   叶若瑶瞧了瞧前方的母亲,凑到叶云哲边上,小声道:“我只说与你听,你可不要告诉娘。其实,我是相中了一个人,只是……”   “只是什么?难道又是有家室的?”   叶若瑶忙摇头,道:“他尚未娶妻,也没有相好,人品极好,待人温和有礼,而且很会照顾人,他,他是全天下最好的男人……只有一点,他家世不好。”   叶云哲狐疑道:“咱们家又不看重门第,穷不穷不是问题,我只怕你被人蒙骗,相中了个吃软饭的小白脸。”   “他才不是吃软饭的!”   叶若瑶气得狠狠拧他的胳膊,叶云哲疼得跳起来,道:“你这疯女人,为了外人打你弟弟,早早嫁出去罢了。”   ========   后院禅房,顾琛放下一枚素净的茶盏,道:“你方才说,住持云游去了?”   那小僧人面上无甚表情,答道:“正是如此。”   顾琛低笑一声,道:“孤一来,他就要云游,孤莫不是豺狼虎豹,会吃人不成?”   那小僧人仍是不卑不亢道:“师父有言,施主若来,自当好茶相待。至于旁的,却是帮不上忙,还请施主不要迁怒于寺中其他生灵。”言罢,躬身告退。   顾琛盯着水中漂浮的茶叶,面色微沉,将那杯冷茶一饮而尽,冷笑道:“老秃驴,竟玩这种把戏。”   小孩在一旁吃了口素包子,鼓着腮道:“你找他,到底有什么事。”   顾琛抬起手,指尖抚上这孩子挑不出瑕疵的面庞,眼神说不出的专注,“孤有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怕再被人夺走,想问问空尘大师,该当如何。”   叶重锦又咬了口包子,暗道安嬷嬷说得果真不错,这寺里的素斋的确很不错,尤其这素包子,比得上醉仙楼里有名的三鲜包,手里的还没吃完,又从屉笼里拿起另一个。   他专注着吃食,随口道:“什么宝物这样稀罕,你是太子,怕被抢去的话,藏起来让旁人找不到便是。”   顾琛眯起黑眸望着他,唇角一勾,道:“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叶重锦被他瞧得心头发颤,这人说的不会是自己吧?   他放下素包子,用帕子慢腾腾地擦拭手指,一本正经地补充道:“方才我说得不对,藏起来,其实也不好。若是藏得久了,会闷坏的,心情不好就会生病,最好还是让他自己选择……”   顾琛挑眉:“哦?”   小孩认真道:“总之,绝对不能逼迫他。”   “孤说的是一件宝物,阿锦倒像在说人,说得孤越发摸不着头脑。”   叶重锦脸颊一红,莫非他会错意了?这就很难为情了…… 第59章 只是徒然   金光寺香火鼎盛,规模自是不小, 而且布局精妙, 坊间传闻,空尘大师非但佛法高深, 且精通奇门遁甲之术,寺庙内里藏着机关, 若是硬闯,极有可能被困其中。   传闻到底是传闻, 许多人是不信的, 天子脚下,布置这机关暗门, 岂不是白白惹人猜嫌?   叶重晖从前也是不信的,只把这传闻当做笑话听,可眼前这片无论如何走不出去的桃林,让他不得不信,他是被什么厉害的阵法给困住了。   他年纪虽小,却是真正的博学多识,涉猎广泛,比如前朝传下的《韦氏机关术》《三奇八门七十二局》, 他也曾拜读过,原理知道一些, 见到实物还是头一遭,一时半会却是无法破解。   想到弟弟还在别人手里,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过区区阵法,有何好惊慌的,但凡是阵法,必有破解之法。他环视一周,犀利的眼眸好似穿透这些树木,看到了隐藏其后的机关。   片刻后,他起轻蹙眉头,寒玉似的面庞有些凝滞……这花,没有香气。   落英随风飘洒,他伸手去接,一片淡粉的花瓣穿过他的掌心,缓缓飘落在地。   叶重晖蓦地顿住,终于醒悟,如今已是八月末,何来桃花?   先前被这寺中的景观所迷惑,因着处处鲜花绿草,生机勃勃,完全是春意盎然的景象,这一片盛放桃林便显得合情合理,却原来是障眼法。   若眼前这一片桃林是虚幻的,那么便不能相信双眼所见,只能依靠其他感官,他缓缓闭上眼睛,细细倾听,少顷,耳边响起一阵潺潺的流水声,隐约间夹杂着几声鸟鸣。   他微弯起唇,果真如此。佛家有云: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不为表象所惑,方可求真溯源。   桃林是假的,溪水却是真的,循着水流方向走,总可以走到尽头。   ========   另一边,叶重锦正难为情,顾琛却不肯轻易放过他,凑到他面前,笑问:“孤实在好奇,阿锦所说的,是个什么稀罕的宝贝。”   叶重锦羞恼得很,他总不能说他把自己当成了奇珍异宝,只好道:“我以为,是像小白虎,还有白鹿那样的灵物,虽然是禽兽,可总要顾忌它们的感受,不能一味地拘束。”   顾琛挑眉问:“是吗?”   小孩连连颔首,把擦手的帕子团成一团,随手扔了,道:“阿锦吃饱了,要回去找母亲还有哥哥。”   顾琛稍稍用力,小孩便又坐回原处,却见太子殿下微蹙眉头,用极委屈的嗓音道:“阿锦不想和孤待在一起么。”不等叶重锦回答,他又问:“阿锦讨厌孤么。”   叶重锦抿抿唇,小声嘟囔:“我又没这么说……”   顾琛眉头一松,抓着小孩面团似的软软的小手,哄道:“孤出宫一回实属不易,先前的伤势还未好全,一个不好,伤口又要开裂,阿锦真的忍心抛下孤不管?”   “……”小孩拧着小巧的眉,道:“我哥哥说,太子哥哥其实是很专横跋扈的人,只是在我面前装可怜,博取同情,让我不要轻信。”   顾琛俊脸一黑,这个大舅哥倒是会拆台。他勾了勾唇,笑意却没抵达眼底,问:“所以阿锦信了?”   小孩理所当然道:“哥哥从不骗我。”   顾琛道:“不是他不骗你,而是他太聪明,骗了你,你却以为他说的是真话。叶重晖说孤在阿锦面前装可怜,博取同情,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他是不信轮回命理之人,怎么会惧怕鬼怪,却拿这个借口,三番两次挤进阿锦的被窝,你还沾沾自喜,以为攥住了他的小把柄。”   说到最后,他险些没咬断牙根。若不是这二人是亲兄弟,叶重晖哪能活到今日。   螭兽香炉烟雾袅袅,室内香气氤氲,窗前摆着一株墨菊,微风拂过,落下一片残叶。   小孩沉默了许久,忽然抬起头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   “我跟哥哥之间的事,就连爹娘都不知道,太子哥哥又是怎么知道的,莫非,相府果真有你的探子,又或者,福宁院里就有你的人?你派人监视我。”   顾琛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这次是栽了。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孤只想保护阿锦,孤不能陪在你身边,如果不能及时知道你的境况,叫孤如何放心得下,阿锦……”   叶重锦已经懒得听他辩解,避开他的手,自顾自往屋外走去。   他还以为历经两世,这人多少有些改变,却原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要想到这几年,他每一日都活在别人的监视下,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见了谁,吃了什么,事无巨细都被人记录下来,就让他脊背发寒。   前世那种被人抓在手心里,无力挣脱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   他走出院落,正迎上过来寻人的叶重晖,想起顾琛说的话,他板着小脸,却是径直从他哥哥身旁走过去。   叶重晖一愣,忙追上小孩的脚步,问:“阿锦,怎么了,可是受欺负了?”   受欺负?自然是有的,这两个人,都欺负了他。他攥着小拳头,谁也不理会,快步走了出去。   叶重晖蹙眉思索,顾琛刚好从禅房走出来,两人碰着面,跟见了仇人似的,一下子就黑了脸。   “你跟阿锦说了什么。”   顾琛闻言冷笑一声,“你又跟阿锦说了什么,彼此彼此。”   叶重晖寒声道:“太子殿下,我弟弟生性单纯,与殿下不是一路人,可否请太子殿下高抬贵手,莫要纠缠不清。”   “只有这件事,孤做不到。何况,叶大公子似乎也并无资格干涉令弟与何人交友。”   “我是阿锦的兄长。”   “也仅此而已。”   四目相对,一双冷眸寒若冰霜,另一双黑眸深沉如浓墨,似刀剑利刃,各不相让。   叶重晖道:“身为兄长,我自是要替他甄别哪些人可以相交,哪些人不可相交,以免他交友不慎,与豺狼为伍。”   还真是冠冕堂皇的借口,顾琛嗤笑:“由你甄别,许是天底下,除了你没人配得上你弟弟。你可有想过,世上哪有兄弟搭伙过一辈子的,各人有各人的缘,你再强求,也不过是徒然。”   言罢,转身大步离去。   叶重晖立在原处,过了好一会,仰面望天,浩瀚苍穹下,一行大雁正朝南飞去。   苍穹想要庇护鸟儿,奈何鸟儿有一颗远去的心。   ========   东宫。太子御案上摆了一摞画册。   顾琛探出手,修长的食指在封面上缓缓摩挲,良久,他翻开其中一册,却见洁白画纸上,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骑在一只白虎背上,笑得开怀,旁边记录,某月某日某时,小公子于园中与大猫玩耍,损毁若干名贵盆栽,打碎一个鎏金红玉尊。   他将那画册合上,翻开另一册,小孩躺在一只小木舟上,随着流淌的河水在荷叶丛里穿梭,旁边记录,某月某日某时,小公子在莲花池里午睡,约半个时辰。   类似于这样的画册,已经堆满了整整一间屋子,当承受不住思念,想不顾一切把人夺到自己身边时,便看上两眼,看到他好好的,那份思念便莫名沉淀下来。   可是,阿锦不喜欢,换做谁都不会喜欢。   他闭了闭眸,唤了声:“出来。”   不知何时,房间里多出了个如鬼魅般的男人,黑衣墨发,垂着头,问:“殿下有何吩咐。”   “相府的探子,日后,只负责守卫,不许窥探私事。”   ========   叶重锦回到院子里,把常伺候的几个人叫到跟前,一一盘问,顾琛手里有一批死士,那些人不是他自己培植的势力,是先皇留给他的。   太宗皇帝对庸碌的嫡长子到底不满意,怕他去了,新皇登基后无所作为,白白毁了江山社稷,所以给皇太孙留下一件筹码。这批死士人数不多,但都是精英,太宗皇帝的意思是,若是大邱亡了,好歹保下嫡孙,给顾氏留下一丝血脉,至于旁的,他这个将死之人也顾不上了。   他原以为,顾琛还只是太子,还不至于敢把手伸到相府来,没想到他竟是直接出动了这批人。   他前世见过顾琛的死士,这些人能够轻易伪装成任何人,不管是小姑娘,还是老婆子,谁都有嫌疑。   见他面色青白不定,安嬷嬷小心翼翼地道:“小主子,您这是怎么了,谁惹着您不高兴了?”   夏荷也道:“今日不是去金光寺上香吗,怎么反倒生了一肚子气回来了,难道金光寺的素斋不好吃,这个不碍事的,姚珍最近又研发了一道新菜式,保管小主子满意。”   叶重锦觑她一眼,问:“夏荷,在你眼里,我就只知道吃么。”   夏荷吐吐舌,不敢开口了。   叶重锦微垂眼睫,却从她的话里得到了启发,既然眼前这些人难以辨别,那就把可以完全信任的人调到身边来。   姚珍,是绝对不会背叛他的人,而且还会功夫,显然是极合适的人选。 第60章 不生气了   几人正说着话,小白虎从内室里跑出来, 它刚睡完午觉, 咧开嘴打哈欠,露出两颗锋利的尖牙, 到底是猛兽,仅仅是这般漫不经心的动作, 都透着一股凶猛霸道的意味。   它抖擞皮毛,见到主人, 又立刻恢复成呆傻的模样。   叶重锦朝它勾了勾手指, 唤道:“大猫,过来。”   “嗷呜——”   小白虎低吼一声, 一跃跳到榻上,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叶重锦抬手,白皙的手掌抚上那身威风凛凛的虎皮,这小家伙便眯着眼任他抚摸,好似极享受。   叶重锦把小白虎从上到下抚摸了个遍,又检查了一下长而有力的尾巴,就连两只颤动的小耳朵都没放过, 大约是猫科动物的天性,小白虎舒服地嗷呜直叫唤, 贴得更近了些。   小孩讪讪收回手,这样看来,大猫应该是真的老虎, 而不是什么人假扮的。   之所以会产生如此匪夷所思的猜想,这都要怪顾琛,那人总是摆出一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姿态,使得他也异想天开起来,总想着,再不合理的事,但凡扯上“顾琛”二字,就都会变成了可能。   他甚至会忍不住地想,平白得来的这一世,许是阎王爷都怕了那煞神,不敢收自己,这才把他从地府送回人间。   这一世的顾琛,比前世更可怕了。这个男人学会了隐忍,学会了蛰伏,他不再冲动,反而极有耐心,悄无声息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着人来钻,而他如同一只被猎人盯上的弱小而天真的麋鹿,掉入陷阱却不自知。   危险,危险至极。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叶重锦搂着大猫的脖子,眼神有些呆滞,喃喃道:“其实我不讨厌他的,我只是,有些害怕……”   当一个人习惯了安逸,便会越发惧怕未知的风雨。   他不是宋离,宋离早就死了,死在权谋争斗中。他的一生何其可悲,活着时,遭人唾骂,人人得而诛之,他死后,大约也逃不了后世史书的谴责,祸国妖孽,妲己褒姒之流,那些早已听腻了言论,会随着他的名字流传百世,千百年后仍旧被人口诛笔伐。   然而,其实宋离是从不在意这些的,旁人的贬低讽刺,他从来只当做笑话来听,有时候无趣了,还会把御史们弹劾他的折子翻出来,通读几遍,就能把自己给逗乐。   他是权倾朝野的九千岁,真正的位极人臣,皇帝之下唯一一人,那些个庸人,骂他千百句又如何,宋离还是宋离,一样锦衣玉食,过着精巧细致的神仙似的日子,谁又能奈他何。   旁人越诅咒他,盼着他死,他便越要活得开怀畅意,肆无忌惮,把张狂都刻在骨子里,明明是个卑贱的阉人,却偏比世家公子还要矜娇尊贵,若不知他的身份,谁见了都要忍不住赞叹,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那样的姿容,圣人见了也要心动。   可得知他的名讳后,无一例外,便会露出既恨又怕的表情。宋离很享受这种滋味,这几乎成了他乏味的生活中,少有的趣味。   可是那样的宋离,已经死了,尘世间再也寻不着。   一个人重活一世,总要换个活法才有意义。叶重锦胸无大志,只想做个遛鸟逗虎的纨绔子弟。   “若他不是太子,该有多好……”   叶重锦蓦地顿住,一时间竟是分不清,他究竟惧怕的是顾琛这个人,还是大邱的太子殿下,这一重身份。   ========   晚膳时,安氏同叶岩柏说起今日在金光寺发生的事。   她先将那大吉签文念了一遍,又将老僧的解签复述了一遍,言语间尽是欢喜,道:“依这签文来看,若瑶的缘分该是快到了,我倒要好好琢磨,等她出嫁,该添些什么妆好。”   叶岩柏摇头,失笑道:“夫人,你这未免也太心急了,即便这就相中了谁,怎么也要定亲,接着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经过三礼六聘,这婚事才能成。”   安氏嗔他一眼,道:“只要能找着人,这些算什么问题,为了给你这侄女寻门好亲事,如今全京城的媒婆看见我都躲着走,私底下,都说丞相夫人眼界高得没边,看人极挑剔,老爷你评评理,哪里是我挑剔,分明是小姑娘自个儿瞧不上,再寻不着,我啊,都有撒手不管的心了。”   她这些日子着实受了不少委屈,叶岩柏给她盛了一碗参汤,安慰道:“夫人辛苦,是为夫说错话了,既然签文说有贵人相助,你尽可放宽心,也不必替她打听,依我看,年轻人的缘分,总该自己找才最好。想想你我二人,当年不也是……”   安氏一听,便有些脸红。   这夫妻两柔情蜜意,好不恩爱,另一边的两个儿子却是同时蹙起眉头。   叶重锦重重放下碗筷,高声道:“我吃饱了。”   他这么一喊,那两人忙错开视线,叶岩柏掩饰般地轻咳一声,又恢复了正经模样,道:“怎么只用了这么一点,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安氏也关心道:“乖宝从金光寺回来就不开心,到底怎么了,倒是跟母亲说说。”   叶重晖默不作声,他还记得弟弟在生他的气,因此不敢搭话,只小心翼翼地瞅他。   小孩鼓了鼓腮,他只是不喜欢爹娘在自己面前恩爱,看着来气,不过这种话万万不能说,便道:“饭菜是不合胃口,府里这么多厨子,只有小姚师傅的饭菜,阿锦吃不腻。”   叶岩柏疑问地看向爱妻。   安氏解释道:“小姚师傅是给阿锦做早膳的厨子,还有平时吃的糕点,加上每日的汤药,都是由他负责的,咱们阿锦喜欢他,这几年给了不少赏赐,这人也踏实,是个不错的年轻人。”   叶岩柏点点头,道:“阿锦的汤药,莫非那方糖就是他做的。”   安氏笑道:“正是此人。”   叶岩柏有了谱,便道:“如此倒也简单,在福宁院设个小厨房,让小姚师傅去做掌厨,日后阿锦想吃什么,只管让他做,免得回回往外院跑,没得耽误工夫。这安排阿锦可满意?”   叶重锦正有此意,哪还有不满意的,小脸立刻盈满笑,给他父亲夹了一块糖醋排骨,然后双手抱拳,道:“孩儿谢父亲恩典。”   叶岩柏哈哈大笑,抚着儿子的脑袋,道:“乖。”   安氏也无奈地摇摇头,笑道:“小祖宗哟,就是来讨债的。”   用完膳,春意提着灯笼走在前方,叶重锦慢悠悠地踱着步子,时不时跟她说两句话。   春意一向沉默寡言,今日却是难得活泼,跟叶重锦说着,院里设了小厨房,日后吃食都简单许多,还说原本东边的厢房空着,她今晚便让人收拾出来,小姚师傅可以随时住进来。   叶重锦偶尔应一两声,却是在想,姚珍前世快到不惑之年,仍是孤身一人,如果春意喜欢他,也许可以撮合。   两辈子毕竟有些不同,前世的姚珍在大户人家当厨子,因着厨艺高超,被掌厨的排挤陷害,最终丢了饭碗,流落街头,就在那时,他遇到了一个穷酸书生。许是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人顺理成章走到一起,在最艰难的时候互相扶持,互相依靠。   那时姚珍一边在酒楼打杂,一边供那人读书,两人相依为命了好些年,后来那书生考中秀才,翻脸不认人,娶了个土财主的女儿。   素来与人为善的厨子,接连遭遇恶人的打磨,终于学会了反抗,他憋了口气,提了把菜刀闯入婚宴上,把那场婚礼搅得天翻地覆,闹得那秀才和那一家人颜面尽失,背井离乡才肯罢休。   不过他到底年轻,土财主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临走前,给了县令一盒珠宝,让他找个由头整死姚珍。   刚好那时有个案子找不到真凶,县令一合计,这不是现成的替罪羊么,于是下了通缉令,捉拿姚珍。   姚珍早已不是毛头小子,自然不会束手就擒,他连夜出逃,去了京城。   他前世就是在那里遇到的姚珍,他喜欢吃姚珍摊上的馄饨,只要有机会出宫,都会去他摊上吃上一碗,两人渐渐熟络,偶尔也会聊上几句,他发现这个男人看上去性情温和,却容不得别人欺负,有时遇到不给钱的食客,他是直接拿着刀子架在人家脖子上,一双眼睛跟野狼似的。   因着这一点,他才越发瞧得上这个普通的小贩,后来姚珍被捕入狱,他便想法子把人捞出来。   以他的身份,给一个罪犯撇清罪名再简单不过,随后把人带进了宫里当御厨,凭借出神入化的刀工和厨艺,他最后成了御膳房总管。但那个时候,无论男人女人,姚珍都丝毫不感兴趣。   而这一世,有他看顾,姚珍在相府过得还算顺遂,不会遇到那些恶人,仍旧保留着淳朴的心性,这样的他,应该很容易对小姑娘动心。   叶重晖亦步亦趋地跟在小孩身后,见他直直地往前走,不知在想什么心思,竟是要往前方的白桦树上撞,而春意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注意不到身后的动静。   他心下一惊,快步挡在树前,小孩就这么直接装进他怀里。   “疼……”小孩捂着脑门轻呼,一抬眸,正瞧见自己哥哥关怀的目光。   春意听到动静,忙回转身查看,见小主子似乎受伤,一时间连灯笼都提不稳了。   叶重晖心疼得要命,想伸手给他揉,又怕碰到会更疼,只连连道歉:“都是哥哥的错,哥哥肚子不够软,撞疼了阿锦。”   其实撞得并不很重,不过这身子太娇贵,轻轻碰到一下就疼。叶重锦捂着脑门,却是忍不住笑出来,“哥哥,你真傻。”   叶重晖见他笑了,倒有些受宠若惊:“阿锦……不生气了?”   小孩抿着唇,轻轻摇了摇头,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是迁怒,因着气顾琛,连带把哥哥也给气进去了。   事后回想起来,也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哥哥内里蔫坏,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至于顾琛,那人从来就是唯吾独尊的人,只是这几年他伪装得太好,让他渐渐给忘了。   叶重晖往他脑门上轻轻吹气,见他不疼了,才小声问道:“那,那我能问问,阿锦今日为何生气吗?”   却原来连错在哪里都不知道,就上赶着认错来了。   叶重锦眨眨眼,道:“哥哥,阿锦记得你时常被一些鬼怪话本子吓得睡不着觉,既然怕,怎么总挑晚上看?”   “……”叶重晖沉默片刻,坦诚道:“因为哥哥想跟阿锦一起睡。”   “所以,害怕也是装的?”   叶重晖冷静的面容有一丝松动,他道:“也不完全,起初是真的有些怕。”   叶重锦听明白了,后来练出胆量了,拿他练的。   “阿锦与哥哥刚好相反,我起初是不怕的,因你总说那些有的没的,久而久之,我就有些怕了。”小孩阴恻恻地笑了笑,“此事不如让祖父和父亲评评理,哥哥觉得如何?”   “……”不是说不生气了?   月上树梢,树影斑斓,粉雕玉琢的小孩眯着眼微笑,叶重晖暗自捏了把汗,第一次觉得弟弟这张小脸有些可怕。 第61章 才没有瞧不上   叶重锦到底也没去告状。   老爷子一把年纪,脾气却大, 在叶重锦跟前慈眉善目的跟弥勒佛似的, 对其他小辈可没有几分宽容,何况是寄予厚望的嫡长孙, 若是知道叶重晖在自己家宅里,装神弄鬼吓唬幼弟, 回头有他好果子吃。   叶重晖心里也清楚,弟弟此番开恩, 算是救了他一条小命, 否则落在祖父手里,少不得要吃些苦头了。   他柔下眉眼, 道:“阿锦,你心里还是舍不得哥哥受罚的,是不是?”   十二三岁的少年风姿已显,百年书香门第的熏染,使得他骨子里的每一寸都刻着优雅不俗,清高尊贵,恰似从雪峰山岩里孕育出的玉石,温润中自有一股难以忽视的冷漠。哪怕只稍稍示弱, 便如同眼看着寒玉消融,叫人无法不动容。   叶重锦瞪了他一眼, 只轻哼道:“我舍不得你受罚,你却舍得我担惊受怕。”   叶重晖眉心拧成一道褶,语气认真而谨慎:“因为阿锦只有在害怕的时候, 才会主动靠近我。你我是兄弟,本该是世上最亲密的人,哥哥只希望,阿锦在任何时候都能依靠我,害怕的时候也好,被人欺负的时候也好,哪怕是孤单的时候,都能想到哥哥。”   小孩瞅了他半晌,最后,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日后,哥哥不许再对我说谎。”   叶重晖握着他的小手,一字一顿地保证:“再也不会。”   春意垂首立在一旁,她不如夏荷胆子大,不敢偷看,耳朵却是管不住,听到两位少爷言归于好,暗自松了口气。   兄弟二人一道进了福宁院,过了片刻,由假山后转出一人,不是旁人,却是叶岩柏。   丞相大人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叹道:“这两兄弟,真是会惹事,这么些小事,险些惊动了老爷子。”   想到父亲一贯爱孙情切,若是真的闹去康寿院,重晖那浑小子,至少也要去祠堂跪个一整夜,不过也是他该受的。   府里的侍卫总领叶三跟在他身后,闻言忙道:“属下倒觉得,两位少爷兄友弟恭,很是叫人羡慕。”   叶岩柏不置可否,却是眯起眼,道:“你先前说,若瑶近些日子总往外院跑。”   叶三道:“正是。”   “是去见何人。”   那人略一停顿,才道:“侄小姐去外院,是为了找一个厨子,姓姚名珍。”   叶岩柏眸光一闪,偏偏是这个姚珍,阿锦才跟他要了人,倒是有些不好处置。   叶三道:“其实,属下还有一件要事必须禀告大人。”   “但说无妨。”   “属下暗中调查了这厨子的身世,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之处。大人,您可曾听过前朝被封为神厨的姚一刀,二十多年前,前朝覆灭的那夜,皇宫起了大火,曾有人亲眼目睹,姚一刀带着前朝皇室余孽逃出皇宫……而这个姚珍,他的刀法,像极了姚一刀当年的绝技——星月三十六式。”   “你的意思是,这个姚珍,可能是前朝的余孽?”   “属下不敢胡乱推测,只是如今陆侯爷正在追查乱党,属下是担心,若是他果真有何干系,怕会牵连整个相府。”   叶岩柏捋了捋胡须,往前走去,自顾自言道:“陆凛,的确不是好打发的人。”   ========   次日,姚珍进了福宁院,这几年他偶尔会被传唤来,院子里的几个丫头都认得他,尤其是夏荷,那妮子性格活泼喜人,几年相处下来,情分竟如同异姓兄妹一般。   但是,这院子里,他最喜欢的还是小少爷。   叶重锦见到他,笑问:“姚珍,最近可有钻研出什么好吃的?说与我听听。”   姚珍见到笑盈盈的小孩,脸上的笑再也忍不住,点头道:“有的,我特意为主子您研制了一道菜,名曰八宝珍鸭。”因小孩说,若他敢在自己面前自称“奴才”“小的”之类的,就直接卷铺盖走人,只好大胆自称“我”。   叶重锦撇撇嘴,道:“八宝鸭我吃过的,算不得稀奇。”   姚珍道:“我这八宝珍鸭,与主子您吃的八宝鸭有所不同,寻常八宝鸭内有几味配菜性寒,主子吃了于身体无益且有害,所以我另配了几味配菜,外加性温的药材辅之,入秋时吃最是补身子的。”   见叶重锦气呼呼地瞪眼,他脑子一懵,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夏荷恨铁不成钢道:“你这木头,小主子吃药吃腻烦了,你还往菜里加,虽是好心,但不是让小主子糟心么。”   姚珍忙道:“我知道主子不爱吃药,所以用了别的食材调剂了药味,吃不出药材的味道,主子您尽管放心。”   叶重锦这才放心,这时候小白虎也喂完餐食,被下人领进来,小家伙吃饱喝足,抖擞着皮毛朝主人奔来,嗷呜一声,直接把小孩扑倒在榻上,叶重锦猝不及防,不由低呼了一声。   姚珍目光一凝,以为这老虎发疯要伤人,转眼间,一把窄口菜刀从袖中滑到手上,二话不说就要上前救人,却被几个丫头齐齐拉扯住。   夏荷嚷道:“我的好哥哥哎,你若是伤了小主子的心肝肉,是要偿命的!”   春意也道:“那虎与寻常的虎不同,是不伤人的,你别冲动。”   小孩搂着小白虎坐起身,见到这架势,嘴角一抽,道:“我这院子里都是些标致的小姑娘,倒是白白便宜了你,你看看可有瞧上谁,我干脆替你做媒罢了。”   姚珍被一群姑娘包围在中间,傻傻地眨眨眼,“啊……”   他虽说有些呆头呆脑,但相貌算得上俊俏,几个丫头一时都有些羞涩,忙放开他,避得远远的。   只有夏荷噗嗤一笑,道:“主子快别打趣他了,他木讷得很,随口说笑,他都是会当真的。”   叶重锦道:“我可不是随口说笑,姚珍都快二十了,总不能一直不讨媳妇,是吧姚珍。”   姚珍挠了挠后脑勺,道:“小主子说得有理,可我只是个厨子,除了做菜什么也不会,大字不识几个,又不会挣钱过日子,即便讨了媳妇,也不过叫她陪我一道吃苦,何苦来哉。”   叶重锦抚了把大猫的皮毛,道:“古人云,先成家而后立业,不认得字可以学,重要的是你有一技之长,你的厨艺,比宫里的御厨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我舍得放人,你出去开个酒楼餐馆,几年后,醉仙楼,飘香居还有绝味斋,通通都得关门,还怕日后不能立业?”   “话虽如此……”可他现如今就是个穷厨子,是不愿让女孩儿家陪着自己白白受委屈的。   叶重锦笑道:“你别为难,我又不会逼你成亲,娶妻的事,还是看你自己的意思。”   姚珍顿时松了一大口气,房里的几个丫头都捂着嘴笑。   因着叶重锦院子里伺候的丫头多,姚珍不敢造次,除了叶重锦传唤,旁的时候都在小厨房里忙活,和从前在外院无甚分别,只是见不着那位爱笑的姑娘。   他不知道她的身份,不过那姑娘时常私下找他要吃的。   他是厨子,人家找他,自然只能是为了吃的。单看穿着打扮,即便是丫鬟,也该是哪个院子的一等丫鬟,但气质却不像,那气质有几分像大少爷,一看就像读过很多书,满腹经纶的女子。   那样的姑娘,不是他能肖想的。   ========   又过了小半月,顾琛琢磨着小孩气性该过去了,这才往相府去,妥当起见,还特地备了一盒御膳房的点心,权当赔罪礼。   因着天气转凉,小孩也添了一件外衣,一身宝蓝水纹锦衫,脚上穿着一双雪白的梅花靴,正坐在秋千上犯困,而身后摇晃秋千索的,不是什么丫鬟婆子,却是那只小白虎。   这个年纪的幼虎,每日进食量巨大,需要足够的运动量消耗体力,但是叶重锦身子不好,经不起折腾,再者说,他生性惫懒,也懒得动弹,可是让旁人带,大猫又不愿意,最后就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小白虎显然觉得这是个有趣的活动,用爪子往前推一下,又快速跑到前面,再伸出爪子,往后推一下,玩得不亦乐乎。   叶重锦被它摇得很舒服,刚想夸两句,却忽然秋千停了下来。   他一睁眼,却见爱宠已经“叛变”。   树荫下,锦衣少年半蹲在一只小白虎跟前,面上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神色微有些复杂,而那只蠢老虎毫无所觉,歪着脑袋任他抚摸,一双灿黄的眼眸亮得出奇,热情地甩着尾巴,让人怀疑它不是虎,而是一只披着虎皮的狗崽儿。   这是叶重锦第一次瞧见,大猫跟除他以外的人亲近。   “你来做什么。”他道。   顾琛朝他讨好一笑,道:“孤来瞧阿锦消气没有。”略一停顿,他似是有些失望:“似乎没有。”   叶重锦道:“阿锦不敢生太子殿下的气。”   顾琛勾起唇,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阿锦不敢的,嗯?”   他蓦地起身,小白虎跟在他脚边,一道朝秋千这边走来,叶重锦鼓了鼓腮,没接话。   顾琛便立在秋千一左侧,轻轻摇晃绳索,两人都没有说话,小白虎看到一只漂亮的花蝴蝶,便扔下两个主人自己跑了。   摇了一会,他握住绳索,让秋千停止摇晃,半蹲在小孩跟前,抬眸望着他瓷白的脸蛋,叶重锦也正垂眸看他,呐呐道:“做什么。”   “阿锦,孤知错了,可还有悔改的机会。”   叶重锦蹙眉不说话,顾琛提起一旁的精致膳盒,道:“若是再加上这一盒的赔罪礼呢?”   食盒打开,软糯香甜的气味便钻入小孩的鼻子里,他咽了咽口水,底气不足道:“别想用一盒点心打发我,父亲给我设了小厨房,我还有厉害的大厨,做出的糕点,比这个好吃……”   顾琛知道他说的是姚珍,可是那小子到底年轻,许多菜式还没学过,而且宫里御用的食材,别处见都见不到。   他轻笑一声,抬手将膳盒盖上,阻隔了盒中的香味,遗憾道:“既然阿锦瞧不上,孤再想别的法子,改日再来看你。”   他刚抬脚走了一步,衣摆便被一只小手给揪住,小孩的语气十分委屈。   “我又没说瞧不上……”   顾琛:“……” 第62章 前朝遗孤   福宁院里,顾琛靠着一棵老槐树, 小孩坐在旁边的石凳上, 怀里抱着一盒点心,小口小口地咬。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钻进来, 爬上小孩光洁无瑕的脸蛋,光影斑驳, 细碎的光亮衬得那张精致的脸蛋越发不落凡尘。顾琛有一瞬间的失神。   前世的阿离,其实也很贪吃, 只是知道这件事的人, 少之又少。   这世上有的人爱财,有的人好色, 有的人贪慕权势,自然也有的人贪图口腹之欲。但身处宫廷,这一点小小的爱好,无异于致命的弱点,一旦与食物沾上边,能做的事情就太多了,而且防不胜防。   谁都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宋离尤甚, 他一直很克制口舌上的贪欲,克制到了最后, 反而生出一种执念。   顾琛伸出手,修长的指尖划过小孩的唇角,沾了一点碎屑, 当着小孩的面,直接放入自己口中,眯眼笑道:“甜的。”   叶重锦一下子红了脸,抱着食盒转过身去,不理会这臭流氓。顾琛在他身后问道:“这玉兔糕,阿锦可还满意?”   小孩瞧了瞧手里的点心,圆滚滚的小团子,怎么瞧都不像兔子,便问:“尚可,可为何叫玉兔糕?”   因他是属兔的,家里人从不吃兔肉,有时候打猎,见着受伤的兔子都要放生,所以听到“玉兔”二字,便不由得追问起来。   顾琛勾起唇,从食盒里捻起一块雪白软糯的糕点,放在鼻下轻轻一嗅,却没下口,道:“这名字是孤取的,阿锦不觉得,这糕点雪白松软,像极了阿锦的小拳头吗?”   叶重锦一愣,知道他这是在打趣自己,轻哼一声,自顾自吃起来。可是吃着吃着,便不自觉瞥向自己的小拳头,跟手里的点心比较起来,乍一眼看上去,的确是有点像。   顾琛瞧着他的模样,忍俊不禁,捏住小孩的小手,作势往嘴里送,道:“孤尝尝味道。”   叶重锦紧张地瞧着他,怕这疯子真给咬上两口,顾琛捏着软乎乎的小团子,哪里舍得下口,却是置于唇边,极其温柔地亲了一下,赞道:“香甜软糯,味道甚好。”   小孩那颗本就脆弱的心脏,砰砰地乱跳,跳得他心烦意乱,竟有些不知所措。   顾琛见好就收,放了手,专心望着他吃点心。等一盒见了底,他才问:“陆家那孩子,最近很少来?”   叶重锦睨他,“我院子里的事,你不是都知道,还问我作甚。”   顾琛道:“一直以来,孤只听跟阿锦有关的事,旁的人,旁的事,孤才懒得理会,而且阿锦不喜欢,孤已经命人撤了暗线,日后再不会有人窥探你的私事。”   这种事,顾琛是不屑于说谎的,叶重锦勉强满意,便答道:“子延最近正换牙,他舅舅怕他过来偷吃,就给关在家里了。”   顾琛点点头,叶重锦问:“怎么忽然问起这件事。”   顾琛朝他轻轻一笑,道:“孤只是在想,那孩子跟阿锦是一个年岁,真巧。”   叶重锦不明白,道:“同岁有什么稀奇的,你跟我哥哥还不是同岁,可惜不是同月同日生的,那才叫巧呢。”   顾琛笑道:“是,你说的都对。”   叶重锦皱了皱眉,顾琛为何避而不谈,陆子延到底有何不妥?这个“巧”又是怎么个说法。   ========   书房内,午日阳光洒入微敞的梨木窗,一盆君子兰开得正好。   叶岩柏坐在桌案旁,品了口茶水,淡道:“这刀谱和食谱是从你房间搜查来的,你可有要辩解的。”   却见桌案上摆着两本破旧的书册,纸张泛着老旧的淡黄,一册上写着《星月三十六式》,另一册写着《姚氏食谱》。   姚珍直挺地跪在地上,眉头紧锁,道:“大人,这两本书都是小人的不错,可是这两册书都是草民恩人所赠,非偷非抢,敢问何错之有。”   丞相大人直接气笑了,道 :“恩人?”他放下茶盏,道:“你可知你口中的恩人是谁。”   姚珍面露茫然之色。   一旁的叶三面无表情道:“这两册书的主人名叫姚一刀,曾经是闻名天下的神厨,也是前朝皇帝的心腹,前朝覆灭,他从宫中逃了出去,同时,带走了前朝皇室遗孤。”   姚珍浑身一震,连忙磕头道:“大人明鉴,小人只知道恩人姓姚,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叶岩柏抬起手,淡道:“你只需要告诉本相,这两本书从何而来。”   姚珍道:“那是七年前,小人母亲重病在床,为了替母治病,小人去城外龙址山采草药,遇到了一个老人家,他……他的半边脸上有伤疤,看着有些可怖,但是他烧烤的食物很香,天很冷,小人当时几乎快要冻僵,就求他让小人烤火取暖。”   叶岩柏点点头,当年宫中走水,火势失控烧伤了不少人。   姚珍继续道:“那老人家很是心善,非但让小人烤火,还给了些食物,当时山里没有其他人,无聊之下,就说了会话。他得知小人也是姓姚,好像很高兴,还说自己时日无多,难得碰到本家人,索性把衣钵传给我,好歹后继有人。”   “仅此而已?”   姚珍道:“小人句句属实,如有隐瞒,便叫小人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叶岩柏一扯嘴角,道:“你不必惊慌,本相并非怀疑你的话,只是想问你,可有遗漏之处。”   姚珍蹙着眉头细细思索,过了好半晌,他蓦地一拍手,道:“有了,我记得他离开的时候,上了一辆马车,从车里传出啼哭声,声音很细小,也许是婴孩的哭声。”   玉雕屏风后,一名锦衣黑发的男子冷着面庞,听到姚珍的话,骤然攥紧拳头。   叶岩柏道:“你且退下,记住,今日所言全部忘干净,一句话不能对外透露,否则,后果并非是你可以承担的。”   姚珍应是,叶三便领他出门。   待房门合上,屏风后已转出一名男子,面色已回复如常,道:“叶相觉得,此人说的话可信否。”   叶岩柏道:“本相只负责审问,可信与否,自然要由侯爷自行评判,不过本官派人调查过,此人是京城人士,在进相府之前,一直住在西巷街,街坊邻里都认得他,说此人至孝,在相府这三年,也一直本本分分,不曾逾矩,不知这些,对侯爷可有帮助。”   陆凛垂眸,道:“本侯明白了,多谢叶相协助调查。”   “本相也不过是想撇清嫌疑罢了,毕竟牵扯到前朝,若是不说清道明,总是麻烦。”   陆凛道:“叶相说的是。至于方才此人所说,听到婴孩的哭声,不知叶相有何见解。”   “此事难说,有两件事必须厘清,其一,照姚珍所言,当时正处于寒冬,他若是冻坏了,神志不清听错了也是有的。其二,若真的是婴孩的哭声,那这婴孩又是谁的孩子,是前朝遗孤,抑或只是个不相干的孩子,若是寻错了线索,只会让事情变得复杂。”   陆凛颔首道:“叶相所言极是,既然如此,此事便先不上报朝廷,待日后厘清了线索,再行禀明圣上。”   ========   姚珍出了门,拳头还在发颤,虽说已经过去七年,但当年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凛冬的月夜,相貌丑陋的男子,怀里抱着个极漂亮的小孩,那孩子水汪汪地眼睛转向他,明明那样小,却好似什么都懂。恩人说,这不是他的孙儿,却是他要用性命保护的孩子。   若说他从前不明白,现如今,却是什么都清楚了。恩人是神厨姚一刀,那孩子,十有八九,是前朝皇室血脉。   已经离书房很远,他腿脚仍是发软,他对丞相撒谎了,可是即便如此,怕也很难保住恩人想保护的那孩子,恩人说,会将小孩送去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只希望那地方真的安全。   “姚珍,你,你这些天去哪儿了,我去找你总是见不着人。”   他抬起眼,却是那位爱笑的姑娘,一时间有些结巴,道:“我,我,老爷让我去,去福宁院,照顾小少爷的餐食。”   叶若瑶捂着嘴笑,“你怎么总结巴,跟别人说话也这样吗?”   姚珍难堪地摇头。   叶若瑶道:“我今日想吃糯米鸡,你做给我吃,可以吗?”   姚珍看着她的笑颜,终究说不出拒绝的话,点点头,道:“好。”   ========   镇远侯府。   陆凛刚入门,一只小麻雀忽然朝面门飞来,他眼疾手快,闪身避开那只横冲直撞的笨鸟,一个小家伙便从身后扑了上来,抱住他的大腿。   “舅舅!”   陆侯爷面露无奈,回身将这淘气包抱起来,拍拍小屁股,问:“今日在府中可有听话?”   “有的,子延一直在练字,都怪舅舅的名字太难写,比划那么多,好不容易才学会的。”   陆凛绷不住冷脸,唇角一勾,道:“走,带舅舅去瞧瞧。”   陆子延揪着手指,小声嘀咕:“会写是会写了,但是,跟你想的可能不太一样。”他泪流满面地想,毛笔字对自己来说,果然还是太困难了!   陆凛揉了揉小孩的脑袋,不论他身体里的另一半血脉来源于谁,如今只是他陆凛的宝贝,谁也休想夺走。 第63章 提不得   为了管教家里这只淘气包,陆凛真可谓费尽了心思, 京城里但凡有些名气的先生, 他都曾拜访过,不择手段地把人请回府, 想治治家里这野孩子,只是陆子延显然不好惹, 来一个赶走一个,来两个, 就赶走一双。   久而久之, 镇远侯府的小少爷顽劣不堪的名声不胫而走,如此一来, 再想请人就难了,侯爷无奈之下,只好趁自己得空的时候,亲自教导。   但他毕竟公务繁忙,并不很得空,因此这孩子相当于放养。   正中陆子延下怀。   陆子延并非真正的七岁孩童,他的灵魂来自千年后,在那个时代, 有一种说法,叫做穿越, 他这种情况该叫胎穿。   他一出世亲娘就难产去了,这个时代医疗条件差,女人生孩子, 就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他娘到底也没能把那只脚收回来,而那时,陆子延还在混沌中沉睡,等他意识清醒,人已落土。   陆子延甚至不知道,这位给予他第二次生命的女人,究竟是何模样,只隐约记得,是一位嗓音极温柔,极动听的女子。   至于他爹是谁,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让妻子在偏僻的村落产子,想来也不是什么好男人。   后来陆凛找到他,把他接回侯府,那时候老侯爷刚离世,陆凛继承爵位,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门庭凋敝,孤立无援,各路宗亲如血蛭一般,几乎把侯府吸干,那段日子十分难熬。   陆凛抱着两个月大的婴孩,端坐在侯府中堂,面若寒霜,冰冷地吐出几个字:“今日种种,他日必百倍偿还。”   怀中奶猫似的婴儿伸出小爪子,悄悄抓住了陆凛的小拇指,用力攥紧,婴孩有一双澄澈的眼眸,似一对琉璃宝石,漂亮,纯粹,却又极度脆弱,只稍稍用力,这小奶猫似的婴儿会立刻停止呼吸。   这世上,有一个小东西,正依赖自己而活,这个认知,让陆凛冰封已久的心裂开了一道口。   他将毕生的温柔都给了怀中的小生灵,缓声道:“宝宝,舅舅绝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陆子延安心了,他听下人说,他娘只是老侯爷的养女,与舅舅并无血缘关系,一个襁褓婴孩,又没有自保能力,他很害怕陆凛不要他。   他是个理科生,历史学得不好,但是对于大邱王朝还是有些印象的。   这个王朝仅仅存在了半个世纪,却留下无数传奇,其中有名垂千古的诗篇和名仕,传颂千年的将领,还有许多精巧的工艺品。同样有名的,还有一个疯子帝王。   桓元帝,这位历史上最受争议的君主,就在这个朝代,后世许多人认为他患有精神疾病,真假难以评判,但陆子延决心远离朝堂,最好能带上舅舅私奔,以免被二十年后的那场灾祸殃及。   他不过是个平凡人,不知道香皂的制造原理,也没有现代工艺品的配方,在这个时代,活着已是不易,他无法拯救更多人。   陆凛不知他的复杂心思,翻开外甥练了一天的字,虽然早有准备,当那一排排“凛”字映入眼帘时,他仍是有一种自戳双目的冲动。   陆子延偷偷打量他,道:“舅舅,你生气了吗?”   陆凛扶额,良久,摇摇头,道:“舅舅在想,还是该给你请个先生,否则这字……怕是难有进益。”   “请了先生,也没什么用处的。”毛笔字是真的写不来。   陆凛捏捏他软乎乎的脸蛋,道:“那只能说明先生不够好。”   小孩觉得他舅舅在说大话,即便把这个时代最好的先生请来,也拯救不了他这一双如同残废的爪子。   但是陆凛从不说大话,他抱着外甥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抬手将那张鬼画符翻过去,眼不见为净,沉吟道:“若舅舅记得不错,上回去相府接你,叶老太爷似乎对你印象尚可。”   “阿锦的爷爷?”陆子延拧着小巧的眉,“不过看在阿锦的面子,勉强和蔼一些。”   叶家老太爷,世称弘文先生,当世大儒,陆子延还曾经去博物馆参观过他的遗作。的确是这个时代最好的先生,但相处后才发现,这老爷子其实是个孙控,对他家乖孙如同春风细雨般和煦,对别人,则是秋风扫落叶般冷酷。   他抱住陆凛的手,险些哭出来:“舅舅,我不要跟他学。”   “怎么。”   “那老爷子太严肃,跟他说话,我心里发慌。”   陆凛忍不住一笑,道:“你这淘气鬼也有怕的人,你不想学,人家还未必肯教,舅舅先写拜帖,改日带你一道登门拜访,端看老先生愿不愿收你,若是肯收,你就好生学几日,若是不肯……”   “不肯,就不找了?”陆子延满怀期待。   陆凛毫不留情打破他的幻想,道:“若是不肯,就再换一个,叶氏一族还会缺教书先生?若是哪位叶氏本家的先生,肯教你几日,远胜京中那些庸辈教你一年。”   陆子延算是瞧出来了,他舅舅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叶老爷子退隐多年,哪里肯轻易复出,阿锦那位堂伯刚好在府中长住,叫什么叶明坤,在族里很有些分量。叶家拒绝陆凛的请求,为了不伤及两家情面,一定会推荐叶明坤,如此一来,水到渠成。   陆子延气闷,他舅舅为了给他找教书先生,竟算计起叶家,他可是把阿锦当朋友呢。   陆凛往他嘟起的唇上亲了一口,道:“走,去用晚膳。”   陆子延轻哼一声,别开脸不理他,却听陆侯爷温声诱哄道:“今晚有宝宝最爱吃的荷叶鸡,不去的话,舅舅就全吃了哦。”   小孩还是不理,陆凛勾起唇,直接把他扛肩上,大步往膳厅走去。   “陆凛,你放我下来,陆凛!我要托梦给娘亲,告诉她你欺负我!”   陆凛只笑:“你知道你娘是何模样?别托错了人才好。”   “……”   ========   镇远侯府鸡飞狗跳时,相府却极和谐安宁。   过了几日,天气转凉,福宁院里的老槐树落了一地枯黄,叶重锦蹲在树下,用小扫帚清扫,心里装满了感时伤秋的情绪。   安嬷嬷一进院门正瞧见,一口气喘不上来,忙抢过扫帚,道:“我的小祖宗哎,这等粗活如何落到您手里的,院子里的丫头婆子都断了手脚么,我倒要问问看,他们是不是金贵得拿不动扫帚了。”   叶重锦笑了笑,道:“嬷嬷,是阿锦觉得好玩,不让他们插手的。”   安嬷嬷没办法,只好又把扫帚还给他。叶重锦这刚扫了一堆,一道矫健的白影如风一般飘过,落叶和灰尘迎面扑来,满嘴的土味,地上更是一片狼藉,旁边趴着一只闯了祸,还歪着脑袋卖萌的小白虎。   顿时什么感伤都没了。   “大猫!!”   漂亮的男孩,手里拎着个扫帚,追着老虎满院子跑。   两条腿到底追不上四条腿,叶重锦上气不接下气,却是撞入一个胸膛,接着便被人揽在怀里,熟悉的气味,是他哥哥身上惯有的淡淡墨香,小孩索性不动,靠着他大口喘气。   这孩子呼气带着一股子药香,此时形容狼狈,内里却透着一股贵气,叶重晖抵着唇轻笑,问:“阿锦,这是演得哪一出?”   叶重锦恨恨道:“清、理、门、户。”   叶重晖瞥了眼悠哉漫步的小白虎,唇角的笑意更深,揶揄道:“清理门户,清的不会是阿锦自己吧?”   小孩噎住,忿忿摔了扫帚,气呼呼地不说话。   叶重晖也不嫌他爪子脏,牵他进了屋,丫头们早备好热水和汗巾,叶重晖接过汗巾,在水中浸泡片刻,又拧去八成的水,用湿布拭去小孩额上的薄汗,道:“哥哥有件事要告诉阿锦。”   叶重锦疑惑地眨了眨眼。   “今年的秋猎取消了。地方传来消息,栗县遭遇一场数十年一遇的涝灾,大水冲毁了百亩良田,庄稼颗粒无收,许多灾民正往京城涌来,赈灾一事刻不容缓,这个时候围猎取乐,会引起民愤。”   叶重锦点点头,道:“知道了。”   “阿锦可觉得失望?”   叶重锦一愣,道:“这有何好失望的,秋猎年年都有,今年没了,来年总还有,再者说,大猫明年更壮实,我可以骑着它去打猎,满山林的猛兽见到我,都要退避三舍,多威风。”   叶重晖道:“你方才还追着它满院子打。”   “这小家伙淘气得厉害,不教训是不行的。就跟陆子延一个德性,他舅舅舍不得管教,我却是舍得的,大猫可不能随他长歪了。”说完他连忙捂上嘴,紧张道:“糟糕。”   叶重晖忙问:“怎么?”   “这人是提不得的,一提到他,十次有八次会出现。”   叶重晖正无语,便听到夏荷跑进屋里,笑道:“小主子,大少爷,陆家小公子到了,说是替小主子解闷来了。”   叶重晖:“……”   叶重锦恨不得捂上耳朵,装作听不见,那只小兔崽子回回过来抢吃的,抢玩具,看上什么顺走什么,他真想把人撵出去。 第64章 使坏   陆子延此行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拜师一事, 不过他心里到底还是不情愿, 所以才来找叶重锦帮忙。   他没料到叶重晖也在,弯了弯唇, 乖巧地笑道:“叶哥哥好。”   叶重晖微微颔首,客套地问:“来找阿锦?”   他点点头, 朝叶重锦俏皮地眨眼,他一贯这副精怪的模样, 好似藏了一肚子坏水, 看得叶重锦心生警惕,哼道:“你不是换牙么, 这么快就换完了?”   陆子延纳闷:“……那不然呢,换牙要换多久?”   叶重锦一噎,他这辈子还没开始换牙,上辈子换牙的记忆也早忘了,所以并不清楚,这个过程到底要花费多久,抿了抿唇,转过头去喝水。   陆子延坐他对面龇起牙, 一手扯开嘴皮,让叶重锦看他刚换的乳牙:“喏, 里面的豁口,能看到吗?”   叶重锦忍了忍,还是抵不住好奇, 凑过去瞧。果然在角落里瞧见一个黑洞洞的缺口,仔细看,能看到刚冒尖的小芽儿,淡粉的牙龈上一点雪白,给人一种精雕细琢的错觉。   陆子延就知道他会喜欢,连他舅舅都抵不住这个诱惑,每天瞧好几遍都不会腻。   叶重锦想上手去摸,被陆子延给拦住,便道:“我的手不脏的。”   陆子延都看到他手上的灰尘了,也不知道娇生惯养的叶家小少爷怎么成泥猴子的,头发上还沾了一片树叶呢,他憋笑道:“刚换的牙不能摸,也不能舔,会长不大的。”   叶重锦回过头看他哥哥,见叶重晖也跟他点点头,这才不甘不愿地收回手。   叶重晖继续用湿巾给他清理脸颊上的灰尘,陆子延在一旁期期艾艾道:“阿锦弟弟,其实我有事求你。”   叶重锦就知道他有事,平时这兔崽子到了这,第一找吃的,第二找好玩的,找不着就在院子里瞎折腾,带下人们做游戏,什么跳房子,木头人,还有叶重锦喜欢的纸牌游戏,总之,不会是今天这副殷勤的模样。   他把脏兮兮的小手放进水里,慢条斯理地洗,道:“说来听听。”   陆子延皱着小脸,把他舅舅铁了心要给他找先生的事说了。要是别的先生还好,他随便使个招数把人气走就是,可这位叶家本家的先生,是津州叶氏有头有脸的名仕,还是叶丞相的堂兄,就是再借他一个胆,他也不敢作乱。   叶重锦听罢,毫不客气地笑了,“你也有今天啊,你舅舅早该整治你了。”   叶重晖把他湿漉漉的手接过,用干布擦拭干净,随口道:“你的意思是,你舅舅想把你这块烫手山芋扔给我们家,让我们来管教?”   陆小爷嘴角一抽,这两兄弟一个比一个会挤兑人。   “我舅舅是这个打算,他做下的决定很难改变,但是老爷子素来听阿锦的话,你跟他说,让我舅舅的盘算落空,可好?”   叶重锦眯眼一笑,透着股狡黠的意味,问:“我为何要帮你?”   陆小爷回答得掷地有声:“因为我们是朋友!”   叶重锦白眼一翻,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   ========   这件事最终没办成,不是叶重锦出面帮了忙,而是叶明坤收到津州的来信,不得不在近期内带着妻儿踏上归程,没有时间替侯爷管教外甥。   陆凛骑在马上,怀里抱着他的宝贝外甥,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小孩眼里的光彩实在耀眼,让陆侯爷忍不住琢磨,是不是天意如此,这孩子或许就不该有人管教,就该让他自由散漫,无拘无束地长大。   可是天意却把他引向了另一个人。   路边的摊位上,一个书生摆着字画正在叫卖。陆凛觉得那声音实在熟悉,就多看了两眼,待看清那书生的相貌,略有些诧异。   “刘公子?”   这书生不是别人,正是那日金光寺里的刘晋云,白日卖字画维生,夜里回寺庙借住,他今年秋乡试得中举人,正筹集盘缠,等着来年的春闱会试。   刘晋云抬起眼眸,脸上是惯有的和煦笑容,不卑不亢,拱手道:“侯爷。”   陆凛抱着小孩下了马,蹙起眉,问:“这是怎么回事?”   刘晋云的父亲刘靖曾任大理寺寺丞,是陆凛的下属,刘靖因病去世不过数月,他为官数十载,家产还算富足,怎么也不至于让嫡妻留下的孩儿流落街头。   刘晋云勉强笑了笑,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侯爷还是莫要追问了,此事,在下实在难以启齿。”   “本侯曾答应过刘靖,替他关照两个儿子,虽然是场面话,但本侯是言出必果的性子,你若有冤屈,本侯这大理寺卿少不得要管一管。”   陆凛把刘晋云带回侯府,奉上一盏热茶,这如今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年红了眼眶。   刘晋云憋了太久,已顾不得对方是谁,只想倾诉一番。   “侯爷,实不相瞒,在下是被兄长驱赶出来的。其实在下也是在父亲过世后才知晓,原来……原来我并非嫡母所出,而是父亲与小姨的私生子,此事过于荒唐,为了保全家中颜面,这才养在嫡母名下。往日总觉得嫡母偏心兄长,却原来,这都是我应得的。”   私生子的名声本已是难听,他却是父亲与嫡妻的妹妹偷腥所生,说出去都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被那对母子赶出来也是情有可原。   说起这些,刘晋云羞惭至极,还隐隐有些恍然大悟的清明。   陆凛沉吟片刻,道:“刘靖这事办的荒唐,可你是无辜的,不必太过自责。”   刘晋云低垂脑袋,没有答话。   陆凛问:“如今可有住处?”   刘晋云抹去眼泪,道:“在下暂时借住在金光寺,打算住到明年开春。”   “春闱?”   “正是。”   陆凛眸中精光一闪,道:“住在寺庙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何况你来年要参加春闱,该多抽时间温书才是。本侯这里有一份差事,你若愿意,可以住在侯府,顺便教本侯外甥识几个字,酬劳薪金另付,如何?”   刘晋云面露喜色,自打空尘大师云游,金光寺里的小沙弥便越发瞧不上他,他也是大户人家养大的,受不得冷眼,如今陆凛肯帮他,他自是感激不尽。   “侯爷的大恩大德,刘晋云无以为报,无论日后是贫是富,是高是低,永不忘侯爷帮扶之恩。”   陆凛只淡淡一笑,他不在乎刘晋云日后报恩与否,只盼他不要被家里的野孩子吓着,撂挑子走人就好。   一个教书先生还要靠卖人情拐骗来,陆凛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陆子延听到刘晋云这个名字的时候,真真切切地惊了一下,他让刘晋云把名字写在纸上,看完后眼神变得十分复杂。   刘晋云,原来这人就是刘晋云,大邱第一军师,笑面狐狸刘晋云。   他后悔了,不该把前面四十七位先生赶走,否则也不会遇到这位。难道这就是穿越主角的命数,不管怎么躲,都能遇到很牛叉的人物?   ==========   叶府此时也不太平,叶明坤收到族中来信,必须尽快赶回津州,可女儿的婚事还没有着落,他如何能安心。   叶夫人劝道:“既然佛祖指引,说若瑶的缘分在这里,咱们也不必心急这一时,先回津州处理要紧事,左右有弟媳看顾着,不会有差错。而且云哲也该回学堂读书了,在繁华的都城待久了,早晚迷了心性。”   在相府这段时日,她与安氏关系甚好,把女儿交托给她是一万个放心。   叶明坤还是担忧,道:“若瑶总归是女儿家,身边没个看顾的人,咱们远在津州,凡事照应不到,若是出了什么事……”   叶夫人想想也是,道:“那夫君带云哲回津州,妾身留在此地陪若瑶。”   叶明坤一听,更不乐意了,“这如何使得,哪有把妻女单独留在别人家的,我成了什么人,不妥不妥。”   叶夫人忍不住笑,道:“这也不妥,那也不妥的,那你说怎么着,若瑶回津州会叫人笑话,那丫头脸皮薄,受不得别人指指点点,总归是带不回去的,你倒是拿出个章程。”   “……要不,把云哲留在京城陪他姐姐?”   他才说完,叶夫人脸就沉下来,道:“你是不是忘了,你儿子一心想走仕途,这些日子有我们镇压着,还算乖顺,我们一走,他势必会惹是生非。”   夫妻二人正头疼,更头疼的事来了。   当天夜里,不知是谁往叶夫人屋里扔了颗石子,石子上包裹着纸条,字迹潦草,内容却唬人,说她女儿与叶重锦院子里的掌厨有私情。   叶夫人看完,气得直哆嗦,她不敢声张,默默将那纸条在烛火上燃尽,细细思索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彻夜难眠。   次日清晨,她把女儿叫到房里,二话不说就是一个耳光。   叶若瑶被打懵了,呐呐地问:“娘……”   “我精明了一辈子,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蠢东西!一个甄旭让你在津州待不下去,让我们一家子脸上无光,你不长教训,来了京城,竟敢玩起风花雪月的把戏,和一个外男暧昧不清,嫌我们不够丢人?”   叶若瑶红着眼眶,委屈地说道:“我和他清清白白,我问心无愧。”   “是,你是问心无愧,可看在别人眼里,你一个闺阁姑娘,和一个外男相处密切,谁会听你的解释?你是叶家的女孩儿,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叶氏一族的脸面,犯下一点错误,就会被人紧紧攥在手心里,等着日后反咬你一口。”   “叶家,又是叶家……当叶家人有什么好?如若可以选择,我根本不想做叶家的女儿!”   叶夫人脸色难看至极,“你说什么?”   叶若瑶哭的似泪人一般,“自小到大,你每次训斥我,都是这套说辞,因我是叶家女,所以什么错都犯不得,否则就是丢你们的脸,丢老祖宗的脸!在津州,我一个朋友都没有,她们嘴上说着高攀不上,其实是嫌我装腔作势,不好相与,那些个上门求亲的,哪个不是冲着叶家的名声来的,在他们眼里,我叶若瑶哪怕是个无颜女,无德无才,他们也娶得,就因我是叶家女!”   叶夫人沉默半晌,道:“这个厨子,难道就不是冲着你的身份?”   “他还不知道我是谁,”叶若瑶拿帕子擦了擦泪痕,道:“我一直没有坦白身份,他如今还唤我姑娘,我回回找他要吃的,他什么也不问,只闷着脑袋做,他是极好的人,手艺更好,上回娘夸过的点心,就是从他那里拿的。”   叶夫人一愣,她还以为是京城有名的寻香楼做的点心,还赞过它名副其实,担得起高昂的价格。   “寻香楼的点心我也吃过,还不如姚珍随便弄出来的零嘴,娘,你总告诉女儿不能只看眼下,要看长远些,哪怕是个穷书生,难保日后不是状元郎,姚珍现下是穷厨子,但日后,他一定会有大出息,其实他有没有出息我都不在意,只要他一心一意待我好,就足够了。”   她这一席话情真意切,与当初在父母跟前吵着要给人做小妾的时候,已经大不相同。   叶夫人道:“你往日,也曾这样喜欢甄旭,若我允了你,日后你后悔了,便再无回头路可走。”   “他们是不同的,那个骗子如何与姚珍相提并论!”   “一样的,”叶夫人握住她的肩,沉声道:“是一样的,瑶儿,等你不喜欢的时候,他们都是一样的。原本我与你父亲还担忧,不知如何处置你和云哲,此次,你就随我们回津州吧。”   “娘,你忘了我为何来京城么?”   “娘没忘,是瑶儿你忘了,往日我太惯着你,这次你就回去瞧瞧,一时的冲动,究竟会引来什么后果,吃够苦头,你才知道,爹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言罢她大步走出去,将房门锁上,任凭叶若瑶在里头苦苦哀求。   她朝管事婆子道:“小姐和我们一道回津州,收拾行李,越快越好。”   ========   叶重锦合上雕花木窗,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问:“今晚谁当值?”   无人答话,夏荷推了把身边的春意,春意一愣,忙道:“今夜是奴婢当值。”   叶重锦瞧了她两眼,道:“春意,你怎么精神不济,可是哪里不舒服?”   春意连忙摇头,道:“谢主子关心,奴婢没有大碍。”   叶重锦点点头,拾起桌上的木签,漫不经心地拨弄烛台上的火苗,白皙的面容在烛火下忽明忽暗,他忽然道:“听母亲说,堂伯一家明日就要动身回津州了,原本是要留下堂姐的,不知怎的,临时改了主意,此番离去,许是不会回来了。”   他抬眸看去,没有错过春意脸上一闪而过的轻松。   “都退下吧。”他垂下眼睫,掩去一抹寒光。   小白虎跟在他脚边,一道挪到榻上,他从枕下翻出一个镶金锦盒,金丝楠木材质,雕工精致,打开小金锁,最上面是一块蟠龙玉佩,还有一叠厚厚的银票,他把银票掀开,将下面的地契抽出来。   因他年纪小,家里人不大喜欢给他现银,多是古董字画,还有庄子铺子之类的地契,有人替他打理,年底将利钱一并送来。   相府其实算不得有钱,他爹做了几年丞相,清汤寡水的,看不到一点油水,但他母亲当年的嫁妆是极丰厚的,这些年又打理有方,钱生钱,利滚利,日子也越发富足。安氏给他的这几间商铺,都是稳赚不赔的。   叶重锦从中抽出一张地契,是城西的一间茶楼,因坐落在明月湖畔,每日客流量惊人,占尽地理优势,利钱却只是过得去,看来有人不把他这个小主子当回事。   索性送人罢了,就当随份子钱。   他捏着大猫修剪得平齐的爪子,笑道:“你说,如果我把若瑶堂姐放出来,今夜是不是会很热闹?”   似乎想到了极为有趣的事,他抱着小白虎在床上打滚。 第65章 顾雪怡   叶若瑶不是乖顺的脾气,恰恰相反, 她极叛逆。当年执着于甄旭, 不是因为感情有多深厚,只是因为家里反对。   他们越反对, 她越要反其道而行。她要让外人看看,什么百年书香门第, 什么当世清流叶家,也不过是寻常人家, 叶家的女孩儿, 也只是寻常的姑娘,不是什么品性高洁的仙子, 只是世俗庸人。   这次不同,她是真的喜欢那个人。   她生在叶家,自小见过最多的就是读书人,都说君子远庖厨,那些个文人雅士,各个瞧不起厨子,自己却未必颠得起勺,提得起锅, 柴米油盐都分不清,只会写一些酸腐的诗文。   笔墨书香, 哪里比得上热腾腾的米粥香气叫人心里踏实。   眼看夜色渐深,她心里煎熬,忽然听到细微的脚步声, 接着便是开锁的声音。   她连忙走到门边,谨慎地问:“谁在外面?”   一声轻嗤:“除了我还能是谁,总不能是你的相好。”   门吱呀一声开了,站在门前的正是叶云哲,叶若瑶鼻头一酸,埋怨道:“你怎么才来,都快天明了。”   叶云哲黑着脸道:“若是叫娘发现,肯定要打折我的腿,早提醒过你跟娘坦白,现在让别人抢先说了,在娘眼里可不就是见不得人的私情,她现在正在气头上,怎么劝都没用,你还是先避一避。”   “怎么避?”   “先躲起来,爹娘急着回津州,你的事又不能跟叔父叔母坦白,他们找不到你,我再给他们出主意,说我留下寻你,他们没有办法只能应下,等他们离开京城你再出来。”   叶若瑶眼里一亮,又蹙起柳眉:“可我要躲在哪里,才不会被爹娘找到。”   叶云哲沉思片刻,道:“相府最保险的地方,应是阿锦弟弟的福宁院,谁都不敢闯,更别说爹娘,但是要怎么说服他同意……”   听到福宁院,叶若瑶心神一松,这些日子她总往那里去,对路径熟得很,拍拍弟弟的肩膀,眨眼笑了笑,道:“我有法子。”   “……”   姐弟两个把门锁上,又把房间的侧窗破坏,造成一种叶若瑶从侧窗逃走的假象。   福宁院有个侧门,是平日里下人进出的通道,叶云哲见她这般轻车熟路,难免生疑,等叶若瑶带他来到仆役居住的东厢房,立时想通了。   他抓住叶若瑶走到一边,低声问:“你的相好,是这院子里的人?”   “别相好相好的,我和他清白着呢。而且……”她有些忸怩地说:“他还不知道我喜欢他。”   叶云哲简直被她气死,怒道:“你的心思摆的这样明显,谁瞧不出来,他迟迟不回应,大约是不想回应。罢了,你随我回屋,明日一道回津州,就别惦记人家了。”   叶若瑶瞪眼,又软语哀求道:“好弟弟,如今只有你能帮姐姐了,先前从姚珍这里拿回去的点心,有一半是进了你的肚子,如今你想撒手不管,我就告诉娘,说你一直都知情,看她怎么教训你!”   “……”   “别气了,日后我总会还你这个人情的。我进去找他,你在这等我。”   她整理了一下妆容,深吸一口气,这才推门而入。   姚珍睡得正香,忽然被人叫醒,待看清叶若瑶的脸,吓得不轻。   他慌忙披上外套,将烛台点燃,摆在桌上,问:“姑娘,这深更半夜的,你怎么会来我屋子里?”   “姚珍,我爹娘要带我回津州,明日一早启程,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姚珍虽然木讷,却不是真的傻,听到“津州”二字,脑海逐渐清明,露出一抹苦笑,道:“原来姑娘是堂老爷家的掌上明珠,往日,是小的逾矩了。”   叶若瑶却不容他躲避,直直望入他的眼,道:“我的时间不多,爹娘现下该在四处找我,我再问一遍,我要回津州了,你可有话要对我说?”   她相貌俏丽,一双杏眸好似会说话,因先前哭了一场,眼眶泛红,叫人心疼。姚珍偏过头,低声道:“叶姑娘,一路顺风。”   叶若瑶沉默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一路顺风?这就是你想说的?你可知道,我回了津州,就再回不来了,从今往后,再无相见的可能,即便如此,你也不在意吗。”   姚珍握拳,声音似从咽喉里挤出来一般:“叶姑娘,你我本就不该相见。”   叶若瑶蹙起柳眉,问道:“这些时日的相处,在你看来,都是不应该的?”   姚珍垂眸,道:“是。”   叶若瑶咬着唇瓣,良久轻笑,道:“你知道我为何来京城吗?因为我喜欢错了一个人,因为那个人,我在津州名声很差,回去后,大约会被人耻笑很久,我来找你,是以为你会帮我,我以为你对我,和我对你是一样的感情。看来,这次我又喜欢错了人,我娘说我蠢,我原先不服气,现在我信了,她说的没错,我的确是蠢,蠢得无可救药。”   烛火摇曳,灯火下的男人面色惨淡,动了动唇,终究什么也没说。   叶若瑶道:“姚珍,你比那个骗子更可恨。知道他骗我的时候,我只觉得生气,可对你,我一点都不生气,只觉得难过,难过得心都疼了。”   不知何时,那双杏眸又盈满泪水。姚珍不忍地避开眼,他不敢看,舍不得看,他怕自己心软。   叶氏本家老爷的掌上明珠,那是他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门第。   临走前,叶若瑶朝桌边的男子道:“以后不要随便待一个姑娘好,你的好,有时最伤人。”   姚珍攥紧拳头,低低应了一声。   待女孩离去,屋里仍旧有她身上的淡香,姚珍静坐在桌前分毫微动,好似一座雕像,一直到天明。   而窗外,春意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看了许久。   她心里清楚,若再给这二人一些相处的时日,姚珍完全陷进去,此时的结果就会大有不同。好在老天都在帮自己,她唇角掀起一抹冷笑,转过身,看到眼前的一人一兽,吓得直接瘫倒在地。   “小主子……”   叶重锦骑着小白虎悠悠回转,春意慌忙爬起跟上,她手脚发凉,想辩解却不知如何辩解。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叶重锦暗自好笑,回眸看向伺候自己好几年的婢女,眼里已不剩一丝笑意。   “小主子,奴婢只是恰巧路过,不是有意窥探谁……”   叶重锦捏了捏大猫的小耳朵,打断道:“往伯母屋里传信的人是你吧,原先我只是怀疑,因为你一贯谨慎小心,凡事都会瞻前顾后,思虑良久,可是这次,你似乎真的急了。”   春意紧紧咬着唇,忽然跪地,膝行到小白虎的脚边,道:“奴婢原本是不想的,可是奴婢看到,姚珍将他娘生前的遗物赠给了堂小姐,虽不是什么值钱的簪子,但姚珍一直很珍惜,就因为堂小姐不慎遗失了一枚玉簪,他就顺理成章地送出去了。”   “以堂小姐的身份,什么样的如意郎君找不到,为何偏要来抢姚珍?我爱慕许久,守候许久的人,凭什么让她后来者居上,横插一脚!就因为她的身份尊贵一些么!奴婢不服,小主子,像您这样生来高人一等,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主子,怎么会知道为人奴婢的艰难!”   叶重锦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女孩,在他的印象里,春意总是平静温和的模样,就像一条静静流淌的溪流,与世无争,何时变得如此面目狰狞。   他蹙起眉,淡道:“春意,你是个聪明的姑娘,可我不大喜欢聪明人,自己收拾行囊,去外院吧。”   “小主子,小主子,”春意这才知道害怕,连连哀求道:“奴婢知错了,奴婢真的知道错了,求您看在奴婢这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就给奴婢一次机会吧,奴婢愿意领罚,只要能留在主子身边,什么苦头都吃得。”   叶重锦轻笑一声,道:“你只是错估了姚珍在我心里的分量。若是旁人,随你耍心机手段,我才懒得管,可是姚珍,他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你却轻易破坏了这份幸福,我如何容得下你。而且……”   他挑眉问:“你是太子的人吧?”   春意诧异地抬眸,紧接磕了好几个响头,额上渗出鲜血,她颤声道:“小主子,这次的事是奴婢做错了,但是奴婢对小主子绝无二心,怎么会做出背主之事!奴婢愿意以死明志!”   她这副模样不似作假,叶重锦蹙起眉,莫非他猜错了?他房里肯定有顾琛派来的死士,而且隐藏了很久,可那个人到底是谁……   他揉了揉眉心,淡道:“你先回房歇息,养好伤再走,日后不要出现在我,或是姚珍面前。”   =======   叶若瑶跟弟弟回了西院,此时院子里已经炸开了锅。   叶夫人急得脑袋发昏,见到姐弟二人,刚要骂人,却见女儿眼睛里流着泪,平静地说:“娘,女儿知错了,不该偷跑出去,让爹娘担心,弟弟只是先一步找到我,您别骂他。”   叶夫人心里一痛,忙把女儿揽在怀里,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娘谁也不骂。”   想到当初来京城时,女儿虽然多有怨言,但眼睛里的神采还在,还是一个任性的小姑娘,可此刻,像是一夕之间,真正地长大了。   为人父母的,既希望子女能够独当一面,却又矛盾地惧怕这一日的到来。   叶明坤一家子就这么离开了,叶若瑶哭了一夜,眼睛肿得没法见人,一直戴着纱笠,随叶夫人上了马车。   倒是叶云哲与叶重晖说了好一会话,才依依不舍地告辞。   其后几日,叶重锦一直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他舀了一勺甜粥,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然后噗地吐出来,秋梓忙上前收拾残渣,春意离开后,她就升了一等丫鬟。   夏荷问:“主子可是烫着了?”   叶重锦把玉白瓷碗放下,漱了口水,道:“这哪里是甜粥,是咸的,咸的!隐约有一股辛辣味,还有醋酸味……把姚珍叫来。”   姚珍双目无神地走进来,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说绝情话的人是他,如今心如死灰的人也是他。   叶重锦懒得跟他说废话,直接把一张地契扔到他脸上,姚珍捡起,一脸迷茫。   “这茶楼位于明月湖畔,地段上佳,但一直赚不了钱,我现在交给你,如果你有本事让它起死回生,就当我送你的,如果不能,你就把它卖了,拿去讨媳妇。”   如果是从前,姚珍必然是不肯接受的,可是现在,他想到自己的无能,想到叶若瑶失望的眼神,想到往日种种,胸口一直憋着的那口气一下子喷薄而出。他喜欢的姑娘,也喜欢他,他为什么不能争取?   他跪下,朝叶重锦郑重磕了三个响头。   “主子,我会让这茶楼起死回生,然后用双倍的价格,从小主子这里买下它。”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叶重锦好似看到了前世的那个姚珍,那股狠劲,原来一直藏在内里,须用外力将它逼出。   不枉他让人通风报信,撺掇叶云哲救人。   那晚的种种,其实他早已预料到,唯一出乎意料的,是春意并非顾琛的死士。可是能潜入西院送信,而不让人发觉,至少会点轻功,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是他算漏的。   他又吞了口茶水,还是想不通。   ========   月黑风高夜,一堵围墙边,一个粗使丫鬟坐在枯井旁,正是被叶重锦赶走的春意。   她这几日精神颓靡,早已没了往日的沉静从容。   在外院住了几日,才知道,原来为人奴婢也是各有不同的,外院的婢女做梦了都想往内院里钻,小少爷身边的一等丫头,吃穿用度比得上一般人家的千金小姐,是她不惜福,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过了片刻,一个锦衣罗裙的婢女匆匆赶来。   “春意姐姐。”来人笑道。   “我如今哪里当得起你一声姐姐,说起来还要感谢你,那日替姐姐我送信去西院,这才把叶若瑶送回津州。”   那人笑道:“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春意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道:“我也不拐弯抹角了,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小主子赶我走的时候,说我是太子殿下的人,他的语气很笃定,我一直在想,小主子为何会有这样的猜想。”   “小主子许是糊涂了……”   “小主子是何等精明,又怎会糊涂!还是说,他怀疑错了人,太子派来的人,是你吧。”   那女孩咯咯直笑,好似听了什么笑话,道:“春意姐姐真会说笑,我怎么会是太子的人,我的主子只有一个人,就是小主子。”   春意早料到她不会承认,蓦地起身,扯着她盈盈一握的细腕,往福宁院走去,冷笑道:“既然你不是,不如我们去小主子面前辩驳,小主子自有公断。”   “春意姐姐,”那女孩握住她的手,轻轻松松制住了春意,歪着脑袋轻笑:“这样一来,可就不好收场了。小主子说得对,你太聪明了,你这样聪明的人,真是留不得。”   春意被她的眼神看得发慌,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那女孩却直直上前,道:“知道吗,聪明的人,往往活不长。”   “你……你要做什么……”   “我本不想杀你,毕竟你对主子还算忠心,可惜你发现了我的秘密。春意姐姐,秘密之所以称之为秘密,就是不能被人发现,一旦被人发现,总是要有人死。不杀你,死的就是我,所以,原谅妹妹好不好。”最后一句,甜美的嗓音,已然变成男人的清润嗓音。   ========   几日后,栗县的灾民大量涌入京城,尽皆被拦在城外,叶岩柏作为清流之首,自然要带头开仓放粮,救济灾民。   叶重晖亲自领着一众家仆,在城外搭建粥棚,与相府交好的几个府邸,例如镇远侯府,罗尚书府,以及晟王府,也都效仿施粥,在如此情形下,其他府邸哪敢不随大流,回头御史台的折子就能递到御案上了。   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些达官贵人,为此番救济灾民的确出了不少力。   叶重锦悄悄跟去一次,他哥哥让他待在马车里,帘子盖得严实,相府的侍卫守了三层。他就透过细缝往外看,只一眼,便看不下去了。   天灾人祸,受苦的总是黎民百姓,快入冬的天气,出了这样的事,可见天不悯人。   叶重晖忙完,回马车里,看弟弟趴在大猫身上发呆,以为他是吓得,忙把小孩揽在怀里,小声安慰道:“朝廷的赈灾银已经批下,栗县的堤坝正在重修,房屋也在重建,他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叶重锦问:“谁去的栗县?”   “明王殿下。”   叶重锦放心了,在这种关键时期,明王为了拉拢人心,只会尽心尽力。   他扯了扯叶重晖的衣袖,道:“哥哥,天渐渐冷了,他们吃得饱,却穿不暖。”   叶重晖略一沉吟,道:“我回去与母亲商议,备些棉被棉衣送来。”   兄弟正谈论着,忽然听得马车外传来一阵跪谢的声音,掀开车帘,却见一名容色艳丽的女子跨坐白马之上,一身劲装,披着大红披风,腰间配着一柄兰青宝剑,乌黑秀发高高束起,剑眉星眸,竟比许多男儿多出几分英气。   安成郡主——顾雪怡。   她此时正在吩咐王府的下人分发过冬的棉衣,习武之人,直觉比常人敏锐一些,回眸一看,直直锁定到叶家的马车。   她骑着白马,踱到马车边上,叶家的侍卫不敢拦她,纷纷让道。   “敢问哪位在马车上,该不会是谁家的大姑娘,见不得人?”   叶重晖掀开帘帐走出去,道:“见过安成郡主。”   白衣少年披着黑色披风,面色清冷,冷眸如玉,眉骨微微蹙着,风姿出尘,让人一时连呼吸都给忘了。   顾雪怡不在京中久矣,许久没见到叶重晖,一时难以消受,嘴角一扯,道:“原来是叶家公子,回回见到你,都能叫本郡主大开眼界,吃的同样是人间五谷,怎么就你们家人身上散着一股子仙气。”   叶重晖只淡道:“郡主过奖。”   顾雪怡又问:“这马车里还有一人,莫不是叶家那位宝贝疙瘩?上次见着,还是在三年前,王府的元宵宴会上,只匆匆瞥了一眼,至今难忘,不知可有缘再见一眼。”   叶重晖挑起俊眉,刚要一口回绝,围观的几位公子哥都跟着起哄。   叶重锦轻笑一声,他知道顾雪怡为何针对他,这女人自小跟顾琛不对付,就喜欢跟他对着干,顾琛喜欢谁,她就为难谁。但实际上,每当顾琛遇到麻烦,她总是第一个冲上去的。   嘴硬心软,说得就是这位安成郡主。   他拍拍小白虎的脑袋,在它耳边笑道:“别急,这就让你出去溜一圈。”   小白虎被他拘在车里,正不高兴,忽然被放出去,自然撒了欢地闹腾,围观的几个公子哥见一头老虎窜出来,来势汹汹,吓得四散逃跑,安成郡主也被那猛兽张嘴咆哮的模样惊到,正要拔剑,被叶重晖伸手拦住。   “这老虎是我弟弟的爱宠,若是伤到,在下没法交代,还望郡主高抬贵手。”   顾雪怡怔愣半晌,却是一笑,道:“本郡主长见识了。” 第66章 过渡   顾雪怡一笑,在场的公子哥们各个腿脚发软, 急急忙忙往家仆身后躲。   寻常的大家闺秀, 笑起来是甜美可人,讨人喜欢的, 可这位,虽然相貌不差, 可满身的煞气藏都藏不住,非但瞧不出有多美, 只叫人胆颤。   叶重晖蹙了蹙眉, 正待开口,却见顾雪怡已经敛了笑, 不疾不徐地说道:“叶公子,本郡主是吃不得亏的性子,今日你兄弟二人下了本郡主的脸面,难道以为,这么简单就能收场?”   话音刚落,她骤然起身,脚尖轻点马背,一跃跳上旁边布置精简的马车, 径自夺过马鞭,一脚踹下车夫, 抬手挥鞭,就在几息之间抢走了叶家的马车,以及车上的叶家小公子。   顾雪怡大笑几声, 吹了个口哨,自己的白马跟在马车后面,一道往城外跑。   叶重锦被这变故惊呆了,顾雪怡这几年在军营里头历练,身上的匪气只增不减,说抢就抢,完全不计后果。他掀开车帘往后看,叶重晖不知夺了谁的马,正追赶而来,后面跟了大批叶家的家仆,还有别家看热闹的,马蹄搅得尘土漫天飞扬,场面乱的很。   他素来身子弱,受不得颠簸,何况这车速实在过快,晃得他头晕,胸口涌出一口酸水,好不容易才给憋回去。   叶重锦深吸一口气,对顾雪怡道:“郡主姐姐,马车比不得马匹,很快就会被我哥哥追上的,不如放我下去,这件事就当做一个玩笑,我们保证不追究,你觉得如何?”   顾雪怡又甩了一鞭子,那匹黑色骏马嘶鸣一声,疯狂奔跑,带起一阵风沙。   她扯了扯唇,道:“就凭叶重晖?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不过学了几年的拳脚功夫,真当自己有几斤几两,便是追到明天早上,他也只能跟在本郡主的马屁股后面,望尘莫及。”   叶重锦默了默,问:“郡主似乎觉得欺负弱质文人,和一个七岁小孩,很给自己长脸面?”   顾雪怡无所谓道:“是又如何?”   叶重锦咧唇笑了笑,道:“难怪,难怪陆家叔叔瞧不上郡主姐姐你。”   这一句话如同一柄寒刃,直接扎在顾雪怡的胸口上,疼得她几乎握不住鞭子。   叶重锦正在气头上,他两辈子都不曾被人如此冒犯,前世即便是顾雪怡她爹晟王爷,也要给他几分薄面,谁敢让他吃这样的苦头,回头就能让顾琛活剐了。而且,方才顾雪怡言辞间,多有对他哥哥的不屑,这让他尤为气愤。   自己的家人有再多不好,那也轮不到外人指责。   叶重锦扶住车沿,继续插刀子:“陆子延跟我说,镇远侯最喜欢温婉贤良的女子,敢问郡主姐姐,温、婉、贤、良这四个字你沾上哪一样了?别说陆侯爷那样的人中龙凤瞧不上你,便是一般的人家,谁敢迎娶你这样的女子进门,娶回家驱邪避鬼倒是不错,但后宅,是别想有一日的安宁。   眼看郡主姐姐已经双十年华,若是还嫁不出去,再过个几年,陆侯爷娶了妻纳了妾,再生几个白白胖胖的小公子,到那时候,郡主您还是一个人,孤孤单单,想想,还真是有些可怜……”   “住口!!”   顾雪怡怒吼,然后奔溃地喊道:“住口住口住口!你这口无遮拦的兔崽子,想被本郡主活活捏死吗?”   叶重锦哪会怕她色厉内荏的几句威胁,问:“为何要我住口,难道我方才说错了什么?”   顾雪怡气得脸色青白一片,正是因为他说的都对,才叫她如此愤怒。   她气极反笑,勒紧缰绳,驾着马车往山林里跑。   “不愧是叶家的宝贝疙瘩,果真伶牙俐齿,不知道把你扔到山里,你能不能自己走出去,好在龙址山也不大,就算你迷路了,你那位了不起的哥哥也能找到你吧。”   “你……你是认真的?”   顾雪怡道:“本郡主原只是想吓你一吓,谁知道你这小娃子生得瓷肌玉肤,比神仙都多几分灵气,嘴巴却毒得很,本郡主的心被你戳了几个窟窿,不出这口恶气,本郡主就不叫顾雪怡!”   叶重锦脸色一僵,掀开车帘往外看,进了龙址山好几里地,他哥哥已经被甩在身后不知多远,正焦虑,忽然听到一声虎啸,惊起林中一片鸟雀,接着,大猫矫健的身姿闯入他的视线。   叶重锦悲伤地想,关键时候来救自己的,不是阴魂不散的某人,也不是信赖的亲人,竟然是一直被他嫌弃的宠物——大猫,平时没白疼你!   顾雪怡眼皮一跳,回头看那只紧追不舍的幼虎,皱了皱眉,道:“它还没成年吧。”   小孩轻哼一声,言语间尽显得意:“即便是幼虎,也是认得路的,郡主不是说要把我扔山里吗,不必客气,尽管扔。”   他这副有恃无恐的模样,激得顾雪怡想甩他两鞭子,但不敢下手,怕被东宫那位知道,她那位表弟,一定会大义灭亲的。   她又是狠狠一甩鞭,想甩开那只小白虎,然而一头猛兽极力奔跑的速度是可怖的,很快,大猫已经越过他们。顾雪怡连忙停下马车,小白虎冲他们咆哮一声,套着马车的那匹黑马吓得一瑟缩,就连顾雪怡的爱驹都是往后避了避,眼前这头幼虎虽然个头不算大,但威风凛然,一股霸道的气势逼得人不得不怕。   顾雪怡不敢懈怠,紧握宝剑,只等老虎发难,她便亲手屠杀它。   一人一兽,四目对峙,恶战一触即发。   然而,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就在顾雪怡严阵以待的时候,小白虎嗷呜一声,窜上马车,往叶重锦怀里钻,一副呜呜呜你怎么把人家扔下自己跑了你坏坏的委屈姿态。   “……”真是丢人啊,小孩一脸惆怅。   安成郡主怔愣片刻,觉得自己今天被这玩意儿吓了两次,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黑历史。   她轻咳一声,拔剑砍断马车与黑马间的绳索,又是狠狠一鞭子打在马屁股上,那匹黑马嘶吼一声跑了。叶重锦从马车上下来,一脸不忿地望着顾雪怡。   顾女侠道:“你不是牙尖嘴利么,就在这里好生反省,或者让你的大老虎带你回家。”言语间毫不掩饰嘲讽的意味,然后利落地跨上自己的爱驹,一抖缰绳:“追风,我们走。”   叶重锦看着她闪电一般的背影,叹了口气,一般来说,猛兽可以根据气味寻找猎物,可他家这只老虎似乎只认他的气味,但他们现在在一个地方,也就是说,它是找不到回去的路的。   “你怎么就这么傻呢,”叶重锦揪着它的耳朵,恨恨道:“你要是等等哥哥他们,现在就能循气味找来了。”   小白虎瞪着一双灿黄的眸子,一脸纯真又无辜的模样,然后转过头去扑花蝴蝶。   “你算什么老虎!就算是猫,好歹认识路,”叶重锦气得骂它,“还好我在山脚扔了一个香囊,要是被哥哥看到的话,就知道我在山上了,可龙址山……除了大,没别的优点。”   顾雪怡,叶重锦咬牙拽起一根杂草,此仇不报非君子。   =========   此时山脚下,一个黑衣蒙面的男人拾起那枚香囊,黑漆漆的瞳孔里散发着幽光,低声呢喃:“主子……”   他将那枚香囊摆在显眼位置,起身朝林中追去,论追踪气味的本事,丝毫不比身为野兽的大猫差,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已经寻到踪迹,待看到那一人一兽毫发无损,这才松了口气,将身形隐在茂密的丛林里。   他没有骗春意,他的主子只有叶重锦,与其他死士不同,太子殿下送他来相府的那日起,他已经不再受命于任何人,仅仅是隐藏在暗处,保护主子的一把利剑。   他的余生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保护主子而死,一条是被主子发现并驱逐,然后自裁而死。   他知道福宁院外有两批人,一批是相府的废物,一批是暗部的人,不过近日,暗部的人明显收敛许多,除了巡察外防,几乎不会靠近内院,否则他也不会出手。   春意是个不安分的,只要她对姚珍的心思不死,只会给小主子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索性顺水推舟,把她与叶若瑶一起送走,暴露身份只是意外,好在,秘密还是秘密。   只要能留在主子身边,一两条人命而已,再划算不过。   叶重锦坐在小石块上,玉藕般的手臂托着脸颊,嘟囔道:“平时赶都赶不走,需要的时候,影子都见不着。顾雪怡会欺负我,还不是因为他,他倒好意思不管不问。”   男人幽幽的瞳孔里闪过一抹温柔的笑意。   叶重锦发泄够了,爬到小白虎身上,道:“大猫,你凭直觉走吧,说不定能找到出口,你是老虎,肯定有野兽一般的直觉,要相信你自己!”也不知是给老虎打气,还是给自己打气。   这个时候叶重晖的人已经到山脚下,找到那枚香囊,再看向望不到边际的山林,冷冷道:“顾雪怡,晟王府,且走着瞧。”   忽然一道闪电似的骏马疾驰而来,正是安成郡主那匹爱驹,可座上之人已不是那位嚣张跋扈的郡主,却是面沉如墨的太子殿下,一袭玄黑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   顾琛走到近前,盯着叶重晖手里那枚香囊,一双浓墨般的眼眸看不出情绪。   叶重晖道:“这匹马……”   “方才遇到表姐,借她宝驹一用。”顾琛淡淡道。   “那她?”   “自然是徒步走回去,不到百里路途,表姐虽然武功高强,但轻功很差,用腿脚的话,天黑之前应该能到王府。”   叶重晖胸中那口气总算顺了,难得放下成见,真心夸赞:“好极。”   顾琛勾起唇角,道:“跟着孤,这匹马认得返回的路,能找到阿锦。”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山里出发,而叶重锦却被大猫带着四处乱逛,他颠簸了一天,已经耗尽体力,就伏在它肩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睁开眼时,已经日薄西山,他躺在溪水边上,大猫伏在他身边,用自己柔软的皮毛给他暖身子,忽然前方亮起一片火光,隐约听到有人高声呐喊:“找到了!找到小公子了!”   接着便是一阵繁杂的脚步声,马蹄声,还有欢呼声,整片山林映照在大片火光中。   一道黑影冲过来,身子一轻,已经被人稳稳抱在怀里,某人似急疯了一般,往他脸上乱啃,小孩白嫩的脸蛋都被啃出一排牙印,气息完全乱了,只知道一遍遍低喃:“阿锦,阿锦……”   接着便是他哥哥的寒气侵袭,叶重锦被两人夹在中间,张了张嘴,虚弱地启唇。   顾琛与叶重晖忙凑过去听,却听他用极轻,却咬牙切齿的语调,道:“我要…教训…顾雪怡!” 第67章 赐婚   顾雪怡被顾琛夺走爱驹,心中不忿, 她其实并没有把叶重锦扔得太远, 看着走了许久,其实绕来绕去, 只深入十多里的路程,只要那小崽子乖乖待着不乱跑, 不多时就能被叶家人找到。   但是,之后该如何是好, 倒是要好好琢磨。   虽然皇伯父和皇祖母素来偏袒她, 但叶家若是打定主意给他家心肝宝贝出口气,事情也很难办, 何况她那位太子弟弟胳膊肘都快拐到天边去了,为了他的小阿锦,还不把她绑到叶家,让那小崽子尽情发泄!   她爹娘更不必说,整日想着怎么收拾她这个不孝女,让他们得了这个机会,能有她好果子吃?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外祖父能救她了。   她的性子全随她爹晟王爷, 一个闺阁女子,却是个炮仗性子一点就着, 从小到大没少惹是生非,她娘晟王妃是将门虎女,一把年纪才去学刺绣插花茶艺, 就希望给女儿做个好榜样,结果自己的脾气是改过来了,顾雪怡还是那样,越养越疯。   这夫妻俩管教不了,就送到宫里,结果皇帝跟太后只比他们更宠她,小小年纪就赐了个郡主的封号,原本就极刁蛮的小姑娘,简直无法无天起来。   眼看没法子,晟王爷一咬牙,一跺脚,狠心把女儿扔给她外祖家,让岳丈好好教训这个不成器的外孙女。   晟王妃出自满门忠烈的孟家,其父孟霆威一生征战沙场,被先皇封为威武大将军,眼看年纪大了,这才召回京城颐养天年。叶重锦的那只小白虎的生母,就是他去年秋猎时送给庆宗帝的。   孟霆威一生无子,女儿又早早嫁了人,老人家孤单寂寞,这时候,女婿把外孙女送过来,孟老将军那叫一个激动,日日把顾雪怡带在身边,进出军营,一起操练士兵,爷孙二人感情甚笃。   时日久了,原本只会些三脚猫功夫的安成郡主,武功日益精湛,深得孟老将军真传。   顾雪怡松了口气,若是外祖父肯求情,她这次应该能化险为夷。   眼看天色将晚,总算进了城,一双腿脚已经走得麻木,抬手抹了把汗水,忽然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   她眼神一寒,拽住那人的衣领,七尺大汉就这么被她轻轻松松拉了回来,顾雪怡恶声恶气道:“不要命了?赶着投胎吗!”   那大汉没想到一个细瘦的女子,力气这样大,再看她腰间的佩剑,忙告饶:“女侠饶命,小地只是急着看新出的告示,不是有意冒犯的。”   顾雪怡冷哼一声,把人推开,挤到人群里查探究竟。   却是朝廷的招兵告示,招十六岁到三十岁之间年富力强的男子,要求身无残疾,还有一些其他的要求,她只一扫而过,便没了兴致。   却听人议论道:“听说这次边关吃了败仗,主帅朱巍不听副将劝告,五千将士深入敌营被埋伏,无一生还,还险些丢了庸安城,真是造孽。”   “那个朱巍,不就是明王的舅舅么,几个月前还是大英雄,转眼就成了狗熊,还说什么取代孟家军,孟老将军打了一辈子胜仗,可曾败过一次?就他这点斤两,也敢大放厥词……”   “正所谓乐极生悲,看,这不就阴沟里翻船了。”   “唉,只可惜孟将军老了,否则我大邱哪会让鞑子欺负到这个地步,这个朱巍,当年也只配给孟老将军提鞋。”   一片冷嘲热讽中,顾雪怡蹙起英眉,猛地揪起那人的衣领,冷道:“你懂什么,孟老将军一点都不老,去年还生擒了一头成年猛虎,你们这些连战场都不敢上的废物,有什么资格对他评头论足!”   她转身大步离去,心中却是一片怅然。老骥伏枥,英雄迟暮,最是无可奈何。   ========   叶重锦此番吃了些苦头,很是咽不下这口气。他那一家子老小,更是咽不下这口气。   家里这宝贝疙瘩,平时磕到碰到哪里,他们都要心疼好久,更别说今日这般颠簸,还被扔在那么大的龙址山,听到消息时,安氏直接给吓晕过去了,康寿院那边压根就不敢透露风声,否则以老爷子这脾气,非进宫告御状不可。   如今人是回来了,一家老小坐在叶重锦屋里,各个心气不顺。连带着看同样姓顾的太子殿下,也满是不善。   叶老爷子坐在上座,一拍桌案,“老夫明日就去面见圣上,让晟王府给个说法!”   叶岩柏亦是脸色阴沉,道:“父亲息怒,此事交给儿子处置便是,儿子为官以来太过和善,让外头的人以为,我叶家人好欺负,此番便叫他们瞧瞧,我这丞相,到底是老虎还是病猫。”   安氏眼眶还是红的,怨道:“你还知道,若不是你一向好说话,我阿锦能叫人欺负了去?”   老爷子也附上一声冷哼,显然是赞同媳妇的说法。   叶岩柏被两双幽怨的眼睛瞧着,原本的火气越烧越旺,打定主意要给那位刁蛮郡主一点颜色看看。   内室里,叶重锦刚喝下药,精神恢复了一些,便使劲瞪顾琛。   太子殿下很是无辜,他挑了挑小孩的下颌,笑道:“阿锦就这么对救命恩人?”   “都是因为你,安成郡主才会找我的茬,而且你不来救,我哥哥也会救我的。”叶重锦道。   叶重晖揉了揉他的脑袋,问:“安成郡主虽然刁蛮任性,但分寸是有的,阿锦是不是说了什么,惹怒了她,她才气得把你扔在山上?”   小孩一噎,他的确是说了些“真话”,让那位郡主恼羞成怒了,但是这并不是他的错,正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他一直很君子,是那位郡主道行不够,说不过别人就发火。   他无辜摇头:“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自己弟弟是什么性子,叶重晖一清二楚,听他撒谎也不拆穿,反而宠溺地摸摸他的小脑袋。   顾琛亦佯装不知,同仇敌忾道:“既是如此,那一定要给她点厉害瞧瞧,让她以后都嚣张不起来。”   叶重锦咧开唇,露出一口小白牙,道:“我有一个好主意,肯定能气死顾雪怡。”   顾琛附耳过去,小孩一开口便是一股淡淡的药香味,一双明眸倾泻流光,鬼灵精怪的模样惹得人心头发软,顾琛忍了忍,终究还是抵不住诱惑,把这香喷喷的小娃娃搂在怀里。   叶重锦一愣,随即推了推他的肩,顾琛耍无赖道:“今日累得厉害,阿锦让孤抱抱。”   叶重晖眸色一冷,刚要动手把这只大型犬拽走,却听顾琛道:“叶公子莫不是忘记在龙址山上说的话了,若是孤先找到阿锦,你日后便不会阻拦我们相处,叶氏嫡子,总不会言而无信。”   叶重晖沉默片刻,竟是转身出去了。   小孩下巴搭在顾琛的肩上,望着兄长的背影,奇道:“怪哉,我哥哥何时这样守信了,我竟不知道。”   顾琛没有答话,只将怀里的宝贝疙瘩抱紧,幽深的眼瞳里闪过一抹不舍。下次见面,他的阿锦该有多高,是胖是瘦,他还能不能轻易抱在怀里?   =========   次日一早,叶岩柏跪在养心殿前,为子伸冤,此事迅速传开,很快,安成郡主当街掳走叶家小公子,将之抛在荒山野岭之事,亦是不胫而走,一下子掀起了民愤。   安成郡主的名声本就极差,在叶家的百年清名面前,孰是孰非,根本不必想,已经清清楚楚。   大街小巷都在谈论叶家那个可怜的小孩,听说一出生就有着不足之症,这些年小心将养着,好不容易养大了,这么一病,也不知还有没有个好的,晟王爷家这闺女,哪里是女孩,分明是女罗刹啊!   甚至有人往晟王府门前扔臭鸡蛋和白菜,联名上书大理寺,要求严惩安成郡主,御史台那些人更是没闲着,因着栗县涝灾,百官都夹着尾巴做人,想写几份奏折骂人都找不到,如今晟王爷的好女儿这就上赶着送上来,后头又有叶相撑着,他们哪里会客气,日日上谏,惹得皇帝跟晟王爷焦头烂额。   庆宗帝拉着弟弟走进养心殿,指着御案上的奏章,道:“你自己去看。”   晟王爷连连摆手,道:“皇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耐烦看这些咬文嚼字的玩意儿,一句都看不懂。”   庆宗帝虎着脸道:“你以为朕耐烦看?这满桌子的奏折,都是要求严惩雪怡的,你说这叫什么事。”   “那就严惩吧,那丫头就是欠收拾,早该给她点教训了!”   庆宗帝叹了口气,道:“雪怡是朕看着长大的,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本性是善良的,朕如何忍心苛责于她?”   晟王爷皱眉,“那你说怎么办,叶岩柏那老狐狸爱子如命,这次动了他的心肝,他非把京城搅得不得安宁不可,不说满朝文武都向着他,现在外面的民众,就连栗县那些自身难保的灾民,都在为他请愿。再说,这次的确是雪怡那丫头做错了事,她皮糙肉厚的,打一顿也不妨事,皇兄您只管下旨吧。”   庆宗帝气得拿奏折打他脑袋,骂道:“什么叫皮糙肉厚?什么叫打一顿也不妨事?朕若是打了雪怡,回头母后就要跟朕哭闹,你也跑不了。”   两兄弟唉声叹气的,内侍通传,说太子求见。两人一个往龙椅上跑,一个往大殿中央跑,整理好冠带,摆出君臣有别的模样,这才传唤太子觐见。   顾琛进了养心殿,只待了一盏茶的工夫,等他离去,皇帝便拟写了一份圣旨,让安成郡主闭门思过三月,罚俸半年,三月后出嫁,对方是罗尚书之子罗衍,一个风流才子,一个野蛮郡主,正是绝配,虽然两位当事人并不这样认为。   民愤终于平息了,因为不再可怜叶家小公子,转而心疼罗尚书一家子,尤其是罗家二公子。   罗家收到圣旨的时候,罗尚书直接卧床不起,这么个儿媳妇娶进门,家里还有一刻安宁吗?而且全京城都知道,安成郡主心仪镇远侯,这日子还怎么过!   罗衍服侍在父亲榻前,想起自己曾经对叶重晖说的那一席话,顿时悲从中来。   “重晖师弟,我知道你是个直率的性子,所以这些话我也只跟你说,咱们这样的门第,要找个情投意合的姑娘实在是难,趁着年轻时还能潇洒些,年纪稍大一些,还不是家里让你娶谁就得娶谁,哪怕对方是安成郡主那样的母大虫,为了家族的欣荣,也容不得咱们说一个不字。”   哪怕对方是安成郡主那样的母大虫……果真是一语成箴。   躲在将军府的顾雪怡也是惊呆了,她知道不能回家,否则她爹娘一定把她绑起来送到相府去,也不能去皇宫,因为太子堂弟一定会大义灭亲,但是万万没想到,躲在外祖父家里,还是没能躲过这一劫。   罗衍是什么人,外面不知结交了几个红粉知己,说什么君子之交,什么发乎情,止乎礼,这些话他自己都不信。   顾雪怡简直要疯了,她从情窦初开时就喜欢陆凛,喜欢了好些年,如今都快成老姑娘,那份感情岿然不变,除非如叶家那小兔崽子所言,陆凛与别人成亲,并且生了一窝小子,到那时她才会死心。   现在让她嫁人,没门,窗都没有!   ========   相府,叶重锦坐在凉亭内,悠悠咽下一口清茶,彻底解气了。   叶重晖在一旁作画,勾勒最后一处,一副栩栩如生的仙鹤图便已完成,他收了画笔,笑问:“阿锦是怎么想出这么个损招的?”   叶重锦道:“那天,她把我扔在龙址山,就是因为我戳了她的伤口,索性给她戳个透,叫她再嚣张去。”   叶重晖被他记仇的小模样逗得乐不可支,道:“哥哥日后可不敢得罪阿锦,罗衍这次也算是无妄之灾。”   小孩撇撇嘴,顾雪怡那脾气,肯乖乖嫁人才怪,罗家虽然少不得要丢脸,但皇帝和晟王爷一定会想办法弥补。   他踱到兄长边上,瞧着那副仙鹤图,问:“可是谁的生辰到了?”   “这个月末,便是孟老将军的六十寿诞。不过这幅画,我并未打算送出去。”   叶重锦问:“这是为何,哥哥的墨宝在外头千金难求,拿来送礼也算贵重。”   叶重晖命人收了画,拉着小孩往屋里走,轻声道:“因为寿辰那日,孟老将军该在北征途中,这画,便当做一份祈愿吧。”愿大邱的不败神话,得以续写。   叶重锦默了默,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孟霆威这次北征回不来了。却听叶重晖又道:“你可知,太子殿下也要随军出征。”   “……”沉默许久后,他道:“我不知。”   这三个字,似乎包含了无限的委屈。   “他没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他到年底,也才十三岁,连征兵的年岁都不到,我怎么会想到?皇帝为何会答应,皇后又为何会应允,他的家人,就只拿他当做太子,而不是把他当做亲人,就连我,我也是……”   叶重晖心里一窒,轻轻将弟弟揽在怀中,问:“阿锦想送行吗,此次北鞑来势汹汹,庸安城岌岌可危,此行极凶险,说不得就是最后一面。”   叶重锦蹲下身,揉了揉小白虎软乎乎脑袋,道:“不去,我不知道这件事,所以不能去。” 第68章 结束亦是开始   北征这日,是个晴朗的天气, 送行的民众一直排到城门处, 城外的灾民亦是翘首以待,目送大军离去。   顾琛跨坐在战马之上, 神色淡淡,瞧不出情绪。   孟老将军回头看了他一眼, 放缓速度与他并排而行,低声道:“太子殿下若是后悔, 尚有回头路可走, 待跨过城门,就真的来不及了。”   顾琛挑眉, 问:“孟老将军何出此言。”   “在臣看来,殿下此行无益。朱巍已经废了,大皇子失去最有力的依靠,殿下此时留在京中,可以起到制衡与压制的作用,若是去了塞北,两军交战,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届时,殿下连命都没了, 再拿什么去争。”   顾琛只淡淡一笑,并不作答。   孟霆威一双精明的眼眸里闪过诧异,道:“殿下何故发笑, 可是臣说错了什么?”   顾琛道:“若是旁人说这一席话,孤不觉得好笑,只是由孟将军口中说出来,倒是有些意思。若是凡事都要先问个利害干系,那么敢问将军,以花甲之年,年迈之躯,带五万大军北伐,又有何益处?”   孟霆威眼神明亮,望着茫茫苍穹,抬手遮住一道刺目的光线,道:“老夫沙场征伐半生,为国捐躯,马革裹尸,乃平生之志。”   顾琛笑道:“将军大义,孤远远不及,只是私以为,顾氏的江山,还是该由姓顾的去守。”   孟霆威握着缰绳的手颤了颤,他回眸看去,少年的面庞稚气未脱,只是一双黑眸深沉而锐利,叫人看不透。   透过这张脸,他好似看到了太宗皇帝年轻时的模样,一样的深不可测,锋芒内敛,却暗含吞天之势。那位帝王曾立于天山云巅之上,指着大好河山,对他道:“繁生,你看到了吗,从今往后,这万里江山姓顾!”   孟霆威收回视线,染上岁月风霜的嘴角泄出一丝笑意,道:“是臣愚昧。”   ——陛下,您可看到了,您亲自挑选的皇孙,可堪大任。   送行的人潮中,有一位白面书生带着一个锦衣小孩,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形容狼狈,正是刘晋云与陆子延。   陆子延骑在刘晋云脖子上,催促道:“刘先生,再高些,我还是瞧不见。”   刘晋云叫苦不迭,他当初一定是傻了,才会答应陆侯爷,给他外甥当先生,就是留在金光寺被小沙弥耻笑,也比日日与这位爷斗智斗勇来得强。   他吃力地踮起脚,劝道:“延哥儿,看够了热闹,就回府温书吧,若是被侯爷发现,咱们俩都要遭殃。”   陆子延道:“再等等,我还没看到阿锦呢。”   “阿锦?是说叶家那位那位锦少爷?那位主子身子金贵,哪会来凑这个热闹。”还有一句话憋在心里没说,人家乖巧听话,哪像你根本管不住!   陆子延摇头,仍是四下搜寻,嘟囔道:“太子殿下出征,阿锦与他素来亲密,没道理不来的……”   刘晋云一愣,忙随着大军往前追去,拼命往北征队伍里瞧,“你方才说太子,太子随军出征了?在哪里?在哪里?”   陆子延指着前方,小声说:“喏,元帅旁边那个穿银色盔甲的小将,就是太子殿下,我舅舅说,是他自己执意要去塞北的,皇上为了鼓舞前线士气,就同意了。”   刘晋云远远看去,在孟霆威身旁,一名少年骑在赤黑战马上,身姿挺拔,周身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场,生生将他与别人分隔,即便是戎马半生的孟老将军,在他身边,也少了几分凛然威势。   他隐约觉得有几分眼熟,不过更多的是难以名状的激动,他千方百计考取功名,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辅佐明君,做一代名臣。庆宗帝并非明君,这一点他早就清醒认识到了,所以早早将目光放在几位皇子身上。   “太子殿下,果真气度非凡……”刘晋云由衷感慨。   陆子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现在是不错,可惜即位后就糊涂了,宠信宦官,奸佞横行,使得满朝文武心生不满,还为此失了民心。   茶楼上,叶重晖站在窗前,看着如同长蛇的行军队伍,朝身后道:“既然来了,便看一眼吧。”   小孩手里捧着一杯茶水,默然不语。他若是往外瞧一眼,太子殿下今日也许就走不了了。顾琛瞒着这件事,不是怕他知道,而是怕自己舍不得。   叶重晖接过他手里的白瓷杯盏,将凉透的茶水倒去,添上热茶,又重新塞回小孩软绵绵的手心里,轻声道:“阿锦,你不必顾虑许多,只要是你想做的,尽管去做便是,你的身后有整个叶家做后盾,便是今日……”他略一蹙眉,接着道:“便是今日,你想留下太子,也不无不可。”   小孩玉白的指尖在杯沿上细细摩挲,“有一事阿锦想不明白,哥哥讨厌太子,为何还要将此事告诉阿锦,如果哥哥不说,等我发现时,他已经离了京,这不是更合哥哥的心意么。”   叶重晖清俊的面庞微滞,无奈一笑,这正是顾琛的高明之处。那日在龙址山,他说自己不日将去塞北,希望最后几日,能好好待在阿锦身边。言辞恳切,几乎将他打动,可是回头细想,却是一个挖好的陷阱。   他若是不说,等顾琛离开后,阿锦知道他知情不报,兄弟间难免生了嫌隙,可若是说了,就免不了看到阿锦为他牵肠挂肚,抑郁不安。说与不说,都没个好。   这位太子殿下,即便要走,临走前都要给他添堵。   他看着小孩精致的侧颊,眉峰微蹙,道:“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是嫉妒,每回站在你二人身边,我这个亲兄长,反倒像个局外人,有时甚至会想,阿锦与他更像亲人。因为不希望阿锦被抢走,所以才处处与他作对。”   他顿了顿,极认真地说:“若是站在臣子的角度,其实,我很欣赏太子殿下。”   小孩淡粉的唇附在白瓷盏边缘,轻轻啜了一小口,抿唇笑道:“太子殿下应该也是一样。”   叶重晖踱到窗边,看向一袭银色盔甲的少年,遥遥相望,二人竟同时默契地勾唇一笑。   “阿锦,到近前了,不来瞧一眼吗。”   他们都很清楚,一旦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出现在窗前,喊一声太子哥哥,纵使前方有再多的抱负,顾琛都会停下脚步。   时间好似停止了一般,人潮里传来的嘈杂声好似一瞬间消失,只余下这三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已去经年,实际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   “哥哥,你替我看吧……”   叶重锦问:“他今日穿的什么盔甲,骑的什么战马,面上是何表情,威不威风?”   叶重晖道:“他穿着一身银鳌护心铠,头戴龙鳞盔,骑着一匹赤黑骏马,面上不喜不怒,很是威风。”   听他说完,叶重锦便弯起唇角,他可以想象得到,那人此时是何等的威风。   人潮声渐渐平息。叶重晖走到他身边,道:“阿锦,回家吧。”   “好。”   这世上,有一个人,你清楚地知道他的好,他的坏,他的强大,他的弱点,他在时你总想躲着,总盼着有一席喘息的余地,可当那个人真的要离开时,又会忍不住失落怅然。   也许,只有时间能给予答案。   ========   庆宗十年冬,孟霆威被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率领五万士兵挥兵北上,与此同时,罪将朱巍被押解回京,大皇子一系遭受重创,庆宗帝对他的态度越发冷淡,三皇子顾贤借此机会,在朝堂上逐渐站住了脚。   过完年,安成郡主解了禁足,府里府外皆在准备大婚事宜,新娘子却忽然消失不见,尚书府再次沦为笑柄,皇帝为了弥补罗家,将罗家大儿子罗文清改了调令,出任大理寺少卿一职。   原本打算外放的六品官,直接晋升为五品京官,罗家彻底没了怨言,且不必迎娶安成郡主入门,罗家人恨不得放炮竹庆祝,只是碍于皇室颜面,在外作出一副惋惜的模样。   庆宗十一年春闱会试,刘晋云一举得中会元,据说凭着一纸军法策论,让晟王爷惊为天人。   说来也是巧合,晟王爷好武不好文满朝皆知,会试主考的差事怎么也不该轮到他头上,但皇帝因为安成郡主逃婚一事,迁怒于他,这才命他做终审,为的就是磨磨他的脾气。   刘晋云参加会试之前,陆侯爷看在他尽心教导外甥的份上,提点了他一句:“切忌废话连篇。”   刘晋云记在心上,一纸策论一句废话找不到,句句切中要点,晟王爷最厌烦看那些辞藻华丽,绕来绕去的文章,忽然瞧见一篇简单明了不拖沓的,行文中都透着一股精炼利索,加上许多观点与自己不谋而合,就像在一堆砂砾里拾到珍珠,眼前一亮,耐下性子又读了一遍,然后便爱不释手,直接就给拍板定下了。   刘晋云的文章未必比旁人作的好,只是他运气好,刚好遇到晟王爷这位伯乐。   刘晋云作为新晋会元,独自去金光寺还愿,第一,谢陆侯爷相助提点之恩,第二,谢晟王爷知遇之恩,第三,谢陆小公子日日刁难他,磨炼心性之恩。还有一点,他没敢说出来,只暗自在心里感谢。   第四,他谢安成郡主逃婚之恩,若是她肯乖乖嫁人,怎么也轮不到晟王爷做考官。   冥冥之中,一切因缘际遇皆有安排。   北征大军到达塞北时,庸安城已被攻陷,漠城,北晔城接连失守,城中数万军民被屠杀殆尽,北鞑一鼓作气,直接南下,直逼中州城,此城若被攻陷,中原腹地便真正暴露,大邱子民再无安枕成眠之日。   北鞑是北方游牧民族的合称,此番来犯的是金夷,乌柯以及哈达三族,此行来势汹汹,中流河以北区域已被他们视作囊中之物。   顾琛站在中州城城楼之上,眺望远方,这一次,他要将这帮蛮夷彻底逐出这片大陆。   前世之过,今生他会一一弥补。   庆宗十二年秋,塞北传来捷报,兵马大元帅孟霆威,带领将士收复漠城,北晔城,北鞑避其锋芒,退守庸安城,庸安城易守难攻,双方对峙不下。   庆宗十三年冬,塞北再次传来捷报,太子出奇策,北征大军一举夺下固若金汤的庸安城,一名叫做孟胜男的小将取下金夷大王子首级,立下赫赫战功,短短两年,升为副将。   半月后,晟王爷亲自北上犒赏军队,却大怒而归,同行的兵部员外郎刘晋云,请命留在边境御敌。   庆宗十四年入春时节,孟老将军在巡视边境时,安息在马背上,溘然长逝。孟霆威,字繁生,最早追随太宗皇帝的功臣之一,其一生战功无数,未尝败绩,北鞑闻之色变,孟家军所到之处,敌人落荒而逃。消息传出,举国哀恸,庆宗帝听到哀报,生生哭到昏厥。   北鞑得到消息,卷土重来。他们以为孟霆威以后,大邱再无帅才,殊不知,大邱的名将历史,才刚刚开始书写。   孟霆威的离世,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曾经掩盖在他光辉下的那批年轻将领,开始书写新的神话。 第69章 四载之后又三年   三年后。京城繁华一如往昔。   阳春三月,柳絮漫天飘洒, 明月湖畔仍是热闹非凡, 往来文人学子络绎不绝,只是望月楼已不复往昔盛名。   从书斋走出几名半大少年, 都是十三四岁的模样,身穿儒衣, 怀里抱着几册书卷,路过望月楼, 其中一人道:“这茶楼瞧着清静, 不如进去喝口茶水。”   另一人道:“旁边的珍味楼更好。”   那人犹豫着道:“珍味楼……这名字,听着有些庸俗, 不如‘望月’二字来得文雅有韵味。”   其他几人笑话他,道:“柳兄,你刚来京城,所以不大清楚,这望月楼前些年的确是宾客如云,多的是附庸风雅的人,不过自从珍味楼开张,便大不如前了, 说到底,酒楼茶馆这种地方, 餐食美味才是正经。”   “品过珍味楼的茶水,望月楼的粗茶,简直难以下咽, 更别说各色美食糕点,哎,别只顾着说话,再晚些,可就抢不着位置了。”   那姓柳的少年道:“如此说来,我今日倒是要尝一尝,若是不好,我可不会轻饶你们。”   几人说说笑笑,进了楼里。   伙计迎上,问:“几位贵客可事先预定了厢房?”   “不曾。”   “那可有相熟的客人在此处用餐?”   那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问:“难道今日我们来晚了,已经没有空座了?”   “这倒不是,座位是有的,只是我们掌柜的早早回去陪夫人了,只将预定的餐食预备好,若是没有提前预定,也没有相熟的朋友在店内,便只有常备的茶点可用,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茶点也是极好的,我们不挑嘴。”这几个出身高门的公子哥,连连摆手说道。   柳姓少年道:“有生意不做,却回家陪妻子,这掌柜的倒是个妙人。”   那伙计道:“可不是么,我们掌柜的最疼夫人,几年前一个人追去津州,在泰山老爷家门前跪了好几日,这才打动了他们,同意把夫人嫁来京城。如今生意做大了,还是把夫人放在手心里疼,真真如神仙眷侣一般。”   那几位少年听了,皆是感慨:“实乃真情可贵。”   几人正说着话,忽然齐齐住了口。只见从楼上下来一名白衣男子,俊逸无双的面庞,周身气质清冷如玉,一双寒眸透着一股子疏离冷淡。这几人呆了一瞬,连忙让开,只觉得与这人站在同一片天地间,是一件极为难堪之事,叫人恨不得低到尘埃里去。   噗嗤一声轻笑,从白衣男子身后走出一个男人,年岁稍长一些,笑容里透着一股风流不羁,道:“恒之,你瞧,这几个孩子像不像你我年少时,总是从书斋里淘几本奇闻异录,偷偷藏在书册里带回家,你那时最喜欢鬼怪志异,私藏了许多本。”   叶重晖只淡淡应了一声,径自离去。   罗衍望着他修长的身影,轻轻一笑,回头对那几个孩子道:“你们可不要学他,没有半分人情味,叫人又恼又恨。”说罢却快步追了上去,口中“恒之,恒之”地唤个没完。   等二人走出珍味楼,剩下的几人还恍然如梦,柳毅问:“这人是谁?”   伙计答道:“穿蓝衫的那位,是罗尚书家的二公子,任户部员外郎,至于那位穿白衣的公子……”   一个客人刚好路过,冷笑道:“那个穿白衣的,更是了不得,出自名门叶氏,当朝丞相的嫡长子,不曾科考,却被圣上一道圣旨赐为翰林院编修,即便是新科状元,也没有这等际遇。可满朝文武,却无人敢说一个不字。”   “叶家三代皆是如此,摆出一副清高的模样,等着圣上降恩,我大邱,就离不了他叶家……”   他话未说完,便被同行之人堵上嘴,道:“几位小友不必在意,他喝醉了,说胡话呢。”   说是喝醉,其实并无酒味,一行人匆忙离去,那伙计摇头道:“这位‘喝醉’的大人,便是那年的状元郎徐燮。”   几人了然,本该出尽风头的人,因为一道圣旨成了陪衬,不战而败,任谁都会郁闷。   ========   上了叶家的马车,罗衍问:“我不过提了一句,说来时见着窦先生,你转头就走,这是急着去哪?”   “姚家,接阿锦。”   罗衍眼里直冒酸气,摇头道:“你真是没救了,我听说南疆有一种蛊毒,中蛊者会听下蛊者的所有命令,我怀疑,你弟弟给你下了蛊,让你眼里心里就只有他。”   叶重晖没接这一茬,却是眯起眼,问:“你找我,若是为了说这些废话,就下去吧。”   “……”   罗衍盯着他没有瑕疵的面庞,良久,哑声道:“是有话说,只是马车里说不清,下回找你,可不许再逃。”   叶重晖略一颔首,指向车帘,罗衍嘴角微抽,撩开帘子跳了出去,看着渐渐远去的马车,叹了口气,轻声呢喃:“恒之啊恒之,我为你着了魔,你可知道。”   ========   姚家。花园里花团锦簇无人欣赏,一群人围在凉亭外,踮着脚往里瞧。   一名纤细少年手执画笔,沾了沾颜料,在一张洁白宣纸上细细描摹,不多时,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便现了形,红扑扑的脸蛋,仅仅是瞧着,便想让人咬上一口,额前一缕小卷毛,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展开,好似在等人抱起他。   周遭传出一声声赞叹,这样好看的小娃娃,只怕画里才有。   少年放下画笔,修长的指骨似玉石雕刻而成,抿唇一笑,灿若春华,他回眸问:“堂姐觉得如何?”   叶若瑶已经说不出话来,只看着那幅画不住地点头。姚珍替她答:“这画实在不能更好,谢堂弟赐画。”   叶重锦道:“这是自然,我画的是我自己,谁能比我更好看?”   这话在旁人听来许是觉得自大,可眼前的少年,的的确确有这个底气,皓齿明眸,一张精致到了极致的脸蛋,好似世间最精心描绘的工笔画,一勾一勒都藏着造物主的私心。   叶若瑶抚着圆鼓鼓的肚皮,道:“这画虽好,总不如真人来得生动,听说每日看见好看的人,生下的孩子也会好看一些,若阿锦弟弟时常来看我,便再好不过了。”说着,眼巴巴地瞅着一旁的少年。   她成婚已有好几年,却仍旧保留做姑娘时的脾气,跟人撒娇信手拈来。   叶重锦道:“这有什么难的,堂姐每日对着铜镜看自个儿,宝宝出生后肯定是个美人。”   几句话逗得叶若瑶娇憨而笑。   出了凉亭,叶重锦随手摘下一片绿叶,在手里把玩,他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美,就连指甲盖都极精致,淡淡的粉,莹润的白,一片小巧的叶子,被那几根玉骨衬得如同翡翠珍宝。   他道:“我自己出门就是,哪用得着姐夫亲自相送。”   姚珍被他说得脸红,憨憨地答:“一日为主,终生为主,姚珍一辈子都是主子的人,”顿了顿又问:“前几日送去的卤味可还有剩,若是没了,我让家仆再送一盒过去。”   叶重锦吐舌一笑,道:“多多益善。”   出了门,见着叶家的马车停在门外,姚珍扶他上去,叶重锦刚掀开车帘,便见着一张冷漠的俊脸,面色微滞,道:“姐夫,我想起来还有一事,不如回府商议……”   话未说完,被人拉着手腕给拽了进去。   随后,马车里传出一道冷冰冰的嗓音:“出发。”车夫不敢耽搁,连忙挥着鞭子赶路。   ========   “哥哥……”   叶重晖冷着脸,兀自坐着,并不理会。少年黑亮的眼眸闪了闪,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往叶重晖眉心一戳,那张冰山脸瞬间绷不住了,叶重晖将那根作乱的手指握在手心,再想板起脸来,已经不能。   只得无奈叹道:“窦先生是泰安书院里最有名望的先生,难得他肯收你做关门弟子,为什么不好好上课?”   叶重锦嘟囔道:“又不是我想拜师,是你们替我拜的,我师父只有一人,是……”   “空尘大师?大师外出云游快一年了,不知何时才会回京,你总不能因他荒废了自己的学业。”   “什么荒废学业,我一不考科举,二不想做学问,学那些作甚,师父教我的那些,才是真正有趣的。我昨晚夜观天象,算出师父快回来了,这次有七成的把握。”   叶重晖道:“上个月,上上个月,还有上上上个月,你都是这么说的。”   “……”   见他耷拉着小脑袋,一双黑白分明,灵动的眼眸都失去了神采,叶重晖忍不住一笑,道:“那你再说说,你夜观天象,还算出什么来了。”   少年沉默片刻,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我昨晚,看到紫微帝星黯淡,似有星移之势,圣上怕是不好了。”   叶重晖脸色一变,今日早朝时圣上的确显出几分颓靡之色,他问:“此事除了你我,可有旁人知道。”   “我又不傻,”叶重锦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轻轻抿了一口,嫣红的唇瓣沾了茶水,水润晶亮,道:“这事不管算得准不准,都要治个诅咒天子的大罪,司天监尚且不敢上报,我哪敢往外说,只跟你提过。”   叶重晖神色一松,却是叹道:“祖父让你拜在空尘大师门下,做个俗家弟子,本意是修习佛法,磨砺心境,谁料你却学起奇门遁甲之术,还入了迷,也不知是福是祸。”   叶重锦不服气,“师父说我有慧根,与佛有缘,与他有缘。”   他哥哥闻言一笑,道:“这话你跟父亲和祖父说去。”   过了片刻,马车停了下来,叶重晖掀开帘子往外瞥了一眼,勾唇道:“已经到了,请吧,锦少爷。”   “哥哥,你我兄弟间的情分,竟经不起这点考验么。”叶重锦抓住他哥哥的手,一脸沉痛地说。   叶重晖顺势摸了两下弟弟的小嫩手,故作为难:“逃学不是小事,就算我不说,窦先生那里也交代不过去,早晚瞒不住,不如你自己乖乖认错,祖父向来心疼你,说不得被你三两句就给蒙混过去了。”   “你胡说,那位窦先生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肯收我这块顽石,若是你求他,他必舍不得叫你为难的!”   “阿锦这话说得蹊跷,你犯了错,怎么让我去求人?你把自己当成陆家那个混世小魔王了不成。”   叶重锦气地瞪他一眼,道:“也罢,我跟祖父请罪就是。”说着跳下了马车,却面露愕然之色,眼前不是相府的宅邸,而是一间幽静的宅院,四处藤蔓缠绕,姹紫嫣红,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致。   “这是……”   叶重晖不疾不徐地下了马车,道:“看你有没有本事,叫窦先生原谅你。”   少年黯淡的神色瞬间明亮起来,转过身亲热地唤了两声哥哥,这才兴冲冲往院子走。 第70章 金玉其外   窦先生名为窦蕲春,在泰安书院里算是排的上名号的一位先生, 教过叶重晖几年学问, 甚是爱重他的才华,看在爱徒的面子上, 才收下叶家这个宝贝疙瘩。   京城里早有传闻,叶家百年书香门第, 唯独这位小公子是个驽钝的,七岁才识字, 不曾入过学堂书院读书, 更未请过先生,整日只知玩乐, 家里人各个宠着惯着他,就连提笔,都怕累着他金贵的小手,到了这个年纪,早成了个锦绣包袱。   所谓锦绣包袱,顾名思义,外面瞧着光华万千,金镶玉裹, 内里却是个空荡荡的,中看不中用的废材。   窦蕲春暗自寻思, 这么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肯定是极难管束的,初次授课, 须得立威!   他端着先生的架子,特意延迟了小半个时辰才去叶家别苑,想着那位叶家小少爷不知如何暴跳如雷呢,结果进门一看,没看到学生,只在桌案上看到一封告罪的书信,且不论这一纸飘逸灵秀的字迹叫他惊艳,内容却让人大为光火。   叶重锦其实也没说什么,只说自己原先有了师父,师门规矩,不拜二师,望先生见谅。末了又加了一句:晚辈自知顽劣,不堪教化,不敢耽误先生宝贵时间。   窦蕲春噎了好半晌,本来他可以凭着这一纸书信告到相府去,然后顺理成章辞了这件差事,偏偏叶重锦在末尾添了那么一句话,他若是亟不可待地去告状,岂不是默认了这句话?   那一家子是出了名的护短,窦先生思来想去,还是先按兵不动,且看叶家那位小公子如何收场。   他哼着小调,在院子里给花草浇水,忽然听到三声叩门声,瘦黑的书童忙开门迎客,他是认得叶重晖的,面露喜色,一边招呼他们进来,一边朝院子里喊:“先生,叶家公子来了!”   窦蕲春手里的葫芦瓢一下子摔到地上,鞋子湿了一大片。叶家公子……是叶家小公子不成?转念一想,不过是个十四岁的毛头小子,怕甚!   他整了整面色,道:“带去茶室,奉茶。”   他换了身衣裳,将那一纸告罪书放入袖中,这才往茶室赶。   推门而入,一眼便瞧见坐在矮榻上的叶家兄弟,一高一矮,皆是神仙似的人物,他那位素来不苟言笑的爱徒,此时眼中含笑,食指微曲,轻轻刮了下弟弟的鼻尖,少年嘟了嘟唇,却是咧唇一笑,明显带了些讨好的意味。   窦蕲春愣在门前,心里头莫名发甜,这笑容,真正像是泡进蜜糖罐子里了。   这兄弟二人的相貌并不很像,叶重晖似他父亲,五官如刀削斧劈,眉眼淡淡,一股清高冷傲之相。至于叶重锦,与家里谁都不像,据老爷子所说,有五六分像他已逝的祖母,曾经的津州第一美人。   虽然长得不像,但是这二人坐在一处,明眼人一瞧,便知道他们是兄弟,这样一幅兄友弟恭的画面,若是不知内情,还是有些感人的。   窦先生准备好的说辞,一时间都说不出口了。   倒是叶重晖拉着弟弟站起身,躬身道:“学生见过老师,此乃舍弟,此行特来赔罪。”   叶重锦忙道:“窦先生,我知错了,恳请您不要告知我祖父和父亲,祖父和父亲对我期望甚高,若是叫他们知晓此事,难免伤心,您若心中有气,只管打骂,我绝无半分怨言。”   窦先生见他言辞恳切,心里的火气早消了大半,道:“你们先坐下,什么都好说。”   入座后,叶重晖先道:“老师,实不相瞒,其实我弟弟是金光寺的俗家弟子,几年前拜在空尘大师门下,因大师外出云游,归期不定,家里不愿他蹉跎时光,这才请您传授一些学问,但我弟弟是个重情义的性子,一心以为,拜了一位师父,若是再拜一位,便是对师门的亵渎,故而有了今日之事。”   叶重锦抿着唇偷笑,他最佩服他哥哥的一点,就是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连他都快分不清了。   窦先生哪里会想到,他最爱重的弟子会对他说谎,听到这一席话,从前对叶家小公子的印象被全然推翻,这孩子哪里如外界说的那样不堪,分明是个纯稚天然,孝悌双全的好孩子。   他感慨:“原来如此,小公子的品性,叫窦某敬佩。”   叶重锦道:“哪里哪里,晚辈早听闻窦先生高才,我哥哥能有今日的学识,多亏了先生您往日的栽培,可惜晚辈与窦先生无缘,否则,必是不肯轻易放过这个机会的。”   这席话说到窦蕲春的心坎上了,自古以来,十九岁的翰林院编修能有几个?就这么一个,且唤他老师,在何时何地都是一件长脸面的事,他捻着山羊胡须,脸上的笑怎么都掩饰不住。   窦先生摆手道:“那是恒之自己天赋高,与窦某无甚关系。”   叶重锦知道他吃这套,连连又夸了几句,笑得窦蕲春眼睛都睁不开了,直想就此收下这个弟子,便是愚钝些也无妨,他又不是没耐心的人。   便道:“重锦啊,你与空尘大师修行数年,都学了些什么?”   叶重锦道:“空尘大师的学问不及先生您高,但佛法高深,且时常四处云游,懂得许多书本上没有的学问。”   前一句说得窦蕲春很是熨帖,听到后面,勾起了他的兴味,问:“还有书本上没有的学问?”   叶重锦站起身,指着窗外的一株盆栽,道:“比如这种蓝盏花,它来自西域,看似娇弱纤细,但若是将它与别的花草一起种在花圃里,不出几天,整片花圃里就只剩下它一株了,它的根茎会分泌一种汁液,渗入土壤,阻止其他植物与它争抢养分,因此只能种在花盆里,单独养活。”   “……”窦蕲春脸色一变,道:“想不到这样好看的花,竟如此歹毒!”   这花是旁人送他的,是从西域的小贩手里买的,只说此花娇贵难养,不可与其他植株混合培育,不料,却是怕它毁了别的花草。想到这些日子细心打理它,心头便有些发瘆。   窦先生感慨:“有道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在阅历上,窦某确不如空尘大师,也罢,既然你已有良师,我会与令尊商议,拜师一事就此作废,你若有空,便来我这院子听我唠叨几句,替我看看花草也好。”   叶重锦自是感激不尽,兄弟二人一道出了门,刚上马车,窦先生忽然从屋内追出来,从袖中掏出那封书信,小心展开,问:“重锦小友,不知这书信是何人的手迹?”   叶重锦一笑,道:“告罪书自然该亲手书写,哪有请人代笔的道理。”   待相府的马车离去,他仍站在原地,神色愕然,书童在他眼前挥了挥手,道:“先生,人都走远了!”   窦蕲春沉默许久,忽然似醒悟了一般,摇头大笑,“妙哉妙哉,从前只听说叶家极其溺爱幺子,使得小公子越发不成器,如今看来,哪里是溺爱,分明是放在心尖上宠。”   宠到他十多岁仍保留着孩童的纯真天性,宠到让他身处皇恩浩荡的叶家,却能够远离世俗,远离朝堂,宠到不惜用废物之名遮掩他身上的光华。   锦绣包袱,却原来,掀开外面的一层金镶玉裹,内里装着宝藏。   他很好奇,终有一日,有一双手揭开这层伪装,到那时,这少年究竟会有多耀眼夺目。   ========   马车刚到府上,刘管事早候在门外,他看到叶重锦,暗自松了口气,上前恭谨道:“两位少爷好。”   叶重晖淡淡点了下头,回头捏了捏弟弟的脸蛋,这才转身往自己院子去。   刘管事道:“小少爷您可回来了,老太爷等了有一会,请您过去问话。不过……大少爷是从翰林院回来,小少爷该是从城西的别苑回来,又不顺路,怎么会在一辆马车上。”   叶重锦面不改色地扯谎:“路上碰着,就顺道一起回来了。我这就去找爷爷。”   刘管事不敢多问,跟在他后面一道去康寿院。   前世这个时候,老爷子已经走了三四年,这辈子许是心结解开,并不显老态,反而很是精神。   见到宝贝乖孙,拉着他的手,笑问:“乖宝,见着窦先生了?觉得他如何?”   叶重锦连连点头:“见着了,窦先生很有见识,谈吐也很风趣,与他交谈很开心。”   “咱们阿锦喜欢就好,”老爷子说话慢悠悠的,但腔调极有力,笑道:“京城里口碑好的先生虽然多,但都不适合咱们阿锦,唯有这位窦先生,为人谦和有礼,又极为豁达开阔,好在你兄长往日与他有些交情,否则,人家哪里肯破例收入室弟子呢。”   叶重锦吐吐舌,没敢说今日窦先生拐着弯想收他,被他婉拒的事。   “爷爷,”他拉着老爷子的手,轻轻摇晃,道:“我昨日夜观天象,算到师父就要回来了,若是他回来,见我又多了个师父,难免介怀,您说,这该怎么办。”   老爷子闻言皱了皱眉,道:“正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人生在世,便是不断学习的过程,多拜几位老师实属寻常,何况空尘大师是出家人,心胸宽广,不会为了此等小事与你为难的,还是说,阿锦自己不想学?”   见孙儿垂着脑袋,浓密的眼睫一颤一颤,可怜得紧,他忙柔下脸色,道:“乖宝不恼,你不想听,爷爷就不说了,可好?”   叶重锦伸手圈住老爷子的脖颈,撒娇道:“爷爷也是为了阿锦好,阿锦怎能让爷爷失望,窦先生那里,我会去的。”   少年的嗓音清润甘甜,老爷子只觉得心底被清泉涤荡了一遍,别家的小孩若是自小被宠溺到大,多少会有些恃宠生娇,但他家阿锦,无论受到多少宠爱,总是体贴乖巧的,让人怎么疼他都嫌不够。   老爷子道:“乖宝此次受了委屈,爷爷这里有几箱玉竹纸给你做补偿,你父亲一直想要我都没给,待会让人搬去你书房。”说着凑到小孩耳边,小声道:“偷偷地,别叫你父亲瞧见了,省得他跟我闹。”   叶重锦先是一愣,接着连连点头应好,爷孙两个捂着嘴偷笑。   他心里清楚,其实老爷子乃至他爹,其实对他并无重望,什么出人头地,学富五车,他们哪会在意,忽然逼他做学问,是看他钻研旁门左道入了迷,怕他走了歪路,想把他拉回正道上来。   可他偏就喜欢这些旁门左道。   用过晚膳,他又趴在窗前,对着空尘大师留给他的星象图观测星辰,紫微帝星比昨日更加黯淡,而不远处,一颗橙色星辰有入主星宫主位之势。   前世这个时候,庆宗帝已经病逝,而顾琛也已经登基一年。   一个在边境数年,没有根基的太子,以及京中这些已经成长起来,盘根错节的几位皇子,若是皇帝忽然驾崩,太子恐怕来不及奔丧,江山就已经易主。   一个当不了皇帝的太子,只有死路一条。   夜深,一头矫健的白虎窜入屋内,歪着脑袋看了看趴在窗前的少年,瞪着灿黄的眼眸,显出几分呆傻,它愣了好一会,缓缓踱到沉睡的少年身旁,把人驮在在自己背上,一步一步往榻上挪动。   等大猫把他放在榻上的时候,少年却蓦地睁开眼,一双明亮的黑眸在黑夜里闪烁亮光,哪有半分困意。   他回身抱住大老虎,幽幽地道:“我不想他当皇帝,也不想他死,该怎么办?” 第71章 为父,为君   乾正宫,御医们跪了一地, 各个战战兢兢, 冷汗淋漓。   庆宗帝虚靠在龙榻之上,面色灰败, 闭着眼睛缓缓说道:“如今前朝后宫,都对朕的身体状况很好奇, 朕也知道,你们当中的一些人, 也许收了钱财, 或是得了什么好处,总之, 答应了一些不该答应的事。”   御医们连呼不敢,一身深蓝官服几乎汗湿。   庆宗帝到底做了十几年皇帝,便是病到这个份上,余威尚在。   他冷笑一声,睁开浑浊的双眸,道:“你们有什么不敢的,朕快死了,你们也就不拿朕当回事了。不过, 朕总归还有一口气在,什么该说, 什么不该说,先在心里掂量清楚。若是今日之事泄露出去,朕不问是谁, 今日在场所有人,连同家中亲眷,就与朕一道殉葬吧。”   “陛下!臣等冤枉啊!皇宫内耳目众多,便是臣等守口如瓶,难免不会有旁人泄露……”   庆宗帝只略一摆手,道:“朕乏了,都退下吧。”   出了殿门,十多位御医裹上黑色披风,由侍卫从侧门送上马车,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殿内烛火通明,庆宗帝抬起手,借着光线,看着空荡荡的掌心,良久,自嘲一笑。   原来人间帝王,在生命终结时,也不过是一无所有地离去。甚至,因为他是皇帝,所以比寻常百姓更加可悲,他有六位皇子,数不清的妃嫔,可临到终了,身边空无一人,他的骨肉至亲,兴许正盼着他死。   为君,他庸碌无为,为父,他的几位皇子手足相残,为夫,他冷待发妻多年,帝后不和,细细想来,竟是一事无成。先皇说得对,他不是做皇帝的料,他守不住大邱的万里江山。   庆幸的是,太子没有叫他失望。   他的太子十多岁从军,不知不觉已经将近七年,非但守住了大邱的江山,还将北鞑逐出境外数百里,直逼大陆北界那片冰封的土地,鞑子闻风丧胆,至今不敢回头。   他这一生虽然失败,但至少,生了个好儿子。   在太子归来之前,他要守住这把龙椅,算是为父,为君,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   越国公府。   几个粉衣丫鬟拎着食盒,小心往枫楼走,前方一个婆子叮嘱道:“都仔细着脚下,里面有秦夫人亲手给世子做的羹汤,若是洒了一滴,你们日后也不必留在府里了。”   丫鬟们连声应喏,自打七年前,大少爷得急病去了,国公夫人在出殡之日疯了,从前人人可欺的秦姨娘,便成了高高在上的秦夫人。   在这后宅里,永远是母凭子贵。嫡长子一去,唯一的庶子继承家业,为了不让外人耻笑,少不得抬一抬生母的名分,只是国公夫人的娘家是太后母族,碍着上官家的面子,暂时没有动静,但府里的下人都清楚,世子一旦继承爵位,抬位份还不是张张嘴的事。   有个胆大的丫鬟道:“嬷嬷,咱们世子年岁也不小了,怎么总也听不到动静。”   所谓动静,无非指的是娶妻纳妾之事,她这么一问,其他几人也都好奇地看过来。   那婆子吊起眉梢,露出一抹刻薄的微笑,道:“世子爷的事,哪轮得到你来过问,别当我不知道你们存的什么心思,丑话说在前头,咱们世子什么天仙美色不曾见过,你们这点姿色,就别卖弄了,平白脏了世子的眼。”   几个丫头面露难堪之色,却也不再多问。   到了枫楼,大片高大挺拔的枫树映入眼帘,沿着一条红岩石铺成的小径往前走,便见到一座红木吊角楼矗立在枫林中央,可以想象得到,深秋时节,满园的火红,如同烈焰火海一般热烈。   一名小厮立在门前,婆子道:“我等奉秦夫人之命,给世子送羹汤,烦请通报一二。”   小厮略一弯腰,道:“嬷嬷将羹汤交与小的便是。”   “秦夫人交代老奴,须亲眼看见世子把汤喝完,若是交给你,怕是没法回去交差,莫非有何不便?”   那小厮面露难色,道:“倒也不是……小的这就去通传。”   过了片刻,那小厮回转,额角冒着冷汗,垂首道:“嬷嬷,几位姐姐请。”   那婆子蹙着眉,领着丫头们往楼上去,阁楼的房门只虚掩着,她在门外叩了一声,便推门而入,几人却是生生怔在原地。   只见一张美人椅上卧着一名纤细娇美的少年,一头乌丝披散着,轻轻垂到地上,合着眼眸,睫毛密而长,映下一弧弯影,睡得正熟,分明是一张艳丽绝色的容颜,偏偏唇角带着一抹傻气的笑。   最打眼的,是那两瓣嫣红的唇,沾着莹莹水光,也不知被何人采撷了去。   几人正呆滞,忽然察觉到一抹锐利的视线扫过来,脸颊生疼,忙收回目光,小心呈上羹汤。   莫怀轩将那盅汤打开,先盛了一小碗,尝过味道,又拿白瓷盏盛了一碗,抬手将下人们挥退,那几人如蒙大赦,逃一般奔下楼,哪还顾得上什么差事。   即便不认得那相貌,但那身大红的亲王锦袍,没人不认得,那是圣上最疼爱的皇子——逍遥王。   因圣上说,朕的小五龙章凤姿,最配红色。自那以后,京城里,除了办红事,别的时候便少有人敢穿红衣,一来是怕冒犯了逍遥王,二来,也是知道自己姿色比不上,免得丢人。   世子双十年华不愿娶亲,却是因为逍遥王。那婆子压下心惊,快步走出枫楼,往秦氏的院子去了。   =======   顾悠睡得正香,梦里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场景,天下着大雨,他一步一步地爬着石阶,两旁是火红的枫林,被风雨吹到地上,沾了一地,脚下很滑,他摔了好几跤,手心被石子割到,渗出一丝鲜红。   他捂着手,继续往上爬,终于到了山顶,是一间小凉亭。他抱膝坐在那里等,从白天等到了晚上,从晚上又等到了次日清晨,一直到怀轩哥哥来找他。   他把受伤的手藏在身后,笑得很开心,可是怀轩哥哥却很生气,问他究竟想要如何。   他说:“王思齐说,轩哥哥在这里等悠儿,所以悠儿就来了……”   莫怀轩脸色阴沉,咬牙道:“别人说什么,你都信吗?”   “可是……可是悠儿来这里,真的见到轩哥哥了……”   顾悠看到梦里的莫怀轩将他背下了山,脸上冷冰冰的,眼睛里藏着他看不懂的情绪,太子哥哥就在山下,把他接回了王府。梦里他不是逍遥王,是静王,父皇也不喜欢他,好不容易才请来一位御医替他医治,他受了一夜的寒,烧了好几天。   太子哥哥坐在他床前,问他:“小五,就这么喜欢莫怀轩吗,哪怕他不喜欢你,你也还是想跟他在一起吗。”   他病得稀里糊涂,傻傻地说:“悠儿想跟轩哥哥永远在一起。”   太子哥哥沉默很久,久到他以为他已经离开了,却忽然听到他问:“不后悔吗?”   他说:“悠儿不后悔。”   后来,他就成了怀轩哥哥的妻。越国公府里,每一个人都厌恶他,他们说,都是因为他,世子爷成了全京城的笑柄,越国公府也沦为了笑话。后来,府里来了很多漂亮的女人,整日围在怀轩哥哥的身边,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藏起来偷看的时候,怀轩哥哥对那些女人很冷淡,一旦他出现,他就会与她们亲热。   梦里他一直在哭。   莫怀轩盛好羹汤来到榻前,却见顾悠忽然流着泪,脸颊湿了一片,他心中一痛,把白瓷碗摆在一旁的矮桌上,将这具纤细的身躯揽在怀里,小声唤道:“悠儿,悠儿,醒醒。”   眼睫轻颤,顾悠缓缓睁开眼,见到莫怀轩蹙眉看着自己,以为还在梦里,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莫怀轩小心替他拭去眼泪,心疼欲死,问:“可是做噩梦了?”   顾悠咬着唇,轻轻摇了摇头,他年幼时偶尔也会做这样的噩梦,可皇兄告诉他,那都是他在胡思乱想,现实与梦境都是相反的,不必当回事,更不要告诉别人,否则别人会更觉得他傻。   他不希望怀轩哥哥也觉得他傻,所以没有说出口。   莫怀轩也不追问,将一旁的羹汤端起来,道:“这汤味道不错,悠儿喝一口压压惊。”   顾悠这才发现他被莫怀轩揽在怀里,忙从他怀里钻出来。   做那样的梦,他一方面觉得羞愧,一方面,又觉得害怕。他记得很清楚,梦里怀轩哥哥一开始待他很好,可是自己一旦喜欢上他,他就开始讨厌自己了,他可不能犯这样的错。   他接过汤匙,小口小口地吃,莫怀轩盯着他濡湿的唇,色泽饱满,水润诱人,偏他不自知,还伸出小舌舔了舔唇角,莫怀轩眼里似有一团火在烧,蓦地起身走到窗前,等到心情平复一些才转身回来。   “悠儿,近几日陛下有传召你吗?”   顾悠咬着玉白瓷勺,想了想,道:“上次是五日前,我正在跟父皇下五子棋呢,他笑话我棋艺差,忽然身体不适,派李公公送我回府,之后就没找过我了。”   莫怀轩微微蹙眉,展开一张字条,上面是一种极难读懂的古文字,内容大致是陛下不日寿数将近,太子是时候返京了。他几乎可以断定,整个大邱,认得这种文字的不会超过十指之数。   送来这字条的人,是如何知道他能看懂的?又是如何知道连悠儿都不知道的秘辛的?他又究竟是敌是友。   顾悠凑过去瞧,凝眉细看好一会,道:“这字,还不如我的,我的字可以看懂。”   莫怀轩弯起唇,解释道:“这是数千年前,一个名为祢的王朝创造的文字,因不好书写辨认,这种文字渐渐失传,只有极少数的古籍残留下来了。”   顾悠道:“阿锦家里就有很多古籍,阿锦说,他要是偷偷卖几本,就能在城西最繁华的地段买一套大宅子。”说到这里,他语气中隐隐有几分羡慕。   “悠儿嫌王府宅子不够大?”   顾悠摇摇头,激动地说:“城西,珍味楼就在城西!若是新出什么菜式,就能立刻品尝到了。”   “……”   莫怀轩认真考虑了一下,自己若是现在开始学厨艺,是不是稍晚了些。 第72章 真假遗诏   日薄西山,霞光染红了半片天空, 青翠的枫林被镀上一层徇烂的红。   莫怀轩亲自送顾悠出门, 少年张开手臂,在石板路上一蹦一跳, 道:“这些红色的石头真好看啊,像有火苗在窜动, 我这样,像不像在火焰上行走, 如同话本里说的那样, 水火不侵。”   莫怀轩看着少年的侧颜,宠溺一笑, 顾悠的容颜有五分像已逝的丽妃,是一种热烈而又具有侵略意味的美,好似能瞬间燃尽一切,只是比起丽妃的妩媚,他多了几分少年的清纯。   庆宗帝说得不错,再没人比他更适合艳红。   一阵轻风拂过,红色锦衫随风浮动,衬得那腰身越发纤细, 莫怀轩暗自琢磨,若是这石径再滑一些, 悠儿栽进自己怀里,便再好不过。   顾悠忽然扯住他的衣袖,问:“怀轩哥哥, 为何皇兄还不回来?京里的人都在说,塞北的战事已经结束,皇兄不肯回来,是想拥兵自重,什么是拥兵自重,为什么皇兄不肯回来呢?”   莫怀轩嘴角一扯,若是在前几年,这些话或许还会引得陛下反感,只是如今陛下龙体抱恙,许是撑不过这个暖春,太子本就是国之储君,手里握着兵权,陛下只会愈加放心,哪还有工夫猜忌。   会散布这般可笑谣言的人,也就只有贤王了。顾贤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愚蠢,给他再多的谋士,也是不够用的。   他不答反问:“悠儿觉得太子殿下是好人吗?”   顾悠重重地点头:“我皇兄,是世间,最好最好的人!”他激动的时候,说话还是会有些结巴,显出几分笨拙可爱。   最好最好么?世子大人心里有些怅然,不知何时起,悠儿的心里装了许多人,他的眼里再不止自己一人,他该为他高兴的,可实际上,他只觉得失落。   莫怀轩轻轻摩挲他莹润细腻的脸颊,缓声道:“这便是了,悠儿只要记住,太子殿下是好人,他拯救了边境数十万的子民,是我大邱的英雄,旁人所言,不要相信便是。”   顾悠点点头,又委屈地说:“可是悠儿想皇兄了……”   “再等等,就快了,只是……时机未到。”   ========   顾悠回到王府不过片刻,宫里便来人传唤,说陛下想见逍遥王。   因来的人是圣上身边的李贵李公公,府里的下人们不敢耽搁,忙替小王爷更衣,送上马车,他靠在车壁上,问:“父皇身体可好一些了?好几日没找我,难道还病着?”   李贵面露难色,轻叹一声,道:“等逍遥王进了宫,自己看便是。”   顾悠点点头,说好。他发现这次进宫与往常不同,以往去见父皇,都是从清武门直接去乾正宫,这次却是从西侧门而入,绕了一个圈子,才从乾正宫的偏殿侧门进去。   可是见李公公没有解释的意思,他也不好意思问,就这么一路进了帝王寝宫。   顾悠一眼便瞧见自己父皇,顾不得殿内有旁人在,他跑到龙榻边上,问:“父皇,你的病还没好吗?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呢?”   庆宗帝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瓜子,道:“小五,父皇的时间不多了,你先听父皇说,好不好?”   顾悠点点头。   “父皇这一病,好似连内里精气全被清空了,也许,不日就要下去陪你母妃了,你先别哭……”老迈的帝王面露无奈,轻声道:“就是怕看见小五哭,父皇才想瞒着的,只是如今父皇可以相信的人太少,小五就帮父皇一个忙,好不好?”   顾悠红着眼眶,轻轻点了点脑袋。   庆宗帝从李贵手里接过一道明黄圣旨,放在儿子的手心里,道:“小五把这个拿好,父皇一共准备了三道圣旨,只有小五手里这个是真的,叶相和你晟皇叔手里的是空白的,所以,这道圣旨非常非常重要,一定不可以弄丢,小五明白吗?”   顾悠流着泪点头。   庆宗帝缓缓说道:“不可以弄丢,但也不能让别人知道,它在你手里,否则就会有人把它抢走,小五可明白?”   顾悠忙把这圣旨握紧,重重一点头,呜咽着道:“孩儿明白,一定把它藏得好好的。”   “等你皇兄从塞北归来,届时京中势必大乱,小五找个恰当的时机,把它交给你皇兄,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当皇帝了。”   “那,那父皇呢?父皇是皇帝,如果皇兄当了皇帝,那父皇怎么办呢?”   庆宗帝慈祥地笑了笑,道:“到那时,父皇就是太上皇了。”   顾悠这才擦了擦眼泪,笑出来,小声嘀咕:“太上皇也很好,比皇帝还大。”   庆宗帝看向他身后的二人,晟王爷一把年纪却哭得老泪纵横,正扯着叶岩柏的衣袖擦鼻涕,叶岩柏面如寒霜,恨不得把他踢出去。   庆宗帝也不忍直视,偏过头去,骂道:“你当自个儿和小五一样,是个小孩吗?哭什么,也不嫌丢人!”   晟王爷粗声粗气地说:“到底是什么要人命的病症,宫里那么多御医,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便是这群庸医没有法子,我去宫外找名医,总有人能治。”说着又是两行清泪。   庆宗帝轻叹一声,道:“你也知道,自从婉颜去了,朕的心也跟着去了,这些年如行尸走肉般地过活,实在没甚滋味,早些脱离尘世,也算干净。”   晟王爷咬着牙,硬是忍住不哭出声来。   “事到如今,朕心里,唯有两件事记挂着,一是雪怡的婚事,她如今扮作男儿,在外行军打仗,跟男儿一般无二,朕担心她年岁大了,身边没个心疼她的人。不过她是你的亲闺女,就由你与王妃多操心了。”   晟王爷连忙应好。   庆宗帝道:“其二,朕担心小五。虽然太子一直对他照顾有加,但他终究是粗心的男儿,皇后待小五也没几分真情,朕怕这一去,她拿捏小五的婚事,对他不利。刚好你膝下没有孩儿,等朕去了,就把小五过继到你名下,以后娶妻,全随着他自己的心意,可不许亏待他。”   “皇兄……这……”   “朕给你的圣旨是空白的,该怎么写,你心里有数。”   晟王爷只好点头应诺。   庆宗帝将视线看向立于一旁的叶岩柏,当年初见时,他便是此时这般面若冠玉,长身而立,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儒雅之相,如今已是经年,自己垂垂老矣,他却还是这副模样。   岁月,对有些人残酷,对有些人却格外宽容。   他虚弱地咳了一声,道:“朕虽然昏庸,但到底与叶相做了十几年君臣,叶相想要什么,朕知道,只要你肯相助太子登基,把皇位坐稳,你手里这道圣旨,也随你写。”   叶岩柏这才抬起眼眸,郑重承诺道:“臣,必当竭尽全力,辅佐太子殿下登基。”   庆宗帝合上眼眸,刚要命他们退下,却听叶岩柏道:“臣以为,陛下并非昏庸。”   “哦?”   叶岩柏道:“臣曾听家父提起过,当年先皇并不属意于陛下,认为陛下平庸,守不住江山。但臣以为,乱世之后名不聊生,正是该休养生息,富国养民,因为陛下施行仁政,所以近十年来,大邱国泰民安,越发富饶。试想,若先皇离世后,由太子殿下接手江山,以其激进的个性,势必横扫九州,纵横大陆,番邦蛮夷固然闻风丧胆,但大邱的子民,却并不能安居乐业。”   “容臣说句不敬的话,太子殿下雄才伟略,却缺了几分人性,而陛下您虽然缺了才华抱负,却有一颗怜悯之心。所以臣以为,陛下您并不昏庸,后世史书,自会给您公道。”   室内烛火微晃,良久,庆宗帝嗓音沙哑道:“都退下吧。”   无人看到,帝王的眼角隐有泪痕。   ==========   出了皇宫,叶岩柏提了十几年的心终于放回原处。有了这道圣旨,他们一家老小,可以摘得干干净净,再不必提心吊胆过日子。   不过在此之前,还需要先谋划一番,皇上的病情眼看就要瞒不住了,多则三五日,少则过了今夜,到了那个时候,京城里势必大乱,宫外有明王和贤王,宫内有六皇子和七皇子,因还没到出宫建府的年纪,消息会更灵通一些。   他回了府,把大儿子叫到书房,将圣旨递给他看。   叶重晖展开那张空白的圣旨,先是一愣,接着便了然,道:“陛下竟能想出这个法子,可见有几分谋略。”   叶岩柏抿了口茶水,叹道:“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有的人有大才,如你与太子这般,有的人有大志,如安成郡主和刘晋云那般,有的人无才无志,只求中庸之道,此道最难得,乃大智若愚是也。”   叶重晖微微颔首,道:“孩儿受教了。”   “晖儿,你似乎对陛下寿数将近一事,并不感到讶异。”   叶重晖淡道:“这几日早朝,陛下偶尔会有衰颓之相,故而孩儿有此猜想。”   叶岩柏将杯盏放下,道:“既然如此,可想好应对之策了。”   “孩儿以为,以不变应万变,乃上策。如今太子在塞北,京中并无根基,但他有两大优势,是其他皇子所不及的,一则,他手握兵权,孟老将军离世后,孟家军效命于太子殿下,其二,朝中武将的支持。自先皇起,朝中重文轻武已久,文官固然快意,但武将积怨已久,太子殿下在军中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军心所向,武将想提高在朝中的地位,势必会选择扶持太子殿下上位。”   “你的意思是,太子殿下需等京中发丧,再归京。”   叶重晖道:“否则,名不正言不顺。陛下尚在,他兵临城下,与兵谏无异,会成为攻诘的把柄,即便顺利登基,日后史书上也要记下一笔,可若不带兵,怕是到不了京城,就被害了。”   “但若回来得迟了,京中大局已定,岂不是更加名不正,言不顺。”   “这就要看那封真正的遗诏,能不能藏好。” 第73章 归来   正如叶岩柏所推测,不过三两日, 庆宗帝病重垂危之事便瞒不住, 暗流涌动的京城,开始真正陷入夺嫡的争斗中。   因太子在外征战多年, 许多人已经不把他放在眼里,皇后虽在, 但她娘家唯一的哥哥不争气,混了这么些年, 还是个微末小官, 根本帮衬不上。   明王在朝中根基不可谓不深,他十五岁旁听朝政, 如今已有十来年,又占了“长子”的名号,六部中礼部与吏部是他的人,因此圣上这一病,改立明王为太子的呼声越高。   好在有叶岩柏在前面压着,否则那一册册的奏折入了庆宗帝的眼,还不把他活活气死。   他翻开几册奏章随意扫了两眼,无非说太子“无功无德, 只有莽夫之勇”,难当国祚。   叶岩柏嗤笑一声, 虽然他也不喜欢顾琛,却也不敢说,那位殿下“只有莽夫之勇”。   前朝尚未建立之时, 中原曾分裂为十国,此十国尚为一国时,塞北荒漠之地便有了北鞑之忧,三朝统共六百余年,多少将领有心平定北方,但都失败了,败给了北方严酷的天气,还有如同鬼神造化的地势,就连孟老将军,也只能守在庸安城,望北兴叹。   明王的舅舅朱巍,为何战败而归,不是因为打不过鞑子,而是他自以为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深入荒漠追击敌人,使得五千将士有去无回。   那片荒漠葬送了不知多少血性男儿,黄土下埋了不知多少白骨,六百年间,征服了它,且全身而退的,只有太子殿下率领的北征大军。   这几年从塞北陆续回来一些征丁,说起孟将军的勇猛,说起刘军师的神机妙算,还有别的将军的英勇事迹,皆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但提起太子殿下,却是露出敬畏又惧怕的神色,不敢多言,只说:追随太子殿下,乃此生之幸。   那样的人,又怎会是一介莽夫。   叶岩柏翻了翻,在这些奏折里,看到了越国公府的折子。   略扫了一眼,却是哭笑不得,晟王爷见他面露异色,翻开一看,也笑了,说:“当年追随先皇打下大邱江山的功臣里,唯有越国公和镇远侯的爵位是世袭继承的,可见先皇对两位先辈的爱重,本王年少时,还曾在此二人麾下做过先头兵,甚为敬佩,不曾想,他们去了,留下的两个儿子却一个天一个地。”   叶岩柏垂眸,笑道:“的确如此,实乃云泥之别。”   其实相比越国公与镇远侯,先皇最爱重的是大将军孟霆威,可惜他手里握着十万兵权,因怕伤了君臣情分,先皇没有夺他的虎符,但也不能给他爵位,否则一代传一代,大邱的江山,日后不知会在谁的手里。   现在孟老将军去了,虎符暂时在太子手里,但实际是握在皇帝手里,若是新帝即位,虎符便会被勒令收回,届时顾琛不上交,便等同于乱臣贼子。   晟王爷道:“那陆凛不到而立之年,大理寺在他手里,竟压了刑部和京兆府一头,就连本王也自愧弗如。前些日子,京兆府尹来刑部找本王,说要和本王一道整治大理寺,给陆凛一点颜色瞧瞧,结果,被本王派人给打出去了。”   叶岩柏失笑,道:“王爷最厌恶这些把戏,京兆府尹却是找错人了。”   晟王爷道:“本来么,这办案查案凭的是各人本事,本王不好此道,皇兄让本王管刑部,本王才勉强去的,既然那陆凛喜欢查,案子就都给他好了,本王白拿俸禄,还乐得自在。”   说到这里,他却是哼笑一声,道:“相比之下,越国公就差了太多,年纪一大把,家里那点事闹得人尽皆知,长子死得不光彩,一个出自名门的正妻,硬是被他给逼疯了,太后对他不满,上官家更是视他为仇敌。现在,京里这样乱,聪明人都知道明哲保身,他却拼命地蹦跶,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贤王的一条狗。”   叶岩柏将那本折子合上,道:“越国公的确荒唐,本相只是可惜那莫子枫的才华。”   晟王爷却不以为意:“会投胎也是各人的本事,本王与叶相,便是会投胎的,那莫怀轩不会投胎,也怪不得人。”   叶岩柏皱了皱眉,他自小受的教育,是学问底下无贵贱高低之分,在他看来,莫家公子满腹才华,晟王爷则是粗人一个,谁高谁低还未有定论,因此只敷衍一笑。   晟王爷也知道,他与叶岩柏这样的人,总归是说不到一起的,只是眼下他皇兄危在旦夕,几位皇侄各个君心叵测,唯有小五是个省心的,却为了避嫌,连说句话都不敢。   现如今,能发泄几句的,也就只有这个素来不对头的老狐狸了。   两人将今日的奏折整理好,与皇位有关的全部撤回,把需要处理的要事,整理成一摞,送去帝王寝宫。   太后见到这些奏折,道:“皇帝已经病成这般模样,你们还拿这些叨扰他,快走快走,否则哀家要叫侍卫赶你们走。”   庆宗帝脸上布了一层灰败气息,虚弱道:“母后,这些奏折,爱卿已经批注好,只念给朕听,国之大事,不可儿戏。”   太后眼眶泛红,握住他的手,道:“若是太子在京,这些事哪用得着皇帝带病处理,琛儿实在叫哀家失望,他莫非真如外面所言,被兵权迷了心,想拥兵自重不成?”   她这一开口,一旁服侍的穆皇后骤然变了脸色,她欲开口解释,却被兰贵妃抢了白,道:“太后娘娘,太子是大邱的功臣呢,外面的百姓,爱戴太子胜过爱戴陛下,只是人心都是肉长的,陛下病成这样,他还不回来,是不是过于冷漠了一些。”   太后脸色难看,回首骂道:“还不住口,哀家在和皇帝说话,轮得到你区区一个贵妃插嘴?”   兰贵妃连忙请罪,跪在一旁。   她早知会讨骂,但也清楚,这番话是说进太后心里了,对于太后而言,几位皇孙于她而言并无差别,嫡出也好,庶出也罢,都是她儿子的子嗣,差别就是,哪个对她更孝敬一些。   太子一身反骨,显然不得太后的喜欢。   穆皇后道:“母后,您是看着琛儿长大的,他是什么品性,母后应该清楚。太子十二岁随军出征,是为了大邱的黎民百姓,也是为了皇上,怎么会是冷漠无心之人?塞北遍地荒凉大漠,连一口热茶都喝不着,一个不慎,便是马革裹尸的下场,本宫倒要问问兰贵妃,三皇子肯去受这份苦吗?”   兰贵妃道:“若是陛下下旨,三皇子自然也是肯的。”   “可太子是自愿去的,因为他是大邱的太子,为了国家的子民,为了敬重的父皇,他才冒着性命之忧,去征战沙场!”   穆皇后跪在龙榻前,行了一个叩拜大礼,含泪道:“母后,陛下,太子如今不在京中,这里的一切传不到塞北的荒凉大漠,陛下病重他不知,朝局变幻他也不知,他一心在保卫疆土,哪里会知道,他的兄弟们都在争着抢着将他取而代之呢!”   这下,不仅仅是兰贵妃,六皇子和七皇子的母妃也都脸色大变,连忙跪在穆皇后身后。   莲妃道:“皇后娘娘担忧太子是人之常情,可也不好张口说胡话的,我们小七才十三,还是不知事的年纪呢。”   徐妃也道:“皇后娘娘,六皇子对皇后娘娘您敬爱有加,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不敬,敢问是何处惹了娘娘不快,才会在太后娘娘和陛下面前如此中伤他?”   皇后嘴角泄出一丝冷笑,并不答话。   太后闭了闭眼眸,刚要命她们起身,却听庆宗帝淡淡道:“皇后起来替朕喂药。”   穆皇后一愣,只当自己听错了,一直以来,她与后宫妃嫔起了争执,皇帝不问缘由,一定首先责骂她,这些有皇子傍身的妃嫔,才越发不拿她当回事。   庆宗帝又道:“兰贵妃,莲妃,徐妃御前失仪,去殿外跪着,天黑再起,朕身边不必你们伺候了。”   虽然没有明说,但众人心里都清楚,皇上暂时没有改立太子的意思。   太后皱了皱眉,道:“皇帝……”   “母后,让李贵送您回宫吧,若是过了朕的病气,就是做儿子的过失了。”   太后眼眶一红,道:“哀家活到这把年纪,已经活够了,当年就该跟着先皇去的,否则也不必忍受骨肉分离之痛,哀家是前生造了什么孽,送走了丈夫,如今又要送走儿子么……”   晟王爷道:“母后您快别哭了,您这样难过,不是叫皇兄不安么。”   又劝慰了好几句,她才止住眼泪,在宫婢宫人的陪同下,出了乾正宫。李贵搀着她,眼看离乾正宫有些距离,太后才问:“李总管,陛下可有立下遗诏。”   李贵道:“回太后娘娘的话,陛下这病来得急,还不曾立下遗诏。”   太后点点头,摆手道:“回去伺候皇帝吧。”   等皇帝一撒手,传国玺绶会暂时放在她手里,皇帝没有留下亲笔遗诏,此事便好办许多。   =======   接下来的日子里,乾正宫里的御医换了一批又一批,宫外更是张贴皇榜,招名医给皇上治病,只是瞧过之后,无一例外都是摇头,曰:药石无医。   御医用天山雪莲给皇帝吊着命,竟是撑过了近一月时间。   这日深夜,皇后在龙榻旁的长椅上睡着,睡梦中,忽然感到有人在抚自己的脸颊,她蓦地睁眼,却见庆宗帝正站在她身旁,她先是惊喜,随即便是一阵天地崩塌的感觉。   这不是痊愈,而是回光返照。   庆宗帝坐在她身旁,道:“朕忽然感到浑身舒爽,就下床走走。”   穆皇后从得知皇帝病情开始,没有为他难过一分一毫,她只担心自己的儿子能否顺利继承皇位,但此时,却忽然眼睛发涩,胸口涌出一股难言之感。   “雅娴,你可恨朕。”   恨么……这个人给了她无上的尊荣,也让她成为世间最可悲的女人。是恨吧,自然是恨,但她只轻轻摇头。   庆宗帝扯了扯嘴角,缓缓说道:“朕知道你恨朕,朕又何尝不恨你,朕知道,婉颜的死与你有关。”   穆皇后猛地抬眸,眼里闪过不可置信,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惊慌。   “婉颜天真烂漫,刚入宫时,人人刁难她,你对她好,她便把你当做亲姐姐对待。可她身子一向很好,怎么会胎位不正难产,朕后来问过御医,说有些像落子汤的毒,但如果真的饮下落子汤,就不会是难产,而应该是一尸两命才对,所以,该是有人把药剂熏在衣服上,日日接触婉颜,才会使得她在产子时殒命。”   他道:“真是聪明的办法,即便查到你头上,也没有证据,便是朕也拿你无可奈何,何况宫妃难产太过寻常,谁会去查呢,朕也是几年后才想起可疑之处。可怜小五,因为那种药,心智发育不全,反应比常人迟钝,还把你这个杀母仇人,当做亲生母亲孝敬。”   穆皇后面无人色,嘴唇发颤,像极了一只女鬼。   庆宗帝道:“朕不杀你,因为朕知道,死对你来说是解脱,朕让你坐在最尊贵的位子上,然后捧起一个又一个女人践踏你,看着你痛苦,无助,朕想,婉颜应该满意了,可是朕刚才梦到她,她说不满意,她说朕应该原谅你。”   “当年婉颜待你真挚,你对她,想来也有几分真心。这些年,我看你由一开始的耐心照顾小五,到后来越发疏远,甚至是惧怕他,”说到这里,他轻笑道:“毕竟他与他的母妃越来越像,你看多了,也会良心不安吧。”   穆皇后咬着牙,忽然厉声质问:“我为何要良心不安!”她面目狰狞地抬眸,眼里却流出泪水,她泣不成声道:“我不后悔,从不后悔!”   “陆婉颜,陆婉颜,我之所以活得如此可悲,都是因为她陆婉颜!我恨兰欣,却更恨她!兰欣的恩宠是她争来的,可陆婉颜,她什么都不必做,你便把什么都备好了,送到她的面前,丽妃,丽贵妃,然后是皇贵妃,到最后,连我的后位,都会被她抢走!”   “我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只想保护琛儿活下去而已,这后宫里谁都不容易,为了活下去,谁的手上不是沾满鲜血,兰欣,徐安蓉,王轻莲,她们谁没有杀过人,她们做的坏事比我多!我,我这一生,就只杀过一个人,就只有一个人……”   她垂首望着自己的手,猛地捂住泪湿的面颊,那个人,是她的好姐妹。   泪水顺着指缝滴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她幽幽地说道:“我……我一开始不想杀她的……我已经停了熏药,可有一天,她跟我说,你告诉她,想让五皇子做太子。”   庆宗帝道:“可是婉颜拒绝了。”   “她是拒绝了,那是因为她还太年轻,还保留着在宫外的天真善良,再过几年呢,有一天,她开始留恋权势,到那时,我和琛儿该怎么办,从潜邸,到后宫,我最不敢相信的,就是女人。”   殿内烛火通明,大邱最尊贵的一对夫妻,共坐在一条长椅上,二十多年来,头一次离得如此之近。   不知过了多久,庆宗帝道:“按照朕原本的想法,朕死后,皇后要与朕殉葬。”   穆皇后吐出一口浊气,笑得轻松,“臣妾谢陛下恩典。”   庆宗帝摇摇头,道:“现在,朕改变主意了。太子戍守边关七载,拯救数十万军民于水火,朕就留他母后一命,算是朕这个做父皇的,送他的最后一件礼物。”   言罢缓缓躺回龙榻,闭上了眼睛。   穆皇后呆坐在原处,看着这个男人面上带着笑,起伏的胸膛渐渐停歇,神色木然。   那年十里红妆相嫁,人人羡慕她做了太子妃。她也曾是个天真的闺中女孩,猜想大红盖头掀开后,她的夫君是何等的俊俏,她也曾,暗暗期待过举案齐眉,相携白首。   二十多年,似一场镜花水月,竟只留下了恨。   ========   自丑时起,安华楼鸣钟八十一响,乃是帝王丧讯。   这一夜,宫中无人成眠,庆宗帝驾崩,太子尚在返京途中,皇位空悬,朝堂大乱。   贤王连夜进宫奔丧,被六皇子带兵拦在清武门外,按照宫中规矩,但凡进宫,不得佩刀,而贤王非但骑马佩刀,且带了大队人马,夺位之势显而易见,双方对峙,各不相让。   与此同时,明王纠集一干文武大臣,候在金銮殿外,等着早朝,逼太后立新君。   如今嫡子不在,理所当然该立长,这是先皇留下的规矩,他有恃无恐,京里这几位皇子,他哪个都没放在眼里,唯一警惕的只有顾琛。   从庆宗帝病重消息传出,传到塞北,少说也要近月余,哪怕八百里加急,此时太子的人也只能到达中州城,何况他带着大批军队,想进城哪有这么简单,等到他回到京城,他这个皇兄,已经先登上皇位了。   届时顾琛兵临城下,皇后在他们手里,他难道还能为了皇位,不要自己母后?   若他当真有这样的气概,这皇位让他又何妨,他倒要看看,顾琛如何被史书唾骂,被后世戳脊梁骨,做千古第一不孝子。   收到宫中丧讯后,叶岩柏便再难入睡,在书房坐了一整晚,等到天将明时,他揉了揉眼睛,朝门外唤:“叶三,伺候本相沐浴更衣,准备上朝。”   叶三带着几个丫鬟小厮进来,伺候他洗漱,待洗漱完毕,将人挥退,他低声将昨夜宫里几位皇子的消息说了,道:“唯有七皇子,倒是不曾听说有何动静。”   叶岩柏摇摇头,说:“七皇子,与太后素来最为亲密。”   叶三一怔,却听叶岩柏道:“你且看着,今日早朝,太后会带着‘遗诏’宣布七皇子登基。”他揉了揉眉心,“实在懒得听他们唇枪舌战,头疼得很。”   他走出书房,见到大儿子候在门前,官服外套着一件白色丧服,恭谨道:“父亲。”   叶相拍拍大儿子的肩,笑道:“想到你我同朝为官,为父心中便慰藉许多。”   “此为何意。”   叶相道:“今日朝堂上,免不了听人争吵,想到晖儿你比为父更厌恶喧闹,怎能不叫我感到快慰。”说着轻轻一笑,率先上了马车。   叶重晖眼中划过一抹极淡的笑意,他弟弟昨晚给他塞了两团棉絮,今日早朝想来派的上用场。   ========   自昨夜看到帝星陨落,叶重锦便再也睡不着,他抱着大猫一会心中惶然,一会又暗自庆幸,自言自语说了好些话,说到最后,大老虎都懒得听了,从窗户跳出去。   叶重锦瞪着它的背影,气得抬手将窗户合上,骂道:“笨家伙,跑了就不许回来了。”   今夜是秋梓当值,敲门问他何事,他忙道:“无事无事,你睡去吧。”   他慢悠悠爬到榻上,却忽然触到一具温热结实的身躯,吓了一跳,刚要唤人,却被人捂住了嘴巴,被拖到床上去,天还未亮,屋里一片漆黑,他只看到一双深邃的黑眸,闪烁幽光。   那人将他按在胸膛上,喘着粗气,一只手在他脸上细细摩挲,带着薄茧的手掌游走在他的脸颊,鼻尖,还有额头,柔嫩的肌肤被划得生疼,他的动作很急促,好似在确认什么,炙热的气息几乎将人烫伤。   叶重锦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一声又一声,是顾琛,是他。   “阿锦,阿锦,阿锦……”   熟悉的低沉的嗓音,带着浓烈的侵略的气息,经历大漠风沙,经历过冰山雪原,经历过无数厮杀,满身的煞气再也遮掩不住,好似本为一体,从灵魂里散发出来。   叶重锦抬起手,想碰碰他的脸,却立刻被他握住,似雕琢成的玉骨被男人置于唇边,珍而重之地亲吻,一遍又一遍,好似怎么都不够。   这人身上带着极重的露水,他是刚赶回京城的,这样急切,只是到底也没赶上。   他难过地问:“你知不知道,陛下他……”   良久,他听到男人低低应了一声。   “我以为,可以再见他最后一面的,我以为,他多等了我一年,不会在乎多等我一个时辰,可他没有。”   这世上,总是遗憾多一些。   叶重锦伸出手臂,艰难地圈住男人高大的身躯,道:“不必自责,你已经很了不起了,突破重重险阻,闯入京城,换做任何人,都做不到,只有太子哥哥能做到。”   顾琛眼里划过柔光,他蓦地坐起身,把小孩从怀里捞出来,他还没有仔细瞧瞧,他的阿锦,如今是何模样。   刚打开火折子点燃烛台,叶重锦却猛地钻进被窝里,把脸捂得严严实实,顾琛忙问:“怎么了?”   “我,我现在不好看……”他觉得自己不如前世生得漂亮,因此觉得难为情,也怕这人露出失望的表情。   顾琛一愣,却是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愉悦的笑,道:“好不好看,都是孤的童养媳,孤不会嫌弃。”   说着把叶重锦连人带被抱进怀里,他在边关粗鲁惯了,如今面对一个十四岁的娇嫩少年,这样嫩芽儿一般柔软的身子,娇贵得好似一碰就会伤着,他不敢碰,却又舍不得不碰,竟不知从何处下手,只好就这么小心地抱着。   “阿锦乖,出来让孤看一眼,等到天明,孤还有事要做。”   叶重锦急道:“你不准走,现在全城戒严,若是被明王的人发现,会有危险……”   顾琛趁他说话的时候,伸手将那碍事的棉被掀开,躲在被窝里的少年,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暴露出来,四目相对。   昏暗的烛光下,少年披散着一头柔顺乌丝,落在雪白的床单上,丝丝缕缕相交缠,一双黑白分明的灵动眼眸闪着光采,轻轻咬着殷红的唇,似玉脂点缀着一抹朱唇,美得叫人心惊。   顾琛被迷了心一般,凑过去吻了吻他雪白的颊,叶重锦许久没见着他成年后这张脸,一时有些震惊,竟傻傻地让他亲了去。   顾琛怀里抱着个精致漂亮的男孩,气息有些不稳,良久憋出一句:“你们叶家人,当真是谦虚。” 第74章 夺位,即位   大殿之上,文武百官分立成几派, 争来吵去, 无非是为了金銮殿上那把龙椅。几位皇子皆是一副哀恸的模样,脸上的泪真真切切, 恨不得随自己父皇去了才好。   只有顾悠怯生生地站在角落里,瞪着一双通红的兔子眼, 他昨晚知道父皇驾崩,哭了一整夜, 现在眼睛还是肿的, 不过却是再也哭不出来。   明王的确根基深厚,朝中大臣近半数支持他, 加上又是长子,根本无可辩驳。礼部尚书薛护道:“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明王殿下德才兼备,又是陛下长子,由明王殿下即位,再合适不过。”   越国公道:“此言差矣,陛下从前偏爱贤王, 满朝皆知,皇位自然是由贤王继承更合适。”   薛护冷笑道:“敢问越国公, 贤王于江山社稷有何功绩,明王殿下十五岁参政,破获大小贪污案十数起, 栗县赈灾一事,连陛下都曾夸赞过,更不要说,为抓捕前朝乱党,身受重伤……”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把越国公挤兑得无话可说,顾贤脸色铁青,明王却是勾唇一笑,朝薛护使了个眼色。   薛护便走到叶岩柏身边,道:“叶相,既然众人已无异议,明王殿下又是众望所归,不如就由叶相起草即位诏书。”   叶岩柏嘴角一抽,正要推辞,却听内侍传道:“太后驾到——”   一道翡翠绣金百花屏风被宫人们搬到大殿之上,大内总管李贵搀着太后进了金銮殿,一列宫婢内侍随侍于身后,她在屏风后坐下,道:“众卿平身。”   见到太后驾临,明王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待看到七皇子面露得色,便知道大事不妙了。   却听太后道:“哀家一向不喜插手朝堂之事,只是昨夜……”她稍稍一顿,话语间难掩伤痛,缓缓说道:“昨夜,大邱的子民失去了国君,而哀家,也失去了至亲骨肉,虽说后宫不得干政,只是如今帝位空悬,朝局不安,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为了黎民百姓,也为了保全昔日太宗皇帝开创的基业,哀家不得不出这个面。”   她唤道:“李总管,宣读圣上遗诏。”   “遗诏”二字一出口,满朝哗然。晟王爷早不耐烦听他们争吵,闭着眼睛打瞌睡,此时已经鼾声震天,陆凛把他叫醒,道:“王爷,重头戏来了。”   晟王爷睁开一只眼往上瞅了瞅,然后打了个哈欠,道:“没趣,没趣,陆凛你小子最是没趣。”   陆凛但笑不语。   李贵领命,展开那道明黄的圣旨,刚读到“皇帝诏曰”,便被明王开口打断。   “且慢!敢问皇祖母,这封遗诏可是父皇亲笔所书?”   太后蹙眉问:“明王是在质疑哀家?”   明王道:“孙儿不敢,只是此事毕竟事关重大,若是能传达父皇圣意固然是好,可若是当中出了什么差错,岂不是丢了皇家的脸面,叫外人看笑话么。父皇的手迹,朝中不少大人都是认得的,不妨先查验一番,再行宣读不迟。”   他说得合情合理,许多大臣请奏附议。翡翠屏风后,太后苍老的面颊颤了颤,随即淡道:“不必查验了,谁都知道皇帝病重,无法握笔,因此这封遗诏乃是皇帝亲口所述,哀家代笔的。”   “那么敢问祖母,当时可有旁人在场。”   太后冷笑,道:“皇帝尸骨未寒,明王已经不把哀家这个老婆子放在眼里了,若是由你继承大统,不知宫里可还有哀家的容身之地。”   明王忙称不敢。   七皇子道:“大皇兄,皇祖母是父皇的生身母亲,难道还会作假不成,你千方百计阻拦宣诏,不知意欲何为?”   贤王此时也瞧出了猫腻,插嘴道:“本王倒觉得大皇兄说得合情合理,原本也不曾听说父皇留了什么遗诏,忽然冒出来,难免让人起疑。父皇养病期间,一直是皇后娘娘在旁照顾,到底有没有这道遗诏,不如请皇后娘娘前来,一问便知。”   六皇子道:“皇后娘娘是太子生母,她的话只怕有失偏颇,不可作为凭证。”   几人一时间争执不下,这时候晟王爷打了个哈欠,挽起衣袖,走到几位皇侄之间,对着他们的脸挨个扫视了一遍,他一向脾气不好,又不讲道理,几位皇子对他有所忌惮,只好连连退后,不敢与其正面发生冲突。   晟王爷轻哼一声,绕到屏风后,夺过李贵手里的那封“遗诏”,展开一看,果真写着七皇子继承大统,他冷笑一声,把假诏书塞进衣袖里,拿出自己那道空白的,提高嗓门道:“本王还以为是什么,却原来太后娘娘在与我们开玩笑呢,这遗诏上,不是一个字都没有吗。”   他话音才落,七皇子便不可置信道:“这不可能!”   他跨到屏风后,抢过晟王爷手里的圣旨,随后目眦尽裂,吼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这样!”明明是他亲手写的,就连玺印都是他亲自盖上去的,怎么会变成空白的。   太后蹙起眉,刚要说什么,晟王爷却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道:“母后,先皇和皇兄都在天上看着。”   太后脸色一变,良久,她颔首道:“哀家年迈不中用了,许是将昨夜做的梦当成了现实,望各位大臣,理解哀家忧思成疾之苦。”言罢,不顾七皇子的请求,抬手扶住李贵的手臂,道:“李总管,扶哀家回宫歇息吧。”   李贵知道,此番去了慈宁宫,怕是再也出不来了,太后与七皇子伪造圣旨一事,传出去便是天大的丑闻,他这个唯一的知情者,自然是要灭口的。他面上仍带着笑,朝太后微微一躬身,却是快步跨到屏风外。   太后想阻拦,已然来不及。   却听李贵朗声道:“太后娘娘的确记错了,陛下确实留下了遗诏,只是那遗诏不是太后娘娘代写,而是由陛下亲笔所书!”   每一个字都如同平地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开,就连太后,都震惊不已,她站起身,颤抖着唇,指着那个矮胖的太监,道:“拿下!给哀家拿下他!”   李贵是庆宗帝尚为太子时追随他的老人,也是庆宗帝的心腹,他的话,比太后的一番话令人信服得多,一帮文武大臣连忙向他追问:   “那封遗诏此时在何处,又是何内容?”   “李公公,那遗诏在何处,你快说啊!”   “李总管,昨夜陛下驾崩,为何没有宣读遗诏!”   一片喧闹中,李贵已经被人拿下,他依旧高声道:“陛下属意太子继承大统,太子乃是天命所归!陛下亲手所书的遗诏,此乃圣意,尔等皆为逆贼!陛下,奴才这就来伺候您!”   言罢,他大笑着撞在一旁的蟠龙浮雕柱上,血溅当场。   太后面如土色,额角冷汗淋漓,却是暗自松了口气,晟王爷抬手,让人送她回慈宁宫。   此时朝堂上已然大乱,一干武将原本因为不受重用,在大殿末端打瞌睡,此时都来了精神,与文臣辩论,言曰,既然陛下属意太子,那便等太子殿下归京,举行册封仪式。明王和贤王的人自然是不肯的,六皇子和七皇子两家外祖,也是极力反对。   顾鸣冷着脸看着这一切,他原本以为,可以利用这帮大臣替自己夺位,可是此时,他们当中许多人已经开始动摇,显然忌惮着皇帝留下的那封遗诏,他忽然大笑一声,抬脚往前走,竟是直接坐在龙椅之上。   他看着堂下众人,或诧异,或愤怒,或不解的眼神,心中快意,他为了江山社稷付出了多少心血,这个位置早该属于他了。   他道:“罪人李贵已经伏诛,他方才说的那番话,各位大人就当没有听到,太后这场闹剧,也不必在意,就继续之前的事吧。”他看向叶岩柏,道:“由叶相起草即位诏书,然后宣读。”   叶岩柏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呵……”顾鸣抚掌而笑,道:“本王早料到叶相不肯就范,不过,叶相就算不顾忌自己,也要为家中老小着想,是不是?”   晟王爷道:“怎么,明王还想谋朝篡位不成?”   “本王只是按照大邱的祖宗规制,继承皇位,难道要为了一封不知是否存在的遗诏,置江山社稷于不顾?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啊。皇叔不是一向嫌本王虚伪么,怎么样,不知皇侄此时的作为,可否入您的眼?”   晟王爷轻嗤:“的确比从前顺眼许多。”   顾鸣大笑两声,此时他的人已经包围了宫殿,为首的是他舅舅朱巍,六皇子和七皇子面露失措,问:“他们是怎么进宫的!”   “就凭宫里那些草包,怎么可能打得赢从战场上磨砺过的将士,他们可都是从尸堆里爬出来的。”   顾贤也一下子没了主意,连皇宫的大内侍卫都被歼灭了,他母妃安排的人岂不是小菜一碟。   顾鸣瞥向晟王爷手里的那道空白圣旨,笑道:“倒是多亏了太后这一闹,让本王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父皇病重卧床时,除了皇后娘娘在旁伺候,似乎还有二人时常在乾清宫逗留。”   无需挑明,众人的视线已经聚集在叶岩柏和晟王爷身上。   “如果父皇真的留有遗诏,而晟王叔手里的是空的,那真的,在谁的手上呢?”他朝自己舅舅使了个眼色,朱巍便让人替叶岩柏搜身,可惜一无所获。   顾鸣摇头道:“是了,叶相为人谨慎,断不可能将遗诏带在身上,那么,是藏在府上?刚好,本王也想见一见,叶相爱若珍宝的小公子,一并带来吧。”   朱巍领命,带人退了出去。   只是等了许久,也不见回信。   顾鸣等得急了,刚要派人去探,忽然从门外摔进一个男人,正是朱巍,一只脚狠狠踏在他胸口上,朱巍当即吐出一口鲜血,众人抬眼看去,却见一个玉面小将,身材不算高大,眼神却是狠辣无比,手提一把金龙宝刀,威风赫赫!   “你这等杂碎,安敢与孟老将军相提并论!”   晟王爷看到他,先是捂着眼不想看,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里看,最后却是忍不住笑出声。   这小子,有他当年的风范!   顾鸣脸色难看至极,质问:“你是何人,怎敢在金銮殿上乱来,来人还不给本王拿下他!”   那小将一脚把朱巍踢飞,抬眸道:“本将军叫孟胜男,乃孟霆威老将军亲外孙是也。”   众人皆是一愣,孟霆威老将军哪有外孙,只有一个外孙女,是那个多年前逃婚跑了的安成郡主!原来如此!众人看向罗家父子,这二人早因为丢人,躲到后面去了。   顾鸣终于想通了这一茬,冷哼:“皇叔生了个好女儿,不过你武功再高强,还能敌得过我上万将士不成。”他看向朱巍,问:“遗诏何在!叶重锦何在!”   朱巍口吐鲜血,艰难吐出两个字:“太……子!”   “你说什么!”   此时从孟胜男身后,走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一袭不染纤尘的白色锦衫,眉目如画,玉骨天成,一走进众人视野,身份便已昭然若揭,除了那个叶家,谁家能养出这样的儿郎。   “阿锦,”叶岩柏慌忙走到他面前,问:“可有受伤,可有受委屈?”   叶重锦道:“不曾,只是担心父亲还有哥哥,才跟过来瞧一瞧。”说着他朝叶岩柏身后的叶重晖展颜一笑,他哥哥却不赞成地皱了皱眉。   叶重锦朝上看去,顾鸣正幽幽地望着他,他也不惧,反而笑道:“明王殿下,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   顾鸣挑眉问:“赌什么。”   叶重锦道:“就赌,这大殿里的将士,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话音才落,便引得众人震惊不已,就连一直淡定看戏的陆凛都有些意外,顾鸣冷笑一声,道:“好啊,若本王赌赢了,你这尤物,就归本王如何。”   叶重锦点点头,说:“好啊,若我赢了,也不必你做什么,总归你是死路一条。”   “阿锦,不可胡闹。”   叶重锦朝他哥哥眨眨眼,道:“哥哥总问我,跟空尘大师学了些什么,我今日就让你看看,我的真本事。”   他走到一名将士身边,学空尘大师的模样,老神在在地道:“佛曰,莫轻小善,以为无福,水滴虽微,渐盈大器,凡福充满,从纤纤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说完,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那将士停顿片刻,竟是乖乖把刀放在地上。   “……”   周遭传来阵阵笑声,叶岩柏直想把老脸捂住,这孩子,耍宝也不分场合。   顾鸣道:“不过收买了一个细作,便在本王跟前装神弄鬼。”他抬手一挥,道:“把他给本王拿下!”   一片静默,再也没人笑了,顾鸣又道:“快把他拿下!”   “这不可能……”   安成郡主冷笑一声,道:“因为,他们不是你的将士,是我们从塞北带回来的兵,你以为凭你舅舅的那些草包,能攻入皇宫?能在其他皇子的三路兵马围剿中大获全胜?自己的人有几斤几两都不知道,还想谋朝篡位。”   “太子的兵,不是从尸堆里爬出来的,而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厉鬼,他们当中的许多人,甚至不止死过一次。”   顾鸣失魂落魄地跌坐在龙椅上,良久,凄惨地笑道:“本王的好四弟回来了?”   叶重锦道:“太子哥哥去看陛下了,他之所以马不停蹄赶回来,只是想见陛下最后一面。”   至于皇位,一直都是他的囊中之物,不必苦心经营,无需谋划,对他来说,不过如此简单,想要,还是不想要而已。   一直守在殿外的人马此时也闯入殿中,将一干罪臣收押,其中包括明王及其舅舅,暗自招兵买马,意图谋反,贤王也养了一批暗卫,意图趁乱潜入金銮殿,被一举拿下,六皇子七皇子尚未成年,因此并未予以收押,不过此番吓得不轻。   晟王爷抚着胡须,道:“小五啊,把你父皇的遗诏请出来吧。”   顾悠咬着唇,怯怯地问:“皇兄……皇兄回来了吗?父皇说,皇兄回来才可以拿出来。”   晟王爷抚着他的脑袋,叹道:“是啊,他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谁又能想到,庆宗帝会将真正的遗诏交给看似娇弱痴傻的逍遥王呢,顾鸣哈哈大笑起来,最后竟是笑出了泪,他那位好父皇,竟做到这一步,他输得心服口服。   叶岩柏当众宣读圣上遗诏,皇四子继承大统,即皇帝位。 第75章 与谁渡河   乾正宫内,宫婢内侍跪了一地, 口称“万岁”。   立于大殿中央的少年, 一袭玄黑锦袍,面沉如水, 他将随身佩剑立在一旁,走到龙榻旁, 对着先皇的遗躯,恭恭敬敬行了一个跪拜之礼, 而后起身, 在榻旁的杌子上坐下。   眼前这张老迈的面庞,与记忆中不太一样, 嘴角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神态安详,可见走得很安心,顾琛一贯冷峻的面庞,也不自觉柔和一些。   他到底经历了两世,也看惯了生死,并未嚎啕大哭,只轻声道:“父皇, 儿臣回来了,皇祖父和孟将军没有做到的事, 儿臣做到了,如此一来,您见到皇祖父, 也可向他有个交代,他若是再嫌你,你便告诉他,您至少有一点强过他。”   顾琛弯起唇,道:“至少,您的儿子,比他儿子有出息。”   穆皇后立在他身后,面上看不出悲喜,此时也不禁弯起唇。   顾琛问道:“父皇临终前,可有交代身后之事。”   穆太后用汗巾替先皇擦拭面颊,摇摇头,道:“不曾有交代什么,不过他不说,哀家也知道,庆和宫,丽妃从前的遗物不是保存得好好的么,总归他不想让别人碰,索性都让他带走吧。”   顾琛略一颔首,良久,哑声道:“这些日子,辛苦母后了。”   穆太后鼻头微酸,她整了整面容,却无论如何做不出喜悦的笑脸,脸颊颤了颤,终于还是红了眼眶,轻叹道:“比起皇儿在外征战,哀家吃的苦又算得了什么。”   顾琛微蹙眉头,终究没说什么,他提起佩剑,大步走出乾正宫,莫怀轩正立在殿外等他。   “陛下。”   顾琛道:“子枫,这几年京里多亏有你照看,孤才能放心在边关退敌。”   莫怀轩只淡道:“良禽择木而栖罢了。思及前世今生,你我之间,竟似一场笑谈。”   顾琛也轻笑一声,可不是么,前世贤王有莫怀轩帮衬,比明王要棘手得多,明王的棘手之处在于,他一直扮演着好兄长的角色,貌似站在太子身后支持他,实则手里握着一把匕首,不知何时就会刺上一刀。   而莫怀轩,则是光明正大与他斗法,将朝堂当做一个棋局,二人将文武百官当做棋子摆弄,各凭本事争抢皇位,最终莫怀轩输给了顾贤的愚昧和冲动。   顾琛道:“其实,你败局早定。”   莫怀轩挑眉,显然是不信:“哦?”   “你想想,朝堂之上,除了叶家独善其身,还有一人一直立场不明,那人是谁。”   虽说是前世之事,相隔已久,但二人皆是记忆过人,莫怀轩略一思索,便脱口而出:“镇远侯。”   言罢他又摇头,道:“不可能,陆凛软硬不吃,且找不出丝毫破绽,除非……除非陆子延出了岔子,但是此子看似顽劣,其实很有城府,轻易不会让人拿到把柄。”   顾琛道:“可惜,他有个天大的把柄握在朕手里,所以朕说,你败局已定。”   莫怀轩愣了愣,终于露出释然之色,道:“若当真如此,臣拜服。”   顾琛早知道他并非真心臣服,不过是为了小五勉强与自己谋划,人人都道叶家人心气高,其实不然,叶家人不过是按行自抑,而这位出身低微的越国公庶子,才是真正的恃才傲物,他说出前世的秘辛,不过是让他心服口服罢了。   这两个人,前世把朝堂玩弄了一遍,这辈子便觉得了然无趣,唯一的对手已然站在一线,还有什么好争的,因此一个去打鞑子,另一个整日里围着逍遥王转悠,在外人眼里,太子有勇无谋,而越国公世子,更是个用不上的书呆子,谁也不曾放在眼里,谁知竟是最大的变数。   两人一道往金銮殿走去,顾琛带回来的兵只有两万多,此时有一半在城外驻扎,他将一道令牌扔给莫怀轩,道:“把朕的将士们领进城安顿,之前承诺过,兵部日后交由你管辖。”   莫怀轩接过,这道玄黑令牌用黑玉打造而成,暗芒熠熠,正侧刻着一道锋利的刀剑符号,而背侧,竟是一个大气凛然的“琛”字,他敛了神色,俯首道:“臣,接旨。”   顾琛大步往大殿走去,头也不回地道:“可你真正想要的,孤无法承诺给你,你该知道。”   莫怀轩胸口一窒,颔首,自言自语道:“自然,他安然无忧,我已知足。”   他抬眸看向乾正宫前的那片石阶,前世,听说静王就是在那里跪了一天一夜,最终支撑不住,被人抬进了太医院。   他那时是三皇子的人,并非他选的顾贤,是他父亲选的,他认为兰贵妃受宠,因而早早就下了注,嫡兄去世后,他别无选择,获得继承权的同时,他也将越国公府扛在了肩上,哪怕明知道顾贤是个蠢货,他还是替他竞争皇位。   顾悠嫁进国公府,他气恼,因那时他已经注定失败,这傻子什么都不知,只知道对他好,他哪里值得。   后来他父子二人随三皇子锒铛入狱,太子还算仁慈,没判死刑,只将他发配边疆,虽然途中免不了一死,但他心里是感恩的,他不想死在铡刀下,然后让顾悠替他收尸,那小傻子怎么受得了,他那么喜欢自己,若是看到他不完整的尸身,岂不是会哭死。   可他还是低估了悠儿。   谁也没想到,一贯软弱的静王,竟然进宫觐见新帝,为越国公府求情,顾琛的心是硬的,能让他心软的人,唯有宋离,自然没答应顾悠的无理请求。   那傻子便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他的身子一向不好,但莫怀轩没想到,已经差到那个地步。据说当时在枫山上的那一晚,他受了寒损了根基,一直未痊愈,早成了顽疾,所以才会那样轻易就病倒了。   不久后,莫怀轩被人从刑部放出来,改判了抄家和剥夺爵位,老国公爷在世时的祖宅归还了他。   然后宫里来了人,是那个祸水一般的宋离。   宋离道:“静王殿下说,愿拿自己的性命换他轩哥哥的命,陛下怒极,但抵不住他的苦肉计,终究还是应了他,所以莫公子现下不是阶下囚了。”   莫怀轩没有急着高兴,他问:“那悠儿何时回来。”   “静王殿下不会回来了,宋某此行来,是想跟莫公子讨要一样东西。”   “何物。”   那男人展颜一笑,却是莫怀轩见过的最可恶的笑,他幽幽吐出三个字:“和离书。”   “莫公子昔日犯下的过错太多,虽然圣上仁慈,肯饶恕你,但也不愿将皇弟托付,所以,还请莫公子写下和离书,宋某好带回去交差。”   莫怀轩只觉得胸口被硬生生挖出了一个大洞,他生平第一次,觉得提笔是一件如斯痛苦之事,痛到他几乎握不住那根笔杆,即便得知要被发配时,他也不曾有过此时这般痛楚。   他一直以为,他对顾悠是怜悯居多,可到真正要失去他的时候,才明白,那孩子早就扎根在他心里,是他一直假作不知。   他接连写错了三份,才堪堪写完。他握住那张和离书,道:“烦请宋总管转达,草民,想见静王殿下一面。”   宋离轻嗤一声,径直夺过那张和离书,草草扫了一眼,道:“怕是不能的。”   “他不愿?”   “是不能。”宋离敛去笑意,缓缓道:“静王殿下病重久矣,莫公子兴许不知,他拖着病体为莫公子求情,病上加病,也不知有没有痊愈的时候了,越国公府,当真是把静王殿下利用到了最后一刻。”   莫怀轩道:“我不曾利用过他,从不曾……”   “那么又是谁告诉静王殿下,莫公子被刑部关押,谁告诉他,莫公子出了京城就会没命,又是谁教唆他,去乾正宫外行苦肉计的?”   莫怀轩站立不稳……是谁?自然是他母亲,可在悠儿眼里,却是他的计策。   宋离走到门前,忽然站立,道:“静王殿下说,你救过他,所以他不能眼看你去死,你二人之间的缘分,是因施恩结下的,如今他还了你的恩,这缘分便也断了,从今往后,再无瓜葛。”   字字诛心,痛彻入骨。   莫怀轩原以为,这世上,最残酷的刑罚莫过于此。   他怀抱一丝幻想,在祖宅周围种了许多枫树,他知道悠儿喜欢枫树,等待有朝一日,他愿意来见一见自己,会被打动,愿意回到他身边。   直到宫里传来哀讯,静王殿下久病而逝,将他所有的希望断绝。   他忽然记起,十岁那年,在御花园里救了个漂亮的小孩,那小孩揪紧他的衣袖,哭着问他的姓名,他说自己叫莫怀轩,然后,那孩子便笑了,眼睫上还沾着泪,一双剪水杏瞳,美得不可方物。   那小傻子总是追在他身后,让他以为,他会一直都在。   谁料,连老天爷都不忍心看他哭,看他受伤,所以将他收走,在他知道珍惜的时候,那个小傻子不在了,永远找不回来了。   他去求了许多人,叶重晖,陆凛,晟王爷……可是顾琛恨极了他,不肯让他见悠儿最后一面,这是他应得的报应,怨不得任何人。   他在莫家祖坟立了个衣冠冢,刻上爱妻之名。   他与悠儿怎么会没有瓜葛,他是自己的妻,他们拜过堂,成过亲,怎么能说缘分断了,就算这辈子断了,他下辈子也要找到他,这次他会在他之前,牵住他的手,再不会让他一个人在身后徒然地追。   ========   司天监算好吉日,桓元帝在半月后举行登基大典。   穆太后带人呈上尚衣局新制的龙袍,仍是沿袭黑色绣金五爪金龙样式,太皇太后亲自送来传国玺绶,刚好打了个照面,这婆媳二人从前关系一般,如今倒是缓和许多,见着面好生说了几句话。   太皇太后在百官面前那一出戏,虽说是乌龙,但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内里有玄机,尤其当时七皇子的反应,十分耐人寻味,太皇太后怕新帝有疙瘩,免不了示好。   她朝穆太后道:“哀家想着,皇帝到年底该十九了,是时候立后了,你要多帮忙照看一些。”   穆太后这些日子整顿后宫,忙得晕头转向,听她提醒,才想起来她儿子至今还没个人作伴。   她连连点头,道:“倒是母后提醒儿媳了,皇帝在外这么些年,身边连个知寒知暖的人都没有,儿媳这就去相看相看,立后倒是不急的,总归是国之大事,需谨慎一些,可先挑选几位妃嫔充盈后宫。”   太皇太后笑着点头,也不戳穿,她不想立后,无非是不想被夺凤印,熬了这么些年,后宫总算由她做主,哪里肯轻易交出权利。   顾琛跨入殿中,气氛陡然一窒,这一袭玄黑龙袍,说不出的契合他的气场,透着一种逼人的威势,他眉目浓重而深邃,古井无波的黑眸,举手投足间透着浓烈的杀伐之气,叫人不敢直视,躲避不及。   太皇太后捏紧小拇指上的金丝护甲,暗自捏了把汗,好在那日悬崖勒马,没有铸成大错,否则今日还不知会如何。   她做出慈爱模样,道:“哀家正与你母后商议,给皇帝充盈后宫呢,皇帝可有瞧得上眼的姑娘,不妨说来听听。”   顾琛勾起唇,露出一抹极冷淡的笑,从御案上拿起传国玉玺,漫不经心地在手里把玩,道:“皇祖母,母后,你们不必相看了,朕的后宫,没有别人。”   穆太后大惊,问:“这是何意。”   顾琛道:“朕瞧得上的人,还不到出嫁的年岁,等到了时候,便是母后不说,朕也要请母后做主,至于别人,朕都是瞧不上的。”   “可你年岁也不小了,身边总需要人伺候……”   “母后,”顾琛打断道:“儿臣以为,儿臣的婚事,该是自己做主。”   穆太后呐呐难言。太皇太后亦面色不好看,虽说太子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可不曾想到,竟是丝毫未把他们放在眼里。   “过几日便是登基大典,有些话,朕还是说在前头为好。”   他挥退宫人,请两位长辈入座,道:“一则,后宫交由皇祖母与母后全权打理,除非必要,朕不会过问,该给你们的尊荣,一分都不会少;二则,朝堂之事,以及朕的私事,还望皇祖母和母后不要妄图染指。朕手里有两样东西,很有趣。第一样是晟皇叔交给朕的……”   他看向太皇太后,眼神无波无澜,却藏着让人惊骇的风浪,道:“是一道莫名其妙的圣旨。”   太皇太后脸色大变,慌忙避开视线。   顾琛淡道:“第二样,是丽妃的遗物,虽然时隔多年,药草也变质了,但查验的话,也不知会验出什么来。”   穆太后面色惨白,良久,苦笑道:“哀家急着处理丽妃的遗物,反倒让你起了疑心?”   顾琛道:“终究是血亲,为免日后伤及情分,故而早做提醒。”   太皇太后到底有些阅历,很快恢复了平静,只点点头,道:“哀家明白了,这把年纪,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她看向年轻的帝王,一夕之间,似年迈了许多,缓缓言道:“这江山,是你一人的。”   言罢带着宫婢回了自己的慈宁宫。   穆太后轻叹一声,替儿子理了理衣襟,笑道:“哀家的儿子,果然最适合穿龙袍,但你要明白,母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敛了笑,亦带人离开。   顾琛蹙起眉骨,眼里划过一抹幽深,正因如此,他才没法面对小五。   ========   登基大典这日,天气晴朗,桓元帝祭祀宗庙,以及历代先祖,礼成,发天子诏书,昭告天下。   而此时,叶重锦正在金光寺里修行。   空尘大师坐在蒲团上,微微睁开眼眸,唤道:“长生。”   长生是空尘大师为他取的法号,正因如此,一贯不信神佛的叶老爷子,才同意孙儿在此处修行,什么磨砺心境,什么开拓眼界,都是空话,他们一家子最怕的,就是这宝贝疙瘩夭折,盼着佛祖赐福,让他得以“长生”。   叶重锦应道:“师父。”   “心不静,则做无用之功。”空尘大师道。   “敢问师父,如何才能心静?”   空尘道:“心净,而后心静,你心中有事,所以不静。”   叶重锦蹙了蹙眉,从蒲团上坐起,倒了杯清茶,抿了一口。   “师父,实不相瞒,有一事弟子甚为困扰。人都知道趋福避祸,可若有一人,他明知此条路是祸,或被人威逼,或是自己受不住诱惑,往那条路上走,是不是说明,此人无可救药。”   空尘反问:“尚未走完,他又如何得知此路是祸,而非福。”   “因他已经走过一遍,知道此路是祸。”叶重锦一笑,道:“弟子不过是胡言乱语,师父不必当真。”   空尘却笑:“既然走过一遍,还有何惧。那条路上若有财狼,你提前备好棍棒,若有匪徒,你提前报官,若有山石塌方,就在山塌下之前走过去。”   少年垂下黑密的眼睫,映下一弧弯影,他并非不明,也并非恐惧,他只是厌倦这条路上的尔虞我诈,厌倦长久被囚困在一个地方。   “长生,你追随我学习偏术,是为何?”   叶重锦不答反问:“师父为何钻研此道?”   “一为解己惑,二为渡世人。”   叶重锦摩挲着杯盏,玉白的指尖划过杯沿,轻声道:“弟子浅薄,只想渡自己。”   “阿弥陀佛,志向没有高低之分,旁人的大志在你眼中或许不值一提,而你的小志也自有其价值所在,不必分个高下,渡世人在为师眼中难,而渡自己在你眼中同样是难,故而你我皆在潜心修行。”   他道:“师父所言有理,弟子是真的觉得难。”   空尘大师道:“就好比眼前有一条极为广阔的河流,为师希望造一艘大船,带众人渡过河去。而长生你,也想要渡河,所以自己造了一条小木舟,你怕小木舟太脆弱,撑不过风浪,因为不敢下河,该当如何?”   叶重锦道:“如此一来,有三个法子,一,是上了师父这条大船,不必再烦恼;二,我可以将我的小木舟打造得结实一些,可以撑得过风浪的时候再下河;三……”   “三是什么?”   叶重锦豁然开朗,他笑道:“总有旁人要渡河,我去蹭别人的大船,一道披荆斩棘过河去。”   空尘道:“这条河流太广阔,到达彼岸所见的风景也是不同的,所以挑选这条同行的船,须得谨而慎之。”   叶重锦合掌,道:“谢师父教诲,弟子受益匪浅。”   ========   出了金光寺已是傍晚时分,坐上马车,他蹙眉凝思,他该上谁的船?叶家的船,还是……   过了片刻,他觉得有些奇怪,从金光寺出来不久该是闹市,怎么这样安静,掀开轿帘一看,却是生生愣住了。   上谁的船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似乎上错了马车。   “车夫,停下。”他唤道。   谁知那人非但不停,反而速度越发快了起来,叶重锦便知道,这车夫是叫人收买了,或是被人掉包了。   他撩开衣摆,从靴子旁掏出一把匕首,指着那人道:“你若不停,小爷只好让你见血了。”   那人好似听不到一般,只望林子里驶,他猛地一刀扎下去,却不料被他随意躲避开来,他又是横刀一扫,那人又是一侧身,避了过去。叶重锦知道糟了,他遇到练家子了。   “你可知道我父亲是谁?可知道我爷爷是谁?”   那人仍是不做理会,叶重锦沉默片刻,泄气地坐回去。   车外那人开口了,问:“怎么不说了。”   “登基大典这么早就结束了?”   车总算是停下来了,那人掀开一张人皮面具,露出一张冷峻的面庞,挑眉问:“怎么猜出是我?”   叶重锦忍不住弯起眉眼,道:“我诈你的。”   顾琛:“……” 第76章 赌气   眼前的少年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灵动的眸子, 唇角带着浅笑, 白玉似的面容染了一层绯色,惹得人心跳不止, 年轻的帝王眯起狭长的黑眸,蓦地出手, 将这招人的妖精拉入怀中。   叶重锦猝不及防,跌入一个坚硬的怀抱里, 一双黑眸在他脸上逡巡, 粗粝的视线,夹杂了一丝柔色, 这个男人在边关待了七年,沾染了大漠的气息,好似能生生把人吞噬了去。   他不敢再闹,敛了笑,嘟囔道:“是你戏耍我在先的……”   委屈的嗓音,如羽毛划过心尖,带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痒意。顾琛喉结微动,道:“是, 是我有错在先。”   少年一噎,用力挣了挣, 顾琛岿然不动,仍旧把人圈在怀里,好不容易逮到的宝贝疙瘩, 哪里肯轻易撒手。   “阿锦。”他嗓音低沉,似穿越风沙里的号角声,隐藏着让人惊惧的力量。   叶重锦小心抬眸,视线落在男人滚动的喉结上,飞快的移开视线,他很清楚,此时的顾琛,不再是七年前那个收敛了爪牙的幼虎,他浑身散发着成熟野兽的气息,他已经足够强大,不需要收敛锋芒。   他小声嗫嚅:“什么?”   顾琛好像怕吓到他,用极轻缓的语气,道:“我对你的心思,早在多年前,晟王府那夜,已向你父亲阐明,所以,你的意思呢。”   “你是皇帝……”   顾琛抚上他的唇,打断将出口的话,道:“不是皇帝,在阿锦这里,我就只是我,你不必把我当做大邱的君主,也不必碍于权势地位,你只说,若顾琛喜欢你,想照顾你一生一世,你可愿意?”   他的指尖有一层硬茧,叶重锦的唇又极为柔嫩,轻轻一碰便有些微刺痛,生出一种被灼烧的错觉。   日暮时分,风拂过树叶,一片沙沙的声响。   良久,少年从男人的怀里钻出来,眼睫微颤,“其实我想过的,七年前,你离开京城时我就想过,于我而言,你到底意味着什么。若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离开,我不会那样不舍,可那时,我很想留下你。”   他抬眸道:“我是有些喜欢你的。”   顾琛蹙起两道剑眉,静默不言,他知道后面必然有转折。   果然,便听叶重锦道:“可是,我喜欢的东西太多,例如美味佳肴,日月星辰,无拘无束的日子,再例如大猫,喜欢也有深浅之分,若此时让我在你和大猫之间选其一,我是一定会选大猫的。”   顾琛愣了片刻,才想起叶重锦口中的“大猫”,是几年前,他送的那只小白虎。   一时间脸色便有些难以言喻。   叶重锦见他面色不善,心中一凛,忙道:“你不许伤害它!”   帝王沉默片刻,却是勾唇,露出浅淡的笑。   “怎么会。”   叶重锦抿抿唇,睨他一眼,道:“我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顾琛望入他的眸,道:“当初不该离开京城的,若陪伴你七年的人是我,此时你也不会拿这种荒谬的说辞搪塞我。”   说着,他长臂一伸,把纤细的男孩抱在自己腿上,叶重锦脸颊通红,他坐在顾琛的腿上,被他用年幼时的姿势抱着,心里升起一股奇异的羞耻感,他又羞又臊,道:“你这是做什么……”   “阿锦,丢失的这七年,我们找补回来可好。”   说着他拿起缰绳,驱使马车,从林间绕了出去,也不知去往何处。   叶重锦窝在他怀里,身后的胸膛就像一块滚烫的石头,烫得他坐立不安。这个男人即便一身简单的装束,也透出一股慑人的气势,墨发如泼墨一般,落在自己的白衫上,显得张狂而肆意。   ========   而此时,叶家的车夫被人从寺庙禅房里发现,他慌忙去找小少爷,却发现连人带车一并消失了,慌忙往府里跑。   听完下人的禀告,叶家两父子显得很镇定,摆摆手,道:“下去吧,此事莫要张扬。”   等人退下,叶重晖冷着脸,说:“他从前就无法无天,如今没了顾忌,只会变本加厉。”   叶岩柏捋了把胡须,道:“然也。”   叶重晖道:“孩儿去寻阿锦。”   叶岩柏却将他唤住,道:“他若有心藏,你把京城翻个底朝天,也是找不到人的。何况,陛下再如何乱来,也绝不会委屈阿锦,好些年没见,总归有些话要说,随他去吧。”   “父亲想得开,孩儿却无法苟同,阿锦这些年养得娇贵,陛下又沾染了军蛮子的脾气,手上没个轻重,伤了弟弟该当如何。”言罢,略一颔首,转身去寻人了。   叶岩柏面露愕然,而后无奈一笑,他这大儿子样样都好,只可惜对感情过于木讷,新帝对阿锦,哪里是寻常的喜欢,分明是情爱,不娶回宫,誓不罢休的。   新帝如今已十八有余,皇室子弟在这个年岁,别说正妃,就是嫡子都该学走路了,他却孑然一身,就连宫里的太后,还有太皇太后,都没有替他置办的意思,其中缘由不难猜想。   他先前参加宫宴,无意间听刘晋云提起,塞北战事早在一年前已经收尾,不过太子临时起意,深入大漠腹地,追击金夷残部,本不过是几支残余部队,给他们十余年,也未必能卷土重来,太子却花了大力气,将其清除。   也许……等到陛下垂危归来,是他的本意,他不想受人干涉婚事,又不愿与陛下生隙,所以迟迟不肯班师回朝。   如此一来,倒是说得通了。   他从一册书卷中翻出一道明黄圣旨,展开来,却是空白的,左下角盖着大邱的传国玺印。叶丞相拧着眉,轻叹一声,这道圣旨不好下笔啊。   =========   西山围场,金吾卫包围了整片山峦。   叶重锦坐在马背上,顾琛在他身后,已然换上帝王常服,揽着他的腰,一脸的兴致勃勃。   “这……这是?”   顾琛道:“就从庆宗十年的秋猎补起。”   叶重锦皱着小脸,提醒他道:“可那年,因为栗县的涝灾,秋猎取消了。”   “所以,才要补。”   说完拍马前行,夜色已深,山里透着阴森的气息,叶重锦不自觉抓住顾琛的衣袖,顾琛凑他耳边,轻声哄道:“乖,等下猎完,就在山里烧烤,阿锦想吃什么?狼?熊?……”   顿了顿,他森然一笑,道:“就老虎吧,吃完肉,还能给阿锦做一件虎皮夹袄。”   叶重锦嘴角微抽,这人还在记恨大猫呢。他摇头:“不要老虎,别的都可以。”   顾琛蹙了蹙眉,到底没坚持,忽然他神色一凝,快速抽箭搭弓,屏息一瞬,而后快速射出,顷刻之间,远处传来一声野兽的嘶吼,随后是重重倒地的声响,随行侍卫立刻前去搬取猎物,片刻后,回禀道:“是一头成年野猪。”   顾琛点头,又拍马前行,道:“这个滋味差,换别的。”   在山里饶了一圈,便猎了满满一车的猎物,顾琛选了一只鹿腿,旁的分了下去犒赏随行士兵。   围场里点起好些篝火,叶重锦活了两辈子,还不曾在山上烤过野味,如今已是四月,天气开始暖和,只是山里还是冷,顾琛给他披上一件狐裘大氅,连人抱在怀里。   少年瓷白的面颊映着火光,明丽干净,顾琛问:“可有不适?”   叶重锦摇头,把自己冰凉的小手伸到男人的脸颊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道:“手有些冷,陛下替阿锦焐一焐。”   顾琛唇角一勾,把那两只玉质无骨的手包裹在手心里,犹嫌不够,又捧到唇边,在白皙的手背上轻轻一吻。   恶作剧的小孩笑不出来了,想缩回手,却挣脱不开,只得干瞪眼。   “阿锦,我在塞北这些年,最怕听到京里传来你的消息。”他道:“三年前,听说你高烧不退,我在战场上分了神,险些把命丢了,多亏雪怡堂姐出手搭救了我。”   叶重锦心里一颤,良久说不出话来。   他小声道:“那次是忽然下雪,我受了寒才病的,不是我贪凉,也不是馋嘴,你让他们送来的药,我都吃了,就连那个蛇王蛇胆,那样苦,我都吃完了的……我知道你担心,所以不曾乱来,这几年,都在好好养病。”   怀里的这个少年,娇柔,纤细,看似娇惯,其实乖巧听话,总是在为别人着想。   顾琛不自觉收紧手臂,从胸腔里发出几声低笑,透着愉悦的意味,道:“左右我舍不得罚你,阿锦任性些也无妨。”   男人低沉喑哑的嗓音,含着无限宠溺,喷洒在叶重锦耳边,惹得他脊背微颤,不知事的娇嫩身躯,受不住这样强烈的男性气息,他努力让呼吸平稳,心跳却失了频。   待闻到烤肉香味,叶重锦眼前一亮,道:“陛下,阿锦想吃……”   顾琛撕下一片焦黄的鹿肉,倒上调料,递到少年嫣红水润的唇边,道:“唤一声琛哥哥让我听听。”   叶重锦不听,张嘴就咬,却是将顾琛的手指含入口中,尚且沾着肉香,那块鹿肉却变戏法似的,到了另一只手上去了。   他忙吐出来,却见顾琛将他方才含过的,沾着口津那根手指,缓缓递到自己唇边,眼里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你不肯唤我名讳,只唤我陛下,可是希望我以君王的身份待你?”   叶重锦早发现了,顾琛往日会在他面前自称“孤”,可今日见面起,只自称“我”,可他的身份,不会随着这一声称呼而改变,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顾琛似看透了他的想法,眯起狭长的黑眸,却是笑了起来。   他撕下一条鹿腿,一片一片撕下来喂他,叶重锦心里忐忑,小口小口地吃着,待他吃完,顾琛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将他唇上的油光擦拭干净,接过侍从递过来的水,递到他唇边,慢悠悠地喂他喝。   他这般悠闲的姿态,惹得叶重锦越发不安。   等他吃饱喝足,顾琛直接将他打横抱起,带上自己的车辇,叶重锦问:“去哪?”   顾琛把他放在软塌上,并不答话,而是朝外道:“回宫。”   叶重锦扯住他的衣袖,道:“我要回家,你……”   顾琛一笑,将那只精雕细琢的玉骨置于手心把玩,挑眉道:“这便是叶公子的礼数么。”   叶重锦皱了皱眉,换作恭谨的语气,道:“陛下,阿锦想回家。”   “朕若不允呢。”   家?相府算什么家。从前寄放在叶家,不过是看在叶家干净,适合阿锦长大成人,如今他对那一家子越发依赖,却忘了,他本该属于谁。   叶重锦噎住,“陛下总不能,一直不让阿锦回家。”   顾琛轻笑一声,捏了捏他的指尖,道:“朕说过,那七年要分毫不差地找补回来。”   他想要找补回来的,何止那七年。 第77章 那年   先帝驾崩后,帝王寝宫迁至紫宸宫, 帝王仪仗所到之处, 宫人跪了一地。   新帝虽然年轻,气势却比先皇更甚, 皇城内几万金吾卫,只听帝王调令, 其中右金吾卫,乃是由塞北归来的将士收编而成, 这些人是新帝一手培植起来的心腹, 民间老百姓称之为“阎王军”,说是阎王都不敢收。   六匹骏马堪堪停下马蹄, 一座紫金映照,气势恢弘的宫殿矗立在眼前。   桓元帝下了龙辇,将上前伺候的宫侍挥退,敲了两下镂金雕刻的车窗,道:“到了。”   龙辇内坐着一个白衣灵秀的少年,闻言只抬了抬眸,随即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的流光, 仍坐在原处。   顾琛得不到回应也不恼,却问:“或者, 阿锦更希望朕抱你下来?”   叶重锦不答,就在顾琛撩开帘幕,准备付诸行动时, 他开口道:“陛下此举,恐有不妥。”   “有何不妥。”顾琛挑眉,静静望着他。   叶重锦叹了口气,随即神色凝重,沉声道:“历来天子寝宫,后宫妃嫔侍寝亦不可留宿,古往今来,胆敢留宿帝宫的,哪个不是魅上惑主的妖妃,让百官口诛笔伐的狐媚子,如今陛下让阿锦住在此处,将阿锦置于何地?又将叶家置于何地?”   桓元帝静静望着他的脸,叶重锦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   良久,顾琛低笑道:“你这番话,倒是有些像他。”   叶重锦蹙眉:“我就是我,不像旁的任何人。”   “是,你就是你,”顾琛捏住他的下颌,道:“天底下,胆敢对朕说教的,除了你还有谁呢?”   言罢,他朝外道:“去雍阳宫。”   雍阳宫在紫宸宫侧面,相隔不远,虽是夜晚,仍是一片华光溢彩,珠光宝气。   叶重锦松了口气,随他下了龙辇,殿前点着数盏宫灯,宫婢早已布好膳桌,引他们入座。   顾琛用翡翠碗盛了一碗银耳燕窝粥,放到他手里,道:“先前吃了油腻的荤腥,吃些清爽的,好入睡。”   叶重锦接在手里,手持玉白瓷勺,轻轻搅拌了几下,这燕窝粥熬得粘稠柔软,瞧着很能引起食欲。   他忍不住笑,道:“分明在雍阳宫备好了晚膳,却故意诓我。”   “有备无患罢了。”顾琛盛了一碟配菜,摆在他跟前,道:“若阿锦愿意,紫宸宫也备好了同样的膳食,这便起驾过去。”   叶重锦瞪眼:“你这人,当真是无所顾忌。”   顾琛却笑,“谁都可以指责朕,唯独阿锦不行。朕在你面前,还不够谨小慎微么。”   “……”   叶重锦不欲与他理论,埋头喝粥,忽然一根手指探到唇边,抚着他濡湿的唇,眸色幽暗难明。   此时殿内还有几名宫婢,叶重锦忙拍开他的手,却被顾琛扯住手腕,直接抱到自己腿上,那人霸道的气息侵袭而来,滚烫的鼻息洒在脖颈间,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你,你疯了……”   “别怕,别怕,她们既聋又哑,也不识字。”顾琛将脸埋在他后颈处,深吸一口气,道:“阿锦不相信朕吗,朕怎么舍得让人非议你,即便今晚宿在紫宸宫,也不会玷污叶家百年清名,更不会有人胆敢非议你,朕会让你比在叶家过得更自在,更无拘无束。”   前世犯下的错,今生怎么可能再犯。   叶重锦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觉得脊背发颤,他感觉得到顾琛的唇贴在自己的后颈上,轻啄,研磨,好似没完了似的,他羞恼道:“我还没用完膳,放开。”   顾琛自是不肯放的,伸手将翡翠玉盏拿在手里,他的手掌很宽厚,玉盏在他手里显得小巧精致,他舀了一勺,吹了两下,递到叶重锦唇边,直勾勾地望着他的唇。   叶重锦不得不启唇吞下,那粥熬得软滑可口,他是喜欢喝的,喂了一整碗,尚且意犹未尽。   顾琛将碗搁下,把怀里的少年打横抱起,放到榻上,大掌抚上他软乎乎的肚皮,轻轻揉了揉,笑道:“不好再喂,会积食的。”   叶重锦便眼睁睁看着膳桌被撤下。   用过晚膳,他伏在桌案上,面前摆了一摞的游记,外传,不知从何处寻来给他解闷用的,他没兴趣,便抬眼看对面的帝王,那男人正在专心处理政务,时而蹙眉凝思,时而露出一抹冷笑,提笔在奏章上留下朱批。   殿内烛火微晃,恍然间,竟似回到了前世,他们坐在一起品读诗文,批改奏折,遇到不懂的典故,那男人便耐心地讲给他听。   宋离原本是不识字的。   他出身贫寒,但打小生得漂亮,村里的老人说,男生女相,想来是个福薄命浅的,因而家里好几个孩子,爹娘唯独把他送来了宫里。   进宫后,跟尚衣局的一个老太监学手艺,其实就是个做粗活的,自然也没人教他读书识字,再后来,误打误撞,他被东宫的贵人要了去。   东宫与别处不同,即便是个下等奴才,也需识几个字。   他那时很得小太子的喜欢,顾琛那时不过六七岁,跟几个兄弟关系不好,没有同龄玩伴,刚好得了个漂亮的小太监,很是爱不释手,走哪都带在身边,还手把手教他认字。   “宋离”二字,也是顾琛教的。六岁的太子殿下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书写,宋离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名字,用笔墨书写在宣纸上,是如此雅致,端庄。   他把那两个字牢牢刻在脑海里,也把这位骄纵任性的太子殿下,记在了心里。   这件事顾琛早已不记得了,因为不久之后,他过了兴头,就把人抛在脑后了。   直到几年后,大皇子派来刺客,宋离替他挡下致命的一剑,自此被他放在心上,他把人调到自己身边,问他:“可曾读书识字?”   宋离呆滞许久,恍然大悟,原来尊贵的太子殿下,早忘记了他的存在。是了,这是应该的,他这样卑贱的身份,不过是贵人拿来打发时间的玩物罢了,怎敢太把自己当做一回事。   他低眉顺眼道:“奴才不曾识字。”   顾琛便又从头开始教他,手把手教他写“宋离”二字。   几年前,六岁的顾琛用稚嫩的手握着狼毫,一笔一划教他写自己的名字,板着一张严肃的小脸,命令他好生记住。   几年后,十二岁的顾琛,提笔一挥而就,道:“这便是你的名,可记住了?”   宋离颔首,他一直记得,忘了的人不是他。 第78章 安启明   桓元帝批完奏折,抬眸看去, 对面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睡去, 纤细的身躯伏在案上,睡颜沉静。   从来不知体贴为何物的男人, 不知不觉屏住呼吸,好似怕惊醒了沉睡的少年, 他俯下身把这惑人的妖精抱起,步伐沉稳, 往榻上走去。   少年似猫儿一般, 在他怀里蹭了蹭,忽然发出一声极细微的梦呓:“顾琛……”   男人坚毅的面庞, 在刹那间柔和了不知多少倍,轻声应道:“我在。”   忽然,他脸上的笑凝滞住,因为他看到少年浓密的眼睫微颤,一滴清泪顺着他的眼角,徐徐滑落,没入发间。   胸口传来一阵钝痛,从来强大的帝王, 立在空旷的宫殿中,久久没有动作。阿锦唤着他的名, 流下了泪,是做了噩梦,或是他在不经意间伤了这个瓷娃娃般娇贵的孩子。   不论是什么缘由, 仅仅是这个画面,已经足以叫他受伤。   小心把少年放在软榻上,盖上锦被,顾琛趴在床边,望着他静谧优美的睡颜,彻夜未眠。   天将亮时,叶重锦睡醒,打了个哈欠,见顾琛像条大型犬似的趴在枕边,黑瞳里充满血丝,愣了好一会,才问:“身体不舒服吗?”   想起昨天二人还在赌气,只好又换了副恭谨的口吻,道:“陛下龙体有恙?”   男人望着他开开合合的粉唇,猛地扑上去,把人抱紧,脑袋埋在叶重锦脖颈间,深吸一口气,闷声道:“阿锦,阿锦生气了么?气到即使在梦里,都讨厌朕么?”   “……”   叶重锦有些愕然,许久,轻叹口气,“即便原本有气,见你这副模样,也气不起来了,就像蛮横的野兽,忽然露出委屈的姿态,跟人撒娇,即便心里知道你是野兽,可已经心软了。”   顾琛便低低笑出声,顺势在他锁骨上亲了一下,惹得叶重锦面染绯色,这才唤人进来更衣。   换上玄黑五爪绣金龙袍,他坐在床沿,似有话要说,叶重锦眨着眼等他说,顾琛面露挣扎,道:“朕去早朝,阿锦先用早膳,等朕回来,我们出宫一趟。”   “送我回相府?”   顾琛捏捏他的脸蛋,道:“对,回相府,你爹那里有棘手的东西,不解决了,朕不安心。”   叶重锦恐吓他:“你昨天把我劫走,今天送上门去,不怕我哥哥和爹爹与你拼命吗?”   顾琛道:“怕,所以阿锦要好好护着朕,左右朕不敢还手,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叶重锦才不信他的鬼话,却还是被逗笑了。   =======   珍味楼上,几位贵客入了座,将小二哥唤到跟前,道:“最近有什么新出的菜品,只管上来,再来几壶好酒,快去快去。”   说着扔了一锭碎银。   伙计得了赏赐,喜笑颜开,道:“几位请稍等,小的这就去准备。”   其中一人撩开衣摆入座,倒了杯茶水,却是祠部郎中沈琳。   沈大人摇头道:“新帝总算是即位了,这半个多月来,本官一口荤腥都没沾到,都快忘了肉是什么滋味儿了。”   旁边几人笑话他,道:“你这个祠部郎中,平日里偷闲偷得厉害,如今为先帝守几日丧,反倒抱怨起来了。”   大邱礼部下属有四部,礼部、祠部、主客、膳部,其中祠部掌吉凶大礼、祭祀之事,先皇丧期,朝中文武皆要守丧,私底下偷两口荤腥也是常事,祠部的官员却是这没胆量的,满朝上下都盯着,除非是不要命了。   沈琳道:“这话可不好乱说,本官何曾抱怨,丧期守丧,乃是我等分内之事,本官只是高兴,新帝即位,我大邱一片繁华盛世,值得痛饮三杯。”说着开坏大笑几声。   旁人也不揭穿他,倒是有人问:“薛大人最近可好?”   这薛大人,指的是礼部尚书薛护,他先前是明王的人,先帝驾崩后,他意图扶持明王登基,在朝堂上多番贬低太子无德,如今明王锒铛入狱,新帝倒是不曾处置他,就这么干巴巴地晾着他。   沈琳慢悠悠抿了口茶水,摆手道:“薛大人得了急病,好些日子不曾来礼部点卯了,都是安侍郎替他处理事务。”   旁边传来一声嗤笑,罗衍展开手上的折扇,道:“那日在金銮殿上,薛大人舌战群儒的气概,你们是不曾见到,依我看,他若是病了,许是话说多了所致。”   一番话惹得笑声连连。   沈琳冷笑道:“可不是么,礼部就是他的一言堂,就说安侍郎,虽然官低一等,可年龄和资历摆在这里,还是叶相的泰山大人,就看相府这层关系,也该给些面子不是,可他呢,处处给安侍郎脸色看,有一次,当着一众下职文官的面,重声呵斥他,当时安侍郎的脸色,别提多难看了。”   罗衍抚着折扇上的诗词,哂道:“他以为跟着明王,日后加官进爵不在话下,叶相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一个安世海。再说,安世海年近六旬,没个几年就要退下,他两个儿子个顶个的没出息,只忙着争夺家产,安家这一代,许是要没落了。”   “唉,当年安太师在世时,何其风光。”   几人唏嘘了几句,菜已上齐,罗衍正待收起折扇,却被人拦住,道:“罗大人这折扇上的字迹,瞧着有些眼熟,先前在诗意斋好似见过相似的……”   罗衍急忙追问:“可是城南的那间诗意斋?”   见那人点头,他猛地站起身,道:“多谢,几位大人慢用,小弟先行一步。”   沈琳扯住他衣袖,道:“罗老弟,说好你请客的,把账结了再走。”   罗衍赔笑道:“沈大人,我急着去买字画,只怕带的银子不够,改日再请,改日再请。”说着从厢房里逃了出去。   其他人问:“他急着去何处?”   沈琳道:“他啊,八成去寻叶恒之的墨宝去了,谁不知道叶恒之的字画稀少,一字值千金。”却在心里暗叹,可见户部的油水的确不少,寻常人家哪里收藏得起。   =======   诗意斋在三水河畔,旁边便是金光寺,往来香客如云。   罗衍跨入诗意斋,迎面便是一阵书香气,他心情甚好,唤道:“掌柜何在?”   掌柜的连忙迎上来,一张老脸笑得格外灿烂,道:“这不是罗大人吗,快请快请!”   “本官听说,你这里有恒之公子的字画?”   那掌柜的脸色一僵,不知如何作答,罗衍没耐心,直接问:“有还是没有,给个准话。”   掌柜答道道:“原本是有的,不过方才被人买走了。”   罗衍眉头一皱,问:“何人买的?”   掌柜的正要答话,却听身后传来吱呀的声响,一个黄花梨木轮椅上,坐着一个紫衫少年,怀里抱着细长的锦盒,微蹙着眉,道:“阁下挡道了。”   掌柜的朝罗衍使眼色,就是此人。   罗衍点点头,走到少年跟前,道:“小兄弟,你怀里抱着的,可是叶恒之的字画。”   那少年面无表情,道:“与你何干。”   “卖给我,本官愿出双倍价格。”   紫衫少年垂下眼睫,用冷漠拒绝了。他身后带着一个小书童,见状插嘴道:“这位大人,我家少爷最喜欢恒之公子的字画,不会卖的,时候也不早了,可否放我们过去。”   罗衍仍旧盯着那锦盒,道:“可否借在下一观,叶恒之的墨宝极少,坊间大多是赝品,若是不曾得见过真迹,是绝无可能分辨真假的。”   “不劳阁下费心。”   罗衍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软硬不吃的孩子,只好道:“你是谁家的孩子,看衣着家世不低,本官却不曾见过你。”   紫衫少年警惕道:“你想找我爹娘,买我的字画。”   罗衍被戳穿心思,也不脸红,直接就认了,“这字画价值不菲,你小小年纪,动用这么一大笔钱财,总该跟家里说一声。”   少年身后的书童气不过,想找他理论,却被紫衫少年身后拦住,他弯起唇,淡道:“我父亲是个微末小官,说出来阁下也不认得,不过买卖讲究的是你情我愿,听闻大理寺陆侯爷最是公正,堂堂户部员外郎,欺负一个瘸腿残废,不妨请他判一判是何道理。”   罗衍沉默片刻,抚掌笑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子,也罢,今日是本官理亏,请便吧。”   言罢,侧身让了道。   等他们离去,罗衍问:“这究竟是谁家的公子。”   掌柜的道:“难怪罗大人不认得他,这位小公子是安侍郎的孙儿,安家二少爷安成磊的独苗,很是有几分才气,可惜是残疾之身,极少出门的。”   罗衍点点头,原来是恒之的表弟,难怪有这样的气度。   “本官瞧着,倒是像一个人。”   掌柜的问:“像谁?”   罗衍细想,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他摇摇头,转过身一手拎起掌柜的衣襟,道:“下次再有恒之公子的字画,给本官包好了送去尚书府,再卖给旁人,你这店也就不必开了。”   “是是是……”   ========   走出诗意斋,那书童问:“公子,方才那人是谁啊,瞧着好大的派头。”   紫衣少年道:“罗尚书家的二公子,自然有派头。”   书童捂着嘴偷笑,道:“原来是那位啊,公子可听说了,几年前逃婚的安成郡主回来了,而且是以男儿身回来的,听说在塞北立下赫赫战功,与将士们同吃同住七年,却没人发现他是女儿身,也不知是何等剽悍的人物,当初若是嫁去了尚书府,今日这罗家二公子,哼,能嚣张得起来?”   安启明瞥他一眼,道:“安成郡主乃是巾帼英雄,岂容你取笑。”   书童忙敛了笑。   两人转过街角,一头发疯的马匹朝这边疾奔而来,安启明神色淡淡,他身后的书童眸中精光一闪,脚尖轻点,似滑了一跤似的,将安启明的轮椅推到一边,堪堪避过了那匹疯马。   大理寺的人即刻赶来,制住疯马,据说与正在查的一场命案有关,随后京兆府的人也赶来,讨要那匹疯马,说是京兆府的案子,双方僵持不下。   这几年这种事屡见不鲜,书童看得有趣,安启明面露疲倦,道:“回府吧,日头晒得人头晕。”   书童得令,正要推轮椅,却被安启明抬手制止。   只见从人群里窜出来一匹枣红骏马,上面坐着个极漂亮张扬的少年,唇红齿白,两颊还有一丝婴儿肥,一甩马鞭,指着京兆府的人,道:“我舅舅说了,直接带走,谁不服,就去镇远侯府找他理论。”   谁敢找那位冷面煞神理论,不要命了么?京兆府的人面面相觑,带队的官兵憋着气,道:“全部退下。”   陆子延哼笑一声,拍马走了。   安启明远远看着,也露出一丝笑意。   =======   茶楼上,叶重锦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抿了口茶水,道:“陆子延这几年越发放肆了。”   顾琛正在给他剥栗子,闻言往下粗略瞥了一眼,笑道:“他倒是机灵。”   叶重锦也笑了。   可不是机灵,满京城都知道镇远侯府的小少爷不学无术,是京里数一数二的纨绔小霸王,可若要找出他欺压良民,为非作歹的证据,却是一样都找不出来。   当街打马?一未伤着人,二未损坏财物。嚣张跋扈?又不触犯大邱刑罚。让人既忌惮,偏又拿不着把柄。   叶重锦放下瓷白的杯盏,似不经意地看了眼巷口处,那主仆二人已经不在。他今日,倒是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两个毫无干系的人,会生得如此相像么。 第79章 帝令,圣旨   相府此时一片愁云惨淡。   安氏拿帕子抹着眼泪,凄凄切切地道:“这么大的事, 你们一个个都瞒着我, 若不是夏荷说漏了嘴,我还不知, 阿锦我的心肝,给接到吃人的皇宫里去了, 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叶重晖面无表情道:“是父亲不让说的。”   叶岩柏头疼不已, 瞪了儿子一眼, 转过身去安抚妻子,“夫人, 你先别急,阿锦又不是小孩,陛下待阿锦也是极好的,他二人多年未见,叙叙旧也是人之常情。”   安氏仍是哭,转眼帕子就湿了,似天塌下来一般,道:“有什么可叙的, 陛下离京时,我家阿锦才七岁, 能记得什么事,这一走就是一夜,如今还不定是什么光景呢。”   说着哭得越发凄凉。   她虽然是后宅妇人, 但也是有些见识的,前些日子听罗夫人说,如今的勾栏瓦舍里,正盛行男色,说是什么清倌,吟诗作画,弹琴跳舞样样都会,其实就是做那档子下流的事,许多男人给勾去了魂,大把银子砸进去,跟失心疯似的,家里妻儿老小都不顾了,再荒唐一些的,在自家宅院里就养起来。   听说,这些人,最好年轻漂亮的男孩。   安氏想啊,再漂亮的男孩,还能比她家阿锦漂亮了去?新帝比阿锦年长许多,往年就暧昧不清,这些年在塞北,还念念不忘的,送了好些东西回来,原来是存了这等心思。   如今他是皇帝了,谁也管不住他了,她家乖宝初初长成,似一根刚破土的小嫩笋,就要折在这罗刹皇帝手上了。   她越哭越伤心,便听下人道:“老爷,夫人,大少爷,咱们家小少爷回来了!”   安氏面露喜色,连忙擦擦泪,快步迎了出去,叶重晖紧随其后。   叶岩柏却立在原地,叹口气,问那小厮:“小少爷,不是自己回来的吧。”   那小厮道:“回老爷的话,有一位大人陪在小公子身边,未曾透露身份,瞧那通身的贵气,应是身份不俗。”   叶岩柏将人挥退,叹了口气,何止是不俗。   叶重锦才转过回廊,便瞧见自己母亲和兄长迎面赶来,眼底划过柔色,唤道:“母亲,哥哥。”   安氏红着眼,把宝贝儿子揽入怀里,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一切如常,这才松了口气,道:“我的心肝,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可不许再吓唬母亲了,日后不管去何处,多带几个护院总是没错的,谁曾想,皇城脚下就有人做那等劫掠之事,当真没有王法了。”   叶重锦扯了扯她衣袖,低声道:“母亲,还有人在……”   安氏水眸划过一旁,只见栏杆旁倚着一名高大的黑衣男子,坚毅俊美的面庞,一双古井无波的深沉黑眸,不怒自威,通身煞气凛然。   她虽然不曾见过成年后的顾琛,但记忆里,依稀有过这么一个少年,同样深邃的眉眼,嘴角常噙着一抹笑,看得人浑身发冷。   ——曾经的太子,如今的桓元帝。   她娇躯一震,下意识搂紧儿子,把他挡在身后,屈身道:“臣妇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顾琛扶住她,道:“叶夫人免礼,”言罢,看向一旁无动于衷的叶重晖,道:“叶卿亦不必多礼,朕身着便服,本就是微服私访,若是泄露了朕的踪迹,反而要治你等的罪。”   叶重晖便抬手遣退下人,道:“既然陛下免去俗礼,臣也斗胆冒犯,昨日陛下扮作盗匪,掳走舍弟,今日又大摇大摆地上门,敢问陛下,将大邱的王法视为何物,又将太宗皇帝创下的礼法规制视为何物?”   顾琛垂眸,低低一笑。   “多年未见,叶卿的口才越发出众了。”   “陛下过誉。”   安氏恐皇帝降罪,忙呵斥道:“晖儿,怎可无礼!”   叶重晖仍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他就是这样的脾气,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宁折不弯。   见安氏急得要掉眼泪,叶重锦蹙起眉,甫一抬眸,瞪向好整以暇的帝王,顾琛触到他恼怒的视线,心里一叹,他早知今日来此要受气。   不甘不愿地开口道:“无妨,叶卿方正不阿,朕怎会怪罪于他。”   叶重晖冷笑一声,讥讽道:“多谢陛下开恩,也谢陛下归还舍弟之恩。”   “朕说过要归还?”   顾琛勾起唇,大步走上前,当着这母子二人的面,握住叶重锦的手,道:“进屋吧,叶相该备好茶水了。”   叶重锦挣了挣没挣开,低声道:“我哥哥和母亲看着。”   “那又如何,朕偏要当着他们的面拐走你。”   叶重晖望着两人相握的手,觉得无比刺眼,安氏更是一阵头晕目眩,刚止住的泪又要往下掉,被叶重晖搀进了屋。   叶丞相早挥退了奴仆,备好热茶,又是一番见礼,各自入座。   顾琛在上座贵客席,叶家二老次之,叶重晖在其后,叶重锦本该在他哥哥身旁,顾琛却牵着他径直入了上座。   帝王自顾斟了一杯茶,塞进身旁少年的手中,见他推拒,眼底闪过失落,赌气将那杯茶一饮而尽,还特地将空了的杯盏给他看,委屈之意溢于言表。   叶重锦嘴角微抽,偏过头不去看。   顾琛放下杯盏,道:“朕今日来,是有两件事找叶相商谈。”   叶岩柏颔首,道:“臣知道。”   顾琛挑眉,唇角噙起一抹淡笑,“哦?叶相知道?”   叶岩柏又是一颔首,他慢悠悠地起身,朝外唤道:“叶三,将东西呈上。”   一名身着蓝衫的男子踏入室内,步伐沉稳,手中持着一个红木托盘,盖着红绸,放置在顾琛面前的桌案上,而后恭谨退下。   一缕清风携卷花香钻入室内,馨香怡人。   帝王终于敛了笑,他抬手掀开红绸,只见托盘上盛放了两样物什。第一样,是一块剔透玲珑的蟠龙玉佩,鬼斧神工的雕刻琢磨,稀罕的月牙白玉石,足见其价值连城;另一样,却是一道明黄圣旨。   顾琛瞥了一眼,将那玉佩拾起,放在掌心摩挲,温润清凉,他抬眸问:“叶相的意思是?”   叶岩柏道:“其一,望陛下收回帝令。当年陛下赠出此物时,不过八岁稚龄,如今已去经年,该知此物贵重,我家阿锦自小羸弱,受不住这等福气,若陛下当真珍惜他,就该给予他平淡安乐,而非以势压人。”   顾琛不置可否,道:“继续说。”   “其二,这道圣旨加盖了玺印,却未着笔墨,是先帝临终前交托于臣,先帝有言,臣可随意书写内容,有晟王爷与逍遥王为证。若陛下肯收回帝令,圣旨便一并交托给陛下,陛下自可高枕无忧,若陛下不愿……”   顾琛神色一凛,冷峻的面庞似凝结成冰,寒声道:“若朕不愿,丞相便要用这道圣旨,逼朕就范,是么。”   叶岩柏面色淡然,道:“臣不敢,只是臣为官二十载,自问对得起天下百姓,对得起祖宗庙堂,也对得起顾氏江山,唯有这幼子,臣心中有愧,不知从何弥补,只要能护住他,臣愿付出任何代价,望陛下怜悯臣一片爱子之心。”   顾琛攥紧那枚玉佩,良久,幽幽道:“朕怜悯你,谁又来怜悯朕。”   叶重锦坐在一旁,低垂眉眼,好似在听与他无关的事。   一道可以随意书写的圣旨,对于叶家而言,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他父亲盼了这么些年,所求的不过如此,老爷子等到这把年纪,也不知能否等到下一道圣旨出现,可现在,他们为了他,就这样轻易地送了出去。   父母,兄长,还有祖父,叶家上上下下,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却不知道,他根本就不值得。   他们抱有歉意的那孩子,早入了轮回,他不过是个卑鄙的小偷,他偷走了“叶重锦”的一切。   更有甚者,他一直在利用叶家人的疼爱,以他们为后盾,用来逃避顾琛的感情。   他害怕前路的不确定,前世被生身父母抛弃,被阉割,成为阉人的自卑深入骨髓,第一个肯待他好,将他当做人对待的是那位小殿下,可是那孩子也抛弃了他,即便最后又捡回去了,可谁知道是不是再一次的戏弄。   帝王的深情,如何能信?   空尘大师告诉他,渡河的第三种方法,是与人渡河。   他没胆量上顾琛的船,害怕途中被他赶下船,然后被汹涌的河水吞没,可他又舍不下船上的人,所以他龟缩在叶家这条船上,等他们将自己带走,这样,他不必忍受抉择之痛。   无论他怎样努力地去做叶重锦,他的本质还是宋离——怯懦,自私,卑鄙。   既伤害了叶家人,又伤害了顾琛。   他忽然想起陆子延。前世他离世之前,陆子延与陆凛已是神仙眷侣,陆子延说,他就是喜欢男人又如何,就是喜欢自己的舅舅又如何,他们没有血缘,又真心相爱,为何不能在一起。   原来他不喜欢陆子延,不是讨厌他的胡闹,不是讨厌他的放肆,他是嫉妒,嫉妒他的无所畏惧,嫉妒他可以随心所欲,不顾世俗眼光,活得比谁都自在。   叶重锦记起从前,这个男人情到深处时,一再追问他,为何不爱?   他是如何答的?   他什么都不曾答,因为无须作答。   因为他是帝王,自己是宦臣;因为他是主,自己是奴;因为他一句话,就可以让自己从高处跌落尘埃,摔得粉身碎骨。   归根结底,因为他怕再一次被遗弃。   可笑宋离活了两世,竟从未活明白过。   =======   相府,茶室。   顾琛摊开手掌,那枚精巧的玉佩乖巧地躺在他手心,他问:“阿锦,也希望朕收回么。”   叶重锦抬眼看向他,那人低垂眉眼,神色谨慎而认真,道:“于朕而言,它不是帝令,是朕给阿锦的承诺,既然是朕的承诺,便与旁人无甚干系,除非阿锦自己不想要,否则朕不会收回。”   言外之意,先皇的圣旨,他想遵守就遵守,不想遵守,谁也逼他不得。   叶岩柏一下子变了脸色,面色凝重,叶重晖亦淡淡抬眸,看向自己弟弟,唯有安氏松了一口气。   在她心里,她儿子一贯乖巧懂事,什么该拿,什么不该拿,他是知道的。   几道视线凝集在他身上,或催促,或紧张,或期待,叶重锦脑袋发晕,事到如今,究竟谁在逼迫谁?   是他逼迫父亲拿出先帝遗旨,与顾琛做交易,他父亲又逼迫顾琛放弃他,而如今,他们一起在逼迫他。   安氏急道:“阿锦,快回话,还犹豫什么?”   犹豫什么?这玉佩是顾琛的聘礼,他收回去,自此以后,与他便再无瓜葛,这不正是他想要的么,为何要犹豫。   叶重锦颤着手,缓缓握住那枚玉佩,掌心温凉的触感夹杂了一丝暖意,那是顾琛的体温。   玉佩上的纹络,是他熟悉的龙形印记,前世他挂在腰间十多年,即便闭上眼睛,也可以轻易描摹出它的形状。   他缓了缓,问:“陛下所言当真?”   顾琛哑声道:“昨夜看到你落泪,朕一夜未睡,想了很多。”   “一直以来,朕不曾给过你选择的机会,自以为是地对你好,却不曾考虑过,你想不想要。”   他抚上少年的面颊,粗粝的指腹划过他的眼角,柔嫩的肌肤立刻留下一丝红痕,衬得肌肤越发似雪的白。   “看,朕再如何小心,也会不经意地伤到你,你这样精致易碎的孩子,越想抓得紧,越容易受伤,朕不想再看到阿锦伤心流泪。”   说着,他凑到少年的耳边,轻声道:“宋离,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从朕身边逃走。”   不是叶重锦,是宋离。   一瞬间,天崩地裂,脑海中似有什么轰然炸裂,让叶重锦纷扰的思绪尽皆消逝,只留下一片空白,他捂住胸口,藏在身体的角落里的某种意识,在疯狂叫嚣着逃离,从这具身体里逃出去!从眼前的窘迫中逃离!   他知道!!   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既然知道他是宋离,知道他是前世那个宋离,为何一直引而不发?明知道他在装傻,却陪着自己演戏?   那个顾琛,竟学会隐忍至此,多不可思议……   沉默许久,他轻轻一笑,樱唇微启,问:“你舍得?”   傲慢撩人的语气,不是少年的天真嗓音,那是曾经,将顾琛迷惑得理智全无的,独属于宋离的妩媚。   “舍不得,所以,在朕尚未反悔之前……”   叶重锦蓦地起身,他将那玉佩挂在自己腰间,睨了顾琛一眼,道:“既然你让我选,什么时间作答,也该由我决定,在那之前,你不许逼我。”   说罢大步走出茶室。   顾琛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眼空荡荡的掌心,竟是忍不住笑了。   “朕早知你不忍心。”   他悠悠起身,理了理衣袖,朝叶岩柏道:“朕是时候回宫了,至于那道圣旨,乃先皇所赐之物,叶相好生收着便是。”   说着心情甚好地离去。   安氏呆坐在远处,呐呐地道:“这,这是何意?阿锦怎么收下那龙纹玉佩,这,难道他不知道那玉佩是……”   叶岩柏捋了把胡须,摇摇头,道:“夫人,咱们阿锦,怕是儿大不中留啊。”   “……”   =======   回到院子里,夏荷正在着人清扫院子,见到叶重锦忙上前见礼,忽然传来一声虎啸,一头健壮的白虎朝他飞扑而来,围着他打转,用脑袋蹭他的掌心。   叶重锦蹲下身,抚上它的皮毛,“这才一天不见,就想我了?”   夏荷道:“可不是么,一直是主子带它睡的,昨夜主子不在,它便上蹿下跳地闹腾,闹得整个院子都不得安生。”   叶重锦抱着它的毛茸茸的大脑袋,轻轻蹭了蹭。   “阿锦。”   叶重锦回过头,见是他哥哥,便问:“哥哥是想问方才的事?”   叶重晖没有回答,径直上前,扯住他的手腕,将人带进里屋,砰的一声关上门。   院子里的下人皆是一惊,大少爷脾气虽然算不得好,却从未跟小少爷发过脾气,怎么今日竟是动怒了。   叶重锦被他困在墙角,对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难免不自在,意图从他臂下钻出去,却立刻被他压了回去。   叶重晖冷着脸,问:“阿锦与陛下是何关系。”   叶重锦微微一愣,随即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道:“我与他,是前世的孽债,今世的冤家,剪不断,理还乱。”   他问:“哥哥莫不是以为,陛下对阿锦,就像哥哥对阿锦一样,是兄弟情义。”   叶重晖闭了闭眼,冷玉似的面庞显出几分迷惘,道:“你是男子,我不曾想过,他会对你存这种心思。”   “也是,哥哥这样木讷,哪会想歪。”叶重锦调侃他道:“哥哥该问问罗家哥哥,城南烟柳巷里,最深的一家花楼,是个什么好去处,他一定知道。”   “是什么去处?”   叶重锦凑到他耳边,小声道:“那等下流之地,我可不敢说。”   “……不敢说,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还不是陆子延,他舅舅查案查到那里,他就跟着凑了个热闹,说好些个美男子,各个才貌双全,身段风流,狐狸精似的勾人,陆子延还说,要带我去长长见识。”   见叶重晖脸色越发难看,他忙道:“我自然是不肯的,再好看,还能比我哥哥好看么。”   说着他拉着叶重晖的手,语重心长道:“哥哥,你可不要想不开,去凑这个热闹,你去那里嫖,他们倒给你钱都还赚呢,你回回出门,我都想给你罩上面纱,没的便宜了外人。”   叶重晖寒着脸,道:“倒是与哥哥的想法不谋而合,阿锦回回出门,哥哥都想给你栓条链子带在身边,免得回过头,你就不知被谁给拐跑了。”   “……”   叶重锦觉得,他哥哥的想法有点危险。 第80章 不想长大   是夜,叶重晖第一次约了罗衍出门。   罗大人惊喜交加, 在屋里挑了半天的衣裳, 恒之一直不喜他的浮躁,故而特意选了一件深蓝长衫, 衬得自己气质沉稳,从内而外, 都透着一股正人君子的风范。   二人约在城南的一间茶馆见面。罗衍到时,叶重晖已经喝下一杯茶水。   因着天色已晚, 叶重晖倒也不似白日那般打眼, 不过路过的人,见着那张脸, 仍是有些走不动路。   罗衍远远看着他的身影,似一根墨竹,笔直而修长,平日梳理整齐的长发,此时只用一个白丝带束起,墨发白衣,恍若画中谪仙。   罗衍心跳得厉害,坐在他对面, 笑嘻嘻地问:“恒之怎么想起愚兄来了,还约在这里。”   这话里其实藏着几分心虚, 因为从这里过去一条街,再转个弯,就是他常光顾的烟柳巷。   从名字听, 便知道是个什么去处,他年轻时爱玩,常流连在勾栏瓦舍之处,后来官越做越大,便收敛了一些,不过听曲解闷,他是没甚顾忌的,朝中好此道者也不少,偶尔碰见一两个志趣相投的,一道品鉴诗画,也算风雅。   例如礼部的那位沈琳沈大人,便是在那里认识的。   罗衍抿了口茶水,偷偷打量对面淡淡品茶的男子,面若寒玉,冷冷清清,似天山皓雪,不染尘埃。   他脸颊微烫,那种污浊之地,恒之这样的仙人,想来一辈子也不会踏足。   叶重晖放下杯盏,问:“行淼,我有话问你。”   这一声“行淼”唤得罗衍心肝直颤,他连忙正了正脸色,道:“你只管问,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叶重晖眼里沁出一丝笑意,道:“城南烟柳巷,最深的一家花楼,是个什么好去处。”   “咳咳咳——”   罗衍一口水呛在嗓子里,脸涨得通红,缓了缓神,道:“你,你怎么会问起这个,难道是谁对你说了什么?不会不会,谁会拿这个污你的耳,实乃罪孽深重!”   叶重晖垂下眸,想起阿锦狡黠的笑,那孩子,分明是故意把他往这里引。   明知是弟弟的恶作剧,可他偏想来瞧瞧,让他讳莫如深的“下流之地”,究竟是何模样。   “带我去。”   罗衍险些没从凳子上摔下去,连连摆手,道:“恒之,旁的事都好说,唯有此事,不妥不妥,那种地方,岂是你去得的。”   叶重晖挑眉,道:“你去得,我去不得?”   “你和我哪里能一样,我浑惯了,可你一向洁身自好,那种地方,你必定瞧不上的,没得脏了你的眼……”何况他自己都嫌不够看,怎么能便宜了别人。   叶重晖神色冷淡,“既然你不肯,也罢,我自己去。”   “……”   罗衍猛地一拍桌,道:“我去!有我看顾着,看哪个小妖精敢动你。”   叶重晖略一蹙眉,罗衍轻咳一声,解释道:“你我两家是世交,我又比你虚长几岁,自然不能任你胡来,若你出了事,我回头怎么跟叶伯父交代,怎么跟我爹交代。”   叶重晖多看了他一眼,从前他不开窍,所以不曾多想,可家里出了那档子事,难免多心一些。   他道:“罗行淼,你对我,总不会存着别的心思吧。”   他的嗓音冷冷清清,却透着一丝寒意。   罗衍胸口一闷,却是哈哈大笑几声,道:“什么别的心思?你我同窗数载,你还不知道我么,我素来爱惜美人,爱惜才华,你既是美人又是才子,我自然是爱惜你这位朋友的。”   说着他道:“倒是你,怎的忽然想去那种地方瞧了,不会是对男子动了情吧。”   说完这句话,他的心已经揪起来。   叶重晖倒没甚表情,只是淡淡道:“好奇罢了。”   罗衍心里一松,在他眼里,叶重晖是不屑说谎的,他说好奇,那便是一定是好奇。   烟柳巷里多的是花楼赌坊,还有一些供人玩乐消遣之地,罗衍的确是熟门熟路,这里面,几乎每门每户他都光顾过,这几年去的少了,最熟悉的是巷子最深处的,那间无声楼。   说是无声,只比一般花楼清静一些罢了。   乌檀木的雕花牌匾,端庄秀气的瘦金字体,细细瞧,却透着一股旖旎的韵味。   门前没有花枝招展的姑娘,只有一个秀气的小厮,见着罗衍,几步迎上,笑容很干净,道:“是罗大人来了,快请快请。”   说着他看向叶重晖,却是生生愣住了神。   “这位,这位是……”   不等叶重晖回答,罗衍替他答:“是本官的好友,只是来听曲品茶的,不必伺候。”   那小厮连忙点头,又看了好几眼,被叶重晖淡漠地瞥了一眼,顿时呼吸都给忘了,心说陪这样的男子,便是倒贴银两,得一夜良宵,也是值了。   因夜色渐深,客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小厮忙招呼他们进去。   烛火通明,一路遇到不少人,有客人,也有小倌,谈的是诗词歌赋,论的是古今名典,偶尔一两声爽朗的笑谈,遇到不清楚的,还当进了一般的酒肆茶坊。   叶重晖淡淡扫了几眼,瞧不出什么干系,倒是罗衍轻嗤一声,都是要脸的人,在外厅自然做不出什么,进了厢房,便又是另一副光景。不过这些话,他也只藏在心里,不好跟叶重晖说。   总归他们去的是雅室,没这些乌七八糟的玩意儿。   入座后,罗衍唤来两名琴师,在屏风后抚琴,二人喝茶聊天,倒也悠然。   只是叶重晖意不在此,他想知道,男子之间的爱慕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曲终了,他问:“你常来?”   罗衍忙摆手,道:“不常不常,不过偶尔,这里雅致,待着舒心。”   那两名琴师便轻轻地笑了,原本抚着琴,倒有些儒雅书生之相,此时笑起来,则是体态风流,柔骨袅袅。   能在雅室伺候的,都是姿色上乘,说是清倌,也只是说着好听,偶尔遇到权势滔天,或是一掷千金的客人,哪有不陪的道理,不过罗衍还真没睡过他们,他心里有人,自然瞧谁都瞧不上。   一名琴师低笑道:“罗大人的确不常来,来了也待不久,无声楼的茶水也不过如此,喝惯了御赐的茶叶,哪里能瞧上我们这里的粗茶呢,不过罗大人另一句却是没有说错,我们无声楼虽简陋,但来这里的客人都能‘舒心’而归。”   另一个也道:“罗大人喜欢听曲,瞧这位公子,似乎不好此道,那么……诗词歌赋?我二人也略通一些,倒是可以陪公子赏玩品鉴。”   叶重晖略一沉吟,道:“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这些,来这里的男人,大多是为了什么。”   那二人面面相觑,虽然道貌岸然的男人见得多了,但眼前这位谪仙似的人物,一身的寒气,又是罗衍领来的,他们只当是来打发时间的,压根没往那处想。   罗衍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抬手把人赶出去,回头,话语里便有些委屈的意味,道:“恒之,你这是做什么,不是说只是好奇?”   叶重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扇梨花木窗,正对着一轮皎洁明月。   “行淼,男人和男人,也可以相携白首么。”   罗衍怔住,痴痴望着他的身影,被风吹起一袭月白锦衫,长身玉立,支吾地道:“可以的吧,若是真心喜欢,未尝不可。”   叶重晖垂眸,良久,道:“也罢,今日就到这里吧。”   他抬脚往外走,刚下楼梯便撞了一个人,那人浑身熏人的酒气,还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膻味。   那酒鬼抬起眼,眯着眼看他,忽然便呆住了,从地上爬起来,扯住叶重晖的衣袖,道:“美人儿,你叫什么名字,怎么爷从未见过你……”说着舌头打结,道:“买,买你要多少银子?”   叶重晖皱眉,正好罗衍也出来了,见到此情此景,大喝一声:“还不快收回你的脏手!”   说着上前想扯开那人,那酒鬼虽然醉醺醺的,但力气极大,罗衍扯了半天竟是分毫未动,叶重晖瞥了眼罗衍急得涨红的脸,忍不住勾唇一笑,抬手捏住那人手腕,轻轻松松就将人拽开了。   那酒鬼不甘心,欲上前抱住叶重晖的腰,叶重晖心生厌烦,抬起脚,直接将人踹在一旁,半天都没起得来。   想英雄救美的罗衍被生生震在当场,在他眼里,叶重晖是凛然高洁,雪竹琳琅,这样的外表,就会给人一种文弱的感觉,原来……他只是看着文弱。   叶重晖理了理衣袖,回首一瞥,然后怔住,他面前的那扇门没有关紧,里面传出重重的喘息,从细缝往里看,容色艳媚的少年,被一个男人压在桌子上行不矩之事,真真是活色生香,肉欲横流。   他只停顿了两息,骤然转身。   罗衍不明所以,叶重晖已经率先离去,那身影,虽还是挺直修长,却略显仓皇。   =======   这日,叶重锦与窦先生约好,去草庐听他说学问。   窦先生年纪并不算大,在这个年纪,有他这样渊博的学识,是极难得的。就连叶岩柏也说,在有些方面,他不如窦先生。   那株蓝盏花,他早已不再养,像他这样的儒士,觉得诛杀其他花草的植株太可怖,打从心底就不太喜欢,叶重锦便把母亲院子里的一株兰草送给了他,算作弥补。   窦先生高兴极了,与他聊了许久,才想起来,问:“恒之怎么没有与你一道来。”   叶重锦也郁闷,道:“我也有好几日不曾见到哥哥,好似在躲着我一般。”   窦先生安慰他,“有你这样讨人喜欢的弟弟,他怎么会躲,必是因为公务繁忙。他如今是翰林院编修,再过个几年,刘老退下去,他便是翰林院大学士,公事上少不得多费心一些。”   叶重锦嘴角一抽,刘老?刘老的《笑春图》还在他屋里挂着呢,前世他离世的时候,这老头已经有个外号,叫“刘百岁”,他哥哥在他手底下,能升官才怪。   他只笑道:“我也只是胡乱说说,我哥哥最疼我,过几日闲下来,我们再来探望先生您。”   与窦先生告别后,他径自去了姚府,叶若瑶不日便要临盆,姚珍每日守在床前,珍味楼都关门好几日了,他需要解解馋。   姚府的下人都认得他,知道是贵客,没有禀告就给迎了进去。   快五月的天,已经有些热,长廊上的风清爽得很,他便倚着栏杆,朝远处看了一眼,而后,怔愣住。   他看到,姚珍,以及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顾琛。   那二人立在凉亭下,不知在说些什么,姚珍神色拘谨,透露着小心翼翼。而那个前几日还在他面前装可怜的男人,神色冷漠,忽然,他转过头看向这边,勾唇一笑。   叶重锦:“……”   ========   男人将外衫铺石凳上,道:“阿离,坐。”   “谁是你的阿离。”叶重锦眉心微蹙,却还是坐下了。   顾琛半蹲在他腿边,抬眸看他,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欢喜,道:“自然是你,你是朕的阿离,朕说过,你躲到哪里朕都能找到,你看,你躲进别人的身体里,朕一样把你找出来了。”   他歪着脑袋,将叶重锦的手附在自己脸颊上,好似得到了最深的慰藉,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叶重锦弯了弯唇,道:“是啊,你总是能找到我。”   顾琛偏头吻了吻他的指尖,轻声呢喃:“阿离,朕想你……”   他的视线太过热烈,叶重锦被他瞧着,额上染了一层薄汗,他忙转移话题道:“那,你如何知道是我的。”   顾琛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叶重锦上方,他两手撑在石桌上,将叶重锦困在臂弯之间,道:“起初,只猜到你是宋三宝。朕派人找你,他们说,你没有进宫,而是在六岁的时候暴毙身亡。而本该夭折的叶家幼子,这一世却活得好好的,如果说你的死尚且说得通,叶重锦的生则毫无理由,正巧,叶重锦降生那日,正是你死的那日,朕不得不多想。”   “你以为六岁的我成了叶重锦,所以那日,你来相府,是试探我?”   顾琛笑道:“朕原以为,见到那样小的阿离,朕会心烦意乱,可真正见到时,只有说不出的喜欢,那样小的粉团子,朕一只手臂就能抱在怀里,让人喜欢得心都疼了。阿离,‘重阳的重’,还记得吗。”   叶重锦似是想到了什么,白皙的面颊染上一层绯红,瞪他一眼,见那男人好歹收敛了些,他才问:“那,又是如何知晓,我是宋离的。”   “因为姚珍。”   叶重锦脸色一变,“他是你的人?”   顾琛用额头抵上叶重锦的,低笑道:“胡思乱想些什么,他是你的人,不过,是我把他送去相府的,你以为他那样的身份,能进相府做帮厨么,前世他说的那个大户人家,不过是个商户家里。”   “原本是想,他的厨艺好,可以逗你开心,可是你对他的在意,在你对所有人的不在意中,显得很突兀。”   叶重锦推开他,“仅仅是因为这个?”   “还有别的,许多细节,要朕一一细数给你听么?”   叶重锦不想听,只轻哼一声。   顾琛低笑连连,道:“从前,你不会这样发脾气的。朕惹急了你,你只会面无表情,让朕心惊胆战。”   他这样一说,叶重锦自己都愣住了。顾琛却搂着他的腰,把他搂紧自己怀里,鼻尖蹭着他细长的侧颈,轻声问:“阿离早认出我了,是不是。”   “即便认出了,也没有相认的意思。”   叶重锦无言以对,过了许久,他道:“顾琛,我只是不敢。”   年轻的帝王眼里闪过受伤,随即消逝,他垂首,在少年精致漂亮的锁骨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叶重锦吃痛低吟一声,道:“你这爱咬人的习惯,何时才能改?”   “左右现在也不能吃,咬一口解解馋。”   顾琛抬起眼,幽深的黑眸扫过去,叶重锦的肌肤莹白如玉,他这一口咬下去,留下了个浅淡的咬痕,不突兀,反而有种说不出的靡艳。   顾琛稳了稳呼吸,把人搂得更紧了,叶重锦被他嵌在怀中,只觉得喷洒在颈边的热气,几乎把他烫伤。   男人嗓音低哑,道:“阿离,快长大好不好?”   叶重锦嘴角一抽,不要,拒绝。 第81章 衣冠--   尽管叶重锦不愿长大,但事实上, 再过三个月, 他便满十五了,在大邱, 已是适婚年纪。   可转念一想,他哥哥尚未婚配, 怎么也轮不到他先成家。   思及此处,他弯了弯唇角, 乌黑的眸沁出一丝明朗的笑意, 似一只冒坏水的的小狐狸,看得顾琛眼里直冒火。   他放下银箸, 拿起玉白杯盏,闷声喝了一杯酒,一双泛着幽光的黑眸紧紧盯着叶重锦看,直看得叶重锦不自在,问:“看我作甚。”   顾琛沉声道:“你不好好用膳。”   “我怎么不好好用膳了。”真是莫名其妙!   顾琛沉着脸不答,只是仍是幽幽地看着他,自顾往嘴里灌酒。   叶重锦不理他,夹起一片蜜汁糖藕, 那糖藕汁液粘稠,刚送到嘴边, 饱满的樱唇上便沾了汤汁,若是换做平常,直接舔了便是, 可在他脸上逡巡的目光太过炙热,叶重锦想了想,还是谨慎地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   正欲动手,手腕便被一只大掌给扣住,顾琛一脸不忿,道:“你是故意的。”   “什么?”   顾琛振振有词道:“一点汤汁,你磨蹭半天不处置,难道不是故意折磨朕。”   不等叶重锦解释,那男人俯下身,不容分说含住他的唇,轻轻吮吸,将那点汤汁都吃进他自己肚子里了。   他方才喝了酒,一阵清冽醇厚的酒香一道钻进叶重锦鼻中,前世的酒量没有带到这一世,十四五岁的少年不禁有些醺醺然,连脑子都不甚清醒了。   他探出舌尖,小心舔了舔粉唇,道:“这酒的滋味好,我也想喝。”   顾琛想起阿锦小时候偷喝酒的事,三岁的奶娃娃,喝得醉醺醺的,呼吸间全是香醇酒气,还嘟起泛着水光的唇,硬说自己没喝。   一时间,他心里头的急切便消下去了,再难熬的岁月都等过来了,如今又有什么不能忍受的。   他神色松缓了些,抬手斟上浅浅一杯梨花酿,塞进少年手中,道:“且慢些喝,小酒鬼。”   叶重锦捧着杯盏,小口小口地抿,转眼便见了底,他把杯盏底朝上,无辜地看向顾琛,轻轻晃了晃手里的瓷盏。   顾琛:“……”只得接过空杯,又替他斟了一杯。   “就这样喜欢?”   少年眼里盈着笑,道:“许久不曾沾过杯中之物了,他们都防着我,上次厨子做了一盘醉蟹,还不许我尝。”   他又低头浅抿了一小口,淡粉的唇印在白瓷上,美得似画。   顾琛轻笑,他喝惯了大漠的烈酒,酒液入喉,嗓子便好似烧了一把火,浑身都热了起来,而这种温温淡淡的梨花酿,入了喉,清水似的没滋味。   不过因为眼前的少年,格外醉人。   =======   叶重锦这一世没甚酒量,几杯酒下肚,已经有些发晕。   顾琛瞧他犯迷糊了,也怕他喝多伤身,便唤人进来收下去。谁知叶重锦却抱着酒壶不撒手,他身子金贵,下人们不敢碰他,也不敢与他争抢,只得站在一旁犯难。   他搂着个酒壶,趴在桌上,一脸迷茫又无辜的模样,顾琛既无奈,又稀罕得紧,巴不得把这小醉鬼扛回宫里去,管他情愿不情愿。   不过也只敢想想,他难得装了一回大尾巴狼,稳住了阿离的心,可不能因小失大。   抬手挥退不相干的人,他俯身把少年抱在自己腿上,叶重锦迷迷糊糊地趴在他胸膛上,拧着眉,手里的酒壶仍旧抱着不肯放。   顾琛哄道:“阿离,下次朕从宫里带御用的好酒给你喝,可好?”   叶重锦迷糊地望着他,半晌,轻轻点了下头。   “那么,现在把这个交给朕。”说着,伸手去拿叶重锦手里的酒壶,叶重锦顿了顿,竟也乖乖交给他了。   他这样一副呆愣的模样,顾琛心都要化了,将酒壶放到桌上,正要唤人来收拾,叶重锦却忽然抬手,两截白皙的手臂勾住顾琛的后颈,下颌抵在他坚硬的胸膛上,抬着脑袋,用一双湿润的黑眸,巴巴望着他。   眼波流转,媚骨天成。温香软玉在怀,顾琛只觉得自己去了半条命。   他有些后悔,方才为了占便宜把人抱在腿上,否则也不会陷入这般骑虎难下的境地,只是现在让他把人放开,他更是不愿。   只能咬牙撑着。   叶重锦不知道他的煎熬,委屈地唤道:“顾琛……”   “朕在。”   这世上,能把“朕在”二字,说得如同“小的在”这般没底气的皇帝,也就他这独一份了。   叶重锦探出手,嫩白水葱似的指尖抚上他坚毅,俊美的面庞,问:“你心悦我么?”   顾琛尚在煎熬中,仍耐着性子哄他:“朕心悦你,从那日你倒在血泊里,说你叫宋离,朕就一直心悦你。”   叶重锦脸上现出几分欢喜,随即又沉下脸,问:“那,可有终期?”   顾琛深吸一口气,垂首在他侧颊上落下一吻,道:“若有终期,便是朕身死魂灭之日。”   叶重锦便像安心了似的,靠在他胸膛上,缓缓睡去,不多时,鼻息渐稳。   顾琛觉得自己做了一场美梦,若是一场梦,便不必醒了。   ========   相府,墨园。   安氏房里的大丫头紫云,小心翼翼敲开书房的门,送了一碗参汤进去,不多时,却是哭着跑了出去。   在院子里伺候的几个丫头冷笑连连。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姿色,就敢来大少爷房里献媚,回头得清扫一遍书房,免得招了狐狸的骚气。”   “夫人是个脾气好的,才容忍她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膈应大少爷,先头走了个琉璃,如今又来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紫云一张脸涨得通红,今日一过,她在府里也待不住了,索性脸也不要了,扯着嗓子骂道:“是,我是不知天高地厚!但是你们这几个贱蹄子,谁敢说自个儿没动过这个心思?先不说我来这里,是夫人默许的,大少爷这个年纪,早该有通房,先头那个琉璃,更是夫人亲自做主抬进院子里来的,谁知大少爷冷血,二话不说把人赶走了,琉璃没脸,才离开府里的。”   “你们以为自个儿在墨园伺候,近水楼台是吗?我告诉你们,便是在这里伺候一年,两年,十年,也摸不着大少爷一片衣袖!今日耻笑我,来日还不知谁更可怜!”   说完,红着眼跑了出去。   那几个丫头各个脸色发青,却也知道,紫云的话不无道理,在墨园伺候久了,日日见到那样的谪仙人,谁不动心。   叶重晖立在窗前,听着屋外传来的动静,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母亲找他说了好几回,以他的年岁,是时候定亲了,便是不定亲,通房丫头总该有。   她说的,他都懂,只是不愿罢了。   倘若他挑走了眼,娶了个蛇蝎妇人入门,日后苛待阿锦,他只怕会悔恨得杀了自己,再者说,若是他眼光尚可,那女人心地善良,待阿锦也极好,他也还是不愿。   他弟弟,只能他守着,护着,旁人插足,他都是不愿的。   而且阿锦自小体弱,离不开汤药,宫里的御医都说过,小公子虽然可行房事,但若是精元有损,无益于寿数。   此言便已断定,叶家二公子此生不会如常人一般过活。   那时,家里人人悲切心痛,唯有他,暗自欣喜。阿锦不会娶妻生子,自然是极好的,他这个兄长会照顾他一辈子,哪里用得着一个陌生的女人替他照顾弟弟。   这么些年过来,他甚至不曾想过,有一天,阿锦会与他分开,上天赐予他叶重晖的礼物,怎么会与他分开。   可是,若这是阿锦的意思,该当如何?   思及那日,在无声楼见到的画面,他蓦地皱眉,一种前所未有的烦闷,在他心底化开。   索性再去一回,便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   送小醉鬼回府,因顾琛身份特殊,怕让人寻了把柄,只让人把马车停在外院侧门处,他俯身把软绵的少年揽在怀里,打横抱起。   随行侍卫翻墙而入,从内里打开门栓,顾琛抬脚便往里进。   吹了一阵凉风,叶重锦清醒一些,但他先前做了蠢事,不知怎么面对顾琛,只好继续装睡,侧颊贴着顾琛的胸膛,听着他胸腔里传来一声又一声有力沉稳的心跳,很是安心。   叶重晖刚好换了衣裳准备出门,因是去那种地方,不好跟家里说,是打算从侧门偷溜出去的。   一位是英明神武的当朝天子,一位是高山景行的恒之公子,皆是一副匆忙谨慎的模样,却在转角相遇。   两个人俱是一愣。   “你……”   叶重晖眸色一冷,待看到弟弟泛着绯色的面容,樱红水润的唇,瞳孔骤缩,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立刻移开了眼,胸中烦闷愈盛。   顾琛也不想让他看了去,抬手把叶重锦的脸撇向自己胸膛这边,抬脚往福宁院走去。   叶重晖嗅到酒味,伸手拦住他,问:“你让阿锦喝了酒?”   “他吵着要喝,朕拦得住?再说,几杯梨花酿罢了,有活血养气之效,你们往日太拘着他,反倒让他嘴馋。”   “左右不是你弟弟,回头不舒服,不是你心疼。”   顾琛却是一笑,道:“自然不是朕的弟弟,若是朕的弟弟,此时难受的就该是朕了。”   他这话一语双关,叶重晖从前是听不懂的,只是此时,却是隐约听明白了。   顾琛见他神色有异,眼神更冷了些,抱着怀中装睡的少年往院子里走,叶重晖则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两人同时低骂了一句:“衣冠禽兽!” 第82章 乘人之危   四月末,正是繁花时节。   顾琛许久不曾来过这个院子, 上次为新皇奔丧, 是连夜回来的,天未亮又匆匆离去, 因此不曾注意到,福宁院早变了一副模样。   原来, 院子里的莲花池,已经不再种睡莲, 清澈的水面倒映着蓝天, 浮云,还有一闪而过的游鱼。   不知从何处引来了活水, 几根空心竹竿连接着,水流声哗哗地响,不会显得吵闹,反而有种山野间的悠然。   池边倚着几株垂柳,正中央那株柳树上挂着一根秋千,秋千前,十多根粗木桩杵在水里,形成一条圆木桥, 直通到岸边。   岸边是一个方正的小凉亭,凉亭边筑有一个九尺高台, 想来是阿离的“观星楼”。   观星楼侧面是一片竹林,一条红白斑斓的石头铺成的小径,一路通往叶重锦就寝的东厢房。   不曾改变的, 似乎只有那株老槐树,仍然守在原处。   只是那年在树下荡秋千下的稚童,已经出落成了少年儿郎,此时正躺在他臂弯里装睡。   顾琛眼里闪过一些温柔的神色,这样的布局,不像丞相的公子住的院子,反倒像归隐山林的老翁。   现如今,他多少有些明白,他给阿离的那些,并非他想要的。   丫鬟们已经整理好床铺,恭谨候在一旁。   顾琛将少年放在榻上,抚了抚他柔软的鬓发,道:“都退下,稍后送一盆热水进来。”   夏荷应诺,领着众人出去。   前几年在院子里伺候的婢女,大多已经嫁人,或者去了别的院子当值,就连安嬷嬷也去了乡下养老,只剩夏荷和秋梓这两个老人,因此许多人并不认得他是谁,只觉得这人气势很是慑人,而且……与主子过于亲密了些。   有个胆大的丫头,轻扯夏荷的衣袖,问:“夏荷姐姐,这是哪家的公子?怎么往日不曾见过。”   如今安嬷嬷不在,夏荷便代替她管束院里的下人,闻言道:“你管是哪家的,总归是咱们高攀不起的,小心伺候便是,莫要给主子招惹是非。”   那丫头吐了吐舌,不敢问了,在旁准备听热闹的,也尽皆敛了心思。   秋梓把夏荷拉到角落里,小声说道:“这都过了七年,想不到,那位还记着咱们主子呢,我还以为……”   夏荷道:“以为什么,以为圣上继承大统,就不理咱们小主子了?”   “这倒不是,只是先前外面都在传,”   她小心张望四周,确定人走干净了,才凑到夏荷耳边,道:“外面都说圣上冷血无情,对亲兄弟都下得去手,明王被他生生逼死,贤王发配边关去,也是没活路的,就连尚且年幼的六皇子,七皇子,都被拘禁起来,民间都在传,说圣上是冥主转世,统率的都是阴兵呢。”   “一派胡言,我看是有心人故意抹黑圣上,你看逍遥王,不是好好的,可见明王和贤王有错在先,圣上才会降罪,不要听风就是雨的。”   “可是……”   夏荷捂上她的嘴,“这些话说与我听听也就罢了,若是让有心人听去,有你苦头吃。”   秋梓连忙摇头,表示不敢了。   =======   叶重锦原本在装睡,可是这人不让他安生,除去鞋袜脱外衫,脱完外衫,又把魔爪伸向里衫。   贴身的衣物被掀起,带起一阵凉风,娇嫩的肌肤触到空气,他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尚未适应,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掌在他胸前上缓缓抚过,不疾不徐,似试探,更似撩拨。   叶重锦轻颤一下,脊背在炙热酥麻的刺激微微弯曲,再也忍耐不住。   “顾琛,你还不住手。”   他扯上自己的衣衫,那人还不知廉耻地朝他微笑,问:“不装了?”   叶重锦咬着唇,嘟囔道:“刚醒。”   顾琛也不与他较真,将湿热的汗巾塞进他手里,道:“今日喝了酒,擦擦再睡,免得不舒服。”   叶重锦接过湿布,一边擦拭,一边问:“你今日与我哥哥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顾琛挑眉,“哪句话?”   “你说,你若是我哥哥,会难受,这句话。”   顾琛背靠床沿,手指在床头的矮柜上轻点,发出一声又一声轻响,他面上看不出情绪,反问:“倘若是兄弟,阿锦会同意与朕欢好吗?”   “自然不会。”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果然如此。顾琛勾起唇,眼底划过一抹愉悦的浅笑,翻过身将叶重锦压在身下,望入他的眼眸。   “可是对朕而言,即便有血缘的羁绊,朕还是无法放手,哪怕不择手段,用尽卑劣的手段,也没办法放手。阿离,还好你没有转生在皇家,否则朕一定会惹你生气的,说不定,你还会怨恨上朕。”   “你这疯子,”叶重锦撇开眼,道:“到底是未曾发生的事,何必徒增烦恼。”   顾琛眼里的笑意愈深,“是,到底未曾发生。”   到底不是发生在他们二人之间。   “是时候回宫了,朕明日再来看阿离。”   言罢,他起身收拾好衣衫,飞快地俯下身,在少年的唇上轻啄一下,温软清甜的两瓣,含有一缕梨花酿的香气,让他不自觉呼吸一窒,就在这一瞬间,被叶重锦扯住了衣袖。   少年面露羞恼,却忍着气,抬了抬下巴,指向一旁的紫檀木匣子,“里面有小点心,你午膳用得少,带些路上吃。”   顾琛深深望着他。   顷刻间,在他脑海中盘旋了无数次的念头再次浮现,将这宝贝疙瘩扛回宫里,建一座真正的观星楼,将他永生永世地囚禁起来。   好歹压下歹意,他脚步有些生硬,一把将那木匣子抱在怀里,逃一般走了出去。   叶重锦瞪大眼,没叫住他,人已经走远了。   “怎么连盒子都拿走了……”   ========   出了院门,正碰着叶重晖,那人立在假山石旁,眉目清冷,似乎专程在等他。   叶重晖看向他怀里的紫檀木匣,眸色微冷,道:“这是阿锦放点心的盒子。”   顾琛淡淡扯了下唇,算是默认。   “他从不让人碰,即便是我,也只允许从里拿几块。”   顾琛回想方才,叶重锦在身后慌忙唤他留下盒子,自然不会说穿,是他自己抢来的,只道:“朕午膳没用,阿锦心疼了。”   叶重晖默了默,问:“陛下是何时起,发觉对阿锦的心思的。”   顾琛朝他走了两步,停在他身侧,低声道:“朕若说,从初次相见时起,叶卿必觉得不可理喻。”   “不,臣信。”   叶重晖道:“很久之前,便隐约有了猜想,陛下与我弟弟之间,似有很深的牵扯,连我这个亲兄长,都插不进一丝一毫,那时因为年幼,不曾深思,只担心阿锦被人抢走,所以对陛下你抱有很深的敌意。”   他骤然蹙了蹙眉,声音极轻:“如今想来,与其说是牵扯,不如说是你二人间的秘密,或者说——阿锦的弱点。陛下您此刻的志得意满,说到底,不过是乘人之危罢了。”   顾琛冷硬的面庞透着一股寒气,他轻扯了下唇,笑意未达眼底,瞳色幽深而冰冷。   “叶恒之,你该庆幸,你是阿锦的兄长。”   叶重晖垂下眼睫,淡道:“臣也这样认为,否则以臣犯下的忤逆之罪,十颗脑袋都不够砍。不过陛下再恨臣,也杀不得,否则,陛下不就枉做好人了么。”   枉做好人。   顾琛嗤笑一声,道:“朕是不是枉做好人,尚未可知,不过某人,确是枉做了恶人。”   言罢,不再看叶重晖莫名的神色,大步踏出院子。   宫里的马车停在后院侧门,他径自上了马车,把那个紫檀木锦盒收好,前来迎接圣驾的是莫怀轩,见顾琛神色不悦,知道他在相府受了气,笑了笑,道:“是叶相?或是叶恒之?”   顾琛阖上眼眸,靠在车璧上,道:“叶恒之说朕趁人之危。”   莫怀轩但笑不语。   “你也觉得朕趁人之危?”   莫怀轩道:“其实,也有几分道理。前世宋公子在陛下身边十多年,坚如磐石,多年不曾动摇过心性。而叶家人,用温情将宋公子化作血肉之躯,陛下您仗着前世的因缘,居心叵测地接近他,捡了个便宜,怎么不是趁人之危。”   “……”   顾琛冷睨他一眼,道:“悠儿不理你,你见不得朕好,特意给朕添堵来了?”   于是郁闷的,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   莫怀轩拢了拢衣袖,道:“那叶恒之出言不逊,陛下可有教训他?”   “如何教训,这一家子杀不得罚不得,还要处处哄着,以免阿离跟朕闹脾气,”他咽了口茶水,呵了一声,“再没有比朕更窝囊的皇帝了。” 第83章 初见   马车里陷入一片沉寂中,两个男人面面相觑, 很是有些尴尬。   许久, 莫怀轩道:“有句话,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顾琛放下杯盏, 阖上眼眸,轻嗤:“子枫何必装模作样, 有话直说便是。”   莫怀轩略斟酌了一番,才开口说道:“仔细想来, 陛下其实已经占了天大的便宜, 试想,六殿下与叶重锦同岁, 生辰也只差了一个月,若当初,他占的是六殿下的身躯,现如今,又会是什么境况,陛下的决心暂且不提,仅是宋公子那里,就是一道难关。”   顾琛仍旧闭着眼, 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轻哼。   何止是难关,只怕是难以逾越的天堑。   莫怀轩又接着道:“如今连上苍都在庇佑殿下, 宋公子生在叶家,既断了叶恒之的心思,又断了宋公子自个儿的妄想, 岂不是一石二鸟。”   顾琛原本还深以为然,听着听着,忽然发觉不对劲,问:“你说阿离的妄想,什么意思?”   莫怀轩故作犹疑地道:“难道陛下不曾发现,前世宋公子就很在意叶恒之,待他也与旁人很是不同。”   顾琛终于睁开了眼眸,一双幽深的黑瞳直直望着莫怀轩,牙根咬得发疼,“说清楚。”   “陛下该知道每年三月,柳絮纷飞的时节,明月湖畔会举行一场文墨诗会,京中大多文人学子都会参加,就连一些极有名望的老先生都会在这日现身。前世先皇走得早,叶恒之尚未入仕,仍是素衣学子,所以也会参加。”   “这又与阿离有何干系。”   莫怀轩娓娓道来:“有一年诗会,好似是桓元元年,就是叶恒之七步成诗,写出传颂天下的《春赋》那一届诗会。臣虽然擅长玩弄权术,但做学问到底比不过他,那次,依然屈居第二,臣闲着无聊,往台下瞥了一眼,谁料,刚好看到宋公子立于人群中。”   顾琛覆于衣袖下的拳头攥得死紧,面上却未显分毫,“那又如何,阿离素来爱凑热闹,又或许是碰巧路过。”   “这是自然,只是宋公子的相貌过于出色,让人想忽视都难,臣不自觉多看了一眼,而他当时正专注看着台上挥洒文墨的叶恒之,眼中的神采,该怎么说呢……”   他略一停顿,故意夸大其词,道:“陛下也知道,宋公子一贯骄矜,谁都不放在眼里,好似眼中万物皆轻贱,忽然露出那般憧憬的神色,臣还当认错了人。”   顾琛冷声打断他的话:“够了。”   见他脸色阴沉,莫怀轩方才堵着的气顺畅了,轻笑着住了口。   顾琛薄唇紧抿,幽幽吐出一句话:“悠儿也到娶妃的年岁了。”   莫怀轩噎住。   “先皇遗旨,将悠儿过继到晟皇叔膝下,晟王刚好没有子嗣,偌大的家业要指望悠儿,想来,晟王和王妃一定会替他挑选一位贤惠的妻子,为悠儿操持家业,传宗接代,莫卿这是……”   莫怀轩已经撩开车帘,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臣有急事,先行告退。”   =======   福宁院。   叶重锦光着脚走到窗前,将黄花梨木窗合上,脊背贴在冰凉的墙壁上,一手撩开单薄的衣衫,瞥了眼胸前嫩白的肌肤,先前被顾琛触碰过的地方,还残留着似被火灼烧过的温度。   他咬着唇,探出微微发颤的青葱似的指尖,欲抚上胸前的红樱,尚未碰着,他像是被热水烫着一般,飞快地弹开,快速系上衣带。   真是疯了,竟被他牵着鼻子走。   叶重锦红着脸蛋,胸腔里充盈着陌生的火热,让他无法冷静下来思考。   踱到桌前,翻出屋里常备的笔墨,默抄起佛经。希望藉由这种方法,从那种疯狂中脱身。   叶重晖推门而入,看到伏案书写的少年,只穿了一层云锦薄衫,遮不住雪白的胴体,瘦削的脊背微曲着,弯成一道优美的弓形,光着脚踩在毛毡上,脚趾头调皮地摩挲,让人想握在手里,甚至是揣在怀里。   他眼里闪过复杂,却极快地被他压制下去,顷刻,又恢复成慈爱的兄长。   不动声色地拾起桌边的鞋袜,蹲下身,给他穿上,道:“怎么穿得这样少,还光着脚,不怕受凉。”   “哥哥,外面日头正晒人呢,哪有这般容易受凉。”   叶重晖道:“贪凉总是不好的。”   见弟弟朝他眨了眨眼,露出一个机灵的,带有讨好意味的笑,他胸前一滞,再也兴不起追究的心思。   终有一日,这样的笑容,这样的亲昵将不再属于自己,而属于另一个人,这种想法让叶重晖蓦地冷下脸。   叶重锦挥笔的手腕一顿,问:“哥哥可是遇到不开心的事了?”   “……”   见他不答,便将手中的笔杆放下,道:“说起来,哥哥有好几日不曾来见阿锦,翰林院的事务很忙?”   “不是什么要紧事。”   叶重锦凑到他面前,似在评判他话中的真假,叶重晖垂着眉眼,任他打量。   忽而他眼神一顿,少年细长雪白的脖颈以下,因着他的动作,不慎微敞的衣领,精致的,带有少年独有性感的锁骨上,有一个惹眼的咬痕。   他猛地握住叶重锦纤细的手腕,在少年讶异的眼神中,紧紧盯着他的锁骨。   叶重锦察觉到,垂下眸,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白的近乎透明的似雪的肌肤上,染上一朵艳丽的红梅,靡艳,且荒唐的画面。   至少,在他哥哥看来,这种事必定是荒唐的。   饶是他一贯伶牙俐齿,一时间也不知如何狡辩,微微蹙起眉,道:“哥哥,你弄疼我了。”   叶重晖却没放过他,仍旧紧紧握着他的手腕,嗓音发寒:“陛下弄的?”   这不是显而易见么,除了那位九五之尊,谁敢动他弟弟一根头发丝。   叶重锦有些窘迫,并非是因为被顾琛占了便宜,在身体上留下痕迹,而是他哥哥的眼神,雪水似的冰冷,透着一股干净纯粹的审视意味,让他感到无地自容。   分明不是什么罪无可赦的事,可被他这样的眼神看着,就是会让人觉得羞惭。   他眼睫颤了颤,小声嘟囔:“哥哥,你先放开我。”   用了挣了挣,叶重晖的力气远比看上去要大得多,手腕像是被镣铐锁住一般,根本挣脱不开,他哥哥眼里闪烁着陌生的神色。   叶重锦咬着唇,索性直言道:“是他,是他,除了他还能是谁,咬了一口罢了,哥哥何必让我难堪。”   叶重晖问:“他还对你做了什么。”   “……”   叶重锦一愣,随即别开眼,想着都是男人,他哥哥又年岁不小了,没什么好隐瞒的,便道:“他还亲了我。”   说完,用自由的那只手抚上唇瓣,瓷白的,带着淡粉的指尖,轻轻点在樱唇上,被那人温柔轻吮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唇上。   他嘟起唇,道:“还疼着呢,哥哥替我看看,是不是红了肿了。”   水润的唇似早红樱桃一般,饱满艳丽,叶重晖额角青筋跳动,闭了闭眼,放开了他。   叶重锦早知道他受不了,清心寡欲的叶恒之,是连情欲都嫌肮脏的,如今他在他哥哥眼里,怕也是寡廉鲜耻的那一类。   他有些不悦,揉着被捏红的细腕,故意调侃道:“都是男人,没必要遵守男女大防吧,哥哥若是想跟父亲母亲告状,直接去便是,总归,我从前没少告你的状,你总算有机会讨要回来了。”   叶重晖咬牙道:“告状?好让父亲罚你跪祠堂么。”   “若是能叫哥哥解气,跪一跪又何妨。”   叶重锦故意凑到他眼前,脸上挂着一抹傲慢的,嚣张的浅笑,道:“而且,父亲若当真要罚我,先心疼的也是哥哥。”   叶重晖定定地看了他一会,眼前的少年多像一只骄矜的猫,狠狠挠了人,然后舔了舔爪子,摆出一副无辜又傲慢的姿态,任谁也拿他无计可施。   淡淡移开视线,道:“也是,若遂你的意,我心有不甘,若不遂你的意,你不开心,最后心疼的还是我。到头来,我竟拿你毫无办法。”   “哥哥……”   叶重晖恢复冷淡的模样,替他整理好胸前的衣襟,低声嘱咐:“莫要让旁人瞧见。”   言罢,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叶重锦望着合上的门,若有所思,他踱到窗前,打开一扇雕花木窗,刚好看见叶重晖离去的身影。   庭院里的翠竹,衬得他越发如水墨画般清雅出尘。   前世也好,今生也罢,他哥哥于他而言,都是冰山冷玉,不可亵渎的存在。   可他,在叶重晖的眼里,大约从来都不是好人。   撕开叶重锦这层伪装,真实的他,大约会让叶重晖反感,厌恶,不想再多看一眼。   毕竟,宋离本就是一俗人。   ========   桓元元年,阳春三月,宋离受人邀约,去所谓的文墨诗会,他早腻烦了这些伤春悲秋,无病呻吟的诗文,不过看在那人孝敬了一尊冰心玉壶的份上,勉强去凑个热闹。   那日的盛况,比起热闹的庙会也不遑多让,十多个常服侍卫将他护在人群间,高大的人墙,让他看不清台上的光景。   周遭的人都在兴冲冲的谈论,说许多名仕专程从江南,津州赶来这里,只为一睹恒之公子的风采。   叶恒之,他听说过的,叶相的公子,很是清高,连科考也不屑参加。   他轻嗤,叶家人么,自然要比旁人冷傲一些。   这种诗会,无非是作诗。   以画作出题,以对联出题,或以单字出题,江南隐士瞿老带来一幅画,那是一幅极朴实的画作,冰雪消融的官道上,有车轮压过的痕迹,在车轴的印记下,一株嫩草初初冒了个尖。   就是这样一幅画,让许多才子尝到了挫败的滋味,因为瞿老一再摇头,表示不满。   正百无聊赖时,他听到台上传来一道清雅的嗓音,道:“晚生叶恒之,愿意一试。”   那样多的人,本该听不见的,可是在那人出现的刹那间,几乎所有人都自觉住口,屏息,以至于宋离听得清清楚楚,甚至连那句话里夹杂的一丝慵懒,都听进了耳朵里。   宋离多少提起了几分兴致。   台上那人看完画,只沉吟着走了几步,而后走到桌案边提起笔。   身边的侍卫面露诧异,说:“只走了七步,竟已有答案。”   宋离问:“写了什么?”   叶重晖每写一句,就会有人用七尺高的狼毫在巨幅宣纸上写下,而后悬挂在高处,好让后面的人得以看清。   身边的侍卫一句一句念给他听,听完宋离便笑了。   什么《春赋》,看似歌咏春意盎然,盛世安康,其实内里暗讽桓元帝暴虐冷血,残害手足,无怪是叶家人,一身傲骨不可攀折。   殊不知,这样的人最是短命。   他踮起脚,往台上看,有些好奇,这位传闻中的谪仙究竟是何模样,到底人太多,只得罢休,道:“热闹也瞧过了,回宫吧。”   他不知道的是,他在拥挤的人群里张望,姿容绝世,白皙的面颊染着绯色,薄汗沾湿了额前的发丝,袅袅玉骨,顾盼生辉,这样一副模样落入了两双眼睛。   一人是冷眼旁观的莫怀轩。另一个人,则是他想窥视的对象。   宋离原以为,这件事就此了结了。   若是旁人写诗暗讽皇帝,自然是要抄家诛九族的,但这人是叶家嫡子,朝局不稳,哪个帝王敢贸然动叶家人,再气不过,也只能小惩大诫一番。   可他低估了顾琛,那人就是这样无所顾忌的脾气。   他厌恶朝中重文轻武的酸腐风气,早想整治一番,得了机会,便要拿叶重晖开刀。   文墨诗会过去大半个月,顾琛打着鉴赏的旗号,把诗会上的真迹弄到了手,罪魁祸首,自然也在大殿内跪着。   此刻,是宋离初次见到才名卓世的恒之公子。   他看上去比传闻中更俊美,也更冷漠,尤其在看到他出现时,眼里闪过的寒意更是惊人。   宋离只暗自好笑,他也知道自己名声不好,外面的人都在骂他,可一个素不相识之人,如此不待见他,他也是会郁闷的。   顾琛问他:“阿离觉得此诗如何?”   他瞥了眼跪在殿内的男子,心说,这诗怎么样,你心里不清楚?自己想发作,偏要来问我。   便道:“字写得好。”   “怎么个好法?”   宋离答:“如同三月天飘着的柳絮,有形有神,却难以描摹其根骨,是旁人决计模仿不出的字迹,很有趣。”   顾琛听罢,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附和道:“确有几分趣味。”   遂让人收了画,此事不了了之。   他装了一回傻,救了叶重晖一次。   可那人似乎并不领情,日后见着他,仍是冷眼以待。   他也不指望对方知恩图报,奸佞与清流,本就是两路人,对方若心存感激,他反而更为难。   可如今,他成了自己哥哥,这么些年的感情,不可谓不深。   叶重锦伏在窗前,兀自出神,他不惧怕流言飞语,也早习惯被人视为奸佞,旁人的眼光,他其实并不在意。   他只是,不希望哥哥厌恶他。 第84章 前因后果   眼看五月将至,天气越发炎热起来。   叶若瑶前些日子生下个男娃, 津州的娘家人哪里还坐的住, 叶明坤夫妇匆匆赶来京城,伺候女儿。   安氏这些年与叶夫人多有书信往来, 叶若瑶远嫁京城,她也一直尽心照顾, 叶夫人难得进京,自然要亲自登门道谢。   两个女人说起私房话, 无非是丈夫儿女。   叶云哲前几年娶了津州知州的女儿, 因着岳丈大人的缘故,难免沾了些官场, 也越发知道这水深且污浊,与他理想中的大有不同,渐渐远着岳父那边,依旧做自己的锦绣文章。   前两年媳妇生了个女儿,小名宝儿,一家人疼得厉害。   安氏听了,难免心生羡慕。   她叹口气,道:“嫂嫂, 不瞒你说,我正为晖儿的婚事发愁。云哲如他这般年纪的时候, 已经成婚两三年了,可他,是一点不着急, 京中的闺秀虽然多,但谁会一直等他呢。”   叶夫人问:“你与他提过吗?他是何说法?”   提起这个,安氏更是头疼,道:“怎么没提,回回搪塞我,我问他是不是心里有人,他摇头,让他纳两个通房小妾,他还是摇头,眼看嫂嫂你已经抱孙了,我这连儿媳妇的影儿都没见着。”   叶夫人也纳闷,给她出主意道:“你不是说,他最听阿锦的话么,让他弟弟劝,总比你说要好。”   安氏有些犹豫,在她眼里,小儿子还是个孩子,水晶似的剔透人儿,如今又被太子给缠上了,自个儿的事都理不清呢,哪能让他去劝他哥哥。   不过这些话,她到底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勉强笑笑。   叶夫人见状,猜到她有难言之隐,略一思索,道:“依我看,重晖侄儿兴许是还没开窍呢,他虽然年岁到了,但他这样洁身自好的好男儿,”说着压低嗓音,道:“或许还不知道女孩儿的好处呢,不妨……”   安氏附耳过去听,连连点头。   另一边,叶重锦正在逍遥王府做客,陆子延也在。   叶重锦好些日子没见着陆子延,问他:“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怎么整日见不着人影?”   陆子延朝他笑了笑,道:“我能干嘛,还不就是游手好闲。”   顾悠正在剥花生,听到他的话,举起手,说:“我知道,子延在卖东西,好多名贵的古董,晟皇叔说,都是从子延那里买的,价格还很公道,夸子延是个实在人呢。”   “……”   陆子延嘴角一抽,要不是急着走人,他能把那些宝贝贱卖了?晟王爷可真行,得了便宜还卖乖。   可是没办法,顾琛已经继承皇位,历史的车轮要抵挡不住了。不久后,皇帝会被美色迷惑住,变成昏君,历史上那个有名的以色侍君的奸佞——宋离,也该出现了,届时朝堂陷入混乱,想脱身就难了。   叶重锦眯起眼,扯了扯他的头发丝,问:“陆公子,走神想什么呢?你卖古董做什么,你又不缺银子。”   他小口抿了口茶水,道:“谁说我不缺银子,本少爷打小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要是离了京城,我可穿不惯粗衣粗布,吃不下粗茶淡饭,就算不是侯府少爷,我也还是要过好日子。”   “……你要离开京城?”   陆子延点点头,“我想过了,我活了十五年,一直在过米虫的生活,都没有出门闯荡过——世界这么大,我要去看看。”   顾悠长大嘴巴,道:“可是……你不是一直说当米虫最好了吗。”   “人的想法总会变的,”陆子延铿锵有力地说:“今天的我,已经不是昨天的我了!请不要用过去的眼光看我,因为我一直在成长。”   叶重锦一口水险些喷出来。   他擦了擦唇角,道:“别扯这些有的没的,跟你舅舅吵架了?”   “我舅舅才不跟我吵呢,在他眼里,我永远都是孩子,总觉得我不懂事,不管我跟他说什么,对他做什么,他都永远一副表情,包容又……很慈祥。”   叶重锦看着他郁闷的表情,忍不住发笑,摇摇头,谁让他胡闹惯了,以至于做什么事都像没有走心。   “你要离京这件事,你舅舅知道吗?”   “还没说,不过我已经决定了,等我离开的时候,留下一封书信,让他自己来找我。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我要让他知道,亲手养大,也不一定就是他的。”   这么喜欢逃避,以为他会站在原地等?他偏要跑,让陆凛急一急,不然永远都是鸵鸟。   叶重锦点点头,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应该有热闹可瞧了。   他拿起杯盏,朝陆子延道:“既然你决定要走,身为朋友,没什么好说的,以茶代酒,祝你一路顺风。”   言罢又提醒陆子延,陆凛是大理寺卿,眼线遍布京城,出门前一定要易容,还有提前规划好路线,如果需要的话,他有一个商铺近期会去江南进货,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他出城。   陆子延表示很感动然后拒绝了,不留下蛛丝马迹,他舅舅怎么找到他。   不过看叶重锦这样为他着想,他有些过意不去。叶家在朝廷的地位举足轻重,他真的可以不说一声,自私地逃走么。   但若要说,该怎么说?   说他是来自未来的人?岂不是笑话。那么预知梦?叶重锦肯定一笑置之。   他忽然眼眸一亮,问:“你最近观星,可有什么异常?”   叶重锦眸色微闪,淡道:“并无特别之处。”   其实他察觉紫薇星盘略有扭曲,那景象甚为诡异,他翻阅了空尘大师留下的所有典籍,也未找到缘由。   去问师父,他只说,时机未到。   陆子延却道:“这是你道行不够深,前几日,有个云游的道长告诉我,说京里风水不好,许会有灾祸发生,所以我才想出去看看。阿锦,你身子一向弱,不如回津州老家住几年,养养再回来?”   “……”叶重锦似笑非笑地看他,“以前要是有人在你面前说这种话,你一定会让人把他扔到龙址山去的吧,怎么会信这样的无稽之谈。”   “因为那人实在不像骗子,倒像是个得道高人,阿锦,我是说真的……”   此时,府里下人通传:“王爷,两位公子,兵部尚书莫大人求见。”   越国公府已经不复存在,现如今,莫怀轩不是什么国公世子,而是兵部尚书。   不过双十年华,官至一品,不靠门第,不靠家世,仅凭一己之力,成为帝王心腹,满朝上下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十七岁出任翰林院编修的叶恒之,也比他逊色一筹。   顾悠脸色一变,手里的杯盏险些打翻,道:“说,说我不在。”   那人领命退下。   顾悠仍是心有余悸,回过头,见他们二人正好奇地看自己,忙垂下脑袋吃花生。   叶重锦轻笑一声,也不追问,倒是陆子延调侃他:“什么时候,我们小王爷也学会说谎了?连许久没犯的口吃都复发了。”   顾悠道:“我,我现在,不想见他。”   陆子延道:“原本么,我也觉得你们不般配,莫大人心机太重,咱们小王爷纯稚天然,未来的伴侣是男人也好,女人也罢,至少该是一个温柔体贴之人。”   叶重锦颔首,也是赞同的。   顾悠不明所以,方才撒了谎,他心跳得很快,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去听。   两人又坐了片刻,起身告辞,顾悠忙唤人送他们回府。   因许久不曾相聚,二人又一道去城西逛了一圈,虽说脾气不合,但他俩的兴趣却很相像,喜欢美味佳肴,爱看冷僻的话本,喜欢收藏古董珍品,尤其是值钱的那种。   正在书斋里淘书,一道紫衣落入视线中,是一个坐在轮椅中的少年,面容清俊,芝兰玉树。   叶重锦视线一顿,转而看向一旁翻阅话本的陆子延,摇摇头,虽然相貌像了几分,可气质却是天差地别,一个看着便是闲不住的,一个则是安静沉稳。   那少年被书童推着入了门,轮椅在门槛处卡住,陆子延见着了,眨眨眼,走过去道:“我帮你吧。”   与那书童一道,将轮椅推了进来。   那紫衫少年看着他,露出一抹温柔浅笑,道:“多谢公子相助。”   陆子延道:“举手之劳罢了。”   也不多言,扯着叶重锦便走,出了门,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方才那个人,看见没有?”   叶重锦点点头。   他煞有介事地道:“这样的偶遇已经不止一次了,我怀疑他倾慕于我,所以想方设法,制造偶遇的机会,好接近我。”   说着,摆出一脸“都怪我生的如此英俊不凡,才总是招惹桃花”的懊恼之色。   “……”你想多了,真的。   叶重锦回想方才紫衫少年的眼神,没有爱意,只有温柔。与其说是倾慕,倒不如说是关怀。   “你有哥哥吗?”   陆子延轻哼一声,道:“得了,谁都知道你有一位二十四孝哥哥,快别显摆了。”   “……”   叶重锦揪着他的一缕头发丝,道:“我是认真的,你有没有别的兄弟,或者有血缘的亲人。”   “轻点轻点,”陆子延道:“我娘生完我就死了,舅舅把我捡回来的,我哪知道有没有兄弟亲人。”   “那你爹呢?”   陆子延默了默,轻嗤一声:“天知道他在哪。我有舅舅就够了,那个人,最好一辈子别来打搅我的生活。”   ========   逍遥王府。   晚膳时,下人前来禀告:“王爷,莫大人已经在门外等候整整两个时辰了,眼看天将要下雨的样子,小人想着,若是淋湿了怕是不好。”   那位可是兵部尚书,年仅二十年华,已经位极人臣,且是陛下的心腹,即便是晟王爷,怕也不敢怠慢至此。   顾悠手里的羹勺一颤,他咬着唇,嗫嚅道:“那,那你让他进来。”   门房领命,暗自松了口气。   莫怀轩进了屋,一眼便看到坐在桌案边的少年,眼里显出一抹柔色,笑道:“王爷总算肯见臣了。”   “怀,怀轩哥哥……”他皱了皱眉,道:“你们,你们都下去。”   等伺候的人尽皆离去,他才小声道:“我让你走,为什么不走,快下雨了,淋湿,要生病的。”   “没见到你,怎么能走。”   何况淋一场雨算什么,前世悠儿为他受的苦,远不止如此。   莫怀轩上前握住他的纤腕,道:“你还是想成亲?”   顾悠有些担心地望了他一眼,小声说道:“悠儿也不知道,但是皇叔说,悠儿的年纪该成亲了,皇叔还说,悠儿很快要过继给他,想要悠儿给他生个孙儿玩,皇叔喜欢小孩。”   莫怀轩脸黑了黑,道:“那不是悠儿该做的,该为他生孙儿的,是安成郡主。”   “可是,皇叔说……”   莫怀轩将人拖到怀里,抬起下颌,直直望入那双含水的杏眸里,在顾悠来不及反应时,吻上水润的嫣红的唇瓣,趁他发愣的时候,深入,温柔而迫切地掠夺津液,扫过上颚,贝齿,携卷顾悠躲避的柔软的舌,香甜,让人着迷的滋味。   一吻终了,顾悠泪眼朦胧地喘着气,软软地趴在他胸前,几乎站立不稳,脸颊染上不正常的红晕。   “悠儿,讨厌吗?讨厌我亲你吗?”   顾悠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有些是梦里的,有些是真实发生过的,可他已经无法将他们划分清楚。   最终,定格在男人冷漠的面容上,轩哥哥冷冰冰地看着他,说,你不该对我动情。   不能,不能喜欢轩哥哥,会被讨厌。 第85章 执着   兵部尚书府。   莫怀轩回到府里,听到下人来报, 老夫人有请。他闭了闭眸, 往母亲的院子走去。   屋里点着一盏油灯,秦氏坐在灯下, 手里拿着针线,缝制一件蓝色外衫。   莫怀轩在她身旁坐下, 道:“娘,这些琐碎杂事, 吩咐下人去做便是, 光线不明朗,容易伤眼。”   秦氏轻轻摇了摇头, 仍旧细致地缝补,道:“旁人做的,总有不合心意的地方,哪有娘亲自做的好,你若真的心疼娘,早点娶个媳妇进门,女红自然交由她做,娘也放心。”   莫怀轩默了默, 没答话。   秦氏垂着眉眼,一针一线地穿插, 轻声问:“你心里放不下逍遥王?”   “并非放不下,而是,儿子根本不想放下, 打从多年前,孩儿在御花园里见到殿下的第一眼起,就已经放不下了,这些年,我耐心地等他长大,等他开窍,早已情根深种。”莫怀轩道:“别的事,孩儿都可以依着娘,唯有这件事,请恕孩儿不孝。”   秦氏道:“你倾慕他多年,可逍遥王又是如何看你的?”   莫怀轩脸色一僵,今日在王府,顾悠的抗拒还历历在目,他嘴里尝到一些苦涩的滋味,大约是前世的报应到了。   “娘听说,你又让人种了一院子的枫树。”   莫怀轩低低应了一声。   秦氏把细针在头发丝上划拉一下,道:“有些事,你以为娘不明白,其实是你自己不明白。还在国公府的时候,你便种了满园的枫树,以为逍遥王喜欢枫叶,可依娘看,他似乎并不很喜欢,那回你们在林子里品茶,娘恰巧路过,我看树洞里的蚂蚁,都比枫树,更吸引他的兴趣。”   莫怀轩无言以对。   “轩儿,你的处心积虑,对于旁人或许有用,可逍遥王生性天真,你的苦心他看不见,或许也不在意,你如今已经二十,便是你有耐心等到三十,就真的能如愿吗?”   莫怀轩道:“即便不能如愿,我也愿意等。”   “若他成婚生子了呢?”   “他不会。”莫怀轩痛苦地垂下眸,又低声喃喃道:“他不会的,悠儿他,他心里是喜欢我的,我知道……”   秦氏何曾见过儿子露出这般哀恸的模样,连忙丢了手里未完成的衣衫,轻抚他的脊背,眼眶微湿,道:“好,好,娘不逼你。国公府已经没了,你爹也发配去了荒芜之地,咱们娘俩逃过这一劫,日后好好地过活便是,旁的,娘也不奢望了。”   =======   用过晚膳,叶重锦在院子里遛大猫,这白虎吃得越来越多,总爱闹腾,不把多余的能量消耗完,根本没法入睡。   叶重锦就骑在它背上,让它带着自己到处瞎晃,没一会到了墨园。   这个时间,他哥哥应该在书房看书。   他咧唇一笑,不如去吓他一下。   他朝大猫做出噤声的手势,大老虎歪了歪脑袋,跟在他身后,叶重锦蹲在窗户下面,悄悄往里看。   然后就愣住了。   他哥哥书房里有个女人,只穿了个肚兜,跪在叶重晖脚边,拉拉扯扯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叶重锦惊呆了,虽然这几年,往他哥哥房里自荐枕席的不少,前些日子才又处置了一个紫云,但这样脱光衣服往他身上贴的,应该是头一个,就算是风尘女子,也不至于如此放浪。   转身四处看看,院子里的人似乎都支开了,他捏着嗓子,学猫叫:“喵呜~~~”   房里的二人俱是一惊,那姑娘索性豁出去了,一扯肚兜,白花花的胸脯往叶重晖怀里钻,被他推开后,又锲而不舍地再度贴上去,叶重晖没了耐心,扯住那姑娘的手腕子,另一手拿上衣服塞进她怀里,把人扔了出去。   然后走到窗前,敲了两下木窗,道:“出来罢,早知道是你,阿锦的声音和猫叫,哥哥怎么会分不清。”   叶重锦从树影后转出来,干笑两声,门前那姑娘瞧见多了一个人,跺了跺脚,转身走了。   叶重锦趴在窗沿上,朝他暧昧地挤眼,道:“哥哥,艳福不浅啊。”   “……”   叶重晖走到窗边,长臂一伸,托住少年的臂下,用力提起,就这么把人给抱进来了,叶重锦伤了自尊,气嚷道:“我又不是小孩,你这样太过分了。”   叶重晖轻挑起唇,道:“在哥哥眼里,你永远都是小孩。”   说着探出大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叶重锦瞪他一眼,自顾走到桌边坐下,从果盘里拿了一个橘子,慢悠悠剥起来。   “方才那女子,应该出自风尘,是母亲买来的,我想不明白,她究竟想做什么。”   叶重锦噗地笑出声,笑睨他一眼,道:“这有什么难猜的,帮哥哥通人事呗。后宅里的女子太拘谨,你又冷漠,谁也近不了你的身,所以才出此下策。”   叶重晖听他谈起这些事侃侃而谈,又冷下脸,道:“阿锦倒是很清楚这些。”   “那又怎么了。”叶重锦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含糊不清道:“早晚是要知道的,我很好奇,什么样的人,才会令哥哥倾心呢。”   他前世遇害的时候,叶重晖已经二十七、八了,还是孑然一身,莫不是真的得道成仙了不成。   叶重晖顿了顿,不知如何开口。   那日,他在无声楼不慎看见别人苟合的画面,那一刹那,他脑海里浮现的脸是……   他垂眸饮下一杯凉茶,应该是巧合。或者他将阿锦看得太过重要,所以产生了妄想。冷静下来后,回想前些日子的纠结,倒是有些可笑。   情爱,哪有血缘亲情可靠呢。   他与阿锦,是血脉相连的羁绊,任他顾琛如何了得,还能把阿锦身体里的血换一轮不成,看他再如何碍眼,也只能忍着。   他撩起狭长凤眸,含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似假似真道:“能让哥哥倾心的人,大约要有阿锦这样的相貌,有阿锦的聪慧,还要有阿锦的坏脾气,这样我才肯多看一眼。”   “……”   叶重锦拧着眉,语重心长地跟他说:“哥哥也太挑剔了,普天之下,有我这样好相貌的能有几个,难怪母亲着急,你这样,岂不是要一辈子孤苦伶仃了。”   在他眼里,这具皮囊,也就比前世的略逊一筹。   叶重晖是随口说说的,叶重锦却当真了。   他暗自记在心里,打算回头去跟母亲打小报告,未来嫂嫂要满足三个条件,第一要是绝色美人,第二要极聪慧,第三,不能一味顺从,要会耍小性子,这样他哥哥才会正眼看。   他在心里又念了一遍,暗自摇摇头,他哥哥是真的挑剔。   =======   珍味楼重新开张,但生意不如从前,叶重锦给姚珍出主意,准备一个彩头,例如对联,或者猜谜,答出来的,可以免费享用这道最新推出的佳肴。   京城里文人墨客多,这是最容易吸引人气的办法。   姚珍觉得好,就让人准备去了,借叶重锦的关系,专门请来窦先生,每日出一个字谜挂在门前。渐渐的,生意越来越好,窦先生也解了馋,一举两得。   雅间里。   叶重锦挪到墙角,色厉内荏道:“你别过来……”   顾琛忍不住笑,道:“朕又不是登徒子,阿离何故做这良家妇女的模样。”   “你比登徒子更可恶,淫棍!”见他靠近,叶重锦忙捂住自己的唇,又提醒道:“别唤我阿离,这里客人多,小心隔墙有耳。”   顾琛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将纤细的少年完全笼罩住,缓缓俯下身,在他捂着唇的白皙手背上落下一吻,叶重锦仿佛被烫着一般,指尖一颤,见男人露出得逞的笑,面露羞窘。   气恼地把他推开,往桌边走。   顾琛怕真的惹他生气,也不再闹,跟着上桌伺候他用膳。   叶重锦想起最近星象有异,犹疑着问:“最近,朝廷可有什么要紧事?”   顾琛将一盘清炒虾仁里的青椒剔除,摆在他面前。   “要紧事的话,薛护那老东西被朕贬去蜀州了,礼部尚书一职暂缺,本该由你外祖父安世海顶上,不过……”   “外祖父最近越发显老了。”   顾琛点头,“以他现在的境况,最多一年半载。”   安家现如今只靠一个安世海撑着,他这一撒手,日后安家就沦落为三流世家,人人可欺。   前世安家将安灵薇送进了宫,没过多久又封了个安妃,故而勉强屹立在二流之末。这一世,自然没这样好的运气。   叶重锦咬着银箸,暗自寻思,两个舅舅都不争气也就罢了,启潘表哥又是文不成武不就的,若是有罗衍那样八面玲珑的本事也好,可他偏是个倔脾气,固执得很,灵薇表姐虽然秀外慧中,到底是个姑娘家,也是撑不起门楣的。   安家,这回是真的要没落了。   顾琛道:“说起来,你二舅家还有个表哥,叫安启明的,怎么不见踪影。”   叶重锦扒了口米饭,道:“你若不说,我都忘了我二舅还有个儿子。回回去安府,都躲在屋里不肯见人,说起来,这么多年只看到他一回,还是远远看见个背影,他坐在轮椅上,下人推着。”   “轮椅?”   “是啊,他天生有腿疾的。”   说起来,那日见到的那个紫衫少年,也是坐着轮椅。京里患有腿疾的人不止一两个,但年龄相仿的应该不多,他只是下意识觉得那位明表哥宁死也不肯见人,所以不曾往这处想。   顾琛道:“这倒可惜了,原本看在安世海这些年尽忠职守的份上,想给安家一个恩典,却没人能受这个恩。”   有腿疾,自然是不能入朝为官的。   叶重锦轻叹一声,拿筷子戳了戳饭碗,幽幽道:“给些封赏便是,我两个舅舅比较在意这个。”   顾琛笑道:“那便给老夫人加封诰命夫人,如何?”   叶重锦不叹气了,连忙抱拳谢恩:“谢陛下隆恩。”   “阿锦要如何谢恩?嗯?”   说着凑到他面前,盯着他染着油光的唇,那眼神,跟饿狼见着小绵羊似的,闪着幽光,看得叶重锦脊背发寒。   正在说着话,忽然听到敲门声,顾琛猛地一皱眉,道:“进。”   门推开,却是顾雪怡与刘晋云二人,都穿着便服,一个是女中豪杰,大刀阔斧地在对面坐下,另一个则是温文尔雅,面带微笑,缓缓入座。   顾雪怡如今已是二十六七的年纪,前几年晟王爷夫妇俩还着急,想把女儿嫁出去,现在,眼看姑娘成了老姑娘,念头是彻底断了。   他这女儿投胎的时候该是出了差错,原本应是儿子的,晟王爷如是想,竟是把自己给说服了。   顾琛扫了他俩一眼,不耐烦道:“有事?”   顾雪怡已经拿起筷子吃起来了,一边吃一边说:“有事有事,我跟书生两个操练了一上午的兵,饿得厉害,都说这里饭菜好吃,就过来了,刚好在楼下看到你的人,就顺道前来拜见陛下您。”   刘晋云在一旁附和地点头。   顾琛脸黑了黑,道:“你们俩,是没带够银两吧。”   刘晋云面露惊喜,起身拱手道:“陛下果然明察秋毫,我等小小伎俩不敢隐瞒陛下,确是如此。”   叶重锦嘴角一抽,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顾雪怡自顾倒了杯酒,尝了一口,皱眉推给刘晋云,说:“这酒味道太淡,我喝不惯,是书生你的口味。”言罢走到厢房外,唤来伙计,道:“来几壶大漠烧刀子,味道若是不正,本将军掀了你的酒楼。”   进门后,她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对顾琛道:“陛下,这酒……”   “记在朕的账上。”   那两人吃吃喝喝,没一会桌上就只剩下一堆空碗碟了,顾雪怡打了个饱嗝,这才有空眯眼打量对面的叶重锦。   叶重锦正在喝汤,眼都不抬,任由她打量。谁让本公子生得好。   自从他哥哥说,会倾心于他这样的相貌后,他是彻底膨胀了,他这张脸,可是叶恒之都觉得好呢。   “叶公子,本将军一直在思量一件事。”   叶重锦擦了擦嘴,问:“何事。”   顾雪怡道:“七年前,本将军掳你上龙址山,你对本将军说的那席话,如今可还记得。”   这、这是要秋后算账?叶重锦转过脸看顾琛,那男人轻轻勾起唇,装作没看到,继续用膳。   “……”他只得硬着头皮,道:“记得又如何。”   “那时你说的话,是对的。陆侯爷一日不娶妻生子,本郡主就一日不死心,这些年,本将军在塞外常常想,我对陆凛,究竟是真正的爱慕,还是不甘心,因他一再的拒绝,让这种不甘心,化作执着。”   叶重锦问:“那将军可有想出答案?”   顾雪怡朝她一笑,她方才喝了好几壶烈酒,有些微醺,道:“不如这样,你替本将军做一回媒人,替本将军问问陆凛,他究竟有没有一分可能,会娶我。若他仍是不肯,仍是绝情,也罢,从今往后,我顾雪怡对他彻底死心,再不纠缠。”   叶重锦呐呐不能言,上辈子就是托他做的媒人,怎么这一世还是要他做媒……   陆子延,会把他赶出来的吧。 第86章 提亲   叶重锦瞥了一眼顾琛,那人正自顾饮酒, 投来一道戏谑的目光, 让他恨得直咬牙。   想让自己求他?想都别想。   他看向顾雪怡,慎重道:“将军, 此事恐有不妥。”   “怎么不妥。”   叶重锦道:“一来,我年岁小, 办事不知轻重,若是说错什么, 犯了什么忌讳, 岂不是让将军更为难,二来么, 晚辈一向惧怕陆叔叔威严,见了他,别说做媒,话都说不出来,若是因我坏了一桩美事,岂不是罪过。何不让刘军师走一趟,他往日与陆家有交情,办这事也不难。”   这次顾雪怡没说话, 倒是刘晋云开口了。   “叶公子所言差矣,刘某多年前承蒙侯爷提携, 旧日恩情感怀于心,只是交情却是远远谈不上的,何况, 侯府的小公子,对在下颇有些成见,刘某若是带着庚帖上门,只怕说不了两句话,就要被小公子派人给扔出来。”   “……”   叶重锦头疼,换成他去,难道就不会被赶出来?八成还要听陆子延骂两句“交友不慎”“没良心”。   他搅拌手里的玉白瓷勺,道:“如此说,将军是一定要阿锦走这一回了。”   顾雪怡眯着眼看他,道:“不错。本将军年岁比你大了一轮,也不想欺负你,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便是。我知你锦衣玉食,样样都不缺,但人生在世,再如何完满,也总有些求不得的。”   叶重锦默了默,道:“我一时间想不到有何想要的,那么,便先欠着如何。”   “欠着?”   “就当将军欠了阿锦一个人情,待我想到时,再与将军讨要。”   顾雪怡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子有些意思,当年是,如今更是。好,本将军就欠你一个人情,只要不违背国法军规,定如你所愿。”   叶重锦弯起嘴角,暗自思忖,被陆子延骂几句,换来雷霆将军的一个承诺,这买卖太值了。   等顾雪怡与刘晋云离去,叶重锦拿帕子擦了擦手,起身欲走。   顾琛大步上前,拦住他的去路,笑问:“生气了?”   叶重锦凉凉道:“不敢。”   顾琛低低笑了一下,阿锦这副恼怒的模样,他也爱极。笑问:“你既然不愿做这个媒,为何不跟朕服个软?你该知道,只要你开口,朕决不会任由雷霆将军欺负你。”   “……”   叶重锦皱了皱眉,却是没答话。   顾琛探出手,拇指与食指扣住他的下颚,强迫那双明眸直视自己。   他有些无奈地道:“阿锦总是如此,想要什么,从不直言,让朕猜你的心思。先前也是,你想替安老夫人讨要恩典,却拿两个舅舅作筏子,若不是朕偶然听闻这二人争家产争红了眼,说不得就顺着你的话,赐些封赏了事,届时你又要气恼。   阿锦,朕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有时候,你的心思,朕其实也猜不透,你若不说,朕该怎么对你好。”   叶重锦不自在地撇开视线,好一会,才低声道:“你说的有理,我也有不对之处。”   顾琛轻叹一声,长臂一伸,将眼前纤细的少年揽入怀中,嗅着他身上的清雅药香,哑声道:“无妨,阿锦的小性子,朕也喜欢。”   叶重锦面露赧色,轻轻倚靠在男人宽厚的臂膀上,竟有种错觉,好似可以天长地久一般。   其实,他并非想让顾琛猜他的心思,只是怕过分沉溺,日后再想抽身,便难了。   ========   晟王府,花园。   晟王妃拉着顾悠坐在亭中说话,话语间是止不住的疼爱。   她这一生过得顺风顺水,唯一叫人诟病的地方,便是没生出儿子,虽说她在丈夫面前还算硬气,把着关不让他纳妾,但心里多少是有些歉疚的。   不是谁家都像她孟家,不把子嗣传承当一回事。   她爹孟老将军,是出了名的爱妻,当年得了她这个闺女,便不肯让体弱的妻子再生,怕她亏空了自个儿的身子,可惜即便如此,她娘也没多活几年。她也曾劝她爹续弦,延续香火,可他爹呢,顽固得很,说当年答应了她娘,一辈子就疼她一个,死活不肯再娶。   她就想,以后也要嫁个她爹这样的男人,一辈子只疼她一个,不能有别的女人。   后来嫁入王府,晟王爷的确是处处迁就她,可为了子嗣的事,这些年也没少拌嘴。她也理解,哪个男人不盼着子承父业,光耀门楣呢。   可她就是不甘心,她的丈夫,凭什么与别人分享,她苦心经营了大半辈子的家业,凭什么拱手送给别的女人的儿子。   就是全部充入国库里,也不想便宜了外面的野狐狸。   她咬牙硬撑了许多年,如今可好,既有了儿子,又不必被人膈应,实在是两全其美。   五皇子是先皇血脉,丈夫的亲侄儿,过继到他们膝下,当做亲儿子疼也不无不可。当然,若是换成别的皇子,她未必会高兴,可五皇子不同,他自幼丧母,无依无靠,且生性天真单纯,对这孩子,她是一百个满意。   她看向眼前的少年,一双剪水杏瞳流光溢彩,面若桃花,她竟想不出什么样的姑娘配得上他,难怪京里都说——叶文孟武逍遥貌。   叶恒之的文采,孟胜男的勇猛,以及逍遥王的美貌,是为三绝。   她问:“悠儿,你可有喜欢的姑娘?”   顾悠摇摇头,道:“悠儿不认得姑娘。”   晟王妃失笑,道:“这可不行,咱们悠儿都十八了,也该认识几位姑娘了。这天气渐渐热了,今年叔母和往年一样,会在京郊的避暑山庄宴客赏花,京里好看的姑娘都会去,咱们悠儿也去凑凑热闹,可好?”   “那,那悠儿可以叫上几位朋友吗?”   晟王妃慈爱地拍拍他的手背,道:“人多热闹,悠儿开心就好。”   顾悠欣喜道:“谢谢皇叔母。”   他这一笑,真真是百花都失了颜色,晟王妃不禁看呆了,回过神来,连连往他手里塞吃的,怎么看都看不够,只恨不得他立刻成了自己儿子。   等把顾悠送走,晟王爷刚好回府,她便追在他身后,道:“王爷,你什么时候跟陛下提过继之事?那圣旨不是早写好了,迟迟不呈上去,是何意?”   晟王爷头疼道:“此事本王已经禀明圣上,不过……”   晟王妃柳眉倒竖,“不过什么?此乃先皇遗愿,还有什么好商榷的。我可告诉你,这件事不许出差池,否则我拼着不要脸皮,也要找陛下说理的。”   “王妃莫急,也不是说不成,只是看陛下的样子,似是有些不舍,不过也是人之常情,太子在边关这么些年,五殿下的生辰礼他一年都不曾忘,送回来的礼物算不上贵重,但这份情谊,实为可贵。再说,眼下先帝还在丧期,按照大邱礼法,大丧三年,小丧百日,怎么也要等百日过了,才好提此事。王妃放心,小五这个儿子,本王一定替王妃要过来。”   王妃点点头,笑道:“倒是妾身心急了,还是王爷考虑周到,那妾身就静候王爷的佳音。”   晟王爷憨笑两声,揽着她,往侧颊上亲了一口,一道往后院去了。   ========   这日,叶重锦翻开皇历看了看,是个宜出门的好日子,穿上一身逢年过节才穿的喜庆的服饰,唤上顾雪怡安排好的冰人,准备出门。   夏荷问他:“主子穿上这身行头,是要去哪?”   叶重锦叹了口气,道:“去给雷霆将军做媒说亲。”   “噗……”夏荷捂着嘴偷笑。   雷霆将军孟胜男,还有一个名字叫做顾雪怡,是当年逃婚的安成郡主,她的事迹早已轰动中原九州,从前恶名昭彰的京中恶霸,现如今,却是人人称道的大英雄。正因如此,新帝即位,没有追究她隐瞒身份之罪,反而封为雷霆大将军,赐别名:孟胜男。   孟老将军离世后,孟氏一族后继无人,孟家军不可避免军心涣散,孟胜男这个存在,远比顾雪怡要有意义得多。   可是沙场上的罗刹鬼,事实上,也不过是个女儿家。   “若是替雷霆将军做媒,主子莫非要去镇远侯府?”   叶重锦瞪她,道:“可不许跟我娘说漏嘴,否则,主子我拔了你的舌头。”   夏荷吐吐舌,小声嘀咕道:“主子,你何必讨这没趣,谁都知道,陆侯爷不近女色,外面都说他是断袖呢。”   “……”传闻,果然不是空穴来风的。   他理了理衣袖,轻嗤:“他断袖不是更好么,雷霆将军也不像女人啊。”   房里几个丫头都抿着嘴偷笑,夏荷也不多嘴了,笑着送他出门。   马车停在镇远侯府门前。   这不是叶重锦第一回 来侯府,但在这几年里,算不上频繁,他其实是不太乐意与陆凛打交道的。   这个男人亦正亦邪,当年在朝堂上,就数他最难捉摸。   若要划分,当年的朝廷的官员可以分为四类,第一类,是以叶家为首的清流一派,以是非观,善恶观为准则的好官。第二类是皇室贵胄,以晟王爷为首的,坚定的保皇党,平时没干多少正事,但是一旦皇室利益受损,便会成为皇帝手中的利刃。第三类,则是钻营算计的奸臣,敛财,行贿,江山社稷的蛀虫。而第四类,是摇摆不定的那群人,哪边占上风,他们便往哪边靠。   陆凛属于第五类,他哪边都不靠,却又都沾了点关系。他与叶家交好,是皇帝手里的利刃,对于钻营一类的事似乎也并不排斥,前世宋离那样的名声,谁见了他都要避上一避,这位陆侯爷却浑然不在意。   不知是真的心大,还是别有目的。   一旁的冰人早等急了,问:“小公子,咱们这便敲门?”   叶重锦睨了她一眼,道:“你敲。”   那人嘴角一抽,脸色就有些难看了。   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她们做给人牵红线这一行的,最重要的就是消息灵通,前几年镇远侯正当年少时,见天有人往这跑,说亲做媒的,可谁也没做成,还被陆家那小公子狠狠捉弄一番,赶了出来,后来,便没人敢往这来了。   时隔好几年,再看到这扇门,还是有些怵得慌。   叶重锦催促道:“还不快些,再磨蹭,可不付银子了。”   那冰人没法,磨蹭着上前,抓住门上的铜环敲了三、四下,府里的下人便来开门,因叶重锦站在家丁身后,他只看到那个冰人,问:“有何事?”   那冰人笑容僵硬,比哭还难看,道:“受雷霆将军所托,前来侯府求亲,”见那家仆一皱眉就要关门,她灵光一现,补充道:“叶家小公子也来了,和我一道的。”   叶重锦暗道不好。   那家仆显然是不相信的,探出身子往这边瞧了一眼,叶重锦这张脸他们是认得的,当即瞪大圆眼,转身往院里跑,口中大喊:“主子,大事不好了,叶家小公子带人提亲来了。”   “……” 第87章 同意?   陆子延正在屋里喝茶呢,闻言一口水喷出来, 笑趴在桌上, 问:“你说谁?谁来提亲?”   那家仆道:“是叶家小公子!”   陆子延险些又给呛到,接过婢女递上来的帕子, 擦了擦嘴,贫嘴道:“还不快请进来, 这位可是爷的相好。”   说完,自己给自己乐坏了。   叶重锦率先走进来, 顾雪怡请的那位冰人跟在后面, 不敢进门。   他轻咳一声,见到陆子延笑眯了眼的模样, 便知道,他八成是想错了。   陆子延几步上前,亲热地握住他的手,摸了两下,笑嘻嘻地道:“原来阿锦你一直心悦我,我也一样,不如我们这便请我舅舅做主,把咱俩的事给办了?”   叶重锦气闷, 抽回自己的手,张了张嘴, 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其实这件事也不难办,顾雪怡想给这些年的念想画上句号,总要托人来这一趟, 不是他,也会是别人,选他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跟陆子延亲近,不至于门都没进,就给乱棍赶走。   他也不觉得陆子延会真的跟他生气,这人别的优点没有,心性豁达算是一个,但是言语上的挤兑肯定跑不了了。   而他,最不喜欢被陆子延挤兑。   就比如此刻,陆子延还在跟他贫嘴,道:“哟,连庚帖都带了?还有冰人,你不会真的有意于我吧,哈哈哈,可惜我们有缘无分,来世若是早些相遇,我是一定会考虑你的。”   “打住打住,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来的。”   陆子延早知道里面有文章,只是难得逮到机会说他两句,不肯放过罢了。   他着人上茶,问:“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叶重锦朝他笑了笑,笑得陆子延脸都有些红了,才开口,将前几日在珍味楼的事说清楚。   “呵,原来过去这么多年,她还没死心。”   叶重锦道:“看样子快了,不妨请你舅舅出来答复一下,我也好回去交差。”   陆子延探过身去,伸手扯了扯他的面皮,问:“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的脸皮这么厚呢?你要她的人情做什么,还为了这种事,特地来讨骂。”   叶重锦被他扯得生疼,忙拍开他的手,揉了揉脸蛋,嘟囔道:“她如今是大邱的英雄,许多事,你我做不到,她能做得到,反正她愿意给,不要白不要。”   陆子延轻哼一声,算是同意了这个说法。   他朝一旁的管家道:“请侯爷过来一叙。”   说完将杯中的茶水喝光,站起身,道:“这些话我不便听,你跟我舅舅聊吧。”   叶重锦挑眉问:“你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难道你还能在我家里,勾引我舅舅不成。”说完他自己都愣住了,意识到叶重锦问的是提亲的事,而他却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顿时有些尴尬。   叶重锦嘴角一抽,端起杯子喝茶,当做没听到。   他就说,怎么回回来侯府,都见不着陆凛,原来这小子一直在防备他。   陆子延离开后不久,陆凛便到了。   他看到叶重锦手里的庚帖,再看到一旁的冰人,心下了然。   “是郡主?”   “如今郡主已是将军了,不知陆侯爷往日的决定可有动摇。”   陆凛在上座坐下,似笑非笑地看向叶重锦,道:“本侯若说动摇了,不知叶公子打算如何交代。”   叶重锦端着茶杯的手一抖,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整了整面色,道:“这,自然如实回禀将军。”   陆凛却摇头,道:“本侯是问,叶公子打算如何跟延儿交代。”   “……”怎么交代?以死谢罪?   他道:“那么……侯爷又打算如何跟子延交代,子延似乎不太想要舅妈,侯爷也迁就了他这么多年,莫非如今反悔了,觉得外甥到底不如亲儿子,所以打算过正常人的生活,让子延难过也无所谓?如此的话,在下也自然如实告诉子延,劝他也学着独立,总归他也大了,总有一日是要离开侯爷的庇护,成家立业的”   陆凛眯起黑眸,抬手一挥,堂内众人尽皆退下,只剩下他二人。   “不愧是叶家的公子,果然能言善辩。”   叶重锦道:“过奖。”   “子延想离开京城这件事,你可知道。”   叶重锦一听他提起这件事,什么都明白了,点了点头。   陆凛笑道:“果然,他什么都会跟你说。”   叶重锦也道:“子延虽然没有跟侯爷说,可侯爷也一样什么都清楚,不是吗。”   陆凛沉默片刻,道:“近日本侯公务繁忙,若是让子延逃出京城,本侯不放心,但他素来精怪,越拘着他,他越容易起心思,所以本侯希望你与本侯演一出戏,确保他在这段日子里,乖乖的,不会生事端。”   叶重锦一抬眼,便被那双浓墨般的黑眸盯住,眼下,已经容不得他拒绝。他无奈道:“一切就照侯爷所言。”   “多谢。”   ========   陆子延躺在摇椅上,懒懒地问:“如何了?可有什么消息。”   打探消息的人回来,禀告道:“侯爷把人全部赶出来了,只有叶家小公子一个人在屋内谈话,也不知在说什么。”   陆子延一下子坐起身,“我舅舅把其他人赶出来了?那冰人呢,冰人总该在……”   那小厮连连摇头,“只有叶家小公子一个人。”   陆子延深深皱起眉头,不自觉胡思乱想起来,这个陆凛,平日里假正经,果然还是喜欢精致漂亮的少年,阿锦那样美貌,他能不心动?急成这样,也不嫌丢人。   他越想越觉得不靠谱,越想越觉得有问题,想去踹门一探究竟,可又没有立场,在他舅舅眼里,他就像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无论做什么,都会被贴上幼稚和不懂事的标签。   他又灌了一口水,然后听下人通传,“主子,听说侯爷他同意了这门亲事。”   “……”   陆子延道:“你再说一遍,我好像听错了。” 第88章 峰回路转   小厮小心翼翼地说:“前院传来消息,说侯爷收下一枚香囊,那冰人也眉开眼笑的,说终于办妥了,想来,这亲事应是成了。”   一道晴天霹雳砸在陆子延头上。   他瞪大圆眸,是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他舅舅会答应这件事的。   匆匆穿上鞋,一路追到侯府门外去,叶重锦刚踏上马车,见到他追出来,忙催促道:“快快,快回府!”   车夫连忙挥舞马鞭,从侯府门前匆匆离去。   他这副躲避不及的模样,更是坐实了陆子延的猜想,他追在马车后面,喊道:“叶重锦,小爷与你不共戴天!!”   叶重锦抚着胸脯,撩开车帘见陆子延还追在马车后面叫喊,心里又是无奈,又是心疼。   “子延啊子延,要怪就怪你舅舅吧,我是不敢招惹他的。”   他睨了眼那位冰人,道:“先别急着高兴,这亲事没谈妥。”   “什么?可是方才听侯府的下人说……”   叶重锦从袖中掏出一把紫金匕首,匕首握把上镶嵌了一块翡翠宝石,拔出刀鞘,刀锋闪着寒光,可见其锋利程度,这是一把极珍贵的宝刀。   他将匕首插回去,轻嗤道:“雷霆将军是什么样的人物,哪会用香囊做信物,这才是信物,那香囊是我家绣娘做的,侯爷见绣工精巧,便赠给他了。”   “……”   那冰人额角抽搐,这说亲的当口,送什么香囊,这不是惹人误会么。不过也是,侯爷要答应早答应了,哪会等了这么些年。   叶重锦勾起唇,忽然用那把匕首抵着冰人的脖颈,虽然隔着一层刀鞘,刀锋的寒意却好似穿透了玄铁,直抵达皮肉。   那冰人咽了咽唾沫,道:“叶公子,这是,这是何意……”   叶重锦缓缓说道:“今日之事,望大娘你保密。雷霆将军的威名,不容一丝一毫的玷污,今日这婚事若是谈成了,自然该好生庆祝,可如今没谈成,自然就当没这一回事,你若是泄露出去一个字,只怕孟家军十万将士,会生生将你活剥了。”   “自然,自然,老身必定守口如瓶,死都不会泄露一个字。”   叶重锦收了匕首,闭目假寐,如此一来,他也交差了。   ========   将军府,竹园内清气怡人,箫声袅袅。   顾雪怡身穿一袭天蓝劲装,挥舞长剑,和着箫声,剑气凌人,一曲毕,她干脆利落地收了剑,落叶飘洒一身。   刘晋云坐在石桌前,缓缓收了玉箫,道:“将军武艺越显精湛。”   她回眸一笑,道:“怎的你也学了这些抬举人的说辞,莫非得知本将军被人拒婚一事,特来安慰?”   刘晋云看着石桌上的那把紫金匕首,盛放在红绸木盘里,显得孤寂而坚韧。   “这把匕首,刘某若是记得不错,是孟老将军赠与将军的,是将军最珍视的宝物,如果将军有心仪之人,必定会将此物作为定情信物赠与对方,可此时,它躺在这里,故而刘某猜想,该是镇远侯没有这个福气。”   顾雪怡垂着眼睫,一贯凌厉的面容,显出几分女儿家的温柔。   “其实我早知道是这个结果。”   刘晋云没答话,只静静听着。   “我第一次见他,是十五岁那年,那时候老侯爷离世,他空承袭了爵位,身后一帮子血蛭一般的族人,几乎把侯府搬空,他没有功名在身,在京里举步维艰,人人都说镇远侯府完了,我也那样认为。他那时可真狼狈,穿的衣裳,只比寻常百姓好一些,那样的粗布,就连王府的下人都不会穿。”   “可是,他分明那样落魄,眼神却极高贵,好似别人都比他低了一等,人人都惧怕安成郡主,他偏不,我抽了他好几鞭子,他也还是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好似我在他眼里不值一提,那时我便知道,他与旁人不同。”   “从情窦初开时,我便追逐在他身后,听人说东峄山有人瞧见了白鹿,那是传说中的灵物,为了捉它,我带人在山里蹲了两天,终于抓住了一只寻水喝的白鹿,可他还是不喜欢。女儿家的娇羞,其实我也有,只是他从来不肯多看我一眼,我只好抛却繁文缛节,做个‘不知廉耻’的姑娘。”   “你知道我跟他求过几次亲么?七次。一再被拒绝,我也会难过,只是装作不在意罢了。”   刘晋云道:“所以,这次才请叶公子替你去?”   顾雪怡将宝剑放在石桌上,倒了杯清茶,抿了一口,苦笑道:“也许是不再年轻的缘故吧,到底不如年轻时敢作敢当了。”   她如今已经二十七,她这一生最灿烂最富有朝气的年华,一半给了陆凛,一半给了沙场。   “到底是结束了。”   说出这句话时,竟是无限轻松,或许她一直在期待这一日。   刘晋云将飘落在紫金匕首上的竹叶拂去,握在手里,笑道:“这把匕首,虽然被退回来了,但是并非它本身的价值不够,仅仅是未遇到珍惜它的人。”   顾雪怡叹了口气,“可惜韶华易逝,到了这年岁,谈何容易。”   刘晋云望着她的眸,指尖摩挲着那把匕首,道:“也许早已出现,也未可知。”   顾雪怡怔了怔,干笑两声,道:“书生,你我二人是过命的交情,但……”   “将军不必有所顾虑,既然想要这样的宝物,多久,刘某都愿意等。”   说完,他将那把匕首郑重放在顾雪怡的手中,又是温和一笑,转身走了。   =======   陆子延冲进书房,见到陆凛小心翼翼地将一个香囊放入锦盒中,然后落了锁。   他胸口一窒,问:“什么好东西,竟要锁起来。”   陆凛回眸看了他一眼,勾唇笑道:“不过是一个香囊罢了。”   “……”   陆子延气闷,几步上前,揪紧陆凛的衣襟,凑过去亲他,陆凛也不避让,就这么让他得逞了。   少年的唇温软香甜,夹杂着青涩而稚嫩的气息,像试探,又好似委屈,赌气一般地往他嘴里探索,不得章法,生涩地搅动两人的口津,吸吮唇瓣,有些痒,有一丝疼,更多的是甜,无与伦比的甜蜜。   陆凛气息骤然紊乱了些,他抚着发怒的小孩的脑袋,哑声问:“谁惹咱们小霸王不高兴了?”   陆子延气结,除了你还有谁!他闷声问:“舅舅,你要成亲吗?要娶雷霆将军?”   陆凛反问:“我不能成亲?”   自然是不能的,陆子延想,你是我早就预定好的,要成亲也只能与我。   他脸蛋微红,嘟嘴道:“可延儿不想要舅妈,要是她对延儿不好怎么办,都说雷霆将军武艺天下无敌,若是她想教训我,舅舅拦都拦不住的。”   陆凛望着他水润晶亮的唇,有些意动,忍了忍,才轻声道:“不要胡思乱想。”   陆子延趴在他胸前,继续撒娇,道:“舅舅,你忍心让别人欺负延儿吗?”   陆凛在心里叹,哪里舍得,自己都舍不得欺负,遑论别人。   只是这孩子还太小,恐怕连男女之情是何物都不清楚,若他将这层关系捅破,自己固然是遂了长久以来的心意,但延儿呢,他如今才十五,等他二十五的时候,还想跟他在一起吗,若是他后悔了,届时又该如何。   他只怕到时自己放不了手,会伤了他的宝贝。   这世上,他可以伤害任何人,唯有这个亲手养大的孩子,让他狠不下心,哪怕是起了心思,都会心疼。   陆子延见撒娇没用,登时换了一副嘴脸,故作凶恶地道:“好啊你个淫棍,刚吃完就不认账了。”   陆凛一噎。他实在冤枉,虽然饿了许久,也馋了许久,美色在前,但他一直忍着没吃,要他认什么账。   陆子延指着自己微微泛红的唇,道:“你还不承认么,方才吃得那样起劲,我告诉你,你若是敢把顾雪怡娶进门,我,我就要你身败名裂!”   陆凛被他气笑了,道:“哦?怎么个身败名裂法。”   陆子延一脸盛气凌人,道:“堂堂镇远侯,与自己外甥有私情,这件事传出去,我看你日后还怎么在朝廷立足,总归你不想对我负责,我就与你拼个鱼死网破。”   说完后,他觉得自己特别有底气,虽说方才强吻别人的是他自己,但陆凛没推开他,就是他的错了。   陆凛抚着他的脸蛋,眸色渐深,好一会,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甥舅……你我是吗?延儿,舅舅早就告诉过你,你母亲是我义姐,你身体里流的不是我陆家的血,你若是起了这样的心思,舅舅只好把你从族谱里除名,然后拘禁在后院,一辈子做舅舅的禁脔,这样也可以吗?”   “……”   陆子延噎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陆凛平复胸口的戾气,他说这些话自然不是真心的,不过吓唬小孩一下,这孩子太过无法无天,不吓吓他,还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不过不可否认,在说出这番话时,他心里是快意的。   他多想不管不顾,把这孩子拘在身边,肆意品尝他的唇,侵占他的一切。   他知道,朝中有不少官员,在后院里豢养男童,其中不乏朝廷命官,那些人在后宅养了一院子的美人,而他,只要这一个罢了,还是他锦衣玉食,一粥一饭喂养大的,谁又能说什么。   他只是不忍心罢了。   见陆子延脸色涨红,眼神忽闪,以为他吓到了,陆凛深吸一口气,正要说几句软话,连同香囊的事一并交代了,却听这孩子小声地、羞怯地说:“可以。”   “什么?”   陆子延嘟囔道:“就按舅舅说的办,也可以。”   囚禁虐恋什么的,听上去还有点小鸡冻呢,来自六百年后的纯gay如是想。 第89章 余昭   陆凛沉默好半晌,猛地将这要人命的孩子扛起来,直奔卧房去了。   陆子延的书童和丫鬟见状,各个大惊失色,以为小主子又触怒了侯爷,小心跟在身后,连声劝道:“侯爷,小主子年幼不知事,若是犯了什么错,还望侯爷海涵,不要与他计较。”   海涵?如何海涵!   这孩子挑衅他至此,神仙也忍不了。   陆凛停下脚步,沉声道:“全部退下,没有本侯的传唤,一个不准进来。”   陆子延趴在他肩上,用手捂着脸,耳尖红得滴血,又紧张,又期待,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睡他舅舅了。   陆凛把人扛进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屋里是他惯用的冷香,透着一股凛然寒意,却扑不灭他胸口的这团火,反而有越烧越旺的趋势。   陆子延被他重重摔在床上,轻哼一声,双手没有从脸上拿开,却从指缝间偷看他舅舅。   陆凛又心软了。   方才的决心,在这孩子的幼稚举动里,再一次分崩离析。   他把人捞在怀里,柔软娇嫩的身躯散发着年少独有的青涩气息,好似三月方抽芽的垂柳,枝头的嫩黄的芽儿,鲜嫩,汁水饱满,让人想采撷,放入口中咀嚼,把他从里到外狠狠地、反复地品尝。   可是,这根小嫩芽,他珍而重之地呵护了十五年,要采摘它,需要极大的勇气。   陆子延见他迟迟没有动作,便凑到他耳边,唤道:“陆凛,我都等急了……”   陆凛呼吸骤然加重,终于放弃了负隅顽抗。   他扣住少年纤细的腰身,重重堵上他的唇,已然方寸大乱,肆意掠夺他口中的甜蜜,他的唇,他的舌,他的一切,陆子延直到此时才有些害怕,他被吻得几乎窒息,唇瓣刺痛,口舌不知被他侵占了多少次,却仍旧不肯放过。   他抵着陆凛的胸膛,感受到掌下炙热的温度,有些失措。   “陆凛,你弄疼我了。”   陆凛喘着粗气,嗓音喑哑低沉:“这不正是你想要的?”   言罢把人压在床上,掀了衣衫,将陆子延的两只手臂举过头顶,轻而易举地压制着,也不做什么,就一寸一寸细细地打量他的身体,用眼神臊他。   陆子延未着寸缕,又被他这么看着,浑身像着火了似的燥热,白玉一般的身躯染上一层绯色,艳丽动人。   他脸皮再厚,此时也难为情了。   “你,你到底做不做啊。”   陆凛狞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不做,偏不让你这小崽子如愿。”   “……”   陆凛生平头一回对某个人敬佩至此,那个人就是他自己,即便气到这个份上,还在顾虑这孩子的身体无法承受,一忍再忍,忍常人所不能忍。   有朝一日,他一定要让今日种种,加倍偿还在这孩子身上。   =======   相府。   叶重锦正在老太爷院子里,陪他下棋。他的棋艺是老爷子一手教导的,如今已然青出于蓝,因此每次下棋,最难的不是如何赢,而是如何不着痕迹地输。   一局终了,老爷子险胜半子,笑得合不拢嘴。   他抚着孙儿的脑袋,道:“咱们阿锦已经掌握精髓,只是欠了些火候,假以时日,必定可以赢爷爷。”   叶重锦托着腮,故意露出懊恼的神色,道:“这局差点就赢了,都怪爷爷不让阿锦悔中间的那步棋。”   老爷子哈哈大笑,道:“下棋正如人生,走错一步,便是满盘皆输,更没有重来的机会,只能想尽办法弥补错处。”   叶重锦撅起嘴,不甘不愿地点点头,拿起一旁的棋笥收拾棋子。   老爷子问:“你母亲今日回安府了?”   叶重锦道:“是啊,外祖母被加封诰命夫人,母亲去祝贺,顺便探望外祖父,哥哥也一道去了。”   “如此甚好,”老爷子抚了把胡须,道:“原先以为新帝没有人情味,如今看来,倒也未必。”   叶重锦眨眨眼,也没说这人情味是源于他,但他知道,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他道:“其实爷爷想错了,陛下才是真正的性情中人。”   老太爷奇道:“哦?阿锦何出此言?”   “阿锦说这话是有依据的。其一,当年塞北岌岌可危,接连三城失守,中原腹地险些暴露在鞑子眼下,朱巍吃了败仗,被押解回京,京中武将各个做起缩头乌龟,只有已逝的孟老将军请战,可见形势之紧迫。但是,当年年仅十二的太子殿下主动请缨,随军出征,京中盛传,太子殿下不受先帝重视,是被逼迫去的,但阿锦知道,这完全是无稽之谈,只因为他们不懂太子殿下。”   老太爷端正了神色,细细听他说。   “太子殿下是有抱负有血性的男儿,自己的疆土,自己的子民被外族凌虐,他年纪虽小,却难以坐视不理,哪怕他知道自己力量甚微,可能葬送性命,但身为国之储君,他愿意肩负起这份风险,爷爷您说,这难道不是至情至性?”   老太爷点点头,道:“的确如此。”   “其二,陛下离京数年,虽为储君,但有名无实,京中许多官员投靠于明王和贤王,甚至行陷害之事,多次在先帝面前含血喷人,陛下登基后,有人将京中的关系脉络整理成册,尤其是曾经陷害过陛下的那些官员,各个册上有名,可爷爷知道陛下是如何做的?”   老太爷想了想,道:“莫非陛下不计前嫌,放过了他们?”   叶重锦笑道:“陛下在金銮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那名册烧得干净。陛下有言,危害社稷的奸邪之辈他自会处置,但须得刑部查明证据,该如何处置,当按大邱律法,而不是为了一本名册,大兴杀伐。”   老太爷连连点头,“如此说来,他的确不似外界所传的那般冷血嗜杀,而是有几分明君风范。”   “虽不知道外面的传闻因何而起,但阿锦与陛下相识十余年,清楚他的为人,应是有人在背后散播谣言,欲动摇民心,图谋不轨。”   老太爷端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无奈地笑道:“爷爷隐退多年,这些事,早没心力去理会了。”   叶重锦站起身,走到阶下,郑重地跪拜在地。   老太爷一怔,连忙放下杯盏去扶他,嗔怪道:“阿锦这是要心疼死爷爷啊,这石阶凉得很,你身子又不好,若是旧疾复发该当如何,你想要什么,只管说便是,爷爷还能不应你?”   叶重锦握着老爷子的手,道:“爷爷,其实还有第三点,阿锦没说。陛下他这些年在关外,一直惦记着阿锦的病,派人送来了不知多少补品灵药,这份恩情,阿锦实不敢忘。故而想请爷爷出山,办一场讲学,为陛下正名。”   说完,他羞愧地垂下头。   “阿锦知道,爷爷不欲沾染朝堂,也不欲与皇权牵扯上,但阿锦近来观测到天象有异,不得其解,故而心神不宁,只能求到爷爷这里来。”   老爷子沉吟片刻,拍拍孙儿的手,和蔼地笑道:“我当是什么,这有何难,不过是讲学而已,爷爷这把老骨头,再不活动活动,都该松散喽,何况为国为民,也与我叶氏祖训相合。”   叶重锦惊喜万分,抱着老爷子的胳膊,连声道:“爷爷最好了,阿锦代陛下跟爷爷道谢。”   老爷子笑抚他的软发,心里却担忧起来,他家乖宝怎与皇帝如此亲昵。   =======   安府今日格外热闹。   虽然明眼人都知道,这次的恩典,是新帝对安家的抚恤,毕竟安世海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眼看行将朽木,这一族即将没落。   但皇帝愿意给安家脸面,又提醒了众人,即便安家要倒,谁也踩不得,毕竟安世海生了个好女儿,嫁进了名门叶家,叶相当初为先皇藏遗诏出过一份力,又曾为太子传授课业,是为太傅,新帝再冷血无情,也要给他几分薄面。   桓元帝即位后,京中格局大有改变,唯一不变的,是叶家的长盛不衰。   叶重晖在宴席上听够了阿谀奉承,觉得吵闹,起身离了席。   他一贯是个冷淡的性子,骤然离去,也不会有人多嘴,反而惶恐,担心言语不慎惹恼了他。   安家的宅邸十分气派,叶重晖却不爱这种奢华,亭台楼阁,雕栏画栋,匠气过重,反而失了草木水流的质朴自然。   他顺着一条荒芜的小径往前走,忽然听到一阵琴声,似烟云缥缈虚幻,方才不过饮了两三杯酒,竟醉了么。   循着琴声,走进了一间庭院,是与安府的景致截然不同的一道风景,只能看到大片飘洒的梨花花瓣,叶重晖阖上眼眸,好似听到了耳边有潺潺的溪水声。   一瞬间,他好似清醒过来。   似曾相识的场景,数年前,他曾在金山寺后院破过一个桃林阵,这梨花林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他抬眸看向梨花树下的紫衫少年,琴声便是出自他手,此时少年收了手,指尖停在琴弦上,只呆呆看着他。   叶重晖略一颔首,致歉:“叶某无意打扰公子雅兴,这便告辞。”   身后忽然传来急切的声音,道:“恒之表哥,且慢!”   叶重晖皱了皱眉,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声响,他回首看去,那少年狼狈地摔倒在地,紫衫沾染了白色的梨花花瓣,而一旁,是一个木制轮椅。   “是……启明表弟。”   那少年咬着唇,有些难堪地道:“正是,只是不曾想,会在恒之表哥面前出这样大的丑。”   叶重晖已经走到近前,扶起轮椅,将地上的少年抱起,放置在轮椅上。   再想离去已经不能,因为他的衣袖被人扯住,并不紧,只需要一点力道就可以轻易挣脱开,但是这个小动作太像阿锦,以至于他心有不忍。   “何事?”他耐下性子问。   安启明连忙松了手,道:“余昭偶然拜读了表哥的诗词,心之向往久矣,故而失了分寸,还望表哥见谅。”   叶重晖道:“无碍,余昭,你的字?”   安启明颔首。   昭者,明也。只是一个启明,一个余昭,这字取得蹊跷。   但到底是私事,他不好过问,只道:“你我是表亲,若有不懂的学问,可去叶府寻我。”   他离去后,安启明看了眼自己的指尖,缓缓置于唇上,露出一个称得上惊喜的笑。 第90章 再生一个   相府的观星台,是叶重锦亲自设计的图纸,请京里最有名的能工巧匠建造而成,用的是坚固,且不易受风雨侵蚀的水杨木,小小的方寸之地,既有休憩的躺椅,又有可供书写的桌案,还有烹茶的器具,还有一个隔间,放满了绘制的星图。   是叶重锦平时最喜欢待的地方。   傍晚霞光漫天,观星台上睡着个美貌少年,少年身旁,卧着一头威武的白虎,睡得正香,长长的毛茸茸的尾巴耷拉在少年的腰上,好似一刻也分不开。   男人放轻脚步,坐在少年身畔,那头猛虎骤然瞪开虎眸,显然被陌生的危险的气息所惊醒。   “原来,已经忘记我的气味了。”   顾琛抬手,大掌抚上那头白虎的脑袋,眼神危险,“也对,不过是只畜生罢了。”   大猫龇起利齿朝他低吼一声,凶相毕露,那模样,早已不是当年那只只会欺负鹦鹉,连幼犬都惧怕的假老虎了。   叶重锦睡得不熟,迷糊道:“大猫,别吵……”   那老虎歪了歪脑袋,拿尾巴蹭他,蹭得叶重锦不耐烦了,睁开眼,却见眼前多了一人。   他揉了揉眼睛,失笑道:“原来是你来了,难怪这家伙一直闹。”打哈欠,懒懒道:“皇帝都这么悠闲吗?”   “一日得不到你,朕这个皇帝便做的没甚滋味。”   顾琛解下披风,披在他身上,把人捞在自己怀里,将一双冰凉的手揣在怀里温暖,道:“高处风寒,易着凉,下次可不许这样睡着。”   叶重锦道:“原不想睡的,谁料看书看困了。”   顾琛这才注意到,他身旁放着一本破旧的书册,好似翻阅过许多遍,页脚已经发白。   “这是什么书?”   叶重锦朝他咧唇一笑,直看得顾琛心痒难耐,他却一字一顿地道:“不告诉你。”   顾琛先是一愣,随即意味深长地扯了扯唇角,噙起一抹略有些邪气的笑,道:“莫非是那种书。”   叶重锦瞪他:“你这淫棍,脑子里就只有淫邪之事!”   “阿锦这话说得蹊跷,朕又没有明说,阿锦怎么就知道,朕想的是淫邪之事,莫非此乃阿锦心中所想。”   “……”   男孩脸红得几乎滴血,在他怀里动弹个不停,顾琛忙顺毛道:“是朕,是朕想的,阿锦纯真无邪,哪会想这等下流事。”   叶重锦却觉得更羞窘了。   顾琛见他不再闹了,松了口气,伸手去翻那本书,连翻好几页,然后讪讪地收了手。   叶重锦促狭地望着他,问:“古楼兰的亚去卢文,陛下看得懂?”   ……看不懂。   叶重锦早知他看不懂,轻哼一声,将那书册仔细收进匣子里,嘀咕道:“是一些旁门左道,说了你也听不懂的,从师父那里借来的,改日要还回去。”   顾琛道:“不还又如何,阿锦喜欢,只管收着便是,空尘那里,朕会想其他法子补偿。”   叶重锦噗地一笑,道:“你这土匪的性子也该收敛些了,外面的人说,皇帝是冥主转世,比罗刹还凶残百倍,食人肉,饮人血,再这样下去,百姓都要开坛祭法,请菩萨收了你这暴君。”   顾琛眼里掠过暗芒,只一刹那,又迅速恢复了不正经的模样,道:“朕若食人肉,第一个便要吃了阿锦,惦记了这许多年,闻见肉香都馋,一宿一宿地做美梦,梦到阿锦就在朕的眼前,朕把你洗得干干净净,然后……”   拾起少年纤细的玉腕,递到唇边,轻轻咬了一下。   “一口一口地享用。”他缓缓说道。   叶重锦被他瞧得脸红,骂道:“下流。”   忙转移话题道:“其实,最近祖父正好要办一场讲学,你也知道,老人家闲不住的,我看机会难得,就请他顺便为你辟除谣言,他也答应了。”   叶老先生的名声遍传九州,他当年教导出来的学生,无一不是当世大儒,对后世影响之深远不可估量,文人学子为见之一面可抛头颅洒热血,若他肯为皇家说一个字,胜得过朝廷做十件善事。   可他这些年只一心著书,怎么会露面。   顾琛勾起唇,问:“顺便?不是阿锦为了朕,特地求叶老先生办的讲学?”   叶重锦心里一惊,面上却不显分毫,笑道:“陛下多虑了,阿锦素来怕麻烦,哪有这个工夫。”   顾琛无奈地低笑,道:“是,阿锦最怕麻烦。”而且还很嘴硬,不过这一点也招人疼便是。   他忍不住把人搂得更紧了些。   先前先帝病危,他之所以能够及时赶回来,是因为莫怀轩事先给他传了消息,有人用一种失传已久的古文字,写了一封密信,信上说,陛下病重垂危,太子归京在即。   莫怀轩无法判断真假,只好如实转述给他,让他自行决定。   那时,他便猜想,写信之人是怀里的少年。   因为这世上,会不问好坏,不求回报,为他着想的人,只有这个少年,他的阿离。   阿离一定不知道,前世他遇刺的那一晚,是他有生以来最满足的一日。   当刺客出现在东宫时,他其实就已经猜到,是明王派来的人。   一直以来跟他扮演兄弟情深的大皇兄,终究厌烦了,想要除掉他,那时他也不过十多岁,到底年幼,想法也天真。他虽然知道大皇兄想要拿他做垫脚石,登上那个位子,但是仍存有一丝幻想,以为他们之间尚存一丝兄弟情分,大皇兄不至于要他的命。   到底还是让他失望了。   他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什么是真的。   在他面前阿谀奉承的宫人,转过头在背地里耻笑他;怯懦胆小的宫婢,背地里往他的茶水里下毒;一只毛茸茸的小小的番狗,也被人种了毒疮来接近他。就连他的母后,人人以为软弱良善的皇后,也毒杀了一直要好的姐妹。   如今跟他兄友弟恭十多年的兄弟,想杀他,似乎并不是很难接受的一件事。因为早已习惯了虚伪,所以应该顺理成章地接受信任的人想杀害自己。   残酷却真实的生存法则。   这件事,将他对人性最后的一丝信任,给击碎了。   直到那个小太监出现,他出现得那样突兀,却又理所当然。   夜色深沉,他几乎没有注意到,殿内有一个低眉顺眼侍茶的内侍,也许他注意到了,但并不在意,一直到他蓦然出现,挡在自己身前,利剑穿透他的胸膛,鲜红的血液顺着泛着寒光的剑峰滴落在地,顾琛听到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他的眼神要那样惊慌,虽然只有一刹那,但他看得很清楚,这个身份低微的小小内侍,不希望他死。   他问:“你想要什么。”   小内侍一身蓝衫已被鲜血浸透,眼神涣散,道:“请殿下为宋离收尸。”   收尸……真是奇怪,怎么会有人提这种要求。   人若是死了,尸体如何处置真的重要么,他不想要一具尸体,他只想要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想要再一次看到那个眼神,那个让他觉得,原来自己很重要的眼神,不是因为他是太子,仅仅是因为“顾琛”这个人。   顾琛不知道,或者连宋离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拼尽全力喊出的那一句话,与“收尸”无关,他仅仅是,想再一次地,在这个高高在上的殿下面前,念出自己的名字。   宋离。   对于一无所有的他而言,最珍惜的便是“宋离”这个名字,因为曾经有个男孩,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书写,并要他牢牢记住。   之后的事,顾琛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那一日,宋离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便像中毒一般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   书房。   安氏送来一盅燕窝粥,笑得极温婉:“老爷,可乏了?妾身熬了些补品,老爷尝尝可好。”   叶岩柏轻咳一声,握住她的手,问:“夫人,你这是想要了?”   安氏拍开他的手,嗔怪道:“老爷莫要说浑话,快喝粥。”   叶丞相只好亲自盛了一碗,慢悠悠地吃,等着妻子发话。   安氏犹豫片刻,终于道:“其实妾身今日回安府,见到了灵薇侄女,这姑娘这几年出落得越发水灵了,相貌出众不说,性子又乖巧伶俐,问了嫂嫂,说是还没许人家,也不知谁家有这个福气。”   说完就这么看着叶岩柏。   叶岩柏把这碗粥用完,捋了下胡须,道:“夫人的意思,为夫明白,只是晖儿一贯是有主见的,便是我们觉得好,他不愿意,也是无用的。”   “晖儿的主见?”安氏道:“他的主见就是不近女色,做个清心寡欲的假和尚。前次我听堂嫂的劝说,想到一个主意,找了个风尘女子给他通人事,结果你猜怎么着,人家姑娘一丝不挂贴在他怀里,他竟是眼都不眨,就给人推开了。”   叶岩柏嘴角一抽,“哪有做母亲给儿子招妓的,成何体统……”   安氏道:“那姑娘虽说出自风尘,却是自小被调教好,要拿去卖给大户人家做美妾的,还是处子,但什么都懂,这是最难得的。那样的尤物 ,谁见了不心动?可你儿子,偏给人扔门外去了,老爷你说说,若是换做是你,能把持得住?”   “……”   叶相沉默地站起身,将妻子打横抱起,大步往内院走。   安氏急道:“老爷,妾身在与你商议子嗣传承的大事,你这是作甚?”   叶相沉稳道:“此事说来也简单,夫人再给为夫生个儿子便是,三个儿子,总有一个能传继家业的。” 第91章 困扰   叶老爷子将办讲学一事,迅速在京城里传开,不仅仅是京里,当天就有人快马加鞭往周遭州县传递消息,各地的名儒隐士,尽皆往叶家送名帖,只盼着得到一封邀请信函。   这些信函,自然不会由老爷子自己写,也不可能由家仆代劳,只得由叶相带着两个儿子写。   好在这一家子的字都是拿得出手的,一封信函,不看内容,单看字迹,都足以成为珍藏。   叶重锦最不耐烦做这种事,趁哥哥不注意,将自己面前的一摞未书写的信函,小心混到他那一摞里。   叶重晖眸光一闪,勾起唇,却没作声。   他知道是阿锦做的,阿锦也知道他会发现,不过兄弟二人,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安氏端了一盘瓜果进来,放在两个儿子面前,心疼道:“阿锦和晖儿累得紧吧,先歇会,吃点清凉的,让你们父亲去写便是。”   叶重锦便歇了手,用木签叉起一块紫葡萄送进嘴里,又往他哥哥嘴里塞了一小块西瓜。   叶岩柏轻咳一声,探出手想偷拿一块,被安氏拍开,“这可不是给老爷吃的。”   “夫人,你怎能偏心至此?他们累,难道我就不累吗?”   安氏柳眉一挑,凉凉道:“老爷最近太清闲了,该多忙一忙,累一累,才不会没事找事。”   叶岩柏噎住,终于知道哪里得罪她了,最近或许是索取太频繁了些,不过尚可,尚可。   他抵着唇轻笑一下,转身继续写信函。   叶重锦暗自撇嘴,这两个老不羞,又当着儿子的面打情骂俏。   =======   因老爷子难得出山,此番需要邀请的宾客,少说上百人,其中许多不在京内,光是发信函,便要月余时间。   六月已至,晟王妃的京郊赏花宴先行到来。   说是去京郊的避暑山庄,一道赏花吃茶,但往年晟王妃只邀请京中贵妇,此番却不同,特意注明了,谁家有年岁合适的姑娘,一并带来,其用意不言而喻。   原本安家是没有资格来的,虽然安世海官职不算低,但他两个儿子官位低微,他们的夫人自然是没这脸面,得到晟王妃邀请的。   最后求到安氏头上,安氏原本就是要去的,带上侄女也无妨,这姑娘讨人喜欢,刚好可以说说话解闷。   叶重锦跟顾悠坐在一辆马车里,顾悠问:“子延怎么没来。”   叶重锦嘴角一抽,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   他之前跟陆凛演了一出戏欺骗陆子延,虽然只是送了个香囊,但到底有不对的地方,后来去找陆子延道歉,结果被陆家人给打发了,说什么小公子以后不见客。   叶重锦觉得这里面有文章,又去找陆凛,谁知这人更可恨,什么也没透露,只说了一句:“本侯这是遂他的意。”   不清不楚的。   叶重锦问:“那子延不想离京了?”   陆凛道:“应是不想了。”   于是谈话就此终止。   叶重锦道:“子延他……身体不舒服。”   顾悠不疑有他,道:“那明天,我们去侯府看望他,我跟皇兄借御医。”   “不用不用,他已经快痊愈了,就是觉得累,需要休息。”   顾悠又点点头,表示了解。   叶重锦掀开车帘,看了眼外面,笑道:“今天来了不少人,看来晟王妃是打定主意,要给王爷讨一个漂亮媳妇。”   顾悠眨眨眼,说:“皇叔母说,要悠儿看哪个姑娘最漂亮。”   叶重锦看着他懵懂的模样,暗想,莫大人可真是作孽。   此时,皇城内。   穿着玄黑龙袍的男人略挑起眉梢,问:“查不出来?”   “是,毫无头绪,好似只是坊间传闻,最后越传越广,但若没有人暗中谋划,不会流传得如此广泛,尤其是在我们暗中压制下,仍然不可逆转。”   “子枫以为,是何人所为。”   莫怀轩抬起眸,道:“陛下心中已有答案。”   “能有如此势力的,唯有前朝乱党。”   莫怀轩道:“前朝之事一直是由陆侯爷追查的,不过早在数年前,就因为线索中断,不得不暂时停止,如今再想调查清楚,只会更难。”   顾琛拿起桌案上的玺绶,放在手里把玩,道:“大邱已经历三朝帝王,他们却还在做着可笑的复国梦。一朝兴起,一朝覆灭,本就是顺应天意,身为君王,至少要有这种觉悟。”   他的语气实在耐人寻味。   莫怀轩眸光一闪,道:“前世臣走得早,不知后来如何……”   顾琛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沉默了片刻,才轻笑着道:“后来?后来朕杀了很多人,朝中那些所谓的忠臣,所谓的清流,几乎被朕屠杀殆尽。”   莫怀轩一时间失了语,好半晌,找回自己的声音,问:“宋大人他,他怎么可能放任陛下如此胡作非为。”   顾琛道:“是啊,阿离若是知道,势必不会原谅朕的,可是他不知道,那时他已经什么都不会知道了,那些人,打着所谓‘清君侧’的名号,暗中谋划,把阿离从朕的身边夺走了,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为了江山社稷,甘心赴死。”   “说得真好听啊,一个个倚老卖老的老东西,好像朕有多在意身后之名似的,那些虚妄之事,朕何曾在意过。既然他们想死,朕索性就成全他们的一片赤胆忠心,用他们的血,祭奠阿离的在天之灵。”   “虽说陛下所做之事,耸人听闻,但是,臣似乎可以理解陛下的心情。”若易地而处,他不会比顾琛做出更理智的选择。   顾琛轻嗤一声,道:“也罢,朕知道你现在心急如焚,晟王妃在给悠儿挑媳妇,莫大人的心,只怕早不在这里了,去吧,等你忙完私事,再替朕办事。”   “陛下是打算彻底清缴前朝余孽?”   顾琛将玺绶扔在桌上,擦了擦手,道:“姑且算是吧。”   莫怀轩颔首,脚步略显匆忙地退下。   顾琛却眯起眼,看着桌案上,叶恒之上表的奏折,是关于改善水利良田的法案,难为他一个翰林院二把手,心里总记挂着民生大计。   他提起朱笔,在奏折上画了个圈。准奏。   任凭莫怀轩那般聪明,却也不会想到,前世,他是死在叶恒之手上的。   当胸一剑,让他彻底解脱。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个谪仙似的男人,竟也会露出如此阴冷的神色。   叶恒之说:“是你害死了他。”   顾琛想反驳,却又无从反驳,的确是他害死了阿离,他没有保护好他。   叶恒之说:“若你早些放他离去,就不会有今日种种了,既然爱他,为什么不为他着想,如此浅薄,你怎配拥有他。”   顾琛痛得几欲昏厥,却硬是扯出一抹笑:“即便,重来一次,朕也还是……无法放他走,朕就是如此浅薄之人,他过得好与不好,都只能在我的眼前,下辈子,朕还会继续寻他。”   “……疯子。”   那男人一身白衣,衣袖上染了点点红梅,仍是清冷出尘,他扔下剑,转身离去。   顾琛想,你为他做了那么多又有何用,他只以为你讨厌他,一直到生命终结,也都以为你讨厌他。   他低笑几声,彻底失去了意识。   ======   镇远侯府。   陆子延穿着一件薄衫,挂在他舅舅身上,撒娇道:“舅舅,今日的赏花宴必定热闹得很,你就让我去吧~”   陆凛捏着他的下颚,眼里带着笑,道:“延儿,要做舅舅的禁脔,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如今想反悔,不嫌太迟?”   陆子延噎住,他原先不过是冲着一股子新鲜劲,而今趣味过去了,便又想念自由的日子了。   陆凛吻了吻他眉心,道:“延儿想出门,是嫌舅舅疼爱得不够么。”   “……”   陆子延睨他,就知道吓唬人,有本事真刀实枪地来一炮,那才是真本事呢。   陆公子很不开心,因为他舅舅似乎有隐疾,否则为什么每次箭在弦上,他都不发。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会觉得有点困扰,毕竟,从一个零转变成一,还是挺难的。 第92章 赏花宴(上)   晟王妃宴客的避暑山庄,在京郊洱山之上。   传闻, 当年太皇太后在洱山上得见佛光普照, 漫山霞光, 以为此山乃是福地,故而命人在此建了一座府邸, 寻常百姓不得入内, 恐污了佛气。   后来晟王爷大婚,这府邸就一道赐给他了。   洱山虽然比不得东峄山灵秀,亦比不得龙址山辽阔,但妙在山水相映, 夏季清爽宜人,用作避暑最好不过。   因晟王妃喜欢热闹, 年年都会办一场赏花宴,故而山庄里奇花异卉种类繁多, 就连点心茶水,也都是用花瓣制成的。   叶重锦跟顾悠两个吃了一路,等到山庄时, 已经吃饱了。   不过这点心实在做得精致,他忍不住多吃了几个, 夏荷在旁边看着,小声提醒道:“主子,吃多了要积食的。”   叶重锦纠结片刻, 到底还是停下来了。   若是闹得肚子不舒服, 回去要被一家子念叨, 还有顾琛,肯定会借机教训他一顿,得不偿失。   顾悠眨眨眼,把手上的半块点心放回精致的青花瓷盘里,道:“那,那我也不吃了。”   叶重锦忍俊不禁,道:“王爷,你好歹把剩下的半块吃了。”   说着用杯盏倒了半杯水,放在他手边。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瞧见晟王妃为首的一行人,悠哉地朝凉亭这边走来,身后皆是京中贵妇贵女,绫罗绸缎,光华宝气。   此处的风光景致算不得好,胜在清静,若是要赏花,想来应该不会来这里,那么就只能是为了……   叶重锦看看身旁的少年,十八年华正是最灿烂的年纪,即便一脸懵懂之色,也无损风华。   他问:“说起来,有些日子没见着莫大人了。”   顾悠喝着水忽然呛到,咳了好几声,才嘟囔道:“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   叶重锦笑笑,说:“只是好奇,莫大人知不知道,王爷今日在此。”   “……我,我没告诉怀轩哥哥。”   叶重锦“哦”了一声,心里却很清楚,即便他不说,莫怀轩肯定也知道。   顾悠却不知道,很是有些心虚的模样,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怀轩哥哥不想悠儿成亲,还总是做让悠儿讨厌的事,所以不能告诉他,阿锦也不能说的。”   叶重锦刚要问他“讨厌的事”是什么,晟王妃等人已经到了,只得暂时止住话头。   晟王妃面露惊喜,道:“原来悠儿和叶公子也在这里啊,看来此处果真是风水宝地,你二人坐在这里,本王妃还当误闯了九天神宫,满园的花草都失了颜色。”   叶重锦道:“重锦见过王妃娘娘。”   安氏伴在晟王妃左右,看到自己儿子,眼里便看不到旁的人了,客套道:“姐姐谬赞,我家阿锦还是孩子,哪里比得上逍遥王的姿容无双。”心里暗暗补充,长大后就未必了。   晟王妃笑道:“妹妹才是过谦了,这样的金玉童子,你与叶相竟只藏着掖着,怕是疼到心坎里去了。”   顾悠虽然听不懂,但他跟晟王妃熟络,便解释道:“皇叔母,悠儿跟阿锦在这里吃点心,这里的点心好看,也好吃。”   晟王妃一愣,随即爽朗地笑了两声,才道:“原来不是赏花,却是在这里偷吃,真是小馋猫。”   她话语中的亲昵毫不掩饰,在场的人,但凡有些眼力见,都能瞧出来,晟王妃与逍遥王感情甚笃。   要说晟王妃,全京城的女人没一个不服气,丈夫是皇帝的亲叔叔,父亲是已逝的大邱战神,当今雷霆大将军是她女儿,不论是娘家还是夫家,就连未出嫁的女儿都争气,故而她怎么嚣张,众人也都认了,谁让人家既会投胎,又会挑选夫婿,生个女儿比儿子还管用。   如今她要替逍遥王张罗婚事,谁敢砸她的场,即便听过逍遥王是痴儿的传闻,也不敢透露一个字出来。   立刻便有人夸赞道:“总听人说逍遥王相貌出众,百闻不如一见,果真是神仙似的人物。”   “品性端正,又天真可爱,实在难得。”   顾悠被夸得有些脸红,一时间更是叫人移不开眼,晟王妃又是想跟人炫耀,又不想让人看了去,个中滋味尤为复杂。   等众人聊够了,她才道:“说起来,本王妃前几日替太后抄了一部经文,众位夫人不妨一起品鉴一二,诸位小姐就在此等候吧。”   言罢,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去,只留下十多位花季少女。   安灵薇就在其中,她这几年出落得越发漂亮了,性子仍是率直,若非家里逼迫,她今日是决计不会来此的。   有人走到她跟前,道:“安姑娘,那边的叶家公子,可是你表弟?”   安灵薇看过去,阿锦正在跟逍遥王说什么话,唇角挂着惯有的笑,跟小狐狸似的机灵,她点点头,眼里显出几分笑意。   “是啊,是我表弟不错。”   旁边的几位姑娘听见了,便道:“机会难得,何不过去问候两句。”   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但大邱的男女大防并不严格,未出阁的女子也会出门游玩,若是拘谨些,就戴上面纱,不过今日这种宴席,每个人都会盛装打扮,以求瞩目,自然不会拿面纱罩上。   安灵薇很清楚,这些女人是想让她去探探虚实,毕竟那位逍遥王,是先帝在世时最疼爱的儿子,是新帝最亲近的弟弟,这样的身份地位,即便看上去随和可亲,内里是什么脾气,实在不好琢磨。   见她沉默,先前开口的那位姑娘便笑道:“莫非安姑娘与你表弟其实不熟?也是,是我考虑不周,为难安姑娘你了。”   安家的境况,众人都知晓,叶家肯提携一把,尚且好说,若是叶家不肯,那自然是再无翻身的余地。   安灵薇咬着唇,虽然觉得羞辱,但她不想利用表弟给自己撑脸面。那样做,才是真的卑微到尘埃里了。   先前围着她的人,一个个冷眼旁观,对她礼遇有加,是因为她是丞相夫人带来的,如今看来,许是顺手带的,没什么情分。   这时,一个姑娘走到近前,生的伶俐,约二十多岁的模样,朝众人躬身行了一礼,才对安灵薇道:“奴婢夏荷,是叶公子的侍婢,我家公子请安姑娘去亭中一叙,自上回姑娘的生辰宴一别,已有好几月未见,我家公子甚为挂念表姐。”   安灵薇一愣,看向亭中,叶重锦正朝她眨了下眼。   安灵薇忍不住笑,应道:“好,我这便过去。”   丢下呆住的众人,她走到凉亭里。   叶重锦朝顾悠道:“王爷,这位是我表姐。”   顾悠连忙点头,说:“表姐好。”   叶重锦被逗得一乐,道:“是我表姐,不是你表姐,你要唤她安姑娘。”   顾悠有些不开心,不过还是改口了,道:“安姑娘好。”   安灵薇有些回不过神,她没想到这样的人物,会如此随和地与自己说话,没有一点架子,跟从前见到的那位太子殿下,实乃天壤之别。   她忙道:“见过王爷。”   几人入了座,夏荷又上了一壶茶水,分别沏好茶,退出亭外。   叶重锦道:“表姐,你觉得这些姑娘里,有没有适合咱们小王爷的?”   安灵薇险些将嘴里的茶水喷出来,好在良好的教养制止了她。她脸颊微红,小声道:“这个,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以我的身份,这样品级的宴会,还是第一次来,而且是托了姑母的福。”   “她们当中很多人,我只见过,不曾说过话,所以也不清楚品性如何。”   叶重锦道:“实不相瞒,其实阿锦也是头一回参加这样的宴席。”   顾悠在一旁说:“我也是,我也是第一次。”   三个皆是笑了起来。   莫怀轩踏入园中时,正瞧见悠儿与一名女子相视而笑,那女子生得还算好看,笑容更是让人觉得舒适自在,他眉头紧锁,一时间犹豫起来,不知该不该上前。   顾悠近期被他逼得紧,因而十分敏感,但凡莫怀轩一出现,他就心跳极快,脊背发麻。   他站起身四处张望,一下子看到莫怀轩的身影。男人笔直立在那里,定定地看着他,黑眸中似藏着一丝忧伤。   顾悠惊慌失措,怕他来抓自己,连忙从亭子里逃了出去。   叶重锦一头雾水,待看到莫怀轩的身影,顿时没了话,遗憾道:“表姐,看来今日,只能你我二人品茶聊天了。”   安灵薇弯了弯唇,她不觉得遗憾,反而觉得很好。虽然她觉得逍遥王很好,但是更喜欢跟表弟一起独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一直觉得表弟待她很好,明明比她年纪小,却总是以成熟的姿态照顾她。   她暗自琢磨着,再过几年,表弟也该讨媳妇了,届时她一定要替他好好相看。 第93章 赏花宴(中)   顾悠慌不择路, 这庄园他是头一回来, 自然不熟悉,很快便晕头转向起来,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他走得累了, 停在一个浅浅的小池塘边上, 池边有一个还算干净的石块, 他抿着唇有些犹豫。府里的嬷嬷告诉他, 在人前一定要端着王爷的架子,不可以有不雅的举动, 否则就是给皇家丢脸, 给皇兄丢脸。   可是,他四顾看了看,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不是“在人前”了, 歇歇脚总是可以的。   莫怀轩找到他的时候, 小王爷已经除去鞋袜,卷起裤腿,将粉嫩的脚丫伸进池水中, 池底铺着一层色彩斑斓的鹅卵石,几尾漂亮的红鲤鱼在水中游动,这鱼一点都不怕人, 在顾悠的脚底上亲吻, 惹得他嬉笑连连。   先帝离世后, 因值丧期, 顾悠便没再穿过大红,今日也只穿了一身素净的锦袍。   他挽着裤腿,小腿在阳光照耀下,白的刺目,宽大的衣摆被他塞在腰间,露出半截圆润光滑的小臂,微微前倾着身体,葱白的指尖在水里轻轻划过,搅动了池水,也将莫怀轩的心给搅动了。   顾悠脊背一僵,在他分心的时候,莫怀轩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将他揽在怀里。   “……怀轩哥哥。”   莫怀轩低低应了一声,道:“悠儿在躲我?”   顾悠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小声说:“我,我不敢说,皇叔母说,要给悠儿娶王妃,可是怀轩哥哥说不可以……”   莫怀轩无奈地问:“所以你就瞒着我,过来相看姑娘?悠儿相中的,是方才亭中的那位姑娘?”   顾悠先是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那是安姑娘,是阿锦表姐,还没相中的。”   “那么,悠儿想要王妃么。”莫怀轩艰涩地问。   顾悠不知该怎么回答,事实上,他不在意有没有王妃,但是在梦里,他嫁给了怀轩哥哥,让怀轩哥哥痛苦,他也很难过,所以,如果这一次他娶了王妃,就不会嫁给怀轩哥哥了,也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他点点头,说:“悠儿想要王妃。”   莫怀轩有些失笑,问:“悠儿知道,娶了王妃要做什么吗?”   顾悠一愣,他隐约是知道的,只是不知如何表达。   “悠儿,如果娶了王妃,那个人就会成为你的妻子,你要陪她一起用膳,一起睡觉,要与她亲吻,和她做更亲密的事,即便如此,也可以吗。”   “更亲密的事……”   莫怀轩眸色渐深,他将顾悠抱在自己腿上,解开他腰间的衣带,素白的锦袍缓缓散落开,那具美好的,未曾被人触碰过的身体逐渐呈现在眼前。   光天化日之下,在这座山庄的偏僻角落里,被外面的女人惦记着的逍遥王,被他如同初生婴孩般抱在怀里,轻而易举褪下他的外衫,并未完全赤裸,内里一层薄衫半遮半掩,风情流露,更叫人疯狂。   莫怀轩的指尖划过他精致的锁骨,一路向下,在小腹附近停留片刻,缓缓摩挲,柔嫩的肌肤遭受到如此对待,肌肤逐渐染上绯色。   顾悠蓦地弓起腰身,轻颤着想推开他,道:“不要,不舒服……”   莫怀轩在他耳边问:“是不舒服,还是太舒服?”   顾悠睁大杏眸,眼里有一丝茫然,他摇摇头,说:“不知道。”   莫怀轩轻叹口气,两世未曾尝过情爱的滋味,哪里会知道。他俯下身吻了吻少年的鬓发,轻声问:“悠儿,如果以后,有个女人也要这样与你亲密,也可以吗?”   不可以。顾悠抿着唇,有些不知所措。   “成亲之后,就一定要这么做吗?”他不死心地问。   莫怀轩道:“是,因为她嫁给悠儿,就是希望悠儿以夫君的身份去疼爱她啊,所谓成亲,并不仅仅是一个仪式,而是由身到心的结合,如果她爱上你,悠儿就必须爱上她,否则,对她会很不公平,也会伤害到她。”   过了许久,他听到怀中的少年低声道:“骗人……”   “什么。”   顾悠抬眸看他,眼眶泛红,低声道:“怀轩哥哥是骗子。”   “悠儿,我不曾骗过你,莫怀轩愿意以性命起誓,若我对你有一句虚言,便叫我……”他的话蓦地停顿住,因为顾悠的眼泪滴落在他手背上,烫得厉害。   早已冷硬的心,好似被生生撕开了一般,永远运筹帷幄的男人,被几滴眼泪惹得方寸大乱。   顾悠眼里的泪水一颗又一颗的滑落,然而他自己甚至没有察觉到,只顾着跟莫怀轩倾诉满腹的委屈。   “怀轩哥哥明明娶了悠儿,可是没有疼爱悠儿,也没有爱上悠儿,怀轩哥哥没有跟悠儿一起用过膳,没有跟悠儿一起睡觉,更没有亲吻悠儿,怀轩哥哥……在和别的女人做亲密的事,悠儿全部都看到了。”   “悠儿……”   原来他的报应等在这里么。   他怎么从来不曾想过,悠儿会记得那些事。不是不曾想,是不敢想,当年悠儿讨要和离书时,说得清楚明白——因果已还,再无瓜葛。   顾悠道:“那天,悠儿在枫山上等怀轩哥哥,天在下雨,好冷,悠儿一直在等,等了好久,怀轩哥哥还是没有来,树叶是红色的,地上沾满了红色的树叶,像流了一地的血,悠儿最不喜欢枫叶。”   原来他从前总看着枫树发呆,不是因为喜欢,母亲说得对,他错的离谱。   “后来,怀轩哥哥被抓去刑部,伯母说,只有悠儿能救怀轩哥哥,真好,悠儿的命是怀轩哥哥救的,悠儿把命还给你,是不是,就可以不用继续喜欢怀轩哥哥了。”   莫怀轩望着他脸上的泪痕,想替他拭去,可事到如今,他有什么资格。   顾悠道:“皇兄问,悠儿可后悔。悠儿不后悔,可是悠儿不想再疼了。”他的手附在胸口的位置,说:“在国公府的那段日子,这里总是很疼,怀轩哥哥,悠儿真的不想再疼了。”   一刀接一刀的凌迟,痛彻入骨。   莫怀轩咽下喉间涌上的腥甜,苦涩道:“悠儿,我怎么舍得再让你疼,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他曾天真地以为,上苍让他回到一切尚未发生时,是给他一次补偿的机会。   原来并不是,前世的一切,他的悠儿全都经历过,那些痛苦,那些失望,他全都品尝过,他不是活在蜜糖罐里长大的逍遥王,他是曾经受过无数冷眼,轻视,以及不公平对待的静王。   原来,从一开始就太迟了。   他问:“悠儿,你可以原谅你父皇,那我……我就不行吗?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只要一次机会,我不会再让你难过了,如果我再让你不高兴,你就直接杀了我,我任由你千刀万剐,好不好,悠儿。”   顾悠垂着脑袋,没有答话。   他不知道莫怀轩口中的“机会”是什么,他只希望他们可以和以前一样,一直做好朋友。   莫怀轩自嘲一笑,这是他应得的,还在妄想些什么。   他站起身,替顾悠穿好衣衫,用帕子小心擦拭他脸上的泪痕,顾悠咬着下唇,道:“怀轩哥哥,永远这么温柔就好了。”   莫怀轩胸中一痛,却是弯起唇,道:“好。”   如果这是悠儿所希望的。 第94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眼看到了正午, 午膳时间已到。   一列仆从规矩地来到园中,请诸位贵客入席, 今日到场的贵女, 本就是冲着逍遥王来的, 此时见他不在,也懒得赏什么花草, 干脆去用膳了。   安灵薇问:“阿锦,要等王爷回来吗。”   叶重锦摇头,“不必,大抵是等不到的, 不妨先去用膳, 时候到了,他自然会出现。”   安灵薇是知道分寸的,逍遥王的事还轮不到她来打听,一句也不多问。与表弟告别,回到女孩中间。   先前对她冷嘲热讽的人, 又全都凑了过来, 做出亲昵的姿态,围着她问东问西,无非是问逍遥王品性如何,待人是冷是热, 可好相处, 还有胆子大一些的, 与她打听叶家大公子。   丞相家的大公子尚未婚配, 这件事不仅仅是安氏一个人的心病,也是京中许多闺阁女孩的心病,甚至有的姑娘说,叶恒之一日不娶妻,便一日不嫁人。   安灵薇一一敷衍过去,只说自己不清楚。   等到要出凉亭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原本立在亭中的少年,已然消失不见。   =======   晟王妃素来想法别致,今日这宴席不是摆在室内,而是摆在万芳园内,伴着鸟语花香,姹紫嫣红,耳边是泉水叮咚的声响,描金屏风后,丝竹管弦,余音袅袅。在此间用膳,别有一番趣味。   晟王妃作为主人,自当做于主座上,安氏与她亲厚,便坐在她左侧,右侧是罗尚书夫人,然后便是几位诰命夫人。   晟王妃问安氏:“妹妹,你今日带来的女孩,可是你娘家的侄女儿?”   安氏道:“正是我大哥的闺女,名唤灵薇,这姑娘是个乖巧伶俐的,只是性子直率了一些,若是不小心闯了什么祸端,还望姐姐您……”   晟王妃拉起她的手,笑道:“好妹妹,说得哪里话,只是听下人们回禀,方才园中那么多漂亮姑娘,逍遥王只与你侄女儿说了几句话,故而有此一问。”   “姐姐是说,逍遥王对我侄女?”   晟王妃道:“这倒不好说,还需要跟悠儿核实一番,不过依我看,你侄女的容貌品性,在京里也算翘楚,悠儿若是能相中她,真是再好不过的,家世差一些也无妨,总归有你这位姑姑帮衬着。”   安氏心情略有些复杂,她对侄女的品貌自然也是欣赏的,私心想留给自己儿子,但若是侄女嫁入王府,安家便能摆脱此时的窘境,的确再好不过。   她点点头,应道:“只看她有没有这个福气了。”   晟王妃笑道:“那位安姑娘,瞧着便是有福气的。”   这两人说话时并未刻意避嫌,一旁的罗夫人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脸色有些不好看,放下银箸,叹了口气。   晟王妃扬起眉,问:“罗夫人何故叹气,莫非饭菜不合胃口?”   罗夫人道:“王妃府上的吃食素来是极好的,哪有可挑剔之处,妾身只因想到家里不争气的儿子,故而忧心。”   “此话更是无从说起,罗家两位公子,如今在朝中皆任要职,受陛下赏识,哪有可忧心之处。”   罗夫人默了默,道:“我家衍儿,今年已经二十三了,婚事却是半点头绪也无。”   一桌子谈话的人尽皆停了下来,气氛有些尴尬。   谁都知道,罗尚书家的二公子,当年被先帝许给安成郡主做郡马,后来安成郡主逃婚,此事沦为京中笑谈。   京中家世过得去的,都嫌罗衍这件事丢脸,以后嫁过去,还不是陪他一起丢脸,自然是不愿的。家世低微一些的,倒是不介意,但尚书府这样的门第,又瞧不上人家,故而罗家二公子的婚事,一直拖延至今。   晟王妃脸上的笑也僵住了,当年差一点就与罗家成为亲家,可惜她生的闺女,跟一般女孩不一样,所做的事,样样出格,平白耽误人家好好的儿郎。   她道:“罗夫人且放心,此事我晟王府有错在先,既然欠你一位儿媳,就必定还你一位。”   罗夫人忙道:“妾身不过有感而发,不敢劳烦王妃娘娘。”   “应该的,应该的。”   晟王妃想,总归是要挑媳妇,给悠儿挑一个,再给罗衍挑一个,回头请陛下赐婚便是,总归京中适婚的名门闺秀,今日都在此地了。   她正寻思着,忽然侍婢从侧门而入,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晟王妃先是一愣,随即笑了几声,回头叮嘱道:“好生招待,万不可怠慢。”   侍婢领命退下。   安氏问:“不知姐姐有何喜事?”   晟王妃道:“贵人亲临,自然是天大的喜事。”   安氏脸色一变,能叫晟王妃称做“贵人”的,那必然是贵不可言,非皇室宗亲不可,那么,到底是谁。   她心里着慌,下意识就问:“说起来,怎么不见逍遥王和我家阿锦。”   晟王妃道:“此地女宾多,令公子虽然年纪小,到底已经知事,多有不便,故而安排在另一边的院子里,至于悠儿,他先前说身子不适,此时在厢房歇息。”   安氏点点头,心里仍觉得不踏实。   =======   此时,另一边院子里。   一室酒香,小醉鬼抱着一壶白琼腴,白皙面颊似红胭染玉,水润艳丽的唇,轻轻附在暖玉白瓷上,构成绝美的景致,他尤不自知,拿那双染上水光的眸子,去睨身旁的男人,面若桃花,玉骨袅袅。   “这酒……嗝……”他轻轻打了个酒嗝,说:“好喝。”   酒不醉人,人自醉。   年轻的帝王狠狠闭上眸,夺下他手里的酒壶,道:“先前说好的,只饮三杯,转眼的工夫,就只剩下小半壶,回头叫你哥哥瞧见,又要骂朕不会心疼你。”   叶重锦想要抢回自己的酒,然而他刚饮了一壶好酒,已然醉得不轻,一站起身,便腿脚失力,迎头栽倒下去,顾琛忙过去扶住他。   少年被他揽住,软绵绵的身子,跟没骨头似的窝在他怀里,手臂顺势勾住他的后颈,委屈地道:“阿锦就嗝……就饮了三杯。”   “是,你就饮了三杯。”顾琛失笑,道:“三杯就醉成这样,以后便只允你喝一杯。”   他怀里的少年很是不满,嘟囔道:“我,我酒量很好的,怎么喝,都不会醉的。”   顾琛收紧手臂,应道:“是,朕的阿离千杯不醉,每次想把你灌醉,好占些便宜,先醉倒的反而是朕。”   叶重锦低低地笑,“就知道,你没存好心。”   顾琛垂眸看他,少年歪着脑袋自顾自地傻笑,他勾起唇,可惜那是从前了,换了具身体,到底是有些妙处的。   他把叶重锦抱到一旁的软塌上,除去鞋袜,拿薄被盖上,朝外道:“煮一碗醒酒汤送来,味道弄得好一点。”   外面答了一声“遵命”,再无动静。   顾琛拿起剩下的那小半壶白琼腴,一饮而尽,好歹将邪火压下去一些。   这时候,床上的男孩小声地笑道:“以前,你喝醉以后,我……我也做了坏事。”   顾琛一愣。   他凑过去,把那张艳丽的脸蛋掰正,追问:“什么坏事。”   叶重锦虽然醉了,但并非是任人摆布之人,没有老老实实地回答,只咧着唇笑,然后眼皮垂下,呼吸声渐匀。   “……”   顾琛深吸一口气,他上一世的酒量不如这辈子,但也相去不远,能把他灌醉的,也就只有阿离了。阿离说的坏事……总不会是他以为的那种,何况酒醒后,他也并未察觉到身体有异样。   他望着少年的脸蛋,兀自纠结。   而叶重锦,早会周公去了,他梦到了前世。   前世顾琛没有去塞北,一直留在京中,故而北鞑之乱一直持续了十三年。   孟老将军离世后,晟王爷披上战甲,亲自带兵出征,安成郡主为完成外祖父生前遗愿,平复北方,孤身潜入新兵营,与其父并肩作战。   而刘晋云并未得中新科状元,几经辗转到了塞北,往日的抱负,在塞北粗犷豪迈的号角声中,逐渐模糊,他开始醒悟,他想让大邱的子民过上安稳的日子,哪怕只是少流一点血,也值了。   这才是寒窗苦读数载,所求之事。   在塞北苦战的同时,相邻的一个小国意图趁虚而入,入侵南境,名曰——东郎。   顾琛彼时已经即位数年,他脾气不好,容不得别人挑衅,只点了一万军马,挥军南下,不过三五个月,东郎国便派了使臣前来议和,自此成为大邱的附属国,年年进贡,以求大邱的庇佑。   平了南方,又稳定民心,顾琛心情自然是畅快,准备了一桌好酒与他对饮。   金浆醒,千日春,玉髓,莲花清……宫中御酒应有尽有。   宋离看着一桌子的好酒,再看那个男人,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他问:“陛下若是喝醉,误了早朝该当如何。”   “朕方归京,想歇个几日,一应事务暂交与叶相处置。”   宋离便为他斟了一杯酒,不料顾琛按住了他的手,将那杯酒一饮而尽,道:“朕在军营这些日子,都是用酒坛子直接喝的,喝酒,还是图个快意,阿离以为呢。”   原来如此,因在军营里历练了些时日,便自以为可以喝得过他了?   宋离轻笑一声,也不多言,提起一壶千日春,对着壶口喝了起来,顾琛勾起唇,提起另一壶,仰首饮下。君臣二人竟是在帝王寝宫拼起酒来。   夜色渐深,桌上的酒已经换了第三轮。   顾琛眯着眼,道:“阿离,你醉了么,怎么总在朕面前晃来晃去的?”   宋离道:“陛下,是你醉了。”   他其实已然微醺,不过还算清醒。   顾琛却坚持道:“不对,就是你醉了。”言罢便低笑起来,伸手去碰宋离的脸,痴痴地说:“如此一来,就可以,任由朕,为所欲为了。”   宋离挑眉,问:“哦?不知陛下想对臣做什么。”   顾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扑到他身上,浑身的酒气甚是熏人,道:“朕想,朕想做坏事。”   言罢伸手去扒宋离的衣裳,宋离皱了皱眉,果然,衣裳没脱完,这人自己就倒下了。   他蹲在顾琛身旁,这人即便醉的不省人事,还在嘟囔,说要做坏事。   宋离想,自己大概真的是醉了,否则他怎么会……主动吻上顾琛的唇。 第95章 始料未及   另一边的慕春园里, 顾悠与莫怀轩正在用午膳。   顾悠往嘴里送了一勺甜汤,瞪起杏眸, 道:“真的吗,皇兄也来了?”   莫怀轩点头,应道:“是真的,陛下此时在叶家公子的院子里, 不过陛下乃是微服前来,不宜声张。”   顾悠捂住嘴巴,点头道:“悠儿谁都不说。”   莫怀轩柔声夸赞道:“悠儿最乖。”   顾悠朝他甜甜一笑, 往他碗里夹了一个鸡腿, 说:“怀轩哥哥也吃。”   莫怀轩应好, 垂下头认真吃起来, 这样也很好, 即便得不到他,至少,可以一直守护在他身旁,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顾悠把碗里的甜汤吃完, 道:“悠儿想找皇兄和阿锦玩。”   莫怀轩扬了扬眉, 顾琛此时,想必很是春风得意吧, 叶恒之成了宋离的哥哥,安妃成了宋离的堂姐, 他处置不了的人, 老天爷都替他处置了, 真正的“苍天庇佑”,无愧为天子。   这样的人,还真是叫人忍不住嫉妒他的好运。   他缓缓勾起唇角,道:“也好,我们去找他们玩。”   顾悠见他答应,高兴不已,又往他碗里夹菜,莫怀轩无一例外,全部吃得干干净净。   =======   叶重锦喝下醒酒汤,已经差不多清醒一些了,顾琛托着腮看他,仍在纠结,他口中的“坏事”究竟是什么。   少年穿着一层里衫,趴在软塌上摆弄一盘棋局,这棋子乃是用极罕见的水白玉和黑玉打磨而成,颗颗都是珍品,价值连城,摆在千年水沉木打造的棋盘上,就连棋笥都是玉石精细雕刻成的,任何爱棋之人,见了这副棋,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叶重锦抚着棋子,玉石的温润停留在指尖,有如抚着一汪清凉的潭水,指尖竟隐隐有流动之感。   他笑道:“这份谢礼,再妥当不过,祖父一定会喜欢的。”   顾琛觍着脸道:“这是自然,朕存心想讨好一个人,还能有差错?”   叶重锦却是不赞同的,道:“你若当真有本事,倒是先过了我哥哥这关,那我才是真的服你。”   顾琛默了默,叶恒之那等软硬不吃之人,他是没辙的。   他把这狡猾的小狐狸拉到怀里,拍了两下软软的臀肉,道:“你哥哥的脾气,你还不清楚么,从小到大,谁接近你,他就与谁过不去,只要朕一日还喜欢阿锦,便一日讨不了叶恒之的欢心,所以,朕注定这一生都要与他为敌。”   这话的意思,是要喜欢他一生一世。   叶重锦耳根泛红,故作正经道:“休要胡言,你真是……真是越来越油腔滑调了。”   顾琛问他:“那,阿锦可喜欢?”   叶重锦歪了歪脑袋,轻笑:“不喜欢。”   说罢将顾琛推开,从他怀里钻出去,顾琛哪里容得他逃跑,扣住小孩盈盈一握的脚腕,把人又给拖回怀里,他身量极高,叶重锦一个半大的小孩,哪里逃得了,再次贴上那个坚硬的,温暖的胸膛,被男人抬着下巴索吻。   “不要胡闹,这是在晟王妃的山庄里,下人们可不规矩,小心隔墙有耳。”叶重锦做最后的挣扎。   顾琛嗓音喑哑,道:“谁敢偷听,朕就让他变成死人。”   言罢,吻上那两瓣朝思暮想的唇,唇齿间还残留着琼腴的清冽酒香,混着津液的甜蜜,格外醉人。   顾琛已然不胜酒力,脑袋有些微晕眩,他只能循着本能,去掠夺,去侵占,去确认,怀中这个曾被他弄丢的宝贝,又回到他的身边。   这世上若当真有神迹,便是此刻。   “阿离,阿离……”   他低声呢喃着,再次吻上,叶重锦呜咽着推开他,想说什么,却只有一缕银丝顺着嫣红的唇角流下,这副美景,神仙见了也要心动,顾琛失了神智,不由分说地扣住他的后脑,重重地堵住,用力吮吸他微肿的红唇,吞噬他甜蜜的舌,搜刮他口中一切的清甜滋味。   门吱呀一声响,门前站着的,正是顾悠与莫怀轩。   顾悠瞪大眼睛,已然失语。以他这迟钝的小脑袋,怎么也想不通这是什么情况。为什么皇兄要亲阿锦?   莫怀轩则是一副冷漠地合上门,他虽然乐得坏顾琛的好事,但眼看别人恩爱,心里也是不舒服的,可以说是,痛快并痛苦着。   顾琛察觉到二人的出现,终于停下来,叶重锦趴在他怀里,耳根已经红透了,大口喘着气,几乎要被他吻得窒息。   他把脸埋在顾琛胸膛里,扯着他的衣衫遮挡自己的脸,已经没脸见人了。   顾琛笑着抚了抚他的小脑袋,转过头睨向这两个不速之客,道:“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   若非小五也在,他肯定让人把莫怀轩扔去刑部大牢了,专坏他的好事。   顾悠无辜道:“皇兄,我们敲了门的,敲了好多下。”   “……”   顾琛一顿,果然方才太过沉溺于阿锦的滋味,以至于忽略了门外的动静。   叶重锦更是无地自容了,方才他听到敲门声,便要提醒顾琛来的,谁料这男人变本加厉,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顾悠走到近前,打量叶重锦通红的脸,问道:“皇兄,为什么要亲阿锦呢。”   顾琛抬手拿过自己的披风,给怀里的男孩披上,勾起唇道:“自然是因为皇兄喜欢阿锦。”   顾悠了然地点点头,原来如此,因为喜欢,所以才会亲吻。   叶重锦羞恼不已,狠狠在顾琛腰上掐了一把,这人的身体跟石头似的坚硬,没有捏疼他,他自己反倒先手疼起来。   顾琛低笑出声,捏住他作乱的指尖,“朕说错了,并非喜欢,该叫倾慕才是。”   叶重锦咬牙提醒:“陛下,这玩笑可开大了。”   他并不知晓莫怀轩也是重生而来,故而尚有疑虑。   顾琛道:“并非玩笑,还有月余时间,阿锦便十五了。在大邱,姑娘十五岁及笄,可婚配生子。”   叶重锦一惊,不知他又想做什么,顾琛望入他的眸,轻笑道:“阿锦莫怕,总归朕不会害你。”   说着,将握住掌心的指尖附在唇边,落下一吻。   这一吻,几乎是有些虔诚的。   叶重锦好似被烫着一般,指尖微颤,好似他吻的不是他的手,而是他的灵魂,让他连心也跟着动摇起来。这个男人,总有法子让他没辙。   此时门外有王府家仆提醒,“叶公子,王妃在朝凤楼设了文会,若公子有兴致,可前往一观。”   所谓文会,便是姑娘们比拼琴棋书画,女红和才情的比赛,要想做王妃,虽不说要是艺绝天下的才女,至少也要样样拿得出手,不能给皇家丢份。   何况今日半个京城的贵妇都在这里,若是拔得头筹,得晟王妃的几句夸赞,日后找婆家,自然是顺顺当当,故而每位闺秀,都会拿十分的本事出来应对。   叶重锦回道:“好,我知道了。”   门外的仆从又问:“请问叶公子,小王爷此时不在慕春园,可是在公子这里。”   叶重锦没答话,倒是顾悠回道:“我在这里,我来找阿锦玩。”   那家仆安心了一些,态度越发恭谨,道:“启禀王爷,王妃有言,下午的诗会小王爷您务必到场。”   顾悠噘着嘴,说:“可我不想看什么文会。”他只想跟皇兄和阿锦玩。   门外的仆从皆面露难色,不知如何交差。   叶重锦朝外道:“王爷会去的,你只管回去复命便是。”   几位家仆松了口气,匆忙退下,怕小王爷又改主意。   顾悠露出苦巴巴的表情,撒娇道:“阿锦,我看不懂那个文会的。”   叶重锦已经在屏风后换好衣服,走了出来,说:“装装样子便是,晟王妃为了你煞费苦心,这人情总是要领受的,否则王妃面上过不去,日后对你不喜。”   顾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见桌上摆着几壶酒,凑过去嗅了嗅,有花香的清甜,以为是花茶,便倒了一杯,用舌尖舔了舔,苦着脸道:“这茶怎么是辣的。”   叶重锦见他糟蹋了一杯佳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故意骗他道:“你再喝两口,便是甜的了。”   顾悠信以为真,正要尝试,莫怀轩已经接过那杯酒,径自饮下,道:“这是酒,一等御用琼腴,滋味香冽醇厚,实乃一绝。”   暗叹,这二人好情调,艳羡之下,连饮了好几杯,眼看一壶酒见了底。   叶重锦与他不熟,不好提醒他,暗自心疼自己的酒。顾琛特地从宫里带出来的,统共只有两壶,这下全没了。   少年坐在杌子上,抿着湿润嫣红的唇,眉头紧锁,很是有些不悦。   顾琛却忍不住低笑,凑他耳边,暧昧道:“待成亲那日,让阿锦喝个够,可好?”   叶重锦挑起眉骨,也凑到他耳边,压低嗓音,却清晰可辨,道:“你若真想与我成亲,便嫁与我为妻如何,从前我算不得男人,如今和你一样了,总当得起你一声夫君。”   顾琛愕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96章 天意难违   叶重锦看着眼前一脸恍惚的男人, 轻哼一声, 自顾转入内室, 窗边放着一架古筝,他随手拨弄了两下。   顾琛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小声道:“阿锦, 你在与朕说笑,是不是。”   哪有帝王下嫁的道理?!   “谁要与你说笑, ”叶重锦在一旁的矮榻上坐下,托着腮看着他,道:“陛下,己所不欲, 勿施于人, 这个粗浅的道理, 你总该明白。”   顾琛拧着眉,在他身旁坐下, 长臂一伸将人揽入怀中。叶重锦挣了挣,没挣脱得开,回眸瞪他。   顾琛笑了笑,在他耳边轻声道:“其实也不无不可,只是有些事, 还是要在榻上见分晓。”   说着指尖划过少年的小腹, 向下探去, 叶重锦瞪眼, 连忙伸手去挡, 却被他轻而易举制止住,男人温热的手掌在小腹以下流连不去,他的掌心温度很高,那热好似隔着衣衫,传到了柔嫩的肌肤上,不曾被人触碰过的领域,发出危急的讯号。   这里和外间只隔了一道琉璃描金屏风,莫怀轩跟顾悠说话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内室,惹得叶重锦越发紧张。   “你,你这是做什么……”少年稚嫩的嗓音轻颤,夹杂了一丝似有若无的风情。   顾琛不动声色地加重手上的力道,低笑道:“即便朕肯甘愿屈于阿锦身下,这里,似乎也当不起阿锦的野心。”   “你……”   “阿锦,男孩和男人,是完全不同的,明白吗?”   叶重锦脸颊涨红,他自小服了许多延寿的灵药,以至于发育比同龄人迟缓一些,眼看十五了,身子还未开窍,以至于被这男人如此取笑。   顾琛亲吻他的侧颊,勾唇道:“阿锦莫急,你毕竟还小,日后总有机会。”   说着,在叶重锦耳边暧昧地唤道:“夫、君。”   “……”   这不是就范,而是挑衅,叶重锦气恼不已。   他推开男人作乱的手,怒道:“顾琛,你当真可恨!”   帝王扬了扬眉峰,露出不解的神色,“阿锦想听,朕也唤了,怎么还是不满意?”   叶重锦理了理衣衫,不欲与他争辩,他是要脸皮的人,不像这个男人厚颜无耻,总归是说不过他的。   他等呼吸平复了些,朝外道:“王爷,晟王妃那里该等急了,我们这便去朝凤楼吧。”   顾悠连忙应好,乖巧地跟他皇兄和莫怀轩告辞,两人一道出了院门。   顾琛问:“悠儿还是执意要娶妃?”   莫怀轩应了一声,道:“我只要他幸福。”   顾琛微微一顿,随即厌烦地皱了下眉,嗤道:“你这副模样,真是让人倒胃口。”   言罢,拂袖离去。   莫怀轩轻笑出声,暗道,的确是倒胃口,明明早已没有资格出现在他面前,却还是想要守在他身旁。   =======   朝凤楼。   晟王妃拉着顾悠的手,亲切问道:“悠儿,你告诉皇叔母,先前在园中,可有相中的姑娘?”说着,意有所指地看向台下的安灵薇。   顾悠眨了眨眼,显然没接收到她的讯号,挠了挠脑袋,道:“皇叔母,悠儿没相中哪位姑娘。”   晟王妃道:“那么,稍有好感的呢?这么多好姑娘,总有稍微喜欢一些的。”   顾悠想起莫怀轩说的话,若是要娶一位姑娘,就要爱上她,要疼爱她一生一世。可是,他真的能做到吗?   若是他做不到,岂不是会伤害那位姑娘,平白惹人家伤心。   他连连摇头,道:“皇叔母,悠儿不想娶妃了。”   晟王妃不赞同道:“这话可不好乱说的,男人都是要娶妻生子的,咱们悠儿又生得好,不知多少姑娘惦记呢,你若是不知道选谁,就由皇叔母做主,替你选一位秀外慧中的王妃如何?”   顾悠抿抿唇,道:“皇叔母,王妃若是喜欢悠儿怎么办?”   晟王妃一愣,随即笑道:“这自然是好事。”   顾悠却摇头,“若她喜欢我,可我不喜欢她,她不会难过吗。每一个姑娘,一定都想嫁给一个喜欢她的相公,悠儿不是好相公,喜欢不了她,所以悠儿不想娶妃。”   他太知道,嫁给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有多难过。   晟王妃怔住,她是万万没料到顾悠会说出这一席话的。   她问:“悠儿怎么知道,就一定不会喜欢她?人和人之间的感情都是相处出来的,一见钟情固然可贵,但毕竟是少数,此时不喜欢,说不得日后会成为深爱之人,人的心啊,最是变幻莫测。”   顾悠难得固执,又摇了摇头。   “不会的,悠儿不会喜欢别人的。”   晟王妃不是细致的人,此时也听出门道来了,问:“悠儿可是已有心上人了?”   顾悠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   他早就决定不喜欢怀轩哥哥了,但别人,似乎也不能了。   晟王妃面露无奈,这孩子的心思单纯好猜,只怕是喜欢上了什么不好喜欢的人,才有此反应。   她拍了拍顾悠的手背,道:“既是如此,皇叔母也不逼你,只是,日后咱们悠儿若有心仪之人,只管告诉皇叔母便是。悠儿,你要记住,你乃先帝亲封的逍遥王,这天下,是顾氏的天下,只要咱们悠儿喜欢,不拘是谁,皇叔母总有法子替你做主,即便皇叔母做不了主,后面还有太后,太皇太后,还有皇上,总能遂你的愿。”   顾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叶重锦在另一边睡得昏天黑地,安氏着人取来大氅,亲自给他披上,不经意间,瞥到儿子略显嫣红的唇,心下起疑。   文会结束,通政使柳知周的女儿,柳如玉拔得头筹。   晟王妃对罗夫人道:“这位柳小姐生得美貌,进退有度,才华又出众,真是难得的好姑娘。”   罗夫人答道:“柳小姐的确是极好的,沉静大方,不骄不躁,只是,那位柳大人似乎原本是地方官……”   晟王妃笑道:“这位柳大人原先是扬州知府,因政绩有功,今年开春时升迁来了京城,很得陛下器重。而且,这婚嫁之事讲究高嫁低娶,若是门户相当,也未必是良配。”   罗夫人点点头,笑应道:“王妃娘娘言之有理,是妾身狭隘了。”   晟王妃道:“为人母的心,本王妃知晓。”   言罢,她看向一旁乖巧喝茶的顾悠,眼里的怜爱不言而喻。   ======   日落枝头,宴席已散。   叶家的马车在山道上慢悠悠地赶,叶重锦趴在母亲膝头犯困,安氏抚着他的发丝,问:“阿锦,你今日在山庄里,可是见了什么人。”   叶重锦顿了顿,问:“母亲何出此言?”   安氏垂眸看着他,道:“好歹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总是了解一些的。晟王妃口中的那位贵客,是陛下?他来洱山,只为见你?”   叶重锦爬起身,垂下眉眼,道:“阿锦私自见陛下,惹母亲生气了么。”   安氏抚着儿子的脸颊,无奈道:“母亲不会生阿锦的气,永远都不会,母亲只怕阿锦受伤,陛下……陛下固然待你极好,可男子之间的情爱,实难长久,何况陛下总归是要立后的,三千佳丽入了后宫,我的阿锦又该如何自处?”   叶重锦道:“他不会。”   “我的傻儿子,他是皇帝,总是要为了皇室传承子嗣的,哪有不立后的道理。”   叶重锦问:“若他能做到呢?”   安氏皱眉,道:“那么他便是傻了。寻常人情深,固然会为世人所称道,但帝王情深,椒房独宠,从来只会带来不幸,无论对他,还是对你。”   为君者,胸怀天下是为正道。沉溺情爱,是为昏聩。   叶重锦轻叹口气,道:“母亲所言,孩儿都明白,只是人生在世,总得为自己活,若为了别人的眼光而活,终究不会真的开心。”   “阿锦,你……”   “母亲,陛下没了阿锦,会活不下去,阿锦喜欢他,不希望看到他难过。这一世,他不离,我亦不弃。”   说完这句话,他心中豁然开朗 。原来不过如此简单,为何在那人面前,总是说不出口呢。   安氏蹙起柳眉,沉声道:“你毕竟还小,未免言之过早。”   “可母亲当年与父亲相识时,也不过二八年华,难道因为年纪小,感情就不作数么。”   安氏噎住。   望着儿子出众的面庞,下个月末,这孩子便十五了。   她想起当年,刚怀上阿锦的时候,她与夫君喜不自禁,盼着这胎是个闺女,如此一来,儿女双全,再好不过。   后来,一道赐婚的圣旨摧毁了夫妻二人的美好愿望。   为了保全叶氏一族,不受皇室利用,他们残忍地伤害一个未出世的小生灵,本以为,可以就此斩断叶家与皇家的纠葛,不曾想,这个小生灵非但没有死,反而在十五年后,成为最深,最不可控的纠葛。   叶氏的子孙,偏对当今天子动了情。   或许,这便是报应,他们夫妻二人残害腹中骨肉的报应。   安氏露出一抹苦笑,抚着儿子的脸蛋,低喃道:“莫非……当真是天意难违。” 第97章 旧伤   看着母亲难过, 叶重锦又何尝不难过,但有些话, 早一日摊开说, 伤害就会减少一分。   回到相府,叶重晖候在门前, 母亲与弟弟下了马车, 皆沉默不言, 他微不可查地蹙起眉。   他素来是个率直性子,直接便问:“今日在洱山,可是发生了什么。”   安氏勉强笑了笑, 难以掩饰脸上的疲惫之色, 道:“此行山路颠簸,母亲的身子有些受不住, 歇歇便好。”   说罢,她轻拍了下叶重锦的手背, 在婢女的搀扶下,回了自己院子。   叶重锦目送她离去,不自觉露出担忧的神色。   入了福宁院,叶重晖挥退仆从, 挡在弟弟面前, 叶重锦正在发呆,并未发现眼前多了一堵人墙, 径直撞在他坚实的胸膛上。   少年懵了一瞬, 揉了揉脑门, 小声道:“对不起哥哥,撞疼你了么。”   叶重晖拧着眉,有些不悦。这还是他弟弟么,他家阿锦即便撞了人,也该理直气壮,埋怨人家的胸膛不够软和,撞疼了他娇贵的身子,怎会跟人道歉。   他捏着少年软乎乎的脸蛋,问:“无精打采的,阿锦也受了颠簸不成?”   要是放在往常,被哥哥捏了脸,叶重锦是一定要恼火的,此时却无暇生气。   他微垂眼睫,小声道:“其实,今日是阿锦惹母亲难过了,我跟母亲顶撞,说了些不可理喻的话,才让她不开心的。”   叶重晖将他揽入怀中,轻声道:“母亲最疼爱阿锦,阿锦哄一哄母亲,她就不会难过了。”   “没用的,”叶重锦抿起唇,道:“这次,和以往都不同。”   他一直都知道,安氏心中有一道伤疤,那是对幼子的歉疚,自责,以及深深的罪恶感。正因如此,从小痛恨喝药的他,只要在母亲面前,他总是一声不吭地喝完,因为一旦他表现出一丝抗拒和痛苦,都会加重母亲心中的伤痕。   如今,那道陈旧的伤口被彻底撕裂,再次变得鲜血淋漓。是他的错。   叶重晖抚着弟弟的脊背,道:“虽然不知晓这其中有何误会,但母亲最在意的人是阿锦,阿锦既然担忧母亲,何不向她传达这份心意,哪怕不是为了自己,便是为了阿锦,母亲也会振作起来。”   叶重锦在他怀里沉默不语。   “阿锦在怕?”   “哥哥,阿锦是母亲的伤口,我出现在母亲面前,只会惹她更难过。”   少年涩然地扯了扯唇,微风轻拂,几片青翠竹叶落在锦缎般的乌发上。   叶重晖顿住。   良久,他道:“既是伤口,便是躯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若强行剜去,只会血流不止,有性命之忧。触碰伤口,固然是疼,可这伤口若是不处置,也只会日益加重。长痛与短痛,阿锦觉得哪个更好?”   叶重锦沉默片刻,道:“哥哥的话,阿锦明白了。”   叶重晖清冷的面容,露出一抹极温柔的神色,他抬手拂去少年发丝上的一片落叶。   阿锦于他而言,未尝不是似伤似痛,但这伤痛的存在,亦是一种幸福。   或许会因他忧虑,为他烦恼,为他牵肠挂肚,但若失去了这些羁绊,少了这些情感,叶恒之便缺了灵魂,只是一具冷血的皮囊,冰冷刺骨的寒石。   他拥着少年纤细的身躯,低喃道:“阿锦,阿锦于哥哥而言,是上苍的恩赐。”   叶重锦眨了眨眼,因他哥哥这句话,心情出奇好了一些,他道:“能生在叶家,遇到哥哥,父母,还有祖父,对阿锦而言,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说完这些煽情的话,他有些难为情,把他哥哥推开,转身小跑出了竹林。   ======   过了几日,安氏在园中纳凉,她近日心情不佳,几个丫头正陪她逗闷。   忽然瞧见一只纸鸢飞在院墙外,这纸鸢上作着画,是一只穿着红肚兜的胖娃娃,那小娃娃实在是好看,唇红齿白,白白嫩嫩,若不是有一根细线牵着,险些叫人以为是一个真的小孩。   安氏放下手中的杯盏,蓦地起身,那手笔,是出自她家阿锦。   他们一家子里,善书者比比皆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作画,两个儿子的画技都是她传授的,却早已青出于蓝。   大儿子善写意,小儿子善写实,皆是一绝。   几个侍婢议论道:“这纸鸢上的小孩跟仙童似的,天底下哪有这样灵气的孩子呢。”   稍年长些的嬷嬷笑道:“怎么没有,咱们家小公子,幼时就是这样的,不对,该比这画中的孩童还要好看些,有一年中秋宫宴上,被先皇抱在腿上夸赞呢,就连如今的陛下,当年的太子,都是抱了一整晚的,怎么都不肯撒手。”   说前面几句话时,安氏还露出一丝笑意,待听到“太子”二字,她脸色蓦地一变。   身边的人都在打量她的神色,见她不悦,连忙收住话头。   却见院墙外,又缓缓飞起一只纸鸢,不是胖娃娃,而是一个美貌的女子,梳着瑶台髻,手拿一柄山水墨团扇,身着一袭绛紫色的琵琶襟上衣,脚上穿一双凤纹绣鞋,面容温婉,真好似个神仙妃子。   一个眼尖的丫头道:“这,这是咱们夫人吧。”   安氏望着那纸鸢,心情复杂不可言喻。   却见那小胖娃娃纸鸢,以缓慢的速度往美貌女子身边飞去,小孩张着玉藕似的双臂,玉白的脸颊带着笑,好似在祈求母亲的拥抱一般。   这一幕,莫名叫人心软,围观的仆从尽皆失了言语,只觉得胸腔里融化成了一滩水。   叶岩柏刚踏入院中,见到半空中的两个纸鸢,也是神色一怔,随即勾起唇,转身离去。   安氏目不转睛盯着天空,那小娃娃眼看就要撞入他娘亲的怀中,众人屏息以待,大的纸鸢却忽然被人收了线,消失在空中。   茫茫苍穹中,只剩下那个白胖的小娃娃,独自张着双臂停在半空中,不知来处,亦无归处,漂泊无依。   刹那间,不知碎了多少慈母心。   安氏尤甚,她眼眶一红,低声喃喃道:“阿锦,我的阿锦。”   她转身走出院子,绕过院墙,是一片空地,稚嫩的少年手里抱着一只纸鸢,正垂着脑袋发呆。   “阿锦……”   叶重锦抬起眸,小心翼翼地唤道:“母亲。”   安氏走到他近前,轻抚他的脸颊,问:“怎么收了线。”   叶重锦撅起嘴,小声嘟囔道:“纸鸢尚可母子团聚,阿锦却不能与母亲和好如初,心里嫉妒,所以收了线。”   安氏弯起唇,眼里的泪却扑簌着落下,她抱住儿子。   “阿锦,我的阿锦,母亲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你,举头三尺有神明,母亲曾经做了无法挽回的错事,全被上苍看在眼里了,母亲不怕神佛怪罪,也不怕因果加诸于身,只怕阿锦日后得知真相,责怪母亲。”   叶重锦轻拍她的脊背,安慰道:“阿锦只知道,没有母亲,便没有阿锦,母亲说过,永远不会生阿锦的气,那么,阿锦也永远不会责怪母亲,这是阿锦给母亲的承诺,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听儿子如此说,安氏终于心安一些。   =======   珍味楼。   雅间内,叶重晖倒了杯酒水,啜饮一口,道:“这梨花白滋味不错。”   罗衍笑道:“恒之喜欢便好。”   叶重晖放下酒杯,问:“下朝尚不及换下官服,便被你叫来此处,到底有何要事。”   罗衍眉宇间闪过一抹狼狈之色,他大口饮下几杯酒,道:“其实,我娘请晟王妃做媒,跟柳大人提了亲。”   “柳大人?可是通政使柳大人?”   罗衍颔首,一双黑眸紧紧盯着对面的男子,道:“正是这位柳大人的爱女。”   叶重晖道:“这位柳大人政绩斐然,很有几分手段,他的女儿,想必是个聪慧的。”   “自然聪慧,听我娘说,柳小姐在晟王妃的赏花文会上夺得魁首,非但生得美,琴棋书画亦样样俱佳,女红厨艺,没有一样拿不出手的,再完美不过。”   叶重晖道:“如此说来,倒是良配。”   罗衍呐呐重复:“良配?”   他低笑着又连饮了几杯,叶重晖按住他手中的酒壶,道:“你这种喝法,很快就会醉了。”   罗衍沉默着看着他的手,修长白皙的指骨,似精细打磨的玉石,好看得不得了。   鬼使神差一般,他伸手握住那只连梦中都不敢触碰的手,俯首想要亲吻,却被叶重晖捏住下颚,皱眉推开,问:“做什么。”   罗衍面上显出几分难堪,攥紧拳头,道:“恒之,你可知晓,我并不想娶柳小姐……我一直心悦你。”   叶重晖略一挑眉,再无别的反应。   罗衍道:“那年,也是这样的初夏时节,我替兄长去府上打听你堂姐的婚事,你将我踢进莲花池里,那是我第一次见你笑,原先只因你是丞相之子,想结交于你,从那以后,我便似着了魔一般,时时刻刻想见到你,若你高兴,我便比你高兴百倍,若你不悦,我便十倍百倍地难受。”   他痴痴望着叶重晖,道:“叶恒之这三个字,好似刻在我的骨血里,怎么也拔除不得。”   叶重晖兀自饮下一杯酒,淡道:“我只当你是朋友。”   罗衍自哂道:“自然,你眼里只有你弟弟,何曾有过我,我当然是知道的。我只是,不甘心罢了。”   “这世上爱恒之公子的人,太多太多,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罗行淼这个人,曾经默不作声地喜欢你八年,世人都道我风流,但我的情全都给了你,一星半点没有分给别人。”   叶重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扇黄花梨木窗,几只鸟雀立在枝头,叽叽喳喳,吵得人心烦。   他道:“你我本不是一路人。”   罗衍在他身后追问:“那么,我是哪一路人,恒之又是哪一路?……何人,又与你是同道中人。”   “我是哪一路人,日后你总会知道,但你,你罗行淼爱的不是别人,是你自己。相比真情,权势地位于你而言更为重要。当年,你替你兄长求娶我堂姐,说的话那番话,可还记得。”   叶重晖缓缓说道:“那时你说,真情难得,还是权势实在些。”   罗衍脸色一变,道:“那时尚且年少,不识真情……”   “纵然那时不识真情,这些年,你总有机会对我表明心意,但你不曾说,一则,是拿不定我的心思,二则,也是因为你不敢。男子间的情爱到底违背人伦,你担心为千夫所指,为后世诟病,所以畏缩不前。你迟迟拖延,或许就是为了今日,为人子,不从母命是为不孝,有你母亲逼婚做筏子,终于可以从泥淖中脱身。”   罗衍脸色难看,“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叶重晖合上窗,阻隔了窗外的喧闹声,道:“人各有志,有人重情,有人重利,并无对错之分。罗兄,今日的酒,就喝到这里吧。”   他正要开门,却听罗衍道:“你说得不错,我是不敢。但是,这些年来,你哪怕给我一丝希望,我便没什么不敢的。”   “叶恒之,你信不信,你今日但凡对我说一句‘别成亲’,便是陛下亲笔赐婚,我也敢抗旨不遵,什么名利权势,我只想……”   叶重晖神色分毫未动,打断道:“你醉了。”   言罢,毫不犹豫走出厢房。   罗衍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长身玉立,似玉竹琳琅,一如当年令他痴迷。   过了许久,他猛地掀了一桌子的酒菜佳肴,靠着墙壁滑到,捂着脸低笑起来,不知何时已满面泪痕。   “叶恒之,你当真有心么……” 第98章 翻车   罗家在京里算是有些脸面的, 又有晟王妃做媒,这婚事自然妥当,柳夫人让冰人相看了二人的八字属相, 各个合得来,亲事便就此定下。   柳家虽然门第不高, 但家风不错。   柳知周共有两子一女, 大儿子柳洛在地方任职,二儿子柳毅今年不过十三、四岁,尚在私塾读书, 这唯一的闺女柳如玉, 也是出了名的秀外慧中。   如今柳小姐要出嫁,最舍不得的要数她弟弟,柳家二公子。   儒文书斋。   几位少年翻阅典籍, 其中一人道:“柳兄,听说你姐姐要嫁入尚书府了?”   柳毅道:“是又如何。”   “你难道不曾听说过, 那位罗家二公子的名声不大好的。”   柳毅放下手里的书册,皱眉问:“怎么不好了。”   有人小声道:“听人说,他时常流连在烟花柳巷之地,很是风流多情。而且, 我娘也说过, 他曾赐给安成郡主做夫婿,后来安成郡主逃婚, 他被人笑话了好久, 所以他家世虽好, 却至今未娶。”   柳毅握着拳头,有些恼火。   他道:“你们休要胡言,若当真如此,我爹娘怎会答应这门亲事,一定是传言有误。”   “若只有一两个人如此说,或许有误,但人人都说,十有八九是真的。”   柳毅拎起书袋,转身要往外走,道:“我要告诉爹娘,他们一定是被人蒙蔽了。”   “嗤……”   旁边传来一声轻笑,几人看过去,原来,在书斋的角落里,坐着一个白衣少年,一身轻薄锦衣,眉目精致如画,嘴角噙着笑,很是动人。   柳毅涨红了脸,问:“这位兄台,你方才何故发笑。”   那白衣少年歪着脑袋看他,道:“我在笑,你真是傻。”   “我,我怎么傻了?”   “你爹娘自然有他们的苦衷,哪有爹娘不疼自己的女儿,可人生在世,本就有诸多为难之处,谁又能一直顺心遂意?答应这门亲事,他们已然不痛快,你再去质问,岂不是往他们心上再扎一刀。”   “另外,罗家公子的传言虽说大多是真的,但他品性不差,为人豁达,一定会善待你姐姐,大可不必多虑。”   言罢,他理了理衣袖,走出了书斋。一辆华贵的马车从巷口出来,将他接走。   柳毅尚在怔愣,却听有人惊道:“那是叶家的马车。”   “果真是叶家!”   “难道是叶家二公子,怎么与传闻中不大一样……”   “虚有其表罢了,要不怎么说他是锦绣包袱,纵然外面金镶玉裹,内里却是个草包废物,让他提笔,一准露馅。”   柳毅问:“为何说他是锦绣包袱?”   那人道:“柳兄,你来京城半年多,怎么连这些都不知道。名门叶氏,各个有经天纬地之才,唯有这二公子是个驽钝的,整日只知玩乐,还在院子里养了只大老虎,前些年,那老虎从院子里跑出来,吓了不少人。”   柳毅皱起眉,回想方才那人所言,却觉得传言未必为真。   ======   叶重锦窝在马车里,轻咳了两声,夏荷忙从怀中掏出一瓶碧玉药丸,递到他唇边。   他张口服下,然后嘱咐道:“不许跟爹娘还有哥哥说。”   夏荷道:“主子,真就这般热么,明知身子不好,偏要去书斋里蹭一会冰盆,陛下不在的这几年,您好不容易乖顺些。”   叶重锦笑道:“反正有他在,阎王也不敢收我。”   夏荷真真拿他没有办法,斟了一杯温养的药茶,放在他手里。   叶重锦嫌它热,蹙眉道:“拿远些。”   “主子若是不喝,奴婢可就要跟夫人告状了。”   “……”   叶重锦伸手接住,抿了一口,哼道:“翅膀硬了,敢威胁主子,改日找个丑男人把你嫁了。”   夏荷知道他在说笑,只赔笑两声,并不在意。   说起婚事,叶重锦又想到罗家与柳家的联姻,柳知周不是喜好权势之人,一向以做实事为基准,所以,他会同意这门亲事,让叶重锦有些意外。   到金光寺,叶重锦下了马车,对夏荷道:“我去找师父,你在寺庙里逛逛,若是实在无聊,就去抽签问问姻缘,金光寺的签文很准的。”   夏荷闹了个大红脸,目送他离去。   入了后院禅房,一个小沙弥朝叶重锦微微颔首,道:“长生师弟,你可是来寻师父的。”   “忘忧师兄,”叶重锦回以一礼,道:“我先前从师父这里借了一本古籍,此行正是为了归还。”   忘忧道:“师父昨日已经云游去了,他临行前,嘱托贫僧转告你一句话。”   叶重锦道:“师兄请说。”   忘忧道:“师父说,你所困惑之事,乃是因尚未发生,亦有变数,故而无法测知。坚守正道,方为解决之法。”   言罢,双手合十,又是微微颔首,洒脱离去。   叶重锦轻轻一笑,无奈叹道:“坚守正道,只是……何为正道?”   前世,他上为社稷下为黎民,问心无愧,难道是邪道?今生,他独善其身,远离庙堂,又是否是正道。   ======   七月上旬,相府在宴客厅设立讲堂,叶老爷子开始为期十日的讲学,大邱的名仕几乎齐聚京城,堪称史无前例之盛况。   被文人雅称为“十日学”,载入史册。   老先生虽然久未授课,但其学识非常人所能及,引经据典,字字句句发人深省。但因只设了百余席位,许多没有邀请函的文士,甚至在相府门前幕天席地而眠,只盼抢到一个旁听的机会。   朝中不少官员,甚至托病不上朝,只为在相府聆听教诲。   叶家人,“传道授业”,似乎早已成为融入血脉中的本能,老爷子隐退这么些年,再次坐在先生的席座上,与学生谈论诗词文章,日益衰颓的身体,竟渐渐焕发生机。   叶岩柏立在屏风后,望着老父神采奕奕的模样,心中很是感慨。   叶重锦小声道:“爷爷想回津州。”   叶岩柏轻叹一声,抚着儿子的脑袋,道:“就快了。”   当初他与先皇约定,辅佐新帝稳固江山,其后可自行决定去留,如今桓元帝有经世之才,朝中又人才济济,只需稍加辅佐,至多两三年,便能心安理得离开京城。   只盼父亲再等他这两三年。   “十日学”结束后,京城再次恢复了风平浪静,但也只是表面上,内里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其一,老爷子主张将即将绝迹的古籍,古文字,多留下抄本,供后世阅览,因此许多原本不为人知晓的古籍,得以重见天日,一些古文字,外来文字,也渐渐有人开设学堂传授。   其二,老爷子主张文武双修,他以为武学并不粗鲁,反而可以强身健体,文人与武人,本不该为仇敌,而该相互学习,互补共进。朝中叶氏门人弟子颇多,将弘文先生的话,视为圣人之言,朝中重文轻武之风有极大改善。   其三,便是登基不过三个月的桓元帝,从先前人人惧怕的冥王,成为万民敬仰的君主。   老爷子并不刻意褒奖朝廷,却道,新帝年纪虽小,却有些地方,令他这耳顺之年的人,自愧弗如。   只略微提了一些,剩下的,不必他去说,自然有的是人替他说。   陛下在塞北时的有勇有谋,屡立奇功;陛下在朝中受人构陷,反而以德报怨;陛下为太子时,十二岁赴塞北,手刃鞑子,身先士卒,连孟老将军也夸赞他有先祖之风……其功绩,堪比其先祖,大邱的太宗皇帝。   如此一来,朝廷想推行一些新的政法,便容易许多。   只是,散播谣言的源头,依旧没有线索。   =======   时隔多日,叶重锦又见到了陆子延。   他拎着包袱,赖在叶重锦屋里,可怜兮兮地道:“我离家出走了,阿锦你收留我吧。”   叶重锦睨了他一眼,轻哼:“收留你有何好处。”   陆子延搂着他的腰,轻佻地挑起叶重锦的下巴,道:“好处太多了,我可以逗你开心,可以伺候你,还能给你暖床。”   “……”   要是他们这样被陆凛看到,他是一定会被那位记恨上的。   叶重锦用力推了推,可是陆子延跟块糖糕似的粘人,怎么都撕不下来,他心虚地问:“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上次骗你,所以特地来坑我。”   陆子延一愣,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你跟陆凛联起手来骗我,害我伤心,我真是看错你了!”   叶重锦嘴角一抽,完了。   陆子延那叫一个气愤,指着他的脑门,数落道:“我平时待你不薄吧,什么好事首先就想到你,遇到麻烦事,也是第一个想到找你帮我,这样讲义气的兄弟,你去哪找?留在京城有危险的事,我也只跟你说了,你呢,你呢!”   叶重锦垂着脑袋,乖巧等他发泄完,才问:“为什么留在京城会有危险。”   陆子延抿抿唇,见屋里没有别人,他附在叶重锦耳边,小声道:“因为,皇帝会被奸佞迷惑。”   “奸佞?你怎么知道的。”   陆子延道:“我都说了,一个云游道人告诉我的,他说那个奸佞是个宦臣,皇帝会因宠信他而枉顾朝纲,之后……还会灭国。”   叶重锦脸上血色尽失,他整理好表情,才哑声问:“一个宦臣,就能灭国吗?”   陆子延历史学得不好,何况史书记载的东西,总是有遗漏的和错误的,他努力回忆残存的记忆,道:“一个宦臣当然不能,但是他死后,皇帝就疯了,杀了数不清的人,还弄了一个祭天仪式,满朝清流被诛杀殆尽,为了给那人陪葬。”   叶重锦觉得脑袋一阵晕眩,这是假的,因为顾琛答应过他,会做个好皇帝,那人,答应过他的。   可是,他其实已经相信,陆子延口中的灾祸就发生在前世,他死后。   他听到自己问:“然后呢。”   陆子延道:“之后……皇帝死了,就改朝换代了啊。”   “皇帝是怎么死的。”   陆子延见他脸色不对,问:“阿锦,你怎么了?”   叶重锦握住他的肩膀,几乎是祈求般地,道:“子延,皇帝怎么会死,谁能杀他?”   陆子延这才想起来,阿锦年幼时与太子关系很要好,他挠挠脑袋,道:“这个,我也不知道啊。”   史书上只记载了,桓元帝酿下“清流之祸”,“红巷”两大惨案,因牵连人数过多,全京城的砖瓦都被染上了血红色,街道上文官的血积成一条浅溪,故而称为红巷。桓元帝前期的英明神武,与后期的残忍暴虐极为不符,一直为后世争议。   陆子延只要一想起那种惨状,就浑身发毛,他道:“阿锦,比起皇帝,你应该先担心自己,提起清流,首当其冲就是你们叶家。”   叶重锦问:“那个云游的道人,你可记得他长得什么模样,可有何特征?”   陆子延有些苦恼,因为本就不存在什么云游道人,都是他瞎编的。   “他长得和一般的乞丐差不多,脏兮兮的,穿得破破烂烂,你要想找到他,应该是不能的。”他轻抚好友的脊背,安慰道:“阿锦别怕,你跟我走吧,我们离开京城,一起浪迹天涯。”   “他哪都不会去。”   陆子延一愣,身边一道黑影划过,他身体悬空,被一道大力给扔了出去,一名黑衣侍卫伸手把他接住。   陆侯爷的宝贝,险些给摔坏了,侍卫首领心有余悸地想。   陆子延道:“谁啊,这么嚣张……”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眼前的这位相貌严肃的大哥,掏出一道玄黑蛟龙令牌,上刻三个字——金吾卫。   “那里面的人……”   “圣上。”   陆子延一时间好似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什么都想明白了,然后有点慌——突然翻车。 第99章 交换   叶重锦落入一个熟悉的, 温暖的怀抱中,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好不真实。   “顾琛……”他低唤。   “我在。”   叶重锦启唇, 他想问, 他前世是如何死的, 大邱又是如何灭亡的,他想问他为何没有遵守承诺,为何要滥杀无辜,使得百姓生灵涂炭。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是何时来的。”   “有一会了。”   叶重锦垂眸轻叹,道:“前世在我入宫前, 曾有算命的替我看过面相, 说我男生女相,命如纸薄,还说……我眉心带煞, 会招致灾祸,给身边之人引来血光之灾,也正因如此, 家里才会选择把我卖进宫里。”   顾琛皱眉, 道:“一派胡言。”   “我原本, 是不信命的。”叶重锦怅然道:“因为我身边之人唯有你, 你是皇帝, 我这样小小的煞星, 哪里能煞到真龙天子, 可结果……”   顾琛凑过唇去,吻上他的眉心:“若没有阿离,朕早就死在刺客的剑下了,你是朕的福星,是朕的救赎,不是什么煞星。”   叶重锦弯起唇,心中的疑问,到底也没有问出口。   那些往事,其实他早该料到的。他死了,顾琛不会独活,但他一定不甘心放过凶手,就算是死,也会拉一批垫背的,这个男人就是这样。   他只是,不愿去想罢了。   因为他私心希望,顾琛能够好好地活着,即便没有宋离,他还是人间帝王,坐拥万里江山,可以继续做那个任性,嚣张,无所顾忌的皇帝。   顾琛拾起他肩上一缕柔软的青丝,置于鼻尖轻嗅,道:“其实朕早知道,终有一日你会知晓这一切,朕的本性你比谁都清楚,但朕不后悔。阿离,朕失去你,就像剑离了鞘,总要见血,才肯罢休的。 ”   “你威胁我?”   顾琛轻笑,道:“因为阿离似乎需要一点威胁,才肯坦诚面对自己的心。”   两人相视许久,叶重锦轻哼一声,靠进他怀里,小声嘟囔道:“真是傻,当真以为我在意的是旁人的性命吗……”   顾琛一愣,问:“阿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叶重锦羞恼道:“没什么意思。”   顾琛骤然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凑到他耳边低唤:“阿离,阿离……你怕朕死是不是?”   叶重锦伸手捂住他的嘴:“你这人当真是烦。”   顾琛低笑出声,顺势吻了一下他的掌心,叶重锦耳根一红,别开脸不去看他。   顾琛长臂一伸,将这具纤细的,青涩的身躯全然纳入怀中,温香软玉在怀,他却生不出别的心思,他只想就这样与挚爱之人相拥,感受来自少年的体温,感受他脆弱的,但节奏沉稳的心跳声。   ======   直到午膳时,叶重锦才想起来被扔出去的陆子延,问:“你把子延怎么样了。”   顾琛手持瓷勺,轻轻搅了搅汤药,吹散热气,舀了一勺送到他唇边。   见他不答,叶重锦心里一慌,避开那勺汤汁,皱眉道:“顾琛,你到底把他怎么了。”   顾琛放下碗勺,反问:“阿离不觉得此人很可疑?”   自然是可疑的。   “但他不曾抱有恶意。”   顾琛蓦地沉下脸,幽幽地问:“没有恶意?他想带你私奔,还抱得那么紧,于朕而言,那便是天大的恶意。”   叶重锦嘴角一抽,却原来是在吃醋,虽说陆子延那张欠嘴早该受点教训了,但总归是因他被记恨上的,不能放任不管。   他扯着顾琛的衣袖,解释道:“他素来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说话行事也不过脑子的,你何必与他计较,何况,他喜欢陆凛你也知道,对我只是兄弟义气,怕我受牵连而已。”   顾琛没说话,算是默认了,又舀了一勺药汁递到他唇边,叶重锦这回倒是乖乖吞下了。   他唇色艳丽,此时沾了药汁,更显娇嫩,顾琛用指腹轻轻摩挲,嗓音喑哑难明:“朕的阿离这样美,陆子延与你朝夕相处,能不动心?”   “……”   这显然是说不通了,叶重锦气恼不已,他问:“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他。”   顾琛望着他,问:“阿离用自己换,如何?”   叶重锦被他生生气笑了,他拽住男人的衣襟,歪着脑袋看着他,如瀑的青丝顺势散落而下,雪白的衣衫,染上如墨的黑,美得不可方物。他嘴角噙着一抹惑人的笑,轻启朱唇:“我原本就是你的,你还想怎么换。”   顾琛眼神一暗,抬手遮住他的眸,兀自平复紊乱的气息,道:“你若再迷惑朕,朕可不会再顾及你年岁小。”   这人惯会装腔作势,叶重锦弯起唇,道:“陛下不是要阿离用自己换么,这会怎么反倒矜持起来。”   顾琛放下手中的药碗,把这妖精抱起来,放在软榻上,大掌仍旧覆在少年明亮的眼眸上,他俯下身,重重吻上那两瓣甜蜜的朱唇。   叶重锦失去视力,触觉便格外敏感,顾琛极具侵略意味的气息,横冲直撞地刺激他身体的官感,男人用力舔吻他的唇,吞噬他的舌,他的口津,他的一切,唇上的一丝刺痛被无限放大,他想要逃,双腿却在发软,无法动弹,只能被动承受男人专注而霸道的疼爱。   顾琛感受到掌下睫毛的轻颤,似羽毛划在心尖,一丝湿润,让他神魂紧绷。   即便不看,他也能想象得到,少年微眯杏眸,含着湿润的水光,如同潋滟秋水,那是仅仅一瞥,便足以让人疯狂的美景。   他不敢看,怕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叶重锦小口喘着气,呼吸全然乱了,嗓音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妩媚。   他唤:“顾琛……”   “我在。”   叶重锦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让我进宫,是不是。”   “那阿离可愿意。”   叶重锦皱眉,问:“若我不应,你是不是不会放人。”   顾琛道:“因为朕不忍心再看阿离受煎熬,你一边担忧着叶家人,一边又舍不得朕,一心分两瓣,便是你不疼,朕也是要心疼的。所以,这个坏人就由朕来做。”   “可我,也怕你受伤……”   顾琛轻笑一声,“有这句话,足矣。”   他垂首吻了吻少年的鼻尖,道:“阿离的十五岁生辰就快到了,朕的宝物寄存在相府已经太久,是时候取回了。”   叶重锦一愣,男人已经起身离去,只在空气中留下浅淡的龙涎香的气味。   少年躺在榻上,失神地望着床幔,伸手拨动淡紫色的璎珞,低声呢喃:   “是取,还是娶……”   ======   夜色已深,陆子延窝在马车的一角,他的手脚都被捆绑着,眼上更被蒙上了黑纱,因此并不知晓自己身处何方。   皇帝是要杀了他吗?那个暴君的话,是一定做得出来的。   他悲伤地想,倘若知晓阿锦与桓元帝是那种关系,他是一定不会多嘴的,可惜事到如今,说什么都迟了。   “早知道,就不跟陆凛闹脾气了。”   他一整日没用膳,如今又怕又饿,才想起他舅舅的好处来。   不过说来说去,他舅舅也是有错的,当不了一,又不肯做零,那夫夫生活还怎么和谐,说他两句,竟然就生气了,要不是这样,他也犯不着离家出走。   正胡思乱想,忽然车帘被掀开,有人唤道:“陆公子,已经到了。”   到了……莫非是到了上路的地方了?   他小声问:“侍卫大哥,圣上想怎么处置我?能赏个全尸么……”说起这个,陆子延一时间悲从中来,抽噎道:“我怕我死的样子太丑了,我舅舅认不出来,不给我收尸。”   空气中沉默半晌,然后是一阵衣料摩擦的声响,似乎有人上了车,在他身旁坐下。   陆子延连忙缩在角落里,哭道:“我不想死,我还有好多遗言,能否让我写一封遗书,不会很长的,我,我的私房钱还没交给我舅舅呢!”   一只温热的手掌附在他的脸颊上,幽幽地问:“这会知道怕了?”   “……陆、陆凛?”他试探地问,显然有些不敢相信。   陆凛揭开他脸上的黑纱,感觉到纱布上一片湿濡,这孩子,竟是给吓哭了。   他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到底是心疼胜过了气恼,伸手把人揽在怀里,轻声安抚道:“延儿不怕,没事了,舅舅来了。”   陆子延把鼻涕眼泪都抹在他身上,抽抽噎噎地道:“陆凛,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那个皇帝杀人不眨眼,我又冒犯了他……”   陆凛轻叹,这傻孩子,皇帝要想杀他,凭他身体里的血脉,早杀几百回了。   “那你以后还敢不敢离家出走?”他板着脸训。   陆子延连忙摇头,耸了耸鼻尖,道:“不敢了。”   陆凛解开他身上的束缚,这孩子立刻扑进他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腰,看来这回是真的吓到了。   他抱着外甥走下马车,金吾卫的人还立在一旁。   “有劳左大人。”   那人连忙道:“应该的,卑职告退。”   回到府中,陆凛先抱他去沐浴,陆子延光着身子坐在木桶里,看着他舅舅一勺一勺地往桶里加热水,心里总算安定了一些。   五岁那年,他曾经失足落水,差点淹死,有一段时间很怕水,也是从那之后,陆凛开始每天晚上抱着他入睡,就连沐浴时也寸步不离,真正的当爹又当妈。   他问:“陆凛,你喜欢我吗?”   陆凛瞥了他一眼,沉声说道:“本侯若是不喜欢你,早在你胆敢说出大逆不道之言时,就把你掐死了。”   他口中的大逆不道之言,自然是指陆子延想睡他那件事。   陆子延撇撇嘴,撩起一阵水花,将男人冷峻的面庞打湿,嘟囔道:“真正爱一个人,才不会在意上下之分。”   陆凛眉头都没皱一下,任由水珠顺着脸侧滑落,他抬手拿过澡巾,替他清洗身体,陆子延抿抿唇,趁男人不注意,在他脸颊上快速啄了一下。   陆凛冷峻的面庞再也绷不住,露出一抹浅笑,拿过被单,将赤裸的少年包裹住,抱到榻上。 第100章 天赐良缘   陆子延被陆凛压在床上亲了一通, 心里一本满足,他舅舅也就吻技还算差强人意, 至于别的, 他都已经不抱期望了。   亲完后,陆凛抱着晕晕乎乎的少年坐到桌边, 不疾不徐地喂他用膳。   多年的相处,二人间早生出一种独特的默契。   陆凛抚着少年的脸蛋,道:“延儿,日后遇到危险, 不必害怕, 舅舅一定会去救你。”   陆子延皱起眉, 问:“倘若你来也有危险呢。”   陆凛道:“刀山火海,舅舅都会去。”   陆子延却摇头,道:“如果你死在我面前,我会恨你。”   陆凛沉默片刻,又舀了一勺羹汤送到少年唇边, 道:“舅舅比延儿年长了十多岁, 总会先一步离世。”   陆子延皱起眉, 他不喜欢听舅舅说这种话。   他少爷脾气犯了,板着脸说:“那也不行,反正我会生你的气。”   陆凛拿他无法。事实上, 他心里也是担忧的, 倘若有一日他先一步离开人世, 谁来替他护着这掌中至宝。   毕竟, 他们二人的年岁相差太多,他总会先老去。   陆子延抬手抹去他眉间的忧愁,笑道:“舅舅你别担心,小时候,是你一粥一饭将我喂养大,等你老了,延儿自然也会尽心照顾你。到那时,你眼睛也花了,腿脚也不灵便了,我就坐在你身旁,给你念戏文,我还会唱呢。”   他清了清嗓子,咿咿呀呀就唱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陆凛抚着他的软发,眸中充盈着无限宠溺。   他抬手,扣住陆子延翘起的兰花指,而后俯身堵住这张闲不住的樱红小嘴,陆子延口中少女怀春的唱词,尽皆被他吞入腹中。   ======   这几日,叶重锦一直睡不安稳,就连用的餐食都少了,急得夏荷几个丫头直掉头发。   他自己亦觉得烦躁。   一来,是天气燥热,惹人难安,二来,顾琛那日所言,让他更不安,其中,还有一丝他不愿意承认的期盼。   叶重锦每回烦躁时,都喜欢在观星台上钻研空尘大师传给他的典籍,他趴在大猫身上,随手翻开一本书看,渐渐入了迷,再抬起头环视自己的院子,心里便是一惊。   先前着人改建时,不曾上心,此时再看,发现这院子的风水实在是好,暗合五行相生,孕育生机之相,从先天八卦相数来看,上为坤,下为坎,水生木,阴阳相合,则生生不息。   不管怎么看,都是福气充盈的宝地。   夏荷跟秋梓两个,奉安氏之命,给他送来参汤,劝道:“主子,便是吃不下,好歹喝点汤,别把身子熬坏了。”   叶重锦心情正好,便接了一碗过来喝。   秋梓道:“说起来,有一间怪事。咱们院子里原本那个莲花池,自从院子翻修后,一池的莲花根茎都被除去了,可是今年入夏,竟从河水中探出一株莲花,还是一株并蒂莲,开得极漂亮。”   叶重锦刚喝了一口参汤,骤然怔愣住。   秋梓说:“听老人们说,并蒂莲是有福的,所以一直不曾处理它。”   夏荷笑道:“大约是从前莲花的种子落在泥土里,今年气候宜人,所以生根发芽了。”   叶重锦放下汤碗,穿上鞋袜,说:“走,去看看。”   大猫嗷呜一声,在他腿边蹭了蹭,叶重锦摸摸它的大脑袋,坐在虎背上,一道去了池塘边上。   这池水一直有人打理,清澈见底,几条红鲤鱼在水中游荡,一株并蒂莲娉婷地立于池边一角,淡粉的花瓣微微合拢着,似美人含羞,碧色荷叶惹人喜欢。   难怪下人们不愿清理它,谁忍心伤害这样美好的花呢。   叶重锦蹲在岸边,托着腮思量良久,最终笑道:“好好照料它。”   秋梓跟夏荷连声应好。   ======   眼看到了七月末,天气稍微转凉了一些,迎来了叶重锦的十五岁生辰。   清晨,一缕花草的清香从窗外传入室内,微风轻拂,吹动床边的浅绿色帘幔,榻上沉睡的少年,衣襟微敞,露出象牙白的锁骨,惹人遐思。   叶重锦悠悠转醒来,他打了个哈欠,坐起身,一头乌丝如瀑地披散在肩上,衬得肤若凝脂,面若桃花。   忽然听得屋外下人们窃窃私语的声音,接着便被夏荷低声喝止。   他弯起唇,唤道:“在屋外说些什么,都进来,也说给主子我听听。”   几个丫鬟连忙走进来,见到榻上的少年,暗自红了脸。   宽松的薄衫附在优美的身躯上,十四岁与十五岁的少年,终究是不同的,面容间似少了一分稚嫩,多了一分俊逸。   见她们不说话,叶重锦又问:“到底是什么好话,偏我听不得么。”   夏荷上前福了福身,笑道:“主子,不过是一些浑话,您不必听的,今日是您的生辰,该高高兴兴的才是。”   她这样藏着掖着,惹得叶重锦更好奇,他转过头,对秋梓道:“那就秋梓姐姐说罢。”   秋梓素来是个一根筋的性子,压根不会转弯,听主子问话,自然坦言相告:“主子,前些日子有星孛降落在京郊,这件事,主子可听说过?”   星孛又作陨星,长星,乃是天外之物,在中原九州被视为祥瑞之兆,也有预示福祸的说法。因此每当有星孛落在人间,朝廷必重兵把守,不许寻常百姓靠近。   “你是说龙址山上那块石头。”   听说那块石头半夜落在山头上,引发山火,烧了小半片山林。   秋梓点头,道:“正是那块石头,原本朝廷派人把守着,可是昨夜竟降下天雷,将那星孛给劈开了,雷霆大将军带人去查探,却不料……在石坑里发现了一块石碑,还刻着字。”   “石碑?”   叶重锦皱了下眉,他怎么不记得,那块破石头有这许多文章,前世,明明老老实实地被收在皇陵里,与顾氏列祖列宗相伴。   他忽而福至心灵,道:“你们支支吾吾的,可见那石碑上的字,与我有些干系。”   秋梓闻言,忽然涨红了脸,期期艾艾地说:“主子,那哪里是石碑啊,分明是一道圣旨。”   叶重锦听得越发糊涂,道:“说是碑文,怎么又成了圣旨,夏荷姐姐,你来说。”   夏荷见瞒不住了,只好实话实说。   “主子尚在娘胎时,先皇曾经赐下过一道圣旨,是把主子您赐给太子做正妃的,可后来,主子降生,却是个男娃,这婚事自然也就不作数了。可谁成想,昨夜从星孛里开采出的碑文,与当年那道圣旨竟是一般无二,上面还加盖着先帝的玺印呢。”   有个急性子的丫头,道:“不止呢,奴婢还听说,那石碑的背面,刻着主子您的生辰八字。”   秋梓道:“主子,如今外面都在传,说这是天赐良缘,主子合该是皇家的媳妇,还说什么先帝显灵赐婚,玄乎着呢。”   叶重锦揉了揉眉心,大清早的,真是让人不安生。   “罢了,先替我更衣。”   因是生辰,早前安氏已经着人备好了打赏的喜钱,叶重锦着人分发下去,下人们各个欢喜,嘴里念叨着吉祥话,把好奇之心压下去,只是看他的眼神,早与先前不同。   似乎是……敬畏?   叶重锦换上一身宝蓝水纹云锦缎,脚上穿着绣金长靴,暖白玉腰带系在腰间,夏荷替他将一头青丝梳理整齐,以玉簪束起,披在肩上,身段风流,眉目清朗,已然有几分叶家人的清贵高雅。   叶重锦望着铜镜,扯了下唇,今日这生辰宴,怕是没办法好好吃了。   他尚未踏入前厅,便听到老爷子拍着桌子,怒道:“老夫好好的乖孙,怎么就成了皇家的媳妇,什么天赐良缘,全是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叶岩柏安抚道:“爹,您别气坏了身子,此事分明是皇帝的圈套,还需从长计议。”   安氏已经哭红了眼,哽咽着道:“皇帝的圈套也好,天赐良缘也罢,重要的是,咱们阿锦的心向着他,再怎么从长计议,也是枉然。”   “夫人,你先别说这些丧气话……”   安氏还是哭:“我的心肝宝贝,千难万难养大,身子又弱,难道真要送进吃人的皇宫里,我的阿锦……”   叶重锦立在门前许久,心里又是愧疚,又是温暖。   前世,他是被家人卖进宫里的。这一世,家里每个人都在为他着想,他不能不动容。   他抬起眸,叶重晖正立在廊下看他。   “哥哥。”他唤。   叶重晖走到他跟前,垂眸看着他,低声问:“阿锦觉得欢喜么。”   叶重锦微微一怔,点点头,又摇摇头。   可以顺理成章地回到顾琛的身边,他该欢喜,可离开家人,他又有诸多不舍。   叶重晖伸手捏捏他的脸颊,见少年露出恼意,这才露出一丝浅笑,道:“若阿锦觉得欢喜,那便值了。”   毕竟,那石碑上的字迹,乃是出自他手。 第101章 生辰(上)   叶重锦虽然听不懂兄长的话, 但见他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庞,骤然露出一丝浅笑, 便也不自觉跟着笑了起来。   他伸出一双白嫩的手,摆在叶重晖面前,叶重晖故意问:“这是何意。”   叶重锦道:“今年的生辰礼,阿锦还不曾见到,哥哥总不会忘了吧。”   叶重晖略一挑眉,道:“好似是真的忘了。”   “……”   叶重锦才不信, 自顾去翻他的衣袖和衣襟,嘟囔道:“谁忘了,哥哥也是不会忘的,一定藏在哪里了。”   把叶重晖全身都搜寻了一遍, 却什么也没找到。   兄弟二人大眼瞪小眼, 叶重锦只好道:“也罢,哥哥也是会忘的, 下回补上便是。”   这话里,竟是说不出的沮丧。   叶重晖抚着他软乎乎的头发, 道:“先前遣人送去观星台了, 阿锦用过膳再去找。”   叶重锦笑道:“早知道哥哥不会忘。”   叶重晖亦弯起唇, 其实, 最重要的那份礼物, 他已然送出, 阿锦也已收到。   兄弟二人正说着话, 忽然听得屋内传来一阵惊呼。   “夫人, 夫人!快传大夫——”   两人先是一愣,随即快速冲入屋内。安氏正倒在叶岩柏的怀里,面色发白,脸上犹有泪痕,竟是生生哭晕过去了。   老爷子吓得不轻,连声道:“阿锦,晖儿,快派人去请大夫……”   叶重晖略一颔首,转身往外走去。   叶重锦拜在空尘大师门下好几年,什么都学了一些,眼下倒是会切脉,连忙走上前,搭在母亲的细腕上。   丞相大人哪还有平素的淡定,嗓音都打颤,急问道:“阿锦,如何,你母亲可有要紧?”   叶重锦眸中闪过一抹异色,道:“父亲,你先等等。”   他又伸手去探脉,停顿片刻,才看向他爹,眼里透着一丝丝的诡异。   叶岩柏问:“怎么,莫非很严重?”   老爷子知道自己乖孙是什么脾气,若是他娘有要紧的,哪还能在这里打哑谜,可见已然无碍。   他道:“阿锦,快别吓唬你父亲了,他已经神智不清,你母亲这到底是什么病症。”   叶重锦道:“母亲这,这是滑脉……”   滑脉是一种判断女人有孕的脉象,有些病症,也会造成此脉象。但安氏素来无病无灾,气血充盈,断不会因哭几声就晕过去,因此,极有可能是动了胎气。   此言一出,叶岩柏与叶老爷子都是瞪大了眼,直直盯着安氏的腹部,皆是惊喜,只是一个是喜大于惊,另一个则是惊大于喜。   老爷子是怎么也没想到,他儿子看着堂堂正正的,背地里这样不正经,眼看长孙都是能当爹的年纪了,媳妇的肚子里,竟又出来个孙儿。   叶岩柏抱着媳妇的手都有些哆嗦了,他是真的高兴坏了,盼了这么些年,总该得个女儿了,他道:“爹,儿子先带容儿回房去。”   脸上的笑,是怎么都止不住。   老爷子忙唤人跟着他,怕他路上摔着,伤着媳妇肚子里的孩子。   叶重锦扶着老爷子入座,笑道:“如此一来,今日就只能劳烦爷爷陪阿锦吃长寿面了。”   一家子的愁云惨雾,被安氏这意外之喜给冲淡了不少,但老爷子心中还是气恼的,他捧在手心里,悉心疼宠了十多年的乖宝,无论如何也不想交给皇家。   老爷子板着脸,哼道:“也只能陪这一年了。”   叶重锦奇道:“爷爷说的是哪里话,阿锦每一年生辰,都是要爷爷陪着的。”   老爷子脸色缓和了一些,又问:“阿锦,先前你要爷爷替皇帝平反,可是因为你心系于他?”   叶重锦心头一惊,忙摇道:“阿锦是知恩图报。”   老爷子活了这么些年,真话假话还是能听得出来的,何况阿锦也没有刻意隐瞒。   他长叹一声,问:“阿锦,偏只能是他么,旁人就不行?”   叶重锦垂眸,片刻后抬起眼,道:“爷爷是知道阿锦的,素来趋利避害,最是狡猾不过的。”   关于这一点,老爷子倒是赞同地点点头。   叶重锦道:“顾琛有什么好的呢,他脾气差,自大狂妄,更重要的是,他是皇帝,是世上最难爱的一类人,跟他在一起,爷爷忧心,父母不喜,哥哥……哥哥也不开心,还会给叶家带来麻烦。他这样的人,我一点也不想与他扯上干系。”   “那……”   “爷爷,人的感情,若当真与理性相合,该有多好,阿锦也不必烦恼至此。”   老爷子听明白了,这孩子什么都明白,但让人把心给窃去了,他也无可奈何。   他忽然心疼起来,阿锦这孩子,自小最看重的便是家人,想必因此受了不少煎熬,若他生在寻常人家,也不必如此纠结,只因他是叶家人,平白多吃了许多苦头。   从娘胎里时,便是如此。   他心中感慨,温声道:“也罢,此事暂且不谈,先用膳吧,把爷爷的乖宝饿坏了,可就是罪过了。”   叶重锦咧开唇,笑道:“阿锦不饿,等哥哥回来,我们再用。”   老爷子自然应好,与他说旁的话。   ======   早膳后,安氏也转醒过来,一屋子里都是人,倒是有些受惊。   叶重锦坐在她床边,唤道:“母亲。”   安氏看到儿子,眼泪便又掉下来,哭道:“我的阿锦,我的心肝啊……”   叶重锦忙扶住她,安慰道:“母亲莫哭,便是不替自己的身子着想,也要为了肚子里的宝宝着想啊。”   安氏一愣,任由叶岩柏用帕子给她擦眼泪。她呆呆地看着儿子,问:“肚子里的宝宝?”   叶重锦重重点头。   安氏抚着腹部,眉头一皱,算了算癸水之期,脸色一会青一会红的,难怪近日总是嘴馋,却原来又有了。她今年已是三十六,实在不是光彩的事,说出去,怕是要叫人家笑掉大牙。   她抬眼瞪叶岩柏,叶岩柏觍着脸赔笑,道:“夫人,说不得这胎就是闺女。”   安氏一听,觉得闺女甚好,贴心小棉袄,但转念一想,两个儿子都指望不上,就指着三宝能给叶家留一丝血脉了。   她摇摇头,道:“还是生儿子吧。”   叶岩柏道:“已有两个儿子,夫人还嫌不够么。”   安氏瞪他:“你莫不是忘了,为何要怀这胎了?”   叶岩柏这才想起自己当日说的话——三个儿子,总有一个能传继家业的。   见父母二人为了生儿生女,闹得不开心,叶重锦便道:“母亲这一胎,许是龙凤胎也说不定。”   他将前几日,在池水中发现一株并蒂莲之事说出来。   “我算过的,那院子的风水极好,乃是子嗣延绵的宝地,池中枯莲尚可起死回生,如今母亲又恰好有喜,乃是龙凤呈祥的吉兆。”   虽然叶岩柏不信这个,但多少得了些安慰。   安氏已是喜不自禁,她信佛,自然也信风水,何况阿锦是空尘大师的关门弟子,他既然说是龙凤胎,想来,是有几分把握的。   想到即将到来的小棉袄和三宝,她心里那叫一个熨帖。   但回头一看叶重锦乖巧的模样,又是悲从中来,抱住儿子,凄声哭道:“上苍是要用这两个孩子,来换走我的阿锦么,那我宁可不要了……”   叶重锦嘴角一抽:“母亲,换不走的,阿锦永远是母亲的孩儿,您这话若是叫弟弟妹妹听见了,他们是会难过的。”   几个人又是好生劝慰一番,她才勉强止住。   叶重锦很是担忧,将来妹妹出世,是个爱哭鬼该怎么办,他是不喜欢的。 第102章 生辰(中)   从安氏的院子里出来, 夏荷将今日收到的礼单交给叶重锦看。   与往年的名册无甚差别, 只有一些亲近和熟悉之人。   除了家里人, 姚珍跟若瑶堂姐每年都会备上厚礼, 外祖父母年年送玉佛、菩萨, 已经快摆满一整个庵堂了, 两位舅舅的礼物从来中规中矩,算不得贵重,但也不会失了礼数,灵薇表姐倒是给他做了一个香囊, 金丝云缎,绣着几粒南海珍珠,贵气又不失雅致。   陆子延总会送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今年送来一副麻将牌, 用兽骨雕刻的,涂上花色,极好看, 上面还附送了使用说明,很是别出心裁。   逍遥王更是随性,每年送来的礼物, 小到瓜果点心, 大到字画古董,但凡他自己喜欢的, 就都往叶重锦这里送。   再然后, 便是罗家二公子, 因与他哥哥关系亲近,每年的礼物都很贵重。   叶重锦视线下移,在末端瞥见了将军府。   顾雪怡会记得他的生辰,这让他很是意外。转念一想,未必是她记得,别人提醒的也未可知,例如那位刘军师。   既然送来了生辰礼,便是摒弃前嫌的意思了。   叶重锦弯起唇,把礼单递回夏荷手里,道:“暂且收入私库里,对了,外祖母赠的那尊翡翠玉佛,送到母亲房里。”   夏荷点头应喏。   两人一道回福宁院,已经是夏末,正午还是热的,叶重锦素来苦暑,夏荷撑着伞给他遮阳。   刚回屋歇了口气。   却见秋梓从门外跑进来,两腮生红,直喘气道:“主子,宫里来了几位公公,说是奉太后娘娘懿旨,接主子进宫来的。”   夏荷脸色一变,道:“太后娘娘怎会找主子,莫不是为了那碑文?”   叶重锦愣在当场。   记忆中,穆太后总是一副和善的模样,但其实城府极深,从来谋定而后动,如今皇帝尚未有动作,她怎会这般沉不住气。   亦或者,这其中有何蹊跷之处。   赶到前厅时,他哥哥已经在与宣旨太监起了争执。   那太监擦着汗,恭谨道:“叶大人请放心,太后娘娘素来和善,往日便极喜欢府上的小公子,定然不会为难于他。”   叶重晖依旧板着冷脸,道:“公公,舍弟素来顽劣,宫中又规矩森严,只带上两名家奴,时时提点两句,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叶大人,并非咱家不通融,只是太后懿旨在前,咱家不好违抗凤命,还请不要为难咱家。”   叶重锦踏入屋内,笑道:“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叶重晖走到他跟前,替他理好衣襟,缓声道:“宫中礼仪繁复,哥哥怕你不知礼数,会因此被人刁难。”   叶重锦眨眨眼,心里一阵暖意上涌,他道:“阿锦虽然顽劣,该学的礼数还是学了的,哥哥不必挂心。”   叶重晖皱了皱眉,仍是不放心。   叶重锦便用小拇指,勾住哥哥的小拇指,笑说:“阿锦与哥哥约定,晚膳前,必定毫发无损地归来,如何?”   叶重晖只好点头。   ======   穆太后的宫殿是永寿宫。   前世,宋离在此处吃了些苦头,如今回想当年,竟恍若隔世,不知不觉,已是经年。   这一次,他是叶重锦,叶家最宝贝的孩儿,便是再借穆娴雅一个胆,她也不敢为难他的。   叶重锦随着宫人进了内殿,那几位公公朝他行了一礼,便乖顺着退下了。这里不是太后会客的昌元殿,而是一间偏僻的侧殿,殿内昏暗,几盏烛火勉强维持一线光明,安静,冷清。   按照礼数,叶重锦是不能入坐的,但他身子娇贵,站久了脚疼,寻思着若是有人进来,他即刻站起便是,总归此处昏暗,也瞧不清楚,谁还能治他的罪不成?   他便寻了把椅子坐下。   正郁闷,忽然瞧见地上亮起一根蜡烛,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原来地上排着一列红烛,引着一条路。   叶重锦先是一怔,随即便想通了,忍不住笑了起来。难怪,他道穆太后怎会找他,却原来找他的另有其人。   他站起身,循着烛火一步一步往里探寻。   绕过侧殿,又穿过一条很长的地下回廊,眼前是一座寝宫,寝宫门前挂着红色的丝绸锦缎,丝绸下悬着一朵艳丽的,开得灿烂的牡丹。叶重锦暗骂:“真是俗气。”   他伸手将那花摘下,置于鼻下轻嗅,香气却是不俗的。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寝宫里空旷安静,骤然光明,屋内挂了一室的画像,全是前世的他,回眸浅笑的,蹙眉思索的,冷淡的,狡黠的,张扬跋扈的……他循着画像往里走,直到看到最后一幅画,终于露出了笑。   那是一对新人,皆穿着一身大红的龙凤喜袍,一个英俊,一个美艳,素手相执,眸中带笑,佳偶天成。   正是他们二人。   叶重锦正要凑近了细看,忽然被人揽住后腰,跌入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中。   男人低声唤道:“阿离……”   叶重锦笑道:“你竟耍这种手段。”   “朕也不想,只是岳母大人怀有身孕,若是知道朕见你,她必定急得动胎气,届时阿离又要恼我,只好借太后的懿旨一用。”   叶重锦道:“谁是你岳母大人,莫要胡言乱语。”   顾琛故意凑到他耳边,问:“阿离不知道么,朕的岳母大人,自然是阿离的娘亲。”   叶重锦气恼,却拿他没法,抬手把人推开,走上前去研究那画像。   他笑道:“你这人,作画也是这样不羁,这艳丽的红,好似被你随手泼洒在画纸上,竟有些……”   “嗯?”   叶重锦道:“竟有些说不出的神韵。”叫人心动。   顾琛难得听他夸自己,心里跟泡了蜜糖似的。又黏上去,把人纳入怀里,问:“朕的生辰礼,阿离可还满意?”   叶重锦只当他在说这画,便点头,矜持地说:“尚可。”   顾琛低声呢喃:“只是尚可么?阿离可知道,那块陨星质地坚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弄得粉碎,为了造成天雷劈坏的假象,又是烧山,又是挖坑,先帝的字迹难以描摹,为了刻出一模一样的字迹,朕还低声下气地去求别人……”   说起这件事,他心里犹有不甘。   他想给予阿离的幸福里,总有别人横插一脚,可他却毫无办法。   叶重锦也知道此事不易,转过脑袋,捧着男人的脸颊,踮起脚,在他下巴上轻轻落下一吻。   少年清淡的药香,混着一丝青涩的味道,瞬间侵入神魂之中,顾琛好似傻了一般,痴痴地望着他,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良久,他道:“这是阿锦第二次主动亲朕,上一回,还是朕十二岁那年遇刺,你可怜朕才亲的。”   这话里,怎么听怎么委屈。   叶重锦有些难为情,但被他抱在怀里,左右动弹不得,道:“我午膳没用,现下还饿着。”   顾琛便牵着他的手,一道进入内殿。   进去后,叶重锦才是真的惊讶起来,这殿里摆着他从小到大穿旧的所有衣物,从三岁起,一件不落。   叶重锦扫了一眼,小肚兜,小袜子,还有小棉袄,这人怕是有什么收集的怪癖。   他拾起一双小虎头鞋,只有食指的长短,小巧玲珑,可爱至极,他小时候穿着这双鞋,他爹娘,祖父,还有哥哥,恨不得一日十二个时辰把他抱在怀里,任谁都抢不走。   他忍不住笑,道:“这双鞋是有一回父亲下朝,在街边的鞋铺买的,后来不合脚了,父亲说要拿去收藏,却怎么都找不到了,原来是被你偷去了。”   顾琛有一瞬间的不自在,但他很快稳住了,不讲道理道:“如今已经是朕的了,就连你也是朕的。”   叶重锦笑得很和善,他爹曾经扬言说,若是让他知道谁偷了他家乖宝的鞋,一定要教他好好做人。 第103章 生辰(下)   顾琛不知道他在偷笑什么, 只觉得少年莞尔浅笑时,小狐狸似的狡猾,透着一股子迷惑人的气息。   皇帝轻咳一声, 道:“先前不是喊饿,这会又勾朕,午膳还想不想用。”   “……”   叶重锦很是无辜, 他何时勾他了?   顾琛显然不想听他解释, 抚着他水润的唇瓣, 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这才心满意足,牵着他往里走。   “……”呵。   早有人布好膳桌,摆满佳肴珍馐,琼浆玉露, 最边上摆着一个白瓷药碗, 盛着褐色汤汁, 是叶重锦每日服用的那种, 味道分毫不差。   顾琛持起汤匙, 一勺一勺地喂他, 叶重锦不耐烦,端起汤碗,一饮而下, 而后蹙着眉头, 漂亮的脸蛋皱在一起, 吐着舌, 道:“喝了这么些年,还是不喜欢这滋味。”   顾琛失笑,捻起一粒果脯递到他唇边,叶重锦便用舌尖舔了下,确定是甜的,才给含进嘴里。   他鼓着腮,眯着一双明媚的杏眸,一副得救了的模样,惹得男人心里发痒,又给他抱到腿上。   少年的脊背贴着他的胸膛,感觉到男人的下巴搭在他的肩上,呼吸声就在耳畔,他浑身都不自在,闹着要下去,道:“我又不是小孩,实际的年岁比你还大,快放我下去。”   顾琛气息有些不稳,咬牙道:“不放。”   他的嗓音太过低沉,好似在压抑着什么,叶重锦脸颊一红,他闹不过这淫棍,说到底,就是脸皮太薄。   顾琛不知道他的想法,自顾往他盘子里夹菜,俨然一副正人君子的风范,道:“阿离,等用过午膳,我们再筹划大婚事宜。”   叶重锦奇怪地问:“这有何可筹划的,帝王大婚,不都是按照祖宗规制么。”   顾琛道:“虽说要按着礼制来,但里面可做的文章不少,就好比龙凤喜服,朕着人做了几十种样式,不知道你喜欢哪一种,总该一一过眼才好做抉择,还有宫殿的陈设,屏风的样式,殿里种的花草植株,以及宫人侍婢,都要由阿离亲自挑选……”   叶重锦窝在他怀里,听着他一样样地细数,心里也止不住憧憬起来,原来这些琐碎小事,也会叫人感到幸福。   就好似,他们只是一对寻常的新人,正为了即将到来的婚宴而烦恼着,也甜蜜着。   用过午膳,叶重锦兀自漱口,顾琛贴在他圆润的肚皮上,道:“这里莫不是有了朕的皇儿?”   听他说这等混账话,叶重锦笑骂:“便是有了,那也不是你的。”   这话可不好随便乱说,顾琛一听脸就黑了,幽幽地问:“不是朕的,那是何人的?”   叶重锦噎住,顾琛逼近他,又问:“除了朕还会是谁?”   叶重锦蹙起眉,抬手把他给推开,气恼道:“反正不是你的,你与我又没成事……”他蓦地停顿住,心说都怪这个幼稚鬼,竟把他给绕进去了。   他停住话头,问:“不是说要看喜服,这便去吧。”   顾琛望着他若有所思,忽然开口道:“朕忽然想到,喜服到底是上身才能看出效果,只是看,怕是会走眼。”   “左右都是尚衣局的手艺,能差到哪里去。”   顾琛笑了笑,说:“阿离就试给朕看吧。”   抱着怀里的小孩往内殿走去,殿内挂着几十套的大红喜袍,既保有传统凤袍的华贵典雅,又有男子衣饰的大气稳重,袖口处绣着浅淡的龙纹,绣工极精湛,入目全是热烈的大红,充斥了整间宫殿,难怪顾琛会忍不住作画,换成是他,也要被迷了眼,乱了心。   他正在认真地挑选,顾琛已经解下他腰间的白玉腰带,把他放在一旁的美人椅上。   叶重锦握住他的手,笑道:“莫要胡闹,这么多,哪试得完。”   顾琛赌气地说:“阿离是不是觉得朕没用,你就在朕的眼前,分明触手可及,朕却什么都不敢做。”   叶重锦愣了愣,随即绽开一抹笑颜。   他揪着男人的衣襟,认真地说道:“你这人一向没什么耐心,却肯等我这么多年,我心里很欢喜。”   顾琛望着他的笑,耳根不自觉泛红。   他伸手将人揽入怀中,叹道:“朕的耐心,都给了你。”   =======   相府。   午膳时,安氏没见着自己儿子,心里一凉,问:“阿锦去哪了?”   叶重晖正要如实回答,他爹轻咳一声,道:“去窦先生那里听学问了,早前约好的,不便推辞。”   安氏点点头,虽不喜这窦先生不通人情,在儿子生辰之日还讲学,但好歹不是见皇帝去了,也好,也好。   她这边刚放下心,家仆便来传话,说:“窦先生家仆送来一份生辰礼,还有一幅生辰贺词。”   屋内安静下来。   叶重晖道:“告诉那人,就说小少爷改日登门拜访,亲自向窦先生道谢。”   家仆领命退下。   安氏放下碗筷,想不明白,道:“阿锦去了窦先生府上,礼物一并带回来便是,为何要劳烦人家走这一趟,晖儿说的改日拜访,又是何意。”   叶岩柏:“……”   老爷子也皱眉看着他,道:“你又在隐瞒什么,一家人重要的是坦诚相对,你事事隐瞒,岂不是让家人离了心。”   叶岩柏只好坦白:“阿锦奉太后懿旨进宫了。”   安氏一愣,她思考事情习惯推己及人,她不希望儿子嫁给男人,私心以为,太后也不希望皇帝娶她家阿锦,所以她们应该是站在同一边的,说不定,有太后在前阻碍,阿锦会进不了宫。   思及此处,她松了口气,道:“太后娘娘以往就喜欢咱们家阿锦,应该不会为难他,咱们用膳吧,爹,今日这鸡汤火候足,您多喝一点。”   老太爷忙应好。   一家老小见她胃口大增,皆是面面相觑。   =======   叶重晖回到墨园,院子里的婢女躬身道:“主子,安家公子来了,此时在亭中等候。”   叶重晖颔首,“退下吧。”   他缓步踏入竹林,亭中坐着一个紫衣少年,坐在轮椅上,望着飘洒的竹叶发怔。   听到脚步声,安启明转过来,笑道:“恒之表哥。”   叶重晖应了一声,问:“可是有不明白的学问。”   “正是。”   安启明将带来的卷册铺展在石桌上,谨慎问道:“余昭是否来得太勤,惹得表哥厌烦了。”   叶重晖兀自浏览卷册,淡道:“何出此言。”   安启明望着他出尘的面容,快速敛去眸中的情绪,道:“因为,恒之表哥似乎心情不佳。”   叶重晖顿了顿,道:“与你无关。”   安启明眸色微暗,问:“那么,是为了龙址山上,那块天外碑文?恒之表哥真的相信‘天赐良缘’这个说法吗?”   叶重晖依旧翻阅卷册,并不作答。   安启明拾起桌案上的卷宗,道:“此乃《山水奇谈·卷一》,出自前朝一个有名的酒肉和尚,灵枢子之手,以山水之名书万物之灵,余昭花了不少银两才购得此书。不过……以恒之表哥的眼力,应该看得出来,此书乃是赝品。”   叶重晖不答。   “余昭爱好古典文籍,家中书房里的藏书达上万卷,真真假假一向分的清明,至今,也只有这一册书卷,叫我看走了眼。这世上善仿字之人算不得少,但能够以假乱真,化形入神,让我也分不清的,唯有表哥你一人而已。”   叶重晖道:“你想说什么。”   安启明漫不经心地翻阅书册,道:“余昭想说,此书出自表哥之手,那碑文,亦是如此。”   叶重晖依旧神色淡淡,眸中无波无澜。   “所以?”   安启明垂下眸,再抬眸时,已然笑得温良无害,他道:“余昭只是好奇,表哥一向刚正不阿,怎么会替皇室故弄玄虚,愚弄黎民百姓,又或者,表哥有把柄握在皇帝手上,被他威逼的不成?”   一阵凉风拂过,竹林深处飒飒作响。   叶重晖一袭素白锦衣立于亭中,寒玉似的面庞,染上一抹极淡的笑。   “似乎,在你们眼中,叶恒之总是正直之人。”   安启明愣住。   叶重晖道:“其实不然,我的本性其实恶劣的很,这些年我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叶家,为了保阿锦周全,否则这天下,这黎民苍生,又与我何干。阿锦年幼时,总说我是坏人,说我虚伪,他却不知,哥哥的好坏全是为了他。”   “为了我弟弟,叶恒之可以是菩萨,亦可以是罗刹。”   安启明坐在轮椅上,漫不经心地问:“表哥与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只是提醒你,你接近我有何目的,我并不在乎,但你若伤了阿锦,我必定饶不了你。”   安启明脸色有一瞬间变动,但也仅仅是瞬间。   片刻后,他低笑道:“原以为可以更好地与你相处,可惜了,余昭就此告辞。”   他推着轮椅,缓缓出了庭院。   他们本是同类,为了想保护的人,可以不择手段。 第104章 花魁   叶重锦在晚膳前被送回相府。   安氏拉着儿子问东问西, 想打听出太后是什么意思。叶重锦压根没见着穆太后, 哪里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只得打太极糊弄了过去。   他越是含糊其辞,安氏心里越踏实, 觉得太后娘娘一定是反对这门亲事的,如此一来,她又安心了不少。   过了几日, 陆子延来相府看他。   一见到叶重锦,就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锦兄,恭喜你喜结良缘, 觅得如意郎君。”   叶重锦睨他, 道:“你若是来讨打的, 我这便成全你。”   陆子延哼道:“你想打便打吧,总归你有圣上撑腰,我只能受着。”   “……”   叶重锦一愣,笑问他:“你这阴阳怪气的, 是怎么个意思,上回你说了那样大逆不道之言,陛下都不曾重罚你, 只是将你送回侯府, 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陆子延嘟囔道:“虽说没有重罚, 可也吓得不轻。”   他坐在叶重锦身旁, 夺过他手里的茶水, 兀自饮下, 道:“阿锦和陛下,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叶重锦重新斟了一杯茶水,轻抿了一口。   他笑道:“真正算起来,也不过近两个月的事,只是身份悬殊,我其实并未存有希望,如今,已然是意外之喜。”   陆子延了然地点点头,心里到底存了些忧虑。因为历史上,桓元帝一直没有立后,而是心系一位宦臣。他担心,若是日后那人出现,届时皇帝变心,那阿锦岂不是很可怜。   他犹犹豫豫地问:“我上回对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叶重锦问:“你是说老道士的预言。”   陆子延点头,道:“有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你当真喜欢圣上,愿意为了他抛却自由,踏入那道宫门,那么,一定要过得幸福,才对得起你失去的东西。”   叶重锦望着他,只觉得这一刻,陆子延看上去不似平时的没心没肺,反而,有几分可靠。   他展颜一笑,应道:“子延的话,我自然是听的。”   他穿着一件浅紫色薄衫,白生生的脸蛋,朱唇似染朝露玫瑰,一双明眸熠熠生辉,少年初初长成,其风姿已然无可比拟。   陆子延忍不住叹道,“也是,你这样的美人儿,若是爱上,哪还有逃脱的可能。”或许,历史并非无可更改。   叶重锦失笑,陆子延一贯言辞夸张,他也不当真,命人上些茶点。   陆子延问:“上回给你备的生辰礼,你可还满意?”   叶重锦道:“自然是满意的,只是似乎过于贵重了些,下回你生辰,我少不得多费些心思。”   “正是为了这个呢。”陆子延哼笑:“偏你每回图省事,那些古董字画虽说值钱,可你送的,我也不好意思卖出去,放在家里,又觉得没甚用处,实在着人恼。”   叶重锦被他逗得直笑。   陆子延又问:“听说你娘有孕了?还是龙凤胎?如今外面都在传,说是先皇弥补叶家,让你们家子嗣延绵,不过我是不信的,我宁愿相信是你日日去金光寺,一片赤诚打动了佛祖,才给赐的福气。”   叶重锦听他提起弟弟妹妹,顿时来劲了,把自己院子里的风水,还有那株并蒂莲的事说了,言语间多有自夸,道:“子延,我娘这一胎,是我给请来的。”   陆子延听得一愣一愣的。   不过说来也玄乎,叶相都是快不惑之年的人,怎么比他舅舅还顶用些。   他虚心请教,道:“阿锦,你既然有这等本事,不如教教我,这风水要怎么设,比较容易助兴。”   叶重锦道:“这要看,是助谁的兴,为何事助兴。”   陆子延也不嫌臊得慌,凑他耳边就道:“自然是房事上的,就比如一个人,他那方面不行,怎么个布局能够让他变得行。”   “……”   叶重锦听得耳尖都红了,把他推开,骂道:“小流氓,你才几岁,就想着这种事。”   陆子延不高兴了,说:“我几岁,也比你年岁大。”   这一点他是很自信的,他穿越来的时候都十九了,加起来肯定是比阿锦年岁大的。   叶重锦想法也是一样,他活了两辈子,所以理所当然拿陆子延当弟弟看。   两人都在心里有种迷之优越感。   陆子延缠着他问:“阿锦,到底有没有法子。”   叶重锦摇头,“哪有这样的风水,不过若是这种毛病,宫廷里倒是有些秘药,既不会伤及男子精血,也可助兴,只是……”   “只是什么?”   叶重锦轻咳一声,道:“只是用量须得谨慎,若是身体孱弱之人,用得多了,自然不好,若是原本就很勇猛的人,用了这个药,那只怕是有些吓人的。”   关于这一点,陆子延丝毫也不担心,他每次把陆凛撩拨成那副模样,也没见他有什么反应,可见是肾亏得不行。   他道:“好阿锦,这种秘药,你替我弄一些来可好?”   叶重锦狐疑地看他,问:“你要用这个药?”   他理所当然地忽略了陆凛,那男人不论怎么看,也不像是需要这种药的人。   陆子延脸一黑,但也不敢说实话,只好点头认了。   “不错,正是我要用。”   叶重锦扑哧一笑,点头道:“好好,我想办法给你弄来,等我的好消息。”   =======   “天降碑文,赐福大邱”之事很快传遍了中原九州,朝廷亦是暗流涌动,其中以太皇太后的母族,上官氏族为首。   当年,上官氏族为保全先帝的太子之位,主动请辞,归隐山林,庞然大族一夕崩塌。太宗皇帝离世后,先帝即位,上官氏族又逐渐回归都城,但远不及当年京城第一氏族的辉煌。   桓元帝登上皇位后,迟迟未立后纳妃,上官家早有打算,将族中嫡女送入宫中,有太皇太后帮衬,后位自然是唾手可得。   却不料,天降横祸,上官家难免心急起来。   慈宁宫。   太皇太后收到宫外的密信,念了句阿弥陀佛,并未拆封,却是径自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点燃。   昏暗的大殿内,散发着纸张燃尽的烟火气。   她手里转着佛珠,老迈的面庞染着风霜的痕迹,缓缓说道:“告诉你们上官大人,陛下乃是真龙天子,远非池鱼所能及,他若不想重蹈当年的覆辙,就收起那些无谓的心思,夹着尾巴做人,否则,哀家也是保不住他的。”   传信的婢女连忙磕头遵旨,小心翼翼地退下了。   此事无声无息,只是几天后,太皇太后宫里一名婢女失足落水身亡。   桓元帝担忧皇祖母受惊,亲自送去了好些珍稀补品,又请她入住万福宫,给足了太皇太后体面。   京中局势逐渐平息下来。   塞北三城曾得桓元帝庇护,感怀圣恩,率先送来贺喜文书,其他的州县皆在观望,端看圣意如何。   顾琛收到文书,自然龙心大悦,曰:重赏。   于是中原各州纷纷效仿,请陛下遵从天意,立叶家次子为后。“天碑做媒”一时传为佳话。   =======   入夜,京城烟柳巷,无声楼。   两名年轻男子踏入楼中,要了一间雅室,两壶清酒。   其中一名男子替另一人斟了一壶酒,说:“公子,您大婚在即,来这种烟花柳巷,当真无碍?”   被称为公子的男子冷睨他一眼,道:“若是泄露出去,第一个问你的罪。”   那男子毫不在意,只笑道:“总归是为了办正事来的,即便叶公子知晓,想来也会谅解公子您……”   “莫子枫,你是故意要惹恼我?”   “属下不敢。”   男子轻哼一声,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细缝向外看了一眼,问:“这地方,倒是个妙处。”   “既然来了,公子不妨享乐一回,总归要成婚了,您守身如玉守了两辈子,到时入了洞房,什么都不会,岂不是叫叶公子笑话您。”   顾琛冷冷地看他,道:“你这是自己成不了事,希望全天下的有情人都与你作陪才好?”   莫怀轩一噎,不言语了。   顾琛问:“你说,线索追查到这里就断了,如此说来,这楼里应该藏着前朝的蟑螂鼠辈。”   莫怀轩低声道:“朝廷官员中,十位,就有九位来过烟柳巷,要说收集情报,散播谣言,最便捷,也最无从追查之处,一是茶楼酒馆,二便是赌坊青楼,因而这烟柳巷便格外引人注目。而烟柳巷最深处的这个无声楼,我派人追查数月,竟是毫无头绪,连老板是谁都查不分明。”   顾琛颔首,斟了一壶酒,勾唇道:“十位有九位来过……我倒是好奇,那一位没来过的,莫非是我未来的大舅哥,叶恒之。”   他话语间分明是肯定的语气。   莫怀轩却勾唇一笑:“非也,叶大人也来过一回,好似是因为好奇,只品了两杯茶,便匆匆离去。”   顾琛挑了下眉,“那是镇远侯?”   莫怀轩又摇了摇头,道:“镇远侯曾带着大理寺的人,来此办过案,就连叶相都曾经被晟王爷硬拽来开过眼界。”   皇帝把朝中官员排查了一遍,失笑道:“那人总不会是你。”   莫怀轩这才颔首,道:“属下的确是第一回 来此处,这都要托公子你的福。”   顾琛轻嗤一声,道:“如此说来,这无声楼的确是有些扎眼。”   如此神秘的秦楼楚馆,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正说着话,忽然听得外间传来喧闹声,这无声楼虽说是供人取乐之处,却一向安静,只能听得到丝竹管弦,棋子落盘之声。   二人相视一眼,大步走出去,抓住下楼的一位客人,问:“楼下何故喧哗。”   那男人见他们穿得富贵,忙答道:“公子有所不知,今日是每月一次的花魁日。”   莫怀轩奇道:“一群男人,也选花魁?”   那男人皱起眉,面露不满,言道:“这位公子此言有失偏颇,都是出卖皮相的,女人选得,男人就选不得么,如今当今圣上都要立男后了,这小倌馆还不兴选男花魁么,总归都是一夜值千金的美人儿,公子若是无意,别耽搁在下看热闹。”   说完,急匆匆下楼去了。   顾琛低笑一声,道:“去看看是什么名堂。”   莫怀轩点头,二人一道下了楼。   大堂中央有一个高台,挂着红色丝绸帘幕,中央立着个清丽佳人,眸中含笑,的确是极美的。   他坐在高台正中央,指尖轻抚琴弦。   有人说道:“这位是无声楼的头牌,寒烟公子,好几届的花魁了,可惜无人买得起他的处子身。”   有人问:“有多高?”   那人答:“不求无价宝,但求一心人。”   此言之意,他是要寻个情投意合的才肯屈身。   便有人嗤笑道:“不过是个小倌,却自命清高,待容颜不再,还不是任人践踏的份。”   待一曲终了,寒烟退到一旁,又陆续有其他美人上前演奏歌舞,各个容貌不俗,气质却各不相同,只是都差了寒烟一截,那是骨子里带的矜持,他什么都不做,端坐在一旁,便让人只想将他压在身下蹂躏,看他如何哭泣求饶。   如无意外,此番花魁依然是他。   台上歌舞袅袅,台下的男人们看得口干舌燥,只等着结束出价竞拍。   有个老妈妈走上台,道:“今日赶巧,还有一位美人儿,看中了咱们无声楼花魁的赏金,想与我们寒烟公子一比高下,有请悠公子。”   场面一时间沸腾起来。   顾琛与莫怀轩在人群外寻了一张桌子,自顾饮茶。   莫怀轩原本兴致缺缺,待抬起眸时,手里的白瓷杯盏骤然捏得粉碎,“悠儿……”   台上穿着红色舞衣的,蒙着面纱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一脸迷糊的顾悠,一双杏瞳泛着水光,如小兽幼崽一般,好似被人丢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无辜,又惹人怜惜。   台下传来一阵吸气声。   顾悠看着台下,陆子延正在给他打气。   叶重锦道:“你打碎了人家的紫玉屏风,就让悠儿上去跳舞,若是让他皇兄知道,有你好果子吃。”   陆子延有恃无恐,道:“圣上哪会来这种地方,咱们悠儿又蒙着脸,我就不信谁能认得出来。”   “……”   顾悠看着陆子延的口型,想起他先前教他的舞蹈,便挥着水袖跳起来。   他的舞姿实在算不上优美,但轻薄的红纱露出的一截雪腕,纤细柔软的腰肢微微摆动,青丝落在脸侧,垂在胸前,眼里含着水光,他认真地跳着舞,完全不知道,此时有多少人为他迷了魂。   陆子延看得脸颊泛红,小声道:“我,我好像是做得不对,总觉得吃亏了。”   叶重锦气得想打他。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呵,他蓦地转过身,眼前是一名高大的男子,贴得极近,身穿一袭黑色云纹华服,相貌平平,只是那双深邃的黑眸太过熟悉。   叶重锦一愣,呐呐地问:“是……顾琛?”   顾琛按捺住恼火,把少年拉入怀里,咬牙低声问:“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这又是谁的主意。”   他的弟弟,在这种地方给一群男人跳舞,他恨不得让京兆府来抓人,将这些男人淫秽的眼睛全都挖了才好。   旁边的陆子延面露惊恐,他脑子转的快,又经常跟他舅舅一起办案,知道这个朝代的易容术出神入化。眼前这名男子,相貌平平,但是浑身的煞气根本挡不住,还与阿锦如此亲密,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他眼前一黑,今天这条小命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叶重锦硬着头皮,道:“是……是我。”   “嗯?”   叶重锦道:“对不起,我自己想看悠儿跳舞,才想出这个主意的,你别生气。”   顾琛拧着眉看他,道:“你为了别人骗我。”   “……”关注点是不是偏了?   “以后不许与他往来。”   叶重锦回头看了眼魂不附体的陆子延,轻点了下头,经过这件事,陆子延暂时也不敢找他玩了。   此时,顾悠跳完了舞。   他松了口气,脸颊弥散着红晕,朝台下的陆子延和叶重锦笑,眼眸弯弯,灿若星辰。   又是一阵吸气声。   无声楼的花魁之名,竟如此轻易地,被一个半路闯出来的少年给夺了去。   顾悠办完事,想到台下去找朋友们,却被那位老妈妈给拉住,道:“悠公子,你不想要花魁的赏金了?”   顾悠点点头,说:“想要的。”   那老妈妈眯着眼笑起来,朝台下道:“各位官人请出价吧,起价白银一千两。”   “一千一百两。”   “一千五百两。”   “两千两。”   ……   喊价一声高过一声,叶重锦与陆子延对视一眼,知道不好,他们被老鸨给骗了。   先前说好,只跳一舞,给客人们来点新鲜的,好招揽客人,如今那老妈妈却起了心思,想把顾悠的初次一起卖了。   陆子延眼神一凝,竟敢跟他耍心眼,当他好欺负?他此时振臂一呼,大理寺的兄弟们就会立刻涌进来,把她小小的无声楼给一锅端了。   他正要动作,却被叶重锦按住,道:“且再看看。”   “看什么?看悠儿值多少银两吗?”   叶重锦只摇头,他虽然不清楚,但顾琛没有开口,说明他有自己的打算。   就在喊价到了“五千两”时,人群外,一道低沉的嗓音道:“五千两,黄金。”   无声楼历来花魁,不曾喊出过这个价格。此价一出,再无人竞价。   美人虽美,到底不值得倾家荡产。   顾悠循声看过去,一个哥哥坐在桌旁,垂眸抿了口茶水,那张脸他不认得,只是方才的声音很熟悉,他歪了歪脑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老鸨笑道:“这位公子看着面生,出手却阔绰,咱们悠公子的初夜便是属于您的了。”   莫怀轩攥紧掌心,破碎的瓷片割得他鲜血淋漓,但心里是畅快的。   至少,这一晚,悠儿会陪着他。   因为,这一晚他不是莫怀轩,不是伤他至深的轩哥哥,仅仅是一个陌生人。   =======   顾悠被人送进一间厢房,他怯生生地往里走,屋里很黑,他有些害怕。   窗边坐着的是方才见到的哥哥,他正在饮酒,怀轩哥哥说过,有这种气味的茶,叫做酒,喝多了会醉。   莫怀轩看到他,笑道:“过来。”   顾悠就走上前,乖巧地坐在桌边。   “老嬷嬷说,你会给我银两,所以我要听你的话。”   莫怀轩忍不住一笑,想伸手碰他的脸颊,却被他躲过。   他愣了下,垂眸收了手,险些忘了,他现在不是悠儿的轩哥哥,只是一个陌生人。   “悠儿为什么想要银两?”   “因为子延打碎了屏风,要赔偿,很贵,子延怕他舅舅知道,他偷偷来这里,就跟老板商量。”   莫怀轩叹道:“傻悠儿,他打碎了屏风,怎么要你来跳舞。”   顾悠道:“因为,我年岁最大,要保护他们。”   莫怀轩唇角微弯,握住他白皙的指尖,道:“你知道,他们要你来是做什么吗?”   顾悠想抽回指尖,却被握得很紧,他小声道:“听你的话,你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说什么你都听吗?”   顾悠点头。   莫怀轩便指着自己的脸颊,道:“亲我一下如何。”   顾悠抿着唇,摇了摇脑袋,“这个不可以,怀轩哥哥说过,不能随便亲别人,也不能让人亲我。”   莫怀轩的心霎时间软成了一滩水,他故意道:“怀轩哥哥是什么人,你为何要听他的话。”   顾悠怔了怔,杏眸中水光微晃,微启唇瓣,又垂下了脑袋。   莫怀轩只当他不知如何作答,也不计较,兀自倒了一壶酒。   顾悠趴在桌上,看他一壶接一壶地喝,小声提醒:“怀轩哥哥说了,酒喝多,会醉。”   莫怀轩抬眸看他,少年穿着一身红色薄纱,肌肤白皙胜雪,艳丽的容色,在红烛映照下越发撩人。   先前少年在高台上跳舞,脚好似不是踩在地上,而是踏在他的心上。他想把他关起来,不让旁人看一眼,可事实上,他尚且不敢以真面目见他。   悠儿,他的妻。   他低笑道:“醉了也好,我只怕醉不了,夜夜梦到你哭,说再也不要喜欢我。”   “悠儿,你可知晓,酒是好东西,一醉方解千愁。”   顾悠默默听着,觉得好奇,既然是好东西,喝一些也不妨事的,他捧起一壶白瓷酒壶,小口地喝着。   虽然辛辣,但也并非难以下咽,反而有些别样的滋味,喝完后,好像胸口就烧了起来。   他嘟囔道:“浑身都热了起来。”   莫怀轩回过神来时,他已然一壶下肚,眼里全是醉意,嘟着水润的唇说梦话。   莫怀轩忙把那酒壶推开,蹙眉道:“谁让你喝的。”   顾悠说:“你说了,是好东西……”   “……”   莫怀轩被他气笑了,捏了捏少年的鼻尖,把人抱去床上。   顾悠窝在他怀里,轻轻蹭了蹭男人的胸膛,不肯去床上,拽着他的衣襟,说:“是怀轩哥哥的味道……”   莫怀轩轻叹道:“口口声声念着怀轩哥哥,可也不见你喜欢他。”   “喜欢的……悠儿,喜欢怀轩哥哥……”   莫怀轩骤然顿住。   怀里少年眨着水眸,眼眶泛红,小声道:“可是悠儿不能说,怀轩哥哥会讨厌我,他说,我不该喜欢他。”   莫怀轩心里百感交集,好似浸泡在油锅里,却又好似一瞬间,从地狱到了九重天宫,冰火两重也不过如此了。   他俯下身,吻上顾悠两瓣水润的唇,少年便开始低泣着要逃,他心里记着,不能让别人碰他。   莫怀轩只好出去揭了人皮面具,顾悠醉得不轻,一见到熟悉的面庞,便攀上他的肩,委屈地说被别人亲了。   莫怀轩只好用自己的吻,覆盖“别人”的吻。 第105章 帝星   而此时, 另一间厢房里。   叶重锦正压着某位帝王, 指着他的鼻,质问道:“先前在人前给你体面,如今没人了, 你倒是给我说说,你怎么会在无声楼?”   顾琛一愣,握住他的指尖,置于唇边亲了一下,笑道:“是为了办正事来的。”   叶重锦将信将疑,道:“什么正事。”   顾琛正待开口, 骤然蹙起眉头,他抱着怀中的少年移到窗边,只看到一片残影。   影卫已经追了出去。   “这些蝼蚁, 当真是烦人。”他低声嘲弄道。   “什么蝼蚁?”   顾琛把他放在桌上,捏了捏他的脸颊, 道:“前朝那些斩不尽杀不绝的蝼蚁,总是在朕眼前瞎晃, 烦人得很。”   “你伪装成这副模样, 他们还能找到你,可见不容小觑。”   顾琛定定地看着他, 并不言语。   叶重锦一愣, 脸红了红。是了, 原本该认不出来的, 都是因为他的出现, 才让顾琛暴露了身份。   他小声道:“也对,这次是我有错。原本是听说无声楼的寒烟公子生得极美,想一饱眼福的,不料卷入祸事,抱歉,以后都不会了。”   顾琛笑道:“有何好抱歉的,阿离想做什么只管去做便是,朕希望你,过的比谁都自由,便是如陆子延那样,整日惹是生非,朕也觉得高兴。”   叶重锦扑哧一笑,道:“这怕是不能的,我再如何胡来,也是比不上他。”   顾琛点点头,显然也是赞同的。   他斟了一杯热茶,小心喂小孩喝,言道:“不过还是要远着他一些,他的身份……有些麻烦。”   见怀中少年面露困惑,他犹豫了一瞬,终于还是开口。   “你可知晓陆子延的身世?”   叶重锦道:“倒是听子延自己说过,他娘亲是老侯爷的养女,跟人私奔去了,过了两年,在荒郊野岭生下他,紧接着便撒手人寰,至于他爹,似乎并无踪影。”   顾琛道:“陆子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年前朝覆灭,有人在宫里放了一场大火,前朝皇室大多死于火中,但其实,少了一人,是当时只有十岁的前朝皇子,慕容枢,曾有人看见,天下第一神厨姚一刀带着皇室中人逃出了皇宫。”   “为了追寻姚一刀的踪迹,父皇曾经派了不少人去追查,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前朝虽然覆灭,忠心的臣子尚存,有这些人暗中掩护,竟是让他们逃出了京城,至今,也只能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叶重锦问道:“这与陆子延有何干系?”   顾琛道:“接下来要说的,是朕前世查到的线索。在十八年前,姚一刀曾在京城露过面,四处寻访名医,同行有一名孱弱的男子,年纪与慕容枢相合,也是那一年,老侯爷的养女,陆欣然与人私定终身,离开京城,三年后,在京郊龙址山产下一子,那孩子便是陆子延。”   “仅凭这些……”   “仅凭这些,自然说明不了什么,但当初陆凛接回来的孩子,已经足月,他娘是难产离世的,那么,那孩子是如何在荒郊野岭活了一个月的?”   叶重锦抿着唇,不知如何作答。   “而且,姚珍曾说过,十五年前,他在龙址山上,见过一个面带伤疤的老者,那老者传授他菜谱和刀法,正是当年名动天下的《姚氏食谱》,以及《星月三十六式》,他甚至,还听到了马车里传出了婴孩的啼哭声。”   如果说,先前的一切只是推测,那么姚珍的刀谱和菜谱,便是真凭实据,再无辩解的可能。   陆子延,的确是前朝遗孤。   顾琛将他的手包在掌心里,笑道:“阿离大可不必替他担忧,这些事,朕前世便都知情了,若要动他,他早投胎去了。”   叶重锦应道:“正是,陆子延那样的人,哪里能造得了反。”   话虽如此,他心里也清楚,有些事,不是简单的是非黑白说得清的。   即便陆子延从未有过反叛之心,但他体内的血脉,注定他从一出生起,便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更何况,前朝乱党一直在朝中兴风作浪,陆子延的皇室血统,迟早会招来祸端。   顾琛抱住怀中的少年,叹道:“阿离,你有朕护着,陆子延,自然也有护着他的人。”   这话倒是说得熨帖。   叶重锦弯起唇,凑上去亲了一下男人的下巴。   堂堂帝王,竟被这连“吻”尚且算不上的动作迷住了心神,怔愣了十数息,他放开怀中的男孩,转身把人皮面具撕了,又洗干净脸,才回转身,道:“方才的不算,再亲一回。”   “怎么不算。”   叶重锦推开他,爬到榻上去睡觉。   顾琛追过去,指着下巴,道:“方才隔了一层面具,怎么能算。”   叶重锦已经盖上被子,顾琛硬是钻进被窝里,缠着他要亲,叶重锦被他闹得没法子,只好凑过去,敷衍地亲了一回。   那男人像是占了大便宜似的,傻乐了好一会才安生。   =======   次日,叶重锦被皇帝送回府上,安氏已经麻木,抚着四个多月的肚皮,暗自神伤。   自打“天碑做媒”的说法传开,她每回出门,都要被人围着贺喜,口口声声说着天赐良缘,好似嫁儿子是天大的喜事一样,听得多了,连她自己也快相信了。   叶岩柏却很不满,对皇帝道:“陛下,臣有话要说。”   顾琛听他如此说,便知道又来了。   上回阿锦在宫里,把那双小虎头鞋给偷了回去,被叶相看见了,少不得要追问一番,这才知道,原来当年皇帝就存着心思要跟他抢儿子了,不仅是抢儿子,连儿子的鞋都要抢,那是一个怒火中烧。   隔日,叶相带着御史台的几个御史大夫,去给皇帝上课,礼义廉耻说了一整天,直把顾琛脸都给黑了。   叶相神清气爽,道:“臣明日再来。”   如此循环往复数日,以至于顾琛如今看见老丈人就避开走,怕被他捉去上课。   他如今总算是知晓,当年他父皇为何如此忌惮叶岩柏了。   这老家伙既是叶氏嫡脉,又是当朝丞相,还是曾经的太子太傅,如今的帝师。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阿离的爹,再横,他也只能忍着。   顾琛推辞道:“朕宫中尚有要事处理,改日再聆听叶相教诲。”   言罢,不舍地看了叶重锦好几眼,才快步离去。   叶重锦见他落荒而逃的模样,很是有些好笑,对他爹道:“父亲,您这是作甚,瞧给陛下吓得。”   叶岩柏拢了拢袖子,哼道:“谁叫他不知礼数,眼下尚且未成婚,你二人便夜不归宿,成婚后还得了?”   安氏在一旁连声附和:“就是就是,阿锦啊,娘的乖宝,你要知道分寸,可不能随便让人占了便宜。”   叶重锦想了想,昨日似乎是他主动亲的顾琛,所以是他占了顾琛的便宜。   他道:“放心吧母亲,他没占着便宜的。”   安氏见他答得恳切,便放下心,拉着他进屋用早膳。   夏荷几个先把汤药送来,叶重锦眉头都没皱一下,就给喝完了,接过丫头们递上的帕子,擦了擦唇角,问:“今日不是休沐么,怎么没见着哥哥?”   叶岩柏给他盛了一碗甜枣粥,道:“好似昨夜在观星台坐了一整晚,清晨才去睡的,且让他休息吧。”   叶重锦一愣,他哥哥素来不喜奇门遁甲,旁门左道之术,去观星台作甚,总不会是为了等他回来。   他摇摇头,哥哥才不会这么傻。   他道:“让人备好吃食,等哥哥醒来便送去吧,他本就瘦弱,再饿坏了可不好。”   安氏笑道:“好,知道了。”   虽应下了,她却觉得好笑,大儿子也就看着纤瘦,其实自小习武,体格健壮着,哪里就能饿着,不过兄友弟恭,是她乐意见到的。   叶重锦持着羹勺戳了戳粥碗,观星台么?   用过早膳,他打着哈欠回自己院子,忽然从草丛里窜出一只大老虎,又是磨蹭又是用舌头舔手的,哪里像老虎,比猫还粘人。   叶重锦正好乏了,索性趴在它身上,揉着它脖颈的软毛,轻声道:“大猫,不知不觉,你已经陪了我这么些年了,以后也一直陪着我吧。他把你送来陪我,我们再一起进宫里陪他,好不好。”   大老虎自然是听不懂的,嗷呜一声,稳健地往院子里走。   眼看到了观星台,叶重锦往台上一指,大老虎便迈着步子往上走。他从大猫身上下来,角落里放着一个锦盒,那是今年生辰,叶重晖给他寻来的一本书。   前些日子,他发现天象有异,百思不得其解,故而在搜寻相关典籍,他哥哥便想法子寻来这一本失传已久的典籍,说的是古今的诡异星象,因着空尘大师说过,让他不必深究,故而搁置了许久。   今日得空,他将那本书翻开来看。   等到午膳时,下人们来催他,他才回过神来。   那星象,竟是双帝临世之相,同一时刻断不会存有两颗帝星。顾琛的命格他是早算过的,是帝王之相,那么,另一人是谁,又是因何存在。 第106章 伤身   一连两个月, 叶重锦夜宿观星台,绘制了百十份星图,又让顾琛寻来许多古怪的典籍, 结合前人的记载,他总算理清了头绪。   这是类似于海市蜃楼的景象。   人眼所见星辰皆在九天之外,故而所观测到的帝星, 未必是此时存在,或是过去, 或是将来,只是因为某种原因,让他们同时出现在这片星空之上。   然而, 不论那颗星辰究竟是来自何方, 既入主了紫微星宫, 便是有帝王之命, 且与帝星成对峙之势,是敌非友。   叶重锦悚然一惊, 他记起,前世的顾琛只做了十余年的皇帝, 那么他驾崩之后, 坐上帝位的人又是谁?   七皇子?或是八皇子?不对。陆子延曾经说过,桓元帝离世后,大邱覆灭, 很快便改朝换代了。   改朝换代……   一种从未有过的诡异之感袭上心头, 让他脊背发寒, 手边的书册被他揉皱,一直以来,他和顾琛都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前世他的死,最大的受益者是谁。   看似是清流们为了朝纲社稷,联合起来清君侧,引发帝怒,最终造成两败俱伤的下场。   然而宋离把持朝政十余载,文武百官虽多有微词,但犯不着与他拼命,若当真容不下他,早该动手,何必等这么些年,等他在顾琛心里的分量越来越重,此时动手,实在不智。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引导了这一切。   秋深露重,大猫用自己暖和的皮毛覆盖主人,叶重锦紧紧搂住它,才让自己不至于颤抖。   他们被人算计了。至于那人是谁,要问过陆子延,才能找到线索。   直到深夜,叶重锦才有一丝困意,他侧卧在榻上,没有盖上棉被,就这么睡下了。   待榻上的少年发出均匀的酣声,一道黑影出现在观星台上。这人好似凭空出现一般,俯下身,往叶重锦身上披了一条锦被,正待悄无声息地退下时,沉睡中的少年骤然睁开了眼眸。   他开口问:“你是何人?”   “……”   叶重锦拢了拢被子,笑道:“总算叫我逮着一回了。”   那人蒙着面,眼神中无悲无喜,甚至连一丝惊诧都没有,单膝跪拜在地,道:“主子故意诓我出来,是早发现我的存在了?”   是一道清润的男人的嗓音。   叶重锦捏着大猫软乎乎的耳朵,漫不经心地道:“虽早有察觉,真正确定却是在几年前。你是顾琛派来的人吧。”   他直呼皇帝姓名,好似是一件寻常事,而那人似乎也司空见惯,回禀道:“是陛下将属下送给了主子。”   叶重锦挑起眉,道:“送给我的?我怎么不记得,何时收过这份礼物。”   那人道:“主子若不肯收下,属下只有死路一条。”   这话听上去竟似威胁一般,叶重锦哼笑道:“你以为我会在意你的死活?”   那人仍旧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道:“主子不必在意属下的死活。”   叶重锦觉得无趣,走到他跟前,伸出手,欲揭开遮住男子相貌的面纱,那人瞳孔骤缩,却咬牙没有动作。   叶重锦顿了顿,淡淡收回手,坐到桌旁,抿了口冷茶:“为何不让我看你的脸。”   “影卫本无自己的容貌和姓名,主子希望属下是谁,属下就是谁。”   “若我希望你做自己呢。”   那人一怔,摇了摇头。   他一直在扮作他人,因而并不知自己应该是何模样。   叶重锦双手托腮,笑道:“不妨好好想想。”   那人垂首应道:“属下遵命。”   叶重锦失笑,“并非命令,只是……人的一生这样长,总为别人活,有什么劲,自己也要开心才好。”   他也曾给人做过奴才,没有自己的姓名是怎么一回事,他很清楚。   直到有一日,有人对他说,你的名很重要,也很特别,那时的触动,是他即便隔了两世也忘不了的。   闲聊之后,叶重锦正色问:“你的武功很高么?”   那人点了下头。   “你一直隐藏在暗处,可曾察觉到我周围,有一些不合时宜的人出现。”   男人蹙眉凝思,良久,低声道:“有。”   叶重锦抬眸,问:“是何人。”   “属下不知其身份,但的确有这样的人,偶尔会在主子周围出没,意图不明,看上去并无恶意,属下想查清他们的底细,故而迟迟没有动作。”   叶重锦低笑一声,道:“有些恶意,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主子的意思是……”   少年抬起纤指,将玉白瓷杯中的凉茶泼了出去,淡道:“跟着这些蟑螂,是什么也查不出来的,下回再遇到,就格杀勿论吧。”   “是。”   叶重锦跟他道了一声谢,将被子盖在大猫身上,转身下了观星台。   =======   眼看入了仲冬,罗尚书家办喜事,京城里很是热闹了一回。   因着叶家与罗家常有交往,罗衍大婚,叶家理所当然要去喝喜酒。   安氏如今怀胎六月,看上去,竟比寻常七、八月的孕妇还要大,直到此时,叶岩柏才真的相信,他夫人怀的是双生子,因而处处小心谨慎,生怕出了差错,别说去罗家喝喜酒,就是去院子转转,都要他点头才行。   所以这回,安氏被留在了家里。   其实安氏自己也不想去,一来,是孕期身子不爽快,二来,也是看到别人家的儿子迎娶娇妻,心里不痛快。   她看着一脸冷淡的大儿子,轻哼一声,低下头教育腹中骨肉。   安氏语重心长道:“三宝啊三宝,你长大后可不好学你哥哥们,他们两个,一个是大没良心,一个是小没良心,都是靠不住的,娘亲如今就指着你,给咱们叶家开枝散叶了。”   叶重锦捂着嘴偷笑,叶重晖见他笑,便也跟着弯起了唇角。   叶岩柏催促道:“时候不早了,车夫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把儿子们都赶走了,他喜滋滋地抚着夫人的肚皮,柔声道:“咱们的小棉袄也要乖乖的,等爹爹回来啊。”   说完往妻子肚皮上亲了一下,安氏被他逗笑,左催右催才把他送出去。   尚书府今日实在是热闹,锣鼓喧天,罗尚书夫妇俩更是神采飞扬,见谁都合不拢嘴,二儿子到了这年岁,总算是讨着媳妇了。   叶重锦扯他哥哥衣袖,道:“罗家哥哥都娶妻了,哥哥还不见动静,难怪母亲会着急。”   叶重晖道:“阿锦希望哥哥娶妻么。”   叶重锦皱了下眉,他其实是不希望的,因为在他眼里,谁都配不上他哥哥,但他也希望哥哥能幸福。   他道:“若当真有人能叫哥哥倾心,阿锦自然是高兴的。”   叶重晖抚着他的脑袋,道:“于哥哥而言,外人总是没有亲人重要。”   叶重锦道:“阿锦也是。”只是顾琛是个例外。   那个人,从前世追到今生,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他只好勉为其难,收了那个祸害。   罗衍穿着喜服,看了眼叶家兄弟的位置。   那两兄弟皆是谪仙似的人,一个清冷出尘,一个灵气秀逸,坐在一起,好似旁人都成了陪衬,或许连陪衬都算不上,就连远远地看着,都是一种奢望。   他轻笑一声,提起一壶酒,走到那一桌。   “恒之,愚兄今日做了新郎官,不知可有这个脸面,请你陪我饮一杯。”   叶重锦看了眼罗衍,再看他哥哥,顿时豁然开朗。难怪罗行淼待他极好,原来如此。   叶重晖接过罗衍递过来的酒杯,径自饮下。   这一桌都是京里的世家公子,见不食人间烟火的叶恒之饮了酒,都来了劲,纷纷开始劝酒,叶重晖来者不拒,转眼便喝了小半壶。   叶重锦眉头一皱,道:“我哥哥一向不善饮酒,不如由我代饮。”   说完先自酌了三杯。   叶家二公子往日便是惹不得的主,因他身体不大好,叶家把他当宝贝似的供着,谁让他不痛快,叶家便会让那人加倍地不痛快。如今他背后又有皇家撑腰,谁敢灌他喝酒。   那些人连连摆手,说:“既然不善饮酒,便不喝了吧,不要伤了身子才是。”   “正是正是,叶公子不必当真,我等不过是与恒之兄开个玩笑。”   “是是,开玩笑,开玩笑。”   叶重锦轻哼一声,放下杯盏。   叶重晖见他跟一只挠人的猫儿似的,忍不住一笑,喝与不喝,其实看他自己的心情罢了,只是阿锦关心他,他心里很欢喜。   叶重锦转头去寻陆子延。   他心里有疑惑,想找他解答,但这些日子一直见不着他的人。   正巧看见陆凛匆匆走出酒席,去了室外。   他拿醒酒做借口,跟了出去,见陆凛立在廊下,正和一个小厮说话,凑近了听,隐约是说谁早膳只喝了一碗粥,午膳也不肯用,陆凛便沉下脸,显出一丝焦灼之态。   他走出去问:“陆侯爷,可是子延病了?”   陆凛回头看到是他,意味深长地勾起唇,道:“多亏了叶公子赠与的宫廷秘药。”   叶重锦愣了愣,这是何意,莫不是那药有问题,把陆子延给吃病了?   他解释道:“那药……应是不伤身的。”   陆凛低笑道:“若是让陛下吃了,叶公子觉得,伤身不伤身?”   “……”   这样一说,叶重锦就明白了,他干笑两声,很是有些尴尬。   陆子延坑起人来,连他自己都不放过。 第107章 敌意   因为家里的小祖宗不肯用午膳,陆侯爷只好提前告辞。   罗尚书夫妇俩只忙着高兴, 哪里管他失礼不失礼, 只请他慢走, 就这么把人放了。   陆凛一路快马加鞭, 赶回府上,等到了陆子延房门前, 他又故作从容, 缓缓推门而入。床上的少年, 面容苍白,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陆子延虽然是同志,但一直以来只停留在意识层面上, 并没有实战经验,原来钙片里那些小受, 一脸享受的样子全是装出来的, 他就只觉得疼, 再没别的感觉了。   陆凛自然也是心疼的, 这孩子前几日才满十六岁, 他原本想着再熬几年,未尝不可,谁曾想,这胆大包天的孩子, 竟然给他喂了那种药。   任他心性如何坚韧, 心爱之人未着寸缕地贴在他身上, 神仙也把持不住, 最后没节制地要了他许多回。   他大步走上前,把苦着脸的少年捞在怀里,小心地给他揉腰,问:“怎么不用午膳?”   陆子延气得推他,道:“不想用,你走,我不想见到你。”   陆凛挑起眉,道:“好,我这便走。”   说着欲把他放下,这孩子又抓住他衣袖,气嚷道:“你,你怎么这样没有担当,你弄伤了我,还不许我发脾气么。”   陆凛把他重新搂进怀里,轻笑这道:“说笑的,你这孩子,非要吃了苦头才知道害怕。”   陆子延虽然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是不愿承认。   此时婢女送来一碗甜粥。   陆凛道:“交给本侯,全都退下。”   陆子延见他小心地吹着热气,眼里的怜惜遮掩不住,心里又觉得甜。陆凛这样的人,对谁都无情,唯独他是独一份,这世间唯一叫陆凛舍不下的人。   他现在,终于变成他舅舅的了。   虽然很疼。   陆凛舀了一勺粥,递到他唇边,说:“慢点,别烫着。”   陆子延点点头,张口吞下了。   他乖巧的模样,让陆凛不自觉露出笑意,凑上去往他唇上亲了一下,湿润的,沾着甜粥的水渍。   “延儿,还疼吗?”   陆子延点点头,说:“都是舅舅的错。”   陆凛失笑,这孩子倒是忘了,是谁先挑起来的,却还是应道:“是舅舅的错,但你若再撩拨,可怪不得舅舅了。”   他这话半真半假,毕竟刚开了荤,只比从前没开荤时更难忍耐。但这孩子先前疼哭了好几回,如今嗓子还是哑的,这小可怜的模样,他也狠不下心来。   陆子延靠在他怀里,期期艾艾地说:“以后,以后都不要了。”   陆凛皱起眉,说:“不要什么?”   事到如今,陆子延忽然发觉柏拉图式恋爱,才是最适合自己的。他又提高了声音,道:“那事太疼了,我受不住,日后都不做了。”   “只是初次会有些不适,以后次数多了,自然觉得舒服。”   陆子延却坚决摇头,“不要。”   “……”   陆侯爷又说了些好话,陆子延一贯听他的话,便有些动摇,道:“那,那就再试一次,就一次。”   陆凛眼里全是宠溺,擭取住他的唇,加深这个吻。   ======   几日后,叶重锦前往侯府拜访。   他是算好了日子的,估摸着陆子延身子养好了,这才动身,毕竟那宫廷秘药,也有他的一份“功劳”在里面,难为情的不仅仅是陆子延。   陆公子好不容易可以下地活动,整日在屋里闷着,他早耐不住性子了。   见到叶重锦,他是有苦难言。虽然想倾吐这些日子的苦水,甚至想传授作为前辈的血与泪的经验和教训,但是说出来,未免太丢面子,只好暗自隐忍着。   叶重锦也没笑话他,直接切入正题,道:“子延,你跟我说的那个云游老道士说的话,我有些地方不清楚,想跟你确认一下。”   陆子延自然点头,说:“你只管问便是。”   叶重锦望着他,轻声道:“你上回跟我说,大邱覆灭后,便改朝换代了,那你知道新君是谁,新的王朝又叫什么名字吗。”   陆子延拧巴着眉,认真想了想,道:“我只记得大邱之后的王朝称为‘后晋’,至于新君是谁,我还真的不记得,似乎是姓陈。”   “后晋……”   前朝的国号就叫做“晋”,而前朝皇室是姓陈的。   如此一来,答案昭然若揭。   陆子延见他神色有异,问:“你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难解之事了吗,不妨说与我听听,或许我有办法替你解决。”   叶重锦的确是遇到了难解之事,虽然此事与前朝脱不了干系,他是早有预料的,但还有一些想不明白的地方。   陆子延是前朝遗孤,可是他只知玩乐,没有谋反的心思,那么,到底是谁在背后谋划了这一切。   叶重锦沉吟片刻,转身握住陆子延的手,道:“子延,你可知晓自己的生辰八字?”   陆子延嘴欠道:“难不成你相中了我,想与我互换庚帖?”   他还有心情说笑,叶重锦心情复杂。   “我想替你算算财运。”   陆子延便笑了,说:“这个主意不错,不过我其实记不住生辰八字,我舅舅倒是知道,等他回来你问他。”   叶重锦只得作罢,他是一点都不想见到陆凛的。   走出侯府,他抬起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   夏荷给他披上一件雪白的狐裘大氅,道:“主子,今年严冬来得早,眼看就要下雪了,可得多护着些身子。”   言罢,又往他手里塞了个镂金汤婆子。   叶重锦应了一声,这种天气,倒是与前世他死的时候有些相似。   他没有上马车,只是在街道上缓慢地行走。这一路上不少人暗暗打量他,这其中,或许就有前世杀害他的凶手。   虽然他还活着,可毕竟死了一回。那种身体一寸一寸冰凉的感觉是真实的,然而,他胸口传来的痛,让他清楚地知道,他心疼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因为他几近疯魔的男人。   他只轻咳几声,那人都会慌张,何况他死了,顾琛有多痛苦。   那些东躲西藏的臭虫,他会一个一个找出来,即便千刀万剐,也难解他心头之恨。   ======   因着安氏正在养胎,顾琛怕她动胎气,伤着腹中未出世的小舅子和小姨子,因此很少往相府去。   叶重锦最近也忙,忙着追查线索,顾不上他,所以两人竟有十多天未曾见面。   最先按捺不住的,是兵部尚书莫怀轩。追查前朝乱党的重担如今在他肩上,早些年记录的档案也全部收归在兵部,叶重锦想找线索,就只能来兵部找他,但又不可能单独过来,只好回回都带上顾悠。   顾悠自然是高兴极了,他喜欢跟阿锦一起玩,所以理所当然把他怀轩哥哥给抛在脑后了,好些天没给他碰过。   莫怀轩告去御书房,说你媳妇不早早娶进宫,却在宫外勾引悠儿,成何体统。   顾琛听罢,也觉得这种日子过不下去了。   他和前世一样,设立了内阁,由几名德高望重的大臣组成,顺便把叶重晖也给加了进来,专门帮他处理政务,他自己落得清闲。   而且,岳丈和大舅子一忙起来,他就不愁没机会接近阿锦,一石二鸟。   于是这一夜,皇帝又做了飞贼,闯进了叶家二公子的福宁院。叶相那里得到消息,但也懒得管了,这些天他忙得晕头转向的,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就想睡个好觉。   儿孙自有儿孙福,都由他去吧。——佛系叶相。   叶重锦趴在桌上,握着狼毫在白色宣纸上书写什么,忽然听得门外有动静,他弯起唇,故意道:“是哪只野猫,在外面挠门呢。”   顾琛推门而入,抬手将门合上,道:“那只老虎忒烦人,朕还没进院门,它就嗅到了气味,瞎叫唤个没完,害朕被府上的人给察觉到了,也不知道你爹会不会来抓奸。”   叶重锦失笑,片刻后,他道:“其实,我倒是觉得大猫喜欢你。”   顾琛愣了愣,挑眉:“嗯?”   “大猫其实很聪明,一般嗅过的气味,便不会忘。你在它年幼的时候照顾他,与它最亲近,对它而言,你一直是特别的。可是呢,你把它送走了,不闻不问了这么些年,它难免生气,才跟你闹脾气。”   顾琛捏着他的脸颊,说:“这话听着倒是熨帖。”   叶重锦笑道:“我是认真的。它虽然是老虎,但对陌生人并不凶,只要不伤害它,不伤害我,它都不会有攻击行为,可偏偏每次追着你,你说怪不怪?”   顾琛沉默片刻,贴近少年的脸颊,轻声道:“又或许,它察觉到朕会把你抢走,才起了敌意呢。” 第108章 另一人   叶重锦听他说完, 很是有些吃惊, 他当然想不到, 在顾琛这里,连老虎都能想成情敌。   他失笑道:“若当真如此,那你可输定了。我喜欢大猫, 可比喜欢你多。”   言罢, 他怔住, 顾琛也怔住。   皇帝蓦地走上前, 握住他的双手, 眼里迸发惊喜之色, 道:“阿离方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叶重锦面露懊恼, 他那句话,可不就间接承认了,他也喜欢顾琛。虽说他二人感情早已明朗,但这样直白地说出口,他还是觉得不自在。   他把男人推开, 道:“我说了什么?你听错了罢。”   顾琛不肯作罢, 把人搂着怀里, 耍赖道:“阿离,你别哄朕,朕分明听得清清楚楚,你说喜欢朕。”   叶重锦垂眸一笑, 这男人撒娇的时候, 跟大猫是一个样子, 分明都是猛兽,却偏要做出一副可怜的姿态,让人哭笑不得,偏又不得不心软。   他指着桌上描绘好的图纸,道:“你先看这个。”   顾琛走上前,将那张图纸拿起来,借着烛火仔细阅览。   这张纸上记录着朝中官员的关系图,各人之间的关联写得清楚明白,其中有些是顾琛知道的,有些是连他也不知道的。   叶重锦道:“前世,因为人人都道我是奸佞,忠臣良将自然远着我,而奸邪之辈,则时常与我亲近,因为他们觉得和我是同道中人,所以会与我说一些秘闻,有些,是你的影卫也查探不出的。”   顾琛眼眸微深,把他搂得更紧了一些。   “原来如此,那你忽然记下这些,是为了……”   叶重锦道:“因为,我怀疑你们一直找不出的前朝余孽,就隐藏在其中。或许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卒,又或者是大权在握的朝廷重臣,他们或忠诚,或奸邪,但数量庞大,无孔不入,暗中谋划的,就是夺取你顾氏江山。”   说到这里,他眯起一贯明亮的眸,缓声道:“前世,我遇刺,还有你做的那些事,或许都在他们的算计中。”   顾琛蓦地攥紧掌心,眼里一寸寸染上猩红,杀气已然倾泻而出。   他一字一顿地问:“你方才说,你遇刺的事,是前朝的蟑螂鼠辈算计的。”   叶重锦低低应了一声,他握住男人宽大的手掌,试图安抚他暴躁的情绪,只是收效甚微。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道:“我先前发现天象有异,这些日子查了许多典籍,终于找出根源,原来紫微星宫的主位上,竟有两颗帝星。前世,你灭了国,后有人登位,那人自然也是有帝王的命数,因此你我重来一世后,才会出现这样的星象。”   顾琛冷笑一声,道:“司天监那些废物,根本派不上用场,害得朕的阿离受累。”   叶重锦觉得他重点抓错了,心里却暖了起来。   他道:“我问过陆子延,据他所言,大邱覆灭后,新的王朝名曰‘后晋’,帝王乃是陈姓。”   如此一来,答案昭然若揭。   “……果真是前朝的渣滓。”   顾琛扫了一眼纸上的那些人,眼里闪过一抹称得上残酷的笑,只是因为怀中的少年,一再收敛深重的戾气。   叶重锦知晓他的脾气,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只叹道:“师父临行前,曾让师兄带给我一句话。他让我——坚守正道。”   顾琛未言语,许久才低喃着问:“阿离,何为正道?”   叶重锦道:“这个问题,其实我也一直在思考,前世不得善终,重来一次,我每一步都走得谨小慎微,害怕给自己,给叶家招致灾祸。我把自己隐藏在叶家的光芒之下,以为这样,便可避免灾祸。”   “可,这似乎也不是正道。”   “虽然不知前路该如何去走,但毕竟,因为你我二人,造成了生灵涂炭,重重杀孽,既有机会重来,何不弥补曾经的过错。佛家有云,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你可记得,曾经答应过我,要做一个好皇帝。”   顾琛望着他的脸,一瞬间闪过许多情绪,最后定格为心疼。   他阖上眸,怕被他察觉到眼中的痛苦,道:“朕固然做错了许多,但阿离何其无辜,为什么,又凭什么……”   顾琛素知自己脾气不好,又少有耐心,故而在朝政上总想以酷吏、严法治国,若非阿离一直在旁劝谏,早不知有多少人因变法流血牺牲,那些人不知感恩,却伙同前朝党羽杀害他。   叫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他话未说完,叶重锦却明白他的意思。他在心疼他。   叶重锦沉吟良久,道:“许是因为我拥有的太多了。”   顾琛面露不解。   叶重锦望着他,笑道:“因为我拥有了世间最难得的帝王心,它太过珍贵,所以不得不用别的去交换。回想宋离一生,倘若没有遇到顾琛,他只是尚衣局的一个粗使奴才,或许会病死,或许会因犯了错,被贵人杖毙,又或者活下来了,但也庸碌无为,穷极一生,也只是个给人做牛做马的奴才。”   “有得必有失,宋离得了帝王一世深情,位极人臣,享尽荣华富贵,用几十年寿命作为交换,其实是占了大便宜。”   顾琛闷声道:“何必拿别的换,朕只要你的心。”   叶重锦抬眸,问:“这就够了吗?”   “足矣。”   把人揽入怀中,顾琛却觉得胸口越发疼了起来,他其实知道,他在开解他。   前世今生,他一直如斯温柔。   为什么,会有人忍心伤害这样的阿离?那些人,全都该死。   ========   年末之时,晟王爷又往御书房去了一趟,为的自然是顾悠过继之事。   他整日被晟王妃念叨,耳朵都快生出来一层老茧,纵然知道会被皇帝皇侄教训几句,但既然想抢人家弟弟,自然是要付出点代价。   这回顾琛倒是没有说什么,直接挥起朱笔,写了个“准”字。   晟王爷不觉得喜,反而受了大惊,以他对这位皇侄的了解,这其中恐怕有诈。   果然,只听龙椅上的年轻帝王,轻唤了一声:“皇叔。”   晟王爷硬着头皮应了一声。皇侄平时在朝堂上,都是直接唤他“晟王”的,如今却唤起“皇叔”来,他心里那叫一个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皇帝笑道:“皇叔不必紧张,只是关于小五,朕有事与你商议,是关于他立妃一事的。”   晟王爷一听,心稍微安定了一些,道:“先前本王王妃倒是与本王说起此事,说是悠儿不愿娶妻,她也不好逼迫,故而没有安定下来。”   皇帝道:“朕知道。”   知道?晟王爷这就纳闷了,难道皇帝想强迫自己弟弟娶妻不成。   他问:“敢问陛下的意思是?”   顾琛沉吟良久,说:“小五喜欢莫大人。”   晟王爷眨了眨眼,觉得自己大约是年纪真的大了,怎么耳朵都不中用了。   “悠儿喜欢谁?”   顾琛露出揶揄的笑,说:“皇叔真是少见多怪,自打朕与叶公子天赐良缘后,大邱取男妻的男子不在少数,悠儿就不能也喜欢男人么。”   晟王爷这下没话说了。   顾琛说的这些他都知道,但他没往顾悠身上联想过。那孩子生的唇红齿白,比姑娘还好看些,娶男妻不是说笑么。   何况,莫怀轩那等人物,那等身份,岂肯屈居人下?   他道:“陛下想顺着悠儿的意思?如此一来,岂不是伤了莫大人的男子尊严。”   顾琛暗自好笑,伤莫怀轩的尊严算什么。他前世叫悠儿吃的苦头还少?如今,也不过是叫他还债罢了。   他严肃了脸色,蛮不讲理道:“伤便伤了,只要小五喜欢就好,朕意已决,皇叔不必多言。”   “……”   从此,晟王爷对自己这位皇侄,更是敬畏了许多。   一道圣旨赐下,几家欢喜几家愁。   莫怀轩自然是没料到,顾琛会跟他来这一招,却也只能认栽。他若是敢抗旨不遵,悠儿怕是会生气。   只是他娘那里,要好生开解一番了。   顾悠欢喜得不得了,往相府去,跟叶重锦说,他就要娶怀轩哥哥了。   赶巧陆子延也在,早笑趴在桌子上,说:“小悠儿,我真是羡慕你,有你皇兄撑腰,当朝一品大吏都能娶进门。”   顾悠不懂一品大吏是什么,只是道:“我要娶怀轩哥哥,给我做王妃。”   陆子延乐得不行,捏了捏他的脸颊,说:“既然小悠儿都要成亲了,我一定备置一份大礼。”   叶重锦点点头,来年入春时节便要成婚,他也得备好重礼。   陆子延看着他们二人,心里是羡慕的,至少他们非亲非故的,即便都是男子,也不无不可。   可他呢,人人都知道他是陆侯爷的外甥。   他忽然想起什么,掏出一个锦囊,道:“阿锦,你会算命对吧。”   叶重锦眉头一皱,这“算命”二字听起来怎么有些怪异,答道:“略通而已。”   陆子延便把锦囊放在他手里,说:“这里面装着两个人的生辰八字,你替我算一下,他们有没有缘分,有没有好结果。”   叶重锦失笑,说:“有没有姻缘可以算出来,至于能否修成正果,只凭这个,说不准的。”   说完,他将锦囊拆开,展开来看。   而后,蓦地一皱眉。其中一张上记录的生辰八字,正是他和顾琛一直在寻找的,另一个拥有帝王命数之人。 第109章 早产   陆子延见他神色有异,心里咯噔一声, 问:“莫非这二人姻缘不合, 或是有缘无分?”   叶重锦握着那两张纸条, 不知如何作答。   这是陆子延的八字。   沉默片刻, 他抬眸笑道:“非也,此二人乃天作之合,再没有更相合的了。”   陆子延听罢松了口气,面上露出几分喜色,道:“如此甚好,甚好。”   叶重锦垂下眸, 喝了一口冷茶。阴阳五行之说, 并没有个准确的说法, 兴许是算错了,也未可知。他毕竟学得粗浅, 还是要等师父回来,请他测算才能做定夺。   但眼下,此事一定要瞒着顾琛。   那人做事的手段一向狠绝, 陆子延原本就有诸多可疑之处, 如今又与前世他的死扯上关系, 顾琛恐怕不会留他。   他又提点道:“子延,你可听说过天机不可泄露?”   陆子延自然是点头。这种故弄玄虚的说法,原本他也不信, 但他从千年后来到这个时代, 又遭遇了诸多玄妙之事, 心里已经渐渐信服了。   叶重锦道:“姻缘一事之所以难测算,是因为稍有不慎,便会断了一根红线,故而有个说法叫做‘有缘无分’。若想长长久久,靠天命是无用的,你这锦囊收好了,莫让旁人瞧去,也不要向他人透露,否则生了差错,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陆子延见他话语里透着谨慎,已然信了七、八分。他把锦囊收入袖中,郑重颔首,道:“我知道了。”   一旁的顾悠听得云里雾里,问:“什么天鸡,什么红线,我一句都听不明白。”   那两人扑哧一笑。   陆子延道:“传说中有个老神仙,叫做月老,他会给相爱的两人拴上一根看不见的红线,然后,这两人就会一直幸福了。”   顾悠眼里划过向往,说:“这个老神仙,真是好人。”   又是引得二人笑起来。   =======   傍晚,顾悠回到王府,还在想着红线的事。   要是老神仙给他跟怀轩哥哥拴上红线,他们是不是就会一直幸福了,可他该去哪里找老神仙呢。   他皱眉想了想,对下人道:“我要换朝服,进宫找皇兄。”   陛下有多宠爱这个弟弟,如今,全京城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连爱重的臣子,堂堂兵部尚书,都能赐给逍遥王做王妃,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恐怕,若是逍遥王想要天上的月亮,皇上都能给他摘下来。   下人们应诺,给他换上朝服。   入了宫,也不必旁人通传,他径直去了养心殿,宫婢内侍,没人不认识这一身赤红色四爪蟠龙蟒袍,一路畅通无阻。   推开殿门,他唤道:“皇兄,悠儿有事求你。”   顾琛正在内殿,与莫怀轩商议要事,听到动静,他瞥了眼身侧的男人,取笑道:“悠儿来了,要出去见他吗?”   赐婚的旨意刚下达没几日,莫怀轩正别扭,见了悠儿,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冷着脸道:“不必。”   见他这般,顾琛总算气顺了一些,哼笑一声,转身去了大殿。   “悠儿,找皇兄所为何事?”   顾悠走到他跟前,兴冲冲地问:“皇兄,你知道月老在哪吗?”   在他眼里,皇兄是无所不能的,就算是神仙,也要听他皇兄的话。   顾琛挑起眉,道:“知道是知道,只是悠儿找月老作甚。”   顾悠揪着手指,露出一丝羞赧的模样,笑道:“悠儿想请他拴一根红线,把悠儿跟怀轩哥哥拴在一起,这样,我们就能一直幸福了。”   顾琛一愣,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抚着弟弟的脑袋,帝王轻声道:“放心吧,红线已经拴上了,悠儿一定会幸福的,皇兄跟你保证。”   天子亲手拴上的红线,可不比月老更管用么。   顾悠听他这样说,顿时露出欣喜之色,道:“悠儿相信皇兄,皇兄比老神仙更厉害。”   顾琛轻笑一声,道:“这是自然,难得来宫里,就留下陪皇兄一道用晚膳,如何。”   顾悠连连点头,这世上,他最崇拜的人就是皇兄,哪里会不答应。   兄弟俩一道走出了养心殿。   莫怀轩立于屏风后,轻轻弯起唇,心中百感交集。   只要能让悠儿这一世幸福,让他付出来生,哪怕永生永世,他也甘愿。   =======   到了岁末,安世海病情愈发严重,已然没了生机。   老爷子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将晚辈们叫到榻前,交代身后事。   安老太太坐在软杌上,暗自抹眼泪,两个儿子并上两个儿媳跪在床边,安启潘,安启明,安灵薇三个小辈各自跟随在爹娘身后,皆是面露哀戚。   安成鑫,安成磊两兄弟,更是哭得几乎断了气。   安世海眼里没有一丝动容,只用苍老的嗓音,道:“我死后,这偌大的家产自然是你们兄弟二人的,你们等这一日,也等了许久,何必做这情状,平白碍我的眼。”   “父亲……”   “都安静地听我说,这座宅邸是祖辈留下的,无论如何不可变卖分割,如若违逆,便不配做我安家的子孙!”   安家两兄弟自然连连应诺。   安世海又道:“田庄和铺子,你们也不必争抢,我已经按照每年均利,给你们安置好了。只有一点,你们妹妹嫁出去多年,在叶家也不好过,你们若是还有一点良知,就不要妄图染指她的嫁妆。”   安成鑫忙道:“不敢不敢。”   安成磊也道:“父亲实在多虑了。”   安世海轻咳了一声,艰难道:“阿锦和晖儿,这些年回来探望,不曾空过手,我这个做祖父的,总要聊表一下心意,还有容儿如今腹中怀着双生子,我虽然见不着了,但,百日礼总要先备着。”   安家大房和二房的儿媳对视一眼,眼里皆是嫉恨。   安世海已经顾及不上了,他道:“我私库里的古董字画,全都留给外孙们。”   安家两兄弟板着脸,没吱声。   大房媳妇红着眼道:“公公,启明和启潘可是您的亲孙子,您如此安排,岂不是有失偏颇。”   二房也抹着眼泪,哭道:“我们启明腿脚不便,等我跟他爹一起去了,没有家产傍身,谁都能欺负他,以后要怎么活,娘,你劝劝爹。”   安老太太摇摇头,道:“这事是我同意的,你们勿要多言。”   “我还没死,眼泪收着些吧。”安世海摆手道:“你们先退下吧,启明留下,我有话要与他说。”   几人不甘不愿地退下。   室内点着一个鎏金异兽纹铜炉,熏香和着汤药的苦涩,升起一道袅袅白烟。   安启明推着轮椅,到了榻前,沉默地看着行将就木的老人。   安世海唇抖了抖,问:“您……您有何打算。”   安启明垂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道:“你也知道,我的腿是残废的,注定无缘那个位子。”   安世海道:“那……”   安启明朝他笑了笑,道:“安家这一代,真的是没一个有脑子的,你花尽心思为他们铺路,你那两个儿子,却只看着眼前的蝇头小利,殊不知,如今的安家,除了巴着叶家,再无别的出路。”   安世海嘴角露出一丝苦涩。   安启明道:“你放心,当年你的收留之恩,我一定会报,我会让安家重回当年,我陈氏江山时的辉煌。”   安世海蓦地睁大眼睛,眼前的少年只微微勾着唇,只是那笑,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情味。   =======   安世海没熬过几日,便与世长辞。   安氏听到哀讯,悲痛至极,她原已经八个月的身孕,受了刺激,竟是导致了早产。   叶家上下,全都吓得去了三魂四魄。   稳婆和大夫早在府中候着,得到这个消息,赶忙准备替丞相夫人接生。   叶重锦立在产房外,眼里的惊和怕难以掩饰。外祖父前脚才走,他还来不及悲伤,就被母亲腹中的骨肉牵挂着,一口茶水都喝不下,手指直发颤。   叶重晖原本在翰林院当值,听到家仆的通报,快马加鞭赶回来,便看到弟弟脸色发白,一脸惶恐不安的模样。   他上前将少年揽在怀里,轻声安抚。   叶重锦扯着他的衣袖,问:“哥哥,母亲和弟弟妹妹会有事吗?”   叶重锦垂首看着他,缓声道:“阿锦,你可知道,你出生时出了很大的岔子,大夫说你在母胎里便没了气,即便生出来也不可能成活,哥哥走过去瞧你,谁知道,刚碰到阿锦的小手,就被握住了手指……”   “你的手那样小,力气比刚出世的小奶猫还不如,可是,那一刹那迸发的生命力,是哥哥这一生中,最感动的时刻。”   “阿锦的到来,对这个家而言,是莫大的惊喜。那两个孩子是阿锦带来的,也势必会安然无恙。”   明知是毫无逻辑的话,可是由他哥哥说出来,便有种说不出的说服力,让他不自觉放下了心。   此时,家仆前来禀告:“两位少爷,老爷回来了,而且……皇上也一道来了。”   两人便出门相迎,叶相早没了往日的从容不迫,急匆匆往产房去了,哪里顾得上晦气不晦气。   顾琛跟在后面,穿着一袭玄黑绣金常服,见到叶重锦,快步上前,捧着他的脸,问:“可是吓得不轻?”   叶重锦瞪他,道:“才没有。”   顾琛见他恢复了生气,便弯起唇,握住他的手,道:“阿锦不怕,朕陪着你。”   叶重锦想说,你陪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但望入那双担忧的黑眸,不自觉点了下头。   “也好。” 第110章 降生,落雪   双生子本就难生产, 安氏又是早产, 得知父亲亡故的消息, 她哀恸不已,心中后悔,没有在父亲在世时尽到孝心,悔恨交加,哪还有力气生产。   喂了好几碗参汤, 折腾了大半宿,孩子还是没有降生。   夜色渐深。   叶家老爷子一贯不信神佛,也去佛堂念了一整日的经文, 为儿媳和孙儿们祈福。   叶岩柏陪在妻子身旁, 握着她的手,见她越来越虚弱乏力,呼吸渐渐弱了下去, 急得眼眶通红, 恨不能以身代之。   历来女子生育,便是半只脚踏在鬼门关里。他已经后悔, 不该让她在这个年纪生产。其实子嗣后代, 他哪里在意, 只是怕她自责。   生老病死, 最是无可奈何。   叶重锦即便活了两辈子, 对于此事, 仍然不能淡然处之。   他虽然不喜欢安家, 但安家二老待他兄弟二人皆是真心, 如今,安老太爷溘然长逝,他心里自然也是难受的。   他想去安家安慰外祖母,然而母亲又情况危急,偏偏,这两件事他都无能为力,只能干坐在这里着急。   顾琛对他的脾气最是了解不过,这孩子年纪虽小,却习惯将所有在意的人纳入羽翼下关照。   所以,总是在不经意间为难他自己。   他把人抱在怀里,轻声道:“阿锦,若是累的话,就在朕怀里睡一会吧,别熬坏了身体。”   叶重锦朝他扯了下唇,道:“你明日还要早朝,不如先回去吧。”   “早朝尚早,不急,”男人抚着他的软发,道:“何况阿锦这副模样,朕哪舍得离开。”   “我没事。”   顾琛捏了捏他的脸颊,柔软的触感,让他眸中显出一丝笑意,道:“朕想和阿锦待在一起,只要能看到你,碰到你,就觉得心满意足。”   叶重锦垂下眼睫,浅笑了一下,将脑袋靠在他胸膛上。   过了片刻,他好似补充了元气,对顾琛道:“你曾经说过,我是你的福星对吧?”   顾琛怔了怔,忙点头:“自然。”   叶重锦歪头笑道:“哥哥也说过,我会给这个家带来惊喜,既然你们都这么说,我就姑且相信一次。”   说完,转身朝产房走去。   顾琛往前跟了两步,到底止住了脚步,看向一旁神色淡淡的叶重晖,对方的眼眸里也显出一丝诧异。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各自坐下。   叶重锦进了产房,叶岩柏见到他,哑着嗓子道:“阿锦,这里不是你该进的地方,先出去,让你母亲专心生产。”   少年摇了摇头,他兀自走到榻前,握住母亲的手,小声说道:“母亲,阿锦好怕,你要丢下阿锦了吗?”   安氏艰难地睁开眼眸,看到最爱的儿子,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的阿锦……”   叶重锦问:“母亲只要外祖父,不要阿锦了,也不要爹爹和哥哥了,是不是?”   他才说完,叶岩柏便鼻头一酸,别开脸,不忍去看,不忍去听。   安氏心里更是难受,虚弱道:“怎么会,母亲也不舍得丢下我的阿锦,只是……母亲真的无能为力……”   这个时代的女子,生产伴随极大的风险,稍有不慎便会搭上性命。   叶重锦见她如此,便知她已经没了斗志,忙握住她的手,道:“母亲,你想着,现在母亲腹中怀着的是阿锦,母亲若是放弃了,阿锦就没命了,如此,母亲还是想放弃吗?”   安氏一愣,回想起当年生产次子时的情景,那孩子在她腹中没了呼吸,她以为生下来的,必然是个死胎,不料,他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那么小的婴孩儿,脸上皱巴巴的,红红的,跟只小猴子似的,并不算好看。可是却是她的心肝宝贝,千难万难养到大。   这孩子,自小到大吃了不知多少苦头,虽然也会抱怨药苦,却一次都不曾说过放弃。   她一下子燃起希望,道:“给我参片。”   叶岩柏忙让人给她切了一片,放在她唇舌间,跟着产婆的口令用力。   期间,叶重锦一直握着她的手,跟她说话,不让她失去意识。   等到东方露出鱼肚白时,一道响亮的婴孩儿哭声传了出来,又过了半个时辰,另一个孩子也降生了。   响亮的啼哭声,一扫相府的阴霾。   产房里,嬷嬷高声喊着“生了”二字,安氏心中卸下重担,竟是累得昏了过去。   稳婆喜笑颜开,道:“恭喜丞相,恭喜夫人,是两位小公子,虽然分量不足,但都健康着呐。”   叶岩柏倒是没反应,早忘了先前一直念叨的小棉袄,满心只有劫后余生的惊喜。   只说了一声“有赏”,就抱着安氏回卧房休息去了,还不忘吩咐道:“去打盆热水送过来。”   叶重锦抬起眸,看向那婆子,问:“你方才说什么?”   那稳婆敛了笑,小心翼翼道:“回二公子的话,夫人生下的是,是两位小公子。”   当初叶家二公子铁口直断,说自己娘亲怀的是龙凤胎,此事传遍京城,人人都说他通了灵气,是金玉童子。   如今生下来,却是两个男娃,传出去难免会让人笑话。   叶重锦撇了下嘴,这下可丢人了。   不过,到底是自己的弟弟呢。他走上前,看着襁褓中的两个婴孩儿,扑哧一笑。   他点了一下小娃娃的鼻尖,笑话道:“像个小老头,真是难看,一点都不像我弟弟。”   这时候,叶重晖跟顾琛也进来了。   叶重晖道:“阿锦小时候,也是这个模样的。”   叶重锦蓦地抬起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显然是不信的。   顾琛也不信,道:“这不可能,阿锦从小就跟仙童似的。”   叶重锦连连点头。   叶重晖睨他二人一眼,道:“陛下遇到阿锦的时候,他已经三岁了。”   言外之意,你知道的还太少。   顾琛噎住。   他凑上去看襁褓中的婴孩,两个小娃娃因为不足月,看上去偏小,但其实并不难看的。   他问:“可取名字了。”   叶重锦捏着弟弟的小手,道:“先前父亲以为是一儿一女,分别取名为重昊和重昕。”   顾琛略一沉吟,道:“昕者,有黎明时,朝阳初生之意,男孩用,亦不无不可。”   叶重锦弯起唇,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先出生的叫昊昊,后出生的叫昕昕,唤着顺口,寓意也好,哥哥以为呢?”   叶重晖一贯顺着他,只道:“好。”   几人三言两语,就将双生子的大名和乳名定下。   =======   安世海发丧这日,天上下了很大的雪,京城的地面铺着一层刺目的白。   叶重锦和兄长一道去往安家,见外祖父最后一面。   安世海享年六十三,一生经历了四朝帝王。其先祖曾受前朝恩惠,其父更是官拜太师,满朝上下唯太师一言定夺,荣宠无人能及。   后顾氏谋逆,太宗皇帝兵临城下,安太师顺从大势,携百官投诚,免去了京中一场灾祸。然其作为,史书中褒贬不一,文人学子,常拿安太师当年的作为做典故,讽刺他为保全荣华富贵,背主叛国之事。   一转眼,已过去三十多年。   当初的真相,早已无人在意,只有史书中,还依稀记着寥寥几笔。   安家老夫人已经从丧夫之痛中缓过神来,她活到这把年纪,对生死之事,比小辈们看得开。   她拉着叶重锦,温声问道:“你母亲身体如何?前些天,让人送去的补身子的汤药,她可有按时吃?”   在叶重锦笑着点头,应道:“都吃了,只是刚生了双生子,还有些虚弱,过几日,一定会来探望外祖母您。”   他两辈子所见过的人中,安老夫人算是最与人为善的,每次和她说话,便会不自觉平静下来。   安老夫人弯起眉,道:“生孩子最是损元气,一定要好生将养,让你母亲不必急着下榻,她的孝心,我都知晓。”   说到这里,她叹道:“也劝她不必自责,彼时她腹中怀着八个月的骨肉,我们怎么敢让她知晓病情,要怪,只能怪老天不见怜,不肯让他们父女见一面。”   她眼眶只红了一瞬,随即转开话题,道:“你外祖父生前,给你们兄弟四人备了份薄礼,算不得贵重,但总是他的一片心意,你们好生收着,就当留个念想。”   叶重锦道:“阿锦代哥哥和弟弟们道谢,不论是什么,都一定好生收着。”   安老夫人和蔼一笑,瞥了眼披麻戴孝的安家子孙,安启明正跪在蒲团上,一个书童蹲在他身旁,低声耳语什么。她眼里闪过一抹忧虑,有些欲言又止。   叶重锦问:“您可是有话要交代阿锦?”   安老夫人勉强一笑,只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往事。到了我这个年纪,总是会不自觉回忆过去。”   叶重锦理解,笑道:“外祖母若是觉得家中无聊,可以去相府住几日,和母亲作个伴。”   安老夫人抚着少年温软的侧颊,摇摇头,说:“不必了,我这把老骨头,来来回回的,也不方便。何况,他走了,我总得替他看顾着这个家啊。”   叶重锦默然,心中不禁一片怅然。   安老夫人又叮嘱了一句:“你外祖父留下的那些古董字画,一定好生收着。”   兄弟二人送外祖母回房歇息,天上正飘着雪花,簌簌落了一地。叶重锦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披在老夫人身上,安老夫人想要推辞,但看到少年担忧的眼神,终于还是收着了。   出了院子,叶重晖将肩上的狐裘大氅解下,披在弟弟身上,道:“外祖母一向通透,阿锦不必挂怀。”   叶重锦道:“再通透的人,也会孤独啊。”   叶重晖握着他的手,轻声道:“人生本就如此,相逢,而后分离,所以才更要珍眼前人。”   叶重锦抿起唇,窃笑道:“哥哥,这话别人说倒像话,可由你说出来,总是不像的。”   他惯会取笑人,叶重晖也不与他计较,只是将他系好大氅。   “莫要着凉。”   叶重锦却伸出手,接住一片落雪,冰晶在手心融化形成一滩水。   他原本是不喜欢雪天的。   前世,在一个下雪的日子,他被家里卖进皇宫。再后来,他死在一个雪天。   可是这一世,每逢雪天,父母兄长个个如临大敌,怕他受寒着了凉,那模样,好似比他还要讨厌下雪。   如此一来,他也渐渐喜欢上了雪。   兄弟二人一道往前走,在转角的地方,遇到坐在轮椅上的少年。   安启明身后跟着一个书童,那孩子望着眼前的两位公子,眼里闪过惊艳,行礼道:“见过两位公子。”   安启明颔首道:“恒之表哥,阿锦表弟。”   叶重锦看到这主仆二人,记起那一回,他与顾琛在茶楼上看到的场景。这小书童,是会武功的。而安启明,他一时看不出深浅。   他做事一贯是随心的,此时起了试探之心,便笑问:“你们这是往哪去?”   安启明道:“身体不适,想回房歇息。”   言罢,看了叶重晖一眼,然后,快速移开了视线。   叶重锦道:“巧了,刚好我会切脉,不如替明表哥你探一探如何?”   安启明推辞道:“小病小灾而已,不好麻烦阿锦表弟。”   “不麻烦的,小病小灾不可小看,日后严重了,是会要人命的,还是慎重些为好。”   说完,他已经做了请的手势。   “如此,只好有劳了。”   安启明垂下眸,将手中的汤婆子交给书童,挽起衣袖,露出白皙的手腕。   叶重锦似模似样地给他切脉。其实他只会一些皮毛,能唬住外行,内行一眼便能看出他的破绽。   切完脉,叶重锦道:“并无大碍,只是哀思过度,好生休养几日便可痊愈。”   安启明道:“多谢。”领着书童远去。   叶重锦轻笑一声,方才那书童,眼中分明是取笑的意思,果然,不是普通的书童么。 第111章 风雨欲来   从安府出来, 风雪已经堪堪止住, 路上却没几个行人,叶家的马车停在侧门前,兄弟二人一道上了马车。   叶重晖问:“阿锦有心事?”   叶重锦朝兄长笑了一下, 问:“哥哥,你有没有发现, 明表哥长得很像一个人。”   叶重晖沉默片刻, 不知如何作答。   在他眼中,其实别人都生得一般无二, 只有阿锦的相貌是不同的,就像在黑白的世界里, 忽然出现的一道色彩,至于那些黑白色, 只有深浅之分, 他哪看得出来,谁与谁相像。   叶重晖便问:“阿锦说的是谁?”   叶重锦压低嗓音, 小声道:“我发现,明表哥跟陆子延有五、六分相似,尤其是眉眼处。”   叶重晖冷峻的面庞显出一丝诧异, 他道:“此二人, 怎么会有牵扯。”   一个是安家嫡孙, 一个是侯府小公子, 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叶重锦抚着下巴, 认真想了想, 慎重道:“还只是猜测,待我查证了再与哥哥说。”   他难得正经起来,一双明眸更是灵动有神,叶重晖瞧得有趣,伸手捏着他的鼻尖,取笑道:“阿锦真像一只小狐狸。”   两人闹了一路,回到叶家。   叶重锦去看望两个弟弟。因怕孩子们着凉,烧着地龙不说,摇篮边上还摆了好几个暖炉,才踏进屋里,就出了一层薄汗。   夏荷接过他递上来的大氅,有些诧异,这不是主子今早穿出去的那件,倒有些像大少爷的。   老爷子坐在摇篮边上,拿着拨浪鼓轻轻晃着,逗两个孩子开心,见到最宝贝的乖孙,他笑眯了眼,道:“三儿跟四儿闹了一整日,这会才安静下来,还是爷爷的阿锦最乖,从小就不闹人,可人疼得紧。”   叶重锦小时候自然是乖的,不哭不闹,只有饿的时候,或者不慎尿了裤子的时候,才会哼唧两声。   婴儿是无法控制排便的,第一回 尿裤子的时候,他因此恼了好久,后来习惯了,也就释然了。   总归不会有人发现,婴孩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成年男子的灵魂。   叶重锦坐在老爷子身旁,打量两个弟弟,虽说安静下来,昊昊的眼角还挂着一滴眼泪,昕昕倒是睡熟了,嘴巴吮着大拇指,看上去一副乖巧的模样。   他起了玩心,把昕昕的手指拿掉,用自己的手指替代,睡梦中的小孩嘤咛一声,然后吮着哥哥的拇指,又接着睡了起来。   叶重锦手指沾着口水,也不嫌脏,反而笑道:“这小家伙真是傻。”   老爷子被逗得呵呵直笑,过了好一会,才问:“你外祖母身体可好?”   叶重锦怔忪了一瞬,他没料到老爷子会主动提起安家,只含糊地应道:“身体没有大碍,只是外祖父刚走,难免悲伤一些。”   老爷子点点头,他抬手掖了掖摇篮里的小被子,道:“她如今一个人不好过,你们时常去陪陪她也好,年纪大了,总是容易胡思乱想,总要有子孙陪伴才好。”   叶重锦应了一声。   如今灵薇表姐尚未出嫁,倒能陪一陪,过个两年,她也嫁出去了,外祖母就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好,我跟哥哥会时常去陪伴的。对了,阿锦还有一事要告诉爷爷,就是……外祖父生前给我们几兄弟,留了一批古玩字画,说是留个念想也好,阿锦已经先收下了。”   老爷子抚着他的脑袋,笑道:“到底是你母亲的至亲,只管收着便是。”   叶重锦这才安心,道:“谢谢爷爷。”   ======   过完年,朝廷恢复了早朝,叶家父子也逐渐忙碌起来。   叶岩柏对于刚出世的这对双生子,并没有过多的喜爱,当初只是为了传宗接代才生了他们,这两兄弟一出生,就差点害了他们娘亲,他心里还气着,统共也没抱过几回。   安氏倒是当成宝贝疼,到底是肚子里掉下的肉,哪能不心疼呢。   因着照顾两个婴孩,丧父之痛倒是缓解了一些,只是时常挂念家中的母亲,身体才好一些,就收拾衣物,回娘家小住几日。   过年期间积攒的公务繁多,叶岩柏跟叶重晖两个每日早出晚归的,根本没时间照看,老爷子又上了年纪,白天看顾一二也就罢了,老人家夜里被闹醒,便再也睡不着,家里体谅他,自然不想让他遭罪。   这两个孩子又闹得很,奶娘和丫鬟们哄不住,最后只得送到福宁院里。   叶重锦初时还有几分新奇,但小孩夜里啼哭,他也嫌麻烦。   这不,刚过了二更天,昊昊就又闹了起来。   叶重锦打着哈欠,从卧房走出来,奶娘已经起来喂奶了,见到他,便道:“二少爷,三少爷这是饿了,您接着睡,奴婢给三少爷喂奶水。”   小孩不喜欢别人的奶水,母亲这几日又不在,难免发脾气,奶娘刚把他抱起来,他顿时扯起嗓门,哭得更厉害了。   叶重锦揉了揉朦胧的睡眼,走上前,看向哭嚎不止的小孩,小奶娃如今长开了,小脸蛋肉嘟嘟的,白里透着粉,一双黑漆漆的眼眸里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谁见了,都要忍不住心疼。   被吵醒的恼怒,一瞬间又烟消云散。   叶重锦把他抱起来,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脸蛋,笑道:“昊昊又闹脾气了?再哭下去,是会把昕昕吵醒的。”   小娃娃望着他,眨巴眨巴大眼睛,竟是渐渐止住了啼哭。   叶重锦弯起唇,知道他不是饿,只是想闹脾气罢了,便对奶娘道:“你休息吧,我照看他们。”   奶娘应喏,恭敬地退下了。   叶重锦把他抱到自己被窝里,带他一起睡,又把另一个小孩的摇篮推到卧房里。   昊昊先前哭累了,很快便睡过去。   叶重锦才闭上眼,那边昕昕又嘤咛一声,小声哭起来。他忍了忍,想装作没听到,小四儿是个乖顺的脾气,没人理会,应该就会自己睡着的。   常言道,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并非没有道理。   那小猫儿似的啼哭渐渐止住,叶重锦轻叹一声,到底还是狠不下心。   他掀开被褥,坐起身,透过蓝色的帷幔,他看到房间里坐着一个人,无声无息,一袭黑衣几乎与黑夜相融。   男人坐在一个矮杌上,一只手摇晃着婴儿床,一贯冷硬的面庞,透出几分小心翼翼。   叶重锦扑哧笑出声,道:“你怎么来了。”   顾琛抬眼瞄了他一眼,哼道:“你舍得不见朕,朕却是舍不得的。”   他这是在闹别扭。   自从母亲回娘家小住,叶重锦忙着照顾两个弟弟,前朝余孽的事暂且搁在了一边,安启明的事还没有查出线索,更别说抽空跟男人见面。   叶重锦走上前,直接坐在顾琛腿上。   屋里只点着一盏烛火,光线不明朗,男孩仰头看他,露出一截白皙优美的侧颈,好看的明眸里闪烁着讨好的光,顾琛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几乎是有些迫切的,将少年扣在怀里。   鼻尖是少年独有的,含着药香的清新气味,此时混了一丝奶娃娃的味道,不重,反而多了一丝甜蜜。   男人宽大的手掌抚在他的脸侧,哑声问:“累吗?”   叶重锦蹭了蹭他的掌心,笑道:“有什么累的,孩子们虽然闹人,却很听我的话,我只哄两句,就都不哭不闹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顾琛道:“换做是朕,哪用得着哄,阿锦只需朝朕笑一笑,朕就什么脾气都没了。”   一国之君,竟是跟两个奶娃娃争风吃醋起来。   叶重锦忍不住笑,却也知道这些日子冷落了他,便商量道:“等母亲从安家回来,我再补偿你。”   男人一听,眼神就有些不正经了,在男孩淡粉的唇上流连不去,问:“怎么个补偿法。”   叶重锦瞪他:“你这色胚,想到哪里去了。”   顾琛眼里流露出一丝失望,却道:“朕的想法有什么打紧的,总归阿锦不会应下。”   叶重锦戳他脑门一下,欲起身,却被他扣住了腰身。   男人埋在他的颈侧,嗅着他独有的气息,道:“再让朕抱一会。”   叶重锦问:“怎么样,前些日子给你的那些东西,派上用场了么。”   顾琛低低笑了一声,道:“自然派上用场了,只要朕想查,就没有查不出的东西,如今,那些人该焦头烂额了。”   叶重锦想起那日,在安家看到的那对主仆,还有安启明那双像极了陆子延的眼睛,转念一想,此事牵扯到了陆子延,实在不好说。   他问:“有没有可能,前朝皇室遗孤,不止一人?你说过,当年皇宫里走水,不少人都被烧的面目全非,若是有人假死逃脱了呢。”   顾琛道:“不排除这种可能,但一个活人,再擅长隐藏踪迹,也会留下一丝蛛丝马迹,例如当年被姚一刀救走的前朝皇室。”   叶重锦问:“那……陆子延的父亲,如今人在何处?”   顾琛沉默片刻,道:“他在陆子延出生之前,便已病逝。朕曾派探子查探过,此人自幼体弱,姚一刀将其救出皇宫后,为了躲避朝廷追捕,时日久了,病上加病,后来,虽四处寻访名医,已然太迟。”   “正因如此,陆子延的母亲,才会带着有孕之身,千里迢迢赶回京城,希望侯府庇佑她的孩子。”   叶重锦心里咯噔一声,不知是何滋味。   顾琛眸色微深,道:“朝代更迭,自古便是如此。陈氏一族,当年打下江山时,未尝不是沾满鲜血,而日后,我顾氏没落,自然也是任人宰割的下场。”   那把至高王座,原本就是用数不清的尸体堆积而成的。   成王败寇而已。   刹那间,他话语中不自觉流露出的冷然,惹得叶重锦脊背一僵。   正在熟睡的昕昕,忽而张开眼眸,大声啼哭了起来,叶重锦一愣,忙从男人身上下来,把小奶娃抱在怀里,小心抚慰。   昕昕比昊昊一向文静,难得哭闹得这样凶,可见吓得不轻,叶重锦怒瞪一旁的男人。   顾琛自知有错,忙和他一起哄孩子。   在床上睡着的昊昊也被哭声吵醒,这孩子精力旺盛,醒过来,发觉身边没有人,自然又是一阵啼哭。   叶重锦忙把怀里的孩子塞给顾琛,又去哄榻上的那个,两个人焦头烂额。   等两个奶娃娃都哄睡着,两人并排躺在榻上,顾琛抹了一把虚汗,感慨道:“还好阿锦不会生孩子。”   “……”   叶重锦气得踹他一脚。   男人坏笑一下,抬手握住那只脚丫子,他一贯没脸没皮的,竟是俯下身,在少年白玉似的脚背上亲了一下。   叶重锦蓦地一愣,耳根泛红,好在屋里黑,看不清。   男人握着他纤细的脚腕,舍不得放,叶重锦心跳得极快,察觉到男人卷起他的裤腿,屋里虽然烧着地龙,可还是冷的,露出的一截小腿沾了空气,微微瑟缩。   他挣了挣,没挣脱得开,道:“还不松手。”   因着怕吵醒弟弟们,他刻意压低了嗓音,听上去气势全无,反倒像撒娇一般,平白让人心里发痒。   顾琛气息不稳,握着少年的脚腕,将人直接拉入怀里,撩开碍事的衣摆,粗粝的手掌在少年身上胡乱点火。十五六岁的少年身躯,似初春刚抽芽的嫩柳,处处透着青涩和娇气,吃素的野兽难得嗅到肉香,哪里忍得住。   这人的手惯是粗糙,抚得人浑身都疼。   叶重锦脸上绯红一片,忙拦住他作乱的手,低声恐吓:“你这是作甚,天都要亮了,再不走,叫我父亲和兄长瞧见,有你好果子吃。”   顾琛不满,道:“左右不能杀了朕,朕自己的媳妇,怎么就碰不得了。”   说完抚上男孩未经人事的嫩芽,怀中的男孩骤然轻颤一下,不可抑止地发出一声轻吟。   男人挑起俊眉,似是有些意外,又有一丝了然,把他塞进被窝里,又在他滚烫的脸颊上亲了好几下。   “朕明日再来看阿锦。”说完心满意足地走了。   叶重锦捂在被窝里,心跳不止,那是……什么感觉。 第112章 抽芽   又过了十来天, 叶岩柏按捺不住,亲自去安家接自己夫人, 安氏不放心老太太,想再留几日。   叶岩柏便夸大其词, 说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孩子们日日闹着不肯吃奶,奶娘一碰就哭, 阿锦更是被闹得日日睡不好觉, 眼看着消瘦了不少。   安氏听了,哪坐得住, 匆匆跟母亲告辞,与夫君归家。   不料回到家里, 宝宝们已经不认她了,只黏着自个儿哥哥。平时闹腾的小孩, 在叶重锦面前,一个赛一个乖巧,就是黏人得厉害, 一会看不见人就要哭闹。   因为孩子们不喜欢奶娘碰,叶重锦让她挤在碗里,加热后,再用勺子喂, 倒也没饿着。   他自己还是个大孩子, 斜靠在罗汉床上, 怀里抱着一个奶娃娃,腿上趴着一个,手里拿着一册书卷,偶尔翻一页,再看一眼弟弟们,小孩用小爪子闹他,他就在软乎乎的手心上亲一下,逗得孩子们咯咯直笑。   安氏见此情景,一时间复杂难言。   她家阿锦,这辈子是注定没有子嗣缘的,大婚之期定在三月末,日后,她再担忧,也照看不到了。   她不自觉轻叹了一声。   叶岩柏素知她的心思,安慰道:“陛下自会好生照料咱们家乖宝,阿锦也不是闲的住的性子,想出宫还不容易,你也不要担忧太过。”   安氏横他一眼,道:“老爷也只是话说得好听,圣旨赐下那几日,也不知是谁夜里做噩梦,口口声声喊着阿锦别去,还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若是叫旁人听见了,说你有谋反之心,都有人信的。”   叶相露出一丝窘态,原本他对顾琛颇有成见,总觉得这个皇帝城府深,不是良人。   可这些日子,他做了不少逾越之事,本以为以皇帝的脾气,必然容不下他。可意外的是,小皇帝竟处处忍耐,再恼火,也只是避而不见,并未降罪。   他颇有几分看人的本事,时至今日,也不得不承认,这皇帝是真心喜欢他家乖宝。   叶岩柏本就不是拘泥世俗之人,当初不顾父母宗族反对,坚持娶安氏过门,可见一斑。   如今,皇帝为了他儿子,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这份魄力他是欣赏的。   他笑道:“今时不同往日么。”   安氏又是轻叹一声,抬脚往屋里走。   叶重锦见到父母,眼里露出惊喜,唤道:“父亲,母亲,外祖母身体如何了?”   安氏还在月子里,叶岩柏小心扶她入座。   她笑道:“并无大碍,只是念叨着外孙,想看看三儿和四儿,还亲手做了件兔绒袄子,摸着暖和,这个时节正适用,过几日便是满月酒,给孩子们穿上。”   叶岩柏道:“都听你的,这回满月酒,也请上岳母,还有两位大舅哥,来府上一叙。”   安氏大为惊喜,大儿子和二儿子满月酒时,安家和叶家还不相往来,自然不可能请娘家人过来,连贺礼都不曾收下,她一直感到遗憾。   如今,两家的关系不似往日那般恶劣,都是因为阿锦的缘故。   她也知道,儿子不喜欢外祖家,都是为了她这个做母亲的着想,才勉强与那边往来。还有公公对她的态度,由初时的不喜,到后来的接受,再到如今的关心呵护,说到底,还是因为阿锦从中斡旋。   她这一生,最大的幸事,便是生下这个孩子。   叶重锦兀自逗着弟弟,昊昊的小手扯着他肩上的一缕青丝,那手实在是小,哪怕作乱,也只叫人觉得喜欢。   三儿活泼,安氏怕儿子累着,便从他怀里接过那孩子,谁知道,昊昊才从哥哥的臂弯里出去,就扁起嘴巴开始哭。   安氏哄了又哄,这娃娃就是闹个不停,只刚回到叶重锦怀里,便又舒服地眯起眼睛打盹。   安氏呆住,叶相也是一愣。   叶重锦板着脸训斥这小崽儿,昊昊哪里听得懂,只咧开嘴傻笑。   夫妻俩又去抱昕昕,那孩子随娘亲的性格,安静得很,只是小声地抽噎,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安氏心情复杂。不是说儿子们想她?   到最后,两个孩子都不肯走,强行抱出院子,就一路哭,哭得夫妻俩心都碎了,又原路折返,送回叶重锦房里了。   终于恢复清静的日子,叶重锦正松快着,就见爹娘一前一后走进来,把两个孩子并排放在罗汉床上,道:“阿锦,你再照看几日。”   “……”   叶重锦道:“母亲好些日子没回来,弟弟们难免认生,婴孩都是这样的,照顾几日就好了。”   安氏道:“阿锦,恐怕你弟弟们认定你了,这才刚出院门,就哭得嗓子都哑了,好似我跟你父亲是坏人,活活拆散你们似的,哪还狠得下心呢。”   叶岩柏也道:“再说你们母亲也还在月子里,他们这样成天地哭闹,哪里熬得住,你就再照顾几日,可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叶重锦也不好拒接,只好应下了。   夜里,皇帝又夜访相府。   看到屋里的两个婴儿摇篮,先是一愣,随后便有些不悦。   “岳母大人不是归家了?怎的两个娃娃还在这里。”   叶重锦白天陪他们玩,累了一整日,此时有些疲惫,打了个哈欠,道:“没办法,弟弟们认定了我似的,就是不肯走。”   顾琛不信,这么点大的小孩,还会认人?   叶重锦道:“许是小孩的直觉,大猫小时候也是如此,只跟着我,旁人都不理睬。”   顾琛勾起唇,那只小白虎从一出生,就嗅着阿锦的衣物长大,对他的气味自然最熟悉不过,可小孩还能通过气味识人不成?   他道:“朕倒是觉得,阿锦身上有小孩喜欢的气息。”   “什么?”   顾琛从身后将他纳入怀里,低笑道:“他们喜欢什么,朕不知道,不过朕喜欢的……”   唇瓣覆上叶重锦的后颈,少年清爽细腻的肌肤,好似一块极品玉石,温润中透着一丝凉意,让人忍不住流连,他眸色渐深,用牙齿不轻不重地磨蹭,酥麻之感瞬间传遍全身。   叶重锦腿脚一软,靠在他胸膛上,连忙捂住嘴巴,怕发出丢人的声音。这男人近些日子总爱做这种事,让他整个人都变得很奇怪。   顾琛扣着他的腰,在他耳边低声道:“真想现在就吃了你。”   叶重锦脊背微颤,觉得男人的气息侵入了身体每一个毛孔。他想起前几日,他夜里做的那个旖旎的梦,他被男人压在榻上翻来覆去地品尝……   醒来后,他恍惚地换了一条亵裤,房里的丫头们看他的眼神都不太一样了。   那是……一种类似于欣慰的神色。 第113章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叶重锦虽说两世都未经人事, 但该知道的,还是知道一些的,只是身体觉得陌生罢了。   男人还在身后作怪, 他转过身,扯着他的面皮, 道:“再闹, 你就回宫里去。”   顾琛一噎, 别开脸哼了一声。倒是没再闹他, 抱着小孩一起钻到被窝里, 道:“朕什么都不做, 只跟阿锦一起睡。”   他一直学武,体温比常人高许多,倒是比屋里的地龙还要暖和,叶重锦脊背贴着男人的胸膛, 眼里不自觉露出几分笑意, 顾琛瞧不见, 但小孩的乖顺, 已经足以叫他惊喜万分。   他低声道:“还有两个月。”   叶重锦有些微赧意, 还有两个月便是大婚之期,到那时,他就能堂堂正正变成他的了。   顾琛道:“阿锦的宫殿今日完工了,就在乾清宫的右侧, 朕每日候在寝宫里,等阿锦传唤朕过去侍寝。不过阿锦不传唤也无妨, 朕着人在两座宫殿下面挖了条暗道,你不传唤,朕就偷偷过去。”   叶重锦扑哧一笑,道:“你这人,当真不要脸。”   顾琛便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道:“有你就够了,要脸做什么。”   “……”   叶重锦道:“哪有你这样的皇帝,还挖什么地道,传出去,必定是要贻笑大方的。”   顾琛浑不在意地笑了笑,道:“他们要笑,只管笑去,旁人哪里知道朕的欢喜。”   说着,吻了吻小孩的手心。   叶重锦被他闹了个大红脸,轻咳一声,道:“还不快睡。”   顾琛应了一声,将怀中的小孩搂得更紧了一些,低喃道:“观星楼下个月也要完工了,朕还专门给大猫设了一片林子,里面都是活物,它可以自己抓捕猎物。叶家人给阿锦的,朕可以十倍百倍地给你,叶家人给不了的,朕也可以给阿锦,所以……”   后面的话,他未说出口,叶重锦却明白。   ——所以不要离开朕。   他握住男人的手,轻声道:“阿锦喜欢陛下。”   只一句话,便让男人不安的心渐渐平息,他轻唤着怀中男孩的名,二人相依而眠。   窗外是一轮皎月,莹白光辉温柔缱绻。   =======   次日,叶重锦醒来时,身侧的男人已然不见,两个娃娃醒了,比窗外枝头的鸟雀还热闹。   叶重锦凑上前去看,双生子的摇篮床并排放在一起,两个小孩挥舞着小拳头,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让人疑心两人是不是能用“婴儿语”对话。   丫头们推门而入,手里捧着洗漱的用具,见到他,各个脸上挂着笑,上前问安:“公子晨安。”   叶重锦道:“你们来看,昊昊跟昕昕有趣得紧。”   小姑娘都有些母性,叶家这两个双生子又生得极漂亮,便一个个的都凑上来瞧,两个小娃娃平时闹腾,但只要叶重锦在,便只会咯咯地笑,软乎乎的,跟年画里的小胖孩似的,谁见了都要喜欢的。   有个丫头道:“听人说,双生子是互通灵窍的,在想什么,对方都知道。”   很快引起了其他人的应和。   叶重锦扑哧一笑,道:“若当真如此,咱们昕昕岂不是要被昊昊烦死了。”   丫头们也都笑了,三少爷爱闹,四少爷文静,那真是苦了四少爷。   用过早膳,叶家父子上完早朝回来。叶岩柏叮嘱家中奴仆,最近是多事之秋,切不可惹是生非。   叶重锦问:“可是外面发生了什么。”   叶岩柏抚着儿子的脑袋,轻声道:“阿锦安心,不论是什么事,都挡不住陛下把你抬进宫里去的。”   叶重锦一听,脸就黑了,他本是担心国事,却被他爹曲解成了担心亲事受阻,自然是气恼的。   “父亲,阿锦并非此意。”   叶岩柏低笑连连,叶重晖眼里也露出一丝笑意,安抚道:“本就不是什么大事,阿锦不必介怀。”   家里人一向对他爱护得太过,不肯让他沾上一点脏污,却不知道,如今京中暗流汹涌,他正是幕后推手。   =======   叶重锦趁弟弟们睡着的工夫,出门透口气,虽然换了身衣裳,小奶娃身上的奶味还在,他跟房里的丫鬟要了几个香味浓烈的香囊,一路碰着好几个下人,全都直打喷嚏,远远就避开了。   还是头一回被人避之不及,他略一挑眉,觉得新奇。   出了门,他先去了一回兵部。他时常进出,守卫早知晓他的身份,好声好气地为他引路。   叶重锦问:“最近京中可发生了什么稀奇事?”   那人打了个喷嚏,悄悄往边上靠一些,回道:“回叶公子的话,最近京中并无什么稀奇事,不过……听闻城西的无声楼,昨夜走水,整座楼都烧了,还死了不少人。”   叶重锦略一挑眉,忽而扑哧一笑。   那人莫名打了个寒颤,问:“公子您何故发笑。”   叶重锦垂下眼眸,自顾往前走,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了家中幼弟,两个小孩为了争抢奶水,闹得不可开交的模样,实在好笑。”   那人听了,也赔笑道:“可见两位小公子聪明伶俐。”   进了卷宗室,不过片刻,莫怀轩便得了消息赶过来。刚进了屋,立刻捂着鼻子打开窗户,道:“这是什么气味。”   叶重锦道:“本公子的体香。”   “……”   莫怀轩扯了下嘴角,没接这一茬。问:“无声楼的事,你可听说了。”   “刚听说。”   叶重锦正在一页信纸上缓缓写着什么,停顿了片刻,他放下笔,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扔了。   莫怀轩道:“你有何见解。”   叶重锦另铺了一页白纸,缓缓写下四个字:“弃车保帅。”   莫怀轩也笑了,道:“不错,这些日子朝中肃清了不少官员,风声越来越紧,人人自危,一些人着急上火,这才露出了马脚。”   叶重锦问:“无声楼可查出什么线索。”   莫怀轩坐下,倒了一杯冷茶,缓缓啜饮一口,勾唇道:“目前暴露的那些前朝走狗,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跟无声楼那位寒烟公子关系密切,我的意思是按兵不动,等幕后之人现身,只是陛下命我尽快抓人,没想到……”   叶重锦接口:“没想到,你们还没动作,无声楼先自己烧了起来。”   “不错。”   叶重锦从书架上抽出一道卷宗,展开来看。   他道:“你们所肃清的官员,其实还有一个共通点。”   莫怀轩一愣,走上前去看,待看清近几年来朝廷的调令,蓦地怔住。   叶重锦笑道:“这些人,都是从地方升任上来的。有些,是花钱捐的官,有些,却是因为绩效优异,被朝廷提拔上来的,那么,当初提拔他们的人是何人,又有何机缘,难道不该好生查一查?”   莫怀轩郑重颔首:“的确如此。”   能够对朝廷官员局势把握如此清晰,甚至连百官调令,也了然于胸的人,也只有当年把持朝政十余载的九千岁了。   叶重锦将那道卷宗塞进他怀里,道:“剩下的就交给莫大人了,本公子先回家照看弟弟,两个小孩见不着我,届时又要哭闹。”   莫怀轩失笑,应道:“下官必定竭尽全力,将乱党肃清,不负公子厚望。”   少年没有回头,只摆了摆手,自顾离去。   他离开后,莫怀轩看了眼地面上揉皱的纸团,他捡起,展开。   蓦地一惊。   那张纸上写着的,柳知周 ,与罗尚书,二人之间用“姻亲”二字连接着。   去年年末时,晟王妃亲自做媒,请太后赐婚,柳知周的女儿柳如玉,嫁给了罗尚书的儿子罗衍,此事,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此事本无古怪。   只是柳知周的名字旁,标注着“升迁”的字样。是了,柳知周原本是地方官,忽而被提拔,两年之内连升了数次,可谓前途不可限量。   最下方,是柳知周的儿子柳毅,旁边只写着八个字: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莫怀轩忽然记起,当年宋离正是死在了这八个字上。   那年寒冬,天上飘着雪,京城第一才子柳毅,亲题了一幅字,悬在城西最有名的望月楼上。   人人都道宋离好财,其实不然,他最爱的是字。除了他自己的字迹钻研颇深,朝中但凡有些名气的才子,名仕的墨宝,他都有收藏。   明知那幅字是讽刺他的,宋离还是去看了,他就是这样的人,旁人的谩骂讽刺,他从来只是一笑付之。   他仅仅是去欣赏墨宝的,不成想,会丢了性命。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处心积虑。   =======   出了兵部,叶重锦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侯府,找陆子延喝酒。   陆子延正腰疼,但见对面的少年面色不虞,只好一直陪着,见他喝得凶了,才出声阻止。   “你身子一贯不好,做甚这么为难自己,若是叫陛下知道,你在我这里喝酒,回头能有我好果子吃吗?”   叶重锦又往喉间倒了一杯,这酒并不算烈,却莫名辛辣。   他道:“子延,其实我原本身体很好,而且千杯不倒,总是能将他灌醉,还能清醒如初……原本,我生得极好看,是他最喜欢的模样。”   陆子延皱眉道:“虽然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你现在还是美人,连我看了,都要忍不住心动的。”   叶重锦低笑一声,摇摇头,又道:“倘若一个人死了,却连自己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是不是很可悲?”   陆子延略一蹙眉,道:“是这样,不过人都死了,想计较也没处计较去了。”   叶重锦看着他,心里真是羡慕,他活得这样简单,快乐,让人忍不住为他呵护这一份纯粹。   他的朋友太少,因此每一个都格外珍惜。   其实,陆子延的生辰八字的确是帝王命数,他只是不想承认,前世他的死,或许与陆子延有关。   他问:“子延,你想做皇帝吗?”   陆子延正在倒酒,闻言笑道:“谁不想做皇帝,手握天下人的生杀大权,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做的好,名垂千古,做的不好,后世也会记着你,总比做一个默默无名之辈,被历史湮没的一粒沙尘要好。”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道:“只是,不是谁都有那个运气的。假使有幸投生在皇家,能否平安降生,活到成年尚且难说,何况夺嫡之路太过凶险,算起来,风险太大,回报虽然丰厚,但我不会投资的。”   叶重锦听完,觉得很有道理。忽而想,倘若有人将皇位摆在陆子延面前,想来,他是不会拒绝的。   因为,他是一个知道好歹的人。 第114章 婆媳   前世种种, 叶重锦曾经细想过。倘若顾琛死后, 陈氏王朝复辟, 那么登上皇位的那个人会是谁。   眼前这个无辜又天真的少年, 身体里流淌着前朝皇室的血脉,并且拥有帝王命数,其实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他装聋作哑,其实并不能改变什么。   他现在应该做的, 是将一切告知顾琛,那么,他所担忧的一切,他前世遇害之仇,一切都可以了结。   只是,他还是做不到。   即便陆子延登上皇位,他又有什么错?他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曾参与, 他的族人不甘心被顾氏打压,残害,所以奋起反抗, 最终将他扶上了皇位。   正如顾琛所言,朝代更迭,是历史的选择, 无可更改。   陆子延觉得他看自己的眼光有些怪异, 恍然惊觉, 古人与现代人不同, 他方才那些言论,完全可以治个大逆不道之罪。   他问:“阿锦,你醉了吗?”   叶重锦轻笑一声,道:“你现在才问我醉了没有,不嫌太迟?陆子延,你当真是好大的胆。”   “……”   陆子延望着他泛着水光的眸,心想,阿锦果然是醉了。   叶重锦自顾道:“你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即便闯了祸,也有人为你收拾烂摊子,为你着想,心甘情愿把好东西摆在你面前。而有的人,即便什么都没做,也有人恨他,处心积虑想要他死,甚至因为他的死,人人欢欣鼓舞。”   他又饮了一口桃李醉。   陆子延夺过他手中的酒壶,道:“可不能再叫你喝了,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胡话……   叶重锦想,原来越认真的言语,越不被人当真,而胡言乱语,却被人当做真相对待。   他趴在桌上,忽然觉得委屈。如果哥哥在这里该有多好,他一定会心疼自己的,如果爹爹和母亲在,也不会让他受委屈。   倘若顾琛在这里……   他朦胧的双眸,映出一道人影,那人走到他跟前,将他一把抱起,大步走了出去。   靠在男人的胸膛上,叶重锦唤道:“顾琛……”   那人低声应道:“我在。”   叶重锦便笑了起来,他面上染着一抹微醺,眼里含着水光,水润的唇亲启,勾勒出一抹清浅弧度。   “顾琛……我死的时候,在想,要是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抱着他的臂弯骤然收紧,那力道,让醉酒的男孩感到一丝疼痛,他却很开心,笑得越发甜了起来。   男孩在他怀中低声呢喃:“你一直都在,偏偏只有那次不在,我死的时候,倒在雪地里,雪水很冰,身体好像被冻僵了一样,然后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你的身体很热,我一直在想,要是有你在,我就不会感到冷了。”   男人胸口好似被划开了一道裂口,疼得他双目猩红。   他咬紧牙关,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样痛苦。他道:“阿锦,以后不会了,朕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冷了。你开心的时候,朕会陪着你,你不开心的时候,朕也会陪着你。此生此世,朕都陪着你。”   叶重锦道:“金口玉言,我都记着的。”   说话间,已经到了门外,他小心将少年抱入马车里,道:“回宫。”   车夫立刻驱赶马匹,往宫门的方向赶去。   收到莫怀轩的急报,他便赶来了。原来柳家也占了一份。   前世,公正不阿,又办事能力极强的柳知周,一直深受宋离重用。这人也是忠臣里,少有的,对宋离敬爱有加的官员。或许,也是宋离心中少有的慰藉。   正因如此,顾琛才乐于提拔他。   却原来,他们都看错了,所谓的尊敬,不过是为了打消他们防备的手段。   他的阿离,被奸人欺骗了真心。   顾琛将怀中少年搂紧,眼里显出几分厉色,那些渣滓,他们怎么敢!   叶重锦靠在他胸膛上,轻声道:“不要打草惊蛇。”   他已然醉了,口齿也不清晰,但基本的意识还在,他揪紧男人的衣襟,郑重其事道:“我要将他们连根拔起。”   顾琛握住他的手,勉强露出一抹温柔的神色,应道:“都听阿锦的。”   叶重锦这才放心,缓缓陷入沉睡。   ========   醒来时,天色已晚。   他先前喝了酒,此时难免头疼一些,宫婢们送上一碗醒酒汤。   一名粉衣宫婢道:“公子,陛下正在御书房处理政事,晚些时候陪公子用晚膳。陛下交代,公子若饿了,可以先传膳,不必等他。”   叶重锦喝了两口醒酒汤,道:“我还不饿,等他忙完一起用吧。”   宫婢领命退下。   叶重锦抬起头,入目是一片明黄。此处是乾清宫,历来的帝王寝宫,而他正躺在龙床上。   这种熟悉感,让他有种回到前世的错觉。   那时,他是宦臣,却常宿在帝王寝宫。外人都传他以色侍君,其实那皇帝,根本不敢动他。他掀开被子,发觉衣服被人更换过,身体也有清洗过的感觉。那人的胆量,比起前世,倒是长了一些。   宫婢见他起身,立刻近身来替他更衣。月牙白祥云纹锦衫,似水一般柔软顺滑,穿在身上,越发衬得不似人间俗人,宫婢们素来见多了美人,此时却各个挪不开眼。   叶重锦翻开男人摆在案上的策论,皆是些兵法战术,还有一些法案典籍,民生水利。那人听他的话,正在努力做一个好皇帝。   忽而听得屋外传道:“太后娘娘到。”   叶重锦略一挑眉,与宫婢们一道走出门迎接。   穆太后比起一年前,少了几分温和宽容,多了几分锐利严苛。她已经不是那个凤位岌岌可危,孤立无援的皇后,而是当今天子的母后,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看了一眼跪在殿前的叶重锦,并未言语。   叶重锦也不着急,只老实跪着,左右他是叶家的公子,弘文先生最宝贝的孙儿,任凭穆太后再不喜他,也不敢对他做什么。再者,顾琛就快到了,那男人决计不会看他被人欺负的。   片刻后,穆太后道:“叶公子起身吧。”   叶重锦应道:“草民遵旨。”   穆太后仔细打量眼前的少年,任凭她眼光挑剔,面对叶家这孩子,也是挑不出半点不好。   论家世,叶家乃是当世名门,再无人出其右。论相貌,这孩子不过十五六岁,便生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蛋,等年岁稍长一些,还不知道会是何等风姿。论性情,不卑不亢,平和自持。   只有一点,偏是个男人,不能延续子嗣的男人。   她道:“哀家体恤陛下操劳国事,特意炖了参汤,既然陛下不在,叶公子就喝了吧。”   叶重锦道:“太后娘娘一片盛意,草民不敢推辞。”   穆太后脸色稍好转了一些,率先进了内殿,让宫婢们将盅盏摆上,吩咐叶重锦入座。   叶重锦乖乖坐下,舀了一碗,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   这汤的味道实在是好,他忍不住又盛了一碗。   宫中用膳是有规矩的,一顿餐食,吃多少分量皆有严格规定,按规矩不可添第二碗。   但他吃饭的模样实在讨喜,两腮鼓鼓,一勺接一勺地往嘴里送,偶尔舔一舔瓷勺,淡粉的唇,樱红的舌,玉白的勺构成一幅极美的画卷,直看得人胃口大增,压根想不起阻止他。   等顾琛得了消息赶来时,叶重锦已经添第三碗了,而他母后,正万分慈爱地看着未来儿媳,唤他慢点喝。 第115章 抽丝剥茧   穆太后此行前来, 只是为了送参汤,以及劝谏皇帝注意龙体,莫要操劳过度, 见着叶重锦实属意外。   不过她心里也清楚,他儿子是要定了叶家这孩子。   到底是自己肚子里掉出来的一块肉, 穆太后对这位年轻的帝王, 多少是有些了解的。这孩子打小开始, 执着之物甚少, 一旦让他记挂在心里了, 便再难抹消。   再说, 她也不讨厌叶家那孩子,还隐隐有一些喜欢。   久居深宫的人,对于干净的,无害的孩子总是会多一丝好感。   她如今年纪大了, 偶尔会想起从前, 想起她的好妹妹, 曾经宠冠后宫, 独占圣心的丽妃陆婉颜, 那是一个单纯的,干净的好姑娘,最后是死在了她手上。   她这辈子做的坏事不算少,但却是第一次手里沾血, 难免记挂在心上。   有时,她梦到婉颜, 那姑娘还是曾经的年少模样,天真而娇憨,时而笑着唤她姐姐,笑颜灿烂,时而哭着问她为什么,幽怨哀伤。   哪里有为什么呢,都是为了活下去罢了。   但她心里也会不安,因此见着同样单纯无垢的叶家公子,总是不自禁心软,好像对他好,就能弥补些什么。   ======   太后离去后,顾琛命人传膳,转头问怀中的少年,道:“阿锦可还吃得下?”   叶重锦点头。   顾琛忍不住笑,揉了揉他圆润的小肚腩,轻笑道:“阿锦的肚子像个无底洞,怎么也填不饱。”   叶重锦斜了他一眼,仔细想想,这些日子的确吃的偏多。他无辜地问:“你掂掂我,是不是重了许多?”   顾琛把他抱在臂弯里掂量一番,忍不住一笑,自然是重了。阿锦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眼看着个头在往上拔,就算不长肉,还能不长骨头么?   他朝少年点点头。   叶重锦脸一僵,他一向将相貌看得过重,担心胖了不好看。跟男人商量道:“那,那晚膳少吃一点?”   顾琛失笑,道:“索性不吃不是更好?”   “……”   虽然他说得有理,可饿肚子实在是不好受。他在男人怀里蹭了蹭,猫似的撒娇。   顾琛抚着他的脑袋,心软成了一滩水,笑道:“朕与阿锦说笑的,哪舍得真饿着你。”   说话间,晚膳已然呈上。都是叶重锦夸过的,还有一些新菜色。   男人挥退上前伺候的宫人,亲自给少年布菜,他道:“这道四喜珍珠鸭是御膳房新研制的,朕尝着味道不错,你试试看。”   叶重锦张口吞下,珍珠鸭是一种剔除全部鸭骨,保留鸭形完整的独特制作手法,这道四喜珍珠鸭,先在鸭腹里塞入腌料蒸熟,再进行后续烹饪,酱料的味道完全渗入鸭肉里,口感鲜嫩,滋味绝佳。   好吃是好吃,叶重锦道:“我怎么吃出了姚珍的手艺。”   顾琛一顿,笑道:“阿锦的舌头真是宝贝,不错,朕让御膳房的大厨去珍味楼拜师学艺了,学了好些日子,总算领悟了一两分精髓。”   叶重锦咂舌,御膳房的大厨都是心高气傲的,怎么肯轻易去拜师?   顾琛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笑道:“他们技不如人,有什么办法。”   说完,往叶重锦的碗里又夹了些菜,叶重锦无一不是乖乖用完。   男人道:“阿锦用膳的时候最乖,好似有求必应。”   叶重锦鼓着腮抬眼看他,他唇角沾着一滴酱汁,一脸无辜的模样,让人产生一种,可以对他做任何事的错觉。顾琛眼神一顿,忽而俯下身,扣住少年的下颚,附上那两瓣泛着油光的粉唇。   少年轻唔一声,配合地张开嘴,任由男人肆意搅动口中甜津。   一吻结束,叶重锦把他推开,轻轻喘了口气,又低下头继续吃。顾琛被气笑了,靠着椅背看那边的馋猫,黑眸里闪烁着幽光。   =======   安府。   书房内,安启明提起狼毫,在宣纸上挥下一行诗句,正是叶重晖的诗作。书童在一旁伺候笔墨,见状夸赞道:“主子的字迹越发像叶家表少爷了。”   安启明沉默片刻,轻叹道:“仿得了形,却仿不了神,没甚用处。”   言罢,抬手毁了这幅字。   书童撇嘴,道:“主子,奴才想不明白,恒之公子固然高才,主子也不差,为何偏对他这样执着?”   安启明道:“既然想不明白,就不要多问。”   “是。”   安启明推着轮椅走到书架边,转动一个碧玉笔筒,随着笔筒转动,这书架竟缓缓朝两边移动,一道朝下的石阶横空出现,隐约可以看见一丝明明灭灭的火光。   书童将轮椅上的少年抱下去,主仆二人下了密室,身后的暗门缓缓合上。   石阶下,已经不能称之为密室,而是一座地下宫殿,四颗龙眼大的夜明珠分布左右,映照着殿内的光景,无数的金银财宝散发耀眼的光,一花一树都是珠宝玉石打造而成,其价值不可估量。   此乃前朝皇室所建,除了历代君王,就只有安家家主知晓,自安老爷子离世后,已然成了永久的秘密。   一路深入,在最深的寝宫里,盛放着陈氏先祖的牌位。最下方,盖着一个红绸,安启明抬手掀开,却是两个无名牌位。   那书童已经恭敬地跪拜在一旁。   安启明道:“我父亲虽贵为皇子,生母却是贱籍,对于皇位并无肖想,那日宫中大火,他被姚一刀救出皇宫,本无复国之心。他的身子一向孱弱,能活到成年已经是奢望,哪有那份宏图大志。”   “可是顾氏一族却赶尽杀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追杀,自打出生起,我只记得自己的每一日都被笼罩在死亡的恐惧中,不管我们逃到哪里,朝廷的追兵很快就会赶到,一次逃亡中,车辕被人斩断,我从马车上摔下去,自此成了残废。”   书童低头并不应声,他很清楚,主子真正想诉说的人并不在这里。   安启明徐徐点燃一炷香,轻轻扇动火星,黑白分明的眼底,流露出令人生畏的强烈的恨意。   “后来,娘亲又有喜了,几次三番的逃亡,她隐隐有了滑胎之相,父亲终于做出决定,命姚一刀将我们送回京城,而他独自引开朝廷追兵,其实,那时他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而母亲,生产后便紧接着离去了。”   “父亲一生与人为善,却始终受奸人迫害,天道本就不公,我又因何为善?国恨家仇,不共戴天。太宗帝死了,还有他的儿子,他的儿子死了,还有他的孙儿,我要顾氏一族,世世代代,血债血偿!”   安启明拾起红绸,仔细擦拭灵位上的灰尘,眼底只余下一片平淡。   “父亲,母亲,您二人安息吧,延儿他过得很好,孩儿会好生照看他,孩儿会让延儿成为这世间最随心所欲之人。”   =======   转眼,迎来了叶家老三老四的满月酒。   叶相家里难得办酒席,京中谁不给脸面,上至帝王,下至百官,皆是送上重礼。   两个小娃娃生得一样,又穿着一模一样的兔绒袄子,躺在摇篮里眨巴眼睛,叫人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只是两人手腕上的银镯子,一个套在左手,一个套在右手。   安家老夫人第一回 见着两个外孙,喜欢得不得了,眼睛都舍不得挪开,安氏便劝她留下小住几日,老夫人原本是不愿的,但眼看这两个奶娃娃朝她咯咯地笑,心一软,便应下了。   安灵薇捏着小娃娃的胖手,笑道:“真是一对金玉童子。”   就连一贯不善言辞,说不出好话的安启潘,都难得说:“真是可爱的紧,跟阿锦小时候……”   叶重锦挑眉,问:“跟我小时候怎么样?”   安启潘原本是想说,跟他小时候有几分相似,但如此一说,岂不是在夸奖叶重锦?他跟叶家老大老二从小就不对付,这种话他是断断说不出口的。   他道:“跟你小时候,真是天壤之别,一点都不像。”   话才说完,就被他母亲给杵了一拐子,骂道:“休要胡说八道,你阿锦表弟,从小就漂亮得跟仙童似的。”   安启潘心里自然是知道的,可让他服软,是绝无可能的。   这人眼瞎,叶重锦自然不会跟他计较,自顾自俯下身逗自己弟弟玩。他眼角扫过安启明,那人端坐在一旁,端的是芝兰玉树,只是眼底的波澜不惊,不像这个年纪的人。   他问:“说起来,一直不知道启明表兄今年多大。”   安启明神色淡淡,倒是叶重锦的二舅和二舅母脸色微变。   他二舅安成磊回道:“启明比启潘小四岁,今年十八了,这孩子一向内向沉稳,看着很显老成。”   叶重锦勾唇笑了一下,说:“难怪,看明表哥的模样,倒像跟我哥哥差不多年岁。”   他哥哥是年初生的,过完年已经及冠,正是双十年华。   叶重晖原本坐在一角里喝茶,听到阿锦提起他,便抬眸看去。   安启明察觉到他的视线,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表情生动起来,倒是有些十七、八岁少年郎的模样。   安成磊夫妇两同时松了口气。   叶重锦望着他的双腿,忽而记起,他从小就没见过这个表哥。因为他二舅一直把他藏在屋里,就连和他一起长大的安启潘和安灵薇,其实也没见过他几回。   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一个人再怕见人,存在感再低,也不可能常年不见自己的亲人。除非家中长辈不允许,刻意阻拦他们相见。   难道是安老爷子。   叶重锦想起来,曾经听安嬷嬷说起过,安家大房和二房这些年一直在争家产,二房起初没有子嗣,很是着急,二舅母甚至去乡下的庄子调养了好几年,这才生下了一个男孩。   老爷子很高兴,亲自去庄子里接他们,那孩子便是安启明,一出生便不良于行。 第116章 天真   叶重锦胡思乱想了许多, 前世今生,一些不明朗的事情, 都隐约有了眉目。   倘若他的猜测都是真的,那么,这里面的一切, 只怕都是安老爷子从中帮忙。至于安成磊夫妇俩, 是没那个胆量收留前朝遗孤的,应该只是想有一个子嗣傍身, 日后好与大房争抢家产。   只是涉及到前朝, 这罪名是要诛九族的。   安老夫人正小心抱着昊昊逗弄, 这孩子一向开朗,也不怕生, 喜欢和人亲近, 老夫人又与他母亲的气质相合, 他自然是喜欢的,揪着老夫人的衣袖,嘴里直吐泡泡。   老夫人捂着胸口, 直呼:“外祖母的心肝宝贝哟!”   两位舅舅在一旁赔笑,他们虽然做事不厚道,但到底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当初外祖父分配家产时, 给他们兄弟几人留了不少古董字画, 这两只铁公鸡, 虽然肉疼, 但也没从中动手脚。   还有灵薇表姐, 这些年真心相待,他不能眼睁睁看安家走上末路。   而且,倘若他的猜测是真的,安启明应该是陆子延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了。   他在这世上,所珍惜的人不多,陆子延算是一个。   一边是挚友,一边是前世的杀身之仇,叶重锦只觉得上苍和他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   屋里人太多,就连空气都变得糟糕起来,那边坐在轮椅上的紫衣少年,在他眼里,说不出的面目可憎,可那双眉眼,又该死的熟悉。   叶重锦不可抑止地感到一阵烦闷,他与母亲与外祖母告辞,去外面透透气。   今日相府大摆宴席,前厅在宴客,正热闹着,他躲在假山的一角,坐在一块碎石上,将脸颊埋在臂弯里。   “该怎么办……”   他忍不住苦笑。   若是前世的他,哪会有半分犹豫。那时他的眼中只有两类人,一种是对顾琛有利之人,一种是对顾琛有所妨碍之人,有利的便利用,妨碍的就清除,再简单不过。   原来,宋离早已不是宋离,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叶重锦。   他已经不再习惯独自应对所有难题,这一世,他被诸多关怀彻底宠坏了,无论是父母兄长,还是陆子延和悠儿,还有顾琛,他们总是围绕在他身边,为他排忧解难。   过多的宠爱,让他变得懦弱了。   一双温润的,透着一丝凉意的手掌捏在脸颊上,叶重锦微微一怔,回过头,唤道:“哥哥。”   叶重晖问:“躲在这里,是遇到为难的事了?”   叶重锦应了一声,又转而摇摇头,“没有躲,只是想要清静一会,外面太吵了。”   叶重晖撩起衣摆,在一旁坐下,叶重锦看了一眼,撇了下嘴,即便是不雅的举动,他哥哥做出来也格外的赏心悦目。   他一只手托着下巴,问:“哥哥与明表哥熟吗?”   叶重晖垂着眸,淡道:“只指点过几次学问,算不上熟。”   叶重锦蹙起眉,他哥哥一向冷淡,不会主动指点别人,除非是那人请他赐教。   安启明么……   他忍不住咂舌,道:“哥哥的魅力,真叫人叹服。”说完,眼里忽而就闪过一抹狡黠的光。   叶重晖一脸莫名,微微挑眉,问他是什么个说法。   叶重锦只嘻嘻一笑,拉他起身,道:“总归是夸赞的话,哥哥就不必追根究底了,阿锦饿得厉害,哥哥与我一道去前厅用膳如何。”   叶重晖跟不上他的思维,先前还说想要清静一会的人,怎么转眼就要去最吵闹的地方。   叶重锦一边拽着哥哥往前厅走,一边附在他耳边,小声道:“哥哥,待会见了子延,我给你一个暗号,你就含情脉脉地看他两眼,可好?”   叶重晖:“……”   叶重锦知道他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讨好道:“只有这一回,哥哥就答应阿锦吧,阿锦最喜欢哥哥了!”   被他扯着衣袖的男人俊脸微怔,他堪堪停住脚步,眼底闪过一抹错愕,还有一丝惊喜。   他垂眸望着少年,轻声问:“最喜欢?”   见少年笑着点头,叶重晖又问:“比喜欢皇帝还多吗?”   “……”   这下换成叶重锦为难了。爱人和兄长,哪里能拿出来做比较呢。   叶重晖没听到回答,也不泄气,反而眼底透出一丝清清浅浅的笑。阿锦没有否认,至少说明,他和顾琛在他心里的分量是不相上下的。   至于叶重锦让他这么做的缘由,他已经忘了追究,只暗自思索,含情脉脉是什么眼神,怎么做才能叫阿锦喜欢哥哥,多过喜欢外人。   ======   相府今日统共摆了十八桌宴席,外厅八桌,皆是平时往来不密切,且官职较低的同僚,中庭五桌,是朝廷重臣,以及与叶家的远近亲戚,内庭里三桌是各家女眷,用屏风遮挡着。   而宴客厅内的两桌,则是身份贵重的皇亲国戚,由叶老爷子亲自作陪。   晟王爷一向是混惯了的脾气,遇到大小宴席,总是免不了胡闹一番,可今日有叶老爷子坐镇,他也成了一只纸老虎,说话都不敢大声,怕给老爷子吓出个好歹。   顾雪怡原本该坐在女眷那一桌,但她一向性子豪爽,吃不惯那一桌柔绵的清酒,也怕自己举止粗鲁,吓着一桌子温声细语的大家闺秀,索性坐在自己爹身边,父女二人对饮。   叶老爷子见着顾雪怡,还记着当初他孙儿被她扔在龙址山那件事,言辞间难免严厉一些,说了好些劝人宽和大度的道理,听得顾雪怡一个头两个大,既不敢还嘴,也不敢拂袖走人,只能僵在那里听。   叶老爷子在天下文人士子眼中的尊崇地位,无异于圣人。她再大的胆子,也不敢给他脸色看。   何况当年之事,她的确理亏在先。   那时她被宫中的皇伯父和皇祖母宠坏了性子,难免骄纵,如今在外历练归来,回想当初,也觉得汗颜,还好叶家那孩子是个福气深厚的,否则出了岔子,她只怕是要以死谢罪的。   这边晟王爷父女二人的憋屈暂且不提,却说另一边,陆子延与陆凛坐在一起用膳。   陆侯爷夹起一块珍珠鲤鱼,仔细剃了鱼刺,将鱼肉放在外甥碗里。   陆子延习以为常,直接吃进嘴里,朝舅舅道:“好吃,还要。”   陆凛眼里闪过一抹笑,觉得这四个字,在夜里听更有意境,他收敛了不干净的心思,又给他剃了一块,温声道:“慢点吃。”   这一桌子上坐着的,都是朝廷正三品以上官员,只见过陆凛凶神恶煞的模样,见过他冷血残酷的模样,却不曾料到,他在自己外甥面前,是这样的一副宠溺的姿态。   无怪外人都道,陆侯爷溺爱外甥成性,半点不假。   陆子延吃了两口,忽而瞥到一道走进来的叶家两兄弟,便招呼道:“阿锦,坐这里,这一桌松快。”   叶重锦正在找他,顺势让家仆在这一桌旁边加上两张凳子,与哥哥一起坐在他二人对面。   叶重晖一边琢磨眼神,一边给弟弟盛汤,没注意到汤里加了弟弟不喜欢的生姜,叶重锦喝了一口,抱怨道:“哥哥,这汤不好喝。”   叶重晖一顿,道:“那哥哥替你喝了。”   叶重锦点头,他哥哥就接过青花瓷的小碗,一勺一勺将那碗汤给喝了。   他兄弟二人习以为常,却不知道别人心里是如何天翻地覆,不染尘埃,宛若谪仙的恒之公子,竟喝了别人喝剩的汤,这是何等的颠覆认知。   满桌的人,除了陆家二位,其余尽皆停下了筷子。   此时,安家几个小辈探望过双生子,前来宴席用膳,踏入中庭,安启明跟在最后,还是那个小书童推着。   主仆二人路过他们这一桌时,明显停顿了一下,果不其然,安启明视线似不经意地划过,其实在看他哥哥。   叶重锦勾起唇,既然如此,就送他一个惊喜。   他暗自扯了扯哥哥的衣袖,叶重晖领悟了他的意思,放下手中的碗勺,直直看向对面的陆子延。   陆子延原本在认真用膳,忽然心头掠过一抹寒意,他打了个冷颤,抬起眸,却见阿锦他哥哥正直直地盯着自己看,那眼神,真是有些不好描述。   叶重晖原本就有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清,忽然蹙起眉,严肃地盯着一个人看,只叫人觉得胆寒,陆子延脸一僵了,暗自寻思,自己应该不曾得罪过叶恒之才对。   陆凛抿起薄唇,有些不悦。而另一边的安启明,只略一停顿,便自顾入了座,只当他们有什么过节,并不往心里去。   叶重晖淡定自若地别开眼,看向自己弟弟,用眼神问他:哥哥做得好不好?   叶重锦:“……”   望着兄长清冷的面容,以为他能做出“含情脉脉的眼神”,是他太天真了。 第117章 错过   因着叶家兄弟的加入, 宴席上的气氛,陡然严肃起来。   陆凛一贯护着自己外甥, 生怕他受一星半点的委屈,如今叶重晖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他哪里会坐视不理。   他道:“不知本侯的外甥, 哪里得罪了叶大公子, 何以如斯嫌恶。”   叶重晖淡道:“不曾。”   两个字, 就把方才的事搪塞了过去。   叶重锦见陆凛脸色越发阴沉, 忙道:“我哥哥他……不喜欢太过喜庆的颜色,陆公子今日这一身衣饰不入他的眼,故而多看了两眼。”   陆子延听得嘴角微抽,合着这一家子,就只允许人家穿得白衣飘飘不成?这喜庆的日子, 怎么就不能穿得喜庆一些了, 何况小爷他天生就长得讨喜一些。   他腹诽了一顿, 到底顾着阿锦的面子, 没问责到底。陆凛原想追究到底, 被外甥一个眼神给制止住。   叶重锦似不经意般,扫了一眼安家所在的酒桌, 安启明只专心用膳, 并不关心这里的情况。   他的确是沉得住气的人, 难怪磨砺锋芒十余载, 一朝毁了顾氏天下, 夺了万里江山。   古有卧薪尝胆之说, 如今想来,但凡成大事者,往往都极有耐心。与这种人交手,最忌性急,一旦露出破绽,便是万劫不复之地。   既然安启明布局,那他便布个局外局,只等他自己现形。   =====   满月酒之后,便是二月,天气渐渐回暖。而顾悠也被过继到了晟王爷夫妇膝下。   晟王妃自不必说,开心得整宿睡不着觉,想着小五儿住进王府,要怎么疼爱他才好,晟王爷膝下无子,如今多了个孩儿,还是他皇兄的血脉,当成亲儿子养也是无妨的,连日上朝都是笑脸迎人。   唯有顾悠,不是很高兴。   虽然他也喜欢皇叔和皇叔母,但更喜欢皇兄。以后,他跟皇兄就不是兄弟了,哪里开心得起来。   他难过,莫怀轩看了自然是心疼的,陪在他身边小声哄。   少年伏在桌案上,委屈地问:“怀轩哥哥,皇兄是不是不喜欢悠儿了,是不是悠儿太笨,惹皇兄不高兴了?”   对莫怀轩而言,此时无疑是离间他们兄弟二人的好时机,他希望悠儿眼里,心里,都只有他。   但对上那双泛着水光的杏眸,只剩下了满满的心疼。   莫怀轩轻叹一声,道:“怎么会,陛下最疼爱悠儿这个弟弟,只是先皇留下遗诏,不得不从罢了,他心里也是舍不得的。”   “真的吗?”   莫怀轩道:“自然,其实早在年前,晟王爷便跟陛下提过此事,都被陛下压下来了,如今先皇丧期已过,陛下不得已,才准了此事,陛下心中,应是希望有更多的人疼爱悠儿的。”   顾悠听了,眼里透出些欢喜,小声道:“那皇兄以后还是悠儿的兄长吗。”   “悠儿放心,陛下,一生一世都是悠儿的兄长。”   顾悠便咧开唇,露出一个安心的笑。   莫怀轩心中一疼。   这一世,悠儿虽然受尽宠爱,心思却仍旧敏感,前世被厌弃,被处处刁难的经历,那段记忆还残留在他心底,让他小心翼翼,害怕再一次被抛下。   他长臂一伸,将少年揽在怀里,轻声安抚道:“不会有人讨厌悠儿,因为悠儿是世间最善良,最赤诚的孩子。”   顾悠眸中泛起亮光,心底的不安,逐渐被抚平。   =======   侯府。   陆子延手里握着一支画笔,漫不经心地纸上作画,他的字当初是陆凛费了好些心思教的,如今总算是拿得出手了,至于画作,却只是鬼画符。   陆凛从身后拥住他,道:“延儿在作画?”   陆子延笑道:“舅舅以为,延儿有作画的本事么。”   陆凛瞥了眼画纸上的痕迹,似乎是什么设计的图纸,还标注了尺寸和形状,他勾起唇,道:“怎么没有,舅舅以为,延儿的才华举世无双。”   对于陆凛毫无原则的溺爱,陆子延早已习以为常,他道:“阿锦和悠儿大婚在即,到底是人生大事,总该送上一份特殊的礼物,才不枉我们十多年的情分。”   陆凛调笑道:“特殊的礼物,莫非是延儿的墨宝?”   陆子延瞪眼,道:“舅舅忒瞧不起人了,我虽然不擅长这个,却也有别的本事……”   他撅起嘴,话未说完,便被陆凛含住朱唇,陆子延眨了眨眼,配合地轻启粉瓣,眼里是全然的沉溺与依赖,这是陆凛最为心动的眼神。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生灵,从身到心,一丝一发,都独属于他陆凛的,唯有这一人。   他把少年压在宽大的座椅上,褪去衣衫,露出白皙的幼滑的肌肤,似雪的肌肤上,两点红梅,让人瞬间理智全无。   陆子延勾着舅舅的后颈,唤道:“陆凛,我不想做你外甥了,你什么时候娶我。”   陆凛蹙起眉。   他又何尝不想,他不怕为千夫所指,更不惧怕流言蜚语,他只担心怀中的少年受到一丝半点的委屈。子延是他义姐的孩儿,是他一手养大的,若早知今日,他会沉沦至此,当初,他从一开始就不会让他姓陆。   若当做一个异姓孩儿收养,瓜果成熟之日,他理所当然地采撷,谁又能说什么。   他俯下身,轻轻咬上少年的细颈,引得陆子延轻唔一声。陆凛抚上他挺直的脊背,缓缓道:“待时机成熟。”   陆子延知道,陆凛做事但求万无一失,他也不是等不得,他只是希望,可以早一点光明正大地告诉别人,他不是陆凛的外甥,而是他这一生最爱的人。   陆凛知道这孩子只是看上去马虎,其实心思细腻,吻了吻少年的唇瓣,正待说什么,忽然眸色一凝,抬手解下外袍覆上少年的身躯,转身追了出去。   陆子延一愣,赶紧穿上衣服,追到外间,府中的侍卫已经包围了这座别院。   喜冬快步走来,屈身行了一礼,道:“主子,听说府里进来了刺客,主子可有受伤。”   陆子延道:“我跟舅舅在一起,能出什么事,我舅舅现在人在何处?”   “侯爷吩咐侍卫们寸步不离守在主子身边,自己带人追出去了。”   陆子延颔首,眉头皱得死紧,固若金汤的镇远侯府,究竟是什么人如此有本事,潜入府邸内院,竟还能全身而退。   =======   福宁院。   叶重锦点燃一盏烛火,道:“你方才说,有人闯入了镇远侯府?”   一名黑衣男子单膝跪在地上,低声道:“是,那人与曾经在主子周围徘徊过的势力是同一拨人,这些人,非常善于隐藏气息,若属下不是隐藏在暗处,恐怕也难以发现。”   叶重锦颔首,道:“辛苦你了,退下吧。”   跪在地上的男人没有动作。   叶重锦扬起眉,笑道:“你有话要跟我说?”   黑衣男子道:“主子莫非早料到今晚之事,这才命属下在镇远侯府外刺探消息。”   叶重锦蹲下身,正对着他,望入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轻笑道:“是,我的确早有所料。”   他忽然问:“你会下棋吗。”   黑衣男子摇了摇头,他们是太宗皇帝培养的死士,只会易容,追踪,还有杀人。   叶重锦道:“高手对弈,尚未落子,已然料到对方十步之外的棋路。所以,若想制胜,须得比对方考虑得更长远,更周到,如此,才能将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   男人怔愣住。   叶重锦道:“你说过,自己没有名吧,我为你取一个如何。”   男人颔首,道:“但凭主子定夺。”   “弈,宋弈,人生如棋,我希望你是对弈者,而不仅仅是我手中的棋子。为我做事,是你的职责所在,但不是你人生的意义所在。”   男人道:“谢主子赐名。”   他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只是眼中的浓墨,似有化开的迹象。   叶重锦问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何姓宋。”   “主子必有自己的道理,属下不便多问。”   无趣的回答。   叶重锦摆手,道:“退下吧,我要歇息了。”   宋弈恭谨地退出屋外,隐入夜色中,与黑夜合为一体。   叶重锦抚着大猫的皮毛,轻喃道:“事情越来越有趣了,对吧。”   白虎甩了甩有力的尾巴,轻轻环在少年的腰上,鼻子里响起一声呼噜。   ========   次日,安家来人,接安老夫人回府,安老夫人舍不得外孙们,拉着叶重锦说了好些话。   叶重锦惯会讨长辈开心,三两句话,哄得安老夫人心花怒放。   安氏在一旁笑道:“阿锦,你再跟你外祖母说俏皮话,她今日怕是走不成了。”   叶重锦道:“那便再住几日,阿锦也好尽孝心。”   众人被他孩子气的话逗得大笑起来。   临行前,安老夫人握着叶重锦的手,道:“阿锦,外祖母这一辈子,但求问心无愧,只有一件事,始终横在心头放不下。”   叶重锦道:“不知是何事。”   安老夫人张了张嘴,不知想到了什么,却是道:“无碍,你外祖父留下的遗物,一定要好生收着。”   叶重锦点头应好,心头却掠过一抹困惑,这不是老太太第一次提起遗物,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玄机。   他是起了心思,就一定要探个究竟的脾气。   入夜,叶重锦带上宋弈,一道潜入库房。安老爷子的那批古董字画,因为是老人的遗物,怕触及安氏的伤心处,还不曾动用过,都好好地存放在角落里,四个红漆木箱,贴着封条,连位置都不曾挪动。   宋弈道:“库房的巡查间隔是一炷香,主子若要查看,须得尽快。”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柄薄刀片,只轻轻一划,那封条便完整脱落下来,掀开箱子,并未泄露一丝声响。   叶重锦暗自钦佩,他打开火折子,点燃一盏烛台,待看清箱子里的物件,蓦地蹙起眉。   只是一些珍稀的古玩字画,虽然价值不菲,但并无古怪之处。   叶重锦拿起一幅紫色的描金边的画卷,正要展开来看,忽然听得屋外传来一阵喧哗,嘈杂的人声中,隐约夹杂着一丝虎啸。   糟糕,一定是大猫睡醒,循着气味找来了。他放下画卷,道:“我们走。”   宋弈将一切还原,两人快速消失。   此时,门外十多个侍卫拦不住一头老虎,这白虎是府上二公子的爱宠,平时都是抱着一起睡觉的,喜欢得不得了,他们哪敢碰它。   大猫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库房,在门上扑棱几下,忽而歪着脑袋呆了呆,迈着健壮有力的四肢,转身跑了。 第118章 断臂   安府, 地宫内。   一列黑衣人跪在地上,最上座的,是一位紫衫少年,他笔墨轻落,漫不经心地问:“如何被发现的。”   跪在地上的黑衣男子,战战兢兢地答道:“启禀少主,陆侯爷武功奇高, 属下只能瞒得过一时, 久了,难免气息泄露, 被他发现踪迹。”   安启明道:“失败了, 就是失败了,我不喜欢听人找借口。”   “少主!”   安启明面无表情地摆了下手。   那人被人带下去,很快, 成了一具尸身。其余之人, 皆是脸色凝重。   安启明道:“固若金汤的镇远侯府,原本就不好闯,他能探得消息,全身而退,我该嘉奖, 可他巧舌如簧的辩解, 实在听得人厌烦, 尔等可听明白了。”   “属下明白。”   “寒烟如今人在何处。”   有人答道:“前些日子无声楼被官府盯上, 属下遵从少主命令, 将其烧毁,寒烟公子为了避人耳目,已经去了分坛。”   安启明道:“让寒烟回来,他的易容术,我最放心。”   “是。”   待人离开后,他放下手中的画笔,画纸上,是一个生得极好看少年,精致的脸颊上是两个梨涡,笑容灿烂夺目。   他抚上少年的脸颊,眼神极温柔,忽然想起什么,他神色骤然转厉。   “陆凛,你胆敢如此……”   安启明抬手一挥,桌上的物件尽皆摔在地上,碎了一地。   他逐渐平复下来,咬牙道:“必须尽快,延儿年纪小,容易受人蒙蔽,陆凛那禽兽,比延儿年长了整一轮,却引诱他做不伦之事,不能把延儿留在他身边。”   书童在身后道:“少主,倘若延公子对陆凛动了情,该当如何。”   “那就让陆凛从这世上消失。延儿今年儿不过十六、七岁,即便动情,时日久了,便也忘了。他若要恨我,便只管恨吧,我只盼着对得起爹娘,对得起陈氏祖宗。”   书童颔首,道:“定如少主所愿。”   ======   这日,宫里来了銮驾,接叶重锦入宫,学习大婚的礼仪。说得冠冕堂皇,叶家人却心知肚明,这皇帝,怕是想见他们家阿锦了。   立后大典礼仪一向繁复,历来帝王会派遣教习嬷嬷去府上赐教,顺便传授一些男女之道,从未听说,把人接进宫里去学习的。   不过既然皇帝发话了,叶岩柏再不愿,也只得把儿子送上銮驾,还不忘叮嘱:“乖宝啊,千万别让人占了便宜。”   叶重锦嘴角一抽,应道:“好的,父亲。”   进了宫,果然直接被送去了乾清宫,顾琛近日忙得很,许久没见着小孩,想得厉害,不管不顾地把人抱在怀里。   叶重锦不敢跟顾琛坦白安启明的事。此事牵连了安家,收留乱党是诛九族的大罪。更何况,他也顾及与陆子延的情分,安启明许是他在这世上的唯一的血缘至亲了,他总要为他考虑一分。   他心里藏着心事,因而乖巧得很,顾琛与他说话,他都乖顺地听着,偶尔点一下头。   顾琛捏着他的下颚,奇道:“朕的阿锦被人掉包了不成?”   叶重锦瞪他,这人一贯没个正经,便道:“是啊,阿锦是赝品,还请陛下放我回家。”   顾琛笑道:“这可不行,朕须得验明正身,才好做定夺。”   说着解了少年的腰带,叶重锦被他揽在怀里,动弹不得,憋得满面通红,道:“你这是作甚。”   顾琛委屈道:“朕实在想你。”   叶重锦道:“你脑子里便没有正经事了吗。”   顾琛不甘不愿地停下手,哼道:“谁说的,正要说正经事。那个叫寒烟的小倌已经被朕找到,竟躲去了凉州,终于叫人发现了踪迹,只要盯紧了他,用不了多久,幕后主使便会现形。”   叶重锦问:“那个幕后主使,你要如何处置。”   顾琛眸色渐冷,他抚着少年的脸颊,低喃道:“碎尸万段也不足以解朕心头之恨,朕要让他尝尝,痛失所爱,生不如死的痛楚。”   见少年面露怔忪,帝王敛了厉色,温柔地将少年揽入怀中。   “阿锦,你什么都不必想,朕总会护着你。”   叶重锦应了一声,心绪复杂难言,窗外一盆金盏,开得正灿烂。   这一世,他们会幸福吧。   可他该怎么办,才能既不伤害子延,又不会叫顾琛难做,他心里的想法又是什么。   恨么,自然是恨的。   前世他自己的仇,顾琛的仇,他该一笔一笔地讨要回来,才不枉费上天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可安启明背负的国恨家仇,滔天恨意,不比他少。   叶重锦跟着空尘大师学了几年佛法,难免比从前心软了一些,偶尔会想起佛家的因果之说。   对与错,是与非,谁又能三言两语说得清楚。   他回身抱住男人,在顾琛耳边轻声叮嘱:“我只求你一件事,放无辜之人一条生路,自古至今,有多少仇怨是由杀孽造成的,杀戮只会不断衍生杀戮,得饶人处且饶人。”   顾琛拾起他的一缕青丝,凑在鼻尖轻嗅,而后,无奈一叹。   “朕记住了。”   一个杀神,偏爱上了心善的菩萨,自然只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用过午膳,叶重锦躺在龙床上午睡,顾琛命人将御案抬在床边,既可以看顾自己的宝贝,又能处理政事,两不相误。   忽然宫人来报,说相府传来消息,二公子的那头白虎不知怎的逃出了院子,如今正在街上横行,还咬伤了一人,如今被京兆府的人制服了,关在笼子里。   顾琛眼都没抬一下,只问:“那头白虎伤着没有。”   宫人愣了愣,道:“不曾听说老虎受了伤,倒是那个书生伤得不轻,好像断了一臂。”   顾琛扯了下唇,那只白虎胆小着呢,在阿锦的院子里还能横一横,到外面,只会比猫乖巧。   倘若伤人,只有一种可能,有人试图伤害它。   他道:“让金吾卫去查,朕要知道,究竟是老虎发疯,还是有人逞凶。”   “那……伤人的白虎该如何处置?”   顾琛道:“送进宫来,好生照料,它受了惊吓,不要让生人靠近它。”   “喏。”   =======   叶家。   叶岩柏捋着胡须,问:“陛下怎么说?”   叶重晖道:“暂且把大猫押进宫去了,金吾卫也到了,说奉圣旨前来查探究竟。”   安氏在一旁哀声叹气,道:“这可如何是好,那白虎半岁养在府里,跟人同吃同住七、八年,别说咬人,就是凶一下都是少见的,必定是有人使了诡计,可它又不通人性,即便有远去,又如何替自己伸冤。”   叶岩柏道:“夫人安心,说是押进宫,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在宫里,总比京兆府的大牢里好。”   安氏点点头,倒是认可了这句话。   她问儿子:“那位被大猫咬伤的公子,如今怎样了?”   叶重晖道:“血止住了,应无性命之忧,只是右臂已断,再无痊愈的可能。”   安氏眼眶一红,摇头道:“真是造孽,且不论真相如何,此事责任在相府,只能尽量弥补他了,养伤期间,切不可亏待委屈了那位公子。”   叶重晖颔首:“孩儿明白。”   等儿子退下,叶岩柏叹道:“下个月便是大婚,也不知会起什么波澜。”   安氏握住他的手,道:“妾身相信,无论遇到什么波澜,总是会化险为夷的,因为这个家有老爷,有晖儿,还有阿锦,你们父子同心,便没什么难题解不开。”   叶岩柏反握住她的手,笑道:“也因为有夫人在。”   =======   西院。   叶重晖问:“人可醒来了。”   婢女小心答道:“回大公子的话,刚刚醒来,哭了一场,不肯喝药。”   叶重晖颔首,自顾走进屋里,那书生先前流了不少血,室内的血腥味还很重。   他走到床边,那书生躺在床上默默流泪。   “为何哭。”   那书生面露凄苦,道:“断了右臂,从此成了废人,寒窗苦读十年皆为泡影,索性死了干净些,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叶重晖皱了下眉,道:“你读书,是为了考取功名?”   那书生点点头,又摇头,枕头已被打湿。   “我家境贫寒,母亲一心盼着我出人头地,光耀门楣,除了读书,我也没有别的本领谋生……”   叶重晖道:“咬伤你右臂那头白虎,是舍弟爱宠,你的伤,我叶家难辞其咎。”   那书生张了张嘴,道:“叶家?莫非是那个叶家……”   叶重晖道:“你寒窗苦读十年,想来识文断字不成问题,虽断了右臂,却并非废人,等你伤势痊愈,我派人送你去津州,叶家学堂不会亏待读书人。”   那书生望着他如玉的面庞,面露感激之色,道:“多谢公子。”   叶重晖微微颔首,道:“你好生休养。”   言罢,转身离去。   过了许久,那书生抚着断了的右臂,唇角泛起一抹冷笑,叶恒之,让少主牵肠挂肚的叶家大公子,果真是个石头心肠。   牺牲了一只手臂,却连一句安慰都不曾听到。 第119章 盘算   尚书府。   莫怀轩低笑一声, 将手中的密报放在一旁, 挑眉问:“跟丢了?”   地上跪着两名高手。   其中一个道:“是, 原本跟着好好的,刚到京城,他就在我们眼皮底下, 凭空消失了。”   另一人也道:“我们甚至以为……青天白日见了鬼。”   莫怀轩眼神沉沉,缓缓勾起唇, 道:“若他是鬼, 本官就做一次抓鬼的鬼差。”   这世上, 没有让人瞬间消失的绝顶轻功,此人内力低微, 即便会些拳脚功夫, 也不成威胁,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他曾经在一本书上看过, 有一种昆虫, 会改变己身的颜色, 和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借以躲避天敌的追捕。   这个寒烟, 是一只会变色的昆虫。   “他从凉州回来,必定是得了命令, 只要他还在京城, 总能找到。”   “是。”   莫怀轩挥了挥手, 那两人恭谨地退下。   他翻开近期的调令, 柳知周又官升一级, 与他相关的势力开始渗透内阁,在朝堂上逐渐站稳脚跟。   他仿佛看到了一盘巨大的棋局,朝堂上的百官便是棋子,双方各执黑白,黑棋一路引吭高歌,吞并白棋的领地,却不知道,棋盘上看不见的地方,早已遍布白棋,只等那只隐藏在幕后,操控黑棋的手出现,这棋局便结束了。   原本,就不是一场公平的对弈。   不过,这些都与他无关,只是因为那人是悠儿最在意的皇兄,所以,他才甘心成为他手中的一枚白棋,仅此而已。   =======   次日,叶重锦从顾琛那里听说了大猫的事,恨得直咬牙。   “竟把主意打到大猫身上,可恨,可有查出什么。”   顾琛道:“金吾卫在相府盘查过,只查出白虎喝的水里加了一些药,但分量不大,不至于让一只成年白虎发疯,还有,外院的一名小厮昨夜自杀身亡。”   “只怕是个替罪羊。”   顾琛道:“那头老虎被你养得娇气,别人喂的食物都不肯吃,所以就把药加在水里。”   叶重锦蹙起眉,大猫饮用的水都是从城外山泉运回的,都是院子里信得过的人去办的,只是途中会有几个挑夫经手。   “难怪,我说相府里怎么会平白无故混了内贼,原来根本就不存在内鬼。可是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一只老虎,对他们能有什么威胁,为何要千方百计害它。”   顾琛道:“老虎逞凶,外人对叶家或许有些微词,但百年望族,岂会轻易撼动。”   叶重锦想的心烦,道:“我去看大猫,它一定吓坏了。”   “好,朕陪你去。”   顾琛先前命人在皇家园林内圈了一片林子,想把大猫养成一只真正的老虎,等它恢复了野性,以后就不会轻易接近阿锦了。   叶重锦哪里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还当他贴心为大猫着想,颇有些感动。   那头白虎昨日受了不少委屈,见到主人,嗷呜一声就扑过来,又是蹭又是舔,叶重锦抚着它光滑的皮毛,好生安抚了一会。   等它不怕了,叶重锦才板起脸,训道:“听说你咬了人,让我看看。”   说着掰开了老虎的嘴巴,两颗尖利的牙齿堪比利刃,难怪能轻易把一个成年人的手臂咬断。   叶重锦拍拍它的脑袋,语重心长道:“再没有下次了,以后再咬人,我就把你送回山里,不要了。”   大猫哪听得懂,只觉得主人似乎生气了,它无辜地眨着灿黄的眼眸,顺便甩了甩长而有力的尾巴,狠狠抽了顾琛一下。   “……”   某帝王冷笑一声,从身后拥住少年,道:“阿锦,老虎毕竟是老虎,你与它说道理是行不通的,不如让它在山林里吃几天苦头,以后就不敢横了。”   叶重锦虽然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狠不下这个心。   顾琛劝道:“这林子深处有不少野物,它若是饿了,总会自己去找食物的,它是虎,你把它当成猫养,反而是害它。”   叶重锦深以为然,其实他在家里,也偶尔会给大猫扔一些活物牲畜,让它自己猎杀,它做得也很好,在山林里逍遥几天,应该不成问题。   他点点头,拍着老虎的脑袋,“你在这里反省,我过几天再来瞧你。”   大猫以为主人在跟自己玩,还用脑袋磨蹭他的掌心,哪里知道,地狱式训练已经开始。   顾琛口中林子深处的野物,全是抓捕来的猛兽。   ======   用过午膳,临到傍晚时,顾琛亲自送他回府。   叶重锦笑问:“你怎么舍得放我回家。”   顾琛心里自然是舍不得的,只是面上却笑:“那只白虎被朕扣押在宫里,阿锦还能跑了不成。”   叶重锦笑着捏他的脸,道:“原来陛下留大猫在宫里,是当作人质的。”   他如今胆量越发大了起来,顾琛爱极了他这副小性子,覆上他的手背,笑道:“叶公子肯就范么,若是不肯就范,朕今晚就吃虎肉。”   叶重锦瞪他:“你敢!”   顾琛笑道:“阿锦,最近朕心里总是不安,担心你出事,你不是会算命吗,不如算算自己的,也好叫朕安心。”   他近日在朝中大兴杀伐,总担心将那些乱党逼得紧了,有人对阿锦不利。   叶重锦心里也是清楚的。   这是他自己定下的计策,一边打压肃清已经暴露的乱党,步步紧逼,同时提拔柳知周一系,让柳知周自以为深得圣上宠信,放松警惕。幕后之人,发现同党被肃清了大半,自然着急,而简在帝心的柳家,便是最好用的棋子。   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计中。   他道:“陛下安心,阿锦算过的,我的面相是顶顶有福气的,约摸能活到九十九岁。”   顾琛眼里一松,还是不放心地问:“当真?”   叶重锦点头,笑道:“我的本事,你还有什么不相信的。”   顾琛便不再多言,吻上他的眉梢,轻声道:“那就好,听阿锦这样说,朕便放心了。”   叶重锦弯起唇,其实自己的命数是算不出的,但他更相信自己的本事。   顾琛穿着平服,与他相携而入。   叶家人正在用晚膳,听到下人禀告,说二公子回来了,同行的还有圣上,各个露出不耐的神色,就连叶重晖都皱了下眉。   顾琛自然知道叶家人不欢迎自己,但没料到,他们连表面功夫都不做,直接就把不喜摆在脸上。   见礼后,叶老爷子放下碗筷,道:“老朽素有腿疾,严冬酸疼难忍,以往有阿锦时常替我揉按穴位,倒也不算难熬,只是以后……哎。”   他叹了口气。   顾琛眼角一抽。老爷子这是在怪他,把他乖孙抢走了。   安氏也叹道:“昊昊跟昕昕最喜欢二哥,这两日见不着人,总是哭闹,嗓子都哭哑了。”   “……”   叶重锦道:“爷爷,母亲,你们这是作甚。”   安氏眼眶一红,道:“这还没成婚,已经向着外人了,以后还怎么得了。”   叶岩柏揽着夫人的肩,安慰道:“这也是没法子的,原以为生了儿子,就不必忍受骨肉分离之痛了,只怪天意弄人。”   “老爷,妾身心里真是苦啊。”   “夫人,为夫知道,为夫又何尝不苦……”   这夫妻二人一唱一和的,听得叶重锦额角直冒冷汗,他偷偷看向自己哥哥,叶重晖只淡淡品茶,显然是要袖手旁观了。   顾琛轻咳一声,牵着少年入了上座,环顾一周,自己的气势先敛了。   他原本一直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因为阿锦原本就是他的,上辈子就是,这一世出了错,才落到他们叶家手里,他要回去再正常不过。   可易地而处,倘若他自己捡到个宝贝,珍而重之地呵护了十五年,眼看着就要十六年了,突然半路杀出一人,把这宝贝抢走了,他也是气不过的。   他道:“弘文老先生,叶相,叶夫人,朕知晓你们有多厌恶朕,但朕并不介怀,平心而论,倘若今天,朕站在你们的位置,只会比你们更加不忿,也更加痛恨。虽然理解,但朕只能把这个恶人做到底。”   “朕与阿锦的情分是前世就注定的,这话或许你们听着刺耳,但这就是真相,朕这一世,是为他而活的。只要能把阿锦留在身边,即便是这江山,朕也可以拱手想让。朕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们,朕必须抢走你们掌中的至宝,但朕愿意倾尽一切弥补,你们心中有不快,也尽可发泄,左右朕也不敢为难你们。”   他一席话说得叶家人脸都青了。   虽说情真意切,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一定要把他家乖宝抢走了。   叶岩柏道:“有一件事,陛下该清楚,我叶氏一门,根在津州,总有一日是要落叶归根的。”   顾琛道:“自然,叶相想走便走,朕绝不阻拦。”   虽然皇祖父和父皇一直仰仗叶氏威名,得以稳固江山,但他的天下,不需要依靠别人。   叶岩柏凉凉道:“陛下自然是巴不得我们一家老小尽早离开,免得碍事,不过臣要说的不是此事。”   顾琛心中萌生一丝不祥。   叶岩柏道:“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家中祖父与父母尽皆安在,阿锦身为家中次子,岂可不尽孝心,何况祖父最疼爱他这个孙儿,他若只顾自己玩乐,未免不孝,以后也要被人戳脊梁骨。”   叶家老爷子在一旁点头,表示赞同。   叶重锦咂舌,他爹是给逼到什么份上,才拿他来威胁皇帝。   顾琛问:“那叶相的意思是?”   叶岩柏捋了下胡须,道:“臣与老父商议过,每年入冬,阿锦回津州陪伴老人,一家人过个年,开春再回京城。”   顾琛眉头一皱,下意识就要拒绝,却被身旁的少年捂住了嘴。   叶重锦应道:“好。”   叶家人皆大欢喜,叶岩柏夫妇送老人回屋,三人有说有笑,叶重晖眼里也透出一丝笑意,摸摸弟弟的脑袋,夸道:“阿锦真乖。”   他们都高高兴兴地走了,只有顾琛拧着眉,眼底露出一丝受伤。   叶重锦把他拽到自己院子里,把下人都赶出去,凑到他唇上亲了一下。   “生气了?”   顾琛何止是生气,原以为可以共度百年,骤然减少了四分之一的时光。   叶重锦道:“你可以陪我回津州,政务交由莫大人和镇远侯处置,宗亲琐事让晟王爷去办,至于边关战事,自有雷霆将军和刘军师坐镇,倘若有要紧事,从京城到津州,快马加鞭也不过是五、六天的工夫。”   男人一愣,茅塞顿开。   叶重锦算盘打得啪啪响,他原本就不喜欢皇宫,留在那里全是为了顾琛,如今一年四季,只有春夏秋在京里,冬季可以借回津州为由,四处游玩,再好不过。   顾琛显然也想到了,但他想得更远一点,他要是跟阿锦回娘家,叶家人能让他进门? 第120章 暖春   叶重锦抽空去探望被咬伤的书生, 那人断了一只右臂,流了不少血, 能活下来实乃万幸。   侍婢在床榻旁摆上一个杌子,叶重锦自顾坐下, 拢着衣袖,问:“你叫沈明?你可知我是谁?”   那书生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叶重锦道:“那只咬了你的白虎,是我养的。”   见沈明面露异色,叶重锦才徐徐解释道:“那只老虎初到我院子时, 不过半岁, 我养了它八年,这期间内它不曾伤过一个人,有时候遇到一只稍凶的小狗,都会吓得调头跑, 所以,它会咬你我觉得很奇怪,可否与我说说,当日是何情形。”   “当日的情形……”   沈明自知说多错多, 含糊道:“其实那日之事,沈某已然记不清了, 只隐约记得在街道上行走, 不知从哪里冲出一只凶猛的白虎, 然后手臂剧痛难忍, 再之后, 我醒来时已经在府上了。”   这样的说辞,真可谓滴水不漏。   再问其他,他也只说不记得了。人在遭受重创之后,的确有可能下意识逃避那段记忆,刻意遗忘,无可指摘。   叶重锦安慰道:“我爹娘和兄长都是顶好的人,此事我相府难辞其咎,但凡帮得上的,你只管说,前程也好,银两也罢,我叶家定当竭力弥补,只是你的手臂,已是爱莫能助。”   “公子言重了,在相府养病的这段日子,府上众人关怀备至,沈某实在占了大便宜,倘若可以留在府上谋一份差事,沈某更是感激不尽。”   叶重锦道:“此事不急,等你伤势痊愈再议。”   言罢,不等沈明说话,他已起身,负手而立道:“你好生休养,我改日再来探望你。”   叶重锦走出院子,朝叶三道:“此人的底细可派人核实过?”   叶三道:“回二公子,据沈明所言,其家乡在冀州一个偏僻的村落,昨日大公子已派人前去,但此行路途遥远,短时间内,是无法查探虚实的。”   叶重锦蹙眉,道:“派人盯紧了,此人有几分蹊跷。”   “是。”   叶重锦又问:“陛下在何处?”   叶三道:“此时应在墨园,与大公子对弈。”   叶重锦来了兴致,顾琛的棋艺精湛,他哥哥也不差,这两人对弈,该有些看头。   他弯起唇,往墨园去。   墨园,叶重锦踏上石阶,那两个男人正坐在凉亭内,面对面对弈。   顾琛穿着一身黑色华服,他哥哥则是一袭白衣,二人各执黑白,两双黑眸尽是杀气腾腾,瞧着的确很有几分趣味。   叶重锦问:“可分出个胜负了。”   那二人见着他,尽皆敛了火气,面上显出几分和善。   顾琛将少年拉到自己身旁,捏了捏他的手,笑道:“快了。”   叶重锦瞄了一眼棋局,扑哧一笑,哪里是快了,这分明是势均力敌,进退两难,已然陷入僵局。   他的笑容实在招人疼,顾琛在他脸蛋上亲了一下,叶重锦一愣,他哥哥还在对面坐着呢,他也敢这样大胆。   叶重晖抬眼睨了他二人一眼,放下手中棋子,起身走了。   顾琛道:“这不是分出来了。”   “……”   叶重锦瞪他,不满道:“你又气我哥哥。”   顾琛轻哼一声,道:“朕亲自己的人,还要谁的应允不成,若当真气着了,只能怪大舅哥自己气量狭隘。”   叶重锦知道他今日在相府受了不少委屈,一直憋着气,也不好怪罪他,只是板着脸道:“这世上,除了我,谁都不可以欺负我哥哥,你也不行,听到没有。”   顾琛皱着眉,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叶重锦捏着他的脸,又问了一句:“听到了?”   顾琛望入他的眸,小声道:“你这么向着他,假如有一天,他要杀朕,阿锦也站在他身后吗。”   “休要胡言,我哥哥怎么会杀人。”   顾琛笑了一下,轻声道:“是啊,纤尘不染的恒之公子,自然不会沾了血污。”   倘若有一日,叶恒之为了某个人,甘愿让自己的双手沾染污秽,堕入凡尘,是否说明,他对那人,已然情至深处,爱之入骨。   叶重锦觉得他话中有话,待要细问,这人已经把他搂紧在怀中。   =======   安家偏院内,一树梨花胜雪。   紫衣少年坐在树下,指尖轻抚琴弦,淡声问道:“寒烟那边如何。”   书童答曰:“尚且不知,那日之后,皇帝派遣金吾卫在叶家把守,密不透风,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我们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安启明轻笑一声。   “呵……无妨,他总会见机行事的。”   “是,寒烟公子自然是让人放心的,只是为了此事,废了一只右臂,实在不值。”   安启明眉头微皱,眼底划过一抹晦暗。   他轻轻拨弄了一下琴弦,徐徐说道:“只怪我轻心大意,不曾想,安世海临了竟留了一手,他给叶家兄弟留下的宝物中,有一样,是从地宫中取出的,那样东西倘若现世,我的身份便再也瞒不住了。”   书童道:“安老爷子到底是糊涂,他难道不曾想过,若公子的身份瞒不住,他们安家罪同欺君,是要满门抄斩的。”   安启明弯起唇,摇了摇头,道:“他不糊涂,他把那样东西交给叶家,不就是指着叶相为他们安家留一条活路吗。”   “既然如此,他为何不直接与叶大人说,偏藏起来,岂不是多此一举。”   安启明只轻轻摇头,脸上显出一丝怅然。   因为,他老了。因为老了,所以狠不下心,曾为陈氏王朝的臣子,到底残存了几分忠义。   他并未说出来,只是阖上眸,指尖倾泻几声幽幽琴音。   =======   到了三月,便是一桩接一桩的喜事。   先是逍遥王娶妻,因着是圣上亲自赐的婚,虽是男子与男子成亲,仍然办的风风光光。   主婚人是晟王爷夫妇,有雷霆将军坐镇,叶家二公子与陆家公子结伴迎亲,观礼的队伍从街头排到街尾,锣鼓喧天,声势浩荡。   当朝一品大员,兵部尚书莫大人就这么出嫁了。   因着新郎官是个不知世事的,皇帝派了几位有阅历的嬷嬷伴同,倒是没闹出什么笑话。   婚宴在晟王府举办。   顾悠握着红绸,睁大眼睛看着对面的男人,莫怀轩朝他一笑,他立刻便脸红了,接着便弯起唇笑起来。   少年一身大红华美锦袍,艳丽的红衬得肤若凝脂,腮若胭红,睁着一双杏眸,眼底似揉碎的星屑。   曾经只能在梦中见到的场景,经历两世,跨过轮回,他终于,再一次牵住他的手。   莫怀轩想,倘若永生永世的运气都用在这一世,来世他甘心做一个乞丐,少年从自己身畔走过,他只远远看着那道身影,祈愿他一世安康。   只有这一世,他想用自己的手,呵护他,给他幸福。   ======   晟王爷是个爱热闹的性子,朝廷上下,甭管熟不熟,只要叫得出名字的,都给请来了,为招待客人,全京城的名厨,在晟王府齐聚一堂。   晟王妃拉着秦氏的手,安慰道:“王爷是个脾性温良之人,必会善待莫大人,夫人尽可放心。再者说,成婚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家人的事,我们晟王府对待亲眷,一向是护短的,从此以后,尚书府与我晟王府便是一家人。”   这话,算是让秦氏安心一些。   毕竟一个好好的男儿,嫁给人做男妻,实在不是什么好名声,何况是莫怀轩那样的人中龙凤,着实可惜了。   其实她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原以为小五成了自己儿子,子嗣传承便不是难题,不曾想,悠儿最后娶了个男子回家,还是圣上亲自赐的婚,再不满,也只能咬牙认了。   她又与秦氏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其实秦氏早已接受了这件事。   该掉的眼泪早掉完了,她也知道,此事其实是遂了儿子的意,他喜欢逍遥王这么些年,如今,该是得偿所愿的。   身为母亲,她再不愿,也不能在儿子大喜之日,给他添堵。秦氏勉强一笑,道:“王妃放心,妾身明白。”   她如此通情达理,晟王妃对她倒是有些另眼相看。   洞房内。   一对新人坐在床边,眼里都是情意,莫怀轩早将喜婆和嬷嬷丫鬟们赶了出去,暗道总算该遂一次意了。   不曾想,他刚把人压在榻上,房门砰的一声开了,接着便是陆子延与叶重锦的声音。   “人呢,怎么洞房里一个人都没有,那还怎么闹洞房。”这是陆子延在说话。   叶重锦笑道:“只怕有人亟不可待办正事,把人赶走了。”   莫怀轩额角青筋一跳,这个宋离,明知在办正事,还不速速离去。   他正思索对策,悠儿已经从他怀里钻了出去,朝外唤道:“阿锦,子延,我在这里,怀轩哥哥跟我玩呢。”   “……”   陆子延拎着一坛好酒跨进来,见到顾悠衣衫不整的模样,扑哧一笑,莫怀轩有些恼怒,把顾悠拉到跟前,替他整理好衣衫和冠戴。   陆子延问道:“王爷,你可知成婚之日,新郎官要做什么?”   顾悠摇摇头,说:“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他原本就缺乏常识,顾琛也不想让这些繁文缛节拘束了弟弟,因此只嘱咐那几个老嬷嬷,让逍遥王随心所欲,只不要把婚礼折腾毁了,别的一概随他。   叶重锦睨了一眼莫怀轩,笑道:“新郎官该陪客人喝酒,至于新娘子,该等在洞房里,等夫君掀红盖头才是。”   莫怀轩皱起眉,道:“那是男女成亲的规矩,男子与男子,本就是破除旧礼,拘泥于这些陈腐的规矩,反而不美。”   叶重锦挑眉,道:“莫大人所言极是,只是婚礼的规矩原本就是图个好兆头,你若是不在乎吉凶,自然也可以不遵守。”   莫怀轩噎住,眼睁睁看着顾悠被他们带出去喝酒。   他跟上前几步,叮嘱道:“悠儿,你容易醉,千万不要沾酒,若是一定要喝,便以茶代酒,怀轩哥哥在这里等你。”   顾悠自然是点头应好。其实他还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但阿锦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他便跟出来了。   出了院子,两人没把他带去前院,而是去了花园。早命人摆好了一桌酒菜,正如莫怀轩思虑的,他们只给顾悠准备了茶水,不让他沾酒。   陆子延笑道:“阿锦,你何苦搅人家的好事,看给莫大人急的。”   叶重锦但笑不语。他为何这么做,莫怀轩自己心里清楚,先前在晟王妃的赏花宴上,他刻意带着顾悠来“捉奸”,害他丢脸,这笔账,他总是要找机会还的。   顾悠小口喝着茶,说:“成亲好累。”   陆子延道:“王爷,您这便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换做一般亲王娶正妃,哪有这样简单的,晟王爷和晟王妃考虑到你体力不佳,已经省去了许多麻烦事,您只露个脸,迎个亲,再没有更偷懒的新郎官了。”   顾悠听到,很是开心,说:“父王和母妃待悠儿极好,和母……太后娘娘待我一样好。”   他险些忘了,穆太后如今不是他的母后,虽然被纠正了许多次,偶尔还会口误说错。   叶重锦暗叹一声,这傻子,穆太后害死了他的生母,用药使他智力受损,不是恩人,而是仇人。   不得不承认,先帝的确有几分智谋,他不能杀穆太后,因为穆太后是新帝的生母,他怕顾琛怀恨在心,在宫中大兴杀戮,残害别的皇子妃嫔泄恨。   但留着穆太后,始终是一个极大的威胁,故而他留下遗诏,把顾悠过继给晟王爷,有晟王府护着,穆太后便再难加害于他。   上一辈的恩怨,该随着先帝的离世,一切都烟消云散。   想来,这也是丽妃的期望。她和顾悠一样有着一颗善良之心,应是盼望悠儿,一如既往快乐,天真,做一个真正的逍遥王。   不知不觉,月上树梢。   叶重锦不敢多喝酒,只喝了几盏,倒是陆子延喝了不少,醉醺醺地趴在桌上说醉话:“我也想成亲,我也想当新郎官,我也想骑着高头大马,娶他进门……”   叶重锦觉得,他前一个愿望未必不能实现,后一个愿望,却是不大可能。   顾悠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他还记得,怀轩哥哥说等他回去。   叶重锦心里的气已经解了,便道:“王爷,您若是着急,便先回去吧。”   “可是,子延他……”   叶重锦轻笑一声,道:“他啊,是羡慕你能做新郎官呢,快去洞房吧,莫大人该等急了。”   顾悠点头,想了想,从碟子里取了两块糕点,包在手帕里,回去找“新娘子”了。   陆子延眯着眼说:“是给莫大人准备的吧,王爷真会疼人。”   叶重锦笑道:“我以为你醉了。”   陆子延笑嘻嘻地说:“我的确是醉了,你们两位美人坐在我面前,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一向喜欢贫嘴,叶重锦只摇摇头,不与他争论,给他倒了浅浅一杯酒,两人碰了下杯,在月下对饮。   等到时辰不早,酒席渐渐散去,叶家人找到他们,这两人都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叶重晖脸色一寒,抬起弟弟的脸蛋,问道:“阿锦,你喝了多少,身体可有不适?”   叶重锦听到有人唤他,小声嘟囔道:“子延,我们再饮一杯。”   另一边已经醉的不省人事的陆子延,竟也答了一句:“好,再喝……”   叶重晖道:“陆侯爷忙公务去了,你们把陆公子平安送回府上。”   “是。”   他自顾把弟弟背在肩上,背着他往外走,叶重锦乖乖趴在兄长背上,不一会发出轻微的鼾声。   回到叶家,安氏带着几个丫鬟婆子候在门前,见到宝贝儿子醉成这样,忙吩咐侍婢准备醒酒汤。   她道:“怎么不看着一些,让你弟弟醉成这样,他身体虽然好了许多,但内里还是虚的,怎可贪饮杯中之物。”   叶岩柏在一旁道:“此事怪不得晖儿,阿锦跟陆家那孩子躲起来喝酒去了,又不能在王府里大肆寻人,好不容易寻着的。”   叶重晖却道:“没有看顾好弟弟,是孩儿之过。”   他略一颔首,背着人自顾往里走。   到了福宁院,几个丫鬟等在院子里,见着主子回来,全都迎了上来。   夏荷微微一福身,把叶重锦扶到床榻上,盖上锦被,叶重晖动作一顿,忽而开口道:“你今夜去了晟王府。”   夏荷道:“大公子,今日主子不曾带奴婢出门,故而一直在府中。”   叶重晖未言语,只是打量她的脸。   今夜在晟王府,他们遍寻不得阿锦时,是王府里一个小厮指的路,隐约间,他似乎嗅到一阵草木气息,与她身上的相同。   “你用的是何种熏香。”   夏荷道:“回大公子,奴婢身上的熏香,是秋梓在天香居买的雪柏熏香,价格适宜,院子里不少姐妹都在用,算不得稀奇。”   叶重晖便不再多问,只道:“照顾好你们主子。”   “是。”   待他离去,房里的丫头尽皆松了口气。   “大公子这满身的寒气,实在是吓人,这才刚开春,我还当回到了冬天。”   “可是大公子怎么忽然关心起夏荷姐姐了,莫不是……”   夏荷插起腰,道:“你们这些碎嘴的妮子,再胡言乱语,仔细你们的皮。”   几个丫头连呼不敢,各忙各的了。 第121章 身世   次日, 叶重锦转醒过来,昨夜被安氏喂了一碗醒酒汤,脑袋还算清醒。   他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朝外唤了一声,几个丫头便钻进内室里,道:“主子,您醒了,可有何处不舒服?”   叶重锦只摇摇头,问:“我是怎么回来的。”   秋梓笑道:“主子昨夜醉得不省人事, 是被大公子背回来的,浑身的酒气, 夫人吓得不轻, 还训了大公子呢。”   想到自己母亲, 叶重锦暗自掉了一滴冷汗, 回头只怕要被念叨个几回。   他穿上鞋袜, 只穿着一层单薄的衣衫, 推开一扇侧窗,阳春三月, 窗外正是花团锦簇, 春意盎然的景象。   夏荷往他肩上披了一件披风,道:“主子,当心着凉。”   叶重锦颔首, 望着花丛里彩蝶翻飞, 轻声低喃道:“原来已经过去一年了, 时间过得真快。”   那人从塞北归来,登基为帝,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   夏荷听到他的话,抿唇笑道:“奴婢眼看主子从一个半大孩童,长成一个翩翩少年郎,也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叶重锦道:“夏荷姐姐倒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好似永远不会变老。”   夏荷微微一福身,笑言:“主子谬赞,哪有不会变老的人呢,每次瞧着院里新来的丫头们,年轻貌美,心里真是羡慕得紧。”   秋梓道:“夏荷姐姐说笑了,我们这些人,谁的姿色敌得过姐姐。”   丫头们互相打趣了几句,叶重锦笑道:“本公子院子里的,自然都是美人,就不要互相谦虚奉承了。”   几人这才止住,替他梳洗更衣。   因着昨夜喝了酒,今日的汤药又加了一味药,叶重锦苦着脸喝了,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侯爷且慢,我们主子在用早膳……”   叶重锦一愣,放下碗勺走出去看了一眼,被拦在屋外的人,正是一脸杀气的陆凛。   叶重锦不自觉皱了下眉,陆凛这模样,活似要杀人似的,他问:“不知侯爷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陆凛沉声道:“延儿在何处。”   叶重锦奇道:“侯爷这话稀奇,我又没藏着子延,怎么跟我要人。”   陆凛脸色更是难看,他沉默良久,转身便走。   叶重锦忙追上,道:“侯爷且慢,子延昨夜没有回去?”   陆凛道:“本侯问过晟王府的人,都说昨夜是叶家家仆护送延儿回府,可他一夜未归,叶二公子以为,本侯该找谁要人。”   叶重锦神色凝重一些。   “侯爷稍安勿躁,昨夜我醉的不轻,是我哥哥安排的,我这便遣人去问。”   陆凛神色稍缓,道:“有劳二公子,本侯先带人去别处寻,倘若有消息,烦请去侯府告知一声。”   叶重锦颔首。   等陆凛走了,叶重锦对院子里的小厮道:“去请我哥哥回来,快。”   “是。”   夏荷道:“主子,陆家公子失踪了?”   叶重锦回眸看了一眼她,歪头笑了笑,抬手一挥,将其他人遣退出去。   他坐在罗汉床上,望着穿着一袭粉衣罗裙的婢女,轻声问道:“夏荷姐姐,你说,子延现在在何处。”   夏荷微微一怔,摇头道:“主子,奴婢不知。”   叶重锦自顾自抿了一口茶水,眼底流淌一抹流光,似藏着哀伤。   “夏荷姐姐怎么会不知道,昨夜姐姐不是在晟王府吗?这些年,每次我遇到危险,都是夏荷姐姐暗中保护我,那回我被安成郡主扔在龙址山,大猫带着我瞎跑,路上一头猛兽都没瞧见,却有极淡的血腥味,难道不是有人怕我们被袭击,才提前清理的吗。”   夏荷道:“即便有人暗中保护主子,想必也是陛下的人,或是老爷派的人,主子怎么会怀疑奴婢……”   叶重锦道:“前些日子,有人在外院的废弃枯井里,发现了一具尸骸,看衣物,应该是一名外院的婢女。春天已至,夏荷姐姐,这些年怎么不曾听你提起过春意,我记得,你们那时关系很好,她被我赶走,你却不曾为她求过情,难道,你早知道她死了。”   夏荷道:“主子曾说过,再也不想见到春意,奴婢只是不敢违逆主子的意思。”   叶重锦笑了一下,叹道:“夏荷姐姐,这话别人说我信,但你,你是从不怕与我顶嘴的。而且你可知道,在春意的尸骸旁,除了她自己的衣物,还有一样别人的东西。”   夏荷的面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她蹙眉问道:“不知……是什么。”   叶重锦道:“只是一只香囊,正面绣了一朵歪歪扭扭的荷花,只怪阿锦记性太好,时隔多年,夏荷姐姐第一次学刺绣,绣的那个锦囊,我竟记得清清楚楚。”   “主子……”   叶重锦道:“昨夜我实在醉的不轻,只是哥哥问你话时,我尚且留有一丝意识,他的话提醒了我,一个人的易容术再了得,可以改变身形,嗓音,相貌,但气味掩饰不了,只能用别的气味压制住,但气味过重,又容易显露行踪,对于在黑暗中出没的人尤其不利,所以,我每回见到宋弈,他身上都有很重的霜露气息。”   对面的女人终于不再狡辩,一开口,却是男人冷淡的嗓音。   “主子果然冰雪聪明,霜露的气味能将雪柏气遮掩一时,昨夜在外逗留太久,到底还是被大公子察觉到了。”   叶重锦问:“春意非死不可么,你与她的情谊,难道全是假的。”   夏荷道:“属下眼中没有情谊,只有忠诚,对主子不利的人,唯有清除才能安心。”   叶重锦望着“她”,那张曾经生动娇美的面庞,此时只剩下木讷和冷血。   同一个人的性情,竟能有如此大的反差。   他阖上眸,不再去看这个面目全非之人,问:“子延现在何处。”   那人答道:“安家,安家地下应该藏着一间密室,如何进去尚不清楚,只是大公子派遣护送陆公子的人,已经全部被杀,毁尸灭迹了。”   叶重锦颔首,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主仆二人沉默许久,谁也没有先开口。   叶重锦早知道他的存在,也愿意接受他的存在,否则也不会为他赐名“宋弈”。“宋”姓,对他而言,已然是自己人的标志。   可他无法接受,一直以来,活泼,真诚,善良可爱的夏荷是宋弈。这就像是,他的夏荷姐姐,在他面前被活生生杀死一样,实在残忍至极。   叶重锦暗自握紧拳头,低声道:“春意固然有错,但罪不至死。你杀了她,就该受罚。”   那人道:“只要能留在主子身边,属下甘愿受罚。”   叶重锦别开眼,淡道:“杀人偿命,春意已死,就让夏荷偿命吧。”   宋弈垂下眸,应了一声。他从不在意生死。   “我会为你安排一个新的身份,从此以后,你是宋弈,世间再无夏荷。”   “谢主子恩典。”   ========   “嗯……”   陆子延睁大眼眸,望着眼前的珠光宝气,夺目光华,觉得自己可能又穿越了。   难道自己太过爱财,才会做这种美梦,他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疼得直咧嘴,竟然不是梦。   “醒了?”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询问,他转过头,正对上一双温柔的眼眸,那人穿着一身紫衫,坐在轮椅上,面上满是关切。   “你昨夜喝了许多酒,我让人喂你喝了醒酒汤。”   陆子延点点头,笑道:“你是阿锦的表哥,多谢你昨夜收留之恩,不过我现在醒了,可否送我回家。”   安启明轻轻一笑,道:“镇远侯府算什么家。”   陆子延蹙起眉,道:“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在侯府,那里当然是我的家。”   “唯一的亲人……”   安启明轻声呢喃了一句,摇摇头,道:“子延,你唯一的亲人不在侯府,而在眼前。陆凛算哪门子的亲人,他与你非亲非故,待你好,无非是存了肮脏的心思,那等禽兽,从此以后,你不要再见他了。”   陆子延终于端正了神色,缓缓说道:“我想你误会了什么。对我而言,亲人与血缘无关,陆凛一粥一饭将我喂养大,无论我有多淘气,多惹人厌烦,他都没有想过丢弃我,他一心一意待我,便是我的亲人。至于你说的肮脏的心思,其实是我先挑起的,我逼他喜欢我,不要拿我当做外甥,我求他爱我,将我当做妻子对待的,我甚至给他下药,自荐枕席……”   他话未说完,便被安启明一把扯住了衣袖,低喝道:“够了,不要再说了。”   陆子延道:“为何不能说,那些都是我的心里话,我就是这样一个厚颜无耻的人,在旁人眼中,离经叛道,不为世人所容,唯有陆凛,他包容我的一切,我的缺点在他眼里也是好的。”   安启明沉声道:“你还太小,陆凛心机深沉,你根本斗不过他,中了圈套而不自知,只有亲人,永远不会害你。”   “亲人?你是我兄长?我之前就怀疑了,你的眼睛,和我实在太像。”   安启明道:“这双眼眸承自娘亲,她和父亲都是被顾氏一族给生生逼死的,为了保住你我二人这最后一丝血脉,牺牲了多少人你恐怕想象不到,你我的肩上,扛着国恨家仇,早已由不得自己做主。”   什么陈氏一族,什么国恨家仇,他一句都听不懂,也不想听懂,他要回到陆凛身边,舅舅一定会保护他。   陆子延从床榻上爬起来,走下床,道:“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忽然眼前出现两个黑衣男人,挡住了去路。   安启明缓缓说道:“我说过,由不得你自己做主。” 第122章 过渡   得知陆子延在安家, 叶重锦倒并不怎么着急,安启明再如何狠辣,也不可能对自己唯一的血亲下手。   而且, 他兄弟二人总会见面,不是此时, 也会是以后。   叶重晖被弟弟唤回, 只当他遇到了什么麻烦, 不成想是为了陆子延的事。   如今安启明的事, 只有叶重锦知道, 他不敢告诉顾琛, 更不敢告诉镇远侯,这二人,前者报仇红了眼,如今正四处寻找仇人, 一旦叫他知晓安启明便是前世的幕后主使, 势必将其挫骨扬灰。   至于后者, 则是找人失了理智, 而且陆凛终究是向着陆子延的, 陆子延的身世始终是个无解的难题,倘若他为了保护心上人,倒戈相向,也未可知。   思来想去, 唯有自己哥哥最可靠。   他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交代清楚。听了弟弟所言,叶重晖略一沉思, 道:“阿锦的意思是,明表弟不但是陆公子的亲兄长,而且也是前朝皇室遗孤,一直处心积虑,妄图谋朝篡位。”   “不错。”   “那陆公子他……”   叶重锦道:“子延对这一切并不知情,他自小养在侯府,对自己的身世并不知情。”   叶重晖道:“阿锦,你该知道,此事陆公子知情与否并不重要,只要他身体里流着前朝的血脉,注定为皇室所不能容。”   叶重锦颔首,叹道:“原本陛下尚且容得下他,只是哥哥也知道,明表哥不良于行,他一心谋夺帝位,其实是给子延准备的。”   “那阿锦以为,陆公子会答应吗。”   叶重锦略一思索,道:“子延的想法和别人不同,他不守礼法,亦没有对朝廷的忠诚,只求活得自由自在,但他懂得趋利避害,尤其惧怕陛下,即便有这个心思,也没有这个胆量。”   叶重晖问:“既然如此,阿锦还担心什么。”   “阿锦担心的是,明表哥是子延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叶重晖明白了,他是担心,陆子延对安启明心生不忍,做出傻事,届时惹恼皇帝。   其实叶重锦更担心的是,陆子延得知身世后,知晓自己的父母亲族死于顾氏手中,心生怨恨。   他道:“哥哥,这世上总有人想要复仇,可是冤有头,债有主,那些无辜受到牵连的人,他们又该找谁复仇呢。”   叶重晖抚着弟弟的发丝,沉默良久,无法作答。天纵之才,对于人性的善恶,也难以说得清,道得明。   最终,叶重晖道:“阿锦,这世上,恨远比爱更具有生命力。”   叶重锦只得苦涩一笑。   倘若继续复仇,只会衍生出更多的恨。但是,即便他劝说顾琛,放弃前世的仇怨,陆子延是否又能劝说安启明放下国恨家仇?   正如哥哥所言,恨意难平,便注定无解。   =======   安家地宫。   陆子延望着一桌子的美味佳肴,暗自吞了口口水,硬着头皮道:“我说了,我一口都不会吃的。若是不希望我饿死,就放小爷离开。”   安启明在一旁自顾用膳。   “子延,这些年我虽然不曾在你身旁,陪伴你长大,但安排了不少耳目,对你的性情还是了解一二的。你这孩子,吃不了苦头。”   “……”   一语中的。   陆子延拧着眉,终于还是动了筷子。原先不吃,还感觉不到饿,吃了一口,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一边囫囵地往嘴里塞,一边道:“你说得对,我吃不了苦头,所以这造反的事,我是万万做不得的。”   安启明给他斟了一杯茶,递到他唇边,笑道:“放心,哥哥自然不会让你吃这苦头。哥哥会替你拿下这江山,你只管坐上那把龙椅,旁的事,自有哥哥在。”   陆子延越发觉得他像个疯子。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做这等赔钱的买卖。可是他骤然想起,自己在历史书上学到的知识。这人一直挂在嘴边的陈氏一族……是了,大邱之后的皇朝是后晋,皇帝姓陈。   他眼皮一跳,这未免太过可笑。难道他真是历史上的那个皇帝。   他虽然早料到,中了穿越大奖,势必会有一些不同的命数,但不曾料到,自己有做皇帝的命。   他道:“陈子昭,你为何不自己做皇帝。”   陈子昭,是安启明告诉他的真名。   陈子昭笑道:“傻弟弟,你见过瘸腿的皇帝?天子代天行令,倘若有残疾,怎么能让百姓臣服,又如何号令百官。而且,你的生辰八字,姚一刀曾经找空尘大师替你算过,子延,你有帝命,注定要登上那个位置。”   “你这是迷信,什么命数,根本就做不得准。普天之下有多少生灵,与我同一时刻降生的孩子有多少,倘若我有帝命,那些人岂不是也都有帝命,那皇帝该由谁来做。”   陈子昭道:“你这孩子,一向古灵精怪,就连说辞也极为有趣。”   “……”   陈子昭拉着他走到灵位前,指着爹娘的牌位,道:“你知道爹是如何死的吗,当时母亲已经怀了你,朝廷的走狗对我们一家人赶尽杀绝,为了保住腹中的骨肉,爹亲自当诱饵,将追兵引开了,最后死在逃亡途中。而母亲,因为路途奔波,无法得到妥善休养,胎位不稳,生你时是难产,拼尽全力才将你生下,从此撒手人寰。”   “他们二人,是为了你才丧命的。你若觉得问心无愧,便当着他们二人的面,说你不愿复仇,说我陈家的仇与你无关,倘若你说得出口,也罢,我便不再认你这个弟弟,从今往后,你回侯府做你的公子,我继续做我的逆贼,再无瓜葛。”   陆子延拧着眉,道:“你分明是强人所难。对我们陈家赶尽杀绝的人,是先帝,是太宗皇帝,不是今上,他登基不过一年,这些往事,都算在他头上,未免不公平。”   陈子昭道:“你说不公平,这世道何曾公平过。你我二人,倘若都死在追杀中,如今,哪还有性命谈论公平不公平。”   说完,他拂袖离去,只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   =======   因为侯府公子失踪,如今全京城都在戒严。镇远侯一连数日上朝都是黑着脸,把文武百官吓得不轻。   之后,陆凛带着部下,把京城里,但凡往日与陆子延有过节的府邸都搜查了个遍,御史弹劾的奏章几乎把御案堆满。   顾琛皱着眉,道:“镇远侯走失了外甥,自然心里焦急,此乃人之常情,只搜查府邸,又不曾伤了谁,也不曾损坏物件,便让他去查吧。”   陛下都发话了,满朝文武只得配合。   叶重锦问:“你这样放任,朝廷的规矩摆在哪?继续搜寻下去,只怕要搜你的乾清宫了。”   顾琛只笑道:“要搜便让他搜吧,何况朕也很好奇,在天子脚下,究竟谁有这个本事,把镇远侯的小公子掳走。”   叶重锦道:“你这是利用陆凛帮你找人?”   顾琛并不否认,笑道:“倘若朕猜的不错,此事应该是前朝那些鼠辈所为,只是不曾料到,他们如此沉不住气,尚未成气候,就胆敢暴露,难道……陆凛与陆子延的事被撞破了。”   “撞破又如何?”   顾琛道:“撞破了,自然是要制止的,将来要扶上帝位的人,自然不能是断袖,否则他们陈氏的皇室血脉,谁来延续。”   说着,他又蹙起眉,道:“只是这时机实在不好。”   叶重锦见他神色严肃,忙问:“怎么不好了?”   顾琛沉声道:“京里闹成这样,朕与阿锦的大婚岂不是要受影响。” 第123章 嫁妆   眼前的男人, 一脸深沉,叶重锦还以为他要说什么要紧事, 却原来是担心婚期。   他嘴角一抽,无奈道:“什么时候成亲不行,人总归是你的, 还怕我跑了不成。”   顾琛一听,脸色更是不好看,听阿锦这话里的意思,却是真的有延期的意思。   他拧着眉,把人塞进怀里,不满道:“在阿锦心里, 旁人总是比朕重要的, 陆家那小子被人劫走,多半当成皇帝似的供着, 哪会伤他分毫, 你关心他,怎么也不想想, 朕心里难受不难受。”   叶重锦挑起眉,笑道:“那你心里难受吗?”   顾琛颔首。   叶重锦便把手掌附在他胸口处,轻轻揉了揉,道:“这样还难受吗?”   帝王心跳骤然加快,把人压在罗汉床上, 亲了又亲, 道:“朕一刻也等不得了, 索性天地为聘,日月为媒,今日就把婚事办了。”   他又是亲又是舔的,弄得叶重锦痒得不得了,笑得眼泪都掉下来了,眯着一双含泪的明眸望着他,颜色动人,真可谓是活色生香,顾琛竟是看痴了去,久久都没有动作。   叶重锦扯着他衣袖,道:“我饿了。”   顾琛坐起身,先替他整理好衣物,又将头发梳理整齐,蹲下身给这孩子穿上鞋袜,朝外道:“传膳。”   殿外传来一声喏,十多位宫人低垂眉眼,谁也不敢往殿内瞧上一眼。   顾琛握住这孩子白嫩的脚丫子,心里又是爱,又是恨,暗道,这和养个祖宗有什么区别,堂堂帝王给人更衣喂饭,还讨不着半点好。   可抬起眸,阿锦朝他笑了笑,什么怨言顿时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腔的甜蜜。   ======   从宫里回来,府前亮着几盏灯笼,爹娘兄长皆候在府外等他。   叶重锦一下马车,安氏就走上前拉住他的手,道:“阿锦,最近京里不太平,下回可不许这么晚了。”   虽说入了春,入夜还是冷的。   叶重锦用自己的手暖住安氏的手,笑道:“母亲放心,从宫里出来,一路有侍卫护送。”   安氏原想说,陆家公子那等身份,还不是叫人掳了去,但思及儿子与陆子延一向交好,心里一定是担心的,便把这话咽下去了。   她道:“话虽如此,娘心里总是放心不下的。”   叶重锦只好保证,下回再不敢在外逗留,安氏这才肯放过他,说让人钝了补身子的汤药,要趁热吃才好,牵着他进了屋里。   叶重锦一听“汤药”二字,眼里便有些畏惧,用眼神跟哥哥求救。   叶重晖收到弟弟的信号,眸中泄出一丝轻笑,只朝他做了个口型——乖乖喝完。   老爷子在屋里逗双生子,见着叶重锦,重重哼了一声。   “……”   叶重锦走到老爷子跟前,乖巧地唤道:“爷爷。”   老爷子一见到他,心已经软了,只是刻意板着脸,道:“还唤我爷爷作甚,眼看月末就要进宫,最后的时日,不留在家里陪伴亲人,却见天往宫里去,你心里哪还有我们的位置,全被宫里那位占去了。”   叶重锦连忙认错,老爷子是打定主意给他颜色看看,愣是不给回应。   眼见汤药送上来了,叶重锦眸光一闪,遂蹙起眉,以拳抵唇,难受地咳起来。   老爷子最怕他身子不好,见此情状,真假已经顾不上,忙让人把汤药呈上来,亲自喂孙儿喝。   叶重锦就着他的手,忍着苦味喝了两口。   安氏在一旁道:“小时候,阿锦每回不肯喝药,祖父一喂,他便肯乖乖喝了。”   这话正戳在老爷子心上,他眼里露出了和蔼之色,早忘了先前还在闹脾气的事。   ======   福宁院。   因着那日老爷子闹了一通,叶重锦好几日没敢出门,时常去老爷子院子里转一转,老爷子是开怀了,宫里那位,却又要忍受相思之苦。   叶重锦坐在凉亭里,四处竹叶飘洒,他左手执白,右手执黑,自己与自己对弈。   一名青衫男子缓缓踏进竹林里,唤道:“主子,沈公子带到。”   叶重锦只轻轻颔首。   沈明上前躬身道:“二公子。”   叶重锦看向他,道:“沈公子请坐,伤势可有好转。”   沈明依言坐在一旁的石凳上,谨慎道:“沈某伤势已无大碍,只是用惯了右臂,如今用左臂却是有些不习惯,假以时日,总可以适应的。”   叶重锦不言语,只是轻轻落下一子。   沈明看了眼精妙的棋局,而后垂下眸,掩去眸中的诧异。   “宋弈,看茶。”   青衫男子应了一声,取下火炉上的紫砂壶,倒了一杯热茶,亲自奉到沈明手边。   沈明忙接过杯盏,道了一声谢。   竹林中只有树叶的沙沙声,青衫男子立在一旁不言不语,一人与自己对弈,还有一人垂首饮茶。   过了不知多久,一旁的小径上路过一行家仆,小心抬着一个刷着红漆的木箱,往院子里走。   沈明见到那箱子,瞳孔骤缩。   叶重锦也瞥了一眼,淡道:“那不是外祖父留下的古董,抬进我院子作甚。”   宋弈答道:“主子不日便要进宫,夫人让人抬进主子私库里,算作嫁妆。”   “……”   叶重锦被嫁妆两个字刺到,皱了下眉。   抬手将一桌的棋局打乱,道:“无趣,沈公子,今日这茶就品到这里,本公子先不奉陪了。”   说完便抬脚往外走,宋弈忙低头跟上。   沈明起身,弯腰目送他二人离去。   出了那片竹林,叶重锦抬手将衣袖山沾的一片落叶拾起,道:“如何,他可有易容的痕迹。”   宋弈道:“瞧不出。”   叶重锦奇道:“连你都瞧不出来,难道他的易容术在你之上?”   宋弈道:“主子,奴才的易容术虽精妙,眼力却未必及得上,就像他未必瞧得出奴才的易容一样。”   叶重锦颔首。   兄长派去调查沈明的人久久没有回信,如果不是路途实在遥远,被耽搁了的话,那就是已经被人杀害了。   究竟是自己多虑了,还是这人当真是隐藏的高手。   ======   安府。   陈子昭收到密函,眼里透出一丝深思。   书童问道:“少主,既然已经找到那样东西,今夜就行动吗?”   陈子昭摇了摇头,将密函放在烛火上,那一页书信很快燃为灰烬。   “叶家次子叶重锦,大邱第一任君后,他的院子比皇宫还难闯,何况此人奸诈至极,或许其中有诈。”   “若是让那样东西进了宫,少主的处境岂不是更危险了。”   陈子昭沉思片刻,道:“自然不能让它进宫里,叶府又闯不得,唯一的机会就是大婚之日,从入宫的仪驾上抢。”   “可是帝王大婚,必然全城戒严,下手更是不易……”   “你忘了,如今镇远侯正四处寻人,倘若发生了一些什么,城中百姓起乱,你们趁乱抢走一箱聘礼还不容易。”   书童恍然道:“少主英明。”   陈子昭挑着灯芯,道:“让寒烟帮你们一把,他毕竟在叶府内。”   “属下明白。”   陆子延趴在墙壁上,只隐约听了个大概,似乎是想在阿锦大婚上抢走什么,可即便知道,他也什么都做不了。   这里平时只有陈子昭和那个书童进出,机关是从外面打开的,要从里面出去,必须要有钥匙。   一直被困在这里,他心里着急,已经砸了好几样稀罕物,什么七彩琉璃盏,南海夜明珠,全是价值连城的宝物,那个自称他哥哥的男人只一笑付之,并不往心里去。   他还是头一回遇到如此油盐不进的人。   既然硬的不行,只好来软的了。   用晚膳时,他朝陈子昭道:“你跟我说说爹娘的事吧。”   陈子昭愣了愣,眼里有一丝惊喜,应道:“好。”   “爹单名一个枢字,但你也知道,咱们姓陈这件事是万万不能说的,所以他一直用的母姓,化名慕容枢,当时遇到娘的时候,就是用的这个名字。爹和我不一样,他是一位好人,待人总是和善的。”   陆子延给他斟了一杯酒,道:“他和娘是怎么认识的。”   陈子昭接过那杯酒,自饮一口,道:“爹身子一直不好,他也知道自己活不久,不曾想过复国,但自打晋朝覆灭那日起,便一直受人追杀,那时实在病得重了,姚一刀才把他带来京城求医,然后遇到了娘。娘亲是陆家养女,是侯府千金,没吃过什么苦头,她这一生最大的劫难,便是遇到了爹。”   说到此处,他又自顾饮了好几杯。   “有些人的命数便是如此,倘若她没有遇到爹,自然一世安稳,在京城里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倘若爹没有遇到她,也可以从容面对生死,而不是死不瞑目。”   可他们偏偏相遇了。   陈子昭显然是有些醉了,从容的面上显出一丝痛楚,幽幽道:“爹娘为我取名为昭,昭,乃是光明之意,爹娘一直盼着,我们可以不必过着躲躲藏藏,暗无天日的生活,可后来,为你取名为延,只盼你能活下去,将他们的生命延续下去。”   陆子延微微蹙眉,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不自觉也饮下一杯桃李醉。   他在娘胎时,一直处于浅睡的状态,只隐约记得,生下他的那个女人很温柔,时常与他低语,等他恢复意识时,她已经入葬了。   再然后,舅舅来接他。   一个脸上有着伤疤,嗓音很难听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陆凛的怀里,道:“夫人为这孩子取名为子延。”   他爹一直没有出现,所以他一直以为,那人抛妻弃子,他也只当自己没有爹。   却原来,这里面掺杂了太多无奈。   他劝道:“既然爹娘希望你我二人可以平安,如今我们都过得很好,他们也可以瞑目了,何必犯这诛九族的大罪,倘若事迹败露,以今上的狠辣,你和我一个都跑不了,届时到了地下,你要如何跟爹娘交代?”   陈子昭已经醉了,只迷糊地说:“我死可以,子延不可以。”   陆子延推了推他,这人靠在轮椅上,已经醉的不轻。   陆子延叹了口气,把他扶到床上,盖上锦被。   他从陈子昭身上摸出钥匙,道:“你不必担心,我还会回来的,你一日不放弃复仇,我便一日不离开,端看谁耗得过谁。”   言罢,他用钥匙打开暗室的门,沿着石阶走上去,正巧遇到送酒来的书童。   书童看了一眼他,主动替他将石门打开,垂首道:“延公子,门外是我们少主的书房,你出去时避着些耳目,别被人当做窃贼抓起来了。”   陆子延应了一声,快速跑出去。   书童轻笑一声,进了地宫内,果然陈子昭是醒着的。   “少主,就这么放走延公子么。”   “他会回来的。”   书童又道:“倘若他将这里的事透露给陆凛……”   陈子昭揉了揉额角,道:“他不会,而且这地宫早已被人发现,找到入口是迟早的,先让下面的人提前准备,近日离开京城。”   “是。”   ======   婚期将近,宫里将君后的凤袍送来,叶重锦先前是见过的,已经不觉新奇,倒是安氏和一屋子的丫鬟们,各个瞪直了眼。   因为是男子,和一般的凤冠霞帔稍有不同,绣金的凤纹在大红华服上,如同翱翔九天的火凤,气势迫人,烈火燃动,一丝一线皆美到极致,腰带处镶着玉白暖玉,处处彰显华贵。   安氏回过神来,抚着栩栩如生的凤纹,道:“可见是用了心思的。”   丫鬟们连声道:“再没有更气派,更尊贵的凤袍了。”   叶重锦托腮笑了笑,这样气派的凤袍,顾琛命人做了许多件,入宫穿这一件,回头册封,祭祀,件件都是不同的,剩下的都放在紫宸宫,回头要换,那人自然是要亲自经手的。   正说着话,忽而宋弈走到他身旁,低声道:“主子,陆家公子来了,正在您卧房里,似乎是偷偷来的。”   叶重锦一惊,问:“你说的是镇远侯府的陆公子?”   不等宋弈回答,他已经快速走出去。   回到福宁院,推开自己房门,便见到一脸焦急的陆子延,他气色尚好,可见的确不曾受到亏待。   “子延,你失踪快一个月,你舅舅他……”   “阿锦,你先听我说,我舅舅如今正在四处寻我,可我现在不能见他,否则他必不会放我离开。”   叶重锦皱起眉,道:“你要离开?去哪?”   陆子延道:“我不能说,但并无危险……其实,我找到自己的亲哥哥了,他在做一件危险的事,我不能放任他不管,我要救他,否则我这一世都会良心不安。”   叶重锦望着他,反问:“你要如何救?倘若救不了,你也要受牵连呢。”   “不会的,他其实是很温柔的人,只是受了太多伤害和不公,我总有法子让他心软。”   他轻叹一声,又道:“还有,我无意中得知一件事,你的嫁妆里似乎藏了很重要的东西,大婚那日会出一些意外,你自己小心。”   又是嫁妆……   叶重锦被刺了一下,忽而顿了顿,上次宋弈说起“嫁妆”,是下人们在搬运外祖父留下的遗物——那个红衫木箱。当时,沈明也在。   莫非,那里面果真藏了什么东西。 第124章 族谱除名   陆子延一定要回去,叶重锦没有法子, 只好派遣宋弈暗中跟着他。   叶重锦一向心思深重, 此时也不例外, 他不相信以陆子延的手段,可以从安启明那里逃出来,既然出来,那必定是安启明故意放他离开。   那人是咬定了子延不忍心弃他而去。   叶重锦恨得咬牙。   可那二人是血缘至亲, 他实在不好插手。   他交代宋弈:“不要被那些人发现踪迹,你也不必跟进去,寻那密室的入口,若我猜测得不错,他们应该不日就要离开京城, 放弃那个老鼠洞了。”   “主子是如何得知的。”   叶重锦哼笑道:“他们既然敢闹皇帝的大婚典礼, 自然是抱着孤注一掷的想法, 而且还放陆子延出来一遭, 可见, 是想要金蝉脱壳。”   宋弈心悦诚服,道:“主子英明。”   叶重锦道:“你潜伏在安家周围, 尤其是安启明的院子要格外注意,一旦那边有动静, 立刻回禀, 无论如何, 绝不能让安启明离开京城。”   “属下明白。”   等他离去, 叶重锦立刻传唤道:“把叶三叫来见我。”   叶三是当年先皇赐给叶岩柏的侍卫, 只听丞相一人吩咐,但叶重锦传唤,他是不敢不来的。   “二公子有何吩咐。”   叶重锦道:“外祖父留下的古玩字画,尽数搬来福宁院,一样都不许少。”   叶三道:“库房的钥匙在夫人手上。”   叶重锦抚着下巴,笑道:“跟我母亲说,我要从中挑几样喜欢的带进宫,问她是答应不答应。”   叶三嘴角一抽,夫人溺爱二公子谁人不知,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他应诺一声,去办事了。   叶重锦刻意将事情闹大,惊动了整个相府。   西院。   沈明握紧仅存的左手,那样东西关乎复国大计,不容有失,哪怕拼上性命,他也要拿到。   入夜,四个红木箱子凑齐。   叶重锦命人将里面的物件一样一样摆出来,还把莫怀轩跟顾悠一并叫来。   人家夫夫两个正是新婚燕尔,蜜里调油的时候,他偏把人叫来做事,莫怀轩本是不愿的,只是悠儿一听阿锦要他帮忙,高兴得不得了,立刻就来了,他只好也跟上。   趁着顾悠不注意,莫怀轩低声问道:“叶二公子,这种把戏您还没玩够吗。”   叶重锦道:“莫大人稍安勿躁,这次不是为了捉弄你,而是有要紧事。这些东西里,有一样是前朝乱党不惜行迹败露,也要夺走的。”   莫怀轩神色一凝。   “竟有这种东西。”   叶重锦颔首,他随手拿起一个翡翠玉盘,看了两眼,又放回去,道:“我看古董,只能看出值不值钱,内里的机关暗门,却是不在行的。而且时间紧迫,距离大婚只有两日,只好请莫大人掌掌眼。”   莫怀轩道:“论机关暗门,天底下有两人最擅长,莫某堪堪排在第三而已。”   叶重锦挑眉。   莫怀轩笑道:“其一,是叶二公子您的师父,金光寺住持,空尘大师,其机关造诣乃世之罕见,传言金光寺后山遍地布有机关,无人可解。”   叶重锦道:“我师父如今不知身在何处,已然指望不上,不知这排在第二位的是谁。”   莫怀轩道:“这其二,不是别人,正是二公子您的兄长,叶恒之。恒之公子十三岁被困金光寺内的桃花林阵,寻常人走个一天一夜也未必走得出来,可恒之公子,只用去一炷香的时间。”   这件事叶重锦也有所耳闻,可他问哥哥,他只说自己运气好。   叶家世代研习孔孟学问,不曾沾染旁门左道,叶重锦虽是异类,族中对他颇有微词,但总归他身子不好,一家老小护着,谁也奈他不得。可他哥哥不同,叶重晖是长子嫡孙,将来是要承继祖宗家业的,容不得行差踏错一步。   他摇头道:“莫大人,我哥哥他……只是运气好,流言当不得真的。”   莫怀轩轻轻一笑,也不拆穿,道:“既是如此,莫某只好尽力一试了。”   “感激不尽。”   =======   安老爷子留下的这批东西,都是真正值钱的物件,近一些的,有前朝名家字画,久远一点的古董,能有千年历史。   每一件都瞧着似有玄机,可仔细查看,却又找不出不同寻常的地方。   莫怀轩也爱莫能助。   他道:“既然这里面一定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不妨全部运进宫里。”   叶重锦摇头,道:“后日便是大婚,那些人不知埋伏在何处,紧盯这这批东西,大婚当日守卫森严,他们尚且敢行动,若私下运送,可以出的意外更多,正中他们下怀。”   莫怀轩脸上也显出几分阴郁。   “如今敌在暗,我在明,要想将那批人抓住,唯有等他们自己露面。”   叶重锦幽幽道:“让他们露面,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夜色已深,顾悠已然酣睡,在一旁的榻上发出轻微的鼾声。   莫怀轩弯腰把人抱起,小心背起,低声道:“就按叶二公子的法子来办。”   他脚步一顿,道:“对了,有一件事很有趣,叶二公子想来有些兴趣,公子的那只白虎在街上发疯咬人那天,我的人在附近跟丢了一个人,是那位无声楼的花魁,寒烟公子。”   叶重锦眯起眼眸。   莫怀轩笑道:“据他们所言,那人青天白日,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形如鬼魅。”   叶重锦扑哧一笑,问:“莫大人信了?”   “莫某以为,即便是鬼,也要附在人的身上才能行动。”   叶重锦道:“正是,是人也好,是鬼也罢,总是能抓到行迹的。”   两人心照不宣。   ======   次日一早,叶重锦被安氏从床上叫醒,因着是男子出嫁,许多规矩从简,唯有拜别宗谱这件事,却是马虎不得。   叶重锦换上一身月白锦衫,腰间悬着一块暖玉,脚上雪白的绣金蟠龙靴,风姿绰约,在一众仆从簇拥下,缓缓踏入宗祠。   安氏在宗祠前止步,女人是进不去的,只握着儿子的手,温声叮嘱道:“阿锦,你是父亲和母亲的孩儿,永远都是,骨肉至亲,岂是一张纸斩得断的。”   叶重锦自然点头应好。一进宗祠,最上方坐着须发皆白的老人,左边那个是叶老太爷,另一个,则是如今津州本家的大长老,掌管族中一应事务。   为了今日,叶氏族中许多长辈特地从津州赶来。   这些人见着叶重锦,各个面色不善,叶家人不出仕,不参与权谋争斗,乃是祖训。   若是换做别的脉系,早已被扫地出门,只是这一支是嫡系嫡支,当初入仕,又有着许多身不由己,而且叶老爷子名声斐然,是文人学子眼中的圣人,叶氏一族的顶梁大柱,故而容忍至今。   可如今叶氏嫡系子孙,受诏嫁入皇室,虽然是个男子,注定留不下叶家骨血,但于宗族而言,已是大不孝。   何况以男儿之身,嫁为人妻,名前自然是要冠以夫姓,百年叶氏,清流世家,丢不起这个人。   故而今日,拜别宗谱,叶重锦自此逐出叶氏一族,再不是叶家人。   当初一家人不愿答应这门亲事,除了怕他进宫受委屈,也是因为这个,族中那些老顽固,一向看不惯他遛虎逗鸟,尽学那些旁门左道,败坏门风,如今得了机会,绝不会松口。   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叶重锦并不后悔,也不想叫祖父和父亲为难。   他跪在祠堂前,闭着眼睛,听大长老念那些冗长的族规,历数他自出生起,坏了多少族规,桩桩件件罪无可赦,从此在族谱中除名,再不是叶家人。   叶重锦垂下眸,接过那支笔,正要在切结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却被人骤然握住了手。   场上众人尽皆色变,叶老爷子别开眼睛,压根不看,叶岩柏则是一言不发,任由长子在这种场合胡闹,叶家的长老们敢怒不敢言,一个个吹胡子瞪眼,但谁也不敢问罪。   叶重锦笑道:“哥哥,这可不是胡闹的地方,回头爹又要罚你跪祠堂了。”   叶重晖道:“这切结书上,只有一件事说对了。”   叶重锦问:“哪件事?”   “阿锦你……实在是胆大包天,这世上,再没有比你更大胆的人。”   叶重锦只笑,并不答话,叶重晖握着他的手,低声道:“阿锦,哥哥最后问你一次,你可后悔。”   叶重锦轻轻地,却极为坚定地答道:“不后悔。”   不是叶家人,他还是爷爷的孙儿,是哥哥的弟弟,是爹娘的乖宝。   可他若是做不成顾琛的妻,那个人即便委屈,也只会埋藏在心里,然后一个人痛,一个人难过,一个人发疯。   历经两世,他只想,成全一回那人的深情。 第125章 假亦真时真亦假   签下切结书, 自此叶重锦其人,与名门叶氏再无干系。   叶岩柏领着那几位长老去偏院歇息,丞相大人一路冷着脸, 把那几位长老唬得够呛,衣襟都给汗湿了。   叶重晖随后也离开了院子。   老爷子牵着孙儿缓步踏出宗祠,正看到长孙冷峻的侧颜, 神色一顿, 不禁叹道:“其实最舍不得你的, 当属你哥哥。”   “你母亲固然舍不得你, 可膝下还有一对双生子要照料, 为母则刚,总是能熬过这一关, 可你哥哥不同, 他自小便是个冷淡的性子, 只在阿锦面前, 还有些许烟火气, 待你入宫, 他只怕要真成个仙人了。”   叶重锦点点头,道:“我心里也很舍不得哥哥。”   老爷子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都是强求不得的, 爷爷这把年纪, 早看开了。只是你哥哥那里, 阿锦最好开解一二, 以免兄弟间生了嫌隙,日后悔之晚矣。”   叶重锦应道:“哥哥一贯豁达,我倒是不担心的。”   老爷子捋了一把胡须,道:“他的豁达是对别人,对阿锦,却计较得很。去吧,让下人们送我回屋便是。”   叶重锦只好听从,安排下人送老爷子回康寿院,自己去了墨园。   到了墨园才得知,叶重晖并未回去。   他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人,只好回自己院子,刚踏入院门,便听秋梓来报:“主子,大公子正在咱们屋里。”   叶重锦忙推门进去,却见叶重晖正在查看那几箱古董。   他惊喜道:“哥哥,你怎么来了。”   叶重晖抚着他的脑袋,轻声道:“府里都在传,说二公子大费周章地挑选嫁妆,还特地把逍遥王和莫大人请来鉴宝,不知阿锦是在玩什么把戏。”   这是第三回 听人说嫁妆了。   叶重锦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羞恼道:“不许说嫁妆这两个字。”   叶重晖道:“怎么不能说,阿锦要出嫁,自然是要带嫁妆的,要不要哥哥为你添妆。”   叶重锦瞪他,哼道:“爷爷还担心你舍不得我,让我宽慰你几句,原来是多虑了,我看哥哥很舍得的。”   叶重晖垂下眸,轻声叹了一句:“自然是多虑了。”   是他亲手把人送出去,事到如今,哪还有舍不得的余地。   他抚着弟弟的发丝,笑道:“哥哥虽然不会鉴宝,但勉强有一些眼力,不妨让我瞧瞧。”   叶重锦便让人开了锁。   他兀自在一旁品茶,道:“早前听莫大人说,哥哥擅长解机关暗术,不妨替阿锦瞧瞧,这内里有何玄机。”   虽然是这样问,但他心里是不抱多少希望的。莫怀轩看了一宿都不曾瞧出什么门道,他哥哥只有一些虚名,哪指望得上。   叶重晖只轻声应了一声。   他在这些古董字画中转了一圈,不过一炷香的工夫,指了三样物件,让人搬到内室去。   叶重锦看了一眼,分别是一样紫金画卷,描金折扇,还有一幅不知何人的题字。他奇怪道:“这三样东西,和别的有何不同?”   叶重晖先遣退了下人,才悠悠道:“这三样物件,和别的自然不同,乃是出自晋桓帝之手。”   晋桓帝,乃是前朝灭国君主,即陆子延的亲祖父,传闻是个喜欢题字作画的无能君主,甚至因着这些爱好,没少耽误了政务和早朝,一直为后人诟病。   他问:“哥哥的意思是,这三样里面,有一样是藏着玄机的?”   叶重晖却摇头,他道:“阿锦莫急,哥哥细细说与你听。我年少时看过一本杂论,上面记载在陈氏一族最繁盛的时期,曾出现一位国师,此人有通天晓地的本领,传为半仙之体,他预言陈氏会在几代之后走向灭亡,但有破解之法。”   叶重锦问:“什么破解之法?”   叶重晖打开那把描金折扇,看了两眼,轻哂道:“他为晋朝设了一处龙脉,乃是大晋帝运汇集之地,龙脉里储藏了晋朝历代帝王积攒的财宝,只要陈氏子孙找到龙脉,即便灭了国,也还有复国的可能。而龙脉的入口,记录在一张藏宝图上。”   他将那把折扇放在叶重锦手中,道:“阿锦,如果是你,如此重要的藏宝图,会只制成一份吗。”   “自然不会,我会分成几份,用障眼法伪装好,再分别放在几处收藏。”   叶重锦望着手上的折扇,随即笑道:“哥哥英明!”   虽说藏宝图分了几分保存,但晋朝共有七代帝王,总会有人忍不住去寻,这位晋桓帝是出了名的痴迷于书画,那样精妙的藏宝图,他忍不住描摹了一份,或者说,他认为自己制的藏宝图优胜于原画,所以用自己的作品取而代之。   但他也不是傻子,知道这种东西落到别人手上很麻烦,所以分别藏于这三样手迹中。   =======   安家地宫内。   “龙脉?这里就是龙脉?”陆子延诧异道。   陈子昭笑道:“非也,历代先祖积攒的财富,这里只有冰山一角,乃是当年皇祖父无意中得到了藏宝图,派安家人找寻龙脉,将其中一部分转移到了这里,或许也正因如此,损了帝运,这才招致大晋的灭亡。”   陆子延道:“既然如此,你还要去找?那帝运岂不是要跑光了。”   陈子昭摇头,道:“大晋已经灭亡,哪还有什么帝运,如今那里只有先人留下的财宝罢了。有了那些,便可以大肆招兵买马,与顾氏抗衡。”   陆子延眉头皱得死紧,道:“你一定要这么做吗。”   “不错,你是见过爹娘牌位的,上面没有刻上姓名,就连墓碑也是一样,他们不是无名氏,却永远不能以真名示人,顾氏的这片江山,根本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子延,你难道忍心叫爹娘地下难安吗,没有名字,阎罗王问话时,他们该怎么答。”   陆子延沉默半晌,才道:“倘若我有办法,替爹娘讨一个说法,你可愿意暂时放下仇怨。”   “你要跟狗皇帝表明身份?”   陈子昭轻笑一声,道:“子延,你实在太过天真,你以为人人敬你怕你,真的是因为你吗,不是,那是因为你是侯府少爷,是名门望族,一旦被冠以前朝余孽的名号,你就会从人中龙凤,转眼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听哥哥一句劝,千万不要做傻事。”   陆子延道:“在我看来,你做的事才是傻事。”   他深吸一口气,放缓语气,道:“你说过,答应了爹娘要好生照顾我,倘若我因为你发生意外,以后你有何面目见爹娘?”   陈子昭蹙起眉,道:“我说了,这种事情绝不会发生,哥哥不会让人伤你分毫。”   “倘若发生了呢,以陆凛的手段,尚且让你得手,把我掳来这里,你又怎么能保证,自己斗得过顾琛,护我周全。”   陈子昭脸色微沉。   陆子延扯着他的衣袖,不让他逃避。   “这世上有什么事是完全说得准的,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该知道有多危险,你自己冒险便也罢了,偏还要将我拖下水,这就是你说的‘好生照顾我’?”   陈子昭这才发现,这孩子主动留下,并不是打算受他要挟,而是打算用自己做筹码,反过来要挟他。   兄弟二人两相对视,皆是倔脾气的人,最终又是不欢而散。   ========   大婚之日,正是三月末,四月初始,乍暖还寒时候。   天微微亮,宫廷三千仪仗停在相府门前,美貌的宫女侍婢成群,金吾卫更是处处把守,闲杂人等禁止接近,整条街道堵塞不通,礼炮声声震天,其阵仗可谓空前绝后,即便是皇帝即位大典,也不曾这样热闹过。   要不是晟王爷跟叶相两人极力阻拦,顾琛甚至想亲自出宫迎亲,他早等不及要见他的皇后。   叶重锦穿上宫中送来的大红凤纹锦袍,脚上穿着云纹赤红蟠龙靴,头戴金色华冠,一根红色玉簪斜插入髻,在几个嬷嬷的搀扶下,踏上御用銮驾。   叶岩柏和安氏搀着叶老爷子,几人立在门前,勉强露出笑脸,该叮嘱的,早已经叮嘱过了,剩下的也唯有祝福了。   宫人高喝:“起驾——”   叶重锦缓缓打开掌心的字条,是宋弈传来的。   果真,安家那边有动作了。   他朝立在一旁的兄长使了个眼色,叶重晖微微颔首,命人去西院查看,不出所料,沈明的房间已经人去楼空。   叶重锦坐在銮驾上,手指搭在手背上,轻轻点着,眉眼间皆是笑意。   鱼已经上钩,该收网了。   康寿院。   一个侍卫打开一间储物间的门,走了进去,他的相貌平平无奇,是那种看过一眼,就会立刻忘记的存在,只是右臂的位置有一些干瘪。   他打开角落里的一个落了灰尘的黑色木箱,眼里划过一丝笑意。   正在此时,身后的门砰的一声打开,走进来一行人,为首之人正是叶三。   男人瞳孔骤缩:“怎么会……”   叶三道:“你当然觉得惊讶,按照你的计划,我和其他兄弟应该中了迷烟睡死过去。正如你猜到二少爷带去的聘礼有诈,二少爷也料定你会做内应,只是没想到,你连这个地方都能找到,接应你的人已经到内院了?”   那侍卫撕开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既不属于沈明,也不属于寒烟的脸,他笑道:“是,今天这几样东西我必须带走。”   “这只怕由不得你。”   接应寒烟的人很快赶到,双方在这间别院里厮杀起来,很快满院子血腥味。   一个年少的孩子缓缓走来,却是陈子昭身边时常带着的书童,道:“寒烟公子,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寒烟问:“怎么连你也来了,谁来保护少主的安危。”   小书童笑道:“这件东西干系重大,不容有失,少主让我前来帮忙看顾一二,只是此处不是叙旧的地方,且随我来。”   寒烟拿上那几样东西,与他一道离去,叶三见他们得了手,忙出手阻拦,不想那小书童只随手一掌,他便往后退了七、八步,吐出一口血沫。   最终眼睁睁看他们离去。   ======   入了宫门,銮驾绕了一圈,最终停在紫宸宫前,宫婢宫人列成整齐一排,等候凤驾。   几位嬷嬷掀开帘幕,恭敬道:“启禀凤君大人,紫宸宫已到。”   叶重锦应了一声,正要踏上脚凳,忽然脚下悬空,一人扣住他的腰身,把他抱了下去。   叶重锦轻呼一声,顾琛一愣,却见小孩衣袖里掉出一堆东西,什么折扇,画卷,还有一幅字画,中间还夹杂了几块糕点。   顾琛:“……”   紫宸宫前,宫人们齐齐低下头,恨不得即刻成了瞎子。 第126章 成婚   与此同时, 京郊龙址山上,一块无字碑前立着两名少年,墓碑前摆着两壶好酒。   年长者身着紫衣,坐在轮椅上,神色清冷, 年幼的那个则是一副无赖的模样, 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   “今日阿锦大婚, 京里风头正紧,偏要这时候出来祭拜娘亲, 我说陈子昭, 你是不是嫌命太长了?”   陈子昭回眸看了他一眼,道:“既要远行, 临行前自然要先祭拜娘亲。”   陆子延从石头上一跃而下, 道:“什么远行, 我怎么不知道。”   陈子昭淡道:“那地宫已经被人发现, 你的好兄弟,叶家那位二公子实在不是省油的灯, 派人在安府外面守了好几日, 要不是被随安发觉,我们今日一出府, 就会被他的人拿个正着。”   随安便是那个小书童的名。   陆子延蹙紧眉头,没有说话。   “你待他亲如兄弟, 特地潜逃出去和他通风报信, 而他却利用你来找我, 这世上,除了血缘至亲,谁又真正靠得住?”   陆子延随手摘了一根杂草,嗤笑道:“其实你话说反了吧。你特地放我出去,为的就是让我通风报信,阿锦为人一向谨慎,知道有人会去抢东西,他一定会提前布置一番,这便是你的机会,我猜想,你或许一开始并不知道那东西在何处,是想借阿锦的手,将它找出来,如此才更好谋夺,是与不是?”   陈子昭道:“你只愿相信自己相信的,我多说无益。”   “非也,只是我太了解阿锦,旁人看来他恃宠生娇,难以伺候,可与他相处久了才知道,他其实很为别人着想。若按你所说,他已经发现了你藏身在安府,为何不告诉皇帝,让他来抓人,却只是让人守在府外?”   陈子昭垂下眸,道:“自然是因为他没有证据。”   陆子延将手中的杂草揉成一团,笑道:“你何必自欺欺人,叶家二公子做事,什么时候需要证据了。他这么做,一来是因为安家是他外祖家,他其实很不喜欢这一家人,只是顾及两位老人往日的疼爱,才不得不看顾一些,至于其二,乃是因为顾虑我,他知道我在这世上没有别的亲人,所以即便知道你的行踪,却不曾透露给皇帝,否则……哥哥,你我二人,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   陈子昭神色越发难堪。   他沉声道:“皇位争夺本就是你死我亡,成王败寇而已,叶重锦妇人之仁,与我何干。”   陆子延看着他,眼底划过一抹失望。   “我原以为,你还是有些良知的,如今看来,并非如此,其实说什么国恨家仇,不过是拿爹娘做筏子,你是因为自己的腿疾恨天怨地,恨不得多些人流血牺牲才好……”   啪的一声响,陆子延抚上脸颊,对上陈子昭慌乱的眼神,冷冷地笑了一声。   他转过身,对着那无字墓碑,一字一顿,缓缓说道:“娘,非孩儿不孝,只是陈子昭因一己私欲,欲陷万民于水火之中,罪孽深重,孩儿万万不敢苟同。倘若他一定要陷孩儿于不忠不义的境地,孩儿便就此撞死在母亲墓前,也好过眼看天下苍生生灵涂炭。”   陈子昭脸色大变,上前握住他的手,道:“子延,是哥哥错了,你若怨我,只管打骂便是,别拿这种话吓唬哥哥。”   “谁要吓唬你。”陆子延甩开他的手,冷笑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陆子延是个贪生怕死之人,总归不会做傻事,你若是这样想,便只管试试,看我敢不敢。”   两人皆是沉默,正在此时,随安驾着马车赶到,请他们二人上车。   “少主,我们即刻出京吗?”   陈子昭看了一眼陆子延,叹道:“先找一个落脚之地,一切容后再议。”   随安犹豫道:“可京里实在不安全……”   “照办便是。”   “是。”   陈子昭将寒烟带回来的锦盒打开,那三样东西整齐地摆放在其中。   他打开那把描金折扇,看了一眼上面的字迹,满意颔首,忽而他一顿,这折扇是三十多年前的旧迹,怎么瞧着像是新做的。   “难道……”   他合上折扇,又打开那幅画卷,无论是笔力还是意蕴,就连落笔的习惯,皆与原本那幅几乎一般无二,即便是眼光最毒辣的内行来看,也绝看不出是伪造的,唯有新旧上泄露了痕迹。   这世上,有这等出神入化的描摹技艺的,除了陈子昭自己,便只有京城第一公子,叶恒之。   难怪竟连寒烟和随安都给骗了去。   陈子昭忽然扶额,哈哈大笑起来,只是那笑声里,隐约含着无尽的失意和无奈。   “不愧是叶恒之,不愧是叶家兄弟,陈某甘拜下风,甘拜下风……”   陆子延道:“你怎么了?忽然发什么疯?”   陈子昭只道:“你说得对,我斗不过他们,到底还是人心难测,我输了。”   他败给的不仅仅是叶家兄弟,更是将他抚养长大的安老爷子,陈氏的龙脉落到顾氏手里,他再无胜算。   =======   紫宸宫前。   一袭玄色锦服的皇帝,怀里抱着自己倾国倾城的美人,神色微顿。   叶重锦瞪他,那些东西他好好藏在袖子里的,若不是他忽然抱自己,才不会掉出来呢。   顾琛沉默片刻,直觉再不做出些什么,今夜大约是要独守空闺的,他朝身后使了个眼色,侍卫连忙将那几样东西拾起,派人送进寝宫里。   男人望着怀里的少年,没想到他才一进宫,就给了他一个大惊喜,他问:“路上饿着了?”   叶重锦连连点头,抱怨道:“三更天就被母亲唤起更衣,之后又听嬷嬷念叨那些烦人的规矩,銮驾在京城里头绕了一圈,进了宫之后,又是从东门一路到宣武门,再经过宣和门,最后才到这里,还好我提前备了点心,不然这一路就要饿晕了。”   顾琛失笑道:“皇后入宫都是如此,不过敢往袖子里藏点心的皇后,朕的阿锦大约是第一个。”   说到这里,又是低笑一声,眼里的喜欢掩藏不住。他调侃道:“那几样东西,难道是阿锦给朕的礼物?”   叶重锦先是摇头,又忽然点点头,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是给你的礼物,而且是大礼。”   顾琛面露惊喜,道:“朕去瞧瞧。”   叶重锦却是不急的,朝他眨眨眼,笑道:“不急,等入夜了一起看。”   顾琛听了,想起掉到地上的那幅画卷,只当是什么助兴的好东西,一时间眼睛都红了,恨不得现在就把这勾人的妖精生吞活剥了。   他气息有些不稳,道:“好,我们入夜再看。”   言罢,他大笑两声,抱着心爱之人阔步踏入他精心布置的婚房。   紫宸宫外,宫婢宫人们各个面露异色,看陛下的情状,只怕不仅仅是外面传得那样爱重叶家二公子,分明是爱到骨子里了。   进了宫殿内,布置竟有些像寻常人家成婚的婚房,大红色的绫罗绸缎悬在殿内,中央挂着龙凤同心结,什么吉祥的物件都齐全,只是那些寓意“早生贵子”“儿孙满堂”的东西都被剔除了。   顾琛把怀中的少年放下,牵着他的手,缓缓踏入殿内。   一头白虎从殿内缓步走出,比从前更健壮了许多,脖子上系着一个红色花球,停在两人面前,嗷呜一声。   叶重锦失笑,伸手揉了揉它脖颈上一圈光滑油亮的皮毛,道:“看来在宫里养得不错,长胖了许多。”   顾琛抵唇轻笑一声,道:“自然养的不错,吃的都是野物,老虎就该这么养。”   大猫朝他低吼了一声,蹭在叶重锦腿边撒娇。   顾琛勾起唇,自顾将它脖子上的花球摘下,将一端递给叶重锦,两人相携而入。   没有父母高堂在上,没有亲朋好友观礼,只有一幅画像,是宋离前世的模样,叶重锦望着从前的自己,眸中闪过许多情绪,最终只沉淀为欢喜。   顾琛道:“皇天后土不足以证吾心,朕只对前世的阿离,和今生的阿锦起誓,生生世世永不相负。”   叶重锦弯起唇,缓声道:“君不离,我亦不弃。”   两人相视而笑,顾琛捧起他的脸,轻轻含着那两瓣朱唇,泛着一丝甜味的花香的气息,一瞬间夺人心魄。   叶重锦微抬杏眸,一汪杏瞳似剪水,轻声嘟囔道:“母亲为我涂的口脂都被你吃了。”   顾琛把他紧紧揽在怀中,只觉得胸腔里的感情,几乎要喷薄而出,他扯开那条碍事的红绸花球,把人打横抱起,径直抱入寝宫。   这青天白日的,莫不是要做那档子事,叶重锦心里发虚,小声道:“时候不早了,耽误封后大典可不好……”   顾琛道:“封后哪有朕娶妻重要,皇后是大邱的皇后,妻却是朕一个人的妻,阿锦说,哪个更重要?”   叶重锦只得笑道:“自然是陛下娶妻更重要。”   顾琛眼中尽是满足,把怀中的男孩放在桌上,手臂撑在两侧,把人困在其中,好似一个坚固的牢笼,让叶重锦难以逃脱。好在这桌上盖着一层明黄锦缎,坐着倒也不凉,只是有些硬。   旁边摆着一壶上好御用佳酿,一对金樽酒杯。   顾琛斟了两杯,一杯放在叶重锦手里,道:“朕早前说过的,成婚这日,随你喝几杯。”   叶重锦歪头笑道:“这是交杯酒?”   顾琛颔首,道:“阿锦,喝了交杯酒,你就是朕的妻了,你可愿意?”   叶重锦缓缓抬起手,绕过男人的手臂,哼道:“事到如今才问我愿不愿意,我若说不愿意,你还能放我回家不成?”   顾琛笑道:“进了这宫门,岂有放你离开的道理。”   两人笑闹一番,饮下交杯酒。   少年唇上染着水渍,沾了朝露的花瓣一般,原本极美的脸蛋,不知何时抹上一层淡绯,正如即将绽放的花朵,含苞欲放之时,最叫人心动不止。   顾琛小心翼翼解下他腰间锦带,叶重锦慌忙阻止他的动作,道:“你要做什么,文武百官都候在宣政殿,等你去主持大局,可不是胡闹的时候。”   顾琛笑睨他一眼,道:“阿锦想到哪里去了,本就是要去册封仪式的,只是总不好穿这一身喜服过去。”   叶重锦这才想起来,去册封仪式是要换上凤君华服的。   顾琛笑道:“若阿锦果真迫不及待侍寝,朕也不是不能委曲求全,只是你饿了朕太久,只怕一回两回是满足不了的。”   叶重锦听得头皮发麻,忙伸手捂住他的嘴。   “闭嘴,不许说——” 第127章 三日   加封大典在宣政殿,殿外立着文武百官, 皇城禁卫军把守在各处, 一条暗红长毯直达金銮宝座,最前方, 是顾氏一族皇室宗亲。   晟王爷穿着一袭亲王朝服,早等得不耐烦了, 眯着眼打瞌睡,他身侧的大臣推了推他, 躬身唤道:“王爷, 这眼看着时辰已到, 怎么不见陛下与凤君的身影, 您看, 是否需要派人……”   晟王爷抬起眼皮,打断道:“圣意岂是你我可忖度的,耐心候着便是。”   那位大臣连声应诺, 不敢再提。   晟王爷轻嗤一声,他那好皇侄是什么脾气,他还是知道一些的,盼了好些年的宝贝总算落到手里, 哪还顾得上什么大典,只怕欢喜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倘若此时坏他的好事, 即便是亲生的皇叔, 那也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这个出头鸟, 总归他是不愿意做的。   眼看吉时已过,大殿里人心浮动,议论纷纷,几位皇室宗亲觉得丢脸,已经派人去请太后娘娘,太皇太后出面主持大局,只是等了许久,也不曾有回音。   这大邱朝最尊贵的两个女人,从前也不是什么良善的人物,只是自打新帝即位后,竟都过上了菩萨般的日子,和和气气的,没插手过朝政半分,大约是指望不上的。   因为丢的是皇家的脸面,晟王爷也觉得老脸挂不住,默默凑到叶岩柏身边,笑得和蔼,道:“叶相,您如今既是帝师,又是国丈,这陛下做事有失体统,您看是不是……”   叶岩柏拢着衣袖,慢悠悠地说:“王爷抬举了,凤君昨日刚迁了族谱,以后不是我叶家子孙,何来国丈的说法,再则,陛下立后既是国事也是家事,臣不好过问,自然是王爷您出面更好。”   晟王爷暗骂一句老狐狸,却是反驳不了。   眼看过了两个时辰,日薄西山,太监总管奉命前来,传皇帝旨意,宣诸位大臣前往万华殿参与宴席。   封后大典却是没再提。   历来封后大典乃是国之大事,断不会轻易说取消就取消了的,莫不是这位刚抬进宫里的凤君有何不妥?   众人尽皆看向叶家父子,这二人一向神色淡淡,也瞧不出什么门道,诸位大臣各个收敛神色,低声议论着,一道往万华殿走去。   叶岩柏捋了把胡须,道:“实在不像话。”   也不知是在说谁,叶重晖低应了一声,算是附和了自己父亲的话。   ======   紫宸宫。   几盏龙凤烛台轻轻摇曳,室内一片暧昧的气息。   叶重锦裹在被子里,道:“你自己去罢,总归我是不会出门的,索性就让他们以为我不得宠,也好过叫人指指点点,议论的好。”   顾琛把他连人带被搂进怀里,扒开一个缝隙,往小孩软软的发旋上亲了一口,笑盈盈地道:“怎么不得宠,阿锦是嫌朕疼爱得不够么?”   叶重锦骂道:“你这禽兽,色胚!”   “朕疼爱自己的爱妻,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怎么禽兽了,不过,色胚这一点,朕是认的,朕恨不能死在阿锦身上,怎么都疼不够。”   叶重锦又羞又恼,浑身都染上了绯红,纤细的玉颈美得不可方物,顾琛眼睛都挪不开了,胸口似有一片火在烧,又热又渴。   他幽幽地说:“阿锦,你若再勾朕,今晚这宴席怕是去不得了。”   叶重锦莫名其妙,道:“我怎么勾你了?”   顾琛大手抚上他的细颈,轻轻摩挲,用动作告诉他,他是怎么勾他的——只要这孩子出现在他面前,就是在勾他。   叶重锦说不过他,闷声不语,顾琛哄道:“阿锦,你不想见你父亲还有兄长吗?今日不见,短时间内怕是见不着的。”   叶重锦掀开被子,瞪他。   他一张倾城绝色的脸蛋,此时染上了不曾沾染过的情状,靡艳至极,顾琛喜欢得胸口泛起一丝丝的疼,只恨不能把他这么拆骨入腹,吃干抹净。   他把人抱在怀里,皱眉沉思片刻,道:“也罢,朕自己去,你这副模样给谁瞧见,朕都不舍得。”   叶重锦失笑,以为他在说笑。   不曾想,顾琛让人呈上一套轻薄的丝帛衣裤,亲自给他穿上,然后把人塞进被窝里,亲了亲他白净的额头,柔声道:“朕去去就回,阿锦在这里等朕。”   然后,又在他眼睛上亲了两下,才大步流星地走出去。   叶重锦愣了好一会,终于发觉,这人是真的想让他这个新晋的凤君,不出席封后大典。   也罢,他现在浑身都疼,去了也要出丑。   他朝外唤了一声,顾琛果真留了亲信在这里,那人跪在地上,等候吩咐。   叶重锦道:“告诉陛下,少喝些酒,否则今夜就不要回紫宸宫了。”   那人沉默好一会,才低声应道:“喏。”   倏然消失在殿内。   叶重锦打了个哈欠,沉沉睡去,他是一点都不愁见不着家人的,总归他明日要出宫,还有要紧事要办。   =======   万华殿内,宴席正酣,皇帝骤然降临,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坐在一旁喝酒观舞,他一向是看不出情绪的,此时也不例外,只是几轮歌舞过后,他面前那壶酒只动了一点。   他酒量好,是带兵多年,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且极爱好酒,今日这大好的日子,却只粗浅品了几口,不少人心里都打起盘算。   虽说叶家那位二公子实在生得漂亮,一副金玉的皮囊,但内里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以今上之文韬武略,自然是瞧不上的。   宴席过半,顾琛按规矩封赏了叶家,只是叶相已然位极人臣,安氏也早有了诰命在身,叶重晖更是年纪轻轻,出入内阁,这一家子,再没什么好提拔的,只赏了一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   一时间,不少人打算看叶家的好戏,也有人起了心思。   叶重锦不让顾琛饮酒,他只好看歌舞,但瞧着这些歌姬搔首弄姿,只觉得碍眼,方才怀里搂着一块天上瑶池的玉石,此时看别人,便都成了地上的尘埃,多瞧一眼都觉得厌烦。   他四下环顾一眼,今夜除了镇远侯被他圈禁在侯府,别的人大多都在,只是缺了莫怀轩。   莫怀轩一向妥帖,既然缺席,想来是有要紧事,只是什么要紧事,竟连他这个皇帝都不知情。   这时,有人呈上一份密报,他拆开扫了两眼,而后冷笑一声。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极有威慑力,大殿内的歌舞全都停了下来,舞姬们跪在地上,求陛下恕罪。   推杯换盏的大臣,其乐融融的皇室亲贵,就连在上座用膳的太后,和太皇太后,全都露出一丝谨慎。   穆太后道:“皇帝,何故发怒,不知是何人惹得你不悦。”   顾琛未言语,但在座众人已经猜想是叶家那个被宠坏的次子,惹恼了皇帝,什么天赐良缘,都比不上帝王之心。   穆太后也知道封后大典的事,先前有人求到慈宁宫,请她做主,她一向不敢插手皇帝的事,也忌惮叶氏一族的能量,因此只装作不知。   只是,此时已经容不得她装傻了。   穆太后劝道:“这大好的日子,万事以和为贵,凤君年纪尚幼,便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皇上也该宽容一二。”   顾琛拧起眉,道:“母后这话,儿臣却是听不懂的。”   一字一句,宛若重锤捶在众人心上。他一贯气势极强,霸道凛然,此时一显露不悦,已经有不少人冒出冷汗。   却听皇帝沉声道:“凤君怎会有不好的地方,这种话,母后以后不要再说了。”   “……”   文武百官全都跟傻了似的。   穆太后听罢,从来都沉静的面庞都有些挂不住,道:“既然凤君没有不好的地方,今日这封后大典……”   顾琛道:“凤君自小体弱,有不足之症,朝服冠戴又素来沉重,害他吃了不少苦头,封后大典,祭祀朝拜实在繁琐,他身体恐怕撑不住,倘若在途中出了岔子,岂不是对先人不敬,故而免了这些俗礼,日后身子好了再补上。”   穆太后呐呐道:“日后再补?……”   顾琛颔首:“正是。”   啪嗒一声,有人不慎打翻了酒杯,殿上一片死寂。   叶岩柏忍不住低笑一声,他为官数十载,还是头一回,觉得这朝堂甚为有趣。   太皇太后在一旁听得脸色发紫,她活了一辈子,从未见过如此荒唐之事。偏偏无从发作。   皇帝自愿宠爱凤君,本就无可厚非,再者说,那孩子的娘家是叶家,若是发作,便是两边都不讨好,既让皇室脸面不好看,又惹得清流一脉不喜,毕竟皇帝口口声声说了,那位叶家公子身子不好,体弱得很,若是抓着不放,岂不是说自己恶毒,不知变通。   她问:“既然如此,皇帝方才的怒气,不知从何而来。”   顾琛将手中的密报放在一旁,看向面色慌张的柳知周,道:“柳卿,你看上去脸色不大好看。”   柳知周连忙跪伏在地,道:“启禀陛下,臣只是多饮了两杯,并无大碍。”   顾琛道:“是么,朕方才收到莫卿密报,说在城外龙址山抓到一批前朝乱党,里面有你的人。”   “陛下,绝无此事!臣冤枉啊陛下!必是有心人栽赃陷害。”   顾琛道:“口舌之辩终究难以服众,不如就由你来做主审,三日之内查出幕后主使,给朕一个交代,否则,无论是你,还是那批乱党,全部格杀勿论。”   柳知周咬紧牙关,道:“臣,遵旨。”   =======   “三日,这怎么可能……”   “柳大人也不知是怎么触怒龙颜的,这分明是必死之罪。”   “谁让他跟前朝乱党扯上干系,只能怪他命不好,着了贼人的道。”   从万华殿出来,一路议论纷纷,晟王爷眯着眼睛,对叶岩柏道:“叶相有何高见。”   叶岩柏道:“高见谈不上,只是本相以为,陛下英明神武,绝不会滥杀无辜,一切真相,三日后自会见分晓。”   晟王爷略一顿,随即哈哈大笑,道:“叶相所言极是。”   等他离去,叶岩柏皱眉问:“他笑什么。”   叶重晖沉默片刻,道:“父亲从前很瞧不上陛下,如今倒是满口夸赞。”   “……”   叶岩柏噎住,好像的确如此,莫不是岳丈看女婿,越看越顺眼。 第128章 进退两难   叶重锦小睡了一觉, 醒来时, 已经是子时, 顾琛正在外殿处理公务。   他小心掀开被子,披上一件白色狐裘大氅, 小心翼翼地走出去,想从身后吓唬吓唬这男人。   谁知他刚靠近顾琛,便被那人钳住手腕,直接给抱进怀里。   叶重锦呀了一声,余惊未消,道:“你这人……”   “阿锦,朕若记得不错,是你先使坏的。”   叶重锦噎住,眼珠子滴溜滴溜地转, 小声嘟囔道:“是我使坏又如何,你总该让着我。”   顾琛笑道:“原该如此,只是阿锦的香息实在招人,朕一时没把持得住……”   叶重锦忙捂住他的嘴, 不让他继续往下说。   顾琛轻笑一声, 只觉得这孩子自从动情之后,越发勾人, 只碰到他幼滑的肌肤,便像被吸附住一般, 再不肯离去。   他正想些不大和谐的事, 却听叶重锦问道:“我带进宫那几样东西, 你给放哪了?”   顾琛眼前一亮,想起阿锦说过,需要在夜里两个人一起看,大约是什么助兴的好东西,忙唤人呈上,又把人全都赶了出去。   叶重锦那幅画展开,放在御案上,道:“你过来瞧瞧。”   顾琛暗道,你个小妖精,真真是要朕的命了,走上前一看,然后脸就黑了。   “一幅山水画,画工和书法皆不是一流,有什么好看的。”   叶重锦道:“这里面的文章大着呢。”   他把另外两样东西依样展开,将其来历说明清楚,当他说到晋朝龙脉时,顾琛这才表现出一丝兴味,只是显然没有先前的兴头大。   叶重锦捏着他的脸颊,道:“我把大晋的龙脉都献上了,这份礼物,陛下还有什么不满的。”   顾琛道:“满意满意,阿锦送的,朕都是喜欢的。”   他似模似样地翻看一番,道:“只是朕瞧着这书画很寻常,不知藏宝图要怎么取出来。”   叶重锦道:“你且瞧着。”   说着,他打开旁边的一壶茶水,缓缓倒在那画上,只见外面的那层墨迹渐渐消融,纸张变成了透明的颜色,细看之下,可以发现,有一层模糊的字迹。   “等纸干了,藏宝图就清楚了。”   顾琛瞧着有趣,道:“难怪,这纸张的材质很有些不同,抚之偏软,却内含韧性,原来藏着大文章,阿锦实在博学多识,聪明伶俐。”   叶重锦被他奉承了几句,笑嘻嘻地领受了,才坦白道:“其实是哥哥教我的,我虽然博学,也伶俐,只是到底欠缺几分经验。”   顾琛宠溺一笑,应道:“朕的阿锦处处都好。”   叶重锦被他哄得心花怒放,两人如法炮制,总算将三份藏宝图凑齐。   叶重锦道:“这龙脉里的财宝,据说富可敌国,比国库里的或许还富有一些。”   顾琛挑起俊眉,道:“阿锦是想跟朕谈条件?”   他一贯敏锐如此,叶重锦也不觉讶异,轻轻颔首,道:“阿锦想求一个恩典。”   顾琛问:“什么恩典。”   事到如今,显然是瞒不住了,叶重锦也不敢再隐瞒,这份藏宝图出自安家,只要顺着这根藤,很快就能寻到安启明,以顾琛的聪慧,或许此刻已然心生疑窦。   叶重锦握住他的手,讨好地道:“阿锦想为安家讨一个恩典。”   顾琛道:“安家虽然私藏了一份藏宝图,但也借叶家之手,交给了朕,安世海是个聪明人,功过相抵,朕自然不会追究于安家。除非,他犯下比私藏宝藏更严重的过错。”   他的视线并不迫人,只是叫叶重锦越发紧张起来。   “阿锦,你有事隐瞒朕,是不是。”   叶重锦咬咬唇,小声应道:“有的。”   “不妨说与朕听听。”   叶重锦道:“你还没答应我。”   顾琛把他抱在怀里,笑道:“阿锦不说,朕如何知道该不该应下,倘若安家与乱党有牵扯,朕岂不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   叶重锦实在怀疑,他其实已经知道,故意拿他取乐。   顾琛见他垂眸不语,眼里划过一抹晦涩,道:“很难启齿么。”   叶重锦道:“你其实已经猜到了,是不是?关于安启明的身份……”   顾琛沉默片刻,从奏折中取出一份,缓缓展开。   “这是今日莫怀轩传来的密报,那个叫做寒烟的小倌,着实给朕带来不小的惊喜,竟让朕找到你那位瘸了腿的表兄,还有陆侯爷家的宝贝外甥,获益匪浅。”   叶重锦心头巨震。   “这……”   顾琛道:“阿锦还要为他们狡辩?”   叶重锦道:“我并非要替谁狡辩,原也是要对你说的,只是怕你迁怒安家人,故而先讨要一个恩典罢了。安启明的确是前朝余孽,安世海因为恻隐之心收留了他,只是如今,他人已经去了,安家其他人皆是无辜,不了解他的身世。”   顾琛抚掌笑道:“好一个恻隐之心,阿锦可还记得,前世你便是死在安世海这‘恻隐之心’,若没有他,那个安启明早死在当年,哪来的命反朕的江山,害朕的阿离。安家人无辜,朕的阿离难道不无辜?”   叶重锦忙搂住他,轻轻抚着他的脊背,为他顺气,道:“你莫急,我不想为了别人惹你伤心,其实偌大的安家,除了外祖母和灵薇表姐,别的我谁也不在乎,我只是怕你杀孽太重,日后遭报应。”   顾琛渐渐平息了起伏的胸膛,把怀中之人抱得更紧一些,眼里的浓烈杀气倾泻而出。   叶重锦露出苦笑,顾琛连安家尚且不肯放过,更遑论安启明。   一直以来小心隐瞒,精细布局,眼看便要成了事,不曾想,到底还是没有瞒过去。   他原打算,将朝中所有逆贼清洗干净,至于安启明,看在子延的份上,远远地送出京,越远越好的,这辈子不要再回京城,总归他一个跛子,没了背后的势力,又能做什么。   如今,已是进退两难。   ========   次日,宋弈跪在大殿内。   叶重锦道:“你起身吧,此番辛苦了。”   宋弈道:“主子有何打算。”   叶重锦沉吟道:“只给了三日,还让柳知周审问安启明,柳知周是安启明身边,最忠诚,也最能干的一条狗,如今叫他反咬主人,你说他肯不肯,这计策,再没有更狠毒的了,陛下已经认真,我再如何打算也没用,先保住子延的小命再说。”   “主子不必担忧陆家公子,听闻陆侯爷已经去天牢要人了。”   叶重锦道:“子延只是被逆贼掳走,别的也扯不上什么干系,只是若他自己犯傻,事情便难办了。”   宋弈道:“属下以为,陆公子是极聪明的人,不会犯傻。”   叶重锦却摇头,道:“他只是看着精明,其实把情义看得很重,他若有心救安启明,便只能犯一回傻,否则,怎么逼他舅舅救人呢。”   “那……”   叶重锦道:“事情已经够复杂了,不能让他蹚这趟浑水。”   他走到桌案旁,铺开一页纸张,快速写下几行小字,叠好递给宋弈,道:“你去刑部走一遭,务必交到他手上。”   “是。”   天牢。   正如叶重锦预料的那般,陆子延到底还是心软了。   陈子昭身陷囹圄,姿态仍然矜贵非凡,淡道:“你说得对,是我牵连了你,日后到了黄泉地府,我也无颜面见爹娘。”   陆子延皱起眉,按照陈子昭原本的计划,他们早该逃出京城的,是他以死相逼,逼迫他留下,这才被莫怀轩一举拿下。   他道:“事到如今,追究对错有什么意义,不如想想怎么出去。”   陈子昭笑道:“子延,不要怕,哥哥说过会护你平安的。倘若有人审问,你只管将我供出去,就说我劫持你,为的是威胁镇远侯,如此,你便可安然无恙地回到你舅舅身边,继续做富贵公子哥。把这一个月的事,都忘干净了吧,无论是我,还是爹娘,就当做是一场梦,梦醒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陆子延良久没有答话,不知过了多久,他嗓音略微有些哽咽,道:“陈子昭,你真是这世上最自私的人了。”   陈子昭苦涩一笑,道:“或许吧,细细想来,我这哥哥,做的实在太差,太差,这一次,就算是哥哥对你的补偿。”   陆子延道:“我最厌烦别人替我做主,你休想如愿。”   “这不是任性胡闹的时候,听哥哥的话。”   “我从来不胡闹,一直都是你在胡闹,总归我舅舅会救我,即便他救不了我,阿锦也会救我,我这条命大着呢,算命的说我富贵长寿,福泽深厚,你这倔脾气的跛子,才应该听我一次话。”   陈子昭抓住他的手腕,沉声说道:“谋逆之罪,一旦沾上,就只有死路一条,即便是叶重锦也救不了你,这回你必须听我的,否则,我立时就撞死在天牢里,我与你不同,说出口的话,是会立刻践行的。”   陆子延神色一变,久久不语。   这时狱卒走进来,打开牢门的锁链,客客气气道:“陆公子,有人要见你。”   陆子延一愣,问:“是何人?”   一人缓缓踏入监牢,一身黑衣黑发,眸色也如浓墨一般深沉。 第129章 落幕   陆子延怔愣在当场。   他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自己舅舅, 他不敢见陆凛, 一是怕自己见了陆凛,就舍不得离开,二来, 也是顾及自己的身份, 牵连了侯府。   时隔一月有余,再次重逢,他眼眶一热,险些没落下泪来。   陆凛将狱卒挥退,推门而入,他一身华服, 眉宇间透着一种从容不迫, 与此地格格不入。   他一眼都不曾看角落里的陈子昭,只朝陆子延伸出手, 道:“延儿,舅舅来接你回家。”   陆子延不敢看他, 僵立在原处。   陆凛垂下眸,上前一步, 嗓音低沉喑哑, 道:“延儿,不要再惹舅舅生气了。”   他们隔得很近, 陆子延可以清晰感受到, 陆凛此刻努力压抑着的暴怒。   他硬着头皮, 小声道:“舅舅, 你再帮我一次,好不好,从今往后我一定乖乖听舅舅的话,再不会惹是生非。”   “帮你?”陆凛低笑一声,摇头道:“延儿,你可知陛下是何等人物,想在他眼底下玩弄把戏,端看他有没有心情去看。”   “可是……”   陆凛忽而问道:“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陆子延蓦地一惊,面上闪过一抹慌乱,陆凛把这个吓傻了的孩子拉入怀里,轻抚他的脊背,道:“本侯早知道,终有一日你会得知所有真相,只是没料到,你会为了所谓的亲人,不惜抛下抚养你长大的舅舅。”   陆子延连忙摇头,“不是的,舅舅,你知道,我总是离不开你的。”   听他如此说,陆凛胸口的郁气稍散一些,抬起少年的下颚,在那两瓣朱唇上轻轻碰了一下,这才漫不经心地抬起眸,看向一旁的陈子昭。   “安公子藏得够深,本侯倒是低估了你。”   陈子昭低垂眉眼,淡淡道:“草民一介残废之人,侯爷自然不曾放在眼里过。”   陆凛冷笑一声,不置可否,道:“你既然敢从本侯眼皮底下抢人,该想过后果。”   陈子昭道:“草民仅存区区残躯,随侯爷处置就是。”   陆子延蹙起眉,陆凛是言出必果的性子,倘若激怒了他,说不得会小命不保,他连忙喝止道:“够了,你当真想死不成。”   他这话其实说得不错,陈子昭如今已是万念俱灰,倘若陆凛给他一个痛快,他只会感激。   陆凛看出他一心求死,却不想让自己的宝贝疙瘩陪他一道送死,只是这孩子一贯脾气倔,一心做什么事,旁人是劝不住的。   他低声道了一声:“子延,原谅舅舅一回。”   而后蓦地出手,将陆子延敲昏,抱着走了出去。   他们刚离开不久,宋弈带着密信前来,得知陆子延已经回了侯府,便将那封信交给侯府下人。   陆子延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侯府,而且被圈禁在自己院子里,一步也出不去,他闹着要见舅舅,陆凛却一直未出现,直到喜冬把叶重锦的密信呈给他看,这才消停一些。   =======   顾琛给了柳知周三日时间,命其彻查此案,否则提项上人头来见。   因涉及前朝,牵连甚广,如今全京城的人都在关注此事。而且柳知周素有青天的称号,大邱子民对其爱戴有加,不愿看他蒙受不白之冤,扬州百姓受惠于他,更是上万民状,求朝廷还柳大人清白。   夜色渐深,明日一早便是三司会审,大理寺,御史台和刑部共同审理此案。   说是审理,其实早已审得七七、八八,陈子昭对自己的身份供认不讳,一人独揽所有罪名,他是要用自己的性命,换下陆子延的命,以及潜藏在朝廷内部的所有官员。   顾琛拿到供词,冷笑一声,道:“一群乱党,在帝王都城内肆意横行,说没有同党,岂非笑话。继续审,他若不肯说,不拘什么刑罚,留下一口气便是。”   柳知周听得冷汗淋漓,应诺退下。   莫怀轩道:“这柳知周当真沉得住气,主子都入狱了,他倒是不显山不露水。”   顾琛将那一纸供词揉成一团,道:“弃车保帅而已。”   莫怀轩皱眉,问:“陈子昭是车?那谁是帅。”   顾琛浅尝了一口茶水,放下杯盏,笑道:“子枫,你一世英名,难道还没想明白。”   莫怀轩许多事情并不知情,此时凝神细思,骤然想起和陈子昭一起被俘入狱的陆子延,心下大惊,许多不明朗的事情,在脑海中渐渐清晰。   他惊讶之后,便是无奈低笑,道:“还记得陛下从塞北回来那日,在乾清宫大殿外,曾与臣说,手里握着镇远侯的软肋。”   顾琛道:“镇远侯最疼爱的外甥,难道不是软肋?”   莫怀轩道:“自然是,臣那时只是服气,如今却是真正的钦佩。”   前朝乱党这些年在四处集结,意图谋反,古往今来,几位帝王能有如此胸襟,容得下皇室遗孤。   顾琛道:“原先是不在意那孩子,懒得处置,后来,则是顾及阿锦。”   “如此说来,陛下是打算放过安家了。”   顾琛沉默。   安家因收留前朝皇室嫡脉,如今府中老小尽皆入狱,只等明日三司会审再行定夺,安氏因有诰命在身,免了一场牢狱之灾,但开审后也是要过堂的。   良久,帝王轻叹道:“大约是天意罢。”   否则他的阿离,怎么偏投生在安氏肚子里,成了叶重锦,身体里还流着一半安家的血。   与安家的恩恩怨怨,早已说不清,道不明。   ======   是夜。   叶重锦心中烦闷,久久不成眠,想出去透一口气,刚起身,便被人揽住腰肢带回被窝里。男人上身赤膊,强有力的臂弯隔着一层衣衫,仍旧把炙热的温度传给了他。   “四月了。”叶重锦道。   顾琛道:“可夜里还是冷,阿锦要顾着自己的身子。”   叶重锦垂下眼睫,轻叹道:“是啊,夜凉如水,外祖母年事已高,也不知在天牢里头是个什么光景。顾琛,你要连我母亲一并杀了吗。”   顾琛翻过身,把少年柔软的身躯压在身下,深邃的眉眼划过一抹笑意,问:“阿锦以为呢?”   叶重锦抿起唇,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其实,从前我一直很怕你,在你眼中,人的性命不值一提,碍眼的,不喜的,随时都可以清除,甚至不会皱一下眉头。这一世,你在我面前,总是摆出一副无害,温良的姿态,让我渐渐忘了你的本性。”   男人勾起唇,道:“那阿锦以为,朕的本性是什么?”   叶重锦道:“你的本性是掠夺,是嗜杀,是睚眦必报,你的包容,仁慈,全是装出来的。”   “原来,阿锦是这样看朕的。”   叶重锦问:“难道我说错了?”   顾琛望入那一双清澈的明眸,低笑一声,摇头道:“没错,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既然已经被你识破了朕的本性,朕也不必再遮掩,索性让你体悟个透彻。”   他俯下身,吻上少年如玉的颈侧,叶重锦一惊,欲推开他,却被男人握住手腕,轻松压在头顶上,狠狠堵住了唇。   ……   次日,叶重锦转醒过来,尽是疲倦,动一动脚趾都嫌费力气,在心里把那人骂了千百遍,他开口唤道:“来人,伺候本宫更衣。”   一出口,嗓音竟已经哑得不成样子。   殿外立时有人应诺,一行宫婢呈上洗漱用具,缓缓进入殿内。   叶重锦深吸一口气,强忍不适坐起身,侍婢上前替他更衣,少年肌肤似雪一般,绽放点点红梅,美好的青涩的少年身躯,直叫人羞红了脸蛋。   叶重锦无暇顾及她们,只问:“什么时辰了。”   一名侍婢小心道:“启禀凤君,刚过午时。”   叶重锦一愣,蓦地抬起眸,道:“午时已过……如此说来,那案子已经结案了。”   宫婢道:“正是。”   他头疼地揉了揉额角,问:“可有什么消息。”   此番安家牵涉其中,众人都知道,那是凤君大人的外祖家,就连丞相夫人都入了罪,在紫宸宫里伺候的这些宫人,哪个不是心中忐忑,怕受到牵连。   好在凤君大人得宠,如此大的罪名,都能给抹去。   大宫女笑意盈盈道:“凤君且放宽心,叶夫人已经安然无恙,回相府去了,您外祖家也因是受奸人蒙蔽,这才犯下大错,所谓不知者不罪,陛下格外开恩,只查抄了府邸,人全都放了。”   叶重锦呐呐不成言,昨夜那男人的情状,分明是被他惹恼了,赌气的举动。   他弯起唇,松了一口气,又问:“其他人是如何处置的。”   那宫婢小心替他插上玉簪,整理好冠戴,答道:“听说内阁大学生柳大人也是反贼,除了柳大人,还有御史台的李大人,兵部侍郎的王大人,统共十几个,都被当场拿下了,谁能想到,原来陛下早已查得清楚明白,所谓三日之期不过是个幌子,逼他们现形。”   叶重锦理了理衣襟,似不经意地问:“那逆贼陈子昭,是如何处置的。”   宫婢道:“那逆贼罪有应得,已当场伏诛。”   叶重锦指尖一顿,不慎将一盏琉璃灯打碎。   殿内的宫婢连忙跪下,小心回道:“陛下赏他全尸,准许他服毒了。”   叶重锦合上眼眸。   他与陈子昭本无交情,说是表兄,这些年统共也没见过几面,半点情分也无,可他答应了陆子延,会尽力救他兄长一命,事到如今,他该怎么和子延交代。   他朝外唤道:“宋弈。”   宋弈走进内殿,垂眸敛眉,道:“主子。”   “我要出宫。”   宋弈一顿,随即颔首道:“属下这就去准备常服。”   宫人们个个惊诧,凤君等同于皇后,哪有皇后说出宫就出宫的,一名宫人匆匆往御书房跑去。   ======   顾琛赶回来,他的皇后已经褪下凤君华服,换上一袭月白衣衫,与往日在叶家时穿得一般无二,翩翩公子,灵秀飘逸,好似将要乘风而去的仙人。   帝王心头掠过一丝惊惶,莫不是昨夜做得太过,惹这宝贝疙瘩生气了?   他也心知肚明,这孩子养得娇贵,娇软的身子能承受多少疼爱,他心里其实有数,只是昨夜气急之下,强要了他好几回。若闹起脾气来,可不是好玩的。   他两步走上前,扯住少年一截锦缎衣袖,底气不足道:“你不许走。”   叶重锦正着急,随口道:“不用你管,松开。”   他此言一出,紫宸宫里的宫人、侍卫顿时跪了一地,战战兢兢地请皇上息怒。   顾琛仍旧扯着他的衣袖,厉声道:“都出去。”   叶重锦怕他们一走,这人又要对自己逞凶,便虎着脸道:“不准出去,谁都不许走。”   宫人们僵持在原地,不知听谁的才好。   叶重锦道:“我要出宫,你是准还是不准。”   顾琛默了默,从身后把这孩子揽在怀里,讨好地道:“阿锦,皇后是不用回门的。”   叶重锦睨他一眼,道:“我若一定要呢,你说过,进宫后处处随我开心,可这短短几日,你处处和我作对,我算是看清你了。”   “朕何时与你作对。”   叶重锦冷哼一声,道:“你当真要我说?”   顾琛一把将人抱起,带进内殿,安抚道:“阿锦,安家人都好好的,朕没有动他们,这样你可满意了。”   叶重锦道:“那陈子昭呢,他一个残废,龙脉被抢,心腹被杀,此生复仇无望,活着才是最大的惩罚,你何必动这个手。”   顾琛沉默片刻,忽然从鼻息中发出一声轻笑,道:“阿锦和朕想的一样,让他活着,才能体会到朕曾经的绝望,还有生不如死,所以,朕没有杀他。”   叶重锦一愣,随即绽开笑颜,问:“此话当真?”   顾琛弯起唇,在他眉心亲了一下,道:“留他一命,换阿锦一笑,也算值了。” 第130章 终章   经多番核查, 京中官员以内阁大学士柳知周为首,统共一十六位,地方官员三十有余, 谋反罪名落实,即日押解入京, 秋后问斩。   局势动荡不安, 受苦的终究是黎民百姓, 为了安抚民心, 朝廷颁布法案, 大赦天下, 免除三年赋税,民间对桓元帝越发尊崇。   京郊,十里长亭外。   一个穿着宝蓝衣衫的少年,推着黄花梨木轮椅, 轮椅上坐着一个紫衫少年, 眉目清冷, 轻声道:“你回去罢。”   陆子延轻哼道:“你以为我是舍不得你吗, 只是不亲眼看着你上马车, 不放心罢了。”   紫衫少年嘴角泄出一丝苦笑,自哂道:“事已至此,你以为我还有本事翻身?”   “换成旁人,都是不必担心的, 唯有你这人,可实在是说不准。”   陈子昭望着他明媚的面容, 不自觉扯了下唇角,道:“那日在刑部公堂上,我饮下那杯‘毒鸩’,本以为生命就此终结,在意识半梦半醒之时,我看到一个幻象。”   陆子延问:“是什么幻象。”   陈子昭眯起眼眸,看向亭外春光,语气里含着一丝怅然若失。   “我看到,我在京中蛰伏数年,终于得偿所愿,夺去了顾氏天下,开创后晋王朝,我把你推上了帝位,你一开始是不愿的,可是渐渐的,你开始关注民生疾苦,开始学着做一个好皇帝,你的脑子里总有千奇百怪的主意,简化文字,推行基础教育……你做了许多,深受百姓爱戴,百官拜服,就连民间野史也全是对你的溢美之词。”   陆子延皱起眉,道:“事到如今,你还是放不下么。”   “不,正好相反,我已经全部放下了。”   陈子昭道:“在那个梦里,你还是和陆凛在一起,没有立后,没有纳妃,一生没有子嗣,亦没有一句怨言,你和他过着神仙眷侣的生活,和在宫外时一般无二。是我小觑了你,小觑了陆凛,也小觑了真情。”   他高看了荣华富贵,至高权利。   而且,梦中的他,一直活在悔恨之中。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悔恨什么。   或许是为了那日皇城内外,被顾琛杀死的人,尸骨堆积如山,鲜血成河,成了一条血巷。这些人中,有些人罪有应得,有些却是全然无辜。   害死他们的是顾琛,却全是因为他的计策。   他曾以为,只要能报仇雪恨,别的,他根本不会在乎。   可是午夜梦回,他总是大汗淋漓。唯一的弟弟一直对他心生忌惮,把他当做冷血无情之人,下属们各个恐惧他,好似他是索命的恶鬼。   他谋算一世,最终只落得一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陈子昭望入天际,无边无垠。盛世浮华,如过眼云烟一般,与他再无干系。   他释然道:“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踏入京城地界,你自己保重。”   这孩子的身旁,已经有了呵护他疼爱他的人,不论离得有多远,至少他知道,他过得很好。   至于陈子昭这个人,无人在意过,就连他自己,也早已经不在意了。   曾经有一人白衣胜雪,胜过万千芳华,他动了心,晓了情,转眼之间,才发现那人只是梦中一缕暗香,可望不可即。   陆子延望着他的背影,轻声呢喃道:“你也保重。”   =======   四月一过,处处芳菲。   叶重锦换上常服,抹去额上的薄汗,抱怨道:“怎么四月就热了。”   宋弈道:“主子,是否去茶馆吃一杯凉茶。”   叶重锦点头,主仆二人一道进了茶馆,点了一壶茶水。   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正口若悬河,说罗家二公子坎坷的感情之路。   “罗尚书家的二公子,那是多尊贵的人物,听说是尚书夫人最最疼爱的孩儿,一贯是要什么给什么,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尚书夫人都要摘给他的,原本该不愁妻妾才是,可偏偏,就是遇人不淑。”   茶馆里的茶客都笑出声,遇人不淑,多是形容女子嫁得不好。   叶重锦也扑哧一笑。   却听那说书先生接着道:“这话要追溯到八年前,先帝赐婚,把安成郡主许给了罗家公子,本是门当户对,一桩好亲事,可是安成郡主一根情丝系在镇远侯身上,那是心心念念了许多年,自然是不肯的,安成郡主乃是女中豪杰,竟是不管不顾一走了之,从军去了。”   “这罗公子眼看年岁大了,尚书夫人能不急吗,后来,好不容易请了晟王妃做主,迎娶柳家千金……”   叶重锦笑道:“罗衍这点事,这些年一直被人挂在话头上,原本娶了贤妻,总算没人再提起,偏柳家入了罪,那柳如玉更是柳家安插在罗府的细作,只怕比上次更叫人笑话。”   宋弈道:“罗公子实在可怜。”   叶重锦抿了一口茶水,道:“他从前待我极好,每年的生辰礼都很贵重,如此,我倒有些于心不忍。”   宋弈道:“主子的意思是?”   叶重锦道:“再给他寻一门好亲事,你看如何。”   宋弈默了默,道:“倘若这次的亲事再出差错呢。”   “……”   叶重锦刚咽下一口茶水,猛地呛住,他重重咳了几声,教训道:“宋弈,你这人实在不会说话。”   “属下知错。”   话虽如此,叶重锦倒是没再提起做媒的事,倘若第三次亲事再出差错,罗衍只怕要成千古笑话了。   善哉,善哉。   而叶重锦百般同情的罗家二公子,正赖在他哥哥院子里,哭得伤心欲绝。   罗衍喝得酩酊大醉,把着叶重晖的手腕,凄声哭诉道:“我的命好苦啊,恒之,你可知道外面那些人是怎么笑话我的吗,他们都说,我命里没有女人缘,注定孤独,我这一生全都毁了……”   叶重晖眼都没抬一下,自顾品茗。   “柳如玉那女人……我敬重她,爱护她,该给的体面一分没少,她却险些害我罗家家破人亡,她比顾雪怡更可恨!”   叶重晖道:“她原本就是带着目的而来,有此作为,也不足为奇。”   罗衍听了,愈发难受,真叫个肝肠寸断。   叶重晖起身,道:“你若再掉一滴泪,便立刻从我府上离去。”   罗衍忙收了泪,哪还有半分悲伤,把眼泪抹干净,跟在叶重晖身后,一道走出院子。   瞧见府邸里的下人在搬运书籍,他问:“这是在作甚,是何人要远行?”   叶重晖淡道:“如今朝中大局已定,陛下文韬武略,无有不能,我叶家也该功成身退了。”   罗衍一惊,忙道:“恒之这是何意,陛下虽英明神武,但到底年岁尚轻,根基不稳,需要叶相和恒之鼎力相助,再者说,凤君才入宫不久,你们一家子这便抽身离去,凤君不知会有多伤心难过。”   叶重晖漠然不语。   罗衍知道他素来爱重弟弟,又劝道:“自古以来,宫中妃嫔靠的是母族和龙子,才得以在宫中安身立命,凤君是男儿身,注定没有子嗣傍身,倘若在宫中受了委屈,谁替他做主?”   叶重晖理了理衣袖,道:“我倒希望,真有你说的这一日。”   倘若顾琛并非良人,他便有底气,把自己弟弟讨要回来,付出再大的代价,他也是愿意的。   可惜,可惜。   ========   顾琛收到密报,冷哼道:“一切尘埃落定,那老秃驴倒是回来了。”   地上跪着的是金吾卫左将军,恭谨道:“有一件事,倒是有些稀奇,空尘前脚刚到金光寺,凤君大人后脚便也到了,似有先知之能。”   顾琛弯起唇,想起昨夜小孩夜观天象,算到他师父即将归京,高兴得不得了,蹿到他怀里瞎闹腾,被他好生教训了一回,那滋味……他轻咳一声,正色道:“凤君的本事,你日后自会知晓。”   “是。”   那人缓缓退下。   帝王在宫殿里来回走动,越发觉得他家阿锦能干得不得了,观星算命测福祸,处理朝政抓反贼,最重要的是,生得极漂亮,娇香软糯,每回抱在怀里,只恨不能把他吞入腹中。   他越想越心焦,换了常服,径自去了宫外。   =======   金光寺。   叶重锦这一世最钦佩的,一是他祖父弘文先生,乃是天底下最最有学问的人。二便是他师父空尘大师,是天底下最有境界之人。   空尘大师也甚是爱重这名俗家弟子,悲悯的面容上显出一丝笑意。   叶重锦双手合十,道:“师父。”   空尘道:“长生,别来无恙。”   叶重锦道:“师父,并非别来无恙,前些日子,弟子遇到一个不小的麻烦,很是烦恼,总想着,倘若师父在就好了,或许能替弟子解疑答惑。”   “阿弥陀佛,”空尘道:“长生,你现在可想明白了。”   叶重锦微微颔首,转而又摇头,道:“算明白了一半。”   “此话怎讲。”   叶重锦坐在蒲团上,缓缓说道:“原先我以为,有仇报仇,乃是天理循环。当无辜之人受到无妄之灾,总会不自觉想着,自己无辜,别人害我,便有理由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将自己受到的伤害加诸于旁人身上。”   空尘道:“乃是人之常情。”   “可后来我发现,伤害过我的恶人,曾经也是受害者。如今屠刀握在我的手上,倘若我落下这一刀,便成了和他一样的人,而且我的朋友会因此受伤,所以,犹豫再三后,我最终选择了宽恕。”   空尘面上露出一丝欣慰,“阿弥陀佛。”   叶重锦却摇头,道:“可是,师父,倘若这其中,没有牵涉到我的朋友,这一刀我是一定会落下的,我心中的恨意仍然存在。”   空尘沉默片刻,为他斟了一杯茶水,又往龙井中加了一颗蜜饯,将杯盏递到叶重锦手上。   叶重锦品了一口,茶香清冽,甜味将茶叶中的微苦遮掩而去,道:“这滋味,虽不纯,倒也有些意思。”   空尘道:“恨意便如同这茶叶中的苦味,即便品不出,却一直都在,只是被甜味遮盖了,因为长生对友人的情谊,胜过了恨意。其实这刀落下不落下,并无对错之分,倘若落下,自然图的一时快意,不曾落下,则一时安心,日后却未必不会后悔。”   叶重锦合掌,颔首道:“弟子明白了。”   无论选择了哪条路,日后都有后悔的可能,但至少这一刻,他觉得值。   ======   从金光寺出来,已是日薄西山之时,夜晚凉风拂过,带来一丝冷意。   叶重锦正要上马车,忽然肩上落下一件披风,抬起眸,不期然对上一双含笑的黑眸,男人把他整个人揽在怀里,不满道:“朕等你多时了,怎么才出来。”   倒是没抱怨空尘,否则他怀里这宝贝,立时就要和他翻脸。   叶重锦笑道:“陛下要如何惩处臣妾。”   他头一回自称臣妾,顾琛听着倒是新奇,握住他的细腕,在那青葱似的指尖上落下一个吻,道:“阿锦这娇贵的身子,哪里好惩处,若是哪里不舒服了,回头难受的还是朕。”   叶重锦哼笑道:“昨天夜里,陛下昏了头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分明是说阿锦皮肉嫩,哪里都好惩处。”   顾琛被他噎得哑口无言。   两人一道上了马车,顾琛往他手里递了一杯暖茶,叶重锦浅啜一口,想起在茶馆听到的事,又与顾琛说了一遍,直把自己笑得肚子疼。   男人手掌附他软软的小腹上,小心揉按,一双黑眸里尽是宠溺。   一路笑语,马车踩着霞光,径直驶向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