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鱼不服》 作者:天堂放逐者   作品简评   主角墨鲤不是人,他被自己师父捡到前是一条鱼,他想要找到同类一起生活。终于在机缘巧合之下,他开始了云游天下(寻找基友)之旅,然而事情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送上门的基友脑子有病,而他自带躺枪路人体质……本文讲述了在架空古代的天下大乱时期,许多人认为自己抓住了时机,注定是逆流而上的天命之子、人杰、枭雄、,能够称王、扬名、复仇,然而主角的出现,把他们美梦中拉回现实,读者将跟随主角们一路围观这些“霸总”临阵翻车的故事。 ================== 第1章 竹山县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如果一座山没有那么几个虚无缥缈的神怪志异,都不好意思在县志上留名。   这座山上有樵夫遇仙,那座山就来个白狐报恩。在同一座山上,仙人能指路,妖怪要吃人,也不知道仙人与妖怪是怎么和睦相处做邻居的。   读书人笑曰,子不语怪力乱神。   当地的百姓却深信不疑,并且小心翼翼,唯恐得罪了山神,得罪了这些住在山里的精怪。他们口口相传着许多进山的忌讳,并要求子孙后代,都遵守不违。   竹山县,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名为竹山,其实境内并没有这么一座山,只是这里青山绿水多茂竹,才得了这么一个名号。这里大大小小的山,加起来有十几个,要是按照山头算,那就更多了。   群山环绕,道路崎岖难行,物产贫瘠,位置偏僻,即使战火席卷中原,也很难烧到这个地方。虽然地方小而贫穷,却很安稳和乐,几乎没有什么大事,县衙每天审来审去的,都是东家一只鸡,西家一堵墙的小事。   县城不大,一条街就到了尽头。   距离县衙大门十来步远的地方,街头第一家铺子挂着药幡,门前的木架上晒着草药,一手脚利索的童子正在忙碌着,他一边翻着簸箕里的草药,一边忍不住瞄向街对面的一个馄饨摊子。   摊主挑着担子,一头是存了火的热汤炉子,一头放着碗筷跟包好的馄饨。有人叫住了,他就放下担子,热乎乎地煮上一碗。吃的人也不讲究,蹲在路边就呼哧呼哧地吃起来。   大冷天的,白雾混着香味不断地飘过来。   药铺的小童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就在他悄悄吞口水的时候,馄饨摊主瞧见了这娃子垂涎欲滴的模样,当即笑了笑,捡了一个干净的小碗,舀了一份满满的馄饨汤,走过街就要塞给药铺小童。   “不,牛大叔,我吃过了。”药铺小童连忙推拒。   “半大小子,肚子都饿得快。现在离晚饭还早着呢,快喝了,天冷汤凉得快。”馄饨摊主笑眯眯地说,他还伸头往药铺里张望了一眼,“墨大夫不在?”   “墨大夫上山采药了。”药铺小童撩起外衣,小心翼翼地隔着布料捧着碗。   碗有些烫,他怕拿不住。   毕竟年纪小,手上没有那么多茧子。   馄饨汤是野山鸡的肉熬出来的,虽然加了不少水,但是闻起来依然很香。   吹了几口气之后,药铺小童慢慢喝了一口,身体都暖和了一些。   “牛大叔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哈哈,这还用说。”馄饨摊主收了碗,随口道,“老话都说,冬日是不进山的,墨大夫怎么去了山里?这天寒地冻的,采药太危险了,再说了,能采到什么药啊?”   药铺小童挠了挠头,郁闷地说:“我也不知道,墨大夫只说要上山看看,或许是上次进山发现了什么好药呢?”   “噢!”   馄饨摊主还想再说什么,旁边的食客恰好也放了碗,过来接话:“怕是要找参,听人说,采参要系红绳,那参娃娃就跑不掉了。越是冬天,越是好找,不然草木旺盛,人参娃娃往地下一钻,再随便往什么地方一蹲,就是长了老鹰的眼睛,也找不着啊。”   馄饨摊主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一个路过的瘦高个男子听到这番话,蜡黄的面孔神情阴沉,他停下了脚步,阴鸷地打量了一下药铺,蓦然转身走向馄饨摊。   “老板,来碗馄饨。”   男子的声音枯哑难听,他穿着破旧的单袄,乍看跟普通的百姓没什么两样,甚至还要落魄一些,付钱的却很爽快,随手摸出十来个铜板,数也不数,就丢给了馄饨摊主。   “哎,给多了七文钱。”摊主连忙说。   男子随便一挥手,表示不用了,他用沙哑的声音问:“我腿脚不好,老毛病了,想找大夫看看,不知道这县城里还有没有别的大夫了……我刚才听说这家的坐堂大夫出门了?”   药铺小童转头回去整理药草,并没有搭话。   馄饨摊主笑着说:“这可真不巧了,我们这里的大夫只有一位,别的那些都是村里的,只能看个头痛脑热,称不上大夫,也救不了急。您要是疼得厉害,我指个地方你去找找看能不能治,要是能挨得住,就等个几天,等墨大夫回来。”   “这墨大夫,年岁几何?”男子试探着问,“现在大雪封山,去山里采药,怕是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吧。”   馄饨摊主却不接这个话茬,只一个劲地称赞墨大夫的医术,他又憨厚,找不出什么词,夸也夸不出什么花样,就知道说好。   于是直到一碗馄饨煮完,男子也没能打探到更多的消息。   男子沉着脸,快速吃完,丢下碗就走了。   等人走远了,摊主憨厚的笑容立刻一变,之前那个谈人参的食客也不知道从哪条小巷子里钻出来,重新凑到了摊主身边。   “秦捕快,我瞧这人有点不对,他打听墨大夫要做什么?”馄饨摊主对食客说。   “是外乡人,有七八个呢,除了他留在这里,别的人昨天就进山了。”秦捕快点头说,“我去找几个兄弟盯着,没准也是采参的。”   “啧,我听货郎说,关外的参客都是好勇斗狠,经常越货杀人。”馄饨摊主抽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说,“墨大夫要是先挖了参,又被他们撞见了怎么办?”   “不会那么巧吧……”   ***   就有这么巧。   墨鲤背着药篓,双手捧着刚刚挖出来的白参,就着蹲在地上的姿势,木然地看着忽然出现在周围的一群皮袄大汉。   “真的是白参,上好的白参!”   领头的一个男人眯着小眼睛,满脸贪婪地打量着白胖的参。   品相好,看起来年头也很久,这样的好参,已经有些年没见过了,听说这穷山恶水的小地方有极品好参,他起初还不信。那种小指头粗细的野山参顶什么用,卖了还不够他们兄弟挥霍的,可好参就不同了。   像这样有成人手臂粗的白参,枝叶俱全,五官栩栩如生,灵气十足,千两黄金也是卖得出的,下半辈子都能不愁吃喝。   “交出来,就留你一条命。”首领对着挖参的墨大夫说。   如果不是人参在对方手上,怕打斗起来损伤白参的根须,首领已经一刀劈过去了。   墨鲤看了看手上的参,又看气势汹汹仿佛要把他连人带参一起吞了的众人,缓缓摇头,因为这参不能给他们。   “找死!”   首领大怒,他身后的大汉们也纷纷拿出武器。   杀人越货的事情他们做得太多了,有时候自己人都会捅刀,现在他们更多提防的是身边的人,这么贵重的白参,能少一个人分钱多好啊。   这时一阵狂风卷过,忽然扬起的风雪糊了众参客一脸,他们莫名其妙地脚下打滑,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道把他们往后推去。   “怎么回事?”   首领怒吼着,却被风雪吹得睁不开眼。   他脚下用力,手臂乱抓,怎么也控制不住后退的趋势,顿时满脸惊骇。   因为后方是山崖。   “啊——”   穿着皮袄的大汉们你推我搡,像馄饨进锅一样,连着面粉似的细碎雪花一起摔下了山崖,崖底顿时扬起了一阵白雾。   这山崖不算高,也不矮,下面有厚厚的积雪,掉下去可能摔不死,但是爬不出来会冻死。   不愿意这个地方染血的墨大夫满意地点了点头,填平了参坑,把白参放进了药篓里。   “今年再给你找个灵气足的地方。”墨大夫轻轻摸了摸叶片,煞有其事地跟白参聊起了天,“隐秘一点好了,防止你被人发现,你说你都三百岁了,怎么就不化形呢?在竹山县连卖馄饨的牛大都知道山上有人参娃娃啊!”   白参毫无动静。   呼啸的寒风到了墨大夫身边,就自动消失了。   墨鲤背着白参往前走,路过一片山崖的时候,他皱了皱眉,身影像鬼魅一样忽然出现在十米外的一株松树旁,手里多了一只毛色雪白的狐狸。   狐狸睁着葡萄似的黑眼珠,可怜巴巴地看着墨鲤。   “跟踪我,胆子肥了?”墨鲤晃了晃手里的狐狸尾巴。   白狐也不挣扎,眼珠滴溜溜地转,垂涎欲滴地盯着墨大夫背后的药篓。   墨鲤把狐狸提到了眼前,指着它的鼻尖警告说:“不准吃白参,叶子也不行,你们都是有灵性的生物,我是要等着你们化形的。”   狐狸低低叫了一声。   “还不服气?”墨鲤板着脸教训道。   一边教训,他一边把狐狸从头摸到了尾巴。   怎么摸,都还是一只狐狸,没有一点改变。   墨鲤叹了口气,取出一个葫芦,倒出一枚药丸。刚捏破药丸外面的蜡衣,清冷的香味就诱得白狐摆动着脑袋凑了过来,舌头一卷,灵巧地吞下了药丸。   药丸里充沛的灵气让白狐愉悦地眯起了眼睛。   可是吃完了,它依然是个狐狸,还是眼巴巴地盯着墨鲤药篓里的白参看,吃着碗里想着锅里。一样是贪婪,却有些可爱。   “……你的祖先还知道报恩呢,你怎么就只会吃?”墨鲤恨铁不成钢。   白狐茫然地望着墨鲤,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行了,回去吧。”   墨鲤背着药篓继续往山里走,白狐恋恋不舍地跟了一段,半路上发现了一只兔子的踪迹,在只能看的白参与吃得到的兔子中间,狐狸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颠颠地去追兔子了。   “写县志的是个骗子吧!”墨鲤陷入了沉思。   风雪越来越大,墨鲤独自走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处隐秘的山涧,他又四处张望了一番,确定这里的灵气充沛,这才放下药篓,捧着白参在山涧里找了个合适的位置,然后开始挖坑。   小心翼翼地把白参种了下去,又捏碎了一颗药丸,合着雪一起融了,浇在白参的根茎周围,白参原本垂落的叶子瞬间精神起来。   “好了,今年你就住在这里了。”墨鲤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与雪,跟这株人参打完招呼,就离开了山涧。   移栽完人参的墨鲤没有急着出山,他走走停停,就像在找什么。   他把附近的三座山头都走了个遍,终于在一处岩壁前停下,然后伸手开始挖,厚厚的积雪下方是一个石洞,洞口还有石块阻隔。   墨鲤小心翼翼地将石块挪开,同时挥了挥手,风雪自动绕开了这片区域。   他弯腰爬进了洞穴,洞穴的主人是一条褐鳞蟒蛇,身长九尺,水桶粗细,看起来十分骇人。现在天寒地冻,蟒蛇正在冬眠,身体僵硬冰冷,蜷缩着盘成一圈。   仔细检查了一遍蟒蛇的状态,墨大夫失望地在石洞角落里留下了一颗药丸,让它自然挥发,然后重新封住洞口。   一年又走到了尽头。   白参还是参,白狐还是狐,大蛇还是蛇。   说好的妖怪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的世界并不复杂,也没有什么大阴谋。具体是个什么世界……现在不剧透XDD   简单地说,主角是个寂寞的妖怪,但这世上根本没有妖,他也找不到别的妖怪   墨鲤:???   作者:→_→   墨鲤:说好的白狐报恩,说好的鲤鱼跳龙门!骗子,都是骗子!   PS:现实中确实有个地方叫竹山县,在湖北,但是跟本文没有关系,就是起名之后发现重名但是又不想改OTZ 第2章 歧懋山   竹山县境内最高的山,叫做鸡毛山。   据县志记载,上古时期,此山名为“歧懋”。   歧,岔道;懋字通“茂”,就是草木繁盛的样子。歧懋山,顾名思义,这是一座很容易让人迷路的山,有很多很多的树木,藤蔓与疯长的野草堵死了山道,隔上十天半个月,走过的路就认不得了。   这样进得去、出不来的山,当然充满了各种传说。   在竹山县百姓口中,光是山神就有好几种。   常见的胡大仙与黄大仙(狐狸、黄鼠狼)就不提了,什么人面豹尾的山妖,脾气暴躁爱吃人肉的山魈,还有封号一长串的神仙。   山神庙也有好几座,分布在山中各处。   除了山脚下的那些,其他庙宇的香火不是很旺盛,平日里只有猎户与樵夫偶尔会去歇脚。   墨鲤顶着风雪来到了一座红瓦黄墙的山神庙前,积雪已经把庙门盖了一半,他不得不挖开积雪,找到门之后,打开一条缝把自己塞进去,再将庙门严实地关上。   山神庙里亮着微弱的火光,透着一股烤红薯的香气,显然山神庙里还有别人,墨大夫却并不惊讶,似乎早已知道。   他刚放下药篓,就听见山魈神像的幔帐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适之,你来了。”   说话的是一位很有气度的老人,虽然穿着很普通的棉袍,满脸皱纹仿佛松树皮,但是一双眼睛却丝毫不见浑浊,太阳穴微微鼓起,行走之间步履沉稳,完全没有风烛残年、老态龙钟之相。   “老师。”墨鲤神情恭敬地行礼。   这是他的老师秦逯,教他识文断字、歧黄之术、乃至为人处世之道,按照人间私塾的惯例,应该称为老师或者先生。   秦逯点了点头,随意找个蒲团坐了下来。   他是一位隐士,常年住在深山之中,与他往来的不是樵夫,就是猎户,可以说不需要讲究什么礼仪,可是秦逯的举止,仍然有一种高门世家才有的气度。   “坐。”秦逯示意,墨鲤这才蹭了一个蒲团,顺带从药篓里摸出了一些东西。   两包盐,一个装了药丸的葫芦,以及火石、银两等物。   “大雪不止,我忧心先生,故而上山探望。”墨鲤端端正正地坐着,也是一副进退有据,教养良好的模样。   秦老先生叹了口气,点头道:“你有心了。”   不等墨鲤回答,秦逯又道:“大雪封山之前,樵夫周老三在山里撞见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听他描述,像是关外的参客。歧懋山不产上好的山参,这人来得有些蹊跷。”   墨鲤低着头做聆听状,其实是在掩饰眼里的心虚。   是的,竹山县的野山参都很普通,那株白参是他跑遍附近三百里,找到的最有灵性的一株植物,年年还给挪个位置,种在气脉汇聚的灵穴上方,现在白参已经比他当年发现的时候胖了整整一圈。   不止白参,白狐也是。   除了那条巨蛇是土生土长的,另外两个都是被强行掳到这座山上的。   不为别的,因为墨鲤觉得方圆三百里,只有歧懋山的灵气最为充裕。白参就不说了,那白狐最初很不乐意,住下之后就乖顺了。这是一个好地方,谁住谁知道。   “这些参客,做得都是杀人劫货的买卖,哪里能发财,他们就像苍蝇一样飞过去,未必是为了挖参而来。”秦老先生沉吟。   “我此番前来,恰好遇到了您说的参客,他们现在都在松云崖下面埋着。”   看着神态恭敬的墨鲤,秦老先生若有所思,他对那些参客惹怒墨鲤的过程很感兴趣,根据他这个学生的秉性,只要别人不犯到头上,都懒得动手。   不过,看到墨鲤并没有解释的意思,秦老先生就没有追问。   ——他这个学生不是一般人,不能用常理推测。   “那些关外的参客,进山的时候都会留有接应的人手,你下山回到竹山县城后,要多加注意。”秦逯随口提点了一句,其实他也不把那些参客放在眼里,只是竹山县多是贫苦百姓,山中猎户不过是粗通拳脚的汉子,没有抵抗之力,实在不是那些凶徒的对手。   “再顺带打听一下,他们是怎么跑到这里的。歧懋山默默无闻,从没有采参人,而且距离边关有七八百里的路程,就算迷路也迷不过来。”   “是,老师。”墨鲤抬头,迟疑着提醒道,“……老师,歧懋山是古称,现在没人这么叫了,这里是鸡毛山。”   秦老先生的脸黑了。   作为隐士,虽然心性豁达,但是隐居的山头名字太难听,一样心塞。   鸡毛山隐士什么的,根本说不出口。   可能歧懋这个名字对不识字的百姓来说很难理解,又不好写,于是几代人下来,传着传着就口误,一个好好的名字没了。   曾经的墨鲤,非常害怕遇到其他山的同类,毕竟认识的时候总要报个名字来个籍贯,他一张口,就得说自己是鸡毛山出来的,这还有没有脸了?   就算脸面不值钱,也不能这么扔。   不过,儿不嫌母丑,犬不嫌家贫……算了,鸡毛山就鸡毛山吧。   墨鲤有记忆起,就在这座山中,说这里是他的家,也不算错。墨鲤不是人,他的真身是一条鱼,用人类的话说,他应该是一个妖怪。   ——好在他的原型不是鸡,不然鸡毛山的一只鸡,那肯定是秃毛鸡,这要跟别的妖怪通名报姓,怕是要笑死对方。   后来,墨鲤就知道自己想多了,就算他是鸡毛山的一片鸡毛,也不会有妖怪嘲笑他的,因为这方圆三百里,根本没有妖怪。他走遍了竹山县以及附近的所有山区,虽然每座山都有无数传说,但统统都得不到证实,墨鲤活了这么多年,连鬼都没见过,更别说妖了。   很寂寞。   还好后来遇到了老师,一位学识渊博,真正不求名利的隐士,教会了他许多东西,以及如何活在这人世间。   山神庙微弱的火光里,秦逯看着自己下首坐得端正笔直,眼神空洞的墨鲤,顿时知道自己的学生又走神了,他无奈地摇头。   墨鲤聪敏好学,天赋异禀,文武双全,为人谦逊有礼,唯独有个毛病……   自认岐黄圣手的秦老先生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墨鲤会有轻微的妄症,这孩子总以为他自己是一条鱼,是一个多年修炼吸纳日月精华才化为人形的妖怪。   难道是名字起错了?   虽说这个学生是他在山洪里捡来的孤儿,但是父母赐予的名字,外人总不好轻易改动,于是秦逯早早给自己学生取了字,并不用名来称呼他。   鲤者,鱼也,称为适之,则是希望他一生自由自在,闲适随心。   秦逯不在意名利,当然也不会要求自己学生出人头地,名扬天下。   那个妄症没有干扰到墨鲤的正常生活,而秦逯在百般努力,发现治不好墨鲤之后,就没再去管了。毕竟庄周梦蝶,孰真孰幻。“自己”是谁并不重要,蝴蝶还是鱼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如何做“自己”,如何做人,做一个俯仰无愧于天地的人。   秦老先生认为墨鲤在后一条上非常合格,所以些许小毛病,他就当做没有看见。   且说墨鲤回过了神,他向秦逯请教了一些药方上的问题,然后就准备告辞了。   “风雪这么大,可以留下来多住一日。”秦逯挽留道。   “学生还未去灵泉,这就要走了,明日再来拜访老师。”   “哦。”   秦逯目光放空。   又来了,自家学生一直觉得歧懋山深处的一处活泉是鱼住了多年的家。   其实那处泉水里没有鱼虾,也没有蜥蛙昆虫,泉水更是清澈见底,完全没有洞天福地云雾缭绕的异象,就算硬编,都编不出什么神怪志异的传说。   同一时间,看到秦逯表情的墨鲤在心里叹了口气。   又来了,他想。自从老师知道自己是一条鱼之后,就很紧张,还给自己吃了不少汤药,里面灵气很足,后来又叮嘱自己绝对不要把这些事告诉外人。   每次涉及到这些话题,秦逯就很不自然,墨鲤从书上跟樵夫猎户的口中得知,人类都害怕妖怪,十个故事里面有九个都是妖怪现出原形时可怜的人就晕倒了。虽然秦老先生身怀武功,寒暑不侵,十八个大汉一起上也不是他的对手,可是秦逯毕竟八十岁了,像墨鲤这样尊师重道的妖怪,又怎么会特意去吓唬老人家呢?   “那你去吧,明日若是雪还未停,帮为师带一些木头来加固山神庙。”秦逯从容地端起了桌案上的茶盏。   墨鲤礼数周全的道别,背着药篓离开了。   ***   灵泉距离这座山神庙并不远,它在一处隐秘的洞窟里。   洞窟并不封闭,四面都有大大小小的缝隙,这是水流天长日久的侵蚀形成的,现在洞窟里一片银白,冰雕雪砌,亮晃晃的。   墨鲤沿着最大的一个缝隙走了进去,湿滑的冰面对他毫无影响。   洞窟很深,他走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到尽头。   墨鲤放下了药篓,看了看周围,又把身上的衣服尽数脱了下来,整整齐齐地叠放在药篓里。在雪光的映照里,乌黑的长发遮盖下的白皙肌色散发着玉质的润泽,赤裸的脚踝直接碰触到冰面。   “咔嚓,咔嚓……”   细微的裂缝在冰面上出现,裂缝很深,显出冰层的厚度。   这么厚的冰,不应该一踩就破。   冰层迅速开裂、消融,下面就是清澈的泉水。   墨鲤随着裂开的冰层没入水里,激起的细碎冰雪纷纷扬扬,盖住了整个水面,等到它们慢慢散开,水里赫然多出了一个黑色的影子。   “啪。”   一条手臂粗细的黑鳞大鱼跃出水面,又甩着尾巴,惬意地落入水中。   作者有话要说:   秦逯(眼神死):我的学生,什么都好,就是有病……【担心伤害孩子,不敢直说,悄悄治病送汤药】   墨鲤(很遗憾):我的老师很宽容,就是怕妖怪。【感激地接过灵气充沛的汤药】   PS,“秦逯目光放空”这就是眼神死的意思XDD,但是为了不破坏文风,SO下次看到大家记得自己在心里翻译就行了2333   ————   一个后文会提到的细节,为了避免你们疑问,这边可以先解释,   秦逯捡到墨鲤的时候,是捡到一个小孩,这小孩每年长大,毫无问题,而墨鲤是可以控制自己化形岁数的。也就是说,他可以像人类那样一年老一岁,也可以明天就变成一个白嫩乖巧的宝宝→_→秦逯觉得妖怪是不会长大的,而墨鲤受到老师的教导,认真做一个人类,年纪也很符合人类的样子。 第3章 灵泉潭   鱼儿畅快地在水里游了三圈,这才慢悠悠地停下来。   细碎的雪花打着璇儿,轻飘飘地落入水中,水波一荡,它们载沉载浮,由大变小,缓缓消融。美则美矣,可是从水下望过去,就像隔着人间看了一场烟花雪,空有热闹,却是虚无的繁华,永远沾不到身上。   墨鲤安静地看了一阵,就慢吞吞地沉到了潭底。   这是一口活泉,即使在隆冬时节,上面冰封,潭底也有水流日夜不断地涌出,同时有水从四面石壁的缝隙里流走。   因为水流不急,所以从水面上看不出端倪,还以为这是洞窟滴水形成的小潭。   潭水面积不大,却很深,三个成年男子叠罗汉也摸不到潭底。   这里就是墨鲤的家,最初的家。   他从有意识起,就在这个水潭里,泉水充满了灵气,月光沿着洞顶的窟窿照进水中,像一根根落入水潭的银线,作为一条懵懂的鱼,他控制不住地追着玩了好久。   至于开灵智——   应该是玩着玩着忽然有一天就醒悟了,这是月光,撞碎了还能复原,虽然银亮亮的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但是完全吃不到嘴里,是假的,只能喝一肚子水!   好气。   墨鲤拒绝回忆过去那个傻乎乎的自己。   幸好这片潭水里没有别的鱼虾,否则一想到自己的呆傻模样被别的鱼看到,墨鲤就想把它们全部吃了。这个想法导致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墨鲤都看着空荡荡的潭水发呆,疑心自己灵智未开的时候,灭了整个老家。   这事成了墨鲤的心结,直到他化了人形,想要寻找同类,才发现真相并不是这样。   歧懋山的灵气充沛,其中最好的,还是这眼山泉。   墨鲤曾经想把白参栽种在洞窟里,结果才过一天人参叶子就蔫了,三天之后直接半死不活,唬得墨鲤赶紧移栽,重新找了一个灵气稍逊的位置,白参这才茁壮地成长起来。   同样的例子还有白狐跟巨蛇,它们都是刚进了洞就不安、焦躁,没过一会就往外溜,说什么都不肯待在里面。   那些普通的飞禽走兽更是一步都不靠近洞窟,就算被强行带进去,没多久就奄奄一息,墨鲤只能放它们一条生路。   读了医书之后,墨鲤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好比服参要切片,还要诊脉断症,看方拿药,不能想吃就吃,更不能因为是好东西就抱着啃,胡吃海塞的话,灵药一样能变成催命符。   这成精做妖,也讲究一个天赋,大把的灵气灌进去,非但不能让它们脱胎换骨,反而会要了它们的命。即使有这个天赋,也要循序渐进,不能揠苗助长。   墨鲤猜测在多年之前,自己还是一尾小鱼苗的时候,本能地寻找着灵气充沛的地方,沿着山涧溪流,游进了地底暗流,又被水流带到了这个洞窟里,就在这片潭水附近驻留了。然后饮灵泉,食日月精华,每次吃一点就跑,后来越吃越多,越待越久,等到开灵智的时候,鱼身已经长大到无法游过缝隙离开水潭了。   ——合情合理,顺带还推论出自己是一条天赋异禀的鱼。   不是天赋异禀,怎么能活下去,还化形成妖了呢?   古书上说,像青鸟麒麟这一类都是异兽,又是祥瑞,生来就不同一般。墨鲤也对着水面研究过自己的长相,可无论他怎么看,自己都是一条鱼。   一条普普通通的黑鳞鱼。   墨鲤是他给自己取的名字,叫鲤,是因为外形有些相似,而且他希望自己是鲤鱼,都说鲤鱼能跳龙门,怎么想都是鱼里面最有出息的一种。   但是老师说,这世上从来没有跳龙门成功的鱼。   因为世间从来都没有龙,只有鱼。   ……没有龙!   墨鲤心里堵得慌,他相信老师,秦逯是不会骗他的。哪怕古书写了黄帝乘龙的传说,哪怕山中一道瀑布有白龙戏水的故事,既然秦逯说没有,那就肯定不存在。所谓的龙,都是空口白话,无凭无据。   不过,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现在的墨鲤已经不会为这些事烦恼,也不会再想着什么跳龙门,他是一条鱼,也是竹山县的墨大夫。   一本正经的墨大夫,有时也会想念自己的老家。   再小的家,也是安乐窝。   这小小的水潭,眨眼间就能游上一圈,就算用尾巴鱼鳍把四面石壁扫个遍也不需要多长时间,黑鳞鱼惬意地沿着石壁上大小小的缝隙,借着涌动的暗流冲刷着身上光滑的鳞片。   很舒服,就是水有些冷。   懒洋洋地张嘴做个打哈欠的动作,黑鳞鱼沉到了潭底泉眼附近,其中一块漂亮的圆石恰好跟附近石块堆叠在一起,下方形成了一处天然的凹槽,被墨鲤挑中做了床铺,躺进去大小正合适,还有泉眼送来的充沛灵气。   如果天气晴朗,洞顶照入的天光正好能够照在圆石前方。   日月精华与地脉灵力就在此交汇,可以说是得天独厚了。   躺在熟悉的小窝里,墨鲤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外面的大雪没有停歇,潭水很快就结了一层薄冰,落在上面的积雪慢慢变多,冰也越来越厚,到了半夜,洞窟尽头就恢复了一片银白,水面与洞窟的地面冻在了一起,完全看不出这里原本有个水潭。   洞窟一角避风的地方放着一个药篓,旁边还有一双靴子。   四下静寂无声,只有雪花簌簌飘落。   忽然,药篓毫无征兆的歪倒,里面叠得整齐的外袍落在了在积雪上。   药篓摇晃了一下,重新又稳住了,不像是风吹的,倒像有个无形的存在碰翻了药篓,又在下意识之间手忙脚乱地把它扶了回去。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静过后,洞窟里又恢复了安静。   就像有人站在原地不敢再轻举妄动,唯恐惊动了什么。   许久之后,潭水上方的冰面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道裂缝,更多的裂缝随着这条主干向四面八方蔓延,落入洞窟的风雪好像被卷进了一个漩涡,顷刻之间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咔嚓。”   冰面瞬间破裂,泉水翻涌,像是一口沸腾的汤锅。   沉睡的黑鳞大鱼随之惊醒,猛地蹿出石缝,迅速浮上水面。   可是异状已经消失了,风雪依旧,碎冰与雪花浮在水面上,墨鲤惊疑不定地在水里游了几圈,只捕捉到一股诡异的气息。   那气息很难形容,又十分微弱,如果不是它跟灵泉格格不入,墨鲤差点错过。   就在他努力辨别这股陌生的气息时,气息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墨鲤越想越觉得不对,鱼尾一摆,直接在水潭里化形为人,然后冒出水面,全身赤裸,踩着冰冷彻骨的潭水上了岸。   湿漉漉的长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干,墨鲤走到药篓前,看到散落的衣物,神情一凝。   难道真的有人来过了?   墨鲤屏气凝息,也不穿上衣服,就这样闭着眼睛,静静聆听着周围的声音,感受着洞窟附近的灵气变化。   他的感应范围慢慢扩大,从这座洞窟延伸到半个山头,包括山神庙、栽种白参的山涧、白狐的巢穴以及巨蛇冬眠的石洞,他都仔细查看了一番,均没有异样。   最后感应范围囊括了整座歧懋山,包括山脚下的村落。   不速之客没有发现,倒是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不好。”   墨鲤忽然睁开了眼睛,他急忙穿上衣服,背着药篓就冲出了洞窟。   这夜,在山神庙里酣睡的秦老先生被自己学生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   秦逯披着头发,打着哈欠,趿拉着鞋就出来了。   秦老先生虽是讲究礼仪的君子,但从来不用礼仪来拘束自己,学生大半夜的过来肯定有急事,何必梳头穿衣耽搁时间。   “适之,出什么事了?”秦逯眨了眨眼睛,让自己清醒一些。   墨鲤运起灵力清除了自己身上的寒气,这才走近几步,焦虑地说:“老师,山北那边的村子危险了,他们的祠堂都塌了。”   “什么?”秦逯连忙穿衣。   他隐居在歧懋山多年,没有哪一年下过这么大的雪。   往年也落雪,可是到了这时候,基本就不会再有了,想到傍晚时分还没有停息迹象的风雪,秦逯这才发现山神庙的积雪已经快把门都埋没了,明明墨鲤走的时候,还有半扇门露在外面的。   “老师,我帮你把东西收拾收拾。”   “不用了,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书籍都在匣子里锁着,真要埋了以后再来挖,先去救人要紧。”秦老先生八十岁了,看起来倒比自己学生还利索,他从卧房里扒拉出了药箱,背起来之后就撵着墨鲤出了门。 第4章 现异象   天刚蒙蒙亮,竹山县药铺的小童就从被窝里钻了出来。   他搓着手,迅速套上棉袄棉裤,认认真真在屋子里打完了一套五禽戏,这才把窗户推开了一小道缝隙,眯着眼睛往外张望。   外面的雪停了,好兆头。   小童高兴地出了门,恰好遇到早起干活的厨娘。   “哎,糖伢子,你怎么起来了?这大冷的天,快回炕上焐着。”葛大娘抱着柴火正准备进厨房,她笑着催促道,“早饭吃热粥,给你放个鸡蛋在里面,再加几块新打的年糕,保证你不会饿肚子。”   药铺小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他的头发还没留起来,寒风一吹,有点儿冷。   返回屋里找了顶帽子戴上,名叫糖伢子的小童又钻进了厨房里。   “葛大娘,今儿第三天啦,墨大夫要回来了,我可不敢睡懒觉。”小童嘟着嘴,帮忙往灶膛里填柴火。   葛大娘笑着捏了一把小童的脸,打趣道:“你要真怕墨大夫回来考你,这会儿就该捧着书本慌慌张张的背诵了。我看你呀,是急着表现,快回去吧,这里不用你忙活,再说墨大夫今天还不一定回来呢!”   “啊?”小童愣住了。   葛大娘看着外面,忧心忡忡地说:“今年的雪下个没完,天晴的时候没几日,墨大夫走的那天傍晚又开始落雪,现在院子里的积雪都有半人高,山里的雪怕是更大。”   这要是被困在山里,就麻烦了。   正说着,街上忽然传来了敲锣的声音,却是保甲挨家挨户的叫嚷。   葛大娘出了厨房,小童看着灶膛,没过多久就看到葛大娘的男人,也就是药铺里的账房先生穿衣出了门,临走前葛大娘只来得及拿了几个冷馒头塞给丈夫。   “葛大娘,出什么事了?”小童伸头张望。   “哎,好几个村的房顶被雪压塌了,县衙叫人去帮忙救人呢!”   小童吃了一惊,抬头看自家药铺的屋顶。   葛大娘连忙说:“这儿不是乡下的木头屋子,都是石头砖头造的呢,老结实了。再说县城在山南,那鹅毛雪啊,都是北边吹过来的,咱们还有鸡毛山挡着呢。”   小童却很伶俐,追问道:“保甲说出事的村子,在山南还是山北?”   “那还要问,肯定是山南啊,这么大的雪,消息传到山这边来都不知道要过几天……哎呀,我的佛祖!”葛大娘也反应过来了,山南这边的村子房顶都撑不住,隔了一座山的北边村子现在会是什么情况?   葛大娘急得念起了佛:“天灾人祸,阿弥陀佛……”   话还没说完,大门又被敲响了,这次是小童跑过去开的门。   门外是县衙的秦捕快,满身的雪,他拍了拍衣裳,急切地问:“墨大夫回来了吗?”   小童摇摇头,表情却像是要哭了。   秦捕快原本是来请墨大夫去救人,看到小童的模样,顿时也紧张起来。   “墨大夫不会有事的。”小童低声说。   秦捕快抹了一把脸,因为那边还急着救人,他也没法多耽搁,抬脚就要走。   “秦叔等等,我也能救人的。”小童转头就想回去拿药箱。   葛大娘连忙把这娃按住了,阻拦道,“糖伢子你就别乱跑了,你还没外面大街上的积雪高呢,要是跑丢了,墨大夫回来上哪找你去?”   药铺小童瘪了瘪嘴,心里也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秦捕快走远了。   天阴沉沉的,那点儿光亮也不知道是乌云背后的日头,还是积雪反射出的亮光。   葛大娘关了院门,一回头发现小童正盯着天空发呆,也忍不住跟着看了一眼——浓云密布,不像是放晴的样子。   “糖伢子,你在看什么?”   “爪子。”   小童含含糊糊地说,葛大娘没有听清,因为怕灶膛的火熄了,她也没追问,直接进了厨房,只剩下小童满脸疑惑的盯着天空,他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只是看不清。   云后面,该不会躲着什么怪物吧?   小童才八岁,平日里也听过很多神怪志异,这会儿没有被吓到,反而激起了好奇心,索性搬了一个小马扎,就坐在院子里看天。   直到墨鲤回来的时候,他的小师弟还在傻乎乎的望天呢。   是的,小师弟。   糖伢子也是秦老先生带回来的娃,大名叫唐小糖,这孩子的父母是山里的穷苦百姓,因为得了伤寒,又拖了好些日子,即使是神医也救不回来,夫妻两个一前一后的撒手人寰,就留下一个刚懂事的娃。   像这样父母双亡的孤儿,都是邻居亲戚挨个数,家里还有余粮的,就把孩子收养了,或者大家匀一口,让孩子吃个百家饭。   竹山县的穷苦人多,可是这里民风淳朴,人心也善,连秦老先生都说这里是难得一见的好地方,颇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   百姓安居乐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县衙吏治清明,既没有苛捐杂税、盘拿索要,也没有作威作福的乡绅宗老。   秦逯救过的人很多,小孩也多,可是最后他留下,只有墨鲤与唐小糖。   墨鲤就不说了,聪敏好学,筋骨灵秀。   至于糖伢子,小小年纪,就能认出十来种草药,很有这方面的天赋,只是没有学武的好筋骨。秦逯觉得这孩子长大之后,有点防身的本能也就够了,至于医术,孩子还小,先好好养着,也不急于一时。   因为秦逯住在山里,唐小糖没有习武的天赋,不必在年纪小的时候去吃苦打熬筋骨,于是就跟着墨鲤,在县城药铺里学东西、帮把手。   原本按照秦逯的习惯,学了他全部本事的,才能算是徒弟,学那么一项本领的,最多也就算个记名弟子。换了从前,唐小糖这样的,他都不会太过重视,更不会放在最亲近的学生身边,还让墨鲤去照顾。可是人嘛,年纪大了,牵挂就多,秦老先生没什么烦恼,唯一担心的就是墨鲤的病。   虽说这妄症不影响什么,墨鲤自己也是岐黄圣手,但是万一呢!秦逯很怕自己死后,墨鲤的病情突然恶化,到时候谁来照顾、谁来医治自己的学生呢?   唐小糖就是秦老先生的备用方子。   秦逯的心思,墨鲤并不知道,反正这孩子也很省心,放着就放着吧。   ——比起养孩子,墨鲤更关心山里的人参、狐狸、蛇。   歧懋山没有妖怪,墨鲤想去别的地方找找,只不过现在不是出远门的时候,老师年纪大了,小师弟还没学出个样。书上有句古话,叫做父母在,不远游。   唐小糖看到墨鲤进门,眨巴眨巴眼睛,紧跟着又看到墨鲤扶着的秦逯,顿时高兴地迎上去。   “秦老先生,墨大夫!”   因为没有正式拜师,唐小糖对两人的称呼跟外人是一样的。   秦逯满脸疲倦,他已经有两天一夜没有合过眼,还是墨鲤竭力劝说,他想到自己身体确实不比从前,这才答应到学生家里歇息一下。   唐小糖跑前跑后,又是端脸盆,又是拿毛巾,还跟在墨鲤后面转悠。   “墨大夫,县衙那边的人说,山南的村子屋顶塌了。葛大叔一早就去帮忙了,葛大娘晌午的时候也被衙门叫去缝御寒的毡布……”   “这事我已经知道了,过会儿就去。”墨鲤去厨房灶上取了热水,又拧了一条热毛巾递给秦逯。   秦逯看着依旧精神奕奕,不见倦容的墨鲤,感慨地想,果然是年轻人。   墨鲤跟秦逯的视线对上,先是愣了愣,然后挺起胸,笑着点头让老师宽心——他是妖,不是人,十天不睡都没事,老师是知道的。   “山南的雪比山北小,灾情也没有那边严重,我一个人就可以了。”墨鲤从容地说。   唐小糖看到墨鲤这就要走,急忙跳着脚说:“锅里还有粥,我去盛,墨大夫吃了再走吧!”说着也不等墨鲤回答,就冲进了厨房。   秦逯神情凝重,看着墨鲤欲言又止。   “老师?”墨鲤早就发现秦逯想对自己说什么,但是因为忙着救人,一直没说。   “适之啊,你年纪轻,精力足,但也要爱惜自己。”秦老先生还是忍住了,刚才看到墨鲤的表情他就知道墨鲤的病又来了,他不能随便说话伤害墨鲤,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劝一劝。   ——什么异于常人的耐力精力,明明是因为武功高、内功强啊!   “老师说的,适之记住了。”墨鲤知道秦逯是关心,他听话的应了,只是发愁道,“学生担心这雪要是再下,很多人都撑不过去。”   “这贼老天。”秦逯下意识地抬头,作为一个饱学之士,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这天象他自然也能看,当然知道这根本不是放晴的征兆,没准还有一场雪。   寒风刮面,墨鲤忽然皱眉,因为他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云里一闪而过。   “……”   师徒两人对视一眼,各自从对方目中的惊愕,确定了刚才不是错觉。   “老师,会不会是什么东西在作祟?”墨鲤喃喃道,毕竟神怪志异里也有县官得罪了山神,导致该地大旱三年,或者妖怪因为无人供奉它,跑出来兴风作浪的。   如果是妖怪的话,自己也是妖,为什么没有这样的能力?   此念一生,墨鲤脑中顿时嗡地一响,只感觉到天旋地转,意识脱离了躯体不知道飘到了何处,心中空空落落,茫茫无前路,也看不到来途。   “啪。”   一声脆响,墨鲤眼前的雾气迅速消失,他的意识又回到了身体中。   好险,形体差点溃散,墨大夫急忙把自己脸上浮起的鳞片抹掉了。   秦逯却没有看到自己学生的问题,他仰着脖子,震惊地看着半空中,跟他做出同样动作的还有唐小糖,这孩子吓得手里的碗都摔了,也正是这个声音,把墨鲤的意识唤了回来。   眼见老师跟师弟都傻呆呆地望天,墨鲤不由自主地跟着抬头。   “……!!!”   乌云翻滚,一条漆黑的巨龙出现在云间,头上有角,利爪微张,体态修长,栩栩如生。   作者有话要说:   墨鲤:……老师,说好的没有龙呢?   秦老先生:三观崩溃.jpg 第5章 初晴时   “龙啊,是龙!”   唐小糖一嗓门把院中另外两人的神智拉了回来。   只见那龙,形态虽是逼真,但是并没有清晰可见的鳞片,身体仿佛云气汇集而成,盘踞在空中的模样,更像是随波逐流,全无意识。   然而毕竟是龙,单是其形,就能把人吓得够呛。   墨鲤还想再看,龙躯却连同乌云一起逐渐变淡了,就似雪融冰消,转眼就不见踪迹。冬日难得的阳光照在身上,墨鲤有些发愣,几乎怀疑刚才是做了一场梦。   “老师……”   秦逯下意识地应了一声,等反应过来看到墨鲤发愣的模样,顿时心叫不好。   ——完了完了,千万不要想着去跳龙门啊!   那龙门是一道瀑布,高逾百丈,水量又急,奔流起来如万马奔腾,声势骇人,石像都能冲走,什么样的好武功也抵不住自然之威。就算世间真有妖怪,迎着瀑布冲上去了也只能被拍成肉饼饼。什么鲤鱼化龙,石板鱼羹差不多!   不行不行,要想个办法。   秦老先生脑中乱成一团,方才那般异象,饶是他博览群书,满腹经纶,也想不出个合情合理的解释。要说是云气千变万化,恰好形成一条龙都是巧合吧,怎么天忽然晴了呢?要说是海市蜃楼,迷离幻象吧,这天上的云确实可以映出千里之外的景象,可那也是实打实有这么一件东西、一个地方,不是无中生有啊!   就在秦逯张口结舌之际,墨鲤过来扶他了。   “老师?放松,喘气,快喘一口气!”   墨鲤一边给秦逯拍背,一边催促唐小糖去倒一碗热水。   他怕龙吓到了秦老先生。   那可是龙,忽然就这么出现了,更别提老师原本又深信世上没有龙。书上说人类都害怕妖怪,也一样怕仙佛龙凤的真身,寻常人白眼一翻,直接厥过去的都有,老师虽然身体强健,可到底年纪大了,经不起吓的。   墨鲤看到秦逯神情惶恐地望着自己,脸色青白,一副想喘气却又张不了口的模样,墨大夫急了,他一边拍着秦逯的背,一边在心中暗恼。   ——龙怎么了,龙就可以随便现身吓人了?   秦逯稀里糊涂地被学生一顿拍,又莫名其妙地喝上了唐小糖送来的热水,终于回过味来,哭笑不得地把墨鲤的手挥开。   “为师没那么胆小。”   “是是,都怪那龙来得蹊跷。”墨鲤放下手,正襟危坐。   秦逯见墨鲤退到了平日里师徒两人相处时端坐的位置,他也自然而然地恢复了做人师长的仪态,沉吟道:“我见那龙徒有其形,双目无神,甚是古怪。”   墨鲤没接话,因为龙本身就很怪了。   不管真龙还是假龙,能在天上弄这么一出,必定不是寻常人。   墨鲤抬头看天,乌云已是散尽,天光晴好,连呼啸的北风都无影无踪,他顿时松了口气。竹山县暴雪成灾,实在不能再下了。   “老师且坐,我这就出门了。不管方才那是龙是虫,吾等坐在家里也猜不出什么玄虚,还是救人要紧。”   天上的雪没了,地上的积雪还在。   那些冻伤的百姓,若是救治不得当,怕是会落下一辈子的残疾。   秦逯立刻把剩下的大半碗热水给了墨鲤,好歹能暖一暖胃。   墨鲤走之前还有些放心不下老师,问了句是不是真的没事了。   秦逯摸了摸后背,无奈地说:“被你平白无故一顿拍,倒好似打通了经络,现在又酸又痛,你要是手脚再重些,怕是要被你拆了骨头。”   墨大夫心想,我这是不计成本的灌输灵气,痛归痛,却能让人浑身松快,神清目明。也就是老师身怀深厚内功,作用才不明显,换了常人,积年的筋骨酸痛老毛病都能治了。   临出门前,墨鲤又叮嘱了唐小糖几句。   唐小糖人小不经事,满脑子都是刚才看到的龙,对着墨大夫一个劲的点头,等到人走了,才猛然醒觉,那些话竟是一个字都没想起来。   他心虚的拿了扫帚清扫碎碗跟粥,同时努力回忆。   秦逯半夜里被墨鲤叫起来去救人,又因为当时雪下得又大又急,山北有好几个村落,怕耽搁了救人的时间,所以他与墨鲤是分开行动的,两人把那些村子挨个跑了一遍,又沿着山势从北走到南,最后到了县城,这一路都没歇过,早就困得不行。   忽然冒出的龙,让他心神大乱,可是想来想去也没个招,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眼皮子直打架,睁都睁不开。   秦逯索性不去想了,他让唐小糖留在院子里不要乱跑,自己进了内室,脱了衣服,就着收拾好的铺盖,倒头就睡。   因为太累太困,平常敏锐的感觉也不好使了。   唐小糖在院子里背书,他没有醒,有人翻过了院墙,他也没能及时醒来。   且说唐小糖,正捧着医书念叨,忽然转身看到院子里多了一个人,他顿时倒退几步,神情警觉。   那人站在原地没动,只用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唐小糖的耳垂。   唐小糖耳垂上有一粒不大不小的黑痣,不是什么稀罕的特征,又不明显,寻常人根本注意不到。   “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唐小糖故意大声了一些。   他认出了这个人,前几天还在牛大叔的馄饨摊那儿打听墨大夫进山的事呢,不过唐小糖不怕,这种心怀叵测的外乡人,秦老先生一只手就能对付。   来人就站在那里,一步都不动,脸上还挂着笑,辩解道:“就是推门走进来的,想来讨碗水喝,还想打听一下墨大夫回来没有。”   “墨大夫不在。”唐小糖觉得这人的眼神很怪,看得自己很不舒服,下意识地拒绝了,“我家没有热水,你去别处问问。”   那人居然也没有纠缠,他似乎在怕着什么,又像是担心惊动了什么人,又盯着唐小糖看了几眼,就直接走了。   “……小糖儿。”秦逯半梦半醒间,含糊地喊。   唐小糖连忙应声,蹬蹬地跑近卧房。   “什么人?”秦逯眼睛还是睁不开,他依稀听到外面有动静,还有陌生的人声。   唐小糖原本要说是个看着不像好人的家伙,可是转念一想,墨大夫临走前肯定是要他照顾秦老先生,现在那个家伙都走了,何必再把人喊起来,于是他改口道:“没事,就是个讨水喝的。”   秦逯没有多问,翻个身继续睡了。   且说墨大夫赶到了山南的村子,冻伤的人没有治上,倒是先治了一堆跑出来看天现神龙,结果因为冰厚路滑摔伤了的人。其中就有县衙的几个差役,这让秦捕快觉得很丢面子,说是来救人,结果自己人伤了一堆。   “那些塌了的房子,可压着人了?”   墨鲤运起灵力四下张望,前面的废墟他没有感应到有活人,不过周围还有几处村子,县衙的人早了半天,知道的情况比他多。   “只有一户人家房梁被蛀空了又不知道,猝不及防丢了性命,其他不结实的房子昨天开始就没住人了,都分散去了安全的地方。”   山南的雪没有山北那边的大,不是一夜之间就堆了半人高,村中长者见势不妙,早早就做了安排。现在没了遮风挡雨的屋子,存放着食物的地窖又被埋了,缺衣少粮,很是艰难。   墨鲤听说了这事,走进废墟,把房梁石块之类的重物挪开了,剩下的那些碍事的杂物,众人随便搬动就行,很快就能把地窖挖出来。   他又吩咐着人找了一口大锅,在村头架起来熬煮药汤跟姜汤,给众人喝了,预防风寒。   虽然摔伤了不少人,大家还是兴奋地议论着刚才出现的神龙,说是龙王有灵,化解了竹山县的劫数,更有乡老提议开春了就建一座龙王庙,日夜供奉跪拜,感谢龙神救命之恩。   正忙碌间,忽然有一群白衣人走进村里。   他们手持铃铛、锣鼓、葫芦、长幡等等法器,披散着头发,僧不僧,道不道的模样,十分诡异。   为首一人,是个相貌妍丽的女子,神情傲慢,手持一支莲花。女子身边是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满身横肉,张嘴便喝道:“圣莲坛圣女驾临,尔等还不叩拜?”   “……”   竹山县因为地处偏僻,所以少有外人,百姓见过神婆问卜、道士驱鬼、僧人超度,就是没见过这样成群结队来作威作福、招摇撞骗的。   换句话说,他们非但不惊骇,反而像是看杂耍,还以为这是唱戏的呢!   至于神仙妖怪?那是腾云驾雾,谁敲敲打打就过来了?   圣莲坛一干人发现没有震慑到百姓,为首的所谓圣女当即眉头一皱,本来被指派这么个小地方传教就已经憋了一肚子气了,结果下山的第二天就遇到了大雪,被困在山洞里好久。她一不高兴,原本准备的几手下马威,少不了就要改成更有力的示威。   “我圣莲坛,秉承紫微星君法旨,教化百姓,散布福泽,有教众四十万。尔等愚昧已久,为何不奉紫微真意,救自身、修来世?”   “……紫微星君什么的,小老儿没有听说过啊!”村长拄着拐杖走出来,纳闷地看着这群人。   “放肆!”   圣女身边的两个护法怒喝一声,圣女厌恶地看着村长,想要动手,又觉得对方似乎是村长,杀了这么一个老头,怕是会引起这里的人反抗。她眼珠一转,恰好对上了墨鲤。   年纪轻,长得好,看衣服料子似乎比周围那些穷鬼有钱,而且这年轻人看自己的眼神,没有敬畏,倒像在看自己哪里有病。   圣女心里一怒,探手朝墨鲤头上拍来。   她的武功很是毒辣,下的又是重手,如果换了别人,估计就废了,只能做个痴傻儿。   墨鲤:……   不明白为什么找上了自己,不过也好,免了救别人的工夫,墨鲤后退一步,将袖一拂,那圣女仿佛感到自己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山石,鼻斜眼歪,身体不受控制的倒飞出去,重重摔在了积雪中,扬起了漫天碎末。   圣莲坛诸人:……   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百姓:……   静默了大约数息,村中百姓才发出惊叫,意识到这个袭击墨大夫的女子不是好人,这群奇怪的人也充满危险,连忙拖家带口,牵儿抱女的躲避。   恰好这时,秦捕快想起了圣莲坛是什么玩意,他连忙跑到墨鲤身边,焦急地说:“这群人都是乱党,到处造反,杀富户劫财焚尸的事没少做过,还诱骗百姓信他们那个什么紫微星君,快把人拿住。”   说完带着衙役抡起铁尺铁索就冲了过去。   圣莲坛这群人里面,只有两个护法跟圣女的武功还能看,剩下的都不值一提。   圣女脸冲下埋在雪里,还没爬起来,墨鲤又折了两个护法的右手,一脚踹在他们的膝弯的酸麻筋上,疼得他们嗷嗷大叫。   剩下的乌合之众见势不妙,丢了法器就要跑,秦捕快带着人,一个个地用锁链套了脖子,捆得牢牢的。   墨鲤想了想,隔空封了那个所谓圣女的穴道,把他们丢到锅边,还能给火堆挡个风,毕竟天寒地冻的,生火也不容易。   “没事了没事了,大家不要摔着,墨大夫的药没那么多。”秦捕快冲着躲藏的百姓喊,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又慢吞吞地出来了。   “这都是什么人啊?”   “是啊,他们要是想修庙供奉什么紫微星君,只要自己出钱,咱们竹山县多的是空地,县衙批了就行,干啥打打杀杀的。”   墨鲤继续熬药汤,十分淡定。   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说明:没有妖怪,没有修真者,也没有神仙,【基本】是个武侠风的世界,嗯,也没有科学。我们的主角本事也跟本世界画风一致,他的法力看起来跟武功一样,主角不会腾云驾雾,也不会起死回生,更不会撒豆成兵。   PS,不要在意圣莲坛,是个炮灰,被鱼教做人的。   ————————————   墨鲤:我这是不计成本的灌输灵气,能让人浑身松快,神清目明,积年的筋骨酸痛老毛病都能治了。   作者:来给我治治颈椎跟肩周   墨鲤:能把我幸运值改改吗   作者:……那还是算了吧。   墨鲤;???? 第6章 风骤起   莫名其妙栽了一个大跟头,圣莲坛的两个护法都心有不甘,他们毫无惧意,凶狠地瞪视着周围,嘴里骂骂咧咧。   竹山县这边的口音跟附近几个县相差不大,这些圣莲坛的人过来传教,似乎也做过一些准备,所以最初他们说的话,大家都能听明白,可是这骂人话就不行了。   虽然不懂,但看这两人凶神恶煞的模样,百姓都感到害怕,纷纷绕着走。   看见众人不敢再围着他们议论,连视线也不敢跟他们接触,圣莲坛的护法顿时露出了恶意的笑容,眼神轻蔑。   “老实点儿!”秦捕快大怒。   护法阴沉沉地瞥了他一眼。   秦捕快对上这满是杀意的目光,被惊住了,抬起的铁尺举在半空中,迟迟没能落下。   于是圣莲坛护法哈哈大笑,他们一路传教,差役捕快也不知道杀过多少,根本不把这样的人放在眼里。虽然现在被困,但就像他们说的那样,圣莲坛有几十万教众,随随便便就能把竹山县推平,圣莲坛的人不是没被关过大牢,结果他们杀了狗官,烧了县衙,不仅把人救了出来,还把当时揍了他们的捕快吊死在城门口。   “尔等冒犯紫微星君,十恶不赦……”   话还没说完,浓浓的白雾喷了圣莲坛护法一脸。   ——熬药的墨大夫揭开了锅盖。   这药汤很苦,苦到了根本不要喝,单是闻一闻,就能让人难受得皱眉。   圣莲坛这帮俘虏被扔在火堆边,跑又不跑不掉,首当其冲。   “咳咳。”他们苦着脸呛咳不止。   圣女比手下的人更惨,她被封了穴道,没法说话,又不能动,只能憋气硬挺着,整张脸生生地皱成了一团。   这还只是个开始,被热气一熏,圣莲坛众人之前挣扎、摔倒所沾在身上的积雪开始慢慢融化,顺着衣服跟脸颊流了下来,冻得瑟瑟发抖。   又是圣女最倒霉,之前她被墨鲤掀飞出去之后,是脸冲下扎进了雪堆里。   她愤怒地瞪视着罪魁祸首,可是墨大夫站在锅的另一边,隔着浓厚的雾气,连人都看不清,就算把眼睛瞪到脱眶也没用。   看到他们的惨状,秦捕快先是解气,随后又感到有些不妥,要是把人冻出毛病,还得浪费草药,不划算。   结果墨大夫轻描淡写地说:“没事,那几个有点武功底子,撑得住。”   秦捕快打了个冷战,紧接着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墨大夫把这些人都在火堆前是挡风的,照理说烟雾飘动的方向跟圣莲坛的人不在一边啊,怎么会反过来对着他们脸上喷呢?完全不是这个风向啊!   难道说——   秦捕快转头看了一眼正在锅前搅拌药汤的墨大夫,后背一凉。   呃,内功登峰造极的高人真是得罪不起。   “一人分一碗,喝了药汤之后就不要再饮姜汤了,出了汗的人不要站在风口。”墨大夫招呼村长乡老,让尽快拿碗,趁着药没凉,赶紧喝了。   大锅这边立刻排成了长龙,拿瓷碗的人都少,这天也冰手,都是用木碗。   分药汤就不需要墨大夫费神了,三个村中的大婶很自然地接手了这个活计。   “来,秦捕快,您也喝一碗。”   “我就不用了吧,我一餐能吃三碗饭,身体好得很……”   秦捕快在墨大夫无声的注视下,乖乖地接过大婶递过来的碗,一仰脖子喝完,然后苦得脸皱成一团,眼睛都没了。他心里感慨着墨大夫年纪不大,却尽得秦老先生真传,连这样威慑病人喝药的眼神都如出一辙,从哭闹小儿到顽固老者,无往不利,没有人敢不听话。   竹山县很多人都知道墨大夫还有位老师。   那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从前也在竹山县行医,只是居住在山中,想要找他很不容易。后来有了墨大夫,秦老先生就更加难得一见了。   秦捕快倒是知道秦逯的隐居处,一来他是捕快,知道的事情总比别人多上一些,第二他跟秦逯一个姓,也算有缘,秦逯还指点过秦捕快的功夫,虽然连个记名弟子也算不上,但是秦捕快对秦老先生还是恭恭敬敬的,偶尔买些米面油往山里送。   不仅如此,县衙的李师爷也叮嘱秦捕快多多照顾秦逯,对秦逯的态度要谦恭,故而秦捕快心里猜测这位秦老先生的来历不凡。   秦捕快平时总是很注意,从不主动跟人谈起墨大夫的老师,就算别人提起,他也要打个岔带过去。比如几天前,墨鲤进山采药,秦捕快心里猜测墨鲤其实是去探望老师的,但他跟卖馄钝的牛大闲话时,却扯了一段人参娃娃的传说。   “哎呀,我忘了一件事!”   秦捕快一拍大腿,把墨鲤拉到旁边,低声说了那个参客的事。   墨鲤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秦捕快焦急地说:“不是啊,墨大夫。咱们县衙就那么一点人手,我原先派出去盯着那家伙的人,今天都派到这些村子里救灾了,我怕那家伙溜了。”   “这么大的雪,他能去哪儿?”墨鲤对歧懋山的地形很有信心。   这是一座草木繁盛时很难找到路,积雪冰封之后还是找不到路的山。   “也对,听说他的同伴还在山里呢,这场雪一下,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出来。”秦捕快自言自语。   墨鲤心想,可能都死了。   今年的雪格外大,那群人摔下去后,带落的雪也很多。一般人埋在积雪里,在铜壶滴漏的一刻钟之内没爬出来,就没救了,那些侥幸没死的人,不管他们出没出山,都很难生还。因为那夜忽降暴雪,山道一改再改,对歧懋山不熟悉的人,根本走不出来。   “竹山县四周都是山,不走鸡毛山,就得走羊肠沟跟野狼岭。”   秦捕快咂舌道:“冬天的狼可不好惹……羊肠沟只有一条路,雪下得这么大,他想过去,还得把积雪全部清一遍。”   墨鲤想了想,然后说:“跑了也没关系,留着倒是个祸害,万一他不死心,想进山找同伴,抓个百姓强迫人带路,找不到人又迁怒,反而麻烦。”   秦捕快深吸一口气,苦笑道:“是啊,比起圣莲坛,那个参客也不算什么。”   墨鲤看着那群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圣莲坛教众,皱眉问:“我没听说过圣莲坛,他们居然有几十万教众?”   秦捕快干脆地摇头说:“我知道的也不多,都是听李师爷说的,好像这些人在南边闹得比较凶,还归顺了一个义军,帮着那个号称天授王的家伙打天下,占了西南好几座大城,气焰嚣张。”   “天授王?”墨鲤对这个名号十分陌生。   “哦,去年才冒出来的。”秦捕快努力回忆,确定自己没有记错,他苦笑道,“墨大夫,您也知道,这天下大乱,什么样的事都有。像咱们竹山县这样还能安居乐业的,已是生来有福的了。那巍峨繁华的皇城,今年姓赵,明年姓张。北边有个造反的,南边又插了反旗,大家整天打来打去,没有一日安宁,也不能怪那些百姓听了这劳什子的圣莲坛蛊惑,活着不容易啊!”   墨鲤不由得多看了秦捕快几眼:“这话,是你自己想的?”   “不不,是李师爷说的。”秦捕快赔笑道,他看村里已经没有什么事了,连忙招呼衙役锁了圣莲坛的人回县城。   墨鲤阻止道:“这些恶徒有些本事,你应付不来,待我看完诊,我随你一同回去。”   秦捕快求之不得,连声答应。   圣莲坛的人纷纷怒视墨鲤,尤其是头发结冰,冻得脸色发青的圣女。   护法眼珠一转,高声道:“我圣莲坛教主,乃是紫微星君座下神使,净灵圣莲所化,有幸见过教主原身的,都能得莫大的好处。”   墨鲤:……   莲花妖?   净灵圣莲,这莲花妖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还拉来了一个紫微星君的名头。老师说过,紫微者,帝星也,简单地说,想要犯上作乱的人,都喜欢给自己加上这层光环。   “教主奉星君之令,教化苍生,今日神龙现世,正是紫微星君降世之兆……”   “胡说!”墨鲤本能地打断了护法的话。   护法露出一个狡诈的笑容,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墨鲤反驳。他冷笑着想,百姓多愚昧,看到一点异象就慌得不行,而蛊惑人心这一套,圣莲坛最是拿手。   然而墨大夫只是喊了一声,转身继续忙碌了,也不搭理护法。   护法惊愕,正要再说,却发现自己穴道被封住了。   圣莲坛护法:……   圣莲坛圣女:……   等等,这跟他们想的不一样!为什么不生气的反驳?为什么不跟他们辩真说理?为什么就隔空点穴了?就不怕百姓心生疑惑,对他不满吗?   然后他们转头看村民,气了个倒仰。   “紫微星君,这是谁,没听说过啊!”   “就是就是,龙王不是行云布雨的吗,什么时候去管送子投胎了?这不是越界了吗?胡说,绝对是胡说,墨大夫骂得好!”   “我看他们是想建庙,又不想出钱,扯了龙王来说事,到时候就把龙王庙占了,去拜他们的那个什么紫微星君!”   “没错没错,岂有此理!”   百姓们义愤填膺,想建庙,自己建去啊,怎么能抢呢?   墨鲤听着议论,原本莫名生起的怒气,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嘴角隐隐挂上了笑容,他抬头看天。   龙行云气,那条龙应该也希望这里太平无事,生灵安逸。   作者有话要说:   天下大乱,诸侯并起,皇位更迭——   想不到吧,其实这是个争霸天下的文【别信】【真的不是】。   →_→下章就说龙是怎么回事 第7章 龙行云气   竹山县虽然是个小县,县衙却并不小。   前面是正衙大堂,处理公务,后面是一排排整齐的房屋。除了那位掌印的薛知县,上到幕僚李师爷,下至一个小小的差役,统统都住在这边,区别只在于房子大小。   秦捕快押着圣莲坛一干人回来时,没有走正门,而是直接绕到侧面的一个院子,院门后面就是县衙大牢。   这院子很大,是平日里差役们吃饭的地方,负责采买的人经常把整车刚卸下的干柴木炭、大白菜堆在墙边,然后再慢慢搬回地窖储藏。   秦捕快毫不客气的把人也丢在了那个角落里,因着积雪,进院子的人不注意看,都很难发现那是人,还以为又是什么货物呢。   薛知县接到报信,他来得很快,却犯了这个错误。   “圣莲坛的人在哪里?”   秦捕快冲着墙角一努嘴,薛知县顿时哭笑不得,尴尬地摸了摸胡须。   薛知县是知天命的年纪了,平时没有什么架子,不穿官袍的时候就像一个田间老农,满面风霜,肤色枯黄,只有胡须修剪得很用心。   他是知县,又是长者,墨鲤自然主动地拱手行礼:“薛令君。”   令君是对知县的尊称,按照惯例,有功名的学子才能见官不拜,不过薛知县性子随和,很少穿官服,只要不在公堂上,与人相见都是拱手行礼,没有那么多的规矩。   “墨大夫,辛苦了。听说秦老先生也忙了几宿,实在是操劳,县衙这里有一些刚蒸出来的馒头,还热乎着……这不,还有半条腊肉,墨大夫不妨拿了去,补补身体也好。”   说着,薛知县有些难为情地解释道,“库里的钱粮不多了,不敢轻动,老夫还想等积雪化了之后,去临县采买一些谷粮回来救急,倒是草药之类还有一些存货,墨大夫要是看着合用,尽管挑选。”   墨鲤礼数周全,不卑不亢地垂首道:“在下与老师治病救人,本就不是为钱粮,只是尽己所能。救该救之人,治能治之病,如此而已。”   说完又谢过了薛知县赠的草药。   薛知县抚须笑道:“那些草药多是百姓送来,一个子儿也没花,总要物尽其用。”他一转头,就吩咐差役去找李师爷拿钥匙,因着县衙的库房有好几个,分别存放米粮钱物,都是为了防止大灾大疫所设,今天一早,薛知县就吩咐开了库房,捡些合用的东西。   知县动动嘴,师爷自然跑断了腿,李师爷到现在饭都没吃上一口。   墨鲤跟着差役找到李师爷的时候,这位幕僚先生脑门上沾着碎布条,正在清点刚刚缝好的毡布,诺大的一个屋子里,全都是临时被叫来做针线活的年长妇人。   李师爷的容貌不太上台面,他长得跟个猴似的,人又瘦小,远远望去,显得非常滑稽。   “墨大夫来了。”李师爷一咧嘴,布条就挂到了嘴边。   旁边的差役忍着笑,赶紧帮他把布条摘了。   墨鲤倒是没有笑,对他来说,人类的容貌美丑并不重要。别说长得像个活猴,就是长成个熊样,他也是八风不动,眉头都不皱一下。   差役传了薛知县的话,李师爷从一大挂钥匙里找出一把,亲自领了墨鲤去库房。   半路上,墨鲤趁机问道:“李师爷,圣莲坛是什么?”   “国之蝗患。”李师爷随口回答,然后感到了不对,奇道,“墨大夫怎么好端端地提起圣莲坛?”   “自然是见到了。”   “什么?”李师爷大惊。   墨鲤不疾不徐,把圣莲坛众人忽然出现大放厥词,现在被秦捕快押到县衙的事说了一遍,只是省掉了自己出手制服护法圣女的细节。   不过他不说,李师爷也能猜到,感叹道:“多亏了有墨大夫在,不然秦捕快要吃亏……哎,吃亏都算是运气好,就怕他带去的人直接没了几个。圣莲坛这群人,到了一个地方,总是先拿官府的人开刀。”   李师爷烦躁地扯起了胡须,连连顿足,口中哀叹:“圣莲坛的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竹山县这般穷乡僻野,又没有什么油水,这可真是个大麻烦!”   他走了两步,忽然左右张望,发现周围没什么人,连忙拽了墨鲤的衣角就往角落里走。   “墨大夫,借一步说话。”   墨鲤正等着从李师爷这里挖出更多的消息,于是就跟他到了一株松树后,这里恰好又是院墙的夹角,两面无窗,谁也瞧不见。   “墨大夫今日,可见着了天上的云龙之相?”   “云龙?”墨鲤没想到李师爷不谈圣莲坛,反而说起了那条龙,很是意外。   李师爷的小眼睛死死盯着他,点头道:“正是,云气所化的龙形。”   墨鲤隐约感到李师爷知道这里面的真相,他十分纳闷,连秦老先生都不知道的事,李师爷反倒一清二楚?   李师爷似乎瞧出了他的疑惑,他耷拉着眉,叹道:“这事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秦老先生向来不信这些,除非他亲眼所见。”   “……”   不信什么?不相信世上有龙?   墨大夫的眼睛亮起来,他孤独得太久了,歧懋山附近三百里,什么妖怪都没有。虽然跟老师很亲近,但有些问题没办法跟秦逯讨论。   比如墨鲤搞不清自己多大了,书上说,树有年轮鱼有鳞。   鱼类的鳞片大小不一,而且很少脱落。春夏长出的鳞片较大,秋日所生的鳞片细密,冬天不长鳞片,等到春日又生。   如此周而复始,每年的痕迹都清清楚楚。挨着粗细间隔的圈子数就知道这条鱼的年岁,然而墨鲤有灵智以来,也过去了十多载春秋,可是他的真身始终就那么大,没有半点变化。鳞片光可鉴人,宛如无暇的墨玉琉璃,根本找不到清晰的鳞片分界线。   墨鲤现在的外表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可他总觉得自己不止这么大,甚至有可能比秦逯更老。虽说闻道有先后,老师用不着一定比学生年长,可是墨鲤还是不想让秦逯知道,自己可能是一条上百岁的鱼。   秦老先生早睡早起,他什么时辰吃饭,吃些什么,甚至吃的时候动几筷子都有讲究,墨鲤真的不想被秦逯拽着一起过上那样的生活。   想想就可怕。   ——还有他在山上“养”的白参、白狐、巨蛇。   明明都很有灵性,却怎么都化不了形,是不是缺了什么?   墨鲤化形的时候很轻松,他只是想着要怎么做,就顺利地变成了人,这个经验有等于没有,根本没法教狐狸/蛇/人参。   龙。看着就很厉害的样子,应该会这些吧!   墨大夫目光炯炯,李师爷不由自主的一哆嗦,他心里纳闷,不明白墨鲤为什么忽然有了这么大的兴趣,这眼神的压迫力,什么人都招架不住啊!   李师爷脱口而出:“云化龙相,乃是地脉的缘故。”   “地脉?那是何物?”   “就是……”李师爷左右看看,用耳语的声音说,“这天下的龙脉。”   “荒唐!”墨鲤板着脸说,“前朝有个昏君,不思进取,听了方士之言,派人去掘义军首领的祖坟,毁对方所谓的龙脉,要对方成不了龙,坐不了江山。结果呢,还不是九鼎异主,国破家亡!”   “哎!那不是一回事!”李师爷摆手道,“龙脉是风水之说,但又不是风水那么简单,有些游方道士拿着龙脉说事,到处招摇撞骗,什么青龙白虎,凶吉祸福的,都是瞎扯。要是祖坟葬在何处,子孙就能飞黄腾达加官进爵,那还读什么书练什么武?世间哪有这等好事,都是骗子!”   墨鲤沉默,这话跟秦逯说得一般无二,秦老先生就很鄙夷方士。   “墨大夫,您是医者,应该知道,风水之说,都是以讹传讹。这世上确实有人睡错了位置,窗户开错了方向,导致家人接连生病,但那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道理,谁整天站在风口处挨风吹还不生病?”   墨鲤缓缓摇头:“但是学风水还是有用的,比如能发现那些笃信风水的权贵葬在什么地方。”   李师爷失笑,连忙道:“这话咱们私下说着玩,千万别让薛令君与秦老先生听见,盗墓可是砍头的罪名。”   墨鲤对风水没有兴趣,他继续问:“那龙脉是怎么回事?”   “有那么一座山,采药人忽然发现遍地灵药,走兽飞禽变多,如果种下麦子,收成是往年的数倍。或者有一条河,多年来一直普普通通,渔夫打上来的鱼一天比一天多,捞上的贝壳里面的珍珠都有指头大,你说奇不奇怪?”   “……”   怎么听着这么像是灵气暴涨,影响了山中生灵?墨鲤深深皱眉。   李师爷神神秘秘地说:“而这些地方,都有人看到过云气所化的神龙之相,后来就有了龙脉之说。据说这天下有数道龙脉,山川为其形,凡人不得见,可是总有意外,比如开山挖矿,又或者有了天灾人祸,龙脉被惊动,就会现世。”   墨鲤满脸失望,这么说,不是妖怪喽。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世界,没有修真者,也没有妖怪,却有龙,那当然是个风水的世界啊【不是】   按照习惯,真相是个洋葱,李师爷不是天道,他不可能知道全部真相。   龙脉是真的,这是个有龙脉的世界,但是龙脉不是用来葬的。   ——————   龙脉:讲道理你们说我是谁家的龙脉,就要挖断我,断他们的气运。又说我是无主的,只要把你们老父亲葬下去,子孙就能飞黄腾达,你们经过谁的同意了?龙脉也是有尊严的。   ——————   墨鲤:所以不是妖怪,不能一起养狐狸养人参,再见JPG 第8章 上接天穹   墨大夫心事重重地回到了自家药铺。   刚进家门,他就发现气氛不对。唐小糖躲在一扇门后,怯生生地往外张望,秦逯负手站在院子里,看着一处墙头深思不语。   秦老先生没戴帽子,只披着一件厚外袍,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老师?”   墨鲤下意识地跟着打量那处墙头。   ——有积雪掉落的痕迹,曾经有人翻墙进过院子。   竹山县虽然称不上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但是作为大夫,墨鲤在这里还是很有声望的,其中有他的老师秦逯打下的好基础,更多的还是因为墨鲤这四年来不断的治病救人。倒不是说村里的那些大夫就不用心了,而是他们没法在大半夜接急诊,墨鲤却是抬脚出门,翻山越岭根本不算事,脚程还快。   墨大夫经常拎着上门求医的病人家属,眼都不眨地跑十几里山路。   所以竹山县的人基本都知道墨大夫有一身好功夫,不过百姓对武功的认识很贫乏,在他们心里,县衙里抓恶人的秦捕快跟打死过老虎的王猎户,都比墨鲤的武功高。   至于墨大夫的功夫嘛,那都是在悬崖峭壁上采药,以及赶夜路练出来的。   墨鲤:……   其他大夫:……   不,他们不会功夫,不是因为药采少了,也不是因为路走少了,真的不是。   人吃五谷杂粮,总要生病,无论贫富都一样,墨大夫好说话,暂时付不起诊金也没关系,可是地痞无赖没有这样的资格,墨鲤就算治,都要他们痛上几天再说。这样得罪不起的人,什么样的小贼敢来扒墙头?   不是墨鲤瞧不起竹山县那些闯空门的小贼,而是这么厚的冰这样大的雪,凭那些三脚猫的本事,怕是连墙头都上不去。   墨鲤倒退几步,绕着院墙走了一圈,神情慢慢变了。   竹山县是个小地方,真正算得上练了武功的人,其实只有三个半,那半个就是秦捕快。其他人都是仗着身体强健,粗通外家拳脚罢了,练得功夫既不成套,也没有内力。可单是今天这一日,墨鲤就见到了好些个,圣莲坛的护法圣女就不提了,居然还来了一个爬自家墙头的家伙?   墨鲤重新进了家门,唐小糖蹬蹬地跑过来,有些羞愧的对着手指说:“墨大夫,都是我的错,我被那个人糊弄过去了,真的以为他是推门进来的……”   唐小糖把事情说了一遍,墨鲤终于明白秦老先生为何神情凝重了。   那人进院子之后站着的位置,恰好在秦逯的感知范围之外,要是再往前走几步,估计就要惊动秦逯了。修为深厚的内家高手,对气息十分敏锐,何况来者不善。   “你说他盯着你看?”墨鲤单手把自己小师弟抱了起来,摸摸头,再摸摸脸蛋。   嗯,很可爱,像是会被人贩子盯上的类型。   “他的眼神跟刀子一样,像是要把人刺穿。”唐小糖点头做强调状,又大声说,“这个人我见过,秦捕快说他是关外的参客,还跟牛大叔打听过墨大夫你的事。”   墨鲤忍不住望向秦逯。   那天他遇到的参客,没有一个是内家高手啊,怎么忽然冒出的同伙,跟别的参客都不一样?而且这是怎么个情况,这人因为采参的事注意到自己,却又知道秦老先生的本事,最终目标竟然是没有灶台高的唐小糖?这三件事的因果关系在哪里?   秦逯也有些头痛,他醒来时看到院墙上的痕迹时,那人早就走得没影了,只凭唐小糖的几句话,根本搞不清那人是什么路数,想干什么。   “老师……”   “嗯?”   墨鲤抱着唐小糖,认真地问:“你有仇家吗?”   秦逯一瞪眼,正要说什么,墨鲤又指着自己怀里的小师弟问:“您没有的话,小糖呢?”   “小糖怎么可能有仇家,他才多大?他父母都是普通的山民,连字都不认识,能有什么仇家?”秦逯一拂袖,冷哼道,“至于为师,跟我有仇的人都下了黄泉。”   墨鲤与唐小糖面带敬仰,尤其是唐小糖,孩子心性,特别崇拜说书人口中那些快意恩仇的大侠。   秦老先生看到他们的眼神,顿时没好气地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就是活得久些,他们没这种本事罢了。上了年纪的人,就要按时用膳,按时节吃东西……”   墨鲤连忙放下唐小糖,岔开话题道:“老师,你渴不渴,我去烧热水。”   “小子去给秦老先生沏茶!”唐小糖也跟着一溜烟跑了。   秦逯失笑,这两个机灵鬼。   葛大娘在衙门那边忙针线活,晚饭由衙门管,不能回药铺做饭。不过这难不倒墨大夫,家里不缺米粮,随便整治一番就端出了两菜一汤。   到了晚间掌灯时分,葛大叔跟邻里一起回来了,这位药铺的账房先生还带回了几个冷硬的炊饼,撕开了泡在肉汤里,滋味很是不错,唐小糖一口气塞了两碗。   葛大娘踏进家门的时候,桌子刚刚收拾干净,她兴致勃勃地说起了神龙的事,唐小糖偎进她的怀里,加上正在洗碗的葛大叔,远远望去,他们倒像是一家三口。   墨鲤无声地望了一阵,就回到了自己的卧房里。   没有点灯,外面的雪地反射着月光,屋里倒也还算亮堂。   这时候如果有一尊红泥小炉,不管烹茶还是煮酒都是人间乐事,秦逯这么想着,却没有动手,他看出墨鲤有话要对自己说。   “适之,你有心事。”   “……老师,你听说过龙脉吗?”   秦逯动作一顿,抬头问:“谁对你说的?”   墨鲤毫不犹豫地把李师爷卖了。   “薛令君的幕僚,居然卖弄起这些道听途说的东西?”秦逯很是不满。   “可是老师,如果不是龙脉的话,白日里出现的那条龙,又怎么说?”墨鲤迟疑着,又问出了在心底盘桓了许久的话,“歧懋山与别处不同,历来草木繁盛,走兽众多,会不会是龙脉的缘故?”   秦逯一时语塞。   作为饱学之士,他非常厌恶祥瑞、仙迹之类的东西。   那些云现龙相的传闻,包括山中野兽增加,挖出灵药等等都被秦老先生认为是“祥瑞”,做官的人都知道,祥瑞全靠吹。如果当权者喜欢听,那就年年有祥瑞,月月出异象,可以天天变着花样来。   所以当天上真的出现一条龙时,秦老先生整个人都惊住了。   “老师,我想回山里看看。”   如果龙脉现世之后,漫山遍野都长灵药,那白参会化为人形吗?狐狸呢?蛇呢?   墨鲤有些坐不住了。   秦逯欲言又止,他估摸着自己学生的病又犯了。   ——秦老先生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奇异的念头,也许墨鲤没有病,他说的都是真的?   秦逯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他忍不住回忆自己第一次见到墨鲤的情形。   那一年,竹山县连着下了三天大雨,河流水位暴涨,漫出河道,最终形成了山洪。秦逯根据山势走向,算出洪水途径的方向有个村子,连忙前去搭救,结果还是去迟了一步,整座村子都陷入了一片汪洋,那些黄土茅草垒成的房子被水一冲,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逯沿着湍急的水流一路寻找,希望能有几个人钻进木桶与木盆里,留得一线生机。   结果来来回回找了三遍,只在一截粗大的断枝上发现了一个光溜溜的娃娃。   那孩子可能是被吓住了,也不哭,就这么抱着树干,表情呆呆的。秦逯把人抱了起来,孩子也没有反抗,不管问什么,那孩子都不说话,孩童的眼神澄净清澈,天真懵懂。   秦逯也没想到,随便从山洪里捡起的一个娃,就有一副练武的好筋骨,否则他不会捡到孩子之后,就决定把人留下。   秦逯一笔一划的教孩子识字读书,教他处世之道、立世之本。   墨鲤是这孩子自己说的名字,他好像除了这个名字,对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他就像普通的孩童一样,每年长个头,秦逯亲眼看着自己的学生从一个咬着指头的娃娃变成了如今玉树临风的模样。   怎么可能是鱼妖呢?神怪志异记载的那些化形妖怪,外表不都是固定的吗?   “老师?老师!”   墨鲤无奈地看着秦老先生忽然走神,只能连续叫了好几声。   “哦,刚才说到哪里?你想回去就去吧,为师……”秦逯想说自己跟着一起去,可是今天白天发生的事,让秦逯下意识地觉得不能把唐小糖独自留下。   墨鲤看出了秦逯的担忧,他索性把圣莲坛的事也说了,请秦老先生在家里看着。   秦逯果然没有听说过圣莲坛,他在山中隐居多年,久不问世事,没想到世道非但没有太平,反而更乱了。   “眼下大雪封山,圣莲坛应该不会再有人过来。”   秦逯没见过圣莲坛的人,可是史书上像这样打着仙人名号,名为传教实则造反的玩意多了去了。无非就是宣扬念咒可以刀枪不入,皈依就能吃饱饭发大财,然后拼命魔化不信教的人,教唆百姓去烧杀抢掠。   秦老先生想,如果不是他年纪大了,没准就收拾行囊出门,一刀把那劳什子教主的脑袋砍了。   “为师明天去县衙问问薛令君,那圣莲坛的老巢在什么地方。”   “老师!”墨鲤大惊,他很了解秦逯的脾气。   这天寒地冻的,出什么远门?秦逯武功再高也是人,战场上刀枪无眼,动辄万箭齐发,太危险了。   “别紧张,我不去,小糖还在家里呢!”秦逯闷闷地说,“既然知道有人在打我们师徒的主意,我自然会把小糖带在身边,有了这么个包袱,我还能去哪儿?”   墨鲤松了口气,连忙向老师告辞,趁着夜色往山里去了。   寒风呼啸,一进山中,墨鲤就感到周围隐隐约约的,像是有什么东西。   “……灵气?”   墨鲤疑惑地闭上眼睛,探查了下周围。   不是灵气,是一股奇怪的气息。   墨大夫脸色一变,他想到了自己前几天睡在泉水里,忽然察觉到那股气息,跟这个一模一样。   墨鲤顿时顾不得人参跟狐狸了,他拔腿就往石窟跑去。   越是靠近,那股气息就越明显。   终于到了石窟,墨鲤急忙冲进去,洞中铺着厚厚的积雪,空无一人。   不对,水潭没有结冰,而且水面上有东西。   月光从石窟的顶端照入水中,银光成线,水面上有一团白蒙蒙的东西,载沉载浮。   墨鲤倒吸了一口冷气,小心翼翼地靠近水边。   那团白雾忽然飘了起来,墨鲤脸上表情变来变去,他感觉到的气息源头正是这个东西,他甚至觉得对方在吞食月之精华。   这是什么?   妖怪?另外一条鱼?还是龙脉?   白雾到了墨鲤面前,它只有幼儿拳头大小,圆滚滚的。   忽然白色圆球里冒出了四个小爪子与一条尾巴,顺着墨大夫的袍子滚到了脚边。   墨鲤目瞪口呆。   这,这好像是一只老鼠?   不对,老鼠不长这样,也没有这么胖。它毛绒绒的像是一个球,还软绵绵的,墨鲤僵硬着身体,感受着它身上湿漉漉的水气,以及细小的爪子压在鞋面上的感觉。   好,好小。   作者有话要说:   胖鼠:想不到吧.jpg   不不,这不是个养成文,攻的身体在别的地方,他就是来逗逗墨鲤。 第9章 日月交辉   墨鲤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朝着这个白团子伸出手。   指尖刚碰触到最外层的绒毛,粘在白鼠身上的水珠就全部挥发了,这滚圆的小东西立刻在墨大夫的鞋面上打了个滚,肚皮朝上,四爪惬意地搭在身侧。   ——有灵性的动物,还能够在洞窟里生存,会自己修炼!   终于找到同类的墨鲤心里欢喜,对这只白鼠越看越爱,想要拿出点吃的喂它,结果这次进山太急,他什么都没带。   墨鲤试探着戳了一下白鼠的小肚子。   软软的,暖呼呼。   白鼠也不反抗,还用小爪子抱住了墨大夫的手指。   灵力从墨鲤指尖流出,很快得到了回应,胖乎乎的白鼠身上的气息虽然与这座石窟格格不入,但是它毫无障碍地吞了墨鲤给予的这股灵力,甚至摇晃了两下墨鲤的手指,仿佛在要求更多。   “你是从哪儿来的?”   墨鲤没有再逗这只胖鼠,如果是同类,对方很有可能已经开了灵智。   他猜测前几天,也是这只白鼠悄悄摸进了洞窟,撞倒了药篓,踩碎了冰面。结果自己被惊动之后跃出水面,吓到了这个小家伙。   墨鲤摸了摸白鼠的细嫩爪子,既然是鼠类,应该也有钻地的本事。   那天他查探了整座歧懋山,就没有想到往地底下找。   再者,这小东西的气息也太微弱了。   墨鲤忍不住把胖乎乎的白鼠捧到眼前,评估着它的实力,虽然都是妖怪,但是虎妖跟鼠妖有差距的。拿墨鲤自己来说,它的原身是一条鱼,十几年前,歧懋山暴雨不止,石窟被积水灌满,墨鳞鱼儿拼命游入潭底,却还是被声势浩大的洪水冲了出去。它一路挣扎着想要脱离,可是一条鱼能做什么,灵气又不能阻止洪水奔流,即使费力跃出水面,还是会被水流带走。   当墨鲤抱住一截断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化为了人形。   浮木不大,只能承受得住孩子的体型。   ——然后他就被秦老先生捡到了。   那时候墨鲤连话都不会说,路也走不了,大字不识,更不知道人世间的种种危险。如果被人发现了真正的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我的运气很好,看来你的运气也不错。”墨鲤伸手点了点胖乎乎的白鼠鼻尖,后者歪着脑袋瞅了他一眼,又把自己团成了一个球。   “跟我回去?”墨鲤再次把球拨开,跟胖鼠商量。   白鼠摇了摇头。   墨大夫沉吟道:“也对,洞窟这里灵气更足。”   可是他总觉得白鼠的气息与洞窟这里格格不入,即使这个柔软的团子躺在自己手心,墨鲤也有一种对方随时可能消失的错觉,联想到竹山县最近出现的异象,墨鲤试探着问:“你知道龙脉吗?”   出人意料的是,白鼠居然点了点头。   虽然以它毛团子似的体型,点头的动作远不如摇头来得明显。   墨鲤心里一惊,他把白鼠托到跟自己视线齐平的地方:“你真的知道龙脉?歧懋山有龙脉?”   胖鼠又肯定地点头。   墨鲤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那,龙脉在哪里?”   胖鼠踩了踩墨鲤的掌心。   “……”   大概意识到了自己的体型不能充分表达出正确的意思,胖乎乎的白鼠翻了个身,抬起爪子指向地面。   “在我们……脚底下?”墨鲤从未想过所谓的龙脉,竟然就藏在这座洞窟下方。   想想也有道理,这是歧懋山灵气最为充裕的地方。   白鼠一爪子挥向潭水,然后拉了一条长长的线,停在了洞口的方向。做完之后,它仍嫌不够,两只前爪宛如抱着松果一样,比划出了一个它能囊括的最大空间。   “是灵泉潭?整座石窟?歧懋山?”   墨鲤说到最后一个词时,胖鼠重重地点了下脑袋。   墨大夫叹了口气,龙脉居然那么大,遍布整座歧懋山,真是最坏的情况。这么大的一座山,挪也挪不得,盖又盖不住,怎么才能护得住呢?   李师爷说天灾人祸,会让龙脉现世,可是这座洞窟没有任何变化,他进山以来,一路也没有看到异常。难道龙脉是一种无形的东西,它的存在跟它的流逝都看不见摸不着?   不应该啊。   人类感觉不到,他是妖怪,竟然也发现不了?   龙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圆胖的白鼠看到墨鲤皱眉出神,它的小爪子动了动,悄悄地团了起来,然后整个身体忽然漂浮起来,直直地撞向了墨鲤的眉心。   它的速度非常快,墨鲤反应过来时,白团子已经近在咫尺。   墨鲤匆忙避开,正感到莫名,那白团子一击不中,居然形体溃散,化作一阵浓雾猛地裹住了墨鲤。   “轰!”   潭水翻涌,堆起一道高高的水柱。   激射的水流甚至穿过了洞顶的缝隙,向外喷流。   银色月光不断在水波中流转,紧跟是一道隐约的金华,随后越来越亮,金银两色光芒充盈了整座水潭,同时石窟震动,积雪纷纷融化。   这只是一个开始,歧懋山方圆三百里开始出现轻微的摇晃。   百姓们惊惶地逃出家门,嚷嚷着地龙翻身了。   房毁人亡的惨剧并没有发生,摇晃虽然明显,但是幅度并不大,人站在地面上,只能感觉到脚板发麻,不由自主地跟着哆嗦。   就这么摇晃了整整一刻钟,震动就停下来了。   人们抱着头,战战兢兢地左右张望,发现房子还是房子,地面既没有裂开一道大缝,家里也没有摔碎的东西。   只不过人人都被高处抖落的积雪撒了满头满身。   也有特别倒霉的人,被碎冰砸伤了。   秦逯把唐小糖护在怀里,脸色黑得像锅底,他遥望着歧懋山的方向,心里止不住的担忧。   而歧懋山的石窟中,墨鲤的意识正陷入一片空茫的虚无,往上看是刺眼的亮光,往下看云雾翻滚,他看不到自己的身体,好像化身成了一股风,一抹云,就这样飘飘荡荡。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看到云层下面有纵横交错的房舍坊市。   远处有山,河水穿城而过。   城中隐隐有些火光,墨鲤还想再看,“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前方,入目是一座气势宏伟的宫城,红墙琉璃瓦,其形蜿蜒有致,依山而建,仿若长蛇。   殿阁罗列,鳞次栉比。   最中间的一处宫殿,延伸出去的长长檐角上,有十个模样各不相同的蹲兽。   “这是……”墨鲤低低惊呼。   老师教过,九为极数,这世上只有一个地方的屋顶有十个蹲兽。那便是坐北朝南,称孤道寡的帝王召开朝会,受四方拜谒,天下臣服的万和殿。   虽然如今天下大乱,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扯面大旗登基称帝,但是想要建造出这么大的一座城市,这样规模宏大的宫殿,却不是有钱就能做到的。   所以这里必然是太京咸阳。   咸阳是数朝王都,又名太京,因为每朝每代都喜欢给王都皇城改个叫法,导致记载十分混乱,而且这样改来改去,写书著学提到京城时总是很麻烦,动不动就犯忌讳,于是就有了太京这个别称。   好端端的,怎么会忽然到了太京?   墨鲤很是茫然,这时一股强盛无比的气息笼罩了整座京城,而他深陷其中,无力挣脱。墨鲤本能地抬头,原本刺眼的金光忽然变得温和了许多,他看见一条庞然大物盘踞在太京上空,万和殿的房梁只能抵得上它一块鳞片。   龙,金色的龙。   墨鲤失控地张大了嘴,因为他感觉到巨龙身上的气息,与刚才蹲在他掌心的小胖鼠一模一样。   “你是谁?”   “……”   金龙缓缓俯头,它的身躯过于庞大,眼睛就像漆黑的夜里忽然亮起的两个太阳。   墨鲤神情怪异,他感到“自己”被龙捧在了爪上,金龙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墨鲤瞬间感到天旋地转,再出现时自己好像就有了身体。   他莫名其妙地抬起了爪子。   等等,哪里来的爪子?   墨鲤低头看“自己”,随后就呆住了。   他有着细细长长的躯体,鳞片乌黑发亮,腹生利爪,脸侧似乎还有长长的胡须在飘动。   ——怎么看也不像是蛇,更不是蜥蜴。   墨鲤木然地抬头,在金龙耀眼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一条袖珍小黑龙,瘦弱得让人怀疑它营养不良。   不过这感觉怎么那么熟悉呢,好像之前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墨鲤忽然想到了那只胖乎乎的白鼠,不就这样蹲在自己手心里,软软的,看起来无害又乖巧。   被骗了。   墨鲤面无表情,金龙抬起另外一只爪子,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墨鲤。   “来找我。”声音仿佛天边的闷雷,伴随着无数回音。   “为什么?”   墨鲤想,他为什么要跟一条欺骗自己的龙说话。   “你是龙脉,我也是龙脉,保护好你自己。”金龙侧过头,用爪子将墨鲤轻轻一推。   “等等,你说什么?”   墨鲤震惊,他本能地追问,可是这股狂风将他卷得上下颠簸,等到能睁开眼睛的时候,入目正是在金光银辉中翻涌的灵泉潭。   “轰。”   水流落回潭中,飞溅的水珠洒了墨鲤一身,他后退数步,直接靠上了洞壁,大口喘息。   洞里没有龙,没有胖鼠,那股奇怪的气息消失得一干二净。   墨鲤抹了一把脸,他很快发现自己的身体从未离开过石窟,刚才的景象,只不过是自己意识所见,就像他偶尔会用灵力查探歧懋山一样。   龙脉、太京……   金龙、黑龙……   墨鲤茫然地坐倒在地,所以自己不是妖怪?   作者有话要说:   胖鼠蹲在墨鲤手上,眯起眼睛,然后摇身一变,把墨鲤捧在手心:就是这个感觉,好不好玩   墨鲤:……   一拳揍过去。   ————————   墨鲤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那,龙脉在哪里?”   胖鼠踩了踩墨鲤的掌心:你啊   ——————   以为自己身处一篇养成文的主角,怀着老父亲的心态,抱着白参白狐巨蛇,忽然天上掉下来一只小胖鼠,他高高兴兴地捡起来准备养,结果天旋地转,一条庞大的金龙用老父亲的心态含笑看着他。   主角:……   主角:作者呢?我要罢工!我居然不是个妖怪! 第10章 房舍皆动   天下有数道龙脉,山川为其形,凡人不得见。   若是开山挖矿,或遇天灾人祸,龙脉受惊,便会现世。   ——所以当年那场把他冲出了石窟的山洪,就是罪魁祸首?   墨鲤呆滞地看着潭水,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他试着想要变回原身,结果还是一条鱼从衣服里滑了出来。   “啪。”   尾巴拍了两下地面,直接滑进了水里,黑鳞鱼一圈圈地在水里游着,时不时摆动鱼鳍,再甩甩尾巴。无论怎么看,它都是一条鱼,怎么会是龙脉呢?   墨鲤忽然停下来,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想差了。   龙脉并不一定要是龙,某个家伙还不是用一只胖鼠的外表骗了他,比起鼠类,鱼的外表还更接近龙一些呢,至少它们都有鳞片。   他生而为鱼,可能是哪里出了差错,也有可能是实力不够。   不管怎么说,既然自己就是龙脉,那么保护龙脉这件事忽然就变得简单起来了。   墨鲤定了定神,重新变成人形,游到岸边慢吞吞地把衣服穿了回去。   “唧唧呜哇。”   洞口传来了凄惶的叫声,墨鲤神情一凛,连忙跑出石窟,果然看到白狐抖抖索索地守在外面,不敢进来,后爪一个劲的刨雪。   狐狸很少会叫,它们的声音多变,墨鲤只能感受白狐的情绪,并不知道它想要说什么。   “怎么了?”墨鲤捞起狐狸,掸掉皮毛上的碎雪。   白狐把脑袋钻进墨大夫的怀里,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   墨鲤四下张望,发现树冠的积雪少了很多,倒是地上堆了不少雪。   双足踩在暴露出石皮的青岩上,灵气沉入地底,满山生灵惶恐逃窜的景象就这样忽然出现在墨鲤眼前:原本在冬眠的动物都跑了出来,包括那条巨蛇。它占据了一块空地,僵硬的身体却不灵活,时不时被别的动物撞到一边,正晕头转向地嘶嘶叫。   “……”   墨鲤忽然想起自己意识被那只胖鼠卷走时,整座石窟都在晃动的事,他顿时有些心虚,摸着怀里的白狐安抚道:“不是地动,没事了。”   大约没有再察觉到危险的气息,白狐探出了脑袋。   恰好这时,东边天空亮起微弱的红光,正是日月交替之时。   山中灵气化为清风,掠过枝头又飘过崖底,所到之处,混乱逐渐平息,连寒冷都减少了几分。飞禽走兽陆续回到巢穴,草木默默地将根系往下扎深了一些,然后静静沉睡,等待着冰融雪消,万物复苏。   墨鲤抱着白狐,心情十分微妙。   他什么都没做,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旭日初升时,太京金龙残留下的那股气息很自然地结合了歧懋山的灵气,流云散雾,安抚了飞禽走兽,滋养了山中生灵。   龙脉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墨鲤满心疑惑,他低头看了一眼惬意得眯起了眼睛的白狐,忽然意识到歧懋山没有妖怪可能是自己的缘故。   ——毕竟是条瘦弱的小黑龙。   墨大夫黑着脸想,没准是他缺了什么,灵气不足,所以歧懋山才没有妖怪。   ***   竹山县。   县衙大牢里又冷又黑,墙壁结冰。   牢房里连一捆稻草都没有,更没有棉被枕头这样的御寒之物,待遇可谓差到了极点。圣莲坛的人被押进来的时候,纷纷大惊,以为这里的狗官想要活活冻死他们。   “……咱们县衙冬天基本不关人。”看守地牢的衙役摇头说,“算你们来得不巧。”   县衙里的人都忙着救灾,根本没时间清扫牢房,厚布衣物还不够给百姓的,又怎么会匀到牢房里来?   秦捕快原本还有些犹豫,薛知县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习武之人身体强健,想来一个晚上也冻不死。秦捕快一想,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不顾圣莲坛的人挣扎怒骂,打开牢门,把人丢了进去。   除了圣女、两个护法是单独关押的,其他人则被丢到了一起。   他们也不嫌弃牢房狭窄,直接缩在一起取暖。   牢房里没有巡逻的差役,这里实在太冷,又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腐臭气息。圣女忍着恶心,闭着眼睛一心要冲破穴道。   封穴有十二个时辰的期限,时间到了,穴道就会自然解开。   圣女拼了命,就希望能在今夜提前解开禁锢,逃出大牢。   两个护法也是一样的心思,他们白天时知道了墨鲤是个大夫,根本不是县衙的人,就算他要补封穴位,至少也是明天早晨的事了。   其他人眼巴巴地盼着圣女、护法成功,不敢出声打扰。   到了晚间,县衙的人根本没有送吃的东西过来,圣莲坛的人硬挺着挨到了半夜,就在又饿又困的朦胧中,他们忽然感到地面摇晃起来。   “是地动!”   护法睁开眼睛,惊喜交加。   他扑到了铁栏上,随后就被冰得嗷了一声,刺骨的寒意像针扎一般渗进他体内。   地面不断摇晃,众人仰头看着房顶,既希望这座年久失修的县衙大牢倒塌,给他们一条逃脱的路,又害怕自己倒霉,跑路不成反而被直接埋在下面。   “护法,我们怎么办?”   护法也愁,运了大半宿的功力,穴道没能冲开,只是让身上暖和了一些,没被冻死。现在丹田里空空荡荡,根本提不上劲。   再说了,这牢房的铁栏跟冰窟窿似的,摸着都够呛,还怎么把它掰开?   “都住口!”   圣女猛地睁开眼睛,她的脸颊泛起了一股诡异的乌青。   两个护法同时一惊,脱口道:“圣女,不可!”   圣莲坛圣女咬牙切齿地说:“有何不可?吾等遭受这般耻辱,如果不能成功逃脱,还要指望教中兄弟姐妹前来相救的话,教主会怎么惩罚我们?即使教主网开一面,不做追究,难道你们就甘心被人嘲笑,从此低人一等吗?   两个护法的表情随着圣女的话语逐渐变得狰狞。   不能,当然不能!   他们齐齐怒喝一声,额头青筋暴起,其他圣莲坛教众恐惧得连连后退。   这是圣莲坛的邪功,逆行血脉,可以在短时间内功力大增,只是这法子十分伤己,如果不及时服用补药,就会气血两亏,于寿元有损。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还要强行使用,那跟找死也没有什么区别,所以一向是圣莲坛之人用来搏命的本事。   他们被押进大牢时,身上的东西都被搜刮走了,别说补药,连口吃的都没有。如果没能及时逃掉,反而撞上那个武功极高的大夫,就完了。   可是圣女说得也有道理,坐以待毙不是办法。   天知道圣莲坛那边什么时候能发现他们出事,这一拖二拖的,甚至可能拖到开春之后,那他们吃的苦头就大了,到时候就算被人救出来,脸面也丢尽了,以后还有什么地位可言?到时候,送死的差事第一个就派到他们头上!   “轰!”护法一拳砸在了墙上,墙壁应声出现咔嚓咔嚓的响动。   旁边的教众大喜,正要欢呼,忽然发现那是墙面上结的冰。   “……”   邪功会让人脾气暴躁,双目通红,不畏生死。   圣女因为武功高一些,还能勉强保持清醒,两个护法则是已经完全不认人了,一拳接着一拳地往墙壁上砸,直砸得鲜血飞溅。   那些教众实力差劲,根本没资格学这功夫,现在他们看着两个护法咆哮着砸墙的样子,心里十分后怕,觉得不学反倒是好事了。   就在他们胆战心惊的时候,忽然有人低声问:   “地动是不是停止了?”   牢房里面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他们趴到地上,确定刚才的摇动停止了,牢房里只有砸墙的声音。   “还有这是什么墙啊,这么硬?难道这里的县衙,用了三层石头砌墙?”   教众们面面相觑,就在这时,墙壁终于破了一个大洞,烟尘飞舞。   圣女靠着邪功,生生冲破了穴道,她徒手掰断了铁栏,进了护法所在的牢房,看也不看被坍塌的石头砸晕的两个护法,就要往外冲。   “圣女!”   圣莲坛教众大惊,他们终于意识到,圣女根本没有打算带他们一起走。   这时变故忽生,只见圣女又跌了出来,她接连倒退,直到撞上了铁栏。   呛人的烟尘里,隐隐有个模糊的身影。   “你——”   圣女满脸怒容,显然没有想到会有人在洞口那边偷袭她。   这小小的竹山县,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让她栽跟头,圣女这会儿气血上头,她只想把面前的人撕成碎片。   “拿命来!”圣女目光凶戾,右手成爪状,使出了十二成的力道。   这一下若是落了实,必定会筋碎骨裂,让人痛不欲生。   然而对方反手一拨,就避开了。   圣女再进一步,想要继续攻击时,却发现手掌被人握住了,同时一股刺骨的阴煞劲道沿着腕脉蹿了进来,她惨叫一声试图挣脱,可是内息已经紊乱,手臂麻痹僵硬。   “毒,是毒!”圣女嘶声叫着。   来人一松手,圣莲坛圣女狼狈地跌回了自己的牢房里。   这时牢房门口才有动静,两个衙役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他们负责看守牢房,虽然这是个闲差,有跟没有差不多,但要是真出了事,他们还是要吃挂落的。   等看到墙壁破了,衙役的脑袋嗡地一声就大了。   他们看着从烟尘里慢条斯理踱步跨入牢房的人影,诚惶诚恐地弯腰道:“薛令君。”   薛知县抬脚踢了踢晕倒在地的圣莲坛护法,摇摇头,随意地说:“你们把这里收拾一下,老夫出去看看。”   刚才发生了地动,县衙这边没什么伤亡,还不知道别处情况如何呢,薛知县很愁。   他一走,只留下张大了嘴的圣莲坛教众。   ——村头熬药的年轻大夫是武林高手,衙门的狗官也是武林高手,这竹山县是不是有什么不对?正常来说,武功最高的不应该是捕快跟县城里开武馆的老爷子吗?   圣女脸色灰败,她忽然想起,那个姓墨的大夫陪着秦捕快把他们押回衙门,既没给他们下药,也没继续封穴,直接就走了。她以为这人会明天继续来,其实根本不是,墨大夫只负责送人到县衙,见了薛知县之后就没有他的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说到,竹山县真正算是练武的人,只有三个半   秦捕快:我就是那半个,委屈JPG   剩下来就是墨大夫与秦老先生,那么第三个呢?   ——   半夜听到有人砸县衙大牢的薛知县表示:……   李师爷:薛令君,这是修墙的费用。 第11章 民惧惊之   一夜过去,没有再发生地动。   竹山县的百姓惊魂未定,天一亮,就忙着准备香烛元宝,给自己信得过的神仙妖怪磕头,祈求平安。家家户户飘香烛味儿,街头巷尾的大庙小庙围满了人,烟雾缭绕。   “阿嚏!”   秦捕快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抱怨,“这些神仙天天吃香火,也不怕呛着。”   他身后的衙役连忙使眼色,让秦捕快小声一些。   虽然竹山县民风淳朴,但是在庙门前还是别说这些招人白眼的话。   “我那一大家子人,老娘信佛,抓着个手串敲木鱼;媳妇呢,整天给黎山老母供香火,说能让我逢凶化吉……咱们竹山县,距离黎山有没有十万八千里?”秦捕快一点都不收敛,气哼哼地说,“至于我那老爹,每次路过百眼山神庙,都要去磕个头上柱香,我又不是猎户樵夫,山神保佑我什么呀?”   “这些神佛仙道,没准互相认识呢!”旁边的衙役陪着笑,顺口说,“就跟您那一大家子似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围个桌子吃饭推牌九,谁跟谁啊!”   秦捕快昨天忙了整整一个白天,睡下去没多久,半夜就遇到了地动,折腾得半宿没睡,现在嘴里上火,小半个腮帮子都肿起来了,正闹心着呢。   “行了行了,李师爷交代的这些毡布还得送到村里,咱们早去早回。”   秦捕快捂着鼻子,踩着积雪边说边准备出城。   偏偏这么巧,刚一转身就看到了墨鲤。   “墨大夫?”秦捕快吃惊地问,“您这是打哪儿来?”   天色尚早,换了往日药铺都还没开门,墨鲤手里虽然没有提东西,鞋面却有积雪留下的痕迹,仿佛走了很远的路,衣服还是秦捕快昨天看到的那一身,都没换过。   “昨晚有个急事,就出城了。”墨鲤随口说。   他是大夫,半夜出诊是常有的事,别人也不会盘根究底。   秦捕快找墨鲤讨了个清热解火的偏方,就笑着走了。   走了没多远,墨鲤听到那个衙役小声问秦捕快:“墨大夫不是出诊吧,他连药箱都没拿,衣服后摆上还有些泥土……”   “行了,你破案呢?人家不想说,你问那么多做什么,快走快走,把差事办完还能赶得上衙门里的饭点。”秦捕快没好气的说。   墨大夫默默地捞起衣摆,果然有昨夜在洞窟里沾到的污渍,老师说得对,术业有专攻,他就没有说谎的天分,到了秦捕快这些人面前,一揭就穿帮。   墨鲤这一晚上过得稀里糊涂,他一会儿想龙脉,一会儿又想妖怪。   他不知道太京金龙为什么叫他去咸阳。   他在竹山县生活了将近二十年,这里的一切,他都很熟悉,现在忽然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份,墨鲤有些无法回神,甚至——接受不了。   因为这意味着,如果想要找同类,他必须离开竹山县,离开歧懋山。   墨大夫不由自主地想起刚才听到那衙役说的天下神佛仙道是一家的话,暗叹如果是真的就好了。他也不要什么呼风唤雨的大人物,按照县志说的那些山神,一窝毛绒绒的狐狸,喜欢捉弄人的黄鼠狼,反正只要不爱吃人就行,大家热热闹闹地住在一起,每天烹茶饮酒,下棋种参,春日踏青,夏天泛舟,秋日听风,冬季赏雪,一年四季,其乐无穷。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墨鲤步伐沉重地回到了药铺,迎面看到葛大娘拿着干柳枝,绕着院墙拍打,走一步念一句,走五步再撒上一把黑乎乎的东西。   “……呀,墨大夫回来了。”葛大娘手里还抱着个簸箕,里面装着锅底灰,她一转身,里面的灰恰好被风吹起,糊了唐小糖一脸一身。   新鲜出炉的黑娃娃,茫然地抹了把脸。   “噗。”   墨鲤忍不住笑了,唐小糖嘴一抿,泪珠立刻在眼眶里打转。   “糖伢子你啥时候跑到我后面去的。”葛大娘连忙放下东西,拽了唐小糖就往屋里走,“别揉眼睛啊,千万别碰,大娘给你找水洗。”   墨鲤跟着进了门,秦老先生在院子里慢吞吞地打拳,看到唐小糖跟个黑猴似的被拎进来了,笑道: “适之,这猴可是你从山里带的?”   秦逯看到弟子平安回来,一颗紧张的心顿时收了回来。   “老师。”墨鲤收起乱七八糟的念头,恭恭敬敬地行礼。   倒是唐小糖,被挤兑得再也憋不住,哇地一声哭了。   葛大娘手忙脚乱,墨鲤无奈地抱起小师弟,一边哄一边对秦逯说:“小糖正是要面子的年纪,平日里要是说他一句长得矮,他都要气半天,老师何必逗他。”   秦老先生自知理亏,摸着胡须不说话了。   葛大娘连声说都是自己的错,她先倒了热水,又拿了干净的布,这才把唐小糖接到怀里擦脸。   唐小糖脸上哭得白一道黑一道,看着更好笑了。   好在葛大娘带着他去房里换衣服了,墨鲤才不用继续忍着。   “这是做什么?”墨鲤看着地上的半簸箕锅底灰问。   “是驱邪的法子。”   药铺的账房葛大叔不好意思地笑道,“柳枝沾水,还有这陈年的锅底灰,绕圈走一圈可以驱走家里的阴气晦气,这是求灶神保佑的法子。现在天寒地冻,也找不到新鲜的柳枝,泼水也不成,只能多弄点锅底灰了。”   墨鲤无声地望向秦逯,秦老先生笑着摇摇头。   ——纵然是饱学之士,也不知道竹山县每家每户的求神拜佛方子。   大家各自都有一套说辞,各信各的,还煞有其事地给各路神仙划分了管辖范围跟职责。听起来特别热闹,其实什么都不存在,墨鲤叹了口气。   堂屋的桌子上放着一盘菜包,用碗扣着,怕跑了热气。   墨鲤自己去厨房盛了碗稀粥,等他回到堂屋,发现只有秦老先生在慢条斯理地吃东西。   “小糖吃过了?”墨鲤扫了一眼桌上的吃食,按照秦逯的习惯,每餐吃多少都是有数的。   秦逯点点头。   食不言寝不语,秦老先生放下筷子之后,这才探究地问:“你在山里看到了什么,地动发生的时候,有没有遇到危险?”   墨鲤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在心里斟酌了一番,咽下最后一口粥,又漱了口,这才低声说:“学生安然无恙,只是龙脉的事情,我完全不懂,想要再去衙门请教李师爷。”   “适之,你有心事。”   秦逯一眼就看出墨鲤没说实话,平常他不会追问,可是现在异象频出,他这个学生又是有病的,秦老先生不得不问。   “适之啊,像你这样聪敏好学,天赋过人的学生,品性又好,按理说几乎没什么值得担心的,可是为师一直都在替你发愁。”   “老师?”   “我建议你在竹山县做一个大夫,你答应了,也做得很好,这里的人都很尊敬你,连薛令君也不例外。两年前,我忽然想收小糖做弟子,他年纪小,我没精力也没时间教他,就把他放在药铺里,你也把他照顾得不错。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安排吗?”   秦逯是个重礼的人,每次他改用“我”来跟墨鲤说话,墨鲤就知道这是一次认真的谈话了,自他成年之后,虽然跟老师还有师徒之名,但是秦逯会像对待平辈一样跟他谈话,不再把他看做一个没有主意、又不懂事的孩子,凡事也只给建议,不会强制地命令他必须做什么,所以墨鲤发自内心的敬重秦逯。   有些东西,可能生来就有。   但有些东西,却是秦逯言传身教,让他明白的。   “老师对我恩重如山,看待世事也比我通透,您做这些安排,必然是有原因的。”墨鲤确实不知道秦逯的用意,不过他也有自己的猜想,“歧黄之术,本就需要不断地治病救人,才能精进。人有生老病死,疾病一事,在所难免,医者可以见世间百态,锤炼心境对内功修为也有好处。至于小糖,老师不愿看他荒废了好天赋。”   秦逯听了听门边的动静,确认唐小糖不在附近,这才摇头道:“你说的都对,但不是全部。小糖天赋虽好,但比起你差多了,而我年纪大了,不知能教他几年。”   墨鲤前几天还给秦逯搭了脉,很是不信地说:“老师身体康健,总还有十年八年的好日子,活到给薛令君写墓志铭都没问题。”   秦逯哭笑不得,这话要是被薛知县听去,薛知县又要失眠了。   “适之啊,我做这些,是希望你平安无忧地过这一生。你小时候性子闷,不爱跟别的孩子玩闹,长大了还是个闷葫芦,如果你不去行医看病,我怕你根本不知道怎么跟陌生人说话。”   秦老先生长吁短叹,“现在呢,你在竹山县有了一个家,有自己的生活,我还留下了小糖……医者难自医,你们是师兄弟,互相照顾就很好。可是适之啊,你总是特别孤单,好像你拥有的这些都不能让你融入,你有很多话藏在心里,还有很多顾虑,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   秦逯特别心疼自己学生现在这种茫然无措的表情。   早年他以为墨鲤的孤独是因为无父无母,也不知道该如何活着,所以他费心为墨鲤安排了现在的生活,不需要他操心,墨鲤自己就能做到最好,可是墨鲤身上的孤独与落寞从未消失。   墨鲤坐在桌边,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解释。   他喜欢歧懋山,喜欢竹山县,喜欢这里的人跟这里的事。   小糖很好,老师也很好。县衙的每个人都很好,包括薛令君与李师爷。   可是——没有人能永远陪着他,墨鲤会用化形之术让自己一年年老去,然而总有尽头,他不能永远不“死”。   老师会走,小糖也会走。   因为他们是人,而他是妖。   他想找到同类。   作者有话要说:   墨鲤不止想找到妖怪,还想跟他们一起生活在歧懋山   但是同类是龙脉就不行了,大家各自有地盘   这就是墨鲤执着妖怪并且继续执着妖怪的原因 第12章 便疑是梦中   窗外忽然坠下一块碎冰,太阳升起了,积雪开始融化。   墨鲤垂在衣袖里的手缩了缩,他抬起头,正好对上秦逯关切的眼神。   “……”   看到秦老先生的满头白发,墨鲤又卡壳了。   他该怎么用词,才能含蓄委婉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又不吓到老师?   墨鲤心里很乱,他在房里看来看去,想要找个东西作为借喻,然而他诗词歌赋学得很一般。虽然苦思冥想一番也能做出几首诗,但是张口就来这种本事他是没有的,现在情急之下,更是不知所措。   秦逯看到墨鲤眼神游移,心中叹息。   每次墨鲤想要岔开话题,或者他觉得有什么事没法直接说的时候,就是这般神情。   秦老先生不知道是该继续给学生施压,还是让墨鲤一个人好好想想,他们改日再谈,正在两难之际,只见学生忽然站了起来。   “适之?”   “老师,请你等一等。”   墨鲤说完就走到卧房的屏风后面,把浴桶搬了出来。   秦逯看得一头雾水。   墨鲤也不解释,又去院中打了一桶井水,全部倒在了浴桶里,然后就开始关门关窗。   秦老先生目瞪口呆,这寒冬腊月的,井水虽没有冻上,但也是冰寒刺骨。就算内家高手不畏寒暑,也没有大冬天洗冷水澡的,除非练什么特殊的功法。   不不,就算要洗澡,为什么要当着自己的面洗澡?   秦逯正要阻止,忽然又看到墨鲤拿了一个瓷瓶重新走到自己面前坐下来。   于是师徒两人就这么对坐着,中间有个大木桶。   “……”   秦逯摸不着脑袋,不知道自己学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轻咳一声:“适之,你拿浴桶来做什么?”   墨鲤打开手里的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双手奉上给秦老先生。   秦逯莫名其妙地接过来,习惯性地闻了闻。   “冰片、红花、赤芍、川芎……这是你新制的护心丹?”秦逯细细打量,只见药丸表面光洁,通体微褐色,忍不住赞赏的点点头。   熬制的药汤虽好,但要救急的时候,就来不及了,护心丹正是这一类的药丸。   秦逯说完,发现学生默默地看着自己,他一愣,难道是让自己吃吃看?   “适之,为师没有心疾。”秦逯很是不解。   墨鲤差点就把“有备无患”四个字说出了口,他也不能让秦逯先服一粒,没病的人吃药总会不舒服的,对内家高手来说,这类活血通脉的药物更要慎用,以免气劲流岔,走火入魔。   “……老师,可否让我封脉?”   “封脉?为何?”秦逯更加疑惑了。   墨鲤深深吸了口气,恭恭敬敬地说:“因为老师修为深厚,内息绵长,一旦走岔,危险也成倍增加,学生不敢冒险。”   说得很有道理,可是——   “我的内力为什么会走岔?”秦老先生茫然地问,他每天早睡早起,饮食有度,杜绝大喜大怒,更没有强敌跑过来切磋较量,好端端的,内力怎么可能不听使唤?   墨鲤觉得老师说得也有道理,秦逯年轻的时候走遍天下,见多识广,当年听说自己是妖怪时,也只是发愁了很久,并没有把自己当做异类,更没有吓晕,也许这次能撑住呢?   ——不不,还是以防万一。   墨鲤打定主意,小心翼翼说:“因为学生想要给老师看一样……东西。”   他闭上眼睛,心一横,直接说:“这关系到老师方才询问的答案。”   秦逯吃了一惊,他看了看手里的护心丹,又想起墨鲤封他穴脉的要求,脑中顿时生出了万千揣测。墨鲤是他看着长大的,没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难道问题出在身世上?墨鲤不是竹山县的人,也不是山民的孩子,而是另有来历?   也对,他捡到娃娃的时候,那皮肤白白嫩嫩,看着就像娇养大的。   只是后来墨鲤一不叫苦,二不喊累,也没有抹过眼泪,秦逯就把这个细节忽略了,毕竟乡野人家也有几代单传的娃娃,十岁以前都不叫干活的,只因孩子夭折率高,怕养不大。   秦逯又想起墨鲤小时候不会说话,不会用筷子,甚至连穿衣都不会,还不记得以前的事——是不记得,还是不能说?那些显赫权贵之家的孩子,自小就有侍女伺候起居,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不会也不稀奇,可是不会说话这点就很奇怪了。   秦逯越想越多,越想越乱。   想到自己学生终日闷闷不乐,其实是因为有家难回/有亲难认,秦老先生眉头紧锁,历来这些家族纷争最是耗人,庶出的暗害嫡出的,主宗的打压分枝的,多少世家因此败落,又有多少有识之士英年早逝?   “适之啊……”   秦逯长长一叹,对上墨鲤认真的眼睛,顿时败下阵来,默默地自封穴脉。   墨鲤将护心丹的瓷瓶放在桌上,对着瓶身上的鱼纹,低声道:“老师,庄子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所以鱼的困境,人也不知道。”   秦逯心里咯噔一跳,这是犯病了,还是借鱼喻物?   如果身陷家族斗争,外人确实难以援手,内里的仇恨,也非善恶那么简单,有时甚至牵连数代人,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明白的。可是他这么好的学生,要是被这样的事耽误了,一生都不快乐,岂不是造孽?   秦逯沉声道:“鱼生于水中,它以为那片水便是世界,有天地万物,其实不然。何不跳出去,困于一隅,反而误己。”   墨鲤一顿,原来老师也支持他离开歧懋山?   “适之,你可曾见过潭水之外,是何模样?”   “……见过。”   秦逯心里一松,以为墨鲤说的是他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放弃姓氏不问血脉,潜心修文习武、治病救人的生活。   孰料墨鲤话锋一转,张口道:“昨夜我神游太京,见一龙脉,覆天蔽日。”   “这天大地大,风景各有不同……等等你说什么?太京?龙脉?”秦老先生一脸茫然,难道他们不是在打机锋?好好的比喻,怎么忽然冒出了龙脉?   “你梦见了龙脉?”   神游,在文人墨客这里就是做梦的意思,秦逯本能地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墨鲤看着秦逯手里的药丸,心想老师还不知道自己是龙脉呢,要一步步来,不能急。   “非是梦见,而是有灵气化形,带我神游太京,那龙周身金色,体型似山岳,胜过……我们昨日所见的黑龙千万倍。”   “……”   秦老先生如坠梦中,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毕竟那条黑龙,他是亲眼所见。   “老师,我不明白自己为何是条鱼。”墨鲤很苦恼,龙与鱼之间究竟缺了什么?   秦逯欲言又止,其实他想说适之你为什么好好的人不做,总是跟鱼过不去呢?   “其实我早就想问,老师当年云游天下,有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的鱼。”   墨鲤站起来,直接脱了外衣跟靴子,别的实在不好当着老师的面直接来,索性靠近浴桶,俯头栽进水面,在秦逯先是疑惑随后惊恐的目光里直接化为了原形。   衣服轻飘飘地搭在了桶沿。   人不见了。   秦老先生目瞪口呆。   随后他感到一阵胸闷气短,丹田气息翻滚,如果不是气穴都被封住,这会儿内力就会像狂奔的野马,在奇经八脉之间肆意乱窜,根本控制不住。因为脑中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停顿了,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这又是怎么回事。   “啪。”   水花四溅,一条黑色的鱼跃出水面,然后探出脑袋,眼巴巴地看着秦逯。   秦逯在这条鱼的眼里看出了催促之意。   催促?秦逯下意识地低头看到手里的药丸,立刻反应过来,抬手吃了。   没多久,药力上涌,秦逯胸闷气短的感觉消失了,他连连咳嗽,挣扎着站起来,走到浴桶边,木然地看着里面的鱼。   墨鲤还以为秦逯是过来辨认自己的外形,于是一圈圈地游,还游得特别慢。   秦逯目光放空。   ——好好的学生,说变鱼就变成鱼。   为什么一个大活人变成鱼了啊?!   所以当年他在洪水里救上来的是条鱼?从水里救鱼?!   ……墨鲤,真的是一条黑色的鱼!   所以他的学生没有病?   不不,这比有病还要糟糕!病可以治,鱼怎么办?真的去跳龙门吗?   秦逯倒退一步,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   墨鲤在水中看见倒影,感觉情况不太对,连忙钻进了挂在桶沿的衣服里,然后化为人形。衣领跟袖子湿漉漉的,这倒没关系,灵气做内力用,转眼就能烘干。   “老师?”   秦逯有气无力地看着墨鲤,他希望学生是个变戏法的,可是桶里有没有鱼,他还能不知道?想要欺骗自己也做不到,只能一个劲地咳嗽。   墨鲤心中有些后悔,连忙说:“都是学生莽撞。”   秦逯抬手制止,努力喘匀了气,摸着墨鲤的手,神情复杂地说:“不,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是说,你应该早些给我看你的原身。”   “担心吓到老师。”   墨鲤忍不住低头,因为秦逯抓着他的手摸了一遍又一遍。   “早吓晚吓的,迟早有这么一遭的。”秦老先生没好气地说。   一旦知道墨鲤真的是鱼,秦逯心底的那些疑问顿时迎刃而解,一条鱼喜欢的生活是什么?不在水中,没有同伴,又怎么能快活呢?   “你先等等,为师要缓口气。”   墨鲤体贴周到地扶着秦逯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秦逯看着瓷瓶,沉吟道:“你这个事,有些难办。”   墨鲤坐直了身体,回答道:“我找遍了歧懋山,并没有其他妖怪。”   “如果你想去外面看看……这也是情理之中,容我再想想。”秦老先生继续盯着瓷瓶,因为那瓶上的鱼纹,是两条。   相濡以沫,雁鹤情深。   作者有话要说:   给你们翻译下最后几段——   秦逯:你这个事,有点难办。   墨鲤:是的,学生知道。   墨鲤【没有注意到瓶上是两条鱼】心里想:我想找同伴,别的鱼可以,妖怪也行   秦逯【盯着双鱼图案,若有所思】心里想:鱼大当婚妖大当嫁,小糖跟我都是人,还得找伴啊 第13章 震稍止   唐小糖轻手轻脚地摸到了廊下,好奇地向着堂屋那边张望。   这大白天的,墨鲤忽然关门关窗,闷在屋子里,显然有什么秘密。   会是什么秘密呢?唐小糖苦思冥想,他想要偷听,却又不敢靠太近。   哎,武林高手的墙根不好听啊!唐小糖老气横秋地摇摇头,他眼珠一转,忽然跑回房间找了一把弹弓,然后瞄准檐下的冰柱,将它们一根根击落。   噼里啪啦的声音,就像融雪之后的坠冰。   葛大叔远远看到了唐小糖在调皮,只笑了笑,也没拦着,因为融化的冰柱容易伤人,不如早早把它们弄下来。反正这是在自家,院中没人走动,不怕误伤。   唐小糖接近几步,又跑远,就这样来来回回,仿佛一个玩闹的孩童。   眼见冰柱打得差不多了,唐小糖悄悄地靠近了这边的窗户,他虽然没有学武的天分,但是日常也要打打拳的,加上年纪小身体好,正是耳聪目明的时候。   “……小糖我来照看,药铺也可以由我来坐诊。”   唐小糖大惊,秦老先生在说什么?难道墨大夫要走了?   心里一慌,脚下打滑,脑门哐叽一下砸在了窗棂上。   房内顿时一静。   墨鲤无奈地打开门,领进来一个缩头缩脑的唐小糖。   唐小糖缩着脖子,眼睛却不停地左右张望,看到房间里的浴桶时明显一愣。   “瞧这脑门。”秦老先生既好气又好笑,小娃白生生的额头上红肿了一大块,转眼就鼓起了一个包,显然这一下撞得不轻。   墨鲤已经把唐小糖身上沾到的雪拍干净了,这会儿又忙着找消肿的药膏。   秦逯之前满脑子都是鱼,也没细想外面的动静,现在看到唐小糖心虚的表情,哪里能不明白为什么,顿时笑骂:“出息了,还学人偷听。”   唐小糖咬着嘴唇,犹犹豫豫地问:“墨大夫要离开竹山县吗?”   墨鲤动作一顿,回头看小师弟。   “只是出门,还会回来的。”墨鲤摸了摸小孩的头。   唐小糖精神一振,脸上顿时笑开了,任由墨大夫往他脑门上涂药膏。   “是去采药吗?是不是竹山县没有的药?墨大夫,你要去多久啊?”   眼见这小娃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秦逯哼了一声,故作不悦道:“看来你只盼着墨大夫早日回来,不耐烦受我管教。”   唐小糖站直了,呐呐不言。   墨鲤连忙带着唐小糖出去了,边走边安抚小师弟。   “虽然秦老先生对弟子的要求很严格,但他不是严厉的人,你就像平日一样,背方子认草药就行,知道了吗?等我回来,就不要喊我墨大夫了,要叫师兄了。”   唐小糖点点头,然后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墨鲤。   墨大夫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唐小糖等了半天没有回应,终于憋不住开口了:“东街布庄的小木头,每次他爹出门进货都给他带一件东西,上次是个泥人……”   墨鲤失笑,原来是讨东西。   竹山县小,手艺人也少,没有这些小玩意。   “好,带泥人、带有趣的东西回来给小糖。”   唐小糖得到承诺,开心地走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向墨大夫提要求呢。   看着小孩高兴的背影,墨鲤沉默不语。   等到他转身回了屋里,秦逯悻悻地说:“之前说他一句猴,他嚎了半天,现在脑门上砸那么大的包,看着都疼,他反倒不掉眼泪。”   “老师!”墨鲤无奈,秦老先生总爱逗弄小糖,小糖偏偏又怕秦逯。   “小糖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畏畏缩缩的,遇到事就往别人怀里钻,早年在我面前更是战战兢兢,也就这次来还好了一点,”   秦逯连连摇头,显然不太看得惯。   墨鲤叹了口气,劝道:“小糖的父母去世时,他已经懂事了,我们既不是他的亲戚,也不是他村中的乡老。他父母的药钱、下葬的钱,是老师给的,现在他的吃穿用度,是药铺这边付。小孩子并不像别人想的那样什么都不懂,其实他们的心思深得很,想得也多,他不知道怎么偿还恩情,又怕失去现在的生活,患得患失,自然放不开。”   秦逯皱起眉,嘀咕了一句:“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   墨鲤不会吃一个肉包子都小心翼翼,还不敢多吃。   “……老师,我不是人。”墨鲤想了想,还是小声提醒。   妖怪想报恩又不难。   秦老先生被自己学生的一句话噎住了,他无力地揉着额角,为什么墨鲤会是一条鱼呢?世上居然真的有妖怪,秦老先生开始怀疑自己云游天下时见到的那些方士,究竟是不是骗子了。   “唉,枉我博览群书,游历天下四十年,到头来却是一叶障目,坐井观天。这世间,竟与我所知的大不相同。”   听了秦逯的话,墨鲤正要点头,忽然觉得不对,自己还没说龙脉的事呢,老师在感慨什么?   这时秦逯抚须的手一顿,及时反应过来了,他心念急转,急忙岔开话题:“为师觉得蹊跷,那太京龙脉怎么好端端地跑到这里来了,还找上了你。”   “这里面另有缘故。”墨鲤语气沉重。   秦逯心中疑惑,对上学生的眼睛,他下意识感到不妙。   好像还有一个不得了的真相。   秦老先生飞快地把墨鲤刚才说的话回忆了一遍。   ——什么神游太京,那个太京龙脉,是一条通体金色,大若山岳的龙。   然后昨天竹山县出现了一条黑龙,墨鲤是一条黑鳞鱼,小时候对跳龙门很感兴趣。   秦逯顿时坐立不安,难道自己不是从水里救了一条鱼回来,而是不小心拐走了黑龙的孩子?现在学生的父母找上门认亲了?   还有,龙脉跟龙脉会有孩子吗?   秦老先生陷入了沉思。   据传,龙脉现世,万灵生长。别说妖怪,就连人也要依托于土地过活,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龙脉如果有子嗣,可以是深埋土里的一株参,也可以是水里的一条鱼。   秦逯从前以为墨鲤有病,总喜欢说什么灵气,现在仔细一想,那些话肯定都是真的。灵气对山中生灵有莫大的好处,墨鲤能用灵气,而龙脉又有滋养万灵之效,所以毫无疑问——   “适之,你不是鱼妖,而是龙脉的……”   “老师说得不错,我正是歧懋山的龙脉,我在太京所显的真身正是那条黑龙。”   墨鲤钦佩地看着秦老先生,果然不愧是老师,只凭蛛丝马迹,就猜出了真相。   秦老先生已经震惊到没有表情了。   ——护心丹的药效还在,封的脉也没解开,一切安好。   秦逯先是经历了学生大变活鱼,好不容易接受了原来世上有妖怪,而墨鲤就是其中一个的事实,忽然又被告知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不仅不是人,还是龙脉。   不对啊!   为什么山洪会把龙脉冲跑了啊?虽然有天灾人祸,龙脉现世的说法,可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的真实写照吗?秦老先生晕晕乎乎地想,所以当年他伸手一捞,到底从水里捞出了什么啊?   “你是龙脉,为何不知自身呢?”秦逯声音虚弱地问。   “这正是学生的疑惑。”墨鲤把太京龙脉来找自己,自己在太京都见到了什么,全都详细地说了一遍,只瞒下了太京龙脉以胖鼠的模样招摇撞骗的细节。   虽然震惊,但是看到墨鲤发愁的模样,秦逯还是竭力冷静下来,帮自己学生解惑。   “适之,你在太京身化龙形,回到歧懋山却不行了?”   “正是。”   秦逯又问:“昨日你觉得天上有东西,意识有一瞬间离体?随后乌云散尽,龙现其貌?”   墨鲤郑重地点头。   秦逯顿时感到问题很棘手,他一个劲地拈着胡须。   他不说话,墨鲤也不敢打扰,就安静地看着。   秦老先生一抬头,对上了墨鲤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刚才那条鱼在桶里眼巴巴看着自己的模样。   “咳咳!”秦逯呛咳不止。   墨鲤连忙倒了一杯热茶,扶着秦老先生喝下,还帮着拍背顺气。   秦逯神情复杂地想,关于龙脉的传闻,绝对有误。太京龙脉就不说了,按着墨鲤的性格,怎么都不是保佑谁家江山,主宰王朝气运的。   竹山县根本没有人想谋反。   谋反称王是一件秦逯不屑一顾,薛知县听了打瞌睡的事。   秦老先生沉声说:“想要弄明白为何你不能化为龙形,要从两个方面着手。首先黑龙之形,在歧懋山也是第一次出现,而你在此地……单单跟着我,都已经有十数年了。”   “老师的意思是?”   “若有天灾人祸,龙脉现世,这场大雪,是不是天灾?”   墨鲤若有所思。   秦逯继续道:“而太京咸阳,在这短短数百年内,已经三易其主。山河破碎风飘絮,你所见到的那座宫城,曾经染上无数前朝皇族的鲜血,更有诸多无辜者的性命,这算是人祸吗?”   墨鲤脸色微变。   “世有愚者,说龙脉护佑一姓,保万里河山……我只怕,事情是反过来的。”   死去的人越多,龙脉越是强大。   竹山县是个小地方,墨鲤就是条不起眼的小黑龙。   “……老师的猜测很有道理。”墨鲤忍不住苦笑,若是如此,他就永远是一条鱼了。   秦老先生拍了拍墨鲤的手,看着他说:“不要去太京,我觉得那里很危险,你可以去别的地方找一找,也许会有龙脉,也许会有别的妖。适之,你是我的学生,为师只希望你一生平安遂意。你可以做竹山县人人敬重的大夫,也可以云游天下像老师当年那样扬名四海,但无论做什么,你都是你。龙也好,鱼也罢,重要的是‘你自己’,而非你是什么。常人尚且不被虚名所累,你非凡人,更该通达一些。”   墨鲤握住秦逯苍老的手掌,低低应了一声是。   秦逯欣慰地说:“去吧,走之前可以去县衙投个拜贴,这天下大势,我知道的那些已经过时了,你去找薛令君问问。”   作者有话要说:   天灾人祸,龙脉现世 ,秦老先生的脑补如下:   发大水,硬生生把墨鲤冲了出来,他伸手一捞一个胖娃娃。   开山挖矿,硬生生把XX龙脉惊醒了,矿道里坐着一个茫然的胖娃娃   大旱三年,民不聊生,一个胖娃娃坐在干裂的地面上嚎哭   ……   不行了,护心丹呢,再来一粒。 第14章 众说纷纭   薛知县每天中午都要喝一杯酒。   ——用毒蝎、毒蛇泡制的药酒。   竹山县山民家里多有这类方子,专治风湿,薛知县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有这些毛病并不稀奇。药酒装在一个黑色的大坛子里,盖一揭开,就有一股扑鼻的腥气,全无酒香。即使再馋酒的人,闻到了也要皱起眉头。   差役跑过来送拜帖的时候,还没进门就闻到了这味道,忍不住揉了下鼻子,深吸口气,恭敬地敲了敲门,瓮声瓮气地说:“薛令君,墨大夫送来了名帖。”   薛知县端着酒杯的手一顿,然后慢慢将杯盏内的酒饮尽,这才开口道:“拜帖放下,请墨大夫去二堂等候。”   差役应了一声,低着头进门,放下拜帖,正转身要走的时候又听到薛知县说:“再请李师爷去二堂,代老夫招待客人。”   差役走了之后,薛知县这才慢吞吞地拿起了名帖。   字迹清晰,字体略长,其形华美又不乏骨力。   薛知县拈着胡须,短短六七个字他赏鉴了半天,然后摸出一把钥匙,开了书房桌上的一口红木小匣子,把拜帖平平整整地放了进去。   关上匣子的时候,他还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这才开始运功化去刚才那杯酒里的毒性。   等内息走了一个大循环三十六周天,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薛知县理了理衣袖跟外袍,慢吞吞地踏出了书房的门。   薛知县住的这个院子并不大,进了门就是正堂,穿过中庭是二堂,两侧有厢房。   院中原本有几口种了睡莲的水缸,现在天冷,怕缸冻裂了,所以里面没有水。   葡萄架上也是光秃秃的,只剩下石阶旁的一株松树盆景还有点绿色,薛知县特意绕到盆景前看了看,唯恐它冻坏了。   这个位置恰好可以听见二堂里面的动静。   “……圣莲坛之人贼心不死,昨夜还破墙试图越狱。”   “薛令君!”   墨鲤察觉到外面有人来了,他站起身行礼,原本与他说话的李师爷听了,连忙迎出去。   薛知县一看到李师爷,就想起今天早上李师爷草拟的县衙大牢修缮支出,他不满地看了自己的幕僚一眼。那圣莲坛的人拆了牢房,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用得着告诉人家吗?   李师爷干笑一声,心想圣莲坛是难缠之辈,日后肯定还有人来找麻烦,喊自己来这里陪坐,不就是指望墨大夫与秦老先生帮个忙吗?   薛知县:你懂什么,老夫自有主张。   看到他们东翁幕僚两人来来回回的使眼色,墨大夫默默地拿起了茶盏,低头看地砖。秦老先生说过,像这种时候,最好是去看墙上的字画,或者品鉴室内的盆景,大家皆装做无事,这才是君子之道,可是这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地砖能看了。   “墨大夫今日上门,可有要事?”   薛知县示意自己的幕僚陪坐,自己坐了主位,笑眯眯地说,“这还是老夫第一次接到你的名帖。”   投帖拜谒是很正式的礼节,墨鲤虽然常来衙门,但都是为了他事。   这年月,稍有身份的人,哪怕亲戚之间见面也要事先打发小厮去送个名帖,算是打个招呼,不告登门是很不合礼数的。   知县一般都住在县衙后面的官宅,竹山县是穷乡僻野,连官宅都是薛知县来了之后重新修的,这个小院墨鲤是第一次来。   “薛令君客气了,此番前来打扰,是受了老师的指点。”   薛知县闻言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嘴里却谦逊道:“老夫虚度了几十载光阴,虽然不及秦老先生博学多闻,但些许本事还是有的。”   说罢看着墨鲤,就像看着自己的子侄之辈,还有些期待的神色。   旁边的李师爷顿时觉得牙酸,他觉得自己东翁的老毛病又犯了。   ——想抢人徒弟。   至今为止,这犯病对象,都只是墨鲤。   谁让墨鲤是秦老先生的弟子呢,良才美质,可遇不可求。   自己找徒弟,那是遍寻不着,看谁都是歪瓜裂枣,忽然来了一个杰出之辈,偏偏是别人的徒弟。这就像走在街上,看别家的婆娘总比自家的好看,议论别家的儿子发现都比自家的有出息一样。   然而抢不过啊,连李师爷这个不懂武功的人都知道,薛知县的武功差了秦老先生好大一截,十多年过去,现在能不能赢过墨大夫都是未知之数。   墨鲤动作一顿,心里无奈地叹口气。   “……在下怕是要让薛令君失望了。”   “嗯?”   薛知县一愣,其实多年过去,他早就不想什么收徒之事,现在只是想显摆一下秦逯不能之事。   “此番前来,不是来问医道之事。”   墨鲤说得很委婉,薛知县却知道什么意思,他不解地问:“秦逯精通歧黄之术,他不明白又要你来询问老夫的事,不就只剩下毒了吗?你不是为这个前来拜会,又是为什么?”   “……”   还因为薛令君你是朝廷命官,虽然待在穷乡僻野,也能从各种渠道知道天下大势啊!   墨鲤哭笑不得,难道他在薛知县心里,就是一心钻研医术哪儿也不想去的大夫?   “薛令君说笑了,我想承老师之志,云游天下,济世救人。”墨大夫想了想,决定把秦老先生拿出来做借口。   薛知县一惊,旁边陪坐的李师爷也连忙摇头,一开口就是劝:“墨大夫,不是我给你打退堂鼓,现在这世道,到处都是兵荒马乱,政令不通,强匪遍地。就拿圣莲坛来说,除了那些居心叵测之辈,盲从者都是苦命人。你若是遇上了,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那些个信奉圣莲坛的村子,村民不辨是非,也不分好坏,只知道拜那什么紫微星君,敢出头的人,不是被村民烧死了就是被乱刀砍死了,哎!”   墨鲤听了,自然而然地问:“说起来,圣莲坛的人被囚禁在县衙,开春化冻山路通了之后,会不会还有人来?”   “那肯定啊……”   李师爷还没有说完,就被薛知县阻止了:“不过是些鼠辈,只要制造假象,让别处的圣莲坛之人以为竹山县穷困无物,既捞不到油水,也没有什么龙脉,他们自然就不会再来。”   “龙脉?”墨鲤皱眉。   “昨夜老夫亲自审讯过了。”薛知县不在意地说,“据那个所谓的圣女说,他们投靠的那个天授王手下的方士,推算出平州府西北方有龙脉,于是就派出了好些个人四处查探。咱们竹山县,恰好是平州府西北九个县城之一。”   墨鲤哑然,找到龙脉有什么用,难道让他帮那个天授王黄袍加身登基称帝吗?   这活儿他可做不了,还不如去找太京龙脉呢!   李师爷在旁边小心翼翼地说:“薛令君,咱们这儿恐怕真有龙脉……”   昨天还有一条黑龙飞在天上。   “许多人都看见了,众说纷纭,这堵也堵不住啊。”李师爷忧心忡忡。   “让保甲乡老们传话下去,告诉百姓看到龙王真身的事不能挂在嘴边。就说仙凡有别,龙王为救竹山县一地百姓,仓促施法,不慎暴露真身。雨水暴雪,都是天命,龙王是违逆天命,要犯天条的。所以庙不能建,事也不能说,要是有陌生人问起,更不能承认,这样无凭无据,龙王就能逃过一劫。龙王救我一地之人,吾等要心念恩德,诚心助之。”   李师爷连连点头,赞道:“此法大善,令君果然高人一等。”   薛知县抚须晃脑,做得意状。   墨鲤:“……”   见识了,薛令君果然深藏不露,高人也。   墨鲤定了定神,继续问:“方士既然说了龙脉在平州府,别处又找不到,他们会甘心吗?”   薛知县摆手道:“不足为虑,这天下方士,流派众多,互不相让。龙脉本身就是虚无缥缈之说,勘定龙脉更是没有标准的方法,各家有各家的法门,都是欺世盗名之徒,不灵验是常事。”   “平州府西北有九个县,圣莲坛独独派出圣女来我们竹山县,会不会已经对这里起了疑心?”   墨鲤话音刚落,薛知县与李师爷都笑了。   “圣莲坛共有三十六个圣女,这位圣女当真不算什么。”   “……”   墨鲤松了口气,他没有继续问薛知县要如何处置抓获的圣莲坛教众,也没问要怎样控制这些人传递假消息——薛知县不会治病救人,但是怎么下毒倒是很有一套。   圣莲坛的人被关在大牢,除非他们绝食而死,否则想要逃过薛令君的手段,根本不可能。越是贪生怕死之人,越好控制。   既然竹山县无事,墨鲤想要出去的想法就更加强烈了。   “多谢薛令君的好意,在下心志已定,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总要去看看竹山县外的世界。”墨鲤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因对外面的了解不多,还请薛令君教我。”   薛知县沉吟一阵,叹道:“既然秦老先生同意了,我也不再拦你,李师爷,你去把书房架子上的地图拿来。老夫做竹山县令已有二十二载,按照吏部的规定,三年评定,平者留任。竹山县地处偏僻,没人愿来,老夫就讨了个便宜,再后来世道愈发混乱,穷乡僻野没人打主意,老夫就这么安安稳稳地坐到了今日,期间历经了两朝天下。”   墨鲤认真听着,也不插话。   “现今国号为齐,十五年前,前朝骠骑大将军陆璋谋朝叛逆,逼宫登基。当时南边就有前朝数王起兵,只是都不成事,现如今愈发混乱,割据一方。这些人复国不成,又互相敌视,都自命正统。你若南下,要多加注意,不要被当成他国的细作。   “还有那个天授王,他盘踞在西南一带,那里的村子都在圣莲坛控制之下,不要随意投宿,也不要相信当地的百姓。   “黄河以北是齐国之地,倒是没有什么战火,只是匪徒横行,豪强世族多养私兵,目无法纪,滥用私刑。”   薛知县一口气说了这些。   墨鲤听完,认真地问:“有什么地方产灵药吗?或者有祥瑞之说?”   薛知县抽了抽嘴角:“你出去之后,可以找个贩卖药材的商人问问。”   “那龙脉呢?都说龙脉现世,灵药生长,那些方士究竟找到了几个龙脉?”墨鲤好奇地问。   “这嘛,众说纷纭,真真假假,皆不作数。”   薛知县摸着胡须,沉思道,“不过太京咸阳有龙脉,倒是各家一致认同的事,可那里并没有什么飞禽走兽的异状,也没有生出什么灵药。就算有,也是编出来奉承皇帝的祥瑞。”   墨鲤谦虚受教,薛知县又道:“至于那诸多宗门,江湖武林之事,秦老先生想必都告诉过你。这江湖,三年就是一代人,大浪淘沙。老夫久坐此地,与秦老先生一样不知现今状况。你出门在外,多长个心眼。反正以你的武功,也没什么可惧。唯有一人,你若遇见,千万小心,不要正面对上。”   “何人?”   “前朝国师,孟戚。” 第15章 又三日   “国师?”   墨鲤深深皱眉,据他所知,国师之号始于一百年前的边陲西凉国,其国之人笃信佛教,西凉历代国师都是有德高僧,而高僧都是用法号的。   孟戚之名,显然不是僧人法号。   “距离前朝覆亡已有十五年,此人无事?”   “有人说见过他,也有人说他就早死了。”薛知县拈着胡须,沉着脸说,“老夫提起此人,只因为他是我所见过的,最神秘莫测的高手。”   “哦?”墨鲤有了兴致。   虽然他对争长论短、天下第一什么的没有兴趣,但是他化为人形后的身体是实实在在的,会感到饥饿,受伤也会疼痛。体内的灵力,用起来跟武功没太大区别,无非就是更好用一些,还能养人参逗狐狸抱大蛇。竹山县是个小地方,没什么武学高手,薛知县与秦老先生都是长者,墨鲤想找个对手都难。   薛知县见到墨鲤的表情,顿时皱眉。   “你不要大意了,孟戚此人,性情乖张,实力莫测。当年还曾有传言说他是鬼非人,每到圆月之夜,就要生食人心。当然这都是传言,二十二年前,老夫在太京蹉跎之时,曾经见过这位孟国师一面,至今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薛知县忍不住捧起茶盏,借着上面的热气温暖掌心。   “……遍体生寒,犹如在寒冬腊月坠入冻河冰窟。”   墨鲤若有所思,薛知县补了一句:“非是错觉,而是真真切切的感受,老夫练的是偏门功法,走的是阴邪路子,年轻的时候急于求成,冰窟窿也不是没跳过。”   身体感觉到尖锐的刺痛,四肢很快麻木,发不出声音,意识模糊……   “是薛令君一人,还是?”   “都是这般。”薛知县沉声道,“当时有个等待吏部委任书的小官,直接吓昏了过去。孟戚从未入过江湖,故而天下间并没有关于他的传闻,秦老先生也不知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啊,那些没有名望的人,才最为可怕,只因危机都已被他们在事前无声无息地化解了,或者知道他们秘密的人都死了……”   墨鲤立刻收起了对这位神秘高手的好奇心。   ——他答应过老师与小糖,会平安回来,某些麻烦能不沾上,最好还是不去沾。   “在下心系山河大川,对他物别无兴趣,多谢薛令君指点。”   薛知县点了点头,又说:“前朝覆亡之后,孟国师就再无消息,有人说他死了,老夫并不相信。想要杀死这样的人,难如登天,而这样的人销声匿迹,却是再容易不过。”   这时,李师爷回来了。   他拿了一幅平州府的地图,地图十分详尽,连村落与集镇都有标注。   其实这张地图与相关的户籍册子属于官府的重要文书,不容许他人随意翻阅。不过竹山县是个被人遗忘的地方,现在薛知县每年只象征性地送给州府一些税银钱粮,如果不是怕引来注意,他连这点钱都不会给。   天下大乱,诸侯并起,不服管辖的地方比比皆是。   即使没有战祸蔓延,也只是维持个表面状况。   竹山县既小又穷,朝廷不发俸禄,薛知县索性比照着前任知县交纳的税银,先扣下一半,再扣除自己与佐官的俸禄,剩下的这些爱要不要。州府若是来人,薛知县就带着差役下田种地,避而不见,见面也没好声气,总之一毛不拔。实际上竹山县这二十多年来,百姓日子好过了何止一倍。   竹山县的县衙平日里也不按照朝廷规章办事,否则库房怎么能说开就开?府衙县衙的库房的东西都是国家所有,即便救灾,没有申报没有批文,擅动是大罪,轻者免官重者流放。就连县志,也不是想看就能看到的,除非身有功名,或是事迹被载于其上。   不过这些到了薛知县这里,全都不算事,因为他到竹山县之前,县衙库房里空得连老鼠都饿死了,县志更是无人编撰。   本地既无文人墨客,也没有沽名钓誉的乡绅,连县学都办不下去,前任知县像扔烫手山芋一样迅速交接了印信,忙不迭地走了,一天都不想多留。   除了知县,原本衙门里还有县丞、县尉两位佐官。   当时为了省钱粮,小县的县丞之职直接被取消,而县尉陈老太爷,一辈子都没等到调令,七十岁了还顶着这个官衔,现在索性在家养老,公务都丢给了秦捕快。   于是李师爷跟秦捕快,一个做着县丞的活,一个干着县尉的活。   李师爷铺开地图,说得头头是道。   墨鲤对照着记忆里走过的山路,发现歧懋山实在不算什么,它周边三百里也只是平州府西北一部分,再往下看,数条山脉横穿平州府南部。   “如果沿着歧懋山一直往西北走,就是蛮族的地盘了,穿过草原就是昆仑山。”   墨大夫心里一动,昆仑山自古就有仙人传说,记载也多。   “过平州府,往东是雍州,如果要去太京,必须要走这条路。”   “不用了,我打算去北方。”   墨鲤决定出关,这样往东可以去天山,那里有珍贵的草药,往北是昆仑,神怪志异多不胜数,路程虽然远了点,荒芜了些,但是胜在无人打扰。   “也好。”薛知县似乎早有预料,他笑道,“墨大夫在这里稍等片刻,老夫这就去给你开一张路引。”   说完就往书房去了,等他再回来时,手里不止有路引,还有一封信。   “老夫还有一事相托。”薛知县把信函放在桌上,笑眯眯地说,“老夫的女儿嫁在邻县,墨大夫也是见过的。如今大雪封山,人信不通,劳烦墨大夫绕路带个信。”   这不是什么难事,墨鲤应了。   等他接到路引一看,却愣住了,因为上面虽然是他的名字,但不是竹山县开出的路引。   “青州府?”   青州在东边,靠海的地方,距离竹山县怕不是有三千里路。   薛知县居然点头道:“没错,正是青州府的路引,府君的幕僚写得一手好字,还是我的同年,他的字迹我能模仿,就顺手用了。印章的事你不用担心,做得很逼真,挑不出错处。”   “……”   不,他纠结的不是这个。墨鲤认真地想了想,薛令君这是怕自己出去之后“惹到事”,连后患都提前解决了,免得有人追查他的来历。   “多谢薛令君提点,出门在外,能不用路引,在下尽量不用。”   翻城墙还能省掉城门税呢!   想到竹山县的太平光景,墨鲤很快就接受了这个办法。   薛知县满意地摸着胡须问:“秦老先生祖籍青州,你会说青州话吧?”   墨鲤点了点头。   “不知墨大夫何日启程?”   “明晨。”   “县衙事务繁忙,明日就不特意相送了。李师爷,代老夫送客。”薛知县也没端茶盏,目送着墨鲤离开,直到二堂空无一人,他还摇头晃脑地琢磨着什么。   “总觉得他这趟出门,会出事。”   薛知县心生不祥预感,却又不像话本里那样有掐算的本领,不知道祸从何来,只能闷在心里。   他自言自语道:“秦逯也不知在想什么,他这徒弟,本事是够了,却与世俗格格不入。这世道不太平,怎么会不出事呢?不过……”   只要不遇到孟戚,就算有事也不会太凶险。   薛知县想着想着,又放下了心。   ***   三日后,平州府麻县小河镇。   麻县附近也有座山,叫做鸡冠山,并不是因为它长得像鸡冠,而是鸡冠本来就像山。此地距离鸡毛山不算远,恰好又在鸡毛山的北边,从地图上看就是压在头顶,于是得了个鸡冠山的称呼。   鸡冠山下面有一条河,附近就是麻县最富庶的镇子。   这里可不像竹山县那么偏僻,河道连着一条水路,偶尔能看到商队。   今年特别冷,河面都被冰封住了,往日热闹的码头也看不到人影。   墨鲤站在镇口望了望,发现这镇子比竹山县城还要大一些,足足有三条街,房舍宅院也多,看来要找上一阵了。   说起薛知县的女儿,跟墨鲤(外表)差不多的年纪。   薛娘子的夫婿,正是竹山县那位县尉陈老太爷家的孙子。   陈县尉有六个儿子,孙子一大把,多得连陈老太爷自己都不记住。人口多了,吃饭的嘴也多,靠陈老太爷那点俸禄根本不够,成年的那些人就出门自力更生了,其中有个儿子就在麻县经商,娶亲生子。   薛娘子的夫婿陈重,就出自这家。   早年官宦子弟经商,都用仆人家丁的名头,商户实在不是个好名声,还影响子孙科举。   陈家就无所谓,反正这世道乱了,活着才是最要紧的事。   墨鲤见过薛娘子的夫婿,那是个浓眉虎目的大汉,一身的腱子肉,加上晒得黝黑的肤色,随便瞪下眼睛,能吓哭一街的小娃娃。   据说他爹娘曾经百般奔走,都没有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嫁过来。结果去了竹山县探亲一趟,就被薛娘子看上了。   一对小儿女欢欢喜喜地传了两年信,薛知县一挥手把女儿嫁出去了。   这事让麻县跟竹山县都震动了,大家都想不明白,这个凶汉怎么就捞到了天上的馅饼。难道就因为门当户对?可陈老太爷的孙子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怎么就是这一个呢?   虽然乡野人家都希望闺女找个力气大能养家的男人,可陈小郎这样的就太离谱了,他那一巴掌没准都能把小娘子扇飞了。   墨鲤倒不觉得奇怪,反正在他眼里,人的高矮胖瘦,老病美丑都是那么回事。   自从薛娘子出嫁之后,墨鲤就没见过她了,麻县他也是第一次来。   远远的就听见有炮竹声响,一堆一堆的人围在某栋宅邸前,嚷着吉利话讨喜钱,宅子披红挂彩。   墨鲤还没走近,就看到宅子里出来一个人,街面瞬间一静,墨鲤趁机走了过去。   “咦,墨大夫?”   这人嗓门很亮,半条街都能听到。   正是薛娘子的夫婿陈重,他穿着缎面的袍子,脸上刮得干干净净,只是看起来非但不富贵,反而更吓人了,像是某个山寨里抢了员外衣裳穿的土匪头子。   “墨大夫怎么来了,正巧我妹妹今天出嫁,过来喝杯喜酒?”   墨鲤连忙推辞,说是来给薛娘子送信。   陈重哪里肯答应,拽着墨鲤就进了门,当初他跟薛娘子成亲的时候,人人都是一脸古怪的表情,只有墨鲤与薛知县面无异色。   “仓促上门,什么都贺礼都没有……”   “要什么贺礼,你又不认识我妹夫。”陈重转过头,拉住一个仆人说,“快去请夫人,就说她娘家有信来。”   那仆人唯唯诺诺,急忙拔腿跑了。   不知道为什么,墨鲤忽然想起薛知县提到的前朝国师孟戚。   ——要说吓人的本事,陈重也有,只不过陈重是真的长得凶。   墨鲤忍不住笑了,陈重开始吹嘘自家酿的女儿红,一定要墨鲤试试。   气氛正热闹,忽然门前传来一声巨响,只见陈宅的牌匾飞了进来,碎成了好几块。   紧跟着来了一群提着刀的兵丁,然后是个穿着六品武官服的男人,他眉目阴鸷,冷冷地望向陈重与墨鲤。   “你是薛珠的夫婿?”武官拔刀指着墨鲤。   陈重:“……”   墨鲤:“……” 第16章 乡起社戏   墨鲤从竹山县来,背上的行囊还没有放下呢,怎么看都不可能是这座宅子的主人。墨大夫看了看那个武官,排除了对方眼睛有毛病的可能,怀疑对方只是想拿他立威。   果然那个武官见这两人毫无反应,怒气更盛,还好陈宅的仆人很上路,吓得噗通一声跪下了,战战兢兢地问:“这位官官官爷,您这是做什么,什么雪啊红的,我们不知道啊!”   “少废话,薛珠!这家没有一个叫薛珠的女人吗?”   武官将刀拍在旁边的一株花木上,积雪乱飞,他带来的兵丁全都虎视眈眈地看着这边。   陈宅的仆人后知后觉地想到了家中的薛娘子,这也不能怪他们,主人家的名讳做仆人的又怎么能知道,再说哪有砸了人家的门,冲进来直呼女眷名字的,这也太无礼了。   可是看着那一把把晃眼的钢刀,仆人们不敢说话,偷偷地望向陈重。   陈重又惊又怒,但他只是长得像粗汉,性格并不莽撞,对方那一身六品的官服足以让他谨慎起来——行商的走南闯北,官服的品级还是认识的,不像寻常百姓那样一无所知。六品已经是很大的官了,知县才七品,太平年月的武官品级没有文官值钱,可现在不同。   陈重上前一步,拱手问道:“尊驾这是?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结果他手刚抬起来,哗啦啦就多出了一排刀,兵丁直接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目光警惕。这下倒好,不仅不用拱手行礼,连民见官的下跪都免了。   陈家仆人们见势不妙,赶紧跑回后宅,叫老爷的、找老太太的,乱成一团。   “你干什么的?这家的护院?”武官嫌弃地看着陈重。   这山野汉子就是不讲究,长成个熊样还好意思穿缎子衣裳?活脱脱的沐猴而冠。   武官伸手一指墨鲤:“你,去把你们家主人叫来!”   墨鲤自然不会离开,对方来势汹汹,他怕这武官一刀把人劈了。外面围着的人还没有散呢,都站在不远处探头探脑的看热闹,万一有个好事的说漏了陈重的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听到没有?”武官不耐烦了,他本来就是上门找麻烦的,现在遇到一个没有眼色的家伙,顿时恼火得一脚踹在门口摆放了喜钱的小方桌上。   喜钱撒了一地,小方桌也飞了。   然而兵丁们眼前一花,看到飞出去的小方桌以更快的速度冲着他们来了,顿时大惊,本能地闪避,陈重也趁机脱身。   只见一个穿着海棠红袄裙的女子,柳眉倒竖,气冲冲地出来了。   她身后缩着好几个陈家仆人,只敢露头张望。   “就是他,就是他!”   “那位官爷好没来由,砸了牌匾就冲进来闹事!”   陈家的仆人不识官服品级,因着自家郎君娶了知县的千金,自家老爷的父亲又是县尉,所以不像寻常百姓那样害怕当官的。   “薛娘子来了!”门外看热闹的人纷纷叫嚷。   那武官眼睛一亮,盯着薛娘子,神情复杂。   “尊驾是什么路子,来找我薛珠,是想要谈谈赤魍山的人头买卖吗?”薛娘子把袖子一卷,后面的仆人立刻递上了一把西瓜刀。   墨鲤:“……”   墨大夫想,薛娘子出嫁之后,更加彪悍了。   “你,你!”武官十分震惊,他不敢置信地问,“你是薛珠,你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   薛娘子眉头一皱,她疑惑地打量武官两眼,像是在回忆。   武官看到她明艳的面孔上慢慢出现了恍然之色,立刻露出了得意之色,忍不住抖了抖官袍。   “刘大傻子!”   “……”武官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薛娘子很快又摇头道:“年纪对不上,对了!你是他的儿子,刘常!”   武官嘴角抽搐,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愤怒,墨鲤忍不住绕到陈重身边,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啊!”陈重也是一头雾水。   这时武官带来的兵丁忍不住了,他粗声粗气地叫道:“你这女人,好不知羞!当年背信悔婚,薛家见死不救,现在夫婿找上了门,还这般态度?”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震惊万分,门口看热闹的人一下就议论开了。   陈重脸色也有点青,墨鲤皱眉正要说什么,却看见薛娘子一把西瓜刀扔过去,恰好贴着那兵丁的裤裆插在了积雪中。   “……”   门外看热闹的人也是一静,似乎终于明白为什么薛娘子敢嫁给陈家郎君了,这样的娘子,一巴掌肯定是扇不走的。   “你都说悔婚了,什么叫悔婚不懂?婚契书还未写成,我就反悔了,刘常算我哪门子夫婿?”   薛娘子理直气壮的一番话,气得武官倒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大喝一声:“薛珠!当年是你薛家翻脸不认人,见我刘家败落,就张口退婚,又怕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心虚跑到了千里之外的平洲,现在还对我喝喝骂骂。你也不看看我刘常,现在是你薛家能辱的吗?”   陈家的仆人听对方说得振振有词,顿时面面相觑,倒不是他们不信任薛娘子,而是薛娘子当初为何嫁到陈家,是麻县竹山县两地的未解之谜,大家都想不明白,以为薛娘子不是眼神有毛病,就是脑子有问题。   墨鲤对刘常的话半个字都不信,他认识薛知县的日子也不算短,薛知县显然不是嫌贫爱富、攀附权贵的人。   看到刘常要动手,墨鲤正要说什么,却见薛娘子冷笑一声,指着刘常冷笑道:“你是官,我是民,我是没有你的威风,可是你想不想试试,每天晚上都有人摸进你的卧房,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今天割一块肉,明天削一片皮的销魂滋味?”   说完一掌拍在门口做盆景的小假山上。   假山,碎成了粉。   众人同时吞了一口口水,脖子上凉飕飕的。   墨大夫默默地退了回去。   他记得薛娘子的内功一般,没有到这样惊世骇俗的地步,再仔细一看,发现假山好像有点不对,瞬间明了,这是大喜日子摆出来的样子货。小地方嘛,卖的都是这种样子货,外面一层石皮,里面都是空的。   刘常却没有看出来,他气得身体直抖,想要吩咐兵丁把陈家砸了,可是又慑于薛娘子的武功,只能咆哮道:“薛珠!当年你亏欠我刘家,竟是一点都不羞愧?”   薛娘子双臂一张,直接把走过来要说话的陈重与墨鲤推到了墙边,大声道:“我亏欠你刘家什么了?从前朝条文,到今朝律书,哪一条写了不准退婚?你刘家一没有下聘,二没有交换庚帖,不过是指腹为婚,有一块玉佩做凭证,那块玉佩我薛家也还你了!再说了,就算成婚了还能合离,我家按照朝廷的律文规规矩矩退的婚,你凭什么找上门?难不成,只要许过你家的小娘子,就不准再反悔了,你是皇帝老儿吗?”   “放肆!竟敢对陛下不敬!”   刘常一声大喝,兵丁们齐齐怒视。   薛娘子分毫不惧,眼波一转,笑语晏晏:“怎么了,不知道什么叫山高皇帝远?这里是平洲府麻县,咱们这儿的父母官连税银都不缴,朝廷也没发过俸禄,皇帝老儿怎么了,还不是篡位拿的玉玺?还真当自己是真龙天子,想往脸上贴鳞片?”   真有鳞片的某龙脉默默挤到了陈重身边,看戏。   外面看热闹的民众心里惊骇,又觉得薛娘子的话虽然大胆,却也没什么错。即使有不赞同的人,这会儿也不敢吭声,薛娘子是薛知县的女儿,人家腰板硬着呢,就像她说的,没了陈家再找个人嫁了都不是难事,他们可不敢当面说什么风言风语。   “就算可以退婚,可你薛家落井下石,偏偏赶在我父亲被贬官流放的时候退婚。”刘常脸色铁青,话说得咬牙切齿,“你父与我父乃是同窗,多年交情分毫不顾,翻脸不认人。自那一日起,薛珠,我就发誓要你薛家也尝尝这般滋味!”   墨鲤听得心里奇怪,他觉得里面应该另有隐情,倒不是他帮亲不帮理,而是薛令君在竹山县一蹲二十多年,胸无大志,也不爱钱财,跟刘常说的完全是两个模样。   ——不可能是薛娘子另有所爱,更不可能是薛家拿女儿攀附别的权贵,因为按照刘常说的,这是薛知县一家来平洲之前的事了,那时候薛娘子才六七岁。   而且说了是指腹为婚,刘常的年纪也是同样,六七岁的孩子既不可能上青楼,也不可能因为太没出息被岳家嫌弃,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墨鲤忽然想到薛娘子看见刘常,脱口而出的那句刘大傻子。   这是相当无礼的行径了,怎么说也是世交,对长辈口出恶语,还当着人家儿子的面……   墨鲤正在琢磨,那边薛娘子冷笑着说:“且不说流放你父亲的前朝皇帝,就说你父亲遭殃的那一回,你知道所为何事?”   刘常更加愤怒了,他高声说:“我父乃是御史,他弹劾靖远侯世子抢占民女,却被权贵颠倒黑白,投入大狱,剥去官职流放边关。”   围观的人群轰地一下炸了,靖远侯!那可是前朝的名将!连他们这样的平民都知道,前朝皇帝刚愎自用,容不得人,到老之后更是一天到晚猜忌大臣。靖远侯突发恶疾,当夜暴毙家中,死得不明不白,因为他的赫赫战功,出殡那天太京咸阳万人相送,哭得地面都湿了,这是说书人最爱讲的段子,前朝覆灭之后尤其盛行。   靖远侯的儿子强占民女?有什么搞错了吧!   薛娘子鄙夷道:“你还以为你的父亲是铁骨铮铮的御史?他被人耍了,朝中有人要扳倒靖远侯,拿个烟花女子做套去坑靖远侯世子,你父亲拿到的都是假证据,还一心要搏名,事情没搞清楚就就上了奏章。”   “你胡说!”   “二十年前的事,真有心要查,也不是查不出来!”薛娘子将头一昂,轻蔑道,“我爹去劝过他,说事情有蹊跷,结果你父亲不听,说什么御史本来就可以风闻奏事,不需要证据。我爹告诉他这是党争,是朝中博弈,他们这些刚入官场的要是蹚了浑水,连性命都保不住,然后他就挨了你父亲一顿骂,说他是权贵走狗,贪慕权势。我爹回家之后,就说他要悔婚,说我就算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嫁给刘大傻子的儿子!”   刘常瞪着眼睛,目眦欲裂。   薛娘子却不放过他,故意走到门前,对着那些看热闹的人说:“各位乡亲父老,人穷没有关系,但是不能傻!你们说句公道话,谁愿意跟这种脑子糊涂可能要连累全家的人结亲?不怕女婿没了,女儿守寡吗?不怕被夷三族吗?”   众人互相看看,不敢吭声,毕竟是个官呢!   “薛珠,你颠倒黑白,薛家明明是在我父亲出事之后才来退婚……”   “别急,我还没说完。”薛娘子看着自己涂了蔻丹的指甲,像挥苍蝇那样挥了一下手,那神态与薛知县十分相似,“我爹回家刚下了决心,还没来得及登门呢,第二天你父亲就急吼吼地上了奏章,早朝还没结束就被丢进了大牢。早朝是什么时辰?宵禁都还没结束呢,难不成要我家双亲点着灯摸着黑去你家退婚?”   刘常带来的兵丁们面面相觑,有心要帮刘常,可是又怕薛娘子一刀把自己命根子剁了,再说他们来之前根本不知道这事跟靖远侯有关。   靖远侯是谁?说书人口中的战神,平了高丽,灭了西凉,至今仍有威望。刘常的父亲竟然弹劾他,兵丁们心里很不是滋味。   刘常也知道不妙,他咬着牙说:“薛珠,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再说当年你还是个小女娃,事情都是薛庭说的,又非你亲眼所见……”   “小女娃怎么了?我六岁背诗经,七岁读论语,你以为人人跟你一样,七岁还在玩泥巴捉弄西席先生?你以为退婚这样的大事,我爹会不跟我商量?我爹还说他当年昏了头,看你父亲性情耿直,你母亲心善,又是同乡同窗,彼此知根知底,觉得是个好人家,这才早早给定下。没想到你父亲耿直却愚蠢,你母亲心善却一味的溺爱你,对你毫不管教,我爹可给我赔了千百句的不是。”   薛娘子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指着刘常的鼻子说:“好教你知道,我爹是在靖远侯死后,觉得君王昏庸,朝中乱象横生,迟早要出事,这才求了外放,想着越远越好。你就别自以为是,想什么薛家做了对不起你家的事,心虚才跑到穷乡僻壤的平州府。当然了,你要是这么想能痛快一些,那也随意!”   刘常的脸色由红变白,又变青变紫,跟打翻了染缸似的。   他狠狠瞪着薛娘子,一字字道:“那你呢?没有诰命,夫婿连个功名都没有,居然给商贾做妻?这就是你退婚之后的选择,我刘常现在是荡寇将军麾下的佥事,堂堂的六品官,你当年看不起我刘家,现在就不后悔吗?”   陈重觉得这次他有话要说了,他没有功名怎么了,陈家不穷,他对薛娘子情深意重——然而他仍然没有这个机会,因为刘常抡起刀就架在了墨鲤的脖子上。   “别隐瞒了,这就是你的夫婿吧!我看到你跟他使眼色,也看到他几次想来帮你!”   明明也跟着来帮忙却被忽略的陈重:“……”   刘常轻蔑地看着墨鲤,动作十分粗鲁。   “他为何背着行囊?难不成是我在镇上打听你家位置的时候泄露了风声,他想跑?薛珠啊,这就是你选的夫婿,一文不名,懦弱无能……啊!”   墨大夫忍无可忍地给了他一道肘击。   ——为什么要为难自己一个送信的?   路过有错?看戏有错?   刘常鼻血狂喷,眼前一花,胸口又被一股大力击中,重重地跌飞出去。   “我才是阿珠的夫婿!”这一掌是同样忍无可忍的陈重打的。   熊一样的大汉,哪怕没练过内功,照样一巴掌说扇飞就能扇飞。   刘常不敢置信地看着陈重,又看向薛娘子。因为他跌出了门槛,看热闹的人说话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是啊是啊,这才是陈郎君,这位官爷都没打听清楚?”   “着急找上门吧,咱们这里谁不知道啊!”   刘常胸口剧痛,眼前金星乱冒,吐出一口黑血,直接昏了过去。   旁观者哎呀一声,慌忙散开。   兵丁们手忙脚乱的冲出来,一边是昏迷不醒的佥事,一边是徒手碎假山的薛娘子,加上这里也不是他们的地盘,县官未必买他们的账,只好抬着刘常,急匆匆地走了。   陈重这才有些懊悔,他走到薛娘子身边,忧心忡忡地说:“都怪我气得狠了,现在那个劳什子的荡寇将军,该不会来找陈家跟薛家的麻烦吧?”   薛娘子望向墨鲤,墨大夫把刘常的刀踢到旁边,叹口气说:“他这是怒急攻心,加上那一掌的伤势,发作起来又凶又急。如果他能想得通,喝点药平心静气养个三月就没事了,要是每天发怒,活不过半月。”   众人心想,刘常能平心静气才怪。   这人没救了。   “怕什么,谁要是敢动陈家的人,我保管他脚底流脓全身生疮,后悔踏上麻县一步。”薛娘子很有底气,她是薛庭的女儿,要不是她父亲当年觉得混江湖没前途养不起妻儿所以去考科举,“幽魂毒鹫”至今还是武林人人闻之色变的传说。   然而薛娘子一转身,低声对陈重与墨鲤说:“不过还是要小心一些,我换身衣服,跟上去看看。”   “不用了。”墨鲤阻拦,他拿出薛知县的书信交给薛娘子,心想遇到这桩事大概也是巧了,他从薛令君那里受益良多,帮薛娘子也就是帮薛令君。   “我这番出门,乃是云游天下,行程不定,正有空闲。你家中有喜事,脱不开身,我去看看即可。”   “墨大夫,这怎么好意思。”薛娘子有些愧疚,原本这事跟墨鲤没关系的。   “无妨,原本也是薛令君托我看望薛娘子,多年来,我与老师都得过薛令君相助,区区小事,不算什么。”   墨鲤知道自己不说出办法,薛娘子与陈重都不会放人,于是低声道:“我乔装了去,给他开个方子,刘常现在的情况,什么汤药都是治标不治本,我的药更有效一些,能让他看起来痊愈如常人。如果他放开心结,不会再来找你们,药能救他。如果他耿耿于怀,连续发怒,药也没辙,会忽然心脉断绝而死,这样至少看起来不像是被陈重打到重伤而死的,也省了麻烦。”   陈重连连道谢,薛娘子也收拾了干粮物品以及些许银钱,硬让墨大夫收下。   一番忙乱,墨鲤临别时,忍不住对陈重说:“陈兄,今天薛娘子的事……”   “我信阿珠,没什么事!”陈重不以为然地笑道。   “不是,我是说刘常三番五次把我认作……咳,关于这个……”墨大夫觉得还是解释一下比较好,毕竟薛娘子出嫁前他就认识,这种事怎么解释都不嫌多,小两口不能因为自己闹心结。   陈重恍然大悟,拍着墨鲤的肩说:“墨大夫你放心,我不会误会的,阿珠喜欢的男人都是我这种模样,像小白脸什么的,她看都不看一眼。说实话我更担心竹山县的王猎户,就是那个徒手打死过老虎的,你知道吧!就他!长得比我还黑,年轻有本事,还没成亲呢!”   墨鲤:“……”   作者有话要说:   墨大夫欲言又止:谁是小白脸了?我鳞片是黑的,黑的!!   ————————   薛庭:混江湖没前途,娶不起老婆养不起孩子,要完(药丸)。   薛庭:刘夫人居然不会养孩子,这女婿将来药丸……算了,孩子还小再看看。   薛庭:刘大傻子药丸!就算这次不完,下次肯定完!   薛庭:……靖远侯被陛下毒死了!还说不是,想骗我?震惊武林轰动万教的毒道圣手幽魂毒鹫了解一下!皇帝脑残,朝臣互斗,妈呀这朝廷迟早药丸!!外放外放,越远越好! 第17章 仿若无事   墨鲤没有直接去追踪刘常等人,他离开小镇,毫不犹豫地往麻县县城去了。   ——刘常的病势凶险,小河镇的大夫必定束手无策,那些兵丁们只能把人送到县城。   不管是什么原因,现在上官出了事,兵丁回去很难交代,只能找当地的衙门,这样既可以追责陈家,又能让刘常得到及时的救治。   然而麻县的这位父母官却是位袖手县令,整日不理公务,也不上衙,现在看到这种烫手山芋,必定是装聋作哑、两手不沾。   墨鲤把平州的地图都记在了脑中,刚过晌午他就到了麻县的县城,守门的两个兵丁闲着没事赌骰子,懒懒散散。看他们的架势,墨鲤就知道刘常等人还没有来,他没进城门,沿着城郭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然后四顾无人。   翻墙。   麻县的城墙很高,不是为了防山匪,而是挡风。   麻县在平州最北端,地形恰好是个山坳缺口,每年入冬之后,这里要刮四个月的西北风,身子骨差的人根本挨不下去。从前朝起,就没有人愿意来这里任职,麻县现在这位知县还是获罪被贬到这里的。   城墙挡风,许多的房子都挨着墙根造。   墨鲤落在一排青瓦上,他理了理穿在外面的袍子,悄无声息地落在小巷里。   冬日无事的时候,麻县的街道上总是空荡荡的,墨鲤想找个人问路都做不到,他绕了整整三圈,这才发现了市集。   说到药铺,大多都在城隍庙或市集的旁边。   因为这里的人多,路也好走。   竹山县不算是例外,因为县城太小,没有像样的市集,每月初一县衙前面那块空地可以摆摊,墨大夫那间药铺勉强算是沾了市集的边。   麻县这个就不一样了,附近一条街都是大铺子,大冷的天,还能看到几顶青布小轿停在布庄与银楼的门口,只是不见人影,抬轿的脚夫想必去哪儿缩着避风了。   药铺的幡子在风里摇摇晃晃。   墨鲤推开门,一股浓浓的药草味儿迎面扑来。   柜台后面,一位穿着褐色棉袍的老先生正带着徒弟在抓药,听到门响也不回头。   跑堂打杂的人手脚利索地过来了,他原本是要帮着问客,再帮客人拍掉身上的雪。可是墨鲤这么一身打扮,看得他有些发愣,麻县的人出门谁不是厚棉袄大披风,恨不得从上裹到下,这位倒像是一直在屋子里待着,根本不是外面进来的。   “您是看病呢,还是拿药?”   墨鲤向杂仆点了点头,轻声说:“找人。”   说完也不等对方反应,墨大夫直接冲着那位老先生的背影喊道:“何大夫。”   何大夫正在看徒弟抓药的分量是否精确,听到招呼疑惑地回头一看,脸上顿时出现了意外的表情,他连忙扶着木梯下来,惊讶地说:“墨大夫?这寒冬腊月的,你怎么到了麻县?”   说着立刻使唤杂仆去倒热茶,唤了后面的徒弟来接墨鲤的行囊。   墨鲤的行囊里衣服没几件,主要是药箱。   何大夫把人迎进了后堂,这才详细地问道:“听说鸡冠山鸡毛山的路都被大雪封住了,墨大夫这是出诊之后,被风雪堵在外面了?”   墨鲤也治过竹山县以外的病人,他虽然没来过麻县,却认识何大夫。此刻听到何大夫这么想,他也没有纠正,顺水推舟地默认了。   “哎,这可真是!”何大夫一个劲的感叹,“今年这雪邪乎了,果然老话说得对啊!”   墨鲤端着茶盏的手一顿,疑惑道:“何大夫此言何意?”   “怎么,你还没听说?”何大夫吃惊地看着墨鲤,随后想到对方年纪轻轻就一手好医术,平日里不是上山采药就是出门看诊,不像自己这么悠闲,加上竹山县的消息又闭塞,墨鲤可能真的不知道这个大消息。   何大夫凑近了些,悄声说:“平州府传来的消息,说是南边的山里发现了一座金矿,当地的豪强世族偷偷隐瞒下来,私自开挖。今年秋天,事情败露了,这可是杀头的罪名啊!那家的家主把开矿的奴仆全部杀了,填埋了山里的一切痕迹,铁了心不认账,可是当天夜里就有人看到山里有红光,后来又说闹鬼,这事越传越凶。老话说得好,雪要是下得太大,那是有冤屈!”   墨鲤听到开矿二字,心中咯噔一跳。   然后他又觉得没有那么巧,不可能每座山都有龙脉——鸡毛山有,鸡冠山就没有,不是吗?   “先不说这个,我这番前来,还有一件事要办。”墨鲤压下追问平州矿山之事的念头,因为时间不多了。虽然他用了轻功赶路,但是小河镇距离麻县县城并不算远,刘常等人很快就要抵达县城了。   “哦?墨大夫有什么事,老夫能帮得上一定……”   “不是,在下其实是来帮何大夫的。”   墨鲤省略了薛娘子与刘常恩怨过往,只说他路过小河镇,看到一个六品武官,从一栋宅邸被人抬着出来。   “我恰好站得近,看得真真切切,那人胸口受了一次撞击,原本只是伤及内腑,需要好好修养。可是他受伤后怒急攻心,犹如火上浇油,一发不可收拾。”   何大夫听了脸色发白,他就是麻县医术最好的大夫,而一个随时可能没命的六品官,马上就要找上门了!   墨鲤叹了口气,其实在麻县这个地界,就算何大夫治不好刘常,也不会有事,但是薛娘子不认识何大夫,并不知道何大夫早年曾经遭遇过一次劫难——何大夫给一位老夫人治病,然而对方病入膏肓无药可治,那官员大怒,直接把所有来看过诊的大夫关进了牢里。   好不容易逃了一命的何大夫,从此对快死的官府家眷、官府中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何大夫无需惊惶,我正是为此事而来。”墨鲤看着何大夫,暗示道,“心脉受损,也还能再挨一日两日,开了药方,告诉病患不可动怒也就是了。”   何大夫定了定神,还是心慌。   墨鲤顺势道:“如果何大夫不嫌弃,我愿暂时充作药铺的大夫。”   何大夫大喜,随后他茫然地看着墨鲤从行囊里找了块青黛,在脸上涂涂画画。   “这是?”   “小河镇一面之缘,若是被认出,扯将起来,反而麻烦。”   墨鲤给自己加粗了眉毛,又找了一些黑色药粉,加入面脂之中给脸糊了一层,肤色立刻变得粗糙微黑。他找何大夫要了一件厚实的棉袄穿在身上,还在腰腹处填了几块布巾,站起时身姿改变,微微驼背,转眼间就似变了个模样。   何大夫看得目瞪口呆,连声问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易容术?   “微末伎俩,怎么谈得上是易容术。”墨鲤又拿了何大夫的一顶狼皮帽戴上,冬天本来穿得就多,如果刻意低着头,迎面走都不一定看清对方的长相。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大夫呢?这里的大夫呢?快出来!”   “……这么快?”何大夫倒吸一口冷气,他一咬牙,出去了。   兵丁们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顶轿子,现在扶着人进了门,刘常面色如金纸,嘴角还挂着血丝,一副濒死之态。   何大夫惊得全身僵硬,他几个徒弟看了这病患脸色,心里也暗叫不妙,不敢上前。   “后堂,去后堂!”何大夫回过神,张口就找了理由,“这边再严实都有风,去后堂!”   兵丁们手按佩刀,寸步不离的把人抬进了后堂。   药铺里一下涌入这么多人,乱成一团,杂仆看到墨鲤的时候,脑子也没反应过来这人是谁。   何大夫侧身挡住了兵丁一部分目光,让墨鲤有机会碰到刘常的另外一只手。   墨鲤搭了下脉,发现刘常平日里就郁结在心,伤肝劳肺,现在是一起发作,比预料的还要凶险。实际上墨鲤只砸中了刘常的鼻梁,与性命无碍,而陈重那一下也不至于让人送命,现在这般说是阴差阳错,却又透着一丝不对。   墨鲤又混到刘常左手这边,继续搭脉。   ——刘常体内,居然有一股灵力,正在修补受损的心脉。   这股灵力非常微弱,好像是潜伏在筋脉里,遇到危险才会被激发出来。   墨鲤心情复杂地放下了手,刘常可能吃过一株灵药,还是有了灵性的,只是身为凡人,根本不能完全化用,只得了一小部分灵华药精。   有灵性的草木,是很不容易出的!就被这么吃了,墨鲤很心疼。   然而刘常此人虽然无礼,但罪不至死,既然如此,是生是死,还是看天定罢!   墨鲤悄悄退了,找纸写了个方子,那边何大夫也硬着头皮开了药方,并吩咐马上抓药。兵丁们提着刀要求何大夫亲自煎药,药铺的人很不服气,与他们吵了起来,何大夫趁机跟墨鲤换了药方,并且照方抓药。   喝完汤药的刘常悠悠醒转。   何大夫板着脸说了一堆忌口,又反复强调不得动怒。   刘常想到今天的遭遇,脸色就是一白——只要一想,就心口绞痛。   “看到没有,不可动怒!”何大夫心里一边感叹这方子的灵验,一边打量着刘常,忍不住问,“这位官爷可是服用过什么名贵药材?比如成型的参、首乌……”   毕竟脉象如此明显,何大夫也能发现。   刘常这会儿正惜命,不敢隐瞒,随口道:“一个月前,因在山中迷路,缺少粮食,挖茎块食用时,似乎吃了一些黄精。”   何大夫这才轻松了一些,心里觉得刘常应该不会死了。   刘常自己也是这么想,兵丁们见他除了脸色发白,下床亦如走动,都跟高兴。   ——只要刘常活着回到军中,后面的事就跟他们没关系了,管他有没有病根,药好不好。   刘常听到下属催促他回去,他心有不甘,可一想到这事他就胸口发闷,只能恨恨地说:“暂且饶过这贱人,我们回四郎山。”   等人走后,何大夫进了后堂,见到恢复本来面目的墨鲤,欲言又止。   “何大夫,怎么了?”   “我听他们提到四郎山。”何大夫压低声音说,“那就是传闻里有金矿,又闹鬼的地方!”   墨鲤一顿,随后他意识到自己出不了关、也去不了天山与昆仑,只怕要一路跟着刘常等人去那座山看看了。 第18章 遇人问之   出了麻县县城没有多远,天又开始飘雪。   雪势不算大,风却很猛。   刘常等人没有办法,只能去找麻县的驿站,准备暂住一夜。   驿站是官府办的,一般只接待办差的官员以及官员家眷,刘常这个品级可以住进一间不错的屋子,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是正屋。   毕竟这小地方也不会有什么大官来,驿站没必要特意空下最大最好的正屋。   驿站有暖炕有火炭,再打发驿丁去打些酒,烫热了下肚,在这种天气里想着都美。结果到了驿站,却见满地萧条,几间房子四面透风。   刘常傻了眼,他正要发怒,胸口顿时一阵窒闷。   他手下的兵丁们却没有这个顾忌,在驿站门口连声喝骂,又进去绕了一圈,最终不得不承认麻县的驿站废弃已久。   “佥事息怒,想必是此地穷困,驿站长期无人打理。”   “放肆,太放肆了!”刘常气得脸色发白。   自从踏入麻县,他一个朝廷的六品官员,居然处处受气。   “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驿站是国之附属,小小的麻县居然撒手不管,这是渎职之罪!”刘常才说了两句,就感到有点透不过气。   兵丁们连忙把刘常扶进了轿子,冒着雪赶路。   这一天,他们先是去小河镇,又到了麻县县城,等再回到小河镇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小河镇倒是有客栈,但刘常说什么都不愿意住在这里,兵丁们想起薛娘子,同样心有余悸。于是进了车马行,不由分说,强硬地征了一辆骡车,并几匹骡子。   车马行的掌柜欲哭无泪,看着骡车远去的影子,坐倒在了雪地上。   “咦?”   掌柜感到屁股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他爬起来伸手一摸,原来是个钱袋。   打开来数了数,不仅够车马钱,还多出来一些。   掌柜忽然想起刚才那个穿官服的人出门时脚底打滑,两个兵丁扶他的时候,三人差点跟着一起倒了,好像就在这个位置。   ——肯定是那时候掉的!   掌柜立刻把钱袋里的银钱全部拿了出来,整锭的一两官银直接用银剪绞碎,深深藏了起来,然后把钱袋扔进了烧着炭的火炉中。心想这是老天开眼,万一对方找回来,他绝对不认。   其实这跟老天爷没有半铜板的关系,刘常的钱袋失落,是墨大夫丢出来的石子砸的。   他一路跟着刘常等人,直到出了小河镇大约一里路,刘常才忽然摸到袖子破了个洞,再一摸,袖子暗袋里的钱袋不见了,车上也没有。   “停!停下!”刘常连忙呼喊。   骡车在山道上滑出去很远一段距离,差点撞到了山壁。   兵丁们大惊,又感到说不出的后怕,心里忍不住埋怨刘常气量太小,硬生生把自己气出了一场病,现在还非要坐骡车。这山道本来就不好走,现在冰雪不化,更添了几分凶险。   可有什么办法呢,官大一级压死人,之前刘常躺在轿子里,他们还不是深一脚浅一脚地抬着。   “刘佥事,怎么了?”领头的兵丁跳下骡子,粗声粗气地问,“路不好走,天又黑,再往前三里地就是咱们昨天投宿的地方了,佥事要是心疾又犯了,还是先忍忍。”   “不是,我的……”   刘常摸着袖子的破口,终于想起自己在车马行前摔了一跤,可能刮到了什么把袖中暗袋撕破了。刘常这一路都在车上,既然车上没有,肯定是落在小河镇了。   可是他们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天黑沉沉的,北风呼啸,这时候怎么再走回头路,谁愿意啊!刘常一咬牙,坐回去了,心里却像是滴了血。   钱袋里的银钱不算多,可是他这个六品武官,家无恒产,银钱来之不易,用一点就少一点,怎么能不心痛?   无独有偶,后面的墨大夫也在算钱。   呼啸的狂风到他身周三尺之内就自动减弱,最终吹到身上的不过是一些细碎的雪花。   他的外袍非常宽大,袖口领口却是扎紧的,一点儿风都不透。   这种衣服的布料很厚,里面塞满了棉花,用来御寒。墨鲤并不怕冷,只是这边的人冬天出远门都是这般打扮,麻县更甚,墨鲤离开的时候何大夫说身上都要他穿上了再走。   墨鲤想了想,穿得太少也会让人注意,于是就接受了这份好意。   在这样的风雪中,常人行走都难,墨大夫却在数钱。   ——出门的时候,老师给了一笔银钱,薛令君赠了一些,说是带信的酬劳,连唐小糖也偷偷摸摸地塞进了积攒好久的二十个铜板。   然后在小河镇上,薛娘子给了一些银子,不过这笔钱墨鲤已经分毫不剩的交给了何大夫,因为刘常那群人看病拿药,一文钱都没给。墨鲤开的那个方子,有好几味药价格不便宜,刘常等人一拿就是好几副药,其中丹参这一味都被那些兵丁抢空了。   何大夫最初不肯要,推辞了一番,最终还是收下了,毕竟他还有几个徒弟要养。   墨鲤一边数钱,一边在心里算着从这里到四郎山的路程。   ——想得有点出神,差点追过了头。   刘常一行人停下了,他们投宿的地方是个大宅子,门口没有牌匾,但看着像是个乡绅的住所。   墨鲤随便找了棵树翻墙而入。   宅院虽大,亮灯的地方却不多,乡下地方,灯油也不便宜,仆人无事是不许随便点灯的。   墨鲤摸到正院窗下时,恰好听到仆人来报宅邸的主人。   “刘佥事又来了。”   宅邸主人四十来岁,国字脸,穿了一身万字纹的酱色员外袍,他很不高兴地挥了挥手,斥退了仆人。   房里还有另外一人,干瘦干瘦的,他眼珠骨碌碌地一转,问道:“哪来的佥事?”   “朝廷封的那个什么荡寇将军刘澹手下的人,原本是奉命来围剿平州的山匪,后来四郎山那边的金矿事发,就去那边查案了。这个刘佥事不知道怎么回事,带着几个人一路往北走,昨天就借宿在我这里,还跟我打听去麻县小河镇的路,说什么探亲……我看他那个表情,寻仇还差不多!”   干瘦汉子皱眉说:“他也姓刘,跟刘澹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好像是什么同族远亲。”员外不以为然地说,“他只是路过,跟我们没有什么关系,对了,你真的在竹山县看到龙了?”   墨鲤正要离开,听到这句话,猛地停住脚步。   这个动作很轻微,屋内的干瘦汉子却大喝一声:“什么人?”   干瘦汉子冲出了门,一跃就上了屋顶,四下张望,却什么都没看到。他悻悻地回到院中,边走边说:“我刚才确实听到了异声。”   员外却觉得他大惊小怪,没准是枝头积雪太重,掉了一两块在地上。   “小心没大错,现在这里又来了外人。”   干瘦汉子又查看了屋檐与树枝,发现确实没有什么足迹,这才回屋去了。   “那龙……我不确定,当时我已经进了羊肠沟,离得远了,只依稀看到天上云相,好像是一条龙尾。”干瘦汉子沉思一阵,又道,“不管如何,这事还得尽快报给主上知道!没想到几路人马,倒是我们这里最先获得确凿的信息。”   员外忽然问:“你说秦逯会不会是因为知道竹山县有龙脉,才躲到那里去的?否则他这么一个绝顶高手、宰辅之才,何必要隐居深山?你今天不说,我们都还不知道秦逯居然也在竹山县,真是匪夷所思!一个小小的竹山县,不仅有当年灭了整个浮屠寺的幽魂毒鹫,还有昔日的天下第一高手玄葫神医秦逯。要不是害怕薛庭那无影无形的毒术,我们也不会把据点设在麻县,这隔了远了,果然不方便,连秦逯在竹山县我们都不知道。”   干瘦汉子低声道:“没准是因为那个小娃……”   他的声音很轻,员外没有听清,再问的时候干瘦汉子已经不耐烦地说:“没什么,你的消息什么时候能够传出去?”   员外很不高兴,语气中就带了一丝讽刺:“风雪这么大,鸽子都冻死了,快马也跑不了山道,怎么传消息?你要是急了,自己跑这一趟吧!”   说话间,眼前忽然一黑,烛火熄了。   员外正要惊呼,就听到漆黑一片的房里传来砰砰乱响,夹杂着干瘦汉子的怒喝,员外慌忙贴近墙角,想要溜出去时房里忽然又没了声音。   他不敢动了,也不敢喘气。   正侧耳听着动静时,脖子后面忽然一凉,好像被什么冰冷的东西抵住了。   ——是刀。   “好汉饶命,我家钱财都在库房里。”   “龙脉在哪里?”   员外身后传来一个怪异的的声音,忽高忽低,难辨男女。   “你,你说什么?我不知道啊,什么龙脉……矿脉我倒是知道,四郎山那边有……”   员外话还没说完,那刀又贴近了一分,他顿时不敢再动,心中却是十分焦躁。他深知干瘦汉子的武功,在主上手下也算得上很不错了,现在居然被放倒了,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墨鲤不给员外想清楚的时间,他没有开口,而是继续用腹语问:“别想含糊过去,四郎山的龙脉已经不在了,是吗?你们发现的新龙脉在哪里?”   墨鲤猜测那个干瘦汉子就是当日莫名上门的参客,听说这群人要找龙脉,又不知道他们路数,索性赌一把。看他们对四郎山的情况很了解,却不太在意,那自然是没有他们要找的东西了。   “四郎山的龙脉还在,还在!”   “胡说!”   墨鲤感觉到员外的颈部脉搏跳动极快,身体绷得很紧,像是要借机逃脱,完全不像是吓破胆的模样,他心里一动,另外一只手直接掐上了对方的脖子,看起来似乎是要恼羞成怒要杀人,实际上——   灵药!又是灵药,这人也吃过,什么时候生出灵性的草药不值钱了?   墨鲤惊怒交加,歧懋山方圆三百里才生出一株白参,可谓希贵,这些人却拿了当做山芋吃?   “如果这里没有龙脉,你们会在这穷乡僻野建这么大的宅院,长期居住?”墨鲤又变作苍老的声音,阴恻恻地说,“胆敢欺瞒老夫,这里的人都活不到天亮。”   “不不,您老误会了。”员外浑身控制不住的颤抖,他感到自己经脉里麻痒难当,好像有小虫在爬动,他忽然想起了薛庭,顿时身体软了一大半。   他怕死,更怕生不如死。   “我们在这里,是因为奉命寻找前朝宝藏的下落。”   墨大夫愣住了,怎么又冒出一个前朝宝藏?他只是跟踪刘常,结果先是听说了别的地方有龙脉,又不小心挖出了一伙居心叵测之徒,现在连宝藏都出来了。   既然套了话,就只能强撑到底了,墨鲤厉声道:“还在胡说,前朝宝藏只是传言,不足为信。”   “不不,是真的有。”员外为求活命,哀声道,“当今皇帝用的玉玺都是假的,真的玉玺跟那批宝藏在一起,据说在多年前就被人带走了。”   “那你们为何要来竹山县?”   “这……”   员外认定来人就是薛庭,心想难道对方真的不知道宝藏的事,他试探着说,“因为追查下来,发现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带走宝藏的人只有那么三四个人,其他人虽然有权势,但也做不到抹掉一切痕迹。这里面最神秘也被大家公认掌握着宝藏的人就是孟戚,可是国师早已失踪……我们主上从别的方向挖掘,花了好几年的时间,终于发现有个人很可疑。”   一个外放到竹山县的一个小官。   不仅是主动要求外放,而且还使了银子,说越快越好,偏远些也无所谓。虽然能查到对方当年似乎是为了避祸,不想被同窗牵连,但是有问题的是这个人。   学籍考籍都没问题,但户籍是假的!   如果不是这样深挖,寻常审查根本看不出问题。   “薛令君当年也是京城风度翩翩的郎君之一,只是早早就成亲了,官职又小,不过是个刑部主事,这才没有什么大名声,可终归有淑兰美质爱慕在心,故而……”   员外一个劲地说好话,结果身后的人毫不领情,冷声道:“不要顾左右言他,说重点!”   “我们找到了当年京城的青楼行首洛大家,她藏有一幅画像,因在渭水边与薛主事有一面之缘,她心生爱慕,因不得见故而画之……我们又找了前朝的一些旧人,确定了画像是薛主事没错,可这幅画上的人,又被认出是在武林销声匿迹的‘幽魂毒鹫’,当年江湖人只知道他姓薛,并不知其名。”   作者有话要说:   薛知县: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薛知县:墨大夫你看到了吧,沾上孟国师就要倒霉,明明怀疑对象是孟戚,为什么拐弯打到了我的头上???   孟戚:楼上纯属碰瓷。 第19章 讳莫如深   一个曾经的武林高手,还是邪路子的用毒高手,忽然变成了官府中人,要说这里面没有什么隐情,怕谁也不信。   当年的“幽魂毒鹫”虽然声名狼藉,遭到各大势力的追杀,但是这些追杀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因为大家都惜命,所以这位毒道圣手并没有到穷途末路的地步,也就无法解释他为什么要投靠官府。   ——必定是有天大的利益,让幽魂毒鹫也无法拒绝。   这就是他们为什么盯上薛知县的原因,甚至心中还很自得,想着其他势力都在查找孟国师的下落,而他们另辟蹊径,发现了宝藏的另外一条线索。   如果不是为了宝藏,薛庭为何甘心在竹山县这种穷乡僻野一蹲就是二十二年?   员外额头冒汗,吞吞吐吐地说完了这番话。   墨鲤:“……”   这种句句推测都符合逻辑,处处猜想都有理有据,偏偏真相偏差了十万八千里的事,真让人啼笑皆非。这些垂涎宝藏的贪婪之辈,以己度人,却不知道这世间之人,与他们不相同的比比皆是。   墨鲤不说话,员外心里更慌。   掐住他脖子的手冷得像冰,冻得他脖颈这一块皮肤毫无知觉,他控制不住地哆嗦着,却又因为自己这样示弱的姿态感到恼怒。   员外开始在屋里寻找着他的同伙,他心里清楚,自己这算是出卖了主上,这件事绝对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否则他就没有活路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们的主上是谁?”墨鲤继续用腔调诡异的腹语问。   员外这次真正的颤抖了一下,眼底露出恐惧的神色。   墨鲤手底加了一份力道,灵气激发出了对方经脉里潜伏的药力,这股充沛的灵气在经脉脏腑里四处乱窜,员外顿时发出一声惨叫,惊恐地感觉到自己皮肤下有一条蛇状的凸起物游来游去。   “我说,我什么都说!”   员外虚弱地交代:“我们主上,就是当今太子殿下。”   墨鲤没吭声,他在回忆齐朝这位太子姓甚名谁。   结果员外误会了,他感觉到“蛇”离自己胸口越来越近,没有一丝收敛的迹象,终于双膝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墨鲤被他这个动作闹得有些措手不及,连手里的刀都移开了。   员外不敢回头,颤声求饶道:“小的错了,求薛令君饶命!”   直到这时,才知道自己被认作薛庭的墨大夫:“……”   墨鲤又好气又好笑,他用腹语是要掩饰自己的声音,并没打算冒充薛知县,结果这人显然是误会了什么。想想也对,附近的十里八乡哪有什么高手,只有薛令君跟秦老先生。   “哦,不是太子——”   墨鲤迅速丢开了刚才的努力回忆,反正齐朝太子在他这里是一片空白,完全没有印象,老师没有说过,薛令君也没有提过。   员外听着这故意拖长的阴沉音调,隐约感到有些不对,可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胸口乱动的“蛇”还在提醒他命在旦夕,他没有选择。   “是,是……”   话还没说完,员外就忽然扑倒在地。   同时墨鲤迅速闪避了几步,墙上一阵急响。   几十根幽蓝发亮的牛毛针钉在了墙壁上,还有一些显然已经打中了员外,他口吐白沫,在地上痛苦挣扎着,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墨鲤没有表情地看着那个缓缓站起来的干瘦汉子。   他没有靠近员外,因为那症状一看就是剧毒,没救了。   “你醒得很快。”墨鲤很意外,他击晕对方的力道很精确。   干瘦汉子口中冷笑道:“你不是薛庭!”   不等墨鲤说话,干瘦汉子又冷笑道:“像我这样的人,被人击晕、或者中了迷药,都会比寻常人早苏醒一些。”   “原来如此,你受过这些训练。”   墨鲤明白了,老师说过这种情况——给有些人用麻沸散的时候,剂量可以大一些,不然医治过程中对方忽然醒来,痛得乱动乱叫,那就要出人命了。   “你知道什么?”   干瘦汉子勃然大怒,既是气恼同伴的愚蠢,又因为对方居然就这样轻易就背叛了感到面上无光。他丢掉手里发完暗器的机关竹筒,大口喘着气,双眼通红像是一只野兽。   墨鲤的面容仍然隐藏在暗处,对方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听到非男非女的诡异声音。   “正好,我对虚无缥缈的前朝宝藏毫无兴趣……”   墨鲤正要问对方关于龙脉的事,如果有可能再问问他是怎么认识秦逯的,结果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干瘦汉子口吐黑血栽倒在地。   “……”   墨鲤抢上前把人拽了起来,发现对方咬碎了牙齿后面藏的毒囊。   这到底是什么人?打不过也用不着死啊!不是已经识破自己不是薛知县了吗?那为什么还要死?居然对落入敌手的事实这么悲观,果断的自尽了?   墨大夫对着两具尸体陷入了沉思,他觉得这次出门,好像很不顺利,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都赶在了一起。   他叹了口气,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回去一趟,把这些事告诉薛知县与秦老先生,让他们心里有个准备,不然被人找上了门,还不知道前朝宝藏的事呢!   “……嗯?”   墨鲤忽然抬头,他在这里先是抓人又是逼问,动静并不小,可是并没有仆人前来查看。   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仆人应该也不是普通奴仆,怎么可能没有动静呢?   墨鲤心中一凛,立刻出了门,恰好看到一个人影停留在远处一间屋顶上,似乎回头看了自己一眼,紧跟着就从屋脊跃上院墙,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墨鲤的反应并不慢,他飞快地冲了过去,但是当他翻过院墙的时候,前方已经没有任何人影了,雪地上只有刘常等人留下来的骡马足迹。   如果不是墨鲤亲眼所见,几乎要怀疑对方是个鬼魂。   ——没有气息,没有声音,没有足迹,他甚至没有看见对方的脸。   这个窥伺者的能力,比他想得还要可怕。   墨鲤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开始感知周围的动静。   在竹山县时,他能看到整个歧懋山,可是当他离开了故乡,这种感知能力跟寻常的武林高手也差不多。   墨鲤重新翻过院墙,走向通往书房的一条小道,果然在雪地上看到了一具仆人的尸体。   仆人的脖子被扭断了。   下手的人动作很快,快到那个仆人脸上还没有来得及露出惊骇的表情,就已经丢了性命。   这里距离员外的书房只有二十多步的距离,墨鲤神情凝重,他没有想到自己套话的时候,有个人就站在这里,悄声无息地杀了个人,而他竟然一无所知。   墨鲤又走了一段路,发现了更多的尸体。   死状都一样,整栋宅院里静悄悄的。   最离奇的是,刘常居然没死,他手下的兵丁们还在喝酒,完全没有发现外面的事。   在一座现在只有死人的宅院里喝酒……墨鲤已经预想到对方发现这个事实时,会吓成什么样了。   “……下手太狠了。”   墨鲤见过生老病死,见过飞禽走兽的弱肉强食,但是这样直接杀了一个府邸的所有人,实在让人心惊。   墨鲤没有惊动刘常,他重新回到了书房,发现里面的东西都还在,并没有人过来销毁物品,说明这也不是调虎离山之计。   不是灭口,也不像黑吃黑,那人到底来做什么的?纯粹杀人?   或者是另外一个寻找前朝宝藏的势力?没动手是因为听到员外的话,以为屋子里的人是薛令君?这才退缩了,只在远处屋顶上等着看屋子里的人到底是谁?   墨鲤越想越觉得不妙,因为不管对方是什么路数,到底是怎么做到不惊动自己杀人,又轻轻松松甩掉自己的呢?   秦逯是曾经的天下第一高手。   用秦逯做对比的话,墨鲤觉得刚才的窥伺者比秦老先生的武功高多了。   ——这样的高手,全天下有几个?   墨鲤对如今世上有几个顶尖高手一无所知,但是他几天前恰好听说了有这么一个符合标准的人。   “不会吧。”墨大夫目瞪口呆地想,难道他一出竹山县,就遇到了孟国师?   这算是正面对上吗?   现在应不应该跑?   跑还来得及吗? 第20章 追而复问   墨鲤立刻离开了这座宅院。   因为这里有树木、有院墙,还有十来间大大小小的屋子,如果一个武功高强的人想藏在里面不被人发现,真是再容易不过了。谁知道那个窥伺者是已经走了,还是隐藏在暗处?   此地非久留之地!   墨鲤一口气跑出了半里路,看着左右无人,这才放慢速度,迎着风雪裹紧外袍开始发愁。   最初薛知县说起孟戚的时候,墨鲤并不感到畏惧,还有一些好奇,因为秦老先生说过,像他这样的武功,只要不对上千军万马,基本上遇不到什么要命的危险。   中毒?自己就是神医。   被骗?这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很多骗局对于真正的高手是没有用,一力降十会。   坠入情障?也有可能,不过秦逯非常了解自己的学生,知道这种事发生的概率到底有多小。首先墨鲤从小对人的美丑就没有具体的概念,一个病弱无力的美貌女子,跟一个满面脓疮的乞丐婆子在墨鲤得到的待遇是一样的,秦逯为此曾经得意的表示,这说明墨鲤拥有行医济世的天分。   其次还是学歧黄之术导致的,既然要行医治病,那么病患不止有男人,还有女人。再说要是忽然遇到一个孕妇难产,眼看就要一尸两命,作为大夫总不能袖手旁观吧?哪怕这种情况都是诊脉之后隔着帘子指挥接生婆子,可是大夫的脑中也得有个概念,总不能连孩子是哪儿出来的都不知道。   墨鲤八岁的时候,秦逯就用刀削了两个木人教他辨识。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自幼学起,更能心无杂念。   秦逯说不好别的,但至少能确定冠绝天下的十六天魔舞,在他跟墨鲤面前跳上一天一夜也不会有什么效果。什么轻纱飞旋,似遮非遮,玉体横陈……都不会让他们遐想,倒是有可能从她们偶尔袒露的胸膛看出她们是否患有囊肿,严不严重、要不要吃药。   这样一来,色诱就很不好使了。   秦逯从前想过,将来会让自己学生心动的女子,该是怎样的人,然后他一不小心就想到自身了,答案是没有。这才劳心劳力地给墨鲤安排了在竹山县的生活,现在知道了墨鲤的真身,估计再操心这些事的也是跑去神怪志异了。   因为秦逯不遗余力地称赞自己学生,加上墨鲤也没有遇到过什么敌手,他对自己的实力还是很有信心的。   薛知县说孟戚不可接近,这人深不可测,墨鲤也立刻信了,他这番出来是寻找通灵性的草木百兽,看看天下除了太京之外还没有别的龙脉了,又不是为了给自己博取天下第一高手的称号。   再说天下第一也没什么意思,老师说的。   墨鲤在风雪中走走停停,有些踟蹰不定。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离竹山县越远越好,把那个窥伺者引走,还是赶紧回到竹山县提醒秦逯与薛庭。   墨鲤开始思考自己刚才追问员外的时候,有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还有自己的相貌……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没有,第二个就不确定了,当时他不知道外面有人,只是没让员外跟那个干瘦汉子看到自己的脸,可是外面能不能看到,这就难说了。   而且墨鲤并不知道那个窥伺者是什么时候来的。   是一直埋伏在宅邸附近,目标就是员外与干瘦汉子,墨鲤只是恰好赶上了?还是一路跟踪墨鲤来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可能也不是没有。   墨鲤越想表情越是凝重,他很快下了决定,回竹山县!   就在他转身的时候,眼角依稀有褐色的影子一闪。   墨鲤蓦然睁大了眼睛,猛地醒过神来,对方居然没有走,还跟在自己后面?!这是什么样的武功,他不仅没有发现,还察觉不到分毫气息。   要知道是人都有气息,连飞禽走兽、花木游鱼也不例外!   这一瞬间,墨鲤已经想了很多,但是他的刀比他的想法更快。   风雪中黯淡的刀光一闪,迅捷如电,顷刻间就奔着对方的身影去了。   这一刀已经是极致。   它没有炫目的声势,甚至没有斩开漫天飘落的雪花,却又仿佛是这天地之间本来就存在的一部分,刀风隐藏在呼啸的北风之中,刀光更是黯淡近似于无。   然而这世上绝没有人能够毫发无损的接下这一刀。   风雪中,一截衣袖轻飘飘地落于地上。   “好刀法。”   声音清越,仿佛玉磬远鸣。   来人站在风雪之中,身披大氅,宽袍长袖。   虽然不是白色,也不是什么鹤氅羽衣,但是随意一站,就是出尘高洁之态。   漆黑的长发以一根木簪挽起,身无配饰,他看着自己缺了一截的衣袖,轻声喟叹。   墨鲤已经退到了一丈之外,审视着对方。   说实话,他有些纳闷,古话说相由心生,虽然面相之说玄之又玄,并不靠谱,但是一个人如果性格暴戾,或者郁郁不得志,自然会影响到这个人的面貌。   墨鲤不是算命的相士,但他是大夫,望闻问切都是基本功。   此人,并不像是好杀之徒。   他的眉目清正,神情从容,更重要的是刚才短暂的交手,墨鲤感觉到的是一股浩然之气,好像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巍峨山岳,是灼灼烈阳。   “你是何人?为何跟踪我?”墨鲤心怀警惕,盯着那人问。   来人没有丝毫回答的意思,他看着墨鲤手中的刀,缓缓道:“无锋刀。”   刀没有开锋,自然也没有锋刃,它的杀伤力全凭御刀人的心意。这对功力要求很高,还要求使用者永远清醒理智,才能驾驭。   “刀长不足一尺,可以藏于袖中,故而又称袖刀。”那人评断完刀,抬头望向墨鲤,语气肯定地说,“你果然是玄葫神医秦逯的弟子。”   墨鲤不愿示弱,直截了当地问:“你是孟戚?”   “……那是我曾经的名字,你也可以这么称呼。”那人神情自然,毫不慌张。   墨鲤不由自主的皱眉,说实话,对方跟他想的完全不同,也没有薛令君说的那样冷厉,一个眼神就能把人吓晕。   “曾经的名字?随着前朝覆灭,国师之名也不再?”墨鲤不客气地问,不管谁被跟踪,都会不高兴的。   刚才那番交手,已经让墨鲤心里有了底,孟戚的武功确实很高,却没有他想的那么可怕,只是这个人非常特异,没有任何气息,就像跟周围的一切完美相融了,再加上踏雪无痕的轻功,让人很难察觉。   孟戚看着墨鲤,眼神有些奇异,似乎还带着一抹渴求,他没有在意墨鲤的怒火,反而解释道:“并非如此,我不再用孟戚之名,是因为我不记得了。”   墨鲤一愣。   然后他很快意识到孟戚眼神里的渴求是什么意思,那些顽疾缠身,久病不愈的人看到他,不正是这个模样?   果然下一秒他就听到孟戚说:“你是秦逯的高徒,你懂歧黄之术吗?”   “……”   “看起来是会了,那么能治疑难杂症吗?”孟戚的眼睛越来越亮。   墨鲤木着脸,本能地问:“你有何疾?”   这次轮到前朝国师苦恼了,他想了想,艰难的形容道:“就是刚才那样。”   刚才什么样?墨大夫木然地想,难道是莫名其妙跟踪自己,像个幽魂一样吓人?不对,应该说的是——   “你杀了很多人,那座宅子里的所有人。”   “不是所有人,还有一个武官跟他带来的兵丁活着。”孟戚反驳。   墨鲤立刻冷声道:“也许不是病,很多疯病虽然会杀人,却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更不会刻意选择受害者。”   孟戚没有在意这句话里的敌意,他居然赞同地点了点头,叹息道:“我也希望不是疯病,毕竟谁也不愿意自己是个疯子,但是事实显然不是这样。”   “哦?”   “我杀人的时候,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杀他们,但是我不觉得我会这么做,我根本控制不住我自己的身体,就像是透过别人的眼睛看着这一切发生。”   墨大夫的神情微变,这种病例,他还真听秦逯说过。   因为非常罕有,病患又经常被当做疯子在胡言乱语,所以医书上并无记载,也就是秦逯云游天下,走遍九州山河,才遇到过那么两回。   但是墨鲤却没有直接承认孟戚这是病,他试探道:“听起来像是苗疆的蛊,又像湘西的邪术,可操纵他人心志。”   “这两个地方我都去过,都失望而归。”   孟戚现在看着墨鲤的眼神,让墨大夫意识到自己如果不给对方搭脉诊治一番,估计今天是别想走了。   ——万万没想到神秘高手追着自己不放是为了看病。   “你如何猜出我是玄葫神医的弟子?”   “因为你来那座宅邸之前,我就到了,听见了你说的话。乾五将你当做幽魂毒鹫,我却看到了你的脸,幽魂毒鹫并不擅长易容,他不可能是个三十岁不到的青年。此地甚小,除了幽魂毒鹫,也就只有玄葫神医了。”   墨鲤反问:“万一我是路过想要前朝宝藏的人,跟这两人都没有关系呢?”   孟戚欲言又止:“……其实,我是在你斩出那一刀时恢复正常的。之前的我,追着你并不是想求医,我感觉到,他只是对了你有了兴趣,想知道你是什么人。”   “……”   墨鲤深吸了口气,他决定不管怎么说,先问问孟戚为什么要杀人。   老师说,救该救之人,治能治之病。   如果是滥杀无辜的人,他不想治。   “你说那个员外叫乾五?听起来像个代号,他是什么人?”   “他是锦衣卫,为皇帝卖命,属于锦衣卫暗属的那一拨,除非立下大功,否则名姓永远不见天日。”孟戚负起双手,神情坦然。   墨鲤感到问题大了,虽然平州西北数县都不买朝廷的账,可是皇权也意味着莫大的能量。   “你为什么要杀他?”   “三年前,锦衣卫暗属找到了我的居所,趁我不在,将我家中洗劫一空。”   孟戚神情沉重,叹道,“我家有一只沙鼠,很是乖巧,院中还有数株灵药。他们不仅杀了我的爱宠,还挖走了灵药,在我院中挖地三尺,断了灵药之根,等我回来时,一切都已经晚了。吾之病,就是由此而起,药石无效。因我是出远门,等赶回家中已是数日之后,这些人早已散去,灵药更是进献上去。虽说这些人可恶至极,我恨不得亲手杀之,但我也知他们不过是听命行事,他们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一番惩戒也就是了,可是……三年了,只要被我查到参与了此事的人,都活不了。”   墨鲤:“……”   沙鼠?胖鼠?灵药?这事听起来为什么如此熟悉?   作者有话要说:   这栋宅子里没有(普通)的仆人,毕竟是要对付幽魂毒鹫的,人手不会差到哪儿去   这次的攻跟以往不同,他会更反派一些,但邪恶也是他,是情绪负面化导致的。   是的,孟戚就是攻,但人形的他不记得自己是龙脉。   他没有说谎,没骗墨鲤。其实太京龙脉叫墨鲤来,就是为了治病→_→   发病原因,太京龙脉自我分延出来的小龙脉没了。   ——————   年轻时的秦逯遇到十六天魔舞,换成现在的话,就是现场活色生香,然后秦医生表示:小叶增生啊,有点严重啊,吃药吧。   ————   秦逯:我曾经以为我学生有妄想症,现在听说我学生找的对象有人格分裂?还能不能好了   太京龙脉:不,我这是失忆症。 第21章 竟不知前日之事   虽然孟戚的神情自然,眉峰叠起,一副为病症困扰的模样,但是墨鲤实在忍不住怀疑,这是不是个阴谋?否则怎会有这样的巧合?   先说灵药,谁会在家里养灵药?养得活吗?   没有足够的灵气,灵药会慢慢枯萎。   ——孟戚的说辞,就像是知道墨鲤的喜好之后,专门设计的谎言。   可是问题也在这里,墨鲤每次进山都很小心,连秦逯都不知道他在种人参养白狐,谁能知道他的爱好?再说胖鼠,它的存在对普通人来说本身就很匪夷所思,而且只出现了一次。   如果这是个阴谋,能做到这些的只有游魂了。   墨鲤后背发凉,他竭力让自己神情平淡,像是毫无触动,同时注意着孟戚的反应。   ——这样处心积虑的手段,使出来却没有收获意料之中的效果,阴谋者或多或少,总会有些异常的。   墨鲤这么想着,然而他没能从孟戚身上发现哪怕一丝的焦躁或不满。   “……”   算了,术业有专攻。   如果要比勾心斗角智谋交锋,墨鲤自认不是对手,不过他是个大夫。处心积虑想要装病的人,只要他一号脉,都将无所遁形。   “我从未遇到过这种病症,能不能治我也拿不准,容我号脉。”墨鲤说得淡然,其实对修炼内功的人来说,腕脉就是命门,被人扣住了,就相当于束手束脚。倘若遇到的这位名医同样是内家高手,那跟把命交出去也没什么两样了。   墨鲤跟孟戚不过初识,还很陌生。   对陌生人交付信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用无锋刀,是秦逯的高徒,我相信玄葫神医收徒的眼光。”孟戚想了想,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尽管是求医心切,墨大夫还是感觉到了压力——此人好生狡猾,不说信任他,居然说信任秦老先生,在老师的声誉面前,他能反悔不看了吗?   不能。   墨鲤冷着脸,既然是送上门的病患,看看又何妨。   于是漫天风雪里就出现了这样奇特的一幕,大夫顶着风雪号脉,别说桌椅连个棚子也没有。四周都是荒郊野岭,可谓非常不讲究了。   墨大夫的手指刚搭上孟戚的腕脉,就被震离了一寸。   墨鲤神情微变,好强横的内力,这是什么功法?   内功一般都会偏向道家法门,讲究气息绵长,意在天地之间天道有常,是涓涓细流百汇成海。这样霸道的内劲,不怕自己经脉损伤吗?这种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武功,按理说都是下乘之学,学了会短命。   墨大夫放缓动作,再次试着探脉,然后他就愣住了。   他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孟戚,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秦逯当年说的,无意间发现一个武学奇才是什么样的感受了。   这是天生经脉强韧?   奔流其中的内息宛如长江大河,不止如此,还意味着血肉之躯能爆发的力量也是常人的数倍。反过来说,古时力士能举鼎、能在闹市一拳打死发狂的马,正是因为他们天赋异禀,除了力气之外,从筋骨到肌肉都能承受重压与反震。   当年秦逯遇到了墨鲤,顿时舍不得放手了,因为这样的天赋,不学武太可惜了。   现在墨鲤遇到了孟戚,对方的天赋比他还要高,高出十倍,高到了让墨大夫都开始怀疑人生。   凡人能够达到这样的程度吗?这么好的筋骨,到底是怎么生出来的?能不能认识一下令尊跟令堂?你们祖上出过天赋不凡的人吗,是父亲这边还是母亲这边?如果都没有,令尊跟令堂是多大年纪的时候有了你?当年他们住在哪里,是灵气充裕的洞天福地吗?   墨鲤的思绪犹如野马,转眼就跑到了不知名的远方。   孟戚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按着自己的手腕,神游太虚去了,半天都不回神。   虽然他们习武之人不惧寒暑,可是他们就这么站在这里喝西北风,是不是有些不对?   “……大夫?”   “嗯?”   墨鲤终于反应过来,他干咳一声,把那些念头全部丢到了脑后,开始认认真真的号脉。   他的眉头慢慢皱起来,而且越皱越紧。   孟戚确实有病,有部分细小的经脉堵塞,郁结严重,而且应该不是装的,因为那个位置非常棘手——   “你头痛否?一天发作几次?”   “并无。”   “……你百会穴附近的经脉有些问题,”墨大夫一边说,一边心塞地想,换了常人早就头痛欲裂了,偏偏这个病患身体异于常人。   墨鲤根本不敢灌输灵气,他怕造成反效果,内力会护住经脉,现在要打通经脉,遇到的拦路虎也是内力。   “你的病是走火入魔而起,旁人不能治,因为你的武功过高内力太强,针灸不好使,汤药也不好使。按理说,最稳妥的办法是请一位内力在你之上的高手,引导你打通经脉,但是我怀疑天下间并没有这样的高手。”   墨鲤嘴角抽了抽,忍不住又说,“而且经脉不通只是诱因,就算打通了,也只能控制病情,避免变得更加严重,现在的病症是不会消失的。”   “为何如此?”   孟戚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厉色,那凛然之态看得墨鲤下意识地一惊。   看来薛令君没有说谎,墨鲤心想。   不过这种威胁大夫的病患他可不买账,墨大夫收回了手,慢吞吞地说:“诱因如薪火,煮出锅中粥。撤去灶膛之火,粥就能立刻变回米吗?”   “……”   孟戚看着眼前的青年,不确定对方是在认真诊断,还是在调侃自己。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运气不好的,等到病除了根身体也毁了,这个道理他懂,可好好的话,为什么说得像生米煮成熟饭的民间谚语?   “小秦大夫……”   “我不姓秦。”墨鲤早有准备,张口就给自己改了个名,“我姓莫,你说你发作之后,就要杀人,而且杀的都是当年毁你房舍的锦衣卫。刚才那座宅院里的仆人,难不成都参与了此事?”   “不错,只有坤七不在其中。”   “……就是用暗器梨花针杀死员外,后来又自杀的人?”   墨鲤想到那个干瘦汉子,顿时一阵纳闷。照理说这群人是为了前朝宝藏的事情来的,为什么会盯上唐小糖呢?干瘦汉子与员外在书房里交谈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声音极低的话,员外没有听清,却没有避过墨鲤的耳力。   干瘦汉子认为秦逯隐居在竹山县,不是为了前朝宝藏,而是为了一个小娃。   所以小糖怎么了?墨鲤百思不得其解。   “那前朝宝藏,确有其事?”墨鲤追问。   “我不知。”孟戚缓缓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可是像我这样的人,就算自己忘了,总还会有别人帮我记着的。莫大夫,你试过刚刚迈进客栈的门,忽然有人指着你大喊一声你的名字,随后晕厥过去吗?”   “……”   这就很可怕了,什么样的名声,能在前朝覆灭十五年之后还让人闻风丧胆?   墨鲤简直怀疑孟戚在自我吹嘘,可是对方显然没有这个必要。   “所以你自称孟戚,其实你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那位前朝国师?”墨鲤很快发现了这里面有问题。   “不,我就是孟戚。”   “理由?”   墨大夫嘴里问,心中却想到老师说过,失去记忆的人内心也是有认知的,看到熟悉的东西,听到熟悉的名字时,都会很快接受。   然而孟戚却道:“莫大夫为何有此问?你我初次见面,你不是脱口而出,就叫出了我的名字?”   “……”   不,这是吹嘘,哪怕他本人意识不到,也是吹嘘。   墨鲤木然地想,他冲着孟戚摇了摇头:“尊驾的病情非常复杂,恕在下无能为力。”说完就走了,头也不回。   “既然如此,我只能去竹山县,找玄葫神医……”   不等孟戚说完,墨鲤就一个转身回来了,他盯着孟戚,压抑着怒意说:“我不能治的,老师也不能。”   “我诚心求医,便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想错过。”   孟戚说得轻描淡写,墨鲤却不敢让这样一个人到竹山县去,要是他非跟秦逯比试谁是天下第一高手怎么办?这人真是孟戚还好,假如不是,薛知县是见过孟国师的,他一否认,而此人不信,非要逼着秦逯跟薛知县承认他是孟戚怎么办?毕竟他的毛病是出在脑子里啊!   “我可以试着给你治一治。”墨大夫咬牙切齿地说。   孟戚居然劝道:“不要为难,我亦知这病棘手,若你勉强,我怎么过意得去。”   “……”   墨鲤按住袖中刀,他想,他要控制住自己。 第22章 嗟乎   寒风送来隐约的尖叫呼喊声,墨鲤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   ——刘常还在那座宅院里。   死了这么多人,事情闹大了。   薛娘子想把刘常远远打发走的愿望怕是要落空了,这样的人命案必定会惊动县衙,刘常完全可以把这件事说成有人刺杀朝廷命官,他再找借口留在麻县,对县衙施压。   这不是最麻烦的,等这桩人命案上报到平州府,锦衣卫暗属就会发现自己安插在麻县的人死光了,而刘常等人当夜前来借宿,却活得好好的。   这还有什么说的,必须要从刘常身上查起啊!   只要一查,很快就能发现刘常到麻县,是为昔日退婚之事,跟他指腹为婚的人,居然是幽魂毒鹫的女儿。接下来不用说,锦衣卫必定认为杀人的是薛知县,或者薛娘子。   当面气走刘常,是为了事后跟踪,伺机杀人以除后患。   麻县附近到处都是山,尸体往偏僻的山沟里一丢,雪再一盖,这人就失踪了。等到来年春暖花开,从山沟里只能捡回一些碎骨跟衣物,因为尸体都被野狼吃了。麻县再一口咬定他们是失足坠入山沟摔死的,这就成了无头公案。   没想到,刘常借宿的民宅是锦衣卫暗属的据点。   潜入民宅准备动手的薛家人忽然发现这里并不寻常,乃是一股追踪前朝宝藏的不明势力,立刻改了主意,没去管刘常,而是杀尽了宅院中的仆人,然后进入书房制住了坤七(干瘦汉子),逼迫乾五(员外)交代来历。   乾五贪生怕死准备出卖锦衣卫,坤七用梨花针灭了他的口,又因为惧怕薛家人的手段,直接自尽了。于是薛家人没有查到势力背后的人,耿耿于怀,索性放了刘常一条生路,让他把事情闹大把水搅混,以便钓出幕后之人。   ——以上推测可以说是合情合理了,再结合书房里留下的痕迹,更显得确凿无误。   墨鲤的脸色沉了下来,转身就往那座宅邸奔去。   耳边似乎有一阵风掠过,墨鲤眼角又捕捉到了那抹褐色的影子。   “大夫,请留步。”   “我有事要办。”墨鲤脚下不停,顷刻之间就来到了院墙旁边,随后翻墙而过。   寒冷的黑夜里,刘常等人提着灯笼冲向后院。   院墙上两道人影一闪而过,在积雪的映照下,快得像是幻觉。   领头的兵丁本能地瞪大眼睛,却只看到院中松枝不堪重负,在寒风中摇摇摆摆,随着提了灯笼的人进入院子,影子也显现出来。   那树影从房檐投下的暗影探出了一角,乍看仿佛是藏匿在暗处,忽然化出原形向他们伸出了利爪的恶鬼。   “啊!”   兵丁猛然后退,惊恐地盯着地面上的影子。   “怎么回事?”众人连忙举起手里的刀,警惕地四处张望。   失声喊叫的兵丁发现自己是被影子吓到,他拉不下脸承认,只能随便伸手一指,胡诌道:“我刚才好像看见有个人影在那里。”   “什么?”   刘常盯着对面的房顶,面容微微扭曲。   那个兵丁连忙缩回了手,怎么就瞎指到房顶去了呢?这么厚的雪,谁还能站在屋顶上?他正想说自己看错了,刘常已经命令道:“去看看,上面有没有足迹!”   众人磨磨蹭蹭,显然不敢靠近。   他们方才看了仆人的尸体,知道凶手是个身怀武功的人。   ——杀人像杀鸡似的,一下就扭断了死者的脖子,这样的凶徒谁敢招惹?   “快去!”刘常厉声说。   他又感到心口痛了,因为身体的缘故,他没有足够的精力像往日那样表现得身先士卒,而是站在众人中间。   兵丁们心里不满,拖拖拉拉到了屋檐下,仔细看了看,没有发现滑落下来的积雪,目光所及之处也没有脚印。   “回禀佥事,没有人!”   刘常听后,瞪了最初喊话的兵丁一眼,继续带了人往后院走去。   这时书房里,墨鲤把两具尸体都检查了一遍,从干瘦汉子怀里掏出了一个传信的小竹筒,而员外尸体旁边的墙角上有血写的半个薛字。   墨大夫沉着脸把这些痕迹都抹除了。   孟戚站在窗前,看到灯笼的光越来越近,已经绕到了书房这边,他慢悠悠地抬起手。   只见几盏灯笼一起熄灭,刘常等人大惊。   “有人!”   慌乱间,兵丁的刀锋互相碰撞。   他们分不清这是敌人,还是自己人,只以为是攻击,就挥刀格挡。互相推搡,拳打脚踢,乱成一团。   孟戚从容地向墨鲤做了一个先请的手势。   墨鲤:“……”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了混乱的人堆,身形灵活,没有碰到任何一人,就像一阵无形的风。等到他们走远之后,兵丁们还在胡乱互殴,刘常靠在墙边,没有被卷进去,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墨鲤离开的方向。   刘常看见了两个人影。   两个似乎很年轻的男人,看不清脸,武功高得匪夷所思,他们轻飘飘的越过屋顶,消失在风雪中。   “我帮大夫解决了一个麻烦,可以算作大夫欠我的人情吗?”   孟戚的声音在呼啸的寒风里依旧十分清晰,他的右手负于身后,神态悠闲。   墨鲤并不买他的账,否决道:“打灭灯笼的事谁都能做,算不上什么助力。”   然后他听到一声轻轻的笑,心中莫名的随之一惊。   “……这位大夫,避重就轻可不是好习惯。麻县附近数得上的高手,只有薛庭跟秦逯,可他们没有你我这般年轻的外表。现在忽然多了两个不知名的高手,水混了,追查者的思路会被搅乱……我所说的,就是你让那位刘佥事亲眼看到了宅邸里的可疑之人。如果没有我,只你一人,别人就很容易想到你的真实身份。你再有本事,也不能分身为二。”   墨鲤不动声色地说:“当时天色黑沉,灯笼又灭了,虽有积雪映出的微光,但是他们忽然由光亮处坠入黑暗,刘佥事一个寻常人,又怎能看清你我的身影?”   “可是你说的这个寻常人,却在黑暗里避开了所有兵丁的误伤。”   孟戚跟在墨鲤身后,不紧不慢,他的声音逐渐变得晦涩沙哑,“历来吃过天材地宝的人,都会得到些许好处,能于黑暗中视物,姑且算是其中一种。”   墨鲤本能地停下脚步,盯着孟戚看。   果然不是错觉,孟戚不对劲,眉宇间的气质变了,唇角带着讽刺的笑意。   “孟戚?”   墨鲤试探着喊了一声,后者挑了挑眉,虽然还是宽袍大袖,玉簪束发的装扮,却再也没有高洁出尘之态了,倒像是轻袍缓带的贵介公子,他神态傲慢地说:“你就是‘我’找来的大夫?可笑,我没有病。”   “……”   墨大夫面无表情地想,果然是个棘手的病患。   一会儿追着自己不放,求治病,一会儿讳疾忌医,死不承认。   按照秦老先生当年记下的行医手札,此病无名,勉强可算作离魂症的一种,病症起因是大悲或大喜。病患为人处世常有两种心态,差异主要在对待外物,对己身则没有分别,不会前一刻认为自己是名渔夫,后一刻就认定自己应该是位歌姬。病况轻微者,记得自己的反常之举;严重者,记忆模糊混乱,且不承认自己曾有失常。   属疑难杂症,非常难治。秦逯云游天下时前后遇到过两次,用了同样的方子,同样竭力去救治,结果却不相同。   墨鲤深深地看了孟戚一眼,试探道:“你对灵药很有兴趣?”   “天生地长的好东西,谁有没有兴趣呢?”孟戚虽然在笑,语调却是说不出的阴冷,“这世间之人,想要长生不老寿与天齐,想要易筋伐髓平添一甲子功力……哈,就连穷困无知的山民,也想着挖到一株灵药,好卖了换钱。”   墨鲤虽然不喜欢人类挖灵药,但是也知道,那些颇有灵性的草药在人的眼中,不过是死物。   ——鸡鸭能叫,牛马可跑,草木却是不能言也没法动,只能吃这个大亏。   “刘常确实服过灵药,应该是机缘巧合。”墨鲤嘴里这么说,其实还是觉得心痛。   “自然是机缘巧合……倘若他吃了是我种下的灵药,现在已是身首异处。”孟戚眼带杀意,墨鲤出于警惕退了一步,惹来他一阵大笑,拂袖而去。   墨大夫看着孟戚离去的方向,确定不是竹山县,顿时松了口气。   他伸手取出刚才从干瘦汉子身上搜出的传信竹筒,小心的打开。   这种竹筒是绑在鸽子腿上的,说是竹筒,不如说是又细又小的竹管,里面能放的东西也很有限,通常都是一张展开不足指肚宽的字条。   “竹山县、秦逯……前楚遗孤?”   前面两个词的意思墨鲤明白,就是干瘦汉子禀告玄葫神医出现在竹山县的消息,可是最后一个词……   当今国号为齐,前朝国号为楚。   既然用“前楚遗孤”来形容,大约是前朝皇室后裔,难道小糖被怀疑是前朝血脉?墨鲤难以置信,这事简直胡扯,且不说前朝宗室多半被绞杀在太京咸阳的宫城之中,另外一些在江南割据称王,都离平州十万八千里,就说小糖今年连十岁都不到,前朝灭亡都十五年了,这岂不是平白无故扣了一个叛逆的罪名?   墨鲤沉着脸,将竹筒与纸条都震成了粉末。   “不然,你回去问问?”   忽然响起的声音,惊得墨鲤差点一刀劈过去。   他瞪着站在身后不远处的孟戚,对方又是一副从容悠闲的模样了,心想不用说,某人大约走到半路上又忽然求医心切,巴巴的跑回来了。   孟戚没有半点尴尬之色,还坦然地承认:“抱歉,你拿字条沉思的时间太久,我恰好看到了上面的内容。既然事情与玄葫神医有关,你为何不去问他本人。”   墨鲤不说话。   “不要那么紧张,其实我回来是因为看到了不速之客。”孟戚向墨鲤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侧耳倾听。   有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正奔向那座宅院。 第23章 难言之隐   为了隐蔽行事,这座宅院地处偏僻,四周几里地都没有人烟。   此地已接近麻县边界,跟小河镇隔了一座山。   刘常等人今日就是冒雪走的山道,他们从北边来,往南的路要好走得多了,山沟与坡道都较为平整,路面也比较开阔。   然而再好走,现在也是冰天雪地的时节,路面湿滑,人说不定都要摔几跤,何况是疾驰的马,不怕折了马腿废了一匹马吗?   墨鲤眼中透着深深的疑惑,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是凉城马。”孟戚闭目听着风雪中连绵急促的蹄声,低声道,“跟西域大宛马齐名的良骏,是当年西凉国称雄西北草原的底牌之一,凉州铁骑曾经天下闻名,即使冒着风霜雨雪,亦能千里奔袭。”   “好马。”   墨鲤听后,由衷地赞了一声。   哪怕自幼学史诵文,博览群书,可是没有亲眼见过的东西,终究不能在脑中留下深刻的印象。现在孟戚一提,墨鲤立刻想起了那支威名赫赫的凉州铁骑,以及它在最辉煌的时候败于靖远侯之手,从此一蹶不振。   “虽说西凉国灭,凉城马也流入了中原,但是这等良骏,仍然不是常人能有的。”墨鲤侧耳听了一阵,确定至少有二十骑。   这可不是小数目,纵然有富商掷金求马,也不敢在家里养上这么多。   ——倒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有造反的嫌疑。   “官兵?”墨鲤神情凝重,心想还不是一般的官府中人。   看竹山县就知道了,穷得整个县衙只有两匹马,是报信用的。   风雪中的马蹄声停止了。   这附近没有歇脚的地方,只有那座宅院……这些人是路过?还是就要去那里?他们是锦衣卫吗?   墨鲤还在苦思,孟戚却好整以暇地丢了句话。   “你想什么?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   墨大夫想,如果眼前这个人当真是国师孟戚,教唆人的本事确实挺厉害的,跟话本里一模一样。话本里的国师总是蛊惑皇帝不理朝政、残杀忠良,偏偏又能把坏事做说得冠冕堂皇,什么求仙拜佛,建庙修寺。反正皇帝听完之后,明知道不妥,还是忍不住干了。   这也算是术业有专攻?   嗯,比不上,比不上。   墨鲤翻过院墙的时候,心想这是他今晚第三次潜入这栋宅院,都说事不过三,原本只是送信这样简单的小事,居然一变再变。   可墨鲤又没法不来,现在的情况太复杂。   迟一步,就不知事情还要发生怎样的变化。   想那群锦衣卫暗属蹲在这里,原本目标只是为了前朝宝藏盯着薛家,结果莫名其妙就扯到了秦逯身上,现在倒好,如果不是墨鲤及时补漏,连唐小糖都要被卷进去。   宅邸的大门敞开着,两侧的灯笼被点了起来。   这群在雪夜中赶路的骑兵,披着玄色斗篷,腰上斜挎着雁翎刀。虽然下了马,却没有人说话,前院这边静悄悄的,只有骏马偶尔喷个鼻息。   刘常手下的兵丁们个个鼻青脸肿,脑袋与衣服上还沾着雪花,都垂着头不敢吭声。   佩刀骑兵把人一放,拱手禀告道:“将军,这宅子里的人都死了。”   将军背对着这边,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那件长长的玄色貂裘,以及一顶熊皮厚帽,他随意找了块院中的石头,大刀金马地一坐,喝问道:“怎么回事?”   将军说的是一口标准的官话,刘常回话的时候则是结结巴巴,官话说得不伦不类。   墨鲤看着刘常那副恭敬讨好的姿态,心里隐约有了个猜测——员外与干瘦汉子在书房里谈起刘常的时候,似乎说过,刘常是荡寇将军麾下的六品佥事。因为这位将军同样姓刘,干瘦汉子还多问了一句两人是否有关联。   结果是巧合,并无关系。   荡寇将军不是一个正式的官阶,世道乱,朝代更迭得快,导致官职名称混乱,这点在武官那边更加明显。像这样的杂号将军,光听名字完全不知道是几品官,手下又有多少人马。   那边刘常已经把他借宿此地,刚刚住下就发现宅院里的仆人连同主人都死光了的事说了一遍,他没有把黑锅扣给薛娘子,这让墨鲤有些意外。   紧跟着,墨大夫就知道自己错了。   刘常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我命令你带人去搜集安县的盗匪情况,你来麻县做什么?走错了路?”   刘常开始发抖。   那将军却像是没有感觉到刘常的恐惧,反而笑着说:“看来在山里遇到风雪,甚是可怕,一不小心就迷路到了几十里之外。”   “下官是有些家事……家事要处理,才绕路到这边的,将军恕罪。”   刘常没有大叫,也不胡乱磕头,只是白着脸跪在那里瑟瑟发抖。   将军饶有兴趣地反问:“你不是父母早亡吗,你祖籍是雍州,这儿有你什么家事?”   “是,是当年被退亲的事。”刘常低着头。   “行了,起来吧。”那将军不耐烦地一挥手,带着人就往里走。   刘常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觑着对方的脸色,发现将军不像是生气的模样,这才放下了心。   “将军怎么忽然到了这里?天寒地冻,路又不好走,将军身边只带这些个亲兵,万一有个闪失……”   佩刀骑兵齐齐瞪向刘常,后者连忙改口道:“将军,我看这座宅子有问题。”   “哦?”   “这宅子里没有女人,不管是丫鬟,还是后院的女眷。”刘常边说边观察将军的脸色。   将军脸上的笑容变深,他立刻命令手下去搜查宅院里的地窖密道。   墨鲤正在猜测,忽然看到身边的墙头上多出一个人。   “大夫,你的运气不错。”   “……”   墨鲤无声地看孟戚,一面墙那么大,哪儿不好去,非要跟自己挤在一起?   再说什么运气?他有运气?!   “你听说过荡寇将军刘澹吗?”孟戚指了指那个将军远去的身影。   “我应该听说过吗?”墨鲤反问。   孟戚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听说竹山县没有盗匪山贼,平州府志上说,歧懋山多鬼魅,旅人有进无出,什么样的山贼都不会在那里安营扎寨的。哦,对了,歧懋山是古名,你们那儿叫鸡毛山。”   墨鲤握着袖中刀,面无表情地看着孟戚。   “……抱歉,我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孟戚觉得这位大夫似乎想要把雪团塞进自己嘴里,他困惑地想了想,不明所以。   墨鲤语气不善:“你并没有说错什么,但我希望你不要说话。”   孟戚似乎觉得墨大夫这个模样很有趣,他心里一动,故作遗憾地说:“我以为你会对刘澹来这里的目的有兴趣。”   “怎么说?”墨鲤告诉自己忍一忍,毕竟对方知道得多。   孟戚看出了墨鲤的心思,他摆着架子,不紧不慢地说:“刘澹此人,与锦衣卫指挥使有仇。他在平州讨伐贼寇盗匪,好几次跟锦衣卫暗属的人起了冲突。”   墨鲤不太明白,锦衣卫效忠皇帝,荡寇将军怎么敢跟锦衣卫过不去?听说锦衣卫监督百官,直接听命帝王,连御史都不敢招惹他们。   “山高皇帝远。”孟戚解释。   墨鲤嘴角一抽,难道京城太远了,打架皇帝就看不到了?告状就没用了?皇帝这面大旗就不好使了?   不对,墨大夫仔细一想,琢磨到了关窍。   “你的意思是,他们都背着皇帝捞好处?所以互相争斗,但彼此又不敢揭发?”   这次轮到孟戚惊奇了,因为墨鲤怎么看都像是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人,怎么这么快就醒悟过来了?   “我听到这位刘将军对地窖与密道感兴趣,地窖里不藏金银珠宝,难道是为了大白菜来的?”   “……言之有理。”   孟戚莫名地开始期盼刘将军手下的人,打开地窖只找到一堆堆的大白菜,然后刘将军气急败坏的模样。不行不行,太有趣了,为什么自己就没有想到呢?早点准备的话,他就能把这座宅院的地窖搬空,再找大白菜填进去。   刘澹走在院中,完全不知道自己差点受到大白菜的攻击,他盘算着这样的空宅院能抓到锦衣卫的多少把柄,脸上的笑容愈发明显。   这笑意一直到他走进书房,看到躺在地上的尸体。   “坤七?”   刘将军大惊,这人他打过交道,对方的武功很高,怎么会死在这里?   随后他看到了墙上闪烁着幽光的毒针,又在地上发现了暗器筒,再看两具尸体的死状,很快猜到坤七杀了同伴,然后自杀。   “不好……快走!”   “将军?”   刘澹脸色铁青,急忙吩咐属下:“带上人,快马加鞭,离开这里。”   “将军,这是怎么回事?”刘常有些不甘心,如果他就这么走了,就不能借题发挥,报复薛珠了。   “蠢货,你懂什么!”   刘将军心惊肉跳地想,以坤七的武功,不仅没能逃跑,居然还自杀了,这说明对方有多可怕?而刘澹恰好知道这么一个可怕的人,遥想当年,因为立功他获得了陛下赏赐,其中有几片灵参没被写在赏赐的单子上,据说这是因为陛下临时起意,才加上的。   这么一个疏漏,却救了刘澹的命。   因为这株灵参的来历有问题,当年献上灵参的锦衣卫副指挥使死了,偷偷扣下了灵参叶子自己服用的锦衣卫百户也死了。   皇帝震怒,下令彻查,后来却没了下文,以谋逆者行刺朝廷官员草草结案。   最后还是刘澹的消息灵通,打听到这株灵参跟前朝国师有关——   刘将军后悔不已,他在四郎山查到有锦衣卫的人捞了金矿的钱,顿时觉得抓住了把柄,按照线索找到这座宅院,看到死了的人还以为是那些黑心鬼临走时杀人灭口呢,谁知道撞到这么个要命的煞星。   “坤七,你真他娘的能惹事啊!”刘澹咬牙切齿。   “将军,我们在地窖里发现了金……”   “娘希匹的,就算有一座金山我也不要!走,快走!”   墨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刘将军带着人冲了出去,快得脚下生风。   “原来这位刘将军也会点粗浅内功。”墨鲤刚评断完,就感到趴着的院墙一震。   “他吃了我的灵药……莫大夫,拦住我……”   孟戚声音骤变,紧跟着整面墙塌了。   一道人影脱出漫天烟尘,直追刘澹。   作者有话要说:   孟戚:我总是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得有个防治措施。   作者:你啥时候发作?120急救,119救火救灾,你选一个   孟戚:120不行吧?大夫拦不住我,119不够吧,我想治病啊。到底有没有一个同时具备120跟119素质的大夫?   作者:有的有的,没问题,给你了。   墨鲤:??? 第24章 人之所时有也   掀起的积雪洒了墨鲤一头一身, 那个跟他一起趴在墙头上看热闹的人, 说拆墙就拆墙,说杀人立刻就要冲上去杀人。   在这电光火石间,墨鲤居然想了很多很多。   孟戚刚才说了什么?灵药?谁吃了他的灵药?   荡寇将军刘澹?   ——怎么看出来的?不用搭脉看一看就能知道?很厉害啊,什么办法?   等等,之前那么长时间都没发现, 刘将军忽然跑得脚下生风, 孟戚的病就发作了?哦, 不是懂粗浅内功, 而是吃过灵药, 有了这么一股先天之气。   如果刘将军不跑,孟戚未必会发现这个秘密。   真见了鬼了,刘澹为什么要跑?   墨大夫一边想,一边本能地追了上去, 他心里纠结,真的要插手朝廷与前朝国师之间的烂账吗?还没想完, 他就已经对上了怒火滔天的孟戚。   “轰!”   两人击出的掌风, 撞到了院中的松树上,树干一折而二,轰然倒地。   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被强劲的西北风一吹, 后院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白色漩涡, 远看像幽魂扯了白纱狂舞,呼啸的风声似厉鬼嚎哭。   刘将军听到身后的动静, 看见这番景象,二话没说,跑得更快了。   墨鲤:“……”   快站住!还跑,都是跑出来的祸事!   墨大夫匆促间又是一掌,强横内力卷起的雪花吹迷了人眼,劲风在地面与树干上留下道道印痕,然而这等威力的掌法,却不能影响孟戚分毫。   他是万丈山峦,他像赤灼烈阳,能将一切化于无形。   孟戚踏足在半截树干上,衣袖飘飞,猛一抬头,只见他双眸泛红,杀气满盈。   “死!”   这一声舌绽春雷的暴喝,生生震得积雪四散,碎冰成雾。   前方逃命的人耳中嗡嗡作响,差点跪倒在地上。马匹受惊,原地跳窜,猛撅蹄子。   墨鲤:“……”   算了,刘将军你还是跑吧,坚持跑到底才能救你的命。   墨鲤后退一步,提气运于双臂,绞散了漫天飞雪,再次挡住了孟戚的去路。   ——这时他也想明白了,刘澹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荡寇将军负责带兵在平州剿匪,他若是死了绝对是一件大事,不要说麻县,整个平州府都要震动。更别说刘澹跟锦衣卫的关系很糟糕,不太可能是当年之事直接的参与者。   追查前朝宝藏本来更是一件遮遮掩掩的事,就算锦衣卫暗属死再多的人,只要皇帝不想声张,事情就能盖住。可刘澹就不一样了,他不能死。   墨鲤看到孟戚冷傲睥睨的神情,就知道劝说无用,直接动手比较快。   反正大夫总是会遇到这种不听话的病患,充其量这次遇到的……特别麻烦?   墨鲤宁愿自己揽下这个麻烦,也不愿意孟戚去找秦逯,秦老先生年纪大了,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内力带动气流翻卷,似两条长龙咆哮着撞在一起。   因为余势未消,残余的内劲直冲而上,气流带起的积雪与房檐瓦片旋转着升腾,发出恐怖的破空声,像是一头巨兽在咆哮。   “将……将军,那是什么?”   “要命的话,就不要管那么多!”   刘将军厉声说,他利索地翻身上马,拉起缰绳拼命控制住狂躁的坐骑。   不等他们全部上马,受惊的马匹已经挣脱了拴木桩,往前狂奔。   刘常发现将军丢下自己,心里恼怒,却只能钻进马棚去找骡子。   可是那些骡子被吓破了胆,缩在马棚一角死都不动。刘常爬上骡子,拼命地鞭打,那些兵丁连忙跟上,连骡子后面拴的车架都来不及解下。   最终骡子们吃不住疼,胡乱奔逃。   这时后院又是一声巨响,小半截松树连同后院的一排木质窗户一起上了天。   墨鲤双手虎口震得发麻,连退了十几步才稳住身形,他的心情非常复杂,他学得武功以来,从未这样毫无保留地使用过。   每日修炼,每日精进,却始终约束着力量,像普通人那样活着。   ——心底似乎有什么在蠢蠢欲动,诉说着这是何等的畅快,何等肆意。   规规矩矩,处处约束自己,做一个宽和仁厚的人,真的对吗?为何不像对方那样,快意恩仇,好恶随心,以杀止杀?   墨鲤的意识仅仅混沌了一息,很快就清醒过来。   做“人”对墨鲤来说,根本不是一个必须的选择。   是秦逯教会他,“人”应该是什么模样,那也是他尊敬并且想要成为的人。   世间百态,皆是风景。   唯有自我,不可遗忘。   唯有本心,不能丢弃。   “你出不了这个院子。”墨鲤仰头望向孟戚,语气平淡的说。   双手一展,袖中刀滑入掌心。   刀锋转动的时候,映上了一片雪亮的银光,无锋刃微震,在内力灌注之下竟发出低吟,好似瞬间有了精魂。   松叶飞雪纷纷下坠,到了墨鲤身边时,忽然化为碎末。   而后刀光骤起,石破天惊。   原本笼罩在宅院上空的气流霎时清空,混沌荡尽,只余亮若惊虹的刀光。   “呛。”   一柄通体暗紫色的软剑架住了刀锋。   磅礴剑光、沛然之气,似烈阳高照。   地面积雪全无,地砖被成块掀飞,露出了光秃秃的泥土。   这时候他们还没意识到没了青砖,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他们只看到对方手里握着的兵器。   在内劲的催动下,狂放的气流一口气推平了两间屋子。   孟戚眼中尽是轻蔑,讽刺道:“哦,你说出不了?现在院子没了,你……”   话未说完,他眼角忽然瞥见刀光,猛地一个翻身避开,站定后方才看清墨鲤左手有了第二柄刀。   孟戚十分意外,他忍不住回忆传闻里的玄葫神医秦逯,没有用双刀的说法,难道真的病了,记忆都模糊了吗?他开始想自己是谁,他是孟戚,他想要——   杀尽天下人!   无锋刀对上烈阳剑,轰然声响,地面陷了一尺。   墨鲤被甩飞出去滚了半身泥,孟戚被糊了一脸土,两人看对方的眼神都不对劲了。不能站在原地不动拼内力,要拼招数!因为谁都不想做泥猴!   “大夫,你做了一个不明智的选择。”   孟戚面对着墨鲤,放弃了刘澹逃跑的方向,他唇边噙着冷笑,目中满是杀意,仿佛万物于他不过尘埃。   ——如果他不是满脸土的话,墨鲤大约还会被震慑一下。   “再来。”   墨鲤翻身而起,他不在乎身上的泥,穿宽袍大袖累赘衣服的人又不是他。   “你有这么好的资质,这样好的身……”   孟戚忽然顿了一下,想不起自己刚才的念头了,话说到一半忘词实在很离奇,但他心里其实不想杀对方,只想让这个人臣服。这是一个很新鲜的感觉,他常年处于盛怒之中,不想听他们劝说,不想听他们哀嚎,只想摧毁一切,让他们消失。   “……这样好的声音,我迫不及待想要看到你求饶的样子。”   暗紫色的软剑横空一划,残留的小半截墙根平添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墨鲤轻轻一跃就出了院子的废墟,看也不看身后,就这样连步急退,刺目剑光紧随而来,剑身距离他的眉心始终不过三尺,锋锐至极的剑气让墨鲤全身都在兴奋的战栗。   这才是对手。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其他都是狂风掠过的残影。   墨鲤跑的时候很清醒,他选择了刘澹逃走的反方向。   可是麻县不是空旷的平原,这里有山,还有树木,墨鲤急退的身形会很自然地避开这些障碍物。这附近又是十曲九弯的山沟,绕着绕着就不对了。   眼角忽然瞥见一个奇怪的影子。   墨鲤越过那物之后才意识到有些不对,他的心神主要还在追着自己不放的那柄剑上。   他足尖急点,带起的雪沫连他的靴底都来不及沾上,同时持剑的孟戚也掠了过去,两人踏雪而过,扬起的尘雪却混在了一起。   麻县冬日风很大,这让长剑破空横卷而来的声势更加骇人。   远远望去,就像一只猛兽在荒野上狂奔,带起了一路的白色烟尘。   “啊啊!”   墨大夫确定自己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只是混杂在狂风里,不太分明。   当他身姿翩然地绕过一段弯曲的山道,眼角再次瞥见了刚才那个奇怪的影子,这次他歪头看了眼——哦,骡车。   等等,大半夜的,哪来的骡车?   墨鲤这么一分神,飘起的发丝差点被剑气削落。   他下意识地提气,蹑空而上,连续三个倒退的空踏,身形斜斜向后上方飘出去,恰好落足在山壁上。   孟戚停步在一株树上,积雪簌簌而落,他眼中的兴味更加浓烈。   他们就这么一高一低,在山道上方对峙着。   “嗯?”   墨鲤忽然发现一队骑兵就在山道上疾驰。   这段山道非常长,虽然路很平坦,但是四周地势比较复杂,于是山道呈盘蛇状。刘常等人的骡车还没有进入山道,而最前方的骑兵已经快要出山道了。   可是这段距离在绝顶轻功高手面前完全不算事,因为他们不会老老实实的走平地——遇山翻山,遇树跃过,当他们走直线,逃命的人走弯道的时候,一盏茶的时间内连续遇到四五次都很正常。   墨鲤:“……”   第一次对自己的方向感产生了怀疑。   墨鲤明明记得他引着孟戚走了反方向,怎么跑了这么远,又遇到刘将军了?   “你跑得这么快,想带我去哪里?”孟戚玩味的笑着,连看都没看下方那些人一眼。   手腕一翻,剑招又至,快如闪电。   积雪生生被吹飞,霎时山道重新笼罩在白色冰雾之中,狂风扑面。   这种“局部”的暴风雪对逃命的骑兵来说,是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再努力躲避也没有用,因为不仅他们在跑,制造暴风雪的人也在移动。   刘将军惊骇欲绝,伏低身体,紧紧贴在马背上。狂风吹得他连眼睛都睁不开,心想如果不是这次骑着上等的凉城马,身边又是最精锐的骑者,不管骑者还是坐骑都经历过沙场拼杀,恐怕就要折在这里了。   墨鲤顾忌下方的人,引着孟戚不断往高处走。   两道人影隐藏在风雪之中,卷起巨大的漩涡,就像一条白色的巨龙在空中翻滚,忽而向东,忽而西折,飘忽不定。   有时候,这龙又会卷成一个圆胖的大球,陡然飘高后重新散开。   山道口。   刘常的骡车因为之前的打斗被波及了,斜着撞到了山壁。现在因祸得福,他跟几个兵丁都趴在了那里,没有进入山道,也没就被卷入了那诡秘的战局。   “刘佥事,是龙。”   兵丁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畏惧。   刘常剧烈咳嗽了一阵,大骂道:“什么龙,刚才没看到吗?那是人!”   他想起了自己之前在宅院书房门口看到的两个模糊人影,心里一阵后怕,还好刘将军今晚来了这里,很快就发现不对,叫他们赶紧走。   这前脚刚才走,后脚房子就塌了!差一步就要送命!   刘常死死盯着那团白雾,心生妒羡。   这就是绝顶高手,传说中武功臻入化境的绝顶高手!   从前他听人说时,很是不以为然,真正的勇武应该是在沙场上万人莫敌的马上功夫,那些江湖人除了力气大一点,准头好一点,其他都是说书人嘴里的大话。   结果白天被薛娘子吓了一回,晚上又遭遇了这番景象。   刘常忍不住想,如果他也是这样的高手,岂不是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无论谁都要畏惧自己!   刘常兴奋地喘着粗气,越想又越激动,恨不得立刻拔出刀来挥舞两下。麻县的那个郎中说过,他吃过珍贵的灵药,可以救命的灵药!   等到回去,他一定要想办法搜罗一本武功秘籍,他吃过灵药,学这些必定事半功倍!   刘常的狂喜并没有持续多久,他眼前有些晕眩,不由自主地想要扶住山壁,可是手臂却使不出一点力气,这时心口忽然一阵剧痛。   “砰。”   刘常面朝下摔倒。   兵丁们因为被远处的打斗震慑住了,目眩神迷地看了好久,直到墨鲤与孟戚的身影彻底远去,他们才回过神来,急忙扶起刘常。   “……不好了,刘佥事没气了!”   墨鲤并不知道刘常因为先惊恐,后又狂喜,导致心脉负荷不住最后丢了性命。   在彻底离开这条山道之后,孟戚也没有去追刘将军,墨鲤总算松了口气,想着幸好刘将军有马,骑马逃命引发不了先天之气,刺激不到孟戚。   现在只剩下这个发疯的病患要解决了。   墨鲤定了定神,一心一意地跟孟戚过起了招。   他们对战的声势越来越小。   一方面是因为内力在消耗,另外一方面则是在这种交锋过程中,两人都感觉到了自己招数的缺陷,以及对方的空隙,通过逐渐修正,实力不约而同地跟着提升。   墨鲤是真真切切地在精进。   孟戚却像是找对了方法,又似回想起了什么,比起提升,他更像是恢复实力。   墨鲤越战越是心惊,对孟戚实力的评价几次重建,又几次推翻。   风雪似乎停了,耳畔风声却是不断。他们的速度越来越快,刀剑撞击的次数不断减少,到后来打了半天,武器一次都没有碰到——两人都精准的预估了对方刀剑的走势。   墨鲤每次远远看到城郭或村落的影子,就立刻绕开。   孟戚似乎也不喜欢被人打扰,并不在意墨鲤的举动。   这时候他们已经快到了仿佛一阵疾风,内力交锋的范围也局限在身周附近,踏足过的岩石被吹走积雪,踩过的梅枝落英缤纷,钻出雪洞的兔子受惊又缩了回去。   除此之外,再无痕迹。   墨鲤的手臂越来越重,从肩膀到手腕都非常酸软,背部也在隐隐抽痛。   这种滋味已经好久没有过了。   少年时练武虽然刻苦,但是有一位神医做老师,不管学文还是修武都会十分有“度”,从不胡乱透支力气,折损筋骨。   现在这样的疼痛,即是提醒,也让墨鲤更加清醒。   ——必须速战速决,再拖下去,他将无力应对。   他按住刀锋,暗暗积蓄力量。   转眼又闪避了数道剑招,墨鲤忽然瞥见远处有一大片空地,上面不生草木,也没有碎石,只能看到茫茫白雪。他心念一动,立刻退向了那边。   无锋刃忽抬,双刀抵在一处,刀身骤然弯曲。   雪亮的刀光自上而下,划破天穹,在墨鲤身前铺落成一片流光惊鸿。   长剑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轻松绞碎了攻势,孟戚正待发力,忽然感到脚下一歪。   “……”   借力的地面在刀光下裂开了。   墨鲤那一刀其实是对着孟戚脚下发出的,这也不是地面,而是堆满积雪的冰面,下方都是湖水。   他们已经身在湖心,冰面受到剑气与刀光的摧残,短短数息内已经全部崩裂,浮冰互相撞击。   墨鲤没有踩着冰块退回岸边,而是不依不饶,对着孟戚就是一刀。   刀光黯淡,去势极快,与北风浑如一体。   孟戚仓促间横剑格挡,他目中连闪,神情怔怔,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暗紫剑锋一顿。   墨大夫的瞳孔收缩,暗叫不妙,他拼命收势,却还是来不及,刀锋眼见要斩上孟戚胸口。这还是无锋刃,换成别的兵器人就要被砍成两段了,现在最坏的情况也就是击断对方肋骨,或许内腑也要受点伤,不是没救。   完了,盘缠要去掉一大半做药钱了。   墨鲤心痛地盯着刀……   瞬间一股大力,打断了他的悲伤。   墨鲤感到自己被一种去强横无匹的力道横着拍了出去,又像是自己拿脑袋去撞了山崖。墨鲤在半空中艰难的翻了个身,踏足下落,想要借力稳住身形,然而踩了个空。   这时天边隐隐出现了一抹红光,原来竟是一夜过去了。   红日尚未东升,墨鲤只看到孟戚持剑的手缓缓抬起,沛然之气化作剑锋烈阳,对着湖面就是一剑。   天阔云垂,涛生云灭。   水浪卷起一人高,近处所有冰块激荡着飞起,极细的冰粒落入水中,转眼化为乌有,水面飘起了一阵白雾。剑至雾散,天地为之一清。   墨鲤一口气换不过来,湖面又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他直接跌入了水里。   “噗通。”   然后落水的是回过神来的孟戚。   “咳咳。”孟戚不小心喝了好几口湖水,他咳嗽着浮上水面,狼狈不堪。   几乎同时,墨鲤也从水里冒了出来,两人相距不过一丈,如果手臂伸直了扑腾两下都能打中对方的脸。   “……”   墨大夫满眼嫌弃,孟戚一脸茫然。   “醒了?”墨鲤看到孟戚的表情就知道他恢复正常了。   “我为什么会在水里?”孟戚纳闷,他记得今夜发生的事,他发现刘澹吃了灵药,怒气上涌就失控了。大夫好心拦住自己,跟自己打了大半夜的架,最后他们到了这座湖上,然后呢?他是不是用了一招特别厉害,厉害到自己都忘记了的剑法?   墨鲤盯着对方,发现孟戚无意识间还能踩水,居然没有往下沉。   “你居然懂得水性。”墨鲤原本计划把这家伙呛个半死再拖上岸的,没想到孟戚忽然发疯,来了那么一招,自己折腾进了湖里。   算了,清醒就好。   “上岸。”墨鲤返身向岸边游去。   墨大夫不怕水,水里就是他的自在天地,但是他觉得孟戚大约不行。   湖水太冷,泡久了是要抽筋的。   “不对,等等!”孟戚忽然阻止。   墨鲤不明所以,回头看他。   孟戚脸色发白的说:“我的剑不见了。”   说完就扎入湖中,看来是去找剑。   墨鲤:“……”   他手里两把刀还好好的,孟戚就一柄剑还能脱手了?果然那时候脑子糊涂了吧!   墨鲤等了一阵,发现孟戚没有上来,忍不住也潜下去了。   水下能见度很低,大约是孟戚那一剑直接斩到了湖底,泥土混入其中,下方十分浑浊。墨鲤扯了扯身上的衣服,觉得像是被捆住了手脚,尽管不耐,他还是忍住了,没有化作原形。   他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游到第二圈的时候,墨鲤发现了湖底有一抹暗紫的光,他正要去捞,就看到一个灵活的影子抓起了剑,然后迅速往水面游去。   这家伙水性真的不错,墨鲤心想。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岸。   这一夜苦战,再深厚的内力也耗尽了,本来就是一身泥一脸土,现在洗倒洗干净了,就是全身湿透,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狼狈得像是两个水鬼。   有心想要用内力蒸干衣服,可是连这一点力都没了。   墨鲤看了看孟戚,心想自己不能露出异于人类的地方,于是他开始发抖。   ——努力装作冻得发抖。   眼角瞥到孟戚在哆嗦,墨鲤在心里估量了一下两人的内力强弱还有身体差距,不得不加大了抖动的幅度,让自己看起来比孟戚更冷。   这个难度有点高,因为孟戚哆嗦得太厉害了。   墨大夫正感到为难,忽然发现孟戚好像在偷看自己,然后那种夸张的颤抖就稍微收了一些。   “……你是不是一点都不冷?”   “不是,我很冷。”   墨鲤直接就不抖了,面无表情地看着孟戚。   后者觉得有点不对,也慢慢停下了哆嗦,跟墨鲤对视了一阵,这才猛然反应过来,刚才自己说话的时候牙齿没有打战。   当然,墨鲤也没有。正因为如此,所以孟戚忘了这事,只顾着身体哆嗦了。   “这……我……”   孟戚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勉强解释道,“我的内功偏阳性,比较抗寒,你呢?”   “喜欢冬天下水游几圈,习惯了。”墨鲤心想,这不算谎话。   然后四目相对,沉默不语。   作为一个大夫,孟戚的解释墨鲤半个字都不信,内功或许分为几种,但是在内力耗尽的情况下,人不可能站在沙漠烈阳之下没被灼伤,也不可能跌进冰湖后不感到寒冷。   再说就算不冷,这寒风呼呼地吹,身上的湿衣服都快冻硬了,还能不冷?   墨鲤转身解下了始终背着的行囊,这是平州人在风雪天出远门用的,防水挡风,虽然外面的皮全部湿了,内里的东西却还保持着干燥。   孟戚眼睁睁地看着墨鲤从里面拿了一套干净的衣裳。   行囊并不大,装了小药箱之后,几乎就没什么空余了,放的衣服也都是贴身穿用的。   “大夫……”   “我的衣服,你穿不上。”墨大夫斜眼。   两人身高差别明显,孟戚的肩也比墨鲤宽几分。   “我去找点木柴,生火烤衣服。”孟戚转身向不远处的树林走去。   他一走,墨鲤就缩到几块隐蔽的石后,飞快地换了衣服。   内力耗尽后又落水,影响到了这具身体,墨鲤小腿上出现了一层黑鳞。   换完衣服走出来,没过一会,墨鲤忽然听到了一阵马蹄声,他表情一滞,下意识地看向树林。   孟戚恰好抱着木柴走出来,表情跟墨鲤同样精彩。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地捞起地上的东西,跑向树林。   他们刚钻进林子,湖边就来了一队风尘仆仆的骑兵。   马上的骑兵几乎是从马鞍上摔下来的,他们疲倦不堪,但还是牵着马来到湖边让马饮水,这一夜疾驰,纵然是良骏,也是又饿又累。   “将军,这边有一座湖,还没冻上。”   “等会儿,湖水冷,先喂马喝两口烈酒。”   刘澹声音沙哑,他下了马就地一坐,伸展着弯曲僵硬的双腿。   太阳升起,照在身上虽不够暖,但能驱散心头的阴影。   “将军,您歇口气,兄弟们肯定已经甩掉那两个煞星了。咱们带出来的都是上等的凉城马,就算没有大宛马吹嘘的日行千里之能,这一夜也跑了整整四百里路,那两个煞星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还能跑得过这些良骏?”   刘澹听了属下的话,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捞起腰间挂着的皮质酒囊,一口气灌了下去。   “娘的,真是窝囊透顶!”刘将军一肚子的火,又发作不得。   他的亲兵虽然最初不明白刘澹为什么要跑,但是后来发生的事,让他们都心有余悸,倒是不觉得自家将军这退缩跑路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将军,你知道那人是——”   “别问!”刘澹喝道,说完又一个劲的灌酒。   亲兵小心翼翼地问:“那您觉得,宅子里的人……那些锦衣卫是不是他们杀的?”   “这还真没准。”刘澹满口酒气,恨恨地说,“这帮家伙整天东翻西找的,说什么前朝宝藏,我看他们是在找死!又追着前朝昭华太子的后裔不放,说什么铲除后患,除了能讨好陛下,还顶什么用?”   刘将军这些恼骚,他的亲兵都不敢接话。   他们休息的地方距离树林虽然有一段距离,但是躲在林中的人武功高强,耳聪目明,连刘澹恼怒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很尴尬,特别是在那些人说出血肉之躯不能在一夜间跑四百路的时候。   那什么,不仅跑了,还比你们骑着良骏的先到一步,连澡都洗了一轮……   墨鲤一边听一边注意着身边的孟戚,担心他忽然发作,又抄了剑要去砍人。   刘将军真是墨鲤平生见过最不会逃命的人,怎么说呢,简直是上赶着送首级,还一送再送,拼了命的往孟戚手里塞。   世间这么大,两个陌生人不一定能遇上,孟戚又不知道刘澹吃过灵药,结果刘澹不仅把自己送上了门,还主动暴露了这个秘密。这就算了,逃个命都逃不好,平州难道就没有别的路了吗?什么样的运气才能把自己坑害到这般地步?   如果一个人运气很差,却还能活到现在,那多半很有本事罢。   墨鲤盯着孟戚不放,孟戚自然感觉得到,他侧头说:“大夫果然是杏林圣手,居然控制了病情,现在再看到刘澹,我也没有发作。”   什么都没做,就是跟孟戚打了一夜架的墨大夫:“……”   “你这么吹捧我,我也不会答应给你治病。”   墨鲤语气冷淡,现在距离竹山县远得很,把孟戚看牢了,就不怕他去找秦老先生的麻烦。   “神医难道不应该对疑难杂症感兴趣吗?”孟戚不解。   “我不喜欢隐瞒病情的人。”   孟戚闻言一愣,他探究地望向墨鲤。   墨鲤不闪不避与他对视,沉声说:“你的病情比你描述的还要严重,你不止想杀了所有跟那件事有关的人,其实你想要杀了所有人,所有你看得见的人。无论他们是谁,无论他们做过什么,没有任何理由,是吗?”   孟戚沉默。   墨鲤深深皱眉,他跟秦逯一样,憎恶滥杀无辜的人。孟戚显然就要成为这样的人了,可是同时墨鲤又感觉得到,孟戚也在努力克制,避免这种事的发生。   “你急着求医,不仅是因为你知道很多牵扯到这件事里的人不至于死,还因为一旦与这件事相关的人都死完了,你失去了最痛恨的目标,就会彻底失控。”   墨鲤的话让孟戚有些失神,他忽然笑了笑,隐约有发狂时的邪意:“大夫怎么猜到的?另外一个我,好像没说什么癫狂的话?”   “他看人的眼神不对。”   墨鲤说话时,已经握住了袖中刀。没有内力,不代表武功就不好使了。   孟戚却没有动手,也没有失控,反而承认了:“我已经有三年没有回太京,连靠近都不敢。你说得对,我能感觉到那个我的想法,一旦杀我爱宠毁我灵药的人都死完了,连他们背后的主人那位皇位上的帝王都死了……仇人的头颅并不是终结,而是一个更可怕的开始。”   墨鲤看着他失落的模样,忽然有些不忍。   他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只是说:“我知道你尽力了,你还没有杀过无辜的人。”   孟戚蓦然抬头看他。   墨鲤看着他,一字字说:“你忘记了你的剑法,剑招也有些生疏了,因为你一直不用武器,就算杀那些锦衣卫暗属,也是扭断他们的脖子。你的速度很快,快得他们感觉不到痛苦,断气的时候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不会看到他们死前的痛苦,也避免见血,这都是你在克制,并且成功影响到了你情绪的另外一面。”   孟戚眼角一抽,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那种悠闲随意的姿态消失了,他的神情疲倦,目光幽冷。   墨鲤继续说:“可是既不用剑,又压制内力,时间久了,就会越来越难控制。你清醒的时间会越来越短,甚至被那一面取代,昨夜一场发泄,现在感觉是否轻松多了?”   “大夫果然是杏林圣手。”孟戚重复了一遍,他把那柄暗紫软剑折了起来,慢吞吞地塞回衣带里,“那么,昨夜果然是大夫有意为之?”   “不是。”墨鲤一口否认,“巧合,我就是想揍你。”   孟戚挑眉,心想如果自己恢复实力,还不知道谁揍谁呢。   是的,就算不知道自己真实的实力是什么,孟戚仍然有这样的自信,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自己无人能敌,真正失控起来,绝对能毁城灭国。   “大夫真的不愿意为我治病吗?”   墨鲤答非所的指着林外的刘澹说:“你不想杀他,是为了什么?”   孟戚一愣,自然而然地回答:“他吃的灵药,大概是皇帝的赏赐,虽然我心痛恨,但比起杀人我更想要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日日担惊受怕。再者,荡寇将军刘澹虽然有些好财,但这一年来在平州剿匪很是卖力,现在平州自北向南的商道能通,都是靠刘澹的部下。如果杀了他,遭殃的只是平州百姓。”   墨鲤点点头,然后向孟戚伸出手。   孟戚不明所以,脑子忽然迷糊,差点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你在想什么?”墨大夫忍无可忍地说,“看诊治病不付钱吗?”   孟戚哽住了,他摸出一个旧钱袋,里面连碎银都没有,都是铜板。   “你堂堂前朝国师,武功比我还高,为什么比我还穷?”墨鲤一点都不想动用自己的盘缠,如果是穷苦无依的病患,他治就治了,孟戚不想给钱是绝对不行的。   “我有病,连自己都控制不住,又不敢回家,怎么可能有钱?”孟戚奇道,“这缺钱的事儿,难道不是人人都会遇到的吗?跟武功高不高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拦路打劫的强匪!”   说到最后一句,他忽然一顿,目视墨鲤。   半晌,孟戚将头微微一侧,示意外面就有群人。   ——打劫吗?   作者有话要说:   刘将军:???   心里有一万句MMP要讲 第25章 耄耋不记年月   话本里拦路打劫的匪徒, 都喜欢埋伏在道旁树林里。   等到“肥羊”经过时, 就举着刀跳出来,拦在车队前面大喝一声:“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墨鲤在心里一琢磨, 立刻拒绝了孟戚的打劫提议。   这里不是歧懋山, 这里的山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哪怕只是嘴里念念的事, 也坚决不做。   “想打劫, 你自己去。”   墨鲤把湿透的外袍挂在树枝上,抱着手臂看着孟戚说,“大夫找你要诊金,你却让大夫跟你一起去赚钱, 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这话孟戚没法反驳,可是他又不愿就这样放过刘澹。   一个将军, 身上必定有钱, 而且不会少。   孟戚脸上的神情变来变去,他低头看自己。   湿透的衣服,结了冰的头发。   整个人非常狼狈,这样忽然出现, 估计不会被人当成劫匪, 而是水鬼。   孟戚若有所思,墨鲤看他久久都没有动静, 还以为他不打算去了。   反正坐着也是无聊,不如整理行囊。等到墨鲤把背囊外皮的水拧干之后,忽然发现孟戚不见了,他猛地站了起来。   树林里静悄悄的,透过光秃秃的枝干,很容易看到周围根本没有人影。   墨鲤立刻借着树干的遮掩,靠近了湖边。   骑兵正在整理马鞍,他们不准备在这里停留太久,毕竟荒郊野地的,连一口上好的草料都没有,马都在挨饿,久了恐怕要闹脾气。   刘澹喝完了酒,就坐在那里一个人生闷气。   他的亲兵知道将军这会儿的心情糟糕,都小心翼翼的绕开了。   墨鲤看着落单的刘澹,心想这确实是个好机会,忍不住四处张望,想要找到某人的踪迹。   奇怪,人呢?   这么小的地方,应该很好找才对。   湖面微微泛起涟漪,一圈圈荡开,这个动静顿时引起了骑兵们的注意。   “将军,湖里好像有东西!”   “什么?”刘澹扭头望去。   是鱼吗?   刘澹没有站在湖边,跟湖水还有一段距离呢,当然不会觉得自己能遇到什么危险,结果——   “哗啦。”水浪忽起,浇了刘将军一脸一身,他本能地往后一仰。   冰寒彻骨的感觉让刘澹勃然大怒,他正要跳起来,肩膀却像是被什么人抓住了,直接来了个天旋地转,脸朝下摔在地上。   “将军!”   骑兵们大惊,纷纷拔刀,可是当他们赶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一个人单脚踩在刘澹的背上,懒洋洋地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   如果一个绝顶高手失去了内力,会很好对付吗?   当然不。   纵然刘澹的亲兵都经历过沙场厮杀,用的是杀人的刀法,一拥而上也不会给孟戚造成半点威胁。   不需要轻功,也不用剑,孟戚身体微动,先避开砍来的雁翎刀,然后反手一掌拍在对方肩背上,骑兵立刻踉跄着后退。   第二个跟第三个冲过来的人,手肘受到撞击,雁翎刀脱手而飞。   孟戚拽过第四个人劈来的刀,顺势在自己身周挥了半圈,准确地格开了所有劈来的兵器,再抬脚一踹,正中第四个人的膝弯,把他送离了战圈。   动作简单,也没有什么招数可言,众人看得清清楚楚,甚至可以猜到自己会受到什么样的攻击——然而就是避不开,躲不过。   眨眼间,湖边就躺了一地的人。   有两个在远处的骑兵见势不妙,翻身上马想要跑,结果小腿忽然一酸,好像被什么暗器打中了,直接跪趴在了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   所谓的暗器,却只是石子。   孟戚没有内力,下手并不重,只是被他击中的位置,都会酸痛无比,这些在沙场上被砍伤一刀都能咬牙坚持的骑兵,现在只觉得胳膊腿儿都不是他们自己的,完全不听使唤。   “你是什么人?”   刘将军挣扎着,瞪着这个忽然从湖里出现的人。   “你可知道袭击朝廷命官,是何罪名?”   湿透的衣服跟平时穿在身上的衣服,有时候是两种颜色,刘澹根本认不出孟戚就是昨夜那个煞星。   “尊驾是什么路子?找我刘某人有何事?”   刘澹没有打官腔,他知道对于这些武功高强的江湖人来说,官衔也好,品级也罢,统统一文不值。他只希望不要是那种脾气古怪、目无王法的老怪物。   正常人会在寒冬腊月钻进湖里吗?   这种披头散发的怪异外表,十有八九就是那些练功练到废寝忘食,家也不要的疯子。看年纪好像并不大——呃?   刘澹的眼睛都瞪圆了,孟戚弯下腰,审视着刘澹。   刘澹脸上的怒容慢慢消失,变成了一种惊疑不定。   “啊!”   刘将军惨叫一声,双手着地,拼命后退。   在树林里看热闹的墨大夫有些纳闷,孟戚的长相,也不至于吓人吧。   “你见过我?”孟戚的声音里没有情绪。   他虽然看着刘澹,但是目光却比吹过的寒风更冷,好像随时都会一拂衣袖,像掸去尘埃那样杀了他觉得碍眼的人。   刘将军拼命咽了口口水,任谁以为自己甩掉的煞星,忽然出现在眼前,都会受到惊吓的。   平州是这么小的地方吗?他昨夜真的跑了四百里路?   再想到对方是从水里冒出来……就算是不信鬼神的沙场兵将,有那么一瞬间也无法确定对方究竟是人是鬼。   “我……不,末将见过国师,不是……我没有见过。”   刘澹语无伦次,他确实在多年前见过孟戚,可那是前朝的事了,当时他还是个整天舞刀弄枪、惹是生非的少年呢!   “国师不是你这般年纪。”刘澹慢慢镇定下来,他发现这个人可能不是他害怕的那个。   “是吗?武功高强,内功臻入化境者,容貌多年不变的也有,你又怎么确定我不是?”   刘澹脸色发青,一方面是因为冷,另外一方面则是孟戚所说的这个可能,都能让他感到透不过气。   “你年岁不过而立,发黑如墨,国师乃是前楚的开国功臣,功力深厚,却也是霜华之相,虽然你眉间神态气度与国师相似,但绝非同一人。”刘澹死死盯着孟戚,牙齿咯咯作响,“除非这世上有返老还童之术!”   长生之术,历来都是骗人的,各朝各代的君王,哪个得了长生?   孟戚对刘澹的话不置可否,他把人拽了起来,再随手一扯。   那件价值不菲的黑貂裘立刻飞了,刘澹没穿铠甲,但胸口揣着一面护心镜,从贴身棉袍里露出一角,这个硬度跟反光差点让孟戚以为是银子。   刘澹心中惊惶,但面上却是十分硬气。   既然来人不是前朝国师孟戚,他自然也没什么好怕的,严刑逼供什么的,他绝对不皱一下眉头。   刘澹虽然带兵,但严格地说是个杂号将军,他根本没有传令虎符之类的东西,自然也就不怕落到别人手里。他也不是锦衣卫,要为皇帝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手里有见不得人的秘密,所以根本不怕被人搜身。   至于他知道的机密——   确实有那么几件,比如平州布防图,平州府官吏的把柄,还有太京咸阳皇宫内廷的很多事情。刘将军觉得眼前这个人肯定跟孟国师有一定的关系,他决定要拿他所知道的秘密跟对方作交换,然而他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刘将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护心镜被抽走了。   孟戚失望地叹口气,随手丢掉。   然后是挂在腰带左侧的鱼纹香囊,里面只有香料,没有钱。   腰带右侧的卧虎玉佩,料子很好,水色很足,雕工栩栩如生,孟戚只瞄了一眼,就认出这是宫廷御制的,拿了也卖不出去。   孟戚懒得再找,一手掐住刘澹的脖颈,威胁道:“有钱吗?拿钱赎命!”   “……”   “听不懂?”   当然不是,刘将军一脸的不敢置信,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要钱。   孟戚对满地挣扎的骑兵说:“如果你们都没有钱,这片湖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我有钱,将军的钱都在我这里!”一个亲兵连忙出声。   说着他艰难的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孟戚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金丸与银裸子,于是心满意足地塞进自己怀里,扬长而去。   众人:“……”   其实把他们都杀了,也能找到钱袋吧!   所以说,对方为什么要抓住将军威胁他们?   这时有人小声问:“将军……其实我们这里最值钱的,是马吧?”   上等的凉城马有价无市,普通的凉城马,至少也能卖一百两金子。刚才那个钱袋里都是散碎的金银,加起来还没有十两重呢!   刘澹等人如坠迷雾,不明所以。   树林里的墨鲤也在苦思,返老还童之术他是不知道,但是从老年变回年轻的样貌,对他却像吃饭喝水那么简单。   这个自称孟戚的人到底是谁?   他居然还有种灵药的爱好……   墨鲤看着回来的孟戚,眼神里充满了探究。 第26章 垂髫未知寿数   孟戚很是潇洒地掂了掂钱袋, 打开一条缝展示了自己的收获。   “大夫, 这些够吗?不够的话,咱们就只好走四百里路回去,去挖那座宅院的废墟,地窖里没准有金子。”   “……”   提起一夜狂奔四百里的事,墨鲤心里十分窘迫。哪怕从未遇到过能让他毫无保留发挥全力的对手, 他也不该这么失态。居然跟病患打起了架, 还缠斗了一夜, 直到内力耗尽才罢手, 老师教导的克制被他完全抛到了脑后, 真是太不应该了。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是墨大夫脸上却没有一丝异样。   很是端得住。   君子六艺,其中“礼”这门课,墨鲤可是很令秦逯满意。   “那得劫匹马回来。”墨大夫瞥了孟戚一眼, 随口道,“骑马往回赶, 不耽误事儿, 快的话,或许天黑就到麻县了,还能边走边恢复内力。”   孟戚叹了口气:“看来大夫是没怎么出过远门啊。”   墨鲤一怔。   这就暴露了?怎么知道的?   “凉城马能千里奔袭,那是在塞外, 在草原上, 可不是这种荒山野岭,大冬天的连草都找不到几根。只要没得吃, 马身上的膘是眼瞅着的往下掉,凉城马长一斤膘不容易,掉了想要再补回去,那是难上难。再说这些马都是军队里的,有烙印,没有可信的渠道,怎么卖出去?别人也不敢买啊!”   孟戚微微摇头,说得十分起劲,“比如我前脚牵了马走,倘若不能很快把它卖出去……我们就要头痛了,你能眼睁睁看着马饿死吗?它饿得狠了,一个劲地往你怀里钻撒娇要吃的怎么办?这荒郊野地的,我们上哪去给它找上好的草料?”   墨鲤心想,这人如此有经验,难不成干过这种坏事?   “刘澹等人,是怎么喂马的?”墨鲤回想了一下,没发现这些人是扛着草出门的。   “自然是驿站,驿站本来就是官府传信传令的人歇息换马的地方,缺什么也不会缺草料。虽然不是特别好,也能暂时顶一顶,我们劫了马,紧跟着就要劫草了!”   这画面就太好看了,两个绝顶高手,半夜翻墙进驿站盗草料。   “……是我想差了。”墨鲤抹了一把脸,不禁想念起歧懋山的白狐。   白参没长腿不会跑,巨蛇总是懒洋洋的,它们都不会闹腾,只有那只狐狸喜欢赖着他。不过再耍赖,白狐也是自己捕猎的,更没有挑食这么一说。   说起来,离家也有好几天了。   不知道秦老先生会不会带着唐小糖一起严格用膳,小糖正是馋嘴的时候,又赶上换牙,被秦逯看得死死的,怕是连麦芽糖也吃不上了。   墨鲤想到那情形,就有些好笑。   等到他回过神,忽然意识到孟戚这次打劫,似乎帮自己解决了一个麻烦。   “你去打劫为什么不蒙脸?”   墨鲤问得一本正经,就像孟戚没这么做不符合打劫规则似的,结果孟戚给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我觉得他认识我。”   “……你觉得?”   这个形容很古怪,可以说孟戚在推测,也能说这是失去记忆在作祟。   而且墨鲤很在意刘澹之前说的话,也许这个失忆的人不是前朝国师孟戚,父子血亲之间长得相像并不奇怪。   不可能是返老还童,也不会是什么驻颜有术,他为这个自称孟戚的人号过脉,从骨骼、经脉、内腑等身体情况看,的确是个而立之龄的青年人。   孟戚不知道墨鲤在想什么,他边走边说:“之前我发作的时候,那位刘将军已经察觉到不对,急着要跑。他是四品的荡寇将军,常年不在太京,又怎么会知道关于我的事呢?”   “你这是猜测。”   “结果很有效,他看到我的模样,一下就认出来了。”孟戚那表情,就差说我果然这么厉害,让人闻风丧胆。   墨鲤不得不提醒他:“刘澹认为你不是孟戚。”   孟戚不以为然地说:“他知道什么?我一定是练了世间罕见的武功,才会变成现在这样,话本里不是有吗?这种武功最大的缺陷,就是每隔二十年会返老还童一次,功力也会随着身体缩水,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   “……”   听起来很有道理,墨鲤差点就相信了。   不过他是大夫,又师从曾有天下第一高手之称的神医,对这些玄之又玄的武林传言,最是清楚不过。   “不可能有这种武功!哪怕是缩骨功,也只是稍微改变一下外在,人的五脏六腑绝对不会发生变化的,怎么可能变成孩童?”   “……不会吗?”   孟戚愣住了,显然他没有想过自己的猜测会是错的。   墨鲤收拾了东西,准备走的时候发现孟戚还在发愣,又觉得他这个样子有点可怜。   想想初次遇见的时候,孟戚那副悠闲出尘的姿态,不管是谁遇到这样风采的人,都会忍不住想要结识一番。结果一夜过去,人成了落汤鸡不说,还受到了现实的打击,神不守舍。   “孟……我还是称呼你孟兄吧,我们该走了。”   当面直呼人姓名是无礼的行径,兄台这种称呼倒是见谁都能用,连问路都好使。说话的人未必年纪比对方小,客套话罢了。   因为不知道孟戚的真正身份,可能他本人也忘记了,别的称呼自然也无从叫起,只能先这么喊着。   墨鲤在心里琢磨着方子,准备找到集镇就去药铺抓药。   主药没有悬念,辅药的分量就要仔细斟酌了,给一个武林高手开方子,跟普通人总归是不一样的。   两人走了很远一段路,直到干涸的丹田里有了一丝真气,才看到山道尽头隐隐有炊烟升起。   “等会我先问问这是什么地方。”   墨鲤觉得自己白记了平州地图,什么出竹山县之后的东南西北方向,统统没用。能用地图的前提,是知道自己在哪。   这时一路没有说话的孟戚开口了:“你不知道?这里是青湖镇,看刚才那片湖就知道了,平州位于西北,少有湖泊,更别说那么大的湖了。”   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墨大夫:“……”   孟戚这次很有眼色,他立刻道:“不过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有些不会记载于府志县志之中,我没有走遍平州,不敢肯定这里就一定是青湖镇。若是说错了,还请大夫见谅。”   “孟兄的随机应变,令我甘拜下风。”   别人梯子都搭了,墨鲤能怎么办,只好顺着下来了。   只是人虽然下来了,心里却还是有气,也不为别的,就为了自己一时头脑发热,导致迷失了方向。   还好孟戚及时把话题转开:“其实我的记忆很模糊,有些事我也拿不准,比如玄葫神医的无锋刀。我记得令师当年行走江湖的时候,好像用的是一把刀,昨夜我见你用双刀,着实吓了一跳。想来是多年隐居潜修,令师琢磨出了新的刀法?”   “老师不会用双刀,这是我的习惯。”墨鲤随口道。   孟戚沉吟道:“双刀的威力确实更大,原来是青出于蓝,不知大夫的医术是否也是这般,话说回来,我还不知大夫姓名。”   墨鲤眉头一皱,干脆取了个谐音。   “我名莫离,草字莫,离……”   “莫道不消魂,与君离别意?”   气氛霎时凝滞,墨大夫转过头,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孟戚。   后者很是从容,好像只是随口吟句,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特意拽两句不相干的诗拼凑在一句。   “不用发愁,你的诊金花光之前,我暂时不会赶你走。”墨鲤冷硬着一张脸说,“如果你痊愈了,能跟我道别倒是一件喜事了。”   孟戚忽然笑道:“大夫,你误会了,我只是觉得大夫的名字……”   墨鲤微惊,都谐音了,难道这样还能猜出有假?   “……与我甚是有缘。”孟戚煞有其事的说。   墨鲤眼神放空,心想这该不会就是国师的看家本领,方士的吹嘘之术吧?不管跟什么人都有缘,不管什么人都是出门血光之灾,既然有缘,灾劫自然就能化解了。   “孟戚莫离,莫离孟戚……这不就是莫离莫弃吗?不错,我也该自称姓莫。”孟戚恢复了不少内力,顺势把身上的衣服烘干,重新有了那副出尘脱俗的气度,感叹道,“世间有很多巧合,又有许多秘密,大夫若是不想说出姓名,也是情理之中,不必勉强。”   ——怎么着,你还以为我是为了故意攀上劳什子的缘分,才起了跟你搭配的名字吗?   墨鲤一口气憋在心里,握住了袖中刀。   忍住,不能殴打病患。   “不过话说话来,莫离这个名字真是太假了。”孟戚好心好意的提醒,又兴致勃勃的说,“说来江湖女子,多喜欢自称为莫愁,既有诗意,又显得别具一格。可是这莫愁太多,也就没什么稀罕了。”   “……”   你再说下去,墨大夫就握不住手里的刀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青湖镇。   天色尚早,又是冬日,没什么农活,镇中见不到什么人影。   “有些不对。”   墨鲤吸了口气,发现镇上弥漫着呛人的烟味。   远远有一个小孩,抱着布袋匆匆跑着,待得近了,墨鲤看见他满脸病容,似乎还在咳嗽。孩童见到生人,有些慌张的后退了一步。   “麻黄、桂枝、白芍……”   墨鲤看着小孩手里的布袋药包,他俯身问:“镇上有多少人病了?”   小孩抿了抿唇,干涩地说:“很,很多。” 第27章 然一乡之地   “什么人?”   一个用麻布裹头的汉子冲着这边大喊, 墨鲤面前的孩童吓得一抖, 立刻抱紧布袋,头也不回的钻进了旁边一条窄巷。   原本空空荡荡的街道,突然冒出了许多人。   他们有的披麻戴孝,有的在脸上抹满了香灰,看起来非常诡异。   “快走, 外人不得进入青湖镇。”   镇民们大声嚷着, 满眼敌意, 似乎要把墨鲤与孟戚围起来。   换了别的人, 见到这般情形, 自然是慌慌张张的转身跑出镇子。镇外虽然没有温暖的房舍,也没有卖热食的铺子,但是总比丢了性命强。   镇民似乎也很习惯恐吓旁人,当发现墨鲤两人没有逃走的意图时, 竟生出了恼意,有几个汉子居然随手抄起了路边放置的木棒竹竿等物, 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滚!这不是你们来的地方!”   墨鲤穿着厚重防风的衣服, 这是远行者常见的装束,可是他身边的孟戚就很扎眼了,大冬天的,一件褐色的单袍, 袖子与下摆还特别长, 根本不是普通百姓会有的打扮。   这让镇民们有些迟疑,他们交头接耳, 用口音很重的方言议论着这两个人。   墨鲤只能听明白一个大概,其中就有人在说孟戚的长相。   “……生得这么俊的模样,肯定是有钱人家的郎君,没准就是官府的人。”   提到官府,这些镇民立刻怒气上涌,不由分说,上来就是一阵推搡:“青湖镇没有官府的走狗,快滚!”   结果推人的没有推动,反倒是自己跌撞成了一团。   正混乱间,突然有铃鼓声响起。   一群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十分招摇的朝这边走来,当先的是一个还算英俊的男人,只是额头有块遮不住的青痣,破坏了他极力装出的玉树临风之貌。   “是香主!”   “香主来了!”   镇民们面露喜色,连忙散开把路让了出来,然后虔诚的对着那男子一行人低头合掌,嘴里念念有词。   “圣莲坛?”   墨鲤只见过这么一个装神弄鬼的帮会,眼见那香主带的那群人,手捧锣鼓敲法铃,又抓起香灰随走随抛,架子摆得十足,实在很像他在竹山县见过的圣莲坛教众。   “应该是,我没跟他们打过交道,不太熟悉。”   孟戚淡淡地说,他这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与方才在镇外的时候截然不同。   有时候,这种姿态显然是必要的,那个圣莲坛香主狐疑地打量了孟戚几眼,没有轻举妄动,而是采取了先礼后兵的对策,朝这边一拱手,朗声问道:“二位是何方人士,来青湖镇有何贵干?”   墨鲤下意识地转头,发现孟戚没有任何说话的意思,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后退了一步,站到了自己身后,俨然以自己为首的样子。   香主十分意外,他之前把墨鲤看做了随从,直接忽略了过去,现在不得不重新打量一番。可惜墨鲤不像孟戚那样,厚实的外袍带有一个可以当作风帽的衣领,竖起来能够挡住大半张脸,香主根本看不清墨鲤的长相。   “我们迷路来到此地,只是想要找个地方暂时歇息,隔天就离开。”   墨鲤说着,视线却落在了镇民身上。   这些人看起来都很强壮,元气充沛,没有任何病痛,那个跑掉的小孩说镇上有很多人生病又是怎么回事?   圣莲坛如此招摇过市,这里的人恐怕都已经被他们蛊惑了,虽然墨鲤不明白圣莲坛那套说辞为什么会有人信,但是李师爷说过,很多百姓连饭都吃不上,谁能让他们活下去他们自然就会跟着谁走,这样的信徒最是麻烦。   圣莲坛香主又盯着墨鲤看了一会,这才皮笑肉不笑地说:“近日镇上在做法驱除邪气,外人还是不要停留了,免得沾染邪浊。被邪气缠上的人,轻者患病,重者送命。我想二位也不想平白无故的在这里送命,还是趁早离开的好。”   “我观青湖镇似有不祥之气,你们这法事,是驱邪还是招鬼呢?”孟戚嗤笑。   香主厉声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你们若是执意留在这里,镇外的乱坟岗也不缺两个土坑。”   说完就在镇民念念有词的祝祷里带着人走了。   等到香主走得远了,镇民这才转头瞪了墨鲤与孟戚两眼,也慢慢散开了。   墨鲤从背囊里取出一个小葫芦,倒出两粒药丸,塞给了孟戚一颗。   “这是?”   “以防万一。”墨鲤自己先咽了一粒,然后解释道,“我怀疑青湖镇有时疫,虽然那个香主的随从不停的撒香灰,我还是闻到了一些药材的气味。”   孟戚摩挲着下颔,有些意外地说:“我看这镇上的人精气神十足,不像有疫病流行的样子。”   “先去镇上的药铺看看。”墨鲤下了决断。   青湖镇很大,快要赶上竹山县的县城了,长街连着小巷,道路错综复杂。   到处都是破败不堪的砖瓦房,有的在屋顶上面垫了厚厚的稻草,还有些墙上糊了黄泥,有些门前生满了野草,让这些挤挤挨挨的房子看起来很是荒凉。   墨鲤一路都在皱眉,他感觉到青湖镇应该曾经是个住了很多人的镇子,而且很热闹。   镇上有酒楼,也有茶馆,只是现在门窗紧锁,窗棂上油漆剥落。   墨鲤走近街道旁边的一家没了招牌的布庄,门槛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原本的门不见了,可以清楚的看见里面空荡荡的。   地面上依稀有重物被拖拽的深深印迹,那个位置原本应该是放置货物的柜台。   墨鲤沉着脸抹去墙壁上的灰,看到了一片黑褐色的斑点。   “血。”   跟在他身后的孟戚,很有兴致地走到墙壁前比划了一下:“从这个方向溅上去的血,大概是这么高的男子,他的脑袋挨了一下。杀他的人应该用的不是刀,就算是刀也很钝,血珠没有飞出一条明显的弧度。”   “……你见过很多?”   “我记得,前朝覆亡的那一天,太京宏伟的宫城内到处是血,所有人都在逃命。陆璋手下的那些悍兵厉卒,见人就杀,一刀挥下去,汉白玉石壁上就留下了痕迹,数不清的痕迹。”孟戚似是回忆,又像在叹息,墨鲤发现他居然很正常,并不是发病的模样。   “你在哪里?也在逃命?”   “我?”孟戚神色恍惚,他喃喃道,“我好像只是看着,那种感觉很怪,大夫。我亲眼看着一个王朝的覆灭,看到那位骠骑大将军陆璋黄袍加身,但是没有人能看见我……被火焰焚烧的宫殿,浓烟盘旋而起,我就像是那阵烟雾,无形无相,无喜无悲……”   墨鲤紧紧盯着他,心里忽然出现了一个荒谬的念头。   不等他继续猜测,孟戚浑身一震,像是猛地醒过了神。   “大夫,我刚才说了什么吗?”孟戚疑惑的问。   “……没什么,这条街的铺子都没了,青湖镇肯定发生了什么事,镇上原本应该住了很多人。”   墨鲤出了这间布庄,在街道尽头找到了同样废弃的药铺。   “半个镇子都空了。”   从这条荒芜的街绕出去,可以看到远处有一座地基很高的建筑,像是庙宇,风送来一阵比一阵浓的香火味,有些呛人。   “那大约就是圣莲坛装神弄鬼的地方。”   虽然镇民对他们充满恶意,但是两个武功高手想要窥探庙宇,压根用不着露面。   翻墙、上房梁。   庙门前没挂牌匾,里面供奉的正是圣莲坛笃信的紫微星君,雕像很粗糙,说是紫微星君也能说是其他庙的神仙,都是脸如满月,两条长眉拖拖挂挂。   “这尊神像手里为什么要牵着一头猪?”孟戚纳闷地问。   墨鲤辨认了下紫微星君的雕像,随后发现这个脸大如盆鼻子拱起的东西,可能不是猪,因为猪嘴边是不长胡须的。   “不,那个是龙……”   孟戚闻声陷入了沉默,半晌之后,他才艰难地说:“我从未见过这么丑的龙。”   圣莲坛的教众忙着给庙中的香炉添火,镇民似乎不能进庙,只能在门外的空地里叩拜。他们痴迷的念叨着,庙中又没有其他人,更没有看到那个香主。   “去找我们遇见的那个孩子。”墨鲤当机立断,想要从镇民口中打听到情况是不可能的了,青湖镇发生的事,只有这里的人最清楚。   “怎么找?”   “那孩子的布袋里装了草药,都是从这座庙里拿的……也许是偷的。镇上没有药铺,看不到大夫,也看不到病人,你说这个孩子偷药做什么?”   “药只能用来治病。”孟戚一弹指,确定地说,“不管是见到人就跑,还是偷药,都可能是在隐瞒自己的病,想自己偷偷治好,难道不能被圣莲坛知道家里有病人?”   墨鲤摇头说:“这个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拿的药不够,肯定还要想办法来偷,我们去遇到那孩子的地方等。”   窄巷中,一个孩子伸出脑袋,他左右张望了下,然后蹑手蹑脚地藏在屋檐阴影里。   他刚走了没几步路,忽然一只手把他拎了起来。   孩子吓得要大叫,却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小脸煞白的看着眼前的人。   “反应很快。”孟戚挑眉,打量着这个瘦弱的孩子,有些意外地说,“不错,省了我点哑穴的工夫。”   孩子眼睛一亮,巴巴地看着孟戚,小声问:“你,你们会武功?很厉害吗?是不是话本里的那些大侠?”   “别关心什么大侠了,你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大夫。”孟戚拽起孩子的瘦胳膊,塞给墨鲤。   墨鲤很自然地给孩子号脉,又摸了摸他的脑袋。   “还行,没发烧。”   孩子很不自在的扭动了一下,看着墨鲤小声说:“你是大夫,能帮林叔治病吗?”   “你说的林叔在哪里?”墨鲤意识到这个人可能病得更严重,否则不会让一个孩子来偷草药。   孩子指着镇外的方向。   “你们为什么不住在镇上?”   “……被发现了,会死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说,“香主说生病是中了邪气,要诚心叩拜,如果还好不了,就要请紫微星君降天火来驱除邪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时疫,是一个地方在一个时间段爆发的流行病   是一种称呼,不是一种病的名字,会被称作时疫的病有好些个。   我们今天说的季节性流感,在古代也是时疫,因为不及时治,拖成了肺炎基本没救。   这种病,在一个地方爆发,却不会人人都得病,老人孩子体弱者会得病,青壮年很少发病。 第28章 一地之民   孩童一边走, 一边回头。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相信这两个外来的陌生人, 可能是那位自称大夫的人用闻的就猜出了布袋里装的药材,也有可能是他们生得特别好看,不像坏人。   跟那个香主不一样,香主看人的眼神好像带着钩子,一下就能挖走一块肉。   想到这里, 孩子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一只手搭在了孩子的肩膀上, 手掌很暖, 被碰到的地方也跟着暖和起来了。   “叫什么名字?”   “虎子。”孩子吸了吸鼻子, 声音发闷。   青湖镇有很多条窄巷, 这是房舍与房舍之间的夹道,孩童尚能灵活地穿行其中,可是对成年男子来说就很难走了。   虎子不停地回头,就是为了确定墨鲤两人是否跟上了自己。   说来奇怪, 那个大夫给自己号过脉后,虎子就感到自己昏沉沉的脑袋变得清醒了很多, 虽然还是想咳嗽, 但是忍一忍也能熬得住。   偷草药的时候自然不能发出声音,要是被发现就完了。   现在有了大夫,就差药了——林叔的病一定能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孩童的脸上依稀有了一抹笑, 他打起精神, 继续往前走。   “星君庙后面一条街有个打谷场,镇上生病的人都会被送到那里。你们是来找人的吗?最近青湖镇没有外人过来, 如果镇上的人,我说不定认识的。”   孩童挺起胸膛,很有自信的说。   墨鲤看了孟戚一眼,后者会意,放缓了语气问:“镇上的布庄怎么没了,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虎子立刻出现了惊恐之色,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   “其他店铺呢?”孟戚眼珠一转,换了个问话方式,“镇上没有卖东西的地方,你们怎么买油买盐的,怎么生活呢?”   “都是香主,镇上的人交钱,然后香主手下的人发给大家……三天发一次,这是现在,之前镇上的人都是在一起吃饭的,没有去的话,就没有饭吃。”虎子边走边小声地说,“后来不断有人生病,香主说是恶鬼带来的邪气,这才让大家各自回家吃饭,不然林叔生病的事情根本瞒不住。”   墨鲤越听脸色越沉,如果不是怕吓到孩子,或许在知道“天火驱邪”的时候,他所站的那块地面就被他踩碎了。   李师爷说的没错,当圣莲坛蛊惑了百姓,在一个地方深深扎根下来时,就算有百姓醒悟过来想要逃离,也很难做到。   “那里就是打谷场。”虎子停下来,指了个方向。   诺大的一块空地上,地面被烧得黑一块白一块的,旁边搭了一个棚子,有很多披麻戴孝的人蹲在那里烧纸钱,放声嚎哭。   “昨天刚刚烧过一次,再就要等三天之后了……”   虎子看不到棚子那边的情况,他的话还没说完,依稀看到有个影子从自己身边掠过,虎子惊讶转头,赫然发现大夫不见了,身边只剩下那个长得很好看的人了。   “我们去拿草药。”孟戚摸着孩童的后脑勺说。   虽然青湖镇的人可悲又可憎,但是世间又岂止一个青湖镇。孟戚不像墨鲤那样压抑着怒火,即使再惨烈的景象,入了他的眼,也进不了心。   孟戚隐约感到这样的自己不对劲,他无视一切,他逐渐对鲜活的事物失去兴趣,只有愤怒与杀意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这样糟糕的情况已经持续很久了,直到最近遇到那位大夫才忽然好了很多。   当初在那座宅院第一次遇见,孟戚就感到这个人很不一般,与众不同。   ——所以他才一反常态,跑去跟踪对方。   令孟戚意外的是,自己居然被发现了,还被斩断了衣袖。   天下间,像这样的高手有几人?!   那些人不是垂垂老矣,就是背靠着一方势力,吞服着所谓的天材地宝得来深厚的内力。   这个自称莫离的人,与那些人都不同,他竟然是玄葫神医的传人。   孟戚当即认定自己突然被这人吸引,是直觉的指引!他是大夫,还是一位内功深厚武学高深的大夫,肯定能治好自己的病!   说什么都不能放过!   孟戚慢悠悠地想,唇畔依稀浮现一抹笑意。   孩童转头时无意间撞上,竟看得呆了。   “……大侠,你在笑什么啊?”虎子揉揉鼻子,这里的烟太浓,呛得他想咳嗽。   “没有什么。”孟戚敛了笑容,垂眸想,也许这就是自己的运气,遇到的这位玄葫神医高徒是个从未出过远门的人,未经尘世浊浪,少历世间之事,很容易打动。   这样纯粹的人,能一直坚持本心吗?   在权势、美色、财富面前,能够毫不在意吗?   红尘之中,不止有诱惑,还有怨憎爱恨,以及它们生出的恶。   ——当世间的罪恶通过人性的愚昧残忍,赤裸的暴露在他眼前时,他会愤怒吗?会被怒火吞噬了理智,杀尽整个青湖镇的人吗?   孟戚无声的笑,似乎很期待,却又有一丝隐约的痛苦,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病更严重了。   孩童悄悄钻进紫微星君庙。   这次有孟戚暗中跟随,虎子有惊无险的偷完了草药,当他钻回窄巷时,墨鲤已经在哪里等着他们了。   墨鲤的脸色很难看,正极力压抑着什么。   孟戚很自然地问道:“那边有病人吗?”   “有两个刚送去的老人,病得不算重,还保持着清醒……他们都一心在念叨紫微星君,期盼天火早日降临,带他们脱离尘世。”墨鲤隐隐感到烦躁,这样的人怎么救?   棚子里停了十来具尸体,都烧成了焦炭,黑乎乎的一团。   尸体旁边围着披麻戴孝的人,他们哭得真情实意,有的人甚至哭晕了过去,可见悲痛是真真切切的,然而也是他们,亲手把人送上了黄泉路。   为何会有这样矛盾的人?   愚昧至此。   墨鲤闭了闭眼,想让自己冷静一些。   “这里的时疫并不严重,倘若按方服药,三五日的工夫也就好了。如果青湖镇上的人不是在一起吃饭,也不会很快蔓延成了时疫。”   “你的意思是——这病其实不会死人?”孟戚试探着问。   “也不尽然,体虚者患上,拖延数日后转为咳疾,便很难救治了。这寒冬腊月,老者孩童都在家中,许多人原本不会染病……”   墨鲤神情冷肃,没有继续说下去。   虎子愣愣地站着,也不知道听懂没有。   “你的林叔在哪里,我们去给他送药。”墨鲤俯头,没有再看远处那群嚎哭的人。   虎子连忙抱起装满草药的布袋,跑到前面带路。   孟戚跟在墨鲤身后,不着痕迹的打量着他。   “你看我做甚?”墨鲤莫名其妙地问。   孟戚练的武功很特异,善于隐蔽气息,他又很注意,结果才看了这么几眼,就被墨鲤察觉了。常人背后不会长眼睛,然而墨鲤不是人,他没有多余的眼睛,却有灵力。   墨鲤觉得身后的人眼神像是锋利的刀,时不时就要戳自己两下,偏偏孟戚自以为隐蔽,看得肆无忌惮。   “我以为你会杀死那些圣莲坛的人。”   “圣莲坛号称教众十万,教中有三十六圣女,七十二坛主,香主多得不计其数。杀了这一个,别处的香主来了,青湖镇还是一般模样,如果想救这里的人,必须要用别的办法。”墨鲤语气平静,好像刚才满眼怒意的人不是他。   孟戚失笑,低声道:“这些人恶贯满盈,杀了再说,为何要想那么多?”   墨鲤转头看了他一眼,想知道自己的病患是不是又发病了。   墨鲤淡淡地说:“杀人无用。”   “哦?”孟戚神情骤变,邪意讽刺的笑意浮现在唇角。   墨鲤同样压低了声音,这是为了不让前面的虎子听到他们的谈话,他意有所指地说,“除非你能杀尽世间人,否则杀人解决不了问题。我的老师说过,杀人无用,‘杀’之一字,可做惩戒,可以震慑。若要救世救人,却不能以杀了之,后续不问。这世间诸事,从未因为人死就了结的。”   孟戚故意叹道:“果然是悬壶救世的神医高徒说出来的话。”   ——救世?救人?笑话!这世间有什么值得救!   孟戚眼眸泛红,显出隐隐的癫狂之色。   “你要救青湖镇的人?”   “不。”墨鲤干脆的给了一个字。   孟戚被这个意外的回答呛得一怔,神情也僵住了。   “你说什么?”孟戚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既然听说过玄葫神医的名号,难道不知道他的行事准则?我师从秦老先生,难道只学了武功跟医术?”   “救该救之人,治能治之病……我记得,不过何为该救之人?”孟戚喃喃。   墨鲤忽然伸手塞了一枚宁神丸给孟戚,提醒他又发病了,然后说:“善恶放在一边不说,最简单的一条,就是有求生救己之念。如果病患自己都不想活,大夫为何要拦着?”   “这么说,那些自尽的人,你是不会救了?”   孟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墨鲤抬这个杠,他心底隐隐有种希望,却又不知道那是什么。   “自尽?如果他们有别的活路,又何必要自绝于世。”墨鲤好脾气地对着自己的病患说,“你是偶尔发疯想杀别人,我还治过一个整日要自杀的人,但我一看到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其实想活,却挣扎得很苦……你也一样。你想杀人,但你也想救自己,比起前者,后者才是你的心结,我能看得见。”   孟戚下意识地抬手捂住眼睛。   半晌,他低低的笑了。   “好,大夫,我都听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个历尽沧桑的攻,以为小受年轻好忽悠呢,结果被受送了一碗窝心汤,差点喝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秦逯:啧,老夫教得好。   ————   一个配合治疗不搞事的病患,才会好转嘛 第29章 言皆不尽语亦不实   青湖镇以西, 有一片古林。   树根盘缠, 高出地面三尺有余,下方尽是枯枝败叶,冬日还好一些,到了夏天便是一股难闻的恶臭。这里少有人迹,即使在寒冬, 也能看到不少鸟雀在此筑巢。   虎子把布袋背到身上, 准备手足并用的攀爬树根, 结果整个人忽然悬空, 吓得他连忙抱紧了装满草药的布袋, 愣愣地看着墨鲤。   “人在林中?”   孩童连忙点头。   墨大夫皱眉,这里又湿又冷,可不是什么养病的好地方。   “镇上那么多空屋,为何不找一间, 却要躲在这种地方?”墨鲤觉得很蹊跷。   常人想要进林子都不容易,何况是一个病重的人, 千辛万苦藏到这里, 难道有什么秘密不成?   虎子结结巴巴地回答:“林叔说镇上危险,不能待。”   墨鲤估摸着这孩子也不知道多少东西,就绕过了这个话题,对着林中示意道:“是哪个方向?”   虎子往前一指, 随后就羡慕地看着墨鲤轻松的一跃就到了高处。   这些树根虽然彼此相连, 勉强也算是一条路,但因为雪跟冰的缘故, 抓上去非常湿滑。虎子从小在这里跑来跑去,这才掌握了一些窍门,不至于摔到地上,加上他小胳膊小腿,间隙大的地方没法跳过去,只能抱着树根慢慢爬。   现在被人提在手上,看到孟戚肩不动手不动,轻飘飘的过了最难走的地方,眼睛都瞪圆了。   “这孩子的胆子倒大。”孟戚轻笑。   别的孩子被这么提在手里,不是吓个半死,就是兴奋的又叫又跳,虎子却还有心情观察他们是怎么走的。   “若是没有胆子,怎么敢去圣莲坛的庙里偷草药?”墨鲤并不觉得奇怪。   偷草药这事看着容易,可是性子莽撞的人肯定做不了。   虎子的脸涨红了,又走了一段路,他连忙喊停。   “就是那里。”   那是一棵快要枯死的古木,似乎因为树干空了,最后支撑不住树冠的重量,树身整个倾斜的架在了附近几株树的枝桠上。   虎子扒拉开遮挡的干枯树藤,露出了一个孩童身量大小的树洞。   “……”   墨鲤不知道该说什么,要说这藏得严实吧,虎子年纪小不会掩饰痕迹,如果有心人要找,这里根本不安全。要说藏得随便吧,这人都蹲到树洞里了,就差挖地三尺了。   就算害怕圣莲坛,可是圣莲坛的人不是神仙,青湖镇那么多空房子,随便找一间藏起来根本不是难事。   虎子欢喜的抱着布袋进了洞,墨鲤无奈地对孟戚说:“你在外面候我片刻。”   说完弯腰也进了树洞,因为洞太矮,他被挤得只能暂时用了下缩骨功。   令墨鲤意外的是,只有进去那一小截狭窄,树洞里面很深,居然能勉强直起腰。墨鲤站定后仔细一看,发现这不仅是空了的古木主干,还有它架在别的树木枝桠上形成的空隙,巧妙的形成了一个几近封闭的空间。   侧壁上有些缝隙,都被棉絮树皮之内的东西塞住了。   两张简易的木板搭成了一张床,有个人睡在上面,裹着棉被不停的咳嗽。   “林叔!”虎子伸手摇了摇床上的人,见那人没有反应,顿时无措的转头看墨鲤。   墨鲤走过去,先看了看病人的脸色。   “他在发热。”   嘴唇发白起皮,额头通红。   “有干净的水吗?”墨鲤问。   虎子点头,跑到树洞一角取了个罐子,又去拿碗。   等把水倒进碗里,虎子才察觉到不对,急忙说:“水是凉的,我去找木柴生火。”   墨鲤伸手把他拦住了,皱眉问:“林子里都是湿木头,你上哪里找木柴?”   “镇,镇上……”   “坐着别动。”墨鲤摇摇头,从虎子手里把碗接了过去,“这水煮过吗?是不是生水?”   “不是不是,煮过的,只是凉了。”   墨鲤仔细看碗里的水,又闻了闻,发现确实不像是没煮的水,水也很清,并不浑浊。   虎子期期艾艾地说:“原本我们有炭的,可是天太冷,又要熬药,来了没一天就用完了,我都是去镇上的废弃房屋里找一些不要的桌子凳子拆了烧……咦?”   墨鲤手里的碗冒出了热气。   虽然内力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是烘干衣服不成问题,温一碗水的难度也不大,又不是让水瞬间沸腾,热到适口能喝就行。   等到水热了,墨大夫把人扶起来,熟练地把一碗水都灌了进去。   “咳咳。”喝完水,那人就迷糊的睁开眼。   墨鲤沉思着号脉,没有理会他。   这人满脸的络腮胡,头发也乱糟糟的,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墨鲤一搭脉,发现这人的年纪不大,还练过武功,就是这样粗浅的功夫对墨鲤来说,有跟没有差不多。   “他的身体底子很好,只是近来有些亏损,寒气很重,受冻挨饿了?”墨鲤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等虎子回答,继续道,“病来得又急又猛,不能用猛药,你今天去拿的草药给我看看。”   虎子递上了布袋。   那个络腮胡汉子这才醒过神,他猛烈的咳嗽着,挣扎着想要把虎子推到旁边。   “你是什么人?”络腮胡汉子满眼警惕。   “我是大夫。”   墨鲤头也不抬地翻捡草药。   “青湖镇哪来的大夫?”络腮胡汉子很是急切,他责怪地看着虎子说,“不是告诉你很危险,不要带外人过来,你怎么不听?”   虎子垂着脑袋,哭着说:“可是林叔你病得很重,我没有办法……”   络腮胡汉子还要再说,被墨鲤抬手直接按回了床上,他瞪着眼睛,却发现头昏昏沉沉的,竟是病得一点力气都没有。   “这树洞里没有柴炭,连热水都喝不上一口,你若是想死,大可以一个人死,不要拖着这个孩子一起。”   墨鲤把话说得很不客气,他不喜欢瞎折腾的病患。   这人好好的房子不住,非要躲在树洞里挨冻,病成这样看到陌生人在孩子身边还一副特别紧张的模样,墨鲤都不用仔细想,就知道他们在隐藏身份。   也许是躲避仇家,也许是身怀重宝,谁知道呢,反正墨大夫毫无兴趣。   络腮胡汉子喘了两口气,他看着虎子,目光哀恸。   “林叔我错了,你别生气。”虎子挪到他身边,微微有些发抖,“我会好好读书,也会听你的话,可是你不能像他们一样丢下我走了。”   络腮胡汉子有心要阻止这孩子继续说下去,可是他病得头重脚轻,连高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叹气。   虎子哭得更厉害了。   “别抹眼泪了,吃药。”墨鲤从行囊里拿出一粒药丸塞给虎子。   络腮胡汉子看到,眼睛都要瞪出来了,挣扎着要爬起来。   “虎子,你怎么乱吃东西?我怎么告诉你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道轻轻拍了回去。   墨鲤望向洞口,因为不是他动的手。   “等急了?”   “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病人,敢对着大夫叫嚷。”孟戚弯腰进了树洞,笑容满面的说,“我求了半天,大夫才肯为我治病,这人却如此无礼,我心里自然不痛快。”   墨鲤把草药分了分,估摸着分量放在一起,头也不抬的说:“他确实无礼,脑子也不太灵光,但是如果死了,估计就没人照看虎子了,而且他也不想死。”   络腮胡汉子在孟戚进来之后,一直震惊的望着他,甚至还揉了揉眼睛。   现在看到墨鲤与孟戚这般熟络,他忍不住看向趴在自己床前的虎子,几番为难,终是咬了咬牙,提声道:“国师!”   “……”   墨鲤有些意外,却没有说话,继续忙碌。   虎子一脸茫然,显然不知道林叔在说什么。   孟戚侧过头,懒洋洋地打量着这个满脸络腮胡连长什么样都看不清的男人。   对方十分激动,声音颤抖:“我知道你是孟国师,请你救救……”   “我不是。”   孟戚打断了他,络腮胡汉子呆住了,不知如何反应。   “你说的是前朝国师孟戚?听说他早就死了,难道不是?”孟戚摩挲着下巴,一本正经地说,“纵然活着,也该是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人,怎么会是我这个模样呢?”   络腮胡汉子再也顾不得隐藏身份,哀声说:“国师,我是巴州林家的人,吾名林窦,昔年太京林府尹正是家父。故国不再,吾等流落至此,今日贸然求助,实属无奈。国师,我知道你神通广大,能人所不能……”   孟戚神情肃穆,义正辞严地拒绝道:“等等,什么样的神通也不能返老还童!你病糊涂了,我还没有!大夫在这里呢,我们让大夫说说这种事有没有可能!”   墨鲤嘴角一抽。   他想笑,不过忍住了。   “林叔。”虎子忧心地看着林窦,显然真以为他发热发到胡言乱语。   林窦气得差点要吐血,却又不敢发作,他只能挣扎着把虎子推到面前,颤抖着说:“先帝年老糊涂,做了很多错事,可是昭华太子是您看着长大的,太子贤明,奈何不幸早亡,先帝后继无人,以至山河沦丧。当年留在太京的宗室死伤殆尽,这孩子是太子唯一活下来的孙辈,求你看在昭华太子的份上,可怜可怜他吧。”   说着他从虎子的脖颈上拽出一块青色玉佩,玉佩温润如水,上面还雕着一条盘龙。   林窦喘着粗气说:“这孩子一落地就跟着我们这些人逃亡,辗转从太京到巴州,最后又到平州,那么多护卫跟家臣,最后只剩我一人,躲在青湖镇苟延残喘,结果……唉,现在我也要死了,可怜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齐朝对他的通缉从未停止。国师,我走投无路,求你……”   “谁说你快死了?”墨鲤忽然出声打断了这人声情并茂的托孤,挥手把处理好的草药丢进一个空瓦罐,不屑道,“你只是病得急了一点,只要安安分分的吃药,就不会死。”   孟戚没有忍,他直接笑了。   林窦两眼发直,好半天才回过神,喉口发痒,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他拽着虎子的手,仍旧不死心地望向孟戚。   这次不等孟戚开口,墨鲤已经冷声道:“我是大夫,只负责治病。你是谁这孩子是谁,我没有兴趣。等你的病治好,你可以带着孩子离开青湖镇另寻别处生活。到时候你想告诉这孩子身世也好,希望他一生像普通人那样活着也罢,都是你的事。”   “可是……贼子陆璋谋朝篡位,焚皇城杀宗室……”   “多年前,你口中的那位先帝一样身为陈朝的臣子,却起兵造反。”孟戚慢悠悠地说,“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我以为你明白这个道理。”   林窦眼中尽是失望,他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放开了虎子的手。   墨鲤随手扯了一些枯藤,用内力烘去了里面的水分,然后喊虎子出去给林窦熬药。   这孩子犹犹豫豫的,到了树洞外,拿起脖子上的玉佩对墨鲤说:“大夫,我没有钱,只有这个了,如果你不嫌弃……”   “不用了,草药都是你自己弄来的,火也是你烧的,费不了我的钱。”   墨鲤对这种主动付诊服的病患很有好感,他又取出几颗药丸,叮嘱虎子每天吞服。   “你的病症不重,不过怕你落下病根,还是吃一点药,你林叔的药你不能吃,知道了吗”   虎子乖巧地点头。   墨鲤看着这孩子,说到前楚的昭华太子,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家里的唐小糖。   墨大夫伸手摸了摸虎子的脑袋,果然看到这孩子的耳垂上有一粒痣,想来就是错认的缘由。那个冒充参客的锦衣卫坤七,竟然把唐小糖当做了在逃的前朝余孽,也是眼瞎。   难道像秦逯这样的绝顶高手就不能真心实意的隐居山林?绝顶高手就一定要追名逐利?无名无利的事情绝对不会干,只要隐姓埋名就肯定在保护什么人?   就跟那劳什子前朝宝藏的事一样,薛知县跑到穷乡僻野来做官,就是因为知道宝藏的秘密?所以才特意从别人眼前消失?   狗屁不通!   墨鲤心想,莫非这就是老师说的庸庸碌碌的蠢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他们的逻辑里,每个人做事都别有目的。   如果没有目的,他们就会给你捏造出一个目的,并深以为然。   “……幸好坤七的情报没有传出去,没给你的老师惹来麻烦。”   孟戚神出鬼没,看到虎子走了,他就出现在墨鲤身后。   “我的小师弟是一个普通的孩童,他的父母亲属是竹山县的人。他是什么人,我与老师再清楚不过了,怎么可能是前朝皇室后人?坤七会错认,一是因为我的老师,二是那孩子耳垂上同样有一颗痣。一颗痣能有多大?即使以我的眼力,不特意去看,也没有发现虎子耳垂上的这个特征。”   墨鲤越想越觉得可笑,忍不住讽道,“这世间耳垂上有痣的人何其多?没准是成千上万!”   作者有话要说:   小糖:委屈巴巴.jpg   墨鲤:乖,回去给你糖人玩。 第30章 何其怪哉   树洞后面有一处空隙, 垒着一个土灶。   也许林窦早就准备把这里当成藏身之所, 土灶在距离地面数尺的粗大树根上,烟道的开口很隐蔽,那些热气跟烟雾恰好灌入隆起的树根里,等烟雾升到空中已经飘散了,只要不靠近, 就不会闻到那股烟熏火燎的气息。   孟戚初见到烟雾时, 神情大变, 立刻循着气息找到了土灶。   虎子蹲在灶边正在扇火, 被孟戚一把拎开, 吓得他扇子都掉了。   “把火灭了!”   “可是,药还没有熬好……”   虎子结结巴巴,他还没说完,墨鲤也跟了过来。   “怎么了?”墨鲤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孟戚表情很不好的质问道:“你在山中没有见过枝叶腐败形成的泥潭么, 如果在那里点了明火,会怎么样?”   沼泽里通常会有沼气, 山民时常可以见到泥潭表面不断的冒出气泡, 如果有烛火掉入,瞬间就能看到火花,仿佛爆竹。山民不知这是何物,通常称为妖怪作祟。   因为牵扯到妖怪, 墨鲤自然去看过。   这些泥潭, 通常都有一股很难闻的气味。   墨鲤给柴火让虎子去熬药,正是因为他进古林之后, 并没有嗅到这种气味,又因为虎子说他们烧过热水,墨鲤看虎子去的方向也不是地面,便没有在意。   结果被孟戚一提醒,墨大夫这才看到土灶的烟道,他先是一愣,随后大惊,直接把灶里的火熄了。   “这烟道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这么排烟?”   墨鲤话一出口,就想到了林窦的心思,这人大约是害怕炊烟被发现,于是这样遮掩,可这不是找死吗?   林中闻不到气味,可能是冰雪覆盖的缘故。   树根下方是陈年的腐泥,热气与浓烟会融化积雪跟冰层。   “地面腐烂的软泥有多深?”墨鲤追问。   “没,没多深。”虎子比了个高度,大概到他的膝盖。   墨鲤并没有放心,他叮嘱虎子:“这个灶,千万不要再用了。”   要是泥层里的沼气顺着烟道涌进来,累积增多,又受热遇到明火,别说虎子一个孩子,就算是武林高手都够呛。   墨鲤抱起虎子退到了另外一株树上。   虎子一脸迷糊,不明白生个火怎么就惹事了,他们还用了好几日呢!   孟戚绕着土灶走了一圈,发现虽然烟道的开口扎入树根,但其他部分还是露在外面的,只是做了一些遮掩。再拨开枯藤一看,这烟道的密封并不好,有些地方还往外漏烟。   “怎么样?”   “暂时没有危险,树根附近没什么明显的气味。”孟戚恢复了悠闲从容的模样,他定了定神笑道,“也许是运气好,这里没有太多沼气,也许是愚笨的人总得上天的眷顾。”   墨大夫有些纳闷,等他看到不合格不密封的烟道时,一时无言。   孟戚好似来了兴致,他感慨道:“总有一些人得天眷顾,傻乎乎的找死,然后又因为自身能力太差逃过一劫。鬼门关上走了个来回,仍然什么都不知道。在这世上,糊涂的人没有烦恼,清醒的人活得痛苦,大夫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放弃一些东西,就这样糊涂着得过且过?”   墨大夫想都不想,诧异地问:“你为何觉得糊涂的人没有烦恼?”   “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有什么烦恼?”   “那不是糊涂的人,是猪。”墨鲤一本正经地辩驳,“林窦在你口中,就是个糊涂的人,你敢说他没有烦恼?”   带着一个前朝遗脉,东躲西藏的过日子,好不容易在青湖镇安定下来,却遇到了圣莲坛,咬咬牙在圣莲坛这里熬日子吧,结果又发生了时疫。这境遇,换谁能不愁?   “不说林窦,就说虎子,难道他没有烦恼?”墨鲤顺手擦掉虎子脸上的炉灰。   虎子眨了眨眼睛,局促的低着头。   这孩子年纪还小,墨鲤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林窦刚才的话。   但即使不知道身世,也能发现很多不寻常的地方,比如为什么没有父母,为什么会受到追杀,为什么身边的人都不见了最后只剩下林窦,这对一个孩子来说,已经够苦恼了。   “农夫忧心一年的收成,商人担心货物折损,就连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走在路上还要害怕被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世上何来毫无烦恼之人?羡慕寻常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必定是没尝过耕种辛苦的富贵人,而羡慕旁人糊涂过日子的,想来都是聪明人。”墨鲤说着,面无表情的警告孟戚,“想要自夸,直接说即可,不要那么委婉。”   孟戚哑然。   他确实总在心里把自己看得不一般,与凡夫俗子不同,可刚才他真的没有自夸聪明人的意思,大夫是不是误解了什么?   是不是需要向大夫解释一下?   孟戚纠结了一阵,忽然醒悟过来,对方是故意的。   ——为了让他不再继续钻牛角尖。   孟戚展眉,他看墨鲤的眼神愈发幽深,心想这样的人,他怎么会才遇到呢?   墨鲤拿起灶台上的瓦罐,药还没有熬好,浓浓的苦味已经冒了出来。   瓦罐非常烫手,墨鲤全不在意。   “大夫若是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把手。”孟戚主动伸手准备接药罐。   墨鲤有些不放心,看着前面的树洞示意道:“你不知道要熬多久,我去别的地方重新找些柴火把药煮完。林窦的病早点好,他也能早日带着虎子离开青湖镇。”   孟戚一想,确实是这样,于是答应留在这里照看,等墨鲤回来。   虎子看到那个脾气好的大夫走了,就悄悄挪到远离孟戚的地方。   “怕我?”孟戚挑眉。   虎子缩着脖子,没有狡辩,反而老实的点点头。   孟戚不禁眯起眼睛,觉得这孩子很聪明,很会看人眼色。   一个血脉尊贵、被迫逃亡的天潢贵胄,非但没有颐指气使的模样,反而会看人眼色,这说明了什么?   这个孩子的日子并不好过,那些护卫家臣虽然竭尽全力保护他,但是并不把他当做上位者尊敬,他们保护的只是“昭华太子的血脉”。   所以林窦没有告诉虎子真相,还对这孩子诸多管束,不让他与外人来往,不准接外人给的吃食。林窦等人舍命保护这个孩子,而孩子必须为了活下去“态度端正”,这两者其实在完成同样性质的任务。   区别在于林窦是自愿的,虎子没有选择。   “你会生火,还会烧灶。”孟戚审视着眼前的孩子,自言自语道:“有趣,真是有趣。”   虎子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能躲到角落里。   孩子摸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垂头想这个人长得真好看,可也真可怕。被他看一眼,就像被刀架在脖子上,全身凉飕飕的,好像什么衣服都没了,所有秘密都暴露在对方眼里。   虎子越是害怕,孟戚的兴致就越高,他忽然觉得逗小孩也是个打发时间的好方法。   “说说看,你现在正在想什么?”   “……”   “不说、或者不说实话的后果,你想试试吗?”孟戚直接威胁上了,完全没有欺负小孩的心虚。   虎子忙不迭地摇头,小声道:“我在想大夫什么时候回来。”   不是希望林叔的药早点熬好,而是有大夫在,这个人就会收敛一些。   孟戚一眼就看穿了这小孩的心思,笑道:“不错,大夫是个好人,也能管得住我。可惜他暂时回不来,你接着说,别想蒙混过关,我等着呢。”   虎子面露为难,忍不住背靠树干,用细如蚊蝇的声音说:“……我,我在想,其实你就是林叔说的国师。”   “哦?”   “……你只是怕麻烦,不想接手我这个麻烦。”虎子垂着脑袋,重复道,“我知道自己是个麻烦,林叔总是对我很不满意,我做什么都做不好。”   孟戚不置可否:“还有呢?”   虎子愣了一阵,忽然拽落脖上的玉佩,递给孟戚。   “这件东西留在我身边,永远只会给我跟林叔带来麻烦。”   孟戚这次有点意外了,他以为这孩子刚才只是以退为进,想要留下自己。   虎子捏着玉佩,小声说:“其实林叔说过梦话,他希望我能成为了不得的人,可是我背不了诗书,也学不来武技……”   孟戚不等他说完,直接把人拎起来,进了树洞。   林窦躺在床上,正是万念俱灰,忽然看到孟戚带了虎子进来,眼睛顿时亮了。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吗?”孟戚不给林窦说话的机会,劈头盖脸就是一阵痛骂。   林窦最初非常茫然,被骂得暗暗生恼,等到他明白自己那个烟道差点把树洞炸飞之后,表情就转为惊恐,整个人后怕不已。   孟戚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继续叱喝:“你不知我的身份,就敢随便托孤?就算我是前朝那位孟国师,就一定会保护这个孩子?你知道你说自己快死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吗?那时候的你就像甩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你表现得何其明显,连孩子自己都清楚!”   林窦震惊地看虎子,后者抿着嘴不说话。   孟戚嗤笑道:“这且不说,你们想要保住昭华太子的血脉,为何不丢掉这块玉佩?世道正乱,到处都有造反的人,如今朝廷对民间的掌控并不严格,如果有心要藏,又怎么会屡次被发现踪迹,甚至死得最后只剩下你一人?你们是不是去联络前朝旧部,找寻复国的良机了?”   林窦本能地辩驳道:“我早就不这么想了,我只想保护虎子,让他安安稳稳的长大。”   “看得出来,要不然他也不会生火烧灶,跟普通的孩童一样。可是话虽如此,你还是不死心,把虎子托付给我,你甩出去的包袱不是一个麻烦的前朝遗脉,而是复国之念。”   孟戚负手,毫不留情的揭穿了林窦,“你确实想放弃,但是你又怕死了之后没脸见人……我想想,也许是你的父亲,也许是你的同僚,甚至觉得没脸见昭华太子。”   林窦说不出话,半晌才摇摇晃晃的爬起来,痛苦道:“国师说的,我都知道。可是他们都死了,死之前把希望放在我身上,偏偏是我活到最后,如果虎子成了一个普通人,我……为何是我活到最后?如果事不关己,我也能说出冠冕堂皇之语!”   “怎么,你还不服?”孟戚冷笑了一声,讽道,“齐朝只统治了江北,南边数王割据,皆是前朝血脉,楚朝国土,还没有全部沦陷。这复国之事,为什么非要你跟这个孩子来?”   林窦摇头,艰难地说:“江南那几个王都成不了气候,他们自己为了争正统之位,先打了个头破血流。”   孟戚抚掌笑道:“是吗?可你们是一路人,就爱说个正统。你现在手里有一个正统血脉,假如现在你有了十万大军,一州之地,奉这孩子为王。然后呢,天下来拜,数王归顺,承认他是真龙天子?”   “……”   “所以,正统究竟有什么用?”孟戚神情漠然,拂袖道,“若你有本领,这孩子也有能力,就白手起家去打拼,去掌权弄兵逐鹿天下。如果做不到,就隐姓埋名好好生活,像你们这样迷信正统血脉的人,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守着这孩子,养他成人,让他成家立业传宗接代吗?”   孟戚说完,也不看林窦反应,直接出了树洞。   墨鲤端着药罐,在外面站着,两人正好撞见。   “……国师好威风。”墨大夫幽幽地说。   “咳,我看那孩子可怜。”孟戚直直的站着,眼神却飘到了别处。   墨鲤失笑道:“你这一通骂,似乎心情好多了?不如你再多骂林窦几次,我为他治病,还能治治你,正是一举两得。”   孟戚连忙说:“这方子不好使,我虽然不记得从前了,但是楚朝旧事,我一点都不想沾!也不知道前朝皇帝怎么得罪我了,我一想到他就觉得腻味,仿佛喝汤看见了苍蝇。”   “这感觉没错。”   墨鲤看着孟戚,若有所思地说,“我老师说,楚朝开国之君李元泽早年只是边关的一个小参将,他施恩不图报,救济天下英豪,恰逢陈朝官吏腐败民不聊生,于是在他起兵造反之后,群起响应。李元泽这人既有枭雄之相,又有明主之志,他知人善用,武略文韬都是一流,以自身之能,折服了诸多敌手,身边文武荟萃,最终一统天下。他做了皇帝没几年,就开始削兵权,到了晚年更是昏庸不堪,变本加厉的迫害老臣,为子孙独掌皇权铺平道路,前后杀了三公九侯,既有扣谋反罪名的,也有像靖远侯那样死得不明不白的人。你觉得李元泽像汤里的苍蝇,这比喻不错,你确实可能是孟国师,刘将军不是说,孟戚也是李元泽的开国功臣吗?恶心一个出尔反尔,杀忠臣良将的君王,并不奇怪。”   孟戚沉默,半晌他指了指自己的脸:“大夫,那你说我会不会有什么前世记忆,否则不能长生不老,又不能返老还童,我为什么会这么年轻……”   “我怀疑你不是人,比如妖怪就不会老。”   墨鲤丢下这句话就走了,留下孟戚如遭雷劈,木然站在那里。   所以他的过去……是妖怪下山帮别人打天下吗?   怎么听起来这么荒谬?   作者有话要说:   林窦:这孩子是正统血脉,他祖父是昭华太子,曾祖父是楚朝开国之君!是真龙血脉!   龙脉:你再说一遍!   ——————————   秦逯:羡慕寻常人生活,说明他们没尝过寻常人生活的艰险,羡慕糊涂蛋,则说明了他们是聪明人……老夫的鸡汤,快喝快喝。   墨鲤:每到过年,我就羡慕热热闹闹生活在一起的人,彼此血脉相连。   作者:这说明你没有相亲副本。   墨鲤:……   作者:我羡慕出门旅游过年的人。   墨鲤:这说明你穷。   作者:……   作者与主角互相伤害现场   秦逯:……你们搞什么,我的鸡汤呢?为什么变味了? 第31章 或曰   冬日的阳光没有丝毫暖意, 孟戚靠在树干上, 看着落入林中的光。   属于从前的记忆总是混混沌沌的,就像无形的风,虽然存在着,但是无法捕捉。硬要去想就会激起无边的杀意与怒火,然后失控, 故而孟戚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想过那些事了。   太京咸阳是数朝王都, 车水马龙, 有着这世间的一切繁华。   就像文人墨客所说的那样, 街上的人举起袖子可以连成一片云, 挥一把汗,连地面都能打湿。东西坊市堆满了南来北往的商道货物,从南海的珍珠到西域的葡萄酒、大宛马凉城骏、江左绸巴州锦、花雕酒蒙顶茶、黄河鲤罗汉笋……各种口音融在一起,北地豪客苗疆少女, 皆是笑语晏晏。   还有那前呼后拥的高门望族,贵女们打马扬鞭, 头上插戴的珠玉首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们乌黑的长发在春风里肆意飘扬着。   街道两侧常常挤满了想要一睹芳颜的男子,他们争相上前,酒楼店家喜得眉花眼笑。   戏文里唱着看不尽的洛阳花,折不尽的章台柳。   茶楼里说前朝旧事、议江湖传奇, 听到兴起时, 素不相识的人们争相叫好。   ……这一幕幕画面,孟戚都历历在目。   可是这些记忆里并没有他自己, 无论怎样的热闹,他都是个旁观者。   楚朝国祚三十九年,曾经天下安定,四海承平,俨然盛世之相。   即使在楚朝最繁盛的时期,国师孟戚也没有留下多少记载,这个名字更像是一个影子,在十四位开国功臣里占着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从未单独出现过。后来又得了一个无爵无勋,更无品级的国师之号,还不用上朝,于是他存在的痕迹愈发单薄。   以至于孟戚现在想要知道自己的事,都无从着手。   常有自称通读经史的书生,例举楚朝青云阁十四位重臣时,只能说得上来十三个,即使绞尽脑汁想起还有个国师,却又不记得他姓孟还是蒙,不知道他名戚还是威。   好在孟戚不是太执着追寻自己的过去,他更关心自己的病。   楚朝覆灭已有十五年,时光流转,知道国师孟戚的人也越来越少。   如果齐朝编撰史书的时候来个春秋笔法,孟戚之名可能会被彻底抹去。   这些后世之事,孟戚也不在意,他的病不发作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懒洋洋的,没有事值得他关心,也没有人能让他多看一眼。   只喜欢发呆。   往往不知道怎么回事,天就黑了。   今天倒不一样,孟戚恍惚间感到有人靠近自己,他迅速醒过神。   “大夫?”   孟戚往旁边挪了下,把能晒到太阳的位置让给墨鲤。   反正树干粗,靠两个人绝对没有问题。   墨鲤:“……”   他没有看中孟戚的位置,根本没有!难道是他是那种霸占病患休息位置的大夫?   “难得晴日。”孟戚眯起眼睛,看着日光感叹。   墨大夫心想,这太阳并不暖和,还不如找个避风的角落里蹲着呢!如果不是有内功,迎着风挨吹,估计回去就得熬姜汤喝药。   然而病患有武功,有本钱任性,大夫还能说什么?   “想得怎么样了?”墨鲤打量着孟戚,他有个猜测,就差验证了。   “什么怎……啊,你是说我可能是妖怪的事?”孟戚顿时笑道,“大夫,我初听到的时候,觉得很有道理。妖怪不会老,我又不记得过去,似无根飘萍,孑然一身,无亲无故。没准真的是山上的妖怪,因见乱世有感,想要天下太平,于是跑去辅助最有天命之势的李元泽。”   当时天下大乱,陈朝吏治败坏,各地纷纷揭竿而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妖怪怎么了,人能封侯拜将,妖怪就不能了?   “这要是一出话本,倒是非常精彩。这妖怪既不去迷惑书生,也不吃掉过路人,反而跑去打天下,很有抱负啊!挺像我的性格!”孟戚一点都没有发现他在自夸。   墨大夫牙酸,默默忍着。   “可惜的是,这不是话本。”孟戚深深地叹了口气,“话本里的江湖好汉,都有花不完的钱财,话本里的文臣武将,都是封妻荫子富贵传家,压根儿不现实。人也好,妖也罢,进了这滚滚红尘,不跌到头破血流,都出不来。”   “……国师这是大彻大悟了?”   墨鲤听着孟戚话里的味儿不对,他在试探对方的真实身份,不是要对方看破红尘。   孟戚摇头道:“大夫说笑了,我只是有感而发。”   “你才是在说笑,其实你并不相信自己是妖。”墨鲤揭穿了孟戚的心思。   孟戚闻言十分好奇,心想这难道就是大夫的疗法?可是一个人,又怎么能是妖呢?   不过出于对墨鲤的尊重,孟戚还是认真的说:“我听闻妖怪都会法术,千变万化,忽男忽女,时老时少,蛊惑他人。可以把点石成金,撒豆成兵,即使身在荒野,也能施法变出良田美宅,我若有这些神通,还用得着抢劫刘将军?”   墨大夫心想,什么神通,别说妖怪了,连龙脉也不会!   “你养了灵药,后来被毁的宅子是在太京?”   提到这事,孟戚神情微变,冷声道:“在太京郊外的山中。”   墨鲤听到山这个字,心里的猜测更笃定了,他试探着问:“你所养的那只宠物,是怎么养的?关在竹笼里吗?”   孟戚立刻皱眉,不满地说:“为何要关起来,吾之爱宠很是乖巧。”   墨鲤决定提醒他一件事,不能再让孟戚被那只沙鼠蒙蔽。   “……沙鼠最喜挖洞,你家里还养着灵药,你是怎么做到让它们安然共存的?”   孟戚愣住了,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他捂住额头,久久不语。   墨鲤不知道孟戚到底是谁,可是太京有一条龙脉,喜欢变成胖鼠。孟戚以为他在种灵药养沙鼠,没准真相是太京龙脉养着灵药跟孟戚呢?   如果真是这样,那事情就复杂了。   根据太京龙脉一见面就想诱拐自己去太京的前科看,墨鲤怀疑孟戚也是一条龙脉。   果然一出家门就找到了同类——   “想不起来,就不要为难自己了,我们谈点别的,你做过梦吗?”墨大夫认真的向疑似同类的病患问诊。   这话题转变得太快,孟戚有点茫然:“梦?”   “你有没有梦见过自己在水……山里自由自在的奔跑?”墨鲤差点泄露了自己的底,他不动声色的换了个句子。   龙脉其形为山,肯定会在山中出现。   孟戚沉重地看墨鲤,良久才说:“大夫,昨晚我们跑了四百里路,算是很难忘的记忆了,我觉得以后做梦肯定能看到。”   “……人的样子不算,我指的是变成飞禽走兽的梦。”   “没有。”孟戚不明白,大夫怎么就在妖怪这道坎上过不去了呢!   墨鲤有些失望,不过他并没有沮丧,能遇到一个疑似龙脉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来日方长。   “行了,我们现在去镇上吧。”墨鲤拿起行囊,一副要离开古林的模样。   “青湖镇?”孟戚很自然地跟了上去。   墨鲤回头看他一眼,无力地说:“孟兄,从昨晚开始,我们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哦,你不算,你喝了两口湖水。总之没有吃过东西,也没合过眼,你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还想治病?”   孟戚恍然,连忙点头受教。   他一边走,一边坚持跟墨鲤说明:“我只是忘记了这事,大夫该不会因为这点怀疑我是妖?”   “不是,我觉得妖跟人一样,要进食休息的,餐风饮露就能活着的是神仙。”墨鲤随口道,“而这世上没有神仙。”   孟戚失笑道:“大夫真是有意思,相信这世上有妖,却不相信有神仙?”   墨鲤不答。   他们很快就抵达了青湖镇,原本只是想去圣莲坛掌管的库房里找点能吃的东西,然后再寻个避风的屋子睡一觉,结果镇上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且说半个时辰前,一群手持兵刃的江湖人闯进了镇子。   他们来得突兀,直接对上了那群圣莲坛的教众。   青湖镇的百姓面对寻常的路人很是凶狠,但是看到这些拿刀拿枪的江湖人,就缩了起来,躲在巷子里探头探脑。   “有人说,你们在这里蛊惑百姓,还杀了镇上的商户。”   一个手持长剑的年轻人走了出来,他穿得还算不错,一脸的正义凛然。   “吞没商户家产,杀伤几十条人命,圣莲坛你们应该血债血偿!”年轻人一挥手,他身后的江湖人立刻推出了一个抖抖瑟瑟的小厮。   “你说一说,是不是圣莲坛教唆这里的人,杀了你的东家?”年轻人拍着小厮的肩问。   小厮脸色发白,恨不得立刻逃离这里,面对圣莲坛教众凶恶的目光跟带自己过来的人逼迫的眼神,只敢一个劲的点头。   “很好。”年轻人长剑一抖,奔着一个圣莲坛教众的胸口去了。   那教众猝不及防,惨叫一声,血如泉涌。   年轻人手里的剑非常锋利,他反手就削断了这个教众的人头,伸脚一勾,把首级举在手里朗声道:“这就是妖言惑众的下场!”   结果震慑人心的效果没有收到,圣莲坛教众全被激怒了,连躲在暗处的镇民也怒火中烧,冲动的直接抄起锄头木棒冲了出来,剩下的跑去请香主。   “杀光官府的走狗!”   “……那些盘剥乡亲,高价出售货物的奸猾小人,还敢找人来报仇?杀了他们!”   镇民一拥而上,发疯似的乱砸乱打,连老妇人都脱下鞋子向这边投掷。   年轻人没有想到这一出,连忙挥剑格挡,他身后的人也忙于防御。   小厮顿时没人管了,他趴在地上,心惊胆战地往外爬,中途被人踩了好几下,痛得直冒冷汗也不敢停下。   烂菜叶子、臭鸡蛋……   年轻人逐渐不耐烦了,怒道:“不要管了,先杀再说!”   他的剑法还算不错,施展开来,挨到的人非死即伤。   眼看就要被他杀出一条血路,年轻人忽然听到一声冷笑,紧跟着他的手臂像是被铁钳夹住了,痛得无法抬起。   香主拎起那个年轻人,狠狠抛到一边,砸上了半堵墙。   年轻人一口血喷出来,挣扎着想要站起。   “找死!”   香主看到其他人要跑,直接出手折断了好几个人的胳膊,加上镇民一阵乱棍,直接就打死了两个,剩下的也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带走!”   孟戚与墨鲤回到青湖镇时,看到的就是一地血迹。 第32章 信龙得生   “出了什么事?”   血腥味很重, 绝对不止死了一个人。   墨鲤发现附近房屋的墙壁上有刀剑留下的痕迹, 地上有烂菜叶子跟一些沾血的石头。   孟戚忽然道:“这里有人。”   他说着,走到一栋门窗损坏的房子里,掀开一堆杂物,里面赫然躺着一个小厮打扮的人。   墨鲤过去一看,发现这人身上全是鞋印, 嘴边有血。   “他受到了好几次撞击, 肋骨折断了, 内腑重伤。”墨鲤直接给这人灌了一道灵气, 后者眼皮动了动, 紧跟着连连咳血。   孟戚不懂医术,但是懂武功的人都知道一些外伤内伤的治法,现在看这小厮的模样,明显是不行了。   “你是什么人, 为什么在这里,青湖镇出了什么事?”   墨鲤又输了一道灵气, 缓解对方的疼痛。   这个小厮脸色苍白, 颤抖着,忽然满脸是泪。   死是一种很玄异的状态,有时即使大夫不说,本人也能感觉到它将要来临。   没有人想死。   小厮涕泪齐流, 牵动了伤势, 痛得眼前发黑。   “……我不想来的……我都说不能来了……”   他反反复复念叨着这两句话,又是懊悔, 又是怨恨。   墨鲤向孟戚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去紫微星君庙查看情况了。   这时小厮终于回过神,他抓着墨鲤的手,肯定地说:“你不是青湖镇的人!”   墨鲤点了点头,随后他听到小厮断断续续的说了一遍方才发生的事。   青湖镇曾经很热闹,是附近最大的镇子,商铺林立,镇上的人也很富裕,可是好景不长,十年前,官府给这里的商户定了重税。商人发现无利可图,就慢慢离开了,只留下一些祖祖辈辈都在青湖镇的老店铺还在经营。   因着税太重,青湖镇卖的东西总要比别的地方贵上一些。   久而久之,便生怨恨。   小厮想不明白,征重税的明明是官府,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都亲眼看着青湖镇慢慢败落,为何那些镇民连他们这些商户一起恨上了?事情不该有个源头吗?为什么这些人不讲缘由,只看到铺子多收了的钱财,却不想这些钱财的去处?   掌柜每每叹息,说换一任平州府君,也许日子就会好了。   然而他们竟永远等不到转好的那一天。   两年前,圣莲坛的人过来传教,开始还只是说一些神神叨叨的话,给镇民一些小恩小惠。忽有一天,就带着镇民打砸了一条街的所有铺子,将货物抢掠一空。   “……掌柜死了,我侥幸才逃出去。”小厮涕泪齐流地说,“他们杀了人还嫌不够,又去了掌柜的家中,把他们一家老小都杀了,说要找不义之财。掌柜一生与人为善,遇到乞儿还要施舍,家中虽有一些余财,那都是祖祖辈辈在青湖镇开布庄攒下来的,自从官府提了税,货物虽价高了十文铜板,可是一匹布多出的税都不止十文……赚得还比从前少了很多。若非祖业难舍,早就不做这行了,没想到……我去县城报官,居然无人理会,后来我拼命打听,才有个县衙的差役告诉我,这里的圣莲坛香主武功很厉害,他们不能来送死……”   他说了这一长串话,已是气力不济。   这时孟戚回来了,对墨鲤说:“有一群江湖人进了青湖镇,准备惩奸除恶,结果实力不济,死伤了大半,现在还活着的人都被绑在紫微星君庙前。圣莲坛召集了镇上的所有人,准备把他们烧死在那里。”   小厮听了,竟然挣扎着要起来,墨鲤连忙把他按住。   “他们不是什么大侠……”小厮喘着气,恨恨地说,“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听来青湖镇的事……找到我,说要帮掌柜他们报仇……强逼着我过来,根本不听我说什么。”   想到自己快要死了,小厮再也顾不得什么,连着痛骂。   只是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看一口气接不上来,嘴角不断流出黑血,浑身抽搐不止。   墨鲤垂下眼,覆在小厮后心的手掌微微一震。   小厮立刻没了声息。   墨鲤从杂物里取了一张破苇席,盖住了他的尸体。   墨鲤慢慢直起身,风穿过破损的门窗,吹得屋内满是寒意。   “……这就是如今的世道,大夫。”   孟戚站在墨鲤的身后,眼藏杀意,唇边泛着讽刺的笑,“想活的人活不下去,除了那些作乱的,还有一味迁怒的愚民,想要匡扶正义却没有脑子的大侠。就算将整个青湖镇杀得干干净净又能如何呢,想要彻底解决,只有改变这个世道才行。”   墨大夫静默了一阵,忽然低声问:“所以你去辅助李元泽平定天下,开创盛世?”   孟戚闻言愣住,他开始恍惚,脑中轰隆隆的似乎有个声音。   “唯有民无忧,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方是盛世之基……”   他对什么人说过这样的话?   那个人面目是模糊的,但是他站在自己面前,身边好像有很多人。   他们并肩而立,与那人一起,对着初升之日举杯共饮。   “誓镇边疆,平西凉、荡海寇、除奸邪,还世人一个朗朗乾坤!”   “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孟戚控制不住的浑身颤抖,他眼前发黑,竟是站立不住,一手扶住墙壁。   手指太过用力,竟深深扎入了砖石之内。   墨鲤见势不妙,连忙抓住了孟戚手腕,后者居然没有推拒,任由墨鲤输入灵力去调理乱成了一团的内息。   墨鲤说那句话只是有感而发,也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没料到引发了孟戚的病症发作。   孟戚双目通红,神智溃散。   只是这次他没有喊打喊杀,而是低声念叨着什么。   墨大夫凑近了听。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真真可笑,你们生而为人,是你们的圣贤自己写下的书,我信其言,与尔等共勉,可是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何等讽刺,以十年立皇权,十五年治天下,而后得十五年盛世,四海承平,李元泽眼中却只剩下他一家一姓的利益,忘记了何为仁义。   “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哈哈,舍我其谁?”   孟戚眉宇间满是戾气,狂放的内息似无垠广海上的巨浪,墨鲤的手被硬生生震开,好在他眼疾手快,又再次抓住。   孟戚这才“看”到了墨鲤。   他把自己扎入墙内的手掌缓缓抽离,指尖流出的内力生生毁去了一层砖石。   “孟戚!”   墨鲤试图唤醒眼前的人,他腾不出手去拿宁神丸,只能死死缠住对方。   孟戚倒是没有挣脱的意思,他恍惚了半晌,内息愈发紊乱,墨鲤快要压不住他了,正满头大汗的时候,忽然听到孟戚低声说:   “我没能杀他……”   “孟戚?”   “……李元泽骗了我,我一出太京,他就趁机动手。靖远侯给我留了一封信,如果君王死了,楚朝怎么办?天下怎么办?一个只对老臣动手,其他都没有改变的皇帝,还能算是万姓民众的明君吗?他们说,算。”   孟戚大笑,笑声扭曲,一抬手就砸断了墙。   墨鲤心神动摇,他知道后来发生的事,秦逯教他读史的时候说得清清楚楚。   楚元帝待民宽厚,在位三十年屡施仁政,他一生励精图治,身边更有贤臣良将辅佐。原本是一段君臣相得的千古佳话,然而楚元帝老时忽然昏庸,唯恐死后大权旁落,连杀三公九侯,导致朝中人心惶惶,群臣为求自保,下意识的对抗皇权。   楚元帝一死,继位的楚灵帝根本压不住群臣,于是大肆提拔年轻臣子,对抗朝中原有的臣子,两派互斗,闹得不可开交。   年轻臣子经验不足,办事又不老练,只能靠帝王偏帮。   越斗,就越发的君臣离心,年轻臣子里固然有对帝王忠心耿耿的人,然而更多的却是野心勃勃,见利而上的小人。   最终两派恶斗酿出了苦果,楚灵帝信重了一个不该信的人,不断的给他兵权,提拔他对抗靖远侯嫡系旧部,那就是大将军陆璋。   一场宫变,楚朝宗室尸横遍地,不肯降服的朝臣也被斩首,直杀得太京血流成河。   齐代楚而立,豪门世族与官吏表面臣服,实则阳奉阴违;封地在南方的楚朝三王各立旗号,讨伐陆璋,然而不思复国,只争正统之名。   盛世之景,转眼成空。   “我一错乃是没有杀李元泽,二错是因此气急而去,没有留在朝中……”   “你杀了他没用,李元泽已经做了!你留下也没用,人心难控,岂是多一人少一人就能改变的?”   墨鲤虽觉得自己若是孟戚,怕也无法释怀,甚至还不如孟戚,但是现在孟戚的情况不对,他只能作势痛骂,希望他能清醒过来。   然而收效甚微,墨大夫手臂一麻,连退三步,等他稳住身形,却只能看到孟戚的背影。   “轰!”   街口的水井被摧毁,水流喷涌而出。   孟戚不辨方向,沿着废墟又砸出数个坑洞。   “孟戚!”墨鲤拦在面前,后者身形一顿,然后被水流喷了个正着。   “……”   变成落汤鸡的孟戚眨了眨眼:“大夫,我这是怎么了?”   墨鲤看着填满了坑洞的水流,忽然有了个主意。   此时,圣莲坛的香主正吩咐手下捡柴火,堆在那些江湖人脚下。   “恶徒,你们不得好死!”年轻人血流披面,却还在痛骂。   他身边的同伴就不一样了,晕过去不说,清醒的人冷笑连连。   “骆彬!枉你平日吹嘘自己剑术多么了得,却连圣莲坛香主都敌不过?”   “欺世盗名之辈!”   名为骆彬的年轻人闻言恼怒异常,可是想到自己确实一招就败了,又不禁心生疑惑,难道自己的武功真的稀松平常?难道自己之前打败的江湖剑客都是徒有虚名?   圣莲坛香主听到这群人互骂,很是不屑。他拿起了骆彬的那柄剑,仔细一看,阴恻恻地笑起来:“金锋剑,原来是青城派金剑老道的传人,还真是冤家路窄。”   骆彬一呆,这才看到香主额头上的那块青痣。   这圣莲坛香主长得一副白面小生的模样,唯独额上胎记一般的青痣很是突兀。   “你,你是……幽屠门的青面鬼尊!”骆彬大骇,脱口而出,“幽屠门被灭多年,原来你躲在这里!”   香主直接把长剑抛到一边,揪起骆彬的头发,怪笑道:“对啊,隐姓埋名投靠圣莲坛,为了不引人注目只做一个小小的香主。这样不就总有像你这样的侠客,听到不过是个香主,就急匆匆的过来送死吗?”   说完一掌击在骆彬的丹田上,后者大口吐血。   香主却抓住了骆彬的手腕,肆无忌惮吸取着溃散的内力。   “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根基都轻浮得很。”   香主吸干了骆彬的内力,把他丢到了木柴上,似乎还嫌不够,又打量其他人。   跟骆彬同来的人全都战战兢兢,唯恐这魔头对自己动手。   然而香主却看不上他们,转身走上台阶,对镇民道:“他们在镇上杀人,要十倍偿还!被砍了手足的人,持刀把他们的手脚斩成十段,家中有死者的,可以分尸。紫微星君座下有真龙,龙就栖身在镇外的湖中,这是青湖镇的福泽!”   镇民顿时激动起来,香主说过,青湖镇是不一样的。   龙属水,水是财源,青湖镇原本那么富裕,都是官府与奸商作祟,毁了这个地方的福泽!   “杀了他们,烧死他们!驱除恶鬼带来的不祥!”   那些家中有人“病死”的镇民,更是叫得响亮,满眼都是仇恨。   香主悠悠地一挥手,他的声音不高,却能让每个人都听见:“紫微星君在上,信龙者生,逆龙者死……”   地面忽然震了一下,他警惕地停了话,四处张望。   镇民群情激奋,倒是没能发现。   “香主?”圣莲坛教众疑惑地问。   这时不远处扬起了一阵飞灰,夹杂着砖石崩落,好像有人在拆房子。   “怎么回事?”香主皱眉问,他很快想到了早晨出现的两个奇怪的人。   圣莲坛教众来不及过去查看情况,便见那股飞沙走石的旋风以极快的速度自东向西,转眼就在视野里过了半圈。   “我的房子!”当下有镇民尖叫着要回去。   耳边听得轰隆声响,好像有水流奔腾不休。   香主神色大变,二话不说掠空而起,准备逃命。   他轻功不错,转眼到了人群边缘,建这座庙的时候拆了很多房舍,又在周围征辟了许多空屋,让镇民吃住都在一起。闹了时疫之后,才让他们各自回家,现在这些房子全部没了,地面陷下去一个个坑洞。   烟尘之中,依稀有人横空一掌,摧拉枯朽般破坏着房舍与地面。   坑洞里不断有水流涌出。   香主不敢再看,正要踩着仅剩的几栋房子逃命,迎面却遇到了墨鲤。   “滚开!”香主大怒。   墨鲤不答,两人匆促间对了一掌,香主感到胸口气血翻涌,踉跄着飞出去。   墨鲤的手掌上多了一层诡异的青色。   香主心惊不已,这人是谁,怎会有如此深厚的内功?再看到墨鲤手上有异,顿时哈哈大笑:“小辈找死!让你尝尝蚀骨之毒的滋味!”   墨鲤甩了甩手,没事人一样的追过来。   香主大骇,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急忙压着内伤逃跑,没一会就被墨鲤追上了。   他掷出暗器,被墨鲤避开。   拔了淬毒的短刀,使出看家本领,然而不到十个回合就被墨鲤扭断了手腕,重重摔入废墟之中。   墨鲤没有再给他挣扎的机会,直接一掌击破了香主的丹田气海,废掉了他的武功。   香主委顿下来,脸上皱纹忽起,看起来足足老了二十岁。   墨鲤拎起人,提气跃至房顶,避开了孟戚拆房毁地的区域,直入庙宇前。   “砰。”   香主被丢到人堆前,他口吐鲜血,半天都没爬起来。   圣莲坛教众与镇民先是被周围的动静吓到,又看到有星君庇佑的香主居然半死不活地被丢回来,纵然愤怒,可是面对从天而降的墨鲤,还是忍不住退了一步。   他们想走也走不了,因为庙宇四周全是坑洞,地下暗流被生生凿了出来,水位暴涨,整座紫微星君庙好像变成了一座孤岛,除非像香主或者这个陌生煞神那样能飞,否则没法越过。   镇民们心生畏惧,骆彬等人却是大喜。   “这位前辈,救命!”   “圣莲坛草菅人命,此地镇民受其蛊惑,都死有余辜!”   骆彬挣扎着起来,指着香主,神情悲愤地说:“这人乃是多年前幽屠门余孽,投入圣莲坛,继续祸害百姓,诱使武林正道之人上钩,趁机吸内力……”   “你带来青湖镇的那个人呢?”墨鲤打断了他的话。   骆彬一愣,看了看同伴,好似这才想起那个小厮,顿时怒道:“那个小厮,必定是见势不妙跑了,我等好心好意愿为他报仇,他却不领情!”   墨鲤定定地看着他,不徐不疾地提醒道:“他是不是告诉过你们,这里的圣莲坛香主武功高强,镇民对其深信不疑,不能直接进来送死,至少也要探查一番?”   骆彬等人立刻一滞,半晌才有人道:“他贪生怕死……说的话怎么能信?”   “那你们现在呢?”墨鲤也不给他们松绑,就这样俯视着问。   骆彬因为武功废了,本来就满心恼恨,现在被墨鲤这么一说,好像这番劫难都是自己的错似的,面子顿时绷不住了。   “我乃青城派金剑真人门下嫡传弟子,奉师令下山惩恶除暴,你又是何人?”   墨鲤看了看他,若有所思:“既然你武功也被废了,倒是正好。”   说完也学着发狂的孟戚,抬掌灌注了十成内力,直接把庙门前面轰出一个坑洞。然后一手提起香主,一手提起骆彬,又把后者的绳索松了,齐齐丢入洞中。   “打吧。”墨鲤淡淡地说,俨然一副谁赢了他就放过谁的架势。   香主还在思索墨鲤的来历,而骆彬恨不得撕了香主,狂吼一声就扑了上去。   武功废了,招数还会。   两人扭打成一团,坑洞又狭窄,滚得一身是泥,毫无形象。   墨鲤转头看向镇民,这些人眼中满是敌意。   忽然有圣莲坛教众叫了一声紫微星君庇佑,持着骆彬那柄利剑就冲上来了,镇民也立刻持刀挥棒一拥而上。   这些人便是如此,纵然有几分畏惧,可是聚在一起,再有个领头的冲过去,他们顿时什么都不怕了。不是不怕死,而是根本不相信自己会死,不信别人能把他们全部杀了。   既然自己不会死,死的当然就是别人。   墨鲤抬起手,正要把他们都掀飞出去,结果有人代劳了。   圣莲坛教众与镇民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摔得半天都缓不过气。   星君庙正殿房顶上赫然站着一人,长发随风扬起,容光逼人,仿若天神。   “是紫微星君,一定是星君!”   “水是龙,真龙临世!”   另有一些镇民认出这好像是早晨跟墨鲤一起出现在青湖镇的人,面露迟疑,刚想要阻止身边的人欢呼呐喊——   “轰!”   孟戚一脚踩穿了屋顶,随手拆房梁,将那紫微星君的雕像直接推倒。   “……”   呼喊声一顿,镇民满脸惊恐,仿佛下一刻就要大难临头,有人抱了头不断哀嚎,跪地叩头祈求者更是多不胜数。   可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天没有变黑,地面没有塌陷,星君没有震怒降灾。   孟戚又踹了神像一脚,神像滚到了庙前的台阶上,镇民们惊得纷纷闪避。   “谁把这个紫微星君骂一遍,踩一遭,我就放谁离开。”孟戚懒洋洋地说,“骂到满意为止,要是我不高兴……你们可能不怕死,相信死了之后能得到紫微星君的庇佑,但我让你们死不成,就跟你们的香主一样。”   那几个被绑在旁边的江湖人,闻言一喜,正要说话。   “对了你们用不着骂,你们去镇外挖一座坟,要足够深,坟坑四面抹得足够光滑,再砍一棵树做棺材,要一根毛刺都不许有,谁要是做得不好,那口棺材跟坟就是他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北宋 张载   ————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   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出自《孟子》   ——————   那什么,现在是政治题时间。   楚朝开国功臣×14政治抱负的失败原因是什么?   答:在“家天下”的封建社会,李元泽的行为代表皇权利益,失败是必然……麻耶,国师来了,不答题了,大家快跑 第33章 解厄不祥   孟戚存心要刁难人。   直到傍晚, 也没有一个人能“骂”得让他满意。   甭管是三尺孩童, 还是齿动眼昏的老妇人,说不放,就不放!   圣莲坛掌管着整个青湖镇的口粮,库房就在打谷场那边,孟戚动手拆房子的时候特意避开了那片区域, 现在随便拎几袋粮食过来, 大锅灶这边是现成的, 早先镇民也是聚在庙里吃饭。圣莲坛的那些教众, 只要会武功的, 都被扒了外衣挂在庙前的旗杆上。   镇民心中不服,虽然被迫要骂紫微星君,但声音说得极其含糊,孟戚不用听就知道这些人是在骂自己, 他也不去管,就坐在神像的脸上, 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恶鬼, 这人一定是恶鬼!”   镇民不敢跟孟戚对视,当面虽惧,但转过身就开始嘀咕,满是敌意。   孟戚知道他们盘算着怎样对付自己, 他正无聊, 不介意让这些人亲眼目睹他们向来无往不利的手段,一折再折的感受。   先是满口歪理的老头, 浑不怕死,颤颤巍巍的硬往上凑。   孟戚伸手一推点了穴,笑穴。   听着那跟歪歪倒倒的外表完全相反的大笑声,孟戚道:“倒是看不出来,老人家元气很足!”   然后是几个扯散了发髻的妇人,她们满地打滚,不仅捶胸顿足,还非常豁得出去,上手撕扯起了自己的衣服。若是换了旁人,见到这般架势,非礼勿视,只能退避三尺,这些撒泼的妇人很有经验,遇到不买账还要揍她们的人,她们会死死抱住对方的腿,抓挠咬无所不用其极。   孟戚这次没点穴,他见这些人滚得满身泥,索性隔空拍了一掌。   内家高手有一门功夫叫做隔山打牛,隔空打人的手法叫劈空掌。孟戚既不杀她们,也没把她们打成重伤,而是击得筋脉移位。   那些妇人顿时口吐白沫,浑身止不住的抽搐,就像发了羊角疯。   见此情形,镇民蠢蠢欲动的心凉了半截。   孟戚却不肯放过他们,等墨鲤回来,他有意的高声谈笑:“大夫,像这样的地方,人都很不识趣。就算你把他们打趴了吓跪了,他们还要不死心的来试探你的底线,你知道他们最爱用的两招是什么吗?撒泼的妇人、倚老卖老的糟货……只让老人跟女人出面,男人自始至终都缩在后面,对了,平州方言是怎么说这种人的?”   没胆也没卵。   墨鲤唇角微动,暗暗瞪了孟戚一眼。   ——这般粗俗的话,他差点说出口了,如果秦老先生听见,必要痛心疾首,君子不出恶言。   换句话说,骂人可以,不能直接来。   镇民被激怒了,当下就有两个莽撞汉子,虎吼一声扑了过来。   孟戚压住他们的手臂,双手一带,就把人推到了旁边。   他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那两个汉子却捧着自己的臂膀,痛得大声哀嚎,甚至涕泪齐流。   这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狐疑地甩了甩手臂,结果除了一股异样的酸麻感之外,并没有任何受伤的迹象。   他们连忙擦去眼泪,感到太丢人,更是怨恨,结果一念未毕,剧痛又至。   想忍住喊叫,偏偏痛得钻心。   这般折腾了三回,两人已是满头大汗,颤抖不止。   旁人见之骇然,墨鲤倒是十分清楚,这是孟戚打进去一道灵力在作怪,不熬到这力消耗殆尽,这种死不了人也伤不到什么地方的折磨就不会停止。   墨大夫觉得见识了,仿佛翻开了灵气运用的新篇章。   “这是……蚀骨功!”有人惊叫,“你也是幽屠门的余孽!”   说话的是墨鲤刚带回来的那几个江湖人。   在墨鲤的“看管”下,他们老老实实地挖墓穴,做棺材,把那个小厮安葬了。   看到人死了,他们哑了声,没有继续跟墨鲤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不用墨鲤费心,就把事做得妥妥当当。   不过,也仅是如此了,等棺材葬下去,那点愧疚之心就随着他们烧的香磕的头一起没了,还认为自己仁至义尽,都是这小厮运气不好。   墨鲤强行把他们带回来时,他们就有些不情愿,只是不敢出声罢了。现在看见孟戚施展“邪门功夫”,顿时跳了起来。   “蚀骨功是幽屠门的绝学,外人绝对不会懂!”   这些江湖人像是发现了什么机密一样,目光中尽是厌恶鄙夷,正要说什么,忽然想到自己的处境,连忙闭了嘴。   墨鲤当然不会认为孟戚跟那什么幽屠门有关系。   他们又不是真正的武林高手,是把灵气化作内息,然后拿灵力当内力使。   他们不会法术,灵气也干不了别的,仔细一想,简直跟内力没什么分别。   真要说特异之处,那就是他们不用辛辛苦苦的打坐修炼度过瓶颈,所谓一甲子的内力,他们不需要六十年积累,拿本秘笈对着学六十个月就差不多了。   然而内力总有上限,这就是墨鲤所说的天赋,他现在的武功,在招式心境上仍然可以进步,内力方面就别想了,已经到头了。   幽屠门的蚀骨功是什么,墨鲤不知道,但是孟戚用灵气折腾人的这个法子他稍微一想,就知道怎么做了。   不等墨鲤开口,那些江湖人连忙道:“不过,效果一样的武功,也未必是同一种功法。”   墨大夫:“……”   话说得口不对心,假得三岁小孩都能看出来。   墨鲤顺着他们的视线往前看,赫然发现坑洞里已经没人了,骆彬趴在地上,他鼻青脸肿,手指都被咬断了一根。   香主直挺挺的躺着,浑身鲜血淋漓。   “死了?”   墨鲤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香主跟骆彬都被废了武功,两人都没有武器,也没有毒药,只能拼力气拼狠劲。骆彬年纪轻,香主在圣莲坛前呼后拥的,日子过得舒舒服服,早就没了那股锐气。   骆彬艰难地抬起头,怨恨地瞪着墨鲤。   就是这个人,把他推进了坑洞,让他像狗一样跟邪道余孽拼命争夺生存的机会,现在他武功废了,纵然日后养好身体重头再学内力也没用了,手指断了还怎么用剑?   墨鲤对骆彬眼底浓得化不开的怨恨视而不见,他点头问:“既然你想除暴安良,我怎好阻拦,我让你亲手报了武功被废之仇,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骆彬牙齿咬得咯咯响,怒道:“青城派不会……”   几个江湖人大急,有个人捂住了他的嘴,另外几人拼命给骆彬使眼色。   ——这时候说场面话,哪里是挽回面子威胁别人,根本是找死啊!   这两个来历不明的煞神,要是仔细一想觉得青城派日后找来是个麻烦,索性把人杀了灭口,以绝后患怎么办?   骆彬傻乎乎的找死,他们可不想死!   孟戚把他们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似笑非笑。   是什么给了他们错觉,以为小厮的事已经告一段落?骆彬看起来是领头的,其实不是发号施令决定一切的人,这错事人人有份,法不责众这条道理在大夫这里肯定是不好使的啊!   现在骆彬武功尽废,这些人的武功还在呢!   不急。   镇外还有一个患病的林窦,几服药吃完总得三天时间,这也意味着墨鲤与孟戚还要在青湖镇停留三天。   ***   林窦那日被孟戚一顿痛骂,整个人都变了。   他按时吃药,不再是恍恍惚惚的模样,三天后就有力气起床了。   林窦收拾了一些东西,准备带着虎子另外找个偏僻的地方隐姓埋名,他原本还打算溜回青湖镇找点干粮,结果路走到一半,发现镇子不对。   “……”   那些废弃的房屋还在,大部分街道也没变,只是镇中心多出来一座孤岛,四面都是深深的水渠。   林窦差点以为自己烧糊涂了。   他摸摸额头,没感觉到热度,连忙抱起虎子退回了林中。   林窦忐忑不安的等到中午,这才见到了孟戚。   “国师,青湖镇……”   “嗯?”   孟戚是来送药的,他对墨鲤的说法是“看虎子可怜”、“看在早死的昭华太子份上”。   那日病发作之后,孟戚想起了很多事,都是关于“国师孟戚”的事,其中就有昭华太子李羡。   李羡聪敏好学,孟戚还教过他几天经史。当然他不是唯一的,昭华太子有正经的太傅,另外那些楚朝开国功臣只是奉命给太子讲学,简单的说就是加课。   那时楚朝正值盛世,四海承平,储君贤明。   可是李羡不到三十岁就死了。   起初只是小病,后来病势沉重,再救居然救不过来,不到半月竟死了。   有谣言说是巫蛊,太京差点掀起了一场大祸,幸亏后来及时查出了缘由,原是太子宫中妃妾求子,常年服用补药,又偷偷掺在菜里,偏巧赶上李羡患病,吃的药与求子药药性相冲,偏又没有及时发现,太医误诊为国事繁忙疲乏体虚,再进补药,几番相加,一拖再拖,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去了太子一条命。   ——早死的人,在旁人的心里,犯的错都少些。   孟戚纵然不喜李元泽,可是李羡的死实在是个遗憾。   有人说,昭华太子若是活着,凭李羡的才华与能力,李元泽或许不会诛杀旧臣。   不过人心难测,想这些也是无用。   孟戚原本就准备等林窦病一好,就打发他们远远离开,看到林窦把东西都收拾好了,他刚觉得这人算是被他骂醒了,就看到林窦畏畏缩缩的模样,好像想问又不敢问。   “有话就说!”   “青湖镇怎么被淹了?”林窦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煞白。   “地下河忽然涌出,都是意外,谁也想不到。”孟戚一本正经地回答。   林窦:“……”   他半个字都不信。   年少时他听说国师有莫测之能,曾经把一条河都弄没了,据说是招来了神龙,饮尽了河水。现在就算填了整个青湖镇,他都不奇怪。   作者有话要说:   林窦:国师能喊来神龙,龙把一条河的水都喝光了!   墨鲤:???   孟戚:我不是,我没有,我没喝!   孟戚:摔,是靖远侯的水攻之计,当时我们堵了水源! 第34章 噫   夜深人静, 孤月高悬。   几道人影鬼鬼祟祟的出了庙门, 悄悄摸到水渠旁边。   “冻结实了没有?”   “白天看的时候,就这边最严实……”   月光照不到这个角落,探头望去,水面上黑漆漆的,看不真切。   水渠又宽, 凭他们的轻功根本过不去。   “那个煞星去找大夫了, 两人躲在庙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如果不趁着这个机会溜走, 天知道还有没有命活着出这个镇子。”   这时, 其中一人犹豫道:“可是咱们就这么把骆彬丢下了,他会不会……”   “笑话,我们不走,谁去给青城派报信?”   这些人不敢用太大的声音说话, 时不时左右张望,只恨今晚风太小, 盖不住细微的异声。   他们拿起偷藏的绳索, 找了块大石头放在岸边,又用绳索绕着石头打了个死结,这才有人拽着绳索,小心翼翼地降到水渠里。   “咔嚓。”   声音很细微, 但是瞒不过学武之人的耳朵,   那人提气快走几步,有惊无险地过了水渠。他将绳索抛回来, 其他人急忙去抓。   “别抢,一个个来。”   话是这么说,然而众人都不傻。这几日没那么冷,冰层不够厚,纵然能够借力,能承载的重量也是有限的。   第一个人踩上去就有裂缝,就算后面的人动作再轻,冰面裂开也是迟早的事。   大冷天掉进水里,那可够呛,更别说他们现在是逃命。   几人你争我抢,而最先过了水渠的人,已经趁着夜色跑了。   ——不跑,难道留下来送死?   刚才谁都不肯第一个上,现在发现不对又抢着来,这么闹下去肯定要惊动庙里那两个煞星!   他一边想,一边拖着身体拼命地跑,这几日他们天天只能喝粥,饿得头晕眼花,还要被那煞星指派了干活,熬得气空力尽、苦不堪言。   即使再难,一想起青湖镇民的惨状,他的步伐又加快了不少。   自从他们认出那煞星用了幽屠门的绝学,那煞星索性不加遮掩,变本加厉地折磨起了镇民,除了那些老弱不堪的妇孺,其他壮年男子竟是人人有份,每过一个时辰便会浑身疼痛,哀嚎不止,他们的老父老母以及妻儿围着旁边束手无策,哭得死去活来。   那景象真真惨不忍睹,可是疼过了,又半点事儿都没有,能走能动的,压根找不到伤处。   这哪里是煞星,分明是魔头!竟然喜欢听人哀嚎!   逃命的人想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摸着后颈想这番死里逃生之后,定要去庙里烧柱香去去晦气。   “必定是骆彬这自命不凡的家伙黑云罩顶走衰运,带累了老子……”   他呸了一口,借着月光辨认前面的路。   快了,过了这个巷子就是镇口。   这该死的青湖镇,他下辈子也不会再踏进来一步!   “嗖!”   一支利箭擦着他的脸,狠狠地扎入墙内。   这个江湖人张大了嘴,满脸惊恐,双腿发软。   青湖镇前方,黑压压的一片都是穿了皮甲的兵丁,少说也有四五百人。   领头的那人裹着一件玄色大氅,手扶长剑骑在马上,威风凛凛。   最前排的兵丁弯弓搭箭,瞄准了这边,吓得那江湖人动弹不得,唯恐变成箭靶子。   那将军一挥手,立刻有亲兵下马,把那江湖人押了过来。   “刘将军,人带来了。”   这将军不是别人,正是荡寇将军刘澹。   话说那日他们奔波一夜,跑到天亮竟然还是撞见了孟戚,劫走了所有的钱财。等孟戚走后,刘澹心想跑个蛋,不跑了!要是再遇到这煞星怎么得了,钱财可以没有,这些上好的凉城马要是没了,他能心疼死。   于是带了亲兵,垂头丧气的下山,去附近的县城歇息。   ——下意识选择了孟戚离开的反方向。   这里属平州府陂南县,境内多盗匪,刘澹因着公事跟这里的知县相熟,只是从前都属路过,这番前去打扰,陂南知县一听刘将军属于路过并无要事在身,顿时动了心思。   管辖境内有一群圣莲坛的乱党,不管哪个知县都睡不安稳,天知道这群人会不会冲到县城来烧杀抢掠。前任知县曾经派了人去平乱,结果一个都没回来。   打也打不过,赶又赶不走。   加上所辖境内别处也有盗匪生事,祸乱商道,影响倒比青湖镇更大一些,而青湖镇的圣莲坛教众只缩在那处也不出来,陂南知县只好听之任之。   现在见到刘澹,知县觉得机会来了,当下备了酒席宴请刘将军,把青湖镇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求刘将军相助。   刘澹听后大怒,圣莲坛是天授王手下势力,居然摸进了平州?   好胆!看他怎么收拾这些乌合之众!   会武功?难对付?   召集五百兵丁,带上军中的弓箭、强弩,还有攻打匪寨用的简易投石车,这阵势就算硬推也能把一个镇子推平了。那个武功高强的香主可能抓不到,毁掉圣莲坛在这里的势力却绝无问题。   刘澹召集人手费了大约六天的时间,这还是在陂南县多盗匪,兵丁较多,而他手下的将士又经常到这里,路径很熟的前提下。   点齐了兵将,刘澹也没耽搁,当夜就带着人来了。   “给我老实点儿,敢乱叫乱嚷,就砍了你!”亲兵把刀架在江湖人脖子上,后者欲哭无泪,这是什么样的衰运?怎么能背成这样?   “你们香主在哪里?”刘将军端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问。   他把逃跑的这个江湖人当做圣莲坛教众了,不然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镇口探头探脑?   刘澹心想,这些乌合之众,竟然还很警惕,寒冬腊月都有人蹲着放哨?   单单冲这个,刘将军就要高看这个圣莲坛香主一分。   武功高、能蛊惑百姓,就蹲在青湖镇根本不出去,不像那些盗匪嚷着什么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这是暗地里发展,所图甚大啊!   再派出斥候一打探,什么?青湖镇多了一条环形水渠?这是壕沟啊!   镇上别的地方都没人,疑似全部居住在水渠环绕的地区?这是坚壁清野啊!   不妙!   刘澹觉得自己挖出了一个野心家,还是一个广积粮缓称王的野心家!   “快回答我们将军的话,圣莲坛的香主在哪?”   “香主……死了。”江湖人愣愣地说。   “什么?”   正想着对手难缠的刘将军眼睛瞪圆了,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胡言乱语,乱刀砍死!”   “不不,是真死了!”这江湖人总算反应过来了,连声喊冤,“我不是圣莲坛的人,我是平州七星帮的人,是听说圣莲坛在这里危害一方,所以……所以跟着青城派的一位少侠过来铲奸除恶。”   刘澹死死地盯着这人。   刘将军那上过沙场的彪悍气息,一般人都扛不住,这个七星帮的汉子被磋磨了这些天,现在又被利箭指着、刀架着,腿都软了。   他颤抖着指自己出来的巷子,努力回头想要看到其他逃出来的同伴,只要多来一人,大家一起证明,可信度总会高一些。   可是那巷子里黑漆漆的,没有人声,也没有任何动静。   江湖人心里凉了半截,他不知道那些人是没能跑出来,还是见势不妙躲起来了,总之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他必须努力说服这个将军,才能保住自己的小命。   “……青湖镇的圣莲坛教众都完了,现在是一个幽屠门余孽,一个魔头控制着整个镇子,他的武功很邪乎,我们都不是对手,那位青城派的少侠快要被折磨死了……我是逃出来的!”   刘将军疑惑地问亲兵:“幽屠门是什么?又一群冒出来的叛逆?”   “将军,属下不知。”   站在暗处的墨鲤看清了这些兵马,皱了皱眉,无声无息地离开。   水渠里全是冻得瑟瑟发抖的人,他们互相争抢,最终踏碎了冰。   虽有心逃命,但他们抬头一看,发现孟戚背着手,站在水渠旁边悠闲的看着他们。   “……”   这谁还敢上去?   孟戚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把这群人一个个弄上来,不然就要冻出毛病了。   再把人挨个打晕,抬头恰好看到墨鲤回来,便笑着问:“看到了吗?哪里来的兵丁?”   “大约四五百人,带队的那个我们认识。”   “嗯?”   孟戚觉得他知道的齐朝官员挺多的,因为病情发作的时候他疯狂追查偷挖灵药的关联者,平州地方不小,真要说熟人,还是他跟大夫的熟人——   “刘钱袋?”   “……他好像叫刘澹。”墨鲤面无表情地纠正。   “反正是送我钱袋的人。”孟戚一挥手,片面忽略了自己打劫的事实,“怎么,他是来要钱袋?”   墨鲤摇头道:“我想应该不是,只是来剿圣莲坛。”   这也算是荡寇将军职责之内的事。   “啧,正好!那香主的首级还有圣莲坛这些教众送给他当功勋了。”孟戚漫不经心地说,“青湖镇的这些人,只要不冲上去找死,估计不会被杀。按照惯例,可能会跟流放的罪户一起,送到偏远地区开荒落户。”   “虎子呢?”   “两天前就跟林窦走了。”   说话间,刘将军带来的兵马已经进入了青湖镇。   墨鲤不得不提醒道:“他们带了弓箭手,还有弩。”   “……我教你用一枚铜板划破十张弓弦的暗器手法?”孟戚歪着头说。   墨鲤看出来了,孟戚就是打算吓一吓刘将军。   “不行!他看到你不一定会吓死,但是你看到他,可能要发病!”墨大夫坚定地要带走病患。   于是刘将军属下架起木桥,占了整个青湖镇时,发现圣莲坛教众被绑着放在一边,那群来除暴安良结果栽了的江湖人气息奄奄的趴在另外一边。   地面上插了个牌子,写着埋了圣莲坛香主的墓怎么走。   “……”   刘澹下令把镇民带上来问,结果镇民一听到紫微星君跟圣莲坛四个字,就面容扭曲,还有人神经质地喊疼。   刘将军再一问,才知道某个魔头在青湖镇,逼着他们骂了六天的紫微星君。   起初没有人配合,可是那魔头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他们痛得死去活来,有个脑子灵光的人在发作的时候当着魔头的面,破口大骂紫微星君跟圣莲坛,疼痛立刻没了,于是众人纷纷效仿。   结果现在镇民没了怪病,可听到那几个字,就有种隐隐作痛的感觉。   “真是奇人。”刘将军喃喃自语,复又问这人什么模样。   “那恶鬼生得一副好样貌,冷不防看见都会被他迷住,定是要害人的!”   “……衣服?穿一件褐色的袍子,看着很普通,寒冬腊月也不怕冷,肯定是妖孽!”   “是两个人!还有个据说是什么大夫,穿得严严实实,就像那种防风的斗篷,都看不清脸……”   刘将军越听神情越是怪异。   这时骆彬被抬了过来,他迫不及待地说:“将军,那两个逃走的人是幽屠门余孽,还请将军派人把他们捉拿归案,以免祸害百姓。”   “闭嘴!”   刘澹怒视,这是要他去送死啊!   本将军还没有活够!   “来人,把这里的人全部拿下,逐一问罪!”   刘将军发了一通火,转头对亲兵说,“等此地事了,我们尽快回四郎山的驻地。”   再也不出来了!   躲国师为什么这么难?   青湖镇外,孟戚抱着手臂看墨大夫整理行囊。   “大夫,我们去哪?”   “青湖镇属陂南县,再往南走八十里就是四郎山了。”墨鲤沉吟,听说四郎山有龙脉。   作者有话要说:   刘澹怒视,这是要他去送死啊!   翻译——刘澹:滚,这道送命题我不做 第35章 夫逆天而行者   武林高手不拘小节, 以天为被, 席地为床。   ——大半夜的从青湖镇出来,没地方住了。   这里是一处陡坡,恰好可以避风,坡下有几块平坦的大石,不管横躺侧卧都足够了。   墨鲤不介意睡在野地里, 孟戚却有点不乐意, 他努力说服大夫:“我记得附近就是陂南县城, 翻过这座山就到了。”   “夜里应该睡觉, 赶什么路, 你还是病患。”墨大夫不为所动。   赶到陂南县又能怎么样,这里可不是竹山县,外面都有宵禁。   就算翻墙进了县城,一样不能投宿客栈, 还不是得等到早晨,何必呢!自小就在山里来去的墨鲤, 比起床铺, 其实他心底里觉得在野外要自在得多。   不过因为秦逯的缘故,墨鲤努力维持着人该有的模样。   在疑似同类的孟戚面前,墨鲤就稍微放开了一些,不再维持着君子该有的仪态。   看到墨鲤已经躺了下来, 孟戚只好选了附近的一块石头。   “睡不着?”   “……”   “那就问问病情吧, 你家被毁的这三年以来,你时而清醒, 时而失常,并非每次都能遇到城镇,那么你住在哪里?”   孟戚被墨大夫问住了,他仔细想了想,随后发现自己干脆不睡觉的情况太多了,多到数不清。虽然让他睡也能睡,但是正常人肯定不会是这样!   “你是经常不睡觉,还是根本不想睡?”墨大夫继续了解情况,根据在孟戚在青湖镇的表现,国师该吃吃该睡睡,并没有什么异常。   孟戚认真想了一阵,然后说:“都有吧,发作的时候人都是稀里糊涂的,除了杀人什么都不想做,睡觉能杀人吗?”   那肯定不能啊!   所以为了千里追杀盗挖灵药的人,饭也不吃,觉也不睡?   墨鲤觉得自己似乎能够理解刘将军的惊恐了。   一个武功高强还没日没夜报仇的疯子,对齐朝的锦衣卫造成了沉重的打击,还一点都不低调,这样的事情根本盖不住,有点消息渠道的官吏大概都听说了。   原本是寻找前朝宝藏,结果惹上了这么个麻烦,锦衣卫指挥使可能已经吐血了。   孟戚往墨鲤身边凑近了一些,准备等大夫再塞给他一颗宁神丸,那种药丸子虽然苦,但是吃下去感觉不错,胀痛的脑袋变得轻松很多。   吃了两次,孟戚就感觉到了好处。   发现墨大夫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孟戚心念一动,眼底满是戾气,冷声道:“也许这世上的人都死尽了,我才能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   墨鲤猛然回神,然后定定地看了孟戚一会儿,面无表情地躺下去睡了。   ——想骗药吃?门都没有!   孟戚脸上扭曲的表情收也不是,继续绷着也不对,他纳闷地想大夫是怎么看出破绽的呢?明明在属于“国师孟戚”的记忆里,没人能看出他的心情好坏啊!都说国师喜怒不定,难以揣测来着,大家都绕着他走!   “大夫?”孟戚又靠近一些,这个位置他能感受到墨鲤身上的气息。   清冽得像是山泉,微凉的气息,很平和,没有一点攻击性。   说来不可思议,一个武功高手身上竟然没有萧杀之气,难怪会被人小看。   孟戚想到骆彬看墨鲤的怨毒眼神,嘴角就泛起了神经质的笑。   “躺下来。”   墨鲤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头也不回地说,“你说过都听我的,让你休息都这么难?”   孟戚从善如流地躺下了,挨在墨鲤身边,手臂近得可以搭上墨鲤的腰。   墨鲤:“……”   作为一条鱼,不,一条龙脉,他不习惯有人睡在旁边!   “去那块石头,我都清理过了,没有枯草跟积雪。”   墨鲤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仍然拿出对病患的耐心,伸手推了一下孟戚。   他眼睛半闭着,说话的语气还是那么冷硬,却微妙地带上了困倦的鼻音。   孟戚一顿,慢慢退了回去。   墨鲤正要入睡,忽然听到那人问:“大夫这些天怎么没有跟我继续谈论妖怪的事?”   “这样的事情,我提个醒就够了,你自己会想的。”墨鲤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孟戚知道大夫很困了,可是他想继续听这个声音,就拖延这场睡前谈话:“大夫你似乎见过妖,为何你一点都不惧怕?世人对妖物的态度,可不这么友善。”   “唔。”   墨鲤只发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节。   孟戚跟着压低声音,蛊惑般的低语:“你是妖吗?”   夜色沉沉,孤月清辉照在山坡的另一边,这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良久,孟戚遗憾地叹了口气。   居然不说梦话,真是不好骗。   他直起身体,仔细端详着墨鲤睡着后的模样。   眼角微长,平时不觉得有异,闭上眼睛的时候就变得很明显了,睫毛长长的覆在眼睑上,年轻得找不到任何皱纹,连一粒痣都没有。   孟戚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想,大夫是真的年轻,还是像自己一样特殊呢?   他在这两个猜测中间摇摆不定。   乍看是没有经历过挫折,没有陷入过困苦的人,连气息是那么平和,以至于孟戚最初把这种特质当做了年轻容易受骗。可是一转眼,那人就会用仿佛洞晓世情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自己。   什么天真好骗,不存在的!   等孟戚把治愈的信心寄托在这位看起来很可靠的大夫身上之后,对方又出人意料的随意,竟然毫无防备地在自己面前说话说到一半就睡着了?!   就算内家高手沉睡时亦能感觉到危险,并且可以在意识还没有真正清醒前迅速做出反击,十个偷袭者有九个都是找死——但还是有那么一个例外的,比如偷袭者的武功更高。   不仅如此,孟戚还是一个病情发作时想要杀人的疯子!   孟戚想不明白,这份信任是从哪儿来的!他躺在石头上,把两人相遇以来发生的事从头到尾仔细捋了一遍。   “妖怪……”   孟戚忽然笑了,骗不出实话也没关系,他可以猜。   他不相信世间真的有妖怪,话本里那种摇身一变化为人形的妖物,但可以肯定的是,确实有那么一类人,异于常人!   寿命很长,能维持外表的年轻模样。   天赋卓绝,习武的话事半功倍。   外表……应该也是不错的,孟戚不太确定地转过头,看着那人的睡颜。   孟戚记得自己在太京做国师的时候,外表应该看起来像是一个老者,楚朝灭亡他隐居山中,却忽然变得年轻了,穿的衣服也不是属于老者的。这种错乱感,让孟戚非常困扰,然而仔细一想,他就能找到缘由——   如果自己真的不会老,怎么可能让别人发现呢!   更别说像李元泽那样看重权势的人,历来帝王多有求仙问道,祈求长生,要是发现自己信重的臣子多年容颜不变,怕是要出事了。   孟戚暗想,一个这样的人确实可以被称作妖了,哪怕他没有多出一条尾巴。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族群呢?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本领?往远了想,传说彭祖活了八百岁,往近处说,旁边那块石头上躺着睡觉的人可能就是同族?   孟戚躺着石头上,思绪翻腾,他看着天上的月亮,自言自语道:“不老……寿命不知几何,万一再不死,大约就是逆天的存在了!”   这里的逆天,不是一个好词。   天道有常,万物之间有其规律,这规律是日升月落,是潮涨潮退。   违背这种规律,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农夫耕种顺应时节,旅人行路要看阴晴圆缺,就连掌兵的将军,学的兵法也是利用种种条件顺势而为,哪有逆天而行的!那是找死!   孟戚叹口气,莫名其妙就多了一个神秘的身世,神秘的身份跟血统,这顶“逆天而行”的帽子忽然戴上,该不会像话本里那样,将来会被天雷追着连劈九九八十一道吧?   也罢,孟戚失神地想,没准自己这族的命运就是逆天而行。   ——注定了披荆斩棘,手挽乾坤,最后跌得头破血流。   他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天都亮了。   孟戚连忙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远处好像有些动静,声音很轻,听起来是体型很小动物。   孟戚并不担心,他发病之后浑身戾气,动物根本不敢靠近他。   “……”   这悉悉索索的声音,好像去了大夫那边?   孟戚睁开眼,扭头一看,随即整个人都僵住了。   一只野猫。   猫并不大,看起来像是刚刚被母猫赶出巢穴的半大崽子,经过一夜的捕猎,刚刚吃饱肚子想要回到自己避风的天然石洞巢穴里。   结果回家的路被两个人类堵住了。   野猫绕着石头转了两圈,也没上爪子挠,而是用身体去挤墨鲤的手臂。   ——那只手臂恰好挡住了石块下方的缝隙,野猫进不去,只有硬挤。   墨鲤被这么蹭来蹭去,迷迷糊糊地醒了,他先是感到手臂那边有软绵绵的东西,还毛茸茸的,抬起头一看,瞬间清醒。   墨鲤手臂猛地一缩,野猫顺利地蹲回了窝里。   “你怕猫?”孟戚似笑非笑地问。   墨鲤瞳孔收缩,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孟戚。   孟戚正感觉到奇怪,突然背后也传来了软绵绵的触感。   见鬼了,这里住着一窝猫崽子!   孟戚下意识地跳了起来,反应比墨鲤还要大。   “堂堂七尺男儿,为何怕猫?”墨大夫亲身示范了什么叫做腊月的债,还得快。   孟戚抽了下嘴角,勉强道:“吾之爱宠惧猫,故而我也见不得狸奴,大夫呢?”   “……被猫挠过。”   做鱼的时候,挨过猫爪子,简直是噩梦!   孟戚与墨鲤神情僵硬的看着蹲在石块上几只野猫,不自觉地后退。   “日出东山,不如就此赶路吧?”   “孟兄言之有理。”   作者有话要说:   孟戚:古往今来,夫逆天而行者……   野猫:喵   孟戚:……   作者:夫逆天而行者,怕猫。【不是,下一章不是这个标题】 第36章 龙也   墨鲤怕猫的事, 要从他“九岁”的时候说起。   那年夏天特别热, 即使在山里,也没有一丝风。   山里有一户人家发了急症,秦逯就出门去了。因为天太热,他心疼徒弟,就把弟子放在了家里, 不叫他出去挨晒。   秦老先生前脚一走, 墨鲤立刻把浴桶搬出来, 又打了几桶井水将浴桶灌满, 然后关上门窗, 变回鱼在水里游来游去。   ——这么热的天,不让鱼玩水,简直要命。   井水很凉,泡得某鱼通体舒爽。   因为太舒服了, 加上夏日午后困倦,墨鲤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山神庙原先住了一个老和尚, 养了两只猫, 后来老和尚圆寂了,这些猫就在附近觅食,有时候也会躺在庙里的房梁上睡大觉,墨鲤去拎井水的时候, 并没有注意到有猫溜进了自己的屋子, 蹲在房梁上聚精会神地看着“鱼”玩耍。   看见水里久久没有动静,那猫悄无声息地下来了, 跳上木桶的边缘,伸了爪子就去捞鱼。   鱼惊醒了,稀里糊涂地躲避着猫爪。   野猫的猎食技巧很是娴熟,两三下就把鱼拍出了水,落到地上。   眼看着那猫扑了上来,墨鲤直接变了回来。   偏这么巧,秦老先生也回来了,进门就看到了一地的水,小徒弟光着身子坐在地上,身上有几道浅浅的猫爪印,那猫还趴在藕段似的胖胳膊上舔来舔去,疑惑地喵喵叫——鱼呢,那么大一条鱼去哪儿了?   秦逯吓得立刻赶走了猫,还好伤口并不严重,敷了药之后发现小徒弟居然直接泡井水洗澡,气得给弟子灌了一碗药汤下去,又罚抄一堆医书。   墨鲤那时候很多事都不懂,抄完书他悄悄偷窥那群野猫在溪流边捕鱼。   几条鱼被拍得头晕脑胀,有的猫还不吃,就是拍着玩,玩到那鱼奄奄一息这才慢条斯理地填肚皮。真是太可怕了,从此之后,墨鲤就绕着猫走了。   后来墨鲤知道山里有许多动物都会捕鱼吃,比如熊。   人类也吃鱼,到了冬天家家户户都挂着咸鱼干,可是那些墨鲤都没什么感觉,毕竟那些鱼长得都不像自己。   溪流里的大鱼还会吃小鱼呢。   墨鲤没有见过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鱼,所以就算秦老先生当着他的面炖鱼,他也无所谓。   可猫就不一样了,那是真正祸害过自己的。   最初的阴影,真是甩都甩不掉。   当然事情在墨大夫这里,还有另外一个说法,他这不是怕猫,而是不喜狸奴。   “……你是说,你碰到猫就会浑身发痒,甚至要喝药才能好?”孟戚上下打量墨鲤,非常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他们的反应如此一致,更证明了是同族,大夫说是怕痒,可自己怎么一点都不痒?   墨大夫眉毛都不动一下,十分镇定,因为世上确实有人患这样的病,他拿来充当理由怎么了?   孟戚也开始给自己挽回面子:“当年我养着那只沙鼠的话,非常担心它的安危,院外的篱笆都扎得严严实实,还特意绕了荆棘上去,就是担心有野猫黄鼠狼进去祸害我的灵药。有那么一阵子,我夜里都坐在院子里,一听到有声音就睁开眼睛,把那些家伙撵走……”   墨鲤神情冷淡地想,护灵药还算个理由,那只沙鼠的真面目还有待查证呢!   话说回来,跟自己一样害怕猫,墨大夫怀疑孟戚的原形也是一条鱼,他探究地望向孟戚,恰好跟对方的眼神撞上了。   “……”   各自转过头,继续思索并且认为对方刚才的辩解完全不值得相信。   墨鲤在琢磨孟戚是鱼,还是鼠;孟戚则给那个神秘的部族加上了“怕猫”这条迷之特征,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怕猫。   缱绻依人慧有余,长安俊物最推渠。   楚朝文人雅士多爱狸奴,不分高低贵贱,怀中时常抱有这么一只猫。   孟戚想了半天,也没明白自己不愿被猫近身的道理。   简直是谜!   ***   路过陂南县城时,墨鲤看到有大批人马正在进城,猜测是刘将军的手下,于是没有进城,索性直接往四郎山去了。   六十里山路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   原本以两人的速度,完全可以走得更快,可是出了陂南县不远,山道上的人就越来越多,还都是商队,跟他们一个方向,要去四郎山。   幸好墨鲤早有先见之明,走的时候给孟戚找了一件厚实的外袍,遮头盖脸的那种。   否则这样的天气就穿单衣,走到哪都会被人侧目的,墨鲤不喜欢引起太多人注意。   不过路上有这么多人实在古怪,现在是腊月了,经商的人应该急着处理货物准备返乡过年,不会继续在外面奔波,难道这些商队都是四郎山出来的人?   墨鲤却打听了一下,发现还真是这样。   四郎山录属秋陵县,当地有一豪强司氏,往前数两百年出过名将,之前也为陈朝效过力。陈朝末年天下大乱的时候,司家在四郎山建了一座坞堡,养了八百悍卒,附近几个县城都归顺了司家堡,发展势头很是不错,也算是一方小势力。   司家堡运气好,因平州不是兵家必争之地,倒也没被卷入战乱,也就杀杀盗匪,剿灭一些窜逃到这里来的乱军。受限于人力物力,司家堡也没能有什么大作为。   李元泽立国为楚,割据地方的小势力,若不遣散兵卒归顺,就会被楚军踏平。   司家堡自然不会拿鸡蛋往石头上碰,主动投诚,又解散了兵马,最后捞到了秋陵县尉一职,也算摇身一变,重新混上了新朝的官场。   司氏毕竟是地头蛇,在四郎山很有势力,即使后来不做县尉了,在秋陵县也没有人敢得罪司家。   等到楚朝灭亡,原本的司家堡又悄悄蓄起了悍卒,反正养私兵是世家大族心照不宣的事,司家俨然成了秋陵县的一霸。   这一代的司家少主,更是天纵英才,小小年纪就成功扩展了司家产业。   现在秋陵县半个县城都是司家的生意,从酒楼到布庄,司家都插了一手。   眼前这些商队大半是司家的,剩下的则是秋陵县别的商户,跟在司家后面喝点油水。年底要到了,商队从四面八方赶回来,顺带运些货物回来贩售。   因为身上携带了大量财物,这些商队都有护卫,个个人高马大,持刀背弓,一看就不是江湖走镖的人,而是司家自己养的护卫。   弓箭等物民间禁用,乃是朝廷军队制式兵器,不过现在的士族豪强多半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像司家这样的地头蛇,县衙还要给几分面子,于是他们大喇喇地把违禁的弓箭亮在外面,寻常盗匪见了,都会退避。   在这些商队之人的口中,秋陵县的富庶,都是司家的功劳。   那个赶车的车夫,更是把司家少主吹得天花乱坠。   车夫并不是司家商队的人,墨鲤也没法从司家商队里打听什么,那些护卫很尽忠职守,根本不允许陌生人靠近车队。   车夫说着司家时,语气里满是艳羡。   墨鲤看了看他,估计这人从外面回来,一路又跟着司家商队,所以还没听过平州盛行的那则传闻。   ——四郎山发现了金矿,当地豪强偷偷挖掘,事情败露之后,为掩盖事实,就把开矿的奴仆全部杀了。后来山中闹鬼,便有人说是阴魂不散,凶煞凝空,故而天降暴雪。   这些都是麻县的何大夫告诉墨鲤的。   传闻里没说豪强的姓氏,可是在四郎山地头秋陵县,好像只有一个司家符合条件。   “我兄弟二人,乃是去秋陵县访亲,想打听近山处有几个村子?”   墨鲤耐心地跟车夫搭话,在对方吹嘘司家的时候,还能点点头充做附和,孟戚颇感意外,他看外表还以为墨鲤是那种性情冷淡,不喜言辞的人。   孟戚转念一想,做大夫的,怎么可能因为跟贩夫走卒搭话不耐烦呢?   “……这般说来,司家少主确实是商道奇才,不知少主的父亲,现在这位司家家主,又有什么样的事迹?”   那车夫被问住了,他抓了半天脑袋,都没能支吾出声。   同是小商队的押车汉子笑道:“有这么个争气的儿子,就够炫耀一辈子了!其实都是运气,赶巧了在一起,司家才有今日。你想,司家少主再有能耐,也得有足够的本钱吧!司家怎么会给大笔钱财让一个年轻人胡闹?就算他是下一任的家主,也不可能!”   “这么说,那本钱是——   “是山里的灵药!大约七年前,司家在深山里发现了许多珍贵药材,百年参成把抓,……据说其中还有成形的何首乌,司家可是发了好大一笔!”   墨鲤听到灵药两个字,脑袋里嗡地一声,连忙去看孟戚的情况。   孟戚倒没有发病,只是神情里带着讥讽。   那边车夫还在跟同伴争执。   “唉?我怎么听说,司家是在山里遇到了龙……”   “怎么可能,这世上哪来的龙!”   押车汉子嗤笑道,“就算有,龙怎么会躲在深山里,咱们平州又不是什么好地方,难道你想说那龙给了司家诸多药材?司家何德何能攀扯上龙,难道想造反?”   车夫恼道:“怎么不是,还有人看到哩,当时天上有龙的影子,只是在深夜,见到的人少。”   “你就吹吧!”   商队里的人还在拌嘴,墨鲤神情愈发难看,孟戚把他的反应都看在眼里,悄悄凑近了。   “大夫,你在找那条龙?”   “……”   墨鲤审视着孟戚,似乎想要问孟戚是不是祖籍四郎山,转念一想。孟戚早就到了太京,应该跟四郎山没什么关系。   “龙是虚无缥缈之说,孟兄何出此言?”   作者有话要说:   缱绻依人慧有余,长安俊物最推渠——清,龚自珍   是一首说猫的诗   ————   虽然咸阳跟长安严格说起来不完全重合,不过这是架空,地名之类的就不要完全代入真实啦,因为攻的缘故,会在咸阳附近安排一座山,位置跟现实不同,也不是骊山 第37章 患以民生疾苦   山道上的积雪严重拖慢了商队的行进速度。   四郎山的地势没有平州西北险峻, 因为商队的缘故, 这里的路还被专门修过,除了湿滑一些,倒也平整。   孟戚并不急着赶路,他走走停停,看道旁的风景打发时间。   像他们这样中途加入队伍里的人并不少, 有货郎、樵夫, 甚至是衙门里押送物资的差役。   衙门里办事的人也分三六九等, 有品级的就不说了, 单论这些不入流的差役, 有的是长期在衙门供职,有的则是前来服徭役的百姓。   后者做的不是送信这种轻松活计,而是为官府运送物资,比如冬天用的柴炭、修筑房舍的沙土砖瓦等等, 说白了就是不要钱的苦力。   徭役会分摊到每个男丁头上,每人每年都需要为官府干一个月左右的重活。具体做什么、要干多久, 官府说了算。   在竹山县服徭役, 县衙是管吃管住的,活不也多,百姓还跟官府的人很熟,大家边干边聊, 很是热闹。外面显然不是这样, 那些人都一声不吭地推车,督工模样的人也没心情说笑, 只想着赶紧把差事交了好回家。   这时便能看出司家的强横,为官府运送东西的车辆,居然不敢越过司家商队,而是像小商队那样跟在后面。   天擦黑的时候,还没有到秋陵县城。   大大小小的商队都停了下来,他们找了块空地,把车围成一个个圆圈,然后在避风的地方生起篝火取暖。   想着很快就要到家,众人脸上都带着笑,唯有那些差役惶急不安。   “明日便是限期了!”   “……吾等去禀明情况,或许会通融的。”负责监工的官府小吏也没有办法,愁眉苦脸地对着围上来的差役说,“到处都是积雪,要是赶夜路,损了车辆跟粮草,罪责岂不是更重?”   “要不是遇到司家商队,我们能走得更快一些!”有个差役愤愤地说。   旁边立刻有人捂住了他的嘴,低声道:“你不要命了?司家向来蛮横,耽搁了一日你我不过领几鞭子的责罚,要是冲撞了司家的货物,你要怎么赔?”   那差役听了心有不服,还想再说。   督工小吏指着那司家商队护卫明晃晃的刀说:“你就算赔得起,可你的胳膊腿儿硬得过刀吗?倒是不会杀你,可让你缺手断脚怎么办?你家告上去,便推说误认你为盗匪,再打发一些汤药钱,到那时,你一家老小怎么活?”   差役再无话说,闷头坐到一边。   墨鲤把那群人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看了看差役运送的车,车辙印很深,车上盖着防水的油布,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这样的大车,总共有二十多辆,没有牛马牵引,全靠人力。   “外面的徭役,都是这么重吗?”墨鲤怔怔地问。   纵然书上说,苛政猛于虎,可是墨鲤所经过的地方,并非民不聊生,方才商队的车夫也说了,秋陵县很是富庶,百姓的日子比从前好多了。   难道这就是好多了?   墨鲤不自觉地问出了口,孟戚看着那些差役,低声说:“若不想服徭役,可以用钱赎买,秋陵县富庶的人多了,愿意花钱的人多了,不用去卖苦力,自然觉得日子比从前好过很多。然而这世上,总有些人是出不起钱的,干活的人少了,可是要做的事还在那里,于是对穷困人来说,徭役更重。”   “那些赎买徭役的钱,不是官府雇人代工的费用?”墨鲤下意识地问,一来一去,怎么会干活的人变少呢?   孟戚顿了顿,没有答话。   秦逯没有做过官,对这些隐私一窍不通,墨鲤自然学不到这些,他多年不离竹山县,见到与印象中完全不同的事,一时想不明白,也是有的。其实不用孟戚解释,墨鲤慢慢细思,也能琢磨出答案。   官府收了赎买徭役的钱,却不雇人干活,仍旧使唤那些贫苦人,把一个人当做两个人来使,然后账目上再记一笔雇工。如此这般,省下来的钱财就进了县衙贪墨之徒的口袋。   “这是很常见的事?”   “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很常见……”孟戚出神了一阵,似乎在回忆什么,然后道,“楚朝曾为此颁布新的徭役法,凡被摊发徭役者,一概不许赎买,家有余财的,可以派遣奴仆、或者自行雇人前往服役,不得由官府代收钱财。”   墨鲤听了,觉得这倒是个办法,从根源上遏制压迫。   孰料孟戚接下去那句话却是——   “新法推行失败了,那些捞钱的官吏,总能找到空子钻。他们通过牙行,规定富户必须通过官办的牙行雇人,钱财转了个手,又到了那些官吏的钱袋里,实际上根本没有雇工前去,事情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得到解决。还有再黑心一些的官吏,干脆向服徭役的百姓收取‘独份钱’,每人十文,若是不缴,就会被牙行强行‘雇’去,原本只需要服役一个月,被延长至两个月,做了雇工却拿不到一文钱。即使上告,府衙县衙早就沆瀣一气……”   墨鲤听得气息都有些急促起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些差役蹲在车边,似乎还在为不能及时赶到秋陵县苦恼。   身边孟戚继续道:“楚朝推行新法,包括徭役法在内,共十二条,又为新法立下巡检一职,最终结果却是令人失望。贪官砍了许多,那些跟贪官勾结一气的巡检也不少。譬如徭役法,大夫,你知道为何会失败吗?”   “……吏治腐败?”   “不,乃是县衙官制不全。”孟戚似乎完全恢复了作为国师的记忆,他侃侃而谈道,“在一座县衙里,正经拿朝廷俸禄的官吏并不多,捕快、狱卒、押官这些人吃的根本不算是朝廷俸禄,他们养家糊口的钱,是县衙给的,县衙的钱从哪儿来?就从朝廷默许的地方扣油水,加上知县有任期,他们来来去去,没个定数,只有这些小吏久蹲县衙,他们倒成了地头蛇,甚至可以架空知县,他们若是不肯干活,知县也没有法子,只能顺着他们,给他们好处。”   墨鲤沉默不语。   这似乎就是秦老先生说过的,是薛令君才懂,而他们所知甚少的事?   “大夫,看你的模样,想必竹山县并无这些。”孟戚忽然笑了,悠然道,“这让我起了好奇之心,想去竹山县看看……不过再好的地方,也不是一直如此。”   墨鲤听山民说过,在薛令君来之前,竹山县是什么模样。   薛令君虽然比秦老先生年轻三十岁,但是在一般人眼里,知天命的年纪已是垂垂老矣。即使薛令君身体好,再活个几十年,可是几十年过后呢?   墨大夫逐渐发现,他对未来的期望,好像越来越难以实现了。   至少他无法想象将来的竹山县,有一群盘剥百姓的小吏,一群蛊惑民众的圣莲坛教众。   秦逯当年云游天下,最终落脚在了薛令君治下的竹山县,可是墨鲤能怎么办?歧懋山就在那里,他能在外面游荡,可终归挪不了窝,还是要回竹山县。   “大夫后悔离开故乡了?”   “故园虽好,但是若不出来,又怎能察觉到将来的危机?”墨鲤回道。   一地之民,活得如何,全靠来赴任的知县是何样的人?要如何改变?   墨鲤想了很多很多,等他回过神时,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连他这条小小的龙脉,尚且得为竹山县担忧,那么太京龙脉呢?   龙脉一旦化形,作为人活在世间,就会遇到同样的烦恼。   太京是历朝国都,一个糟糕的皇帝,可比一个糟糕的县官麻烦多了。   难道太京龙脉能够忍得住这样的糟心吗?   墨鲤下意识地望向孟戚,目光幽深。   孟戚正等着大夫继续向他求教呢,乍然对上这个眼神,他后颈一凉,好像有什么秘密被发现了似的。   “……”   怪了,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孟戚在心里嘀咕。   “嗯?”墨鲤恰好看到孟戚身后不远处,有个蒙头遮脸的人跑到差役身边,体力不支栽倒,那些差役似乎认得这个人,连忙将他遮住。   这时,商队前面也乱了起来,像是出了什么事。   紧跟着,便看到一队人举着火把,由远而近地往这边来。   领头的是个黑塔似的汉子,他骑在马上,刀锋般的目光扫视了乱糟糟的营地一圈,他身后的人上来盘问,有没有看到陌生人从秋陵县的方向来。   众人齐齐摇头,这一路上只有去秋陵县的,还没看到走反道的呢!   司家商队的护卫似乎认得这些人,上前说了起来。   “……肯定出事了!”墨鲤下午搭过话的那个车夫,拍着腿道,“这些人都是司家堡来的,天黑成这样,他们难道在追什么人?”   墨鲤用眼角余光看差役那边,发现他们已经把人藏到车后的阴影里了。   “都不许遮着脸,把脸露出来!”司家堡的人蛮横地命令道,冲进来见人就辨。   小商队顿时手忙脚乱,告饶地求着他们不要翻损了货物。   “你们干什么的?”   司家这些私兵见到官府差役,毫不客气地盘问。   督工小吏连忙阻挠道,“这都是从邻县拨来的粮草,是给刘将军麾下兵马嚼用的,千万不能翻坏!”   听到荡寇将军的名号,领头的黑皮大汉立刻皱起了眉。   偏巧这时,山道尽头传来一阵马蹄声,墨鲤耳朵动了动,确定是他们来的方向,随后让墨大夫十分眼熟的十几骑出现在道口。   “怎么回事,还堵着路了?”   刘澹一提马缰,冷眼看着那些举着火把的司家私兵。   虽然刘澹身边的人少,司家这边的人多,可是那黑汉子却是如临大敌的谨慎表情。   “刘将军请了,有人偷盗了司家的物件跑出来,在下正奉命追捕?”   “什么物件,这么金贵?”刘澹冷笑。   不等对面答话,刘将军一马鞭抽了过去,“好狗胆,你是什么东西?见了本将军不跪也就罢了,司家的东西被偷不报官,居然说什么奉命追捕,你奉谁的命?”   黑汉子似是会武功,他躲过了这一击,忍着怒气道:“司家丢了传家宝,价值连城,家主命令吾辈一定要追回,情急之下怠慢了将军,还请恕罪。”   刘澹没有继续追着他鞭打,只是冷笑:“传家宝?我看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没有人敢接话,刘澹显然想要在司家堡之前找到那个人,他借着篝火的光扫视了一圈,然后不幸地对上了刚脱了披风的孟戚。   “咳咳咳!”   刘将军一口气岔了,险些把自己给呛死。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侧面解释了一下孟戚为何会有政治理想→_→   太京龙脉:陈朝这什么破皇帝   太京龙脉:不是你死,就是我弄死你!   太京龙脉:忍不了了,我要找小伙伴,我要建立一个我看得顺眼的朝代!   ————   史书:陈朝气数已尽,李氏龙脉当兴。   然后孟戚把这本史书抡飞了。 第38章 不忍号呼转徙   荡寇将军刘澹, 虽说是个杂号将军, 但是三十岁的四品武官,在朝廷里算是少见了。尤其这是齐朝,陆璋的皇位是篡位得来的,前车之鉴,后车之覆, 这位齐朝开国之君当然不会像楚灵帝那样破格提拔武将。   刘澹出身寒微, 双亲早逝。   这原本是劣势, 到了齐朝皇帝眼里, 反而成了可圈可点的长处。   刘澹曾经以为自己这一生最艰难的时候, 是年少时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食不裹腹只能去投军,是在北疆时跟蛮人作战九死一生,是身在太京时卷进两派党争被人诬陷, 甚至是在皇帝遇刺时他决定用命搏一把去救驾——   那么多危难,刘澹都踏过来了。   现在他是帝王信重的臣子, 官职虽不算高, 但手下确实实打实有一百精锐骑兵,再加八百步卒。   比起那些统帅数万大军的边关大将,刘澹这个荡寇将军听起来没那么威风,但他手下的人却是他的嫡系, 走哪跟哪的那种, 不管是副将还是佥事,刘澹都可以说了算。   这个说了算, 指的不是随心所欲地任命一个无功小卒,而是能够拒绝兵部那边塞过来的人,如果想要什么人,可以从兵部拟定的名单上挑。   齐朝享有这种待遇的将军不多,连一个巴掌都凑不齐,全都是帝王的心腹之臣,刘澹是其中最年轻的,看好他官途的人很多。   刘澹知道留在太京并没有多少好处,而且风险很高,他需要给自己积攒点威望,于是主动请命来平州剿匪。   然而这时,刘澹对自己是否能活着回到太京产生了怀疑。   ——可能要折在平州了。   某位锦衣卫百户返京途中被孟戚盯上,为了逃得一命,不惜断绝跟外界的一切联系,钻进了巴州的深山之中。结果到现在也没人知道这位百户的下落,可以算得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刘将军可不想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平了平气,提着马缰的手仿佛有千钧之重。   “……将军,怎么办?”身边几个亲兵也看到了孟戚。   这里的人太多,为了避免更糟的情况发生,他们不敢贸然后退。   看在墨鲤眼中,便是刘将军等人出乎意料地沉得住气。   孟戚的模样有别于他人,除了刘将军,在场的不少人也留意到了他。从司家商队到官府差役,都在暗地里议论,猜测他是什么人,又怎会混在人群之中。   司家堡的黑汉子盯着孟戚看了一会,焦躁的目光重新转回人群里。   “有人偷了司家的重要物件。”墨鲤若有所思。   这个人就藏在差役运送粮草的车后,位置还算隐蔽,可是如果按个排查,根本躲不了多久。更别说那人似乎晕了过去,没法自己跑。   “司家堡的人不是说了么,传家宝!”孟戚随口说。   墨鲤不接他这个玩笑,转而把注意力放到刘澹身上。   刘将军一头的冷汗,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等到接触司家堡那黑汉子头领略带得意的目光,又看到司家私兵还在搜查商队的动作,刘澹身体猛地一震,回过神来。   随即便是大怒,他怕的是国师孟戚,又不是这劳什子的司家。   怎么着?以为他刚才不说话,是忌讳起了司家背后的势力?!娘希匹的,在被国师弄死前,本将军先弄死你们这群鱼肉乡里的混账!   “啪!”   这道空鞭抽得极响,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了。   刘澹看着司家堡的头领冷笑道:“怎么着?看自己这边狗多势众,脖子上又没栓链条,就敢乱咬人了?本将军今天就在这里不走了,等着本将军落在后面的几百兵卒!还有这些商队的护卫,身上的弓箭是哪儿来的?”   举着马鞭的手一指,司家商队的人悄悄缩了回去。   他们只是为东家赚钱的生意人,不是卖命的,那些护卫是司家的私兵,他们可不是。   刘澹身边只有十来个亲兵,不算商队护卫,司家堡来的都有一百多人了,黑汉子头领之前也是在得意这个,他觉得这些当官的必然怕死。   现在撕破了脸,黑汉子看到刘澹那些亲兵腰间的刀背上的弓,还有胯下的凉城马,心里暗骂不止。   两边都有弓箭,对方的马还特别好,就算自己这边人多,可要是那边逃出去两个,司家就麻烦了。更别提这里现在还有这么多人,众目睽睽,实在不好动手,除非一起杀了。   偏巧这时,司家私兵搜查时,发现那些差役特别紧张,还时不时留意一个角落。眼看刘将军把他们头领压住了,他们不好继续搜,情急之下他大喝一声:“那边有人!”   所有人齐刷刷望向大车后面。   墨鲤的手微微一动,孟戚把他按住了,以眼神示意刘澹还在呢!   ——荡寇将军到四郎山,不就是为了查金矿的事?   “地上有血迹!肯定是个那个小贼!”那黑汉子先发制人,嚷着让人去抓。   刘澹怎肯罢休,金矿一事知情者死得差不多了,他心中更有迁怒:要不是司家这破事,他会带兵驻扎在四郎山吗?他能在这儿遇到孟戚吗?   想逃命怎么就这么难?!   “我看谁敢动?”刘将军暴喝一声。   这声音跟打雷似的,狮子吼也不过如此,震得众人头昏眼花。   孟戚表情顿时变了,眼露杀意。   墨鲤暗叫不妙,刘将军无意间又用了吞服灵药得来的那些先天灵气!   眼下这般情况,可不能让孟戚发作——   墨鲤借着孟戚刚才按住他的手,还没抽离的动作,反手抓住了孟戚的手腕,输入灵力希望压住孟戚体内瞬间紊乱狂暴的内息,结果却是手指被震得发麻,差点要扣不住人。   两人陷入僵持,墨鲤一动都不能动,更别说去找宁神丸了。   而且现在这般,宁神丸也未必有效。   他更不敢放手,这一放手保证人就没了。   如果他们两人在这里打起来,无辜的人遭殃不说,万一刘澹死了,司家还逃过了一劫呢!   墨鲤拼尽全力压住孟戚,眼看情况愈发不妙,那边刘将军与司家堡的人已经对上了,刘澹的亲兵眼疾手快,身手灵活地掀翻数人,抢先把藏在车后的人抬到了刘将军面前。   “禀告将军,这人身上有箭伤,还在流血,现在昏迷不醒。”   刘澹刻意让自己不往孟戚这边看,当务之急是解决司家,他沉着脸问:“你们说这就是偷了传家宝的贼?为免被人扣个霸占他人传家之宝的罪名,本将军现在就看看!”   他跳下马,吩咐亲兵退开,当着众人的面粗鲁地撕掉了昏迷的人身上所有衣服。   ……连亵衣都没放过。   众人目瞪口呆。   刘澹还扯散了那人的头发,里面也没藏任何东西。   他动作很快,把人直接剥光了之后,解下自己穿的大氅往那人身上一丢,立刻有亲兵会意地把那人裹了起来,不然这天怕是要冻死。   至于那些剥下来的厚袍子、棉裤……刘澹慢条斯理地把它们全部扯了个粉碎,包括那双破烂的鞋子,连鞋底都掰开了。   什么都没有!   “传家宝?”刘将军不屑道,“怎么他身上什么都没有?”   司家堡的人先是错愕,随后视线就转到了那些差役,以及他们押送的车。   刘澹看见他们的模样,就知道确实有什么东西,只是被这人先一步藏起来了。   “将军,这人的伤口血流不止……”   亲兵的声音很小,墨鲤却听得一清二楚,他又看到司家堡的人眼露凶光盯着那些差役的模样,心里急了起来。偏偏这时候他被拖在了孟戚身边,他的内力节节败退,根本压不住孟戚,眼看后者就要失控了。   墨大夫心一横,深深吸了口气,暗催灵力以腹语发声。   “喵嗷。”   这声猫叫惟妙惟肖,甚至有人不自觉地望向路边,以为有野猫。   对孟戚来说,这个灌注了灵力的声音就像当头浇下的一盆冷水,还是加了冰块的。   “喵呜——”   声音大了一些,这猫出现得不合时宜,连刘将军都是一愣,不由自主地望向这边。   孟戚一手扶额,另外一只手被墨鲤抓着不放,恢复了神智的他无力地蜷了下手指,低声道:“大夫,够了!”   墨鲤的掌心被他手指这么一勾,加上忍着汗毛倒竖的滋味被迫学猫叫,心里五味陈杂,跟砸了调味铺子似的。   孟戚的尴尬来得快,去得也快,居然低声笑道:“真是为难大夫了。”   “悬壶济世,乃是医者本职。”墨鲤板着脸说,一把甩掉了孟戚的手,他大步走出人群,对着刘将军说,“我是大夫,我见这人伤势沉重,可否让我为他诊治一番?”   刘澹瞳孔收缩,下意识地看了孟戚一眼,发现后者完全无视了自己,心里稍定。   墨鲤已经从行囊里拿出药箱,司家堡的人凶神恶煞的瞪着他。   虽然刘将军没有发话,但是他的亲兵都看见了刚才这个自称大夫的人还拽着孟戚的手呢,他们下意识地挡在刘澹面前,在外人看来倒像是刘将军的属下主动为墨鲤让开了路。   墨大夫看了昏迷的人身上的箭伤,点穴给他止血,然后伸手号脉。   “这是伤口引发的热症,需要及时服药,必须去县城!”   墨鲤从行囊里取出纸笔,飞快地写了方子。   亲兵胆战心惊地接了,回头望自家将军。   刘澹不明白这是个什么发展,他只能绷住脸,点了点头道:“你骑快马拿了方子去县城抓药,至于这里……既然司家说这人是贼,就拿出证据来!在场的都是人证,事情弄清楚前都不能走,全部去秋陵县!连夜赶路!”   商队一阵骚动,只有那些差役大喜。   司家堡的人带来了足够的火把,倒没有夜间看不清路的问题了。   “对了,你们押运的是什么?”刘澹发问。   督工小吏隐约猜到了这里面的关窍,顿时紧张又惶恐地说:“是,是将军您手下兵马要用的粮草!”   “直接送到本将的营地!”   “是,是!”小吏唯唯诺诺,暗中却隐晦地瞪了那些差役一眼。   都是这帮家伙招来的麻烦,他也看不惯司家,可是惹上了司家,要怎么收场?   刘澹心里很虚,可是直到所有人上路,孟戚也没发难。   司家堡的私兵悄悄留下了几个,他们在众人走后把原地翻了个遍,愣是没有发现任何东西。   “……大夫,你猜这人拿了司家的什么东西?”孟戚重新披上斗篷,慢悠悠地问。   墨鲤刚才出去招了不少人的眼,现在他们光明正大地跟在刘将军等人身后,一副怕司家堡的人报复寻求刘将军保护的模样,真实情况如何,只有如芒在背的刘将军自己知道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没有刻意掩饰,刘澹竖着耳朵偷听。   墨鲤沉吟道:“大约是账册。”   像司家这样的地头蛇,只有人证根本动摇不了,想要抄他们的底,唯有账册。能让他们这么紧张的,估计也是账册。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总喜欢把见不得光的东西记成账册,记性不好?”   “也不尽然,账册一般会牵扯到别人,记下来作为凭证,是对付跟他们有利益来往的人。”孟戚不用想就知道账册里大概有什么,他知道刘澹在听,因为灵药他想折腾对方的想法根本控制不住,索性把事情说得严重一些。   “可能是秋陵县、甚至整个平州官场……司家的人外出做生意,怎么会不打通关节?行贿乃是阴私之事,谁也不会摊开来说,官府的人只以为司家有钱,却不知道司家的钱财来历,这些账目加起来,恐怕是一个惊人的数字,远超司家的家财,即使以做生意赚来的钱辩解,怕也难以说清。”   刘澹一边想着不能被孟戚带进沟里,一边觉得国师说得很有道理。   “偷账册的是什么人?”   孟戚这话问得蹊跷,他们谁都不可能认识那个昏迷的人。   墨鲤却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很自然地答道:“干粗活的,手脚都有老茧,磨得掌心纹路都快看不到了,从那些衣服的料子看,没有补丁,又不像穷苦人了。两相结合推测,大概是司家的下人。”   “干粗活的下人,能接触到这样的账册?”孟戚故意问。   墨鲤很配合地把之前差役帮着藏人的事说了,声音还控制在恰好能让刘澹听见的范围内。   “……在一起服徭役的,多半都是同个村子的人,只有原本就相识,才能毫不犹豫地把人藏起来,恰好他们对司家都很不满。至于下人是怎么接触到账册的,这就要刘将军去查了,可能司家打算毁掉账册,又或者偷账册的另有其人,这个人只是受托拼死把东西送出来。”   听起来很像那么回事啊!   刘澹差点情不自禁地点头了,很快他反应过来,那两个不是他的幕僚,是要他命的煞星。   这种命悬一线的感觉,真是糟透了——   “账册就藏在粮草车上,司家不会就此罢休,什么都不做看着这些车进入营地的。”   墨鲤话刚说完,耳边就有破风声传来,刘澹及时避开。   “暗器?”   孟戚眼疾手快地接了一个,低头一看发现是铁蒺藜。   这东西四面都是尖角,只能用手指夹住。   被铁蒺藜打中的人不多,被砸伤了很痛,但只要不是要害处中招,并无性命之忧。麻烦地是这东西落在地上,无论怎样都会有一个尖角朝上。车队与人群受惊,驴马乱跑,天又黑,一不小心就踩中了,痛叫声一片,山道上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刘澹气得七窍生烟,勒住马匹正要大喝一声,被墨鲤抢了个先。   为了防止孟戚再发作,墨大夫很不容易了。   “都停下!不要乱跑,地上有暗器!”   众人伸出去的脚都僵住了,这声音不止振聋发聩,还令人有种发自内心的畏惧,那些原本痛得嘶叫乱跳的驴子都瘫软在地,只有凉城马还能勉强站立。   “司家的王八蛋……”   司家堡的人躲在暗处投掷暗器,原本就是想引发一场混乱,趁机捣毁运送粮草的车,然而秋陵县舍不得钱财,全用人力,根本不像商队的车马那样被受惊的驴马甩脱,只是在混乱中除了被撞了几下,绝大部分车都完好无损。   领头黑汉子见势不妙,索性一挥手:“放箭!”   刘澹的亲兵反应极快,也纷纷取弓搭箭。   被夹在中间的人们纷纷抱着头,蹲着不敢动。   一声怪异的破空响。   司家堡那边的人发出一阵惊叫,弓手们不是抱手就是捂脸,断开的弓弦弹飞之后,把他们伤得鲜血淋漓。   墨大夫默默地望向自己身侧。   孟戚从钱袋里取出一文钱,挑眉道:“一枚铜钱划断十张弓弦的手法,要学吗?”   “……你刚才那枚铜钱磨过的?”墨鲤眼尖,看到“暗器”闪着锋锐的光泽,显然那枚铜板跟孟戚拿在手里的不一样,用现在这种根本达不到孟戚说的效果。   孟戚干咳一声,含糊地说:“像我这样跟朝廷作对的人,手里总是有准备的。当然了,这也分人,客气点的就是这种铜钱,只损弓弦不伤人,刚才那枚铜钱我也只有一个,毕竟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不是,因为磨薄了的铜钱,店家不收。”墨鲤无情地揭穿了他。   “……”   武林高手用的暗器多种多样,最常见的就是石子、铜钱。没有别的原因,好找,随手抓了就能用,基本上大家都磨过铜钱边缘,以增加杀伤力。   孟戚没有想到,像大夫这样没出过门的人,竟也知道铜钱暗器的弊端。   “你老师说的?”   因为怕人听到,孟戚便没有提起秦逯的名字。   “对,他让我用石子,钱财可贵,怎能乱丢?”墨鲤严肃地说。   多少穷苦人因为没钱治不了病,秦老先生每每看到丢铜钱暗器的人,就恨不得敲他们的脑袋。   孟戚把捡到的铁蒺藜给了墨鲤,自己去捡石子。   “那用这个。”   他们说话之间,司家堡别的弓手射出的箭雨已经到了。   刘将军抽了长剑准备格挡。   一道乌沉沉的黑光划过,紧跟着又是十来颗石子,准确地把飞来的利箭都撞到了旁边的山壁上。   “暂缓射箭,这里的人太多,打起来难免误伤。”孟戚说,刘将军的亲兵犹犹豫豫地停住了。   刘澹咬牙一点头,国师想要他的命,伸手可取,没必要借司家的手。   地上有铁蒺藜,刘澹等人过不去,孟戚就没有这个顾忌了,他伸臂一展,人如飞鸟掠空,足尖在山壁上借力踏了两次,眨眼间就到了司家堡那些私兵面前。   又是一阵人仰马翻,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包括那黑汉子头领在内,尽数被揍得鼻青脸肿昏迷在地。   刘澹身边的亲兵战战兢兢地问:“将军,你觉得需要多少人才能拿下这个……”   “……整支威远军,还得军械齐备。”   威远军是驻守北疆五座关卡的大军,足足有十万人。   刘澹忽然想起这里还有个墨鲤没走,刚才的话都让他听了去,顿时冒出一层冷汗,齐朝可没有第二支威远军了。   等到孟戚回来,刘澹硬撑着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佯装不相识,还要感谢这位“大侠”的出手相助。   孟戚一摆手,不在意地说:“不必相谢,刘将军方才救人时,当着众人的面将他衣服都毁了,除了急着要把东西拿到手,也是想着只要司家看到东西落入你的手中,就不会再找这里所有人的麻烦了。”   惊魂未定的众人这才回过味来,纷纷感激刘将军,就连司家商队的人,也是暗暗怨恨起了东家,他们都是生意人,谁也不想卷进这种要命的事。   刚才没有动手的商队护卫自然无事,只是在众人的逼视之中,已经缩到一旁不敢出声。   话都说开了,刘澹干脆走到那些运粮车旁边,找到一个油布包的东西,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入怀中。   “别动!”   孟戚一声警告,刘澹僵住了。   他的亲兵也是如临大敌,孰料孟戚说的却是:“你右脚前方有个铁蒺藜,不想被扎穿脚背就别走这一步。”   “……”   “在铁蒺藜找完之前,所有人都别动。”孟戚理所当然地说,“请吧,刘将军。”   “国……大侠,不能相助吗?”刘澹看着火把之外漆黑一片的山道,脑袋都大了。   “将军可以请乡亲们相助,我还要帮大夫。”孟戚一本正经地指着墨鲤,而后者正在给被铁蒺藜扎伤的人取出暗器。   “有烈酒吗?”墨鲤皱眉问,伤口不清洗不行。   这倒不算什么稀罕物,冬天出门在外的人,总要备一些烈酒的。   墨鲤又去看那个被司家堡追杀的人,热度好像又高了一些,他取出一枚药丸,塞下去救急。   忙完这些,远处传来了马蹄声跟人声,是刘澹之前派去县城抓药的人,通知营地里的兵丁赶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打架不如学猫叫,   论起被坑,谁都没有主角的待遇特殊,刘将军算什么?   ——————   孟戚发作,墨鲤一把将人扣住,然后不敢动,因为是拼内力。不敢放手,因为一放手人就跑了。   翻译:……就是,发作起来撒手没。 第39章 触天威   秋陵县这夜灯火通明。   迟归的商队、被兵丁押解回来的司家堡护卫、还有被盗的“传家宝”……这些消息在秋陵县城里不胫而走, 到了半夜, 连烟花柳巷中都传遍了。   “……司家这次怕是要栽!有个下人偷走了账册,听说已经落入刘将军手里!”   “什么账册?莫不是贿赂官员的账本?笑话,这种事掀出来有什么用,司家在秋陵县数一不二,就连平州的吴府君也要卖司家几分面子, 那可是正四品的官, 掌平州一地之事。那个刘将军, 不过是个被贬到这里剿匪的武官, 还敢跟吴府君叫板?”   潇雨楼里, 有桌人喝得眼花耳热,忍不住大放厥词。   他们身边坐着的女子,神情却是微微一变,下意识地四处张望, 为首的女子披着粉色薄纱,连忙提着酒壶劝酒, 以免这些人声音太大, 招惹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结果劝了没两句,就看到不少客人自后院的小楼出来,铁青着脸,急匆匆地走了。   “哎, 那不是张员外吗?”   “钱掌柜的, 今晚也在这里快活啊……别走啊?这是出了什么事?”   喝酒的客人歪歪斜斜地站起来,心里纳闷不已。   半晌, 才有人说:“说起来,他们的商队今晚都回来了,这是赶着打听消息?”   什么样的消息,连温柔乡都不睡了?   楼里喝酒的人面面相觑,心里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有些好事的人连忙付了银钱,跑出去打探情况。   还没出门呢,就有个公子哥儿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大喊道:“不好了!司家堡的人在山道上袭击刘将军,现在那荡寇将军点齐了兵马,要去司家堡问罪呢!”   众人哗然,这是怎么说的,忽然就动手了?   在刘澹来之前,秋陵县查金矿之事很敷衍,司家也是一副只要给足了钱,喂饱了官府再把金矿交出去就啥事都没有的架势,所以没人相信司家会倒。   秋陵县半座城都是司家的铺子,剩下的那些就算不是,也跟司家有千丝万缕的关联,现在来了这么一出,难怪那些员外掌柜都坐不住了。   潇雨楼转眼就空了,老鸨出外一看,整条街都是如此。   她家楼子是巷口第一家,位置好,看得清清楚楚。   “什么玩意,司家又不是天,就算是天塌了,你们奔去有什么用?”老鸨呸了一口,正要进去时,忽然看到有两个人自巷口外面的街上路过。   灯笼高悬,她看得清清楚楚,左边那人穿着的披风虽然普通,但是那行走时肩背挺直的模样,绝对不是没钱的穷酸。   “两位官人!进来喝一杯啊!”   她招呼的人看都没看这边一眼,继续往前走。   老鸨不忿,忽然看到右侧那人背着行囊,连忙提高声音道:“两位是外地来的?这个时辰了,客栈那边早就没有空房了。秋陵县城今夜又出了事,怕是一夜都不得安宁,两位想要睡个安稳觉呢,还是进我潇雨楼吧!”   路过的这两人正是到了秋陵县之后就趁机溜了的墨大夫与这位大夫的病患。   “大夫。”孟戚忍不住笑了,“你觉得进去之后,是睡得好呢,还是睡不着呢?”   “别挑人话里的错处。”墨鲤没有把那老鸨的招呼当回事,也没有觉得厌烦。   事实上,竹山县很穷,穷得基本没有青楼楚馆。   如果老鸨不招呼,墨鲤还没有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过也仅是如此了,因为这里的价格太高,绝对不在墨大夫的考虑范围内。青楼楚馆的好处其实是可以藏匿行踪,因为住客栈需要出示路引,本地人则需要户籍,进烟花柳巷就没有这样的规矩,来的都是客,只要付得起钱,没有人管你是哪儿来的。   “司家在秋陵县的势力,比想象中还要大。”孟戚看着街上那些神情慌张的人,若有所思道,“怕是要出乱子。”   那老鸨招呼了半天,发现两人越走越远,气得更加厉害了。   看着也不像没钱啊,怎么宁愿去客栈忍受吵闹呢?要知道秋陵县的客栈,几乎都是司家的生意,现在东家危险了,伙计们还有心思招呼客人?   “不识好人心!”老鸨气冲冲地转身回楼里,结果迎面撞上了那个粉衣女子,两人闪避不及撞在一起。   “秋红!你跑出来做什么?”   粉衣女子提着衣裙,慌张地说:“妈妈,我刚才去后院听到水井里有声音。”   “怎么可能?咱们楼里还能闹鬼?”老鸨根本不信。   这时远处的孟戚与墨鲤同时停住了脚步,神情狐疑地侧耳倾听。   地底传来一阵怪异的声音,越来越响。   墨鲤神情剧变,高声道:“是地动!所有人都快走!”   地面已经开始轻微摇晃,因为丝竹声都停了,青楼楚馆里难得的安静,许多人都听见了那个古怪的声响。   尖叫声连成一片,许多女子匆忙跑出,却又因为身上的纱裙拖拖挂挂,被绊住了手脚。   瓦片纷纷掉落,花瓶碎裂,地面剧烈抖动。   “地龙翻身了!”   惊恐的喊声在夜色里传出很远,整座县城都在摇动中醒了过来,然而这时候已经迟了。   墨鲤刚把一个人拽离了瓦片坠落的范围,回头又看见几个被倒塌的屋檐埋住的人。就算是天下第一的高手,这时候也是分身乏术。   更糟糕的是,墨鲤感到自己内力正在流失。   十分莫名其妙,可是灵力飞速地消耗着,还不知道去了哪里。   “大夫!”   孟戚跃过一堆废墟,抓住墨鲤。   两人的手掌刚一接触,便同时感觉到对方跟自己一样,体内灵气都受到了影响。再这样下去,自保都难,更别说救人了。   这时人们已经无法站立,只能抱住身边的东西维持平衡,路面上出现了一道裂口,并且迅速延伸、变宽。   裂缝深不见底,里面冒出一阵阵难闻的气味。   一些人闪避不及,跌入裂缝,惨叫声不绝于耳。   顷刻间,温柔乡就成了一片废墟,还活着的人艰难地想要逃生,地底的诡异声响却震得他们眼前发黑,好像有一头猛兽冲着他们绝望怒吼。   “轰!”   声音骤然消失,天边隐约有雷鸣。   冬天的雷,真是邪乎极了。   墨鲤怔怔地站着,他的意识脱离了躯体,飘到了漆黑一片的夜空中,他看见整个秋陵县都变成了废墟,到处都是哭号声,有亮光的地方都是蜡烛与打翻的油灯引起的火灾。   一道巨大的裂缝将秋陵县城分成了两半。   往前可以看到这条裂缝一直延伸到了山中。   山里的情况比秋陵县更加严重,隔远了看,整座山都四分五裂了。   河流改道,山崖崩落——   墨鲤忽然想起刘澹带着人去司家堡,不知道被堵在什么地方,他想要找到这群人,可是天太黑,除了大致的山势之外,他什么都看不清。   “它死了。”   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墨鲤吃了一惊。   这声音他听到过,是太京龙脉。   他连忙“抬头”,却没有看到那条金龙庞大的身躯。   “……你在哪里?”   “我就在你的身边,你看不到我,是因为我们的真身只有在龙脉上方才能凝聚成形,而四郎山的龙脉已经不在了。”   “你说它死了?”   墨鲤自然震惊,他来四郎山,就是为了找龙脉。   可是龙脉怎么死?山川为其形,灵气汇聚而成的龙脉还能死?   “因为司家在山里挖了金矿?”墨鲤忍不住问,他从来不相信“挖断龙脉”这种事,结果却是真的?   “并非如此。”太京龙脉的声音忽然一变,后面几个字说得模模糊糊,“是有人……”   墨鲤想要仔细听,结果意识一阵混沌,等到再醒过神时,耳边已经充斥了哀哭。   “大夫,你没事吧?”孟戚扶着墨鲤爬出了废墟。   墨鲤感到丹田内空空荡荡的,他试着调动灵力,结果差点被四面八方涌来的灵气灌得背过气去。   太充裕了,胜过歧懋山百倍,可是刚到秋陵县的时候完全没有发现。   联想到刚才意识模糊时,太京龙脉说出的话,墨鲤暗暗心惊。   ——四郎山的龙脉死了。   地动、山崩、以及遍布四周的灵气,就是龙脉消失之后的景象?   墨鲤忽然想到自己之前的猜测,他转头看着孟戚,试探着问:“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刚才我们都晕过去了,我醒来就看到你躺在这里。”孟戚也发现自己的内力恢复了,他轻咦一声,震惊道,“大夫,地动发生的时候,还会吸人的内力,然后又还回来?”   “……”   墨鲤没法回答,他潜意识里感到极度的悲伤,明明他没有见过四郎山的龙脉,也不知道它是否拥有意识,这种难受就像有人用刀挖掉了他的一块肉。   除了悲伤,还有愤怒。   滔天的愤怒,想要毁去一切,就像地动发生时的地底那声扭曲绝望的怒吼。   墨鲤差点以为孟戚的疯病传染给自己了,他的手不停地颤抖,脸上开始出现鳞片。   身边废墟下有微弱的呼救声。   属于大夫的本能,让墨鲤想起自己是“人”,鳞片消失了,他深吸口气道:“孟兄,先救人!” 第40章 逆死生   周围没有亮光, 墨鲤脸上忽然出现的异物, 除了离得近的孟戚,谁也没看到。   那些黑色的块状物是——   鳞片?人的脸上怎么会有鳞片?   孟戚震惊,他想要仔细辨认的时候,那些疑似鳞片的东西又消失了。   墨鲤抬起一块石头,从废墟下面救出了一个女子, 她全身是灰, 几乎看不清原本衣裙的颜色, 额头还在流血, 她顾不上擦拭, 立刻返身去挖另外一个人。   然而那人被埋在一片瓦砾下面,一动也不动。   四周漆黑一片,等到烟尘落定,便闻到了血腥气。   孟戚阻止那个女子自残似的徒手挖掘砖石, 因为躺在瓦砾下的人已经没有气息了,旁边还有更惨的一幕, 有具尸体已经被重物砸得破碎不全。   墨鲤的目力不受黑夜影响, 他能清楚地看见从瓦砾里露出的肢体。   ——盖上了厚厚的灰,成了一种僵硬的灰白,根本不像是人的躯体,而是零散的石雕, 看不出它们曾有生命。   耳边是凄惶的叫声。   是伤者的痛苦, 是还活着的人在悲哭。   墨鲤失措地倒退一步,这一下就让他踩中了稍软的东西, 不是瓦砾碎石,可是现在跟瓦砾碎石也没什么不同了,令一个对气息敏锐的武功高手感觉不到的“人”,自然不是活人。   “大夫,你的行囊呢?那里面有药箱……”   孟戚的声音似乎隔了很远传过来。   “……刚才掉进了裂缝。”   墨鲤定了定神,随后他感觉到这里除了刚才救出的女子,其他人都死了,最近的伤者也在百步开外的地方。   他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走。   一边走,一边混沌地想,老师从前那个猜测是错的。   龙脉的死,摧毁了整个秋陵县。   在这座废墟之上,数不尽的灵气漂浮着,纵然心神大乱,墨鲤的实力也在被动增长着。灵气里蕴含着愤怒、绝望的负面情绪,同样毫无保留地灌输给了墨鲤。   这是属于四郎山龙脉的灵气。   这条龙脉没有生出自我意识。   ——可它不想死,它挣扎着想要活下去,最终功亏一篑。   “到底发生了什么?”墨鲤喃喃。   孟戚虽然也心惊自己内力忽上忽下的怪异现象,但是他情绪不稳是常事,所以并没有注意到伴随着功力提升时多出的愤怒杀意。   直到他看见墨鲤取出一粒宁神丸,自己吃了。   自己……吃了?   孟戚再次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那是宁神丸吧?气味很像,外表就算了,药丸子都长得差不多。   他还没想完,就看到墨鲤把第二粒宁神丸递给了自己。   “怕你再发作,我收了两粒药在身边,现在行囊丢了,这是最后一颗。”   “……”   虽然想不明白,但还是先吃药要紧。孟戚感到自己情绪越来越焦躁,他不想在这时候发病,只是忍不住想大夫会不会跟自己一样有病?自己这病发作起来失去理智,而大夫的病会导致脸上皮肤出现奇怪的变化?   ……应该没有这么奇怪的病吧!可如果大夫的情况不是病,那是什么?   孟戚忽然想起了墨鲤说过的两个字。   妖怪。   孟戚觉得宁神丸都解决不了问题了,这世上怎么可能真有妖怪呢?话本里那些使用法术,有各种神通法宝,最终却会被和尚道士降服的妖怪。   孟戚帮墨鲤把一个昏迷的人挪出废墟,看着墨鲤因为无法救治这个头部受到砸伤,逐渐死去的人沉默时,觉得妖怪这种猜测是无稽之谈。   如果真有法术,为什么不施展法术把人全部救出来?   如果真有法术,还学什么歧黄之术?   墨鲤不知道孟戚在想什么,他救出了一个又一个人,可是真正受轻伤的人很少,他从未看过那么多人在眼前死去,而他毫无办法,纵然身为神医弟子,有争夺天下第一高手之名的实力,仍是什么都做不了。   这时侥幸生还的人已经回过神,一部分人拼命往自家的方向跑去,然后奋力挖掘瓦砾,想要找到自己的亲人,还有人崩溃地坐在地上大哭。   “都起来,快走!”   失火的范围越来越大,很快蔓延到了这片区域。   人们浑浑噩噩地抬起头,被火光映亮的面孔都是呆滞的。   “你们想死吗?”孟戚高声道。   有人踉跄着站起来,还有人想要逃命,可是受了伤根本走不快。   墨鲤随便抓住一人,追问道:“水井在哪里?”   那人木然地转头,伸手想指,可是周围都是一片废墟,根本认不出原本的街道。   “别找了,都被埋了,就算能把井口挖出来也没有,井水都随着地底裂缝流光了!”孟戚阻止了墨鲤,劝道,“先把不能动的人带出去。”   呛人的浓烟飘过来,众人再也顾不上别的,三三两两地扶持着往外跑。   “别走那边!两条街外全是火,陷进去就是死路!”   孟戚借着轻功,踩在一棵半倒的树木,眺望前方。   墨鲤跟上来一看,神情沉凝。   举目尽是火光,半个县城都在火海之中,今夜风大,加上秋陵县富庶,房舍建筑除了砖瓦外都是木料,地动之后前者成了瓦砾,木头却还是完好的,现在烧得极快。   “往南门走,那边有路!”   墨鲤闭了闭眼,离开了树顶。   他知道有很多人被埋在废墟下,或许还有救,可是他没有能力进火海把人都救出来,他只能尽力把这里活着的人带走。   众人遭此大变,六神无主,下意识地按照孟戚与墨鲤指的方向跑。   有些人只顾自己,也有人试图背起无法站立的人。   期间见到了怎么也不肯离开房子废墟的老者,以及抱着孩子尸体痛哭的妇人,浓烟滚滚,举目一片惨象。   作为大夫,墨鲤根本没能救多少人。   那些腰部以下被砸得稀烂的、口吐血沫重伤难治的……等不到他们死,大火就会烧过来,那一张张痛苦的面容与哀求别人救命的声音,让逃命的人泪如雨下,不忍再看。   “大夫,你停手,让我来。”孟戚感觉到墨鲤的不对劲。   一个不愿杀人的人,这么一路走来,被迫亲手送走的性命都有十几条了。   “我没事。”墨鲤停了停,又说,“我只是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那一身高明的医术毫无用处,一身的武功也是,唯一能做的竟然是依靠它们来让别人死得不痛苦。   火越烧越猛,半边天空都被映亮了。   雨呢?能不能下雨?   地动之前,依稀听到有雷声。墨鲤想要进入之前意识脱离的状态,却根本做不到,充裕的灵气像是泛滥的洪水,遍布在天地之间,墨鲤试着引导这些灵气,立刻引发了一阵狂乱。   “轰隆。”   雷声又起,还是惊雷。   他们已经出了南门,外面就是荒野,冰天雪地连草都没有,火应该不会烧过来。   人们希翼地看着夜空,可是没有丝毫落雨的迹象,只有雷声。   冬雷夏雪,都是异象,还是象征着冤屈的异象。   “造孽啊!”   一个老妇人嚎啕道,她含糊不清地说着方言,孟戚听不明白,便去看墨鲤。   “……她在说金矿的事,据说司家为掩盖事实,杀了所有开矿的人。”   “据说?”孟戚敏锐地察觉到这里面的奇怪之处。   如果是别的地方,谈到这样的传闻自然要提一声“据说”,毕竟无凭无据,不知真假。可这里就是秋陵县,如果死了那么多人,秋陵县的百姓怎会全然不知?   再者,司家这般做也太过了,杀人确实能灭口,可是开矿的苦力难道没有一家老小吗?难道他们没有一个能出声说话?   “都是司家造的孽!”   瘫坐在地的人们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失去了一切,他们满心愤怒,只想找一个宣泄方向。   “去司家堡!找他们偿命!”   群情激奋,加上伤者的痛呼与孩子的哭声,混乱一片。   墨鲤只是看着他们,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   “大夫?”   “他们去不了,通往山中的路断了。”   墨鲤知道这些人被恐惧与愤怒冲晕了头,除非把他们打晕,否则是劝不下的,他蹲在旁边为一个手臂受伤的孩童止血,头都不抬。   那孩童被一个女子抱在怀里,那女子垂泪不语。   墨鲤摸了摸孩童的脑袋,又在人群里寻找其他伤者。   没有药,也不能清洗伤口,逃出来的人多半两手空空,有些人甚至连鞋都没穿,冻得瑟瑟发抖。   有失去理智的人,自然也有想要活下去的人,他们找到一处避风的山坡,又冒险找了东西来生火取暖,只是远处那座燃烧的县城,让迫于寒冷靠近火堆的人,浑身颤抖泣不成声。   墨鲤很快就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你是大夫?”   说话的男子孔武有力,身边还跟着一群人,像是很有威望。   墨鲤没有答话,而是继续挑一个昏迷的人伤口里的碎石子。   “我是秋陵县的捕快郑三,那是我的兄弟,多谢你救了他一命。”   听到捕快两字,墨鲤这才抬头看了男子一眼。   郑捕快指的人,就躺在孟戚脚边不远处,那边四五个断了腿的人,都是他们从火场里带出来的。现在得了空,孟戚顺手帮他们接骨。   虽然不是大夫,但是江湖人对外伤还熟的,脱臼骨折更是常见。   “能不能救,还说不好,现在没有药,也没有干净的布包扎伤口。”   大家先从废墟里爬出来,又逃出火海,都是满身满脸的灰,身上的衣服都不干净。   “我已经让人找器皿煮雪,等水滚了应该能用。这附近有个废弃的陶窑,应该还能找到一些能用的东西。”郑捕快做事很有一套,他把人一通安排,这个简陋的营地除了哭声之外,勉强有了些生气。   “等到火灭了,再去县城里看看……能不能找到有用的东西。”   郑捕快语气沉重,他知道这都是权宜之计。   现在还是腊月,离开春尚早,这些个人被困在荒野里,没吃没喝,连御寒之物都没有,要怎么活下去?   旁边有人提议道:“郑捕快,或许我们都该去山里,司家堡的房子都是石头垒的,说不定没有塌,司家存粮又多,熬过冬天问题不大。”   “都住口,司家有私兵,还有武器,我带你们去送死吗?”   郑捕快的话刚说完,就看到之前那群气冲冲要去司家堡的人回来了。   众人一愣,连忙追问情况。   “前面多了一道断崖,过不去了!”   “除非绕路到西边,走别的山路!”   天黑又冷,这些人的满腔怒火被寒风吹散了些,很快也想到了司家昔日的蛮横,而他们手里连镰刀锄头都没有,只能暂时回来了。   郑捕快叹了口气。   等到他把这些人都安抚下来,郑捕快忽然发现刚才那位大夫不见了。   且说墨鲤治完了最后一个伤患,立刻起身,跟早就等在旁边的孟戚一起离开,方向正是四郎山深处。   ——龙脉会死,如果他死了呢?   墨鲤意识到他必须查清这件事,只有知道四郎山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能避免这样惨烈的景象发生在竹山县。再者想要找到足够的草药,只有进山,秋陵县全被烧了,哪儿还能找到药铺?   孟戚没问墨鲤去哪,他认定只要跟着墨鲤,就能解开所有谜团。   浓烟一阵阵地从秋陵县飘过来,在漆黑的夜色中,隔着十几里路都能看到秋陵县的火势。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孟戚忽然说:“大夫,有人跟着我们。”   墨鲤自然也察觉了,只是那个跟踪他们的人像是不会武功,走路深一脚浅一脚,甚至快要跟不上了,只能远远地缀在后面。   墨鲤原本以为那人会放弃返回营地,结果走完了这么长一段路,那人还在跌跌撞撞地追赶。   无奈之下,墨鲤只能停下脚步。   孟戚看着那个逐渐出现在人影,目光里充满了审视。   是个女子,她穿得不多,脸冻得发青,却没有发抖。   忽然看到孟戚与墨鲤站在前方等她,女子下意识地抓住了脏兮兮的裙摆,指尖上有血痕,然后她像是做了什么决定,毅然地咬紧牙齿,直直地走了过来。   “你们要知道金矿的事吗?”   这话显然出乎了墨鲤的意料,他疑惑地打量起这个女子。   “我……我是秋红,我知道司家金矿的事。”   名字有点熟,孟戚慢半拍地想起,好像是地动发生前,那个听到异声跑出来叫喊的青楼女子。   孟戚有了继续听下去的想法,青楼女子怎么会知道深山金矿的事?   “我是被卖到秋陵县的,同时来的还有一群壮丁苦力,我们本是江州的流民,因战乱逃入雍州,原本只想是找地方混口饭吃,听说平州这边有大片的荒地,需要佃户,我跟兄长就来了,没想到……”   女子哽咽道:“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我被卖进暗窑子,是潇雨楼的妈妈救了我,然而兄长却不知所踪。这些年秋陵县逐渐富庶,城里到处都是给司家铺子做生意的人,我偷听他们的对话,依稀知道司家曾经有一笔特别来钱的生意,他们都说是贩卖灵药,可是山中怎么可能三天两头能找到稀世灵药?当日似我跟兄长那样骗来的人,壮丁至少也有几百,像我这般的女子也有数十人,老弱倒是不多,只想着在平州安定下来之后,再去接家小。女子能卖入见不得人的地方,壮丁呢?那可是几百人,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就消失了?”   墨鲤没有说话,他跟孟戚同时想到了金矿。   难怪司家杀人灭口时全无顾忌,那些劳力竟是拐来的。   “三个月前,秋陵县有个奇怪的案子,有个人跑到县衙击鼓状告司家,可是被带进去之后就没了消息,之后才传出司家有金矿的事。”秋红的眼睛通红,咬牙切齿地说,“那段日子我恰好接过县衙王师爷的生意,他喝多了酒与人说漏嘴,原来那个告状的人是司家囚禁在山里挖矿的苦役,司家贿赂县衙想要压下这件事,可是……那是金矿,县衙里的几位官儿趁火打劫,把价一提再提,惹恼了司家,张县尉莫名其妙被杀,事情这才捂不住了……因为县衙曾经想用私牙买卖苦役的事拿捏司家,查了很久发现事情都跟司家有关,并不是什么贩卖人口的私牙,都是司家的人,而且办完这事就被灭了口,根本找不到证据,除非冒险去山里找金矿的位置。可是司家堡就在四郎山里,司家经营多年,县衙没法插手,僵持了许久,事情泄露出去,朝廷这才派了荡寇将军前来查案。”   “你想为兄长报仇?”   墨鲤暗中给这女子输了一道灵气,秋红的脸色稍微好了一些。   “此仇不报,我怎甘心?我听那王师爷说,司家前后骗了至少上千流民,他们驱使这些壮丁挖矿,对他们极尽苛刻,天不亮就做活,动辄打骂鞭挞,吃食比猪狗都不如,这些苦力少有能活过一年的。想来我的兄长,早就化为枯骨了。”   她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这般丧尽天良,简直世间罕有。   墨鲤压着心里的怒意,缓声道:“你说这些,难不成想让我们带上你去找金矿?”   秋红看了看始终没有说话的孟戚,苦笑道:“我原本是这么想的,我见你们是外乡人,懂武功,看起来又是不凡,听到山路断了还往这个方向走……想来不是跟金矿有关,也是跟司家堡有关的事?”   “你就不怕我们是司家堡的人?”   “司家堡的人……不会在废墟里救人。”   秋红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巧的胭脂盒,盒盖里有张油纸,展开来是一幅简陋的地图。   只有几根线条,几处圆点。   “这里是秋陵县,当年我们是从这个方向被人带来的……走的是这条路,半道上我就被人迷晕了,所以我一直怀疑金矿的位置就在这附近,至少也得从那个位置进山。”   秋红仔细地把地图说了一遍,随后就交给墨鲤。   “我……没法进山,我根本跟不上你们,也不知道怎么过那道断崖,我只希望事情若有结果,能得二位转告一声,让我祭拜亡兄的在天之灵。”   秋红说完就打算跪下去,结果身体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挡住了,连拜都拜不下去,更别说跪了。   她连忙抬起头,赫然发现那两人已经走远了。   “你说的事不难,回去吧,这里风凉。”   明明隔了那么远,温和的声音却能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   就像话本里说的那样,江湖上真正的高人,懂传音之术。   秋红满脸是泪,踉跄着往那个简陋的营地走去。   ——若真是报应,就该让这场灾劫吞掉狼心狗肺之人,为何祸连无辜?   孟戚站在断崖边,远远眺望,发现这是一条巨大的裂缝,从山中一直延伸到秋陵县,而且宽度逐渐减小。   “如此看来,地动源头应该是四郎山。”   墨鲤还在研究那份地图,他对照着脑中记忆的平洲地图,以及方才他意识脱离躯体时看到的景象,赫然发现其中一个疑似金矿的圆点范围,好像崩塌得特别厉害,更是好几道裂缝的交汇点。   “怎么样?”孟戚看到墨鲤的表情,就知道他有了猜测。   墨鲤正要开口,忽然感到脚下又是一阵晃动。   地动之后常有余威,这次动静不算大。   “我怎么觉得前方有些不对?”孟戚伸手一指,正是墨鲤原本看准的方向。   泛滥的灵气正在下沉,而且汇聚的源头就是那边,孟戚不知道这里面的玄机,只是本能地觉得不妙。   墨鲤也来不及解释什么,立刻道:“走!”   断崖的宽度,两人提气一跃便过去了。   一路上,只见山中处处残景,溪流改道,树木倒伏。   到处堆着崩落的石头,山谷消失了一半,上方山崖不见踪影。   两人提起内力,全力赶路,很快就到了四郎山深处,这里的灵气愈发浓郁起来。   “等等,地面有些不对。”孟戚一个停步,向着山道前方眺望,喃喃道,“积雪都没有了。”   “地动之后,积雪震落,又被山石覆盖……”   墨鲤话说到一半,忽然也停住,低头看着脚下。   有浅浅的绿色,沿着碎石边缘冒了出来。   “……这里好像不是那么冷?”孟戚不确定地问,因为武功高手寒暑不侵,对外界的温度感受没那么明显。   墨鲤木然地站了一会儿,他想到竹山县李师爷说过,天灾人祸,龙脉现世。   然后河里都是鱼,山里都是灵药。   那真的是龙脉现世吗?如果龙脉是逐渐衰亡的,不像四郎山龙脉挣扎得剧烈,那么龙脉死去之后,又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   墨鲤不知道,他看见远处地上都是星星点点的绿草。   灵气下沉之后,这座死寂的山,像是重新焕发了生机。   生与死,竟是连在一起。   一滴水珠落在墨鲤脸上,他伸手一抹,发现下雨了。   雨说来就来,下得很大,转眼地面就有水流汇集。   又走了一段路,墨鲤没有发现金矿,倒是看到了可能是司家堡的废墟。   石头建造的地堡,整个塌了。   地堡前面原本是一片空旷的地方,布满了尖木削成的拒马等物,现在七零八落的,有些甚至被掀到远处的山坡上。   几道巨大的裂缝,就是从这里延伸出去的。   墨鲤慢慢地走在山坡上,然后他看到了一截古怪的树桩。   树桩低矮,根本不引人注意,现在灵气源源不绝地流入这截枯木,绿芽从树根下抽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着。   “这是?”   孟戚盯着这截树桩,神情恍惚。   因为这株树新生出的枝桠十分离奇,不仅横着长,远远看去,竟似是一条长蛇。   墨鲤怔怔地想,不,也有可能是龙。 第41章 而后遁之   “……将军!”   刘澹昏沉地张开眼睛, 随后身体各处的疼痛像潮水一般扑了过来, 他眼前一黑,差点再次昏过去。   “不行,将军被碎石砸中了,受伤不轻。”   刘澹感到自己被人背了起来,耳边还有人在小声说话, 这些声音让他头晕得更加厉害了, 甚至想要呕吐。   到底发生了什么?   刘澹头痛得厉害, 脑中一片空白。   过了好一阵子, 刘澹才想起自己应该是带着人进山了, 想要打司家一个措手不及。   半个秋陵县都是司家的生意,加上目睹了全部经过的司家商队,荡寇将军拿到账册要对司家开刀的消息根本瞒不住,不如趁热打铁、一鼓作气拿下司家。   千万不能拖, 毕竟司家在四郎山经营了好几代,谁都不知道那座地堡里藏有多少兵力, 一个晚上, 足够司家做完准备了。   刘澹以为自己够快了的,没想到在半路上还是遭遇了司家的埋伏。   司家竟然早就有了准备,一面派人去追账册,一面在进山的路上布下了伏兵。   虽然刘澹足够小心, 表面上是从秋陵县南门出去, 但是他虚晃一招,带着人直接绕到了西门, 走了另外一条山路,结果还是遇到了伏击。   ——司家少主竟然这么了解他?   刘澹遇到埋伏的那一刻,就意识到自己小看了对手。   司家是地方豪强,横行霸道是精通的,带兵打仗都是好几代人之前的事了,司家私兵也没有一点精兵强将的味道。传闻里的那位司家少主,更像是精明能干的生意人,赚钱很拿手,贿赂拉拢关系也很拿手,表面左右逢源,暗地里心黑手狠。   这样的人,刘澹见过很多。   结果赚钱拿手不假,心黑手狠也不假,司家少主却不是生意人那么简单,他亲自带人埋伏刘澹,不仅猜出了刘澹的意图,连袭击的时机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甫一发难,刘澹这边措手不及,直接死了十多个兵丁。   如果不是刘澹沙场经验丰富,直觉不妙,制止众人进入那条山谷,滚石落木之下,死的人会更多。   随后两方交战,刘澹赫然发现他之前遇到的司家私兵——根本就是滥竽充数的花架子,是摆出来给人看的豪强家丁,虽然也能射箭砍人,但都是乌合之众一击就溃,而现在这群人才是真正箭无虚发的精兵,连铠甲长刀都是上乘的质量。   刘澹窝火极了,这是要阴沟里翻船啊!   看走了眼!司家根本就不是图利贪婪的地方豪强,人家处心积虑,又是练兵又是挖金矿赚钱,分明是想造反!   明明司家的先祖,天下大乱的时候都没能抓住时机,只会固守一地。楚元帝一统天下之后,司家降服,只混了秋陵县的县尉一职。结果五十多年过去了,司家居然摇身一变,成了所图甚大的野心家?   刘澹纵有领兵的天赋,可是他在明,司家在暗,别人把他研究了个彻底,他对敌人实力严重估计不足,敌人又占了地利之势,两方一交战,顿时被打得节节败退。   然而打仗不是只靠计谋就行,刘将军身陷困境,却绝对不会抛弃手下转身逃跑。他重整兵马,率众冲击司家私军,持刀砍杀,包围圈生生被他撕裂了一道口子。   就在他快要杀出重围,反过来击溃司家私军的时候,那位始终在山坡上观战的司家少主出手了……   回忆到这里,刘澹忍不住一声怒吼:“该死的司颛!”   “将军醒了?”   刘澹的亲兵大喜,连忙把人放下来,又忙着拿水壶。   四周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除了泥土的气息,还有一股说不出的难闻气味。   刘澹咳了两声,纳闷地问:“这是怎么了?本将军只记得被司颛那家伙击中,跌下了马……”   他摸了摸胸口,隐隐作痛,还好肋骨没断。   “将军你的护心镜都碎了,真没想到司家少主还练过武功……”   “他凌空劈了一掌,隔那么远都能过来,这是练过武功那么简单吗?”刘澹快要气死了,这分明是武林高手!   为什么武林高手总要跟他过不去?   他这是命犯武林高手吗?   刘澹想吐血,他挣扎着要站起来,伸手一扶,赫然摸到了满手的泥巴跟青苔。   “这是什么地方?”刘澹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难道他们已经全军覆没,司家为了灭口,直接把他们关进了地底矿道?   “将军,你昏过去之后……地动了!”   “什么?”刘澹目瞪口呆。   “地动,就是地龙翻身!”亲兵以为刘澹没听清,尽力地解释道,“动静很大,旁边的山坡整个陷进了地底,我们所在的山谷也出现了很多裂缝,我们为了救将军,不慎滑入一道较小的裂缝,只是等到地动过去,才发现上面已经被巨石堵死了,根本出不去!”   “其他人呢?”   “……不知道,被困在这条裂缝里的只有我们十几个人。这条裂缝很长,我们一直往前走,一路挖开石头跟泥土,寻找出口。”   亲兵话刚说完,地面又晃动起来。   刘澹被司家少主击中胸口导致内伤胸闷,地动里被砸了几下脑袋又晕眩,现在遭遇这样的晃悠,他终于支撑不住,吐了。   亲兵还以为自家将军伤势发作吐血了呢,惊惶不已。   余震停止了,狭窄的坑道里弥漫着酸腐的气味。   “嗯?”   刘澹扶着石壁,用手臂丈量了下坑道的宽度,好像比刚才小了一些。   “我怎么觉得这条裂缝在合拢?”   地龙翻身的时候,既有可能出现裂缝,出现“一线天”的景象,也有可能推着两座山崖合拢到一起,让山谷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好!将军,我们必须要赶紧找到出口!”   否则就要在这暗无天光的地下,被挤成肉饼了。   刘澹被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或许是运气,他们没有再遇到巨石堵路的情况,倒有石头被庞大的树根掀到了旁边,而且越走,草木好像就越旺盛,纵然身在地底,也能感觉到四面有很多苔藓。   “前面好像有声音!”   刘澹精神一振,摸着石头往前走的时候,确实感觉到裂缝坑道的地势慢慢抬高。   “轰。”   是雷声,还有雨声!   众人激动地搬开一块石头,然后猝不及防,被宛如泥浆的积水喷了个正着。   “快挖!”   积水倒灌坑道,所有人都拼命挖掘着,终于第一个浑身泥浆的人爬出了坑道。   “将军,我们出来了!”   刘澹被亲兵半推半背着离开了坑道,他抬头望天,赫然看到一道闪电出现在夜空中,瓢泼大雨打得他的脸发痛。   其实他们所在的位置还是一道裂缝,只是特别宽,而且四面包括上方都没有石块堵塞,这里的地面千沟万壑,像是被传说中的巨灵神持刀切割过一般。   刘澹眯起眼睛,他好像看到远处有一堆石头废墟?   “将军,那边山坡上好像有一棵树,我们有绳子,可以从这里上去!”   刘澹顺着亲兵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是棵大树,树冠还很茂密,隔了一段距离看不清是什么树,可这是寒冬腊月,树叶不应该掉光了吗?松柏有这么茂密的枝叶?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沟壑里满身泥浆的刘将军,还有那棵树旁边的人。   觉得树留在这里不安全,正在小心翼翼挖树的墨鲤:“……”   虽然不知为什么要挖树,但大夫说挖那就挖的孟戚:“……”   墨鲤动手之前,去司家堡废墟看了一遍,那下面已经没有生命气息了。加上雨声跟雷声盖住了地底的动静,直到这时候才发现三丈外的沟壑泥水里多了一群人。   挖一棵树可比挖参难多了,墨鲤不想碰断树根,只能连着泥土一起挖掘的,这导致他跟孟戚也是满身泥泞。   两个泥人跟一群泥人互相对望。   刘澹等人是满脸满身的泥浆,鬼都认不出他们是谁。   ——然而武林高手的本质决定了干活归干活,孟戚跟墨鲤的脸还是干净的。   刘澹这次真的吐血了,为什么他从地底爬出来还能看到这两个人?   地底啊!   出来就看到国师在挖树!   三更半夜、顶风冒雨偷偷摸摸地挖树!   “将军!”   亲兵们还陷在震惊之中,又看到刘澹吐血,顿时慌了。   “哦。”孟戚从这个称呼里了然,转头对墨鲤说,“是刘钱袋!”   墨鲤不知道该说什么,刘澹为何吐血?看到他们有这么可怕?   “你先扶着树!”   墨鲤跳下沟壑,用内力推开围着刘将军的亲兵,熟稔地伸手号脉,还借着雨水把刘澹的脸擦了一遍,看看他的气色如何。   “是内伤发作。”墨鲤松口气,原来不是被吓的。   刘澹的伤势不轻,不过他体内有灵药之力,关键时刻可以救命。   “我把你们带出去,你们找个避雨的地方,等一晚上,如果不发热,伤势会慢慢痊愈。”墨鲤往刘澹体内输了一道灵力,刚要托着人离开沟壑,忽听上面的孟戚说:   “有人来了。”   众人一起抬头,只见远远地来了几道人影。   这些人轻功都很不错,速度飞快,掠空而至,转眼就到了石堡的废墟前。   “怎么会?”   领头的那人悲声怒吼,他衣上虽有污渍,但还不算狼狈,完全可以认出是谁。   “是司颛!将军……”   亲兵的话还没说完,那人敏锐地侧过头,直直地望向这边。   “将军?今晚进四郎山的有几个将军?”   司颛双眼通红,他身形一闪,就到了这条沟壑上方。   扶着树的孟戚整个人恰好在树影之中,司颛又从他身后来,完全没有看到他。   司颛盯着嘴角挂血的刘澹,厉声笑道:“将军真是命大,如此杀局还能被你借天灾逃过一劫!我多年筹划,最后人算不如天算,司家基业更是毁于一旦,不过没关系……我手里还有金矿,随时可以东山再起,而你刘澹,注定要死在这深山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澹大怒,想要骂人,结果牵动了伤势咳嗽不止。   墨鲤示意刘将军的亲兵拍背顺气。   然而在司颛看来,浑身是泥,扶着刘澹的墨鲤,应该也是这位刘将军的亲兵。   高手会满身泥浆吗?   再说之前他伏击刘澹的时候,荡寇将军麾下根本没有拿得出手的武功高手!   “四郎山这么大,你居然还能撞到我的手里,真是上天注定!”   司颛因为司家堡变为废墟,精心操练的私军死伤惨重狂怒不已,他正缺一个让他发泄怒火的对象,一刀杀了刘澹,已经不能让他满意。   “不会再有任何人知道你们的下落!哈哈哈,听说刘将军最害怕的,就是锦衣卫钱百户的下场,听说他消失在巴州的深山之中,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怎么样,如果跪地求饶,我就让你死得痛快一点,否则——”   司颛伸手一指墨鲤,满是戾气地说:“我先拿你的亲兵试试手,让你看看什么叫做人彘。”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我看看,本章发动一个Buff“巧遇主角”,提高配角生存几率   刘澹从异次元召出一张桌子,暴怒掀桌(╯‵□′)╯︵┻━┻   刘澹:我不演了,便当呢!   作者(推眼镜,无视):来人啊,再把躺枪的Debuff给主角套上……给墨小鲤,瞎套什么啊,给孟戚的是路人光环,无限降低存在感。   孟戚:……   墨鲤:…… 第42章 龙佑其人   一群满身泥浆的人, 只有刘澹与墨鲤能看清面孔, 以常理推论,另外那个人必定是刘将军信重的人,八成还是亲兵的统领。   司颛会挑中墨鲤,并不是意外。   他要折磨刘澹,分量太轻的卒子怎么够?   那些随着司颛一起回来的人, 纷纷来到沟壑旁边, 他们不像司颛那样愤怒, 反而低声劝道:“少主, 这场灾祸未尝不是一个良机。”   “良机?”司颛震怒地反问, “司家基业毁于一旦,多年筹谋成空,这是什么良机?”   “少主,司家多年蛰伏, 您跟着吃了许多苦。可您想想,除了图谋大计的忍辱负重, 更多的时候是司家在拖你的后腿。家主昏聩无智, 如果不是他命人杀了张县尉,又怎会引来朝廷的注意?今天的事也是,家主行事不密,账册竟被一个下人盗去, 还大张旗鼓地派人去追。少主推测出情形不好, 只能孤注一掷,准备杀了刘澹直接举事……现在发生了地动, 不管是账册还是司家挖矿的证据,全都没了,难道不是好事吗?藏着的金银还在,粮食可以再买,兵甲尚可再造,人手能够再练,这都不是难事。”   司颛的脸色变来变去。   刘澹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野心勃勃的儿子有个不中用的爹,提前暴露了司家。等他听到后面几句,神情一滞。   不好!   司家有钱,孟国师很缺钱!   至于司家造反的事,造齐朝的反,孟戚说不定还很高兴呢!即使孟戚不喜司颛,可司家的财富要是落到前朝国师手里,是凶是吉?   刘将军还没想完,就听到自己身边那个自称大夫的人开口问:   “你是司家少主?”   司颛一顿,终于意识到墨鲤不像刘将军的亲兵。   因为刘澹看这人的目光很复杂,似乎还有些畏惧。   “阁下何人?”司颛打量着墨鲤,背着身后的手慢慢握起。   不管是谁,听到了这些秘密,自然是别想活着离开了。   看到司颛动作的孟戚:“……”   虽然孟戚知道大夫能够应付得了,但是这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偷袭大夫?   孟戚手有点痒,忍不住劈过去一道无形劲气。   司颛在劲气近身时猛然转头,仓皇退避。   “谁?”   司颛心中惊异,他的属下也如临大敌。   ——少主的武功很高,放在江湖上也是一流的好手,按理说平州境内都无人能敌,除非遇到早就销声匿迹的邪道中人、或者那些宗派里的老不死。   这荒郊野地的,哪儿来的高手?   司颛循着劲气来的方向,这才发现树影里居然还有个人。   姿势很怪,一手扶着树干,好像生怕树倒了似的……   再仔细看,这人也是满身泥泞,树根有一部分已经被挖出来了。   这是什么情况?为何要来这里挖树?   “不对……这附近哪儿来的树?”司颛死死盯着孟戚,百思不得其解。   墨鲤把刘澹交给了亲兵,他纵身一跃上了沟壑,落地无声,连积水跟泥浆都没有溅起来,这手轻功让司家之人神情一变,散开来将墨鲤围在中间。   “你们是什么人?”   司颛有些隐隐的不安,这很反常。   可是今天遭遇的一切,哪一件不反常?司家都没了,不管他的属下怎样花言巧语,事实就放在眼前,他七年的苦心经营司家几代人攒下的势力,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墨鲤直视着这位司家少主,冷声问:“五年前司家从雍州拐来的流民,如今何在?”   司颛一愣,下意识地转头看自己的亲信。   那人脸色发白,冲着司颛摇摇头。   ——五年前拐来的苦力,哪里还有活口?就算真有特别命大的人,数月前金矿的事暴露,司家已经把那些苦力都杀了。   司颛了然,他皱眉道:“阁下来秋陵县寻人?说我司家拐骗流民,证据何在?”   墨鲤根本不跟他辨这个理,径自道:“不是寻人,人已经死了,自然是寻仇。”   “这位公子,司家堡确实曾经买过仆人,可是现在石堡塌了,人都死了,这……”   司颛的亲信话没说完,就感到自己一股力道迎面而来,生生压得他摔进了沟壑。   “我不爱听狗吠。”墨鲤面无表情地看着司颛,继续问,“那些流民的尸骨在何处?”   “……”   司颛用余光看着身后,暗暗寻找退路。   这里有两个他看不出实力深浅的对手,为了以防万一,自然是退避为上。   “还有司家堡附近没有树,又是怎么回事?”   墨鲤上前一步,司颛竟情不自禁地后退,随后他意识到不妥,恼怒道:“阁下好没道理,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这一片山地都是我司家产业,门前有没有树,种什么树……这与阁下何关?”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忽然发难,暴起一掌迎面击来。   墨鲤往左一避,掌风带得他沾了泥的衣服都飘鼓了下。   很深厚的内力。   正常人绝不可能这么年轻就有这般内力。   墨鲤目现厉然,翻手便是一掌回敬。   然而司颛不是要拼命,他见自己全力一掌落空,想都不想,提气便飞身离去。他身法诡秘,速度快得好似一缕青烟。   墨鲤正要追,结果孟戚一松手,示意道:“大夫,接着!”   墨大夫大惊,连忙奔过去扶住树干。   这是有灵气的树,千万不能死。   再一抬头,孟戚去追司颛了,司颛那些属下反应也很快,施展轻功向四面八方逃跑。   墨鲤踢起脚边碎石,接住后单手掷出,只听一阵痛叫,那些人身体一歪,却还是拼命往前跑,显然这些伤势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   墨鲤皱眉,抬手一引,直接把刘澹的两个亲兵拽出了沟壑。   “帮我扶住树干,不许动。”   墨大夫说完,丢下两个战战兢兢的亲兵,追人去了。   司家这些人武功都不差,而且不是花架子,比青湖镇遇到的那些江湖人要高多了,不过在墨鲤面前还是不够看。   墨鲤一个个追上,基本都是十招内解决。   提着最后一人回来时,墨鲤遇到了抓着司颛脖颈的孟戚。   刚才还威风八面的公子哥儿,被孟戚掐着脖子举在半空,司颛脸色发白,孟戚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挣扎,神情间隐隐有戾气,手指慢慢收紧。   “大夫?”   孟戚忽然看到墨鲤,他立刻把司颛丢到了泥地上,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司颛一阵猛咳,好不容易才缓过气,他神情惊惧,也不知道刚才孟戚是怎么抓住他的,又给他带来了什么样的可怕感受。   “大夫,我封了他的穴,他跑不了。”   孟戚看着墨鲤没有表情的脸,又看了看一脸泥浆眼神茫然正在扶树的刘澹亲兵,他立刻回到树边,把人赶走了。   这时之前掉进沟壑的司颛属下,猛地抽刀跳起来冲向刘澹。   刘将军的那些亲兵折腾了半夜,又是打仗,又是在地底挖石头找路,早就精疲力尽了,现下猝不及防,直接被推到了旁边。   “放了我们少主,否则……”   话还没说完,架在刘澹脖子上的刀飞了。   墨鲤慢吞吞地放下手,那人目瞪口呆,终于意识到他们惹到了怎样可怕的敌人。   伤势重得站不住的刘澹:“……”   再次被救,心情微妙,这算是被保护了?   为何会被保护?刘澹想不明白,难道孟戚与司家有仇?   墨鲤走到司颛身前,无视对方愤怒的目光,面无表情地问:“流民的尸骨在何处?”   司颛不答。   “我记得刚才有人说过一个词,人彘。”墨鲤手掌一翻,就多了一柄刀。   天黑得厉害,雷雨也停了,司颛没有看出这把刀没有刀锋,他的脸色难看得像是死人,好像到现在仍然没有想通自己为何会失败,为河落到这般地步。   “孟兄,你知道什么是人彘吗?”   “大夫,我书读得少,不知道。”   “断手足、去眼、煇耳、饮瘖药,曰人彘。我没有铜汁来灌聋你的耳朵,也没有哑药,但是削断手足挖去眼睛,却不是一件难事。”   墨鲤说完,又问,“你是愿意你的手下先来,还是自己痛快点死?”   司颛怒声问:“你究竟是谁?”   墨鲤直接毁去了他的丹田,司颛目眦欲裂,他为了练武功,吃了许多苦,又因为司家的大计,在外面还不能使用武功,多年苦学功亏一篑,怎能不恨?   “废你武功,你很愤怒……这深厚的内力,你自己练的不及十分之一,其他都是灵药之效。”墨鲤提起司颛,一字字问,“你们司家,是在何处发现的灵药?何处发现的金矿?”   “原来你是为了金矿,四郎山下面,全是金矿。”司颛怪声笑道,“可惜你来迟一步,这些金子都被我们司家挖走了,运到了秋陵县之外,你是找不到的!”   “你们挖空了一座山?”   孟戚、墨鲤、刘澹异口同声地喝问。   墨鲤抓住司颛的右肩,忽如其来的剧痛让司颛满头大汗,强忍着没有痛叫出声,他对上了墨鲤深幽的眼睛,恍惚中感到对方完全不像是人。   “你们是怎么挖的,什么时候开始挖的,全部跟我说清楚……否则,我会让你后悔为什么没有死在地动之中。” 第43章 人匿其踪   司家在四郎山发现金矿, 其实不是七年前, 而是七十年前。   那时陈朝风雨飘摇,各地陆续出现动乱,又陆续被镇压,到处闹饥荒。   司家先祖虽然发现了金矿,为了守住这个秘密, 司家借口天下大乱盗匪横行, 开始筹划在山中建立地堡。   最初发现的金矿入口, 便在这司家堡的地下。   石堡建了, 戒备森严, 内堡仆役许进不许出,暗中悄悄开采金矿。   然而开矿这事不是那么简单,又都是生手,坑道最初是胡乱挖掘的, 觉得哪儿金子多就往哪儿挖,坑道塌方了几次, 司家才开始加固坑道, 不敢贸然往下深挖。   因为地下挖掘伤了树木根系,司家堡附近的树林开始成片枯死。   司家索性把这些树都砍了,对外说是树林遮挡视野,可能会被山匪利用。   金矿石挖出来了, 可是矿石终究是矿石, 不是金子,想要把金子提炼出来, 又得费一番心力。司家一心扑在金矿上,哪里还有精力参与天下纷争,故而在外人眼中,司家堡确实是以防御为主的地堡,在后期打下了两三个县城,就固守一方不思进取了。   司家为了不引人注意,又要瞒下秘密,历来被发配去挖矿提金的人,都是不可能活着出来的。天下大乱的时候,他们有金子有粮食,能买到战俘跟奴隶,楚朝建立之后,司家失去了秋陵县的统辖权,买不到人,采矿的事情只能暂时停止。   这一停,就是三十多年。   楚朝吏治极严,即使司家是地头蛇,也很难做手脚。   司家没法在官场上出头,便是一个没落的样子,越是没落,就越不可能三天两头拿金银出来挥霍。司家守着祖先留下的装满黄金的库房,只能把大块砸小,小的还要计算着日子不敢频繁用,这就算了,地底还有更多的金矿呢!   为了防止泄密,这些事情只有家主知道。   若是性情豁达,是金钱如粪土倒还罢了,否则怕是日夜难熬。   不看重钱财的人,本来就少,司家更是没有,司颛的父亲做梦都想挥霍那些金子。   结果当真给他赶上了好时机,他接掌司家不久,齐朝代楚而立,天下再次大乱。   兵祸、大旱、蝗灾……到处都是流民,随便找个垦荒的名头,连哄带骗能拉来一批。   最初他不敢大张旗鼓,拐带的人少,还要通过那些人牙子买卖,对照着司家先祖留下的采矿提炼金子的记载,磕磕绊绊地上了手。   司家家主眼高手低,做事不密,偏偏他的儿子很有能耐。   司颛发现家里忽然变得有钱了,连外人都在议论,心中大疑,几番查证就发现了金矿的秘密,他看着其父,怒不可遏。   为了掩饰司家突然增多的财富,司颛苦思冥想,决定用灵药做文章。   说起灵药,司家确实挖到过不少。   说来也怪,矿脉附近都不会有繁盛的草木,四郎山却是个例外。   外人看来,四郎山草木不疏不密,跟别的山差不多——如果知道这里有金矿,还是这般巨大的金矿,想必他们就不会这么想了。   深山之中时常生有灵药,都是百年以上的好货色。   说来也怪,每当司家挖出一条新的坑道,不久后必定能在附近发现秘密生长的灵药,数量虽然不多,但是临时应付足够了。   司家售卖灵药,又拿灵药贿赂权贵。   这不是长久之计,司颛提出要做生意,而且必须做很大的生意,商队来来往往,不止财富有了正当的源头,外来的人在秋陵县也不显得扎眼。   司家家主很是不愿,可是司颛说得头头是道,他关心的只有金矿,只有痛快地挥霍金银,经商岂是说干就干,还能干出一番大事的?商人这么好做,世间的人还不都去经商了?   结果等司家家主回过神时,秋陵县已然换了一番面貌,司家之人都对少主心悦诚服,少主的威望在司家远远胜过了家主。   司家家主大为不满,只能捏着金矿不放,刻意不让儿子插手。   然而司颛看上的根本不是区区家主之位,他的野心在天下。   “……金矿都是老家主掌管,少主只管练兵跟司家的生意。”司颛的属下极力辩解,不着痕迹地把责任都推到葬身石堡的老家主身上。   倒不是他们对司颛忠心,而是如今情形,想要活命,他们必须要把司颛摘得干净一些。   司颛干净了,他们这些听人之命的家臣,罪责就少一层。   他们这点小聪明,连墨鲤都骗不到,更别说孟戚了。   孟戚坐在树边,身前是一群痛苦得恨不能满地打滚的司颛属下,他们没有青湖镇的人那么无知,清楚地知道这种剧痛,乃是因为有一股强横的灵气在他们经脉里四窜,只要挨得住,就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避重就轻。”孟戚抬脚把那个说话的人踢回墨鲤这边,冷笑着问,“该说的一个字都没提,你们少主的武功是哪儿来的,还有你们呢?”   “……我们,我们是司家用金子招揽来的,少主的武功我们不知道。”   众人目光躲闪,支支吾吾。   司颛躺在泥地里,墨鲤在他手腕上划了一刀,然后点了司颛的穴道把人丢在那边。   既没有挖肉,也没有上酷刑,可是司颛的模样愈发诡异,他气息粗重,额头青筋暴起,整个人像是要咆哮出声,可是他不能动,也没法发出声音。   刘将军的亲兵在旁边看得毛骨悚然。   没办法,这里四野空旷,能避风的地方只有树前。   虽然刘澹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但是牵扯到司家的密谋,他不得不留下来,就算自己昏昏沉沉听不清什么,还有亲兵在呢。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蛊吗?”   司颛想要挣扎的意图太过明显,可是他目光空洞,就像什么都看不见一样,神情狰狞,仿若恶鬼。   他手腕上的伤口不深,每次刚愈合,墨鲤就会凝气为刀锋,在伤口上再浅浅划上一刀。   刘澹等人沙场血战活下来的,深知一个人流多少血才会死,司颛的血是流了不少,但是离死还远了去了,顶天了是体虚,怎么会怕成这样?   “我不养蛊。”墨鲤忽然说。   刘将军的亲兵捂住嘴,缩回去了。   “啧,大夫,你这一手让人害怕。”孟戚眼力好,他慢悠悠地在后面说,“封住穴道,听不到也看不见,还动不了,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慢慢地流出去,距离死越来越近。”   “生老病死,人之常事。除了那些意志坚定之人,大多数人不怕死,只是因为他们没想清楚死的过程是什么,大夫才是见得最多的人。”   墨鲤看着司颛持续流血的伤口,他每一刀都很准,流出的血是一滴滴的,既不会多,也不会少。   “……他想杀人泄愤,我就让他好好感受‘死’是什么。”   墨鲤抹去刀上的血痕,缓缓道,“逐渐地走向消亡,却又无可奈何,这种愤怒又绝望的滋味,真是最适合不过。”   孟戚闻言有些恍惚,很快又回过了神,他下意识地望向右手扶住的树木。   这棵树的枝桠长得非常奇怪,可是叶子生出来之后,茂密的树冠遮挡了旁人的视线,远看就是一株树冠比较大、不应该在冬季繁盛的树罢了。   如果有人停步仔细打量,就会发现根本认不出这棵树是什么。   不像樟树,也不是槐树,看着都像,又两边不靠。   大夫之前说,树放在这里不安全。   这个形容十分古怪,为什么要保证一棵树的安全?更离奇地是,自己想都不想就同意了,还觉得这棵树很重要?   孟戚想起司家人交代,石堡前的树木全被砍了。   挖空了山,还砍掉了树……   现在这棵树是他们亲眼看着长起来的,不是从地底,而是从半截树桩,这算新生吗?顷刻之间,就变得这样茂密,真是太虚幻了!   四周都是泥,看不到地上的草。   好像在这棵树长成之后,那些疯狂冒草芽的势头也被遏制了。   孟戚定了定神,提醒墨鲤:“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树才挖了一半。   墨鲤干脆地把司颛另一只手也划了一刀。   孟戚则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司家众人说:“我没有大夫那么好的手艺,多年混迹江湖,也就会挑个手筋脚筋,穿个琵琶骨什么的!”   “……”   “还不肯说?司家已经完了,你们的少主也不会活着离开四郎山,为司家保守秘密有什么意义呢?你们又不是首恶,别说我们是江湖人朝廷管不到,即使按照朝廷律法,你们这样的帮凶最多也就是个判个流放三千里。”   孟戚神情讽刺,居高临下地说,“想想吧,比起死,要是被废了武功,再被这位刘将军带走算功绩,你们会有什么样的下场?识时务者为俊杰!”   司家众人面面相觑,有人犹豫地说:“少主真的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了?”   “封穴,暂时的!”孟戚偏着头说,“你们这般小心,看来不是对司颛忠心这么简单。”   那人咬牙道:“司颛是青乌老祖秘密收下的关门弟子。”   “青乌老祖?”   孟戚与墨鲤同时陷入了沉思。   想了又想,然而还是——   “没听说过,这人是谁?”   司家众人目瞪口呆,这两人还是武功高手吗?   “刘钱袋,你知道?”孟戚转头问人。   刘澹指着自己,半晌说不出话,他怎么就变成钱袋了?再说武林高手这种事,也不应该问他啊?   然而想归想,国师有问,最好还是回答,毕竟惹不起。   “咳,青乌老祖赵藏风,是江湖上的绝顶高手。”刘将军也顺口说了他为何知道这人的原因,“听闻他有个弟子,为自称天授王的反贼效力,因为武功极高,所以刺杀天授王的人纷纷失败。”   “……他有几个徒弟?怎么个个都想造反?”   孟戚本能地感觉到这不是个一般的武林高手,与其说徒弟想造反,不如说他特意挑了那些有野心也有能力的人做弟子。   司家的人很是为难地说:“我们投靠的是司家,青乌老祖我们也不敢得罪。”   “如果司家成了,你们有泼天的富贵,如果司家倒了,你们也能拍拍手转身就走。”孟戚揭穿了他们的心思,众人忍着经脉里时不时冒出的疼痛,不敢吭声。   “那些被司家拐来的苦役呢?葬在何处?”   “这是真不知道,司家开凿的坑道太多,每挖完一片就又重新填埋,那些尸骨……”   墨鲤面无表情地问:“死了多少人?”   司家的人迟疑道:“七十年前的事没人知道,最近五年的话……两千多人吧。”   “嗯?”墨鲤冷声道,“你们家少主,刚才好像说过,整座山都被挖空了,再想想?两千人?”   “记错了,是四千!”   “全部死了?”   司家的下属只敢点头,不敢出声。   墨鲤深深吸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埋在土壤里的尸体,或许会让土壤肥沃,可是死过太多的人地方,却是寸草不生,许多古战场便是这样。   白骨累累,层层叠叠,他没法帮秋红找到属于她兄长的尸骨。   这些乱世之人,努力地想要活着,带着希望前来垦荒,却没想到落入了炼狱。从此无声无息,消失在这片深山之中。   四郎山龙脉很有可能化形为树,它伫立在山中,就在金矿最浅的边缘处,也是灵气交汇之所生长。   还没有等到它生出意识的那天,金矿被发现,司家堡建起,土壤破坏,混在树林里的这株树受到波及,一起被砍了。   然而树有根,不算完全死亡,龙脉本体没有受到重创,只是化形……大概再也不可能了。   接下来的日子对龙脉来说不仅没有变好,还更糟了。   灵气外泄,山体遭到破坏,数不清的枉死之人埋进了原本充满灵气的地方。   龙脉撑过了最初,在楚朝得到几十年喘息,没想到天下大乱,司家用最后的七年,彻底摧毁了它。   同是龙脉,同样生于灵气交汇之地,然而——   墨鲤闭上眼,厉声问:“最后一批呢?在什么地方?”   “司家把这些事藏得很严实,我们都是从地底走的,只知道个大概范围,现在四郎山变成这样,我们也不清楚具体地点……”   “走!”   墨鲤说完,忽然看到扶着树的孟戚,意识到他们要先把树挖出来才行。   “画地图!”孟戚很配合地命令道。   司家众人战战兢兢地画了地图,然后看着孟戚跟墨鲤认真挖完了树,然后一个提着司颛,一个扛着树,就这么走了。   “……阁下留步!”   他们身上的禁制还没有解!   孟戚这才仿佛想起了什么,挤出一个狰狞的笑容:“不用担心,禁制五个时辰后就会自动解开。不过在此之前,荡寇将军的亲兵为了保证他们将军的安全,会先砍断你们的手脚,或者是脖子!”   “什么?你说过——”   “我说过什么?江湖人朝廷管不到,最多流放三千里?我又不是朝廷命官,我说话不算的!”   孟戚对着神情变来变去的刘将军等人挥挥手:“你们在四郎山见过我们吗?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刘澹:“……”   他敢说知道吗?敢说见过吗?   遇到了前朝国师,国师不仅没有杀他,还帮了他们,刘将军觉得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绝对不能泄露这件事,否则不仅失去圣眷,还要惹来猜疑,撤职事小下狱事大,于是他果断地对亲兵说:“这些人不能留,全部杀了。”   “喏!” 第44章 此世传所谓灵乎   山间积雪没了, 不再是白茫茫的一片。   石块压在山道上, 歪歪斜斜地堆叠着,溪流被落石填满,河谷也换了模样。   “是这里?”孟戚不确定地问。   天幕漆黑一片,没有星辰的位置做对照,河流又改道了, 根本辨别不出方向。   “我不确定, 不过可以感觉得到。”墨鲤伸手一指地面。   他们站在高处, 能清楚地看见这边的山崖塌方比别处要严重一些, 延伸到此的裂缝也忽然扩大, 出现了明显的分岔跟转向。   “矿脉是这样分布的?”   “或许。”   墨鲤伸手解了司颛的穴道,后者大口喘气,猛地翻身坐起。   “你们——”   捂住手腕伤口的司颛左右张望,发现这里已经看不见司家堡的废墟了, 周围地貌大变,实在看不出具体位置, 只知道仍在山中。   “我的属下在哪?你们把人都杀了?”司颛警惕地问, 他失了武功,又没了下属,刚才更是觉得自己快要流血而死,如今一看, 伤口根本不深, 难道是幻觉?   这两人来历不明,行为怪异, 看似要为那些流民讨个说法,可是扛一棵树做什么?   司颛正想说话,忽然脚下悬空——墨鲤把他提了起来,悬在崖边。   “你们要多少金子,我都可以给。”司颛当机立断,毫不犹豫。   他没有报出具体的数目,也没有露出难看的求饶模样,如果换了旁人来看,说不定还要赞一声乱世出枭雄,颇有野心胆识,只可惜走错了道。   然而墨鲤不是一般人。   墨鲤把司颛带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恐吓他,更不是为了看他求饶。司颛有野心也好,胆识也罢,墨大夫都不关心。   “你认得出这里吗?”   墨鲤手一松,司颛连忙扒住了石头。   这座山崖不高,摔不死人,麻烦的是崖底形成了一道斜坡,滚下去就是那道不知有多深的裂缝。司颛下意识想要爬上去,可是丹田空虚,双手也虚浮无力,像这样挂在半空中都很费力,更别说脱离危险了。   墨鲤没有理会他,他施展轻功落到斜坡上。   裂缝深不见底,不过斜坡侧面有个明显的洞口,黑黝黝的,一柄破烂的矿镐横在洞口。   “确实是这里。”孟戚也下来了,他把树留在山崖上。   泥土中依稀可见白惨惨的块状物。   裂缝左侧的石壁上,有星星点点闪烁的光亮,因为被泥浆糊了一层,倒是不太明显。   墨鲤抬手将司颛拽了回来,后者神情里充斥着愤怒与不甘。   “你说司家已经把金矿挖完了,这里不还是有吗?”   墨鲤示意司颛去看洞口。   司颛闻言,直觉地认为这两人确实是为了金矿来,报仇什么的,不过是个前因,听到有金子,谁人不会心动呢?那些自诩行侠仗义的江湖正道,遇到所谓“恶人”的钱财,就更不会客气了。   这么大的金矿,司家挖走了那些容易含金量较高的矿石,石壁上那些不是漏了,而是没有看上。   “……采金很费力气,炼金同样费时间,挖掘含金量次一等的矿石,还不如另开一道新的矿坑。司家现在只余我一人,阁下若是肯高抬贵手,司家攒下的金子,我可以全部交给二位。”司颛的视线在墨鲤跟孟戚身上转来转去。   向来财帛动人心,为金子翻脸的挚友也不少,司颛咬牙想,他要活着,活着才能报仇,才能扬眉吐气东山再起,司家藏匿的金子就是他最好的筹码。   “啊!”   司颛被丢向了那个洞口。   他仓皇地挥舞着手臂,最后死死地抓住横在地上的矿镐,目光惊恐。   松手就是深不见底的裂缝,矿镐已经摇摇欲坠,正在危急之时,一股大力从身后推来,把他整个掀进洞里,差点一头砸在岩壁上。   司颛爬起来就想冲出洞穴,然而刚走了两步,地面就晃动起来,那柄矿镐连同着洞口泥土纷纷坠入下方的裂缝。   余震又发生了。   裂缝两边不断有石块崩落,孟戚与墨鲤迅速离开了那道缓坡,只这么一瞬,斜坡的面积就消失了一半。   “我觉得这里不妥,我们应该尽快离开。”孟戚皱眉说。   墨鲤屏气凝神,洞穴里有腐烂的气息,还有泥土的味道。不知为何,他也隐隐感到有些不对。   烟尘里,司颛挣扎着扶着岩壁,原本从洞口跳出来,落点位置好的话还能回到斜坡上,可是现在洞口已经在裂缝之中了,就像出口在悬崖峭壁中间的山洞,爬不上去,跳下去更是死路一条。   司颛咳嗽着,隐约看见那两人转身离去,忍不住惊惶大喊:“等等!”   墨鲤回到断崖上时,还能听见下方传来模糊的喊声。   “……司家藏起来的金子……你们……”   司颛终于意识到,那两人正是要把自己丢在这里,他再也顾不得隐瞒自己的师门了,他脱口叫道:“青乌老祖不会放过你们的!”   不断崩落的山石把司颛逼得步步后退,终于眼前一黑,洞口被完全堵住了。   他脚下踩的泥土发出咔嚓的脆响。   晃动停止了,漆黑的洞穴里全是蓝幽幽的磷火,司颛看见自己踩到的是一截骨头。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废弃的矿道,是全部封死的。   “不!”   这声叫喊传不到地面上,墨鲤只能看到震动停止后,洞口的位置彻底消失了。   “死了?”孟戚探头望。   “应该没有,总还能再活两三天。”墨鲤想了想,然后说,“除非这条矿道完全沉入地底,四面又没有透气的缝隙,那就活不久了。”   “看来,他真的要后悔没有死在之前的地动里。”   “司家乃首恶,若无地动,合该被关入葬骨坑道。”   墨大夫不喜杀人,但不代表他会看着恶徒逍遥自在,这世间有许多比死更苦的事。   “似司家这般行径的人,即使心中懊悔,也只是痛恨时不待他,说着成王败寇的一套话,对自己犯下的恶行不以为然。大夫这番作为,倒是颇有新意。”孟戚扶手笑道,可惜满身是泥,破坏了他这幅高傲睥睨的姿态。   “司颛悔不悔,我不知道,不过死之前,想必能切身感受流民的无助。”墨鲤转过头,低声说,“我非苦主,也非天道,判人生死,本不是我应做的事。”   孟戚感兴趣地问:“大夫的意思是?”   墨鲤久久地望着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缝,半晌才道:“孟兄,这世上为何没有鬼呢?”   纵然死了这么多人,司家罪行罄竹难书,可是死了的就是死了,他们再也不能站出来为自己讨还公道。   活着的时候,是乱世的浮萍,身不由己。   死了之后,更是无踪无迹。   “大夫想说因果循环,还是厉鬼索命?”孟戚微微摇头,语气萧索地说,“因果循环不过是安慰之言,世道向来不公。恩将德报,仇以血偿,听起来确实痛快,可厉鬼也是人变来的。只要是人,就会犯下各种错误;只要是人,就会各自有差别。如果人死为鬼,又怎么能保证这些枉死之人,能胜过那些生前作恶之人的鬼魂呢?怕是死后,还要继续受磋磨。”   墨鲤不由得深思,终是叹了口气。   他见过的世间事,还是太少。   书上说人有七苦,然而活在世上,经受的苦难又何止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最苦者,乃是那些极力想要活着,却终究不被当做人的平凡百姓。   史书记载的是天下纷争,群雄并起。   话本里说的是英雄豪杰,侠骨柔情。   那些被错杀的、成为枭雄刀下鬼的,不过寥寥一笔。   同为人,尚且如此,更别说随处可见的山岳河流。   毁之不吝,践踏不惜,根本不当回事。   “孟兄……”   墨鲤说到一半,又停下了。   孟戚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如果贸然说出,还不知道孟戚能不能接受得了,现在墨大夫身上连一颗宁神丸都没有。   可是这话说了没有下文,孟戚疑惑问:“怎么?”   墨鲤迟疑了一会,低声道:“你相信山岳有灵吗?”   孟戚哭笑不得,先是厉鬼,又是山灵。   大夫这样聪明的人,为何要指望这些虚无缥缈之物,来解决世间不平?   话说回来,这次地动确实很怪。   孟戚沉思,司家说是挖空了一座山,其实只是挖了矿脉,成色不好的金矿石他们还没挖。采矿时常会发生塌方,可是这样可怕的地动,已经不是大规模塌方能解释的了,毕竟连四郎山附近的秋陵县也遭殃了。   挖矿塌方是人祸,地龙翻身是天灾,这两者有本质上的不同。   ——地动时忽然流失的内力、进山后看见草木生发,还有脚边这棵树!   “你该不会想说,这棵树是山灵?”孟戚瞪着这棵树,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有什么特殊。   墨鲤俯身给树干输了一道灵气,树没什么反应,他摸着粗糙的树皮,摸得孟戚差点以为这棵树是墨鲤的宠物。   正常人会养一棵树做宠物吗?   “它……不是山灵,山灵已死。”墨鲤语气沉重。   孟戚蹲在他身边,学着墨鲤的模样摸了摸,竟也感到一股莫名的悲伤。   这种悲意,初时不觉有异,仔细一想,就仿佛眼前这道幽深的裂缝,深不见底。   “山灵为何要杀死秋陵县的百姓?”孟戚下意识地问。   “即使在司家堡中,也有无辜的仆役,账册不就是一个仆人偷出的?然而他们都死了,山灵与人,在生死之前,都身不由己。”   “世间有很多山灵吗?”   “可能。”   墨鲤还没有离开过平州,不知道别的地方是什么模样。   孟戚顿了顿,又问:“那些山灵,还活着吗?”   “……或许吧。”   墨鲤只知道太京龙脉活着,天下山川众多,有多少龙脉呢?它们是否化形,还活在世间吗?龙脉的真身没法挪动,要是有了灾劫,它们也躲不开。   墨鲤想起歧懋山的那次山洪,洪水淹没了灵泉所在的洞窟,硬生生把自己冲了出来,他在洪水中为了抱住浮木,化为人形。   倘若没有遇到秦老先生,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痴傻孩子会怎样?   如果不是民风淳朴的竹山县呢?一个傻儿,混在流民之中,不会被拐卖吗?拐卖之后呢?不识字不懂人事,也不能保护自己,如果运气不好,会化形的龙脉,跟没有自我意识的龙脉比起来,反而会遭遇更多危险。   墨鲤转头看孟戚,他不知道太京龙脉为何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属于楚朝国师的过往,只是太京龙脉生命里的一段。   墨鲤早就推翻了之前的猜测,从孟戚的种种行为来看,孟戚可能就是太京龙脉。   之前墨鲤对戏弄自己,让自己去太京的金龙并没有好感,现在他想起了那条金龙最后对自己说的话——   “你是龙脉,我也是龙脉,保护好你自己。”   失去记忆的孟戚会出现麻县,是潜意识驱使他来找自己的吗?墨鲤心里不确定,可他知道,他必须要去太京了。同是龙脉,他们息息相关。   孟戚的病因,不是灵药那么简单。   孟戚能好好站在这里,那只胖鼠又是怎么回事呢?   一时千头万绪,墨鲤理不出来,索性暂时搁下。   “走吧。”墨鲤说着,伸手就要扛树。   “我来。”孟戚抢了个先,不像是卖力气,倒像要仔细感受这棵树到底有什么奇妙之处。   墨鲤无言,随他去了。   孟戚边走边问:“我们要把山灵带去何处?”   他是不介意一路扛着,可是树受不了吧!就算树根上裹着泥,离土太久,终究不好。   “不算山灵……罢了,你想这么称呼也行。我们要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再把它种下去。”墨鲤补充道,“对了,必须在这座山里。”   “知道,山灵嘛,不能带出这座山。”   孟戚走了几里路,忽然感到这棵树枝叶被风吹得更贴近自己,沙沙作响,好像在索要什么。起初孟戚没有注意,伸手推开了,毕竟枝叶不停蹭脸的感觉还是有点疼的。   枝叶不屈不挠,在风的帮助下持续发动攻击。   “……”   不得了,大夫!这山灵看我的脸不顺眼!   作者有话要说:   没了泥土的树:灵气( ̄0 ̄)   孟戚:…… 第45章 非矣   墨鲤听到动静回头时, 发现孟戚正神情复杂地望着自己, 而树枝不停地扫动着枝叶,孟戚右半侧的脸都被蹭红了。   “……也许它想下来?”孟戚声音干巴巴的,透着一丝郁闷。   这树专门跟他的脸过不去了,怎么避让都没用。   墨鲤无言,下来什么啊?此地根本不是灵气交汇之处, 根本不适合种树。   “那是我扛的方式不对?”孟戚再问, 他纳闷地想, 山灵都是这么挑三拣四的?好歹是扛着不是拖着走, 竟然还要提意见!   墨鲤无力地说:“它是棵树, 不是婴孩,扛树哪有什么姿势?”   孟戚“哦”了一声,然后面无表情地把树塞给了墨鲤,义正辞严地解释道:“脸疼!”   “没药。”   墨大夫表示行囊掉进了地底, 脸疼也没得治。   枝条簌簌摇晃,墨鲤下意识地输了一道灵气进去, 树立刻安静了, 老老实实地待在墨鲤肩上不动。   “走吧。”   墨鲤扛着树继续往前走,孟戚跟在后面,满眼惊讶。   输灵气跟输内力一样,除了……当事树, 别人很难看出来, 更别说孟戚到现在还没意识到灵气跟内力的关系,毕竟按照常理, 没事往树木里送内力?想震断树干还差不多!   墨鲤养参数年,很有经验。   一般他不会直接灌输灵力,捏碎了药丸放在土壤里效果更好。不过这是龙脉化成的树木,跟家里那株白参不一样,它能直接吸取灵力,倒是省了很多事。   山道崎岖,遍地泥泞。   天边隐约出现晨曦的时候,墨鲤终于找到了一座孤峰。   右侧是裂缝形成的断崖,左边地面隆起形成了陡峭的山峰,这座山峰太小了,顶端只有一间屋子大小,上下基本是一样粗细,坡面倾斜度几乎没有,连猴子都很难爬上去。   山峰不算太高,四面没有别的高点,显得孤零零的。   像这样的小峰头,在山里很常见,如果外观像人或者物,倒还能算是一处美景,如果什么都不是,连神怪志异就没有它的份。   因为山峰太陡,轻功都不好借力,墨鲤只能跟孟戚一起把树扛上去。   “上有日月星辰,下接地脉,就这了。”   墨鲤寻了个合适的位置,就开始挖坑种树。   没有铲子铁锹,拿起石块都能干活——内力外放,武林高手行走江湖时就是这么方便。   “光秃秃的山峰上只有这么一棵树,会不会太引人注意了?”孟戚问。   墨鲤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   孟戚考虑周到,继续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找高点的树给它挡一挡?”   “……”   按照这个道理,还要找一株更高的树,这样天雷劈下的时候,就有代挨的了。   “用石头堆砌个小池子,积蓄雨水,如果有雷劈中树木,引发了大火,水还能灭火。”孟戚精神一振,说个不停,“不过水池的作用有限,还是挖一道沟吧!用石头砌了,让火烧不到这边。”   墨鲤觉得,孟戚大约是不想把这棵树种下去了。   想这想那的,操心个没完。   ——失去记忆的太京龙脉,也很关心同类。   墨大夫默默扭过头,继续挖坑。   “就这么说定了,我去找合适的树。”孟戚拍了拍手,就准备下山。   “等等。”墨鲤赶紧把人喊住,无奈地说,“不必如此,山灵若在,会自己催发树木,护住自身,只是……”   龙脉已经死了,他不知道这棵树是什么。   根系还在,又得残余灵气重生,看起来很像是龙脉,然而谁能说得准呢?世间有灵性的生物不少,像歧懋山的那只白狐,还能通人性,可它并非龙脉。   把树栽在灵气充裕之地,不过是墨鲤心底的一丝期望。   墨鲤正想着,忽然感到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自己,他愕然抬头,正对上孟戚的眼睛。   “我看它很有生机,必定还是活着的。”孟戚笃定地说。   “但愿如此……”   墨鲤站起来把树干正了正,然后把土埋进坑里。   树干开始摇晃,孟戚下意识地去扶,随后发现这不是树干不稳,而是山体在晃。   又是余震?   孟戚发现山底的裂缝稍微合拢了一些。   “大夫,山灵还在。”   话刚说完,孟戚就是一个趔趄,愣神地看着他原本扶着的树。   树变小了!缩水了!   从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变成了拳头粗细的树苗!叶片落到地上,就化为乌有。   孟戚:“……”   扛了一路的树,还费劲把它抬到山上,结果呢?早不变小,晚不变小,刚把它种下去,树就变小了,这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孟戚后知后觉地发现,对于这棵树反常,他竟然都不惊讶了。   大概是在心里相信了大夫说的山灵。   ——不是山灵,能是什么?树妖吗?   孟戚下意识地揉眉心,他想吃一颗宁神丸定定心,然而大夫的行囊丢了,什么药都没有。   墨鲤摸着树干,隐约感到了属于地脉的微弱灵气,他终于松了口气。   不用移栽树木,也不用做别的事。四郎山的这道龙脉确实还有一线生机,重新找的灵气汇集之处,比废弃的那处更适合它恢复。   等这道龙脉生出自我意识,甚至化为人形,却是不知多久之后的事了。   温暖的日光照在细了很多也秃了很多的树冠上,隐约能看出枝桠是个龙形,树冠正迎着初升的朝阳。   墨鲤又输了一些灵气,只是这次被拒绝了。   树木已经与地脉相连,它将灵气全部送了出去,才会忽然缩小,它的生长要依靠天地之间的灵气循环。   还残留在枝头的叶片闪烁着微光,很快就消失了。   墨鲤松开手,缓缓站了起来,身影在逆光之中一片模糊。   旁边的孟戚暗想,信山灵,又能跟山灵沟通,这是什么人呢?   古书记载,楚地多巫,以舞祭山神,善与神语。年代久远,今时之人已不得见。   楚巫与方士不同,这是相当古老的传说,孟戚从前只当做逸谈杂说,现在不得不思考楚巫存在的可能性。   然而这里是西北的平洲,跟楚地完全是两个方向,距离太京也不近。   楚巫一族,为何飘零四方?这中间还有什么缘故吗?   最后,古书上没说楚巫怕猫啊!   孟戚对怕猫这件事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已经在心里认定了楚巫的猜测——博览群书,也有不好之处,不管什么荒唐事,引经据典都能找到说法。   还很合情合理!   ***   对秋陵县幸存的百姓来说,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   旭日初升,被烧得焦黑的废墟上余烟袅袅,呛人鼻息。   后半夜的雷雨只是勉强控制了火情,烧了一整夜的热气融化了附近的积雪,这个清晨并不是很冷。   大部分人都一夜没睡,余震让他们不敢闭眼。   好在营地选的位置不错,附近没有落石,晃动时除了心惊肉跳,没有伤亡。   “昨夜那场火,附近十里地的人都能看得到,这么大的动静,秋陵县出的事,这十里八乡哪还有不知道的……”   众人议论纷纷,有的要去投奔亲朋故旧,有的还心心念念要去司家堡。   “都安静,没有衣物干粮,寒冬腊月的能去哪?”秋陵县的郑捕快高声说,“等县城里的地面不烫了,我们就去找找能用的东西。”   这位郑捕快很有威望,众人陆续应了。   说是县城,现在哪里还有城,不过是一片废墟。   郑捕快昨夜带着人去秋陵县外一个废弃的陶窑,找到了不少器皿,现在火上煮热水的瓦罐,就是从陶窑得来的。   秋红跟着一个老妇人,将瓦罐送到几个断了腿的病患身边。   忙了一圈,她忽然在营地里看到了两个熟悉的人影。   “大夫?”   秋红脱口而出,她又立刻捂住了嘴。   墨鲤虽然衣服上都是干涸的泥浆,但是营地里每个人都是这般模样,倒也不算扎眼。   墨鲤低声告诉了秋红那些苦役的下落,龙脉的事自然没说,只说了司家想要造反以及司颛背后另有师承。   “……未能寻回令兄骸骨,也不知令兄葬于何处,我很抱歉,但请秋娘听我一言,司家虽亡但司家藏的金块是毁不了的,日后必定有他人前来寻觅。”   秋红垂着眼,哽咽着行了一礼。   墨鲤认真地劝道:“跟司家有往来的人,不乏野心勃勃之辈,他们与司家是一丘之貉,如果荡寇将军没能找到司家藏金子的地方,这些人迟早都会出现。秋陵县活下来的人不多,你曾打探过金矿之事,尽管做得不引人注意,还是得警惕被人寻到头上。”   “我贱命一条,何惧生死……”   “何人命贱,何人命贵?秋陵县的知县命贵否?此刻身在何处?”墨鲤反问。   秋红垂泪不语,墨鲤看她神情,知道她把话听进去了。   “我与……”墨鲤看了看身后的孟戚,含糊地把名字带过去了,“我与友人还要在秋陵县停留数日,如果你想离开又怕被查到踪迹,我们可以带你一程。”   “怎敢劳烦恩人。”   “只是帮你探听了一些消息,称不上有恩。”   墨鲤正说着,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吵杂声,原来是荡寇将军麾下的兵丁回来了。   除了困在地底裂缝的刘澹,还有不少人也逃过了这劫。   捕快郑三听说了司家昨夜伏杀朝廷官军的事,连连摇头,感叹司家既反,杀了刘将军,第二步肯定要攻打秋陵县。   没有这场地动,秋陵县也免不了遭逢一场大变,司家商铺的人没事,像他这样在县衙混饭吃的人,就不知会怎样了。   世间祸福,竟是这般难辨。   听到司家要造反,秋陵县这些人没有再叫嚷着要找司家偿命,甚至慌得想要逃。   营地里乱哄哄的,刘澹就是这种情况下被亲兵抬了回来。   “将军有伤,需要休养。”   刘将军的亲兵找上了郑捕快,问道:“这里还有大夫吗?”   郑三迟疑道:“昨晚倒是见了一个大夫,但是后来人多,又杂乱,不知道去哪……”   他话还没说完,便有照顾病患的老妇人接口道:“大夫在那边,我瞧见了。”   亲兵下意识地望过去,然后——   “……”   不,他已经习惯了。   将军应该也习惯了。   亲兵望向刘澹,发现自家将军伤重正在昏睡。 第46章 使能者出力   秋陵县这场地动, 即使邻县也有伤亡, 灾情迅速报到了平州府。   照理说,事情应当立刻上报给朝廷,同时请求中书省批文赈灾。   可是现在已经接近年关,快马报信往太京还得几天,再往后数四五日, 就赶上各大衙门封笔封印的时候。   物资调派不齐就不说了, 谁会奉命去赈灾?   赶这个当儿报信, 不仅触皇帝的眉头, 还招朝廷里那些重臣的嫌, 一般都是压下不报等年后的,至于理由,说着荒谬听起来更荒谬——谁不想好好过个年呢?   平州府确实想要压下不报,可是事情偏偏出在秋陵县。   秋陵县有什么?   荡寇将军刘澹, 他在查司家金矿的事。   刘澹是皇帝信重的臣子,这番前去, 自然是领了皇帝的命令。   要是皇帝关心金矿的事, 大过年把锦衣卫指挥使找去,随口问刘将军那边查得怎么样了,结果听到秋陵县发生地动,死伤无数, 平州府还没把灾情报上去!这倒霉会是谁?   于是平州知府二话没说, 立刻写了奏章,快马加急报往太京。   中书省的张宰相先看到了奏章, 很是不悦,随后意识到了刘澹带来的影响——齐朝有提防武将的习惯,平州多盗匪,秋陵县这会儿灾民多,如果荡寇将军脑子发昏,找到金矿后扯起反旗叛变了,陛下震怒追查,灾情不及时上报的事,中书省是不是有责任?   退一步说,就算刘澹对陛下忠心耿耿,可是秋陵县迟迟不得赈灾,这天寒地冻的,肯定要出乱子。刘澹要是写奏章来告状,压下了灾情的中书省必定首当其冲。   张宰相一琢磨,觉得这事很好,可以利用了对付政敌姜宰相。   张宰相立刻动用人手,把奏折混入一堆无用的折子里,偷梁换柱搁置一旁,给腰腿犯病临时回家的姜宰相挖了个大坑。   结果计谋刚开个头,就没了下文,因为姜宰相半道上回来了。   虽是一把年纪的老臣,但是记忆力过人,一看就知道桌上的奏章被动过了,他把那份奏章翻出之后,气得胡须直抖。   姜宰相不知道政敌会出什么招,索性来一招釜底抽薪,把秋陵县的灾情报上去了。   不出所料,皇帝大怒。   年关闹天灾,这是什么意思?说他得位不正?   好在姜宰相早有准备,他是私下禀告的,又做出一副关切刘澹的模样,说平州天寒地冻,秋陵县连一栋完好的屋子都没有,灾民尚且不说,刘将军不知如何了。   齐朝这位皇帝,最爱标榜自己与前朝的楚元帝不同,表面上对臣子很好,隔三差五就要赏赐大臣。   刘澹是救驾功臣,一个宽厚仁德的皇帝,显然不能放着这样的臣子有难而不去管,再说皇帝还记挂着秋陵县的金矿呢,各地动乱,国库空虚。   皇帝一想,觉得刘澹死了也可惜,当下派了锦衣卫秘密出京,又让陂南三县协助赈灾。姜宰相为皇帝写了旨意,秘密发出,只要京城里没人议论这场天灾,朝廷还是能过个好年的。   ——尽管刘澹伤重躺着不动,可他的存在,还是给秋陵县带来了转机。   腊月二十四,陂南县的赈灾米粮到了。   大锅熬粥,香味飘得很远。   墨鲤与孟戚动身准备启程,这些天他们帮着郑捕快从地窖里找了些吃食,可惜数量有限,还活着的人基本上是冻不死吃不饱,每天惶恐不安。   有几个伤势沉重的病患熬不过去,死了。   墨鲤进山没有找到草药,偶尔采到的几株看起来总有些异常,可是墨鲤说不出来是哪儿不对。   就跟地窖挖出的粮食一样,吃起来有些怪。   墨大夫最初认为是粮食沾染了灰烬的缘故,再怎么清洗都有残余,后来闻到赈灾的米粥香味,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难道是水有问题?   墨鲤仔细看过,水没有毒,一切都很正常。   秋陵县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待得久了,墨鲤便感到一丝焦躁,想了半天,他觉得可能是水土不服。   龙脉站在别的龙脉地盘上,感到不适能叫什么?只有水土不服能够形容了!   孟戚看起来倒不像有事,或者说他因为患病的缘故,经常情绪不稳定,墨鲤也分不清孟戚的反常是不是“水土不服”。   这个疑问一直留到了今天,快要离开秋陵县了,墨鲤还是没能想通。   “大夫?”   “……你刚才说什么?”墨鲤回过神问。   “没什么,大夫可是腹中饥饿?”孟戚悠闲地打趣道,“我这里还有两片肉干。”   墨鲤这些天吃的东西很少很少,跟沙鼠差不多了,因粮食有限,大家都要省着点吃,孟戚便没有过多注意,毕竟他自己病情发作起来经常三餐不吃,不知道怎么活到现在的。   ——大概靠深厚的内功吧!   楚巫一族真是充满了谜团。   孟戚隐晦地打量墨鲤的后背与腰。   这些天他总在想,楚巫祭神是要跳舞的,焚香祷祝,披散长发,甚至只穿一件单袍,胸膛袒露在外,赤足起舞……大夫也是这样吗?   大夫的腰,对男子来说,会不会有点细?   不过古书有记载,楚王好细腰,大概这是楚地人的特征?   孟戚选择性遗忘了平州在西北,墨鲤与楚人八竿子都打不着边。   “你太瘦了,还是多吃一些。”孟戚把肉干拿出来,硬塞给了墨鲤。   墨大夫有些莫名,他低头看了看自己。   瘦吗?没有吧!   跟在他们身后的秋红:“……”   认识这两人有好些天了,秋红觉得他们相处时怎么看怎么古怪,或许是青楼里所见尽是酒色之徒的缘故,她不懂江湖人的相处之道。   秋红背着一个不大的包裹,墨鲤还帮她找到了合适的靴子,山路难行,到处都是想要投奔别处亲戚的灾民,还有运赈灾物资进来的推车。   秋红穿了男装,还用灰抹了脸。   她边走边啃馒头,动作幅度小,吃得很文雅,看起来像个书生。   这时山道上有一匹马惊了,撅着蹄子就往这边冲,人们惊得纷纷躲避,不等墨鲤上前,一个穿着破旧道袍的男子抢上几步,单手就拽住了这匹疯马。   马还在不停地跳窜,折腾一会儿大约累了,这才慢慢安静下来。   马主人随后追上来,对着那道士千恩万谢。   “这马怎地忽然发狂?”道士皱眉问。   “被地龙翻身给吓的,这些天好几次了,马匹骡子都不老实。”马主长吁短叹,摇头说,“现在的马不如从前,胆子忒小。”   旁边有人说:“这又不是军马,没吓死就很不错了。”   “可不是,当时马腿都陷进坑里了,还好我们住在乡下,要是住在县城附近,怕是命都没了。”马主随口骂了几句司家,就牵着马走了。   道士拍了拍袍子上的尘土,他继续向前走,恰好跟墨鲤与孟戚遇上。   或许武林高手之间当真有一种玄之又玄的感应,道士下意识地望向这边两人,神情疑惑。   “……”   互相不知道对方的身份,直直地盯着对方又显得很唐突。   墨鲤垂头、道士也低首行礼,然后就这么擦肩而过。   道士跟着运送粮食的推车,往秋陵县去了。   “单手拽住发狂的马,力气当真不小。”虽然孟戚这么说,但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惊讶,毕竟这事他也能办到。   “你怀疑他跟青乌老祖有关?”墨鲤直接问。   “或许吧,谁知道呢?”孟戚摸着下巴,沉思道,“既然叫青乌老祖,年纪想必不小了,刚才那人不过三十来岁,应该还没有到自称老祖的时候。如果他是青乌老祖派来的,对我们也太不上心了,竟然就这么走了。”   墨鲤:“……”   怎么上心?难道要直接动手?   墨鲤不由自主地思索起方才那人的实力,可惜时间太短,看不出深浅,只是观其人,太阳穴微鼓,神完气足,举手投足之间隐隐带有强烈的剑意。   按理说,这样特征鲜明的剑客,应该在江湖上很有名气。   可是他俩对江湖之事一个是不了解,另一个干脆失忆。   ——能猜到,才是有鬼!   墨鲤越走越慢,他回头发现那人的步伐似乎也停顿了。   双方都来不及细想,猛地一个转身,都选择了施展出小擒拿手,打算以最小的动静制服对方。   “咦?”   墨鲤格挡了一招,正要迎上,却被孟戚抢了个先。   这几下兔起鹘落,旁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道士的对手已经从墨鲤换成了孟戚。   “你是何人?”   “尔等何人?”   两人都很克制,基本是见招拆招,气劲内敛,没有一丝波及到周围。   “……跟司家是什么关系?”   后半句话说得异口同声,两人蓦然住手,互相打量。   作者有话要说:   A队跟B队擦肩而过,礼貌地点个头,走着走着越想越不对,同时转身大喝一声:“呔,站住!” 第47章 受者传德   刹那间过了十招, 彼此都看不透路数。   再打, 就要波及周围百姓了,只能停手。   道士警惕地看着孟戚,刚才过招时,劲风掀起了斗篷一角,他看见了孟戚的样貌。   江湖上何时出了这样一个高手?这般年轻, 这样深厚的内力, 很难不让人想到司家卖出的那些灵药。   有门路用灵药增强实力的高手, 为何混在人群之中, 还穿得这么破?这里面肯定有问题!还有这长相, 只要见过的人都不会忘,结果却籍籍无名,甚至察觉不到他的气息,如果不是他站在另外一人身边, 过招时主动迎上,道士差点把这人忽略了。   这等藏匿气息的手段, 难不成出自江湖上最神秘的杀手组织飘萍阁?   道士的目光又落在墨鲤身上, 疑惑更盛。   如果说前面那个是像隐士的杀手,这个人就更怪了,神情跟举止像是出身良好的大家子弟,眉宇间却没有傲气, 穿这种粗制的衣服也没有任何不自然。   杀手组织能养得出来这样的人?   ——道士觉得孟戚年纪轻, 内力深厚得不正常,其实孟戚也是这么想的。   虽然这道人的外表年纪看着比孟戚要稍大一些, 但孟戚的年纪完全是个谜,导致他与墨鲤都忽略了自己看起来更不正常的事实。   于是三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谁也不说话。   这时前面一阵大叫,三人同时望去,只见山道上方有块大石正摇摇欲坠。   “躲好。”墨鲤只来得及嘱咐秋红一声。   石块一旦砸下,顺着山道滚下去,谁都避不开。   孟戚到了巨石下,抬头一看,发现道士也来了。两人各自警惕,只因这石头太大,击碎了乱石横飞出去一样杀伤力惊人。   “救命!”一个赶车的汉子舍不得自己的骡车,车轮卡在了一处缝隙中,整辆车往左边倾斜,眼看就要翻倒。   同时又有逃避不及摔倒的人,再次受惊的骡马,山道上乱作一团。   墨鲤返身把歪倒的骡车推到旁边,袖中刀滑进手里,势若疾风,连着斩断了好几根拖车的缰绳,把骡马跟大车分开。   转眼间解除了数个危机,等到墨鲤掠入旁边岔道的时候,他手里已经有六七匹骡马了。   不管是脾气暴躁的驽马,还是胡乱蹬着蹄子的倔驴,到了墨鲤手中,就安静了些。   ……毕竟有灵气。   它们本能地想要亲近墨鲤,然而墨鲤却对他们没有兴趣,安抚了一遍就把它们丢开了,留下一群骡马眼睛湿漉漉地看着墨大夫的背影。   “无锋刀?”道士惊怔地喃喃。   孟戚趁机把大石向后推了三尺,又砸了一拳,让它深深陷入土中,不再摇晃。   道士按着腰间长剑,施展轻功跃到墨鲤面前,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被孟戚拦下了,匆促间又过了几招,这次没有试探,看着声势惊人。   “打起来了!”   恰好有个秋陵县逃出来的老者见过墨鲤。   “大夫,危险!”老者急忙去拽墨鲤,想要把他拉到安全的地方。   墨鲤只能随着老者退了几步。   “你还是大夫?”道士连忙避开孟戚,气息急促地问。   “怎么,看你如此欣喜,难不成是要求医?”孟戚似笑非笑地说,“怕是要让你失望,大夫正在为我治病,顾不上你。”   道士先是一愣,然后目光在两人身上来来回回的转悠,不知为何更亮了。   墨鲤:“……”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最初他们不是怀疑这个道士跟司家有关的吗?怎么扯到治病上面去了?这个道士看起来身体康健,不像有病的模样——   是了,对方说出“你是大夫”的语气,跟孟戚当日很像。   难不成这年头的武林高手都有疑难杂症,求医心切?   道士神采奕奕地问:“这位大夫看起来身怀武功,不知用的是什么兵器?”   墨鲤正要说话,孟戚又挡在了他面前,语气不善地说:“阁下若是有心求医,何不报名?探究他人武功路数,是何用意?”   道士这才稍稍平静了些,他看了看周围,觉得人太多,只能含糊道:“我有一位恩人,他医术高明武功过人,看着却像是饱学之士,完全不似江湖人,多年前隐居山林,不知所踪。今日,今日……”   说着就吞吞吐吐起来,还一个劲地盯着墨鲤的袖子看。   剑客的眼神总是格外灼热,这道人尤为甚之,孟戚看得很不高兴。   然而再不高兴,也没法把人撵走,于是脸黑了。   ——听道士那番形容,所谓的恩人分明就是秦逯。   墨鲤不知道这人说的是实话,还是故意找了借口,他没有因此放松警惕,劝走了那位老者之后,沉声问:“你是何人?”   道士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在下宁长渊。”   他报完名,发现两人神情毫无变化,不禁感到一阵纳闷。   ——难道自己还不够出名?   “宁长渊?”   一声轻轻地惊呼,道士精神一振,结果回头时看到的却是一个瘦弱书生。   道士眨了眨眼,发现这个书生故意用头发盖着耳朵,脸上灰扑扑的,身量瘦小,举止也有些偏女气。   这不是书生,是个女子。   道士没有揭穿,女子乔装打扮,总有不得已的原因。   说话的人是秋红,她被人群挤到了道旁,因为担忧没有离去,结果听到了那道人报名,大惊之下不小心出声。   秋红看到那三人同时望向自己,只能硬着头皮说:“这……这个名字我听过,是朝廷通缉的要犯。”   “……”   墨鲤望向道士,发现后者神情忽然变得尴尬。   孟戚若有所思,秋陵县是个小地方,通缉令发到这里,估计是全国通缉,秋红一心要报仇,对于寻常江洋大盗之类的通缉,估计不会记在心上。   听了名字的发音,立刻就能想到这个人——印象很深啊!   “不是跟司家有关。”秋红急忙解释。   墨鲤释然了一些,不过心中疑惑仍在。   “什么罪名,因何通缉?”孟戚继续问。   作为前朝国师,他原本也是齐朝的秘密通缉对象,只是在锦衣卫暗属折了许多人之后,这道通缉就名存实亡了,没有人想来找死。   一个武林高手会被朝廷通缉,无非是杀人、劫货、叛乱等等,不知道这道士是什么情况。   “呃,通缉令是这么说的,燕州人宁长渊,常为他人伪造户籍、路引,以及僧尼度牒……”   秋红曾经想在报仇之后离开青楼隐姓埋名,所以记得很清楚。   现在她没说完就住口了,因为气氛真的太尴尬了。   宁长渊以手扶额,默默转头看山壁。   ——为何不说他在江湖上的显赫声名,非要提官府通缉令?   “噗。”   沉默一阵后,孟戚笑出了声:“这可真是个人才。”   墨鲤神情古怪,因为他想到自己的路引,也是伪造的。   而且薛令君做这事是老手了,当年他跑去考功名,户籍学籍都要伪造,毕竟考科举要求三代清白,有人担保,薛庭一个江湖人居无定所哪儿来的这些东西?   干这一行可不容易,要会刻章,要能仿字,还得知道不同衙门的公文格式,再精细一些的话,录入户籍路引度牒的官府中人,最好也要确有其人。   这样一来,除非查档,否则根本看不出真假。   就不知道这位宁长渊,做的是粗制滥造的买卖,还是精良高仿的生意。   大约是墨鲤目光带来的压力大,宁长渊撑了半天,还是面对了这残酷尴尬的现实,他伸手进怀,气弱无力地问:“你们这般看我,莫不是需要路引?”   “……”   墨鲤推了推孟戚,后者配合地问:“多少钱一张。”   “说实话,看情况。”宁长渊十分为难地说,“最简单的是路引,可是你不能不懂当地的方言,否则就太假了。”   孟戚换了官话说:“太京的路引呢?”   “这个不行,京城人不管去哪里都要引人注意,更何况你长得……咳,小地方的路引比较容易伪造,也没什么人查。”宁长渊看了看墨鲤,迟疑地说,“这东西我不是随便卖的,我还得知道你是什么人,为何需要路引。”   说着他神情一正,义正辞严地说,“若是行不义之事,纵然逃到天涯海角,我必一剑杀之。”   孟戚抱着手臂,感兴趣地提醒道:“你杀不了我。”   宁长渊想了想,确实没什么把握,他干脆地把衣袍一拉,果断地说:“那我不卖了!”   “……”   墨鲤干咳一声,把玩脱了的孟戚推到旁边,低声问:“你说你有过一个恩人,这恩情是怎么回事?他救过你?”   宁长渊肃然道:“在下年少时,经脉淤堵,习武之后更加严重,一日病急垂危,家师辗转请来了秦……请来了神医,为我医治三月,尽心竭力,我方才痊愈。家师也因此得知我天赋高于常人,经脉重塑后修习内功事半功倍。”   墨鲤想起来了,秦逯确实提过,因为这个病例十分罕见。   还说换了别人去治,那孩子多半活不了,即使活着也是废人了。   “救命之恩,再造之德,宁某一生不忘,故习剑有成之后,离开门派行走江湖,不求行侠仗义名扬八方,只愿为世间尽一己之力。”   “你的一己之力,难道就是伪造……”   “咳咳。”宁长渊连忙打断孟戚的话,“我做这个是阴差阳错,总有人被迫背井离乡,可是律法严苛,百姓不许离故土,否则以流民罪处。要是有了这一张路引,逃到别的地方还能另谋生计。”   墨鲤神情一凝,许久才道:“你说得也有理。”   “若逢灾变战乱,有大批流民,你这法子就无用了。”孟戚对宁长渊有些微妙的敌意,只因对方看墨鲤的眼神太过灼热。   “我是不能,但我不是只会伪造路引。”宁长渊目光炯炯地说,“得神医救命恩德的人,遍布天下,吾等无力对抗天灾,也不能改朝换代,但仍有救世之心。我平生之愿,乃是再见神医一面,告诉他当年救过的人,没有白救。”   墨鲤一时失神,秦老先生知道了,会高兴吗?   应该会高兴吧,医者悬壶救世,最终却未能改变这乱世。   ——纵有冠绝天下之武,起死回生之术,却救不了人心。   秦逯虽然不说,但是会隐居深山,除了年华老去,正是由于游历天下时一次次失望,不知见过多少类似青湖镇、四郎山的事。   墨鲤出门还不到半月,就感觉到了这样的无奈,而秦逯呢?   宁长渊脊背挺直,掷地有声地说:“薪尽火传,虽然我等不是神医弟子,但愿将老先生之心传与他人,尽己所能,俯仰无愧于天地。我相信总有一天,世道会变!”   孟戚神情变来变去,意识有些恍惚。   墨鲤也是一般模样。   过了半天,宁长渊忽然小心翼翼地问:“我看见了无锋刀,你真的是秦老先生的弟子吗?能告诉我,秦老先生是否安好?我能见到他吗?”   “……家师身体康健,只是年岁已高,不便见外人。”   墨鲤醒过神后,犹豫了下,还是隐瞒了秦逯的行踪。   墨鲤想要好好看看这世间,不只是为了寻找同类,还想看看有多少人像宁长渊一般,会不会终有一日,山河稳固,岁月静好,人心向善,百姓不再颠沛流离,不会被随意屠戮。   “你说的话,我会转告老师的。”墨鲤郑重地说。   宁长渊精神一振,其实他听到秦逯还活着就已经很高兴了。   “二位从秋陵县来,可曾看见司家之人?”宁长渊想起了正事。   “司家已经不复存在。”孟戚放缓了语气,刚才的敌意荡然无存。   宁长渊左右张望,目光落到不远处的秋红身上。   “这位是?”   “若有不便,我先去旁边歇息。”秋红也被刚才那番话震慑到了,此刻看见宁长渊似乎想要说什么,便指了指山道旁边,主动避让。   墨鲤点头,宁长渊等她走远之后,方才说:“我追查到司家拐走了一些流民。”   说起这件事,墨鲤神色一黯,摇头道:“他们被司家奴役,受尽苦难,如今也都不在了。”   宁长渊顿了顿,然后说:“我来迟一步,看来大夫也查了司家金矿的事。”   “无意间遇到。”   这次说话的是孟戚,他跟墨鲤看起来十分亲近,宁长渊也像秋红一样,很想问他们是什么关系,但是问出来又太过失礼,只能忍着。   “除了流民,还有一事,秋陵县司家的商队曾经在各地大量采买丹砂。”   “丹砂?”   孟戚反问,还没有意识到这东西哪里不对。   墨鲤知道丹砂是什么,这是一味药材,很多医者都喜欢用,不过秦老先生说这东西有毒,用的时候慎之又慎。   “是方士炼丹用的丹砂?道士画符的丹砂?”孟戚不明白司家采买这个做什么。   “四郎山有金矿,司家采矿炼金,确凿有其事?”宁长渊又问了一遍。   “不错。”   “那就不好了!”宁长渊脸色难看地说,“二位知道挖出金矿之后,如何提炼成金子吗?”   这可真的问倒墨鲤了,他读过很多书,唯独没有这些。   “以水力冲洗?”孟戚倒是知道一些。   淘金嘛,把矿石在水中反复冲洗,可以剥落金沙。   宁长渊点头道:“这是最简单的办法,另有一个秘法,乃是烧制丹砂得到水银,再用水银提炼金矿,是方士在无意间发现的。”   “水银?”墨鲤开始皱眉了,这个也有毒。   虽然古书上将它吹嘘得天花乱坠,但是医者再清楚不过了。   古时帝王轻信方士,服丹而死的比比皆是。   “这个秘法有个很大的弊端,提炼金子的人可能会中毒,住在附近的人也会中毒……如果司家行事不密,四郎山的土壤跟溪流都有毒性,这里根本不能住人!”   作者有话要说:   混汞法,是古老的提炼金银的法子。   现在已经被禁止,因为很容易产生污染。   ——————   在这个文里,四郎山有龙脉,就像保险丝,在彻底污染到没救之前,它先爆了   ———————   最后介绍一下新登场角色。   宁长渊:我,天下第一剑客,剑术高绝。   作者:是办假证的   宁长渊:…… 第48章 协力同心   墨鲤脑中嗡地一声响, 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他会觉得四郎山采的草药有异, 觉得煮住的粥水味道奇怪,而且除了他,谁都感觉不到异样。   “……先别乱,秋陵县的水跟土壤确实可能沾染了毒性,但情况不算严重, 我们应该还有时间。”墨鲤勉强定了定神, 运转内力, 极快地走了一个小周天。   这些日子他虽然没吃几口东西, 但水还是喝了的。   身体很好, 没什么变化。   或者说变化太轻微,发现不了。   ——水源跟土壤的毒,还很轻微,这种慢性中毒是个过程, 最开始的时候很难察觉。   墨鲤果断地说:“叫秋红来,我为她号脉。”   秋红被孟戚带过来的时候,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墨鲤怕吓到她, 没有告诉她全部真相,只说司家开矿的时候可能挖到了地下水源,需要查清楚对秋陵县的百姓有没有影响。   秋红听了很是愤怒,却知道现在不是痛骂司家的时候, 她干脆利索地伸出了手, 还把袖口卷了起来。   这年月,大夫为女眷号脉, 一般都要隔着一块布碰触。   为避免出现偏差,这块布自然不能太厚。   可是现在荒郊野地,大家身上都是厚实的衣裳,秋红更不是顾忌这些的人,   墨鲤的习惯是,病患如果很在意,他也按部就班,如果病患无所谓,或者病患性命垂危,他对隔层布琢磨脉象没有兴趣。   一个干脆,另外一个坦然,宁长渊若有所思。   他不知道秋红的身份,只觉得这女子或许能帮上忙。   因有改世道变人心的理想,宁长渊从不忽略任何一个人的力量。   “体虚、气弱,身体劳损……另有……”墨鲤没把话说完,只对秋红说,“没什么大碍,仇恨郁结在心,损命亏寿,在所难免。”   秋红没病,她的问题都是多年磋磨留下的。   “水源没有问题?”孟戚追问。   “尚不明确,从秋红这里看不出什么明显的症状。”墨鲤沉吟,秋红身体不算好,她是不懂武功的普通人,十条经脉自然堵了九条半,大毛病没有,小问题一堆。   “只能确定,秋陵县的百姓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宁长渊闻言,松了口气。   墨鲤又道:“地动发生的时候,我就在秋陵县,地面出现一道巨大的裂缝,里面有股难闻的气味。后来我进四郎山,靠近一条可能是废弃矿道的裂缝时,虽然没有闻到什么味道,但总有不安之感,当时以为是地动余威让裂缝塌陷的缘故。”   孟戚跟着墨大夫回忆当时的情形。   “水银中毒是什么模样?”孟戚低声问,秋红没有听见。   “昏迷、身上出现红色疹块,然后溃烂,如果是服用方士的丹药所致,还会腹痛、出血……”   墨鲤顿了顿,忽然意识到这是严重的中毒现象,一般来找大夫的时候,基本已经是这样了,那轻度症状是什么呢?墨鲤没有经验,他看的医书里没有这些内容,古时乃至如今的很多大夫仍然相信丹砂无毒,是治病良药。   竹山县根本没有方士,连道士画符用的都是鸡血,根本不会花钱去买丹砂。   “不能耽搁,我们立刻返回四郎山。”   ***   尽管在山道上就遇到了宁长渊,一行人赶到秋陵县的速度也不慢,然而四郎山还是出事了。   由于金矿之说盛行于平州,还真有一群人为了发财,铤而走险进入四郎山寻找金子。   据说他们找到了疑似金矿的坑道,兴冲冲地钻进去挖掘,不过两日工夫,便出现各种异常,头痛发热,很多人看见了幻象,不停地大吼大叫,甚至互相攻击。   因为坑道里发现了白骨,又有磷火,还清醒的人认为是厉鬼作祟,连忙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狗血泼了,结果自然是毫无作用。   无奈之下,只能撤出,然后跟搜索山区抓捕司家余孽的荡寇将军麾下兵马遇个正着,人就被抓回来了。   再一审,发现这些人是陂南县的山匪。   因着邻近数县都过来赈灾了,秋陵县倒也有了一些大夫,可是他们只知道丹砂,从未见过水银,更不知道水银中毒是怎么回事。   眼见这些山匪,口中出血,高热不退,浑身溃烂,顿时连碰都不敢碰。   因为模样太过骇人,消息根本盖不住。   墨鲤赶过来的时候,县城外的简易营地里乱作一团。   许多人都在收拾东西,慌张地想要离开。   “这不是疫症……”   宁长渊刚想高声安抚百姓,说到一半又闭上了嘴。   这般阴差阳错,使百姓离开秋陵县,也没什么不好。   “怎么不是疫症了,他们咳血!还浑身发热!”   “即使不是疫症,也是厉鬼作祟!”   众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尽快离开这里,走得晚了怕是要没命。   墨鲤扶了几个被挤得差点摔倒的人,其中有老人,有孩童,也有妇人。   他外表生得出众,又是为了帮人,纵然是妇人也没有怪责他的,还还劝他尽快离开。   宁长渊神情很微妙,他看出墨鲤帮人是真的,但也趁机搭上了数人的脉搏,动作很快,而且做得不着痕迹。   “怎么样?”   “都还正常,没有明显异状,看来没有扩散影响到秋陵县百姓。”墨鲤回答。   这时孟戚回来了,他这张脸在刘将军亲兵那边特别好使,根本不用见到刘澹,就能得到很多消息。   听了那些山匪的遭遇,墨鲤一声不吭,趁乱去看垂危者。   “……水银一旦离开密封的器皿就会自然逸散,少量吸入身体不会有什么大事,可是废弃的矿道内密不透风,这些人在里面待了将近两日,中毒已深,一时还死不掉,可也救不了。”   宁长渊跟了过来,他不会医术,不过知道炼丹是怎么回事,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水银的特性,以及他对山匪异状的猜测。   “必须阻止朝廷接管四郎山金矿,阻止进一步挖掘?”   “司家已经将金矿几乎挖空了,即使他们接手,找到的金子也会让他们大失所望。荡寇将军应该会把这件事上报给朝廷。”墨鲤想了想,摇头说,“再者,现在四郎山地形大变,每日还有地动余威,整体在下沉,想要废弃矿道越来越难。”   孟戚抱着手臂站在旁边,闻言给墨鲤使了个眼色。   宁长渊没有注意孟戚的举动,他吃惊地问:“大夫之前去了山中?知道山势在下沉?”   墨鲤知道自己失言了,他点点头,没有解释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咳,荡寇将军麾下兵马还在四郎山搜索司家余孽。”孟戚挨近墨鲤身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要我去找刘钱袋吗?”   “……不用。”   墨大夫看了孟戚一眼,心想刘澹受伤虽重,但也不至于下不了床,明显是躲着某人!   “别上门去吓唬人。”墨鲤有些头痛地说,“现在没有宁神丸,你要是忽然发作了让我怎么办?”   墨鲤的本意是他不想跟孟戚打架,也不想学猫叫。   然而这话听起来却有歧义,因为他们有交情有共同的秘密,并不是陌生人,所以说话随意了很多,墨鲤倒没察觉到哪里不对,孟戚一愣之后,莫名地觉得浑身熨帖。   就好像他跟大夫有了什么亲密的联系。   ——大夫对病患的责任,同族之间的照应等其他解释,则被孟戚直接甩在了脑后。   离开营地,三人分头去看了水源。   结果都一样,看不出有毒,但是墨鲤一口都不想喝。   这大约是龙脉的本能反应吧,墨大夫这样想着,丹砂与水银一般,通常都是慢性中毒,须得天长日久才能出现端倪。   反正四郎山是不能住人了。   “山匪的事,正可以利用。”孟戚毫不犹豫地说。   他不像墨鲤,也不是宁长渊,看到山匪的惨状还要皱一皱眉。   “鬼怪之说也好,疫症之言也罢,如果能让人不再踏足四郎山,不随意挖掘,不敢居住在这附近,便能救人无数。”   孟戚说完,又问墨鲤:“对了,他们看见的幻象是何缘故?磷火?”   “不是,丹砂、也就是水银之毒发作时,会变得疯疯癫癫,史书有记载。”   墨大夫这么一说,孟戚倒也想起来了,陈朝厉帝笃信长生炼丹之术,亲自炼丹服用,虽然每次都有人试药,但是试药人只吃一粒,帝王却是天天吃月月服,不出数年,就变得异常暴戾,总是疑神疑鬼,觉得有人要暗杀他,无故处死了不少宫人甚至臣子,最终在史书上留下了一个暴君的骂名。   陈朝初始并不是那么腐朽,厉帝在位前期,也有贤明之称,史书只说他老了之后性情大变,或者言其本性暴戾。看在大夫眼里,却不是这么回事,分明是服丹中毒,精神出了问题。   知道了山匪为何发疯,宁长渊心里定了,他立刻找人去传播流言。   秋红倒是意外地帮了个忙,她听得市井传闻多,知道什么样的言论最引人关心。   这次,恰好可以借着曾经传遍平州的金矿之说,给四郎山罩上一层诡秘恐怖的传闻。司家作下的恶,天下皆知,而枉死之人,也仿佛化身厉鬼,追命索魂。   这般忙了三日,眼见便是腊月二十九。   秋陵县是别想好好过这个年了,宁长渊也忙得不见踪影。   墨鲤记挂着那株树,再次进山。   “水银对山灵有影响吗?”孟戚慢悠悠地跟在后面问。   大夫去哪,他就去哪,墨鲤都快习惯有这么个人在身边了。   墨鲤远远看到那株树,发现它还是一副矮细的模样,峰顶生出了一些野草,随风摇曳。   “应该会吧,或许土壤水源遭到破坏,也是山灵崩落的原因。”墨鲤摸了摸树干,枝条微微倾斜,蹭到了墨鲤身上。   孟戚还记得这棵树刮自己脸的事,故意道:“这山灵看起来呆傻得很。”   “它没有生成自我意识,笨拙一些也很正常。”墨鲤叹了口气,现在想来,四郎山龙脉久久不开灵智,或许也是受到了水银毒害。   人都能被折腾到精神失常……嗯?   墨鲤猛然抬头望向孟戚,后者被大夫灼热的视线吓了一跳。   “……怎么了?”   孟戚第一反应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低头看衣服,没发现异常。   “大夫,你这眼神好生吓人。”孟戚试探着问,“难道我有什么不对?”   墨鲤神情变来变去,半晌才说:“我记得数百年前,有开山为陵的风气,尤其是那位服丹而死的陈厉帝,他耗尽一国之力,修建陵墓,布下重重机关,遍布金银珠玉?”   “是这么回事。”孟戚莫名其妙,不明白墨鲤为何提起这个。   “他还效仿古时灭六国的秦皇,用水银做江河湖海……”   “对,水银在古早的年代,比黄金还要贵,现在倒是不会了。”孟戚话刚说完,就感到衣服一紧,是墨鲤紧紧地抓住了他。   “大夫,你怎么了?”   “……我们去太京。”墨鲤一字字地说。   太京乃数朝国都,许多帝王都葬在太京附近,陈厉帝的陵墓也不例外。 第49章 守其道谋世用   正月初二, 雍州与平州交界的一处集市。   这里原本是荒地, 只长野草。   平州盗匪横生、雍州三年干旱,许多百姓流离失所。他们交不起城门税,也没有能投奔的地方,又害怕被朝廷抓去服苦役,便聚集到一起, 在距离城镇不远的荒地上暂时落脚。   为了活下去, 流民拿出自己仅有的家当, 与旁人交换。   时间久了, 就成了这样村不像村, 镇不是镇的破败集市。   墨鲤对这样的地方很陌生,他下意识地拽了孟戚一把,示意他走在自己面前。   孟戚:“……”   自从离开四郎山,大夫对他的态度就变了。   以前他跟在大夫身后, 对大夫的背影非常熟悉,现在忽然被大夫强硬地要求改换位置, 孟戚很不习惯。   “武功高手不会走丢的。”孟戚忍不住说。   “你是我的病患, 我要观察你的一言一行。”墨大夫很自然地驳回了孟戚的意见,认真地说,“我对你的病情有了新的猜测,在没有确定之前, 我需要你每时每刻都留在我眼前。”   “……”   孟戚心情十分复杂。   七分为难, 三分隐约的高兴,这高兴太隐晦, 自己都没琢磨出味来。   孟戚在墨鲤视线扫来的时候,背部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下意识地表现出很清醒很有理智的模样,然后纠结地感受着视线停驻的时间。   ——该不会是自己习惯性盯着大夫发呆,把人看得毛了,现在被反将一军吧?   腊月的债还得也太快了。   可能是自己认识大夫就在腊月,没讨到好口彩,孟戚陷入了沉思。   等等,视线怎么移走了?   孟戚猛地回过神,他转头望去,只见墨鲤正看着街边的一个摊位。   街道两边有无数个这样的小摊,从缺口的陶器到带补丁的衣服,什么都卖。   也有卖粮食的,不过都是粗粮,这个小摊卖的是黄豆,不是很饱满,装在一个小布口袋里,路边有人想用两双厚底鞋交换,被摊主拒绝了。   “孟兄,拿钱。”   墨鲤伸手,孟戚默默地取出一个钱袋。   刘将军的钱袋,这还是在青湖镇外打劫的那个。   “铜钱都花完了,只有碎银。”孟戚塞了一块给墨鲤。   墨大夫有些犯愁,这里都是以物换物,银子并不好使。   正想着,忽然看到了宁长渊。   虽然他们是一路过来的,但是到了这个集市上后,宁长渊如鱼得水,转眼就没了人影。   宁长渊一身道袍,腰佩长剑,这人有种特质,不管他身处何地,都不会让人觉得违和。这窄巷破路之上,宁长渊微微弓背,看着就跟骗钱混饭吃的道士没什么区别,连那柄剑都会被人下意识地忽略掉。   “他的剑术一定很高。”墨鲤喃喃。   “大夫想试试?”孟戚立刻提议:“或者我先去替大夫比试一番?”   他跟宁长渊交手的时间太短,也没有动用兵器,对宁长渊的剑法一无所知。   “不用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墨鲤忍着心中的好奇拒绝了,他怕孟戚跟宁长渊打得兴起,一不小心发病,难道他要当着宁长渊的面学猫叫吗?   神医弟子也是要面子的。   宁长渊崇敬秦老先生,墨鲤作为秦逯的弟子,自然不能给老师丢脸。   “大夫久在竹山县,没见过江湖上的高手,只是比试一番,没什么关系。”   “好了,我们先想办法……”   墨鲤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见宁长渊忽然转身把一个跟在后面的汉子撂翻在地,随后东一拳西一脚地打飞了好几个人。   街上的人也不惊惶,反而笑嘻嘻地看热闹。   “道长好身手!”   “道长回来了啊!”   宁长渊拍拍手,对着那几个灰头土脸的人说:“你们从刚才就跟着我,怎么?想拿我去官府换几个钱吃酒?好教你们知道,这世上赚什么钱都难,更别提是抓通缉犯了!”   那几人神情畏惧,不敢应声,爬起来一哄而散。   街边的人笑成一片,有不认识宁长渊的人,吃惊之下连忙跟路人打听。   “这是宁道长。”   “其实也不能算道长,他是个假道士,官府通缉的。”   “……不不,没做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就是造假文书,雍州大大小小各级县衙府衙的官印都被他偷过,然后隔几天再还回去。”   墨鲤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偷了去私刻印章?”   孟戚打量着宁长渊,没看出这人身上揣了那么多印章,再说不重吗?   “不,听说宁道长拿着一支笔,蘸着他特制的丹砂墨,就着纸随手便能画出印章……啧,那笔触深浅不一,粗细不匀,再一吹,那看着就跟真的一样!”   墨鲤惊住了,他下意识望向孟戚,后者也是同样的表情。   “……这是神乎其技了吧!”墨鲤自言自语。   宁长渊走过来,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恰好听到了墨鲤与路人的对话,当即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谦逊道:“没有这回事,我常年练剑,手稳而已。”   孟戚摇头道:“天下练剑之人,多如过江之鲫,有此技者,怕是只有宁道长一人。”   “其实会这些的人,还是有的,江南尤其多,只不过他们不练剑。”宁长渊摸着鼻子,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是伪造古董字画的。”   “……”   是了,除了模仿原作笔触,还有纸张、用墨、印章的逼真。   “说来也是巧合,因为印泥都用丹砂调制,我卖假路引度牒,都离不开此物。前阵子在雍州采买合适的丹砂,发现到处缺货,才知道被司家商队全部买走了。”宁长渊叹了一声,如果不是这个缘故,他不会那么快就去秋陵县。   “你说这里适合秋红暂住?”   墨鲤看了看周围,虽然破旧,但也井然有序。   没见到什么偷抢,很多人彼此认识,虽然面黄肌瘦,但有个过年的样子,笑嘻嘻的。   “之前领她去这里的作坊了,那边恰好缺人。”宁长渊看着街道两边来来往往的人,沉声说,“这附近的土地还算肥沃,只要种点作物就饿不死人。等到年后,还有很多人都去雍州做工,她要走也适合。”   “这里没有盗匪?”   “怎么没有,不过太穷了,基本不来这里。”宁长渊指着两边简陋的屋子说,“一开始都是暂住,只是住着住着,发现这世上没什么好的去处。像这样的野集,暂时还没有苛捐杂税,日子也能过。”   “若是有那人迹罕至之处,让百姓自给自足,也算是桃花源了。”墨鲤若有所思。   孟戚不置可否,倒是宁长渊笑道:“哪有这样的好地方呢,就算有,又能容得下多少人?天下这么大,为了争着活在桃花源,怕是要先打个头破血流。”   “宁道长希望看见的世道是怎样的?”   “我少时读过《孟子》,所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夸张了些。能吃饱饭,能活着,养得活子女跟老人,又知道他人的难处,这便够了。”   孟戚听了,神情有些微妙。   圣贤之书什么的,他也是信过的。   “……如此说来,宁道长匡扶天下,何不辅助明君?”孟戚试探着问。   “明君虽好,明君的子孙不明,又要如何?”宁长渊按着佩剑,语气凛然,“譬如剑客,该用好剑,他是相信一把现成的剑,还是相信铸剑师还没出炉的剑?”   孟戚不说话了,因为宁长渊问了一个千古难题,如何才能使君王代代贤明。   臣子显然是没法做到的。   皇帝自己也不行。   谁能知道自己死后、以及一百年之后的事情呢?   宁长渊看到孟戚还抓在手里的钱袋,便问道,“二位想买什么?”   “哦,那些豆子。”墨鲤回过神,示意道。   宁长渊笑道:“这事好办,大夫若不嫌弃,可以让我来。”   说着宁道长就去了那个摊位,取出一个纸包,打开里面是盐。   摊主眼睛一亮,忙不迭地答应了,宁长渊拎着那一小袋豆子从容归来。   墨鲤要给宁长渊银子,后者推拒道:“大夫若是肯留在这里逗留数日,我带几人来请大夫看病,就算报酬了。”   “吾等尚有要事,要去太京。”   “三日。”宁长渊劝道,“我看大夫身无长物,就这么上路,也不方便。如果大夫信我,我可以为大夫置办一些衣物行囊。”   “咳!”孟戚忽然出声。   墨鲤与宁长渊莫名地看着他,以为孟戚要说什么,结果等了半天,孟戚才道:“置办衣物的事,就不劳烦宁道长了,还是我来。”   “些许小事,谁做都一样……”   “不一样。”孟戚肃然道。   贴身衣物的尺寸什么的,总不好让外人知道。   “不好耽搁宁道长做生意。”孟戚一本正经地说,“毕竟伪……画路引,也是费心费力的事。再说自己的东西,还是自己置办放心。”   ——可你也不是墨大夫啊!   宁长渊看了看孟戚,又看墨鲤,终于明白秋红说的“奇怪”是什么了。   这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第50章 是仁哉   隔着一层薄薄的墙壁, 孟戚能够听见炉子上的水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   天刚蒙蒙亮, 街道上还没有人声。   这栋屋子是昨天宁长渊给他们找的,屋子有些破败,墙壁上的缝隙用草团糊泥塞着,而且没有烧炕,屋子里冷冰冰的。   床上也没有被褥枕头等物, 常人肯定睡不了, 孟戚就无所谓了。   昨天他一进这间屋子, 就立刻点头说这里不错。   ——只有一张床。   床也不大, 床脚还缺了一截, 歪在那里需要垫块砖头。   勉强可以躺两个人,不过这两个人必须一动不动,否则就要碰到胳膊腿了。   由于墨鲤强制地要求孟戚必须睡觉,不准像一般内家高手那样, 盘腿练功把调息当做睡眠,孟戚踏进门的那一刻就在琢磨自己跟大夫躺在床上的情形了。   还做好了劝说的准备, 防止墨鲤睡在地上把床留给他。   结果白准备了。   墨鲤很自然地合衣躺在了床上, 就跟他们在野地露宿时一样,从容得不像他们快挨到一起,而是隔了好几尺。   孟戚想要说什么,一转头发现身边的人已经睡着了。   修炼内功的人呼吸都是平缓绵长的, 睡着后的气息更加微薄, 稍不留神就能忽略。   结果就是想说话,发现那个人已经抛下你去见周公了——   孟戚心情怪异地想, 也许不是周公,而是山灵。   古赋里时常有神游太虚,与山鬼相见的句子。所以哪怕人睡在旁边,天知道他在梦里跟什么人把臂同游,对弈谈笑呢!   想到这里,孟戚差点把人摇醒。   一边想着四郎山那棵树,一边悄悄挨近了墨鲤。   离开四郎山之后,墨鲤那股清冽似泉的柔和气息再次变得明显,这气息能抚平一切躁乱的心绪,让人仿佛浸入了微凉的潭水里,陶然而忘世间。   床太破了,稍微一动就会嘎吱作响。   孟戚为了不让床发出声音,已经竭尽全力了。   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结果不知何时竟闭了眼睛,再睁开时便听到了墙外炉子烧水的声音。   远处有人在打井水,隔着两栋屋子还有小夫妻在低声说话,孩子哼哼唧唧哭着。   一切都变得鲜活起来,随着炉上水滚开的气泡,许多声音竟相入耳。   身边的人已经不见了,孟戚能感觉到人没走远,就坐在屋外的房檐下,所以他也不急,就这么躺着床上听着。   ——好像有很久都没听过这些声音了。   坊间逐渐苏醒的早晨,渐渐填满的人声,市井百态,他似乎也看了很多年,却不知怎么都忘了。   “大夫,你起这么早?”   “秋红?”墨鲤的语气温和,“你体虚,井水又太凉,不如到中午再洗衣。”   “……毕竟是过年,想洗干净一些,前些日子都在奔波,大夫这么说,我就再偷半日懒。”秋红的声音近了些,她问道,“好香啊,这是在煮豆粥?”   “嗯,泡了一夜的豆子,现在煮开了。”   “柴火不够吧?”秋红忧心忡忡地说,“豆粥煮得不够久,怕是不行。”   墨鲤只是笑,没说武林高手从来不怕没柴火。   秋红走了,又是一个早起提井水的人。   “哟,这屋子住人了?是宁道长带回来的?”   “暂住几天,过阵子还要走。”墨鲤好脾气地回应着,并不因为跟对方素昧平生,就不理会对方。   “没事没事,看来是照顾宁道长生意的人。”   说话的人嗓音很粗,他笑着说,“拿路引的,不是有一技之长,就是有亲可投。要我说啊,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真羡慕啊!”   墨鲤避开了谈自己,只是说:“这里也不错。”   “可不是,除了穷,没缺点!”   那人笑哈哈地走了。   炉子上的豆粥还在咕嘟咕嘟冒泡,香味慢慢飘了进来。   没有米的香味,只有豆子。   孟戚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好像有点饿了。   他慢吞吞地坐了起来,头发还是散着的,衣服也没穿好。   墨鲤自然能听到屋内的动静,他隔着门问了一句:“醒了?”   “没想到大夫还会做饭。”孟戚的手指动了动,有些迫不及待。   “生个炉子煮点豆子,还谈不上会厨艺。”   墨鲤这话还真不是谦虚,他作为人,在世上只活了二十年不到。   要读书学史,要学歧黄之术,还要学武,哪来的时间学厨艺,秦老先生也没教过他这个。东西能煮熟,饿不死就行,熬药总要生炉子的,墨鲤对这个倒是拿手。   孟戚走到窗前,因为糊得太严实,他只能看到一个隐约的人影。   “怎么想起来做豆粥?”   “不是豆粥,我借了附近的石磨,把豆子碾出浆,煮沸了给你做药喝。”墨鲤手里握着一把破扇子做样子,炉子上的火旺得很。   孟戚闻言一愣,就这么披头散发地推开了门,正对上了坐在屋檐下,有一下没一下扇炉子的墨鲤。   墨鲤一派从容,完全不像是早起干活的模样,悠闲得手里就差一卷书了。   炉子上是一个瓦罐,里面的豆浆滚得更加厉害。   “怎么这个也能治病?”孟戚好奇地低头。   “……能解毒。”   墨鲤顿了顿,不等孟戚反应过来,又很快地说,“救急解毒还是成的,你就算了,反正滋味也不差,价格也便宜,墙角还有大半袋子呢,够我们吃三天。”   “……”   三天都只有这个喝吗?   孟戚忍不住瞪着墨鲤了,庄稼汉都能被饿得头晕眼花。   “哦,也能做豆腐。”墨鲤偏过头说。   “这还差不多……”   孟戚还没嘀咕完,墨鲤忽然问:“不对,你经常什么都不吃,也没见你饿死。现在有能吃的东西,你又嫌少?”   孟戚很想说自己做国师的时候,美味佳肴见得多了,太京的酒楼他肯定吃了个遍,可是一来自己啥都没干,就等着端碗,二来大夫是不能得罪的,说好了什么都听大夫的吩咐,于是孟戚理智地闭上了嘴。   “哎哎哎,这谁家的媳妇?生得这么好看?”   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忽然出现,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眯着眼睛看向这边。   “……”   墨鲤与孟戚下意识地左右望望,除了他们,没有别人。   哪来的好看媳妇?   墨鲤忽然发现孟戚的头发散着,那老妇人的眼神又不好,看人估计只能瞧个轮廓。   街道上的人被老妇人这么一声喊,纷纷看了过来,还有爱看热闹的,推了窗户朝这边张望。   举着扇子、不知道应不应该挡住孟戚脸的墨大夫:“……”   孟戚还没意识到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老妇人颤巍巍地上来了,布满皱纹的手搭在孟戚胳膊上,一个劲地劝:“娘子啊,这世道乱得很,生得好看是要遭难的。”   “……”   孟戚后知后觉,随后震惊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长得不像女子啊!   “这是你夫郎吗?”老妇人转头望墨鲤。   决心看热闹的墨大夫顿时一懵。   “拿点炉灰,给你家娘子抹抹脸,要好好过日子啊!”老妇人拍着孟戚的手背,感伤地絮叨着,“我有个闺女啊,跟你一般年纪,逃难的时候走散了。她生得好看啊,身量高,皮肤好得就跟这豆浆似的。”   两人默默地望着豆浆,挺白的。   因为缺了墨鲤的内力,瓦罐内的豆浆已经没有那么沸腾了。   “……希望她没有遇到歹人。”老妇人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孟戚想要说话,忽然发现自己声音不对。   他怕吓到这老妇人,又不能甩开对方的手,只能僵在那里。   这时旁人也发现老妇人闹了乌龙,连忙过来劝解。   “尹婶,你看错人了,人家是年轻的郎君,就是生得白净了点……你怎么……哎唷,这可真是!”   “是宁道长昨天带回来的人呢!”   把老妇人搀走之后,又赶紧过来跟墨鲤两人打招呼。   “对不住啊,尹婶以前是绣工,她眼神不好。”   “……没什么,我给她瞧瞧?”墨鲤补充道,“我是大夫,眼睛的毛病治不好,但是能缓一缓,总比以后瞧不见强。”   “哎呀,宁道长昨天说的大夫就是你啊!这可真是巧了!”过来打招呼的人神情都客气了很多,有一技之长的人都不会长久住在野集,大夫更是少见。   末了,这人还过来跟孟戚道了个歉。   “郎君相貌好看,胜过咱们这儿的女子,尹婶这才看错了,实在对不住啊。”   孟戚听后脸都黑了。   眼见半个街的人都露面了,孟戚觉得自己可能要在这处野集扬名了。   他默默地走回了屋子,找到一把断齿梳子,将头发梳好。   想到别人把自己误认为大夫的……   呃,好像有哪里不对?   孟戚试着想了下自己身穿女装站在大夫身边的模样,然后打了个哆嗦。   那景象有些惊人。   墨鲤也进来了,手里还抓着瓦罐。   “你在看什么?”墨大夫也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问。   孟戚面无表情盯着自己手臂,严肃地说:“根本没有白得像瓦罐里豆浆!”   墨鲤无言,不过他意识到了一件事,原来孟戚长得很好看吗?   “这野集上的人,关系倒是亲近。”   墨鲤找不到干净的碗,只能把瓦罐给孟戚,说道,“你先喝。”   孟戚神思不属地说:“可能都失了亲人,又或者身在异乡,无依无靠,便互相照顾。”   “自从我出了竹山县,许久没有这样轻松的感觉了。”墨鲤若有所思。   “……若是天下人都能这般,倒有了圣贤书说的模样。”孟戚终于放下手臂,掂了掂瓦罐,心里琢磨着到底要喝多少,给大夫留多少才适合。   就不知道怎么的,想全部喝完。   大夫早起磨的,还煮了半天。   结果为这一口吃的,脸都丢完了…… 第51章 余闻甚慨   不到中午, 求诊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上门了。   除了受寒咳嗽, 便是身有陈年固疾,都是常见的毛病。   墨鲤生在歧懋山,跟着秦逯在竹山县行医多年,对这些穷苦人的病症十分拿手,该熏艾草针灸的就下几针, 该吃药的就给个药方。   宁长渊很是有能耐, 纸笔艾草银针之类的东西, 都是他送来的。   墨鲤自己的针都丢了, 这些银针不太不顺手, 但也差强人意。   好在他内力高深,眼力好、认穴准,因为灵气的缘故见效又快,这么一来二去的, 病患纷纷认为这位大夫年纪虽轻,医术却是极高。   孟戚在旁边从头看到尾, 偶尔还要帮忙。   孟戚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做一个大夫有多么不容易。   ——从前他只知道墨鲤武功高, 性情好,还博览群书,对世事自有见识。   这些事听起来虽是了不得,但只要想到墨鲤的师父是昔年的玄葫神医, 那些赞叹立刻变成了释然。即使孟戚更看重墨鲤这个人, 也难免有这种想法。   这一路上,墨鲤救过带着楚朝皇室后裔逃亡的林窦, 救过偷盗账册的司家仆人,地动之后更是不停地为人治伤……孟戚以为自己看得够多了,结果今天才发现自己错了。   墨鲤正常看诊的时候,神情温和,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动作不徐不疾,说话也是一种不快不慢的调子,透着一股笃定的味道。   不管什么样的人,遭受何等的病痛折磨,只要见到了他,听到他说话,都会情不自禁地被这种笃定感染,觉得自己的病不算严重。   很多人有病,可是他们怕看大夫。   因为没钱,也因为大夫说的话他们根本不懂,什么虚啊寒的,只能唯唯诺诺地拿着药方去抓药,笨拙地记下一天吃几次,又要怎么吃。   像野集这样从各处逃难而来的流民,情况更是艰难。   他们的口音五花八门,涵盖了雍州平州所有方言,甚至还有一个说着扬州话的老者。   就算他们有钱能去县城里瞧病,可是他们说的话,大夫有很大可能听不懂。   望闻问切就这么生生地少了一个问,没法跟病患沟通,怎么下方子呢?于是大夫号脉之后,为了稳妥起见,往往只开个太平方,让人拿了回去先吃着,过几日再来瞧,然后根据病情变化做出更详细的诊断,换方子吃。   可是穷苦百姓,哪来的闲钱,看病跑个两三遭呢?   所谓的太平方,便是吃不死人,也治不好病。   效果是有的,大体是治标不治本,身体强壮的人借着药效抗一抗自己就熬过去了,身体虚的人喝几服下去似乎好多了,起来一干活立刻又不行了。   ——然而这些问题在墨鲤面前,都不是问题。   孟戚听着大夫用天南地北的话,跟病患随意地聊着,有时候病患的口音重了,墨鲤听不明白,就会耐心地用那儿的话再问一遍。   遇到那些年纪大了,口齿含糊的老者,墨鲤就小心翼翼地用内力探查经脉。   只要扎针能痊愈的,墨鲤就不会让人吃药。   就算开方子,也尽量选一些价格不高的草药,效果可能不好,至少负担得起。   墨鲤跟野集这些人的交谈毫无障碍,他了解穷困之人的难处,知道痼疾的病因,拿捏得了病情的轻重,更兼令人心神舒畅,说是春风化雨也不为过。   在旁人看来,可不就是神医?   “大夫,还是你的医术高,我在家乡的时候也去过医馆,也扎针,都没这么快。”   面对野集乡民的称赞,墨大夫并不收下,反而劝道:“许多坐诊的大夫年纪都不小了,眼都花了,这怎么能比?”   另一人立刻摇头,坚决地说:“大夫太客气了,扬州闻名的神医我也见过,可没能一口说出我的病症。”   墨鲤失笑道:“扬州繁华,河流遍布,不像平州雍州这样缺水,你这种没有好好调理又长年累月缺水喝才落下的病根,扬州的大夫怎么能知道呢?”   众人十分信服,出得门后,逢人就夸宁道长请回来的大夫医术高明,懂得多,人又谦逊。   在屋檐下烧水的孟戚听了,莫名地觉得脸上有光。   他进了屋,看到墨鲤这里的病患只剩下最后一人了,终于忍不住悄悄凑过去问:“你究竟会说多少方言?”   “……我老师去过的所有地方。”   墨鲤拈着一根银针,放在火上烤了烤,头也不抬地说,“当年老师云游天下,想要济世救人,刚走出一百里路,就发现他听不懂乡民说的话了。古往今来多少神医,并不是败在世道不平、自身能力不够上,而是因为语言不通。官话虽好,但是乡野之民,又怎么会说一口流利的官话呢?于是他发誓要学遍天下方言,要是连这点做不到,谈何济世之心?”   孟戚失神地想,当年楚元帝征战天下的时候,他们这群人听得懂当地的话吗?   没有,大家彼此之间都说官话,有个别出身太差的,也努力学官话。   行军打仗到了一个地方,就找当地的百姓领路,收复能说当地话的官吏,谁会想着去学方言呢?反正有精通当地方言与官话的人做纽带,百姓要说的话,总要经过两三个人的转达。   皇帝可以如此,官吏可以如此,大夫却不能如此。   大夫要真真切切地听病患说的每一句话。   “许多人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只知道哪儿疼,做大夫的总要费些心,不能他们说腿痛就当腿痛治,说头痛就当头痛治,发病的原因多种多样……他们吃了什么,平日里习惯如何,父辈是多大年纪去世的,有什么病症……”   墨鲤随手一拂,针就稳稳地扎了下去,他全神贯注,直到收了针,这才继续道,“这都是需要知道的事,老师曾经遇到一个关节肿大的老妇人,她听邻人说这是风湿病,就看也不让看,只让开方子治风湿。老师问了几句,发现老妇人平日里完全没有风湿之状,最后查出是被毒蛛咬了……真是险之又险,差点就没了一条性命。”   孟戚递过去一块冒着热气的布,墨鲤擦了擦手。   “多谢孟兄。”墨鲤觉得很顺心,今天他是要热水就有热水,艾草没了也立刻有人点,这都是孟戚的功劳。   ——离开竹山县之后,遇到的事都让人伤神,已经许久没有这么轻松了。   这让墨鲤忍不住想起自己出门时,想的正是能找一个长久陪伴自己的同类。   “孟兄对医术也有兴趣?”墨大夫盯着孟戚,恨不得对方立刻点头。   “……”   孟戚试着想了一下自己跟着大夫云游天下,大夫治病,自己在旁边跑前跑后的模样。要是自己也成了大夫,估计就没有这种待遇了吧,必定会被打发到另外一间屋子里,跟大夫分开了看这些病人。   “不,我对歧黄之术一窍不通,方子也看不明白。”孟戚果断地摇头说,“怕是没有这方面的能耐。”   墨鲤略微有些失望。   “不过,给大夫打打下手,却是可以的。”孟戚胸有成竹地说、   烧热水什么的,谁还能比武林高手更快?   抬病患什么的,一只手就能做到了!   两人说话间,墨大夫最后施针的那个病患也坐起来了。   “谢谢大夫,我的腿好多了。”   “这是方子,拿着回去,千万别丢了。”墨鲤将准备好的药方递过去,耐心地说,“痼疾难治,若是再复发,又找不到施针的大夫,就抓几服药吃一吃。”   那人接了药方,千恩万谢地走了。   宁长渊恰好进门,笑着说:“不愧是恩人的弟子,现在整个集子都传遍了,说我拐了一个神医回来,还叫我赶紧把路引弄出来给大夫。”   孟戚一愣,没想明白为什么。   遇到医术这么高明的大夫,这里的百姓还想要人赶紧离开?   “……说是大夫这样的神医,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受人崇敬。这里穷得叮当响,大夫留在这里太吃苦了,他们看到这房里什么都没有,急得不行。这不,还有说着要给你们送被褥送柴炭的,我好不容易才劝住了。”   宁长渊转头一看,发现屋子已经不是昨日那样空荡荡的。   墙角有了几张破旧的桌椅,放着一些米粮,还挂着一小块咸肉。   “说了不用,是硬塞下的。”   墨鲤倒没什么不自在,他们离开之后,这些东西还是会留给这里的百姓。   “收着吧,做点馒头干肉,路上做个口粮也好。”宁长渊劝道,“雍州西南十室九空,大旱三年,连树皮草根都干干净净了,武功再高,吃不上饭一样要死的。”   孟戚心想,这还真不一定。   楚巫大概有什么吸取天地灵气的法子,古书上不是说了,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照样活着不是吗?   等等——   孟戚觉得有点儿不对,自己好像跟大夫是同族来着。   那个肌肤如冰雪是怎么回事?所以不是豆浆,是雪喽?   孟戚低头看手臂,想着那形容,顿时一阵牙酸。   作者有话要说:   玄葫神医的终极粉丝宁长渊:哼,告诉你们,秦老先生在话本里就是那种纵横天下无所不能的人。   数年后——   墨鲤捧着手里的胖鼠:老师,我找到同类啦!   纵横天下无所不能的秦老先生:……   作者:快,护心丹! 第52章 圣贤曰灭人欲   正月的传统是要舞龙舞狮, 不管多穷都要热闹一下。   那种描金彩绘的狮子跟龙, 野集这里自然不会有。人们把破旧得没法再用的布扎起来,里面填了干草,像模像样地举起来舞。   那龙歪歪扭扭,走得很不好看,却有孩子兴奋地跟着后面喊叫。   没有锣鼓, 就把破旧的器皿抓在手里敲敲打打。   换了别处, 这时候总得烧竹子, 听爆竹声响。   可是一来这里不生竹子, 二来都穷, 竹竿也是有用的东西,谁舍得浪费?县城里大户人家放的那些冒白烟的炮仗就更买不起,驱邪图个吉利的事是办不到了,索性一起出力, 拿出家什一起敲。   这不伦不类的声音,说不上好听, 更不响亮。   人们的笑声跟说话的声音, 都比敲打声要高。   墨鲤也出了门,正见着那条颜色杂又丑兮兮的龙,歪七歪八地拐过了前面的巷子。   孟戚已经在屋檐下张望很久了,他对那龙是一脸的嫌弃, 却什么话都没说。   “舞得挺不错。”   “是还行。”   两人都在睁眼说瞎话, 这种根本不是舞龙,就是举着龙到处走。   这龙没有用竹篾做的灵活肢节, 人们也不敢用力,怕龙散了架。   偶然上下起伏也不是在舞龙,而是举着的人随性地挥动手臂,于是远远看去,这条龙肢体僵硬,胡乱抽搐。   显然这些人里面根本没有一个是会舞龙的。   可这有什么关系呢?   眼神不好的尹婶笑眯眯地说着这龙如何神俊,路边的汉子一口咬定自己更行,捋起袖子进了队伍接过舞龙杆就走,他们吆喝着想要胜过前面的人。   走到街口,前面拿着龙珠的人就亮开了嗓子:   “许五谷丰登呐!”   “愿家家太平呐!”   然后是轰然而起的应和,起初还不甚整齐,过了数息工夫,连同老幼在内,都异口同声。   有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孤零零地站在屋檐下。   墨鲤看到秋红也混在人群里,她是笑着的,眼眶发红。   “我在太京之时,每年上元都有灯会,那龙珠涂了荧彩,十几条大龙在台上争抢,到处都是笑声,叫好声。孩子骑在父母的脖子上,酒楼靠窗的位置不提前一个月根本订不到,那龙嘴里还装有机关,能够短暂的喷一次火,耍杂技的艺人拽着一根红绸能打三个漂亮的跟头……花灯不熄,一夜到天明,真是好看啊。”   孟戚神情惆怅,轻声叹息。   楚朝盛世之景,已是不可追的过往。   “现在的太京,必定也有灯会。”   “不是那时了。”孟戚微微摇头道,“齐朝得了天下后,上元夜就再也没有灯会,即使今年那位皇帝解了宵禁令,也不会再有江南的弹唱艺人,西域的葡萄美酒与南疆珍珠。”   齐朝震慑不了四邻藩国,先丢江南,又失楚地。   百姓流离失所,在上元夜又能见到多少技艺精湛的民间艺人。   “你在太京住了很多年?”   “从我做国师之后。”   孟戚顿了顿,又道:“以前的事我的记忆都很模糊,不过那市井间、庙会上的热闹景象,却是十分熟悉。就像这野集,清晨时听见的人声,仿佛在梦里见过。”   墨鲤心想,太京龙脉不知多少年才得以化形,在此之前,自然不像自己那般待在深山野林那样守着孤寂。太京是历朝之都,世间繁华曾经伴随着龙脉入睡,丝竹管弦不绝于耳,有数不尽的诗词歌赋,有说不完的衣冠风流。   多少才子,浅吟低唱。   几多佳人,情生惆怅。   到头来,战祸一起,繁华灰飞烟灭,满城恸哭悲号。   胜者会踏着鲜血,进皇城登上宝座。   这是一个轮回,明日胜者的子孙就是今日败者的下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太京龙脉苏醒之后,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呢?难道龙脉对生活在自己之上的百姓,全无感情?孟戚当年跟楚元帝平定天下,希望盛世安宁,会是因为如此吗?   “说好暂住三天的,结果在这里耽搁了好些日子,等明天这时候,我们就该走了。”   墨鲤看着路过屋子门口的龙,不时有人过来跟他招呼。   于是又得了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件,包括半碗冒着热气的汤团。   汤团是粗面做的,颜色略黄,里面没有馅,小小的飘着汤里载沉载浮。   “什么味道?”孟戚看着墨鲤问。   墨鲤笑了笑,能有什么味道,这汤里没有酱油也没有盐。   “你自己吃一个,不就知道了?”墨鲤端着碗,把手里握着的勺子给了孟戚。   不是他不想重新找一个,而是屋子里根本就没有勺子,这碗汤团连同勺子都是别人送来的。   孟戚仔细地握住了勺子。   天太冷,凑近碗后,白色的雾气弥漫着,几乎看不见对面。   孟戚慢慢吃了一个汤团,半晌后他说:“是甜的。”   “糖比盐还要贵,买不起的,哪儿会有甜味?”墨大夫怀疑孟戚的味觉出了问题。   “大夫再试试。”   孟戚很自然地用勺子舀了一个,递到墨鲤眼前。   墨鲤半信半疑,想着要是放了糖,这碗汤团万万不能再吃了,须得给人送回去,说不准那家人自己都舍不得吃,全给了这边。   他低头,吞了勺子上的汤团。   ……没有甜味啊?   墨鲤疑惑地抬头,隔着雾气从孟戚眼里看到了笑意,顿时愕然。   这是被耍了?   “孟兄,休要玩笑。”   “没有玩笑,心里高兴,吃什么东西都是甜的。”孟戚在碗里搅了搅勺子,又吃了两粒汤团,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   墨鲤也不生气,继续端着碗:“欣喜何事?”   “此时、此地、见到的人,还有……大夫你。”   孟戚抬眼,雾气已经散去,他脸上的神情看得墨鲤一阵发愣。   这是找到同类的欣喜?   不对。   这眼神像跟山中猛兽见到猎物似的,墨大夫心想。   高兴得眼睛发亮,垂涎欲滴。   墨鲤一晃神,那眼神又变作了纯粹的欣喜,好像刚才是他的错觉。   “伸手。”   “……”   墨鲤不容孟戚拒绝,强硬地给他号脉了。   心跳得好像快了点,内息也有点不正常,再仔细一辨,这阳气走内经……   墨大夫僵硬地站在那里,脑子有些昏沉。   他不敢置信地又探了一遍,孟戚忽然把手抽了回去。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气氛说不出的尴尬。   孟戚是因为刚才说话的时候病情发作,脱口而出,差点管不住下半身——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不知道这是病情严重了,还是他竟然在心底对大夫存有这种念头。   墨鲤则呆滞地想,某个迹象在人类那里就是——嗯,世间万物都有繁衍的欲望,龙脉也有吗?   一座山要怎么繁衍后代?   墨鲤的眼神往下滑,盯着孟戚的下腹,然而武林高手即使动了欲念,也可以强行用内力压下的,从外表是看不出什么的。   “大夫,我刚才可能走火入魔……”   孟戚声音虚软无力,而墨鲤连半个字都不信。   两人都在苦思冥想,只是一个绞尽脑汁地想把这一页翻过去,另外一个人压着这一页死活不放。   “没有这样的走火入魔”   “我刚才发病了,太久没有吃宁神丸……”   “你发病的时候只想杀人,不是想跟谁度春宵。”墨鲤毫不留情地说。   孟戚嘴角一抽,没有台阶他就自己找了梯子要扶着下来,结果大夫非要把梯子抽走!这是大夫吗?还有同情心吗?   孟戚想说自己吃错了东西,他记得当年征战天下的时候,军中缺粮,他们几个将领带头减了吃食,饿得不行,就去山里射猎采野菜,吃了一顿鹿肉煮野菜,剩下来带回来给手下打牙祭,结果半夜里人人心里像是有火在烧,迫不得己跳进河里。   泡了冷水之后,很快清醒过来。这事太丢脸,以至于每个人都不想提,可是中招的人太多,有人喝醉了说漏嘴根本瞒不住。   事后一查,问题不在鹿肉,而是野菜。   或者说单独吃都没事,加起来就要命了。   现在是冬天,压根找不到野菜,再说了,这些天孟戚吃的东西,大夫都吃过,根本不能做借口!   心烦意乱,孟戚便又失控了。   “什么度春宵,我怎么会想跟大夫度……”   孟戚猛地咬了下舌头,疼得他瞬间回神,脱口而出:“度元宵。”   “……哦。”   墨鲤点了点头,端着碗就进了屋子,还重重地把门关上了。   拿着勺子的孟戚站在原地,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赶紧推门。   还好这房子破,没有门栓。   “大夫,我不是说度元宵……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墨鲤把碗放到桌上,头也不抬地说:“你不用多说,我已经听明白了。”   孟戚震惊,顺手把勺子丢回碗里,追上去继续说:“我都弄不清另外一个自己在想什么,大夫你怎么会知道呢?你知道……”   “你想跟我度春宵。”   墨鲤面无表情地说,他耳朵有些发热,但是发丝盖住了,谁都看不出来。   孟戚:“……”   这何止是没有梯子,这是把房子都拆了啊! 第53章 欲   风从窗缝里灌入, 屋顶上有一块瓦松动了。   小娃子在街上跑, 不小心踢起一块石子,轻轻砸在了房子的侧墙上。   屋内墙角的一个布袋没有放好,搁在布袋下的物件并不牢靠,袋口正在缓缓下滑。   ——人在特别尴尬的时候,耳目就忽然变得比原先敏锐十倍, 能注意到周围所有正在发生的事情, 无论它们多么细微。   只要出一件能转移注意力的事!就得救了!   孟戚不是想逃避, 实在是大夫的话让他没法接。   墙角的布袋慢慢歪斜, 眼看就要跌下来了。   袋子里装了米, 分量不轻,掉到地上必定有很大一声,如果袋子不结实,甚至会被摔破。到时候两人就不必谈什么元宵春宵的问题了, 得去拾满地散落的米了。   布袋歪得越来越厉害,就在最后一刻, 它停住了!   以一个摇摇欲坠的姿势, 奇迹地保持了平衡,一动不动。   孟戚:“……”   他想看黄历。   今天是不是诸事不宜,喝凉水都塞牙缝?   孟戚当然可以抬手一道劲风直接打落米袋,可是墨鲤看着呢, 他动作再如何隐蔽也瞒不过大夫。到时候, 他可能要一个人捡米,而大夫不为所动地冷眼旁观, 这一页怎么都翻不过去,岂不是更尴尬?   “咳……”   孟戚想了好几个理由,事情本来也是如此——除了治病之外,他对大夫很感兴趣,因为他们是同族,有共同的秘密,所以迅速熟络起来,在不知不觉之间放下了对彼此的戒心,变得根本不像病患与大夫了。他们睡在同一张床上,用一副碗筷,无话不谈,挚友也不过如此。   越想,孟戚的表情越是怪异。   哪有一心想要帮对方置办贴身衣物的挚友,哪有怀疑对方做梦见到一棵树就恨不得把人摇醒的挚友?这种挚友,不会被打吗?   一切都有迹象,他却不知为何忽略了过去,从未想过这里面的原因。   “大夫,我很抱歉。”   孟戚毫不犹豫地开口了,大夫尽心尽力地为自己治病,自己脑中却盘算着这些念头,不道歉怎么说得过去?   “我打算今夜就离开野集,大夫明晨再启程,我们可以约定在太京城外的长亭柳道碰面。”孟戚恢复了初见时的神态,就像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不行。”   墨鲤脱口而出,孟戚随时都会发病,怎么能让他自行离去。   孟戚眼神一凝,紧跟着他看到了墨鲤的表情,眼里的光彩又消失了。   “你还欠着诊金。”墨鲤找了个理由。   说起诊金,孟戚就想到了打劫来的钱袋,虽然这些天来他们花用的都是刘将军的钱,但是不止大夫用了,他自己也用了。   “我手边欠缺药材,配不出宁神丸,没有这种药,你哪儿都不能去。”墨大夫镇定地说,神情自然,语气从容,好像完全没有受到孟戚的影响。   老师说了,君子应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耳朵可以红,表情不能变。   千万不能给敌人看破自己的机会。   ——等等,为何是敌人?   墨大夫陷入了深思,难道因为孟戚的身份跟武力,他不止把这人看做了同伴,还当做难得的对手?不对啊,在没有认识孟戚之前,他对前朝国师确实有一试身手的好奇心,后来被迫打了一整夜的架,那些好奇心就全部没有了。   实力不如对方,自己稍逊一筹。   唔,应该是太京金龙现真身时给他留下的坏印象,摇身一变从胖鼠变成金龙,这种仗着体形逗弄其他龙脉的行为,幼稚!   歧懋山龙脉心想,我就不一样了,君子之道,秦老先生言传身教。   墨鲤心情稍微好了些,他宽容地想,怎么能跟病患较真呢?   同一时刻,孟戚也放松下来,他想:大夫到底是年轻,为人处世没有经验,换成自己估计已经把对方赶出门了。不过这事确实是自己不对,要告诉大夫,不能让他以后被别人骗了。   互相认为自己比较成熟,要包容对方的两人:“……”   尴尬的气氛消失了,可是现在的气氛也不对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孟戚觉得墨鲤看自己的眼神不对。   墨鲤觉得孟戚似乎想要劝自己,劝什么?劝自己把他赶出门吗?   “你刚才的症状,以前出现过吗?”墨大夫严肃地问。   “没有。”   必须没有,就是有也不能说啊!   “那之前呢?”墨鲤绷着脸,继续问,“遇到我之后,今天之前。”   “……”   孟戚又有了那种站在危房上摇摇欲坠的感觉。   总觉得一句话说不对,就会摔下去,而且再也爬不起来了。   “大夫,这样的事,是不应该直接问的……”   “你是我唯一见过的同族。”墨鲤若有所思,他渴望寻找同伴,太京龙脉会不会希望有一个爱侣呢?檀郎谢女,般配的夫妻本就是世间美事。   孟戚下意识地皱眉,本能地反驳道:“我心悦你,并非因为你是同族。”   好半天没听到大夫的声音,孟戚一抬头,就看到墨鲤复杂的眼神。   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哦——   孟戚脸上不变,心里却是懊悔,他怎么会说出来的?   虽然窗户纸捅破了,但是这么直接地挂在嘴上,这是逼大夫赶人啊!   “我猜也是心悦。”   山不可能繁衍后代,不过这样一来,事情就难办了。   墨鲤这么随口一说,孟戚再次感到自己失策,大夫这么说难道是因为他也喜……   “可我是你的同族,你很可能也没见过别的同族……或许你的年纪比我更长一些,你需要同伴的情况比我严重。曾经有樵夫失足坠崖,困在山谷里,数年后才有一个采药人的女儿救了他,于是他倾慕那位采药女……”   “我的病没有治好。”   孟戚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墨大夫的话,抽梯子这种事他也会!   “我还没从断崖下面爬出来,谈不上因为感激生情。还有大夫你到现在都没有告诉我,我们到底是什么族?难道我们这一族不能跟外人通婚,跟外人在一起不可能生出感情?天下有这样荒谬的事?”   “……”   墨鲤愣住了,他欲言又止。   一座山能跟人有恋情吗?   好像是能的,山神也是志怪小说的一部分。   严格地说,他们龙脉不能说是一座山,是那一处山河,除了山还有水呢!   “会不会爱上人……外人这我不知道,可是我们同族之间,好像也没有过这样的关系。”墨鲤苦思冥想,他实在想不出两条龙脉的志怪逸闻。   孟戚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跟外人通婚,也不同族通婚,这什么族?怎么繁衍后代的?   就算这一族的寿命特别长,一百年都不显老,可总会死吧!   活了八百岁的彭祖还有妻有子呢!   孟戚忽然一顿,他认为自己想到了问题的症结——性别不对。   因为陈朝风气糜烂,楚朝盛世又很开放,无论男女,还是两个女子、两个男子都不是多大的事。孟戚目前的记忆主要受到这两个朝代的主流影响。   如果他们一族只剩下他们两人了,大夫拒绝他也是情理之中。   孟戚莫名地感到灰心,他无力地问:“那么大夫日后作何打算,为了族裔传承,娶一个外族女子?”   “我不会和外族女子成亲。”   墨鲤皱眉,他想象不出爱上一个人类,然后慢慢看着对方死去会是什么感觉。   心中忽然生出忧虑,墨鲤警告孟戚道:“你也不要跟外族女子有什么牵扯,后果会跟严重。”   “……”   天条都没这么严格,不许仙凡私通?   “什么样的后果?”孟戚忍不住问。   “我们跟人……跟外族是生不了孩子的。”墨鲤一本正经地劝道。   孟戚自然没有漏掉墨鲤话语里那个迟疑。   跟人类生不了孩子?   话本里妖精跟人类生的孩子何止一打,仙女生得也多。   跟人类生不了孩子的是什么?是鬼!   孟戚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热的。   “大夫若是女子,我们之间会有孩子吗?”孟戚改口问,这条路不通,就换个拆房子的方法。   墨鲤被问倒了,他眨了眨眼睛,半晌才说:“我不是女子。”   “所以是女子就能有孩子了?”   “也没有。”墨鲤脱口而出。   他想象不出他跟太京龙脉的孩子会是什么东西。   一条小鱼?一只小胖鼠?一棵树?   孟戚彻底眯起了眼睛,目光危险地瞥着墨鲤:“大夫说笑了。”   跟外族不能生孩子,跟同族也不能生孩子?大夫这是在骗他?问题是哪一句才是谎言?   墨鲤也自觉失言,心里又觉得冤枉。   本来就没有!怎么可能有!   这时他忽然想到了孟戚说过的那只沙鼠,孟戚把它养在家中,齐朝锦衣卫暗属的人挖了灵药,害死了小沙鼠。   如果这只沙鼠是太京龙脉的化身,完全可以当时变回去杀死那些锦衣卫,所以那只沙鼠的身份是什么?恰好同样化形成鼠的别处龙脉?   墨鲤把自己代入其中,设想自己是多年没能找到过同类的龙脉,匡扶天下的理想又失败,隐居深山之后会做什么呢?   “……生孩子?!”   孟戚听到墨鲤含糊地说了什么,可是他没听清。   “什么孩子?”   墨鲤眼神复杂地看着孟戚,在他刚才想到某个荒谬的形容时,意识深处似乎有声音告诉他,那是可能的,拥有足够灵气的龙脉能够生出新的龙脉。   山的边界线,可以有其他龙脉,小龙脉的灵气将跟主龙脉相连。   这是延伸出去的山脉,是另外的生命,就像古时的部族大了,就会有一部分人分出去,到别的地方生活,距离不会太近,因为这个地方的食物只够一个部落生活,距离也不会太远,因为他们之间仍有紧密的联系,新生的部落总是非常脆弱的,还需要帮助。   歧懋山没有这种条件,太京龙脉却不是。   太京是历朝都城,楚朝治世三十九年,直到陆璋夺位时,太京才陷入混乱。   小龙脉不是孩子,却同时兼具了亲人跟同伴的身份。   然而那只沙鼠死了。   墨鲤感到心中隐隐生痛,他不知道作为龙脉的化身,就好比那棵树,还未生出灵智,如果根断了树枯了,龙脉会不会就此死去?   太京龙脉分出的那道延伸龙脉,还在吗?   想到孟戚的病,墨鲤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大夫?”   猛一抬头,发现那个说着“心悦自己”的人已经挨近了。   “想好怎么欺骗我了吗?”孟戚贴近墨鲤耳边笑道。   这次他看到大夫的耳垂迅速红了起来。   墨鲤抓住孟戚的手腕,翻手一转,把人扔上了床榻,面无表情说:“你可以休息了。”   “等等?”   孟戚万万没想到拆了房子的人就着砖头重新盖了一道墙,打算避而不谈?这可不行!   一念未毕,就看见墨鲤也走了过来,而且伸手把自己推到了床里侧。   “夜深了,睡觉。”   “……太阳才刚下山。”   孟戚表情复杂地看着墨鲤脱了外袍跟鞋子,跟之前一样若无其事地上了床,然而就没有进一步动作了,躺下来闭眼睡觉。   “孟兄,我们生不了孩子。”墨鲤叹了口气,如果能救小龙脉就好了。   废话,两个男人生什么孩子?   孟戚觉得得病的可能不是自己,而是大夫。   “喜欢一个人,是一种欲望,求而不得的欲望。孟兄,我希望你再想一想。”   墨鲤没有看孟戚,因为夕阳落山,屋子里逐渐陷入暗沉。   墨鲤静静地听了一阵远去的喧哗声,然后说:“如果你真的想与我在一起,我也会考虑,我们的寿命比人类长很多,不管是爱上一个人,还是憎恨一个人,都会因为岁月拖得无限漫长。我需要想一想,你也应该想一想。”   这时忽然有人敲门。   街道上脚步声杂乱,两人之前没有在意。   然而门没有栓,来者也没有想到他们这么早就睡了,大约有事,所以敲了一下就推门而入,屋内没有足够遮挡视线的屏风摆设,正看见墨鲤披了外衣才穿鞋,而孟戚还在床上表情迷茫。   宁长渊:“……”   心里好像有什么猜测,轰然落实。 第54章 私心也   宁长渊飞快地转身出门, 然后站在屋檐下站了一阵, 再抬手重新敲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墨鲤理着袖子问:“宁道长有什么事?”   他神态从容,完全没有被人撞破的窘迫。   宁长渊打心里佩服墨鲤,如果换成他自己这时候大概已经跳窗了,毕竟跑路才是混江湖的第一秘诀。   “这是一些干粮,听秋红说, 你们明日就要离开了。”   宁长渊提着几包药草、几个面饼, 还有指头大小的数根肉干。   “道长太客气了, 这些日子已经送来了不少东西, 够使了, 面饼还是留给野集上的人吧。”墨鲤没有拦在门口,他伸手请宁长渊进去,站在门口说话实在太失礼了。   “不,天晚了, 我就不进去了。”宁长渊连忙推辞。   他对大夫的品德很是放心,可另外一位就说不好了。   孟戚这个人简直是怪物, 在武林中人的感知里, 他的气息仿佛不存在一样,跟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   宁长渊心生忧虑,想要劝一劝, 又因为交浅言深, 说了反招人厌烦。   他迟疑着进了门,刻意不看床的方向。   “世道不太平, 大夫行走江湖时,当多加小心。”   宁长渊再从怀里取出一物,抖开来一看,是绘在油纸上的地图。   这张图十分精细,山川河流尽收眼底,上面还用蝇头小字清晰地标注了府州郡县。   “道长?”墨鲤微微一惊。   地图谁都会画,可是大多数都很简陋,像这样精细的地图已经不是金钱可以衡量了,这时候的山川图志皆是官府所有,寻常人不能翻阅。   只有行军打仗,才会用到这么精细的图。   宁长渊笑道:“大夫不必吃惊,这图上画的,都江湖上人人知道的事情,没有什么屯兵要地。”   墨鲤再仔细一看,果然除了州县之外,黑点标注的都是某某门派,某某总舵。   “江湖上势力虽多,但是成气候的实在没几个。”宁长渊点了点地图,示意道,“雍州只有横拳门、藏风观、红衣帮……据说红衣帮的帮主练了一身邪功,他们不怎么出头惹事,只在北边这一代走镖。横拳门的陈老爷子说得上是义薄云天,可是他的徒子徒孙有些个实在不争气,败坏了老爷子的名声。比较麻烦的是藏风观,观主赵藏风又号青乌老祖,是江湖上的绝顶高手,成名多年,使一柄铁拂尘,招数阴毒,败在他手下的人不计其数。这青乌老祖又是方士,会看风水,能解灾厄,在权贵阶层也很有威望,经常有人自太京赶到藏风观求这位观主指点迷津,故而青乌老祖暗中能动用的势力很大,别的江湖帮派都不敢跟藏风观为敌,这是个麻烦,最好避开。”   墨鲤还在沉吟,孟戚已经开口道:“怕是避不开,司家少主是这个青乌老祖收下的弟子。”   宁长渊大惊,他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孟戚原本就没脱衣,他靠在床上,姿势很是随意地说:“我还听说,西南那边正热火朝天造着反的天授王手下有个高手,也是青乌老祖的弟子,所以想要刺杀天授王的人纷纷折戟。”   “竟有此事?这是何处得来的消息?”宁长渊惊问。   “从齐朝某个官员口中。”   孟戚似笑非笑地说,“左一个造反,右同一个谋逆,这青乌老祖想干什么?他还好端端地坐在他的藏风观里给人看风水?锦衣卫暗属的人虽然都是饭桶,但是这样危险的人物,他们必定是要千方百计解决掉的!否则那位坐在龙椅上的九五之尊,晚上能睡得觉?”   宁长渊苦笑道:“在下只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剑客,朝廷的事,我实在不明白。”   孟戚摆了摆手,似乎也不指望宁长渊能想到什么。   “……二位可是在秋陵县遇到了藏风观的人?”   “可能是,不过没有能活着回去报信的。”孟戚轻描淡写地说。   墨鲤却十分在意这个青乌老祖“方士”的身份,能在权贵之中有名望,应该做过不少得意之事。   “那些权贵都找他指点什么迷津?看风水?”   “……呃,祖坟的位置,家族的运势?”宁长渊不确定地说,“我不信这些,所以也说不清,或许还有咒杀这等邪术。”   孟戚摇头道:“咒杀不可能,怕死的人多,要是有个方士可以千里之外动用法术杀人。他今天能收钱为你杀人,明天自然也可能收别人的钱杀你,那些权贵怎么能安心?”   孟戚一边说,一边留意着墨鲤的神色。   好像一说到风水运势,大夫就在皱眉。   “这些事,遇到了再说罢。”墨鲤移开了话题,他问,“之前听宁道长说到师门,不知道长师承何人?”   宁长渊先是惊讶,很快想到这两人一开始连自己的名字都没听过,便释然了,还带着几分尴尬道:“我曾是天山派弟子,几年前已经被逐出师门,大夫不要误会,这是我自己的意思,也是我擅自在江湖上放出的传言。我行走江湖多年,惹下不少麻烦,不愿带累师门。”   墨鲤垂首拱手向他行了一礼,宁长渊连忙还礼。   “大夫这是?”   “昨日我见了一个病患,他年轻力壮,只是摔伤了腿,听说他是你在两个月前救回来的。这一家人想为你立长生牌位,你告诉他,因为你从前被一位姓秦的老先生所救,秦老先生不需你的报恩,所以你转而去救别人,并且希望他以后也能帮一把别人。”   “这——”宁长渊不自在地说,“见大夫的第一日,我便说了这事,希望这样的人变多,希望有朝一日这世道能变,都是我的私心。”   墨鲤深深地看着他,一字字说:“不,亲眼所见,与耳中所闻毕竟不同。”   “我也并非对每一个人说这样的话,不过比起别的百姓,他还年轻,家中有好几个劳力,日子稍微轻松一些,有余力助人。若是尹婶这般,说这样的话,不过徒增她的烦恼,自己过得都很艰难,连路都看不清,又怎么去帮人呢?   “天下间,有能力者少,而苦难者众。   “心念纯善者,无力救己。”   宁长渊叹了口气,便笑道,“有时我会想,也许这就是世间的劫难,天道如此,人的所作所为,只是江海之中微不足道的水花。”   孟戚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看着宁长渊告辞而去的背影,孟戚有种说不出的惆怅。   “孟兄?”   孟戚回过神,应了一声,发现墨鲤的表情有些奇怪。   “孟兄,我对宁道长别无他意。”墨大夫解释。   “……”   孟戚僵住了,自己刚才表现得那么明显了吗?之前大夫还看不出来,现在知道了自己的心思,自己在大夫面前就没有秘密了?   “宁道长不喜男子。”墨鲤补充。   “你是怎么知道的?”孟戚干巴巴地问,心中五味陈杂,大夫主动跟自己说这些,是不是对自己不一样呢?   墨大夫思索着说:“他第一次进门的时候,看到你我时,神情过于震惊了,他还几次想要劝我,大概是因为我的老师吧,他看起来似乎不太赞成。”   孟戚沉着脸,不悦道:“你我的事,第一尚无定论,第二与他何关?”   “正是与他无关,所以他最后没有开口。”墨鲤点头道,“宁道长岂不是个有趣的人?”   “这就有趣了?”孟戚脸色更黑。   他见过有趣的人多了,宁长渊根本挨不上边。   充其量算是一个很有理想的年轻人吧。   想到年轻人这个词,孟戚又开始惆怅,他老了,还总想着要杀人,哪里比得上宁长渊?宁长渊出身名门正派,又是秦逯亲手救回来的,说不定他的师父跟秦逯还有几分交情,自己有什么长处呢?   只有一条,跟大夫是同族。   同族之说,又太过玄奥。   墨鲤也在想同族。   之前他提到同族的事,孟戚竟然认为他是找借口搪塞、以谎言欺骗。   孟戚连自己究竟是谁都不知道,这怎么能想得明白呢?如何能辨得清那份心悦是因为孤独渴求同族,还是真正动了念头?   “孟兄,你是喜女子居多,还是喜男子?”   孟戚闻言疑惑,按理说大夫不会问这样的问题,大夫是男子,这样类推下来,自己应当是喜欢男子啊,不然还能因为大夫忽然改变自己吗?   孟戚从墨鲤的神情里,发现墨鲤真的是这么想的。   “……”   这种自信是怎么回事?   孟戚一边无语,一边突然醒悟,其实这种自信很像自己!   ——我就是国师孟戚,我要是发疯,天下必定要生灵涂炭!   孟戚坚定地这么认为着,甚至觉得齐朝可能都要覆灭,当然太京的百姓也要死伤无数,所以他必须要治病,不能发疯。   “……我记忆不全,好像之前没有过类似经历。万一,我是说万一,我要是更喜欢女子该怎么办?”孟戚试探着问。   墨鲤想了想说:“那我试试看能不能变成女子,要想清楚的话,这些都该试一试才知道。”   孟戚:“……”   不是,你说什么?   这是能变的吗?   孟戚震惊地看着墨大夫,差点想要伸手去摸大夫的胸口,不,胸不能代表什么,要摸下腹,好在他忍住了。   “我们……我们这一族,是可以随心意变男变女的吗?”孟戚语气虚软无力,表情像是在梦游。   “我不知道,或许可以?”墨鲤头也不回地说。   他翻开宁长渊送来的药草,刚才的东西他只收下了药草跟地图。   “宁神丸的药材齐了,之前没有跟你说太多,是怕你的病情受到刺激。”墨鲤把药草挑了挑,放在竹篮里就要去炉子边熬药。   “不,我似乎已经产生了幻觉,大夫你应该给我号个脉。”孟戚虚弱地说。   炉子一直存有火苗,加上内力的帮助,熬药的速度极快。   孟戚恍惚了不知多久,忽然看到一碗黑色的药汁端过来。   “这不是……”   “没有做成药丸,不过药效差不多。”   孟戚心情复杂地喝完了药,然后他觉得胀痛的脑袋轻松了不少,屋子里已经点了灯,墨大夫坐在床边,面容是明显的男子模样,颈上也有喉结。   “呼……大夫,我刚才很不好,我产生了幻象,听到你说什么变成女子。”   “不是幻象,是我没能变成功。”墨鲤及时接过了碗。   孟戚手指僵硬,差点把碗摔了。   “可能跟第一次化形有关,以后就不能再变。”   “化形?”孟戚艰难地吐字,所以真的是妖?   墨鲤用手盖住孟戚的眼睛,声音低沉又柔和,像是微风,又像潺潺流动的清泉:“我说得再多,不及你自己发现真相,你定下神,想一想自己真实的模样。”   孟戚觉得自己这时候脑中应该是混乱一片,结果偏偏清醒得不行,他想到了四郎山的那棵树,那棵会变大变小据说是山灵的树;想到大夫问他有没有想过,妖是不会老的;想到大夫问他有没有做过一些奇怪的梦,梦过在山中或者水里自由自在的模样;想到自己隐居山中养的灵药,还有……   墨鲤的手一震,然后孟戚不见了,床上多了一堆衣服。   他把衣服轻轻拨开,然后就对上了那只熟悉的胖鼠。   圆滚滚的身体木住了,柔顺的白毛似乎会发光,黑豆一样的眼珠里透着震惊。   墨大夫伸手把胖鼠捞了起来,深思,这算不算报了金龙逗弄他的仇?   作者有话要说:   可以回头看第九章 ,当时知道自己龙脉的墨鲤:什么,我居然不是个妖怪???   太京龙脉:没想到吧.jpg   今天的孟戚:等等,我居然是个妖怪????   墨大夫:没想到吧.jpg 第55章 凡违天理者   孟戚在最开始的时候, 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变化。   他被大夫蒙着眼睛, 随后一阵昏沉,眼前还是黑漆漆的,有东西盖在头顶跟身上,像是睡在了帐篷里。   哪来的帐篷?刚才发生了什么?   宁长渊刚走,他似乎在跟大夫说话, 孟戚正在回忆, 这时候头顶上的“帐篷”忽然飞了, 仿佛被老鹰叼走, 被狂风卷走, 反正就这么呼地一下不见了。   烛光有些暗,屋里影影幢幢的。   孟戚抬眼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   熟悉是没错,可这也太大了。   都说雾里观花、灯下看人,最是朦胧。   ——朦胧个什么?大夫忽然变大这么多, 怎么可能看不清?   猛地被一只手捞了起来,直接就没有站稳。   胖鼓的肚皮贴着温热的掌心, 整只沙鼠都是懵的。   屋子里没有铜镜, 野集这儿太穷,十户人家里面也就一家有镜子,还是模糊不清的。墨鲤为了让孟戚更快地明白真相,他走到了放着蜡烛的桌子前, 指了指墙壁, 那上面有被烛光照出的影子。   “……”   人影很清晰,手里捧着的东西也很明显。   小而微张的耳朵, 馒头似的身体,细长的胡须还在轻轻抖动。   眼前的这一幕仿佛是个荒诞的梦境,孟戚震惊地想,自己居然不是个人,而是妖?!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细小的爪子,细长的尾巴,还有圆滚滚的身体……   ——是妖怪就算了,天下那么多妖怪,猛虎苍鹰什么不行,怎么会是一只胖鼠呢?   难道他经常不吃东西都感觉不到饥饿,是因为体型的缘故?!   见鬼的楚巫!根本就是山中精怪,所以能跟山灵沟通!   孟戚心情十分糟糕,原本这时候他会戾气暴涨导致意识昏沉,可是现在偏偏清醒得不行,想要晕过去都不可能。   自以为面无表情、很是严肃的胖鼠,实际上却是呆呆的,一副好逗弄的模样。   墨鲤没有这么做。   这是他的同族,在歧懋山遇到的时候墨鲤以为胖鼠跟白狐它们一样是有灵性的生物,这才会上前逗弄。   墨鲤又去打了一盆水,小心翼翼地把胖鼠扶到脸盆旁边看倒影。   然后胖鼠仰头栽倒。   墨鲤:“……”   好在没有栽进盆里。   墨鲤知道化为原形时没法开口说话,他捧着陷入饱受惊吓的沙鼠回到床边。   “变回来吧。”   说完,就把沙鼠放进了那堆衣服里。   结果衣服里面好半天都没有动静。   墨鲤又等了一阵,怕沙鼠出事,再次把衣服揭开。   白圆软乎的胖鼠睁着眼睛,爪子都绷直了,不信邪地在床上滚了好几圈,仍然没有变回来,粉白的鼻尖气得发抖。   墨鲤:“……”   这可糟糕了,墨大夫立刻拿出自己的经验,开始跟胖鼠讲化形时产生的感觉。   然而孟戚根本不记得第一次化形的情形,他甚至本能地抗拒自己这样的形态——看起来太不威风了,怎么能是这样弱小甚至圆滚滚的生物呢?   折腾了一个时辰,整张床都被胖鼠滚了三遍。   墨鲤当机立断,收拾行囊连夜离开野集,否则明天出门的时候,宁长渊或者秋红要是赶来相送,他就得解释为什么会少了一个人。   虽然能说孟戚有急事先走了,但是墨鲤不喜欢说谎言。   捏造谎言也很累,能省则省。   于是趁着夜高风黑,墨大夫上路了。   他找了一块厚实的布,往胖鼠身上一裹,再把胖鼠搁到自己肩头。   武林高手有内力护体,下雨都不会淋湿衣裳,胖鼠又足够小,恰好在内息影响的范围内,不会被寒风吹得毛发全部翻成单侧卷。   “孟兄,是我太鲁莽了。”   墨鲤边赶路边说,轻功高走得稳,上半身连晃都不晃。   孟戚默默地抓牢了大夫的衣服,心情十分复杂。   当自己的心思曝光之后,孟戚想过大夫发怒,想过大夫把自己撵出去,就是没想过现在的情形。   蹲在意中人的肩膀上算怎么回事?   连衣服都没有!浑身上下就一块布!   ——裹上这块布,还是因为怕你冷。   孟戚有一掌拍断桌子的冲动,他下意识地一动,然后墨鲤就感到胖鼠跺了下爪子。   “别动,会掉下来的。”墨鲤用手虚扶胖鼠。   “……”   药效还在继续发挥作用,孟戚头脑非常清醒,他怀疑大夫根本不是自己的同族,绝对不是另外一只鼠!   否则发现自己变不回来,又没法说话的时候,就应该变回原形,然后用鼠族的方式沟通。   孟戚抬了抬爪子,蹭着下巴。   ……没有蹭到,只蹭到了肉。   脸颊的肉太多,下巴的肉也太多。   孟戚无力地把肉推开,终于蹭到了下巴,原本只是个摸下巴的思考动作,现在做出来却这么艰难。他眯着眼睛回忆自己在水盆里看到的倒影,不是粮仓或者百姓家常见的老鼠,是北边草原上的物种,也就是他曾经饲养过的沙鼠。   脑袋太大,身体太圆,根本跑不过猫!   自诩武林高手,轻功绝顶的孟国师陷入了深思。   按理说他的记忆虽有缺失,但也不至于连自己是人是妖都忘了呀。这些年他时而清醒,时而发病,也没有一次变回原形。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抚弄着爱宠,小心翼翼喂食沙鼠菜叶的景象。   那只沙鼠最初很瘦,他慢慢才养成了圆嘟嘟的体型,经常把它放在怀里。   孟戚也千真万确地记得爱宠的尸体躺在泥土里的模样,一向柔软的躯体变得冰冷僵硬,灵活刨动的爪子怎么拨弄都不会动。   后来呢?   孟戚的记忆一片空白,他发狂了,恨不得杀死所有人。   他懊悔自己为何要出门,可是想不起来前面的事,也想不到那只沙鼠的来历。   那只沙鼠,是同族?还是亲人?   冥冥之中,孟戚想起了大夫莫名其妙跟自己谈到孩子的事。   ——不会跟外族生孩子,跟同族也生不了孩子。   难不成孩子要自己生?   “孟兄?”   墨鲤忽然感到一股大力重重地落在肩上,内息自然流转,生生被推开了数尺。   他还没站定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动作极快地转过了身,顺手把行囊抛了过去。   “里面有衣服。”   “……”   身后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   墨鲤松了口气,总算变回来了。   他又等了一阵,估测着时间差不多,这才转过头。   孟戚长发披散,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可有什么不适?”墨鲤熟练地伸手号脉。   孟戚没阻拦,只是声音喑哑了一些:“你认为我是为了想要孩子才对你意动?”   “什么?”   墨鲤吃了一惊,他跟太京龙脉哪有生出小龙脉的条件?歧懋山距离太京那么远,小又贫瘠,太京龙脉失了支脉元气大伤,歧懋山连出现支脉的可能都没有。   “……那只死去的沙鼠,是我的孩子吗?”孟戚一字字问。   墨大夫心中一刺,他深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缓柔和。   “我不知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你先不要悲伤,我们与人不一样,死有时候并不是彻底消失,我们还得去太京那座山里看一看。”   “不是孩子,它是我们的同族?”孟戚答非所问,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们是妖?天地之灵是为妖,飞禽走兽也是妖,我们脱离了原本的模样,妄想以人的身份活在世间,为天道不容?所以无论做什么都会失败,亲朋故友终将离我而去,到最后自己也受到影响,疯疯癫癫?”   “够了,我不知什么是天道!”   墨鲤见势不妙,断喝一声,及时拉回孟戚的思绪。   孟戚直勾勾地看着他,仿佛在等一个回答。   “要说天道不容,司家算什么?圣莲坛算什么?”   “……他们是人。”   “人又如何?人就可以滥杀无辜?”   墨鲤眉头紧皱,连孟兄这个称呼也不叫了,直接提高声音道,“孟国师,你在楚朝多年,纵然想的是天下万民四海承平,可还是被世人那套所谓的伦常影响了。妖,非人非兽,便是违逆伦常之物?   “世上岂有非黑即白之理?天下怎有非正即误之说?   “不在其中,便违逆天道了吗?”   孟戚神智被问得逐渐清明,却还是头痛。   是啊,楚朝二世而亡,难道还是他的错处吗?   只不过想到那只沙鼠,他就感到心中绞痛。   “终究是我今日鲁莽……”   “不,若非大夫,我还不知己身。”   墨鲤想要说他们也不算妖,可是他根本不会化为龙形,而且刚才差点坑得孟戚变不回来,如今孟戚情绪不妥,手边又没有药,只能暂时隐下了。 第56章 皆生妄念   旷野里有夜枭的叫声, 几株老树的枝干都是光秃秃。   “这已是雍州境内。”墨鲤打量着四周, 前方似乎有处村落。   孟戚也停下了脚步,他身上的气息有些混乱。   墨鲤怀疑他根本没有听见自己在说什么。   “……孟兄?”   “唔。”孟戚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虽然变回了人形,可是耳中总是嗡嗡作响,眼前时不时出现幻象。   有太京的街道,有深山密林。   有一些人从年轻到苍老的面孔, 还有兵戈杀伐之声。   它们跟幽暗的夜色重叠交织在一起, 几乎分不清什么是幻象, 什么是真实。   孟戚看见眼前出现了一道断崖, 下面水流湍急, 还布满了突起的礁石。   左边是燃烧的城池,将士正在浴血拼杀,刀枪正冲着他的胸口袭来。   孟戚没有闪避。   因为他看见了墨鲤,大夫就在他的前面。   身影有些模糊, 孟戚死死地盯着不放,满心满眼都是这个人, 悬崖瀑布是幻象, 刀兵火海也是幻象。他跟着那个身影,一步步向前,走在对方的足印上,踏过了数不尽的“艰难险阻”, 没有动怒, 也没有陷入这些混乱的记忆导致的幻觉里。   在旁人看来,孟戚只是眼神有些不对。   路走得很稳, 遇到地上的水坑还准确地绕开了呢!   然而这瞒不过墨鲤的眼睛,他心生怀疑之后,就暗暗留意孟戚的反应,很快就发现孟戚完全是根据自己的足迹走,连快慢轻重都一样。   墨鲤心中一紧,放慢了脚步。   之前因为依仗着有轻功,零散的石块看也不看,脚尖一点而过,江湖人赶路都是这样,否则这样的荒郊野地,怕是要走个一天一夜才能找到村落。   随着速度放慢,两人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小。   墨鲤很自然地伸过手,拉了孟戚一把。   后者微微一震。   “大夫?”   墨鲤不敢回答,他迅速号脉,没发现内息有狂乱的迹象。   前方是一个废弃无人的村落,房屋半毁,看起来十分破败。   墨鲤很快就找到了村中的祠堂,这里的屋顶还算完好,虽然少了半扇门,但是他们也不怕夜里的寒风。   祠堂里满地灰尘,墙壁上缠着蛛网。   墨鲤衣袖一拂,内力卷地而过,扫平了一小块空地。   祠堂上的牌位都没了,只留下空空荡荡的石座,还有几个生锈了的烛台。   墨鲤还在石座后方的避风处找到了几个完好的蒲团,拼凑起来,勉强也可以躺下。   整个过程中,孟戚都在看着墨鲤忙碌,他不知道大夫在做什么,幻象闪现得愈发频繁,许多人的脸叠在一起,树林跟城镇也堆在一起,快要看不清是什么了。   墨鲤引着孟戚坐下,然后就放下行囊,翻出了药材。   “看不见东西?”墨鲤靠近孟戚,低声问。   他仔细观察孟戚的眼睛,发现他的模样很像夜游症,虽然睁着眼睛,但其实什么都看不清。   孟戚没有回答,他伸了伸手,准确地抓住墨鲤。   墨鲤低头看了看,发现对方有意识地在自己手掌上划着字,证明他是清醒的。   掌心有些痒。   说实话这样写字根本不可能读清内容,笔画简单还好,稍微一多就麻烦了。孟戚显然不是那种能把字写得端端正正,半笔不连的人。   墨鲤无可奈何,只能换成自己在孟戚手上写字,顺带比手势。   就这样磕磕绊绊地过了一阵,墨大夫总算明白了孟戚的处境。   听不见声音,看不清东西,或者说——只能看见他。   墨大夫的耳廓莫名地有些热,他也顾不上管了,因为仔细号脉之后并无发现,他只能先去熬药。   离开野集的时候,墨鲤把小瓦罐也带上了。   虽然占地方,也沉了点,但能派上用场。   墨鲤没有走远,他就在孟戚视线范围内熬药,打水还是他们一起去村里找的井。   井口有石头盖着,井水倒没有什么异味,只是水少得可怜,大概只能供得起四五个人的用度。   村里没有明显的破坏痕迹,都是年久失修后的坍塌,破屋内也没能留下什么有用的东西,倒像是多年前雍州战乱的时候,这个村落集体迁走了,后来虽有人想在这里落脚,也因为缺水放弃了。   墨鲤随手捡了一些腐坏的木料,就回到祠堂生火。   孟戚镇定不乱,从他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他面对的麻烦,他甚至不再盯着墨鲤不放,脊背挺直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在他眼前浮现的幻象。   有些人他认识,有些人他早已忘了。   闻着逐渐弥漫的药香,熟悉的名字在心头一掠而过,扭曲的幻象变得平缓。   随着记忆断断续续的浮现,他确定了——身为楚朝国师的孟戚,其实是知道自己身份的。行军打仗路过白沙河时,他跟旁人起了分歧,而李元泽没有采纳他的策略,于是心里十分生气,溜出了帐篷跑到隐蔽处变回原身,挖了个坑躺进去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夜,怒火全消。   因为有暴露的风险,这种事他并不常做。   沙鼠的原形也没有什么用。   除了小、好藏,偶尔可以偷听到旁人说话。   ——这事武林高手也能做到,用不着变成鼠。   再说变回原形的时候,他没有什么特殊的能力,连护住自己都有点够呛。   被山猫追、被蛇咬、被黄鼠狼叼,还被一窝田鼠撵。   谁让这只沙鼠胖呢,一看就很好吃。   当然那些眼瞎的小东西们,都被忽然变成人形的胖鼠收拾了,这种摇身一变成为它们无法抗衡的“巨大存在”,感觉怎么那么有趣呢?   孟戚闭了闭眼,他觉得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忽略了。   头痛,想不起来。   人有父母,妖应该也不例外。   可他不记得这些,沙鼠在中原可不常见。   幻象与记忆并非依照时间顺序出现,它们七零八落的,有些是重要的事,有些就像骑马路过所见的景色。   一时见大雪纷飞,一时又见菡萏满池。   矮树野坡,河渠城郭。   北地塞外,秦淮酒家。   他也曾有过朋友,看似无话不谈,大醉一场终归陌路。   药味越来越浓,草药的气味逐渐变成一种令人舌根发苦的涩。   孟戚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拍了拍,他睁开眼,就又看到了墨鲤。   他眯着眼睛估猜了下瓦罐的位置,然后顺着墨鲤的手掌摸到了。   有些烫,凑近之后觉得更苦了。   孟戚皱着眉头喝完了药,眼前的幻象终于停歇了,慢慢凝固,又顽固地不肯消失,看起来像是融化的蜡。   “现在如何?”   大夫的声音仿佛是隔了很远传来的,很模糊,好歹听清了。   “不太好,我似乎在恢复记忆,整个人像是被塞进了一个巨大的走马灯里,看得我眼花缭乱,什么都分不清。”   孟戚慢吞吞地说,他从容得很,一点也不慌乱。   “头痛吗?”   “喝药之后,好多了。”孟戚继续感受着腕上传来的碰触,气息平缓。   不知不觉之间,他居然有了困意。   等到墨鲤诊完脉,发现自己的病患竟然就这么靠坐在蒲团上睡着了。   “……”   墨大夫轻手轻脚地收了东西,灭了火,把瓦罐里的药渣倒了,还为孟戚理了理衣裳——之前变回人形的时候穿得太急,人又昏昏沉沉,竟把衣服折腾得凌乱不堪。   等到理完,墨鲤停下手,看着熟睡的某人发愣。   要不是身处破祠堂,这忙前忙后的架势,倒像是药铺的葛大娘了,药铺的账房葛叔就是这种倒头就睡不想管家里杂事的模样,虽然每次刚躺下都要被葛大娘撵起来,指使得团团转。   墨大夫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跟病患计较这些了。   他选了外面的位置,瞅着能挡住漏进来的风,然后也闭上眼开始歇息。   ——有床的地方躺下睡觉,没床的地方调息打坐。   夜深人静,墨鲤的内息运转了十二周天之后,意识逐渐沉入丹田,灵气在奇经八脉游走,循环往复。   紧接着一部分灵气莫名流溢,牵向了身边的孟戚。   原本墨鲤会在天光亮起的时候苏醒,结果到了晌午时分,他仍然没有动静。   一些野狗在村里游荡,它们没进祠堂,只是因为闻到了药味找到这里,探头探脑地张望一番之后,隐隐地感到里面有什么东西,令它们心生畏惧。   野狗夹着尾巴就跑了,连头都不回。   日落月升,夜色重新笼罩废村。   四下甚是安静,这一晚连夜枭的号叫都消失了,只剩下呼啸的寒风。   约莫在二更天的时候,远处山坡上出现了一队人,他们互相抱怨着错过了宿头,忽然看到前方有村落,连忙快步上前。   “这里根本没有人!”   “行了,好歹能遮风挡雨,找个有屋顶的房子……等等,就这间了。”   吵闹声吵醒了墨鲤,他睁开眼,很快意识到这是有人来了。   他转头去看孟戚,结果发现人不见了。   墨鲤一惊,好在他目力过人,很快发现了铺在蒲团上的衣服。   ——孟戚没有半夜里脱了衣服出去游荡的病,自然是又变成了胖鼠。   墨鲤挑开衣服,刚摸到那只软绵胖乎的沙鼠,祠堂的门就被推开了,对方还举着火把,照得四周亮晃晃的,墨大夫下意识地把依旧沉睡的胖鼠塞进了自己怀里。   “咦,这里有人?”   墨鲤的衣服头发整整齐齐,他看着也不像鬼,倒是没能吓那些人一跳。   “这……先来后到,不过这祠堂大得很,可否容我兄弟几人进来躲躲风?”举着火把的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说起话来倒是很有礼数,他身后的人却是十分不耐。   “大哥,这祠堂又不是他家的,江湖规矩也没有什么先来后到的说法……”   说话的人一伸头,看到了墨鲤的脸,声音就哑了。   “看着像个书生,难怪大哥这么客气了……”   来人嘀咕了一阵,又问了一遍,见墨鲤点头,这才鱼贯而入。   墨鲤侧过身体,直接对着墙壁,以手撑颌做打瞌睡状,实则是遮掩自己胸口鼓出来的那一小块。 第57章 私欲危殆   这座祠堂不算小, 只是一口气进来了八个人, 看着就有些拥挤了。   这群人都是窄袖短摆、脚蹬厚底靴,一副武人装束。   ——背着布条裹着的兵器,腰间还挂着革囊。   这革囊不是装钱用的,一般里面会放暗器,有时候暗器还要淬毒。   那种宽面微翘的厚底靴里面也暗藏玄机, 靴头可以弹出一片利刃。不要小看这块刀片, 除了在打斗中暗算人之外, 它更多的作用是应急。   比如双手被绳索捆住, 别人来救的时候解不开死结, 上哪儿去找刀?   又或者重伤在身很难动弹的时候,有野兽出现虎视眈眈,蓄力一蹬或许还能杀死野兽。   这些走江湖之人推崇的救命玩意,秦逯都跟墨鲤说过, 薛令君还曾经拿出一些旧物给墨鲤翻看,特别是有连发机簧的暗器筒。   内家高手的特征明显, 一眼就能看出来, 那些精巧的机关就不同了,它们通常都有平平无奇的外表,一不小心就会忽略过去。   这些深夜进入废村的人,很明显都是老江湖。   他们手上有厚厚的茧子, 步伐力道很重, 上身粗壮,应该练得都是外家功夫。   墨鲤没有继续看, 他垂下眼,用另外一只手托住胖鼠。   沙鼠只是动了动,没有醒。   它似乎沉溺在梦境之中,圆滚滚的身体上覆着一层柔软的毛发,墨鲤碰触之后才意识到这里对沙鼠来说似乎有些冷了,毛摸着都不暖。   隔着亵衣传出的热度,显然十分熨帖。   胖鼠把脑袋靠得更近了一些,细小的爪子还下意识地磨蹭了几次。   墨大夫身体一僵。   沙鼠体型虽小,爪子的力气却不算弱,毕竟是要刨坑的。这样无意识地磨蹭,是持续不断地蹭在同一点上,不巧的是,那一小块恰好是右胸微微突起的地方。   除了外衣之后,墨鲤没有穿更多的衣服。   因为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膛,以及心跳震动的声音,配上清冽似泉的气息,在胖鼠的感觉里,它就像是躺在柔软的沙洞里,不远处是瀑布轰隆隆落入湖里的声音。   湖岸边被阳光晒了一天的沙粒十分温暖,四面一点光都没有,黑漆漆的,这应该是个安全的巢穴。   好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   温暖的、干净的、不会被打扰的好地方。   胖鼠当然不愿醒来了。   它挥动着爪子,本能地想把坑刨深一点,因为在睡梦中力气不是很足,也因为动作太大不安全,所以它的刨坑动作更像是在蹭爪子。   有一下没一下的,蹭蹭停停。   墨大夫忍无可忍地隔着衣服把沙鼠挪了个位置。   ——怎么这沙还在流动?   胖鼠稀里糊涂地抓住了墨鲤的衣服,想要稳住自己。   墨鲤只能再次往墙角挪动,把大半个身体都藏进阴影里。   那几个江湖人去外面捡了废弃的木料,还带了蜡烛,阴冷的祠堂里立刻亮堂了很多,火舌剥嗤剥嗤地卷着柴火,他们把随身携带的肉干跟馍串起来放在火堆上烤。   其中最年轻的那个人额角有块疤,他看到墨鲤身边的瓦罐,心里一动,就往这边走了过来。   领头的那个人紫红脸膛,一脸的络腮胡,他皱着眉拉住了年轻人。   “老八,你做什么去?”   年轻人努了努嘴,嬉皮笑脸地说:“借瓦罐,让大家伙儿喝口热水。”   络腮胡大汉想了想,夜里很冷,井水太凉,他们轻装简行的,也没带什么能烧水的器具,只能叮嘱道:“是人家的东西,你好好说,不要拿了就走。”   年轻人随口应了,也没当回事。   他走到墨鲤身边,蹲下来问:“喂,书生,能借你的瓦罐使使吗?”   墨鲤摇了摇头说:“这是熬药的罐子,你们如果要用来烧水,估计得洗上好几遍再煮开一次热水才能刷掉里面的味。这村子缺水,你们没法这么浪费。”   年轻人一愣,他伸头一看,果然药味扑面而来。   他连忙倒退一步,忍不住骂了一声晦气,扭头走了。   “大哥,我看这里别住了,那是个痨病鬼!”   “怎么说话的?”   络腮胡子叱喝一声,然后冲着墨鲤歉意地笑了笑,伸手就把那年轻人拎到了旁边教训:“我平日里怎么教你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天寒地冻的,你冲人家发什么横?痨病是要咳嗽的,你进来这么久,听见人家咳嗽了?”   “可他……”   年轻人被这么一骂,心里更火了,不依不饶地说,“可他的态度也太差了,我借个罐子,又不是不还给他,还说什么药罐子,多晦气啊!”   “那本来就是个药罐子,难不成要别人骗你不成?”络腮胡子被逗笑了,他揉了一把年轻人的脑袋,笑骂道,“再说了,洗罐子的事谁去?你去吗?”   这时另外几个汉子也围了过来,递给年轻人一块烤热的肉干,笑道:“大哥你就别怪老八了,前天他在客栈里,被一个书生指桑骂槐地骂了,心里有气呢!”   “对啊,我最厌烦这些穷酸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还喜欢指指点点地说人闲话。”年轻人故意提高声音抱怨。   “好了。”   络腮胡子一边啃着馍,一边含糊地说:“江湖规矩,不要对不懂武功的百姓出手,人家跟咱们不是一路人。天下书生成百上千,一个书生招惹了你,别的书生跟你又没什么关系,平白无故地迁怒什么?再说了,这大半夜的,人家睡得正好被我们吵醒了,还指望别人对你笑脸相迎?”   他声音压低了,普通人是听不到的,但瞒不了墨鲤。   墨大夫垂眼,隔着衣服慢慢抚着沙鼠,看起来倒像是受了惊吓在拍胸口。   年轻人瞥了这边一眼,不忿道:“这不就是个破祠堂,又不是他家,还不许我们来?”   “确实不是他家,可这也不是你家啊!”络腮胡子拍了拍身边的地面,对年轻人道,“吃了就休息吧,肉干都塞不住你那张嘴!”   墨鲤占了避风的地方,这些人也没过来,另外挑了个角落生火。   烤着烤着,那年轻人又憋不住了,小声问:“大哥,你觉得那书生是什么来路?我刚才进门的时候看到了他的脸,跟姑娘似的。”   “什么姑娘,少见多怪,这叫玉树临风。”络腮胡大汉肚子里面居然还有点墨水,他嗤笑道,“南边的人都比北地汉子生得清秀一些。”   其他汉子你一言我一语的笑起来,笑老幺这是想女人了,瞅着谁都跟姑娘似的。   年轻人被挤兑得脸色涨红,他那就是个比方,又不是真的看错了。   “可拉倒吧,说得就像你们没想过女人似的。”   然后就是嘴快地揭短,什么六哥心系江湖上的某某女侠,四哥昨天看到客栈的老板娘都迈不动腿了,最后络腮胡大哥都遭殃了,被曝随身藏着一块苏绣帕子。   这下捅了马蜂窝,年轻人被摁着脑袋逼迫睡觉。   没一会儿,火堆也渐渐小了,祠堂里响起了一片呼噜声。   墨鲤摸了半天,沙鼠总算不乱蹭了。   他听见身后还有微小的动静,知道那个领头的络腮胡没有睡,而是在守夜。   到了四更天,村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墨鲤心里觉得奇怪,因为跟刘将军“相遇”的次数多了,他对朝廷的军马也算是熟悉了,现在这马蹄声很是杂乱,毫无规律,连钉得马掌材质都不相同。   络腮胡汉子很快也听到了动静,他神情一变,立刻把人都叫醒了。   因为祠堂里一直生着火,门还坏了半边,在夜里远远地就能看见,现在要灭也来不及了。   很快马蹄声就到了祠堂门口,络腮胡汉子带着几个兄弟抄起了兵器,警觉地看着门外。   只见一行披着黑牛纹大袄的汉子,趾高气昂地进了门。   领头的是一个穿得像公子哥儿的男人,三十来岁,大冷天的手里还抓着一把描金折扇,拿眼扫了祠堂里一圈,不屑地说:“渝东八虎?怎么着,像你们这种三流货色,也想去碰运气找帝陵宝藏?”   墨鲤闻言一惊。   帝陵宝藏?哪座帝陵?   因为挨近太京的缘故,雍州确实有几座古帝陵,只是世道混乱,早年的陵墓都被挖得差不多了。有些是江湖人干的,有些是乱世之中缺军费的造反军头目干的。   墨鲤缩在避风的角落里,身上的气息平和得像是普通人,那折扇公子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只是对着渝东八虎嘲笑道:“我劝几位还是趁早打道回府,好歹能捡回一条命。”   对方有二十多人,而且领头的公子哥他们也打不过,渝东八虎敢怒不敢言。   “还不滚,要我赶你们出去?”公子哥冷笑道。   那年轻人想说什么,被络腮胡汉子一把拉住。   公子哥手下的人不客气地占了火堆,取出了很多东西。   把厚毯子铺在地上,还拿了香炉,服侍得妥妥帖帖。   “江湖规矩是先来后到,但是呢,只要拳头大……后来的人也能把前面的撵出去。”公子哥扇着风,舒舒服服地坐了,手下的人又拿来木炭跟铁签,把上好的羊肉串了挂在火堆上,还刷起了酱料。   香味一下就飘了出来。   墨鲤感到怀里的沙鼠动了一下。   起初他没在意,因为这香味确实浓郁,可能是酱料稀有的缘故。   许多香料都是西域那边来的,烹饪羊肉也是那边最拿手,上好的香料比黄金都昂贵,那些调味的方子更是普通人不可能见到的东西。   “我们走!”络腮胡汉子咬牙道,正要出门,忽然想起了祠堂里还有个书生。   他抬头望去,恰好看到墨鲤身影一闪,动作迅捷无比地弯腰捞起了什么。   这身法太快,很多人都没看清。   公子哥手里的扇子掉了,笑容也僵了僵,他猛地站起来,冷声问:“看来是我钱某眼拙了,忽略了这位兄台,不知阁下高姓大名,是何门何派?”   墨鲤不动声色地屈了屈手指,给闻到香味就梦游的胖鼠一个教训。   肚子被戳的沙鼠,总算清醒过来了。   周围有些亮晃晃的,孟戚勉强看清了情况,顿时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入睡前他记得自己变回来了啊!   “别乱跑。”墨鲤说着,把胖鼠放到了怀里,还拍了拍。   他以为孟戚现在还是那种看不清东西,听不见声音的状态。   滑进衣襟,贴着亵衣的孟戚惊呆了,他木然地动动爪子,然后就感到一只手隔着衣服把自己抓住了,又听到墨大夫压低的声音:“别蹭爪子,你都蹭一晚上了。”   “……”   孟戚木然地想,蹭一晚上是什么意思?   更可怕的是,爪下有种异样的触感。   ——爪子太小,搭着正合适,还有空余呢!   那边渝东八虎看到墨鲤这扶着胸口的姿势,恍然明白了对方夜里不是被他们吓到,而是怕他们惊醒了放在怀里的小生物。   “大哥,你看见那是什么了吗?”   “……好像是白的,也许是黄色的。”络腮胡汉子看了一眼火光,不确定地说,“这么小,难道是雏鸟?”   “放在怀里不怕闷死吗?”   年轻人说完就看到墨鲤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顿时想起之前得罪这书生的事,吓得缩回了络腮胡汉子背后。   火堆上的烤羊肉更香了,墨鲤想拽开衣襟给胖鼠透气,可他更怕胖鼠病得迷迷糊糊,因为太饿直接变回了人形。   墨大夫忍不住瞪向火上的羊。   公子哥原本因为墨鲤不理会自己,脸色发黑,现在看到墨鲤的眼神,心里一琢磨,便挤出了笑容道:“江湖上相遇,便是有缘,何不坐下一叙呢。钱某这里有好酒好肉,我金凤山庄可不是那些个三流江湖之人,穷得连酒都买不起。”   墨鲤对他的美酒羊肉毫无兴趣。   有这种兴趣的是他怀里的那只胖鼠。   小爪子又在动了——   墨鲤敏锐地感觉到胖鼠在吸纳灵气,只是这里比较贫瘠,它只能从墨鲤身边捞一点油水过去,这点灵气的损失对墨鲤来说微不足道,而且内力很快自行填补了。   如果孟戚变回原形,众目睽睽之下,要怎样才能把这些人瞒住?迷幻类的草药他身边没有,就算把人打晕也来不及。   墨鲤心里一动,立刻抬手,无形劲风瞬间把火给灭了。   四下一片漆黑,众人大惊,纷纷抽出了兵器。   只听得耳边呼呼有声,好像有人一掠而过,然后就是兵器咣哴坠地的声音,中间伴随着疑惑跟恼怒的叫声。   没一会,祠堂里就安静下来。   墨鲤迈步出门,又制住了外面几个见势不妙想要动手的金凤山庄随从。   至于那些受惊的马,墨大夫随意绕了一圈,它们就重新安静下来,继续吃着金凤山庄随从刚才添上去的草料了。   墨大夫趁着夜色,走到废村一角,把胖鼠取出来放在手里,试探着问:“饿了?”   “……”   也不是,都怪羊肉太香。   香得让孟戚想起了太京的一家胡姬酒肆,三十年前,在长平坊的酒肆里可以尝得到天下各处美味,其中有一家胡姬酒肆,炙羊肉乃是一绝。   不仅南来北往的商旅十分喜爱,连官宦子弟也会过来光顾生意。   孟戚当年的好友,有四五人都偏好这口,这香味勾起了他许多回忆。   其中邓宰相因为政务忙碌,年纪大了,家人不让多吃羊肉,邓宰相偶尔会偷偷地命人买了来,放在食盒里连同信件一起送到书房。   邓宰相性格拗扭,口才了得,经常跟人争执,气坏了很多人。   后来靖远侯就想了个办法,打劫宰相藏在书房的羊肉。   于是大家有学有样,有人在半道上偷梁换柱,有人故意上门拜访,然后把事情透给邓夫人,让她气呼呼地没收食盒。   其中就数孟戚干得最神不知鬼不觉,任凭书房门口一排家丁守着,他变成沙鼠翻窗而入,再以人形慢悠悠地打开食盒,把邓宰相准备的美酒也喝个干净,拍拍手跑了。   别人都以为是孟国师身怀武功的缘故,根本想不到这里还有一只沙鼠的事。   墨鲤见胖鼠蹲在那里没有动静,心想羊肉这东西,变成沙鼠的孟戚能吃吗?   墨大夫有点拿不定主意。   作为一条鱼的墨鲤,从来没吃过东西,他有记忆起就在那座空无一物的水潭里,后来山洪把他冲了出来,他变成了一个小娃娃,被秦逯捡了回去。   “……孟兄,能听见吗?”   孟戚点了点头,随后他发现自己体型太小,脸上的肉又太多,知道的以为他在点头,不知道的还以为肉在抖呢!   于是胖鼠用后爪踩了踩墨鲤的掌心,表示肯定。   “想吃东西,不如先变回人形?”墨鲤提议。   孟戚僵着一动不动,这里又没有衣服。   墨大夫会意地说:“我进祠堂去拿,你站在这边。”   废村里到处都是塌了一半的墙,恰好可以挡住一个人的腰部之下,现在天还没亮,倒也不算尴尬。   墨鲤拿了衣服回来的时候没找到人。   这次他没有慌,而是仔细找了找,果然在远处发现了胖鼠一只。   “怎么了?”   “……”   变不回来,沙鼠沮丧的一动不动。   墨鲤碰了碰它的肚子,指尖陷进了长毛跟肉里。   “咦?”墨大夫发现沙鼠身上的毛长了一些。   可能还在恢复期吧,墨鲤没有在意,他重新把沙鼠放在肩头,抱着衣服又回到了黑漆漆的祠堂里。   蜡烛还放在石台上,墨鲤拿起了火折子。   祠堂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人,个个都被点中了穴道,渝东八虎的情况稍微好一点,他们维持着站立的姿势,脸冲着祠堂外面,显然在混乱的那一刻他们想要跑出去。   金凤山庄的人只能看到墨鲤的鞋子跟衣袍下摆。   渝东八虎连这个都看不到,只能从亮起的光知道蜡烛被重新点燃了。   他们正自忐忑,忽然感到穴道被一道劲风拍过,尽管还是不能动,却可以说话了。   络腮胡老大立刻道:“我等兄弟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前辈,愿意向前辈赔罪。   ”   墨鲤自然不用他赔罪,不过为了避免金凤山庄的人回头找渝东八虎的麻烦,他仍然端足了架子,不冷不热地说:“刚才似乎有人说,江湖规矩是先来后到?拳头大的话,后面的人把前面的赶走也是天经地义?”   渝东八虎一听这话就知道倒霉的不是自己,顿时松了口气。   “前辈说得是……啊,不对,后面的人连门都不该进。”年轻人苦兮兮地说。   络腮胡汉子瞪了自己结义兄弟一眼,连忙道:“前辈,我们兄弟还要赶路,就不多留了。”   墨鲤想了想,这金凤山庄看起来很有势力,渝东八虎大概是惹不起的,即使让他们留下休息他们也会感觉到为难,所以干脆利落地隔空解了穴道。   渝东八虎跑得头都不回,正好金凤公子之前驱逐他们的时候,行囊就收拾完了提在手里,这会儿跑得飞快。   火灭了之后,羊肉的香味也淡了许多。   只是这会儿对金凤公子就是折磨了,赶了半夜的路,本来就饿。   墨鲤觉得这群人虽然气焰嚣张,但是也没有喊打喊杀,所以就只是把他们丢在那里,随便解了一个人的穴道问:“帝陵宝藏是怎么回事?”   胖鼠的耳朵跟着竖了起来。   那人转动着眼珠,小心翼翼地说:“前年江湖上争夺一件异宝,名为金丝甲,薄如蝉翼,刀枪不入。许多势力都卷了进去,死了不少人,可是金丝甲下落不明,近日青乌老祖发话,说这件宝甲乃是古物,是前朝的遗物……”   “哪个前朝?”   墨鲤问的也是孟戚想知道的,这前朝多了去了。   以往说是前朝,就真的是“前”一个朝代,可是现在这年头,说起前朝可能是楚朝,也可能是陈朝。   那人虽然惶恐,但是想到这消息江湖上很多人都知道,自己说出来应该也不会被金凤公子责罚,索性交代了个彻底。   “是陈朝的宫廷之物,是名匠公输野的杰作,后来被陈厉帝带着陪葬了。”   “……所以金丝甲现世,意味着厉帝陵被盗?”   墨鲤一瞬间想了很多,感到事情果然另有缘故。   陈厉帝下葬多年,如果没有意外,墓中的水银不至于外泄,也不会影响到太京龙脉。   “所以你们这是去太京上云山找帝陵宝藏?有多少人?”   “雍州这一带都传遍了,更远一些的地方也得到了消息,各门各派都在往那边赶呢,陈厉帝的陪葬品数以千计,价值连城,谁不心动?”   作者有话要说:   众人:帝陵宝藏!!   太京龙脉剔牙:盗墓?经过我的同意了吗?   ————————   我想了八个山的名字,八个都现实中有……最后我放弃了挣扎OTZ   ——————   提问:枕在意中人的胸口上睡觉,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孟戚:感觉特别具体,就像在静谧的月夜,近处瀑布隆隆湖水流动(一番诗情画意的描述),地面震颤得很有节奏(裁判开始扶眼镜),躺在暖暖的沙坑里,沙子还会流动,发出奇怪的声音……   裁判:0分 第58章 教而信之   是啊, 谁不心动!   谥号为厉的暴君, 古往今来也没有几个。   越是暴君,后人便越喜欢在他身上做文章。史家批判,演义捏造,两百多年过去了,陈厉帝的恶行被夸大了数倍, 他带入帝陵的陪葬品, 也被一吹再吹, 吹得面目全非。   举凡天下奇珍, 世间异宝, 厉帝陵中应有尽有。   对这座帝陵动心思的人很多,可惜陵墓里的机关太厉害,甚至连墓的位置都搞不清。厉帝陵没有建造在外面的享殿、斋宫,也没有城墙与石刻群, 连墓碑都没留在地上。想要用风水寻位吧,奈何那座山脉附近少说也有十来座帝陵, 历经数朝, 有些被挖了,有些还残存着,根本讲不清厉帝陵到底在什么地方。   总而言之,只在此山中, 宝藏不知处。   这样一来二去, 厉帝陵的宝藏被吹得更加玄乎了。   仿佛只要从里面活着回来,十八代之后的子孙都能吃喝不愁。   ——事实上并不是这样。   蹲在墨鲤肩上的胖鼠不屑地想, 厉帝陵的宝藏虽有,但传闻太夸张了。   一国之君,又性喜奢靡,陪葬品自然是不差的。然而陈厉帝活着的时候,已经挥霍了国库好几十年,他大兴土木造行宫、建帝陵,到他死时,国库已然空虚。   继任的皇帝也不是傻子,把所有东西都送进帝陵,难道他自己喝西北风?所以除了一些必要的陪葬品,其他都是陈厉帝生前所用之物,包括别宫里的一些奇珍异宝、古画古玉、家具摆件等等。   陈厉帝喜好奢侈,常命匠人打造精巧繁复的物件,连屏风都是鎏金彩绘的,又用珐琅镶嵌出万里山河,其物巧夺天工,耗费甚巨。   这么一整面的大屏风,要八个人才能搬动。值钱是值钱,怎么偷呢?   太麻烦了吧!   陈厉帝的陪葬品里面有许多都是这类物件,当年也是倾一国之力打造的,说厉帝陵里没有宝藏,这是假话。可是绝对不像这些江湖人心里想的那样,金银成山,遍地异宝。   孟戚这样想着,他听见墨鲤又问道:“青乌老祖已经去厉帝陵了?”   对了,这里面还有青乌老祖赵藏风的手笔。   孟戚深思不语。   大概是药效快要过去的缘故,他脑袋有点沉,想事情也不是很灵活。   ——譬如他就没有想过,厉帝陵里有什么东西,他是怎么知道的。   墨鲤追问:“如你所说,那件金丝甲现在下落不明?”   金凤山庄的人小心翼翼地点头。   “金丝甲是自厉帝陵的陪葬品,这是哪本古籍记载的?难不成是前朝遗留的皇族起居注?”墨鲤很在意厉帝陵,但他更在意青乌老祖搅进这件事里的目的。   厉帝陵确实可能出事了,青乌老祖却没必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别人,他这样大张旗鼓,究竟想要做什么?   宁长渊说这人武功很高,喜欢跟权贵来往,看着像是求财借势的样子,可是这青乌老祖教出来的两个徒弟,一个跑去投奔天授王,一个在司家堡密谋造反,实在疑点很大,墨鲤还自然要细细追查。   然而在外人看来,这是对帝陵宝藏很有兴趣,想要插手。   金凤山庄的人有些犹豫,像他这样的江湖人,当然不可能知道更多的东西,所以眼神不由自主地溜向了自己家的少主。   墨鲤会意,给那位大冷天还拿扇子的金凤公子解开了哑穴。   “咳咳!”   金凤公子心中满是怒火,可他不蠢。   这时候叫嚣着自己的父亲是谁,金凤山庄又有多大的势力,只会直接送掉自己的小命。在这荒郊野地,杀人灭口最容易不过了。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气也要忍着。   “前辈……想要知道什么?”   金凤公子前面两个字说得还有些咬牙切齿,到了后面居然变得顺畅很多。   前辈这个称呼,是他从渝东八虎那儿照样学来的。   渝东八虎这么喊,然后啥事都没有的走了,于是金凤公子有样学样,然后他这么一喊,便想到了墨鲤那张过于年轻的面孔,好像还没有自己年纪大,他窝着心头火忽然一凉。   不对啊!这么高的武功,怎会这样年轻?   就算宁长渊都没这么年轻!   金凤公子立刻想到了江湖上那些练邪门功夫的老怪物,他一个哆嗦,态度老实了。   “金丝甲这件宝物,我曾亲眼见过,确实妙用无穷,分量很轻,可以贴身穿用。不管谁有了此物,都等于多了一条命。金丝甲是江南八韵堂流出的,老堂主是曾经的武林盟主,老堂主死后举办祭礼,神偷李空儿窃走了八韵堂数件宝物,其中就包括了这件金丝甲。”   金凤公子说得十分详细,他一边说,一边悄悄打量墨鲤。   他侧躺在地上,不能动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墨鲤小半边脸。   金凤公子看到墨鲤神情淡然,没有半点听得不耐烦的模样,心顿时往下一沉。   ——金丝甲可以说得上是近三年江湖上最大的事了,连这个都不知道,除了初入江湖的小辈,就只剩下不知道窝在何处的邪道老怪物了!   “……那李空儿有个相好的,唤作赤蟾女。李空儿喝多了在她面前炫耀金丝甲,结果被赤蟾女另外一个情夫撞见了,两人合谋杀人夺宝,后来又起了内讧。赤蟾女偷偷带着宝甲与金银想去投奔西域的灵月教,她的情夫为了报复,把金丝甲的消息宣扬得人皆尽知,这才引发了江湖上的混乱,各门各派都动了心思,却举着为八韵堂老堂主取回遗物的幌子,追得那赤蟾女好比过街的老鼠。”   墨大夫听得眉头微皱,沙鼠默默地蹭了蹭爪子。   这江湖上的事怎么听着就跟茶楼说书人的本子似的,小小一件金丝甲,居然是武林盟主的遗物,先是被偷,然后就牵扯上了市井百姓最爱听的偷情、见财起意、跟奸夫合谋杀人等等。开篇就这么劲爆,千里逃亡的是个美貌心狠的女子,茶客们不捧场就怪了!   接下来武林同道仗义出手,追捕赤蟾女,结果两个伪君子三个真小人四个能止小儿夜啼的恶徒从中作梗等等,导致事情一波三折,江湖人死伤无数,最终宝甲下落不明。   沙鼠努力地蹭着下巴想,本子说到这里,怕是要被人喝倒彩的。   哪怕加上世人最爱听的魔道妖女勾引江湖少侠,伪君子跟妖女一拍即合等内容,不要廉耻地吸引听众,那宝甲怎么能没个结果呢!   合该要有个被师妹爱慕、被侠女倾心、一表人才武功高强的江湖大侠,三言两语就说得赤蟾女芳心暗许,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人人抢得打破头的金丝甲,这才是书生爱写世人爱听的调调。   沙鼠不屑地哼道。   然而它发出的却是细细地一声“吱”。   “……”   墨鲤转头去看的时候,沙鼠用爪子捂住了脸。   黑豆似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墨鲤先是感到纳闷,因为变成原形也不会改变孟戚自身的性格,而孟国师显然不是那种没事捂脸的人。   墨鲤想了一阵,忽然明白了。   孟戚大概想要说话,结果却发出了这种声音,于是沮丧地抬手想要扶额。   然后悲催的事发生了,沙鼠的爪子短,别说额头了连眼睛它都捂不住,爪子只够得着嘴,以及两边满是肉的脸颊。它不敢置信,又伸出了另外一只爪子,结果还是够不着,最后变成了墨鲤看到的这样双爪捧脸。   “噗。”   墨鲤忍俊不禁,他笑了一声之后就赶紧压住笑意,因为胖鼠已经懊恼得趴在了他的肩上,尾巴都气得缩了起来。   正认真讲述关于金丝甲恩怨情仇的金凤公子:……   他刚才确实听到有老鼠叫,不过废村里有野狗,老鼠应该也不稀奇,所以没有往心里去,更不会想到这位“前辈”养的小东西就是鼠——谁会养鼠?   倒是墨鲤忽然发笑,笑得金凤公子心里打鼓,他把自己说的话仔细想了一遍,没有找到任何可笑的地方。   “接着说。”   “……那赤蟾女死后,尸体上没有金丝甲,谁也不知道她把东西藏在了何处。”金凤公子也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说书的,心里憋屈得慌。   “青乌老祖说江湖上那件金丝甲出自厉帝陵,他有什么证据?”   “这!”   墨鲤见金凤公子说不出话,就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道:“青乌老祖指认一件不知下落的宝贝出自厉帝陵,然后得出帝陵被盗的结论,现在也没有古籍提到过这件金丝甲。如此说来,帝陵宝藏一事,都是这位青乌老祖的空口白话,是真是假你们都不知道。”   金凤公子瞳孔一缩。   他手下人急着回答:“这事都传遍了,连不在雍州的江湖势力都有所耳闻,青乌老祖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怎么可能说假话败坏自己的名声?”   墨鲤顿时无言,江湖人的想法这么离奇?   有名望的人肯定不会说假话,而别人相信他不说假话的原因,不是品德,而是要面子要名声?   “多谢前辈点醒。”金凤公子咬牙说。   墨鲤见他很识时务,也没有继续教训他的心思。   留着这位排场很大来头看起来不小的金凤公子,就能把青乌老祖的疑点传给更多人知道,没准能给青乌老祖找点麻烦,聊胜于无。   “半个时辰后,你们的穴道会自动解开。”   墨鲤丢下这句话,提着行囊出了祠堂。   “孟兄,你认为这事……”   墨鲤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对上沙鼠黑豆似的眼睛,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人跟沙鼠,是没法沟通的。   鱼跟沙鼠也不行。   墨鲤翻出了宁长渊送的地图,认真地说:“变不回来也有可能是灵气缺乏的缘故,我们先找一个有灵气的地方,让你变回人形。”   作者有话要说:   金凤公子: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墨鲤:嗯?   金凤公子:被追得就像过街的老鼠   孟戚:嗯?   金凤公子:……   金凤公子:龙套也有尊严,还让不让人说台词了? 第59章 天理精微   灵气这东西, 听起来玄乎, 其实并不少见。   也不一定要是人迹罕至之处,深山密林可以,小河浅湾也行。   灵气就像清晨的雾,它有时候盘恒在这块地方,有时候又飘到了别处。而灵气充沛之地, 就像容易起雾的山谷, 每次都会有灵气笼罩, 守在那里等就行。   墨鲤曾经认为灵气很好找。   尤其是歧懋山。   种人参的时候, 不是上好的灵穴, 看墨鲤都懒得多看一眼。   竹山县境内不止一座山,其他山虽然不像歧懋山这样灵气充裕,可也不算太差,日升月落之际总能感觉到一丝丝灵气缓缓流动。   秦逯曾经说, 隐居山林的乐趣,就在晨起采药晚间烹茶, 闲来听竹林涛声。   他称赞着这种远离尘世的感觉, 墨鲤就坐在下首处默默地想,当然了,灵气这么足,住起来怎么会不舒服?   说实话, 灵气对人也就这点作用了。   所谓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只有前半句是真的。   一个地方出再多的才子人杰,都跟地脉没什么关系。   歧懋山灵气充裕, 草木旺盛,却不是遍地灵药,通人性的飞禽走兽也是屈指可数。一株萝卜种在灵穴之中,能比别的萝卜更好吃,但它还是萝卜。   天资所限,人参就是人参,萝卜就是萝卜。   至少这还是长在地里的!   龙脉出事,灵气疯狂外涌的时候可以催熟灵药,催生种子,令满山生灵躁动,可是人不一样。   神童也好,才子也罢,统统都不是埋在土里的青菜萝卜,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日后成为什么样的人,灵气是不负责的。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话没错。   说此处风水上佳,子孙后代个个出息就是扯淡了。   墨鲤离开竹山县之后,虽然没有找到像歧懋山那样灵气充沛的地方,但是些许灵气还是有的,四郎山被那么折腾过了,仍有残存的灵气。   然而踏入雍州境内,墨鲤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里不一样。   村落破败,井水干涸,有时连村外都是成片的枯树。   没了树皮的树木,又怎么能活?   墨鲤神情凝重,孟戚愈发焦躁。   孟戚恢复了对灵气的一些记忆,他也觉得自己需要灵气,然而离奇的是,在墨鲤施展轻功一天能走三百里路的情况下,他们竟然没有找到一个有灵气的地方。   “前面就是石磨山。”   墨鲤停步眺望,再次把地图找了出来。   尽管名字寒酸了点,不过石磨山是这一带最大的山。   越往南走,地势越缓,雍州没有平州那么多山。   孟戚不是真正的沙鼠,虽然他体型很小,但眼神很好,他跟墨鲤一样看见了远处山脉的影子,精神一振,希望那里会有灵气。   可惜望山跑死马,等到了山里,怕是要半夜了。   “……你不要心急,没有灵气,或许是干旱的缘故。”   墨鲤的手又忍不住放到胖鼠身上了,他安慰道,“这一路行来,你也看到了,许多村镇都很破败,到处缺水。”   灵气因地脉而生,互相滋养,往复循环。   连水都没有的地方,就算曾经有灵气也留不住。   墨鲤只能对着地图猜测哪些地方可能有灵气,还要尽量在通往太京的方向上,这样可以节省时间,厉帝陵的事,他终究放心不下。   雍州的贫瘠,让墨鲤一度想要揣着沙鼠转头直奔竹山县。   毕竟在歧懋山,根本用不着费心,随便往哪儿一丢都是灵气……   落日余晖将天空晕染成了一片暗红,空旷的原野上只有呼呼的风声,像鬼哭一般。   墨鲤收了地图,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取出硬饼然后捏得粉碎,专门找中间软和一点的碎末喂沙鼠。   孟戚:“……”   从人变成了鼠,大夫仍然没忘记盯着他吃东西?   孟戚扭过脑袋,装作奄奄一息的模样,看都不看碎饼一眼。   “不吃?”   孟戚继续装死,这硬饼他吃过,没滋没味,还没有一点油。   墨鲤没有再劝,他把胖鼠移到自己膝盖上,然后独自吃起了碎饼。   他吃得很认真,也很仔细,一点碎末都没有落到地上。   孟戚仰头看了一阵,忽然觉得能把这种硬饼吃得像是太京春日游会赴宴的人,真是相当了不得,如果不是他知道饼的滋味,估计还以为是什么珍馐美食。   正想着,嘴边忽然多了一块硬饼。   孟戚大约是想得出神,居然本能地张口咬住了。   “……”   算了,已经到嘴里的东西,还是吃吧。   沙鼠的牙齿很管用,干硬的碎饼咬起来一点都不费力。   已经丢尽了面子的孟戚没有自暴自弃,很小心地咀嚼了两下,保持沙鼠腮帮子上的肉不会乱抖。   尽管他已经拿出了最大的毅力维持吃东西的形象,速度控制得不紧不慢,自我感觉很有气度了然而胖鼠就是胖鼠,外在条件拖后腿,动作再优雅也不顶用!   墨鲤没有笑他,而是默默地又掰了一小块递过去。   墨大夫的心情十分微妙。   一个毫不避讳地表达出好感的人,转眼就变成了手里捧着的胖鼠,换了谁都会觉得微妙。原本最好的办法应该是两个人分开一段时间,可惜孟戚不止是个病患,现在还是一只变不回人形的沙鼠。   他不能丢下沙鼠不管吧?   如果是狐狸、是狼,跟在身边走就行了。   结果这么小!   墨鲤感到胸口有些不适,这是被沙鼠爪子胡乱蹭过的后遗症,总觉得那儿有东西。   换了别人,不,换了别的生物,胆敢这么做墨大夫绝对会拎起来丢一边,可是沙鼠丢出去,被蹲在附近的野猫抢走了怎么办?追上去跟猫打一架?从猫爪下把胖鼠抢回来?   想到这种后果,墨鲤立刻忍住了。   当时祠堂里不仅有外人,孟戚之前的情况还十分糟糕。既看不清东西,又听不见声音,沙鼠爪子乱蹭或许是因为做噩梦呢?   给孟戚找了借口之后,墨鲤心里的火气就消了很多。   不然能怎么办呢,难道要伸手一戳,把正捧着碎饼认真啃的胖鼠推得原地翻滚三圈吗?   沙鼠的长毛抖了抖。   孟戚想,奇怪,怎么忽然有点冷?   墨鲤面无表情地想,他养了一只白狐一株人参一条大蛇,指望着它们修炼成妖,结果一个都没能指望上,最后在外面捡了只胖鼠。   这要是带回去,不知道老师会怎么想。   将最后一口塞进嘴里,孟戚看着发愣的墨鲤,试探着碰了碰大夫悬在自己面前的手指。   墨鲤猛地回过神,复杂地看了一眼胖鼠。   沙鼠很茫然。   “走了。”   墨鲤想到孟戚连自己真正的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有些好笑,又有些心虚。   正想着,墨鲤忽然感觉到了一股灵气。   这灵气太过微弱,好像风一吹就散了。   墨鲤死死地盯着地面,灵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根本来不及抓住它的脉络,他索性一动不动地等着。   终于又一阵风吹来时,墨鲤感觉到了灵气的方向。   “居然不是石磨山?”墨鲤也很吃惊,可是这时候顾不得想这些了,他抄起胖鼠,就往那个方向奔去。   渐渐的,灵气的痕迹越发明显。   最终墨鲤停在了一条干涸的河边。   河床完全暴露在外,连枯草都没有,因为冬日落雪结冰的缘故,等到春暖花开,估计这条河道能稍微恢复一些。   灵气就是从这条河残留下来的。   墨鲤沿着河道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灵气始终若有还无。   “嗯?”   墨鲤看见河底好像有一个盒子状的东西,四四方方的,因为它恰好被泥沙埋在河道前方原本应该是灵穴的地方,这才被墨鲤注意到了。   盒子是黑色的,不算大,乌沉沉的不知什么材质。   墨鲤没有下去,他抬手拂了拂,泥沙纷纷滚落,盒子也被内力震了出来。   大概沉在河里的日子久了,盒子上的锁已经锈得不成样子,墨鲤试了试,发现这居然是一个阴沉木的盒子。   所谓阴沉木,不会褪色,不会腐朽,不会生虫。   木盒上有些细小的裂纹,墨鲤沿着裂纹用力一震。   “啪。”   盒子开了,从里面滚出了一小团金光灿灿的东西。   沙鼠疑惑地望着,墨鲤等了一阵,发现盒中没有什么机关,也没有毒雾,这才走过去把那团金灿灿的物件捡了起来。   看起来只有拳头大小的东西,结果拿在手里才发现是叠起来的,墨鲤一不留神,它就平展地抖了开来,变成一件怪模怪样的金色马甲。   孟戚:“……”   墨鲤:“……”   那个轰动江湖的前任武林盟主遗物,先被神偷盗走又卷入爱恨情仇杀人谋财,最后召来各门各派觊觎的东西叫什么来着?   金丝甲?   作者有话要说:   随手捡宝藏,运气不错哟   在本文之中,风水都是胡扯,不是字面意义上作者在胡扯,而是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神乎其技逆天改运的风水手法。   胡乱挖山只会坍塌,埋个东西只能等腐烂或者被人捡走→_→ 第60章 明而有之   薄如蝉翼, 随手可叠。   虽然这里没有刀, 不能试一下这件宝甲是不是真的刀枪不入,但是就凭这金光灿灿的外表,都很值钱了。   “这东西怎会在这里?”墨鲤满心疑惑。   整个江湖抢得头破血流,最后不知所踪的金丝甲,他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捡到了?   墨鲤下意识地望了望四周。   夕阳将落, 旷野荒芜, 只有一群归巢之鸟掠过天际, 向着远处的山丘飞去。   孟戚盯着金丝甲看了一阵, 就动动爪子, 示意墨鲤注意上面的痕迹。   ——有细小的褐色斑点留在金丝甲上。   墨鲤凑近了再看,觉得这是干涸的血迹。   看来真的是传闻里的金丝甲了,墨鲤又将那个裂成两半的阴沉木盒子取了回来,仔细翻看, 眉头越皱越紧。   “这是什么?”   盒底有刀刻的痕迹,因为阴沉木颜色极暗, 稍不注意就会忽略过去。   墨鲤把裂开的盒子重新拼到一起, 勉强看出这是一个八卦图。   “这刀痕十分流畅,只是沉在河底时日已久,被污泥填得辨不清了。”墨鲤隐约觉得刻纹的不是普通匠人,刀锋的走向十分凌厉, 不像是装饰盒子, 倒是要对付什么东西。   可是一个木盒子,能顶什么用?   阴沉木价值不菲, 就这么一个盒子,能卖不少钱了。   可是无论金丝甲,还是木盒,对墨鲤都是累赘。   盒子已经半毁,剩下的边角料卖出去只能给人做个摆件。   墨鲤疑心这东西另有玄机,自然不会拿出去变卖,万一有人认得出这盒子,知道它跟金丝甲有关,那买下木盒的人,岂不是要遭殃?   再说金丝甲,其上血迹斑斑。   若是需要它救命也就算了,既然不是,何必用它。   “或许是那赤蟾女逃亡时,慌不择路丢进河里的。”墨鲤把金丝甲叠了起来,重新放回分成两半的盒中。   只要不去动,盒子就还是完好无损的模样。   墨鲤看着这木盒犯起了难。   如果没有厉帝陵的事,这件在江湖上盛传的宝贝,墨鲤不会放在心上,从哪儿捡到直接再埋回原处。什么腥风血雨,恩怨情仇的,都跟他毫不相关。   可是如今青乌老祖的意图不明,金丝甲未必出自厉帝陵,这个盒子会不会是有人故意藏在这里的?既然无意中发现了,只要将东西带走,便可以打破他人的暗中谋划。   “吱。”   墨鲤一惊,从沉思中回过神。   他神情古怪地看着胖鼠,后者就差在他肩膀上蹦跶个来回了。   “孟兄有话说?”   墨鲤很自然地问,随后反应过来,有些窘迫。   沙鼠可没办法说话,他这样更像嘲讽孟戚不能变成人。   胖鼠倒没在意,一心一意地挥着爪子比划。   “……河底?”   墨鲤一点就通,他立刻跃入干涸的河道,在木盒原本所在的位置仔细翻了一遍。   “咔嗒。”   墨鲤低头,看着自己踩到的破碗。   河底不管有什么东西都不出奇,动物的骨骸都常见,可碗就很古怪了,这附近荒无人烟,也没有村落,碗是哪儿来的。   墨鲤想要拿起来看个究竟,又被胖鼠用爪子阻止了。   “孟兄,你知道这是什么?”墨鲤试探着问,他看见沙鼠眼睛乌溜溜的,腮帮子好像都鼓出来一圈,鼻尖轻颤,一副恼怒的模样。   墨鲤一想,索性从行囊里取出一块油布,把盒子卷了起来。   “我们先离开这里。”   这次沙鼠没有反对。   河道附近的灵气始终稀薄得很,根本用不了,墨鲤重新往石磨山的方向行去,他将轻功施展到了极致,沙鼠扒拉不住,被迫滚进墨鲤的怀里。   如此过了大约一个时辰,他们已在山中。   这次他们顺利地找到了灵气。   这是一片生在斜坡上的松林,可能因为大风的缘故,全部都长成了歪脖子树,整整齐齐地倾向一侧,树木之间也十分稀疏,没有野兽藏身其中。   墨鲤把沙鼠摸了出来,看着那圆滚滚的团子自发地爬向了一个照到月光的好位置,心里松了口气,然后就闭上眼睛调息起来。   奔波了一整日,墨鲤十分疲惫。   这一调息,他便不知不觉地沉浸其中,直到内息走过三十六周天,这才因为担心沙鼠的安危而猛然惊醒。   “大夫。”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墨鲤立刻意识到孟戚恢复了,他很是高兴,正要转头,肩膀就被一双手从后面轻轻按住了,然后耳边响起了更近的戏谑语调。   “别动,我还没有穿衣服。”   “……”   墨大夫的耳廓微微发热,可他仍然是一派沉稳镇定的模样,特别端得住。   可是这次他的秘密被孟戚发现了。   也是赶巧,头发乱了,没能盖住耳尖。   孟戚忽然有些手痒,想要捏一捏大夫发红的耳尖,看起来就很软,反正大夫摸了胖鼠的肚皮无数次,总要还回来的!   墨鲤看见身边的行囊有被人翻过的痕迹,便知道孟戚那句没穿衣服的话是糊弄自己的,他脸色一沉,皱眉问:“孟兄何必欺我?”   “大夫也一直在欺我,不是吗?”   孟戚施施然地走到墨鲤面前,也不讲究,在墨鲤对面就地而坐。   两人背脊挺直,彼此审视着对方,目光不闪不避。   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他们在争锋相对呢!   “我有何处欺骗孟兄?”   “我应该纠正一下,不是欺骗,而是瞒,是避重就轻。”   孟戚现在脑子清明,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都有了头绪,他侃侃而谈的模样,看在墨鲤眼中,竟然有了一些陌生的意味。   墨鲤不知道孟戚现在想起了多少,他没有答话,而是继续打量着孟戚。   “我们不是妖,对吗?”孟戚笃定地问。   墨鲤不置可否。   他当然可以直接告诉孟戚真相,可是他不知道孟戚时而发疯时而清醒的症状会不会受到刺激。墨鲤记得自己在歧懋山神游离体,第一次看到黑龙真身时,整座歧懋山都震动了。   幸好他苏醒得快,而且潜意识里他重视自己的故乡,完全没有毁去竹山县的想法。   而太京龙脉呢?   一个不慎,不止太京要出事,龙脉清醒过来也会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这才是墨鲤始终不说的原因,毕竟孟戚的症状很明显了——他说过,意识不清醒的时候就想杀人,想杀尽天下人,而且孟戚只担心自己真会这么做,从未怀疑过是否可以做到。   是的,毋庸置疑,太京龙脉绝对能做到。   墨鲤目光不变,他这个拒绝回答的姿态非常明显了、   孟戚没有发怒。   按理说,如果有一个人始终隐瞒真相,很难不让别人产生被骗的愤怒。   对孟戚而言,不痛快是有的。   在这之前,他把所有疑点都捋了一遍,打定主意要逼问出真相,孟戚相信以自己在楚朝做了几十年国师的手段跟口才,墨鲤肯定不是对手。   然而现在他对上了墨鲤的眼睛,看到对方毫不动摇的表情,他才意识到自己错了。   大夫什么都不用做,什么也不用说,就能让自己败退。   孟戚十分惆怅,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倒让墨鲤意外了。   “孟兄何故退让?”   “我有种隐约的感觉,这些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孟戚像是自言自语。   墨鲤一愣,如果孟戚只是说“相信大夫”,墨鲤还没有多深的感觉,毕竟病患都得信任大夫,然而信任归信任,他们终究不理解大夫在为他们顾虑什么。   “孟兄……关于我们的身份来历,另有玄机,隐瞒是不得已。”墨鲤垂下眼,郑重地解释道,“但我也有不是之处,我告诉你的姓氏是虚假的,我不姓莫,而是研墨之墨。”   孟戚眨了眨眼,问道:“那名字呢?”   “鲤。”   孟戚还在想这是哪个字,墨鲤已经干脆地告诉了他答案。   “鲤,水中游物,我是一条黑色的鱼。”   “呃……”   孟国师吃惊,毕竟沙鼠跟鱼差得很远。   他再一想,也不尽然,至少怕猫这一点上他终于找到了理由。   “大夫,你的名字也太实在了。”孟戚主动为墨鲤找借口,他哭笑不得地说,“这两个字一解释,身份就暴露了,难怪大夫没有告诉我。”   墨鲤心想不是这样,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不熟,薛令君又说不要招惹孟国师,这才说假话的。   不过想归想,墨大夫也没那么死板的非要驳孟戚的面子,只能硬着头皮把孟戚给自己找的借口认下了。   孟戚继续感叹道:“不过鲤也是好字,不像我……白鼠这个名字简直不能听。”   墨鲤没接话,只在心里想。   ——什么白鼠,孟戚对名字到底有什么误会?不是应该取名为庞楚吗?   墨鲤腹诽完了,便看见孟戚取出金丝甲仔细端详。   “这个木盒埋的位置是一处灵穴。”墨鲤随口道。   “灵穴?”   “灵气汇聚之处,与地脉相连,四郎山那株树就生在灵穴之上。”墨鲤简单地解释了几句,便道,“如果这个木盒是赤蟾女,或者江湖人情急之下丢进河里,结果准确地陷进了灵穴,这是不是有点太巧合了?”   “灵穴被堵会怎样?”   墨鲤被问住了,他想了半天都没说话。   孟戚误会了,便问:“很严重?”   “不是,我在想堵住灵穴的可能,大概是地动吧。”墨鲤纳闷地说,“灵穴无形无相,更不是一成不变,怎么堵?就算堵住了这个,不还有别处吗?除非他们像四郎山那样,把整座山都挖了。”   “……所以这个盒子,还有那个碗,一点用处都没有?”   墨鲤迟疑着点点头,埋东西在灵穴里有什么用?除非像白参那样会自己生长!   “这是什么?”   “我从前在楚朝宫中见过,阴沉木扣瓷碗,据说是方士的害人法子。” 第61章 然今有歧懋山龙焉   说到方士的手段, 墨鲤便是十窍里通了九窍的水准。   方士害人, 倘若是炼丹,因着有几味原料是药材,他还能知道一些,其他的根本连听都听不懂。   “阴沉木?扣瓷碗?”   墨鲤十分茫然,这要怎么害人?   孟戚不由得苦笑起来, 他自然知道方士的手段相当荒谬, 奈何很多人相信。   “大夫对阴沉木了解多少?”   “阴沉木有辟邪、镇宅之说, 因为少见, 价格高昂。”墨鲤想了想, 只说了最基本的东西。   所谓阴沉木,其实就是意外埋入地底或者深水泥沙之中的木头,通常有千年以上,打捞或挖掘出来之后, 经过匠人打磨,润泽光亮, 异于常木。   又有泥潭不损铮铮骨, 一入华堂光照衣的寓意,极受追捧。   可这不是常人能用、甚至常人能见的宝物。故而虽有福运辟邪之说,但是世人通常认定,凡夫俗子以及福运不够之人, 是当不起这等宝物的。   歧懋山也发现过阴沉木, 乃是山洪冲毁河道,洪水退去后发现的, 百姓不识,还是薛知县亲自看过,才断定这是阴沉木。   后来薛知县大手一挥,直接将那段木料分成数段,大的做了百宝阁,小的当了摆件。   其中有一个笔架,被薛令君送给了秦老先生。   墨鲤在老师这里听过阴沉木的诸多说法,这东西听着非凡,也确实难得,实际上不过是因为埋入了不见天日的地底,又受地脉挤压,最后木料异变。   倘若变得太厉害,就成了煤炭,只能拿来烧了。   阴沉木还存有原形,有些甚至在切开之后,还有木料的香味。因为许多树都有可能变成阴沉木,所以阴沉木跟阴沉木之间,也是不一样的。   竹山县衙里的那块,便是杉木,微有香气。   除了薛知县跟李师爷,别人都不识货,不知道有多么珍贵,常有衙役擦拭的时候动作随意,惹得李师爷心痛得直叫。   倒是薛知县与秦逯等闲待之,墨鲤受到他们影响,对阴沉木也不太看重。   眼前这个装了金丝甲的盒子,无论是材质,还是雕工,都要差多了。   “陈朝帝王,以阴沉木制的棺椁为最高殡葬礼仪,然而阴沉木可遇不可求,想要足够大到能做棺材的,更是相当困难。方士投其所好,便说阴沉木非权贵者不可用,更有镇运之说。”   孟戚也不想懂这些,然而他在楚朝做国师,这些歪门邪说,平日里要多少有多少,钦天监奉上祭国运的物件,也多是阴沉木所制。   孟戚拿起碎裂的盒子,继续道:“历来越是贵重的东西,越能做文章。权贵又如何,身份越高,越是被人算计,不管是为了权势还是利益,都巴不得他们快点死。镇运之物,自然也能变成断运之祸,方士的说辞荒谬吗?并不,只要有人爱听,就能盛行。”   墨鲤了然,便问道:“如此说来,瓷碗又是怎么回事?”   “取枉死之人骨殖,研磨成粉掺入瓷土,再由方士装神弄鬼,最后烧制而成的咒杀之物。”   听完孟戚的话,墨鲤动作一顿,总算明白沙鼠当时为何阻止自己去碰那个碗了。   咒杀什么的是胡扯,可是这种东西实在令人恶心。   “金丝甲是江湖人争抢的东西,怎么牵扯上朝堂权贵的阴私?”墨鲤仍然想不明白。   孟戚反问:“金丝甲算是阴煞之物吗?”   如果这是帝陵盗出的陪葬品,又因为这个死了很多人,现在上面都能看到血迹,按照世人的说法,确实是凶煞了。   “你说埋盒子的地方是灵穴,方士能够找到灵穴吗?”   “……这,或许吧?”墨鲤也不确定。   灵穴之处,总会有一点异象的,毕竟草木生长得旺盛。   墨鲤是追着灵气找的,而方士看不到灵气,但是风雾雨雪、晨曦月辉、飞禽走兽都能作为判定依据。像歧懋山那样处处灵气的地方就罢了,像雍州现在这般,如果有灵气,人最直观的感觉都不一样,根本瞒不住。   孟戚丢开盒子,淡淡地说:“这便对了,埋灵穴,也就是地脉的话,应该不是只针对一人,而是一族甚至一国的事。”   墨鲤神情微变。   一族就算了,所谓一国恐怕说的是龙脉吧!   世人相信,能登上九五之尊,其家其姓必有龙脉庇护。   然而这是胡扯!   太京有龙脉,属于谁家?难不成换一个姓氏的皇帝,太京龙脉就跟着换对象?这大概不是庇佑,而是做生意,谁有本事就跟谁交易。   墨鲤作为歧懋山……哦不,鸡毛山的龙脉。   鸡毛山实在没有能做皇帝的人!   薛知县不行,他只想过得舒舒服服自由自在,终日无事县官坐衙打瞌睡最好不过。   秦逯不行,老先生有济世之心,却厌恶跟人虚与委蛇,眼里揉不得沙子。   竹山县的百姓更别提了,很多人大字不识,眼界有限,说到推翻王朝取而代之,他们可能更愿意让自己每天烧香供奉的神仙来当文武百官,来做皇帝,这样就天下安稳了。当然了,薛令君德高望重,应该可以在神仙朝廷里继续混个小官,死了之后或许直接成仙呢!   “雍州有什么龙脉的传闻?”墨鲤沉着脸问。   龙脉庇佑王朝是扯淡,然而龙脉确实是存在的,如果被人当做皇帝的免死金牌害死,那真是冤到家了。   虽然孟戚也觉得这是有人在对龙脉下手,意在争夺天下,但是孟戚万万想不到墨鲤这时候在确认“受害龙”,以及准备为同伴报仇。   “如今齐朝的皇帝陆璋,祖籍雍州筇县。”孟戚颇有深意地说,“筇县在雍州东南,齐朝在那里修建了皇陵,还有祭祀陆氏先祖的宗庙。”   墨鲤听了,取出地图对照,赫然发现青乌老祖所在的藏风观,距离筇县不足三十里。   这位青乌老祖委实可疑,有意图谋反的徒弟,擅长风水、喜欢跟权贵来往,还在江湖上宣称金丝甲出自厉帝陵……   “这东西八成也是他埋的,断齐朝龙脉?”孟戚冷笑了一声。   墨鲤揉了揉眉心,沉思道:“雍州接连干旱,民不聊生,筇县那边情况如何?”   “雍州东南还算富裕,又靠近太京,应该只在去年受到蝗灾波及。”孟戚现在神智清明,对时事十分清楚,稍加回忆就想到了。   “那雍州有过……什么奇闻吗?譬如神仙赐福,某座山忽然生出许多灵药,某条河鱼肥蚌多,当地百姓福寿绵长之类?”   孟戚听到“鱼肥”两字时,眼神不禁游移了下,打量墨鲤。   ……不肥。   不不,这也很难说,孟戚想到了自己的原形。   原形跟人形应该是没有关系的,所以到底是多大的一条鱼呢?   手掌大?年画上胖娃娃抱着的那种?还是能掀翻渔船?   对着身姿端正,举止风度都是君子之风的大夫,孟戚根本想不出对方一尾巴掀了渔船是怎样一幅画面。   再对比胖鼠的大小,孟国师有点沮丧,好在鱼不吃鼠,他跟大夫不存在本能的恶感。   孟戚原本已经觉得墨鲤够出色了,可是变小之后,跟恢复人形时看到的东西截然不同。沙鼠太小了,常常看不到全部的墨鲤,只能看到某一部分。   比如脖颈,或者手腕……   放大了无数倍,包括作为人的时候,很难注意的细节。   再度回到正常人的视角,再看大夫时,赞赏跟迷恋的程度更深了。   孟戚不说话,墨鲤以为他在思考。   墨鲤觉得眼前这个孟戚有点儿陌生,他知道这是孟戚正在逐渐恢复的缘故,记忆会造成一个人的改变,当记忆重新完整,这个人隐藏起来的特质就会全部展露。   ——曾经辅助楚元帝平定天下,与楚朝名臣一起开创盛世的孟戚,怎么可能是个简单的人物呢?   “雍州的奇闻,多半集中在筇县,依我看来,以捏造居多。”孟戚不紧不缓地开口道,“什么天降红光,梦遇麒麟,以及白虎嘉禾之说,都是吹捧齐朝皇帝的祥瑞,你说的山河异变倒是没有。”   墨鲤松了口气,没有龙脉出事就好。   孟戚目光一闪,笑道:“不过大夫的话,让我想起了平州四郎山。怎么?这种异象跟山灵有关?”   墨鲤僵硬着点了点头。   他知道自己的问话,必然是要招来孟戚怀疑的。   孟戚看着金丝甲跟阴沉木,若有所思道:“这东西挖出来之后,灵穴恢复了?”   “并无,灵穴枯竭,乃是地脉之故。地脉衰弱,跟干旱有关,方士之能,可以阻天落雨吗?”墨鲤反问。   当然不能了,青乌老祖要是有这种本事,那是神仙了。   孟戚感兴趣地问:“山灵呢?山灵能做到掌握一方风调雨顺吗?”   “……你说的不是山灵,是百姓叩拜的龙王吧!”   墨鲤岔开了话题,风调雨顺应该是做不到的,不过驱散云不让下雨下雪好像勉强能行,作为龙脉,墨鲤没觉得自己特殊在哪里。   “大夫见过龙王?”孟戚紧追不放。   “没有。”   墨鲤垂眼,他觉得孟戚再猜下去,大概就能摸到真相了。   他收了地图,站起来在附近找了个地方,把木盒连同金丝甲一起埋了下去。   “厉帝陵在太京的上云山,大夫曾经问我,厉帝陵是否有水银,又因为听说厉帝陵被盗而惊,如此看来,上云山也有山灵?”   孟戚定定地看着墨鲤,自言自语地说,“不过奇怪的是,大夫从未去过上云山,如何确定那里也有山灵呢?假如吾等为妖,亲近山灵无可厚非,然而大夫为我治病,却急着去太京,这跟山灵又有什么关系呢?”   “……”   墨鲤想打晕孟戚。   还是脑子糊涂的时候让人放心! 第62章 因其所爱而僻   多说多错, 墨鲤果断地闭上眼睛, 拒绝与孟戚交谈。   寒风吹过松林,又有雪花簌簌而落。   树下,墨鲤端坐着不动,束起的长发有几缕滑落了出来,恰好垂在耳侧。   他的侧脸轮廓十分柔和, 唇角微微上扬, 那弧度小得几乎看不出来, 却正因为如此, 平日里表情再淡然, 神色多么冷肃,都让人紧张不起来。   如果他肯睁开眼,用那双温和的眼睛关切地看过来,人的心跳就会漏一拍。   孟戚想, 不止自己,大夫在野集上给人看诊的时候, 他都看在眼里。最初他觉得不是滋味, 不过很快就被仔细号脉认真针灸的大夫吸引了,目光都不想挪开。   无论是谁,都不例外。   大夫说话的时候不徐不疾,气度从容。   ——但是不说话的时候也很吸引人。   孟戚的目光沿着墨鲤的额头滑到鼻梁, 然后在唇上流连了片刻, 就去看被头发半遮半盖的耳朵了。   耳垂饱满,耳尖上面的肉却有些薄, 大概也是因为如此,所以耳朵红起来的时候,耳尖上就特别明显。墨鲤自己也知道这个缺点,所以总是正视着别人,目光坚定,神情更是毫无破绽,加上那一身的气度,旁人根本注意不到他耳尖上的玄虚。   孟戚还是变成沙鼠之后才发现了这个秘密。   是石榴红,像熟透的果子,特别想咬上一口。   胖鼠忍住了,因为站在墨鲤肩膀上的它只能够到耳垂,全程仰头看。   这种原形实在太糟心了,如果是一只神俊威猛的海东青,往肩膀上这么一站,必定——等等不行,猛禽叼一口的话,不管力道是轻是重,一块肉就没了,这怎么能行?   大夫不会把海东青塞进怀里,也不会把海东青托在手掌中。   罢了,沙鼠就沙鼠吧,没什么不好。   “……嗯?”   耳尖好像有点红?错觉?   孟戚蓦地对上了一双带着恼意的眼睛,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不是一只沙鼠了,目光过于肆无忌惮,大夫能感觉得到。   “孟兄,夜已深,该休息了。”   墨鲤有那么一瞬间,想把这家伙送到老师面前,让他好好感受一下秦老先生的养生之道。   好端端的,居然敢半夜不睡觉?!   这边墨鲤心气不顺,而孟戚诡异地将大夫的话听成了另外一个意思。   他之前狂疾发作的时候,直入锦衣卫治所杀了那副指挥使,出来时稍微清醒了一些,便停在一处屋顶上,恰好听到一对小吏夫妇在说话。   夜深了,该安置了。   然后便是一阵夫妻敦伦之声,孟戚不意听了壁角,只能退避。   狼狈而走什么的,倒也不至于。毕竟床笫之事,世间常有,不小心撞上了也很寻常,活得久了什么没见过?   早年的时候,孟戚还在烟花巷里抓过军士违令外出,夜不归营之事。   这种事还有什么讲究?赤条条捆了押回去军法从事,并不管被抓的人当时在屋里做的好事到了什么地步,难道还怕长针眼?   也不知是否在军中多年的缘故,孟戚没有那些道学先生的毛病,也没有君子遵礼的讲究,无论是伎子风情万种的舞姿,还是她们艳若桃李的面庞、窈窕玲珑的身姿,孟戚都没有兴致,即使有纨绔子弟在宴上当众揽了教坊司的伎子行乐,他也能等闲视之。   就跟看到一株树、一片云、两只大雁似的。   昔年好友还玩笑地称这不是红尘中人的做派,难怪说到国师之职,连楚元帝都觉得给孟戚最为妥帖,因为看起来就像。   今日不知怎么的,孟戚忽然就想起了这些,还包括那次遇到就忘到了脑后的屋顶听壁角。   ——什么身在俗世,心在云间?无非是没有遇到过某人。   若不是,再过界的话,都如过耳清风,心湖涟漪不起。   若是,那些许平常话,也能浮想联翩,心猿意马还得强行装着镇定无事。   “大夫不也没有休息,如果睡了,怎会知道我醒着?”孟戚眯起眼睛,玩了个诡辩的花样,可以说十分幼稚,就是你不看我怎知我看你的意思。   墨鲤怎么可能被这样的一句话都打败,他也有名正言顺的说辞。   “孟兄病症稍减,就不听医嘱了?”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还请大夫教我。”孟戚一派轻松,见招拆招。   大夫医术是很高明,才学也很不俗,可是论兵法,孟国师才是此道能手。   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想要攻下坚城,就不要拘泥于形式!脸皮什么的,要了做甚?能打胜仗吗?不能,那就不要了!   “之前我为白鼠时,睡了一个好觉,仔细想来,竟是这么多年来难得一次酣眠。”孟戚摆出严肃的神情,做讨教状,认真地问,“当时只觉瀑布声隆隆,身周暖意融融,意识沉沦在梦境深处,动弹不得,不愿离去。”   墨鲤目光定定地看着放在身前的行囊,神情冷淡,一动不动。   然而孟戚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眼神只管往墨鲤耳上溜去。   唔,只是微红。   大概是窘迫,可能还有一点儿恼怒。   孟戚迅速改变战略,见好就收,装作不经意地说:“倒是那位金凤公子带来的羊肉十分厉害,在火上稍微烤了烤,就打破了我的梦境。哎,这世间美梦、万般所想,总归要回到填饱肚子的问题上,大夫以为如何?”   这话就说得深了,墨鲤仔细一想,可不是。   不管是想篡位的还是想要济世的,如果天下人连饭都吃不上,谁又会有心思去管他们的对错?   “一人之力,何以救天下?”墨鲤顺口用了秦老先生平日里说的话。   孟戚自然而然地回答:“我曾以为,改变执掌天下的人,为权势换个姓氏,为朝堂换一股清流,世道可变,结果我错了。”   这涉及到孟戚的隐私,还是他的痛处。   即使现在他主动说了,墨鲤也觉得不适合随意插话评价,当然孟戚发狂钻牛角尖的时候另当别论。   “后来我见大夫,又听宁长渊之言,深有感触。”   孟戚还记得宁长渊打动墨鲤的事,虽然宁道长很值得敬佩,但他不可能退缩,这不是意气之争,而是半生理想。   “由上而下改变世道不可取,自当从民开始。秦老先生云游天下悬壶济世,是一人之力,宁道长救人传德,是数人之能,与天下相比,仍属微薄。宁长渊自己也说,大多数人他不要求能帮什么,只因他们能顾好自身都属勉强,可若是家家户户都能填上肚子呢?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墨鲤也不想睡觉了,认真道:“道理是这般,但是又怎么能家家丰衣足食呢?我听闻江南等地,年年收成上佳,佃户却依旧家破人亡。”   孟戚不紧不慢地说:“古往今来,世道再如何变,人心再怎么改,都是围绕着旧例办事,如果不跳出来,旧的矛盾未去,新的麻烦又生。便如大夫所说,丰年饿死佃户,症结何在?”   “士族豪强欺压百姓,征收高租?”   “百姓以土地而活,世族吞其地,驱其民,然后以田地为传家之根本,洋洋自得。虽有人依靠自己,或科举、或经商,改变己身己家的命运,可是他们摇身一变,就成了自己曾经痛恨的人。第一代可能还心有仁义,知道穷苦人的难处,传到子孙就变了样。”孟戚深深地看着墨鲤,沉声道,“若是不靠土地就能活下去,富户吞了土地也没用,事情便迎刃而解。”   墨鲤有些茫然,又隐隐感到不妙。   果然,他听到孟戚问:“我听大夫说,四郎山的山灵神智未开,它真的毫无意识吗?司家并不种田,秋陵县的田地也年年欠收,后来索性无人种了,凡需粮食,都去别处买。而秋陵县之人,多往别处经商,一城之中商户无数,地动之前人人得活,并没有饿死的。”   墨鲤还在发愣,孟戚又道:“天下虽大,但若一地之粮,能养三地之人,不种田的人反而比种田的富足,田地还会人人抢夺吗?”   “……孟兄说得有理,可是山灵……”   龙脉没办法让一亩田产三亩田的粮,也不能呼风唤雨啊!   墨鲤纠结万分,连镇定的神情都绷不住了。   孟戚从墨鲤的眼神里得到了答案,他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没有气馁。   山灵不能做,人未必就不能,听闻最南面的琼州,粮食能一年收三次呢!   “大夫,其实我们就是山灵罢。”孟戚悠悠地问。   墨鲤一震,抬头看孟戚。   “你想得很认真,表情也很明显。”孟戚不紧不慢地说,“当然,我早有猜测,你的反应只是验证了我的想法而已。”   墨鲤不说话。   “山灵可以是一棵树,当然也有可能是一条鱼,一只鼠,这没什么难猜的。我为楚朝国师三十年,掌国之祭祀,听世间真真假假的传闻,却从未见过妖怪。”   孟戚用手指了指埋着金丝甲的土坑,若有所思地说:“方士欺世盗名,基本害不了人,你却想打听雍州龙脉的传闻,十分紧张。看来龙脉者,山灵也?”   “……”   墨鲤盯着孟戚,发现对方没有发狂的症状,这才松了口气。   然后他想,孟戚以为世人以讹传讹,把山灵当成龙脉,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变成龙吧!自己是告诉他呢,还是不说呢?   看他这么得意……不想说。   作者有话要说:   秦逯:这么严重的狂疾?你是如何做到不让病人大肆破坏的?   墨鲤:不是我,是理想,他不想做龙脉,想要做神农。   秦逯:……啥?   墨鲤:五谷丰登的神仙   ——————   孟戚:哈,你忘记我是国师吗?世上没妖怪,这事我比你清楚得多好吗?   墨鲤:……   很气了,想要没有记忆的孟国师。   ————————   感谢金凤公子的羊肉,道理很深。   金凤公子:??? 第63章 小地寡民   天光微凉, 山林逐渐被雀鸟的鸣叫填满。   石磨山东面, 有一个小山寨。   这年月的山寨,多半都是啸聚而起的匪帮,石磨山寨也不例外。   寨营中央竖着一根高高的旗杆,上面挂着破旧褪色的幡子,上面绣的字迹模糊不清。房舍都是歪歪斜斜的, 全部用石头砌成, 只能遮风挡雨, 外表就不能细究了。   这一清早, 寨营里就开始有人走动, 忙碌着劈柴生火,提了铁叉出门打猎。   “大当家的,起这么早啊!”   “还不是赤魍山的几个混账搅事!”   石磨山寨的大当家,是个脸色蜡黄, 獐头鼠目,形貌猥琐的汉子。   可是他这一说话, 声如洪钟, 十分有气魄,又让人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   这大当家的戴着皮帽,皮袄胡乱地披在身上,身量虽然矮小, 但是敞开的衣襟里可以看到硬梆梆的肌肉, 拳头更是出奇得大,掌心黝黑发紫, 像是学过外家横练功夫。   旁边有个拿着铁叉的大汉凑过去笑道:“大当家的,这说的可是平州陂南县的赤魍山?”   “可不是,想那赤魍山寨,去年秋天莫名其妙的在阴沟里翻船,被一户姓陈的商队给坑了,一个山寨的人都死得干干净净,只有几个恰好下山的家伙逃过一劫。这不,现在人到咱们这边了,说要来投奔我们石磨山。”   寨营里的人一阵惊讶,这事实在蹊跷。   “平州那么多寨子,怎么往咱们这儿跑?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嘿,不用问,必定是冲着大当家的名头来的!”   听到恭维自己的话,石磨大当家瞪眼道:“得了,名头大有什么好?招官兵围剿?”   众人不敢接话,只讪讪地笑着。   石磨大当家冷哼一声,边穿皮袄边说:“反正这人呢,我们是绝对不会要的,平州的那些山寨跟咱们不同,他们烧杀抢掠什么缺德事都干,到了咱们这边过苦日子?他们能熬得住?”   这倒不是石磨山寨的人品行高,他们想下山抢也没个人能抢啊!   没有村落,没有城镇,偶尔有商队路过,也带了许多护卫,抢一趟固然有收获,可也要死不少人。石磨山寨里原本就五十号人,哪能经得起这样的折损。   于是这些山匪都丢了刀兵,改拿锄头铁叉,种田打猎谋生了。   闹着要喝酒吃肉的人,他们石磨山寨怎么供得起?   “大当家的既然不喜,那就不见呗!何必费事?”   “你们懂什么?”   石磨大当家没好气地说,“阎王易过,小鬼难缠,他们千里迢迢地过来投奔,要是连面都不见,他们怀恨在心,天知道要做出什么事。”   旁边的汉子连忙说:“怕什么啊,石磨山易守难攻,咱们山寨的位置更是隐秘,他们又不知道进山的路。”   “人家要是放火烧山呢?想烧死我们倒是不可能,可是山中飞禽走兽死太多,咱们喝西北风吗?”大当家恼怒地说完,然后又加了一句,“再说拜山得有见面礼,否则谁家山寨都不会收外人,我倒想知道这些家伙准备拿什么东西来打动我。”   众人顿时哄笑,说了半天最后一句才是关键。   大当家的也不恼,随意点了两个人跟着,就出寨了。   按理说,这种跑腿的活计,轮不到一个山寨的大当家去做,随便打发一个小头目去就行了,然而石磨山寨是个空壳子,外面的名声响,实际上内里基本撑不起来。   连个狗头军师都没有,军师这一职务,还是大当家自己兼任的。   没办法,整个寨子识字的实在不多,就那么两三个,已经提拔出来做了管账跟管仓库的,石磨大当家横挑竖捡都没找到一个比自己脑子好的人,再恼火也只能自己干。   再者,大当家是山寨里最清闲的一个人,别人还要耕田打猎呢,跑下山见了人也做不了主,还要再上山一趟给大当家报信,请大当家决断,然后再下山……这么来来回回的,折腾不?   既然大当家的武功最高,脑子最好使,身上又没事,他不下山谁下山?   这会儿,石磨大当家已经带着人走出了二里地,他背着手,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   山间积雪逐渐融化,春日已经近了。   不止大当家,跟在后面的两个汉子也是眉花眼笑,可算把冬天给熬过去了,马上就要农忙,野菜可以挖一挖,猎物也多了,不用整天蹲在屋子里省吃俭用。   “大当家的……那边好像有人!”   被这么一提醒,石磨大当家猛然回神,抬头望去。   只见山崖上隐约有人影,因为隔得远了,看不真切。如果不是冬日叶子落光,树木稀疏,在这个位置都不一定能分清那是什么。   “会不会是路过的商人?”   “鬼扯,咱们石磨山威名赫赫,谁敢进来?”大当家眯起眼睛,心里开始琢磨。   脑子好使的人就是容易想太多,石磨大当家把这事跟赤魍山的人联系起来了,他在江湖上还是有点名头的,过来拜山的人不应该擅自闯入,除非有阴谋。   “走,去看看!”   那边山崖上,墨鲤与孟戚也看到了人。   因为目力敏锐,他们倒是看得更清楚一些,知道是三个做山民打扮的人。   墨鲤久住山中,知道山民猎户是什么做派,偏偏石磨山寨的人就是这般模样,所以他没有往心里去。   石磨山有灵气,说明这里有水,这里有人并不奇怪。   倒是孟戚往那边多看了几眼。   “怎么?”墨鲤随口问。   他已经充分了解一个意识清醒,不会被病症烦扰的孟国师有多么厉害了。   能从蛛丝马迹里窥得真相,记得别人说过的每一句话,更有谋略远见,在这样的人面前,估计几眼就能被看透。   孟戚多加注意的事,墨鲤当然会感到好奇。   “没什么,只觉得他们步伐轻快,看起来不像寻常百姓。”孟戚跟在墨鲤身后,目光重新放到了墨鲤背上的行囊,追讨道,“大夫,为何不让我为你分担重量?”   孟戚两手空空,东西都在墨鲤这里。   孟戚自然不怕墨大夫丢下他不管,或者他自己迷了路,但是看着意中人背着东西走,他却什么都不拿,好像有点儿说不过去,分着拿轮流着背都行啊!   哎,说来说去,还是昨晚太过心急,直接把底牌掀了,结果大夫就不想理他了。   墨鲤当然没有孟戚想的那么小气,他侧过头,淡淡地说:“我觉得孟兄还是不要拿东西为好,万一走到半路,孟兄忽然变成沙鼠,岂不是要被行囊砸扁?”   “……”   感受到了大夫的反击。   偏偏孟戚还无话可说,原形就是那么小,能怎么办呢?   墨鲤边走边说:“那些山民大约是猎户,学过拳脚也不稀奇。”   “我倒是担心他们发现松林里你挖的土坑,金丝甲怎么说也是一件宝物,如果落在了山民手里,怕是要惹出事。”孟戚眼珠一转,换了个说辞。   “别说笑了,金丝甲不是你带走了吗?”墨鲤毫不留情地指出了事实,他看着孟戚腰间说,“你趁着我早起的时候,把盒子丢了,用油纸包了金丝甲塞进腰带里,这么明显还用我说?”   孟戚笑而不语,好半天才意味深长地来了一句:“大夫真是慧眼,毕竟金丝甲薄如蝉翼。”   薄如蝉翼,即使叠起来的厚度也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主要是外面裹着的油纸有厚度,可现在是冬天,塞进衣服里应该完全看不出来才对。   墨鲤立刻意识到自己暴露了什么。   ——他知道孟戚的腰身宽度,即使多这么一小块厚度,都被他注意到了。   墨鲤是大夫不是老裁缝,不能看人一眼就能目测出腰围,他能知道,显然是对孟戚十分关注,有丁点不对都能立刻发现。   耳尖又有些发热,墨鲤绷着脸,面无表情地解释道:“孟兄想得多了,你是我的病患,你的一举一动,我自然多加注意,有何不妥之处,也能及早医治。”   孟戚笑眯眯地看了看某人的耳朵,也不揭穿。   墨鲤:“……”   总觉得孟国师笑得仿佛一只刚偷到油的老鼠。   而他就是被偷了油的油坊主人。   墨鲤果断地扭过头,继续往前走,让孟戚一个人在后面笑。   反正乐来乐去都是他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结果墨鲤错了,他能感到孟戚的心情一直很好,就差哼个小曲了,这一个人傻乐是什么情况?到底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墨鲤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下了山崖,正要寻路离开,随后便看到了匆匆赶来的石磨大当家。   五个人就这么正面遇上了。   “来者何人?”石磨山寨的人当先喝问。   墨鲤心中微讶,不为别的,实在是这三人的长相过于特异。   大当家就不说了,一副惹人生厌的猥琐相,这种模样的人虽然不多见,但也不算少见。可他身后的两人就不同了,一个脸颊两侧颧骨鼓得老高像是长了个倒三角的脑袋,一个下巴凹陷进去活脱脱是个猿猴。   还都不是外伤,而是生来就这幅模样,这点墨鲤能看得出来。   墨大夫对人的美丑并不在意,可是长得特别出奇,他又不瞎,自然知道这不寻常。   孟戚跟他一样。   大约是这两人的神情过于冷静,石磨山大当家眉头一皱,疑心更大。   毕竟正常人见了他们,都是吃惊之后神情厌恶,胆子小的还会吓得大叫妖怪。   石磨大当家上前一步,抱拳道:“两位请了,这里是石磨山,罕有人至,如今世道乱,吾等见了生人都十分警惕,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他还是有几分识人之能的,眼前这两人虽然衣着普通,但是气度非常,在深山里行走,靴上无泥,衣不染垢,连头发一丝不乱,这是普通人吗?   墨鲤瞥了一眼石磨大当家乌黑发紫的手掌,心想宁长渊的地图上没写石磨山有什么江湖势力,难道真的是山民?   但不管是谁,他也不惧。   “我是大夫,因急事要进山采药。”墨鲤心中一动,他想要打听金丝甲的事。   虽然埋金丝甲的地方距离这里有上百里,可是那条河发源自石磨山,因为干旱这里的百姓都逃荒去了,会不会有些人进了山呢?他们有没有听过、看过什么异常之事?   怀着这个想法,墨鲤就与眼前的人继续攀谈道:“几位是住在山里的乡民?如果有保存完好又晒干的药草,我能否购买一些?”   石磨大当家一愣,药草山寨里当然是有的,但是他们却没有像样的大夫,只有一个兄弟从前住在药铺隔壁,认得一些药材,大家都是胡乱吃药胡乱治。   二当家的去年得了怪病,发作起来腹痛如绞,吃了药也不管用。   可是山寨的位置不能暴露,这两人来历不明,石磨大当家咬了咬牙,最终还是下了决心。   “你们买药材可以,但是不能泄露我们住的地方。”   说着,身后的两个汉子就递上了两条黑色的蒙眼布。   他们本来就是下山见投奔寨子的人,带这东西很正常,也是一般匪寨的作风。   墨鲤不知道这规矩,孟戚看出了名堂,但是他不拿主意。   “可以。”   墨鲤根本不在意什么蒙眼布,蒙上眼睛的武林高手也是武林高手啊,而且山中灵气多寡不匀,循着这些灵气他都能重新找回去。   孟戚扯住自己的衣摆,干脆利落地撕下了两根布条,把其中之一递给墨鲤。   “大夫,用这个罢,他们那黑布大概从来没洗过。”   “……”   石磨山寨的人满脸怒意,偏偏发作不得,因为他们真的没洗过。   “大当家,山下的……”   “让他们等着!”   大当家救人心切,带了人就往回走。   这蒙了眼睛自然是看不清路,客气点的是拽了人走,不客气的直接在后面推推搡搡。结果孟戚轻松地避开他们的手,发话道:“找个人在前面走,我们能跟上。”   听声辨位而已。   只要脑子不昏沉,没有乱七八糟的幻象干扰,孟戚轻而易举就能做到。   墨鲤也不消说,他经常走山路。   石磨大当家半信半疑地叫手下在前面引路,果然这两人走得稳稳当当,如履平地,就跟没有蒙眼睛似的,更有一些石子小沟,也不知怎地就过去了。   两个手下越看越看怕。   “大当家,我们这是不是……遇到鬼了?”   “胡说八道,人家会轻功。”大当家也觉得这次要命了,居然招惹了煞星,要是对方怀有歹意,整个山寨都保不住。   可是话说回来,如果对方执意要去,照样能逼他们带路。   而且这里距离山寨非常近,迷沟山谷之类的天然屏障已经过了啊!对方武功高绝,没有天险拦着,山寨根本保不住!   现在只能指望这两人不是官府中人,毕竟石磨山寨穷得叮当响,除了脑袋没有值钱的东西。   没一会,他们就到了一座山谷。   “大当家的回来了!”   “怎么回来了?不是下山去吗?”   七嘴八舌的声音,说得墨鲤一愣,这才意识到这里是山贼老巢。   他对山匪没有好感,神情一冷,直接取下了蒙眼布。   入目的是歪歪斜斜的石头屋子,屋子前面晾着腊肉咸鱼等物,空地中央竖着一根旗杆,许多人在门前探头探脑,不是扛着锄头就是拿着铁叉,其中还有几个妇人,并没有预想中那种酒坛遍地,刀兵罗列,欺yin妇孺的景象。   “孟兄,这地方……”   墨鲤望向同样取下蒙眼布的孟戚,有些发愣。   不为别的,这寨子里的人,实在太不一般了。   几乎看不到什么正眉正眼五官端正的人,即使有,也是脸上一块深色胎记,还有一个妇人被火撩了脸,疤痕十分骇人。   被这么一群人围着,墨鲤与孟戚也不觉得如何。   ——想来,这寨子里的人大概没有认错人的烦恼。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五人正面相遇,对面的石磨山大当家跟两个手下,那长相就好比远远地来了一只黄鼠狼精,带着蛇精跟猴精……   当然,两条龙脉感觉不到美丑。   ——————   墨鲤:总觉得孟国师笑得仿佛一只刚偷到油的老鼠。   墨鲤:而我就是被偷了油的油坊主人。   作者:想什么呢,你分明是油好吗? 第64章 之其所得而匿   石磨山寨里气氛诡异。   众人看着大当家带进来的两个外人, 窃窃私语。   脸上有烧伤疤痕的妇人慌忙遮住脸, 避入了屋内,她的孩子含着手指头站着外面,茫然地左右张望,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孩子是山寨里少有的五官正常的人。   虽然生得普普通通,但是在这里就显得尤为特殊。   “爹, 娘怎么了?”小孩扑到一个汉子腿边问。   那汉子脸上有胎记, 半边脸狰狞无比, 他低头摸了摸孩子脑袋, 什么话也没说。   墨鲤觉得这座山寨里的人, 目光里都隐隐带着敌意。   这可以说是对外人的态度,更多的却是一种强烈的排斥意味——   因为长相吗?墨鲤若有所思。   一个地方的人不可能全部生得奇形怪状,就算真有,也是相同的异状, 不可能出现各种各样的情况,更别说这里面还有被火烧伤的, 天生长胎记的。   山寨, 是啸聚而起的匪帮。   宁长渊给地图,上面的江湖势力标注得很详细,他不写的只有两种情况。   一,势力太小, 不足为惧。   二, 他不知道有这个势力。   石磨山寨的情况是哪一种?宁长渊为了伪造路引,把雍州大小官府的印章偷了个遍, 说他不知道石磨山这边有个山寨,可能性很小,即使藏得再严实,总是有蛛丝马迹留下来。   那么就是势力太小了。   墨鲤环顾四周,这山寨十分破败,不过人们倒不是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样子。   没有像样的房子,可能是因为这里没有泥瓦匠,也没有木匠。   这时,石磨大当家发话了:“都让让,这是来山里采药的大夫。”   众人顿时一静。   石磨山寨虽然不许外人进入,但还是有例外的,比如贩卖物品的货郎,还有行脚僧。前者能给石磨山寨带来盐巴、针线等物件,后者勉强能看个头痛脑热,还能治治外伤。   当然,得蒙了眼睛带进来。   这些人也不要铜钱,银钱没有干粮跟水管用。   除此之外,便要晒干的草药。   人吃五谷杂粮,不分贫贱富贵,总是会生病的。   天灾荒年,这除了饿死的,就是病死的,草药是稀缺之物。   所以听说外来之人需要草药,石磨山寨的人便相信了。   山这么大,除非拉一批数百人的兵马,否则根本占不住。官府倒是有这样的实力,可是这里不管要什么都没有,方圆百里荒无人烟,兵将根本不愿意来吃这份苦。   “大当家,这么年轻的大夫……靠谱吗?”   石磨大当家眼皮一跳,低斥道:“人家是有本事的,你们少些胡言乱语,二当家人呢?”   一听是来给二当家治病的,寨子里的人立刻就让开了路。   “都去干活,外面的雪都融了。”石磨大当家高声说。   他担心墨鲤与孟戚是那种脾气不好的江湖人,山寨里的人虽然都会几手拳脚,但是在真正的高手面前不堪一击,他作为大当家,自然要为全寨人的性命考虑。   哎,都怪他看走眼。   明明之前看这位大夫,很是和气,让人心生好感,怎么……   山寨不大,石磨大当家还没想完,就已经走到了一栋石屋前。   “二兄弟?”   说完也不等里面回答,就当先进去了。   石屋里光线黯淡,绕过充当桌椅的石块,人眼隐约看到后面的土炕上躺着一个人。   炕边的一个老妇人放下碗,笨拙地过来招呼:“大当家的,这是?”   “外面来的大夫,给二兄弟瞧瞧病。”   石磨大当家说完,就要点蜡烛。   看到桌上那短得可怜的一截蜡烛,墨鲤制止道:“吾辈习武之人,目力尚可,无需点灯。”   石磨大当家一愣,随后悻悻地想,这个习武之人的说法太偏颇了,内家高手才有这种本事,像他这样一身横练功夫的,该看不见还是看不见。   孟戚一直没说话,他在打量炕上躺着的人。   脸色蜡黄,身形瘦弱。   长相倒是不坏——是的,在石磨山寨众人的连番冲击下,孟戚开始注意人的长相了,尽管人的美丑对他来说都差不多,但是谁长得普通、谁的外表特异还能不清楚吗?   这位石磨山寨的二当家,就是相当出色的男子。   眉目如画,鼻若悬胆。   除了英气之外,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秀美。   只是现在病恹恹的,容色至少减了三分,屋中光线又十分昏暗,他微微睁眼,低声道:“外来的大夫?大哥不是说了,等二月的时候,元智大师会来吗?”   “你一发作起来,就腹痛如绞,起不来床,还怎么熬到下个月?”石磨大当家粗声粗气地说完,转头解释道,“元智大师是常来这里的行脚僧,会一点儿歧黄之术,他上次走的时候,我二弟还没发病。”   石磨大当家精通人情世故,知道有些大夫很忌讳中途接手别的病人。   墨鲤倒不是太介意,他拿过那个老妇人搁下的碗,闻了闻里面的残渣,判断药性。   躺在土炕上的二当家目光警惕地看着他们,而且不看墨鲤,反而更注意站在远处的孟戚,即使久在暗处,常人的目力也不足以看那么远。   这个微小的动作就足够表明,这位二当家怕是也练过内力,   因为二当家的敌意跟不满太过明显,连老妇人都感觉到了,她想要打圆场,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急出了一头冷汗。   石磨大当家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劝道:“二兄弟,这位大夫一路进山寨,见了我等也没有异色,吾辈即使外表有异,受世人偏见,也勿要为难自己。你病得这么重,教寨里的兄弟都挂心,大家兄弟一场,你就听我这一回吧!”   孟戚心里暗奇,这外表有异在哪?   他忍不住望向二当家盖在被子下的身体,后者察觉,怒意更甚。   大概孟戚跟墨鲤比起来,还是后者更值得信任,二当家犹豫了一会,终究没有出声,他慢慢揭开了被子,伸出左手。   “……”   虽然只伸出了一只手,但是人坐起来了,右边肩膀的情况也暴露出来。   这位长相非常出众的二当家,右肩异常膨胀,看起来就像一个畸形的圆鼓,而在肩膀下方,除了正常的右臂之外,还垂挂着一只细伶伶的瘦弱手臂。   这是长了三只手?   孟戚惊愣之后,忽然想起江湖上有个暗器高手,总是披着能裹住全身的斗篷,轻功极高,后来有一日与人对决时,因为不敌,披风衣衫尽碎,众人皆哗然,原来这所谓的高手竟是个畸形怪人。   这事传得沸沸扬扬,连对江湖掌故没什么概念的孟戚,都曾在市井茶楼里听人说过。   墨鲤顿了顿,没有多看那条畸形怪异的手臂,而是认真地号脉。   之前对方表现出来的浓烈敌意,墨鲤当然不太高兴,不过他是被人请来看病的,只要病患没有做出太过分的举动,墨鲤都不会拂袖而去。   结果看到这般异状,墨鲤心里的不快就去了一半。   世间流言蜚语,可以杀人,如石磨山二当家这般,比起其他相貌丑陋之人,活得更加不容易。   等到仔细号脉后,墨鲤剩下的不快也没了。   因为他明白了石磨山二当家为什么坚持要找熟悉的行脚僧看病,也明白了这种肢体畸形是怎么回事。   “大夫,我二兄弟的病?”石磨山大当家惴惴不安地问。   “……是肠痈,好在病症不急,不过再拖下去就难说了。”墨鲤对上了这位二当家警惕的目光,他从容地点了点头,只说病症。   “肠痈?”石磨大当家吃了一惊,这病他听说过。   痈,就是脓疮,发在脸上身上的还好,如果是肠痈,那是要出人命的。   “我,我听闻这是要……”   石磨大当家硬着头皮比划了一下。   要开膛破肚的,而且治痈症的大夫,在杏林里没什么地位,因为脏污恶臭之事很多人不愿意做,可是肠痈这种病症,不是历年的老医,根本不敢动刀。   “没有严重到那个地步,先服药。”墨鲤见周围没有纸笔,就口述药方。   大黄、牡丹皮、桃仁等等。   这是医书金匮上的名方,专门治肠痈的。   墨鲤再次号脉,沉吟一阵后说:“先喝三日,待我再开两个清热的方子。”   这是要暂时在山寨里住下了,石磨大当家道谢之后,就带了人出去,那二当家神情复杂,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数年前,我还来过雍州,并没有这么荒凉。”墨鲤信口起了个话题。   石磨大当家摇摇头,没说什么民生疾苦之类的话。   墨鲤继续问:“我有远亲住在石磨山之西,如今那儿都荒废了,不知山寨里有没有逃过来的人,我想打听远亲的情况。”   石磨山大当家想了想,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而且这两人他也惹不起,于是便答应下来。   山寨里的石屋都一个模样,挑不出好坏。   大当家把他们请到一间空屋,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走了。   孟戚玩着桌上的竹筒杯子,笑道:“大夫想要从这里的人口中打听方士的动向?”   “除此之外,我确实缺草药。”墨鲤接过他手里的杯子,看了看说,“这竹子的粗细,恰好能把你塞进去,看来走的时候我要请山寨的大当家送我一个杯子。”   “……”   孟戚本能地要反驳,沙鼠没那么胖,还有毛的。   毛是软的,如果真放进去,竹筒一滚就会掉出来。   不过看了看大夫的脸色,孟戚决定不说,万一大夫给竹筒穿个绳子,干脆挂在腰间呢,他可不想离开墨鲤肩膀上的位置。   于是他改口说起了江湖传闻,暗器高手燕岑的事。   “流言误人,他生来如此,苦苦练了一身武艺,就是不想被人欺辱,然而……”   孟戚没有继续说,因为他看到墨鲤好像有话要说。   “大夫怎么了?”   “没什么。”   墨鲤回答得虽然干脆,孟戚却看出了端倪,大概燕岑身上还有别的秘密,而墨鲤作为大夫,想了想还是觉得不适合告诉他人。   哪怕他们无话不谈,大夫还是有自己的原则。   孟戚无奈地想,他主动忽略了这事,起身道:“你熬药,我去打听方士是否来过石磨山的消息。”   墨鲤熬的药,是孟戚的。   石磨山二当家燕岑的药,自然有山寨里的人费心。   要进口的药汤,墨鲤自然不会假手他人,他忙了一阵,忽然听到屋外有很轻的脚步声,转头一看,正是脸色蜡黄的燕岑。   墨鲤料到他会过来,也不惊讶,只让燕岑坐下再说。   燕岑沉默着行了一礼,然后慢慢地扶着桌子坐了。   “真的是肠痈?”燕岑神色难堪地问。   “你发作时,右下腹按压后疼痛,是也不是?”   “……大夫只是号脉,并没有……”   墨鲤把药罐放好之后,坐在燕岑对面,语气温和地说:“我有内力,之前号脉的时候,你也察觉到了。”   燕岑神情变来变去,他还想再说什么,墨鲤已经了然,直接道:“你确实是肠痈,我不会让病患胡乱喝药,这病是拖不得的,我明白你的难处,可你差点误了自己的性命。”   燕岑握住了自己藏在披风里的畸形手臂,神情狼狈。   墨鲤看他实在可怜,忍不住说:“你的担忧并不存在,虽然你有两颗心,脏腑也异于常人,但是……那另外的,不是女子。”   燕岑震惊地抬头看他。   墨鲤伸手示意,燕岑没有反应,墨鲤便拨开披风,抬起那只畸形的手臂,对燕岑说:“男子女子骨骼不同,臂骨虽不算明显,但脏腑可以证明。寻常大夫只能诊出你有两个心音,看不到你的脏腑,故而时常误判。而你的病症,虽然少见,但并非没有,我的老师就曾经见过。”   燕岑颤抖起来,虽然腹痛未愈,但他还是坐得笔直。   墨鲤继续问:“你看过名医?”   “幼时曾经延请过名医,还有方士。”燕岑声音嘶哑地说,“说我乃恶鬼,在母……腹中就吞噬了同胞兄弟,父亲将我摔在地上,命大未死。家中有人得过我母亲的大恩,于心不忍,偷偷带了托付给一位有德高僧,结果我年纪越长,这条手臂长得越怪,我容貌肖母,便有人说不是兄弟,而是姐妹,恐不男不女,实乃妖孽。”   “去年发病时,你以为是……姐妹在作怪?”墨鲤复问。   燕岑失神地说:“我梦见有看不见面目的血团,挖穿肠肚而出,便以为这是天命。”   墨鲤哑然,想了想还是安慰道:“你身体孱弱,原本寿数不长,不过练了内功之后倒是好很多,你的麻烦也就是生病的时候,开方子比常人麻烦,若不在意那条手臂,根本没有关系。肠痈能治,心病难医,石磨山寨的大当家估计还不知道你武功有多高吧!”   燕岑定了定神,他恢复了一些后,倒有几分世家公子的模样,苦笑道:“说是匪寨,其实都是被世间折磨的古怪人,说是一点错事没做过的,倒也不算,来石磨山之前抢过某个员外的家私,打劫过告老还乡的贪官,好在没有喊过什么杀富济贫然后只济自己的虚伪话。   “数年前我无处容身,被他们打劫的时候,身无分文,居然什么都没抢还给了我半块馒头。后来不巧又碰见他们遇到强敌,这才帮了一把,再之后雍州大旱,便来了石磨山。   “不想在这山中,竟是我平生过得最自在的日子,我无他愿,寨中众兄弟予我太多,我只希望石磨山寨平安无事。我不知二位来历,却能看出你们非是常人,大夫救我一命,若有我能相助之事,我必尽力。”   说着,又起身行礼。   墨鲤把人拦住,只劝燕岑回去休息,病好了再说。   等到人走远了,墨鲤这才走到石屋窗边,对着外面说:“偷听。”   靠在窗边的孟戚:“……”   不,大夫,真的是赶巧。   作者有话要说:   肠痈,就是阑尾炎。   ——————   大当家跟二当家没有JQ,没有的。   石磨山寨的情况,是慈祥老母鸡照顾一群小鸡。   小鸡头目藏拙,小鸡头目整天焉巴巴的,但是小鸡头目还是愿意保护鸡群的   ——————   说实话,燕岑的情况看病挺麻烦的。   人家大夫一把脉,仔细一听,听到两个心跳声,大概已经懵了。   壮士,你有了?   虽然心跳一个强一个弱,但是也不像胎音,更不是滑脉,然后估计就要大叫了,所以燕岑怕见大夫。 第65章 岂曰罪乎   孟戚当然不是故意偷听。   他正要进门的时候, 忽然听到屋里传来燕岑的声音, 脚下一顿停住了。   对于燕岑的事,说不好奇是假的,如今恰逢其会,听个正着。   如果是君子,这时候就会自行离开。   不可出声, 因为惊扰了里面的人也是无礼的举动。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 窥他人隐私, 而且是在别人因为信任另一人, 坦诚相告的时候贸然闯入, 这成什么样子?   孟戚虽然不是君子,但他也不会去做那样的事。   而且这种无意中听了壁角的经验实在太多了,孟戚心里甚至不会有太多愧疚。   ——都是原形惹的祸。   想当初他总是一不小心就听到秘密,作为一只沙鼠, 孟戚除了把自己藏得更严实点,还能怎么样?难不成要变回人的样子, 告诉那些人, 这里是他先来的,不要逮着一个偏僻的墙角就说悄悄话,让鼠为难?   孟戚不能这么干,久而久之, 他知道了太多的秘密。   有些秘密不值得一提, 无非谁戴了绿帽子,谁看谁不顺眼等等。   有些秘密就很了不得, 譬如背叛、谋反!   有楚一朝,国师在朝堂上并不活跃,却少有敢于招惹国师的人,因为孟国师似乎有神鬼莫测之能,知人所不知,能人所不能。   于沙场料敌先机,对人心了如指掌。   更有传言,孟国师精通御鬼之术,身边有十数个役鬼效力,虽不能飞剑杀人于千里之外,但想知道千里之外发生的事情,却是易如反掌。   这个传言一出,太京香火最鼎盛的报国寺差点被权贵世族们踏破了门槛。   求经文的、求法器的、请菩萨回去供奉的……   还有人去道观请桃符、挂铜镜。前朝名家所绘的七幅《钟馗捉鬼》图在太京受到了大力追捧,不仅卖出了高价,还被视为颇有分量的上门送礼之物。   谣言越传越盛,没人敢当面对孟戚说这些,可是胖鼠能听到啊。   彼时,孟国师看上了宋将军家的园子。   那里仿江南之景,专门以太湖石造了园景,假山连成一片,洞穴幽深,彼此贯通。假山旁就是湖,湖畔铺了精挑细选的白沙,沙粒一直延伸到假山下方。   宋将军也是孟戚旧友,开国功臣之一。   孟戚来过一次就喜欢上了这园子,因为是朋友家,他忍了又忍。终于有一日宋将军邀众人过府饮宴时,旧交纷纷喝醉,便宿在宋府,孟戚装醉等小厮丫鬟退下之后就变成原形从房间里溜出来,趁着夜色跑到湖边的白沙里滚了好几圈。   期间,一只被挂在水榭回廊下的鹦哥看到了沙鼠,吓得叫了一声。   这些羽毛漂亮的鸟儿,腿上都有链子,扣在华美的鸟架上。   能扑腾几下,但是飞不下来。   鸟架上有食、有水,鹦哥受惊翅膀乱扇,一粒饱满的松子就这么从天而降,掉到了胖鼠的脑袋上。   正抱着松子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看到有巡逻的家丁提着灯笼过来,胖鼠立刻躲进了自己刚挖的坑里,然后就听到了这些流言蜚语。   沙鼠心情十分复杂,枕着松子想,什么鬼啊怪的,假如天下秘密都能埋在人的肚子里,不宣诸于口,哪会有这么多麻烦。再说他也没有把听到的秘密到处宣扬,无非是秘密暴露出来之前,他就有所防备,暴露之后,他也不怎么惊讶罢了。   而且很多事根本不是胖鼠听来的,是推测出来的。如果这就是养鬼,古往今来那些青史留名的谋臣岂不是人人都养了一群鬼?   更别说孟戚在楚元帝这里,根本不是谋主。   能平定天下、开启盛世……楚朝的开国十四位功臣,就没有简单人物。   有靖远侯这样满腹韬略战无不胜的儒帅,也有勇冠三军、在敌阵里几进几出如入无人之地的猛将。   有邓宰相这样善理政务的名相,也有开源节流数年之内填满国库的能臣。   其中更有出口成章、落笔锦绣的才子,以一纸缴文将陈朝大将气死在阵前,纵然楚朝覆灭,自身也化为一捧黄土,然而他的抱负、他的一生,将随着所书的诗赋策论,千古流传。   跟他们比起来,孟戚便不算什么了。   在作为国师的记忆尽数恢复,又变了两次胖鼠之后,孟戚觉得这世上已经没什么值得他惊讶的事了。   结果听到燕岑自述身世的时候,他的呼吸还是乱了一拍。   也因为这样,被墨鲤发现了。   否则以孟戚这样气质超脱,融入周遭万物,就算站在别人身后都不会惊动对方的武林高手,哪怕偷听也没人能知道。   当然,燕岑的武功差一些,就没有听到这个声音。   这会儿燕岑走了,孟戚又被墨鲤抓个正着,只能叹口气进了屋子。   “大夫,我……”   不等孟戚告罪,墨鲤便道:“此事不要说出去。”   孟戚自然知道保守秘密的最好办法,就是只字不谈,可是他心里还有疑问。   墨鲤去看炉上的药罐,孟戚耳目敏锐,连墙角的虫子都没放过,确定没有偷听的,这才凑到炉子旁边,低声问:“大夫怎么知道燕岑惧怕自己变成女子?”   墨鲤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孟戚忍着苦涩的药味,又挨近了点。   “我觉得燕岑的身份有些问题,你觉得寻常大夫能看出他的病症吗?”   当然不能,所以墨鲤才问燕岑是否看过名医。   能请得起名医跟方士,家里条件应该不算差。   “他说出生之后,父亲就将他摔在地上,家里仆役或者亲故因为受了他母亲的恩德,将他送了出去。那么他看病的时候,应当是离家之后了,托付给高僧……还学了一身武功,是这高僧本事了得,还是送他走的人能力不俗?”   孟戚心中有许多疑问,墨鲤不置可否,对他来说,燕岑是何人跟他完全没有关系。   孟戚也反应过来了,不由得笑道:“大夫见笑了,习惯使然。”   看到一个身份可疑的人,就想要分析一番。   墨鲤看了看药罐里的药汤,低声道:“孟兄,你的病还没好,不要让自己太过劳累。”   “正好相反,我担心大夫太过劳累。”   孟戚心想燕岑的身体异于常人,药方子估计不好开,想要调理那就更难了,他看得出墨鲤一直在走神想着什么。虽然认真治病的大夫很有魅力,但是为别的病患操心费神,孟戚就有点淡淡的不乐意。   “我已经在石磨山寨稍微打听了一番,并无消息。”   “……不急,在外人面前,山寨里的人不会说太多。”   墨鲤瞥了孟戚一眼,这人的手都快要放在自己腰上了。   这么不老实,还不如沙鼠。   塞进杯子里肯定就安稳了。   墨鲤往旁边避了避,开始安抚自己情绪不稳定的病患。   “燕岑的肠痈不难治,我不会劳累。”   “可他有两副脏腑,肠痈之患,是一处还是……”   墨鲤打断了他,摇头说:“他只是有两颗心脏,三个肺,别的数目都与常人一样,并没有两副脏腑之说。”   孟戚愣了愣,他记得墨鲤刚才不说这么说的。   还说男女脏腑不同,让燕岑不用担心,原来是胡扯吗?   “燕岑有心病,如他这般,生来有异,已经遭人非议了。他那只手臂过于瘦弱,生得貌若好女,又多了一颗心,乡野间没有精通医术之人,可能会把他当做女扮男装的有孕者。他不愿见大夫,我能猜到原因,你认为他忽然腹痛如绞,不是中毒,又久而不止,会怎么想?”   “这……”   按照民间的神怪之谈,男子生子的故事话本里也是有的,皆是鬼婴鬼胎,吸尽了宿主的血肉,就能出生。燕岑刚才也是那般说辞,梦见血团破腹而出。   这是托词,燕岑真正害怕的是他会莫名其妙地生孩子。   男子不能生孩子。   男子不能变成女子。   女子不与男子行房也不会有孩子——但是如果一个男子体内也有男子的脏腑也有女子的脏腑呢?燕岑毕竟不懂医术,他越想越怕,加上每次看大夫,都有人把他当成怀孕,没有心病是不可能的。   “心病难治,即使告诉他并没有女子的脏腑,他仍然会做噩梦,不如索性按照他的思路走,告诉他未出生的同胞血亲是兄弟,而非姐妹。”   孟戚听了若有所思,从墨鲤的方法上看,大夫不说山灵的真相,是有顾虑的,肯定是怕他发病。   心中想归想,面上就分毫不露,孟戚笑道:“那么大夫是胡说,还是真的从臂骨长短判断出了男女?”   “此乃母腹之中,双生子未能全部长成所致,我无需判断。”墨鲤十分笃定,他头也不抬地说,“孟兄想过没有,这世间凡是双生之人,有相貌完全一样的,也有容貌并不相似的,这是什么缘故?”   孟戚被问住了。   其实世人有个谬论,总以为双生子就长得一模一样,其实并不是这样。孟戚的旧友之中就有一对兄弟,两人身高、容貌都不相同,却千真万确是同父同母同一时辰出生的。   孟戚郁闷地想,早知日后的意中人是个大夫,他说什么也要多读几卷医书。   堂堂国师,曾经被说成天下事无所不知的国师,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问懵,真的丢脸。   而墨鲤只是随口一说,并无得意之色。   术业有专攻,比如孟戚知道的事他就未必清楚。   “相貌完全一样的双生子,几乎都是兄弟或姐妹,而长相不同的,可能性别一样,也有可能是龙凤胎。”   秦老先生云游天下,自然也为不少孕妇诊过脉,有的双生子一开始就胎象明显,有的不然,有甚至以内力只能感觉到一个胎盘,生下来是两个婴孩,而且长得一模一样。   “……燕岑这样的病症,唯有在那种相貌完全相似的双生子身上才有可能发生。”   墨鲤提着药罐走到桌前,心里叹了口气。   生而有异,岂曰罪乎?   秦逯所见的那些病患,没有活过八岁的,固然是身体有异的缘故,也有很多是生下来就被当做妖怪溺死了,如燕岑这般已经成年的,闻所未闻。   作者有话要说:   连体婴寄生胎都是同卵双胞胎。   同卵双胞胎都是同性,如果出现一男一女,那个女的没有生育能力   所以二当家,你真的不会生孩子的……   ——————   家丁:听说了吗?今天来府上的孟国师,他家里养了一群鬼!专门指使这些鬼去打听文武百官家的隐秘之事。   胖鼠:……   吓得我松子都掉了.jpg 第66章 非私心乎   到了傍晚时分, 石磨大当家才带了人自山下回来。   他神情沉重, 手里提着两只刚打的兔子。   一回到寨里,就问留在寨中做活的人,二当家如何了,以及早晨来的那位大夫跟他的朋友现在何处?他们有没有去别的地方?”   “二当家出来走了一会儿,看着好多了。”   石磨山寨的人麻利地接过大当家手里的兔子, 一边忙活一边说, “那两位客人也没做什么, 除了买草药就是打听从前住在这座山附近的人。至于现在……喏, 他们在山寨后面的溪谷里呢!跟二当家那样, 喜欢找个地方打坐,就差像和尚那样念个经敲个木鱼了。”   大当家笑骂道:“说了多少遍,这是练内功,不懂就不要乱说话, ”   那人纳闷地咕哝着:“这不是搞不清么,练武就练武, 怎么还分个内外?我看他们也没有什么随身兵器, 难道也是用暗器的?”   石磨大当家摇了摇头,十分无奈。   这里的人在落草之前,多是普通百姓,尽管肯吃苦肯下工夫起早摸黑的打熬筋骨, 但是年纪都大了, 天资也很有限,只要对上官兵有一战之力, 大当家就满意了。   “罢了,反正以后看到这种练内功的江湖人,你们都避着些,别去招惹。”大当家耐着性子解释道,“隔山打牛听说过没有?练外门功夫的人,一拳一个坑,打出来的伤口看得见摸的着。内家高手就不一样了,他能隔着一张纸把下面的豆腐震成碎末,要是打在人的身上,外表看起来都是好好的,不破皮不流血,人能痛得死去活来,骨头脏腑都伤了。”   山寨里的人听了都有些慌,连忙点头答应。   ——为了确保大家都有命活着,大当家日常操心费神十几次。   他看着众人惶恐的模样,满意地点点头,抬脚要走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怯怯地问:“那街头卖艺的,练的是外门武功,还是内家功夫?我看他们一巴掌就把砖头拍成了碎块,很厉害的。”   “对啊,钱小郎说得有道理啊,那卖艺的连混混都打不过呢?这内家高手也不怎么样嘛!”   听到这里,大当家的脑袋都要冒火了,他断然喝道:“跑江湖卖艺的都是骗子,那砖头是面粉做的!别说一块了,就算连续敲上十块八块的,也不是事儿。”   众人这才发现大当家心情不太好。   等到人走了,他们立刻抓着陪大当家一起下山的人问:“怎么了?是不是赤魍山来的人惹怒了大当家?”   “可不是,那帮人狮子大开口,仗着有点武功,就说要做咱们山寨的二当家,还说什么可以谋划去攻打附近的县城。啊呸!最近的县城有一百多里路,咱们兄弟就是那儿来的,城里的百姓饭都快吃不上了……”   大当家没有再听,他沉着脸去找燕岑了。   燕岑还躺在床上,只是脸色好多了,额头上也没有再冒虚汗。   “大哥回来了?”燕岑睁开眼,他早就听见外面的动静了。   山寨就这点大,石磨大当家的嗓门又高,不用费劲就能听得清清楚楚。   大当家是在燕岑喝了药之后才下山的,寨子里有两个来历不明的高手,如果燕岑站都站不起来,他还真不放心离开。   ——虽然他留下来也不顶什么用,但家里有能撑得住的人,毕竟心定一些。   山寨里其他人都是眼界小、见识少的普通百姓,没准一不注意就惹怒了那两人,有他或者燕岑在,好歹能打个圆场不是?   燕岑知道大当家在担心什么,他便道:“大哥无需忧心,那位大夫很是通情达理,看到我这般模样,除了微许的吃惊,之后再无异色。”   大当家神情微松,因他生来就是一脸奸滑小人相,眼睛小得眯起来几乎找不着缝,就像无时不刻都在盘算着坏主意,他自己也知道,所以总爱板着脸。   “是啊,兄弟们都不容易……”   自从他们在石磨山定居下来,偶尔也有路过的商旅,只是见到山寨里的人都要高喊妖怪,那个卖针头线脑的货郎,第一次被他们围着要买东西的时候,直接吓晕了过去,那之后大半年都没敢出现。   一个长得难看的人不算什么,一群怪模怪样的人,还都住在深山之中,也不能怪别人吓破胆。   仔细一想,这些年来,竟唯有那位法号元智的行脚僧待他们如常人。   “我听到外面的话了,大哥必定把赤魍山的人揍得鼻青脸肿了,为何现在还愁眉不展?”燕岑主动开口问。   大当家很是吃惊,他这个结拜兄弟平日里总是阴沉沉的,跟闷葫芦一样不爱说话。原本这样的人在寨里多得是,不过大家进山之后性情都放开了不少,只有燕岑还是一副神思不属,忧心忡忡的模样,经常发噩梦。   既睡不好,人就跟着成了霜打过的白菜,焉巴巴的。   元智大师说这是心病,没法治。   屋内昏暗,大当家没有仔细看,这会儿才发现燕岑不仅脸色好多了,整个人也有了精神,还主动跟自己谈论起了寨中事务——这都是以往未曾见的!   从前来了强敌,或者有了猛兽,或燕岑都会尽力,可是那些不大不小不痛不痒的事,燕岑精力有限,从来都不问的。   如今这是病好了?睡得着觉,吃得下东西,甚至连心结也解了?   “那位大夫果真是妙手回春?”大当家喜出望外。   燕岑很是尴尬,他能说什么?以为自己身体里还有“姐妹”的存在,两者共用一个身体,所以腹痛不止的时候他胡思乱想,害怕自己莫名其妙就有了孩子,还要生孩子?   他含糊地说:“大夫的方子,对我大有益处。”   “真是太好了,不行,我要备一份礼,多谢他救了我兄弟一命。”   石磨大当家站起来就要走,燕岑哭笑不得地把人叫住了。   “大哥,咱们寨里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吗?你看那两人气度举止,像是普通人?”   “这……”   大当家表面沉吟,其实他心里知道燕岑的出身不低,毕竟认识这么久了,他能看得出来。燕岑肯定学过世族礼仪,纵然后来不讲究了,吃饭走路的姿态仍跟平常江湖人不同;能识文断字,知道江湖掌故,去过很多地方,这些加起来,大致能推测出燕岑的前半生。   家中不认,只能浪迹江湖。   大当家觉得今天来寨里的两人,也不像江湖人,跟燕岑倒也几分相似,心里琢磨着世家子弟的喜好,大概只有世家子弟才清楚,不过他不能直接这么说,提燕岑的出身岂不是伤人?   “那……二兄弟觉得呢?”   “我今日喝了药之后,去拜访了那位大夫,他似乎有什么事要查,等我与大哥一起去再问问罢。”燕岑说着爬了起来,披了衣服穿鞋,仍旧不忘问赤魍山的事。   大当家拧着眉,厌恶地一挥手道:“别提了,一群蠢蛋,想要说动我去投奔天授王!”   “什么?”   燕岑万万没有想到,赤魍山的人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们听了流言,以为我石磨山有精兵数百,而且人人会武,连妇孺都能持兵器拼杀。”   后半句话没错,石磨山寨里连做杂活的老妇都能抡着洗衣杵砸人,可是威力如何就不好说了,至于几百人马什么的更是胡扯。   大当家板着脸继续说:“他们劝我攻下朱云县,洗劫城中富户,带了财物跟朱云县令的首级献给天授王!”   “可是天授王的地盘,距离这里有千里之遥。”燕岑难以理解。   “问题就在这里,我问了两句,他们含含糊糊,只说天授王天命在身这种胡话。”大当家沉声道,“我怀疑天授王今年之内要起兵攻打雍州!那帮家伙可能是从圣莲坛打听到了动向,这才跑来找我们石磨山寨。”   石磨山地势复杂,沟沟壑壑特别多。   藏个千八百人都不在话下,真要干那种占山为王,扯旗造反的事,是十分有利的。   然而问题来了,石磨山寨想造反吗?想做一个割据势力,等天授王打到雍州之后,就借机投效吗?指望跟着天授王升官发财,来日打下万里河山,封妻荫子吗?   当然不!   石磨山寨的人又不是没有在外面生活过,早就受尽了别人的冷言冷语。   因为“看起来就不像好人”,石磨大当家混江湖的这些年可谓是艰难至极,陌生人拿眼一看,话还没有说,就认定他是无胆鼠辈、奸滑小人。   ——拜不到师父,因为没有人收。   交不到朋友,就算救了人,人家也觉得他是另有所图,对他不冷不热。   如果闹个采花贼、偷宝大盗什么的就更惨了,常常是第一个被怀疑的。   “现下就算知道了天授王要起兵,又能如何?难不成还能报给官府?”石磨大当家叹了口气,自嘲道:“甭管是天授王的官,还是齐朝的官,都跟吾辈无缘。功名利禄是好东西,可是不能要,也要不了,我私心里也没别的,就希望兄弟们能抬着头见人,抬着头活着。 ”   燕岑神情凝重,欲言又止。   天授王如果真的打来了,石磨山又怎么能幸免?   话说两人出了门,便往山寨后面的溪谷走去。   溪谷狭长,这里四面都是山壁,挡住了寒风,河边已经生出了一些绿意,还有几枝早发的春梅,传来阵阵香气。   墨鲤其实不在练功,他只是为了看顾孟戚。   溪谷里灵气不错,墨鲤猜测这可能是石磨山最大的灵穴了。   他还仔细找了找,最后失望地确定石磨山没有龙脉。   ——这里的灵穴像是先天不足,没能形成有效的循环,灵气只是从地脉溢出。   不过聊胜于无,墨鲤虽然说着沙鼠更省心也省事,但是作为大夫,他还是希望孟戚的情况能够稳定,最好是变化自如。   否则在别人面前忽然变成了沙鼠怎么办,总不能说自己是跑江湖变戏法的吧!   在竹山县听李师爷说过世人对龙脉的看法,又在石磨山外看到了方士埋在灵穴里的所谓咒物,墨鲤便觉得那些方士是个祸患。   所以最好不要暴露非人之态。   因着这处灵穴,墨鲤轻松了很多。   他想,厉帝陵宝藏的事不能松懈,必须要去。   不过青乌老祖故意把消息传开,肯定另有算计,人要是来得不多,大概不合他的心意。天南地北的武林人士,要及时赶到太京还是有难度的,所以时间应该足够,能赶得上。   墨鲤一边看着孟戚调息,一边理着思绪。   忽然他听到溪谷入口有些动静,一个少年正在那里探头探脑。   少年生得白白净净,眼珠乌溜溜的。   从晌午开始,他已经跑过来三次了,每次都没有进来,只是张望一番,好像想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墨鲤隐约听到山寨里的人唤这少年为钱小郎。   “……大夫,我们大当家跟二当家来了。”   少年气息不足,小声喊了一句。   他不想惊扰看起来像是“念经”的两人,可是又觉得声音太小,懊恼地摸摸脑袋,想要再喊一声。   墨鲤转过头,少年唬了一跳,连忙跑了。   墨大夫不由得想起了家中的师弟,唐小糖也经常低声喊他,不敢大声,跟做贼似的。   正想着,燕岑跟大当家果然来了。   他们看到溪谷里的情形,拱手行礼,没有进来。   少年蹲在旁边,被大当家一瞪眼,头就缩回去了。墨鲤这才看到少年嘴唇缺了一块,上唇从中分开,两颗牙齿都露在外面。   墨鲤估摸着孟戚的内力快要行满三十六周天了,就向溪谷外的人点了点头,耐心地等着,果然没一会,孟戚便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微微睁眼。   那一直很难被窥见的气息骤然爆发。   如山岳,似烈阳。   即使远在谷口,燕岑也能感觉到,他瞪大了眼睛,满是骇然。   慑人的气息如昙花一现,孟戚完全睁开眼时,它就全部收敛了,孟戚恰好赶得上看见墨鲤脖子跟脸颊上出现的几块鳞片轮廓。   “……”   孟戚扭头看了看溪谷。   有沙,有水,这地方不错。   可惜有外人,不能变。   作者有话要说:   山寨的戏份稍微多了一点,因为这山寨在后面的剧情里挺重要OTZ   不过暂时就这些,墨鲤还得急着出发保护太京龙脉。   ——   胖鼠:想看鱼儿水中游。   孟戚:我就想看看大夫真正的模样。   墨鲤:……你确定?   自认为变成一条龙还是能碾压胖鼠的,大夫微微一笑 第67章 故尽信书不如无书   墨鲤自然不知孟戚在想什么, 他被孟戚身上的气息一激, 自身气息也骤然起伏,心知不妙,连忙定神压住,再伸手一摸,便发现了脸上的鳞片。   还好燕岑等人隔得远, 没看到。   墨大夫斜睨孟戚, 某人真是随时随地都能闹出麻烦, 现在不疯了, 却差点牵连到自己。   沙鼠可以挖洞, 鱼怎么办?   ——在河滩上艰难地蹦跶一段距离,再扎进水里?还要不要面子了?   墨鲤神情不动,心里却是不悦,他一拂袖, 直接向溪谷入口走去。   孟戚自知理亏,摸了摸鼻子就跟在后面。   再见石磨大当家与燕岑时, 两人更加谨慎, 礼数也更周到。   大当家是江湖人,说话很直白,再客气也客气不出什么花样来,倒是燕岑抢先一步, 与墨大夫搭上了话, 引经据典地称赞了几句医术,又情真意切的拜谢。   墨鲤稍微有些意外, 自离开竹山县之后,他所见的都是普通百姓,连个识字的人都少,已经许久没有看到这般秉持礼节的做派了。   他顿时想到孟戚说的,此人出身不一般的话。   墨鲤还只是微讶,大当家已经愣住了。   闷葫芦忽然开口,还能把话说得这么妥帖,实在让人吃惊。   这满寨上下,能说会道的人真是少之又少。因为这些人从前都是低着头走路,唯恐引起别人注意,口舌也很木讷。现在一把年纪了,再来学如何待人接物,不免就差一些。   结果他这位结拜兄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那阴郁的神色一去,穿了能完全遮住臂膀的厚实披风,整个人就仿佛脱胎换骨一般,身姿挺拔,跟说书人口中提到的芝兰玉树似的。   果然是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石磨大当家心里感慨着,他一歪头看见了躲在附近看热闹的钱小郎,心里一动,招招手把这少年郎叫到了身边。   钱小郎只有十二岁,对寨里难得出现的生人十分好奇。   他倒没吭声,眼睛眨巴着,总是偷瞧孟戚。   钱小郎不懂遮掩,很快就被墨鲤发现了,看到这少年崇敬地望着孟戚,不由得十分纳闷,孟戚又没有在石磨山寨里做什么,怎地忽然就多了一个小崇拜者?   孟戚目不斜视。   只不过是个好奇心重的少年,不值一提。   燕岑在前面领路,一行人进了山寨里最大的一间屋子,类似于其他匪寨充作聚义厅的所在,尽管桌椅案几都是粗陋的石头,却很是有模有样。   此时聚义厅里已经备好了食物与酒水。   吃食没什么可说的,只有硬饼,旁边有一碗热腾腾的肉汤。   酒水是自酿的,透过一股野果发酵的味道,此时正有人小心翼翼地捧着,往蒙了纱的碗里倾倒,仔细地筛酒。   酒液浑浊,筛了一遍还不够,需得反复三次。   聚义厅中央是一个火塘,火也升起来了,上面还有个铁架,筛好的酒就被放上去温一温,这样喝起来才不至于凉嗓子。   正忙乎着,众人看到大当家带着人进来了,便停了手。   有的喊二当家,有的喊大当家,还有人问钱小郎怎么来了。   石磨大当家干咳一声,眼神往墨鲤那边示意了下。   众人一愣,互相看了看,参差不齐地行礼道:“多谢大夫救我们二当家。”   墨鲤:“……”   这聚义厅里总共只有六七个人等着他们,眼下愣是没有一个人行的礼跟别人是一样的,有抱拳正视前方的,有抱拳低头的,还有抱拳低头弯腰一个不落的,另有人单腿跪地,有人合掌行礼,最夸张的那种是叩拜神佛那样大礼参拜的。   如果墨鲤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如果这会儿来的是一个不知情的外人,猛然进了这座石洞似的聚义厅,看到里面有一群长相奇异的怪人,行个礼都乱糟糟的,怕是要吓得昏过去了,以为误入了妖怪巢穴。   “你们这行的什么礼?!”   大当家颜面尽失,眼珠都要瞪出来了。   燕岑也傻了眼,这哪里是款待贵客,怕是在耍把戏?   “……不是说,要郑重些?要认真?”   寨里的人抬起头,互相看了看,很快就发现问题出在大家对“郑重行礼”这个概念认识分歧,有人觉得诚心诚意就行了,有人觉得不够恭敬必须要把礼行到位,还有人拿不定主意,索性学旁边的人做,却又擅自添加了“更恭敬”的细节。   这会儿回过味来,大家都很尴尬。   “咳,大夫见笑了,我这群兄弟平日里没个正形,上不得台面。”   大当家硬撑着给石磨山寨挽回了一点面子,心里气得冒火。   燕岑哭笑不得地给了自己多灾多难的结拜兄长一个安抚的眼神,继续挑大梁去招呼墨鲤跟孟戚了。   燕岑倒是言语周到,可是前面闹了这么一出,气氛怎么都活跃不来。   孟戚似笑非笑,他觉得这寨子有趣。   墨鲤却是正襟危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大当家斥责的时候,他干脆就盯着聚义厅中间的火塘,直到所有人都落座了,这才慢吞吞地收回目光。   燕岑心里生出了几分感激。   大当家从管库房的人手里接过了一张纸,认真地送到席前:“这是山寨里的药材,愿意奉上充作诊金跟酬金。”   那纸有些泛黄,半旧不新的,上面的字倒是写得不错。   只是并非用墨写的,看着更似削尖了的炭条。   墨鲤抬眼看到对面的燕岑有些不自在,便知道这字出自何人之手了。   石磨山寨里没有笔墨,能找出这张纸也实属不易,墨鲤没说什么,他将“礼单”接过去读了一遍,发现都是寻常草药,只有一根山参略微珍贵一些。   墨鲤需要的草药,他白天的时候已经买了,这些东西虽然也不错,但孟戚是用不着的。想到山寨里的人可能要用这些药材换置东西,他就推拒道:“大当家客气了,只是路过此山,恰逢其会……”   墨鲤的声音一顿。   因为借着火塘里的光,他发现背面还有两行字,他很自然地翻过来一看。   虎骨、虎鞭。   虽然也是难得的药材,但是……   墨大夫默默地把这张纸扣在了桌上,果断地说:“这些药材都用不上,出门在外,我也无意让行囊增加重量,如果大当家与二当家要谢,就给我两个山中竹筒制的杯子,那看着倒有些野趣。”   孟戚坐得近,眼神好,纸上写的东西他也看见了。   他正想揶揄一句,忽然听到墨大夫提起竹杯,神情微变。   石磨大当家搞不懂墨鲤为何索要杯子,不过这事简单,于是他一口答应下来。   燕岑也松了口气,礼单上写虎骨虎鞭,也是无奈之举,寨里实在找不出值钱的东西,常人都看不上眼的东西,拿出来岂不是贻笑大方。   那虎是石磨山一霸,吃过不少山民,数年前他们刚进山的时候,还偷袭伤了数人,直到被大当家打死,那虎骨跟晒干的某物在山寨里留了许久,货郎出不起价,不如送给大夫。   这时温热了的酒陆续被送上来。   墨鲤不饮酒,孟戚喝着药也不饮酒,大当家十分遗憾。   他看了看钱小郎,想说什么,又有些迟疑。   “大夫,你看这孩子……”   钱小郎下意识地躲开,捂住了嘴。   大当家气结,低喝道:“你还想不想出去了?”   墨鲤闻声转头,就看到钱小郎垂头丧气地说:“不想了,我觉得在寨子里过得挺好。”   “胡说八道。”大当家骂了一声,众人赶紧劝阻。   两下忙乱,少年泪汪汪地跑了出去。   墨鲤从其他人的七嘴八舌里得知了这钱小郎来历,这少年是家里穷困被父母卖了的,因为生来相貌有异,找不到什么好去处,只能半卖半送给老猎户做儿子。   这老猎户,此刻就坐在聚义厅里,他瞎了一只眼睛,看起来像是打猎的时候遇到猛兽,半边脸都毁了。   此刻他端着酒碗,叹气道:“说是穷困,可他家里也不是完全揭不开锅,他父亲是童生,因为读书耗费了家里许多钱财,偏偏全家都指望着他飞黄腾达,几年间陆续把家里的孩子都卖了个干净,托生在他家的,怕是来还债的!”   “可别说了,钱小郎的爹要是有能耐的,怎么会考了那么多年都考不上,还没钱小郎聪明呢,咱们遇到的时候,这孩子才多大年纪,能背好几本书了,只可惜——”   无论前朝还是本朝,想要平步青云想要考科举,不是苦读书就行。   长得不行,连考场都别想进。   只因做官也是门面活,长得寒碜的,身有残疾的,那就不要想了。   钱小郎有没有读书的天赋,能不能考上,这都不重要,因为从他出生起,这条路就跟他无缘。   众人说着说着,想起了这里有位大夫,便满怀希翼地看着墨鲤。   墨大夫想了想,缓缓摇头。   ——那少年唇上的豁口太大,如果只是露半颗牙,或者年纪再小一些,以羊肠线缝合了试试,治愈的可能性很大,现在这般他没有把握。   大当家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墨鲤隐隐明白了这里面的情况,有些惆怅,回头一看,发现孟戚也在走神。   “孟兄?”   孟戚自嘲道:“没什么,我以前没有仔细想过这些事。”   他对人的长相并不在意。   这个问题墨鲤也有。   原来仁义之道也好,圣贤书也罢,连劝学诗都是糊弄人的。   什么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不过是瞎话!世间有很多能读书的人,根本不能考科举,那读书不成的,白费钱粮拖累一家。   世间之苦,比人之所想更甚。   酒过三巡,那钱小郎忽然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目光惊恐。   “大当家,不好了!外面山沟有火光,来了很多人!”   “什么?”大当家霍然站起,急着问,“有旗号吗,是不是官兵?”   燕岑要出去看个究竟,被墨鲤拦下了。   “你的病还没有好,药至少得吃七天,现在不可妄动内力。”   “可是……”   燕岑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时又有人进来禀告。   “不像是官兵,但人数很多,好像在搜山!”   作者有话要说:   想一下,要是长得丑就不给你考试不发文凭,一辈子都是底层→_→是不是很可怕   有些朝代对长相是很讲究的,所谓长得好看不是我们概念里的那种好看啦,是要相貌堂堂,比如国字脸之类,分好几种长相的。   就算长得过关了,考到了殿试,卷子也答得比别人好,不说家世座师派系之类牵扯了,单单一看你的脸,再比较一下你对手的脸,可能就把你的名次往后排了。   ————   自己觉得活在现代挺好的,至少长得不行也有书读,只要不考影视,高考好歹不看脸不是吗? 第68章 拘于道仿若无道   今夜无月, 连风也停了。   一群手持火把的人, 正在山沟里穿行。   他们以扇形散开,似乎在搜索什么东西,井然有序。   没穿铠甲,没打旗号,呼呼喝喝的, 像是江湖人。   正因为动静太大, 这才被石磨山寨的人发现, 如果是训练有素的精兵, 就不会这样打草惊蛇, 人还没到,声音已经传得老远了。   这些人在黑暗里摸索着找路,口中骂骂咧咧。   “这好像不是雍州方言。”孟戚坐在一块巨石后面,手里还抓着小半块饼。   石磨山寨的饼做得很香, 特别是表皮被肉汤泡软之后,咬起来很脆。   墨鲤耳朵微微一动, 准确地从喧闹里分辨出了身边这个咔嚓咔嚓的咀嚼声, 他不禁摇了摇头,试图甩掉脑海里浮现出的沙鼠捧着食物认真啃的画面。   “你怎么还把吃的带出来了?”   “……都吃了一半,不能放下不管吧。”   孟戚心里讶异,大夫不是总爱劝他吃饭睡觉?怎么现在吃了东西, 大夫还有意见?   算了, 可能是不喜欢边走边吃东西,据说这样对身体不好。大夫的话都是有道理的, 孟戚宽容地想,然后加快了吃饼的速度。   墨鲤:“……”   如果不是知道孟戚的脾气,墨大夫差点以为某人是有意跟自己过不去了,怎么越吃越来劲了呢?   明明只有一小块饼,却咔嚓个没完。   墨鲤转头一看,赫然发现孟戚手里拿着的饼比刚才的还要大一些,出鬼了,难道有越吃越多的饼?   墨鲤还没来得及问,孟戚就自然地举了举手里的饼,问道:“我把大夫你桌上那张没动的饼也带来了,要不要?我分你一半?”   “……”   墨鲤面无表情地把头转了回去,没有搭理孟戚。   ——总觉得某人变了两次沙鼠后,就能吃能睡了。   孟戚吃完之后,凑到墨鲤身边往外张望,只见火把在远处不停地穿行。   “看出什么来路了吗?”墨大夫问。   “这些江湖人虽然粗鲁,但是搜山的阵势倒是像模像样,也许应该问问大当家,最近山寨里有没有来过什么生人,或者石磨山深处有什么宝物。”   孟戚是领过兵打过仗的,他能看出这群不速之客想要找到通往山寨的路。   不一会儿,大当家也来了。   他听了孟戚的话,顿时犯愁道:“这两种情况,我们石磨山寨都没有,除非是白天那几个赤魍山的瘪三使坏,可是他们穷途末路的,怎么能找到这样的势力?”   “可能是这些势力找上了他们……”   墨鲤盯着火光最亮的地方看了半晌,压低声音对孟戚说:“那边有几个穿道袍的人。”   此时,在点了一圈火把的地方,有个道人捏着手里的罗盘,又比照了地图,大喜道:“就是这附近!我们已经很接近了,一定要找到那个隐龙穴!”   周围的人哄然应诺。   隔得太远,墨鲤听不清这些人在说什么。   “孟兄留在这里,我去看看。”   孟戚一把将人拉住,坚持道:“还是我来罢,大夫师出神医门下,估计没做过探听情报的事。”   “不,太危险了,对方人多势众……而且这昏天黑地的,你又不知道路,怎么找回来?”大当家急忙劝说。   孟戚摇摇头,双手扶住墨鲤的肩,再用力一按,好像把一个东西抵押在这里他去去就回似的,从容地施展轻功消失在夜色之中。   墨鲤嘴角一抽,觉得某人是在效仿“温酒斩华雄”。   ——而他就是那杯酒。   大当家一脸的莫名,不明白这是闹什么玄虚,心里记挂着山寨的安危,只能时刻注意着外面不速之客的动向。   孟戚一路上与数人擦肩而过,因为他轻功极高,隐于火把下的身影又不分明,那些人只能感到一阵风,或者以为是其他搜山的人。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了火把最亮处。   黑夜里,站在火光照耀下的人像靶子一样。   就凭这份大意,孟戚就敢肯定这些人并非出自军队,也不是什么头脑清醒的江湖人。   李元泽起兵征战天下的时候,因为同僚里能人太多,从谋臣里算,孟戚只能排到第七,从将军里算,孟戚一样是这个不上不下的位置。   如果只算开国十四位功臣的话,孟戚只能在末尾挂着。李元泽大军之中,自然不会只有十四个人能干活,所以孟戚看起来还是名列较前的,属于心腹了。   只是分到孟戚这里的军务,往往并不引人注意。   独当一面的边路大军主帅,必定不是他;辅助边路大军主帅的军师,也很少轮到他。   因为对政务不是很精通,于是驻守后方也不是孟戚的事。   孟戚做得最多的,是带军去接应别人,或者跟别人搭伙做个先锋军,又或者在后方监督粮道。因为孟戚属于那种大功他拿不下来,但是小错绝不会犯的人。   有他在,大家都会放心一些。   特别是镇守囤积粮草的要塞,这样的差事在战事正酣的时候往往非他莫属。   孟戚既不饮酒,也不近女色,更不会偏听偏信,轻举妄动,任凭敌军把城池围得水泄不通,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个遍,说不出兵就不出兵。   ——祖宗十八代根本就不存在,随便骂,生一点气就算沙鼠输。   要攻城就来,要使计谋也行,见招拆招,不骄不躁。   他去做先锋将军的时候,不是斗狠立功,而是观察敌方势力。   孟戚眼力好,有智谋,还有自保之力,既不惧阵上拼杀,又不爱跟别人抢功劳,所以与诸位谋臣将军的关系都很好,偶尔还能帮着劝一劝闹矛盾的同僚。   李元泽十分信重这个属下,因为孟戚一个人能做的事,其他谋臣独自是做不了的,别的将军也不行。看似可有可无,却是少不得的存在。   孟戚当年麾下还有一支轻骑兵,擅长奔袭传信,擅使弓箭,离了马能爬城墙攀陡崖,一般是当做斥候用的。   打探消息,确实是孟戚的长处。   ——跟沙鼠听壁角半点关系都没有。   孟戚随便一看,就从这些人列出的阵仗里找出了七八个破绽,依着他从前的习惯,逐个击破完全不是难事。不打得他们抱头逃窜,都不知道天高地厚,一群乌合之众也敢在他面前丢人现眼。   “啧。”   孟戚遗憾地想,奈何他现在孑然一身。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下没兵就只能自己来了。   火把的照耀下,那发号施令的人约莫四十来岁,脸膛发红,很有两分架势。   而他身边的道人,留着山羊胡子,不停地摆弄着手里的罗盘。   “快说,那山寨距离这里还有多远?”   被红脸首领质问的人衣着破旧,抖抖索索地跪了下来,告饶道:“小人真的不知道,小人就是个货郎,每回来寨子都是蒙了眼睛的,再说……再说那些人古古怪怪的,我也不敢多看。”   他哭得眼泪鼻涕糊成了一团,翻来覆去只说每次进山都只走到附近那座山头,只要在崖上找树枝点一堆火,石磨山寨的人就会出来接应。   山崖前方就是这处迷宫似的山沟,里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   地面千沟万壑,巨石高低不平,阻挡视线。   人在其中,很难辨清方向。   “……每次到了这里,还得走大半个时辰,弯弯绕绕的,小的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绕路了。”货郎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只求这些煞星把自己放了。   “你自己没有来找过山寨吗?”有人逼问道。   “哪敢啊!”   货郎有苦说不出,如果不是荒年生计难寻,他绝对不会再踏入石磨山一步。后来每次出门都要去庙里叩拜一番,唯恐自己被妖怪吃了。   他那些絮絮叨叨,一直被邻里当做笑谈。   谁想到今年居然来了一群煞星,不由分说,把他绑了就走,还要他带路。   那位道长,说话阴阳怪气的,看着也很怕人,难不成他们是想进山抓妖怪?   货郎脑子都糊涂了,缩着不敢动。   红脸的首领恼怒地骂了几句,叫人爬到巨石顶上看方向。   他们来了上百人,进石沟之后,就犹如扔进江湖的一颗石子,根本翻不起什么浪花。石沟占地甚广,找不到路,再怎么折腾都没用。   等了一阵,终于有人爬上巨石,举着火把向前方张望,却看到一面陡峭的山壁。   左边是断崖,右边是一片黑黝黝的森林,一般人都会觉得出路在右边。   山羊胡道人捏着罗盘,犹豫不决。   “桑道长,你看……这晚上什么光都没有,不如明天再来寻龙穴?”   “庆公有所不知,所谓隐龙穴,必须要在夜晚勘探,需见气冲斗牛,凌于紫微垣。”道人摸着胡须,摇头晃脑地说,“齐朝陆氏的龙脉,已经确定是在雍州,青乌老祖连做十三次法事,已经钉住了这条龙。他为天授王出力,而我们只要找到隐龙穴,就能把他的布置化为己用,届时吴王复国还朝,指日可待。”   那首领听了,拧眉问:“桑道长如何确定,隐龙穴就在石磨山中。”   “我观雍州地势图,只有这里四周平坦,唯有一山,正是龙抬之势。所谓神龙见首不见尾,这说的不是找不着龙尾,而是只能窥得到只鳞片爪。”   山羊胡道长振振有词地说,“石磨山的山势虽不险峻,但进了山一看,却是错综复杂,雍州数年干旱周围皆是荒芜之相,唯有这里生机勃勃,是也不是?”   孟戚:“……”   按照大夫说的,石磨山有水源,那自然有生机了。   孟戚最初还以为这道人会说出这里有灵气呢。   桑道长叹道:“隐龙穴十分重要,没想到会被一群山匪占了去,说不定他们是青乌老祖留下看守龙穴的人,为了不坏事,必须要将这些匪徒杀个干净。”   “这……龙穴见血,可有所碍?”   “无妨,吾等是为了断龙脉,又不是兴龙脉。”桑道长一挥拂尘,冷哼道,“天下方士,以雍州青乌老祖赵藏风为首,可他竟然要帮那个出身草芥的天授王夺龙脉造势,真真不知好歹!齐朝皇帝陆璋,乃乱臣贼子,吾等此番是替天行道,拨乱反正!”   “桑道长说得不错。”   山羊胡道人哈哈一笑,也捧了红脸首领一句:“庆公劳苦功高,忠肝义胆,接到江南来信,亲自带着手下到了雍州,促成这番大事,吴王面前你也当得了首功。”   “好说了。”红脸首领很是自得,高声吩咐道,“取绳索跟铁钉,凿石做牵引。”   岩石受风吹日晒,顶端十分光滑,石块与石块之间也有一段距离,如果想要以轻功在石上而行,江湖上少有人能做到。   这支乌合之众,显然只能用笨法子。   他们磕磕绊绊地敲石牵绳,留了人在石头顶端确认方向,忙得热火朝天,一路往石沟右边的森林去了。   孟戚无声无息地离开,他没有走右边。   石磨山寨不在右边。   石沟尽头的前方山壁,有一个隐秘处,周围山石嶙峋,乍看不见光,需到了近前才发现有路,仅容一人能过,这就是通往石磨山寨的小道入口。   墨鲤当初带着沙鼠,不是走这条路,而是踏巨石而过,然后直接翻了这面巨大的、近似直立的陡峭山壁。   轻功高就是这么不讲理,迷宫是什么,完全没有发现。   这座山壁后又是两座山峰,其中一座山上便是墨鲤带着沙鼠休息的松林,从小道可以上山,现在站在林中往下看,可以清晰地窥得火把纷纷偏移了方向,往右边行去。   大当家松了口气。   孟戚回来得很快,墨鲤没计较自己在寒夜里站了多久,便问道:“是什么人?”   “是方士,为南边的吴王效力的。”   孟戚沉声道,“这群人相信石磨山有个可以毁掉齐朝江山的隐龙穴,而且认定就是藏于山中没人知道的石磨山寨所在,我看他们不找到地方是不会罢休的。”   石磨大当家跟几个寨里的人张大了嘴,神情古怪。   “……咱们脚下有龙?”   “狗屁,这里只有吃人的大虫!还被我宰了!”大当家怒道。   墨鲤朝孟戚摇头,否定这里有龙脉。   “来者不善,他们为了断所谓的龙脉,不止要占住石磨山寨,也不打算留下活口!”孟戚果断地说,“大当家,你需得尽快做个决断,无论是逃还是拼,需得抓紧时间。”   大当家一掌拍在树干上,树皮上顿时出现了数道裂缝,目眦欲裂地说:“逃什么?能跑到哪儿去?吾等还有何处容身?自然是拼了!” 第69章 粗鄙之民不可轻   石磨山寨的人不多, 心却齐。   一群人挽起袖子翻出自制的弓箭, 提着粗陋的刀枪,趁着夜色赶到松岭。   墨鲤打眼一看,赫然发现其中有钱小郎。   “大夫莫在意,钱小郎八岁的时候就跟着我们了,身手很是灵活。”   “那些都是江湖人, 论起拳脚功夫, 远远胜过你们山寨的人。”墨鲤不赞成地说, 他原本以为是寨中青壮, 结果连妇孺都有。   算了算, 好像只缺那个老妇人跟没有桌子高的小娃。   孟戚跟墨大夫的看法不一样,他沉思道:“这倒不一定,他们有地利之便。”   “不瞒二位,因为怕官府围剿, 吾等确实在山中布有一些陷阱。”燕岑也来了,他腰上挂了好几个革囊, 想来装的都是暗器。   大当家板着脸想训斥燕岑不听医嘱, 擅自跑来,可是如今情势危急,换成谁都不会愿意留在山寨里等消息。   “算了,你先不要动手, 那群人已经去了右山……”   石磨大当家边走边说, 燕岑没一会就有了主意,随手指着方向, 对众人下了命令。   山寨的人出了山壁缝隙,立刻四下分散,浓黑的夜色完全没有影响他们的行动。   墨鲤有些吃惊,连孟戚也不例外。   “见笑了,兄弟们平日里也经常这么跑……”   孟戚觉得他看低了这位大当家,居深山之中安稳度日的时候,还颇有危机意识,没事还练兵,连夜战都没落下。   更让孟戚意外的是燕岑。   那几条命令听着普通,却是条理分明,只等探到消息立刻能随机应变,打一场不大不小的遭遇战。要说下命令的人没有学过兵法,孟戚是不信的。   一个行走江湖的暗器高手,学兵法干什么?为了保护寨子?   不过现在不是猜燕岑身份的时候,孟戚也没有把这个结论告诉墨鲤。   墨大夫目光随着远处的火把移动,以他的武功,打退这一百来人不成问题,可是他跟孟戚帮石磨山寨解决了这次的麻烦,那么下一次呢?   所以孟戚让大当家选择逃还是拼的时候,墨鲤没有开口。   石磨山寨的位置隐蔽,易守难攻。   如果别人看上了这里的好条件,有意过来争抢,墨鲤还能理解。结果却扯上了什么劳什子的隐龙穴,天授王造反、南边的吴王想要复兴楚朝,可这跟一个穷山寨又有什么关系?   相信斩断龙脉,就能破齐朝的气运,能够让其主一步登天,皇权在握——这实在是荒谬至极!   墨鲤抿了抿唇,少有的动怒了。   孟戚时刻留意着墨鲤的举动,见大夫身上的气息骤然变得冷冽许多,便知道外面那群人这次算是撞到了铁板上。   说起来,山灵就是龙脉。   忽然来了一帮人嚷着要断龙脉,孟戚听得很不舒服,他目光闪动,开始想着怎么让那个方士有来无回。   “那名叫桑道长的方士,是什么来历?”孟戚插话问。   江湖上的事,石磨山两位当家可比他了解得多。   “应该是太极观的人,他具体叫什么,没人知道。此人在南边有很大名头,据说有呼风唤雨,逆天改命之能。”燕岑咬着牙说完后半句话。   因为身体生来有异,燕岑听多了方士的胡言乱语,他对这些无事生非的家伙恨之入骨。为了揭穿这些人,燕岑下过一番工夫。   世间声名远播的方士,多半都会武功,某些骗人的小伎俩,手不快都做不了,想要旁人信服,总得拿出令人震惊的“真本事”。   所谓骗术一百,其中九十九路都在方士手中。   “方士分为许多流派,如今北边最出名的是藏风观青乌老祖,而南边就是太极观了。我见过的方士,都只是会耍嘴皮子工夫,至于这两个地方出来的方士,我并不知道他们的斤两。”   燕岑没有直接认定桑道长是个不值一提的骗子。   因为方士实在是一群让人头痛的存在,炼个丹都能轰山炸石。   “好在这次来的是桑道长,如果是青乌老祖……”燕岑苦笑不语。   青乌老祖赵藏风隐隐有天下第一高手之势,寻常江湖人不是惧他,就是对他的话十分信服。如此人物竟然是个方士,还想趁着乱世之际参与改朝换代,实在让燕岑吃了一惊。   孟戚但笑不语。   青乌老祖?按照大夫的脾气,今天来的不管是谁,都跑不了。   这时前方隐隐传来了动静,那些火把停滞不前。   “我们的兄弟已经赶到了。”燕岑解释道,“有山壁做天然屏障,想要通过石沟寻找山寨的人,很容易误以为有林子的右边才是出路,我们在那里早有布置。”   因为对石沟迷宫的路径十分熟悉,几人抄了近路,树林已经遥遥在望。   只见数条绳索拉着网兜,把十来个踩了陷阱的人高高地吊了起来。   怒骂声不绝于耳。   “没错,就是这里!”桑道长喜形于色,这已经是他们遇到的第七轮陷阱了,在深山里布置了这么多埋伏,不正说明了山寨就在前方。   桑道长刚说完,就看到了红脸膛首领愤怒的目光,立刻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改口道:   “都是贫道疏忽了,这些火把太多,已经惊动了匪寨里的人。”   红脸膛首领的气憋在胸口,吞不下吐不出,只能狠狠得记了桑道长一笔,暗想着事情办成了,他有的是办法讨回来。   譬如桑道长为断龙脉,以命祭天,这说辞就不错。   “前面有人!”   忽然一声大喊,桑道长与红脸膛首领同时望去。   果然看到了一个瘦小的驼背身影,他躲在树干背后,似乎因为没有藏好,不小心暴露了,听到叫声,慌慌张张地往前跑。   “追!”桑道长连忙叫道。   红脸膛首领眉头一皱,阻止道:“等等,可能有埋伏。”   树林深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哨声,那人影跑得更快了。   “庆公真是太小心了。”桑道长不满地说,“那货郎不是说了,整个山寨加上妇孺才五十人左右,不过是一些丢了锄头拿刀的农夫,纵横南九路的庆公竟然怕了?”   说话间,墨鲤等人已经到了林中。   这片老林子的树木极密,人在火把下,看什么都是影影幢幢,辨不清何处有敌。   几个脾气暴躁的江湖人,直接抡刀劈起了灌木与矮树。   红脸膛首领被桑道长几句话激得火冒三丈,他伸手摸出了一块飞蝗石,对着前面逃跑的人影就丢了过去,正中后心。   “铛!”   一声怪异的响动,那人影踉跄了下,跌倒在地。   这动静不像是打中了人,倒像是砸到了铜锣。   原本要为首领喝彩的众人一愣,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去看看。”红脸膛首领怒道。   探路的人万分小心,试了又试,确定前面没有坑,也没有绊绳,持刀戒备着走到之前那人摔倒的地方时,已经没有人影了。   原地放着一口破锅,显然刚才那人是把这玩意背在了身后,所以看起来像个驼子。   看着手下送来的东西,首领差点给气死,一张脸涨成了紫红色。   “烧,烧光这片林子!”   红脸膛首领一边怒吼着,一边示意手下退出树林。   “不行,不能放火,隐龙穴的风水不能变。”桑道长跳出来反对。   加上他之前鼓动别人贸然去追,不顾埋伏的行径,石磨大当家简直要怀疑这是自己派去的卧底了。   燕岑死死地盯着那个红脸膛的首领,低声道:“竟然是他?”   大当家也认出了这人,对身边的孟戚与墨鲤解释道:“这是洞庭帮的长老庆大成,数年前听说他在洞庭帮混得不太如意,带着一群人到处找活儿干……说白了就是打家劫舍,或者砸一些小镖局的生意,声名狼藉。”   大当家恼怒更甚,这样的人找到了自己家门口,说不愤慨是不可能的。   燕岑打了个呼哨,林中立刻传来数声应和。   “该死的!”   就像桑道长说的那样,庆大成混了这么多年江湖,什么时候在一群农夫手里吃过亏?虽然林中埋伏重重,但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小招数,掉进坑里爬出来就是,踩中绳索被高高吊起之后让人砍了绳子就行,根本出不了人命。   “不过是些无胆鼠辈,杀!”   火把被齐齐丢出,灌木没有立刻烧起来,只是冒出了一股又一股的浓烟。   毕竟是积雪初化的时节,想要生火也不是那么容易。   烟雾中,一排箭雨射来。   石磨山寨的人射箭的准头只是普通,不过他们得的命令是往人群里放箭,中不中都没有关系。   这一动作,就暴露了他们所在的位置。   “在那边!”   庆大成的手下怒喝着,往利箭射来的方向狂奔,石磨山寨民只放了一轮箭,就立刻换了方向。   “啊!”   第一声惨叫传了过来。   紧跟着是追过去的人慌乱的声音:“都停下,前面是断崖,没有路。”   准确的说,断崖下方是一片树海,黑黝黝的,树冠高过了山崖上方的地面,所以在浓黑的夜色里远远看去,就是林子变得稀疏了,树木也没那么高了。   他们想都不想,就冲了过去。   失了火把周围又是浓烟的情况下,第一个过去的人失足坠崖。   其他人收势不及,有的抱住了山崖边的树木,有的试图往后退结果撞到了后面的人,这么一个照面,就陆续有四五人滚了下去。   惨叫声此起彼伏。   “都别乱。”   桑道长话音刚落,后面又飞来一阵箭雨。   燕岑下意识地伸手摸向革囊,这显然是他动手的好机会。   “慢。”   墨鲤阻止的时候,忽然发现眼前又多了一只手。   “咳,都是大夫的病患,我就看看。”孟戚义正辞严地说,“大夫说了,不能妄动内力,暗器还是给我罢。”   说完一个巧妙的擒拿动作,从反应不及的燕岑那里夺走了一个革囊。   孟戚还没得意完,赫然发现革囊没有成功拽回。   一只从披风下伸出的手,及时抓住了“飞走”的革囊底端。   ——燕岑只是本能,而孟戚忘记了眼前这人不止两只手。   两人发愣的时候,墨鲤伸手把这只革囊拿走了。   “是什么暗器?”   “什么都有,铁莲子、飞蝗石、细针……”   燕岑尴尬地收回了手,孟戚随便捞出一把,就往前面去了。   “大当家,兄弟们已经准备好了。”一个拎着弓箭跑回来的人说。   随着一声呼哨,数棵大树被同时放倒,然后是高处掷下十几块大石,滚石擂木一起上,迫得这些亡命之徒只能拼命往前跑,而前方就是断崖。   “跳崖,抱住那些树木!”庆大成仗着武功高强,砸飞了一块落石,眼见着自己手下避无可避,气得大喊。   除了一些避开滚石的,大部分人都选择了抱住树冠,胆战心惊地听着滚石砸上树干的声音。   火把丢了一地,浓烟滚滚,众人呛咳不止。   “不好。”燕岑神情变了。   这火一起,再想灭很难,而且石磨山寨的人毕竟不是江湖人的对手,他们能躲也能过几招,单对单是肯定要输的。   “撤!”   大当家声如洪钟,压住了一众怒骂跟喊叫。   他们恍惚了下,还以为是庆大成的命令,倒是石磨山寨的人听到声音,纷纷跑出浓烟的范围。   “可恶,纳命来!”庆大成在烟雾里看到了一个人影,不由分说,携怒出招。   然后他被震得连退七步,胸口窒闷,神情骇然。   “你是?”   孟戚笑了笑,抬手一挥。   火光中,庆大成身边剩下的十多人也纷纷被暗器打中了手臂膝盖,兵刃脱手而出。   “孟国师?!”   桑道长跳了起来,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兔子,声音高得走调。 第70章 天命之言不可听   这一声吼, 很多人都不知道他在叫什么。   北地方言跟江南乡语差得还是挺多的, 桑道长在情急之中自然不可能说官话。   然而听得懂的人也是一头雾水,孟国师?国师?   齐朝没有国师,吴王这边只有太极观的几位道长,天授王那边就更别提了,圣莲坛在江湖上也是声名狼藉。哪儿来的国师, 是不是听错了?   烟雾滚滚, 能看见孟戚的人本来就少, 基本上都是听到桑道长扯着嗓子嚷了一声。   燕岑没听明白, 可是他看出桑道长认识孟戚, 顿生疑惑。   石磨大当家倒是隐约听懂了,却又不敢确定。   世间十个方士,至少有九个都在心底里觊觎国师这一称号。   想想看罢,帝王赐封招摇过市, 身披紫袍主持大祭,登高而望——真可谓名利尽收了。   桑道长惊恐地连退数步, 他没有揉眼睛, 更没有疑惑孟戚为何是这般年轻的模样,而是全身发抖,连罗盘都摔在了地上。   “你如何认识我?”   孟戚的声音轻飘飘的,似乎还带着笑意。   然而他的表情却不是这么回事, 目光冰寒刺骨, 不怒自威。   桑道长背靠着一棵树,手伸进了袖中, 好像攥住了什么护身的物件。   庆大成刚才倾力出招,结果被孟戚一掌挡了回来,反震之力导致出现了轻微的内伤,眼看着自己的手下不是滚落山崖,就是被暗器击倒在地,心中又惊又怒。   还没有搞清楚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人是谁,桑道长就像见了鬼似的大喊大叫,不仅仙风道骨的气度全无,还吓得胡言乱语了。   什么孟国师,哪儿来的国师?   “桑道长,此人究竟是谁?”庆大成咬牙切齿地问。   今天他是栽了,可栽在一个不知名的高手这里,比栽在一群泥腿子手上好听多了。   想他庆大成,是南边响当当的人物,纵横南九路绿林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次居然在阴沟里翻船,庆大成不用想就知道江湖上能传得多么难听。   桑道长这会儿哪里顾得上庆大成在想什么。   他一边惶恐,一边又是狂喜。   “隐龙穴,这里真的有隐龙穴!否则他不会在这里……”   桑道长神经质般自言自语,刚说完又捂住了自己的嘴。   墨鲤慢慢自烟雾里走出,他对这人居然能认出孟戚十分诧异。   无论前朝国师的威名是不是震慑过天下方士,孟戚现在是年轻时的模样,桑道长是怎么认出的呢?   齐朝荡寇将军刘澹好歹是因为锦衣卫接连暴毙之事,多方查证之后才知晓的真相,他对孟戚是老是少并不关心,只知道孟国师可能要来杀自己,性命攸关,刘将军怎么能不关心?   桑道长就不同了,他不像刘澹,无意中吃了孟戚养过的灵药,更不认识一群自寻死路的锦衣卫暗属。   楚灵帝在位六年,齐朝取而代之,至今又有十六年。   孟戚已经消失在人前二十五年,他苍老时的模样估计都没有多少人记得,更别说年轻时的外貌。   这个疑问,孟戚也有。   尤其现在他的记忆恢复了许多,别说桑道长这个人,就连太极观的名字他都是今夜第一次听说。   孟戚见桑道长缩着不动,目光落在他手里紧紧握着的东西上,因为有衣袖遮挡,看不分明,不过孟戚猜测那应该是雷震子霹雳火这一类的物件。   方士能玩的花样,孟戚了如指掌。   “呵,区区小辈。”孟戚心里一动,语气讥讽,神情傲慢地说,“难不成以为发现了我的秘密,还能活着离开?”   庆大成脸色一沉,怒瞪桑道长,心想他被这个牛鼻子害惨了。   手下的弟兄折损了不说,现在还有可能送掉一条命?   不是说石磨山只有一群形貌丑陋的泥腿子山匪吗?看看刚才攻击他们的都是什么?滚石擂木!难不成这山里其实藏着一支扯了反旗的大军?   “阁下何人,吾乃洞庭帮长老,本无意冒犯,是受这道士蒙骗进了山中……”   庆大成毫不犹豫地把桑道长卖了,他一双眼睛不停地打量孟戚,然后又看出现在孟戚身后的墨鲤。   “蒙骗?是吗,那山中必有你所得之物,否则怎么会被方士说动?”孟戚似笑非笑,他身影一闪,直接抓起了桑道长,后者神情大变猛地一拽袖中物事。   “啊!”   桑道长一声惨叫,他的右手骨折,一根黑黝黝的圆筒状东西远远飞出。   紧跟着轰然一团火光炸裂,断崖附近艰难保命的庆大成属下纷纷遭殃。   庆大成目眦欲裂,他怒喝一声,上前就要拼命。   “停步。”墨鲤横架一招,把人拦下了。   庆大成在江湖上赖以成名的是掌法,罡猛霸道,触之筋断骨折。   此刻他势若疯虎,一招接着一招,以攻代守,不要命地朝着墨鲤身上招呼。   墨大夫眉头微皱,将这番狠辣的攻击尽数化解,虽然他的武功里很少有直接伤人的路数,但是反震回去的余力也让庆大成自食苦果。   庆大成越打越是心惊,他自然不是要拼命,也不是为手下报仇,而是想假借这发狂之势,冲向烟雾边缘,然后遁入林中逃之夭夭。   结果这惊涛骇浪一般的疯打狠拼,居然被对方不动声色地接下了,连半步都没有退让。庆大成无法,只得虚晃一招,然后没命奔逃。   墨鲤没有追。   孟戚没有动。   庆大成冲进浓烟之中,没听见身后破风之声,刚觉得一喜,结果因为注意身后完全忽略了前方的情况,石磨大当家一掌正中他前胸。   换了平日,大当家自然不是这位洞庭帮长老的对手。   可是庆大成现在方寸大乱,接连跟孟戚跟墨鲤交手,受了不轻的内伤,此刻再被击中要害,立刻口吐鲜血,栽倒在地。   “你们……”   庆大成勉强说了两个字,又不停地呕血。   燕岑沉着脸走过来,他从斗篷下拔出了匕首,冷声道:“庆长老,幸会了。”   说着不等庆大成反应,狠厉的一刀下去,正中这位纵横南九路的绿林巨擘眉心,后者挣扎了一下,约莫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有搞明白的死了。   “告诉兄弟们,全部杀了,不能留活口。”   燕岑低声说,“如果没有石沟迷阵阻挡,如果大夫不是恰好今日来山寨。若被庆大成冲入寨中,我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石磨大当家拍了拍燕岑的肩,没有说什么。   庆大成的劣迹,他也多有耳闻,为财物杀尽别人满门也不算什么。   那边桑道长丢了保命的霹雳火,整个人都被孟戚掐着脖子提了起来,双足乱蹬,神情惊恐,嘴里含糊不清地求饶。   墨鲤耳朵动了动,他听到了烟雾后面的动静,知道庆大成已经死了。   墨鲤不喜欢杀人,也不认为杀人能解决问题,可是他并不迂腐,他不会为该死之人动容。方才过招的时候,庆大成每一招都狠辣异常,墨鲤已经估猜出了他的武功高低,倘若自己跟孟戚没有来石磨山,燕岑病得爬不起来,大当家带着人过来,只能像之前那样解决庆大成的手下。   庆大成暴怒之下,石磨山寨来不及撤走的人会死伤无数。   大当家也不能幸免。   更别说桑道长手里还有一枚霹雳火,这方士的武功似乎也不低。   墨鲤不愿意再想下去了,他转身去找石磨山寨的人灭火。   林中浓烟滚滚,火势还不算大,尚可控制。   燕岑被强令留在原地调配人手,不许跑来跑去。   孟戚抬脚踹翻了一个想要爬起来的庆大成手下,饶有兴致地看着桑道长说:“你见过我?在哪里?让我想想……这必定不是很久之前的事,你去过太京?”   这是当然,因为二十多年前,孟戚不是现在这幅模样。   桑道长艰难地挣扎,张口却是游说:“国师,吴王贤明有为,如果国师肯相助,我敢担保国师所得更胜当年!楚元帝只是把国师当做臣子,吴王却能敬国师为神明,不敢有丝毫违逆。”   陆璋篡位,称帝立齐,不仅名不正言不顺,他连传国玉玺都没有。   传闻中这块玉玺在宫变之夜失落,然而还有另外一个传闻,据称传国玉玺跟前朝宝藏,都握在国师孟戚手中。   桑道长这番游说,固然是为了保命,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燕岑越听越疑,神情数次变化,只是他到底年轻,没有听过楚朝国师之名,也不知道有这个人。   孟戚不理桑道长的游说,他收拢了手指,看着后者涨得发紫的扭曲面孔,笑道:“我虽隐居山中,偶尔也会出门,太京繁华,闲来游逛也是乐事。说罢,你的师长是哪一位?他是否当年曾见过我,近些年又去过太京,却不巧地撞见了我?”   桑道长瞳孔收缩,这是惊惧到了极点的反应。   孟戚说得一点都没错,太极观上一位观主长风道人,年轻的时候曾经兴冲冲随着许多方士入京,想在荣华富贵乡寻得安身立命之本,传道讲经,结果碰上了一个硬钉子。   那时楚朝初立,孟戚是楚元帝旧臣,却得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国师之位。   众说纷纭,有人说他不得帝王待见,有人反驳祭祀是国之大礼,不是心腹也不可能执掌,而对于野心勃勃的方士来说,孟戚就真的太碍眼了。   一介武夫,凭什么执掌国之祭祀?   桑道长并非长风道人的得意弟子,对于当年之事知道得不多,不过看结果也知道了,孟国师安安稳稳地把这个位置坐了多年,而太京一地,几乎成了方士闻之色变的所在。   长风道人六十年不入太京,直到齐朝再立,这才带着一众徒弟赶赴京城。   结果好巧不巧,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人。   年岁已高的长风道人,竟然因为过度惊恐昏厥过去,没等抬到客栈就没了命。   不止桑道长,当日跟随长风道人进京的人,都牢牢记住了孟戚的长相,还听到了他们师父惊恐而叫的那个名字。   孟戚的存在虽然被刻意淡化了,史书也没有多少记载,可是各宗各派的方士却没有忘记这个人,太极观的方士们仔细一查,便一清二楚了。   然后便是一阵不敢置信,哄然大乱。   ——这世上,确实有驻颜不老之人!   那不是传说中的地仙了吗?   除了少部分方士知道自己在骗人,大多数方士对求仙炼丹、风水龙脉、面相祸吉之事还是深信不疑的。他们著有许多书籍,说得煞有其事,自己也十分信服。   现在忽然有了一个神仙般厉害的人物,还生生吓死了自己的师父,桑道长当然害怕。   青乌老祖在北方名头越来越多,也有太极观根本不敢北上的原因。   桑道长这次来雍州,想着只要不去太京应该无事,结果就这么在深山里遇到了,心中惊骇非同小可,这才举止失常。   他怕极了孟戚,见搬出吴王没用,已经隐隐绝望。   孟戚一松手,桑道长摔在地上,呛咳了好久才缓过气。   他目光转动,愈发相信这里就是隐龙穴,断了就能终结齐朝江山。   桑道长心里清楚,青乌老祖的本事应该是高过自己的。   他师门典籍只说过断龙脉,而对方居然能把龙脉截取后转为他人所用,给天授王造势,那更厉害的孟国师?   彭祖也是地仙,活了八百岁还是死了。   所以孟国师真正看得上眼、想要的——   桑道长眼睛一亮,连忙叫道:“国师,饶我一命,我会帮你得到龙脉!”   作者有话要说:   桑道长:真相已经被我看穿了,孟戚想要霸占龙脉!   墨鲤:……   孟戚:……   孟戚:要不要为你鼓鼓掌。冷漠.jpg   作者:人家炮灰说得也不算错嘛 第71章 意有尽   孟戚神情古怪。   有那么一瞬间, 他想要拧断这个方士的脖子。   这些不懂却总要瞎折腾的方士们, 自认为掌握了天命运道的规律,把龙脉当做山中灵药一般,想挖就挖,说砍就砍。现在居然大言不惭地说,可以助人得到龙脉!   好一个得到龙脉!   孟戚怒极反笑, 他之前就从墨鲤那里猜出了真相, 所谓的山灵, 应该就是方士口中的龙脉。山灵确实存在, 可是跟气运一点关系都没有, 却硬是被捆上了某家天下某朝江山的战车,俨然一副同生共死的模样,真真荒谬至极!   对山灵来说,这岂不是无事家中坐, 祸从天上来?   想要改朝换代,去起兵造反啊!为何要跟一座山过不去?   孟戚满心杀意, 不仅想要干掉眼前这个试图用龙脉来讨好自己的桑道长, 还想屠尽太极观。   这杀意几乎凝成了实质,刺得人皮肤生痛。   桑道长首当其冲,他感觉像是被人扔进了冰窟里,想要挣扎却是全身僵硬无法动弹, 想求饶然而脑中一片空白, 只能滑稽地开合着嘴,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孟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就像在看一个死物。   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却很怪异,肌肉时不时的抽搐,显出一种扭曲的笑意。   他的右手捏成了拳,微微颤抖,这是残留的理智,他正极力地压着疯狂的念头,脚边泥土下陷,半个靴面都没入了土中。   “……你要怎么帮我?”   孟戚的声音很轻,语调略快,像是在跟人聊天说笑一般。可是只要看到孟戚表情与眼神的人,都不会有这种的错觉。   桑道长骇得面无人色,他终于明白长风道人为什么会被吓死。   这样可怖的杀意,让人恍惚间觉得面前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发狂的凶兽,是横贯苍穹的紫雷霹雳,是顷刻间可以摧毁一切的滔天巨浪。   人力根本不足以抗衡,甚至没有逃脱的可能。   桑道长后悔不已。   不是所有方士都承认世上有隐龙穴,这里面有方士诸多流派的区别跟纠纷,桑道长恰好就是相信隐龙穴存在的人,他自然要力证这点。   现在孟国师在这里,桑道长更是对隐龙穴之说深信不疑了,可是人要是没了命,其他东西还有什么意义?   “我……”桑道长声音嘶哑,他努力了好几次才发出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我能寻龙定脉,还能做借运转厄法术……擅长紫微术数,略通岐黄……”   听到岐黄二字,孟戚愣了愣。   随后他意识到了什么,后背微微一僵。   有人在看着他。   ——隔着烟雾,站在不远处沉默地注视着他。   孟戚愣神的时候,桑道长爬起来没命地往前跑,哪怕前面是断崖。   瞎了一只眼的老猎户正跟着众人救火,看到他冲过来,抡起铁叉就要拼命,结果这道士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脚下不停,直接跳下了断崖。   “……”   这山崖还挺高,可是掉下去不一定没命,因为树木生得旺盛,如果运气好接连撞上树丫,没准也就断个胳膊腿儿的。   可是运气这玩意很难说,直接跳崖跟自杀有什么两样?   “没看出来,这牛鼻子还是条汉子,宁愿死也不肯做俘虏。”   “嗤,得了吧,我看他是吓破了胆。”   石磨山寨的人没有练过内功,孟戚与桑道长之间的话他们半个字都没听着,自然是乱猜了。   “这断崖下面是个封闭的山谷,根本没有路出去,别管了,我们先救火。”   想要上来,只有爬树,然后顺着茂密的树冠趴上崖边。   然而现在崖底的树也烧了起来,隐约能听见之前坠崖的人惨叫。   火光里,这声音分外渗人。   孟戚感到身后那人慢慢走了过来,熟悉的清冽气息也笼罩了过来,他无声地喘了两口气,绷紧的身体随之放松。   “大夫为何不阻止我?”   “你今天早晨才喝了药。”墨鲤声音平缓,其实他一察觉到不对,立刻就回来了。   可是他也没有去拽、去叫醒孟戚,只是站在后面。   孟戚的身体晃了一晃,索性往后靠在墨鲤身上。   墨鲤犹豫了一下,没有推开,孟戚趁机转身反手将人抱住了,头埋在墨鲤的颈侧。   呼吸触及那片皮肤,孟戚看到近在咫尺的耳尖颤了颤,迅速地红了起来。   孟戚心里的焦躁与怒意就这样奇迹地消失了。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得寸进尺,就是抱着人不放,这种得到好处就不撒手的架势,让墨鲤莫名地想起了那只沙鼠。   不知道给那只沙鼠一小块硬饼,会不会也是这幅模样。   随后墨鲤脸色一沉,因为按照这个想法,自己岂不是那块饼?   ——等回去之后,药丸也不做了,还是熬药汤罢。   药丸不苦,药汤才苦。   孟戚看到大夫耳尖上的红晕退去,便知道再抱下去要惹来墨鲤不快,他慢慢地松开手,开始回忆方士在太京折腾过的事。   越想,他眸中厉色越深。   孟戚隐约明白自己为什么乐于做国师,而且一做就是很多年。   楚朝孟国师平日里其实是没有什么正事做的,所谓祭祀,一应事宜都有礼部、太常寺、钦天监负责,国师就是个样子货,袖手不管到了日子站在祭天台上念念有词就行了。   所以孟戚除了跟旧友一起,为盛世之治出谋划策,就是想方设法把那些方士打得再也不敢进京。   这个“打”不是直接动手揍,而是让这些装着仙风道骨的家伙丢尽颜面,灰溜溜地走人。   什么空白的纸上忽然出现字迹,清水变成血水,符纸突然燃烧——最初孟戚揭穿这些手法还有点费劲,要想办法打探这些把戏的原理,后来他就索然无趣了。   方士的说辞不一,可是把戏却总是换汤不换药。   别说孟国师,楚元帝都看得腻味了。   到后来,方士若是没有一手出奇制胜的招数,根本不敢在太京的权贵圈露脸。   当然总有一些愚夫愚妇相信这些,也有脑子灵活的方士,不是玩把戏,而是靠三寸不烂之舌骗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要不招摇撞骗到楚元帝面前,孟戚也是不怎么管的。   但是只要这些人行骗失败,被愤怒的百姓绑到府衙,都是从重判罚。   至于那些仗着武功高闹事甚至杀人的,孟戚会让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想跟这些方士“斗智斗勇”的事迹,孟戚唇角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   “大夫,我原本的武功没有这么高,倒是那些方士让我知道了内力的修炼法门。”   “嗯?”   墨鲤很快反应过来,孟戚可能不像自己那样有位师父。   秦逯是曾经的天下第一高手,墨鲤受他教导,几乎没有走过弯路,孟戚就不一样了。即使他在世间“活过”的年头比墨鲤要久,想要“学”武功,还得费上好一番心力。   “……最早就是会一些拳脚功夫,跟石磨山寨的人差不多。”   孟戚想了想,继续道,“说是最早,其实我不记得第一次变成人形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是一只沙鼠,作为人总要有自保之力,我就偷学了一些。”   墨鲤只觉得胸口有些闷,他之前从未想过孟戚有过这样的经历。   陈朝治下,可谓民不聊生。   龙脉又怎么样?原形没有自保之力,化为人形时没有常识、不识字,身上连衣服都没有。孟戚虽然只说了偷学粗浅武功的事,但必定有更多的难处。   举目无亲,身无分文。   行为举止怪异还会被人当成妖怪。   “后来就练得像模像样了,大概可以打翻五六个人。”孟戚回忆着往事,似乎想到了什么,便笑道,“我有一个朋友,就是这样不打不相识的,叫他邓书生罢。一介书生偏偏有个暴脾气,一言不合就想动手,不过人却有真本事……后来投了军,学的自然就是马上功夫了,我双锏使得不错,这兵器是我在战场上捡来的,又跟着前锋营学了怎样用铁爪勾住高处攀爬的轻巧功夫,学了射箭,不能说是万人敌,只是后来受伤越来越少。”   孟戚回忆了一阵,发现墨鲤始终没有说话,这才注意到大夫的表情。   “……我们去救火?”   孟戚忽然觉得有些心虚,自己站在这里不动,还把墨鲤也拖住了。   墨鲤回过神,带着人往溪流那边走去。   这片树林里就有溪流,救火不算费事,只是一时之间大家手里没有装水的容器,这才耽误得火势变大。   好在石磨山寨的人常在这处演练埋伏,所以还是有一处隐秘的休息地,那儿除了布置陷阱的绳索网兜之外,还有几个木桶。   火势主要集中在山崖附近,别的地方已经被救得差不多了。   大当家看着烈焰翻卷的崖底,一挥手:“泼水!”   这边是天然的埋伏地,不能就这么毁了,没了这波找麻烦的,谁知道下次是群什么人。   燕岑还记着桑道长看到孟戚叫的那一嗓子,火灭了之后,大当家带着人牵着绳索下崖查看的时候,他使了个眼色。   燕岑倒不是怀疑孟戚有恶意,他是对桑道长等人的来历耿耿于怀。   大当家并没有因为山寨逃过一劫而欣喜,他沉思着说:“先问问他们在山下有没有人,又有多少人知道他们进了石磨山,每个都问,问完再杀。”   桑道长果然没有死,只是被树枝刮得面目全非,人也被烟雾被呛晕了。   大当家把人拎起来逼问,桑道长嘴里颠三倒四,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跟疯了似的,倒是庆大成的手下说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原来庆大成早就投效了吴王,劫来的财物有一半都孝敬了上去,还在私下里混了一个振威将军的官印,说是个四品,可是拿不到俸禄,也没有人知道。   吴王麾下有好些这样的江湖人。   一方面敛财,一方面可以做见不得光的事,他们一年也见不着吴王一次面,接到的都是密令,甚至不知道是吴王的意思,还是吴王谋臣的。   然而庆大成在洞庭帮待不下去,绿林道上也不能混一辈子,就一心一意想着要安然养老,被官府招安就是个不错的出路,当然还得立下一些功劳才行。   这次到雍州,倒不是直接领吴王密令。   命令里只让他们配合桑道长,为吴王效力。   桑道长带着他们在江南转悠了一圈,然后北上雍州,说这里有隐龙穴。   至于吴王知不知道这件事,庆大成的手下自然无处知晓。   大当家连问几人,都是这般说辞,他眉头越皱越紧。   他干脆杀了半疯的桑道长,重新上得山崖,跟燕岑商议道:“让兄弟们都做好准备,太平日子怕是到头了。”   南边的吴王想要隐龙穴,西边的天授王可能要攻打雍州。   想在这乱世里求安身之地,真是难如登天。   大当家有心要带着所有人另外找个地方,可是一时之间,又能到哪儿落脚?雍州连着三年大旱,这方圆三百里,想找个有水的地方都不容易,更别说其他了。   愁归愁,他倒也没忘了墨鲤。   “大夫呢?”   “在那边,刚才钱小郎背着破锅诱敌的时候,被那领头的用暗器砸了一下,没有直接伤着,却摔在地上磕了腮帮子,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这小子。”大当家赶紧过去看情况。   结果发现伤得不止是钱小郎,还有几个躲避不及被那群江湖人伤了的。   最严重的一个人胳膊折了,鼻青脸肿的,墨鲤正在给人正骨。   孟戚早就习惯了给墨鲤打下手,不管怎么说,这些人比秋陵县地动之后的灾民伤势轻多了。   “这……我不知道如何感谢大夫了。”石磨大当家有些伤脑筋了,受人恩惠,总不能厚颜收下,可是山寨实在穷得拿不出东西。   “不用,本来就是正好遇上,大当家危急之时也没有瞻前顾后,怕把山寨的路径暴露在我二人面前,实是你们救了自己。”   墨鲤想到了宁长渊,便道,“说到报答,如我这般恰逢其会,救了旁人也行。”   大当家毫不犹豫地应下了,只是救人,又不是管救了的人吃喝跟后半生,确实不是大事。   墨鲤又问桑道长的事,大当家简略地说了,不过没有提天授王的事。   “近日江湖道上有条传闻,说是青乌老祖确定陈厉帝的陵墓被盗,大多数人都奔着帝陵去了,方士应该也不例外。”   听了墨鲤的话,大当家顿时松了口气。   这时有人过来回告,说是在石沟里发现了货郎的尸体,胸口中了一刀。   燕岑虽然恼这货郎多嘴多舌惹了这场祸事,但都是寨里认识的人,如今人都死了,还是请兄弟们挖个墓穴,把人好好的葬了。   “大哥,你下山找找那几个赤魍山的人。”燕岑不放心地说。   墨鲤总觉得赤魍山这个名字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可他一时又想不起来。   平州境内有许多山,很多山根本就是个山包,地图上也不标注,除了当地人根本没人知道名字。   就这么闹哄哄地过了一夜。   大当家也不休息,再次下山去了。   燕岑被墨鲤盯着喝了一碗药,这位见多识广的二当家被生生地盯出了一头冷汗,手不由自主地摸上了碗,早喝早解脱。   事后一想,这位大夫逼着病患喝药的方法也很奇怪,不发怒也不指责,就这么看着你,能看得人心里发慌,坐立不安。   也不知道跟着大夫的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怎么能扛得住天天被大夫盯的。   山寨不大,燕岑自然知道他们回来之后,墨鲤熬了一罐药汤。   那药可比二当家手里这碗苦多了,风一吹,苦味能飘出半里地,路过那间石屋的人都忍不住加快步伐。   结果那人说喝就喝,完全不当回事,果真是条汉子。   这事墨鲤也很纳闷,苦成这样的药,寻常人可能进口就要吐了,孟戚却像喝碗茶汤似的一饮而尽,他差点怀疑孟戚的味觉有问题。   “大夫给的药,我能不喝吗?”孟戚挑眉道。   墨鲤面无表情地说:“那我给你拿块硬饼,泡了药汤再吃?”   孟戚吓得坐了起来,从容不迫的姿态尽失。   “逗你的,放别的东西破坏药性。”墨鲤看完了热闹,慢吞吞地说。   孟戚哭笑不得,想他一生无所畏惧,为何会在大夫这里栽跟头?   说实话,那药真是太苦了,跟之前喝的几次完全不同。   孟戚试探着打听,墨鲤说是换了个方子,石磨山寨的药草比较多,实际上之前做出的药丸,用的也是这个药方。   石磨山寨的人忙着收拾外面的林子,埋掉尸首,就这么过了两日。墨鲤再次给燕岑号脉,发现他的病情已经有所缓和,就又开了两个清热解毒的方子。   吃药汤见效慢,如果不是有内力能看经脉脏腑,墨鲤少不得要在石磨山寨盘桓十天半月才能确定燕岑的病情。   墨鲤记挂着厉帝陵的事,给山寨里其他受伤的人看了病,就要告辞了。   孟戚这两日给大当家出了几个主意,让他们把外面的埋伏跟陷阱重新换了一遍,又研究了伏击路线,大当家跟燕岑都听得津津有味。   现在一听说两人要走,倒是有几分不舍。   可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本来就是萍水相逢,又各自有事牵挂,哪能长久相聚?燕岑包上了一些药草跟干粮,墨鲤这次没有推拒,确认里面没有虎鞭,就收下了。   这日下了一阵雨,墨鲤二人启程的时候,天已经晴了。   山寨里的人都过来相送,已经走得远了,还能远远看到他们的身影。   “那燕岑倒是个学兵法的好料子。”孟戚在墨鲤身后嘀咕。   墨大夫转头看他:“怎么,想收徒?”   孟戚闻言摆了摆手,下意识地说:“我能教什么?我又不是什么用兵如神的……”   话说到一半,他就停住了,神情恍惚。   用兵如神的人自然有,满腹韬略的人孟戚也很熟悉。   然而人都不在了,如何比较?   墨鲤知道孟戚又想到从前了,他也不打断孟戚的回忆,而是放慢速度走在孟戚身前不远处。   看着这人稳稳当当地走在自己走过的地方,墨大夫忽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属于国师孟戚的那段岁月已经逝去了,无论是人还是事,都不复存在。   孟戚这一生走过很多地方,可是他的身后什么都没有,也没能留住任何东西,只有墨鲤此刻还在他的身前了。   不会消失,不会离去。   因为墨鲤与旁人是不一样的。   墨鲤心里莫名地沉甸甸的,他感觉自己走的不是一个人的路。   天边乌云将散,湿滑的山道上也有了从树冠间隙里照入的光。   孟戚回过神,眯起眼睛看了一阵,然后就发现大夫正边走边数钱。   “……咱们的银子,应该还能支撑一阵?”   “说不好。”墨鲤很操心了,他甚至算到了太京住客栈的花费。   两人的开支,总是比一个人要高,方方面面都要顾及到,因为孟戚一看就是个随心所欲不爱费神的人。   墨鲤瞥了孟戚一眼,继续算钱。   孟戚:“……”   总觉得大夫看他的眼神变了,他没能琢磨出来。   “缺钱确实是一件麻烦事,这里又没有刘钱袋。”孟戚很是感慨。   刘澹是荡寇将军,奉命在平州讨伐贼寇,不可能到雍州来晃悠。   “你怎么就只记得他了?”   墨鲤心想,薅羊毛也不能只捡着一只羊动手吧。   “这嘛,可能是缘分吧!”孟戚默默咽下了好欺负这个词。   作者有话要说:   孟戚:其实我跟大夫也很有缘分。   墨鲤:……我知道你觉得我好欺负。   墨大夫默默熬药,苦味儿飘得更远了。 第72章 思无涯   缘分没到, 钱袋自然不会送上门。   不但要继续受穷, 还得每天喝一碗苦得舌头发涩的药汁。   孟戚每天清晨都是被苦味儿从睡梦里唤醒的。   他眼睛还没有睁开,眉头就皱了起来,嘴角不由自主地微抿,转过脑袋试图避开这股气味。然而左边有,右边有, 药汁的苦味无孔不入。   如果是躺着入睡, 孟戚可能会把被子蒙到脑袋上。   然而身在荒郊野外, 别说被子了, 连床都没有。   只能找根树干靠着, 偶尔有破败的房屋挡个风,然后摆出修炼内功的端坐姿势,一夜到天明。   只要不挑剔,休息的地方并不难找。   难找的是水源, 而且水还得干净。   有些河道里还有水,看着还算清澈, 用碗舀起来却发现水质浑浊, 许多江湖人不在意,煮沸了照样喝,墨鲤要熬药,自然不想用这样的水。   泉水最好, 可惜这里没有, 只能退而求其次,找井提水。   幸好能辨别灵气, 寻找水源比旁人要轻松很多。   天色微明,墨鲤坐在火堆边,目光不在熬药的瓦罐上,而是看着不远处的孟戚。   看着对方拧起眉峰,神情逐渐变得不自在,一副饱受极苦的模样,墨大夫脸上多了些许笑意,故意送出一股内力,让药罐里飘出的味儿对着孟戚吹。   热雾一阵接着一阵,孟戚的头发都被熏出了苦药味。   他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睁开了眼。   墨鲤转过头,若无其事地添柴。   “大夫,早。”   孟戚伸展手臂,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然后就被吸进嘴里的药味儿雾气苦得眼睛一眯。他伸手拎起身上的衣服,低头闻了闻,也是一股药味。   昨夜隐约做了个梦,似是金戈铁马,又有刀光剑影。   纷乱驳杂,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梦里来了去,去了来。   诸多往事浮浮沉沉,便觉得这场梦令人心神俱疲,挣扎着摆脱不了,最后在梦里走着走着,忽然凭空多了一股极涩的苦味,把那些酸楚悲伤一气儿冲到了九霄云外。   灰霾的梦境被搅得空空荡荡,于是孟戚醒了。   “……”   完全不记得梦到了什么。   包括梦里出现的人,还有他们说的话。   连梦里那种心灰意冷的疲倦之感,都像被阳光照过的雪,融得只剩最底层的冰渣。   这算是大夫医术高明么?   熬个药把梦魇也治了?   孟戚心情复杂地想着,他快步出了这间破屋子,用冷水洗了脸,又漱口。   身上的药味却没办法消除,孟戚只愁了一会儿,就随它了。   等到他回来的时候,墨鲤正把硬饼放在火堆上烤,头也不抬地说:“从石磨山带出的硬饼只剩下两块了。”   “距离最近的村镇还有多远?”   “大概中午前后能到。”墨鲤刚看过地图。   孟戚看着放到自己面前的药罐,想叹气但是忍住了,一本正经地说:“大夫,昨夜我梦见自己掉进了一片深湖,四周没有光……”   墨鲤动作一顿,看着孟戚想,难道这人恢复了作为太京龙脉的记忆?想起了歧懋山的灵泉潭?   就在墨鲤以为孟戚下一句话要说“湖里隐约有东西,好像是条鱼”的时候,孟戚捧起药罐,痛心疾首地说:“直到醒了我才发现,其实是掉进了药罐里,因为那湖水的味道实在太熟悉了。”   “……”   墨大夫面无表情地想,应该是沙鼠掉进去了吧!   孟戚认真地问:“大夫,这药还要喝多久?”   墨鲤不说话,他伸手给孟戚号脉,感受着内息的运行不像从前那样有隐约的窒碍了,严肃的神情一松,点头道:“嗯,今天再喝一剂,明天给你换方子。”   这真是破天荒的好消息,孟戚觉得自己再喝下去,就分辨不出正常的味道了,吃饼是苦味,喝水是苦味,怕是连大夫都要变成苦味的了。   孟戚想归想,脸上却没有丝毫高兴的模样,相当沉得住气。   他一仰头,就把药喝完了。   墨大夫在孟国师这里见识了什么叫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换了其他大夫,可能就被孟戚蒙混过去,以为他一点都不怕苦,然后肃然起敬。   ——或许一个出色的将帅,就是得有这样的能耐。   苦药汁算什么,要是摆个空城计疑兵策,面子上端不住岂不是被敌人看出破绽?   墨鲤觉察出了孟戚的意图,就是爱面子要形象。   好比那只沙鼠,明明圆滚滚胖乎乎,还非要在自己面前做出一副从容的姿态,自以为站得笔直,其实坐着跟站着有什么分别?   墨鲤心里好笑,却什么都没说。   他掰开硬饼,分了孟戚一半。   因为受到孟戚的影响,墨鲤也刻意保持了自己的仪态。   于是尽管身在破败漏风的茅草屋里,四面只有枯树老鸦,一派荒僻凄凉,手里是粗燥的麦饼,但看起来却像是在琼楼玉宇之中饮酒赏景,怡然自得。   墨鲤吃到一半,隐约听到有马蹄声。   他看了看远处扬起的尘土,确定不会飘到这里来,就没有再理会了。   马队里挂着一面红幡,经过废弃的村落时,他们没有放慢速度,就这样卷着尘土过去了。   “刚才那边好像有人?”马队首领问。   “回帮主,确实看到了火堆。”   马队首领知道手下没有看清,他想说什么,顿了一会又摇摇头。   虽然那两人看着十分怪异,但是厉帝陵宝藏一出,自认有些实力的江湖人都在往太京赶,没准就是某帮某派多年不出的老怪物呢。   路途尚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队人马很快就消失了。   孟戚看着他们的背影,随口问道:“大夫不妨猜一猜,这些人是什么身份。”   墨鲤思考了一阵,他觉得这些人不像官兵,但跟金凤山庄那些摆排场的人又有很大不同,队列井然有序,奔跑中都没有丝毫错乱。   “镖局?”墨鲤猜了一个答案。   “差不多。”孟戚笑了笑,示意道,“我猜他们就是宁长渊说的那个红衣帮。”   雍州数得上的江湖势力只有三个,红衣帮是其中之一,据说帮主武功很高,帮派以走镖为生,平日里不喜招惹是非。   正说着,孟戚看到远处行来一群人。   他们就没有红衣帮的气势了,不仅没有马匹,还三三两两的,各自结伴。   可能是赶了一夜的路,人人都是疲倦不堪的样子,看到这边有村落,连忙加快步伐,都想要找地方休息。   结果唯一有房顶的屋子已经被人占了。   这就罢了,先到的那两个人怎么看怎么古怪。   穿得普普通通,摆出来的架势却像武林名宿对弈论剑。   江湖人不拘小节,他们坐的时候是不会那么讲究姿态的,即使有金凤公子这样自诩身份的,也会带着许多仆役跟属下,把破屋布置得奢华舒适。   只有到了一定身份,年纪也大了,才会注意外在的气度。   毕竟武林前辈,要讲究德高望重。   “……这两人是谁?”   “不,不认识。”   “好像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众人远远地停下了,交头接耳。   谁都不敢上前,都想等着别人出头。   遗憾的是,他们之中没有傻子——武林前辈什么的,说起来好听,可那得是正道人士,然而人脸上没有写字,看外表谁知道是正道的前辈,还是邪派的高手?   “我觉得是天山派的长老。”   “不对,天山派向来不管江湖事,可能是青城派的人,不是听说青城派有位后起之秀,莫名其妙地折在了平州吗?事情好像跟圣莲坛有关!”   “没准是哪家隐世的高手,西南那边不太平,圣莲坛的人愈发嚣张,不管是正道还是邪派,都对他们很有意见……”   这群人把天南地北的帮派都猜了个遍,结论没有出来,倒是让墨鲤与孟戚听了许多江湖八卦。   有些是陌生的,有些却很熟悉。   比如这条——   “前几日我遇到了人,据说金凤山庄的人栽了个跟头,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所有人都被放倒了。厉帝陵果然有宝藏,连这些隐世高手都露面了,也不知道你我能不能分到一杯羹。”   墨鲤吃完了最后一块饼,发现那些人始终蹲在村口没有动静,不免有些纳闷。   他们看归看,墨鲤也不是很在意,起身去清洗药罐。   “动了,那个人动了!”   “……”   墨鲤茫然低头,回头看了那边一眼,   众人慌忙后退,半晌发现没有动静,又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一段路。   因为彼此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他们看不到孟戚与墨鲤的长相,也不知道墨鲤手里拿着的是药罐。   “他们这是做什么?”   “可能希望我们打起来。”孟戚似笑非笑,他抬手示意道,“比如来点儿剑气、刀气,茅草屋瞬间分崩离析,只有我们所坐的位置安然无恙。地面出现一道道的裂缝,火堆四散,却碰不到我们衣袍分毫。即使他们站在那么远的地方,也能感觉到劲风扑面。”   墨鲤:“……”   江湖人都活得跟话本一样吗?   路上遇到两个高手,马上就能看到一场轰动武林的比斗?   “他们从哪里看出我们是敌人?”墨鲤满心疑惑。   “不合,可以打架。旧交之间,也能比试。”孟戚想了想,解释道,“基本上有了他人目睹,龙争虎斗才有意义,若不依靠这些,武林中的名声要怎么广为流传?每次恰逢其会,江湖人都愿意看个热闹,高手也都愿意比试一番。”   混江湖也不容易。   “再说,高手过招多的是许久不动,一直对峙的。”   所以才会喊动了动了?   墨鲤看着那些莫名兴奋,久久徘徊不去的江湖人,心里一阵无言。   “那我们现在说话,应该不会被当做敌人了吧?”   “并不,可能以为我们在互相嘲讽。”孟戚忍着笑说,“例如米粒之珠也放光华,粗浅之招罢了,今日叫你一见吾剑真意。”   说完他把火堆灭了,帮着墨鲤收拾东西。   那边果然又嚷起来。   “那个人也动了!哎,可是什么动静都没有啊……这是什么武功?”   “谁说没有动静,火不是灭了吗?”   墨鲤不由得加快了动作,把东西塞在一起,行囊一提,施展轻功抢先跑了。   这江湖人不做也罢。   作者有话要说:   想在喜欢的人面前保持仪态有错吗?   想在喜欢自己的人面前保持风度有错吗?   江湖人:快看,动了动了!!   ————   孟戚:可能等着看龙争虎斗   墨鲤:……鱼争鼠斗有什么好看的? 第73章 胡为乎不灵哉   越接近太京, 路上遇到的江湖人就越多。   有了前一次的遭遇, 墨鲤在一处市集上买了厚布披风跟斗笠,也给孟戚买了,并且要求孟戚泯然于众,免得引起别人注意。   这江湖上的高手,竟跟市井卖艺的一样, 还要被人指指点点, 墨鲤真是长了见识, 并且对江湖事的好奇心一落千丈。   孟戚倒不在意被谁看, 因为武功特性, 他一旦收敛气息,也不讲究举止的时候,很少有人能注意到他。现在有了斗笠,连唯一惹眼的相貌也挡住了。   倒是因为墨鲤这幅打扮, 让孟戚看不到他的耳朵,心里十分遗憾。   已是正月底, 官道上有役夫正在运粮。   这是别的地方运来的赈灾粮, 拖了好几月,官府层层盘扣。   等到送来雍州,根本不必往干旱最严重的地方去,由县衙收了就成, 因为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死去的尚且不说,还活着的百姓都逃走了。   墨鲤是一路走过来的, 现在看着这些粮车,忍不住叹口气。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民如草芥,任谁都看不出十几年前,这天下还是盛世之景。   墨鲤二人轻功在身,脚程快,这天他们抵达小兴镇的时候,还看见了红衣帮的人。   他们牵了马,把镇上仅有的一家客栈占了,来得迟的江湖人都很不满,但是也不敢招惹声名赫赫的红衣帮,悻悻地走了。   镇上的店铺不多,好在有药铺。   墨鲤把需要的东西买齐全之后,钱袋里就只剩下一小块碎银了。   这点钱可以供一家三口生活整月,可是要去太京的话,完全不够,小镇的客栈上好的房间也不过三十枚铜板,而在太京,没有一钱银子怕是住不到像样的客栈。   墨鲤的谋生之技只有治病。   原本他一人云游天下,到了地方给人治病,换些吃食就够了,现在多了一个长期病患跟随左右。   墨鲤买了一块粗布做成幡子,随意地拿在手里,又学着那些游方郎中,在幡子上系了个铃,不用吆喝,旁人看到幡子上画的药葫芦就知道是做什么的了。   孟戚原本要帮墨鲤拿幡子,墨大夫不给。   孟戚想要在心上人面前维持风度仪态,被驳回了。   想帮墨大夫拿行囊,被拒绝了。   现在依旧败退而归,连看耳尖的爱好都被剥夺,心里很不是滋味。   “哪有让病患动手的道理。”墨鲤说。   孟戚脱口而出:“我不是病患,我是……”   “你是什么?”墨鲤狐疑地看着他。   “……我跟大夫是什么关系,大夫还能不知道?咱们这么走着,还是有些引人注目,我像是在跟踪游方郎中似的。”孟戚索性厚着脸皮道。   墨鲤若有所思。   孟戚以为墨鲤想明白了什么,正觉得高兴,就听到大夫说:“你说得很有道理,我没想到,还多亏了你提醒。”   翌日,游方郎中墨大夫照常上路,孤身一人。   怀里多了一个竹筒杯,杯里有一只沙鼠。   沙鼠:“……”   很郁闷。   可是大夫说得有道理,现在衣服都没有换洗的,虽然他们武功高深,但是路上风沙大。两个人的开销也大,变成沙鼠就不一样了。   孟戚还没有办法提出反对意见,而且只能是他变。   ……沙鼠能揣在怀里,鱼怎么办?   谁赶路的时候带着一条活鱼,要扛着水缸吗?   孟戚郁闷地想,都是山灵,怎么原形差这么多?   沙鼠的毛又长了一些。   虽然没吃什么好东西,但是每天睡觉喝药吃饼对沙鼠还是有影响的。   除了毛长蓬松,看起来更胖之外,就是一身的苦药味。   这是一只满身药汁味的沙鼠,墨鲤挨近闻了闻,确认这是沙鼠身上散发出来的,他很是奇怪,明明孟戚身上没有这么浓的味道。   沙鼠在墨大夫靠近的时候,全身僵硬。   眼里全是那张放大的面孔,挺直的鼻梁,饱满的唇……   常人脸上总会有些痣,或者斑印之类的瑕疵,墨鲤是没有的。   其实孟戚也没有,因为他们不是“人”,所谓的人形是人的形态,没有这么细的讲究。毕竟化形的时候只会想到自己是“人”就方便了,不会想太多。   头发能够变白,脸上可以多出皱纹,少年身形可以,老迈的模样也行。   然而即使老了,孟国师脸上也没有生出苍老的褐斑。   这事孟戚记得很清楚,当年旧交还拿他打趣,怀疑他练了传说中的童子功,即使老去看起来也比他们年轻,明明不是道士,竟也是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真是做了国师就像国师。   楚元帝派人打探过孟戚的起居,确定他没有吃什么丹药。   孟戚有些不悦,但是生老病死原本就让人在意,李元泽毕竟也老了。   此时再想起,孟戚隐隐有些后悔。   只因楚元帝平日里表现得太平常,没有求仙炼丹的模样,臣子也没有挟功自傲的架势。楚朝君臣相得,曾是一段佳话,为君者仁德,为臣者知进退。   倒不是十多位开国功臣心性始终如一,都没有起别的心思,而是大势所趋。   主上英明,做臣子的就算有野心,也需掂量着可行性。   即使到了如今,孟戚都不敢确定,当初换了一人坐帝位,会不会是这般结局。   说不定还不如李元泽,至少李元泽前面几十年还是颇让人称道的,面子工夫做得足,谁都挑不出错。或许是临死之前,这位帝王才变了,又或者他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人心难料,谁能知道呢?   沙鼠想着想着,打了个哈欠。   不用走路,又靠在大夫怀里,无所事事,可不是只能睡觉?   墨鲤觉得这次沙鼠特别安分,既不乱动,也没有东张西望。他放心不下,走了一段路后,把竹筒杯拿出来看了一眼,结果只看到一团白绒球。   ——脑袋埋得都找不到了。   这么睡怕是要被自己的毛闷死。   墨鲤连忙把沙鼠从竹筒里取出来,还挺费劲。   沙鼠没醒,脑袋下意识地贴上墨鲤的手掌,身体自然舒展。   墨大夫心情复杂地把竹筒收了起来,任由胖鼠继续睡在他怀里。   如果孟戚的原形是稍微大些的动物,墨鲤都不必这样小心,现在莫名其妙地照顾起了一只沙鼠,还照顾得特别顺手。墨鲤觉得这都是习惯使然,他在歧懋山养参养狐狸养蟒蛇,沙鼠比它们都小,而且省事。   白参还要浇水除草,有时还得抓虫。   胖鼠有水会自己喝,有饼自己啃,就是做梦的时候爪子不太安分。   游方郎中的生意不太好。   墨鲤在小兴镇没有遇到找他治病的百姓,一路走来,也没有叫住他的人。   倒是路上的江湖人越来越多,他们随身带着兵器,兴致勃勃地说着彼此的见闻。有江湖轶事,也有途中遇到什么了不得的人。   墨鲤甚至听到了自己跟孟戚的事。   他们被形容为不知名的隐世高手,轻功登峰造极,像幽魂一般,旁人眼睛眨了眨,这人就不见了。这等轻功,如果想要别人的性命,岂不是脑袋被摘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般说得绘声绘色,还加入了许多想象。   什么装扮异于常人,性情古怪,就像山野传闻里鬼怪一般,竟在荒郊野地里摆出一副文士雅客的做派。   待人看见,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端得是神秘莫测。   墨鲤:“……”   作为大夫没有出名,路上跟孟戚吃个饼,然后跑路竟然有了这么高的名望,许多人都对这两位神秘高手兴致勃勃。   路边茶摊有人说,野店水井边也有人提。   还有人听了,大笑道:“这是沽名钓誉之辈,故弄玄虚引人注意,压根就不是什么前辈高人,充其量是轻功高明的小贼。”   说这番话的人,墨鲤恰好认识。   正是那位金凤公子,他手里拿着扇子,前呼后拥的,即使在茶摊上歇脚,也有手下抹桌子铺软垫放香炉,拿出自带的茶叶,煮了后用官窑白盏盛了茶水送上。   出门还能讲究成这样,整个江湖也没有几个人。   金凤山庄不仅有钱,势力还大,原本在野店歇脚的众人都招惹不起,纷纷起身离开。   墨鲤压了压头顶的斗笠,他无意暴露身份,毕竟金凤公子半路遇到神秘高手的事,也是流传甚广。   墨鲤低着头,稍微弓起背,不再挺得笔直。   他以为自己很低调了,可是现在还没有出正月,路上见不到商队,连旅者也少。偶尔有两三个走亲戚的百姓,也是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看到这些拿刀配剑的江湖人,吓得躲得老远。一个游方郎中,怎么有这么大胆子?   金凤公子仔细一看,就琢磨出不对了。   秦老先生教墨鲤那是教得十分成功,君子如玉,风骨天成,多年的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掩盖的,总会泄露几分。   在这点上,墨鲤还不如孟戚。   阅历浅了,许多事都做不到,没法装什么像什么。   金凤公子虽是江湖人,却也是江湖上的世家子弟,在他眼中,墨鲤就像是混入了石子里的珍珠,扎眼得很。   他右眼一瞟,立刻有手下恭敬地凑了过来。   “那郎中有问题,把人带过来。”金凤公子低声道。   于是墨鲤便被金凤山庄的人拦住了。   “我家公子请郎中过去。”   “……”   墨鲤感觉到金凤公子正盯着自己的背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换了衣服,微微弓背,还戴了斗笠,看起来身形与那日不同,再说他们只有一面之缘,金凤公子认不出来也是正常。   “在下只是一介郎中,并非江湖中人,实在不知……”   墨鲤正在推脱,金凤公子已经不耐烦地高声说:“怎么着,游方郎中不就是给人治病的吗?阁下架子颇大,连本公子都请不动你?”   “公子没有病。”   墨鲤十分肯定地说,当日他封穴的时候看过。   金凤公子怒极反笑,冷声道:“我有病没病,你说了算?本公子说有病就是有,来人揭了他的斗笠,给我把脸转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墨鲤:……   活着不好吗?   ——   PS,不灵,取冥顽不灵之解,是不聪明的意思 第74章 于是纵谈得失   墨鲤一时间不知道是自己倒霉, 还是金凤公子在走背运。   眼前这么多人, 金凤公子怎么就盯着自己不放呢?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八字不合?   金凤山庄的人领命上前,抬手便抓。   这人练的是刁钻路子的擒拿招数,再重一分力就能让人关节直接脱臼,而此刻不知是试探还是谨慎,他动手归动手, 却还留了几分余地。   墨鲤随意地将招数封住, 果然这人已经急步后退。   他的身法在墨鲤眼中很慢, 不过对方既然留了余地, 墨鲤当然也会给他留下余地。金凤公子确实咄咄逼人, 可金凤山庄的人不过是听命行事。   而且自从上次在废村祠堂里遇到金凤公子跟渝东八虎起冲突,墨鲤就隐约看出这位金凤公子的脾气了。   喜欢摆架子、脾气臭、爱生是非,但说不上是恶人。   于是墨大夫只是给了他一个教训,就带着沙鼠走了, 至于这一次——   金凤公子见到属下一个照面就败退回来,心中更怒, 折扇一展抢步上前。   扇骨乃是精铁打造, 扇柄有个机关,能让扇骨处伸出寸许长的尖刃。   金凤公子成名武器便是这把折扇,这在武林中属于奇门兵器的一种,既能做短兵使, 也能打穴, 展开与合拢时候用法并不相同。   墨鲤一下就被提起了兴趣。   虽然江湖人很麻烦,但是墨大夫还是很喜欢武功的。   竹山县的武林高手, 满打满算加上墨鲤自己总共才三个半,他缺乏与人交手的经验,见过的武功路数也不多。   墨鲤不是武痴,可是新奇的武功跟兵器,就像是一本没有读过的书。   现在书都送到了眼前,墨鲤怎么能拒绝得了?   “乔装打扮鬼鬼祟祟,说!你是哪一家的人?”金凤公子边打边说,他自诩武功高强,又看到墨鲤只守不攻,他战得痛快至极,便有了对方不如自己的错觉。   路边还没有散去的江湖人都在看热闹,纷纷惊叹。   身影忽东忽西,甚至能同时看到好几个残影。   ——沙鼠被颠醒了。   孟戚迷糊地睁开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沙鼠探出爪子,把衣襟扒开了一条缝,探头往外张望。   呼啸而过的劲风,立刻把胖鼠脑袋上的毛齐刷刷地卷向了右边。   “……”   怎么又是这个金凤公子?沙鼠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高手过招的时候,敌人的一举一动都不能错过,否则就会在大意之下落败。金凤公子混迹江湖多年,除了这些,他还留意着墨鲤可能藏有暗器的地方。   墨鲤的衣襟处忽然冒出一小团毛绒绒的东西,金凤公子下意识地做出了格挡的架势,随后他发现这毛团好像有点眼熟。   墨鲤及时伸手托住了胖鼠,以免它掉下来。   金凤公子眼神发直,随后发现过了这么多招,他不仅没有试探出对方的武功路数,也没能揭下斗笠,而游方郎中此刻护着小生物的动作,与金凤公子记忆里的某个身影重合了。   “是你!”   金凤公子失声叫道。   这时胖鼠伸出了爪子,在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勾住了金凤公子腰上的一块玉佩。   墨鲤护着胖鼠,金凤公子急着后退,两下发力,系着玉佩的绦带直接断了。   金凤公子往后跌了几步,他的属下一拥而上把他扶住了。   眼见着墨鲤指缝间有熟悉的穗子,金凤公子伸手一摸,这才发现腰间玉佩被夺走了,他惊怒交加,偏偏又不能发作,脸色发青。   墨鲤哭笑不得地看着掌心的胖鼠,还有它给自己捞回来的战利品。   这是一块羊脂玉,雕琢成了凤形,玉上天然一块瑕疵恰好做了凤凰眼睛。无论是雕工还是玉佩质地,都属上乘,少说也值几百两银子。   国师真是不出手则已,出必有所获。   胖鼠慢吞吞地把爪子里的穗子扯开,然后钻回了墨鲤怀中。   “……误会!”金凤公子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地说,“都是误会,晚辈误以为是心怀叵测的跟踪者,还请前辈见谅。”   说着,还低头拱手行了一礼。   围观的江湖人顿时哗然,立刻猜测起了墨鲤的身份。   武林中生性傲慢的人很多,金凤公子堪称其中之最。寻常人休想得到他一个正眼,小门小帮的长老他连面子都不会给,也就是遇到武林名宿,他才勉强拱拱手就算打过了招呼。   现在是怎么回事?   金凤公子青白着一张脸在心里暗骂:当然是谢手下留情、不杀之恩了。   他两次冒犯这位前辈,现在还好端端的啥事也没有,如果再不领情也不做出表示,岂不是傻?他还没有活够!   “此玉佩乃是师长所赐,不敢遗失。”   金凤公子硬着头皮说,他眼角余光看到的手下都低着脑袋,没有一个能顶事,不由得恼怒万分,轻轻踢了自己的亲信一脚。   “今日对前辈多有得罪。”   金凤公子的手下顿时醒悟,连忙摸出了一张名帖。   名帖是撒金纸,花里胡哨得很,上面写着金凤山庄的名号。   墨鲤狐疑地接过金凤公子双手奉上的名帖,后者立刻松了口气,毕竟在金凤公子看来肯接就表示没有发怒,算是捡回一条命了。   实际上在墨大夫这里,接名帖是一种礼节。   只要没有深仇大恨,不可能视而不见。   墨鲤展开名帖,入目的不是金凤公子的名姓,而是一张太京瑞丰钱庄的银票,面值一千两。   名帖夹银票,这不是什么稀奇事,据说官场上很常见。   墨鲤莫名地想,这名帖一看就是准备好的,金凤公子打算拿名帖去拜访谁?难不成是准备好的买命钱?不能吧!   正想着,怀里的胖鼠再次探出了脑袋。   一千两的字样,刺痛了胖鼠的眼睛,它忍不住想要揉眼,结果手短没够着。   孟戚很快冷静下来,他又不是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十几万军饷他都经手过,打下陈朝的时候,达官贵人宅邸里堆满黄金的箱子他也没少见。   那可是明晃晃,金闪闪的一箱箱,岂不比这轻飘飘的一张纸有分量?   孟戚觉得问题在于这钱太多了,只能抵达太京之后,去那家钱庄兑,在此之前银票跟一张废纸也没什么区别。   还不如刘将军送上的钱袋呢!   墨鲤左右为难。   金凤公子见他迟迟不说话,心顿时又提了起来,他想难道是嫌弃太少了?   混江湖的人普遍都穷,如今年景不好,大宗派一样入不敷出,别说一千两就是一百两都能砸人。   墨鲤最终将名帖跟玉佩都丢还了金凤公子,抓着游方郎中的幡子,转身就走。   孟戚心里遗憾,却也知道依照墨大夫的性情,多半是不会要这钱的。   金凤公子与刘澹不一样,孟戚打劫刘澹,因为刘将军得了齐朝皇帝赏赐的灵药,而灵药又是锦衣卫从孟戚那里偷来的,可以说刘将军确实欠了孟戚很大一笔账。   一个钱袋完全不够还。   金凤公子递上的银票,是做赔礼道歉用,其实收了也没什么,不过墨鲤被秦老先生教得太好了,所谓无功不受禄,那几句冒犯墨鲤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或者说,根本不足以收下一千两这么多。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墨鲤走得干脆,然而别人不像孟戚这样了解前因后果,在他们看来就是金凤公子递上了名帖,结果这位戴着斗笠的神秘高手不屑地把名帖扔了回去。   “此人是谁?不怕金凤山庄的势力吗?”   嘴里议论着,可看到墨鲤走过来,下意识地让了一条路。   既没人敢拦,也没人敢跟上去。   金凤公子看着手里的玉佩跟名帖,发愣了半天。   “少主?”金凤山庄的人低声唤道。   “这世上有人不爱钱吗?”金凤公子纳闷地问。   “……应该没有?就算有,也是生来不缺钱,根本不知道钱有多重要的。”   金凤山庄的人斟酌着答道,“可能那人不是什么门派的长老,也没有徒弟,不然怎么会不要钱呢?这倒是一件好事,说明我们没有惹上什么麻烦的势力。”   金凤公子哼笑道:“能有什么麻烦的势力?青城派,还是藏风观?所谓的名门正派,哪个手里不是握了一堆田契,连做个买卖都不会,只会盘剥佃户,与那些地主员外有什么分别?现在好了,天灾当头,百姓跑了个干净,他们谁不是焦头烂额,只要送点银子就能成为这些名门正派的座上宾。”   他摸了摸下巴,又吩咐道,“去查查,这人来历必定不凡……算了,我还不想你们送命。本公子直觉这里面有个天大的秘密。”   “少主,我们为厉帝陵宝藏来的,这人应该也是。”   “连钱都看不上,应该不是想要宝藏换钱,而是看中了里面的什么东西。哼哼,这就有意思了。”金凤公子摇头道,“也罢,反正到了太京,我们必定还能遇上!”   墨鲤已经走得远了,鼻尖忽然一阵发痒,差点打了个喷嚏。   他伸手摸了摸沙鼠,确定胖鼠没有掉毛。   “孟兄,累你与我继续受穷了。”   沙鼠舒舒服服窝在墨大夫怀里,心想山灵不吃不喝照样能活着,没钱有什么要紧? 第75章 以赤子之心论之   游方郎中有生意了。   起初墨鲤还不知道为什么, 很快他就发现这是金凤公子带来的麻烦。   金凤公子是江湖上的名人, 他跟一个游方郎中打了一架之后不仅没有占到便宜,还主动道歉退让送上名帖,这消息一下就传了开去,引起了许多人的好奇心。   不是每个江湖人都有分寸,有些根本就是没脑子的傻大胆。   所以他们听了传闻, 又在路上看到一个游方郎中, 脑子一热就把人叫住了。   他们装作要看病, 实则是打量墨鲤, 想旁敲侧击套出一点东西。偏偏套话技巧拙劣, 他们一无所获,还被墨鲤看出了真实目的。   墨大夫暗暗恼怒。   很快他就发现这些江湖人确实个个身体都有问题,不是练武留下的暗伤。就是外伤治得不妥产生的隐患。   墨鲤索性模仿着秦老先生的做派,用苍老的声音说话, 当面指出了这些问题。   因为都不是什么大病,给钱就开方子。   有些病甚至不用方子, 直接针灸就成。   这么三五次下来, 游方郎中的名声大盛。   有人说这位大夫就是跟金凤公子说话的人,另外一些人则坚持不是,说神秘高手不过是扮成郎中,而这位很明显是杏林神医, 药到病除, 这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乔装的吗?   墨鲤完全不在乎传闻变成了什么样,反正他的钱袋已经装满了。   幡子一丢, 重新换了一套衣服,悠哉悠哉继续赶路。   ——固定的形象虽然引人注目,可是想要摆脱也很容易,只要取下斗笠,谁能想到一个赶路的年轻人就是传闻里的“老神医”?   “热汤圆,芝麻馅汤圆!客官,来一碗?”   “栗子,甜甜的炒栗子喽!”   墨鲤脚步一顿,忍不住望向那个小摊。   这是他到雍州以来,最繁华的一座县城,此地距离所谓的齐朝龙兴之地雍州筇县已经不足百里了,城中的百姓衣着齐整,脸色都很不错,不像是忍饥挨饿的模样。   有巡街的衙役,市集上收费的小吏也还规矩,一切看起来井然有序。   那些江湖人进城之后,不是多交城门税,就是想办法把兵器裹了起来,不再挂在身上招摇过市,免得引来衙役的喝问。   墨鲤没有这种烦恼,他找到药铺买了一些草药,出门之后就被卖栗子的招呼声吸引了。   糖炒栗子的价格不低,因为年景不好,糖有点贵。   那些板栗也不是又大又圆,可确实透着一股勾人的香气。   墨鲤毫不犹豫地摸出铜板,买了一小包香喷喷的炒栗子,用油纸包着还有些烫手,走到无人处,伸手把那只睡得天昏地暗的沙鼠捞了出来。   这么香,居然没醒?   孟国师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难养得很,看来用糖炒的栗子远远比不上西域香料熏制的烤羊肉。   墨鲤把沙鼠放到肩上,然后自己剥了一颗吃了。   唔,甜糯适口。   墨大夫没有忍住,又吃了一颗。   然后是第三颗第四颗,就在他快要把一包十五颗炒栗子吃完的时候,墨鲤感到脖颈处有些痒痒的,转头一看,只见圆滚滚的沙鼠已经站了起来,所以长毛擦到了他的皮肤上,此刻黑豆似的眼睛幽幽地看了看炒栗子,又看墨大夫。   “……”   墨鲤被这眼神看得一阵心虚。   他轻咳一声,把沙鼠塞进怀里,转头回到市集上又买了一包炒栗子。   卖栗子的小贩脸上挂着笑,麻利地收了钱,还招呼让墨鲤常来照顾生意。   墨鲤含糊地应了,后脚就出了城。   ——必须得走,不然在城里多住一天,恐怕要多花一百文钱在炒栗子上。   有钱也不能这么花。   墨大夫出了城,想要让孟戚变回人形,结果沙鼠抱着一颗栗子已经啃上了,完全没有人形吃栗子更方便的想法。   “……”   什么时候偷的?   怎么偷的?   墨鲤低头一看,果然纸包里的炒栗子少了一颗。   虽然栗子有一层硬壳,但是为了入味,每颗栗子上都被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沙鼠胖归胖,爪子却很灵巧,轻轻松松地掰开壳,慢条斯理地捧着栗子吃了起来。   孟戚自认为动作优雅,半点残渣都没掉出来。   可是他不知道,沙鼠嘴边的长毛因为栗子壳上残余的糖渍黏成了一缕缕,乍看还不分明,可是风一吹,那几簇毛动都不动,明显要硬多了。   墨大夫默默地把趴在衣襟上的胖鼠转放到肩膀。   他怕沙鼠吃完了一滚,糖渍就全部到了自己衣服上,肩膀那块就算了,胸口的衣服脏了会很显眼。   被迫换了一个位置的沙鼠十分淡定地吃完了栗子。   爪子刚动了动,就发现眼前出现了一颗新的栗子,还是剥好的。   孟戚隐隐有些高兴,大夫对他越发的好了。   墨鲤:……   不,是怕弄脏衣服。   等到栗子吃完,太阳也有了下坠的趋势,天边远远地有炊烟冒出。   墨鲤施展轻功,很快就到了那个村子附近。   村前一条河,还有一片梅林。   梅花没有全谢,远望十分的好看,像是红色的云雾,围裹在村子周围。   “灵穴。”墨鲤肯定地说。   他一路行来,除了石磨山那座溪谷,像这样的灵穴基本没有。根本不用方士吹嘘,长了眼睛的人都会觉得这里位置上佳,是个难得的好地方。   尤其难得的是,这座村子不在大路上,看不到外来人。   墨鲤是为了避开那些江湖人,有意走了一条远路,反正轻功高不在意多出二十里路,结果恰好感觉到灵气的痕迹。   村子并不大,现在正是家家户户做饭的时候,陆续有村民从田间回来。   墨鲤忽然听到背后有动静,他扭头一看,只见一个半大的娃含着拇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肩膀上的胖鼠。   那眼神里“想摸”的意思,快要写在脸上了。   墨大夫默默地退了一步,把沙鼠重新放回了怀里。   小娃急了,张开嘴似乎想叫,拔腿往这边走,结果居然摔了一跤,骨碌碌地滚下了小坡。   坡下就是那条飘着冰块的河,附近的村人见到了,急忙大叫,还有人丢下农具往这边跑。   墨鲤身形一闪,及时拎住了小娃的袄子。   小娃下意识地蹬腿,然后看着近在咫尺的河水,扁了扁嘴,放声大哭起来。   墨鲤顺势把这个嚎哭的小娃交给了跑过来的村人,忙乱中村人也不忘谢过这个陌生的路人一句,他们当时只盯着小娃了,没看见墨鲤是怎么过来的。   “敢问这位小郎,是收药材的吗?”   墨鲤身上有药味,经常给孟戚熬药,自然也沾上了。   “不是专门来收的,只看几味药。”墨鲤想了想,索性报了药名。   他还想在村里看一看,因为墨鲤觉得像这样明显的“灵穴”,距离齐朝皇帝陆璋的祖籍筇县又近,方士是不可能错过的。   就是不知道,这次是埋进了东西,还是挖了什么地方。   村人一听说是收药材的,加上墨鲤看着完全不像是恶徒,还自有一种令人生出好感的气质,路过的村民都笑着让他等等,回去叫村长了。   各家存有草药的,也连忙问墨鲤是哪几味药。   墨鲤逐一说了,还说了价格。   他给的价钱十分公道,是刚才城里药铺买草药的价,显然比寻常收草药的人高出了一成甚至更多,村人听得眼睛一亮,笑意更盛。   这村子只有三十来户,很快消息就传遍了。   村长五十多岁的年纪,满脸皱纹,身子骨还很硬朗,呼喝着让围着的人散开,然后让家里存有草药的人把药材都带过来。   等到东西买完了,墨鲤便又多出个小行囊。   他不觉得累赘,他最近行医总是缺药材,只能让人拿了方子自己抓药,加上孟戚还在消耗他的草药,石磨山带出来的那些已经快要用尽。   原本满满的钱袋,已经去了大半。   孟戚有点心疼。   不过见识了大夫的谋生能力,孟戚觉得这个钱袋迟早又会装满。   江湖人的钱非常好赚,除了像金凤公子那样养尊处优,谁还没个暗伤?身体是行走江湖的本钱,哪怕兜里只剩下十块铜板,也有人愿意拿出一半来治病。   剩下五枚用来喝酒。   ——可以无肉,不能缺酒。   沙鼠嘴里还有半颗栗子,因为是最后半颗,吃完就没了,它也不急,索性躺在大夫的怀里,慢慢地用牙磨。   天色已晚,这年头赶夜路是十分危险的,村长就请墨鲤在这里住上一夜,翌日再启程。   借宿的屋子恰好是村长家,据说从前是村长小儿子的屋子,他前年被征去军伍,便没有回来。   村里家家户户都有男丁被官府征去了边军,大家提起来就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倘若去西北边军,苦虽苦点,却还有点盼头,可是这批人都是被征到了西南益州边境。   谁都知道那边有个天授王,已经扯了反旗。   墨鲤拒绝了村长家送来的晚食,说自己有干粮。   他整完了行囊,就合衣躺在床上休息。   等到夜深人静,墨鲤睁开眼,准备到村中四处看看。   结果刚一起来,就听到屋顶的瓦片有响动。   沙鼠也翻身而起,警惕地看着窗户——它以为自己动作麻溜,其实就是个白团子在滚——眼见到毛软团子奔向窗口,墨鲤连忙把胖鼠捞了起来,侧耳听了听。   没错,村里来人了,还是个贼。   奇怪的是,村长家养的狗却没有叫。   作者有话要说:   有钱的大夫站在糖炒栗子摊位前想了想,觉得这东西胖鼠应该喜欢吃。   沙鼠:ZZZZZ   墨鲤:……   然后大夫吃完了一整包   睡懒觉怪我喽 第76章 而今小恶不察   村中无人打更, 墨鲤只能靠自己估猜时辰。   现在大约是三更天, 院外黑沉沉,狗没有叫,鸡笼里的鸡倒是闹腾起来了。   墨鲤意识到情况不对,他悄无声息地出了门,飞快地掠到院子门口, 果然看到那条狗躺在地上, 空气里隐隐有股血腥味。   狗已经死了, 身上扎着一支镖。   一道黑影正趴在墨鲤住的屋顶上, 隐约在摆弄什么。   墨鲤出门的时候身法极快, 那贼又专心扒房顶,没有注意到下面的情况,等到感觉身后一阵劲风,他才大惊失色, 急忙闪避。   墨鲤这次出手没有留任何余地。   这个身穿黑色夜行衣的家伙很有点功夫底子,然而他今天运气不好, 哪怕他滑溜得像一条泥鳅, 左闪右避硬是没法躲过那夺面而来的一招。   不仅所有退路都被封死了,他还从这一招里看出了剑客才有的凛冽气势。   见了鬼了,这个破村子怎么会有这样的高手?   难道也是来取宝的?   这贼心中一紧,他仓促之下猛地一跺脚, 瓦片应声而碎, 借着下坠之势他直接掉进了屋中,准备趁乱而逃。   墨鲤毫不意外地跟着跳了下去。   这屋子他已经住了一晚上, 论格局他比这贼清楚。   想要脱身?别说门了,连窗都没有!   小贼刚一落地,就虚张声势地劈出一掌,还故意掀飞了床上的被褥,妄图遮挡墨鲤的视线,身体却微微后仰,做好了借力后撤的准备。   墨鲤自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这贼只觉得前方一股莫名的吸力,竟然拖得他往前跌了一步,他心中骇然,知道遇到了内功深厚的高手。   这样化繁为简借力打力,抬手间就能做到“请君入瓮”的,在江湖上少说也是一派掌门或者长老了。   “尊驾是哪条道上的?大家都在江湖上混饭吃,为何这般不留情面?”   这贼压低声音,装傻道,“在下囊中羞涩,这才做了梁上君子,想偷点银钱花花,尊驾是这家的什么人?若有冒犯,我即刻离去!”   墨鲤根本不理他,连冷笑都吝于表示。   这贼心里发虚,越发想要逃跑,可是他每往窗边挪一步,转眼又被逼退回来。   而外面因为屋顶坍塌发生的巨响,已经有村民被吵醒了。   这时一块之前半落不落的瓦片恰好砸在屋内桌上,将墨鲤的行囊打落在地,里面的东西也滚了出来。   多是药材,为了防潮,都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   胖鼠飞快地从墨鲤怀里蹿了出来,往落下的被子里一钻,随后化为人形。   那贼根本不知道屋里怎么就多出了第三个人,只在眼角看到人影一闪,便有人把滚落在地的东西抄了起来。   他心里一动,难道这就是宝物?!   挽救了草药的孟戚刚松口气,伸手拽了一下裹在身上的被子,准备去取地上最后一个油纸包。   耳边忽然听到有细微的咔哒一声。   “暗器,小心!”   孟戚反应迅速,墨鲤闻言也轻飘飘地避向了一边。   他们躲归躲,然而一个人堵住了门,一个人挡住了窗,默契十足。   千道银光唰唰飞出,打得墙面跟家具发出了一阵急响。   那贼丢了手里的暗器筒,扑向唯一没有被孟戚拿起的扁平油纸包。   墨鲤眼角一抽,忽然想起了这是什么东西。   袖中刀猛地挥出,后发先至。   黯淡的刀光像一支利箭,凌厉之意化为实质,木凳直接被劈为两半,刀光去势威力分毫不减,直取那贼摸向油纸包的手。   没人愿意为了一件不知名的东西断掉自己的手,那贼只能放弃,可他不死心,退避的时候右靴后跟一顿,靴尖立刻弹出了一片锋锐的利刃,险之又险地划开了油纸包。   裂缝乍开,入目就是金色。   那抹金色缓缓从油纸包滑了出来,乍看简直就像是“流”出。   那贼瞪圆了眼睛,一个名字浮上心头,他脱口而叫:   “金丝……”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孟戚抢上前砸向这贼后颈。   那人并没有晕倒,因为孟戚很快发现触感不对,及时收手。   仔细一看,这人居然套了个厚厚的软皮项圈,下面有突出的铁针,防的就是被这样偷袭,孟戚神情一变,顺势变招重重一击落在了那人右肩上。   只听得咔嚓一声,然后是惨痛的闷哼。   受了这样的伤,那贼身形一挺,竟是依仗着轻功重新从屋顶的缺口跃了出去。   这些事发生得极快,村长的屋子才刚刚亮起灯。   孟戚身形一展,跟着从屋顶破洞追了出去。   “等等……”   墨大夫默默吞下了后半句话,某人身上只有一床被子,根本没有衣服!就算要追,也应该是自己去吧?   墨鲤看着狼藉一片的屋子,心生疑惑。   虽然交手不过数招,孟戚还得护着药材等物,但是对方是实打实地从他跟孟戚联手围堵里逃了出去,这会是一般的贼?   要说那人武功很高,倒也不至于。   轻功确实不错,主要是身法滑溜,每每于不可能之间成功闪避。   墨鲤打得有些不顺手,因为没有熟悉对方的路数,如果被他摸透了,那泥鳅再狡猾也只能在原地弹蹦。   院内喧哗声起,村长披着衣服匆匆出门的时候,恰好看到房顶上两条黑影闪过,他吓得一个踉跄,灯笼掉差点掉了。   他贴着墙,慌慌张张跑到了墨鲤这间屋子门前,伸手拍门。   “小郎,这是出了什么事?”   墨鲤把金丝甲收了起来,用火折子点了蜡烛,然后开门。   “哎呀!”村长看着破掉的屋顶,胡须都在抖。   “老丈,这……”   墨鲤有些为难,目光移到了自己的钱袋上。   万一那贼当真是身无分文,原本这家只是死了一只护院的狗,可是现在连屋子都毁了,虽然不完全是自己的责任,可是对普通的百姓来说,这也是不小的损失了。   应该能赔得起,而且修房顶什么的,墨鲤在竹山县干过。   孰料村长拍着大腿,悔恨道:“小郎啊,真是对不住,不该让你住这间屋子的。”   “呃,老丈……”   村长愁眉苦脸地说:“前几年到处大旱,村里想要做法事祈雨,就来了一个道人,说只要用一个柳木盒,装上符箓,镇在村中阳气最盛的屋顶上。大家就听了,后来不知道怎么传的,村里总是闹贼,没事就爱扒房顶。”   “他们以为盒子里有宝贝?”   “可不是!”村长痛心疾首地说。   “所以木盒就在这间房子的屋顶上?”墨鲤试探着问。   “原本是有的,可是我儿子不是出门多年没归么,这屋子空了这么久,又老不下雨,大家就琢磨着是不是这法子失效了。我这一想,空屋子哪儿来的阳气,就把盒子请下来了。原本想放到我大儿子屋上,可是我大儿子连生了两个闺女,也不能说阳气盛……”   村长絮絮叨叨地说着,墨鲤不得不打断他,追问那个盒子的下落。   “小郎,你问这个做什么?”村长很是警惕。   “……老丈,那不是一般的小贼。”墨鲤说着就把人带进了屋中,让村长看墙上跟家具上的无数根银针。   “这!”村长顿时慌了神。   墨鲤加紧追问:“那木盒里当真没有别的东西?你们看过没有?如果只是符箓,为何会有人窃取?”   村长肯定地点头道:“真的什么都没有,如果有值钱的东西,还不早被贼偷走了?”   “那盒子呢?”   “在祠堂里搁着呢!”   墨鲤正琢磨着要怎么找理由去查看。   祠堂这种地方,外姓人是不能进的。   “当家的,不好了,家里的狗死了!”   村长的老妻跌跌撞撞过来说,这时院外已经看不到孟戚与那贼的身影了。   村长连忙提了灯笼去外看,然后抱起狗的尸体老泪纵横。   “这镖上可能有毒,不能埋,还是尽早……”墨鲤不忍说下去。   村中别处也传出了喧哗之声,是孩子扯了嗓门哭嚎。   墨鲤听出了这个声音,就是白天想要摸沙鼠结果差点掉进河里的小娃,他哭起来就这么惊天动地的。   这下村中睡得死的人也被吵醒了。   “张德子家的小娃怎么了,大晚上的还闹?”   “不是他家,是村长家!似乎进了歹人!”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待得看到院中情形,也是一阵哗然。   之前只闹小毛贼,家家户户也没丢什么东西,加上最近一年逐渐消停了,大家都把这茬忘得差不多了,怎么忽然就出事了?   说着就提到了祠堂的木盒。   一群人咋咋呼呼地跑去看了。   墨鲤还没来得及去,就有人跑回来说贼抓到了。   那贼倒在村口呢!好像昏过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拿了火把出门。   果然看到一个穿着黑衣蒙着脸的人躺倒在地,旁边还有一床被子。   “村长?”   “……这,是我家的被子!”   村长满心疑惑,不是扒屋顶的贼吗,偷被子做什么?   难道凿穿屋顶,就为了从借宿的小郎身上抢走一床被子?   他不由得望向墨鲤。   墨鲤身体僵硬。   一只热乎乎软绵绵的沙鼠先是趁着夜色溜到了他的鞋上,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又往上爬了一截,此刻爪子勾着衣服,挂在墨鲤小腿上,外面还有袍子盖着。   “老丈,我记得看到了两个……贼。”   “没错!确实是两个!”村长恍然,一个倒在这里,还有一个呢?   “先捆起来!等人醒了,再问个究竟!”   “对对,多绑几道,不要让人跑了!”   众人急忙去找绳子,墨鲤趁乱看了看,发现那贼是被孟戚点了穴,于是放下心,随便村民们折腾了。   墨鲤没有注意到村民里有个人神情不对。   那人站在暗处,又故意躲在别人后面,墨鲤背后毕竟没长眼睛,确定这些都是村民之后,也就时不时扫一眼。   那人的神情变化就是一瞬间,他很快就跟着人群走了,半道上换了方向。   “张德子,你去哪?”有人把他叫住了。   “回家去,娃儿哭着呢!”张德子讪讪地说着。   说完就埋着头走了,他家就在村长家隔壁。   张德子一进家门,他媳妇就骂道:“让你不要赌,偏去赌!不仅把娃儿从林子里挖出的宝贝卖了,还在外面胡说,给村里招灾!”   “闭嘴!他家闹贼,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张德子怒完,又连忙关了门窗,见附近无人,这才理直气壮地说,“那老东西家里果然有好东西,你猜怎么着,他家来的是飞贼,高来高去的那种!再说了,你刚才难道就没听到那句话……金丝,嘿!金丝啊!肯定值钱!” 第77章 首善不扬   祠堂里的木盒还在, 村长做主打开了, 里面的三张符箓连字迹都模糊了。   眼看就要二月二了,众人议论要不要再请道士来做法,可是去年收成不好,没什么余财,想请藏风观的道长来村里一次可不便宜。   尽管早有预料, 可是墨鲤听到他们提起藏风观的名字时, 仍是不禁皱起了眉头。   “藏风观的道长可以求雨吗?一次多少钱?”墨鲤装作不知地问村长。   村长听到钱这个字, 就心疼地唆了一下牙花子, 咧着嘴说:“至少一贯罢, 还不算茶水钱、车马钱,以及祭天的三牲五果跟酒水,加起来可不少呢!”   “可那观里的道长也有区别罢,就没有特别贵或者稍微便宜一些的吗?”   村长一听, 连忙摇手道:“小郎啊,这话可不能乱说。”   老人提着灯笼往回走, 他一边摸着胡须, 一边长吁短叹:“按理呢,是小郎说的这个情况。可是咱们村子小,还有些远,大家勒紧裤腰带省出来的钱, 还不够那些富户给的茶水钱, 这么一来还有什么指望?能请到那些真人的徒弟,就满足喽, 反正藏风观里的道长都有真本事,差点儿就差点儿吧。”   因为已是三更天,一些要赶集要卖货的人索性起了,反正他们原本就准备四更天出门,村里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村长年纪大了,倒是不用。他回到家里,老妻还在对着狗的尸体掉眼泪。   村长的大儿子拿了一些柴,准备等天明去村外起堆火,将尸体焚烧,再挖坑好好埋了。倒是对屋顶破掉的大洞,很是为难。   墨鲤便自然地说自己修过房顶,能留下来帮忙。   村长的大儿子心生疑惑,因为墨鲤看起来并不像是能做粗活的人。   好在瓦片砖块这类东西,家家户户都有点储备,尤其是冬天,得防着哪儿漏风及时补救。村长家里还没有穷到揭不开锅,存着的瓦片只是半旧不新,倒也还能用。   墨鲤不想引人注意,于是他用了村长家的梯子,刚上屋顶就把小腿上某只沙鼠捞了出来。   这一路他走得别扭极了,偏偏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墨鲤没办法责怪孟戚,毕竟沙鼠老老实实地抱着,既没有乱动,也没有往上爬。小腿而已,就跟胳膊肘一样,还称不上什么敏感地带,忍一忍就过去了。   沙鼠慢条斯理地用爪子扒拉身上的毛,把它们理顺。   孟戚对那贼的身份有了个猜测,不过现在困于沙鼠的模样,他说不了话,就耐心地看着墨鲤修房顶。   这处破洞不小,却不算严重。   因为房梁没坏。   墨鲤把破掉的瓦挪到旁边,然后就一块块地补了起来,做得又快又好。   早年在歧懋山时,秦逯带着墨鲤住的山神庙年久失修,时不时就要漏雨漏风,墨鲤稍微大一点能用轻功跳上跳下之后,就自己上屋顶修了。   秦逯确定徒弟摔不下来,就随他去了。   有事弟子服其劳,修个房顶不算什么。   后来墨大夫在竹山县行医,发现那些摔断胳膊折了腿的,有一半都是爬房顶出的事,那种顽皮的小孩就算了,如果家里没有青壮劳力的,墨大夫收了诊金后就会顺带看看屋顶的情况,基本都是瓦片松动或者移了位的小毛病,反正举手之劳,墨鲤都给整好了。   像这样的大洞,估计得找泥瓦匠。   平州不比雍州,那儿风大雪大,房子差一点儿都撑不住的。   墨鲤上来一看,就知道村长家从前还是有些家底的,房子盖得十分结实,房梁也很粗,这些瓦片铺上去就足够了,不必另外修理。   村长的儿子爬着梯子上来递瓦片,因为怕天黑,墨鲤看不到,他还打了个灯笼。   墨鲤摆摆手说不用,抬头就看到了隔壁院落里一个妇人抱着小娃往这边张望,发现村长的儿子也在爬梯子,妇人慌忙避进了屋中。   墨鲤继续打听藏风观的事,村长大儿子说话直接了许多,没有村长那么多忌讳。   原来村里说请的道长,其实不是藏风观本观里的,而是藏风观弟子在筇县附近的一个小道观,名叫清风观,只是对外还称藏风观之人。   这是江湖门派的作风,寻常人或者身份不够的江湖人能接触到的只有外门弟子。   内门弟子能得到真传,外门弟子就学个皮毛,主要为宗门做一些跑腿赚钱的事。   墨鲤听后,就知道这样一个坑村民钱的道士抓了也没用,他根本不知道什么秘密,房顶放木盒就是个骗人的说法,并没有别的意思。   奇怪的是,既然如此,为何总有贼来扒屋顶?   墨鲤修完了屋顶,天还没亮,村中已经有炊烟升起。   这天是二月初一,翌日就是祈雨节,虽说不请道士了,但是一应事宜还是要办。所以村民们早早地开始忙碌,有去赶集的,也有留在祠堂操办祭祀杂务的。   那个晕倒的贼就捆在祠堂那边,七八个汉子守着。   村长的大儿子见房顶修好了,摸摸脑袋,局促地跟墨鲤道了几句谢,就去祠堂那边了,他家是苦主,怎么说都要问个究竟。   沙鼠跟着溜走了,墨鲤想要阻拦,却没有办法在村长一家眼皮底下抓鼠,只能由得他去了。   村长硬要留墨鲤多住一天,说晚上没睡好,白天不好赶路。   墨鲤原本就要从那贼身上打探消息,于是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进了屋子,墨大夫把行囊重新收拾了一遍,那件差点惹祸的金丝甲照旧压在最底层,随后开始思索昨夜那贼失声而叫的时候,村长一家是否听到了声音。   那声音不小,夜里又安静。   可能听到了,只是不知道“金丝”是什么。   这年头大部分人都是一口浓重的方言,除非确实知道那是金丝甲,或者心里眼里只剩下了钱,否则没那么快想到是“金丝”二字。   这院落面积不小,比起住在正屋那边的村长,倒是只隔了一道院墙的邻居可能听得更清楚。   墨鲤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方向。   如果没记错,正是那个哭得特别厉害的小娃家,刚才修房顶时还看到了,那妇人一身袄子补了又补,小娃也是这个模样。   穷家的孩子这个岁数,衣服都是随便将就的,因为小娃长得快,一个月一个样,民间更有穿百家衣的习俗,即使满身补丁都很常见,墨鲤就没有太在意。   昨日见到这小娃家大人的时候,衣裳也很正常,怎么待在家里就穿得这么破?   隔壁家房子不小,而且不算破败,至少几年前还修缮过,说明原本日子是过得去的。   一个人的家里忽然没钱了,却怕别人看出来,除了爱面子,就是有难言之隐。   加上在短时间内掏空家底的事不外乎三类:遭灾遇贼、生了场大病、沾了赌迷上嫖。   遭灾的事虽大,但就算是最小的家里被盗也瞒不住其他人,而且根本用不着隐瞒,所以不可能是第一种。这个村子家家户户都有晒草药贩卖草药的习惯,应该都懂一些药理,若真是患了重病,因治不好败光了家底,村民同样能知道。   所以就剩下最后一类了?   墨鲤有些拿不准,万一那个妇人就是随便穿了件破衣呢?   正想着,窗边传来了动静。   圆滚滚的沙鼠费力地从窗缝里钻了进来,毛都被刮掉了两根。   墨鲤连忙从行囊里翻出衣服,又把门重新关好,再一转身,房间里已经多出一人了。   孟戚慢吞吞地穿着衣服,看到墨鲤,还挑了挑眉。   墨鲤的目光在孟戚的胸膛跟腹部停留了许久,直到后者把单衣拉上。   “大夫怎么了?”孟戚明知故问。   沙鼠的爪子体会过,大夫的体格比较单薄。   因为化形出来的模样是固定的,只有年纪上的差别,连胖了瘦了的改变都做不到,因为本质上他们不会老,一切都以现在的模样为准,所以想要成为横扫千军的黑塔汉子,是不可能的。   孟戚很满意自己“人”的模样,相对来说,墨鲤那样就要差一些。   以己度人,孟国师认为大夫可能在羡慕自己。   墨鲤:“……”   孟国师难以揣测的时候,那是喜怒难辨,可是好猜的时候,答案几乎写在脸上了。   指望他羡慕?   呵,他羡慕什么?羡慕沙鼠那一身肉吗?   墨鲤宁愿自己体格单薄一些,也不愿意原形是条胖鱼,特别是那种傻乎乎地把自己吃得贼胖,导致脑袋小身体大,身体宽度是脑袋五倍的肥鲤鱼。   当然了,墨鲤不会把实话直接说出来,他伸手一指:   “我在想,你刚才掉了两根毛。”   孟戚僵硬地回头,果然发现了卡在窗棂缝隙里的毛。   “这条缝隙是我故意留的,我觉得应该够了,没想到……孟兄,这都怪我。”墨鲤故作遗憾地说。   孟戚无言以对。   墨鲤开了个玩笑,心里觉得够了,于是恢复了温润君子的做派,正色问:“那贼是什么来路?”   “他轻功极高,江湖经验又足,昨夜差点儿被他逃了,于是我有个猜测,你还记得从那个什么山庄把金丝甲偷出来的江湖神偷吗?”   “你是说李空儿?”墨鲤记性很好,他诧异道,“他不是死了?”   “可能是他的徒弟,可能是他的同门,又或者就是他本人。昨夜他一看到金丝甲,立刻脱口而出,寻常人见了这等宝物,总要发愣一会吧?”   孟戚的说法墨鲤不太赞同,他提出另外一种看法:“也许这人就是为了金丝甲来的,跟我们一样听说青乌老祖拿齐朝龙脉做法,还在其他地方挖出过宝物,现在听了厉帝陵跟金丝甲江湖传闻,怀疑这是青乌老祖的阴谋,于是猜测失踪的金丝甲在青乌老祖手里。”   这村子附近有个灵穴,还特别明显,是人都能看出来。   再听到房顶有求雨物的说法,这贼便动手了。   墨鲤虽然怀疑那道士在盒里放了什么多余的东西,但是没想过有什么值钱的宝物,这毕竟是别人家的房顶,又不是河底淤泥里无人注意。   不然,跟送钱有什么两样?   方士固然可恶,可也没蠢到这等地步吧?   “咱们得把这事弄清楚了,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墨鲤皱眉说。   孟戚毫不意外,他对大夫已经很了解了,知道墨鲤并不在意帮了多少人,更不会把这些事挂在嘴上,只是从心而为,想到即做。   “那贼醒了?”   “醒了,穴道没解,不过他什么都不肯说。”孟戚也不穿外衣,就这么往床上一靠,懒洋洋地说,“他想等到穴道冲开逃跑,不过那至少是下午的事了,现在倒是可以先睡一觉。”   “你睡吧,我去村外看看。”   墨鲤说着站了起来,被孟戚一把拉住。   “大夫不能把所有事都做了,不是还有我么?”   “……”   墨鲤看了看他,真的坐了下来,随口道,“我觉得隔壁那家人有些问题,你等会帮我看看。”   孟戚一口答应。   于是沙鼠再次吭哧吭哧地钻出了窗缝,一溜烟跑了。   这次没掉毛。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没掉毛   ——胖鼠:可把我得意坏了.jpg 第78章 人心不古久矣   李空儿靠在祠堂的石雕前, 冷冷地看着那些骂骂咧咧的村民, 心里恼怒异常。   尽管他叫李空儿,却不是那个偷了金丝甲蠢到在相好赤蟾女面前显摆,最后被赤蟾女伙同奸夫害得一命呜呼的江湖神偷李空儿。   那个倒霉鬼是他的师兄。   他们空空门有个习惯,代代的传人都叫李空儿。   很少有人用自己本名去混江湖,一来容易被官府通缉祸及同姓族人, 二来就是怕江湖仇杀波及到不懂武功的家乡旧识。   再一个, 江湖后浪推前浪, 三年换一代武林新秀, 再脍炙人口的事迹也会很快成为过去, 小宗小派要怎么发扬光大呢?不如就让台面上最长脸的人始终用一个名字去闯江湖,所谓铁打的绰号流水的传人,在武林始终占有一席之地,岂不妙哉?   于是武林中有许多响当当的“人物”, 然而名动江湖的事迹未必是现在这个人做的。   那些公开的、有脉络可寻的门派还好一些,大家都知道现在这位是第几代传人, 而那些隐匿在暗处的门派就很难说了。   比如这空空门, 十年前宁王府玉观音被盗案,以及三年前江南八韵堂金丝甲被盗案,这两个案子到底是不是同一个“李空儿”犯下的,江湖人都说不准。   空空门还有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他们每一代的传人, 往往不止一个。   想想看,这神偷李空儿昨天还在江南作案, 三天后竟然出现在燕州!作案手法一样!武功路子一样!玩的暗器也差不多!是不是神乎其神?   当然有人怀疑其中一个案子是别人仿冒的。   可问题在于谁是真正的李空儿呢?对空空门的人来说,谁都可以是,谁也都不是,根本判断不了。   如此一来,真真假假,半真半假,又在江湖上掀起一番热议。   这就是江湖普通认定的生存之道:没有名望,还混个屁!   所谓扬名立万,吾辈江湖人所求也。   其实并不是武功越高,就能活得久。武功是江湖人赖以生存的最重要条件,要是武功高运气却差,指不定还没镖局的趟子手长命。何况武功越高,遇到的麻烦也有可能越大,这都是避免不了的风险。   梁上君子这一行,不算危险,主要还得看偷了什么。   如果偷到了麻烦,就是找死。   “李空儿”算是为名所累,长久“经营”着“江湖第一神偷”的名号,总得做点大事吧!只是偷普通的东西,怎么能显出神偷的能耐?   江南八韵堂的老堂主以前是武林盟主,他死了,八韵堂的威望下降一截,实力也跟着下跌。李空儿选择在八韵堂祭奠老堂主的时候动手,很多送上祭礼的人完全是来凑热闹的,想要混进去一点不难。   捡了这么个软柿子,李空儿的神偷之名,在江湖上又要传扬好几年。   凡是提到老堂主,就得说说八韵堂被偷走的宝物。因为这里面有老堂主昔日纵横江湖使用的兵器,与红颜纠葛的信物,还有亲率武林人士覆灭的邪道帮会令符等等。   李空儿这事做得很不要脸,却非常有效。   ——借着死人扬名,只要这个死人足够有名望,就不怕自己没名气。   李空儿这招是跟杀手们学的,那些杀手也跟他一样见不得光。   即使遭到江湖人的一致唾骂又如何?难道平日里走在街上,参加武林大会的时候还会被人认出自己是神偷李空儿吗?根本不可能!   然而意外发生了,这些宝物里有一件金丝甲,他脑子发昏拿去跟相好炫耀,最终害死了自己。   他死得委实太惊天动地了一点,气得他师弟心肝肺都疼得要命。   师兄一死百了,可神偷李空儿的牌子砸了啊!他们空空门要怎么办?   这个李空儿很不甘心,他认真追查这件事,发现确实有猫腻,越查越深最后牵扯到了藏风观,于是他灵机一动,想着如果能够重新找到金丝甲,事情就好解决了!   神偷李空儿是诈死!是为了调查幕后黑手!   怀着这样的心思,这三年来他完全放弃了“神偷”的身份,借着高明的轻功跟巧妙的脱身功夫,辗转探听真相。   藏风观青乌老祖意图谋反,暗中对齐朝龙脉下手的事,李空儿最初也是半信半疑,结果当真在某个地方挖出了一枚浸泡在污血坛子里的金蝉,顿时兴奋莫名。   这枚金蝉是当年某个邪派的信物,倒霉师兄偷盗的八件宝物之一。   金丝甲可能也被埋在某个地方了!   李空儿跑遍了雍州,誓要找出金丝甲,为“神偷”正名。   为了避免引起藏风观的注意,他总是很小心。关于屋顶的木盒,李空儿也觉得藏在这种地方太轻率了,不可能真有宝贝,可是他不愿错过。   来都来了,找呗。   不仅挑夜深人静的时候,连狗都没放过,唯恐村里有藏风观的人,结果还是翻船了。   李空儿在心里拼命骂孟戚与墨鲤,偏偏他还不知道坏了自己好事的人到底是谁,竟然捷足先登拿走了金丝甲!   为了脱身,他一边冲击穴道,一边等着那两人出现,想要试探对方的立场,如果都是跟藏风观过不去的人,那就皆大欢喜!结果等来等去,等到晌午时分,还是只有几个不懂武功的村民来来去去。   李空儿的眼神愈发阴冷,有个村民被他盯得后背发毛,急忙去找村长了。   打也打了,送衙门吧,又怕这贼跑了以后回来报复,村长也是左右为难。   谁都没有注意,一只白绒绒的毛团沿着墙角飞速跑了过去。   孟戚已经很习惯这个身体了。   随着过往的记忆慢慢恢复,他变成沙鼠之后已经没有任何不自在,虽然毛色显眼,但是总能做到挨着别人视线的死角跑动。   就算前方有六个人,还没有遮蔽物,沙鼠也能保证没有一个人看到自己。   沙鼠眼睛里的一切都是放大的,他能看到很细微的、身为人发现不了的东西。   比如刚才在村外的林子里细细勘探了一圈,孟戚发现某株半枯梅树的下面,曾经被人放过东西,只不过东西已经被人拿走了,几次折腾之后,这株梅树伤了根。   至于村长隔壁的张德子家,虽然屋子家具都还像样,却穷得叮当响,碗都是豁口的,米桶都要空了,稍微值钱的小物件更是一个都看不到。   几件冬天的厚袄厚衣里面都有当铺做的标记,说明曾经典当出去,后来又赎了回来。   墨鲤能推断出来的事,孟戚当然也能。   张德子根本不在家,一早就跟着那些赶集的村民出去了,孟戚觉得事情要麻烦了,可是不知道张德子去了哪家赌坊,也不知道他会对什么人胡说,孟戚决定先解决那个贼。   村民们惧怕李空儿报复,纷纷避开了他的目光,或者退出祠堂。   李空儿正在得意,忽然后背一凉,他连忙望向地上的影子,正看到一个人右掌抬起,虚虚地罩在自己后脑上,只要微一吐力,就能取了自己的性命。   “前辈饶命!”   李空儿脱口而出,这时他才发现留在祠堂的两个村民好像被人点了穴道,睡得人事不知。他要是死在这里,根本没人知道谁杀了他。   李空儿愈发慌张,尤其看到那突兀出现的人影,就像是神龛旁边幔帐里冒出来的鬼魂,身上还披着幔帐呢!   “我不会把金丝甲的秘密说出去的!”李空儿眼珠骨碌碌地转,他确定像这样的高手,估计不会为藏风观办事,也不是藏风观能够收买得了的,于是咬咬牙交底了,“金丝甲之事背后有阴谋,我是为了给师兄报仇。”   说着添油加醋,颠倒黑白地说了一通,重点是青乌老祖有意用这件宝物搅得武林不宁,如今又放出厉帝陵的消息,必定有鬼。   “……前辈,如果这时候有人拿出金丝甲,揭穿青乌老祖的阴谋,拯救武林同道,必定会扬名天下!”   李空儿说得十分激动,孟戚却是嘴角一抽。   破坏青乌老祖的阴谋,没什么可说的,但是后面那些就算了!他不是江湖中人,跟那些家伙也从来就不是什么“同道”。   那些人死也好,活也罢,孟戚都不关心。   “什么金丝甲,我怎么不知道?”   孟戚把话说得冷飕飕的,李空儿一愣,有点不甘心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道:“是是,没有金丝甲,我什么都没看到!”   孟戚见他一副油滑的模样,就很是腻味,狂性一不小心占了上风。   手上内劲一吐,李空儿身体剧震,张口要叫,却颓然栽倒。   人没有死,可是头部受到重击。   轻则失去一两年内的记忆,反应变得迟钝,严重的话可能连路都走不稳了。   孟戚后退一步,身影重新回到幔帐后面,再隔空解开村民的睡穴,又变回了不起眼的沙鼠。   沙鼠刚沿着墙根溜出去,忽然看到村里一片慌乱,人人都往村口跑。   沙鼠想也不想,迅速蹿到了一堵墙上。   它身量小,想要不暴露自己看清发生了什么,只有爬高了。   沙鼠胖归胖,却真的很灵活,绝对没有能够难倒它的墙。   孟戚首先看的就是村长家,那边没事,不过他依稀看到了墨鲤的身影。   看来大夫也被惊动了。   沙鼠再转过脑袋望村口,便见到一个老学究似的人,做儒生打扮,胡子花白,看似年老体弱然而手里却提着一个人,像提着一只鸡似的。   儒生走到村口,笑眯眯地把手一松。   原本被他提着的人跌倒在地,满脸惊恐地磕头喊着求饶,正是张德子。   “你没骗我?”   “没有没有……我们村里真的有宝贝,好像是金的!”张德子脸色发白。   老儒生眉毛一掀,怒道:“什么金的银的,你之前说的可不是这个。”   “是金丝!金丝……”张德子显然想要补上后半句,可是他想不出来,最后硬着头皮说,“是金丝灯笼,也,也许是金丝钗,反正很值钱。”   说着,他对着村长家一指,哀声道,“就在他家!”   老村长走得慢,人还在后面呢。   张德子这一指,不偏不倚,恰好是对着墨鲤。 第79章 若得醒世惊雷   其实墨鲤身边还有几个村民, 大家都是从村长家那个方向赶来的。   张德子慌乱之下只想尽快脱身, 他看都不看,指了就说:“他家有人做过楚朝的官,后来逃到咱们这个小地方,我爹以前说过,当时带了好几口大箱子的!!”   老儒生的目光扫过墨鲤, 心想此子确实不是寻常之辈。   乡野贫户养不出这样的人。   一旁的村民又惊又怒, 忍不住道:“张德子, 你在说什么瞎话?”   “这位小郎昨天刚到我们村里, 他祖上做什么的, 你如何知道?”   张德子一愣,这才发现自己指的人是墨鲤。   老村长气喘吁吁地过来了,被他儿子扶着,胡须气得直抖。别的村民没有反应过来, 他却门儿清,什么做过楚朝的官, 这不就是自己家的事吗?   “张德子, 你昏了头你!”   老村长痛心疾首,他隐约感觉到这个把张德子抓来的老儒生很是诡异。   他们一个小村子,连收税的小吏都得罪不起,每年的徭役还要上下打点, 塞些钱才能让村民囫囵回来, 而不是被砸断胳膊摔断腿,或者人瘦脱了形回来大病一场就直接没了。   “……你胡说了些什么?”村长不安地打量老儒生。   他不敢看得太明显, 心里希望这人不要有什么大来头。   老儒生的注意力还放在墨鲤身上。   在一群村民之中,墨鲤可以说是格格不入,而且异常的镇定。   墨鲤听到金丝两字,便肯定昨晚的话被张德子听到了,而且张德子阴差阳错地以为那是村长家的东西。   墨鲤神情不变,心里却有些懊悔。   如果他把金丝甲收得严实一点,对这东西在意一些,就不会有今天这出意外了。   事到如今,必须搞清楚张德子在外面胡说了什么,有多少人听到了,还有这老儒生是什么来历,是否也是为了金丝甲而来?   墨鲤一边想一边用眼角余光注意着周围,他在找沙鼠。   ——地上没有,墙根角落里也没有。   除了出去赶集的村民,还有行动不便的妇孺,村里剩下的人几乎都来了,这么大的动静,孟戚不可能没有发现这边的情况,难道被什么事绊住了?   墨鲤没有江湖经验,他表情虽然没什么,但是暗暗注意四周的行为却瞒不住有心人。   老儒生眯着眼睛笑了,显然认为墨鲤心虚想要逃跑,所谓镇定只是强行装出来的。不管这是谁家的后辈,怎么知道这里的,既然怕了,就说明没什么大本事。   墨鲤完全不知道对方已经想了这么多,他在担忧沙鼠。   孟国师武功比他还高,没什么可担心,然而沙鼠就不一样了。   要是沙鼠忽然不能变回人形了怎么办?孟戚的病情再次发作,就地晕倒了怎么办?   墨鲤越想越感到自己之前让沙鼠出去打探消息的做法欠妥当,正心烦意乱的时候,忽然看到旁边一堵墙上有个熟悉的身影在溜达。   “……”   圆滚胖乎的沙鼠,沿着土墙慢条斯理地走过来,又走过去,如是再三。   不仅墨鲤看到了他,还有别的人也注意到了,包括那个身份不明的老儒生。   因为这只胖鼠实在太嚣张了,哪有这样胆大的鼠?还这么肥!难道是米缸里养大的?   有个村民本能地拎起竹竿就要打,胖鼠飞速跳到了墙边的一棵树上,躲进树叶里,完全看不到了。村民震惊地想,这老鼠明明胖到好像路都走不动了,为何忽然变得灵敏,打都打不着?   是的,孟戚为了不让墨鲤担心的特意现身,他自以为很从容优雅的踱步,其实在村民眼里就是吃得太胖跑不动。   “谁家的米缸遭贼了?我看到一只大老鼠!”   “……不,也不是很大,就特别肥!”   “不行,我要回家看看!”   村民们都紧张起来,差点忘了张德子。   “都住口!”   老儒生一声怒吼,声音里灌注了内力,寻常百姓哪里受得住,只感觉到脑袋像被人砸了一下,耳朵里嗡嗡作响,天旋地转的,还有几个体质较虚的人直接栽倒在地。   墨鲤本能地以内力抗衡,于是他身边以及身后的村民都没事。   老村长看到歪歪倒倒的村民,大惊失色,知道这是遇上了“高人”,就是说书人经常说的那种江湖人,一言不合就能拆了酒楼,踹翻一条街的摊位。   这怎么得罪得起?   老村长连忙按住自己的儿子,慌张地说:“这位……这位……”   因为实在称呼不来,叫大侠也不是,叫壮士也不对,村长只能硬着头皮问:“尊驾这是来寻什么物件吗?我们村子小,也穷,实在没什么东西。”   “胡说!”   张德子忽然跳起来,他指着村长,高声道,“昨晚我听得真真切切!各位乡亲,你们可知道那飞贼为什么来的,就为了他家里的宝贝!就是金丝……反正是金的,很值钱!我看昨天来我们村子的这个家伙,也是冲着这个!”   村民很是震惊,不是因为村长家有宝贝,而是这件事张德子怎么知道的,那飞贼又是怎么知道的?昨天来的小郎很好说话啊,不像坏人!   墨鲤没说话,他甚至没有多看张德子一眼。   老儒生摸着胡须,轻蔑道:“小辈,你是何人门下?”   “尊驾不自报家门,反而问人,岂非无礼?”墨鲤冲着村长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快走。   “哼!”老儒生重重一哼,傲慢地说,“我看谁敢离开?”   墨鲤知道这人是冲着金丝甲来的,就算解决了这个,祠堂里还有一个,而且不知道张德子在外面究竟胡说了什么,他索性决定把这件事揽下了。   毕竟是他把金丝甲带到了这里,还不小心被贼看到。   墨鲤抬头看了看沙鼠躲藏的树冠,然后冷声道:“明人不说暗话,阁下怕是为了金丝甲来的罢!”   老儒生眼睛一亮,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小辈,看在你也是有心人而且还追到了这里的份上,只要交出金丝甲,我就放你一条生路。”老儒生把还想要说什么的张德子一脚踹开,后者摔跌出去,半天都没爬起来。   张德子的媳妇被人叫了出来,她穿着破烂衣裳,看到这番景象,慌忙跑过去扶张德子。   “德子家的,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般打扮?”   这妇人垂泪不语,张德子吐了两口血,直接昏了过去。   她慌张地喊着,可是村民们没有一个过来帮忙,他们自己还忙着救刚才被声音震晕的人呢。   倒是村长的儿子过去逼问,这妇人才哭着说了张德子好赌的事。   “不错,这家伙在赌坊里输了个精光,嚷嚷着马上找了宝贝典当,回来翻本。别人不信,他就赌咒发誓说了你们村闹贼,以及一件金丝宝物的事,他还在半年前典当了一小尊金蟾,像是土里挖出来的。”老儒生怀着恶意,笑着打量众人,好像想看村民们的反应。   结果他没有等到互相指责,也没看到扭打唾骂,只有村民们难以置信的目光。   村民虽然不知道村长家到底有什么,更不知道金丝甲到底是什么玩意,但是他们不傻。张德子在外面这样胡说八道,会给村里带来多少麻烦。   因为张德子平日里伪装得很好,村子小大家的关系都很亲近,谁都想不到张德子是这样的人。   墨鲤想要把这人引开,便道:“这村里没有金丝甲,也无人知道此物,事实上……”   老儒生身形一展,指化鹰勾,猛地抓了过来。   墨鲤轻松避开,老儒生有些意外,却还是冷笑道:“你这小辈,轻功倒是不错。可惜你那套说辞于我无用,这赌徒典当的金蟾乃是藏风观的风水物,金丝甲也跟他们脱不了关系!”   “金丝甲在我手上,若是想夺,尽管来!”墨鲤果断地说。   与其让人猜测金丝甲的下落,不如落实一个得到宝贝的人,彻底给这村子免了麻烦。   老儒生眼露杀意,怪声道:“也好!正省了老夫的事!”   这时张德子被他媳妇摇醒了,他张口就是大叫。   “杀人啦!杀人啦!好多血!”   等看到老儒生,更是吓得拼命退缩,回过神后对着村民们哭道:“他,他杀了赌坊里所有人!还有当铺里的人!我也不想的,快跑啊!”   众人哗然,张德子拽起那妇人就跑,期间绊了好几跤,摔得头破血流。   老儒生抬手就是一掌,墨鲤直接把他拦下了,两人瞬间就过了十来招。   对方招招狠辣歹毒,墨鲤封招滴水不漏,甚至还有些游刃有余。   老儒生十分意外,手上招数逼得更紧。   “尊驾打算杀光这里的人,就为了避免旁人知道你得了金丝甲?”   墨鲤生出了怒意,他看出这老儒生武功都是邪路子,掌风更是带着一股腥臭味,听语气怕是根本没有打算给这村里留下活口。   “近来江湖人齐齐赶赴厉帝陵,你这般肆意杀人,究竟是灭口,还是引起他人注意?真是愚不可及,恶行滔天!”   墨鲤的怒斥,只换来老儒生一阵大笑。   “小辈,尸体这种东西一把火烧了,谁还能看出致命伤口是谁留下的?他们因何而死,还会有人知道吗?今日你既然撞到了老夫面前,就怪你运气不好,命短福浅罢!”   说着再无保留,其势如虎,招式又快。   每一招都打致命处,十分刁钻狠辣。   老儒生的武功很高,而且少说也练了一甲子的内力,墨鲤闪避间,接连两株树干都被他生生击断。   树倒了,沙鼠却不见踪影。   墨鲤全神贯注地应招,因为要注意不能波及到那些慌忙逃跑的村民,他必须要硬扛下一些招数,而且不让老儒生靠近那边。   老儒生越打越是心惊,他原本以为对付这么个小辈是手到擒来的事,结果对方不止接下了,还把他死死拦在了原地,想要杀人都做不到。   他虚晃一招,摸出一把铜钱,抬手就丢了出去。   铜钱没有磨尖,可是灌注了内力,打在人身上轻则筋断骨折,重者丧命。   墨鲤以极快的身法跃了出去,将袖一拂,生生兜住了大半钱币,如果此刻穿的不是普通的短衣而是宽袍广袖,估计连漏的那些也不会有。   就在墨鲤试图补救的时候,忽见一道人影掠过。   气息熟悉,穿着自己的衣服,背着自己的行囊。   墨鲤动作一顿,只见那人轻描淡写地打落剩余的暗器,第二招磅礴的内力猛然迸发,让人觉得自己撞上了一座巍峨的山岳,老儒生惊而退步。   第三招山岳崩塌,仿佛地动天摇。   地面齐齐下陷三寸,黄沙漫天,飞石乱舞。   顷刻间三招打得老儒生节节败退,而这样挥霍内力的架势,更是唬得他面色发白,怀疑自己遇到了鬼,世间怎会有这等高手?   孟戚根本不给他喘息之机。   如果说刚才的攻势像山岳、似狂澜,这会儿便如烈阳高照。   老儒生汗流浃背,他双手平举勉强扛住了这浑厚可怖的内力,眼睛也被刺痛了——那人的外袍受不得这股力,尽是片片破碎,随后露出了流光一般的金色。   “金、丝、甲!”   老儒生一字字道,目光中再无贪婪。   因为一只手已经出现在了他眼前,老儒生拼命后退,对方如影随形。   磅礴的内劲化为实质,压得老儒生透不过气,许多保命的招数也使不出来,他终于意识到不好,便急着要逃。   两人身影已经消失在村口,地面留下了深深的一道印痕,周围土断石飞,宛如来了两只熊搏斗过。   痕迹一路蔓延,村民目瞪口呆,根本说不出话。   “你究竟是谁?”   远处传来老儒生嘶声的叫嚷。   回应他的是一个清越飘然的声音:“吾乃楚朝国师,孟戚。”   然后便是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叫。   众人胆战心惊。   墨鲤:“……”   墨大夫心情复杂,他原本想要把金丝甲的事直接背在身上,反正因为金凤公子他已经有了不大不小的名声,江湖事江湖了,就让那些人以为金丝甲落到一个神秘高手这里吧!可是孟戚居然看破了他的意图,以沙鼠的模样跑回去穿上金丝甲,然后抢着把麻烦背了过去。   为了搅浑水,连国师的身份都用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出道啦,孟国师马上就要正式在江湖上扬名啦!   迟了N年的扬名立万。   史书一笔带过,名不经传的孟国师:哼。 第80章 使高世之才   老儒生根本没有听说过孟戚的名字。   甚至他还恍了下神, 差点以为“楚朝国师”是什么江湖名号。等到反应过来那两个字是“楚朝”时, 他立刻想到了江南的几个楚朝旧王。   以宁王为例,他麾下的官职十分混乱。   昔日王府的官员职位没有完全裁撤,又设了帝皇才有的宰相与大将军,三省六部的尚书侍郎个个不缺,可谓是一品二品不值钱, 三品四品满街跑, 反正出了宁王的辖地谁都不认。国师这种不着调的官职, 谁知道是几品?   “等……”   老儒生极力想要表示自己愿意投入宁王麾下, 以求逃得一命时, 孟戚已经一掌击在了他的右边琵琶骨上。   墨鲤与村民听见的惨叫声就是这么来的。   不是老儒生听到孟戚的名号,因为恐惧发出的喊叫。   ——虽然村民们是这么想的。   琵琶骨受创不会丢命,可要是不及时治,人就已经废了大半。   废除武功通常有两个办法, 一个是击溃丹田,修炼内力者多需依靠丹田, 与经脉内储存的内力形成周天循环, 丹田破碎,意味着没办法继续修炼内功,甚至无法使用内力。这样的情况下,还可以转修外功, 然而行走江湖如果不练内力, 永远都别想晋入一流高手之阶。   除了丹田,第二个位置就是琵琶骨了。   再好的内力, 也需招数施展,除非像孟戚这样完全不在乎内力损耗,直接拿它压得对手吐血。   一侧琵琶骨重创,老儒生右手直接抬不起来了,身体也跟着踉跄几步。   他忍住骨碎筋断的痛楚,目眦欲裂。   “孟国师,老夫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更不是你对手,何故这般痛下杀手?”   孟戚挑眉,他知道在这些人心中,不懂武功的百姓跟蝼蚁也差不了多少,杀多杀少只不过是影响“名声”,如果不是正道中人,便连这点顾忌都不会有。   只有武功到了一定程度,他们才会正眼相看,并视为同类。   所以老儒生质问的时候,不仅毫无羞愧,还理直气壮。   因为他只是想过来夺取金丝甲,除此之外并没有冒犯孟戚,现在金丝甲没了,他也愿意退让,对方却紧追着不放,这就是结仇了!   “吾乃春山派长老松崖,尊驾这般行径,是想与春山派不死不休?”老儒生厉声道。   孟戚睥睨道:“春山派又如何?”   “你!”   “再者便如你所说,只要人死了,放火一烧,谁知道是何人所杀?”孟戚带着讽刺的笑意说,手上招数没有半分减缓,逼得这位春山派长老不得不孤注一掷,强行提升内力,哪怕事后遭到反噬也顾不得了。   松崖吐出一口血,紧跟着身上衣袍鼓起,神情狰狞。   他大喝一声,掌力夹杂着腥臭的毒雾,卷起满地沙石,奔若雷霆,势如劈山。   松崖内力极高,还修了一身毒功,单这两点在江湖上就少有人能敌,毕竟一力降十会,更别说带毒。那些学了精妙武功的大宗派弟子以及剑客刀客,都会有所顾忌。   所以春山派松崖长老即使在邪道高手之中,也是十分棘手那一类,他常年做儒生打扮,仿佛是一个久试不中的老童生,偏又生得一副慈眉善目,于是总有人被他的外表蒙骗,稀里糊涂地吃了大亏。   然而松崖长老今天踢到了一块硬石头。   孟戚根本不怕他的毒雾。   正如墨鲤第一次为孟戚号脉时发现的那样,孟戚的内力不止强横,而且有种浩然之气,威如山岳,灼似烈阳。   此时交手,孟戚又是不吝内力地压制对方,那些毒雾只短暂地停留了数息,就摧朽拉枯般被卷得干干净净,分毫不剩。   松崖大惊,然而他的招式已经用老,收是收不回去了。   少了毒雾做遮掩,这一招只能硬拼。   待听得一声巨响,远处村口都有几栋房屋摇晃了几下。   且说孟戚道出名姓时,有意以内力传音,村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楚、楚朝?”老村长大骇。   牵扯到前朝余党,就真是大事了!   张德子说村长祖上做过楚朝的官,其实是瞎说,老村长自己都一把年纪了,往前算楚朝李氏坐天下的时候,他还正当壮年呢,所谓祖辈怕是得从地底下爬起来才能做楚朝的官。   虽然家里没有出过当官的,老村长对官府剿灭前朝余孽的事却十分清楚。   想当初陆大将军率领的大军冲进太京,杀得血流成河,宫墙内什么模样,普通百姓倒不知晓,可是因为那场谋逆在混乱之中送命的京城百姓多不胜数,城内东西十二坊,运气好的地方是家家办丧事,差点儿的整条街都死得没剩下几个了。   其中有些人在禁令解除后离开太京,投奔亲属。   那一夜的惨烈,自然也被传到天下皆知。   楚朝宗室被杀尽,文武百官里那些骨头硬的人更是满门被屠,新朝就建立在滚滚人头之上。村长一想就打哆嗦,连忙招呼村人赶紧回家,今天什么都没看到。   “老丈……”   “哎,小郎你还是快走吧!”   老村长没有追问墨鲤,那件金丝甲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墨鲤是知情人,也许墨鲤纯粹是为了转移那个老儒生注意力,才胡乱承认知道金丝甲的事。   不管如何,现在凭空来了一个煞星,身穿金丝甲,这会儿可能把那个老儒生杀了。如果对方心狠一些,整个村子的人都跑不掉。   “去地窖,都藏进地窖里!”村长慌慌张张地叫着。   他转头对墨鲤说,“小郎,我见你也有些武功,快自己逃命去罢,留在这里不安全!”   墨鲤看到他们紧张无比的模样,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时地面猛然震动,大家更乱了,有人想去屋里抱娃,有人打算跑出村子,还有人根本不知道怎么办,就蒙着头跟着别人瞎跑。   这般鸡飞狗跳了一阵,终于所有人都到了自认安全的地方。   村民们关紧门窗,连大气都不敢喘,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了半日,确定外面没有动静,这才陆陆续续地出来看情况。   村口的痕迹还在,原本捆在祠堂里的贼消失了。   没有房子倒塌,也见不到什么惨烈的景象。   张德子躺在床上,因为受到极大的惊吓,又受了伤,现在病得昏昏沉沉,嘴里颠三倒四地说着胡话。   村长的儿子大着胆子带着人到附近查看,除了一些血迹,没有发现尸体。   众人连夜把血迹铲了,重新埋上泥土。   等有人想起墨鲤,并怀疑这个收购药材的人身份时,早就找不到墨鲤的踪迹了。   不明白金丝甲是什么东西的村民,经此一遭后决定把这个名字吞进肚子里,免得招来祸事。因为张德子闹出的事,他们干脆连“金”字也忌讳了,非要提到的时候,就说“贵银”。   于是多年之后,即使是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这个不提金的忌讳从何而起,县志里的记载也说不出缘由。   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墨鲤离开村子的时候,先到祠堂那里绕了一圈。   李空儿还昏迷着,看守他的村民都跑了,墨鲤轻轻松松地就把人提走了。   当然免不了用内力探查,于是墨鲤发现了李空儿的异常之处,还找到了他后脑处的暗伤,仔细一想,便猜到这是孟戚动的手。   算是留了一条命。   伤势也不重,日后还能行走江湖,但是江湖第一神偷什么的,还是不要想了。   墨鲤若有所思,他还不知道这贼的身份,可是留下这人在村里,村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索性就带走了。   除了带着个人,墨鲤可以说是一身轻松,连行囊都不用拿(被孟戚背走了)。   他没有多想,直接选择了东边的路。   虽然这不是老儒生与孟戚拼斗的方向,可是要往太京去,就得走这边。   墨鲤找了个小山坡,把李空儿丢在隐蔽处,自己坐在山坡上等。   果然没一会儿,他就看到一道熟悉的人影掠空而来。   孟戚头发有些乱了,赤着上半身,下面倒是穿着一条长裤,外袍已经碎了,拖拖挂挂地垂在身上,纵然是这样乞儿的装束,他仍然能够负手行来,走得风轻云淡,隐有出尘之态。   墨鲤:“……”   胖鼠怎么努力都还是胖鼠,换成人形完全不同了。   冲粹孕灵岳之秀,精明含列宿之光。   尘外孤标,闲云独步。   孟戚做了多年国师,虽然他对方士不屑一顾,但他的气度与外表,却偏偏是方士们最想成为的样子。当他收敛气息的时候,没有这种神采。   墨鲤认识孟戚这么久,也只看到几次。   其中一次还是初识。   现在沙鼠看久了,猛地再见到孟戚这幅模样,墨鲤心里某个疑惑豁然解开了,沙鼠那种摆着架子慢吞吞的行径,其实都来源于沙鼠对人形的自信。   ——就是这般风华卓绝,超凡脱俗。   然而墨大夫此刻看着孟戚走来,满脑子都是胖鼠腆着肚皮在墙头踱步的模样。   “……”   不行,要忍住笑。   墨鲤果断转头,掩饰自己抽搐的嘴角。   “大夫?”孟戚心里奇怪,跟随墨鲤的视线往那边望了望,没有什么异常啊。   “无事。”墨鲤压住了笑意,若无其事地问道,“你身上的金丝甲呢?”   “脱下来了,在行囊里。”   孟戚示意了下背后的行囊,懒洋洋地说,“要不是为了证明我抢到了金丝甲,这东西我根本不想穿。”   他很嫌弃这件据说刀枪不入的宝甲。   因为金丝甲上有擦不掉的血渍,孟戚对这东西没有兴趣,自然嫌弃,连多穿一刻都不愿意。   “为何不在行囊里重取一件衣物穿上?天还冷,这般成何体统?”墨大夫不满地说。   有内功护体,就可以不穿衣服了吗?大夫看得惯才怪!   孟戚默默地放下行囊,开始翻衣服。   这一件是墨鲤的,那一件也是墨鲤的。   ——因为之前都是沙鼠的模样,墨鲤只给孟戚买了一套衣物。   孟戚故意装作不知道,之前穿上身的就不是自己的,他还在继续翻,眼看摸上了亵衣。   “住手!”墨鲤忍不住阻止。   除了亵衣外,其他都是冬衣,原本就厚实,随便摸一摸就算了,可那一套墨鲤是穿过的,孟戚磨磨蹭蹭地找,墨鲤一阵莫名的心焦。   “那是干净的衣服,不准碰,看看你的手,洗过没有?”   孟戚装作不知,捞起墨鲤的一件亵衣就穿。   “等等,你的在这里!”墨鲤看不下去了,之前还能说是事急从权,来不及翻找就随便穿了,这时候某人装什么傻。   孟戚不以为然地说:“我穿都穿了。”   墨鲤被气得笑了,抢着穿上就能当做自己的了?   “袖口短了一截,你胳膊抬着也不方便,感觉不到?”墨大夫不由分说,把找出来的合身衣服扔在孟戚脸上,言简意赅地说,“换!”   等到孟戚默默地去换衣服,墨鲤定下神,耳根有点微微发热。   是恼怒。   他摸了摸,心里觉得丢了秦老先生的脸,君子不随意动怒,他居然跟这点小事过不去,自己想想都感到错愕。   嗯,就应该直接按住扯了衣服,废什么话。   等孟戚回来,手里却没有换下的衣服,不等墨鲤质问,孟国师便坦然道:“确实很冷,穿了两件。”   小的在里面,大一些的衣服穿在外面,没毛病。   至于外袍,料子很粗,谁穿区别都不大。   墨鲤被孟戚生生地噎住了。   都要到春暖花开的季节了,冷个鬼!内功是白练的吗?   ——北风呼啸大雪纷飞的时候也没见你喊过冷!   可是墨鲤又没法这么说,因为他刚刚亲口说过天还冷,让孟戚穿上衣服的。这下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孟戚摆明是挖坑等着他呢!   墨鲤平了平气,面无表情地赶路了。   君子动口不动手。   说不过别人的时候,也可以转身就走嘛!   “大夫等等。”孟戚马上跟了过去,认真地说,“行囊在这里,钱袋也在我这里!”   “沙鼠这样能干,想必是不会被行囊压住的。”墨鲤连头都不回,边走边说,“至于钱袋,丢了又如何?我这里还有刚才那人丢出来的一把铜币。”   孟戚到了山坡下,便看到了李空儿。   “原来大夫把他带上了?”孟戚没有带上这人的打算,他提议道,“也好,留在这里也不是个事,不如带到筇县找个地方扔了。”   孟戚看李空儿像是看一个破麻袋,比金丝甲还嫌弃。   墨鲤不由得问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孟戚便把金丝甲跟空空门的纠葛说了一遍,又道:“为了天下第一神偷李空儿的名声,他们可以去偷金丝甲,亦能费劲力气寻找藏风观的破绽,对师门可谓是呕心沥血。”   说完他就笑了起来,神情不屑。   “……然则不过是两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什么宗门的声名,还不是‘属于’自己的名头,享受天下第一神偷的吹捧罢了。此等小人,若遇危险必定毫不犹豫地违背诺言、抛下同伴、出卖朋友,只为保全自己。我们虽然缺少对付青乌老祖的帮手,但也不会跟这等人有瓜葛!”   墨鲤没有反对。   事实上他的眼光只会比孟戚更高,像李空儿这样的江湖神偷,除非像话本里那样忠肝义胆,或者只是为了好玩盗走东西又送还失主,否则他都当做贼看待。   “那个抓了张德子,杀了赌坊跟当铺所有人的老儒生又是谁?”   “据说是春山派的长老。”   孟戚这个答案有跟没有差不多,因为两人都不知道春山派位于何处,又是干什么的。   “邪派?”   “看他的武功路数,也许是。”孟戚只对方士出身的江湖人有些了解,他思索了一阵,便问墨鲤,“你也与他交手,你觉得是这人的武功高,还是薛庭?”   薛庭就是竹山县的薛县令。   墨鲤闻言摇头:“虽是用毒,可是我看这位春山派的长老对毒道没什么更深的见解,再者我从未跟薛令君交过手,不知道他的功力深浅。”   这次轮到孟戚吃了一惊。   “从未交手?点到即止的试招没有?指点也没有?”   “……都没有。”   墨鲤心想,他要是去跟薛令君打架,那像话吗?   切磋是秦老先生与薛令君的事,再说薛知县还有公务要忙,可不是江湖人整天闲着没事做。   孟戚若有所思道:“那就不好衡量这位松崖长老在江湖上的实力了。”   齐朝锦衣卫暗属查到幽魂毒鹫是薛庭,关于他的消息十分详尽,孟戚追杀锦衣卫暗属之人多年,也跟着听了不少,知道薛庭昔年在江湖未尝一败。   武功高不高不好说,至少毒道圣手之名当之无愧。   “对了,这位春山派的长老此刻在何处?”墨鲤觉得应该没有死。   孟戚既然拿出了“尘封已久”的名头,就指望着有人传出去,可是怎么传是需要“度”的,既要松崖能说话,又不能让他乱说一气。   “身负重伤!”孟戚随口道,“我打碎了他右侧琵琶骨,他为了拼命强行提升功力,结果受到内力反噬,吐血就能吐掉半条命了。我还留下了一道暗劲,虽然他实力确实不错,能挣扎着逃走,但是最多走半个时辰就要发作。如果没有天材地宝灵丹妙药,人是没救了,只够留几句遗言。”   孟国师意有所指地笑道,“你猜他会说自己偷偷摸摸去一个村里找金丝甲,结果反而栽跟头的事吗?”   江湖人要面子,死也要面子。   “放心吧,就算他侥幸没死,想要回来杀人,也得先甩掉自己的麻烦再说,难道他没有仇家,不会趁着他受重伤的时候来报复?至于春山派跟江湖人,估计更关心金丝甲的下落。”   孟戚说完,正要去抓昏迷的李空儿,却被墨鲤抢先一步。   然后他看着墨鲤的背影,忍不住笑了。   大夫脾气上来的时候也很有趣。   该谈正事的时候还继续谈正事,嘴里说不管,却还是分担了“重量”。如果墨鲤不是把自己当做病患照顾,而是另外一种意思就更好了。   孟戚暗暗叹了口气,然后低头看自己的胸膛与腹部。   脱了衣服都不行?明明按照邓宰相跟靖远侯的说法,他这个体格很值得羡慕,怎么墨鲤就没有反应呢?   难道是山灵跟人类的欣赏方向不对?   孟戚顿时想起了沙鼠那一身肉。   由于没有化形为沙鼠的记忆,他实在不明白,作为太京上云山的山灵,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变成那副模样,难道就因为能听壁角?   山中生灵,多以身体壮硕为美。   可是一只沙鼠要什么壮硕?   知道走路的时候控制住身上的肉,让它们不抖有多难吗?   孟戚已经很努力了,想想都心累。   “……孟兄?”   墨鲤皱眉,想什么那么入神?   孟戚回过神,飞快地把墨鲤不高兴的理由想了一遍,除了刚才挖坑的事,应该就是自己擅自穿着金丝甲跑出来,把麻烦抢走的事。   关于这点,孟戚有把握说服墨鲤。   “我思前想后,觉得用‘孟戚’之名,有许多好处。”   “哦?但闻其详。”墨鲤侧头瞥道,其实他心里猜到一点。   青乌老祖也是方士,再没有什么比孟戚之名带给他的惊骇更大。   理归理讲,气照生。   那边孟戚信心十足地说:“我在江湖上籍籍无名,即使加上国师之号,别人也以为我是冒充的,毕竟算年纪的话,我也应该是八旬老者了,可是……”   墨鲤目光放空,后面的话都没听到。   他,一不小心想到了秦老先生。   试想如果薛令君知道了孟戚的身份,大惊之下告诉了秦逯,秦逯听说跟他一般年纪的人觊觎自己的弟子,弟子还把人带回了竹山县,秦逯会是什么反应?   墨鲤莫名地一阵心虚。   孟戚:“……”   刚才自己走神,现在墨鲤走神,商量个事情有这么难吗?   作者有话要说:   冲粹孕灵岳之秀,精明含列宿之光。尘外孤标,闲云独步。   ——《旧唐书·杜审权传》   后两句形容超群出众,独一无二 第81章 免陈俗之累   二月二, 祈雨节。   正是惊蛰前后, 春耕需要雨水,几乎家家户户都在盼着下雨。   若是在江南,祈雨节更像是民间的风俗,一般办个庙会赶个集,然后烧香磕头祷祝一番, 再回家做蒸饼吃龙须面, 也就结了。   然而在雍州, 二月二却是一个大日子。   这里原本就比附近的州府少雨, 现在又连着数年大旱, 灾情越是严重,人们就越是期望上天怜悯,唯恐心意不诚。   恰好路过雍州的江湖人,倒是在阴差阳错之下做了几件好事。   有一些偏僻愚昧的村落, 听了村中神婆的胡言乱语,杀死年轻的女子祭祀龙王。   他们把女子装扮好了, 关进龙王庙里, 第二天祭神时就会把人杀死。   虽然混迹江湖的人良莠不齐,那正道宗派之中有的人自诩道义,其实没做过什么好事,还有一些人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但是他们出于各种考虑, 都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被杀。   故而一夜之间,雍州往太京的一路上便有了许多传言, 讲的都是行侠仗义,武林正道的后辈们借着这次机会狠狠地刷了下名声。   即使是没有遇到“祭龙之女”的江湖少侠,也有从前做下的事迹可说。   没名气,没人知道自己的事迹怎么办?   那就装作巧遇,然后互相吹捧呗!   譬如你说我去年剿灭的山匪,我夸你上个月抓住的采花贼。就这么站在道中央,带着客套的笑容,提高嗓门,你来我往地搭话,然后在路人的指指点点里满意而去。   ——所谓的路人,可能是事先安排好的。   他必须要在合适的时候,煞有其事地点头,并且对身边看热闹的人说,“原来这就是XX,我久闻大名了,想不到此人竟是这般年轻有为/相貌堂堂/风采过人,当真了不得”。   话匣子一打开,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可以继续夸赞某人的不凡之处,也可以显摆一下这人的师门。如此这般,从事迹说到身份来历,再加上修炼某功法数年大成确实天资不凡,最后拽上江湖前辈的名号,表明他们也曾经出言夸赞过。   言辞振振,唬得其他路人一愣一愣的。   这么一整套吹嘘下来,哪怕大家从未听说过江湖上有这号人,现在也记下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免不了要做戏。   客栈门口、茶摊前、井边上……   类似景象多次上演,老江湖们心底暗自发笑,借着歇脚的工夫,剔着牙看热闹。   当春山派松崖长老跌跌撞撞跑过来的时候,许多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眼前一花,就多出了一个半身是血,仿佛受了重伤的老儒生。   两位正在“寒暄”的正道少侠吓得倒退了几步。   “……救我,救……”   松崖原本还能支撑,可是走到这里的时候,心脉忽然受到一股暗劲冲击,这股力量似乎在这之前就潜伏在琵琶骨伤处,他猝不及防。   他倒在地上,艰难地挣扎着。   眼前隐隐绰绰都是人影,松崖实在认不清他们是谁。   可是杀身之仇,绝对不能就这么算了!   老儒生喘着粗气,嘴边流着血沫子,眼中无神,任谁都能看出他快要不行了。   “春山派……谁……为我给春山派传话,必有重谢。”松崖狠了狠心,把最后一股保命的内力也用了,当内力耗尽就再也压不住伤势了。   效果立竿见影,他说话的声音清楚多了,也能勉强看清周围的情形。   发现附近都是一些江湖小辈,松崖十分失望。   他只能抓紧这最后的时间,艰难地说:“金丝甲出世了,有人得到了那件金丝甲!他就在附近……”   众人齐齐哗然,震惊万分。   他们急忙议论起来,还有人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然而这喧哗生生地把松崖的声音盖了过去。   一个快死的人哪有力气提高嗓门?老儒生急切地说着什么,然而距离他最近的人都没有心思听,他脸色越来越差,快要被提前气死了。   现在的江湖后辈怎么是这幅德性?事情都没搞清楚,就激动地议论起来了?   等到有人反应过来,急切地追问夺了金丝甲的人身份时,这位春山派长老已经是气若游丝,意识溃散。   “……国师……楚朝……”   老儒生喃喃地说着,众人面面相觑。   这是神智错乱了?楚朝都没了十六年了。   就在他们懊恼之际,老儒生回光返照,他猛地坐了起来,咬字清晰地怒叫着:“孟戚!”   距离松崖最近的人惊得一个倒仰,差点失足摔倒。   “这是那人的名字?”   “蒙齐?还是孟戚?”   迫不及待想要再问,结果却发现这老儒生瞪着眼睛,身体一动不动,已经没气了。   “金丝甲当真重现江湖?还是在厉帝陵的消息传出之后?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你耳聋了吗?没听到那三个字?春山派!”   茶摊上歇脚的老江湖们面面相觑。   春山派在江湖上地位不算高,还是个亦正亦邪的门派,早些年是正道之一,只是后来行事越来越引人争议,宗派弟子学的武功也多走捷径,炼毒的也不少。   邪道不认,正道不耻,名声一落千丈。   然而名声坏,不代表春山派实力不济,事实上它比许多正道门派都要强。   “金丝甲、厉帝陵、春山派……这是要出大事啊!”   那些见势不妙的人,连忙走了,不敢惹祸上身。   自然也有贪图所谓“重谢”的江湖人,商量着把松崖的尸体送到春山派,这时候他们还不知道死的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松崖长老。   他们先买了一口薄棺,把尸体放了进去。   棺材没有钉盖,反正肯定有人要看的,何必费那个事。   金丝甲的消息不胫而走,到了二月二这一天,江湖人聚集的每个酒肆茶铺里都传开了。   原本宝物而已,大家虽然感兴趣,也不至于引起这样的热议,结果偏偏是金丝甲!大家为什么去太京,还不是因为帝陵宝藏!   金丝甲刀枪不入,价值连城,却只是厉帝陵陪葬品里其中一件珍宝。   整个武林争抢金丝甲的时候,寻常江湖人自知没有机会,可是帝陵宝藏就不一样了,听说那墓室里的砖头都是金的,撬几块回去就吃喝不愁了!   他们兴奋地交谈着,说金丝甲,又说陈厉帝的奢侈挥霍。   恨不得亲眼看到金丝甲,再亲手摸一摸。   好像金丝甲越是贵重,越能证明这笔财富的巨大。   墨鲤进筇县之后,除了看到官府与百姓为了祈雨摆出的热闹架势,就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江湖人,他们神情激动,交头接耳。   在墨鲤看来,县城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人人脸色都憋得通红,好像要使出什么劲大干一场似的。   祈求风调雨顺的百姓为了表示虔诚,一步一磕头。   几乎每条街上都有道士打扮的人,挥舞着桃木剑,手拈画了朱砂的符咒,脚踩七星步,像是跳大神一样念念有词。   后面还有衙役、保甲、里长等人捧着香炉。   龙王庙前早就摆好了祭案,上面放了三牲与瓜果。   祭案前站着的道人,身穿八卦袍。   他手里拂尘一挥,青烟就笔直地升起,远看好似直入云霄。   “……请龙行云,祈龙布雨,六丁六甲,速速前来。”   道人正念得起劲,忽然看到祭案边有个小道童在那里伸头伸脑的,心里十分不悦,他没有搭理,直到长长的祷祝念完,又一扬拂尘,烟雾转为一团飘向人群。   众人叩拜不起,道人已经退到旁边,低声呵斥道童:“你慌慌张张地做什么?没看到是祭天吗,如此不庄重,龙王怪罪下来,你为这一地百姓担着?”   小童八岁左右,分不清道人话里的真假,他低头呐呐道:“是,出事了。”   “什么事?”   “金丝甲……”   道人不耐烦地说:“你小小年纪,不要总在街上听人胡扯,我们藏风观得上天眷顾,有各种妙法,你这听风就是雨的,以后怎么成大器?”   小道童犹豫了下,还是鼓足勇气说:“可他们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像编的,观主又去太京了,我听他们说……”   道人横眉瞪他,小童一哆嗦,不敢再绕弯子,连忙道:“有几个门派的人去看那个春山派死掉的人,师父你猜怎么着,他们认出那具尸体是松崖长老!”   “什么?”道人惊愣,厉声道,“你从何处听来的?”   “……外,外面已经传开了。”   小童吓得一缩脖子,怯怯地说,“师父,你看我们是不是应该传信给观主?”   这道人动了动嘴角,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语气不善地说:“用不着你费心,也不用我烦劳,藏风观里那么多人,哪个不会报信?”   道人说着,忽然感到背后一凉。   他迅速转头,疑心有人盯着自己。   可是龙王庙前面的人太多,祭礼完毕,县丞等人也拥了过来。   道人被他们一搅扰,再想寻找之前窥视自己的人,已经不可能了。   “走吧。”墨鲤压了压斗笠,对身后的孟戚说。   孟戚倒是没有戴斗笠,他收敛了气息,就当真没有人特别留意他的存在。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事,并不是孟戚在他们眼里变得不存在了,而是靠近他的人总是会第一时间把注意力放在附近其他东西上,错过了看见他脸的机会。   这是武功臻至化境的特征,飞花摘叶亦可伤人,自身与一沙一石也无甚差别。   不过这是传说,用草叶伤人不难,想要不被人注意,绝顶高手也做不到。   孟戚一直有这样的能力,墨鲤也问过,可惜孟戚自己也说不清楚。   时间久了,墨鲤甚至觉得这是龙脉的天赋。   方士们喜欢把龙脉挂在嘴上,忙碌着寻龙定脉,结果龙脉真正出现在他们眼前,谁认出来了?   “这道人算是有点功夫,不过看起来不是青乌老祖的心腹。”   道人与小道童说话声音很低,在这么吵杂的地方,即使是孟戚也没法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可是他们交谈的时候并没有捂住嘴,孟戚能辨出大意。   墨鲤原先准备跟踪藏风观给青乌老祖的报信人,既然这个道人不打算卷进这次风波,盯着也没用。   “今日在城里做法的道士、和尚、神婆,零零总总有三四十人,只有这个是官府请来的,藏风观果然在雍州地界上影响巨大。”   孟戚评断完了,也不做决定,反而问墨鲤,“大夫,我们接下来去何处?”   “皇陵。”   筇县很小,可是它很特殊。   这里是齐朝皇帝陆璋的祖籍,据说还有一些陆氏族人住在这里。   齐朝坐了天下,这些族人并没有跟着鸡犬升天,反而战战兢兢地生活在县城外的陆家庄里,庄子附近就是齐朝修建的皇陵。   皇陵有很多驻军,除了陆氏族人,寻常百姓不许靠近。   所以这些陆氏族人日子过得很苦,跟守陵没什么两样。   还不能抱怨,因为皇陵目前迁入的都是陆家先祖,给祖先守陵,谁敢埋怨?   “陆璋为什么要这么做?”墨鲤好奇地问。   毕竟从孟戚口中,陆璋是一个很要面子的皇帝,虽然他是篡位的,但从来不忘拉一层遮羞布。起兵造反打的旗号是楚朝帝王刻薄寡恩。   所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实际上把事做绝的是楚元帝,后来的楚灵帝对大臣虽然不好,但是绝对是对得起大将军陆璋的,否则陆璋自己再努力,也没法在三十来岁就拿上大将军的令符。   陆璋故意把事情弄得模糊,百姓能知道什么,他们只知道茶馆里说的话本,只知道平定天下的靖远侯死得莫名其妙。   据孟戚所说,陆璋做了皇帝之后,设锦衣卫暗属,限制武将的权力,表面上对臣子十分宽容慷慨。   金银珠宝不说,连灵药也说赐就赐,刘澹就是这么被孟国师盯上的。   “他这么喜欢做表面功夫,却把陆氏族人软禁起来,明眼人很容易看出问题,他也不顾,这是跟家族有仇?”墨鲤边走边问。   竹山县的百姓,连皇帝姓什么都闹不清楚,自然也没有关于皇帝的秘闻可说。   这年头,宗族的势力很大。   有的村子是祖上逃难聚到一起的,彼此通婚。   有时候一个村子只有一个姓,彼此都有血缘关系,宗老说的话,比官府都好使。如果有人背离宗族,无论他有多大的理由,在世人眼里都是不孝不忠之辈。   连自己祖宗都不认的人,连血亲都不照顾的人,谁还会信?   “老师说,这都是谬论,越是这样的宗族,越容易出阴暗之事。”墨鲤回忆着说。   秦逯是很矛盾的一个人,他是秉持礼数的君子,也是蔑视陈腐的人,对秦老先生来说,礼节是修养,不是铁链。世人不应当把自己束缚在那些条条框框之中,人云亦云。   孟戚背着手,一边观察着路边的江湖人,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大夫猜得不错,陆璋与他的宗族不止有仇,还是有大仇!”   “愿闻其详。”   “他年少投军,在边关得了军功,得了提拔,一步步混到了京城……”   孟戚说到一半,不禁停下来评断道,“这经历听起来跟刘钱袋差不多,难怪陆璋对他青眼有加。”   “我们还有钱。”墨鲤委婉地提醒孟戚不要总是记挂着别人的钱袋。   “钱嘛,谁会嫌多呢?”   孟戚说着,颇有深意地道,“我查过刘澹的出身,他家中虽然贫苦,父母早亡,亲属也依靠不上,他又想出人头地,只能投军,博个富贵险中求。比起刘钱袋,陆璋少年时期就惨多了,楚朝当时几乎没有外敌,拼死拼活也赚不了太多军功,如果不是后来娶了上官的女儿,未必能挣扎出头,熬到被楚灵帝入眼的官阶。”   他们出了筇县的城门,往东二十里,远远可以看到一座牌坊。   “事情就要从这座牌坊说起了。”   陆璋的父亲早死,母亲被逼上吊自尽,陆氏族人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好文章,然后上报给官府说是自愿殉夫。   这么做既可吞没女子的嫁妆,失孤失恃小儿的田地财产,还能为族中赚得一块贞节牌坊。   贞节牌坊的作用是什么?   官府的嘉奖不止是一块摆着好看的牌坊,同时还会减免这一族的税银或徭役。   “……简而言之都是钱!筇县陆家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也不是最后一个。”孟戚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非喜非怒,像是早已见多了这样的惨事。   墨鲤深深皱眉,不解地问:“难道没有人揭穿?”   “历来都是有些底子的家族才能这么干,因为不仅要吹嘘“节妇”的德,还要说一说她早死的丈夫多么杰出,读书很好,做人通达仗义。   “再雇了人在四野八乡拼命地说,最后还少不了一篇好文章,那些地方官往往不通庶务,都是靠着文章科举上来,看到写得情真意切的好文章,便十分感叹,于是这事就成了。   “官牧一方,想要升迁,这孝子节妇亦是吏部考评的一部分。有了,可以证明地方被治理得很不错,毕竟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死一个村妇,是做不出文章的。   只有乡野中的大户族人,耕读传家,连县志都有记载,就再好不过了。   立起一块贞节牌坊,县官还能在县志上落个名,而且是代朝廷嘉奖地方宗族的好名头。   孟戚沉声道:“牵扯到这么多人的利益,谁又会给一个死人出头呢?女子的夫家、娘家都能得到嘉奖,最亲近的人不说话,还能有谁?有些大宗族要颜面,选择的节妇都是没有孩子的寡妇,有孩子还要寻死,一来外人不信,二来孩子长大之后如果太出息,就是麻烦了。”   如今的齐朝皇帝陆璋,毫无疑问就是那个太出息的麻烦。   “……墨大夫久在竹山县,而你的师父当年行走江湖时也多是给贫苦百姓看诊,怕是不知道这些乡里大姓富族的嘴脸。他们即使逼人去死,也少有亲自动手的,家中的女子以及他们娶来的门当户对的女子,早早就被教出了顺从的性子。纵有一些不甘心,硬撑着就是不去死的,宗族也不会把人勒死,而是在各种小事上慢慢磋磨她,直将她磋磨得面目全非,让族中女眷都看得真真切切,让她们不忍直视,心生畏惧。这样一来,谁家的年轻妇人死了夫郎,膝下又无子可以依靠,族人一来劝死,便大哭一场把自己吊在房梁上了。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可是事实往往相反,想到那样赖活着,是人都情愿早死。”   墨鲤说不出话,他看着远处那座陈旧的牌坊,半天才道:“如今仍有这般风俗?齐朝治下,官府应该不会再让建贞节牌坊了吧?”   “官府是可以不给建牌坊,难道还能阻止寡妇半夜上吊?”   一个寡妇如果活得久些,夫郎留下的家财跟她自己的嫁妆,被她吃喝到七十岁还剩下多少?自然不如早早死了,宗老们把钱分掉。   孟戚神情凝重,叹道:“不仅齐朝不许,楚朝后来也是不许建牌坊的,甚至几次要下旨斥责,可是师出无名。那些女子自愿而死,又如何惩处?宗族之祸,尤胜吃人恶兽。”   墨鲤静默良久,方道:“这座牌坊,是楚朝的官府赐下的?楚朝也在他的仇恨名单上?”   “不是,这座牌坊应该是陈朝的,陆璋母亲死时,楚朝的礼部官员已经知道了这些弊端,不再轻易给贞节牌坊,所以驳回了。元帝七年之后,每一座牌坊都不属于殉节之女,而是那些在乡间有名望做善事的老妇,以及所养子女格外出息的妇人。”   孟戚声音变低,摇头道:“陆璋的家财是宗老跟族长的,族人所能享受的不过是减免钱粮跟徭役,满心期望却连这个都没了,陆璋少时境遇可想而知。”   墨鲤无语地发现,在这件事上,不管楚朝给不给牌坊,在陆璋眼里都有错处。   作者有话要说:   齐朝皇帝是因为后期剧情有逐鹿天下【并不是】宫廷戏【太医遭殃论】所以要说一说   陆璋造反当然不是因为痛恨楚朝啦,只不过他生在盛世,对开创天下的楚朝君臣毫无感激,这是身世的原因,人的性格会多种多样。   ————————   本章两条龙脉是在求雨、祭祀龙神的声音里溜达的。   孟戚:求个球!我自己都要找水喝!! 第82章 人不应以顺为正   陆璋少年时困苦, 后来扶摇直上。   他有野心, 有能力,还赶上了最好的时机。   然而楚朝覆亡,这个责任推不到陆家身上。   世间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看似千丝万缕,好像一念之差就能改写历史, 事实并不是这样。没了陆璋, 还会有第二个谋逆者。   陆家庄的房舍半旧不新, 迎面的那一座牌坊上, 字迹依然清晰可见。   夫家的姓氏、还有娘家的姓氏, 加起来组成了一个不是名字的名字:节妇陆张氏。   这牌坊就像陆家庄的门面,周围没有杂草,上面也没有青苔,高约十尺, 隔了很远就能看到。   “世间弊病诸多,纵然费劲心思, 也很难找到解决之道。”孟戚神情莫测, 他沉声道,“就似葫芦掷于水中,按住这头,另外一头又飘了上来。若是双手一起上呢, 便如强行镇压, 按是按住了,可是葫芦终究想着如何挣脱你施加的这股力。上有令谕, 下行其道,人难道不比葫芦复杂许多?”   楚朝曾经颁布一道法令,出嫁女子若是亡故,又无子女,夫家需得归还所剩嫁妆。   这条法令理是顺的,女子嫁妆乃是娘家期盼她在夫家过得好,那等大族,嫁妆里什么都有,连布匹都要分为穿的衣料跟床上的幔帐,梳子镜子首饰、一整套家具,甚至金漆马桶都有。这些财产严格地说并不属于夫家,而是女子所出的子女。   即使抄家,也分为全部抄没,跟不动女眷嫁妆这两种情况。   历来娘家强势,又厌恶女婿的,确实有可能因为女儿无出所以去讨还嫁妆,然而这条不在律文之上,真要做了也会被人戳脊梁骨骂。   平民百姓家没有那么多说道,女子的娘家也不可能有权有势,自然是要吃亏的。   然而这条为了防止夫家近亲逼死女子吞没嫁妆的法令,施行得却并不顺利。   娘家讨要嫁妆,夫家就推脱,当年的嫁妆单子价值几何,两方各执一词,闹上公堂的不知几许。   还有人在归还嫁妆时以次充好,一套上好的梨花木家具,算成了破桌子烂椅子的价,还振振有词,言明十来年过去了,东西早就毁坏得差不多了。   有些男子,不事生产,游手好闲,早就把妻子的嫁妆花完了。   于是东西怎么折旧,这些年来用了多少,用得合不合理……能扯上三天三夜的皮。   法令是好的,可是到了执行的时候,人人怨声载道,于是就成了怨政,法令自然也就执行不下去了。   甚至为此还闹出了不少命案。   叫嚣着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比比皆是。   耍赖的倒也罢了,有鳏夫恶从心起,抄起刀子把索要嫁妆的岳家数口人全部杀了。   还有一案,乃是女子家中父母已死,兄长欠债无力偿还,嫂子出了一个主意,谋害外嫁又无所出的小姑子,以此索还嫁妆。   种种原因,导致这条法令施行不足一年,就戛然而止。   墨鲤听了,许久无言。   墨鲤从前只想做一个大夫,连做名动天下的武林高手都没什么兴趣,竹山县人少,事情简单,他从未想过做一个能臣是这么难的事。   并不是怀着一腔热血,就能救国救民。   再多的才智,应付层出不穷的麻烦,一样要心力皆疲。   墨鲤担心孟戚沉溺往事,病情再次发作,正想劝几句,可是现在不是时候。   ——有其他人在这里。   这人原本是路过这边的,却被孟戚的话吸引了过来,蹑手蹑脚地钻到一株树后。   墨鲤都听见了,孟戚自然也不例外,但他还是不徐不疾地说完了话。   孟戚朝墨鲤使了个眼色,两人绕着陆家庄离开。   孟戚边走边说:“如陆氏宗族这般,他们不是穷得吃不起饭,甚至有些宗族还曾经出过秀才、举人,难道他们不知礼义廉耻吗?恰恰相反,他们长于族中,见惯这套做派,便认为世间之事就是这般,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忠臣不事二主,好女不嫁二夫,夫死而殉本来就是美谈。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不觉得逼死丧夫的女子是一件错事。”墨鲤回答。   因为有外人在侧,墨鲤没有喊孟戚的名字,就像孟戚也不提“大夫”这个称呼了。   “三纲五常,是很多人眼里的国本。”   墨鲤分出一点心神,注意那个偷偷摸摸跟踪他们的人。   那人轻功是个半吊子,只是胜在动作敏捷,身量瘦小。   这种敏捷不同于李空儿那种梁上君子的猥琐做派,他更像是经常偷听人说话,气息平稳不乱,很善于隐藏自己,总是不假思索就能找到合适的藏身处。   一般人想要躲藏,都偏向于找大树或大石头,因为觉得那里更安全。   而这人只靠目测,就能挑中恰好遮住身形的遮挡物,未必是最大的,却是最适合的,角度更是绝佳,站在孟戚与墨鲤的位置,根本看不到这人的一片衣角。   如果不是武林高手耳力敏锐,估计要被他糊弄过去。   墨鲤有几次装作查看四周,故意转身,对方躲得也很及时。   “……”   这种没有杀意,也没有明显的恶意,就是想偷听的人怎么办?   墨鲤准备施展轻功甩开这人,可是看孟戚似乎想要继续试探,他只能放慢脚步,继续跟孟戚边走边谈。   “朝廷就没有限制过宗族的权力?”   “楚朝曾经有过,命地方官员阻止宗族私下执行族法的行为,宗族无权擅自处死犯人,若有发现沉塘或殴打至死的,需要详查,根据情节轻者罚银重者流放。”   孟戚说完,又道,“然后满朝争论,举国反对。”   “为何?”墨鲤有些不明白,只是防止滥杀错杀,又不是取消宗族制度。   “……因为宗族必须要有权威,就如同父亲对子女有决断之权,他们认为所谓的国本,就理当建立在这之上。”   唯有在家顺从父母,做了臣子才会顺从皇权。   所谓以孝治天下,以及三纲五常,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套。   “他们需要权威,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权威。”   “这么说来,律法何用?”   墨鲤很不适应,竹山县的薛知县断案可不是这样,总是有一说一,哪家理亏哪家负责,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众人皆是心悦诚服。   可见庶民即使不识字,也不是完全不懂道理。   “这自然是因为……帝王自己就不遵守国法,骤然发怒,就要杀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说的不就是这个道理?历代王朝从未给过宗族这种权力,这权力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是被默许的,谁也无法动摇,所以阻止者不是愚蠢,反而是我与旧友太天真。”   孟戚看着远处的皇陵,低声道,“我曾经以为李元泽不是那样的人。”   这句话声音很低,只有他身边的墨鲤能够听到。   ——打天下难,治天下更难。   征战天下的时候,孟戚从未想过那么多。   楚朝治理天下的时候,孟戚隐约意识到了一些阻力,可是出于多年相识的信任,加上楚元帝确实不是那种喜怒随心的人,在位多年,连一个宫婢黄门都没有杀过,于是他忽略了。   “皇帝想不守法就能无视律法,父亲想不讲理就可以不讲理,为人臣子跟为人子女,并无区别。”   孟戚正说着,忽然听到身后微微一响,是一块石子被踩落。   像是偷听的人心中大震,失控所致。   墨鲤转头的时候,恰好看到那人来不及藏的半张脸。   ——居然很年轻,还未及冠。   以身上的衣物看,家境很不错,这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皇陵附近?   皇陵附近的十来里地都被驻军围着,陆家庄的位置恰好也在其中。寻常人不许靠近,陆家庄的人想要出去也不容易。   这里有田地,有水井,还有一道小山坡并两片稀疏的枣子林。   不是囚牢,胜似囚牢。   想要不惊动别人溜进来,武功差点的估计还不行。   这时远处有了一阵喧哗,是军营的方向,墨鲤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一群兵丁分散开四处搜索,像是在找人。   墨鲤给孟戚使了个眼色,孟戚没有回头,好像不知道后面有人似的。   “陆家庄前方就是皇陵了,这附近有人,吾等先避一避。”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陆家庄的田地前。   陆氏族人并没有求雨,而是在耕种。   走了一段路之后,墨鲤发现身后动静没了,他凝神听了听,确定那人真的没有跟上来。   “孟兄,你看那人是何来历?”   “不像陆家庄的人。”孟戚沉吟思索。   穿得好,气色也不差,跟田地里这些神情麻木听到喧哗也无动于衷的陆氏族人截然不同。   墨鲤猜测道:“莫非是江湖人?”   “也不像。”孟戚摇头道,“我二人方才说的话,一般江湖人可没有兴趣。”   或许那就是不一般的江湖人呢?墨鲤这么想着,却没有反驳,因为那少年的轻功实在太差了,像是胡乱学的,穿得却像是一个富家的小公子。   孟戚在坡上站定,看着不远处还有另外一个村庄,现在已经迁走了,只留下一片略显破败的房屋。   这庄子的规模,不比陆家庄小,只是庄子前面少了一座牌坊。   “雍州缺水,宗族与宗族之间,每到春季就要挖渠引水,为了水源,两个庄子可以打到头破血流,所以这里很少有许多姓氏聚集的村落,而是以单姓宗族居多。”   离开宗族,以土地谋生的人很难生存。   水源就那么一点,势单力薄的人要如何争抢?   宗族是废除不了的,也不能废除。   “这天下间,不是所有宗族都会为了一块牌坊逼死寡妇,更多的人离开宗族根本活不下去。即使像邓书生那样的臭脾气,最终还是忍下了眼里这颗沙子,当时想着如果家家户户富足了,或许世道就会改变,可是年景不如人意。”   哪有年年风调雨顺的好事?   雍州缺水是个自古以来的难题,不是天下太平就能解决的。   陆家庄的人不愁吃喝,可是这个不愁,是需要年年耕种的,如果田地欠收,存粮能吃多久?积蓄又能支撑多久?不过是坐吃山空罢了,所以说什么都要争到水。   墨鲤忽然想到了孟戚曾经说过的话,不由得道:“如果有一日,一户的田地所出可以供得起三户甚至十户,百姓亦有其他谋生之道,不再困于土地,那么春耕抢水的争斗就会减少许多。人们不需要宗族,宗族之势自然衰退。”   孟戚展颜一笑,十分畅快。   “大夫果然是我的知己。”   “天下间能人辈出,只要想找,就不会缺知己。”墨鲤没有高兴,他提醒道,“当年你能遇到诸多好友,今日自然也能找。”   “但他们都不是你。”   “……我跟他们的区别,大约就是不会抛下你先死。”墨鲤说完就后悔了,这话太直接了。   歧懋山、上云山这两条龙脉,一前一后的入世为人,在他们相遇之前,墨鲤有良师,孟戚有益友。说不上谁更羡慕谁,然而对于自己没有的东西,总是有些在意的。   孟戚偏着头看墨鲤,好像在估量大夫有多在意自己。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墨鲤好像只是习惯了他的存在,也承认了他的不可取代性,却不是他乐意看到的发展。   比如墨鲤可能愿意带他回竹山县,去见秦逯、薛庭等人,可这跟挚友之间彼此升堂拜母没什么区别,通家之好罢了。   彼此的亲人、朋友都要结识,这只能证明交情深厚。   而且现在只有墨鲤这边需要,孟戚根本就是孑然一身。   “抱歉,我不该提这些。”墨鲤也意识到自己触及了现在还不能提的话题。   这时风向变了,一阵檀香味随风飘来。   墨鲤鼻子发痒,忍不住问:“这又是哪儿在求雨?”   气味这么浓,难道是把香当柴火烧了?   说到求雨,孟戚的表情就有些不太自在。   他认为山灵就是人们常说的龙脉,可是龙跟龙也是不一样的,他住在山里,龙王住在海中。行云布雨这事儿不归山灵管,也管不了。   世上压根就没有四海龙王!   这样兴师动众的烧香拜神,除了呛人,啥作用都没有。   “阿嚏!”   孟戚闻声转头,然后对上了墨鲤的视线。   两人听到这一声响,都以为对方打了个喷嚏,结果不是,随后又不约而同地开始走神。   ——鱼会打喷嚏吗?那是什么样?   ——沙鼠打喷嚏的话,胡须大概会被吹起来,腮帮子上的肉都跟着抖。   想想也是有趣。   打喷嚏的是个小武官,他的帽子没有戴正,身后还跟着几个兵丁,他们像是在找什么人恰好路过山坡下。   “京城来的人就是穷讲究!”小武官用手掌扬风,很是不满地说。   “巡长,你少说一句,那可是礼部的三品大员!”   兵丁在后面劝,小武官踢起一块石头,恼怒地说:“三品的文官也就算了,反正他们向来迂腐唠叨,可是这好端端的,皇子来拜什么宗庙啊!那小子不来,别说三品文官,怕是五品官儿都不会在这会儿赶过来,兴师动众的……啧,这会儿人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急了要找,早干什么了?害得老子午觉都睡不成。”   这巡长嘴上没个把门的,骂骂咧咧,兵丁想要再劝,差点插不上话。   “……您都说了,皇子呢!他一句话我们就要掉脑袋!”   “屁!”   巡长大骂道,“咱们都被打发来守皇陵了,还想要什么前程?不过是混吃等死,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怕个鬼!”   兵丁脸色更苦了,嘟哝着巡长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他们在筇县成家了,还有妻儿要养呢,可不能白白送命。   眼见着他们走远了,墨鲤还在发愣。   刚才那个偷听的是皇子?   陆璋的儿子?   墨鲤来皇陵这边,是因为藏风观的青乌老祖要断齐朝龙脉,应该不会放过这里,指不定就有心腹就蹲守在皇陵附近。反正去太京也是这个方向,墨鲤索性顺路走一走,能抓到知道厉帝陵事情真相的人最好,不能也无所谓。   结果方士的尾巴没有捞到,倒是遇到了陆璋的儿子。   “奇怪。”孟戚自言自语。   “怎么了?”墨鲤问道。   孟戚沉思道:“我觉得他好像有点眼熟。”   刚才匆匆的一眼,只能看到半张脸。   “你见过?”   “不是,这种熟悉……应该是见过他的血亲,我对人的长相没有那么敏锐。”孟戚说到后半句话的时候,看到墨鲤的表情,不由得笑了,“看来这是我们山灵都有的毛病。”   墨鲤随口道:“可能是你见过陆璋。”   “我不记得有这件事。”孟戚扣着额头,回忆道,“是作为国师没有,不过我还有很多奇怪的记忆,像是梦里才有的,比如俯瞰整个太京,或者飘过街道……”   “是灵力的一种使用方法,有时候会有这种状态,我能看到大半座山的情况。”墨鲤截口道。   孟戚眼睛一亮。   墨鲤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面无表情地补上了后半句话:“……我只有在竹山县才能做到,我怀疑你只有进了太京才有这种能力。”   “可惜了。”孟戚心想,要是现在就能有,何必跑来跑去找线索。   分分钟就把藏风观的人揪出来了。   那个到处乱跑的皇子,也能抓住吓唬一番,让他随便偷听别人说话!   墨鲤与孟戚都是心思敏锐之人,他们没有忘记那少年的怪异之处。   虽然皇子学武功很奇怪,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宫廷大内的高手还是有一些的,学成个半吊子可能是因为不能吃苦,也可能是根骨天赋不够。   可是——擅长躲躲藏藏?这是什么皇子?   而且听到某一句话时,心神激荡,失控地闹出了动静?   孟戚是国师,又不是帝师,他本身对帝师这个职业没有什么兴趣,不会认为这是自己的话振聋发聩,那皇子是可教之才所以才会这般。   听到某句话失态,线索自然在那句话里面。   为人臣子与为人子女,并无区别……孟戚认为这话很平常,也没有什么艰深的道理,别人不懂,皇子还能不懂?   那少年看起来也不愚笨。   “走罢,趁着他们在找人,去皇陵那边看看。”墨鲤闭住了呼吸,香烛味儿更浓了。   就算真的有龙,也要被呛死了,还下什么雨?   等等——   孟戚心想,如果他是当地的山灵,又能行云布雨,那这会儿肯定是烦得劈一个雷下去,再浇水把香统统灭掉,难道这就是求雨的真谛?   孟国师觉得,自己对这些民间传统的由来了解得还是太少了。   没准真有龙呢?   且说皇陵宗庙前,京城来的礼部官员焦急万分,虽然这附近都是驻军,可是如果皇子出事,他的麻烦就大了。   “还没找到六皇子殿下?”   “何侍郎不必担心,六皇子不是学过武功吗?皇陵这地界还能出什么事?”   说话的人没有穿铠甲,脸上带着大病初愈之后的苍白,他懒洋洋地说了几句,发现何侍郎瞪着自己,气得胡子都在抖,于是无趣地拱手道,“在下进京叙职,听说六皇子失踪,这才过来帮忙,何侍郎要是觉得下官不够出力,我这就带人去县城里找一找。今天祈雨节,筇县里热闹得很,六皇子年纪小,可能溜出去玩了。”   说完他也不等何侍郎发话,就施施然地出去了。   “武夫!”何侍郎骂道。   “刘将军,你得罪了何侍郎,日后朝堂上……”   “我得罪他们的地方还少了?”刘澹不以为然,他抄着手,悠闲地走出皇陵,忽然一个转身,瞪着皇陵附近的一排石雕。   墨鲤:“……”   孟戚:“……”   噫,钱袋好像生出了超出常人的警觉。   作者有话要说:   刘澹:我的钱袋告诉我,有危险!   刘澹:风紧!扯呼! 第83章 趋圣贤而盲从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刘澹气急败坏地说, 幸好他身边的亲卫都知道前因后果, 帮着遮掩了,否则他一个堂堂的四品将军,刚说要出去找六皇子,结果转头就跑到了皇陵附近的草丛里蹲着,像话吗?   孟戚斜睨着刘澹, 也不说话。   刘将军如浸冷水, 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被猪油蒙了心, 忘记孟国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了。   可能怪孟国师身边的这位大夫特别好说话, 还讲道理。   要是孟国师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刘澹觉得自己可能会拔腿就跑。   “这儿是皇陵,有好几千驻军……”   刘澹气弱地说,在旁边望风的亲兵心想这是威胁人呢, 还是提醒别人这里危险呢?自家将军从北疆战场尸山血海杀出来的气魄都没了!   刘将军要是知道属下的腹诽,必定要大骂。   这些武林高手都有鬼, 往人面前一站, 能让人手脚僵硬动弹不得,胸闷得快要喘不上气了。有骨气不等于愿意窝囊死啊,就因为吃了几片皇帝赏赐的灵参,死了不亏吗?   孟戚打量着刘澹。   刘将军这会儿穿的是便服, 又因为要见京城来的官员, 所以袍服配饰都很得体,腰间有玉佩也有香囊, 袖口较宽,倒是看不出里面揣了什么东西。   刘澹被看得头皮发麻,他担心孟戚为了报复皇帝,挟持六皇子。   于是一个满心钱袋,另外一个满腹心事,僵持在那里,久久不语。   墨鲤扶额,他轻咳一声,待刘澹望过来的时候,墨大夫从容地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刘将军,真是凑巧了。”   刘澹:“……”   说得好像有哪次不巧似的!   他应该进庙里烧香?还是找个道士来给自己去去晦气?   墨鲤不紧不慢地问:“我观刘将军气色不佳。”   刘澹本能地点头,差点儿接话,可不是面带黑气乌云罩顶吗?   “……平州一别,算来不过月余,将军的伤势应当还没有完全好?”墨鲤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把孟戚挡在后面,顺带也让孟戚收敛一下那种薅羊毛的眼神。   薅就薅,别把羊吓出毛病!   拿内力压人做什么,还想不想下次继续薅了?   那边刘澹猛然醒觉,孟国师身边这位是大夫不是道士,自然不会说什么玄学。   “啊,陛下急召,主要还是司家的事……”   刘澹含含糊糊地解释,伤势没好也没办法,皇帝听说司家居然想谋反,大发雷霆。   秋陵县处处地陷,那些惦记着金矿偷偷挖山的人全都病倒了,似乎是山中水土有异。现在金矿拿不到手,还要赔出一大笔钱粮赈灾,皇帝恨不得把司家的人千刀万剐。   此番说是回京叙职,不如说去承受皇帝的怒火。   可能要贬官吧,刘澹苦笑。   最坏的结果就是墙倒众人推,被一撸到底!送命倒是不会,他有救驾之功,陛下怎么说都不会把他杀了,让人非议功臣没有好下场。   这些事刘澹只字不提。   说也无益,还让自己的亲卫跟着担心,何必呢?   “如蒙不弃,可否由我为将军诊脉。”墨鲤抬手示意。   刘澹一愣,下意识地瞥孟戚。   ——大夫真是太客气了,别说诊脉,就算要杀人,难道他还能拦得住?   墨鲤看他没有反应,就当刘澹同意了。   于是亲兵觉得这边久久没有动静,不安地转头查看,结果发现自家将军稀里糊涂地看起病来了,不是说煞星要赶紧摆脱吗?忽然看病开方子是怎么回事?   “你之前受的是内伤,气血两亏,补药不能乱吃,这个方子你三日服一剂,吃上十次就差不多了。还有要记得忌口,不可饮酒,不要近女色。”   墨鲤很顺手地从孟戚这里拿过行囊,翻出纸笔,不仅写了方子,还用随身携带的草药临时给刘澹配了一服药。   刘将军很懵,尤其听到女色这一句,张口想要辩解自己很少去青楼,日日练武打熬筋骨都来不及,哪有这份精力。   “动怒伤身,忧极伤神。”墨鲤把药包跟方子一起递给刘澹,劝道,“遇事能解则解,万勿为难自己,留得有用之身,才能谋划他事。”   刘澹还有点无法回神。   他是来干什么的?送走煞星?求他们不要再出现了,因为跑不掉,只能心塞地过来问一问。结果怎么就拿了一包药,听了医嘱?   尤其最后那句话说得刘将军暗惊,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看破自己忧心前程的,可是这一番好意,又十分熨帖,叫刘将军心里五味陈杂。   他看着硬塞到手里的药包跟方子,张口想要道谢,却又不知怎么开口,就这么尴尬地停住了。   “哼。”   这一声不悦的鼻音,惊醒了刘将军。   孟戚知道墨鲤对病患说话都是这般语气,想他们未能想到的事,提醒病患要注意什么,不是刘澹,换了别人也一样。   可是看着温润君子的墨鲤,在看不发一语只会发呆的刘将军,孟国师就不高兴了。   “诊金呢?”孟戚抱着手臂,斜睨道,“堂堂将军,还想赖账?”   “……”   刘澹恍然大悟,原来你们两个还是要打劫?   墨鲤暗中瞪了孟戚一眼,他把事情做得这么周到,要钱的理由都找好了,结果孟戚在后面掀他的底?   比起上回被打劫,刘将军这次拿钱时痛快多了。   墨鲤的医术他也见识过,后来更是从秋陵县灾民口中听过一二。   如果内伤不愈,就不能上战场,想要东山再起也没有可能。   刘澹摸出袖中的钱袋,原本要看里面有多少钱,被孟国师的眼神一扫,默默地连着钱袋一起奉上了。   是说他堂堂荡寇将军,从逃命变成被打劫,如今更是解囊相送,这事情听起来越发荒谬了!   墨鲤原本可以风轻云淡地接过诊金,结果被孟戚搞得像是收保护费,他正想着怎么抬手接过才不尴尬,孟戚已经抢先一步把钱袋收了。   “好像比上次少?”孟戚掂了掂,很自然地说。   刘澹木然道:“病了月余,如今又要赶赴京城,花费自然吃紧。”   孟戚遗憾地把钱袋转手交给墨鲤,随口道:“希望下次遇到的时候,刘将军能够升官。”   “……承你吉言。”   刘澹艰难万分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看着这两人的身影在林间逐渐远去。   “呼,又捡回一条命。”刘将军自言自语。   他的亲兵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   “孟国师很缺钱吗?”   “他武功这么高,都驻颜不改了,还能缺钱?”   刘澹脸色一正,没好气地说:“都行了,不要再提这事,等到回了京城,都给我谨言慎行!太京是什么地方?没准你们说的梦话,喝酒说的醉话,都会被锦衣卫记下来!”   亲兵知道这话不假,心想那更要在这里说个够本了,不然憋在这里多难受?   “将军,我看孟国师并不想要你的命。”   旁观者清,这个亲兵笃定地说,“他只想要钱。”   “万一我没钱了呢?”刘将军想得很多,锦衣卫副指挥使死后,皇帝都要高手守在寝宫外面才敢睡觉,他这才哪到哪啊!   “将军,圣人说威武不能屈!”   刘澹的亲兵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好几年的属下,敢同他开玩笑。   刘将军鄙夷道:“什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那是圣贤!你让那些吊书袋的家伙来试试,拿朝廷里的文官清流来说,他们哪个能做到?”   他一个没注意,说话声音有些高。   “刘将军?”   这声音让刘澹一惊,瞪视自己的亲兵:让你们在外面望风,结果孟戚一走,你们全部跑过来看本将军的热闹,现在有人来了都不知道。   亲卫自知理亏,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未几,亲卫便来禀告。   “将军,是六皇子殿下。”   “他什么时候来的?”刘澹迅速收好药方,迎了出去。   亲卫跟在旁边,用细若蚊吶的声音说,“将军不必忧心,六皇子不是孤身一人,是个巡长在附近找到了六皇子,他们一起回来的,听到将军说话的声音,这才停步相询。”   刘澹松了口气,要是被皇子撞见他跟前朝国师财帛授受,那真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了。   只见林外站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袍角袖口甚至膝盖处都沾了泥尘,好像上哪儿跌打摸爬了一圈。   少年容貌清秀,眼睛十分有神。   待刘澹行礼之后,他好奇地问:“刘将军方才因何有感而发?”   “……下官实为不满朝中有人尸位素餐。”   刘澹虽然是武将,但确实读过几本书,否则他根本没有跟御史吵架的本事,此刻义正辞严地说,“殿下年幼,切不可听那些腐儒之言,他们以圣贤之说为标杆,动辄苛求旁人,可他们自己都做不到。”   少年嘛,乱跑胡玩,肯定不爱读书。   刘将军是这么想的,六皇子眼睛一眯,不置可否。   六皇子心想,虽说刘澹因为跟朝中的文臣有龃龉,政敌之间的话不能听,但是刘将军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真的威武不能屈,现在朝廷里就没有楚朝旧臣了。如果真的富贵不能淫,还说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呢?   谁坐天下,谁开科举,读书人就为谁效力。   世人有气节,可他那些口口声声都是三纲五常的皇子老师怕是没有。   毕竟真按照三纲五常来说,他的父亲齐朝皇帝是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现在披龙袍称帝,这些人每天还不是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刘将军,你是父皇信重的臣子,你说的话,确实很有道理。”六皇子先是把刘澹夸了夸,然后问,“你可知道这皇陵附近有什么隐士吗?我今日无意中遇到了两个人,他们形貌气度都非常人……”   六皇子仔细一说,刘澹心里便咯噔一跳,知道是谁了。   他只能装傻,低头回禀:“下官不知,不若问一问这里的县令?”   “算了。”六皇子遗憾地摇摇头,那样的人估计不会为齐朝效力。   或者说,不会为任何一个皇帝效力,大约这才是真正的隐士罢。   此刻被六皇子认作隐士高人的孟戚,刚好数完了钱袋里的钱。   “大夫,去买糖炒栗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   祝刘将军升官,这是薅着羊毛,还要羊努力地长毛啊!   墨鲤:羊长毛快不快我不知道,但是沙鼠毛长得很快。 第84章 妄语古今   礼部的何侍郎看到六皇子回来了, 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开年第一桩差事, 就是这么要命。   何侍郎腹诽着,他不待见刘澹这个武夫,对到处乱跑的六皇子也很有意见,可是能怎么办呢?他又不是太傅,皇帝的儿子打不得骂不得, 即使犯了大错, 也轮不到他教训。   何侍郎板着脸, 给那锦衣少年行过礼, 硬梆梆地劝道:“殿下, 这附近有些荒僻。近来还有一些强人匪盗涌进县城,下官等人在路上就遇到了好几次斗殴拼杀,殿下也是看到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若是被这些目无法纪的人伤到, 下官回京要如何向陛下复令?”   “何侍郎多虑了,江湖匪徒若是将我抓了去, 最多就是索要一些钱财, 你就算放着不管,也没什么事。”六皇子的语气比他还硬,嘴角边更是挂着讽刺的笑。   气氛变的微妙起来。   刘澹看了看六皇子,又看脸色铁青的何侍郎, 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宗庙里的祭祀继续进行, 六皇子拿了香,按照礼仪叩拜了祖父牌位, 又在几个低着脑袋连头都不抬的道士引导下,烧了写有祭天词的纸。   然后就是求雨了。   皇陵这边当然没有神婆蹦跶,道士舞桃木剑,但是仍然要走求雨的流程。   香炉前放着一只金蟾蜍,以及一罐子井水。   用纸扎出猛虎与龙的形状,描以赭、石青、藤黄,画得十分鲜亮。   然后做出龙争虎斗之势,由人举起,绕供桌缓缓前行,足足走了七圈后掷入火中。   再捧上大瓮,里面是事先抓好的四脚蛇(蜥蜴),取出之后交给主持祈雨祭礼的人一根鞭子,做势鞭打四脚蛇。   最后这项,叫做鞭龙。   因为有种说法,认为不下雨是龙太懒了。   祈雨时除了要去河流等水源处取水“请龙”,还需要“惊龙”,就是把龙给引出来,让它跟猛虎相争。   虎自然是没有的,连虎骨虎皮的价格都很高,于是人们就杀家畜代替,后来慢慢转变为扎纸做龙形虎形相斗。民间舞龙抢珠,大祭则有专门的礼乐配“惊龙”之事。   可不下雨的地方就是不下雨,做这些也没用,所以不知何时开始,祈雨时就多出了鞭龙这一条。所谓请不动、引不出,那就打吧!用鞭子抽!   连龙都打了,再不下雨就真的没辙了。   虎都不一定能找到,上哪儿找龙?再说龙的意义非凡,也不是随随便便打的。   没有人敢鞭打龙的石雕,就算是龙形的物件也不行,一般都用蛇,讲究一些的就用四脚蛇。前朝有人作诗称鞭龙化甘霖,便是这件事了。   刘澹见过不少次祈雨,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今天后背有些发凉。   不应该啊!钱袋都给出去了,煞星也打发走了!   祭祀进行到一半,刘将军没法东张西望,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瞥四周,再给自己的亲卫使个眼色,让他们多加留心。   筇县在雍州东南,可以说是王朝的腹地,挨不着南边的敌人,也没有乱民。   能出什么事呢?刘澹百思不得其解。   宗庙后面的屋脊上,墨鲤沉着脸看着下面的“鞭龙”。   他耳力过人,能听懂各地方言,那几个道士念叨的话他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竹山县这二十年来没有闹过旱灾,山洪倒是有过,当地不缺水,祈雨节就成了庙会,大家也拜龙王吃春饼,最多取水到田间做个请龙的架势,连惊龙都用不上,更别说拿鞭子抽了。   墨鲤还是第一次看到,求雨能求成这样的。   那些方士拿着符箓,让这个神那个神听命去储风搬雨,还能当个热闹看;烧符箓厉声呵斥龙王降雨,因为不是四海龙王也不会行云布雨,所以听着也没什么;对着一条四脚蛇,说要鞭龙,不打不下雨,龙脉就很不高兴了。   “这是齐朝定下的祭礼?”墨鲤皱眉问。   “……不是,许多地方都有,这风俗少说也有几百年了。”   孟戚以前觉得这是方士求雨不成,破罐子破摔地耍赖。   ——连龙都敢打,还不把人吓住?   这样骗了钱没求到雨的方士,就可以成功溜走了。   也不知为何,这做法竟然流传开来,还越传越广,以至于成了一项固定的风俗。   孟戚也有点不痛快,不过他没有墨鲤的那样介意,孟国师自认自己是山灵。山灵是人们说的龙脉,可他又不是真正的龙,对这种事还是睁一只眼闭一眼罢。   “大夫,越是缺水的地方,祈雨的花样就越多。”   祈雨是一个挺长的过程,他们二人之前在筇县,百姓还在请龙惊龙的环节呢,要到正午过后才会鞭龙,所以墨鲤直到这时候才发现不对。   “这算什么花样?不下雨就打龙,田地欠收他们还揍土不成?”   墨鲤差点想要掉头就走,皇陵这边也看不出什么线索,浓浓的烟味熏得他头昏眼花。   这时下面出事了。   道士原本要把鞭子交给何侍郎,可是六皇子回来了,于是这条鞭子就到了少年手里。   按照礼仪,用鞭稍敲一敲地面,打在四脚蛇的身边就行。   可是六皇子手一扬,那四脚蛇被抽得直直地飞了出去,一下趴在了何侍郎的袍子下摆。   何侍郎猝不及防,见一物飞来,然后袍子上依稀有什么在爬动,他吓得连忙抖动衣服,结果慌乱中竟一脚踩死了四脚蛇。   “……”   道士惊得拂尘都掉了。   “龙”死了,这还怎么打?   这又不是祭品,只是龙的象征物,死了不是触霉头吗?还求个什么雨?   几个道士面面相觑,而何侍郎瞪着六皇子,差点气晕过去。   如果这里不是筇县,而是京城的话,在祭祀上出了这样的事,是要闹大乱子的。怎么说都是一个不祥之兆,何侍郎得立刻跪地请罪,然后写告罪回家等候皇帝发落。   何侍郎颤抖着手,中风似的指着六皇子,嘴唇哆嗦了半天,都没能发出声音。   就在刘澹以为他要直挺挺倒下的时候,何侍郎忽然一声嚎啕。   “陛下啊!”   这声音又高又飘,还凄厉无比,旁边闲闲看戏的刘澹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六皇子的表情也僵在了脸上,看着何侍郎扑倒在宗庙门口,滔滔不绝地说起了礼仪道德孔孟文章。   “何侍郎,你现在说这些不合适吧?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们都在祈雨了,你还请什么孔圣人。”刘澹提醒道。   然后他收获了六皇子赞许的目光,以及屋顶上墨鲤与孟戚的另眼相看。   “刘钱袋的脑袋,还挺好使的。”孟戚漫不经心地玩着手里的一小块碎银。   这是墨鲤专门从钱袋里拿出来,丢给孟国师的买栗子钱。   墨大夫相信如果他不管住钱,抵达太京的时候,所有钱都会不知不觉地变成香喷喷的糖炒栗子,然后就全部消失了。   刘澹没那么快升官,薅羊毛也不能把羊逼得太紧。   算了,还是看好钱袋吧!   “我倒是觉得,这个六皇子有些奇怪。”   锦衣华服的少年刚才那一鞭子,分明是冲着何侍郎去的,他是故意的。   鞭子用的还是巧劲,把四脚蛇卷了过去,没有伤到它分毫,所以四脚蛇落下后才会飞快地爬动起来。   何侍郎被刘澹顶了一句,脸色又青又白,直接就下不来台了。   他咬牙道:“你不是读书人,怎么敢提起孔圣人?”   道士原本想要绞尽脑汁想个借口,把“龙”死了的事含糊过去。   可是四脚蛇俗称龙子,何侍郎当着皇子的面把它踩死了,六皇子完全可以借题发挥,问责何侍郎。   这几个道士都不是笨蛋,知道自己这会儿不能开口,想打圆场指不定都要得罪谁。   墨鲤盯着他们看了半晌,不得不确定,这几个道士一点武功都没有。   “奇怪了。”墨大夫自言自语。   藏风观真的放弃了筇县皇陵这块风水宝地?怎么这里没有一个人像是青乌老祖的心腹?   难道真的要让孟戚以楚朝国师的身份在江湖人之中露面,引来青乌老祖的注意吗?   就算这是个很好的办法,墨大夫心里也不高兴。   不能照顾病患,还要跟在病患身后收拾烂摊子——像话吗?   “古往今来,帝王都自诩为龙,我很不明白,这龙怎么也能说打就打呢?既然何侍郎与我说孔孟之道,我怎么记得亚圣孟子还说过一句话,‘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何侍郎你看,孟子从未听说过有弑君这种事,只听说人们杀的是一个叫纣的匹夫。这龙如果不肯下雨,是不是就可以随便鞭打了?反正打的也不是龙,而是一条懒惰无用的四脚蛇。”   六皇子笑眯眯地说,还故意看了刘澹一眼。   刘将军心里咯噔一跳,终于意识到六皇子到底是哪儿不对劲了。   这位皇子好像总在惹事,看起来是顽劣,其实是心里有强烈的不满,压都压不住。   不知道这种尖锐的敌意是对朝臣,还是对他的父皇,总之六皇子像个刺猬似的,见人就扎。   因为不会下雨,莫名其妙被打成四脚蛇的墨鲤:“……”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大夫,也在躺枪   关于鞭龙就能下雨,据说确实有这个风俗。   大夫虽然不高兴,但其实这风俗反应了我国对待神鬼的方式。很符合我国的思想了,有用拜,没用就滚蛋。   ————   飞流三百丈,澒洞秘灵湫。峡坼开雷斧,天虚下月钩。化形时试钵,吐气或成楼。吾欲鞭龙起,为霖遍九州。   ——《观九华龙潭》王守仁 第85章 聊作此言   被六皇子这么一闹, 祈雨仪式自然无法继续进行下去了。   原本四脚蛇死了, 只是不吉利,道士们打个圆场再找一条来也就是了。结果六皇子语不惊人死不休,孟子谈弑君的话都扔出来了,谁还敢再“鞭龙”?   何侍郎下不来台,恨恨地看着六皇子。   他确实拿六皇子没办法, 可是皇帝就不一样了!等回京他就去告一状!   六皇子施施然地走了, 何侍郎拂袖而去, 几个道士你看我我看你, 叹口气开始收拾桌案跟香炉。   “诸位道长。”刘澹眼珠一转, 把道士们喊住了。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等有礼了。”   道士们连忙停下手中的事,稽首行礼。   刘澹试探着问道:“我听几位道长的口音,不像雍州人?”   几个道士都说得一口官话, 闻言笑道:“将军说得没错,吾等是太京来的, 乃是乾元观的道人, 此次奉上令来协助何侍郎操持祭礼。”   屋顶上的孟戚饶有兴致地说:“没想到刘将军还帮了我们一把,正愁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历呢!”   “你怎么不喊他钱袋了?”墨鲤侧目。   孟戚故作诧异地说:“他的钱袋不是在我们这里了吗?”   “……”   没了钱袋的刘将军成功恢复了本名,然而这件事他本人并不知道。   刘澹每次进京都是匆匆来去,道观寺庙什么的他一概不知, 于是客气地说:“贵观真人想必深得陛下信任, 这才领了皇陵的差事。”   道士们苦笑起来,摆手道:“将军有所不知, 钦天监闹出了差池,吾等才受到陛下青睐,可是到皇陵这边来……哎。”   后面的话,他们不敢继续说下去。   刘澹疑惑地问:“钦天监怎么了?”   道士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据说陛下在上元那夜,见星孛行北,过紫微垣,乃不祥之兆。”   星孛就是扫帚星。   说到正月十五,墨鲤就有些儿不自在。   孟戚暗暗看了墨鲤一眼,心想他们当时在野集上度春……哦不,度元宵呢。   墨鲤与孟戚都没见着那颗星孛,毕竟这要讲究地点,有些地方能看到,有些地方不能。星孛也有大有小,过了这日子就不明显了。如果不凑巧遇到天气不好,乌云密布,连月亮都瞧不见了哪里还能见着星辰。   “说来也玄乎,太京一连数日都没个晴的,偏巧那天夜里忽然出现圆月,陛下正在宫中设宴,见之大喜,下令移宴到露台上赏月,还命人作诗,正在气氛最热的时候,那颗星孛出现了,被饮宴的众臣与宫人看个正着。这星孛在天上,遮不住,挡不了的,除非一起装瞎。”   墨鲤沉默了。   这可以说是很倒霉了,星孛不常见,可也不罕见。   墨鲤长在歧懋山之中,常在夜里出门,有些喜阴的草药需要在晚上挖采跟移植,有时还要在夜里出诊,每年都要遇到那么一两次,也没被猫抓过。   扫帚星之说,纯属无稽之谈。   然而很多人信这一套,竹山县的百姓若是不慎看到了扫帚星,就会求神庇佑,至于是什么神就要看他们信什么了,跟身在何处也有关系。   在山里的就拜山神,在水边就拜河神。   用不着上香,只是跪下来叩几个头,准备一个火盆放在家门口,跨过去就算消了晦气。   家里有钱的,心里就不定了,不止要烧香还要拿出一笔香油钱,用来点长明灯,让僧人日夜念经庇佑。再折腾一点的,还要请和尚跟道士来家里做法事。   基本上想要看见星孛也不容易,夜里大家都在睡觉,基本天黑就不出门了。   而上元夜民间是有灯会的,也不知有多少人看见了星孛。   皇帝更是恰好在饮宴群臣,人齐全得很,就算大家一起装瞎,可是事情发生了,难免要在心里嘀咕。陆璋得位不正,各类谣言本来就很多了,现在又添一条。   道士用手指了指头顶,叹口气说:“……就迁怒了钦天监,说没有事先上报。”   刘澹还不觉得有什么,孟戚却笑了一声:“这齐朝的钦天监也是倒霉,星孛出没不定,如何上报?天狗食日倒还能算一算。”   孟戚在楚朝做国师,当时钦天监也由他掌管,对这些玄之又玄,容易被方士拿来做文章的事,他再了解不过。   甭管是星孛,还是日食月食,都可以是“君王无道”的象征。   少不得要下条罪己诏。   所谓罪己诏,就是在大家乱说乱传之前,先把事情定性了,就是这个错误导致的。其他错都是瞎说,没有的。   荡寇将军刘澹知道皇帝发怒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平州秋陵县地动了。   这个消息很有可能还隐瞒着,寻常百姓甚至官员都不知道,星孛一出,朝野动荡,这件年前发生的天灾还不知道要被怎么议论。   墨鲤若有所思地离开了皇陵。   “孟兄,你说青乌老祖会利用星孛的传言吗?”   “自然,不止是他。江南的宁王、吴王、庆王,以及西南的天授王圣莲坛都会随之而动,就看陆璋能不能把朝野的非议都压下去。”   孟戚负手而行,四面无人,他用不着收敛气息,走得自在极了。   墨鲤从行囊里翻出地图,边走边说:“藏风观的位置跟去太京的方向不顺路,要绕行一程,要不要去看看?”   “大夫不想去吧。”孟戚笑眯眯地说。   墨鲤的手一顿,头也不抬地问:“何以见得?”   “先是在县城里看到道人观察一看,走到皇陵也不忘看一看,如果真的打算去藏风观,何必在路上费事,直接打上门不就好了?”   “……不错,我们的目标还是厉帝陵。”   墨鲤把地图放回行囊里,手掌忽然一顿,摸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把暗紫色的软剑,原本是可以当做腰带使的,现在盘成了一团,倒像是什么驱虫的烟饼。   这柄剑是孟戚的,除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交手比试的时候用了,后来都没有拿出来过,等到孟戚变成沙鼠,这柄剑就跟衣物一起被墨鲤收了起来。   现在墨鲤将软剑丢还给了孟戚。   “这是何必,大夫就替我收着吧!”孟戚一本正经地说。   “你还要变成沙鼠?”墨鲤疑惑不解。   人变成沙鼠之后,衣服可以随便丢,剑丢了就亏了。   这柄软剑一看就不是凡物,可能不比金丝甲的价值低。   听了墨鲤的话,孟戚神情有些异样,像是哭笑不得。   “……大夫没有仔细看过我这柄剑?”   “他人之物,我不会乱动。”墨鲤理所当然地回答。   武林高手对稀世兵刃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吗?孟戚觉得这很匪夷所思了,可他再转念一想,墨鲤根本就不是一个武林中人他是大夫,可能对金针银针更感兴趣。   孟戚挫败地把软剑收了起来,墨鲤看着他,依稀觉得这柄剑上可能有什么花样。   剑的材质?   剑的模样?   如果不是为了炫耀兵器,什么样的情况,才会让人硬把武器塞给另外一个人收着?难道是冒充前朝国师的时候?   孟戚可以恢复前朝国师的长相,墨鲤只要戴着斗笠穿上披风,手持这柄软剑,没准会被错认为孟戚。这种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吓人的主意,是从空空门的李空儿那里得到的启发。   墨鲤摇摇头,郑重地说:“孟兄,我不会用剑。虽说武功高到一定地步,什么兵器都可以上手使,可是在高手面前还是会露馅的,据说青乌老祖武功极高。”   “啊?”   孟戚眼神茫然。   两人沉默地对望,迅速明白自己跟对方想岔了。   “大夫,我们如此没有默契吗?”   “……沙鼠跟鱼一个挖坑一个游水,能有什么默契?”   “我们不是山灵吗?”   “上云山在太京,歧懋山在平州,相隔多少里来着,我算算。”墨鲤作势要去拿地图,孟戚连忙把人拦住,抢过行囊背着就跑了。   墨鲤也不急着去追。   ——钱袋在自己身上,孟戚能跑到哪儿去?   墨鲤把刚才关于假扮国师的猜测全部扔掉,继续想那把剑有什么花样。   暗紫色的软剑……   老师说过江湖上有这样一把剑吗?   墨鲤不紧不慢地走着,他从史书上想起,把鱼肠、纯钧、泰阿、万仞通通捋了一遍。   “嗯?”墨鲤忽然心里一动,话说陈朝有位铸剑大师,喜好铸造不同一般形质的剑,曾经遵照古法铸过春秋诸侯的礼剑,奇长无比,很不实用。   铸过短得不能称作剑的匕首,也铸过半截儿的剑。   可谓奇思妙想,只满足铸剑师,完全不管用剑的人顺不顺手。   这位大师平生有两件杰作,一名“雁回楼”,说是短剑不如说是暗器,丢出去剑身划个半圈还能够自己回来。   另外一柄是软剑,其名为“衷情”。   据闻其剑又轻又薄,冷得像是秋日清晨结在帘幕上的薄霜,剑身上的纹路仿如女子画出眉黛,十分好看。出炉之日众人围观,有人脱口而出,像是当年教坊传唱的一首小令。   铸剑师欣然把曲令词牌名篆刻到了剑身上,故而剑名“诉衷情”,后世一般称作衷情剑。   剑虽好看,但经历十分坎坷,跟铸剑大师其他作品一样,没什么人喜欢用。后来流落到了江湖中,由天山派掌门所得,才发现这柄软剑非常适合内家高手使用,这位掌门很有侠义心肠,又是个闲不住的,他踏遍千山万水,遍访名山古迹,衷情剑也随之扬名。   然而他在乘船渡过青江的时候,有仇敌伏杀,他虽杀退了敌人,但右臂受到重创,佩剑落入江中,从此不见踪迹。   那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了。   江湖上不知所踪的武器多了去了,很多只有一个名字,长什么样已经没人知道了。   所谓“黄沙埋赤骨,青江葬衷情”,这句话不止说了两件名刃的下落,也是江湖人喜欢用来感伤跟自嘲的话。   难不成那柄剑就是——   墨鲤抬头一看,孟戚正在前面等着他呢。   “你的剑是怎么来的?”墨鲤慢吞吞地问。   孟戚精神一振,仿佛有种终于问到了点上的愉悦。   “说来也巧,当年陈朝覆灭时,陈朝太子带了玉玺逃出京,这事吧不大不小。玉玺丢了再刻一个也没人知道,可是为了防着日后有陈朝后裔谋反,还带着玉玺说事,就去追了。哦,恰好就我没什么事。”   一来,李元泽觉得孟戚办事放心,他相信孟戚不会扣下玉玺。   再者大军刚入京城,百废待兴,臣子们都忙得要命,只有孟戚一个人闲着。   “那时我还不是国师呢,因为史书有载,曾经有个朝代也是这样,玉玺被带走了,皇帝派了个人去追,一追查就是七年,差点成了专职的追玺将军。我想这事绝不能拖泥带水,说什么都要速战速决。”孟戚摸着下巴,感叹道,“结果可能是看我逼得太紧,那陈朝太子以为我要赶尽杀绝,抱着玉玺投江自尽了。”   “哪条江?”   “还能是什么,自然是青江,离太京最近的那条。”   孟戚暗示了一下,就若无其事地把话题转了回来,继续道,“青江不算宽,可是一到汛期水流湍急,当时又是夏天,万一陈朝太子懂水性,不是投江,而是金蝉脱壳呢?而且我带了那么多人,众目睽睽的,只好捞了。如果不捞事情传出去只怕会有无数人跑到江上打捞,就为了找到玉玺,然后去朝廷领取赏金,当时朝廷可穷了,这笔赏金不能出,否则他们能骂我三年,说起吵架我在十四个人里面是垫底的,哎。还好当时武功还行,不怕被揍。”   墨鲤:“……”   不对,话本里不是这么说的。   “可是传国玉玺不是秦朝传下来的吗?”   “假的,这么多次政变,改朝换代,怎么可能一直是那块玉玺?也就陈朝的人特别迷信,可能他们的玉玺是从前朝抢来的吧,相信那就是天命了。”   孟戚哼了一声,又道,“而且皇帝有很多印章,只有那一块才会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一般只有大事才会用这块印,平常颁个圣旨压根用不着,都藏着收着。如果被人偷了,一时半会估计都发现不了,传国玉玺而已,怎么可能真的代表天命?”   话说陈朝太子投江之后,孟戚二话不说,命令手下去捞。   他的属下恰好是斥候营的,还是最特殊的那一群,可以翻城墙挖陷阱夜袭敌营,其中有一半是精通水性的,打水战的时候还能凿沉敌船。   水靠都是现成的,皮革做成的气囊也不缺,直接就下水了。   青江一点都不清澈,古时的青是一种略微浑浊的色,水流很急。   即使下水及时,也捞了整整三天。   “尸体很容易捞,但是玉玺沉入了江底的沙中,所以就在那一片区域翻来找去,我也下了水,结果玉玺没找到,倒是发现了这柄剑。”孟戚拍了拍腰,笑道,“也不知它在何年何月沉入江中,天长日久,也没有生出多少锈迹,确实是一柄难得的名剑。我将它带回太京,请铸剑师细细打磨,为它除去表面污浊,此剑才重见天日,虽说不如一般名剑锋利,我却十分喜爱。”   墨鲤心里好笑,因为他发现孟戚故意在“名剑”二字上咬重音。   他脸上不动声色,好像没有太大的兴趣,孟戚不得不再接再厉。   “如此好剑,它的前一位主人以及铸造者,应该不是籍籍无名之辈。”   “嗯。”   “……”   只有一个嗯?   孟戚不敢置信,青江葬衷情这么有名的一句话,墨大夫居然不知道?秦逯没有对墨鲤提起过?他已经透露了这么多线索,墨鲤还没能猜出这把剑的名字?   “对了。”墨鲤忽然皱眉。   孟戚精神一振,期待地看墨鲤,当然他表现得不明显,只是眼睛忽然有神。   “你不是说玉玺吗?后来找到没有?”墨鲤一本正经地问。   “……”   如果孟戚现在是沙鼠,估计毛都要炸起来了。   炸完可能就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   ——想让大夫注意到那柄剑,怎么这么难?   “是我的属下捞到的,我带回太京交给李元泽了,现在齐朝用的应该还是那一块玉玺。”孟戚神情肃穆,衣袍随风轻扬,显得气度非凡。   然而墨鲤已经看透了他的本质。   “改日让我看看你那柄……衷情罢。”   墨鲤说完加快速度,施展轻功跑了。   孟戚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味。   他这是被大夫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沙鼠:你居然是这样的大夫   ——————   彗星分为周期回归的,跟擦肩而过再也不回头的(喂),古代分不清这两者之间区别。   但是日食月食在古代是真的能够预测的,虽然古人还是很迷信要敲锣打鼓,但不代表国家机构不能预测,甚至有些人自己都能预测,史书记载有的地方官就这么干过。   在汉朝就记载了日食月食跟政治没有关系。能够进行准确预测应该是南北朝以及之后的年代,因为天文学家祖冲之发现了黄道与白道交点的移动规律,在距今1500年前。   那么预测有多精确呢,唐朝就有个好例子。   李淳风向皇帝进言,历法不准了,我们要换新的,比如这个日食吧,我认为某天某个时辰会出现日食,但是按照旧历法算不出这天有日食。当那天果然出现日食,SO就换历法了,称为《麟德历》。   有些小说里穿越主角因为熟读史书知道那天有日食,于是事先发出警告,果然应验,皇帝与百官大为惊讶,奉为天人什么的,额,其实有点小尴尬呢。因为即使大家都没算出来,也只能证明历法要更新换版本了→_→不会奉为天人,只会追着主角要新的啊。   日食最早的记载在一片甲骨文上。   因为诗经里有日食相关,SO在古代只要肚子里有墨水的人,基本都不会害怕太阳消失再也不出来……而且,而且日食的发生是很频繁的,只是日全食少见,绝对不可能一辈子都没遇到过一次日食,哪个皇帝在位都一样啊,不分明君昏君的。   这些事主要还是“不祥”   发生次数太多,不祥。发生的日子不好,不祥。发生的日子太好,不祥。不小心看见了,不祥。总之就是不祥,黑锅可以扣给不祥,骂皇帝也可以利用不祥。   所谓不祥,跟我们说的水逆没有区别,运气不好都是因为水逆嘛!【小声,其实水星从来都不逆行。】   水星:巨冤!   【所谓的逆行,是因为视觉差】   【就算视觉差,可很多行星都逆行,不单单是水星】   水星:真的巨冤!!我走我自己的路,就算你们看错了,可是金星木星那么多星你们都不说,非要揪着我,批评我不好好走路,上哪儿说理去?哭晕 第86章 以贻知己   孟戚发现自己对墨鲤还不够了解, 他愈发地想要去竹山县看看了。   歧懋山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地方?那里的百姓又是什么模样?山灵的形成会受到这些因素影响吗?还是说, 其实都是玄葫神医秦逯的功劳?   孟戚想了许多,这让他看起来像是在神游天外。   一个气质超脱的人,神情淡漠,目光仿佛凝注于九天之上。足不沾地,袍角下摆没有半点尘污, 好像下一秒就要羽化成仙了。   “啪。”   孟戚漫不经心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瞥了一眼。   只见一个上了年纪, 做宫人打扮的女子震惊地望向这边, 她手里的箩筐已经落了地。   “余姑姑, 你这是怎么了?”坡下有人高声问, 他们与那女子只有六七步的距离,等到这些人爬上来的时候,却只看到孟戚的背影。   众人都吃了一惊,差点以为是妖物出没, 又以为是做梦,不然这荒郊野岭怎么会忽然冒出这样的神仙人物?   皇陵里历来不止有驻军, 还有发配过来的囚犯。   他们有的是失势获罪的权贵族人, 有的是犯了大错的宗室,甚至有前朝与本朝的宫人。   齐朝宗室现在单薄得很,除了皇帝就是皇子,陆家完全没有宗室的待遇, 但是被圈禁在皇陵这点倒是很符合了。   至于宫人, 情况就要复杂很多。   楚朝覆亡之后,太京百姓死伤许多, 加上各处动荡,许多到了年纪可以出宫的宫人有家不能回。如果没有品级,还想留在宫里,需要有能耐会钻营,否则就得往最苦最累的地方塞。   皇陵就不是个好去处,有的宫人来的时候是戴罪之身,据说惹怒了某位妃嫔,还有的纯粹就是被排挤过来的,领的是有名号的差事,然而过得跟囚犯差不多。   俸禄见不着,人也出不去。   他们的生活很苦,平日里要干活打扫,还得耕种织布,供皇陵这边的人开销。   朝廷拨下来的钱,是修陵以及修缮宗庙用的,剩下的那些钱能吞的也早被皇陵这边的管事人扣了,其余人不能活活饿死,于是就得自个养活自个。   宫人们还好,倒是那些蒙获恩赐,不用发配到苦寒或湿热之地的囚犯完全受不了,养尊处优的人,现在连热水都喝不上一口,往往在这里熬个两三年就一命呜呼了。   皇陵里逐渐就剩下了这些逐渐老去的宫人。   有齐朝的宫人,也有楚朝的宫人。这个姓余的宫女,恰好就是后者。   余姑姑愣了半天,脸色白得吓人。   “……听说太京那边来了人在祭祀,刚才还有驻军在找京城来的贵人,会不会这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众人纷纷点头,余姑姑却矢口否认:“不可能。”   眼见众人都望着自己,余姑姑慌忙道:“那人穿的衣服很是普通,贵人哪个不是锦衣华服,绫罗绸缎?”   这说得也有道理,可惜那人走得极快,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余姑姑蹲在地上收拾箩筐,她心神不定,几次差点绊倒。   因为众人都在议论那个非同寻常的人,倒也没有什么人注意余姑姑的反常。   他们抱着箩筐继续往前走。   皇陵里的宫殿屋宇显然不是他们能住的,就算进去打扫都要专门换衣,作为奴仆他们居住的地方有些偏,位置恰好跟陆家庄相对。一个在皇陵的西面,一个在东面。   结果路走了没几步,前方就传来一声巨响。   只见烟尘飞舞,隐约有怒喝之声。   宫人们惊惶失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皇陵附近的驻军,没一会就有许多兵丁向这边赶过来。   这动静不是墨鲤闹出来,也不是孟戚。   孟戚赶上墨鲤之后,顺势带着人躲到一棵树后,看着前方声势骇人的打斗,疑惑地问先到一步的墨鲤怎么回事。   “好像是两个江湖人,不知怎么打到皇陵这边来了。”   墨鲤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半吊子武功。”   这时眼前沙石乱飞,打得几乎看不到人影了,场面令人咋舌。   听起来跟孟戚出手差不多,实则不然,同样是外放内力,孟戚大部分内劲都集中在对手的方向,就像他追着春山派松崖长老那次,谁都看到他的手掐向松崖的脖颈,松崖自己也知道,然而极力后退却怎么都避不开。   地面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途径处土石崩落。   眼前这两人呢,简直分不清是在打斗还是在破坏地貌,摧毁皇陵附近的建筑。   怒喝是一声接着一声,战得旗鼓相当,外泄的内劲呈扇形排开,往往两人的招数还没有互相挨上,就先把周围打得七零八落了。   想当初孟戚与墨鲤豁出力拼斗的时候,院落被毁去是因为他们内力对撞的余波,还有石头扛不住孟戚的剑气余势,断得整整齐齐,或者直接碎成了细小的颗粒。   墨鲤说这两人是半吊子,正是因为他们十分力气,有八分都浪费了。   石头保持着完整被掀得到处滚,同时漫天飞沙,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其实这样的武林‘高手’,还是不要招惹得好。”孟戚抱着手臂,由衷地说,“跟他们打起来,单单赔钱就要赔到囊空如洗。”   真正的高手,内力能收能放,都是可控的。   可以不破坏周围物件也不伤及他人,比如他们在秋陵县外遇到宁长渊,即使交手过招也什么都没发生,还及时阻了落石,救下不少山道上的百姓呢。   说到赔钱,墨鲤看了看那边的房舍,里面没有人。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有一片空屋子?”   “可能是皇陵里的仆役住的。”孟戚想都不想地说。   他说完之后微微一愣,他做国师的时候从来很少去楚朝的皇陵,他怎么对皇陵的布局这么了解?难道是——   孟戚的神情沉了下来,从本心说,他不喜欢在山里挖来挖去的人。   可是太京上云山的历朝皇陵,一点儿都不少。   如果不是像样的风水宝地都被占用了,后世的帝王没准还要继续在太京修陵。   “你的气息乱了。”墨鲤提醒道,如果孟戚不对他就立刻动手。   孟戚深深吐了口气,摇头说:“我无事。”   那边打架的人似乎也累了,动静小了不少,逐渐可以看清里面的人。   都是满脸皱纹的老者,精神气十足,看到皇陵的驻军来了,非但不退,反而长笑一声。   “金剑牛鼻子,你敢不敢与我在此地一决高下。”   “笑话,区区春山派,难道我还怕了不成?”   这两个老头的容貌并不分明,因为他们满身是土,胡子头发都变成了黄色。   可是当着朝廷官军,这么肆无忌惮地把名号扔了出来,不怕门派日后遇到麻烦?或许本来想坑对方,只不过自己也被拽下了水。   那个持剑的老者挥剑又战,嘴里骂道:“岁寒三友在江湖上好大的名头,我当是如何了得,结果这番下山,却听说贵派实力最高的松崖长老莫名其妙死在了外面?”   另外一人大怒,讽刺道:“金剑牛鼻子,说话之前先看看自己家里什么模样!我怎么听说你的俗家后辈,同时也是你的得意弟子骆彬,在平州遇到了圣莲坛,还被人废了武功?”   他们互相揭短,拼得咬牙切齿,墨鲤却在旁边恍然道:“难怪我觉得骆彬这名字有点熟悉,原来是青湖镇遇到的那个青城派‘侠客’。”   嚷嚷着要为枉死的青湖镇商户报仇,带着人冲进镇子,结果被圣莲坛香主拿个正着。   “青城派、春山派……真是巧了。”墨鲤自言自语。   孟戚挑眉,漫不经心地笑道:“不是巧,而是厉帝陵的流言越传越广,惊动的江湖人越来越多,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遇上。”   墨鲤点了点头,他抬眼一看,发现远处有隐隐绰绰的身影,像是江湖人在看热闹。   有些江湖人避让官兵,有些自恃武功高强根本不理。   皇陵周边的营地乱成一团,孟戚心中一动,轻飘飘地抬掌虚空抓向一处围栏。   只见深深钉入土中的木条连着土石一起横飞出去,围栏齐刷刷倒了一排,还牵连了皇陵驻军的营地,房舍摇晃,瓦片接二连三地掉落下来。   “孟兄?”   “给想要离开的人一条生路。”孟戚看着尘土遍布的四周,很是满意。   控制得恰到好处,烟尘也能遮盖住人的踪迹。   墨鲤目力过人,依稀看到有几个人飞快地跑向了那处,趁乱走得不见踪影。   “这是?”   “皇陵里的仆役,基本没有直接犯罪的,不是连坐罪,就是年老的宫人。”孟戚解释道。   墨鲤顺着他们来的方向望去,发现还有更多人缩在那里不敢动。   “他们不肯走?”   “有人想走,有人不想。如果没有亲属,或者家乡遥远,没有户籍、没有路引,就算成功逃走也很难生活下去。”   孟戚取出斗笠戴在头上,然后对墨鲤说,“大夫,我们到这边来。”   以他二人的轻功,轻而易举就混进了看热闹的江湖人之中。   “春山派的应掌门内功又深厚了,隔着这么远还能把围栏破坏成这样?”围观的江湖人兴致勃勃地交谈着,完全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应掌门震惊地看着那块区域。   不是他动的手,也不是金剑老道。   应掌门与金剑老道对视一眼,心想有高手潜伏在侧,不可再战。   于是双方虚晃一招,丢了两句狠话,悻悻地离去。   围观的江湖人都发出惋惜的叹息,这样的拼斗可遇不可求,至于打进了皇陵?笑话,皇陵怎么了?齐朝的皇陵现在还是空的,开国皇帝都没死,再说了,天下人谁不知道这皇帝是篡位的,有什么要紧?   墨鲤与孟戚跟在陆续离开的人群中,忽然有人凑到墨鲤身边。   “老兄,春山派松崖长老死的事你怎么看?”   “……刚刚得知这个消息。”孟戚抢先一步接过话茬。   那人眼睛一亮,心想这人看起来气度不凡,必定不是寻常之辈。   奇怪,他刚才怎么没有注意到?   “还未请教两位兄台的万儿,在下祖籍太京,有个诨号叫震山虎。”   万儿就是江湖绰号,算是切口,俗话说的扬名立万指的就是这个。   墨鲤哪来的绰号?   即使是孟戚,也没有这玩意,墨鲤以为孟戚要编造,谁想他干脆地四两拨千斤,把问题推到了旁边。   “哪里哪里,我二人籍籍无名,都是恰逢此会。”   那震山虎见他们打扮,心想估计是隐瞒身份的宗派弟子,愈发想要从孟戚这里打探点消息,在此之前少不得抛砖引玉一番。   “青城派近些年没落了,金剑老道的徒弟一个比一个倒霉。”震山虎索性转到孟戚身边,滔滔不绝地说,“原本一个泱泱大派,结果时运不佳,他大徒弟走火入魔猝死,二徒弟行走江湖时候撞见了春山派松崖长老,被废了一条手臂,这几年就靠家里有钱的三徒弟撑门面。哦,还有个天赋不错的小徒弟,据说还是金剑老道的俗家侄孙。”   “侄孙也能收为徒弟?”墨鲤忍不住问,世人不是很看重辈分吗?   震山虎摆手道:“怎么不能,天山派掌门跟他的大徒弟还是亲兄弟呢!”   “……”   墨鲤对江湖人不拘小节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话说天山派,两百年前在青江丢了衷情剑的那个人好像也是天山派掌门。   “原本金剑老道的日子吧,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结果他那三徒弟在年节时回家,你猜怎么着,他是平州秋陵县人,那边地龙翻身了听说了没有?”   墨鲤与孟戚两人对望一眼,点了点头。   “知道就好!”震山虎一拍大腿,感慨道,“金剑老道的三徒弟就这么死啦,他那小徒弟骆彬呢,原本跟着三师兄来平州游玩,听说圣莲坛为恶一方就去行侠仗义,结果栽了大跟头,武功废了!你说倒不倒霉?金剑老道的掌门之位,怕是传不了徒弟,只能让给同门师弟了,气都要气死了。”   孟戚若有所思地说:“青城派远在益州,金剑道人来得这么快,想必不是为厉帝陵宝藏,而是为弟子?”   “可不是!”   震山虎左顾右盼,然后压低声音道,“松崖长老的死,据说还牵扯到了前朝的国师,有人说三十年前的天下第一高手,根本就不是玄葫神医秦逯,而是隐于朝廷之中那位孟国师!”   墨鲤:“……”   孟戚看到墨鲤复杂的表情,他果断地说:“纯属无稽之谈!秦神医武功之高,吾辈江湖人有目共睹,楚朝国师是哪处山洞里钻出来?从未听说过!”   “没错!”震山虎面露喜色,“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   说实话,就凭这个江湖绰号,山灵/龙脉就不想跟你所见略同。   孟戚干咳一声,试图扭转话题,顺带放出一些传言,他郑重其事地说:“厉帝陵宝藏之事,也有蹊跷。藏风观知道了这件事,为何不悄悄发掘,要传至天下。”   “着呀!”震山虎更高兴了,他小声道,“青乌老祖也是天下第一高手,现在江湖传闻胡诌出一个楚朝国师做天下第一高手,说不定是有人跟藏风观过不去呢!这里面大有文章啊!”   “宝藏是假,阴谋是真。”孟戚索性往青乌老祖头上扣了个黑锅。   “听兄台一句话,真是获益匪浅。”震山虎嘴里说着客套话,眼神却总往墨鲤身上溜。   孟戚心里微有不悦,于是推脱道,“事情未有定论,还需再看,我二人这便告辞了。”   震山虎也没纠缠,居然拱拱手,拿出一张名帖。   “实不相瞒,吾乃风行阁中人,两位想要打听消息或者找人,可前往太京牡丹坊。持这张名帖,可以减免费用。实是与兄台一见如故,看法相同,故赠名帖,还望不弃。”   说着哈哈一笑,转身走了。   “……我觉得他已经看出了我的身份,那个与金凤公子冲突,后来又治好许多江湖人痼疾的神秘医者。”墨鲤纠结地说。   因为靠近闻,两人身上都有些许药味。   “大夫无需担心,有药味也许是有伤在身。”孟戚随手把帖子收了,宽慰道,“他只是怀疑,正在人群中寻找知道厉帝陵宝藏、松崖长老之死、以及神秘医者身份的人。论起打探消息,他们都是小辈。”   “那他为何给名帖?”墨鲤问,总不能真的觉得刚才那番交谈投机吧!   “觉得我非凡俗之辈,然后……顺带做生意?”   孟戚理所当然地吹完了自己,把帖子丢给了墨鲤,一本正经地说,“再者,他可是在人群中一眼看出了大夫的不凡之处,眼力不错,值得赞许。”   墨鲤:“……”   虽然被病患夸过无数次,但唯有眼前这个,吹嘘的方式令他浑身都不自在,以前是想握刀,现在想拿竹筒杯扣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沙鼠吹自己,吹大夫,还要吹大夫的老师,很不容易了,要不是胖怎么吹得动啊【不】   ——   竹山县秦老先生:阿嚏 第87章 ————   正如震山虎说的那般, 松崖之死, 已经在江湖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松崖这人虽然可憎,但是武功很高。   而且松崖老人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向来只有他坑人,没有别人坑他的。玩背后偷袭以及忽然翻脸动手那一套,显然对付不了这个老狐狸。   可松崖还是死了, 就像那些无名小卒一般, 死得十分憋屈。   ——只要有点江湖经验的人, 都能从尸体上看出松崖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因经脉脏腑碎裂, 最终一命呜呼。   “举凡天下,能做到这种事的有几人?”   春山派应掌门站在棺木边,愤怒地注视着周围。   那些闻讯赶来的江湖大人物,脸色都很难看, 他们忍不住想着自己是否能够在正面交锋时,以雷霆万钧之力强杀松崖老人。   答案自然是不行, 内力不够。   春山派在江湖上的名声一言难尽, 都快沦为邪道了,可是松崖是站在武林顶端的那一小簇人,他的横死让其他高手不寒而栗。   他们中有些人的武功还没有松崖高,如果运气不好, 今天躺在棺材里的人没准就是他们。   “应掌门, 你冷静一些。”说话的是衡长寺的方丈,亦是武林中泰山北斗般的人物, 武林盟主不是每代都有,可是衡长寺与天山派是江湖上不变的两座高峰。   衡长寺都是僧人,天山派多出剑客。   这位方丈已是六旬老人,长长的眉毛拖挂在额边,披着一件紫斓袈裟,拨着手里的念珠沉声道:“松崖死前留了遗言。”   “那是胡说八道!”应掌门怒发冲冠,显然对前朝国师之说半个字都不信。   这年头消息都靠口传,又不能把当时的情形保存下来回放,除了当时在场的人,谁都不能肯定自己听到的松崖遗言是真是假。   衡长寺方丈叹道:“应掌门,贵派长老是在官道附近咽气的。”   那地方人来人往,而且有很多江湖人。   ——就是位置好,才有两位江湖少侠在那里作戏。   “当时听见话的人,除了无名无身份的江湖后辈,还包括两个镖局、四个小门派的弟子,以及邪宗罗天教分舵的低层教众。就算有人想要捏造胡话,也没有能耐收买这么多江湖势力,控制他们的嘴。应掌门太把自己、还有春山派当回事了。”   这次说话的是一个枯瘦的中年人,生得一脸苦相,结果一开口却尽是讽刺。   应掌门震怒地指着他说:“梅居士,吾辈松崖长老跟你在江湖上并称岁寒三友,现在他已经死了,你竟是这般态度?”   “梅某向来耻于与这等不要脸面的家伙相提并论。”梅居士嗤之以鼻,还客气地说,“这江湖上的绰号,自己起的也就罢了,偏有那等好事之人,把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人联系起来。我以为应掌门当年也吃过这个苦头,要不然怎么一直跟青城派的金剑道人过不去呢,想当年你二人也是一时俊杰,并称金剑银刀。”   应掌门面容扭曲,看起来像是要喷火了。   众人见势不妙,连忙上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做起了和事佬。   其实他们心里知道应掌门要说什么,能杀松崖的人,恐怕就只有藏风观的青乌老祖了。可是这里的人都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不会轻易说出怀疑的话,除非准备结仇。   应掌门也不想真的跟梅居士打起来,烂摊子一堆还没有解决,不能再给宗派惹回来一个大敌。   “合棺罢!”应掌门颓然道。   有两个春山派的弟子领命上前,取钉子彻底封死了棺木。   现在天气还不热,尸体放了两三天也还能看,再过几日恐怕就不行了,既然苦主跟江湖上几位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看过了,自然就准备下葬了。   “挑块好点儿的地方。”应掌门垂在袖中的手捏紧了,想到坟地的风水,就想到了藏风观,他已经认定这事跟青乌老祖有关。   金丝甲、厉帝陵宝藏、前朝国师……这里面一定有联系,有人策划了这一切,让事态逐步发展!现在还不知道幕后之人有什么目的,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必定发生在太京。   应掌门定了定神,环顾四周:“元慧方丈,还有诸位同道,有没有知道这个楚朝国师是何等人的?”   众人互相看了看,有的是一无所知,有的则是因为师门有些记载,然而知道得不够详细。   最后还是衡长寺方丈率先开口道:“此人姓孟名戚,前朝时我寺曾有高僧入京宣讲佛经,在太京的报国寺挂单,恰好听到了一些传闻。”   说着就把当时楚朝传闻孟国师擅长御鬼之术,能知晓诸多隐秘的事娓娓道来。   权贵们跑到报国寺求法器请菩萨,恨不得再挂上《钟馗捉鬼》图。   见到孟国师,也不敢跟他四目相对,唯恐被鬼怪盯上。   “……听着跟锦衣卫似的,难道这国师是执掌皇帝暗卫的人?”   “据我所知,楚朝没有锦衣卫,至于暗卫就不得而知了。”梅居士冷声道,他受够了这群江湖同道,一半人不识字,另外一半人也没有好好读过书。   官制都搞不清楚。   梅居士继续道:“孟戚此人,于史有载,乃是楚元帝李元泽的心腹旧臣,随李元泽一起征战天下,参与过凉津之战、太京外的青江大战,还曾经在没有援兵的情况下,将东临关要塞守了整整六个月,期间陈朝无数次攻城,还有西凉兵南下,都被孟戚逐一打退了。东临关存着楚军粮草,而且关系着后方粮道安危,当时李元泽大军被困在韩泽一带,军中疫病流行,还腹背受敌,差点儿就要全军覆没。世人只记得这一战中出谋划策的军师与猛将,忽略了守在粮道上的孟戚,连史书上也只是零散记了几笔,实是不该。此人名望不高,却着实是一位大才。”   谈到家国天下,在座的江湖人表情都有点儿复杂。   无他,陈朝末年群雄并起,许多江湖门派也跟着参了一脚。   其中最好的是衡长寺的一位俗家弟子,楚朝开国之后得了一个三品的武将官职,镇守地方去了。因为朝廷忌讳官员结交乱法的游侠,所以那位将军后来跟衡长寺也没什么联系。   别的门派就更别提了,铁骑滚滚之下,基本都死于乱军之中。   武功高的就被派去做杀手,互相争斗不休,等到楚朝立时,江湖门派十不存一,堪称一场浩劫。许多武功秘籍丢失,许多门派断了传承,时至今日,整个江湖的武功比起百年前差之甚远,早就没有话本里那种仗剑江湖处处豪情的盛况。   很多江湖宗派对楚朝都颇有微词,也没别的,就是压错了宝,损失惨重然后对最终胜利者看不顺眼。   尤其楚朝还颁布了苛刻的法令,不准百姓随身携带武器入城,除非有官职在身,导致底层江湖人纷纷放弃刀枪学起了拳脚,而大宗派弟子就到处求购软剑,学判官笔、铁骨扇这种冷门兵器。有些人要带几个弟子寻访朋友,就只能伪装成卖艺耍杂技的。   楚朝没了,齐朝虽然沿用旧制,但是朝廷管得不严,执行起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大家把兵器用布裹一裹,不露出来就行。   这日子比从前好过多了。   当然这话众人都不会说出来,不然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楚朝盛世之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天下大乱,齐朝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不及楚朝。   “咳,听梅居士这么说,这人应该是个武职?怎么会做了国师?”   国师是做什么的,大家还是知道的,毕竟江湖上有藏风观跟太极观两群方士。   如果孟戚真的有什么装神弄鬼的本事,为何在战场上不用?吓唬敌人,自称天命之师的多了去了。   “奇特的地方就在这里,楚元帝定都太京,立国号、年号,大封功臣。孟戚却得到了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职位,听着显赫,却无权势,他在军中威名也不够招帝王忌讳。而且不止是封赏的时候把他落下了,就连猜忌功臣的时候也把他给撇下了,两次大事里都没有他,所以世人对这位国师知之甚少。”   众人面面相觑,怎么越说越玄乎了。   应掌门憋着气,怒笑道:“很有意思啊,幕后黑手能从史书里把这个人挖出来,怕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此刻蹲在房梁上的沙鼠:“……”   用不着九头牛两只老虎,就胖鼠灵机一动,把自己压上去而已。   孟戚几乎要对这位梅居士刮目相看了,他就那点儿事迹,还被史官记得七零八落的,能流传在外的就更少了,难为有人能把这些零碎拼凑出来。   李元泽可不是几百年前的某朝皇帝,还为自己的功臣搞过凌烟阁画像,让后世之人如数家珍,事实上能准确地报出孟戚的名字就已经很了不得了。   孟戚虽然很自负,但他不傻,他就没指望过一群连论语都没读过的江湖人能够很快挖出他的老底。   底层江湖人的看法,他跟大夫随便在道旁茶摊上听听就知道了,可是像春山派青城派这样的武林上层人物怎么想的,他还真不知道。   于是很熟练地变成了沙鼠,溜达过来听壁角。   孟戚记下了梅居士的名字,继续打量下面的人。   衡长寺方丈合掌宣了声佛号,叹道:“无论如何,按照报国寺的记载,这位孟国师都快要一百岁了,失踪多年,如何会出来杀人?”   沙鼠:“……”   胡说,按照“孟国师”的年纪,明明只有八十七岁!   是八十七!不是九十七!   可是沙鼠不能跑出来给自己辩解,只能忍下这个百岁高龄的诽谤。   幸好大夫不在。   “要说宝藏,我这里倒有一条消息。”这次说话的人是金凤公子,他玩着手里的折扇,诡异地一笑,“事情跟传国玉玺有关。”   “什么?”   众人齐齐抽了一口冷气。   “据说齐朝皇帝陆璋没有拿到传国玉玺,它的下落也是众说纷纭,其中有一条就跟孟国师有关。”   “这不可能。”梅居士断然道,“楚灵帝在位时,孟国师已经失踪了,待得陆璋篡位,孟戚更是消失多年,事情怎么会跟他有关?”   金凤公子笑道:“因为我有一个消息,据说在五十五年前,陈朝太子抱着传国玉玺出逃,当时奉令去追的人就是孟戚。后来陈朝太子投江自尽,楚军在青江打捞了整整三日,这才宣布找回了玉玺,带回太京。如果楚朝得到的玉玺也是假的,真品被孟国师从那时候起就掉了包呢?”   众人目瞪口呆。   房梁上的沙鼠也目瞪口呆。   “他掉包这个做什么?”梅居士发问。   沙鼠忍不住点头,没错,玉玺硬梆梆的又不能吃不能喝,他要来做什么?当枕头吗?   “也许跟孟国师无关,可是我们现在面对的困境跟这个有关。”金凤公子意味深长地说,“恕在下才智有限,想不出别的可能,厉帝陵宝藏是个扔出来的诱饵,幕后之人真正要的可能是传国玉玺。如今想当皇帝的人特别多,那块玉玺可是受命于天。”   众人凛然,想起了青乌老祖有个徒弟投奔了天授王。   又想到不少江湖人为南方的吴王、宁王效力。   “阿弥陀佛。”衡长寺方丈垂眼。   如今江湖门派势微,如他们这等大派,万万不能再牵扯进这种浑水之中了。   “老衲明日就带寺中僧人回山。”   “不错,我也一样。”   众人纷纷表态,只剩下想看热闹的金凤公子与仇怨在身的春山派应掌门。   应掌门心有不甘,半晌才道:“我不登上云山,就在外面查看情况。”   沙鼠听到这里,就悄悄溜了。   虽然出了意外,但是这群声名显赫的江湖前辈一走,剩下的江湖人也要犹豫不决了吧。   青乌老祖想把人们骗到厉帝陵的计划,可以说是已经失败了一半。   哼。   作为前朝国师,今天也不露面就达成了目的。 第88章 灵源青江   江水滔滔, 江上雾雨迷朦。   远岸似眉黛勾勒, 临着这一汪诉不尽衷情的青江水。   春来冰雪消融,水位稍微上涨了一些。   饶是如此,依旧能看到江堤下面露出的大片泥土,雍州三年大旱也影响了这边。   有些泥土上已经被种了作物,面积都很小, 一块一块的, 青碧的绿芽看着十分喜人, 几个农夫正赤着脚在那里忙着除草。   “老丈, 这水要是上来了怎么办?”墨鲤忍不住靠近问。   他用了秦中方言, 有农夫看了看他,又望向江岸上那些提着兵器的江湖人,神色有些害怕。那个年纪最大的老者,头也不抬地回答:“都是菜苗, 一两个月的工夫,夏汛之前能收, 这里的地肥, 长得好。”   说完拿起旁边的旱烟杆子,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   “后生,哪个乡的?你这口音有点怪。”   墨鲤笑了笑,取下斗笠说自己只是路过这里, 因为认识这边的人, 学了几句话。   老丈见他年轻,却又透着一股稳重劲儿, 不由得就多说了几句。   “后生,你可知道这附近发生了什么事,浑都是些舞刀弄枪的外来人?”   老丈年纪大,见得多,他知道这些是跑江湖,只是心里纳闷。   加上这些江湖人总喜欢闹出是非,误伤或者砸坏物件,百姓都绕着他们走。   “他们要过江,不会在这边停留。”墨鲤宽慰道。   “过江?”   几个农夫面面相觑,然后说:“过不了江的,渡船都没了。”   “后生你也要过江?哎呀,你还是去下个渡口看看吧。”   “这边已经没船了!”   他们都在说话,声音混在一起乱得厉害,即使墨鲤耳力过人,也只听出了以上三句。其他人说的也差不多,意思就是这里过不了江。   孟戚去打探消息了,不在墨鲤身边。   墨鲤有些惊讶,不解地问:“没有渡船?怎会如此?”   他们是沿着官道走的,刚才还路过了一个驿站,按理说渡口就在不远处。   “是官府的人,前天刚贴的告示呢!不许一根木头下江,渡口暂时封锁。”老丈犹豫了一下,终究因为墨鲤没带兵器只背着个行囊,像走亲戚的年轻人多过像江湖人,他才解释道,“事情好像跟这些江湖人有关,肯定是他们惹了什么麻烦。”   墨鲤道了谢,继续往前走。   因为这一路上的江湖人越来越多,熟人见了互相寒暄,仇敌见了拔刀就砍,所以经常有一小群人围成个圈子大喇喇地拦在路中央。等到看热闹的人挤进去,发现不是打斗,就是做戏,前者还能叫个好,后者随便听听也就罢了。   很多独行客连看都不看一眼,径自走过。   慢慢的,这些独行客觉得事情有些不寻常了,路上圈成堆的人太多了,大家都在窃窃私语,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通往渡口的路已经水泄不通。   果然没了船。   或者说,船都不知道驶到哪儿去了,江面上空空荡荡,连个渔船都见不着。   “怎么回事?”   “不知道,可能是休渔?”   “……渔船没了,渡船总有吧?搞什么名堂?”   许多江湖人骂骂咧咧,有些不耐烦了。   墨鲤默默地想,如果没有行囊,没有孟戚,青江能拦得住一条鱼吗?   显然不能。   这是他离开竹山县之后,也是他此生看到的最开阔水域,水流湍急,游起来一定十分有劲。   墨鲤已经很久没有变成原形了。   在竹山县的时候,墨鲤每隔十天半个月就要去灵泉潭里泡一泡。   不为别的,那里灵气充沛。   他熟悉水潭里的每一块石头,那里就像是他的家。   墨鲤看着江水走神了,连孟戚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没有发现。   “大夫?”   孟戚看到墨鲤的表情,立即猜出了大夫的想法,化为原形的时候他看到柔软干净的沙粒都会忍不住过去滚一滚,水对鱼的诱惑应该差不多。   “……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孟戚提议。   墨鲤回过神,忍不住瞪了孟国师一眼。   ——这跟叫他脱衣服有什么两样?话还说得这么暧昧,好像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孟戚一脸坦然,变为原形本来就是见不得“人”的事。   他是沙鼠,不算的。   “孟兄再这般,下次沙鼠出门的时候,我就不会为它保管衣服跟剑了。”   “咳,暂时不用。”孟戚装作听不懂墨鲤话里的意思,语气诚恳地说,“最近两次出去,我都没有脱衣服。”   说起这件事,墨鲤神情一动。   因为那次沙鼠回来的时候,直接变为人形站在他床前,还吃起了桌上的糖炒栗子。   没、穿、衣、服!   春日夜里寒凉,尽管知道孟戚内功深厚应该不会伤风冒寒,但是墨大夫还是情不自禁地想到沙鼠连着打喷嚏的画面。   四肢绷直,浑身的毛发都能蓬起来。   如果病恹恹地跑不动,窝在自己怀里不停打喷嚏,那岂不是揣了一个会弹跳的软球,按都按不住。   墨鲤只照顾过伤风的狐狸,沙鼠这么小,要如何灌药?   不,关键是灌得进去吗?   当时墨鲤越想越多,神游方外了,等到回过神来,发现孟戚已经默默地穿上了衣服,好像有点儿沮丧。再然后孟戚就整整齐齐地穿着衣服出去打探消息了,本来也是,有什么消息需要它变成胖鼠去偷听的?用轻功岂不是更方便?   “这里没有渡船,是怎么回事?”墨鲤重新望向江面。   孟戚无奈地说:“是皇陵的事闹的。”   侠以武犯禁,这里的侠,说的是游侠。   所谓江湖,以前都是游侠儿,好勇斗狠,非常讲义气,常常为了一句承诺,就慨然赴死。游侠儿有好也有坏。时至今日,重诺的江湖人依然存在,可惜他们继承的不止是重诺,还有不把律法跟他人性命当回事的毛病。   一言不合,拔刀相向,血溅五步。   江湖人跟江湖人斗起来也就算了,麻烦的是他们祸及百姓。   大宗派会约束门下弟子,不许对寻常百姓动手,翻个城墙都要遮掩一番,邪道的那些人就难说了。故而每次江湖人聚成堆的时候,官府都会特别注意。   这次从雍州往太京的江湖人,在中途闹出了一件大事。   闯入皇陵!   打塌了皇陵驻军的营帐跟房舍。   幸好宗庙跟享殿都没有波及到(江湖人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直接把朝廷往死里得罪),即使如此,闻知此事的雍州府君还是惊怒不已,发快马急报太京。   正巧管着京城街面治安的巡城衙门也发现有过多的江湖人涌入,张宰相姜宰相不敢有丝毫拖延,还在为星孛一事生气的陆璋闻言大怒,就下了这么一条命令。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尽管这话对齐朝来说只有北方好使,可也是皇帝认定的道理。   踩着齐朝的地,走着齐朝的路,还斗殴斗到莽撞地闯入皇陵?现在还想进京?船都不给你们留下,有本事就走一百里路,到上游或者下游去找渡船。   “我从这边的县衙来,据说是陛下震怒,封锁了青江沿岸上百里的江面。”孟戚摸着鼻子说。   这事听起来很胡闹,不许渡船甚至渔船下水,是断了一些百姓的生路。   虽然目前说只封锁月余,但到底有碍民生,按理说就算是皇帝下令,文武百官也不是吃素的,命令没有那么快通过并执行。   可谁让这次犯事的是江湖人呢?   而且出事的还是皇陵,这也太目无法纪了,换成谁被人冲到祠堂砸了坟,都得震怒。皇帝是天子,这通怒火发得有理有据,还牵扯到朝廷权威跟帝王尊严,谁也不敢拦。   “据说是前天晚上贴的告示,昨天船只就陆陆续续开往下游,不挪走的一律判罚。”   过了青江,再走半天就到太京。   如果要绕行,按照普通人的脚程,等于多出了两三天的路。   有轻功的倒是不愁,只是在青江朝廷只是拦一拦,到了太京,估计就是锦衣卫动手抓人了。那些带着兵器的江湖人,估计都别想进城。   墨鲤半晌才说:“我还以为陆璋会去找青城派与春山派的麻烦。”   “暂时找不了,之前我们是不知道,刚才我特意找别人打听了。青城派已经靠近天授王的地盘,而春山派则是接近南边。虽然说起来都在齐朝的统辖范围内,可是要对付这样的宗门,非得调动军队不可。”   那些地方出现大军,就是要打仗的架势,对面作何反应就不可预料了。   陆璋昔年手下多是北人,齐朝也多是北军,去南边作战有一半都会水土不服。   天授王那边就更别说了,民心被圣莲坛笼络,大军深入可能会断水断粮,孤立无援,齐朝想要镇压都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因为面对的不止是反军,还有当地的百姓。   雍州年年大旱,朝廷估计没有钱打仗。   孟戚替齐朝想了想,都觉得有点头痛。   倘若没有善于治国的良臣,齐朝再过五年都解决不了这些隐患。   “怎么回事?衡长寺的和尚呢?”   “没错,之前不是有人看到了天山派的梅居士吗?”   渡口附近的江湖人越等越不耐烦,高声抱怨起来,墨鲤这才明白他们停留在这里是等什么。   ——等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出来拿主意。   “乌合之众。”   孟戚低声道,然后望了望江面,估算着自己的轻功能不能过去。   一苇渡江做不到,抱着十根木头,走一路扔一路顺带借力过个江还是没问题的。   可是抱这么多木头的模样太傻了。   “大夫,你的原身有多大?”孟戚突发奇想。   墨鲤:“……”   作者有话要说:   不不,下一章不是沙鼠骑鱼   ————   沙鼠:阿嚏.jpg   有一种病,叫做大夫觉得你可能会生病。   ——————   这章的解惑,墨鲤与孟戚不同,墨鲤是大夫,有医者的自觉加持,他一直知道自己不是人,所以在目前没有实质关系的墨鲤眼里,一个脱光的人xing吸引力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爱与yu的本能,那得龙形缠上来才能触发吧 第89章 气承嵏山   且说金凤公子到了江边, 听说是官府不让船下水, 大手一挥,直接命令手下去买船,出三倍的价钱。   重金开路,自然有解决办法的途径。   附近渔村里有数条小木船,每条船小得只能容纳两三个人, 而且没有顶, 不是可以遮风挡雨的乌篷船。这种船非常轻, 两个大汉就能抬着走。   官府下令的时候, 渔民慌了神,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眼看江上大船都被开走,小船则被烧了。渔民自然舍不得,趁乱将一些小船抬了藏进家里。   现在有人愿意出大价钱, 他们十分心动。   也有人害怕官府追责,不敢说家里有船, 等看到同村的人捧着碎银喜滋滋地回来了, 又看到江边越聚越多的人。心想不卖出去,恐怕也会被抢走,到时候落得人船两空,多不值得?于是纷纷跑回家, 把船抬了出来。   船是有了, 然而问题却没有解决。   “这船能用?”金凤公子瞪着这几条小木船,目光里充满了怀疑。   青江水急, 这样的木船能顺利渡过江心吗?这根本是在江岸附近捕鱼的船吧!   金凤山庄的属下扛住了自己少主的质问,无奈地说:“公子,是你说要去买船的,还说什么船都行,反正你今天必须要见到船!”   “……”   这些属下衷心希望金凤公子收敛一下脾气,虽然自家山庄有的是钱,庄主武功很高,少主也不是真的不讲道理的人,但是人在江湖飘,怎能不撞铁板?许多事都跟想的不一样,说话做人都要留一线,给人退路就是给己退路。   “行了,我去看看江上的风势。”   金凤公子烦躁地挥了挥折扇,踱步到江边。   青江春日风大,水浪又急。   金凤公子不懂水性,看到这情形心里就止不住的发虚。   渡口附近的江湖人七嘴八舌地说:“难道附近的渔村里没有操舟好手了吗?”   “就是,原本渡船上的船工呢?”   换了平日,金凤公子必定扔出钱,船工什么的要多少有多少!这世上还有钱办不到的事儿?过个江而已,又不是要登天摘月。   现在他沉着脸不说话,心想去太京不过是看热闹,厉帝陵宝藏虽然新奇他也很有兴趣,但是金凤山庄有的是钱,喜欢什么买就是了。   他急什么?   “拖船入水!”金凤公子发号施令。   “公子!”   “再去附近渔村买点鱼叉、钓竿、渔网什么的,还有炉子跟炭,咱们就坐着船先在江边飘着。”金凤公子把折扇展开,好整以暇地说,“恰好本公子饿了。”   众人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金凤山庄的人去买东西了。   金凤公子靠在船舷边,惬意地吹着风,似乎真的不准备过江了。   面对群情激奋,忍不住破口大骂的江湖人,金凤公子爱答不理,冷笑:“本公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现在觉得太京也没什么可去的,还不如到江南画舫上听曲子吃西湖醋鱼!至于帝陵宝藏,不还是没有出现吗,急什么?”   众人为之气结,先是等不到各大宗派的长老掌门,接着又过不了江,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在江湖上响当当的大人物,居然坐在船上钓鱼了?   “你们说,会不会那些人都得到了消息,抛下我们先走了?”   “不会吧,这是雍州去太京最近的路了!”   “万一不是去太京呢?虽然都说厉帝陵在太京上云山,但是这么说的人都没有找到宝藏嘛!我看事情真相就是这样,糊弄了我们这些没门没派的人,他们先发财去了。”   这说法让众人开始动摇,心中惊疑不定。   而金凤山庄的人因为带着不少马,现在没有大船,马过不了河,这些马又都是良种,贱卖在当地太亏。所以一部分人带了马往下游赶去,想在百里外找渡口。   结果被人看差了,以为厉帝陵真的不在太京,一窝蜂地跟着去了。   小船上的金凤公子:“……”   正在他哭笑不得,想要感慨一二的时候,船身突然一抖,原地打了个飘。   金凤公子稳住身形,正要斥责属下,却看到操桨的人急忙回头道:“公子你看,江上有人。”   在开阔的江面上,一个人的身影很小。   可是只要被人看到了,大家都不会移开眼睛。   因为这个人是在江面上行走,风吹得袍袖鼓起。   按理说这么大的风,长发会被吹得乱成一团,袖子也有可能被风扇到自己脸上,然而这个人偏偏能够维持自身的仪表,头发与衣服只是随风轻动,飘逸似仙。   隔得太远,不止看不清这人的容貌,连他穿了什么样的衣服都无法分辨。   但是谁会关心这个呢?行于江面,犹如平地,武功能达到这种地步吗?   “啪。”   金凤公子的扇子掉了,随后他迅速回神,明白船为什么原地打转了,因为划桨的人像他一样震惊,手里的东西都抓不住。   岸上众人也差不多。   先是一个人看到,紧跟着他叫起来,更多的人朝着江面望去,嘴张得一个比一个大。   他们大多数没有金凤山庄的人那么震惊,因为自身实力有限,对绝顶高手没有太深的概念,所以还是本能地认为这是个武功登峰造极的神秘人物。   “河神显灵了!”   江边劳作的百姓纷纷跪倒在地,敬畏地磕头。   金凤公子捞起扇子,站起来死死盯着那人脚下。   轻功可以踏雪无痕,可是草上飞水上漂那就是个形容了,因为身法快到极致,看起来跟飞一样。要过河的时候,通常都会踢起大片的水花,提起的一口真气耗尽,人就会落入水中。   可是这人走得不紧不慢,气度非凡,真跟那些百姓喊的一样,就像神仙似的。   青江风大浪急。   孟戚的靴子完全湿了,他目不斜视,也不低头,继续往前走。   半扇门板大小的木头在浪花里载沉载浮。   孟戚看似缓步而行,其实根本不是这样。   他的本事就是蹬踏水面时不会溅起过大的水花,而且上半身可以保持一个姿势不变,加上他已经离岸边有一段距离了,别人看不出他的把戏。   孟戚会在一口内息用尽前,踏木板借力。   这时木板就会重重地往下一沉,然后随着水流的方向飘去。   江水里适时浮出一条黑色鲤鱼,飞快地将木板击向对岸。   如果没有鱼,孟戚估计只能顺水往下游“走”,渡江什么的还是不要想了。   黑鳞鱼极快地在水中游着,青江水是有灵气的,而它很久都没有畅快地游过水了。即使再沉稳,下水也会暴露一些天性。   孟戚眯眼看浪花里掠过的黑影。   大夫的真身,比他想象中要小一些,对渔民来说算是一条大鱼了,有手臂粗细,身形灵活矫健,鳞片亮得几乎可以映出自己的影子。   要是人们在水里见了,只会惊喜地叫几声,喊人来看,而不是把这条鱼当成妖怪。   因为它看起来像是一种鲤鱼,连体型大小也是常见的模样。   然而这条鱼的力气大得有点不可思议。   它不需要用鱼尾击打木板,也不需要去顶木板,凭着极快游过后带起的水浪,就能短暂地改变木板漂浮的方向。   这是一条江,水势很急,小到木板大到船只都被推着往下游走,渡船也得花力气操船跟水势对抗,技术差力气差的船夫是掌不了青江渡船的。   作为一条鱼,不被水流带走已经不错了。   孟戚对大夫刮目相看,浑然不觉自己变成原形时,也不是一般的沙鼠。   ——普通沙鼠跑得没有孟国师那么快,更没有它灵巧。   其实墨鲤也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天赋,他“出生”的潭水太小了,歧懋山中的溪流虽多,可是最深处也淹不死人,河宽不足一丈。   没有大湖,只有积雪融化后形成的池塘。   地方小了,鱼游的速度自然上不去,要如何发现?   墨鲤边游边想,假如自己力气不够,当年被山洪冲出来的时候,或许早就没命了,哪里还能在山洪里挣扎,化出人形抱住了一棵树呢?   青江水再急,也比不上山洪爆发。   墨鲤在水里瞄着孟戚,不得不承认,即使有些人背着行囊,谨慎地踏着木板过江,偏就能走出超然出尘,遗世独立的姿态。   “……”   无奈地吐了个水泡。   墨鲤被孟戚说服,正因为孟戚有这样的能耐。   ——流言终究是流言,真正的孟国师出现,别人也会当做假的,索性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一出旁人效仿不来的戏。   现在到了江心处,墨鲤忽然察觉到一股浩瀚的灵气。   它跃出水面,向北面张望,那是太京的方向。   孟戚也在同时抬头,深深凝视着极远处的山脉轮廓。   “……我感觉到了灵气,一种特别奇妙的滋味。”孟戚握了握手指,神情莫测。   地脉与灵气交相呼应,这是属于他的气息。 第90章 得天之运   就像疲惫的旅人在黑夜里走了很久, 忽然看到了一栋无比熟悉的房子。   虽然离家再久, 记忆都模糊了,但是房子出现的那一刻,悸动的感觉便直击心底。   ——迫不及待地想要靠近它,推开屋门,想回到属于自己的床上, 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孟戚的情绪有些失控, 周身气息也开始起伏不定。   不好。   墨鲤想都不想, 直接在水里变成人形。   孟戚意识恍惚, 甚至错过了飘来的木板, 江水立刻将木板冲向下游。   落点缺失,这一脚就会踏入水中,孟戚提起的一口气刚刚耗尽,新的内息还没有接上。然而现在最坏的问题不是落水, 而是孟戚再次发病。   墨鲤没有想到回“家”会刺激到孟戚。   他反手一掌,以内力把木板吸了回来, 恰到好处地送到孟戚脚下。   作为一条黑鳞鱼, 只能掌控木板的方向,变成人之后能做的事更多,譬如在木板上施加内力。孟戚感觉到脚下传来一股推力,他下意识地借助了这股力, 稳住了身形。   “大夫?”   孟戚回过神, 发现水里的鱼已经不见了。   浪涛起伏之间,矫健灵活的身姿与白皙的肤色隐约可见, 看得出大夫作为人的时候,水性也是一流。   ……清江水为何这般浑浊?!   墨鲤浮出水面换了口气,顺带又推了一把木板,又很快沉了下去。   他觉得孟戚心不在焉,他以为这是太京数处灵穴对于龙脉的影响,说实话墨鲤也十分惊讶,灵气的纯度远远超过了他所想。   即使隔了这么远,仍然让人感到震撼。   歧懋山灵气最足的地方就是山洞里那处潭水了,每逢日升月落之际,地脉灵气交融,才会有短暂的时间有这样浓厚的感觉。   结果呢?   难道太京这个地方,每时每刻都是这样吗?   墨鲤想到那条金色的巨龙,心中了然,看来龙脉的体型不是山势大小决定的,而是那个地方的灵气多寡。   太京的灵气这样浓厚,少不得有人们眼里的“异象”出现,或是天生祥云,或是地涌甘泉,而方士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天子所在的缘故。   身为龙脉,即将踏入另外一条龙脉的地盘,其实是有点儿不自在的。   这种感觉难以形容,大体上就像是冒失地进了别人的卧房,不知道该往哪儿站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坐,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立刻退出去,才是君子之道。   可他是来治病的,给房子的主人治病,上门给病患看诊再平常不过了,墨鲤从来没有因此不自在,偏偏这次不同。   大约是病患身份的缘故吧。   墨鲤目光微变,把心里的想法压了下去,就在他重新变回原形时,孟戚的动作骤然一变,他从慢吞吞地散步变为急速掠过江面。   黑鳞鱼一惊,好在原形的时候游速很快,及时跟上了。   可怜的木板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受到水流急推狠撞,木板上已经出现了裂缝,很快就碎成了两半。   墨鲤丢弃了较小的一块。   以上过程一再重复,快要靠近岸边的时候,原本的半扇门板已经只剩下碗口大小,如果不是岸边风浪较小,早被冲走了。   孟戚上岸之后也不停留,施展轻功,迅速消失了。   使得江岸这边看热闹的人完全没有看清他的面孔。   “水里有东西!”   有人叫了一声。   在水浅处,墨鳞映出了反光。   “是一条大鱼!”   人们争相涌到江堤下方张望,只能看到鱼尾划出的一道波纹,顷刻间就消失在江水之中。   “河神踏着神鱼来了。”   有人跪地磕头,也有人追着孟戚消失的方向跑去。   至于对岸的江湖人,他们只是看到孟戚动作一顿,随后就由踱步改为飞身而起,倒有了两分施展轻功的模样,心里随之大定。果然不是什么神仙,就是一个轻功绝顶高手而已。   江面太开阔,目力再好的人也看不到江对岸的情况。   事实上孟戚显眼,那是因为他走在空无一物的江面上,就算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大家照样可以紧盯着不放。   “究竟是什么人?”金凤公子喃喃自语。   他在心里把江湖上的出名人物想了个遍,也没得到答案。   衡长寺武学多样,可是这一代的方丈与长老并不是什么杰出之辈,只能说无功无过,对得起衡长寺的名头罢了。   天山派轻功高绝,更擅剑术,然而他们远在关外,门派里的弟子数量很少。虽然是个悠久的名门大派,实际人数可能还比不过江湖上的一个镖局。这种靠传承跟自身悟性的练剑门派,很容易让人领悟一个道理:勤奋是成不了高手,但不勤奋练剑连做高手的机会都没有。   天山派地处偏僻,门中都是一心练剑的疯子,然而武功高的那是极高,武功差的连江湖三流水准都没有。   这一代的天山派剑客出色也是屈指可数,正在行走江湖的就更少了,梅居士已经回去了,按理说不可能有两个人了。   除非——   金凤公子还没想完,他的属下就低声说:“会不会是我们上次遇到的那个郎中?”   高手毕竟不是地里的大白菜,要多少有多少,先是一个搞不清来历的郎中,再来一个渡江而行的神秘高手,是人都会思考这两者之间的联系。   “事情越来越有趣了。”金凤公子霍然站起,吩咐道,“靠岸!我们骑马赶往下游,寻找渡口尽快抵达太京。”   同一时刻,墨鲤已经找到了一处没人的江岸。   他心里有点担心,孟戚刚才有些不对,尽管后来似乎恢复了,可还是让鱼焦虑。   如果孟戚发病了,会不会狂奔进城,拧掉齐朝皇帝陆璋的脑袋?   大夫对陆璋的生死毫不在意,然而皇帝一死,北方就会迎来新一波动荡。再说行囊还在孟戚背上呢,墨鲤不怕没钱,可他现在没有衣服穿啊!   如果孟戚就这么跑了,不到天黑,墨鲤都没法上岸,没准还要潜入渔民家偷一身衣服。   泡在含有灵气的青江水里,墨大夫后悔自己经不起诱惑游水,后悔听了孟戚的花言巧语说的那套国师必须出现的理由,后悔……   还没想到第三件后悔的事,某个熟悉的人影就出现了。   “大夫?”孟戚左右看了看没人,就开始从水里找鱼。   一路走一路找,他们只商量了在最近的、没有人的岸边碰面,可那具体是什么地方,没过江之前的他们是不清楚的。   当那条通体黑鳞的鱼浮出水面的时候,孟戚忽然有了一种荒唐的感觉,他好像身处在某个志怪小说里,比如一个人坐船过江的时候,不小心把剑掉进了水里,然后故作镇定地在船身上刻个印记,准备到岸边就下水捞,然后掌管这片水域的神灵忽然出现,问他掉的是一把金剑还是一把银剑……   孟戚想,那他一定回答自己没有丢剑,就丢了一条黑色鳞片的鱼。   “大夫?”孟戚又试着喊了一声。   黑鳞鱼不自觉地用鱼尾拍了下水面,给了孟戚一个嫌弃的目光。   从一条闭不上眼睛的鱼双眼里看到嫌弃的情绪,这感觉真是十分新奇——孟戚一边新奇,一边确认这就是墨鲤,毕竟普通的鱼做不到。   “大夫,我把你的衣服放在这里了。”   孟戚老老实实地从行囊里取出衣物,然后找了块石头拂拭干净,再把衣服放上去。   然后他就背过身,往江岸附近的林子里走去。   ——倒不是孟戚不愿意留下来,而是他知道什么样的做法能赢得大夫的好感。   没等一会,孟戚就看到了墨鲤施施然地走来。   头发一丝不乱,衣裳整齐,完全看不出他刚才游过了一整条青江。   “孟兄想说什么?”墨鲤接过行囊,率先把钱袋揣进了自己怀里。   孟戚欲言又止,盯着墨鲤的头发,心想这是内力蒸干的,还是变成人形之后,头发自然就干了?鱼不长毛,可头发属于大夫原身的什么部位呢?   这难道不是个谜?   想归想,孟戚却不打算说出来,他随口道,“途中出了点小差错,是我的不是。”   墨鲤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到了孟戚当时的失常上。   “当时我能感觉到太京地脉灵气的波动,这对你有什么影响?”   “让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入京城。”孟戚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就像离家很久的人,急着把房子里转悠一圈,看看家当有没有被偷,然后窝在家里大吃大喝再睡个天昏地暗。”   “……”   听得出你归家心切了。   天子龙气、天命所在的太京,被孟戚说得跟个破草屋似的。   出门不上锁的房子,不是破草屋是什么?   “那么,你又是如何清醒过来的呢?”墨鲤尽职地询问病患。   孟戚目光一闪,不能说因为看到大夫没穿衣服。   孟戚一本正经地说,“我看到了大夫,想到自己是山灵,所以那种吃饭睡觉检查屋子的想法都是错觉,我不需要做那些,除非太京被另外的山灵霸占了。”   “不可能。”墨鲤断然道,“你生于此处,是地脉的一部分,就算上云山重新生出一个……山灵,也不可能将你拒之门外。”   “如此说来,吾等山灵,算是得天之运,集地之灵?”孟戚若有所思。   其实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在那一瞬间,他想要变成原形。   这是一个很离谱的想法,沙鼠不会游水,掉进江里岂不是要淹死?   然而那种迫切地、想要脱离“人”的形态想法又过于强烈,至今孟戚心里仍旧有个模糊的念头,他不应该游不过青江! 第91章 谓曰太京   太京南有青江, 北倚群山。   渭水穿城而过, 有千棵柳、百里亭。   官道驿站繁忙不休,路上人来人忙,随处可见车辆与马匹。除了商队,还有游学的士子,出来踏青的贵介子弟。   杨絮似雪, 飘飘荡荡。   春梅已谢, 满枝翠芽, 土发新绿。   车辙的印痕一道压着一道, 渭水两岸是一片片的花林, 还可以看到织锦围成的步障,从里面传来动人的笑声,天上飞着一两只纸鸢。   “太京快到了?”   墨鲤看着路上越来越多的人,猜测这些都是要赶着入城的。   虽然天色还早, 但是人们不敢贪看春色,都怕耽误了行程。   “不错, 你我能用轻功的路已经结束, 这里距离太京已经不足二十里,到处都是人。”孟戚笑了笑,他看着附近的景色,觉得每一处都能跟自己的记忆对照上。   “大夫, 你看这些柳树。”孟戚走近道旁。   墨鲤早就注意到了, 这些柳树很奇特,主干有大半是焦黑的, 只有小半焕发着新嫩的绿色。这种只在临水的半边生有枝条的情况,像是遭遇过什么劫难。   “……当年楚军与陈军在青江展开水战,炮声隆隆,江面上一片浓烟,甚至两艘战船不靠近都无法辨别敌我。”   墨鲤一愣,因为这不是孟戚的声音。   他转头望去,便看到一个书生站在前方,对着同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这一战,整整持续了两天一夜,当时楚军有四十万,陈军有八十万,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青江水飘满了战船的残骸。虽然没有凉津之战尸横遍野的惨状,然而这一战死去的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只不过都沉入了水底。哎,尸骨成沙,青江水冷!”   “……”   刚游过青江的墨大夫有话想说。   不冷,真的。   “两军有一百二十万?”墨鲤问孟戚。   他倒不是很在意青江里有多少尸骨,因为那已经是将近一甲子前的事了,天下哪有不死人的地方?如果什么都要避讳,估计只能待在自己家里,别想出门了。   墨鲤在意的是孟戚当时的情况。   四郎山的矿坑里埋了几千人,对四郎山龙脉造成的影响就很大,墨鲤曾经以为青江不属于太京龙脉的地盘,现在根据灵气看来并不是这样,至少青江这一段跟地脉灵气是有联系的。一百二十万人,就算只阵亡十分之一,也是一个骇人的数字。   “当然不是,这是北方,哪儿来的这么多水军?陈朝没有,楚军也没有!”   孟戚皱眉,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人可以倾诉,抱怨道,“行军打仗都是这样的,要吹嘘自己的兵力,不知道这是哪朝哪代传下来的毛病,基本上都这么干。即使不用来吓唬敌人,也得安慰自己人,鼓足自己的士气。否则听说对面有八十万人,还没打呢,底层兵丁就要吓得睡不着觉了。”   那书生讲古被打断了,面现怒色。   “这位兄台,楚军四十万,陈军八十万,史书上记载得明明白白!”   “可那书上写的明明白白,还有‘号称’二字。”旁边车队里有个公子哥儿也来凑热闹。   书生脸色涨得通红,他忽略那两个字,是为了令听者更加感慨,然后他借势抒发一通再做首诗。夸大其词怎么了,诗篇里面的千啊百的,也不是个具体数目。   “陈朝当时背水一战,楚军迫不及待要攻下太京,双方都压上了全部兵马,这场大战没有一百二十万人,也有八十万人参与!”   面对书生的振振有词,孟戚叹了口气。   他为什么要跟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人辩驳?   书生把他的无奈当做词穷,便义正辞严地说:“如此惨烈之战,难道因为死得不够多,就不值得叹惋了吗?八十万与一百万有何区别?战火连天,逐鹿权柄,而后家家举丧,岂不痛哉?”   有墨鲤在旁边,孟戚觉得这次不开口不行了。   ——他不想跟这个书生一般见识,可是对方不依不饶。   “你可知青江宽几许?一艘战船长几许,可载几人?八十万大军乘上战船,在江上一字排开,能延绵多少里?如果仅限太京这一段水域,陈军与楚军陈列完毕,两军能相隔多远?”   那书生瞪圆了眼睛,想要说什么,却实在找不出话。   “这世上有人博览群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安邦定国,然而有人就只会背背书本上的数字。”公子哥哈哈大笑,还叫了附近不少人也过来看热闹。   书生顶不住压力,黑着脸说:“阁下说得这般头头是道,想来是知道答案了,我愿洗耳恭听。”   “不敢。”孟戚没揭露答案,只是说,“有心人去查,想得出答案并不难。青江不是长江,它没有那么宽,如果八十万水军登上战船。这场大战就要从水战变成了陆战,因为这段江面已经被挤满了,船挨着船,不分彼此。”   “阁下如何确定船只大小与长短?”书生极力挣扎,强辩道,“难不成当时你在不成?”   “我自然不在。”   孟戚这话出乎墨鲤预料。   然而孟戚说的是实话,青江之战他没有参与。   “……但世人都知道一件事,大军行进,需要携带辎重与粮草,遇山开道遇河架桥。一路大军,人数实打实地超过五万,然而真正能上阵打仗的可能连一万都没有。楚军昔年号称四十万大军,实则只有二十万人,精锐更是只五万。这五万大军不仅仅是水军,还有骑兵步卒在岸边扎营。陈军数量可能多一些,然而参战人数也不会超过两万,陈朝气数已尽,还要留有守城之军,去哪儿找那么多人?”   孟戚作为打过仗的人,他可以摸着良心说,号称四十万大军的,全军上下连伙房厨子都算上能有二十万人就算很老实不瞎吹的了。   想当年孟戚守城的时候,几千人愣是被他吹成了几万。   那可是十倍地吹。   陈军八十万大军,楚军四十万,这两方乍听差距悬殊,实际上两军之间可能就差那么三五十个人吧,差距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书生被挤兑得面无人色,他的同伴没说话,可也嫌丢人。   一行人灰头土脸地走了。   那公子乐够了之后,冲着孟戚看了几眼,拱手道:“吾家乃城东穆氏,我观阁下有才学在身,非凡俗之辈,若有难处,可到穆府来寻。”   说着扔出一块玉佩作为信物,也笑着上了马车离去。   墨鲤看了看玉佩,不由得问:“这人倒也奇怪,不知你名姓,不知来历,就敢随意结交?”   “穆氏是太京首富,也是秦中首富。”孟戚心想,哪里是什么才学打动人,分明是看了自己的脸,就想结交了。   楚朝虽亡,楚朝的风气至今难改。   不分男女老少,太京人人爱美色。   倒不是说长得丑就寸步难行了,而是生得好看的,去买东西都要便宜几分银子。   孟戚不能说这个穆公子可能是看脸给玉佩,他镇定地说:“有钱人总有几分怪癖。”   “……”   墨鲤想说孟戚没钱,性格也没好到哪儿去。   可见怪癖与否,不是钱的问题。   “被那书生一搅合,倒忘了原本的话题。”墨鲤看着一半焦黑的柳树,问道,“这些树难不成是陈军败退之后,放火所焚?”   “不错,为了阻挡大军,太京城外的良田房舍都被烧得一干二净。”   柳树生在水边,看似焦黑枯死,第二年居然发出了新芽。   楚朝重整帝都,清理到这边的时候,众人不住地称奇。   “当年有传言,说是真龙天子坐镇,万物回春,山河复苏。”孟戚边走边说。   千柳道就成了焦柳道,有楚一朝,没人敢挖走这些柳树重种新树。   “没想到陆璋把这些保留了下来。”   墨鲤以为齐朝皇帝一定会把这些柳树刨掉,毕竟是楚朝气运的象征物。   “谁得了太京,谁就是真龙天子,柳树究竟是谁的还说不清呢!”孟戚唇边泛起嘲讽的笑意,他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走罢,青乌老祖估计早就到太京了,我们不能落后太多。”   沿着焦柳道走到尽头,果然看到了高大的城郭。   城墙延绵出去很远,墙身由坚固的灰石垒造。   这就是五百年以来的天下皇城,太京。   墨鲤遥望的不是这座大城,而是远处隐隐绰绰的山脉轮廓。   数座高峰并起,高低错落有致,透着一种古朴苍浑的美,侧看仿佛一条昂首巨龙盘踞在太京后方。   上云山,古称嵏山。   嵏,是形容数峰并立的模样。   嵏山共有十九峰,水源充足,最不缺的就是飞瀑清泉。   据说每到晴日,入山中便能看到天挂虹光,分作七彩之色,衬着漫山浓翠,美不胜收。   历朝文人墨客,留下诸多诗篇称颂,其山之美,纵然远观,也可见一斑。   墨鲤情不自禁地抬步,想要往山的方向走去。   “哎,那小郎,进城要排队的!”旁边有人叫道。 第92章 麟成望龙之势   太京共有十八座城门, 其中百姓可用的大约十座。   麟成门是南城三座城门之一, 也是最大的一座,城外就是著名的焦柳道百里亭。   车队排成一列,另外一个门洞是达官贵人们的通道。   来到城门下,高大的城墙挡住了墨鲤的视线,他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转头就对上了孟戚若有所思的脸。   “……”   难以形容的尴尬。   尤其墨鲤发现远处行来的车队里, 有很多人都这般仰着头眺望。   事实上, 伫立此处远望山势还有个说法, 叫做观龙。   还有好事者喜欢跑到不同的城门看山, 太京城内望山的效果远远不及旷野,而身在山中,又不得见龙。陈朝曾有狂士,仗着一身好剑法, 居然闯到了皇城,爬上承天阁想要观龙, 结果地方高是高, 离山也近了,龙形反倒没那么逼真。   很少有人第一次进城时,不被上云山吸引。   “果然是龙气所在,太京历经数朝不衰, 原因在这里。”   “不错, 久闻上云山之名,今日一见, 当真非同凡响。”   身边的旅人一句接一句的称赞着,墨鲤与孟戚互相望着,气氛更尴尬了。   最后还是孟戚率先打破僵局,干咳一声道:“说起来我都已经到了平州麻县,明明再往前翻一座山就是竹山县,结果却错过了一睹大夫……”   “孟兄!”   墨鲤本能地打断了孟戚的话,神情微妙。   如果他不阻拦,孟戚想说什么?   一睹歧懋山的真容?可是歧懋山看起来十分普通,除了有灵气,跟别的山没什么分别。   墨鲤又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一件事。   歧懋山是个古称,其实应该叫鸡毛山来着,之前跟孟戚谈论的时候,孟戚根本不知道自己不是人,也不知道龙脉是什么,提了一次也就过去了。   如果孟戚到了竹山县,就会发现鸡毛山是竹山县灵气最盛的山,那他是鸡毛山龙脉的事根本瞒不住!   这么重要的事他竟然忘了,还想着日后带孟戚回去见秦老先生?   真是太过大意,墨鲤暗恼。   墨鲤不擅长掩饰眼神的变化,孟戚一眼就看了出来。   然而孟戚把这份懊恼的情绪误会成另外一个意思,心想大夫真有趣,看一看诞生出山灵那座山有什么要紧?按照平州府志,那附近的山还不少,麻县的鸡冠山,竹山县的鸡毛山等等,还有玄石峰这样的荒山……   难不成就是那座黑漆漆光秃秃的荒山,才让大夫这样紧张?   呃?   大夫原身是鱼,通体漆黑,还没有毛发……这么说来……   满山都是黑色石头,草木不生,山中唯有一片湖水还有生机?   话说原形的毛发,跟树木茂盛到底有没有关系?孟戚努力回忆自己冬天变成沙鼠的时候,毛是不是短一些,然而沙鼠的形态照镜子很困难,站在水边又看不清楚,这还真没个准。   一想到墨鲤诞生的那座山是秃的,孟戚就有点心疼。   不不,他不该在意这些。   大夫这么好,怎么能用有毛没毛来衡量呢?他喜欢的是墨鲤,不管墨鲤是何处的山灵,他都一样喜欢。别说秃山了,就是半截儿山,或者一个小土坡也没问题!   其实毛也不是特别重要,鳞片也很好啊。   乌黑发亮,光泽很美……对了,如果是金色的,那就更好看了。   孟戚有些恍惚。   两个人同时神游方外,只听身后一声大喊:“喂,你们还进不进城了?站着不动挡路做甚,两个大男人好端端的,互相看着发什么呆?难不成没带路引?”   这一嗓子嚷得四周的人齐刷刷扭过头。   众人指指点点,小声议论。   如果不是看在孟戚长得不坏,他们很有可能就要招呼城卫过来了。   “抱歉,我与兄长出门办事,心里发愁,一时失神了。”墨鲤回过神,无奈地向着四面拱手示意,还专门给身后的人道了歉,这才拽着孟戚继续排队。   按照律法,出门忘记带路引的人,抓到了同样要受罚,有原籍的发还原籍,严重的还会有牢狱之灾。   孟戚手里那份路引,是宁长渊给他们准备行囊的时候送的。   路引分为很多种,最简单的一种便是“某县某乡某人欲往何处办何事”,时间地点都会写得非常明白,然而路引是有期限的,短的一个月,长的一两年。   楚朝立国之后,对路引稍微放宽了几分,除了允许商队走得更远,在异乡停留的时间增加,还加上了书院学子出门游学的路引,以及方便医者在附近两三个县城行医的路引。   这两种路引发放条件非常严苛,每年衙门都有限额。   想要游学用的路引,须得有秀才的功名。医者路引,则要衙门与乡绅担保,可以说得到这样的路引,跟名医招牌也没什么分别。   薛令君给墨鲤伪造的那张是游学路引,时限三年。   宁长渊通常给人伪造的是探亲路引,也就是最简单的一种。   想好去什么地方,拿着路引出发就行。虽然到了那个地方没有户籍仍是黑户,但是天下大乱久矣,北方天灾连连南边打仗不休,到处都是流民。只要人老实能干活,被乡民接纳了,到时候缴纳个三十文钱,就能顺利地把户籍报上去。   尽管历朝历代的管制都十分严格,然而被约束在土地上的,始终只有普通百姓。   只要有钱打点衙门,得个路引并不难。   墨鲤一边等着进城,一边低声问孟戚:“那些江湖人难道个个有路引?”   “那些门派在当地很有势力,自然有办法,至于别的人无非就是偷抢或者买。”   孟戚刚说完,就看到前面城门官带着人盘问一个小商队。   “你们路引上写了从邯郸到去魏城采购布匹,怎么跑到太京来了?根本不在一条路上,来人啊,把他们拿下!”   那商队的管事连声告饶,然后塞了一些铜钱过去。   “魏城物价大涨,我们回乡实在赚不到钱,只能到太京贩卖。这位官爷,还请高抬贵手。从前我们也是这样……”   “从前是从前,现在国号是齐,你以为还是楚朝吗?”城门官掂了掂手里的钱,没好气地说,“告诉你,最近官府发了告示,有江洋大盗试图潜入太京,所以管制非常严格。你们也就是犯在了我手上,不然把你们当做江洋大盗的同伙抓起来!还不速速离去?”   商队的人走南闯北,十分会看眼色。   听了这番话,又见那城门官一努嘴,神情带有几分催促之意,顿时了然。   匆匆谢过一声,带着车队掉头跑了。   “还有你,你们路引上写着陈麻子、王四牛等十六人运货入京,怎么队伍里多出来一个人?”   “……这,这是我们在路上捡的人,快饿死了,只求一口吃的。”   城门官驱赶道:“我不管这个人从哪儿来的,反正只许十六个人进城,你们也想得一个勾结江洋大盗的罪名吗?”   那十六个挑夫吓得连连摇头,只得抛下那个路上认识的人,独自进城去了。   那人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处,立刻有门卒过来把人押了就走。   墨鲤神情微变,这不是什么江湖人,可能是逃出雍州的流民。   那些太京户籍的百姓,取出了出城领的路条,便从容地进去了。   墨鲤分明看到其中有两个江湖人,他们的路条是怎么来的?这会儿是不是有两个太京百姓被困在城外回不去?还是已经被门卒暂时关押起来了?   孟戚忽然从行囊里取出斗笠戴在头上,还给墨鲤也扣上了。   “孟兄?”   “感觉会不顺利,以防万一。”孟戚解释道。   预感很快就应验了,当队伍轮到他们,孟戚先取出路引。   负责查验的门卒先是命令他取下斗笠,跟挂在城门上的通缉犯画像对照,结果自然不是,门卒被孟戚的脸晃了下神,浑浑噩噩地正要把路引递过去,那城门官忽然上前一步。   “你是太京人士?”   城门官之前查核的时候,除了没路引的,基本都放了别人一码。   可是现在他目光厉然,像是要看穿孟戚,身体紧绷手掌按在右侧佩刀的位置上。   孟戚一见他这个姿态,心想这个城门官难道不是真正守门的,而是早就守在这里的锦衣卫?他有些惊讶,皇陵之事惊动陆璋,还能说情有可原,难道“前朝国师”出现的江湖传闻陆璋也听说了?   城门官扫了一眼门卒递上来的路引。   ——孟戚之前要求宁长渊伪造一份太京的路引,宁长渊最初拒绝了,因为京城人无论到哪里都要被人多看几眼,觉得不够安全,最后看在墨鲤为野集众人治病的份上,还是给了。   “太京安平坊孟学文……这是你从何处盗来的路引?”   “这就是我的。”孟戚不动声色地说。   “我看不是,要不要去安平坊查一查有没有孟学文这个人?”城门官厉声呵斥。   从他的态度上,孟戚觉得这人可能不是找“孟国师”,否则没胆子在他面前咆哮。   “我看你就是近日试图潜入京城的江洋大盗之一!”城门官冷哼道,“老实交代罢,你是什么来历?青城派?春山派?天子脚下,尔等江湖人何敢放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在下一直居住在太京。”孟戚还想从这个城门官那里打听消息,不得不继续跟他周旋,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太京户籍。   墨鲤既是担心,又觉得这一幕荒诞。   太京龙脉竟然被拦在城门外?   “胡说八道,太京之中如你这般容貌的人,哪里有我们门卒不知道的?你根本就不是太京人士,除非你活到现在从来没出过城!再一个,城中的美男子根本没有一个姓孟,美貌女子也没有!”城门官得意地说,“所以这路引一定不是你的!”   墨鲤:“……”   孟戚:“……”   不对,他出城的,只是可能没走城门直接翻墙了。   又或者外表看起来有八十岁?   作者有话要说:   城门官真的就是城门官,不是锦衣卫。   不是宁长渊的伪造路引技术不够   ——————   宁长渊:脸长得好,有什么用?只会碍事! 第93章 云横秦岭之间   即使被揭穿身份, 孟戚也不担心被抓。   ——轻功高手还怕跑不掉吗?   他只是有些发懵, 万万没想到“不祥预感”是因为这个应验的。   墨鲤同样有点懵。   据说太京东西城郭长三千丈,南北则是两千六百丈。   楚朝鼎盛时期有民三十万,加上内城勋贵官员以及家眷家仆,皇城内宫人侍婢禁卫军等等,以及南来北往的商队旅者, 总数可达七十万人。   齐朝大不如前, 城池所在, 人口锐减。   现在可能就四十来万人, 然而那也是实打实的四十万。门卒不可能认识城里每个人, 再说太京有那么多城门可供出入,就算有人冒充京城人,也不应该立刻就被发现。   说到底,墨鲤与孟戚都对容貌这件事没有太深的感觉。   孟戚虽然知道太京的风气, 可是楚朝兴盛的时候,他“年纪”也不小了, 规规矩矩以本来面目走城门更是一次都没有过。   在大街上被人追着看, 莫名接到一堆示好,他还能根据经验知道为什么,可是城门官因为这样的风气能做到何等的程度,他是真的一点概念都没有。   眼看城门官高喊着让门卒来抓人了, 孟戚只能转身跑。   还不是往城里跑, 而是往外面。   ——门卒追不上估计也就算了,如果冲进城, 事情性质就严重了,估计要惊动巡城的执卫,甚至可能来个全城搜捕。   现在城门口已经加紧盘查,估计城内的情况也不轻松。   想进城,办法多得是。   没必要让一群城卫挨骂,百姓再受惊扰。   墨鲤原本可以不跑的,他确定自己手里的没问题,薛知县伪造他是青州人,不是太京。可是孟戚跑了,其他人又对着自己指指点点,尤其身后排队的人更是知道自己跟孟戚是一起来的。   墨鲤有两个选择,捏造谎言装作不知道孟戚身份有假,以及跟着孟戚逃走、   他还没想清楚呢,身体已经不自觉地跟着孟戚跑了。   “……”   算了,跑就跑吧。   作为大夫,总不能丢下病患。   “怎么回事?”   “是江洋大盗想混进城!”   墨鲤闻声,脚下一踉跄。   偏偏耳力还好,把人们的叫嚷都听得一清二楚。   “哇,这莫不是传说中的草上飞?呼地一下就从我身边过去了!”   “是话本里的高手,公子快出来看!”   城门前乱成一团,众人呼朋唤友,还有叫爹娘抱儿女的,都望着掠过的两道人影,兴奋得议论个不停。城门官气喘吁吁地带着人在后面追,看到人影越来越远,他恼道:“算了,回去吧,这等江洋大盗就算追上了我们也打不过。”   “这……”城门官手下的门卒犹豫着问,“或许不是江洋大盗呢?”   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要去做江洋大盗?难道现在江洋大盗得要看长相了?   城门官按个敲他们的脑袋,气哼哼地说:“刚才要不是我多看了一眼,你们就把人放进去了!一个个脑子都不会动吗?把事情报上去,其他不归我们管。”   门卒不敢反驳,诺诺地应了。   且说墨鲤觉得孟戚抢先递了路引实在太对了,否则他自己那张路引上的消息被记下来,下次他拿出来用的时候同样要被抓。宁长渊远在雍州,上哪儿再找个伪造路引的人?   “孟兄,可以停了。”   墨鲤说着,慢慢放缓了步伐。   想想也是好笑,前朝国师试图冒充平民混入京城,被当成江洋大盗捉拿!连齐朝皇帝陆璋都找不到的人,却被一个城门官当场揭穿路引是假!镇太京气运,象征天子的上云山龙脉,被生生拦在了京城门口,还被城门卫追得跑了好远。   墨鲤想归想,还是尽力抚平唇边的笑意。   他不应该嘲笑孟戚,毕竟孟戚也不愿意看到这种事发生……噗。   不行,还是很想笑。   墨鲤深呼吸,孟戚默默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愿说话。   “孟兄,你不用发愁,等我换件衣服去另外一个城门,然后带你进城。”   “……”   孟戚拒绝变成沙鼠,躲在墨鲤怀里蒙混过关。   太京是他的地盘,他兴冲冲地带着大夫回来,结果连城门都进不了,这算怎么回事?   “要不然,我们先进山?”墨鲤提议。   墨鲤生在竹山县,长在那个小地方,他去过最繁华的城市就是平州秋陵县跟雍州筇县了。太京胜过它们何止百倍,说不好奇是假的。   然而再想进城,再想看太京的真实风貌,厉帝陵的事情还没解决呢!   “青乌老祖有能力进京城,那些江湖人就不同了,估计都得绕城进山。”墨鲤不由自主地望向上云山,迫不及待地说,“孟兄,带路罢。”   孟戚莫名地心生喜悦。   太京城外也不像是别的地方,除了城门跟道路之外,就特别荒凉。   太京外面有一个个村庄,到处都是良田。   这些多是京城权贵名下的田庄,正值农忙时节,田间地头随处可见劳作的佃户。   墨鲤有几次停下来看那些水渠跟自动抽水上来的水车,这是平州没有见过的东西,他问水车的构造,孟戚对这些知道得也不算多,只能说个大概。   饶是如此,墨鲤也觉得眼界大开。   权贵的田庄不似普通村庄,不会缺钱打井,各种好用的灌溉用具跟农具,也是有什么就用什么。墨鲤一路行来,看了许多东西。   “农书我读得很少,我老师也不太懂,薛令君知道得倒是多一些。”墨鲤已经在盘算着怎么弄到图纸,最好能买到书册,带回去送给薛知县。   “总听你说薛庭。”孟戚不动声色地说,“我看了锦衣卫查的消息,知道他在竹山县做了二十多年的知县,难不成他还要教乡民种田?”   “不止如此,有时候还帮着一起收粮,可能是他的兴趣。”墨鲤想了想,然后说,“春日则喜欢四处走一走,因为冬眠刚醒的蛇毒性最强,他练的是毒功。秋天的时候就为蛇准备好巢穴,好像偷偷地养了十来条,我还从他那里学过一些。”   孟戚想起锦衣卫密报上说,幽魂毒鹫薛庭当时是太京美名盛传的男子,还让京城行首对他念念不忘。   说起太京之中美名盛传的男女,这些年下来,五十个总是有的。   而且个个名副其实,各有神韵风采。   空有外表别想获得众人交口称赞,反之亦然。   想他曾经身为国师,纵然气度非凡,举止飘逸若仙,奈何“年纪一把”,于是没人传他的名字,可见要求之高。   那京城行首烟花出身,在太京这样风气里的阅人无数,居然会被薛庭迷倒……   “孟兄,这些田庄引来的水,都是上云山流出的?”   墨鲤纳闷,这人的气息怎么又开始浮动了,难道是接近上云山,再次受到影响?   孟戚回过神,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大夫感觉到里面的灵气了?”   “有,但是不多。”   墨鲤走到河道旁边,将手放了进去。   水很凉,几丝灵气顽皮地从他指尖穿过。   跟歧懋山的灵气不同,很四郎山石磨山的灵气也不同,这里的灵气活跃度很高,而且非常纯粹。它们更像顺着水流到处乱窜,而不会停留一处。   “会流入青江?”   “还有渭水。”   原来如此,所以青江受灵气影响,与上云山气息应和。   他们在有人的时候就放慢脚步,离开田庄就施展轻功,还没到傍晚,已经接近上云山了。   树抽新芽,绿意满山。   墨鲤越是靠近,心神越放松。   如果四郎山让他看了龙脉衰竭濒死的模样,上云山就让墨鲤感受到了龙脉得天之运,集地之灵的面貌。   就算没有孟戚,只是为了看到这一幕,墨鲤都会心甘情愿地跋涉而来。   “……我觉得你病得没那么严重。”墨鲤认真地说。   上云山没有丝毫颓势,浑厚的灵气像是风,又像水流,就这样扑面而来。   孟戚喃喃道:“我也觉得身体好多了。”   他开始怀疑,如果自己不离开太京,说不定不会失忆。   不对,不去平州就没法遇到大夫了!   孟戚坚定地认为病得再厉害,都是值得的!不然天下之大,两个山灵要怎么相遇?可能大夫就远远地看上一眼,不愿意踏足别的山灵地盘,转身就走了呢!   “这边靠近第六峰龙爪峰,它的高度最低,远看是龙形搭在地上的前爪。”   “……”   看来其他十九峰可能是按照龙形依次命名的。   行吧,鸡毛山龙脉不想说话。   由于太京人很喜欢进山游览,山路被粗粗地修过,石阶坡度不高。这边虽不能行车,但是数人抬的轿子跟两人抬的滑竿都没问题。   墨鲤率先走了上去,孟戚跟在后面。   第一段百级台阶走完,墨鲤就感到有些不对了。   “起雾了?”   前方山道一片模糊,好似从林间泉上缓缓生出烟雾,凝聚成云。   “这——”   灵气,全是灵气。   像不要钱似的融进了水雾之中,欢欣着像是过来迎接。   墨鲤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被灵气淹得窒息,这些云雾绕着他打转,然后转着转着就到了孟戚身边,转眼孟戚被它们埋得脸都快看不到了。   孟戚不得不努力挣脱这些快要化为实质的灵气,云雾这才恋恋不舍地散开。   然而满山生烟,云气缭绕的景象还是被京城中人发现了。   纷纷以为是天现异象,从钦天监到民间方士全部开始掐算占卜。   “吉兆!这一定是吉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这些描写看起来神神叨叨,但是……就真的只是口头上神神叨叨的东西,吉兆不吉兆的   陆璋:我觉得是不祥之兆   ——————   章节名化用韩愈的诗句“云横秦岭家何在”。   本文设定里上云山不是秦岭,只算是秦岭的一部分,请勿套用实际地名OTZ具体地点不符的 第94章 霞光照城阙   二月初十, 傍晚。   云雾忽起, 自太京上云山西南隅缓缓扩散,只用了半柱香的工夫,两座峰头就被笼罩在内。城内有多座酒楼恰好能看到这一奇观,众人争相涌到窗前,远眺山峦。   只见其云极轻, 其雾似纱, 飘飘荡荡, 就似巨龙爪下生出的瑞气, 映着橙红晚霞, 仿佛仙境瑶池忽落凡间,令人生出无限遐想。   恰逢晚来群鸟归巢,便见空中无数雀莺翩然入林,投身云雾之下, 为胜景更添几分妙处。   众人啧啧称奇。   还有人冲下楼阁,急切地寻找着空旷的地方观景。   结果地方没找到, 却发现已经有百姓爬上了屋顶。   云雾停留了大约一刻钟, 这时上云山十九峰已经有一半被雾气吞没,只剩下修长的“龙尾”与高耸的“龙首”。当得是龙行于天,能隐能现,窥不到全貌。   天光渐渐消失, 只剩一缕残霞。   云雾也像是沉入了山林之中, 缓缓消失了。   京城的市井坊间陆续亮起了烛火灯笼,人们兀自回味着刚才看到的奇景, 兴奋地与别人攀谈起来。   太京自古多异象。   然而这十几年以来,脍炙人口的吉兆奇景日益减少,老人嘴里还在念叨,年轻一辈则是完全不信。   嘉禾白鹿这等吉兆倒是年年都有,可是听得多了,便心生疑惑。如果齐朝代楚乃是天命,雍州为何三年大旱,还闹了蝗灾?为何南方久久不能平定?   陆璋篡位夺权另立新朝,谋逆之日令太京百姓死伤无数。这民心向背,本就不是齐朝说几句承天命改朝换代,为枉死的三公九侯报仇就能轻易蒙混过去的,只能骗骗那些没有切肤之痛的、最近十余年才搬入太京的人。   百姓想过安稳和乐的生活,只要能活下去,怨言跟痛苦就会被他们吞进肚子,顺从新的王朝,新的天下之主。   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身在太京,就已经比世间许多地方的人好过多了。   这十六年来,京城也在逐渐恢复,只是比起楚朝还差得远。   有些地方勉强能看到昔年的繁华缩影。譬如每个坊间建有的酒楼,以及勾栏瓦舍。   所谓勾栏,顾名思义是曲折的栏杆,是戏台子也是棚子。   大的瓦舍有十几座勾栏,付钱就能进棚子。   不仅有唱曲的,还有杂耍、说书、皮影戏、木偶戏、口技、敲花鼓等等,加上南来北往的各地舞者,各种戏班子。瓦舍没有门,基本可以一年四季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揽客。   以太京的格局来说,坊间是以高墙隔开,宵禁只在坊外执行,到了时间,就把大门锁上。人们依旧可以去坊中的酒楼茶肆、去瓦舍勾栏玩乐。   现在除了权贵住的北城与富户所在的东城,其他地方的瓦舍都败落了,只有一两个唱曲跟杂耍班子偶尔出现。   瓦舍空空荡荡,有些棚子被附近的百姓当成了杂物放置处,堆得乱七八糟,都是用不了不怕偷可又觉得丢掉可惜的东西。   有破锅烂木头,也有坏掉的石舂跟捣米槌。   一些事先混入京城的江湖人,便藏身在这里。   “……听说昨日开始搜查客栈了。”   “别说了,今天出去买肉打酒的时候,遇到了执卫,看到那些说话不是京城口音的人,就上去索要路引查证,没带在身上的,还跟着到了客栈里!幸好我这口官话说得勉强,镇定不乱,没被瞧出破绽。”   这个说话的江湖人四十来岁,脸上生了一圈胡茬,他有些烦躁地继续说,“京城这么大,也不知道那些大派的掌门长老到了没有,住在什么地方。要我说,还不如先进山探个虚实呢!”   “你疯了?这儿能遮风挡雨,有酒有肉,山里有什么?”   “就是,如今奔着宝藏来的人这么多,我们兄弟更要谨慎行事,明天继续去麟成门附近守着……”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一人跑了进来,慌张地叫道:“出事了!上云山那边出事了!”   这几个江湖人一惊,连忙站起来追问:“怎么了?你不是在麟成门附近吗?”   他们轮流盯梢,就是为了确定那些大宗派长老掌门的落脚点,麟成门外是焦柳道,沿着那条路走到头就是青江,他们估摸着大部分江湖人都会从那条路来。   现在看看天色,也该是关城门的时候了。   “你刚才说什么?上云山出事了?”   那人气喘吁吁地答道:“没错,也不知道怎么的,山里忽然冒出了许多云雾,像是龙王显灵似的,外面都闹翻了你们一点都没听见?”   “……”   江湖人少有信鬼神的,龙王什么的就更别提了,自然不像别人那样只想到吉兆。   “难道帝陵宝藏已经被开启了?”   陈厉帝倾一国之力修建陵墓,为了防止日后墓葬被破坏,又在里面加设了许多机关。谁知道这会不会是机关开启之后冒出的蒸汽或者毒烟。   他们急忙踏出了棚子,溜出瓦舍查看情况。   然而太阳已经落山,天空暗沉,看不清上云山那边的情形。   倒是街道上的人十分兴奋,高声议论着方才所见的异状,几个江湖人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侧耳倾听。   等到他们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坊门也被关上了,他们出不去,只能留在这里。一边焦躁地在人群里寻找江湖同道的身影,一边在心里琢磨是怎么回事。   “今天城门附近没出什么事吧?”   “……有一个拿了假路引的,被城门官拆穿,然后就跑了。”   蹲麟成门的那个人,为了不引起门卒的注意,只敢停留在城门附近的茶肆中,那已经是最接近城门的铺子了,可是跟城门仍然有一段距离。   所以他没看到孟戚的长相,听不到孟戚说了什么,只能勉强分辨城门官的叫喊,然后从城卫动静上判断发生了什么事。   眼见同伴们一脸不在意的模样,蹲麟成门的那个人忍不住补充道,“那人轻功很高,我一眨眼,连影都看不到了。”   “哦?”   几个江湖人这才有了点兴趣,只是他们仍然没有意识到这个人的危险程度,而是以为这等轻功的人是某个江湖上已成名的高手,马失前蹄被门卒追赶,传出去必定颜面大失。   “认不认识?倘若是熟人,日后相遇时嘲笑几句,如果是仇家……”   众人哄笑起来。   唯有那个蹲麟成门的人耿耿于怀,犯愁道:“名姓不知道,脸也没有看清,可是我听那城门官的叫嚷,好像是因为长得太好看才被揭穿的……”   然后就把听到的几句话学了一遍。   众人面面相觑,拼命想着江湖上有谁相貌出众,轻功还高。   老实说符合这个标准的人很多,那些大门派收徒弟都不会找歪瓜裂枣,出身名门的江湖少侠们穿得也是像模像样,可不是他们这样随便。   然而这样打扮的白脸公子哥,在太京街上随便一走,就能撞到四五个。   所以这个好看,根本不是客套话,而是实打实的——可惜这群跑江湖的汉子,脑子里想不出这是什么模样,于是十分为难。   武林中只有第一剑客、第一高手、第一美人的说法。   绝对没有第一美男子、第一白面小生这种不伦不类的评比。   玉面郎君、鬼罗刹这种绰号倒是有的,可是这两种绰号只能证明比较俊,或者比较丑。在大多数底层江湖人都是胡子拉碴很不讲究的情况下,只要不是满身酒味,穿一件干净的、贵点儿的衣裳,五官端正,那厚着脸皮自称玉面郎君,也没有人会反驳。   “会不会是一个女扮男装的轻功高手?”   “有可能……算了,我们应该弄清楚上云山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个夜晚,太京暗流涌动。   互相遇到的江湖人窃窃私语,交换着自己知道的事情,他们有的决定天亮之后就出城赶赴上云山,有的坚持要在城里等衡长寺方丈或其他江湖大人物抵达。   京城钦天监,官吏们喜出望外。   之前星孛的事惹得皇帝很不高兴,迁怒他们,现在有了吉兆,他们就不用那么战战兢兢地过活。   更多的官员急忙铺开纸,写几句阿谀奉承的话,恭贺天现吉兆。   还有一些人想得比较多:星孛冲撞紫微垣,这是帝位不稳的预兆!一个月后,如今上云山云雾笼罩,这个吉兆到底是谁的?齐朝?楚朝?还是即将出现的新朝?   于是大惊失色,竟在家中算是谁有可能谋反。   此刻上云山龙爪峰。   墨鲤看着那些化为实质灵气散去,长长地舒了口气。   有那么一阵子,他以为灵气要把孟戚抬走了。而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些灵气好像想把自己也卷裹了一起带走。   当云雾消失的时候,墨鲤又觉得再次看到的可能不是孟戚了,而是那条金色的龙。   现在孟戚没有当着大夫的面被灵气裹了就走。   也没有变成龙,或者沙鼠。   “现在你有什么感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墨鲤细细打量着孟戚,其实他最想知道孟戚有没有恢复记忆,是否知道他自己是条龙。   “……神完气足。”孟戚无奈地说,“差点就想背着大夫一口气爬上龙角峰。”   那是上云山十九峰最高处。   作者有话要说:   太京龙脉:有对象啦!(站在高处喊话) 第95章 春色映山峦   墨鲤没有在意孟戚的话。   他看诊的时候, 经常要问病患的感觉如何, 很多病患根本不识字,这让他们在形容自身状况时用词千奇百怪。什么壮得像头牛,虚得像几天没吃上鸡的狐狸,掉头发掉得像隔壁家那只老黄狗等等。   有人只会一味地描述着自己能做什么事……比如能把石磨推十圈,一口气给半亩地翻土。   爬山算是很常见的比喻了。   而且龙角峰嘛, 顾名思义, 墨鲤很容易想到那是上云山最高处。   “还能记得带上我, 看来你很清醒。”墨鲤很自然伸手号脉, 随口道, “我怕你病情发作,一头冲进山里,让我白白地跟在后面追一夜。”   “……”   孟戚闻言手臂僵了僵。   墨鲤以为孟戚面子过不去了,也没多想。   天光已暗, 林间还残留着一些雾气,让人看不到较远的石阶。   孟戚深深地凝视着墨鲤, 他觉得自己的目力变得更好了, 在这座山中他似乎能看到许多东西,根本不用太过接近。   大夫总是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除了脖颈跟手掌以外的地方绝对不会露出来,武林高手也没办法隔着冬天的厚衣服把人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现在忽然变得不同了, 孟戚能感觉到眼前的人衣袍下修长的手臂, 还有腰部,跟孟戚以前估侧的一样, 胸腹处只有一层薄薄的肌肉,显得有些羸弱。   但那是错觉。   孟戚见识过这具躯体爆发出来的力量,还曾经变成沙鼠惬意地枕在墨鲤的怀里,墨鲤的身体没有那么柔软,肌肉是硬的,即使因为沙鼠的熟睡刻意放松。   那柔软的错觉,是因为温暖,像被太阳晒过一天的河滩。   明明墨鲤与他身高相差不了多少,孟戚却有种想要把对方捧起来,团进掌心,不让任何人发现的奇怪冲动。   大夫如果也是一只沙鼠就好了……   然后他们两只沙鼠靠在一起,分享同一个洞穴,长长的毛发紧挨着,远看就像一个更大的扁圆团子。他一定会把最舒服的草叶跟最甘美的果子拖进洞里,然后他们哪里也不去,就这样把整个冬天睡过去。   导致正为孟戚诊脉的墨鲤神情古怪。   ——气走少阳,经脉内气血翻涌,精元下沉至丹田,这是很明显的情动之兆。   然后阳气缓缓散去了,心脉逐渐平稳,如果不是孟戚就站在眼前,墨鲤觉得这脉象是一个正在熟睡心无杂念的人。   这看破红尘的速度也太快了一点!   虽然内家高手压住身体上的欲望,就像吃饭喝水那么简单,但是孟戚之前的变化证明那些灵气对他产生了影响,墨鲤正要进一步诊脉然后开方子,无意间抬头对上了孟戚的眼睛。   “……”   墨鲤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那条金龙。   盘踞在太京上空的巨龙,遍体金鳞,光华璀璨。   龙原本隐于云雾之中,双眼半睁半闭,气息近似于无。忽然醒来,它凝视着来到自己地盘的外来者,身躯缓缓展开。   正如墨鲤在歧懋山时,被太京龙脉带着神游看到的一样。   龙的眼睛像是漆黑的夜里亮起的两个太阳,又仿佛世间万物尽在其中。   孟戚的眼睛自然不会发光,然而在墨鲤眼中,这一刻的孟戚与那条金龙重合了。   “孟……孟戚?”   “嗯。”   “你看到了什么?”   孟戚眼睛眨都不眨,用和缓轻柔的语气说:“我想跟大夫……”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猛然醒神,连忙住口。   “我想跟大夫度过每一日、每一刻、每一刹那。”   “……”   墨鲤被那极似金龙的目光迷惑,差点儿就答应了。   墨鲤知道孟戚心悦自己,所以他察觉到孟戚忽然情动时,并不惊讶。   比起第一次他茫然地想着龙脉怎么会对另外一条龙脉有欲念,以及龙脉与龙脉在一起没法生孩子的情况,墨鲤现在要好多了。   毕竟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墨鲤已经慢慢了解了孟戚的想法,试着从这个方向思索己身与将来,思索这世间的有情道。   孟戚就像为他打开了一扇门,很多之前从未遇见的景色一一入目。   虽然对将来的事还不确定,但墨鲤已经不是离开竹山县时只想着找同伴的歧懋山龙脉了。他的心里多了一些东西,他的眼里增添了很多色彩,连同世间万事万物都跟着起了微妙的变化。   ——作为龙脉,生在人间,终究是要把自己变成“人”的。   墨鲤看着孟戚,低声道:“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它很高兴。”   “它是谁?”孟戚反应极快,眉头皱了起来。   墨鲤借着抓着孟戚手腕的动作,让孟戚的手缓缓搭在自己左手上。   心脉的律动有些快。   隐藏在白皙肤色下,快速鼓动着,一次又一次。   孟戚愣住之后,索性两只手一起伸出,捂着墨鲤的左手。   墨鲤的手腕被他夹在手掌中心,他有些哭笑不得,只想让孟戚按住自己的脉门感觉一下,结果对方恨不得把他这只手都抱走了。   “松一点。”   墨鲤不得不提醒,手腕被合得这么紧,气血不通,手指都要麻了。   孟戚让手掌卸了一点力,仍然不肯放开,同时他的目光顺着墨鲤的手臂,一路到肩,最后停留在左边胸膛上。   “……”   这就过分了,墨大夫毫不留情地抽回了手。   “真气探入脉门还不够听得清楚?”墨鲤板着脸说。   “我又不是大夫,不会号脉。”孟戚神情无辜,按照话本,不是应该靠在胸口听吗?   墨鲤转身就走,头都不回。   孟戚也不急,只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唇边笑意愈发明显。   龙爪峰是一条人们走得比较多的进山之路,上云山景色壮丽,怪峰奇石层出不穷,站在不同的方向看,山峰往往又会呈现出另一副形貌。除去几座皇家划为禁区建有帝陵的峰头,其他十来座山峰一年四季都有访客,人多了,路自然修得不错。   龙爪峰石阶平整,常人走着都不费劲,更别说内功在身的武林高手了。   轻轻松松爬上了半山腰。   期间过了五座凉亭,有的建在山道拐弯处,有的被扩建成短廊长亭,足足可以容纳二十多人。墨鲤估猜这些是按照普通人的体力建的歇脚处。   现在已经入夜,亭子里没有人,山道上也是一样。   不知不觉间,墨鲤越走越慢。   山道旁边都是树木,枝上花朵已经收拢,石阶上铺了浅浅一层的粉色与白色,都是花瓣。雀鸟各回巢穴,还在林间鸣叫,空谷回音幽幽。   “孟戚,你住在何处?”   “距离这里很远,要翻九座山,以上云山十九峰的龙形看,正在接近龙尾的地方。”孟戚回答,他想到自己曾经养过的爱宠。   记忆里那只小沙鼠的模样,已经慢慢淡去了。   只剩下刻骨的愤怒与悲恸,事情还像是发生在昨天。   墨鲤及时发现了身后孟戚的气息变化,他转身快步走去,然后一手按在孟戚后心,严肃地说:“静心定神。”   孟戚望着那个方向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又想起了一些东西。   想起那只小沙鼠是怎么出现的,那日他在山中闲游,意识忽然感觉到有部分灵气不听话地跑了,而且一去不复返。就像家里来了贼,把上云山的财物偷走了一部分。   不,还要更夸张一点。   像家里“值钱的东西”自己跟着贼跑了。   作为山灵,他很生气。   关于这部分的记忆模糊不清,孟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查的,反正他迅速找到了“罪魁祸首”,就躲在他“家”门口。   大有赖着不走,长期偷下去的感觉。   他死死盯着那块地,也不知道盯了多久,终于那个灵穴里冒出了一个颤巍巍的白色圆团。   没有具体的形态,也没有自我意识,只是被“户主”的威压逼了出来,本能地发抖。   那种感觉十分特异,像是气息同源的东西,却又不太一样。孟戚记得自己当时可以把这个圆团远远地丢出去,反正好处它已经拿够了,出去也饿不死,一样能够化形生出意识。   然而他没有。   他在那里盖了一座房子,移栽了灵药,让灵穴更加容易沟通天地灵气。   每天日升月落之际,就强迫那个团子出来。   ——灵气,不喝也得喝。   不是要偷吗?现在给个够!   圆团慢慢有了清楚的形态,也是沙鼠。   最初很瘦,而且只是影子,没有实际的身体,孟戚怀疑它是刻意模仿自己。   这种感觉很奇怪,像是血脉相连。   圆团一天比一天胖,终于有一天它睁开了眼睛,满院子乱跑,抓坏了许多灵药叶片。孟戚以为能够教它学会规矩,结果它灵智仍然没有开启,呆呆的。   孟戚拒绝相信这是自己的孩子。   孩子这么傻还有救吗?   他转身就走,走了三天忍不住又回来了。   沙鼠跟他走的那一天完全一样,在院子的土坑里睡觉。   被戳醒了也不动弹,乖巧的时候特别乖巧,精力充沛的时候上房拆瓦下地挖坑。   那是同伴的感觉吗?   孟戚怅然若失。   他抬头看大夫,笃定地想,绝对不是,大夫这样的才算,傻呆呆的能做什么?要费心养就算了,还养不出个成果。   ——怎么养,都比自己的原身小一半。   怎么喂灵气,都只会哼哼唧唧,要不然就躺着装死。   养孩子又不是为了让窝里多个取暖的枕头!就算把它摊开来勉强当个被子,孟戚也不稀罕。   可是养着就养着呗,反正上云山的灵气多到用不完。   孟戚从未想过,有一天那只傻呆呆的小东西会没了。   它就那样躺在狼藉一片的院子里,身体凉透了,就像一个破掉的圆球,灵气缓缓地从它体内流出去,重新汇入灵穴之中。   很快,它就剩下一个影子。   然后影子也没了,重新变成了模糊不清的一团。   “嘶。”   孟戚倒吸一口冷气,头痛欲裂。   墨鲤的手被激荡的真气震得脱离,他想要抓住孟戚,然而已经迟了,对方身影一展,迅速没入了夜色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墨鲤:……预感没错,就是要追一夜 第96章 有万千气象   墨鲤一边追一边后悔。   他不应该问出那句话, 孟戚的异常, 很有可能是想起了上云山新生的小龙脉。   他错误地以为孟戚一直隐居在山中,因为孟戚自己就是这么说的,然而事情的真相未必是这样。孟戚不做国师之后,他“人”是回到上云山了,可“隐居”不一定要有房子, 也许是一处隐蔽的洞穴呢, 适合沙鼠居住的那种。   当孟戚说住在上云山边缘时, 墨鲤心中便是一紧。   他意识到那栋屋子其实是孟戚发现小龙脉才建的。   ——那时的太京龙脉十分孤独, 而且拒绝与人类往来。   没有房子, 就意味着不想以“人形”生活。   那时楚灵帝还在位,天下仍有盛世之相,京城里必定比现今热闹许多,车马川流不息, 人来如织。世间奇珍尽列此地,天下才子云集此处, 想来若是半城春花绿柳, 便有半城华章佳句,点睛之笔书壁上,天籁妙音传世间。   守着这样繁华的城池,却是心灰意冷。   那一番入世究竟是对是错?是得还是失?   墨鲤的心揪紧了。   他觉得透不过气, 明明内力在经脉里运转畅通无阻, 可就是无端地感到窒闷。   天色太黑,山路虽平整但孟戚根本不走, 他穿行在茂密的树木中间,快得就像一阵风。饶是墨鲤紧追不放,有两次也差点把人丢了。   月亮逐渐升起,攀到了山巅,这才勉强看见林中景象。   这些树木生得很密,又高高低低,什么树种都有。   墨鲤继续往前追了一阵,忽然看到远处隐隐有佛塔的轮廓。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墨鲤看到了这座塔的全貌,它只有三层,塔尖为圆珠形,四面均有佛陀浮雕。塔下面是一座寺庙,涂成赭黄的高墙在月光的照射下格外显眼。   此时寺庙的晚课已散,余香缭绕。   一个小沙弥抓着扫帚,嘴里嘟嘟哝哝地扫着上山的石阶。   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忽然感到一阵劲风吹过,小沙弥居然被带得原地转了半个圈,他大惊地抱着扫帚,还没有来得及揉眼睛,便又来了一阵风。   “哎呀。”   小沙弥跌跌撞撞地站稳了一看,已经变成了面向寺庙,随即眼睛一亮。   “……师父罚我出庙扫到山门前再回转,现在小僧被风扫了回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说完高高兴兴地继续扫石阶,完全不理身后的山门。   这座寺庙并不大,除了正殿与两排厢房,就只剩下那座塔。   庙前挂着一块牌匾,名曰六合寺。   寺中和尚提着灯笼,把斋菜送入厢房,房内有人靠在窗前,盯着外面看。   “施主?”   “哦,进来吧!”那人疑惑地问,“这附近有山魈野猿吗?”   送斋食的和尚吃了一惊,连忙道:“施主说笑了,野猿也就罢了,那山魈可是吃人的!此地乃是上云山,沐天子龙气,怎么会有这等妖物?”   “怪了!我方才似乎看见有两个影子踩着树梢过去了。”   这个留宿六合寺的人嘀咕了两句,和尚没敢再听,合掌退下了。   他走到院中,便看到小沙弥兴高采烈地提着扫帚进来,急忙喝问:“你如何回来了?又在偷懒?”   “师兄怎能胡言乱语。”小沙弥一板一眼地反驳道,“我佛真意,师兄是不会懂的。”   和尚一把揪住了小沙弥的耳朵,推着他往正殿走,压低声音教训道:“师父让你扫地是磨练性情,最近寺里来了好几个带着兵器的施主,我看他们是江湖人,杀人都不眨眼的,你还不小心一些!”   小沙弥被拎得痛了,大声念着佛经。   墨鲤已经走得远了,却还能听到几句模糊的梵唱,那小沙弥显然有一个好嗓子。   山中已经有江湖人聚集了,墨鲤路过一片山谷的时候看到了火光。   龙爪峰的峰顶,距离龙鳞峰一座断崖很近,上下间距约莫有二十丈。   墨鲤没有来过上云山,他不知道龙爪峰顶是什么模样,当月光被上面一座山峰挡住的时候,墨鲤抬头赫然见到了平伸出来挡住龙爪峰上方的山崖。   孟戚意识混乱,他足不沾地,一跃数丈,然后抓住了山崖上垂落的藤蔓。   墨鲤仰头一看,身形顿住,同时心里大急。   ——他上不去。   孟戚的内力比墨鲤高,差距虽有但是如果他们不拼死搏杀,那么不打上一天一夜休想分出胜负,然而在极端的情况下,这点差距又能变得非常明显。   墨鲤目测他直接把轻功施展到极致,跃起的高度距离那根藤蔓就差三寸。   他不得不停下,运气丹田,中途还得借力踏石一次,这才勉强抓住了藤蔓。   这时孟戚已经上了山崖。   墨鲤急忙攀上,他一手撑住崖壁,翻身而起时发现眼前又是一片密林,孟戚已经不见踪影。   “……”   半个时辰前说想要每一刹那都相守的人,跑得影都没了。   拼命追都追不上。   墨鲤无力地扶额,他觉得自己背上的行囊可能也影响了速度,一个武功高没负担,一个武功稍微差一线还带着行囊……   最麻烦的是,他根本不认识山里的路。   山中尽是灵气,想循着气息追人也没辙。   墨鲤隐约觉得孟戚是奔着龙尾峰去的,然而身在此山中,想要找个正确的方向真是千难万难。就算爬到高处,视线也会被其他山峰挡,除非一直上到龙角峰。   墨鲤心里一动。   之前孟戚为什么想要上龙角峰?   墨鲤现在有两个选择,摸黑瞎走去龙尾峰,顺着山势往高走一直爬到龙角峰。   沉吟一阵,墨鲤觉得还是后者更加有把握。   他开始翻山,这些大大小小的山峰远看根本分不清谁高谁低,墨鲤走了一个时辰,绕了不少原路之后终于看见了龙首的位置。   “龙”其实只有一只角,而且龙角峰与龙首峰并不在一起,它们甚至间隔了挺远一段距离,然而在太京麟成门遥望时,因为位置的缘故,位于龙首峰后方那座又高又细的山峰就成了龙角。   龙角峰山势奇险,峰顶不与山脚垂直。   这座山峰在快到山顶的时候出现了一个极大的坡度,远看像是被人削去了一块,通往山顶的窄道上又有巨石突起,生生将山顶这段变成了倾斜放置的笔架。   单看的话,其实应该叫笔架峰。   结果因为整体山势,恰到好处地形成了龙头上的角,还是一个像模像样的鹿角,实在让人叹服。   墨鲤一踏上龙角峰,就意识到自己没选错。   这里的灵气充沛到了即使在一片灵气的汪洋大海之中,它仍然能够一枝独秀,像海浪里岿然不动的岛屿。   山上树木稀疏,过了半山腰之后,连草都不怎么长了。   墨鲤愈发肯定这就是太京龙脉的“诞生”之处,就像歧懋山那座水潭一般,潭水里空无一物,除他之外没有半只鱼虾,甚至有潭水的洞窟里都没有其他生命存在。   地面寸草不生,被迫进洞的动物也会迅速离开。   龙角峰有一大半是光秃秃的,除了沙土只有石头。   最大的一块巨石,自然就是“笔架”形状中央的凸起。   巨石微斜,下方有一处极好的灵穴,然而空隙极小。   墨鲤神情复杂,他找到了孟戚。   衣服散落在地上,其中还有一柄紫色的软剑。   巨石受到风吹雨蚀,虽然内里坚固,但表层有了零散的孔洞,每一个都不足巴掌大,灵气充于其中,把石头变胖了一圈,在银色的月光下,像蒸笼里微微膨胀起来的炊饼。   “孟戚?”   墨鲤试着喊了一声。   夜幕漆黑,这里风大得普通人站都站不住。   即使是墨鲤,也不得不以内力稳住,半眯着眼睛一步步走向巨石。   一到了巨石前,风瞬间变小了许多。   巨石浑然一体,高十丈,横断了整条山道。   想要真正爬上龙角峰之顶,估计要用绳索捆住自己,然后倒挂着爬过这座拦路的巨石,才能继续前行——普通人根本做不到,连江湖高手都有点够呛。   墨鲤用手按住石头,下意识地找了个孔洞去听。   什么动静也没有。   然后他一抬头,发现一只圆滚胖乎的沙鼠蹲在头顶右侧的一个洞窟里。   “孟……”   墨鲤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洞窟里飘出来一个朦胧发光的圆团。   墨鲤瞳孔收缩,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接。   圆团轻飘飘地落入墨鲤掌中,随后就消失了。   墨鲤急忙低头,果然在地上发现了那个圆团。   狂风一吹,圆团就飘了起来,然后很快被一股灵气拽回了山石下方某处孔洞。   沙鼠抄起两块碎石,爪子左右开弓,麻利地把那个洞堵了起来。   墨鲤:“……”   歧懋山有一只熊,它每次出门觅食就这么把孩子关在窝里。   作者有话要说:   支脉残余为了求生汇聚到主灵穴……   再形容一下,就仿佛孩子发现大人不在家,溜进了主卧室呼呼大睡   ————   小龙脉要变成人,怕是再得数百年,SO三口之家就别指望了,鱼鼠顶球倒有可能 第97章 至高至远   且说孟戚恢复意识的时候, 就发现身上的衣服没了, 他又变成了沙鼠。   大夫就在旁边,袍角挂了一些灌木丛上的刺条儿,看起来风尘仆仆的,好像一夜走了许多路。   这里是龙角峰?   孟戚下意识地确定了这个地方,他看着眼前的巨石, 尘封的记忆进一步复苏。   没错, 这就是上云山灵气最充裕的地方, 也是他最初的家。   有记忆起, 他就住在这里。   这块山石虽然看起来很大, 但是能栖身的孔洞很狭窄,说不上有多么舒服。   似乎从他意识到自己“存在”开始,沙鼠就想离开石头,去别的地方溜达。   可惜龙角峰太高, 沙鼠太小,山石外面的风太大, 把他困在那里很多年。   除了充沛的灵气之外, 基本上没吃没喝,很多年月是被沙鼠直接睡过去的。   ——既然不能出门,就只能睡觉了。   孟戚捋着记忆里断断续续的画面。   上云山十九峰有很多景色宜人的幽静之地,偏偏龙角峰除了石头跟沙土什么都没有。   大夫那座山长什么样他还不知道, 自己这边确定是光秃秃的。   这就很心塞了。   不对, 龙角峰只是个角,而他是上云山的山灵, 不能忽略整体。   根本不秃!   都是巧合!   沙鼠释然了,然后用爪子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身上的土,自以为举止优雅从容,旁边的墨鲤看着都替它急。   胖鼠爪子能伸到的范围有限,加上毛色纯白,沾了灰尘沙粒就有非常明显的偏黄变灰。   沙鼠认真拍了半天,结果只把身体两侧跟胸口部位的毛清理干净。   于是站在墨鲤面前的是一只身体中间白,脑袋跟肚子下面都是沙粒的胖鼠,爪子挠不到的背后就更别说了。   一动肉就抖,沙粒不停地往下掉。   墨鲤怀疑这时候把胖鼠塞进竹筒杯里上下晃动,然后把沙鼠放了,杯里可能留下一半沙子。   沙鼠踱步过来,满怀歉意地看着墨鲤。   还没有等它做什么,忽然一阵狂风吹过,有东西飞了起来。   沙鼠黑豆般的眼睛瞪得溜圆,想也不想,疾奔而去。   ——衣服!   孟戚之前虽然没有清楚的意识,但是本能地把衣服放在了一个相对来说比较避风的角落。结果墨鲤一来,伸手去接忽然掉出的朦胧发光圆球,不小心把衣服推得往旁边挪了一些。   这里地高风大,就那么几个能不被风吹到的地方,而且每块避风区域都很狭窄,即使只是稍稍越界,也立刻会被风卷走。   化为原形时,脱下的衣服因为意外没了,只能光着身子,这一直都是墨鲤最担心的事。   结果直到现在,这种意外都没有在他身上发生过,倒是被孟戚遇上了。   龙角峰上常年大风,这样的事该不会出现过很多次吧?   墨鲤脑中冒出数个念头,人却没有站着不动,帮着孟戚去追衣服了——衣服不值钱,可是里面还裹着一把软剑。   也正是由于这柄剑,衣服没有直接被风吹落山崖,而是在山道上磕磕绊绊地滚了起来,时而悬空,时而贴地。   “……”   当软剑没有灌注内力,也没有缠在腰上时,就像材质较硬的卷尺。   它比一般长剑要轻很多,不过终究是一把剑,分量还是有的。   软剑变成了藏在衣服里的圆轮,被狂风吹得顺着山势往下滚,后面一只圆滚滚的沙鼠拼命地追,因为跑得太快看起来也像是在滚。   墨鲤想笑,又觉得这样不好,生生地忍住了。   他提气施展轻功,数息就超过了沙鼠,伸手抓向衣服。   “嘶拉——”   墨鲤手里多了半只袖子。   在市集上买的衣服,料子都比较普通,经不起这样连番的折腾。   墨鲤再次伸手,掌缘布满内力形成的真气,卷成一团的衣服顿时片片破碎,露出了软剑的轮廓。   而软剑被内力一激,剑身骤然绷直,砰地落在了地上。   沙鼠也及时赶到,后肢蹬踏地面,停在软剑之前。   衣服碎片洋洋洒洒地飘飞着,沙鼠仰头看了一眼,然后一块布从头而降把它罩在了里面。   同时软剑跟沙鼠的一路飞奔把山道上的散落碎石也带了下来,哗啦一下把沙鼠埋住了。   惊得墨鲤赶紧去挖。   孟戚丢开了盖住眼睛的碎布,心情沉重。   因为墨鲤在帮他拍掉身上的沙土,昨夜刚向意中人诉衷情,今天就为了追这柄衷情剑,风度也好气势也罢,统统没了。   更别说半夜忽然发狂,扔下大夫跑过了好几座山的事。   孟戚有些颓然,他以为自己的病症好多了,其实根本不是。   当他察觉到那个傻乎乎的圆团气息居然还存在,就像一根琴弦崩断了,如果刚才刘澹倒霉地出现在他面前,孟戚不敢确定自己这回能够收得住手。   看着坐在地上发呆的沙鼠,墨鲤干咳一声,他先是收起了软剑,然后把行囊放在地上。   “先找一件衣服穿上。”   说完就转过了身。   孟戚默默地变了回来,打开行囊找衣服。   他知道以墨鲤秉承君子之风的原则,是绝对不会回头偷看的,再说正面又不是没有看过,大夫对他根本没有半点兴趣。   墨鲤分辨着身后窸窸窣窣穿衣的声音,遥望远处那块巨大的山石,思索着那个没有实体的发亮圆球,那就是上云山生出的小龙脉?   墨鲤感觉不到那个圆球有自我意识。   身为一棵树的四郎山龙脉都比它有灵性。   “大夫。”孟戚出声打断了墨鲤的思绪。   这次孟戚老老实实地拿出了自己的衣服,没有动墨鲤的。   墨鲤看了他一眼,重新把行囊背了起来,没还剑。   孟戚欲言又止。   他不知道墨鲤“没收”剑是为了防止意外再次发生,还是因为那柄剑的名字。   ——收下“衷情”岂不是意味着接受了衷情?   孟戚想了想这一天发生的事,苦笑着摇摇头,怎么可能是第二种呢?   “大夫,我很抱歉,我没想到……它还活着。”   不管多傻的山灵都是山灵,再嫌弃也没法打回去重新“生”一次。   孟戚想到自己曾经一本正经地跟墨鲤谈论同族要怎么生孩子,答案令人啼笑皆非。当时他怎么能想得到,其实山灵是自己从地里长出来的。   根本不用生!   “估计是受创严重,伤到了本源,居然躲到了这里养伤。”   提起这件事孟戚就很恼怒。   龙脉很有地盘意识,那处山石就是“沙鼠”诞生于世的地方。   最初上云山出现一个吞噬灵气的“贼”,太京龙脉都不高兴,这次更夸张,老家都被占了。   偏偏孟戚发作不得,怕圆团吓跑,还得把它堵回去。   孟戚对墨鲤说了一通那只小沙鼠有多么傻,世间竟有这样笨拙的山灵,没被方士抓走都是运气。   墨鲤摇头说:“方士笃信天下有龙脉,却不相信龙脉会自己长了脚到处跑,怎么会来抓呢?”   孟戚心生疑惑,虽然他认定山灵就是龙脉,但是每次大夫提到龙脉的时候,他就觉得好像有什么事被自己忘了。   奇怪,究竟是什么事呢?   “上云山灵气充沛,支脉生出山灵是一件好事。”墨鲤感慨。   歧懋山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坐在家里不出门都能捞到一个胖娃娃。   没有胖娃娃,在山脚边缘捞到一条小鱼也行啊。   墨鲤想到自己在山里辛苦地种人参、养白狐、照顾巨蛇,眼巴巴地盼着它们能变成妖怪,结果全部做了无用功,而孟戚什么都没做,地里就长了一条小龙脉。   这可真是人比人气死,龙比龙气哭。   “行了,就让它在灵穴自己长吧。”墨鲤叹道。   孟戚配合地伸出手给墨鲤诊脉,这好像是一天之内的第三次了。   墨鲤没有孟戚那么在意次数,他仔细地感受着孟戚的内力流动,塞过去一粒宁神丸。   “你想起来多少?”   “不多,基本都是跟那个圆团有关。”孟戚没给小沙鼠起过名字。   因为沙鼠是他自己,所以他也不愿意用这个名字来称呼圆团。   墨鲤若有所思地问:“你能回忆起来最早的事,大约是多久之前?”   “说不清,反正不是陈朝。”孟戚皱眉。   他在成为“孟戚”之前,以沙鼠的模样在龙尾峰一座书院房梁上蹲过好些年。   还有这山里大大小小的寺庙道观,有些地方直到今天还留存着,有的则败落了。   孟戚脱口道:“对了,我化为人形的那天,是在龙爪峰六合寺里看杨道之作画。”   杨道之是画圣,至今仍流传着他画的猛虎会从画卷上消失的故事。   画圣是三百年前的人,墨鲤推算完,随即发现孟戚心神不定。   墨鲤劝道:“你迟早会想起所有的事,用不着担心。”   孟戚看了看墨鲤,什么都没说。   他想,八十七岁的年龄保不住了。 第98章 泽被其人   天还没亮, 龙爪峰六合寺的大门就被敲得砰砰响。   老和尚年纪大了, 正准备起来做早课。他听到声音身体一哆嗦,跌跌撞撞地去开门,结果寺院山门年久失修,经不起这样大力的捶打,直接散架了。   一群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冲了进来。   “这是——”   老和尚看到打头的那个穿着从三品武官的服饰, 立刻闭上了嘴。   那武官一张国字脸, 胡须齐整, 举步沉稳, 周身威势十足。   他审视着老和尚, 目光冷厉。   老和尚心惊肉跳,却不得不挤出笑容,颤巍巍地合掌宣了一声佛号。   对方厌弃地转过头,缓步走上石阶, 右手搭在了佩刀上。   寺庙后院里传来了吵嚷声,以及兵器撞击的打斗声响。   这些锦衣卫武功都不低, 留宿六合寺的江湖人仓促迎敌, 居然一时脱身不得,他们恼怒万分地挥砍着兵器,厢房里的床榻案几纷纷遭殃。   老和尚跟着武官来到后院时,正看到满地都是破碎的窗户, 锦衣卫围着六七个江湖人在空地上混战不休。   “阿弥陀佛!”老和尚心痛得直念佛。   这可都是钱!江湖人没有赔钱的习惯, 锦衣卫就更不会了!   六合寺里的和尚沙弥也被惊动了,有的躲在屋子里不敢露面, 还有人刚打开门,就被锦衣卫的刀逼了回去。   小沙弥个子矮身体灵活,一低头就钻了出来。   老和尚大惊失色,连声叫着这是他小徒弟,刀下留情。   武官一挥手,追着小沙弥的锦衣卫便收了手。   小沙弥像兔子似的蹿到老和尚身后,这才敢伸头张望四周。   这时后院空地上的打斗也临近终结,武功差的已经被锦衣卫抓了起来,只剩下两个使钩锁的人还在缠斗。   四面还有锦衣卫带来的兵卒,弯弓搭箭将院子包围了。   “罗门双鬼,半月前在运河上杀了三个船夫,劫银百两。半年前在沧州杀人越货,将一家十几口人都灭了门。自你兄弟二人出现在江湖上,每年都有百姓遭难,前后死伤者已逾百人……”   那武官迈步走近,他说话的时候腔调拖长,像是刻意打着官腔。   两个用奇门兵器的人目光一闪,不约而同地大喝一声,双双暴起,扑了过来。   武官后退了一步。   罗门双鬼冷笑连连,挟持了这个当官的,还愁不能脱身?   另外几个被擒住的江湖人听到“罗门双鬼”这个诨号神情立刻变了,显然不知道住一个院落厢房的江湖同道就是恶名昭著的罗门双鬼。   朝廷虽然发了通缉文书,但是罗门双鬼手下从来没有活口,苦主不能指认,城门口的画像都是由他人转述画出来的,并不相似。   江湖上的人这么多,大家额头没写着字,遇到了也只晓得是同道,连对方是正道还是邪派都不能确定。反正不熟悉的人,彼此都很警惕,走路都是远远避开不打照面的。这会儿猛地听说了罗门双鬼的名号,这些江湖人的脸色全黑了。   他们不是害怕罗门双鬼,而是事情难了。   ——朝廷抓捕江洋大盗,他们正好赶上了,这不是倒霉吗?   最轻也得蹲大牢,运气不好的话可能被锦衣卫顺手砍了。   其他衙门还会讲道理,锦衣卫就很难说了。   眼见罗门双鬼冲向了那个当官的,这几个江湖人立刻叫了一声不好,这人的官职似乎还不小,要是死了事情就闹大了!   说时迟那时快,罗门双鬼赖以成名的钩锁已经勒上了武官的脖子。   “噗。”   鲜血直飙,直接喷到了寺庙的院墙上。   死的不是那个武官,而是罗门双鬼里的其中一个。   他睁着眼睛,钩锁咣当落地,鲜血就是从他胸前喷出来的,从右肩到左腰横着一道巨大的伤口,整个人几乎被斩成了两半。   尸体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像是个不断冒血的皮口袋。   罗门双鬼里剩下的那个人惊怒得大叫一声,挥钩猛劈。   只见青光一现,握着钩锁的臂膀就飞到了半空中——这次众人都看清了,动手的正是那个之前打官腔的武官。   他神情冷淡,手按佩刀。   因为动作极快,没有人看到他是怎么拔刀的,甚至连那柄刀什么模样都没人知道。   院落里回荡着凄厉的惨叫声。   声音传得极远,墨鲤在山门外面都听到了。   没错,他们下了龙角峰,转转悠悠又回到了最初进山的龙爪峰——“孩子”塞回灵穴里了,太京龙脉的老家也看过了,接下来自然要去厉帝陵查探一番。   墨鲤以为厉帝陵在上云山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结果不是。   孟戚笃定地说,厉帝陵就在龙爪峰。   本地龙脉自然不会搞错,墨鲤从前在歧懋山的时候,虽不知道自己是龙脉,但是地底哪里有矿哪儿有大墓他是知道的,当时他还以为这是“灵气”探查出来的,结果出了竹山县就不好使了。   陈厉帝有好些个疑冢,都分布在太京附近。   即使是疑冢,也有模有样,据说颇具风水之势。   龙爪峰地势最低,山路也好走,基本见不到什么猛兽。寻常人进上云山游玩,多半来的就是这座山峰,估计不会有人想到厉帝陵竟然会在这里,陵墓上方就是六合寺。   墨鲤一晚上在山里走了个来回,纵然内功深厚也觉得有些疲倦。   原本想着索性给点香火钱,进寺庙住下,没想到刚靠近山门就听到了里面的惨叫声。   山风一吹,有淡淡的血腥气飘了过来。   “官府的人。”孟戚语气变了。   为了防止抓捕的江洋大盗跑了,锦衣卫事先守住了各处道口,还有人站在屋顶上,孟戚一眼就认了出来。   锦衣卫那身官服特别显眼,墨鲤飞快地扣住了孟戚的手腕,还抓得死死的。   孟戚:“……”   呃,不能怪大夫。   看到锦衣卫冲入寺中打打杀杀,这是怕他触景生情再次发作。   “我没事,那小东西还在呢!”   走了一趟龙角峰,那种烦闷的情绪消失了不少,再说大夫还给了一颗宁神丸,吃下去还没过两个时辰呢?   墨鲤却不肯松手,坚持道:“一起去。”   孟戚默默跟着墨鲤潜入了六合寺。   山中树木众多,躲藏不难,结果因为两人非要在一起的缘故,耽误了一点工夫才来到寺庙后院。   罗门双鬼已经有一个死透了,另外一个也被点穴止血后拖到了旁边。   六合寺里的人被锦衣卫陆续带了出来。   是和尚就查度牒,留宿寺庙的人则查路引。   如果是别的地方,寺庙或多或少都有僧人没度牒,是经不起细查的,然而这是太京,天子脚下,六合寺就属于老老实实的那一类,连寺中的小沙弥都有一张不正式的文书,证明成年之后就会剃度,现在是半个出家人。   落在六合寺头上的,最多就是个因为疏忽,收容江洋大盗的罪名。   况且这点也是可以辩驳的,出家人慈悲为怀,哪有把人拒之门外的说法,只要施舍几个香火钱就能住进来。又不是开客栈的,还要查看路引,不管哪家寺庙都没有这个规矩。   老和尚暗暗打定主意,如果这些锦衣卫要追责,他就扯着嗓门喊冤。   结果那个武官看都不看他一眼,他信步走到属下搬来的椅子上,一撩衣袍大刀金马地坐下了,仿佛要把六合寺当做审讯犯人的地方。   尸体还留在原地,墙面跟地砖上都是血渍。   寺院里的人瑟瑟发抖,还有胆小的和尚吓得尿了裤子。   墨鲤微微皱眉,显然对这种做法有点介怀,但他不知道死的人是谁,也不知道锦衣卫为什么要在六合寺里行凶,就屏住气继续看了下去。   这时他感觉到孟戚的右手轻轻一动。   孟戚抬起空着的左手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墨鲤最初不明所以,等看到孟戚使了个眼色,加上他郑重的表情,这才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转头朝场中的人看了过去。   六合寺里的和尚不会武功,那几个江湖人比较寻常,锦衣卫的实力倒是还行。   墨鲤的目光扫过一个埋着脑袋不停发抖的书生,最后停在了那个靠坐着的武官身上。   墨大夫见过的齐朝武官不多,刘常算一个,刘将军也是一个,另外就是在筇县皇陵遇到的守军了。尽管都是做官,可是人跟人差得远了,刘将军一身的气势,看着就是战场上拼杀出来的,说话做派都跟一般人不同,算得上是锋芒毕露。   眼前这个披着锦衣卫大氅,品阶看着不低的武官,却是另外一种令人忌惮的感觉。   乍一看,只觉得这人阴恻恻的,不像个好人。   仔细观之,又发现这人分明生着一张相貌堂堂的国字脸,很有官威。   俗话说相由心生。   尽管相面之说十句里面有九句都是方士胡扯出来的,一个坏人不见得就长着一张坏人脸,不然也没有道貌岸然这一说了,一个好人也不见得就生得风光霁月。可是相面的十句话里面剩下的那句还是有点根据的,那些汲汲营营的人,没办法养出狂放不羁的气息,整天算计的阴毒小人,眼神总要泄露出一两分心思。   这个武官的奇怪之处,就在于他两种气息都有些违和。   ——就跟装出来的一样。   墨鲤还在凝视对方,忽然感到孟戚翻过手掌悄悄挠了下自己的掌心。   “……这人是谁?”   墨鲤嘴唇微动,用细若蚊呐的声音问。   他隐约觉得孟戚不高兴,可能是因为自己盯了那个人太久。   怪了,明明是孟戚让他打量对方的!   “他武功很高,大夫发现没有?”孟戚回答,他心里很不痛快。   幽魂毒鹫薛庭年轻的时候长得不错,可是认识大夫很久,孟戚越想越觉得心塞。锦衣卫这位副指挥使武功很高,大夫认真看了很久,孟戚也不大高兴。   归根究底,都因为这些人太年轻。   还都不是一般人。   不过——   孟戚一想到这个武官的爱好,就镇定了。   “咦?”墨鲤被孟戚一提醒,这才发现那人似乎像是身怀武功。   可是到底多高,他完全看不出来。   这很不寻常,内功高手一般都会有各种特征,比如神清目明,比如太阳穴会微微鼓起,有时候步伐举止也会切合所学心法,看起来不紧不慢,颇有禅意道境。   凡是看不出来的,不仅是返璞归真,还可能经过了特意掩饰。   比如秦逯,老先生看着普通,可是他精神气那么好,一看就知道不寻常了。要彻底掩饰就要佝偻背,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眼神没精打采,说一句话喘两口气——这么装挺累的!武林高手一般不这么干,除非是去坑人。   墨鲤只认识一个自带隐匿气息的人,那就是孟戚。   不过孟戚是龙脉,跟人不一样。   墨鲤觉得这个武官应该没有类似的天赋,那就是特意掩饰的了。   ——难怪一会儿觉得是阴毒小人,一会儿又感到官架子十足,恐怕都是面具。   墨鲤侧头问:“你怎么知道?”   孟戚感到气息近在咫尺,脖颈与脸颊都被吹得痒痒的,他心猿意马起来。   墨鲤:“……”   墨大夫冷着脸想,孟戚大约是忘了手腕还被自己扣着,这样明显的变化是人类所说的公然冒犯?还是花心?明明他们在说正事,讨论那个武功很高的家伙,怎么忽然就“意动”了?   “你在想谁?”墨鲤冷不防地问。   “大夫……”孟戚脱口而出。   墨鲤的眼神稍微缓和,然后转念一想。   不对,天都要亮了,想那种事正确吗?   孟戚坦然相望。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想想又怎么了?他又没有随便想别人,难道还要分时辰,太阳升起来就不准想?   两人对峙的时候,锦衣卫已经在查问寺院昨晚有无外人出入,有没有看到什么异象。   上云山昨日傍晚忽生异象,几乎笼罩了大半个山头,这件事六合寺里的人根本不知道,一来是云雾弥漫的范围不包括寺院,二则身在山中,不清楚这次“吉兆”的轰动程度。   傍晚扫山门的小沙弥被推了出来,他摇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倒是那些江湖人,犹豫着说出夜里隐约看到两道人影,轻功很高。   “好像朝着山顶的方向去了。”   他们言辞振振,锦衣卫们却有些踟蹰。   “禀告同知,您看这事……”   “再查。”武官扔出一句硬梆梆的话。   他的属下显然不情愿了,低声道:“指挥使故意委派您接这棘手的活,兄弟们谁不知道?不说别的,让咱们的指挥使上一趟龙爪峰,他愿意吗?己所不欲,还要强加于人!依属下看,咱们再抓几个像罗门双鬼这样的江洋大盗,在龙爪峰附近巡查巡查也就是了,不必往深山走。”   武官斜睨了他一眼,淡然问:“你怕死?”   “瞧您说的,谁不怕死?”   武官闻言并没有发怒,反而点头道:“既然如此,就让这里的和尚收拾收拾,我在这里住一天。你们再去四周看看,遇到棘手的派人告诉我。”   那锦衣卫大喜,连忙把命令传了下去。   “还有,把人犯押解进京。”武官吩咐道。   “这个……关咱们那里?”他的属下小心翼翼地问。   锦衣卫治下的牢房才严密,普通的大狱关不住武功高的江湖人。   武官不悦地说:“什么我们那里?诏狱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吗?”   “是是,这就废了武功丢进京城治街衙门。”   那几个江湖人立刻被拖了起来,他们惊恐着挣扎质问,却听武官阻止道:“这些家伙你们带了做什么?放下,近日到京城的江湖人要多少有多少,全部抓了关进去,牢房都塞不下!难道朝廷辛辛苦苦抓了这些江湖鼠辈,就为了给他们供一碗牢饭?”   众人讪讪地笑着,只带着一死一昏迷的罗门双鬼走了。   转眼寺庙里的锦衣卫就走了大半。   孟戚看着他们离开,神情莫测。   墨鲤怕他再次发病,岔开话题道:“罗门双鬼你听说过吗?”   “在雍州的城门口看过通缉文书,抢劫财物杀过不少人,如果罪行不是假的,算是死有余辜。”孟戚回忆了一下,只说他记得的部分。   墨鲤端详着那些江湖人的反应,发现他们听到自己不用被抓走,纷纷松了口气,一点都不在意被带走的“罗门双鬼”是生是死,望向那武官的眼神也变得友善多了。   然而武官却没有跟他们和气说话的意思,他一扬手,示意属下带了个江湖人过来。   武官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人,冷声问:“你们来太京是为了寻找宝藏……”   那些江湖人立刻露出了警惕神色,同时还有一丝愤慨。   “哪个狗娘养的乱嚼舌头?”   “胡说!”   他们反驳着,看神情很是痛恨泄露消息的江湖同道。   居然把这件事告诉了官府,这不是添乱吗?   “……你们在雍州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话传得江南那边都知道了。”武官用佩刀拍了拍那人的后背,打着官腔说,“现在都上达天听了,尔等草民,还敢狡辩?”   墨鲤一愣,上达天听?   随即反应过来,哦,这说的是皇帝陆璋都知道了。   那武官看起来也没用力,被他刀鞘拍到的人却结结实实地趴在了地上,挣扎着想起来,奈何除了四肢之外身体动弹不得,远看就像是一只划水的蛙,显得十分滑稽。   “你们以为这是哪里?天子脚下,龙气所在,居然这般放肆,实在是找死。”   “……”   墨鲤有些不悦。虽然知道人们是习惯这么说,没有别的意思,但是天子脚下什么的——分明是太京在上云山脚下!皇帝与龙没有半文钱关系,龙气就更不搭边了。   武官说的那些话,孟戚半个字都没放在心上,只因曾经在朝廷里天天听日日听,早就无所谓了。   “你见过这个人?”墨鲤肯定地说,因为孟戚显得过于冷静,一点都不着急,好像要看这个武官想做什么似的。   孟戚的右手再次动了动,低声道:“他是锦衣卫副指挥使宫钧。”   “副指挥使?不是被你杀了?这是后来升任的副指挥使?”墨鲤还记得这事。   那个副指挥使带着锦衣卫搜刮了孟戚在山中隐居的屋子,挖走了灵药,小沙鼠大约是他们不经意间随手弄死的,估计都没想到那是孟国师养的宠物。   “锦衣卫有一个指挥使,两个副指挥使。副指挥使的官职是从三品的同知,这就是剩下来的那个。”孟戚想了想,补充道,“当年我闯进北镇抚司杀人,他挺狡猾的,见一招没有拦住我,就自己飞跌出去了,吐了很多血装得像是被我重伤,这样事后就没有责任。”   “……”   “运气也好,挖参结的仇没他的份。”孟戚冷哼。   墨鲤哑然,半晌才问:“那你怎么知道他武功很高?”   “当日我满腔怒火,是全力出手,他拦了一下没拦住,竟然还全身而退。我看他装得起劲就追了上去,结果竟然没有追上……”   孟戚抽了一下嘴角,哼笑道,“他出招很快,步法更快,至少是天下第一轻功高手吧!”   墨鲤若有所思,心想这不是有仇,是不痛快。   “他还大言不惭,说我是被他拦住的,这才没有进宫行刺皇帝。陆璋被他骗过去了,锦衣卫所有人都被他骗过去了,他在家养了半年的病。其实是足不出户,俸禄照拿,赏赐不断,还写奏章给陆璋,说赖帝泽护佑,才有他侥幸生还。我忍不住想要揍他一顿,也不打死打重伤,揍个鼻青脸肿就是了。”孟戚右手动了动,表情有些古怪。   墨鲤直觉这里面另有隐情,并问道:“但你没去找他麻烦,直接出京了?为什么?”   “我打算潜入他家,给他一个教训……”   孟戚原本不愿意把这件丢人的事说出来,但他觉得这个情况大夫肯定可以理解。   “这个宫副指挥使,家里养了整整八只狸奴。”   不是一只,也不是两只。   是八只!   那是冬日,天气严寒。   宫同知的卧房里最暖和,于是床头跟床边一溜的狸奴。   揍个鬼!   只能等宫钧出门,可是他“重伤”连床都下不了,怎么可能出门?   孟戚再次发病的时候,直接出京了,这还是第一次回来。   那边审讯江湖人的锦衣卫副指挥使忽然感到背后发凉,他警惕地抬眼,不明白为何有这种感觉。   “这厉帝陵宝藏,怎么说也是皇家之物,尔等也敢肖想,真是好大的胆子。陛下帝泽惠及四海,是天命所在……”   宫钧一边说着毫无意义的官场套话,一边心不在焉地想,难道孟国师回来了?   他怎么有种急着回家的冲动?   作者有话要说:   天下第一轻功高手宫钧!今天他要发表一个演讲,如何对上【发狂的国师】这一暴走boss还能顺利存活!!   宫钧:首先,轻功要好   宫钧:然后,要有猫 第99章 是紫微常驻矣   宫钧已过不惑之龄。   他内功练得不错, 原本看起来最多就三十岁, 可他刻意把自己往老了扮。   有事没事都爱皱眉,额头便有了纹路。每天出门前用女子画眉黛的细笔在眼角轻轻描几道,留了胡须,用偏方把发鬓染出灰白色。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今年快要五十岁了。   宫钧这么做的原因也是不得已。   四十岁在民间可能都已经抱几个孙子了,作为祖父辈的人, 早就退出了青壮的行列, 可是四十岁在官场上却还是不够看。   武官们普遍年轻一些, 看看朝上的文官群体, 三十岁左右考上进士的都是前途远大, 翰林院混个七八年,出息的再去中书省当值跑腿五六年,然后外放十年左右,回来就是三品四品大员。等做到宰相的位置时, 已是垂垂老矣。   资历、经验,都是官场上的重中之重。   年轻就容易被人看不起, 年轻就意味着官职难升。   哪怕年纪是实打实的, 可是一个人“看起来”如何还是挺重要的,毕竟同僚跟上司不会见面就问贵庚,除非想做媒。   宫钧扮老的原因不止这个,还有他官职的特殊性。   能做到副指挥使, 自然是皇帝的亲信。   皇帝已经老了, 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亲信终日奔波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大,这没什么。可是意气风发像是三十多岁就麻烦了, 被皇帝觉得碍眼的亲信还有好日子过吗?   宫钧当了十几年的官,慢慢升到现在这个位置。   他做锦衣卫副指挥使有五年了,比哪一任指挥使、副指挥使都长命。   宫钧不会让自己太无能,但也不会表现得太能干。   ——不能让野心勃勃的下属认为自己是软柿子,踢翻了自己就可以上位,也不能让这些人认定自己是个拦路虎,有自己在就没有他们的出头之日。   老,岂不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对了还要加上病,一个为皇帝尽忠尽力,落了病根的锦衣卫副指挥使,年岁也大了,日后最多就是荣养,完全构不成威胁。   如今的情况,除非现在这位指挥使突然横死,否则他这个副指挥使的位置在本朝差不多走到头了,知道的秘密太多,将来下场估计不太好。文官可以告老还乡,锦衣卫的高职想要安安稳稳老死家中,难度颇大。   宫钧从来只把忠君挂在嘴上,那位正牌的指挥使都在整天想退路,难道他会毫无准备?   只不过比起锦衣卫指挥使整天盘算着投效哪位皇子,宫钧就显得格外无动于衷。   ——因为他哪一个都看不上!   这些皇子不是无能,就是懦弱,或者自以为是。   太子倒是有点样子,但是太子的身体太差了,宫钧觉得不等皇帝驾崩,太子可能就要先走一步了。   宫钧走不了“从龙之功”的路,就只能另辟蹊径。   他要立一个大功。   不是救驾之功,是一个让齐朝皇室都要感念他功绩的大功,然后就能安心地称病荣养了。   什么功劳有这么大呢?那当然是传国玉玺的下落了!   皇帝陆璋与锦衣卫周指挥使都认定楚朝有一部分珍宝包括传国玉玺在内,是被孟戚带走了,可是宫钧不这么想。   他仔细钻研过前朝留下的史料,不止是楚朝,还有陈朝的。   陆璋认为孟戚与楚元帝君臣生隙,盗走玉玺;周指挥使觉得孟戚在楚朝初立去追陈朝皇室的时候就把玉玺掉包了。宫钧认为这些都不对,从有限的史官记载与内容详尽的楚帝起居注看,楚朝开国君臣的关系最初是十分融洽的,那些臣子虽然在朝堂上针锋相对吵得不可开交,却都是办实事的人。   而今日文官武将各分派系,但凡政敌提出什么,一律反对。俗称为了反对而反对,根本不管是否于民有利。   宫钧不是那种为官为民的臣子,但他会尊敬这样的人。   孟国师既不求名,也不要利,还深得楚元帝信重,为什么要偷换玉玺?   按照孟国师爱憎分明的性情,楚元帝杀了三公九侯之后,他更有可能去砍皇帝的脑袋而不是偷走玉玺。   所以传国玉玺的下落,应该跟孟戚没有关系。   至于锦衣卫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那个知县薛庭,宫钧也不觉得传国玉玺与前朝后裔会跟这个人有关。同为江湖人,薛庭的做法不是很明白吗?看破朝局,嫌麻烦就跑了。   宫钧爱钱,也爱京城的繁华。   让他像薛庭那样跑,宫钧是万万不肯的。   他费了很大心力寻找传国玉玺,终于被他发现,上云山龙爪峰的六合寺有些问题。   此时天色已明,宫钧漫不经心地审问完了这几个江湖人,挥挥手就让人把他们带下去了,他在后院里慢慢踱步,老和尚心惊肉跳地念着佛。   宫钧停顿了半盏茶的工夫,背后汗毛也没有竖起来。   刚才的警兆,难道是错觉?   且说墨鲤在宫钧转头望过来的时候,就迅速地把孟戚的头按了下去——武林高手对不善的目光都是有感觉的,盯得久了,绝对会被发现。   孟戚自从看到宫钧,右手就忍不住动了三次,想要揍人的念头很明显了。   “稍安勿躁,有的是机会。”墨鲤忍着笑劝道。   “这人很是滑溜,跟胆小的兔子似的,一有风吹草动立刻钻回了窝里。”孟戚语气不忿。   墨鲤原本要说,兔子没有跟猫住在一起的习惯,想了想却问道:“难道他知晓你惧怕狸奴?”   “我不是……”   孟戚反驳了半句,又忍住了。   因为墨鲤替他解释了。   “我知晓,狸奴有何惧,只是不想遇到罢了。真要有深仇大恨,别说养了八只,就算在屋子里塞满狸奴也不好使。”   这话倒是没错。   狸奴而已,只要眼睛一闭冲过去,砍了宫钧的脑袋就走,谁还能拦得住?   “还是大夫知我。”   “好说了……”   其实墨鲤不太想收下这份知己默契。   墨鲤在意这个宫钧的虚实,他低声道:“既然他不知道你对狸奴的看法,养狸奴应该只是巧合。都是巧合,怎能说他动辄躲回家中,其实是胆小?”   孟戚闷闷不乐地说:“宫钧这人是官场上的油子,对欺上瞒下推卸责任这一套玩得十分顺溜。偏又脑子灵活,眼力过人,每当他觉得有危险有麻烦,就会找个理由躲开。现在他只是听说了厉帝陵宝藏,如果再抓了雍州过来的江湖人,听到‘孟戚’之名,我保证他不管传闻是真是假,会立刻抽身事外。”   “如果陆璋命令他来对付你,难道他还能跑?”墨鲤好奇地问。   “这就要看他怎么办了。”孟戚不以为然地说,“下策是装作旧伤发作,中策是借口保护皇帝进宫伴驾护卫,上策则是找出一件更大的事然后勤勤恳恳去办。说到底,不管是帝陵宝藏也好,我也罢,这都是无关朝局的小事,陆璋总会有更多的麻烦要派锦衣卫去处理。”   墨鲤心想,官场果然复杂。   能看透宫钧的路数,孟戚可能也干过这种躲事的偷懒法?   墨鲤看着宫钧在寺庙里走来走去,总觉得他好像在找什么,那个老和尚瞧着也有点不对,好像过于紧张了,拿着念珠的手臂抖颤不止。   如果是之前,害怕锦衣卫指挥使迁怒僧众,倒也合理。   可是现在呢,度牒查了,宫钧连那几个江湖人都没有过多为难,老和尚还怕什么?   想着想着,墨鲤忽然听到身边孟戚轻轻地咦了一声。   “这方丈可能知道点什么。”孟戚说。   “嗯?”   墨鲤不明所以。   话说六合寺下面就是厉帝陵,难不成这寺庙的方丈是守陵人?   不应该啊,陈厉帝在位是两百年前的事,陈朝因为厉帝无道才由盛转衰,其实后来还有好几位帝王。什么样的守陵人能够传承两百年,甘于贫苦,只在寺庙里做和尚,对秘密只字不漏?   就算有人对陈朝忠心耿耿,对陈厉帝也是忠心耿耿,可是他的后人呢?   连皇帝都不能保持自己子孙后代的地位,区区守陵人可能吗?   这可不是感于忠义,为英烈守墓——他们守的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一个不用自己动手,只要说出去就能换钱的秘密。   就算坚信皇帝的天子,是天命所归的糊涂蛋,可陈朝灭了,楚朝也没了,这还坚持个什么劲?   孟戚猜到墨鲤所想,他摇头道:“厉帝陵没有守陵人,陈厉帝巴不得世上没有人知道他的陵寝所在,又怎么会留下守陵人呢?”   “……你见过陈朝厉帝?”   “不算见过。”孟戚艰难地说。   不以人形相遇,就不叫见过。   “如果我能像现在这般,有这样的武功,肯定要去捣乱,让他修不成陵寝。”   哪个山灵喜欢家里被人挖个又深又大的坑?   “自秦皇以来,上云山的帝陵前前后后也有十几座,有的被后朝挖了,有的还在,反正我也习惯了。”孟戚很是无奈,又叹口气道,“可是别的皇帝,葬下去了事,陈厉帝呢?”   死一个皇帝,挖一个坑。   陈厉帝要修疑冢,单单在上云山的范围内就挖了六个坑,这就很过分了。   “更过分的是,他那些疑冢还陆陆续续被找到,被人挖了又挖……挖完也没人填!都是皇帝,就他给我找的麻烦最多!”太京龙脉不忿地说。   墨鲤开始庆幸歧懋山地处偏僻。   对山灵来说,寻常墓葬不算什么,一则是小,二来时间久了连同棺木一同腐朽化为尘沙。   可一旦到了诸侯或者帝王这个级别,规模浩大,长久存在,想不在意都难,   墨鲤拍了拍孟戚的后背,权作安慰。   “你方才说,这方丈知道厉帝陵的事?”   “不错,因为他看起来有点儿像一个人。”孟戚不确定地说。   “谁?”   “……太京报国寺的一个僧人,我有大约二十年未见他了,如今他老成这样,我也不敢确定。”   孟戚实在不想提自己年纪的事,可是总有那么多事,随时随地提醒墨鲤。   心塞。   两人说完,正看到宫钧走到老和尚面前,让方丈领路找个僻静的厢房。   老和尚额头冒汗,低着头上前引路。   宫钧的眼神,像是在审视。   孟戚沉吟道:“可能就是那个僧人,宫钧大约查到了他的身份。”   “他是何人?难道身份不可告人?”墨鲤颇有些意外。   “如果是我想的那人,那他便是陈朝后裔,父亲是投江而死的陈朝太子。”   墨鲤听了,微微惊讶道:“如此说来,他是故意藏匿在这里?”   “或许吧。”孟戚皱眉回忆道,“当时李元泽没有对前朝后裔赶尽杀绝,尤其是那些孩童。他的父亲虽是太子,但他还是活了下来。原本被软禁在陈朝旧宫之中,后来他自愿出家,进了太京报国寺,陈朝也没什么人想着复国,他多年来都老老实实的。后来楚朝覆灭,他可能借机脱身逃到了六合寺。就不知道他来这里是巧合,还是知晓厉帝陵寝在这下面。” 第100章 予心求名也   尸体被抬走了, 六合寺的和尚战战兢兢地擦洗着地面跟墙壁。   闻着扑鼻的血腥味, 他们个个脸色苍白,擦一下就念一句佛。   方丈领着锦衣卫副指挥使宫钧向前殿的一处厢房走去,那里通常用来招待身份贵重的香客,房里布置得十分雅致,还熏了上好的佛香。   墨鲤怕惊动宫钧, 只远远地跟着他们。   眼见这两人进了厢房, 还有锦衣卫把守在门外跟窗前, 墨鲤估计是没法偷听了。   ——等等, 话说他为什么要偷听?他从什么时候, 习惯性地躲在暗处看情况了?   墨鲤忍不住把目光转到孟戚身上。   总觉得是被沙鼠传染的。   孟戚神情疑惑,不明白大夫为什么忽然望着自己。   “……我去?”孟戚试探着问。   “不必!”墨鲤扣住孟戚的右手晃了晃,严肃道,“你刚吃了药, 不要变来变去,万一变不回来, 我还要把药丸碾碎了喂给沙鼠。宁神丸碎了之后, 药效大减,未必能够压得住你的病情。”   然后就是一整套的医理药理,孟戚听得眼前发昏。   墨鲤一边说一边感到纳闷,孟戚的病症缘由到底是什么?   从前以为是龙脉支脉受损, 影响到太京龙脉本身, 现在发现小龙脉还能恢复,孟戚的病症应该好了大半才对, 结果脉象没有明显的变化。   四郎山一行,墨鲤又觉得厉帝陵的水银外泄,导致太京龙脉神智不清,现在看起来六合寺附近也没有明显的异常。   上云山灵气浓厚,树木繁盛,莫说垂死之相,就连颓然之势也未见分毫。   看着孟戚的侧脸,墨鲤微微出神。   孟戚:“……”   不知为何大夫又在看自己了。   那就更要维持气度跟仪态了。   孟戚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唤了一声:“大夫?”   墨鲤回过神,下意识地问:“对了,水井呢?”   “在后院,我们刚才还路过了。”孟戚随口回答。   他隐约猜出大夫的意思,继而摇头道,“这里好像没什么问题。”   话虽如此,为了核实,墨鲤还是去查看了水井。   恰好有个和尚在提水,墨鲤以极快的身法掠过他身边,和尚身体一晃,墨鲤抄手扶了下木桶,手掌顺利沾到了水珠。   后院里的和尚都在忙碌,提水的这个和尚只是以为自己没有站稳,他揉揉眼睛转头一看,什么都没有发现。   只有扫墙角的小沙弥睁大了眼睛,想起了昨晚的那阵怪风。   “如何?”孟戚见到墨鲤回来,发现他神色不对,心顿时沉了下去。   墨鲤将右手凑近鼻尖,过了一会儿,才缓缓摇头道:“有些不对。”   味道轻得近似于无,可终归是有的。   这些水直接喝下去,还不至于令人出现症状,但井水被煮开之后,靠近炉子的人会受到影响。   墨鲤追问:“你能感觉到寺庙下方陵墓的情况吗?”   “不太清楚,帝陵都有很厚的封土层,纵然在地下,整座陵墓外面一样被坚硬的封土裹着。不止水渗不进,灵气也不能入内,因为其中毫无生气,每一处灵穴修为帝陵,那里的天地灵气流转就会被彻底击溃,不复从前。”   孟戚大约知道厉帝陵里有什么陪葬品,因为这些东西要被运送进山,陵寝完成之前还得一一安放,可是帝陵入口一旦封死,里面的情况就看不到了。   “水井有异味,说明厉帝陵内的水银可能外流了,封土层破损……你再试试?”   听了墨鲤的催促,孟戚闭上眼睛,认真查探了一番。   “……似乎在东北角,那边的封土层太薄了,等等!是后来填补的!果然有人发现了厉帝陵,只是他不知为何,又把挖出的洞穴填了起来?”   孟戚十分吃惊,他还是第一次遇到盗了墓还填坑的人。   墨鲤皱眉问:“水银呢?”   “有残留的气息,封土破口恰好靠近水源,看来外溢的部分已经进入了地下水脉。”孟戚眉头皱得更紧,他没有感觉到异样,难道是被毒得麻木了?   墨鲤随手掐断一片草叶,放在嘴里咀嚼了几下。   ——异味近似于无。   这还是在六合寺的范围内,也就是最接近水银外泄地的草叶。   口中草叶的苦涩,就像墨鲤此刻的心情。   他怎么忘了,四郎山龙脉尚且成形,就遭遇大难,本身无力回天,更不能救得山中生灵,可是上云山不一样。   同样的麻烦,对四郎山龙脉是致命一击,在太京龙脉这里可能就是病痛。   上云山有十九峰,面积抵得上十个四郎山,想挖空上云山可没有那么容易。   修建帝陵,不止会深挖,陵墓完工之后那些工匠很有可能没法活着出去,帝王驾崩之后,或许还有宫人妃嫔殉葬。   水银藏于墓穴中,原本无事,孟戚这么多年也没有出现意外。   可是墓中水银外泄,流入山中水源,这麻烦就大了。   四郎山矿坑里的苦役,除了累死病死的,其他都因提炼金子时挥发的水银所致,这样的毒性较之直接饮水的秋陵县百姓剧烈得多。累累白骨,加上草草填埋的废弃矿道,四郎山龙脉无力自救,最终爆发。   想到这里,墨鲤虽不至于感而自伤,却也心生寒意。   孟戚……可能已经直接熬过了这一步。   混入上云山水源的“麻烦”,已经逐渐被龙脉“滤清”了,新生的草叶都没怎么受到影响,比起四郎山,这里已经完全得到了控制。可能再过一年,连水中的少许异味都不再有了。   “孟兄……”   “大夫昨夜不是直呼吾名了,为何又客套起来?”孟戚不知道墨鲤刚才想了什么,只见大夫看了自己一眼又一眼,饶是镇定远胜常人,也不禁忐忑。   墨鲤听到孟戚这样一本正经地质问,顿感荒谬,不由得问道:“孟兄一直称呼我为大夫,现在却怪我过于客套?”   论起称呼的亲近性,分明是自己占优,大夫算是怎么个亲近的称呼?   孟戚摸了摸鼻子,尴尬地回答:“平辈本该以字相称,但当年称呼我字的人太多了,大夫还是直接叫我的名字吧。”   虽然直呼其名是无礼之举,但孟戚不需要墨鲤对自己有“礼”。   乡野之人、江湖之辈,都是随口叫名。   “大夫可有字?”   “自然,老师为我取字……”   墨鲤还没说完,就被孟戚摆手打断了。   “险些忘了大夫还有师长,那这字我也不能称呼。”孟戚考虑得很周到,万一日后床笫之间念成了习惯,大夫回去听师训,听老师唤他的字难道不会别扭吗?   这可要不得。   “既如此,可有小字?”孟戚颇为期待。   “……”   字与小字不是一回事,小字是小名、乳名。   墨鲤当然没有,他被秦逯捡到之后,懵懵懂懂的识了些字,就自己给自己取了名字,告诉秦逯他名叫“墨鲤”。秦逯以为这是孩子原本的名字,也没往心里去。   墨鲤背书又快又好,还不像寻常孩童那般顽劣,秦逯很早之前就不把他当孩子看了,自然不会喊什么小名。   “我没有,孟兄呢?”   “也无。”   孟戚的经历比墨鲤复杂多了,他从没有化为孩童在人间“长大”,又上哪儿有乳名?   “称呼不过世俗之礼,我与大夫皆非俗世之人,还是不用麻烦了。”孟戚叹息,不得不在称呼这个问题上退让。   墨鲤神情古怪。   方才那句话听着舒坦,很有狂傲之气,可事实上孟戚还是自夸了一下吧?没判断错吧?   墨鲤木然地想,哦,区别就是孟国师开始带上他,把两个一起夸。   “不管是谁填了盗洞,厉帝陵被人发现是事实。”墨鲤提醒。   “可能是青乌老祖,也有可能是这个寺庙的方丈,谁知道呢?”孟戚背负双手,轻松写意地说,“现在我们有两个办法,第一是装作游山之人,进庙借宿……我觉得这和尚应该还记得我的模样,吓他一吓,或许就有答案了。第二,就是先发制人,挟制宫钧,逼迫他说出所有知道的事,”   墨鲤:“……”   两个选择都不怎么样,尤其是第二条,充满了想找理由揍人的意味。   正说着,忽然听到前殿厢房里传来一声惊叫。   那六合寺的方丈显然惊惶到了极致,隔这么远都能隐约听到。   此刻房中。   原本老和尚对着锦衣卫副指挥使,狡辩了几句自己的父亲不是陈朝太子,自己也不是那个在报国寺出家法号天圆的僧人,可是在宫钧丢出几份文书,揭穿老和尚盗用他人度牒冒充他人身份的事后,这位方丈就眼露绝望,颓然坐倒在地。   宫钧当然不是为了要把这人抓回去,陈朝后裔根本不值钱,他冷声问:“传国玉玺呢?”   老和尚神情茫然,待他知道宫钧是为了传国玉玺而来,并且似乎认定了这东西早在陈朝太子潜逃出京的时候就调包了,投江时抱的就是假传国玉玺时,他差点儿要痛骂了。   “胡说八道!”   老和尚震惊地叫道,随后他意识到不能大声,便气急败坏地说:“老衲从未见过这件东西!”   多年念佛涵养全都丢在了脑后,方丈心知这事要是辩不清楚,他就没有活路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论龙脉的新陈代谢……哦不,是论环境的自净能力   不科学的世界才能做到这种效果。   我们的→_→搞不了,重金属污染已经成为世界难题 第101章 十年三入京   “倘若你们齐朝得到的那块玉玺是假的, 为何认定是我父亲调换的, 为什么不是楚朝宗室做了什么?”   宫钧闻言,嘴角一牵,似笑非笑地说:“你问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事。”   出家时法号天圆的老和尚神情一滞,他虽然老了,但是脑子还算好使, 多年念经也没有念傻。   “你们根本没能拿到传国玉玺?连假的都没有?”老和尚骇然地问。   传国玉玺只是一块象征物, 如果已经坐稳了天下, 自然不在意拿到手的玉玺是真是假。因为假的也能变成真的。   像齐朝这样迟迟无法平定天下的, 便不能忍受传国玉玺流落在外了。   陆璋打下太京, 把楚朝宗室几乎斩尽杀绝。楚朝后裔的日子可比当年陈朝后裔难过多了,想要把传国玉玺偷运出去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就算有个万一,这十几年来也都查了个遍。   即使这样, 仍然没有找到?   而南边的楚朝三王若是有传国玉玺,早就迫不及待地站出来了, 也不至于为了争谁才是楚朝正统一直明争暗斗。   这样一来, 自然就要怀疑楚朝的玉玺究竟存不存在了。   传国玉玺平日里又不会拿出来给人看,只会在重要的圣旨以及祭天文书上压个印,只要印出来的字对了,它具体长什么模样, 旁人怎么能知道?   或许这枚“假印”在宫变时被毁, 齐朝要追查真正的玉玺,可不就冲着再前面的陈朝去了吗——老和尚以为自己想通了关节, 脸色煞白。   宫钧有意误导老和尚,他伸手将人拎了起来,半威胁地说:“锦衣卫还是你们陈朝开始建立的,身为陈朝的皇室后裔,纵然出家为僧,也应该对‘诏狱’有所了解。凡是关进去的人,无不求个痛快的死法!还是趁早说出你知道的事,别怪本官没有提醒你……”   老和尚哆嗦着,神情惊惧。   事实上齐朝的锦衣卫没有陈朝那么可怕,倒不是因为本朝的锦衣卫办事公正开明,而是陆璋要守着“君臣和乐”的面子。不会像陈朝那样凶神恶煞直接把皇帝看不顺眼的官员拿下丢进诏狱,然后几年十几年不得见天日,折磨得跟鬼似的。   然而老和尚不知道这些,锦衣卫在民间声名狼藉,加上齐朝皇帝杀人太多,他越想越是惧怕,强撑着说:“老衲实在想用传国玉玺换命,可是没有,吾命休矣!”   说着把眼一闭,眼泪滚了下来,显得十分可怜。   宫钧却不买他这个账。   他当然不是查到了老和尚的身份之后,便一厢情愿地觉得这人肯定知道传国玉玺的下落,自然是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这个陈朝后裔。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心不死!本官与你好言好语,你却不当回事。”   宫钧手按佩刀,门外与窗前都有锦衣卫守着,那几个人都是他的亲信,别说这老和尚不会武功了,就算会,今天也别想逃出六合寺。   “三年前,六合寺曾经修缮过房舍,是也不是?”   “这,寺院年久失修,屋顶漏水,还能不修?”老和尚下意识地辩驳,眼神却是发直,他显然没有想到宫钧会直接提到这件事。   “好一个避重就轻。”宫钧一字一顿地说完,盯着老和尚冷笑道,“修屋顶确实是寻常之事,百姓家亦是年年都有,然而六合寺在三年前那次修房舍,可不是修房顶那么简单吧!”   老和尚呐呐不言,额头尽是冷汗。   宫钧正要再说,忽然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他心中一紧,侧耳倾听。   老和尚粗重的呼吸声、门外的锦衣卫来回走动,让佩刀跟衣袍下的铠甲撞在一起的声响、风吹过山林的声音……   宫钧狐疑地等待了一会,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屋顶上的墨鲤:“……”   他现在相信孟戚说的话了,这个宫副指挥使确实跟兔子很像。   不是胆小得像兔子,而是对风吹草动十分敏锐。   墨鲤已经足够小心了,耽误了好一会儿才避开这些锦衣卫的视线,还特意从寺庙正殿上的屋顶,绕到这边厢房上。   踏雪无痕的轻功,连半点声响都没发生,宫钧还是感觉到了不对?   墨鲤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对着孟戚做了个手势,后者默默地离开了房顶。又过了半柱香的工夫,屋里重新响起了说话声。   “……”   这敏锐程度,当真是墨鲤平生仅见。   眼下虽然把宫钧糊弄过去了,但是警兆不能频生。现今已经出现了两回,要是再来一次,这位宫副指挥使估计就要溜之大吉了。   墨鲤为了避免被下面的人发现,身体刻意压低,几乎贴在屋顶瓦片上。   孟戚索性躺在寺庙正殿的房顶上,侧头看着墨鲤。   墨鲤无奈,微微摆手示意孟戚不要随便乱动。   宫钧不知道自己头顶上已经多了一个偷听的人,他理了理思绪,看着面无人色的老和尚,蓦地发问:“当日六合寺内的僧人因修缮房舍去了别寺挂单,年月日皆可查,前后共计十一日。这是什么房顶,如此难修?耗费这般精力去做,寺中为何没有明显的变化?香客们看得真真切切,挂单回来的僧人没多久下山时又抱怨屋顶漏水,怪哉!”   老和尚动了动嘴唇,喃喃地说了几个字。   饶是墨鲤内力精深,也只勉强听到“主殿”“房梁”等字。   “怎么,还想狡辩?想拿更换房梁来说事?”宫钧拿出了一本册子丢在老和尚面前,语气不善地说,“六合寺十年来修缮房舍的情况,本官已经查得一清二楚,包括尔等从何处购买木料瓦片,经手的商家是谁,领了工钱的匠户是何人等等。唯有一事可疑,这十年间曾有三次,所雇匠人不知来历,查无实处,其中就包括三年前那次大修。”   天下间,户籍管得最为严格。工匠乃是匠籍,是有册可查的。   结果诺大的京城,连同上云山附近的村落,所有工匠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三年前修过六合寺的人。宫钧又把范围扩大到京城附近的县镇,仍然一无所获。   工匠通常不是一人干活。   出门干活的有人证,闲在家里也有街坊邻居可证。   逐一排查完毕,就是找不到那群神秘的工匠。   所以一群身份可疑的人三年前来过六合寺,与方丈勾结,借修缮房屋为名,在寺中挖东西或者藏了东西。   而且这群人可能还不是第一次来。   “十年前的冬天,你还不是方丈,有一面墙忽然坍塌,寺中请人来修。虽然时日已久,但终究还能查到始末,据说僧人下山寻工匠的时候遇到弦月观的道士,听说弦月观也在修房舍,便偷懒没有下山,进观将工匠请了去。   “第二次乃是五年前,你已是六合寺的方丈,称佛塔年久失修,找的匠人查不到来历。这倒也罢,在修缮期间你竟不慎摔伤,这里是你当时延请郎中开的药方。除了跌打损伤药,如何还有收惊平气的方子?   “再说三年前,你令僧人离开六合寺十余日,白日里装作修房子,暗地里不知道在做什么!我且问你,为何你命匠人用石头埋了院中水井?”   墨鲤十分意外。   后院的水井不是好好的在用吗?难道还有一口井?   “是,是修房舍时落土入内,污了井水。”老和尚心神大乱。   “来人!”宫钧冷着脸把自己的属下叫进了屋子,示意道,“把寺里的僧人单独带去问话!本官怀疑六合寺窝藏匪徒,有谋反之嫌!”   锦衣卫立刻应喏退下,老和尚身形摇摇欲坠。   “距离六合寺最近的溪流在三里外,那里还有一处寺庙,本官已经在那里问清了。当年六合寺的僧人怨声载道,要求再次打井,也被你搪塞推脱掉了。”宫钧不等老和尚回过神,怒喝道,“是否挖了东西,导致井水浑浊,你怕人发现,索性填井?传国玉玺究竟在何处,连同那些身份不明的匠人来历说个清楚,本官还能饶你不死!”   墨鲤听到这里,心中确定方丈知道厉帝陵宝藏的事了。   只是,传国玉玺?   宫钧认定陈朝太子命人把传国玉玺埋在了这座古寺的地下,具体位置却没能传到太子的儿子耳中,只知道是六合寺。所以这个老和尚隐藏身份,假冒他人进了六合寺,再用十来年成为方丈,细细留意每处,直至三年前有了把握,这才大肆挖掘翻找。   那些匠人,可能是从别处知道了玉玺的下落。他们不为陈朝后裔卖命,但是觉得玉玺值钱,能拿去南方或者天授王那里谋取钱财富贵,所以十年间三次来龙爪峰找玉玺。   第一次可能还不确定位置,第二次盯上了六合寺,威胁方丈就范,或者许了什么好处,这才有了第三次。   宫钧的推测合情合理,然而阴差阳错,可谓张三撞到了李四,牛头偏巧对上了马嘴。   老和尚双眼发直,浑身颤抖。   抖着抖着,竟然口吐白沫昏了过去。   “来人啊!”   门外的锦衣卫应声而入。   “把人扶起来,找个郎中!”宫钧眉头紧锁。   他不知道老和尚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发病。反正他打定主意,就坐在六合寺这间房里不走了。   “把人抬到那边的木榻上!即刻调人来将这间房守住,山门跟佛塔那边也派人把守,寺里的和尚全部看住了。”   “……宫同知,咱们的人不够了!”   锦衣卫不知道这老和尚的身份,有些迟疑。   宫钧叩着手指,不耐烦地说:“那就把人叫回来!”   两个锦衣卫急忙出门,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郎中,去京城估计来不及,只能到山下的村子里碰碰运气。   作者有话要说:   老和尚:冤枉!真的没有传国玉玺! 第102章 偶得见故人   六合寺的房顶上, 墨鲤第一次感觉到了偷听的好处。   ——不, 他不能这么想!被老师知道了,肯定要挨骂!   墨鲤心想,宫钧查这些一定花了不少时间。   特别涉及到登记造册的匠籍之人,不是官府的人绝对办不到。   哪怕潜入衙门去偷册子都不会那么顺利,那东一笔西一笔的太琐碎, 逐一查的话到明年都查不完。   宫钧不仅把疑点跟时间都捋清了, 还帮墨鲤与孟戚发现了六合寺的老和尚与藏风观勾结了一起挖掘厉帝陵。   当然, 说勾结有点不明确, 应该叫半胁迫。   十年前, 六合寺的一面院墙坍塌,僧人出门找工匠的时候恰好遇到了在弦月观干活的工匠。这是巧合吗?墨鲤认为不是,武林高手想悄无声息的弄塌一面墙太容易了,冒充工匠迂回进入六合寺, 很有可能是确定帝陵的位置。   方士不能呼风唤雨,寻龙定穴的本事却是稳稳的。   因为方士所说的龙脉、地穴都是风水之说, 前面的人学了之后为帝王定下墓葬的位置, 后来的人学了去找墓穴,只要学到了一块去,可不就是一找一个准?   就从这点说,方士找墓比龙脉还靠谱。   比如说墨鲤, 他能认出灵穴, 可是当灵穴被深挖了当做墓葬后,他就感觉不出来了。这里又不是歧懋山, 地底下有什么东西他怎么知道?本地龙脉也不靠谱啊,没准失忆了呢!   “……”   孟戚侧头,大夫刚才好像又看了他一眼。   墨鲤打了个手势,示意下屋顶。   两人正要悄无声息地离开,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大叫。   “啊!”   小沙弥的扫帚落地,他震惊地望向正殿的屋顶。   正殿房顶很高,人站在下面是看不到的,所以锦衣卫一直没能发现上面有人。   小沙弥记挂着方丈,因为看到锦衣卫守门,只能躲在远处张望,现在守院子的锦衣卫有两个跑出去找郎中了,小沙弥以为有机会了,就悄悄绕了过来,还拿着一把扫帚做样子。   结果还没溜进门就被其他锦衣卫发现了,小沙弥正要说话,忽然看到正殿屋顶有人晃动。   他年纪小没有城府,吓得大叫一声,紧跟着锦衣卫回头时,屋顶上什么都没有了。   锦衣卫便以为小沙弥故意耍诈,想要趁机逃走,冷笑一声把人拎了起来。   “小子,你老实一点……”   “有人!屋顶有……”小沙弥扯着嗓门嚷。   锦衣卫还不觉得如何,且说屋内宫钧悚然一惊,随即想到了方才的不祥之感。   他下意识地抽刀而出,斩向屋顶。   刀光一片青亮,几乎在一刹那,宫钧就已经退到了墙角,同时之前斩出的那一招击穿了屋顶,瓦片迸飞。   小沙弥还没把最后那个“人”字喊出来,蓦地看到贯穿屋顶的刀光,张大着嘴愣是发不出声音。   宫钧出招之后,立刻感到一股柔和却强大的内力把刀势抵消。   他右脚抵在墙边,一稳住身形就毫不犹豫地夺门而出。   “去哪儿?”   宫钧眼前一花,只见门口多出一人。   轻功登峰造极的好处立刻显现出来,宫钧竟生生地扭转了方向,没有撞到孟戚身上,甚至还避开了孟戚迎面劈来的一掌。   “咦?”   墨鲤化解刀势之后,从屋顶破洞处跃入房内,恰好看到宫钧绝妙的躲避身法,惊讶之余,也忍不住赞赏。   不仅躲得巧,而且选择的位置也好,能够立刻反击。   正如墨鲤所想,宫钧身形一展,瞬间就出了五刀。   一刀比一刀狠,青色刀芒布满了整间屋子,凌厉的威势含而不发,只有墙壁被风压破出数道印痕,其他摆设物件仍然保持着完整。   “好刀法。”墨鲤不由自主地说。   墨鲤兵器学的就是刀,就是跟江湖上常见的刀法路子差很远。   宫钧的刀法,基本上是“杀人刀”的极致了。   出招快得只能看见残影,招式没有一点累赘,直接奔着要害去的。极致的攻势自然意味着没有防守,宫钧却用出招速度弥补了,接下来的几刀除了封死对方的退路,还有阻止敌人破招的意图。   尽管是刀,速度却堪比离弦的箭。   而且跟箭支一样居然能做到后发先至,寻常武林人连刀法走势都看不清,即使换了绝顶高手,也只能选择拆招化招,给了宫钧喘息之机。   这样不管是战还是逃,宫钧都能从容应对。   无锋刀与这样的杀人刀是截然相反的路子,可武功到了极致之后,总有殊途同归之处。眼下又是人在驾驭刀,而不是人被凶戾的刀法控制,墨鲤自然要赞叹。   而且他知道孟戚的实力,欣赏刀法的时候更加轻松,完全不为孟戚担心。   孟戚也没错过墨鲤的表情。   他心生懊恼,就知道会是这样!   虽说宫钧其貌不扬,不是太京人热切追捧的美男子,但是大夫看“人”完全不看脸啊!宫钧还不到五十岁,武功还特别好。   孟戚之前只说了宫钧的轻功,还把这人胆小的弱点拎出来,对宫钧的刀法只是一句话带过,就是预见到了这可能发生的一幕。   孟戚发现大夫的目光已经追着那柄刀走了,他猛然前踏一步,以强横的内力生生震散了杀招。   如果说宫钧的刀法还有什么缺点,那就是他的内力差绝顶高手很多。   一个轻功卓绝,苦练刀法的人,他的短板就剩下内力了。   宫钧没有宁长渊运气好,天赋异禀,练起内功事半功倍,明明年纪比那些老前辈小二十岁还能在内力上拼个势均力敌。   按理说宫钧的武功早就是江湖顶尖,可严格说起来他不算是,问题就出在内力上。   此刻看到自己招数被尽数化解,宫钧本能地一惊,后背贴上了墙壁,这才看到了孟戚的脸。   “……!!”   天下第一的出招速度,有时候也会招来麻烦。   比如还没看清敌人是谁,能不能招惹,就已经轰轰烈烈地打上了。   宫钧震惊万分,这下顾不上玉玺了,小命最重要!   孟戚怎么会任由宫钧再次从自己眼皮底下逃脱?他以掌为剑,剑意如同浩瀚无垠的江海,沛然之气扑面而来。   一剑之势,竟隐有天地之威。   宫钧抱头就地一滚,衣服瞬间被剑气划成了无数根烂布条。   气流震得房内物件一起抖动摇晃,剑招余势沿着房顶那个破洞激荡而出,只听得哗啦一声,屋顶所有瓦片都飞了起来,呈环状向四面八方跌落。   这些说起来慢,事实上从小沙弥叫嚷,到锦衣卫慌乱地击开瓦片,只过了几次呼吸的工夫。差不多是墨鲤刚说完好刀法,孟戚就悍然拆了房顶。   小沙弥已经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   “都别过来!”宫钧一声大喝,阻止属下冲过来送死。   他那身官袍变成了乞丐服不说,官帽也被削没了,连同头发跟着一起遭殃,包括鬓边染白的几缕,全都像是狗啃过的一样,长长短短乱七八糟。   后背跟臂膀上有十几道血痕,看起来活像是被人用鞭子抽了。   不过,这都是外伤,而且伤口很浅,也就是看着惨而已。   宫钧爬起来,意外地发现孟戚好像不发疯了?不然自己绝对不会只有这点小伤。   “孟国师?”   宫钧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同时把目光转向墨鲤,显然搞不清这个跟孟戚同时出现的人是什么来路。   墨鲤也终于看见了宫钧那柄刀的全貌。   刀身细长,前端微弯,通体青色,又轻又薄。   刀跟宫钧腰上的刀鞘大小完全不配套,墨鲤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孟戚脸色更黑了。   “尊驾何人?”宫钧警惕地问。   墨鲤看了看外面赶来的锦衣卫,转头又看到床榻上昏迷不醒的老和尚,忽然有了说辞,他放下行囊,迅速取出了银针。   “不才正是一名郎中。”   宫钧目瞪口呆,又不敢置信地望向孟戚。   “哦,这位也是我病患,在下学医十余年,自恃还算良医,对疑难杂症颇有心得。”墨鲤一本正经地说着,迅速给老和尚诊了脉,还在宫钧来不及反应之前,取出火折子开始焚烧艾草,又将银针放在火苗上烤了烤。   “等等……”   宫钧话没说完,就看到被墨鲤扎了两针的老和尚缓缓睁开了眼睛。   宫钧默默地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号称药到病除的神医,他算是见过不少了,可哪一个都没有眼前这位的神速。   “同知!”   “本官说了,退下!任何人不许靠近屋子三丈之内!”   宫钧喝退了属下,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一抬手,便看到袖管破破烂烂,里面的东西掉了一地。   孟戚捡起了宫钧丢给老和尚看的册子,慢条斯理地翻阅起来。   尽管身处狭窄的厢房,他却像独坐孤崖云海之前,悠然拈着书页。   老和尚刚醒来,脑子里还混混沌沌,眼神发直地看了孟戚半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神情瞬间扭曲。   他身体抽搐着想要爬起来,面色惨白,张口就要大叫。   墨鲤眼疾手快地点了他哑穴。   老和尚跌坐在榻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等到稍微清醒一些,再看孟戚时眼中满是惊疑,还带着一丝侥幸之色。   ——即使孟国师还活着,也不是这般年纪。   宫钧不像老和尚那样心存侥幸,因为他三年前看到的孟戚,就是年轻的模样。   他暗暗蓄力,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这是什么?”孟戚翻了半天,终于问道。   册子上是六合寺十年的修缮支出,以及匠人的名单,大约为了避人耳目,宫钧写得十分含混,而之前只有墨鲤偷听到了对话,孟戚对着这个疑似账本的册子,有些不明所以。   老和尚:……   宫钧:……   这人是怎么做到看不明白,还能翻得像是胸有成竹、一切早已洞察在心的?   墨鲤轻咳一声,示意道:“这位宫同知是来找传国玉玺的。”   说完又转向颤抖的老和尚,神情温和地说,“但其实六合寺没有玉玺,只有厉帝陵。”   老和尚笑容刚出现,就凝固在了脸上。   宫钧震惊地脱口而出:“什么?” 第103章 蹉跎叹世情   尽管有一群江湖人涌入太京, 口口声声说要来挖厉帝陵, 可是宫钧并不觉得他们真的能够找到这座传说中最神秘的帝陵。   陈厉帝下葬之后,数百年间有无数人号称自己找到了厉帝陵,结果没有一个是真的,运气最好也就是找到了疑冢。   疑冢外围像模像样,同样布有机关, 区别就在于墓室是空的。   甬道两侧有精细的壁画, 偶尔还能见到一些金器之类的陪葬品, 诱使盗墓者继续前行, 就这样一路到墓室门口, 至少得送掉十几条人命,等到费劲心力打开墓门巨石机关,看到的却是空荡荡的墓室,这般狂喜之后的失落可以把一个人逼疯。   这样三番五次下来, 连最不要命的盗墓人都不肯下“厉帝陵”。   ——谁知道是真是假?   风险太大了,有这样的精力不如找别的墓葬发财, 收获可能还要大一些。   宫钧心里很鄙夷江湖人听风就是雨的习惯。   反正江湖上每年都会出现所谓的藏宝图, 不是藏宝图就是武功秘笈,不是武功秘笈就是绝世神兵,反正总差不离这三样。有时候一年三种都齐全了,闹得沸沸扬扬, 其中真实性有多少, 不言而喻。   而江湖人从不学乖,去年上过的当, 今年照样再上一次。   作为锦衣卫副指挥使,宫钧只是嫌弃这些江湖人搅扰了京城治安,万一惊扰权贵,就会给他带来麻烦。   现在是怎么回事?   厉帝陵的消息竟然是真的?   宫钧第一反应仍是不信。   龙爪峰有不少寺庙道观,每年都有很多人上山进香,六合寺在里面平平无奇,没有脍炙人口的传说,没出过什么高僧,香火也不旺。   没有悬崖云海,没有奇石怪林,在日出与日落的时候看不到佛光,怎么就成了“风水上佳”的帝陵墓葬选址了?宫钧百思不得其解。   他做了十几年的锦衣卫,还是挺明白皇帝想法的,再怎么装贤明,终究爱听好话,打心眼里觉得自个是天命所在。哪怕最初不这么想,龙椅天长日久地坐下来,也会迷失。   真龙天子与凡人怎么能是一回事呢?   更别说生性暴戾的陈厉帝,一个虽然隐蔽但是没什么“特色”不能彰显他真龙天子身份的地方,绝对不可能作为他的长眠之地。   宫钧没有犹豫,直接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他必须要把这件事搞清楚,死也得死个明白吧!   “宫副指挥使所言不差,只是呢,你有所不知。”孟戚故意放慢了语调,他想恐吓宫钧不是一天两天,现在看他也不顺眼,就让宫钧再着急一会。   “在陈朝的时候,这里不叫六合寺,而是竹音谷。”   风吹无边林海,啸音连绵不绝,忽强忽弱,堪称一奇。   陈厉帝在位时,山谷就因为天雷燃起大火,将竹林几乎烧光。这样的事总是会有的,当时的人也只是惋惜,重新种出大片竹林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如果无人出头,山谷就逐渐荒废了。   “然而这里非同寻常。”孟戚看一眼墨鲤,没有直接说实话。   因为这里是灵穴所在,草木恢复得极快。   要解释比较难,孟戚索性学方士把事情都推到“风水”之说上。   “……这里确实有龙气汇聚,树木移栽过来,基本上一种就活,撒一把种子,长势也比别处快许多。”   宫钧眼神古怪,就差在脸上写着“就算我打不过你,也不意味着你胡扯什么我都相信”,还龙气,怎么不说有龙脉呢?   “竹音谷不在这里,实际上它是距离此地不远的另外一座山谷,后来没了竹林改叫弦月谷了,谷中还有一个道观,正是曾经有冒名匠人出现的弦月观。”宫钧为了寻找传国玉玺,自然对龙爪峰的地形很有了解,大大小小的寺庙道观也都知晓。   老和尚连忙点头,他被点了哑穴不能说话,现在僵硬的表情已经缓了过来。   紧接着他就听到那个长得很像孟国师的“年轻人”讽刺地笑了一声。   “宫副指挥使所言不差,只不过——”   “……”   这句话好耳熟,刚才好像说过一遍了。   “只是我有所不知。”宫钧咬牙切齿地接上后半句话,忍着恼怒问,“区区才疏学浅,还请国师教我。”   老和尚震惊地瞪圆了眼睛,急忙扭头望向孟戚。   他扭头的动作太猛,拉伤了颈部的筋,瞬间痛得以手捂住脖子,无声地抽搐起来。   从头到尾看了个清楚的墨大夫:“……”   老和尚痛苦不堪,墨鲤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另外一只手贴住患处,带着暖意的内力让痛处稍稍一缓,然后一股大力把僵硬不能动的肌肉“正”了回来。   老和尚身体后仰,下意识地摸脖子。   疼痛的余感还在,脖子却已经可以自然转动了。   墨鲤要给他活血,顺手解了哑穴。   老和尚惊魂未定,张口问:“你是大夫?”   说完才发现自己可以说话了,顿时颤巍巍地又问:“你,你真的是孟国师?”   孟戚斜睨了方丈一眼,那熟悉的冰冷目光激得老和尚双腿发软,咚地一声就跪在了地上。随后就因为跪得太狠,膝盖生疼,根本撑不住身体,歪着坐倒在地。   墨鲤听完那声响,眉头才舒展了一点。   没骨折。   也没脱臼。   且说墨大夫刚才见势不妙,隔空用内力托了一把老和尚,否则直接来这么一下,会怎么样就难说了。   一旁的锦衣卫副指挥使:“……”   他该说什么?难道要说国师大人真真神机妙算,未雨绸缪,这次现身居然特意带了一个大夫在身边,避免把人吓伤吓死了?   宫钧心想,他才不去奉承孟戚呢!这种话休想让他说出口!   虽然官场上奉承阿谀都是常事,可干了有好处啊!孟戚是前朝国师,性情喜怒难辨,还跟锦衣卫有大仇,他奉承得再多也救不了命,费那口舌做甚?   “怎么会是国师?”老和尚顾不得膝盖上的疼痛,他回头看宫钧,又望向墨鲤,似乎想从这二人这里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   然而不管是墨鲤还是宫钧,都没有给他想要的话。   关于孟戚的身份,他们很清楚。   老和尚相信也好,不信也罢,都跟他们没什么关系。宫钧没把这个老和尚放在眼里,墨鲤则是因为更关心另外一件事。   “此地为何是竹音谷?”墨鲤好心地帮宫钧问了一遍。   “当时龙爪峰上有行宫,寻常百姓不许入,寺庙道观不像现在这么多,还都是权贵建的家庙,养一些僧人道士为祖先念经为族人祈福。进山的人自然不会跑到别姓的家庙里游玩上香。六合寺曾经属于一位权臣,后来被抄家夺爵,庙宇就空了,很容易动手脚。当时还没有弦月观,只有六合寺,而六合寺原本不在这里,它在附近的另一座山谷。陈厉帝派人将这座寺庙完完整整地拆了,又在这里重新建了一遍。这两处本就相近,等到这边树木繁茂,那边山谷被火烧了一遍,加上山道被改,后人再难分辨。”   孟戚将数百年前的秘辛一一道来,仿佛亲眼所见,宫钧愈发纳闷。   “这般说辞,可有证据?是否当年在上云山念经的僧人所言?”   “这些人早已化为枯骨,再者家庙看管严格,岂能随意在山中走动?”孟戚摇头道,“且陈厉帝在位时,为了修建皇陵征召苦役,太京附近被他祸害得民不聊生,这些人最后不是累死,就是被灭口。一座皇陵,数处疑冢。不管修建哪一座陵墓的役夫,都没有活着回去的,哪里还有什么证据?”   宫钧差点就问: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沉着脸说:“国师所言无凭无据,恕在下难以相信。”   他倒不是真的不信,而是根本不想卷进这摊子浑水,玉玺什么的也不要了,坚持不信有帝陵宝藏没准可以逃命,知道所有秘密才是真的“活不长”。   孟戚一眼看穿了宫钧的小算盘。   笑话,他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要利用这位锦衣卫副指挥。   ——想跑?跑回家也躲不掉!   孟戚朝墨鲤使了个眼色,他相信大夫一定可以领会他的意思。   墨鲤发现自己好像上了黑船,莫名其妙就成了威逼胁迫他人的孟戚同伙。在别人面前,还不能拆孟戚的台,没得选择,看来只能做帮凶了。   墨鲤平了平气,提醒道:“宫副指挥使,何不与这位大师谈谈?”   宫钧下意识地望向老和尚,后者被连番变故折腾得犹如惊弓之鸟,听到墨鲤的话又对上了宫钧凌厉的目光,全身发抖,直接瘫在了地上。   这不打自招的举动,彻底坐实了孟戚所言。   “竟然真的是厉帝陵?”宫钧喃喃道,“那与寺中僧人暗中勾结的工匠,也不是想要谋反的叛逆?只是想挖宝藏的贪婪之辈?”   玉玺没了,叛逆也抓不着了,他准备立的功全飞了!   宫副指挥使很是失落。   “咳,也不尽然。”墨鲤慢条斯理地说。   宫钧闻言抬眼。神情疑惑。   墨鲤坦然道:“不知宫副指挥使是否知道江湖上厉帝陵宝藏的传闻从何而起?”   “似乎是青乌老祖……”   宫钧话说到一半,蓦地顿住,眼神微变。   青乌老祖有个徒弟,为天授王效力。   虽然江湖人都很看重师门传承,但事实往往是徒弟出了门师父管不着。哪门哪派没出过叛逆的恶徒?学了武功,在外面干尽坏事的人太多了,如果是采花、偷盗秘笈、或者暗害正道同门还会被“清理门户”,抢劫富户那叫替天行道,投靠官府叫做甘为鹰犬,后面两种都不会被喊打喊杀,闹得再大也就是踢出师门。   如今江南江北各自为政,投效一个自命为义军的天授王算什么?青乌老祖赵藏风有这么个徒弟,只有与他往来的官府中人在意,江湖同道根本不会细想。   宫钧并没有因为这件事把“叛逆”这个帽子扣到过青乌老祖头上,在乱世时,大宗派弟子分开来投效各大势力,是很常见的事。   学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趋利趋名,如是而已,   如今再仔细一想,宫钧觉得不对了。   “二位的意思是,赵藏风发现了厉帝陵宝藏,自己挖了几天,发现太过危险,现在想要让人给他做替死鬼,去探陵墓机关?”宫钧故意问道。   墨鲤发现孟戚负手不语,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无奈地再次接话:“这是最容易想到的一个目的,不过事情应该没有这么简单。”   这盘棋才刚开始。   青乌老祖不走下一步,其余人就只能对着空荡荡的棋盘乱猜。   宫钧神情非常难看。   不管阴谋是什么,现在六合寺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房子屋顶都拆了,青乌老祖肯定已经知道了。毕竟寺庙下面就是厉帝陵,其他江湖人不知道也还没赶到这里,青乌老祖怎么可能不留人注意寺庙里的变化。   宫钧黑着脸一把拎起了老和尚,喝问道:“寺中僧人里哪一个是青乌老祖的人?”   “老衲真的不知道!”   方丈忽然嚎啕,辩称自己真的随意找了一座败落的寺院落脚,没想到就遇到了别有用心假冒工匠的人,还被他们发现了寺院下面是厉帝陵。   “……他们都会武功,又说事成之后就给我一些金子,我只想带着点儿钱,去江南做一个富家员外,买个几亩地,过上平安日子。”   老和尚也不用出家人的称呼了,他哭得极是可怜。   墨鲤原本生出了一些同情,却见宫钧神情鄙夷。   “当初我要是不出家,肯定活不久,我是亡国太子唯一活下来的儿子!”老和尚继续可怜巴巴地念叨,“我吃斋念佛了快一辈子,可老天还是不放过我……”   宫钧忍不住讽刺道:“你手里的度牒是别人的,那个僧人呢?”   老和尚一滞,随后哭道:“楚朝覆亡那日,京城里什么模样,还用老衲说吗?这些度牒,要多少有多少,扒拉尸体就行了。”   “恐怕不是这么简单。”宫钧冷笑道,“你这张度牒上的僧人,就是太京人士,并非家乡极远的僧人。这么多年都没有认识原主的人出现,你找的可真够巧了,不止同出一脉的师兄弟包括师父都死尽了,熟人也没了,年纪还跟自己差不多……随便在尸体上扒拉的?”   老和尚立刻改口道:“不,其实这张度牒是假的,我找人买的。”   “什么人?太京附近所有伪造的度牒、路引的人,本官都知晓。”   “不,是个江湖人……”老和尚满头大汗地辩解,“是个,其实是个道士,姓宁的。”   墨鲤立刻意识到了他在说宁长渊。   结果宫钧一口就把老和尚的诡辩驳了回去、   “笑话!你是看官府的通缉文书胡编的吧!”宫钧厉声道,“十六年前,宁长渊还在天山学剑,如何给你伪造度牒?”   墨鲤用内力给孟戚传音入密。   “孟兄,为何一提到宁长渊,这位锦衣卫副指挥使就十分生气?”   “我不确定,可能是惺惺相惜?”孟戚也开始跟墨鲤说悄悄话,“我在雍州的时候,听了不少武林门派跟江湖人谈话。那个专门做假路引的宁长渊,是天下第一剑客。”   宁长渊的武功确实很高,不止如此,这人的意念也很顽强,很像是那种坚持己道的剑客。就是他执道的方式跟别的剑客不同,造假文书什么的,听起来很市井气了。   “虽然青乌老祖隐隐是江湖上的第一高手,可是像宁长渊这样的,明显差了青乌老祖一辈。江湖人嘛,就喜欢天南地北地侃,我便在一处茶摊上听到有人争三十年后的天下第一高手是谁。”   孟戚说得很有兴趣,墨鲤听得也很轻松。   ——因为怎么扯都不会扯到自己头上。   “他们提宁长渊了?”   “他是一个,另外还有金凤公子。”   墨鲤想起那个拼命说有病非要抓自己扯自己斗笠的金凤公子,轻咳一声说:“金凤公子的运气欠缺了点,如果不出门在家里苦练武功,倒有点可能。”   万一撞到不能惹的人,未必能活到三十年以后。   孟戚想了想,表示赞同。   “除了各门各派的所谓后起之秀,我还听到了一个有趣的说法,很多人认为三十年后的第一高手不好说,但是他们不赞成青乌老祖是当今的武林第一人。”   “他们知道我的老师还活着?”墨鲤本能地问。   “不是秦……秦老先生。”   孟戚艰难地给秦逯加上了老先生的敬称。   年纪跟辈分没有直接联系,他得跟着大夫称呼。   “不是秦老先生,他们很多人恐怕都没听说过玄葫神医的名头。”孟戚话锋一转,转回了正题,“他们说的人,就是你眼前这位宫副指挥使了。”   “他这么有名?”墨鲤这次是真的意外。   宫钧的武功吧,在江湖上绝对是一流高手了,但是绝顶高手完全称不上。   不过假以时日,随着年纪增加内力变得深厚,把短板补上了倒真的有可能去争一争高手的名头。   墨鲤这么想着,又听孟戚解释道:“不,锦衣卫副指挥使宫钧在江湖上籍籍无名,他们吹捧的是一个神秘的用刀高手,太京人士,身份不明,每次出现都以黑巾蒙面。据说此人刀法奇快无比,神鬼莫测,刀光为青色,并在一瞬间能出数刀,落下刀锋痕迹恰好近似竹节状。江湖上人称‘竹刀客’,撇开所谓的节状刀痕不提,你觉得像谁?”   墨鲤:“……”   刚才没能让宫钧刀势劈在墙上,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孟戚兴致勃勃地继续说:“因为竹刀客成名极早,当年我还在太京做国师的时候就隐约听说过了,如今想来,宫钧可谓是少年扬名,十八岁就展露头角,却很沉得住气,也很看得清自己,找的对手都是实力相差不多的。以至于到了今日,江湖中人都认为竹刀客少说也有五十岁了,而且平生从未一败,实力不可小觑。”   然后不等墨鲤反应,孟戚又补了一句。   “对了,江湖上还有个名号叫做岁寒三友,指的就是春山派松崖、天山派梅居士,以及神秘竹刀客。”   “他们三人有什么关系吗?”墨鲤神情一凛。   松崖是个滥杀无辜的家伙,如果宫钧与他为友,墨鲤便要修正对这位副指挥使的看法了。   “不,他们没什么关系,也许互相都没见过面。江湖上的好事之徒,喜欢把绰号意思相近的人拉在一块,再按个统一的称呼,觉得这样好记。什么南剑北刀,武林四公子等等,最离奇的是还要搞个排名,比如武林四公子排第一的就是金凤公子,其他三个人是什么想法我不知道,不过为了称呼他们可能打过好几架。”   墨鲤无言,算是再次见识了江湖人的生活。   宫钧把装可怜的老和尚问得不敢再出声,一回头发现墨鲤与孟戚嘴唇微动,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便知道他们在传音入密。   不仅在说悄悄话,这话说得还很开心——不要问宫钧怎么知道的,看孟戚的表情就知道了,之前像淡漠高傲的世外高人,现在有点人味了,面上噙着浅浅笑意。   宫钧心想他不能上当,不能继续留在六合寺!   “我观孟国师成竹在胸,在下就放心了,我需速速回京把这事转告上官。”   说完一拱手,就要出门。   孟戚也没拦着他。   宫钧心里诧异,后背绷紧,忽然拧转身形冲向了窗户。   随即他破窗而出,跑得比兔子还要快,一转眼影子都没了。   墨鲤望向孟戚:“不追吗?”   “大夫不是也没追?”孟戚负手道。   两人同时唇角微扬,眼神撞到一起,又加深了笑意。   “既然大夫与我想到一处,不妨说一说?”   他们仍然在用传音入密说话,完全不怕被人听到。   作者有话要说:   江湖上的好事之徒,喜欢把绰号意思相近的人拉在一块,再来个统一的称呼   ——强行组团体   ——再强行命令团体成员互拼人气 第104章 盖因时有不济   宫钧一边跑一边去摸怀里的烟花传讯筒。   结果摸了个空。   破成碎布条衣服怎么能存得了东西, 肯定落在了刚才的厢房里。   宫钧咬了咬牙, 停步绕到了山门前,抓起一个锦衣卫命令道:“全部撤退,快!”   守在山门前的锦衣卫只觉得眼前一花,随后就看到了自家副指挥使,楞了一下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所有人撤出龙爪峰!”宫钧重复了一遍, 又往身后看, 唯恐孟戚追来。   想三年前孟国师杀性大发闯入皇城, 宫钧在北镇抚司里绕了五遍都没能把人甩掉, 被追得鞋都要跑掉了, 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到现在夜里做噩梦都是那时的情形。   “可是同知,你之前才说过……”   严守六合寺各个入口,绝对不放一个人出去的!怎么忽然要走?   命令说变就变, 锦衣卫心中一阵茫然,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宫钧哪有时间解释太多, 他冷着脸说:“刚才的动静, 是前朝孟国师!”   那锦衣卫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退去,当即扯着嗓子高喊道:“快,快撤!”   声音惊动了附近的锦衣卫,然后消息迅速传了开来, 虽然没有烟花传讯来得快, 但是速度也不错了,一众锦衣卫听到同僚传来的名字, 霎时神情大变,抄起刀子——开始跑。   没有人想试自己脖子硬度。   忠君什么的,至少得皇帝在吧!现在又没有这种顾忌!   跑了再说,丢脸总比丢命好!   于是被关在六合寺后院的江湖人,眼睁睁地看着锦衣卫们大喊着“孟戚”、“是孟国师来了”、“同知有令,快撤”这些话,然后就全都不见了!   所以孟戚是谁?   齐朝有国师吗?   众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才有僧人战战兢兢地出去看情况。   “都走了,那些锦衣卫真的都走了!”僧人惊喜地跑回来说。   那几个江湖人当即精神一振,呼喊着命令僧人给他们松绑。   和尚们自然不愿意,可是这些个人他们也招惹不起,再说不松绑又能怎样呢,带下山去送官吗?锦衣卫都走了,他们害怕这些人的江湖同伙进寺找麻烦,只能去解绳索了。   一边解,还一边念着佛号,絮絮叨叨地撇清六合寺的干系。   “行了!你们这些秃驴凭多的话!”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江湖人喝骂着,不耐烦地扯开了身上的绳子,招呼两个弟兄跟他一起离开六合寺。   “大哥,锦衣卫不是走了吗?”   “走了就没事了?!”络腮胡瞪着眼睛,怒道,“你没听到刚才的巨响?”   他结拜兄弟呐呐地表示,正是因为听到了,所以想去那边看个热闹,至少要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然江湖同道问起来岂不是两眼一抹黑?   “胡闹!像你这种脾气迟早死在外头!”络腮胡暴跳如雷。   他正跳着,只听那边小沙弥高喊了一声:“师父在前院,房顶都塌了,救人啊!”   然后就带着三个和尚冲向了正殿。   络腮胡跟他的结拜兄弟:“……”   其他江湖人:“……”   络腮胡说得不错,然而这小沙弥真的不是专门跟他们作对吗?怎么就那么巧呢?   不懂武功的和尚都跑过去了,倒显得他们江湖人贪生怕死。   “要不,咱们远远地看一眼?”络腮胡的结拜兄弟不死心地问。   络腮胡黑着脸不吭声。   众人找到自己的兵器,谨慎地向前院走去。   且说小沙弥急匆匆地跑到正殿前面,想了想还是抓起一把扫帚,冲进连门、窗、屋顶都没了的厢房。   “放,放开我师父!”   墨鲤侧头,老和尚面无人色地躺在榻上。   厢房里只有他们二人,孟戚已经不在这里了。   老和尚是被墨鲤“逼着”躺回去的,他原本以为自己死定了,看到小徒弟带着人跑了过来,还初生牛犊不怕虎地叫嚷,顿时冷汗直冒,拼命努嘴使眼色。   小沙弥完全没有明白方丈的意思。   “你是谁?”小沙弥对上墨鲤的眼睛,先是呆了呆,然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举着扫帚色厉内荏地说,“你,你不要乱来,我们寺里有很多人的!还有官府的人!他们刚才还杀了一个江洋大盗!”   想到之前后院那具尸体,小沙弥瞬间脸色发白,差点儿吐了。   “阿弥陀佛如来佛祖药师佛……”   墨鲤看着拼命念叨佛跟菩萨的小沙弥,转头对老和尚说:“你真的要拿那些人的金子,去江南做富家翁?”   老和尚神情复杂地看着小沙弥。   另外还有两个和尚在院前探头探脑,只有这个最傻的徒弟跑进来了。   “你的度牒究竟是怎么来的?”   “……我早就有逃跑的念头,所以花了好一番心力,偷了报国寺里一个外来僧人的度牒,然后假意帮他想办法,说京城的僧人找衙门的关系交罚银能够免罪重获一张,他的乡音很重,我故意把他的法号年纪都搞错,又叫了寺里的和尚冒充他去办这件事,就这样混到了一张太京僧人度牒。他一看名字错了,十分着急,可又没办法。我再把原本那份偷去的度牒落在寺庙角落里,随后被人捡到……我劝他继续用原来的,后补的那张我去悄悄毁了,当没这回事,他便信了。”   老和尚神情苦涩,他声音低微,也就只有面前的墨鲤能够听到。   墨鲤没有说话。   不管对方说的是真是假,现在都很难查,不过他做六合寺方丈这些年应该没有劣迹,否则宫钧就能用别的理由直接将老和尚抓起来审问了。   这样不经吓,受威胁跟利诱的时候会动心的人,其实也很寻常。   等威胁去了,再看看身边亲近的人跟事,那点贪心的念头自然就没了。   “他们要用厉帝陵做阴谋,你认为六合寺还能保得住吗?”墨鲤低声问。   小沙弥没听清墨鲤在说什么,现在又见老和尚满脸痛苦,更急了,直接冲了上来。   “师父!”   墨鲤没有拦着他,小沙弥扑在榻上。   “徒儿,他是郎中。”老和尚赶紧解释。   “郎中?”小沙弥很是茫然,怎么就忽然来了个大夫?   墨鲤换了语气,不紧不慢地说:“你郁结在心,久而成病,若要沉疴尽消,还得豁然意解。就在眼前,拖不得了,方丈还是早做决断吧!”   小沙弥震惊地问:“师父,你得了什么病?”   老和尚吞吞吐吐,不知该怎么说。   “是年老体衰,又受风寒,山上不宜于养病。”墨鲤一本正经地胡扯道,“我观方丈还有一疾,可大可小,令徒似乎也有症状。”   “什么?”   墨鲤飞快地抓住小沙弥手腕,不等后者反应过来,直接道:“症状轻微,可能是饮水不洁。”   “真的?我们寺庙的水井以前修房梁的时候落过灰尘,填了一段时间没用,后来因为挑水太麻烦,所以师兄们又坚持把井挖开了。”小沙弥信以为真。   老和尚也吓了一跳,连忙望向墨鲤。   他知道厉帝陵有水银,当时隐约从盗洞里闻到了异味,听那些人说是水银,越想越不安吓得把水井填了,后来寺中僧人坚持挖开再提水上来也无异样,他还以为事情过去了。   当然不是真的,这水喝起来已经没什么影响了。   墨鲤劝道:“可去别寺暂居,过个一年半载再迁回来。”   这话被旁人听去是要遭骂的,竟叫和尚弃庙丢佛而走。   小沙弥却以为师父身体真的不行了,十分犹豫。   墨鲤把银针艾草收拾进了行囊,站起来对着外面的和尚说:“过一阵子,江湖人跟锦衣卫可能还要来寺里,你们的麻烦也不少,不如去别处先挂单吧。”   说罢就走了。   六合寺的僧人们不由自主地让开一条路。   那些看热闹的江湖人不乐意了,立刻有人上前一步拦住墨鲤。   “尊驾是哪条道上的?这寺里有什么事,怎么往我们江湖人身上扣?还有这房顶是怎么回事,那些锦衣卫……哎,你别走啊!”   拦人的忽然发现墨鲤不知怎么地就到了另外一边,他立刻跟着换方向,结果拦来拦去,非但没有把人截住,自己反而跌了个跟头。   这才后知后觉地一惊,是高手!   “大哥,你看——”   今日发生的事也太不寻常了,络腮胡皱眉拍板道:“走,离开六合寺,去找别的江湖同道打听打听,这孟戚究竟是何人?怎么把锦衣卫都吓跑了!”   且说墨鲤出了六合寺之后,并没有走远,他仗着轻功高明,摸回了六合寺佛塔后的林子里。   孟戚就在那里等着他。   “宫副指挥使与我二人真有默契,如果寺中藏风观的眼线,也听到了你的名字。”   “等金凤公子那些人渡江赶来,听到这几个江湖人的话,就会知道孟戚确有此人了。”   想到宫钧与锦衣卫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传说中的孟国师”扬了一次名,墨鲤摇了摇头。   忽然出现的“孟戚”,已经成了厉帝陵宝藏阴谋里的变数。   方士们因为师门师辈的经历是惧怕孟戚的,这从桑道长身上就可得知。如今水已经彻底搅浑,青乌老祖还能沉得住气不露面吗?   “我给大夫寻些山中的猴儿酒,咱们就在这里赏春景、饮芳菲,暖意融融。”孟戚给墨鲤找了块平坦的青石,自言自语地说,“也许宫钧跑不了多远,还得回来。”   墨鲤一愣:“怎么说?”   此刻龙爪峰山道上,撤离的锦衣卫遭遇了一群蒙面人的袭击。   他们越战越是心慌,这些人武功很高,没一会好几个锦衣卫都带了伤。   宫钧手按佩刀,额头冒出冷汗。   他有不祥的感觉,像是被一只毒蛇盯上了。   暗处藏有高手!是他敌不过的高手!   ——他自己能跑,可是属下怎么办?   宫钧立刻想到了青乌老祖,他神情大变,嘶声道:“退!你们回六合寺!”   作者有话要说:   锦衣卫:副指挥使,咱们到底去哪儿啊!给个准话! 第105章 才且不及   六合寺, 又是六合寺!   锦衣卫们心想那儿不是有前朝国师吗?怎么去?   这时山道旁边的林子里传来一声呼哨, 那些蒙面人像是得到了什么命令,招式变得更加狠辣,一个肩膀受伤的锦衣卫猝不及防,被一个高高跃起的蒙面人砍了脑袋。   随即青光一闪。   那个蒙面人还没有落到地上,斜里飞来的一刀令他发出惊恐的嘶喊。   身在半空避无可避, 纵然拼命后仰, 刀锋还是割开了他的胸膛。   虽然鲜血狂喷, 但终究没有直接丢命——伤口没有深到毙命。   蒙面人踉跄着退了好几步, 宫钧则被一道人影拦住了。   这人倒不是黑巾蒙面, 不过脸上戴了一个钟馗面具,他身形高大,拳风刚猛。   宫钧甫一交手,就察觉到了对方深厚的内功底子, 刀势被尽数化解,力道反噬。宫钧虽有准备, 但仍吃了个小亏, 胸口气血翻涌,气脉险些逆流。   “碎腑拳?!”宫钧吃了一惊。   乍看刚猛霸道的拳风,居然暗藏阴劲绵力。   宫钧身如急电,瞬间避开了后续三招。   “区区朝廷鹰犬, 倒也识货。”戴着钟馗面具的人嗤笑了一声, 嗓音枯哑。   宫钧的一颗心沉了下去,因为那种像被毒蛇紧盯的感觉并没有消失, 那个高手依旧隐匿在暗处!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   他握刀的手都僵硬了,冷汗滚落。   虽然他的武功在江湖算不上顶尖,但也差不了多少,天下间可以打败他的人也就那么十数人,其中有大半都是占了内功深厚的便宜。   现在一座龙爪峰上就有四个人?   除去孟戚,剩下来的三个人他确定自己从未见过,根本不知道是哪里蹦出来的!宫钧一边跟这个面具人拼命,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四周,唯恐那个躲在暗处的人忽然出手。   是青乌老祖?   青乌老祖身边还有没有像这个戴面具使碎腑拳的高手了?到底还有几个高手藏在暗处?   “同知……”   “让你们走!”   说话间,又有一个锦衣卫的手臂齐肘而断,痛不可遏,还好身边同僚抢得快,才没让人直接倒下去被人砍死。   他们惊怒交加,做锦衣卫这么久,硬点子不是没碰到过,可是一般人不会想跟官府死磕,更别说杀掉锦衣卫了,除非是要造反。   “同知,这里兄弟们顶着,你快回去报信!京城里可能出了大事!”   “闭嘴!我走得掉吗?”宫钧大骂。   其实走不走得了,宫钧也不确定,这要看暗处还有多少高手埋伏了。   宫钧不想试,索性没有考虑这个可能性。   那个戴着钟馗面具的人哼笑一声,阴恻恻地说:“你倒是识时务,何不放下兵器,直接投降?”   宫钧出刀越来越快,做出一副拼命的架势。   他的刀法奇诡,往往出人不意,面具人武功虽高,但也确实被他拖住了。   锦衣卫仓皇撤退,往六合寺奔去。   有个蒙面人悄悄进入旁边的树林里,来到一个身着道袍的老者面前。   “老祖?”   “嗯,不用追了。”   老者随意挥了一下拂尘,他的头发根根银白,道袍外面还披着一身薄如蝉翼的银纱,上面刺着金色的日月星辰,以及飞鹤祥云。   老者身后还有一个同样戴着钟馗面具的人,只是身量要稍微矮小一些,背影看起来更似女子。   “大师兄被那个锦衣卫副指挥使拖住了。”女子轻声道,语气像是关切,可是这说话的时机更像是在老者面前上眼药。   “你就只看到这些?”老者斥责。   女子一惊,不敢作声。   老者以茂密的林木为遮挡,站在一株树后看着外面山道上的厮杀,像是细细品味着什么,许久之后才怅然道:“好刀法,竹刀客名不虚传!纵然内力欠缺了一些,仅凭这手刀法就可跻身江湖人杰之列。前数一百年,后望一百年,怕是也找不到这样的天才,可惜啊!”   女子小心翼翼地上前道:“这个宫副指挥使,弟子已经查过了,他虽然表面上是一副忠君尽职的样子,但是算不上陆璋的心腹,还善于欺上瞒下,也收受过钱财。像这样的朝廷鹰犬,即使武功再高,也不过是蠹禄之辈,有何可惜?”   “你懂什么?”老者皱眉,抚着胡须问,“衡长寺方丈、天山派梅居士,以及那些门派的长老掌门的行踪查到了吗?”   “……师父息怒!”   女子慌忙跪下,不敢抬头。   老者自言自语道:“看来,他们是真的回去了。”   女子被面具遮挡得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她眼珠转了一阵,低声道:“根据消息,他们已经怀疑到了师父身上,而且自作聪明,以为事情跟传国玉玺有关,所以才会有……有前朝国师孟戚的传闻。”   说着就把金凤公子当日与衡长寺方丈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她说得十分详尽,仿佛当日就在那里。   当老者听到孟戚在青江捞传国玉玺,然后可能把玉玺掉包的话时,眉头越皱越紧,脸上阴云密布,吓得那个女弟子停了下来。   “……师父?咱们要做的事,跟玉玺没关系吧?您为何如此生气?”   “这破局的人,很高明啊!”老者抚须长叹,神情糟糕地说,“那些掌门长老,不是吓得缩回头了吗?小柳儿啊,缺了重要的角,戏就不会好唱啦。”   女弟子疑惑地问:“不会吧,前朝国师一个早就作古的人,就算被拿出来说又能如何——”   “作古?我看未必。”   老者不再理睬女子,改用传音入密催促外面的大徒弟。   “快些将人抓了。”   与宫钧对战的面具人狞笑了一声,宫钧立刻感到扑面而来的压力大了一倍。   碎腑拳,顾名思义是一门完全不留余地的拳法。跟久远之前江湖秘传的七伤拳有同样的隐患,学这套拳法的,往往还没能伤敌,先伤了己。只有内功深厚的人才能免除隐患,这样一来,除非天纵英才,否则怎么说也得内功小成,三十岁之后方能修习。   宫钧原本以为江湖上早就没了修炼这路拳法的人,结果今天居然撞到一个把碎腑拳练到了十层境界的高手,恰好克制自己的刀法。   刚猛的拳法大开大合,在拳势笼罩下,一切招数都被压住了,更麻烦的是拳法里的暗劲,稍不注意就要受伤,只要受伤就是暗伤。   宫钧完全不敢让这些暗劲沾身,刀势自然受到影响。   山道上整片的青色刀光,看起来像是宫钧占了上风,实则是拼命补漏,把原本一刀就能做到的事,化成五刀十刀来用,这才堪堪拦住了戴着面具的家伙。   这样的打法不能持久,因为宫钧内力不足。   他看到属下都走了,就开始且战且退。   结果似乎被对手看出了目的,骤然加紧了攻势,逼得宫钧只能拿出原本保留的一分力,两人拳来刀往,气劲横溢,远看就像一个青色团子拼命想要挣脱出泥沼。   “阁下的舞刀之技,可称一绝,若在瓦舍勾栏卖艺,必然能得不少赏钱。”   面具人的言语羞辱,宫钧充耳不闻,他现在觉得那条毒蛇已经快要游出来了,好像要把他当做猎物一口吞下。   危急之时,宫钧狠命将刀鞘一丢,飞身上了山道。   那刀鞘竟然破裂,化为几十块碎片激射而来。   面具人避过,再追已是不及,宫钧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弟子无能。”面具人看到树林缓步走出的道袍老者,慌忙跪下请罪。   “不能怪你,这位副指挥使的轻功远比吾想的高。”老者叹道。   他一身道骨仙风的气质,站在单膝跪地的黑衣蒙面人中间,显得分外的格格不入。   “江湖代有人才出,纵然才有不及,死了也可惜。罢了,他那么急着要回六合寺,想来是相信六合寺有人能够应对,这是怎么回事?”   “报!六合寺那边的消息。”   一个黑衣蒙面人手里捧着一只鸽子,鸽子腿上有个小竹管。   老者从管内取出了一张纸条,缓缓展开。   ——锦衣卫发现宝藏。   紧跟着是第二只鸽子,写着“锦衣卫忽退”。   纸条上还有两个符号标记,旁人看了不懂,其实是暗语。   “都是废物!第一、第三……还有一只传消息的鸽子去哪儿了?”老者冷声问。   黑衣蒙面人埋着头,不敢吭声。   鸽子能带的竹筒没多大,纸条当然也没有多大,能写的字数有限,经常需要分为几段,有标记的话,消息漏接就一目了然。   此时六合寺的佛塔上,凉风习习。   墨鲤看着去而复返的孟戚,发现他手里没有所谓的猴儿酒,而是提了一只鸽子。   鸽子拼命扑腾,孟戚轻轻一扯它的翅根,鸽子顿时不敢动了。   “寺中果然有青乌老祖的眼线。”孟戚把竹管丢在佛塔顶层的墙角。   墨鲤问:“写了什么?”   “神秘郎中、前朝国师。”孟戚扬了扬手里的纸条,自言自语道,“听起来像我跟大夫成了一个人。”   墨鲤本能地觉得他语气怪异,可又挑不出错,便以为自己多心了。   传信的人听到锦衣卫喊着“孟戚”这个名字跑了,可是他根本不知道孟戚是谁,也不知道这是哪两个字,所以只写了前朝国师。   “他放出了三只鸽子,我只留了这一只,来,先礼后兵,给青乌老祖送个拜帖。”   孟戚从行囊里找出笔墨,裁出一小张纸条,潇洒地写了“孟戚”二字。   字迹清晰,笔锋凌厉,端得是铁骨遒劲,隐约透着一股舍我其谁的气势。   墨鲤受秦逯影响,自己就写得一手好字,如今看了,忍不住赞了一声好。   孟戚脸上不显,实则得意洋洋地把纸条卷了,塞进竹管,然后将鸽子放了出去。   结果那鸽子直直地往塔下掉落。   两人吃了一惊,连忙伸头去看,墨鲤更是差点儿施展轻功跳下去捞它。   还好鸽子僵硬地掉了两层塔之后,就歪歪斜斜地飞了起来,然后慌乱地扑腾着翅膀往山下飞去。   “看来这鸽子比较笨,不会飞?”孟戚干咳了一声。   墨鲤默默地看了一眼差点把鸽子吓得摔死的孟国师。   “行了,我跟上去看看。”   “不,大夫,还是我来!”   两人还没来得及去追鸽子,忽然一顿,望向树荫遮蔽的六合寺山道。   那边有人影在晃动,风送来了一阵淡淡的血腥味。   作者有话要说:   钟馗面具一号:弟子无能   钟馗面具二号:弟子不懂   黑衣蒙面人:丢了一只鸽子   青乌老祖:都是废物!   ————   孟戚:鸽子笨,都是鸽子,跟我没关系 第106章 死则有憾   小沙弥在禅房里收拾包袱。   他看了看药罐, 觉得要带上, 师父最近好像生病了。   转头又把木鱼塞进了包袱里,还有常年的几卷经书,这些东西都要用到,如果去了别家寺庙挂单,难不成要借别人的?   寺里闹哄哄的, 那些江湖人走了, 僧人们各有想法。   有的想要走, 他们被今天的事吓到了。   有的却执意留下, 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龙爪峰有十几座寺庙, 不管哪一家都不会收留他们,寺院的空厢房是为香客准备的,这里靠近京城,许多香客非富即贵, 谁愿意把空房子腾出来给别家寺院的僧人居住?   挂单就是借宿在别家寺院里,有的寺院比较穷, 只能提供一个住的地方, 而且住得很差,甚至有可能是柴房。有的寺院还算富裕,能提供汤水吃食,或许还能领到一件旧僧袍。   不管哪种情况, 挂单都应该是暂时的, 无偿提供的东西就这么多了。   想要继续在别家寺院住下去,一般有两种方法。   一种是给钱, 另外一种是有德高僧用自己的名望,高僧能讲经,能让众多香客慕名前来,高僧不管去哪里挂单都会受到由衷的欢迎,别家寺庙巴不得他们直接住下一辈子都不离开。   六合寺的僧人一没有钱,二没有名,处境十分尴尬。   僧人们还在争论,小沙弥已经跑回去把包袱收拾好了,哼哧哼哧地往老和尚这边走来。   “你……你这是做什么?”方丈吓得从榻上爬了起来,一迭声地喊人,“都愣着做什么?也不知道搭把手?”   几个和尚这才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将小沙弥从几个巨大的包袱下面拯救出来。   刚才小沙弥背着他们走进院子的时候,就像一堆麻袋自己长了脚在移动,小沙弥也被包袱的重量压得东倒西歪,摇摇欲坠。   僧人们拿过包袱一看,发现里面的东西杂七杂八,什么都有。   “你拿木鱼做什么?”   几个大大小小的木鱼一股脑地装在一个包袱里,分量不算重,体积却不小。   小沙弥擦着汗说:“这是师父、师兄、还有我用惯了的木鱼啊!如果去别家寺院挂单,总不能念经的时候还要找别人借木鱼吧!”   “那药罐呢?”   “……刚才那个郎中说了,师父身体不好。”   小沙弥挨个把包袱拿了回来,一副马上要走的样子,便有僧人说:“还没决定离开,你这是什么意思,催促方丈逼迫大家一起弃寺?”   小沙弥神情诧异地说:“郎中说了,我师父患病了,不能继续住在山上,小僧当然要去收拾行李了,至于各位师兄走不走,那是师兄们自己的事呀。”   众人哑口无言。   事情当然不像小沙弥说得那样简单,方丈要走,寺中别的僧人不走,那么六合寺的方丈之位就该发生变动,房契地契以及属于寺庙的财物钥匙都需要交给下任方丈。这样一来,即使危险过了前任方丈跑回来,六合寺的僧人也不会因为争夺地契的事闹出什么乱子。   想留下的僧人当然想做方丈,还不是怕老和尚不答应吗?   被小沙弥这么一搅合,众人都很尴尬。   因为显得像是他们心系外物,只有小师弟担心方丈的病情,还显得老和尚贪恋方丈之位跟财物,这才迟迟不肯下决定。   稚子之心,纯粹淳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六合寺的僧人难堪之际,正想要说什么,忽然听得山门前又传来喧哗之声。   他们愣了愣,以为是香客上门,便出去查看。   这一看顿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之前还在寺里威风八面的锦衣卫,现在几乎人人带伤,有的还是互相搀扶着才逃到了这里。他们一边跑一边往后看,就像身后有猛虎似的。   “同知,我们到了!”   宫钧虽是等锦衣卫全部撤走之后才找空子逃跑的,但是他轻功极高,没一会就追上了自己的属下。随后他们心怀警惕,拼命地赶回了六合寺。   有几个锦衣卫是被抬过来的,断手断脚,好不惨烈。   僧人们看得心惊肉跳,慌忙念起了佛号。   原本一心想要留下的僧人动摇了,遮风避雨的地方再好,也不能整天打打杀杀啊!   “……郎中呢!”宫钧双眼发红,随手拎起一个知客僧便问。   知客僧战战兢兢地说:“您,您说的刚才忽然出现的那位年轻郎中吗?他已经走了……”   “什么?走了?!”   宫钧一踉跄,差点摔倒。   他内力耗尽,还受了内伤,心神紧绷,乍然听说跟孟戚一起出现的郎中离开了,瞬间就感到头晕目眩,有些撑不住了。   为什么要带着人回六合寺?当然是想借孟戚之手对付青乌老祖,不管孟戚与齐朝有什么恩怨,国师对发现厉帝陵宝藏而且偷偷布下阴谋的青乌老祖更无好感。   孟国师即使发狂,也是直接拧断别人的脖子,不会喊打喊杀。   孟国师杀人,真的是他“想”杀人,青乌老祖呢?   两害取其轻,宫钧愿意干脆利落的死,不想被青乌老祖抓去。   作为锦衣卫副指挥使,他不能有任何“污名”,就算被“江湖草莽”杀死也不行,会丢皇帝的面子。   要是皇帝一怒之下,抄了他的家,或者视他为耻对宫钧的身后事不闻不问,那就麻烦了。   ——家里还有狸奴呢!   主人死了,狸奴怎么办?   那几只狸奴被养得毛亮体膘,爱娇喜人,还擅长抓鼠,在太京都是出了名的。每次养下幼崽,都会有人迫不及待的提着鱼儿上门求聘,如此热衷,就是看在它们出自北镇抚司宫同知府上。且远近闻名,这样的狸奴不愁找不到主人,可万一没有遇到好主人呢?   没了会喂它们鱼脍的主人,抓老鼠吃得饱吗?   其中有两只老了跑不动,抓不到鼠了,还会有人接它们回家吗?   宫钧脑子里乱成一团,他想得特别多。   一会儿是狸奴,一会儿是自己的身后事,一会儿是孟国师,一会儿又是能够给自己属下治伤的郎中……   “孟国师呢?他也走了吗?”宫钧艰难地问。   僧人们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问:“孟国师是谁?”   “那位郎中是孤身一人。”   “是啊,方才也听锦衣……你们提到孟国师,可是寺中再无生人了。”   宫钧闻言差点吐血。   怎么就走了?把一座寺庙连同寺庙下面的帝陵宝藏丢下不管了,这算怎么回事?   就在宫钧心生绝望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都站在山门前做什么?找干净的席子,把伤者放下来,快去烧热水!”   墨鲤没有继续跟孟戚争追踪鸽子的活,他快步走到山门前,并指连点,迅速给两个伤势最重的锦衣卫止了血。   齐肘而断的创口,鲜血直流。   锦衣卫也用了止血的办法,否则这人熬不到这里。   “快,封脉之法持续不了多久,还要施针。”   墨鲤边说边脱了外袍,他里面的衣服与常人不同,袖口只到小臂上方,露出了整个手腕与手掌。这种衣服正是大夫常用的,而且不是那种坐堂诊脉的老大夫,是军营里治外伤的大夫。   锦衣卫对这样的打扮不陌生,尽管他们不认识墨鲤,也很快意识到这就是宫钧说的郎中了。   看着凶神恶煞好像要拆了寺庙柴房的锦衣卫,僧人们慌忙说:“寺中有热水,这就去厨房提来。”   宫钧强撑着带着人进了六合寺。   墨鲤先在打来的热水里洗了手,然后命人拿了白布去煮。   “都出去,不要挤在房间里!”墨鲤开始撵人。   抬着人进来的锦衣卫不肯了,刚要争辩,就被宫钧呵斥着低着头出去。   宫钧当然也不放心,他索性隔着窗子,看着里面模糊的影子。   宫钧眼前一花,就发现墨鲤手上多了一柄刀,刀长不足一尺,刀身黯淡无光,甚至像是没有开锋。   墨鲤将刀放在火上烤,随后抬起伤者的臂膀,解开被血浸透的布带,直接剔起了残肉与骨渣。   那人已经奄奄一息,直到痛得狠了,才开始挣扎。   墨鲤完全不怕病患挣扎,他能点穴,还能施针。   于是寺中就听得人惨叫,锦衣卫差点冲进去,又被宫钧拦下了。   墨鲤神情不变,根本不因狰狞可怖的伤口动容,他下刀既准又快,没多久就把手臂断处清理完了,除了碎骨渣,还有碰擦到的沙石,更削下了一些看似完好的血肉。   除了剑客,江湖人没有动辄擦拭兵器的好习惯。   基本上也就磨一磨了事,有时候为了藏兵器,还会塞进柴草堆或者马车底。   手臂被这样的兵器斩断,即使不失血而死,也会伤处化脓,发热后七天不治。墨鲤迟一炷香动手,这个受伤的人活下来的希望就少一分。   墨鲤神情专注,动作果决。不见刀锋,只见挥刀的残影。   那个倒霉的锦衣卫痛叫着,差点以为自己落到了敌人手中正在遭受酷刑。   就在他痛呼救命的时候,墨鲤削完了,抬头看了他一眼,取了白布跟金创药开始包扎。   “……”   宫钧眼神发直,他竟然从一个救人大夫身上看到了一路刀法。   对于将刀法练入化境的宫钧来说,那平平无奇好像只是快的残影里隐合着刀意,虽然很难察觉,但确实存在。   “你究竟是何人?”宫钧忍不住问。   墨鲤治完了第二个重伤者,出门之后恰好听到宫钧的发问。   “受伤的人不要说话。”墨鲤示意旁边的锦衣卫把宫钧抬到另外一个厢房。   宫钧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就开始咳血。   “同知!”   “……我受了内伤,很严重。”宫钧知道自己死不了,可是现在不撂挑子怎么行?青乌老祖没准就要追来了,这个麻烦还是留给孟国师吧,于是一边咳血一边吩咐自己的属下,“肖百户,万一我死了,你就拿这五十两银子,给我家中的狸奴寻个好去处……”   墨鲤洗去手上血迹,打断了宫钧的遗言:“十两银子治好你的内伤,要不要?不治也死不了,我不急,你慢慢考虑。”   宫钧:“……”   作者有话要说:   宫钧:我死后,我的猫……   墨鲤:死不了,自己的猫自己养,不要放出来吓人。   ——————   古代医术里不说细菌,而是邪,风邪各种邪入侵,有一些粗浅的消毒意识   主角没有无菌室,但是不怕,有内力有灵气【喂】 第107章 已矣乎   树梢轻轻一抖, 细软的枝条被压得半弯。   那双踩在树梢上的鞋履是簇新的, 虽然样式看起来普通,随便哪处集市都能买到,但是鞋底与鞋面的针脚很细密。也许它没有京城那些鞋铺里的鞋履讲究,却是十分舒适。   衣袍下摆随风飘鼓,靛蓝的布料有些粗, 不过这布织得不错, 基本没有歪斜的地方, 染色也很均匀。   ——廉价的粗织料子经常有这两种毛病, 想要这样的上等品, 不止要多付一些铜板,还得买的人费时用心地去挑。   这双鞋、这件衣服的主人,能把粗衣短袍都穿出卓然不群的风采。   他站在树梢上,右手负在身后, 一派悠然。   身边是一望无际的林海,远山悬崖有瀑布落下, 山峰侧面仿若身披翠帛的女子, 便形成了仙女捧瓶之势。   身处这样绝妙的美景中,孟戚却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前边有一只鸽子在飞。   鸽子越飞越慢,它扑腾着翅膀,开始在林木上方徘徊绕圈。   孟戚完全没有过去抓人的意图。   因为, 他觉得这只鸽子迷、路、了!   事实上这里已经不是龙爪峰了, 而是另外一座山。   最初鸽子快速向前飞,方向也跟孟戚之前看到的两只鸽子一致, 孟戚自然没有怀疑,直接追了上去。   鸽子飞得很快,山里的地形复杂,遮挡视线的树木又多,寻常人就算轻功高绝,也有可能追丢,孟戚在上云山里随时能感应到灵气,倒是不怕这点。   孟戚开始还觉得青乌老祖狡猾,用鸽子做联络的点居然不在龙爪峰,而是藏在别的山头。   越追,越不对劲……   孟戚之前估摸着宫钧还要回六合寺,是觉得青乌老祖可能不会放过知道内情的人,可他也没想到青乌老祖会这么快动手,直接就在山道上袭杀这群锦衣卫了。   胆子未免太大了一些。   ——锦衣卫撤出六合寺的时间没有多久,就算脚程再快,也不应该离开龙爪峰了,所以孟戚判断这次袭击发生在山道上。   这且不说,宫钧也毫不犹豫地就回来了,同样快得超出他的预想——绝对是遇到了大敌!一个宫钧自问不是对手,还十分惧怕,不得不回头来找自己的大敌!   这个大敌,非青乌老祖赵藏风莫属!   绝对是青乌老祖亲自出现了!   孟戚笃定地想,看来这场阴谋很快就要进入下一步。青乌老祖现身,可能是要掌控六合寺周围的一切变动,确保这场局万无一失。   可到底是什么呢?   孟戚就这么想着想着,蓦地发现走的路越来越远了。   前面那只鸽子是怎么回事?   孟戚心里咯噔一跳,随即面无表情,停在树梢上看着那只鸽子继续往前飞。   很早以前,行军打仗的时候就开始使用信鸽传书,到了楚朝,太京有专门的训鸽人,民间的富庶之人也开始玩起了鸽子,尤其是那些商户。码头上经常有鸽子飞来飞去,把太京附近城镇的价格报过来,哪儿缺布,哪儿需茶,皆都一清二楚。   孟戚虽然没有养过,但是见过不少。   刚才抓到的那只鸽子,就是上好的那种。不管是体态、毛色还是眼神,皆为上上之选,所以孟戚没有想到它竟然会迷路,又不是幼鸽了!   “啧。”   孟戚忽然想到多年前,旧友宋将军不准他碰那笼鸽子的事。   宋将军喜欢灵巧聪明的鸟儿,鸽子也有一些,宋将军家里的园子修得特别漂亮。胖鼠还曾经因为惊吓到了宋将军家的鹦哥,被一颗松子砸过脑袋。   宋将军十分宝贝他的鸽子,不仅不许孟戚碰,也不许其他人靠近,每次打开笼子放出去,连他自己都要躲得远远的,只让训鸽的家仆动手。   “……鸽子飞出去的时候受到惊吓,就会乱飞一气,很有可能就回不来了。”   “吾等都是行伍出身,有煞气,不能近。”   宋将军对靖远侯跟孟戚是这套说法,在邓宰相等人那边又是另外一套说辞,什么居移气、养移体,官威太大,会吓到这些没见过世面的鸽子。   邓宰相大怒,众人合谋偷了宋将军家两只鸽子。   原本打算写个字条让鸽子带回去,证明鸽子认得路,因为怕鸽子真的回不去,于是住在宋将军隔壁的靖远侯出了个主意,从院墙架个梯子,爬上去往那边丢鸽子。   然后鸽子顺利地带着字条飞回去了,皆大欢喜,众人撤了梯子装作从来没有爬过墙。翌日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表情,对宋将军冷冷一哼。   所以他们当年冤枉了宋将军?   “……”   孟戚回忆了一遍太京的训鸽人,以及当年军中用来传信的鸽子,觉得不是这么回事。数万大军齐齐喊杀的声音,也没把鸽子吓得迷路,分明是青乌老祖的属下没把鸽子养好!   忽见前方黑影一闪,有只褐羽大鹰向着树林俯冲下来。   孟戚:“……”   急忙施展轻功追上,一招浑圆柔和的掌风将想要捕猎鸽子的褐鹰远远推了出去。   鹰没有受伤,只是掉了两根羽毛,恼怒地鸣叫了一声。   “对不住了,你吃了它,字条就白写了。”孟戚抓着那只瑟瑟发抖的鸽子,叹了口气。   老鹰不甘心地在树林上空盘旋。   孟戚将鸽子放回树枝上,鸽子立刻跌跌撞撞地钻进了一个树洞,然后被洞里的松鼠又叫又跳地撵了出来。   鸽子再次慌慌张张地飞起来,一头撞到了树干,直直栽倒。   孟戚默默伸出手把鸽子接住。   他只是想要吓一吓青乌老祖,想让那些人知道国师孟戚没有死,还要来找你们麻烦了,意外不意外?结果呢?   让鸽子送封信都这么难。   幸好跟上来了,否则那张大夫夸过的字条岂不是随着鸽子的残骸一起,丢弃在了老鹰的巢穴中?那也太可惜了!   算了,像这种送鸽子上门,帮助鸽子完成“送信”任务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先回龙爪峰看看。”   孟戚身形一展,带着撞昏的鸽子开始赶路。   那只鹰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拍拍翅膀,盯着孟戚跟了上去。   ***   “啊!”   宫钧一声痛叫,随后吐了好几口血。   “行了,站起来吧。”墨鲤收回手,重新号脉。   滞闷的气脉豁然贯通,宫钧轻松了很多,他望向墨鲤的眼神更复杂了。   这是孟国师上哪儿找到的大夫?不止医术高明,还内力深厚,而且看着只有二十来岁。这个年纪别说江湖上的绝顶高手了,怕是在杏林名医的行列里都站不住脚。   等等,孟国师看起来也很年轻!   宫钧神情微变,医术高明,疑似精通刀法的高手——   “静心。”正在号脉的墨鲤皱眉说,“你在想什么,一惊一乍的?”   脉象跟气息都是受到惊吓的反应,瞒不住墨鲤。   宫钧定了定神,似乎冷静了一些。   墨鲤搭着脉,沉思道:“伤你的人,用的是碎腑拳?”   “不错。”宫钧没想到墨鲤只是治伤,就能猜出敌人的路数。   他觉得心里那个猜测,没准就是真的!   “……碎腑拳是一门十分难练的功夫,看似刚猛,实是暗劲伤人,极为阴毒。伤者乍看不严重,不懂武功的郎中很难发现症结所在,其实暗劲已经破坏了经脉脏腑,重者三日后吐血而亡,轻者不知卧床休养,继续加重伤情,等到数月后发作起来同样要命。”   宫钧听得心里一动,卧床休养?他有理由甩脱麻烦了!   “有劳大夫了。”宫钧虚弱地说。   他吐了血之后脸色发白,现在又刻意装出这样虚弱无力的声音,连体内运转的内息都被刻意控制了,神情里带着三分后怕、三分恼怒、三分沧桑、以及一分心灰意冷,不管怎么看都是在伤感自己武力不济的人。   “原来宫某捡回了一条命。”他自嘲道。   几个锦衣卫围在旁边,闻言正要劝慰,却听墨鲤慢条斯理地说:“不,宫副指挥使轻功好,对方打不中你,你只是被这门歹毒拳法的余势伤到了。还挺好治的,加上副指挥使的武功不错,能自己调养恢复。我再开个方子,放心,价钱不贵,连人参都用不着,就来点儿普通的黄芪切片,喝上几天补气,其他药就不用了。”   宫钧:“……”   他的亲信属下不敢置信地看了看宫钧浑然天成的虚弱模样,纷纷不信,那个姓肖的百户蓦地站起来道:“大夫,我们同知吐了这么多血,你还说不严重?连药都不必吃?”   墨鲤一点都不恼,语气温和地颔首:“说得有道理,都吐血了,那就再开个补血的方子?”   宫钧连忙补救道:“大夫,我刚才头很晕,站都站不稳。”   这倒不是假话,他带着锦衣卫到了六合寺门口的时候,差点儿就要昏过去了,看东西都有重影。不过这会儿躺着,又被墨鲤用内力逼出体内淤血后就好多了。他伤都伤了,又没说假话,多问问没坏事,万一真有什么隐患呢?   墨鲤收回了号脉的手,沉吟道:“你真要听原因?”   “这……当然了。”   宫钧隐隐感到有些不妙,然而属下都在身边,哪有问病说了半截就不问的,再者他确实怕自己真的忽然死了,家里的狸奴没了着落。   墨鲤点了点头,自然地说:“你刚才有伤势不轻的错觉,是因为你跑得太快了,加上淤血跟气脉堵塞,这才头晕目眩手脚无力,躺躺就好。”   众人:“……”   “好了,十两银子,加上刚才那两位的伤势,一起给十五两银子罢。”   “什么?”宫钧震惊。   那两个锦衣卫伤重若此,肢体都残缺了,加起来才五两银子?   “……大夫,你要的酬金是否不太合理?”肖百户忍不住问。   宫钧欣慰地看了自己的得力下属一眼,不枉他平日里的栽培帮持。   “大夫刚才不是说,同知的伤势并不严重?”   “没错,他伤得不重,也不致命。”墨鲤点了点头,郑重地说,“但碎腑拳的暗劲性质很麻烦,即使是那点儿淤血,也得需要更强的内力才能将它逼出。如若不然,宫副指挥使从此之后就会缠绵病榻,咳嗽不止,每日子时跟午时都要发作一次,直到他的内力高过对方。我方才粗略一算,怎么说也要十年吧,十两银子贵吗?”   墨大夫自认秉承师训,他行医救人的时候,只会少收钱不收钱,绝不会胡乱敲诈。   “那两位锦衣卫的伤,换一位有经验的郎中或者一位学过武功的大夫也能治,而且再怎么治终究不能妙手回春,还他们完好无缺的肢体。宫副指挥使不一样,他明天就能起床,五天后就能恢复如初,十两银子贵吗?”   墨大夫说完,发现从宫钧到肖百户等锦衣卫,都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怎么?”墨鲤疑惑地问。   宫钧艰难地摸出自己的钱袋,钱袋上绣了一只活灵活现的虎斑纹狸奴,正在推球玩。   肖百户后知后觉,怎么能让上官拿钱呢?他开始找自己的钱袋,结果似乎在刚才的袭击里失落了,直接摸了个空。   宫钧摸出一张二十两的银票,这次真无力地说:“不用找了。”   墨鲤淡定地收了银票,五两银子在他的接受范围内,不算多拿钱。现在他跟孟戚已经到了太京,银票可以使了,毕竟城里到处都是钱庄。   “宫副指挥使休息吧,我去外面看看。”墨大夫从容地走了。   他一出门,肖百户就忍不住说:“刚才那位大夫是在显摆他武功高吗?”   墨鲤脚步一顿。   “……是吧?什么叫做‘需要更强的内力才能逼出淤血’,还说‘少说要十年才能自己痊愈’?这意思就是说,他比那个戴钟馗面具的人武功高,而那个戴面具的人至少比宫同知多十年的内力修为?这是治病,还是吹嘘啊?”   宫钧气到翻眼睛。   ——你们就不能再等一会开口?这么近,就以为大夫听不到了吗?   墨鲤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了。   他边走边想,自己说的是实话,怎么听起来是那个味道呢?难道是跟孟戚待久了,被每时每刻都很自信的孟国师带坏了?   墨鲤去前院找了老和尚,后者正愁眉不展。   “大夫来了!”老和尚连忙站起来,哆哆嗦嗦地问,“如今怎么是好?他们连锦衣卫都敢动手,吾等想要离寺,估计也是凶多吉少。”   墨鲤想了想,然后问:“帝陵宝藏的入口在哪儿?”   “这……说不好!”老和尚愁眉苦脸地说,“之前是在后院那边动的土,确实破了封土层,可是挖了没几天就遇到了水银。老衲没下去,也不知道情况。”   “那就不要去后院了,方丈把寺中的僧人都带了住正殿吧。”墨鲤认真地说,“休息的话,打个地铺就好,等会儿我也跟宫副指挥使说一说,让锦衣卫都留在前院,避免出什么岔子。不要单独行动,若得了机会,立刻出寺。”   老和尚一迭声地应了,立刻带着小沙弥去找人。   除了人,少不得要把铺盖枕头被子、粮食以及水缸搬到前院来。   六合寺里忙忙碌碌,几个锦衣卫紧张地守在山门前,刀都不敢收回去,唯恐那些蒙面人出现。   墨鲤把寺里转了一圈,回头去找宫钧,走到厢房前忽然听到肖百户说:   “您的意思是,刚才那位大夫可能是玄葫神医……”   嗯?很有眼力!   墨鲤早就穿回了外袍,他手指微动,摸着袖中无锋刀,心想大概是这柄刀让宫钧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能从治病的手法里看出刀意,算是很有悟性了,竹刀客之名不虚。   “……本人?”   等等,刚才肖百户说了什么?   墨鲤稀里糊涂地把那句话连起来想了一遍,他是玄葫神医本人?   怎么认的?   他怎么可能是老师?   秦老先生都八十岁了!他看起来很像八十岁吗?   墨鲤很懵,肖百户也有同样的疑惑。   “可是……那位玄葫神医成名已久,难道不是一把年纪,须发皆白吗?刚才的大夫,似乎还没有属下的年纪大呢?”   “你说这话的时候想过孟戚吗?”宫钧反问。   这话一出,房里房外都安静了。   是啊,孟国师就跟吃了长生不老药似的,看起来年轻得要命。锦衣卫一般都认为孟戚是练了什么邪功,就是江湖传闻里那种可能要吃人心喝人血的邪门功夫。呃,不过一般练这个的好像都是邪道妖女,或者说妖妇,这类人是话本里长盛不衰的角色。   妖娆美艳的女子,心怀恶意地勾引江湖少侠,正义凛然的少侠自然是不上当了,可是听说书的就好这一口,一边唾骂一边过瘾地想着那幅画面。   结果说书人话风一转,方才年轻美貌的女子武功被破,面容瞬间苍老,头发掉光,宛如百岁老妪,原来是练了邪功。那绮丽迷乱的意境顿时消失,方才遐想的人像跟吃了虫子似的。这般情形,也算是茶馆酒楼里常见的一幕了。   有这样的想法存在,锦衣卫当然更怕孟戚了。   “您的意思是,那位大夫也练了邪门功夫?”   墨鲤听到这里,怒意顿起。他当然不能任由这些人诋毁秦老先生的名声。   “阿嚏!”宫钧狠狠打了个喷嚏,汗毛倒竖。   他猛地推开了窗户,正看到神情冷肃的墨鲤。   众人:“……”   “不,我的意思是玄葫神医的医术高明,人尽皆知,可能有驻颜不老的方子。”宫钧苦笑不已,他真的是这么想的,为什么他如此敏锐,推什么窗?   坚持把最后一句话说完推窗不好吗?听上去还真诚!   “你们猜错了,我不姓秦!”墨鲤冷硬地扔了句话,转身就走。   这时原本守在院子里的锦衣卫回来了,肖百户迁怒道:“你们跑哪儿去了?同知伤得这么重,你们连个院子都看不好?”   那两个锦衣卫愣愣地说:“同知命吾等想办法跟太京联系。”   “算了,进来吧。”宫钧把人叫了过来,威严地问,“情况如何?”   “回禀同知,不太好,一点动静都没有。”   锦衣卫暗属在山上有据点,见了烟火讯息应该立刻下山或者来接头,可是他们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什么都没看到。   “这个青乌老祖到底想做什么?”宫钧心烦意乱,一不小心岔气又咳嗽起来。   此时孟戚已经来到了一座道观后面。   正是建在六合寺附近那座山谷里的道观,孟戚想到山里有鹰,鸽子传信就不能多远,否则放出去就没了。   距离最近的就是弦月观了,于是他过来碰碰运气。、   运气不坏,还没进道观,涌动的灵气就告诉了孟戚这里有高手。   这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在上云山之外没有这种感觉,隔着这么远就能“看”到道观里众人的模样。   道观里有很多黑衣蒙面人,弦月观原本的道士都被关在地窖里。   两个戴着钟馗面具的人,一男一女,年纪都不小了,武功还不错。   孟戚的“目光”落在中间那个老道身上。   手持拂尘,眼睛微闭,道袍外面那层纱讲究得要命,日月星辰八卦按序排开。   “谁?”   老道似有所觉,猛地睁开了眼睛。   孟戚恰好弄醒了鸽子,用内力推了它一把。   鸽子稀里糊涂地原地转了个圈,很快认出了弦月观,连忙扑腾着翅膀飞了进去。   “师父,是六合寺的传信鸽子。”戴面具的女子跃起了将鸽子抓在手中。   青乌老祖仍然狐疑地盯着外面。   他的女弟子拆了竹管,将纸条展开。   “啊!”   青乌老祖瞪了她一眼,拂尘一卷将纸条夺了过来。   他也不用手碰,一眼扫过去,神情立变。   “原来是国师上门,贫道失礼了。”青乌老祖一扬衣袖,弦月观供奉三清的正殿到道观正门,三重大门一起被内劲震开。   青乌老祖沉着脸迈出了门。   孟戚施施然地走出了竹林,沿着石阶进了道观大门。   黑衣蒙面人纷纷后退,两个面具人跟着青乌老祖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孟戚。   这时林间忽然飞来一只老鹰,收拢翅膀停在孟戚身后的岩石上,神俊异常。   “这……”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纵无充耳琇莹,也非会弁如星,只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衣裳,一样令人不敢小觑。   如此人物,又有神鹰相随。   他闲庭信步,神情傲然,睥睨间好似天下尽在指掌中,又何须高冠华服衬托?   “在下冒昧上门,还请主人勿怪。”孟戚忽然一笑,神情轻慢地说,“是了,尔等并非此观的主人,鹊巢鸠占,图谋不轨。”   说到倒数第三个字的时候,孟戚声音蓦然加重,同时迈出的步伐一顿。   瞬息强横的内力迸发,像是狂风骇浪将院前的黑衣人卷得东倒西歪。   等到最后一个“轨”字说完,遍地都是呻吟的黑衣人,蒙面巾全都飞了,两个戴着钟馗面具的人艰难地靠在三清正殿的墙壁上,目光骇然。   孟戚发难的时候,大部分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他们都被孟戚忽然那一笑转移了注意力。   甚至有人浑浑噩噩的,完全没听见孟戚在说什么。   青乌老祖自然不在其中,他只退了三步,头发道袍有些乱了,却终究扛下了这一击。   他神情阴沉,原本从容的神态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戾气。   作者有话要说: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国风·卫风·淇奥》   ——————   众人:他闲庭信步……又何须高冠华服衬托?   孟戚:我身上穿的衣服是大夫帮我在集市上买的,自信.jpg   众人:如此人物,神鹰相随。   老鹰:鸽子呢? 第108章 吾辈中人   一众黑衣人爬起来之后迅速后退, 把偌大的前院空了出来。   他们行动间毫无声息, 低着头也不东张西望,这般训练有素,完全不是江湖人的风气。任谁看了都要在意,搞出这样的属下,是改行做杀手生意还是要造反?   孟戚微微挑眉, 那两个戴着钟馗面具的人下意识地站到青乌老祖身后。   孟戚看着如临大敌的两人, 轻描淡写地丢出了一句话:“这两位是赵观主的弟子?不错, 一表人才, 堪称江湖俊杰。”   戴着面具只露出眼睛跟头发的两人:“……”   “还有方才那些人都是赵观主的属下?气魄非常啊, 对了,他们的蒙面巾不要了吗?”   神情阴沉,准备应对质问的青乌老祖赵藏风:“……”   风一吹,弦月观前院地上的黑色蒙面巾就飘了起来, 有的甚至挂到了树枝上。   这气氛确实不对,满地黑帕子乱飞算怎么回事?   青乌老祖脸色更黑了, 戴面具的女弟子在心里暗骂那些人都是废物, 退出前院的时候捡个蒙面巾很难吗?   “咕咕。”   正殿里有鸽子在叫。   这只可怜的鸽子,受了惊吓,又迷路飞了好大一圈,早就又饿又累。这会儿终于把信送到了, 回到熟悉的“家”中, 想要等着喝水吃东西。可是应该喂它的人没有来。   孟戚忽然上门,鸽子被丢在了道观里供奉三清的正殿。   它稀里糊涂地飞上横梁, 扭了扭脑袋,本能地想要飞出正殿去道观后面的鸽笼。   停在观外的树上的老鹰猛地冲了过去——正对着青乌老祖。   后者以为这只老鹰是孟戚豢养的宠物,出手自然毫不容情,拂尘横扫,劲风在树干上留下了数道细长沟壑。   孟戚右袖一卷,直接将这股力道推了回去。   袍袖因内力充盈而鼓起,恰好把那只差点丢命的老鹰当头罩住。   “赵观主真是快人快语,快到话都不想多说几句,直接就动手了。”孟戚随口扯了一句他听来的江湖腔调,也不管应景不应景,先用上再说。   青乌老祖倒没怎样,他两个弟子眼神透着深深的疑惑跟怪异。   ——这就是传闻里武功高深莫测的前朝国师?   生了一张好皮相,却是这般一言难尽。   孟戚慢条斯理地从袖子里掏出了老鹰,同样拎着翅膀,姿势却比拎鸽子熟练多了,那鹰的羽毛都炸开了。   孟戚一松手,老鹰头也不回地急飞而去。   “你们是像这只鹰一样自己滚,还是我把你们撵出去?”   孟戚神态傲慢,语气也很狂妄,实际上他已经在运转内息,随时准备动手。   这一招,将是十二成的力。   刚才他与青乌老祖短暂的交手两次,孟戚发现对方内力深厚,几乎不下于自己,可见江湖盛传青乌老祖赵藏风是天下第一高手的说辞,并非空穴来风,也不是胡乱吹嘘。   孟戚恢复记忆之后,发现自己修炼内功将近六十年。   这六十年里面的,最前面十五年基本没做什么。   孟戚“年轻”的时候到处游荡,无意间得来的一本武功秘笈不仅粗浅,还残缺不全,完全是靠自己摸索。换了别人,绝对练不出什么明堂,可能还要走火入魔。   跟随李元泽打了十来年的天下,楚朝平定,孟戚有机会接触陈朝留下的各种古籍,其中就有江湖早已失传的内功武学,因为后人不解其意,最后堆在皇家的藏书楼里生灰。而孟戚通过对那些方士的了解,逐渐发现了内家功法的许多门道,再对应自身所学,豁然开朗,随后沉迷藏书楼典籍,最终被他学成了这么一身武功。   孟戚没有师承。   连最简单的道理都是自己领悟的,期间也不知走了多少弯路。   而墨鲤有位好老师,“年纪轻轻”就有了高绝的武功,孟戚用六十年磕磕绊绊走出的路,墨鲤二十年就快追上了,差的仅仅是内力的积累。   大夫才是真正的得天之厚,常人不能比,也不能与之相比。   孟戚虽然没有这样的好运,但他终归是山灵,这里更是上云山,他施展内力全无滞碍。那些苦练了六十年内功的江湖人,能有孟戚一半成就的,就可以算得上是江湖上的高手了。   眼前这位青乌老祖,粗粗一看,年纪不超过六十岁,可是他的内力……   按照江湖上的算法,怕不是有上百年的内功修为?   难道这人也像宁长渊一样,天生绝脉,打通之后修炼内功事半功倍?   不管如何,孟戚都意识到他小看了这位青乌老祖,原先准备不玩阴谋,直接上门把人揍一顿,以力破局的方法显然不好使了。   他跟赵藏风打起来,谁输谁赢不知道。   可是有一点很明确,那就是孟戚想要杀了他,正常情况下是做不到的,反之亦然。   青乌老祖也在蓄力,他的袍角无风自动,两个戴着面具的弟子已经觉察到不对,开始惶恐地往后退了。   青乌老祖心中的惊讶一点都不比孟戚少。   之前被震退的三步,就是他小觑了孟戚吃到的苦果。   “久闻国师之名,今日一见,实在让老道吃惊。”青乌老祖脸上带笑,目中尽是冷意,他一字一句地问,“看来国师是对帝陵宝藏有兴趣?”   “陈厉帝的陵寝里都是些搬都不好搬的玩意,没有神兵利器,也没有武功秘笈,墙上镶嵌的明珠历经数百年,早就黯淡无光了。金器银器虽然制作精巧,但是都打了陈朝皇室的印记,除非藏在家里自己把玩,否则连变卖出去都不方便。”   孟戚说得头头是道,那女弟子开始疑心厉帝陵宝藏早就被楚朝发现了,甚至已经挖完重新填埋,她焦急地望了望青乌老祖,终究不敢出声。   孟戚将青乌老祖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见他毫不慌乱,心里的猜测愈发明了。   ——青乌老祖确实不是冲着帝陵宝藏来的,他一点都不关心能从厉帝陵里获得多少东西。哪怕陵寝被人搬空了也没事,只要江湖人知道厉帝陵出世,齐聚太京就行。   一路上看到的、听到的事情纷纷浮现在眼前。   江湖人不管去哪儿,都闹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的。这次不同以往,不再是百姓听不懂的什么兵器、秘笈,而是神秘的厉帝陵!   除了江湖人,保管齐朝皇帝陆璋同样有兴趣。   朝廷缺钱,南边的楚朝三王也缺钱。   事情愈演愈烈,太京就会变得鱼龙混杂,各方势力纷纷露头。   在这种情况下,太京自然会加强戒备,巡城卫恨不得将所有江湖人都撵出城。陆璋一边在宫内留下足够的人手,一边会悄悄派人来上云山,掌握情况,伺机动手。   青乌老祖是要借着厉帝陵宝藏,将这些人一网打尽吗?   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怕另有玄机。   孟戚心念电转,瞬间得出了一个结论。   他缓缓负手于身后,语气意味不明:“看来,太京又要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然后他在那个戴着面具年纪较长的弟子眼中看到了惊骇之色。   孟戚屈起手指,漫不经心地说,“陆璋看重权柄,齐朝到现在也没有一个权臣出现,夺江山没兵权,未必能坐得稳。所以这次是某个皇子被观主利用了?闹宫变登皇位,观主是要扶持傀儡?宫禁难入,想要闯宫不容易,十万御林军太多,万箭齐发之下,绝顶高手也讨不到什么好处。你冲进去当做砍瓜切菜,杀起来都费事,看来在宫中是有内应?袭杀锦衣卫,不是防止走漏风声,而是要对锦衣卫副指挥使宫钧下手,这位才是陆璋麾下最有实力者,抓了以免后续出现变数?”   青乌老祖神情一变,又恢复了镇定,他声音嘶哑地笑道:“国师未免想得太多了。”   “明人不说暗话。”孟戚一拂袖,轻嗤道,“你们江湖人不是有这么一说,计谋败露,何苦垂死挣扎?不如手下见真章……成王败寇,不外如是。”   孟戚刚说到成王败寇的第一个字,就悍然出手。   不正不巧,青乌老祖也在同一时刻发难。   劲风化为无形,地面齐齐震动。   两人双掌对上,中间还余三尺,竟是怎么也碰不到。   “国师乃是前朝国师,为何要管齐朝的事?”青乌老祖讽刺地问。   “昔年我在朝堂,尔等方士前来碍眼,如今我漂泊江湖,你们又要惹事生非。”孟戚单掌前推,又加了一分力,睥睨道,“瞧你们不顺眼,跟朝廷又有什么关系?”   青乌老祖也不后退,阴恻恻地说:“老道甚为可惜,原以为国师亦是吾辈中人。”   “笑话,如何就是同道中人了?篡权夺位?”孟戚不怒反笑,不屑道,“小人行径,也敢与我共论?”   这时以孟戚跟青乌老祖为中心,道观内逐渐出现了一个奇异的气流漩涡。碎石、沙尘,以及之前满地的蒙面黑巾都被漩涡吸了过来,紧跟着是道观房顶上的瓦片。   “不好!”两个戴面具的人见势不妙,急着脱离漩涡的拉扯范围。   可是他们不动还好,一动压力就更大,那个女弟子直接吐了一口血,委顿在地。   她的师兄翻身滚出了好几丈远。   “轰!”   前院变成了一个深深的圆形凹坑。   两道人影以极快的速度冲入林中,所过之处的树木最初保持着原状,然而风一吹,就开始崩裂。   又是一声巨响,女弟子被埋在了院墙下,原来弦月观的山门、石阶、院墙也统统化为碎石齑粉。   双方竭尽十二成力的这一掌非同小可,整座山谷都受到了影响,群鸟惊飞,走兽哀鸣。   远在六合寺的墨鲤忽然感到右眼一跳,然后不由自主地摸向衣带。   “……”   糟糕,孟戚的剑还在他腰上!   作者有话要说:   孟戚:就算我没有谋主之才,看破你的计策也是轻而易举   青乌老祖:能玩计谋,意在皇权,该是吾辈中人了。   众:所以老祖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江湖人的智商? 第109章 空谈误己   民间有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说法, 墨鲤从来不信。   眼皮跳, 那是过度劳累,心烦失眠所致,从脉象上看跟心脾有关。   什么吉啊凶的,作为大夫怎么可能相信呢?   现在墨鲤莫名其妙地眼皮跳了几下,虽然理智告诉他这该是心烦厉帝陵宝藏一事的缘故, 但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这句民间谚语。   怎地不是左眼跳, 偏偏是右眼?   墨鲤有些心神不定地抚摸着软剑。   说起来, 孟戚武功极高, 就算没有兵器在手, 常人也奈何不了他。   更何况这里是上云山,是太京龙脉的地盘,谁出事孟戚都不可能出事,墨鲤此前也一直不曾担忧, 然而现在他忽然感到有些不安……   ——要去找孟戚吗?   墨鲤看了一眼六合寺,锦衣卫在前院正殿里进进出出, 僧人们也都集中到了这里, 不管是谁在给青乌老祖通风报信,现在都会被其他人盯得死死的,想要单独行动很难。   墨鲤心里一动,将路过的一个锦衣卫叫来了。   “先生有何吩咐?”   锦衣卫得了宫钧的命令, 对墨鲤都是客客气气, 可能他们心里不以为然,不过看在这是个郎中给他们同僚治了伤, 宫副指挥使又有明令的情况下,他们还是做上了表面功夫。   “我去后院佛塔附近看看情况,你们同知问起来,就说我即刻回来。”   锦衣卫应了,墨鲤立刻施展轻功奔向佛塔。   那里的位置比较高,如果孟戚与青乌老祖打起来了,动静声势必定小不了,在佛塔上可能看到大概方位。   龙爪峰的面积不小,更有茂密的林木遮蔽,如果盲目去找,就像大海捞针一般。   寻常人就算站在佛塔上,也很难真的找到孟戚,墨鲤就不一样了,他对灵气还是有些感应的。他认为的动静声势,主要还是在灵气这方面,跟别的江湖人不一样,非得看到飞沙走石,听到惊天巨响才知道有事。   万一隔了三五十里呢?   墨鲤刚登上佛塔,还未站定,就看到大群飞鸟自东而来,像是受到了惊吓。   ——真的遇上了!   墨鲤心中一凛,立刻转到佛塔最东面,举目眺望。   六合寺是在一处山谷前,不是山谷里,所以地势还算高。   人在塔上,能够隐约看到附近还有一座山谷,只是树木繁茂,基本也看不出什么东西。墨鲤很快想到了六合寺的由来,以及陈厉帝迁了这座寺的过往,随后猜到弦月观就在那个方向。   强横的内力对撞,摧拉枯朽般破坏了房舍,碎瓦与房梁飞得老高。   这么近?   墨鲤有些错愕,他倒不是意外青乌老祖就带着人隐藏在弦月观,而是意外孟戚走了这么久,按理说不是应该早就跟着鸽子找到了地头吗?   难道青乌老祖的人还玩了一手狡兔三窟,为了防止被人跟踪,鸽子的落脚处其实在另外一座山,取了鸽子送来的消息再辗转回到龙爪峰?   听起来有点儿多此一举。   也不像是青乌老祖的做派,毕竟他连锦衣卫都敢杀。   想起宫钧等人受到伏击一事,墨鲤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可是哪儿不对他又说不上来,只觉得按常理的话青乌老祖不应当这样,太肆无忌惮了。   墨鲤终归“年轻”,不懂权谋,无人提点的话,他想不到这方面去。   “……灵气果然有些异常。”墨鲤盯着那个方向自言自语。   龙爪峰的云雾好像在往那处山谷汇聚。   墨鲤翻身跃过栏杆,双臂顺势微张,整个人急落而下,看得佛塔下的锦衣卫失声大叫,正要赶去救人,跑到塔下却没等到落下的人影。   再抬头一看,那大夫已经在寺外的树梢上了。   “……这是个人,还是一只鸟?”   锦衣卫目瞪口呆,显然没有见过这样的轻功,他们副指挥使向来藏拙,有多少本事他们这些做属下根本不知晓。   “难怪同知让我们对这位大夫客气一些。”锦衣卫咋舌,随后忍不住好奇墨鲤究竟在佛塔上看到了什么。   他们一边派人去禀告宫钧,一边也上了塔。   此时在弦月观外,孟戚已经跟青乌老祖过了一百多招。   除去第一掌是不闪不避的互拼内力,其他招数都是即出即收,往往招数还未用老就半途改了,都是因为对方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攻势范围,事先等在那里了。   所谓破绽,瞬间万变。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稍有不慎就会判断失误,而一步错将会步步错,在过招之间落得下风。   然而现在的情况确实势均力敌,打到现在除了毁掉半个弦月观以及十几株树木之外,没有半点收获。   不止孟戚拧眉,青乌老祖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青乌老祖也练了碎腑拳,另外还学了两三路高明的掌跟指法,结果这些在孟戚面前都发挥不了作用,他更看不出孟戚用的武功。   这位前朝国师似乎摒弃了繁复多变的招数,达到了无招胜有招的境界。   忽而飘忽,忽而凝滞,根本无迹可寻。   有时化解攻势的手法更像江湖末流之辈用的路子。什么黑虎掏心、力劈华山、横扫千军……这等招数别说武林中人,就连跑江湖卖大力丸的都能耍两手。   然而到了孟戚手中,就能化腐朽为神奇。   如今又是轻轻一点,用所谓的“仙人指路”就破去了武林不传之秘“青冥错骨手”第十二式。   衣袂飘飘,十指修长,看起来轻松写意不说,更是实打实地展现了什么叫做“仙人”指路。跟江湖末流之辈使出来的招数,竟有天壤之别。   “青冥错骨手”第十二式的四个变化,十六个后着都被这一指的余势封死了。   纵然恼怒,青乌老祖亦感到惊骇。   这人就仿佛……不是此世之人一般。   他像是在跟几百年前武林鼎盛时期的高手比拼一样,那时候的高手追求着武道至高境界,举手投足之间便有这般玄奥难解的意味。   那时候正道邪派打得轰轰烈烈,打到双方武学失传,又赶上了朝廷无道,天下大乱。各门各派想要找到一个天资好的弟子,简直千难万难,整个武林都跟着一起衰败下去。   青乌老祖对那时候的武林很有兴趣,翻阅了不少古籍,而今越战越是感到似这般人物,应当跟他有一般的抱负才是。   “国师还要继续打下去吗?”青乌老祖赵藏风沉声道,“齐灭了楚,楚朝功业怎么说也有孟国师的一份力,如今却要站在那乱臣贼子陆璋那一边,为他保住龙位?”   孟戚冷笑一声,并不搭理。   他发现青乌老祖的一身内力的蹊跷了,尽管浓厚,却仍有一点儿不精纯。   如果是自己修炼出来的内力,只有修为很低的时候才会出现这种情况,而高手有这样的特征,无一例外都是用了旁门左道的法子。   ——不是吸了别人的内力,就是吃了天材地宝级的灵药。   眼见孟戚不肯说话,又步步紧逼,青乌老祖不得不用上了他赖以成名的兵器。   那柄拂尘!   拂尘是天蚕丝,柄为玄铁。   铁拂尘在江湖上是一种比较歹毒的旁门兵器,拂尘挥起来让人眼花缭乱,暗藏着的铁柄顺势抽砸对方,灌注内力之后,威力尤甚。   重者筋断骨裂,轻者也会被打得半天缓不过来气。   青乌老祖拂尘上的天蚕丝可不只是能扰人耳目,挟强横内力,一抖开可以将碗口粗细的树木拦腰截断,连山石表面都能被抽出一道道整齐的印痕。   孟戚不由得避让,他伸手一摸,这才意识到剑没带。   剑已经当做定情信物送出去了!   失策了。   孟戚心想,早知道这家伙如此难缠,他应该把大夫一起带上。   孟戚并不在意独自上门会不会被群殴。   因为群殴是不可能的,除非青乌老祖的属下或者弟子武功有这样的境界,否则他们就算急死,也靠近不了战圈。   像他跟大夫这样的绝顶高手,又不是大白菜,随便就能碰到两三个。   再说了,就算有武功跟青乌老祖不相上下的人,估计也不会做赵藏风的下属,甘心听他的命令,青乌老祖同样不会放心使唤这样的弟子或下属。   像他跟大夫这样武功高,还处得好,互相信任的,绝无仅有!   孟戚理直气壮地想。   “国师何不收手,听老道解释一二?”   “没兴趣。”   “事关天下武学复兴,国师也没有兴趣吗?”   “没有。”   孟戚毫不犹豫地回答,他又不是江湖人!不对,他连人都不是!   青乌老祖眉头一皱,质问道:“莫非国师也信奉侠以武犯禁的那一套,认为朝廷要长治久安,必须灭除世间所有的江湖宗派?”   “江湖人好比野草,野火不尽,春风又生。要震慑武林中人,其实不难,除了那些‘收保护费’的绿林好汉,各门各派都有田产铺子。谁闲了没事要直接清缴江湖,陆璋吗?”   孟戚不相信,陆璋没有蠢到这种地步。   “孟国师驻颜不变,难道不是得了失传的武学典籍?古之侠者,可以御剑伤人,飞剑于千里之外取人首级,寿长千年,纵然身死道消,也可以兵解转世。”青乌老祖眼睛发亮,显出了异常的狂热。   孟戚最初以为他在说笑,随后发现这人是认真的。   “将话本当真,阁下莫不是疯了?”   “国师才是装聋作哑,佯装不知。”青乌老祖冷哼道,“国师这般形貌,敢说自己毫无奇遇?敢言自己没有异处?便是老道,也从这世间奇术之中获益良多,否则何来这一身功力?”   孟戚下意识地讥讽道:“什么功力?是害了旁人,还是吃了灵药?”   这时他忽然感到一股熟悉的气息,随即虚晃一招,飞身跃向左侧。   青乌老祖以为孟戚要逃,想也不想就追了上来。   只见天际一道光芒划过,孟戚手中赫然多了一柄暗紫色的剑。   作者有话要说:   恶搞剧场:   拿着仙侠小说的青乌老祖一脸兴奋。   孟戚:……   想说剧本是武侠的,但是自己本身存在就不武侠的孟戚欲言又止   PS:我国古早的武侠小说,就是蜀山剑侠传那种仙侠,再早的唐代传奇,也是各种异人,什么可以变成一寸大小的人,能变成虫子,能飞剑…… 第110章 而高论者误国   孟戚本能地接住剑, 心中一喜, 知道是墨鲤来了。   然后看到青乌老祖死死盯着自己手里的剑,神情诡异,顿时脱口而出:“赵观主见多识广,该不会连赫赫有名的‘衷情剑’也不认识吧!”   看好了,这是曾经的天山派掌门人佩剑, 是掉进青江的那柄名剑, 绝对不是什么仙人飞剑, 召之即来, 挥之则去。   青乌老祖后退一步, 神情复杂地说:“黄沙埋血骨,青江葬衷情。俗话说名剑有灵会自行择主,老道本是不信,如今看来竟是确有其事, 失落三百年的剑也能被孟国师寻到。”   “……”   不是,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的?   孟戚差点没有绷住淡定从容的模样, 他看赵藏风也不蠢啊, 怎么就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了呢?还名剑择主,衷情剑如果真有剑灵,知道自己被主人送出去当做定情信物,不会气得跑路吗?还是说, 衷情剑已经见异思迁, 看上了墨大夫,顺水推舟地抛弃了自己这个原主人?   大夫这么好, 衷情剑眼光不错嘛……   好气,早知道不送了。   不对!孟戚猛地回过神,他怎么吃起自己剑的醋了?   他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自己病情加重了,心志这么容易被动摇,这可不像他!他在楚朝做国师的时候,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其中巧舌如簧的方士多如过江之鲫,不管他们怎么吹,孟戚只是冷笑罢了。   天上没有仙子,人间也没有妖精。   什么天命注定,什么兵解转世,统统是瞎扯。   孟戚想着,顺着软剑飞来的方向,正看见了墨鲤。   且说墨鲤施展轻功赶过来,离得愈近,心情愈发沉重。   ——青乌老祖的实力,竟跟孟戚不相上下。   不,因为动了兵器的缘故,隐隐还占了上风。   墨鲤一急,立刻解下软剑朝那边抛了过去。   软剑受墨鲤内力影响,立刻伸展开来,直接破开了两人交战产生的气流漩涡,而孟戚对那股内力十分熟悉,一下就猜到是墨鲤。   青乌老祖与孟戚所站的地方已经面目全非,出现了一个方圆三丈的大坑。   坑底平平整整,连树根都掀了,三丈之外的地方却是草木不伤,单凭这点就能看出打斗的两人对内力的掌控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几十颗树而已,龙脉根本不会有感觉,可是看着扎心啊。   墨鲤不由自主地弯腰摸了摸坑底的树根,发现只有最靠近边缘的几棵树的根还有点儿生机,其他都死完了。   之前他们遇敌也好,打斗也罢,都没有这样彻底地破坏。   纵然树断石飞,好歹还留了根。   世间生灵,盛衰有度。   墨鲤不会因为山中动物的死亡感伤,也不会觉得樵夫伐木、猎户谋生有什么不对。从前他以为自己是鱼妖,竹山县也没有丧心病狂破坏山貌的人,他自然没有想过这些事,后来即使知道了自己是龙脉,也没有生出别的看法。   只要不是贪得无厌蓄意破坏,无非谋生而已,与虎吃兔子狼吃羊无甚分别。   墨鲤在意的是那些“有灵性”的生物,包括灵药。   他依然没有放弃“妖怪”的希望,后来渐渐领悟出这是潜意识地期望着歧懋山出现支脉。来了上云山之后,墨鲤终于发现他跟太京龙脉之间差了多远,小龙脉大概是没有指望了。   估计只能把上云山的小龙脉拐回去养。   墨鲤刚生出这个念头,很快又否决了。   听孟戚说,那只小沙鼠傻乎乎地,一点都不机灵,还到处乱窜。这么一想,它没有歧懋山的白狐聪明,没有歧懋山的巨蟒安分,连那株白参都比不上,如果整天追着小沙鼠收拾烂摊子,还怎么治病行医,连照顾老师跟小师弟的时间都少了好多。   不行不行,同伴什么的,还是孟戚更好一点。   同样是沙鼠,至少不怕被猫叼走……   怀着这种想法,墨鲤就没有太多在意那个小龙脉了,让它自行吸纳灵气,慢慢生长吧。   现在看到孟戚与青乌老祖这样一路打过来,不可避免地毁坏了不少草木,即使对上云山十九峰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他还是忍不住在意。   “这里灵气变化剧烈,龙角峰上那个小家伙会受到影响吗?”   墨鲤用了传音入密,孟戚闻声一震,脸色沉了下来。   按理说,是没有影响的,然而关心则乱。   墨鲤叹了口气说:“孟兄,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纵然投鼠忌器,可这些在所难免,长痛不如短痛,青乌老祖这么群人迟早会在上云山闹出更大的乱子。”   不如直接找上门把人解决了。   然而世事不能尽如人意,青乌老祖竟然是个硬茬子。   墨鲤以手指探入袖中夹层,无锋刀轻巧地滑入掌中。他虽然在说话,但是没有放松警惕,哪怕低头查看坑洞里的树根时,背部也是绷紧的,可以随机应变。   更不要说他自现身起,步伐就刻意放慢了,乍一看周身凝滞仿佛不懂武功的人,实则每一处要害都被他似有意似无意地护住了,手背向外,手指微微聚拢,明显是握着什么东西。   青乌老祖神情一变再变,他没想到竟然又来了一个高手。   不说别的,单单丢出兵器穿透无形劲风构成的屏障,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他带来的两个弟子都做不到,否则他为何差点怀疑这就是传说中的飞剑。   更别说衷情剑还是一柄软剑。   来人无疑是跟孟戚认识的。   传音入密听不到声音,可是嘴唇照样得开合,赵藏风又不是瞎子。   眼见来人站定在土坑一角不动了,与孟戚隐隐成掎角之势,青乌老祖忍不住皱眉,他将拂尘一扬,客气地问:“老道失敬了,未曾想到除了孟国师之外,江湖上还有这般高手。不知阁下出身何处,莫不是山中隐士?”   墨鲤一愣,隐士这个说法实在太微妙了,秦老先生就是隐士,墨鲤勉强也算。   ——青乌老祖怎么什么都不猜,就猜隐士呢?   孟戚一看墨鲤的表情就知道大夫想偏了,他忍不住头痛起来,同时怒声道:“赵藏风!你胡言乱语就算了,难道认为别人像你等方士一样,沉迷修仙之说?”   “修仙?”青乌老祖不由得笑了,轻蔑道:“世上没有真正的仙人。”   孟戚有些意外,沉着脸说:“能千里之外取人首级的,不是剑仙是什么?”   青乌老祖闻言哈哈大笑。   墨鲤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青乌老祖笑够了,这才慢悠悠地说:“彭祖寿八百,不还是死了吗?前朝有神秘侠客,每隔五十年就要现身,名传天下做一番大事,人人敬重,市井至今还在传诵他的事迹……”   “江湖上师门数代人共用一个名字,有何出奇?远的不说,近的就有空空门的李空儿,观主难不成不知道?”孟戚讥讽道。   “国师既然一概不认,不如向老道解释解释……”   青乌老祖举起拂尘点了点墨鲤与孟戚,冷笑道,“尔等驻颜不变,内力与外表完全不符的事。”   “赵藏风,你身怀两甲子内力,寿不过六十余,这就正常了吗?”孟戚镇定如常地说,“个人经历不同,天赋不同,修炼的功法更不相同,有何出奇?”   青乌老祖皱眉,认定孟戚是咬死了不肯说,心中也开始不耐烦起来。   他转向墨鲤,以装出来的仙风道骨模样笑道:“还未请教这位先生名姓。”   换了从前,像青乌老祖这样很会装的人,墨鲤还真的不太能分辨,然而现在他看孟戚看得太多了,即使是真方士也比不上孟戚有超凡脱俗的气质。   孟戚的超凡脱俗,墨鲤都不买账了,何况是青乌老祖。   “与君子结交,当以礼相待互通姓名,阁下与我就免了。”墨鲤连一点面子都没给。   青乌老祖带着笑意的嘴角一僵,微微眯眼道:“先生未免不近人情。都说武道无止境,其实是假话!武功练到我等这般地步,就能感觉到一层无形的屏障存在,无论如何也突破不了,一生都将徘徊在此境界,这就是所谓的人力有穷,凡人的身体能承载的最大力量,就是我们这般模样了。”   撇开青乌老祖的为人不谈,他这句话是对的。   人力有穷,就如器皿盛水,终归是有个极限的。   严格地说,孟戚与墨鲤都不是人,可是他们有“人形”,他们的武功照样有极限。现在就是他们的极限,就算再过一百年,两人的内功也不会继续增长。   歧懋山与上云山的灵气差那么多,孟戚的实力也只是隐隐高出墨鲤一线而已。   “阁下想说什么?”墨鲤还不知道青乌老祖那套仙侠话本的理论,他皱眉问,“难不成厉帝陵里埋藏着什么宝贝,能让你脱离凡人之身?如此好的事情,你为何不偷偷进行,要将消息宣扬到人尽皆知,到底意指何处?”   “谋逆造反。”孟戚及时给墨鲤解释。   墨鲤听完青乌老祖设计伏杀宫钧,调动御林军注意力,想要闹宫变的事后,更觉得不可思议了。   “扶持皇帝上位,跟武学境界有何关系?”墨鲤想不明白青乌老祖这个逻辑。   难不成对方这番废话,其实是想要拖延时间。   墨鲤看着青乌老祖隐含着狂热的目光,忽然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对方好像真的想要说服自己,而且非常有信心能够说服自己。   “自古以来,皇帝就是真龙天子。真龙未必,龙脉却是真的!”   墨鲤闻言吃了一惊,本能地望向孟戚。   看在青乌老祖眼里,更加笃定孟戚知道龙脉的事,他捋着胡须,从容地说:“老道阅遍古籍,并囊括民间野史跟掌故,不能说是上知三千年,可终究发现了一些东西。上古时期,凡人身无武功,却有许多仙人的传说,到了周朝之后,仙人忽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行走人间的彭祖、吕道人这等地仙之流,自唐以来,再无地仙传闻。先生没有想过是什么缘故吗?”   “……”   能有什么缘故?相信神话的话,就是封神大战结束,神仙不准下界了。   事实上是凡人不再愚钝,知晓刮风下雨日月圆缺都是一种正常变化,看事情不再神乎其神罢了。   “孟兄,方士说话都是这般弯弯绕绕,故弄玄虚?”墨鲤皱眉。   大夫跟方士一向不对路,明明是生病,方士非要人喝符水。   作为大夫,墨鲤本来就觉得青乌老祖不顺眼,更别说青乌老祖还有个小弟子叫司颛,是司家堡的少主。   依照墨鲤的性格,是完全不想跟青乌老祖说什么废话,恨不得直接动手。   然而对方提到了龙脉——   “仙人跟龙脉有什么关系?”   “这就要从仙人的起源说起了,三皇五帝时期,虽有天命之说仙人之论,却只是虚无缥缈的话语,连广成子这般仙师之名,也是后人杜撰加上的。诸多仙人都是商朝出现的,在此之前,他们在做什么呢?难不成他们都是商朝成仙的吗?”   “……”   见孟戚与墨鲤都不开口,青乌老祖以为自己的话把他们两个震住了。   事实上孟戚想说,话本不靠谱,民间传说更不靠谱。   许多神仙在汉代以前连个名号都没有,后来才衍生出种种故事,也不知怎么的,民间就认定仙人们在古早之前就出现了,还给他们编造了种种显赫事迹。   好比黄帝之师广成子。   庄子写了篇黄帝问道广成子的文章,阐述自己的思想跟道理,结果天下间没有多少人能领会到他的道理,黄帝有个老师叫广成子的事却广为流传。   黄帝要是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多出一个老师的事,不知作何感想。   偏偏世间又有个话本叫做封神演义,据说发生在商朝末年,话本里出场人物特别多,不管哪座庙供奉的神仙菩萨都进去跑了个龙套。   佛教的、道教的、野路子的。   ——只有想不到没有出不了场的,甚至连送子娘娘都有戏份。   最后为了圆这个龙套大会,还搞了个封神榜,把二十八星宿以及三山五岳的山神的职位挨个过了一遍。生生地把某些“神仙”的来历,往前推了无数年。   这就造成一种错觉,好像商朝那会儿特别热闹,仙人没事就跑到人间转悠两圈,人间也到处都是想要修道成仙的人跟妖怪,反正是座山就有山洞,是个山洞就住着个道人。   青乌老祖的博览群书,怕是博览话本吧!   孟戚正要如此讥讽青乌老祖,发现墨鲤听得直皱眉,心念一转,索性继续看青乌老祖能吹出个什么花样。   方士嘛,舌灿莲花之辈。   除了欺世盗名的人,其他方士往往是真的相信他们自己说的那套。   目前看来,青乌老祖破坏灵穴、埋风水物确实是冲着龙脉去的,但是好像不是为了争权夺势,反而是为了什么“武学境界”,这所谓武道巅峰又隐隐跟仙侠之流靠拢。   饶是孟戚智计不凡,见识颇广,也没能想明白这是什么个逻辑。   算了,正常人永远想不明白疯子的话。   孟戚理直气壮地把自己划入正常“人”的范畴。   “……禹王治水,历经一十三年,踏遍中原群山,悟出真正的治水诀窍,乃是堵不如疏。于是带人凿穿山石,拓宽峡口,让洪水能更快地通过,又挖河道,引导水流向更低处而去。这般大动干戈,水患终解,然而这天下九州,从地貌风水上来说,已经面目全非了。”青乌老祖手持拂尘,高深莫测地说,“他破坏了龙脉。”   墨鲤与孟戚面面相觑。   这,扯得很像是那么回事?   “龙脉,地之气也,它以山川为形,蕴含着莫大力量。古来帝王自命为真龙天子,其实此龙与彼龙并无关系,纵然破坏龙脉,也不会影响到皇位更迭。”   青乌老祖这番话让墨鲤十分意外,作为方士,不是应该相信风水吗?   难道青乌老祖有更奇葩的歪理邪说?   “……称它们为龙脉,只是惯用的说法罢了。”青乌老祖继续道,“九州龙脉原本彼此相连,禹王生生地挖断了它们,使龙脉不再连成一气,天下遂定,人们终于在这片土地上站稳了脚跟。”   墨鲤:“……”   这话说得像凡人的兴盛,是建立在龙脉衰败之上。   果然青乌老祖又道:“想来二位也听过‘天灾人祸,龙脉现世’的传闻,灵药疯长,生灵繁衍,这都是龙脉断裂导致灵气外泄所致。可飞禽走兽乃至草木之流都能因为灵气得到莫大的好处,人乃万物之灵,为何反而不及它们?”   墨鲤哑口无言。   他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做面对胡言乱语偏生无法反驳。   是啊,就算龙脉没事,灵气的好处也没有人的份。   太京龙脉还看不出来,京城人才济济嘛,就有人杰地灵的味道了,然而歧懋山怎么扯都跟这四个字没有关系。竹山县的百姓既没有长寿,子女也不是特别多,比起龙脉,还不如说是薛令君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   “老道不禁纳闷,是龙脉与人有仇吗?不肯把灵气给人类?”   墨鲤:“……”   孟戚:“……”   不是!没有!不可能!   “当老道阅遍古籍,终于发现了事情的真相!”青乌老祖神采奕奕,眼睛发亮,“实际上人是可以吸纳灵气的,只是这个方法失传了!”   “等等!”孟戚终于回过味了。   他不敢置信地问:“你该不会以为那些仙侠之流,实际上是吸纳了灵气的人吧!”   “不止仙侠之流,是所有的仙人!世上根本没有神仙,没有天庭!有的只是像彭祖、吕道人这样的长寿之人,身怀绝学,被凡夫俗子以讹传讹!”   青乌老祖眼中的狂热令墨鲤忍不住退了一步。   “禹王治水、秦王一统六国筑长城、修驰道,隋开运河!这就是古往今来三件最破坏九州龙脉,泻龙气的事!所以他们之后的商朝、汉朝,以及唐朝,有无数神仙掌故,市井盛行奇侠奇事!纵然吸纳灵气的法门失传了,然而江湖上依旧有武即是道的说法,天山派源于唐代,历代杰出剑客无不讲究悟道,还有禅学深厚的衡长寺,一直到了百年前,武道之说才逐渐衰败。这都是因为天下灵气不足,人们不再相信这些了!多少武林前辈没有想明白这件事,最终只能困在顶峰境界,直至死去。其实改变这一切并不难,只要做出一件大事,变更九州风水,斩断龙脉!武道便会再度兴盛,吾辈寿可望千,实力也不再限于这一境界,从此四海遨游,一如古仙!”   青乌老祖为自己描述的前景沉醉不已,双手微张,好像已经化身为仙人。   墨鲤半天没找到自个的声音,他动了动唇,只发出一个单音节的重音。   孟戚跟他差不多,嘲讽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怒还是该笑。   因为荒谬感太大了,就跟排山倒海一般,瞬间冲得什么都不剩了。   如果青乌老祖不说,或者他们不等青乌老祖把话说完,他们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到青乌老祖的真实意图以及谋划。   太荒谬了!   荒谬到了甚至找不出话反驳!   孟戚听过很多方士胡吹大气,可是从来没有一个能像青乌老祖这样。   他们自然没有被忽悠,可是……   也无法反驳啊!   天下龙脉所剩无几,能化形的只有他们两个,其他龙脉呢?   作者有话要说:   青乌老祖:想不到吧!我一点都不迷信!我不相信有神仙的!人定胜天!   青乌老祖:只要干掉龙脉!我们的武侠剧本就能换成仙侠剧本了!   墨鲤:……   孟戚:…… 第111章 子为真龙   墨鲤的手指动了动, 冰冷的刀锋拉回了他的意识。   龙脉灵气的事, 等回去他再跟孟戚慢慢思索,先解决这个想成仙快要发疯的青乌老祖。   墨鲤毫无预兆地出手了,刀光黯淡得几近于无。   山谷里云雾笼罩,依稀形成了雾雨,衣服与长发上都有水珠凝结。   这一刀带起了许多这样的细微水珠, 听在武林高手耳中, 刀风竟跟水珠碰撞的声音完美融合, 就像一阵风引着垂幔上的玉坠绳轻轻划过了箜篌的数根弦, 又像露珠从芭蕉叶上纷纷而落击在孔穴众多的奇石上。   那是乍听没有差别的声音, 凝神分辨之后,忽然发现了绝妙的音阶。   青乌老祖的两个弟子正好赶来,他们只觉得眼前一花,立刻看到那个身份不明的高手出招了, 青乌老祖跟孟国师不仅一动不动,竟然还闭上眼睛侧耳听着什么。   “师父小心!”女弟子吓得大叫。   青乌老祖恼怒地瞪了她一眼, 同时身形一展, 躲避刀锋。   墨鲤一击不中,也不意外,随即趁势而上。   两道人影忽东忽西,在极小的范围内腾挪闪避, 留下了无数残影。   落足无声、踏地借力无声, 铁拂尘跟两柄袖刀也没有撞到过一次,除了风吹树梢的声音, 山谷里就跟没有人似的,完全不像有人在过招。   女弟子睁大眼睛,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可是盯着那两人看了一会,霎时感到头昏脑涨。   另外一个戴着面具的人立刻拽了她一把。   ——太过高深的武学,看了非但不能受益,还会影响心境,有百害而无一利。   他们原本对自己的师父武功很有信心,可是现在敌人不止一个,这个来历不明的人竟然也能跟青乌老祖堪堪战平,厉帝陵宝藏究竟引出了多少隐世高手?   女弟子回过神,就悄悄后退。   孟戚扬手一道剑气劈在她前方,女弟子收势不及,差点撞上去。   “咔嚓。”   面具碎了一半,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美人脸。   青乌老祖的女弟子顺势做出惶恐无助的表情,令人望之生怜,她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然而——   迎接她的是冰冷的剑风。   女弟子大骇,双手撑地,狼狈地滚了三圈,这才脱离了剑风范围。   她方才也不是真心要引诱孟戚,只是熟练地利用了一下自己的优势而已,以常理而论,看到了美人,手上招数不免要慢上一慢,这就是逃脱的机会了。   哪有冲着脸来的?   女弟子急忙抽剑格挡,她内功普通,剑法一般,连用的剑都不如孟戚的衷情剑。   尽管论实力她勉强能够挤上江湖一流,可是在孟戚面前只够走三招。   三招过后,长剑应声而断。   “师兄救我!”女弟子惊叫。   那个戴傀儡面具的人确实冲了过来,还扔了一把暗器。   孟戚头也不回,剑交左手。   袍袖一抡,暗器受到外放的内力影响,纷纷停滞在半空中。   “嗯?”   孟戚发现了其中一颗铁珠般的暗器不太寻常。   他下意识地发力,内劲一吐,直接将暗器抛向了半空。   “轰!”   铁珠在半空中爆炸,喷出了无数细如牛毛的毒针。   孟戚夷然不惧,这些毒针还不等近身,就会被他遍布在身周的内息摧毁得一干二净。这小小机关,终究抵不上筒状机簧打出来的厉害。   那个女弟子闪避不及,中了几根毒针,她又惊又怒,匍匐着想要挣扎站起,结果毒性很快发作,浑身抽搐不止。   硝烟味弥漫,那个戴着面具的人已经跑了。   孟戚回头看了一眼墨鲤,终究没有追上去,抄起剑加入了围殴青乌老祖的行列。   青乌老祖对墨鲤的刀法十分好奇,因为这让他隐隐感觉到“武道”的存在,跟势均力敌的人对战原本就是一件痛快的事,更别说对方还有这样一手好刀法了。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结果他那两个弟子,一个大喊大叫,一个更是直接把霹雳堂的雷珠扔出来了,青乌老祖恼怒异常。随后他回过神,意识到了不好,拂尘连扫同时挡下刀锋与剑势,被震得气血翻腾。   “老道好言相劝,尔等为何咄咄逼人?”   “……”   你都要斩龙脉了,还指望龙脉给你好脸色吗?   墨鲤一声不吭,孟戚也吸取了之前的教训,不理会青乌老祖的话。   “老道不信你们甘心这般庸碌一生!武道巅峰,是何等的逍遥自在!”青乌老祖恼怒。   墨鲤想,还能说话说明他跟孟戚逼得不够狠,于是又加了一成内力!   刀锋隐于暗紫剑光之中,两人配合并不算默契,主要还是没有经验,内力互不交融,各自为阵,尽管是两人联手,出招却也有个前后顺序,做不到刀剑齐至。   纵然如此,也给青乌老祖带来了极大的麻烦。   原本游刃有余的缠斗,变成左格右挡,偶尔还得上拆下解。   刀法精妙,剑势惊人,无论哪个都不好应付。   “……老道对吸纳灵气的……功法,早有归纳研究!现在万事俱备,只缺灵气!”青乌老祖不相信孟戚听到真相之后仍然“执迷不悟”,武功练到了极致,对屏障的感觉更清楚。这也是赵藏风为什么要费一番口舌,试图说服孟戚与墨鲤的原因。   他坚定地相信着只要斩龙脉,就能成为传说中的仙人。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只有亲传弟子跟他的心腹。   凡是知道真相的人,无不心生向往,或者对青乌老祖心悦诚服,青乌老祖根本没有想过眼前这两人完全不信的可能。   他认为孟戚可能已经发现了一些利用灵气的办法,所以才能驻颜不老,翻脸动手是因为担心自己图谋他的功法。   “没想到,孟国师竟是这般心胸狭隘!”青乌老祖断断续续地骂。   他骂完又劝,拗扭得不行,非要让孟戚相信,真正吸纳灵气的法门已经失传了。   “……世间高深武功,皆由人创,只要有灵气,能够领仙家功法的人是谁?”   当然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他们能走到这一步,本身就极有悟性。   青乌老祖对自己很有信心。   “到那时,天下英杰齐聚一堂,领悟玄妙之术,互通有无,才得所用!方是人间正理!”青乌老祖大义凛然地说,“除此之外,灵气亦能令谷物丰收,百姓安居乐业,是四海升平,九州盛世!”   “住口!”   墨鲤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恼怒地说,“你是不是忘了,天灾人祸,方有龙脉现世!”   他原本想说四郎山的事,可是四郎山有龙脉,青乌老祖或许都不知道。司家堡挖掘金矿几十年,这事最初肯定不是青乌老祖指使的。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如今乱世已有百年,正合盛世降临之兆!孟国师也曾领军打仗,难道不知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有些损失是必然会有的!”   “……”   这次连孟戚也想骂人了。   青乌老祖说得来劲,手中拂尘挥出的招数就不够用了,他头上的道冠被剑削断,长发也被剑气断了一大把。   “岂有此理!”青乌老祖见这两人吃了秤砣铁了心,怒不可遏,对方又步步紧逼,他终于生出了撤退的念头。   他想走,墨鲤自然不让。   无锋刀令人琢磨不透,青乌老祖终于在记忆深处翻出了与之有关的经历,他年轻的时候也是天赋非凡的江湖少侠,每次听到有高手对决,都会忙不迭地赶去围观,一心要见识真正的武功是什么模样。   “你是玄葫神医秦逯的徒弟!”赵藏风死死地盯着墨鲤。   墨鲤并没有因为师承被揭穿而出现迟疑。   白雾随着灵气重新聚拢,湿气越来越重,孟戚侧头的时候,恰好看到一颗水珠从墨鲤额头滑落,顺着乌黑的眼睫就这样欲落不落的挂在眼角。   怒意加上激烈的搏斗,墨鲤面颊微微泛红,平日里温润柔和的气质荡然无存,他这会儿就是一柄出鞘的兵刃,目光凌厉,锋芒毕露。   孟戚看得眼神发直,差点儿让青乌老祖逃了出去。   随后他一阵恍惚,意识似乎在不由自主地往上飘。   山崖谷底、溪流林木,诸多景象一股脑地从他“眼”前掠过,最后孟戚感到自己身沐日光,身侧云海翻腾,前方是方方正正的一座大城,城北的巍峨宫殿里成片琉璃瓦反射着灿金的光芒。   耳边就像炸开了几十个霹雳堂的雷珠,轰隆有声。   孟戚眼角余光赫然看到两股飘在风中的金色长须。   下意识地伸手一抓,却发现“手”没了,这是一只爪子,覆盖着金色的鳞片,苍虬有力。他震惊之下,身体一动,巨大的身躯立刻从云海中浮现了出来。   “……”   沙鼠忽然变成了龙。   龙脉难道不是个说法,而是真的龙?   孟戚惊呆了,他猛地挥开了碍眼的雾气。   一条金色巨龙盘踞在半空中,尾括太京,头枕群山,一块鳞片就有太京的城门高。   “龙!”   京城百姓听到街上的叫喊,好奇地伸头一看,顿时惊骇万分。   高天白云间,隐约有道金色的影子笼罩了整片天空。其身巨大,首尾俱全,分明是一条龙。只是因为太大,也因有云雾的遮挡,看得不太分明。   “公子,天上有龙!”   金凤公子眺望了半天,本来想说是云跟太阳照出的异象,可是那龙的形态也太逼真了。   “宫同知,外面有龙!”   “什么?”   宫钧爬起来走到窗边,随即目瞪口呆。   弦月观前,孟戚失去意识身体往后栽倒,墨鲤急忙去接。   山谷中全是浓雾,根本看不到天空,青乌老祖趁机逃脱,墨鲤想要去追,然而一阵晕眩般的无力感瞬间将他的意识带到了虚空之中。   “又,又出现了一条黑龙!” 第112章 众之所望   青乌老祖估摸着已经逃出了那座山谷, 伸手扶住树干, 直接吐了一口淤血。   他的伤不重,可是非常麻烦。   因为过度使用内力,奇经八脉都受到了影响,这些细碎劳损的伤势最是要命,更别说左臂都有些抬不起来了, 虎口流血, 胸口窒闷。   随着时间的推移, 疼痛会愈发明显。   他都这样了, 对方肯定也不好过!那位孟国师不就是内力耗损过度, 忽然遭遇脱力吗?如果不是捡了这个空当,他还没办法顺利逃走。   青乌老祖恨恨地运了会儿气,然后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弦月观地窖里藏了很多火药,如果有人点燃, 整座山谷都要受到影响,哪怕武功再高都扛不住。这个是用来对付齐朝官军的, 他还不打算现在就用, 可是世事难料,不止早就没了踪迹的前朝国师孟戚忽然冒出来,还带来了玄葫神医秦逯的徒弟。   “咳咳!”   青乌老祖又吐了一口血,他右手颤抖着取出一个小瓶, 从里面倒出两粒药丸吃了。   苍白的脸色骤然一红, 随后百会穴上方就冒出了些许白雾。   这是武林高手运内功疗伤时经常出现的情形。   青乌老祖不敢在这里多加停留,他将内力堪堪运行了一个小周天就匆促停下, 随后睁开眼睛准备前往自己在上云山的另外一个据点。   “……这雾怎么这样浓?”   青乌老祖越走越感到疑惑。   为了寻找厉帝陵宝藏,弦月观这儿他也来过好几次,可是无论春季还是冬季,山谷里都没有起过这么大的雾。   他想到刚才跟孟戚交手的时候,山谷里就起雾了。   而且昨天傍晚,龙爪峰也莫名其妙地起雾,还有下属传信禀告,说是太京城的百姓以为是祥瑞。那时青乌老祖一行人已经在弦月观落脚,因为身在此山中,并不清楚闹出的动静有多大,又下意识地看轻百姓,觉得他们愚昧无知,不管什么异象都能当做是神仙显灵,故而青乌老祖没有放在心上。   如今看来——   青乌老祖心头微震,难道是上云山的龙脉出事了?   上云山肯定有龙脉!青乌老祖原先准备等自己扶持的皇子上位之后,就以修筑行宫为名,封锁上云山其中几座山峰,然后想办法破坏龙脉风水。   十九峰占地极广,青乌老祖感到单凭自己手下的势力,想要把这里的风水勘探清楚,还是很难。如果要大动干戈,用朝廷的名义最方便不过。   他在藏风观做了这么多年观主,结交了不少权贵人物,早就知道应该用什么方法对付这些人。   “难道有人去挖了厉帝陵?不,不对!”青乌老祖摇了摇头。   厉帝陵一直在他的监视之中,单凭六合寺的几个和尚跟那些锦衣卫,想要完全破开帝陵的封土层进入陵寝根本不可能。   山中出现浓雾,草木疯长,这都是灵气外泄的象征。   雾已经有了,接下来山中会出现异状吗?   青乌老祖眼睛发光,虽然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他心心念念想要斩龙脉,遇到了如今这般情形,怎么能不兴奋。   拼着这一口气,青乌老祖继续往外走。   紧跟着他感到不对了,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到处都是雾。   跟昨天傍晚白雾飘在林间树梢上的情况完全不同,这些雾气更像是地底冒出来的,把周围填得严严实实,甚至到了伸直手臂都没法看清手掌的地步。   这绝对不是普通的雾!   青乌老祖警惕地停下脚步,摸索着走到了一株树旁。   他费劲地施展轻功攀爬。   ——虽然及时服下了大补的灵药,但是过度使用内力的后遗症仍在。   青乌老祖眼前发黑,好不容易才爬上树顶。   上方的白雾略微稀疏了一些,勉强能够看到天空。   “这是?!”   一条金色巨龙若隐若现,这不是日光照射云层出现的幻象,因为那条龙还在缓缓“游动”,金色鳞片反射出的光,也随之变化。   这倒也罢,离谱的是除了白雾,天上还有黑云。   一团团的,还在迅速着推进扩大。   乌云谁都见过,可是像这样不停地吞噬着云层,逐渐构造出一条类似巨龙形态的乌云,就真的太诡异了。   金龙正在跟黑龙搏杀。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会这么想。   黑龙来势汹汹,金龙“苏醒”迎战,两方虽然没有在天空中打得轰轰烈烈,可是构成黑龙的乌云已经快要占据小半边天空了。   那些云还全部是从金龙身周“抢”来的。   原本金龙之首在北,黑龙之首在南,现在两方已经越靠越近,庞大的龙身甚至互相有交缠在一起的迹象。   整座京城都轰动了。   钦天监的人有没有昏过去,朝廷准备给个什么说辞,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龙!龙啊!   天下间有几个人见过真正的龙?   街上挤满了人?那就爬到房顶上看!   “这金龙肯定是守护太京的龙神,那条黑龙是邪龙,上门争地盘的!”   “是啊,这黑龙到底是什么来路……”   众人议论纷纷,兴奋中透着忧虑。   俗话说神龙见首不见尾,太京历来都有遇龙之说,不是天上的云,就是远处上云山的影子。如此清晰的龙形,真是闻所未闻。   哦不,比较清楚的只有金龙,鳞片都很分明。黑龙更像是乌云构成的影子,不管龙爪还是龙首,都有些模糊不清。   “又变大了!黑龙刚才根本没有这么大!”   “两龙相争,这是什么征兆?”   眼看那两条龙的脑袋都对上了,爪子也朝着对方缓缓抬起,像是马上就要发生一场剧烈的厮杀。   云的流动速度很快,不过地面上的人却看起来不是这样,反而觉得慢得像是老太太走路,好半天才有一个变化。   黑龙出现得快,可是半柱香过去了,它才刚刚摆正脑袋望向金龙。   金龙也差不多,龙爪伸了半天都没能挨到黑龙。   正是因为这样慢吞吞的节奏,太京城内的人才有心思看热闹,对着天空指指点点,否则要是真有两条神龙呼风唤雨,从天这边滚到天那边打得不可开交,估计早就尖叫哭喊着找地方躲了。   “这到底是不是云?”宫钧黑着脸问。   锦衣卫们张口结舌,他们干这份差使,对这种事想得比较远。   莫非是哪个方士玩出来的花样?想要动摇齐朝的根基?   宫钧想得更多,金龙指的是齐朝,还是从前的楚朝?黑龙跟金龙搏杀,究竟是黑龙被打散,还是黑龙取代了金龙?玩这个花样的人究竟是想讽刺陆璋得位不正,还是暗示有人想要颠覆齐朝江山?   龙太大了,只有到空旷的地方才能窥到全貌。   六合寺的锦衣卫被派出去张望,太京城内的百姓也在焦急等待着坊外传来的最新消息——单单看自己头顶的那块,完全不知道哪条龙占着上风。   此时墨鲤浑浑噩噩,他的意识无限延伸。   熟悉又陌生的灵气源源不绝地涌了过来,把他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好了。   他奋力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身处云海之上,前面一片金灿灿的,晃得他快要瞎了,本能地侧过了脑袋。   呃,这感觉真是诡异,好像身体不是自己的一样,又像穿了一百件衣服,沉重笨拙,动作根本落不到实处。   “……你在做什么?”墨鲤恼怒。   打架打到一半忽然变成原形。   青乌老祖可能跑了,要是没跑麻烦更大。   他在竹山县变成黑龙的时候,就像元神出窍一般,站都站不稳,失去了控制身体的能力。两人要是齐齐晕倒,岂不是毫无防备之力?   金龙慢吞吞地转过脑袋,目光中透着新奇。   它久久地凝视着墨鲤,梦呓般开口:“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你……”   没错,他就是太京龙脉!   曾经感应到平州竹山县的灵气异动,跑到歧懋山寻找龙脉,最终在山洞水潭里看到了一条鱼,看到了从水里出来的墨鲤。   是能够化形的龙脉!好像还是大夫,随身带着一个药篓。   “我让你来找我,来太京找我。”金龙兀自沉浸在回忆中。   大夫不是他好运气遇到的!   大夫是他自己去找的!!   属于国师“孟戚”的记忆,跟作为龙脉的记忆相继出现,金龙一时搞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想不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墨鲤:“……”   想要离开却又无能为力,灵气层层围裹,甚至试图跟自己交融到一起。   金龙躯体庞大,龙角的形状极美,鳞片更是一块块如玉似璧,剔透晶亮,下腹生有三爪,龙爪与躯体连接的弯曲处都显得分外好看。   墨鲤第一次看到这条金龙时,对方太大,自己太小,根本生不出绮丽的心思,只觉得那是一条威势赫赫的巨龙。   现在——   墨鲤情不自禁地靠拢了过去,尽管心里只是想着看对方的全貌,可意识乱了。   黑龙与金龙在众目睽睽之下交缠到了一起。   这场无声无息的搏斗,发生得突然,行进得又十分缓慢。   还不等看热闹的人琢磨出谁占上风,怎么格挡怎么厮杀,天空中忽然传来一阵闷雷的声响,霎时乌云密布,金龙黑龙全部消失无踪。 第113章 太京之气皆由尔   暴雨倾盆, 砸得地面起了一阵水雾。   墨鲤是被雨浇醒的, 他动了动手指,身体竟然有些不听使唤。   就像从前练习内功的时候一不小心练过了头,灵气充斥丹田,奇经八脉都被撑到了,肢体僵硬, 连弯一下手臂都很困难, 需要慢慢调理。   “……孟戚?”   墨鲤没有躺在地上, 他是被人背着的。   这个人毫无疑问就是孟戚, 他感觉到墨鲤已经醒了, 不免有些心虚。   雨打在身上,有隐隐的疼痛,不过这对墨鲤来说倒是正好,可以推动经脉, 慢慢化解身体里多余的灵气。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孟戚没用内力避开雨水。   “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墨鲤费劲地看着四周。   他记得孟戚忽然失去意识, 紧跟着自己也莫名其妙变成了龙, 灵气不要钱似的涌过来,偏偏又不是自己的,甩不脱扔不掉,好似裹了无数层的棉衣, 连动作都变得迟缓了。   眼前等着的那条金龙, 像在迎接自己,要带他看尽九州河山。   从此超脱世俗, 遨游四海,无拘无束。   “……”   墨鲤微微侧头,从耳根到耳廓都在发烫。   黑龙的躯体都缠到了金龙身上,鳞片摩擦,居然有实际上的感觉。真是诡异,那乌云形成的躯体都不算自个的了,完全是灵气,怎会有麻痒的滋味?   似肌肤相亲,金龙身上暖意融融,黑龙通体冰凉。   暖意好像能透过鳞片,一直熨帖到心里。   直到现在,那感觉都留在身上——   不对,他这会儿不是趴在孟戚背上吗?衣服都湿透了,跟肌肤相亲也没什么区别。人形跟龙形都不能算是他们的本来面目,龙脉是山,是河流。   两座山撞到一起怕是要出事了。   两条河交汇却是常事,渭水与泾水交汇时有泾渭分明的奇景,一半清澈一半浑浊,两不相干地在河道里共存着,直至流到足够远的地方,才彼此交融。   这说明表面上不分,可是水流早就在河面以下……来往……   墨鲤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刻意漫无边际地想着,然而天不从人愿,想着想着,泾水渭水好好的两条河就变成了两条龙,自不同方向靠拢,起初只是鳞片挤挤挨挨,逐渐不分彼此……彼此……   这叫什么事!   墨鲤眼神发直。   作为大夫,纵然没有成婚,他也知道男女之别房中之事。   其实男人跟男人之间的事,他同样知道。   孔老夫子是有教无类,秦逯行医不在意病患的身份地位,世间有阴阳之合,偶尔也会有两个女子、两个男子之间的风流逸事。那些磨镜的女子倒还好,没什么需要找大夫的,男子就不同了,秦老先生还真的治过好些人。   墨鲤是秦逯的弟子,该学的一样没落下,特殊原因引起的病症亦了然于胸。   病患可以羞恼,可以讳疾忌医,大夫不能。   然而从前不当回事的事,忽然代入了两条龙,又想起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触感,墨鲤便有些不大好了。   他竭力装作若无其事,心里有些着慌,不明白为什么忽然生出了这些个念头。如果不是身为大夫,精通药理,他都要怀疑孟戚给自己吃了什么迷魂药了。   伏在孟戚背上,他愈发的不自在。   身体逐渐僵硬,呼吸微微急促。   孟戚身上的气味毫无阻拦地灌了进来,跟之前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墨鲤隐隐感到那股气息像是要把自己一口吞下去。   偏偏这股气息又让他感到亲近,仿佛山林之风、幽夜月光。   “你恢复了全部记忆?”   “不错,还要多谢大夫的高明医术……”   墨鲤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孟戚,摇头道:“这跟我的医术没关系。”   孟戚的病,一半是心结,一半可能是厉帝陵的水银污浊了龙爪峰。就算不吃药,随着时间的推移病症会逐渐减轻,最终恢复记忆。   “无论如何大夫助我良多,恩情难报。”孟戚文绉绉地客套着。   据说救命之恩能够以身相许。   阻止自己杀别人,这算不算救了一命?是不是救命之恩?算了,不想了,肯定不是。   孟戚的脑袋仍然有些糊涂,他在回味跟大夫相遇之后的点点滴滴,一会儿为自己的笨拙感到恼怒,一会儿又因为自己的果断而沾沾自喜。   换了有记忆的太京龙脉,他绝对不敢表露出对墨鲤的爱慕。   毕竟他是前辈,是太京龙脉,怎么能不要面子去追求另外一条未经世事的龙脉呢?他应该带着后辈到处走一走,教导并关照后辈,让他学会如何跟凡人相处,又不会受到伤害……怎么就监守自盗了呢?   孟戚庆幸地想,还好失忆的自己毫无顾忌。   更好的是,墨鲤不是真正的新生龙脉,对世间一无所知。   墨鲤有一个好老师,还有一套做人处事的原则,他看人看事都很通透,根本无需自己照应。   这都是天命注定。   孟戚唇边泛起的笑意很快就没了,他想到了青乌老祖。   ——得罪了龙脉,还想出上云山?   灵气随着豪雨蔓延,山谷里迅速生出了繁茂的草木,在雨幕的遮蔽下悄悄破坏了原本的山道。石块掀翻、路边供人歇脚的凉亭缠满了藤蔓,又密密地裹了几层,外加几株新发的小杨树,除非靠近了把藤蔓扒拉下来,否则绝对认不出原貌。   青乌老祖又在方才的拼斗里伤了经脉,哪里敢随便乱走,必定躲在什么地方疗伤。   孟戚瞥了一眼天空。   这场雨是因灵气而落,他勉强可以影响。   雨下得更大了,狂风还一阵阵地吹,肉眼可以见到急雨一次次地捶打过来。   “大夫,我们找个地方避一避?”孟戚侧身把背上的人护住,自己迎着风站。   墨鲤正觉得这雨有点儿过头,正要说话,却被风硬塞了一把头发进嘴。   “……”   他尴尬地伸手把头发推了出来,更尴尬的是这一把头发不止有他自己的,还有孟戚的。墨鲤只能稍稍抬起脖子,结果又被雨糊了一脸。   在狂风暴雨里不能用内力的感觉真是糟透了。   “是该避一避,孟兄如何了?”   墨鲤说第一遍的时候,发现雷声跟雨声完全掩盖了自己的嗓音,他不得不再次伏低身体,靠近孟戚耳边问。   “什么?”孟戚镇定地稳住了,吐字清晰,气息不乱。   “我暂时没法用内功,孟兄呢?”   孟戚当然没事,可是话不能这么说。   “并无大碍,只是有些头痛,大夫的情况我不尽知,似乎是受到了上云山灵气影响,故而不敢轻动内力避雨。”   说话间,孟戚索性将墨鲤放了下来,改背为抱。   墨鲤吃了一惊,偏又无法阻止。   抱起病患的事他见得多了,孟戚是一片好意,这里又没有滑竿。   可是这姿势,怎么就那么令人不自在呢?   墨鲤心里愈发感到奇怪,总觉得孟戚恢复记忆之后,与之前不一样了。明明说话时还是那个语调,眼神也没变过,然而从前没注意到的细节依次映入眼帘,还十分令他在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龙脉自身还有吸引同类的特质,记忆不全就发挥不出来?   真真荒谬了。   一道雷光划过天际似乎击中了山谷边缘的树木。   墨鲤立刻回过神来,催促道:“快走,不要在这里停留。”   不管是鱼还是龙脉,一样扛不住雷劈。   孟戚抱着墨鲤一路急行,还顺手把墨鲤的头往自己怀里摁了摁,捞起早就湿透的衣服为墨鲤挡着。雨这么大,这种挡法根本没有用,可是架不住孟戚要这么干,墨鲤想说的话硬生生地被堵在喉咙里,心情怪异。   这情景,怎么那么眼熟呢?   话说某人变成沙鼠的时候,墨大夫也是这么把胖鼠揣进怀里的。   鱼不能揣怀里,就用人吗?   墨鲤不太高兴,差点真的变成鱼给孟戚看,反正雨这么大,地面早就成了河,舍弃人形他还自在些呢!   念头刚起,墨鲤费劲地转头看了一眼地面。   “……”   算了,他没有在泥水里扑腾的爱好。   这积水太浑浊了,都是冲刷出的泥浆。   “青乌老祖呢?”墨鲤定了定神,便想到了这个祸患。   孟戚随口道:“我趁着灵气涌来,借势让草木疯长,把他暂时困在山谷里了。”   墨鲤疑惑地问:“即使堵死,也困不住武林高手吧?”会轻功的爬树就是了,踩着树梢还怕出不了山谷?   “所以只能困一时,他受了伤,必定不敢轻举妄动,而这些树不是随意生长的。”孟戚笃定地说,“听说过八阵图吗?”   孟戚虽然不是谋主之流的人物,为楚元帝征战天下时也不算什么惊才绝艳的人物,但是他不懂会学,战阵他学过,那些被人视为神乎其神的奇门遁甲他也学过。   阵法不能说摆就摆,需得有地利之便。   不巧,这座山谷恰好适合。   上云山十九峰里适合摆阵总共也不及十处,无一例外都有灵穴。阵法没有玄奥之说,主要利用人们的视觉落差,一直走错误的路,因为迷路的时候可以用日月星辰判断方位,所以摆阵的位置也有讲究,能让人越走越偏,始终在某一块死循环的路里打转。   至于阵中忽而狂风大作,忽然阴风鬼啸什么的,就是山石跟方位带来的影响了。有些地方恰逢风口,到了固定的时辰就有大风灌入,凿岩造穴,使风彼此贯通,声音便十分凄厉。   倘若位置得当,石头的材质也特殊,更有奇象。   当太阳照射岩石,热力增加,即使没有风,石头也会发出古怪的声音。   有时像一群人在窃窃私语,有时轰轰隆隆像是海水咆哮,更有古战场附近的异石,会重复出现厮杀呐喊之声,马蹄重重,宛如亡灵多年来徘徊不去。   “小技耳,不足挂齿。”孟戚随意地说。   他对自己学奇门遁甲进度飞快,几乎是一学就成,以至于被楚元帝麾下第一谋主尹先生称赞的事只字不提。   龙脉懂这个不是应当的吗?   如果不是失忆了,忘记了这门本事,他完全能利用石磨山的天然迷阵,把桑道长那群江湖人彻底困在里面,让他们死都不知道自个如何死的。   墨鲤的感觉略复杂,某人真的变了。   从前孟戚说不足挂齿的时候,实际上他内心得意洋洋——墨鲤都不用细想,自动代入软乎滚圆的胖鼠,立刻知道了。   刚才孟戚说不足挂齿,却是真的这么想。   可这是奇门遁甲,连秦老先生都摸不着窍门的玄奥之说,墨鲤都不免要惊叹几分。   孟戚不知道墨鲤的想法,他继续道:“我比大夫年长,知道这些是应当的,若大夫想学,我倾囊相授。”   年长就年长,有什么大不了的,龙脉的年纪根本不作数!   孟戚恢复记忆之后,年纪这个短板也被他自信地补上了。   “……”   好罢,没变,还是那个得意洋洋的胖鼠。   墨鲤思索,不以精通奇术自傲,却因为懂得比自己多能够教自己骄傲,这是什么意思?   孟戚抱着人,目不斜视,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山洞。   墨鲤也松了口气。   “拿我的银针出来。”墨鲤庆幸离开六合寺的时候带上了一包银针。   “在衣服里?”   孟戚明知故问,衣服都湿透了,哪儿藏了东西一目了然。   他顺带扫了一眼脐下三寸的位置。   墨鲤:“……”   眼睛往哪儿看呢?   明明衣服还在身上,却生生地有种被剥光了的错觉。   墨鲤对穿衣的概念只是“守礼”,君子讲究非礼勿视,像孟戚这样就肯定不是君子了。他认为很不妥,可是孟戚不妥的又何止这一点,墨鲤原本应该不在意的,然而被这么一打量,心中无端地生出恼意。   这就很新奇了!   孟戚十分坦然,他同样穿着湿透的衣服,没遮没挡的,不仅狼狈同样也显得很“失礼”。大夫要是感到恼怒,可以看回去啊!他不怕被看!   墨鲤:“……”   今天他说不出话来的次数好像特别多!   一样是龙脉,怎么体形还有差异呢?   难不成山脉的大小以及灵气多寡,跟某个部位有关不成?   “银针。”墨鲤决定不跟孟戚比较。   孟戚慢吞吞地伸出手,从墨鲤衣服里摸出针灸包。   在雨里淋了这么久,孟戚手掌仍然带着暖意,墨鲤胸前凉得很,衣服又贴着皮肤,被他这么一探,顿时一个哆嗦。   “大夫?”   “没事。”   墨鲤百思不得其解,之前他为孟戚号脉,还把胖鼠揣在怀里,怎么就没有这种感觉?怎么被孟戚一碰,他身体就本能地颤抖?   脑后更是涌上一阵难言的酥麻滋味。   这时孟戚发现身上携带的火折子湿了,只能进山洞寻找干的柴火藤蔓,然后用内力生火。如此折腾了一番,墨鲤才用上了银针。   火堆里丢了艾草,山洞里飘着微呛的味道。   虫蚁也被熏得纷纷远离,墨鲤把银针交给孟戚,指导着他给自己扎了几处穴位。   认穴很准,力道也跟说的一样,效果就一言难尽了。   要是换了墨鲤来,银针一拔,不用半个时辰就能打通气脉,恢复如初。结果现在大概要一个时辰了,应急的时候勉强可以做个大夫。   神医就算了,没天分!   墨鲤体贴地没有说出来,可是他不善于掩饰表情,孟戚从他的反应里就知道了自己做得大约不够好,顿时有些气闷。   刚刚才说了自个活得久懂得多,能教意中人奇门遁甲,转眼就被针灸术难倒了。   “不若大夫再说一遍,我再试一次?”   “……孟兄,我想早早恢复内力。”   墨鲤话音刚落,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巨大的响声,紧跟着山洞都晃了几晃。   沙石纷纷下坠,孟戚迅速地将人护住了。   “这不是雷!”墨鲤吃力地爬起来,因为不知道是山洪还是地动,连忙去看孟戚的脸色。   后者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   “是火药,有人在炸厉帝陵!” 第114章 待他日   青乌老祖确实被困住了。   他的大弟子, 那个戴着钟馗面具的人也没能成功逃脱。   绕着绕着, 他们居然碰上了面。   “师父恕罪。”面具人乖觉地叩头。   青乌老祖扫了他一眼,冷哼道:“算了,我原本也没指望你师妹派上什么用场。”   一个没什么出息、已经死了的女弟子,自然比不上修为深厚的大弟子贴心。   哪怕女弟子是间接地死在大徒弟手里。   “师父,这里可能是个迷阵。”   跟青乌老祖不同, 这位大弟子没有受伤也不需要停下来疗伤, 他意识到自己陷入了迷阵之中。   方士都要学点儿神乎其神的东西, 或是风水, 或是相面, 或要炼丹。   青乌老祖的大弟子比较特殊,他懂的是机关之术,盗陵还行,对付阵法毫无经验。   而且他也不懂这玩意。   走过无数遍的弦月观山路忽然变得面目全非, 到处是疯长的草木,青乌老祖早就感到不对了, 再想到方才天上出现的龙, 竟是莫名地欢喜起来。   一定有人斩了龙脉!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种种迹象表明上云山的龙脉被动了!青乌老祖甚至笃定地认为,等到再次遇上孟戚时,那两个高手会心悦诚服地为他所用。   “先找个地方, 为师需要疗伤……”   青乌老祖话还没说完, 就听到了那一声轰然巨响。   “弦月观的火药?”   “不,不像!如果是弦月观, 动静没那么小,或许是别的江湖人!”   ***   六合寺的这一声巨响,被掩盖在了雷声之中。   京城人完全不知道。   太京的雨势比上云山稍微小一些,却也还是暴雨。   原本在街头巷尾看热闹的人,忙不迭地寻找躲雨的地方。   人们进了茶楼,看着外面密集的雨幕,兀自兴奋地谈论方才天上出现的那一黑一金两条巨龙。跑堂的伙计拎着茶壶上上下下地忙碌,掌柜脸上乐开了花。   这不年不节的,忽然就多了许多生意,能不乐吗?   不过再热闹,总是会有人标新立异,发出不合时宜的声音。   “大难来矣!”   一个老迈的文士高声叹了起来。   茶楼里的人先是一愣,随后扭头望了过来。   老文士连连摇头,继续道:“大难将至,世人竟以为奇,认作谈资!”   隔壁桌的几人听不下去,上前理论。   老文士也不辩驳,反而又哭又笑地拍起了桌子,然后丢下银钱,一步一踉跄地走了,倒真有几分狂士的味道。   茶楼里安静了一会,忽然有人骂道:“娘的,差点被这穷酸糊弄过去了!这是茶楼,他又没喝酒,装个什么醉!”   霎时间,众人哄然而笑,气氛又变得轻松起来。   真龙现世,得攒几辈子的福运才能亲眼见到?   那些来太京行商、访学的人更是激动,天子脚下,龙行云雨,这是吉兆啊!   大部分人笑得欢畅,还有一些人笑得勉强,他们之前会被那佯装狂士的老者糊弄住,就是因为心底隐隐感到不安。   龙是吉兆没错,可怎么会有两条龙呢?   金龙是什么,黑龙又是什么?   他们有一肚子的猜测要说,可是大庭广众之下,他们是不敢肆意妄言的。   少不得对着同行好友使个眼色,试探一二,在判断出对方有跟自己一致的想法后,欣然邀对方同往家中,关了房门慢慢嘀咕。免得被太京府尹手下的巡城卫以及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抓去,问个谣言惑众的罪名。   往远了说,可能是南边不太平,或许要打仗了。   往近处说,莫不是京城要出什么事了?   想到这里,太京的百姓纷纷惶恐起来,他们可没有忘记十六年前发生在京城的惨剧。   宫变、篡位!   ***   太京大体上是个规整的四方形,分为平民百姓居住的外城,达官贵人以及各级衙门所在的北城,以及最后的皇城。   这三个地方并非是一个套一个的回形结构,而是一个比一个靠北,同时地势也逐渐抬高。据说在皇城的高阁之上,可以俯视整座太京。   皇城的中心是万和殿,是皇帝开大朝会,接受百官叩拜的地方。   自万和殿开始,皇城又一分为二,称为外朝跟内朝。   宰相们坐衙办事的地方自然是外朝,另外还有北镇抚司、南镇抚司,以及内廷负责采买的六大局,陈朝时期还有内宦的东缉事厂,如今却空了下来。   外朝有大片空地,隔着窗户不用出去就能把外面的天空看个分明。   待到豪雨冲刷着汉白玉的地面跟台阶,除了当值的侍卫,外面连个人影都没有。   文远阁内只能听到姜宰相的咳嗽声。   这位年纪大了的老宰相恼火地摔了一支笔,墨汁儿溅得到处都是。   旁边的张宰相没好气地说:“事都出了,你摔笔顶个什么用?还能让整个京城的人都忽然瞎了,哑了,全都闭嘴不说话?”   天现神龙,百姓看热闹,落到他们眼里却非常糟心。   自从姜宰相发现这不可能是方士之流搞出来的骗局后,差点气得昏过去。   “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先是平州地动,再来又是上元节闹星孛,众目睽睽看得一清二楚。这也就罢,昨日天现红云,今个连……都有了!”姜宰相边咳边骂。   他终究没有把龙这个字说出来。   几个中书舍人缩着脑袋不敢劝。   齐朝有两位宰相,哪一个都不好惹。别看姜宰相年纪大了,又是一副铁骨铮铮的老臣模样,可是发作起来一样不含糊。张宰相前阵子还吃了姜宰相一个闷亏,两位宰相最近关系日趋紧张,差不多都要撕破脸了。   今日当值的平章政事蒋政事硬着头皮上前道:“姜相,张相,事情没有那么糟糕,得看钦天监怎么说。”   吉兆凶兆,不都是嘴皮子上的事吗?   钦天监没算准星孛,已经让皇帝震怒了,这会儿应该乖觉了很多才对。只要不是凶兆,皇帝就不用下罪己诏,也不用宰相去顶罪名,更不必朝野动荡处置一批官吏。   姜宰相年纪大了,张宰相最近不得圣心,他们都觉得自己很有可能被迫辞官。   “还是等内廷传信息过来吧!”张宰相叹了口气。   出了这么大的事,皇帝必定要召见臣子,商议对策。   果不其然,雨还未停,内朝司礼监就带着皇令口谕来了。   宰相有代步的小轿乘坐,然而这种小轿无遮无拦,其实就是个宽敞舒适的椅子加上滑竿,让四个身强体壮的内侍抬着,夏天再多几个内侍撑伞挡烈日。   在皇城出入乘轿已是很大的恩宠,轿子怎么样根本不能挑。   譬如现在,雨随风势,张伞披蓑衣统统无用。   两位宰相却分毫不敢耽搁。   他们早就摸透了齐朝皇帝陆璋的性情,那就是个顺毛驴,千万不能跟皇帝对着干,哪怕是一句话都不行。皇帝表面上是仁和宽厚的,时不时还要给赏赐彰显帝德,真要出了事,召人觐见时完全不会在意老臣吹风淋雨的问题。   姜宰相咳嗽不止,又被雨浇得十分狼狈,不由得颓然。   罢,告老罢!   门生故吏什么的,他也管不着了。   至于告老之后,会不会被昔日同僚弹劾,会不会被皇帝抄家问罪,已经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事。   浑浑噩噩地挨到了殿门前,姜宰相木然地接过内侍递上来的软巾子擦了一把脸,这才看到落汤鸡似的蒋政事,后者没有轿子坐,官靴里都是水,偏又不敢脱了倒。   三人跟水里捞出来一样,只擦了擦脸跟衣裳,重新戴了官帽,便被内侍催着去见皇帝了。   陆璋果然对他们“御前失仪”的模样视若不见,连个座位都没赐,面孔冷得像冰。   姜宰相心里哀叹一声,正要主动摘了官帽请罪,却听皇帝厉声道:“内廷有人想要造反!”   姜宰相一哆嗦,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齐朝宗室单薄得几乎没有,所有皇族都是皇帝的儿子,现今也都住在内廷。   除了这些皇子,总不能是妃嫔谋反吧!   张宰相与姜宰相面面相觑,第一反应是皇帝的疑心病犯了。   皇后多年前就薨了,后宫连个真正的宠妃都没有,也没听说哪个妃子有显赫的外家,她们不是小官之女,就是前朝勋贵的女儿,娘家败落得不成样子,就仰仗着圣宠过活。   太子从去年病到了今年,连床都下不了。   二皇子的一个耳朵根本听不见,三皇子生性怯懦,四皇子夭折了,五皇子也夭折了,六皇子性格怪异性情有点叛逆,可是他祭皇陵去了,根本不在宫里。   一个病得快死的太子,一个半聋的二皇子,一个说话都不敢大声的三皇子,谁能谋反?怎么谋反?   说这话的要不是皇帝本人,姜宰相怕是又要丢过去一支毛笔。   简直胡说八道!   “……臣愚钝,不知陛下指的是?”   张宰相心惊胆战地把连同自己在内的大臣也想了一遍,文官没那本事,难不成是锦衣卫指挥使?禁卫军的统领将军?总不会是前朝叛逆潜入皇宫吧!   那样的话,皇帝不是应该说有人行刺吗?怎么会是谋反呢?   “几位卿家就留在此处,待到谋逆者肃清,方可离去。”   陆璋拂袖而去,姜宰相从皇帝的眼神里意识到,皇帝认为外朝有人支持谋逆者,自己跟同僚都被怀疑上了。   “张相,事到如今,你还瞒着老夫?”   “姜相,这真的跟你无关?”   两个宰相同时开口,然后又一起把目光对准了蒋政事。   后者一脸无奈,他动了动,靴子的水咣咣作响。   “下官认为是太子,除了他,也没别人有这个能耐了。”   “不可能!太子都病入膏肓了。”张宰相反驳。   这时候篡位做什么?为了争个皇帝的谥号以及皇帝的庙号,不以太子的身份下葬?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架空这边的官制看起来比较杂,大体上跟明朝的内阁差不多,两个宰相是首辅次辅,另外还有几个政事也类似于辅臣,是后备的宰相。 第115章 扶摇直上   宫钧被属下们从废墟里挖出来的时候, 他是真的后悔出门没看黄历。   怎么会这么倒霉?   “……同知?不好, 同知不行了!”   宫钧好不容易聚起的一口气直接被晃散了,还有人拼命拍着他的脸,试图抠出他口鼻里的灰尘跟沙土残渣。   “呸。”   宫钧无可奈何地把人推开,然后趴在旁边自己咳了半天。   只要没被直接砸死,像他这样的武林高手一时半刻是死不了的, 内力转为龟息, 身体僵直若死, 起码能熬到三五个时辰。缺点就是放弃了自救, 只能等人来挖。   “同知活过来了!”锦衣卫们十分高兴。   “佛祖显灵!”有和尚跟着说。   宫钧无力地继续咳, 他根本就没有死,什么活不活的!跟佛祖一文钱关系都没有!别以为扯几句话,他就会给六合寺的佛像捐个金身。   待他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想多了。   六合寺需要的不是佛像金身, 而是一座新庙。   宫钧只记得一声巨响,恰逢前一刻天边出现闪电,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心想这雷声也太大了,紧跟着房子就塌了。   “伤亡如何?”   当时正下大雨,所有人都在屋子里,还有一些锦衣卫站在廊下。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连宫钧都来不及逃出, 其他人可想而知。   宫钧的属下忍着眼睛的酸涩,示意道:“就剩下这些兄弟了, 我们还在挖。”   宫钧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运气推开一根粗大的房梁。   雨还在下,废墟里根本听不到呼救。   被埋在下面的人或许死了,或许还有救,他们冒着暴雨不停地翻找挖掘。   硝烟味飘了过来。   “火药……”   宫钧咬牙切齿,难怪他没有感觉到异样。   他对危险的预兆,多半都是跟别的武林高手有关,火药这玩意威力极大,又不会放出杀气,宫钧根本察觉不到。   “爆炸的地方在哪里?”   “回禀同知,好像是距离寺庙不远的地方。”   火药绝对没有藏在六合寺,今天早晨宫钧就带着手下,以抓捕江洋大盗的名义把整座寺庙搜过一遍了。如此威力的火药,数量必定不少,一包两包或许他们还能看漏,这种可能是十几大箱子的分量,要怎样眼瘸才会漏掉?   一边要救人,一边又要去爆炸地点探查,宫钧分身乏术。   正焦头烂额之际,孟戚回来了。   他还背着墨鲤,暴雨倾盆,两人的衣服都是干的(孟戚用内力蒸干的),而且一路行来,雨水压根沾不到身上,就被内力排开。   这般模样,这番异象,就算是山野之民亦能看出不凡。   “大夫?”   那些锦衣卫吃了一惊,然后才看到孟戚的面孔。   有的锦衣卫认识孟戚,有的不认识,听到同僚大喊时也瞬间慌了。   “都安静!”宫钧怒喝,“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锦衣卫:“……”   看到孟国师就叫兄弟们跑的不正是宫同知吗?怎么现在又嫌弃他们慌慌张张了?   宫钧同样意识到了这点,饶是在官场混了多年厚脸皮,也差点没有绷住。   他板着脸说:“查有江湖人士雍州藏风观的观主,人称青乌老祖率领匪寇袭击朝廷命官,杀吾等弟兄,意图不轨。前朝孟国师亦涉入此事,他欲捉拿青乌老祖,故而我们暂时联手,两下相安无事。”   哦,暂时不用逃,   锦衣卫们默契地忽略了“联手”这个词,觉得是场面话。孟戚根本不会跟他们联手,不忽然翻脸杀了他们就是好事了。   哎,同知也不容易,为了给弟兄们找条活路,不得不给孟国师赔笑脸。   宫钧:“……”   宫副指挥使从下属的眼神里觉得他们好像误会了什么。   他心思何等敏锐,转念一想就明白了,随后就是一阵沉默,因为这不完全算误会,他们确实是因为危险才来借助孟国师之力的。凭心而论,宫钧还是希望孟戚跟青乌老祖两败俱伤,两个麻烦同时消失,这样他才能舒舒服服地告假在家休养。   可是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宫钧疑惑地看着孟戚,总觉得对方好像有点儿不一样了。   可是哪里不同,他又说不上来,单单从气势上,现在他莫名其妙就矮了一截似的,嘴张了张,半句场面话都讲不出来。   宫钧有心想从墨鲤这里打开缺口,可是墨鲤闭着眼睛好像在调息,他没法出声打扰,即使喊了墨鲤也听不见。   孟戚是急着赶过来看情况的。他舍不得将墨鲤留在山洞里,也不放心,索性把人一背就施展轻功过来了。   弦月观与六合寺所在的山谷本就相近,孟戚赶到的时候仍然能闻到硝烟味。   “你的人过去了吗?”孟戚死死盯着爆炸发生的方向。   “已经去看了。”   宫钧边说边搬石头。   孟戚扫了一眼废墟,声音微微放缓,指着某处说:“这下面还有人,先搬这里,别的地方……就不必了。”   众人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他们连忙奔到那处废墟清理瓦砾,同时心直直地往下沉。   很快他们就看到了一只手臂,把人挖出来的时候发现是个锦衣卫,还有气。然后陆陆续续又发现了三五个人,有的已经死了,有的受了重伤。   最后救出来的是小沙弥跟方丈。   小沙弥昏过去了,方丈的情况却不太好,他被一根折断的木头穿过了腹部,血流如注。   众人不死心地又去旁边的瓦砾里救人,果然再也没有发现一个活着的人,找到的都是尸体。   看着原本色泽鲜艳料子上乘的袍服蒙上了厚厚的灰尘、被血浸透,成了辨不清的破衣烂布,还活着的锦衣卫目眦欲裂。   “同知!那青乌老祖究竟是什么来头?他如何能搜罗到这么多火药?”   宫钧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这正是他担心的,数量巨大的火药藏在龙爪峰六合寺附近,竟然没有一条密报跟这件事有关,是锦衣卫太无能,还是对方深谋远虑另有渠道?   且说孟戚小心地护着背上的墨鲤,离开六合寺的废墟后,以极快的速度找到了发生爆炸的地方。   这是佛塔附近的林子。   现在林子已经面目全非,泥浆跟残枝败叶飞到了很远的地方,原地留下了一个又深又广的坑。   浮土不停地滚落,坑里还有一些倒下的树。   六合寺除了正殿与佛塔之外,其他房子都没有太深地基,便直接倒了。现在寺庙正殿残留了一小半,佛塔出现了倾斜。   “不好,快走!”   孟戚衣袖一卷,内劲把另外两个过来查探情况的锦衣卫推飞出去。   同时他背着墨鲤迅速退了十几丈,只听一声轰然巨响,地面塌陷,整座佛塔都被忽然出现的地洞吞没了。   如果还站在原来位置,这会儿也掉进去了。   那两个锦衣卫一身冷汗,爬起来正要过来道谢,忽然看到了孟戚的脸。   立刻二话不说跑了,跑得比刚才跌飞出去的速度还快,一看就是宫钧的麾下,深得宫副指挥使真传。   地洞里冒出了一股腻人的油膏味。   还有松香、白蜡,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   被大雨一浇,积水倒灌,气味就争先恐后地飘了出来,最后竟然随风而起,出现了一道诡异的绯红色水雾。   宫钧下意识地捂住口鼻,惊问:“这是什么?”   是原本封死的陵墓里冒出的气。   为了防止墓葬被盗,封土层很厚,这种土层不是普通的泥土,而是一种专门的古方,掺了糯米以及十几种东西,等泥土干涸之后,坚固异常。   不仅虫蚁不能入,连气流都不通。   陈厉帝为了效仿秦皇,在墓室里点了长明灯,用的是传说中的东海鲛人熬出的膏汁,却不知墓室封闭久了,火焰自灭,不管是鲛人膏还是神仙膏统统不顶用。   油膏加上陵墓里用来防腐的水银、香料等物,在漫长的岁月里混合成了一股谁都说不清是什么玩意的香味,封土层破了,顿时全部冒了出来。   “走!”   孟戚沉着脸说。   厉帝陵的水银在三年前青乌老祖派人挖掘六合寺的时候就全部流了出去,残存在墓里的已经很少了。   纵然如此,墓穴涌出的气也不可吸入体内。   连盗墓贼都知道,陵墓打开时千万不能马上进去,通常备着一只鸟或者一只狗,就是用来试命的。只有鸟跟狗活蹦乱跳,他们才敢进墓。   “风向偏北……不,又转到东边了!”宫钧带着人正要远远躲开,忽然看到山道前方来了一群人。   “就是这里了!”   “地动山摇的,肯定是有人用霹雳堂的玩意想炸开陵墓!快,不能被人抢在前头,帝陵宝藏就在眼前了!”   这些江湖人原本分散在上云山各处寻找厉帝陵,其中有不少都住在龙爪峰,毕竟这里是进山的要道,他们也都是一个念头,等那些大门派的人来了再跟着一起走,肯定有用!   结果人没等到,山上有了动静。   “混账!”宫钧顿足。   他知道这些人是距离六合寺比较近的,闻声赶来,接下来就是看雨的时候发现六合寺这边有诡异红雾升起的人了。   “同知,要拦住他们吗?”锦衣卫围了过来。   宫钧摇了摇头,还不知道会有多少江湖人出现在这里。   “那边有个大洞!”   “是厉帝陵,肯定是帝陵!”   孟戚嘴角下抿,眼露杀气。   这时他背上的墨鲤忽然一动,醒了过来。 第116章 岂患无有助者   墨鲤睁开眼, 发现内力运转依旧不畅。   不过已经能够稍微动弹了。   “孟兄, 冷静。”   墨鲤急切间伸手按在孟戚的肩,同时不小心碰到了后颈。   孟戚身体微微一颤,无奈道:“大夫,我已经恢复了记忆,不会发狂了。”   墨鲤并不相信他说的话。   “你的病好没好, 你说了不算。”   墨鲤看着不远处诡异的红色水雾, 瞳孔一缩, 低声问:“这是什么东西?”   “算是陵墓里的毒气。”   孟戚的恼怒不止是因为地面塌方, 江湖人蜂拥而至, 也是因为这股从陵墓里冒出来的红雾。风大雨急,毒雾被迅速扩散,渗入土中。   雾气进一步扩散,已经越过地洞塌陷范围, 沾上了附近的草木。   树木不会立刻枯死,甚至不能马上看出问题, 这不是话本, 世间没有那么厉害的毒。   死的是土壤跟草木里的虫蚁。   “等等!”墨鲤对着那些冲过来的江湖人喊了一声。   那些人理也不理,随便扯了一块湿透的衣角,蒙上口鼻就靠近了地洞。   红雾越飘越高,颜色也逐渐变淡, 直至消失。   “……怎么样?”   “过十来天, 应该就没影响了。”孟戚沉着脸说。   上云山灵气充沛,能够化解随着雨水渗入土壤的毒性, 可是灵气再多龙脉也不会高兴的。事态明明已经控制住了,忽然再次闹出了麻烦。   墨鲤动了一动,示意孟戚把他放下来。   孟戚拒绝道:“不行,会有危险。那个点火药的人还没找到。”   “他没有被炸死吗?”墨鲤看着那个巨大的坑洞。   竹山县地处偏僻,墨鲤没怎么见过火药,只知道朝廷有火炮,江湖上有霹雳堂。逢年过节或者办喜事的时候,穷苦人家就敲敲锣鼓,烧烧竹子,没有火药什么事。   没想到这些东西集中起来,会有这么大的威力。   “问题就出在这里……”   孟戚自言自语。   青乌老祖跟他的大弟子都被困住了,弦月观那群黑衣人也没有跑掉多少,没有人发号施令,六合寺外藏好的火药为何会被点燃?   “师父——”   墨鲤闻声回头,只见小沙弥趴在废墟旁边嚎啕。   六合寺方丈已经奄奄一息,说不出话。   锦衣卫跟着宫钧退得远远的,还活着的和尚也跑了,只剩下几具尸体横在那边。   孟戚护着墨鲤到了正殿的废墟处,很快就认出这是他之前以灵气感觉到有幸存者的地方。房梁坍塌的时候被高大的佛像挡了一挡,佛像前就出现了一个没有被埋掉的空隙,那些侥幸生还的人恰好在那里。   只是老和尚的运气不好,腹部受伤,已经快要不行了。   墨鲤还用不了内力,只能按住穴位让老和尚短暂地清醒过来。   “师父!”小沙弥满脸是泪,跟雨混在一起。   “……你有慧根,不要荒废自己。”方丈想嘱咐自己这个小徒弟很多事情,比如远离麻烦,不要再跟宝藏跟六合寺扯上关系,重新找个寺庙落脚,要学会看人脸色讨好新的师兄师父,念经干活都勤快一些,不要再耍滑偷懒了。   然而话到嘴边就含混了,根本无法开口。   “您是郎中,求你救我师父。”小沙弥扒住墨鲤的手臂哀求。   腹部创口是被折断的木头贯穿的,脏腑坏死,没法再救。   墨鲤收回了号脉的手,甚至没有把那根木料拔出来,因为一动老和尚会死得更快,连肠子都有可能流出来。   小沙弥从墨鲤的动作里看出了答案,顿时哭得更凶了。   “痴儿。”方丈费力地摸了摸小沙弥的脑袋,断断续续地说,“生老……病死,皆为果报,为师亦然。”   小沙弥紧紧地抓着方丈的袈裟。   身后是那些江湖人发现厉帝陵封土堆破开的惊喜叫喊。   陈厉帝的陵墓,该有多少财宝?   六合寺方丈是陈朝皇室后裔,他没有死在楚朝入主太京的时候,活过了楚朝覆灭齐朝新立,临到老却没有逃过祖先陵墓的无妄之灾。   “或许这就是陈朝冤孽的报应。”   方丈一句一断地把事情跟小沙弥说了一遍,他并不是真的想让徒弟知道一切,而是感伤自身,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长长地吐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墨鲤见小沙弥呆呆的,不言不动,还以为他是被吓到了。   刚试着唤了一声,就看到小沙弥抬起头:“大夫有火折子吗?”   佛家说圆寂,佛骨化为舍利。   方丈的尸体自然不能就这么放着,棺材倒是不用,焚了就行。   “还在下雨。”墨鲤低声说。   小沙弥似乎这才意识到,他木然地扯了一块原本悬挂在佛像前的黄色幔帐,盖住了方丈的尸体。   这时最先抵达地洞附近的江湖人已经打了起来。   他们发出古怪的声音,发狂似的乱砍着,即使面前没有人,他们也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   那些已经顺着坑洞爬下去的人情况更加糟糕,跌跌撞撞地转着,一次又一次撞到坑壁,甚至失手松开绳索,摔进了地洞里。   怪笑声、尖叫声、杀气腾腾的叫喊,伴随着风雨充斥耳膜。   “同知,这里……真的是厉帝陵吗?”   有锦衣卫打了个哆嗦,差点以为是鬼怪作祟。   宫钧缓缓点头,再瞒着属下也没有什么意思,索性道:“孟国师说这里是,刚才那群袭击我们的黑衣人也是为帝陵宝藏来的。”   一众锦衣卫听了,神情各异。   面对帝陵宝藏怎么可能不心动,市井话本早就把这座神秘帝陵吹上了天,好像里面藏了一整个陈朝国库。什么稀世珍宝、灵丹妙药、绝传字画……反正除了没有活生生的美人,其他什么都有。   想到那些描述,众人呼吸都跟着粗重了几分。   然后被冷雨一浇,就清醒了。   “帝陵怎么会在这里?”   “同知,咱们撤吧,这……看起来像是有鬼啊!”   那些江湖人着了魔一样互相砍杀,血肉横飞。   宫钧想到陵墓里冒出的红雾,怀疑他们都中了毒,看到了幻觉。   “走不了,这里的动静太大了。”宫钧示意属下看山道附近。   雨小了一些,隐约能够看到人影幢幢。   “聪明人都躲在后面……等着有人给他们探路。现在我们一走,必定会被拦下,说不定还有人以为我们得到了什么好处。”宫钧低声说。   原本他自恃武功高深,不怎么把江湖人放在眼里,可是今天已经连续吃了三次大亏,再也不敢笃定能够胜过这些闻风而来的江湖之辈。   万一里面有高手呢?   竹刀客的身份被揭穿事小,重伤丢命事大。   再说他还带着这些个属下,或多或少都有伤势,最重的那个半条胳膊都没了。一群残兵伤将的怎么跟人硬拼?   “如果我猜得没错,厉帝陵宝藏的事可能另有玄机。”宫钧咬了咬牙,沉声道,“敢对朝廷命官下手,还动用了这么多火药,这不是江湖人能做到的事!”   “哦,说说看。”   身后忽然冒出一个声音,宫钧惊得反向跳开。   只见孟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们身边,还带着墨鲤跟那个神情木然的小沙弥。   “孟国师,下官胆子小。”宫钧咬牙切齿地说。   “胆小就多练练。”   孟戚悠然地说,看到锦衣卫纷纷后退的动作,还笑了一笑。   墨鲤:“……”   他想孟戚这会儿说得理所当然,欺压宫副指挥使,改明个宫钧抱着狸奴散步,也让孟戚多练练,解决怕猫的毛病。   宫钧并不知道这个秘密,自然也就少了这股勇气、只能瞪着孟戚。   “青乌老祖虽是天下第一高手,武功高绝,处心积虑,可是他的老底在雍州,难道他不怕事情败露朝廷抄了他的藏风观吗?”   只要架上火炮轰个几轮,什么门派都撑不住。   人能跑,房子还能长脚飞了不成?   “他在江湖上散播厉帝陵的传闻,半点忌讳都没有,直接就用了自己的名号,如此胆大,到底是谁给了他底气?”   宫钧故意提高了声音,他有心想要那些隐藏的江湖人听到这番话。   至于武功不够高听不到的人,那就算了。反正小人物没有什么影响。   孟戚看穿了宫钧的意图。   “可不是,衡长寺天山派还有谁来着。那些大门派的掌门长老,都看出了不对,半途上回去了,不会出现在这里。”孟戚说完之后,听到远远近近一片低叫跟议论,唇边笑意扩大,然后瞥了宫钧一眼。   看到了没有,这才是动摇人心。   宫副指挥使欲言又止。   这时墨鲤补了一句:“吾等自雍州而来,听闻青乌老祖此次前来,带的皆是亲信。”   挖宝当然带亲信了,没什么出奇。可是换个想法一思量,青乌老祖可能是不要藏风观了。江湖人都不相信青乌老祖会这么做,门派基业有多重要,为一文钱发愁的江湖人最是了解。   道观住的也是出家人,田地是不需要缴纳田税的。   即使是政令严苛的楚朝,寺庙道观名下的田地赋税也要少一些。   许多百姓宁愿将田地献给寺庙,转而变成佃户,缴的粮食比朝廷征收的还要少一些。像藏风观这样根深蒂固的道观,且与权贵交好,名下田产绝对不是个小数目。   青乌老祖抛下的不是一个道观,是钱。   武功再高,没有钱还怎么让弟子跟手下心甘情愿地跟着自己?   帝陵宝藏倒是可以弥补这个损失。   青乌老祖要是不冲着宝藏来,他图什么?   “谋反。”宫钧一字一顿地说。   他脸色铁青,意识到点了火药的人可能不是青乌老祖的手下。   可能是锦衣卫,可能是内宦,甚至是某个同僚派出的人,因为想要谋反,勾结上了青乌老祖。   他带出来的锦衣卫死伤惨重,有的都还被埋在废墟下面,根本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半途失踪。   那个点火的人是死了还是潜藏在自己身边?   宫钧越想越怒。   “那么宫副指挥使认为,京城中最有可能谋反的人是谁?”   “……”   宫钧默默地看着孟戚,在他心里,想要刺杀皇帝的人是孟国师。   至于谋反就真的说不好了,陆璋让朝廷内外都明白了一件事,根本用不着打天下,干掉皇帝也能自己当皇帝。什么天下正统,不服就杀,还愁没有人愿意做官吗?有大才的人是招揽不到了,贤能与有德之士也没戏了,可是陆璋不在乎啊,他抢皇位又不是为了做明君,也没有治理天下的抱负。   “宫副指挥使这般犹豫,难不成想造反的人太多了?”墨鲤神情古怪地问。   宫钧无奈,这话让他怎么回答?除非他不想做官了。   迫不得已,他用传音入密道:“确实如此,可是真正有谋反之力的,一个也没有。”   皇帝不傻,他不会给任何臣子这种机会。   “皇子呢?”孟戚直截了当地问。   宫钧的表情一言难尽。   “这很复杂。”宫副指挥使说,“太子最有实力,除此之外,谁都有可能。” 第117章 至其有所求   锦衣卫多多少少总会知晓一些宫闱隐秘。   他们比朝臣知道得多, 又比内宦知道得少。   内廷的事情往往还没有传出宫门, 就被控制住了,皇帝喜欢什么厌恶什么这都是忌讳中的忌讳,绝对不能打听,打听了就要掉脑袋。   十六年前,陆璋杀尽了楚朝宗室。   京城里都是血流成河, 更不要说内廷了, 没有一面宫墙不曾染血。   可能是这个缘故, 齐朝的宫人胆子都很小, 根本没有碎嘴多话的。他们更像皇宫里一棵树一株草, 或者是华美殿堂里最不起眼的摆设,无论见到谁都低着脑袋。   走路没有声音,穿一式的衣袍。   宫女梳一式的发髻,戴同样的首饰。   别说远远望去, 就算挨近了都很难认出谁是谁。   偌大的皇宫,无数的宫婢内宦……仿佛有名有姓, 还是人的就那么几个。   宫钧身为锦衣卫副指挥使, 他不认识后宫妃嫔身边的得力人,只认识内廷十二衙门里掌事太监跟掌事姑姑,只对皇帝跟皇子身边的内侍有印象。   这些人有权势,也知道很多事情, 跟锦衣卫跟朝臣都能说得上话, 但是不该说的他们一个字都不会说。   然而有些秘密,不是“不说”就能瞒得住的。   宫副指挥使是多么精明的一个人, 他能深挖细查地发现六合寺方丈的真正身份,只要落在他眼前的蛛丝马迹,就不会放过。   他倒不是想依靠这些获圣宠、拿把柄,而是为了避免自己在不知道的情况惹上什么麻烦,以及最重要的——   将来啊!   哪怕是锦衣卫副指挥使,皇帝也可以说撤就撤。   一朝天子一朝臣,宫钧不仅要保证陆璋在位的时候,他的官帽是稳的,还得思考皇帝没了之后的事。   事关养老,马虎不得。   这也不是宫钧一个人会有的心思,他的上司正职的锦衣卫指挥使不也在盘算着这个主意?   “太子这些年来身体越来越差,怕是活不到继承皇位了。这是当今的隐患,包括锦衣卫在内,很多朝臣都在琢磨着下一任东宫的人选,想要示好,至少也要结个善缘。”   宫钧谨慎地斟酌着用词,然后继续用传音入密说,“不过朝臣们很快就偃旗息鼓了。不算夭折了的,宫中只有四个皇子,除去病入膏肓的太子,再除去还未成年的六皇子,剩下的两个都有这样那样的不足。”   二皇子左耳失聪,身怀缺陷几乎没有身登大宝的可能,除非陆璋的儿子都死完了只剩下他。   三皇子怯懦无能,才学疏浅,根本没有做东宫的资质,他的优势都是亲兄弟给衬托出来的。   “……六皇子倒是有些小聪明,可他性情古怪,常有惊人之举。如果要在三皇子跟六皇子之中选择一个继承大位,朝臣们必定会支持三皇子。”   懦弱的皇帝好摆布,庸碌无能也好过突发奇想地折腾大臣。   陈朝就出过一个不顾举朝反对,坚持御驾亲征,结果被西凉国打得一败涂地伤重不治的皇帝。   “如此说来,三皇子占有绝对的优势,二皇子必须要谋反?”孟戚语带冷意。   从本心上说,孟戚对谁要造反这件事不感兴趣,齐朝皇帝陆璋令他厌烦,然而改朝换代并非小事,就算是篡位也有可能影响到太京的百姓。   十六年了,京城好不容易恢复了一些元气。难道转眼又将卷入火海?   孟戚深深皱眉。   假如那个谋反的皇子很有能耐,可以兵不血刃迅速地干掉陆璋登上皇位,孟戚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现在厉帝陵被炸了,那个皇子还跟青乌老祖有勾结……   孟戚怒意难消,这笔账他一定要算!   “既然如此,你刚才为何说哪个皇子都有可能谋反?”   “……因为三皇子不是真的愚笨,他的性格如何不好说。三皇子身边的内宦非常惧怕他,如果这全部是装出来的,他处心积虑是要做什么?太子的病会不会跟他有关系?这些事都很难说。”   “有意思,那个不在京的六皇子呢?”   “他在私下说过一些不敬之言,要说反意,他是表现得最为明显的一个,不过六皇子无权无势,朝臣又不看好他,他就算想做什么也没有可能。”   孟戚琢磨出了不对,他疑道:“陆璋对这几个儿子没有偏向?”   皇帝宠爱的孩子,继承皇位的可能性总会大一些。   宫钧缓缓摇头,神情有些古怪。   “哪位皇子都不得陛下的心,动辄会被训斥、禁足或者抄书。太子倒是不会被这样下面子,但是太子的日子也不好过,东宫属官都缩着脑袋做人,投效太子的人更是被处处打压。时间一久,众人知道亲近太子犯了皇帝的忌讳。自然就远着太子了。”   齐朝太子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徒有尊贵的身份,除了太子妃根本没有人敢向着他说话。   信奉正统的大儒、大才,早就因为陆璋篡位改朝换代被杀或者自己辞官了,留在朝中做官的人都会明哲保身。   墨鲤想起当日他在平州潜入锦衣卫暗属驻扎的宅院,抓了人追问对方的身份,结果那个员外误以为自己是薛知县,随口就栽赃给了太子,说他们是太子派过来的。   那时只以为是那几个锦衣卫在扰乱视线,随意胡扯。   现在想想,这种栽了跟头就扣黑锅说是太子指使的事,估计他们没有少干。   是顺了嘴,也是觉得无所谓……   “这太子,听着是个可怜人。”墨鲤叹了口气。   一个快要死的人想要做什么,往往是常理难以推测的。   或许太子忍了一辈子,却发现自己没有几天好活了,回首自己吃够的亏受够的委屈,怒从心头起,索性策划谋反。哪怕不成功,也不让皇帝好过!   孟戚听得。   如果真相是这般,那么一个脑子有病的青乌老祖,一个快要死了的太子……天知道是不是要把太京掀个底朝天。   孟戚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墨鲤。   说来也怪,以前孟戚经常看,墨鲤都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感到那视线落在身上,便有些微微的不自在。   内力失控有这种后遗症?墨鲤心不在焉地看了看隐藏在周围的江湖人,粗粗估算,约莫也就上百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只会越来越多。   虽然墨鲤还需要半个多时辰才能恢复内力,但他不觉得拖延是个好主意。   “我们可能没有时间判断谁要谋反,现在厉帝陵怎么办?”墨鲤指着前面那个坑洞问。   “帝陵陪葬品众多……”   孟戚打量着宫钧,见后者没有露出什么贪婪的表情,这才慢吞吞地说,“现在露出来只是陵墓的一部分,底下共有三层,陈厉帝的墓室在最底层,里面的机关应该都还保存着,除非同时精通奇门遁甲、机关术,有盗墓经验且内力深厚,否则都只有死路一条。”   或者是龙脉也行。   “不过并没有什么值得拿的东西。”孟戚如数家珍地报起了帝陵宝藏,“八面山河屏,鎏金珐琅的,放哪儿都不合适一般人家里的正堂没有那么大,想抬走又不弄坏很费劲;五岳震山鼎,大概是陵墓里象征着山川的青铜器,总共五尊,纹路精细,鼎身铭文是拜五岳大帝的青词,每尊重五百斤;九龙玉璧,镶嵌在主墓室的墙壁上,一整面,想要带走只有去撬;金丝楠木的家什一套,金银器皿约莫一百件,漆器三百件,石俑车马三百架……”   宫钧张口结舌,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你说呢?”   某人一副“因为我是孟戚,所以我知道”的架势,宫钧憋了半天也找不到话反驳,不然别人怎么不知道呢?除非孟国师信口开河。   “消息已经传开,即使我们想办法把陵墓搬空,也会有江湖人陆续赶到龙爪峰,试图挖掘六合寺的遗址,试图发现几件落下的宝物。”   龙爪峰从此不得安宁。   这正是孟戚恼火的主要原因。   帝陵不被发现,就永远只是传闻。   一旦出现……   “把它填了?”   “还会被挖开。”孟戚面无表情地说。   火药跟墓穴里冒出的红雾导致附近无法生出茂密的植被。   六合寺又跟弦月观不同,六合寺在山坡上方,位置不像旁边的弦月观那么容易隐藏。即使有大量灵气促使草木疯成,也无法形成浑然天成的困阵。只能给上山的人造成麻烦,让他们多绕几个时辰的路。   “即使整座京城都因为叛乱动荡,一心要找宝藏的人是无论如何都撵不走的。”   一边是厉帝陵,一边是随时要出事的京城。   不止孟戚感到左右为难,连宫钧都头大如斗。   墨鲤果断地说:“那就让他们认为,这座帝陵是假的!是青乌老祖利用疑冢布下的陷阱!” 第118章 而应者重   雨下了很久。   直到傍晚乌云依旧没有散去, 天灰蒙蒙的, 人走在山林之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少主,山上出事了。”   金凤公子闻言眯起眼睛,他在龙爪峰脚下的一处凉亭里,金凤山庄的人将亭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铺上柔软的织物, 还在石桌上摆了个小香炉。   金凤公子慢悠悠地扇着手里的描金折扇, 后面有人捶背, 前面有矮凳搁脚。除了没有貌美妖娆的丫鬟服侍着, 跟太京的权贵子弟也没什么区别。   陆续赶到龙爪峰的江湖人越来越多,有的兴冲冲地上去了,有的在山下踟蹰不定。   “他们在说什么?”金凤公子指着聚成一堆堆的江湖人问。   “应该是在谈论之前天上出现的龙。”   这个金凤山庄的人说完后,又重复道, “少主,山上好像出事了。”   金凤公子懒洋洋地说:“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为了宝藏打起来了, 死个三五个或者十几个的, 对了,已经确定那就是厉帝陵?”   “……据说就是动了帝陵封土,才有巨龙冲天而起,震动山谷, 随后降下倾盆大雨。”   金凤公子听了乐不可支, 笑骂道:“这等胡话,你们也信?”   他的属下心想, 不信也得说啊,又不能瞒着。   “有人说震动发生在巨龙出现之前,有人说是之后,还有人看到山林中冒出红色的雾气,可惜雨太大了,那雾只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前面有江湖上专卖消息的风行阁中人,少主要不要去见见?”   “叫他来!”金凤公子傲慢地将扇子一扬。   不一会儿,就有个精瘦的男子在金凤山庄随从的带领下进了亭子。   他笑嘻嘻地抱了个拳,开口要价一百两银子。   金凤公子一挑眉,便要发怒。   就算他钱多得花不完,也不代表愿意被人坑。   “一百两?真真可笑,如今帝陵宝藏都被发现了,你们手里攥着什么样的消息,竟敢拿这样的价格糊弄我?”   “公子息怒。”   那个看起来十分精明的男子咧嘴笑道,“风行阁在江湖上的信誉有目共睹,在下怎么也不敢做砸了自家招牌的事。龙爪峰这半个月以来发生的事,在下可以说得一清二楚,保管公子听了不会吃亏。”   金凤公子嗤笑一声,转头道:“给他一百两。”   要是货不对板,他就命人把这家伙打成残废,银子算作换命养老钱。   那人验了银票,喜滋滋地收了起来,压低声音道:“事情要从六合寺跟弦月观说起……”   风行阁确实不愧它的招牌,青乌老祖带着人隐藏在弦月观,锦衣卫今天带人搜查六合寺这些事,他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包括锦衣卫高喊着孟戚的名字跑了没一会又跑回来的事,他还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仿佛山崩地裂的情况,指出是火药炸了陵墓的封土层,红雾则是墓里的陈腐之气,凡是吸进去的人统统发疯了。   “今天早晨,在通往六合寺的山道上有一群蒙面人袭击了锦衣卫,打得十分惨烈,除了残肢断臂,石板上竟有竹刀客的标志刀痕留下。蒙面人从弦月观的方向来,应该是青乌老祖的属下,他们围杀锦衣卫,又怎么扯上了天下第一刀客呢?这是其一,第二那个传闻中前朝国师孟戚也出现了,并不是白眉白须的老人模样,看着倒更像长生不死,有人听到锦衣卫的官儿称他为孟国师,对了他身边好像还跟着一个郎中,医术极高,这是我们从六合寺逃出来的和尚那里探听到的。”   金凤公子听到郎中二字,眼皮狂跳起来。   ——难道是路上遇见的那个武功极高的神秘大夫?   “那郎中看起来年纪很轻,身高约莫七尺,武功似乎也很不错。   “春山派的应掌门比你们金凤山庄的人来得快,已经上山去了,松崖长老被那位孟国师杀了,应掌门怎么说也要讨回个公道。   “据说已经有不少人下陵墓了,直到现在也没有发现值钱的物件,听说只有一些陶俑跟漆器,这座陵墓可能又是疑冢。”   精瘦男子一口气说完,山道前方忽然传来了喧哗声。   “怎么回事?”   “……春山派的人回来了!”   众人全都凑过去看热闹,只见几个时辰前还神气活现的大门派弟子全都灰头土脸,身上沾了泥,挂着藤蔓跟枝叶,搀扶着同门,一个个都是气急败坏的。   “滚开,看什么看?”   碍于春山派的威势,人们还是退开了,不过眼睛依旧盯着他们不放。   等到人走远了,立刻哄地一声像是开了锅。   “那个晕迷了,被人背着的……是不是应掌门?我看像是!”   “我也觉得像。”   江湖上各大门派的长老掌门几乎都没有来,谁能把春山派的应掌门打成重伤?   第一嫌疑当然是青乌老祖,第二个就是孟戚。   金凤公子自言自语:“难道我们之前真的都猜错了?”   想到在青江上看到的人影,金凤公子就遏制不住心里的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武功,能够做到话本里仙人才有的能耐。   且说看到春山派的惨状,一部分江湖人悄悄走了,他们觉得事情已经不是宝藏那么简单,再留下来非但不能发财可能还会有麻烦,更多的江湖人不愿意死心,继续观望。   然而上山的路很难走。   遍地泥泞,树木好像忽然高了很多,林子里密不透风,黑压压地根本看不清路,很多人直接在原地绕起了圈子。   不过折腾一番后,最终也能找到石阶。   石阶有几段看着七零八落的,据说是“龙”从地底钻出之后造成的。   这种种的特异之处,平时会引起众人的迟疑,现在根本没有人理会——龙都见到了,山道崩落一部分算什么?真正胆子小的人根本不会进山,敢进山的人就不怕,总不可能半道上冒出鬼怪来把人吃了。   “呜呜。”   林间传出诡异的声响,像是游魂在哭。   久经江湖的人一点都不怕,知道这是夜枭的叫声,只在嘴里骂骂咧咧。   昏天黑地的走了半晌工夫,终于摸到了六合寺附近,只见瓦砾遍地,前方好大的一个坑。坑底已经有了不少江湖人,他们挖来挖去,除了石头什么都没发现。   “这里不是六合寺,这是弦月观!”   一个戴着面具的人忽然出现,高声大喊。   众人一愣,他们出不起一百两银子买消息,很多人还是第一次来上云山,完全不知道六合寺跟弦月观的区别,不是说去六合寺只有一条路吗?   “你们都被人骗了,这里面什么都没有!”那个戴着面具的人恨恨地说,“山谷外有奇门遁甲,你们被引到附近的山谷了!”   这时人群里冒出来一个声音:“我认识这个人,他是青乌老祖的大弟子柳尝青,说帝陵宝藏在太京的是他们,现在又说什么被骗了,我看是被他们师徒耍了吧!”   面具人大怒,喝道:“是谁大放厥词?”   柳尝青在武林中颇有威名,这里的江湖人都不及他,见他发怒,都不敢出声。   “好大的威风。”   林子里慢吞吞地走出来一人。   戴面具的柳尝青见了,瞬间后退一步,手紧张地握成了拳。   孟戚手持暗紫色软剑,衣裳鞋履没有半点泥浆,长发随风飘起,气质超脱,神采容貌更非寻常,跟狼狈不堪的众人比起来,就像是忽然出现的世外高人。   他居高临下,漠然扫过坑底挖掘的众人,冰冷的视线最后凝注在面具人身上。   “来。”   手腕一翻,剑光乍现,   柳尝青猝不及防,慌忙躲避。   他刚一稳住了身形,就想施展碎腑拳挽回颓势。   孟戚根本不给他反击的机会,衷情剑在内力的加持下剑身笔直,通体幽光,比风更冷,又迅捷如电,一刹那就生出诸般变化。   剑锋游离不定,柳尝青周身数处要害都被剑光笼罩,原本可以用内力强行破除,就像他对付宫钧的那样,可柳尝青不傻,能跟他师父青乌老祖拼内力拼个旗鼓相当的人,他那么做岂不是找死?   当下也顾不得面子,就地一个打滚,飞速逃走。   剑光紧紧追着他不放,眨眼间两人就消失在了林子里。   坑边准备挖土找宝藏的江湖人面面相觑,热闹没有看成,事情也没搞明白,这里到底这里有没有宝藏,是不是六合寺?   人群里一个低着脑袋的家伙,急忙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愁眉苦脸地嘀咕:“好险!差点就要翻船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周围,然后趁乱跑了。   然后怎么都走不出去,正在焦急地转悠,忽然看到刚才那个提着剑的人站在一块山石前,剑上似乎还有血珠滴落。   他赶紧后退,祈求对方没有看见自己。   天不从人愿,那人抬起头,凌厉的目光惊得他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原来是你。”孟戚想起这人了,恍然道,“风行阁的震山虎。”   就凭这个绰号,龙脉就不会忘。   震山虎干笑两声,他专门卖消息,见过的人多不胜数,虽然这会儿感到孟戚有点眼熟,情急之中却想不到在哪里见过。   “这位前辈,我就是路过,绝对不会泄露……”   “方才是你揭穿了青乌老祖大弟子的身份?”孟戚打断了他,直接问,“你们风行阁来了多少人,彼此间怎么传讯?对青乌老祖谋反的事情又知道多少?”   震山虎听到最后一句,张口结舌,苦笑道:“我们只贩卖江湖上的消息,别的……别的都不是我们的事。”   “前辈如果知道青乌老祖的下落或者别的秘闻,也可以告知本阁,吾等愿意高价收取。”   “帝陵宝藏是假的,弦月观这边什么都没有,六合寺那边是疑冢,这消息值多少?”孟戚眯着眼睛问。   他在来这里之前,已经跟墨鲤商定要利用风行阁对外传消息,只找人群里那些伸头伸脑,看起来对宝藏很有兴趣然而掘土半点都不积极的人。   能想到风行阁这个卖消息的,还是因为摸到了震山虎当初送出的一张名帖。   没想到这么巧,震山虎竟然也到了龙爪峰。   “这个……不值什么钱。”震山虎赔着笑。   “你们对谋反不感兴趣,可是青乌老祖的谋反也关系到你们这些江湖人的性命。他被困在这座山谷里好几个时辰了,没准现在已经找到了出去的路……”   孟戚面无表情地补充道,“他可能先要杀人,然后挑拨江湖人与赶到这里来的官兵,巴不得你们打起来,在上云山闹得越大越好,这样才能转移旁人对皇城的注意。”   震山虎张大了嘴。   此时六合寺的废墟里,宫钧看着昏倒在地上的江湖人,有气无力地问:“大夫,他们的封穴时间还有多久?”   “我都有算。”墨鲤回答。   恢复了内力之后,他立刻跟孟戚分作两路。孟戚把人引到附近的山谷,他在这里应付偶尔钻到这边的江湖人,以及监督宫钧跟他的属下把一部分石俑跟漆器搬出坑。   陵墓分为好几层,只要通往下层的机关不被开启,想要伪造成疑冢并不困难。   墨鲤还特意找了巨石堵住墓道,加上封土层破坏,这座陵墓不像是机关重重的样子,反而显得很是破败。   墓穴甬道两边的壁画,先被炸开的气流一冲,紧跟着又被雨水跟泥浆冲刷,已经完全看不出原貌,颜色脱落严重。   真正麻烦的是之前就赶到六合寺的江湖人,墨鲤索性用内力抓了一把雨珠,然后甩出去当暗器,把人全部放倒了。   等到醒来,身上没有伤,脑子昏昏沉沉的(被雨浇了半天又躺在地上),只要有人喊一句这是陵墓里流出的毒气发作,多半都是将信将疑。   这下不少人都打了退堂鼓,悄悄下山了。   墨鲤也不急,他下手轻重不同,这些人也会一批批地醒来。害怕的人跑了,不甘心的人继续留着,跑到墓穴里转悠。   墨鲤不怕他们看出问题,因为之前“毒气”的缘故,靠近墓穴看到隐约情形的人都发狂了。剩下的这些人谁都没见过火药炸完后的真正墓穴。   只要有人到处乱挖,等他挖一阵子,墨鲤就暗中下手。   看起来就像陵墓里的余毒未尽。   这只是权宜之计,瞒天过海终不能久,可是现在也只能做到这些了,只要没有成百上千的江湖人冲过来挖墓,就还能暂时拖延下去。   厉帝陵的机关不是那么好突破的。   “如果弦月观藏着火药,现在也已经湿了不能再用,但青乌老祖不会就此罢休……”   墨鲤想起孟戚的话,他眉头紧锁。   人手不够,就算猜到了什么也没办法阻止。 第119章 小人之利也   夜幕笼罩, 龙爪峰依旧人声鼎沸。   看到这番景象, 其他寺庙道观都吓得不敢打开门,想要躲过这场祸事。   僧人道士们都在山里开辟了几块地,种了蔬菜瓜果,可是平常用的米粮油盐仍然需要下山购买。原本他们打算靠着地窖里的存货熬着,可是这些江湖人并不跟他们讲道理, 见到了这些庙宇道观就过去把门擂得震天响。   其实真要是寻常百姓家, 他们倒不会这么直接。   出家人嘛, 理应大开方便之门, 这些人行走江湖经常在荒郊野外奔波, 习惯了在道观寺庙里借宿,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丢出那么十几个铜钱,就要吃要喝,也不管够不够使。   僧人道士们稍有怠慢, 他们便要发怒。   这些可都是一巴掌能把桌子拍断成两截的主儿,身上带着兵器, 凶神恶煞的, 瞪起眼睛来就跟要吃人似的,谁敢招惹?   于是僧人道士们苦着脸开了厢房,把人请进去歇息,回头一算, 存粮被吃了许多, 连柴火都要不够了,这可怎生是好?   “再忍忍吧, 官兵明天便来了。”   “那能抵什么用?这些江湖人都很油滑,官府的人来了他们就溜掉,等官府的人走了他们又大大咧咧地住进来,赶也赶不走,这样下去怕是庙都要被吃穷了。”   太京富庶,龙爪峰的香火向来旺盛,这些寺庙道观的底子很厚,一时半会是吃不穷的。他们更怕这些江湖人斗殴起来砸毁物件,或者干脆提刀杀人。   怕什么就来什么。   捞不着宝藏,再碰上昔日的仇家,可不就打起来了吗?   这般闹了一通,众人留下打得稀巴烂的院子,拖着兵器气哼哼地回厢房睡觉去了。   寺庙跟道观的人欲哭无泪,纷纷派了人下山去官府报案,也不敢等到明天早晨再出发,天知道多拖半日还会出什么事。   这些人提心吊胆地走着夜路,随后发现山中到处都是江湖草莽。   ——口音还特别杂,好像什么地方的人都有。   这么多江湖人聚在一起,到底干什么来了?   想起白日山上又是“地动”又是暴雨的,加上连着两日天现异象,实在令人不得不多想。顿时有人大着胆子偷听了一番,随后就被厉帝陵宝藏这五个字震得目瞪口呆。   “不可能,龙爪峰上什么时候有帝陵了?”   “这可真没准,从来没人发现过陈厉帝的陵墓。”   “真是笑话,就算真的在这里,这些江洋大盗是怎么知道的?看风水点墓穴,怎么说都跟他们无关吧!”   “这……不管真假,还是速速下山,让官府把这些人撵走。”   众人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摸着黑继续走山道。   结果走着走着,熟悉的山道似乎变了样,最后连石阶都不见了。   有的人直接迷失在了林子里,还有一些人因为方向缘故没有选择六合寺附近的山道,倒是顺顺利利地下了山。   刚到山下,就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无数火把涌了过来,然后是铺天盖地的箭雨。   那些原本在山脚附近等消息的江湖人纷纷奔逃,武功不济的当场就死在了冷箭之下。   “怎么回事?”   到处有人在问,或愤怒,或惊骇。   金凤公子当机立断,命人都往山上撤。   反正龙爪峰这么大,什么地方都能躲人,根本不怕朝廷放火烧山。   几轮箭雨过后,原地只剩下尸体。   火把照耀下,有位将军打扮的人冷着脸说:“陛下有旨,剿杀匪类,凡是从山里出来的人,格杀勿论!”   “谭将军,我们副指挥使还在山上!”一个锦衣卫过来,惊怒地说。   “本将军已经收到了确凿的信息,宫同知以及麾下肖百户等人,遭遇江湖匪徒袭击,整整一百人无一生还。”   “敢问消息何来?”   “也是你们北镇抚司的人。”谭将军阴沉着脸看着这个锦衣卫说,“他们带着伤跑回了京城,本将领的是圣旨,是军令,别的一概不知。”   “你!”   这锦衣卫又气又急,他是宫钧的心腹许千户派出来的人。   即使心腹属下也不会什么事都跟着上司,宫钧临走前隐晦地说要去办一件大事,这就让许千户格外在意,总是记挂着。   在金龙跟黑龙出现之后,京城忽然戒严,锦衣卫指挥使被召进了宫,然后就没再出来,北镇抚司与南镇抚司都是人心动摇。   因为大门被禁卫军堵上了!   多新鲜啊,让文武百官闻之色变的锦衣卫被禁卫军堵在了自家衙门里。   从来都是锦衣卫去堵人,什么时候反过来了?   北镇抚司与南镇抚司都位于宫城,距离宰相们议事的文远阁也不是很远,这里虽然是禁卫军的巡逻守卫范围,可是锦衣卫平时也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陈朝的时候,锦衣卫还是禁卫军十二卫之一,到了齐朝已经完全从禁卫军里独立出来了,他们是皇帝的亲信,名下有单独的刑狱,为皇帝刺探机密,督查百官,恶名昭著。   禁卫军就不一样了,他们的职责是守卫京城,特别是皇城。   除此之外,京畿还驻扎有两支大军,共计十万人。   锦衣卫原本觉得自己在京城里横着走,直到自家大门被堵了,这才恍然发现事情不是这样。其实要硬冲的话,他们也能出得去,只是事情还没有搞明白,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究竟是自家指挥使图谋不轨被皇帝拿下了?还是有人处心积虑要造反,掌握了禁卫军,对他们锦衣卫下手?   没关系,大门堵上了他们照样能派几个武功高的锦衣卫出去打探消息。   京城里气氛不同寻常,还没到晚上,坊间就下了锁,跟宵禁似的。   所有城门都关了,巡城衙门跟禁卫军在清理街道,看到在外游荡的人就抓起来,看架势不像有人谋反,倒像在防备什么。   据说各处衙门也接到了圣旨,命各自闭衙,直接归家不许外出。   打探消息的锦衣卫定了定心,溜回去禀告了。   只有这个宫钧的下属,因为心神不定,想方设法跟着禁卫军溜出了城。   谭将军是京畿左营的副将,半日之前,左营有不明身份的黑衣人潜入,左营的统领大将死于暗器,据说同样的事还发生在右营,只不过右营的统领将军命大没有死。   刺客没有抓住。   不止皇帝震怒,左右营的武将都怒不可遏。   到了傍晚,有圣旨到左营,谭将军点齐一万兵马,气势汹汹地朝着龙爪峰过来了。   “谭将军!龙爪峰这么大,上面有许多寺庙道观,那些人也是普通百姓,你怎能下这种命令?”宫钧的属下看到地上躺着的尸体里有僧人,不由得质问。   谭将军沉着脸重复了一遍:“奉上谕,格杀勿论!”   眼看着后面的辎重部队连火炮都拉来了,这个锦衣卫忍不住讥讽道:“既然如此,将军还是赶紧下马为好,骑着高头大马待在旗帜下方,可不就是个暗器靶子。”   “大胆!”   谭将军是三品武官,跟锦衣卫指挥使同级,虽然他们手里的权力一个天一个地,而这个锦衣卫只是个从七品的小旗,正因为官卑,溜出来才不会引人注意。   锦衣卫在京中横着走成了习惯,谁都给几分面子,此刻谭将军暴怒呵斥,不想给面子了,他也只能低头。   “下官妄言了,将军息怒。”   谭将军不客气地说:“圣旨称有匪类混入京城,图谋不轨,你虽是锦衣卫,但无手令也没有同伴,孤身一人自称出城办事结果耽搁在了城外,在半路上巴巴地跟到了龙爪峰,现在又阻止本将执行圣意。本将看你十分可疑,左右将他拿下!”   他说的虽是拿下,可是身边的亲卫抄刀动狠的架势,分明是不留活口的模样。   锦衣卫不好得罪,要是没问题事后反而麻烦,不如杀了省事,人死了扣罪名也容易,再不济就推说是混乱中被江湖匪徒所杀。   这个锦衣卫大惊,想都不想,立刻踢开了劈来的刀,飞也似的钻进林子。   他官职虽低,但武功很不错,否则许千户也不会派他出来。   他先是躲过了几把大刀,紧跟着是十几竿长枪,然后是几十根冷箭,最后硬被他突破重围,只有臂膀中了一箭。   进了林子立刻找树木躲避,然后靠着树干,抽出佩刀将箭杆削断了,箭头没有拔。   他一刻不敢耽误,直接进山。   一路上遇到了很多江湖人,都在大骂朝廷官军。   为了防止意外,这个锦衣卫只能把自己的外袍脱了,又在泥地上滚了两圈,纵然官靴跟制式的佩刀还是能够暴露身份,可是夜里别人看不太清楚,勉强能蒙混过去。   龙爪峰的地势并不复杂,山道修得也不错,基本上只要顺着山道走就能遇到一间道观或者佛寺,岔道没有死路,只是通往不同的地方。   这个锦衣卫想要去锦衣卫暗属在龙爪峰上的驻扎地,那个地方距离六合寺不远,结果走了一阵,就觉得有点不对。   山道越走越黑,连路都没了,林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他稀里糊涂地绕了一段路,听到很多人声,好像大家都分不清方向。   这个锦衣卫一心要避开大部分江湖人,刻意往没有声音的地方走,好几次都撞到了树干上,就这么误打误撞,竟然被他走对了路,没有跑到弦月观所在的那个山谷。   像他这样运气好来到六合寺的江湖人也有一些,他跌跌撞撞走出来的时候,并没有人注意。因为大部分人都像他这么狼狈,衣服又湿又是泥,灰头土脸的。   逗留在这里的江湖人,最关心的还是那个大坑。   他们小心翼翼地下了坑,翻出了一些笨重的石俑,以及脏兮兮的漆器。   漆器擦干净,视完整程度跟花色、纹路还能卖点儿钱,可是他们不是冲着这个来的。这点钱顶个什么用,去吃一顿酒肉吗?   “这肯定是疑冢!”   “真正的厉帝陵根本不在这里!”   众人大失所望,怨声载道。   有人不死心,拼命往下挖,他身边的人立刻阻止,更多的人则是慌忙避开。   “下面有毒气,别挖!”   “有毒气就说明这是真的!”有人反驳。   众人刚迟疑,又有人放声大笑道:“什么毒气,不过是陵墓封闭之后产生的陈腐之气,盗墓的见得多了,过两三日就消散了,到时候再挖不迟。”   这话说到了众人心坎里,好不容易找到了陵墓,谁愿意走?   “官军打上山了!”   刚才林子里出来的江湖人高喊。   “什么?”   “怎么回事?难道他们也要抢宝藏,如此说来,这里肯定是真的厉帝陵!”   “笨蛋,就算是真的我们也带不走了!”   坑洞不能挖,外面还有官军,这里没有人是绝世高手,面对弩弓都能全身而退。   他们不甘心地把坑洞四壁都摸了一遍,最终确定没有半点金银,反而差点弄出塌方,这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山里这么大,先躲一躲再说。   很快坑洞附近只剩下十几个人。   他们都是自诩武功高强的人,觉得官军来了也来得及跑,索性留下看情况。   宫钧带着受伤的锦衣卫待在一个避风的大石附近,听到官军打上山的消息,第一反应就是怀疑,随后又紧张起来。   宫钧忍不住去六合寺废墟附近找墨鲤。   “事情有些不对。”   “怎么说?”   墨鲤站在六合寺残留的正殿跟树木投下的阴影之中,如果不注意看,根本发现不了他的身影。   这时树梢坠下了一滴水,恰好要落在墨鲤左肩上。   墨鲤看都不看,极快地一伸右手,把水珠接住了。   水珠落在掌心,本来应该迅速化开濡湿皮肤,可是这颗水珠偏偏能保持着完整,像剔透的琉璃珠子一样在掌心滚来滚去。   宫钧知道这是内力外放到达了极致的表现,连最细微、最脆弱不着力的东西都能掌握,正是武学境界所说的飞花摘叶皆为利器。   ——都是练武功的,怎么能差这么多?   想他宫钧也是武林中少见的高手,天赋亦是不凡,刀法出神入化,偏偏在内力方面欠缺了。俗话说越是没有什么,就越喜欢追捧什么,宫钧同样不例外。   “没想到,仅仅是一日的工夫,尊驾的内力更精深了,想来是顿悟有所得。”   宫钧语气苦涩,武功高到一定地步,苦练不如顿悟。   别说一天了,或许一顿饭一炷香的工夫,实力就会突飞猛进。   墨鲤闻言一默,哪来的顿悟,他就是被太京龙脉强行喂了一顿灵气,撑得身体动弹不得,奇经八脉都不听使唤,路都不能走还是孟戚背着到六合寺的。   等到重新恢复过来,上云山的灵气就变得“亲密”了许多。   这些源源不绝的灵气,让墨鲤施展内力的时候可以掌控更加细微的东西。虽然他的内力没有一分一毫的增多,但是能做到的事情变多了。   这本来是一件好事,然而一想到“顿悟”的过程,墨鲤就觉得难堪。   “……你说的情况不对,是指官军打上山?”   “没错,除非有人把厉帝陵宝藏的事奏报给了陛下,否则帝陵宝藏现世只不过半日,江湖人在这里再怎么闹腾,官府的反应也该是两三日之后。”   江湖人都是乌合之众,只有少部分武功高的比较棘手,抽调京畿左营或右营的三万大军围山就行。   那些江湖人只要得到一点好处,便会自觉退去,毕竟大件的物品他们也带不走。如果谋反的人掌握了其中一营,趁着另一营过来围剿叛乱,里应外合迅速占领皇城,这才是宫钧推测出的事态发展。   墨鲤听完宫钧的猜测,摇头道:“或许他们的计划是这样,可是现在……那两条龙惊动了多少人?就凭这个,谋划造反的人趁机说有异宝现世,皇帝心动了,就派人过来争抢宝藏。”   宫钧欲言又止,一脸的古怪。   “……我方才所言,有何不妥?”墨鲤没有架子,他不懂就问。   “大夫没有看到那两条龙出现的模样?”   “看到了,金龙……还有黑龙。”   墨鲤耳廓有点发热,他脸上表情没有半点异样,夜里又黑,宫钧自然不知道墨鲤在想什么。   “当时先是金龙出现,随后黑影慢慢组成一条黑龙,然后两条龙缓缓靠近,首尾交缠的厮杀。最后两条龙一起消失,天降暴雨。这怎么说都不能算上吉兆吧?”   “……”   墨鲤松了口气,原来看着像厮杀?   厮杀就好,特别好。   “这异象只会引起皇帝的警觉。”宫钧原本想要继续称呼陛下的,不过看墨鲤的口气,他知趣地换成了类似的称呼,他继续道,“如果谋反者这时候跳出来说什么异宝现世,反倒是愚蠢之举,谁都不会相信。同样的,皇帝已经有了怀疑,怎么会轻易把京畿大军派出来,忙着肃清撤查内廷跟官员还来不及呢!”   听起来很有道理,墨鲤点了点头。   他不懂权谋,这时候就忍不住想到孟戚。   如果孟戚在这里就好了。   “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墨鲤问宫钧。   宫钧苦笑着摇头道:“我们被困在龙爪峰,不知道京中情况,只能乱猜了。或许这是引蛇出洞的计策,封闭城池,切断内廷跟外面的联系,再装作中计把军队派到龙爪峰来,只要谋反者的势力有人沉不足气乱了阵脚,很容易被发现,再顺着线索查下去……”   话说到一半,忽然有宫钧的属下跑过来。   “同知,许千户派人来了。”   “什么?”   宫钧先是一喜,随后脸色发白。   墨鲤不由得问道:“怎么?”   “许千户是我的心腹,他是留在北镇抚司的,我没带他来龙爪峰。如果不是发生了大事,他不会让人连夜上山找我。”   宫钧立刻过去查看,墨鲤见无人再下坑挖掘,也跟了过去。   且说坑洞附近的江湖人走了之后,那个锦衣卫心怀疑惑,准备查看“帝陵宝藏”,结果宝藏没看到,遇上了同僚。   当下惊喜异常,等到宫钧出现,他匆忙行礼把京中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宫钧连忙问:“指挥使被召进宫就没出来?王同知呢?”   王同知就是锦衣卫另外一个副指挥使,他的前任三年前被孟戚扭断了脖子,他则好运气地填补上了这个空缺。   “王同知……出事的时候他在南镇抚司,因为门都被堵住了,不好打探,也不知道他是被召进宫还是被困在南镇抚司。京畿左营的谭将军一口咬定宫同知跟兄弟们都死了,属下觉得事情不对,斗胆建议同知千万不要回京,万一回去了被拿下,就糟了!”   宫钧闻声叹了口气,拍了拍对方的肩说:“你跟许千户的好意,我知晓。可是这里还活着的人,还有家小在京里,难不成也不要了?”   不回京?他家里的八只狸奴怎么办?   宫钧正在发愁,忽听墨鲤道:“别动!”   声音里透着无形的压力,锦衣卫们都不禁一愣。   宫钧莫名其妙地转过头,只见墨鲤走过来,俯身看着那个来报信的锦衣卫臂膀,沉声说:“他受伤了,箭伤。”   宫钧一惊,这才仔细看去。   这里没有光,黑沉沉的,不是内功高手基本什么都看不清。   这个锦衣卫身上都是泥浆,他又为了赶路方便将箭竿完全削断了,宫钧拍了一下对方的肩,动作不大,仍然牵动了伤势。宫钧没有发现,墨鲤却靠着过人的耳力听出来了这人呼吸骤然变化。   ——通常这样的动静,不是受惊就是忍痛。   墨鲤直接看伤势,那个锦衣卫有些惊疑不定,宫钧连忙说:“这是墨大夫,医术很高。”   “不能拔箭,箭头上有细微的倒钩,一拽就是一大块肉,箭头上还有放血槽。”那个锦衣卫苦笑道,“他们在山下射杀江湖人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们用的箭。”   对付江湖人,自然不可能用普通的箭支。   宫钧想要骂人,这里没有药也没有绷带,连干净的水都没有,怎么取出箭头?   墨鲤点了那个锦衣卫几处穴道,然后就开始找火折子。   “大夫的行囊呢?快去找!”   “先不用。”墨鲤直接取出了自己袖中的刀。   宫钧一愣,这不是武器吗?   然后他就傻眼地看着墨鲤直接用火折子凑近刀锋。   所谓火折子,是一个短小的竹筒,里面用棉花、硝、纸、芦苇各种东西搓制的绳装物,打开之后可以看到暗红色的亮点,类似灰烬里的余火,不会灭,需要使用的时候使劲一吹,火折子就会冒出火来,这时候就可以用来点火。   墨鲤用手一拂,火折子忽然就亮了起来,然后一团火违反常理的脱离火折子,轻飘飘地落到了刀锋上。   火焰很稳定,没有丝毫晃动,它被内力裹着,以极快的速度把刀锋滚了一遍,随后化为数点火星子飞散消失。   墨鲤顺手把用完的火折子丢还给宫钧,手指轻轻扶住伤口,探查到了箭头扎入的深度跟位置,迅速切开了肌肉。   内力阻断了放血槽,再将箭头整个裹住直接拔。   受伤的人整条胳膊都因为点穴是麻痹的,疼也能感觉疼,只是迟钝了很多。   箭头丢出来的时候,墨鲤才抬头问:“药囊呢?”   那个锦衣卫连忙说他身上带了金创药。   根本找不到干净的布裹伤口,只能敷药,靠点穴止血。   宫钧忍不住道:“都是我的缘故,累你吃这番苦。”   “同知平日里待属下宽厚,如今遭逢大变,荣华富贵也好,高官厚禄也罢,我等小人物是捞不着的,却正是报答同知昔日恩义的时候。”   墨鲤心有所感,正想说什么,就听到那个锦衣卫说:“出京之前,我已经到同知家里,把您床底下的那箱子财物跟八只狸奴都送到了许千户家里。就算有什么抄家的祸事,同知也不必担心。”   作者有话要说:   宫钧:瞬间无所畏惧.jpg   ————   墨鲤:……还好不是带着八只猫来找宫钧   锦衣卫:我也想,我做不到啊!   ————   用更精确的说法OYZ   墨鲤这样一团火溜一下,太短暂消毒不算完全,还露天。   古代的话一般是放在沸水里煮一煮,然后火烤也很讲究。有条件的话,会在一个干净的房间,事先用药草薰过房间,闲杂人等不许进,穿的衣服也要用沸水煮过,用麻沸散,擦洗伤口会用药汁,烈酒的话一般人扛不住。   (现代的话知道水煮不行,但是古代确实是会使用这个办法)   不过大夫他……有内(灵)力(气)啊! 第120章 不当以用   堂堂锦衣卫副指挥使, 竟然把钱藏在床底下?   锦衣卫号称无孔不入, 据说陈朝的皇帝甚至知道自己臣子夜里跟小妾说了什么话,可是连自家上司藏钱的地方也不放过,这就太夸张了。   墨鲤忍不住望向宫钧,后者没有半点恼怒,反而露出欣慰的笑。   “你考虑得很周到。”   “这是属下该做的。”   墨鲤:“……”   所以一个人究竟怎么扛起箱子, 同时还能带走八只猫?   墨大夫确定自己刚才诊治的病患身体没有那么强壮, 不是战场杀敌的彪形大汉, 绝对唬不住狸奴。武功倒是练得不错, 应该能追上逃走的猫。   可问题是, 猫不是一只,是八只。   难道全部塞进了一个竹箱,就是宽敞有孔隙的那种?然后右手一箱财物,左手一箱狸奴?狸奴在箱子里不会打架吗?   墨鲤陷入了深思。   好在情况没有危急到宫钧只能弃官而逃, 这个锦衣卫也没有本事通天到猫都带上山。一想到要面对八只猫,墨鲤就有点儿不自在。   不, 他不怕狸奴, 只是对狸奴敬而远之。   冒险前来给宫钧报信的这个锦衣卫名叫崔长辛,他除了箭伤之外,手臂跟脸上还有穿过山林的时候被树枝刮破的细微血痕。   墨鲤认真看了看,确定不是猫挠出来的。   狸奴的爪子, 墨鲤记忆犹新。   “……同知, 眼下事态不明,我们不如离开龙爪峰?”旁边的锦衣卫百户急切地说, 他声音压得特别低,显然是有意避着墨鲤。   “又是谋反,又是前朝国师,现在这座厉帝陵完全是个烫手山芋,别说碰了,就算挨着都要倒霉!还是尽早离开较好!”   上云山十九峰是连着的,可以从龙爪峰去另外三座山峰。   肖百户的话也很有道理,问题在于——   宫钧无言地看了看一丈之外的墨鲤,在绝顶高手面前这点距离跟没有差不多,还不如直接放开声说话。   “肖百户,咱们今日死去的人有多少?”   “七十四。”   青乌老祖杀了三十多人,其余都埋在六合寺的废墟里。   还活着的基本也是人人带伤。   “之前下暴雨的时候没法动手,还有一群江湖人围着,现在……即使我们要走,也要把他们的尸体挖出来,总不能让他们继续躺在这里。”   除此之外,宫钧还记挂着那些死在山道上的锦衣卫。   宫钧叹道:“总归是我把他们带出来的。”   肖百户连忙劝说:“这是什么话,探查上云山傍晚忽然起雾以及江湖人大量云集龙爪峰,这是指挥使给同知的差事,您又不是私下带人跑来。”   “如果不来六合寺……”   “倘若不来,就不会遇到我与孟戚。”墨鲤忽然接话。   肖百户吓了一跳,这些锦衣卫本来想说遇到孟国师有什么好的,不是催命符吗?   转念一想,没准真的会更糟糕。   青乌老祖想把事情闹大,就不会放过他们这些锦衣卫,无论他们去不去六合寺,原本在龙爪峰上的锦衣卫暗属不都没了?   宫钧忽然想起一件事,脸色一变。   “之前本官抓了一个江洋大盗,命人押回京城销案,你是否遇到?”   崔长辛摇头说:“属下没有遇到。”   众人一阵静默,心知那些人凶多吉少。   肖百户勉强道:“可能是没有遇上……”   宫钧摆了摆手,颓然道:“长辛从京城来,他为了打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必定去过刑部、大理寺以及京尹衙门,应该还联络了京城各处以及城外办差的锦衣卫,如果他们顺利回去了,必然有一处是能遇到的。”   崔长辛垂眼,默默点头。   “该死的青乌老祖!”众人都在咒骂。   骂完了,捋起袖子去挖六合寺的废墟。   因为人人都带着伤,进度缓慢。   墨鲤看到他们有抬不起来的重物,就顺手帮一把。   那些远远待着的江湖人,竟然也跟着跑过来开始挖。肖百户说这里没有宝藏,他们是在给同伴收尸。   不信,非要挖。   宫钧气得笑了,不得不命令属下注意那些人,免得同僚的尸体被他们铲断破坏。   ——指望这些江湖人做免费的劳力,显然是不成的。   一个劝阻,一个不听。   一方挖,一方在旁边守。   如此一来,两边自然发生了冲突。   敢留下来的江湖人武功都不弱,这个不弱的实力,也就跟崔长辛差不多。   而像崔长辛这样的,宫钧一个能打八个,都不用墨鲤帮忙。   天下第一刀客岂是浪得虚名?   崔长辛咬牙要动手的时候,宫钧直接把下属拦在了身后。   墨鲤怀着品鉴刀法的心情,看着宫钧将人全部撂翻。   宫钧练的是杀人刀,尽管练到极致收放自如,但是刀锋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些伤。   ——些许皮外伤,算不了什么,丢的是面子。   竹刀客在江湖上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凭这些江湖人的眼力,想要揭穿宫钧的身份也很难。他们只觉得这人刀法诡异莫名,武功高到离谱,却似在江湖上毫无名气。   等看到其他人身上锦衣卫的制式佩刀,这才骤然色变。   “竟然是官府的走狗!”   “可惜了一身好武功!”   他们骂骂咧咧,宫钧一刀削断了他们的头发,这些人顿时没声了,恨恨地躲在旁边,好像要盯着锦衣卫挖宝藏。   等了两个时辰,发现废墟里确实只有尸体,又被提着刀的宫钧冷目注视,便灰溜溜地走了。   墨鲤知道,这些人肯走,主要还是对帝陵宝藏的存在产生了怀疑。   他们已经不太相信了,另外一个原因是宫钧的刀法,武功不济的人会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并且下意识地心生畏惧。   墨鲤的武功就不会有这样好的“恐吓”效果。   包括崔长辛在内的锦衣卫也很吃惊,他们只知道宫钧的武功不错,身手很快,但是武功高到什么程度,根本没有人知道。   不是故作神秘的无人知晓,而是众人以为就是很普通的“不错”,反正比大伙儿的武功高。会产生这个印象,一来是宫钧平日里很低调,从不炫耀武功,基本不跟人争斗,二来就是三年前孟戚闯入北镇抚司大开杀戒,宫钧侥幸活了下来,可是“受了重伤”,还厚颜请功说拦住了孟戚,没让对方闯入禁宫。   这就很让人看不起了。   甚至有人在背后讥讽宫钧就是会跑,能逃命,其实胆小如鼠。   宫钧的属下自然不会这么想,可是他们也产生了错误的认知。   之前那群黑衣人于山道袭击他们时,宫钧被青乌老祖的大弟子压着打,加上锦衣卫们都深陷苦战,所以他们仍旧对宫钧的实力没有一个确切的概念,直到现在——   众锦衣卫瞠目结舌,先是惊惧这样厉害的宫副指挥使,竟然打不过黑衣人里面那个戴面具的头目,然后又想到了孟戚,最后目光落在了墨鲤身上。   “同知……”   宫钧嘴角一抽,明确地告诉自己的属下:“论武功,我赢不了大夫。”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神情复杂。   医术这么好,武功还这么高,长得还这么年轻,容姿非寻常之人……   崔长辛第一个开口问:“不知大夫在何处坐堂行医,在杏林里可有名号?”   “吾云游天下,居无定所。是无名之辈,你不必放在心上。”墨鲤淡然地说,然后他忽然眨了下眼睛,若有所思道,“莫非你是要付诊金?”   崔长辛一愣。   宫钧掏出了一锭银子,用指力抹去银子底部的官印,郑重其事地说:“我身上只有这点钱,算是定金,等回到太京,我再给大夫补上。”   这时黑漆漆的林子里蓦地传来一个声音。   “你倒是会打算盘,为了诊金,大夫也得让你活着回京城,是也不是?”   孟戚施施然地走了出来,软剑重新缠在了他的腰上,衣袂随风飘扬,不沾泥污。   就连脚下的鞋履亦是干干净净,远远看去,仿佛游园踏青的诗人,手里就差一个酒盏或者一柄折扇,让他边走边吟了。   若是且行且歌,更似隐士的做派。   意态风流,轩然霞举。   在深山密林里忽然见到如斯人物,实在令人目眩神迷,就差作稽相询,问隐士从何处来。   可惜锦衣卫不会这么想。   “孟国师。”   宫钧退了一步,右手紧紧地按在刀柄上。   孟戚并不理睬他,径自走到墨鲤面前。   “你怎么过来了?”墨鲤问。   “许多江湖人涌进山谷,找不到宝藏,又被困在里面,正急得团团转。”孟戚叹了口气,然后说,“正是他们带来了消息,我才知道官军已经到山下了。”   “他们还带了火炮。”崔长辛连忙道。   孟戚闻言面色一沉,隐隐现出了怒意。   不管这些官军会不会进山,只要动用火炮轰山,龙脉又岂能不怒?   墨鲤愁道:“如今京城已经戒严,陆璋布下了陷阱,内廷里勾结青乌老祖的谋反者未必会轻举妄动,可是身在龙爪峰的青乌老祖却未必肯善罢甘休,不知还要闹出什么事。”   “他很聪明,一直藏在山谷里没动,估计不到天亮,他不会现身。”孟戚十分不满,他干脆伸手揽住墨鲤的肩,半推半劝地将人带到了旁边窃窃私语。   墨大夫十分莫名,不想被人听见,传音入密就是了。   为何要做出一副避着人的样子,导致他不由自主地跟着紧张起来,还以为要说什么私密的事。   结果孟戚开口就是抱怨。   江湖人派不上用场,这些锦衣卫使唤了也没用,这么大的龙爪峰,能够帮得上忙的只有墨鲤。   “大夫,我们趁着夜色去把那些火炮毁了吧!”   “帝陵宝藏……”   “宝藏没有大夫重要,你我武功再高,遇到无数火炮也难免会有闪失。即使山道难行,火炮运不上来,可是事情会有变数。倘若青乌老祖脱困而出,看到火炮见猎心喜,扛了一门就跑,那些官军怎么可能拦得住?”   墨鲤略一沉吟,承认孟戚说得很有道理。   青乌老祖这种突发奇想,还信以为真的人,谁都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   “他一心一意想要断龙脉,扛着火炮到上云山最高峰,然后对着山顶轰一炮,这种事他未必做不出来。”   孟戚越想越恼怒,上云山最重要的灵穴怎么偏偏在山顶呢?一点都不隐蔽!   墨鲤沉思道:“那我们有没有办法,让他认为龙脉已经被破坏了?”   “其实灵气外泄,草木疯长,看起来就像是龙脉现世的模样……”   孟戚语声一顿,目视墨鲤。   “大夫,你或许要变成原形演一场戏。”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说到一个不算常见(应该还没有被用烂吧)的修饰词,轩然霞举   《世说新语》“海西时,诸公每朝,朝堂犹暗;唯令稽王来,轩轩如朝霞举。”   这个人一来,就像云霞绕着他捧着他,把殿宇都照亮了,嗨呀,美人!   ————   作者:孟戚,来示范一下轩然霞举!   孟戚:大夫在就示范,否则不干。   然后胖鼠驾着一朵红云飞过去了。   作者:…… 第121章 天下有为之士   墨鲤想都不想, 本能地拒绝了。   “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的真身不太方便。”孟戚含蓄地说。   墨鲤莫名其妙, 不都是龙?   莫非不是变成龙,而是变成鱼?鱼能做什么?跳龙门吗?   这里又不是黄河,怎么跳龙门?   墨鲤的思绪一不小心飘出了老远,说到跳龙门这事儿,以前他还认认真真地考虑过, 比如传说中的龙门在哪里?从竹山县去龙门要多远?维持人的形态走到龙门附近然后跳行不行?会不会必须得变成鱼游过去才有跳龙门的资格?   他想得特别多, “小时候”经常坐在山神庙门口的石墩子上想。   后来老师说, 世上根本没有龙, 墨鲤这才不想了。   现在嘛……   孟戚无奈地看着大夫的目光凝在一处, 样子十分专注,神情肃穆。   然而一块石头没有什么好看的,肯定是走神了。   “大夫?”   “嗯,你刚才说什么?”墨鲤揉了揉额头。   孟戚试探着重复了一遍:“我说我的真身不太方便。”   他一边说, 一边还带着奇特的笑意想墨大夫可能是羡慕太京龙脉漂亮的身姿,雄伟的气魄, 以及金光闪闪的鳞片。   这才会在自己提到之后, 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回忆之中。   墨鲤完全不知道孟戚在想什么,他直接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哪里不方便?你有什么计划,非得由黑龙来?”   “不是鳞片。”孟戚赶紧解释,他压低声音道, “是大小啊!”   “……”   墨鲤木了一会儿, 这才反应过来孟戚指的是黑龙小,金龙大。   如果不是墨大夫涵养好, 换了别人可能就要对孟戚怒目而视了。   大怎么了?   大了不起吗?   还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简直是找揍!   墨鲤不生气,除了他被秦逯教导凡事多思戒骄戒躁之外,主要还是因为他明悟了孟戚的意思,太京龙脉确实太大了。   “你不能变小?每次现出真身都会……盘踞整个太京?”墨鲤比划了一下。   孟戚沉重地点了点头。   龙脉,由山川为其形,天下哪座山能大能小?   “你看,我们化为人形的时候,年纪可以随意变化,但是都在常理之中。虽然话本里说海外有身高十丈的人,可是我们连三丈都做不到,做不成侏儒也做不成巨人,大夫知道是为什么吗?”   “那是因为我们潜意识里认定了‘人’就应该是这样,这跟真身大小无关吧!”墨鲤没有被孟戚的话带歪。   “不不,我说错了……沙鼠跟鱼,就不能变大变小。”   “这样?”墨鲤怀疑地看。   对于龙脉真身,墨鲤知道得太少了。   “即使如此,我也很难做到。”墨鲤顿了顿,然后说,“我没法在歧懋山之外的地方主动现出真身,昨天是意外,是你变成真身之后,我莫名其妙地被灵气影响。如今金龙不出现,让黑龙出现,可能做不到。”   “可以试试。”孟戚也不敢说笃定的话。   除了上云山自己生成的小龙脉,这座山也没来过别的同族。   “怎么试?变成龙之后我又该怎么做?”   “我先给你画一张简略图。”   孟戚随手一招,半截树枝就被内力牵引着飞到了掌中,他飞速地在泥地上画了几道线条,标注山谷跟溪流。   他边画边说:“多年前我曾经在陈朝皇室的道藏典籍里读过一些方士写的书,其中就有关于龙脉的,据说河之南四百里有山,名为苍龙山,蜿蜒似蛇,山上没有路,两边的百姓想要通商来往十分困难。当时正值天下大乱,两军在苍龙山附近交锋,忽然遇到了地动,死伤惨状。一位将军狼狈地带着一队人马逃亡,期间在山脉之中迷路,在又饥又渴的时候,发现了一座水潭,潭中有巨大的阴影,听到人声后突然破水而出,原来是条受了重伤的苍龙……”   墨鲤嘴角一抽,阻止道:“这个传说我也看过。”   苍龙化为巨浪消失,把残余的兵将冲了个七零八落。   后来这位将军成了一代开国君主,因为被写入了本纪,史官虽然没有评价龙最后如何了,但是有野史说这是龙气依附到了将军的身上,也有人说龙之将死,借体而生。   别的读书人看到这段,都不会多想。   相信皇帝是真龙天子的,就会信以为真,而不信的人只当做“祥瑞”看。   试问哪朝哪代的开国君主,不给自己编一些神乎其神的经历呢?不是出生的时候有异象,就是后来有奇遇,反正都在吹。   吹得多了,读史的人也就麻木了。   墨鲤领会了孟戚的用意,不由得问:“你希望我伪装一下那条苍龙?目标是谁,青乌老祖?他会相信吗?”   “他既然对龙脉感兴趣,必定知道这个传说。”孟戚兴致勃勃地解释道,“大夫且听我道来——”   两人埋着头悄声而语,还在地上画着什么。   天黑,宫钧隔了老远,根本看不清。   他忽然一阵毛骨悚然,情不自禁地连退三步。   有杀气!   宫钧知道杀气未必是针对自己的,可这种感觉真是糟透了!   “同知?”   肖百户看到宫钧把手按在刀柄上,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顿时跟着紧张起来。   “怎么了?是不是有敌人?”肖百户说着,就要去招呼其他锦衣卫。   “等等。”   宫钧赶紧把人叫住了,然后摇头道:“不,我只是有种不祥的预感。也许上云山要出大事,也许京城要出乱子,总之我们必须小心谨慎。千万不要……”   他压低声音,示意了前面两个人。   因为孟戚跟墨鲤挨得太近,远看仿佛是一道人影。   “不要得罪那两个?最好离他们远远的!”   “……同知,这位大夫跟孟国师究竟是什么关系?”肖百户疑惑地问。   墨鲤说孟戚是他医治的病患,可是正常的郎中跟病患会这么亲密吗?人影都快叠到一起去了,按理说两个人挤成一堆那应该比正常的影子大一些,可是现在也没大出来多少。   说明他们身体有一部分是重叠的,看姿势好像是一个写一个跟着指,肩膀都能挨到另外一个人的胸口。   听了属下的疑问,宫钧沉默不语。   孟戚是前朝国师,今年应该八十多岁了,孟戚的存在本身就是个谜团,跟他有关的事情自然也是谜团。   “可能是同门,也有可能是志趣相投的友人,又或者是高手之间的惺惺相惜。”宫钧只能用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搪塞肖百户。   肖百户继续道:“如此厉害的高手,在武林中也应该声名赫赫……”   “这天下有志向有能力的人,多如夜幕繁星,只是种种原因才不为人所知,我们不知道,不代表就没有。孟国师在江湖上也没有名气。你敢说他不是高手吗?”   “同知说得是!”   宫钧忽悠完了下属,便开始发愁。   真的不会出大事吗?他眼皮都开始跳了,偏偏不能凑近偷听他们在说什么。因为只要他一靠近,身为内家高手的两人就会立刻察觉。   宫钧忍着忍着,一不小心多走了一步。   他心中一惊,立刻想要退回去。   脚提在半空中,宫钧忽然发现那两人全无动静,他甚至听到了孟戚断断续续说出的话。   “……交给大夫……他们肯定相信……因为大夫连我都能治住……”   宫钧的脚收不回去了。   什么叫治住?墨大夫做了什么?孟戚又做了什么?   宫钧一阵抓心挠肺的难受,他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克制自己没有继续向前。   “住口!别再提这事!”   墨大夫的声音略高一些,语气里透着不悦。   随后又是一阵断断续续的笑声,宫钧仔细分辩,也没听清孟戚在说什么。   他默默地退了回去,然后看着肖百户说:“你说得对!”   这两人确实有问题!   “啊?”肖百户完全糊涂了。   “锦衣卫最重要的就是敏锐,能在浩如烟海的文书里发现情报,能从无数人中间找出问题,你很有天赋。这件事过了之后,本官必定荐你做千户或者镇抚使,相信你能独当一面地办事。”   肖百户瞬间精神起来。   仔细一想,只要能活下来,说不定北镇抚司跟南镇抚司真的会空出好几个职位。   “承同知厚爱……”   那边墨鲤沉着脸对孟戚说:“学猫叫也是对症下药,你这个法子我可没底,青乌老祖未必会买账。”   “无妨,只要他出去,他就会知道事情跟他们策划的不一样。谋反者只要能扫干净首尾藏匿起来,他未必需要青乌老祖,可是青乌老祖却必须要一个能让他轻松实现斩龙脉愿望的皇帝。不管是挖运河也好,开山修路也罢,只有朝廷才能征召天下人做役夫。”   “最重要的是,背靠朝廷可以不花钱?”墨鲤若有所思。   “然也。”   孟戚丢开树枝,长袖一拂,地面上的痕迹就消失了。   他转身望向宫钧,宫钧那边的锦衣卫一阵紧张。   “我们去毁掉火炮,尔等若有能力,不妨追查这些火药的来历。”   “厉帝陵……”   “你不用管。”   事情说到这个地步,宫钧只能应下。   胳膊拧不过大腿,锦衣卫干不过孟国师,宫钧的下属连声儿都不出。   孟戚先去了山中找了几块巨石,然后跟墨鲤轻而易举地将石头带了回来,全部填进坑里,再用泥土覆盖。   反正帝陵在修筑的时候就十分讲究,上下三层各有支撑,极其坚固,不会因为重量而整个坍塌。   倒是宫钧与一众锦衣卫看得瞠目结舌。   巨石就算了,怎么能做到手不沾地,直接把泥土覆盖上去的?内力高深就能这么用?   “行了,我知道可能还会有江湖人溜回来挖掘,但是想要把这些巨石全部清理出来,少说也要费一阵功夫。帝陵第二层还有机关,够他们忙活半天了。”   孟戚拍了拍手,带着墨鲤走了。   宫钧默默地望着孟戚的背影,怎么看怎么觉得国师有一股趾高气昂的意味。   再揉一揉眼,奇怪,分明是世外高人的风貌。 第122章 不因慕龙逐利   变龙确实不难。   只要有灵气, 灵气又亲近自己。   孟戚在弦月观的山谷附近找了个隐蔽的地方, 然后守在墨鲤身边。   墨鲤按照孟戚说的办法,先按照修炼内功的办法,任由灵气进入窍穴之中,在入定之后一心一意地冥想自己遨游天际的模样,假想沉睡在灵泉潭里的感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 墨鲤感到自己的意识浮了起来。   他“看”到了黑沉沉的林子, 以及错落有致的山峰。   好像要再低一些。   这里大概是半空中, 墨鲤感觉了半天才依稀找到“身体”的存在。   “……”   其实黑龙的真身也不小了。   话本与史书里说的龙都这么大, 不然像太京龙脉那样, 是要压塌整座城吗?江河湖泊里根本放不下!百姓还拜什么龙王庙?   墨鲤一边想一边觉得身为黑龙还是有好处的。   比方说,这会儿谁也看不见他。   连他自己都快看不见“自己”了。   龙脉不是真的龙,它们是云雾构成的,虽然有眼睛, 但实际上“龙”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时,人们不会感觉到光源。   太京龙脉曾经隔着很远, 让身在歧懋山的墨鲤看到金龙的真身。   那一回金龙蓦然睁眼, 双眸如同烈阳,太京上空直接从黑夜变为白昼,如此大的动静,如果真的发生, 京城早就轰动了。   墨鲤现在的优势便是“龙”能看到一切, 而别人很难发现他。   他认真地观察周围山峰,慢慢地跟孟戚画的图对照。   山谷被林木覆盖, 他一时有点拿不准哪个才是目标。   黑龙索性决定下去“看看”再说。   身体贴着树冠缓缓游动的感觉十分微妙,主要是周围源源不绝涌来的灵气不安分。   墨鲤总觉得这些灵气是在拖自己后腿。   拽着黑龙,缠着黑龙,好像不让龙走。   ……孟戚也不管管!   想归想,墨鲤总不能“回头”去找孟戚帮忙。   因为谁都说不准这个“龙身”能坚持多久,没准墨鲤一个闪神,意识就回到了人的身体里。   黑龙不适地动了动尾巴,想要把这些灵气推远一点。   它不需要变得更大,也不需要藏身在云雾之中。   “等等,这林子里好像起雾了!”   黑龙身形一顿,墨鲤听到了声音。   而且这声音的腔调有点熟,像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尽管墨鲤有过目不忘,过耳不忘的能力,可声音毕竟不是文字,在心里念一念就能想起出处,不可能立刻知道是谁。   “大哥是在说笑吗?这里伸手不见五指,还能看出起雾不起雾……哎呀,七哥别甩脱我的手啊!会走丢的!”   墨鲤:唔,这个声音也有点熟。   然后是齐齐地一声呵斥:“老八,你闭嘴!”   那个说话的人没声了。   “从刚才开始,虫鸣声就停了。”最初说话的人又开口了,语气里带着警惕。   这句话把所有人都吓住了,他们安静地等了一会儿,那个老八才颤巍巍地说:“大哥……你说起雾是因为摸到了树干吗?露水已经多到顺着树干往下流了。这里真的没问题吗?要不我们跑吧!”   “胡说,我平日里怎么教你的,瞎跑死得更快!”   这时墨鲤已经看到了说话的人长相,他长了一脸络腮胡子,模样很普通,身边跟着七个人,其中那个老八年纪还轻,一副刺头的模样。   哦,渝东八虎。   在雍州的废村祠堂里遇到的,那时候墨鲤怀揣着一只沙鼠,先进了祠堂,渝东八虎是后来进祠堂的。除了那个老八,其他人都是挺讲道理的江湖人,老八刺头归刺头,却很听几个兄长的话,墨鲤对他们的印象还不错。   渝东八虎根本看不见,他们摸索着往后退。   其中有个人一脚踩进了溪水里,瞬间湿到小腿肚,他低低骂了一声,抓着他手的人连忙问他怎么了。   “没事没事……”   声音蓦然停顿,然后迟疑地说:“我觉得好像有一阵风过去了。”   好像要印证他的说法,树木随着轻响。   这不是风吹过的正常声音,更像是有什么东西擦过了树梢,由远及近,然后沿着一个方向离开了。   渝东八虎惊得不敢动。   同样的情况还出现在其他迷路的江湖人身上。   他们本来就觉得这座山邪乎了,现在更是惊疑不定,拼命往反方向走,然而迷阵没那么容易让他们找到方向。   走着走着,他们就进了弦月观所在的山谷。   这里已经聚集了很多江湖人。   人们在避风处生了一堆火,因为暴雨的缘故,山里几乎找不到干柴干草,武功高的人不敢浪费内力,所以这么多人竭尽全力也只生了这么个小火堆。   逃出林子的人惊魂未定地说起他们的遭遇,山谷里的江湖人惊愕完了,纷纷嘲笑。   “林子里有怪物?哈哈哈,是你们胆小吧,把风或者别的东西当成了怪物。”   “就是,山这么大,总得有些兔子鹿什么的。”   说话的人舔了舔嘴唇,显然是饿了。   “娘的,只有干粮,嘴里快要淡出鸟了!那个什么玩意要是撞到我东山快剑手里,正好拿了它烤了吃!你拽我做什么?”   他对面的人眼睛圆睁,神情惊恐,根本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地指着他后面。   那个诨号东山快剑的人莫名其妙地扭过头,随后看到火光照耀下,不远处的树林上方好像蛰伏着一个巨大的黑影。   “不就是树冠,大惊小……”   最后一个字卡在了喉咙里,风过树冠却不动。   那身姿形态,怎么看怎么像是一条龙。   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这边,山谷里陷入了死寂。   不知道是谁尖叫了一声,那黑影骤然直起了身躯,这下想欺骗自己是树冠阴影的人都没办法了。   “龙!”   “真的是龙!”   众人胡乱地叫着,激动加惊怕。   有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只是扯了嗓门嚷嚷。   那龙被惊动了,也不逃走,直接奔着这边过来了。   越近,火光就照得越清楚。   这是一条黑龙,有云雾缠绕在身周,形态逼真,只是通体漆黑,如果不是靠近了火光,根本看不清它的真貌。   有人转身就跑,有人两眼发光,抄起兵器迎着冲过来的黑龙就砍。   放出的暗器、掷出的兵器全都落了空。   龙已经近在眼前。   “啊——”   许多人躲闪不及,只感到狂风扑面,被卷得东倒西歪。   再一睁眼,龙已经过去了,众人却像是在水里过了一遍,衣服跟头发都湿漉漉的。   “是龙,绝对是龙!”   “快追!”   人们激动地喊着,顾不得许多,直接拆散了火堆,举着火把去追龙了。   那龙好像受了重伤,走走停停。   “它受伤了,这肯定是白天那条跟金龙搏斗的黑龙!”   江湖人想不到那么多,他们只知道这是一条龙,而且没准是一条快死的龙!   山谷里的动静越来越大。   黑龙也没有躲进林中,而是往弦月观的位置逃去。   “那边有水潭!快追,不能让龙进入水里!据说龙遇到水之后,就能化成水里的一切生物遁逃!”   众人拿出吃奶的劲头拼命追。   黑龙在一处山壁上方停住了,山壁陡峭,只有轻功高绝的人才能上得去。   说来也巧,乌云忽然在这时露出了一道缝隙,月光照在了黑龙的身躯上,龙也跟着抬起了头。   这时斜地里冲出一道人影,眼看就要挨近黑龙了。   龙忽然溃散成一团云雾,那人险些撞到了山壁。   这个高手稳住身形之后,伸手一抓,依旧捞了个空,只有满手的水。他沉着脸一挥拂尘,用内力将水雾全部扫开,露出的脸孔正是青乌老祖赵藏风。   然而峭壁下的江湖人没有一个发现他,而是望着天惊叫。   青乌老祖抬头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云层的缝隙里,有一只金色的巨大龙爪。   乌云很快就盖住了月光,除了火把的光亮,周围再次变得黑漆漆的。   “师父,那龙……”   “龙之将死,借体而生。”青乌老祖神情骤然一变,厉声道,“不行,我们必须把那个被黑龙附体的人找出来。”   他的大弟子迟疑着说:“可是师父,刚才龙消失的时候,是你身陷其中……”   青乌老祖愣了愣,然后恼怒地说:“为师一点异样的感觉也没有!肯定不是,继续找,这里这么多人,黑龙可以选择任何一个!”   “可是……”   大弟子仍然有话要说,“您不是说过,真龙天子是做皇帝的人胡扯出来的,龙脉关系天下福祉,斩断龙脉泄出的灵气可以造福苍生。龙之将死借体而生,是皇帝看到龙脉之后往自己身上扣的高帽子。”   青乌老祖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精彩,他踟蹰再三,终于道:“不管这里是不是有人能做皇帝,总之有条龙脉快死了,为师多年心愿,只差一步!只要我们有足够的人手……走,下山去太京,能做皇帝的人在皇城之中等着我们!我要让他明天就坐上金銮宝殿的龙椅,为我所用!”   作者有话要说:   胖鼠的剧本,大夫是主角担当   画得十分详细,要这样再这样然后这样,最后到这里等,目标一出现就撤退   ——————   墨鲤看完剧本走了。   胖鼠在剧本最后一行给自己加了戏份:伸个爪子   自信.jpg 第123章 不以人云菲薄   其实龙现云象, 就跟高山顶上的佛光、海上出现的蜃楼一样, 都是看得见摸不着的东西。江湖人跟着惊叹一番,也就完了,管他世上有龙还是没龙,重点是龙为何会出现!   很多人相信这是厉帝陵被挖开,龙气外泄导致的。   有龙, 说明宝藏是真的。   至于金龙代表什么, 黑龙代表什么, 两条龙为何殊死拼杀, 大部分江湖人都不关心, 发财最重要!   是神兵利器不好,还是稀世珍宝不值钱?   不盯着宝藏,反而去关心皇帝的龙椅稳不稳,难不成是吃饱了撑的?这些无门无派、或者是旁门邪道的江湖人, 身上既没有田契地契,也不拖家带口, 整日里就是浪迹江湖, 哪有心情管朝廷的事?怕是多听一个字,都嫌弃麻烦。   可天上出现一条龙,跟在山里遇到一条龙,这是两码子事!   在山里遇到的话, 仿佛遥不可及的龙忽然变成了一只猛虎, 或者是某种罕见的异兽,它们能跑能跳会吃东西还会受伤,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能抓住,也能被杀死!   这可不得了,纵然再冷静的人也忍不住脑子发热,急吼吼地去追龙了。   没想到最后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金龙撕开云层探爪欲动,黑龙见势不妙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群人兀自激动地议论纷纷。   大家的想法都一样,黑龙不敌金龙,肯定是躲起来了。   这里距离水潭还有一段距离,众人不死心地四处搜寻。   别说蛇了,就连水潭边的癞蛤蟆他们都怀疑是不是龙变的。   ——某些地方的祈雨风俗要去水源处请龙,仪式结束后,做法的人会把他在水潭边第一个看见的东西当做龙的化身带回去,或供奉,或佯装鞭打。   因为这个看到什么就带走什么的习惯,导致除了鱼、蛇、乌龟之外,连青蛙跟蛤蟆也有可能中招。天长日久,人们亦觉得龙靠近水之后,就可以有诸般变化。   “黑龙是随着暴雨逃入上云山的。”   “刚才似乎也有雾气!”   众人恨不得把山谷里翻个底朝天,看什么都像龙的化身。   “……等等,刚才好像有位武功高强的前辈,试图跃上山壁捉龙?恰好他上去的时候,金龙探爪撕裂了云层,黑龙便消失了!那位前辈距离黑龙最近,或许看到了什么?”   说话的正是渝东八虎里的老幺。   被这么一提醒,众人都觉得有理。   “对啊,刚才那人是谁?”   “好像穿着道袍……别的没有看清……”   当时人们都忙着抬头看藏在云层后面的金龙了,哪里能顾得上其他。   渝东八虎的老八正要开口,立刻被他早有准备的大哥捂住了嘴,强行带到了旁边。   “老八,你在做什么?”   “说我看到的事啊!那个人是青乌老祖,我认得他!”老八愤愤不平地说,“大哥,你不会到现在还相信宝藏是真的吧!那龙是活生生的,不是什么劳什子的帝陵龙气!我可都打听过了,先来的人没有一个挖到东西,别说帝陵宝藏了,连块砖头都没有!”   “行了,就你聪明!”络腮胡老大没好气地说,压着结拜老幺的脑袋,向人群里怒了努嘴,“你以为别人都想不到这个理?”   老八起初还有些不服,等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终于有人嚷嚷出来了。   “是青乌老祖,我认得他身边的大弟子柳尝青!他们已经不在这里了!”   “上云山根本没有帝陵宝藏!他们放出消息,用火药炸山,是因为知道山里有龙,把我们骗来挖地搜山的惊龙,现在他们肯定去追那条龙了!”   “这……不可能吧!”   众人面面相觑,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身经历,听到这番话他们可能要笑得背过气。为了抓龙,谎称山里有宝藏?!   龙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怎么想都是帝陵宝藏更有可能存在吧!   “诸位同道不妨想想,如果不是这么回事,如何解释青乌老祖一直躲藏着没有现身的道理?他可是……天下第一高手!衡长寺方丈与天山派梅居士都曾经败在他手下的,大家都被困在这里,他何不出面,也教诸位同道领他藏风观的情!   “再一个,谁见到各大门派的长老掌门了?他们是在半途打道回府了,还是被耽搁在了什么地方,诸位不觉得奇怪吗?   “这林子,还有这座山谷都很不寻常!就跟传说中的八阵图似的,根本走不出去!之前吾等还想不明白为什么,现在看到了龙,这还不够清楚吗?我们想来挖宝藏,却被人利用了!这山谷里根本没有帝陵宝藏,这是龙藏身的地方!”   这一番话说得众人晕晕乎乎,有人忍不住问:“你是谁?”   说话的人立刻挺了挺胸膛,高声道:“在下来自风行阁,人送绰号震山虎,承蒙江湖同道抬爱,略有薄名。”   风行阁这三个字扔出来,众人都被震住了。   连那个之前想要揭穿青乌老祖的渝东八虎里的老八都张大了嘴,他只想到了一,结果别人已经说到了十,当下惭愧万分,低声对自家大哥说:“是我小看天下英雄了,我日后必定多看多想,少做少说。”   渝东八虎的老大:“……”   老幺大概是没救了,连这种胡说八道都相信?   络腮胡子的老大正要说话,却听到身边陆陆续续传来赞同的声音,然后声音越来越大,几乎一半人都觉得震山虎说得有理。   剩下的人也被唬住了,甚至开始怀疑自己。   “此地不可久留!那条黑龙或许还能对付,如果是那条金龙……”   说话的人打了个冷战,显然想到了那只巨大的龙爪按下来的可怕后果,整座山谷都可能被夷为平地。   别说不可能,这个鬼地方本来就透着深深的邪乎。   “对,我们必须走!”   一呼百应,众人连龙也不找了,   万一找到黑龙,把金龙也引出来了呢?   重伤垂死的龙他们不怕,一块鳞片都有太京城门那么大的龙……谁敢惹?   历来话本里提到的龙,很少有顾忌百姓的,即使是《柳毅传书》这样一个落榜书生为洞庭龙女传信最后两人喜结良缘的故事,这样一个在江南传唱甚广、男女老少都爱听的戏本子里,那洞庭龙君的弟弟钱塘君听闻侄女被泾河龙王的儿子欺辱,暴怒而出,只见千雷万霆激绕龙身,霰雪雨雹纷纷砸下,端得是地动山摇。   末了,钱塘君把侄女救回洞庭,龙君问他杀了多少,钱塘君答曰六十万。   这六十万,可能是虾兵蟹将之类的水族,洞庭龙君问伤了庄稼吗,钱塘君的回答就令人不寒而栗了。   龙说,八百里。   这是方圆八百里,并非水族的损失,庄稼自然是百姓种的。百姓指望着田地过活,没了收成,一家老小就没了着落。   在戏本子里,钱塘君因为伤稼八百里受到了处罚吗?并没有,龙就是龙,不会跟人讲道理,死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江湖人原本不相信世上真的有龙,当龙现身之后,大部分没有正经读过书的人就想到了各种戏本子、乡间传说……   还等什么,跑吧!   于是当始作俑者恢复意识,施展轻功赶过来时,就发现大批江湖人像没头苍蝇似的在林子里乱转,口中骂骂咧咧。   孟戚:“……”   不对啊,前面的计策都是针对青乌老祖的,他还没来得及教唆、煽动这些江湖人呢!谁做了好事?!   墨鲤更惊讶,他“离开”的时候,这些人都红着眼睛想要抓龙。怎么转眼就变了性子,急不可耐地想要离开山谷?   两人对视一眼,孟戚想了想,猜测道:“他们可能是被龙爪吓到了。哎,我就说我的原身实在太大,容易吓到人。”   墨鲤:“……”   这种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反驳,却偏偏一个字都不想说的滋味,墨鲤算是体会到了。   “把阵法撤了吧,他们不会留在这里了,山外的火炮也被我们毁了,只要他们找对了路,就不会遇到危险。”   孟戚点了点头,他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些人撵出上云山。   所谓的困阵,就是在灵气滋润下茂密疯长的草木。即使是龙脉,也不可能让草木瞬间枯萎,让一切变回原来的模样。   破阵不是用灵气,而是武功。那些江湖人乱劈乱砍,收效甚微,因为他们没有解决关键位置的石头与树。   如果武功够高,又能随意挥霍,也能硬生生地“撞”出一条路。   “青乌老祖已经离开了,”孟戚看着被毁坏的树木。   痕迹一路延伸到了山谷外,如果不是天太黑,那些江湖人可能早就找到这条“路”然后顺利地出去了。   孟戚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人群,然后高声道:“前面好像有路!”   众人闻声抬头,没看到路,也没找到是谁在说话。   “在这边!”   一些人立刻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   不一会儿,林子里就传出惊喜的叫声。   “真的有路!”   墨鲤站在树梢上,看着这群人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山谷,然后商量了一阵,决定不走山道,绕路到旁边的一座山,避开官军。   山下,京畿左营的副将谭将军正在大发雷霆。   带着火炮的辎重营出事了,上到统领下到兵丁都被点了睡穴,用冷水都泼不醒。火炮的炮膛断了,这且不说,连存放箭支的地方也遭了劫。   那种有倒钩,带放血槽的箭头被生生磨平了。   更准确地说,应该是被人捏平,有的箭头上还留有浅浅的指印,把这些箭聚拢到一起,便能看到五根手指的印子,这说明来人还不是一根根破坏,而是用极快的手法整把抓起捏平的。   让谭将军想不通的是。对方竟然有这样的本事,能够不惊动任何人地在军中来去自如,为何不干脆杀人,还点什么穴道?   箭支也是,明明将箭从中折断更省事,却要选择更费事的办法,这么一来,箭头杀伤力虽然大大下降,但是这些箭依然能用啊!   墨鲤:作为大夫,觉得这种箭头太碍眼了。   孟戚:为了避免青乌老祖转头过来杀掉这些人,箭不能毁,给他们留着保护自己。   谭将军昨日的傲慢,在看到火炮残骸时就荡然无存了。   别说能不能杀死江湖人了,单单是火炮全部损毁的罪名,他就扛不住。   “将军……”   “全都固守阵营,不许轻举妄动,等待京城发来的新命令。”谭将军刚说完就感觉到一阵狂风吹过,定睛望去,那两个人影已经去得远了。   那是太京的方向。   谭将军神情变来变去,最终咬牙摆手,不许众人轻举妄动。   作者有话要说:   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柳毅传》   君曰:“所杀几何?”曰:“六十万。”“伤稼乎?”曰:“八百里。”无情郎安在?”曰:“食之矣。”——《柳毅传》   题外话,除了穷书生娶美女的套路,以及课本上正正经经的唐代爱情小说的跨时代意义,其实……洞庭一家子在书生面前展现了他们的威能,然后顺从龙女心愿,挑了一个她喜欢的,又不敢对她不好的丈夫,皆大欢喜。【快住口】   以上是当年语文课上的腹诽OTZ。   很不正经了,大家看过就算了。 第124章 心有鸿图   太京里四下戒严, 封锁了城门。   起初京畿附近的田庄佃户们不知道这事, 可是到了晚上,那些进城的人人迟迟没有归家。夜里更是听到兵马经过的动静,很多人吓得一宿没敢合眼。   天刚蒙蒙亮,庄子里的管事就穿好衣服,准备去附近几个庄子打探消息。   这里的田庄管事, 通常都是权贵家仆。   因着主人的缘故, 管事彼此间的来往走动都是有讲究的, 不是庄子离得近关系就好。现在有了事, 贸然上门探听消息还得拿上名帖提点礼, 好做个面子。   礼盒昨夜就让家里的女眷帮着备好了。   没什么东西,只点心几品,干果几品,外加一个很小但意喻吉祥的玉摆件, 用红绳扎了,提着就能出门。   管事的早就想好去哪家了, 他招呼了几个随从, 让他们提了盒子,便直奔威平伯家的庄子去了。   那座田庄主人是兵部的宁尚书,算是皇帝陆璋的老部下,虽说现在没了兵权, 但圣宠优渥, 开国的时候就得了个威平伯的勋位,后来又得了京畿的这个庄子。田地肥沃, 每年地里的出息都比旁人要多少一分,听说在早年间也是楚朝的皇庄。   昨日下过暴雨,地面泥泞不堪。   不仅车马难行,人走着都是深一脚浅一脚的。   “糜管事,快看这边的马蹄印!”   管事应声望去,脸色愈发难看了。   马蹄印叠着马蹄印,然后是脚印跟车辙的痕迹。   “……这个分量,车上到底运了什么?”糜管事喃喃自语。   车辙印很深,从旁边人的脚印看,前脚掌踩得要更重一些,分明是在费力推车,而且车上的东西很重。   “难道有乱军?还带着粮草出去,肯定不是剿山贼了!”   “胡说,附近只有京畿两营,那是拱卫太京的,再打仗也轮不着他们呀!”   “行了!”糜管事喝止道,“咱们还是赶紧把事弄清楚!”   他身后的随从互相看看,都是一脸紧张。   其实除了剿山贼跟打仗之外,还有一种可能。   有人谋逆!   糜管事的手微微发抖,他四十来岁,经历过楚朝覆灭的惨事,知道这有多么可怕。城里的百姓跑不出去,乱兵提刀杀人,就连城外的庄子也不安全。   想到昨日天上出现的异象,糜管事几乎想要转头回到家中,收拾细软带着妻儿逃命。   他心神不宁地走了一段路,忽然听到一阵惨叫声。   糜管事脚一崴,直接摔倒在地。   前方就是威平伯家的庄子,声音也是从那里传来的。   “快走!”糜管事神情大变,他身后的人也顾不上许多了,转身就跑。   糜管事站起来才发现自己的脚扭了,疼得钻心,他一瘸一拐地想要喊住随从,然而那些人眨眼间就跑得没影了。   风送来了淡淡的血腥气,糜管事更慌了。   他索性一个打滚,跌进了田里,蜷缩起来借着高高的田埂遮掩自己的身形。   很快就有烟飘了过来,田埂上传来了零落的脚步声。   “都搜完了吗?”一个声音问。   “回禀统领,我们在地窖里发现了两百套铁甲,还有几十张弓弩,别的什么也没有。”   “有这些就够了,现在就回京禀告陛下!你们留下来,把附近的庄子也搜一搜,没准还能找到威平伯参与谋逆的证据!”   “是!”   声音逐渐远去,糜管事强撑着身体往外望,却看到这些人穿着禁卫军的衣服。   真的出事了!   糜管事挣扎着爬起来,半路上他暴露了行踪,那一小队禁卫军看他满身泥泞形迹可疑。竟是问都不问,抽刀便砍。   “铛!”   刀锋被一颗石子撞歪。   糜管事以为自己必死,骇得失禁,虽然逃过一劫,但依然没能回过神来,瘫坐在地上不停地发抖。   “什么人?”   “是之前统领说过的江湖匪类,先撤!”   这一小队禁卫军没有带弓箭,看到刀被石头砸出了裂纹,深知武林高手有多难对付的他们当机立断,迅速离开。   孟戚皱着眉环顾四周,附近的田庄里都有惊呼喊叫。   “怎么回事?”墨鲤跟着停下脚步,   刚才那颗石子就是他丢出去的。   他们施展轻功赶路的时候,忽然发现有个庄子起火,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恰好救下了糜管事的命。   “是禁卫军,照理说,他们不应该出城。”孟戚神情疑惑。   看来不止是江湖人那边失去了控制,就连太京也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   禁卫军的职责是守护皇城,陆璋怀疑有人谋逆,连锦衣卫都信不过了,直接调动了禁卫军。按理说,这数万人应该在城内戒备着可能出现的叛乱,怎么会被派出城呢   “除非谋逆者的计划已经败露,他的党羽都被拿下,陆璋认为胜券在握……”   孟戚自言自语,他的声音很低,只有墨鲤能听到。   他没有理会快要吓死的糜管事,直接去了最近的一座庄子。   禁卫军倒是没有在这里大开杀戒,只是把佃户跟庄上的人都赶到了屋子里,然后翻箱倒柜、掘地三尺地搜查。   “快说,你们这里有没有私藏过威平伯庄子上送来的东西?”   这庄子的管事连连摇头,涕泪齐流地赌咒发誓。   “听好了,威平伯教唆二皇子谋逆,罪当灭门。谁要是跟着包庇,或者帮助叛逆隐藏物品,查出来一律同罪!”   禁卫军恐吓完了,因为确实没有发现什么违禁品,便带着人走了。   一群人瑟瑟发抖,慌张地低声议论。   “我的老天爷,谋反?”   “是啊。威平伯为什么要犯这样的糊涂?他是朝中重臣,陛下一向对他信赖有加。他跟二皇子无亲无故,二皇子还身有残疾,他这是何苦?”   因为主家的缘故,庄子上的管事对朝廷里的事都知道个大概,谁得势了,谁失势了。都是一清二楚。   东宫寿数不长,这不是什么秘密,文武百官甚至是他们的家仆都悄悄地议论过下一任东宫的人选,在众人看来,二皇子基本上是废的,储位会在三皇子跟六皇子之间产生。   “或许二皇子心有不甘,这才谋反……至于威平伯,或许他是被人诬陷的?”   这些人顿时忧心忡忡,担忧起了京城里的主家。   如果主家被这场风波卷起来,他们的太平日子会跟着消失,佃户们倒是还好,只要租税不涨,给谁种田不是种呢?倒是庄子的管事要倒霉了,主家如果获罪,他们就是罪奴,会一并被拉去充军流放。   他们心里越急,说得就越多。   孟戚与墨鲤连着走了四个庄子,听到的都是差不多的话。   “所以那个青乌老祖勾结的就是二皇子了?他已经被抓住了?”墨鲤不由得地问,“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自然是坏事,青乌老祖不会善罢甘休。”孟戚叹了口气。   只要二皇子没死,青乌老祖就还有办法。   原本青乌老祖不想过分暴露自己的实力,总要傀儡心甘情愿地登上皇位,信重他,奉青乌老祖为国师,然后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让青乌老祖利用了去斩龙脉。   这种信任需要时间,也得伪装。   可是现在事情发生了变化,青乌老祖以为有条龙快要死了,只是找不出这条龙在哪里,他满心都是龙脉死后出现的灵气,以及怎样在灵气里领悟武学的更高境界。他等不了,也没时间去玩效忠皇子骗取信任的那一套。   图穷匕见,直露本意了。   孟戚想了想说:“他可能要直闯禁宫,去做我三年前没做的事。”   只要皇帝一死,二皇子的谋逆罪名就不算数了。   陆璋死不足惜,可是太京百姓却经不起再一次浩劫了。   “必须赶在一切发生之前……”   孟戚嘀咕着,然后伸手一拽墨鲤,“大夫,往这边走。”   路上两人阴差阳错地救了好几个差点死在禁卫军手下的人,没多久之后,几乎所有禁卫军都知道这里来了一个武功极高的人。   再根据禀告的前后顺序,立刻发现了这个“高手”的行踪轨迹。   “这个人在一路往北走……北边靠近禁宫,快把消息传回京城!”   “不,马上返回京城!”禁卫军的统领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   “可是统领……我们领命在这里搜查物证跟叛逆……”   “京畿左营去围剿江湖匪类,结果把人放漏了。在这次谋逆里,锦衣卫又被陛下猜忌,这才有了我们禁卫军的出头之日,如今不尽力,更待何时?立下大功,官职财帛都不会缺!”   “是!”   于是禁卫军来得快,走得也快,田庄的人愣了一阵,随后众人一起惊惶地收拾行囊,牵家带口地准备逃命。   ——不管怎么样,先躲躲再说。   且说孟戚带着墨鲤越行越偏,根本没有奔着城门的方向走,于是在半道上,他跟追来的禁卫军就分成了两条道。   太京的北面是皇城,共有四个城门,寻常百姓不能用。   墨鲤远远地看见城头上有人影在晃动,倒没有什么如临大敌的模样,只是戒备,架着的弓弩不算多。   “上面都是人,怎么过?”墨鲤问。   他估摸着城墙的高度,觉得能翻过去,但是想要不引人注意地过,这不可能。   “如果要走,必须得快,这些弓弩的力道我不清楚……”   “不,我们不走城墙。”孟戚打断了墨鲤的话,摆出一副山人自有妙计的模样。非但没有靠近城墙,反而越走越远。   孟戚等了一阵,没有等到墨鲤追问,顿时一阵失望。   ——大夫什么都好,就是不喜欢配合自己。   皇城外面不许种树,不许有房舍,防止贼人藏匿其中。故而城外五里十分荒凉,只有大大小小的石块,孟戚与墨鲤在平地上身法极快,而且不会带起翻滚的烟尘,他们就像一阵风,城头上的人偶尔瞥见,也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到了,就是这里。”   孟戚在一块巨石前停下,这里距离城墙已经很远了,倒是上云山另一座山的山崖近在咫尺。   孟戚随手一拿,就将巨石搬开了,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墨鲤:“……”   这洞口有点小,成年人肯定钻不进去,除非练了缩骨功。   孟戚把软剑解下来,又把外袍脱了。   “等等。”墨鲤以为某人又打算变成沙鼠,他皱眉问,“这是密道?通往哪里?”   “禁宫的一口枯井,我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有的,反正从我有意识起,这条密道就存在了。因为年久失修,我还偷偷修整了一番。”孟戚脱完了自己的衣服,转身就去摸墨鲤的外袍腰带。   墨鲤还来不及问,就听到孟戚说:“为了省事,我清理加固的通道很小,大夫还是脱了外袍,留下贴身的衣物就行。”   说着还给墨鲤示范,把中衣的袖子跟裤腿都卷了起来。   再把外衣跟软剑塞进行囊,随后直接变成了一个身高只到墨鲤膝盖的童子。   “……”   一双乌黑漂亮的眼睛就占了那张脸的一半,胖乎乎的手上直接就是五个小肉坑,手臂圆滚滚地成了三截藕状,偏又穿着成人的衣服,纵然卷了好几道还是有点拖拉。   “大夫?”孟戚催促。   对着这张脸,这个模样,墨鲤直接后退了一步。   “快,我们来不及了。”   连声音都是孩童的,而且奶声奶气。   墨鲤完全不想笑,因为他知道他变回去说话也是这个声音。   ……他后悔相信孟戚了,他宁愿顶着弩箭翻城墙! 第125章 身低言轻不改其志   密道里黑漆漆的, 还不通风。   如果不是精修内力、气息绵长的武林高手, 估计没有本事活着从这里爬出去。   没错,就是爬——通道高度太低,除去身量矮小的幼童,成人只能匍匐着往前。   孟戚自然考虑了这种可能,他在加固(重修)密道的时候, 不仅保留了弯弯曲曲的部分, 还多造了两个。这让通道在极短的距离内有两个大拐弯, 人又不是蛇, 根本没办法把躯体扭成那样。   除此之外, 通道还忽上忽下,有台阶也有小陡坡。   墨鲤一脚踩到了前面孟戚的衣服,身体往前一踉跄,还好及时稳住。   “大夫, 你等一会。”   “……”   墨鲤闭着嘴,不到万不得已, 他绝对不会说话。   只听某人用软濡的声音说:“前面有点儿挤, 得侧着身体才能过去,我先试试。”   墨鲤不由得纳闷起来。   通道是孟戚自己建的,结果他自个都过不去?这是什么情况?   墨大夫默默地伸出手捏了前面的人一把。   这……不止是胳膊粗,就连腰上都有嘟起的肉。   “痒。”   小巴掌迅速地拍了下来, 砸在墨鲤的手上。   啪地一声, 特别清脆。   这是肉撞到肉的声音,更准确地说, 胖墩跟胖墩之间总是有缓冲力的,声音听着响,却不怎么疼。   “抱歉,大夫,我是不是打重了?”   变成幼童就这点不好,总是拿捏不准力道的轻重。   “大夫,你……不高兴?”   孟戚能猜到墨鲤在不高兴什么。   幼童的形态看起来太脆弱,对危险没有抵御能力,尽管实际上身怀武功,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仍然有种不得劲的感觉,很不自在。   可能是因为孟戚没变成人形的时候,一直以沙鼠的模样生活,所以他不觉得变成幼童会如何。圆滚滚胖乎乎的沙鼠才是走哪都被欺负,天上有鹰,地上有狐,稍微大点的动物都把它当做美食,人的模样就好多了。   孟戚已经想起了歧懋山的那处灵泉潭。   灵泉潭就像上云山龙首峰的石洞,庇护着初生的龙脉。   区别在于太京龙脉稍微有了意识之后就想着往外跑,而歧懋山龙脉作为一条鱼,没法上岸,根本去不了没有水的地方,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水潭里。   后来“长大”了,因着水的限制,墨鲤也不会有变成原形溜达的想法。   种种因素造就了墨鲤沉稳的性情,他的想法没有那么跳脱,变幼童可能是一种很出格的行为,还令墨鲤感到分外不自在。   “没有,你快走。”   墨鲤看到孟戚停住不动,只能语气含糊地催促。   “后面有道坡,特别陡,可能会滚下去,你抓住我的手。”   “……”   其实墨鲤不自在的原因根本不是孟戚想的那样,这几天正是他对孟戚的感觉变得复杂的时候,隐隐有了一些异样的想法,却又不分明。   仿佛少年男女陌上相遇,在风和日丽的春景里,擦肩而过后频频回首,恋恋不舍。   就这么意动着,想要追上去,想要靠近,忽然——意中人就在你眼前变成了一个胖娃娃。   这难道不值得生气吗?   看着前面的人努力地试图挤过狭窄通道,最后不得不侧过身体的模样,墨鲤忽然就不气了,他觉得假如自己伸过去一只脚然后一踢,孟戚估计会直接滚下去。   墨鲤当然不会这么做,但这不妨碍他想。   骨碌碌滚下去,然后灰头土脸……   胖娃娃总比沙鼠好,沙鼠太小了,根本不知道会滚到什么地方,还要在通道里找半天。   墨鲤看着孟戚艰难前行的模样,忽然心里一动,这条通道孟戚该不会也没走过几次吧!这么窄根本不正常,莫非是以沙鼠的体型造的?只要沙鼠滚得愉快就行了?   墨鲤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这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的弯曲通道,可不就是一个沙鼠觉得有趣的地方?   “……我们已经耽搁了许多时间。”墨鲤刻意压粗声音。   然而听起来并不粗犷,反倒因为吐出太多的气音,就像在发脾气。   不仅孟戚,连墨鲤也愣住了,连忙把声音改回来。   “如果陆璋死了,都是你太胖的过错。”   “陆璋没那么容易死。”孟戚闷闷地说。   两个奶娃娃的声音就这么在通道里你一言我一语地争了起来。   “他既然知道会有人谋反,还勾结了江湖中人,总不至于傻乎乎地待在那里,什么都不准备。”   “你是说禁卫军?”墨鲤反问道,“他们能够拦得住青乌老祖。”   “拦不住,不过青乌老祖也不会见人就杀,他得留着几分力,禁军加上临时抽调来的人呢,少说也有五万。我们已经见过了青乌老祖,能够看得出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有野心,有能力,缺点就是听不见任何人的话,只要是他认定的事,便很难更改。”   软濡的腔调一本正经地说着这些,实在让人发笑,墨鲤却顾不得笑,皱眉问:“正因为如此,陆璋不是更加危险了吗?想要谋反,总得先杀死皇帝。”   “大夫有所不知。”   孟戚差点儿就把“大夫一看就没有谋过反,也没想过要怎么谋反”的话说出来了。   “杀死陆璋不是最重要的,青乌老祖首先必须确定有人做他的傀儡,也就是二皇子。如果二皇子死了,他需要重新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他不是陆璋,他没有兵权也不是朝廷的文官武将,就算他想妄图称帝,也不可能成功。”   孟戚转头对墨鲤说,“读书人是非常奇特的存在,他们总认为世上不读书的人不配做官,自然也不能统治天下。纵然有人率领大军,征服了天下,终归还要靠读书人治理国家。他们或许可以屈从于军队的屠刀,也有可能为钱财美色折腰,可是要让他们向一个江湖草莽跪下,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青乌老祖需要的是一个稳定的国家,一个能够利用了大修土木的朝廷,而不是一个被他杀到惧怕、动荡不安的天下。   “所以陆璋总能等到我们去救他的。”孟戚说这话的时候有点不甘不愿   他没去杀陆璋,已经是看在太京百姓的面子上,谁愿意去救啊!   胖娃娃气冲冲地走在前面。   墨鲤:“……”   还是想踢一脚。   难道外表变小之后,性格也会受到影响?   墨鲤悄悄后退了点,以防自己忍不住付诸行动。   陡坡到了尽头,又绕了几道弯,通道开始转而向上,墨鲤听到了隐隐的水流声,隔着岩石跟土层传来的。   “快到了!”   孟戚一边走一边说,“这附近有地下水脉,所以密道修得比较弯曲,很多地方都要避开。”   原来不是为了沙鼠好玩,墨鲤稍稍有些愧疚。   密道里的台阶很窄,许多都残破不堪,幼童的脚踩上去正好。   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孩子,不会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也不用费劲地一级级台阶的攀爬,轻功照样能用,如果不是通道太低,跃起来会砸脑袋,速度还能更快一点。   随着通道逐渐靠近地面,武林高手的敏锐听力开始发挥作用。   宫人惊惶的低语声、禁卫军跑动的声音,全都清晰地传了过来。   “嗯?”   孟戚眉头一皱。   他没有说话,这里距离地面已经很近了,难保不会被人察觉。   墨鲤朝他投下疑惑的目光,哪怕四周再黑,对他们毫无影响。   孟戚回头看墨鲤,神情有些尴尬,他用传音入密说:“那口枯井被填了。”   “……”   作为太京龙脉,对上云山地底的情况一清二楚,再往外虽然也受龙脉影响,但是不专门用灵气查探,就只知道个大概。   譬如通道没有坍塌,也没有浸水等等。   密道出口跟入口为了不被人发现,原来就有巨石填堵,对孟戚来说这不是问题,挪开就好了。可是现在不止井上有石,井壁都塞满了碎石跟泥土。   “没有办法?”墨鲤也用了传音入密。   脑中跟耳里听到的声音依旧软濡柔绵,就像有人凑在耳边嘀咕。   墨鲤的耳朵微微一抖,耳廓整个红了。   孟戚挨到墨鲤身边,他这么做没有半点占便宜的意图,胖娃娃也没有什么便宜可占,事实上在他看到跟自己一样白白胖胖的歧懋山龙脉时,孟戚忽然觉得曾经的臆想实现了。不能两只沙鼠团在暖暖的沙坑里,还可以抱着软乎乎的娃娃晒太阳。   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懒洋洋地睡大觉。   胳膊软、肚子软、就是腿太短。   孟戚低头看了看自己,再对比墨鲤,发现还是自己更圆一点。   算了,那他就吃点亏,让墨鲤枕着自己吧。   孟戚捏了一把身上的肉,满意地点点头。   “你在做什么?”墨鲤不解。   “……准备破开密道。”孟戚神情肃穆。   墨鲤信以为真,便问道:“强行破开?会不会太引人注意?”   “没关系,能把青乌老祖引来最好,我们先把衣服拿出来,免得等会儿出去了来不及。”   孟戚这话说到了墨鲤的心坎上,他可不想用现在的模样跟青乌老祖对上,又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变化加穿衣服,还是事先准备为好。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密道上方忽然传来有人挖土的声音。   “再埋深一点,现在全宫搜查,凡是可疑的地方禁军还会挖开来看,不藏得严实一点,这东西就保不住了,你我的性命事小,辜负了太子事大。”   说话的人声音非常尖细,应该是内侍。   墨鲤心想不是二皇子吗,怎么忽然变成了太子。   除了铁锹铲土声,隐约似乎有人哭了起来。   “好了,哭什么!这都是命!”领头的内侍低声骂。   哽咽的声音不仅没有止住,反而更大了。   “听说万和殿那边死了好几十人,咱们又能熬到几时,等到殿下没了,还不知道谁会入主东宫。”   “谁都一样,快挖。”   铁锹咣地一声砸到了石头。   “不行,往这边挖,时间不多了,再拖就要有禁军来了。”   负责挖掘的几个内侍大概很有力气,他们站在坑底猛地一锹子下去,孟戚神情微变,叫了一声不好。   话音刚落,外面就有一股水柱从坑底喷了出来。   众内侍大惊,知道没法藏东西了,慌忙丢了铁锹四下逃窜。   密道也受到了影响,强劲的水流不断冲刷着一侧石壁,墨鲤只来得及跟孟戚套上衣服,然后一掌向上击出,泥土高高飞出。   墨鲤纵身跳出,借着水流的遮掩,迅速变了回来。   袖管跟裤子没来得及放下来,勒在里面有些难受。   “孟兄?”   孟戚也在拽中衣的袖子,他直接指了个方向:“走!”   水柱喷得极高,立刻引来了禁军的注意。   等他们到了这处荒凉的宫苑,水流已经小了,积水已经汇成了一个小小的池塘。   四周空无一人,水里还散落着铁锹等物。   “这,会不会是昨天的龙……有人把龙挖出来了……”   “胡说!快查!” 第126章 足登丹墀   皇宫历来都是人们巴望着想要见识的地方。   话本里对皇宫吹嘘得尤其厉害, 什么琼楼玉宇, 重檐金殿,到处都能看到头戴珠玉身披彩帛的宫装女子,手捧香炉玉盘,送上人间珍馐美味。   实际上皇宫并不是这样。   在赭红色的宫墙内,重檐殿宇确实雄伟, 可是跟天宫仙境差得远了, 房子就是房子, 不会自带云雾, 也不是翡翠白玉建的。   高髻宫装的美貌女子就更没影了, 内侍穿鸦青、褐两色的袍子,宫女穿石青、靛青的衣裳,没有一种颜色是显眼的。他们站在宫墙或宫殿角落里,几乎要跟摆设物件融为一体。   如今宫中四处戒严, 便连这些埋着头走路的人也见不着。   禁卫军四处巡逻,每处宫门都紧紧地关着, 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   墨鲤稍微看了几眼。   他发现孟戚带着自己在跟踪那几个挖坑藏东西结果挖出地下水脉的内侍。   “这些人怎么了?”   “没怎么, 只是他们恰好跟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同一个方向。我看他们知道如何抄小道避开禁卫军,就跟着占个便宜。”孟戚对皇城内部的格局并不陌生,尽管换了数个朝代,可是建筑的大体方位没什么变化。   孟戚边走边说:“皇子一般会居住在距离前朝较近的地方, 以御苑为界, 后面则是妃嫔的住所。”   他的脚步忽然顿住,神情犹疑。   “有些不对。”   墨鲤抬头一看, 近处的一座宫殿年久失修,显出几分破败,虽然没见到什么杂草,但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孟戚皱眉说:“再往前就是东宫了,这附近应该是其他皇子的居所。以这座春华宫最大,共分七殿,在楚朝时期是皇子宗室居住、读书的地方。难道在齐朝被弃用了?”   他刚刚才说知道二皇子住在哪里,很快就被事实扇了一巴掌。   这座春华宫里有禁卫军进进出出,看他们毫无顾忌,更不在意的模样,显然真的是一座空置的宫殿,搜查戒严只是为了防止有叛逆藏匿其中。   墨鲤看着春华宫外面斑驳的赭红宫墙,忽然道:“十六年前,陆璋率军攻入皇城,屠杀楚朝宗室的地方在哪?”   孟戚一抿唇,醒悟过来。   “你是说……”   因为春华宫死了太多的人,齐朝开国不久,皇宫内到处都需要修缮,修缮就得用钱,春华宫这样一个“不吉利”的地方,自然就被弃之不用了。   “其实各处宫室都死了人,很多人,不单单是春华宫。”   只忌讳这一处,显得毫无道理,可这就是人们一贯的逻辑。   皇族宗室活着的时候身份显赫,就算死了也比其他人更厉害似的。   只要人们觉得哪里不吉利,总能找出千百种理由。   “我倒是没想到这点。”孟戚很是意外地说,“我以为陆璋不会在意这个,齐朝称前朝君王无道,故取而代之,难不成其实陆璋心里也害怕楚朝天意未绝?”   “皇宫这么大,要去何处寻找二皇子?”   墨鲤找了一处隐蔽的屋檐,这里有一株梨花树遮挡,他四下看了看,发现许多禁卫军都朝着方才喷出水柱的宫苑去了。   “如果二皇子已经被拿下,除了被囚禁在居所,还有可能送往别处软禁。”孟戚沉吟道,“原本哪处防卫严密,我们就去哪处,遇不到二皇子,也能找到陆璋。不过这种地方也有可能是个陷阱……试图谋逆或行刺的人去了,只能看到一座空殿,以及重重的埋伏。”   这种埋伏着给青乌老祖享受就好,他们犯不着去领教。   “再往前就是东宫了。”   “东宫太子病入膏肓,却让人把一件东西藏在荒僻的院落里,你认为这件事跟谋逆有没有关系?”墨鲤若有所思。   “很难说,就算没有人谋逆,皇宫里的人总有一些不想被别人知道的事情。”   孟戚终于理完了头发,从成人变为幼童,再从幼童转为成人,除了衣服之外,头发也很费事。   他跟墨鲤从密道出来时,都是披头散发。不行,影响外表!   “大夫想要知道的话也不难……看,他们停下来了。”   那群内侍发现东宫附近的禁卫军更多了,他们身上的衣服沾了污泥跟水渍,根本没有办法蒙混过去。   “这如何是好!”领头的内侍焦躁不安。   他手里还抱着个匣子,众内侍跟着东张西望,似乎想要找出一个地方,把东西藏起来。   孟戚与墨鲤过来的时候,正看见他们找了棵树,爬上去将匣子塞到了树洞里,又用枝叶遮盖,随后就四散逃开。   对于这种送到眼皮子底下的秘密,孟戚已经很习惯了。   沙鼠总能听到各种机密,多遇到一桩也不出奇。   “大夫不妨猜猜,里面会是什么?”   “会被埋起来,应该不是容易腐坏的物件,银票跟文书账册都不可能……匣子不算大,但也不算小,如果是玉佩金钗这样的小物件,可以用个帕子裹了塞在某处缝隙里,极度隐蔽也不用冒风险。既然特意装在匣子里还要挖坑填埋,说明里面的东西可能比较贵重,不能损坏,甚至没法做伪装,被旁人一看就能发现问题。”   墨鲤逐条分析,等他说完,孟戚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会不会是传国玉玺?”   “什么?”   墨鲤很是吃惊,齐朝找了很久找不着的传国玉玺,却在齐朝太子的手中,这仿佛是个天大的笑话。   从那些内侍的话语里看,他们是奉令来藏东西,而东西没藏好被人发现就会辜负太子。   “是不是玉玺,看看就知道了。”   别人藏了半天的东西,孟戚一抬手就取了来。   孟戚把匣子四面都摸了一遍,又晃了晃,确认里面没有机关。   “这是九眼七巧锁,单单这一把锁,就价值百金。”孟戚拨弄着匣子上挂着的锁。   然后伸手一拧,硬生生地把锁拧断了。   匣子打开,露出一块方方正正用红绫裹着的东西。   孟戚只看外形就确定了,他朝墨鲤点了点头。   等到解开红绫,出现在眼前的果真是那块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玉玺。   玉质莹润生辉,触手温凉,毫无瑕疵。玉玺下方有波浪状的纹路,上部有蹲踞的螭龙,雕得栩栩如生,目光似炬,好像随时都能咆哮而起。   “秦皇时代有这样神乎其神的手艺匠人?”墨鲤就差直接说这玉玺是假的了。   一千五百年前的玉雕风格更不是这样。   “这是不是秦皇得到的那块和氏璧,我不知道。不过这确实是我曾经见过的那一块,亦是我从青江底捞上来交给楚元帝的那一块玉玺。”   墨鲤点了点头,沉声说:“那么这确实是传国玉玺了,事情愈发蹊跷了。”   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以及听到的传闻整理一下:太子病重将死,皇宫中有人勾结青乌老祖准备谋反,结果被皇帝陆璋提前发现。太京城门封锁,禁卫军四处搜查,陆璋自以为控制了局势开始肃清叛逆,这时太子派亲信把玉玺偷偷埋起来……   “谋反的人确实是二皇子,不是太子?”   墨鲤怎么想都觉得太子嫌疑更大。   从陆璋派锦衣卫追查孟戚的下落看,齐朝确实没有传国玉玺,太子是怎么得到的?又是怎么瞒过皇帝的?太子快要死了,把玉玺埋起来又是为了什么?他准备把玉玺留给谁?   禁卫军为皇帝效命,如果搜查出了传国玉玺,估计也不敢私藏,还是会献给皇帝。   所以太子防的就是陆璋。   “这太子跟皇帝很不对路了。”孟戚自言自语。   虽然历朝历代没有好做的太子,太子跟皇帝的关系总是微妙的,名为父子,反目成仇谋逆造反的不算少。可是关系微妙到这种地步的,就很罕见了。   这可不是藏匿玉玺那么简单,那几个内侍的行为以及话语里的未尽之意,显然证明了他们效忠太子,对皇帝则是带有敌意。   一个快要死去的太子,怎么能让这些内侍不要荣华富贵,不惜自身性命的藏匿传国玉玺,而不是把传国玉玺交出去?   “想不明白,可以问本人。”孟戚暗示道。   “去找太子?陆璋呢,不管了?”   孟戚没有回答,只随意地摆了摆手,也不知道他的意思是“来得及”,还是“死不掉”。   东宫近在咫尺,禁卫军把守严密,比起不知道被关在哪里的二皇子跟不知道藏在何处的皇帝陆璋,太子确实比较好找。   “谁?”   一个禁卫军依稀看到有黑影一闪,立刻大喝一声。   他的同伴齐齐望了过去,然而那处空无一人。   “会不会是看错了?”   “不,统领说可能有武功高强的叛逆潜入皇宫,搜!”   禁卫军立刻围聚过来,而孟戚与墨鲤已经翻过了宫墙,微微俯低身形,轻巧地攀上了屋檐,以极快的速度连过两座殿宇,转眼就到了太子读书的楼阁跟寝宫附近。   皇宫里用的是琉璃瓦,上面滑得站不住脚,而且非常容易被踩破。   不过在绝顶高手面前,这都不是问题,毕竟除了瓦片之外,还有坚固的木料跟砖石作为宫殿的主体结构,屋檐上还有蹲兽可以借力。   如果不是白天,而是夜里,孟戚的速度还能更快。   现在就只能尽量靠近檐底的斗拱,不让身形暴露。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书阁的屋檐底下无声无息地蹲着一只黄褐色皮毛的狸猫,正好拦在了必经之道上,孟戚一开始还没发现,直到挨近了,差点吓了一跳。   “喵。”   狸猫慢条斯理用爪子抹了抹脸。   孟戚:“……”   墨鲤:“……”   盯了孟戚跟墨鲤一阵,大约看出这两个人不是来抢地盘的,狸猫随意地一蹦,跳到了斗拱另外一旁,把路让了出来。   “……”   两人的心情更加复杂了。   “喵?”狸猫疑惑地看着他们,不走吗?   这时院子里有内侍焦急而低声地喊:“谁看到了殿下的猫了?怎么一转眼的工夫,又跑得没影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能不能尽点心!对了,太医人呢,还没有来?”   “回禀陈总管,太医被拦在外面了。”   “什么?那些禁卫军是什么意思,殿下活着一天,就永远是太子殿下,他们竟然……真是可恶至极!”   这时寝宫的方向传来喧哗声。   有宫女慌张地跑了过来,语带哭腔:“殿下又咳血了!” 第127章 食禄天下不屑一视   寝宫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   一阵忙乱之后, 众人又恢复了轻手轻脚的动作。   幔帐低垂, 殿里没有点熏香,仅在极远的地方开了两扇窗,又用屏风遮挡,不让凉风直接吹进殿内,只作通风用。   两个年岁稍长, 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 梳了发髻的大宫女半跪在床前的踏脚上。   其中一人端盆, 另外一人拧着帕子, 为床上躺着的人擦去额头跟身上冒出的虚汗。   “人回来了吗?”   声音虚弱, 几不可闻。   宫女俯身,借着身形遮掩,低声说,“外面的禁卫军更多了, 几乎要把宫墙绕一圈了,林德子他们根本没法回来。殿下无需担忧, 他们从小就在附近宫室当差, 再也没有比他们更熟悉附近路径的人了。”   床上的人又含糊地说了什么,宫女微微转头,看着寝宫外殿站着的一排人,神情间闪过一抹恼意, 她很快就把这些情绪收了回去, 垂头道:“太子妃还在后殿礼佛,良娣昨日试图如冲出去为殿下请太医, 被禁卫军阻拦,摔伤了腿。”   太子闻言猛地咳嗽起来。   宫女便觉失言,连忙道:“伤势不算严重,只是下不来床,如今是多事之秋,良娣与太子妃留在后殿反而更安全些。”   太子没法说话,好半天才喘过气。   “还好……六弟在外面……否则……”   “陛下总会留一个的。”那个捧着盆的宫女忽然开口。   这样的大逆不道之语,众人听到之后毫无反应,连眼睛都不多抬一下,包括匆忙进了寝宫的内侍陈总管。   “殿下,实在不行就让郁兰冒险出去,得找位太医啊!”   陈总管说的郁兰,就是那个碰盆的宫女,铜盆加上热水,分量很沉,郁兰的手臂连晃都不晃。她闻声侧头,神情犹豫着想要说什么,就被床上的太子打断了。   “郁兰只是粗通拳脚,又不是什么飞檐走壁的绝世高手,她一人还能进出东宫,带着个太医,被禁卫军当做叛逆怎么办?再说孤的身体多年如此,请太医也没用……不如让郁兰去崇元殿看看三皇弟,孤担心他被苛待,连口吃食都没有……”   话还没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郁兰的身体忽然一抖,她惶急地叫道:“不好!”   铜盆往旁边一扔,身体扑了过去,想要挡在床前。   然而没有等她扑到那里,就僵在了原地,神情惊骇,偏偏不能动一下。   陈总管跟另外一个大宫女已经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他们不是直挺挺摔倒的,而是忽然失去意识,随后凭空一阵风将他们歪倒的身体托了一下,缓缓放在地上。   不止殿内,外面站着的人也无一幸免。   就像忽然来了一群瞌睡虫,把所有人都放倒了,众人倚靠着墙壁、柱子、桌子直接进入了梦乡。   太子勉力撑坐起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令人瞠目结舌的景象。   眨眼间,寝宫内还清醒的人就只剩下了他跟郁兰。   “咳咳。”   郁兰抛出去的铜盆被人接住了,甚至连水都没有撒出来。   房梁上蹲着一只狸花猫,它伸出脑袋,迷惑地看着周围。   “阿虎……”   太子缓缓转头,终于看到了那两个不速之客。   太子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苍白消瘦,嘴唇发紫。   墨鲤打量着太子的时候,这位齐朝的太子同样在审视他与孟戚。   “原来是孟国师。”太子的目光落在孟戚身上,苦笑道,“难怪若入无人之地。”   “你见过我?”   孟戚并不准备隐瞒身份,他将手中的铜盆放在架子上,踱步到床边。   宫女郁兰的眼珠都快要瞪出来了,神情焦急万分。   太子扶着郁兰的肩膀,艰难地试图起身。   “别动。”   “喵。”   墨鲤的声音与狸猫的叫声同时响起。   殿内瞬间一静。   太子看了看狸猫,又看孟戚与墨鲤,总觉得这两个人是猫领来的。   “孤曾在锦衣卫的密报里见过孟国师的画像,虽然只得三分神形,但也勉强可认。国师今日前来,是为了继续讨还三年前的毁屋掘药之仇?”   太子说话时气若游丝,好像随时都会断气。   孟戚神情冷淡,摩挲着手指,忽然说:“锦衣卫得我各类灵药数十株,你吃了多少?”   “东宫的药房里有小半株参,乃是父皇赐下的,国师可以取走。”太子缓缓躺回床上,疲倦地闭上眼睛,断断续续地说,“孤快要死了,只希望国师不要迁怒殿内这些无辜的宫人,他们本已不幸,如今又被禁卫军困在这里,生死未卜,不知前路。至于那些锦衣卫,本也是奉命办事,国师这些年来杀了不少,应该也够了。”   “哦?”   孟戚更加感觉到这位齐朝太子的异常。   “你怎么不劝我,不要杀你的父皇?”   太子闭口不言。   孟戚立刻望向墨鲤,后者开口道:“是心疾,需要进一步诊脉。”   见到太子一副看穿了生死、什么都无所谓的模样,孟戚目光一转,走到了宫女郁兰身边。   “你很忠心,可惜实力不济,就算放到江湖上,这样的武功……可能连三流高手都不及。”孟戚对郁兰愤怒的目光视若不见,径自道,“我听说你们想要找太医,却进不了东宫?这可真是巧了,我身后这位就是大夫。”   郁兰望向墨鲤,眼神里透着不信任。   就算是大夫,这么年轻有什么用?   孟戚注意到太子听到大夫两个字的时候,眼皮只是动了动,就没有别的反应了。   “你不想太子死,整个东宫都不想太子死,是也不是?”孟戚随手解开了郁兰的穴道。   郁兰没有大喊大叫,她伸手摸向自己的咽喉,警惕地问:“你要做什么?谋逆,还是行刺?”   “不不,这是我要问你们的话。”   孟戚神情一变,笑意尽收,周身气势迫人,郁兰忍不住倒退一步。   “说吧,试图谋逆的人是谁?”孟戚明着是逼问郁兰,其实还是冲着太子去的。   只是太子病入膏肓,虚弱至极,如果被内家高手的劲气扫到,估计会当场毙命。   郁兰神色慌乱地说:“谋逆?婢子怎么可能知道这样的事?”   “你或许不知道,可这座宫殿的主人一定知道,说来有趣,我与大夫进宫的时候,恰好看到有一群内侍在荒废的院子里挖坑,准备埋一个匣子,那里面……”   太子猛地睁开了眼睛,随后就是一阵猛咳,嘴角边又开始溢出鲜血。   郁兰大惊,正要上前却被墨鲤挡在了后面。   “住手!”郁兰看到太子被“挟持”,急得要大喊。   这时太子脸上忽然有了一丝血色,精神也像好了很多。   “郁兰,等等。”   太子阻止道,他看着自己的手腕,神情复杂。   有股暖流随着经脉扩散到身体各处,窒闷的胸口随之一轻,太子病了多年,也见过修炼内功的人,知道内力可以短暂缓解他的病痛,可是从未有这样立竿见影的效果。   可惜,太迟了。   太子面露苦笑,低声道:“大夫看了孤,这会儿应该转身就走。”   “我不是太医,治不好你,也用不着怕。”墨鲤随口道。   “扁鹊见桓侯,转身就跑,何也?”太子继续苦笑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矣’。”   墨鲤抬眼,郑重地说:“原来太子也懂几分医术?”   “孤不懂医术,但知道人心,所以总会有人跟孤说实话,”   太子恢复了一些元气,说话时也不再气若游丝,断断续续了。   墨鲤继续号脉,缓缓道:“这病最初应是风邪入体,发热症,浑身疼痛不止。因吃了药却不见好,反反复复,拖了许久。随后病势加重,开始稍一疲乏就头晕目眩,心口疼痛,到最后根本无法走动,连用膳、说话都会透不过气。”   宫女郁兰震惊地听着,急切地问:“大夫,殿下的病……”   “正如太子自己所说,来不及了。”墨鲤叹了口气。   “怎么会,殿下刚才的脸色好了很多,比吃药还要管用。”郁兰满目希翼。   “只是治标,不能治本,最多维持半天。”墨鲤收回号脉的手,摇头说,“如果在发热症的时候,及时更换药方,对症下药,这病还能治。初时因为走动、骑马感到头晕,透不过气的时候,这病或许能治。现在开始咳血,已经太迟了,心脉影响肺脉,已经破裂淤血,脏腑出现水肿,我亦无能为力。”   郁兰哆嗦着,忽然无声地哭了起来。   墨鲤有些沉重,又有些想不明白。   “寻常百姓无钱治病,或者找不着大夫,耽搁了病情,病又来得凶险,故而无救。你是东宫太子,太医为何连风热症之险都未能发现。”   “因为他们敷衍了事,不是开太平方,就是彼此推脱。殿下自幼体弱多病,太医院的人都不肯来东宫!”郁兰满腔愤怒,恨得连指甲都扎入了手掌之中。   “行了,郁兰,不能怪他们。这宫廷之中的人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你岂会不知?”太子强撑着坐了起来,他眼睛下面一片青黑,他看着房梁上舔爪子嬉戏的狸猫,忽然笑道,“国师不是想知道,试图谋逆的人是谁吗?其实,是所有人。”   孟戚一愣。   墨鲤深深皱眉。   “二皇弟勾结了外面的江湖人,听说还是一位高手,想要行刺父皇。六皇弟趁着我病重,偷偷借了东宫的势力以及锦衣卫指挥使的路子,准备配合二皇弟,想找机会谋逆造反。三皇弟买通了万和殿的内侍,在熏香里下了慢性毒药,结果被发现了,也是因为这样,才引起了父皇的警惕,开始追查幕后主使,而不是昨日天上出现了两条龙意寓不祥。”   太子似笑非笑地说,“倘若继续查下去,这幕后主使,只能是我了。因为是我一直在庇护他们,而他们下毒也好行刺也罢,甚至谋逆造反,都不是为了登上皇位。”   “……”   别说墨鲤了,就连长于权谋见多识广的孟国师都是一头雾水。   “不是自己做皇帝,莫非是要让你做皇帝?”   “我快死了,这皇帝我终究是做不了的。”   太子抚着心口,低声道,“如果父皇把皇位拿出来赏赐给我的皇弟们,你猜他们会怎么做?他们会在皇位跟弑君里面,选择后者。”   墨鲤与孟戚对视一眼,都感到疑惑。   ——陆璋做了什么?让他的儿子这么恨他?   外朝好像没有陆璋是个暴君的传闻,他治理国家无功无过,可也算勤勉。   为了面子,对待臣子更是优容。   “历朝历代的暴君,都是草菅人命,父皇他也是这般,但又跟那些君王不同。”太子讥讽道,“陈朝曾经有位皇帝,被恨到了极致的宫人生生勒死在了床上,父皇早年也责打内侍,后来收敛了,不会动辄打伤踢死宫人,改成作践妃嫔跟孩子。皇子总要识字读书,需见外臣,成年后倒是没怎么挨过打,宫里的两位公主一个都没能活下来。二皇弟左耳失聪,是幼时被打的,三皇弟怯弱不能言,是被吓的,六皇弟性情古怪,因为他的母妃当着他的面被踢成重伤呕血不止。父皇唯一没有打的人是我,他总要有个继承人,然而我却活不长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的病,咳血不一定就是肺痨啦   链球菌感染发热→炎症转移→风湿性心脏瓣膜病变→瓣膜狭窄,心力衰竭,小血管爆裂肺淤血,水肿 第128章 斯是人也   “……那块玉玺, 你准备留给六皇子?”   孟戚虽然发现了玉玺, 但是并没有把它拿走,他把玉玺重新装进匣子,放回了那处树洞。   一来这块寓意非凡价值连城的宝贝,孟戚不怎么当回事,二则玉玺这东西根本不好揣在怀里, 塞哪儿都会鼓出来一截, 还不能摔、不能磕。   再说做皇帝靠的不是玉玺, 捧着玉玺也决定不了皇位归属, 带它做甚?   还累赘!   “楚朝覆亡之后, 玉玺下落不明,你找到了它?”   “咳咳。”   太子点了点头,神情黯然。   宫女郁兰在旁边低声抽泣,她虽然没有说话, 但是眼中却有化不开的绝望。   “非是我贪生怕死,而是我一死, 朝廷内外都要出现问题。”太子喘了几声, 然后苦笑道,“外廷朝臣只需想东宫的下任主人是谁,在皇子里挑挑拣拣,找一个他们觉得最好说话, 让他们日子好过的皇子。国师也曾出官任职, 应当明了这些文臣心里的算盘,三皇弟就是他们心目中最适合的人选。可是不行, 三皇弟的性情根本……不能……”   墨鲤见他脸色发白,便又送了一股内力过去。   “平心静气,不可激动,该如何保重自己,其实你心里有数。”   “大夫说得是。”   太子缓缓地躺回床上,郁兰抹了一把眼泪,出去端药。   墨鲤叫住了她,低声道:“把药方一并拿来,我看看。”   郁兰抬眼,得到太子的允许之后,这才应了一声。   药是早就备好的,就放在外殿的炉子上,药方则是陈总管收着的,郁兰解了钥匙开箱去取。   墨鲤闻了闻药的味道,阻止道:“先等等,东宫里还有别的草药吗,带我去看看。”   “药有问题?”郁兰大吃一惊。   太子倒是没有什么反应,也不慌乱。   “你很相信太医?”孟戚颇有深意地问。   “我相信的不是他们,是他们的脑子。”   太子自嘲地笑道,“父皇的后宫里每年都有几位低位妃嫔病逝,加上我的皇妹,我的皇弟,太医们知道的事情太多了。知道得太多的下场,就是死,那些还活着的太医比朝臣清楚,谁做皇帝他们才能活下来,他们不希望我死。至于药,是我的心腹宫女与内侍熬制的,他们连打水添柴都不假他人之手,我信得过他们的能力与忠心。不管在任何地方,总会有人怀着别样的心思,这座东宫也不例外。孤的心腹知道怎样应付这些人,不会给他们任何空子。”   太子有气无力地招了招手,房梁上的狸猫看了他一阵,慢吞吞地凑了过来。   孟戚:“……”   国师不着痕迹地走到了床的另外一边。   太京龙脉初化形时,因着胖乎乎的沙鼠外表,谁都要来“欺负”一下。虽然那些都是沙鼠的天敌,但孟国师只怕猫,这里面自然是有缘故的。   沙鼠跑得快会挖洞,又有山石做天然屏障,在拥有人形之前,太京龙脉从不离开“家”。自从能变成人、能下山、有防身之力后,太京龙脉的胆子大了,到处溜达这才导致遇到的危险倍增。   多年之后,做了楚朝国师的孟戚,苦学了一身武功,撵走了招摇撞骗的方士,可以说是无所畏惧,以为能在太京横着走。   然后,就遇到了猫。   楚朝盛世之时,京城里家家户户钱粮富余,吃穿不愁,随后就闹起了鼠患。   原本只有那么几户人家养猫,结果硕鼠猖狂,咬坏家具衣料,偷粮食偷灯油甚至偷小孩舍不得吃放在兜里的糖,太京百姓忍无可忍,或去京畿田庄,或去别的州府聘狸奴回家捕鼠。   抓得好,抓得多的狸奴,就能顿顿吃鲜鱼。   那些擅长捕鼠的更是名扬坊间,每次产下小猫崽,主人家的门槛都能被踏破。   ——胖鼠遭遇了什么无人知晓,反正国师再也不轻易半夜变成沙鼠出门遛弯了。   孟戚欣赏宋将军家的园子,不止因为那园子修得好,还因为宋将军喜欢毛色鲜艳的鸟,所以府上没有猫,也不许人养猫。   为了偷邓宰相的羊肉,孟戚有几次差点跟邓宰相家的黑猫对上,好在那只猫被邓夫人养得太胖了,根本跑不快。可没想到这猫竟然认出了龙脉的真身,每次一看到国师就会疯狂地扑上去抓挠,邓宰相是何许人也?知微见著,立刻对孟戚产生了怀疑,虽然没抓到现行,却还是认定了偷羊肉的犯人。   臭脾气的护食邓书生,养了一只小心眼的护短猫。   竟然为了盯梢他,天天蹲国师府的墙头,不分昼夜,忽然就像幽灵似的冒出来了,真正的伏击高手,沙鼠要是被压个正着,估计会直接昏过去。最可怕的是,这猫记仇,屡战屡败,就屡败屡战,不到半年瘦得判若两猫,这下更麻烦了,战斗力直接翻倍。   ——有很长时间,孟戚每次听到猫叫,都下意识地在周围寻找那个黑色的影子。   狸奴的性格很怪,有时候它们看到沙鼠从身边跑过也不会去抓,有的明明在墙头上晒太阳睡大觉,忽然翻身而起直奔胖鼠而来,爪子快得可以看见残影,跟衡长寺的千叶如来手、邪派的白骨无影爪有得一拼。   三流江湖高手都学不会。   孟戚冷淡地看着那只猫停在床前的踏板晃着尾巴,却不上去。   “阿虎从一个月前就不肯跟我亲近了,我便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有人说黑猫通玄,阿虎虽然不是黑猫,但是它或许也能看到一些常人见不着的东西。”   太子伸手去摸狸猫的脑袋,后者立刻避开了。   孟戚听不得别人说狸奴的好话,便忍不住开口道:“这跟狸奴没有什么关系,山里的生灵都会远离快要病死的同伴,这是它们的本能。如果是受了重伤、或者饥饿将死的同类,它们反倒没有这种忌讳。”   “国师见过?”   “上云山深处有狼群,一只狼忽然病重,翌日连站都站不起来了,狼群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它,守了一天一夜,直到病狼咽气,这才哀嚎着离去,”   太子闻言,不禁叹了口气:“阿虎是只猫,没人关心它的下落,待我死后,它便能离了这重重宫院,天高地远任它。可是人呢,人能怎么办,还不如一只小小的狸猫。”   这时墨鲤回来了,他拿着药方说:“你原本用的方子能补血养气,治病也很对症,只是你……”   身体太差了,没法补。   墨鲤顿了顿,改口道:“我会减几味药的分量,再加一味辅药,每日三次煎服。只要不动怒,不走动,至少能让你的命再延半月。”   “多谢大夫,如此,我就能等六皇弟回来了。”   太子没有任何欣喜的神色,显然多活几日也不能化解他心底无尽的愁绪。   “其实六皇弟也没有这份能力,朝中没有贤臣,高风亮节的有德之士不是被我父皇杀尽了,就是不肯做官……南面的前朝三王不思进取、耽于享乐,西面还有天授王谋逆……咳咳,天下将乱,莫可奈何。”   世间的事总是如此,不该死的人偏偏要死,活着只会坏事的人长命百岁。   孟戚在走神,他恍惚地想起了李元泽的长子,楚朝的昭华太子。   昭华太子英年早逝,对楚朝内外打击都很大,李元泽站在儿子的棺前,就像老了十多岁。虽然楚元帝有别的儿子,有才华的也不在少数,可是那些儿子加在一起也比不上昭华太子。   楚元帝性情大变屠戮功臣,由此而始。   继位的皇子压不住满朝功勋,老了的皇帝多疑地觉得,等自己一死,像靖远侯这样的权臣会谋逆夺位。   虽然孟戚没有做过齐朝一天的官,但看着这样的齐朝太子,便明白了在齐朝宫廷之内,从皇子妃嫔到太医、宫女内侍心底最深的想法。   ——为什么患病的不是皇帝,要是太子?   太子原本是这些人心里的希望,即使想要弑君,也还能理智地进行着计划,或者因为胆怯无能而忍耐、就这么熬着,因为皇帝的年纪也不小了,总有身体不行的那一日。   老了、病了的皇帝就像没牙的老虎,他的命令不再好使,禁卫军也不会继续忠心,原本甘做走狗任意欺压宫人甚至低位妃嫔的御前太监,也会改换面目去奉迎讨好皇子。   这座皇城的主人,会在无形中易主。   一切都会发生在皇帝死之前。   只要皇帝老了,只要那些小人觉得无利可图,机会就来了!   “陆璋恐怕不知道,他的太子将要死了,不仅没有刺激其他儿子讨好他,争取下一任太子的位置,反而让他们完全失去理智地想要弑君。”   孟戚抱着手臂,主动地为大夫挡住了猫。   然而狸猫却不理他,跃到墨鲤身边的桌案上,伸爪子扒行囊。   墨鲤避开,猫又追了上去。   就这么一个追,一个让,不知不觉之间就到了床前。   墨鲤:“……”   总觉得是被猫撵过来的。   郁兰看了看猫,又看墨鲤,低声道:“殿下的猫,似乎想让大夫为殿下治病?”   “我的行囊里有药草,大约是闻到了味道。”墨鲤无奈站在床前。   “喵。”狸猫催促着叫了一声。   太子不得不对着猫说:“阿虎,大夫已经为我号过脉了。”   猫蹲在那里不动,虎视眈眈。   还是孟戚先回过神,不由得恼道:“约莫是看到为它主人输了内力,还巴望着要更多。”   龙脉的内力哪里是内力啊,根本就是灵气,也是山川地脉的“生”之气,猫有天性,知道好坏。   “算了,阿虎,这是天命。”   太子叹了口气,他忽然转头望向孟戚,“国师……不知国师可有君临天下的意愿?”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弟弟没一个有出息,朝中也无贤臣   太子:南面还有前朝三王,西面有圣莲坛跟天授王要造反,雍州大旱……   愁得不敢死.jpg 第129章 可遇不可求   孟戚当然没有兴趣做皇帝。   他知道太子真正想问的也不是这个, 而是想说动他留下。   ——不管是做皇帝, 还是辅助谁,都得留下。   “找不到贤臣,就把主意打到了我的头上,胆子不小!”孟戚眯起眼睛,神情不悦。   太子怡然不惧, 径自道:“国师在楚朝为官三十余年, 亲眼见证、亲手缔造了升平盛世……”   “慢!”孟戚抬手制止, 漫不经心地说, “太子高看我了, 我只是国师,才能平平,也未有过显赫功绩,不过是练了一身好武功。”   “在楚朝遗留的奏折、以及楚元帝的起居录里, 关于国师的记载乍看不算出彩,仅是一位能臣, 孤不知道这是删改后的结果, 还是国师善于隐匿自己。”太子顿了顿,又道,“孤见过很多人,即使未曾谋面, 也能凭借他们的习惯跟喜好推测他们的想法, 唯独看不透国师。”   楚朝国师孟戚,非常的神秘。   这种神秘不仅因为他极少做一些露面牵头的事, 而且他没有亲属族人,连籍贯都是含糊不清的,有些记载甚至前后不一致。   人总会因为故乡、以及长久生活的地方拥有鲜明的特征。   譬如口音、食物的口味偏好,某地民间的风俗习惯等等。   而孟戚都没有,与他同时代的人都说不清他是什么地方的人,索性就把他记成了游离四方的有志之士,生逢乱世遇上了明主,这才青史留名。   读史不用心,很容易把他忽略过去。可要是对他感兴趣的话,便会发现这个人身上的蹊跷,历来得皇帝看重的僧道之流,都忍不住要从皇帝那里扒拉点好处。诸如获封某某真人某某大师的名号、金银法器玉石钱币、镶金丝铺珠玉的僧袍道袍,甚至童男童女,赐宅邸给田庄。   楚元帝赏赐臣子宗室的东西,以及什么时候赏赐的,都能从文书与起居录里找到。   孟戚得到的那一份中规中矩,可以说是不起眼,混杂在一堆赏赐中间,分量也不多。除了绸、锦缎、贡品瓜果,就是夏天的冰块、冬天的柴炭,宫里的八宝粥……是近臣与重臣年节时的基本赏赐。   其他臣子就不同了,完全能看到那人的喜好,   爱饮酒的有御酒十二坛,怕热的人得到的冰赐分量就多,另外还有名剑、古籍,甚至是河套羊肉西域香料这种赏赐。   能根据药材看出臣子的身体好坏,能从长命锁、小儿玩物、宫花发钗的数量判断臣子家中亲眷的情况。   太子不止要学治国,还要学为君。   赏赐臣子的时候投其所好,适当的体贴关怀,算是基本的学问。   然而用君王的角度看,孟戚就显得古怪又棘手,三十多年不生病,三十多年不娶妻不生孩子,不喜饮酒,对神兵利器也没什么兴致。   有些物品,楚元帝只赏了一次,然后就没再出现过,显然不得这位国师的心。   这般无欲无求,如果不是有更大的野心,那就是神仙中人了。   齐朝太子深深地看了孟戚一眼,就差疑心孟戚是山中精怪所化,应运而生,前来扶持楚朝大业。等到楚朝气数尽了,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孤读过楚朝所存的所有文献,尤其是那些影响深远的治国策略。说来惭愧,因不知民间疾苦,许多都一知半解,恨不能亲身聆听那些贤能之臣的高见。东宫还藏有几卷抄录的文书,不知国师是否愿意教导我的六皇弟……如若不然,有那等天赋不凡,一心治国为民的人登上皇位,我亦可安心闭眼。”   孟戚闻言,不由得皱眉。   说实话,那个六皇子实在不怎么样。   性情偏激,咄咄逼人,还有股非要跟人较真的劲儿。   这般性格换了旁人,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可要是皇帝,某天忽然脾气上来了,非要跟臣子争一口气,绝对会酿成惨剧。   墨鲤终于从狸猫的围堵里脱身了,他轻轻吁了口气,见孟戚不说话,就主动解围道:“实不相瞒,吾等在雍州见过六皇子一面。”   剩下的话墨鲤就没说了,太子顿时眼露失望。   “你不在意齐朝江山?”墨鲤将方子交给郁兰,头也不抬地问。   太子有气无力地说:“我死之后,等到父皇老了……或者等不到他老,天下就要生变,陆姓迟早保不住的皇位,我在意有什么用?”   那也未必,墨鲤心想。   太子没有注意到墨鲤的表情,他精神不济,半合着眼睛说:“国师既然不是为了玉玺而来,又在这里耐心听我说了这许多话,还请友人为我诊治开方,我斗胆猜测,国师也不是为了行刺皇帝或抓拿叛逆而来……是二皇弟勾结的江湖人有什么问题吗?”   “那是个疯子。”墨鲤简短地说。   太子居然也没多问,示意郁兰道:“取我枕下的匣子。”   “殿下,这……”   “留着也无用。”   郁兰只好拿了一个小小的紫檀木匣子出来。   这匣子比装玉玺的那个精巧多了,只有拳头大小,乍看浑然一体,没有锁也没有缝隙,像是一整块木头。   太子接过匣子,不知摁了哪儿的机关,木匣表面有木条突了出来,再沿着一定的方向旋转了几下,匣子逐渐变成了一个木条拼凑的碗装容器。   容器里是一块玉牌,呈半透明状,里面有几缕絮状的红褐色杂质,却恰好形成了一条锦鲤的轮廓。   孟戚原本不在意,现在目光却被玉牌吸引了。   “这是令符,还有两张地契,都是太京长安街上的铺子,下面是皇城的简易图。”太子将匣子推到了墨鲤面前,“就当做诊费了。”   这显然超出了诊费的价格,墨鲤拒绝了,只拿走了那张皇城简易图。   “令符原本可以号令威平伯为我在京畿养的一支私兵,待我一死,那些朝中勋贵跟大臣必定不会再认持牌的人,不过它本身也有几分价值,雕琢还算精巧,值个百十两银子。至于地契,若是可能,转交给我六皇弟罢。玉玺与财帛,让他选一样。”   “太子何不亲手交付?”   “我怕他什么都不要,只要刀。”太子无比忧愁。   墨鲤疑惑地问:“连太子都不想做?身为太子,不管想行刺或谋逆,机会不是更多吗?”   “他知道我过的是什么生活。”太子苦笑,喘着气说,“我手上的势力不值一提,纵然如此,也是我费尽心血所为。”   旁边的宫女郁兰低声道:“陛下对殿下看管甚严,殿下每日吃了什么,说了什么话,见了什么人,都会有人如数禀告到万和殿,陈总管原本还是陛下的人。陛下若是不满,我们这些宫人就要受罚,为殿下讲学的翰林也要连讲三日孝经,还得复述先生所言,一个字不对,伴读便要受罚挨打,宫人更不必说了。外朝的臣子以及翰林先生们还要叫好,认为殿下会被内宦教坏。需要打得宫人们都怕了,不敢多说一个字,才是最好。”   说着郁兰不禁语带怨恨,愤愤地说,“婢子不明白,要说陈朝的奸宦,咱们宫中最像最符合的不正是陛下身边,以及司礼监的几位总管吗?东宫之人,无不信服殿下,何曾有教唆殿下学坏之事?为何先生们像是与吾等卑微宫人有深仇大恨一般,不仅要当众打死,还逼着殿下亲自下令,殿下不允,他们便写了奏折在万和殿磕头磕得脑门出血,直到陛下命令绞死殿下身边的内侍,他们这才高兴……李公公他们向来尽心办事,从未行差踏错,却死得这般儿戏,难道这就是读书人吗?”   墨鲤一时无言,孟戚沉吟道:“不错,这就是读书人。”   自陈朝起,外朝文官与内朝宦官互相争夺权势,司礼监掌印甚至有内相之称。   根源就在文官入主的文远阁隐隐有架空皇帝之能,司礼监就是皇帝折腾出来,用来对抗外朝文远阁的势力。然而结果是司礼监同样发展到了可能架空皇帝的地步。   到了今日,两方早已是水火不容的形势了。   在大部分文臣心里,只要是内宦,必定包藏祸心。现在没有劣迹,不代表以后没有劣迹,太子身边的内侍,更要敲打再敲打。   文臣逼迫太子,是要内宦胆寒,将来不敢跟他们作对,要让内宦“认清”太子根本不在乎这些卑贱之人,随时都会打杀内宦。   “读书人便是这样奇怪,他们一边高喊着忠君为国,并且真心地相信三纲五常,一边又能大义凛然地逼储君‘学乖’,凡是他们认为要坏事的,不论有没有做坏事,都当做了坏事对待。陈朝的国力消耗,有很大一部分正是文臣与内宦相斗,他们并不管对方处理朝政的意见是好是坏,只要敌人提出的,必定要反对,不惜撞柱死谏,更以为荣。”   孟戚这番话是解释给墨鲤听的,他摇头说,“楚朝之初,朝中也有这样的风气,即使没有内侍,文武百官也要党同伐异的,偏生个个觉得自己是在为国为民。所谓同道者生,逆言者死,如果一不小心让政敌的意见被皇帝采纳,那就千方百计去破坏,以证明这是一条坏的治国策略。事后还有脸当着朝中诸臣,得意洋洋地阐述自己早有先见之明……”   孟戚回想起来,自己也觉得反胃,便住口了。   太子叹道:“便是如此,有人昏昧,也有人清醒,如果昏昧的人多了,朝政便不能清明。如今放眼朝中,清明者寥寥无几,纵有也只能随波逐流……是我强求了。”   楚元帝何其幸运,有孟国师这样的臣子。   还不是一个。   如此可遇不可求的贤臣能臣,可楚元帝又做了什么?   太子只是想想都觉得胸口疼痛不已,他喘了几口气,又看墨鲤。   总觉得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这位大夫,必定也不简单,可是——   “咳咳,既然国师不愿,我亦不再提。二位该离开了,继续耽搁下去,就会有人来前殿,发现此处的异常。” 第130章 非才难取   直到出了东宫, 墨鲤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久久不能释怀。   从前他以为民不聊生,乃是昏君贪官所致,后来读了史书,又听秦老先生细细讲了一番天下大势,发现世间之苦, 有诸多根由。其中固然有不少乃是病痛所致, 然而悬壶济世, 终归只能救人, 不能济世。   墨鲤生活的竹山县太过平静, 那里的人跟事也非常简单,天长日久,便让墨鲤有了官吏清明百姓便能安居乐业的错觉。   “太子想让你留下,是为了辅助六皇子?”墨鲤忽然问。   孟戚正在遗憾错失了那块天然生成锦鲤花纹的玉牌, 闻言先是一愣,随后摇头道:“其实这位齐朝太子心里知道, 六皇子无法承担他心里的大业。他与我说那些, 其实是从文书里看出了‘孟国师’跟其他那些楚朝开国功臣一样,心系天下,治国平策。楚元帝屠杀功臣,你认为‘孟国师’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呢?”   墨鲤正要说话, 孟戚抬手制止, 补充了一句:“用常人的想法,不要把我们当做龙脉。”   “既然做臣子不能实现抱负, 索性自己做皇帝了。”墨鲤很快回答。   “不止这个,还有。”   孟戚翻开那张皇宫的地形简图,头也不抬地说。   墨鲤思索了一阵,试探着问:“你同样面临着一个巨大的难题……继承人?”   凡人总是要死的,不管孟戚是辅助皇子还是自己称帝,已经八十多岁的“前朝国师”时日无多了,之前心灰意冷的时候倒也算了,现在有机会重新回到权力中枢,难道不想物色一个合适的“学生”,继承或者实现自己的抱负?   “太子给了我一个机会,同时也把问题推给了我。”孟戚并不气恼齐朝太子算计自己的事,一则太子快要死了,二则因为这是阳谋。   稍微一想,就能明白。   如果孟戚不是太京龙脉,当真是楚朝遗臣,一生心血付之东流,难道就甘心吗?   “他不在意坐皇位的人,也不在意皇帝姓什么,只希望政权过渡得平平安安,不闹出什么大乱子就成。往远了说,是心系万民,不忍见天下大乱;往近处说,他的几个皇弟不会死于非命,他的妃子,为他效命的下属,以及东宫的内侍宫女都能活下去。”   孟戚对墨鲤解释那位齐朝太子的想法。   墨鲤静默片刻,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   “他这是病急乱投医。”墨鲤摇头道。   他跟孟戚一样,知道真相了也没有半点恼怒之意。   身在皇宫,长于权谋之中的太子,如果真的见人一面就愿意把身家性命跟万里江山都交付出去,反而有问题了。   正如太子所说的,他一死,那块令符就不好使了,像锦衣卫指挥使以及那些看上太子身份来投效的臣子,恨不得将关系撇得干干净净。   所谓的万里江山要自己去取,令符也要赶在太子死之前用。   这且不说,就算成功了,还要辛辛苦苦地捏造身份,否则怎么能坐稳天下?   孟戚自己的身份是不能用的,说是楚朝国师,可是外表跟年纪对不上。想要用国师的身份,首先要变老——   孟戚不由自主地望向墨鲤,不禁笑了。   如果大夫冒充楚朝昭华太子的后人,加上前朝国师,手持传国玉玺,再杀死陆璋,在齐朝的太子帮助下掌握军队跟京城,这场谋逆跟改朝换代的戏码,指不定还真能成功。   孟戚没有把这话告诉墨鲤。   “你是大夫,应当知道,病急乱投医总比讳疾忌医要好。无论这位太子希望我们做什么,又算计了什么,他心里总怀有家国,更不在意坐皇位的人是谁,这已经比世间多数人想得通透。有多少人不关心他们死后家国是否沦亡?甚至他们活着的时候都不在意这些。”   太子劝说失败,不是因为孟戚身为龙脉,而是孟戚变了,他跟在楚朝做国师的时候想法已经不同了。   而太子对此一无所知,又怎么能不失败?   太子不知道孟戚对辅助君王,由上自下地开创盛世的那一套失去了信心。   ——朝代变更无用,只要做官的还是那样一批人,百姓还依附着土地而活,世道就永远不会改变。   哪怕自己做皇帝也一样,没有人能够随心所欲地推行治国策略并得到朝野上下的一片支持,就算是皇帝本人也不行。   皇权不下乡,有的地方像竹山县这般不从皇命安居乐业,有的地方就会因为天高皇帝远而民不聊生,利政变恶政,惹得百姓怨声载道的事,孟戚见得太多了。   “太子终归还是太年轻,不像我,早已堪破其中弊端。”孟戚叹了口气,惆怅地说,“天下何止需要一位明君,何止需要一群贤臣?除非朝野上下,从宰辅重臣到微末小官,连收税小吏都遵仁义廉耻,知大道而弃小利,方能实现心中所想。”   “还是去找青乌老祖罢。”墨鲤提醒。   孟戚看了看四周的宫墙,带着墨鲤挑了条路,往皇城南边去了。   皇宫内的地形,孟戚并不陌生,他只是不知道改朝换代之后,各种宫殿的用途变动。譬如春华宫,原本是前朝皇子宗室读书居住的地方,现在空置了。   陆璋的妃嫔并不多,或者说,有封号跟宝册的高位妃嫔很少。   身份不高,自然不需要独居一座宫殿,所以后宫并没住满,有几座比较偏僻的宫室直接被划为他用,有书阁,还有祭祀用的祈天殿。   前面有禁卫军巡逻,孟戚就停下了,找了个隐蔽的角落把地图拿出来指给墨鲤看。   “这里有个奇怪的地方。”   “万象阁。”墨鲤将旁边的字也跟着念了出来,“祭天观星用的?”   孟戚点头道:“钦天监在城外有专门的观星台,原本宫里再有个类似的地方也不出奇,这座楼阁原本就是陈朝一位笃信长生道术的皇帝修建的,养了一些方士在宫中炼丹,楚朝的时候改作他用,没想到陆璋又改回来了。”   “陆璋并不相信这些?”墨鲤想到今年上元节时分,有星孛出现,皇帝大怒的事。   如果宫中养了方士,陆璋又很重视这些,那时候倒霉的就不仅是钦天监了,还有那些没能“预测”出不祥之兆的方士。   “方士虽然有很多流派,信奉不同的祖师爷,用的手法也杂,不过他们互相之间还是有联系的。如果陆璋倚重方士,青乌老祖就不用费事扶持皇子上位了,直接利用陆璋更容易,只需说某地有楚朝未尽的气运,就可以蛊惑朝廷发动苦役挖河开山。”   “那这万象阁必然有别的用途。”墨鲤很快领会了孟戚的言外之意。   孟戚微微点头,继续指着地图道:“从位置上看,万象阁在皇宫的东南角,距离万和殿并不远,楼阁四面空旷,又建得很高。楼阁后面就是通往外城的青云门,更有定远、安平两条水渠,只要打开皇宫内的闸门,即可一路进入渭水……大夫,你觉得这里像是什么地方?”   “逃跑的好地方。”   墨鲤沉吟一阵,又补充道,“如果地下有密道,那就更适合了。”   孟戚收起地图,胸有成竹地说:“陆璋很有可能就藏在那里,密道有八成可能跟万和殿相通,禁卫军巡逻的时候,会连万象阁一起囊括在内。万和殿一旦出现异动,禁卫军拦不住青乌老祖,陆璋就会躲出去。这世上的人都有个习惯,所谓前车之鉴后车之覆,被自己打倒的敌人因为什么失败,自己便会特别注意,甚至提防得特别夸张。”   吸取节度使割据导致国家分崩离析的经验,建了新朝就拼命削弱武将的权势,结果最后因为军队太弱被游牧民族击溃而亡国。   因为皇帝滥杀功臣导致君臣离心的,自然要拼命笼络人心,但这只是陆璋表现在外的行为,还有一些事不足为外人道。   凡是谋朝篡位的,可能在顺利坐上龙椅的那一刻就不停地在脑子里预想着假如他被人逼宫,要如何反击,如何抓住叛逆了,如何在大势已去的情况下逃命……   “……可能是个乌龟壳,还埋了火药。”   墨鲤听到孟戚这么嘀咕。   前方禁卫军数量确实很多,宫墙四面也布置了弩箭。   “现在怎么办?”   “等。”孟戚认真地说,“就差青乌老祖来砸这个乌龟壳了?”   孟戚遗憾地摸了摸衣袋,竟然什么吃的都没有。   这时候如果有一袋糖炒栗子,热乎乎地剥上两粒,跟大夫分着吃,好歹能打发时间。   “大夫,你那个位置不安全,附近宫室的人站在高处能看到。”孟戚光明正大地示意墨鲤挨近自己。   死角的范围就那么点大,勉强容一个成年男子站着,如果是两个人,估计就得——   墨鲤挑眉道:“你变小了让我抱着你?”   孟戚:“……”   “我指的是沙鼠。”墨鲤慢悠悠地加了一句。   谁要抱着/背着一个胖娃娃去殴打皇帝啊! 第131章 乃不得其法   等青乌老祖出现的时间是枯燥的。   墨鲤有些纳闷, 因为怎么算青乌老祖都应该已经进了皇城。   他们比青乌老祖迟一步离开上云山, 通过密道进皇宫,又在东宫耽搁了一阵,青乌老祖只是去找个二皇子,确定一下对方的生死,怎么会这么慢?   “可能青乌老祖比我们想的要聪明一点吧, 也用了迂回的办法。”孟戚闷闷地说。   他的声音是从墨鲤头顶传来的。   死角范围就那么点大, 国师不肯变沙鼠, 也不能变胖娃娃, 就只能学壁虎了。   仗着轻功高内力深, 身体紧紧贴着墙面,单足撑在墙壁拐角处,就这么委委屈屈地把自己缩在那里。   这还是因为皇宫里的墙很高,不然都藏不下。   墨鲤没有理他, 他正用指尖轻轻捏着自己双眼中间的鼻梁末端,那里有好几个穴位, 用灵气刺激能变得清醒一些。   “大夫, 我饿了。”   “……”   “大夫,我们已经两三天没吃东西,没有休息了。”   孟戚见墨鲤不为所动,语气一变, 用哄劝的口吻道, “不如我们轮流休息,大夫靠着墙睡一会, 我来看着前面万和殿的动静。”   墨鲤没说话,他觉得孟戚肯定还有下文。   果然,孟戚下一句话来了——   “或者变小一点,让我抱着大夫。”   墨鲤心道,绝不。   不管是背着胖娃娃殴打皇帝,还是变成胖娃娃殴打皇帝,都有损颜面!   “你想想看,变小之后,我们武功还在,说不定还要灵活很多……”   “你为什么不变?”   “陆璋怕我。”孟戚理所当然地说。   没有人会怕一个孩子,国师这张脸还是挺重要的。   “你可以到时候再变回来。”墨鲤不由自主地跟他斗起了嘴,“你不肯做的事,却叫我来,你在打什么主意。”   “大夫这么说,就真的冤枉我了。”孟戚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   墨鲤神情不变,根本不为所动。   孟戚摸了摸鼻子,暗忖大夫真的是他见过的人里面,心志最坚定的人了。   昔日的友人,虽然也有坚定的信念,但是他们有的是睿智清醒,仔细分析之后不被利益跟外物诱惑,有的则是摇摆一阵之后又坚定地回到原来的道路上。   墨鲤的情况就不一样了,他特别能沉得住气。   打起仗来,这绝对是个好品质。   勇士死于刀剑之下,而智者终败于谋。   ——始终冷静沉着的人,或许不能名扬天下,却也很难吃败仗。   唔,这不就是我吗?孟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眼中有了笑意。   墨鲤看不到孟戚的表情,他敏锐地感到某人好像忽然变得高兴起来了。无缘无故的,这又是怎么了?   “你说我冤枉了你,你却……很高兴?”   “哦,只是想起了过去的事,想到当年我领兵打仗,未尝一败。楚朝史书跟文书里竟然没写?太子都不知道!”   “……”   墨鲤脑中浮现出了胖鼠义愤填膺,腮帮子都气得鼓起来的模样。   他继续捏了捏鼻梁,驱散这莫名其妙的画面,严肃地纠正道:“我们只是去阻止青乌老祖的阴谋,顺带再揍陆璋一顿,不是打仗。”   孟戚瞄着下面的墨鲤,心道有些事比打仗还难,比如怎样迷惑意中人,让他动摇。   “如果我变成沙鼠跟大夫在一处,青乌老祖出现之后,我还得找个隐蔽的角落穿衣服?总不能不穿衣服就动手吧,青乌老祖要怎么想?”   墨鲤:“……”   理是这个理,可是仔细一想,这话很不对劲。   什么叫做跟大夫在一处,要是人来了首先得急着穿衣服?   孟戚继续说:“幼童也不能变,会暴露的。”   “怎么说?”   墨鲤一愣,刚才的理由不还是国师的脸比较重要可以吓唬人吗?   “我胖啊。”孟戚振振有词地说,“你幼时也比现在胖不少,这里高度足够,缺的是宽窄,成人能隐匿的角落,孩童未必可以,难道不是吗?”   “……”   墨鲤目测了下这处死角的范围,觉得某人变小之后根本没有胖到这个角落塞不下,完全是睁眼说瞎话!哪里有那么胖?!   是软乎乎的胖娃娃,又不是一头小猪。   墨鲤抬头瞪着孟戚,想要说什么,终归是词穷。   ——龙脉年纪大了之后,可以这样不要脸吗?   如果孟戚知道墨鲤心里在想什么,必定会反驳,这跟年纪大有什么关系?胡说,没有这回事!他说的都是实话!   墨鲤在行囊里找了找,翻出一块桂花糖,这还是在雍州时买的。   他把糖往上一抛,淡定地说:“只有这个了,你吃吧。”   在遇到墨鲤之前,孟戚五天不吃东西都没事,饿不过是他的一个借口,他不想让墨鲤继续沉浸在齐朝这堆烂摊子里。   眼见无法转移墨鲤的注意力,大夫丢了块糖给他之后,又开始发愁出神了,孟戚把糖塞进怀里,装作已经吃了,用含糊不清的语调说:“在陆璋死之前,齐朝总还能再延续个几年,不至于立刻天下大乱。大夫无需再想了,即使你治好了太子的病,太子身边依旧缺乏能人志士,齐朝的危局仍然不能化解。你的老师不是对你说过,医者治病,治不了命。”   “有些遗憾罢了。”   墨鲤惋惜道,“他若是早些遇到我,或者那些太医敢下方子,不至于转为沉疴。即使他不是太子,是路边一个百姓,我亦有惆怅之感。”   医者对于救得迟了、来不及再救的病患,都会忍不住叹息。   “对了,之前在东宫的时候,太子说陆姓之人迟早保不住皇位,我看到大夫神情间的变化,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孟戚探究地问。   墨鲤有些惊讶,他当时情绪变化不大,那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孟戚竟然注意到了?   墨鲤心情复杂,不是因为孟戚提到的事,而是发现孟戚始终留意着自己的一言一行甚至神情的细微变化。   如果这是敌人,那相当可怕了。   换成意中人的话……   且说孟戚看到墨鲤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心中愉悦,看来大夫终于明白思慕之心,倾慕之意会让一个人的心神牢牢地停驻在对方身上。   看,大夫的神情好似都严肃了几分。   “原来我做得不够。”   墨鲤的声音响起,孟戚精神一振。   不错!就是这样!   “作为大夫,我对病患的照顾,竟然还及不上你平时对我的注意。”墨鲤郑重地点头道,“是我的不是。”   发现事情跟想象中不一样的孟戚:“……”   墨鲤微微仰头,欣赏着某人凝滞的表情。   国师就是国师,哪怕傻眼的表情都比别人显得高深莫测,至少现在这样换在不了解孟戚的人眼中,更像是两眼放空的神游物外。   可惜了,换成那条盘踞太京上空的金龙,忽然傻眼的模样必定十分有趣。   “咳。”墨鲤清了清嗓子。   “大夫?”孟戚本能地应了一声。   他回过神,意识到墨鲤可能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可是他在墨鲤这里也没找到开玩笑的迹象,再说大夫性情端方,根本不是爱说笑的人,孟戚纠结万分,强迫自己忘记刚才的那一幕,小心翼翼地把话题扭回来。   “你不赞同太子的话,是因为想到了什么?”   “……嗯,我觉得太子的长相,有些像一个人。”   “谁?”   孟戚这么问,是因为他跟墨鲤都对人的长相没有美丑概念,一般情况下不会回忆曾经见过的人里面,哪些长得像。   因为在龙脉心里,每个人容貌都不一样,除非像双生子、亲兄弟那样明显。   所以墨鲤也不确定,他人的长相是墨鲤少有的、拿不准的地方,只能靠过目不忘的能力生生地把怀疑对象的面孔拼凑到一起。   “准确地说,跟太子相像的有两个人,这两个人我们都见过。”   “其中一个是六皇子?”   孟戚很自然地问,毕竟他们只见过这么两个齐朝皇子。   然后他眉头一皱,想起在雍州皇陵遇到六皇子时,墨鲤也说过差不多的话,说六皇子有点眼熟,不是见过面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的眼熟,而是曾经见过长得近似或者血脉亲人导致的眼熟。   “是燕岑。”墨鲤果断地说。   那位石磨山的二当家,眉眼有部分跟六皇子近似,不过像得不多。   太子与六皇子之间的相似处更多一点,问题是这部分又跟燕岑有微妙的重合。   “是巧合?”   “我不知道,当初我们在石磨山,我就觉得燕岑有几分古怪,他自称遭到出生时就险些被摔死,因为家中仆人受过他母亲的大恩,偷偷将他带出去托付给一位高僧,而后在佛寺长大,学了武功闯荡江湖,后来流落到石磨山寨。佛寺里能学到武功不奇怪,可他从哪儿学到的兵法?”孟戚认真地说,“当日那些人试图闯入石磨山寨,燕岑带着人阻挡,他下的几道命令,可不是江湖草莽的做派。”   墨鲤迅速地把燕岑当日所言跟齐朝皇室、以及方才得知的陆璋性情对应了一遍,不禁心中一凛。   如果这是真的,燕岑可能是个连序齿都没有的皇子。   他生来有异,皇子生成这幅模样,不是恶鬼就是妖物,是万万不能留下的,甚至不能被人知道。因为他的父亲,是篡位得来的江山,得了这么个儿子,难道不怕被人说是天谴?   没被当场摔死,当真是燕岑命大。   “……你觉得太子知道这件事吗?”   墨鲤话音刚落,前面万和殿就传来轰然巨响。   青乌老祖出现了。 第132章 今寻我至   弩箭齐发, 箭头深深扎入墙面。   一波又一波禁卫军涌向万和殿, 拼杀跟嘶喊声不断传来,好像闯进宫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携带武器的叛军。   “动静有点不对。”   孟戚阻止了墨鲤,他找了个较为隐蔽的高处,然后往前方眺望。   只见混乱出现在万和殿之内, 禁卫军不像是在防御外敌, 而是包围着不让叛逆逃出来。   孟戚又往南边的宫殿楼阁张望, 看到原本没什么人的万象阁附近已经被禁卫军填满了, 盾牌弩箭统统出现了, 果然是早有准备。   “啧,小看了这姓陆的一家子。”   “怎么说?”   孟戚跳下来,对墨鲤解释道:“二皇子应该没有被拿下,他还带了不少人隐藏在皇宫里, 他不知怎么地知道了万象阁下面有密道,竟然从那边下手了。陆璋也没有被暗算到, 所谓狡兔三窟, 看来万象阁只是他摆在面上的饵,二皇子的行踪可能也在他的掌握之中。现在二皇子的人陷入重重包围,或许被堵在密道里。”   墨鲤对隐私权谋之事没有兴趣,他皱眉问:“看到青乌老祖了吗?”   “没见到, 不过能猜得出来, 应该就在万和殿。”   禁卫军如临大敌,却半天都攻不进去。   这时已经有伤者被抬出来了, 血流披面。   “轰!”   又是一声巨响,地面都跟着摇晃了两下。   万和殿的左配殿开始坍塌,尘土飞扬,紧跟着似乎有人怒吼了一声。   “在那里。”孟戚果断地把墨鲤往角落里一推,“大夫接应我,我先去看看。”   “这……”   “可能还有变故,我就指望大夫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了。”孟戚一本正经地说,顺手去捞墨鲤的手,结果抓了个空。   墨鲤从行囊里取出一件东西塞给孟戚。   “金丝甲?”孟戚微微一愣。   这东西上面有干涸的血迹,除非特殊原因,否则孟戚根本不愿意穿。   墨鲤也差点忘了行囊里还有这件东西。   “不用你穿,塞进怀里,放在胸腹处。”墨鲤叮嘱道。   孟戚立刻把金丝甲接了过来,笑着说:“不会有事。”   墨鲤也知道凭孟戚的武功,想出事都难,可是有备无患,他可不想像养白狐养人参那样蹲在上云山养沙鼠,等沙鼠化形。   目送孟戚离去之后,墨鲤顺手打晕了一个禁卫军,换上盔甲混入其中。   “陛下有旨,格杀勿论!”禁卫军统领高声叫道。   一轮箭雨对着配殿射出。   废墟里看不到人影,而禁卫军冲上前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道狠狠地推了出来。   青乌老祖没有立刻要了这些人的命,是因为他要留力,再者这些人在他眼里都是蝼蚁,杀了无用,怎么着也得找个大人物动手。   “继续射!”   禁卫军统领话刚说完,一道劲风扑面而来,他大骇之下连忙抄起身边禁卫军的盾牌挡了一下,随后手臂被震得发麻,人也因为吃不住力道,倒退两步后仰面跌倒。   下属七手八脚地把他扶了起来。   统领定睛一看,只见盾牌上多了个大窟窿,窟窿边缘深深镶入了一块石子,正面盾牌都出现了裂纹。   就在统领庆幸自己命大的时候,左配殿的废墟里传来一声冷哼。   声音不大,却透过了喊杀声以及各种杂音,在众人耳边幽幽响起。   “原来皇宫内还藏着一位高手,老道倒想会上一会。”   救下统领的人是墨鲤,那枚灌注了内力的石子破空而来,墨鲤随手摸了枚铜板丢出去,撞上石子,使之去势受挫,最终盾牌被砸穿,石子也歪到了旁边没有直接要了那位禁卫军统领的命。   是人都惜命,看到盾牌上的裂纹跟破洞,禁卫军统领的表情变了。   “几位供奉呢?”   “在保护陛下。”   “快去禀告!”禁卫军统领悄悄退到了人群之中,不敢继续高声下令。   他满心以为能够看到武功高强的禁军大内供奉出现,抓住叛逆,结果殿内的叛逆又催促了几次,这边始终没有动静。   “阁下藏头露尾,真真可笑。”青乌老祖语气傲慢。   多年来被称作天下第一高手,青乌老祖根本不相信江湖中有人能够胜过自己。   此时左配殿内,青乌老祖的大弟子柳尝青抬起坍塌的房梁,露出了里面的人。   房梁恰好砸在桌案上,跟墙角形成了一个空隙,除了残缺不全的尸体,还有一个内侍打扮的人护着一个高大俊朗的年轻人。   年轻人身上穿着皮甲,戴了护心镜,手持长剑。   他的眼睛发红,看着满殿狼藉,喉咙里发出近似野兽的咆哮。   “二殿下,如今大势已去,我们撤吧!”   “不!”   年轻人隐隐有发狂的架势,怒吼道:“往哪儿撤?连我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是父皇的棋子,如果不是信了错误的人,本王怎么会一败涂地?”   那内侍泣道:“殿下,这怪不得您,谁能想到皇子妃竟然犯了糊涂。”   “什么糊涂,分明是父皇承诺了她母家的高官厚禄与天大的好处。”二皇子咬牙切齿地说,“正因为他是皇帝,是天下万姓的君主,他能为所欲为,让所有人屈服!不,我要让天下人知道,连他的儿子都要造反,所有的儿子都要造反!”   “殿下,不如我们去东宫吧,太子殿下必定有办法送您出去。”   二皇子像是忽然清醒了,他转头说:“不行!”   “殿下?”   “皇兄不能出事。”   二皇子又从废墟里捡起了一柄剑,这柄剑原本握在一具尸体的手里,二皇子忽然满脸是泪,颤抖不止。   内侍原本想说太子已经病入膏肓,活不久了,可是听到外面的喊杀声,神情又是一变,他连忙对青乌老祖的大弟子柳尝青跪了下来。   “求你们……”   话还没说完,内侍就倒了下去。   二皇子猛然醒觉,持剑喝问:“你做什么?”   “碍事。”柳尝青冷声道,“我师父与我要带着你杀出重围,这个内侍只是累赘。”   二皇子神情剧变,他似乎意识到了这两个人不像之前接触的那样,是要弘扬道法又想要荣华富贵,巴望着新皇封赏他们道观赐予国师之号才上了自己这条船。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谁效力?”二皇子质问。   “殿下勿惊,老道这徒儿不会办事,惹怒殿下了。”青乌老祖一转头,笑容满面地说,“他就是控制不住脾气,毕竟吾等身陷此处,是蒙殿下所赐。”   二皇子冷眼相对,这两人武功极高,是非常危险的“刀”,按理说都不应该接触,可是他太想要成功了。   怀着不成功还能让人行刺的主意,二皇子拼命地网罗着所谓的高手,青乌老祖又通风水之术,把话说得妥妥当当,致使二皇子手下的人都觉得二皇子才是天命所归。   如今清醒过来,二皇子怎么看青乌老祖都觉得对方居心叵测。   外面又来了一轮箭雨,即使有废墟遮挡,仍然有箭支入内。   青乌老祖一振衣袖,利箭纷纷坠地。   看到他轻描淡写的架势,二皇子又退了一步,这时候他如果再相信青乌老祖“身陷困境”的说法,他就真的傻了。   “事情尚未结束,谁输谁赢都不一定。”青乌老祖看穿了二皇子的心思,他劝诱道,“只要皇帝一死,外面那些禁卫军自然会倒戈,他们有家有小,谁还能不吃饭?皇帝是什么,就是能让他们加官进爵的人,只要兑现承诺,谁做皇帝都行。”   二皇子神色微动。   “只要杀了皇帝……只要能找到皇帝在哪,一切就成了。”青乌老祖继续劝。   “我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二皇子咬牙道。   “那么抓住了叛逆,会不会送到皇帝面前呢?”   二皇子一惊,正要说话,却感到眼前一黑,随即失去了意识。   柳尝青精准地拿捏了力道,把二皇子打晕过去。   “行了。”青乌老祖示意弟子先藏起来。   废墟里久久没有动静,禁卫军很快就冲了进来,在地上发现了数具尸体已经昏迷的二皇子。   禁卫军统领大喜,抓住了叛逆的主谋,他升官有望。   至于那个差点杀了他的武功高手,可能中箭死了吧!   “把人捆起来。”   禁卫军开始搜查万和殿。   二皇子被押着推搡出去,他很快就醒了,然而头疼欲裂,看到周围情形便知道自己被抛下了,他不仅没有发怒,心里忽然带上了期望。   那两个人说的,会不会是真的?   ——他快要死了,兄长也是。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怕的,何必管那两个神秘的高手究竟有什么意图?只要杀了皇帝,只要杀了陆璋!!   “本王要见父皇!”二皇子放声高叫。   随后他的嘴被堵上了。   一群人推推搡搡地把他押到了空置的春华宫。   期间二皇子还听到有人问禁卫军统领。   “陛下不是说了格杀勿论吗?”   “傻瓜,就算如此,我们也不能杀皇子,得留给陛下发落!”   二皇子被丢进布满灰尘的偏殿,大门一关,连绳索跟堵住嘴的布都没取下,他挣扎了一番,忽然听到头顶有了动静。   是青乌道长来了?   二皇子有一个耳朵听不见,他费力地抬头,只见房梁上两道人影竟然打起来了。   “原来藏匿不出的人是孟国师,真令老道意外!”   拂尘卷出的气流与暗紫剑光被牢牢地限制在一小片区域内,除了二皇子,谁都不知道偏殿内有两位绝世高手正在拼斗。   “齐灭楚朝,国师不应该为楚朝报仇吗?大好机会就在眼前,孟国师莫不是要来跟我争刺杀陆璋的资格,那老道甘愿相让。”   “聒噪!”   孟戚一剑刺向青乌老祖心口,同时讽刺道,“听闻观主是当今武林的第一高手,我看这第一的名号,怕是嘴皮子上的工夫。”   青乌老祖见孟戚没有出全力,而他为了不惊动外面的人也没有全力施为,心中一动,张口道:“国师口口声声说不相信,其实还是心系武道突破,想要试上一试罢。”   孟戚只是冷笑。   青乌老祖时刻戒备着墨鲤忽然出现。可是他听了半天也没发现暗处藏了人,然后他想起自己派出去探听情况的大弟子,神情一变。   青乌老祖虽然不在乎自己弟子的生死,但是要培养出一个武功高强的手下,还是很费心力的。   “原来是逐个击破,好!老道今天就要看看,你意欲何为!”   一声巨响,偏殿的房顶整个分崩离析,激飞而出。   留在外面看守二皇子的禁卫军目瞪口呆。   青乌老祖忽然瞥见孟戚怀里透出的一抹金光,十分眼熟。   “那是什么?”青乌老祖伸手欲夺,转眼又过了二十招。   偏殿地面塌陷,到处都是铁拂尘扫出的深深印痕。   被剑锋削断的房梁分成十几截落在外面。   二皇子挣扎着缩到墙角,竭力想要逃出去,转眼又是一块破碎不堪的木料砸到脚下。   “国师想要留下老道,还欠缺了些……”   青乌老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猛地一个翻滚,避开了隐藏在剑风里的黯淡刀光。   墨鲤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孟戚身后。 第133章 解忧烦   孟戚的身形并不算高大, 不过挡一个墨鲤还是勉强可以的。   令青乌老祖惊异的是, 墨鲤究竟是怎么出现的?   两个绝顶高手过招,在内劲横扫的范围内,别说一个人了,就算一只蚊子也飞不进去!最多就是个实力相当的高手扔出暗器,或是干脆抄起武器加入战团, 不管哪一样, 都绝不可能像墨鲤这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距离两人如此之近的地方。   绝顶高手原本就拥有超出常人的敏锐, 更何况这是交手过招, 稍有差池就是性命不保, 谁不是全神贯注?   青乌老祖正是因此,百思不得其解。   ——墨鲤究竟是怎么出现的?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为何没有半点征兆?   容不得青乌老祖多想,凌厉的剑光再次出现。   他急忙运起内功,想以铁拂尘破开这似惊涛骇浪般扑面而来的剑招。   铁拂尘是江湖上一种较为歹毒的偏门武器, 在蓬乱的尘尾可以搅乱他人的招数,让人眼花缭乱只能接连闪避, 藏在其中的拂尘杆末端尖锐而锋利, 一戳就是一个血窟窿。   这等危险度不下于刀剑的武器,拿在手中却很少引起旁人的警惕。   二皇子看到坚硬的木质桌案像豆腐似的被青乌老祖一戳就一个大洞,惊得目瞪口呆。   “啊!”   这时他才看到孟戚身后多出来了一双手。   持剑、持刀……再加几双持法铃、木鱼、莲花的手,岂不是寺庙里的多臂金刚泥塑?   二皇子揉了揉眼, 愣是没有看到墨鲤的身影, 便以为是自己眼花,错认了残影。   刀锋黯淡无光, 远看内劲气流的中心还是只有铁拂尘跟软剑造成的道道光影,青乌老祖与孟戚的人影混在里面都很难看得清楚,而且忽东忽西,前一刻还在偏殿门口,下一秒就快要到眼前了,不等二皇子爬起来狼狈逃窜,劲风削掉了他一层头发之后,又转移到了残存的半截房梁上。   二皇子满身冷汗,伸手一摸头顶,看着乱七八糟的碎发咬牙切齿地说:“疯子,江湖人都是疯子。”   打得这么惊天动地,皇帝怎么可能会过来!   还天下第一高手呢,跟人打了半天都分不出胜负!   青乌老祖有苦说不出。   之前他跟孟戚交手过,甚至墨鲤加孟戚一块儿上他也勉强挡住了,这倒不是说青乌老祖的武功在孟戚两人之上,换成孟戚也能同时应对两个同级别高手,毕竟武功到了他们这个地步,已经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他们或许会败,但很难被杀死。   二对一,就是从游刃有余变成了狼狈应对。   可狼狈应对也是应对,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死的,就是想跑的话跑不了,所以时间拖久了对青乌老祖不利。   上次是天现异象,青乌老祖趁机脱逃。   然而经过那么一番交手,青乌老祖已对这二人的武功有所了解。   ——绝顶高手总能在过招之中发现对方的缺陷。   孟戚确实是个劲敌,他带来的那个人武功同样不差,可青乌老祖亦是个武学天才,他的武功不是靠嘴皮子吹出来的。武林高手为何喜欢一次又一次约战?正是因为能从上次吸取经验,发掘出新的招数,并有信心打败对方。   事实上,等到见了面,一交手就会发现对方同样进步了。   青乌老祖就处在这样的失落里,尤其令他不忿的是,对面两个人不是领悟了更精妙的招数,也不是窥破了自己招数的破绽,而是配合得仿若一人。   这怎么可能!!   只过了短短一天的工夫,两个武功路数并不相同的人,就能默契联手了?   青乌老祖简直怀疑自己身处梦中,他接连后退,又对几乎融为一体的刀光剑影感到匪夷所思,使出的招数逐渐变得混乱。   见鬼了!   师出同门,合练一套剑法的两仪剑客也不曾给青乌老祖这般怪异的感觉。   因为孟戚跟墨鲤没有用合招,也没有默契十足,关键其实是这两人的内力——莫名其妙就融合了,互不排斥,无缝衔接,这才让青乌老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联手”带来的压力。   江湖上的围殴,大多数情况都是你出一招我出一招,是轮番打,不可能真正做到两招合一,也不能彼此站得太近,内劲不会分敌友,打在同伴身上一样会受伤的。   饶是青乌老祖再聪明,也想不到这是由于“龙脉交换了灵气”。   金龙与黑龙出现在太京上空,不是下了场雨那么简单。   孟戚当日也不是因为偷看墨鲤,心神动摇才变成原形的。   太京龙脉正是在鏖斗受到另一条龙脉灵气的冲击,无法融合,又极力地想要把对方纳入自己这边,共同御敌,这才导致了天现异象,紧跟着被青乌老祖逃脱。   昨日的逃命之机,成了今日的催命之符。   青乌老祖闷哼一声,口鼻溢血。   他感到自己面对的不是两个敌人,而是一个武功比他高了一倍的人。   这位藏风观的观主,终于露出了恐惧的神情。   “孟国师……我们可以……”   刀刃一闪,墨鲤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因为墨鲤发自内心地觉得,青乌老祖蛊惑鼓吹的本事比武功还厉害,能把龙脉说到怀疑历史的程度,这是何等的功力?墨鲤完全不想再领教一遍!   孟戚的剑势本已到了尽头,青乌老祖堪堪避过,然而衷情剑竟然借着无锋刀气流带来的那一股助力,硬是再往前推进了一尺。   “噗!”   青乌老祖口吐鲜血,遍布周身的内力罡气刚刚被剑锋破去,他因反震受了严重的内伤。   危急之下,他奋力将拂尘一丢。   天蚕丝的拂尘尾四散开来,使刀刃为之一缓,而铁杆撞到剑锋,携带的强大内力震得两柄武器同时歪到了旁边。   青乌老祖借着丢出拂尘的空当,一狠心使用了密法,加快了遁逃速度,他必须在一炷香的时间内逃出重围,服灵药恢复功力,否则就会因为密法伤了丹田根基。   墨鲤正要追上去,却被孟戚及时拦住。   “别出春华宫。”   这时外面传来轰然巨响,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味。   “火炮?”   二皇子惊怒交加,显然没想到陆璋把这样东西都拖过来了。   万和殿是个陷阱,春华宫竟然也是个陷阱?   “可恶!”二皇子重重一拳砸在砖石上,鲜血直流。   春华宫偏殿摇摇欲坠。   墨鲤看了艰难往外爬的二皇子一眼,顺手把人提了起来,趁着漫天烟尘翻滚,跟着孟戚往春华宫深处奔去。   半道上,他们看到一个浑身焦黑,头发胡须全部烧光了的人躺在深坑里。   青乌老祖还没有死,深厚的内力护住了他的心脉,还留了一口气。   他一心戒备可能追上来的两个劲敌,忽略了前方,结果被火炮轰了个正着,似腾云驾雾般飞出去了十几丈,砸在一面宫墙上,又跌落在地。   他喉间发出怪异的声音,然而身体已经不复人形,筋骨断裂,肢体扭曲。   “送他上路罢。”孟戚叹了口气。   剑风挥过,坑底的人便不再动弹。   “青乌老祖的大弟子呢?”   “被我废了武功,丢在春华宫偏殿门口。”墨鲤顿了顿,回头看彻底变成废墟的偏殿,觉得那人已经没救了。   孟戚随口道:“解决了就成,我们先撤。”   墨鲤把二皇子也打晕了,因为他在烟雾里咳嗽个不停,会暴露行踪。   “外面全是禁卫军……”   “不用担心,这里距离密道已经很近了。”   孟戚不受烟尘的影响,熟练地带着人在殿宇与宫墙之间穿梭。   墨鲤疑惑地问:“我们来的时候,密道不是已经被挖塌了吗?”   地下水脉倒灌密道,还能走吗?再者那个院子应该也被禁卫军重重包围了。   “你忘了密道里的地形?没事,被淹没的只是出口的一截,密道弯曲复杂,地势高低不同,只要我们找对了路……”   “这个怎么办?”   孟戚还没说完,墨鲤就打断了他,晃了晃手里的二皇子,然后说,“他走不了密道,难道要把人丢到东宫?”   孟戚:“……”   齐朝皇室的家务事,孟国师完全不想管。   这个二皇子性情冲动,脑子也不算好使,完全是个累赘,可是既然遇到了,大夫又顺手救了,总不能再让人去死。   若是二皇子出现在东宫,太子的罪责就说不清了。   “虽说不能帮太子解决烦恼,但也不能把麻烦就这么丢过去。”   “大夫说得对,我们不能就这么走了。”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做。   孟戚抬手压在一面墙上,忽而发力。   赭红的宫墙先是逐渐摇晃,随后崩解坍塌,墙外的禁卫军一片慌乱,纷纷闪避。   “走!”   孟戚带着人,轻松地逃出了春华宫。   禁卫军连他们的影子都没见着。   “陆璋再能藏,可他不能一直躲着不见大臣,尤其是在皇宫内动用了火炮之后,闹出这么大的阵仗,他必须尽快安抚朝中众臣,重新掌握京畿大营,肃清叛逆分子。”   孟戚翻出地图往上一指,正是宰相们入直办事的文远阁。 第134章 礼下士   文远阁已是外朝的范围, 皇城戒严之后, 这里静悄悄的,只有一小队禁卫军守在这里,保护重要的文书跟宰相们没有处理完的奏折。   这些禁卫军起初满腹牢骚,平叛是大功,好不容易这回锦衣卫遭了陛下厌弃, 禁卫军获得重用, 升官发财的大好良机都摆在眼前了, 结果运气不佳被派遣到了这个地方。   就算去保护宫眷跟皇子, 事后或许还能捞到点赏钱, 文远阁里的一堆死物有什么好看护的?那些文官可不会给他们一星半点的好处,说不定还要嫌弃他们弄污了地面跟物件。   这份埋怨,在听到皇城内传来喊杀声跟火炮的轰鸣时戛然而止。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动静?   守着文远阁的禁卫军面面相觑,惊异莫名。   听说叛乱逼宫的是二皇子。   可这二皇子吧, 母家跟岳家都没有什么势力,都成婚了还住在一座偏僻的宫室里, 别说王爵了, 连块田地都没有赐封。   勾结江湖匪类,伙同威平伯谋反,就已经很让人惊讶了,难不成这二皇子真的是深藏不露?   这些禁卫军心里纳闷极了, 等到炮火声一停, 便站在文远阁门口拉了人问情况,那人也说不清楚, 只说万和殿那边叛逆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又等了片刻,便见重伤跟死亡的禁卫军从皇城里被陆续抬出。   这些在门口伸头张望的禁卫军,浑然不知已经有不明来历的人翻过三楼屋檐进去了。   孟戚推窗、翻入、再关窗……动作一气呵成,毫无声息。   墨鲤落地之后,下意识地理了理身上的衣服,然后环顾了周围一圈。   文远阁三楼是藏书楼,这里放的不是古籍绝本,而是历年来重要的奏折文书,甚至囊括了部分前朝文献,其中有一些涉及到户籍跟水文图册,十分珍贵,连宰相都只能在这里翻阅,不许带出文远阁。   “这里比以前像样多了。”孟戚看着窗前的桌案跟小榻,挑眉道。   书架当然不会放在窗口附近,而是在隔壁房间。   这里的房间是用大扇屏风隔开的,需要通风的时候将屏风一收,把整个三层全部打通成一间,不需要的时候就像一个个小屋子。   因为收藏的是重要书籍文献,楼阁用的是羊角灯,不许点香炉。   小榻布置得舒舒服服,还有搁脚的地方。   旁边桌案上放着官窑的薄胎茶具,色泽润白,杯盏上半部分几近透明。   墨鲤把昏迷的二皇子搁在小榻上,抬头便看到孟戚揭开茶壶盖,辨认里面完全冷透了的茶水。   “蒙顶茶。”   孟戚说完又捞起桌案上的紫毫笔端详起来,随口道:“陆璋的面子工夫,委实做得不坏。从前邓书生在这儿的时候,除了椅子就只有胡床,茶具茶叶什么的,还得自己带。穷得恨不得凿墙借光,给国库省点儿灯油钱。哪里有这么好的笔,这样好的墨用……”   墨鲤看着孟戚在楼阁里随处转悠,跟回自己家似的,连暗格都知道,随手一摸就找到了许多零散的物件。   这当然不是楚朝留下的,而是现在如今进出文远阁的朝臣为了方便带来的。   巴掌大的暖手炉、折扇、玉挠手、笔架等等。   孟戚掂了掂,就把这些东西原样放回去了。   “不知道哪朝哪代有的习惯,当官的不修衙门,再破的房舍也得住着,摆出一副清正廉洁的模样。当年我第一次来文远阁的时候,这儿的屋顶还会漏水……”   孟戚给墨鲤找了一张舒服的椅子,等到两人坐定了,这才接着往下说。   “起初大家都不知道,忽然那日下了大雨,邓宰相被淋了个正着,皇宫内上房修屋顶,居然还要看黄历,要钦天监测算——邓书生带着三五个人,跳着脚威胁我,必须是个吉兆。他们要修屋顶,最好第二天就修。”   墨鲤看到孟戚的表情,就知道国师肯定使坏了。   “你说不宜上梁,还是不宜动土?”   “都没有。”孟戚神情严肃,正气凛然地看着墨鲤,“大夫,我是那种人吗?”   “不是。”   墨鲤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自己昧着良心说出来的。   孟戚听了十分受用,做出摩挲着胡须的模样,一本正经地说:“我找了户部尚书,然后告诉他们,没钱。”   “……”   孟戚仰面看着房梁。   楼阁修好的那一日,正是楚朝逐渐步入盛世的时候。   翰林学士再也不用在文远阁为宰相撑伞了,这座象征王朝权力中枢的楼阁,也改名为“青云阁”,楚元帝特意命人绘了十四位功臣的画像,效仿唐皇,悬挂在楼阁之上。   封侯拜相,名垂青史。   简直是天下有才之士的榜样。   孟戚唇边泛起了自嘲的笑意,目光暗沉,墨鲤不愿看他沉溺过去,便问道:“李元泽后来连杀三公九侯,这加起来是十二人,除去一个你,还剩下的那个是——”   “是位胸有韬略,能谋善算的智士,当年也是李元泽的谋主之一,在楚军进至青江,很快就要打下陈朝都城时,他在军中感染了风寒,一病不起,最终也未能看到陈朝覆灭楚朝建立。”孟戚长长地叹了口气,后面的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竟不知道这到底是缺憾,还是福气。”   死在年华最好的时候,死时壮志未酬。   纵然满心遗憾,却终归带着希翼,因为相信真正的盛世即将到来。   “如今画卷不再,人事皆非……”   孟戚定定地看着空荡荡的墙壁。   墨鲤正要安慰他,忽然看到孟戚一个健步跃上了房梁,伸手在墙壁那儿摸了一阵,撬开了一块活动的砖,变戏法似的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只有拳头大小的精致酒坛子。   “竟然没被人发现!”   孟戚喜滋滋捧着酒坛送到墨鲤面前,认真说,“这是江南最负盛名的‘浮生醉’,现在算起来已经是六十多年的陈酿了,拿到太京卖,绝对有价无市!大夫要尝尝吗?”   墨大夫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你是病患,不能喝酒。”   “我……不是痊愈了吗?”孟戚茫然地问。   记忆恢复了,脑子也很清醒,虽然还是想干掉陆璋,但跟灵药无关。   “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   墨鲤面无表情地看着孟戚,好没好,是大夫说了算。   孟戚一个激灵,默默地把酒坛放回去了。   他又不甘心,找了点灰涂抹在墙砖上,希望下次来的时候这坛酒仍然在。   唔,那或许是百年陈酿了。   墨鲤欲言又止,他觉得孟国师可能不怎么喝酒,不知道酒放得越久,分量就会越少,再密封的酒坛也一样。   这个酒坛这么小,现在里面还剩下多少……   一晃神,孟戚又回来了,这次是两个金裸子。   每个重约二两,椭圆形,上面还有吉祥纹。   这种金银裸子,是权贵跟皇宫里自己铸了赏人或者给孩子玩的,一般不会当钱使,不过真要拿到金铺银铺里换钱,也是使得的,只是拿不到足数的钱,要抵掉一部分给铺子。大约十两银仅仅只能拿到九两的样子,具体要看金银裸子的纯度。   孟戚拿过来的这两个金裸子,成色就非常好,底下还有楚朝的年代印记,是楚朝宫廷里的物件,不止能值本身的分量,或许还能高价一些。   “这也是你的?”墨鲤问。   “当然。”   沙鼠有随处藏东西的习惯。   孟戚遗憾地说:“其实我还有点银子藏在万和殿的偏殿暖阁,不知道有没有被火炮轰到,或许已经没了。”   墨鲤不由得问:“多少钱?”   “加起来大概有五两银子,分别刻着松、菊、兰、梅,是某一次除夕宫宴,李元泽赏赐的。”孟戚随口道。   这种东西不在于价值的多少,而是“皇恩”,只有重臣与近臣才有,楚朝在这方面做得尤为严格,赏赐内侍与赏赐朝臣是完全不一样的。   墨鲤奇道:“你为什么要到处藏钱?难道放在家里有人偷?”   “不,会被我花完。”   孟戚语气沉重地解释道,“官员的俸禄都是米粮,一般都会拿出去卖掉,因为发俸禄的米不是很好,可是我不舍得卖。再多的米粮,我都会吃完的,龙的食量实在太大了。”   墨鲤:“……”   不对,他们是龙脉,山川为形,跟龙不一样的!   哪有什么食量?!吃得多就是吃得多,找什么借口!   “除去俸禄,还有冰块、炭,布匹绸缎,以及赏赐下来的金银物件跟鲜果。吃的就算了,赏赐的东西上通常会有印记,不能卖的,布料做衣服都嫌不够了……”   墨鲤心想,要维持仙风道骨的模样,显然是勤换衣服的,孟戚也不容易。   “算来算去,就只剩下冬天的几百斤炭,以及夏天的冰能卖了。”孟戚长叹一声,很有感慨地说,“早年我苦练武功,是为了化成人形后自保,然后要在乱世之中征战,需得一身马上马下的好武艺,再后来发现世间有实力高强的刺客,精通内家武学的方士,作为国师当然不能太差,恰好我也感兴趣。当这些危机都不复存在,我为什么还要继续练功到如今的境界呢,自然是为了寒暑不侵,冬天卖炭夏天卖冰……”   墨鲤的嘴角抽了一下。   手有点痒。   墨大夫不知道自己是想要捂住孟戚的嘴,还是一巴掌拍在孟戚的背上,阻止某人继续说下去。   孟戚全无所觉,神情认真地强调道:“那些东西真的很值钱,按照国师的待遇,用的是上好的银丝炭,冰也有几十斤。别的朝臣家里妻妾子女一大堆,还得出去买冰买炭,养得少的,或者像我这样孑然一身的,可不就多了一条换钱的路子嘛!”   “你这么缺钱,李元泽都没趁机施恩?”墨鲤疑道,方才他听齐朝太子说,孟戚当年得的赏赐比较平常,没什么稀罕东西。   “施了呀,他给了金子银子,虽然不多,但每次都有。”孟戚摊手道,“可能在太子眼里,这些东西作为赏赐是最没价值的,普通得完全不入眼吧。”   “……”   墨鲤无言,好半晌才说:“然后你每次拿到都会立刻花完?”   “是啊,金银既不暖,也不能吃,摆着有什么用。”孟戚振振有词地说,“不如买了东西放在家里,当然还要藏起来一部分。”   墨鲤开始怀疑这不是沙鼠本性发作,而是太京龙脉受到了人类的影响,上云山不缺帝陵,每座帝陵都挖得深,堆得满。   “历来官员都买田置地,你怎么没有?”   “我要那些有什么用,太京……上云山……”   孟戚含糊地随手一挥,显得不屑一顾。   “大夫,你让我再想想,还有哪儿有钱,我记得皇城的四座城门,每座的牌匾后面我都藏了钱。有了钱,我们就不用打劫刘钱袋了,可以在太京买一栋带院子的大宅子,再买一口大水缸……”   墨鲤觉得自己的手更痒了。   这时他们身后传来了细微的动静。   “……钱,我有钱。”   二皇子眼睛都没睁开,人还晕晕乎乎的,动也动不了。   孟戚疑惑地望向墨鲤,后者诧异道:“虽然没点睡穴,但是根据力道,他应该昏迷两个时辰以上,现在还没到。”   这醒得也太快了。   墨鲤走过去号脉,随即眉头一皱。   因为二皇子看着孔武有力,体格不错,也有点防身的本事,在万和殿以及孟戚跟青乌老祖打得翻天覆地的春华宫里都没受伤,墨鲤就没有给他号脉。   结果现在一看,二皇子体内经脉乱七八糟,有好几股微弱的灵气横冲直撞。   “这里疼吗?”   墨鲤按了按二皇子的右臂,又按他的肩。   二皇子疼得一哆嗦,张口就要大叫。   墨鲤自然不会让他引来禁卫军的注意,伸手点了哑穴,结果发现二皇子自己生生地忍住了——他一口咬住了小榻的床沿。   “松口,牙咬崩了我治不了的。”墨鲤忍不住说。   二皇子无声地喘气。   孟戚坐在旁边吃起了齐朝的朝臣放在楼阁里的无花果。   萱草纸包着的,同一个袋子里还有梅子跟其他果脯,有甜有咸。   墨鲤:“……”   龙脉的牙应该不会因为吃果脯吃坏吧!就跟不会断胳膊瘸腿一样,反正变一下就好了。   “外面有禁卫军,不要出声。”墨鲤说完解开了二皇子的哑穴。   二皇子果然没有大喊大叫,他闭着眼睛继续喘气。   “后腰、腿、脚掌、额头……这几处也会隐隐作疼,不能用力碰触,是吗?”墨鲤没有再用手按,而是直接问。   二皇子缓缓点头。   “经脉出问题了?”孟戚稍微一想,就知道这是什么问题。   内功练出岔子,或者走火入魔。   “可他不会武功。”孟戚疑惑地问。   “他吃了灵药制成的补丸,而且非常杂乱。”墨鲤不等孟戚皱眉,又道,“他的身体看似强健,其实已经被毁得一塌糊涂,药力不能化解,淤结在体内,跟其他药力互相冲突。如果不想办法化解这些灵气,疏通经脉,寿数就不长了。即使化解了,仍有一定风险,未必能够痊愈。”   孟戚一顿,眼神不由得复杂起来。   太子没几天好活了,二皇子没几年好活了,是这意思吧!   “我记得……我们这番进宫是为了干掉青乌老祖,再找机会殴打皇帝,怎么变成大夫为齐朝皇子轮番治病了?”孟戚用传音入密说。   墨鲤瞥了他一眼,心想这一个两个都是疑难杂症,给大夫带来的困扰更大。   那边二皇子听了墨鲤判定自己寿命不长的话,额头青筋暴起,喘气时急了几分,然后又慢慢放松下来,吃力地说:“我有钱……我听赵道长说,你是前朝国师。帮我杀了皇帝,我身上的银票都是你的。”   孟戚沉默了一阵,还是点破了他。   “据我所知,你出生以来离开皇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一生都被困在这座皇城之中,陆璋既不给你权势,也不会给你太多的银钱。历来造反最费钱,太子还得养私兵,没多余的钱给你,如果你有重金聘请刺客,江湖上是有杀手组织的。只要有足够的钱,有去无回的任务他们也是肯的……可你没有这么做,搭上了藏风观的青乌老祖,不可能找不到两个像样的刺客,所以我肯定地说,你没钱。”   二皇子恼羞成怒地说:“我有一百两银票。”   “才一百两。”孟戚负手,神情不屑。   没钱是其次,这么容易就被套出话,这种人还想谋反?   “一百两银子,足够在太京买一栋三进的宅子了。”二皇子咬牙切齿地强调。   “什么?”   孟国师超尘脱俗的气质瞬间消失,他震惊地问,“现在居然要一百两了?楚朝时期,太京最繁华的时候,一栋三进的宅院也不过七十两银子!”   墨大夫正觉得这重点是不是有些不对,却听二皇子冷笑一声。   “你也说了,那是楚朝盛世,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虽然有京都居,大不易的说法,可是离开太京也能活,再者那时米价比现在低上许多,米价低物价便低,一两银子能买的东西比现在多上许多,如今虽然划江而治,天下动荡不安,太京却还是比别处更安全一些,房子自然要贵。”   孟戚很是意外。   道理虽然粗浅,但二皇子这个久居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对朝政一窍不通的皇子竟然知道这个,实在让人意外。   还是墨鲤一语道破真相。   “你对太京的房子这么了解,想买?”   “本王不想,本王只是想知道……想知道百姓一年花费要多少。”二皇子声音越来越低,其实他当年想的是离开皇宫,需要多少钱才能活下去。   太京不行,危险,花销又高。   历来朝臣为何要告老还乡,一则是落叶归根,二则是田产房产都在祖籍,太京的房子买不起也住不起。高官的宅邸是朝廷赐的,不做官了要收回,小官就得租赁房子。   墨鲤无力地捏了下眉心,转头问二皇子:“你的病是怎么回事?为何吃这么多补药?”   二皇子神情怪异,半晌才说:“获赐的。”   “陆璋?”   “不错。”二皇子对墨鲤直呼皇帝名姓的行为没有任何反应,他冷冷地说,“父皇虽不炼丹,却喜欢命太医制药,各种补药,据说都对身体大有益处。这药做出来,自然得有试吃的人,药材珍贵用的是百年灵芝千年人参,蒙获恩赐的自然是他身边信重的内侍,还有他的儿子。拿了药丸就得当场吃下,一时半刻还不许走,看看这药有无害处。父皇吃了药,自然有太医按照方子慢慢调理调养,我有什么?”   墨鲤呆了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出离了愤怒,就剩下茫然。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父亲?人能够变成这般模样吗?   “一百两银子,杀了他,本王让皇兄封你做国师,进殿不拜,可佩剑,进宫可乘马坐轿……”   二皇子绞尽脑汁地想着礼贤下士的最高待遇。   孟戚塞给他一包梅干,漫不经心地说:“其实刚才我见了你的皇兄,他可比你干脆多了。”   “什么?”二皇子神情一凛。   “你皇兄说,杀了你父皇,可以让我做皇帝。”孟戚玩味地看着他。   二皇子惊呆了,本能地说:“不行!”   “为何不行?”   在孟戚眼里,二皇子跟个孩子也没什么区别,逗上了还挺好玩,顶着大夫不赞成的目光,继续道,“太子比你慷慨多了。”   “可是……”   二皇子忽然住口,他想到太子活不久了。   挣扎再三,二皇子勉强道,“那就按照皇兄所说,我再加一百两。”   墨鲤:“……”   不是,皇位跟一百两放在一起不可笑吗?   有了皇位,还要一百两?!这是怎么个加酬金的计算方法?   作者有话要说:   孟国师幽幽地说:太子说给皇位,你就出一百两?   二皇子惊呆:皇兄果然是皇兄,想人所不敢想,太厉害了   墨鲤:……   墨鲤:我觉得这两个人的重点都不对,老师,我头痛。   ——————   孟国师:冬天卖炭夏天卖冰了解一下,长期供应,关系亲厚的朋友请直接上门订购 第135章 其真求贤邪   外面的还有人, 文远阁里不能生火, 加上墨鲤觉得那套银针的材质不够好,想要解决二皇子体内的经脉问题,不是扎几针那么简单。   “你的一百两还是用来保命吧!”   墨鲤头都不抬地说,“你这个身体至少得喝上三年的药,单单药材, 就不止一百两了。如果侥幸能活下来, 一旦受寒、劳累, 立刻就要吃药保着。”   二皇子神情一滞, 脱口而出:“我没打算治病。”   “怎么, 还不想活了?”孟戚抱着手臂,上下打量二皇子,心想这家伙该不会是怕喝药吧。   转念想到大夫曾经熬出的那些苦药,孟戚后脊竟然有点发凉。   二皇子黑着脸说:“我叛乱逼宫, 现在皇帝不死,就是我死, 还吃什么药?”   孟戚用手指摩挲着下颔, 玩味地说:“不错,是这个道理。可惜你们出的价钱不够,我不能帮你们刺杀皇帝。”   “你在说笑?”   二皇子震惊地瞪视孟戚,他从未见过这样贪得无厌的人。   皇位还不能让这人满足吗?   孟戚嗤笑道:“这样看着我做甚?我们实际一点, 皇位是不可能的, 难道我嫌自己过得太轻松,非要把烂摊子抢过来吗?”   “……那你有什么?”   孟戚笑了笑, 伸手示意道:“听说你们兄弟几个都想杀皇帝,只你出钱,不觉得不公平吗?”   二皇子神情木然地看着孟戚。   哦,原来还是嫌钱少了。   “你盯着我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孟戚继续逗他。   “本王在想,前朝的贤臣如何会是这幅模样?”   二皇子打量着孟戚身上穿的衣服,料子好像很普通,之前没有发现,主要是被孟戚异于常人的风华转移了注意力。他一本正经地问:“孟国师的日子看起来不好过?难不成钱都花在脸上了,才能这般驻颜有术?”   “噗。”   孟戚恼怒地转头,墨鲤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好像刚才发出声音的人不是他。   然而楼阁里只有三个人。   “大夫。”孟戚低低地唤了一声,很不高兴了。   墨鲤对上孟戚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密道里那个奶声奶气抱怨的胖墩。   心里既提不起对金龙的敬畏赞叹之情,也捞不住倾慕意中人的想法,还不如带着一只沙鼠回竹山县呢……   “嗯,想要维持乌发跟面容,是挺费钱。”墨鲤表示他还真知道几个养颜的方子,而且药材都不便宜,方子还不能乱吃,要搭配药膳跟日常的生活习惯。   总的来说,练武功才是最省心的一种驻颜术。   二皇子半信半疑。   墨鲤说话不徐不疾,天生就有令人信赖的架势,二皇子确实很想相信这位大夫的说辞,可是驻颜有术到孟戚这种地步,已经是妖孽了吧!   皇宫里最吃香的偏方,就是生子方跟养颜术。   二皇子虽然没吃过,但是看过母妃跟皇子妃吃这些东西,什么燕窝、桃胶、红枣等等,特别费钱,可是效果也不怎么样。   “都别说话,外面有动静。”   墨鲤抬手示意,二皇子只好闭上了嘴。   那些禁卫军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只留下两人守在文远阁外面做样子,其他人都进了旁边的直房躲懒休息。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又隔着两层楼板,可是墨鲤有心要听,还是能分辨出大概意思的。   禁卫军谈论的不是别人,正是二皇子陆慜。   “你的母亲被关起来了?”墨鲤回头说。   孟戚跟墨鲤一样,稍微有点意外。   他还以为二皇子的生母已经死了,所以肆意谋反毫无顾忌。   “你们听到了禁卫军谈话?哼,我早就听到了。”二皇子闷闷地说,他握紧了右拳,眼神里充满了愤恨,“昨天我发现情势不妙,就带着人在宫里藏了起来,到处都有禁卫军说我母已经被关入天牢。”   墨鲤觉得他的语气跟表情有点不太对,适时地问了一句:“然后呢?”   “……什么然后,我没有理会。”二皇子恶狠狠地说。   孟戚抱着手臂打了个哈欠,墨鲤也没说话。   过了一阵,二皇子自己憋不住了,咕哝道:“你们怎么不骂我?”   孟戚奇道:“无亲无故的,我骂你做甚?”   二皇子瞪着眼睛,嘀咕道:“就……不忠不孝,不顾忌生母之类。”   墨鲤确实觉得这位皇子脑子有点不够使,也不聪明,更兼行事鲁莽。陆璋算是突然发难,二皇子没有来得及把人带走,倒也正常。   不过既然二皇子问了,墨鲤便随口问道:“你事先没有准备?”   跟宫外的势力密谋造反,自己不怕死就算了,也没给其他人准备退路?   二皇子脸色难看,半天才吭哧吭哧地说出了他娶的皇子妃把他出卖了,而他的母妃更是一言难尽。   “如果她知道了我在做什么,根本轮不到本王的妻子出卖本王了。”   “……”   墨鲤默默地想,皇宫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孟戚看了大夫一眼,传音入密道:“楚朝皇室不是这般,可能他陆家特别!”   二皇子虽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是能从墨鲤的表情里猜到一些,他愤愤地扭过头躺在小榻上,不肯再说话。   墨鲤索性继续听那些禁卫军议论。   在禁卫军口中,二皇子不学无术,还三天两头地挨罚。   不是读书识字被翰林学士罚,就是被皇帝或嘉妃罚,动辄禁足,从小到大抄的经都有几百来卷了。这样无用的皇子,是怎么有勇气谋反的?   墨鲤估摸着这个嘉妃就是二皇子的生母了。   禁卫军知道的事情有限,说来说去都是看不起二皇子的话,想来也是,如果他们能够知道皇子母子不和的秘密,估计外朝的文武百官也都知晓了。   赭红的宫墙阻挡了许多秘密,若无变故,这些秘密会被永远地封锁在死寂的宫殿之中,慢慢腐烂。   墨鲤在心里摇了摇头,他看到二皇子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不由得就想起东宫里病病歪歪的太子。   ——谁家有这么个烂摊子,那确实是死不起。   二皇子他们已经见了,六皇子也见过了,估计剩下的那个三皇子也是扛不住事的。   “各地送来的奏折,每天都有上百封,加上朝堂上的奏折……耽误一天,勉强可行,耽误三天,可能就要出事了。太京戒严,皇城封锁,陆璋最多熬到今天傍晚。就要召见宰相,给他们吃几颗定心丸,否则整个京城都要人心惶惶。”   孟戚靠在墙边,玩着手里的两个金裸子,漫不经心地说,“不知道宰相跟文远阁的直臣被陆璋带到什么地方去了,毕竟皇位可以换人,朝廷中枢不能忽然少人,更不能全部死完。我们就在文远阁等,那些齐朝的重臣迟早会出现。”   二皇子忽然爬了起来,眼睛发亮地问:“然后跟着姜宰相他们,就能找到他了,然后就能动手了?!”   这个“他”当然指的是陆璋。   孟戚似笑非笑地说:“我们价钱还没谈好呢?”   “不对,你们要找皇帝,没有钱你们一样会去。”   二皇子不蠢,这个逻辑他还是转得过来的,他狐疑地注视着眼前两人。   ——不肯刺杀皇帝,那见皇帝做什么,总不是去打劫皇帝吧?   “实话告诉你,我呢,看你父皇不顺眼,想打掉他一嘴的牙齿,再给他脸上添一点好看的颜色,青青紫紫比较好看,保管谁都认不出他,穿着龙袍都会被人疑心是叛逆。”   孟戚说一句,二皇子的眼睛就亮一分,到了最后他已经恨不得跳起来叫好了。   “看在你皇兄的面子上,我给你一个机会。”孟戚笑容满面。   墨鲤隐约有了个猜测。   果然下一瞬间他就听到孟戚开价道:“我带你一起去,打一拳,踢一脚,收费一百两银子,怎么样?”   二皇子的神情挣扎,眼神游移不定。   看得出他很想答应,不过理智还在,成功地阻止了他点头。   “赤手空拳?不能换成砍一刀?”二皇子试图还价。   “你这一刀是想捅进皇帝的心窝吧!”孟戚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   “……是又怎么样!我都要死了,还不允许我出一口气?”   这时墨鲤插话道:“谁说你要死了?”   二皇子板着脸说:“你们打了皇帝,把我丢在那里,我岂不是只有死?”   孟戚闻声,没好气地道:“那你再写一张百两银子的欠条,我们带你出宫?”   二皇子犹豫了一下,竟然拒绝了:“我没钱还,皇兄身体不好,他不在了更没人帮我还钱了。”   墨鲤无言,孟戚挑眉问:“你不是还有兄弟吗?”   “他们自身难保,再说平日里他们也瞧不起我,说我鲁莽蠢笨。”二皇子撇嘴,鄙夷道,“本王还觉得他们拖拖拉拉,只说不干呢!”   孟戚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看来不管是行刺还是殴打,我注定只能赚到你身上的那一百两银票,再多一文都没有了?”   “不然?”   二皇子想了半天,试探着说,“老六不在京城,三皇弟应该被禁卫军看守着,我画张地图你去找他要钱?他还没成亲,积蓄估计比我多。”   墨鲤:“……”   陆家这些皇子也未必是兄友弟恭,看这一转眼就把亲兄弟卖掉了。   ***   皇宫,长乐宫。   这里是皇城最北端,很久之前是一座行宫,随着历朝历代逐渐扩建皇城,长乐宫最终被囊括进了皇宫之中。   虽然名义上它属于后宫,但是跟别的宫殿都有一段距离,是座独立的宫室,占地不小。宫殿内还有园子、湖泊,修整得十分精致,宫室规格又高,寻常后妃住不了。于是长乐宫就成了太后、太妃们的居所。   齐朝目前没有太后,长乐宫并无主人,只在宫殿西面的楼阁里,住了一些年轻貌美的低位妃嫔。反正等到皇帝驾崩之后,宫里的女眷都要搬过来挤在这里,所以也不算坏了规矩。   从昨日起,宫门就被锁了,禁卫军在外面来来去去。   待在长乐宫的几个小妃嫔倒是知道皇帝在这里,可是她们出不去,也没法传消息,只能战战兢兢地候着。   说是妃嫔,这些女子里位秩最高的也才五品。   齐朝后宫空虚,这样的品级是常态。   后宫里的女子不像话本里说的那样,动辄争风吃醋,互相坑害。当然这些事都是有的,但她们不是脑子里只有这些,后宫的女子与其说在做妾,不如说是在做官。   她们有俸禄,有品阶,并不是坐在宫殿里整日只需要装扮自己,再吃吃喝喝等皇帝临幸。内宫里也有许多事务,自上而下,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要分管的责任,手里什么事都没有的,那是遭了厌弃或是身体太差。   做官自然就有很多学问了,升迁跟被贬都是常事。   当后宫没有秩序,妃嫔不必费神管事,就意味着内侍掌握了权柄,分薄了本应是这些女子的权势。   齐朝很特殊,内侍不在外朝嚣张,而是在内廷。   原因是宫里不仅没有皇后,连“妃”都只有一位,还是个面团子的性子,没养出一个好儿子,管不了事也不敢管。整日里只做个应声虫,皇帝说的都是对的,皇帝的亲信总管说的也是对的,半点自个的主意都没有。   这么一来,下面的妃嫔也就没了法子。   再加上皇帝实在喜怒无常,宫里连个自恃身份敢于说话的女子都没有,内廷愈发像是一潭死水,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陆璋虽然有打骂妃嫔的恶习,但也不是谁都挨过打,他也不是天天都发狂。   一年半载才能见到皇帝一次的,通常不知道这件事。   长乐宫的这几个小妃嫔就不清楚,今日那位年岁最长位阶最高的王才人额头磕破了被内侍宫女抬了出来,她们还以为是王才人惹怒了皇帝,更不肯出来了。   “还没找到二皇子?”内室里传来一个冷厉的声音。   “是……”   “嘉妃呢?”   内侍低眉顺眼地回报:“奉陛下的旨意,一直押在长乐宫的东侧殿,自昨日哭到现在了,始终无人来救。”   “逆子!”   陆璋狠狠地一拍桌面。   他身形高大,双眉浓密,目光凌厉,有一身的威势。   做了多年的皇帝,更有一种不容冒犯的凛然气息。   这个内侍平日里也是威风八面,到了陆璋面前,腿肚子都微微颤抖,强撑着维持恭谨的姿态,低声道:“禁卫军还在外面抓住了东宫的两个内侍,他们一口咬定是出来请太医的,还要等陛下发落。”   “东宫的事就不要再说了。”陆璋深深皱眉,然后补了一句,“让太医令为太子诊治。”   内侍躬身应着,正要退出去,又被陆璋叫住了。   “召两位宰相、以及禁卫军统领,再把三皇子带过来……”   “陛下?”   陆璋冷冷地说:“太子既然不成了,就封三皇子为储君罢,不正好如了那些臣子的意愿吗?”   内侍哪敢接话,低头躬身往后退。   结果走到一半,差点跟外面进来的另外一个内侍撞上。   前者瞪了后者一眼,后来的赶紧比了个手势,就埋下了头。   “怎么了?”陆璋也看到了门口的动静。   内侍连忙恭声道:“回禀陛下,是王才人没福分。”   所谓的没福分,自然是不能活着享福了。   陆璋根本没放在心上,挥了挥手,就让人退下了。   这位在宫内威风八面的内侍总管,出去之后,悄悄地抹了把汗,板着脸问:“就挨了一脚,人怎么就没了?赶上这当口,不是麻烦吗?”   “太医说,王才人摔下去的时候,额头恰好砸在了桌角上……”   跟上来的内侍欲言又止,还得忙着给总管扇风。   “算了算了,你去请姜宰相、张宰相跟蒋政事,我先请三皇子殿下……哎,真是看走了眼,没想到这一番周折,竟是三皇子日后可能登上皇位。不能怠慢了,咱还讨好着。”   这内侍总管带了人风风火火地赶到三皇子的居所一看。   不得了,人不见了。   问谁都不知道,连围在三皇子居所外面的禁卫军都不知道人怎么消失的。   内侍总管大汗淋漓,急得直跺脚,就差把附近翻了个底朝天。   最后实在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觉得自己脑袋可能要不保了,苦着脸遇上了派去请几位重臣的内侍。   “许总管,三殿下呢?”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茬,内侍总管就火冒三丈。   偏偏当着几位朝廷重臣的面,他发作不得,只能皮笑肉不笑地说:“几位相公稍等片刻,待老奴禀告陛下。”   说着抢先一步进了主殿,其他内侍隐约察觉到不对,知趣地把几位重臣请到偏殿之中等候,还上了茶水。   姜宰相犯了老毛病,腰腿疼痛。   张宰相正在发愁这场祸事什么时候过去,他已经两天没有回家了。   两人心不在焉,倒是蒋政事感觉蹊跷,悄悄拽了姜宰相的袖子一下。   偏殿的角落里隐约有个人影。   姜宰相顺着蒋政事的目光望去,本能地站起来要喝问,忽然感到眼前一黑,随即失去了意识。   偏殿里的人,包括奉茶的宫女都昏迷不醒了。   主殿内,陆璋听到自己近侍恭声禀告的声音,知道两位宰相带着人来了,想来这些人半途折去了文远阁取奏折,这才让他等了许久。   陆璋并不属意三皇子。   但太子可以立,也可以废。   比起脾气拗扭动辄得罪翰林学士的老六,当然是老三更合文臣的意愿。   老六年纪不算大,掰一掰估计能掰回来。   陆璋冷淡地想,老六那个不服输的脾气,知道懦弱的老三做了太子,还不气得吐血?就凭储位这个诱饵,就能激得老六视老三为仇敌,也免得老六整天像个奶娃娃那样惦记着母妃,怨怼父皇。   陆璋根本不把六皇子的那些怨怼放在眼里。   在他想来,这是六皇子年纪轻不经事,等到吃够了苦头,就会明白权势才是最重要的,而权势掌握在帝王手中。   ——再怎么不甘不愿,都得跪下来,摆出恭顺的表情,才能得到一切。   陆璋并不关心自己死了之后的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做皇帝并不自在。   哪怕自己的儿子恨不得拆了皇陵,当着朝臣跟天下人的面,也要摆出孝子贤孙的模样。历朝历代有哪位皇帝,敢在明面上对逝去的先皇不敬呢?   陆璋沉着脸看着门口。   他没见到自己的心腹内侍,也没看到姜宰相等人。   倒是先看到了三皇子。   三皇子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衣服,头发被风吹得像是鸟窝,满脸惊惧,弓腰驼背的,还差点被门槛绊一跤。   “什么样子?”陆璋怒喝一声。   三皇子双腿一软,彻底吓跪了。   陆璋也在这时感到不对劲,应该进来的内侍没了踪影,外面也没人禀告三皇子等候召见,自己更没有同意,怎么三皇子就出现了?   陆璋反手拔出佩剑,劈断了屏风挡在面前。   这时窗户被撞开,又一个人被丢了进来。   陆璋定睛一看,神情立刻变了。   二皇子没有摔晕,也不像三皇子那样吓得哆嗦,他落地后翻身而起,抄起一张桌案当盾牌,冲着陆璋就过去了。   陆璋早年在边关从军,是武将出身,纵然年纪大了外加养尊处优,仍有几分底子在。   二皇子勉强用桌案挡住了劈下的剑,一脚飞踢过去,却被陆璋踹到了膝弯,痛得大叫一声。   “孽子!你还敢来?”陆璋怒喝。   二皇子拽翻椅子,边跑边喊:“本王钱都给了,人呢?青史留名的贤臣,也不能赖账!” 第136章 其真博名也   长乐宫的主殿面积不小, 殿内的角落里还有一些待命的宫女与内侍。   二皇子忽然闯进来, 他们惊得快要昏过去了,只能紧紧地贴着墙,不敢跑出去,生怕引起了殿内皇帝与皇子的注意。   “孽子,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陆璋虽是暴怒, 但是半点都没有慌乱, 他不仅没有挥剑追着二皇子砍, 反倒退了一步。   他站的位置非常巧妙, 无论从门还是窗射箭进来, 都无法触及这片区域。   陆璋环顾四周,随手抓起了瘫软在地的三皇子。   三皇子抖得跟筛糠一样,加上衣着狼狈,陆璋不由得皱起了眉, 心中十分厌弃。   “站稳了,腿上没长骨头?!”   听到陆璋的声音, 三皇子抖得更厉害了, 眼泪直流,糊得满脸鼻涕。   陆璋看到他这幅样子就心烦,抬手就要一巴掌扇过去,随后想起这个儿子向来胆小, 未必会被打晕, 可是一定会被吓晕。   那就麻烦了,因为晕了就没法问话。   而且他活着的儿子本来就不多, 如今一个快死了,另外一个犯上叛乱留不得,就剩下老三跟老六了。   陆璋忍着厌烦,冷声道:“你是怎么过来的?”   “回……回禀父皇,儿臣是被人挟持……”   三皇子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头也不敢抬,声音带着哭腔,可是他的手背却因为握拳太紧而青筋突起。   陆璋在心底冷笑一声,老三的性情如何,他一清二楚。   懦弱是真的懦弱,可终究是个皇子,不是逆来顺受的面团,喜欢在背地里使各种小手段。可惜都上不得台面,心眼小且不会掩饰,直接说便是装都装不像。   老三这会儿必定在痛恨老二,痛恨老二把自个拖下水   “退下。”   陆璋踢了三皇子一脚,后者及时避开,只让陆璋的靴底沾上了衣服,没有踢到实处。   三皇子哭丧着脸说:“儿臣不敢,儿臣无处可去。”   他边说边回头,陆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外面仍是静悄悄地,好像禁卫军全部消失了似的。   甚至宫殿里的灯火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灭了一些,外面黑沉沉的,偏殿里一点亮光都没有,包括远处原本应该挂着精巧宫灯的回廊。   陆璋心往下沉,自从知晓二皇子胆大包天,不仅勾结了锦衣卫指挥使,还结识了江湖草莽,他就提高了戒备,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其实从前陆璋对“武林高手”没有什么太深的概念,为皇家效力的高手多了去了,他历经两朝,都没看出什么格外特殊的地方。充其量能够上个房梁,翻个墙,挤碎两块石头——武林高手同样是血肉之躯,用弓箭就能轻松对付。   皇宫禁卫森严,绝对不是那等江湖草莽任意来去的地方,而皇帝身边十二个时辰都会有内侍、禁卫军当值。想要突破这样的重重障碍过来刺杀皇帝,在陆璋看来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然而这个想法,在三年前被打破了。   北镇抚司发生了惨案,从第一个锦衣卫身死,到副指挥使宫钧重伤,负责巡逻皇城的禁卫军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孟戚来得无声无息,走的时候也没被任何一个人发现,留下了满地尸体,已经一群被吓得快要犯病的锦衣卫。   陆璋听内侍回来描述,整个北镇抚司没有一个能站着的人。   也没有鲜血。   尸体是完整的,死因是被拧断了脖子。   死去的人脸上只有惊恐、惧怕,并没有饱受折磨的痛苦之色,甚至很多人死的时候都没有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   这样的尸体不能说是可怕,锦衣卫诏狱与大理寺监狱比这个要可怕得多,战场上血肉横飞肢体破碎的尸体也比这些触目惊心。然而正是这些毫无反抗之力的尸体,以及躺倒在尸体间无法动弹的活人,让人愈发地胆战心惊。   这个行凶者是厉鬼,还是妖灵?如何做到不让一个人跑出北镇抚司,如何能在北镇抚司外的人进来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璋从北镇抚司活着的人口中听到了“孟戚”的名字,再一细查,那些死了的都是当日奉密旨挖掘隐居在上云山的前朝国师宅子,试图寻找传国玉玺的人,这下陆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孟戚在报复他。   为此,他有一个多月都没睡好觉。   陆璋没有见过这位楚朝国师,他飞黄腾达来到京城的时候,楚元帝已经死了,那些不在人世的开国功臣理所当然地被他置之脑后,如果不是为了追查传国玉玺的下落,陆璋甚至不会想起孟戚这么个人。   是孟戚让他知道了“武林高手”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所以当陆璋知道二皇子勾结了江湖草莽时,他没有一笑置之,立刻布下了重重陷阱,又厉声吩咐一定要调查清楚对方的来历。   等到青乌老祖赵藏风的身份暴露之后,陆璋毫不犹豫地命令禁卫军拖来了三门火炮,甚至不怕引起群臣非议,在万和殿里放了火药。   万和殿乃是帝王接见群臣的地方,是天下权柄的象征,陆璋这一手确实出乎了二皇子跟青乌老祖的预料。   此时春华宫已经被火炮轰成了废墟,禁卫军还在清理。   陆璋想起禁卫军统领信誓旦旦地回报已经杀死了那个“高手”,还是用火炮轰死的,二皇子只身一人,就算跑了也绝对跑不出皇城,最迟明天早晨就能把人抓住。陆璋还褒奖了禁卫军统领几句,可是现在呢?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陆璋满心怒火,还夹杂着强烈的不安。   他身边一个护卫都没有了,只剩下没用的老三跟几个吓破胆的宫人。   二皇子逃到门口,喘着气看陆璋,眼底尽是恨意。   “陆慜,你愚蠢至极!你以为那些江湖草莽,会轻易被金银满足吗?”陆璋眯起眼睛,冷厉地训斥二皇子,“你母妃一直在为你求情,从你小时候开始,这么多年了,已经加冠成婚了,你还是蠢得无可救药!”   “住口!”   二皇子就跟点着了的炮仗一样猛地跳了起来,他狠狠地磨着牙。   在这种时候,二皇子突然真的后悔起没有好好读书了,怎么能因为那些翰林学士都是小人嘴脸,就故意敷衍了事。假如他是老六,这会儿必定能骂得痛快淋漓,字字句句都让人无法反驳。   可是他气得浑身发抖,脑中一片空白。   外面等着看热闹的孟戚:“……”   这两个皇子真是很没用了,一个身上藏着刀却不敢动手,一个满心愤怒结果骂不出来,还能有什么出息?   “太子看好他的六弟,果然是因为别无选择。”墨鲤自言自语。   纯属矮子里面拔高个,就算不满意,等看完了另外两位皇子,就能发掘六皇子身上的优点了。至少胆大心细,敢作敢为,还不怯场。   “行了,我们收了钱。”孟戚提醒道。   再不进去,三皇子可能会吓死,二皇子大概会因为怒火无法宣泄而气绝。   墨鲤仔细一想,发现确实有这种可能。   二皇子的身体不好,三皇子好歹给了三百两银子呢!   这时陆璋拽起三皇子,把他丢到前面,冷声道:“杀了陆慜,朕就封你为储君。”   脸色苍白的三皇子猛地一个哆嗦,眼泪流得更凶了,结结巴巴地说:“这……这,父皇你说要立我为储君?可是,可是……”   “连这个你都不敢,还想要登上皇位?”陆璋厉然呵斥,语气充满了讥讽,“你不是偷偷摸摸地通过讲学的翰林接触朝臣吗?连两位宰相你都想拉拢,不就是想要做太子吗?有这份野心,却没这个胆子,嗯?!”   被揭穿的三皇子还没怎样,他的二皇兄却震惊万分,显然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什么?老三你竟然——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做这样的事?!”   二皇子勃然大怒,神情狰狞,好像恨不得掐断他弟弟的脖子。   陆璋冷眼看着他们兄弟二人,嘴角刚泛起嘲讽的笑意,紧跟着就凝固了。   “皇兄还在世,你就敢谋取储位?你这个卑鄙小人,白眼狼!”   二皇子真的冲上去拽住了他弟弟的衣领,而三皇子拼命挣扎,嘴里不停地哭叫着他没有。   眼看殿内一团乱,陆璋神情变来变去,索性手持长剑,警惕地退向墙角边的百宝阁,那里有一个隐藏的机关,可以打开一个出口。   结果他才挪了几步,就有破风声起,一件暗器钉在了他脚前。   陆璋低头一看,脸色大变。   那是一粒杨梅核,非常小,牢牢地嵌入地面。   如果这暗器打在人身上,力道绝对大得能砸断骨头,砸穿脏腑。   “什么人?藏头露尾,乃小人行径,何不现身?”   陆璋做了十几年的皇帝,心里虽慌,脸上半点都不显,仍是威仪天生的帝王做派。换了旁人,估计要在心里叹服皇家气度了,可惜他遇到的人是孟戚。   胖鼠不屑一顾。   墨大夫看多了胖鼠,也不屑一顾。   一阵急雨般的夺夺声响,三颗杨梅核飞入殿中,全部打在了陆璋手中长剑上,力道震得陆璋虎口剧痛,鲜血直流,佩剑脱手落地。   孟戚扔光了他吃完的杨梅核,施施然地负手走入殿中。   殿中灯火昏黄,而殿外东月初升。   踏月而来的竟不似凡俗之人,萧然有出尘之姿,容色似霞明玉映。   就连随后进来的第二人,亦是神朗气清,冲衿玉粹,这般人才,说是瑶林玉树也不为过。江湖草莽之中,几时有这等人物了?   或者说,这般形貌如此气度的人,怎会是江湖草莽?   待孟戚踱步进了殿内,灯火照清了他的面容,以及他似笑非笑的神情,这张脸令陆璋猛地想起了一个人。   “孟……国师?”   三年前北镇抚司里侥幸生还的锦衣卫费劲绘了一张人像。   画像上的人已是惊世骇俗了,没想到真人还要更胜几分。   陆璋神情十分难看,如果是青乌老祖赵藏风,他知晓这人野心勃勃,他或许还能用言语稳住,其他武林高手,他许以高官厚禄金银美人,也未必不能降服。可是孟戚?孟戚这人简直就是疯子!   行事毫无章法,为人随心所欲,陆璋甚至怀疑这位孟国师自从李元泽诛杀功臣之后,就疯疯癫癫神智失常了,不然的话,有这么一身好武功,为什么不去找李元泽算账?   这人的外表也不正常,就像吃了传说中的长生不老丹。   陆璋定了定神,沉声道:“朕没想到,竟然是你。”   孟戚不等他继续说,就一口否决道:“不,我不造反,我也不是来给楚朝宗室报仇的。你我的账,要算在灵药与毁宅之仇上。”   陆璋目光一动,颇有威势地说:“灵药朕可以尽数赔偿,宅院亦然。”   提到钱,二皇子立刻紧张起来。   ——皇帝肯定比他有钱啊!比说他跟老三加在一起,哪怕算上太子也不够跟父皇拼财力。   “孟国师!”二皇子忍不住提醒道,“你先收了我们的钱!”   缩在旁边的三皇子差点被这句话气死,老二这是要卖他啊!   陆璋果然注意到了“我们”这个词,他狐疑地看了眼三皇子。   三皇子不敢动弹,心里快要骂翻天了,他怎么就这么倒霉,摊上了老二这样的蠢材兄长,不仅带着武林高手上门敲诈他,还强行把他带到了这么危险的地方。谁他娘的付了钱,还得亲手弑君弑父?付钱不就是为了待得远远的,安安心心地等结果吗?   这都自己上了,还付钱干什么?   付出去的钱,难道就为了摆平宫人跟禁卫军?   明明他下毒也能做到!这次没成功,那就下次!   三皇子继续哆嗦,除了他自己,谁都不知道这是吓得还是气得。   孟戚玩味地看着这两个皇子,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二皇子逗着更好玩一些。   陆璋懒得理会自己这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他盯着孟戚,又看孟戚身后的墨鲤,在心里猜测着这个人的身份。   难道是楚朝后裔?   陆璋微微一惊,认真打量墨鲤,很快又否决了。   还没抓住的只有那个楚朝昭华太子后裔,算起来年纪还不到十五,而且楚朝宗室里也挑不出这般人物。   “你的赔偿,我看不上眼。”孟戚摸出纸袋,把最后一颗杨梅塞进嘴里。   陆璋:“……”   如此紧要的“逼宫弑君”当口,对方竟然吃起了蜜饯?   墨鲤看到了那些缩在角落里发抖的宫人。   他暗叹一声,随手一拂。宫人们震惊地感到自己被一股大力推出了殿外,急切地想要大喊,眼前一黑,随后失去了意识。   他们倒在殿外,跟原本守在外面的宫人侍卫混在一起。   陆璋见墨鲤这番心软之举,先是感到今日难以了解,随后又觉得应该可以从墨鲤这里下手,打探孟戚的真实来意。   他神情一动,还没开口,孟戚就发现了。   “楚朝虽然不复往日繁盛,但是天下百姓总还有日子能过,你篡位夺权,我不在意,滥杀无辜,祸及太京百姓,致使天下动荡。这让我非常、非常想要拧断你的脖子。”   孟戚语气阴冷,他的神情随之改变,眉宇间尽是杀意,三皇子恨不得贴着墙壁钻进去逃之夭夭。   陆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随即他反应过来,露出懊恼神色。   这时他的目光隐隐有了疯狂之色,像是压抑着什么。   “可笑至极,楚朝无道,冤杀功臣。楚灵帝是什么样的人,看来孟国师不知道?他为了平衡朝堂上的权势,捏造罪证,打压能臣,他的罪孽不比楚元帝少。楚灵帝任意践踏为国效力的文武百官的身家性命跟尊严,就为了他真龙天子的地位。”陆璋神情扭曲,怒声道,“楚朝李氏误国误民,何德何能居于皇位之上?”   墨鲤被陆璋这番话说得又是气恼又觉得好笑,像陆璋这样的人,竟然觉得别人践踏尊严了?他自己的儿子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一点想法都没有。   “所以呢?楚灵帝罪孽深重,而你是他的爪牙。”孟戚不屑,讥讽道,“我却不知,为虎作伥的伥鬼,几时能给自己脸上贴金,大模大样地做人了。”   “……朕登位以来,竭力国事,厚待群臣,也未曾苛刻过百姓。纵然有天灾人祸,罪责也不在朕身上,楚灵帝治下的繁盛,好似胜过如今,那份四海升平的盛景难道是楚灵帝的功劳吗?他不过是有了一个好父亲,承了先人的恩泽!”   陆璋暴怒时,仍旧死死地守着他帝王的威势,他咆哮道,“不出二十年,楚朝就会因为他的胡作非为而分崩离析,朕避免了这一切,朕重新给天下读书人找了一条出路,令他们不至于蹉跎终生,死不瞑目!”   孟戚闻声大笑。   墨鲤神色晦暗,他从未见过像陆璋这样厚颜无耻的人,而他作为大夫察言观色,居然发现陆璋可能真是这么想的。   怎么总是遇到这种“欺骗自己”到“信以为真”的人呢?青乌老祖还能说是异想天开,陆璋这是得了失魂症?把自己做过的事情都忘记了?   “哈哈哈,你是忘了被你杀死的楚朝臣子吗?”孟戚虽然在笑,但眼中尽是杀意,这次不是伪装的了,他是真真切切地动了杀念。   齐朝根本没有什么能臣干吏,为什么?因为有志之士,不是反感陆璋篡位屠杀的暴行。就是在当日那场浩劫里被陆璋杀光了。   陆璋是生生地杀到朝廷里臣子软了膝盖,没了气节。   孟戚对忠君效死的那一套不感兴趣,也不是那些死心眼不认陆璋斥责陆璋是乱臣贼子的人,可是齐朝的皇位,是真真切切的染透鲜血,布满尸骸。   “你勤政爱民?厚待百官?”孟戚止不住地发笑,目光冰冷。   陆璋头皮发麻,像是数九寒天掉进了冰窟窿,全身僵硬无法动弹,喉头滚动着,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你不过是搏名求利的小人!”   孟戚指着陆璋厉声道,“你一心想要高官厚禄,想要居于人上,于是心甘情愿地做了楚灵帝的爪牙。恶犬噬主,咎由自取,楚灵帝确实不堪,你却又是什么好东西?你不甘心为人鹰犬,不甘心受人鄙薄,你想坐这天下共主,想要世人都跪在你的面前,所以你大开杀戒,不服者皆死!等握住了这至高无上的权柄,想要坐稳,就得洗刷身上的恶名,为了证明楚灵帝的无道,你换了一副面孔,善待群臣,编出诡辩说辞,到最后竟然连自己都信以为真,如此汲汲营营,可悲可笑!”   “住口!”   陆璋脸色先是发青然后发紫,他急促地喘气,竟忽略了恐惧,暴怒吼道,“你知道什么?你懂什么?!”   陆璋几欲发狂。   他年少丧父,母亲又被族人逼死,受尽欺压跟冷眼。   宗族势大,这般境遇这般身世,唯有出人头地,才能扬眉吐气,将昔日那些欺压他的人都踩踏在脚底。   他挣扎了几十年,历经生死,不择手段。   官是越做越大,却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他还是受人鄙夷,朝堂上的那些臣子当面痛骂他是走狗,甚至抡起玉笏砸他,就连楚灵帝看他的眼神也是轻蔑的。   谁愿意做一条狗?   这必定是因为他站得还不够高,他的身份还不够显赫,他手握的权势还不够大!这条路他还没有走到尽头,只要身登大宝,他就是真龙天子,再也不会有人当面无礼!   陆璋眼前一片血红,他踉跄了几步扶住墙,神情狰狞无比。   二皇子都被吓了一跳,更别说胆小的三皇子了。   陆璋脑中浑浑噩噩,依稀看到了当年他坐在万和殿上,满心欣喜,被押进来的朝臣大喝一声乱臣贼子,指着他就是一阵痛骂。   孟戚的脸模糊了,他的身影好像变成了楚朝的老臣。   陆璋环顾四周,又似乎看到了那些臣子神情间隐藏的鄙夷、愤怒,他们直挺挺地站着,不肯对一个篡位者屈服。   “杀!拖下去,枭首示众!”陆璋疯狂地叫了起来,指着孟戚,又指殿内的所有人,包括墨鲤跟两个皇子。   “不求饶的,统统杀了!”   陆璋喘着粗气,眼睛发红,像是一只野兽。   二皇子下意识地抓起一个描金五彩瓶,抡起来就砸。   陆璋被砸得倒退一步,意识混沌。   他摸着额头流下的血,忽然被一股大力推得往前扑倒在地。   陆璋惨叫一声,他背上扎了一柄匕首。   三皇子猛地缩到了旁边,他手抖,又没力气,匕首也不是什么神兵利器,甚至有些钝。   因为这匕首本来就是打造成玩物的,上面镶嵌了宝石珠玉,原本没有开锋。   齐朝后宫里根本不允许这些东西出现,三皇子是偷偷弄来的,又偷偷磨了刀锋。   这伤口并不致命。   可是三皇子没见识,他看到所有人都望向自己,尤其是瞪自己的二哥,还有意识不清依然让他感到恐惧的父亲。   “他……他害死了大皇兄!”三皇子嚎啕。   “什么?”二皇子震惊。   同样震惊的还有孟戚跟墨鲤,太子不是还活着吗?   “父皇说要立我为储,大皇兄要是活着,他怎么可能再立储君?”三皇子边哭边说。   孟戚、墨鲤:“……”   醒醒,太子原本就活不久了,陆璋说一句另立储君也没什么,怎么就变成杀了太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邓椿《画继·五·贺源》:尝见《看云图》,画一高僧,抱膝而坐石岸,昂首伫目,萧然有出尘之姿,使人敬仰不暇。   ————   霞明玉映,光彩耀人的意思,不一定是形容人   清·王晫《今世说·文学》:顾庵以文词翱翔诸公游士之间,每一挥毫,霞明玉映,诸翰林皆自以为不及也。   ————————————   《晋书·王湛王述等传论》: 鉴局夷远,冲衿玉粹。   冲矜,旷淡的胸怀,玉粹,玉一样纯美   ——————————   瑶林玉树,百度告诉我的出处是,宋·向子湮《南歌子·郭小娘道装》“缥缈云间质,轻盈波上身。瑶林玉树出风尘。”   然而很确定的是,这个词在唐朝贺兰敏之墓志铭上就出现过,“瑶林玉树,不杂风尘。鸾章凤姿,居然物外。”怎么着也比宋朝早吧,当然也有可能这词儿比较大众OTZ   最后——作者并不博学,作者没看过多少古籍,作者只是知道的夸人词儿比较多→_→ 第137章 吾之首五百金   刀子扎得不深, 血却流了不少。   疼痛令陆璋清醒过来, 他想要拔出背后的匕首,结果不顺手。   看到地上的瓷瓶碎片,以及衣袖沾血的三皇子,陆璋脸色发黑,他像是从未见过三皇子那般死死盯着他的儿子不放。   三皇子原本在嚎啕, 忽然感到不对, 抬头对上了陆璋可怕的目光。   “……呃!”   三皇子的哭声猛地一顿, 随后止不住地打嗝。   他惊慌失措地往后退, 脸涨得通红, 好像要背过气了。   墨鲤神情微变,抓住了三皇子的手,以内力按压揉住手腕内侧的穴位,后者这才停止了打嗝, 开始喘气。   “大夫?”孟戚敏锐地发现墨鲤神色里的异样。   这个三皇子该不会也有病吧!   孟国师陷入了沉思,他带着墨鲤潜入皇宫明明是来找麻烦加解决青乌老祖的, 为何变成了挨个给齐朝皇子诊脉?   这不对啊!   孟戚纠结万分, 墨鲤还没想到这茬,他松开了三皇子的手,原本要说什么,可是对上那张糊满鼻涕跟眼泪的脸, 墨鲤又默默地把话咽了回去。   倒是三皇子眼睛一亮, 反复摩挲着自己的手腕,结结巴巴地追问道:“你, 你是大夫?这是怎么弄的,太医以前也帮我看过,可都没有这么快……”   “好了!这是你看病的时候吗?”二皇子瞪着自己的弟弟。   三皇子眼中隐约有恼怒之色,一闪过去了,他低着头往回退,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壁里面。   孟戚见墨鲤没有说话,顿时松了口气。   ——看来不是大病,用不着大夫费神。   陆璋早年也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人,他吸气的时候没感觉到喉咙有血沫,伤口应该不深,也没伤及到重要脏腑。   伤口疼痛可是并没有发麻的感觉,看来刀子上没有毒。   陆璋几乎要冷笑了,他就知道老三是个没用的,既然敢弑君,却没有胆子做更多?   “很好,你们两个都想要皇位,可皇位只有一个。”陆璋声音嘶哑地说。   在陆璋想来,老二跟老三就算不翻脸成仇当场拼杀,至少也会警惕地回望,然后各自掀开底牌争夺这场宫变的胜利。   可是宫殿外面静悄悄的,没有伏兵,没有被皇子收买了的大臣,甚至连一个冲过来彻底杀死自己的刺客都没有。   陆璋几乎怀疑自己身在噩梦之中,可背后伤口的疼痛时不时地提醒着他,这是真的,他刚才因为愤怒失去了理智,被自己的两个儿子偷袭了。   ——两个儿子都想要杀他!   “你们以为杀了朕,杀了你们的父皇,就能君临天下了?”陆璋断断续续地大笑着,他轻蔑地看着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讥讽道,“楚元帝不惜杀死多位功臣,也要击溃朝中根深蒂固的势力,把江山交到楚灵帝手中;楚灵帝能作稳帝位依靠的是他的父亲,齐代楚而立,朕依靠的是手中的兵权,你们有什么?只有一个空壳子的皇子身份!”   二皇子气结,他低吼道:“本王什么都没有!本王为何什么都没有?哈哈哈……本王,本王连自称本王都是个笑话!”   齐朝的皇子都没有获封。   按照惯例,皇子一般会在加冠后封王,所以皇子都有自称本王的习惯,不算逾越。   就连三皇子也跟着抬起头,碎碎念道:“皇子应该居于外朝,皇子应该随当世大儒读书,随骁勇善战的武将学骑射兵法,皇子应该在加冠之时获得封地跟王爵……”   二皇子嫌弃这个弟弟没出息,提高声音道:“这么多年来,我用的是什么?内库里积压霉变的布料跟一堆破烂玩意!吃的是什么?半冷不热,放在温水泡着的,软得一塌糊涂的饭菜。我娶的妃子,我将来的孩子,他们都要跟着我待在狭窄昏暗的宫室里,忍受着我忍了二十年的一切!什么空壳子皇子?我们分明是一条狗,一条你不高兴的时候就能扔东西、踢几脚的狗!”   “住口!”   陆璋听到狗这个字,怒气就无法遏制。   这都是早年他听多了那些人当面的、背地里的讽刺。   走狗、鹰犬、爪牙……这是一辈子都甩不脱的污名,哪怕位极人臣,都免不了要被明讽暗骂,甚至被人编成歌谣在市井传唱,改个朝代换个名字就堂而皇之地在茶楼里说话本。   唯有做了皇帝,那些事才能被写作卧薪尝胆,才会变一副模样。   “朕为一国之君,是尔等的父亲!如果不是朕,你们还想吃饱穿暖?还能抱怨用的物件不够精巧?你们会是乡间的野小子,穷得连一件完好的衣服都没有!是边关军户家的孩子,十五岁就要编入军中,日夜操练顶风冒雪!是京中小官的儿子,连仆人都请不起,每天掰着手指算铜板,出门害怕得罪权贵!”   陆璋说一句,三皇子就抖一下。   “你!”   陆璋指着三皇子,憎恶地说:“你母家还算有个样子,外祖父是个五品的官,你却愚蠢至极,效仿你的二哥想要弑君?你的母妃是进宫为妃嫔,他的母亲不过是朕用五两银子买来的妾,一个家中无米下锅的没落官宦之女……”   二皇子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到陆璋这番话了,他狂怒着冲过去一拳砸向陆璋。   陆璋受伤流血,身体反应慢了一拍,二皇子状若疯虎,陆璋竟没能完全躲开,左边脸颊挨了重重一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   “放肆……”   陆璋惊怒交加,二皇子根本不想罢手,提拳又打。   这次就没有那么轻松了,二皇子付出了眼眶青紫,牙掉了半颗的代价,又狠狠地揍了陆璋几拳。   三皇子在旁边跃跃欲试。   “够了。”墨鲤用内力隔空将二皇子拽到了旁边。   二皇子感到一股大力强行把他拖了起来,他在半空中拼命挣扎,手舞足蹈,终于有一脚踢中了陆璋。   “我给了你们钱。”二皇子恼怒地说。   孟戚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说:“我只答应带你来揍皇帝,没答应让你杀他。”   “为什么?”   失望而叫的人不是二皇子,而是三皇子。   “你嫌钱不够?要加多少?一百两银子?”三皇子追问。   之前三皇子对孟戚的身份一直半信半疑,现在听陆璋亲口说了,三皇子顿时像是捡到了宝贝似的,眼珠骨碌碌地转着。   “你居然要加钱,你不是根本不想出钱吗,吝啬鬼?”二皇子嘲讽弟弟。   “你懂什么?”三皇子隐晦地看了孟戚一眼,压低声音说,“你还想不想活了?皇帝要是死了,会是谁杀的?你吗?”   二皇子恍然,所以钱买的是前朝国师的名头。   是前朝国师杀了皇帝,跟他们几个皇子没有关系?!   “咳,容我提醒你们。”孟戚嗤笑,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们说,“白日做梦!”   三皇子眯起眼睛,显出几分狡猾的模样,他正要说话,却被墨鲤打断了。   “你们给的钱,有一部分是你们离开皇宫之后的花销。”   “我为什么要离开皇宫?”三皇子惊问。   孟戚摩挲着手指 ,冷声道:“当然是因为陆璋不会死,你不走,是想要尝尝软禁或者赐死的滋味吗?”   两个皇子不约而同地说:“我现在就能杀了他!”   “不行。”孟戚举起手指,有趣地看着这两人的表情变化,他慢吞吞地说,“这好像是太子的意思,陆璋不能死,除非有能够服众的皇位继承人。”   “当然是让大皇兄登基。”两人又是异口同声。   “哦,你们对皇位就没有半点想法?”孟戚试探道。   二皇子与三皇子同时冷哼一声,互相鄙薄,溢于言表。   墨鲤:“……”   所以这两个皇子是一心想要弑君弑父,然后把太子推上皇位,至于他们心中想要的皇位,他们会在大皇兄面前积极表现,争夺储君的位置。   “这算什么,皇太弟?”墨鲤是真的不懂这套称呼。   陈朝有过皇太孙,唐朝还有位公主想做皇太女,所以皇太弟什么的,礼法上应该可行?   陆璋捂着嗡嗡作响的脑袋,爬起来的时候就听到自己那个胆小如鼠的儿子高声叫道:“五百两银子你嫌不够,我让大皇兄给你五百两金子!”   孟戚的手一顿,深思道:“皇帝的首级五百金,听起来还不错?”   墨鲤不赞成地看着他,既然不打算杀人,就不要继续逗这两个皇子了。   陆璋惊怒交加,他抓起一个玉镇纸丢向三皇子。   墨鲤将镇纸打偏了,三皇子紧张过度,居然又开始不停地打嗝。   这一打就停不下来。   孟戚见多了打嗝的人,可是像三皇子这样,一发作起来好像连气都透不过来,面红耳赤,身体僵硬抽搐的,当真绝无仅有。   “这什么病?”   “……没病。”墨鲤闷闷地说。   可孟戚怎么看都不觉得三皇子像是没病的样子。   寻常人打嗝没有这么严重,还抽搐呢!   “真要说病的话,心病吧!”墨鲤方才号脉看过了,三皇子没有隐疾,比他两个兄长身体好多了。   “心病,怎么说?”   “就是一紧张就会犯病。”   神医也无能为力。   作者有话要说:   弱弱地表示,陆璋听到狗就那啥的,不代表作者是猫党。   ——事实上她不养猫也不养狗,云养猫也云养狗   其实比起猫与狗,作者可能更喜欢大章鱼(×)   ——————   三皇子胆小如鼠   孟戚:你说什么?看不起鼠?! 第138章 众趋燕而谋齐   姜宰相觉得自己好像打了个瞌睡。   他本能地伸展了下酸疼的腰背, 迷糊地睁开眼, 陌生的摆设映入眼帘,姜宰相陡然一惊。陛下在长乐宫召见他们,他跟文远阁另外几位重臣在偏殿等候传召,可是刚坐定连茶都没喝两口,好像就出事了。   姜宰相依稀记得偏殿角落里有一个奇怪的人影, 穿着打扮不像侍卫, 也不像宫人, 他老眼昏花, 看奏折都得用磨制好的水晶片, 隔远了根本看不清那人长得什么模样。   “这怎么回事?”   姜宰相紧张地问,毕竟是逼宫造反,谁也不敢肯定现在宫里就真的没有危险了。   偏殿里只有姜宰相一个人,还有两个神情惶惶不安的内侍。   长乐宫灯火通明, 禁卫军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   “其他人呢?”   姜宰相指的是跟他一起来的文远阁重臣。   他吃力地站起来,旁边的内侍赶紧上前搀扶, 同时小心翼翼地说:“政事跟尚书都已经去觐见陛下了。”   姜宰相心中狐疑, 在发现这两个内侍不是生面孔之后,他稍稍松了口气,咳嗽道:“陛下未曾传唤我?”   “不,其实——”   内侍欲言又止, 顶着姜宰相的审视目光, 他双腿一软,忍不住低声泣道:“长乐宫出事了, 有叛逆潜入……陛下受了重伤。”   “什么?”   姜宰相大惊,他想起刚才自己莫名其妙睡过去的事,不由得甩开内侍的手走到偏殿交流里那尊外表是展翅铜鹤的香炉前。   香炉旁边都是水渍,还有茶叶残渣。   姜宰相稍微一想,便知道这是自己的同僚做的,看来他们想到一起去了,以为有人在香料里动了手脚,迷晕了所有人。   现在香炉被水浇得一塌糊涂,残留的气味也很难分辨。   “太医呢?陛下受了什么伤,是否清醒?”   姜宰相一迭声地追问,同时急匆匆地往殿外走。   宫中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往深里说天下动荡,往浅处想也会引发朝堂格局的势力轮换。姜宰相不敢耽搁,正如他的学生、或是文远阁里归属他这一派的朝臣丢下姜宰相,也要往皇帝病榻前凑那样。   长乐宫前的禁卫军没有拦阻姜宰相。   这让姜宰相感到十分意外,他还以为禁卫军失职之后,会如临大敌,加倍严防呢!   ——难道陛下已经昏迷不醒了?所以禁卫军才不敢拦阻一国宰相?   等姜宰相进了主殿,跟自己的同僚一碰头,这才发现事情并不是他像的那样。   “听说是刺客。”齐朝的另外一位宰相捋着胡须说。   “听说?”   姜宰相正待发作,忽然看见皇帝的内侍总管,同样也是司礼监掌印的许尽忠僵着一张脸走了过来。   这位平日里威风八面的许总管,如今满面愁容,神情间还残留着惶惶不安。   姜宰相终于发现外面的禁卫军有什么不对了,没错,那些人过于慌张,眼神里甚至带着恐惧跟后怕。脚步虚浮,缩手缩脚,没有一点儿精气神。   内廷司礼监跟文远阁朝臣向来不对路子,可是背后再怎么掐,如今也得挤出三分笑。   “许总管?”   “二位相公,还有诸位尚书,二皇子勾结江湖草莽想要弑君篡位,真真无法无天。”许总管抹了一把眼泪,他的脖子上有一道红肿的淤痕。   姜宰相老眼昏花,这时候才看到,他不由得地问:“这是……受伤了?”“   许总管干咳一声,蒋政事在一边解释道:“长乐宫里上上下下,从宫人到侍卫,醒来时都发现脖子上多了这么一道不算伤痕,却有微微刺痛的的异处。”   淤痕肿起,不用镜子,伸手就能摸到。   众人感到刺痛,伸手一摸,再看别人的脖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除了在偏殿里等候的我们,这个刺客给所有人都来上了这么一道。”蒋政事神情复杂地说。   这是警告,这个胆大妄为的刺客用最直白的手段宣告着他能在禁宫大内来去自如,能够轻而易举地拧断任意一人的脖子。   功名利禄迷人眼,权势富贵惑人心,可也得有命享受啊!   “王统领呢?”   姜宰相问的是禁卫军统领,他记得皇帝同样传召了这个人。   “人醒了,但是无法动弹。”内侍总管苦着脸说,“同样出事的还有左右骁卫的将军,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形同废人一般。已经寻了懂武功的锦衣卫来看,说是被人点了穴,还说什么手法特殊,只有等过了十二个时辰,才能慢慢恢复。”   姜宰相目瞪口呆,来不及细想为什么刺客独独放过他们这些朝臣,就急忙追问道:“陛下何在?”   这下许总管不敢吭声了。   等到姜宰相被带到后殿,看到趴伏在榻上的陆璋,方才明白为什么朝臣跟内侍都是一脸难以描述的表情。   皇帝没有死,也不能算是重伤。   皇帝更像是被谁揍了一顿。   鼻青脸肿,嘴角跟眼角都破了,有个拳印还特别明显。   陆璋完全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他背后有伤,不能平躺。   匕首早就被拔掉了,孟戚还让墨鲤给他草草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叫上二皇子三皇子把他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   据说这么做是因为后背插了一把刀,不好打,束手束脚的。   孟戚之前阻止二皇子殴打皇帝也是这个缘故,毕竟是刀。   打完之后,孟戚拎着二皇子走了,剩下三皇子装晕直到众人醒来。   陆璋已经不省人事。   陆璋防备着有人刺杀,所以早早地就在长乐宫备下了太医,这会儿太医已经诊完了脉,还让陆璋短暂地清醒了一阵。   陆璋看到三皇子就勃然大怒,哆嗦着要让人把三皇子拖下去。   然而他牙齿掉了好几颗,说话漏风,别人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陆璋好不容易把命令传达清楚,朝臣们也陆续过来了,听说皇帝要拿下三皇子都非常震惊,而且坚决反对。   太子眼看着熬不到夏天了,二皇子谋反逼宫,六皇子天生就爱跟他们对着干,三皇子可千万不能再出事了。   不然,是要断送齐朝江山吗?   这些文远阁重臣互相警惕着,他们发现自己可能遇到了一个天大的时机,如果有可能,他们甚至能够登基称帝。   这个想法只在脑海里停留了一刻,随后就烟消云散。   由于陆璋的刻意打压跟分化,宰辅重臣跟朝中武将的关系很是糟糕。   拿姜宰相说,如果他要称帝,张宰相第一个就会干掉他,说他是乱臣贼子,顺利清缴“叛逆”后扶持个傀儡做权臣。   权臣做着做着,可能就成了王莽。   所以这时候不能出头,谁出头,谁就给了政敌把柄。   再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可能拉拢武将说服禁卫军,可是这些兵力终究不是踏踏实实地掌握在自己手中,万一这些人里面有翻脸的,提着兵马就能闯进文臣的府邸,将他们杀得一个不剩。   “陛下,三皇子向来孝顺有加,怎么会跟二皇子一样谋反呢?”   长乐宫的妃嫔里有一个是三皇子母家的族人,她哭号着,声音传得很远。   三皇子又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怎么看怎么没用。   这样没用的人,会跟自己兄长勾结,就为了揍皇帝一顿,然后他哥哥逃之夭夭,他却留在这里动也不动?   太医说主殿的香炉中掺了令人产生幻觉的药粉。   于是从宫侍到朝臣都觉得皇帝受到影响,神智有些错乱。   陆璋气得差点暴毙,他当然知道这不是幻象,可是他浑身上下的骨头断了六根,稍微一动就疼得钻心,加上脑袋嗡嗡作响眼前发黑,压根提不起精神。   三皇子就这么逃过了一劫,一跃成为朝臣心目中的理想继位人选。   此刻皇城的宫墙之外。   孟戚慢吞吞地从衣袖里掏出银票,有一大把那么多。   当初二皇子身上的是一整张百两银票,而三皇子拿出来的就比较零散了,最大的面额是五十,最小的甚至有一两。   “拿着。”孟戚抽了几张丢过去。   二皇子低头一数,三十两。   节俭点用,一年半载的不是问题。   “为什么你不杀皇帝?”其实二皇子更想问的是为什么要留下老三,让老三占尽良机,这不公平。   “你整天想着弑君,就没想过陆璋真的死了,齐朝会怎么样,太京会怎么样,整个天下会怎么样吗?”   孟戚又抽出五十两银票塞进自己的衣袋,剩下的转手交给了墨鲤。   墨鲤自然而然地接过钱,二皇子古怪地瞅着。   不知为何,这一幕不像是分赃,倒像是上缴保护费。   ——难道这位大夫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的高人,令孟国师都会畏惧?   二皇子对墨大夫肃然起敬。   而孟戚发现二皇子听了自己的话之后,不深思,居然盯着大夫发起了呆。   “陆慜!”孟戚不悦地低喝。   二皇子猛地回过神,他下意识地摇头说:“没想过。”   墨鲤:“……”   尽管早就看出齐朝这几个皇子靠不住,可是二皇子如此坦言,还是让墨鲤感到意外。   “我以为,皇帝死了,大皇兄就能继位了。”二皇子特别委屈,原本这些问题都不是事啊!在他心目中,太子绝对是个比陆璋好千万倍的皇帝。   陆璋能解决、能处理的事,太子不可能做不到!   ——然而事实上就是做不到,再有才干的人,也要受制于现实。   陆璋不肯放权,太子得到的历练有限,臣子势大,便能挟持皇权乃至架空皇权,这不是什么新鲜事。   孟戚留下三皇子,正是因为知道朝臣必定会把人保下。   两个皇子太费钱了,只能带一个。   “你……算了。”孟戚揉着额头,叹口气说,“你的三皇弟是做不了皇帝的,陆璋的伤势看起来很重,但是过个三五天就能缓过气了,比起你们兄弟,他会发现臣子不再像以前那样听话了。可是死撑着面子,想要违背众臣的意愿杀死三皇子根本不可能,最多就是软禁,趁着这个当口,你应该听太子的话,赶紧生个儿子或者找个合适的人去接皇位这个烫手货。”   二皇子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孟戚立刻把他叫住了。   “你去哪儿?打算带着银票潜逃?”   二皇子一脸的茫然,看看银票,又看孟戚,显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病治好了吗?你这就走了?不想活了?”孟戚嗤道。   “……”   “跟着我们避开巡城的卫队,在外城找家牙行,拿银票租赁个院子,”孟戚一拍掌,转头对墨鲤说,“东城就很不错,住在那边的人都很富裕,宅院修得肯定不错,加上诸多商户都在那边有铺子,外来人也很多,不会引起太多注意。”   他说得津津有味,而墨鲤想起了刚入太京在城门口遇到的事。   不引起注意?怎么可能! 第139章 事尤相类   太京东西共十二坊, 每一坊又分为数个小坊, 彼此之间有高墙阻隔。   大坊的名字还正式,都是好字好词堆砌出的吉祥话,跟朝廷颁放的年号似的,有些坊名已经用了数百年之久,始终没有变动。   那些小坊就不同了, 特别是热闹的地方, 酒肆青楼林立, 夜夜笙歌, 寻常百姓便逐渐搬离了, 只剩下做各种生意的商户。   东城牡丹坊就是这么个地方。   往日挂着精巧的红色灯笼,满街欢声笑语的牡丹坊静悄悄的。   禁卫军跟巡城衙门守在坊口,还在不停地搜查铺子。   虽然没有动手明抢,但是牡丹坊的人还是免不了受一番惊, 战战兢兢地塞过去一些铜钱跟银票,期望这些煞神能够尽快离开。   收了钱的禁卫军, 只是态度上稍微转好了一点, 搜查起来没有丝毫放松,还大有在这里驻扎下来的趋向。   牡丹坊是京城最大的烟花柳巷,这里鱼龙混杂,同时又有很多见不得光的生意, 禁卫军随便一查, 就提溜出了上百个身份可疑的人。   出来寻欢作乐的人当然不会随身携带路引,太京府衙的巡城卫就派上了用场, 那些家世显贵的、或者在家中富庶的常年厮混牡丹坊的,很快被认了出来,不用被带出来单独扣押。   禁卫军这次针对的就是那等身怀利器,疑似江湖草莽的人。   那些平日里手脚不干净,东蹿西跑偷奸耍滑的地痞也被抓了,交由府衙审问坊间出现的可疑人物。   许多江湖人就这么暴露了。   禁卫军也没有逼得太狠,只派了人带着弩弓包围这些花楼,声称要搜查叛逆。那些身上没有挂着命案的,或者胆子特别大的江湖人,看情况知道自己逃不出去,也就识相地投降了。   反正最多蹲几天大牢。   朝堂跟江湖在一般情况下是互不相犯的,即使有严查缉捕的命令,过了风头,底层的兵丁衙役也会睁只眼闭只眼放过的。因为江湖人都是亡命之徒,逼急了就会出事,谁愿意去送死呢?   因着这个缘故,牡丹坊里没有出什么大乱子。负责搜查、封锁这一区域的禁卫军也松了口气。乱党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除了京郊的田庄,就是牡丹坊了。   看来这次叛乱的规模并不大,没什么可愁的。   气氛一松,日子也变得好过了很多。   昨天还藏在屋子里不敢吭声的人,今天就打开窗子伸头伸脑地看热闹。   牡丹坊尽头的巷子里,有一家牌匾陈旧,门面狭窄的铺子。   这铺子后面还有一栋小楼,连同一个杂草丛生的院子,这地方自然也被搜过一遍了,里面的东西都被翻得乱七八糟,铺子的掌柜带着伙计低着头理东西。   伙计长得贼眉鼠眼,经常干一会儿活,就跑到门口偷懒张望。   掌柜也不斥责,就使劲地咳嗽。   咳个三声,那伙计就耷拉着脑袋回来了。   “这都快两天两夜了,还不解禁,铺子里只剩下一些烂白菜了,还吃什么呀?”伙计不停地抱怨着。   米粮家家户户都有一些,可是容易腐坏的蔬菜瓜果,就没有存多少了。   尤其是牡丹坊里跑堂伙计仆役,他们根本不住在这个地方,坊门一关,便被困住了。不少人急得嘴角起泡,坐立不安。   禁卫军早就注意这家铺子伙计的异常了,等路过的时候听到这番话,便移开了目光。   那伙计背过身,就换了一副表情,冲着掌柜努了努嘴。   掌柜悄无声息地进入后堂,东张西望一番,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墙壁上的一个机关,露出黑黝黝的洞口,然后跳了下去。   这不是地窖,而是一处占地极大的密室。   经过一段弯曲的通道,眼前豁然开朗,陈设富贵,到处堆砌着俗气的、金灿灿的物件。半透明的洒金幔帐上竟然是一个个元宝的暗纹,还悬挂着两个巨大的铜钱吊饰、   密室里坐着四五个人,穿着打扮却跟这充满铜臭味的地方完全不符,配剑带刀的,更似江湖中人。其中为首的一位老者,右脸上有块紫红色的胎记,形状生得奇异,恰好像是一只狼首,显得十分狰狞。   “外面如何了?”狼首胎记的老者沉声发问。   掌柜连忙躬身赔笑道:“看风声已经不紧了,我已经派人暗中探听情况,再过两个时辰,应该就有消息从皇城那边递出来。”   老者很不满意,重重哼道:“你说什么,两个时辰?你们风行阁不是号称天下之事无所不知吗?之前青乌老祖的谋算你们没打听出来,现在京城里的变故你们也不知道,风行阁还是砸了招牌吧,免得被人笑话。”   掌柜的是个中年人,脸长得平平无奇,估计丢人堆里就找不到了。听了老者的嘲讽,他也没有半点怒意,依旧陪着笑说:“实不相瞒,事发突然,吾等也是措手不及。本阁在京城里的一半人手都被派到了上云山,如今耽搁在城外;由于天现异象,阁主又将一部分人派出去打探消息,坊门紧锁暂时也回不来。不过您稍安勿躁,巡逻跟搜查一松,他们就能陆续回来了。”   “但愿如此。”老者捋着胡须,神色难看。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目中隐隐出现了杀意。   掌柜仿佛没有看到,依旧笑吟吟地说:“进了风行阁的门,就是我们风行阁的客人,交易完成之前,风行阁都会妥善地保证贵客的安全……”   “咚。”   众人头顶传来一声响,像是有人在砸地面。   掌柜的笑容僵在脸上,老者警惕地握住兵器站了起来。   “安全?”老者讽刺地望向掌柜。   掌柜两眼发直,嘴里念着不可能。   风行阁的这处地下密室,修建得十分牢固,还专门买了益州霹雳堂的造墙方子,别说挖了,即使用火药都不一定能够立刻炸开。除非在上面堆满火药,将这条街都夷为平地。   又因为埋了好几处管子,所以密室里能听到外面的声音,外面的人却很难隔着结实又厚的墙壁听见地下的动静。   “咚咚。”   声响清晰可闻,还带着节奏,听起来就跟敲门似的。   掌柜神情变来变去,忍不住走到墙角边打开了一个机关,里面巧妙地装了几块小镜子,可以窥见密室头顶院子里的动静。   一个到处溜达的年轻人?   这掌柜是风行阁的大管事,阅人无数,眼光极毒。他一眼就看出二皇子身上的衣料以及衣料的织法都跟市面上的货色不一样。   不一定名贵,却非常罕见。   再看这年轻人神态举止,显然是惯于发号施令的人。   令掌柜纳闷地是,这样一个身份来历不凡的年轻人,却像个随从似的跑前跑后地转悠。看这年轻人的模样,显然在听从同行之人的意见。   偏偏掌柜瞧不见那人,正急切间,咚咚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刻意放缓语调的调侃:“有人在下面吗?”   “……”   就算有人,也不会应声啊!   前面铺子的伙计哭丧着脸跑了过来,奋力阻拦道:“这位客官……”   “什么客官,外面盘查这么严,能出现在你家铺子里的人,会是一般人吗?”年轻人眉毛倒竖,极不客气地训斥。   伙计点头哈腰,苦着脸说:“是,是,我们风行阁买卖公允,不知道贵客想要什么?”   这时掌柜终于看到了“敲门者”的背影。   ——绝非寻常之辈。   “我不买消息,我想找个隐蔽的地方,偶尔路过此地,发现你们有个不错的密室。”孟戚不紧不慢地说,“地方大,通风好。不如就租赁个三五日,价钱我们好商量。”   “哼,好大的口气。”   掌柜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面有胎记的老者把自己推到旁边,对着那个用来窥看院子的管道怒喝:“何方小辈如此狂妄?”   “不要张口闭口就说小辈,既然自命不凡,不妨报个名号划下个道?”   孟戚兴致勃勃,这种江湖切口跟习惯,他都是跟说书人学的,平日也没有什么用的机会,倒是这次跟大夫从雍州一路到太京,一直在跟江湖人打交道。   他用脚后跟磕两下地面,密室上方就咚咚连响。   除了用内力,也是因为太京龙脉对地底下藏着的东西都很有一套,总能找到薄弱点,一下下像是磕在了众人心头。   那伙计还好,地下密室的人已经如临大敌。   老者转头,瞪着掌柜问:“你们风行阁没人了吗?竟让身份不明的人这般挑衅。”   掌柜满头大汗,事实上这里当然不止他跟伙计两个人,还有好些风行阁的人待在铺子后面的小楼里,不知为什么,现在那边半点动静都没有。   老者终于按捺不住,提着兵器就要出密道,掌柜连忙劝阻表示对方来意不明,还是躲在地底密室安全。   “安全?我看这密道都快被人拆了!”老者讥讽道。   不走,难道要等着被埋在地底吗?   孟戚背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老者带着人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   “尊驾是?”   老者看到孟戚的面容,下意识地觉得危险,可又想不到江湖上何时出了这一号人物。   他身后的人已经冲了过去,因为担心引起外面禁卫军的注意,招数迅捷狠辣,眨眼间就到了孟戚面前。   再一眨眼,他们就躺倒了一地。   孟戚右手负于身后,一派悠然洒脱。   老者看到属下栽得莫名其妙,更是震惊。   “竟然是——”   从密道爬出来的掌柜倒吸了一口冷气,脸色发白两股战战,好像立刻就要昏过去了。   这下众人的目光都忍不住集中到掌柜身上,包括铺子里的伙计,他就没有认出孟戚是谁,心里纳闷极了。   墨鲤从铺子走进院中的时候,恰好听到孟戚问那掌柜:   “你这幅模样,难不成知道我的身份?”   掌柜点头如捣蒜,声音颤抖地说:“不知孟国师亲来本阁,实在是……有失远迎。”   “我不记得见过你。”孟戚心想,见过自己的人都被困在上云山,怎么可能把消息传回来?   “不,恕在下斗胆猜测,”掌柜脸色苍白地说,“风行阁在京城中有个分舵是棺材铺子,三年前曾经接到过几笔生意,借这机会探听了……您的大概模样。前阵子雍州道上有传闻说前朝国师出现,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踏江而过,想来您确实是回到了太京。故而斗胆一猜。有这般武功,却又无人见过的高手,可不是只有国师了吗?”   墨鲤脚步一顿,这话好耳熟。   “小人不才,身为风行阁的大管事,虽不敢说认识江湖上的所有高手,但是相貌堂堂神采不凡之人,我却是一清二楚,手中亦有画像。”   掌柜脸上就差写着“祖辈太京人士,江湖百晓生称不上,可是心有江湖百美图”。   看着笑容僵硬的孟戚,墨鲤干咳一声正要转移话题,忽然看到孟戚眼睛一亮,对着自己说。   “尔等坐井观天,贻笑大方。世间俊杰,你们怎么可能一一知晓,譬如这一位,你们可知是何人?”   掌柜转头看墨鲤,顿时一愣,仿佛陷入了困惑之中。   墨鲤:“……”   他仿佛听见了这个人心里在想,没错一样出色,究竟哪位是孟国师呢?   作者有话要说:   卖消息的小头目哟,你猜传说中的前朝国师,是超凡脱俗的美人,还是雅致无双的美人呢?   卖消息的江湖组织头目:…… 第140章 人何以堪   一阵咕咕的古怪声音响起。   因为院子里的人都会武功, 他们心生疑惑的同时就望向了声音的源头。   二皇子涨红了脸, 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看什么?没见过人挨饿吗?”二皇子恼羞成怒地低吼。   墨鲤仔细一想,他们在宫中耗费了整整一天,期间除了孟戚从文远阁拿走的一些蜜饯果子,大家什么都没吃。他跟孟戚内功高深尚不觉得,二皇子显然撑不住了。   事实上, 二皇子已经两天两夜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了。   陆璋忽然下令封锁城门, 搜查宫殿, 二皇子是在匆促间召集的手下, 哪里有时间带上吃的。这是逼宫谋反又不是行军打仗, 短时间内不能成事就没有希望,失败就是死,还要什么口粮?   虽然饿,但是扛一扛也就过去了。   加上二皇子精神紧绷, 一心要杀死陆璋,根本想不到要祭五脏庙的事。等出了皇宫, 顺利地进了牡丹坊, 放松下来看热闹的二皇子忽然发现自己饿得要命。   “你们——”   掌柜恍然大悟。   凭孟国师的本事,与他同行的人根本不可能挨饿,他们这样风尘仆仆地来,又带了个完全不懂武功疑似出身权贵的年轻人, 难不成就是禁卫军追捕的谋逆要犯?   孟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掌柜立刻把将要说出去的话吞了回来。   “进来的就是客,鄙阁招待不周, 还望孟国师见谅。”掌柜拱手行礼,还非常周到地兼顾了孟戚与墨鲤。   狼首胎记的老者压着心中的怒火,冷冷地说:“原来阁下就是最近雍州一带盛传的前朝国师?不知国师修炼的是什么内功,竟能驻颜不老。”   语带讥讽,就差直接说孟戚是招摇撞骗;冒名顶替的人了。   可是再冒名,这武功是实打实的。   一个照面就把他所有的属下放倒了,老者自认不是对手,不过低头服软这种事想都不要想。   老者转头对着掌柜说:“风行阁想要看菜下碟,把我们撵出去?”   “不不,上门的都是客。”掌柜搓着手,尴尬地笑道,“如今坊间的盘查已经松懈许多,估计再过一段时间,牡丹坊就会恢复如常。地底的密室是我们风行阁招待贵客,密谈消息的地方,没有多余的床铺,也不是住人用的。不如几位都去小楼里暂时歇息?安全上不用担心,我们风行阁的密道暗室非常多,禁卫军根本查不出来。”   “是吗?”孟戚很感兴趣。   二皇子也悄悄松了口气,他谋反的时候带着人走密道进万和殿,结果遇到了火药埋伏。惨烈的景象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短时间内他真的不想再进地底密道。   这时墨鲤开口道:“那便带路吧,我们一群人待在院子里,等会儿引来禁卫军注意就麻烦了。”   民宅的院墙高度有限,虽然在墙外看不到院子里面的情形,但是随便找个垫脚的,就能轻松地趴上围墙。   所以不仅没法斗殴,连众人说话声音稍大一些都有麻烦。   老者恨恨地看了孟戚一眼,他的手下都躺在地上,他想走都走不了。彼此身份都不能见光,就只有忍着了。   掌柜陪笑着躬身道:“狼老暂候一阵,我先送孟国师进去?”   这位风行阁的大管事背对着孟戚与墨鲤,满脸苦色地望向老者,一副“开门做生意惹不起这种煞星”的模样,生生地把老者讥讽的话堵了回去。   绝顶高手,不止是风行阁,谁都惹不起。   老者只能忍着这口气,借查探属下伤势的机会侧过头,掌柜大喜,连忙引着孟戚往小楼走去。   孟戚只是用内力封了这些人的气穴,即使放着不管,随着人体内的气血流通,一炷香的时间后,他们即可恢复自如。   老者松了口气,神色逐渐好转。   二皇子捂着肚子,老老实实地跟在孟戚后面,他可不敢落单。   墨鲤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阵老者,最后进入小楼。   风行阁开在牡丹坊内,明面上当然不是卖消息的,事实上这是一家书铺,名叫风月斋。   听名字就知道,它卖的不是正经书。   话本、绣像绘本,以及春宫图。   风月斋里最正经的书册大概是琴谱,茶谱,这也是迎合牡丹坊的需要。   平日里生意很不错,有钱来牡丹坊逍遥的,当然也不吝于买本最新的艳情话本,读一读近日流行的艳情词,毕竟不是人人肚子里都有墨水,寻欢作乐的时候,总不能流着口水只会说一个美字吧?要跟酒肉朋友聊得上,要跟教坊青楼女子调情,可不得如数家珍。   这就导致风月斋的书,一部分书每月只能卖几本,另外一部分需要印了再印。   铺子后面的院子、小楼便是印书的地方。   热门火爆的本子用雕版,印得又快又好,无人问津的本子跟新出的话本就用木雕的活字排。风行阁的人就伪装成书铺里干活印书的,有户籍,身家清白,平日里在铺子里进进出出也不会惹人怀疑。   墨鲤最初跟孟戚找上门,只是因为看出这铺子里的掌柜跟伙计都会武功,加上孟戚说铺子的地下建有密道,还修得非常牢固,   再仔细一看,风月斋牌匾上的花纹,怎么看怎么像大篆写的风行阁。   牡丹坊,风行阁……冤大头有了!   孟戚施施然地进去制住伙计,墨鲤很自然地到后院跟小楼里转悠了一圈,一边查看情况,一边让风行阁的人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   小楼里有许多摊开来等着晾墨的绘本。   孟戚知道这种开在青楼楚馆附近的书铺卖的是什么,也不在意;墨鲤方才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他也不在意。   毕竟在龙脉眼里,几个赤条条还画得失真的人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可二皇子就不一样了。   他路过书堆的时候多看了两眼,顿时震惊万分。   皇宫里的规矩严,齐朝的皇子活得又窝囊,除了成婚前,掖庭宫按照规矩送来的两个拳头大的活动人偶跟一本毫无趣味可言的春宫图册之外,二皇子陆慜还没有见过这样露骨的东西。   原来这种图可以把人物画在室外啊!   原来可以把图册上的人面容画完整?还能画表情?   原来这样的事不在床上做也行……等等这张图画的好像是秋千?   二皇子的脸蓦地涨红,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离开了那堆书,神情恍惚。   “我仿佛记得他之前说,他的妻子背叛了他?”孟戚十分诧异,还用传音入密对墨鲤说,“成过亲的人,怎么像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墨鲤摇了摇头,他也不明白。   掌柜暗中观察着他们,对陆慜的反应十分意外,谁家的权贵子弟没看过这些绘本?就算家教再严,也免不了偷偷摸摸地翻过一些,这人虽然年轻,却也不像是没尝过鲜的毛头小子。   奇怪,穿的衣料没见过,衣服上还残留着由盔甲压出来的印痕,很容易想到是跟宫里有关,没准就是一手掀起叛逆逼宫的皇子,可是——皇子看到几页春宫图册,就受到惊吓连路都走不利索了?   这是个假的皇子吧!   掌柜腹诽着,很快他就开始用异样的眼神看墨鲤。   ——越走,越能看清小楼里的人都是东倒西歪地睡着了,让人毫无所觉,这份功力比孟戚一个照面就把敌人全部击倒更加深厚。   所以那位身上隐隐有草药味道的人才是孟国师?   好在这里是风行阁,掌柜是江湖第一情报组织的大管事,缺什么都不缺消息。掌柜很快想到了一条消息,据说金凤公子在雍州得罪了一位郎中打扮的高手。   还不是伪装成郎中的人,因为确实有很多江湖人在路上遇到过这个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的郎中,还在对方那里治好了病,说是神医也不为过。   更巧的是,关于郎中的传闻,跟前朝国师的传闻几乎是一起冒出来的。   掌柜心里有了判断,等到把人带到二楼,拧开墙壁上暗藏的机关,露出一间布置得甚是雅致的屋子时,他笑容满面地招呼道:“孟国师、大夫,请看这处是否满意。”   说着又演示了一番入口的机关,证明外面能打开,里面同样可以开启机关。   “唔,果然不愧是风行阁。”孟戚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一语双关,既是认可这间屋子,也告诉了掌柜没认错。   屋子不大,却分为了三间。   外间屏风矮几胡床一应具全,几上还有棋盘。   隔间是更衣用的,最后一间放了张拔步床,靠墙的地方还有小榻。   拔步床十分精巧,是南人的手艺,尽管面积不大但是床板跟踏板都有雕纹,又垂着碧云纱制的幔帐,熏了助眠的南合香。   二皇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   困归困,可他心里明镜似的,这床必定没有他的份。   怀着难以言说的委屈,二皇子将目光投向了那张狭窄得只容侧躺的小榻,思考着这样不从上面滚下来的办法。   “愣着做什么,拿钱。”孟戚提醒道。   二皇子后知后觉地掏出银票,挣扎地问:“这不是租赁房子的钱吗?”   “禁卫军不走,我们上哪儿租赁院子?”   “那……多少?”   二皇子取出薄薄数张银票,最终肉痛不已地拿出一张五两的银票递给掌柜。   风行阁大管事:“……”   肯定猜错了,像这种吝啬样怎么可能是皇子!   想归想,掌柜依旧满脸笑容,恭敬地接过银票,好像那不是五两而是五百两似的,这让二皇子心情好多了。   “贵客怎么称呼?”掌柜试探着问。   “你看着办。”二皇子陆慜一挥手,坦然道,“编名字这活儿我做不来,也不想费这工夫。”   掌柜语塞,擦着额头上的汗,小心翼翼地望向孟戚。   结果孟戚回头看墨鲤,掌柜恍然,原来这才是真正做主的人。   “有吃食么,不挑什么随便送一点过来,再打一桶水。有热水最好,没有也不妨事。”墨鲤很自然地说。   掌柜目瞪口呆,怎么着,还真把他们风行阁当做客栈?   “不,小的想问……”掌柜再次擦汗,示意了下手里的银票,挤出笑容道,“风行阁是买卖消息的,贵客自然能在我们这里住上几天,不过您得买消息,这才是做生意。”   “五两银子能买什么消息?”孟戚面无表情地问。   “……”   当然是无关紧要的消息。   不过话不能这么讲,掌柜赔笑道:“这就要看两位贵客对什么事感兴趣了。”   墨鲤随口道:“方才外面那位面上有狼首胎记的老者是什么人?”   掌柜一愣,显然没想到墨鲤会问出这样的话,因为这消息不值钱,像狼首老者这般特征明显的人,基本看到了就能认出,除非不是江湖人。   “那位是青狼骑的头目沙千乘,江湖人称狼老,早年在关外做沙匪,五年前遇到了天下第一剑宁长渊,手下兄弟死了个干净,只有他熟悉通往绿洲的路径侥幸生还。入关后销声匿迹,后来……”   掌柜压低声音,比了个手势,“听说投效了西南边的那一位。”   “天授王?”墨鲤皱眉。   青乌老祖的大弟子投靠了天授王,圣莲坛也在为天授王效力,看来这个天授王着实笼络了不少江湖人。   “这个沙千乘不好好地待在西南,跑到太京想做什么?谋逆?”孟戚沉吟。   掌柜连忙解释道:“小的看不像,他来买厉帝陵的消息,不是对宝藏感兴趣,就是想要趁机为天授王招揽一些江湖高手。”   孟戚故意问道:“青乌老祖的大弟子跟他同在天授王账下效力,怎么他没法从青乌老祖那里知道帝陵宝藏的消息,还要到你们风行阁买?”   “国师说笑了,这五根手指还有长短,亲爹妈生的孩子都要偏心,这些人都各有算盘,互相瞒得死死的。”   “唔。”孟戚继续沉思。   掌柜拿着手里的五两银票,走也不是,留也不对,只好低声问墨鲤:“不知道大夫可还有事?”   “能找到针灸用的银针吗?挑一套最好的!”墨鲤随手抽出了二十两银票。   二皇子眼珠都要瞪出来了。   掌柜:“……”   算了,他还是把自己当做客栈掌柜吧!   风行阁的大管事匆忙走了,他还有一个天授王的手下,曾经纵横漠北的沙千乘要糊弄呢!好歹这位曾经的沙匪头目出手就是三百两银票,紧跟着又砸了十锭金子,想要追查一位在武林中销声匿迹已久的前辈下落。   伙计很快把吃食送来了。   三碗面疙瘩,一大碗白菜叶子汤,一碗煮白菜,别说荤腥了汤里连个油花都没有。   二皇子差点摔了筷子,暴怒地说:“我给了你们五两银子!就算是太京最好的客栈,天字号间一晚也没有这个价,你们就拿这种猪食来糊弄本……本国师的随从?” 第141章 悲哉其身   “猪食?再过两天, 连烂白菜叶子都没有了!”   书铺伙计忍不下这口气, 横眉竖目地跟二皇子吵了起来。   “太京封锁快要三日了,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咱们牡丹坊里又没有什么米铺菜铺果子铺,现在家家都只能吃地窖里的大白菜, 风行阁的人又多, 消耗大。如果不是你主人的赫赫威名, 就凭那五两银子, 现在连口烂菜叶都捞不着!”   二皇子被骂得眼神发直。   他本能地想什么主人, 我主人是谁?   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了,伙计指的应该是孟戚。   二皇子不禁暗恼,好端端地干什么要说自己是随从,他明明是大夫的病患, 跟着墨鲤孟戚是为了治病的。   可是说出去的话便似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的。   二皇子冷哼一声, 加上他实在饿得厉害, 决定不跟这伙计一般见识,抄起筷子就准备填肚子。   在伙计怪异的目光里,这位倒霉的皇子停住了动作,挤出一个僵硬又痛苦的笑容, 然后把手里还没接触到餐盘的筷子递给了墨鲤。   “大夫, 这里没什么好东西,将就着吃吧。”   陆慜觉得自己牺牲很大, 饿得头昏眼花的时候还能想到圆谎——他是随从,随从怎么可能抢在主人跟主人的朋友面前吃饭呢?   陆慜自认伪装得不错,可事实不是这样。   牡丹坊这儿,什么样的人都有,加上风行阁又是卖消息,伙计虽然武功不高,但是见过的人多了去了,他一眼就能看出陆慜根本就不是随从。   不仅不是随从,还有可能是那种出身极高的权贵子弟。   只是在陆慜身上,又透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无所谓,不摆架子,不在乎脸面。这就很奇特了,越是没落的显赫门第,越要面子。陆慜两边都不靠,有一种自暴自弃、自我放纵的味道,这让伙计按捺不住地对陆慜的真正身份好奇。   可惜吃食送到了,为了不惹怒贵客,伙计没办法始终杵在那里观察。   伙计前脚刚走,孟戚就把墨鲤手里的筷子夺下来重新塞给二皇子,还嫌弃地开口道:“吃吃吧,免得被饿死。”   “等等。”墨鲤好气又好笑地阻止。   他正要建议二皇子先喝两口面疙瘩汤,缓缓肠胃之后再吃东西,结果发现二皇子已经捧着碗,按部就班地吃了起来,完全没有狼吞虎咽的错误行为。   事实上有肉,才能被称为“膳”。   既然没有,就称不上用膳了。二皇子理直气壮地把礼仪抛到一边,完全不像他说的那样嫌弃吃食太烂,如果不是不敢吃得快,墨鲤怀疑二皇子会把桌上的菜一扫而空。   “唔,你们不吃?”二皇子惊讶地问。   墨鲤默默低头喝汤。   凭心而论,风行阁里的东西并不难吃。   当然了,也不好吃,因为缺少调料。   墨鲤还能吃得下去,而孟戚闻到那股白菜的味道,就露出了纠结的表情。   ——在沙鼠看来,这跟捧着菜帮子直接啃没区别。   孟戚看了看坐姿端正,背脊笔直,慢吞吞地吃东西的墨鲤,竟然莫名其妙地心痛起来。沙鼠啃菜帮子没什么,一条鱼要吃什么菜叶啊!   孟戚再看吃得欢快的二皇子,不由得咬牙切齿。   “小子,你倒是能吃苦。”   “好说。”二皇子照单全收地接了赞美,头都不抬地说,“其实御膳也没什么还吃的,有的还不如这些烂菜叶子。”   墨鲤闻声停住了筷子,而孟戚的表情则是一言难尽。   “皇宫里的人,都是看菜下碟。”   二皇子嘀咕道,紧跟着又吃了一口白菜,他愤愤地说,“我不是太子,一边耳朵听不见,还经常触怒皇帝,那些跟着我父皇转悠的内侍都不把我当回事。反正不管将来谁登位,都不会是我,御膳房的菜到了我这里,就没有热乎的,不管什么菜都像炖菜,肉老得咬不动,菜烂得不能吃……还不如这些什么油都不放的菜叶子呢,至少凉了之后,上面不会结一块块的油。”   墨鲤摇头道:“没油的菜,你吃上三个月就明白了。”   竹山县许多百姓家中贫苦,做菜的时候连盐都不舍得放,油就更不可能。   二皇子被那种御膳折腾狠了,乍吃这种没油没盐的菜,还觉得很顺心,时间一久就绝对不会这么想了。   “别给难吃的东西做比较,都很难吃还分什么严重与否。”孟戚没好气地说。   “……可是不吃会饿死。”   二皇子头都不抬,他吃着吃着忽然发现气氛有点儿不对,就迷茫地停住筷子,然后对上了墨鲤与孟戚复杂的眼神。   陆慜没看懂这是什么意思,埋头继续喝面疙瘩汤了。   墨鲤动了动嘴唇,用传音入密说:“孟兄,我总觉得……我像是从山里捡回来一只受伤的松鼠。”   是傻乎乎的,连东西埋在哪里都能忘记,还差点被豹子叼走的那种。要操心它能不能活下去,还要看看它有没有变成妖怪的潜质。   如果陆慜的脑子再聪明一些,或许太子就不会那样犯愁了。   话说回来,二皇子会不会是幼时被陆璋打傻了?   墨鲤差点想用内力检查二皇子的脑袋,而孟戚对陆慜的不满逐渐增加,管他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都不值得让大夫费神。   “你不是说,燕岑可能是陆璋的儿子吗?”孟戚兴致勃勃地建议道,“我们可以把二皇子带到石磨山,交给燕岑照顾,虽然他们是未曾谋面的亲兄弟,但是在对待陆璋的态度上,应该不会有什么分歧。正好石磨山里的草药也不少,二皇子成了齐朝的通缉要犯,藏在深山老林比较安全。”   墨鲤仔细一想,发现这个主意很不错。   不知道自己将要被送进土匪山寨的二皇子吃了个六分饱之后,就用极强的毅力克制住了自己,打着哈欠去隔间换衣服了。   风行阁的人方才不止送了吃食,还送了几件替换的衣物。   倒是墨鲤需要的热水没有,因为烧热水太废木柴了。   二皇子吃完饭之后就开始犯困,眼皮似有千钧重,衣服换了一半靠在屏风旁边就睡着了,还是墨鲤听到声音不对过去把人拖了起来。   陆慜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走了没几步,又一头栽倒在矮几前的地毯上。   这次动手的是孟戚,他烦躁地将人丢在了那张小榻上,按照孟戚原本的想法,床是墨大夫的,这张小榻是自己的,二皇子连门都别想进。   可是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躺在地上睡觉,第二天就可以直接喝药了,尤其夜里依旧寒凉,二皇子那个破败的身体就跟到处是窟窿的葫芦瓢似的,看起来精干有力,可能一阵风就刮倒了,随后就是重病不治。   墨鲤换完衣服出来就看到孟戚不悦的神情。   “你还坐着做什么?”墨鲤纳闷地问,“你不想吃东西,但也要休息。”   “……”   孟戚愣了一会,忽然望向那张拔步床。   床做得很精巧,缺点就是不够大。   所以孟戚从开始就没有想过要跟墨鲤同床共枕,脸贴着脸很尴尬,而且这还不是时候。   现在突然时机找上门了?   不不,不能高兴得太早。   孟戚试探着问:“这张床太小了,大夫还是在这里休息吧。”   “屋子就这么大,我还能去哪儿?”墨鲤诧异地反问。   孟戚面无表情地看着墨鲤,他想不对,肯定不对!   要不然这个大夫是别人假冒的,要不然就是要坑他变成沙鼠,反正绝对不会像他想的那样。   “大夫,现在不行,不适合。”孟戚义正辞严地说。   他们在风行阁的地盘上,这个江湖组织以卖情报为生,人人都长了一双利眼。   孟国师无声无息地消失不算什么,跟孟国师同行的人怀里多了一只沙鼠,这不是引人怀疑吗?不行,太冒险了!看风行阁那位大管事就知道,他们能从浩瀚如烟的情报里扒拉出互相关联的两件事,并且准确地做出判断,把真相猜个八九不离十。   沙鼠的身体,除了能偷听,什么也做不了。   太京龙脉忽然开始不喜欢自己的沙鼠外表。   “陆璋受伤,朝臣各起心思,估计明日戒严封锁就能解除,我还得出去探听情况。”   孟戚认定了墨鲤是要报复自己坑他变成胖娃娃的事,所以一本正经地编造了个借口,还摆出了他对太京街道很熟的理由。   不容墨鲤反对,孟戚迅速地开启机关溜了出去,就留给墨鲤一个背影,快得追都追不上。   墨鲤:“……”   墨大夫转头看着拔步床,不明白两个人一起盘膝打坐修炼内功有什么不好,武林高手出门在外京城没有床睡,打坐调息就好,内功运转三十六周天紧跟着就天亮了。   床虽不大,但是两个人还是能坐下的啊! 第142章 哀哉其名   二皇子睡到半夜, 被外面的喧哗声吵醒了。   他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人却似鲤鱼打挺一般蹿了起来。   墨鲤看得真真切切,正觉得这二皇子虽然不会武功但甚是机警,二皇子就左脚绊右脚,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白瞎了跃起时灵活的姿势。   这还不算,二皇子倒地后一个翻滚, 硬生生地把自己塞进了木榻底下。   然而这张榻不止是小, 高度也不够, 充其量只能容一个孩童弓着背钻进去, 陆慜这样不管不顾地往里塞, 结果就是整张木榻都被他抬了起来,滑稽地顶在他的身上。远看好像是木榻长了两只脚,正颠簸摇晃着挪动。   墨鲤:“……”   想不到二皇子胆子这么小,之前没看出来啊!   这时外面传来了机关的响动。   来的是孟戚, 他正要说话,忽然看到了古怪拱动的木榻, 上面空荡荡的, 下面两只脚已经成功地缩了进去。国师有些茫然,下意识地望向拔步床那边的墨鲤。   墨鲤没有放下床边的幔帐,他维持着打坐调息的姿势,神情间亦很无奈。   密室虽然有通风口, 但是不点蜡烛就黑漆漆的, 二皇子什么都看不见,另外两个人却不是。   “他怎么了?”孟戚纳闷地问。   好好的床榻不睡, 非要学乌龟把木榻当做背上的盔甲?   “……可能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墨鲤比陆慜醒得还要早,毕竟外面吵得都快要翻天了。试想连待在密室里的人都能被吵醒,外面的动静都有多大?   因为墨鲤内力深厚,耳目敏锐,所以他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可是在二皇子耳中,可能以为忽然来了大队人马,想要抓住藏匿的反贼!   说话间,二皇子也清醒了,他意识到周围没有危险,连忙想从木榻底下爬出来。   结果卡住了。   他双手挣扎着,双脚乱蹬,可就是没办法把背部从木榻底下拔出来。   墨鲤既好气又好笑,他忍住了,君子不应当嘲笑身处困境中的人。就算笑,也不能被对方看到,这样太失礼了。   孟戚就没有这种顾忌,笑着单手将木榻掀了起来。   同样被掀起来的还有二皇子。   陆慜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双脚离地,他吓得狠狠一蹬,终于顺利地摆脱了木榻,摔在了地上。他反应也还算快,就地一个打滚,慢慢爬了起来。   后背火辣辣地疼,比背部更热的是脸,二皇子脸色涨红地说:“五两银子的房间,只有这么小这么低的床榻?连个人都进不去?”   孟戚好笑地问:“榻可以用来坐,也可以躺,还不曾听说它是用来钻的。”   “……”   二皇子语塞,他悻悻地出去点油灯了。   因为什么都看不见,他还得摸索着墙壁。   等到油灯亮起,陆慜这才松了口气,端着油灯进了房间。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二皇子认真听着外面的喧哗,然而声音很模糊,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压根连不成句子。   孟戚坐在拔步床的脚踏上,还惬意地靠着床沿,明明是有失身份不合礼数的举动,由他做来,却透着一种别样的不羁洒脱。   “是那些被困在牡丹坊的权贵子弟。”孟戚漫不经心地说。   那些人原本就自恃身份,横行霸道,如果不是“造反谋逆”这样的大事,他们根本不可能老老实实地留在牡丹坊三天。   现在禁卫军的戒备逐渐松懈,搜查也结束了,权贵子弟就开始不安分了。   他们挂念家中有权势的亲长,想知道在这场叛乱里,他们的家族到底怎么了。冲禁卫军发脾气也是一种试探,如果禁卫军凶神恶煞丝毫不给面子,他们自然会乖乖地缩回去。   当他们趾高气昂地报上自己的身份,禁卫军的态度就是回答。   ——如果家族倒台了,禁卫军根本不会顾忌他们的身份。   如今试出了自己家可能没事,或者说根本没有参与这场谋逆,他们就有了底气,开始吵吵嚷嚷。   牡丹坊里的这些戏园子跟花楼里有地窖。   茶、米粮、面跟酒都不缺,可是蔬菜瓜果都成了难题。   在硬撑着喝了三天茶水,吃了三天糕点之后,老鸨让人端上来的是白菜,这就真的不能忍了。这些权贵子弟带头发怒,家境富庶的公子哥儿也跟着起哄。   这就是孟戚之前说的,京城的戒严不可能持续下去。   尤其皇帝陆璋重伤,大权暂时落到文远阁几位重臣手里。   这些重臣有家小、有下属,现在全部被困在府中,一样要靠府里的存粮过活,三五天还没什么问题,十天半个月绝对不行。   孟戚还多长了一个心眼,他有意没去“威胁”那些朝臣。   长乐宫的侍卫、宫人,脖子上都有痕迹,晕倒在偏殿的几位文远阁重臣却没有。   这来无影去无踪,不杀皇帝光揍人的画风,已经让朝臣开始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一场逼宫叛乱了。   宫闱密事他们暂时搞不清,不过两位宰相已经隐隐明白,至少这件事是冲着皇帝来的,而且对方也不是想要皇位,这样一来,有危险的根本不是朝臣。   为了皇帝的安全,把整个京城的人都困在家里,没有臣子是乐意的。   更何况在齐朝的朝堂上,真正忠君爱国的人基本没有,他们为名为利,或许还有几个真正为民的,反正知道了事情始末后,都会反对继续在京城里戒严。   ——那种武林高手抓得着吗?   当孟戚漫不经心地将这些情况逐一说明,并且表示事情一定会按照他预想的发展时,墨鲤若有所思,而陆慜眼睛发亮。   “大皇兄果然没看错人。”陆慜激动地说。   皇位怎么可能随便给人呢?必定是这位前朝国师有过人之处,打动了太子。   二皇子沉浸在自己的推测中,忍不住追问道:“孟国师,你真的不想做皇帝吗?我觉得你很适合。”   孟戚:“……”   墨鲤:“……”   龙脉都没见过这样送江山的。   看好了,这是送江山不是送一斗米,还一送再送,生怕别人不肯收。兄长送了弟弟送,这个弟弟送完,不知道其余几个弟弟会不会坚持要送。   还有,二皇子对做皇帝到底有什么误解?算无遗策就能做皇帝?   墨鲤忍不住问出了声,结果陆慜振振有词地说:“据说帝王心术,就是平衡朝堂,恩威并施,把臣子玩弄于鼓掌之上,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国效力。”   墨鲤闻言,不禁垂眼轻咳了一声。   孟戚则是嘴角微扬,似要讥讽,却又像是回忆起了什么。   “我……我说得不对?”陆慜摸着忽然蹿起的鸡皮疙瘩,小心翼翼地问。   墨鲤沉默了一阵,然后问:“如果你是那个被玩弄的臣子,你怎么想?”   “那就要看这个皇帝厚不厚道了,如果他行为出格,性情暴虐,不循法度。我就会心中不忿,想方设法要跟皇帝对着干,古往今来,精通帝王心术的皇帝摆布臣子,聪明的臣子设陷阱给皇帝踩,这就要看哪方脑子灵活了。”   二皇子说到这里就泄了气,显然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是脑子灵光的那一方。   所以做不成皇帝,他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他就是不想要三皇弟、六皇弟做皇帝罢了。   孟戚看着二皇子,慢悠悠地说:“朝堂之上争权夺势是常有的事,皇权与相权,以及臣子之间的党同伐异,这是永远不会停息的。如果你想做皇帝,自然要学会用人的办法,学会如何对待臣子,也就是所谓的帝王心术。然而历朝历代皇帝推崇的帝王心术,有大半都是是误国误己的东西,正如朝堂上的夺权,他们放在第一位的永远是自己,而不是百姓与国家。这个‘自己’,可不是生死安危、家眷友人、理想抱负这样的大事,指的是自己的喜好,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利益,稍有触动都不行。所以一个自律的皇帝,一群有底线的臣子,可以靠这一套开创盛世,一旦换了人或者他们自己的想法改变了,事情就会变得无法控制。这是我入世几十年才领悟的事,今天告诉你,你好好想想。”   陆慜一脸茫然。   虽然听不懂,他还是努力做出了敬仰的表情。   “孟国师跟本王的大皇兄一样,懂得的东西真多。”   “……”   能不能有一句话不带上太子?   太子到底做了什么孽,有那样一个父亲,又摊上了这么一群脑子不好使的兄弟?   墨鲤揉了揉额角,他都感到有些头痛了。   二皇子虽然听不懂,但好奇心很强,他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做出谦卑请教的姿态,认真地问:“那依国师看,怎样才能做好皇帝,做好宰相呢?能不能做得不好,我就上去打?”   陆慜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的,斗脑子他不行,斗拳头他可以啊!   孟戚神情忽而一滞,盯着陆慜看。   其实龙脉的拳头更厉害。   “……我听说在上古时期,三皇五帝是禅位相传的,贤者与能臣可以接替皇帝的位置。既然可以让贤者做皇帝,做得不好应该也可以撵走吧!”   墨鲤与孟戚同时陷入沉默。   二皇子的书确实念得不怎么好,因为事实上三皇五帝并不是“皇帝”,他们不是帝王,只是“部族领袖”。当时华夏生活着许多部族,为了活下去,需要互相扶持,也需要有一个共同的领袖处理各族的纷争,分配仅有的资源,躲避灾难。所以部族首领是推选的,特别有威望的人或者脑子聪明处事公允的人就容易坐上那个位置。   出于部族之间的矛盾跟利益,这个首领的位置不可能连续不断地在同一族中出现,也很难是前任首领的孩子,而是同样有能力的长者。   所以孟戚想到过这些,却又很快略过了,觉得不适宜。   那时的皇帝不是皇帝,朝堂也不是朝堂。   禅位制跟那个时代有关,并不是上古时代的制度更好,也不是那个制度出来的君王更加贤明。因为曾经做过部族首领远远不止那么几个人,只是这些受人崇敬的被后人称颂,甚至不断神化,这才成为“三皇五帝”,而且在后人编撰的典籍里,三皇五帝是等位为帝,一生就没有更改,直到死去,不存在撵走这么一说。   陆慜这个书读得糟糕,又对帝王毫无敬畏之心的人,反而提出了一条别人想都想不到的路。   孟戚看二皇子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大夫,你可能是对的。”   大智若愚,大愚若智,谁说傻子就没用了?   “老师曾经说过,即使是大字不识的百姓,也未必不能说出有道理的话,田地里的农人,可能比饱读诗书的大儒更懂得天时至理,乃至反省己身,通透处事。”   墨鲤说的话,陆慜没有听明白,不过大致也能猜到这是夸赞了。   二皇子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问:“那我能做那个揍皇帝揍大臣的人。”   “不行!”   孟戚面无表情地拒绝了。   “为什么?”   “你怎么判断一个皇帝或者一个臣子是好是坏呢,是听别人说吗?别人会不会蒙蔽你?是自己去看吗,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然而事实上连亲眼见到的都未必是实情。”孟戚兴致上来,开始滔滔不绝地跟陆慜说楚朝推行过的善政变成怨政的例子。   二皇子头昏眼花,只听懂了事是好事,小人作祟就不行了,还容易被人误解自己,当即义愤填膺,气得不行。   “百姓怎么能这样呢?楚朝难道就没有办法对付他们了吗?不能换一批知道好恶,不会人云亦云的百姓去帮吗?”   “……”   醒醒,皇帝不行能篡位,大臣不行能贬职,百姓你上哪儿去换一批?   二皇子沮丧地说:“看来我是揍不成皇帝跟大臣了,我连百姓都应付不来。”   墨鲤心有不忍,正要安慰几句,却听二皇子又道:“难怪我在朝臣之中的名声坏,孟国师的名声比我更坏,我原本以为像孟国师这样的人,应该人人敬仰青史留名才对,原来是小人当道啊!”   “等等你说什么?”孟戚惊讶。   齐朝现在的臣子根本没见过孟戚,知道的只是史书上的几行字,他们又不是锦衣卫,曾经被孟戚吓得魂不附体。   “哦,是这样。”二皇子认真地说,“太京的和尚道士特别多,每年都有一些所谓德高望重本领神通的想要做国师,这次那个青乌老祖好像也是这样打算的,我既然请他去弑君,自然要搞清楚国师是做什么的,毕竟不能胡乱许诺。于是我就去查了查,还问过翰林讲师跟学士,他们说从前西凉国的国师是装神弄鬼的,楚朝的国师身份神秘,又没有什么实打实的功绩,虽然是开国功臣,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封爵,后来无权无势,绝对是徒有虚名之辈。所以楚元帝杀害功臣的时候,根本没有把这个国师放在眼里,因为无关紧要。”   孟戚脸色发黑,二皇子声音越说越低,可他还是坚持补完了最后一句。   “……还说国师是无胆鼠辈,看到同僚皆死,就弃官跑了,所以不知所踪。”   陆慜表示他真的以为国师是个没什么用的虚衔,这才轻易地许诺出去。   那边孟戚已经怒上眉梢,陆慜被他身上浮动的内力威压冲得连连后退。   “谁说的,教你读书的那些翰林叫什么名字?”   墨大夫见势不妙,赶紧把人拽住,生怕孟戚病情复发。   “等等,这都是……”   这都是二皇子的一面之词,再说了,就算是真的,那些翰林也只是偏见罢了。看到史书没记载就按照他们那套做官理论胡乱揣测,可恶可厌,但是罪不至死。   陆慜也没有干脆利落地把那些人的名字报出来,反而战战兢兢地问:“孟国师……国师要做什么?”   “偷光他们家的吃食,只留下大白菜!”   “……”   “不行,戒严快要解除了,那就偷光他们的官袍官帽,外加内衣外衫鞋子,我看他们怎么上朝!”   墨鲤面无表情地松开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   孟戚已经痊愈了,不会犯病了,真犯病的时候是想要杀人的   现在是正常状态正常反应(住嘴)墨大夫将通过这一次彻底了解这二者之间的区别。   以及   怒点不是【徒有虚名】,而是【无胆鼠辈】啊,胖鼠的愤怒了解一下 第143章 拒之而走   翌日, 禁卫军陆续离开, 牡丹坊的门终于敞开。   那些因为寻欢作乐困在这里的人,忙不迭地往家赶。   期间又发生了数场闹剧,有人拒付这三日的缠头。   因为青楼里的偎红倚翠,不仅是过夜,还有陪客饮酒。牡丹坊里除了权贵子弟, 还混迹着大量的文人墨客, 牡丹坊也是这等人宴请、交流唱合的场所, 当真一步都不踏入的人, 倒算是异类了, 在圈子里少不得有个乖张怪癖的名声。   宴请唱合,便是有歌伎舞伎,以及有才名艳名的女子陪坐。   请来的客人喝得酩酊大醉,就陆续散去了, 若是不小心过了宵禁,花楼里有房间可住, 多收个房钱, 比客栈贵一些。   这等地方都是看菜下碟,真穷的就丢在残羹遍布的桌上,只要不耍酒疯,也无人搭理。觑着有几分家底的, 就送到屋子里, 小厮过来帮着擦一擦喂点解酒的浓茶。真正有钱的那些,一觉醒来身上干干净净, 还有年轻女子给打了一夜扇子。   并没有话本里那样,穷书生受同窗好友邀请,喝得大醉什么都不知道,被急于从良的名妓看中或者有陪客的女子走错房间,于是颠鸾倒凤一宿的好事。   牡丹坊不是下九流的地方,要做入幕之宾,总要见个四五次面,陪坐聊天饮酒个七八回,才算认识。并不是她们身价高,活得自在,而是不花足了钱,连妓子的手别想碰着一下。   城中戒严,那些应邀而来混饭听曲长见识囊中羞涩的人,就都被困住了。要是请客的不肯付他们这三天的茶盘钱、房钱、饭钱,他们就只能争吵赖账。   有些醉生梦死的,看到外面情形不好,索性大醉了三日甚至仗着点歪才趁着花楼人心惶惶之际做了入幕之宾,现在傻眼了。   到处都在吵闹,各家都争执不休,还有拉着没来得及撤走的太京府衙巡城司小吏说理的。   一方振振有词地说本来就不该在这里多待三日的,他们想走也走不了,这份钱怎么能由他们出呢?另一方跳脚说酒也喝了,饭也吃了,姑娘都陪了整日,现在不给钱,怎么当初不躺在屋子里睡三天呢,那样的话不收房钱也成。   骂着骂着就不可收场,各种俚语乱飞,最后竟打了起来。   二皇子站在书铺所在的巷子口,瞠目结舌地看着外面的乱象。   “太京……都这样吗?”陆慜忍不住问。   “我第一次来太京。”   墨鲤也没见过这样的情形。   烂菜叶子、桌椅、灯笼、鞋子七零八落地到处飞。   还有衣裳挂在了屋檐上,半截袖子在空中飘飘荡荡。   于是刚刚解除封锁的牡丹坊,再次被闻讯赶来的太京府衙巡城司派人围得水泄不通,厉声喝止了还在斗殴的人。   那位有狼形胎记,同样住在风行阁的老者沙千乘气得快要昏过去了。   这叫什么事?   因着谨慎,他们没有做第一批离开牡丹坊的人,担心禁卫军盘查严格惹来麻烦,又想打听城门什么时候能开,于是不紧不慢地混在牡丹坊的人群里准备离开。   结果被各家打成一片的闹剧波及到了。   好在武功高,没被抓个正着,狼狈地赶在巡城卫到来之前钻进巷子。   沙千乘看到墨鲤,不知道他是恼羞成怒还是起了什么心思,眼看就要擦身而过却忽然反手一掌,要把陆慜打出巷子。   墨鲤抬手拦住了他这一击。   不等沙千乘反应过来,墨鲤以内力反震,老者闷哼一声,噔噔地连退十几步。   “那边还有一个。”   巡城卫看到巷子里跌出来一个人,就像是跑昏了头撞到什么东西,身体左右摇晃。   沙千乘大惊,抬头再看,墨鲤已经提着陆慜退到了书铺之内,而自己的下属也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就跟昨日遇到孟戚那样,稀里糊涂就躺了。   “让开!”沙千乘怒喝一声,击倒了好几个巡城卫,飞快地钻进了另外一条巷子。   牡丹坊的花楼之间,因为悬挂着各种灯笼跟纱幔,导致视野受阻,沙千乘心知自己的容貌必定惹来怀疑,看着也不似寻常百姓,所以跑得飞快,转眼就不见了。   只要出了牡丹坊,到了外面自然无事。   他捞了一件飘到墙边的衣服,改了装扮,正准备翻墙,忽然看到一道人影掠了进来。   ——对方好像跟沙千乘一样看中了这处偏僻的围墙,只不过一个进来,一个要出去。   沙千乘在江湖上也算是声名赫赫,十足十的江湖前辈,还是那种惹不得,早年在关外做沙匪的时候杀人如麻,令人闻风丧胆。   眼下他急着出城,又要藏匿行踪,杀人的尸体被发现后只会引发更大的麻烦,于是他难得忍让退了一步,还侧过头躲进阴影之中遮挡面容。   原以为对方也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飞快离开,结果那人跳下墙后,竟然就不动了。   沙千乘怒从心起,抬掌要打,结果内力提到一半忽然手臂剧痛。   “你……”   沙千乘这才发现自己之前就中了暗招,右臂经脉受创。   这还不算,对面那人慢悠悠地说话了。   “这么急,要去哪?”   孟戚挽着袖子,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里面好像装了不少东西,鞋面跟衣服上海沾了一些黑灰,尽管模样比沙千乘更像是逃难的,可人跟人就是不一样。   孟戚见他看到了自己的脸,玩味地一笑,拿起斗笠重新戴上。   之前的神采气质忽然就没了,因为不止是脸被遮住,还有站立的姿态,甚至身上的气息都变了。不是平平无奇,而是一种融入世间万物,又等同周围一切的玄妙之意。   沙千乘呼吸一滞。   他见过绝顶高手,还曾经在这样的高手追杀下逃生。   原本以为这个孟戚是练了什么诡异的功法,所以很难对付,现在沙千乘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十分离谱。这种让人四肢僵硬头皮发麻的战栗感觉,令他心生恐惧。   他二话不说,返身就跑。   ***   风行阁书铺。   陆慜看着巡城卫把人拉走,心里十分痛快,因为昨天他听说这都是天授王麾下的人,太子说过,西南那边已经被天授王闹得一塌糊涂,百姓盲目信从紫微星君,状似疯魔。   痛快归痛快,他不会直接说,反而眼珠一转避开书铺的伙计,低声问:“大夫跟他们有仇?”   “昨日之前素未谋面,能有什么仇?”   墨鲤说得淡然,二皇子却不相信,因为不懂武功,他不知道沙千乘方才试图将他推出去,毕竟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高手过招瞬息万变。陆慜只是一闪神,就发现自己回到了书铺里,而老者不见踪影,剩余几个人昏迷不醒。   说实话,二皇子也很难堪,他一个七尺男儿被人像提兔子似的拎着就走,毫无反抗之力,等意识到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自诩勇武的二皇子心情复杂。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 了,他就是被这么带出宫的。   陆慜竭力遗忘这些,他又试探道:“大夫动手,是否因为他们投靠天授王?”   “天授王如何,我未曾见过。”   “那是因为他曾在关外做沙匪?”陆慜又想到一个原因。   墨鲤不置可否。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另外一句话——这支名为青狼骑的关外沙匪五年前遇到了宁长渊,几乎死了个干净,只有首领沙千乘只身逃出。   宁道长还是值得相信的,再者墨鲤方才也没做什么,就是顺手坑了人一把。   别以为君子就不会坑人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顺手得很。   巡城卫搜索巷子,陆慜见势不妙想要去后面躲避,墨鲤看了他一眼,认真道:“现在跑迟了,不过不必担心,除非是熟识你的人,否则就算亲眼见过你一两次,此刻绝对没法认出你。”   陆慜一愣,下意识地看自己的衣着。   虽说换了一套普通百姓的旧衣,但区别应该没有了解。   ——等等!   陆慜想起了一件关键的事,他伸手一摸头顶,脸黑了。   青乌老祖与孟戚打塌了春华宫偏殿的房梁,劲风还削掉了他的头发,昨天忙着杀皇帝,今早又是匆匆一抓,梳都没有梳,乱七八糟的头发还支愣在周围,倒也不觉得有异。现在仔细一摸,赫然发现右边少了一块头发。   “铜镜呢?”   陆慜黑着脸问,然而书铺里没有这种东西。   这时巡城卫也过来了,墨鲤站得比较靠里,他们没看见,视线在陆慜身上一扫而过,见他衣着齐整,鞋子也在脚上,不像是斗殴过的模样。   “店家呢,可有陌生人跑进来?”   伙计听到动静,急忙出来应付,陪着笑说没有。   “这个癞子呢?”巡城卫指着陆慜问。   陆慜如遭雷击,人都浑浑噩噩了,看起来也特别呆傻。   他连巡城卫怎么走的都不知道。   “我,我怎么是癞子了?”二皇子崩溃地问。   “昨晚你钻到了木榻底下……”   墨鲤含蓄地解释,并没有细说。   实际上陆慜这会儿脸上灰扑扑,却又不像是故意掩饰容貌的抹灰,就是跌打摸爬辛苦劳作的百姓,头发乱糟糟像鸡窝,还坑坑洼洼的,加上沾了浅黄的墙灰,乍看可不就是癞头吗?   陆慜恨不得抱着头哀嚎的时候,风行阁的大管事来了。   这位书铺掌柜并不关心沙千乘等人的遭遇,只要人出了风行阁,跟他们就没关系了。他正搓着手,为难地对墨鲤说:“这位贵客,真是不好意思,您需要的上好银针得去月桂坊那边买,现在又不出去了,您看是在我们风行阁多住一天,还是我们退还一半银票,画张地图您自己去买?”   墨鲤微微皱眉。   陆慜瞪圆眼睛,震惊道:“昨日大夫给了你们二十两的银票,本……本随从虽然不知道一副上好的银针几多价钱,可你们画一张地图,就像昧下十两银子?你们这钱赚得是不是太黑心了?”   “公子此言差矣,我们风行阁本就是卖消息的,一个消息百两银子都很常见。再说吾等也不是画个图那么简单啊,太京这么大,你想打听擅长制针的匠人,还没处寻呢!哪怕去药铺医堂,那里的人也未必肯告诉你。”   掌柜举起胖胖的手指,比画着说,“这可是一位手艺卓绝的匠人,一般人去了,若是不得其法,也只能买到普通的货色。”   墨鲤不擅长砍价,竹山县的百姓更不可能高价卖给他东西。   掌柜舌灿莲花,墨鲤没他那么能说。   实际上这些理由虽然存在,但是也没有掌柜说得那么夸张,拿了地图确实要便利很多,可这份便利绝对值不了十两银子那么多,这简直是漫天开价。   风行阁其他地方更麻烦的是,他们未必接受“还价”。   墨鲤看到掌柜那志在必得的眼神就知道事情不好办了。   可能在风行阁大管事看来,像孟国师这样的绝顶高手,缺什么都不可能缺钱,也未必会在乎钱,对这样的人白赚不白赚。   结果孟戚跟墨鲤都不是这样的人。   两下僵持,忽然外面传来了招呼声。   “怎么了,你们站在这里赏图?”   孟戚提着一个大包袱,头上戴着斗笠,施施然地进了铺子。   他的身影跟鬼魅一般,外面扫地的书铺伙计眼前一花,再抬头就发现他站在门前了,根本不知道怎么来的。   被称作“赏图”的掌柜跟墨鲤、陆慜三人抬头一看,可不是,他们恰好站在一幅桂树秋千嬉戏图前。   画不大,是卖给公子哥儿做扇面的。   印得色泽鲜艳,又画得含而不露,逸趣横生。   那些不懂的人乍一看,还不知道是什么,只以为是少年男女在树影遮蔽下诉情肠。   因十分畅销,被掌柜大胆地挂在了铺子里。   原本并不是一进门就能看到,外面还覆了一张书法的大扇面,有了客人这才掀开来让看。结果这些日子乱糟糟的,外面的书法图掉了半截,恰好露出里面的秋千图。   孟戚还点点头,赞许道:“此画确实有几分灵气,未知作画者何人。”   众人:“……”   墨鲤再仔细一看,发现孟戚说得没错,画上树影斑驳,人物看不见的举动可由倒影观之。只是由工坊印出之后,细微处缺失,不容易分辨了。   墨鲤对画的内容不感兴趣,也不喜欢这些画上人物千篇一律的面容,可作画者是否用心,是只有yin邪猥琐之意还是追逐世间美悦之事,墨大夫还是能感受到的。   “若有机会,倒想一观原画。”   墨鲤说完一抬头,发现陆慜满脸的不可置信。   掌柜哈哈一笑,随手抽了一叠东西出来,献宝般地说:“这是锦水先生的大作,同样的扇面还有四张,单张两百二十文,整套一两银子。”   二皇子:“……”   还是很贵。   陆慜很是意动,有钱做什么不好,干啥要买春宫图。   “还有这本锦水先生写的,还配了画的《狐骨》,书铺里就剩下最后一册了……”   “不,不买!”陆慜咬牙切齿地说,恨不得蒙上眼睛转身就走,以免受到诱惑。   孟戚一伸手把二皇子推了回去。   “先放着。”孟戚轻描淡写地把手里的包袱丢到地上。   地面并没有震动的声音,看来包袱里的东西不重。   这时墨鲤才用传音入密对孟戚说:“你身上有血腥气。”   “回牡丹坊的时候恰好遇到了那个青狼骑的沙千乘,废了他一条胳膊,问了些天授王那边的情况。”孟戚轻描淡写地说。   “现在人呢?”   “被抓走了,可能蹲在太京府衙大牢里。”孟戚想了想,又道,“我与大夫颇有默契,都用之前琢磨出的内力法门下了禁制,让他一动内力就发作。至于别的,等得了空再去收拾他。”   墨鲤顿了顿,忍不住问:“你真的要买……扇面跟话本?”   “为什么不买?对了,你们之前在说什么?”孟戚看墨鲤的反应,便知道之前自己误会了,掌柜跟墨大夫并不是在赏画。   墨鲤言简意赅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孟戚挑眉,冷哼一声。   那边掌柜要试探陆慜的身份,拿出了好几副图号称是前朝皇家收录的珍品印本,陆慜神情变来变去,眼见又要落荒而逃。   “听说一张地图,贵阁要开价十两?”孟戚取下斗笠,盯着掌柜不放。   风行阁大管事在钱面前,坚持撑住了,一口咬定道:“货真价实,绝对有用,那位匠人技艺精湛……”   “可以。”   孟戚打断了他的话,漫不经心地用脚尖一勾,包袱立刻滚到了掌柜脚下。   “包袱里是我替大夫出地图的消息钱,你把银票还来。”   “这——”   掌柜正要拒绝,包袱散开了。   里面一堆红红绿绿甚至有紫色的衣袍,绣飞禽走兽,花纹精致,料子上乘,另外竟还有数顶官帽。   掌柜瞠目结舌,手都开始抖了。   三品以上的官员才穿紫袍。   “数一数,这些值多少钱?”孟戚还好心地用内力将官袍展开,似笑非笑地说,“这里面有一件全新的,五件八成新的,其他的那些虽然旧了可是拿到铺子里也还能卖钱。”   掌柜跟伙计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做官的是要自备官袍的,朝廷不发的,高官自然能得到赏赐的衣料。而太京里的小官,家贫无以为继,只能去租借官袍,也常有人辞官的时候将官袍卖给官服铺。   那些铺子自然也不是普通的铺子,它开在内城,就在正阳门外的大街上。   此外还有卖官靴、官帽的,一应俱全。   家里无米下锅,把官袍抵押了换点钱,发俸禄的时候再赎回来,也是太京小官们常做的事。   所以官袍值不值钱?绝对值钱!   然而这样在铺子里来来去去的袍子,最多就是七品以及之下的绿袍,连五品绯袍都少见,更别说紫袍了。   这要是被人看到书铺里有这么多官袍……   掌柜吓得用上了轻功,飞快地把包袱重新裹了起来。   “国师,这是什么意思?”掌柜的声音虚弱无力。   “给钱啊。”孟戚理所当然地说,“买卖官袍不触犯律法,你看这些都很新,市面价格折旧费几乎没有,真真是难得一见的好货色,就算你把紫袍收藏在家里只卖绯袍绿袍,这么多加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额了。我想想,按照楚朝的物价也得三十多两银子,除去地图消息十两,以及你拿出的扇面跟话本,再加上大夫给你的二十两买银针的钱……我就吃点亏罢,看在你们风行阁的面子上不要零头,掌柜倒找我五十两银子吧!”   “……”   伙计看到自家大管事翻着白眼开始抽搐。   作者有话要说:   朱熹《中庸集注》故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144章 -------   墨鲤最后揣着五十两银票, 心情复杂地离开了风行阁。   他觉得孟戚自恢复记忆之后, 似乎变得……嗯,跳脱了许多。   看着在前面领路的孟戚,墨鲤忍不住唤了一声:“孟兄。”   孟戚应声回头,他穿着不起眼的衣服,戴着斗笠, 乍看又似回到了他们在平州乡野赶路的情形, 即使有人跟他们擦肩而过, 也很难注意到孟戚。   “大夫有何事?”   “……”   陆慜不知道这是武功高深之人返璞归真的境界影响, 还以为孟戚会变戏法呢, 他嘴张了合,合了再张,看着呆呆傻傻的。   墨鲤则是直接问出了心中所想:“孟兄为何不一直这般,免得引起旁人注意。”   “大夫亲眼所见, 难道还不知道吗?”孟戚叹了口气,暗示道, “武功臻入化境, 也只是体悟世间万象,终归不能融入。”   墨鲤有些莫名,他们是龙脉,是山川之灵。   严格地说确实不是世间万象, 因为影响不到日升月落, 风吹雨打,可也不是完全不能融入吧!难道孟戚指的是龙脉生来孤独, 是生灵,却又不同于世间生灵,注定徘徊无依?   “……纵是我功力再深,心境再高,我之形貌,无论如何都难以泯然众人。”   孟戚遗憾地摇头。   墨鲤听了面无表情,心里毫无触动甚至想用竹筒杯扣鼠。   发现墨大夫的脸色不对,孟戚顿时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说:“吾等与他人都是擦肩而过,便如萍水相逢,须臾便各归一方。谁又会无事盯着路人看个不停,可是过城门就不一样了,挨个盘查核实,要怎么掩盖?”   墨鲤想了想,发现确实是这个理,不能怪孟戚。   至于其他时候引人注目,纯粹是孟戚想要这么做而已。   譬如踏入风行阁,就有携势威慑的意思。   ——尽管心里这么想,墨鲤脑海里还是无法遏制地浮现出了沙鼠腆着肚皮在墙头溜达的画面。   那次也确实是故意用外表引起旁人注意。   墨鲤忽然明白过来,孟戚方才并不是真的在夸耀自己长相,那个形貌无论如何都会引人注意的话,其实是暗示变成沙鼠的时候也是木秀于……哦,鼠胖于群?   上云山灵气足,能怪孟戚吗?   作为龙脉,变成沙鼠是不可控的,变成胖鼠也不是自己选择的。   “你也是不易。”墨鲤感慨。   还是洞穴深处的潭水令鱼安心啊!把鱼照顾得妥妥当当,也避免了它意识初生后跑到外面遇到危险。   “幸得世间还有大夫知我。”   二人说完,陆慜就蹬蹬地退了几步,满脸震惊。   因为在二皇子耳中,孟国师毫不谦逊地吹嘘他自己的长相,大夫想了想认为孟戚长得这么好看活得很不容易。国师甚是感激,称大夫为知己。   陆慜:“……”   这是什么样的疯子?   跟着这两个人走真的安全吗?   怀疑刚出现就被二皇子掐灭了——大皇兄都认同的人,怎么可能有问题呢?   陆慜为难地想,难道是因为他不懂得那些天生美仪姿的君子所思所想喽?   似乎真是这样,教皇子念书的翰林学士不是讲过战国的时候有位丞相喜欢跟城北徐公比美吗,不止问宾客、还要问妻子、问小妾,问完了还要告诉齐王比美的结果吗?   哎,美人心,海底针。   陆慜想通了,他神情一振,提醒道:“前面好像有禁卫军。”   话音刚落,孟戚人影就不见了。   陆慜一呆,下意识望向墨鲤,结果也看了个空。   二皇子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不敢置信地想:难道自己被丢下了??   “继续走,不要东张西望,也不要抬头挺胸,带几分畏缩。”墨鲤的声音在陆慜耳边响起。   传音入密的对象未必要懂武功,只是不会武功不能用这招罢了。   陆慜心中一定,他立刻学着周围百姓的模样,惶恐不安又不敢过分张望,在路上匆匆地走。   等看到禁卫军凶神恶煞地拦住两个戴斗笠的人,严厉盘查的时候,陆慜顿时明白孟戚为什么要躲了。   禁卫军既然专门找这些蒙头遮脸的,孟戚那不知怎么做到“泯然众人”效果就不存在了。至于墨鲤,大概是被孟国师一番话说动了,觉得长得好看确实引人注目。   二皇子跟随其他百姓一起避到路旁,他手里还提着一个粗制的竹篮,里面是空的。   满大街的百姓都提着差不多的篮子,他们急着要去买盐、买油,还得去米铺,蔬果之类的反倒不多做考虑,家里还有大白菜,要是米价涨了,再出乱子就撑不住了。   直到现在,百姓仍旧不清楚太京发生了什么。   他们记挂着异象,那时的新奇劲儿都变成了惧怕,现在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禁卫军果然没有注意“癞头陆慜”,他们在坊间跟主要的铺子附近搜查。   除了牡丹坊,往东走大约一刻钟,陆慜在孟戚的指点下抄巷子的近路,终于顺利地到达了月桂坊。   这里同样不是百姓居住的民坊,它在太京东市附近,早年确实住着百姓,楚朝繁盛时期,市集不够用了,太京府衙就把一部分铺子迁到了月桂坊,扩建京城,把百姓迁到了别处。   齐代楚立,东市遭遇了洗劫。   只有那些在月桂坊的铺子侥幸无事,铺子的主人也保全了身家,愈发不肯离开月桂坊,如今东市虽然依旧热闹,但要买一些稀罕的价值高昂的货物,还能再去月桂坊看看。   不少自诩身份的官家女眷,不愿意去东市,就乘车到月桂坊。   久而久之,这里的衣料、香料、胭脂以及首饰种类繁多。   月桂坊有条街一溜的银楼跟金铺,这会儿都紧紧地锁着大门,街上空无一人。其他铺子也只挪开了一扇门板,门缝小得可怜,似乎一有不对就要关上。   店铺里的伙计不是回家,就是忙着买米买盐了,这时候也不会有人到月桂坊买东西,陆慜这个生面孔就显得十分扎眼。   第十五次被路过的人当贼一般警惕注视,二皇子终于憋不住了。   “到底在哪?”   孟戚悄无声息地踩过屋檐,把地图收了起来,对身后的墨鲤表示这里的路没变,他熟得很。然后传音安慰二皇子:   “快了,继续往前遇到第一个岔道往东走,第二个岔道往北,第三个岔道再往东,走到底转南边岔道就是了。”   “……国师能说左或者右吗?或者等我走到了再指示?”   一堆东西南北砸过来,坊间道路交叉,怎么分得清?   再说这走着走着就是一条巷子,有的根本不算路,有的是人们为了抄近路走的,这些岔道到底算不算?要不要拐弯?   孟戚闻言,无奈地停下了脚步。   “大夫看着二皇子,我先去那个地方探探路。”   墨鲤想了想,道:“还是我来吧。”   他在屋檐上,方才也看了地图,很容易把地形跟图上的对照起来,不会找错地方。   “毕竟是我去求针。”   一副上好的银针还是挺重要的。   墨鲤最初带出竹山县的银针,还是托麻县那位何大夫找匠人制的,用着很顺手。虽然比不上秦逯用的那套银针,可是好的匠人比优秀的铸剑师还难找。   一般郎中使用的银针,墨鲤不太喜欢。   孟戚冲墨鲤点了点头,认真道:“也可,你先拿出钱好声好气地相求,他要是不肯做,你再叫我。”   “……”   墨鲤欲言又止,买套银针而已,犯不着这样。   他只听说过铸剑师不肯铸剑,没听过匠人不愿造银针的,除非老年昏花,手脚不利索了。银针为杏林所用,是救人又不是杀人,能有什么顾忌?   用作暗器的银针,跟针灸用的针并不一样。   郎中需要软的、实心的针;暗器机簧里都是锋锐的、硬的,甚至空心藏有毒液的针。   墨鲤有心跟孟戚解释,可是他们躲在屋檐上,不能引人注意,再说这也不是什么非要讲明白以至于耽搁时间的大事,于是他默默地收下孟戚好意,先行一步。   孟戚看着墨鲤的背影,皱眉想大夫好像自从变成幼童跟他走密道之后,态度就变得古怪,这可不成。   ***   且说墨鲤想着地图上的路径,越走越偏离那片银楼金铺。   最后竟然来到一片破败的房屋附近,进进出出的都是一些衣服打着补丁的穷书生,他们比百姓的胆子大多了,提着馒头边走边低声议论。   “……说是叛逆逼宫,昨日那打雷一般的动静,其实是火炮。”   “什么,叛逆是谁,可曾抓到?”   “这可难说。”   墨鲤绕过这些书生,半信半疑地继续沿着地图走。   他停在一栋还算完好的屋子前,试探着敲门。   门内没有动静,墨鲤再次扣门,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中年书生警惕地看着他。   “你要找谁?”   墨鲤一眼就看出这正是屋子的主人。   因为这条狭窄的巷道是条死路,除了眼前这扇门,别的都是墙。   墨鲤礼数周到地拱手道:“在下从风行阁……风行书铺来,想上门求取……”   “什么?!”   中年书生大惊,继而怒道,“他们出尔反尔,竟敢把我的消息卖出去?”   那中年书生见墨鲤容貌清俊,举止从容,一看就知道从小受君子六艺的教导,通常这样的人只有权贵跟世家大族才能看到。   他便愈发反感,忍不住皱眉道:“公子神华内蕴,出身不凡,为何要来求这等不上台面的物件?”   墨鲤微怒,因为一些所谓的书香门第,确实认为家中子侄学医是不走正道,读书科举才是正理。如果仅仅是自己学了,为家人看个头痛脑热没有什么,要是执意出去行医救治百姓,那就要痛骂责打甚至逐出家门。   只因大夫要治的百姓,在他们看来都是恶形恶状,污浊不堪,风邪恶邪缠身,这样不顾身份自甘下贱的,如何能留在家中?   墨鲤的怒,还因为秦逯就是这样的出身,这样的经历。   “上不上得台面,阁下凭何判断?”   “你……”   中年书生手里的馒头差点摔了,身体控制不住地哆嗦。   正僵持间,孟戚到了。   孟戚立刻出现在那书生面前,冷声问:“怎么,他不肯做?”   压力又大了一倍,这个不懂武功的书生撑不住靠在了墙上,眼中尽是惊恐。   孟戚眯起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能惹大夫生怒,你倒是好本事。”   “等……等?”   中年书生抱着手臂,忍着哆嗦问墨鲤,“你,你是大夫?”   墨鲤看到他的表情,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误会了什么。   “大夫……你们,你们到底要求取什么?”   “银针。”   墨鲤开始怀疑是不是找错了人。   中年书生闻声松了口气,嘀咕道:“不早说,还以为是来求画的。”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可是瞒不住孟戚与墨鲤。   两人面面相觑,墨鲤更是觉得好像错漏了什么,他开始回忆方才与这书生的对话。   “还有两副银针没卖出去,你们可以先看看,进来罢。”书生开始在衣兜里摸索钥匙。   墨鲤想了想,试探着喊了一声:“锦水先生?”   书生手一抖,额头直接撞在了门上。   作者有话要说: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鼠胖于群,猫必……捕之? 第145章 齐式微   “你, 你不是说来买银针的吗?”书生脸涨得通红, 羞恼不已。   孟戚一掸袖子,抢在墨鲤前面说:“大夫来买银针,在下恰好在风行阁买了几幅扇面,方才听到先生的自言自语,不由得脱口而出, 若有冒犯先生之处, 还请见谅。”   那书生想要把人拒之门外, 却因为之前的遭遇, 不敢发怒。   再看墨鲤, 见对方神态并无一丝鄙薄不屑之意,心里勉强好受了一些。   “你们……算了,进来罢。”书生懊恼地说。   不管如何,总不能在家门外嚷嚷, 被人听到了麻烦更大。   这是一个非常简陋的院子,朝向不好, 院子不是一个规规整整的四方形, 而是一个狭窄的长条状,进门就需要侧着身体走。   墙壁生满青苔,墙面斑驳不堪。   正屋旁边架着梯子,旁边摞着一叠瓦片。   “前几日下雨, 屋子还没有修好。”   书生迈过院中低洼处的积水, 语气不善地说,“家里没有颜料, 春日里淅淅沥沥的落雨,屋子不修好,我没有心情做画。”   “先生勿恼,吾等并非上门求画。”   墨鲤见这书生十分在意,只能出声解释。   ——读书人写话本都不敢用本名,更别说画春宫图了。   方才也不知怎么的,居然唤了出来,墨鲤有些懊恼,这不是君子所为。既然别人不愿承认,放在世间也不是可以光明正大谈论的事,就不该说出。   至于他们其实是欣赏画法的独到,笔触的灵气,根本不在意画中人在做什么的事就不用解释了,因为可能越描越错。   墨鲤知道用什么样的语调安抚人,也知道怎样让别人相信他的话。   这点孟戚做不到。   或者说,孟戚没办法在一两句话间,就让对方打消戒心。   书生的脸色稍微好转了一些,他想了想,觉得都是风行阁的错。那群见钱眼开,什么消息都能标价卖钱的家伙,压根不可靠。   书生进屋里取银针了。   墨鲤没有跟进去,因为在礼节上,即使别人把你带进了家门,如果对方没有伸手示意做“请”的姿势,那么就应该站在门外石阶下等候。   ——上门找麻烦不算。   故而不管这是一栋破败得没什么可看的屋子,还是一栋几进几出的富庶院落,都应该非请莫入。   孟戚原本打算陪着墨鲤在院子里等,想到到巷口的陆慜,只能出去看了,防止这位二皇子在这片旧屋破房子中间迷路。   于是书生走出屋子时,只看到墨鲤等在外面。   他也没有兴趣多问,就想着赶紧把生意做完,将人送走。   书生拿出了两个粗糙的木匣子,匣子有布包,打开可以看到里面规整地插着两排银针,合起来就是四排,数量十分可观。   且长短不一,粗细不同。   银针上端有柄,形状略圆,色泽跟针尖不同。   除此之外,匣子里还有六枚打磨光滑的石针跟骨针。   墨鲤一见便知道这铸针者手艺了得,针身光滑,最细的一根针跟头发差不多。   大夫郎中用于针灸的针统称为银针,但不是每套针都是银制的,只是它看起来尖而亮,旁人就以为是银。实际上金针与银针都不能做得过细,因为太软了,容易折断。   墨鲤身怀武功,针灸之技高明,更喜欢用较细的针。   而市面上能买到的银针,大多不符合他的要求。   “这针可是先生所制?”   “家祖家父皆是医者,幼时也学针灸,只是技艺不到家,不敢行医罢了。因家道中落,隐姓埋名跟随一位住在月桂坊的金铺匠人学了些本事,不能打造精巧的首饰,银针还是没问题的。”   书生叹了口气。   秀才不能做买卖,只能替人写书信拿润笔银钱。   “得亏我二十岁时,楚朝风气开放,并不禁止书生去学旁门左道之技,只要不公开售卖所制物品,咬定了是自己喜好的话,铸剑种花酿酒皆可,亦不必躲躲闪闪。楚朝没了,现在就只能偷着卖。”   之前有名望还好,现在不敢张扬,实在不能糊口,只得另谋出路。   书生这番未尽之言,其实也是为“锦水先生”所做作为辩解。   墨鲤仔细一想,心道难怪那些春宫图画得出色,不止人物与画中景物相谐,身躯与四肢的长短都很正确,虽是春宫,却没有那种粗劣不堪的感觉。   原来画者学过医道,还懂得针灸之术。   墨鲤算了算手里的钱,遗憾地放弃了从书生这里订一套金针的想法,他再次比对了一番,最终挑中银针数量较少,针身更细的那套。   “这套八两银子,不能再低了。”书生小心翼翼地报了个价,唯恐墨鲤觉得价高。   墨鲤想起自己直接丢给风行阁的那二十两银子,不仅陷入了沉默。   上好的银针可遇不可求,急求又不想费心的话,自然要出高价了,二十两银子本来就包括了给风行阁的钱,这没什么,总要让人有赚头不然谁愿意跑腿办事呢?   可是风行阁一张地图卖十两银子,未免——   幸好孟兄生了一场气,偷了一堆官袍回来。   墨鲤默默地取出银票,拿了十两给书生。   “阁下没有碎银或铜钱么,我找不开。”   “不必了。”   墨鲤关上匣子,正待告辞,只听那书生坚决地说:“这不成,哪有多要钱的道理。”   “阁下铸针技艺,值得了这份价钱。”墨鲤盘算着银针到手之后,一定要认真行医赚钱,总不能再让孟戚打劫刘钱袋或者偷官袍。   “不行不行,我说了八两银子,怎么好意思多要?”   这书生十分顽固,见墨鲤转身要走,而他在后面根本追不上,忍不住追着道:“既然阁下友人喜画,不如取一卷画相抵?”   墨鲤:“……”   片刻之后,孟戚见到大夫抱着个小匣子,提着一卷画轴出来了。   “这是什么,针灸图?”孟戚好奇地问。   “新的地图?你们还要买什么?”陆慜也凑过来问。   墨鲤面无表情地将画轴塞给了孟戚。   “别在这里打开。”   这话一出,孟戚立刻明白是什么了,不禁问道:“大夫是怎么拿到手的,那人不是不卖吗?”   “添头。”   “大夫颇有吾之风范……”   “二两银子。”   “什么?”孟戚连忙追问道,“是什么样的画,有没有给过风行阁?”   墨鲤摇了摇头。   孟戚沉吟,考虑要不要回去敲诈风行阁。   ***   太京,麟成门。   礼部侍郎神情不安地望着紧锁的城门,这一路上他已经听说京城出事了,城门封锁了好几日,京畿大营也在乡野间来来去去。   事实上他们这一行人就是遇到京畿营的军队之后,被“护送”过来的。   感受到身后虎视眈眈的目光,何侍郎心里直打哆嗦。   这趟去祭扫皇陵可谓诸事不顺,还摊上了六皇子这么个惹祸精,说话肆无忌惮,还动不动偷溜了出去玩。   一起上京的那个刘将军还不顶事,什么主意都不出,只会和稀泥,任凭六皇子闹腾,简直是个无能且无用的废物!   那些江湖人更是无法无天,互相斗殴打进了皇陵,破坏了皇陵驻军的营地,还误伤了不少人。真真可恶至极,消息传到太京,陛下雷霆震怒,也不知会不会波及到自己身上。   这些加起来已经够倒霉了,结果到了太京,一个更大的噩耗砸下来。   二皇子谋逆造反!   说是二皇子,身边这位六皇子有没有参与还不一定呢!   真真是国朝不稳,乱象横生。   何侍郎焦灼万分,他一边担心自己这派的几位重臣有没有受到谋逆的影响,一边忧心太京城内的状况。他看着防卫森严,遍布兵马的城墙,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核验无误,开城门。”   “迎六皇子回宫。”   听到这几声喊,又见城门缓缓开启,何侍郎终于松了口气。   “阿嚏!”   刘澹下意识地捂住鼻子,然而他喉头发痒,紧跟着又打了第二个喷嚏。   周围的人都被吓了一跳,负责“护送”他们的兵丁更是齐刷刷地拿起了长矛,指着刘澹跟他的亲卫,以及负责保护六皇子的锦衣卫。   何侍郎差点摔下马,连魂都骇没了一半。   六皇子掀开马车帘子,带着讽刺的笑意看着如临大敌的众人,似看猴戏一般。   “刘将军,你这是做什么?”何侍郎挂不住面子,低声呵斥。   “或许是尘土的缘故……”   刘澹含含糊糊地说,不是他服软,是眼下形势不明,他连皇位是否易主都不知道。   众人收回了兵器,车队缓缓入城。   刘澹眉头紧皱,借着马蹄声的遮掩,他对亲兵说:“这可能是个预兆,尔等切记小心。”   亲兵们闻言神色一肃。   过了一会儿,有个亲兵忍不住问道:“将军,你的不祥之兆到底是跟我们有关,还是跟钱袋有关?” 第146章 文武不睦   太京城内没有尸横遍野, 也没有断垣残壁。   虽然到处都是兵丁, 气氛异常紧张,可是百姓依旧能够在坊间走动,通过盘查也可出入坊市之间。街道上许多铺子都关了门,米铺跟油铺前排起了长队。   太京府衙的小官吏在铺子前高声宣读着文远阁宰辅们刚刚颁发的命令,声称叛乱已定, 谋逆者均被拿下, 太京不日将恢复正常, 百姓无需抢购米粮。   那些坐地起价的米商, 已经被官吏锁了准备带走。   百姓虽然心中惶恐, 但是看到这一幕仍是不停地叫好。   六皇子挑开马车的车帘往外张望,神情隐隐有几分不屑。   “这等商贾之流,合该收拾一番。”刘将军的亲卫解气地说。   “是抓了人,再讹笔钱。”六皇子冷笑不止, 伸手指道,“你看这些衙役兵丁, 是戒备商贾, 还是周围那些叫好的百姓。”   刘澹轻咳一声,赶在何侍郎听到这边动静之前,低声劝道:“殿下还是谨言慎行罢。”   六皇子自打进了城,刺头儿的架势愈发明显。刘澹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难道这时候不应该装作孝顺, 为皇帝展现谦卑恭顺的一面吗?   初听二皇子谋反的时候,六皇子就有点古怪, 现在更甚。   在刘澹看来,经历了一场政变逼宫,太京能迅速恢复到这般秩序,已经很不错了。这说明宰辅重臣都没出事,而且他们也没打算搞风搞雨地闹些幺蛾子出来恶心人。   ——作为常年被文官集团排挤打压的武将,刘澹对朝堂上的某些人还是很有意见的。   没参与谋逆,不意味着能安枕无忧。   历来借着清缴逆党的名义,朝廷里都会来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动,贬官去职的都算运气好了,说不定哪天上朝就被御史弹劾出十几条罪状,然后朝官的某派系一起发力,当廷去官帽官服打入大牢。   对刘澹来说,最危险的是他在朝中并没有靠山。   他的靠山就是皇帝本人,为了博取皇帝信任,武将只能做孤臣,而他的兵权跟势力又没有大到文官们愿意对他另眼相看的地步,所以连个帮着说话的人都没有。   刘澹愁眉不展。   比他更愁的是车队里那些跟六皇子去皇陵的锦衣卫,太京街道上到处都是禁卫军,连衙役都有,偏偏一个锦衣卫的影子也见不着。   刘澹慢慢察觉到了不对,城内盘查虽严,但是遇到那些负隅顽抗的江湖人,巡城卫跟衙役只是做个样子追赶喝骂,没有动用弓箭。似乎追得上就把人关起来,追不上就算了,这显然是因为他们接到的不是死命令,而且车队只有进城的时候被为难了一下,紧接着都是顺顺利利,没有人过来找茬,也没有内侍过来传旨。   他们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进了内城。   这时终于有人来了,是文远阁的侍书郎。   侍书郎是六品小官,通常为翰林出身,座师是宰辅重臣或者自身加入了朝廷中的有力派系,作为储相培养的。不过距离他们真正坐上宰相的位置,即使仕途顺利,最少也要等二十年,期间可能出现无数个意外,阻挠他们走到最后。   他们看起来好像前途无限,其实就是在文远阁里跑腿、给宰辅们打下手的人。   这会儿看到这么一个人带着禁卫军拦住去路,车队里的人脸色都不大好。   何侍郎自恃身份,看不起对方。   除了他之外,其他人心里都在疑惑地想,再怎么说六皇子也是皇子,哪有让个六品侍书郎来迎的?如果是皇帝信重的臣子,官小也没什么,可眼前这个侍书郎根本不是。   这是什么意思?六皇子已经没有了任何登位的可能?六皇子马上就要倒霉了?还是皇帝在刻意打压六皇子?或者……皇帝真的还掌握着朝政大权吗?按理说为了权势的平衡,皇帝即使杀了二皇子,立三皇子为储君,也不会真的把六皇子丢到一边,相反还要把这位小皇子提溜出来,磨砺东宫呢!   都是在官场上混迹的人,长了好几个心眼,大家仔细一想,便不寒而栗。   侍书郎不动声色地宣了口谕,说得无非就是二皇子谋逆,陛下震怒,下令严查之类。期间提到了二皇子勾结锦衣卫指挥使,以及买通江湖刺客入宫行刺,刺客至今仍未抓到,于是命令禁卫军将六皇子护送进宫,严加保护。   何侍郎心神不属,刘澹不敢妄动,于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六皇子带走了。   随后口谕里又提到了何侍郎,令他归家休息,等到数日后的朝会。   眼看那位侍书郎转身要走,刘澹忍不住追问:“陛下可有提到本将?”   侍书郎扫了他一眼,因为刘澹伤势未好,所以没穿铠甲,只穿了一件四品的武官服。武官的四品官袍没有区别,但是铠甲有制式上的差别,这位侍书郎明显没有想起刘澹是谁,以为是雍州护送六皇子的武官,便随口道:“并无,督尉先回州府驿馆里等待消息吧。”   刘澹:“……”   外地的官员进京叙职,或是因公务入京,因为没地方住,都会住在挂着州府牌子的驿馆里,这是朝廷设置的,官员本人不用花钱。   如果他是地方的四品督尉,确实只能去驿馆,哪怕已经买下了太京的宅子,那也是在外城。官员待命自然要在靠近皇城的北城跟内城,这里的房子根本买不起,价格高到吓人。   可他荡寇将军曾经有救驾之功!皇帝赏赐过宅邸!哪怕常年没人住,宅子也不大,可他还是有宅子的!   这个侍书郎根本不是皇帝派来的!   刘澹不相信皇帝能把自己忘了,不是刘澹自视甚高,而是皇帝急着召他进京追问四郎山金矿的事。   他会跟六皇子这行人走在一起,是因为六皇子在雍州皇陵的时候因为贪玩乱跑失踪,何侍郎求助官府的时候顺带把路过该地的他也扯上了,要求出力寻找。再后来就发生了皇陵冲撞的混乱,何侍郎与刘澹分别写了一封密奏上报给皇帝。   所以在公文上,刘澹不跟六皇子同行。   可是在陆璋这里,他非常清楚这件事,而且不管是为了金矿、皇陵之事,还是了解六皇子这一路上的所作所为,陆璋都不可能完全忽略刘澹,不仅只字不提,传达口谕的人甚至不知道刘澹是谁。   刘将军的脑子嗡地一声大了。   他用眼神制止了亲卫,又威胁地瞪视一路同行的锦衣卫跟兵丁。   “是是,吾等这就往雍州驿馆去。”刘澹转头笑着对侍书郎说。   侍书郎察觉到有些不对,狐疑地看了看刘澹,在心里记下了这事,拱手虚应一下礼数,随后带着人走了。   亲卫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骂了一句。   个别脑子灵活的锦衣卫也反应过来了,刘澹在平州剿山匪,应该住在平州驿馆才对。   “情况不对。”   “陛下……难道二皇子掌权了?”   “笨蛋,二皇子掌权的话,就不应该是二皇子被打成逆党了,应该是三皇子!”   众人恍然大悟,也对,二皇子性情鲁莽根本不像是能密谋造反的人!就算二皇子蠢笨,锦衣卫指挥使又不蠢。   “……陛下信重的锦衣卫一个都看不到,逆党里竟然还有我们的指挥使!”   “三皇子当真深藏不露。”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错误地把真相扭到了另外一个方向。   聪明人往往会被荒谬的现实打败。   因为不管怎么想,文官集团暗中谋划,煽动二皇子谋逆,用火炮轰击皇宫,再趁乱控制京城,联合三皇子软禁皇帝,诛杀二皇子这个过程非常有说服力。   接下来三皇子的对手,就只有身体孱弱的太子了。   六皇子年纪小,又没有势力,很难翻身。   刘澹匆忙回到了自己的宅邸,派亲兵出去打探消息,他背着手在花厅里走来走去。   家仆因为他长期不在京中,平日里十分懈怠,此刻战战兢兢地垂着脑袋,向刘澹禀告这些天来京城发生的事。   主要是上元日的星孛,以及前几日天空出现的双龙异象。   刘澹没听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正焦躁间,亲卫们陆续回来了。   “将军,不好了!太子病危,据说就是这个月的事了。原本瞒得十分周密,太京一戒严,那些操办相关事宜的人心里害怕,把消息透出来了。”   “当真?”   “将军,不好了!北镇抚司被禁卫军围了……还有南镇抚司,那些锦衣卫都被困在里面,据说这样已经四天了。”   “什么?!”   刘澹拍案而起,虽然他很厌烦锦衣卫,但是皇帝真的不成了对刘澹来说是个坏消息,三皇子是借着文官集团上位的,武将的日子会更加难过。   “如此大胆,就不怕朝野皆知,恶名缠身吗?”   “……将军,还有一个更糟的消息。数天前,锦衣卫同知宫钧被派遣到上云山抓拿进京闹事的江湖人,结果这一去就没有回来,而且京城戒严之后。京畿左营的谭将军又带着兵马去围剿乱党,朝着上云山去了。将军你说他们是抓江湖人,还是对付宫同知?”   刘澹目瞪口呆,等回过神,他连忙催促道:“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南镇抚司那边乱起来了,据说衙门里面没东西能果腹了。他们跟禁卫军争吵,声音传得老远呢!”亲兵撇撇嘴,不屑地说,“那些个禁卫军也是可笑,认为这次能彻底压下锦衣卫,对骂中洋洋得意地说宫同知可能死在江湖匪类手里了。”   刘澹摇摇头:“宫同知在南镇抚司的名望比锦衣卫指挥使还要高一些,这些禁卫军这般出言不逊,简直是捅了马蜂窝。”   “原来是这样?难怪呢!”亲兵赶紧补充道,“那几个锦衣卫一听就怒了,冲出来就伤了好些个禁卫军。没见血,就卸了好几条臂膀,还说什么他们同知会武功,上云山又那么大,怎么可能出事之类的话。随后禁卫军那边说漏了嘴,原来京畿左营的谭将军是带着火炮去的,火炮啊!直接轰山!”   饶是刘澹,也惊得说不出话。   太京怎么会乱成这样?   “现在呢,禁卫军跟南镇抚司那边如何了?”   “还不清楚,有个兄弟蹲在那边看着,我先回来禀告将军了。”   刘澹闻言眉头紧锁,后悔道:“我们就不应该进京,在外面耽搁一段时间就能看清风向了,如今被卷进了漩涡,真不知如何脱身。”   “这好办,不如我们偷偷混进禁卫军的队伍,见机行事?”亲兵建议道。   “不成,那侍书郎虽然不认识我,但他回去一说,本将的身份瞒不住。到时候上门寻人寻不到,怕是要被直接打为叛逆。”刘澹长叹,伸手揉着眉心。   这可真是坐困愁城了。   就在刘澹发愁之际,又有个亲兵匆匆忙忙跑进来。   “将军,出怪事了!”   刘澹不像之前两次那样惊诧,他只是抬了抬眼皮,沉声命令道:“说!”   这个亲兵比较年轻,他凑过去神神秘秘地说:“何侍郎家里出事了!”   “嗯?”   “属下方才跟踪到何侍郎家中,将军猜怎么着,何侍郎此刻正在家里大发雷霆呢!他家仆役原还想瞒着,可是瞒不住,何侍郎回家要更衣,可是他家里……噗。”   刘澹瞪着亲兵,后者连忙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地说:“何侍郎的衣服全部被人偷了,除了荷包跟罗袜,什么都没剩!连鞋子都不见了!”   “……贼人偷这些衣服做什么?官袍呢,也被偷了?”   “可不,五六件官袍全没了,玉带官帽官靴也不在了。”   刘澹沉思道:“莫非有人要假扮何侍郎?”   “不止呢,听何府的仆役说,家中的米粮全部不翼而飞,厨房里只剩下一堆白菜。”那亲兵忍着笑低声道,“属下猜测,没准这些东西会出现在西城那些贫苦百姓家中,劫富济贫嘛,听着跟话本似的。”   刘澹没好气地说:“得了,劫富济贫的大侠为什么要偷官袍?这是什么时候?还有人做这种事……”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最后回来的亲卫神情不对。   而那亲卫身边,有个身量矮小穿着灰扑扑衣甲的人,乍看还以为也是他的亲兵呢。   “你——”   那个不速之客抬起头,神情阴沉。   “刘将军看来是不欢迎本王了。”   “六皇子……你是怎么出来的?”刘澹话一出口,就想起六皇子之前就能在偷溜出去,何侍郎带着人快把皇陵翻过来都没把人找到。   刘澹脸色很难看,站在他面前哪里是皇子,分明是个巨大的麻烦。   要脑袋的麻烦!   “殿下身份尊贵,如今城中乱象横生,殿下实在不应该再任性四处乱跑。”   “刘将军,你是父皇的心腹,父皇必定会先召见你。”六皇子盯着他,抿着唇道,“到时候请将军把我当做亲卫带进宫。即使将军不答应,我能找到刘府,也有办法让别人找到将军这里来,将军不想成为乱党吧!”   刘澹冷下脸,毫不留情地命令亲兵把人撵出去。   “六皇子被接进宫了,这人身份不明,你们竟然把人放进来!快让他走!”   六皇子也不气恼,他定定地看着刘澹道:“将军在皇陵见的人,不为本王介绍一二吗?”   刘澹心里咯噔一跳,脸上却不动声色。   亲兵没有刘澹镇定,手下动作不禁慢了慢。   六皇子见此,更笃定地说:“刘将军可能不知道,本王是学过武功的,耳目比别人灵便许多。那日在皇陵附近的林子里,我听到你的亲兵提到了一个名字。”   “……”   “孟国师,很有意思的称呼,这人是谁?”   刘澹看着胸有成竹的六皇子,一时感到头痛不已。   六皇子哼笑道:“后来皇陵遭到了一群江湖人的冲撞。事后追查,本王更是听说有位前朝宫人,名唤余姑姑的,曾经见到一人身影、气质、眼神都酷似前朝国师孟戚,只是外表年轻了许多。余姑姑坚持认定那就是孟国师,并说天下再无第二人有那般威势。更不巧的是,她这番形容,让我想到了之前在皇陵陆家庄附近遇到的两个陌生人,其中一位正如她说的那般,世无其二,令人见之不忘。”   “我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本将在北疆征战多年,后来又至平州剿山匪,在太京的时日屈指可数,连本朝官员我都认不清,更别说什么前朝国师!”   眼见刘澹油盐不进的模样,六皇子点了点头,从容地说:“那就不提这个,我们谈谈将军如今的危局,四品杂号将军的位置不上不下,宰辅们一道命令就能让你解甲归田,或者拿你问罪。你是父皇信重的臣子,等到新君登基,你的位置就要被新君的心腹取代,将军难道甘心吗?将军麾下的兵马,是跟随将军在北疆出生入死杀出来的,把他们交给旁人,他们愿意吗?能有好下场吗?”   六皇子伸手一指南边,冷笑道:“我若是新帝,只需要把这些人派遣到长江防线,强令攻打遗楚旧地,这些人自然就会变成兵部阵亡将士名单上的一员。”   刘澹不是省油的灯,他不言不动。   对付六皇子这样的人,冷着一张脸不理睬才是上上之策。   六皇子见激怒不成,又改口道:“或者将军想要带着麾下兵马叛逃。”   他拍了两下手掌,讽刺地笑道:“这主意不错,可惜将军旧部在平州,将军带着亲兵逃回去之后能怎么样呢?去楚朝三王的领地要穿过雍州,投奔西南的天授王吗?将军清剿了圣莲坛的分舵,天授王那边真的能待吗?”   刘澹心中惊异,六皇子是怎么知道自己在平州青湖镇的事?   六皇子只笑不语,他从太子那里,太子从锦衣卫指挥使那边获得平州密报的事,他自然不会傻到说出来。   “……如此看来,将军只能带着部下远至关外,或者遁入深山,到皇令传达不到的地方占山为王了。眼下有个改变宿命的机会放在眼前,就看将军能不能握住了!”   “就是带你进宫?”刘澹冷笑。   “不,我要见那位孟国师!”   六皇子眼睛发亮,他要见太子曾经提到过的,在北镇抚司如入无人之地,致使锦衣卫副指挥使暴毙的传奇人物。   之前在皇陵错过了,实在令六皇子懊悔无比。   想到曾经偷听到孟国师与那位大夫谈论陆家庄的话,六皇子更加激动,不把皇权放在心中的能人异士,还是大皇兄口中的治世贤臣,真是太难得了!   “你,你说什么?”刘澹瞠目结舌。   “本王……”   六皇子默默地心想,他要找个靠谱的刺客,像二皇兄那个笨蛋找的什么青乌老祖根本不行!孟国师就不一样了!   “本王可以许诺孟国师宰辅之位,不止是本王,大皇兄也是一样!”六皇子咬牙说,他相信太子肯定会赞同他的。   刘澹与众亲兵:“……”   孟国师不要相印,他只要钱袋的。   作者有话要说:   刘澹:从来都是国师上门打劫,从来没有我去找过国师,我怎么去?把钱袋挂在脖子上,拿着锣在街上边敲边走吗?   你这是在为难我刘钱袋! 第147章 独善其身   孟戚到了客栈的房内, 就兴致勃勃地打开了画轴。   这是一幅约莫三尺来长的卷轴, 用泥金、石青、石绿三色绘制,并非孟戚以为的春宫嬉景,而是一幅没有任何人物的金碧山水画。   山势绵延起伏,云雾缭绕,近处树木枝桠缠绕, 鲜明浓翠。树冠遮挡着上山的石阶, 顺着这条小路望去, 蜿蜒盘旋直至陡峭高耸的峰顶。   有飞泉流瀑, 有红瓦佛寺。   风吹过山林, 致使云雾缓缓散开,露出了山体的轮廓,正是一条翘首而望的巨龙。   “……”   陆慜怕打扰孟国师的“雅兴”,加上他本身看这些图就很不自在, 就没有跟进来凑热闹。屋子里只有孟戚一人,他拿着画轴, 唇边的笑意僵住了。   赏画是乐事。   也许太京有很多书画大家, 可是愿意画春宫,还画得别出心裁的人少啊!   其实孟戚对这种图没有特别的喜好,只是新奇罢了。   楚朝时期,太京的百姓总能见识到各种新事物, 品尝到花样繁多的点心跟菜肴。新事物未必胜过旧有的那些, 可是单单新奇这条就足够了,只要东西足够好, 那么不到这股新奇劲儿过去是绝对不会罢休的。   此时的孟戚便是这般心态。   他在风行阁看到了这位锦水先生画的扇面,又翻了几页话本上的绣像,正是觉得有趣的时候。虽然孟戚不擅长作画,但他还是懂画的。   这类珍藏在皇宫里最多,孟戚见得多了。   再加上昔日好友亦有擅丹青之道的,每次得了好画都会呼朋唤友地一起品鉴。这种品鉴当然不是把画挂出来,然后大家齐声赞一句好就完了,得说哪儿好、如何好,以及如何下笔如何效仿,字字珠玑,这般听多了哪还能一窍不通?   锦水先生画的这几幅春宫图,不止在笔法上有独到之处,最关键的是“含而不露”,极富美感。也不知是不是那书生被迫以此谋生时,心里仍有几分放不开,阴差阳错地造就了这些珍品。   最妙地是,每张画里遮掩藏匿人物躯体的东西都不一样。   四张扇面分别是树下秋千、落花山谷、假托前朝皇室风流韵事的温泉嬉水,以及同样是宫殿的遍地幔帐。   孟戚兴致勃勃地展开画轴,正是想要看看这次锦水先生用了什么东西。   结果——   说好的春宫图忽然变成了金碧山水画。   这就算了,画得还是上云山!是上云山龙首峰以及另外五峰的轮廓!   原本打算赏鉴完了,就拿到风行阁去敲诈一笔,现在还怎么去?堂堂太京龙脉拿着画自己原身的画,卖给烟花柳巷里印春宫图册的书铺像话吗??   孟戚神情僵硬,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把这幅画收起来,还是转身去找墨鲤问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吱呀。”   门被推开了,墨鲤进来时手里还拿了一碟枣泥糕。   城内虽然风声鹤唳,但是客栈的生意并没有一落千丈。城门不开,这些人是无法离开的,加上牡丹坊那边出了事,原本想要继续在温柔乡里住着的人只能搬到客栈里来,空着的房间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还是孟戚当机立断,熟门熟路地摸到了一处比较偏僻的客栈,又砸下银子,这才顺利地抢到了最后两间上房。   “客栈里的伙计去东市买米粮了,这是客栈里仅有的点心了。”   墨鲤把枣泥糕放到桌上,对孟戚说:“没有糖炒栗子,将就些吧。”   这些枣泥糕放了一段时间,口感不好。孟戚拈起一块,刚送到嘴里就开始皱眉。   “大夫,这画……”   “哦,锦水先生说要送画,我便挑了一幅最喜欢的。”   墨鲤瞥了眼孟戚手里的画轴,坦然地回答。   孟戚下意识地望向画轴,随后意识到了什么,没吃完的枣泥糕就这么搁在嘴里,腮帮子都微微鼓出来一小块。   墨鲤:“……”   猝不及防看到了人形版的沙鼠。   沙鼠吃炒栗子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孟戚迅速把那块口感不好的枣泥糕咽下了肚。   “咳,我只是没有想到,锦水先生那边也有……这样的画。”   “他作春宫图是为了糊口,又不是专学这等画技的匠人,怎么可能没有别的画呢?”墨鲤不知出于什么想法,一反常态,认真地跟孟戚辩驳起来。   从那几幅扇面就能看出作画者很有功底,堪称一绝了。   孟戚心里泛酸,展开画轴,莫名其妙地开始挑起了这幅金碧山水画的毛病。   “……这处用色太浓,有些喧宾夺主。还有这片树木,笔法不够刚劲。意境虽好,可是这处山间之雾,在有风的情况下,绝不是朝这个方向流散的,你看这边是东,这边是北。树木这般繁茂应该是夏日,怎么会有这个方向的风呢?”   墨鲤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低头看了眼枣泥糕,索性自己吃了起来。   等孟戚滔滔不绝地挑完了这幅画上的所有毛病,发现盘子竟然空了,大夫一边吃一边赏画,看表情好像把自己的话当做了耳旁风。   “大夫?”   “嗯。”墨鲤头都不抬,沉迷赏画。   “……”   意中人看着“自己”出神,这到底是值得高兴,还是需要生气?   孟戚心情复杂地将画卷了起来——他人都在这里了,还看什么山?!   “大夫当真喜欢这幅画?其实皇宫里还珍藏着好几幅前朝名家所作的山水画,尤其是五百年前名士麟成先生绘的太京北望图,引得那座城门都被后世改为了麟成门……山势宛如云雾之间的巨龙,十分传神。”   墨鲤听得很认真。   孟戚来了精神,正要继续说下一幅画,却听墨鲤摇头道:“那些画虽好,却藏于皇宫之中,你我虽然能不费吹灰之力取走,但偷盗终究不好。这幅画就不同了,不管是用来抵价,还是绘者亲手所赠,来路都很正当。”   墨大夫不提这事还好,提到抵价孟戚就想到这幅画是个添头。   买银针的添头!   怎么会这么惨?   孟国师心里五味陈杂,拿着画轴扔也不是,简单地放下又觉得不平。   历朝历代不知有多少名士为上云山写过诗、做过画!流芳千古的名句要多少有多少,根本不缺一个名不经传穷书生的画作。   可是大夫喜欢啊!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孟戚的神情变来变去,他深吸一口气,勉强道:“不知大夫最喜欢的是画上的哪一处?”   “嗯?正如你所说,受限于画者技巧,亦有几分缺憾。不过瑕不掩瑜,你之前不是说过,锦水先生最擅长的正是这种含而不露的画法吗?”   墨鲤说完,忽然感觉有什么不对。   孟戚的反应比他更快,眼睛已经睁大了,神情震惊。   ……含而不露,是指画上的云雾吗?   环绕山体,缓缓流散的云雾,乍一眼望去,确实有画活过来的错觉。   作为龙脉,山就是他,他就是山啊!   孟戚震惊于墨大夫的直白,而墨鲤的耳廓已经变得通红。   “大夫,国师!   二皇子推门进来,他怕被客栈里的其他人听到,不敢喊得太大声。   结果一进门就看到房内两人站得极近,气氛也有些怪异。   “呃!”   陆慜本能地觉得不妙,紧跟着他看到了空掉的点心盘子。   “同样是上房,怎么只有这里有吃的?”陆慜忍不住埋怨。   墨鲤下意识地提醒道:“你不能吃枣,你的身体需要喝药调养。等我写完方子,就去街上的药铺抓几副药回来。”   陆慜也没多想,直接道:“我方才托了伙计去找牙行,这条街上就有空宅子,只是这会儿不行,到处人心惶惶我们却去租院子,容易招人怀疑。如果国师有空,可以先去那些地方看看。”   说着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咬牙道:“我在街上看到了六皇弟的车队,他回到太京了。”   “六皇子?”墨鲤想到那个在陆家庄外偷听他跟孟戚说话的少年。   当日只觉得蹊跷,这皇子表现出来的躲藏能力很惊人,根本不用看,就知道多大的东西能藏得下自己。一般人要躲藏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选择最大的遮蔽物,六皇子不是。   最初墨鲤只以为是皇宫这样的地方秘密太多,六皇子有意识地去偷听,已经习惯这样的行径。现在想来,分明是六皇子知道多大的物件才能保护自己,躲在后面不会被暴怒的皇帝扔出的东西波及到。   “太子属意的继位人选是六皇子。”孟戚随口给二皇子砸了一个宛如天雷的消息。   “什么?”   陆慜果然气得跳脚,他暴怒道,“我哪里比不上那小子,他性情乖张,还总是一副看透一切的自作聪明样,还不如老三识时务!”   孟戚感兴趣地说:“你们这几兄弟,怎么就不齐心呢?”   墨鲤也跟着皱眉道:“古人说齐心断金,你们这般各自为政,还想杀皇帝?”   “什么齐心断金,拖后腿差不多!”二皇子悻悻地说,“像老六那样,就差把造反两个字写在眼里了,跟他联手,岂不是要坏事?”   “……”   墨鲤不知道二皇子是怎么把这话说出口,如果六皇子是把造反的心思透在眼神里,陆慜简直是把这两个字写在了额头上。   太子为什么选择六皇子?不是六皇子多么好,而是矮子里拔高个。   比起行事鲁莽的二皇子以及遇事畏缩没主见的三皇子,六皇子的脑袋好歹能使。   “算了,反正老六鬼主意多,我替他操什么心。”陆慜冲冲地走了,他又想到了背叛自己的王妃,以及死在万和殿的亲信,顿时鼻子发酸。   看着他的背影,墨鲤欲言又止。   孟戚状似不经意地提醒道:“他身体底子太虚,还得治病,这时候就应当独善其身,休要再卷进朝争之中。”   “那孟兄呢?预备下一步如何?”   “我?自然是买个能放下大水缸的宅子,整日无所事事,沉溺温柔乡。”孟戚认定墨大夫方才说含而不露是暗示了,他悄悄凑过去把画轴塞到墨鲤手里,颇有深意地问,“不知大夫喜欢什么样式的?”   “……你是问宅子,还是问水缸?”   作者有话要说:   胖鼠站在水缸边缘:啊,想沉溺温柔乡。   水缸里的黑色鲤鱼:……   醒醒沙鼠,跳下去只会溺水! 第148章 虽拥千里之地   伙计扛着米袋回到客栈, 还没来得及送到厨房, 就被掌柜叫住了。   “外面怎么样?”   “听说内城那边打起来了……”   掌柜吓得一哆嗦,慌张地立刻要去关门。   伙计连忙补完后半句话:“是锦衣卫跟巡城的兵丁,就是昨天封锁坊市的那群人打起来了,具体什么情况还不知道。只听说打得特别凶,不停地有兵丁往内城赶去, 北街善药堂的两位大夫都被兵丁带走了, 说要是去救人。”   客栈掌柜听了并没有松口气, 反倒更紧张了。   “这可怎么是好, 哎。”   他心神不宁, 旁边的妇人劝道:“城门都封锁了,出也出不去,你担心也是无用。不如趁着米铺还开着,再去买些吃食来, 若是有个万一,总还能比旁人撑得久些。”   “你懂什么?京城若是彻底乱了, 不管家中藏有多少财物米粮, 终归要被抢夺了去。怕是你我的性命都保不住……”   掌柜只骂了一句,随后就唉声叹气。   妇人见不惯他这幅窝囊样子,转头走了。   “你看看,真是妇人之见, 成什么样子。”   伙计干笑了两声, 没有附和掌柜,心想要是怕被抢粮就不去买了, 那等到没粮的时候怎么办呢?客栈里还有这么多没有离开的客人,便是关起大门,里面闹起来也撑不住啊。   正说着,忽然外面就来了一群凶神恶煞的大汉。   “掌柜的,住店。”   伙计被掌柜推到前面,战战兢兢地答道:“几位贵客,小店已经满客了。”   “什么,这里也没有?!”   领头的大汉眼珠一转,硬是挤过去把掌柜拎了起来。   蒲扇大的巴掌狠狠拍在柜台上,他狞笑着说:“我怎么觉得你们还有空的屋子,难道你们的柴房跟厨房也住满了人吗?”   “没,没有。可是那些地方杂乱得很,不能住人的……”   “谁说我们要住了,让你跟店里的伙计滚去柴房,把房间挪出来给大爷!”   掌柜面无人色,瑟瑟发抖地辩解道:“可是我们住的屋子,没有窗,而且……”   除了家具摆设,其他比柴房也好不了多少。   这家客栈的掌柜十分吝啬,对待自己尚且刻薄,店里的伙计就更别提了,只能住在马棚旁边的破房子里。这种房子,对方显然不会满意的。   “你店里不是有客吗,叫他们换屋子!”   “这怎么成?”掌柜边说边朝门外张望。   紧跟着他就被重重摔到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外面都是官兵,你们怎么能……”   “他们可不在门外,这家客栈这么偏僻,你就算放声大喊,总还得一盏茶的工夫罢。”恶汉看着客栈掌柜嘲笑道,“再说,我们就是住店,又没不给钱,官府能有什么说道?”   他提着拳头,威胁般地看着客栈里的众人。   二楼的一些住客听到吵闹出来查看,对上这群恶汉的目光,顿时吓得缩了回去。   为首的恶汉一努嘴,示意同行的人去揪住一个,强行换屋子。   身后的人会意地一点头,蹬蹬地上了楼梯。   客栈里的格局都差不多,采光好又通风的位置有限,随便一看就能找到上房。   “咚咚咚。”   门被捶得震天响,看着紧闭的房门,恶汉正准备抬脚踹,忽然门就开了。   然后一股无形的力道,推得他们身不由己的接连后退,前面的人承受的力道大,后面的人则完全是被同伴压得搞不清发生了什么。   一堆人跟串起来的粽子似的,倒退着半滚下了楼梯。   那个抓着掌柜衣领的恶汉神情一变,直接抽出了腰中暗藏的短刀。   楼上,陆慜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一条缝,神情复杂地看着隔壁的房门。心想这些人的运气也太差了,客栈里约莫四五间上房,哪处他们不敲,怎么非得找孟国师呢?   这时墨鲤走出了房门。   陆慜迟疑着低声问:“闹的动静太大,会不会引来太京府衙的人?”   “你说得不错,所以是我。”   墨大夫看了二皇子一眼,然后走向楼梯边。   陆慜:“……”   忽然觉得一百两银子请国师弑君,哦不,殴君的价格确实有点低。孟国师答应可能是因为这是一件大事,而不是因为钱。   路边这种地痞恶汉,打了收不到钱的,孟国师连看都不看一眼。不是大买卖都不想接手,不能轰动天下,打了有什么意思!   二皇子对孟戚的误解愈演愈烈,而孟国师毫不知情。   孟戚认真听着外面的动静,他想出去,可是大夫不许。   “小事而已。”墨大夫说得十分轻松,眼睫微垂,好像在思索什么。   等孟戚一晃神,大夫就出去了。   不对啊,还没说好水缸的样式呢!   孟戚开始琢磨,大夫方才好像有点儿不高兴?不喜欢水缸?   可是京城有规定,不得胡乱挖掘,即使凿井都需要上报官府,包括井的位置大小等等。得到许可之后才能找人凿井,最后还得由官府派衙役跟官吏来核查,若与上报的位置不符,还会获罪。   寻常百姓家如此,富户与官员的宅子也是如此。   即使是自家的地,修自家的园子,也得官府过来勘探。   一方面是为了避免谋逆者偷挖地道,一方面则是为了京城自身的安全,千年前太京就曾经因为世族豪门在城外广修园林,截断河流溪水划做自家园内景观,当暴雨忽至,洪水不能通过河流排出,竟淹没了半个太京。   后来又有富户买下半条巷子的地,大肆修整,导致整条街地面下陷。   孟戚虽能仗着武功,不用工匠,找个妥帖的地方挖池塘,可是——挖这种小池塘,还不如不挖。   虽说齐朝百两银子楚朝七十两银子就能买到一栋三进的院子,但这是最低价,不仅房子的位置比较偏僻,面积也比较狭窄,进门没有影照   壁,后院最多只能种上几棵树,就算去挖池塘,这池塘的面积也不比水缸大多少,除非拆屋。   或者把屋子的地面全部掀了,变成一个有房顶的“池塘”?   这比单纯的挖池塘更难……   孟戚往椅子上一靠,他似乎又感到了多年前在楚朝做官时的无奈。   作为上云山的龙脉,明明囊括十九座山峰,要多少地有多少地,可是到了京城,只能安安分分地住着皇帝赐下的宅子。   现在连宅子都没了。   深山密林住着虽好,但太京的繁华也很好啊。   哎,身拥千里之地,却上无片瓦的,估计也只有龙脉了!   孟戚开始回忆自己当初在哪里藏过钱,除了皇宫里的牌匾,城门楼上的银子,好像就是从前国师府跟观星台,至于礼部尚书府、将军府等等,还得一一查看这些府邸有无经过损毁,现在又属于什么人。   孟戚悄悄地从怀里摸出两块银饼。   这是昨天半夜他去偷衣服的时候,无意中发现那栋宅子他认识,住过他的旧友,而且当年藏的东西没被发现。   两块加起来称一称,大概六两银子吧。   “轰。”   楼下传来一声巨响。   孟戚一愣,把银饼重新塞了回去,三步并做两步走到窗前。   只见烟尘飞舞,街边屋顶的瓦片落了一地,百姓惊恐地四下奔逃。   人影一闪,墨鲤跃上了二楼窗前。   孟戚眼疾手快地推开了窗,恰好把人迎了进来。   只这么条缝,就有浓浓的硝烟味涌入。   “怎么回事?”   “那群人身上带了火药,可能又是霹雳堂的东西。”墨鲤皱眉说。   几条街外,听到声响的禁卫军跟衙役都往这边赶来。   这时陆慜慌慌张张地在外面敲门,因为孟戚没有锁门,他不小心跌了进来。   看到二皇子,墨鲤不禁有些尴尬,只因方才他说自己去不会引起太大的动静,结果恰恰相反。   “我们被发现了吗?普通的地痞怎么会带着火药?”   “……普通的地痞不会,可是江湖人就不一定了。”墨鲤经历了好几次这种事,发自内心地觉得这里面没有什么阴谋,可能就是自己倒霉,对方倒霉,然后赶在了一起。   “只些许小事,他们为何动用火药?”孟戚想不明白。   墨鲤沉默,好一会才说:“他扔了很多暗器,都被接住了,随后大约是红了眼,丢昏了头,把那个乌黑的木筒也砸了出来。我不知是什么,怕是能喷出毒针的机关误伤百姓,所以用内力牵引暗器将木筒撞歪到旁边,结果木筒应声而碎,滚出来十几粒黑乎乎的东西。”   那就是霹雳堂最有名的雷震子。   墨鲤最初不认识,不过离开竹山县之后,他已经遇到两次了,立刻用内力裹住这要命的玩意,直接丢出客栈,抛向了半空。   好在除了震碎、震落瓦片,无人受伤。   “知道他们什么来路吗?”孟戚只能听出这些恶汉的口音不是北地人。   “未曾报名号。”墨鲤补充道,“点了穴道,都躺在客栈下面。”   “禁卫军来了!怎么办?”   二皇子已经急得要爬窗了。 第149章 戍虎狼之兵   硝烟散尽, 客栈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人。   最先赶到的衙役勉强往里面张望了一眼, 以为都是死尸,立刻不敢进了。   “有没有人活着?还有能喘气的吗?”   “有!官爷救命啊!”   客栈里立刻传来陆续的应答声,掌柜第一个连滚带爬地出来。   因为太急,他被门槛绊倒了,脑袋都磕破了。   衙役嫌恶地后退一步, 问跟着出来的伙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伙计惊魂未定, 还在大口喘气, 他下意识地往外张望, 刚才明明看到那位客人出了门, 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想到跟那位客人同来的另外两个人还在楼上,伙计艰难地咽了咽口气,飞快地说:“官爷,是这些恶汉……不不, 江洋大盗闹事儿,他们互相斗殴, 然后不知道砸了什么东西出来。打得眼花缭乱的, 跟茶馆说书里写的一样!什么飞蝗石铁莲子啊到处丢,你看这门框上,还插着几根暗器呢!”   衙役们顺着伙计手指的方向一看。   吆,还真有!   领头的一挥手, 马上有人掏出布帕, 小心翼翼地隔着布抓住暗器,想将它从门框里拔出来。结果这暗器扎得太深, 一拽没能拽动,那人只得用脚抵住门框,拼命往外拔。   客栈伙计看得咋舌,太可怕了。   这要是打在人的身上,不就成了说书先生口中的透骨钉?   他越想越怕,冷汗淋漓。方才他跟掌柜都在楼下,一不小心就会被误伤,简直是在阎王殿前走了个来回啊!   “愣住做什么,继续说!”领头的衙役呵斥道。   客栈伙计慌忙点头,这时禁卫军也骑着马过来了,伙计立刻提高声音道:“就是这么一群人想要住店,可是房间不够,然后也不知怎么地这些人就打起来了,挥兵器扔暗器的。小的吓得魂飞魄散,抱着脑袋缩在木柜下面,只听到轰地一声,跟打雷似的,到现在小的耳朵里还嗡嗡作响呢!”   太京府衙的人倒是没有过多怀疑。   他们知道城外制造火药火炮的神火局每隔一两年总会出事,或是死三五人,最严重的一次,听说小半个场子都被炸飞了。   这些事情太京百姓都不知道,他们以为是打雷,或者是京畿大营在放炮。   而衙役们只是听个小道消息,并没有亲眼见过那种惨烈场面,也没有上过战场,充其量只看到过几个被鞭炮炸伤的人。他们往客栈里扫一眼,看到横七竖八躺着的人,就以为这些人自食恶果同归于尽了。   “行了,把人抬走……”   “慢着!”   赶来的禁卫军敏锐地发现事情有些不对。   硝烟味竟然是街上浓,客栈里淡,很明显爆炸发生在外面。   “有没有人出去过?”   客栈伙计翻来覆去只会复述说书人的话本,客栈掌柜撞晕了脑袋,整个人迷迷瞪瞪的,根本一问三不知。客栈里的人也因为害怕官兵或厌憎那些闹事的恶汉,都躲在房里不出去。   “算了,把这些人都带走!”这一小队的禁卫军头目不耐烦地说。   “可是,万一有余孽潜逃……”   “是你能扛得住火药,还是我这些弟兄能挡得住暗器?”   禁卫军的小头目说完就走了,留下一群衙役骂骂咧咧地搬动客栈内昏迷的恶汉。   “全部押回去,关进牢房!”   “这……府衙的大牢好像已经满了!”   领头的衙役瞪眼道:“满了就挤一挤,怎么着?我们又不是开客栈的,还保证给他们一人一个大通铺的床位?反正咱们也不管饭,什么江洋大盗英雄好汉的,饿个三天他们还有力气闹事?”   众人唯唯诺诺,出门强征了两辆铺子运货的板车。   再把人抬着丢上车,也不管谁的脚压住了谁的脑袋,堆尸体一般地摞起来。   客栈伙计看着他们离开,赶紧爬起来,跑到后厨看客栈里其他人的情况,又被他们催促着回来看掌柜。   掌柜头破血流,面朝下趴着。   “这可要命了,上哪儿找大夫。”众人急得不行。   “让一让。”   伙计闻声一惊,抬头望去,发现正是墨鲤。   忍不住揉眼睛的伙计十分震惊,这人方才躲在哪里?怎么又从楼上下来了?   此刻二楼,陆慜站在窗边张望,不敢置信禁卫军跟太京府衙的人竟然就这么走了!之前在牡丹坊的搜查可是毫不含糊,更别提他躲在皇宫中,差点被禁卫军用火炮轰成渣的经历了。   这不可能!孟国师跟墨大夫武功搞清没错,但是这些人根本不知道国师的存在,怎么就这样走了呢?   陆慜不知道自己这会儿活脱脱是傻子的模样,哪里有人因为自己没被抓而感到困惑的?陆慜不仅满脸疑惑,   他癞头、旧衣,嘴上无毛,看着跟那些商人身边跑腿的随从没两样。   这也是孟戚三个人却只要了两间上房,客栈掌柜没有半分怀疑的原因。   随从嘛,平时也就住住最便宜的屋子,遇到这种房间不够主人又不肯额外花钱的时候,可不就得委屈自己睡在地上。   至于孟戚二人,即使身穿旧衣,可是那手伸出来,就不是干粗活的人。   商人惧怕被劫,改穿旧衣是很平常的事——因为斗笠,掌柜没见着这两人的脸。   二皇子还在念念叨叨,孟戚听得厌烦,随手一拂陆慜就发不出声音了。   陆慜又念了一阵才发现,这才悻悻地闭上了嘴。   “你想知道他们为何敷衍了事,很简单,无利可图,却又有危险。”孟戚看到二皇子那傻呆呆的模样,就忍不住多说几句。   孟国师腹诽道,这小子蠢成这样,怎么在皇宫里长大的?   齐朝太子真的不容易!   “换了平日无事,石头都能榨出油,现在见到掌柜受伤,京城里到处乱糟糟的,他们连这丁儿心思都没了。城门不开,他们想捞一笔钱跑都跑不了……”   孟戚顿了顿,自言自语道,“不过,禁卫军的反应倒是奇怪。”   霹雳堂的雷震子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东西,又赶上了叛逆大事,禁卫军轻轻放过此事,确实很出人意料。   饶是孟戚再聪明,一时也没想到问题出在南镇抚司。   锦衣卫跟禁卫军直接打起来了,原本在城内搜捕的禁卫军陆续被调了回去,这队禁卫军也是在去南镇抚司的途中,听到爆炸声赶过来的。   “估摸着,是出事了。”孟戚拎起陆慜,轻巧地翻出了窗户。   这家客栈是不能住了。   先去外面等大夫。   且说墨鲤看了看掌柜的伤口,立刻让找了干净的布包扎,不严重只是要静养,接下来一个月最好都不要起身。以防头晕目眩,或者留下什么后遗症。   那妇人千恩万谢,又让伙计去取钱。   墨鲤只好推辞,其实这事也是无妄之灾,客栈掌柜一样倒霉。   “今日若无先生,还不知会出多大的事,死多少人。”掌柜娘子拭泪不止。   这时客栈二楼也陆续有人出来。   看到墨鲤的容貌,多数亦觉得这大夫并非歹人。   江洋大盗也好,少年侠客也罢,凡是在客栈酒楼里大打出手的,能记得赔偿银钱的,已是凤毛麟角了。   这次客栈里没损坏什么东西,也没人受伤,常年在外奔波的自然知道有多侥幸。   于是纷纷过来相谢。   墨鲤有些意外。   他原以为这些人会一直躲在房间里,直到他离开也不露面的。   因避灾躲难,本就是人之常情。   “这位先生,小生因带着家眷,实在不敢触怒那些恶汉,这……”   一个书生当先一步,惭愧地抱拳行了一礼。   紧跟着是几个商人,都是面带愧色,又很好奇墨鲤的身份。   “先生是何方人士,因何滞留太京?”一位老者拱手道,“老朽不才,虽非太京人士,但是在青州经营着一家小小的车马行,在太京有一些人脉,这市井三教九流的人物,我都认识一些。若先生有什么难处,老朽必定相助。”   换了两日前,墨鲤可能要向老者打听哪儿有做银针的匠人了,如今倒用不上了。   墨鲤婉拒了这些人的好意,正要出门的时候,那位老者忽然跟了出来,低声道:“京城里现在不太平,老朽知晓在内城宜广门附近,有好几座空的宅子。官邸的主人都在外地做官,先生若真的无处可去,又有一身好本事,倒不如暂时在那里歇脚,也好避开官兵。”   墨鲤微微一愣,忍不住端详老者。   老者羞愧地低头道:“因曾识得几个梁上君子,打过那儿的主意。如今非年非节,也不是外地官员进京叙职的日子,那些地方,应该很是安全。”   墨鲤并不担心这是个陷阱。   或者说,除非北疆十万大军一起上,否则也没什么陷阱。   ——如果地下埋满火药是瞒不住孟戚的。   这老者语气诚恳,神情真挚,应该没什么问题。   “多谢老丈。”   墨鲤道了谢,他走之后,客栈伙计忽然觉得衣兜里好像多了沉甸甸的东西,打开一看,顿时懵了,怎么多了几十个铜板?   孟戚在巷尾等了半天,才看到墨鲤出来。   “怎么,那掌柜伤势很重?”   孟戚轻轻踢了脚蹲着发呆的陆慜,后者垂头丧气地站起来。   ——又得东躲西藏了,饭都没吃上一口,只有两块梅花糕垫肚子,客栈的钱白花了。   墨鲤把那个老者的建议一说,孟戚立刻点头赞同:“这主意不错,对了,昨天晚上我看到宜广门附近有座空的将军府,里面仆人少得可怜,黑漆漆的连灯笼都没有,后院却有假山有荷塘……就去那家吧!”   作者有话要说:   国师月夜路过黑漆漆的将军府。   第二天回来的将军府主人刘澹:???? 第150章 承天运   说起宜广门附近的宅子, 那是利弊皆半。   论面积跟位置, 都是一等一的,可是恰好坐落在皇城的西南夹角,冬天刮大风,夏日烈阳照的时间最长,真是谁住谁知道。   久而久之, 那些朝廷大员都不会住在这里。   偏偏这边的宅子还挺大, 品级小的都住不了。   大约从陈朝开始, 这里就成了那些外州高官的府邸, 通常还是由皇帝赐下。曾有人得了宅子, 一次都没住上,就病死在任上。没过几年,宅子又赐给了另外一位逐渐得势的外官,但是等这位新贵深得圣心被调回京城, 入阁为宰辅,不止加官进爵, 宅子必定又换了一栋更大距离皇城更近的。   于是宜广门这些府邸的主人, 总是换了又换,偶尔有回到京城住进这宅子的官员,也搞不清隔壁的邻居是几品官,在何处任职。   牌匾上挂着的, 没准还是主人的旧官衔。   因为换来换去没什么意思, 过个三月,主人还不是这宅邸的主人都难说。   墨鲤隔着半条巷子, 看着牌匾上的将军府字样,迟疑地问:“是这家?”   “应该是啊……”   孟戚说话的声音逐渐变低,忍不住左右张望,以确定位置。   因为这座将军府门前,有不少禁卫军徘徊,看着像是巡城,实则为监视。   如果是一座无人的空宅子,自然不值得这般。   “奇了,难不成宅子里的主人回来了?”孟戚自言自语,想了想又摇头道,“昨夜整栋宅子都没什么光亮,唯有门房处挂着个灯笼,与周围宅邸一样,分明是主人不在家。京城戒严,城门封锁,这一日之间,主人怎么就回来了呢?”   墨鲤已经绕到围墙了旁边,轻松地借着附近屋檐的遮蔽,跃至墙头,朝里面张望。   宅子里果然有动静,不是家丁仆役,而是穿着皮甲做兵卒打扮的人。   “将军府……”   墨鲤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答案。   这时他感到有人挤到了自己身边。   “怎么样?看到后院的那处假山了吗,要不要绕过去再瞅一眼?”孟戚笑着问。   墨鲤无声地看着他,从孟戚戏谑的眼神里验证了自己方才的猜测。   ——昨天不在,今日就回城的将军,还是个在外面任职的武官,还能是谁呢?   联想到六皇子入京,这个人的名字已经呼之欲出。   “孟兄!”   墨鲤心情微妙,他有心要规劝孟戚不要总是跟这一只羊过不去,而且世事多巧合,万一跟随六皇子进京的还有一个武官呢,兴致勃勃地去找钱袋,结果发现不是钱袋,这该怎么办?   “大夫勿急。”孟戚继续往墨鲤旁边挤了挤,然后不紧不慢地说,“咱们就去看看这家的院子,赏荷池,看假山。大夫要是看不上,这附近这么多空宅子,还少了你我的落脚处吗?”   墨鲤:“……”   时值春日,荷花池里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好看的?   他正想着说辞,却听到墙下陆慜紧张地说:“有大队人马往这边来了。”   ***   将军府中门大开,刘澹领着亲卫来到门口,冷冷地看着被禁卫军簇拥着过来宣读圣旨的兵部尚书。   按照规矩,接圣旨是要摆香案,恭恭敬敬跪迎的。   可是刘澹站在那里动也不动,目光锐利如刀,使得兵部尚书心中一惊,脸色都变了。   “大胆刘澹,圣旨已下,为何如此不敬?”   “原来尚书是带了圣旨来的。”刘澹忽而展颜,一改方才那种杀气腾腾的模样,笑着说,“都是我疏忽,应该派亲卫早早地在巷口守着,陛下待微臣如此宽厚,怎会让微臣在家中惶惶不安,连大门都被人监视着呢?”   兵部尚书眉毛一掀,原本要斥责,不过想到皇帝如今的状况,他又把怒火压下去了。   目光轻蔑地看了刘澹一眼,暗笑这等粗鄙武夫,仗的就是救驾的功绩跟圣宠,岂可长久?也就现在嘴硬罢了,等到三皇子登基,且看这家伙如何诚惶诚恐地自保。   “你这是对上官不满?对陛下不满?”   “岂敢,只是在下久不在府中,家宅空虚,只能找到香炉,连根像样的能点着的香都没有……怠慢圣意,这可如何是好?”   兵部尚书却已经不耐烦跟刘澹再说什么了,他冷笑一声,打开圣旨直接宣读。   撇开那些文绉绉的骈句,大意便是刘澹趋附皇子,皇帝震怒,令他在家中闭门思过。   “谢陛下隆恩。”   刘澹跪着,他一接过圣旨,兵部尚书就甩了袖子走了。   刘澹面带冷意,将军府的大门则被禁卫军直接关了起来,一副软禁的架势。   “欺人太甚,将军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刘澹的亲卫愤然道。   “是啊,将军,陛下必定出事了。”   刘澹一言不发,沉着脸往花厅走去。   他原本在北疆声名远播,那些西凉人跟契丹人看到他的旗号都是要绕着走的。他是北疆磨砺出的一柄锋刃,只因身在朝堂虚应众人而收敛光华,不是刀锋生锈,也非忘记了血的味道。   刘澹怒而不发,深思不语,连亲卫都有些心惊,不敢贸然打搅。   这些亲卫都是跟随刘澹多年的人,他们知道只有到了生死关头,刘澹才会这般沉思,因为一旦选择了就没有回头路。   难道……将军真的打算相助六皇子?或者干脆造反?   刘澹进了花厅,六皇子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将军如今危在旦夕,若不自救,这身家性命就难说了。”   六皇子年纪虽小,道理却是一套接着一套,他侃侃而谈,自鸣得意。   可是不仅没有收到意料中该有的效果,连刘澹的亲卫都是一脸不善,手按刀柄好像随时都要暴起伤人。   六皇子心惊肉跳,立刻闭上了嘴。   随即又感到自己这般示弱,完全跌了面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   刘澹神色冰冷,不怒自威。   他对六皇子十分腻烦,或许在别人眼中六皇子还是个孩子,然而边疆苦寒,十来岁的少年已经要披甲持刀戍守边关了。   但是烦归烦,刘澹并没有打算一刀把六皇子砍了。   一来是杀了皇子麻烦更大,二则是因为六皇子身上的怪异之处。   刘澹不傻,纵然对齐朝宫闱隐秘一无所知,可是六皇子的性情,本身就能说明很多东西了。皇帝陆璋,或许比他预想的还要薄情寡义。   朝廷重文轻武,内阁宰辅打压排斥武将,陆璋虽然对他刘澹有知遇之恩,可是这份恩情,到底价值几何,还有待称量呢!   正如陆璋自己愤恨过的那样,楚灵帝只需要一条狗,无数人愿意做皇帝的那条狗,还争个头破血流。狗主人本身根本不把狗放在眼里,高兴了就给点吃的,不高兴了提上一脚。   陆璋对臣子很宽厚,所以他这一脚绝对不会自己踢,而是让别人来踢狗。   刘澹倒是没有恨得牙痒痒,对这点他看得十分明白——他想加官进爵,皇帝需要用得趁手的人,彼此得利罢了。   谈不上是狗,但也不是贤臣明君其乐融融。   皇帝出事了,意味着刘澹铺好的路没了。   “六皇子想要劝本将造反?”刘澹看着六皇子,像是看一个笑话,他讥讽道,“莫非殿下以为,只要顶着皇子的头衔,就能引得旁人不惜身家性命,搏那从龙之功?”   六皇子死死地盯着他,脸色慢慢发白。   刘澹看他的目光全无敬意,跟这些天的态度比起来,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陛下有四位皇嗣,你跟三皇子生下来就是皇子,难怪有这种想法。”刘澹端起茶盏,头都不抬地说,“本将有心要造反,为何要带上你,我自己登基不好吗?”   六皇子眼睛一亮,嘴角浮现笑容,他朗声道:“将军想要龙椅?我怕将军坐不稳。”   “不错,我坐不稳。即使我带着数万大军攻下太京,文武百官也不会向我臣服,纵然我效仿陛下杀得朝堂血流成河,可是齐朝所辖的国土也会在瞬间分崩离析,各地都会有人仗兵称王。到头来我能得的,只有太京一地,这皇位怕是只有三个月好坐。”   刘澹不等六皇子开口,就讽刺道,“殿下想说的,无非是你为皇子,推你上位远远比我自行称帝更高明。可是在本将看来,殿下何其自大,朝堂上下拥戴的皇子是你吗?不是!本将身边只有十来个亲卫,自保且难,殿下却纠缠不去,真是穷途末路,溺水了连根稻草都要抓住……”   “够了!”六皇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刘澹定定地看着他,冷厉道:“殿下应当明白,所谓天命注定,都是欺骗愚昧百姓的话。陛下不是真龙天子,你也不是龙嗣,你什么都没有,空有皇子之位,岂不是催命符?既然逃了出来,应该隐姓埋名,而不是想着篡权夺位。”   “住口,你知道什么?”六皇子急促地喘息着,他双眼通红,几欲发狂。   他可以不做皇帝。   让二皇子,三皇子登基都没问题。   前提是一定要杀了那个人!   “将军说得对,承天命的人不是我,但也绝对不会是我父皇,我不要将军谋反,我只要将军为我找一个人,这也很难吗?将军遮遮掩掩,不肯说出孟国师的下落,莫不是真的为楚朝……”   六皇子话还没说完,花厅外就传来一声大喝。   “老六!你要做什么?”   “啪。”   刘澹手里的茶盏掉了。   他木然地看着走进花厅的三人。   孟国师,墨大夫,还有一个癞头小子?   六皇子看到陆慜这幅模样,瞠目结舌,随后他意识到了什么,大怒扑上去就跟二皇子扭打起来。   “你竟然找到了孟国师?你是不是也想去讨好大皇兄?你知道大皇兄对孟国师颇为赞赏……”   “老六,你欠收拾?”   刘澹木然地看着两个皇子互殴,木然地想国师为什么会上门呢?他又没有拿着钱袋招摇过市!   太可怕了,都找上门了!   他家里还有多少钱来着?   “不知国师今日上门,所为……”   杀敌如麻,气息锋锐如刀的刘将军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孟戚懒洋洋地说:“借住。”   “借住?可是这二皇子……”   “哦,这个是路上捡的。”   陆慜听到这句,缠斗中不忘转头怒道:“国师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们是在皇宫里遇到的!”   刘澹跟亲卫们大惊,为何是皇宫?   等等,之前的消息都说是二皇子谋逆?!   孟戚似笑非笑地问:“刘将军,我方才听说,你想造反,有意皇位?”   “绝无此事!”刘澹毫不犹豫地摇头,“国师因灵药之事,去行刺陛下也好,助几位皇子夺权也罢,本将都不会过问一句。”   孟戚一时无语,半晌才道:“谁说我要帮二皇子跟六皇子?他们又没钱!”   刘澹跟亲卫们面面相觑,原来造反也要先送上钱袋吗?   刘将军莫名地觉得有些欣慰——   欣慰个鬼!   他不想造反,为什么要被打劫? 第151章 图龙庭   华灯初上, 刘澹的亲卫粗粗收拾了一些吃食端上桌子。   一盘切片的卤牛肉, 三大盘的馒头,再加几份水煮白菜。   府里没有厨娘,军汉喜欢的烹饪方法自然上不得台面,白菜煮过了头,上面还飘着一层白花花的油。包括刘澹在内, 拿起馒头, 蘸了菜汤就能有滋有味地啃。   他们以为给府内的这些不速之客出了个难题, 结果跟他们想的完全不一样。   二皇子跟六皇子虽然眉头皱着, 但是往嘴里塞的动作一点都不慢。   真正下不了筷子的是孟戚, 不过馒头还行,他就跟墨鲤坐在旁边慢吞吞地吃同一个馒头——没错,是墨大夫亲手掰成两份,尝了尝之后递给的孟戚。   如果忽略坐在这张大桌子边的人身份, 远远看去倒是其乐融融。   刘澹越吃越慢,都快要食不下咽了。   不管谁家里蹲着两个皇子, 一个前朝国师, 都会像他这样犯愁的。   麻烦还不止这些,府门外还有禁卫军监视呢,一副要把他软禁在家中的架势。   “咳。”   刘澹清了清嗓子,等看到孟戚的眼神, 刘澹提起来的气势又差点没了。   ——跟六皇子不同, 国师是真的会拧断他的脖子。   刘澹不怕死,可他不想窝囊地死在家中啊!他在平州那边还有诸多兵马, 都是他从北疆沙场上带出来的弟兄跟老部下,他可以死,也能一走了之,可是那些人要怎么办?   “国师,我已经做好决定,等到城门开启,立刻带人潜逃出京。”刘澹索性端起一杯酒,摆出一副豁达无畏的模样,朗声道,“天大地大,何处没有容身之所?我刘某人,也不是非得要权势富贵,做猎户在山中逍遥,未尝不可。”   墨鲤动作一顿。   说起山,他就想到了石磨山寨。   墨鲤没有出声,而是继续吃馒头。   ——石磨山寨很特殊,聚集着一群原本吃不饱饭,被人轻贱的百姓。他们对外来者很有敌意,墨鲤不会随便把进山的路径跟山寨的秘密说出去。   二皇子是个例外,因为他可能是燕岑的亲兄弟,而且以二皇子的性情,还有他辨别方向的能力,想要跑出石磨山寨带人去围剿山寨都没有可能。   刘澹就不同了,刘澹不是一个人,哪怕他真的不想做官了,带着十几个沙场出身的军汉去石磨山寨,这是投奔呢还是夺权呢?就算他无心,两拨人也会产生矛盾。   “天下不会因为少了我荡寇将军刘澹就乱了,同样的,齐朝也不会因为多了一个我,就能扭转乱局。”刘澹举杯一饮而尽,神情苦涩。   结果两个皇子吃馒头吃得头都不抬。   孟国师盯着墨大夫手里的另外半个馒头。   刘澹:“……”   绝不是本将军装得不像,是这群人太狡猾。   刘将军相信即使换成唱作俱佳的官场老油子,这会儿也要气得摔杯子。   “二皇兄,你该不会是饿了好几天吧?”六皇子一筷子没抢到菜,顿时嘲讽起来。   陆慜根本不搭理他,有说话的工夫多吃几口菜不好吗?   同桌吃饭的一大半都是行伍出身,论起抢菜,陆慜已经落在下风了。   唯一没有被“混战”波及到的是孟戚这边的盘子。   眼见菜肴将空,众人的目光忍不住投向那盘一筷未动的菜,正犹豫间,陆慜抢先动手,紧跟着场面就失控了。   孟戚面无表情地看着整盘菜连同碟子都被人挪走了。   墨鲤在一旁看得暗暗称奇,二皇子跟六皇子是怎么做到一边抢菜,一边能衣袖不沾汤水,举止从容的?   “……陆慜,你不是讨厌吃白菜?”墨鲤简直怀疑自己记错了。   “这就要看跟谁同桌吃饭了。”二皇子满意地搁下碗筷,摸着肚子说。   错失了最后一筷白菜的刘澹亲卫纳闷地说:“两位殿下真是好胃口,没想到对吾等军汉吃的粗食也能这般赏脸。”   这次二皇子跟六皇子都不吭声了。   虽然过得糟糕,但终归还想要点面子,不愿意说出他们在宫里不走运的时候,吃食比这个也好不了多少。食材昂贵些,有肉有鱼,当它们冷透了变味了的时候,可能还不如这一碗飘着油花的水煮白菜呢。   作为皇子,他们吃过珍馐美味,但是倒霉的时候,苦头也没少吃。   这种苛待不是陆璋的意思,就是被怠慢而已。   六皇子的母亲死了,二皇子总是被罚关禁闭,他们如果挑三拣四,这也不要那也不行的,怕是活不到今日了。   “这次京城的谋逆,究竟是怎么回事?”六皇子死死地瞪着陆慜。   刘澹闻声望了过来,众亲兵也纷纷停了筷子。   二皇子有些难堪,毕竟他精心策划了逼宫谋逆,结果一败涂地,下属死得干干净净,连拉拢来准备行刺皇帝的江湖高手都没了。现在顶着秃了一块的头皮,跟着孟国师像个小厮似的到将军府上混饭吃,说出去还有脸吗?   可是再没脸,也得说。   自己说还能保得住面子,换成孟国师来说,怕是面子里子一起没了。   墨鲤秉持着秦老先生教导的细嚼慢咽,等他把那半个馒头吃完,二皇子也磕磕绊绊地说完了这场倒霉催的叛乱。   “都怪天象!”陆慜气恼地拍着桌子,怨声载道,“好端端的,天上忽然冒出一条黑龙,又来一条金龙,然后打得轰轰烈烈,转眼暴雨倾盆。就这么一着,紧跟着父皇就开始调集禁卫军,封锁城门,害得本王匆促起事。”   “还有这等事?”刘澹震惊万分。   六皇子也是将信将疑,讽刺道:“什么金龙黑龙,估计是天上的云吧!父皇必定是察觉到了什么,这才顺势以此做借口,逼你自投罗网。”   陆慜跳了起来,怒声道:“明摆着的两条龙,太京几十万人看得真真切切,你们不信,出去找人问一问,看到底是你们孤陋寡闻,还是本王信口开河!”   明摆着的两条龙:“……”   怕什么来什么,刘澹试探着问:“大夫可曾看到异象?”   刘将军选择问墨鲤,是因为知道墨鲤好说话。   孟戚唇角笑意清浅,眼神锐利,一副谁敢问就送谁上路的表情,刘澹又不傻。   “当日因故未曾……见到。”   墨鲤面上很镇定,他轻描淡写地说,“据闻上云山多霞光祥云异象,或许这次也是一样,没什么稀奇的。”   陆慜眼珠都快要瞪出来了,当日那两条栩栩如生的巨龙互相搏斗,还不稀奇?   “大夫没见着,刘将军府邸中的仆人总见了罢。”   二皇子忍受不了老六像看傻子一样的眼神,非要证明那场异象的不寻常。   府邸里的仆人有两种,一种专门负责打理宅子,是管着皇家内库的长秋监派来的人,偶尔也能兼职做一做皇帝的眼线,另外一种自然就是府邸主人带来的家仆了。   刘澹为了避免消息泄露,一早就命人将前者关押起来,这会儿招来问话的,都是身有残疾无处可去,索性假托为刘家仆役,帮着刘澹在京城里打探消息的老部下。   提到那日天上的龙,他们精神一振,眉飞色舞,说得比二皇子还要夸张。   “那黑龙正是要撕碎金龙,两龙首尾交缠,利爪相抵,厮杀正酣……将军,这会不会是天下大乱,齐楚交战的预兆啊?”   墨鲤不着痕迹地用内力压了压胸口。   ——尴尬得他差点打嗝。   方才吃了半个馒头,没喝一滴水。   正想着,孟戚就递了一个杯子过来。   墨鲤下意识地端起,随机眉头一皱。   杯子里盛的不是茶,而是酒,还是边疆跟平州最出名的烧刀子。酒性极烈,单是闻着都觉得呛人。   “拿错了。”   孟戚适时地再次送上一盏白水。   将军府上除了烧刀子,就是汾酒,连口粗茶都找不着。   “怎么会有龙呢?”六皇子喃喃自语,手都握紧了。   如果国运是龙,难不成他的父皇还真的有龙庇护?   六皇子拽着二皇子,焦急地问:“宫里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   “你不是从宫里跑出来的吗。这都不知道?”二皇子没好气地说。   “我跑都来不及,还能打听到什么?”六皇子也委屈啊,如果有时间也有机会。他会不找太子,跑到将军府这里吗?   陆慜眼珠一转,把这些天孟戚说的话删删减减,卖弄了出去。   什么皇帝重病在床,文远阁的几位宰辅把持了朝政,一心想要推三皇子登位,所以现在城内的搜查不严格,可朝堂马上就要掀起大浪,文武百官都会转而考虑向新君效忠。   “等等你说什么?陛下病重?为何病重?”   刘澹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他明明记得陆璋身体很好,绝不可能被儿子气得死去活来。   这时孟戚轻飘飘地接话道:“哦,是我打的。”   众人:“……”   孟戚指着二皇子道:“他找的那个刺客,我嫌弃武功太差,就把那人杀了,然后自己去找陆璋。等皇帝找到了,我发现没了陆璋,齐朝会更乱,只好把人打了一顿,无可奈何地走了。”   六皇子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还没开口,就听墨鲤慢条斯理地说:“此外,太子有一样东西藏在宫中,有意交给六皇子。”   “是什么?”   众人异口同声,陆慜的声音尤其大。   墨鲤怀疑告诉陆慜后,二皇子又要抓着六皇子打了。   刚吃完饭,不适宜这般斗殴,于是墨鲤咽回了原本要说的话,先说了一遍太子的病情,又说了一遍二皇子身上的隐患。   “为二皇子治病一段时间,待有所好转之后,我就跟孟兄离开太京……”   “不,大夫!我大皇兄真的药石罔效了吗?”   六皇子看了看陆慜,神情复杂,却又放不下太子。   墨鲤沉吟一阵,随即道:“太子的病症只能由内力暂时缓解,能活几日倒是说不好,如今太京乱象频生,他一日不死,朝臣就一日不能名正言顺地推三皇子登基。”   “老三!”   陆慜与六皇子同仇敌忾地咬牙切齿。   “不行,我要进宫!”六皇子拍案而起,“本王不能让那些人的阴谋得逞!”   刘澹喝下第三盏酒,然后提醒道:“殿下忘了,陛下只是受伤,并无大碍吗?”   “那就杀了他!”六皇子脱口而出。   刘澹与众亲卫:“……”   终于骗出了这位皇子的真心话。   “看来这帝位,只能是太子坐了!”刘澹苦笑连连,没有见到这些皇子之前,他都不知道那位病歪歪的东宫太子有这么大的能耐,把弟弟们都收服了。   “将死之人,如何做皇帝?”   “大夫说内力有办法缓解,若是太子自己能练内力呢,可以撑多久?”   墨鲤闻言一愣,不由得深思了一刻,这才犹豫道:“其实这事我也想了三日有余,太子未曾学过武功,如今病入膏肓,就没更没法学了。若有血脉相连的亲近之人愿意舍弃辛苦修炼来的全部内力,就能护住心脉肺脉的最后一口元气。可这番做全了,也未必能保住太子的命,只是有可能罢了。即使成功,病症也不会减轻,只是拖着,能活多久也要看天意……”   “我能!”   六皇子眼睛发亮地说。   墨鲤看着他,半晌才道:“你武功太低。”   孟戚以传音入密道:“莫非你要说燕岑……”   “不行,燕岑自己也身体有异,都靠内力梳理经脉,如何能成?”墨鲤毫不犹豫地否决了。   “如此说来,太子果然无救了?”   “这……除非陆璋还有一个流落在外的皇子,还学了一身好武功,又肯为太子废尽武功。”   想也知道,世上绝不可能有这样的人。   孟戚叹口气,不再言语。 第152章 实内忧外患   将军府后院的池塘并不大, 里面养着十几尾手指粗细的红鳞小鱼。   远远听到动静, 它们迅速沉了底。   池塘边树木横生的枝桠遮住了假山过来的小道,只要路过的人都要微微低头。鹅卵石铺成的小径跟假山边缘生满了青苔,还有明显的淤泥跟枯死的花木。   “将军说这池塘太占地方了,原本打算填了盖个练武场。”   “……”   亲兵不知道孟戚与墨鲤在想什么,边走边说, “还有这处假山, 挡光又挡风, 让院子里变得黑漆漆的, 明明可以直接走过来的路, 非得沿着假山左绕右转的,太麻烦了。”   “御赐的府邸,能随意变动?”孟戚看似随口一问,实则盯着那亲兵的反应。   “可不是!”   亲兵咕哝了一句。   留在将军府里的那些老兵早就埋怨过了, 池塘花木什么的多难打理?演武场每天洒洒水,扫扫地不就成了?养鱼养芙蕖, 还不准死, 简直是为难人。   这些沙场上出身的悍卒,最多就养养马,鱼是什么?   “不过,就算能改, 填池子重新整实地面也得费一笔钱。这里是太京, 工匠忒贵了,张口就要一贯钱, 还不算他们的吃食花费。将军的俸禄原本就不多,还要养残了的兄弟们,哪儿有多余的钱?”   亲兵尽心尽职地为自家将军哭穷。   ——刚才那餐饭只有馒头跟白菜。   这等拙劣的说辞可瞒不过孟戚,他正要说什么,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衣服被人拽了一下。   “……”   墨鲤若无其事,使用内力隔空动手,毫无痕迹。   给羊一条活路吧!   朝廷送来的军粮东扣西缺的,只靠俸禄刘澹早就养不活部下了。平州剿匪是个苦差事,但也不是没有捞油水的时候,山匪的寨子里有多少财物,还不是刘将军自己说了算,闲来无事还能去敲诈锦衣卫暗属。   知道是一回事,当面戳穿又是另外一回事,墨鲤快要看不下去了。   “二皇子与六皇子住在东边的厢房,也就是假山的另外一侧,这边比较靠近院墙……”想走十分方便,出了房门翻个墙就能走。   亲兵把后半句话咽下去,努力保持镇定,指着前面的屋子问,“国师看这间如何?”   久不住人的屋子都差不多,虽然清扫了一遍,但是在练了武功耳目敏锐的人眼中仍有灰尘,摆设物件同样。   孟戚下意识地皱眉,不过没说什么。   亲兵松了口气,转身要走,随后想到了什么,尴尬地补充道:“府里没有足够的被褥,外面又被禁卫军守住了,没办法出去买。如果真的需要,我再去找找……”   “不用了。”   墨鲤的话让亲兵如蒙大赦,他不肯久留,迅速离开了院子。   孟戚绕着池塘走了半圈,越走越失望。   池水太浅,最多只能没到胸口,这就算了,池水还不是很干净。或许是因为前阵子下了一场暴雨,假山附近的泥土被冲刷进池塘里,令池水浑浊。   假山摆出的孔隙也被堵住了,有的还生出了杂草。   “你在看什么?”墨鲤纳闷地问。   既然这栋宅邸不是空的,墨鲤就绝对不会变成原形。   “哎,不要钱的落脚处,就这么没了。”孟戚很是惆怅。   墨大夫决定留孟戚在院子里徘徊,他回房了。   桌上有蜡烛,墨鲤没去点,反正白天黑夜对他没什么影响。   把窗户推开,又用内劲徐徐拂过屋内摆设,伴着朗月清风,屋内气息为之一清。孟戚进来的时候便看到大夫坐在窗前,整理白天买到的那一盒银针。   行囊里放不下这个盒子,墨鲤考虑着要不要再去找个背囊,然后把随身携带的物品分作两堆,塞一份给孟戚。   想到这里,手中就忍不住开始分了起来。   银针归自己,药草归自己,还有一套换洗衣物……   墨鲤分来分去,赫然发现除了金丝甲跟属于孟戚的衣服外,竟然没什么可以塞给同伴的。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把那卷云雾山水画拿走了。   墨鲤下意识按住,抬头望向孟戚。   孟戚一本正经地说:“我的肖像画,自然归我保管。”   “……”   你说这是肖像画,画师认吗?   墨鲤不放手,孟戚眼珠一转,索性在桌边坐下,神情肃穆地开口道:“大夫喜爱上云山的美景,我很能理解,只是……如今我就在大夫面前,大夫为何还要看画呢?”   墨鲤张口结舌,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随即耳廓开始发烫,有心要驳斥某人,却又说不出口。   ——君子可欺之以方。   孟戚颇为自得地把画拿走了,跟自己怀里藏着的四副扇面,一本册子摞在一起。   原本看到春宫图神情丝毫不变的墨鲤,忽而感觉到了这种窘迫,他拢起袖子,有种手都不知道往何处放的感觉。   不对,只是一幅画而已……   墨鲤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么在意,好像自从到了太京,他就有点不正常了,难道这是龙脉到了别的龙脉地盘上的不良反应?就跟吃药一样,有些人对某种草药的反应很大,不能服用,或是只闻到味道就会产生晕眩、心率失速、呼吸困难。   唔,越想越觉得像。   墨鲤觉得内力也有些不听使唤,让它平复奇经八脉的内息,它反而激起了焦躁的感觉,就跟缺了什么似的。   这种感觉许多年前也曾经有过,墨鲤初变成人形时,不会说话,听不懂别人的话。尽管他对世间充满了好奇,向往潭水外面的世界,可是对人甚至飞禽走兽都怀有陌生的敬畏。   因为不了解,所以小心翼翼。   是老师带着他走入村落,进入这世间,补上了缺失的那一块。   ——吾为何人,吾自何处来,吾该如何立足于世间。   墨鲤循着灵气找到了自己“诞生”的地方,并且以为自己是妖,跟随秦逯读书明理、学医救人,虽然没有悬壶济世的理想,却也明白了何所谓“人”。   人类固有利己的一面,可是墨鲤眼中的老师,以及秦逯口中的君子之道,都是墨鲤的理想,他也确实成为了这样的人。   除了孤独,墨鲤什么都有。   就连孤独,也是将来的……在老师活着的时候,这种感觉并不算剧烈。   可是这一天终会到来。   即使是隐居山中的古之贤士,还有三五好友相伴相聚呢!   墨鲤定了定神,认真问:“孟兄,天下这么大,难道只有我们两条化形的龙脉?”   “我去过北疆跟西南山川,去过江南,只差西域跟海外岛屿。”   孟戚听墨鲤提到别的龙脉,他就有些不情不愿,不过终究还是认真答道,“我也曾翻阅典籍,找过许多跟龙有关的故事,猜测它们是否为龙脉,再逐一找过去……却只有失望。些连龙脉的雏形也不见,有些更似四郎山,龙脉遭到破坏之后,复又重聚灵气,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化形。”   墨鲤精神一振,连忙追问:“山在何处?龙脉的雏形是什么?”   “飞鹤山,在江南腹地。山不算高,环绕着这座山共有七座湖,大大小小的河流无数,山中水边有诸多飞禽,尤以白鹤居多,故名飞鹤山。”   孟戚这么一说,墨鲤就有了印象。   秦逯云游天下,对照着山河图志教徒弟的时候,往往能说得绘声绘色。   飞鹤山这名字虽然不够显赫,也没有过流芳千古的诗句称颂,可是说到荆州境内那七座湖,数不尽的飞禽,墨鲤立刻就对上了地方。   “是渁阳县?”   “不错,那儿的百姓多以打渔采桑为生,每日推门便是湖光山色映入眼帘,村落就在湖边或者岛上,人们往来不是骑马乘车,而是撑船。”   孟戚说着说着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墨鲤必定会喜欢的地方。   他神情微变,比起飞鹤山,上云山的优势一点都不明显了!   墨鲤听得入神,不由自主地问:“那飞鹤山的龙脉呢,也是一条鱼吗?”   “不是。”   孟戚莫名地松了口气,同时心里无比庆幸。   “也不是沙鼠……反正跟我们都不一样。”孟戚抱着画轴转身就往卧房去了。   墨鲤赶紧把人拉住,他不傻,知道孟戚在不高兴什么。   “抱歉,孟兄,我只是好奇。”墨鲤看着孟戚,神情真挚。   毕竟他们认识在先,而且孟戚也很符合墨鲤心目中“同伴”的模样,他们能毫无芥蒂地交谈,很少有分歧,有时想法也合拍。   “即使飞鹤山龙脉的原形是一条鱼,在我心中也不及孟兄。”   “……再说一遍。”   孟戚把画轴塞到了角落里,还在上面盖了东西,这才走回来一本正经地要求道,“大夫,请你再说一遍,不要看着那幅画。”   墨鲤哭笑不得,他刚才没看画。   是孟戚抱着画,望着孟戚自然也就看到了画,目光无意间掠过,也被孟戚抓住了?   “你都说是肖像画了,那不也是你?”   “不一样。”孟戚严肃道,“我能陪你去竹山县,陪你去飞鹤山,带你走遍天下,上云山却不能挪动。”   要是离开太京之后,大夫不喜欢自己了怎么办?   名山大川到处有,大夫见异思迁了怎么办?   太京龙脉的灵气再充沛,山势再雄浑壮丽,又不能长腿跟着墨鲤走!墨鲤是歧懋山的龙脉,或许能在太京住十年甚至二十年,却不可能永远停留在这里。   外面好看的山多得是!还是不一样的好看法!   岱山雄浑,太华山险奇,黟山云雾缭绕,集天下之秀啊!!   孟戚很紧张,却又不能说。   “好好,不管是什么名家笔下画的山,在我心中都不及孟兄。”墨鲤以为孟戚还在跟画师较劲了,殊不知孟戚的担忧对象已经从画变成了真正的山。   孟戚辩驳道:“纵是画圣,能截一方山水,流传千古,终究不比亲眼所见。”   “孟兄的意思是……我不应该赏画,要去游山?到上云山走一走?”墨鲤不明所以,试探着问。   孟戚面无表情地走了。   墨鲤:“……”   墨大夫估摸着自己说错话了。   可是长得美的山的烦恼,普通的山是想不到的。   “你忘了把画拿走。”墨鲤看着那卷塞到角落里的画说。   只见人影一闪,画就被拿走了。   快得连墨鲤都只能看到一个残影。   墨鲤陷入了沉思:国师真的生气了?   墨鲤慢吞吞地理好了银针与药草,然后拿出纸,也不找将军府的仆人要毛笔跟墨,就拿着路上用炭削成的笔,开始写药方。   今天见到了刘钱袋……不对,刘将军,发现他的伤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倒是将军府的几个身有残疾的仆人,有些陈年旧伤带来的毛病,多是打仗时受寒所致。   墨鲤准备先拟个药方,具体再找机会一一诊脉,也算用诊金抵房钱跟饭钱了。   话说回来,方才那顿饭是粗糙了点,可是馒头的味道不错,用的是白面。   卧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墨鲤没有回头。   以他跟孟戚的武功,怎么可能有小贼闯进来?大概是孟戚在收拾东西吧!墨鲤没有多想,继续借着月光写药方。   写着写着,墨鲤忽然瞥到桌边有个影子。   他低头一看,影子就迅速蹿了过去。   墨鲤本能地伸出左手一抓,触手一团柔软温暖的毛。   “……”   默默松开手,只见一只滚圆的沙鼠蹲在纸上,仰着头,乌黑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墨鲤,一副“我就散散步,你紧张什么”的模样。   墨鲤克制住了去找竹筒杯的念头,准备继续写。   沙鼠踱步从纸上离开,它的爪子沾到炭笔写出的黑色,导致纸上留下了一串黑乎乎的爪印,连字迹都被划拉得模糊了。   墨鲤无奈地捡起炭笔,把字重新描画一遍。   至于纸上的其他爪印……算了,行囊里的纸也不多了,不能浪费。   沙鼠真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管遇到什么障碍物,都照走不误。   遇桌爬桌,爬上去走完再若无其事地爬下去,墨鲤感到自己的鞋履被爬过了两次,第三次的时候沙鼠没有走鞋面了,它顺着墨鲤的小腿爬上来了。   沙鼠虽胖,但身形灵活,墨鲤又坐在桌子边,还有桌腿给沙鼠借力呢。   呼哧呼哧地攀上了大腿,正要继续踱步,被墨鲤一把抄了起来放在肩膀上。   “别动,等会儿我们进宫。”墨鲤边写边说。   发现孟戚真的不打算变回来,墨鲤只好解释道,“太子还不能死,我再去看看,上次太过匆忙,这次我要看他喝了我开的药方之后病情如何。倘若情况没有恶化,有了这些银针,再配点合适的药,以内力疏导气脉,至少还能再活半月。”   病是治不好的,只是没到最后一步,神医就还能给病患延几天寿数。   墨鲤继续对沙鼠说:“至少要跟太子说说六皇子的事,六皇子年岁太轻,玉玺留给他并不适合。如果太子把几个弟弟喊在一起,让他们为了齐朝跟百姓不要互相争斗,孟兄觉得有用吗?”   沙鼠抬起爪子摸下巴,沉思片刻后微微摇头。   “不能?”   沙鼠继续摇头。   “哦,是说不好。”墨鲤会意,想了想也很赞同孟戚的看法。   能让这些皇子拧成一股绳的,不是太子的意愿,而是对陆璋的恨意。   墨鲤自言自语:“如此说来,陆璋活着反倒是好事?”   无论是二皇子还是六皇子,终归太年轻了,经历的事太少,还没有真正成长起来。陆璋活着,反倒能让这些皇子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短处,如果陆璋这时候死了,他们互相又不待见,加上齐朝的几股势力,只会把事情闹得更糟。   “齐朝……内忧外患,好似一张棘手的药方,连改动都不好下手。想换君药,苦无替代。臣药品质不行,又找不着更好的。”   墨鲤放下炭笔,把药方折了起来,压在烛台下面。   “孟兄?”   胖鼠顺着墨鲤的衣领滑到了怀里。   ——拒不变成人形。   墨鲤隔着衣服捞住沙鼠,阻止它继续往里面钻。   算了,沙鼠总比胖娃娃好。   乌云缓缓遮住月光,当银月的光辉再次透出云层,房内已经空无一人,桌上收拾整齐的行囊也不见了。   ***   东宫。   宫墙外的禁卫军非但没有减少,相反数量更多了。   只是比起原本的严苛,现在要好说话得多,不止找来了太医,还有各种东西源源不绝地送来。包括皇家内库里储藏的珍稀药材,以及好几块价值连城的暖玉。   这些当然不是陆璋的命令,而是三皇子的意思。   太子病重,两位宰相当然要知道具体的情况,立刻同意了分出一半的太医前去诊视。   剩下的一半给依旧起不了床、说不清话的皇帝治病。   太子活不了多久,这事文远阁的宰辅们知道,他们在感情上还是愿意站在嫡长这一边的。奈何太子福薄,没有登上皇位的可能。   不管如何,事情总归要做得让人无可指摘。三皇子敬爱兄长,虽然因为皇帝同时病重需要侍疾不能守在太子病榻前,但是提议将好药材分给太子,送暖玉以及其他奇珍给太子,这一番敬重之心友爱之情,将来三皇子登基时是美谈,可以大书特书嘛。   宰相点头了,皇帝不能理事,执掌内库的臣子跟内侍还不见风使舵?   纵然是不想那么快表忠心的,也不敢怠慢三皇子,忽略文远阁那边的意思。   于是东宫忽然热闹起来,抬着药材宝物的内侍夹在太医署的人员之间,显得格外混乱。太子妃也不理事,只是念经,东宫的内侍总管带着人忙得焦头烂额。   “这会儿来做什么,只是添乱!”   “那些太医还有脸来?如果不是他们虚应了事,耽误了殿下的病,怎至……”   太子咳了几声,他身边的宫女顿时闭口不言。   宫女郁兰小心翼翼接过太子手里的药碗,觑着太子的脸色,不由得喜道:“殿下今日的脸色好些,咳得也少了,那位……”   她很快意识到不对,改口道,“这张辛苦得来的方子确是有效。”   正说着,另有内侍端着熬好的药进来了。   太子没说话,那内侍很有眼色,见到郁兰手里还有残渣的空碗,垂着头把药碗连同盘子搁置在了矮几上,躬身退了出去。   “太医都在偏殿,吵得不可开交,这个说什么药分量不够,那个说不能再用药。”郁兰神态恭敬,语气却忍不住带了些许嘲讽道,“他们说得热火朝天,却没有一个人动手开方子,依婢子看,这就是在拖延时间。”   殿内的宫女内侍都露出了怨愤之色。   太医也好,那些文臣也罢,好似整座皇宫的人都在等着太子咽气。   就连如今的热闹,都像是一场摆好了准备开唱的戏。   郁兰忽然听到外面有雀鸟的叫声,她立刻起身出去。   不一会儿,郁兰就匆匆归来,低声道:“殿下,有密报。六皇子今日回京,原本是要被禁卫军护送进宫软禁的,结果进宫门盘查的时候,他们把车帘一掀,发现人不见了。”   太子一顿,唇边泛起无奈的笑意:“老六跑了。”   “是,殿下以为他会去何处?”   “……他觉得可以信得过的武官,不是文臣。”太子喘了几口气,低声道,“孤暂时还想不到,希望他能机灵点儿,不要做傻事。” 第153章 危如累卵   墨鲤悄无声息地翻入宫墙, 下意识地用手把脑袋伸出衣领张望的沙鼠摁了回去。   因为东宫有一只猫。   夜色浓重, 殿宇内灯火通明,到处都是人来人往。或许是这个缘故,那只身带斑纹的猫儿避到了别处,墨鲤没有看到它的踪迹。   越往里走,墨大夫的眉头皱得越紧。   他原以为喧哗仅限于宫门附近, 没想到寝殿这边也不安稳。太子病得这么严重, 想要入睡并不容易, 这些人到底在做什么?   整箱子的名贵锦缎, 以及古玩玉器依次陈列在殿前。   锦缎上的暗纹, 在灯火映照下璀璨生辉。   东宫里的内侍宫婢垂着头,像是看不到这些东西一般,飞快地走过台阶。东宫的陈总管铁青着一张脸,冲着运了东西过来的司库发怒道:“谁让你来的?未得太子殿下允许, 你怎么敢带着人闯到这里来?”   那司库身边还有几个六七品的小官,他们没有说话, 神情却委实不好看。   虽然内廷品级跟外朝不同, 但是这些打理皇家内库的长秋监小官,整日里跟内宦共事打交道,便提不起外廷官员的气势来鄙夷内宦。   “瞧陈总管说的,这是陛下跟三殿下的心意, 太子殿下总得过目吧!”   司库语气恭敬, 神情却带着讥讽,从前他看到东宫的内侍总管, 少不了笑脸相迎,周到妥帖地招呼着。现在就不同了,太子病入膏肓,这陈总管就是将死之人,这会儿还在自己面前摆什么威风?   “两位宰相说了,要下官等人过来看看,倘若东宫缺什么就得从库里取什么补。现在不让进,也不让看,教我们怎么办差呢?”   说话的声音毫不收敛,隔了老远都能听见。   陈总管怒不可遏,差点一拳砸上这司库的脸。   其余宫人、以及东宫的侍卫都露出了相同的怒色,隐隐将长秋监的人围在当中。   司库这才觉得不妙,他倒退一步,气急败坏地问:“你们这是要做什么?也打算造……”   造反二字还没有说完,眼前黑影一闪,司库捂着脸哀嚎了起来。只见他面上鲜血淋漓,手掌颤抖不止,神情惊恐,另一只手胡乱地在身前挥打着。   “喵。”   黑影停在石阶远处,尾巴轻轻一甩。   “抓住那只猫!”司库又惊又怒。   若是治不好留下伤疤,现在这位置他都可能保不住。不管是外朝的臣子还是内廷的宦官,一旦面容有损,那便万事皆休,只有武将没这般讲究。   “可恶,抓住它……”   “阿虎!”   那猫听到宫人的叫声,跑得更快了。   陈总管皮笑肉不笑地说:“胡司库受惊了,那是太子殿下养的狸奴,生性胆小,今日宫里忽然来了这么多人,又没个招呼,大家手忙脚乱,这猫可不就吓着了吗?畜生能懂什么,教不了规矩,只能任它乱闯乱跑了。”   “你——”   胡司库气了个倒仰。   另外几个小官也听出这是指桑骂槐,偏偏发作不得。   太子一日不死,就还是太子。他们能够不把太子放在眼里,也能在心里鄙薄,可是面上还得恪守君臣之道,不能去追打太子养的猫。   那狸猫十分灵巧,根本不给别人投掷物品砸它的机会,三两下就跳上了屋檐。   陡窄的垂檐,猫却如履平地。   忽然它停了下来,脑袋朝着左右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   底下的人只能看着它越过垂檐,翻到殿宇另外一边去了。   ——墨鲤屏住气,无声地看着缓步向自己走来的猫。   这只叫阿虎的猫,背部逐渐弓起,利爪微抬,仿佛把墨鲤当做了抢夺食物的劲敌。   所谓的“食物”正好好地揣在墨鲤怀里,暖融融的一团,软乎乎的动都不动。墨鲤忍不住用内力驱赶狸奴,想让它距离自己远一些。   猫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掀得翻了三个跟头,差点站立不稳滚下房顶。   等到它重新爬起来时,墨鲤已经趁着夜色溜进寝殿了。   郁兰转身时乍见眼前多了一人,差点拔出簪子挥过去,好在她反应得快,这才没有大叫一声有刺客,惊动殿外的人。   寝殿四面都有幔帐垂落,加上屏风跟摆设的遮挡,即使同在殿内候命的宫人,也看不到这个角落里发生了什么。   墨鲤朝郁兰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后者会意,把附近的几个宫人指派了出去干活,然后敛衽行礼,神情间带着欣喜跟期盼。   “您来探望殿下?”   墨鲤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因为药方有效,郁兰恨不得把墨鲤当做佛像菩萨来拜,她急忙去禀告太子,不一会儿,寝殿内的人就陆陆续续离开,只剩下零星的几个宫人。   这些都是东宫的掌事,也是太子的心腹。   墨鲤上次来的时候,他们都被放倒了,如今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跟着孟国师离奇现身的神医。   太子见到墨鲤,精神为之一振,微微起身道:“孤受神医恩惠,至今尚不知神医姓氏,师从何人……”   “名姓并不重要,你需要的是药方,不是大夫的来历。”   郁兰站在旁边,恰好看着墨鲤从她身边走过,她眼角余光发现墨鲤的外袍下面好像鼓出来一块。   郁兰会武功,她是太子的贴身宫女,同时也充作侍卫用。凡是太子要见的人,她都会确定对方没有暗藏利器。   因为经常不能动手搜查,只能靠眼睛,郁兰确信自己方才没有看错,这位神医的衣服下面确实鼓出来一截,而且很小,说是钱袋都勉强。   再说哪有人把钱袋塞在胸口?   如今已是春日,多穿夹袍,比棉衣薄多了,又不比夏日的宽袍大衫松快,所以稍微鼓出来一点,就十分明显。   “……”   等等,好像还在动!   郁兰大吃一惊,赶紧示意身边的宫人留意。   其他人不明究里,还以为墨鲤有什么问题,便警惕地缓缓靠近。   墨鲤无视众人打量戒备的目光,他走到距离太子床榻五步远的地方,抬手做揖礼,举止从容,并没有因为太子的身份多几分敬重,也没有倚仗自己的武功就随意不羁。   闻讯赶来的陈总管见了想要呵斥,却又感到踟蹰。   墨鲤只在意怀里的沙鼠,只要沙鼠不被猫抢走就行,别人怎么想他并不在乎。   “大夫请坐。”   太子神情一动,换了一个更贴近的称呼。   墨鲤确实不太喜欢神医的称呼。   宫人要搬绣墩过来,被墨鲤制止了。   “不必,我在这里诊脉即可。”   墨鲤就像一个普通的大夫去普通人家里治病似的,待太子伸出手腕,便心无旁骛地开始号脉,半晌又让换一只手。   寝殿内无人说话,只有太子低低的咳嗽声。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墨鲤才松开手,沉吟不语。   大夫遇到了疑难杂症,不知如何下药方的时候多半会这样,太子的情况更加严重一些,那些太医在诊脉的时候就神情大变,难掩惊惧之色,事后就含含糊糊,不敢直言。   墨鲤迟疑难定,是因为他还未尝试过救治病情危重到这个地步的病患,太子的身体别说下重药了,就是普通分量的药可能都扛不住。   根本没有现成的药方,只能自己斟酌。   分量错一丁点,后果都不堪设想。   墨鲤不免有些焦灼,他面上不显,仅是心绪起伏。如果这时候有一位医术同样高明的大夫,两人同时琢磨药方,墨鲤也能多几分把握。   “我方才来时,依稀看到有太医署的人?”   这是墨鲤的猜测,宫内白发白须又没穿绯袍紫袍的,就只有太医了。   “来的都是无用之人……”   “郁兰!”   太子喝止,转而问墨鲤,“大夫可是要与他们商讨一下药方?”   墨鲤想到之前在东宫看到的药方,不禁摇头道:“不用了。”   这些太医里或许有医术高明的,可是他们下方子是慎之又慎,一副药基本上什么都不治,只求保住病患的命。说是治病不如说是调养,病不是喝药治好的,而是靠病患自己痊愈。   遇到太子这般每况愈下的身体,太医就束手无策。   “……此国,如尔病矣。”   一样危如累卵,一样令人无从下手。   底子虽在,却是千疮百孔,补不了也修不好。   齐朝的文武百官,就好比那些太医,从未想过对症下药,只想保住旧有的框架,然后指望这个早已腐朽的国家重新焕发生机,恢复成楚朝盛世的模样。   “大夫?”   墨鲤被这一唤,方醒过神,他解下药囊,又取出银针。   旁边的偏殿都是太医,他们带的东西一应俱全,郁兰很快就带着人找来了艾草跟专门用来烘烤银针的小灯。   太子看着摇晃的灯火,忽然问:“孤的二弟还好吗?”   墨鲤一顿,没有答话。   “二弟逃出宫,禁卫军至今没有抓到人,我猜测,他是被国师带走了。”太子艰难地从枕下取出一块色泽莹润的美玉,递给墨鲤。   墨鲤没有接,但手指碰触到了这块玉。   是暖的。   “太子这是?”   “此为暖玉,也算罕见的异宝,落在将死之人手中,实属浪费。我将此物送给大夫,日后若有孩童是体寒之症,还能派上用场。”太子断断续续地说完,又苦笑道,“以此玉做酬,希望国师与大夫能将二皇弟送出京城,此后生死,就看苍天眷顾了。”   沙鼠闻言,用爪子在墨鲤胸口按了两次。   墨大夫:“……”   不,他不会说六皇子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然后多拿一块暖玉的! 第154章 似重宝在怀   这块暖玉有半个巴掌大, 半边细腻洁白, 在灯火下透着柔和温润的光泽,另外一边颜色逐渐变深,从乳黄色慢慢转成褐色。   颜色过渡得十分自然,白色多,褐色少。   如果从单一的角度看, 甚至可以完全遮挡住那一抹褐色。   缺憾就是这褐色不是玉质表皮的颜色, 磨不掉的, 看起来也不像什么东西, 更没有淡淡一抹仿佛作画的笔触。这块玉也没有细致的雕工, 只是做成了下圆上尖的坠子。   还特别圆,并非偏平的一块,搁在手中仿佛是个——   放大的松子。   墨鲤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块暖玉,如果不是沙鼠表现出了异常的兴趣, 他还注意不到玉的外形有什么玄虚。   说起来,方才院子里那几箱送来的财物里, 好像有一串琥珀, 浅黄夹杂着微微的枣红色,光可鉴人,四五颗串在一起远远看去就跟剥好的糖炒栗子似的。   沙鼠这是没有被琥珀打动,看到松子忍不住了吗?   一颗抱起来暖融融的松子……   了不得了。   墨鲤目测了一下暖玉的大小, 怀疑胖鼠抱不住。   这玉快要跟沙鼠的个头等同了, 只不过没有沙鼠那么圆。   “太子所言差矣,如今最需要这块玉的不是别人, 正是你。”墨鲤这话不仅是说给太子听,也是告诉某只沙鼠。   太子微微一愣,不明白墨鲤的意思。   他虽然咳嗽不止,但并不是因为受寒。现在天气已经转暖,春日过后就是热夏,而他的身体根本熬不到秋天,这块暖玉对他没有什么用。   陈总管不懂医理,他认为贵的东西必定是好的,既然大夫说有用,那就必定有用。   暖玉是罕见的宝物,也就是皇宫里还能找出几块,寻常人一辈子都见不着。   “殿下可将暖玉放到胸口,不要轻易离身。”墨鲤想了想,又道,“宫中可还有类似的珍物?”   众人顿时一阵手忙脚乱,陈总管连忙去翻外面的箱子。   墨鲤则是开始为太子针灸,他下针的速度极快,几乎是伸手一拂,太子身上就多了三五根银针。   为太子解开衣服、擦汗的宫人都是小心万分,唯恐碰到了针。   郁兰让他们退后,自己守在旁边。   墨鲤用了十几根针之后,动作开始放缓,他拈着银针上端,将内力凝得极细极微,通过银针刺激穴道跟经脉。   大约半盏茶的工夫,太子感到喉口发痒,紧跟着吐出两口黑色淤血。   “先别动。”墨鲤头也不抬地阻止郁兰,接着用内力调理破败衰竭的经脉。   太子只觉得沉窒得像是压了一块石头的胸口逐渐变得轻松,似乎有倦意涌了上来,自从病势沉重之后,他每日每夜都睡不好。   墨鲤收了针,在宫人端来的热水里洗手。   郁兰带着几个宫女忙着为太子重新穿上衣服。   “奇怪,这玉……”   太子低头看那块暖玉,因为郁兰按照墨鲤所说,将玉放在太子心口上,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   “万物皆有灵气,只是多少而已。”墨鲤解释道。   这时陈总管带着侍从重新进来,他们搜罗了一堆东西,都是价值不菲的珍宝。   单单暖玉就有两块,只不过都没有眼前这块大,另外还有一尺高的红珊瑚,用七宝装饰的佛像,沉香手串等等。   最不起眼的是一盆山石盆景。   墨鲤走过去,抬手抚摸这块多孔奇石。   霎时只见一缕淡淡的白雾从山石孔洞里冒出,逐渐将盆景笼罩其中,盆景里所养的那株寸许长的小松也显得神异不凡。   “这不是那盆号称蓬莱石的仙人景吗?”   众人纷纷伸头张望,难掩惊讶之色。   “陛下当初十分喜欢呢?”   “是啊,每当落雨的时候,山石就会起雾,等到云收雨霁,就又恢复原状。这是前朝宫中的宝物,楚灵帝也曾爱不释手。”   “不过后来有传言说,这是石头在吸食龙气,所以前朝亡了……”   于是这块奇石就被皇帝厌弃,搁置在库房里。   管库房的人用它讨好司礼监的大人物,悄悄送过去,结果三天不到那位司礼监的总领太监就吃了挂落,一蹶不振被贬到了钟鼓司养老去了。   接下来也是谁动了心思,偷偷占据或者把玩的,就一定会倒霉。蓬莱石妨主的不祥之说愈演愈烈,最离奇的是,哪怕无人照应打理,盆景里的小松依旧生机勃勃。   这还不邪乎?   如果不是怕砸了石头遭遇劫数,这盆景早就没了。   郁兰顿足道:“怎么把这东西也拿来了,这简直是……殿下,奴婢立刻把它拿出去。”   “且慢。”   太子不信那些谣言,他定定地看着盆景,惊讶地问:“外面没有下雨,大夫是如何让这块奇石生出雾气的?”   “这不是雾气,而是灵气。”   墨鲤收回手,那缕白雾立刻像被山石吸了回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总管身后的几个内侍睁大了眼睛,满脸震惊,差点以为这是墨鲤在变戏法。   “灵气?”   太子很是意外,他差点以为墨鲤要像方士那般滔滔不绝地说上一套仙家密法,修炼之术了。   “灵气是无形的,只在很少的情况下可以看见。”墨鲤同样很意外,他知道皇宫里有许多珍宝,可是他没有想到那一下子见到这么多拥有灵气的东西。   一般只有活物才能吸纳灵气,比如歧懋山的白狐、白参以及蛇。   不过死物里的灵气是固定的,它们算是得天独厚的灵物。   妖精是变不成的,却可以充作稀世奇珍。   “太子可曾想过,为何会有暖玉跟寒玉?一块玉石为何能像火炉或者寒冰那样,不被外界影响,始终温暖或者一直冰冷刺骨?”   “这……”   太子愣住了,他没有想过这个道理,就好像没有人去想为什么从同样地方开采出来的玉石,有的莹润透亮,有的充满杂质。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就像一个父亲所出的孩子,能力有高有低,容貌有丑有俊,暖玉寒玉这种稀世之宝是天生如此,有什么可说的?   墨鲤看出了他的迟疑,微微点头道:“它们只是拥有的灵气多了一些。”   “……可用来治病?”   “非也。”   墨鲤否决了。   除非像他这样的龙脉,练了武功学了医术,把灵气当内力用。   事实上用灵气的墨鲤,并不比真正用内力的秦逯医术高,灵气跟内力的效果是相同的,没有高下之分。   “我刚才逼出了那块石头里灵气,后来它又重新将灵气吸了回去。这跟落雨一样,外界的气息触发了它的变化,然而这些灵气永远属于它们自身。即使将它们毁去,灵气也只会消散归于天地,不会为人所用。”   墨鲤指了指盆景,还有那块暖玉,继续道,“就这两件东西,放在太子身边即可。灵气之间也有千差万别,常人触之无异,对病患却有区别。它们治不了病,但是能让你感到舒适一些,少受病痛的折磨。”   这也是山清水秀,灵气汇集之地为何适合养病的道理。   太子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盆景被内侍放到床边,那种轻松的感觉更加明显。   沙鼠躲在大夫的衣襟里看热闹,这些事它也是闻所未闻,看来“松子”没有指望了,沙鼠遗憾地挠了挠爪子。   随后它就僵住了,因为衣服被它挠脱了线。   沙鼠不敢再动,它小心翼翼地将爪子缩到旁边,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墨鲤不知道衣服内衬已经遭到了毒手,他指点陈总管将剩下的那些东西拿走,太子却没有忘记之前想要托付的事。   “大夫可有看中什么?二皇弟孤身在外,我实在放心不下……”   “如果殿下只想让人把二皇子平安无事地带出京城,就不必给酬劳了,孟兄与我收了二皇子的一百两银票。”   东宫众人目瞪口呆。   “原本这一百两,是二皇子出钱买刺客弑君的,既然皇帝没死,银钱打个折扣,剩下的就用作送人出城罢。”   墨鲤没有解释为什么不杀陆璋,反正太子能够听懂。   可在郁兰跟陈总管听来,就是孟国师收了一百两银票去杀皇帝了,结果没杀成,现在三皇子忽然得势,难不成皇帝已经时日无多?   “传令下去,想办法寻找六皇子的下落。”太子迅速地在脑中想了一遍文武众臣的名姓,然后报了几个名字,想让属下去这些人府上找。   墨鲤不想看他做无用功,直接道:“他在荡寇将军刘澹的府上。”   太子再次愣住了,他没想到刘澹已经回京了,而且大夫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亲眼所见。”墨鲤没说自己也在将军府蹭了个屋子住,他将银针收起来,淡淡地说,“刘将军的日子不太好过。”   太子会意。   齐朝的武将一直被文臣打压,有皇帝的纵容,也有文官就是看武将不顺眼,认为手握兵权的武将都是威胁的缘故。   如果皇帝不能理事,文官得势,刘澹自然会过得水深火热。   “太子依旧打算将玉玺留给六皇子,支持六皇子登基?”   “大夫的意思是?”   “六皇子年岁小,即使有几位兄长帮扶,齐朝也会迅速落入忧患之中。”   更别说上面两个皇子都不乐意帮老六。   太子苦笑,他这是别无选择,不然为何提出把皇位给孟戚?   “殿下为何不自行登基?”墨鲤平静地问。   “孤,时日无多……”   太子语气惊愕,可是神情间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楚朝三王或许不足为惧,可是西南的天授王却蠢蠢欲动,又有圣莲坛这等蛊惑百姓的恶徒作祟,京城中更有网罗武林中人去为天授王效力的江湖败类。如此看来,天授王必定不满足于西南之地,举兵攻打附近城府,剑指太京都是迟早的事。”   墨鲤顿了顿,又道,“殿下时日不多,齐朝何尝不是危在旦夕?如果陆璋还在位,或许可以一挡,如今六皇子偏执地想要闹事,三皇子试图借助文臣的力量谋朝。我观陆璋心胸狭窄,事到如今,更不能指望他放下成见。你若是登基,至少三位皇子都会协心同力。”   做皇帝跟不做皇帝的区别是很大的。   不止是礼法称呼跟祭祀的问题。   “……你去之后,皇位由你而止,齐朝不再有帝王,我想三位皇子也好,文远阁那些宰辅也罢,都不会有异议。”   作者有话要说:   暖玉跟千年寒玉只存在于武侠小说或者玄幻修仙小说里。   事实上根本没有一块玉,可以冬暖夏凉,或者寒气逼人。   换句话说,在现实中玉就是玉,当不了冰箱也当不了暖炉,只有人把它焐热的可能   如果一篇正常向的、没有任何奇幻玄幻因素的文里面出现暖玉,大概就是暖玉穿了吧【住口】【别瞎说】 第155章 人皆窥之   太子久久不语。   郁兰等人面面相觑, 根本听不明白。   “大夫的意思是, 齐朝……将亡?”   没有皇帝的国家,可不就是亡了吗?   这便是众人的想法,国不可一日无君,不管怎么样皇位上都必须有个人。   虽然从感情上,他们不愿意叩拜太子之外的人, 且太子薨世后, 近前侍候的宫人从此命途难测, 但是连读书人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 外朝臣子尚且如此, 何况他们这些卑微的仆从?哪怕心中怨愤不甘,都无法改变他们站在一条即将沉没的船上的事实。   “倘若殿下真能……”   “不,文远阁的宰辅是读圣贤书的人,怎么可能同意帝位空置?”   宫人们想得并不深远, 他们甚至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太子定定地看着床帐顶端,他想到了陈朝末年皇帝不理政务, 朝政大权由文远阁宰辅以及锦衣卫、东厂把持, 虽然闹得乌烟瘴气,加速了陈朝的覆灭,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皇帝二十年不上朝, 国家照旧可以运转。   这样的皇帝, 有跟没有差不多吗?不,并非如此, 皇帝什么都不管,可是每一件事都与皇权息息相关。   昏君沉溺酒色之中不想上朝,就把政务丢给了臣子处理,却又不放心,更忌惮宰相权势的膨胀,又是捣鼓出了锦衣卫跟东厂。皇帝自以为控制着两方争权夺势,实际上经常被这两方欺瞒利用,这才是朝野不宁的主要原因。   太子苦笑起来,莫说他病入膏肓了,即使能活个三五年,依靠文臣跟锦衣卫两方势力来治理国家,他也不能保证自己不变成昏君。   偏听则暗,兼听则明。   若是无法做到这点,免不了要受欺瞒,不知不觉就成了昏君。   更别提大夫还语出惊人,提议干脆让天下没有皇帝,太子想不出那样的朝堂是什么模样,又要如何维持下去。   “……大夫可能不知,天下的读书人读得皆是君臣之道,是学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他们有私心,也想谋私利,甚至还会有人想着谋朝篡位。可是要他们公然代替皇帝下旨,直接去治理国家,这是行不通的。”   太子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道,“皇帝可以是几十年不出后宫的昏君,也可以是病得起不了身的药罐子,但绝不能是个死人。”   哪怕百官都想让皇帝滚一边儿去,让他们来主宰国家,可皇位还得有人来坐。撇开皇帝或者空置皇位,这像什么话,想被万人唾骂后世嘲讽吗?   “谁人不在意生前死后之名呢?”   “……”   墨鲤觉得自己怀里的那只沙鼠就不太在意。   孟戚不在乎史书怎么写,却要顾忌百姓的安危。   即使当面诋毁孟戚与旧友付出无数心血造就的盛世,孟戚也不见得会发怒。所以齐朝那些为皇子讲学的翰林文臣很了不得,他们竟然精准地戳到了孟戚的最痛处。   ——有什么痛,会比看着旧友的尸骸,却不能报复仇人更苦?   ——有什么苦,会比一生抱负付之东流,起誓共事的君王背诺毁约大肆杀戮更甚?   尤其那些人还骂楚朝国师为“无胆鼠辈”,认为孟戚的销声匿迹,是怕死所致。凡是感觉到痛的骂声,正是刺得最深的一刀。   龙脉又怎么样,武功高绝又如何?   纵然尽抛生前死后之名,亦折戟沉沙,终不复当年。   墨鲤不禁隔了衣服抚着沙鼠。   沙鼠贴着墨鲤的掌心,小心地蹭了蹭。   墨鲤心中升起一丝狐疑,孟戚这会儿太安静了。   方才还动个几次,现在好像睡着了似的,连脑袋都不伸出来。   疑惑在墨鲤心头一闪而过,他没去细想。   “太子所言甚是,我未曾想到过这些阻碍。”墨鲤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疏漏,他原以为朝臣巴不得踢开皇帝,名正言顺地执掌朝政。   如今看来,正是世人心中的“名正言顺”阻挠了这个可能。   太子缓缓道:“权如重宝,人皆窥之。不管如何偷、如何骗、如何抢……到头来永远都要说得冠冕堂皇。文远阁不会同意,只因在世人心中,没了皇帝的朝堂就是奸臣权宦当道,人人都是逆贼了。”   墨鲤闻言,微微摇头道:“是读书人心中的逆贼,不是天下人的想法。”   太子一愣。   墨鲤认真地说:“其实百姓根本不管谁做皇帝,即使没有皇帝,他们也不会觉得天塌了。百姓只求风调雨顺,来年丰收,全家无病无灾,缴得起田税纳得起替代徭役的米粮,至于皇帝姓什么,朝堂上到底有没有皇帝,他们一点都不关心。”   太子自记事起就在权臣之家,后来更是搬入皇宫做了储君,他能看见的只有太京与京畿庄子里的百姓,故而对墨鲤所说的情形一无所知。   “皇帝不能是死人,那就不让别人知道皇帝已死。”墨鲤语气平淡地说,“至于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天下人没那么多闲工夫,他们更看重柴米油盐,而不是皇帝的生死。倘若有一天,百姓家中有粮身上有衣,不愁如何养活孩子,能关心宰辅跟皇帝的事,反倒是盛世之相了。”   太子哑然。   就算百姓真的不在乎,可是朝臣在乎啊!   这一关在文远阁,无论如何都是过不去的。   太子十分焦虑,墨鲤提出的想法虽然古怪,但是有一点太子很明白,他那些弟弟都不是老实安分的,个个忙不迭地蹦跶,如果再被朝堂上那些文臣的派系利用,不等天授王跟楚朝三王打过来,齐朝就分崩离析了。   墨鲤是大夫,不是谋臣。   他说完了该说的话,便要离去。   陈总管哪里肯,连忙在太子的示意下端出一个盘子,上面有锦缎、散碎的金银等等。   这些算做诊金。   陈总管又命人将几口装了珍宝的箱子抬到廊下,挑了几样希贵的放在盘中。   主要就是之前发现的所谓“有灵气”的东西,只要太子用不上的,便毫不吝啬地往里放。包括了两块暖玉,一柄碧玉如意,以及沉香手串。   其中一块暖玉看起来更加通透,雕工相当精致,另外一块只有指头大小,是个圆润的葫芦状。   沉香更是难得,任意一件都价值不菲,莫说一座三进的院子,就是十座五进的院子也能买下了,外加太京正阳门外最红火的铺子。   墨鲤却拒绝了。   太多了,哪有这么贵的诊金。   再者他并不想接下看顾六皇子的麻烦。   已经有了二皇子,再来一个六皇子,等会儿要是再塞一个三皇子,谋朝篡位的大战就可以在刘将军后院上演了。   譬如让这几个皇子先打个头破血流再说。   “大夫何日再来?”   “五日后。”   墨鲤估算了太子的身体状况,给出了确切的时间。   陈总管巴望着墨鲤来为太子治病,见对方武功极高,又似随心所欲的世外高人,更加不放心了。说什么都要墨鲤收下诊金,否则五日后墨鲤不来了怎么办?   “这锭银子就足够了……”   墨鲤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怀里的沙鼠开始拍爪子。   众目睽睽之下,墨鲤不能让沙鼠变成人,也不能把沙鼠捞出来跟它对话。   历来只有能听懂人话的猫狗,能说人话的鹦哥,哪有沙鼠通人性的?岂不是要被别人当做妖怪,生出疑心?   尤其这会儿众人好像发现了墨鲤心口鼓出来的那一小块,纷纷效仿郁兰,不着痕迹的偷眼打量。   墨鲤被逼无奈,只能对沙鼠用传音入密。   “孟兄,我们不是找到了刘将军的府邸?既然不用买院子,钱都够我们去飞鹤山一趟再回来了,这些金银带了累赘,还有宫印字样要去掉,分量又沉,难道要我效仿孟兄,找个地方将它们藏起来吗?”   沙鼠当然没法用传音入密回答,它从墨鲤的衣领里冒出脑袋,乌溜溜的眼睛望向宫殿外。   墨鲤心里一动,走到殿外的箱子附近,果然看到了那串酷似糖炒栗子的琥珀。   “……”   退而求其次,没了松子要栗子?   墨鲤拿起那串琥珀,道谢之后告辞离去。   他背着药囊,却将琥珀直接塞进衣领,随后身形一展,就没了踪影。   这高来高去的武林高手做派,令众人惊异。   郁兰站在原地,皱眉想着墨鲤方才的一举一动。   ——大夫的衣服里,绝对藏了东西。   “我方才看到大夫抚着胸口,跟殿下的举动相似,莫非大夫也有心疾?”   “不对,那似乎是个东西……”   “喵!”   忽然一声凄厉的大叫,郁兰愕然抬头。   却是狸猫阿虎蹲守在屋檐上,要找墨鲤报“一推之仇”。   墨鲤唯恐把沙鼠落下,于是用手掌虚盖在胸口处,同时施展轻功,把那只猫远远地丢在后面。   怕猫?   没关系,跑得够快就行。 第156章 今疏于计   墨鲤回到将军府时, 更夫刚刚敲过二更。   禁卫军的包围并不严密, 只是守在前门跟侧门附近,没有绕着围墙巡逻,这让墨鲤觉得有些奇怪。等进了屋子,还没有放下药囊,沙鼠就匆匆忙忙地从墨鲤衣服里钻了出来, 一溜烟地奔向了卧房。   “……”   这是怎么了, 跑得这么快?   墨鲤疑惑地伸手入怀, 发现胖鼠连琥珀手串都丢下了。   这串琥珀被刻意打磨成圆珠形, 大颗且十分饱满, 因为色泽偏向于明黄,于是就成了皇帝与皇子才能用的物件。   远看像糖炒栗子,近看……就更像了。   墨鲤将这串琥珀搁到桌上,迟疑了下没有进入卧房, 而是坐在窗边的矮榻上等待。   不多时,穿着齐整的孟戚就从里屋施施然地走了出来。倘若不知道真相, 绝对不会八方才那只圆滚滚的沙鼠与眼前之人联系起来。   “刘澹有麻烦了。”   “嗯?”   墨鲤闻言一愣, 不知道孟戚这话从何说起。   “府外的监视只是个样子,宜广门附近却布下了重兵,弓弩具全,要说这是搜查叛逆保护这里的官邸, 勉强也能说过去, 可昨日并非这般。”   “……不是为了抓贼?”   毕竟有不少官员家里丢了官袍,城里虽然一团乱, 不能立刻报官让太京府衙去抓贼,可是从孟戚带回来的官袍看,都是品级颇高的文臣,其中不乏二品大员。这会儿又是文远阁掌握了宫中跟军中的局势,虽然文臣的派系错综复杂,但是这种令人发指的盗窃行径绝对会让朝臣们气得发抖,并且一查到底。   再往深处想,好端端地为何有人要偷朝服呢?   不仅偷了官袍,还偷了米粮,莫不是叛逆之人?试图伪装成官员蒙混出城?   “不是抓贼。”孟戚轻咳一声。   墨鲤狐疑地望过来,不是他不相信,而是方才沙鼠窝在他怀里,能看得见什么?   “那些人埋伏得十分隐蔽……不仅在高处,还是我喜欢的角落。”孟戚含蓄地暗示道。   大夫的轻功身法好,跑得也快,可是对太京的路径并不熟悉,总有停顿辨别方向的时候。因为京城里到处都是禁卫军,墨鲤也没有注意这些人待在什么地方,可是看在沙鼠眼里就不一样了。   孟戚变成沙鼠的时候喜欢到处溜达,什么地方适合躲藏,什么地方能看到附近道路跟府邸所有动静,他都一清二楚。   更重要的是,孟戚懂兵法,也带兵打过仗。   有的城池虽然城门被攻破,但仍会有残兵留在城中巷道里负隅顽抗。   有时则是留在己方城内的奸细,策动叛乱,试图烧毁粮草或夺城,在李元泽征战天下时期孟戚有很长时间都在镇守后方,他对这种地形的排兵布阵再熟悉不过。   只要粗略地看几眼,就能发现其中的端倪。   “我们去的时候,还没有这般严密,等到从宫里回来,几个能够埋伏的地方已经布下了重兵,就像张开了一张大网,等着鱼儿出现。”   孟戚似不经意地挨近墨鲤,然后微微低头,   眼看着那张脸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墨鲤的呼吸一乱,随后又恢复如初。   对内功深厚的武林高手来说,这是十分反常的。只因内家高手的气息平稳,无时不刻都在运转内力,吃饭睡觉都不会受到影响,这种调息规律很难被打破。   孟戚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现,他拿起了那串琥珀,抬头继续说起了禁卫军在坊间的异常之举。   墨鲤定了定神,方才一闪而逝的念头快得他没有抓住,内息停顿却是实打实的。他知道这个瞒不过孟戚,不免有些窘迫。   窘迫是因为无法解释自己方才的意外。   “抱歉,大夫,我应该说是……等猎物出现。”   鱼什么的,只是个形容。   孟戚拨弄着那串琥珀珠子,心想不能做得太明显。   如果大夫察觉了,翻脸是不会,但是会熬苦药啊!   孟戚若无其事地望着窗外,继续道:“刘澹身边只有十几个亲卫,即使弓马娴熟,是北疆苦寒之地的杀出来的悍卒,也很难突破重围。这是一种势,逼迫刘澹离开京城的势,让他感觉到危机临身,官职不保甚至可能丢掉性命,一旦刘澹抗旨试图潜逃出城,叛逆的罪名就会扣下来,就算当场将人射杀,旁人也说不了什么。”   墨鲤被孟戚的话分去了心神,不禁皱眉道:“刘澹的兵马都在平州,即使陆璋身体恢复需要武官来压住太京内外的局势,也不会找刘澹,他有什么威胁,值得那些朝臣处心积虑地对付?”   要说是忌惮刘澹的领兵能力,这点连墨鲤都不相信。   刘澹只是个四品的杂号将军,势力还远在平州一带,齐朝重文轻武已是风气,墨鲤进京之后已经感觉到了这点。   刘澹被闲置,被落井下石,这都是官场倾轧的常见事。可是特意调出禁卫军,摆明了要扣黑锅直接要刘澹的命,就很蹊跷了。   “莫非是针对六皇子?有人看到六皇子进了将军府?”墨鲤感到头痛,明明拒绝了太子提出的看顾他弟弟的要求,转眼问题就波及到了刘澹。   住着别人的房子,总不能袖手旁观。   再者这么几次三番的遇见,他们跟刘澹说不上是朋友,可也算上熟人了。   “这事刘澹知道吗?”   “去告诉他,他自然就知晓了。”   孟戚将琥珀塞进袖子里的暗袋,让墨鲤休息,自己往前院去了。   刘澹果然没有睡觉,而是带着亲兵琢磨太京附近的地形,显然真的打算找机会逃出城。   烛火灭得只剩下两盏,一群人围在桌前比划着,时不时低声争执。   刘澹靠坐在椅上,眉头紧锁,正在发愁之际,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走?”   “……”   众人大惊,全都跳了起来,差点掀翻了桌子。   刘澹瞠目结舌地看着孟戚,搞不明白在房门窗户紧闭的情况下,对方是怎样无声无息进入花厅里的。   这时里面的动静引起了门外驻守的亲兵注意,他们连忙打开门进来查看,结果就发现了一个原本不应该在这里的人,顿时面面相觑。   ——难道他们方才站岗的时候打瞌睡了吗?好像没有啊!   “将军恕罪。”   守门的亲兵无奈地低头,不管怎样都是他们没有尽到职责。   刘澹挥了挥手,没有追问。   因为他知道问了也没用,看亲兵的表情就知道,他们跟自己一样毫无察觉。   刘澹下意识地望向桌子,随后欣慰地发现亲兵已经眼疾手快地把那种粗劣绘制的地图收起来了,然后他摸了摸腰间。   没有钱袋。   再一抬头,发现孟戚看自己的眼神里透着玩味,刘澹浑身一凛,连忙道:“国师深夜来此,可是我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   刘澹背后开始冒汗,因为从表面上看,他就是把人放在最远的后院,连夜带着人商议出逃计划,就像要迫不及待地甩掉国师这个麻烦。   这还有什么说的,必须得解释!   “实不相瞒,陛下如今不能理事,留在太京有诸多变数,于是盘算着先行离开。”   刘澹根本没有打算带上二皇子跟六皇子,他自身难保,又不想做什么皇帝,要这两个麻烦何用?而且是这两个麻烦自己找上门的。   孟戚点了点头,刘澹的选择他并不意外。   随便在桌前找了张椅子坐下,孟戚意态悠闲地说:“其实你们走了,这么大的宅子留给我跟大夫住,这是好事啊!”   刘澹从孟戚的语气里听出了不对。   “国师话里有话,不知——”   “可是宅子的主人活着,跟主人死了,区别很大。”   众人闻言皆惊,孟戚不等刘澹追问,就把刚才看到的情形统统说了一遍。   变成沙鼠跟大夫进宫为太子治病的事是绝对没有的,真相是孟国师是闲来无事,在府邸周围逛了逛,无意中发现了那些埋伏。   刘澹的脸色忽青忽白,他的亲兵也露出了愤慨之色。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般阴谋陷害,所为何来?   “你在朝中有仇敌?”孟戚直接问。   这般请君入瓮,不留活口的做法,可不是一般的仇怨。   刘澹狠狠一拍桌子,怒道:“我跟他们有什么仇?还不是钱粮的事!户部兵部的那些人三番五次克扣,三千的兵马只肯给两千人的嚼用,说是武将吃空饷,可我们为什么要虚报多报兵丁数目,还不是因为他们克扣,本将要养活手下的人,能有什么办法?就这事,历朝历代除了昏君哪个皇帝不知道,他们抓着这事儿反复上奏,好似武官们个个都是败坏国家的蛀虫,而他们一身正气为国为民!”   孟戚平静地听着,没有开口。   正如刘澹所说,吃空饷是历朝都有的事,而且是个恶性循环。   朝廷里的官员觉得报上来的兵卒数目有假,所以只肯给一部分,上面克扣得越狠,下面搞出的空饷越多。久而久之,号称二十万大军戍守的边境,能有十五万人就算不错了。   这还是文官尽责,武将用命,没有过分贪腐的情况。   倘若这中间再有一个黑心捞钱的,便会更加触目惊心。   “如果只是空饷,他们用这个罪名足以将你下狱,无需这般费事。”孟戚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刘澹铁青着脸,低声说:“因为现在吃空饷,需得分一份给兵部的人!那份钱粮根本不会出京,直接就被那帮家伙瓜分了,怎么来去,最后落到什么人手中,我们都一无所知。近年来他们胃口太大,引起了陛下的注意,锦衣卫在调查这件事。”   “你手中有证据?”孟戚直接问。   刘澹迟疑着,然后点了点头。   “什么样的证据,账册、还是书信?”   “是一封书信,虽然没有题头落款,但是内容可以证明朝中有人勾结地方武官,侵吞钱粮。这是我费心找到的证据,锦衣卫的人应该还不知道。”   不过信件丢失,送信跟接信的人总有一方会察觉,只是不知落到了谁人手中罢了。   “有什么人知道你手里有这份信。”   “……除了我的几个心腹属下,就无人知晓了。”   刘澹压着心里的焦躁,拳面抵着桌子,他不愿意去怀疑自己的部下,可是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不想也不行。   孟戚淡淡地说:“一封书信还不至于如此,三皇子不是陆璋,现在正是倚重朝臣的时候,就算你有证据,也不会让他们伤筋动骨。这里面必定还有别的原因,无论如何,刘将军还是暂缓出城吧。”   刘澹重重地坐在椅上。   做官多年,他知道的阴私不少,可都是一些没有真凭实据的事,不仅他知道别人也知道,怎么想都不可能因为这些倒霉。   “若不是贪墨军粮……还能有什么……”   刘澹自言自语,好半天没等到有人说话,他抬头一看,却见屋内只剩下自己的亲兵了。   “国师呢?”   “走了。”亲兵无奈地说。   而且走的是窗户,身影似鬼魅一般,从推窗到离开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亲兵们看得两眼发直,没想到刺客,倒是想到如果军中有这样的人,去敌账窃取情报岂不是如同探囊取物?随后就在心中感叹,难怪楚元帝能够打下江山。   ——全然不知这种好处,其实楚元帝也没有拿过。   这样的误会,不仅刘澹跟亲兵们有,大部分人都不例外。   看到一个人,便以为他以前也像现在这般,一直如此厉害,不会被任何事物伤害。   六皇子躲在花圃后面,盯着花厅里的动静,心里盘算着主意,忽然他耳朵一动,听到了一阵放得极轻的脚步声。   六皇子立刻闪身退后。   等发现二皇子站在不远处,六皇子唇边露出讽笑,就这样的本事还想偷偷摸摸靠近偷听?   六皇子一贯看不起这个二哥,觉得他行事莽撞,有勇无谋,什么事都办不成。   “你在做什么?抓我的把柄?”六皇子讽刺道。   “这话也是我想问你的。”陆慜看着那处花厅,冷声道,“六弟难道还觉得自己奇货可居,刘将军肯定会出手相助?你进不了宫,见不到大皇兄,也出不了京城,如今的情势你又比我好在哪里呢?”   六皇子神情一变,随后哼道:“至少我头上没有谋逆的罪名。”   陆慜看着他,似乎想笑,又忍住了。   六皇子像是炸毛的狸奴,一下就跳了起来,厉声问:“你笑什么?”   陆慜慢吞吞地说:“六弟,枉费你自小聪慧,怎么这会儿就看不明白了?你私下逃跑,消息还没传出去,他们可以说六皇子祭拜皇陵回来,车马劳顿患病不起……这样病个一两年,再报个薨世,又不是多难!到那时我最多是个叛逆,你却是个死人。”   “你!”   六皇子差点被气死,他胸膛起伏,半天说不出话。   陆慜占了上风,便十分痛快。   自从六皇子读书之后,负责讲学的文臣夸他才思敏捷四书五经背得又好又快,连练武学弓的教习也夸他天生一副好筋骨,还兴奋肯学。生生地把上面的二皇子三皇子衬成了莽夫跟蠢材。   可学得好有什么用,那些文臣还不是宁愿支持三皇子登基?   就像老六看不起他,陆慜看老六也是哪都不顺眼,一肚子意见。   陆慜没有得意多久,六皇子就看破了他只是找个嘴上痛快,纠缠无益,索性背过身继续观察花厅内外的情况。   二皇子走到他旁边,继续嘲笑:“你蹲在这里看有什么用,难道就能看出杀死父皇,救大皇兄的办法了?”   “哼,五十步笑百步,你又有什么好办法?”六皇子打量着陆慜,撇嘴道,“打动不了那位孟国师,又不愿承认自己的无能,于是跑到我这里来找平衡?”   陆慜大怒。   于是两个皇子再次打了起来。   刘府的家丁跟亲兵赶来时,看着在花丛里滚成一团的两个皇子,心里哭笑不得。   原本二皇子因为年长占尽优势,可惜六皇子懂武功。   按理说六皇子几下就能制住虽然勇武却只懂拳脚的陆慜,可这位二皇子呢,俨然一副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架势,完全不管什么招数,打了再说。   刘澹头疼地命令亲兵将这两位皇子分开,随后长吁短叹。   “将军?”亲兵担忧唤了一声。   他们将军杀伐决断,威风凛凛,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刘澹也在深思,他到底是哪一炷香没有烧对?府外一群想要他命的人,府内两个烫手山芋,还有一个可能随时不高兴就要了自己性命的孟国师。   脑壳痛!   “将军,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回去睡觉!”   刘澹一甩衣袍,他不管了!   ***   墨鲤脱了外衫,在床上盘膝调息。   忽然一道人影无声无息地进了窗内,墨鲤微微侧耳,他都不用睁开眼睛,只凭那熟悉的气息,就知道是孟戚回来了。   那人在外间踱步了几圈,似乎放下了什么东西,随后就往卧房内走来。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将军府的人给出的理由是被褥不够,枕头不够。   实际上这里住两个人是可以的,外间有榻,内间有床,没必要挤在一起。   墨鲤以为孟戚进来是有话说,他正要收内力停止调息,就感到脸上一痒,好像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擦过自己脸颊。   虽然修炼内功的时候不能被打扰,但是以他们的武功境界,想要走火入魔还是挺难的。内力在经脉内的运转已经成了习惯,连日常呼吸时都会进行。除非情绪剧烈波动,大喜大悲,否则就没什么影响。   墨鲤蓦地睁开眼,发现孟戚坐在身边看着自己。   ——手还没收回去。   所以刚才是被摸了一下脸?   墨鲤有些糊涂,不明白孟戚在做什么。   “话本看吗?风行阁买回来的那本,只看了画,字还没读呢!”   “……”   半夜不睡,看带着春宫图的话本?   墨鲤觉得有哪儿不对,可又找不到反对的理由。他跟孟戚关系亲近,还都欣赏锦水先生的画。现在闲着没事,确实可以翻翻话本。   “你刚才在做什么?唤一声即可,为何动手?”   “怕惊着大夫。”   对着那张笑吟吟的面孔,墨鲤忽然觉得手痒。   是想把胖鼠搓揉成一团乱毛的手痒。   “最迟后日,京城必定有变,就看齐朝这位太子有多大的能力了。”孟戚十分自然地除了外衫。   春日尚寒,穿得都是夹袍,外衫下面还有一件衣裳。   墨鲤看到孟戚不止脱了外衫,似乎还不打算停手,便有几分纳闷。   “嗯?”孟戚忽然低头望着里面的亵衣,扯着几根线头说,“这衣服的质地也太差,还没洗就破了。”   墨鲤下意识地伸手一摸,发现有破洞,然后一不小心,也拽出了几根线。   “……”   如果墨鲤生在富贵繁华之处,没准就真被孟戚糊弄过去了。   可是衣服破洞、磨损脱线的情况,墨鲤见得太多了。   这破的地方,分明是被扯坏的,再一摸位置,正是沙鼠刚才趴着的地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眼看某人就要凭着厚脸皮强行蒙混过关,墨鲤拢起衣服,直接地说:“孟兄可是需要锉刀?”   锉刀是修指甲的物件。   孟戚神情一滞,他了解的大夫不是这样,大夫秉承君子之道,像这样彼此尴尬的话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会顾左右而言他,会很配合地改换话题。   说好的君子可欺呢?   墨鲤从孟戚手边将话本拿走,一本正经地说:“指甲长了,不止会刮坏衣服,还是刮坏纸。虽然我们身上有余钱,买得起衣服,可画要是被损坏了,岂不可惜?罢了,今日就不读了。”   孟戚:“……” 第157章 即亡于民   文远阁内灯火通明。   一摞摞奏折被送过来, 那些不重要的、可以暂时被搁置的奏折都被侍书郎推到了一边, 只剩下报灾报急的奏折。   众人一边忙碌,一边窥着上首两位宰相的脸色。   姜宰相时不时咳嗽两声,眉头紧锁,用水晶镜片贴着奏折看。   张宰相老神在在,看上去十分悠闲。   “胡闹, 简直是胡闹!”   姜宰相忽然把奏折重重地拍在桌上, 气得胡须直抖。   众人吓了一跳, 纷纷望向姜宰相身边的蒋政事, 后者将奏折拿起一看, 神情顿时变得十分难看,立刻高声道:“北疆边军去年冬天的军粮只给了一半,现在将士们已经没米下锅,只能天天喝稀粥?”   张宰相盯着一个分奏折的侍书郎, 目光里充满了审视。   这份奏折理应被扣下,现在却到了姜宰相的案头。   兵部尚书去协调禁卫军跟锦衣卫的矛盾了, 只有户部尚书一人顶着压力, 他干笑一声,勉强道:“边军的那一套,诸位相公不都知道?一年到头就没有不哭穷的,最近两年北疆没有募军, 将士的数目只会减少不可能增多。可是北疆那边讨要的钱粮, 却比两年前还多出了三成,这……不妥吧!”   “所以你们就扣着没给?”   蒋政事没被户部尚书的话糊弄过去, 他忍着怒气道,“去岁北疆的军粮,两位宰辅已经批复过了,按着奏报的数额先给八成。等到开春了,如果契丹犯疆,再连同军需一起把剩下的送过去,拖到夏粮收了,国库就宽裕了。现在是谁自作主张,把都钱粮扣下的?”   户部尚书自然不肯背这个罪名,他霍然站起,直接嚷道:“什么叫私扣钱粮,我有几个胆子,敢贪墨军粮?雍州三年大旱,要救济灾民,国库空虚不是一日两日了。北疆军中空饷严重,这些年又没大的战事,只能暂时先用这部分粮食了,不然怎么办?看着百姓饿死吗?”   “你!”   蒋政事知道真相没这么简单,然而苦无证据,户部尚书言辞振振,他一时无法辩驳。   姜宰相沉着脸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对上了张宰相,后者竟若无其事地端起茶盏,用盖拨开茶叶,呷了一口。   户部尚书是张宰相那一派的人,这些事必定都经过张宰相的首肯。   别说这会儿在文远阁,就算在朝堂上被揭露出来,对张宰相来说也是不痛不痒的小事。证据肯定找不着,户部的账也做得齐整,借口更是一套接着一套,连皇帝不能无故责罚臣子。   即使姜宰相这派发力,冲着户部尚书发难,也很难波及到张宰相身上。   ——倘若把原来的那位尚书弄走了,接任的还是张宰相的人,那这份力就白出了。   姜宰相最初满心愤怒,他恼怒地张宰相手伸得太长,捞钱捞得太没规矩,他向来都是不齿其为人的,可还是没有料到张宰相竟然敢对北疆军粮下手。   等到恼怒过后,姜宰相听着自己的门生、以及自己这一派的官员轮番上阵,跟户部尚书及其党羽吵得不可开交,仿佛要把去年的国库开支全部拎出来掰碎了嚷嚷。   一条条,一列列,众人皆是烂熟于胸。   倒不是他们有多尽责,而是每次起纷争,这些都要拎出来轱辘一圈。   他们吵得激烈,两位宰相一言不发,冷目相对。   让门生跟依附自己的官员去打头阵,这也是朝堂的惯例了,没有打趴政敌的万全把握,宰相是不会开口的。   可就是这份惯例,姜宰相今日却感到有些恍惚。   这座位于皇城象征着权势,被天下读书人向往踏入的楼阁里,理应坐着被天下敬仰的名臣,可是现在呢?   年老的宰相长长地叹了口气,疲倦不堪。   他搁了笔,一言不发地背着手走了。   争执便告一段落,众人以为姜宰相怒不可遏,于是拂袖而去。他的门生顿时急了,现在这个时候,留在宫中就能牢牢地掌握权势,虽说大家都想扶持三皇子登基,但是将来的皇帝记住谁的恩情,亲近谁,这就有学问了!   如此关头,怎么能负气而走?   张宰相看着蒋政事去追姜宰相,不由得冷哼一声,把茶盏重重地搁到矮几上。   文远阁里一片死寂,过了一会,张宰相起身去更衣,这才陆陆续续有人说话。   “军饷可不是个小数目……”   “都说用来赈灾,怎么?还想血口喷人?!”   文远阁当值的禁卫军跟宫人听得战战兢兢。   朝臣一言不合打起来的,并不是少数。   陈朝还出现过群臣在上朝时围殴一人的可怖事迹。   先前为姜宰相理奏折,递上了那份北疆军饷奏折的侍书郎,悄无声息地退到了旁边,没有引起别人注意。   且说张宰相出了值房,沿着走廊到底就是更衣的小间。   更衣当然不会有人紧跟着,侍卫与宫里的内侍远远地看到了,也只是低头行礼。张宰相进了小间,没有去屏风后找马桶,而是拿起一块温热的布巾,漫不经心地擦着手掌。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他出了门。   迎面遇到兵部尚书,后者低声道:“宜广门那边的网已经布好了。”   张宰相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   天边隐隐传来闷雷的声响,乌云遮月,很快又起了风,吹得宫殿檐角悬挂的铜铃一阵急促的清响。   “南镇抚司那边如何了?”   “听说陛下病势沉重不能起身,就都老实了。”   张宰相忽然问:“北疆那些粮草处理完了?”   “还是老样子,张相不必忧心。再说去岁不止是雍州大旱,还有平州秋陵县地动一事要国库拿出钱粮……”   话还没说完,一阵狂风把禁卫军的披风都吹飞了。   文远阁外面乱作一团,被这阵风折腾得猝不及防,连羊角灯笼都歪了好几个。   兵部尚书借着这阵大风,想着无人听见他们说话,忍不住问:“恕下官不明,这荡寇将军刘澹手里拿到的证据,到底是什么?万一落到了别人手中,岂不是坏事?”   张宰相斜睨着他,不满道:“本相自有安排,不该你问的,就不要多话。”   这时一群禁卫军匆忙跑向远处,围在宫殿前的一处空地上。   “怎么回事?”   姜宰相的轿子翻了。   宫中用的小桥跟滑竿差不多,四周无遮挡。在宫殿前方这种空旷地带,风就格外大,姜宰相坐的轿子恰好赶上了这么一阵妖风,抬桥的宫人被吹得眼睛都睁不开,还险些把姜宰相摔下来。   若不是跟着追出来的两个门生眼疾手快,姜宰相估计要躺着见太医了。   蒋政事被风吹得迷了眼,又怕姜宰相发生的意外吓得够呛。   “姜相,这当口谁都能退,你不能退!这朝野上下,除了您还能有谁让张相忌惮?”蒋政事顶着狂风还得苦劝。   姜宰相沉默不语。   蒋政事便以为他动摇了,连忙又道:“北疆的军饷不能有差池、如今朝中内忧外患,陛下卧病不起,三皇子性情优柔寡断,这万民的福祉都在您肩上……”   “行了!”   姜宰相喝止,他的头发胡须都被风吹得一团乱。   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   姜宰相今年六十八,耳顺是没有的,政敌说的话,怎么都不可能听顺耳,如今门生故旧相劝的话,姜宰相也听不入耳了。   “吾曾言,羞于同某些人同朝为官!如今想来,老夫与张相有何不同呢?”姜宰相闭了闭眼,语声苦涩。   三皇子分明不适合做皇帝,就因为懦弱无用,干涉不了朝政,于是他也倾向于有这样一位充作摆设的皇帝。   北疆的军饷被人暗中动了手脚,户部尚书以及兵部尚书难辞其咎,想要把这些黑了心的蛀虫弄走,还得通过党争。   想方设法地打退、打败政敌,然后把那个位置换上自己这方的人。如果那些人犯下大错,也是千方百计地护住,只因为内心里坚定地认为,犯了错的自己人也比跟着张相的人有良心、能治国。   什么都是官位,自己人的官位要保住,依附对方的人官位要打压,要抢夺。   一旦有官员被贬,就想办法把自己人塞过去,不行的话宁愿便宜蒋政事这样的中立派,青年才俊要抢,陛下的信任更要抢。   就这么抢了一辈子,斗得跟个乌眼鸡似的。   姜宰相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转头问:“六皇子在何处?”   蒋政事一愣,随后面有难色。   “六皇子没有回宫,他悄悄跑了。”   “跑了?”姜宰相重复了一遍,很是意外。   这时文远阁的走廊上,众人已经得知姜宰相轿子翻了的事。   有人暗喜有人惊忧,张宰相似笑非笑,口中却还要命人去请太医,让人去轿子翻倒的地方搭把手等等。   那个悄无声息送上奏折的侍书郎神情焦虑。   他用一封奏折搅乱了原本勉强联手的朝臣,现在姜相出事,张相独揽大权,将来齐朝不是亡于权臣,就是亡于被盘剥的百姓,被克扣的兵丁!   正焦急着,一个在文远阁里打扫的内侍趁乱靠了过来,低声道:“太子殿下准备动手,劳烦郝翰林留意着张相。”   侍书郎睁大了眼睛,面上露出了喜悦之色。   莫非太子的身体好转了? 第158章 陈牧黔首百余年   是夜, 狂风骤起, 刮得京城内外一片混乱。   因是二更时分,多数人已经入睡,忽然听到窗户缝里漏出尖厉的呼啸,紧跟着就是放在屋外的东西叮呤咣啷地响个不停,连忙翻身而起, 一叠声地叫着家里的人。   “哪儿来的这么大风?”   人们惶恐地收拾家什, 期间看见瓦片坠地, 又缩在屋子里不敢出去。   虽然往年春日也会起风, 但没有这样夸张的, 何况又是半夜,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见。街坊里悬挂着的灯笼都被吹飞了,有些地方还倒霉地着了火。   “走水啦!”   有人敲着铜盆,紧张地叫嚷着。   原本在巷子里避风的更夫也慌忙奔跑着救火。   坊间有高墙, 一般的火势波及不到远处,可是今夜风势急, 谁也不知道会烧成设么样子。一坊之间, 彼此房屋间隔不远,救人便如救己,当下众人顾不得害怕,顶着风冲到瓦缸以及水井边取水救火。   所幸这风只刮了一阵, 很快就平息了。   天边雷声隐隐, 似要下雨。   且说墨鲤听到刮风的声音便推窗出来,等看到远处火光隐隐, 混杂着人们的叫喊,当下披了衣服翻墙就出去了。   ——刘将军特意命人给他们找的,距离围墙很近的一间屋子。   宜广门附近都是官宅,还没有住着人,空荡荡的倒是没出什么乱子,可宜广门外面的几座民坊里情形就不对了,这边恰好是风口,风大得出奇。   孟戚跟着墨鲤出来,一路往前赶,越走原偏。   那些较大的宅子挂的都是羊角灯,倒不至于有走水的危险,及时起了火头,也有家仆及时扑灭,危险主要还是在普通百姓居住的低矮房舍之间。   仗着轻功高,目力好,没一会儿墨鲤就赶到了起火最多的熙昌坊。   众人拎着桶急匆匆地奔向失火的地方,这边嚷着,那边又在喊,乱成一团。   墨鲤随便一看,发现有穿着单衣的百姓,有驻守熙昌坊盘查的衙役,还看到穿了甲衣的禁卫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什么人都有。   墨鲤混进去,都没有人对他多看一眼,甚至还有人塞给了他一个木桶。   昏天黑地的,只有火光。   人影幢幢,如果不是武功高估计这会儿被人群一冲,墨鲤立刻就找不到孟戚在哪儿了。   坊间是备着水缸的,分散在各处,由太京府衙管理,就是为了防止走水时火势蔓延。   墨鲤起初不知道水缸在哪儿,跟着人群胡乱走了一会儿,随后被孟戚拽着领到了最近的水缸。   因为救得及时,火势不算太大,否则墨鲤会想是单手举起水缸去救火快,还是让太京龙脉指出地下水源,挖出来比较快。   第二个办法能不用就不用,水能喷出来,可是摁不回去。   附近都是人,还有房子。   要是把这里变成了池塘,人们岂不是无家可归?   好在借着夜色的遮蔽,没人看得清别人的举动,他们拎一桶水的时间,墨鲤跟孟戚可以跑十个来回了。   浇了两桶水之后,听到里面传来哭号,墨鲤发现救火不如直接去救人。   烟太大,即使火灭了,地面依旧滚烫,外面的人一时半会儿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很有可能就会呛死在里面。   墨鲤把木桶随手塞给了一个出来救火的百姓,紧跟着就以内力卷开烟雾,进了冒浓烟的屋子。   “那边有动静,似乎有人。”   孟戚指了个方向,然后拎起一个哭嚎不止的孩子出去了。   墨鲤会意,两个人不如分散开来救人,毕竟起火的地方不止一处。   这般忙碌了一阵,墨鲤满身烟灰,脸上头发也不可避免地沾了一些,这还是他武功高,换成别人估计这时候满脸黑灰。   火起的时间不久,房舍尚未倒塌,自然也没什么人被压在房梁下面。   被困住的人只是昏沉,有些擦伤摔伤,呛的烟多了些。   偶尔有两个清醒的,感觉到自己像是在腾云驾雾,转眼就“飞”了起来,再一眨眼就站在外面的人群里了,惊得连声喊叫,墨鲤却已经走远了。   前后不足半个时辰的工夫,熙康坊的火全部灭了。   墨鲤也没停留,出坊门的时候正好遇到孟戚,便往远处仍有火光的地方赶去。   “这阵风是怎么回事?太京往年也有这样大的风?”   墨鲤有此问,是因为他从狂风里感觉到了异样。   比起上云山那种令人沉醉的充沛灵气,这阵风显得浑浊狂乱,幸好太京灵气犹存,很快就化解了它,所以风起了没一会就消失了。   孟戚摇头道:“这是地脉的浊气,积蓄得多了,便会爆发一回,大夫莫非没有遇到过?”   “……歧懋山灵气没有太京这么多,即使有浊气,我也很难察觉。”   “大夫说笑了,平州冬日暴雪,不就有浊气的影响?这不是我们龙脉的缘故,相反如果遇到充沛的灵气,它会很快停止。”   墨鲤闻言,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日竹山县黑龙出现,暴雪忽止天空放晴的事。   孟戚继续道:“说是浊气,其实也不完全对。虽然太京偶尔会受到龙脉灵气的影响,但是大部分情况下,风雨雷电都与龙脉无关,它本身就存在。”   狂风骤起,即使是太京龙脉也猝不及防。   两人忽而停步,因为方才的火光消失了。   墨鲤四下张望,只看到烟,没有再见到火光。   “所幸这是太京。”墨鲤低声道。   他想到秋陵县地动时的惨烈景象,随后而起的大火几乎吞没了整个县城,许多原本能救的人死了。   “太京的百姓多,历朝历代都有走水的祸事,陈朝时一场大火死了数千人,口口相传,楚朝尤为注意,命人每月查看。所以百姓十分小心,不敢将容易点燃的杂物堆在屋外。”   他们站在巷里,迎面来了一群提着木桶的人,正边走边抱怨。   “往年春日偶有大风,不过吹坏些东西,今年怎地这般厉害?”   “你数数,先是上元日的星孛,又来天现异象,现在还刮这妖风……”   “噤声,不要命了!”   有人低声喝止,禁卫军还在坊间搜查叛逆,说这种话岂不是找死?   话不能说,心里却都这么想。众人各自归家,待关上门窗,便悄声跟家人嘀咕起来。   那些白发苍苍的老者,听了外面的情况,便拄着拐杖顿地叹气:“怕是要变天了。”   六十年内太京已经换了三家姓氏,陈朝好歹延续了三百年,轮到楚朝竟然只有三十九年,如今齐朝堪堪至十六年竟就出现不稳之兆,这到底是个什么缘故?   “早先的陈朝就不说了,昏君贪官祸害百姓!”   老者骂了几句,随后惆怅道,“我们年轻的时候日子比如今松快多了。你们这些后生啊,生在太京,家有薄产,只需勤恳老实就能填饱肚子养活娃儿,闲暇无事就瓦舍看耍戏,茶馆听话本酒肆喝几盅,就觉得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了!咳,从前可不是这般!”   上了年纪的老人都爱唠叨,而他的儿孙嘴里应着,心神却早不知跑哪儿去了。   “……米粮便宜,到处都有稀罕的物件,兜里余钱足,那时候你缺过糖吃没有?现如今一根糖葫芦都舍不得给我孙孙买,可怜见的哭成啥样了。”   老者口里的孙儿原本已经困得睁不开眼,听到糖葫芦又忽然睁开眼睛,去扯爹娘的衣襟。后者手忙脚乱地把孩子拽去睡觉,口中怨声载道。   老者颤巍巍地去找家里的酒坛,发现酒没了,掂量着这个月的钱不够再买,忍不住再次唠叨,念着胡姬酒肆的西域美酒、江南入口柔绵的桃花酿、关外雪山的蛇酒。   然而听的人不以为然,只觉得自家老爹又开始胡吹了。   “……你不信?桃花酿没什么稀奇的,听说江南那边多得是,当年那家卖酒的,就是得了朝中一位……好像是位姓孟的,哎记不清是什么官,总之得了他的称赞,受到引荐这才风行太京。如今啊,就是皇帝老儿也喝不上这酒了,能不贵吗?”   抄近路回去,路过这个房顶的墨鲤微微一愣,转头看孟戚。   孟戚下意识环顾四周,没发现有什么意外。   他距离墨鲤所在的屋顶有一段距离,武林高手的耳力敏锐,却也有范围,没事不会聚精会神地聆听附近的动静。   紧跟着孟戚来到大夫身边,终于听到屋里老人念叨着说:“那西域美酒加烤羊肉,昔年邓相公都爱吃,每每遣了家仆来买。”   孟戚微微挑眉,那家的羊肉确实不坏。   “胡姬酒肆如今只剩下东市的一家,西域美酒也因为商路断绝变得希贵,莫非大夫有兴趣?那我得去宫里找找。”   “不是。”   墨鲤摇头,他看着孟戚认真道,“方才这老丈说的是桃花酿,好像跟你有关?”   “那是楚朝的贡酒,现在得去江南找了。”孟戚点了点头,随即笑道,“当年我与旧友在酒楼里饮酒,酒楼掌柜不识此酒,又嫌入口太柔,觉得是南人所好,在太京卖不上价,于是不肯买下贩酒商人带来的酒。”   昔年的开国功臣里,恰好有一位是好酒的,听说有酒,立刻把贩酒的商人叫住,买了一坛子桃花酿,当场开了给众人共饮。   “……我饮了一盏,便觉得奇怪,这酒竟带着一丝灵气。”孟戚继续回忆道,“说来也巧,出这桃花酿的地方,正是飞鹤山。因灵气充沛,酿酒用的水也不同一般了。靖远侯曾在战场上落了暗疾,每到风雨之日,伤处隐隐作痛,我便荐他多饮此酒,后来不知怎么传开了,因不醉人,女子也能饮,竟在太京风行起来。”   “原来如此。”   墨鲤解了心中疑惑,继续往回走。   倒是孟戚感到奇怪,便问道:“大夫不饮酒,为何听到桃花酿与我昔年之事,甚至停步相询?”   国师心想:莫不是大夫已经心系于我,听到与我有关就想打听清楚?   “之前未曾听闻过此酒,因桃花可入药……”   墨鲤顿了顿,这味药涉及的方子多是调理之用,如果不用药,单单只是泡酒的话。神农本草经恰好有这么一说,取桃花苞与白芷,连同老酒密封浸泡月余,取出饮用。   此方,可令人得“好颜色”。   ——没想到孟国师如此在意容颜,还带动朝野上下并太京百姓一起养颜?   不能怪墨鲤会这般想,太京百姓的爱慕美人真是太明显了。   墨鲤心想如果孟戚真的需要,他能开几个养颜的方子。   结果听孟戚的意思,似乎又不是这么回事,也许是孟戚当年逐渐“变老”却又始终显得气色极好,于是以桃花酿做借口。   墨鲤边走边想,等到对上孟戚的眼睛,发现国师好似心中暗喜,眉尖眼角都有止不住的愉悦与得意。   “……”   这喜意不知为何有些碍眼。   墨鲤忽而道:“我今日才知孟兄喜桃花酿,其实未必需要酿酒。《千金方》有载,取桃花泡之,空腹时常饮此水,可使衣带渐宽。”   能瘦腰!   能好颜色!   墨鲤初听得桃花酿,差点以为孟戚好此道。   胖鼠应该瘦腰吗,墨大夫陷入了沉思。   孟戚:“……”   原本的得意飞到了九霄云外。   如遭雷击,瞠目结舌。   作者有话要说:   桃花泡水是不是真有这个功效我不知道,孙思邈的千金方是不是真的写了我也不确定   大家随便看看,千万不要当真OTZ 第159章 而天下离心   火光熄灭,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包括在宜广门附近埋伏的禁卫军。   之前远处喊着走水的时候, 躲在暗处的人顿时沉不住气了,他们既怕火烧到这个地方来,又担心刘澹趁乱逃跑。   等到危险过去,负责探查情况的人说将军府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就很反常了。   按理说外面这么大风, 远处还有火光, 就算不逃跑也该出来看看吧!   “莫不是已经跑了?”带领这队禁卫军的副统领自言自语道。   他不是张宰相的亲信, 事实上他得到的命令是荡寇将军刘澹窝藏叛逆, 勾结江湖匪类, 还牵涉到皇陵破坏等一系列案子。   刘澹跟亲兵是北疆军汉出身,骁勇善战,副统领不想栽跟头,便听从自己得力属下的建议, 带上了他能够调配的所有弩弓,力求做到万无一失, 抓叛逆立功。   因为消息封锁, 这位副统领又一直在外城巡查,他甚至不知道皇帝陆璋重伤昏迷的事,一心认为这是个博取圣眷的好机会。   “……不可能跑了,这条街入夜之后, 什么人都没出现, 连更夫都是我们的人冒充的!除非那位刘将军是天上的蛾子,地下的老鼠, 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脱弟兄们的眼睛。”   “那你说说,为何里面没有动静?”副统领瞪视着自己的属下。   回答的人也犯愁啊,踟蹰道,“风这么大,就算是死人也被吵醒了,难道他们已经醉到不省人事——”   “胡说!”副统领没好气地说。   京城的局势如此紧张,这心得多大,才敢喝酒喝到烂醉?   “费校尉,你怎么看?”   那个得力部下眼珠一转,煞有其事地说:“属下以为这是在唱空城计!”   “怎么说?”副统领一愣。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他们肯定已经猜到外面有埋伏了,可是不知道有多少人,也不知道哪边容易突破,于是就等我们耐不住性子。只要我们一动,他们就能趁乱找到突破重围的方法,所以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副统领沉吟着点了点头。   他的得力部下费校尉则是悄悄松口气,副统领是奔着立功来的,他却不是。   张相要刘澹的命,这是兵部尚书说的,作为早早投效张相的人,这些年费校尉只是借着驻守皇城的机会传消息,诸如皇帝召见谁,谁去求见皇帝等等,同样的话别人也能做,费校尉始终没能得到出头的机会。   就像副统领期盼着立功博取加官进爵的机会,费校尉也是为了升官,只不过他脑瓜更灵活,选择投向有权势的朝臣。这个行为不算奇怪,很多人都会这么做。   能被张相记住,费校尉已经很了不得了,他能说别人爱听的话,又知道怎样办事能得到上司的赏识。   副统领想要稳定人心。   这大半夜的,蹲在这里快要两个时辰了,猎物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大家难免心浮气躁。   “依属下看,我们必须沉得住气,不能有一刻放松,刘将军肯定比我们更急。”   “不错。”   副统领低声呵斥道,“都传令下去,谁要是坏了事,小心自己的皮。”   话音刚落,只听耳边传来一阵风声,副统领被人一把推开,牙生生磕在了墙上,   紧跟着就一声脆响,是瓦片掉落的声音。   副统领怒气冲天地转头一看,赫然发现自己原本站着的地方多了一堆碎瓦,如果刚才没被推开,估计这会儿可能就要躺着了。   “怎么回事?”副统领满嘴的血腥味,疼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是,是风吹的……”   附近的禁卫军没敢说话,却纷纷检查起了头顶上的屋檐。   副统领见势不妙,立刻喝止:“蹲回去,你们生怕别人不知道埋伏圈在哪儿吗?”   众人一滞,等副统领转过头,他们还是继续伸手推推瓦片,或者距离墙边远一点,不再像之前藏得那么严实了。   副统领不傻,他很快就发现了手下的阳奉阴违。   他怒不可遏地拎起一个禁卫军,正要发落,费校尉赶紧抢上一步,极力劝道:“统领消消气,声音太大也引得那边注意的。再者这黑漆漆的,就算将军府里有人盯着,那也看不见啊!”   副统领狠狠瞪了费校尉一眼,方才站在他身后的人只有费校尉,虽说对方刚才眼疾手快推了他一把,让他避免了被瓦片砸破脑袋的厄运,可是这一推也太狠了。   嘴里全是血,伸手一摸,好像下巴也挫伤了。   费校尉则是十分莫名,搞不清副统领是什么意思,他脑子灵活,很快就想到了刚才副统领站得好好的,忽然脚底打滑用下巴磕墙的壮举。   别人以为这是副统领躲闪不及,意外所致,费校尉却看得真真的,瓦片松动的瞬间,副统领就忽然往前扑,没想到恰好躲过了瓦片。   费校尉还在心里嘀咕副统领的运气,现在挨这么一瞪,不由得心里一凉,同时愤愤不平。怎么着,平地摔跤被人看去了,就恼羞成怒?这位副统领未必太小心眼了!   两人各怀心思,都没吭声。   黑夜里因为不怕被人看见,表情十分明显。   坐在旁边一栋官邸高阁屋檐上的墨鲤:“……”   墨大夫无声地转头,孟戚正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下面的禁卫军。   瓦片坠地,隔空推人——这都是孟国师一手做的。   墨鲤最初还以为孟戚是要给那个副统领一点教训,吓吓他,可是后来越看越不对,转眼副统领就跟得力部下有了隔阂,墨鲤想了好一会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所以,人心是这样复杂的东西?   虽然墨鲤不清楚副统领心里不满被“推”得狠了,为何不直接说出来,但利用人心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更可怕的是背后搞鬼的人不是处心积虑地针对他们。   ——是随手,是看他们不顺眼的随手一挥。   墨鲤的心情很复杂,他原以为自己会有不赞同的看法,毕竟这有违君子之道,可是转头看见孟戚的脸,心中的想法瞬间就变成了无奈。   比起玩弄人心,孟戚更像是要给他们找点麻烦。   这种恶意跟偷光米缸、偷走官服是一样的。   “他们也是听命行事,怎么招惹你了?”墨鲤无奈地问。   “真正听命行事的是那些禁卫军,副统领跟校尉不是,尤其是那位校尉。”孟戚往墨鲤身边一挨,懒洋洋地说,“既然有人想要刘澹的命,而且涉及到北疆军粮甚至更深的秘密,那么一定会派出他信任的人,听他们说话的语气,副统领不像是知道内情的,校尉倒是很可疑。”   “所以就……离间他们?”   孟戚闻言失笑道:“这哪儿称得上离间,小小的隔阂而已,我的目的不是这个,而是要让他们不那么亲近。大夫,人都是这样,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会受到事先对这人看法的影响。那校尉很会说话,不过只要副统领对他有了看法,就会留个心眼,校尉想要暗中干掉刘澹再伪装成意外事后让副统领背上罪责,不会那么容易了。”   刘澹好歹是钱袋呢,现在还是房东,不能死。   孟戚决定勉为其难地帮把手。   墨大夫静默半晌,忽然说:“不止是人这样。”   “……”   孟戚一顿,茫然地转头看墨鲤。   “世上可能没有妖怪,人死之后也不会变成鬼,鬼怪是什么想法我不知道,可是龙脉一样会在心里偏袒。于是在我们眼中,坏者愈坏,而好的……”   就是明摆着违背了自己为人处世的原则,可还是忍不住在心里给他找借口。   等到听了解释,确定胖鼠真的不是玩弄人心,而是在救人布局,忽然生出的喜悦更像是在证明自己的眼光没错。   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其所贱恶而辟焉。   这是一句墨鲤早就知晓的话,读书识字的时候秦老先生就教过。   人们总会偏袒自己亲近的人,对自己厌恶的人做不到公允对待,墨鲤并不觉得自己是这样。小师弟唐小糖跟邻家的小孩玩闹的时候不小心闯祸,弄坏了东西,墨鲤不会下意识地认为肯定不是唐小糖的错,是别人带坏了向来乖巧的师弟。   秦逯与薛县令说了一阵药理之后开始斗气,墨鲤也不会因为自己老师是医者而薛县令是用毒高手,就觉得理肯定在老师这边。   他总要完完整整地听完过程,把所有人的话都听一遍,才肯给出定论。   这是医者应有的习惯,不能依仗多年经验不看仔细就给病患开方子,不能听病患自认为得了什么病的结论,也不能不听病患口述的病情。   未诊而先有定论,是医家大忌。   不能看到渔夫腿痛,就断定他有风湿,不能见到纨绔子弟眼圈青黑,就认定这是放纵过度肾虚阳衰。   墨鲤一直以为自己是冷静的,不会变成那般。   现在他不确定了。   恍惚间,墨鲤忽然想到秦老先生说过,医者不仅难自医,也难给亲近的人诊治。   容易患得患失,拿不定方子,多用一分药怕人身体受不住,少用一分药觉得治不好。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墨鲤不善于掩饰内心的想法,他平心静气的时候,谁都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孟戚也不行。   可是当他心潮起伏,而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又在眼前,墨鲤定定地看着孟戚,眼神便暴露了太多想法。   孟戚:“……”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大夫到底想了什么,可是忽然发现大夫心悦自己不是错觉。   真的不是错觉!   作者有话要说:   “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其所贱恶而辟焉”——《礼记·大学》   胖鼠:……   不明觉厉,但是这次稳了 第160章 宗庙危   被心悦于己的人看着, 是什么样的滋味?   茶楼里的说书人总喜欢用一些夸张的词汇, 什么魂魄飞到了九霄云外,耳边咔嚓一声响起了一个炸雷,劈得人晕晕乎乎。   任他盖世英雄也好,绝代佳人也罢,都忽然变成了一个傻子, 生生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地, 听不到任何声音, 只余下满心的欢喜。   其实这词儿吧, 是离谱了点, 可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至少人做不到的事,龙脉能啊!   趁着夜色,云气成形的金龙激动地在天上滚了两圈,从上云山涌来的充沛的灵气直接撞上了原本盘踞在太京上方的雷云。   “轰!”   真正的一声炸雷, 把孟戚的意识唤了回来。   抬眼一看,墨大夫正伸着手, 试图抱住一言不合就昏厥(变成龙)的意中人。   “咳, 意外。”孟戚一本正经地解释道,“灵气不足以化解狂风,为了防止京城再出意外,我去帮了个忙。”   墨鲤依稀看到天上有龙的影子一闪而过。   就是太快了, 天又黑, 隔着厚厚的云层实在看不真切。   墨鲤将信将疑地问:“现在呢?”   “没事了。”孟戚面上分毫不露。   根据大夫的脾气,当面点出自己看穿了大夫的想法, 恐怕不妥。   孟戚想,没事,他知道就成。   “人也吓唬够了,不如我们回去休息?”孟戚作势要走。   墨鲤刚刚想明白了关键,看孟戚的眼神都变得不同了。   卧房里只有一张床,他与孟戚……   跟意中人共处一室的时候,是不是要有什么讲究?比如成亲之前应该避嫌,不不,两条龙脉成什么亲?   也不对,他们将来同进同出,总不能瞒着竹山县的熟人,总得有个说法。   墨鲤飞快地想了一遍平日所见的情形。   竹山县虽然也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不过成亲前不可能没见过面。   小地方的规矩少,许多夫妇甚至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即使说亲的是邻村邻县的,也得过上两遍礼,见个几面。   万万没有直接住到一块去的道理,再穷都得亲长首肯。   双方亲戚长辈碰了面,头一个问题就是家财几何,有无田地,有无谋生之技。   墨鲤打量了一眼孟戚,心想田地这条就算了,家财什么的估计需要孟戚从各个埋藏地点挖,总之是有的。   麻烦的是谋生之技。   做过前朝的国师,可现在不做官,所以会做官会理政事这条不能算。   至于带兵打仗,精通兵法……就跟不做官一样,手下无兵还怎么算?   武功高强没错,可是武功不能当饭吃。   胖鼠擅长偷听打探消息,可是这个真的能算是谋生之技吗?   墨鲤摇了摇头,开始忧心秦老先生不赞同,之前他是准备带同伴回去,无论秦逯对孟戚有什么看法,太京龙脉的身份摆在那里,是铁板钉钉的同伴。   可是……要成亲什么的就难说了。   墨鲤揣测着秦逯的反应,一不小心想起卖馄钝的牛大,抡起扫把将他妹妹带回家的货郎撵了出去,说那货郎长了一副会骗人的脸,走街串巷擅长花言巧语,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   脸,孟戚有。   花言巧语,孟戚不仅会,还擅长离间教唆呢!   墨鲤无声地看着孟戚,虽然他在心里觉得秦逯生气不满也不可能做出太失礼的举动,但是墨大夫仍旧情不自禁地想着秦老先生抄起挖药锄,把孟戚赶出院子的情形。   伤脑筋,到时候应该怎么劝老师呢?   还有,孟戚肯定会变成胖鼠溜回来。   唐小糖可能会被这么胖的沙鼠吓到惊叫,葛大娘一定二话不说抄起鞋子就打。   那可真是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了!   如果硬着头皮告诉老师,这沙鼠就是孟戚,就是太京龙脉……至少还得准备两颗护心丹吧!   “大夫,你……在想什么?”   孟戚迟疑地问,因为他觉得墨鲤的情绪变化太快,连他都要猜不透了。   墨鲤也没隐瞒,直接道:“我担心……老师会不喜欢你。”   “秦神医?”   不提还好,一提这茬,孟戚又想起失忆前的某个阴影。   他,楚朝国师孟戚已经八十七了!   比玄葫神医秦逯还“年长”七岁!   孟戚满心喜悦瞬间烟消云散,如果不是沉得住气,他差点要揪头发。   龙脉的年纪不能作数,以“活在”世间的年头计算,确确实实是八十七,也确确实实比大夫年长六十来岁。   “令师有什么喜好?”孟戚认真地问。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虽然他算不上名将,但也绝对不能临战心怯!   “大夫放心,我必定能够说服他!”   ***   此刻上云山开始起雾,浓雾弥漫直接坑惨了逗留在山中躲藏的江湖人跟锦衣卫,就连宫钧也忍不住想到了各种鬼怪逸闻。   尤其是这雾吧,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跟买玩笑似的。   宫副指挥使在太京住了许多年,从不知道上云山有这样的神异之处。   倒是他的属下担心得四处张望,生怕冒出个女鬼来。   “笑话,龙行云气,怎么说都是龙才对,哪儿来的鬼?”钱百户嗤笑道。   “你才胡说,云雾除了龙,也有可能是妖啊!刚才那阵狂风,不就像是话本里说的,一阵黑风刮过,原是妖怪驾云卷了人跑了?”   “……妖怪要吃唐僧肉,这儿又没有,你怕什么?”   宫钧闻言干咳一声,其实龙爪峰附近的寺庙真的挺多。   钱百户忧心忡忡地说:“京城那边至今没有消息,围山的京畿大营还留着呢,也不知道城里现在什么情况。”   再愁也没用。   宫钧坐在重新升起的火堆边,暖了暖手,正要说什么,就看到天上闪了几下,紧跟着雷声隆隆,暴雨倾盆而下。   “……”   得,火又没了。   上云山水气很足,之前狂风吹得火星子乱飞,众人大惊失色,以为会引起山火,慌忙冲过去扑打。结果有些起火的地方没等他们去救,就已经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找个山洞!”宫钧忍不住骂了一声。   没见过下雨之前还起浓雾的。   大雨噼里啪啦地浇打在树冠上,泥土都被砸出了一个个小坑。   还没等锦衣卫们找到躲雨的地方,雨很快又停了。   他们走到山崖附近,能够看到远处天空仍有闪电横贯而过,看方向是太京。   雷声隆隆,想来今夜京城有一场大雨。   “同知,不如我们想办法潜入城中……”   “做什么?救驾,还是立功?”宫钧斜眼问。   那个锦衣卫立刻不吭声了,倒是钱百户迟疑道:“这次来抓江湖匪类,明摆着是有人挖坑给同知跳,如果真的是指挥使看咱们同知不顺眼也就罢了,我总觉得这里面还有名堂。”   宫钧沉吟不语。   能在背后耍手段的,除了锦衣卫自家人,那就是朝堂上的宰辅高官了,他们影响皇帝,而皇帝可以决定派遣出去的人。   “会不会是您之前接的那个案子闹的?”   钱百户是宫钧的心腹,知道许多其他人不知道的事。   众人听到这话,也不顾官场上惯有的忌讳,连忙上来追问究竟是什么案子,问清楚了才能推断幕后搞鬼的人。   “是密旨。”宫钧审视着自己的属下,   他挨个把人看了一遍,最后确定了这十几个锦衣卫都对自己忠心耿耿,有野心但不大,没有赌博这种不良嗜好,平日里花钱也不是是大手大脚,算是毫无嫌疑。   “有人克扣北疆军粮,以次充好。”   “什么?”   “兵部与户部都有问题,可是能查到的都是些小鱼,我禀告过陛下,陛下不满意。”宫钧叹了口气,摇头道,“做这事的人胆子太大,没准就有宰辅的手笔,然而苦无证据,于是陛下应该又把这事交给了锦衣卫暗属,后面的事本官就不知道了。”   宫钧说得轻描淡写,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宫钧没有证据,可他有怀疑的人。   姜宰相快要告老还乡了,不会在这种时候毁名声,张宰相那一派站着户部尚书跟兵部尚书,是妥妥的嫌疑对象。   不止宫钧起了疑心,他相信皇帝同样如此。   宫钧武功很高,可是论心眼跟手中的势力,他肯定斗不过张宰相,只能想办法脱身了。这也导致宫钧的圣眷掉了一截,这次接到苦活累活,宫钧也没有过多疑心。   “轰!”   这雷声好像有点不一样?   众人没能立刻反应过来,雷声一直在,距离这边远得很,便没有关心。   等到雷声接二连三响起,钱百户终于听出了不对,他冲着远处张望,神情大变地说:“同知,这像是火炮的声音!”   隔了这么远,还能听到动静。   密集的炮轰声。   宫钧死死地盯着太京的方向,须臾,火光出现。   宫副指挥使依靠着深厚的内力在黑夜里勉强辨别出方位,动用火炮去轰的地方,是太京的北面。也就是说,距离上云山最近。   “是北城?还是皇城?”宫钧自言自语。   众人慌了神,青乌老祖与二皇子的谋逆势力有这么大的能耐?   皇子都有谋逆的可能,他们是联手了,还是各自为政趁乱发作?   宫钧听着整齐而巨大的炮轰声,忽然有了一个荒谬的想法。   “该不会是太子吧!”   不是他看不起二皇子三皇子六皇子,而是能调动火器营只有皇帝,能收服他们的只有太子,文远阁那些宰辅都不行。 第161章 人欣欣然迎之   豆大的雨滴毫不留情地砸在地面上。   风大雨急, 天黑得看不到一丝光。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 连地面都仿佛在颤抖。   喷出雷火的炮膛对准了皇城万和殿前的空地,打得地面碎石飞溅,坑坑洼洼一片。   十轮炮弹结束,立刻有人扯起防雨的油布把火炮整个盖了起来,拽起架着火炮的木车缓缓退后。   闪电划过, 将火器营身后黑压压的人影暴露出来。   刀锋雪亮, 戈戟林立。   爬到文远阁上层的兵部尚书拿着千里镜, 眼睛凑在镜筒前浑身颤抖,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 就被旁边的张宰相一把将千里镜抢了去。   等到闪电再次亮起,张宰相也看到了外面的兵马。   “……这是哪儿来的人?”   张宰相低声怒喝。   其他人虽然没能看到外面的情形,但是听动静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逼宫!是真正的叛逆!   半个时辰之前, 众人还想着三皇子登基后怎样在朝政上大展手脚,怎样削弱地方上的兵力加强朝廷对地方的威慑, 最后征服遗楚。不是人人都有胆子篡位称帝, 可是做权臣、做一个生前无人违逆,死后名传青史的宰相,却是大多数人的愿望。   现在这些臆想,被火炮直接轰成了渣。   张宰相更是手脚冰冷, 他下意识地想着自己这边能够调动的兵马。   禁卫军里面有他的人, 北镇抚司的锦衣卫里有几个百户能够说动,如果肯费力气, 京畿大营也不是不能用,然而——   远水解不了近渴。   眼看叛逆就要打进宫门了,他们被困在文远阁,好比瓮中之鳖。   这时姜宰相被人搀扶着,颤巍巍地上来了。   姜宰相环视四周,尤其注意张宰相的反应,很快他的心就沉了下去,从众人的表情跟反应看,外面的事不是在场的人搞出来。   “火器营不是应该在仁威门之外?”   “……之前二皇子发动叛乱的时候,陛下调用了火器营一部分人,跟禁卫军一起镇压叛逆,可是后来陛下重伤不起,他们就跟着滞留在皇城。”   蒋政事白日的时候接管了内城的一部分军务,因为他是朝中的中立派,不属于姜宰相这方,也不属于张宰相这边。两边势力互相猜忌,就把这个差事交给了他。   其实在禁卫军内部,有张宰相的人,也有姜宰相的人,他们只是失去了名正言顺调控禁卫军的权力,真想要做什么小动作,其他人完全拦不住。   经过一阵眼神交锋,众人都似姜宰相那样确定了问题不是出在朝臣这边。   他们也没必要怎么做。   “这么多火炮的声音你听不出?绝对不止之前滞留在皇城的人,怕是整个火器营!”兵部尚书颤抖着说,顾不得政敌派系之分了,神色慌张地说,“能调动火器营的只有陛下,难道——”   难道这一切都是阴谋,是陆璋为了试探儿子跟臣子做出的假象?   众臣先是脸色一白,紧跟着又镇定下来。   皇帝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凄惨模样可不是装的,就算那是替身,皇帝这么下自个的面子图什么?装病的方式千千万,何必要装成被人揍?   皇帝整天琢磨帝王心术,臣子也整天揣摩帝心,一切都是为了权势。   能登上宰辅之位,能坐到六部堂官的人,都对皇帝的习惯跟喜好很有见解,毕竟只有利用好了这些,才能给自己铺平路,才能把政敌拽下去。   陆璋是一个死要面子的皇帝。   他绝对不可能豁出去,伪装被人痛揍……   说话的兵部尚书也很快想明白了这点,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紧张地问:“不是陛下的命令,那现在外面的这些人到底支持的是谁?”   肯定不是三皇子。   二皇子如果有这样的本事,前几天那场叛变算什么?试探一下?   “六皇子今日刚刚回到京城,而且失踪了。”蒋政事低声说。   “……不可能。”   张宰相眼神不屑,这个小皇子的情况众人皆知,心性乖张,虽然脑袋够聪明,但是锋芒太露。几乎没有朝臣会支持这位皇子,因为他的情况太像历史上几位出名的昏君了。   都是年少时聪敏异常,甚至长大之后还有带兵征战一方的显赫功绩,可是当他们坐上皇位之后,就变成了为所欲为,残暴无情的君王。   “火器营为何要给一个黄毛小儿卖命,他们不怕京畿大营明日进城将他们一网打尽?火炮虽然厉害,但炮弹是有限的,火器营上上下下加起来也就三百来人,能做什么?”张宰相语气鄙夷,可是事实并不像他说的那样。   至少这三百人能够冲进皇城,把文远阁这些重臣全部砍掉脑袋。   作为文臣,最厌恶的就是现在这种情况,虽然他们能够把局势分析得头头是道,用自己活着对叛逆更有帮助的种种理由安慰自己,但是心里知道这些话是没有用的。   一旦乱起来,那些叛逆只顾砍杀,根本不会衡量局势留下他们的命。   这就造成了众人心中既嫌恶又恐惧的复杂情绪。   “该死!”   张宰相完全失去了运筹帷幄的宰相风度,如果不是政敌盯着,他可能会一脚踢飞胡床。   他呼哧呼哧地喘了一会儿气,急匆匆地命人叫来原本驻守在文远阁附近的禁卫军。   那些禁卫军面色苍白,显然也被火炮的齐射震慑了心神,当两位宰相追问他们哪里能躲藏时,他们的表情更加难看了。   “回禀姜相、张相,方才吾等已经去查看过了,通往外城跟内宫的两座门全被锁上了。”   “什么?”   宫里的情况一般都是这样,宫门与高墙隔开一片片区域,前后两座门被扣死,意味着他们被彻底困在这里了。   姜宰相没说话,张宰相却回过味来,狠狠瞪视着这些禁卫军。   ——方才这些人想要丢下他们先跑,结果被紧锁的宫门拦住了。   “能神不知鬼不觉把门落锁的,除了禁军,就是宫里的内侍……”   “什么,你是说司礼监的那些阉货?”   外朝跟内廷的争斗,主要还是在文远阁跟司礼监之间。只是楚朝之后,司礼监的势力衰退,直至齐朝也没有恢复,平日里宰辅们并没有把司礼监放在眼里。   不过现在……   六皇子野心勃勃,一直被压制的司礼监决定扶持他,然后通过伪造圣旨或者别的手段挟持了火器营准备逼宫,这完全能说得通!   误以为这就是真相,众臣激愤异常。   如果让阉党得势,他们宁愿死。   姜宰相也十分失望,毕竟在他心里,六皇子还是比三皇子要稍微好一些的。   “不行,吾等不能坐以待毙!”   没有文臣愿意向阉党投降,暂时的屈服他们都不肯。   史书上那些做了这种事的人,哪个不被骂得狗血淋头?   角落里站着一个侍书郎,正目瞪口呆地看着愤怒万分的朝臣,他不仅惊异还有一丝说不出的恼怒,六皇子怎么可能做到这些?明明是太子殿下,他们却不把殿下放在眼里!   混乱中,“叛兵”已经入皇城,将文远阁所在的这片区域围得水泄不通。   姜宰相带了人出去,赫然发现这些人里面竟然有锦衣卫。   “蛇鼠一窝!”   姜宰相顿足骂道,陈朝厂卫之祸,记忆犹新。   “不对,怎么还有禁卫军的人?”   蒋政事年轻,眼神好使,发现“叛军”里的人衣甲不同,有些分明就是白天还对他们俯首听令的禁卫军。   众人对视一眼,完全搞不懂情况了。   很快外面就有人喊话,准备打开锁住的宫门,劝说里面的禁卫军不要抵抗,否则视同叛逆一起处置——   说得义正辞严,反过来把叛逆的帽子扣了下来。   众臣根本来不及发怒,就被他们那些人的话惊呆了。   什么叫有乱臣作祟,挟持君王?什么叫太子临危受命,拨乱反正?   “是太子!”   “太子殿下!”   陆陆续续有声音响起,张宰相赫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喊。   紧跟着门被打开,张宰相瞪视着前方,以为会看到一顶轿子或者别的什么,毕竟太子病了多日,不可能骑马前来。   结果被文远阁几个侍书郎、一群内侍,以及不少禁卫军翘首以盼的,只是火光下一枚高高举起的令符。   难道那就是太子暗中培养势力使用的令符?   宰辅们急忙转身,赫然发现认识这枚令符的人还不少,有些还是自己看好的得意门生,是未来的栋梁之才,只不过年纪稍轻只能在文远阁做跑腿念奏折的活计。   驻守文远阁的禁卫军忽然分成了两部分,那些人毫不犹豫地放下了兵器。   好似不分外臣内宦,不分文臣武将,这些原本随波逐流的人,忽然就有了主心骨。   张宰相与姜宰相的目光撞到一起,各自看到了对方脸上的惊骇之色。   姜宰相还多了一分释然。   ***   火炮的声音,彻底瓦解了埋伏在宜广门附近的禁卫军意志。   谁都知道出大事了!   如果叛军已经攻占了皇城,他们在这里等着抓刘澹有什么用?就连副统领也动摇起来,情况不明,他们必须保全力量,打探清楚形势。   费校尉看着镇定,心里却慌了。   宫变这种事,上至宰辅下到兵卒,就没有不怕的。   怕站错了队,怕失了先机,怕稀里糊涂地死在乱军之中。   也罢,张相叮嘱的事日后再做不迟,如果张相倒了,他肯定得不偿失!   “统领,依我之见,不如静观其变……”   “胡说!”   副统领本来犹豫不决,费校尉这么一劝,他立刻打定主意要撤。   “传令下去,收起弓弩,全军戒备!”   费校尉还要再劝,副统领一甩手走了。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费校尉如释重负的表情——说反话,有时候比明着来更好使。   特别是在知道了这位上官心眼儿小,跟自己不对付的情况下。   且说这群禁卫军如蒙大赦,分作两队奔向皇城。   如果火炮是朝廷用来镇压叛逆的还好说,他们可以凑个功劳,如果是皇城被叛逆攻下,他们立刻整队投奔京畿大营。   黑暗中,孟戚与墨鲤坐在屋檐上看着他们仓皇离去。   “在听到炮声的那一刻,他们就丧失了斗志。”孟戚若有所思道。   血肉之躯,如何能跟火器对抗?   太子命人炮轰正阳门,即使打得都是空地,也是极其有力的震慑。   群臣也好,禁卫军也罢,等到看见狼藉一片的皇城之门,都会被吓得收了几分心思。   孟戚双手枕在头下,舒舒服服地躺下了,嘴里嘀咕道:“真是扰人清梦。”   “你又没睡。”   “原本我应当在卧房里,跟大夫闲来无事翻话本。”孟戚偏过头,兴致勃勃地提议,“现在去也不迟。”   墨鲤:“……”   他终于意识到半夜跟人带着春宫插画的艳情小说有什么不妥了。   孟戚这是在撩拨他?   墨鲤摇了摇头,撩拨看什么话本,赏那幅上云山金碧山水画岂不是更有效?   “大夫不喜欢?”孟戚笑意一敛。   “不,是没有时间看。”   墨鲤忽然觉得孟戚隐含失望的表情很有意思,就像剥好一颗糖炒栗子,拿着在胖鼠眼前转一圈,然后塞进自己嘴里似的。   不行,这有点儿恶劣。   墨鲤想着那副画面,想着沙鼠惊异的黑眼睛,反省着君子不夺人所爱,怎可做这般“撩拨”之事呢?   等等,撩拨?   墨鲤顿了顿,原来这是自己对孟戚的回敬,或许值得一试。   孟戚完全不知道将来沙鼠会面对怎样的调戏,他疑惑地追问:“时间不够?我们还能有什么事?看情况,太子应当可以掌握局势。”   墨鲤淡然道:“自然是压着二皇子跟六皇子,不让他们跑出去。”   “……然后卖给太子换钱?”孟戚很自然地接上。   太子掌权,两位皇子自然不必亡命天涯了。   太子可比刘澹有钱多了。   孟戚不得不算账,毕竟他跟大夫还要去飞鹤山一趟。   等到两人慢悠悠地回到刘府,赫然发现全府的人都醒了。   原本打算万事不管睡了再说的刘澹,神情复杂地披着外衣坐在花厅里看着他们进来。   “外面的埋伏已经全部撤了,将军如果想要离开太京,这是个好机会。”孟戚漫不经心地说。   刘澹僵硬了片刻,干巴巴地开口道:“国师大恩,在下实在不知如何……”   “停!”   孟戚立刻阻止了刘澹,对着一双双感激的目光,孟戚浑身都不自在。   “这些都是巧合!”   孟戚还不至于厚颜到把功劳全部背到自己身上,他随口道,“他们是被太子的兵力吓走的,禁卫军里有位姓费的校尉,他或许知道是何人要对你下手。”   作者有话要说:   墨鲤抓着栗子看沙鼠。   胖鼠:君子不夺人所爱!   墨鲤:再说一遍?   胖鼠:……不不,你吃,你吃。栗子不是,大夫才是吾所爱。 第162章 其谶代者之明乎   这夜先是狂风, 又是暴雨, 夹杂这震耳欲聋的炮声。   内城里的人都不敢睡了,一边吩咐家人严守门户,一边紧张地等待着消息。   整座内城大概只有刘将军府里的气氛与众不同。   墨鲤进入卧房,解了外衣准备打坐调息,忽然心里一动, 只是摆了个姿势闭上眼睛, 并没有真正的运功。   过了片刻, 便有人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身侧。   “大夫?”   孟戚试探着唤了一声。   墨鲤不出声, 正要看孟戚要做什么, 结果感到身上的内裳被轻轻拽了开来。   “……”   这种解衣的手法相当高明了,如果墨鲤是普通人,又酣眠正好,估计完全发现不了。可孟戚明明知道这种小动作会惊醒墨鲤, 为何还要怎么做?   ——莫非是要等自己恼羞成怒?   墨鲤一动不动,兀自闭着眼睛, 他倒想看看孟戚缺了自己这场戏怎么唱下去。   那只手稍稍拉开了衣襟, 果然停住了。墨鲤不动声色地等着孟戚继续捣乱,结果一个气息无限挨近,温暖的吐息好像直接映在了自己胸口,墨鲤瞬息身体一僵。   这是?   他猛地睁开眼睛, 孟戚也适时退开, 定定地看着墨鲤。   “你,你在做什么?”   “衣服破了总得补。”孟戚顿了顿, 认真道,“等天亮之后,城内会再次戒严,刘澹如果带着人跑了,咱们上哪儿找新的衣服?还是补一补吧,否则裂口会越来越大。”   墨鲤语塞,半晌才道:“那你也不能就这么补!”   衣服还穿在他身上,就这么凑过来缝针,成什么样子?   孟戚随口道:“我唤过大夫了,可你没有睁眼,我仔细一想这也算是非礼勿视……”   “这是哪门子的非礼勿视?”墨鲤反驳,他看着衣襟,上面还有一根线,线的另外一端串在针上,针自然是在某人手中。   一想到方才孟戚轻手轻脚拽开衣襟,然后凑过来缝补的动作,墨鲤就感到浑身僵硬。   并非只有女子才会缝补衣物。   在乡野人家,不分男女几乎人人都会缝补衣物,这事就跟烧火做饭一般,总不能娶不上媳妇,就吃不上热饭永远穿着破衣服了。倒是在城镇里百姓家有余钱,外面有做缝补生意的妇人,人们无需事事亲自动手。不过为了应急,家家都备着针线包。   孟戚方才就是不知从刘府哪儿顺手牵羊摸来一个。   这会儿墨鲤是拽断线也不是,让孟戚接着补也不行。   “没看到,就不算失礼。”   孟戚故意曲解非礼勿视的意思,不紧不慢地说,“大夫秉持君子之道,我心中敬佩,不过我不觉得两人这般挨近算失礼,所以我多看几眼没事。”   “……”   这已经能算是强词夺理了,墨鲤偏生找不出能驳斥的话。   “不然,大夫先脱了衣裳?”   “无妨,孟兄补自己的就好。”墨鲤定了定神,反手把人推到了门外,同时用内力关上了卧房的门。   这倒不是羞恼,而是袒胸露腹太过失礼,无论在谁面前都不行。   拜过堂的例外。   墨鲤脱下衣服,看了看线头,不禁摇头。   他将针线拆了下来,重新串入了双股线,仔细地将裂缝处的衣料对齐,这才开始走针。   作为大夫,羊肠线他没少用,加上武林高手眼力准手下不会有错,缝起衣服简直是又快又好,针脚细密匀称。等到补完了,用手一抹,衣料表面完全看不到线,像没有破过一般。   墨鲤重新穿上衣服,出了门发现孟戚果然抱着衣服老老实实地坐在窗边缝。   他快步走到孟戚身边,低头一看,只见破处仅补完了一半,没有丝毫针法可言,只能说是“缝”上了,衣服上像是扒拉着一条黑线组成的虫子。   墨鲤:“……”   还好没给孟戚缝自己的衣服。   “停手。”墨鲤没好气地说。   技巧不行,还要逞能。   孟戚瞅着墨鲤身上的衣服笑了,他将衣物连同针线往墨鲤手里一搁,大喇喇地露着胸膛,身上只披了一件外衫。   凉风吹,细雨落。   靠着窗户的头发不免被雨打湿,却又不多,直接贴在额角眉梢,倒像是放浪形骸的公子哥。   墨鲤目光奇异地扫了孟戚一眼。   无他,这个样子墨鲤没见过而已,超凡脱俗的世外之人忽然换了模样,看着新奇。   不过看了一阵,墨鲤就把目光移开了,非礼勿视嘛。   孟戚也不失落,好歹大夫还是瞧了他一阵的。   墨鲤衣服补到一半,忽然回过味来!   胖鼠用爪子挠坏了衣裳,为了掩盖错误,孟戚又装作衣料不好扯坏了他自己的衣服,现在两件衣服都破了,罪魁祸首就是孟戚,怎么补衣服的人是自己?还有没有道理了?   这个坑他到底是怎么栽进来的?   墨鲤对着手里的针陷入了沉思。   孟戚见事情败露,一掀窗户直接跳了出去,跑得无影无踪。   “等等,你……”   墨鲤惊而站起,随后默默地把“没穿中衣”几个字咽回了肚子。   算了,补吧。   真要让孟戚补衣服,墨鲤还觉得缝补的地方看了碍眼呢!   其实大部分男子都是这等手艺,毕竟不是绣娘,也不需要什么高妙的针法技巧,把衣服补得能穿就行。孟戚可能还是早年投靠李元泽之前学的,后来做了国师,缝衣服这事儿根本轮不到他亲自动手,估计还是李元泽屠戮功臣之后,孟戚回到上云山才重新拾起来的。   墨鲤心绪繁杂,手下却分毫不慢。   很快一件衣服就补完了,墨鲤绕好了线,跟针一起收了起来。   没关窗,照旧留着一条缝,回到卧房想着是练内功呢还是装作练内功等孟戚溜回来,忽然看到枕下有个东西露了出来。   他伸手一摸,发现正是锦水先生配图的话本。   墨鲤对着话本静默了一阵,抬眼见四下无人,遂镇定地将其翻开。   话本名曰《金莲记》,那等心性yin邪之人见到书名就会想到三寸金莲,继而想到这些女子的妙处,然而这是卖话本的人故意搞出来的噱头,其实话本里说的是天上瑶池里的金莲仙子,根本没有玩弄穿了绣鞋的金莲小足。   楚朝曾经有令,不许女子缠足,虽然民间悄悄违令的不少,但是这股顽固风气在平州并不盛行,特别是竹山县这等穷乡僻野,百姓整日劳作,家里缺人干活,哪里会把女儿生生地折磨成残废?   墨鲤看书名没领会到金莲的这层暗示,只因许多话本的名字都叫金钗记玉莲记什么的,便以为是才子佳人话本里的信物,金莲配饰之类的。   等翻开话本发现是金莲仙子,颇感意外。   这金莲仙子虽然貌美绝伦,身姿绰约,但只有一寸高。   每到月圆之日,金莲仙子得了天地灵气,才能恢复成正常模样,于是就成了来无影去无踪的女仙。今日同宰相公子春风一度,继而销声匿迹,下个月又找上了探花郎。   话本里完全没有说这金莲仙子为何到人间,为何寻欢作乐,只顾一味儿地描述那被翻红浪,逍遥快活的乐事。   寻常人看了大约会血脉贲张,恨不得种一盆莲花等待月圆之夜然后佳人入怀。   墨鲤:“……”   这话本是京城里卖花的贩子出钱请了落魄秀才写的吧?   不然怎么把人家公子买花的事写得这么清楚?连哪条街哪个铺子的细节都有!   继续翻,第三个买花的是浪荡江湖的侠客,第四个得了花的是个给人坐馆教书的穷书生居然是东家的花死了都出去,穷书生看得不忍心于是抱回家,金莲仙子当夜报恩。   这……好端端地为什么要抱枯死的花回家?   再说了,莲花养在缸里,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抱得起来一口缸?或者是从水缸里把那花带着根一起拔了出来?这真的不会让莲花死得更快吗?   如果只带了花与花根,没有水缸,是放在家中何处养的?   墨鲤满心疑惑跳着书页找,等看到穷书生竟然把花放进砚台里盛了清水养时,忍不住用手指揉了揉额头,然后重重地合上书页。   这种荒唐的话本,根本配不上锦水先生的好画!   且说月桂坊的锦水先生重重地打了个喷嚏,忍不住把被子裹紧了一些,战战兢兢地听着外面的动静,不管谋逆的人是谁,只希望京城能够恢复宁静。   “罢了,改日去风行阁把账结一结,搬去乡下。”   锦水先生自言自语道,京城真是太危险了。   ***   “人呢?来人!”   陆璋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他浑身疼痛,太医却只说是皮外伤,这让刚醒没多久的陆璋勃然大怒,随手抄起个东西就狠狠砸了出去。   这些天他不是一直昏睡,偶尔也会清醒一阵,能听见身边的人说话,只不过没法睁开眼睛。对于寝宫之中的变化,陆璋隐约察觉到了,疼痛冒出的汗不会在第一时间被擦干,内侍在喂药的时候也愈发心不在焉,应该侍疾的妃嫔更是一个都没出现。   他还没有死!这些人就敢不把他当回事了?   陆璋气头上完全没有想到,因为封宫的命令,那些妃嫔想来也来不了。   文远阁的宰辅们不好提起跟妃嫔有关的事,三皇子则是干脆把这件事忽略掉了,宫人们最擅察言观色,看到宰辅跟三皇子只肯做做表面功夫,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急得开始找后路的、换靠山了。   即使是不关心前程,没有半点野心的人,也要担心皇帝死后自己会不会跟着陪葬。   楚朝没有殉葬的说法,陈朝这种事也不多,可是齐朝才刚刚开了个头,有没有都是继位皇帝的一句话,现在谁也拿不准。   即使新皇仁慈,没有直接下令殉葬,被送去守皇陵也是一件可怕的事。不管是四十的老内侍还是不满二十的宫女,从此就被困在那里,等于一生走到了头,不会再有任何变化了。   如此重压之下,宫人在服侍昏迷不醒的皇帝时,难免就疏忽了一些。   其实该做的都做了,只是不那么殷勤。就拿寝殿中的烛火来说,蜡烛的数目很往日一样,可是没有人及时去剪灯花,这就导致宫殿内的亮度不足,乍看有些昏暗,好像人变少了。   “朕还没有死!”陆璋怒不可遏。   他一连叫了好几个贴身内侍的名字,都没有人回应。   再一看太医,人倒是齐全,可是人跪在地上眼神却不停地往殿外瞟。   陆璋气得赤脚踩在地上,恨不得抄剑杀人。   床前的宫人们噗通一声跪下,战战兢兢地说:“陛下息怒,方才外面有火炮声,总管他们去查看,就……没再回来!”   陆璋神情一变,他下意识地问:“炮声?不是雷声?”   他昏迷的时候确实听到有巨大的声响,醒来听见雨声,便以为是打雷。   宫人们不敢回答,陆璋心里冰凉。   火器营不接到皇命是绝对不会轻举妄动的,不管是火器营背叛,还是有人假借命令调动火器营,这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老三人呢?”陆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二皇子三皇子跟逆党沆瀣一气,忤逆犯上,事后三皇子竟然装作不知情,还跟几个大臣一起假惺惺地把他送到了寝宫。   “禀告陛下,三皇子也不见了。”宫人瑟瑟发抖。   陆璋霍然站起,结果孟戚故意打入他经脉的一缕真气又开始闹腾,他痛得大叫一声,仰面跌倒。   宫人们磨磨蹭蹭地去扶,这时候殿门被人一脚踢开,冷风灌了进来。   陆璋痛得话都说不出来,双眼圆瞪。   一顶软轿被人抬了起来,软轿四面都有遮挡,直到温暖的殿内才有人上前揭开帘子,只见太子抱着猫,神情复杂地看着痛苦挣扎的皇帝。   “你——”   “父皇身体抱恙,便好好歇着吧。”   太子没有继续躺在东宫,他必须要出现在这里。   因为他要让那些即将被带到这里来的宰辅看看,是皇帝像快死了,还是他?   太子虽然在一夜之间就掌握了大好局面,可是许多人临阵倒戈都是因为相信太子病情好转了,如果太子不能隐瞒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实,人心会再次发生变化。   这就是一条船,不管船什么时候沉,必须得先把人都骗上船。   太子不动声色地计算着自己能活的时间跟能做的事。   ——彻底击溃张相一派,挽留准备告老的姜相。   ——外朝要清洗,内廷也不能放过。司礼监掌印必须让有远见有才能的内侍做。   ——把六皇子找回来,教他如何坐帝王。   把能做的事都做了,日后齐朝再亡,他也无可奈何。   陆璋死死地盯着太子,似乎要把这个儿子撕成碎片。   太子脸色苍白,精神却很好,只冷冷地注视着皇帝。   这时有锦衣卫过来禀告,文远阁的朝臣们都请过来了。   “逆子,休想朕写传位诏书!”   陆璋咬牙切齿地痛骂,太子掀眉,淡淡地说,“孤是太子,不需要传位诏书,父皇龙御归天,这皇位自然就是我的,就不麻烦父皇动笔了。” 第163章 是君视民如草芥也   陆璋目光一凝,竟从暴怒发狂的模样直接恢复了冷静。   护住太子进殿的锦衣卫暗暗心惊, 立刻将手按上了刀柄。   殿中太医与宫人却是见怪不怪。   “老二是你的棋子?”陆璋忍着疼痛, 这次发作竟然被他熬了过去, 除了披头散发以及没穿龙袍, 俨然又是往日的满身威势。   宫人慌忙来扶,陆璋却将人一把挥开,定定地看着太子, 沉声道:“……十六年前,朕初得天下,便封你做东宫太子。这些年来朕对你悉心教导,只望等待朕百年之后, 你能守住齐朝江山。没想到一场风邪入体的发热彻底毁了你的身体,损了你的寿数,这难道是朕之过?纵然如此, 朕也没有废你太子之位,你却心有不甘, 做出这样不忠不孝的逆举!”   陆璋一字一句, 似有千钧之重。   殿内几个太医情不自禁地点头,自古以来死于热症的皇子少了吗?太子本来身体就不好, 热症就似压垮马车的最后一块砖, 谁能知道呢?   跟随太子进来的东宫陈总管神情一变,恨不得抄起花瓶去砸那些太医。   太子的病是怎么回事, 别人不知道, 陈总管还能不清楚吗?   太子体弱多病, 每年总要喝上三五回药,这些只肯开太平方的庸医习惯性地照着旧例拟方,太子高热不退,他们吞吞吐吐互相推诿,只会说方子没问题。拖来拖去,太子的病迟迟不能好转,以至于此。   明面上看,这事的责任确实不在皇帝。   可太医院是如何养成这般怕事、避而不诊风气的?   还不是宫中低位妃嫔,每年总要死上几个,其他妃嫔诸如二皇子的生母则是大伤小伤不断,时不时就得宣召太医。久而久之,太医院上下一个个都仿佛聋子瞎子,诊治的时候病情说得十分含糊,药方开得也含糊,毕竟药方是要留档的。   于是摔伤就记作磕碰的伤,也当磕碰的皮外伤治,药也对症,就是药效差了好得慢。   扭伤记作腿脚抽筋,不让吃药,就喝点骨头汤补补。   那种身体青紫好几块的,根本不会给太医看,只是口头描述一下,太医便开了药膏涂抹消肿化瘀。后。宫妃嫔总不能浑身药膏味儿,那成什么样子,于是药膏里又添了些香粉。存档的药方则记为养颜方,或是消疹子的膏药。   那些初入太医署的医官,根本搞不清这其中的玄虚。   前朝太医是隔着一块布给妃嫔号脉,到了齐朝,索性发展为悬丝诊脉。   一根丝能诊脉吗?当然不行,身怀内力武功高绝的墨鲤都没有这样的本事!   所谓的悬丝诊脉,不过是做个样子,真正的病情太医在进门之前已经向宫人打听过了。再者有些妃嫔的伤势在脸上,怎么都不肯见人,可又害怕容颜有损,不得不请太医,听到有悬丝诊脉这样神奇的法子,哪有不应的?   于是整天糊弄来糊弄去,太医院的风气日益败坏,在皇帝面前他们不敢玩这一套,可是对常年多病的太子,不免就多了几分懈怠,起初根本没把这场病当回事。等到发现不好,惊恐之下就只想着互相推诿。   陈总管双眼通红,死死地盯着那些太医。   太子不动声色,既没有被陆璋的话激怒,也没有看缩在旁边的太医一眼。   陆璋目光忽然扫到远处幔帐下露出的一双靴子,显然有人偷偷溜进来躲在了里面,靴面有绣纹,这不是宫人能穿的。   陆璋稍微一想,就猜到了是谁。   “朕真是为老二不值,他对你言听计从,结果你把他送上了死路。”陆璋冷声道,“老三想必也被你骗了,等到今天过后,他估计就对你没用了。”   幔帐后的身影抖动了一下。   这个人躲藏的位置恰好在太子的视野死角。   陆璋继续挑拨道:“朕也十分失望,这些孽子都蠢笨不堪,只有你跟老六的脑子好使一些,你作为兄长处处照拂他们,不过是想做出一副贤明的姿态,利用或解决这些可能威胁到你太子之位的兄弟。朕以为你会忍不住对老六动手,没想到你确实聪明,知道真正的敌手是老三。”   太子微微皱眉,没有说话。   “……懦弱、无能、却有皇子的身份,臣子最喜欢扶持这样的傀儡。太子,贤明并不会让你得到文武百官的支持。”   幔帐后的身影抖得更加厉害了。   陈总管一眼看到,立刻低头想要告诉太子。   陆璋抬手抽。出了床边墙上的一把佩剑,护着太子进来的锦衣卫立刻戒备,陈总管也因为下意识挡在太子面前,没能把话说完。   “好一条忠心耿耿的狗。”陆璋忽然放声大笑,一字一句地说,“陈才,你还在等什么?”   陈才就是陈总管的名字,众人大惊,连忙转头望向陈总管。   陈总管一动不动地站着,依旧佝偻着肩背,没有半点异样。   陆璋嗤笑一声,语气中尽是轻蔑,他试图从太子脸上看到被背叛之后的愤怒表情,然而太子却在低头挠着那只狸奴的下巴。   原本暖轿里暖和,外面风雨交加,阿虎自然缩在太子怀里。   现在到了皇帝的寝宫,这里开阔又不冷,这只猫就待不住了。   太子不愿让猫乱跑,他抱着这只猫来就是取暖用的,尽管穿着厚厚的衣服又披着狐裘,胸口还挂着暖玉,但他的手还是暖不起来。   阿虎比暖炉好使。   抱在手里暖烘烘的,特别有用。   陆璋看到太子还有心情逗弄宠物,差点遏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冷笑道:“陈才,是朕安插在你身边的人,自你成为东宫太子起,你的一举一动他都会向朕禀报。”   太子一边用手指撸着猫毛,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父皇关心儿臣,儿臣还没有谢过父皇的一番苦心,一个陈才算什么,还有太子妃呢!”   众人皆惊。   偷偷来到寝宫屋顶上的孟戚眉毛一掀,也显出了意外之色。   孟戚虽然将外衣系住,但是风一吹,袍袖鼓动得十分厉害,因为他外袍下面的上半身——什么都没穿。   他跑出来,不止是弄坏衣服心虚,还有不放心皇宫这边的情况。   呃,不放心也是假的,他想要看热闹。   等到回去学给墨大夫听,兴许大夫一高兴,苦药就能远离自己。   孟戚施施然地潜入皇宫,到了地头便开始四处打量情况,远处是一群穿着锦衣卫服色的人。北镇抚司与南镇抚司的锦衣卫在太子炮轰万和殿前空地的时候就脱身而出了,锦衣卫指挥使因为暗通二皇子被下狱拷打,现在想必被放了出来。   除了锦衣卫,就是禁卫军。   禁卫军的队列有些松散,倒戈投向太子的人并不多,大部分人犹豫不决,只是在火炮的威慑下放弃了抵抗。   孟戚还看到了被“押送”过来的一群朝臣。   他们待在殿外吹冷风,有的神情惶恐,有的满脸怨愤。   这时殿内又传来了陆璋的声音。   “笑话!太子妃出身的门第确实不高,可是本朝建国以来,无论是后。宫选妃还是皇子娶亲,都偏向于小官之家,甚至是平民百姓。且一旦选中,即刻罢官免职,赐封恩赏爵位,直系三代之内不许做官,这是为了防止外戚之祸,朕知道你对娶的妻子不满,因为她们娘家对你毫无助力……”   殿外的众臣隐约听到了个大概,神情各异。   “喵!”   等等,哪儿来的猫叫?   孟戚原本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殿内,上房梁看热闹,忽然听到阿虎的叫声,他立刻觉得殿外的屋顶也挺好的。   “妻族姻亲的助力,父皇确实再了解不过,如果没有母后,父皇怎么能官运亨通,离开边疆前往太京呢?”   “你!”   太子不顾陆璋的怒火,径自道:“娶了上官之女,前几年小心翼翼地礼遇,当父皇的官越做越大,对妻子就愈发不客气,接连纳了好几房妾氏,都是当时楚朝高官家的族女。父皇为了大业,不惜卖身求荣,白日给楚灵帝差使,后院也笑纳……”   “住口,孽子!”   陆璋狂吼一声,不停地喘着粗气,他身体里那股残余的真气又发作了,浑身疼痛。   殿外众臣面面相觑,他们没有质疑太子的话,因为众所周知二皇子的生母就是陆璋登基之前的妾室,而且族中曾有人为楚朝户部官员。   似这种官宦家的族女,不是庶出就是家中没落,依靠族中救济长大的。通常被族中用来联姻,攀个关系,不管做谁家的妾室,总归都是官场上的利益往来,一旦有了什么意外,这女子即刻便能舍弃。   陈朝的一位宰辅甚至把嫡出的孙女嫁给了政敌,到头来还不是说翻脸就翻脸。   “防外戚之乱,理是不错,可是父皇真正想做的却是掌握控制所有的皇子。你用太子妃一家人的性命来要挟她,你是天子,你能够让他们死得无声无息,而外戚勋贵本来就不受朝臣待见。你要太子妃传信,太子妃只能终日念佛,做出万事不管的模样,她虽不敢说,我却知道她苦不堪言。而良娣年岁轻性子烈,父皇没动这颗棋子,是怕她坏了事。”   太子叹口气,继续道,“我原以为这一手你只是用在东宫,没想到二弟的王妃……”   孟戚顿时想起二皇子谋逆失败,是身边的人出卖。   如此看来,二皇子的王妃也是迫不得已。   “父皇坐拥天下,却用这等卑劣手段,真是让儿臣大开眼界。”   陆璋克制不住怒意,他死死地盯着陈总管,一扭头厉声道:“好!是朕小看了你这个孽子收拢人心的本事,不仅骗了老二老三,还能让身边的狗这样听话!陈才,你兄长只有一个儿子,他们一家人的性命,还有你父母一家人的性命,看来是都不想要了!朕仍有死士,等到天一亮,听到太子临朝的消息,即刻就会把他们送下黄泉!”   陈总管缓缓抬头,神情怪异。   他带着一丝卑微恭敬的笑,又像是挤出了几分嘲讽。   “陛下,十数年前,您命奴婢去东宫服侍太子,是奴婢最感激陛下的一件事。至于收拢人心,陛下真是说笑了,从头至尾,奴婢就没受过您的威胁。陛下是怎么觉得,那等把儿子卖进宫的双亲,指着奴婢拿银子吃喝嫖赌的兄长……奴婢会在乎他们的死活呢?”   不止是陆璋一愣,其他宫人都露出惊异之色。   内侍最巴望的就是过继一个孩子,死了以后也有香火可吃。   像陈总管这样被父母卖了的内侍不知道有多少,即使心中怀恨,可是亲侄子的命怎么可能置之不理?   陈总管挤着笑容道:“奴婢死了之后,不想要那等冲着钱来的假儿子,什么入宗祠放牌位,都是糊弄我们这些可怜人榨干银钱的谎话。至于陈家的香火,跟奴婢一文钱的关系也没有。” 第164章 今夫齐之弊   拿捏他人亲属的性命做要挟,说起来有些不上台面, 却十分有用。   一个连至亲都不肯救的人, 纵然忠义, 也要为人所不齿。   譬如那些麾下坐拥数万人马的将军,总要把家小留在京中, 历朝历代皆是如此。倘若那位将军没有亲族,亦不成亲, 仕途的变数就很大。名义上这是朝廷看重官员治家的能力,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其实是存了偏见跟忌讳。   偏见不必说,成年男子没有妻妾, 莫不是患有隐疾?   忌讳就是担心这种无亲无故的人是愣头青不要命。   刘澹在朝中受到排挤, 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孑然一身,谢绝了那些朝官许族女为妻妾的提议。   这倒不是他多么高风亮节,或者标榜自己多么与众不同, 而是他的仕途再往上走主要依靠皇帝的信任,即使是拐几个弯的姻亲,在朝堂中也会被自动划分为某某派系,刘澹只能统统谢绝了。   可在文臣看来, 这是主动示好,如果不是看在刘澹有点本事圣眷也浓, 族女联姻什么的想都别想!结果刘澹居然给脸不要脸?!   刘澹拒了七八家, 随即发现就算他真的看上什么门当户对的好女子, 也很难把对方娶回来了,除非这个岳家愿意冒着得罪之前提议连联姻的朝臣。   武官在齐朝受到打压,日子本来就不算好过,刘澹就是他们眼中的烫手山芋,谁接谁先脱一层皮,撑得住然才能考虑这个女婿带来的好处。   他们一犹豫,刘澹立刻察觉到了。   朝臣的本意就是打压刘澹,让这个武夫知道得罪他们的下场,只要刘澹低头,他们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便找点麻烦就松手。结果刘澹同样是个牛脾气,一甩手,不娶了!   领兵在外的武将没有家室在京,必然受到皇帝猜忌,像刘澹这种麾下只有几千人的还好,再往上就不行了。朝臣自以为堵住了刘澹的仕途,靠的就是这个不成文的惯例。   此刻寝宫外吹冷风的文远阁宰辅心中鄙夷陆璋竟然拿捏太子妃的家人跟东宫总管太监的家人去控制太子,不过转念一想,他们就沉默了。   那个内侍只是说得难听了一些,可这种事做的人还少了吗?   想尽办法打击政敌的时候,如何买通拉拢对方的幕僚跟家中的仆人?当钱不顶用的时候,自然就要上这一套。   仆人里面家生子更受看重,幕僚拖家带口住在东家府上,不正是为了避免这事?有些不择手段的,甚至会把人家孩子拐走威胁。   身份如张宰相这般当然不会亲自动手,却默许属下这么做。   陆璋作为皇帝,有许多控制太子的办法,事实也确实如此,太子妃跟东宫总管这里,根本不算最重要的一步棋。   早年的经历让陆璋有很深的控制欲,所以只要是能下的棋子,他一个都不会忘记。不管有用没用反正一定要用,并且沉醉在这种掌握他人生死可以让人痛苦不堪的权势之中。   陈才平常都是虚与委蛇,只有逼得狠了才会传点有用的消息,陆璋也不以为然,内侍不就是这样,心性贪婪目光短浅,害怕家人会死,又想巴着太子。   结果——   此刻陆璋只想命人将陈才拖下去乱棍打死。   不是因为棋子的背叛,而是陈才似嘲讽的古怪笑容。   脱离了掌握、不为权势折磨而痛苦的人……都该死……   “陆忈!好,你很好,朕还是小看了你!”陆璋怒极反笑,可是他的身体没能给他撑住面子,顿了顿就是一口鲜血喷出。   “陛下!”   寝宫里的宫人们纷纷惊呼,又慌张地注视着逼宫的太子。   屋顶上偷听的孟戚十分纳闷,只不过是一个内侍不受控制,怎么陆璋就气得吐血了呢?难不成这是陆璋使出的计谋,假装晕厥伺机翻盘?   殿内有猫,孟戚迟疑了一下,悄悄地沿着飞檐贴着墙面,无声无息地翻进了窗户里。   还没落地孟戚就感觉到前面有人,他飞快地伸出手,不等那人叫出声,就点了穴道。   幔帐后,孟戚跟三皇子面面相觑。   一个躲藏的好地方,总是免不了这种接二连三被人看上的尴尬。   等三皇子明白发生什么之后,他眼里就出现了惊恐之色,好像马上就要昏过去了,可是缩在袖里的右手却有点不自然。   孟戚一眼就看出三皇子藏有利器。   “路过,我看热闹。”孟戚丢出一句话安三皇子的心,他觉得假如自己不说清楚,三皇子就要想一堆有的没的,然后闹出乱子。   孟戚轻轻拨开幔帐,露出一条缝,然后偷窥寝宫里的情况。   说来也巧,宫人们搀扶着皇帝,被锦衣卫驱使着往后退,陆璋恰好面朝着这个方向。   孟戚不是大夫,不会治病,不过他的眼神很好。   陆璋手脚时不时的抽搐一下,这其实是孟戚数日前给他的打入那道内力造成的,这用法是孟戚在青湖镇的时候琢磨出来的。   不会要人命,就是时不时地发作。   孟戚看到陆璋手脚抽搐的幅度,心里十分奇怪,依照他当初的意图,疼是疼的,只要没有受到外力(同源内力)的刺激,不应该疼成这样。   这可装不出来!   装死容易,装病发作很难,更别说这种难度极高的抽搐。   太医差点以为皇帝中风了。   所以生气会加剧体内真气的乱窜,效果更加可怕?孟戚陷入了沉思。   这时有锦衣卫进来,禀告文远阁那边的朝臣被带过来的消息,太子微微点头,外面喝冷风的大臣顿时脱离了苦海,一个接一个地进了寝宫。   天子的寝宫很大,可现在先是太子跟一群锦衣卫进来,这会儿禁卫军锦衣卫又“带着”一群二品以上的重臣来了,整座宫殿都变得十分拥挤。   像幔帐这样原本偏僻的角落也不再安全,殿内多点了灯,还有人在附近走来走去。   陈总管已经找了个机会,悄悄告诉太子,幔帐那边藏着人,看靴子应该是三皇子。   太子朝那边望去,却觉得有点不对。   再一眨眼,确实只有一双靴子,灯光模糊地照出人影。   “什么人?”   锦衣卫也发现了异常,抽刀挑开幔帐。   “住手!”陈才连忙喝止。   三皇子看着刀锋瑟瑟发抖,却没有喊叫。   众人见他不说话,以为三皇子被吓软了脚,只有太子感觉到不妙,正要说什么的时候隔空一道真气解开了三皇子被点的穴道。   三皇子下意识地叫了一声,随后慌张地东张西望。   文远阁的宰辅们看到表现得异常懦弱无能的三皇子,都有些不自在。   这时候就要看脸皮厚度了,张宰相绷得住,姜宰相则是耳根发烫,想到自己赞同扶持这样的皇子登位,就是一阵羞愧跟后悔。   “太子殿下。”姜宰相颤巍巍地向太子行礼。   “还不搀老宰相坐下。”太子吩咐身边的人。   眨眼就来了四个内侍,不由分说把姜宰相从一群臣子里带了出去,恭恭敬敬地“请”到旁边,给了一张圆凳。   剩下的朝臣,也被锦衣卫跟内侍东扶西搀地请到了不同的地方。   等张宰相反应过来的时候,他身边的亲信一个都不剩了,只有跟自己不太对付的两个朝臣。   张宰相原本示意自己这边的人出来质问,被这么一折腾。质问倒是还能质问,可是想要互相对个眼神暗示什么,就甭想了。隔得远了,还有人在旁边虎视眈眈。   “太子为何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首先发难的是礼部尚书,他倒不是张宰相的人,而是感到扶持三皇子谋划不成了,心有不甘,忍不住拿三纲五常说话。   众臣进门的时候就仔细打量了太子。   虽然穿得厚实,一副怕冷的体虚病弱模样,但是脸色却还行(暖玉的功劳),也没咳得厉害(墨大夫的方子,出门前才喝了一碗),这一切都摆明了太子的病危可能是有意放出去的假消息,为的就是麻痹皇帝,为逼宫做准备。   再看疑似中风的陆璋,原本想要站在皇帝这边然后继续支持三皇子登基的朝臣心都跟着重重地落了下去。   张宰相虽然失落,但还保持着冷静,他在心中盘算着如何应对,忽然想到了刘澹……北疆军粮的事他们做得十分周密,根本拿不到什么切实的证据,即使要查,也只能抓户部兵部的小官。疑似落在刘澹手上的那封信也不重要,没题头没落款的,咬死了不认根本没法查。   真正的问题其实出在秋陵县!   四郎山的司家在秋陵县做生意,给地方官送了不少的好处,虽然他们偷挖金矿的事没人知道,但是得了贿赂的人都要倒霉。   张宰相就得过自己门生,也就是平州知府的孝敬,当时只知晓是商户,虽然在陈朝末年曾经起兵,还受封过楚朝的官,不过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现在想要行个方便,开个雍州平州的许可,可不就得上下打点齐全?   且说陆璋得了秋陵县的消息后震怒,张宰相暗叫不妙,虽然秋陵县一场地震,那些官儿死得干干净净,但平州知府还活着。更不巧地是,事发时偏有一本司家的账册流了出来,人也是被刘澹遇到的。账册上可能会记了给平州知府的贿赂,而其中一些希贵物件,已经被知府孝敬给了张宰相。   司家可是谋逆!   这事儿要是再加上北疆军粮,张宰相的党羽必定会被斩除许多,伤筋动骨就罢,只怕姜宰相跟蒋政事会趁机发力,直接把他整到致仕归乡。   所以刘澹必须死!刘澹死了,账册的真实性还能再辩驳一番。   张宰相心如乱麻,几乎没有精神去听礼部尚书带头指责太子不孝不伦。   旁人看来,张宰相只是在发愁,这个情形发愁太正常了,而老对手姜宰相又因为离得远,没有察觉到张宰相的反常。   三皇子抖抖索索,连滚带爬地扑到了太子面前。   蒋政事急得站了起来,想要阻止太子对三皇子做什么,结果刚迈开步子就僵住了。   “大皇兄,方才……父皇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三皇子涕泪齐流,太子愣了愣,才想起陆璋之前的挑拨。   “孤原本就没当真,来人啊,把三皇子送回去。”   “不,大皇兄,我不走!”   三皇子恨不得抱住太子的腿,跪地嚎啕。   众臣十分尴尬,更有些愤怒。   他们知道三皇子天性懦弱怕事,甚至就看中这点,可事到临头亲自感受到这种胆小无能时,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毫无男儿血性!   毫无皇子仪态!   这种皇子,宫里是怎么养出来的?这就是长于妇人之手吗?   他们并不知道,三皇子在抱紧太子小腿时,迅速而小声地说了句话:“大皇兄,你想要的那个孟国师他就在附近,刚才还在!臣弟立刻替你去找?”   “……”   太子不动声色地伸手将三皇子的脑袋往下摁了摁。   这个三弟还是留在原地待着别动了,免得惹出麻烦。   不过大夫已经走了许久,孟戚居然还在宫中? 第165章 在窃国弑君   太子很快发现三皇子袖子里好像有个硬物。   不长, 还带着一点弧度, 紧紧贴着手肘内侧。   这个位置是——匕首?   太子神情微变, 三皇子藏在寝宫附近他并不感到奇怪,随身携带匕首作为防身之物也很合理,可是三皇子本能地夹着手臂,动作很不自然。   这类防身利器一般都会在内衣上缝制一个小口袋, 用带子绑得牢牢的,绝对不至于像三皇子这般夹着手臂防止匕首掉出去。   是带子断了?   还是没把匕首完全塞进暗袋?   太子看着自己的弟弟,不语。   三皇子起初还在疑惑,随后慢慢回过味了,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惊惶地用左手插。进右边衣袖, 握住匕首瑟瑟发抖地说:“不是的,大皇兄!”   身怀利器, 还扑过来抱住太子的腿, 岂不是不怀好意想要行刺?   “真的, 其实臣弟是……”   “弑君?”   太子的声音很低, 只有三皇子能听见。后者的脸色由红转白, 他想要辩解,却又因为口舌笨拙,吭哧了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糊涂。”太子垂眼道。   三皇子僵硬的身体微微一晃。   “陆憙!你想替孤杀了父皇, 自己背这个弑君之名?”   三皇子艰难地说:“不是, 臣弟……只想杀人。”   “杀了之后呢?孤来逼宫, 父皇却被你刺杀身亡, 你知道这话传出去像什么?”太子叹了口气,揉着额角对自己的弟弟说,“你在脑子里把这事过一遍,然后告诉孤。”   皇帝病重,群臣试图扶持三皇子登基,太子忽然发难炮轰禁宫,打进万和殿,将宰辅重臣们从文远阁掳来。紧跟着三皇子行刺皇帝,皇帝驾崩,太子登基心性仁慈,宽恕了犯下大罪的弟弟,还对囚禁起来的弟弟多加照顾。   这——真真是非常标准的逼宫说辞,旁人一听就知道是假的。   皇帝肯定是太子杀的,倒霉的三皇子背了个弑君的罪名,从此与皇位无缘。甚至被软禁起来的罪人陆憙,到底是不是三皇子本人都很难说,没准三皇子早在逼宫的这一夜就一命呜呼了呢……太子当真是心狠手辣,这是弑父杀弟啊!   三皇子越想越怕,身体摇摇欲坠。   “臣弟错了,臣弟不敢了。”三皇子终于懂了,如果他去杀陆璋,就等于是往他的大皇兄身上泼脏水,还是那种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罪名!   他慌慌张张地将匕首收起来。   “臣弟这就走!”   三皇子迅速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恨不得马上离开寝宫,还太子一个清白。   “站着别动。”太子立刻阻止。   目前宫中的禁卫军尚未完全肃清,众臣也是各怀心思。   老三是这几个弟弟里面最令太子头痛的,老二虽然喜欢惹事,但是敢于担当,老六脾气古怪,可是脑子灵活。   三皇子陆憙就属于那种要什么没什么,到处都是短板的人。   陆憙唯一的优势,就是他这种懦弱的无能模样,欺骗性极高。   可宫变这种时候,倒霉些的人可能稀里糊涂地就被乱兵杀了,太子虽然觉得自己完全掌握了权势,但仍然不敢让老三冒这个风险。   “你要去哪儿?”   “我……臣弟之前看到孟国师了,大皇兄平日里对他多有赞誉,之前他也来过宫中,而且是跟老二一起。”陆憙目光闪烁,一脸邀功的模样。   太子微微皱眉,纠正道:“他是你二哥。”   “是是,二哥看起来跟他们很熟的样子。”   “他们?”太子想到了大夫。   “对,还有一位据说是孟戚的友人。”三皇子欲言又止,低声道,“我觉得他们之间很不寻常,大皇兄如果想要孟戚这位贤臣,可以从他的友人那儿着手。”   “……”   太子既好气又好笑,尽管他知道的比三皇子多,可是对方眼巴巴地将消息递过来的样子,他还是没有忍心说出其实大夫比孟戚更重要的事,毕竟能救命。   “你说的,孤心里有数了。”太子拍了拍弟弟的肩,示意他退到旁边。   三皇子闻言,心满意足,也不计较陈总管嫌弃的目光了。   陈总管觉得,主子的这些弟弟没一个省心,更别说为太子分忧。   太子与三皇子说的话,只有距离最近的陈总管听得见,众臣则是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差点怀疑太子给陆憙吃了迷魂药。   这可是皇位之争!   陆璋被太医们一番救治,这会儿勉强缓过气了,就是无法走动双手不听使唤的颤抖,他双目圆瞪,死死地盯着三皇子。   “陛下切勿再动怒,否则伤及脏腑,气走神散……”   太医战战兢兢地提醒着,嘴里说着,眼睛却忍不住望向太子。   趁乱跃至房梁上的孟戚听到这番话,不禁摇了摇头。陆璋的气息虽然杂乱,可是情况并不严重,如果有一位内家高手亲自出手,即使无法拔除作乱的那股真气,至少也能让陆璋活动如常。   死就太夸张了。   太医会这样说,其实是给太子一条皇帝驾崩的理由。   ——二皇子勾结江湖匪类举兵叛逆,皇帝气得病倒,而三皇子又不成器,太京封锁数日局势依旧混乱,于是太子进宫肃清反贼,不料皇帝病势太重已经无可救治,太子临危受命继承大统,多么名正言顺!   “李院使,你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陈才眯起眼睛,阴森森地威胁道。   太医院的院使不敢接话,朝臣之中却已有人怒道:“竖阉安得放肆?”   陈总管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蒋政事莫非没有听出李院使的言外之意?”   此话一出,方才没有反应过来的人仔细一琢磨,神情陡变。   陆璋更是恨不得用眼神活剐了那太医。   李太医脸色发白,慌忙跪地道:“陛下明鉴,小臣冤枉,实是担忧陛下龙体,这脉象清清楚楚,确实是……”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陆璋发红的眼珠子吓得住了口。   “让孤看看父皇。”太子平静地说。   “殿下!”   “大皇兄!”   许多人异口同声地阻止。   陆璋虽老,又病得起不了身,然而余威仍在,三皇子陈总管并一众锦衣卫都不赞成太子靠近冒险。谁知道陆璋身边有没有内侍会突然暴起?   陈总管不在乎家人,其他人可说不准。   太子十分镇定,这让孟戚对他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因为不止焦躁的三皇子等人被太子一个眼神摁住了,就连之前挣扎要跑掉的狸奴都懒洋洋地趴伏着,降服在太子的手下。   孟戚:“……”   这就很了不得!   太子缓缓站了起来,随后咳嗽了两声,脸色泛白。   虽然看着有些不好,不过比起一个疑似中风的皇帝,太子这样也不算什么。   倒是那些太医面面相觑,因为脉案经常做假,所以不是每个太医都清楚太子病症的始末,可是他们之中的某些人曾经去过东宫为太子诊治,按照太子当时的病情,能活到今天都很让人意外了,现在却能活生生站在众人面前?   李太医的神情变来变去,最终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跳起来高声道:“他不是太子殿下,殿下早就病入膏肓,连说话都难。这个人是冒充的!”   殿内众人皆惊,恰在此时,外面划过一道雷光、“轰!”   雷声震得宫人瑟瑟发抖,目光恐惧。   朝臣们神情疑惑,审视着太子。   陈才跟旁边的锦衣卫先是一愣,随后露出了愤怒的表情,不过他们都没有一个人快。   “胡说!”   三皇子暴怒而起,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像是豹子一样猛扑过去,抓起李太医的衣襟,神情狰狞地摇晃着。   “小人!信口雌黄!你发现讨好不了大皇兄,就改口污蔑!”   李太医拼命挣扎,他们的叫声惊动了狸猫阿虎,它发出了一声恼怒的叫。   太子毕竟体虚,手臂无力,被阿虎蹿了出去。   “喵!”   狸奴一爪子挠在李太医的衣襟上,三皇子被它踩了一脚,本能地松开手。   李太医连滚带爬地靠近了床榻,其实他更想去找宰辅重臣,然而禁卫军把这些人都分开为,太医则被搁在寝宫的另外一边,根本接近不了。   “真正的太子不可能……”   “李院使,当日你来东宫,说的可不是这句话。”太子缓了缓气,和颜悦色道,“你说孤只是小病,是冬日寒气造成的咳疾,只要好好养着,春日转暖后就能好转。脉案所书也是如此,怎么如今就成了不治之症?”   李太医一滞,连忙道:“是陛下令吾等不要说出太子的病情,惹太子心忧。脉案不是这么写的,张相、姜相,下官句句是真,不信可以去太医院查验。”   陈总管也反应过来了,他立刻质问:“病症都有来龙去脉,从去年秋日起,殿下就开始抱恙,太医院给的脉案都是无大事,敢问之前的那些也是陛下担忧,所以命你伪造?”   李太医张口结舌。   因为涉及脉案统统都有造假,所以发现太子病危的时候,为了掩盖之前的诊治错误,少不了修饰一番。如果仔细查验,就会发现太子的病情忽然急转直下,毫无预兆就病危了,而太医院的前后存档却多是含糊其辞,根本说服不了人。   “这,除非太子肯让小臣号脉……太子体弱多病,小臣多年来皆往东宫受命医治,这脉象做不得假。”   太子也不答话,只冷冷地看着他。   三皇子的手缩在袖中,盯着李太医的目光满是杀意,可他知道这人是不能杀的,否则就有杀人灭口,坐实猜测的嫌疑。   这时陆璋的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音,他看着这两个儿子,像是在嘲笑他们机关算尽,却被一个太医搅乱了大好局势。   太子闭了闭眼,在陈总管的搀扶下走到了三皇子面前,他对着一众朝臣,沉声道:“数日前,孤的二皇弟试图行刺陛下,今日孤举兵占据皇城。诸位臣工心中必定疑惑,天家父子,何至于此。”   张宰相面露冷笑,还有一些人不以为然。   为了皇位,天家父子才不像父子呢!   “孤登位之后,史官不必用春秋笔法,可直书吾之罪——篡位弑君!”   最后四个字说得冰冷至极,众人愕然,三皇子上前一步然而神情迷茫不知所措。   陆璋猛地一挣,却只能把床板弄出些许声音。   “弑君杀父,大罪也,不赦之。”太子镇定自若地继续道,“姜相,夫杀亲子,致结发之妻郁郁而死,为人子者应当如何?”   姜宰相震惊,其他臣子也纷纷露出疑惑神情。   宁皇后早亡,这大家都知道。   宫中的四皇子五皇子,以及两位公主早夭,这似乎是宁皇后去世之后的事。太子这话没头没脑的,完全对不上。   “大皇兄……”陆憙急得叫了一声。   这年月孩子早夭是很寻常的事,而且太医院的存档根本靠不住,太子这番话无凭无据,反而会被李太医反咬一口,三皇子怎么能不急?   唯有陆璋神情骤变。   “约莫二十多年前,孤的母后……不,当时她只是陆夫人,深受楚灵帝信任的大将军的发妻。她已经有了一个长子,那年秋天她准备生下自己的第二个孩子,我待在正屋后面的玉纱橱里,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半夜里外面忽然乱了起来,我冲进母亲待产的厢房,恰好看见一个人抱起襁褓狠狠地摔在地上。”   寝宫里一片死寂。   太子看着陆璋,在后者惊怒的目光中缓缓道:“陛下大约不记得了,毕竟只是个吓得大哭的孩子,很快就被家仆抱住了,三岁不到的年纪能知道什么呢?但我永远记得这件事!”   陆夫人病了数年,虽然最终做了皇后,却早早地死了。   而那个成为太子的人,会下意识地看紧弟弟。   陆慜出生的时候,陆璋还没有登基,纵然是妾室所出的孩子,陆忈每次看到襁褓中的弟弟,当夜就会做梦见那个沾满鲜血的襁褓。   “母亲生下的是个死胎,母亲伤了身体,父亲娶了许多妾室,都是朝臣的族女。”太子有意把事情扭了个方向,他看着陆璋,面无表情地问,“自那之后,父皇可曾进过我母亲的屋子半步?可曾进过皇后的宫室?她根本没有葬在皇陵之中,如果不是父皇讲究颜面,母后连谥号都不会有。”   陆璋越是暴怒,越无法张口说话。   他想说宁氏生的是个妖孽!   谁愿意多看生了妖孽的女子一眼?能封她做皇后,已经很给宁家面子了!他仁至义尽,还待如何?   然而当陆璋看到朝臣们神情各异的模样,又忽然醒悟过来。   ——妖孽的事,怎么能说呢?他的儿子是个妖怪?那他是什么?   只能是宁氏不守妇道,通。奸生子!   陆璋也顾不得戴绿帽子这回事了,他颤抖着手,拼命地哆嗦着嘴唇,李太医立刻凑近床榻,听到陆璋含糊地说了几个字。   李太医张口结舌,宁皇后偷人?这话他要是说出口,就真的找死了?   李太医一把拉过一个内侍,喝道:“快听陛下说了什么?”   皇帝身边服侍的宫人哪里有傻子,看到李太医的反应,再仔细一听,立刻麻了手脚,急忙磕头道:“奴婢实在听不清!”   李太医瞪眼,又抓一个内侍。   于是陆璋拼命说,而宫人们纷纷摇头,哭着说听不明白。   张宰相倒是想要上前,可是被锦衣卫毫不留情地拦住了。   姜宰相定了定神,朗声问:“太子殿下可有证据?”   太子颔首,笃定地说:“母后出身北疆宁家,楚朝之后,被调往西南边陲镇守。当年陆府之中也有宁家的忠仆,他们拼死夺走了婴孩,实际上这婴孩大难不死,此后一直由宁家寄养在边城附近的一座寺庙,成年之后不知所踪。四年前孤终于找到了那座寺庙,却是迟了一步。”   张宰相听到宁家二字,骤然色变。   三皇子呆滞地看着太子,又看陆璋,木然道:“所以……我不是三皇子,我序齿应该为四,而大皇兄还有一个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这些都是殿下的一面之词,即使有宁家作证,也不能说明什么。”张宰相厉声道。   太子说了这么多话,已经快要撑不住了,他疲倦地垂眼道:“张相误会了。”   陈总管将太子扶到轿中,转过头又去抓猫。   可能是往日在东宫抓得多了,轻松地把阿虎赶进了轿子里。   这时太子缓过了气,咳嗽两声然后沉声道:“那些话是孤说给父皇听的,来人……动手!”   那些站在轿子旁边的锦衣卫忽然拔刀,三两下就把宫人与太医推到旁边,在陆璋惊惧暴怒的目光中,乱刀齐下。   鲜血飞溅。   而轿帘徐徐落下,太子的眼睛无喜无悲,毫无触动地吩咐众人道:“肃清内城,取孤手令,请荡寇将军刘澹进宫。” 第166章 得位不正而饰辩虚辞   按照史官的习惯, 必然要将这个晚上浓墨重彩地描述一番,从炮轰内城宫门始,到齐帝陆璋死于乱刀之下, 帝星崩逝,乃乱世开启之兆。   实际上这日后半夜什么事都没发生。   雷止雨歇。   因为听到炮声惶惶不安的太京百姓苦熬了一个时辰,发现外面的街道静悄悄的, 不像是出了大事,便在心里怀疑之前那场动静确实是惊雷。   虽然没听过这么响的雷,好像连地面跟着一起震动起来,但是下雨之前不是还刮了一场大到邪乎的妖风吗?   于是他们慢慢地放下了心,尽管还有几分疑虑, 却不再阖家带着细软衣物苦熬着了, 而是分开休息,准备等天亮了打探消息。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宜广门附近的这些官宅里,反正他们的主家不在京, 就算真的出了大事,一时半会都牵扯不到,还不如早早歇息。   冥冥之中,那份紧张焦灼的气息散去了, 甚至乌云都慢慢消散。   没有星孛, 也没有什么拨云见日换了天地的异象。   月亮因为夜空中的云层影响,时而可见, 时而消失, 朦胧难辨。   孟戚自然比太子派去将军府传令的人快了许多, 他回来之后没有绕到前厅告知刘澹宫里发生的变故,而是直接翻过墙进了院子里。   门没有栓,窗也留了一条缝。   孟戚轻轻一推,人就无声无息地进了屋子。   屋里的摆设跟孟戚走的时候没有太大分别,只有椅上搁着一件内衫,未曾折叠,更像敞开了晾着,袖子被风吹得微有拂动。   孟戚将衣服拿起一看,那破处完整如新,完全见不到针脚,只有将衣服翻过来看内里,才能找到缝补的痕迹。   大夫的手艺了不得。   孟戚暗暗感慨,他径自脱下外袍,就要直接把补好的衣服穿上。   孰料墨鲤察觉到外面多了一股熟悉气息,知晓是孟戚回来,于是从卧房里走了出来。   “……”   四目相对,这情形对秉持君子之仪的人来说大约有些尴尬。   孟戚装作惊愣,手上一动不动。   墨鲤移开目光,轻咳了一声。   他这个反应让孟戚感到惊喜,因为从前大夫见到这番情形,那是毫无触动,纵然有回避也只是出于礼节,绝对不会加上这声提示他回神穿衣的轻咳。   大夫嘛,见过很多病人。墨鲤又跟那些作风古板性情顽固的大夫不同,别说是一个没穿上衣的男子,即使是一群身无寸缕的年轻男女,都不见得能令他露出窘迫的神情。   现在墨鲤的态度发生了变化,说明大夫看自己的想法不一样了!孟戚自得地想。   于是他慢吞吞地穿衣服,先把衣服拍一拍,再抖一抖,弄掉不存在的灰,然后将衣服摊开去找系带,好像在检查有没有别的破洞,最后摸着缝补的地方仔细打量。   墨鲤等了一会,眼角余光看到孟戚把衣服当做古董鉴赏的模样,不禁好气又好笑,他神色一肃,沉声道:“大半夜出去淋雨,回来之后迟迟不穿衣裳,孟兄想必准备尝尝太京药铺的草药熬出来的汤汁了。”   孟戚一顿,飞速穿上了内衫。   虽然武林高手不怕冷,但是有一种冷叫做大夫觉得这样容易受寒。   “你不问问皇宫里如何了?”   “看你的表情,想必没有什么大事。”   “大夫错了。”孟戚笑了笑,跟着墨鲤走进卧房。   他倒是有意卖关子,然而墨鲤根本不买账,孟戚不说,他就不问。   孟戚只能把话丢出来了。   “陆璋死了。”   墨鲤闻言一顿,迟疑道:“太子?”   墨鲤很意外,他知道太子在今夜夺权,但是没想到太子会这么干脆利落地把皇帝杀了。毕竟就连孟戚最初都说,陆璋不能随便杀,否则会引起齐朝的动。乱。   这不是游侠小说,昏君无道,江湖好汉潜入皇宫,砍了皇帝的脑袋提着就走。   ——有本事做到的,都不会这么随便地动手。   孟戚墨鲤属于有顾忌,而青乌老祖是想要获得更多的利益。   “吾等身在局外,虽然看得清楚,却终究没有局内人有天然的破局之法。”孟戚叹了一声,遂原原本本地将皇宫内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陆璋篡楚立齐,杀尽不从者,如今太子弑君,你说文远阁那些重臣会怎么想?”   他们害怕太子是第二个陆璋。   杀鸡儆猴,杀得众人瑟瑟发抖地跪伏,末了太子照旧登基,那些出头的倒霉蛋却是白死。   这可不是楚朝末年,那些被陆璋杀了的楚臣好歹还有个大义的名节,而他们呢?都向一个谋朝篡位的刽子手臣服了,还为太子弑君跳出来叫嚷,然后白送性命?后世要怎么记载这样愚蠢的行为?   陆忈不管怎么说都是太子。   太子就是储君,名正言顺。虽然这道理在墨鲤这边一文不值,甚至不是道理,可是在文臣那边特别好使。   墨鲤费了一番心力,总算在孟戚的提示下明白了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明白了哪个皇子弑君的效果都没有太子动手来得强。   “其实太子不会杀这些朝臣?”墨鲤揉着额角问。   孟戚没有说话,他在回忆太子对张宰相毫不留情的态度。   “……这个说不准。”   孟戚再有眼光,也不可能一眼看出张宰相做过什么,他对齐朝的文臣派系一无所知,不清楚里面的利害关系,自然推测不出太子的想法。   “不说这些了,等到太京恢复平静,我们可以去东市的铺子里逛逛,再看西市的瓦舍戏,除了太京,找不到第二处同时拥有天南地北各种货物的地方。”   孟戚慢悠悠地说着,似乎在回忆着那些繁华的景象。   墨鲤起初听得认真,随后他想到枕下的话本,便开始走神。   虽然他把书原样放回去了,但孟戚会不会发现书被动过?看艳。情小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背着孟戚偷看,这就不好解释了。   孟戚神游太虚,墨鲤心不在焉。   两人坐在床前约莫过了一刻钟,方才察觉到异样。   “大夫?”   “该歇息了。”墨鲤掩饰道。   他下意识地躺了下去,等看到孟戚诧异的表情,墨鲤才发现自己的失误。   原本应当是打坐调息修炼内功,结果墨鲤这么一躺,倒显得是在赶人了,床被他占据了,余下的空处倒是有,可哪有一个人酣然入眠,另外一个人坐在身边修炼内功的?   这,好生怪异!   墨鲤以手肘撑床,正要坐起来解释,结果眼前一花,床上就多了一人。   孟戚抢到了床的外侧,躺得四平八稳,还闭上眼睛一副已经睡着的模样。   墨鲤:“……”   心情复杂地重新躺回去,靠近孟戚的那条手臂微微僵硬。   过了一会儿,墨鲤见孟戚始终不言不动,好像真的睡着了一般,僵硬的手臂这才缓缓放松。   说起来,他们也不是没有同床共枕过。   野集的破屋子里只有一张床,比现在这张还要挤。   那时孟戚的病情不稳,墨鲤强制要求孟戚每天躺着睡觉,不准打坐调息代替睡眠,这个规矩自从他们来到太京,孟戚恢复记忆,麻烦事又接踵而至,就变得形同虚设了。   此刻听着耳畔悠长平稳的呼吸声,墨鲤突然觉得,老师说得对。   没日没夜的练功只能走火入魔,该睡觉还是要睡觉。   二皇子这个麻烦不用送去给燕芩,六皇子可以连带着一起交给太子,刘澹不用连夜逃出太京,这栋府邸他跟孟戚还能悠闲地继续住……   墨鲤想着想着,等他意识到的时候赫然发现自己竟偏过头看着孟戚的侧脸走了好一阵神。   “……”   这就很尴尬了,甚至称得上失仪。   如果孟戚醒着,墨鲤准备假装自己在观诊。   不过谎话墨鲤很难说不出口,如果被当面揭穿,就更难堪了。   最要命的是,墨鲤根本不知道孟戚是否真的睡了,但凡被这么盯着看,连不懂武功的人都会有感觉。   可供墨鲤选择的,只有装睡这一条路了。   他闭上眼,仔细听着耳边的动静,慢慢地发现孟戚没有任何反应。   莫非真的睡着了?   墨鲤狐疑地睁开眼,却又没法验证孟戚究竟是睡是醒,纠结了一阵,因为心绪杂乱人又疲倦,反倒不知不觉地沉入了梦境。   孟戚无声地叹了口气,心想幸好没有变成一场比拼谁装睡装得更像的闹剧。   经历了这个乱哄哄的夜晚,临到头来,能跟意中人同睡一榻,这份运气已经超过许多人了。   孟戚一边用目光描摹墨鲤的睡颜,一边理直气壮地想,大夫方才看了他许久,现在他只是讨回来,公平得很。   就算墨鲤是装睡诈他,他也不怕!   孟戚试探着碰了碰墨鲤的右手。   动作很轻,墨鲤潜意识里也察觉到了,但他并没有醒来。   大约是周围的气息太过熟悉,又或者清醒了很短暂的时间,以为是同睡一张床的孟戚睡相不好,毕竟磕磕碰碰都是难免的,墨鲤只皱了皱眉,便接着睡了。   孟戚眼睛一亮,再次伸出了手。 第167章 人心怀楚矣   这一觉, 墨鲤睡得很沉。   约莫是许久没能躺在床上好好歇息了, 困意似泥沼般拽着人不放。   梦境里他还在竹山县,院子里隔着十来步就是厨房,到处飘着葛大娘炖红薯的香气, 就这么悠悠荡荡地直往鼻子里钻。   歧懋山的那只白狐因为久久见不到墨鲤, 竟悄悄找过来了,它先是一个劲地蹭着他的手背, 然后就得寸进尺地趴在手臂上, 那蓬松柔软的尾巴蹭得墨鲤的手痒痒的。   墨鲤深知这只白狐的性子,它吃着碗里就想着锅里, 使尽百般手段,就是为了多得几颗富含灵气的药丸吃。一旦如愿以偿,保管溜得远远的。   于是墨鲤没有理它,随意地挥了挥手,把狐狸赶开便接着睡。   没过一会儿, 白狐好像又不死心地蹭过来了。   这次没有乱蹭, 就扒拉着墨鲤的手臂,好像抱住什么财宝一样死活不撒手。   墨鲤困得睁不开眼, 模模糊糊地想着白狐可能是在山上被巨蟒欺负了, 不然就是馋得不行, 否则以这狐狸的机灵劲儿,是绝对不会靠近城镇的。   罢了, 将白狐撵出去, 对它也很危险。   葛大娘见了估计要吓得够呛, 不到晌午,胡大仙上门的事就会在街坊邻里之间传开。   竹山县有各种各样的志怪趣闻,有狐仙上门,那就得看这户人家是做什么的——找墨大夫的话,这狐仙是来瞧病呢,还是报恩呢?   想到众人一起过来给自己出主意的情形,墨鲤忍不住反手摁住那个暖意融融的东西,阻止“白狐”跑出去惹事。   嗯,这手感好像有些不对?   墨鲤潜意识里察觉到异样,他正欲令自己苏醒过来,却又被贴上来的熟悉气息裹住了。就像有什么东西缠住了自己的肩膀跟手臂,身体很难动弹。   越来越热,这是怎么了?   莫非那条巨蟒也下了山?   尽管墨鲤睡迷糊了,还是察觉到了不对,白狐体型小性情狡猾,心眼儿多还会装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县城里,是很有可能的,毕竟竹山县穷得连座像样的城墙都没有。可巨蟒就不同了,它途经之处,矮小的草木会被压塌一片,山里的老猎户单看痕迹就能找出巨蟒的巢穴然后远远避开,怎么可能钻进自己的院子?   再说,老师还住在院子对面的东屋呢!   墨鲤迅速清醒过来,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猜测还没捋清,就一个反手将缠住自己的“东西”扭到了旁边。   “砰。”   床柱被砸中。   墨鲤睡梦中忽然暴起,孟戚却早早地做好了准备,从容地见招拆招。   只一瞬间,墨鲤就因为下意识的反应,抓空之后变招,横档竖拍,身体随之跃起。   然后被倒下的幔帐盖了一脸。   “……”   墨鲤刚回过神,身下的床榻也传来一声不堪重负的脆响,塌了。   沉着脸爬起来,墨鲤转头盯着撩开幔帐的孟戚,咬牙一字字问:“你在做什么?”   “睡觉?”孟戚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可能是在梦游,稀里糊涂地就跟你打了起来。”   他睡的时候只是松松地一揽,结果不知怎么回事,直接把人抱在怀里了,还越搂越紧。最后可不就直接把人惊醒了?一张普通的床怎么经得起两大绝顶高手睡糊涂的时候全力施为?肯定会塌。   孟戚神态诚恳,好像真的在反省。   墨鲤原本要说的话就这么被堵了回去,他醒了之后,仔细一想就知道梦境里乱七八糟的巨蟒白狐是怎么回事了。   原本作为龙脉,他就不怎么会做梦,除非睡在灵泉潭。梦境也很单调,翻来复去就那么几种变化,比如小水潭忽然变成了很大的湖泊,墨鲤在里面游得迷失了方向,又比如照入洞穴的月光忽然化为了实质性的水流,他沿着“月华”一直游到了天上。   美梦就是梦见了满池子的鱼,个个都是鱼妖变的,是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   噩梦则是水潭边蹲着一排猫,正要伸爪子……   根本不可能出现白狐蹭手臂,巨蟒捆住半边身体的梦!   作为医者,墨鲤自然知道人在沉睡时受到打扰,很有可能梦见正在发生的事。   因为他身边只有孟戚,所以这个罪魁祸首都不用猜!必定是某人趁着他入睡的时候不老实,先摸后搂。   墨鲤说不出话,耳廓通红。   是气,也是恼。   对武功高手来说,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容许对方靠近,这是一种信任。不过当这种亲近上升到被人搂着都没能立刻醒过来,这已经不是信任能够解释的了。   正尴尬着,外面传来了刘府家人迟疑的声音。   “两位……两位贵客,这日头已经到中天了。”   都晌午了还没起床,刘澹从宫里回来就问了一遍,等到现在忍不住了派人来探。   刘澹打心底里希望孟国师跟墨大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可六皇子说的话很有道理,如今朝中缺少贤才良臣,就算不出仕,出主意也好。   结果二皇子竭力反对,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   刘府的家仆一边擦汗,一边跑到后院探听情况。   外屋的窗是开着的,虽然隔着很远,但是床塌掉的声音实在太大了,家仆目瞪口呆,差点以为里面的人在拆屋子。   “两位贵客,我家将军有请。”   家仆再次试探着唤了一声。   墨鲤飞快穿好了衣服,定了定神,出了卧房问道:“刘将军有何事?”   “这……事关两位皇子。”   这家仆是北疆出身,不像官宦世家的那些人不敢随意谈论高位者,现在听到墨鲤的话,索性竹筒倒豆子般把那两个麻烦的皇子卖得干干净净。   “太子没把他们接回去?”墨鲤揉着额角问。   “六皇子还好说,可二皇子……”   家仆很为难,二皇子的谋逆罪名已经被扣实了,就算太子出面,短时间内也没办法将二皇子接回宫,朝内朝外更是一堆事等着太子。   不用家仆明说,墨鲤就猜到为这个,六皇子跟二皇子又打了一架。   墨鲤暗中叹口气。   “稍待片刻,我这就去。”   墨鲤正要找府内的水井,家仆连忙招呼一声,后院门口处就挤进了四五个人。   有的端盆,有的拿了干净的衣服,还有漱口的青盐。   “等等,就放在外屋。”墨鲤一想到卧房里塌掉的床,头皮就开始发麻。   孟戚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漱口净面,末了还拿出一个金裸子给那个探头探脑张望的家仆:“贵府的东西不太牢靠,床一蹬就塌,劳烦你换一张。”   家仆看着那块雕着吉祥花纹的金裸子,张口结舌。   将军府的摆设都是老物件,他们搬来这栋宅子就有,到底值多少钱,家仆也说不好。这金子约莫一两,换张新床绝对绰绰有余,因为这年头好木料难寻,多半被大户人家占了用,街面铺子现成能立刻买到的,都不会太贵,即使是太京最好的铺子也不例外。   可是这乱象刚过,将军府的人就出去买床,还让铺子里的人扛着床穿街走巷的回来,这得多招人耳目!   毕竟不是小物件,能藏起来。   家仆愁眉不展,墨鲤沉着脸拽了孟戚一把。   还买什么床?都睡地上!   ***   且说这日早晨,太京还在封锁戒严,到了下午,禁卫军陆续离开坊门,允许百姓进出跟走动。铺子跟市集都有太京府衙的小吏看着,不许人哄抢闹事,虽然乍看跟昨日没什么分别,但百姓还是从这些人的反应里瞅见了异样。   有人去问,小吏支吾一阵,含混地说是太子监国了。   太京的百姓对这位太子并没有什么了解,只是往日听闻太子仁厚。   仁厚这个词,太京百姓根本不信。   楚元帝是明君吧,可他滥杀功臣!百姓觉得,楚灵帝其实也不错,至少楚朝李氏掌权之时,太京的繁华有目共睹,楚灵帝在百姓心中是个糊涂又倒霉的普通皇帝。至于朝廷党派倾轧楚朝逐渐走向衰败这回事,百姓没有察觉,楚灵帝还死得早死得惨,于是这份错就没给他背上。   而齐朝的君王,标榜着仁厚,善待臣子,可太京的百姓没有拿到一星半点儿的好处,时不时还要听家里的长者抱怨。   这些百姓虽为齐民,但心中并不以为然,他们都快没有“国”的概念了,只认为自己是汉族人,是太京人。   现在来了一个“仁厚”的太子,他们连想都懒得多想,只想知道市集什么时候恢复,城门时候能够打开。   好在这次没有拖拉,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恢复。   两日后,城门徐徐打开,百姓们终于松了口气。   宫里不敲丧钟,也不为皇帝发丧,纵然有传闻说皇帝已经被太子杀了,百姓却把它当做了谣言。他们只想安安稳稳地生活,不愿意掺和麻烦事,管他谁做皇帝呢?   隐匿身份借机想在太京闹事的西南圣莲坛,以及南边的遗楚三王麾下的人,气得快要吐血了。   ——不是说齐朝皇帝倒行逆施,不得人心吗?   ——不是说百姓怀念旧楚,恨不得迎回李氏皇族吗?   两方势力的人纷纷觉得自己被骗了,被这些愚民平日里的几句怨言蒙蔽了眼睛。   那些心有不甘的,仍没有放弃,继续在街头巷尾搅事。   不知怎么的,太京府衙的人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制止这些流言,相反有更多的流言出现在了酒楼茶馆里。   这要怪今年层出不穷的各种异象!   星孛、红霞、怪风、惊雷……连叛乱前日,天空上都有二龙相争。   所以不管是什么人,怀有怎样的目的大肆蛊惑,太京百姓听得多了,便不当回事了。毕竟今天太子还是金龙苦苦守城,明天就成了败亡齐朝的黑龙,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他哪个拐了十八道弯的熟人是宫女,曾亲眼目睹太子身上的鳞片。   宫钧就是在这种流言纷纷的时候回京的。   他带着一群死里逃生的锦衣卫,还未进城就接到了太子发来的密令,查张宰相及其党羽的不法之事。   众人面面相觑,肖百户嘀咕:“所以这场逼宫,最终还是太子赢了?”   宫钧神情复杂地挥了挥手,连猫都来不及接回家,就进北镇抚司寻找自己还活着的下属了。听说当日禁卫军直接围了北镇抚司跟南镇抚司,宫钧脸都黑了。   锦衣卫掌握的密线遍布京城,原先宫钧手下只有极少的一部分,现在锦衣卫指挥使因为投了太子,太子又放权给宫钧,致使这张巨大的网为宫钧所用。   他很快就找出了南边楚王的探子,还有西南天授王的人。   包括莫名受伤被封印内力关进太京府衙的沙千乘,以及不少江湖匪类。   宫钧可不像孟戚那样手下留情,他核实了这些人的身份,一刀一个,干脆利落地就把人杀了。   “宫副指挥使,有个奇怪的消息……”   肖百户拿着密线送来的一份情报,迟疑地对宫钧说,“有人去月桂坊的一家银楼里卖了一锭前朝宫廷所制的金裸子,约莫二两,却只卖了四两金子的价就走了。”   宫钧闻声皱眉,因为楚朝官银都是足金足两,所以在民间极受欢迎。   这年头,心中念着前朝好处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而这种宫制的专门用来赏赐的金银裸子,更是稀有物件,图案意喻又好,多的是人想要收购,故而往往能卖出五倍十倍的价。   金虽贵,但是太京的有钱人也多啊!   卖的人一点都不懂,两倍的价都肯出手,确实有些可疑。   能拿出这种金裸子的,总不至于是普通人家,除非是偷盗得来。   “后来呢?”   “查出该人是荡寇将军刘澹府上的家人,而且……他卖了金裸子,转眼就去东市订了一张床,还要求越结实越好。” 第168章 事将奈何   寝殿里飘着浓浓的药味。   陆忈靠在软枕上, 半闭着眼睛喝药。   放碗的时候, 手有些不稳, 碗差点磕到漆盘上。宫人郁兰眼疾手快地抬手一伸,准准地将碗搁到了雕花托盘里,随后躬身退下。   宫钧虽然低着头,但是没有错过这次小意外, 他心里咯噔一跳,不禁怀疑起太子的身体状况。   “宫同知颇有才干, 短短数日内就查出了这许多东西。”   太子翻着手里的奏折, 慢条斯理地说。   “有赖殿下的倚重, 下官方能通行无阻,借着太京府衙跟北镇抚司之力,为殿下效力。”宫钧不止会摆官威,说起这种官场上的谦卑话, 也是一套一套的。   太子审视了宫钧一阵, 然后慢吞吞地说:“是吗?孤怎么觉得这里面缺了什么?”   宫钧身体一僵。   关于孟戚的事, 他只字未提。   宫钧不清楚太子对前朝国师是什么看法, 根据他搜集到的消息, 二皇子谋逆造。反有青乌老祖的手笔,陆璋重伤二皇子逃脱这是孟戚做的。根据那一块楚朝宫制的金裸子, 可以查到荡寇将军刘澹,宫钧特意派人在闹市上转了几圈, 果然看到了没有丝毫遮掩行踪意图的孟戚跟墨鲤, 那两人竟然若无其事地逛着铺子, 每天都去不同的酒肆茶楼。   当时忙得无法回家的宫钧看到报来的消息时,气得多吃了一碗饭。   “殿下明鉴,京城中鱼龙混杂,有许多真真假假的消息,因人手有限,微臣只加紧查证了那些意图不轨的人。”   宫钧恭敬地垂首道,他在心里迅速思量太子究竟知道了什么,面上却分毫不显,从容地禀告道,“太京戒严之前,就有许多江湖匪类混入城中,这些人身份复杂,太京府衙的监牢已经关满了人。对于那些没有通缉在身的可疑之人,微臣妄自决断,命人严加监视,没有直接动手抓捕。如今报给太子殿下的,都是确凿无误的消息,不敢拿市井传言凑数。”   什么仙人横渡青江,胡扯的传言!   东市最近有两个陌生的美男子出现,无聊的传言!   宫钧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太子嘴角边泛起笑意,审视这位锦衣卫副指挥使的目光也变得破有深意。   “哦?孤怎么听说,有人提到了前朝国师?”   “殿下明鉴,确实有这样的传闻,然而楚朝的孟国师如今算来年纪已过八旬,而城中如此年岁的老者,仔细算来也不过二十余人,皆为太京百姓。故而臣认为,这些都是无凭无据的谣言,殿下切勿相信!”   宫钧说得义正辞严,太子既好气又好笑。   气得是宫钧睁着眼睛说瞎话,笑的是这宫同知还真是个人才!   从前太子培养自己势力的时候,专门琢磨过锦衣卫跟禁卫军里官职较高的人,贪财好色的人针对弱点跟把柄去控制,野心勃勃的人可以利诱。   宫钧却是个油盐不进的家伙,无视过太子的暗示,不肯轻易站队,好像一心一意要走孤臣的路线。可是跟刘澹不同的是,宫钧对博取圣宠也兴致缺缺,活得像是文远阁里七十岁的宰辅,整天只想着保住官位,保住门生故吏,等着拿赏赐告老还乡。   太子命宫钧来查张相,还遭到了属臣的反对。   在他们眼里,宫钧是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冥顽不化,不一定会真心办事。   然而他们不知,对于宫钧,太子是有几分了解的。   “宫同知,你从禁卫军的异动,抽丝剥茧找出张相的爪牙以及他们为了灭口杀死户部小吏的证据,孤很满意。如果你愿为孤所用,从此赤胆忠心,孤便赏你白银千两,以及一座位于太京的五进院子,二十个家仆,许你有生之年长住太京。”   太子顿了顿,又道:“这二十个奴仆,乃是出自皇城外御兽园,先皇没有游猎以及豢养猛兽的喜好,宫里妃嫔多要声音婉转的鸟儿跟乖顺的幼崽,便养了不少,平日里勤加照顾,喂食遛弯,替它们洗浴打理甚至接生幼崽,可谓是样样皆会件件精通。听闻宫同知家中养了八只狸奴,仆人手忙脚乱,家中常有物品被打碎弄坏,这都是不善照顾的缘故,譬如孤的阿虎,最多也就是蹲在房顶不下来罢了。”   说着便让宫人将阿虎抱来。   那狸奴一进殿,便挣脱宫人爬上软榻,主动地把脑袋凑到太子手下。   宫钧:“……”   宫副指挥使眼睛都红了。   都是狸奴,家里的那八只却对他爱理不理。   除非他手中有吃食,冬天身上盖了被子,夏天身边有冰盆,否则这些狸奴从不主动凑过来。   “殿下关怀,微臣感激不尽。”宫钧暗暗咬牙抵住诱惑,江湖道义还是要讲的,国师跟大夫救了他跟属下一命。不能恩将仇报,转眼就把人卖了!   宫钧语气恭敬地说,“太子殿下有命,微臣岂有不尽力的道理?银两、宅邸以及……仆役,实在受之有愧。殿下不日登基,吾等锦衣卫,原本就该为君王效死力。”   他心里腹诽,陆璋都死了,他想要安安稳稳地做锦衣卫副指挥使,想赚钱养家,还能有什么选择?难不成去投靠张相?   张相欺君罔上,却没有谋朝篡位的胆子。   就算倒贴宫钧一千两银子,宫钧都看不上。   “宫同知明白就好。”   太子也不逼宫钧必须交出跟孟戚有关的消息。   要让人真正心悦诚服的为己所用,有千百种办法。   这时陈总管在殿门前轻声禀告:“太子殿下,刘将军来了。”   朝中姓刘的将军有好几个,不过最近太子屡次三番召见的人只有刘澹。   宫钧低着头,用余光注视着殿门,果然看到穿着一身盔甲进来的人是荡寇将军刘澹。其实宫钧心里也奇怪,这个刘将军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不仅孟戚住在他家中,连六皇子之前逃出宫也躲藏在他府里。   想到太子刚才对自己的“不满”,宫钧心里咯噔一跳,怀疑是刘澹把孟戚的事告诉了太子。   刘澹进门看到锦衣卫副指挥使在殿内,也没多想,更不知道宫钧已经给自己扣了一顶告密的帽子,他按照觐见太子的规矩行完礼,便听到宫钧沉声道:“殿下还有政事要处理,微臣告退。”   “且慢……咳!”   太子出声阻止,他忍住胸口隐隐的痛楚,拧眉道:“宫同知,你已查到数日前有一支禁卫军被派去包围刘将军的宅邸。刘将军恰好也跟孤言明了当日所处的险境,刘将军想不明白张相急迫地要杀他灭口的缘由,宫同知查案敏锐,善找线索,不妨由刘将军把事情原原本本再说一遍,请宫同知为他解惑。”   两人面面相觑。   陆璋还活着的时候,宫钧曾经奉命调查户部,主要是为了北疆军粮。   刘澹在平州讨伐贼寇,粮草以次充好,缺斤短两的事跟朝中宰辅有关,嫌疑之人便是张相,然而除了一纸书信之外并无证据。   “……将军在平州,可有见到其他重要之物?”宫钧按部就班地问。   如果事情陷入了死胡同,那便是一开始就想错了,得换另外一条路走。宫钧疑心让张相急着干掉刘澹的原因,必定不是那张纸,甚至也不是北疆军粮。   “这——”   刘澹犹豫地望向太子。   太子点了点头,刘澹如释重负,便刻意含糊了遇到孟戚墨鲤两人的事,将追查司家偷挖金矿,勾结秋陵县官府的事说了一遍。   “当日没有想到,司家竟是处心积虑,试图谋反!那司家少主,据闻是青乌老祖的徒弟。”   太子对青乌老祖这个名字不陌生,这就是那个试图利用二皇子的江湖人。   宫钧更不用说,听到青乌老祖四个字就开始皱眉。   “等等,将军方才说……你得到了一本账册?”   “正是,末将翻了翻,乃是司家以外出经商为名,买通官府多加照顾的贿金账册。”   脑子里装了齐朝七品以上官员履历跟派系立场文书的宫钧立刻道:“平州知府吴章,是张相的门生,元祥九年的进士,当时的主考官正是张相。”   座师房师,同年同窗……读书人最是讲究这些。   “吴知府收了司家的孝敬,又转头孝敬了张相,如今事情败露,罪名可比北疆军粮的事严重多了。”宫钧果断认定事情就出在这里,他连忙问道,“账册如今在何处?”   “地动时毁了。”刘澹懊恼地说。   “……”   “殿下恕罪,实在是……整座秋陵县都被烧得一干二净,末将险死还生,顾不上别的。”刘澹请罪道,“脑中还没忘记的,只有寥寥数条记录。”   太子叹了口气。   闷咳声越来越响,宫人急忙过来搀扶,又急着去拿药。   刘澹与宫钧没有得到离开的命运,只能看着宫人们围着太子忙碌。   “喵!”   阿虎忽然冲着房梁狂叫起来。   宫钧一愣,抬头张望,这时陈总管急匆匆地跑进来禀告。   “殿下,神医来了。”   宫钧大奇,不应该是御医吗?怎么会有一个神医的称呼?他出门之前,明明听说太子病势沉重,连床都起不来,转眼太子就干掉皇帝要自己登基了,难道都是这位神医的功劳?   一念既起,宫钧说什么也要留下来看这位神医的来路。   等陈总管把人请进来的时候,宫钧跟刘澹不约而同地感到轮廓眼熟,再一揉眼,瞬间目瞪口呆。   墨大夫?   太子连墨大夫都笼络到了?   宫钧懊悔不已,早知如此他隐瞒什么传言坚持什么道义?!   卖掉孟戚的所有消息,能换许多钱,许多人,得一栋太京的大屋子! 第169章 式于强权   墨鲤神情自若地踏入殿内。   尽管看到了刘澹与宫钧, 但他没有露出分毫惊讶,目光一扫即走, 好像并不认识这两人。   脚边闪过一道影子,墨鲤看着那只猫飞奔出去,心想孟戚果然没有骗他。   孟国师自称可以把太子的猫引出去,墨鲤最初将信将疑,还约定不许孟戚变回原形,结果事实放在眼前, 墨鲤不得不思索孟戚究竟跟多少只狸奴玩过捉迷藏。   已经被追出了经验, 追出了反制技巧吗?   “神医……噢不, 大夫这边请。”陈总管恭敬地说,上次墨鲤说不喜欢神医这个称呼, 东宫诸人当面虽然不说,但是背后还是这么叫。   毕竟太子的病有多重, 他们心知肚明。   墨鲤是生生把人从鬼门关那边拽回来的。   虽然这位神医总是高来高去,不从宫门进,但是陈总管还是早早嘱咐了内侍与宫女, 到了约定复诊的这一日, 恨不得在殿外翘首以盼。   墨鲤还没进殿门, 得到消息的茶水房连忙取了备好的上品贡茶,提沸水冲之。   取第二遍茶水, 以薄胎芙蓉盏盛了, 搁在雕红漆盘里。自偏殿的茶房到正殿, 连换三人之手, 动作快而无声,最后由大宫女郁兰端了茶盘,疾步向前送到墨鲤手边。   这时墨鲤恰好放下药囊,就着宫人送来的水盆洗完了手。   他直接用内力蒸干了水珠,没有拿水盆旁边的柔软布巾。   内侍已经将圆凳放在了太子身边,这个位置恰好能让墨鲤为太子诊脉,同时还移来了一张桃木小桌,上面除了茶盏还有研磨好的墨汁跟纸笔。   这一连串动作快而迅速,没有丝毫误差,刘澹跟宫钧震惊不已。   宫钧还好,刘澹不是武林中人,他只知道墨鲤医术挺高的,给他开的那张治内伤不错,不过这医术具体高到什么程度刘澹心里并没有概念。   普通人都有一个惯性的想法,天底下医术最好的人,应该在太医院。京城里的高官世族,也都有请太医来家里治病为风气。   官小爵低的,就没资格用名帖去请太医,按照规定,太医只为有诰命的内眷以及传爵的世子看诊,只有生在这样的显贵之家,才能借着家里人的东风蹭个诊脉。   刘澹由于某些原因不愿意跟太医打交道,所以他见过的大夫,除去民间的那些,便是北疆军帐里的医郎了。   眼见东宫诸人摆出这般架势,刘将军瞬间明悟了。   敢情在太子谋逆的事里面真正掺和了一脚的不是揍皇帝的孟戚,而是墨大夫?   墨鲤猜不准孟戚能把猫拖住多久,现在殿内又有两个熟人,他不想多解释,索性一言不发,直接为太子诊脉。   太子不发话,众人也不敢吭声。   宫人燃起备好的艾草,殿内弥漫着草药的气味。   约莫过了半刻钟,墨鲤才松开了手。   “疾在心脉,耗费心神会加重病情。”   墨鲤没有像一般大夫那样斥责病患不好好调养歇息,似太子这般情形,只要还活着就会有无穷无尽的事让他操心。   “便是你手中有千军万马,麾下人才济济,诺大的一个朝廷,也有很多解决不了的事。凡事皆不能一蹴而就,一劳永逸。殿下该休息的时候,还是要休息。”   墨鲤一说完,陈总管就连连点头,恨不得立刻劝太子。   郁兰垂首问:“不知大夫所言……每日应当歇息多久?殿下多思少眠,几乎每隔一个时辰,便要惊醒一次。一旦醒来就难以入眠,太医从前开过一些方子,现在也都停了。”   墨鲤微微皱眉,没有直接说话,而是提笔写了每日几时用膳,以及主要吃些什么跟什么食物忌口,还细细地画了一张图,令人按摩一些穴位,可令病患安睡。   “除了每日三服的药,不可吃别的补药或助眠的汤剂。”   墨鲤边写边说,落笔便是一个个清晰可辨的字迹,且与常人不同,根本不讲究格式跟整体的字形流畅,有些字刻意地放大,使人一目了然。   墨鲤揣摩着刚才的脉象,忽然问:“最近两日忧虑过甚,是何缘故?”   “……惭愧。”太子先是一愣,随即苦笑。   他原本以为六皇弟虽然年纪小,但很聪慧,哪怕性情乖张,被二皇子的鲁莽跟三皇子的优柔寡断相比,就显得只是小孩子脾气。没准陆璋死了就好了,所以太子才准备把玉玺留给六皇子,结果如今大为失望。   都说患难见人心,其实遇到危难也能窥见一个人的才能。   六皇子缺乏魄力,亦没有足够的胆识,实在不是继承皇位的好人选。   不过失望归失望,太子并没有当着别人的面说自己弟弟的缺点,他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陈总管会错了意,他迟疑地问墨鲤:“大夫,您看这登基之礼……”   陆璋已经死了,太子应该尽快登基稳住朝局,然而问题也出在这上面,不管是先皇驾崩还是新皇登基,都有一套繁琐至极的礼仪。   要去太庙,要祭天,还要接受文武百官的跪拜。   这也就罢了,主要是衮服冠冕沉得要命,还得穿一整天,体格稍微差一点的人都吃不了这种苦头,更别说病势沉重的太子。   历来宫中遇到这种情况,都是灌补药、含参片,就算侍从架着也得把整个过程走完,太子却不能这么做。   ——也没有底子折腾。   墨鲤原本不清楚登基大典到底需要多久,又是什么步骤,听陈总管这么粗略一说,他立刻否决道:“绝对不能。”   太子现在连风不能吹,还想上那么高的祭坛去祭天?   不能亲自去,就只有找代替的人了。   陈总管尴尬地看了看刘澹和宫钧,想着这是太子新近看重的人,眼下太子又没有让他们退下,说明除了“活不久”,其他话应该是能当着他们的面说的。   “大夫,奴婢听闻……这江湖上有一门奇术叫做易容?”   “尔等想为太子寻一个替身?”   墨鲤下意识地看了宫钧一眼,后者神情一凛,连忙站出来为墨鲤解围,顺带也要表示这绝对不是自己出的馊主意。   “陈总管,所谓的易容只是一些小伎俩。因为世人好以衣冠辨人,故而那等有心藏匿行踪的人便会更换行头,改换口音,再用炭笔或煤灰稍微修饰一下眉眼肤色,多穿几件衣服改变身形,简单的易容是把自己变得不像自己。即使易容高手装什么像什么,很少被揭穿,他们也不会冒充一个特定的人,更没法给自己换一张脸。”   陈总管听出了宫钧话里的意思,连忙道:“祭祀时,只有礼部跟钦天监的人距离殿下最近,他们也很难看清殿下的脸,有十二条冕旒挡着呢!”   “即使如此,登基那般情形,代替殿下的人能够沉得住气不慌乱?”宫钧依旧反对,他提议道,“不如等殿下身体好些了再说。”   陈总管神情微变,内侍宫女们垂手而立,虽然无人说话,但是宫钧感觉到了一股不祥的意味。他狐疑地望向众人,又悄悄打量太子。   ——难不成太子的病好不了?   可是太子现在的模样,完全不像寿数无多的样子,这让宫钧无法确定自己的猜测。   比起宫钧,刘澹更加为难。锦衣卫是皇帝的亲信,准备继位的太子向宫钧透露一些秘密,这是信任的意思,可他就不同了。对于一个在外领兵的将军而言,知道得太多就不妙了,这会儿他说什么都不适合,只能装聋作哑。   同时刘澹也很纳闷,不明白陆忈究竟在想什么,怎么会有登基大典都不想去,一定要找替身的皇帝?   “既然殿下心意已决,微臣这就去找合适的人选。”宫钧无奈地说,同时在心里发愁,这个替身可真不好找。   首先要身形跟太子相仿,然后还要会改变口音,可以模仿太子说些简单的话。不过也用不着太像,反正太子病没好。   用这个借口,一切仪式都可以从简,能少说话就少说话。   就算有人怀疑,只要不被当场揭穿,就能蒙混过去了——呸,什么乱七八糟的差事!宫钧已经可以预料到事情败露,未来的皇帝不会怎样,御史一定会把僭臣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   宫钧把神情掩饰得很好,太子却像是能看穿他的心事一般,笑了一声道:“宫副指挥使无需担忧,只要在登基大典之前,把张相一党拿住,余者不足为虑。”   宫钧闻言精神一振。   没错,姜相老眼昏花啊!   其他六部重臣必定因为张相倒台的事人人自危,心中畏惧新皇,即使察觉到不对,也不敢声张。尤其登基大典当日必定有禁卫军重重封锁,从皇城到祭天坛的一路都在太子掌握之中,只要安排得当,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人,太子只需要最后在万和殿出现,登上丹墀坐上皇位接受百官朝贺就行了。   想到这里,宫钧松了口气,随即他察觉到有些不对。   搜集罪证扳倒张相原本只是太子给他的差事,怎么忽然变成对他仕途有利的事了?这下想不拼命出力都不行了。   宫钧目光复杂地看了太子一眼,垂首拱手道:“谢殿下提点,微臣告退。”   说着便躬身后退,心想再不走怕是连家里的狸奴都要被太子骗走了。   练武之人耳聪目明,宫钧刚出殿门就听到太子问内侍说:“去找找阿虎跑到哪儿去了,今日原本想要让宫副指挥使将它带回去的,看来只能改日了。”   什么?   宫钧脚下一顿,怀疑自己听错了。   “阿虎乖顺贴心,殿下为何要送走它?纵然殿下……无暇照顾,还有奴婢等人。”   说来也巧,那只斑纹的猫正好回来了,它停在廊下注视着宫钧,一人一猫面面相觑。受东宫诸人精心照看,这狸奴皮毛油光水滑,身形矫健,目光幽深,看上去既柔软又危险。   “……”   狸奴听不懂人说的话,宫钧却生出了无边的心虚,他不敢再听,三步并作两步匆忙离开。   阿虎甩了甩尾巴,慢条斯理地迈步进殿,经过墨鲤身边的时候它嗅到了跟刚才房梁上的某人一样的味道,顿时不满地开始呲牙,后者默默地提起了一口内力,准备一有不对就闪身后退。   “阿虎。”   听到太子的声音,阿虎扭头走了。   墨鲤稍稍放松了一些,他正在用艾草熏烤银针,镇定地提醒太子该针灸了。   刘澹借机也要告退,太子却看着他说:“刘将军,有个人你想见很久了。”说完就示意宫人带刘澹去偏殿。   刘澹一顿,差点以为孟戚在那边等着他,然后这一切都是旁人早就计算好的。   太子早有叛逆之心,甚至拉拢了前朝国师,他们盯上了张相以及四郎山的金矿,又从锦衣卫暗属那边下手,这才有了刘澹跟孟戚墨鲤这么一连串的不期而遇。   不可能吧……   刘澹下意识地想,他脑子里一团乱,等到踏入偏殿,看见屏风后被几个锦衣卫押着的人时,他本能地摸向腰间佩刀。   结果当然是摸了个空,觐见太子的时候不可能带兵器。   “是你!”   这个畏畏缩缩的人,正是太医院的李院使。   他这几天显然过得不好,衣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其中衣襟上沾了几点血迹,他目光惊恐,每次看到衣服上的血就会瑟瑟发抖。   血是皇帝的,当然如今该称先皇。   李太医眼睁睁看着太子命令锦衣卫把他从皇帝床榻边推开,随后陆璋死于乱刀之下。李太医当场吓晕过去。   醒来之后他被关在一处废宫之中,同样倒霉的还有他在太医院的同僚,以及先皇寝宫的近身宫人。   接下来数日,那些宫人被陆续放走,只剩下他们几个太医。   看守的人不短他们吃喝,也不审讯他们,然而太子即将登基的事实还是把他们吓得不轻,惶惶终日。   今天早上,有个太医受不了悬梁自尽,禁卫军发现得早,没死成。   李院使在被带走的时候,还有种释然的感觉,是死是活总有个痛快。   随后他发现自己来的是东宫,虽然这几个锦衣卫都不理睬他,但他还是升起了一丝希翼。他是太医院医术最高的人,当初也深受陆璋看重,现在那份自傲隐隐又回来了,李太医觉得太子或许还用得上自己的,只要自己痛哭流涕卑躬屈膝地求饶一番,总能逃出的。   他忐忑不安地等了一阵,结果却听到外面喊了一声“神医来了”。   李太医差点从凳子上蹦起来,随后又被锦衣卫冷冷的目光逼了回去,他心乱如麻,保命的本事不靠谱了,怎么能不慌。   期间他还听到房梁响了一声,抬头看时却什么都没有。   李太医已经是惊弓之鸟,任何一点响动都能把他吓得不轻。   就这般战战兢兢地过了不知多久,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李太医努力挤出一丝笑,搜肠刮肚地想了一番说辞,结果进来的人却是刘澹。   “你……”   李太医愣了好一阵,看见刘澹满面怒容的时候迟迟没能反应过来。   刘澹见他这般模样,就知道李太医根本没把当年的事放在心上,甚至根本没当回事,这让他心中怒意更甚。   前些年刘澹救驾受伤,皇帝命太医前来诊治。   当时刘澹麾下无兵,只能靠俸禄跟皇帝的赏赐过活。李太医那时也不是太医院的院使,接了这份差事的他每次上门都在心里嫌弃刘澹给的“辛苦费”不够多,偏偏这是皇帝亲自过问的事,不能推脱给太医署的低级医官。对此李太医很是不满,后来他得到了某些朝臣的授意,知道有人想要压下这位忽然蹿起的武将,便顺水推舟地收了礼,然后在为刘澹治伤的时候敷衍了事。   反正伤治了,表面看起来愈合了,至于为什么无法恢复成从前那样,那都是伤势太重的缘故。   刘澹伤在腰腹跟大臂,不能痊愈会妨碍他手持兵器时发力,对骑马也有影响。   ——武将若是不能在战场上杀敌,还能有什么价值?   好在刘澹的战功是北疆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受伤也不是一次两次,对怎样恢复伤口很有经验,否则他要落个虚衔荣养的下场了。   虽然发现了李太医在坑害他,但是要向陆璋告发这件事很难,且不说陆璋当时十分信重这位太医,开给刘澹的方子只是不够好不太对症,导致恢复得慢,又不是方子用的药有毒,能三两句话说得清楚。   想要指出李太医的心思跟动的手脚,至少要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杏林圣手,才能令大家信服。刘澹上哪儿找人去?加上他知晓李太医背后还有人,于是忍了下来。   等刘澹伤势恢复,成为皇帝的心腹,在朝中更让人瞩目时,各家示好的联姻之求接踵而至,随后发生的事令刘澹彻底见识了官场倾轧。李太医以及当日算计他的事就被搁置下来,实在是明里暗里飞来的刀太多,根本查不过来。   这不代表刘将军就忘了。   看着李太医畏畏缩缩的模样,刘澹捏紧了拳头,克制着自己不要一拳揍在他脸上。   陈总管跟着走了进来,笑眯眯地摸出一封文书递给刘澹。   “刘将军,这是锦衣卫对当年之事的调查,太子殿下将李院时连同这封文书一起交给你了,随你处置。”   李太医终于想起了什么,脸色刷地惨白。   ***   正殿里,墨鲤收了银针,沉声道:“太子近日虽忧思过甚,但是一直压抑着心脉的某种包袱不翼而飞,故而病情并未恶化。接下来只要暖玉不离身,忌大喜大怒,再调养得当,三月之内,太子应是性命无忧。”   郁兰闻言喜形于色。   太子睁开眼睛,看着墨鲤道:“大夫于我有大恩,每次只肯收很少的诊金,实是过意不去。奇珍异宝大夫看不上,那么名家字画,孤本书籍呢?”   宫人也即刻手捧精美的漆盘鱼贯而入,盘上是一卷卷字画跟书籍。   郁兰特意指着其中一个盘子,说这是陈朝留下的几本宫廷医书。   墨鲤不由得伸手翻了几页。   “大夫若是喜欢,尽可拿走,所有孤本宫中都留有手抄本。”太子温和地说。   墨鲤动作一顿,犹豫道:“我游历在外,居无定所,这般孤本带在身边,恐有损坏。”   太子正要命人把手抄本拿出来,墨鲤却道:“太子可否容我在宫内住上三日,将这些医书通读一遍。”   “这有什么不行?”   太子立刻允了。   事实上从三位皇子到东宫的内侍婢女都巴不得墨鲤住下之后就不要走。   “挑一间僻静的宫室,备上好的砚墨纸笔,再……”   太子还没说完,就被郁兰阻止了,这宫女先告了罪,然后埋怨道:“殿下还用担心这个吗?陈总管必定亲自督管,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怎敢让殿下费神呢?”   太子看到墨鲤也是一副皱眉不赞成的模样,便笑道:“好,孤不过问了。”   墨鲤收好银针,正要离去,忽然想起一事,于是停步迟疑地问:“除去这些医书,我还想看看所有的山川地志。不会带走,只是看看。”   太子虽然对墨鲤提出的这个要求感到奇怪,但是面上分毫不显,一口答应了。   墨鲤对这份收获十分满意,绕开蹲在殿角玩香薰球的阿虎,心情愉悦地随着宫人离开。   那边陈总管得到了消息,立刻带着人安排下去,速度快到了墨鲤迈入东宫那处僻静的小院时,一应摆设跟书籍也被送了过来。   宫女还在整理新挂上的素色幔帐,地上铺了厚厚的毯子。   墨鲤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一切就收拾完了。   似是知道墨鲤不喜有人在身边,这些内侍宫女躬身行礼后便退到了院外。   墨鲤默默地将窗户推开了一条缝。   不多时,一道劲风掠过,窗户开复阖,屋内就多了一人。   “这屋子比刘钱袋府上强多了。”孟戚舒舒服服地靠在太师椅上,顺手摸向桌上冒着香气的糕点。   “啪。”   孟戚的手被大夫打了回去。   “隔间有热水,去洗。”墨鲤慢条斯理地拿起一块荷花酥,自己先吃上了。   孟戚张了张嘴,默默地去屏风后的隔间了。   宫人备好了两大暖壶的水,一个洗漱,一个是饮用。   孟戚出来的时候,盘子里就只剩下半块荷花酥了,他震惊地望向墨鲤。   宫制点心是三块一盘,而且特别小,这样摆起来好看,这半块还是墨鲤想起孟戚,勉强留下的。   “还有别的。”墨鲤对着孟戚的目光,莫名地心虚了一下。   孟戚直接把剩下的核桃酥和豌豆黄拿走了,连盘子端。   有了吃食,孟戚就恢复了那副从容优雅的隐士做派,故意卖关子道:“大夫可知太子送给刘澹的那个人是谁?”   “送?”墨鲤回忆,不解地问,“不是让刘将军见一个人吗?”   孟戚摆摆手,随后将李太医跟刘澹的恩怨说了一遍。   李太医收的重礼来自淮平伯府,这个淮平伯其实是楚朝赐封的爵位,齐朝有许多这种勋贵世族,只要当初没有出头反抗陆璋篡位的,就还留存着。陆璋为了显示自己厚待臣子与楚朝不同,没对他们动手。   不过这些人家中都是寅吃卯粮,大不如从前了,那份重礼怎么都是出不起的。   太子当年对刘澹这位救驾有功的武将十分关注,发现了李太医的动静,只是没有费力气刘澹就自己发现了不对,便没有继续插手,而是往前查指使李太医的人。   礼,根本不是淮平伯府上送出的,世子只是充当了一个转手捞好处的角色。   这份财物来自某个来京叙职的地方官,偏偏这个人也是被利用的,他以为这份礼是交给吏部某位郎官,这能让他的职务挪一挪,调离北疆苦寒之地。没错,这位地方官跟刘澹从前认识,硬扯恩怨也有一些,但这件事确实与他无关。   那个坑了别人财物,借淮平伯送礼给李太医的人,还不忘给自己多披几层伪装,沿着线索追查的人在六部的五六品官员里转了好几圈,最终确定主谋是兵部的人。   他跟刘澹素不相识,如此处心积虑,只是因为几位上官饮宴时谈起刘澹极为不满,这种情况既是说闲话,也能是对下属的一种“暗示”,自然有聪明过了头的人会帮着“解决麻烦”,博取上官的赏识。   事情便是查到这里卡壳了,因为那群“无事闲话”的人里面,可能只有一个是真的看刘澹不顺眼,想要给他添麻烦,另外几人确实是随口说了说。   这种没有证据,也无法指认的事,可不就是一笔烂账?   墨鲤听得直皱眉,末了他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偷看那封交给刘澹的文书了?”   “呃,刘将军脸色不对,我一时好奇。当然现在已经把文书给他放回去了,”孟戚掩饰地辩解道,很快又夸赞起手里的豌豆黄味道极好,比东市上的那家铺子强多了。   墨鲤给他留了半块荷花酥,孟戚觉得自己必须要比大夫体贴,他想了想,然后每样留了一块。   比半块强多了!   “大夫尝尝?”   豌豆黄很小,又容易碎,孟戚捏着其中一端,墨鲤没有多想,就着孟戚的手把那块豌豆黄吃了。   软糯清甜,又细腻非常。   滋味确实不错。   随即察觉这样的举动过于亲密,墨鲤沉下脸,拿起医书继续翻阅。   孟戚也没有多么遗憾,悄悄伸手把那半块荷花酥拿走了。   “大夫想看山川地志,是对飞鹤山有兴趣?”   “也不算是,其他地方或许也有异象记载,是龙脉的痕迹。”   孟戚轻咳一声,眼神游移地说:“其实那些书籍我都看过,大夫问我就行。”   “这不一样,日后你我到了一处山川,便可印证书中所记的景象。由你说我来想,总归有些不足。”   墨鲤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老师就没有教我读过上云山的游记,使我初至太京时,便有目眩神迷之感。”   孟戚的神色有些不自在,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那你读,我先去附近转转。”   说完人影一闪,直接翻窗而出。   孟戚坐在屋檐上想,照这个理山川地志必须要读,历朝历代文人墨客的诗词歌赋都不能缺,不管多冷僻。   辞藻越华丽越好,等大夫亲眼看到真正的景色,便会觉得也不过如此。   没错,就是这个道理。   孟戚摸了摸荷包,心想宫制点心滋味不错,可惜太少。罢了,他还是出宫一趟去买桂花糕跟糖炒栗子。   仗着高绝的轻功,孟戚若入无人之地,轻松地到了宫门附近。   正好赶上了之前出宫的锦衣卫副指挥使宫钧,因着是熟人,孟戚就朝那边瞥了一眼。   只见宫钧眉头紧锁,他身边跟着一个锦衣卫,正是之前冒着危险逃出太京来龙爪峰给宫钧报信的心腹下属崔长辛。   “同知愁眉不展,是为何事?”崔长辛以为四下无人,悄声询问。   “唉!”宫钧叹了口气,发愁道,“太子怕是活不久了。”   崔长辛吃了一惊,连忙道:“同知何出此言?”   “太子想把东宫养的狸奴送出去!”宫钧用右手一捶左掌,笃定地说,“这就不对!”   “……” 第170章 民之所欲万   三月三日天气新, 长安水边多丽人。   一辆辆装饰着各色春花的马车沿着河岸而行, 十里长亭杨柳依依,到处可见飞至天上的纸鸢,五色的步围锦帐远看似云朵,清风送来一阵阵杏花酒的味儿。   比起往年轻松出游的光景, 今日那些御马前行的贵介子弟的注意力不在那些身着锦绣罗裳头戴新奇首饰争奇斗艳的年轻女子身上, 他们互相审视着彼此,有时候目光里还带着嫌弃,好像有什么人逼着他们给族中姊妹找如意郎君似的。   事实就是这么回事。   五日前, 太子于宗庙祭天登基。   登基大典自然是隆重的,文武百官并勋贵世族统统跟着折腾了一整天,有些身体不好的人到今天还没能缓过来, 只能在家里歇着。   再苦,也没人敢不去。   先帝暴亡, 新帝连表面文章都懒得做。   半月前宫中就传出了先帝驾崩的消息,然而直到今日,皇城里都没有举丧的意思。这可是天子驾崩, 按照礼法规矩, 先要召集皇亲国戚哭丧,再祭宗庙, 举国皆禁鼓乐, 不能喝酒, 不许吃肉, 不准杀畜, 不可穿颜色鲜艳的衣服,百姓也需挂白服丧。   其中京城举丧的时间要久一些,其他州府减半。   在确定自家没被卷入这场逼宫篡位的风波之后,京城的勋贵子弟就开始发愁,因为半月后的三月三就是游春会,这也是一年之中相当重要的日子,文人墨客要在此时展露才华,只要有本事,就可以不拘身份加入各种露天席地的饮宴酒会。   甭管是有才,还是有貌,都可以借着游春会扬名。   并非所有人都存有争强好胜的心,游春会对他们来说是一饱眼福的机会,能够看到名门望族和高官子弟,能听到梨园跟青楼名家的乐曲,或许还可以看到太京颇负盛名的美人们。   那可是美人!   一想到先皇驾崩,全城举丧,三月三游春会也报销了,大家就是一阵气闷。   结果事情出乎所有人意料,宫中完全没有为先帝举丧的意思,难道太子弑君的事是谣言,先皇还活着,只是病势沉重不能理事?   太京已经解除了戒严,铺子纷纷开门,货物价格持平没有飞涨,百姓提着心落了下来。朝堂上的事他们搞不懂,也管不着,既然没有哭丧,皇帝肯定就没死。世上哪有父亲死了儿子完全不管的事?即使装,也要装个伤心的样子吧!   算了,能吃肉能喝酒能听曲子能出游就行,天家的事儿,有相公们操心呢!   太京百姓安安心心地出游了,然而那些高门大户的勋贵子弟却变得紧张起来。   新皇登基,后宫空虚啊!   楚朝时期,得封了爵位的都是功臣,只要这些功臣不乐意女儿进宫,皇帝不会强纳。到了齐朝,所谓的勋贵世家恨不得缩起脖子做人,能保住身家性命跟爵位已经很不错了,哪里还敢要求更多?好在陆璋对所谓的名门贵女没有兴趣,宫中妃嫔只有寥寥两三个算是出身显贵,大半都是宫女出身。   然而陆璋是陆璋,陆忈是陆忈,谁知道继位的这个对女人有什么要求?   东宫只有一个太子妃,一个太子良娣,还没有子嗣。照理说这等时候送女入宫,搞不好就能博个全家富贵,阖族飞黄腾达的好前景,然而新皇体弱多病,这无嗣……不见得是女人的毛病,没准是皇帝自己的呢?   无嗣就得在宗室里选人传继,皇帝如今还不到而立之年,他两个弟弟就更加年轻了,将来大位落到谁的手里,根本说不好,这时候站队下场太早了!一不小心,还得赔上阖族的性命。   再者,皇帝身体这么差,要是做个两三年皇位就死了怎么办?   这时候送女入宫,岂不是白白赔上一个女儿?   进宫是要博圣宠的,如果没有子嗣做筹码,就更加考验此女才学跟能力了,这般才貌俱佳的女子,绝对不是随便一个没落分支的族女能达到的水平,所以一般人都不愿意,找个门当户对的东床快婿,还能派上点用场呢!   于是游春会的性质突变,名门望族的子弟都接到了来自母亲姨母祖母的命令,趁着大家都抛头露面,赶紧把某某家的公子指出来给她们看看。至于胆子略大的姊妹,也会做出同样的要求。   那些兴致勃勃想给姊妹出主意的公子哥,打马一出城,对着四面八方亲朋故交的眼神,恍然大悟——他们要挑选姐夫妹婿,可是自己也在被别人挑啊!   一夜之间成了别人评头论足的对象,谁能自在得起来?   那些不想成婚的人,准备豁出去装病也要打道回府。可他们想走,他们家的老夫人不乐意啊,多么好的机会,怎么能让儿子孙子就这么跑掉了呢?   气氛瞬间变得诡异起来。   有人神游天际,破罐子破摔直接犯懒,有人挺直身板骑在马上,努力维持着风度,对别人议论自己的话充耳不闻心中却沾沾自喜,更有人想方设法摸到倾慕已久的女子家车队附近,骑马来来回回地跑。   太京百姓不明所以,还以为这些公子哥又互相斗气了。   车道堵塞,水泄不通。   一辆被挤到路边的朴素马车上,二皇子穿着旧衣耷拉着脑袋坐在车辕上,他用少许煤灰掺和了面脂给脸抹了一层,还找了一张狗皮膏药贴在太阳穴上,整个人就跟斗败了的公鸡似的,无精打采。   孟戚看不惯他这个模样,嫌弃道:“行了,你自己要离京的,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大约是声音过于突出,旁边马车上立刻有人朝他们这里望过来。   孟戚不着痕迹地将斗笠压了压,他手里还捏着马鞭,刻意收敛了气息,佝偻着身形,远看就是一个普通的车夫。   二皇子有气无力地说:“我是谋逆逼宫的乱党,我怎么能公然出现呢?只要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没准在史官笔下,父皇就是我杀的了……我走得越远越好。”   孟戚鄙夷道:“你皇兄身边正缺人,你不能公开露面,还不能戴个面具?背地里做那锦衣卫暗属的统领也是可行的,怕只怕你庸碌无能,没了皇子的身份之后就什么都做不了。”   这句话击中了陆慜的软肋,他沮丧得差点跳车嚎啕。   “……孟兄,你少说一句。”   坐在车里翻书的墨鲤瞥见二皇子的表情,生出了几分同情。   就算是事实,也不能直接说出来啊!   墨鲤继续道:“经此一番变故,他必定学到了不少东西,离开太京也好,或许等到再回京时,他就脱胎换骨,能如愿以偿地帮到太子。”   虽然陆忈已经登基,墨大夫还是习惯称呼他为太子。   陆慜听了这话,眼睛发亮,沮丧的情绪也少了许多。   孟戚无言地望向墨鲤,心想大夫太过心软,居然还安慰二皇子——事实上陆忈有意不为二皇子洗脱罪名,就是要将陆慜远远送走,为此还备好了银钱,孰料二皇子竟准备自己悄悄溜走,太子没办法只能把钱给了墨鲤。   太子这么做,是担心自己死后,二皇子那一根筋的直肠子根本无法在太京活下来。   三皇子跟六皇子就不用了,他们没那么傻。   太子不止送走了二皇子,还屡次召见锦衣卫副指挥使宫钧,千方百计地让阿虎跟宫钧熟络起来,连墨鲤都看出了他的想法。   墨鲤在宫中住了半月有余,翻完了所有需要的典籍,也结束了给太子的诊治。   所谓尽人事听天命,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太子的寿数如何,就要看天命了。   墨鲤犹豫很久,告辞离去的时候终究还是把那个方法告诉了陆忈,需要有血亲之缘的内家高手付出全部功力,支撑太子已经衰竭的心脉肺脉。如果那位高手武功绝世到了自己跟孟戚这等地步,那倒可以不用失去武功,因为内力足够,用完了还能有剩下。   这法子凶险异常,很难成功。   之所以要求血亲,也是因为唯有这样才有一线希望。   太子听到这番话后,只是愣了愣,并没有露出欣喜的表情,相反他望向墨鲤的眼神,变得锐利异常。   “他不仅知道自己的兄弟,那个被陆璋摔在地上的孩子没有死,还知道燕芩学了一身好武功。”   墨鲤回忆着那日的景象,用传音入密对孟戚说:“太子听到那个办法时,像是要看透我的用意,审视我究竟知道了多少。”   “你可以不说的。”孟戚不赞同地道。   燕岑未必知道他自己的身世,多年来他一直没有见过亲人,如果忽然出现一个同父同母的兄长需要他废弃武功去救命,岂不是把他逼到了两难之境?   “……是神使鬼差。”墨鲤闭目叹了口气。   临行前对上太子的目光,不知怎么地,不打算说的话一个冲动就冒出了口。   而这个冲动,是潜意识地相信太子不会逼迫燕芩。   万幸的是,太子的反应确实如此。   墨鲤不得不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孟戚油然生出了危机感,还好准备离开太京了!果然能将狸奴养得服服帖帖的人十分危险!   什么御兽园的人擅长照顾狸奴,都是瞎话!孟戚这些日子看得真真切切,阿虎就是一只脾气很大的猫,谁都不买账,只对太子一个人和颜悦色。   宫钧要是信了太子的话,以为这只猫乖顺听话,日后有他苦头吃的!   孟戚的沉默,被墨鲤以为他是在不悦。   大夫一伸手,把车夫拽进了马车。   陆慜唬了一跳,慌忙看四周,发现无人注意这里方才松了口气,同时心想孟国师跟大夫也不太不讲究了,这光天化日的!   “孟兄,其实……”   墨鲤话说到一半,忽见孟戚期待地看着自己,解释的话就卡壳了。   真是奇怪,从前可以毫不在乎地指出孟戚对着自己有反应的事实,也能直言不讳地跟孟戚谈论龙脉怎么生孩子,现在心情变了,那几个字都变得难以出口。   没办法,只好迂回着来。   “陆忈其人,约莫是越熟悉,就越容易对他产生信心,不由自主地信赖他的品行。明主之相,大抵如此,可我没有经天纬地的才智抱负,不想找什么明主……我四处游历的时日不久,也随着你看到了太京繁华,见识了诸多事物,可那些都不重要。纵然世间浮华遮眼,秉持初心未变。我只想要能够永远在一起的同伴,心慕之人更好。”   孟戚神情认真地听着,完全没有接话的意思。   墨鲤:“……”   这是嫌不够,想听更多?   算了迂回太麻烦,还是直接把梯子扔了吧!   墨鲤一低头,脸颊贴了过来。   由于毫无经验,拿捏不到要领,动作又急,差点撞到了孟戚的鼻梁,而且最后也没有碰对位置。墨鲤根本来不及感觉什么便要分开,这般举动在墨鲤眼中已经是很出格的行为。   这时一只手忽然伸出扶住了他后颈,紧接着唇瓣一暖,被轻轻舔舐了起来。   墨鲤诡异地想起了沙鼠抱着栗子啃的模样。   揣在怀里,也不舍得吃,就这么凑在嘴边用牙齿轻轻磨蹭,那滋味甜得沙鼠的眼睛眯起来,完全找不着了。   墨鲤下意识地望过去,距离极近,他能看到孟戚变得幽深的眼眸里激烈翻腾的情绪。   马车一震,像是里面有什么重物倒下。   陆慜脊背僵硬,不敢去想车里正在发生的事,他的心里充满了荒谬感。   路边杨柳依依,他如此悲催地离开了皇兄,离开了京城,却因为游春会被堵在了半路上?还要装作没有发现孟国师与大夫的事?   唉,命之多艰矣!   人生怎么就这么难呢?   忽然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大叫。   “康安坊的魏公子在后边与人赋诗!”   “什么,魏公子?那位诗画双绝的美郎君?车夫快调头!”   “快快,迟了就没位置了!”   众人亢奋地喊叫着,不分男女老幼,人人争相一睹美色。   眨眼间,堵得不成样子的道上就少了一半马车。   陆慜:“……”   被墨鲤推出来赶车的孟戚轻哼一声,魏公子他是见过的,根本及不上自己。   孟戚将斗笠压得更加严实,这才从容地说:“走吧!” 第171章 而利之所出一   经过一个时辰左右的“奋力拼杀”, 人流逐渐变得稀疏起来, 陆慜忍不住擦了一把冷汗, 早先对京城民间生活的向往全都变成了惊骇。   这一路上, 马车走得险象环生。   前面跟后边的车队随时都在换, 最初大家还有个明确的方向, 到后来简直乱成了一锅粥。因为除了那位诗画双绝的魏公子, 还有东临书院的洛举人等等、擅弹琵琶的朱大家、梨园翘楚陈氏姐妹等等。   每当有人高喊,人群都要起一阵骚乱。   这些美人可不会在同一个地方, 于是有人要调转马头,有人急着往前赶, 两下冲突差点就打起来了。好在大家都急着要看美人,不想耽搁时间,否则会怎么样当真难说。   另外一方面,陆慜实在被这辆京城车马行买来的马车折腾得没了脾气。   想他二皇子在宫中, 被人冠以有勇无谋之名, 这个“勇”也很不赖的。虽然马上马下的工夫跟出身北疆的刘澹是没得比,但宫中御马监里的哪一匹烈马他驾驭不了?陆慜甚至觉得马比人好懂多了, 结果万万没想到, 有朝一日他会被一匹马难住。   拖拉货物车辆的都是驽马,反应迟钝, 好处是听到响动不惊惶, 不会瞎跑一气, 坏处就是转向的时候非常不灵活, 始终小步挪动, 别想它走快。   这就算了,它还不听使唤,经常走着走着就溜达到路边津津有味地啃起了嫩草。   陆慜:“……”   比起心力交瘁的二皇子,孟戚就显得从容随意。   唇边泛起的笑意,连带纱的斗笠都遮不住,即使周围吵闹得不行,人来了又去,他始终靠在车辕上看着路边的春华绿柳,迎着和风暖阳,无比的悠闲自在。   墨大夫被胖鼠啃过之后,起初也有点不自在,还好孟戚很快就出去了,墨鲤摸着方才被添了好久的地方,不动声色地压住忽然躁动的内力。   马车走走停停,墨鲤拿在手里的书卷半天都没能翻过一页,索性靠在窗边看起了春。光,只不过目光总是忍不住绕着某人徘徊罢了。   对高手来说,被人盯着看是有感觉的。   坐在车辕上的孟戚能这般悠闲自得,就是这个缘故。   于是这两人表面上赏春景,墨鲤赏着赏着就成了看人,而被看的人佯做一无所知,可是那份得意快要溢出来了。   “……”   陆慜如坐针毡,隔一会儿就挪动两下,恨不得直接骑上赶车的马,这样既可以驾驭这匹不听话的马,又能摆脱这两个人之间古怪的气氛。   “你在做什么?”孟戚怀疑陆慜吃坏了肚子,不仅坐不住,还满脸难言的痛苦表情。   “没……”   陆慜一个激灵,在国师冰冷的目光里坐直了。   他悄悄望车里,终究忍不住说:“那个,你为什么不进去?”   “你能认识路?”孟戚斜睨。   二皇子不敢说话了,继续艰难地驱使着马。   去青江渡口的路只有这一条。   前方又出现了拥堵,不过这一次似乎不是美人,许多儒生打扮下了马车,向远处一片彩锦围成的步障走去。   他们留下的轿子、马车停在一起不走,自然造成了拥堵。   一些路过的人也放慢速度,朝那边张望。   能用得起步障的,自然是高门贵第。   参加游春会不止有太京百姓,还有很多外来的商客,他们有的是做生意,有的是访亲拜友,更有一批借着讲学、游学的名义上京的儒生。   之前见太京百姓慕美之风盛行,他们表情就很难看,脾气大一些的人,直接念叨世风日下了。似京城这般文风鼎盛之地,又逢春日踏青,合该效仿前人,曲水流觞吟诗作对,结果受到追捧的不是才高八斗的名士,书生们自发聚起来文会根本无人问津,大家全部奔着那位魏公子去了,怎能不叫人为之气结?   这会儿看到一个主人身份很高,疑似文会的地方,便忍不住打听起来。   “……好像是张相府上的人,请了许多门生跟同僚饮酒唱和,听说再过一阵子,张相就要告老还乡了。”   “啊?张相公才五十吧,告老还乡的不应该是姜相吗?”   “这就不清楚了,朝堂上的事,我们哪里能说得清?”   听着路人七嘴八舌的议论,陆慜撇了撇嘴,神情不屑,然后他就对上了孟戚饶有兴致的探究目光。   陆慜后背一凉。   “对张相辞官一事,你有什么想法?”孟戚随口问。   路堵着也是堵着,干脆就拿这活宝打发无聊好了。   陆慜硬着头皮说:“我能有什么想法?朝政的事儿,我一窍不通。”   “胡说。”   这次说话的人是墨鲤,他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你都逼宫谋反了,会对朝政一无所知?难道没有想过成功之后如何收服宰辅们?”   陆慜神情微妙,孟戚看出不对,诧异地问:“真的没想过?”   “……”   陆慜尴尬地转过头。   从前二皇子觉得有太子在,登基这码子事反正轮不到他。后来太子病重,二皇子只想着孤注一掷,能不能弑君最重要,朝臣什么的再说罢。   特别是找到了青乌老祖,这位自称天下一高手的老道,陆慜更是信心十足,自认只要有了这位高手保驾护航,弑君后借机掌握兵权,谁敢不服?   为了掩盖自己的错误,陆慜老老实实地坦白道:“我方才觉得皇兄不会放过张相。”   “哦?”   “皇兄登基之前,锦衣卫副指挥使宫同知与刘将军就在查张相的挟势弄权的证据,虽然结果如何我并不知晓,但是登基大典上,张相直接告了假,这就很反常了。”陆慜一本正经地细数起来,“除非真的起不了身,否则这样重大的日子,哪有不去的道理。张宰相可能已经发现皇兄要对付他。”   “有点意思,然后呢?”孟戚继续问。   二皇子撇嘴道:“还能有什么,文臣的老一套呗?我以前看都看腻歪了,上书请辞,按照惯例,皇帝必须得挽留。估计这是张宰相的试探,他想看我大皇兄究竟掌握了多少证据,再显摆一下自己的本事,半个朝堂都是他的人……张相根本不想辞官,这其实是威胁!哼,他错看了我大皇兄,大皇兄可不会受他要挟,也不会让他辞官回乡,现在不动手,定是为了把张相的党羽捋个清楚。到时候杀鸡儆猴即可,张相的门生故吏能为了权势依附,自然也会为了权势背离。今日过来参加什么文会的,我看都是傻!”   孟戚挑眉,他十分意外,几乎要对陆慜刮目相看。   他用传音入密对墨鲤说:“陆慜好像变聪明了,或许是跟六皇子打架打通了哪根筋。”   “若是脑中经脉堵塞,这人不是痴傻就是瘫痪,不是陆慜这般……”   孟戚立刻改口说:“大约是经历了这一番波折,又被迫出京离开他皇兄,让他肯多用脑子了,所以看着比六皇子顺眼多了。”   墨鲤心道,如果不顺眼,陆慜根本不可能待在这儿。   换成畏畏缩缩,背地里打小算盘的三皇子,或者性情乖张的六皇子,别说拿一百两银子要求弑君,就算给一千两孟戚可能都不会看一眼,更别说把人带出皇宫了。   银子都不收,后面的事也都不存在。   现在这辆马车上有陆慜的位置,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陆慜的表现没有任何“不顺眼”的地方,于是再受陆忈所托,就不吝举手之劳,把二皇子一起带上了。   ——反正只是出京,到了地头,自有陆忈派出的人接应。   “陆慜要是保持这个势头,凡事都他多看多想,再发奋读书,没准再过几年,就能胜过他弟弟陆惪,让陆忈把皇位传给他。”孟戚一本正经地说。   墨鲤欲言又止,他想说太子不一定能活那么久,又想说陆慜刚才想得那么透彻,都是因为事关太子,事换到陆慜自己头上,可能就没有这份机敏了。   但墨鲤转念一想,孟戚经历过的事比他多,看人也比他准,陆慜或许真的有那么一天呢!   毕竟人都会变,尤其现在陆璋死了,这意味着压在这些皇子头上的阴影不复存在。   “如果陆慜想要回太京,回到他皇兄身边,就必须发奋图强,成为人上之人。”孟戚慢悠悠地说,“我原先还准备提醒他,现在看来这个道理他是懂的。”   墨鲤深深地看了陆慜一眼,同情道:“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再不容易,也只能如此,因为一条途径能够实现他心中所想。”   不单单是辅助陆忈,作为皇子,陆慜也是有野心的,至少他不愿意把皇位让给另外两个弟弟。无论在陆忈生前还是死后,二皇子都不会真的为了皇位跟他两个兄弟自相残杀,这会让他觉得没脸在地府见兄长。   孟戚之前是不清楚他们兄弟间的事,现在旁观者清,已经能够随口说出陆慜的心思了。   墨鲤轻叹一声,低语道:“陆慜倒是能看清他的路怎么走,可这天下真正的出路,却不知在何方。”   太子寿数无多,无力推行新政,也不能让齐朝焕然一新。   ——他们来太京一遭,似乎什么都没能改变。   墨鲤看着车窗外热闹的景象,隐隐感受到了孟戚心中所想——只愿太京百姓年年犹如今日这般,轻车出行,不负春景。   旁的都是奢求。   “大夫无需烦忧,所谓的出路,或许就如同我们眼前这条,只是被堵上了。当真磕磕绊绊地等着走下去,一直走,总归能到渡口。”   “但愿如此。”   墨鲤正要再说,忽然听到后方路上起了一阵喧哗。   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急着往这边赶的时候不小心碰擦到了另外一辆低矮的小马车,后者正有人站在车辕上看热闹,忽然遭遇意外,直接狼狈地摔下了马车。   幸好马矮车低,车又停着,这才没摔成重伤。   肇事的马车却连看都不看一眼,那车夫径自吆喝着,强令堵在前面的车挪开。   可路成了这般模样,权势也不好使,马车最终只能停下,里面的人悻悻地下了车,准备步行前往文会所在。   “兵部侍郎。”陆慜嘀咕。   不止陆慜认识,孟戚看着也眼熟,前阵子宫里常见。   孟戚目光一闪,悄悄凝起内力,隔空戳了一下兵部侍郎家拉车的两匹黑色骏马。   “哧!”   一阵令人掩鼻的臭味弥漫开来。   孟戚愣住了,他只是想让那两匹马原地蹦跶两下,让下车的兵部侍郎也摔跌一跤,结果这位侍郎家的高头大马,不知出门前吃了什么,原本就打算排泄,现在受这股内力一激,竟然直接丢了一大堆马粪。   墨鲤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改换内息。   陆慜就只能像附近的人那样掩住口鼻。   最倒霉的人还是兵部侍郎,他被臭气熏了个正着,而马粪堆积在马车四周,一时之间他既不能下车,又无法躲避这股恶臭。   这下也不用参加文会了,衣服被熏染上了臭味,还怎么露面?   兵部侍郎气得面孔发紫,缩进马车里一迭声地叫着车夫离开。   然而游春会是有规矩的,各条主要道路皆由太京府衙管辖,因为车马多了,难免会有碰撞意外,还有就是兵部侍郎遇到的尴尬情况。牛马不是人,当街拉撒是常事,这时候就得付出一笔钱,让人清扫干净。   在太京城内,马车能走的地方有限,拾取马粪卖钱的人整日在集市上游走。今日游春会,他们也一股脑地出了城,推车背筐的在附近溜达,一看到有牛马出岔子,立刻说着吉利话上去讨要赏钱。   “给他们,快些走!”兵部侍郎顿足道。   路挤成这样,走是走不了的,只能慢慢挪。   那辆原本招风惹眼的车,被人避之不及,因为不止地面,车辕跟车轮上也沾到了马粪。   当着面,大家不敢说什么,背后却在窃窃私语。   兵部侍郎家的马到底吃了什么啊,拉就拉吧,怎么会一下这么多?难道做官的人家这么阔气?不对啊,别家高门大户也没出这个丑。   三月三是太京百姓的盛会,管年喂马的人都有经验了,现在还没到正午,即使是车马行里租借来的马匹,也不至于这般。   孟戚决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孟兄。”   糟糕,大夫该不会看到了?   孟戚镇定地转过头,只听墨鲤指着那个之前被兵部侍郎马车撞摔在地上的书生道:“那位似乎是锦水先生?”   孟戚一愣,随即发现不对。   锦水先生好像不是出来游春的,从马车里还跌落出了一口箱子,加上隐约可见的包袱等物,仿佛出京远游或者搬迁。   “他的马车坏了。”   孟戚发现那辆车的车轮被撞歪了。   墨鲤想了想,对陆慜说:“我们可能要多出一个人同行。”   陆慜十分意外,能让孟戚与墨鲤是旧相识,还能得这二人主动邀乘的,必定不是简单人物啊!这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书生究竟是什么人呢?   “敢问那位先生高姓大名?”   “……这个,不清楚。”墨鲤只知道对方署在画上的名。   陆慜茫然地看着墨鲤,又看孟戚,迟疑道:“那位先生是做什么的?”   “画春。宫图册的,就是我们在风行阁看到的那几本。”孟戚快速地说完,同时提醒道,“锦水先生不喜欢别人提这事,等会你就装作不知道好了。”   陆慜:“……”   疑吾生之多艰。 第172章 道阻民   兵部侍郎走得狼狈, 看热闹的人忙于议论,几乎无人注意那个倒霉摔下马车的书生。   书生的右脚崴了, 他忍着疼痛爬起来,努力护住那口箱子,又去拾取散落的包袱。好不容易收拾停当,正要恳请旁边的人帮把手将箱子搬上马车, 忽然发现车轮不对, 顿时木住了,逐渐露出悲怆的神情。   孟戚已经走过去了,还没开口说话, 就看到锦水先生这般模样。   “……”   只是车轮坏了, 怎么像是受了沉重的打击。   看来这位锦水先生离开太京的原因不一般。   “先生?”   书生兀自悲伤, 没有反应。   孟戚不得不用内力将声音凝成一线, 直接唤道:“锦水先生?”   书生猛地跳了起来, 因为拉扯到了伤处,他立刻痛叫起来。   “先生方才伤到了腿?”   孟戚一回头, 赫然看到墨鲤也来了。   其实锦水先生一站起来, 墨鲤就看出他右脚有些不对, 见他还要拖着伤处搬东西, 就也下了马车过来劝阻。   且说书生原本沉浸在被迫出京,中途又遇到不测,以至于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 现在举目无亲朋, 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悲怆之中, 这时忽然被人叫破了最见不得光的身份,震惊得无以复加。他正要矢口否认,便对上了墨鲤的脸。   “……”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巧合?   书生慌忙望向周围,却见众人眼睛发亮地盯着这边窃窃私语,他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身体也微微颤抖,神情惊怒交加。   孟戚一看不对,立刻道:“先生平日里去茶楼听评弹跟说书吗?”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孟戚不等书生发问,进一步解释道:“吾辈习武之人,修炼内功可以做到话出吾之口,只入一人耳。”   书生一愣,随即慢慢回过神,意识到事情可能跟他想得不同。   对着自己这边指指点点的人,不一定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更可能是看见了美人。   ——没错,那位曾经上门求取银针的大夫,相貌出色。   书生找回理智后,总算想清楚自己身份其实没那么容易暴露,他的画虽然有名,但也没到太京男女老少人人知晓的地步,起码寻常百姓不会知道,因为他们不可能花钱买那些图册。家风严谨的人也不会知道,因为要□□。宫图就得去牡丹坊找那家书铺。   “鄙人失礼了。”书生窘迫地拱手道。   虽然发怒的话没有说出口,但误会就是误会,他自问不是一个善于掩饰的人,种种神色早就把心中所想出卖得一干二净,别人又不是瞎子。   书生这会儿有点难为情,对方可能是好意,却险些被他当做了驴肝肺。   “先生的脚……”   “没事,脚只是崴了一下,没什么大碍,养两天就好了。”书生赶紧说。   “可是马车坏了,你又带着这么多东西,实在很难挪动,不如乘我们的车去青江渡口?”孟戚随口提议,他没问书生为什么要离开太京,又不问书生去哪儿。   书生看着行李犯起了难,他显然不像跟两个知道自己身份的人同行,然而他没有选择。游春会这一日,太京城外都是人,困在这里临时雇马车是雇不到的,想找人来修马车亦不可能,如今他急着离开太京,更是耽误不得。   “那就……麻烦二位了。”   书生话音刚落,便看到了令人惊骇的一幕。   孟戚解开马匹身上拖拉坏车的绳索,随后扶住车辕,像是拎篮子似的走了几步把坏车搁到了路边。   周围瞬间一静,随后爆发了更激烈的议论。   “他把车拎起来了?一只手?”   “……这是什么样的怪力?”   孟戚戴着斗笠,众人的注意力不在他的长相上,而是吃惊于这种轻而易举挪走马车的举动。不过游春会这一日,通常什么能人异士都会出现,想要搏名的人不知凡几。   反正才子也好,力士也罢,都没有美人出名快。   墨鲤想不引人注意地将锦水先生的箱子跟包袱搬过来,可是一半人都盯着自己不放,连孟戚单手挪车都没能让他们移开视线。   太京百姓的热情,墨鲤半月前就在东市上领教过了。   然而京城太大,消息传递得慢,许多人根本还没听说过。   “不知是何方人士,来太京做什么的……”   众人一边议论,一边大着胆子上前询问。   陆慜苦着脸打哈哈,等锦水先生跟行李一上车,他立刻催促拉车的马,好像急着赶路。   孟戚把那匹空了的马拴在车辕后面,没有让它一起拉车。   ——按照礼法,庶民不能乘坐两匹马拉的车。   江湖人很少会守规矩,他们敢穿庶民不许穿的绫罗绸缎,别说两匹马的车,就是四匹马拉的车他们照样坐。不过那都是在荒郊野岭,像京城这样的地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犯不着直接犯忌讳。   选在游春会这一日出发,就是因为这天出城的马车多得数不清,一方面可以遮掩二皇子的行踪,另外一方面是避开那些蹲在京城里打探消息的江湖人。   其中犯下过命案的、以及有江南遗楚或者西南天授王麾下卒子身份的人已经被宫钧抓得差不多了。宫副指挥使很讲义气,墨鲤孟戚帮了他,他转手就将厉帝陵宝藏的事压了下去,反正那处坑穴已经被沙石填得差不多了,只要没人挖就成。   六合寺已毁,新的寺庙也不会建在原处。   当日被困在上云山的江湖人,比起宝藏更热衷于谈论他们在山中遇龙的奇事。宝藏虚无缥缈,龙却是实打实的,是他们亲眼所见!然而每当他们眉飞色舞地向旁人比划时,对方都兴致缺缺,只反复打听帝陵宝藏的事。几次下来,脾气再好的人也要翻脸了,甚至掀桌子抄家伙都是常事。   其实这不能怪人,太京酒楼茶肆里都是天现异象双龙厮杀的传闻,听都听腻了。   就这样,一方以为对方在敷衍胡扯,另外一方觉得对方看不起自己,都说了帝陵宝藏是青乌老祖设的陷阱,还要问个不停?他们话不投机,大打出手,太京巡城衙门的差役却差点跑断了腿。   孟戚只带着墨鲤在东市逛过两三次,机敏的人却已经从风行阁那里买到了消息,纷纷揣测起了这位假称前朝国师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又在宫变之事里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   可事情太复杂了,还牵涉到青乌老祖。   现在青乌老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打听到他协助二皇子谋逆不成死于火炮之下,说实话,十个人里面九个人都不相信这消息。   青乌老祖赵藏风是当世第一高手,火炮厉害,可笨重啊,难道他还不会跑吗?   有人想要找孟戚问个究竟,然而孟戚来去匆匆,每次出现的地点都在太京的酒楼、点心铺,甚至是街边的摊贩那儿。买了就走,绝不停留。   风行阁的人试图跟踪,没有一个成功。   墨鲤在东宫偏僻小院里读着医书,翻阅山川地志,闲暇就吃块春饼喝杯好茶,偶尔跟孟戚品尝京城的美味佳肴,完全不知道外面的江湖人找他们都快找翻了天。   此刻孟戚靠在车辕上,神色悠闲。   按照计划,即使没有遇到锦水先生,他也会不着痕迹地留下一些线索,让那些江湖人知道“孟国师”走了,算是最后帮太子一把,让那些整日惹事的家伙早些滚出太京。   是了,不是太子,如今该称齐帝。   民间称呼皇帝都是拱手示意,不敢多言,也有胆大且不以为意的,会用年号代称。   譬如陆璋在位期间,改过三次年号,用得最久的是泰元,便称为泰元帝。不过死了之后,就该称呼庙号跟谥号了,可是朝廷不发丧,这些事也就没了下文。   最巧的是,如今这年号是新的,乃是陆璋于上元日见星孛后,命钦天监重选吉利的,可以抵住灾劫的年号供他挑选,最后相中了“永宸”。   刚用了一个多月,人就死了。   千辛万苦挑选的好年号归了儿子,不知道陆璋会怎么想、永宸帝这个称呼,真真妙极了。   “孟兄,为何发笑?”   墨鲤莫名其妙地问。   车上不止有他们,还有缩着脑袋的陆慜跟脸色发白的锦水先生。   “……按照方士的说法,人的名字可以用来测字,窥看此人一生命数。至于别号、名号这类东西,虽没有本名那么重要,却也能影响气运。”孟戚似笑非笑。   墨鲤没能反应过来,还认真想着锦水先生的名号是犯了哪条不能说的讲究呢?   “咳,说的是他兄长。”孟戚随手一指二皇子。   墨鲤一愣,很快就想到了年号。   皇帝驾崩,继位的皇帝是不能改元的,通常都要等到第二年。   陆忈的问题在于,他未必能活到次年改元——他只可能被称作永宸帝。   宸,乃星天之枢,北极星所在的天宫,正是帝王之意。   就算是书读得差劲的陆慜,也知道这个字的意思,笑意顿时遏制不住,嘴角一个劲地往上翘。   “对对,好兆头!”   “……”   墨鲤看了看陆慜,没说皇帝次年得改元,这兆头也不是真的好啊,否则只能延一年,算什么“永宸”?   “你就让他好好赶车吧。”墨鲤无奈道。   别有事没事逗二皇子玩。   锦水先生定了定神,他打量车上的三人,实在看不出他们的身份跟来历,更揣测不透他们之间的关系,只好开口问:“三位这是——”   “我与大夫来京城游历,不想遇到了封城,耽搁了不少行程,如今正要离开。”孟戚随意地拍了下陆慜的肩,睁眼说瞎话道,“他兄长拿他抵欠债,有道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既然他懂马就当做车夫用了。”   书生目瞪口呆,下意识地抱紧了包袱。   “先生无需紧张,我等甚喜先生之画,仰慕先生才华,此番顺路而已,不会找先生要钱的。”   孟戚话风一转,随口问,“吾等着急赶路,没想到路上竟是这般拥堵,先生久居太京。应是知道游春会的盛况,为何也选在这一日离开京城呢?”   书生神情黯然,张了张口,终究没有说话。   这下连二皇子都看出他有难言之隐了。   可是别人不说,总不能逼着问。   墨鲤回忆着当初去求取银针的情形,锦水先生自称祖上都是医者,他自己也学过针灸,因为家道中落,为了谋生户口,只好跟着金铺匠人学了些打造金银的本事。结果反而有了一手制银针的好本事,还说楚朝风气开放,能学这些“旁门左道”,只要不公开售卖即不算匠人,到了齐朝,锦水先生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最后只能去画春。宫。   墨鲤目光落在书生身上,锦水先生正用手按着自己脚踝。   这正骨揉捏的手法……绝非粗通医术!   这便奇了,做郎中行医,怎么说都比制针匠人或春。宫画师像样。   即使不会开药方,凭这一手正骨舒筋的手法,做个正骨大夫也未尝不可。   “先生有仇家?”墨鲤脱口而出,随即他意识到自己唐突了,便致歉道,“在下随口之言,先生不要当真。”   书生的脸色变来变去,半晌低头道:“确实有些麻烦缠身,等吾上船之后,便与三位分开。萍水相逢,缘尽即止,祸福己身矣,怎好牵扯到他人?”   墨鲤沉默不言。   按照他一向的运气,城门失火是一定会烧到自己身上的,锦水先生躲也没用。   也好,不必再问,等着就行。 第173章 治生乱   时隔一月有余, 又见青江浩浩之水。   说是渡口, 却像一个小镇,客栈茶馆酒楼一应俱全。   有富庶商户去的地方,也有供卖苦力的脚夫歇息的茶摊。   一个大的粗瓷碗从桶里直接舀起茶水, 一文钱一碗,码头上扛货的壮力喝完了茶, 甩着胳膊又去忙活了。   街面不算整洁,丢弃着一些杂物碎屑。   喝粗茶的人沿着路边随地就坐,操持着天南地北口音的人来来去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怪味, 这是汗味、劣酒、牛马牲口、以及各种货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这气味自然说不上好闻,很多大商行的管事都是掩着鼻子下船的。   不过码头上的人早就习惯了,他们分为好几个帮派。这种“江湖帮派”是为了混饭吃,穷苦力不想白干活,不想被那些商行欺压,便拧成一股绳, 久而久之,这种帮派就成了码头渡口盘踞的地头蛇。   官船与商船停靠的码头是不同的, 它们一东一西地分布在这座小镇的两边。   其中商船使用的西码头旁边,还有一处专门隔出的水湾,停泊着十几艘大大小小的船只,这便是青江渡口了。   雇船与搭船似有天壤之别, 码头俨然有序, 渡口这边却是杂乱不堪。   马车隔了老远就过不去了, 到处都是等渡船的人, 挑的担子与携带的筐子一起堆在路边,还有带着活鸡活鸭,嘎嘎的叫声更添了几分乱象。   陆慜傻了眼,正捏着马鞭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头上裹着毛巾的黑瘦汉子主动走了过来,用京畿附近的关中方言问道:“这车上船不?”   陆慜一时没能反应过来,黑瘦汉子咧嘴一笑,换了一口流利的官话道:“您的车要上渡船不?这得走大船,您这是来迟了啊,要天不亮的时候到渡口,否则路就被堵上了!咱们这儿要过江的人太多了,要是落在后面过不去,就算到傍晚也上不了船。”   陆慜起初还不知道这人为什么搭讪,听着听着就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不等墨鲤与孟戚说话,书生已经一掀车帘,板着脸道:“十文,再多没有了。”   黑瘦汉子一听他的太京口音,脸色就变了,方才那副笑容满面的和善模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伸出手道:“是一个人十文钱,给了立马带你们过去。”   “二十文,再多我就找别人!”书生取出一串铜钱直接扔了过去。   黑瘦汉子沉下脸,瞪视着书生。   两人僵持了一阵,黑瘦汉子最终哼了一声把铜钱揣进怀里,没好气地说:“算我倒霉,过来吧。”说完往旁边的商船码头走去,陆慜还有点摸不着头脑,墨鲤已经隐约明白了。   “这是惯例?”   武功高的人,眼神也好。   原来较大的渡船停在商船码头,他们既不揽客也不吆喝,凡是带了许多行李或赶着车马的人想要过江,必须拿一笔钱给黑瘦汉子这样的地头蛇,否则连渡船都找不到。   书生点了点头,低声叹气道:“听人说早年不是这样。”   陆慜奇道:“你既知道里面的关窍,方才我们直接去码头不就成了?”   书生瞥了他一眼,心想这是哪里来的二愣子,都不知道看周围吗?   “你觉得他是一个人?这附近游荡的闲汉,码头上的苦力……只要你硬闯,就会立刻知道这儿有多少人了,最后每一个人你都要给钱!你能怎么办,报官?”   虽然京城外的渡口有好几个,但这里是最主要的一处。   有人在此讹诈百姓,管着渡口跟码头的官吏会一无所知?小镇东面就是官船用的码头,常年有小吏值守,镇子总共就这么大,不知道就怪了!   “……就算这儿的官收了好处不管事,也可以去找太京府衙跟漕运司!”陆慜心道,实在不行他还能给大皇兄写封信呢!   随后又想,大皇兄日理万机,他怎能多添一桩事过去呢?陆慜下意识地望向孟戚,神情间跃跃欲试,好像还很希望来这么一遭,然后那些人都被国师打趴下。   孟戚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   二皇子缩起脖子嘀咕:“这等贪婪欺市的小人,留着做甚?”   “现在不是要钱那么简单了。”墨鲤忽然道。   陆慜还没有反应过来,锦水先生已然变了脸色,连忙四下张望。   蹲在路边的苦力似有意似无意地打量着这辆车,还有几个像是商行伙计的人恰好路过。码头帮派的“带路生意”十分兴隆,除了他们这边的黑瘦汉子,另有几队人也赶往码头旁边停泊的渡船。   书生看谁都可疑,扶住车厢壁的手都开始颤抖。   陆慜连忙问:“墨大夫,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有歹人?”   墨鲤盯着黑瘦汉子的背影,缓缓点头。   孟戚比墨鲤发现得还要早,只不过他没有出声提醒。他示意陆慜躲进车里去,然后顺理成章地看着墨鲤换了个位置坐到车辕旁边,毕竟马车就这么大,车里只能容得下两人,再多一个就连转身都难。   “大夫什么时候发现的?”孟戚顺势靠过去压低声音询问。   “他一路都在跟人打招呼,又显得非常紧张,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墨鲤没有推开孟戚,远看倒像是两人在窃窃私语。   周围的气氛立时有了微妙的变化,有几个人警惕地望过来,好像在盯着他们。   “下车……我要下车。”书生脸色煞白地说。   “来不及了。”孟戚侧头看车里,笑道,“如果是冲着你来的,即使你下了马车,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们。”   说完孟戚感觉到一股内力“戳”中他的腰。   墨鲤神色肃然,孟戚立刻改口道:“锦水先生无需担忧,俗话说亏心事做多了总是要栽跟头的,他们敢动手,我就能让他们重新做人。”   重新做人,自然是去投胎轮回。   书生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心惊胆战地望向孟戚,以为这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   墨鲤:“……”   忍不住戳了第二下。   就不能好好说话,非要吓人?   之所以戳腰,是因为这股外放的内力是由手指凝出的,墨鲤坐在车辕上,手指最近的地方自然就是某人的腰腹。   两人并肩而坐,孟戚的右侧腰就成了最顺手的目标。   墨鲤在“孩童”之时,秦老先生带他走山路。   只要觉得前面有危险,秦逯就及时外放内力把孩子挡回来,拿捏的力度很轻。后来墨鲤有了师弟唐小糖,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以同样的办法提醒小师弟,每当小糖念书念着念着打起了瞌睡,墨鲤就会拍他一下,通常是拍背。   用戳的,墨鲤还是第一次。   大概是因为胖鼠那挥之不去的印象罢,圆胖肥软,就很想戳。   莫名其妙挨了第三下的孟戚疑惑抬头。   话说第一次是责怪他不把话说清楚,让锦水先生以为自己连累了他们,第二次是责怪他好端端地非要吓人,可第三次是为什么?这次他什么都没说啊?   “咳。”墨鲤不好解释自己戳上了瘾,顺手多给了一下,他镇定地把这些都当没发生过,劝慰锦水先生道,“先生的仇家能买通码头这里的人?”   书生先是不敢置信地摇头,随后又点了点头。   “嗬,你什么意思?”陆慜脾气上来了,不由得皱眉。   “我……虽知晓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但是……”   书生死死地咬着牙,仍旧不肯吐露详情。   陆慜不忿,正欲追问,孟戚阻止道:“行了,他不说,大约是怕连累我们。”   ——唔,这次没有被戳。   孟戚精神一振,表面上却还是懒洋洋的做派,他不紧不慢地试探道:“或许事关一件不能说的秘密,凡是知道的人都有麻烦。”   书生带着几分狐疑,又有些羞愧,涩声道:“正是如此,我选在游春会这日匆忙离京,本也是躲着他们,没想到……”   这时马车已经通过了开阔地带,高高堆起的货物足够阻挡远处人的视线,人在里面穿行就像是经过叠石遍布的假山,往往听得见声看不到人影。   马车拐了一道弯,货物堆里立刻跳出了五个人。   有的抓马缰,有的率先把马车后面多带的那匹马牵走了,两个人手持木棒围着车,剩下那个身形高大、长着一双三白眼的大汉狠狠一脚踹向车轮。   然后踹了个空。   车明明在那儿,不知道为何脚距离车轮差了一截,三白眼大汉重心不稳,一头栽了过去,如果不是旁边的人扶得快估计脑门都要磕在车厢上了。   那带路的黑瘦汉子险些笑出来,还好及时捂住了嘴。   “很好笑?”三白眼大汉抬脚又要踹那黑瘦汉子。   后者跑得快,避开了接着连声讨饶:“查爷,您见谅,小的怎么敢呢?”   黑瘦汉子飞快地扫了一眼墨鲤,顿了顿然后赔笑道:“这些个都是外来的,不知道查爷的名声,可能一不小心沾了不该沾的人,您看——”   “这有你说话的份吗?快滚!”   “是,是!”   黑瘦汉子点头哈腰,神情踟蹰,眼里带着惊忧。   “有趣。”孟戚挑眉。   这个声音低得只有墨鲤能听见,墨大夫看着那黑瘦汉子很是不解,素昧平生,既然把他们带进了陷阱,为何又要求情?   黑瘦汉子磨磨蹭蹭地不走,那几个人没好气地喝道:“怎么着,还想留下来挨查爷一脚?”   “不是,您看……这阵子已经在码头上抓了好些人了,小的不知道是为什么事,可那些都是读书人。青蛇帮的兄弟在这里混饭吃的,查爷您一句话,咱们赴汤蹈海也得卖力,可兄弟们家里还有人等着吃饭,都是有家有口的,您不给个准话,兄弟们心都悬着。”   三白眼大汉横着他,阴阳怪气地问:“这是你们帮主的意思?”   “哪能啊,帮主那个远见什么识的,我不懂!也不敢打搅他老人家,这就是我的意思,不不,我是说……”   “何耗子,别打听你不该知道的,要是活腻味了,江里的鱼还缺口吃的!”   黑瘦汉子被这么一吓,急忙 摆手,缩着脑袋跑了。   查爷冲着他的背影呸了一口,骂道:“狗东西!”   随后查爷的目光落到墨鲤脸上,约莫是觉得车上的人太过镇定,他把到了嘴边的浑话咽回去,眯着眼睛问旁边的人:“是什么来路?”   “不清楚。”   “这是京城最大的那家车马行卖出的车,还是旧的!”   “车上有四个人,目标躲在里面呢!”   一个手持木棒的人肯定地说,“我看得真真切切,方才他跟何耗子因为钱的事吵了两句,我坐在路边茶摊子上,一眼就认出来了!”   车厢里,陆慜望向身形摇摇欲坠的书生,好奇心快要迫使他跳下去抓着那个查爷的衣襟,厉声命令这帮人把前因后果说一遍。   旧马车加上孟戚等人身上普通布料的衣裳,让查爷下定了决心。   “把人抓出来!”   孟戚舒展手臂,伸手把陆慜从车里推了下去。   “……我看谁敢?”   二皇子立刻回过味,抄起手里的马鞭,冲着围车的人就是一顿抽。   陆慜不会武功,这是对孟戚而言,其实二皇子是学过拳脚功夫的,会弓箭,骑在马上能用几种兵器对战。他只是好武,没有武将之才,也不可能成为武艺绝伦的猛将。   不过这会儿的敌人也不像样,似乎只有护院打手的本事,陆慜完全应付得来,纵然以寡敌众,也是不惧。   “下盘倒是挺稳,步法太乱。”孟戚慢悠悠地说。   墨鲤疑惑地问:“他跟六……跟老六打了好几次架,你没瞧见?”   孟戚嗤道:“丢人!他弟弟小他五六岁,矮他一大截,竟还被打得鼻青脸肿。”   陆慜听到这话,鞭子抽得更狠了,同时委屈得要命。   老六那是什么身手?人家有千方百计网罗来的高手教武功,他母族使不上力,加上年岁大了筋骨硬了,心一横想着学什么武功秘笈,直接收买一个高手去刺杀皇帝不是更快吗?哭哈哈地学个十年,傻不傻?   结果证明傻的是自己,二皇子憋屈极了。   三白眼的查爷怒喝一声,生生抓住了马鞭,猛然发力,这劣质马鞭就断了。   陆慜一个踉跄,差点随着马鞭被拽过去。   “敢在太京这块地面上放肆?我看你们是……”   查爷的声音戛然而止,张着的嘴里塞着一只臭鞋。   二皇子惊愕回头,只见其他人已经倒在了地上,鞋子同时也砸中了查爷的鼻子,他涕泪齐流,人晕乎乎地原地晃荡。   爬到货堆上的黑瘦汉子手里拿了只鞋子,神情呆滞。   他扔出去的鞋是要砸查爷后脑的,却莫名其妙被一阵风吹得拐了个弯,这也就算了,他揉眼睛再看,查爷带来的另外四个人也趴下了,跟撞鬼似的。   附近的货物堆上陆续冒出好几个脑袋,都是码头上的苦力,他们吃惊地问:“怎么回事?是耗子干的吗?”   “不是我,我就扔了只鞋……”   黑瘦汉子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地望向马车。   孟戚拍了拍衣袖上的灰,不做声。   深藏功与名。 第174章 舞弊横行   江水拍打着船帮, 黑瘦汉子领头把晕倒的查爷装进货物的麻袋, 伪装成扛货搬上了这艘船。   老船工拿着烟锅袋子坐在踏板上, 唉声叹气。   陆慜费力地牵着马上了船, 栓好了又去拉锦水先生带来的那匹, 那马看到水就紧张,一个劲地在岸边扭脖子撅蹄子。   书生惊魂未定, 抱着包袱坐在他带的那口箱子上。   “快,再加紧一些!”老船工站起来催促。   苦力们埋着头干活, 谁都不敢露出异样的表情, 远远看去,这艘船跟别的商船没什么分别:只有一辆马车,扛货的人也不多, 吝啬的小商客通常都是这般。   然而这艘船有问题,上船仔细一看就知道, 所谓的货物除了倒霉被装进麻袋里的人, 就是一些破棉袄破棉絮, 连同几件锅碗瓢勺。   加上老船工与苦力这样紧张的模样, 怎么看都像是一群码头苦力准备悄悄潜逃。   同样是潜逃的锦水先生:“……”   他不禁苦思,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他专门挑选在游春会这一日出门, 一直到出了京城,他才敢露出脸张望, 生怕被人发现, 结果半路上被撞坏马车崴了脚。还好遇到了人帮一把, 等到了码头又差点被人“卖”了。   最后峰回路转, 拦路埋伏的家伙被拿下了。   ——真是大起大落,简直要把人吓死。   不远处,一个苦力小声嘀咕道:“为什么要把他们带上?这不搅事吗?万一他们扭头去报了官,我们就全完了。”   “那书生是查爷要抓的人,人家跑都来不及,哪会给我们找麻烦?”   黑瘦汉子强定心神,继续说服众人,“码头上这么多人,要是他们随口跟谁一说,或者找人打听我们跟查爷,事情就糟了!现在只要把人送过江,码头这儿就没留线索,等查到兄弟们头上,大伙儿早就走得没影了。”   “对对,耗子说得在理,不能把人留在码头上……不要钱也得送过江!”   “胡说,钱还是要收的!”   孟戚笑意加深,这些人以为很小声的嘀咕,其实跟当面说没两样。   这个诨名为何耗子的黑瘦汉子,胆子出奇得大,在那个所谓的查爷昏倒之后,他愣了一阵竟然没管鞋子是怎么飞到查爷脸上的,直接爬下货堆,扯过几个麻袋就开始装人。末了还勉强维持着镇定过来招呼他们上船渡江,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   “这家伙脑子转得挺快。”孟戚低声跟墨鲤说笑。   墨鲤神情奇异地看了他两眼。   自家沙鼠称赞一个绰号叫耗子的人,能不觉得怪吗?   船舱里弥漫着鱼腥味跟苦力身上的汗臭,舱壁倒是洗刷得干干净净,老船工看到人都上得差不多了,搁下烟枪,主动走过去捋了捋那匹犯倔的驽马脑袋后面的鬃毛。   马竟然真的变得乖顺了,很快被老船工牵着上了船。   陆慜目瞪口呆,待他回过神,忙不迭地赶上前想要学这手御马之术。   老船工闷不吭声地拉锚,扯帆。   陆慜跟在他后面,知机地帮把手,于是也跟着忙得团团转。   墨鲤一时无言,这莫名其妙就成了帮工,都不知该说陆慜是容易被拐呢,还是称赞他心思单纯好学勤恳。   “开船喽。”   老船工招呼一声,撑着船篙抵住码头的青石,让船慢悠悠地顺水飘离了渡口,苦力们抄起船桨,埋头使力。   码头附近都是船,有进有出,船帮偶尔还会碰到。   “唷,何耗子!你不在码头上待着,怎么过来给老杨头操桨了?”   “这不,老杨头的船上缺人,有位商客急着包船走,我就过来捞点儿酒钱。”黑瘦汉子满脸笑容地说,还随口邀人,“等回来一起喝酒啊!”   “得了,你小子就是嘴上说得响,向来吝啬得连盘豆干都舍不得出。”那船工抱怨了几句,就撑着船慢慢离开。   何耗子只是陪着笑,脸上慢慢起了愁绪。   青江水急,撑船驶离码头没一会儿,众多船只就各自散开了。   他们搭乘的这条船不大也不小,外表更是破旧粗陋,一点儿也不扎眼。   “等等,渡口在那边!”锦水先生紧张地说。   这条船似乎顺着江水往下游走,而不是去江对岸。   老船工头也不抬地说:“那里危险,得沿着江去下个渡口。”   陆慜没抢到船桨,索性蹲在船舷边张望。   锦水先生看得心惊胆战,他坐立不安,等见到同行的孟戚墨鲤镇定如常,他又勉强定下了神,低声问:“二位可懂水性?”   墨鲤没说话,因为他不知道怎么答。   孟戚失笑,故意道:“先生怕了?”   书生哑然,人就在江上,船要是被凿沉,谁能不怕?   “不会的。”   背后冒出的声音把锦水先生吓了一跳,他连忙扭头,看到了陆慜的脸。   二皇子灰溜溜地回到了船舱,因为老船工发话了,嫌他蹲在外面碍事。结果一进船舱就听到锦水先生忧心忡忡的话,差点笑了出声。   然后就对上了墨鲤孟戚齐齐看来的眼神,陆慜瞬间矮了半截。   “咳……江上这么多船,虽然离得远了,但如果真的沉下去,必定有人能看见。再说了,凿船无非是要谋财害命。这财,我是没有的,大夫他们没有,而先生你也不像有的样子。”   锦水先生的脸色一阵青,又一阵白。   “至于害命嘛,他们这些苦哈哈,还犯不着用一艘船来博取你的仇家……或者什么人的欢心。带路坑人不费本钱,凿船就不同了。”   “说得好。”孟戚笑着点头。   墨鲤发现二皇子当真是开窍了,这里面的要害关系他尚未去想,陆慜已经说得头头是道了。   ——主要是一条鱼怕什么凿船。   锦水先生极是窘迫,当初在码头上,他对陆慜说附近跟着的人都是“收领路费”的地头蛇,又主动给了钱,结果何耗子把他们往危险里带。   如果他真的怕这怕那错过这趟船,留在码头上了估计还会遇到危险。   书生越想越是惶恐,加上紧张忧虑,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甚至眼前发黑。   “先生。”   这声音像一盆凉水,一下把书生泼醒了。   他恍惚着抬头,看见墨鲤不知何时又把一卷书拿在手里,孟戚坐在旁边,悠闲地拿着一包荷叶糕,清甜沁人的香味像是灌进了他的脑子。   这低矮破旧,原本充满鱼腥气跟怪味的船舱,也变得没有那么昏暗压抑。   水流跟船桨接触的拍打声,有规律地传耳中,书生绷紧的身躯逐渐放松,煞白的脸色慢慢好转,他定了定神,苦笑着道了一声惭愧。   “为吾之事,搅扰诸位不得安宁,实是惭愧。”   “先生客气了。”   孟戚就着油纸包,将荷叶糕送到墨鲤面前,后者摆了摆手。   “栗子糕?”孟戚又伸手去车上摸。   锦水先生:“……”   除了女眷跟年纪尚小的孩童,哪有路上带糕点的?这东西容易碎,既贵又不经放,馒头油饼以及肉干腌菜才是常见的吧!   陆慜却觉得十分快意,识相的就赶紧滚蛋,要留下来同行就只能像他这样当瞎子聋子,只有不看不听不想,才不会为难自己。   “事已至此,先生能否说说,这查爷是什么来头?”孟戚用脚踩了踩旁边的麻袋问。   锦水先生犹豫地看了一眼船舱外。   他还不清楚这群人把查爷捆了上船想做什么。   这时老船工进来了,重新拿起烟锅袋子,作势冲着众人抱了抱拳。   因是长者,众人便都站起来还礼。   其实孟戚手里还拿着荷叶糕,眼角余光看到墨鲤有动作,他才反应过来。   ——这没什么不乐意的,不就一个礼?坐着不还礼是年长,站起来说明自个年轻啊!   老船工操着一口沙哑苍老的京畿方言,目光炯炯。   “俗话说十年修得同船渡,今儿能坐上小老儿这条船的,都是命数跟缘份。既然如此,小老儿也就开门见山,把话摆出来说明白!”   老船工一指麻袋,沉声道:“这查七,是咱们京畿一带道上的人物,本事不大,来头不小。据说他老子娘乃是京中大员家的配房,后来主家发了恩典,给了良籍,背地里却仍旧给主家当差。几位甭问他主家名姓,这事说什么的都有,可他欺行霸市,在码头这边作威作福,不是一日两日了。夜路走多了要撞到石头,这家伙倒也碰上过几个硬点子,还被折腾到巡城司衙门里去过,可没几日就囫囵个儿出来了,怕是连头上的发丝儿都没少半根。”   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半句不打磕,把陆慜听得津津有味,就差抓一把瓜子吃了。   跟茶馆里说书的是一个味道,感觉后面马上就要出现欺男霸女,作恶多端,最后被某某大侠打得哭爹喊娘的情节了。   再一想,这大侠可不就是本王……本王这边的人嘛!陆慜偷看那两位镇定如常的高手。   “如果这是身后有人的泼皮无赖也就罢了,这查七还练了一身横练功夫,一拳能将小老儿这船的舱壁砸个窟窿,他还跟镖局武馆的人结交,撒起钱来更是大方,故而京城一带无人敢招惹。”   孟戚不以为意,所谓的无人敢惹,其实是本事大身份高的人根本没听说过。   譬如宫钧宫副指挥使,随便一句话就能把查七抓了,顺带还能把这家伙做的事翻个底朝天,可是太京足足有几十万人,像这种暗地里给人办事的狗腿子不知有多少。   老船工边说边打量,却发现孟戚墨鲤似是不为所动,而那车夫打扮的小子撇了撇嘴,神情讥讽。   老船工眉毛皱成了一簇,心中把何耗子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硬撑着气,朗声道:“如今为了诸位,算是狠狠得罪了查爷,人也不敢留在原处,怕他乱叫乱嚷,害得码头上混饭吃的兄弟们倒霉。等会儿下船,这人就送给你们了,爱带去哪儿便带去哪儿,不管杀了埋了扔了,小老儿都不知情。”   “老人家言重了。”孟戚收了荷叶糕,取下戴着的斗笠。   他的面容露出来,老船工先是睁圆了眼,随后神情愈发难看,暗骂何耗子拎不清究竟招惹的是何方人物,这麻烦估计是甩不脱了。   墨鲤把孟戚按了回去,不让他说话。   想要把事情问清楚,墨鲤觉得这活儿还得自己来。   “如您所言,都是凑巧,恰好赶到了一块。”墨鲤放缓语调,似不经意地说,“老丈的船停在这里,外面的几位兄弟也收拾了家什,想来是早有准备,不愿在这片码头待下去了。”   不管查爷还是他们这辆马车,都是无意间卷入了这群苦力的“潜逃”计划。   苦力,就是卖力气吃饭的人。   这处不能待,就去别处,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何耗子这帮人却要偷偷摸摸,瞒着所有人跑路,这里面就有问题了。   墨鲤虽然揭穿了这件事,可他神态也好,语气也罢,都像是与老船工谈琐碎家常般平和,不会令人感到半分不悦。   这从老船工皱紧的眉头就能看出,锦水先生在旁边暗暗称奇,随后他想到墨鲤上门求银针,自己起初也没好声气,最后不知怎么着就把针卖了,还觉得这位大夫为人和气,颇有几分好感。   “……”   锦水先生打了个冷战,不敢再想。   墨鲤接着问道:“查七来堵马车,我听外面那位何兄弟说,查七这些日子已经在渡口码头抓了不少书生,可有此事?被他们带走的人呢?”   老船工抽了一口烟袋,掀着眼皮道:“这事,你该问他了。”   烟锅袋子指着锦水先生,后者静默一阵,苦笑道:“你……你们被查七这群人看到了脸,除非永远不回太京,否则会有大祸临头。”   书生说着,起身一个团揖,愧然道,“本是丑事,亦羞于提及。而今若继续隐匿,唯恐诸位因不明事情始末,遭那鱼池之殃,便请诸位勉为其难,姑且一听了。”   ***   锦水先生本姓贺,他只说姓,没报名。   贺家祖辈行医,有一手针灸、正骨的工夫,虽说不上是名医神医,但是在所住的坊间也算小有名望。   贺生并非是对行医诊病没兴趣,而是自小家中没打算让他继承祖业,他少年聪慧,读书很是了得,父辈看到了盼头,指望他科举做官。   二十来岁,就能写一手念着通畅舒泰,合撤押韵的八股文章。   虽文采稍显不足,立意不高,但也算是出类拔萃,一路考上了举人功名。他正待闭门发奋读书,揣摩文章,考个进士金榜题名光耀门楣时,楚朝亡了。   太京血流成河,许多百姓死在混乱之中。   贺生父祖皆死,他心中怀恨,也不肯做齐朝的官,考齐朝的功名。   因家徒四壁,无以谋生,就只能代人写书信,加上制针卖针。   这般安安稳稳过了数年,不想祸从天降——   “有人网罗了一群没有继续考科举的读书人,威逼利诱,乃至强行掳走,也不为别的,就是科场舞弊,为一些人冒名代考。”   锦水先生咬牙道,“我们这些人,有的是因为改朝换代的时候,三代之内的亲族获罪,夺了功名名,有的是当年齐帝杀入太京时,混乱里落下了残疾,乃至家中无钱,亲族重病等等。”   “如何冒名代考?”孟戚诧异地问,“楚朝不是已有规定,进科场考试时,除了搜查夹带,看画像之外,还令同乡之人一起入内,令士子大声报己之名。秀才以下倒也罢了,凡考到了举人,哪个没有同窗,要如何冒名?”   “吾等拿写有自己名姓籍贯的号牌入内,各自入内,等开了考,写完了文章,写的却是旁人的名字。那些人交的考卷,写的是吾等之名。”锦水先生神情沉痛,双手紧握。   陆慜瞠目结舌。   孟戚摇了摇头。   吏治也好,舞弊也罢,总有数不清的空子钻。   纵然前面补过,后面又出现新的裂隙。   “这般做法,能用一时,却用不了一世。”孟戚扬眉,特意给墨鲤解释道,“这文章必定是写得不上不下,不能太好,也不能太差。太好引人注目,太差不一定能考上。这还得代考的人写文章是有这等水准,需知就连考上的进士自个儿,匿名答卷混入下一科考,都未必能中。”   锦水先生苦笑道:“不错,所以能代考会试的,只有我一个,他们主要还是在乡试那儿动手脚。考上了便是举人,花钱使银子就能外放做官了。齐帝陆氏,武人出身,虽然摆着礼贤下士的样子,可他没法出科举考题,也不关心一甲之外的人写的文章,乡试连解元的卷都不看。主考官不是年年相同,齐帝对臣子有防备之心,不让他们年年都有门生。这卷面的字写馆阁体,想按照字迹辨认出问题,还不如根据文法习惯呢?可即便如此,快十年了,也没有考官辨出某年的二甲,与某年三甲的文章,像是出自一人之笔。”   他等得绝望,又无力挣脱。   “因贪生怕死,未有破釜沉舟之心,这些年日子过得浑浑噩噩。这街面上的人,譬如查七,早早就识得了我们。在太京府衙,我们还有一笔笔欠条白条,是各种借口捏造的债务,所以住在家中,还要被保甲邻里监看,不许跑了……”   锦水先生喃喃道,“还有更倒霉,直接被拘在他们备好的院子里,好吃好喝,不准出门。我费劲搭上了风行阁,起初只想借着写话本的机会,把这事捅出去,可是风行阁听了之后,根本不当回事。这些消息直接就能买到,只要有人问舞弊之事,就能得到详尽消息,结果呢?无人关心,无人查案,无人追究……”   何耗子在舱外伸着脑袋,船桨拿在手里一动不动,应是偷听对话到忘了划船出力。   老船工一声喝,何耗子立刻缩了回去。   锦水先生重重地叹口气,抱着包袱说:“事不能做一辈子,知道得太多,做得太多,总有一天是要脑袋的。我不想方设法地跑,莫非要等死么?” 第175章 贫贱则无以立足   老船工低头将烟锅袋子在鞋帮子上磕了两下。   即使听到这般惊天舞弊大案, 他也没有什么反应。   ——平头百姓, 大字都不识一个,哪能那么多为国为民的忧怀呢?而且论起来, 还是楚朝的日子好过一些,齐朝还是算了吧。   朝堂上的事儿, 自有相公们费心。要是相公们跟这等舞弊案扯上了关系,自然成了难以撼动的势力,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能顶什么用?   况且在他们心中,这做官的, 就没有不贪墨的。   他们接触的多是底层小吏, 吃够了苦, 总觉得十个官里面,只有一个是长了良心的。   舞弊案是读书人群情激奋的事, 苦力们兴趣缺缺。只因他们不会科考,家里的男丁也不会去, 充其量听个热闹,叹几口气。   老船工瞥了眼船舱里的人,他是愈发看不透这些人的来历了。   那个充作车夫的年轻小子气得快要坐不住了,另外两个人却只是略微皱眉,说是喜怒不形于色吧, 眼中情绪显然不是那么回事。   孟戚微微侧头, 嘴唇开合, 以传音入密对墨鲤道:“隐瞒与己不利的事是人之常情, 锦水先生方才也说了,这是丑事,他羞于提及,何必戳破?”   墨鲤眸色暗沉,随后微微颔首。   ——舞弊是真的,被胁迫了冒名代考也是真的。   ——完全没有办法,绝望挣扎四处求助无门,日夜想着如何潜逃,这就是假话了。   锦水先生的这番沉痛说辞,只能在涉世不深的陆慜面前蒙混过去。   如果真像锦水先生说的那样,只有他一个人能代考会试,那就是摇钱树,哪有不被重视的道理?加上知道内情,那些人难道不会对他严加监管吗?   当日他们上门求针,可是看得真真切切,锦水先生住的地方,多是租出去的屋子,弯弯绕绕的巷子复杂得跟迷阵似的,住得近的人家都照不着面,哪还有什么监视之说。   即使有监视的人,两大绝世高手都发现不了,有这种本事还找什么人代考,直接潜入京城贡院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卷子换了不就好!   墨鲤暗自叹了口气。   书生的神情变化,他都一一看在眼里,在察觉到其言不尽不实,墨鲤就开始思索这是怎么回事。   察言观色的工夫,墨鲤没有孟戚那般深厚,毕竟作为大夫他只需要推测隐瞒的病情,不要跟病患勾心斗角,故而他皱眉想了半天,也不得要领。   “他衣着寒酸,家境落魄,看起来性情端直,出京之后遇事更是紧张惧怕,不像是跟那些科考舞弊之徒沆瀣一气的模样。”   “他不是说了?因父祖之死,怀恨齐朝,不愿为官。”   “你是说——”墨鲤先是吃惊,随后回过神,领会了孟戚的言外之意。   锦水先生被人找上门威逼胁迫了代考是真,心中不满想要摆脱这些人是真,可是想尽办法求救挣扎希望主考官发现,乃至揭发这桩大案的念头就是假了。   贺生清楚地知道科场舞弊的危险性,可是出于对新朝的怨恨,他并不真心想要揭发,而且揭发的风险太大,他索性随波逐流,只求己身平安,甚至一开始还会乐于收钱去代考。   这种想法无疑是可笑的。   搞科场舞弊的幕后之人,可不是为了“报复”齐朝。   他们要控制利用手中的棋子,拉更多的人下水,像蜘蛛一般编出大网,凡是想要破坏这张网的人,都会遭到吞噬。   墨鲤看到贺生不安惶恐的神情,心中更叹。   正如孟戚所说,人总有难言之隐,亦有羞于启齿的错事,只要没有害人,又该怎样细究呢?坐视惨剧发生,这人自己心中就要受到诸多折磨。   那边陆慜迫不及待地问:“你所知道的,那些因不从而反抗,或是不慎暴露等缘故死去的书生有多少?”   锦水先生闻言一抖,愧疚之情更甚,颤声道:“我们之间很少能见上面,可也有例外,曾有人试图揭露真相,结果诉状还没有进贡院就被拦下了,然后这一家子人就都没了影,邻里皆说是搬去了乡下老家,然而……那日,我们都被叫到了一处,看到了血淋淋的,十来只人的耳朵……”   陆慜差点拍案而起,不过船舱里没有桌案,而且一辆车、两匹马再加五个人已经有些拥挤了,没地方让他折腾。   “这般狂妄嚣张,简直视朝廷律法若无物!”   陆慜当然生气,现在做皇帝的人是他的大皇兄,败坏吏治,那不就是砸大皇兄的家当,给他添麻烦吗?   “你是什么人?”   锦水先生神情复杂地望着陆慜,这人的口气听着像是极有身份,他是齐朝高官之子,还是来调查这件事的锦衣卫?   “我?”陆慜回过神,现在他什么都不是,想要给大皇兄报信都不可能。   陆慜顿时像泄了气的球,没精打采地摆手道,“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过路人,见到不平事也只能喊个几嗓子,哎!下层吏治败坏,原来根源在此。”   老船工哼笑一声,不以为然地说:“世道就是这般,即使朝廷把这些人都抓完了,该坏的还是坏,补不过来。这里面的区别,就是百姓能过得下去,跟完全没有活路的两种情况。”   “老丈这般说,又带着人乘船逃走,看来在码头上没活路了?”孟戚随口问。   老船工的脸黑了,他不吭声地抽着烟锅袋子。   何耗子在舱门口伸个脑袋,插话道:“客官这话就错了,太京码头船来船往,货物进出频繁,卖苦力的人怎么会没有饭吃?”   “只凭本事,自然是有饭吃的,就怕简单的事变得复杂,帮派势力盘根错杂。为了抢占地盘,三天两头的斗殴,为了向那些管码头的小吏示好,希望他们支持自己这方,还要按时送上孝敬。这钱从哪儿来呢,不就是你们这些帮众辛苦赚来的钱里抽取的,我说得是也不是?”   孟戚对这些阴私了如指掌,不用多问,张口就能报上一堆。   老船工动作一顿。   何耗子脸色变了,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来,手里还拿着船桨,警惕地挡在老船工面前,语气不善地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怎会知道这些?”   孟戚摊开手,轻描淡写地说:“这是什么秘密吗?”   “当然,这是……”何耗子蓦然住口。   “你们青蛇帮内部的事?”孟戚反问,不禁笑道,“古往今来,这样的事又不是第一遭,哪里谈得上秘密?如果你不信,我还能再说一些。”   老船工死死地盯着他,何耗子更是异常紧张。   龙脉自然不是无所不知,即使是孟戚,也要根据眼中所见亲身所历之事推测思索,他略一沉吟,便开口道:“原本抢地盘也好,给小吏送钱也罢,你们咬咬牙便过了,总得抱成一团才有饭吃,可惜世事变迁,人心难测。”   何耗子瞪大了眼睛,陆慜更是一脸崇敬,不明白孟戚是怎么看透。   墨鲤木着脸,他不能戳穿孟戚,只好保持沉默。   倒是锦水先生身在局外,倒是琢磨出一丝不对。这世上的人和事,只要出了意外,都能套上世事变迁人心难测这句话吧!   其实孟戚也不是一味唬人。   太京城外的这处码头年代久远,楚朝繁盛时期,天南地北的商队纷涌而至,以前的码头自然不够用,所以专门翻新修整过了。陈朝末年天下大乱,许多百姓家破人亡,即使是太京户籍的人,也没有田产糊口,商队养活了诸多客栈酒楼,也养活了码头上的苦力。   何耗子跟老船工都是一口的太京话,如果不是京城人,就是在码头待了许多年。   何耗子尚且不说,老船工必定是亲眼看着码头渡口繁华兴盛,又逐渐败落的人。   按照老船工的年纪算,他壮年之时,恰逢楚朝兴盛,一群没有田产又找不到铺子做工的人来到码头上混饭吃。那时可能抢活的冲突也少,商队能赚到钱,就不会在雇人方面吝啬,船只往来不绝,只有缺人的份儿,没有吃不上饭的道理,可现在呢?   孟戚收敛了面上的笑意,转而问:“那些带路钱,你要上缴多少?是遇到不懂行的外地商客,勒索得越多,自己能拿到钱就多上一些,否则就白跑一趟?我想,这个钱不会低,该不会是一次二十文?”   二十文就是锦水先生给何耗子的钱,为了价钱他们还对峙了好一阵子。   孟戚是随口猜的,看何耗子的表情,孟戚自己也觉得巧了。   “真是二十文?先生之前还说十文就行,看来抽走你们钱的人,胃口越来越大了。”孟戚若有所思,领路“赚”来的钱自然比撑船渡江、卸货来得快,还轻松得多。   难道何耗子是心里不痛快,不愿意拿这份钱,受这份盘剥?   ——不,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像老船工说的,只要日子能过下去,谁愿意变动呢?谋生最重要,就算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地道。   墨鲤以传音入密试探着问:“孟兄,莫非是他们帮派内部……”   “大夫与我所见略同。”   孟戚不等墨鲤回应,直接开口道:“看来贪婪的不止是官吏,还有你们的帮主。”   何耗子船桨都快拿不住了,看孟戚就跟看鬼似的。   青蛇帮快要烂透了,除了帮主,那些个长老舵主堂主遍身绫罗,出门就把粗布盖在外面。一个个虽然还是旧时面孔,却变成了老船工都认不出的模样。   最初因为自保聚成帮派,多年来争夺地盘蹿上连下,现在终于成了真正的地头蛇,别说同甘共苦了,直接就跟帮众变成了两类人。   一方继续顶风冒雨地在码头上讨生活,一方则是买田置宅,披貂裘饮美酒,蓄养伎子,整日里醉生梦死,不断地压榨手下的人缴更多的钱。   帮里的人打心底里羡慕后者的生活,恨不得爬上去变成他们,每次喝酒都要吹嘘从舵主堂主那里看见的东西,巴望着将来也能搂着女人躺在家里等钱进门。   码头这边不仅多了领路费,还有茶水钱,洗船打扫的钱。   所谓洗船就是舀起水一浇,不给茶水钱就不搬货,领路费是直接命令较大的渡船改位置停泊,没人带就不给上船,简直是雁过拔毛。   这就算了,还贪得无厌,价格一涨再涨。   何耗子不是什么好人,虽然大头都要上缴,但钱他确实捞了一些,看着这些杂七杂八的偏门钱越来越多,越来越贵,何耗子彻底慌了。   这样下去青蛇帮就完了,钱他这种苦哈哈享受不到,灾祸却要赶上。   好在青蛇帮里有脑子的人不止他一个,最终老杨头拍板,找个机会大家一起溜走。原本还有人不同意,结果没几日,太京就闹出了皇子夺权弑帝的传闻,城门都封锁了好几日。   这还有什么说的,赶紧跑?   何耗子拿着船桨,心中懊恼,原本算得好好的,怎么就多出了一个查爷,连带着来了一帮身份神秘,一眼就看透自己兄弟的人?   “啪。”   老船工给了何耗子一个爆栗。   ——都怪这家伙贪财,来码头的路上还想趁机赚一笔“领路钱”,然后就被查爷等人抓了差事,去坑人家书生。 第176章 无势者铤而走险   船行四五里, 青江水道被一座刀削般的巨岩截断了。   一波波水浪拍击着岩石,水下暗礁遍布,急流在此形成了数十个漩涡。   “断头滩到了!”   老船工一声招呼,亲自掌舵。   船身摇晃,陆慜一头撞上了舱壁。   二皇子闷闷不乐地揉着撞红的额头, 抬眼就看到何耗子一脸不善地瞅着自己, 顿时恼道:“怎么着?还想打架?”   何耗子哼道:“咱这船的舱壁薄, 你要是撞坏了, 就得赔钱。”   提到钱这个字, 陆慜脸色一沉,满身威势即将发怒。   锦水先生盯着他, 随后目光不小心跟何耗子对上了,两人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虑。这个乔装成车夫的家伙, 经常出现这种高位者才有的威势,每当他们认定这人出身不凡,随后就被对方表现出的其他细节干扰了判断。   譬如这处船舱,里面弥漫着洗刷不去的鱼腥气,还有为了保护长期泡水的木板涂的油散发的怪味。   普通人无所谓, 因为渡船都是这样。换成稍有家财的富户商客, 绝对会掩鼻而行,上了船也会坚持留在甲板上,不愿意进舱。   这没什么好指责的, 穷苦人住的地方总有这样那样的怪味, 不同的人习惯不同的生活。乔装改扮的人, 何耗子不知见过多少,不管他们扮得多么惟妙惟肖,总是会有破绽。有些事情不是穿破衣,弓背哈腰,涂黑脸膛就能遮掩住的。   陆慜在何耗子眼里就是一个很有身份偏要装穷鬼的家伙,可是他的一些习惯又跟真正的穷鬼很像。   “船钱是一人二十文,就送到黑龙滩渡口,马匹双倍。”   “胡扯,我记得马车是双人的费用没错,可你怎么按照马算?我们只有一辆车!你这是讹诈!”陆慜身上的气势瞬间消失,他跳着脚奋力讲价,“普通渡船只要十文钱一个人,我已经按照带车马的大船算价了,你看你们的船,值这个钱吗?”   墨鲤挨近孟戚,无声地问:二皇子是怎么知道渡船行价的?   孟戚想了想,同样无声地回答:大概是我去京城那家最大的车马行买车的时候,他借机问人的。   二皇子身上的钱少得可怜,虽然他的皇兄为他准备了人跟钱,就等墨鲤孟戚把二皇子送到事先约定好的地方了,但是这事二皇子完全不知道。   其实墨鲤想要告诉他的,然而陆慜在几日前就表现得十分沉重,一心沉浸在不舍跟懊悔之中,完全听不进别人的话。   不舍,是不愿意离开太京。   懊悔,是感觉到自己很无用。   于是孟戚就对大夫嘀咕,机会难得,要让二皇子多懊悔一会儿,没准就开窍了呢!结果显而易见——   “你说的行价只是过江的钱,现在我们可是多送了几里水路,把你们带到了断头滩。”何耗子眼珠一转,狡辩道,“再说一辆马车只能用一匹马,多了一匹,哪怕没车也是要算钱的。”   陆慜出人意料地没有上当,他发现何耗子在试探自己。如果他脱口反驳说空余的那匹马能拴在马车上,这就是破绽。庶民坐的车只许用一匹马,争执时下意识也不会想到把马强行加上去算作一辆车。   陆慜避开马匹的说辞,据理力争:“我们只想过江,多走的路算谁的,是你的还是我的?”之前二十文引路费也毫无道理,既然你要算马匹,怎么那二十文钱不减去?断头滩附近道路崎岖马车难行,眼看天就要黑了,你要我们在那边下船?”   孟戚在旁边听得饶有兴致,还不忘对墨鲤说:“我们原本可没打算来断头滩,他连这附近的地形也知道?不错,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能懂得这个道理,算他这些日子没有白白浪费!”   “……陆慜对着地图揣测行程,打听行情,只是为了省钱吧?”   墨鲤忍不住说,孟戚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那边何耗子跳起来辩驳道:“我们这艘船上,如今只有你们这一行人,没有算你们包船的钱,已经很厚道了!”   “包船?麻袋里的人是死的么?”陆慜气得笑了。   他们吵得热闹,两边的人却都是一言不发,完全没有掺和进去的意思。   锦水先生还有点战战兢兢,因为前方青江水道一处最险最急的所在。   断头滩,顾名思义,这里可不是那么好过的。   一般船只到了这里都会尽量靠岸行驶,以躲避漩涡暗流,然而出京的商船太多,他们占据了较为安全的水域,其他船只能在后面排着队慢慢挪。   老船工眼尖,看到那边有些不对,好像有人设了关卡在搜查。   “难道是我们绑走查爷的事……”   “胡说,哪有这么快。”   老船工斥责之后,又想到船舱里那个提到科举舞弊的书生,神情微变。   ——查爷最近一段日子,几乎天天蹲在码头上,抓走了好几个书生。   虽然老船工不懂科举舞弊的关窍是什么,但也知道这些人必定会对负责替考的书生严加看管,怎么就让人跑了呢?查爷不像是抓书生“补充”人员,倒像是在抓知情人灭口,毕竟要找人做替考这一行,需得仔细查明身份户籍,不是随便上街抓一个行。   如果一个有功名的读书人在返乡途中被人劫持,肯定要惊动官府。   京城里换了皇帝,朝野动荡,难道也动摇了这帮人的根基,所以这些书生趁乱陆陆续续地外逃了?   最近有倒台迹象的,好似只有……张宰相?   老船工咂了下嘴,张宰相的门人故吏最近被贬了不少,官船来来去去,码头上的苦力们也听了一耳朵,知道朝廷里要变天了。   能在断头滩这边私设关卡盘查的,可能是锦衣卫,也有可能是舞弊案的背后黑手勾结了地头蛇。   在码头上大张旗鼓地搜查,会打草惊蛇。   如今到了断头滩,两岸荒芜,水道被天然横断,船上的人很难跑掉,确实是个盘查的好地方。   “杨叔,这怎么办?”   几个苦力急着团团转。   就算不是抓书生的,搜查这一关他们也过不去,船舱还有几个麻袋里装着人呢!就算放出来也不能把人的嘴堵上!   甭管搜查的人是什么来路,看到这种情况,肯定会把他们这条船扣下来。   何耗子闻声出了船舱,看见前面的关卡,脸一下就白了。   比他更惶恐的是锦水先生,脚下一软,差点绊倒。   孟戚正在张望,老船工已经一挥手道:“都稳住了,我们走!”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船忽而一个转弯,调头冲着江心去了。   岸边一阵哗然,搜查的人也发现不妙,想要去追却没有一个船工愿意。   断头滩并不是不能闯,只是要冒很大风险,船工们都不傻,没有把握的事情谁乐意做?除非出重金悬赏,而且这份钱已经到了他们老婆孩子手上,这才会安心卖命。   锦水先生抱着船帮,被浪花浇了一头一脸。   湍急的水流之中,船身忽而左。倾,忽而右转。   船舱里的两匹马都受到了惊吓,纷纷甩着脑袋刨蹄子。   “妈呀!”   “别!”   锦水先生眼前黑影一闪,只见何耗子跟陆慜不约而同地扑向了马匹,然后牢牢地把马头抱住了。人的力气哪敌得过疯马,就在陆慜奋力回头找孟戚墨鲤求救的时候,那两匹马就软软地靠着舱壁滑倒下去。   陆慜差点被压个正着,他也来不及抱怨,因为船正在漩涡里疯狂打转。   一眨眼四五个圈,别说人,连马都晕了。   麻袋在船舱里东撞西歪,里面的人估计被生生折腾地苏醒了,然而这境遇他们还不如继续晕着呢!   孟戚皱眉出了船舱,直接迎上了几个苦力惊讶的目光。   何耗子一边喘气一边爬出来,晕乎乎地想要抓住个东西,结果抱住了墨鲤的腿。   墨鲤自然可以避开,只是他看何耗子失去平衡差点摔个脸着地,就站着没动。   船身大幅度左。倾,锦水先生感觉自己半个身体都进了水里,他惊恐地大叫,紧跟着整个人就被拉了回来,手里被塞了一截绳子,眼前是拴着船锚的铁柱。   锦水先生下意识地抱住铁柱抓紧绳子,随后才想起抬头看一眼救命恩人。   孟戚走向船首,如履平地。   老船工目视前方,船身已经顺利地过了三个漩涡,绕过了好几处暗礁,距离江心那座巨岩越来越近,船的旋转也逐渐停止。   “右边船舷加紧!”   “不要站在左边,往右!”   苦力们手忙脚乱,幸好掌舵的不是他们。   老船工的喝声越来越快,众人也逐渐跟不上速度,最后船身一歪,差点被一股暗流拖进漩涡。   想要驶出漩涡,方向是有讲究的,一旦错了就会船毁人亡。   老船工毫无畏惧,奋力将船稳住。   墨鲤看了看船桨,完全不懂怎么控船的他只能一掌拍在船帮上。   内力隔着木板击中水面,反向的推力让船再次脱离了漩涡。   意外只发生了一次,船迅速地越过了巨岩,期间一个转弯船身差点撞上了暗礁,结果就像老船工笃定的那样,以分毫之差,险之又险地重新回到了急流之中。   众人屏住呼吸,直到断头滩被远远地抛到了身后。   他们的船小,水流又急,后面的船想追也追不上。   老船工脱力般地松手坐了下来,旁边的人赶紧过去搀扶。   有人在笑,也有人在叫。   虽然这不是他们第一次闯断头滩,江上讨生活的,总有那么几次玩过命,可是没有一次像今天这么痛快。   ——京城码头跟断头滩,他们都摆脱了,彻底丢到了身后。   何耗子把爬出船舱的陆慜拽得原地一个打转,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船钱加不加?”   陆慜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在讨价还价上他输了,不争了。   锦水先生脸色煞白,冲到船边就开始吐。   墨鲤:“……”   孟戚心道,还好大夫这会儿不在水里。   墨鲤的脸色太难看,以至于陆慜跟锦水先生缓过神后以为墨鲤也要吐,连忙招呼着问船上有没有清水。   “不必了。”孟戚赶紧阻止。   老船工精疲力尽地挥挥手,示意道:“继续走,一直到朱侯祠再靠岸。”   墨鲤正想问这船程莫名其妙又多了一段,到底加不加钱,结果敏锐地发现孟戚愣了下神。   朱侯祠——   熟读了山川地志,尤其太京附近情况的墨鲤忽然想起朱侯祠的来历。   被称为楚朝开国十四功臣的名臣良将之中,只有一位没有活着看见楚朝建立。   在李元泽率军攻入太京之前,他最信任的一位谋士,也是当时名传天下算无遗策的智士朱晏,忽染风寒,在军中营帐里溘然长逝。   他死在青江之畔,李元泽赐封功臣的时候,同时于此处为其建祠造墓。   终其一生,这位谋臣没有渡青江、入太京。   他没有看到楚朝的繁盛景象,也没有看到君臣相疑,弑杀忠臣的结局。 第177章 士无礼非庶人   青江水急, 两岸多石, 船不可能随便找一处就靠岸。   朱侯祠建造的时候,木料石料都由水路运来, 为了便利就在江岸边建了个码头。虽然因为无人使用, 码头已经被废弃了,但是曾经修整过的地方, 怎么都比乱石遍布的浅滩江岸强。   陆慜看了看船上的车马, 还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锦水先生, 放弃了跟何耗子辩驳乱石滩他不在乎反正三两下就能跳过去的说法。   墨鲤正站在船首, 眺望前方。   他没有看到那座预料中应该出现的陵墓庙宇。   史书记载,楚元帝曾有意将这里建为皇陵,供他百年之后归葬,并要效仿昭烈庙跟武侯祠旧事,不是让臣子附葬皇陵,而是同在一处祭祀。   没有附属的后妃园寝, 也没有公主皇子园寝,以北斗之南太微垣为格局, 共计大小墓穴十八座,其中十座可以称之为陵寝, 牌楼庙宇的格局都属于诸侯的规格。   第一个被葬下去的就是乐阳侯朱晏。   也是最后一个。   这座庞大的陵墓, 几次动工,又几次中断,早年是因为新朝初立, 百废待兴, 各处都很吃紧,只修了乐阳侯的那部分就停工了,只把预计要占的地方划了出来,再派专人看护清扫。   待得国库有富余,又要修缮皇城跟各个衙门,直到楚元帝在位第二十年,这座陵寝才正式动工,修了没一年就发生了土层塌方的事,十来个役夫送命。工部跟钦天监的人过来再三勘定,又拿出来了风水之说,指称青江为龙,陵寝的方位不佳压不住气运,应当另外择址。   这事在朝堂上扯了很久的皮,最终不了了之。   楚元帝命人另外择址建皇陵,其他臣子想着能落叶归根,回乡安葬,并没有特意地反对。再后来——   唉。   墨鲤在心里默念记载着楚朝旧事的地志。   世事东流水,为之奈何?   船缓缓靠近岸边,暮色沉沉,极目眺望也只能看到几处疑似飞檐的屋顶。   码头上的青石板七零八落,缝隙里生满了杂草。   “到了,先把马牵出去。”老船工招呼众人道。   陆慜虽然跟何耗子讨价还价许久,但是只要应允了,他给起钱就十分痛快,完全没有扣扣搜搜满脸不情愿的模样。   何耗子很是意外,挠挠头,竟是主动上岸帮陆慜把马套在车上。   “你到底是不是车夫?怎么连套车都不会?”何耗子鄙夷道。   陆慜欲言又止,他当然不是了。   骑马还凑合,没人教过一个皇子怎么赶车!   “看到没有,这边压住,然后把车辕抬起来。”何耗子一边示范一边嫌弃。   陆慜索性弯腰蹲在旁边看,压根没想到等他跟孟戚墨鲤分开之后,马车不是他的不会跟着他走,学了也没用。   锦水先生一步三晃地上了岸,船行过断头滩之后,他一直都缓不过来,直到踏上了岸边实地,这才虚脱般坐倒在地。   “先生没有预料到,逃出太京是一件艰难的事?”墨鲤站在旁边问。   锦水先生带了一个包袱,一个大木箱,怎么看都不像是亡命奔逃,倒更像那些游学探亲的书生。这么笨重的行李,遇到危险怎么跑?   锦水先生又愧又悔,半晌才道:“我之前从未想过逃跑,只因手中路引极易被追查,我也没有在深山密林中隐居生活的本领,可能走不到码头就被抓回去,所以都在别的地方动脑筋。前阵子太京生变,我便觉得机会来了,一边战战兢兢地等着外面恢复平静,一边盘算着如何逃脱……结果事情比我想的还有顺利,朝野动荡,那些人背后靠的势力我虽然不清楚,但是多年来我也能根据蛛丝马迹找出一些怀疑的人,特别是那些我曾代考、替考的人,我知道他们的籍贯姓名,他们金榜题名后进入官场,依附了谁投靠了谁,这些事我都能从风行阁打探到,故而……那些个人接二连三被罢免、贬职,我便喜出望外。”   舞弊案的背后势力受到沉重打击,接下来可能就是东窗事发。   ——这案子牵扯得太广,涉及的人又太多。   人多口杂。   起初为了利益,人们还能牢牢守住一个秘密,因为依靠这个手段能得到钱与势。现在内部乱起来了,保不准就会有人为了改换派系,拿这桩秘密做投名状。届时皆可以脱离这条快要沉没的船,又能换得荣华富贵,何乐而不为?   在这种时候,锦水先生不能不走。   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我还是小看了那些人背后的势力,我原以为朝局乱成这样,他们腾不出手……就算被抓住,大不了也是一死。”   锦水先生看着那一箱书籍,这是他多年珍藏,有一些还是孤本,怎么舍得丢弃呢?   孟戚闻言,摇头道:“先生莫非没有想过,前来抓你的人,不一定是为了灭口吗?”   锦水先生犹豫地说:“他们起了内讧,有人准备揭发此案,抓我作为重要的证据?”   “不错。”   “那……那也是我命有此劫。”锦水先生神情苦涩。   作为舞弊案的参与者,还是能够代举人去考进士的人,必定要触怒皇帝。   “即使是县试府试这等舞弊也会招来众怒,更何况是鱼跃龙门的会试,齐朝皇帝不通四书五经,殿试的考题是翰林院出的,被那些人使了法子弄出来……这等惊世骇俗的舞弊大案,凡是沾上的,都逃不过一个死字,留不了全尸,还要祸连三族。”   墨鲤却是明白了孟戚的意思,听着锦水先生只想到死,不禁皱眉道:“先生不怕死?”   “怕有何用?幸好我孤身一人,亲族早已在楚朝覆灭的那日死得干干净净。”锦水先生神情复杂,既有恨意,又感释然。这么多年来,每次噩梦惊醒,都能看到那些因为不从而惨死的书生以及他们的家人。   虽非自己作恶,但良心上依旧过不去。   锦水先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艰难地说:“只要不是凌迟处死或腰斩,也不过是一刀了断的事。”   见他这般,墨鲤倒是不忍说下去了。   孟戚沉声道:“先生此言差矣,莫非先生以为自己下狱之后,指认了人,说完了事,就能等秋后处决?”   不等锦水先生回答,孟戚伸手将二皇子拖了过来。   “你来说说。”   “……会被严刑拷打。”   其实陆慜不清楚刑部或者大理寺审案流程,可是舞弊案的严重程度他还是知道的,朝廷里那些道貌岸然的文武百官是什么嘴脸,他也知道。   ——怎么说也是策划过谋逆造。反的皇子。   陆慜对着僵硬呆滞的锦水先生说:“据说他们不相信犯人的主动招供,这种大案涉及到的人没有翻身余地,只是早死晚死的问题,所以就算是朝臣被下狱,也不会免刑。”   “不止如此,不管先生说了什么,指认了谁,问案的人永远都不满足。”孟戚压低声音,目光表明他不像是说给锦水先生听,而是冲着陆慜去的。   “纵然吏治清明,派系倾轧也会给予人私心,想借势打压政敌的势力。按照朝廷律法,为防止审案者诱供,会有三人同时监督刑讯,兼问案办案。他们需要人犯主动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所以会一直拷问,若是先生不懂朝野局势不知道朝臣名姓还好,可是先生却知道。”   孟戚神情冷淡,他的声音幽冷得像是江面上的一阵风,寒到透骨。   陆慜率先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地跟着喃喃道:“那就……更吃苦了,审案的三个人必定是不同派系的人,他们不能诱供,也不能接受对自己不利的答案。每当你受刑不过,胡乱吐露一个人名,就要在朝中掀起一阵风雨,最终他们达成一致的利益,准备用这个结案,而你还不知道所谓的‘标准答案’是什么,只能被一遍遍拷打,一次次乱说,直到说到他们满意的那个,才能画押签供,等待秋后处决。”   锦水先生已经面无人色。   士人言必称礼,君王动辄号称以孝治天下,以德服众人,然而只有读书人自己知道这话里有多少水分。   何耗子在旁边套车,原本磨磨蹭蹭地偷听,这会儿也惊住了,顿时不敢再听,三步并作两步飞快跑上了船。   老船工正带着人修船帮,之前过断头滩的时候,侧面一处木板被砸得凹进去。   “杨叔,咱们赶紧走吧!”何耗子搓着手催促。   “现在知道怕了?”   老船工没听到孟戚等人的对话,不过看何耗子脸色他也能猜到一些。   何耗子讪讪地说:“不是已经快送走了嘛!”   他说着回头看船舱,犹豫道:“查爷,不,查七这帮人怎么办?真要丢进江里喂鱼?”   远处墨鲤耳朵动了动。   老船工端着烟锅袋子嗤笑道:“人死了还会漂上来,除非往麻袋里填石头。再一个何必脏了自个的手,等会儿趁着夜色再找个浅滩……对,不用靠岸,把人扔下就是了。等他们醒了,再想办法回到太京,我们早就已经在数百里之外了。”   “杨叔高明。”何耗子立刻拍马溜须。   老船工哼笑一声,招呼了人准备开船。   陆慜看到了,笑着朝何耗子摆了摆手,后者头都不抬地划桨。   “他什么意思,我又没短他的船钱?”陆慜不乐意了。   “……你不知道我们这一行人在别人眼里是天大的麻烦吗?”墨鲤无奈,他发现二皇子这脑子是时而好使时而不能转弯,这种疑难杂症,身为神医也束手无策。   “麻烦?”   陆慜茫然地指了指锦水先生,“不是只有他一人是麻烦吗?”   墨鲤正待说话,二皇子为了避开锦水先生,又压低声音道:“即使加上长相,也是大夫跟孟国师两人是麻烦,鹤立鸡群,容易招眼。可是跟我有什么关系?”   墨鲤不说话了,心想陆慜大概没意识到这种比喻指了他自己是鸡。   孟戚毫不留情地说:“你根本不会隐匿身份,别人都快要把你的老底猜出来了,既然准备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就要有防备他人窥探的准备,若是引起别人怀疑,迟早会把你报到官府去。”   陆慜张了张嘴,然后耷拉着脑袋。   孟戚想起陆慜在船舱里神情自若的模样,不禁也生出疑惑。   那股鱼腥味加上马匹的气味,船板上涂抹的油脂怪味,就连孟戚乍然闻到都要皱眉。   不过内家高手自有办法。   陆慜却是实打实像个没事人,直接干扰了老船工的判断。   这就很了不得了。   孟戚心中疑惑,这会儿自然要问个明白。   墨鲤听了,也忍不住望过来。   结果陆慜尴尬地看了看周围,发现锦水先生受到惊吓依旧魂不守舍,这才吞吞吐吐地低声道:“大夫跟国师有所不知,我性情鲁莽,读书识字时屡次被说顽劣,母妃一味地顺从父皇,凡是觉得我惹事了不听训了,就把我往宫里的小佛堂一关,勒令抄经。起初我还抄一抄,后来……总之我不肯抄,父皇更怒,所以经常是一关十天半个月,那屋子又黑又不透气,最初还熏香。宫人不将我放在眼里,怠慢不理,不清扫屋子,连马桶都是三天一换。”   陆慜有点说不下去了,他咳嗽一声,含糊道:“要我说,乱七八糟的香混了人的五谷轮回之气,那味道尤为可怕,最后我觉得自个整个人都是臭的,出来后人人都躲着我走。洗了三遍身上还有味,只有大皇兄不嫌弃我……哎,对了这舞弊案我要如何让大皇兄知道?把这位先生秘密送回去,我相信大皇兄一定不会让人对他严刑拷打。” 第178章 不得生也   断檐残壁,暮色沉沉, 乌鸦落在干枯的枝桠上。   原本高大的华表不见踪影, 只剩下孤零零的底座,平整的方石被撬得七零八落, 到处都是蓄了水的泥坑。   疯长的杂草足足有半人高,草丛里躺着破损的石雕, 这些都是原本矗立在陵墓前神道左右两侧的石雕。其中石象断成半截, 石狮缺了脑袋,那些精美的雕纹兀自清晰。   因这里曾被当做帝王陵寝初建,所以规模极大。   外围除了象征身份的明楼与石牌坊尚未建起, 其余该有的都已有了。   而今入目却是这般荒凉景象,墨鲤抿着唇,久久不能言。   ——楚朝覆亡不过一十六年, 此地怎就荒废成了这般模样?   之前那处码头,还能说是无人使用再所难免, 结果越走越不对劲,从残存的石雕跟石板上的痕迹看,分明是有人故意破坏。   放置在神道两侧的石雕十分沉重, 底座也很牢固, 经历几百年风吹雨打都不成问题, 如果不是有人故意用绳索将它们拉倒,是绝对不会变成现在这般四分五裂的模样。   陆慜背后发凉, 额头冒汗。   尽管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直觉是跟改朝换代有关, 陆慜僵着脖子,完全不敢看孟戚的表情。   路面颠簸,马车已经无法前行。   锦水先生回过神,看着周围的荒凉景象,心中顿时一紧。   “这是怎么了?”锦水先生不敢置信地伸头张望。   朱侯祠赫赫有名,在茶馆话本里经常出现,这可是陈朝末年大贤名士朱晏朱云明的安葬之所。往前数三百年,或许再往后数百年,像这般惊才绝艳挥斥方遒的人物,也只有一个朱晏。   朱晏少有才名,及冠时天下皆知其名。   有传世辞赋七十二篇,又书有六册经史注释,其中两本皆为兵法。他是通学知真的大儒,是才情盖世的白衣卿相,落笔有神助,言谈每入心。若是没有生在陈朝末年天下大乱之际,以他的治学之能,延伸出一派新学,不仅能影响一代,更能影响后世之人,可惜朱晏没有这个机会,他死得太早。   朱晏三十六岁病逝,此前整整十年都在为李元泽筹谋天下。   如果不是身体太差,不能随军辗转各地的话,估计陈朝得早亡好几年。   这样的传奇人物,撇除楚臣的身份,在民间亦有很高的威望。锦水先生原本以为会看到一处文人墨客争相拜访,赋诗咏古的地方,结果竟是这般残破景象。   “不应该啊……”   锦水先生喃喃自语。   墨鲤恰好也在想,不应该会是这样。   齐帝陆璋极好面子,按理说不会让人推倒这片未成形的陵寝,故意破坏朱侯祠。   相反,为了证明楚朝李氏的冷血无义,陆璋会把李元泽反悔早年所定陵寝的事跟早有残害功臣之心挂钩,然后大肆宣扬,再假惺惺地命人前往修缮墓地,追封或加封乐阳侯的亲族同族,把那面子上的工夫做得圆满周到才对。   墨鲤心中疑惑,忍不住看孟戚。   ——他原本不该这么做。   毕竟于他人而言,这儿不过是一处荒凉败落的所在,可是对孟戚来说,这里象征着一段过往,现在还埋葬着他的友人。   朋友的坟墓出了事,被人拆得面目全非,换成谁都要发怒。   出乎墨鲤的意料,孟戚看起来十分冷静,完全没有暴怒的迹象。   “这里出了什么事?”墨鲤决定直接问。   “……是风水之说。”   孟戚半闭眼,神情冷肃,语气里充满了讽刺:“多年前,有人指青江为龙,称这里是一处假吉实凶的隐龙穴,外有青龙觊觎,再繁盛的气运也是一触即走。加上云……乐阳侯亲族凋零,多死于乱军之中,幸存者也多是才质平平,谣言便愈演愈烈。”   “等等,这个谣言我怎么没听说过?”锦水先生下意识地问。   “这个谣言起自四十年前……”   孟戚一句话未说完,锦水先生就感到脸上发热。   孟戚也没多看他一眼,继续道:“且谣言是有心人放出的,主要在太京内城之中流传,达成了目的就收手了。”   什么目的,自然是阻止楚朝皇陵定于此地。   墨鲤会意,转而问:“是李元泽?”   孟戚缓缓摇头,良久才说:“我不知道。”   这个回答显然令墨大夫意外,以孟戚之能,加上晚上还能变成沙鼠四处打探消息,如果一心要追查谣言的源头,应该是手到擒来。   在龙脉面前瞎吹风水,搅乱楚朝重臣们原定的墓葬,在太京肆意传播谣言……条条都能惹孟国师发怒,更何况全部加在一起?   “……是他们?”   墨鲤的声音很轻,距离最近的陆慜都几乎没有听见。   孟戚沉默半晌,再次重复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因为推波助澜的人太多。   ——不知道,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   年轻时建功立业,想着匡扶天下,觉得死后埋葬在一处能够全这番情义,可是年岁稍长就有了另外的打算。不止是因为有人想要落叶归根回乡安葬,还因为修建这处庞大的墓葬花费的钱太多了,青史佳话跟钱比起来,还是后者扎心。   生前交情确实是有的,可那时乐阳侯死了十几年了,他又没有后辈,情分本就渐渐淡了,大家无亲无故非要葬在一起算怎么回事呢?   一部分人自认死后墓葬够不上诸侯的规格,对外围的墓穴看上不眼,另外一部分人虽然身份显赫功绩显著,但也只是官位高,古往今来唯有传世篇章深入人心,百年之后的人肯定还是更推崇乐阳侯。死都死了,何必还要在一起被人指指点点,比来比去?   更有揣测出楚元帝心思的人,知道帝王有反悔之意,权衡利弊之后决定赞成。无论如何帝王终究是帝王,何必在这等可有可无的事情上跟帝王过不去?   孟戚可以在任何事上表明立场,偏偏这件事他不能。   他不会死,那处为他准备好的墓穴注定空置。   每个人都在考虑身后事,孟戚能够驳斥这些想法,可他没有底气。   哪怕无人知道这个秘密,这种怅然也挥之不去。   建立新朝、治世救民,这般同心同志地过了几十年,孟戚忽然意识到龙脉与人终究不同,这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友人们在意的事,他很难理解,亦无法干涉。   最后他败退了,不再去查。   死后的事怎么都比不上眼前的事重要,既然大部分人都不赞同,那么为了维持朝政,不令君臣离心同僚互起芥蒂,不葬就不葬吧!   人不能选择自己怎样生于世间,还不能选择自己长眠在何处吗?   于是这个“小风波”很快消弥,就像从未发生过一般,楚朝依旧一派欣欣向荣,很快就迎来了盛世承平。   “哦,风水啊……其实不是风水之说糊弄人,得看人心里怎么想。再荒谬的鬼话,只要说到别人的心坎里,鬼话也会变成真话。”   陆慜话一说完发现众人一齐盯着自己,顿时缩了下脖子,胆战心惊地问,“我刚才说错什么了吗?”   “没错。”   孟戚定定地看了他一阵,这才收回目光。   陆慜擦了一把汗,锦水先生在旁边愈发感到怪异了,在他看来,孟戚只是谈到了风水,然后墨鲤就问谣言是不是楚元帝放出的,孟戚说了一句不知道。   当然不知道了,四十年前的事情怎么能说得清楚?锦水先生正这么想,墨鲤忽然又说了几个字,声音太低锦水先生没有听清,倒是孟戚的回答他听见了。   还是三个字,不知道。   如此推测,莫非大夫提出了一个嫌疑者的名字?   再观两人神情姿态,交谈的语气,就好像孟戚亲眼目睹过这场变故似的,墨鲤也深信这一点,而孟戚嘴上说着不知道神情却完全不像那么回事,他是知道的!   是知晓内情,却不能说——   锦水先生打了个冷战,猛地醒过神来,心道出鬼了,这种荒谬的想法是怎么冒出来的?知道当年旧事的人,少说也得六十来岁了,这两人虽然来历成谜,但年纪却是实打实的。   不,等等。   锦水先生忽然想到他们当众称呼自己别号时,又特意解释他们能够让说的话只让特定的人听到。这是说书人口中常常提到的密法,是武功高绝的人才有的本事。   可问题是据说武功练到极致,就会鹤发童颜,或者驻颜不改。   锦水先生的脸色变来变去,不知道自己这会儿应不应该苦求“高人”,揭破京城舞弊案。   这时陆慜跳下马车,准备将车推过沟壑。   事实上哪里用得上他费劲,墨鲤直接把人撵到了旁边,待众人全部下了车,就跟孟戚轻松地一人一边,直接将车抬了过去。   陆慜牵着两匹马傻傻地站在原地,他揉了揉眼,这才确定马车已经在几丈开外了。   再一眨眼,十几丈。   锦水先生:“……”   书生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这下什么乱七八糟的猜测都可以免了,人家就是传说中飞天遁地的武林高手。   “我以为武林高手的说法都是编出来的。”锦水先生虚弱地说,他以为打手护院这类人就是会武功的江湖人了,或者是力气大,之前孟戚单手把车抬起来,轻松把查爷这一行人放倒,他又以为是速度过快的巧手工夫。   太京人见过天南地北的杂耍,以及各种奇巧把戏,像什么嘴里喷火,口吐宝剑,凭空变出一篮桃子,把一盆水变成一盆血,白布在火上一烘就出现字迹等等,这里面都有窍门。所以太京百姓不像乡下人那样好糊弄,见着一个装神弄鬼的道士就奉为天人,可相对应的遇到真正的高手时也没那么容易反应过来。   “在码头上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陆慜茫然回答。   “不,我以为武林高手就是……很能打……”   锦水先生想,不包括一眨眼间飘出去好几丈远啊!这荒郊野地破败不堪的陵墓前,换成不认识的人他都要张口大叫有鬼了。   陆慜还是很茫然,疑惑道:“没错啊,武林高手就是很能打,以一当百,以一当千都没问题。”还能闯皇城把皇帝揍成猪头呢!   锦水先生张口结舌,瞪着眼睛说:“不能御剑杀人,百里之外取人首级?”   “你在说话本吗?”陆慜震惊。   锦水先生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这世上并没有那种能变为三寸高、能飞天遁地、生魂离体御剑杀人的游侠。   ——其实三寸高不行,五寸还是可以的,初生婴孩约莫四到五寸。至于飞天遁地,生魂离体什么的,龙脉身体是灵气所化,意识离体变成龙随便逛逛不是难事,只有御剑杀人玄乎了点,龙自己就能飞,用不着剑。   龙盘在剑上飞像话吗?   那剑怕不是得有门板那么大!   所幸锦水先生只是在心里想想,没有把话说出口,也免去了耳目敏锐的墨鲤一场尴尬。   孟戚沉浸在过往的记忆中,没有留意身后的情况。   “……楚元帝死后,楚灵帝继位,他似乎对当年的风水之说深信不疑,于是楚朝最后数年,此地都疏于看顾。楚朝覆亡,当年风水不祥之说再度兴起,陆璋作为楚臣时就听过这里的传闻,怕它继续妨碍太京的气运,于是下令将神道左右的石雕尽数放倒。”   孟戚语气里带着讥诮之意,神情疲惫地说,“可他又怕乐阳侯在民间名声太广,只敢偷偷派人趁夜行事,如今朱侯祠虽然还勉强保持着完整,但是外围这一带已经面目全非,我也有多年不曾到此处。”   墨鲤心里一动,他觉得孟戚只是感叹,并无悲恸之意,不禁问道:“朱侯的棺椁,其实已经不在此处了?”   孟戚愣了愣,随即握住墨鲤的手,笑道:“还是大夫知我。”   “不过察言观色,孟兄无意隐瞒,我自能窥得一二。”墨鲤低头看了看被握的手,发现某人抓得十分熟练,手指都被裹在其中,几乎动弹不得。   “朱侯的棺椁是什么时候移走的?”   “很早,四十年前,在皇陵另定的事一出,我就……在上云山找了处深谷。”   孟戚停住了,毕竟深夜跑去挖一位安葬了多年的故友之坟,再扛着棺材藏起来,在世人看来是一件惊世骇俗的事。   好在龙脉的想法一致。   墨鲤知道这世上没有鬼魂,人死即为枯骨,又没开棺,不存在惊扰死者的说法。   “你这份未雨绸缪,也太早了。”墨鲤沉思,换成自己经历这样的事,估计不能预见到如今这番景象,孟戚却那么早就有准备,实在令他钦佩。   果然论起入世跟人心,太京龙脉要更高一筹。   那边孟戚欲言又止,他看出了墨鲤的想法,照理说可以顺水推舟地认下,但是他又怕墨鲤回过神后产生误会。   “大夫,我与乐阳侯只是故交之谊,同袍之义。”   墨鲤莫名其妙地点点头,不然呢?   “……所以我不是单单要偷他棺椁,藏在上云山的。”   孟戚扶额,艰难地解释道,“当日我查谣言时又气又恼,最后还是邓书生来劝我,说不建这座庞大的陵墓群是一桩好事,除了费钱费事之外,这世间没有长盛不衰的权柄,终有一日要改朝换代天下大乱,大家都葬在一处,陪葬品众多,岂不是要倒霉?”   历朝历代都有缺军费去挖掘古墓的事,帝陵也不能幸免,除非像陈厉帝那样让人搞不清坟墓在哪里,否则即使有重重机关,来个十几万人开山炸陵,什么机关也不顶用。   孟戚感慨道:“虽然我知道这个道理,但邓书生直接说出这番话,我还是十分气恼。”   正值楚朝兴盛之际,别说皇帝了,就连开国功臣哪个不希望楚朝能千秋万代,黎民安居乐业?忽然来个人说以后天下大乱,大家的棺材都保不住骨头怕是都要被人踩成渣了,也就是孟国师不会死还能有点理智,其他人早就要跟邓宰相拼命了。   “所以气完之后,你越想越有道理,就去挖了坟?”墨鲤觉得自个八成也会这么干。   “是啊。”孟戚没有底气,虚弱地回答,“邓书生的意思是大家埋在一起就很招眼了,如果只有乐阳侯一人,凭他在民间的威望,说不准还会香火鼎盛。邓书生是读书人,他觉得天下人敬重朱晏,我不这么想,最多就是读书人敬重朱晏而已,读书的可不是天下人。朱晏没有子嗣,当日身死,我们都很悲痛,尤其是李元泽。朱晏虽是追封为乐阳侯,但陪葬品相当于一位郡王。葬时规模盛大,整个太京都知道,史书更不会抹去,保不准就有人动了歪心思……”   “嗯,你说得有理。”墨鲤颔首。   孟戚闻言松了口气,低声道:“我只带走了棺椁,只有这一次,至于其他人……当年都是匆匆下葬,还多半运回了故里,没什么陪葬品,也不招眼,更不会因为风水之说被楚朝后来的皇帝迁怒,所以我就没费心思。”   墨鲤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孟戚是因为只带走了朱晏的棺椁,怕他误会?   毕竟他们是龙脉,山为其形,别人要在山里埋棺材是拦不住的,可偷挖棺材回来这个行为就很出格了。   但,这话不能说。   秦老先生说过,有德之人,无论生死都值得世人敬重。   于是墨鲤默契地略过了这件事,不说他之前完全没有想到,现在明白了,便觉得直白地提一个字都是对乐阳侯的无礼。   “原来如此,那我们走罢。”   墨鲤原本想提议去朱侯祠,让孟戚去拜祭故人,现在看来不必了。   这时陆慜才牵着两匹马走了过来。   锦水先生在途中不慎踩到泥坑,崴了的脚又添新伤,加上之前在船上摔跌的几次,这下彻底站不起来了。   墨鲤闻声去诊治,恰在此时,破败幽深的废陵深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凄厉嚎啕。   像鬼哭。   众人对视一眼,锦水先生默默地在心里更正,是那种标准的鬼哭,就跟戏台子上的一模一样,忒假。 第179章 待以左道惑众   树影摇晃, 乌鸦乱飞。   呜呜的鬼哭声直钻人耳,紧接着远处亮起了几盏红灯笼,在风里晃悠悠地飘着。   陆慜正觉得新奇, 锦水先生在旁边道:“其实鬼火是蓝色的,听过话本的都该知道……哎呦!”   他忽然一声惨叫, 远处那几点鬼火都被吓得停顿了。   锦水先生汗如雨下, 捂着自己的右腿, 痛到说不出话。   墨鲤刚才用内力激发了锦水先生右腿患处, 效果立竿见影, 淤血迅速化去, 马上就可以下地走路,就是可能走不稳。   ——不是因为伤势没好,而是激痛残留,让人产生错觉不敢用力。   在锦水先生的感觉里, 那种痛好比有根长针猛地扎进骨髓, 还在里面搅动了两圈。   “对不住,这里道路崎岖难行,如果放任不管, 马车的颠簸会加重你的伤势。”墨鲤又送了一股灵气过去,这次是为了缓解僵直的肌肉。   经脉受激,书生右腿本能地弹动了一下。   墨鲤早有准备,避开后稳稳地抬手将人扶住。   倒是锦水先生失措之下, 双手乱抓, 一声慌乱的大叫脱口而出。   才喊了一半, 脚已经稳稳地落在地上了,除了隐隐的痛感,脚踝与脚掌都似乎恢复了。锦水先生懂点儿医术,因此更觉得不可思议,他根本没看到墨鲤手里有银针,可脚又确确实实地好了,锦水先生咽回了后半截惊叫,尴尬地道谢,抬头却见陆慜神情古怪地瞅着自己。   “你把鬼都吓没了。”   试想这荒凉的野地里,一个人骤然惨叫,紧跟着响起的第二声戛然而止,彻底没了动静——隔上一段距离,谁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   被人谋害?   遇到了野狼?   装神弄鬼的人被吓住了,竟不敢再靠近。   看到那几盏红灯笼忽然熄灭,陆慜发出了遗憾的叹声。   叹完气他意识到不妙,立刻义正辞严地说:“国……果然这里有盗匪聚集,竟然敢在朱侯祠前装神弄鬼,实在可恶!”   二皇子认为孟戚必定十分愤怒,故人被埋葬的地方成了荒郊野岭,地上狼藉一片,换谁都忍不了!孟戚偏偏面无表情,陆慜顿时更慌,心里七上八下,唯恐孟国师爆发的。   正担心着呢,就有人不长眼地撞上来了。   哈,这简直是瞌睡上来有人递枕头!   陆慜满怀希翼看着暗处,墨鲤不知道他的心思,还以为二皇子在皇宫里憋久了,看到装神弄鬼的人都觉得稀罕。   “……”   令人忍不住为此刻皇宫里那位永宸帝忧心。   墨鲤很快醒过神,同时暗暗惊奇。   从前的太子,如今的永宸帝,好像总能让人不由自主地站在他那边,帮他思考问题,替他头痛费神。   这不是陆忈本身的能力,而是因为他糟糕的处境。   越是了解,就越忍不住想要找出一条出路,就似擅弈之人见到一盘残局。   “砰、砰……”   墨鲤的思绪被一阵沉闷的撞击声打断。   这个动静远远听着就像是一个非常沉重的布袋子不停地砸在地面上,十分有规律,最初还是一个布袋子,紧接着就成了好几个,声音此起彼伏,合着奇妙的节奏。   心脏似乎都跟着一起剧烈地跳动起来。   锦水先生最先感到不适,他张大嘴,脸色通红,整个人陷入了一阵莫名的惶恐之中。   即使怀疑这是有人在暗处作怪,可是听着这沉闷有节奏的声音,看着周围荒凉的模样,也控制不住地发慌,甚至有种心胆俱裂的错觉。   “有趣。”孟戚微微挑眉。   这种如同鼓声的节奏,可以应和心脏跳动的声音,紧跟着越来越急,却又在人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虽不至于丧命,但也不好过。   墨鲤跟孟戚有内功傍身,不会受到影响,其他两人就没有这种好运气了。   墨鲤甚至听到原本飘着红灯笼的地方传来几声愤怒的咒骂,这些穿着黑衣提着灯笼冒充鬼火的人跟布袋子们好像不是一伙的。   一座荒废的朱侯祠,怎么装鬼的人都有好几批?   墨鲤很是纳闷,跟孟戚对视了一眼后,发现孟国师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咚!”   布袋子发出的声音更加响亮,这预示着他们逐渐接近了。   锦水先生快要透不过气了,随后他瞳孔收缩,颤抖着指向漆黑的树影,只见一个高大僵直的身影跳了一下,直接蹦了出来。   果然是一身麻布袋子似的衣服,蒙住了头脸,什么都看不清。   手臂直直地伸着,双腿跳起来的时候同样笔直不打弯,锦水先生眼珠都快要瞪得掉出来了,只因这幅打扮跟说书人口中的湘西赶尸非常类似。   人死在异乡,亲属会出钱请赶尸人摇铃施术,趁着天黑在野外赶路,过村不入,遇河不渡。一路上撒纸钱,而死尸会跳跃着行走,身体僵直,每一步都踩在黄表纸裁成的纸钱上。   如今地上既没有纸钱,耳边也没听到赶尸人的铃声……莫非是诈尸?   虽然知道这里有人装神弄鬼,但是这样一个,不对,是一群保持着非人姿态缓慢靠近的布袋子出现在眼前,还是令人心生恐惧。   正常人连续向前跳跃时,根本无法维持四肢僵直没有一点弯曲。   锦水先生竭力保持冷静,试图辨别这些“尸体”手脚上是否绑了木棍,据说湘西赶尸是个骗局,尸体都是人假扮的,为了避免被看出破绽,就会使用这种办法。   结果一阵风吹过,罩着的麻衣飘起,能够清楚地看到光秃秃的手臂,里面什么都没绑。   锦水先生大叫一声,拔腿要跑。   墨鲤见势不妙,反手一掌,心脏快要跳出腔子的锦水先生就晕了过去。   陆慜看了看前边蹦跶的布袋子们,又看被墨鲤扶着靠在一棵树旁的锦水先生,心惊肉跳地拼命摆手:“不不,大夫手下留情,我不跑也不叫,千万别把我打晕。”   墨鲤:“……”   只是点穴!什么打晕,没有下那么重的手!   墨鲤正要把那群乱蹦的布袋子解决掉,结果手刚抬起来就被孟戚按住了。   墨大夫一脸莫名,这时候还不动手,难道要等布袋子跳到面前吗?   ——没错,就是这样。   孟戚带着讥诮的笑意,像看耍猴戏一样看着这些肢体僵硬只能蹦跶的“尸体”。   砰砰咚咚的沉闷声响像是在砸在人心头,陆慜不得不紧紧地捂住了耳朵。   近了,更近了。   走尸将马车团团围住,笔直伸出的手臂几乎要戳到孟戚。   然后场面就陷入了无比尴尬的死寂。   被恐吓包围的人既不跑,也不叫,就这么饶有兴趣地站在原地看走尸。   走尸们也很为难,他们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通常吓跑行人之后,他们就能洗劫行人的财物。   劫财跟害命不同,经常死人的话官府就会来清剿了,大家的日子还怎么过?   死寂持续了一阵后,走尸觉得这样不妙,赶紧掩饰性地原地跳几下。   原本切合奇异韵律的沉闷声响被打破了,咚咚声变得杂乱无章。   意识到不妙的走尸有的停下,有的试图调整,结果就是变得更加滑稽可笑,一下就从令人胆寒的森森鬼气回归了现实,仿佛一群兔子在傻蹦跶。   “哈哈哈!”陆慜毫不客气地放声大笑。   这下彻底装不了,走尸里首领模样的人愤怒地甩开大袍子,抽出藏在衣服下的刀,恶声恶气地威胁道,“把钱全部交出来!”   紧跟着所有布袋子都来了个大变身,个个手里不是短刀就是铁棒。   天黑得要命,加上为了扮走尸人人都罩着一个不透风的黑布袍子,视野非常模糊,这会儿图穷匕见了,忽然发现对面的人好像有些不同寻常。   孟戚就是可以靠一张脸,一身气势唬住别人。   哪怕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都会本能地觉得不妙,怀疑自己踢到了铁板。   “你们是哪条道上的?”走尸首领的脸生得很奇怪,颧骨突出,一说话就嘴角歪斜。   此刻他强打精神,撑着一身阴煞的气息,张嘴就是一套江湖切口,“烧的什么香,拜的哪一尊佛?兄弟们都是出来混口饭吃,拿点买路钱,不沾人命。”   墨鲤对这人忽然退缩的行为感到奇怪,再顺着对方的视线一看,原来是自己这边的马车露了馅。   前面一段路被各种碎石填满,还遍布泥坑。   两匹马的马腿上可以看到清晰污泥点子,车辕和车轮就完全没有泥,这就很奇怪了,除非这辆马车是飞过来的,轮子根本不用碰地。   敢装鬼的,通常自己都不会相信有鬼,所以飞是不可能的,只剩下被人抬过来这一个可能了。这些扮成走尸的,可以说是半个江湖人,他们学了湘西赶尸人的邪门工夫,并且用这个来谋财,但是斗狠拼命,他们就要缩了。   歪嘴首领很怕自己招惹了硬点子。   那种出身名门大派的少侠,那些人遇到劫道求财的,经常二话不说直接砍了替天行道。   歪嘴首领看了看孟戚,又看墨鲤,觉得这两人年纪轻长得好,很有可能就是那种武林世家出身初展头角的年轻人,于是嘴上就服软了。   “老大,跟他们客气什么……”   “住口!”   歪嘴首领喝止,他挤出一丝笑,冲着孟戚道,“您要是给面子,打发点儿小钱,兄弟们就给您帮把手。实不相瞒,朱侯祠附近求财的,也不止我们一家,厉害人物没有,放白鸽仙人跳的却不少。经常装作迷途商旅或妇人,哭哭啼啼博取同情跟过路之人同行,等到了几十里外的镇子上,就一拥而上指认对方掳掠妇女,非要拉着去见官,逼得人只能破财了事。几位虽然身怀武功,但也不想走一段路,就要应付几个骗子罢!咱们兄弟在朱侯祠这一块,威望还是有的,有咱们保驾护航,保管那些宵小不敢近身。”   孟戚挑眉道:“照你这么说,这附近岂不是骗子窝?”   歪嘴首领一滞,却仍然舍不得放弃。   随着吃亏的人越来越多,经常跑商的人已经不会从这边路过了,只有一些不明究里的外乡人误入此地,以及一文不名的穷书生。   这匪多羊寡的,饶是歪嘴首领这样占据了最好位置的,也许久没能吃上饱饭了。今日听说有两匹马一辆车进来,大家都高兴坏了,看车辙还是从码头那边来的,估计是想要游览朱侯祠的迂腐书生。   甭管有没有钱,只要吓跑了得两匹马也能吃上肉啊!   结果马肉根本指望不上,歪嘴首领不甘心,发挥出了石头都要榨出一两油的本性,拿出三寸不烂之舌劝说孟戚给个买路钱。   首领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名门正派那些少年英杰最不想沾染的麻烦是什么,不就是官司或勾结官府衙役捕快行骗的人吗?要是给师门招惹了麻烦,回去还能有好果子吃?   看到假扮尸体的人吭吭哧哧地变着法子要钱,陆慜火冒三丈。   “什么骗子?敢来一个,本……小爷就揍趴一个!我不嫌麻烦,更不嫌手痛!”   歪嘴首领很是意外,正主儿都没吭声,怎么一个车夫说话了?   然而孟戚也不准备给他们面子。   “你们这套邪门法子,是湘西赶尸人的。”孟戚脸色一沉,喝道:“说,为什么要在这里扮鬼吓人?”   歪嘴首领倒退一步,神情警惕。   他手下的一人见势不妙,悄悄后退想跑。   “啊!”逃跑的人眼前一花,惊叫倒地。   众人齐齐转头,骇然发现刚才在另外一个方向的墨鲤不知什么时候挡在了一个逃跑者的去路。   有个性情冲动的家伙抄起铁棒扑了过去,结果一阵劲风带得他整个人傻乎乎地转了半圈,再停下来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这诡异的现象,惊得他们面无人色。   还好这帮人胆子大见识多,才没有丢脸地叫嚷着有鬼。   歪嘴首领后知后觉地发现孟戚墨鲤的来历可能跟自己想的不一样,他拼命想着脱身的办法,然而孟戚根本不给他想出谎言的机会,直接揪起衣服把他整个人拎了起来。   灌注内力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出现在耳边。   “你们的老窝在哪里?白天藏在什么地方,是不是朱侯祠?” 第180章 一者呼   两盏外面蒙了蓝色蜡纸, 故而显得蓝幽幽的灯笼悬挂在祠堂门前。   损坏的门槛丢弃在廊下, 体积庞大的香炉翻倒在旁边,上面积满了灰。   匾还在,字迹依稀可辨, 墙壁跟柱子上涂的朱红已经褪了。院子里生满了荒草, 有的还长到了屋檐瓦片的缝隙里,檐角悬挂的铜铃孤零零地垂着, 风吹也不响。   夜枭在暗影里发出凄厉的叫声,人一来,就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墨鲤环视四周, 几个手持棍棒的粗汉躺倒在地上。   方才进门时候, 这些人以为墨鲤是来抢地盘的,怒叫着直接冲了上来,结果眼前一花就成了这幅模样, 再加上摔得生疼的屁股, 这才骇然四顾。   “什么人?”   “是陈麻子派来找麻烦的吗?”   质问声戛然而止, 因为他们看到了被陆慜一把推进来的歪嘴首领。   他们首领脸上青了一块, 神情惶恐。   其他扮成行尸的人也被接二连三地撵了过来, 有的满身是泥, 有的颤抖不止,都鹌鹑似的缩着脖子。   这下不用问了, 绝对是撞到了硬点子。   众人瞬息无声, 神情与其说是慌乱, 不如说是一块石头最终落下的茫然。   ——在太京附近行骗, 他们当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出事吗?   偷盗行骗不同于杀人,杀人可能是一时情绪上头,但有准备有预谋的行径,人们多多少少都想过最坏的可能。   看到墨鲤等人没有上来就杀,他们心底又升起了微小的希翼。   “这位……”   歪嘴首领不知道怎么称呼这几个煞星,他哭丧着脸求饶道:“是我们瞎了眼,招惹了诸位,可是兄弟们是真的没钱,浑身上下都搜刮不到几个铜子的。”   “骗不到钱,为什么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墨鲤忽然问。   首领神情讪讪的,随后辩称:“回去只能耕田种地,受各种盘剥,一年到头也赚不到几个钱。风调雨顺的话,倒是勉强能填饱肚子,酒肉什么的就别想了,这里虽然饥一顿饱一顿的,可是饱的时候是真的能吃饱,酒也管够。这不都是没办法嘛,是年复一年地过那黄连汁熬的日子,还是愿吃点苦换得几天松快日子?咱们就是选了后一个。”   陆慜愣住了,现在百姓的日子都这么难了?   “胡言乱语!”孟戚冷着脸道,“你们是湘西赶尸人,根本不是农夫,哪儿来的耕田种地?拿别人的难处套在自己身上,以为这样可以蒙混过去?”   众人一惊,歪嘴首领连忙道:“不不,真正的赶尸人只有四五个,其他都是……我教出来的,没赶过尸,就是吓吓过路的。”   他瞅着孟戚墨鲤的脸色,讪讪道,“这江湖道上的,也都知道赶尸是什么行当。我们兄弟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跟着我回老家去重操旧业,还不都是骗人吗?这骗活人的钱,总好过骗死人钱不是……”   陆慜一愣,湘西赶尸是什么他都不清楚,更别提知道这里面的猫腻了。   墨鲤随口用传音入密告诉他:“所谓赶尸,就是把尸体分成几块帮人带回去,晚上装作尸体赶路,白天休息。到了人家里,灵堂不许有人,再把尸体拼凑起来,露出手跟脚,衣服里填满稻草,别的地方上面贴满符箓,声称不许生人碰触否则会诈尸。由家属看过一遍后,即刻封棺,待日下葬。有些赶尸人,只带了尸体头颅跟四肢回来,尸体躯干都被他们烧掉或埋掉了。”   陆慜双目圆睁,不可置信。   时人尤为重视尸身完整,绞刑较之砍头,在刑律上属于更轻一些判罚就是这个道理。即使自尽,人们也多选择投水投缳吞金,动刀子的都少。   陆慜怒喝一声,就要把人揪起来痛打。   歪嘴首领见势不妙,慌忙闪避。   “做赶尸行当的人,当年我也见过几个。”孟戚放慢语调,声音里透着刺骨的寒意,他盯着歪嘴首领,后者只觉得像是有刀子从脸上剐过。   “最早的时候,赶尸人运的也是整具尸体,后来就变了……”   “为何改变?”墨鲤不由得地问,关于赶尸的说法,是秦老先生告诉他的,关于这行当里的他倒不清楚。   “正常运棺回乡的,要遭人白眼,而赶尸人是被畏惧的。他们住的地方是沿途村落划分出来的专用屋子,就连去歇脚的脚店茶水铺也是不解活的同行。死者亲属恭恭敬敬地送上谢礼酬劳跟吃食,逢年过节还要拜会一下,连谢三年,直到丧满除服。这里面种种的好处,让他们选择做一个装神弄鬼的赶尸人,而不是运尸者。”   孟戚嘲讽地看着东倒西歪的众人,冷笑着继续道,“有人不信他们在赶尸,悄悄跟踪,想看他们有没有携带尸体上路,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索性弃去尸体。又制造意外,谎称惊动走尸的人厄运当头,半年内必定送命,说是谋财害命也不为过。”   “不不,小的没这么做过。”歪嘴首领一口否认,奋力辩解道,“那都是老黄历了,四十年前官府在湘西抓了好多人,个个论罪下狱,还把遍布湘西的那赶尸人所住的阴宅全部推平了……早就没饭吃了,不然怎么会流落到此地行骗呢?”   墨鲤在心里一算,这是楚朝时官府下的命令。   多半是察觉到赶尸人的罪行,故而以雷霆手段镇。压。   然而赶尸人在湘西一带算是根深蒂固,总有漏网之鱼逃过一劫,歪嘴首领想必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就算让你回去赶尸,你们也不会肯。”孟戚直接戳穿这伙人的心思,似笑非笑地说,“正如你方才所言,劳神费劲地过日子,怎么比得上这里骗人快活?留在朱侯祠附近扮走尸吓人,既不用翻山越岭,也不用费心思处理尸体。”   歪嘴首领语塞。   是啊,这种前脚出门吓人,后脚立刻就能得了财物的日子多好,傻子才重操旧业呢!再者楚朝官府当年把他们的把戏都揭穿了,那边恨他们的人更多,回去不是找死吗?   墨鲤挨个看过去,发现众人都下意识地闪避着他的目光,心中便有所悟。   孟戚将人丢在院角,直接进了祠堂。   墨鲤原本是要进去的,不过锦水先生连同马车还在祠堂外面,他担心陆慜不是这些人的对手,于是就站在院子里没动。   朱侯祠的损毁并不严重,建筑大致还保持着完整,最大的问题还是年久失修。   墨鲤走到香炉旁边,伸手摸了摸上面的灰尘。   歪嘴首领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们的举动,这时候忽然灵机一动,心想莫非这两人是为了拜谒朱侯祠而来?   这事很常见,每年都有很多书生慕名来此,然后就成了歪嘴首领等人眼中的肥羊。   歪嘴首领在心里哀叹一声,原本他只觉得自己倒霉,眼前的“肥羊”是他们从另一伙人那儿抢来的,朱侯祠附近这么多骗子劫匪,即使他不动手也会有别人的,估计就是欠缺了点运气罢。   如果这两人就是冲着朱侯祠来的,那就没什么运气的问题了,今天注定要栽。   在这片荒郊野地,朱侯祠就是最好的容身之地,如果不是他跟手下的兄弟都有几手功夫,还未必能占住这里。如今这种优势倒成了索命符,这个赶尸人首领怎能不懊恼?   “我这里有香,公子要用吗?”   歪嘴首领拼命给手下使眼色,墨鲤意外地转头看他。   首领费劲地挤出笑容,手下动作也快,竟然真的从角落里摸出了一盒子香。   这是比较劣质的檀香,混杂着刺鼻的味道。   墨鲤垂眼接过盒子,诧异地问:“你们留着这种东西做什么?”   首领心里咯噔一下,然而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硬着头皮赌了。   “这……传闻都说朱侯有驭使神鬼之能,虽说我等不识几个字,但好歹也得他老人家庇护,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偶尔也上上香的。”   “是吗?”   墨鲤随手将装着檀香的匣子搁到了旁边。   这时孟戚也出来了,尽管神情不虞,但也没有什么杀气。   歪嘴首领暗道一声侥幸,如果不是民间把朱晏传得神乎其神,让人忌讳,换了另外一个楚朝旧臣,他们早就把这里折腾得面目全非了。   “这些人应当如何?”墨鲤以传音入密问孟戚。   留在这里显然是不行的,不是为了朱侯祠,而是为了不祸害过往行人。   问题是抓走了这批赶尸人,还有其他骗子——就算把附近所有盗匪都抓走,只要有一两个漏网之鱼,不出一年,这里又是盗匪啸聚。   无他,来钱太快了。   曾经勾结盗匪的衙役,以及一起设套坑人的小镇百姓,已经过惯了“好日子”,又怎么甘心断掉财路呢?   这些人罪不至死,杀是不行的,杀也杀不尽。   孟戚未必重视友人死后的哀荣,因早有准备,看到朱侯祠破败的景象也不会太过悲伤,可是朱侯祠沦为盗匪老巢,这就不能忍了。   “这有很难,不是有现成的人吗?”孟戚示意墨鲤去看陆慜。   “你是说?”   “太子……不,永宸帝只让我们把他弟弟带出太京,约定在一处地方交给锦衣卫接应。负责这件事的八成是宫钧,熟人嘛,更好办事了。”   “……”   墨鲤看着孟戚嘴角边的笑容,心想胖鼠又要搅事了。   果然听到孟戚继续说:“想办法联络上宫钧的人,我看陆慜这小子很有进取心,也不想离京城太远,附近的镇子就是个好选择。”   “还能顺带将锦水先生留下,彻查舞弊案?”墨鲤扶额。   “正是。”孟戚沉声道,“这条财路之所以好,都是因为官府不愿意跟朱侯祠牵扯上关系,总是避着这边,还要顾忌不被皇帝待见。这些骗子才能安稳地藏身在此,只要来个釜底抽薪,事情就变得容易许多。”   锦衣卫的名声可不是白给的。   就算有再好的财路,只要人们听到锦衣卫三个字,就会立刻缩回去。   墨鲤沉默良久,方叹了口气:“何至于此!”   天下为何会变成这样呢?君王的喜好,能主宰千万人的生死,一个担忧惹来麻烦的顾忌,便能让县官对盗匪视而不见,如今连锦衣卫都能成治国良策了,岂不荒谬?   被乌云遮住的天空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下雨。   墨鲤用内力排开雨水,他所站在的地面都是干的。   歪嘴首领目瞪口呆,因为听不见这两人说话,愈发惶恐了。   孟戚皱眉看了看他,转眼就把所有人穴道封住,然后将墨鲤带进了祠堂。   里面散落着乱七八糟的被褥跟锅碗瓢勺,只有主堂还算干净。   墨鲤一直走到牌位供桌前,供奉的雕像只能看出一个身着官袍手持玉笏的人,眉眼脸庞都是极为标准的雕法,也就是说,根本看不出跟别人有什么区别。   “故乐阳侯朱文献公之位。”   文献是朱晏的谥号。   聪明睿哲曰献,知质有圣曰献。一个人有通晓天下之智,又有经天纬地之才,献这个字都是低的。   “乐阳侯是个怎样的人?”   墨鲤听过爱吃羊肉的邓宰相,家中   园子特别漂亮的宋将军,孟戚没怎么说过朱晏。   任何人都有至情至性的一面,圣贤也不例外。   孟戚皱了皱眉,果断地把老朋友卖了。   “朱晏很懒!”   “懒?”   墨鲤愣住了,朱晏是江南人氏,哪儿文风鼎盛,不足十六岁的秀才出口成章的神童隔三差五就能冒出一个。在这种情况下朱晏还是少年成名,他饱读诗书,几乎无所不知,世人甘拜下风。这样的人怎么会懒?   “他怕吃苦,又怕麻烦。太阳不升到中天是不想起的,加上身体差劲,畏寒怕热,常说天下平定之后,就要辞官在家悠闲度日,看书喝茶吃瓜果总之别想让他天不亮就去上朝。”   孟戚出神了一会,继续道,“他懒得说话骂人,懒得争第一谋主之位,不成婚不生子,邓书生曾说就算天下绝色轮番脱光了衣裳从朱晏面前过,都不如一本书更吸引朱晏,毕竟翻书更省力。”   墨鲤闻言先是好笑,随后仲怔。   这么怕麻烦又怕吃苦的人,却决定匡扶天下,为楚元帝出谋划策,最后病死于军中。   “孟兄,故人已矣,仍会有人如同乐阳侯这般心怀天下,不求名禄,只为苍生。” 第181章 天下应   “阿嚏!”   宫钧还没跨进家门, 就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他一手捂住鼻子,心里生出不详的预感。   “副指挥使回来了?”   负责家中大小事务的管事急匆匆迎了上来。   跟其他官员不同, 作为锦衣卫副指挥使,除了丫鬟跟干粗活的仆役,宫钧家里的管事都是在南镇抚司挂名的人, 往深处说算作同僚,这是陈朝厂卫遗留下来的特有习惯。   “家里怎么样?”宫钧边走边问。   宫钧没有妻妾, 也没有儿女, 他的俸禄不吃紧,负责管家琐碎小事的都是亲信下属, 所以这句话实际上问的只有猫。   前阵子宫钧终于结束了忙碌不着家的日子,去同僚家把自家狸奴接了回来。   可能是被带走的时间太长,导致八只猫对宫钧都不太友好,整天上房踹瓦, 不到吃饭的点绝对不落地。即使下来了, 也是从碗里叼了鱼跟肉就走。   宫钧对此早有准备, 好吃好喝地供着, 再买几个太京孩童最近爱玩的彩铃球,丢给八只狸奴玩耍, 避免它们打架伤了爪子跟皮毛。   “这,您还是去看看吧。”管事面有难色, 欲言又止。   宫钧心里咯噔一跳, 三步并作两步进了门。   “到底怎么回事?”宫钧语气变得冷厉。   管事也是练过武功的, 勉强跟上宫钧的步伐, 跑在后面解释道,“是宫里来人,说是陛下给的赏赐,可是万万没想到,他们还——”   话音未毕,前院的景象就映入眼帘。   圆滚滚的鹅卵石铺在水池旁,池水清澈,岸边的青苔被铲除得十分干净。   水池旁边竖着一座古怪秋千,不仅有扶手还有可供后靠的挡板,长长的绳索上拴着五颜六色的绒球,此刻正有一只虎斑花纹的狸奴蹲坐其上,随着秋千在水池上方荡悠着。   附近的栏杆跟树顶上零散地分布着八只猫。   它们毛色各异,有些已经老了,身上遍布着打架造成的斑秃区域,只是趴伏着盯着秋千,有的身体娇小,弓着背挑衅地冲着秋千上的猫不停地叫。   “……还带了一只狸奴过来。”管事惴惴不安地补完后半句话。   宫钧站在院门口,神情呆滞。   那八只猫注意到宫钧,叫声更加尖厉,连之前趴伏着不动的老猫也亮开了嗓门。   众人忍不住捂住了耳朵,宫钧进退两难。   家里的八只狸奴是慢慢增添起来的,有些是家里老猫生的,有些是宫钧看别家狸奴温顺可爱故而特意聘回小猫的,然而不管是多么乖巧可人的狸奴下的崽,只要到了宫钧家都是小霸王,凶悍好斗,抓老鼠是很厉害了,上房揭瓦的战绩同样骄人。   如果不是这栋宅子够大够它们嬉戏玩闹,宫钧也知道怎么留住它们,不让它们乱跑去别家,宫钧大概会成为第一个因为家里的狸奴被御史弹劾的官员。   就是这样一群猫,今天却落了下风?竟然被永宸帝那只叫阿虎的猫占据了秋千?   难道皇帝的猫也能自带王霸之气,让别的猫不敢近身吗?   宫钧震惊到没了表情,阿虎依旧悠闲地蹲在秋千板上,懒洋洋地看了被八只猫求助的宫钧一眼,甚至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   宫钧怒从心起,就算是陛下的猫,也不能这么欺负自己家的狸奴。   而且这是在自己家!!   等等,这宅邸是赐宅,朝廷不仅有权收回,还能让官员搬走——所以说是自己家,其实也不妥当。   宫钧泄了气,他施展轻功跃到了秋千板上,试探着伸手,然后顺利地把这只搅得自己府上大乱的虎斑猫抱了下来。   顺利得甚至让宫钧怀疑这只猫的战力。   “宫同知。”陈总管神出鬼没地现身了。   ——其实是一直在前院里喝茶看热闹。   这位曾经的东宫内侍总管,现在晋升为皇帝身边的大人物了,走到哪里都被人奉承,然而陈总管性格却古怪得很,经常忙乎一些在别人看来不合他大总管身份的活儿。   比方说像今天,亲自带着陛下的赏赐登门。   这要不知道的,还以为宫钧是三朝元老加文远阁宰相呢,不然怎么当得起内廷第一号人物出马?   百官向来喜欢根据内侍的动向揣测皇帝的心意,派什么样的人出去办差,赏赐的多寡好坏等等都是有定例的,结果新登基的永宸帝偏偏不照这个来,处理政务的时候一板一眼挑不出错,等到差遣身边人办事的时候就天马行空,想一出是一出。   御史有心劝谏,可是新皇登基,皇位还没做得热乎,正是要立威的时候,傻子才在这时候做出头鸟。   陈总管一点都不介意自己不在永宸帝身边,被其他内侍夺了皇宠,他就这么乐呵呵地在外面东奔西跑,见人三分笑,然而人人见到了都后背发凉。   所谓皮笑肉不笑,陈总管算是练到了巅峰。   宫钧看到陈总管笑眯眯地迎面而来,心里顿时梗了一下。   “陈总管,这是怎么回事?”   同知府上的管事仆役闻言大惊,陈总管今日来的时候没有穿内廷正式的大红蟒袍,而是内侍当差时穿的蓝布袍子,虽然按照规矩这么穿也是对的,但是先帝在位的时候,司礼监的那些“内相”们哪个会穿得这么低调?   仆役们慌忙行礼,陈总管不以为意,他身边带着几个内侍跟禁卫更是像柱子似的站着,眼观鼻口观心根本不往宫钧怀中那只虎斑猫身上多看一眼。   “宫同知,这都是杂家的错,带着赏赐出宫门的时候被这小祖宗盯上了,摆脱不掉索性带来了府上,等会儿就走。”   陈总管十分好说话,宫钧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像那么好糊弄的人吗?示意陈总管把狸奴带到这儿来的人,绝对是陆忈。   宫钧心里矛盾极了,一方面他心疼自家八只狸奴被欺负,一方面又忧心皇帝的病情,他实在不看好六皇子作为皇太弟继承大统,三皇子就更别提了。   如果皇帝真的命不久矣,要托付爱猫,宫钧还真狠不下心一口回绝。   “喵喵!”   八只猫一通乱叫,把宫钧喊回了神。   宫钧:……他咬咬牙,还是可以努力拒绝的。   陈总管把宫钧神情的细微变化都看在眼中,见此情形,不禁暗叹一声,随后正色道:“宫同知,请借一步说话。”   通常府邸的前院都是待客用的,宫钧身为锦衣卫副指挥使,平常除了几个锦衣卫的同僚,基本没有人会上门拜访,宫钧一般都坐在正屋里看着池塘悠闲地喝茶。   如今把门一关,正屋的面积又大,只要不是武林高手,就算有人把耳朵贴在门上也听不见里面说了什么。   宫钧黑着脸进了门,他以为陈总管要强行把猫留下了,结果陈总管张口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张宰相插手科场舞弊?”宫钧震惊。   “剥丝抽茧,能够追溯到张相公的得意门生身上,至于跟张相公究竟有没有关系,这还要等刑部与大理寺查证后方能得知。”陈总管慢条斯理地说,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本装帧考究的书册,直接递给宫钧。   后者狐疑地接过来,一看封面三个字写着《金莲记》。   宫钧顿时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伸手一翻果然不出所料,乃是一本带有精美春。宫。图的艳。情小说。   “……”   这种书不算稀奇,可是一个内侍随身携带,还关了门跟说。这感觉就一言难尽了。   难道一本艳。情小说里还有什么玄机吗?   陈总管没有半点不自在,他笑眯眯地说,“不瞒同知,这件事其实那一位发现的。”   说着就轻声念了个孟字。   宫钧顿时收回了乱七八糟的念头,仔细翻阅起这本册子。   “这话本说的乃是京城里发生的逸闻,诸多书生跟王孙公子遇到一位来历蹊跷的美人,名为金莲仙子,仅有寸许高,每到月圆之夜就能现身与人共度巫山云雨,而要引来这位仙子,只需养一缸莲花。”   陈总管指着册子娓娓道来,半点都不扭捏,倒是宫钧一脸的古怪。   “这话本的作者,以及春。宫。图的执笔者,据查都是这次科场舞弊案的关键之人,他们受到胁迫,替代旁人去贡院科考……”   “什么?”宫钧吃了一惊。   所以这本艳。情小说其实夹带暗语?   宫钧迅速翻着书页,陈总管不紧不慢地说:“书中几次提到购买莲花的铺子,可东市上并没有这么一家店,西市也没有,花铺得开在规定的地方,坊间是没有的,除非是挑担子穿街走巷的。不过既有这种方法暗示了,想必也不会那么直白,个中隐情就要宫同知费心查证了。另有一位人证,已经被钱百户带到北镇抚司,陛下嘱咐不要刑讯,不可泄露行踪给外朝官员知晓。”   宫钧应下后,方才意识到孟国师这是又给自己找了桩差事,派遣去照顾二皇子的锦衣卫带回来了一个足够震动官场的科场舞弊案。   他心事重重地跟陈总管拱手道别。   一开门,八只猫就全部进来了。   它们虎视眈眈地看着陈总管带了那只虎斑猫离开,随后高高低低叫起来,把宫钧当做一棵树爬了个满满当当。   府上管事:……   没有好体格,当真撑不住这分量。   且说陈总管带了人,亲自捧着猫出了同知府,弓腰哈背地边走还边小声嘀咕:“小祖宗喂,你以为这是皇宫么,什么都要霸着占着,你以为你登高一呼天下就应你了吗,小祖宗你跟陛下差了远了,胆肥得跟大虫似的,八只狸奴你都敢挑衅?这下可好,宫同知不肯要你,杂家看你怎么办!你是要辜负陛下的一片心咯!”   “喵。”   “呦呦还顶嘴,你能儿你!上次还被杂家看见你追着人跑连抓带挠的,你也不擦亮眼睛,什么人都敢追,那可是前朝国师,人家恼怒起来,把你变成一块饼怎么办?醒醒吧小祖宗,咱陛下都要绕着那位走呢!”   陈总管絮叨着,想到二皇子送回宫那厚厚一叠儿信,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   只是远远看上去,更不像个好人了。   没法子,多年待在内廷,他连真正的笑都不大会了,逢人就是一张恭维假笑的脸。   陈总管身边的几个内侍都是亲信,闻言避着后面的禁卫军,低声埋怨道:“那位国师可真是个恶人,好端端的,非要把神医带走,还往南边儿去。”   南边是楚朝三王的地盘,孟戚虽然是楚朝国师,但楚朝皇族对功臣不义在先,说孟戚去投奔楚朝三王,他们是不信的。可怕就怕在楚人复国心切,甘愿卑躬屈膝地乞求,许以高官厚禄金银财宝,不就给齐朝带来威胁了吗?   “行了,你们操个什么心?”陈总管不满地呵斥道,“陛下行事,莫非还需要你们指点?鼠目寸光,要是像你们这样,这舞弊案的线索能从天上掉下来吗?”   “总管……您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杂家是不懂,但陛下不会错,都闭嘴。”   陈总管板着脸把人呵斥了一遍,捧着阿虎回宫了。   此时此刻,孟戚甩脱了陆慜和锦水先生,跟墨大夫驾着马车赶路,已经进入了豫州。 第182章 镇之不下   孟戚以双手做枕, 舒舒服服地靠在车壁上。   虽然以他们的轻功, 走得比马车快多了,但是这种不需要自己费劲, 只要驾驭缰绳让马顺着一条道走, 身边有意中人, 手里有糖炒栗子的日子委实逍遥。   要说缺点,大概是他跟大夫始终要有一个人在外面,否则这匹马就会撒丫子乱跑, 想去哪儿去哪儿,有一次如果不是他们拽得快, 就要冲进农田里了。   这一路上, 孟戚可没少教训它。   “你怎么知道那本金莲记里有暗语?”   墨鲤坐在摇摇晃晃的车辕上,犹有些不可置信。   那本他只读了个开头, 就粗略跳过不愿意细看的艳。情小说竟然内藏玄虚?话本里唯一奇怪的地方好像只有——   “那家反复被提到名字的花铺?”   “多明显……除非这话本的作者是花铺老板,而他家的莲花滞销了完全卖不掉所以出此下策。”   墨鲤心道, 他还真就这么想的。   孟戚摸着下颔,笑道:“大夫对太京街面不熟,自然不会生出过多疑心。每个翻了这本书的人,去东市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到那个地址逛逛, 不一定会去买劳什子金莲, 可是按捺不住好奇。”   “所以你去了?”墨鲤颇感意外,他不会特意想到这方面, 如今被孟戚这么一说, 他便忍不住思索“常人”的做法。   如果能更好的理解这些事, 是不是意味着他更像“人”了?   秦老先生只教给了墨鲤为人处世,怎样秉持君子之道,简单地说就是所有“正确”的事,不管是艳。情话本还是搅事看热闹都不在其中,孟戚却带来了这些新奇体验。   竹山县太小了,人跟人之间太熟悉,很难发生大事。   也很难发生复杂的、牵扯数方利益的事。   所谓游历天下,正是要见识这些在书本上永远学不到的东西——就是多了一个计划之外的孟戚。   他们有许多共同点,也有很多不同的地方,墨鲤正在了解对方。   他喜欢胖鼠得意洋洋的样子,喜欢孟戚将事情利弊娓娓道来,仿若亲眼所见的自信模样。墨鲤相当遗憾自己未能看到陈朝末年,孟戚率军征战把敌人玩弄鼓掌之上的英姿。   想着想着,墨鲤又塞过去一颗剥好的栗子。   不知墨鲤在想什么,但是对自己魅力充满信心的孟戚愉快地张嘴接了。   他是倒着躺的,脑袋靠在车帘这边,马车的颠簸加上风的作用,帘幕总是飘来飘去,这就让墨鲤侧头就能看到孟戚。   墨大夫看了一眼车帘,觉得该洗了。   他伸手将帘幕撩开了一些,避免扫到孟戚的脸。   孟戚却以为这是墨鲤想要一直看到自己,心想大夫嘴上不说,其实很喜欢自己,看这一举一动!   他就跟三伏天吃了一块冰西瓜似的,从头到脚,没有一个毛孔不松快。   高兴归高兴,孟戚却决定不表现出来,大夫脸皮很薄,他要克制,不能说破!   把他的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的墨鲤:“……”   只有一颗栗子而已,值得这么高兴吗?还要压住喜不自胜的情绪,这是怕自己笑话他?   于是墨大夫很体贴地当做没看见,继续方才的话题。   “你去看了那家花铺?”   “没有花铺,据我所知,那里应该是东市的一家鞋垫铺子。”   墨鲤闻言一顿,他跟着孟戚去过太京的东市,确实是大开眼界,在此之前他都没想到铺子能划分得这么细,单是鞋铺就能分为七八种,而且一家绝对不卖另外一种货。鞋垫铺也不少,花样繁多,有瓜蔓连枝的多子吉祥图,也有招财进宝步步高升的纹样。   “那家铺子,名叫元宝记。”孟戚知道墨鲤想不到这里面的关联,所以直接道,“前朝有句诗,曰三寸金莲似元宝,它虽不卖鞋,却也勉强跟金莲二字挂谱。”   墨鲤眉头微皱,不解道:“莫非这家铺子有什么蹊跷?”   “我在太京的时候,亦想不明白写话本的人在玩弄什么玄虚,要说完全无关吧,却把地名重复多遍,总不能是让人读了话本之后,循址找去看到铺名会心一笑。”   “孟兄,勿要说笑。”墨鲤对金莲二字十分反感。   秦逯早年教他时就说过,为人父母而残害幼女,不以为耻又在大江南北盛行者,非缠足莫属。竹山县没有这种陋习,倒不是百姓知道里面的道理,而是家中贫苦人人都得干活,不可能缠足。   “……楚朝曾有明文禁止女子缠足,然而推行得不顺。”孟戚看着车厢顶,坐起身说,“官府总不能挨家挨户地搜查,太京一地尚可,那等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地方官也是敷衍了事。此患延绵多年,早就深入人心,金莲记原就是艳。情话本,以此为暗示,估计就是想让人去寻觅。”   他顿了顿,随即又道:“因停留在太京时,我不知舞弊案其事,所以也没有多想话本里这层暗示究竟是何意。如今我们已经离京几百里,更不可能知道这家铺子的蹊跷了,就看宫副指挥使的能耐了。”   “你怎么知道陆忈会把这桩事交给宫钧?”墨鲤疑惑地问。   宫钧好像已经有了要查张宰相朋党罪状的差事了,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再来一个舞弊案,忙得过来吗?   “你还记得龙爪峰六合寺方丈的身份怎么暴露的?宫钧这个人,或许最擅长的就是抽丝剥茧,从一团乱麻里找到线头,换了是我,也要重用他。”孟戚抱着手臂,嗤笑道,“我估计他不会有空回家抱狸奴了,想要高官厚禄,又想清闲度日,怎么可能呢?”   墨鲤感受到了孟戚对宫副指挥使的不友善,他想笑。   还好他已经离开了太京,不需要亲眼见识八只猫带来的冲击。   “他不做官,也是刀法天下第一轻功绝顶的高手。”墨鲤提醒道。   “他为了养狸奴去做官。”孟戚冷哼。   墨鲤忍着笑说:“天下间,人人抱负不同,未必要想着救国救民,只要恪尽职守,不是为了酒色财气做官,又有何不可呢?”   孟戚承认墨大夫说得没错,但他还是不高兴,索性直接躺回车里了。   “别压着药囊!”墨鲤回头不放心地叮嘱。   孟戚闻言往旁边挪了挪,瞅着药囊想,要命了他在大夫心中可能还没有它重要,毕竟草药能够治病救人,他不能。   ——醒醒,草药是随时消耗的。   膝盖顶着车壁,孟戚悻悻地迁怒了马车,嘀咕道,“这车还是小了,怎么着也得放下一张矮几,让大夫能够坐着看书写字。”   “最好能让你完全躺下来?”墨鲤补充道。   孟戚眨了眨眼,直接把自己刚才的话都吞了回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口否决:“不不,怎么会呢?普通马车这样大小的最是方便,再大车就笨重了,一匹马拉着吃力。”   墨鲤随口接道:“只要你变成沙鼠,马肯定能跑得更快。”   孟戚:“……”   沙鼠怎么了,沙鼠的分量也不轻。   墨鲤把孟戚的沉默当做了反对,继续道:“而我就不同了,如果你在马车里放一缸水,马能不能拖得动另说,这车估计走不了多远就得坏。”   孟戚心想,就不能只准备一个水盆,要什么缸?   感受到马车的颠簸摇晃程度,孟国师不得不纠正了自己的想法,还真得是水缸,不然盆里的鱼跟水都能被甩飞出去。   “豫州这路,真是比山道还颠。”孟戚赶紧把糖炒栗子跟大夫刚看过的书收好了。   马车在山道上跑不快,在平坦的大路上就不同了。   木轮转得越快,颠得越厉害。   他们又不能上官道,这种商队走多了踏出的车道,就是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   “前面有人。”墨鲤放下马车帘幕,眺望前方,看到一列长长的车队,前面似乎有飘鼓的小旗。   旗跟幡在礼制里都有严格的规定,是仪仗中的一种,民间走镖只能使用很小的三角旗,颜色也受到限制。   豫州位于中原腹地,有许多座大城。   这里没有雍州的荒凉,大大小小的田庄连着片儿,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俨然是太平年景百姓安居乐业的模样。路上经常能看到零散的商队跟走镖的趟子手,此处距离下一座城还有十几里路,这对墨鲤而言自然不算什么,如果施展轻功,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可是对普通人来说,就需要加紧赶路,才能赶在日落关城门之前抵达。   货物笨重,行进较慢,商队逐渐被墨鲤二人的这辆马车赶上了。   镖师跟趟子手警惕地朝着这边望过来。   墨鲤在这一路上被打量过许多回,他已经习惯了,为此还特意改了装束,做游学士子打扮,选了灰褐色的衣裳,披一件看不出原色的披风,再往脑袋上扣一顶斗笠。   虽然看着好像干净了些,不像是赶路的样子,但也不扎眼,毕竟读书人喜欢穷讲究。   车辙印痕不深,说明车上没有多重的东西,充其量就是一个人或者一箱书。   真要说不寻常,大概就是拖车的马了。   看着比一般驽马精神很多,尽管毛发四蹄上沾了很多泥点子,还是能看出它的体格不错,是一匹被养得很好的马,连马掌钉的铁都是新换的,蹄印完整又清晰。   凡是看到这匹哒哒走得欢快的马而眼睛一亮的人,很快就会失望。   因为它千真万确是一匹驽马。   驽马养得再好还是驽马,跑不快的。   现在看着精神,可能只是因为年轻或者主人舍得花钱买好草料,一旦没了供给,这匹马就泯然于众了。搞不好它的主人是被马贩子骗了呢!这种事情也很常见,马市经常有这种打理得鲜亮一些的货色,专门用来骗那些没经验的买主,往往能喊出几倍的高价。   镖师摇摇头,心里觉得又是个上当受骗的人。   有识货的,自然也有不识货的。   “喂,你家的马不错啊,什么种?”   一个举止轻浮的年轻人伸头往这边张望,脸上笑嘻嘻的,像是个出来见世面的公子哥。他觉得墨鲤身上透着一股不太寻常的气息,不像贫寒士子。   事实上墨鲤已经很努力地用最随意的坐姿了,他抬眼看了看那年轻人,发现这个人身体好得很,没有求医的必要,于是他没有理会搭讪。   马车帘幕垂着,里面也没有动静,年轻人见没人接话,便有些尴尬了。   他没有继续冲这边喊话,但却像是被这辆乍看普通的马车挑起了兴趣,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跟在旁边,不时打量“车夫”。   这下轮到孟戚不高兴了,他隔着帘幕的缝隙能够看到那年轻人骑着马,距离这边越来越近。   “咴!”   年轻人胯。下的马忽然仰头嘶叫了一声,像是感觉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溜烟跑远了,任凭主人怎么催都不肯靠近这辆马车。   “孟兄,收敛点。”墨鲤无奈地提醒。   马比人敏锐,内家高手释放出的一点气息,都能被它们迅速察觉。   “是他的马胆小,你看咱们的马不就什么事都没有?”孟戚振振有词地说。   墨鲤毫不留情地揭穿道:“那是被你吓了一路,已经习惯了,最初它连船都不敢上。”   还吓得马乱跑,走错了好几条道,如果不是问了路,估计这会儿还在荒郊野地里蹲着呢! 第183章 除之不尽   出门在外, 很少会有一帆风顺的时候。   即使是老江湖, 也会遇到意外。   商队的人看着紧闭的城门, 又望向天边还没有完全落下的太阳,扼腕顿足不止。   ——城门提早关了, 他们这一路紧赶慢赶,最终还是没能进城。   虽然每天开关城门都有固定的时辰, 但提早推迟一刻钟都很正常, 特别是州府下面的县城, 城门官犯点儿懒, 百姓也没处说理去。   城池附近不允许有棚舍房屋, 连树都很少, 主要是护城河跟壕沟。   豫州今年的雨水还算充足,田地绿油油的一片,护城河里有水,只是比较浑浊。想要在附近找个避风的地方熬一晚上显然是不实际的, 不仅人要睡觉,骡马也要饮水休息。   商队里拿主意的人跟镖师合计了一番, 决定去十几里外的村子碰碰运气。   不止这支商队被城门拒之在外, 孟戚二人同样没赶上。   墨鲤也没打算翻墙进去。   ——翻墙很容易, 马跟车怎么办?直接丢在外面?   墨鲤清点了一下随身携带的干粮, 发现还有一包炒栗子, 一包糖糕, 以及四个硬馍。   栗子跟糖糕是昨天在一座较大的镇子上买的, 味道比太京的差远了。不过对孟戚来说, 有总比没有好,挑剔什么呢?   太京带出来的那些糕点早早就吃完了,舍不得吃也会坏,不如早早进肚子,孟戚如是说。就不提他一边说,一边往墨鲤手里嘴里塞的事了。   就连这会儿孟戚看到墨鲤取出干粮,都忍不住摸两块糖糕,然后一人一块。   “太齁了。”墨鲤推拒。   糖分好几种,京城铺子里糕点使用的是上好的绵白糖,颗粒均匀口感细腻,然后就是麦芽糖,至于乡下小城镇就没有这样好的糖了,杂质多,用它做出的点心馅很硬,还特别齁人,吃了必须得喝水。   他们的干粮虽够,但水却不多了。   墨鲤虽然认为自己是鱼,但他却不喝生水,没什么原因,这是秦老先生言传身教的结果。早在数百年前,许多医书跟杏林名医就知道一些疾病来源于生水。   百姓家贫,柴火多是做饭用的,井水河水打来就直接喝了,如果要把水全部煮沸了再用,柴火的支出会立刻增加一倍,就算是自己打柴的山民,也会增添沉重的负担。   所以明白这个道理没有用,如果百姓没有钱,就会一直喝生水,如果遇上疫症爆发,便是触目惊心。   不过数百年来,历代朝廷也不都是吃闲饭的,现在较大的州府都有了“水铺”,就是卖热水的铺子,还有挑着担子在街头巷尾叫卖的,坊间百姓也有了买水的习惯,比自己烧省钱,也不费事,即买即用。家里没什么钱的,可以去茶水摊,最劣质的粗茶是一文钱一大碗,解渴又干净。   现在这里什么铺子都没有,连生火都找不着柴,墨鲤认为这块糖糕孟戚自己吃就好。   话说吃这么甜的东西都不用喝水,也算是一种本事?只是不知道这个优势,是龙脉自身的,还是内功高手特有的。   墨鲤搞不清,因为他明明两个都是,可依旧没有这种天赋。   或许这是鱼跟胖鼠的区别。   “确实不及京城,对了,大夫喜欢京城哪家铺子的糖糕?”孟戚一口气给墨鲤报了七八个名字,这些都是孟戚曾经买回来的。   墨鲤茫然地想,糖糕来自这么多家铺子吗?他似乎只吃出了一种区别,一个是桂花糖味儿,一个是玫瑰卤。   “面粉不同,口感也不一样。”   “……是吗?”   看着墨鲤迷茫的眼神,孟戚默默地把没说出的话咽回去了。   他原本想跟墨鲤说一说太京糖糕才是真正的好吃,即使走遍天下,把大江南北吃个遍,最后还是要回到太京才能品尝到那个滋味。不动声色地再次把人拐回去,多好!大夫要回平州竹山县,还是可以路过太京嘛!   结果话刚起个头,后面接不下去了。孟戚挫败地啃着糖糕。   “你少吃点儿。”墨鲤忍不住想,满口牙全坏了的龙是什么模样。   只能想想,基本看不到。   龙本相乃是灵气所化,如果灵气匮乏,这条龙可能很没精神,鳞片晦暗双目无神甚至龙角断裂形体不完整,不会只单单少了牙。   马车晃悠悠地走,天快要黑了,商队里的骡马都显得焦躁不安。   因为没有及时喂草料,墨鲤他们这辆车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拉车的马一直摆动着脑袋,好像要扭头催促车上的人。   “叮铃铃。”   风里传来隐约的铃铛声,墨鲤起初没有在意,他停下车,开始翻找豆料,这是喂马用的。马就跟孩童一样,爱吃喝爱玩闹,喂过好的之后再让它吃差劲的草料,它就不答应了。   这些豆料主要是容易携带的豆饼,平日里训马也能用来做犒赏,让它少走点弯路,兢兢业业地拖车,而不是总想着去田里撒欢。   铃铛声逐渐变大,还夹杂着高高低低的呼喝,墨鲤疑惑地抬头。   商队的速度比他们慢,镖师跟趟子手正拽着骡马前行,想要尽早赶到下个宿头。   这时几匹马快速从他们身边跑过,是那个半路上找墨鲤搭讪的年轻人,似乎准备骑马去前面探查,他身后跟着三个家丁护院打扮的汉子,一看就是自家带出来,跟镖师趟子手的衣着有很大区别。   年轻人看到孟戚的身影,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原来这辆车上还有一个人。   只是天黑了,孟戚又背朝着这边,根本看不清面容。   “该死!”有镖师在后面高声咒骂。   一辆装货的马车轮子陷进了土坑里。   这个坑原本没多大,结果他们携带的货比较沉,天黑了推车的人又没看见,结果就跌了进去。众人心里一慌,急忙想要把车推出去,结果反而让坑越变越大。   “叮铃呛啷……”   孟戚听着声音,奇怪道:“难道这边也有走尸行骗的?”   行夜路摇铃的人很少,这里又不是关外戈壁,商队都挂着驼铃。   尤其是只听得声音,没有火光,这就很离奇了,谁还摸黑走路?   说话间,那个骑马的年轻人又回来了,这次他没有心思朝这边打量,而是匆忙地奔回商队之中。   “前面有圣莲坛教众在开法会,绕不开,只能转道了。”   “什么?真是倒霉,那村镇也不能去了。”   墨鲤眉头一皱,没想到在中原腹地还能听到这三个字。   孟戚看到墨鲤神色变化,拍了拍大夫的手背作势安慰,起身冲着商队那边去了。   他虽然戴着斗笠,但是春日衣衫已经趋向单薄,长身玉立,看着就不似寻常人,自黑暗里走过来,商队外围护车的趟子手跟车夫纷纷警觉,正欲出口的喝问卡在喉咙里,只是本能地握紧了暗藏的武器。   “诸位请了,在下与友人出门游玩,这附近还是第一次踏足,不知那圣莲坛是什么来路?法会又是怎么回事?”   有现成的人可以问,孟国师能偷懒就偷懒。   商队里的众人面面相觑,半晌还是那个年轻人挤了过来,他上下打量着孟戚,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惊讶。   “圣莲坛……就是一群穷老百姓,稀里糊涂地信什么真佛真道,整天神神叨叨的,一般能不接近就不接近,他们对外来的人很糟,别说借宿了,就连进他们村子都要遭白眼受驱赶。”年轻人随口说了几句,又忍不住嘀咕道,“这两年好像越来越多了,明明从前这边不是这样。”   孟戚闻言神情一凛。   他拱手道谢,别的话不多说半句,转身就回马车了。   “这什么人啊,这样唐突无礼,看到这边有老人也不知道问候一声。”年轻人身边的小厮埋怨道。   “行了,出门在外别找事!你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吗?”年轻人一巴掌将小厮的脑袋摁了下去。   “能有什么来头,还能是皇亲国戚不成?”小厮咕哝。   就算是陌生的老者,年少者若要跟这边叙话,都要先行一礼问一声老丈,反之就是不懂礼数。商队里确实有一位年长的管事,也是这次拿主意的人,算是商队的领袖,虽然孟戚全程无视了他,但他听到年轻人的话,还是点头道:“裘公子说得不错,那人一看就不寻常,咱们把车起出来,赶紧转道罢。”   孟戚回到车边,果然看到墨鲤也是一副沉重的模样,圣莲坛教众越来越多,这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孟戚一刻都不耽搁,立刻提议由他去那边村镇查看。   墨鲤倒不担心他,这样的小地方也很难有危险,只是觉得圣莲坛或者说天授王可能在预谋什么,便叮嘱道:“不要打草惊蛇。”   孟戚摆了摆手,示意无事,身影一闪就没入了黑暗。   铜铃锣鼓声遥遥传来,墨鲤仔细分辨,还能听到叩拜北斗紫微星君的声音。   紫微星君应该是道家的神灵。   道教讲究天地自然,即使敬拜神灵,也没有这样喧闹的。圣莲坛众人手持法器,不剃头只披发,却又拿了从前拜弥勒的那一套做派,于是看起来僧不僧道不道,更像江湖邪道折腾出的玩意。   孟戚到的时候,看见这个村子里的人都跪在地上,十几个穿着白衣白袍的人摇着铃鼓跳来跳去,口中念念有词。   供桌上三牲俱备,另有酒水果品。   不是活祭,也没有神像,只有一块写有紫微星君名号的檀木牌位。   那些白袍的圣莲坛教徒看起来像是村民,说是白衣,其实都泛黄了,没有一个会武功。孟戚将村子绕了一圈,发现除了行动不便的老人,其他人都聚在村口拜祭紫微星君。   祝词很是平常,无非是风调雨顺,阖家安乐之类。   没有发现蹊跷,孟戚的表情并没变好。   他一言不发地回到墨鲤身边,对着墨大夫摇了摇头。   “不是圣莲坛?”墨鲤疑惑,他没听到打斗声,铃鼓声也还在继续。   孟戚沉着脸说:“都是普通百姓……只是信了圣莲坛。”   墨鲤若有所思。   百姓信神佛是难免的,只是信什么的区别。   “一整个村子,都信圣莲坛紫微星君。”孟戚拧眉,他想得比更深更远。   百姓信什么是无所谓的,如果不许别人信的跟自己不同,或者同村同乡只信一个神灵,在孟戚看来很危险,也不正常。   “不知是单单一个村镇,还是附近都有这种趋向……”   “即使圣莲坛成患,可是他们想要百姓放弃安逸的生活,起兵造。反,怕是难了点。”墨鲤跟孟戚的想法不同,觉得事情还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他们不需要这边如何,只要给齐朝造成麻烦就行了,譬如制造谣言说田税上涨,或者干脆杀人,诬陷栽赃给官府的纨绔子弟,就能把人煽动起来。起初百姓可能只是讨个说法,紧跟着冲突会大到出乎意料,等两边闹得不可收拾,无论是谁出面都平息不了。”   孟戚纵然知道,也无计可施。   像这种村镇不知有多少个,也不像青湖镇的镇民那样作恶多端,他们只是拜紫微星君,听了蛊惑之言,如果有人出面不许他们这般做,就会激起逆反之心,反而容易坏事。   “陆璋这个皇帝真是做得糊涂至极,在齐朝做官的都是一群傻瓜吗?不早早发现圣莲坛的弊端,任由它们壮大!”   孟戚迁怒了,当年他弃官不做的时候,天下哪有这么多隐患? 第184章 卒生大祸   像圣莲坛这样蛊惑百姓, 然后作乱谋逆的邪门歪道历朝历代都有, 楚朝国祚虽只有三十九年, 但一样出过。   最初只是个招摇撞骗的方士,在十里八乡很有威望,他收了许多弟子,俨然成了地头蛇。这些弟子良莠不齐,多半是不识字的,唯有一个落第书生还有点见识。   这书生为了娶到邻县员外的独女,谋取大笔田产, 就费了一番心思作势,大肆鼓吹自己是星君下凡,命格极贵。   书生不止给自己吹,还捎带自己的师父一起吹, 否则怎么解释星君去做别人的弟子呢?星君在人间的师父, 那也必定不是凡人啊!   于是称方士是东极青华大帝, 即通常所说的太乙救苦天尊,是来世间度灾厄解苦难的,反正那会儿方士已经死了, 死人又不能从棺材里跳出来反驳。   结果吹得太大,吹得师兄弟都信以为真, 或者说,他们愿意相信。   想想看, 老师是天上的帝尊, 师弟是星君, 那自己肯定不简单啊!于是私利作祟,等书生连蒙带骗的把那女子娶回家,赫然发现流言向着无法控制的方向滑去。   他的师兄弟互相攀比,一个赛一个地吹,更有甚者已经收了许多教众,每天讲度灾救厄的无上玄法,规模越来越大。   为了圆谎,当着外人的面,师兄弟之间碰上了,也装模作样地行礼谈天上的事,这就令人愈发地不清醒,他们每天飘飘然的,当真以为自己是神仙下凡了。   既然是神仙,怎能容得别人忤逆自己呢?   不久就把那一带闹得乌烟瘴气。   “……当年遣人去抓的时候,他们已经立了教坛,自称太乙救苦天尊座下的济世教,教中混进了一些曾在陈朝末年逐鹿天下时失利的势力残余。如果官府只怕他们当做一群自吹自擂的骗子,后果不堪设想。”   早就死了的方士从没想过谋。反作乱,骗财骗亲的穷书生没想过,他那些脑子糊涂的师兄弟一开始也没想到这些,可是很多事情一旦起了个头,后面就由不得人了。   那些残余的势力想要找一个足够的偏僻地方慢慢发展,看中了济世教对当地百姓的影响,便假称是当地人的某支远亲,慕名来此定居,再装作信众混入其中。   因为有钱有能力,很快就在教里有了名望,他们竭力鼓吹发展教众,把济世教扩大到附近另外几座县城。教中头目能过上更舒坦的日子,坑钱的机会更多,便没有不乐意的。   这样发展下去,等到某年天灾,或者某任地方官贪婪无度,就可趁机揭竿而起。   骗子们发现事情不对的时候,已是骑虎难下之势。若是教众再吹一波黄袍加身,脑子糊涂的或许真的咬牙干了。   当然,不管他们是稀里糊涂干了,还是清醒过来抽身逃跑,都不会有好下场。   利用完了,自然是要一脚踢开的。   ——首领被刺杀,被官府的人害死,还能令教众愤而拼命。   这样的事,古往今来也不知道发生了多少回。   正如孟戚所说,只要官吏没有尸位素餐,就不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楚朝律文里,失察之过牵涉甚远,追责重大。”孟戚皱眉,恨不得将朝堂上的官员挨个揍一拳,因为在他看来,这就是上梁不正,下则懈怠。   倘若朝堂上的人都喜欢互相推诿,经常把事搁到旁边拖个三五天,还斥责那些给他们增添麻烦的下属,那么下面的人自然不会找没趣。   既然揽事的风险比不揽事大,而且也只是一群拜神佛没有到处闹事的庶民,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知晓情况的人随便写个条程报给上司,算是留个底真要出事了也能自辩。   就这样,村长里长包庇,衙门里的小吏不愿多问,县丞知道之后敷衍了事,县令连衙门文书都没仔细翻过,再往上的知府压根就不知道有这回事——   这样一层接着一层的疏忽,等到了京城,就算朝中有勤恳能干的臣子,有兢兢业业批阅奏折的皇帝,也统统只能做补锅匠。每天焦头烂额地对着一堆棘手事,忙得团团转,可麻烦事还是一桩接一桩地出,一桩比一桩难以应付。   使人不禁心头生疑,诺大的天下怎么就跟个渔网似的,到处都是窟窿眼儿?   孟戚一字一句地说:“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如今这天下,便如江堤千疮百孔,烟囱缝隙里的火星子已经点燃了房梁,只待蔓延开来,便轰然坍塌。”   他理应恼怒,声音里却透着空洞的冷意。   比起陈朝末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的景象,如今的情况已经很好了,没有易子而食,没有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百姓纵然穷苦但能够活下去。   ——然而平和安宁的景象摇摇欲坠,不久后可能化为狼烟灰烬,无数人家破人亡的感觉,比陈朝末年那会儿还要糟糕。   该怎么办?   从何处救?   孟戚感到一阵刺痛,眼前发黑。   等重新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趴墨鲤怀里了。   脑袋埋在墨大夫胸前,孟国师满眼恍惚。   呃,真是熟悉又陌生的滋味。   沙鼠是经常趴,这会儿作为人,觉得没那么暖烘烘跟好摸了……   孟戚晃了晃脑袋,发现头还晕乎着。   墨鲤反应极快,他方才伸手按住孟戚右腕脉门,一股清透冰凉的灵气灌入穴道,随着经脉里迅速流淌起来。   孟戚被这股灵气冲得脑子一清,终于愕然道:“大夫?不对,我的病早已痊愈了才是?”   “……不见得。”   好了也有复发的可能。   墨鲤凝神诊脉,孟戚被这么一搅合,方才焦躁的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夫可是担心我?”   墨鲤不答,如果说是,某人就会得意。   大喜大怒容易伤身,他得让孟戚克制点儿。   “李师爷曾言,圣莲坛乃国之蝗患,这一时之间,你急也无用。”墨鲤沉声道。   孟戚疑惑地皱眉问:“李师爷?”   他没听过这个名字,孟戚对墨大夫口中冒出的每一个名字都充满探究之心,想知道他们跟大夫是什么关系。   “是竹山县的师爷。”墨鲤想了想,补充道,“老师说他对官场跟天下大势都有一番见势。”   “……竹山县的知县是曾经的幽魂毒鹫薛庭,山里住着玄葫神医,如今你告诉我衙门里的师爷也不是寻常人?”孟戚神情诧异。   是龙脉所在之地,故而人杰地灵?扯不上吧,这三个人可能都不是生在竹山县。   “你想多了,李师爷就是个普通人,不会武功也不是前朝后裔。”墨鲤一边诊脉,一边劝道,“你看平州一座小城里的衙门师爷都有这番见识,天下有识之士,远比你我想象中更多,只是因为种种缘故,郁郁不得志罢了。”   天下大乱,这些人就会陆续出现。   即使国会亡,圣莲坛想要窃取,想要奴役天下信众,也没那么容易。   孟戚静默一阵,方叹道:“大夫说得极是。”   其实身为龙脉,天下兴亡也好,世间纷乱也罢,原本跟他们没有关系。   如果墨鲤像个普通的山野猎户在歧懋山长大,他也不会想太多,估计只求竹山县一地太平无事,灾祸不要闹到自己地盘上就成。   但他有一位老师,教他读书明理,知道何谓之“人”。   秦老先生口中的“人”,可不是生而为人这么简单,事实上那是相当于“道”的存在。不管是龙脉还是妖怪,只要能做到这些,那它就是“人”。   相反如果一个人祸害乡里,毫无廉耻仁义可言,则根本不配称之为人。   “圣莲坛我们可以慢慢对付,当务之急,还是要先知道他们已经在周围发展了多大势力,这里的官员是尸位素餐,还是沆瀣一气。”   墨鲤隔空用内力推了马一把,拖车的马咴咴地表示不满。   大半夜的,怎么还赶路呢?   “你把它惯坏了。”孟戚望向墨鲤,他早就觉得大夫对这匹马太好了,好吃好喝地喂,还买豆饼跟糖块做零食,还经常拦着自己不让他吓马。   不抽鞭子也不打,就威胁两句怎么了?   孟戚嘴唇动了动,早知道大夫这么喜欢马……   “嗯,你说什么?”墨鲤依稀听到孟戚说话了,可是竟然没听清。   两人坐得这么近,可想孟戚的声音有多低,估计这句话是含在嘴里压根没发出声。   “没什么,早知道你这么喜欢马,我就找刘钱袋打劫一批凉城马给你了,好歹是良种名骏。”   “那倒不用,我也不是喜欢马。”墨鲤盯着孟戚吃完药,走到车辕边摸着马的鬃毛说,“主要是它很有灵性。”   会偷懒耍滑,会讨巧卖乖,这让墨鲤想到歧懋山的白狐。   哎,他出门这么久,也不知道家里那几只怎么样了。   白狐生性狡诈,巨蟒也是山里的一方霸主,墨鲤不是很担心,可白参就不同了。没有长脚不会跑,万一误打误撞被挖参人发现,或者被什么动物刨出了啃了,可就糟了。   别的不说,眼前这匹马就像是爱干这事的。   墨鲤看着原地被马蹄子刨出的坑,忍不住叹口气,从旁边找了点土填了。   孟戚则趁着这机会,面无表情地对着马说:“改天就把你连车一起卖了。”   马听不懂人话,可是感觉得到危险,它也没客气,一声长嘶把墨鲤引了回来。   “孟兄,你能不跟它计较吗?”墨鲤无奈地问。   “不能,昨天它偷吃了我的糖糕。”   孟戚一口拒绝,心想这马的灵性都用在胆小告状,又懒又馋上了。 第185章 不可不慎也   绝顶高手能做到什么样的事呢?   孟戚在一夜之间,把附近三十里的村镇都兜了一遍。   什么密室啊, 地窖啊, 统统瞒不过沙鼠的直觉。   当然了,墨大夫帮了不少忙——如果没有那匹碍眼的马就更好了, 他们忙了一夜,马却安安心心地睡了一夜的, 睡醒了还有墨鲤喂豆饼吃。   遍地都是草, 就不能吃草?   驽马还要求那么高!搀了豆子的上好草料并不便宜,一堆能买好几块糖糕了。   孟戚保持着高深莫测的表情, 负手冷冷凝视着悠闲甩着尾巴的马,然而孟国师令人胆寒的凛冽目光, 在马这里已经不好使了。   ——被吓习惯了。   孟戚如果继续看,马就会踢踏着蹄子, 寻求墨鲤的保护。   “你觉得这像一匹马吗?”孟戚绷着脸问。   墨鲤觉得有趣,因为孟戚这会儿的表情, 好像要把这匹马扔过山丢过江似的。   “它够聪明了, 昨晚我们不在,它也没有乱跑。”墨鲤拍了拍马首, 然后离开去路边的茶摊买了些水。   孟戚心想这马吃饱喝足之后,乱跑什么?   跑到别处有这里的日子滋润?傻了才跑!   噫, 这般说来,这马还真不傻!   孟戚纠结地承认了这匹马的灵性。   之前他们在路上遇到的那支商队跌跌撞撞走了大半夜, 也到了这处小镇。   当时距离天亮也没多久了, 镇上早起的人家烟囱里已经冒出了袅袅炊烟。众人又渴又累, 遂决定在这里歇息。   这事儿不是孟戚打听的,他跟大夫刚进镇,就看到几个人在招呼客栈的伙计,客栈没有那么多食物,伙计就得找卖炊饼跟卖包子的,又嘱咐人送一批新鲜的菜过去。他们聊得热乎,无意间把商队的消息卖得干干净净。   “吆,二位可真不巧了,小店满客。”伙计看到孟戚二人朝这边张望,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客栈前,陪着笑解释。   “镇上只有一家客栈?”墨鲤也戴上了斗笠。   昨晚他跟孟戚潜入城内忙了一番,估计附近的那座县城今天是别想安宁了。   “可不,咱们这地儿小,也接待不了太多人,不过……”伙计的声音不由自主变小,他从墨鲤的举止觉得这人可能有点来头,于是后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不过什么?”   “……呃,是脚店。”   伙计被孟戚一看,脱口而出,紧跟着就打了个哆嗦。   他十分懊悔,脚店是车夫跟苦力住的,睡的都是大通铺,一屋子能住二十多人。   这种地方是随到随住,都是合衣而睡,呼噜声磨牙声都是小事了,还有难闻的气味,有些人就穿着鞋子上通铺,因为脱了鞋子的话整间屋子的人估计都得呛醒。   “要不,您去镇上的茶馆歇歇?那附近也有能住的地方。”伙计为了弥补失误,连忙补充道。   墨鲤不置可否,牵着马往里走。   等到了茶馆,他才明白那伙计的意思。   ——茶馆旁边是一座挂着红灯的两层小楼,挂着倚红楼的名字。   这镇上经常有商客,青楼楚馆自然一应俱全。   现在是早上,倚红楼门是半开的,只有一个穿绿袍子的龟。公在扫瓜子壳。   “他没说错,这里确实能住。”孟戚揶揄道。   墨鲤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把马牵到路边,没进茶馆而是选了另外一条道,去往镇上的车马行。   孟戚自然不会认为墨鲤准备把马卖了,他慢吞吞地跟在后面,看着墨鲤找车马行的人买了草料,又去路边茶摊买水。   至于意中人的特殊待遇,孟戚享受得到的是:更苦的药。   别人喝茶,他喝药。   昨夜潜入城中,孟戚把本地县令藏在书房隔间里的金银取出来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床前的脚踏跟卧房的矮几上,又去库房转悠了几圈,还抓了两个疑似圣莲坛的教众。   结果一转身发现墨鲤路过水井打了水,路过药铺留下钱,取走了一些草药。   孟戚:“……”   说好的进城寻找圣莲坛居心叵测之徒呢?   他怀疑墨鲤心底已经有了个药方,进城就是为了抓药熬药的。   ***   距离小镇五十里之外的陈县。   苦心攒下来的钱,被人全部取了出来,分文不少地放在卧房里,虽然房内墙壁上没多出吓人的血书墨书,但是被小妾跟丫鬟搀扶起来的县令还是骇得面无人色,摸着脖子瘫坐在太师椅上。   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藏钱的密室,意味着也能轻而易举地取走他的脑袋。县令惊惧不已,连声下令彻查,还准备紧急调派三十多个衙役跟护军,轮班值夜。   人还没有叫齐,县衙库房就传来了坏消息,管库房的人不知怎么被锁在了库房之中,他们嚎啕着求救,大家把库房打开一看,也没见着人影。   再循声一找,原来人被关在箱笼里。   确切地说,是套在箱子里。   原本装有布帛钱粮的大箱子侧面开了个洞,露出人的脑袋,箱子很大,一个人抱住手脚蜷缩进去是绰绰有余的,还有活动的空间呢。   只是箱子上了锁,他只能徒劳地带着箱子一起在地上滚。   滚几圈就滚不动了,就剩下嚎啕的劲。   众人找到钥匙,七手八脚地把箱子打开,救了人之后发现不对,箱中原本的财物呢?管库房的人支支吾吾地说不知道,隔一会儿又肯定地说是盗匪所为,抢走了财物把他关在里面。   这个人是管库房的,可是并不值夜,是衙门里的小吏,跟县令还有亲戚关系,平时作威作福。   县丞觉得不对,立刻命令把所有箱子打开查看,发现里面都是一些烂布头破铜板,他大发雷霆,也不顾县令的面子了,直接把小吏拿下丢进大狱。   甭管里面的东西是偷卖了,还是早就有人作假账,如今闹了这么一出,人多嘴杂瞒不住,县丞必须做出一个态度,而且大家都不是傻子,难道盗匪扛着一仓库的布帛连夜跑了?   是布帛容易携带,还是县令书房藏的金银容易藏?傻子都能做出取舍!   不止县衙出事,城里几家士绅乡老家里也闹出了好大动静,外人问起只说有贼,却不见他们去报官。   百姓只见到衙役们来来回回地跑,城中气氛紧张,城门戒严,到处在盘查。   地痞闲汉被抓起来一阵盘问,让他们回忆有没有见过可疑的外来者。   城中每日都会有外地商客来去,既然问了,便觉得谁都可疑,于是搜肠刮肚地说了一堆,衙役跟兵丁们也跟着跑了整整一天,偏生什么都没发现。   到了傍晚,捕快终于摸到城中的其他异样。   “什么?你说西城蒙学馆的殷夫子失踪了?”   这夫子有秀才的功名,四十来岁的年纪,原本是江南扬州人,楚朝覆灭之后就没有回到家乡,在陈县这边定居下来。因有功名,常与乡绅来往,家境却不算富裕,也没有娶亲。   他失踪的消息,还是学馆的人报上来的。   捕快带着乌泱泱的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奔了去。   到地儿一看,事情确实不同寻常,殷夫子住的小院空荡荡的,不止夫子,另外一个老仆同样不见踪影,门户敞开。   等走到主屋,赫然发现卧房床榻旁裂了一道缝,大小可容一人出入。   原来下面挖了地窖,面积还不小,存了粮食跟兵器。   ——这就不是小事了!有人要谋反!   陈县的县令听人回禀了这事,眼前一黑差点再昏过去。   “……地窖下面还有神案,牌位上写着紫微星君的尊号。”捕快抹了一把汗,小心翼翼地说,“听说附近有些信众,自称圣莲坛的,就信奉紫微星君。”   “该死!”   县令喘着粗气,神情在烛火下变来变去。   他咬牙切齿地下令继续搜捕殷夫子,以及城内可能的余党,然后一转身就跟自己幕僚商议上了。   “东翁,可能是那些乱党内讧,殷夫子八成已经死了。”幕僚精明地转着眼珠说,“他能杀人,也能无声无息地把县衙里的财物一卷而空,为什么分文不取,只把人掳走了呢?老朽看这里面必定有个天大的阴谋,东翁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这话正中下怀,县令立刻点头道:“没错,这绝不是一件简单的案子,本官这就把人全部叫回来。”   谋。反的事儿太大了,他要想办法甩脱自己的失察之罪。   县令背着手在房里转悠着,拼命想着办法。   如果能证明这件事不是发生在自己治下,或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说是盗匪,殷夫子家实则是贼窝,这案子就能摆平了。至于圣莲坛乱党,还得仔细盯着,找机会报上去当功绩,前提是度过眼前这一关。   县令打定主意,对幕僚一通嘱咐。   他没注意到一道人影从窗前闪过。   ***   小镇。   车马行的人啧啧称奇地夸赞了一通这匹马的神骏,话说得五分真五分吹,其实是想要墨鲤买下一副牛皮制的上好马鞍。   “用它来赶车实在太屈就了,赶车的驽马要多少有多少,这种骏马却是少见,公子要不要把车卖了,或者再买匹驽马替您赶车?你骑着这马,再配好鞍,甭提多神气了。”   墨鲤从未见过这样滔滔不绝死缠烂打卖东西的人。   小镇车马行不大,客人也少,难得遇到一个,怎能放过?   车马行的人可没有被墨鲤孟戚一身普通衣裳糊弄过去,能把驽马养得这么好,喂这种草料,说没钱谁信啊?不止有钱,还是个不懂马的冤大头呢!   墨鲤想明白这个理后很是无奈。   孟戚心里想笑,面上却是半分不显。   ——惹来了麻烦的马,这次大夫要生气了吧。   “不然,您把车也换换?咱家的马车能装不少货呢!绝对不会半路撂挑子,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换辆好车也是好兆头!”   车马行的伙计看着比较深的车辙印,殷勤地建议道。   自始至终,车帘都没有掀起。伙计也偷偷看了几眼,不确定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墨鲤只能装作没听见,买了足够的草料往车顶上一架,匆忙离开了。   “大夫,你还要买什么?咱们得尽快离开了。”孟戚对上车的墨鲤道。   “追来了?”   墨鲤诧异地问,圣莲坛的动作这么快?   昨晚他们遇到了不少圣莲坛教众,除了普通百姓,那些家中藏有兵器或者十足身份可疑的,他们总共掳出了四人。   除了像是头目的殷夫子,其他人都废了武功丢在城外。   料想圣莲坛的人会有所反应。   这叫引蛇出洞。   “看来那位殷夫子在教中身份不低。”孟戚瞥了车厢一眼,嫌弃地想,等会儿他要把车洗一遍,这是他跟大夫的马车。 第186章 除恶务本   小镇并不算大, 四五条巷子就能到头。   房舍密集,各种棚子彼此挨着,十分遮挡视线, 抬头很难望到远处。   墨鲤上了马车,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四周,竟然没有找到那个可疑的跟踪者, 他不禁朝孟戚投过一个疑惑的目光。   孟戚若是其事地从路边摊贩那里买了两个刚出蒸笼的包子, 然后坐上车辕, 边吃边说:“就在我们后面, 那个你觉得最不可能的人。”   墨鲤自然没有直接回头,那就打草惊蛇了, 他驾着马车,趁着拐弯看路的当儿向后面瞥了一眼。   有个黑影迅速躲到了屋檐下面。   动作虽快, 可惜遇到了目力过人的墨鲤, 只那么一瞬间,墨鲤还是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是个孩子。   墨鲤诧异地拽了下马缰绳, 走在前面的马不满地摆动脑袋。   “你知道大家谈江湖掌故时最喜欢用的一句话吗?江湖上最棘手的三类人, 老人、小孩还有女人。因为这三种人不轻易混江湖,一旦混江湖就说明他们有过人之处,最好不要招惹。”孟戚笑眯眯地说着, 手里就差捧个话本了。   墨大夫默默地看着他, 心想这人怎么这么逗呢, 怕自己觉得无聊这时还要说笑话?   只要认真学武, 人人都能混江湖。   江湖人说这种话, 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欺软怕硬,总是逮着老人女人小孩可劲儿欺负吗?还是自嘲混江湖的人活不长,基本没有变老的机会?不然为什么要专门提出这三类人还敢混江湖,就肯定有过人之处?   “这孩子根本不会武功。”   墨鲤不接话本的茬儿,孟戚也没有失望,把包子塞过去,慢吞吞地说:“确实不会,可是除了他,也没人跟着我们。”   “会跟着我们的,也不一定是圣莲坛的人。”墨鲤心道,劫匪的内应或探子也是可能的,毕竟车辙印痕有点儿深,很容易被认为车里带了货物。   进镇之后,他们始终有个人不离车子,这就更加让人确定车中有财物。   因为大件货物很难搬走,车夫经常把车停在旁边,自己下车买茶买食,只要车不被人抢走,远远看几眼也出不了事。   车帘不掀,人戴着斗笠不肯露出真面目,不进任何铺子打尖歇息,只去车马行喂马买草料——零零总总加起来,无论哪一条都很招眼。   所以墨鲤相信在圣莲坛的人来之前,他们就先被拦路劫财的盗匪盯上了。   孟戚摇头道:“大夫你有所不知,我看见这孩子跟另外一人说话,那人给了他碎银,就在你跟车马行伙计说话的时候。他穿了一双遍布泥污的靴子,泥痕很新,昨晚没有下过雨,镇民也不会穿价钱高的靴子,他看起来也不像下田的农夫,只能是走了很多路才到镇上的外来者。盗匪要劫财,不应该早就在镇里布下眼线?”   车帘忽地起伏,就像里面有人动了一下。   “封穴的时间还有多久?”墨鲤回头看车内。   “确实快到了,出镇再说。”孟戚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包子,然后举着手里的包子给墨鲤看冒着热气油滋滋的馅儿,认真道,“菜叶不老,还加了点肉末,大夫不吃吗?”   墨鲤尝了尝,滋味确实不坏,便问道:“怎么就买两个?”   “万一难吃,不就亏了?”孟戚振振有词。   墨鲤:“……”   别装傻,他问的是车里的那个人。”   孟戚用眼神示意:一顿不吃饿不死,休想他给圣莲坛的人花一文钱!   墨鲤皱眉看着手里的包子,然后晃了一下,同样以眼神示意道:胡扯,你就是随便买的,好吃就拿出来分了,难吃就塞给车里的殷夫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两人各自举着包子放在彼此眼前,无言对视。   无意间看到这副景象的小镇百姓:“……”   包子怎么了?   这是什么怪人?   他们下意识地退了一步,纷纷绕着马车走。   跟踪马车的小孩捏着口袋里的钱,神情犹豫,最终银子的硬度让他下定决心,猛地冲上去然后往马车轮子前面一躺。   动作迅捷,位置也正好,车轮在下一瞬间就会碰到孩子的腿。   小孩咬牙闭着眼睛,做好了往外翻滚的准备,这样才能避免真的被碾断骨头。   他身体小,人也灵活,巷子里的马车速度很慢,他盯了半天才找到这样的机会。   结果小孩等了好一阵,都没有碰到东西的感觉,也没有任何疼痛,睁开眼赫然发现马车已经行到了前方,他躺在遍布沙土的地面上一脸茫然。   “羊娃儿,你这是怎么了?走路也不瞧着,差点就被马车碾了!”   “就是,你阿娘还病着呢,你要是再出事,叫你阿娘怎么活?”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小孩扶起来,后者盯着地上的车辙印,似乎已经痴了。   “你,你们看!”   车辙印忽然消失,紧跟着出现在左边。   好好的一辆马车,莫非能飞起来不成?   这个让孩子吃惊的发现,并没有引起镇民侧目,车辙印没了?那是因为刚才他们跑过来扶这人,这沙土地,被踩多了还能看到什么痕迹?   小孩脸色发白,捏着衣兜仓皇失措。   刚才那个人给了他钱,让他把车拦下,现在事情没有办成,这钱他还留得住吗?   马车上墨鲤终于明白孟戚方才暗示的“江湖某三类人”的过人之处?碰瓷?   “你怎么知道的?”   “那人自己就能跟踪,为何要找一个不懂武功的镇上小孩?这是试探,他觉得我们留下痕迹过于明显,有点儿不信。”孟戚哼了一声,随即道,“一个孩子能做什么,无非是大叫大嚷,过来捣乱,或者往你车轮下面躺。”   马车的帘子刚才飘拂了下,暗中观察的人已经看到了车里是个只穿了白色中衣的人。   “你震退马车避开那孩子,现在是打草惊蛇了?”墨鲤问。   “那倒不至于,只让他确定了你我二人之中必定有位内家高手。这件事,在他发现殷夫子这些圣莲坛之人失踪的时候,不就应该知晓了吗?神不知鬼不觉地掳走人,还把县衙闹得天翻地覆……”   墨鲤无奈地制止了某人的吹嘘。   想想在竹山县之时,薛令君提到孟国师的心有余悸,再想想初次遇到孟戚,对这人出尘之态隐士之相的惊叹,还有一场酣畅淋漓的刀剑比斗之后的惺惺相惜,察觉到对方或许也是龙脉的暗中欢喜等等。   墨鲤几乎想要对那时的自己说:早点摁,再不摁着某条龙脉就要上天了。   恢复记忆之前的孟戚还有所收敛,还会被沙鼠的原身惊吓到,现在……不说也罢。   马车晃晃悠悠地出了小镇。   镇口的脚店陆续有车夫出来买吃食,昨日路上遇到的商队护车跟趟子手也在其中,他们首先认出了墨鲤的马,神情微变。   他们押镖护车的,最忌讳总是遇见同一拨人。   也许是巧合,也许就是别有用心之辈,多防着才不会坏事。   “货在哪儿?都看好了吗?”   “堆在客栈的后院里,有人盯着,还有头儿他们在,出不了事的。”   话是这么说,可真出事就晚了。   几个趟子手正要去客栈找镖师,忽地听到尖锐的破风声响。   一支短箭狠狠地扎上了马车厢壁。   街口一静,紧跟着百姓惊叫着四下逃离,嗖嗖地短箭声连绵不绝,像一阵急雨打在车厢上。这是机簧弓弩发出的,力道大势头足,将马车震得往外倾斜。   “咴!”   拖车的马放声长嘶,撒开蹄子就跑。   紧跟着只见数道人影从镇口一处大屋后跃出,急急追去,带起一路烟尘。   商队的车夫跟趟子手抱着脑袋从躲藏的地方慢慢出来,神情满是后怕,抄刀子的劫匪他们不怕,打就是了,可是这种用违禁弩弓的他们惹不起。   此刻孟戚沉着脸,虽然察觉到镇口有埋伏,但他也没想到圣莲坛的人会等不及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动手。   墨鲤拂开车帘,里面的殷夫子正一副又惊又怒的模样,他听得真真切切,那些利箭全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不,其实短箭主要目标是马。   毕竟马死了,车也就拦下了。   只是有墨鲤在,一支都没打中,劲风把马的鬃毛吹得乱糟糟的,像是用马脑袋钻过草垛。   这时封穴的时间到了,殷夫子手脚僵硬,拼命蜷缩身体趴着头都不敢抬,口中咒骂不止。   “不装了?”孟戚语带讥诮。   昨晚把殷夫子抓来的时候,这人只会磕头,满口大王饶命,一个劲儿地装傻。   殷夫子年近五旬,头发隐隐花白,身材发福,他横躺着占据了整个车厢。从昨夜到现在,他几乎都没合过眼,心惊胆战地偷听着墨鲤二人对话。   然而听来听去,他都没有听出什么名堂,除了知道墨鲤是大夫,而另外一个人姓孟,这两人似乎要对付圣莲坛之外,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有。   口音是太京的,官话很标准,买茶水的时候那个大夫却说起了豫州方言,等到跟车马行的人谈草料价格时,竟然又换成了另外一种口音。   这究竟是什么人?   殷夫子自家人知道自家事,那些傻乎乎只会拜紫薇星君牌位的百姓,根本不算圣莲坛的人,真正的教众有名册,而且练有武功。殷夫子虽然在分舵里地位不低,但那是因为他能识文断字,经常接到县城士绅们的名帖,还能结识官面上的人物打探消息,真要说武力他一点儿都没有。   殷夫子也算是有功名,所以除了教众随身携带或自己找的兵器,其他基本都藏在殷夫子家的地窖里,他也曾经惴惴不安,担心东窗事发,如今更是惊惧。   落在官府手中,他还能以不知情、或者受到胁迫为借口脱罪,而这种来历不明的江湖人,压根不在乎他身上的功名,手起刀落就能把人斩了。   “往南跑,那边的县城没有圣莲坛的人。”殷夫子这会儿比墨鲤孟戚还要急,唯恐车被追上。   墨鲤不准备听他的,只是他选择的方向恰好也是南边。   殷夫子松口气,他想要看追杀他的人是谁,又担心伸头会挨一箭。   然后他就听到了舵主从后面传来的冷厉声音。   “再放箭!”   殷夫子骇得面无人色,一迭声地催促:“快,再快些!你们的马为什么跑得这么慢?”   孟戚手中的马鞭一卷,擦着殷夫子的脑袋飞了过去。   “闭嘴!”   坐着他们的马车,还挑三拣四?   殷夫子惊怒交加,嘶声道:“你们来找圣莲坛的麻烦,难道没有事先打听过这边分舵主的威名?这是疯虎拳梁舵主,一拳能将整块的青石打碎,曾经血洗过豫州二十四个帮会,更别提……”   话还没说完,他眼前一花,孟戚就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   孟戚已经提着人出现在马车侧面,靠轻功与马车并行。   “认一认,是不是你们舵主?”孟戚扳过那人的脑袋,向殷夫子示意。 第187章 溯源省身   殷夫子目瞪口呆。   那个绰号疯虎拳的圣莲坛舵主在半空一个拧身, 狠狠一拳捣向孟戚右额太阳穴。   这一记如果打实了,绝对会让人当场丧命。可惜他遇到的是孟戚, 如此迅捷狠辣的手段也不过拂面而来的柳枝, 随手就能拨开。   梁舵主的一拳落空,兀自不敢相信。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来, 从未见过有人能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躲避过杀招, 对方抬手隔开的轻松写意, 就像拎起一个孩童,任凭孩童怎样踢打挣扎,一只手就能瓦解了。   “你自封气穴的功夫不错。”孟戚挑眉道。   孟戚将人抓过来时,已经顺手点穴了, 当时觉得梁舵主气脉不通, 好似木块一般, 孟戚也没放在心上,以为这位圣莲坛舵主练的是外家功夫。   这正是外家横练功夫的特征,身如铁石坚木。   梁舵主的外表也很符合外家高手的特征, 身高一丈, 铁塔似的, 到处都是腱子肉。这么一个胳膊能跑马,拳头提起有钵大的汉子,孟戚将人放倒时没有多想,等到梁舵主骤然发难, 这才意识到这人学过内功, 之前不仅运起内劲抵挡了点穴的力道还伪装了一番假象。   这倒稀罕了。   外家横练功夫跟内家心法是完全相斥的两门武学, 稍微涉及一些可以,想要精通两种是不可能的。龙脉都做不到,因为无论孟戚与墨鲤如何变化,只要“化为”人形,终归要受到“人”本身的限制。   孟戚稍微一想,立刻明白了梁舵主的武功是怎么回事。   这个看上去粗横,绰号听着像江湖三流路子的家伙,竟然是一位内劲走阴邪路子的内家高手。   “疯虎拳?江湖人都说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用错的绰号,看来也不尽然。”孟戚似笑非笑地看着殷夫子,后者脸色苍白,额头沁出大颗汗珠。   墨鲤起初不明,见到殷夫子这副颤抖不止的模样,便皱眉将事情前后细想了一遍,随即脸色沉了下来。   ——殷夫子多少知晓一些梁舵主的底细,刚才惊慌是真的,想要害人也是真的,他恨下令放箭的梁舵主,可这不会让他直接倒向孟戚这边。因为知道孟戚墨鲤二人是高手,所以有意点出疯虎拳的名号,故意只说这位舵主打杀江湖末流小帮会的功绩,想要误导孟戚。结果没来得及说完,孟戚就动手了。   倘若是一般的武林高手,有了先入为主的认识,再见到这位生得跟铁塔似的梁舵主,很容易产生错误的判断。   江湖险恶,一着不慎丢的是性命。   墨鲤性情沉稳,向来秉持君子之风,可是在想明白这些之后无法抑制地生出了怒意。   孟戚及时开口道:“小小伎俩罢了,大夫不必担心。”   墨鲤侧过眼,他也不明白,按理说这阴谋伎俩成功了也不会给孟戚带来多大的伤害,梁舵主蓄力一击,孟戚四两拨千斤地一带就格挡开了,可是墨鲤依旧恼怒。   他面沉如水,目光冰冷。   殷夫子下意识地避开了墨鲤的视线,缩在车壁一角不敢动弹。   墨鲤知道若有机会,这人必定还要动歪心思,殷夫子   殷夫子虽然不敢抬头,但是他能看到墨鲤的手动了动,顿时神情大变,惊惧万分地求饶。   这时后面的圣莲坛教众赶了上来,他们穿着褐色衣服,扎着袖筒,打扮得像是夜行刺客似的,一个个还蒙着脸。   他们手里拿着的弩弓制式有点陌生,墨鲤走了一趟太京赶上了宫变篡权,民间禁用的弩箭火炮算是见了个遍。据说这些东西都由内廷监管的工坊打造,上面还需要刻上工匠的名字,有严格的标准,出了一点儿差错都会被追责。   眼前的这堆弩弓显然不是太京那边来的。   墨鲤心生疑惑,昨日他们在殷夫子家地窖看到的兵器跟这个不同,那些是齐朝制式的东西,比较杂而且新旧都有,像是到处搜罗来的。齐朝的兵部户部都有问题,地方上吃空饷严重,旧了的兵器很容易被盗卖出去。   圣莲坛弄来贪官污吏盗卖的兵器,跟他们私造工坊打制兵器是完全两回事,后者的情况要严重得多。   孟戚的目光也落在那些弩弓上,他唇角微勾,露出讥讽的笑意。   “梁舵主,贵教的生意做得挺大啊,齐朝造的刀剑兵器你有,怎么楚朝的弩弓你也能买到?”   他摸着扎入车厢的利箭,啧了一声:“穿透力还凑合,楚朝已经没了十六年,你们把兵器保养得不错,竟然跟新的一样。”   “……你们从南边弄来的弓箭?”墨鲤盯着殷夫子问。   齐代楚立,又逢动乱,多年前的弩弓自然不能完好如新。   不是圣莲坛挟持了当年楚朝的匠户,就是这些弩弓来自江南的遗楚三王。   梁舵主挣扎了几下没能挣脱孟戚的控制,心中的骇意已似江潮水涨,如今听他们一口叫破弩弓的来历,惊疑更甚。普通江湖人知道弩弓制式的区别吗?在不懂的人眼里,这东西基本都是一个样子。   “你们是什么人?”梁舵主猜不透孟戚的来历。   江湖上几时出了这样的高手?   还是一个跟圣莲坛过不去,疑似为不明势力奔走效力的高手。   孟戚将梁舵主扔到车轮旁,单手负于身后,气定神闲地说,“你不应当问我是谁,应该问我想做什么。”   “你……要做什么?”   梁舵主骤然生出不祥预感。   尽管他手下的人已经将马车团团包围,二十多张弩弓对准了这边,梁舵主却有种赤手空拳孤立无援的错觉。   眼前黑影一闪,梁舵主下意识运起内劲试图殊死一搏,结果刚一起身就被一股浩瀚强横的力道压了回去,差点口吐鲜血。   “你——”   梁舵主定睛一看,方觉上当了。   孟戚站在原地没动,出手的人是另外那个坐在车辕上的人。   这群圣莲坛的人武功不算高,却像有人专门练出来的精兵,他们能用弩弓钩爪,身法灵活擅长走高窜低,遇到敌人会自动结阵,配合默契。   攻击环环相扣,一触即走。   内圈始终只有三五人,其他人游离在外圈放冷箭找机会,时不时抢入内圈。   墨鲤加重了力道,一招下去就是筋断骨折,这些结阵的圣莲坛教众在同伴的掩护下即使拖着手臂逃离了,也没办法进行第二轮攻击,箭雨亦变得稀疏。   众人正手忙脚乱,黯淡的刀锋一掠而过,内力迫出的刀芒刺得他们眼睛发痛,下意识地举起手中兵器格挡。   “咔哒……咯嘣……”   令人牙酸的木料迸裂声,连串响起。   待这群圣莲坛教众站定,正要再次攻击,赫然发现手里弩弓一块块地碎裂,眨眼间就成了一堆辨别不清原貌的残骸,握都握不住。紧跟着褐色衣服下出现了一道道血痕,这是被刀风触及之后出现的割伤。   伤口不深,然而突如其来的刺痛跟汩汩流出的鲜血成了最后击溃圣莲坛教众的一击。   他们抛下变成了碎木块的弩弓,抛下了梁舵主跟殷夫子,仓皇奔逃。   孟戚:“……”   看着收起无锋刀,面无表情走回马车旁边的墨鲤,孟戚心中一紧。   奇怪,有杀气。   大夫动怒了?怎么这怒火像是冲着自己来的?   “哪里走!”   孟戚当即丢下梁舵主,去追赶那些逃跑的圣莲坛教众了。   ——这叫争取时间,借着跑出去的机会思索大夫发怒的缘由。   殷夫子见梁舵主一行人毫无还手之力,只一会儿就像丧家之犬般溃逃,神情变来变去,最后抓着车壁怒视从地上爬起来的梁舵主。   梁舵主只受了些许内伤,这个从外表上看不出来,殷夫子只看到梁舵主没有被点住穴道,分明还有一战之力,却像个懦夫一般不敢动手。   两个煞星都走了一个啊!这么好的机会!殷夫子几乎要破口大骂。   墨鲤感觉到异样,朝那边瞥了一眼,殷夫子瞬间手足僵硬。   墨鲤没有理会他,他摸了摸马的鬃毛,朝着远处一道土坡开口道:“出来吧!”   土坡后面冒出了一个脑袋,正是之前商队里的裘公子,对墨鲤他们的马很感兴趣主动搭讪却没被理睬的那个年轻人,他是听到消息从小镇那边追来的。   如今行藏暴露,他把手里的剑收了回去,尴尬地说:“我听镖局的人说,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动用弩弓。在这附近敢如此嚣张的,可能只有圣莲坛了。这个……出门靠朋友,能帮一把就帮,算是结个善缘了。”   结果忙没帮上,只看了一场热闹。   裘公子进退两难,藏着吧,要被人怀疑用心。   悄悄离开吧,他又有点儿不甘。   正是由于在路上就对墨鲤二人起了好奇心,碍于种种情况不能结交,也不好深谈,这会儿见到这样神乎其技的武功,瞠目结舌之余更加想要结识了。可是这样的高手,估计不会搭理人吧,就跟之前的一样?   裘公子患得患失,还没理出个头绪,就被墨鲤叫破了行藏。   “咳,是在下莽撞了,这就告辞。”裘公子抱拳道。   这时孟戚回来了,圣莲坛教众像葫芦串儿似的被他随手堆在一处。   他也想明白了墨鲤为何恼怒,就是责怪他不够小心,太有自信,动手去抓梁舵主的时候完全没有发现异样,这才被梁舵主狡猾地避过了点穴,暴起袭击。   孟戚自知理亏,准备回来赔不是,结果原地多了个人。   裘公子之前躲得挺远,他懂武功,又很注意藏匿,于是孟戚没有留意。   发现是商队里那个熟面孔,孟戚微微皱眉,随口问道:“这些圣莲坛的人,在附近州府有悬赏吗?”   光天化日之下敢动手,案底不会薄。   官府虽然忽视了圣莲坛的危害,但是有可能把梁舵主这群人当做江湖匪盗通缉。   裘公子为难地看着梁舵主,这种满脸横肉的通缉状,几乎每个州府都有,名号还都不一样。没办法这就是人们心里的“强人”、“江洋大盗”的模样,所以十张贴在城门口的通缉状里面起码八张都是这个长相。   “这位前辈。”梁舵主不傻,他没有硬抗,而是好声好气地拱手说,“大家都是江湖同道,前辈是不是与圣莲坛有什么误会?”   孟戚点点头,然后问:“没动手之前,你们既不想知道我们的身份,也不想多问一句,现在连误会都来了?”   梁舵主语塞,他只能把责任推到殷夫子身上,含糊地说:“吾辈只是混口饭吃,跟附近的地头蛇争些鱼米之利,得到弩弓等物也是机缘巧合,教内治下不严,只要信奉紫薇星君即能自称圣莲坛之众。殷夫子是城内士绅,于吾等天隔地远,只因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听闻有来历不明的人绑了他去,他友人出了一笔钱,请教中大伙儿帮忙罢了。”   孟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梁舵主知道这个说辞是过不去的,不过他有后招。   “前辈如果想在圣莲坛里找人,或是……某也可帮忙。”   言外之意,就是要反水保平安了。   殷夫子瞳孔收缩,梁舵主说出这番话,证明梁舵主已经打定主意杀掉所有属下,殷夫子自然也不能幸免,否则梁舵主出卖教众暴露圣莲坛各个分舵消息的事就捂不住了。   “胡说八道!”   危机迫在眉睫,殷夫子顾不上许多,探出车厢怒视梁舵主。   出乎意料的是,裘公子震惊地看着殷夫子,脱口而出:“殷世伯?”   殷夫子也呆住了,盯着裘公子看了好一阵也没认出这人是谁。   裘公子被所有人盯着,自觉失言,只能粗略地解释道:“我曾在族叔那儿,见过殷世伯,您不是开了个私塾教书度日吗,如何会加入圣莲坛这等……这等蛊惑黔首的招摇撞骗之流?”   眼看他们认起了亲,梁舵主眼睛一亮正要再说,墨鲤骤然出手。   梁舵主仓促应对,越打越是心惊,怎么这种雄浑深厚仿佛有一甲子功力的内家高手烂大街了?随随便便就能遇到一个!一个不够还是两个?   梁舵主不是对手,纵然竭力抵挡想要逃跑,仍然没有走过五个回合。   他被一掌击中气海穴,呕血不止直接去了半条命,别说搏命了连说话都不利索,如果不及时救治武功就要废了。   墨鲤平了平气,他平日是不会这么做的。他沉着脸看了孟戚一眼。   孟戚顿时一惊。   现在变成沙鼠钻进大夫怀里来得及吗? 第188章 居心不仁   常在河边走,总是要湿鞋的。   孟戚仗着武功高强, 轻而易举地制服了梁舵主, 改日要是遇到了青乌老祖那个级别的高手呢?没认出来对方的身份, 也是这么大意疏忽,被敌人骗了过去,以为封住了穴道其实没有……后果会怎样?   墨鲤克制自己不继续想下去的念头。   他看着地上不停呕血的梁舵主,以无形气劲为依托飞快点了梁舵主几处穴道, 避免他伤势过重直接昏迷, 毕竟想问人口供总得让人能说话。   这种伤势缓和是暂时的,两个时辰一过,如果不继续扎针,又会继续恶化。如果有名医, 或者及时服下疗伤圣药再打通经脉,武功根基仍在, 养个七八年也就恢复过来了。   梁舵主对此心知肚明, 虽切齿痛恨, 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他艰难地爬起来,半身鲜血淋漓。   裘公子被墨鲤刚才的雷霆手段惊住了,原本迈出去的步子也停下了。他跟墨鲤二人是萍水相逢,贸然地提出要带走殷夫子是不妥的,再说圣莲坛荼毒百姓危害乡里,如果殷夫子助纣为虐, 他更不应开口求情   于是裘公子望着马车那边的殷夫子, 左右为难。   殷夫子也终于从裘公子的脸上辨出了熟悉的影子, 失声道:“你是裘葛的什么人?”   “是在下的族叔。”裘公子尴尬地重复了一遍。   如果刚才他没有认出殷夫子,这会儿也不用这样尴尬了,谁让他记忆力好呢,小时候见过几面的人都有印象。   殷夫子的嘴动了动,像是忽然失去了所有的精气神,整个人都苍老了几分。   孟戚没有心情理会这家伙,他想立刻把这里的事情解决了,因为大夫是不轻易生气的,真要生气起来很难办,拖得越久越糟糕。   “说罢,圣莲坛在豫州这边的布置。你们有些什么人,都在做什么,这批弩弓又是怎么来的!”   心里想了一大堆,外表依旧能维持着世外高人的飘然之态,这就是孟戚。   梁舵主拼命思索着脱身之策,同时把他认为不重要的、可能早就暴露了的圣莲坛分舵情况说了出来。   豫州位于中原腹地,这里是齐朝最重要的产粮地,圣莲坛既然打着谋反的主意,自然不会放过豫州。   因为豫州不像益州那样遍布着崇山峻岭,也不像平州那样盗匪横行,更不似雍州那般遭遇过旱灾蝗灾。这里人烟密集,受楚朝余荫庇护,百姓生活得还可以,而兜里有钱家里有粮的人,是不情愿造反的。   圣莲坛想要在豫州兴风作浪,除非让这里民不聊生。   天灾不可控,人祸倒还有点希望,不过这需要时间。   虽然豫州的官吏怠政已久,也很贪婪,但他们不是笨蛋。财帛动人心,这些做官的家伙愿意捞钱,可他们会衡量事情的大小跟性质,烫手钱不要,可能丢乌纱帽的钱更不会碰。譬如他们会纵容衙役跟地方豪强欺压百姓甚至造冤狱,然而苛征暴敛引民愤的事儿是绝计不做的。   朝廷没有彻底烂完,吏治就没有败坏到那一步。   梁舵主外表看着是个粗人,却很懂里面的门道,他受命来豫州发展圣莲坛教务,并没有仗着武功高强就去刺杀州府的高官,察觉到官面路线很难后,就果断地开始隐匿行踪,只派遣手下去村落乡镇传教。   免费给穷人诊治,给不要钱的粮种菜种以及农具,自称紫薇星君的信众来积功德。   去了一个村子,就绝对不派人到附近的其他村子活动。   春夏时田地灌溉争水要干架,儿女嫁娶了邻村的人闹得不如意了要干架,官府征发徭役的时候去行贿减少了自己村子的人导致邻村的壮力干了两份的活更要干架了。   圣莲坛给小恩小惠,是不能完全蛊惑百姓的,只有在这些事上出力。   一个信了之后有神明庇佑,刀枪不入,力大无穷的教派,就很让人意动了。   乡野之人打架,最多也就是抄刀子拿木棒,见不到什么厉害的兵器。几个懂武功的人混在打群架的人堆里,暗中下手,可不就成了己方毫发无伤,对方莫名其妙倒地哀嚎?   反正圣莲坛传教者别的不会,对障眼法把戏最熟练,再随身携带点儿让人精力勃发的丹药,糊弄这些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故土的百姓足够了。   人只要开始动摇,再见大伙儿都信,也就纷纷效仿。   “……吾等只是传教,谋反的勾当根本没有,也不可能有。江湖险恶,豫州这里镖局多势力也复杂,前辈去打听就知道了。我养属下真的是为了自保守地盘,难不成靠着这些个人跟十几张弩弓,还能打下县城吗?就算打下了,这城里面谁能服一群江湖草莽?”梁舵主状似惧怕,口中仍是避重就轻。   如果不是顾着大夫还在生气,孟戚差点被梁舵主的说辞逗笑。   这自辩自证的话,倒着推竟然能听出怨气。   生气被打发到豫州这中原腹地传教,明明这里的官又贪又坏,偏偏不能为他们所用。   骗百姓信教还得帮他们打群架,去做一个村子里排忧解难的贴心人,能变戏法会治小病,时不时要拿好处收买人心,天长日久地混脸熟。今天跑这个村,明天要去上百里之外的另一个村,赶场儿似的。   这就罢了,还得被这儿复杂的江湖势力烦扰,只因圣莲坛一日不举旗谋反,一日就还是江湖帮会。十几个人一堆兵器顶什么用?信众根本不可用,别看那些人虔诚信教,真要谋反还是不肯的,梁舵主拿得出的人差不多就眼前这些了。   哦,还要加上昨天晚上被孟戚在城里抓到几个家伙。   人少到了即使靠武力干掉县令强占县衙,也根本守不住城。   江湖草莽杀官占城,这不找死吗?绝顶高手也挡不住千军万马!   “你这人,也是倒霉了。”孟戚故意叹了口气。   梁舵主差点没能绷住表情。   ——他最倒霉的难道不是遇到眼前两个煞星吗?   “弩弓的来历,你还没说呢?”   “这是南边宁王的。”这次梁舵主比较痛快,直接道,“宁王那边缺军饷,只要有门路就能买到。不单单是我们,好些个江湖帮会都买了,弩弓威力极大,如果不是价钱太贵我还想多买些呢。”   孟戚挑眉道:“哦,多少钱一具?”   梁舵主伸出一根手指。   孟戚不给他继续卖关子的机会,截口道:“这么贵,你们圣莲坛只怕不是买的,而是从别的门派那儿抢的。”   梁舵主:“……”   一根手指可以是一两金子,也可以是一百两银子,他连多少钱都没还没说呢,怎么这人张口就来。   孟戚反问道:“你都说了价钱贵,我不过顺着你的话头往下讲,怎么?你刚才是信口胡说,其实它压根不贵?”   梁舵主哑口无言,他终于明白这煞星就是个不按理出牌的!   想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坑过的人不知有多少,就是因为天生一副铁塔汉子的模样,又装出粗鲁莽撞的模样,反正越是老江湖,就越容易相信他们耳中所听眼中所见的东西,偏偏今儿遇到的煞星出人意料,就是不照着套路走。   最要命的是,对方不止武力高强连想法也出人意料,张口就说破了弩弓的来历。   确实是抢的……既然能用抢的谁还会花钱,又不是傻子!   梁舵主心中惊疑不定,以为圣莲坛出了内鬼,把所有事情都卖得干干净净。   他却不知,孟戚确实是随口蒙的,蒙的这么准纯粹是因为他知道天下最费钱的事就是谋反,没有之一。   这边梁舵主被孟戚唬得开始疑神疑鬼,墨鲤在那边也没闲着,还有个知晓内情的殷夫子能审呢。   只是殷夫子心不在焉,整个人浑浑噩噩,问三句才能答一句。   墨鲤微微皱眉,敏锐地望向裘公子。   好像自从殷夫子认出裘公子的来历之后,就开始变得反常。   墨鲤想了想,开口道:“这位公子,借一步说话。”   裘公子一个激灵,连忙拱手:“不敢当,前辈请。”   武功这么厉害,绝对是前辈。   墨鲤也没纠正这个称呼,虽然他觉得自己“年纪”跟裘公子差不多,但龙脉的岁数是谜。   裘公子亦步亦趋地跟着墨鲤走到了远离马车的地方,孟戚的心神不由自主地飞向了那边,他听得墨鲤问:“这位殷夫子是何方人士?他跟圣莲坛沆瀣一气,你也见着了,我不会放他随你离开。”   “前辈说得不错。”裘公子苦笑。   按照江湖上的习惯,要杀人的时候被对方的亲朋故旧撞见,八成是连这个倒霉的亲朋故旧一起砍了。   墨鲤这会儿能好好地跟他说话,裘公子还有些忐忑呢。   “原本就是族叔的交情,我只是……”   裘公子忽然神情一滞,紧跟着露出一丝惊疑。   年轻人江湖阅历浅,不太会掩饰自己,基本什么都挂在脸上。   别说孟戚了,连墨鲤都能看出来。   裘公子回过神时,就感到了莫大的压力。   明明墨鲤什么都没说,更没有逼着他开口,裘公子的额头依旧冒出了冷汗,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生病嫌苦不肯喝药,被那位已经记不清面目的老大夫盯着看。   没有杀气,没有责怪,就是等一个结果。   不给结果是绝对不行的。   裘公子勉强扯了一下嘴角,尴尬地说:“据说殷世伯早年跟我族叔发生争执,然后我族叔留下一封书信就去江南了,十几年都没回来。现在我发现他们一个跟圣莲坛混在一处,一个去给宁王效力,或许他们之间有什么意气之争吧!所以殷世伯这会儿遇到我,觉得丢人跌面子。”   这说法委实离奇。   真要如此,殷夫子确实不是误入圣莲坛,是从开始就奔着它去的,就因为看好它能改朝换代?   这就很离奇了,圣莲坛这样蛊惑民心的歪门邪道,向来是被文士不齿的。   十几年前,楚朝齐朝已经划江而治。   可十几年前,还没有圣莲坛的影子。   梁舵主带人到豫州,也是最近几年的事。   “大夫。”   孟戚远远地喊了一声。   墨鲤转过头,看着躺倒在地的梁舵主跟圣莲坛教众,随口道:“裘公子还是回去罢,过会儿或许就有兵丁来了,看到你会有麻烦,你家的商队也尽早赶路吧。”   裘公子拱手道谢,小心翼翼地退出去一段距离,然后飞快地走了。   “你觉得他说的是实话吗?”孟戚一点都不避讳自己偷听的事实。   墨鲤也不介意,他让裘公子“借一步说话”,是为了不让马车里的殷夫子听到。   “或许吧。”   墨鲤揉了揉眉心,他对两个书生文士之间的斗气没有兴趣。   “我只是觉得,圣莲坛的教主,或者说它背后的人可能跟我们想象中不同,从一开始他们就是冲着谋反夺天下去的。”   “书生谋反,三年不成,因为他们把时间都浪费在吵架上了。”孟戚扫了一眼梁舵主,拂袖道,“至于这些家伙,不是我瞧不起他们,这般折腾十年八年也看不到什么成效的。因为他们没钱,还比不上平州司家呢,至少四郎山有金矿。你说万一我们把他们一锅端了,圣莲坛总舵那边派来几个脑子灵活还特别会赚钱的人过来重新开分舵,岂不是救了他们在豫州的死局?”   墨鲤:“……” 第189章 为之晚矣   作为曾经谋反成功的人, 孟戚确实有资格嘲笑梁舵主。   不过这都是插科打诨,让墨鲤紧绷的精神稍微放松的话。   ——正如墨鲤所说,圣莲坛所谋甚大, 已经不是各朝各代搞邪门歪道时运来了就借机谋反的帮会那么简单了。   从前他们以为圣莲坛投靠西南那边的天授王, 是两个野心勃勃的势力一拍即合。圣莲坛是乌合之众,没有靠谱的兵力,教里的高手武功再好也很难互相配合,更别说领兵打仗了, 天授王麾下有兵手里有钱就缺一个光明堂皇的名头,缺少百姓的拥护,他们两方恰好各取所需。   然而正如孟戚所说,谋反没那么容易,远在西南边陲的天授王跟乌合之众圣莲坛也没有引起朝廷足够多的警惕。   在抵达豫州之前,孟戚跟墨鲤没想到圣莲坛的隐患已经达到了这种程度。   等到一番折腾盘问下来, 墨鲤更是生出了极度不详的预感:圣莲坛和天授王当真是看对了眼联合起来互相利用吗?邪门歪道的教派最初都是骗子起家,然后发展为野心勃勃的谋逆之徒, 可如果一开始圣莲坛背后就站了人呢?   天授王暗中命人开创圣莲坛,发展出一定地步再正大光明地接纳圣莲坛势力可能性很大。   因为墨鲤与孟戚都不算是真正的江湖人,他们思考事情的时候,不会按照江湖经验走,也不会想江湖上的那一套利弊得失,而是更看重政局跟天下大势。他们很了解这些文士的脾气, 所以在听得殷夫子可能十几年前因为跟友人的意气之争想要一展抱负, 离家远走结果如今却在圣莲坛混日子时, 墨鲤立刻生出了疑心。   裘公子的族叔为遗楚宁王效力,这很符合文士的选择。甭管宁王是昏聩还是英明,前朝皇族的名号挂在那里,勉强算有正统之名。跟圣莲坛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殷夫子遇到故人的侄儿导致身份暴露,整个人浑浑噩噩神思不属,分明是感到丢脸恨不得挖个洞钻起来。那么问题来了,殷夫子肯定是看不上圣莲坛的,那么他为何还要待在圣莲坛里面呢?   被迫流落至此?   纵然如此,殷夫子方才供称他混迹在豫州陈县的士绅之间,能为圣莲坛打探官面上的消息,必要时也能充作送钱办事的纽带。能做这样的事,自然有无数机会摆脱圣莲坛的控制。   就算害怕背叛圣莲坛之后被追杀,也有诈死再隐姓埋名的办法啊!   墨鲤没有孟戚那样见多识广擅长把握人心,但他的长处是察言观色。   殷夫子自被掳来之后,昨儿半夜到今天早晨都在装傻,什么有用的东西都不说。然而他再会伪装,遇到变故终究无法维持冷静,尤其在发现梁舵主下令放箭之后,后来也没有试图扭转局势,只想着自保了。这是一个心思狡诈的人,他对圣莲坛教众毫无感情,眼底只有怒火,并没有被背叛之后的痛苦怨恨。   这些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面对孟戚的插科打诨,墨鲤一声不吭地掠上马车来,三根手指以极快的速度搭上了殷夫子的腕脉。   各种小毛病,心存郁结,肝气也有点儿不调。   墨鲤不是要为殷夫子治病,他想知道这人有没有被人用蛊毒控制。   说书人口中那种一年一发的毒药,其实是蛊。真正的毒药没有那么神,哪有让人精神奕奕一整年到期忽然发作,发作了又能吃药稳定下来的毒?需要不停歇吃药控制的毒药倒是有,可是这种毒拖久了吃解药也没用,因为身体每日都在亏损,亏到后来就耗空了,脉象会非常明显,除非被关起来找不到郎中或者没有靠谱的大夫,否则完全可以偷偷找人配药解毒。   哪怕是独门毒药方子,不能保证除根,也能缓解症状。   对神医来说,只要不是即刻要命的烈性毒药就都还有救治的余地,真正麻烦的是蛊。   ——隐蔽性强,蛊虫休眠不活动的时候很难发现,发作的时候又很难救治,不管下针下药都不能保证身体里那只虫子不乱爬乱咬。   墨鲤这次仔仔细细、神情严肃地诊了一次脉,确定殷夫子没有中蛊。   这样一来,殷夫子因中蛊毒被迫为圣莲坛效力的解释也说不通了。   这个文士,真真切切地看不上圣莲坛,却又不得不待在这里卖力,究竟是为什么?   墨鲤希望自己是想多了,他返身又去找梁舵主。   孟戚原本想说什么,看到墨鲤这番举动,便默默地把话咽回去了。   看着神情愈发冷肃的墨大夫,孟戚的心情复杂极了。墨鲤能想到的疑点,他自然也能想到,可他不愿墨鲤为这件事劳心费神,孟戚打算插科打诨带过去,然后自己暗中调查圣莲坛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如墨鲤逐渐了解孟戚,孟戚也对墨鲤有了更多的认识。   他瞧上的意中人,哪哪儿都好,好到他简直想要备份厚礼送给秦逯。   这并不是说墨鲤就没有缺点了,人总有短处,龙脉也不例外。   墨鲤的缺点就是龙脉通有的毛病,他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地盘跟整个天下分割开来,不是傲慢,而是根本不会放在一起看,自己家总是不一样的,加上“做人”的时间太短,墨鲤活在世间的二十多年都待在竹山县,而竹山县又太偏僻,别说墨鲤了,其他从竹山县出来的人肯定也会有种“天下虽然大乱但故乡是世外桃源”的错觉。   况且竹山县有玄葫神医和幽魂毒鹫,两大高手坐镇,宵小之辈不值一提。   可是,当真不值得担忧吗?   天下大势犹如滔滔洪流,谁都说不能保证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不沾分毫,入世后见得越多就越能明白这个道理。墨鲤正处在这个将悟未悟的当口,如果这时墨鲤疑上了圣莲坛背后的人,慢慢意识到竹山县可能遭遇的危险,就有可能跌入魔障。   这魔障应该是龙脉都会经历的,具体表现为失去理智守在家里哪儿都不去,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看到任何危险都想撵出去。   孟戚一方面觉得墨鲤不会这样,秦逯把他教得太好了,墨鲤身上“人”的特征有时还胜过“龙脉”的本性。   咳,龙脉没什么不好,就是有时候会犯傻。   说犯病也行,总之是偏执不冷静,一百头牛都休想拉回来的那种。   孟戚自己吃过的苦,他不想墨鲤吃上一遍。   哪怕只是有一点点的可能,他也不愿。   这就是对后辈跟对意中人的不同了,对后辈嘛,巴不得他多经历挫折多多成长。换成意中人,就是背后大包大揽半声不吱,当面装傻卖乖偶尔任性肆意,想怎么嘚瑟就怎么活。   哎,这个既麻烦又说不清来历的圣莲坛!   孟戚揉了揉脑门,低声道:“大夫,如今你我只是猜测,并无切实证据。所谓猜测也是从殷夫子的反应上得来,万一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墨鲤不解。   孟戚抱着手臂说:“比如他倾慕圣莲坛里的某个女子?”   他们站在梁舵主面前,重伤的梁舵主就差翻白眼了。   墨鲤嘴角抽搐,不过没有反驳孟戚。   “大夫,世事难料。有些人就是无法预料,因为他们一辈子都在做蠢事,还是毫无道理的蠢事。没准殷夫子就是这种人呢?”孟戚认真发挥自己忽悠调侃的能力。   墨鲤看了看梁舵主,搞不清孟戚是在麻痹敌人还是在忽悠自己。   这圣莲坛背后的势力是谁,梁舵主未必知道,还是要从殷夫子那边撬开缺口。   一念未毕,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恼怒的吼叫。   是裘公子的声音,还夹杂着武器兵刃撞击的响动。   墨鲤意识到情况不妙,孟戚已经一把提起了梁舵主,冷声问:“你们还有人埋伏在附近?”   梁舵主有些震惊,一口就否认了。   “你去看看,我盯着殷夫子。”墨鲤转身向马车而去。   孟戚丢下梁舵主,刚施展轻功就看到一群黑衣人追着裘公子过来了。   裘公子的武功有点一言难尽,能看出他学过精妙的招数功力不算差,可惜江湖经验浅薄,打起来束手束脚不知下一招该怎么出,偏偏对上了一群状若疯虎的蒙面杀手。   刀刀见血,以命换命。   裘公子被迫一退再退,最后只能拖着剑逃命。   孟戚震退两个追得最快的杀手,将裘公子救了下来。   裘公子大约是憋屈了,得了援手也没跑开,而是抄起剑准备找个落单的杀手算账。孰料眼前依稀有紫色厉芒一闪,疾风刺得他扭头避开,再睁开眼的时候那些杀手陆续歪倒,个个腿部臂膀带伤,伤痕深可见骨。   “好快的剑……”   裘公子瞠目结舌,他看得出伤口是哪种兵器造成的痕迹。   那是一把很窄,又很锋利的剑。   裘公子愣是没看出孟戚把剑藏在哪里。   耳边忽然传来不远处墨鲤的厉喝声。   “后退!”   孟戚反应极快,事实上他已经闻到了一股硫磺味儿。   这些黑衣杀手身上带了霹雳堂的火药,又或者是差不多的要命玩意儿,原本用蜡封存在竹筒器物里,一点气味都闻不出来,直到他们忽然发难。   梁舵主神情惊恐,翻身而起,拼命想跑。   孟戚有两个选择,一是以浑厚的内劲将这些杀手连同身上的火药远远震开,二是跑。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因为后者更保险,他不想墨鲤生气。   孟戚足尖一踏,身形急退,还顺手拉了一把裘公子。   地面震动,响声震耳欲聋,孟戚听到背后这动静神情骤然一变,知道这些火药的威力远远超出了他所想,连墨鲤所在的那辆马车都不够安全。他来不及说话,只能把裘公子往前一扔,冲过去推了马车一把,紧跟着翻滚的浓烟裹了上来,瞬间将孟戚的身形吞没了。   裘公子尚未落地,在半空中就被爆炸产生的巨大冲力狠狠拍了一记,整个人像断线风筝似的飞了出去。   他口鼻溢血,昏了过去。   马车四分五裂,殷夫子摔了下来,而且就那么不巧是后脑勺着地,几块横飞出来尖锐的碎石还扎进了他胸膛,墨鲤看到的时候这人已经没救了。   “咴!”   马匹受惊,撒腿狂奔。   马车已经没了,马身上还拖着车辕残留的木头跟缰绳。   墨鲤顾不上马,也顾不上看裘公子的伤势,他心神动摇脑中一片空白,本能地冲入浓烟之中。   “咳咳。”   被浓烟一呛,墨鲤才想起闭气。   “孟兄?”   “孟戚?”   墨鲤的声音没有颤抖,他知道孟戚的实力,孟戚已经避开了最危险的地方,这样的余波以及乱飞的碎石孟戚应该是抵挡得住的,可墨鲤心里很慌,空荡荡地像是缺了一块。   ——是他听到裘公子跟杀手打斗的声音,让孟戚去看情况的。   是他让孟戚去的。   随口的一句话,没有意料的情况。   怎么会变成这样?   墨鲤脚下忽然一顿,他踩到了东西。   急忙低头查看,这时硝烟已经逐渐散去,墨鲤勉强辨认出是一只靴子,还很熟悉,附近有一些变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快被石子埋没了。   “……”   地上的堆起碎石动了动,一个灰扑扑的脑袋钻了出来。   沙鼠的乌黑似豆眼珠对上了墨大夫。   墨鲤飞快地清了石子,只见沙鼠安然无恙地躲在一个临时刨出的坑洞里。   可能刨得太急了,洞不够宽,出来的时候沙鼠的肚子被卡住了,正在奋力刨土试图挣脱。 第190章 ————   这些死士带来了数量惊人的火药,地面都似被生生削去了一层。   胖鼠试图脱身, 然而它越是努力, 附近被炸得彻底松散的砂石就越往坑里滑。   墨鲤:“……”   以沙鼠的视角看, 它闹出了很大的动静。砂石不断被抛上半空,几乎遮天蔽日。   ——事实上砂石最高也没飞过蹲在坑前的大夫膝盖。   按照扬沙的程度, 可能一百年都别想迷到人眼。   墨大夫默默地伸出两根手指, 小心翼翼地揪住沙鼠后颈,把太京龙脉从坑里救了出来。   拎出来不算完, 还得抖一抖。   毛里全是土。   抖完了一看, 依旧是灰乎乎地一团,脏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浅黄毛色。   沙鼠歪过脑袋看到现在这番模样, 便是自己都嫌弃自己, 于是顺着墨鲤的手臂哧溜往上爬到了肩膀, 安安分分地待在那里了。   墨鲤继续在孟戚丢下的衣物里翻找。   衣服经历了这番折腾破的破, 坏得坏,纵然有完好的部分也被沙土弄得不能看。这些衣裳并不值钱,重要的是孟戚随身携带的剑。   这柄历经磨难曾在青江底的泥沙里埋了多年的软剑名曰衷情, 如今也不算是遇到明主。   经常被丢, 还是说丢就丢,连同衣服一起丢。   衷情剑不能像沙鼠那样听到声音自己爬出来,可它也不会刨坑躲藏, 所以还算好找。   墨鲤将这柄软剑上的沙土擦拭干净, 这时烟雾也逐渐散去了, 露出不远处的惨象。   那群黑衣杀手将近二十人, 加上之前梁舵主带来的圣莲坛教众,整整五十来人都被爆炸波及。遍地尸块残骸,沙土混染着血渍,一大块一大块的堆叠在地上。   他们死了,因为当时他们无法动弹。   圣莲坛教众被点穴,黑衣杀手里可能也有不想死的人,可是他们被打翻在地行动困难,身上又带着大量的霹雳堂火药,只要有一个人点燃引信,其他人都跑不了。   墨鲤环顾四周,神情茫然。   这是他第几次目睹如此惨烈的景象?   秋陵县地动之后的焚城大火、四郎山矿坑暴露出的尸骸、雍州赤地千里白骨露于野的荒凉……   墨鲤虽有绝顶高手的武力,却从未有过真正的屠戮之举,也没想过要杀死这里所有人。变故来得猝不及防,方才还活生生的人,忽然就变成了一堆堆残破的碎块。   没有鲜血淋漓,尸体全都蒙了沙土,像陵墓里陪葬的石雕和人俑。   他本能地步入其中,寻找可能的幸存者。   翻开一具尸体,下面可能是另外一个人残缺的尸骸,甚至是半颗脑袋。   梁舵主躺在地上,他的尸体乍看还算完整,翻过来一瞧,整个胸膛被碎石扎得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墨鲤一无所获,额头隐隐作痛。   孟戚之前逃离的时候拉了裘公子一把,将他丢出了爆炸范围,如果这次的火药再多一些,影响范围再大一圈,孟戚未必能够全身而退。这是第一次,墨鲤秉持的为人之道跟他心底的意愿发生了冲突。   难道不该救人?   不,换成墨鲤自己,他也会做出这般选择。   之前跟梁舵主的那次拼斗,墨鲤可以责怪孟戚不够小心谨慎,可是现在这次自恃武功高强所以随手救人的事,墨鲤实在无法指摘。然而一想到孟戚可能因为逃命的时候随手救人导致浑身是伤,甚至变成沙土埋盖的其中一具尸骸时,墨鲤就无法安定下来。   忽己忘道,情私也。   这便是人的私心吗?   无视对错,难以控制。   墨鲤颈边忽然传来一股暖意,然后是微痒的感觉。   墨鲤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胖鼠,随后定了定神,低声道:“我无事。”   沙鼠还没有巴掌大,它乘机用脑袋顶了几下墨鲤的掌心,示意墨大夫尽快离开。   这里的动静太大,纵然是个偏僻的地方,也很快会有百姓或者衙门的差役过来查看究竟。   墨鲤却没有领会到这个意思,他喃喃道:“那些杀手是圣莲坛的人?”   沙鼠用力点头。   “梁舵主也不知道这批人……”   墨鲤自言自语,圣莲坛在豫州有两股势力,明面上摆着的是梁舵主等人,另外还有一批人带着死士潜于暗处。这些死士自然不是用来对付孟戚墨鲤的,毕竟再未雨绸缪也不会提前想到两条龙脉准备掀翻豫州分舵。   这更像是暗中监督圣莲坛分舵的人,防止他们背叛。   圣莲坛背后的势力,愈发扑朔迷离了。   西南那位天授王究竟是什么来历,圣莲坛真是他亲手培养出利器吗?亦或者,天授王自己也是一颗棋子?   墨鲤返身去找裘公子。   他不像墨鲤那样有深厚内功,不仅身上被砸伤,还因为冲击的力道受了不轻的内伤。墨鲤给他灌了一股内力,用来疏通经脉跟推化淤血,又从彻底破碎的马车里翻出了行李。   沙鼠纵身一跃,扎进行李之中。   须臾就拖着一条亵裤奔了出来。   这个比较短,又轻便,拖得动。   趁着墨鲤用银针救治裘公子的工夫,孟戚飞快地套好了自己的衣服。   “大夫。”   “嗯?”   “咱们的马跑得没影了。”   虽然有孟戚推了一把,马车还是卷入了爆炸的冲击余波,整个车厢四分五裂,残余的折断车辕被驽马拖得在地上划出了两道深深的痕迹,一路往前延伸。   好处是可以追上,坏处是别人也能循着踪迹去追。   “大夫,这马咱们索性不要了吧!”孟戚认真提议。   “……”   墨鲤收了银针,又一掌拍在裘公子后心。   裘公子猛然呕出数口淤血,人也悠悠醒转过来。   “咳咳,这是怎么回事?”裘公子眼前发黑,耳中嗡嗡作响。他没有足够的深厚内力,方才那场爆炸已经把他震得短时间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裘公子惊慌地要爬起来,入目又是一片惨状,直接傻眼了。   他单知道圣莲坛是个麻烦,没想到能麻烦到这种地步啊!   心中一急,又咳个不停。   “你受伤不轻,我已经为你清除了一些淤血,三十日不能动用内力,这是药。”墨鲤从药囊里翻出一个小瓷瓶,里面是治内伤的应急药,跟江湖人俗称的小还丹差不多。   墨鲤连瓶子一起丢给了裘公子。   “三天吃一颗,吃完为止。此地不可就留。”   说话间,孟戚已经从马车残骸里收拾出了全部行李。   大夫的书籍全部打包,吃食干粮则被丢到旁边,带太多东西不好赶路。   裘公子晕晕乎乎站起来的时候,孟戚已经示意墨鲤离开了。   墨鲤发现裘公子接住瓶子一脸焦急不停比划的模样,这才恍然,可现在的情况也容不得他仔细检查,只能背上药囊准备带裘公子一起走。   “大夫拿着这些书,别的我来。”孟戚主动接手了裘公子。   武功到他们这等地步,带一人施展轻功也不费什么劲。   “走!”   转眼间,他们就离开了这片被炸平的土坡。   孟戚口中说要放弃马,事实上他跑在前面,选的方向跟地上的痕迹一致。   “谁要找马了?这是官道的方向!”孟戚振振有词地说。   官道又名驰道,各地驿站负责传送消息跟文书的兵丁小吏整日都在官道上策马。他们来不及抹去马蹄印,只有上官道一个选择,树藏在林子里才不起眼,一碗水倒进缸里更安全。   巧的是,驽马受惊之后跑的也是这个方向。   “啧,它运气好。”孟戚坚持表示自己看不上那匹马。   追了没一会,孟戚果然看到了那匹驽马,站在那里刨着蹄子喘气。   “早说了不用担心,这马没什么本事,根本跑不远。”孟戚语带嫌弃。   面对嘴硬心软的胖鼠,墨鲤不知话该怎么接,索性不吭声。   等到了马跟前一看,原来是拖着的车辕残骸卡到了一个坑里,又被石头绊住,驽马几次拖行都没能成功,只好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刨蹄子。   “咴!”   驽马看到墨鲤也没能平静下来,甩着脑袋不停地嘶叫。   “它吓坏了。”墨鲤抚着马鬃毛叹息。   孟戚放下裘公子,抱着手臂凉凉地看着驽马。   ——怎么墨大夫就没说沙鼠吓坏了呢?摸都没摸几下。   驽马在墨鲤的安抚下逐渐恢复,墨鲤将挂在马身上的车辕残骸取下,又把马交给了裘公子。   裘公子很懵,这会儿他晕乎乎分不清东南西北,还什么都听不见。   孟戚一把将裘公子拎上了马。   “这边!”孟戚辨别了一下方向,继续往官道而去。   走了没一会,墨鲤蓦然抬头望向道旁的林子。   有人埋伏。   墨鲤当即身形微沉,落地的瞬间右足发力,四五颗石子被踢了起来。   翻手一扣,石子立刻改变轨迹,向着树林激射而出。   同一时刻孟戚抬起没带人的左手,于虚空画了个半弧。   内力劲气迸发,落叶狂舞。   “咔咔咔。”   一连串急促的机簧声,地面跟树干附近出现了一道道绳索,显然早已被人布好了陷阱。   有的绳索带出了旋飞的利刃,有的绳索扣下来就是一张大网。   可惜这些陷阱都白费了,孟戚用内劲横扫了前方地面,导致机关提前激发。   孟戚脚下不停直掠而过。   墨鲤紧随其后,手里还牵上了马缰,另一手摸向腰间。   裘公子连忙抱住马脖子,惊恐地看着前方遍布的陷阱,叫着“这不能走、马越不过去的”。   ——这可是一匹驽马啊!   孟戚适时向后伸手,墨鲤准确地将软剑丢了过去。   紫色剑芒斜掠而过,剑气生生削断了数十株树木,挂在树干枝丫上的罗网绳索也跟着翻了过去。   裘公子抬头看到缓缓倒下的树干,眼珠都快掉出来了。   要被砸中了!   这时墨鲤袖中之刀出手,一刹那就劈出了七刀,整株树干被削成了差不多的形状送进地面出现的坑洞之中。   马蹄稳稳地踩在树干上,飞快地跑过了陷阱区域。   直到此时,林子里才出现绰绰人影,这是被墨鲤之前丢的石子砸出来的。   他们一声唿哨,紧接着就是熟悉的机簧声。   “弩弓。”   孟戚冷哼,他一个返身直接跟墨鲤交换了位置,将墨鲤等人护在了身后。   持剑起手,剑势巍然似山岳,急雨般的箭支颓然坠地。   孟戚脚下不停,迎着第二波箭雨又是一招剑法。   剑气纵横,势若升龙,直扑弩箭所来之处。   “轰。”   树木倒伏,没来得及逃走的人全部压了个正着。   孟戚持剑立于斜倒的树干上,睥睨道:“藏头露尾,圣莲坛就这点本事?” 第191章 利令智昏   墨鲤看着遍地狼藉陷入了沉思。   这场埋伏来得出乎意料, 圣莲坛在豫州究竟有多少人?   火药弓弩虽然难弄, 但是只要事先准备好立刻就能拿出来用,陷阱埋伏就不一样了。这些人是怎么知道自己跟孟戚会往这个方向走?即使对方有一位谋士, 能从掩盖马蹄印的角度推测出他们的选择跟行经方向, 可是布置这样大面积的陷阱需要时间。   这条路乍看很偏僻,树木密不透风, 确实是个埋伏的好地方。   然而这里距离官道并不远,怎样才能保证除了目标之外的其他人都不走这条路?圣莲坛有这种本事吗?   “孟兄稍等——”   墨鲤急忙出声, 那边孟戚已经揪起了一个人,从对方腰间摸出一块牌子。   令牌上烙了个圆形徽记,似是古钟。。   “江南八韵堂?”孟戚意外地说。   墨鲤正往这边赶, 听到这个名字觉得有点耳熟,好似在哪儿听过。   那人被树木压了个半死, 被拽出来之后愤怒地指着孟戚,抖了半天愣是没有说出一句话。   其他人也陆续发出痛苦呻吟, 挣扎着想要爬出来。   孟戚将软剑收回腰间,掂着令牌讥讽道:“你们的地盘在江南, 怎么跑到豫州来挖坑了?抱歉,在下孤陋寡闻, 只听说你们老堂主也就是前任武林盟主没了之后, 江南八韵堂一直缩着脑袋做人。你们这是什么脑袋,能缩到千里之外?”   “你这狂徒!坏了吾等捕杀圣莲坛妖孽的大计, 还口出狂悖之言?”   八韵堂的人终于忍耐不住, 愤而瞪视。   他们满身泥沙狼狈不堪, 衣服头发里都是草叶,还有几个人被压断了腿连爬都爬不起来。   墨鲤脚步一顿,他想起江南八韵堂是什么来头了。   被他压在行囊底的那件金丝甲,就是神偷李空儿从江南八韵堂偷来的。   李空儿十分缺德,他趁着人家办丧事的时候溜进去偷东西,而且一连盗了数件宝物,导致刚死了堂主失了靠山的八韵堂颜面大失。   除了金丝甲,被盗的东西还有老堂主用的兵器,以及做武林盟主时号令各派用的令符。原本这些东西随便一件丢了都要在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然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金丝甲占去了。   野心勃勃的青乌老祖横插一手,称金丝甲是厉帝陵里流出来的,使得江湖上争夺宝甲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已经没有人在乎原本的失主江南八韵堂了。   墨鲤与孟戚得到金丝甲纯属意外。   金丝甲在他们这里根本派不上用场,留着嫌累赘,拿出来又怕人看见引发新一轮血雨腥风。   所以墨鲤考虑过把它送回江南八韵堂,反正他们正是朝着江南去的,至于怎么送如何还到时候再说,结果墨鲤人还没出豫州,八韵堂就给他来了这么一出。   “你们在这里埋伏圣莲坛的人?”墨鲤眉峰紧蹙。   八韵堂的人虽是一肚子气,但眼前两个人砍瓜切菜似的把他们辛苦布置的陷阱全部整没了,明摆着的高手,听口气不像跟圣莲坛是一伙的,于是再气恼只敢咒骂几句,并不敢动手。   “圣莲坛蛊惑民心,实乃妖邪,人人得而诛之。此番我八韵堂牵头,连同豫州四帮十二会一起出力,要将圣莲坛豫州分舵彻底铲平,好不容易追踪到昨夜圣莲坛之人反常,又在今日集齐在这附近,这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自然要一举歼敌……”   墨鲤脑子里嗡地一响,之前想不明白的事情全部有了着落。   圣莲坛没本事霸住一条路不让人走,地头蛇就不一样了。   护送来往的商客的镖局人马,到了地方就要投帖子拜会地头蛇,谁是什么道上的,谁又不能招惹,他们私下里划得清清楚楚。圣莲坛在豫州举步维艰,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跟这些地头蛇有冲突,梁舵主之前还埋怨过这点。   孟戚昨夜在县城里闹了一番,梁舵主急着把手下调过来追回殷夫子或者说是灭了知晓谋反内情的殷夫子的口,正好给了豫州什么四帮十二会众人一个机会,于是他们安安心心做了黄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蝉是什么来头,跟螳螂有何过节,他们不关心。   或者说,不想错过难得的机会。蝉的命被他们刻意忽略了。   “埋伏的事不谈,方才的死士也不是圣莲坛的人,而是你们派来的?”墨鲤一字一句地问。   那群小声咒骂埋怨的人齐齐闭上了嘴,或多或少地露出了心虚之色。   按照原本的计划,圣莲坛的人跟他们追杀的人都应该死在爆炸中了。他们埋伏在这里,只是抓抓漏网之鱼,毕竟圣莲坛总舵实力深厚,豫州分舵虽然人手不足但是谁也说不清这里会不会藏有一两个高手。   因为忌讳圣莲坛这个莫须有的高手,豫州四帮十二会谁都不肯打头阵。   结果圣莲坛有没有高手说不好,被圣莲坛围追堵截的人却是实打实的高手!   ——那群该死的螳螂,找的什么蝉?这是蝉吗?   孟戚怒极反笑,他拨弄了下残枝败叶,找出一件还算完好的弩弓。   弩弓跟圣莲坛教众用的一模一样,故而孟戚下意识地认为他们都是圣莲坛的人。结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梁舵主之前也承认了,江南遗楚那边有门路能买到军备兵器,可他们圣莲坛谋反大业一直缺钱,弩弓是他们从豫州别的帮会那儿抢来的。   抢来的,可不就是一模一样?   “死士是谁派的?”墨鲤见众人不答,毫不放松地继续逼问。   孟戚从未见过墨大夫神情这么可怕的样子。   沙鼠有点麻爪,这不行!跟这群江湖渣滓发怒,气坏了不划算啊!   “大夫,我会问清楚。”   孟戚一转头,直接把人拎了起来。   那人痛叫一声,只觉得一股异样的气劲在经脉内横冲直撞,甚至肉眼能看到胳膊下面如蛇般游走的气劲。   其他人跟着变了脸色,这分明像邪教逼供的那一套!   “你,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霹雳堂的火药来了一箩筐,路上的陷阱挖了七八个……这时候才想起问我们的来历?”   孟戚手一松,任凭那人痛嚎着满地打滚,余下的几人拔腿想逃。   “啊——”   几个行动无碍的人跟葫芦串儿似的滚做一团,不是抱头就是抱脚,嚎得像是被人下了蛊。   被树干压住或者腿折了没法跑的人脸色苍白如纸,强撑着才没露怯。   “我说,别动手,我说!”一个秃顶汉子捂着自己断掉的右腿,咬牙道,“那些人不是死士,是飘萍阁的杀手,四帮十二会出钱请的杀手。四帮十二会说圣莲坛之中可能有高手,或许会逃脱追杀,这处埋伏只是以防万一的布置。”   墨鲤不知道飘萍阁是什么,孟戚却听说过。   那是江湖上最神秘的杀手组织。   反正杀手组织吧,不管天下跟江湖是什么样,它总是会存在的。   这是无本买卖,收钱买命,穷得叮当响的人都会偶尔干上一票。成组织的一般都很神秘,武功很高名声很好,不出卖雇主,还从不失手收了钱必定把事情办成。   据说飘萍阁就是这般。   秃顶汉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四帮十二会的人都不是东西,只说找了飘萍阁杀手,事情万无一失,我不知道他们带了霹雳堂的火药。就连这边的埋伏,也是的他们撺掇着我们八韵堂的人出面,他们出钱出力,我们出人。”   “八韵堂的势力在江南,为何要掺和豫州的事?”   “……老堂主没了,我们八韵堂要重获声名跟江湖上的地位,不能不卖力。既然牵了头就得做完,遇到四帮十二会这群胆小怕事的家伙也没办法,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孟戚闻言一声冷笑。   秃顶汉子的脸像被无形的巴掌抽歪到了一边,紧跟着张嘴吐出了一颗牙,他惊怒交加然而半边脸都痛得没了知觉,嘴里一股血腥味,冲得他脑子一清,把“欺人太甚”的话合着血生生咽了回去。   孟戚顿了顿,没有回头。   其实这巴掌不是他打的。   但,深得他心。   八韵堂的人把话说得十分艰难,好似乎罪责都在豫州这些地头蛇帮会身上,实际上不过是互相利用,四帮十二会想稳固地盘准备解决圣莲坛这个隐患,八韵堂要借着这个机会翻身重新打响名头,两者狼狈为奸,真要有什么互相坑害之举,也是活该。   既然号称打落牙齿和血吞,不若真的尝尝这滋味?   墨鲤面无表情,垂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指尖碰到了收在暗袋里的无锋刀,冰凉的触感压下了心中的怒火。   “飘萍阁收了四帮十二会多少钱,甘愿送这么多人去死?你们识得圣莲坛的所有人?飘萍阁的杀手为何看到一个无辜路过的商客也要追杀?”   墨鲤说的人是裘公子,后者暂时失聪还没弄明白眼前什么情况呢。   “……飘萍阁向来神秘莫测,我们也没打过多少交道。”秃顶汉子呛咳几声,恨恨地说,“可能想把事情闹大,让官府的人牵涉进来,彻底将圣莲坛教众撵出豫州。”   “胡说!”   孟戚根本不买他的账。   这里面弯弯绕绕,寻常江湖人会被忽悠过去,曾经的孟国师会吗?   “治下不稳是大事,豫州的官儿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绝对不会把这件事宣扬出去给自己找麻烦,只会暗中加紧控制清缴匪帮,反而会让这些地头蛇的日子不好过。闹这么一出,只怕是你们八韵堂的意思。”   地头蛇的日子不好过,才会找路子求助外人。   八韵堂负责牵头铲除圣莲坛难道是为出风头吗?或者帮这些地头蛇解难救急吗?自然不可能,他们不仅要名望,还得被这些江湖帮会“需要”,唯有大家都有求于他,八韵堂才有可能再出一位武林盟主。   秃顶汉子神情一凝,匆忙道:“阁下怎可胡说,再说这等事在下一介小卒,不可能知晓内情。”   话音刚落,一股无形之力掀得他倒飞七尺。   落地时身体一歪,惨叫之后,另一条腿也断了。   “大夫。”孟戚手按剑柄,试探着望向墨鲤。   墨鲤摇了摇头,神情间是说不出的疲惫。   孟戚问的话墨鲤都听到了,孟戚没有说出口的话,他也跟着想明白了。   于是心生迷障,甚至看不清这世间的一切——这些江湖人为利忘形,全无顾忌。   “孟兄觉得应当如何?”   “就半条命吧!”孟戚悠然道,江湖人搅风搞雨都是有实力闲得慌闹出来的,见一个废一个,看他们能怎么蹦跶。   孟戚偏过头,看着众人若有所思地说:“断骨能养好,要是砍了以后不方便谋生,不如给我一只招子,反正少一个眼睛也能看得见。”   八韵堂众人大惊失色,连忙求饶。   “招子跟武功,选一个?”   众人心里一估量,武功没了就真的完了,闯江湖的独眼龙多的是。   孟戚迈近一步,他们感到杀气临身,语无伦次地表示愿意失去一只眼睛。   林子里传来一阵惨嚎,孟戚拍了拍身上的落叶沙尘,提步向林外走去。   在孟戚身后,有人虚弱地叫道:“为何……为何废我武功,我明明说的是……”   “好说了,我让你们回答就是看你们更想要什么。”孟戚从容道。   “你……”   似乎有人气得吐了一大口血,直接昏过去了。   孟戚负手而出,正看到墨鲤把行囊底部那件用牛皮纸裹得严严实实的金丝甲塞给了裘公子。   “这是什么?”裘公子一脸莫名其妙,下意识地问。   墨鲤点了裘公子耳后两处穴道,后者总算感到耳边嗡嗡作响的声音轻了一些,隐约能听到周围的动静了。   “一件江湖上人人争抢的秘宝,收起来别让他人看见,这东西贴身穿可以抵御暗器跟刀剑。”墨鲤用传音入密道。   裘公子一愣,急忙推辞:“既然是秘宝,为何给我?”   墨鲤没说话,孟戚适时地补了一句:“你今日之祸,皆由你见圣莲坛之人追杀我们,赶上来欲助一臂之力而起。如今我们得罪了八韵堂跟豫州四帮十二会,我们倒不在乎,可你家商队还在后面,你应当尽早回去。离开豫州之前最好都躲在马车里不要露面,这件宝贝名为金丝甲,就是神偷李空儿当年自八韵堂盗取的那件,是我与大夫无意间得来,如今宝物无主,我们也用不上,就归了你罢。”   裘公子被金丝甲的名字惊住了,半晌回不过神。   “对了,这马你要吗?”孟戚不愿错过这大好良机,指着裘公子骑着的驽马说,“虽不是千里马,但极有灵性。如果好好待它,马也送你了!”   墨鲤立刻望向孟戚,孟戚却认真地说:“大夫勿怒,如今马车已经没了,带着这匹马我们怎么上路?大夫骑马我用轻功?还是放着马不骑,让它自己跑,我们用轻功?”   墨鲤:“……” 第192章 以己度人   金丝甲与驽马孰重?   毫无疑问, 是马。   墨鲤能够眼都不眨地将金丝甲送出去, 可是这匹马已经跟在身边一段时日了, 还很有灵性, 金丝甲怎么能比得上?   不过墨大夫也知道,迟早要将这匹马送出去的,因为江南河道纵横,乘坐马车远远没有乘船方便,而且那边的草料北方马也吃不习惯。这只是一匹驽马, 跑不快的,如今的膘肥体壮都是被吃好喝喂出的, 实际上体格很一般,根本经不起病痛与腹泻的折腾。   墨鲤贴着驽马的额头抚摸它的鬃毛, 然后把马缰交给了裘公子。   “君子不夺人所好。”裘公子自然能看出墨鲤很喜爱这匹马,立刻道, “如果二位路途不便,在下可以将马带回,他日二位折返时路过豫州南川县裘家,递上拜帖,此马必当奉还。”   墨鲤没有答应, 也没拒绝。   他推了推马, 后者扭过脖子蹭墨鲤的脸颊,还试图去啃头发。   孟戚:“……”   驽马飞快地望了这边一眼,长嘶一声,撒开蹄子跑了。   “都要分别了, 何必吓唬它。”墨鲤摸到那一缕被舔得湿漉漉的头发,神情无奈。   “什么?”孟戚一愣。   他没有放杀气,也没有死死地盯着那匹马,准确地说他还没来得及采取措施,那马就像受到了惊吓一般飞快逃走,甚至还专门朝这边望了一眼来陷害他!   这到底是什么马?   既心黑,又狡猾!   孟戚痛心疾首,正要分辩时看到墨鲤若有所思的目光,孟戚立刻换了一副表情,冷哼道:“这里不算安全,早些送走才好。”   ——绝对不能承认他竟然被一匹马陷害了。   确实是他把马吓走的!没错,他就是这样的龙脉!   墨鲤欲言又止,最终决定一言不发,以保全胖鼠的颜面。   “殷夫子梁舵主都已身亡,圣莲坛的线索断了。”墨鲤对圣莲坛背后可能隐藏的黑手十分在意,他转而问道,“孟兄对飘萍阁知道多少?他们有无可能知道内情?只因为收了钱,就能干脆利落地派出这么多死士,用了远远超过需要数量的火。药,令人生疑。”   “大夫说得不错,飘萍阁或许是一条线索。”孟戚沉吟到道。   可惜飘萍阁向来神秘,孟戚对江湖掌故又是一知半解,实在不知道更多消息。   “……只听闻他们亦是挑雇主的。”   “怎么说?”墨鲤本能地觉得这里面有名堂。   孟戚缓缓道:“飘萍阁最为神秘的地方是,生意是他们主动找上门的。如果有人需要雇佣杀手,想找飘萍阁这块金字招牌就得放出话,等飘萍阁的人出现。”   “这怎么可能?”墨鲤诧异万分,所谓暗杀要不露风声,倘若一个人把自己要找杀手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他的仇人难道不会提高警惕?仇人死了之后,官府也是吃白饭的,追查不到真相吗?   孟戚抚掌笑道:“大夫所想,亦是我之所想。”   所以问题来了,雇主不能把找杀手的事宣之于口,杀手又是如何恰到好处上门揽生意的?   “我们去找四帮十二会的人?”墨鲤提出。   既然有接触,就能说出一些有用的东西。   孟戚颔首,随后补充到:“如果可能的话,还应该把风行阁的人抓来问问。”   卖情报的风行阁,神秘杀手飘萍阁,两者的名字都很相似。   墨鲤一点就通,如果这两者没有沆瀣一气,从飘萍阁杀人跟找雇主都需要及时准确的情报这点推测,杀手不是风行阁的大主顾,就是风行阁搜集情报时的竞争者。   别人可能抓不到飘萍阁的底细,风行阁肯定有不少线索。   “四帮十二会是豫州的地头蛇,从他们那里打听风行阁的位置跟掌事者,绝对易如反掌。”孟戚用一句话决定了这些地头蛇即将遭遇的不幸。   孟国师决定跟大夫上门找他们谈谈。   ***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小巷尽头传来哀嚎。   手持兵器的彪形大汉横七竖八地塞满了巷子,还有人缩在墙角装死。   可惜这人装死装得很假,呼吸急促,时不时还睁开眼偷瞧,墨鲤想不注意都难。   察觉到自己被一只手拽起来之后,装死的人慌忙挣扎起来:“这位前辈,我就是个跑腿的喽啰,是没名没号的人物。”   墨鲤看了一眼他惊慌大叫的脸,皱眉问:“你确定要继续说谎?”   那人一顿,不明白自己哪里露了破绽,明明这两个煞星都走过去了,抓住了他的手下准备“拷问”,怎么忽然转头把他揪了出来?这是诈他,还是真的知晓了他的身份?   “前辈,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你们帮会这样富裕,连没名没号的低字辈小人物也能餐餐吃肉?”   “……”   那人震惊万分,差点以为自己牙缝里塞了肉末。   舌尖下意识地舔舐,发现根本没有,他神情一变,苦笑道:“阁下好法子,竟然这般诈我。”   墨鲤心道这还真不是诈,虽然世家官宦用茯苓香片皂角熬煮的膏状物刷牙,平民百姓只能用青盐,但是穷苦之人跟能吃上肉的人区别还是很大的,他们张嘴说话时就把身份泄露出来了。   寻常人无法一眼判断,因为这需要过人的目力。   “说罢,你们是如何跟飘萍阁接头的?”   “飘萍阁找的是龙头会,不是我们长信帮,牵头的是江南八韵堂,且吾等是为了铲除圣莲坛妖孽……”   这时孟戚也丢下俘虏,踱步行来。   “大夫眼力精准,人群里一抓一个准,交给我罢。”   “不不!”那人本能地叫道,后颈汗毛直竖。   他亲眼看到自己手下不是一招之敌,像破枝败叶般被秋风卷得七零八落。   圣莲坛不可能有这等高手,否则梁舵主早就把他们四帮十二会打趴下了!   圣莲坛暗藏的高手,可能是那种吃了秘药发疯的死士,也有可能是身份隐秘的正道人士,所以不能轻易动用,这两人他却从未在豫州道上见过。   “你们究竟要什么?又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是不是八韵堂的人出卖了我们?”   墨鲤虽然对八韵堂十分厌恶,但还是开口道:“你们为何对自己这般有信心,藏身之地暴露就是被出卖?”   长信帮头目愣住了,满脸不解。   孟戚抱着手臂道:“你们花钱请了飘萍阁,又让八韵堂的人卖力,难道对结果毫不关心?只需要跟踪你们留在附近山坡看情况的人即可,他们总得回来报信。”   “不可能,他们藏在一个洞穴里……”   “能看到所有情况的高地就那么几处,并不难猜。”   孟戚很赞同墨鲤的看法,不止是江湖帮会,昔年征战天下时他遇到的乌合之众也是,每次栽跟头都觉得有人出卖了他们。   用得着出卖吗?随便找找就是破绽,顺着一条线索就能追到罪魁祸首头上。   要是圣莲坛和飘萍阁也这么容易解决就好了。   “不,他们没有直接回来,而是放了鸽子!”长信帮头目不相信有人能追上鸽子,暗器打下来还有可能。   孟戚没接话茬。   事实上鸽子追起来比人还要容易。   至少鸽子不会混进人群换件衣服乔装改扮。   “报信的鸽子找的是你们长信帮,而不是你口中的龙头会,这又怎么说?”孟戚逼问。   “我……假装你们没来过,继续派人去另外几个帮会报信?你们跟着去?”长信帮头目灵机一动,直接推卸责任。   墨鲤被他的话逗乐了。   江湖上有硬骨头,也有这等油滑得不行的家伙。   “你们帮主呢?”   “他不管事,找他无用……好吧,在下就是。”那人连忙举高双手,示弱求饶。   “把你知道的事都说出来,关于飘萍阁与圣莲坛……你们是如何计划,又怎样打算的?”   长信帮主眼珠滴溜溜转,他一边满口答应,一边锲而不舍地说:“片面之词前辈怕是不信,要不要再抓别的人来?前辈也可多问一些。”   “……”   “前辈见笑了,主要是四帮十二会一起办的事,怎么着也不能我一家倒霉是吧?”   面对坚持要出卖同道盟友的长信帮主,墨鲤总算明白这人为何张口就怀疑别人出卖他了。   无非是以己之心,度人之心。   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所以觉得别人都会出卖他。   ***   黄瓦红墙,夕照绿波,豫州明川寺。   这是一处前朝古刹,六十年前不幸毁于战火,僧人四下逃散,便成了一座空寺。   楚朝年间有乡绅出金重建明川寺,修至一半时这位员外意外坠马而亡,众人言称不吉,寺庙便停工。久而久之附近的路径被荒草埋没,寺前的池子成了死水,水中遍布绿藻,混在附近的荒草之中像是一片特殊的草地。   这座荒废古刹的宁静,在今日被打破了。   “扑通。”   落水声连响,孟戚把手里提着的人丢进了池塘之中。   长信帮主看着新落水的两人,没好气地说:“别扑腾了,这水又不深。”   除了绿油油的闹得人十分狼狈,以及池底遍布淤泥让人拔不出脚之外,水深才堪堪及腰。   “如果把四帮十二会的帮主全部丢进来,这池子可能不够大。”长信帮主被丢进池子的第一时间中肯地建议墨鲤孟戚节省空间,只抓几个重要的家伙即可。   ——他给出的名单,估计都是仇家。   孟戚自然没有听他的,找归找,最后带回来都是他认为有用的人。   一个是四帮十二会里名望最高的镖局主人,一个是龙头会里管账目的帮主亲信。   付给杀手的钱经过龙头会的手,镖局则是黑白两道都有关系的人物,知道的事情也最多。   这两人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孟戚劫走的。   “阁下究竟是哪条道上的,惹了龙头会,是不想走出豫州了吗?”那账房抹掉脸上水藻,愤怒地叫嚣着。   太京龙脉觉得龙头会这个帮派名很不错。   就是人太没眼色。   “风行阁的人找到了?”墨鲤传音问。   “冲进去砸他们铺子太过引人注目,特别是那些火。药惊动官府之后。”孟戚好整以暇地负手悠然道:“现在豫州出了这么大事,风行阁怎会落后于人?你我只需在这里等着,龙头会依仗的靠山也好,风行阁的人也罢,很快就会露面。现在先问我们想知道的事罢。” 第193章 见隙则生事   雇杀手需出重金。   如果是银票, 只要追查钱庄的票号就能找出飘萍阁之人的踪迹。   如果是现银, 那就更方便了, 这么多钱无论是运出还是藏匿都会留下痕迹。   孟戚首先要问的就是这个, 因为这是最容易追查飘萍阁的办法。   “你们给的是什么?”   孟戚问龙头会的账房,后者目光呆滞,脑门上挂着水藻,每当他想要游上岸就会被一道无形气流掀回去。   账房身边的杜镖头更惨,试图逃脱结果闹得自己鼻青脸肿, 如今晕晕乎乎地浮在水面上,只有识时务的长信帮主老老实实蹲在水里于是逃过一劫。   “金子, 很多金子。”账房哆嗦着说。   “很多是多少?”   “六……六百两。”   孟戚意外地挑眉,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虽然话本里动辄就是千两黄金的赏赐, 但那是说书人讲古的习惯。从前所说的金,其实是黄铜, 只是茶馆说书人讲演义习惯了,提到江湖掌故时如果不用金,就很跌份子,茶客们不会捧场。   四帮十二会说白了只是江湖上的四五流人物,钱是有的, 毕竟地头蛇有许多来钱的路子。可一下拿出很多钱就勉强了, 因为江湖帮会的钱来得快去得也快,要快意恩仇要喝酒吃肉,花钱就像流水一样。   “你们哪来的这么多黄金?”   民间连银子都是稀缺货,许多人家中只存有铜钱跟碎银, 根本拿不出整锭的银子。纵然家财万贯,家里的箱子一打开也全是铜板,产业很大一部分都是铺子、田庄,只有家道败落才会去折现。银子尚且如此,金子就更少了,除了祖上做官封爵的人和扬州盐商,其他人拿出这么多黄金就等于直接告诉所有人这金子来路不正。   长信帮主的眼睛都瞪得溜圆,他顾不上躲藏,一把勒住账房的脖子怒声道:“龙头会哪儿来的钱?长信帮就掏了五十两银子,我亲眼看着其他人给了多少,加起来都凑不够一百两黄金,剩下的部分是你们卖老婆凑出来的吗?”   孟戚一听觉得更有趣了。   向来牵头人都是捞钱的多,贴钱的少,像龙头会这样一贴五百多两黄金的,简直是传奇了。   “大夫,我们似乎遇到了不寻常的事。”孟戚戏谑道。   墨鲤:“……”   来历不明,去向不明的六百两黄金,再加上神秘杀手组织与邪。教之流圣莲坛,如此离奇的情节,果然是唐时传奇爱用的路子。   “如此说来,马上就该有一位身形窈窕,容貌绝丽的女子出现了。”墨鲤想了想,接过孟戚的话茬补充道,“她有神乎其神之技,或是御剑杀人,或是能把人变成黄豆大小,又或者能够穿过一面镜子出现在千里之外。”   “呃。”   孟戚一顿,迅速压低声音问,“大夫你在京城的时候看了多少传奇话本?”   “不算多,比较出名的那些。”墨鲤同样低声回答,“放在文远阁二楼南墙的一个暗格里,跟县志图志的架子是一个方向,那些传奇话本详尽地写了当地习俗,十分有趣。”   “那是我当年藏起来的。”   孟戚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随即他干咳一声,肃然道:“不,大夫,不是这么回事。都是因为邓书生性子顽固,大家没有消遣,我就去找了一些打发时间的话本。”   墨鲤若有所思,难怪是妖怪志异居多。   “其实……”孟戚欲言又止,改用传音入密说,“大夫不觉得我们本身也很符合志怪小说?”   墨鲤断然摇头道:“不是,那我们应该是山神或者随便天庭玉帝封赐的某某真君,平时捉弄樵夫猎户,等到皇帝祭天的时候,发现皇帝对神明不够尊敬,就化身去闹事,最后得了供奉飘然而去。”   “放在唐时传奇里就不一定了,龙也会被杀的。”孟戚心有戚戚然。   “……”   醒醒,根本没有龙可以杀,只有沙鼠!   墨鲤索性走到一边,将快要被长信帮主勒死的账房救了出来。   长信帮主喘着粗气,好半晌才冷静了一些,他在豫州道上混了半辈子,经历的大大小小事也不少了,从没有一次让他这般惊惶。世间或许有闷不吭声掏钱的冤大头,可绝对不是龙头会。   像他们这样的江湖帮会,就靠做做道上的生意,借助地利之便捞好处度日,开武馆镖局都算是正经生意了,大家都是一路货色,谁还能不知道谁?龙头会哪儿来的这么多金子?   “这笔钱是我亲自经手的,看得真真切切,就是六百两黄金。”账房也知道这事非同小可,就更不愿意沾上里面的麻烦了。他虽然在龙头会混饭吃,但知道这件事的人不是一个两个,金子那么沉,整整装了五口箱子。原本以为是银子,结果搬动的时候一不小心摔开了……金灿灿的一片,当夜来库房的人都看见了。   “金子上有什么印记?”   银锭金锭底部多半会有徽记,官银有,私铸的也有。   “原本有的,但是被磨去了。”账房回答。   孟戚并不意外,如果要隐匿一笔金银的来历,磨掉徽记是必然的。   “成色如何?”   “……极好。”   不同时期铸造出的金银,成色也不同。不足色的银子缴纳给朝廷是要挨板子的,与之相反,如果是一批成色极好的银子,买东西抵价时可以高出金银本身的分量。一两银子最多可以做一两三钱来使,因为融了后重铸的银锭差不多也是这个分量。   长信帮主听得目瞪口呆,心想龙头会的那几个头目是否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身份。   话说到这份上,长信帮主已经完全不信这笔钱是用来铲除圣莲坛豫州分舵了。   ——都够买凶刺杀天授王了。   等等!   长信帮主脸上像是打翻了染料铺,一会儿青一会儿红,最后变作了漆黑。   他这个老江湖都能想明白的事,看多了权谋利弊的孟国师还能不知道?   “怎么回事?”墨鲤慢一拍地问。   “成色很好价值远远超过六百两的黄金,一个豫州帮会以驱逐圣莲坛豫州分舵的名义瞒天过海付给飘萍阁,你能想到什么?”孟戚是那种只有只言片语,就能把整件事前因后果差不多推测出来的人。   再离奇的事,多问几句都能看清脉络。   只差去证实了。   “成色好的金银,多半来自官家,民间不会私铸这样的金银,不划算。”   这是显而易见的,不用猜都能知道,墨鲤皱眉道:“这六百两黄金,是另外一笔要飘萍阁接下的生意,只是打了个幌子,龙头会不是真正的雇主,他们是受人之托。”   孟戚闻言笑了起来,看着池塘里越发惊慌的三人,不避讳地当着他们的面说:“六百两金子的价格,杀皇帝嫌少,做别的又太多。如果去杀仇家,这仇家可能是江湖上的绝顶高手,哎呀,我觉得我很符合了。”   墨鲤:“……”   被一同掳来的杜镖头干巴巴地问:“还未请教前辈名姓。”   长信帮主闻言竖起了耳朵,他在肚里把江湖上有数的高手数了个遍,却死活找不到能够跟孟戚对上号的人。这么高强的武功,这样的外表,怎么可能籍籍无名?   “看来京城跟雍州那边的江湖传闻,还没到这里。”孟戚似笑非笑。   墨鲤默默摇头,心道即使他们听过前朝国师的传闻,也不可能跟眼前的人联系上。   传闻里那个人大概是个老神仙,鹤发童颜,这长相就不对。   “孟兄勿要说笑,你有什么仇家能出得起六百两黄金。”   “……其实挺多的。”孟戚认真地说,“只不过他们都死了。”   杜镖头嘴角抽搐,剩余两人则是一脸惊骇,在江湖上说自己仇家死完了,跟直接说自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没什么区别。   墨鲤揉了揉额角,淡然地揭过这一节,继续道:“青乌老祖已死,除他之外,也无人跟官府有冲突。真要六百两黄金买个人头,也只有天授王跟遗楚三王有资格了。然而江南不定,死了三王,三王还有子嗣。就算把他们一家大小杀个干净,彻底铲除楚朝后裔,第二天就会有楚臣抱着婴孩称是皇裔,根本不顶用。同样,如果是楚臣为了扶傀儡登位实则自己掌权的话,他不需要去找江湖上的杀手组织,六百两黄金足够买通宫人下毒了。这个目标只可能是天授王。”   “大夫果然看得通透。”孟戚笑道。   “怎及孟兄?”   杜镖头等不及他二人的吹捧互赞,急急道:“为何暗杀目标不可能是齐帝?”   “这就要问龙头会了。”孟戚转而望向龙头会账房。   账房忙辩称毫不知情。   长信帮主提了拳头要逼问,孟戚才不紧不慢地说:“龙头会里知道六百两黄金之事的人有多少?”   “这……少说也有十来个。”   账房额头冒汗,他有心敷衍,然而对方武功奇高,杀了自己再去抓个龙头会的账房来逼问也不是不可能。他们帮会不小,账房都四五个呢!他只是倒霉,恰好在帮中库房前办事,才被抓了个正着。   “你们暗地里就没有猜测过这笔钱的来历,以及为何要给飘萍阁这么多金子?”   账房苦笑,这不是当然吗?四帮十二会各家出了多少钱,又不是秘密,忽然变成了金子,还是这么多,谁心里都嘀咕。   “龙头会规矩严格,这……我们就是想想,不敢问,更不知晓内情。”   账房话音刚落,孟戚就直接揭穿了他:“是不敢惹祸上身。”   众人心道,这不明摆着吗?   “你看,你也知道这是祸,可是你们这些知晓内情的人依旧安安稳稳地活着,没人来灭你们的口。龙头会虽然办成了雇凶这件事,但是从你口中,我觉得他们态度随便,不够谨慎。这么大一笔买卖,雇主跟目标都很了不得,他们一点儿都不怕泄露?”   孟戚看着荒废寺庙围墙外慢慢出现的人影,哂然一笑,朗声道,“可能有很多缘由,譬如龙头会办事不牢靠,或者他们有意透出风声,当然最有可能的是,不管雇凶的还是目标,都管不到豫州这块地儿,这里的帮派秘闻也很难传过去。”   墨鲤转身,看着那个缓步迈进寺庙的老人。   老者一身富贵吉祥纹的锦袍,手里捏着两个铁胆,胡须根根竖起似铁鬃。   杜镖头神情微变,长信帮主低声道:“这位便是龙头会的当家人蔡老爷子。” 第194章 失善恶滋   这世间有一类人, 他们相貌堂堂, 满身正气凛然, 只看脸就觉得是位急公好义的大侠。   蔡老爷子就是这般。   在豫州道上, 龙头会自称第二,就没有帮派敢居第一。   江湖人打打杀杀是常事,小帮会每隔四五年就能换上一轮,来来去去只有龙头会始终是老大。故而许多江湖人来到豫州,说不出那些帮会的名字不打紧, 只要知道龙头会就成。   一晃眼,龙头会已经在豫州伫立不倒整整三十年了。   蔡老爷子前后共有八个结义兄弟, 当年为了打下这一片基业就死了一半,其他兄弟在这些年的江湖争斗里死的死伤的伤, 现在还能动弹没缺胳膊少腿的只剩下蔡老爷子一人。   时至今日,豫州道上已经没人知道蔡老爷子本名是什么了。   早年还有个绰号, 如今却是连绰号也无人敢叫,人人都低头尊称一声蔡老爷子。   蔡老爷子不仅运气好,武功高,听说还曾经跟大门派长老切磋过,就连青城派春山派门下的弟子路过豫州时, 也少不得往龙头会送一张拜帖。做地头蛇做到蔡老爷子这般地步, 是诸多江湖人梦寐以求的生涯。   再往上,只剩下大宗派长老掌门以及武林盟主可比了。   ——寻常江湖人争不到那些个位置,故而做白日梦的时候,能臆想自己做到龙头会当家人这一步就顶天了。   孟戚掳走长信帮主三人还没过一个时辰, 这位豫州道上威名赫赫的蔡老爷子已经找了来。   明川寺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庙宇,地处偏僻,只有黄鼠狼跟耗子路过。孟戚轻功高,旁人最多看到他去的方向压根跟踪不了。种种劣势加起来,龙头会依旧找准了地方,足以说明这个豫州道上的第一帮会不是徒有虚名。   地头蛇对自己地盘上发生的事情,只要想查,都能抓得到踪迹。因为他们有人数上的优势,到处都是他们的眼睛。   蔡老爷子不是孤身一人来的,只不过他将手下都留在了山门外面。   明川寺已经被重重包围。   而且做得比较隐晦,如果不是绝顶高手,几乎察觉不到他们的气息——龙头会的人隔了很远一段距离,停在树林以及山道附近,他们没有刻意躲藏,真要去找也能看到影子,不像埋伏更像是来撑场面的。   不吵嚷半句,不露脸的那种。   这一出让孟戚颇为意外。   龙头会的帮众良莠不齐,他们不是锦衣卫,也不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做不到行动时悄无声息。这些江湖帮众时常给人的感觉像是乌合之众,龙头会倒是懂得扬长避短,至少不会出现一开口就把人得罪到天边儿去,然后招来杀身之祸。   于是孟戚特意打量了蔡老爷子几眼。   不管是正义凛然还是满脸奸猾,都不影响龙脉对一个人的看法。   这样精明的当家人,更没有可能因为办事不牢靠,大意把事情泄露出去了。   孟戚这边还在琢磨,那边池塘里的人都开始哆嗦了。   账房是被吓的,另外两人则是气出来的。   平白的一场无妄之灾,都是龙头会那边惹出来的,当着面拉了四帮十二会说是要铲除圣莲坛分舵为民除害,背地里却跟杀手组织有见不得人的交易。   想要质问,这话到了喉咙口,长信帮主又咽下了。   靠六百两金子的来历猜测的事情始末,哪怕真相跟他们猜的一样,然而没凭没据的,不管是发作还是质问都落不到好,根本不能让道上的江湖兄弟心服口服,还得罪了蔡老爷子。   那两个武功神秘莫测的高手抬脚就能走,他们却要在豫州道上继续混饭吃,口不择言得罪了龙头会的蔡老爷子,以后怎么办?   就算龙头会今天在这里栽了,可破船还有三斤铁,他们撞不起!   长信帮主憋屈得肺都要炸了,斜眼看身边的龙头会账房,在水底踢了账房一脚。   账房宛如惊弓之鸟,吃了这一记,顿时歪倒在水中。他惶急地试图站起,双腿蹬踏得池塘底部泥沙翻涌,池水变得更加浑浊了。   账房跌倒之后呛了一口水,随即剧烈地干呕着,问题在于他是低头对着池水吐的。   杜镖头神情大变,立刻跟着长信帮主往岸边跑。   这次孟戚没有阻止他们。   墨鲤眉头紧皱,忍不住偏开了头。   鱼嘛,总会在意水。   即使不会下水,也会多看几眼的,这是天性,控制不了。   ——好比沙鼠对着糖糕,如果是一盘子难吃得要命的糕点,还非要放在沙鼠面前,沙鼠估计会浑身难受。这种情绪很复杂,因为说不清觉得碍眼,还是心痛好好的食物被糟蹋成这副模样。   墨大夫原本对这池死水就很嫌弃,这会儿更要命了。   于是他忍不住抬手,一道劲风将还在哇哇大吐的账房掀出了池子。   账房带着身上缠绕的水藻,满身泥沙,带着混合呕吐物的脏水一起,哗啦啦地在地上滑出四五尺远,最后狼狈不堪地趴在了蔡老爷子脚前。   饶是见惯江湖风雨的蔡老爷子,眼皮也跳了跳,差点后退一步。   好在账房是个晓事的人,没伸手抱蔡老爷子的腿,而是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求饶:“老爷子,您听小的解释……小的没说,真的没有说任何对龙头会不利的事,就……就只有金子,可那天很多人都看到了。”   有长信帮主跟杜镖头在这里,账房不敢蒙混过关,只能拼命为自己狡辩。   他不知道蔡老爷子刚才在外面听到多少,可是孟戚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蔡老爷子已经踏进院子了,而且那会儿说的还是龙头会拿了金子办了事却有意透露消息的猜测,账房脑袋嗡地一声,心知不好。   龙头会每年过手见不得光的钱财不知有多少,就算暴露出来也没什么,哪家帮会没有这些东西?可要是涉及到龙头会上面的人甚至蔡老爷子的谋划,天晓得这笔交易里有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秘密?他只是个账房,命搭上都不够!所以现在只能装傻,装作没有想到这里面的关窍,再苦苦诉说这些年他为帮会出的力。   蔡老爷子叹了口气,想要说几句场面话,结果硬生生地被臭气堵回去了——账房身上的味道,正一阵阵地往蔡老爷子鼻尖凑。   孟戚笑眯眯地望向墨鲤,大夫做得好啊!   墨鲤:“……”   这还真是赶巧了。   烂泥的腐臭味,比血腥味更令人无法忍受。   武功高的人尤其受罪。   蔡老爷子年纪大了,闭气对他身体不好。   这大敌当前的,没准还要动手过招呢!要是被臭得闭气,然后动手的时候气脉不畅,内劲接不上导致一世英名付诸东流,岂不成了笑话?   长信帮主面露讥笑,显是看出了蔡老爷子的难处,换做他早就一脚把人踢开了,奈何蔡老爷子义薄云天,把道义挂在嘴上讲了一辈子,即使杀帮中叛徒,也得开香堂召集帮众把事情讲清楚了再动手,说杀人就绝对不折磨人,怎么都不能在江湖同道面前伸脚将一个苦苦求饶的手下踢到旁边。   “好了!”   蔡老爷子额头青筋都冒出来了,板着脸喝了一声。   账房一抖,这才后知后觉地看到蔡老爷子的神色,低头一看自个模样,便是自己也受不了,连滚带爬地冲到旁边草丛继续吐。   蔡老爷子的脸色黑得堪比锅底,眼神扫过表情不善的杜镖头和长信帮主,落在抱着手臂看热闹的孟戚身上。   此时恰逢日落,晚霞漫天。   荒山破寺之中,有人以高居尘外之态笑看人间喧闹,蔡老爷子想要忽视都不行。   孟戚旁边还有一个墨鲤。   在蔡老爷子眼中,这人虽然不声不响,但另一人却屡次以眼神回顾,显然关系十分亲近。   这种亲近……不是友人之间的默契,谁会用带着笑意的眼神黏在友人身上不肯离开?蔡老爷子是老了,可他没瞎。   契兄弟?   蔡老爷子心道,这般外貌的人翻遍世间怕是都凑不出一双手十个数。   这两人难不成是眼光太高,直到看见对方才勉强满意,男女就无所谓了?   据龙头会帮众的说法,掳人时这两人都动手了,轻功高得不止龙头会帮养的马追不上,连狗都跟不准方向。蔡老爷子来的时候就知道对手是两个人,武功都很高。   ……所以这是什么契兄弟,这么般配?   等等,他们怎么遇到的?   是天定的缘分,还是听闻对方的名声,千里迢迢找过去的?   蔡老爷子心中啧啧称奇,面上分毫不显。   他没有仗着身份倚老卖老,只是客客气气地劝道:“我观二位吃的不是江湖这碗饭,何苦要插手江湖事呢?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龙头会扎根在豫州,少不得要接触一些见不得光的事,不接就有祸事。老夫年轻的时候也是快意恩仇凭好恶行事,如今死去的兄弟亲眷等着奉养,帮中小子张嘴要吃饭,昧着良心的事要做,睁只眼闭只眼的事情也要做。”   孟戚嗤笑道:“所以四帮十二会授意飘萍阁用火。药,又牵头坑了江南八韵堂的人在林边挖陷阱,完全不怕误伤,也不在乎误伤?”   蔡老爷子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反而一张口应下了:“这确实是我们四帮十二会的主意,更准确地说,是老夫跟其中几位帮主的想法。圣莲坛留着是祸害,长痛不如短痛。至于无辜被卷入的,我们已经拦下了过路的商客,其他无辜卷入的……为了不引起圣莲坛的警觉,老夫只会坐视。你若要追究这件事,不管划下什么道,老夫一概接下。这是老夫做下的决定,自当也由老夫一力承担。”   作者有话要说: 蔡老爷子不是大侠,有好处就干,昧良心也干,但不是出自私欲的坏,会害人,但不会无缘无故害人也不会抢人秘笈灭人满门啥的。对无辜者很抱歉,但是也就抱歉抱歉,事后弥补一下,毫无愧疚,也不会后悔。   真正的大侠做不了地头蛇帮派老大。   这就是个比较普通常见的江湖大佬,信他自己那套的人生哲学,就算被打脸也改不了的…… 第195章 德虚义空   蔡老爷子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墨鲤顿感荒谬, 他不明白蔡老爷子为何能将害人之事说得这般坦然,还能这样问心无愧。   孟戚根本不吃蔡老爷子这一套, 冷笑着说:“尊驾怕是年岁大了,脑子也糊涂了。之前你明明亲口说过,我二人不是江湖人,怎么现在又要我等用江湖上的办法解决纠纷?划下道来, 不管什么你都接着?我若是去报官呢, 你也站在这里不跑等着被差役抓走?”   蔡老爷子一噎。   大约是没见过这样的人,纵然身为老江湖一时都没能找到适合的说辞充作场面话。   这年头谁愿意上衙门啊?那是有理无钱莫进门的地方,递个诉状还要先给两贯钱。   蔡老爷子心道, 莫非这二人是官面上的人物?   可是瞧着不像啊!   “咳。”   长信帮主憋不住了,在旁边吭了一声,表面上摆着给蔡老爷子解围的架势,其实暗搓搓地提醒道:“豫州的官府不是不管事儿, 可是不管咱们江湖人闹出的事。只要死伤的不是咱们本地士子富户,就没个声响。前辈若是去报官, 怕是白费力气。”   墨鲤眉头越皱越紧, 随即想到自己运气不好,经常被卷进一些原本与他无关的事里, 也不知怎地那些人就奔着自己要打要杀。他身怀武功,不惧这些,换成普通百姓呢?难道他们就该死吗?   居然连事后报官都无用?   “为何不过问江湖帮派的事?”   “这……多一事儿不如少一事儿呗。”长信帮主有些茫然, 不知道墨鲤为何冲着自己发问。   感觉到墨鲤身上变得凌厉的气息, 长信帮主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干笑道:“咱们豫州算是太平的,那些水路纵横分布的地方,各路漕帮水寨为了霸占码头跟水道上的地盘,打得那是天昏地暗,根本没个消停的时候。就算来一群官兵强行镇压,把人都杀了抓了,那码头水道挪不走啊,就摆在那儿,没了这批人还有下批混饭吃的人,早晚还得打,官府费那个事干啥?用牢饭救济江湖人,给大家伙儿找个遮风挡雨的屋子住着做善事吗?”   墨鲤:“……”   孟戚漫不经心地说:“河道上设有官吏督查,码头亦是,尸位素餐罢了。齐朝官场风气如此,江湖人恰好钻了这个空子,便以为天下都该是这般。”   长信帮主神色讪讪,心中痛骂这二人无事生事,好端端地扯什么报官,直接揪着龙头会逼迫蔡老爷子把那些见不得人的交易说出来啊!   长信帮主还能忍,杜镖头却已经憋不住了,冒着得罪龙头会的危险,他愤愤地说:“蔡老爷子,您在道上威名赫赫,又德高望重,四帮十二会的兄弟都敬重你。真有什么难处,说出来大伙儿还能不体谅吗?究竟是什么来头的人物,让龙头会、让老爷子您都觉得棘手,只能吃哑巴亏地给他们跑腿办事?”   这话说得妙啊!长信帮主立刻在心里叫了一声好!   他下意识地望向孟戚,心道看到没有,这才是真正的质问方式。   结果接触到孟戚似笑非笑的目光,瞬间像被一盆冰水泼了脑门,长信帮主气焰为之一缩,忙不迭地溜到旁边装作自己不存在。   蔡老爷子虽然对杜镖头的质问有些不满,可这番话在他意料之中,像孟戚那样不按理出牌的才是难以应付。   “……跑腿办事谈不上,惹不起,也犯不上去惹而已。”   蔡老爷子捏着铁胆,沉声道:“适才进门,这位不是已经把事情估摸得很清楚了吗?他们要借豫州道上最有名望的帮会做接头交易的地点,出钱的是遗楚的吴王,拿钱的是神秘莫测杀人如麻的飘萍阁,哪个是我们能得罪得起的?”   “真的是吴王?”杜镖头先是惊骇,随后陷入沉思。   他的惊,不是因为楚朝三王里真的有人做了这码子事,而是惊骇真相跟孟戚之前猜测的差不多。   虽然说穿了谁都能想到,但是单单听说有六百两金子,就能把出钱的雇主推到楚朝三王头上,这人的本事未免可怕。   杜镖头决定闭上嘴,不再发一言,唯恐被卷近更大的灾祸。   “这不是吴王第一次把手伸到豫州道上。”蔡老爷子冷哼,他直接点了长信帮主的名字,让他出来说话。   顶着孟戚墨鲤审视的目光,长信帮主吭哧吭哧地说:“确实如此,这几年有不少江湖人贪图荣华富贵,去南边投靠了吴王。有时候还能遇到南边的一些镖局帮会,他们跟吴王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有的是为他赚钱,有的给他物色人马,闹得风风火火的。”   不过只有混得不如意的人去了。   其他别说龙头会这样的地头蛇,就连长信帮主也不会抛下辛苦打拼的家业,去领个名头好听的官职跟几两银子的俸禄。   “做了官府走狗,名声就坏透了。”长信帮主撇嘴,随后他打了个哆嗦,莫名其妙地看着墨鲤。   他又说错什么了,这煞星怎么如此喜怒无常?   那边孟戚想起石磨山遇到的桑道长,带了一群江湖乌合之众,据说去挖龙脉,跟石磨山寨在石谷迷阵里稀里糊涂地打了一场。   这群人正是吴王收拢来的。   “找方士,请杀手……这吴王图谋天下的方式真是别致。”孟戚戏谑地说。   只有墨鲤一人听到了这句话,墨大夫也很快想起石磨山寨的事,不由得望向蔡老爷子,追问道:“吴王请飘萍阁杀什么人?”   “这老夫就不知道了。”蔡老爷子实话实说。   如果只用银票付账,根本不需要两方约在龙头会的地盘上见面,飘萍阁要抹除运送六百两黄金的痕迹,也要验看金子的成色,雇主要杀谁,将名字写在密封蜡丸里随手一递,神不知鬼不觉,龙头会的人如何知晓?   “连猜测都没有?”孟戚毫不放松。   “实不相瞒,老夫觉得他们要杀的是跟圣莲坛有关的人……西南那边的天授王。”   墨鲤一震,他琢磨不透蔡老爷子是随口胡说扰乱视线还是真的那么想。   然而事情听起来相当荒谬,吴王乃楚朝后裔,齐朝皇室是乱臣贼子,天授王就更差一等,是个来历不明依仗着天时地利自称王的家伙。不管是楚朝三王还是齐朝皇室,天授王与之相比都不上台面,估计很多人都没把天授王真正放在眼里。   吴王愿意出六百两黄金去买天授王的命,说明了什么?   至少在吴王眼里,天授王是个非常碍眼的麻烦,而且对他有很大威胁,他愿意拿六百两黄金来买杀手。   事实上吴王的地盘完全不与天授王接壤,两者隔了一整个荆州跟大半个益州,天授王麾下纵然有圣莲坛一干人马,短时间内兴兵征战也影响不到吴王。   “孟兄,或许你我之前的猜测是对的。”墨鲤以传音入密喃喃道。   圣莲坛不是普通哄骗百姓的邪教,天下人都小看了天授王。   不管吴王是怎么知道的,至少吴王或者吴王麾下已经有人知道了天授王的秘密,天授王不是这天下逐鹿群雄里凑数的那个,他或许已经布局良久,甚至除了圣莲坛之外还有别的势力隐藏。   吴王已经招揽了许多江湖人士,这是他花钱养着的人,结果他都没有动用,宁愿花重金。   墨鲤想到这里,不由得问:“吴王是生性吝啬,还是挥金如土?”   蔡老爷子知晓他的意思,慢吞吞地答道:“六百两黄金挨个丢进水里听响声,还能听上好一阵。虽然吴王占据最为富庶的钱塘之地,他妻妾成群,宫室奢华,可是比起扔掉六百两黄金,老夫觉得他更愿意犒赏忠心的卫士,或者赏赐宠爱的妃妾。”   天下大势,犹如一盘迷局。   墨鲤最初以为是厮杀之后的残局,却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许多隐藏的杀机。   “此番猜测,可有证据?”   “既是猜测,何来证据?”   蔡老爷子顿了顿,随后补充道,“飘萍阁听闻四帮十二会要铲除圣莲坛分舵,异常地好说话,要的价钱不高,却出动了那么多死士。怎么看都是赔本买卖,飘萍阁也不需向老夫卖好,跟圣莲坛有关又能成为吴王心腹之患的,只可能是天授王。”   这次连长信帮主忍不住了,脱口问道:“要是猜错了呢?”   “哈,那跟老夫又有何关系?”蔡老爷子边说边看墨鲤。   他觉得比起孟戚,这位容貌俊雅一些的年轻人更好说话。   飘萍阁也好,吴王天授王也罢,那都是几百里甚至几千里之外的事,当务之急是怎么把这两个煞星送走。四帮十二会差点将人跟火药一起炸了,八韵阁挖个埋伏又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甚至连武功都被废了,这梁子是结下了,可总得有个了结。   “龙头会愿奉上两瓶疗伤秘药,二十斤盐四百斤米,一百两银,以及两千贯钱作为赔礼。今日之事是我等理亏,如果二位意有不平,老夫还可以回去再与诸位当家人一谈。”   “……我若是不收,只想要诸位的命呢?”   孟戚轻飘飘的一句话,长信帮主倒抽一口冷气。   荒芜寺庙里只能听到蔡老爷子不停捏铁胆的咔嚓声。   墨鲤觉得有些吵。   孟戚神情不变地盯着蔡老爷子,气氛愈发压抑。   靠近两人附近的草叶齐齐断了一截,尘土微微卷起,碎石来回滚动。   如果不注意看,甚至会忽略这些异状。杜镖头离得远了,没有受到影响,而趴在附近草丛里的账房已经呕不出任何东西,额头冷汗滚滚,最后一声不吭地晕了过去。   长信帮主缓缓后退,眼角余光看着破败的院门,正要不顾一切地溜之大吉时,蔡老爷子忽然停住了捏铁胆的动作,嘴角沁出一缕血丝,指间亦是如此。   “……阁下内力精纯,是老夫平生仅见。”蔡老爷子像是一下老了五岁,之前根根竖起铁髯一般的胡须都贴服了下来,额头皱纹横生,两腮的肉也软软地垂了一些。   人的精气神少了一半,瞬间就变得陌生起来。   长信帮主微微张口,震惊地看孟戚,又看蔡老爷子。   孟戚占了上风,却没有给蔡老爷子面子。   “豫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待在这里三十年,自是没什么见识。”   “你……”   蔡老爷子面现怒容,只是很快就被他压了下去。   按照江湖上的规矩,蔡老爷子这一趟来已然够有诚意的了,不说江湖资历跟龙头会当家人的身份,民间若是路上见到老者,年少者都得行礼避让。蔡老爷子既没有倚老卖老,也没有回避质问,放在江湖上已经当得上一声好性情。   花花轿子人人抬,伸手不打笑脸人,这都是江湖套路。   谁还真给一位势力庞大的地头蛇难看?   孟戚做了。   孟戚不在乎。   孟国师估摸着蔡老爷子可能比自己还小十几岁。   “远的不提,就拿赵藏风来说,他杀你用不了三十招。”墨鲤认真道,他觉得孟戚说得没错,自然要解释的,不然孟戚看起来就太像吹嘘了。   “确实如此。”   孟戚附和,果然在心里补了一句,自己在神志不清的时候都跟青乌老祖战得不相上下。   虽然赵藏风满口歪理,野心勃勃,又吃了许多灵药增长内力,但确是实打实的武学天才。   蔡老爷子被这话噎得差点翻白眼。   青乌老祖是天下第一高手,这要怎么比?   “二位说笑了,老夫若是有那等实力,如何会窝在豫州这块地方?”   龙头会当家人的身份听着响亮,可说到底只是江湖二流人物,出了豫州就没人当回事了。   墨鲤缓缓摇头道,他不想教训谁,是实在不吐不快。   “你既不在意累及无辜,行事无所顾忌,待在豫州一地反倒是好事。假如你武功高强,似青乌老祖这般带着门人弟子去了太京,结果如何?”   “赵藏风已经身赴黄泉。”孟戚配合默契地说。   “阁下若是不肯善了,必要取老夫项上人头,老夫也无话可说。”蔡老爷子叹了口气,丢掉手里铁胆。   他直视孟戚二人,朗声道,“只希望二位手下留情,不要杀尽,若是豫州道上的帮会势力都失了当家人,顷刻间就要大乱,也不知要死多少江湖兄弟。”   墨鲤看蔡老爷子确实不像巧言令色,也不是表面正义凛然实则贪生怕死之辈,然而——   “你可以杀无辜卷入江湖纷争惨死的人,回头却痛惜要为利益争得头破血流的江湖人?”墨鲤奇道。   “不错。”   孟戚跟着帮腔。   大夫的苦药可以不吃,大夫的话一定要附和。   孟戚冷笑一声:“都说江湖道义,这就是你们的道义?”   “……身为龙头会的当家人,自然要庇护帮中之人,而四帮十二会共有盟誓,都是江湖同道。”蔡老爷子表情有些难看,杀人不过头点地,哪有追着不放问这些的。   找茬吗?   还一个说,一个负责点头帮腔?   作者有话要说: 胖鼠点头.jpg对对对,没错,大夫说的都是真的 第196章 嗅血若虫豸   “啪。”   最初只是微小的拍击声,紧跟着寺外传来接二连三的相似动静。   此时夜幕降临, 蚊虫逐渐变得繁多, 明川寺又有一池死水,蚊子飞起来黑压压一片。平日它们只有山上的野兽能吸血, 今晚忽然来了这么多人,连蚊子都变得兴奋异常, 一个劲地往人身上扑。   龙头会帮众来得急,不是每个人都带了驱虫药包。   虽然听不到寺里的动静,但是蔡老爷子进去半天都没有出来, 守在外面的人愈发紧张起来。   一紧张, 自然就出汗了。   原本蚊虫咬几口,只是痒痒,忍一忍就过去了,跑江湖的汉子谁不是皮糙肉厚?可是随着时间推移,蚊子好像越来越多了, 特别是月亮升起之后,能清楚地看见成片的灰黑虫子飞舞着,然后落在裸露的皮肤上直接就咬, 嚣张万分。   手上有,脸上有,眼睛一眯能看到自个鼻尖上也趴了一只。   怎么忍?   别说江湖帮会了,就连朝廷里面吃粮拿饷的兵丁也没办法做到纹丝不动。   蔡老爷子刚意识到外面的动静是什么, 紧接着就是一群蚊虫往他右手伤口飞去, 他急忙挥开。   虫群散而复聚, 还有些转而扑向头脸。蔡老爷子只好暗运内功,将这些可恶的虫子隔开,原本这不算什么难事,内家高手立于雨幕之中衣裳都不会湿,然而他年纪打了,方才又受了内伤,便有些力不从心。   墨鲤:“……”   没想到率先围剿龙头会的竟是一群野蚊。   长信帮主与杜镖头满身泥污,又臭又脏,竟是幸免于难。   另外一个晕倒在草丛里的龙头会账房就没有这么好运了,他躺在那里动都不动,就是一块送上门的肉,蚊虫不是闻着味来的,无意间在草丛里落脚发现吃的还能客气?于是很快就被生生咬醒了。   野蚊子毒,咬了不止是痒,还疼。   “嗷。”   账房一跃而起,疯了似的拍着自己手臂跟脸。   孟戚心念一动,顿时笑道:“龙头会当家人的项上人头,我是不要的。人头这东西,拿出去不能卖钱也不能送人,值个什么呢?不过既然蔡老爷子觉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买杀手挖陷阱的时候累及他人都是意外,那给蚊子咬几口,自然也不算什么。”   蔡老爷子心道不妙,然而不等他反应,一块小石子就打在了他气海穴上。   力道不轻不重,只推得他往后一踉跄。   然而刚刚提起的一口真气被彻底打散了,同时还有一股滞堵气脉的内力盘桓在着。   蔡老爷子后退一步站稳,随即发现站在他面前的孟戚墨鲤都不见了,原本想要趁机溜之大吉的长信帮主以一个古怪的姿势僵立在那里,一看就是被人点了穴,而外面更是传来一阵杂乱的动静、有叫骂声,有兵器落地的声音,还有人忙着逃跑发出的响动。   几息工夫之后,一切复归平静。   蔡老爷子深深吸了口气,缓缓转身,正看见孟戚背负双手,满脸笑意地迈进断垣残壁的寺庙之内。   这人究竟是谁?高到离谱的武功,不拘一格的言行……蔡老爷子把江湖传闻想了个遍,心终于咯噔一跳,落到了一个他原以为荒谬的说法上。   孟戚正慢悠悠地点头道:“蔡老爷子果然不愧是豫州道上三十年不倒的人物,既没有想跑,也没有做出什么自不量力的举动。”   “如果只是喂喂蚊子就能把梁子了结,老夫求之不得。”蔡老爷子叹了口气。   江湖人刀头舔血,什么苦吃不得。   就是难熬一点,也不是熬不过。   “孟……国师。”蔡老爷子试探着唤了一声。   “嗯?”   孟戚回过神,又有几分意外。   他的表情等于是承认了这个称呼,蔡老爷子非但没能松口气,反而更加揪心了。   ——如果江湖传闻是真,这位突兀出现在雍州跟京城的前朝国师简直是妖孽,一把年纪了还能貌若青年。如果是顶着前朝国师之名出来搅混水的,武功高绝却非要玩这套装神弄鬼的伎俩,分明有所图谋。   想到遗楚吴王,再想这位前朝国师的身份,蔡老爷子一阵头痛。   “原来蔡老爷子身在豫州,也听了跟孟某有关的闲话。”孟戚似笑非笑地说。   他完全没有遮掩身份的意思。   国师的身份见不得人吗?自然不是,反正墨大夫已经知道他年纪了。   “不敢。”蔡老爷子苦笑道,“前些时日,在江湖上引起轩然大波的高手,只有青江上涉水而过的孟国师。”   可笑他当初还以为是什么招摇撞骗的后辈,觉得传言不实嗤之以鼻。   “江湖上最热闹的传闻,不应该是上云山的厉帝陵宝藏吗?”孟戚玩味地问,这事可瞒不过他,在京城的时候他就跑了不少家茶楼酒肆,一路到豫州也没少进这些地方。   “这……”   蔡老爷子说不出话,上云山的帝陵宝藏已经被认作是一场笑话,那么多人被困在山上,到最后厉帝陵没找着,反而被齐朝官兵用火炮轰了不少。事后众人一算,除了春山派的人,其他大门派根本没有参与此事。   如果是真的宝藏,那些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会半途折返吗?   其实青乌老祖死得也蹊跷,说是谋逆,卷进了齐朝宫变。可是深宫大内纵然戒备森严,以青乌老祖赵藏风的武功就算七进七出都不是个事,然而事情发生在宫内,齐帝又死了,真相无人知道,只有一些不清不楚的话在外面流传。   江湖人都说青乌老祖是坏了脑子,大徒弟去给天授王效力,自己好端端的日子不过,也跑去找死。   蔡老爷子忍着蚊子的叮咬,僵着脸说:“这江湖传闻,真真假假,自是不可尽信。龙头会扎根豫州,不像大宗派弟子众多,英才具备,别说京城上云山有宝藏了,就算有真龙出世,豫州道上的兄弟也不会去凑热闹。”   “哦?”孟戚笑眯眯地问,“我怎么听说,江湖传闻里确实有真龙出世,苍龙将死呢?”   “……那都是无稽之谈。”   什么深山里遇到了将死的苍龙,京城上方有二龙相争,谁还不知道谁啊?就算天边有一条长点儿的云勉强能看出头尾,等这话从京城传到豫州,就变成了龙吸水鱼吞日天降异象,反正怎么玄乎怎么来。   宝藏没准已经给人挖走了,才会多出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搅浑水。   蔡老爷子现在犯了疑心病,他觉得孟戚反复试探,一定是跟宝藏的事有关,他就是不傻也得装傻。   这时墨鲤回来了,他觑着僵立着的杜镖头神情不对,就绕到了杜镖头身边,赫然发现这人被点穴的时候手插进怀里,好像要往外掏什么东西。   孟戚轻功极高,动作又快,当时他将寺里的人制住之后就出去了,根本没有多看。   墨鲤想了想还是顺着杜镖头的动作将东西取了出来。   孟戚恰好看见墨大夫伸手进杜镖头怀里。   “……”   那家伙浑身污泥脏臭不堪啊!   孟国师差点儿把杜镖头重新扔回池塘。   墨鲤拿出了一根打制精巧的竹筒,内部有机簧,依稀是暗器的模样。   “这东西很眼熟。”墨鲤将它递给孟戚。   “梨花针,锦衣卫暗属用的。”孟戚瞄了一眼,随口道,“咱们遇到的那次,那庄子上的人不就是用了这玩意?”   这说的是墨鲤出了竹山县之后,摸进锦衣卫暗属所在的宅院,逼问对方来历,结果一个用暗器杀了另外一个想坦白交代的然后自尽身亡,等墨鲤出门一看满院子的人都被犯病的孟戚无声无息拧断了脖子。   这可不是什么好经历。   墨鲤放下竹筒,瞥着孟戚的眼神让孟戚想起了苦药的滋味。   “所以这家伙是锦衣卫?”   “可能吧,齐朝锦衣卫的数量不少,镖局也不是什么吃苦受累的活,还能打听消息。”   他们交谈时没有掩饰,长信帮主和蔡老爷子都是神情变了又变。   孟戚早就提过,锦衣卫暗属是一群做事不择手段的家伙,他很是看不惯。墨鲤曾经见识过类似的暗器,知道里面装的梨花针皆由剧毒,虽然以他们的武功不会被暗算,但是墨鲤依旧眉头紧皱,孟戚看见之后,心猛地一跳,知道事情糟了。   “我搜过了。”   孟戚小心地辩解道,“抓人的时候,我已经把他身上搜过一回了,之前飘萍阁杀手藏了火药,我怎么可能不小心?我知道大夫责怪我上次制住梁舵主的时候不够仔细认真,被他瞒了过去,也知大夫牵挂我的安危。所以这次我封穴的时候都特别仔细,绝对不会再发生练有奇功装作被制然后忽然发难的,更何况掳人的时候藏有危险之物……”   墨鲤本能地想要孟戚住口,什么挂心,什么安危,怎么当着别人的面就说开了?   随即墨鲤意识到孟戚不会在自己面前说谎,既然搜过了,这竹筒暗器又是哪儿来的。   竹筒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两指宽一指长,藏在身上……   墨鲤神情微变,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孟戚缓一秒后也反应过来,当即以内力震碎了整根竹筒,顺带一掌抽得杜镖头的脸歪了半边,然后追着墨鲤走了。   蔡老爷子看着这二人施展轻功远去的背影,默默地闭上了嘴,喂蚊子吧,也就一晚上。   好在人多。   孟戚在寺庙两里外的河边追上了墨鲤。   “大夫莫气,以后我抓人的时候必定将他们倒过来抖几下!”   墨鲤在水里随意地洗了洗手,其实他也没那么讲究,病人浑身流脓长疮的,他眼都不眨上手就治。方才杜镖头浑身脏臭,只要不在池塘里呕吐墨鲤就不觉得嫌弃,可一想到那家伙之前可能把暗器竹筒藏在哪里,墨鲤觉得孟戚没有搜到是一件好事。   至于藏在哪里,自然是裤裆里。   “咳……这防身之物跟暗器,贴着大腿缝了暗袋的也是有的,总不会就让装了毒针的东西就那么随便晃悠着。”   孟戚小心翼翼地说,“后来他一直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估计是借着在泥塘里打滚的机会挪到了自己怀里,这乱七八糟的折腾一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带兵的时候,还找过藏在臭鞋底的密探线报,也有用蜜蜡封了塞魄门的。”   反正做将军的不会亲手搜,最多就看着罢了。   “不要说了。”   墨鲤让沙鼠闭嘴。   “要不,我再找点蚊子?”孟戚问。   墨鲤:“……”   龙脉的灵气放出去,会惊动野物。   因为稍微有脑子的野兽不会上当,只会吓得躲避,蚊子就没关系了。   就是要找到蚊子,再把它们带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胖鼠发功.jpg不叮得你满头包,你以为我是肉球? 第197章 伏惟吾朝   “豫州这地儿真是让人失望。”   “山里的蚊子太少了!”   墨鲤一边听着孟国师的抱怨,一边忍住笑意。   山里的野蚊很多, 可是不一定吸血。   孟戚昨晚特意在山里转悠了两圈, 结果用灵气引过去的蚊子只有一部分扑过去咬人, 其他蚊子对同类的兴趣更大,它们嗡嗡地在草丛间飞舞,黑压压的成片飞。   那情形看着可怕, 实际带来的伤害并没增加多少。   ——感觉像是带蚊子来认亲交友了。   太京龙脉郁闷无比,那边龙头会帮众已经骂翻了天。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蚊子?山里的野蚊是全部来了明川寺吗?这到底是一座荒废的寺庙, 还是蚊子的老窝?仔细想想似乎差不多,如果一群僧人念经时含混不清, 听着便是嗡嗡作响。   杜镖头的身份因为那根装了梨花针的暗器竹筒曝光, 人还是好端端的,这一晚上不止要被蚊子咬,还要经受蔡老爷子跟长信帮主审视的目光。   镖局能做黑白两道的买卖, 护镖走道又能接触商贾富户和官面人物, 如果要长期打探消息,这是非常理想的身份。墨鲤并不奇怪锦衣卫暗属的人用这个行当做掩饰,他比较纳闷豫州四帮十二会都联合起来对付圣莲坛了, 齐朝官府怎么还是无动于衷?难道杜镖头根本没有把圣莲坛的事报上去?   怀着这份疑惑, 一下山墨鲤就主动提议去附近的县城。   有了之前掳人的事,外加蔡老爷子调集人马没有避讳他人, 小小的县城里已经风声鹤唳, 连街边卖炊饼馄饨的小贩都知道要出大事了。他们不敢把摊子铺开, 只挑着担子来回走动, 东张西望好像一有风吹草动就准备跑。   孟戚路过一个挑着馄饨担的汉子面前时,对方还紧张地打量了他两眼。   而某人的长相非常有迷惑性,摊主绷紧的手臂缓缓放松,人还没有从看见这张面孔惊讶迷惑里回过神,嘴角就已经下意识地露出招揽生意的讨好笑容。   “今早儿现包的馄饨,上好的汤汁,客官来一碗不?”   摊主将担子一头的汤锅掀开了条缝,立刻有骨头汤的味儿飘了出来。   这馄饨摊子的汤头一闻就是老汁,通常每日都要放两块大骨进去,再捞起昨日的骨头丢弃,这般经年累月地熬着,纵然每日出摊时只舀起上头的汤带了出门,做吃食时还要添不少白水,可那鲜美的味道会停驻在唇齿间久久不去。   墨鲤脚步一顿。   孟戚何等耳力,只是足音变化他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转身笑眯眯地问摊主价钱,那摊主本就想要做生意,回话时那叫一个利索,尤其他还说得一口好官话,完全不似音重方言,让人听得十分舒坦。   孟戚看了看摊主拿出的碗筷,虽然是粗瓷,但洗得很干净,于是点点头掏出一把铜板要了两碗馄饨。   裹好的、一个个还沾了面粉的馄饨被抄勺浸进汤锅。摊主用铁钳拨弄了两下炉子里的碳,火星子立刻蹿了起来,很快汤锅就开始滚了,香味更浓。   等到馄饨出锅,摊主想要招呼孟戚二人借着路边一块青石放碗时,那盛了热汤的碗就被孟戚无事人一般接了过去,浑然不觉烫手地递给了墨鲤。   摊主目瞪口呆,看着这两个容貌气度仿若王孙公子的人,不相信这一点茧子没有的手指能直接触碰碗身。   墨鲤低头,只见馄饨薄如蝉翼的皮儿在碗里漂浮着,汤里加了一小撮切成细丝的豆皮,几点葱花,升腾而起的热气扑了他一脸。   孟戚用袖子拂了下青石,直接端着碗坐定了。   低窄的巷子里,两人并肩而坐,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直到吃完,勺子与瓷碗都没有磕碰到一次。   小巷里一直无人,却能隐隐听到外面街上的喧哗,似有人在吆喝,又像衙役在清道。   “什么味儿?”有人在巷口张望,因里面暗得很,根本看不清东西。   馄饨摊主赶紧把家伙什儿收拾了,不管是官府的人还是地头蛇帮派他一个都惹不起。   “哈,肯定是老鲁的馄饨摊子!走,去吃一碗!大早上的,弟兄们都饿着呢!”   一个粗嘎的嗓门响了起来,馄饨摊主脸色发白,挑起担子想要跑。   然而担子沉重,巷子又窄,他想要比身后的人快不被追上基本不可能。   地面凹凸不平,摊主慌张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额头不停地冒汗,忽然他像是一脚踩空,下意识地要大喊出来,手臂却不敢伸出去还得死死地扶住担子,不能让炭火汤锅一起翻了,那会出大事!   结果踩空的身体没有歪倒,更像是腾云驾雾,踢蹬的双脚距离地面有一尺远。   馄饨摊主吓出一身冷汗,还没有等他回过神,他又重新站回了地上,踩得实实的。   “……”   他猛地回头,赫然发现这已经不是刚才那条巷子了。   小城里,窄巷四通八达,多绕几个弯就能甩脱掉跟来的人。   摊主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他莫名地感到脚发软,尤其这附近也没什么人,天刚蒙蒙亮呢,说撞鬼也有可能。可向来只有鬼打墙,没听说过鬼带道啊?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巷里一户人家门前的洗衣石板上。   石板上搁着两只粗瓷碗,汤喝得很干净,两把勺子放在各自碗中,勺柄恰好亲密地交错在一起。   “客官?公子?”   馄饨摊主战战兢兢地叫了两声,却始终找不见之前二人的身影。   待他放下担子,拿起搁在青石上的粗瓷碗时,赫然看见碗下压着一块碎银。   此刻已经用轻功翻过几重巷子的屋檐,来到一家客栈屋顶上的孟戚,忽然伸手到墨鲤的袖子里摸索了两下。   墨鲤先是一愣,随后慢慢放松下来,任由孟戚东摸西摸地翻找。   ——他用的武器是无锋刀,就是小儿拿在手里也不会割破手掌。   孟戚摸完了左边摸右边,最终顺利地找到了钱袋,然后打开钱袋数了起来。   “……你又想打劫?”墨鲤脱口而出。   古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他倒好,见数钱猜胖鼠心思。   孟戚将钱袋塞回去,转而笑道:“既然知道这里有锦衣卫的人,怎么能错过呢?”   墨鲤没吭声。   刚才给馄饨摊主碎银的人就是他,孟戚身上没有那么多钱。   或者说,就算有现在也没了,飘萍阁扔出一堆火药,结果就是孟戚全身上下除了一柄剑还在,连衣服都不能要了,现在这件衣服是后来换上的。   孟戚有个习惯,每件衣服他都要揣五十个铜板。   墨鲤没有阻止,反而觉得孟戚这未雨绸缪相当不错,毕竟丢了行李或者忽然发狂自己没拉住,好歹还有个人身上有钱。   这家客栈的对面,是一栋大宅子。   宅子归属于龙头会某个舵主名下,四帮十二会的主事人也在这里等消息,只是铲除圣莲坛分舵的事没结束,转眼就迎来了莫名的煞星。八韵堂的人全部被废了,长信帮主跟杜镖头被人抓了,导致这些江湖草莽坐不住了。   他们说什么都不肯留下,如今正闹着要走。   蔡老爷子一去不复返,龙头会其他人镇不住这些横惯了的家伙。   只一夜工夫,四帮十二会就分成几股对峙起来,各家都有各家的想法,一时间谈不拢。   因为都是在豫州地面上混饭吃的,为了利益,少不得有些打打杀杀的恩怨。原本有蔡老爷子压着,有共同利益做保,这群人还能坐到一块儿去,现在可去他的吧,有了麻烦就该拆伙。   就差打起来了。   饶是如此,小城的官府也紧张起来,急忙调了衙役巡街。   捕快、小吏等人也急忙找路子去打听怎么回事,结果不管是平日里对他们点头哈腰恭敬万分的地痞,还是称兄道弟兜里有钱手里有刀的江湖匪类,都满脸难色地表示这是整个豫州四帮十二会的当家人,蚂蚁没法干涉山豹打架。   衙门的人一腔怒火,把这些聚到小城来的江湖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对面大宅内的动静、守在客栈里打听消息兼骂人的捕快,街上明着对峙的江湖帮众……   孟戚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觉得真是好大一出戏,真该买包瓜子花生跟墨大夫一起看热闹。   “江南那边有些镇子,靠着河岸建的房舍,出门靠船。船又极小,连遮雨的篷也没有,只容两人坐,还须得自己操浆。上戏的时候,人就这么划着船顺着河道慢慢行,这边的戏台唱林冲风雪山神庙,遥遥相隔的戏台那儿又能听见武松打虎,河道绕个弯又是真假李逵……这人人都认识,事事都能归结到一处去的戏,着实有趣。”   墨鲤从前或许不知道这些戏是何等模样,太京瓦舍走一遭转三天,大江南北的戏班子都见识遍了。   此时闻言忍不住点醒孟戚道:“你只爱看人在戏台上满地滚得热闹,锣鼓齐响刀兵相接。你说的那河道戏台,若是一家唱昭君出塞,一家唱苦守寒窑十八年,悲悲戚戚念个没完,你手里的桨能把船一气儿带到镇尾,然后我们就不回去了。”   还赏什么江南小镇乌船夜戏,只能听蝉鸣蛙叫了。   孟戚的笑意凝固在嘴边,他有心要反驳,却发现墨鲤说得很有道理。   ——大夫怎么就把他的心思喜好摸透了呢?   转念一想,大夫莫不是在自己这里用足了心思?可能表面看不出来。   原来大夫费了工夫的可不止是苦药汤汁,还有这些。   孟戚一高兴,加上这些时日又跟墨鲤十分亲近,顿时按捺不住爪子,伸臂将人揽在了怀里。   墨鲤:“……”   这要不是武功高深,身清无汗,就这天气两人抱在一块像什么话?   不热吗? 第198章 鼠辈横行久矣   两人原本是趴在屋顶上, 孟戚忽然来了这么一手, 就成了面对面侧躺着在屋顶晒太阳。   夏日的阳光逐渐变烈,照得人眼睛发花。   客栈的屋顶很宽,两面倾斜中间凸起为顶,这样下雨落雪的时候, 屋顶不会积压太多重量——这样的房屋对江湖人十分有利,只要藏身到凸起的顶部后方,身体贴近斜面上的瓦片只露出脑袋窥看前方, 站在地面上的人很难发现他们的踪迹。   墨鲤下意识地推了推孟戚, 示意他这是屋顶, 不要胡闹。   这客栈的瓦片不是很结实,动作稍微大一些就会哗哗响。   孟戚顺从地松了手,但是他没有走, 直接挨着墨鲤继续看街上的热闹。   四帮十二会的人已经打起来了,他们提着拳头狠打猛踹, 口中高声呼喝,看着凶悍无比。   捕快衙役急得跟热锅上蚂蚁似的, 想要阻止偏偏又胆小不敢上前, 要知道这些江湖人可都是混不吝,天天嚷着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就没有怕坐牢的。   再说腿脚不认人, 刀枪没长眼睛, 万一被误伤了找谁说理去?   这一犹豫, 就耽搁了阻止的时机,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群江湖人越闹越大。   好在附近的百姓早早地就避开了,就连原本住在客栈里的人也见势不妙带着行李从后门跑了。   客栈里的掌柜伙计哭丧着脸躲到了屋子角落里,生怕外面的人打得兴起乱跑闯进客栈来,虽说桌椅板凳什么的不值几个钱,但是遇到那些武功高的,怕是自家屋顶都能被拆了。   偏偏这些家伙都不是本地县城的人,打完了抬脚走人,一文钱赔偿都没有,只能自认倒霉。   下边打得乒乒乓乓,上面看得毫无兴致。   “豫州的这些帮会,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人。”孟戚嘀咕。   屋顶高看得远,比起慌张的捕快衙役,孟戚更能知道局势。   如今虽然看上去打得闹腾了些,但也只是人多的缘故,连兵器都没怎么上手,宅子跟街外还有更多的人站着没动,显然不是拼命的架势。   “啧,武功不行,人倒是不蠢。”   孟戚稍微一琢磨,就猜到这些地头蛇帮会当家人的心思了。   圣莲坛分舵已经铲平,目的算是达到了,既然如此继续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恰好赶上遇到孟戚墨鲤这两个身份不明的硬茬子,顿时更不想留。现在让手下人随便打上一场,发泄发泄往日的仇怨,同时也有了闹翻走人的借口。   至于为什么不真刀真枪的拼命——这儿又没有油水可捞!   完全没利益的事,叫手底下的人流血送死做甚?就算这回蔡老爷子真的倒了龙头会垮了,他们在这里打得你死我活,又决定不了豫州未来的地盘划分。   不如趁早回家,拉齐人马,养精蓄锐地等着。   如此一来,既可以避免像长信帮主被煞星掳走或者帮中像样的高手都被一锅端了的厄运,又能审时度势地谋划下一步。坐在家里等消息才是上上之策,蔡老爷子完了他们就立刻把龙头会干掉,蔡老爷子要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大家也不会没面子。   毕竟这算是来了强敌,龙头会在前面顶着,他们却临阵脱逃还想落井下石,传扬出去名声就坏了。   “……谁让这些江湖人最讲究的就是一个义字呢?”   孟戚笑了一声,语带讥诮之意。   墨鲤却完全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自方才起,他的头发、耳朵、脖颈都被孟戚紧紧地贴着,恍惚间甚至能感觉到第二个律动的心跳沿着肌肤接触的地方传递到他耳中,然后又慢慢地消失了。与此同时,方才那股让墨鲤感到不适应的热度也跟着蔓延过来。   很热。   心浮气躁的热。   墨鲤呼吸一顿,孟戚随即转过头疑惑地望过来。   内家高手气息悠长,几不可闻,可他们距离如此近,什么发现不了?   墨鲤不止气息乱了,耳廓也有些红。   孟戚见状忍不住挨得更近了一些,半边身体都快要压到墨鲤身上了。   ——除了气息更近,接触的地方更多,墨鲤其实没有感觉到太多重量。   孟戚借着另外半边身体做支撑,把重量都挪了过去,他武功高,做起来毫不费力。   换了旁人,只怕不是失去平衡,就要按碎瓦片。   “大夫?”   温热的气息贴着耳根拂过来,夏日没有半点风,衣裳又薄,感觉尤为明显。   墨鲤不适应地动了动,随后觉得太阳好像小了点,他偏头一看,顿时发现孟戚已经快要化身为一床被子把自己“盖”住了。   此刻天色还早,太阳还挂在东边,晒也只是单边儿的事。孟戚这么一来,倒是把阳光挡得严严实实。   墨鲤:“……”   过去二十来年都以为自己是条鱼,也习惯了做一条鱼,所以不喜炎炎夏日,更不喜直接被烈日晒。有人帮着遮太阳,倒是一件好事了。   只是他们两人脑袋挨着脑袋,就这么凑在一起趴在房顶上,有点不合礼数吧!   光天化日之下,虽然没人看到,但还是……   “大夫在想什么?”   孟戚觉得这位置好极了,如果不是顾忌着墨鲤脸皮薄,向来又守君子之道,他都想要逗弄一下意中人了。比如舔一舔发红的耳廓,含住圆润的耳垂。   大夫身上的气息真好闻,似山涧清泉。   太京龙脉沉溺其中,恍惚间好像回到了意识混沌,被上云山灵气滋养之时。   “啪。”   孟戚恍惚间力道用错,瓦片碎了一块。   等他回过神,只见碎掉的瓦片顺着屋檐滑了下去,把一个正站在客栈门口的捕快砸个正着。   “屋顶上有人!”   一声怒喝,孟戚下意识地护着墨鲤溜下了屋檐。   两人刚在客栈后院站定,就听见前面有人咣咣地踹门。   孟戚自然不是怕被人发现,而是抱着墨鲤的时候听到喊声,不知怎么着就想先把人给藏好了。   沙鼠的老毛病又犯了。   孟戚面上端着,装作没事人一般。   “咳,大夫稍待。”   孟戚一拂袖,内劲直接推开了客栈后院两重门,踱步到了摆放着桌椅的客栈前堂。   掌柜颤巍巍地从柜台下面伸出个脑袋,脸色发白好像马上要晕死过去。   门外敲了一阵,就没动静了。   砸门的几个汉子又跟另外一些人打了起来,顾不到这边。   掌柜松了口气,心中庆幸自家门板厚实。   孟戚原本想要走出去给砸门的人一个教训,然后揪出杜镖头那一伙人,拖到暗地里打劫,结果客栈的门暂时保住了。孟戚索性不急着露面,他找了张还算干净的桌子,顺拐用脚勾出一条凳子,回头招呼墨鲤道:“大夫且坐,我去去就来。”   说完人影一闪,直接上了房梁。   掌柜仰着头,只见孟戚轻巧地揭开几块瓦片,顿时有光照了进来。   客栈里因门窗紧闭,暗得几乎看不见,这束光恰好落在墨鲤身上。   掌柜与伙计看着墨鲤,个个目瞪口呆。   孟戚已经借着那个空隙翻出去了,留下墨鲤看着那道光,默默后退一步连着凳子一起隐入暗处。   住店的旅人商客都跑了,没跑的也躲在后院两排屋子里,这边除了伙计掌柜再无他人。墨鲤耳目敏锐,他根据牙齿打战的声音,不用回头都知道那两个伙计蹲在什么地方。   柜台那儿还有咯吱咯吱的声音,那是掌柜压着木板导致的,他臃肿的身体勉强塞进柜台下的空隙,略微一动老旧的木头就嘎吱做响。   还有墙角,有细碎的动静,像是老鼠。   墨鲤心念一动,朝那个方向望过去。   只见黑漆漆的墙角处有个鼠洞,从里面伸出个小脑袋,眼睛滴溜溜地张望着。   老鼠藏在洞穴之中,瞧不清全貌,不过也没什么好看的。这种藏在家宅之中的鼠辈多半是灰褐色,有的还秃毛,生得丑不说,还连吃带咬的损坏物件,令人心中生厌。   哪里比得上某只……   胖又软乎乎,干净漂亮乖巧,还好玩……咳,不对。   墨鲤回过神正要失笑,忽地看到洞穴有动静。   又一只老鼠探出脑袋,因洞口狭窄,它挤不出来,只能趴在前面那只背上。   于是两只脑袋碰着脑袋,小心翼翼地向外窥看。   墨鲤的脸黑了。   这一幕何其熟悉,何其相似?   动物生性敏锐,察觉到气流有微妙的改变,也不分是煞气还是杀意,两只老鼠立刻哧溜一下缩了回去,再也不肯露头了。   且说孟戚顺利地在一团混乱里找到那家名号为奉威镖局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抓了去附近的巷子。原以为要费一番功夫威逼恐吓,结果运气好,遇到的这个恰好是见过孟国师的。   别说银子了,只要保住命,给啥都行。   孟戚见杜镖头不认识自己,还以为豫州这边的锦衣卫都是如此。   结果一抓就抓了去年才从京城调来的家伙,据说在南镇抚司还是个正七品的总旗,因倾轧受排挤才到了这里。   想当初孟戚发狂,闯入南镇抚司,杀了许多人。   这个总旗也跟孟戚打了个照面,还没死已经是运气了。   豫州可没有第二个宫钧宫同知能拦下孟戚,谁还不惜命?   于是要钱给钱,问啥说啥,特别配合。   至于豫州这边为什么不把圣莲坛为祸一方的事往上报?这事说来话长,豫州这边的锦衣卫暗属,都是郁郁不得志的人,不是犯了错丢来的,就是被排挤到这边。   杜镖头想着立功,如果事情报上去,就没有他们的机会了。   计划很好,也成功地搅了混水,为四帮十二会结盟铲除圣莲坛分舵出了把力,谁能想到这事还把孟国师招来了?   那锦衣卫总旗的腿都是软的。   最后孟戚心满意足地揣着鼓鼓囊囊的钱袋回到了客栈。   一下房梁,孟戚就觉得气氛不对。   怎么大夫看着他的眼神,好像在生气? 第199章 虽言圣不溯源   客栈后院, 没有及时逃离的住客都窝在房间内, 心惊胆战地从窗户缝里看外面的情况。   因着衙门有规矩, 州府城内的建筑最高只许有三层,县城则是两层,所以这家客栈后面是一栋两层的凹字型木楼,房间狭窄, 有的屋子根本不透光。窗户一关就黑漆漆的, 闷得要命。   许多人热得满头是汗,却连大气都不敢喘。   二层天字号的几间上房内,气氛却有些不同寻常。   窗户也微微开了条缝,这个位置恰好能看见客栈前面大堂的屋顶。   此刻窗前无人站立,桌前坐着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 正缓慢揭开手中的茶盏。   茶汤清澈明亮,色泽青黄,乃是上好的碧螺春。   这样的好茶出现在这样的小地方,原本已是极不寻常了, 再加上桌案搁置的茶壶茶盏亦是汝窑所出的贡品白瓷,莹润明华, 白如凝脂,如美玉一般。   书生坐在背光处,自门口进来的人无法看清他的面容。   他举盏饮茶,气度雍容, 仿佛出身世家。   房内还有两人垂手侍立, 看装束像是随从, 衣着粗陋,手掌布满茧子,腰间鼓鼓囊囊。   书生隔着窗户看到孟戚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客栈前面的屋顶上,从瓦片揭开处钻了进去,他就搁下了茶盏。   片刻后,门被轻轻扣响。   随从打开了门,便见一个商客模样的人站在门口。   商客恭敬地低声道:“回禀阁主,那人去找了奉威镖局,还将镖局里的主事人掳到了客栈附近的巷子里。至于他们说了什么,恕属下无能,不敢太过接近。”   书生哂然道:“那位杜镖头锦衣卫的身份暴露了。”   奉威镖局在豫州四帮十二会里勉强算是个凑数的,它走的是白道,跟其他帮会不同,可是押镖又需要跟这些地头蛇打交道。面子不大,交际不广,甭想坐上豫州大大小小镖局里的第一把交椅。   奉威镖局能有今日,除了身手高明的镖师很难被别家撬走,就是官面上的路子齐。   这些路子通常是镖局的立足之本,向来不为外人道,这是避免被人打探后抢了去。   ——虽然奉威镖局吃得开的真正原因是作为锦衣卫的暗哨,但是知道的人没几个。   书生身边的一个随从应声附和道:“奉威镖局这些年日子过得太安逸了,他们一事无成,最近连搜捕楚朝皇室后裔的活儿都干得漫不经心,又整日里跟豫州地头蛇厮混,眼界都变低了,行事也没有那么小心谨慎。”   书生缓缓摇头道:“此言差矣,他们毫无作为皆是由于内部倾轧排挤。人被打发到了这边,迟迟没有调回去或者升官的希望,谁还能尽心尽力呢,只能把眼睛放在镖局赚的钱上。生在世,名利二字,凡俗之辈怎能窥破?”   说话间又有随从来报,奉威镖局的人全都撤了。   街上打得正酣,奉威镖局的人原本就没有参与械斗,如今借着去找杜镖头的名义悄悄退走,其他帮会的人也没有太过在意。   毕竟地头蛇帮会争夺的利益跟镖局的需求是两码子事,互相之间没有冲突。   “跑得倒快……看来孟国师确实无意掩饰自己的身份。”   书生抬手提起茶壶,又给自己续了一盏茶水。   他的声音听着很年轻,还残留着一些少年人清亮明彻的味道。   然而书生的随从都对他恭恭敬敬,十分信服。   “阁主说的是,若非如此,奉威镖局的人怕是不会那么识趣。”   “孟国师身边的那位大夫,底细可查到了?”书生沉声问。   随从立刻递上一叠厚厚的册子。   墨鲤若是在场,必然会因其中的内容惊讶。   上面详尽地写了他在雍州,太京以及上云山的踪迹。   这是上百号人的所见、所闻汇总起来的。   但凡墨鲤跟江湖人打过交道的事,基本都有记载,他在雍州废村祠堂里遇见渝东八虎和金风公子,在雍州行医赚钱,连去了石磨山寨的事都没漏过。   石磨山寨这一段被着重标注。   洞庭帮前长老庆大成,以及同为吴王效力的太极观桑道长带着几百来人上石墨山想要斩断齐朝龙脉,结果全军覆没,只有两三个受伤跌进山沟里的人侥幸捡了条命,活着出了山。   “……这位墨大夫,是雍州皇陵之事后被分阁的人报上来后吾等才注意到的。此人手持的路引出自青州府衙,说的一口好官话,尤为出奇的是,他替人诊病,不仅医术精妙针灸了得,更能听会说十来种方言。导致我们打探此人乡籍时颇费周折,险些被误导。”   书生将册子翻了几页,沉吟道:“他用的是什么兵器?”   “多以空手应敌,武功之高,堪为江湖中绝顶之列。”随从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个孟国师,来历神秘,武功奇高。   如今又来一位墨大夫,同样是摸不透底的路数。   有孟戚在先,他们都不敢猜测墨大夫的年纪。   “阁主英明。对了,据说他二人还在平州青湖镇杀了圣莲坛分舵的舵主,废了青城派金剑老道一个徒弟的武功,加上孟戚在雍州杀了春山派的松崖长老,目前与他们有仇的,就是这两派了。”   “平州之前呢?”   “这……目前还在继续搜罗消息,有人说秋陵县地动之后,墨大夫似乎去救治过灾民。”   书生闻言皱眉道:“秋陵县司家跟他们有无接触?”   “尚未知晓,不过看他们对青乌老祖以及圣莲坛的态度,跟司家应该不是同路人。不过这二人几乎形影不离,实在不知是何关系。”随从百思不得其解。   书生思忖片刻,下了决断,“孟戚之前应是隐居在太京上云山,这位墨大夫却是从未在江湖上出出现过,如此人物籍籍无名实在难以想象。关于孟戚的来历我们已经查了不下十遍,不如暂时搁置,把重点放在这位墨大夫身上,或许能从他这里,一起挖出孟国师的来历。”   册子翻到太京之后记载,里面搜集的事愈加复杂。   有孟戚墨鲤在城门前路引被揭穿造假,转身就跑的事。   龙爪峰六合寺毁于一旦,锦衣卫副指挥使宫钧也牵扯其中,孟戚墨鲤二人跟厉帝陵的真假之谜有关的猜测。包括藏风观溃散逃出的人说孟戚曾和青乌老祖在弦月观拼斗,打得天昏地暗的事。   青乌老祖死在禁宫之内,具体情况无法得知,可是宫变之后,孟戚墨鲤二人却带了一个身份成谜的的年轻人出现在京城牡丹坊的风行阁分舵,那里又是个书铺。   “……还有一件事未曾写上去,齐朝二皇子宫变之后不知去向,他们身边就恰好多了一个年纪相仿还查不出来历的年轻人。”随从低声道,“再者,青乌老祖的武功吾等心中都有数,其人狡诈多智,更思谋反日久,不至于稀里糊涂地被火炮轰死。故而齐帝陆璋暴亡、青乌老祖命丧黄泉可能都与二人有关。”   书生不置可否,径自翻过一页,指着后面道:“他们在风行阁花钱打听京城中造银针最好的工匠?”   “不错,那工匠有前朝功名,曾几次替人代考会试。孟国师离开太京之后,这个工匠也跑了。随后太京锦衣卫开始严查科举舞弊案,朝中张相一党人人自危,永宸帝依旧没有收手的打算,似乎要一查到底了。”   宫廷、朝堂、江湖……   似乎哪里都有这两人的影子。   “听闻阁主那时也在太京,不知——”   “天现异象,我带了人出城查看,结果反被困在城外。宫变封锁城门,许久方开,那时青乌老祖已死,吾等的势力再如何庞大也很难触及禁宫之中。连朝堂的事也很难摸得分明,能做到通晓来龙去脉的,只有这些江湖事了。”   书生感叹间,楼下忽然传来响动。   一个人影狼狈地窜入客栈院墙。   不是别人,正是失踪了一整夜的长信帮主。   他没有去找自己手下的人,也没找打得正欢的四帮十二会,反而偷偷摸摸地潜入这家客栈。   “糟了。”随从脸色大变。   他们因为原本就住在这家客栈里,加上外面闹得不可开交,孟戚未必注意到还有人在窥看他行踪。现在长信帮主闯了进来,孟戚要是再无察觉,那就愧对绝顶高手的名号了。   “阁主?”众人连忙望向书生。   “罢了,葛长信这人贪生怕死,守不住秘密。现在我们要走也晚了,不如堂堂正正地一会这位前朝国师。”   ***   孟戚笑眯眯地看着满头大汗、遍身污泥的长信帮主。   “我竟不知帮主这样卖力,怎么,还准备来送送我们?”   长信帮主连连摇头,他眼神控制不住地往后溜去,骂着自己糟透了的运气。   孟戚怎么也在这家客栈里?他明明要来找的是——   墨鲤忽然回头。   “嘎吱。”   客栈大堂通向后院的门被推,一群人鱼贯而入。   有穿细布的商客,有田庄收账的管事,也有随从、小厮和车夫。看起来各不相干,却站在一处,客栈的掌柜伙计认出一些是住在店里的客人,还有的不是,只是这些人面无表情的模样,令他们脊背发凉。   “我说怎么总觉得有人在瞧着我,看来这客栈里还住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孟戚负手道。   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出进来的人都是练家子,而且武功很不错。   比外面四帮十二会的人强多了。   蔡老爷子带来的龙头会帮众,没有一个比得上他们。   虽然武功不及蔡老爷子,但是勉强也说得上江湖二流高手。   这就很惊人了。   尤其他们的模样都很普通,穿得也很随便,身上没有半点属于高手的傲气。   如果不是挺直脊背锋芒毕露,可能走在路上都很难被发现。   墨鲤发现这些人都在不着痕迹地打量自己,好像比起孟戚,自己更令他们感兴趣。墨鲤还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不禁望向孟戚。   孟戚的脸色一沉,正要发怒,便见门外走进来一位书生。   暗器嗤嗤连响,客栈掌柜跟伙计一头栽倒昏迷不醒。   墨鲤中途拦截下了一枚暗器,在上面闻到了迷药的味道。   他暗运内力摒除这股浓得让人昏沉的气味,随手将暗器丢在了桌上。   墨鲤抬头望去,只见书生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衣,上面还有洗过缝补后的痕迹,形貌平凡,肤色粗黑。撇去举步神态之间的从容,这人就跟大街上的穷酸童生没有两样。   “孟国师、墨大夫,久仰二位之名,今日得见,吾甚幸之。”   书生笑意吟吟,一打照面就拱手深深一揖。   他礼数做得周到,架子放得也低。   墨鲤狐疑地看着此人。   “瞧我这般唐突,竟忘了报上名姓。”书生失笑,再次拱手道,“在下秋景,忝为风行阁之主。” 第200章 道不求真   “原来竟是阁主当面, 失敬了,看来我打搅了一桩好买卖。”   孟戚意有所指, 长信帮主被他这一句话说得脸色发白, 就差原地挖个洞钻进去了。   不是因为羞愧, 而是尴尬,以及深深的畏惧。   长信帮主来客栈做什么?自然是想要卖消息给风行阁。   ——前朝国师现身,奉威镖局竟然是齐朝锦衣卫?!   要不是蔡老爷子把人认出来了,他还不知道这煞星的来历呢!   跑慢了,消息就不值钱了。   卖他人行踪牟利被苦主正面撞上……这已经让人头皮发麻了,更要命的是,孟戚显然不像是宽容大度不去追究的人。   联想昨晚的遭遇, 长信帮主就感到后颈发凉。   喂蚊子这招数,真是让人一言难尽。幸好他满身泥污,早年又学过些敛气的功夫,这才没有遭到野蚊重点“照顾”。长信帮主想到今日太阳升起时, 见到龙头会诸人的惨烈模样,便有呲牙的冲动。   看着都痒。   长信帮主以己度人, 觉得孟戚必然要找自己算账了。   殊不知孟戚早就想到了更深处, 他要追究的事也不是这一桩。   “风行阁在江湖上名号响亮,称一声如雷贯耳也不为过。”孟戚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书生。   “不敢, 吾等不过是市井末流,搜罗江湖人需要的消息然后卖之糊口, 如何敢在孟国师面前充大?”   秋阁主神态谦恭, 完全不像是拥有显赫声望的江湖巨鳄。   事实上风行阁已经触及了许多江湖宗派的底线, 虽然武林中历来都有做卖消息生意的组织,但是那些人都有顾忌,生意不敢做得太夸张,通常只是搜罗消息,整理一番再辨别真假之后就卖出。有时连谣言都卖,甚至会沦为有心者花钱故意散播谣言的地方。   这才是大宗派眼里的江湖消息贩子,像风行阁这般不规矩的,就该早早消失。   结果风行阁并没有消失,还把各地分舵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收了钱就毫无顾忌的泄露大宗派隐秘,连好些武林前辈年轻风流遗落在外的子女都知道,更别提一些道貌岸然之辈背后做下的龌蹉事了。   恼羞成怒上门找麻烦的、想要灭口的、做了不能见光的事怕被人知道的……多不胜数。   风行阁的安然无恙,证明其麾下高手众多,在各地分舵都有高手坐镇。比起这个,能探查诸多隐秘第一时间掌握各类消息,又是另外一项了不得之处。   孟戚正是因为后者,才对风行阁留心。   曾率戎马踏九州的人,太清楚情报的重要性了。   太京牡丹坊那一番接触,令他对风行阁起了兴趣。在太京时还特意跟踪过这些人一段时间,最后发现他们是地地道道的江湖人,跟官府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孟戚没有放松警惕,因为风行阁做生意的对象还包括运货贩卖的行商。   张口能说出各地粮价布价盐价,何处歉收何处丰裕,以及官员清廉与否……这是何等有用的力量?培养这个势力的人,目的究竟是什么?   孟戚一边怀疑,一边又觉得自己多心,因为风行阁没有劣迹,还揭穿了不少人的罪行(虽然收钱),准确有效的商货情报令一些商队获益匪浅,同时缓解了某些地方高昂不下的物价,百姓受囤货缺物之苦少了。   那些试图买下所有货物推高价格的当地商行,会遇到面对牟利心切赶来的行商,一船接一船,一天一车队,除非官府找个由头没收货物,否则什么商行能控得住行情继续囤货居奇?   在朝廷官员看来,风行阁极其危险,且意图不明。   可除此之外,它对百姓有更多的益处,又隐隐制约着武林中那些自以为能一手遮天背后作恶的宗派(一心要谋反干大事的青乌老祖例外),孟戚索性放下了怀疑。   此世已非楚朝,许多事都在发生变化,只要不是为祸乡里,旁的事倒也不用轻易下判断。   人不问心,道不求真。   太过计较别人的本心跟目的,世事便没有多少能行的了。   乘马车来豫州的路上,孟戚与墨鲤闲聊时还提到过风行阁,好奇这么一个不寻常的江湖消息贩子头目会是什么模样。   或许是一个五十来岁,闯够江湖积累了大量人脉开始赚钱养老的人,也可能是一个年轻有抱负,准备做一番大事的人。没想到他们竟然在这家破旧的客栈里,与风行阁主不期而遇。   孟戚扫了卡在柜台下面的客栈掌柜一眼。   掌柜伙计都不像是风行阁的人,长信帮主急着卖消息,如何能准确地找到这家客栈来?   莫非——   葛长信这个滑头,早一步跟风行阁主见过面了,知道这位知晓了江湖诸多秘闻的大人物在这里,出得起价钱,也对前朝国师的传闻有兴趣。   “阁主到这里来,想必不是算到了这里有热闹看。”   孟戚指的是客栈外面依旧打个没完的四帮十二会。   书生失笑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哪儿及得上六百两金子的买卖?”   他出乎意料的直接,别说孟戚了,就连墨鲤都感到奇怪。   风行阁这是在做什么?示好吗?   孟戚却不怎么愿意买账,戏谑道:“风行阁最贵的消息价值千金,飘萍阁属于哪一类?”   秋景不慌不忙地说:“风行阁的消息大多是明码标价,也是你情我愿的买卖。可有时候消息也因人而异。譬如在下不提,孟国师也能查到六百两黄金的来龙去脉,买消息不过是验证所想和节省时间,于是这消息在国师这里就喊不上价了。既不值当,在下索性用它做个见面礼。”   这一番话说得面面俱到,漂亮至极。   不止听着顺耳,也没丢风行阁的面子。   墨鲤忍不住又看了书生一眼。   孟戚立刻注意到了。   这不是吃味,孟戚不会为这种小事斤斤计较。   什么?国师就是这样的人?   不不,洞察细微,分明是长处。   孟戚留心这个,是因为方才风行阁主自报家门时,墨鲤的反应像是慢了一拍,目光狐疑地打量秋景。   那不是惊讶的反应,更像是看到了疑惑的东西,为进一步确定才耽搁了。   孟戚想问的时候,墨鲤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   有了大夫这个无意的提醒,孟戚就处处留意,如今真被他看出些许端倪。   秋景年岁轻,人却是极沉稳,加上一群武功好手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个个皆是恭顺敬重的模样,叫人立刻将秋景高看了几分。   秋景的武功不高。   还不如他的手下。   他其貌不扬,看着极为普通,旁人见了只会以为秋景刻意收敛气息,叫人看不透虚实,于是愈发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一见面就被墨大夫注意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秋景对着二人略微变化的表情,以及扫过自己耳垂、脖子的视线,身形顿时一僵。   风行阁主心里有些不敢置信,面上笑容不变,直接了当的将飘萍阁的几个情报丢了出来,端的是诚意十足。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如果这个笑脸人有手段势力大,还能把话说得滴水不漏,别人总是会给面子的。   孟戚收下了这份示好,与墨鲤离开了这家客栈。   他们一走,长信帮主立刻苦着脸凑过来,嘴里说着讨饶的话,发誓绝对不是自己把人引过来坑秋景的,当真是不小心撞见的。   秋景知道事情确实是这么回事,可这不妨碍他借题发作,恐吓讹诈了长信帮主一回,让后者缩手缩脚不敢吱声,最后讪讪地离开了。   “阁主……”   秋景被属下一唤,这才回神。   他摸向脖颈,竟然把“喉结”取了下来。   这是用面做的假喉结,硬软适当,涂了层油后又揉进去一层豆粉,与肤色相称,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没有掉,他们是怎么发现的?”秋景纳闷地问。   “阁主的意思是——”   随从十分震惊。   他这位主人,其实已经有三十来岁了,为了掩饰声调较男子略高的事实,才装作年轻,嗓音还没完全变过来。   “阁主虽然不经常出现在人前,但是从未有人发现过您的身份。”   女扮男装者,古来有之,但是都很难装得像。   一个是姿态,习惯了礼教约束,男女走路跟说话见人时的习惯都不同,乔装了也会有深深的违和感,令人看着别扭。   一个是谈吐,女子没有多少机会见到外界事物,平日里也很难畅谈己见,故而总是有几分缩手缩脚,很在意被人碰触。   这些毛病,秋景自然是一个都没有。   她甚至没有耳洞。   也没易容,作假的就是一个喉结。   一个清俊秀美的少年,或许会被人怀疑是女扮男装。   可是一个其貌不扬,肤色粗黑的穷书生,绝对不会有人无端做此怀疑。   秋景生来就是这般模样。   描什么柳叶眉,画什么樱桃口,敷什么茯苓粉……用不着。   倘若真生得一张芙蓉面一双含情目,肤若凝脂白皙可人晒都晒不黑,她怕是愁都要愁死了。   多不方便。   “他是怎么在一个照面就看出问题?”秋景说的是墨鲤,她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世间真有神医,透皮能见骨,一眼辨出男女?”   ***   蔡老爷子沉着脸回来了。   打得不可开交的四帮十二会瞬间哑了火。   那些满肚子算计、一脑袋利益的帮会头目,看到龙头会那一群面目红肿龇牙咧嘴不停地在身上胡乱挠动的人,一时之间都愣了。   数一数,人好像一个都没少,连龙头会被掳走的账房都被人扛回来了。   蔡老爷子脸上一排包,红彤彤的。   毒蚊子咬过的包,不仅奇痒无比,还会肿成一个圆形或者长条状的方块。   现在几个肿块连在一起,活似被谁打了一拳。   这还算好的,蔡老爷子毕竟年纪大了,脸上有皱纹,蚊子不好下口。那些年岁较轻的帮众,特别是生得白胖易出汗的,均是鼻尖肿一块,脸颊肿两片,脖子下巴更是惨不忍睹。   蔡老爷子尚且能忍着不挠,其他人就没有这个毅力了。   越挠越痒,于是连同肿块在内的皮肤被抓得红一道白一道的,好些人还挠破了,脸挂血丝。   ——看上去像是跟野猫一夜苦战。   碍于蔡老爷子面子,众人都在憋笑。   不过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原因自然是奉威镖局。   且说蔡老爷子受了内伤,又被蚊子折磨了个通宵,好不容熬到穴道自动解开的时候,身手难免迟缓,这一缓,就没能抓住身份败露急着逃跑的杜镖头。   那边长信帮主跑得也不慢,眨眼间蔡老爷子身边就只剩下龙头会的帮众了。   巧合的是,奉威镖局留在城里的这些人因被打劫钱袋知道了前朝孟国师出现,惊骇之下慌忙退走,直接导致蔡老爷子回来的时候,一个奉威镖局的人都没找到。   为免节外生枝再起风波,蔡老爷子索性把杜镖头的身份告诉了四帮十二会另外十四家的头目。   众人又惊又怒。   江湖人对官府很是抵触,连投入六扇门效力的都要被他们骂做鹰犬,更别提锦衣卫了。   自陈朝起,锦衣卫在民间就声名狼藉。昏君奸臣祸乱朝纲的龙套活儿他们包了,持强凌弱欺男霸女的事情也要掺和一脚,总之哪儿有不平事,哪儿就有锦衣卫的踪迹,陈朝如此,齐朝也好不到哪去。   听闻豫州道上最有威望的镖局竟然是锦衣卫的探子,气性大的江湖人当场抽刀,叫嚣着要砍死这群家伙为民除害。   一群吓得百姓不敢出门不敢做生意的地头蛇,张口说要为民除害,也是很滑稽了。   身在其中的人,丝毫不觉得。   哪怕有人心底觉得可惜不能搭上官面路子,明面上也得表现出义愤填膺,争着去杀为祸朝野的鹰犬。   蔡老爷子少不得说两句劝慰的话,让众人冷静,多为帮中弟兄着想,多为手下人的家眷着想。要在一个地界上混饭吃,就不能把官府得罪狠了。   众人又发了一通狠话,然后从善如流,全都带着人撤了。   江湖道义嘛,只要喊得响亮,自己也觉得自己很道义无可挑剔就行,谁还较真呢?那不是为难自己吗?   于是县城里一下清静了。   衙役捕快们松了口气,得意地回去表功讨赏,哪怕什么都没做,也不妨碍他们将打退闹事者保住县城铺子民舍的功绩戴在自己脑门上。   听着外面的动静似是恢复了正常,街上店铺终于纷纷开了门。   孟戚没打算立刻走,马车已经没了,他准备在城里买些物品。   之前街上铺子没开,出去也没用,索性在客栈里坐坐,没想到会有一番收获。   “没想到风行阁主竟是女子,大夫是如何看出来的?”   “……我是大夫。”   墨鲤无奈,又补了一句,“还是龙脉。”   龙脉不会被人的长相迷惑,更能看清本质。   “孟兄又是如何发现的?”   “大夫既然怀疑,那自然是对的,多看几眼就能发现了。”   孟戚觉得这是一个吹捧墨鲤,哦不,秦逯医术的好机会。   得了秦老先生真传的墨鲤,绝对是神医。 第201章 布而广之谓教也   城里药铺跟诊堂都关着门, 不愿意做斗殴受伤的江湖人生意。   墨鲤在心里默算随身行囊里的药材种类跟数目,发现需要补充的几味药在南边不是稀缺货, 于是放下了准备敲门的手,准备到下个镇子再找药铺购买。   他一转身, 就发现孟戚不见了。   疑惑地朝着来路走了几步, 随即在街边一家布庄里看到了孟戚的身影。   墨鲤想了想,天气渐热确实该多添置一套衣物。   ——哪怕不出汗, 天天穿同样的衣服在路上奔波, 有些过于邋遢。   墨鲤进门的时候, 恰好看见孟戚点了一匹细布, 是竹青底色上绣叶纹的,看着十分素雅。   只有身怀功名的读书人、贵胄子弟, 以及七十岁以上的老者才能穿绫罗绸缎, 所以小城镇里的细布种类更多一些,有些细布一匹的价格甚至比绸缎还要高。孟戚一来就要了铺子里最贵的布,掌柜喜笑颜开。   “客官您再看这一匹, 价钱还要更便宜一些,瞧这料子多光洁细密,还有这质地……哎,虽然不是松江布, 但也差不了多少的。”   墨鲤原本不懂布料,竹山县毕竟是个小地方, 可是去过一次太京就不同了。   纵然不懂织料里面的门道, 大致好坏却是能看出的。   譬如掌柜竭力推销的那匹细布, 是极正的月白天正青色,比一般的月白更浅淡,然而问题也出在这个色上。   堪比魏塘纱的细布料子,很薄,色还这么浅,非常容易弄脏。   如果要做内衫或亵衣,这匹布的价钱又高了,在小城镇之中,这种布料很难卖出去,因为缺乏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大部分人都爱那些绣纹繁复颜的织料,除了家中有孝的,其他人根本不看这种素淡的料子一眼。   “什么价钱?”墨鲤上手摸了摸。   这匹布的颜色,让他想起从潭水底部仰望透入水面的月辉,是夜色被照亮后水波流动的浅蓝。   掌柜瞅了瞅两人形貌,报了四两银子的价。   “松江布六钱银子一匹,运到太京卖一两,掌柜这价格高了吧?”孟戚熟练地讲价。   “瞧您说的,现在要买也买不着松江布啊!南边地儿出的东西,有门路才能弄到呢,松江布物美价廉,别的布可不是。”掌柜看了看周围,见外面没人这才尴尬地笑道,“小老儿不是漫天要价,新布的价钱减不了。”   新织的布便似新粮,都是最贵的。   布会褪色,米会发霉,都不经放。   “行,再拿两匹,价钱……”   孟戚还要继续讲价,墨鲤已经打断道,“不,就这两个色各一匹。”   一匹布恰好能做一套衣服,没有第二个人的份额。   孟戚不甘心地问:“大夫与我穿同样料子做的衣服不好吗?”   “会拿错。”   墨鲤揭穿某人暗中打的主意。   外衫比较宽大,只要外形差得不多,基本都能穿,少有不合身的。   孟戚装作没有听懂,一本正经地问掌柜,铺子里做成衣需要几日。   “这……客官这可真是不巧了,原有一个裁缝一个绣娘的,可是都回家探亲去了,没三五天都回不来。”掌柜陪着笑,十分担心孟戚二人因为这个不买布了,连忙补充道,“这条街走到底,就是李裁缝家,他家的活计做得又快又好,价格也公道。您不必担心,保管不会耽误您的事。”   孟戚趁机追着掌柜免了三百文钱,然后照墨大夫说的,按花色一人一匹买了。   他将布料扯开,往肩上一披,潇洒自在地出门了。   墨鲤:“……”   买布料的人基本不会扛着布离开,因为有马车牛车搬运。穷人赶集用布当钱,裹在身上的倒是有,像孟戚这样“糟蹋”细布的,掌柜从未见过。   “大夫?”孟戚回头唤了一声,神情坦然。   墨鲤思忖,可能在国师心里,十两银子以下的织料都能随风飞扬。   “大夫的不好拿吗,不如……”   “别!”   墨鲤赶紧阻止,他怀疑自己若是慢一步,孟戚可能就要同时披两匹布招摇过市了。   一匹布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可以抱,也能扛。   问题是墨鲤背上已经有个行囊,再扛一匹布,少不得要调整行囊的位置,避免压到里面的药材。   眼见着孟戚半点不在意他人目光,就这么披裹着继续逛街了,墨鲤一时无言。   魏晋名士放浪形骸,披头散发者有之,赤足敞怀者有之。比起衣衫不整不穿鞋,披块布算什么?   墨鲤低头看布。   “大夫快些来,还得寻裁缝做衣裳!”   那边孟戚催促着,最终墨鲤将布匹折了三道,挂在臂弯之间抱着。   这般伸手细拈,更觉布料柔软光洁。   若不是路途遥远,墨鲤都想再买几匹,给秦老先生唐小糖都做一套衣裳。   ——竹山县什么都好,只是物产委实太贫瘠了。   墨鲤走在后面,眼睁睁看着路上行人惊异地扭头,目光追着孟戚不放直至撞到墙壁或者摊位。   “孟兄这是何必?”墨鲤无奈道。   “要不是铺子里没有兜罗棉或织金料,再者大夫也不喜欢,买了是白花钱,否则那个披着更好。”   孟戚啧了一声,做势拂袖,布料自然随着他的动作鼓动飞扬。   “日光一照,灿然生辉。”孟戚微微眯眼,臆想着墨鲤穿上那样的衣裳,是何等光彩照人。   再摸摸钱袋,不觉哂然。   可怜,人穷志短。   龙脉是山,山穷水尽就不妙了,水都尽了还怎么养鱼?养不起了!   “既然四帮十二会、锦衣卫、风行阁都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身份,那就不遮掩了,索性借这些人之口,把可能隐藏在小城里的魑魅魍魉惊出来。”   墨鲤一点即通,这是指飘萍阁、圣莲坛,以及它们背后的人和隐藏的秘密。   前朝国师,真的是一个很好用的身份。   墨鲤忍不住笑了。   孟戚说完,随手捡起路边摊子上的一根木簪。   簪身打磨得很光滑,不见一根木刺。花样是最简洁的那种,只是木头上自然生成的纹路很有趣,硬要说的话就像孩童涂鸦出的一尾小鱼。   孟戚一高兴,连价钱都没问,直接给了摊主五十个铜板。   摊主看他打扮怪异,原本不敢招呼,眼见给钱给得大方,顿时连声道谢,还抓起一个拨浪鼓硬塞过去。   “客官拿回家哄娃,这不值当什么的。”   “……”   小龙脉连化形都难,要什么拨浪鼓。   孟戚正要推拒,身后的一只手把拨浪鼓接下了。   “多谢老丈。”   墨鲤看这玩器做得很有童趣,鼓柄没有涂漆,两侧垂着的弹丸被做成了小小的拳头,鼓面是个大肚弥勒佛。拨浪鼓一晃,就似用拳头敲打自己的肚皮,配合着弥勒佛笑口常开的模样,直叫人忍俊不禁。   即使有心觉得工匠不敬神佛的,想到弥勒佛大肚能容,话就出不了口了。   正好带回去给小糖。   孟戚满腹疑惑,有心要问墨鲤准备把这东西给谁,忽然又听墨鲤问那摊主能否照图做拨浪鼓。   “……中啊,不要多久,这活计简单。”摊主一口应了。   墨鲤向旁边的店铺买了纸笔,不让孟戚伸头看,寥寥画了几下递给卖木制小玩意的摊主。   “成,俺对着描,半个时辰保管好。”   摊主高兴地收下碎银,觉得今个真是撞到财神了。   孟戚还想再看,墨鲤已经把人拽走了。   “还得做衣裳!”墨鲤提醒道。   结果走到街尾,那李裁缝竟然不在,两个学徒看到细布料子,都抖抖索索地不敢接生意。   这两匹细布在太京算不得什么,可是在小城已经是一等一的好布料,万一做坏了或者做得不合客人心意,他们担当不起。   如果只是做自己的衣裳,孟戚不在乎,可这不是还有墨鲤的吗?   在雍州的时候墨鲤给他买的成衣,合适又舒服,孟戚不想事情到了自己手里就砸锅。   又打听了一家裁缝铺,孟戚慢悠悠地踱过去,一路上看看这个,瞧瞧那个,逢铺子就进。   虽然东西没买多少,但是十足十地吸引了众人目光,到后来别说风行阁,就连带了人准备出城的蔡老爷子都听到了消息。   蔡老爷子黑着脸,责令手下弟兄不要耽搁,速速离开。   长信帮主没能把消息卖出去,还得罪了孟戚,眼见着风行阁主也不待见他,怕得直接换了一身装束,看着跟叫花子似的。他一边在城里溜达,一边想着怎样翻身,怎么让蔡老爷子放自己一马,继续在豫州地界混饭吃。   结果他走了没几步,就看到一个人大热天的,披着一匹价值不菲的青布招摇过市。   “哪来的疯……”   声音戛然而止,长信帮主脸色煞白,直接钻进了路边一家半掩门的铺子。   他扒着门缝偷眼朝外望,只见孟国师和那位大夫神情自若地进了街尾的裁缝铺。   须臾之后,两人又出来了,身上跟手里的布分毫未动。   “这是在做什么?卖布?”   长信帮主嘀咕,随即他感到一阵心悸,好在身体比脑子动得快,本能地扑了出去。   “哗啦。”   葛长信连同铺子的门板一起滚到了街上,正落在墨鲤脚边。   墨鲤:“……”   长信帮主挣扎着爬起来,墨鲤忽然抬脚挑起门板挡在面前。   一阵夺夺急响,门板上多了十几枚漆黑的透骨钉。   孟戚把城里的裁缝铺走了个遍都没能如愿做衣裳,正感到挫败,如今有人送上门了,他当即身形一展,连人带布一起轻飘飘地跃入那家铺子之中。   “里面发生了什么?”墨鲤质问长信帮主。   葛长信张口结舌,他真的什么都没看到。   因门板破碎,店铺门敞开,里面没有灯又没开窗,自然是黑漆漆的一片。   孟戚一拂衣袖,内劲震碎了窗户,天光这才照入其中。   两个黑影飞快地冲了上来,身法诡秘。   整匹青布被内力激荡得在空中铺展开来,似是有形之灵,东绊一下西砸一记,两个黑衣人前突后绕,愣是被青布击得节节败退,迫不得已再次用暗器开道。   所有暗器都有毒,碰到木板都直接黑一个坑。   青布受内力激荡,凡是挨着布匹的东西都歪一边去了,暗器纷纷转向。   街上有来不及逃走的百姓,还有他们的摊位上的货物。   墨鲤索性学了孟戚,他将手上抱着的布扬开。   内劲围裹之下,暗器像是掉进了一个大布兜,转眼间没了踪迹。   长信帮主瞠目结舌地看着墨鲤将那匹淡蓝色布收了回来,而他们脚边的木板上则是多了一堆暗器,五花八门仿佛他们在街边摆了个卖暗器的新摊位。   两个黑衣人被布抽得昏头转向,踉跄着摔了出来。   孟戚从容地伸展手臂,细布重新落回他的肩上,而墨鲤手上那匹还没来得及收起。   长信帮主对上孟戚玩味的眼神,一个慌神,连忙挤出谄媚笑容,结结巴巴地吹捧道:   “好……好布。竹叶疏枝,月白霜清,二位挑的好布啊!” 第202章 甚矣   饶是孟戚, 都差点儿被长信帮主这不合时宜的吹捧逗笑了。   这话不是形容布料的, 而是画。   葛长信哪里懂什么布, 花色也好, 料子也罢, 都没有白花花的银子令他动心。刚才两句奉承话,还是他平日听来的,现在勉强用了, 搜肠刮肚也想不出第三句了,只能讪讪地笑着。   额头冒出冷汗, 长信帮主用眼角余光扫视着那间铺子, 心中懊恼不已。   怎么这样倒霉?为了躲人随便找个铺子钻进去,就遇到了事?   两个黑衣人晕晕乎乎地趴在这里,其中一人脑袋正冲着墨鲤的方向, 当他的腮帮子刚做出一个使力的动作,一股无形的力道瞬间拍上了他脸颊, 黑衣人上身仰起, 被打得在地上滚了半个圈。   “噗。”   血水混着两颗牙掉了出来。   血泊里还有一个黄褐色异物,呈扁圆形, 小得可怜。如果不注意看甚至会忽略掉。   孟戚目力过人,自然不会错过,何况他看到了是墨鲤出手。   前后一联系,孟戚立刻猜出了这东西是黑衣人藏在口中的毒囊, 死士的身份一旦暴露, 就会马上自尽。   孟戚拽起另外一个脸冲下趴地的黑衣人, 果然迟了一步,这人两眼翻白面孔发乌,唇边不断流出白沫跟涎水,身体微微抽搐,眼见已经不行了。   不等还活着的那个人爬起来,孟戚直接封了他的穴,不让他继续寻死。   墨鲤捡起血泊里的毒囊,小心捏开后闻了闻。   “蛇毒。”   腥味极重,还带着一丝苦甜香。   墨鲤暗运内劲,毒囊瞬间粉碎。   “南疆断肠草、马钱子,加上剧毒的白唇蛇。”墨鲤眉峰紧蹙,除了这些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是气味太浅,加上蛇毒味腥混淆了他的感官,一时很难分辨。   大夫可以闻药渣辨出药材,那是因为熬药都有方子,是有脉络可寻的。   只要认出主药,以及几味重要的辅药,就能大致猜出方子,然后根据气味跟药渣的形状在可能使用的药材里猜。   简而言之这是有划定范围的,可毒药就不好说了。   按照竹山县那位薛令君的说法,江湖中的用毒之道多半都在乱来,尤其是那些偷学苗蛊毒术的家伙,喜欢把各种毒物放在一起熬制,蛇蝎蛛蟾来一点,有毒的药材也来一点,甚至还有加骨灰加尸油的。   有的连民间传说里的各种阴浊邪冷之物也不会错过,什么阴墙渗出的水,坟头新掘的土等等。   熬出了毒,就抓人去试。   试药也不是为了研究出对症的解药,而是看毒发的速度。   只要发作得快,死状惨烈,那就成了!   薛令君曾在酒后破口大骂,认为这样用毒的江湖人都是渣滓,合该有一个杀一个。倒不是他们能捣鼓出厉害的毒,恰恰相反,胡乱配出的东西反而很难达到预期的效果。譬如蛇毒,同样的蛇为何是冬眠刚醒的蛇最毒?当然是因为蛇一整个冬天都没活动,毒液未曾消耗,满满一口扎进去不毒就怪了。任何毒药,量太少都不灵光。不过瞎猫碰到死耗子的事在所难免,偶尔也会有折腾出要命的东西。   墨鲤一掌击在已经服毒的黑衣人胸口,同时并指如刀,连点十来处穴道。   那人本已神志昏沉,身体猛然一震,吐出了一大口黑血。   然后就在街上哇哇地吐了起来,涕泪齐流,极其狼狈。   他没来得及咬碎毒囊的同伴,原本是一脸的懊恼,阴沉地瞪视着墨鲤,对墨鲤搅扰了他自杀的事上十分愤怒。这会儿看到另外一人的惨状,神情凝滞了。他得庆幸刚才没成功,否则又吐又哭不吐白沫不抽搐眼看死不掉的人就多了一个。   死士不怕死,可是死不掉还要受一遭罪,这就让人胆寒了。   就连长信帮主看墨鲤的目光里都充满畏惧。   ——原本他只怕孟戚,现在发现这个大夫更可怕。   试想让人连死都死不成,这还能得罪?   墨鲤敏锐地回头,看到葛长信畏惧的神情还疑惑了一阵,等他想明白时,心里只剩下无奈了。   这年月,杀人如麻的恶徒和身份诡秘的死士在江湖上只作寻常,倒是他这个有救人手段的大夫被人害怕。   墨鲤不及细想,身侧已经有熟悉的气息蹭了过来。   “大夫果真厉害。”孟戚眼睛发亮,显然是没见过服毒自杀的死士还能救回来的。   此前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熬药吊着一口气,然后逼问情况。   因为毒发作得快,熬药怎么说也得半个时辰,所以根本来不及救治,除非像墨鲤之前那样在死士咬破毒囊之前就阻止。然而人要是想寻死,咬舌撞墙都能死,还得费不少人去看守。   如果不是在大街上,孟戚都想例举当年征战时他错失的情报跟因此多打的几次仗,多死的部下了。   “哎,我竟未能早些遇见大夫。”孟戚遗憾地说。   “……”   心蓦地定住了,墨鲤眼中只剩下某人的身影。   好似每次心神动摇的时候,孟戚都会及时拽他一把。   他们最初认识的时候,分明是需要墨鲤阻拦狂症发作的孟戚,可是在不知不觉之中,这一切都在改变。竹山县之外的天下,跟书本上说的以及秦老先生教的,似是而非。   文字不能表述世间的苦难,墨鲤也永远不能对这一切习以为常。太多的见闻,令他心中充满了义愤和动摇,老师教他为人之道,却从未说过,如何那些本为“人”的世人做该为之事,明该有之理。   ——无需学圣贤,只是做个“人”都这么难吗?   墨鲤每每自问,却不得而解。   如果没有孟戚在身边,他现在是什么模样呢?   约莫很难守住心境,会心生迷障,又无法排解。纵然身怀起死回生的绝妙医术,有世间罕有的武功,依然只能救人一时,不能救人一世,甚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灾厄降临,无力回天。   早就在这浊世尘浪里折戟沉沙过一回的孟戚,给墨鲤拿主意,言辞凿凿地夸赞墨鲤,还是不遗余力的那种。他和墨鲤是同类,这种优势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触及的,墨鲤不会怀疑孟戚说的话,不会有不同立场的想法,不会拒绝他。   只是要把圆滚滚肥嘟嘟的沙鼠想成定心丸,墨鲤还有点不适应。   “如果五十年前我就认识孟兄……”   孟戚当年挚友虽多,但终究还有一层相隔。   就如邓宰相他们考虑的身后事,楚元帝忌讳功臣的家族坐大,孟戚虽然意识到了这个苗头,但是一个国家面临的问题何其多,各种事务混杂着,需要紧急决断的政务堆满了文远阁重臣们的案头,孟戚难免疏忽了这些“小事”,只想着把它们搁置在后面处理。   人的心思难测,孟戚疏忽了这些从未被他看在眼里的事,对于别人来说有多么重要。   如果当初有另外一个知道他所有秘密,并且能理解这一切的人在就好了,两个人看到的事情更多,还能互补不足,彼此提醒缺漏。   孟戚不由得感慨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大夫是我的良药,可惜……”   墨鲤心道,可惜那时候自己还是潭水里的一条鱼。   长信帮主左看右看,终于明悟这两人哪儿不对了。他贴着墙,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外挪,挪出三丈远后撒腿就跑。   孟戚也没理他,刚才那通大闹,已经把街上百姓吓得够呛。   好些铺子都关门了,摊贩忙着收拾东西躲避,原本稀少的行人更是不见踪影。   这时一个孤零零抱着东西蹲在街边的手艺人就显得分外扎眼。   “老丈?”   墨鲤发现这是刚才订拨浪鼓的木匠。   木匠勉强笑了笑,他显得十分害怕,话都有点儿说不清了,只是依然从布袋里掏出一个拨浪鼓递过去。   这鼓是椭圆形的,上面用墨笔画了一只胖鼓鼓的沙鼠,两边垂落的击鼓弹丸被换过了,现在是两个用木头雕出的枣子,挫面被打磨得很光滑。   这木匠似乎之前雕刻过这些东西,直接就换上了,都没耽搁工夫。   为何会制作这些玩意,盖因小地方的富户为了节省开销,把年节时供奉的果盘、摆在主屋的糕点都换做了假的。   越是光鲜摆在高处远处的东西,就越是个样子货,只有送到客人面前的盘子能吃,据说这风气甚至传到了太京,高门大户的奴仆偷捞油水,也瞒着主人这么干。   这两个“枣子”十分饱满,还涂了一层漆,红亮亮的十分诱人。   鼓面上的沙鼠眼珠圆溜溜,两只爪子捧在胸口。拨浪鼓一晃,就好似枣子在沙鼠眼前飞舞,沙鼠眼巴巴地看着枣子咣咣地撞击着,怎么也捞不着。   墨鲤寥寥几笔画出的沙鼠,相当传神,木匠描得也好。   孟戚:“……”   真真猝不及防,他以为是沙鼠用爪子敲肚皮的。   他还是把大夫想得太简单了。   木匠原本想问墨鲤给的画到底是什么动物,不过这年头画出的图本就失真,加上吉祥花纹愈发难说,本就是逗孩子玩的东西,没想到做出来之后,比那大肚子弥勒佛更吸引人。   “……都已收了钱的。”木匠含糊地说着,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他在说服自己。   这样他才能压住畏惧的情绪,蹲在街边等。   如果不是墨鲤叫住他,木匠压根不敢主动上前。   墨鲤刚接过拨浪鼓,木匠就抱着东西跑了。   街边巷角有人伸头伸脑地冲这边张望,那是衙役与捕快,他们磨磨蹭蹭地不肯现身。   孟戚轻咳一声,装作没看到拨浪鼓,直接进了黑衣人刚才冲出来的铺子查看。   墨鲤留在街边,将散落的暗器一一毁去,这些暗器也无一例外都淬了毒。如果将它们留下,很可能导致误伤。   两个黑衣人最初看到墨鲤去碰门板上的暗器时,依稀露出狰狞的笑意,紧跟着笑容就僵住了,他们看到墨鲤手拂之处,扑簌簌落了一堆碎末,掉落在地上。   墨鲤拿出火折子,将木质的门板彻底敲碎,丢在那堆碎末灰土附近烧了起来。   烟起初有些怪味,随着火舌翻卷,很快就消失了。   “铺子里有好几具尸体,将他们带到城外审问。”孟戚卷着一本账册出来了。   那是一家米铺,除了大堂里的打斗痕迹,后面还留下了几处血痕。   显然在长信帮主误入米铺之前,那边也发生了械斗。   “尸体是掌柜跟伙计,都是练过武的,身份怕是不一般,可能是谁家的探子。”孟戚沉吟道,“看着不像是风行阁的人,后屋的暗格里有一卷账册,普通的账册不会藏得这么严实,我们先将这两个死士带走。” 第203章 今不如昔   天光晦暗,树影幢幢。   馒头状的坟包一个接着一个, 基本没有石碑。只偶尔有一处堆垒得像样的坟墓。墓边插满了白色长幡, 牵着道士做法用的红绳, 有些还挂了铃铛。由于风吹日晒, 白幡已经破败不堪,铜铃生锈, 只能发出诡异沉闷的声音。   所有客死异乡、穷困无家、年少枉死,以及种种原因入不了族中坟地的人, 都被归葬在这样的乱葬岗。   每座城镇,甚至每个村子外面都会有这么一个地方。   常人无事不愿接近, 这就给了江湖人一个极大的便利, 甭管是碰头还是约架, 都不会有人来打扰。   哪怕将人打得哀嚎不止……   就是传说中那只管叫,叫破嗓门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地儿。   孟戚面无表情地看着躺在坟堆边痛哭流涕的两个黑衣人。   这是哪家的死士, 方才咬毒囊的时候还非常果决, 说死就死毫不畏惧之外,怎么现在一点儿疼痛都忍不得?   是,被自己用真气灌入经脉之后确实很痛。想当初在青湖镇,他就是这么折腾那群笃信圣莲坛愚民的, 还有几个压根不会做人的江湖小辈。可那不是普通百姓,以及眼高手低自诩行侠仗义实则乱来一气的年轻人嘛,没见过世面, 也没吃过这方面的苦头, 受不住很正常。   眼前这两个黑衣人, 怎么骨头一点儿都不硬?   刚一发作就嚎起来了,还嚎得特别惨,一听就是人已经疼得受不了的。   孟戚还能不知道自己下手的轻重?   其实这是越捱越痛,刚开始发作时猝不及防的一下,大部分人都会痛叫出声,然后咬咬牙是能克制得住的,让人完全丧失心智涕泪齐流的求饶,少说也得一盏茶工夫。   软骨头例外。   结果这两人上来就是一副受不住折磨,问什么都肯说的样子,蒙谁呢?   孟戚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两人满地打滚,可以说是冷酷无情视人命如草芥。   墨鲤虽然不解,但也不会拆孟戚的台,他心中想的跟孟戚一样。   ——这两人莫不是想装做怕痛怕死捱不过去,然后胡乱供出主家?   死士真的冤。   死不可怕,就那一阵子。   真正的刑讯好手他们见过,可以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越是硬挺着,只会越吃亏。如果再倒霉一点遇到了迷醉此道的人就不是受罪的事了,必定会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偏还死不了。   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装软骨头,一打就哭,一痛就求饶。   两个死士一边嚎一边用余光观察孟戚和墨鲤。   然后他们的心就沉了下去,这么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明摆着就是要把人折磨够了才满意。   也不容他们多想,疼痛加剧。   于是嚎的声音都变得真切了。   孟戚算了算时间,心道这才对,之前嚎的是什么玩意?先练练嗓子?   “说,谁派你们来的,到那家铺子做什么?为何要杀死掌柜跟伙计?”   听到问话,死士松了口气,眼珠微微一转。   这是个下意识的反应。   孟戚看得真切,冷哼一声,又是一股真气打入经脉。   瞬间响起的尖叫,把坟头上的土都震落了一层。   两重暗劲同时发作,这回是真的令人痛不欲生。   孟戚等了一阵,挥挥手撤了暗劲,两个黑衣人已经满身是土狼狈不堪。其中那个中毒又被墨鲤救回来的人更是元气大伤,脸色惨白如纸,目光散乱神情恍惚,顿了顿又爬到旁边去吐了。   死士不会轻易吐露主家的身份,但是他们也有能够透露的事。   “……那铺子是司家的,平州司家。”黑衣人嘶声道。   这个答案出乎意料,孟戚挑眉道:“继续说。”   司家暗中进行的谋逆之事,已被荡寇将军刘澹发现,齐帝陆璋肯定已经密令锦衣卫去查抄司家各处财产,怎会留下这样一个漏网之鱼?   黑衣人觑着孟戚,想从他的反应里看出孟戚的身份以及孟戚究竟知道多少东西,结果孟戚一个字都不给他。黑衣人只能憋屈地继续道:“司家没了之后,这铺子就被青乌老祖的人接收了。”   墨鲤心想这倒是与自己猜测的相差不远。   司家少主司颛是青乌老祖的小徒弟,司家和藏风观估计也有些联系。赵藏风虽然脑子发昏,一心想要斩断龙脉让灵气遍布天下然后自己修炼得道,但是他造反大业还是干得有声有色,小徒弟家遗留下的产业自然是顺理成章收入囊中。   问题是,青乌老祖也很快完蛋了。   照这个逻辑,接受遗产的岂不是青乌老祖那个效忠天授王的徒弟?   果然黑衣人下一句沉重地道:“青乌老祖死后,藏风观之人也作鸟雀散,这家掌柜想要带着司家的钱跟路子另投新主。我等是天授王麾下郑将军的亲卫……”   “胡言乱语!”墨鲤打断了死士的话。   孟戚适时点头:“既然掌握自己的主家没了,主家背后的靠山也倒了,掌柜为何要另投他人?跟伙计把钱分一分,然后卷了铺盖走人,天大地大哪里不好去,非得吊死在谋反这棵树上?”   “这……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并不知晓他们的想法。”   黑衣人一口咬定派自己来的人姓郑,是青乌老祖的另外一个徒弟。   孟戚意兴阑珊,抬起手又放下了。   两个死士随即闭眼,一副等着刑罚再次临头的模样。   墨鲤看得奇怪,不禁唤道:“孟兄?”   闻声抬头的孟戚,忽而精神一振,展颜笑道:“大夫有所不知,这死士呢,不管谁家养出来的都是同一个毛病……能死就死,死不成就胡乱攀咬,所以他们第一次口供是没法信的。于是到后来审问的人知道,死士自己也知道,大家都照着这个套路来,哎,真真愁煞人了。”   墨鲤:“……”   孟戚不间歇地继续揭底道:“有时候第二次口供也不是真的,还得问第三遍。这要看审问的是什么人了,如果是刚愎自用,又对刑讯手段十分自得的家伙,只会相信三遍以上的口供。”   两个死士:“……”   不对,难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两个死士互相看了一眼,随即发现自己失策了。   之前孟戚任凭他们哀嚎不止,还始终面无表情,不能怪他们误会。   招供是一门学问。   他们都是见机行事,看人招供的。   偏偏孟戚还在长吁短叹,痛心疾首地“教导”他们。   “……怎么就没一个人反其道而行,第一次就把真话说出来的?你们不觉得这样做了之后,审问的人根本不相信,你们如愿以偿地隐瞒了真相,这是个绝好的主意吗?”   两个死士木着脸,一言不发。   这种事谁他娘的敢赌?   万一问话的人当真了呢?万一对方不懂规矩,就是不按套路来呢?   那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哎,不知道变通。”孟戚叹了口气。   墨鲤摸了摸袖里的胖鼠拨浪鼓,认真道:“孟兄这话就不对了,倘若审问的人不在乎真相,一心要把罪名扣给他们的主家。听到他们招供立刻喜上眉梢,半句话都不多问了,他们不得傻眼?   ”   孟戚很配合地点头道:“大夫言之有理,那大夫看他们接下来说的是真话吗?”   墨鲤若有所思,然后缓缓摇头。   两个死士心中一紧。   已经玩上瘾的孟戚笑道:“我看他们自认是天授王麾下郑将军亲卫时,大夫神情分明是猜到了他们会这般说。我愿与大夫打赌,猜他们接下来要认什么,倘若大夫输了,便将刚才那拨浪鼓送给我可好?”   “不好。”   墨鲤想都不想,一口拒绝。   孟戚:“……”   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一定能想办法把拨浪鼓骗过来。   “那赌拨浪鼓的弹丸?我不喜欢红枣,换掉吧!”孟戚努力劝说。   用枣子只是因为枣子最大,拨浪鼓晃起来声音响亮,换成小的也不是不行。   墨鲤想了想,问道:“长生果?”   “不,就原本的……”   孟戚想艰难地表示要换成正常的拨浪鼓弹丸。   “不然,桂圆?莲子?”   “……”   早生贵子已经轮一圈了。   孟戚木然地想,大夫这是什么意思?   在孟戚的眼神里回过味来的墨鲤:“……”   他刚才只顾着想那些常见常用的果实,这四品是每户人家办喜事都要备着的,逢年过节也得采购一番,墨鲤一不留神就顺口冒出来了。   两人对视,难得生出了尴尬之感。   旁边的两个黑衣人嘴角抽搐,他们原本等着被严加拷问再给出第二轮口供,然而被孟戚狠狠奚落了一番还扬言打赌,导致现在根本不知道怎么给口供了。   尤其看情形,这两个抱着布匹的家伙对彼此更有兴趣,根本不是冲着铺子里的东西来的。   黑衣人拧眉想了半天,最终明悟了害他们倒霉的人是那个乞丐打扮的家伙。   如果不是那家伙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后面的事都不会发生。   “实不相瞒,吾等是——”   “慢着。”孟戚摆手,理所当然地说,“大夫还未告诉我猜测的答案。”   墨鲤默默背过身,然后用传音入密说:“既然人人都知道第一遍口供是假话,那么第二遍供出的人必定和上面一个有冲突,甚至势不两立。这样才能取信于人,我猜他要自认是齐朝锦衣卫。”   “我觉得是圣莲坛,自认是邪道宗派,可以掩饰他们杀人的目的。”   “不是为了钱?”墨鲤反问。   “我看了尸体,都是暗器致命,还都在后心的位置。这般暗箭伤人,一是不愿正面打斗,掌柜跟伙计的武功不算太差,二是杀人者不需要像我们这般审问……这就不寻常了,难道他们不想知道钱藏在何处?铺子里没有这笔钱,死士身上也没有。”   孟戚慢吞吞地掏出从铺子墙壁暗格里取出的账册   死士极力掩饰,目光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跟了过来,双拳下意识地紧握。   “没错,就是为了这个。”孟戚晃晃账册,笑眯了眼。   一心想要的东西出现在眼前,非大毅力者绝对无法控制自己,不管如何都会露出些许异样。   “行了,你们说吧。”孟戚抱着手臂,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死士看看墨鲤,又看孟戚,把原本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一脸憋屈,几乎要吐血的黑衣人狼狈地垂首道:“吾等,吾等其实是飘萍阁之人。吴王辗转请龙头会蔡老爷子以六百金来买天授王首级,我们接了钱,走老路子也就是司家米铺的渠道,通过粮车粮船将金子运出去。司家米铺跟我们飘萍阁搭上路子也好些年了,可他们不太老实,每次车马走的金银分量跟路途远近都被他们记了下来。这回我们出来领了命,等事情办成就弃了这条路,烧了账册,彻底抹去一切痕迹。” 第204章 人之患多也   墨鲤学承秦老先生, 不仅医术武功, 琴棋书画均有涉猎。   君子六艺更是不必说,只是写诗做赋方面欠缺了些, 爱读书也好读书,他从未想过天下竟然还有自己看不懂的书。   孟戚,楚朝国师。   虽然被化腐朽为神奇的治世能臣、出口成章的无双才子、通学知真的大贤、算无遗策的智士等等一众同僚衬托得活像是开国十四功臣里凑数的,但他确实是个过目不忘, 才识不凡的人。   能写一手好字, 精通番邦文字跟语言。楚朝是四方邦国臣服的盛世,不止是靠武力。   这样的两个人, 如今却对着一本账册发起了愁。   因为天下间还没有一种通用的记账方法,大部分人是有一笔就记一笔,收入支出不会分开。想把账目管理清楚的商行,最多把货物分分类, 再来一本做总账。   又因各家有各家的规矩,习惯截然不同,下面的想浑水摸鱼捞好处, 上头当家的不愿意自己掌握的生意被亲兄弟、隔房的堂兄弟轻易接手,所以账册也好生意也罢, 不“学”是没法做生意的。   ——原有的人通过各种办法牢牢卡住别人进来的路,凡是想分得利益的都需要通过他们的允许。   做伙计当学徒, 跑堂三年没钱拿, 都是这么回事。   司家要做谋反杀头的大事, 米铺的账册本来就记得遮遮掩掩了, 现在又关系到飘萍阁这么个杀手组织,他们就更加小心。   能用行话的全部写行话,还进行了缩略,在孟戚眼里比梵文还艰涩难懂。他抽走了墨鲤手里的账册,冲大夫摇摇头。   想看懂估计先得搞清楚米铺这边的行话,还有豫州当地的方言,最后才是司家的记账习惯。   孟戚将账册往两个黑衣人面前一扬。   对方愣了愣,抬头做出辨认的模样,随后眼神发直。   孟戚轻轻一笑,把账册合上了。   “再不说实话,你们就会像刚才那样疼上三天三夜……放心,绝对死不了。”   “我们确实是飘萍阁的人。”死士露出了愤愤的表情,还有强烈的不甘愿。   其中一人直着脖子,目光连移都不移,狼狈地低声吼道:“我们暴露了身份,回去也是死,阁下不妨给个痛快罢。实话你们不相信,还要问什么?”   “哎,这是什么话?”孟戚竖起手指晃了晃,脸上似笑非笑。   墨鲤不动声色地旁观,尽管他没想明白孟戚从什么地方看出这两人依旧在用谎言搪塞。   司家米铺暗助飘萍阁运送金银,听起来可信度很高啊!   “你们自认是飘萍阁杀手,暗中下手的方式也很像,可是处理这样的事情,只你们两个?没有接应的?你们从哪里领取命令,完成任务之后又去哪里回报?在何处吃饭何处歇息,认不认识别的杀手?你们是被招揽进的杀手组织,还是飘萍阁把你们培养出来的?培养你们的人什么模样,个头多高,说话口音是什么?每餐吃什么,什么时辰吃?”   孟戚不间歇地扔出了一堆问题。   两个死士最开始还张嘴想要回答,随后就不由自主地对视。   就算事先编好了说辞,可是太过细节的甚至神经病到连吃饭都问,他们实在不好答。   要知道他们是两个人,如果被分开审问这些细节,绝对要露馅。   想到这里,两人都对墨鲤生出怨念。   ——明明已经有一人成功咬碎毒囊了。   不等他们想出一个合适的说辞,孟戚已然一挥手,轻描淡写地说:“行了我知道你们是被暗中培养的杀手,平常吃住都在一个深山老宅,没事不许出门,也看不到普通百姓更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领了任务出去的时候都会喝下汤药,醒来就在小镇附近一处荒僻无人的角落,等回去的时候也是到来的地方点燃迷香,自然有人把你们送回去。所以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搞不清。”   死士:“……”   墨鲤:“……”   原来审问还可以通过挤兑嘲讽来进行。   直接说完可以瞎编捏造的话,让你们没话可说。   这有点不讲理了,墨鲤如是想。   等目光一转,看到仿佛智珠在握的孟戚,墨鲤又觉得这样没什么不行,审讯还有道理可讲吗?   唔,就是这样的孟戚,俨然有老狐狸的架势。   比岐懋山那只白狐更狡猾,更好看,也更圆……吧!   滚圆的沙鼠想要老奸巨猾并不容易,墨鲤默默地看着某人继续挑战这个难度。   “这通说辞,我听过至少三十次,当然有些内容需要替换一下。我都说过了,你们死士真是毫无新意,每家都喜欢来这一套。你们知不知道,比起江湖人你们多了什么?”   “什么?”死士下意识地问。   “脑子。”   坟地里一片寂静,只有风吹动长幡的声音。   墨鲤差点被逗笑,不得不提醒道:“孟兄,适可而止。”   两个黑衣人快要被孟戚讽刺得体无完肤了,就这样孟戚还说他们有脑子?大夫觉得沙鼠嘚瑟的老毛病又犯了。   “我并非在称赞你们。”孟戚挑眉,慢条斯理地说,“只是江湖人没有这么复杂,他们直来直去地多,即使为了掩盖秘密,通常也不会玩这么多花样。死士嘛,除了江湖杀手,多是宗室贵戚或权臣养出来的。”   换句话说,其他人没有钱跟空闲。   “所有死士都有万一被抓到,又死不成之后该说什么的准备。我一再打破你们的习惯,搅扰你们的想法,结果你们最终还是给了我一个试图误导我的谎言,江湖人没有这么多心眼。”   “……阁下一口咬定我们不是飘萍阁的人,为何?”一个黑衣人忍不住问道。   孟戚闻言一笑,慢吞吞地说:“因为账册啊!”   在场三人依旧反应不过来。   孟戚本着好心为大夫解释的想法,宽容地给了两个死士答案。   “没看到账册前,我也险些疏忽了这点。照你们所说,司家米铺可能窥到了飘萍阁的机密,所以人必须灭口账册必须毁掉,可你们之前根本没找到这本账册,找到了也看不懂,那么如何判定这本账册就是自己要找的呢?最稳妥的法子,其实是放火。”   铺子烧没了,还担心什么账册。   “离奇的是,你们身上没有任何引火之物,铺子里也没有,所以你们没想过要放火。”   孟戚似笑非笑,两个死士后心一凉。   墨鲤适时地配合问道:“我看他们确实想要这本账册,这倒不像装出来的,那为何不烧铺子?”   “不能放火的理由无非两条,第一不想引起骚动,第二他们留着米铺还有用。”   孟戚看着两个止不住发愣的黑衣人,轻描淡写地下了决断,“不管是哪一条,都跟他们刚才的口供对不上。飘萍阁来无影去无踪,旁人无处追查,他们压根不在意惹出什么乱子。至于飘萍阁想掌握米铺运送金银的路子所以保留铺子,则是根本不可能,司家的背景经不起推敲,风行阁更不会错过这么一个掌柜伙计忽然全部换了的铺子。”   同时孟戚以传音入密对墨鲤说了一句话:“风行阁的秋阁主自称是为了查六百两金子以及飘萍阁的踪迹而来,他带了那么多好手,极有可能从江南开始就在追这条线,等着龙头会牵飘萍阁跟吴王的人接头。”   在这种时候,飘萍阁察觉到不对,开始杀人灭口很正常。   这也是墨鲤起初相信口供的原因,可是被孟戚这么一说,他逐渐拨开了迷雾。   “所以账册是真的?那也确实是司家米铺,米铺暗中跟踪记录飘萍阁银钱流向的路子也是真的?可他们不是飘萍阁的人,也不是来彻底抹掉这条路子的?”   “不错。”孟戚循循善诱,等着墨鲤想出真相。   两个死士面无人色,兀自带着一丝不敢置信。   墨鲤若有所思道:“他们早就决定把杀人的罪名栽赃到飘萍阁头上,不烧铺子是为了留下线索,这样等风行阁的人追查过来,他们已经全身而退又拿到了有关飘萍阁这个杀手组织的秘密?”   能找到司家米铺的势力不少,圣莲坛跟齐朝锦衣卫都有可能。   可是真要说近日能够从银钱去向捋出米铺这条线,最有可能的人其实是龙头会。   然而龙头会没必要这么做,蔡老爷子也不像蠢人,中间牵线的活他做,这种沾了要命的事绝对不会问。   况且孟戚已经指出这两个黑衣人不是江湖草莽,那么就只有——   “吴王?”   两个死士脸色白了青,青了白,一言不发。   仔细想想,这个小地方除了豫州地头蛇帮派,已经陆续来了挖消息卖消息的风行阁,想要插手武林事务重新博名的八韵堂,居心叵测的圣莲坛,接了杀人买卖的飘萍阁,被南边吴王重金收买的江湖人,以及齐朝锦衣卫。   再加上无意间闯入的墨鲤孟戚,真真是一锅粥了。   墨鲤一被点通,立时恍然,一件件事情的脉络铺在眼前,之前想不明白的地方也豁然开朗。   豫州四帮十二会为了利益准备驱逐圣莲坛,借着铲除邪教匡扶正道的名义,勾来了心甘情愿出力的江南八韵堂,为防止圣莲坛隐藏高手,又花钱请了飘萍阁的杀手。   齐朝锦衣卫混迹在地头蛇之中,想要趁机混个铲除圣莲坛的功绩,于是没把事情往上报,而是乐滋滋地跟在后面煽风点火,安安分分地做他们的镖局。   龙头会算是这次的主事人,然而他们背后还接了个生意,帮吴王的人跟飘萍阁牵头。   这笔交易是六百两黄金,目前仍不确定吴王雇佣江湖杀手去杀谁,孟戚猜是天授王。   风行阁众高手闻风而动,不确定他们是追着这笔巨额黄金,还是圣莲坛,亦或两者都有。可是连阁主都出动了,肯定不是为了看四帮十二会打群架的。   付出六百两黄金的雇主,也不是老实的,他们同样在算计飘萍阁。   司家米铺是唯一能够追到六百两黄金去向的线索。   墨鲤甚至开始怀疑葛长信钻进米铺,是有意还是无意了。   如果是有意,账册落到自己手里的事,会立刻传出。墨鲤觉得马上就会有不同势力前来试探,那可就热闹了。   “这账册要如何处理?”墨鲤皱眉问。   孟戚内劲一放,整本账册立时化为飞灰。   “你!”   死士失声而叫,激动异常。   墨鲤有些意外,但也觉得这东西留着无用。   孟戚再一拂袖,两个死士只觉眼前一黑,随即昏了过去。   “大夫记得账册内容吗?”孟戚笑吟吟地问。   墨鲤点点头,过目不忘,他确信孟戚也能。   就是不通其意,硬生生记下的话可能会有一些错漏。   这倒无妨,他们两人可各自回忆,进行错漏补遗。   孟戚抖落手上的灰尘,叹息道:“其实不是非毁不可,主要我们不知这本账册的真假。”   “你是说?”墨鲤一怔。   “不烧铺子,也有可能是留下假账册让后面的人发现。”孟戚啧了一声,抱着手臂说,“账册放在暗格之中,一看就是重要物件。这两个死士不知是没来得及去找,还是已经藏起了真账册把假的塞进去,鉴于他们身上没发现另外一本账册,种种反应也不似账册作假,或许他们就是两个蹩脚的死士。可是万一呢,真账册被藏了,而他们准备去坑风行阁的假账册落到我们手里,这可能不是没有。大夫啊,不要小看这些无名之辈,他们最擅长的就是误导审讯者。”   墨鲤:“……”   行吧,反正审讯这活,他怕是一辈子都做不来了。 第205章 其亦不思   天边响起隐隐的轰鸣声。   乌云密布, 压得人喘不上气。   米铺门前一片狼藉,差役捕快们进进出出, 抬了几具蒙着白布的尸体出来。   围了看情况的人不敢太过接近,只伸着脖子。他们都是住在附近的百姓, 也有同一条街上做买卖的人, 风行阁的人混迹其中毫不起眼,他们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人的表情。   “惨呐, 都死了。”   “这家米铺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哎,老刘头, 后来进米铺的两人披着的可是从你家买的布,你看出什么没有?”   布庄掌柜闻言差点叫了起来, 急忙撇清道:“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咱们开门做买卖, 南来北往的统统都是给钱拿货,哪有追问客人来历的?又不是开客栈, 还能看路引!”   捕快也听到了这番对话, 不耐烦地摆手道:“都别废话, 那两人什么模样?”   布庄掌柜一滞, 下意识地望向那边的衙役。   这些人来得比他还早, 一直躲在小巷里张望,看得比他还清楚, 这时候却来问他?   “怎么不说?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捕快横眉竖目, 布庄掌柜被吓得一哆嗦, 慌忙摸袖子。   掌柜掏出了小半吊钱, 讪笑着递给捕快:“差爷拿出吃茶、喝酒,这大热天的,都不容易。”   同时人在心里暗骂,衙门里这些家伙胃口越来越大,一有机会就索要银钱。   原本围得结实的人瞬间散开了大半,生怕被捕快扣上一个勾结匪类的罪名。   风行阁的人趁机离去。   一部分人绕到了铺子后面,等差役一走,立刻翻墙进去。   米铺里还留存的东西所剩无几,连米粮一类都被衙役捕快以大门损毁无法看管为由搬走了,现在屋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苍蝇嗡嗡地飞,墙面上有点暗光闪烁。   是暗器。   风行阁的人用布裹住手掌,小心地将暗器摘了下来,又仔细在铺子里面打搜索了一番,没多久就发现了那处暗格。   暗格里空空如也。   查看的人并没放弃,而是从怀里拿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竹纸,平平地往暗格里一放,手掌压了压之后又重新取出查看。   竹纸四角有细微的浅灰斑点,还有细小的尘埃颗粒。   “这里面放过账册,被人取走了。”   风行阁的人继续搜寻,连墙角的砖块都仔细敲了一遍,最后只得了十几两藏银。   “且去回禀阁主。”   众人无声无息散去。   这里闹出了人命,街坊邻里无人敢踏足。   天色变了,凉风一阵阵吹。米铺的大门敞开,阴森森的。   “轰隆。”   雷声逐渐变大,一道雪亮的弧光划过,恰好照亮了米铺。   同时几个沿着墙角摸过来的黑衣人也被照得清清楚楚。他们脚步一顿,避到了暗处。   没过多久,雷光再次亮起时,准备摸进米铺的人又多了一批。   一场暴雨下了足足半个时辰,在雨声的掩盖下,许多事情在悄悄发生。   撬地砖、砸牌匾。   然后掘地三尺找账册的人撞见了其他摸进米铺的人,顿时嘶喝混合着兵器撞击声响起。   飞溅出的鲜血混合着雨珠,随着利刃斩入躯体的沉闷声响迸发出来。   在米铺周围的街巷里,还有一群人无声无息地藏匿着,他们已经被雨浇得浑身湿透,却像长在了屋檐底下,跟漆黑的阴影融为一体,死死盯着那边的动静。   米铺里的杀戮还在继续。   有些人还没死,他们呻吟着想往外爬。   刀光如雪练,带起了数蓬鲜血,追在那些挣扎逃跑的人后面。   有人不管不顾,不惜踩着旁人的躯体逃命。   有人怒吼一声,返身抄起兵刃拼死搏杀。   一瞬间至少十多样兵器迎上了那柄刀,以及披着蓑衣的持刀人。   刀客大半个身体还在暗处,戴着露出头发的圆顶斗笠,右手上有无数条陈旧疤痕,显得分外狰狞。然而握刀的姿势沉稳有力,即使面对十几个扑上来拼命的人,依旧毫不动摇。   青色雷光在天幕上划出一道蜿蜒曲折的蛇状轨迹。   劲风击飞了刀客的斗笠,同时惊雷伴随着更刺目的闪电一道劈下。   “轰!”   十几道人影像是僵立在了半空中,随后慢慢后仰、歪倒。   尸体砸落在积水中,只留下站在中间的刀客。   小巷里很快就传来了绝望的哀嚎,之前逃出米铺的人,终究没能成功离开这里,暗影里缓缓出现了几个装束跟刀客一样的人。刀客一挥手,他们立刻跃入米铺,去翻找账册了。   鲜血很快就被雨水冲淡,变为妖异的浅红,一大股一大股地往外流。   刀客就站在这样的血泊之中,湿透的黑发紧紧贴着斗笠,他慢慢抬眼,望向巷角一处屋檐。   藏身在屋檐下的风行阁探子心中一悸。   ——他从未见过这样阴冷无情的眼睛,不像是人的,而是一条等着吞食猎物的毒蛇。   逮着大鱼了!飘萍阁这次终于来了一个重要人物!   探子一边欢喜一边惊惧,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命悬一线。   雷声再次响起。   苍白的刀光转眼到了身前,探子以最快速度跳下屋檐,轻功施展了极致,然而瓦片接连破碎的声音以及脑后的凉风都在提醒他黑白无常的索命枷锁就要套上他的脖子。   “锵。”   雨珠被震得飞开。   一柄折扇架住了雪亮的刀锋。   套在扇子外面的纸很快被暴雨打得七零八落,露出了冰冷锋锐的铁制扇骨。   危急时刻,是风行阁主秋景及时救下了自己的下属,她盯着刀客的眼睛,持扇的右手已经压不住对面的力道微微颤抖。   “阁主小心。”   秋景偏头避开刀客忽然踢起的右脚,靴尖上弹出了一截利刃,切断了秋景耳侧一缕头发。   鲜血顺着秋阁主的左耳往下流。   同时风行阁一众高手赶到,即刻将秋景护在了身后。   “阁主,你受伤了……”   “区区皮外伤。”秋景根本没把这个放在心上,她眼睛发亮地看着刀客。   从孟戚走后,已经有五波人进了米铺翻找账册。   风行阁、圣莲坛、本地帮会的人,给吴王卖命的江湖人,以及飘萍阁杀手。   现在除了他们风行阁的人,另外两批人已经被飘萍阁杀得干干净净。   秋景揉了揉震得发麻的手腕,心知这刀客内力深厚,而刚才近距离那场交锋,她根本没能看清对方的面孔,因为刀客除了斗笠之外,好像还在脸上蒙了一整块黑布。   只有眼睛鼻子挖个孔的蒙面布。   遮得这么严实,难道此人在江湖上另有身份?   秋景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风行阁堪称江湖百晓生,不仅知道天下有名望的刀客,就连刀法流派和刀谱也如数家珍。这个神秘刀客所用的,跟江湖上成名刀法都不相符。   一个高手或许能把自己乔装成另外不懂武艺的普通人,但是一个高手要把自己伪装成另外一个高手,还使用截然不同的武功,这是不可能的。   话本里那种武林盟主跟魔教教主是同一个人的事情不存在。正道大侠或许会偷练魔功,但不可能一辈子都不露馅。只要动手过招,就会有被看穿的风险。   秋景没有丝毫放松,她低声吩咐属下注意身后,因为米铺里还有飘萍阁杀手在。   同时她在心中叹了口气,如果孟戚没有误进米铺,飘萍阁未必会有这么快的反应,贸然动手杀司家米铺掌柜的,乃是吴王麾下的死士。现在人都快死光了,账册却依旧不知所踪。   真的是被孟国师带走了?   ***   孟戚摸了摸鼻子,觉得有些发痒。   “大夫,这是有人在惦记我们了。”孟戚悠然道。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他们坐在土地庙前的台阶上。   新买的布被墨鲤仔细叠了起来,因为没处放,索性塞给孟戚让他抱着。   墨鲤手里拿着一小块炭,充作笔在台阶上画了几道,随后摇了摇头。   “大夫,你这是?”   “做衣服。”墨鲤没好气地说。   如今他们身上背着“有账册”的嫌疑,自然不能随便找家裁缝铺做衣裳了,容易牵连无辜之人。   可布买都买了,总不能天天看着孟戚披着布招摇过市。就算自己愿意装作看不见,可是自己那匹布要怎么办呢?也披上?   试着想了这样两个人走在一起的画面,墨鲤的脸就僵了。   ——尽管心底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奇怪,跟孟戚相处得越久,就越不像是自己。墨大夫忍不住斜睨某人,暗自琢磨着。   “大夫会做衣服?”孟戚吃惊地问。   墨鲤看着他,不说话。   孟戚回过味了。   其实不会,只不过被逼无奈。   “咳,试试而已,没坏处。”孟戚一本正经地抱着布料说,“我以前也见过裁缝做衣裳,无非是将布裁成几块,然后分别缝起来,当然还要量一量尺寸。省事的法子就是把一套旧衣裳直接拆了,然后照着布的大小裁,这样不管怎么裁,裁几块都清清楚楚。”   墨鲤继续看着他。   由于种种变故,孟戚已经没有备用的衣物了,只剩一套被他穿在身上。   “大夫你想要用的话……”   孟戚做势要解开衣带,神情坦然。   躺在土地庙里动弹不得的两个死士:“……”   因为大雨,里面的人听不清墨鲤二人说话的声音,只能看到举止。   怎么说着说着就要宽衣解带呢?   之前还枣生桂子!   没眼看,这都他妈的什么人?! 第206章 事必反之   两个死士被丢在了土地庙里。   暴雨刚刚停歇, 吹过来的风还是凉的,不过随着太阳重新露面, 积水会很快蒸发。   到了傍晚,这里又会热得像是个蒸笼。   “他们就这么走了?”一个死士不敢置信地说。   他没被杀, 没被折磨, 甚至没被废掉武功。   这样一个狡猾无情的神秘高手,一个医术高明甚至能把服毒自尽的人救回来的大夫, 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这摆明了是想看我们去哪,要跟踪我们。”   另外一个死士喘着粗气说, 他就是之前服毒的人,虽然得到了及时救治, 没有性命之忧, 但毒药还是造成了一定程度的伤害。他浑身无力, 眼前发花嗓子灼痛,吐得胃部一直在抽搐。   孟戚施加的内劲, 不止让他们感到剧痛难忍, 某种程度上也刺激了这个死士的精神。   现在疼痛消失, 令他感到畏惧的人又走了, 这个死士就开始昏沉起来。   “他想看我们慌乱, 想知道我们……说的是不是实话,想要恐吓……不能回去, 不能……”   死士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 逐渐转向语无伦次。   另外一人原本想要附和, 可是看着同伴的模样, 神情复杂。   被充做死士,自然是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死得越早越好,在审讯者手里拖得时间长,反而是煎熬。审讯者故意松懈,让他们逃走然后跟踪也是一种常用的伎俩。   死士不会上当,事实是在出去执行命令的那一刻,他们就不会再回去了。   他们是注定被抛弃的棋子。   土地庙外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面,墨鲤忍不住问:“他在想什么?”   孟戚这次点穴的手法维持的时间不长,半刻钟之前里面的人就应该已经能够行动自如了。   这座土地庙非常简陋,门前没有遮挡视线的香炉,进门就是供奉土地的神龛。虽然庙是完整的,瓦不漏水墙不漏风,供桌上还有一些已经干枯的供品,但香火确实不旺盛。   简陋得墨鲤可以一眼看到里面的人。   “看来他们是不打算走了。”墨鲤皱眉。   孟戚从树的另外一边绕出来,手里拎着刚脱下来的外袍。   他在拆线。   缝制衣袍的线自然非常牢靠,前后绞了两层,拆起来很不方便。   夏日的衣衫单薄,现在他身上只有一件白色的亵衣,墨鲤微微偏头不去看。   “大夫,你用不着这样。”孟戚伸了伸手臂,示意道。   亵衣是贴身穿的衣服,实际上没有多么见不得人,通常都是长袖长裤,遮得非常严实。夏衫稍微短一些,手肘以下的半截胳膊露在外面。严格地说,农夫下地穿得都比这个少。   然而礼法如此,只穿亵衣不能见人。   除非是亲密至极的关系,或者是家人,就是指家中服侍的人,丫鬟家丁奴仆之类。   现在嘛……关系是没问题的,只是这毕竟在光天化日之下。   墨鲤不是严守礼法的迂腐夫子,因为治病救人的时候根本顾不上这些,可是看孟戚老这么在他眼前晃,他就有一种想要把沙鼠拎起来塞进竹筒杯,揣进怀里,让它安分老实点的冲动。   ——别总是做这些令人误会,让人惊吓的举动。   刚才两个死士看到孟戚坦然宽衣解带的时候,眼珠都要掉下来了。   “大夫?”   “……没什么,你说他们为什么不走?”墨鲤转头看土地庙。   “审讯者能想到的事情,他们也能。”孟戚不以为意,继续拆袍子上的线。   他的动作熟练得像是拆过一百遍衣服,墨鲤不禁侧目。   “你这是?”   “哦,人们有个坏习惯,不管什么隐秘的消息都喜欢写在字条上,然后缝在衣服或者鞋帮的夹层里。”孟戚摊手,然后迅速道,“当然死士身上你就别想了,通常什么都不会有,有也是误导你的东西。”   墨鲤完全没有回到土地庙把那两个死士衣服扒下来的想法,他只是盯着孟戚说:“这么说的话,你很熟悉衣服上的接线?”   “……”   虽然很期待大夫给自己做的衣服,但是该辩解的还是要辩解。   “不,我只会拆,没缝过。”孟戚准确挑出接缝的线,再拽断,神情间满是无奈,“就像这样。”   不管是楚朝建立之后做国师,还是建立之前领兵打仗,传消息这种事怎么也不需要孟戚亲自动手缝。   墨鲤毫不放松,继续问:“所以你的意思是,里面那两个死士,会缝衣服?”   “可能。”孟戚有不妙的预感。   他拒绝穿死士做的衣服,说好的大夫亲手做呢?   “大夫,这个……我可以试试,俗话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拆了这么多线,我熟悉这些针脚跟缝制手法,不如我们一起琢磨?”孟戚积极地提议。   墨鲤只看着他,没说话。   孟戚一颗心提了起来,并且暗暗发誓必须赶紧将事情解决。   “好,首先我们需要找到合适的线。”墨鲤不动声色的提议。   “可以多买一些,先在旧衣服上练练手。”   孟戚恨不得立刻带墨鲤离开这里。   什么死士,已经丢在土地庙了,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孟戚抢过墨鲤手里抱着的布,他将两匹布叠在一起,随意地往身上一披,迫不及待地往外走。   墨鲤眼底泛出笑意。   沙鼠是圆滚滚软乎乎讨人喜欢,某条龙脉想要装傻充愣坐享其成,门都没有!   墨鲤或许看不出死士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却能瞧出孟戚一点都不急。那两个人丢出去了,就是真的不管了,既不想去跟踪他们,也不想继续在他们身上挖出别的线索。   或者说,新的线索应该是其他人带来的。   米铺发生了凶案,很快就会传遍小城。   所有知道米铺底细的人,或者想要知道这家米铺有什么特殊的人,都会去米铺掘地三尺。   如果那些人最终一无所获,只能将目标转向他们——两个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了米铺凶手的人。   米铺掌柜因何而死,为何有人来杀他们?这个秘密很难瞒住,尤其是对风行阁来说,飘萍阁的杀手应该也不会慢。即使是作为地头蛇的江湖人,也可能被金子迷了心,总之没有人会轻易放弃。   飘萍阁的一笔生意是六百两黄金,其他生意做得没这么大,可也绝对不小。   如果掌握了这个神秘杀手组织的钱财运输途径,从中截获一票不是难事,然后带着钱远走他乡,消失得无影无踪,更是非常让人心动的诱惑。   虽然风险很大,但是富贵险中求。   像蔡老爷子这样的人,见得多经历得多,如今只想要安稳,能够拒绝这种诱惑。可是对其他人就不一定了,长信帮主不能,常年以镖局身份做掩饰的几个齐朝锦衣卫更不能。   金子。   无论是谁,有了金子,就能做很多他想要做的事。   脱离现有的一切,享受醇酒佳人,隐姓埋名到另外一个地方做富家员外,或者像司家那样谋逆造反……   “这是一个圈套。”墨鲤忽然道。   司家米铺让人想到的,自然是司家。   米铺掌柜的身份暴露之后,一部分人的目光会顺着吴王付给杀手组织的六百两黄金,转向飘萍阁的神秘渠道,而另外一部分人则会想到司家的金子,会不会在这里藏匿了一部分?   司家既然要谋反,总是要留后路的。   哪怕事实并非如此,可架不住别人要这么想。   墨鲤越走越慢,眉宇间的神情愈发严峻,他忽然返身往土地庙掠去。   “大夫?”   孟戚察觉到动静,立刻回头,随即一声叹息。   土地庙里,两个死士其中一人已经变成了尸体,另外一人不知所踪。   墨鲤一眼就看出那具尸体是被人掐死的,脖颈处有青紫色的手掌印。   尸体还是温热的。   “他没走远。”墨鲤立刻起身,要去辨别地上的痕迹。   脚印并不复杂,他与孟戚的轻功很高,即使走在因为暴雨积水泥泞不堪的小路上,也只会留下一个浅浅的痕迹。虽然他们无意隐藏行踪,但是谁都不喜欢踩一脚泥,于是土地庙外面能看见的足迹只有一条。   非常显眼。   这附近的树木很难遮挡身形,墨鲤找了一个高处,很快就看到了那个跌跌撞撞的身影。   墨鲤正要去追,斜底里伸出一只手,将他拉住了。   孟戚冲着墨鲤摇摇头:“他不会回他的主人那里。他很清楚,我们可能会跟踪他。”   “那他在做什么?又为什么杀死同伴?”墨鲤不解地问。   孟戚顿了顿,然后低声道:“像这种死士,即使把他们放了,他们也会为了保守秘密很快自杀。”   “但他没有死?”   反而杀了同伴,总不会是起了争执。   墨鲤看得清清楚楚,供桌前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死的人也没有反抗,就像在昏迷中遭到杀害。   耳边响起孟戚的声音。   “他们不是纯粹的死士,脑子里除了死跟任务,还有别的东西。把他们放出来的势力教会了他们如何欺骗、误导别人,告诉他们怎样躲避审讯者的折磨,这就无可避免地让死士不再纯粹,他们会有自己的想法。”   墨鲤闻声转头,看着孟戚。   孟戚按住墨鲤的肩,安抚似的问道:“如何让这些人心甘情愿的卖命呢?必定有一些东西,在死士看来比他们的命还重要。”   “用毒和解药控制?”墨鲤下意识地说。   这是秦逯和薛庭的共同影响,也是墨大夫第一个能想到的答案。   “很接近了,但是不靠谱,你再想想。”孟戚循循善诱,继续解释道,“江湖上有许多亡命之徒,有时他们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就算有解药,也未必能控制住他们。”   “孩子,妻子,亲眷……”   墨鲤喃喃,孟戚点了点头,沉声道:“死士往往是他们养出的奴仆,忠心不二,又有一大家子供主人使唤,如果他们坏了事,家中所有人都要受到牵连。江湖杀手可能是无父无母,从小被养得冷血无情,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可是世家或者王族养出的死士绝非如此,他们就是这种死了会给全家带来更大利益的人。”   墨鲤喉头动了动,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所知道的死士,多半都在刺客列传里。   他们不是为主报仇,就是大义除奸臣昏君。甚至在春秋时,晋国有一位刺客,受主蒙骗去刺杀发现目标是一位良臣,而自己其实在倒行逆施,惊悟后一头撞死在树上。   史书或许只记忠义,死士也不过是被养出的一枚棋子。   无论这两个死士是怎样的人,总归走上了这条路,并且相信命是他们主人家的。现在却说他们愿意一死,是因为这么多年培养出的不是忠心,不是回报恩德,而是死了对父母对亲眷对全家有好处?   “我们离开,是你给他们去死的机会。”   墨鲤之前以为死士寻死,是因为要保守秘密。   既然威胁没了,他们又何必寻死?不想被跟踪,可以乱走一气。   孟戚摇头道:“不……我知道他们中间某个人不想死。”   “因为他没有成功咬碎毒囊?”墨鲤皱眉,不赞同地说,“他不是慢了一步,是恰好被我看见。”   “不,是提到账册的时候他反应最大。”孟戚将身上披的布拽了拽,又给自己手臂裹了一道,这才慢条斯理地说,“他不怕死,可是现在不用死,也不用出卖主人,或许还能拿到账册追到金子,一般人都会动摇的。我们给了他这个选择,因为我们走了,没有杀他。”   “可是……你之前完全不打算去追他?”墨鲤记得孟戚抢过布之后,是真的要走,而且刚才还阻止自己追上去。   孟戚叹口气,摊手说:“因为他想要利用我们,他知道追查账册的势力太多,其中还有神秘莫测的飘萍阁,他一个人是无法应付的,所以他能指望的只有我们,比如可以带我们去找账册,要求分得一部分钱财,他就在等着我们出现。”   墨鲤慢慢回过味来。   孟戚轻咳一声,顾左右而言他。   “他疏忽了一件事,龙脉对金子没兴趣,我们要多少有多少……对了,岐懋山底下有金矿吗?虽然上云山的金矿不多,而且很深,但是有银矿……更值钱的是山里面的许多墓葬……”   墨大夫面无表情地听沙鼠唠叨家当。   ——真是抱歉,岐懋山太小了,连三百年的人参都只有一株。 第207章 是故明其所求   暴雨带来的清凉很快消失。   泥泞不堪的路也被逐渐晒干, 原本一踩就会留下个深坑, 现在转过头去, 脚印已经越来越浅,而之前留在污泥中的脚印被彻底固定地保留下来,让追踪的人可以顺着痕迹轻易找到逃跑者。   可是现在,死士心里越发不确定了。   他等的人没有出现。   他担心的势力也没有出现。   米铺的尸体被人看到之后, 本来该有好几方势力都要来追账册的下落,而他们在米铺里翻个底朝天也绝对不会有任何收获。这时候唯一的线索,就是杀死米铺掌柜和伙计的凶手。是谁派他们来的,他们对账册又知道多少?   对死士来说, 本来事情非常简单,只要藏好账册,干掉司家米铺的人,然后在恰当的时机他们咬碎毒囊,死在荒郊野地或者某个客栈脚店, 把一切布置成账册被抢走的样子, 嫁祸给某方势力。   ……然而意外发生了, 所有事都不对了。   死士停住脚步,他找了一株枝叶茂密的大树,准备把这里当做自己的临时藏身地。   他没有半点杀死同伴的愧疚,他的同伴也没有, 因为直到最后一刻, 同伴都以为这是一次帮助。   为了保守秘密, 他们必须要死。为了误导别人, 他们需要去死,因为很多人不相信活人,却相信尸体。   而他可耻地躲避了这次死亡,他没有自杀,而是逃了出来。   乡间小路狭窄崎岖,行人很少。   约莫过了三个时辰,月亮缓缓攀上东山,四周安静的只有蛙叫虫鸣。   这不对劲。   死士缩在树冠上,他开始怀疑自己要在这里蹲多久了。   等到月过中天,他不得不承认一个可怕的事实,那两个身份神秘的高手,可能真的没有追过来。又或者说,他们觉得自己无足轻重。   难道那两人以为拿到手的账册是真的?从那两人笃定能记下账册的表情看,没准真是这么回事。   “见鬼。”   死士忍不住咒骂了一声。   知道账册真正下落的人只有他自己,他原以为会遇到跟踪、追捕、逼问,结果现在什么都没有?撞到他杀人的神秘高手随随便便就将他放了,而应该追过来的各方势力也不见人影。   这就像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在梨园唱戏的登台了发现下面没有一个捧场的,就连跟自己搭戏的人也不见了。   死士百思不得其解,飘萍阁不可能放着可能泄露他们的账册不管,风行阁不会错过这个掌握隐秘的机会,其他人更不会拒绝金子。那可是黄澄澄的金子!   快要长在树上的死士,陷入了深深的迷惑之中。   此时,距离这棵树二十里之外的一家野店。   墨鲤背着膨胀鼓鼓起的行囊,怀揣着一只软乎乎圆滚滚的沙鼠,推开了野店半掩的篱笆门。   院子里养了两条狗,它们一跃而起,用叫声提醒主家。   墨鲤微微一顿,下意识地望向它们。   狗忽然吸了吸鼻子,叫声变小了,然后慢慢靠近墨鲤,试探着在他脚边打转。   野店里隐隐传来响动,像是有人被惊醒后翻了个身,不满地咕哝了几句。   墨鲤又等了一阵,发现里面当真没有任何动静了,无奈地越过两条试图抱住他脚的狗,直接敲了敲半开的窗户。   敲了没多久,有个苍老的声音吼道:“懒鬼快起来,有客!”   木门嘎吱一响,一个伙计模样的人手持烛台,嘴里还抱怨着:“这大半夜的哪儿来的客,狗都没叫了,八成是夜枭或者别的玩意飞过来啄门敲窗……”   微亮的烛光映上墨鲤的身影,伙计吓得差点儿打翻烛台,慌乱间他被门槛绊了个结实,本能地要扶住门框,结果木门年久失修,竟然被他右手掰下来一块。   “啊!”   “你在做什么?鬼叫个啥劲?”   门内传来拐杖敲地的声音,一个满脸皱纹的干瘪老头疑惑地探出脑袋。   结果看到自家的狗趴在陌生人的腿边,自家的伙计则坐在旁边跟狗相伴,乍一看还以为他们都被制服了呢!   “谁?”老头反应迅速地抄起了拐杖。   被误以为是匪盗的墨鲤:“……”   刚才他伸手扶了一把伙计,等伙计站稳就松了手,结果这家伙腿吓软了,顺势坐在了地上。   “咳,老丈有礼了。”墨鲤按了按怀里的沙鼠,不让某只冒头。   老头眯着眼睛,借着微弱的光亮打量墨鲤。   这时长相起了大作用,墨鲤这张脸怎么看都不像劫匪,倘若换身衣服还以为是什么王侯子弟呢。不过乡野人家想不到那么多,只以为墨鲤是个读书人,背着书囊独自出门,不小心错过了宿头。   这样的人往年也是有的。   老头赶紧放下拐杖,拍着胸口喘气道:“这是闹哪门子的玄虚?吓了小老儿一跳!还以为是西面儿山的强人上门了!”   “强人?”   “哈哈,都没影的事,吓唬没毛小子的。”老头踢了伙计一脚,瞪道,“还不快去烧热水?”   “阿爷,门……门坏了。”伙计也看到了墨鲤的脸,心里知晓自己八成是闹笑话了,耷拉着脑袋小心翼翼地说。   这家野店的门腐朽不堪,看起来几乎要散架了,这也是墨鲤刚才只敢敲窗的缘故。   老头凑上去看了一眼,立刻拎着伙计的耳朵吼道:“让你轻手轻脚,怎地做事这样毛糙?这门的岁数比你都大,知道不?这就给你祸害完了,瞧你娘怎么收拾你!”   伙计哭丧着脸,墨鲤想着这人也是被自己吓着,忍不住道:“掌柜的,您这门实在是旧了……”   “哎哎,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可是人老了,对老物件都有感情。”老头摆了摆手,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在前面领路。   以他刚才抄拐杖的利索,其实根本用不着这个。   “来,来,要上点汤面吗?都算在房钱里,这赶了一天的路啊,热水泡个脚,再吃碗面,保管从脑门一直舒松到脚底。”老头絮絮叨叨地念着,带着墨鲤就往后院走,像这种野店总共只有三间瓦房,留宿的客人都得睡大通铺。   “老丈稍等,在下要连夜赶路,只想买点干粮热水,以及一些路上用的小东西。”   墨鲤不愿进门,他怕飘萍阁的杀手真的追上来,然后把麻烦带给这一家开野店的百姓。   “嗐,这大半夜的,月亮都照不清路,能走多远?不如歇歇脚,睡饱了好赶路!”   “谢过老丈,实是急事,耽搁不得。”   老头大声招呼着伙计去厨房取些面饼子,炸过的那种,大热天的好存放。   “……火折子、竹筒、油毡布,还有针线。”   竹筒是取水用的,油毡布防雨防水,这些都是出门在外常用的物件,也容易丢失或消耗完。   老头转身去屋内取。   “针线,线多一些。”墨鲤急忙补充。   这才是他最需要的东西,别的只是障眼法。   不然一个年轻的男子,半夜敲门只为了买针线,委实太离奇了一些。   “要多少,一整卷够不够?”老头在里屋问。   针线不是布匹,没有拆散了卖的,但是野店脚店往往会把自家用剩的针线卖出去,那就没多少了。   “拿两卷,怕丢,反正也不占地儿。”墨鲤不由自主地用上了附近的方言。   老头笑呵呵地出来了,把东西逐一点给墨鲤,顺口道:“后生你打哪儿来的,也是这周边的?”   墨鲤知道自己的口音不正,这些方言他听得懂,可是说起来还欠缺火候,毕竟从前用不着。   他没有应答,转而问起了周边的路。   出门在外不愿多提自己事的人常有,老头也没在意,便说起了东南西北分别通往什么地。   “后生,你迷路了?”   “这倒没有,只想抄个近路,又怕走进了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墨鲤回道。   事实正相反,他就是要找没人的地走。   “你别往西南边走就成。”老头借着油灯拨起了算盘,报了个货物数目给墨鲤。   这价自然比直接从货郎那儿买的贵,墨鲤想要尽快离开,没打算讲价,直接伸手掏钱。   怀里的胖鼠用爪子拍大夫胸口,它觉得价高了,这老头借机赚得也太多了!   这时伙计拿着装好面饼子的油纸包过来了,墨鲤连忙摁住沙鼠。   老头的眼睛不太好使了,那年轻伙计可不一样,要是看到他胸口的衣服不停地鼓,吓得尖叫就麻烦了。   墨鲤一股脑将东西收下,干粮没塞行囊,里面还有裁好了没缝的新布呢!即使全都叠好了,也占地方,行囊被撑鼓了一圈,   “真的不多住一夜?”老头一边唤伙计提着灯送人,一边劝说。   沙鼠气哼哼地想,这破屋子,要价又高,他家大夫才不住!   “不是我吹,咱家的屋子啊,干净又齐整。可巧今晚没什么客人,除了你就一个……咳,就一个人,屋子宽敞得很,什么异味都没有,保管满意。”   墨鲤招架不住这样热情做生意的人,连忙告辞走了。   院子里那两条狗恋恋不舍,差点跟着墨鲤一起跑了。   “拉住,快拽住绳子!”老头敲着拐杖,望向墨鲤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平常来客的时候,隔了好远狗就叫了,怎么今天两条狗胳膊肘往外拐,不认主人连家都不想要了?   “阿爷,我瞧着那人……身份不寻常。”伙计小声道。   “少说话,去睡觉。”   老头呵斥,伙计瘪了瘪嘴,端着蜡烛走了。   为了招呼半夜可能来的客人,伙计都睡在外屋门口,天热这里也比较凉快。   伙计刚躺下,忽然看到一道人影直直地站在后方。   他吓得差点翻下床,捂住嘴才没有喊出声。   好在蜡烛没灭,伙计勉强看清了这人是谁。   ——傍晚来投宿的一个和尚。   “大师,您这是?”   “阿弥陀佛,方才听到店家喊叫,以为遇到了什么麻烦。”僧人双手合掌,垂目低声道,“因来时听说附近山上有匪盗,不由得担心起了施主的安危。”   “没,没那事。”伙计用袖子擦着额头的汗,勉强笑道,“西面儿山有强人,都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了,只不过那地方邪乎得很,加上老有人喝多了酒喜欢拍着桌子说去西面儿山做强人算了,就一直被人这么传,跟真的似的。”   僧人身量极高,看上去也是孔武有力的。   就是长了一把白胡子,看着年纪不小了,饶是这样伙计也不敢在僧人面前大声说话。   一般客栈都不做出家人的生意,因为很多人觉得看到和尚尼姑就会倒霉,这说法在下层苦力和地痞间尤为盛行,还有见了光头逢赌必输,钱袋会光得跟那些脑袋一样的说法。   他们野店没这些讲究,只是也不太乐意,如果不是这人看着凶悍,加上今天实在没生意,屋子空着也是空着……   僧人念了一句佛,慢吞吞地往后院客房走去。   “走路没声儿,想吓死谁呢?”伙计埋怨了一句,翻身睡了。   野店外,墨鲤走着走着,忽然停住了脚步。   沙鼠疑惑地从衣襟里钻出个脑袋。   “刚才野店里,我始终觉得有人在看着我,因没有恶意,我以为是掌柜跟伙计家的女眷……”   现在想起来,对方的气息太微弱了,除非是孩童。   沙鼠懒洋洋地拍了两下大夫,示意墨鲤安心。   去野店是临时起意,而临时起意是因为没线缝衣服,怎么可能有人在哪里等着他们?即使对方是内力深厚的绝世高手,也有可能是无意间遇见的。   “算了,先去西南边,那个据说比较荒僻的地方。”墨鲤下意识地摸摸沙鼠。   软乎乎,手感极好。   可惜不能看胖鼠飞针走线……哦,是叼针跑线做衣裳。 第208章 由是而之   有什么比钻进大夫怀里睡觉更舒服呢?   沙鼠表示, 没有了。   爪下的肌肉软硬适中,还暖融融的。   夏天的衣服单薄又透气, 衣领上面微微敞开,胖鼠忍不住拨弄了两下。   墨鲤感到沙鼠不老实地在里面拱来拱去。   “孟戚?”   大夫忍不住低声警告某人。   沙鼠顿住, 然后慢慢钻出脑袋,一本正经地直视前方,仿佛之前只是闷到了。   然而衣襟这块有点不好固定, 只能用爪子紧紧地抓住一块布料,然后整个身体悬空着挂在那里。   冬天衣物厚,衣服之间的空隙小, 沙鼠不会掉下去,现在就不一样了。   没过一会,沙鼠就哧溜往下滑了一截,它本能地蹬了两下后肢, 重新回到“瞭望口”。   当沙鼠第五次蹬腿的时候, 墨鲤停住脚步, 默默地将它掏了出来,搁在肩膀上。   墨鲤侧头和它对视,然而毛茸茸的沙鼠一脸无辜,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   沙鼠耳朵一动, 身上的毛发忽然竖了起来,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跳下墨鲤的肩。   同时墨鲤听到脑后传来的一阵风声。   偷袭?   他猛然返身, 抬掌卸去扑来的力道, 内劲隔空将偷袭者抛到了旁边的枯木上。   这是一只通体漆黑的夜枭, 喙爪锋利。它原本隐藏在树木高处的枝叶间寻找猎物,黑暗里它能洞察一切,而那个人类肩膀上圆滚滚的东西它不认识,然而格外肥美,还散发着一股无比好闻的诱人气息。   这种感觉就像是多年前它在南边一座山里遇到的情况,那儿的猎物都很好吃。这个肥嘟嘟的小家伙,甚至胜过夜枭当年吃过的所有美味!   夜枭无声无息地张开翅膀,就在它腾空的瞬间,甚至还没来得及伸出利爪准备狠狠扣入猎物的皮毛,那只美味的小东西就察觉了。   这原本是志在必得的一次捕猎,速度不比江湖上的顶尖高手差多少。   结果猎物跑了,快得甚至留下了一道残影,夜枭冲到一半才发现,这时它已经很难改变自己的姿势,只能拼命扑扇了两下翅膀,也就在这个时候,它被一股大力推得在半空中翻了六个圈儿。   “砰。”   夜枭挂在了倒伏的枯木上,羽毛乱飞。   直到摔晕过去,夜枭都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墨鲤恍然,这是他的疏忽!   他就不应该让沙鼠冒出脑袋,更不应该把它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以至于被夜枭盯上。   孟戚第一次变成沙鼠,是在大旱三年的雍州,但凡能吃的东西都被饥民扒拉了一遍,人烟聚集的村落也很少出现个头较大的野兽猛禽。后来则是太京,都城里需要担心的只有狸奴。   墨鲤连忙在地上找沙鼠。   随后看到的情形惊得墨鲤的呼吸都停滞了。   岩石上盘踞着一条通体灰褐斑纹的蛇,头颅扁平,正对着胖鼠嘶嘶地吐着信子。   太近了,这个距离太近了。   这条蛇可能原本在休息,沙鼠也没注意到它的存在,为了躲避夜枭,沙鼠窜到枯枝败叶遮蔽的石缝旁,惊动了里面的蛇。   墨鲤缓缓扣住袖中的刀,正要准备动手的时候,沙鼠忽然侧过身体,以一个踢蹬的姿势狠狠踹了身边的碎石块一脚。   “啪。”   毒蛇准备窜起来攻击的瞬间,被一块石子准确地砸中。   因为这不是一只普通的沙鼠,毒蛇半个脑袋都扁了。   墨鲤:“……”   胖的好处是,力气大?   大夫片面地忽略了自己在身为一条鱼的时候,力气也不小的事实。   其实这种时候,最有用的办法还是变回人形,只是这条蛇当时距离太近,沙鼠跟人的差别又太大。造成的结果就是孟戚可能会直接不穿衣服的、压死、一条蛇。   当然了,这是最好的情况。   差一点的话,蛇可能在临死前直接给孟戚来上一口。   那就麻烦了……   虽然作为龙脉,他们比一般内功高手的抗毒性更高,灵气会慢慢地把这些剧毒排斥出去,但这需要一个过程。毒性越强烈,耗费的时间就越长。   墨鲤可以进行救治,加快中毒恢复的速度,可是墨鲤一点儿都不想看到孟戚满脸黑气毒性发作的模样。   更不想看到胖鼠一动不动地躺在自己的掌心。   “我应该用竹筒把你罩起来。”墨鲤看着沙鼠说。   竹筒勉强算是一层盔甲,至少可以抵挡毒牙。   沙鼠一溜小跑,中途还特意绕开了挂着夜枭的枯木。   墨鲤不等它跑过来,一把捞起沙鼠揣进了怀里。   胖鼠沾了泥的爪子缩着,不知道是否应该碰触大夫的胸膛。   ——浑身僵硬。   这让墨鲤紧张地把沙鼠拎出来重新检查了一遍。   难道已经被另外一条蛇咬了?   就在这尴尬的时候,沙鼠再次竖起了耳朵,扭头望向林子左侧的漆黑。   墨鲤飞快地用手掌盖住沙鼠,提起内力仔细辨别那里的动静。   林子里愈发静谧,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不对,有个地方没有风传过来!   “什么人?”   墨鲤的指风打得草叶乱飞,黑暗里跳出一只野兔,它慌张地奔逃着。   墨鲤没有被骗过。   尽管对方掩饰得很好,但是一刹那间,他又察觉到了在野店里被人窥看的感觉。   “阁下一路尾随至此,有何见教?”   沙鼠隔着大夫的手指缝隙往外张望。   墨鲤立刻把它塞回去,然后松开了手。   同时他迅速在心中猜测着这不速之客的来历。   是飘萍阁的杀手、想探查秘密的风行阁中人,还是一直被人揣测有但谁都没找到的圣莲坛高手?   不猜四帮十二会,以及齐朝锦衣卫等等别的势力,是因为这暗中隐藏的人武功极高。在野店里还算有迹可循,然而到了这座山林之中,气息就像朽木一般,很难察觉。   那句俗语怎么说来着,庙小容不下大菩萨,这样的实力或许能跟宫钧、甚至青乌老祖一较高下了。   树枝沙沙作响。   一个人影缓缓步出,他穿着灰色的袍子,脑袋光秃秃的,脸上一把乱糟糟的白须。   “阿弥陀佛。”老僧合掌作什,垂眼念佛,“施主,老衲有礼了。”   墨鲤:“……”   庙跟菩萨什么的,只是个恰好想到的形容,万万没有料到真的来了个和尚。   “大师不在佛前念经,半夜追着旅人进山,这是何意?”墨鲤皱眉,神情愈发肃穆。   沙鼠感觉到大夫的右臂绷紧了,肌肉拉扯着肩背,原本似涓涓细流般的在经脉里趟过的内力陡然增加,像是四肢百骸一起苏醒过来,这股浩瀚强横的力道正在酝酿,随时都会劈出锋芒夺目的一刀。   这种变化,从外表很难看出。   孟戚有点着迷了。   他听到墨鲤心跳的声音,跟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   是面对强敌的“认真”。   孟戚想要琢磨外面的奇怪和尚,然而他满脑子想到的都是跟墨鲤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他们直接打起来了,还打了一夜,直到掉进三百里外的青湖。   ——当日墨鲤面对自己的时候,他的衣袍下面,就跟现在一样。   沙鼠贴着大夫的胸膛,止不住的浮想联翩。   “施主不必紧张,老衲不过是一个籍籍无名的行脚僧。”   老僧长了一副凶恶的样貌,气息却慈和广博,垂眼合掌的时候更是有种看透世情的超然明悟。   能让墨鲤握刀的手缓缓松开就是实证。   尽管提起的内劲没散。   一个是慈悲为怀万事好说话的和尚,一个是别人不做恶事就以礼相待的君子,所以打是打不起来的。   “老衲的师弟昔日受故人之托,照顾一个命途多舛的孩子。此子家中不幸,又体弱多病,蒙佛祖庇佑磕磕绊绊地长大了。他生来有怪疾,如今又离寺在外,老衲向来是云游四方,只是每隔一段时日去探望他。说来惭愧,老衲虽有几手治头痛脑热的本事,却实在说不上是大夫,不能看疑难病症,更不知。”   墨鲤初听还以为这僧人是来求医的。   行囊里装有草药,他也因为常年碰触这些,身上带有淡淡的草药气味,这瞒不过武林高手。   谁料僧人话锋一转,低头合掌道:“施主救了此子性命,老衲实是感激。”   “大师?”墨鲤还有些懵,怎么忽然就从求医变成相谢了?   他救了谁?   这一路上为了赚胖鼠的栗子钱,住客栈的钱、草药衣物等等花费,他在平州雍州和豫州都治过不少病人。   不过,命途多舛?身有怪疾?   墨鲤想起了一个人,只是不敢肯定。   “不知大师的法号是?”   “老衲元智,前月刚去过石磨山寨。”   僧人凶恶的面容上露出懊恼、庆幸,以及喟叹之色,“多亏大夫诊出肠痈,否则燕岑就……阿弥陀佛。”   墨鲤短促地应了一声,一时间接不上话。   这也太巧了。   “……大师不必多礼,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大师是如何认出在下?”墨鲤心道难不成石磨山寨里还有人绘得一手好肖像吗?   元智老和尚微微一笑,墨鲤忽然想到了自己的老师。   若是秦老先生在此,必定会说“老夫这双眼睛见过许多人,从未看错过人,更何况江湖上武功高年纪轻容貌不俗的大夫有几人呢”,很有道理。   结果老和尚开口道:“惭愧,老衲去风行阁买了消息。”   墨鲤:“……”   “半夜尾随,实是不该,老衲原本想要看大夫落脚在何处,然后再上门拜访。”老僧抬眼瞅了瞅墨鲤的衣襟。   不小心看到大夫养了一只奇怪的老鼠。   好肥。   贼圆。   还机灵得要命! 第209章 举措不惑   元智和尚是游脚僧人。   随身家当只有一串佛珠, 一个钵盂, 以及一点晒干的草药。   穷得钱放在袖子里都兜不住, 因为袖子破了两个窟窿。   “风行阁的消息并不便宜,大师花了多少钱?”   墨鲤打量着老和尚,心中疑虑未消。   说起石磨山寨的二当家, 燕岑的身份是有问题的。   燕岑本是齐帝陆璋的第二个儿子,而且是太子同母弟。虽说齐朝这些皇子没有一个过得好的,但凡事就怕比较, 跟受人白眼吃尽苦头最后流落江湖差点饿死的燕岑比起来,他们甜得像蹲在蜜罐里。   燕岑一出生, 就差点被他爹摔死。   据太子所说,当时的陆夫人后来的宁皇后出身北疆宁家,这是连墨鲤有也所耳闻的怀毅将军府。一度镇守北疆边关,功勋赫赫,即使在齐楚交替朝野动荡之际,依旧坚贞地履行职责,打退了蛮族趁乱南下的大军。   宁老将军一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 大约就是找女婿的时候看走了眼。   他把女儿嫁给了北疆军中的一位年轻才俊, 结果这个人野心勃勃, 借着楚朝君臣互疑之机,不择手段地排除异己,最终扶摇直上, 掌握兵权血洗太京, 窃皇位而居之。   燕岑出生的时候, 陆璋还只是楚朝的臣子,然而已经大权在握,宁家忠仆拼死抢走婴孩,送到边城一座寺庙里寄养。多年后,太子陆忈查到了那座寺庙,燕岑却早已离开。   所以,寺庙里的僧人知晓燕岑的身世。   如果他们不可靠,宁家不会轻易将孩子托付。   即使真的不知道,曾经的太子现在的永宸帝派人找过去的时候,僧人们也该知晓了。   永宸帝以为燕岑离开寺庙不知所踪,事实并非如此,按照石磨山寨的说法,游脚僧元智每年都会进山采药,顺带给他们治个头痛脑热,是他们相当敬重的人。可见寺庙以及宁家对燕岑的现状了如指掌,只是没有多加干涉。   只凭这一点,就让墨鲤有了些许好感。   想想在青湖镇遇到的楚朝皇族后裔,那个叫虎子的孩子,什么都不懂,跟寻常乡野人家的娃娃没有区别,最后一个保护他的人却仍然怀着复国之念。明明是没钱、没人、朝不保夕的困境,做什么春秋大梦?   复国是空谈,那份忠心还不如用来想法子让孩子平安地度过一生。   燕岑身后的人,显然对燕岑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否则就不会让他留在石磨山寨,毕竟那是匪寨,对名声有碍。   燕岑的一身武功主要在暗器上面,这跟他孱弱的体质有关,学不来别的。他虽是一副阴沉沉不爱说话的模样,但没有满身戾气,对找到石磨山的元智和尚也没有任何抵触,只隐瞒了早就相识的事。石磨山寨上下都认为元智大师心善仁慈,大当家在燕岑患病的时候,还掰着手指算着游脚僧什么时候才能来山寨。   墨鲤本不会对元智生出疑心,可是这老和尚一来,直截了当地说出石磨山和燕岑的名字,更毫不避讳地提到从风行阁买消息的事。   感激大夫救了自家孩子,寻常人会做到这般地步吗?自然不是,只因为在石磨山孟戚二人遇到了一群妄想斩断龙脉的家伙,为首的桑道长竟认识孟戚,还揭穿了孟戚前朝国师的身份。   元智很有可能是买了消息后,明确地知道孟戚往这个方向走,才追过来的。   墨鲤更在意的是,这老和尚身无长物,用什么买下风行阁的消息?   难道是消息换消息,用孟戚的身份,以及在石磨山跟吴王麾下的江湖人起冲突的事?   墨鲤眉峰紧蹙,元智和尚慢了一拍,连忙垂目念诵佛号: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行走四方,所见甚多,早年就同风行阁打过交道。钱财乃身外之物,纵然六根清净仍受其所困,老衲偶尔救治他人时缺医少药,拿消息去风行阁换一点铜钱也是常有之事。此番不过多欠了风行阁一笔债。”   墨鲤沉吟不语。   元智老僧苦笑,索性直白地说:“大夫同行之人,身份不同寻常,老衲不会多言。”   墨鲤原本想说那个同行的孟国师早就离开了,好把这些对前朝国师感兴趣的人打发走,可沙鼠不能总是躺在自己怀里睡大觉,而且元智和尚跟风行阁这么熟,很快就能知道半天前某人披着几两银子的布招摇过市的事,于是墨鲤把话咽了回去,改口道:“大师想要寻孟兄?”   元智和尚继续苦笑着颔首。   墨鲤打量着他,半晌才道:“大师乃世外之人,对权势亦无所求,为何要自寻烦恼?”   元智叹息一声,合掌道:“大夫治病救人,于燕岑无所求,老衲与宁家皆心存感激。原本老衲也不该来,然齐朝宫变……”   孟戚这位前朝国师的身份虽然吓人,但是去了石磨山寨一趟也没做什么,而且楚朝覆灭之仇严格地说也算不到燕岑头上,宁家的过错最多只能说是当日没有竖旗公然反对齐帝陆璋。   陆璋登基之后,宁家并没有跟着飞黄腾达。   也许女婿做了皇帝,放在别家是天大的喜事,可是在齐朝,怀毅将军的存在却非常尴尬。宁家没得到封赏,打退蛮族也只获得了轻飘飘的嘉奖,没过几年就因为遭到齐帝猜疑,从北疆调到了西南边陲镇守,旧部被硬生生地拆散。   如果不是宁老将军威名赫赫,在民间颇有声望,如果不是陆璋碍于面子要做出敬重臣的表象,宁家可能早就被下狱问罪了。   借着岳家权势一飞冲天的穷小子,不会感激岳家当年的助力,反而会看岳家不顺眼。   恩重成仇,这对翁婿之间的矛盾太多。   除了燕岑的事,宁皇后郁郁而终,还有帝王对手握兵权的将军猜忌。   “其实宁家已经做好了谋反的准备。”元智老僧忽出惊人之语。   墨鲤一愣,随即想到燕岑身上,觉得不对又暗暗摇头。   “是为求自保,不得不反。”元智和尚叹道,“太子若是病亡,宁家再无幸免,齐帝必定要对宁家下手。虽不会明着来,但暗箭难防,老衲的师兄弟为此都已离寺,前往悬川关。”   悬川关就是宁家如今驻守的西南边陲要塞。   墨鲤心中一动,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然而他对天下大势权势斗争那套实在不熟,没有抓住那一抹念头。   ——大夫怀里的胖鼠径自陷入了深思。   “原来太子所谓的不能死、不敢死之中,还有宁家这一层。”   墨鲤身为一个事不关己的外人,愈发觉得太子陆忈活着不易。   “故而,大夫不止救了燕岑,实则是救了宁家满门。止兵戈息烽火,救了西南百姓,为天下万民得一喘息之机,是悬壶济世的神医。”   墨鲤侧步避开,不受元智和尚的躬身一礼。   “大师言重了,在下只是治病救人,尽己所能,其他事只是因缘际会罢了,当不得这番赞誉。”   元智不知道,孟戚听到墨鲤的心跳得稍稍快了一分。   沙鼠敢打赌大夫的耳廓有点红了,它悄悄从墨鲤的衣领间探出脑袋。   “不过,宁家既能瞒住齐帝陆璋,将燕岑养大成人,想来你们都有躲避锦衣卫的法子。大师武功高强,大师的师兄弟想来也不是凡俗之辈,宁家未必只有谋反一条路可走,为何……”   墨鲤没有被元智和尚几句夸赞就高兴得失去理智,他觉得宁家的谋反很蹊跷。   陆璋多年打压削弱,宁家手里的兵权已经微乎其微了,悬川关肯定不是宁老将军说了算,陆璋会派遣平级的文臣武将牵制宁家,能不能顺利收服悬川关的官兵都是两说,谋反绝对是下下之策。   元智低低叹息道:“大夫有所不知,悬川关外三百里,就是天授王的地盘。”   天授王占据西南多山瘴气之地,楚朝之前是一些小国和部落,往前数一千年也曾是中原王朝的郡县,后来随着动乱分裂。   楚朝用了几十年重新治理收服了西南三郡,到了齐朝手中,没几年就闹得民心尽丧,偏巧又出了一位天授王。   齐朝君臣压根看不起西南三郡,视之如鸡肋,加上瘴气遍布山川险要征伐困难,而国库见底,便只在西南险关屯兵驻守。   这些年双方互有交战,可是规模都很小,而且朝廷没钱。   即使齐将有心立功围剿叛逆,粮草军械匮乏也是没辙。   “西南有异动,宁将军发现天授王一直在谋划夺取悬川关,一旦有锦衣卫奉令除掉宁家,悬川关必定大乱。”元智和尚忧心忡忡地说,“天授王潜藏在城内的探子以及他们收买的人趁机夺关,悬川关之后再无天险,战火即刻席卷中原。”   墨鲤倒吸一口冷气。   原来如此,为了阻止天授王,宁家暗中追查铲除城里的探子,这是一场博弈。   如果齐帝陆璋横插一脚,宁家腹背受敌,他们既不能为了保命弃官逃走,也不能引颈就戮,只有谋反了。这样可以抢先将所有反对宁家、以及朝廷派来牵制宁家的人关起来,转暗为明,以雷霆之力拔除潜藏在城内的敌军。   宁家想要守住悬川关,只能先背负污名。   然而宁家既反,陆璋必定大怒,甚至命人镇压平叛。   前有天授王,后有齐朝大军。   悬川关危矣,宁家危矣。   难怪元智和尚方才说,墨鲤救了太子,是止兵戈息烽火,为天下万民得一喘息之机。   难怪穷得叮当响的元智和尚,不惜欠债去买风行阁的消息。西南局势危如累卵,齐朝直接闹了一场宫变,莫名其妙现身太京,又卷入宫变的前朝国师孟戚会不会为楚朝三王效力,他究竟想要做什么——不搞清楚,恐怕大家觉都睡不着了。   孟戚武功又登峰造极,元智只好来走这一趟。   “原来竟有这番缘故,难为大师了。”   墨鲤拱手行礼,元智和尚苦笑道:“阿弥陀佛,不知大夫是否可以引见,让老衲与孟国师一谈。” 第210章 识本知末   想见孟国师不难。   难的是国师他没有衣服穿啊!   饶是墨鲤, 也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窘迫之色。   “大师,实不相瞒。”   总觉得怀里的沙鼠沉甸甸的,墨鲤硬着头皮说, “之前路过附近县城,出了一些事,孟兄去看……查情况了。”   墨鲤差点说成看热闹。   虽然看热闹更符合孟戚的性情, 但元智和尚不知道。当着别人的面, 总得留点面子给孟戚。   沙鼠用小爪子揪着墨鲤的衣襟,心想真是难为大夫了。   ——自己明明就在这里,大夫被逼着说谎。   让一位秉持君子之道的大夫睁着眼睛说瞎话,怪不容易的。   也就是对自己了,换个人,大夫才不会违背原则。孟戚美滋滋且自得地想。   “附近县城?”元智和尚不解,显然他还不知道诸多江湖势力闹的那团糟。   好在元智年纪大,阅历见识颇多, 他见墨鲤没有详说的意思, 便没有追问。   “阿弥陀佛,不知孟国师何时有闲暇,老衲可以等。”   “不若明日在此处碰面?”   墨鲤其实想说后天的,毕竟缝衣服不容易,可是想到元智和尚这番来, 背后是守着悬川关的宁家。   万一西南那边的天授王兴兵攻打悬川关, 元智早些回去还能助上一臂之力, 免得被长久耽搁在这里。   “其实……大师不必多虑, 孟兄早已淡出朝堂,对天下逐鹿之势并无他想。”墨鲤带着几分尴尬解释道。   元智闻言神情讶异。   这年月,说话时多绕几个弯子是不得已,哪有人直白地把“我怕你有野心,你想要兴风作浪”这种话挂在嘴上?那不是见面,是结仇了。试探别人是否意在天下,需要巧用比喻,这是一门学问,翻翻史书就能找到优秀例子。   元智是出家人,没有把话说得好听漂亮的本事,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将能说的话都说一遍,比如宁家的现状比如自己的身份来历。也免得闹什么误会,试探绕圈子之类耽搁时间。   结果墨鲤比他还要直接!   把不能宣诸于口的话说出来就算了,竟然还是代替孟戚说的。   这二人的关系必定不一般,寻常人绝对不会插手这种事。   元智拿不准他们是毫无间隙的挚交友人,还是貌合神离各有算计,这番话到底是真是假?   老和尚苦着脸。   墨鲤顿了顿,意识到自己逾越了。   别人怀家卫国、千里迢迢跑来找孟戚,不可能面都没见着,因为自己一句话就放下心中重担安心地回去了。自己和孟戚的关系,别人又不知道,知道了也很难理解。龙脉之间的交情叫什么?龙脉之间心许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他跟孟戚的秘密,没必要让别人明白。   还是缝衣服,让国师亲自露面吧!   墨鲤冲元智和尚点点头,带着几分歉意道:“是我多言了,大师不必忧烦,明日午时,我请孟兄来此与大师会面。”   僧人连忙合掌道谢。   等再抬头,只觉得一阵凉风,墨鲤已经施展轻功走的连影子都见不着了。   老和尚隐约感到自己说错了什么。   ***   破败的土地庙前,一群黑衣人无声无息地出现。   他们辨别着地上的踪迹,飞快往四周散去,只有为首的刀客慢慢走到供桌前盘坐下来。   刀客受伤了。   左肩有一道狭长的伤口,他撕开衣襟,单手涂抹着金疮药。   即使在闷热的夏夜,四下无人,刀客仍然没有摘下笨重的遮面斗笠。   之前在米铺中,刀客跟风行阁的诸多高手一场混战,双方都没有讨到好处。风行阁的人伤了一大半,而这位飘萍阁的神秘刀客则是受了不轻的内伤,只能暂时退走。   刀客是以一敌众,随行的飘萍阁杀手趁机将米铺掘地三尺。   他们更是比风行阁抢先一步,找到孟戚等人曾经停留的土地庙。   土地庙里只剩下一具死士的尸体。   刀客从容地给自己上完药,一点都不在意旁边躺着的尸体。   不一会儿,就有几个黑衣人从庙外回来。   “人?”   刀客嗓音枯哑,像是树枝刮在砂纸上的声音。   黑衣杀手齐齐摇头,目光有些惶恐。   刀客伸手朝着尸体指了指,然后闭上眼调息,   几个黑衣杀手这才站起来,小心翼翼地绕着尸体转悠几圈,然后解开尸体的衣服,按压尸体的伤口跟脖颈部位,就像验尸的仵作一样。   很快他们就有了结论,他们对视一眼后丢下尸体,重新出了庙门。   一炷香的工夫后,黑衣杀手们揪着一个狼狈的身影再次出现。   不是别人,正是被孟戚放走的死士。   死士杀了同伴,满心以为能够靠账册的秘密钓到大鱼,结果什么人都没等来,眼见过了三更天,死士迷迷糊糊地蹲在树上打起了瞌睡。结果老天爷认定这个死士的霉运还没有结束,飘萍阁杀手寻踪而至,将他一举抓获。   死士惊醒后,心中直骂娘。   他自认找的藏身地十分隐蔽,还做了许多似是而非的线索,为何这些人能准确地到树上抓人?   “你们是什么人?”   死士挣扎着,试图辨别他们的来头。   结果这些人像是一群哑巴,闷不吭声,直到把他掼在地上。   “……”   眼睛对上了尸体青白僵硬的面孔,死士一个激灵。   夏日尸体腐坏得极快,只一个晚上,就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蚊蝇嗡嗡作响。   黑衣杀手却对这些似是毫无所觉,他们不言不动,带着诡异的压迫感。   死士的心骤然沉了下去,他知道遇到了最坏的情况,落在了飘萍阁的人手里。   刀客蓦地伸手掐住死士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一字一句地说:“账册。”   其实死士比刀客要高上许多,只是之前趴在地上,现在被这么一提,两条腿反曲在身后,这个不自然的别扭姿势让他惨叫出声,紧跟着骨头传来了折断的脆响。   “司家的账册。”刀客声音嘶哑的重复了一遍。   死士痛叫着挣扎:“被那个人拿走了,那两个出现在米铺的人。”   “说谎!”   刀客收紧五指,死士眼睛翻白,两只手拼命地想要掰开刀客掐他喉咙的手。   “……真的,在米铺暗格……我们还没拿,他们抢先一步……”   死士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刀客手一松,死士重重摔在了地上。   还不等他庆幸祸水东引,骗过了这群飘萍阁的人,脖颈忽地一凉,随即感到自己快速地向后飞去。   ——他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的后背。   喷血的断颈,摇晃的无头躯体,以及斗笠人手中多出的一柄刀。   “砰。”   两声连响,前者是头颅撞到墙壁上,后者是躯体倒地。   刀客抬手压了压斗笠,大步出了庙门。   “烧了这座庙,甩掉风行阁的人。”   ***   “有火光。”   墨鲤放下手里的针线跟布眺望远方,他看到浓烟滚滚。   虽然距离很远,但那是他们来的方向。   墨鲤一路都是往深山里走,因为担心黑暗里再窜出什么东西把胖鼠叼走,从头到尾他都把沙鼠牢牢地护在怀里,连头都不准露一下。所以孟戚不太清楚这是什么地方,反正他被放下来的时候,是一处岩洞。   岩洞位于山谷中间,无路可上,除非像墨鲤这样有绝顶轻功,而且到处都是树,非常隐蔽。   变回人形后,孟戚迅速套上了墨鲤丢过来的亵衣。   不,其实只穿了裤子。   总不能赤身裸体的缝衣服,成何体统?   反正有真气护体,不怕蚊虫。   “山下似乎出事了。”   “八成是卖消息混饭吃的那伙家伙跟飘萍阁杀手打起来了,或者他们发现了什么线索,又不想把线索留给对方。”孟戚头都不抬地说。   威名赫赫的孟国师只穿着亵衣,老老实实地低头缝衣服。   这年头,竟然连沙鼠都不能偷懒了!早知如此,买什么布,直接在布庄买一套成衣不好吗?   昨天披布招摇过市,今天手指头扎成筛子,又挨了一针的孟戚面无表情。   看了眼缝好的袖子,两条“黑蜈蚣”趴在细布上,只能忍痛拆掉。   针脚不齐,穿不得。   既然要以国师的身份露面,怎么能穿针法歪斜的衣裳?哪怕大夫同意,他也不乐意。   会打补丁,跟会做衣裳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那些绣娘到底是怎么做得衣裳表面完全看不出针脚的?   孟戚陷入了深思。   “有些不对,山里怎么也有火光?”墨鲤满心疑惑。   野店的老掌柜不是说,这边人迹罕至吗?   孟戚闻言拨开树丛,看着从山中四面八方缓缓靠近的火光。   这分明是人群跟火把!   大半夜的,这么一副搜山的架势是怎么回事?   一直在摸黑做衣服的两人面面相觑。   越来越近,连墨鲤都忍不住摸向袖中刀柄。   ——是为了司家米铺的账册?还是知晓了孟戚的身份?   高举的火把越来越多,栖息在树木上的鸟儿被惊起,山壁都被火光照得亮堂堂的。   同时墨鲤也看清了带着火把来的人。   男女老少、什么装束的人都有,他们拔除草叶灌木,将火把固定在石缝里,然后三三两两地围坐着,把带来的包袱摊开平铺在地上,像集市一般,还有人直接吆喝上了。   “八韵堂信物,看上就拿走,价钱好说。”   “衡长寺小沙弥的腰牌,识货的来呐。”   “吴王府引荐函,货真价实。别走啊,有了这东西就有官家饭吃啦,别看不起官家饭,谁还没有个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养老的时候——”   “卖血衣,春山派弟子的血衣,看看这衣襟,上面是春山派的印记,只要拿到跟春山派有仇的帮会,保管你能交上朋友能蹭饭喝酒,谎话编得像还能拿赏钱。这位前辈,不来一件吗?”   蹲在半山腰岩洞里的胖鼠与鱼:“……”   这缝衣服的地方不对!   现在重新找一个还来得及吗? 第211章 在乎俊杰   西面儿山, 传闻里有强人山匪的地方。   其实这座山不算大,地形更称不上复杂,就是大大小小的丘陵拼凑在一起。   在多山的平州,这样的山头可能连名字都没有,只因豫州地势平缓, 故而这座山看起来非常显眼。   野店的人说,西面儿山曾有山匪盘踞, 不过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   天下大乱之时, 到处都有匪盗, 他们啸聚山林抢掠四方, 把老巢安在山里并不奇怪。可是天下平定之后,西面儿山作为匪寨就不可行了, 夏日山中林木茂密, 尚可遮挡身形, 冬日万物凋零, 到处都光秃秃的,匪盗根本无处藏身。   没有天险,没有密林,甚至连较大的山洞都没有。官兵一来,简直一围一个准。   西面儿山就这么被“绿林好汉”放弃了。   山中虽无猛兽, 但是黄鼠狼野狐夜枭之类的也不好惹,故而除了砍柴的樵夫, 平日里没人进山。   然而每隔数月, 西面儿山就隐隐有火光出现。   等到白天去看的时候, 只能在山里捡到一些用过的火把。   鬼是不需要火把的,胡大仙黄大仙这种东西也用不着,会用火把的只有人。   可是什么人会偷偷摸摸在山里集会呢?于是一些胆大包天的愣头青,闲着无事跑进山里蹲着,想要一探究竟,结果自然是被江湖人打得鼻青脸肿,灰溜溜地回到了家中。   百姓可不懂什么叫江湖,江湖对他们来说除了大侠就是强人山匪,这大半夜钻山窝子还要揍人的,肯定不是好人,于是西面儿山有强人的说法又盛行起来。   然而这些江湖人只是摆摊,叫卖些小玩意,天亮就散了。官府的人来了好几趟都没见着所谓的山匪,县官怒气冲冲,命人将那些传播谣言的闲汉打了一顿板子。   这下百姓不敢在明面上谈论此事了,有人坚持相信山中有强人,也有人不以为然。不管是哪一种人,都下意识地避开了西面儿山,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会进山的,给外乡人指路的时候,也会说山高林密不好去。   偏巧墨鲤要找一个人迹罕至之处缝衣服,奔着西面儿山来了。   半途还遇到元智和尚,这行脚僧修为极高,他隐匿在侧,墨鲤都未能及时发现。这让墨大夫警惕起来,意识到荒郊野地也不安全,不能随便对着沙鼠叫孟戚的名字,更不能由着沙鼠的性子想变人就变人。   怎么说,也得找个能遮挡四周窥看视线的隐蔽所在。   这一找,就瞧上了这座山谷。   四面山壁,登高可望远,谷中较为平坦,只有一些稀疏的树木。   山壁挂满了藤萝,岩石间隙里生有矮小的树木,将岩洞遮得严严实实,好地方!墨鲤揣着沙鼠就进了石壁上的岩洞,随便孟戚怎么变,沙鼠胖娃什么都行,不穿衣服也行。   结果——   谁能想到这山谷里还有个鬼市呢?   鬼市不是指鬼怪出没的市集,而是说一个只在夜里出现,卖一些寻常铺子不卖的东西,交易的货物可能来历有问题,或者货物真假难辨的集市。   鬼市很难见到,这跟它的成因有关。   总得有一批人手里的东西是不能去当铺换钱的,而另外一批人又愿意花钱买,这才能形成不见天日的鬼市。   孟戚看了看手里的布,忍不住道:“那个……大夫,我们下去看看?”   还是不要糟蹋细布了,直接看能不能买到衣服吧。   墨鲤默默地将针线跟布收了起来。   ——龙脉不是万能的。   不管是悬壶济世的神医,还是曾助力开辟盛世河山的孟国师,依旧一件像样的衣服都做不出来。   没衣服穿的孟戚老老实实地变成了沙鼠,任由墨鲤把它揣进怀里,然后墨鲤悄无声息地背着行囊沿着石壁滑了下去,绕到另外一个方向混进了人群之中。   从石壁上方看,火光明晃晃的,然而真正站到摊位前才觉得光还是不够亮。   对大部分人来说,摊位上的东西,需蹲下来凑到眼前方能看清。   摆摊的都是江湖人,脾气不太好,这里不像一般的庙会集市能够把货物随便拿到手里把玩,碰了要是不买可能会惹来麻烦,于是大家都沉默着东瞧西看,不轻易问价。   墨鲤目标明确,直接往那个叫卖春山派弟子血衣的摊位去了。   摊主是个粗豪的中年汉子,一脸乱糟糟的胡须,更用炉灰涂得脸膛发黑,想来做这种生意也怕暴露身份。   他叫得虽然卖力,但是看热闹的人居多,真正脑子发昏想用血衣行骗的一个都没有,中年汉子正在发愁,忽然看到直直地朝这边走来的墨鲤,顿时眼睛一亮。   “这位少侠……不不,这位公子,要来一件血衣吗?”   “没沾血的衣服,有吗?”   墨鲤没有遮掩自己的容貌,尽管夜里昏暗,走到火把近前还是十分显眼的。   江湖人的鬼市,真正有名有号的高手基本不会来,因为这里的东西在高手眼里都是垃圾。   卖血衣的摊主自然不会把墨鲤当做什么神秘高手,他上下打量了墨鲤几眼,搓着手压低声音道:“干净的衣服是有的,按照公子的身量来一件?这边还有配套的春山派弟子腰牌,加在一起总共五两银子。”   说着抬起袖子,依稀有块牌子从墨鲤眼前晃了晃,摊主又迅速将它收了回去。   “你不说,我不说,保管没人知道。”摊主笑眯眯地说。   五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了,这是摊主临时加的价。   谁让墨鲤一看就跟那些穷得响叮当的江湖人不同。   他在算计墨鲤,恰好墨鲤也在打他的主意。   墨大夫想的很简单,所谓春山派弟子的血衣,肯定不是真的。   之前墨鲤遇到过春山派长老松崖,关于这个宗门的事情,他已经听过不少了。春山派弟子众多,行事张狂,树敌极多,原本好好的一个宗门,就因为长老跟弟子都喜欢搞旁门左道,这个炼毒那个养蛊的,变成了正道不齿魔道不认的存在。可谓名声都烂透了,摊主这个生意做得非常高明。   然而春山派很有钱,势力极大,还护短。   鬼市上都是普通的江湖人,摊主也不例外。他不可能真的杀了一个春山派弟子,然后跑来卖血衣,这不是做生意,是自寻死路了。   衣服是假的,衣服上春山派弟子的印记也仿冒的。   一个能伪造大宗门制式衣物的人,怎么说也会做衣服吧!   “请你做一件衣服,多少钱?”墨鲤认真地问。   摊主目光闪动,拒绝道:“我这里只有春山派弟子的衣服,货真价实,你不买就走。”   他表面上卖血衣,其实真正做的生意是帮别人冒充大宗门弟子骗吃骗喝。   可他也怕惹来麻烦,别家卖的信物腰牌什么的,都是意外流落的真货,他做的却是长期生意,只要有鬼市就摆摊。万一有人穿了他卖出去的衣服出去杀人放火,栽赃大宗派的弟子,他的麻烦就大了。   “我有一些布料,紧着要用,只缝衣服,别的什么都不要。”   墨鲤边说边从行囊里取出裁好的布料。   摊主一看就噎住了。   这当然不是什么大宗派弟子的制式衣物,谁家弟子穿几两银子一匹的细布?江湖上最有钱的势力金凤山庄都没这么阔气!   可是哪有到鬼市上让人缝衣服的?随便找家裁缝铺子不成吗?   除非这件衣服要出现在某个重要地点,而且必定有人追查这件衣服的来历——   摊主心里转了七八个弯,想了无数个阴谋的可能,最终一咬牙道:“公子说笑了,我只是个卖血衣的,又不是裁缝。”   墨鲤还要再说,忽然感到怀里的沙鼠用爪子拍自己的心口。   沙鼠十分无奈,雇人做衣服是个主意,可这是鬼市啊!卖的东西不是来历有问题,就是见不得光!   沙鼠趁着夜色悄悄探出脑袋,然后拱动身体,给墨鲤指方向。   墨鲤起初没明白沙鼠的意思,还被它闹得毛茸茸地发痒,好在夜晚在他眼里跟白天没什么分别,随便一张望就看到了远处有个摊子上放着数套衣物。   那摊主并不吆喝,所以墨鲤起初没有注意。   如今有了胖鼠授意,墨鲤抬脚往那边走去。   不像卖血衣的摊主毫无生意,那边陆续有人跟摊主议价。   鬼市的买卖很特殊,不公开谈价格,都压低嗓门悄悄嘀咕或者打手势,除了摊主跟买家谁也看不到。懂行的就能花合适的价格买到东西,不懂的人会被狠狠讹诈一笔。   摊位上的衣服很杂,有富家员外式的绸缎袍子,有公子哥儿喜欢穿的苏绣锦缎,甚至有低品级的官袍,配着各种帽子靴子,有旧有新,成套地堆在一起。   这年头,卖衣服的铺子不会卖帽子,卖帽的铺子也绝不卖靴子。   什么身份的人戴什么帽子,连卖这些的铺子都不一样,一个普通人想要冒充有功名的读书人,那套见官的正式衣裳就极难置办。可要是弄到手,就意味着极大的便利。   墨鲤明悟这是怎么回事后,立刻撇开了那些半旧不新来历可疑的衣物,只去看那些簇新的、未曾浆洗过的衣裳。   这样的衣服很少,而且不成套,不是纹绣丑就是颜色怪,像是铺子里卖不出去的成衣,被人一股脑搜罗了来。   ——普通的鲜亮衣料即使不下水,三五年也要褪色,是不能长久囤积的,流落到鬼市来并不奇怪。   话虽如此,可眼前这些也太出奇了。   墨鲤艰难地在一件颜色好像打翻了酱坛子的员外袍、一件胸口绣着五彩蟾蜍的白底罗袍、一件让人眼瞎的松绿缎子绣粉桃、以及一件染坏了色的嫣红罗衣里做选择。   特别想把胖鼠拎出来,让它用爪子自己选。   沙鼠:“……”   沙鼠哪个都不想选。   沙鼠眼睁睁地看着墨大夫拿着那件嫣红色袍子去跟摊主讲价了。   嫣红就是俗称的姹紫嫣红,极是鲜艳。   孟戚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男人用这个色的布料做袍子。   而且这件袍子的布在染坊的时候就没染好,色泽不匀,原本可能看着不明显,随着衣料存放时间变久,一部分嫣红就褪成了粉色。   孟戚想要强调,在别人眼里楚朝国师已经八十七岁了。   哪有八十七岁的国师穿这种袍子的!   然而瞥一眼摊位上的员外袍和五彩蟾蜍袍,以及那件又红又绿活像纨绔子弟的衣服,胖鼠默默低下头,看着短小的爪子,恨没有早早学会缝衣服。   摊主出乎意料地给了一个公道的价格,一看就很想卖掉这件衣服。   他收了墨鲤的钱,甚至心情甚好地恭维说:“公子一表人才,眼光也好。”   胖鼠有苦说不出。   墨鲤若有所思。   “公子买刀吗?上好的刀,一点损坏都没有。”   旁边摊位的人立刻凑过来招揽生意,大约是看墨鲤不像江湖老油条,买了这么丑的衣服还不跟摊主讲价,直接给钱(旁人看不到给了多少,只看到没有你来我回的比划讲价),特别像冤大头。   “不,买我的剑,这是空空门偷来的好货,上面还镶了珍珠呢。”   另外一个卖兵器的摊主也蹲不住了,跳出来说,“他那是什么刀啊,八成是尸体堆里捡的,不吉利得很!昨儿四帮十二会打起来,我可是见到他了。”   “胡说八道,这是我换下来的兵器,我前阵子得了更好的刀,这把用不着了。”   “呵,用卷了口的刀,还敢说没损坏?”   “你这是坏规矩!鬼市愿买愿看,愿打愿挨,哪个多话了?”   两人骂着骂着索性抄着各自售卖的刀剑打了起来。   立刻有人叫好,围来看热闹。   墨鲤趁乱脱身,悄悄回到岩洞,把胖鼠往那件嫣红袍子上一放。   “穿。”   言简意赅。   沙鼠睁着乌黑的眼珠,踮着后肢,伸爪搭住行囊。   想继续缝衣服。 第212章 佛偈度人   墨鲤不为所动。   他静静地看着沙鼠, 目光里尽是不容质疑的意味。   沙鼠的耳朵抖了抖, 这跟平时的大夫不一样!   墨鲤施展了一门从秦老先生得来的“真传”, 威慑病患乖乖喝药的眼神。   百试百灵, 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 都不敢在这样的目光下继续抗议。   “……”   岩洞里格外安静。   沙鼠悄悄收回了爪子, 垂着脑袋看铺在身下的嫣红袍子。   墨鲤忽然于心不忍,原本坚定的想法出现了动摇,他看到胖鼠的毛因为沮丧而耷拉,圆滚滚的体型缩了一小圈。   努力维持着严肃的神情,墨鲤心想面对孟戚时,自己的意志跟原则总是容易败北,这事可不能让老师知道, 否则秦老先生必定要痛心疾首, 养了十几年的徒弟就这么被带歪了。   心虚地想了一遍秦逯的反应, 墨鲤掩饰地抬起手, 准备抚摸胖鼠身上的毛。   “孟兄若是真的不想……”   声音戛然而止, 伸出去的手被结结实实地“推”了回来。   不是胖鼠力大无穷,而是孟戚变了回来。   陡然增长的体形, 让岩洞的空间立刻缩小了许多。   墨鲤猛地缩回手。   明明碰触到也没什么,可是一个不穿衣服的人忽然出现在眼前, 自己的手还搭在对方肩背上,这就不像样了。   墨鲤立刻移开目光, 盯着岩洞角落定了定神, 开口道:   “这衣裳不行, 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回应他的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墨鲤纳闷地转过头,却见孟戚已经坦然地将那件袍子披上了,此刻正在整理袖口。   不均匀的粉色、红色遍布在罗袍上,认真看的话甚至有几分玄奥,这些色块的形状跟变化都毫无规律,配上某人的脸——算了,还是只有脸能看,衣服丑得惨不忍睹。   真正的丑衣服,什么绝世风华都挽救不了。   墨鲤窘迫地想,这件衣服堆叠着的时候还能看,也就颜色让人有些介意,怎么穿到身上会这样丑?   感觉像是一个穿着光鲜的公子哥儿,被倾盆大雨浇了三天三夜,凤凰都成了脱毛鸡。   墨鲤又仔细看了几眼,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   就是孟戚的那张脸!   换个长相普通的人,穿了这件罗袍,虽然难看但更多的是滑稽,一块粉一块红的,真真令人啼笑皆非。   然而在孟戚身上,衣服的缺点被无限地放大了。   孟戚越是形貌不凡气质卓然,这件衣裳就越是丑得让人无法忍受,让人看了之后,恨不得掏出钱袋买十件八件衣裳回来求眼前的人立刻换掉。倘若手中有毛笔,绝对想用墨汁把这件古怪的嫣红罗袍涂成黑色。   真是令人癫狂的效果。   墨鲤的手动了动,等意识到不对之后,这才重新放回膝上。   他端坐着沉思,难道这就是孟戚的应对之策?用事实打败看到他穿这件衣服的自己?   毫无疑问,孟戚赢了。   墨鲤以手扶额,叹道:“孟兄,你把衣裳脱下来。”   “大夫给我挑的这件……挺合身。”   孟戚想了半天,只能找到这一个优点。   “算了,我们再想办法。”墨鲤无力地说。   比如绑架那个卖血衣的,逼人连夜赶工。   虽然逼迫他人有违君子之道,但是逼迫一个卖东西让人去行骗的摊主,不是不能变通。   “嗯?”孟戚摸了摸身上的罗袍。   这衣服的料子竟然很不错,穿着极舒适。   至于丑,他自己又看不到。   这时孟戚的抗拒心消失了大半,他这一生经过诸多阵仗,一件衣服算什么碍难?   “大夫不必担忧,我们再试着缝衣服,实在不行就穿这件。”   孟戚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墨鲤欲言又止。   ***   元智和尚迎着初升的朝阳,站在烧得只剩废墟的土地庙前。   庙前已经围了一些人。   这是四帮十二会的帮众,昨日启程离开的他们也没走多远,随即听说城内出事,司家米铺发生命案,可能还牵扯到神秘杀手组织。龙头会的蔡老爷子发话,不许豫州道上的人插手这件事,然而他的这道命令只在龙头会好使。   不,连龙头会都有些人心浮动。   威信如同烛火,看似明亮,然而一阵风过就会摇摇欲熄。   蔡老爷子带着帮中好手,白白被蚊子咬了一整晚的事,已经严重影响了他在龙头会的威信。   虽然明面上还跟从前一样,但是暗地里已经起了变化,譬如他的命令不再那么有威慑力,不能让帮众打心底里遵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对事有自己的主意,反正阳奉阴违有千百种花样。   豫州道上的地头蛇,已经有一部分折在了司家米铺。   那个不知名的刀客,可谓凶焰滔天,足足杀了五十多人,这还是风行阁高手及时赶到阻拦的结果。   一部分帮会知难而退,剩下的那些地头蛇却没有放弃。   他们死了很多兄弟,如果就这么缩起来做乌龟,很难继续在江湖上混,所以不管是真的悲痛欲绝要报仇还是做样子,都拿出了不死不休的态度。   土地庙的大火,引得众多势力纷纷探头。   火烧得很彻底,连庙前的几棵树都没了,地面焦黑一片。   等到天亮之后,火场的温度才稍微降了,可以进去翻找查看。   元智老僧的出现,令众人面露警惕,抄起武器慢慢散开将他围在中间。   “阿弥陀佛,老衲云游路过。”   元智双掌合十,垂目念经。   “元智大师。”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老和尚抬眼望去,只见一个摇着折扇的文生笑眯眯地朝自己拱手。   元智神情微变,暗道这里果然出了大事,不然怎么会连风行阁主都来了。   “秋施主,久见了。”   “好说,我方才还念叨着大师,也不知大师多久能到这里,没想到大师后脚即至。按照佛家的话说,这算得上救苦救难了。”   秋阁主语出惊人,元智老僧先是愕然,很快意识到风行阁已经知道了孟戚在附近出现。   ——风行阁把孟戚的消息卖给自己,而自己一路赶来,可不就是恰好在这里碰上吗?   “原来阁主在这里等老衲,不知有何要事?”   元智老僧见这里人太多,便以传音入密询问。   他还欠着风行阁一笔债,如果能借着这个机会偿还,也算一件好事。   秋景走到元智和尚面前,低声道:“一个飘萍阁的神秘刀客,实力深不可测。”   元智看了看秋景苍白的脸色,又发现秋景身边跟着的人同样带着内伤,心中有所明悟,这是经历了一番恶斗。   “不瞒阁主,老衲此间事了,亦需急着赶回悬川关,没有时间过问江湖争斗。”   “大师有所不知。”秋景笑容一敛,随即收起折扇,用极快的速度将司家米铺引发的纷争说了一遍。   元智越听越是疑惑。   钱财金银,元智毫无兴趣;江湖厮杀,老和尚更不在意了。   飘萍阁虽恶名昭著,但在元智看来,飘萍阁没有无故杀害百姓,那些死去的人大多犯了贪念,这都是因果。元智最多给他们的尸首念念往生经,敲敲木鱼而已,不可能出头,更不会破戒动武。   “……当日摸进米铺的人有好几拨,差不多都被那刀客杀了,只有圣莲坛的人例外。事后一查,这些人已经趁着我等和飘萍阁杀手缠斗之际逃之夭夭。圣莲坛在豫州根基已毁,留下的只不过是乌合之众,当真有此能耐吗?”   秋景说到这里就住口了,静静地看着元智老僧的脸色陡然变黑。   豫州是中原腹地,圣莲坛在这里毫无声势,它的老巢在西南边疆。那里的百姓受蛊惑已深,一心只想着拜紫薇星君。   戍守边关的兵将,即使在属于齐朝的疆土上也不敢落单,许多村落已经被圣莲坛暗中掌握,朝廷的官军一个不慎,就会遭到袭击。每年因此失踪的兵丁达到了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数字,亲眼见过此番乱象的元智老和尚,听到圣莲坛三个字自然免不了动嗔念。   “秋施主的意思是,飘萍阁与圣莲坛有勾结?”   “怕是不止如此。”   秋景用扇柄一下一下地敲着掌心,沉声道:“那刀客的功法走的是凶戾嗜杀的路子,却轻轻地放过了圣莲坛几个无足轻重的喽啰。这说明了什么?如果不是早就认识,就是刀客知道自己不能杀这些人。”   不等元智和尚回应,秋景又抛出了一句话:   “恕在下夸口,以风行阁的能力,世上不存在风行阁无法抓到踪迹的势力。飘萍阁偏偏就是,我一直怀疑它借别的江湖势力藏匿行踪,司家米铺的路子不足以做到这些,那个替飘萍阁做掩饰的势力,一定是再怎么神秘鬼祟江湖人都不屑一顾甚至不会去怀疑的……而且可能很缺钱。”   杀手图什么,还不是为了钱?   圣莲坛不止迷惑百姓残害无辜,还暗中搞了一个杀手组织搜刮钱财吗?   元智和尚握着木杖的手背隐隐暴出了青筋。   “秋施主此言当真?”   “风行阁怎敢欺瞒大师。”秋景正色肃然道,“大师佛法深厚,不愿破杀戒,却愿为这世道安宁尽己之力,风行阁亦如是。人皆有私心,我正是要借大师之手除去那刀客,破戒非小事,大师可自行斟酌。”   元智和尚顿了顿,垂眼道:“阿弥陀佛,这杀戒……迟早是要破的。”   待逆军兵临悬川关之下,悬川关不敌逆军之时,谁能旁观呢?   “杀伐加身,这无边苦海,老衲此生是渡不过了。”元智和尚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也罢,也罢!风行阁若是得了那刀客的下落,可去三十里外的西面儿山前坡寻老衲,阿弥陀佛。”   说着大步而去,秋景看着老和尚的背影,缓缓展开折扇,示意身边属下继续在废墟里寻找有用的线索。   “阁主,发现了两具烧焦的尸体!”   ***   元智没有施展轻功,他一步步地走上了山坡。   草鞋磨得只剩下一层快要破掉的皮,面容多添了几分枯槁,他就像一株落光了叶子毫无生气的树木,下一刻就会死在烈阳之下。   行脚僧也是苦行僧,他们边走边诵经,元智跟他们不同,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走着路。   对一个武功高手来说,这本身就是一种修行。   不运真气,任凭脚掌磨出老茧,被尖锐的石头割破,走过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地面,趟过遍布碎石的溪流。   这样的速度自然快不起来,元智来到昨夜跟墨鲤约定好的地方时,已经快要正午了。   太阳越升越高,常人走在这样的日光下,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会汗出如浆,衣服像水洗过的一般。   元智的额头不见一滴汗珠,他正要找块地方休息,耳朵忽然一动,循声望向前方一棵高树。   “……”   一个粉色的人影?   不,是穿了件一块红一块粉的衣裳。   元智老僧愕然张口,显然想不到前朝国师是这样的人。   孟戚踏着树梢缓缓步来,罗袍随风飘摆,衣袂翻飞。   元智呆滞了数息,这才想起来合掌见礼。   “阿弥陀佛,敢问可是孟国师当面?”   “不错。”   孟戚一步迈出,落地无声。   他努力忘记自己穿的衣服是什么,只镇定地望着元智。   元智和尚见他负手而立,神华内敛,气质超然,浑不似世间之人。   就是这衣服,着实一言难尽……   “我观大师愁绪百结,似有碍难之处?”孟戚是远远看着元智和尚走过来的。   跟昨日比起来,今天的老和尚气息更显朽枯,眉头紧锁,像是陷入了解不开的死结。   元智叹道:“老衲思及悬川关危局,倍感焦心。此番来见国师,老衲心知唐突,又不能不来。”   孟戚略一沉吟,摇头道:“大师着相了。”   “国师?”   “大师瞧我这件衣裳如何?”   “这……”   “缫丝成罗裳,掷之茜草缸。人言色驳杂,红尘历劫殇。”   元智闻言大震。   缫丝人千辛万苦从茧里抽出的丝,千丝制成绫罗,放进有茜草的染缸里染红,才有了这件衣裳。人人都说它颜色斑驳难看,这深一块浅一块不是褪色,是它历经世间劫数留下的痕迹。   元智出家多年,自然听过许多佛偈,也跟很多人说过佛偈。   从未有比这句令他心神震动。   换了旁人所说,就只是普通的佛偈,可是孟戚穿了这么一件反常的衣裳,施施然地说了这番话,令人想到这位国师的经历,可不就是红尘历劫殇吗?   身为楚朝开国十四功臣,文治武功均是万中无一。   这句佛偈说的不是衣,而是人。   ——千辛万苦剥茧抽丝制成的衣裳,可惜鲜艳夺目的红,随着年月转换,褪成了斑驳难看的样子。   物是人非,更余何物?   让衣裳失色的,是人言,还是光阴?   元智和尚想到自己这番前来是要打探孟戚是否有复国之念,会不会支持遗楚三王掀起新一波兵戈之祸,顿时生出无尽惭愧,慌忙合掌念了一声佛号。   这样的人有大智慧,能得大解脱,远高于己。   元智和尚一念未毕,又想到悬川关即使度过此次危机,天授王野心勃勃,圣莲坛为虎作伥,更有祸国乱民之力。   天下大乱之日不久矣,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却终归要步入这杀伐劫数。   可这一切,如佛偈所说,不过是必经的劫数。   只要心念未变,衣在身上,何惧人言?何惧破戒?   想到此处,元智老僧周身气息骤然一变,顾不得招呼一声,当即盘膝打坐。   暴涨的悍武之气震得群鸟惊飞走兽奔逃。   孟戚:“……”   在远处等待,结果被这股气息惊动赶来的墨鲤:“……”   良久,墨鲤难以置信地问孟戚:“这件衣裳丑得元智大师见了心神俱震,甚至武功都突破境界了?” 第213章 人桓弃之   “不是那么回事。”   孟戚立刻推卸责任, 一口咬定是元智和尚忽然大彻大悟, 领悟了禅宗至理。   墨鲤将信将疑。   一件丑衣服怎么让人看破世情洞彻凡俗?   墨鲤的目光落在孟戚身上, 若有所思道:“昨夜买衣服的时候, 你还一身抗拒, 忽然就信心十足, 刚才走过来的时候,神情就跟从前去打劫刘将军钱袋一样。”   是探囊取物般轻松。   可惜墨鲤纵然好奇,也顾忌着元智和尚这番要见的人是孟戚,是前朝国师。   或许有第三人在,元智很多话都不肯说了呢?   万万没想到,这才碰面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就出意外了。   “不是衣服, 那就是你跟他说了什么?解释你为什么会穿这种衣服?”墨鲤隐约间摸到了真相, 他觉得孟戚一定会想办法挽回颜面, 两个初次碰面的人, 除了寒暄招呼还能说什么?不就是解释手中物身上衣, 以及此番来意。   元智和尚武功要突破,去哪儿不行, 还非得当着孟戚的面?   要知道他们还是敌我未明的情况。   罪魁祸首或许不是嫣红袍子,但一定跟孟戚有关!   面对墨鲤笃定的目光, 孟戚胸中涌动的不是心虚,而是骄傲。   ——看, 经过自己一路上的言传身教, 大夫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   剥丝抽茧见真章, 见一环推全局,甭管是行走江湖还是浪迹尘世,这个本领必不可少。   呃,如果不是用在自己身上就好了。孟戚目光游移,含糊地说:“我只是跟大师谈了几句衣裳褪色的事。”   “你可以说得再清楚一点。”墨鲤看穿了某人的避重就轻。   孟戚无法,只好把自己编的那首打油诗拿出来。   墨鲤久久不语。   孟戚有点心慌了,连忙道:“衣裳过水褪色、年久褪色,这不是寻常吗?我早就是一件褪色又派不上用处的衣服了,强行穿上身看着也不像,不过是打个机锋,我如何知道这老和尚忽然就顿悟了?”   墨鲤觉得孟戚说得也对,典籍杂书里的僧人文士说佛偈、打机锋,都是有来有往妙语迭出,怎么元智和尚一个回合就败下阵了呢?   等等,他被孟戚绕进去了。   墨鲤猛地回神,关键压根不在机锋佛偈,而是孟戚习惯性嘚瑟,结果一不小心翻船了。   “武功突破境界需要几日?”孟戚虚心请教。   龙脉没有境界这种说法,他们的身体没有瓶颈,只需要不停地练武积累灵气当内力用。   墨鲤好歹有个老师,孟戚全靠自学,自然是拿不准的。   “说不好,有的人一两个时辰,有的人可能要三五天。”墨鲤揉着额头,无奈至极。   他们肯定不能把元智和尚就这么丢在林子里,自己一走了之。   “有人来了!”   孟戚耳朵一动,敏锐地望向山下。   ***   正午烈阳高悬,灼烤着大地。   山中鸟兽均不见踪迹,想来是寻了地方躲避酷热的天气。   静寂的树林里忽现人影,一道接着一道,极快地掠过林子,枝叶因为碰触发出了沙沙细响。   领头的人一身蓑衣,头戴斗笠,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正是那风行阁想要找的神秘刀客。   刀客用布满疤痕与茧子的手掌按在刀柄上,身上的气息愈发锋锐,阻挡他前方的枝条微微颤抖,随后毫无征兆地被一分为二,这正是杀气外放所致。   随着脚下步伐放缓,这股杀意慢慢收拢,最终被压在了刀鞘内。   刀客停住了。   他端详着地面上的一个脚印,像是看入了迷。   然后又退步回去,寻找上一个脚印。   他突兀停步查探的举动,让所有飘萍阁杀手都跟着停住。   刀客捻了一把地上干硬的泥土,还凑到鼻尖闻了闻,他嗅到了烟尘灰烬。   ——在山里走了这么长时间,鞋底还有这个味,鞋子的主人去过哪里?   只能是昨夜被他们焚烧的土地庙。   “有人赶在了我们前面。”刀客用沙哑的声音说。   众人闻言齐齐握住了兵器。   他们是追着屠戮司家米铺掌柜伙计的人留下的线索来的,孟戚墨鲤的武功虽高,但不可能完全抹掉踪迹。尤其孟戚二人在城镇附近逗留了这么久,还跟四帮十二会打过交道,昨夜又去了鬼市,这些蛛丝马迹加起来,足够飘萍阁追到这里来了。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还有人抢先了一步。   刀客继续看着脚印,似要判断这人的武功修为。   他的眉峰越皱越深,这些脚印非常奇怪,两相间隔不大,跟普通人走路一样,像是完全不会轻功。   这里可是山地,地面凹凸不平,深一脚浅一脚走起来格外费劲,谁会有耐心慢慢折腾?   “走。”   刀客眼睛紧盯着地面,一边继续往前赶路,一边观察脚印。   令他在意的是,脚印之间的距离没变,深度却在逐渐增加,走路的人最后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来稳住身形。   脚印最深的部位在足弓处,说明是走路的人自己施加的力道,既不是遇到迎面而来的推力,也不是背后被人施加推力。   地面没留下任何打斗的痕迹。   一个不用内力走路的人,好端端地为何忽然加重步伐的力道?   刀客正在思索,前方山头骤然飞起了一片惊鸟,紧跟着林间也出现了慌不择路奔逃的野兽。   “这……”   刀客满眼惊异。   那些木头似的,一个命令一个动作的飘萍阁杀手纷纷抬头,露出了畏惧的神色。   他们杀过很多武功比自己高的人,武林高手也是人,总有疏忽的时候,他们并不怕什么高手。   杀的人多了,人就会慢慢失去感觉,整个人浑浑噩噩,甚至分不清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这跟飘萍阁的规矩也有关系,有任务的时候他们才能出来活动,平日里就跟见不得天日的老鼠一样缩在地洞里。   此刻这股强悍无匹的气息,就像一盆当头浇下的冷水。   ——在这样的高手面前,跑得稍微慢一点,命就没了,想要回头刺杀都没机会。   这根本就不是他们能对付的人,飘萍阁杀手也是分级别的,他们这个级别不该接这种活。   “稳住。”刀客低声叱喝。   众杀手勉强定了定神,迟钝的脑袋终于想起这趟不是接活赚钱,而是上头命令他们出来铲除对飘萍阁不利的江湖人。   完不成任务,回去生不如死。   “首领,我们从长计议?”一个杀手压着心底的畏惧,慌乱地说。   刀客眸光冰冷地看着众人,直看得他们头皮发凉。   良久,刀客用沙哑的声音说:“尔等撤回山下。”   众人瞬间松了口气,飞速后退,完全没有询问首领去那里,首领能不能平安回来的意思。   刀客独自站在烈阳之下,蓑衣都被晒得裂了,蒙头遮脸的布巾加斗笠可谓密不透风,普通人一刻钟都穿不住,然而刀客的身影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萧索冷寂。   “啪。”   地面上忽然出现了一条被无形刀气劈开的裂痕,碎石纷纷滚入浅坑。   原本站在那里的刀客已经远远而去,他施展轻功,飞速地穿行在林中,身上的气息不收反而愈发高涨。   铺天盖地的杀意,犹如潮水般席卷而上。   正在打坐突破境界的元智和尚立刻受到影响,眉峰紧皱,光头上冒出阵阵白雾。   白雾是内力激荡外放所致,由于天太热,灼热的日光照得树叶石块都像是微微扭曲,所以这阵白雾也飘飘荡荡,忽左忽右,忽悠是始终没有离开元智和尚的脑袋。   孟戚:“……”   墨鲤:“……”   这画面看着像元智和尚的灵魂出窍,魂魄想要化成虚幻的人形,结果被烈阳照得快要魂飞魄散。   “来者不善,孟兄留神。”   墨鲤扣住袖中无锋刀,警惕地望向杀气袭来的方向。   孟戚动作更快,人一翻身上了树。   站得看望得远,而且隔远了看不到脸,这件色块分布不匀的衣服看着就没那么丑了。   刀客一身杀气地踏上了缓坡。   六只眼睛对上,都是一愣。   孟戚在想怎么会有人把自己杀手的身份表现得这么直接,虽然蒙着脸,但是跟写在脸上没有区别。   墨鲤疑惑这人莫不是有见不得光的顽疾,怎地酷暑天穿如此严实?   刀客心道果然是最坏的情况,他原本要追踪的两个不知名的高手,外加一个赶在他们前面追到人的高手。   孟戚身形随着树枝起伏而动。   一眨眼,就近在咫尺,暗紫的剑光冲天而起。   刀客急退。   孟戚也没真的追上去,随手挽了个剑花,单手持剑背负于后。   刀客看出这柄软剑是孟戚从腰间抖出来的。   粉衣、紫剑,再配上这一张绝世罕有的面容,遥居世外的隐士之态。   “……”   刀客沉默了,忽然想下山。   “一声不吭,也不言语,看来是无名小卒了。”孟戚叹了口气。   墨鲤虽然没搞清元智大师为何好端端地就在这里突破境界了,但是刀客周身杀气,显然来意不善。   墨鲤往前走了几步,恰好堵住了刀客向元智和尚出手的路径。   “混迹江湖,总该有个名号。”孟戚饶有兴致地看着刀客   这个神秘人的武功很高,杀气之盛是孟戚平生仅见。   即使是孟戚,也很难遇到这样的高手。   ——能把那些大宗派掌门长老撂翻,蔡老爷子在他面前完全不够看。   这个层次的高手,练的武功也好惯用的招数也罢,早就脱离了一对一的范畴,因为单个的敌人基本不可能对他们造成威胁,所以就算像刀客这么倒霉,一口气遇到了三位高手,也未必没有对招或逃脱的能力。   当然,打是肯定打不赢的。   可是元智老和尚这不正突破吗?孟戚也不愿意刀客冲着墨鲤去,于是他话里话外,都是为了让对方向自己出手。   “飘萍阁真是小气啊,一位拥有赫赫威名的杀手,不是金子活招牌吗?为何遮遮掩掩,连名号都不愿意亮出去?”孟戚打量着刀客,颇为挑剔地摇了摇头,继续道,“还这样一副打扮,就差在脸上写字儿了。”   “什么字?”墨鲤适时地发问。   大夫也不想捧哏,可这不是拖时间吗?元智大师还在冒烟呢!   武功练到后来,每突破一次境界都像是生死考验。   一个不小心真气岔了就是走火入魔,轻者要养几年内伤重则发疯失去神智。   胖鼠把人“逼”得武功突破了,墨鲤下意识地觉得自己要负责的。   “莫非写着‘我是杀手’?”   孟戚闻言,煞有其事地点头说:“不错,还写了‘不愿露脸,无名无姓,杀人如麻,挡我者死,今天不想动手只要拿到账册就能回去复命’。”   墨鲤匪夷所思地望向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刀客。   前面的就算了,最后一句是怎么看出来的。   “孟兄,你错了。”墨鲤深吸一口气,继续拖时间。   “哦,怎么说?”   “一张脸写不下这么多字。”   刀客:“……”   算了,拔刀吧。 第214章 良言相劝   尽管有孟戚插科打诨, 墨鲤跟着帮腔, 然而刀客这一出手, 还是直奔着元智和尚去了。   “锵。”   刀被架在老僧头顶不远处。   看着虽近, 但想要再往下一分,却不可能。   刀客那把不知饮过多少人鲜血的弯刀,被一柄暗紫色软剑以及一柄毫无光泽的短刃一前一后的夹在中间。   真气激荡之下,沙土飞扬,地面微微下陷。   元智和尚这下不止头顶冒白烟了, 周身窍穴一同发作,整个人便似坐在了蒸笼里。   瞬间看不清自己兵器的三人:“……”   只是一个境界攀升, 怎地折腾得像是平地飞升一般?   老和尚一生苦修,内力深厚却一直不怎么用, 结果闹出了这么大阵仗。   刀客略一迟疑,手下缓了一分, 高手过招本就是分毫之差决定成败,更勿论他面对的是两个人。   墨鲤左手微微一沉,反掌推开。   刀客正因墨鲤忽然撤手势道走偏,受此大力,暗留的反击本能地就冲着墨鲤去了, 随即右肋刺骨寒凉, 刀客这才回过神猛地一个拧身,狼狈地躲过孟戚横削的一剑。   蓑衣、外衣、内衫一齐破裂,露出布满疤痕的皮肤。   刀客急退两步,试图脱离剑风笼罩范围。   他的精神绷紧到了极致, 时刻戒备着旁边的墨鲤,饶是如此,那道黯淡无光的刀芒来的时候还是打了个他措手不及,躲避时斗笠被削去了半截。   ——墨鲤左右袖中各有一柄无锋刀,可是刀客不知道。   就这么一会工夫,刀客已经破了衣裳跟斗笠,并非他武功不济,只是要躲避的时候,孟戚又给了他一剑。   不同于刀客明显的杀气,孟戚墨鲤出手时毫无征兆,一人完全隐于另一人气息之中,给刀客的反应时间极短。   刀客以守代攻,脚下仓皇连退。   孟戚也没追,站在元智和尚身前,不紧不慢地问:“你是飘萍阁的人,照理说也是为了账册而来,怎么一句话不问,就要动手了?”   刀客仍然不吭声,目光往后一扫,果然看见了墨鲤的身影。   ——退路已经被堵了,想走并不容易。   短暂的交手足够双方摸清底细,刀客劣势非常明显,他的武功虽高,但内力欠缺了一些。   原本杀手就不是靠内力深厚来混饭吃的,他们讲究的是一击必中,招数狠戾无情,以及在最短的时间内杀更多的人。这样的人当然非常棘手,他们不怕伤,也不怕痛,还足够狠,情愿拼掉一条胳膊换别人的项上首级。   然而这份令人忌惮的狠戾,到了孟戚墨鲤面前,却形同于无。   只因这两人联手,默契远超寻常。   想要他们手底下寻到一个以小博大的机会,那是休想。   刀客的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   在来之前,刀客没有想过会遇到这般困境,天下间的绝顶高手十个指头就能数过来,他偏偏遇到了三个名不经传的。这就罢了,其中两人明明功法不是一个路数,却有这种逆天的默契。   这打起来的感觉根本不止是两个人。   刀客看了一眼落在脚边的破斗笠,又摸向腰际的破洞。   孟戚没有在刀客眼中看到后怕,只发现了懊恼。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二位有这等好本领,也该报个名号,让我好回去复命。”刀客沙哑着声音说。   他一说话,墨鲤眉头就皱了起来。   孟戚注意到了这点,口中兀自慢悠悠地推拒:“识时务者为俊杰,阁下甚有眼力。如此我也有良言相劝,阁下不妨一听。”   “你我素不相识,无需多言。”   刀客根本不想回答,可也不甘心就这么离去,眼神不住地闪动。   孟戚在旁边看得想笑,他给了墨鲤一个眼神,示意这人武功虽高但是城府很浅,只露出一双眼睛都能把自个情绪卖得干干净净,难怪遮头盖脸呢。   某人一得意,墨鲤手就有点儿痒。   不过孟戚说得也对,米铺抓来的死士都比眼前这个难应付。   墨鲤一边想,一边打量着刀客。   对方身上始终缠绕着血腥气跟杀气,令墨鲤很不适应,看久之后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说不上是什么,就是有些东西不对劲。   孟戚继续道:“我观阁下武功不俗,在江湖上也算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了,何苦这受制于人,做这要命的买卖?”   “受人之恩,替人卖命。司家米铺的账册宛如烫手山芋,落在二位手里,只会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二位若不肯用账册跟飘萍阁结个善缘,最好焚烧了事,我家主人有令,凡是抢夺账册的,一个不留。”   刀客声音嘶哑,持刀全神戒备着,身体也因为精神紧绷而前俯成弓形,随时可以暴起一击。   “在下本事微末,拿二位没有办法,然而飘萍阁不止我一人,账册的线索到二位这里就断了,必会再次遣人来,二位还是趁早打算。”   “哦?我看不见得。”孟戚神态轻慢,语带讥讽,“似你这般的高手,如果飘萍阁还能拿出另外几个,那也用不着做杀手赚钱了。改名换姓,拉起一股乌合之众就能开宗立派,或者趁着乱世之机投效权贵,何愁富贵荣华不来?”   刀客不愿多话,他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杀人,不看武功高低……”   孟戚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点头道:“是带着霹雳堂雷震子的死士?见识过了,厉害得紧,土被炸平了三尺,原地留了好大一坑,弄脏了我一件衣裳呢。”说着还作势掸了掸,好像还有尘土在衣服上似的。   墨鲤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沙鼠刨土。   刀客蒙面布巾下的脸色必定十分难看,他猛地退一步,踩碎了石块。   话不投机,软硬不吃。这账册的事是不能善了的。   孟戚也不打算同飘萍阁善了。   如果不是赶上元智和尚突破境界,又想从刀客这里骗几句飘萍阁的消息,孟戚连话都懒得多说。   “既然二位执迷不悟……”   “等等,什么叫做执迷不悟?”孟戚故作惊异,持剑笑道,“听阁下话中之意,莫不是还想走?”   不走继续看老和尚冒烟?不走留下来一对三?   刀客一时没能反应,等意识到孟戚在说什么,他眼神骤然变冷,周身杀气大盛。   “二位想留下我的性命?”   刀客杀人无数,他若发狠拼命,什么样的高手都要头痛。   孟戚却完全不当回事,他摸清了刀客的底细,知道凭刀客的本事没法伤到元智和尚,如今局势尽在掌握之中,自然游刃有余了。这会儿孟戚露出一个愕然的神情,还带着三分被人曲解的不悦:“什么话,我要你的性命做甚?”   刀客眸光冰冷,他隐约觉得孟戚的话没那么简单。   果然下一句入耳的话,似利刃入骨。   “……活人,才有用。”   刀客怒极反笑,不止要留下自己,还想生擒?   这话传扬出去,江湖人都要瞠目结舌。   别说飘萍阁这个谁都摸不透的杀手组织了,一般的杀手若是失败,也会自尽。如果连这个都做不到,杀手的招牌就砸了,谁还敢花钱雇佣这样的人?   杀手只学两门本事,一个是杀人,一个是脱身。   眼前二人联手,刀客自知不是对手,可这不代表他没有逃脱的办法。   刀客甚至想要看清孟戚到底是哪来的自信,为何有这样荒谬的想法?   孟戚也不恼,还周到主动地附和刀客心底所想。   “武功到了我们这种地步,如果一心要跑自然很难阻止,更别说还要拦着不让你自尽是挺难的,可你不想死啊!”   “……”   刀客被这句话噎得不轻。   他就不应该上这座山,不该想着能用兵器之外的东西说话。   刀锋再度出鞘,三尺之外的树枝受无形杀意影响,竟应声而断。刀客身形迅捷,瞬间留下了数道残影,刀光似雪练,充斥了整片空地,砂石向四面八方崩飞,势如急雨。   墨鲤扬袖,替打坐的元智大师挡住飞来的碎石。   只见暗紫剑光绕了个半弧,骤然亮起,准确地将雪练般的道光切成两截。   这一切都发生得极快,剑光刀锋在这瞬间夺去了烈阳之芒。   墨鲤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刀客身前,刀客呕得快要吐血,他连续变换了几次身法,虽然每次都能依靠狠戾的刀势勉强突出重围,但是下一秒就会有另外一人堵在他的退路。   如果这是什么闻名遐迩的剑阵,或者双剑合璧,刀客都没这样气恼。   明明不成章法,也没有招数,默契何来?   即使是吃住都在一起,长在一起,不用出声就能知彼此心中所想,也没法做到这般地步。   ——除非有个跟自己兵器一样功法路数一样的高手,每天陪他们练手。   想也知道不可能。   刀客越打越恼,尤其发现那两人渐渐只守不攻,一心堵着出路的时候。   几番左突右冲均未能成,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猴,被人驱赶着滴溜溜转。   那边墨鲤则是越打越疑惑。   刀客这股生生不息的内力之中,怎么感觉有灵气的存在?   不同于服了天材地宝,藏于体内经脉慢慢消耗的灵气,也不像自己和孟戚这般灵气与内力不分彼此,完全辨别不出有灵气的存在了,哪怕打到天昏地暗也不会发现异样。   现在这股灵气时有时无,飘忽不定。   墨鲤最初甚至不能确定是刀客身上的,事实上他第一反应是西面儿山有刚刚生出意识的小龙脉露头来看热闹。   等到慢慢确定根源在刀客身上,墨鲤尤为吃惊。   他不禁深思,既不是龙脉化形,又不像吃了很多灵药,这灵气哪儿来的?方士说的天命所归、气运所钟都是瞎扯,灵气不会无缘无故地跟着人跑,莫非——   “孟兄,你说他会不会是灵药化形?”   墨鲤这一句传音入密,让孟戚脚下一个踉跄,心道这怎么可能。   刀客瞅准机会,奋力冲出。   蓑衣没了,后背衣裳也被卷得粉碎,剑风还在光裸的脊背上留了几道血痕。   刀客跑得头都不回。   孟戚正想去追,脑后一阵劲风,他下意识地避开。   转头只见元智和尚破烂的袈裟被外放的内劲冲裂,干瘪枯瘦的胸膛竟慢慢鼓了起来,臂膀上的肌肉一条一条的,就似无中生有一般,凭空变了出来。   墨鲤二人眨了下眼,唯恐看错。   这是什么功夫?佛门武功这么离奇吗?一转眼就能增重三十斤?   ——了不得,龙脉都没这本事。   “哪里走!”   元智和尚打坐之时耳中已将周围发生的事听个明明白白,收功之后,立刻抄起行脚僧的木杖,一声厉喝追着那刀客远去了。   墨鲤看着老和尚光着上身的身影,欲言又止。   孟戚忽地笑了起来。   墨鲤下意识看他。   孟国师慢条斯理地收了剑,得意道:“这两人刚才肯定在心底嘲笑过我这件衣服,现在都光着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墨鲤:这是重点吗?   墨鲤:我觉得刀客有问题 第215章 错而复始   笑归笑, 人却不能放着不管。   “那刀客身上必有蹊跷。”   墨鲤念念不忘那股灵气的存在, 返身去追。   孟戚不太情愿地跟上墨鲤, 边追边说:“或许他怀里揣着装了灵药的盒子, 打斗中盒子破碎,灵气泄露出来了。”   “拇指大的灵药?”墨鲤反问。   刀客原本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脸上还蒙得严严实实,等逃走的时候简直衣不遮体, 如果怀里真的揣了盒子那么大的东西还能看不出来?顶多有些瓷瓶儿火折子之类的小物件,灵药都是年份越久效果越好, 指肚大的天材地宝还没听说过。   这又不是志怪小说,随便在山里捡了个朱果服食之后, 就身轻体健脱胎换骨了。   “灵气生生不息,如果是灵药, 它肯定还活着。”   摘下来放在盒子里的药,绝没有这种活力。   孟戚无话可说,只能自己生闷气。   墨鲤察觉到他的异样,不觉纳闷道:“如果是灵药化形,更要查清楚他的来历了?你因何不悦?”   “事实可能并非如所想。”   孟戚做了几十年国师, 见过诸多异状, 却从未见过妖怪。   他不认为刀客是唯一的例外,可是看墨鲤隐约流露出的期盼,孟戚只能把话咽回去。   作为龙脉,这种期盼他懂。   ——那个刀客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倘若天材地宝亦能得灵气化形,自家山里的灵药岂不是同样有机会?   谁家里没有几株出类拔萃的好灵药呢?这些灵药总会得到龙脉下意识地偏爱。   只是孟戚现在最看重的东西不在家里,而在眼前。   本是两人相伴游历,走哪算哪随心所欲,逍遥自在。然而经此一遭,很有可能变成“寻找有资质”的灵药,连根带土小心翼翼地挖出来,再千辛万苦地抱着捧着,把它们“拐”回家的旅程。   那情形,想想就发愁。   拖一马车连泥带土的天材地宝,遇到不要命的死士怎么办?护得住吗?   丢了哪一株都不好,伤了哪一株都心疼。   岐懋山远在平州,太京距离这里也不算近,想要把灵药完好无损地运回去,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些问题加起来,最终导致了孟戚郁郁不乐,之前他好不容易才把马车送出去的。   马可以随便送人,灵药能吗?   遇到危险的时候,沙鼠能跑会躲,灵药怎么办?   沙鼠心想,大夫怀里属于它的位置岌岌可危。   不成,绝对不成。孟戚思量着,他必须尽快解决这件事。   好在局势复杂多变,随手一拈就能找到货真价实的理由。   孟戚清清嗓子,提醒道:“这个刀客身上隐藏的秘密,未必是我们想要看到的。飘萍阁是一步早早被人布下的棋子,专做一些见不得光的棋子,很难说这个刀客是不是针对你我的诱饵。”   “诱饵?”   有那么一刻,墨鲤以为龙脉喜好栽种灵药的秘密暴露了。   孟戚缓缓摇头,轻声道:“绝顶高手梦寐以求的东西是什么?”   权力、金钱、势力、更高的境界?   前三者只要肯费工夫,总归会有的,唯独最后一样令人挫败。   武功太高,更高的阶段是什么模样,人根本不看到,想都想不出来,又要如何达成?   话本传说里的高手,一生都在追求刀剑至道,他们离群索居,看云起云灭潮涨潮落,从一片树叶一阵微风里领悟武道巅峰。其实这话没有说错,许多武林高手就是这么做的,因为他们被困在了。然而这话又错了,因为他们依旧知晓“道”在哪里,知道去何处找寻。   真正摸不到前路的高手,是青乌老祖,是孟戚,是元智和尚。   想到这里,墨鲤忍不住瞥了一眼孟戚身上的嫣红罗袍。   时也,运也。   机缘难以寻觅,不可预料,毫无痕迹,“大夫?”孟戚发现了墨鲤的失神。   “没什么。”   墨鲤移开了目光。   孟戚不需要机缘突破,武功能否变得更高,对孟戚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困住孟戚的是过去,也是将来,是这个世道,是整个人间世。   造成这个困局最麻烦,最无法打破的一个原因,恰好是无数权贵趋之如骛想要得到的东西。   ——长生、不死。   对此墨鲤毫无办法,因为他和孟戚一样。   “灵气是诱饵。”   墨鲤听到孟戚如是说。   “天材地宝,洞天福地……灵气对人们来说是无形的,可有时也能被察觉到存在的痕迹。江湖人经常为了武功秘笈名刀宝剑打得头破血流,而对高手来说,那些都是废物,还不如一件金丝甲,一株灵药更有诱惑力。我不知道刀客身上的灵气是怎么回事,我只是觉得这个人有些古怪。”   这恰好也是墨鲤的感觉,他沉吟道:“只是古怪,没有危险的感觉。”   孟戚不情不愿地点头。   “不错。”   如果有危险的感觉,他就要阻止墨鲤去追了。   墨鲤迟疑道:“那刀客不像是认识你,当然更不认识我,这种诱饵毫无意义,万一我们不去追呢?”   “那么诱饵、巧合,你喜欢哪一种答案?”   墨鲤一个都不想选,他觉得孟戚还有话没说。   “你猜青乌老祖对多少人说过他那套谬论?我们肯定不是仅有的,也不是第一个。”   “你是说飘萍阁也——”   也相信青乌老祖那套斩龙脉吸纳灵气即可飞升成仙的谬论?   墨鲤吃惊,难以置信却又无法反驳。   因为青乌老祖那套谬论里恰好涉及到了人们无法拒绝的长生和不死。   “不一定相信,也不是不信,这很难说,在没有追上刀客之前,谁能确定呢?”孟戚想了想,补充道,“当然,这是最坏的一种情况。我对此毫无把握,毕竟我想不到怎样才能让一个普通人身上带有灵气。”   墨鲤不说话了。   风呼啸着吹过耳边,尖锐得锋利。   天空烈阳高悬,叶片本来动都不动一下,这股风是他们全力施展轻功之后带起来的,同时证明了他们此时的速度有多么快。   饶是如此,都没能成功追上刀客跟元智和尚。   那两人的身影远远地坠在前方,能看得见,距离却无法拉近。   墨鲤深刻地认识到了什么叫做一个杀手最拿手的本事除了杀人还有脱身。   ——亦可以解释为逃命。   飘萍阁杀手,名不虚传。   在这种速度下,他们很快就出了西面儿山,墨鲤依稀看到有人影从眼前晃过。   那些人穿着黑衣,躲藏在山下,可能是觊觎米铺账册的人吧。   卷起的沙土盖了黑衣杀手一头一脸。   他们下意识地握紧兵器,过了好半天,才有人惊叫了一声:“不好,可能是首领!”   飘萍阁杀手面面相觑,账册是找不回了,首领也陷入了麻烦,现在他们该怎么办?灰头土脸的回去?   且不说回去之后的惩罚,单单怎么回去就是一个天大的难题。   杀手们看着挂在天空上的太阳,神情恍惚。   远处拼命奔逃的刀客忽然想起一事,脸色骤变,他悄悄瞄向身后穷追不舍的和尚,又看到坠在后方的两道烟尘,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   这三人想追到什么时候?   要追账册的人是他,要杀人灭口的也是他,他还出自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神秘杀手组织。   他杀过的人不计其数,哪怕用江湖邪道的目光批判,他也算是不折不扣的刽子手。   冷血、无情。   可是这年头冷血无情的杀手竟然不被惧怕,被人撵得像是过街老鼠,追赶的人一副穷凶极恶的模样,明明是个和尚却比庙宇里的怒目金刚还要吓人。   不信佛、不信神,更不信命的刀客在这一刻冒出了前所未有的疑惑:或许下次出门应该看看黄历?   树木、丘陵、房舍被飞快地抛到了身后。   四个人越跑越远。   首先感觉到不对的是孟戚。   “他在绕圈子。”   “你说的没错,我们一直沿着这座山的外围走。”墨鲤确认了这件事。   龙脉对山势走向的判断永远不会错。   前面的元智和尚也逐渐感到不对。   刀客这是在做什么?把他们都引入陷阱?   三人不约而同地提高了警惕,这时刀客的速度忽然放慢,返身给了元智和尚一刀。   “嗯?”   追到现在,四人都没有力竭,继续跑个上百里绝对不是问题。   刀客忽然回头攻击,这出乎墨鲤意料。   毕竟后面有三个敌人,逃命的速度一旦被耽搁,刀客被他们围住后,再想跑就难了。   元智抡起木杖迎了上去,过多的真气将他整个身躯撑鼓了一圈。这本是禅宗一门心法,枯荣并存,来源于释迦摩尼坐化的婆罗双树,他不是忽然增重三十斤,他是本来就有这么重,只是被苦行与心法磨砺着、消耗着,被压得像是风干之后的肉块,干巴巴的。又因为内力的存在,垂挂的皮不会萎缩。   现在撑起他身躯的是磅礴无匹的内力,不管谁挨着一下,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刀客被狠狠击出去三丈远。   他吐出一口血,继续奔逃。   看着手持木杖,凶悍异常的元智和尚,墨鲤不禁疑惑道:“我以为元智大师是因为刀客试图杀他,这才怒而直追的。”   现在这情况倒像是刀客欠了老和尚一百两金子。   追债主呢这是。   孟戚提出了另外一个可能:“或许是抓了他,能够换重要的东西。”   一点不错,元智正是跟风行阁主秋景有约定,这个神秘刀客可以偿还他为了打探孟国师的下落在风行阁欠下的债务。虽然这件事孟戚根本不知道,但不妨碍他猜出端倪。   墨鲤匆匆地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迹。   刀客吐出的血是鲜红的,并不乌黑。   这代表内伤不重。   有了这次拖延,墨鲤与孟戚就赶上了一些,距离前面的两人更近了。   老和尚赤着上身,而刀客衣不遮体。   一件衣服只剩下前面的布可以盖住身体,刀客依旧对它不离不弃。   刀客的脚步正在变慢,他狼狈地躲过元智的几次攻击,这时眼前出现了熟悉的林木,以及熟悉的人影。   “这些是飘萍阁的杀手。”孟戚忽然道。   元智把木杖舞得虎虎生风,刀客左闪右避,还在坚持往前跑。   最后他甚至不惜原地一个翻滚,猛地发力前扑,总算脱离了元智的内力拍击范围。   只是这个动作导致他的衣襟被地面上的荆棘挂住,随着撕拉一声响,彻底分为两截,同时遭殃的还有左边的裤管,刀客成了第二个光着膀子狂奔的人,而且他的裤子也成了破布。   墨鲤:“……”   到了这个地步,那条黑色蒙面巾还好好地系在刀客脖子上。   被沙土灌了一嗓子的杀手们:“……”   看着烟尘滚滚而去,忽然有个杀手如梦初醒,怪叫着扑向了荆棘丛。   他的手臂被荆棘刮得鲜血淋漓,却还是拼命地在刀客遗留的碎布里翻找着。   紧跟着是第二个醒悟过来的杀手,第三个……   一转眼所有人都围过来,奋力劈断荆棘,面孔扭曲着,像是一条条得了疯病的野狗。   很快他们就找到了一个石瓶,瓶子被打破,里面滚出十几粒乌褐色的药丸。   杀手们争抢着,差点为了药丸自相残杀。   抢到一颗,他们就立刻塞进嘴里,身体摇晃着栽倒。   陆陆续续响起的怪笑声,呢喃声,不绝于耳。   他们浑身瘫软,嘴边流着涎水,两眼发直浑然忘我。   大约过了一刻钟,才有杀手慢慢回过神,随即在地上寻找多余的药丸。   清醒的人越来越多,有人低声喝道:“别找了,首领那里不可能有多余的,药性能支撑三天,我们必须立刻回去。” 第216章 以正平患   绕山一周后, 刀客像是慌不择路, 一头扎进了密林。   林外却不是复杂的山道, 而是平坦的原野。   仔细一望还能瞧见极远处有栋熟悉的屋子, 正是昨夜买过针线的野店。   元智和尚没想那么多,只管抓人。   倒是后面的孟戚眉头一皱,低声道:“不对。”   他不需要将话全部说出来,墨鲤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刀客的动作太慌乱,也太狼狈了, 此刻裤子都破了一半,如果蒙面巾能算衣服的话, 他勉强穿了两件。   这跟刀客出现的时候给他们的印象不符。   虽称不上桀骜难驯,但骨子里也流露出几分傲意, 这种属于高手的心性不可能如此快地消磨殆尽。哪怕一时挫败,被穷追不舍, 终究是寡不敌众的缘故,即便是急于逃脱,又怎会连路都分不清?   跑了一圈,还专门绕到自己下属面前?   两人忽地醒悟,刀客不是无缘无故折返的。   衣衫破烂很有可能是为了遮掩, 刀客已经将怀里的东西丢给了飘萍阁杀手。   这就奇了。   到底是何等物事?这群飘萍阁杀手出现, 本是为了司家米铺的账册,按理说他们身上没有重要的东西,重要的该是他们追索的东西,怎么突然颠倒了个?   灵药藏怀是戏言, 当不得真。即使真是灵药,也犯不着这么做。   孟戚没猜出那是什么,不过这不妨碍他当机立断,做下决定。   “再往前七十里,是闰县……”   时间不等人,孟戚得立刻折返。   墨鲤会意道:“明日我在城中最大的那家药材铺子等你。”   说罢两人各自分开,一者继续追着元智和尚与刀客,一者回头往西面儿山急奔。   甚至没有商量谁继续去追、谁该折返,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分开了。   ——孟戚想着这边还有元智,更安全一些。墨鲤想着那边情形可能比较复杂,孟戚阅历见识更博,亦能根据蛛丝马迹摸到真相,自己去未必周全。   接下来的路程再无意外,没有伏兵,刀客跑得也利索。   元智和尚提着一口气坠在刀客身后,原本他信心十足,觉得迟早能把这个杀手逮住。毕竟他神完气足,刀客却有伤在身,然而每每快要赶上时,刀客就身法一变窜出去几丈远。   久之,墨鲤瞧出这是一门轻功秘法,可供紧要之时脱身用。   飘萍阁杀手有这等工夫,并不稀奇。   然而秘法这类要诀,往往需要付出代价。   比如用了秘法之后忽然内力大增的,只能维持一炷香的功夫,时间过了之后那是非死即伤,如果侥幸活下来,没有三年五载根本别想从床上爬起来。   轻功之类的秘法后果没那么霸道,不会叫人马上倒地不起,可也一样损筋骨耗元气,直接影响寿数。   看到刀客一用再用,墨鲤极不痛快。   这刀客与他素昧平生,又是沾血无数的杀手,墨鲤不在意刀客的生死。可是作为一个大夫,刀客就这样在他眼皮底下一再地找死,这种不爱惜自个性命的做法激怒了墨鲤。   “元智大师。”   传音入密,元智和尚耳朵一动。   墨鲤继续道:“这般追下去不是办法,我看这刀客便是活生生地累死,也不肯被擒,且困兽犹斗难以招架。”   元智和尚低声喧了句佛号。   他是出家人,并无好胜心,更非记恨刀客两次三番试图杀自己。抓了人交给风行阁,除去偿债之外,更重要的是秋阁主说的那番话,飘萍阁这个神秘的杀手组织跟圣莲坛有些不清不楚。   圣莲坛是悬川关兵马的心腹之患,如果能瓦解、打击圣莲坛,自然最好不过。   出于这种想法,元智和尚没打算要刀客的命,只想把人抓住。   可惜对方太滑溜了,每每从指缝间漏出去。   跑着跑着,元智都觉得前面不是个人,而是一条鱼。   或者鸡肋。   追之不及,弃之可惜。   正感到烦难时,元智和尚猛地听到了墨鲤这么一句传音。   “阿弥陀佛,施主的意思是?”   “不若你我装作气力不济,略微放缓一些脚步,又不至被他抛下。他连用秘法,此刻看着无事实则耗损已大。要是得了喘息的机会,心中岂有不庆幸之理?”   先示弱,再发难。   元智和尚一点就透,连声道好。   虽出家人不打诳语,但这番使诈又不需要对刀客说话。老和尚守戒,却不迂腐。   墨鲤做好了提点元智的准备,只因留力想留到别人瞧不出破绽也不容易,当事者总没旁观之人看得清楚。   孰料元智很有想法,硬是耐着性子一点点地放缓步子,等到刀客察觉后面追赶不再急迫的时候,已经几十里过去了。   四周早已不是野地,而是村庄跟麦田。   对烈阳下忙碌的农人来说,他们就似平地卷起的一阵妖风,不仅突兀还蹊跷。   沙尘迷了人的眼睛,呛得人连声咳嗽。   等到这股“妖风”过去,茁壮的麦秆已经蒙了一层尘土,还有细碎的砂砾。刚才究竟是什么东西过去,却是谁都没有看清。   胆大的人面面相觑,胆小的则是脸色发白,丢下农具往家里奔去。   不怪他们惊慌,实是这情形太像是乡野人家口口相传的妖怪作祟,什么一阵怪风刮过,家里的娃儿就不见了。那些妖怪爱吃童男童女,就连胡大仙儿黄大仙儿作乱,也爱盯着人家里的小娃祸害。   墨鲤没去分辨隐约传来的惊叫,他担心刀客冲进村镇。   不是追丢,而是误伤百姓。   好在刀客要调匀内息缓解伤势,还得积蓄力量最后一搏彻底甩开身后的人,没有精神穿街走巷与墨鲤二人缠斗。他正一步步地掉进墨鲤的陷阱。   刀客没有怀疑,因为追了这么久毫无结果,是人都免不了气馁的,更对能否抓到人产生疑虑。这心里一犹豫,赶上前力已尽后力未生的空儿,可不就慢了吗?   就跟墨鲤预料的一样,刀客没有趁机用秘法逃命,而是恰当地保持了一个领先的位置。   元智和尚十分纳闷,偏这时墨鲤又示意他跑过两里地后速度再放缓一些。   “施主,这——”   “大师照做便是,他暂时不会跑掉的。”   接下来的事情便如墨鲤所说,元智苦思冥想,最后不得不将自己代入被追逐的刀客,随即恍然。   刀客心里知道,身后两人只是一时气力不济,并非真的失去擒杀他的能力。倘若这时候刀客奋起直奔,后面追赶的人受到刺激,反而会强打精神穷追不舍,那就得不偿失了。   不如徐徐图之,先积蓄力量,瞅准机会再猛地提速狂奔。身后人猝不及防,见追之不及,自然就放弃了。   墨鲤与元智和尚在示弱,刀客也在示弱。   想通了这里面的关节,元智的光脑门上沁出了汗珠。   ——两方各有算计,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   这局的关键点,就着眼在“出其不备”之上,而自己这方占了这个先机。   虽说优势在己,可是刀客会在什么时候暴起,会有什么办法脱身,完全是抓瞎。故而根本没有百分百的把握。   元智一面忧心,一面感叹江湖人过招也跟行军布阵似的,斗心计斗决断来了。   “大师。”   耳边有传音急喝。   元智即刻醒神,急提一口真气,木杖狠狠挥向刀客膝盖。   刀客一惊,初时不明白老和尚怎地忽然就到了近前,闪避的时候更感到一股凌厉锐风,定睛一看墨鲤的无锋刀赫然直指面门而来,刀客就地一个翻滚,明白自己中了算计。   然而他脑子反应过来了,他的身体却跟不上这陡然加快的速度。   墨鲤还刻意用快招,刀锋未落即走。   一瞬间眼前尽是刀风劲气,只听得耳边剥哧剥哧的声响不断,受到波及飞起的石块树木纷纷成了阻碍。   “……”   刀客被一块树皮砸了脸,同时避无可避地被碎石击中后背。   末了老和尚一杖扫来,恨不得敲断刀客的腿。   内伤加上损耗过大的后遗症一起爆发,刀客格挡时终于露出了破绽。   “扑通。”   刀客左膝中招栽倒。   墨鲤退后一步,看着老和尚彷如怒目金刚,抡着木杖把人砸得抱头在小圈子里滚来滚去。   最后停手的时候,刀客周身沾满草叶,衣不遮体,另有杖痕跟石头砸出来的青青紫紫。   “咳,大师待我来。”   墨鲤示意元智和尚住手,然后出手如电。   不是点穴,而是卸了刀客胳膊腿的关节。   ——四肢脱臼总没法再跑了。   再伸手撕下刀客牢牢绑在脸上的蒙面巾,卸了下巴,免得他自杀。   墨鲤的动作太快,以至于解决了之后才看清刀客的脸。   同样遍布着疤痕,宛如厉鬼。   多半是锐器的割伤,还有一些是烫伤。   墨鲤的手一顿,就这么停住了。   之前见刀客脊背、手上很多疤痕,墨鲤没有多想。他在雍州给不少江湖人治过病,知道混久了江湖的都是这样,寻常百姓是风里来雨里去,他们是刀剑里跌打摸爬,还有一些人是自己练武折腾出来的。   越是高手越能折腾,譬如把手插进滚烫的铁砂中,在机关射出的箭雨里练身法,还有在瀑布下练剑的。练成了自然是高手绝学,一个弄不好送命的都有,疤痕伤痕算什么?   可是这种烫伤的疤痕很奇怪,一条条的,简直像有人用滚烫的东西烙出的。   脸上还好,脖颈和胸膛最多。   墨鲤觉得不对,再看刀客身上的疤痕,发现除了江湖人常见的那些之外,还有一道道狭长细小,看力道明显是由他人施加的伤疤。这些疤痕年月已久,层层叠叠,已经辨不清刀客原本长什么模样。   元智和尚也没想到,垂目低声念了句佛号。   刀客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笑,他见多了别人看见自己时惊骇、恐惧、怜悯的目光。   墨鲤停在捏着刀客下巴的动作上,半提着人正在发愣,忽然听到刀客发笑,想到这人之前说话的时候声音嘶哑,估计也不是天生的。   看了眼刀客张开的嘴,没发现毒囊,墨鲤直接把下颌关节给他合上了。   “你不怕我咬舌自尽?”   刀客本能地挣开,疑惑地问。   “你从前没有死,如今也不会死。”墨鲤又拎起刀客的右手,三指搭上手腕,不间歇地问,“你这嗓子是少年时伤的?怎么伤的?是沸水?药物?还是哑了嗓子后拖延所致?”   “……”   刀客一头雾水,元智和尚站在旁边念经。   墨鲤凝神诊脉,继续道:“你气血两虚,全靠心口一股灵……元气支撑,此气非属于你,却又没有散开,甚是离奇。肾脉衰竭,内息另走经络……”   “住口!”   刀客忽然大喝一声,目光凶恶。   墨鲤同时意识到了问题,他定定地看了刀客一阵,改口问之前的话。   “疤痕没有生肌活血之药,不过嗓子能治,两件细布成衣的价格,要方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 刀客:你们才有病!追上人之后按倒强行诊脉逼人付钱是什么鬼? 第217章 况逊心智   修长的手指捡起一块掉落在草丛里的粗陶碎片。   黑色的粗陶, 不光滑, 上面还有一些孔隙。   这种有瑕疵的容器不能装水, 多是乡间土窑里做的, 因有瑕疵而贱卖。   “奇怪。”   孟戚自言自语,他低头又捡到了一块像是瓶底的东西。   把碎片一凑,依稀是个拳头大小的石瓶。   虽然不是石头做的,但是民间习惯把这种既丑又粗陋的物件称作石瓶、土瓶,摔坏了也不心疼。   楚朝数十载盛世, 孟戚见过的好物件多了去了,他能辨认名窑出的瓷器, 能鉴赏字画,然而石瓶的学问真没法研究, 也没法追查来历。民间有许多土窑,有些规模极小, 没有铺子没有生意更没账册,即使找到了窑主,也找不到买主。   孟戚皱眉仔细闻着瓶底的气味。   除了草叶泥土之外,有草药的味道。   看来瓶子里原本装了药,孟戚在地上找了一圈, 一粒都没见着。   反倒发现了许多拖拉、踢打的痕迹, 就像十几个人滚在地上抢过金子。   甚至荆棘丛都被波及到了,孟戚看到了不少布条,尽管虽然都是黑衣服,但是把这些凑起来可不止一件, 袖管就有五六条了,明显不止刀客留下的。   联系刀客遮遮掩掩丢在荆棘里的东西,孟戚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石瓶。   ——莫非是飘萍阁用来控制杀手的药?   这次分头行事可能搞错了,孟戚心道,他可闻不出瓶子里到底装了什么药。   气味浓烈,还带隐隐的臭味。   解药?   如果不是缓解毒性发作的药,刀客何必这样急着把东西丢下?   孟戚抛掉多余的粗陶碎片,只留下了瓶底的那一块,捡根布条随手一包,循着地上的痕迹追踪飘萍阁杀手了。   这些杀手很谨慎,之前满地乱滚的情况像是忽然失常,他们又赶着离开,所以没有扫清痕迹。   孟戚越往后追,线索就越少。   鞋底粘上的荆棘草叶一概没有,地面也没有留下任何脚印,孟戚盯着矮树跟较高的石头,看上面的苔藓或附生的野草是否脱落。   这是个费劲的活,好在孟戚轻功高,他要追的也不是一个人。   让孟戚诧异的是,这群杀手的速度很快,步履间隔大,但落点不稳。有个杀手踩到苔藓的时候狠狠滑了一下,直接摔倒了。   这样也能做杀手?   孟戚心生疑惑。   随着林木稀疏,地势逐渐平缓,远处已经能看到官道。   同时孟戚遇到了第一个难题:那些杀手分散开了。   总共就十几个人,竟然分作了七条路,撇掉来时的方向,当真是四面八方哪个都没漏下。这一招不可谓不绝,孟戚不会分。身术,而他身边也没有足够的同行者,能够分头追踪这些飘萍阁的杀手。   尤其到了人烟密集处,飘萍阁杀手留下的痕迹就不能像树干巨石后剥落的苔藓那样维持很久了。   机会只有一次,只能选择一个方向走。   孟戚停住了脚步。   事实上这里距离他跟墨鲤分别的地方已经很远了,孟戚回忆着刀客亡命奔逃时的表现,最终确定那家伙虽然绕山一周还左闪右避地试图甩开后面的人,但是大致上是一直往西边走的。   于是孟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正东方向。   ——为了及时给属下送解药,刀客甘冒奇险。那么飘萍阁的主人,那位在刀客口中有恩于他的人,刀客必定是更加维护的。   杀手们栖身躲藏的地方,是属于飘萍阁的机密,它既牵涉到了“恩人”还关系着“下属们”的安危,刀客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呢?   必定是下意识地避开。   因为刀客深知自己身后的人才是最有威胁的,而刀客就是这样“傻”的一个人,性子也很直,玩不出“料定敌人所想反其道而行”的戏码。   孟戚唇角泛起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将袖一拂,带着从容不迫的优雅闲适。   只要看透人心,一切尽在掌握。   ***   “阿嚏。”   刀客狼狈地连续打喷嚏。   倒不是衣不遮体受风受寒,相反此刻他被灌进一个大布袋里,被那个老和尚扛着走。   布袋是元智和尚的随身之物,原本不是用来装人的,是装粮食。   元智偶尔会去石磨山寨,给那边的山民带一些急缺的盐巴跟粮食。   因为元智和尚自己也穷,加上石磨山寨的人过惯了苦日子并不挑剔,所以布袋里装的是价格低廉甚至连壳都未脱的的麦黍。布袋很结识织料纤维极粗,缺点是很难清洗干净,这就导致刀客呛了一嗓子的灰啊壳的。   “把他的脑袋露出来吧。”墨鲤提议。   喷嚏打得太猛,会带动身躯抖动。刀客现在四肢关节脱臼,一个喷嚏都能令他疼痛不已,更别说连着打。   “这……”   元智和尚犹豫了。   一个老僧扛着装人的布袋,这已经很不像样了。再把脑袋露出来,还是一张满脸疤痕宛如厉鬼的脸,这是要吓死过路的人?   元智和尚跟墨鲤都没有本事从刀客口中问出飘萍阁的秘密,虽然没有争执甚至没宣诸于口,但是双方心里有数,墨鲤想要等孟戚回来,而元智要把这个人交给风行阁。   然,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看到刀客伤痕累累的模样,元智低头念起了经。   众生皆苦,一念成魔。   倘若换了从前,元智和尚会日夜不停地在刀客面前讲经念佛,他不指望对方能放下屠刀,只是这样做会困住刀客,让世间少去一柄杀人如麻的刀,少去一把受他人驾驭的凶器。   悬川关危如累卵,说不好哪一日天授王就要兵临城下,元智没有太多时间耽搁。   “哎。”   老和尚重重地叹了口气,埋头赶路不忘絮叨,“施主,受人恩惠听人驱使,这是因果。旁人收钱你去杀人,同样是因果。你还了那个人的恩惠,可被你所杀的人呢?他们的因果该往何处讨要?”   “死人不配有因果。”   刀客呛咳完了,丝毫没有领情,他看着元智的后脑勺冷笑道,“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墨鲤微微皱眉。   元智没跟刀客掰扯来世轮回、地狱受苦之类的套话,他把布袋放下,定定地看着刀客说:“那些因果不在被你杀死的人身上,而在你心里。”   刀客面无表情,这次连讥讽都懒得出口。   行走于黑暗之中的人,根本不信那套。   倒是墨鲤若有所思。   医者能看出许多东西,关于飘萍阁的事情墨鲤没办法,可是属于刀客自己的秘密,墨鲤看得清清楚楚。   这个人先天不足,本该夭折在母腹中,意外地得到了一股灵气的滋养,才能顺利地来到人世。   刀客自己不具备主动吸纳外界灵气的能力,他实打实就是个“人”,不是妖怪。   通过服食天材地宝获得的灵气也不是这个模样,这股灵气不是消耗品,更像是填补了先天不足的空缺。同样的,一旦灵气抽离,刀客很快就会内腑衰竭而亡。   如此一来,这股灵气的来源就很清楚,它是良药,也是一份礼物。   有人,或者更直接地说,有条龙脉遇到了一个快要胎死腹中的妇人,为了让她的孩子顺利出生,给了一道灵气。   正是因为未出母腹之前就拥有,灵气成为了传说里的先天之气,所以它能长期稳固地停留在刀客的体内,没有消散。   夭折的孩子,变成了生来不凡。   换成话本,就是一段传奇,这孩子将来必定能做出一番大事,甚至青史留名。   可是世上的事不会像话本那样发展,龙脉随手给出的灵气,让一个本该死去的孩子顺利诞生,可迎接他的红尘给予的是不幸跟伤痛。墨鲤不知道这孩子的父母如何了,不知道这孩子七岁以后究竟遇到了什么,伤痕代表他被折磨,受到殴打虐待,甚至不能作为“人”而活着。   后来孩子终于逃脱了,开始苦练武功。   也许这就是他口中的恩情,一个带他脱离苦难,让他有机会学武功的人,飘萍阁的主人。   如果这就是刀客的人生,是他为飘萍阁效力的原因,那么刀客现在这副模样,墨鲤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无论是孩提时代,还是作为飘萍阁杀手,刀客所见的都是黑暗与杀戮。他并非没有善恶,而是根本没见过善,这正是元智和尚所说的因果在心。   一个没有善恶之心的人,不会感觉到自己的错误。   倘若有一天他知道了,会怎么样?曾经杀过的人做过的事,会一起从心底翻涌出来,像利刃也像枷锁,一边死死捆缚着一边恶狠狠地搅动。   墨鲤动了动唇,最终什么都没说。   元智和尚不知道墨鲤在想什么,他合掌继续劝刀客:“我看施主,并非穷凶极恶之人。”   “你只是因为我身上的这些疤痕,对我起了要不得的怜悯之心。”刀客哼笑一声,语带讽刺地说,“如果没有这些,你已经一杖砸向我的天灵盖了,你们这些怕我、怜我的人,我恨不得杀得一干二净。”   他周身杀气腾腾,显是真的这么想。   元智又开始念经了。   刀客不耐烦地说:“你们想知道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说,不要费工夫了,直接动手吧。”   墨鲤忽然开口道:“你想杀了看见你脸的人,但你没有,你选择不让别人看见。”   刀客一愣。   “你的蒙面巾是特别缝制的,只能露出眼睛,你还在外面戴了一顶斗笠。虽然不下雨,但是你一身严严实实的衣服外面,照旧穿了一件蓑衣,你的装束打扮跟别的飘萍阁杀手都不同。”   墨鲤最后一句话把刀客准备脱口而出的“杀手都蒙头遮脸”挡回去了。   墨鲤继续道:“你有很多属下,却没有带上山。当时大师突破境界,惊动了飞鸟走兽,所以你知道上面有个高手。”   “……”   “你要追回司家米铺的账册,必定已经搜罗了一圈消息,你知道豫州四帮十二会最近齐聚此地,甚至知道这几天发生的所有变故,那位龙头会的秦老爷子武功如何,你心里应该也清楚。那么你面对的至少是两个武功高手,敌人这样棘手,为何不带上你的手下呢?”墨鲤神情平静,他看着元智和尚逐渐泛起笑意的面孔,以及刀客微微扭曲的神情,忍不住叹息道,“飘萍阁死士我们见识过,身怀霹雳堂的火器,十几个人的性命,足够把那里夷为平地了,这样既解决了敌人又毁掉了账册,岂不是万全之策?可你没有,你顾惜属下的命,不轻易让他们去死。”   刀客嘴角一抽,他觉得自己错了。   不止是那个穿粉红袍子的人可怕,他的同伴一样有洞彻人心之能。   这算什么,物以类聚,怪物跟怪物是好朋友吗?   更让刀客在意的是,粉衣人呢?去哪儿了?   “你到底想要什么?”刀客掩饰着不安,恶狠狠地问。   墨鲤顿了顿,认真道:“你出生在哪里,那附近有山吗?”   刀客:“……”   作者有话要说: 刀客:那老和尚,你不是要把我卖给风行阁吗?快卖!我受不了这个大夫了 第218章 多闻阙疑   其实墨鲤也想问别的。   可那得刀客愿意回答, 墨鲤觉得这家伙怕是一个字都不肯吐露。   不止是对飘萍阁忠心耿耿, 更是因为刀客对他们怀有极高的警惕——对付多智近妖的人, 最好的办法就是一个字都不说, 说得多错得多,鬼知道哪个字说得不对就被人掀了老底。   刀客决心奉行沉默是金,墨鲤只能从他的表情反应里找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山”字一吐出,刀客的面皮控制不住地抽动了一下。   他看墨鲤的眼神,就像看一个疯子。   谁在追问来历的时候, 口气里在意山多于在意人?   山有那么重要吗?   别说刀客,就连元智和尚都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墨鲤没找到想要的答案, 只能换个方向了。   他不动声色,语调平稳地说:“我能听出你的嗓子有病症, 自然也能听出你的口音。”   刀客心想胡说,自己明明说的是一口官话, 一点儿方言都没带上。   杀手要是一张嘴就暴露了自己,岂不是笑话?   “你官话说得不错,可惜有些字咬不清,仔细听还是一些端倪的。”   墨鲤的口气听起来像是把握十足,其实他真的没底。   咬字这事吧, 对刀客这种前半生坎坷波折的人来说, 谁都搞不清口音是怎么沾上的。如果孩提时就被卖做奴仆,那就不知道口音是同为奴仆住在一个屋子里的人,还是被卖的那地界的。倘若辗转卖过好几次,就更难说了。   刀客约莫也知道这个理, 怡然不惧。   墨鲤暗暗叹口气,当着元智和尚的面,他不能把飞鹤山三个字说出来。   是的,墨大夫怀疑的正是渁阳飞鹤山。   自打孟戚提到江南有这么一座山最像有龙脉存在,墨鲤就上了心。   他们这一路走来,本就是冲着飞鹤山去的,结果被豫州四帮十二会以及飘萍阁的事耽搁在了这里。   世间名山大川何其多,有灵气也不一定有龙脉,连孟戚都不能笃定飞鹤山真的有龙脉,墨鲤自然不敢说送了刀客一股灵气的就是飞鹤山龙脉。再者就算是,人家龙脉无事家中坐,他随口一句引祸事,惹得风行阁跑去搅扰算怎么回事?   天下龙脉一般脾气,绝对是个觉得自家哪哪都好的性子,看到外人闯进来东翻西找绝对勃然大怒。   这可不成,还得上门拜访呢,得罪了不好打交道。   墨鲤想得特别远。   能不远吗?他怕孟戚跟人家飞鹤山龙脉打起来。   至于为什么,那是鱼的直觉。   ——七湖环山,飞瀑流泉,飞鹤山最不缺的就是水。   鱼总是喜水的,可能墨鲤还没如何,孟戚心里已经不是味儿了。再有个什么冲突,还不得打起来?   墨鲤的心是悬着的。   龙脉化形变成什么,谁都说不准。   飞鹤山不止溪流湖泊多,飞禽也多,听山名就知道了。   孟戚怕飞鹤山龙脉是条鱼,墨鲤还怕飞鹤山龙脉是鹰隼呢!   这里面的心思不足为外人道。   “大师,此人可否交给我?”墨鲤决定把话摊开。   “这……”   元智和尚进退两难。   他用传音入密,含糊地说了事先答应风行阁的事,墨鲤本就奇怪这老和尚追人追得这么起劲,隐约猜到了风行阁,毕竟元智和尚亲口说过孟国师的消息是那边买来的。   如今听了,算是把消息坐实。   钱不钱的算其次,主要欠的是人情。风行阁消息灵通,老和尚免不了日后要跟他们打交道。   谁让孟国师摆出一副看淡世情不问世事的姿态呢?都是衣服惹的祸。   “大师可曾想过,风行阁都查不出这群杀手的来历,这说明他们不是特别会藏,就是附近有据点?”墨鲤另辟蹊径,改口劝说元智,“找到了那地方,我们又不会占着,照旧要给风行阁的。”   墨鲤说这番话时,完全模仿了孟戚的神态口吻。   没法子,墨鲤认识的人里面,就孟戚最能说服人了。   老师德高望重,薛令君受百姓爱戴,跟孟戚的路子全然不同。   元智大师还在犹豫,这时后方遥遥地传来了人声。   墨鲤神情微变。   只见风行阁一众高手簇拥着秋景,施施然地过来了。   “大师,墨大夫。”   秋景笑吟吟地一拱手:“真是巧了,我听属下说,从西面儿山到这方向突然闹起一股妖风。青天白日的有狂风卷过,黄沙翻腾,隐约有黑影藏匿其中,吓得百姓回家的回家,进庙烧香的烧香,乱作一团。”   元智:“……”   墨鲤:“……”   小看了风行阁,这都能找来?   “二位不必如此,在下就是好奇,跑来看看。”秋景十分谦虚,一副单押骰子数目偏偏赌中的模样。   事实上谁到知道,在这附近的武林高手就那么几个。   别管是跟孟戚墨鲤有关,跟元智和尚有关,还是跟飘萍阁神秘刀客有关,风行阁都有兴趣。   秋景没想到的是,一次中了叁。   简直上上签,走大运。   瞅见布袋里的刀客,秋景立刻猜到了这人身份,元智和尚都用布袋装了。   “大师非常人也,还没过十二个时辰,人就抓到了。”   秋景的武器铁扇被刀客劈了,自己跟属下都受了伤,此刻风行阁众人盯着刀客的眼神都带着杀气。   刀客默不作声,周身萦绕着杀气。他最不愿意让人看到自己的脸,现在暴露得彻彻底底。   气得想杀人。   元智和尚尴尬地看墨鲤,如果没有墨鲤,刀客是抓不住的。   两人还没掰清刀客的归属,风行阁的人就出现了,这算什么事?   “阿弥陀佛,秋阁主。人是老衲与墨大夫一起抓到的,只老衲说了不算。”   元智和尚合掌念佛号,墨鲤灵机一动,掏出了钱袋问秋景:“我听说元智大师买孟兄的行踪欠了你们风行阁的银钱,只好抓飘萍阁的杀手还债,不知欠的数目是多少,我还上了,这个人交于我罢。”   秋景被噎住了。   元智欠的是人情债,可这债怎么来的呢?是卖了眼前之人的行踪?   墨鲤说得情真意切,听得人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咳,墨大夫说笑了。”秋景摆摆手,撑着面子笑道,“钱是不费什么,只因飘萍阁向来诡秘,只管杀人,每每发生命案,等去抓的时候已经迟了一步。好不容易把人抓到,往往不是死就是疯,实在问不出东西。近来吾等又发现飘萍阁极有可能与天授王有瓜葛,元智大师心系悬川关战事,愿为风行阁出一份力,风行阁感激不尽。”   说着就朝元智和尚深深一揖,腰都弯了大半截。   风行阁众人极会看眼色,齐齐跟着行礼。事情一下就从银钱上升到西南安定了。   墨鲤暗叹一声,将钱袋揣了回去。   ——孟戚不在,他说不赢秋景。   想念嫣红褪色成粉的衣裳都能说出一段佛偈的国师。   唉,行走江湖,没有孟戚不行。   ***   孟戚不知道墨鲤这时在想念他。   他还在追人呢。   远处升起了炊烟,崎岖的乡间小道上行驶着一辆吱呀作响的牛车。   车上堆了满满的干柴,赶车的汉子身边坐着一个怀里抱着蓝布包袱的少年。   两人满身满脸的褐黄尘土,少年穿得还行,赶车的汉子却是一身洗得发白,补丁撂着补丁的短褂。   此刻少年靠在车辕上打瞌睡了,脑袋一点一点的,赶车汉子时不时地扭头看顾少年,生怕这孩子睡糊涂摔下车。   他们的身影映着逐渐下沉的太阳,俨然是外出赶集的穷苦百姓,因住得太偏远,出趟门得颠簸一天。做父亲的偏疼儿子,任由他疲累打瞌睡,慢腾腾地往家赶路。   ——只是看起来。   孟戚在心底发笑:装得不错,牛车也赶得像模像样。   乍见这情形,可能不会怀疑赶车汉子的身份。杀手能够隐于人群,可仓皇之间上哪儿去找一头牛?   然而在孟戚眼里,却是杀手抢了别人的牛车,那少年压根不是打瞌睡,而是被点了穴道。牛车的速度慢,赶集套车都用驴跟骡子,牛车一天都能走多久?满身满脸的黄土,还均匀地分布在赶车汉子的左侧跟少年的右侧,显示他们风尘仆仆奔波了许久。   笑话,现在日头不厉害,中午那会可是够呛。   牛是百姓最值钱的家当,顶着大日头赶出来岂不是虐待牛?哪家能这么办事?   以及,颠簸一天就带回一车柴火?   这是什么破集市,没别的能买了?这是什么鬼地方,连柴火都要赶集才能买到?   能提前想到在黑衣下面穿补丁短褂,飘萍阁杀手可谓是准备充分,结果好架子摊上了糟烂戏本,孟戚眼角直抽,不知该说什么好。   难道现在的江湖人脑子都不好使?以至于这种程度的伪装就能蒙混过关了?   不对,还有风行阁呢!孟戚见识过风行阁的本事,他不相信正常情况下风行阁的人会抓不住这群杀手的踪迹,所以这里面究竟有什么问题?等等,正常情况下?   孟戚的思绪转得飞快。   掏出那块捡到的瓶子底,孟戚觉得石瓶里的东西可能不是解药那么简单了。   ——他们干扰了飘萍阁的行动,刀客被迫逃跑,走之前留下药丸。飘萍阁杀手吃药丸解燃眉之急,然后逃跑水平忽高忽低,脑子一会儿好使,一会儿不中用。   这药,刀客可能不用吃。   刀客是杀手们的首领,没了他,又匆促服药,这群杀手就显出问题了。   “啧,还是得找大夫问问。”   孟戚忽然想念墨鲤,行走江湖,没有大夫就像缺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醒醒,你们这一路走来,才分开小半天工夫,还想怎样? 第219章 慎行贻笑耳   日沉西山, 四下里一片虫鸣。   小道两边已不见规整的麦田, 遍布着野草荆棘。夏日里各种野草疯长, 足足有大半人高。   牛车嘎吱嘎吱地走着, 惊着了藏在野地里的狐蛇鼠兔,黑漆漆的草丛里一阵接着一阵的簌簌乱响,时不时还有黑影慌不择路地蹿跳出来。飘萍阁的杀手盘坐在车辕上,警惕地倾听着周围的动静。   天热得邪乎,直到太阳落了山才给人喘口气的余地, 然而嘴里呼出的、以及鼻子里吸进去的仍旧是令人烦热的燥气。   不止人觉得难受,连牛都犯起了脾气。   “哞——”   拖车的老牛一头扎进路边的野草里, 随口咀嚼起来。   今儿走的路太长,还没给水给食, 牛也不好说话呀。   这一撂蹄子,装满干柴的牛车硬生生地被带进了沟里, 剧烈地颠簸了两下。   那个昏睡的农家少年直接栽进了草丛。   飘萍阁的杀手怒从心起,挥起鞭子抽牛的脊背,吆喝着想让它继续走。   俗话说牛脾气,牛犯起性子来十分要命。死倔着不回头,两个人都拉不住。   此刻牛这一吃痛, 勃然大怒, 鼻腔嗤嗤地喷出热气,扭头把车往野地更深处拽去。   疯长的野草擦过人的手臂,叶片边缘锋利的锯齿直接划破了皮。飘萍阁杀手痛得手臂一缩,连忙纵身跃起, 退到了小道上。   看着老牛发狂的背影,以及自己脸上手上的擦伤,这个伪装成赶车汉子的飘萍阁杀手恨不得一掌毙了这头犯脾气的牛。   ——只能想,不能做。   牛车在村外失踪一夜,能说是赶车的少年贪玩,或者牛走错了道拽不回来。   牛如果死了,那就是大事了。   百姓不得私自宰杀耕牛,所有牛都在官府有记录,牛死了要去衙门里报备,还有专门的小吏过来核实死因。无论病死、老死、摔死、意外重伤,都不例外。如果一头牛莫名其妙地死在野地里,官府必须要抓凶手。   有时死一个人,都没死一头牛的事大。   江湖人不把官府放在眼里,可是作为藏匿行踪的杀手,怎能肆意妄为呢?   远处的孟戚看着连怒骂都不敢大声的飘萍阁杀手,觉得十分有趣。   看人倒霉,也是一种乐子。   倘若不是飘萍阁这群家伙,他不至于跟大夫分开,也不知道现在墨鲤跟那老和尚追上刀客没有。   想到此处,孟戚微微一哂。   那刀客武功虽好,但脑子死板,就算没有元智和尚做帮手,墨鲤也能不动声色地给刀客挖个坑叫他跌进去。   大夫就是这样聪敏灵睿!孟戚骄傲地想。   墨鲤肯定已经抓到了刀客。   同样,刀客必定也是死不开口。   ——要揪住飘萍阁的尾巴,还得指望自己这边的结果。   嘴角边的弧度扩大了些,孟戚眼中满是笑意。   随着“砰”地一声,车轮卡在了石缝之中,干柴哗啦啦地掉了一地。   牛拖不动车了,哼哧哼哧地原地转了两圈,埋头开始啃野地里的菽。   飘萍阁的杀手见此情形,知道赶车的伪装是彻底不成了,他烦躁地环视四周,趁着夜色飞速地换了个方向。   杀手拐过两道土坡后,毫无征兆地跳进一条干涸的水沟,匍匐着一动不动,注视着土坡拐角出防止有人跟踪。   孟戚自然不会上当。   接下来短短的一段路程,杀手接连变了三个方向,趴水沟钻草堆藏狐狸洞,蹲的地点是越来越刁钻,蹲的时候也越来越长。孟戚是又好气又好笑,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暴露,这个杀手也不知道真的有人跟踪自己。   可是不管有没有,人家硬是摆出一副这就是飘萍阁杀手的习惯,先蹲了再说。   警惕是够了,也确实有用。   (孟戚:毕竟风行阁跟其他江湖人没我这么高的武功、这样敏锐的目力、以及看透一切伎俩的头脑……)   一想到飘萍阁众多杀手在毫无危险的情况下不断重复着跳、钻、趴伏的动作,跟假想中的跟踪者对峙,不停地“斗智斗勇”的画面,孟戚就感到格外好笑。   这般会演能滚撑得起独角戏的好料子,合该上戏台子扛大旗!   眼瞅着杀手进了狐狸洞蹲着不出来,孟戚索性掉转头,飞快地把昏睡不醒的农家少年连同车跟牛一起送到了最近的村口。   虽然不知他是哪个村的,但总归是这十里八乡的人。说来这孩子也是倒霉,可能只是出门送车干柴,两三里路的距离,就倒霉地被劫持到了偏离人烟的小道上。   孟戚原本可以不理这事,大夏天的野外睡一夜也冻不坏。   不过看了看野地里乱跳乱蹿的黄鼠狼、狐狸以及蛇……咳,还是把人送回去吧。   这是将心比心,导致的于心不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孟戚溜达回来时,杀手已经从狐狸洞里钻出,换成二里路外的大树丫子。   居高临下,找的位置不错。   可惜在孟戚眼里破绽百出:粗枝丫旁的树叶被压平了、树上的鸟巢空了、之前被占窝的狐狸愤怒地在那株树下打转。   ——还拖家带口。   大大小小一溜儿四只狐狸,蹲草窝的,试图爬树的,还有一只胡须白了的秃毛狐狸贼溜溜地跑到了孟戚附近。   老狐狸小心翼翼地观察孟戚,捕猎天赋跟狡猾的本性让老狐狸看出了那个毁掉自己洞穴的家伙是孟戚的猎物。   孟戚忽然转头对上秃毛老狐狸的眼睛,后者立刻哧溜一下跑得没影。   当飘萍阁杀手再次换位置躲藏时,秃狐狸忽然出现在孟戚前方,然后朝着一个方向跑跑停停,好像在引路。   “哈。”孟戚背着手踱步,动作不紧不慢。   作为龙脉,孟戚并不会对这种“优待”感到惊奇。他还知道秃狐狸同样在防着自己,否则其他三只狐狸怎么不见了,这种报复心极强,又自以为聪明的小家伙们,真是有趣极了。   龙脉喜欢有灵性的生物。   ——狐狸就狐狸吧,反正现在自己是人形。   飘萍阁的杀手终于发现自己似乎被狐狸缠住了,他皱皱眉迅速换了个地方躲藏。   秃狐狸不断地派出自家另外三只狐狸潜行埋伏,每次瞅准杀手的位置后它就颠颠地来给孟戚领路,就这样数次之后它已经机智地藏身黑暗,成功地躲开了飘萍阁杀手的视线范围。   孟戚:“……”   飘萍阁的分舵没找到,培养出一窝专门埋伏潜行揭穿杀手老底的狐狸。   真是意外之喜。   才怪!   孟戚揉了两下额角,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抄起了秃狐狸。   秃狐狸惊呆了,这个人明明在十几步开外,是怎么忽然到眼前的?   它正要挣扎,眼前猛地一黑,再睁开的时候赫然发现孟戚的左手提着一只圆滚滚的小狐狸,这是秃狐狸的孙辈,此刻惊慌的爪子乱刨。   余下的两只大狐狸慌忙出来营救,一家四口想要发出叫声,忽然感到一股可怕的气息笼罩在头顶。   还能叫?直接瑟瑟发抖。   秃狐狸满眼绝望地看着孟戚。   结果孟戚拎着它跟小狐狸晃了晃,像是在威胁另外两只,然后就维持着一手一只狐狸的状态,慢吞吞地继续去找那个杀手了。   不出孟戚所料,飘萍阁的杀手这次出来后没有继续“躲猫猫”,而是趁着夜色开始赶路。   “他是没看到你们,可是你们闹出的气氛让他不安,像他这样的杀手有直觉。”孟戚对着两只狐狸说。   这算自言自语,因为狐狸根本听不懂孟戚在说什么。   龙脉喜欢有灵性的生物不假,然而孟戚更喜欢欺负它们,这毛病源于沙鼠总是被欺负。   变成人形的太京龙脉会不报复?不可能的。   孟戚恐吓完了,把手里两只僵硬发抖的狐狸往草丛里一丢,施施然地走了。   飘萍阁杀手完全不知道围绕着自己上演了这么一出戏,他保持着警惕的姿势一边张望一边施展轻功急奔。   孟戚的气息已然跟周围天地融为一体,他的步伐看似迟缓,转眼就到了杀手身后三丈远的地方。   如果不是月光下的影子可能暴露自己,孟戚直接站在这杀手背后都不会被察觉。   月上中天,孟戚依稀看见前方出现了一座孤庙。   庙很小,四面墙一个院子。   不见供奉舍利的小塔,倒是庙后竖着一排绣有经文的长幡。   长幡有黄有白,不少都已经褪色了。   孟戚看着那杀手绕过小庙,掠进长幡后面阴森森的林子。   “原来躲在墓穴里。”   孟戚恍然,这座庙其实是家庙,乡绅宗族常在自家祖坟旁边修一座庙,请附近的高僧或者名寺里的和尚做住持。家庙日常所用的油盐米布均由族中公出,这种家庙的规模通常不会太大,也不出名。   除非这族里出过一品大员,或者宗族在地方上赫赫有名,家中科举应试之辈层出不穷。   一般的家庙不会被人上赶着奉承,除了族人谁都不会去烧香,平日里更是很少去。庙里有三个僧人都算多了,还通常是一个老和尚带着两个小沙弥,老和尚是年老体衰找个地方安心念经养老,小沙弥则是被收留的孤儿。   钱是没有的,只有缸里存的米粮。   除非饿急了,否则没人去打劫他们。再者江湖人也不愿碰这些家庙,因为谁都不知道这一家出过什么样的人。   建得了庙供得了僧人念经的宗族,不敢说有钱有势,至少不会穷,这样人家的孩子如果不去读书科举,就是送去附近最有名望的武林门派学本事。除了寻仇,谁想惹?   偏僻、阴森荒芜、大部分人还绕着走。   真是上好的藏身处,就不知飘萍阁是瞒着庙僧偷掘了墓穴,还是跟僧人里外勾结。   孟戚看着小庙里忽然亮起的烛火,心里有了定论。   作者有话要说: 胖鼠:横行霸道   狐狸:瑟瑟发抖 第220章 其谬   烛光微微摇曳。   这豆大的火光没法照亮佛堂, 门槛内依旧一片昏暗, 甚至连佛像的模样都看不清。   一张小小的供桌, 上面摆着两盘罩着香灰的果子。   佛像的面孔隐藏在黑暗里, 石像的膝头因为年代久远乌黑发亮。供桌旁边的木架上,整齐地放置着几十个牌位,投在墙壁上的阴影被拉得老长。没有丝毫庄严肃穆之感,反倒显得阴森诡秘。   因为佛堂里没有人,蒲团是空的。   ——谁点亮的蜡烛?此刻人去哪儿?   庙门敞开, 香炉里插的三炷香断了两根,只剩下最中间的那根冉冉冒起白烟。   这儿本就是坟地, 如此阴森森的布置,足够吓跑过路的人。   “装神弄鬼。”孟戚轻嗤。   在一个统帅过十万大军的人面前玩“空城计”, 简直是班门弄斧。   佛堂里看似无人,不代表没有机关。   而且佛像后能藏人, 门后的死角处也能站人,还有漆黑一片的房梁。   这是飘萍阁布的最后一重陷阱,防止有人真的跟踪到这里。因为需要回来的杀手不是一个,从第一个回来的时候,飘萍阁就做好了接应的准备。   可惜的是, 这些伎俩在孟戚面前毫无用处。   ——他的目光没法穿透石头雕刻的佛像, 墙壁也一样,可房梁就不同了。   其实飘萍阁点一根蜡烛的做法很聪明:在漆黑一片的地方,江湖高手的目力或许能辨别出隐隐绰绰的影子。有了蜡烛后,目力会受到光的影响, 无法控制地被光源吸引,而这光如此昏暗,光照不到的地方更黑了。   黑暗仿若一张欲噬人的巨口。   孟戚清楚地看到房梁上的人打了个哈欠。   这人仗着地利之便(莫须有的敌人看不到他,自己人也看不见他),蹲一会儿之后就靠着主梁打起了瞌睡。   飘萍阁为了保持神秘,做得面面俱到有什么用?真正实施的时候,还不是得看人?人不分高低贵贱三五九等,可是人的脑子分啊,前有抢牛车钻狐狸洞暴露自己的杀手,后有态度敷衍甚至打起瞌睡的埋伏接应者,杀手组织的秘密还怎么继续维持下去?   想楚朝煌煌盛世,能臣不尽智士如云,制定好的国策还愣是推行不下去,推行了也没法持之以恒的运转维持,隔三差五总要闹出点事,治理国家就像补锅匠似的,整天补东填西的没个消停。飘萍阁一个江湖杀手组织能把手下的所有人管束得妥妥帖帖?   呵。   孟戚暗暗嘲了一声,随即便没了好心情。   还是赶紧把这里的事了结,去跟大夫见面。   佛堂里的蜡烛忽然像是被风吹到,晃了一晃。   刹那间埋伏的人就抄起了兵器,探出半个身子,然而佛堂里的机关没有一个被触动,令他们面面相觑。这时房梁上的人慢半拍地弯腰查看,半晌忍不住低喝道:“你们毛毛躁躁的,出什么事了?”   “好像有阵风……”   说话的人自己也不确定,没准是灯芯作怪呢?可这蜡烛才点没多久,还不到剪灯花的时候。   “胡扯什么,天热得人都要熟了,哪儿来的风?”   房梁上的人长了一脸麻子,他伸头望向庙外的经文长幡。   这些东西看似普通,其实杆子上都装有机关,需要按照特别的顺序踩过地面的石板才能顺利通行。机关枢纽在佛堂里,刚才第一个杀手回来,机关就已经开了,现在里外都没有动静,想来不是敌人。   “屠头,你说是什么?”   “可能是一只鸟,不然就是山鸡。”   躲在佛像后面的是个中年僧人,长得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手里却拿着一把巨大的枭首弯刀。   “行了,都警醒着些。”房梁上的人不耐烦地说。   “麻老九你这什么口气?等首领回来,有你好瞧的,别以为你在上面偷懒我们就不知道。”   和尚眼睛一瞪,发怒了。   房梁的人不愿跟他争吵,缩着脑袋躺回去了。   和尚正要再骂,被其他人劝住,说今儿晚上是“鹞子回巢”的日子,闹出事谁都兜不住,和尚听了这才消停。   孟戚站在佛堂窗外暗处听完了全程。   家庙里的和尚果然是假的。   飘萍阁行事“力求稳妥”,即使是一个小小的落脚点,也不肯留下隐患。   如果家庙里的僧人因为钱财或者别的什么,与飘萍阁勾结,那这个和尚估计活不了多久了。庙里的老和尚死了,衣钵自然传给弟子,弟子的真实身份,大概只有飘萍阁知道。   更大的可能是,飘萍阁看上一座家庙,该庙的僧人“意外去世”。   而乡绅宗族再次“慕名”上门延请回自己家庙的大师,早就被人取而代之了。   这样的落脚点,不知飘萍阁还有多少处。   孟戚神情冷厉,屠头跟麻老九的名号他是知道的。   倒不是这二人武功高,名声响的缘故,而是孟戚了解江湖,要不就是在酒楼茶馆野店等江湖人聚集的地方被动听了一耳朵八卦,就是当年找锦衣卫麻烦的时候,翻文书翻通缉令看到的。   长满脸麻子,恰好排在第九被称呼为麻老九的人可能很多,使一把巨刀绰号屠头鬼的凶人就不是哪儿都能遇到着的了。   屠头鬼是江湖上有名的恶匪,早年纠集了一帮声名狼藉的家伙,在水道上打劫度日。   他们专找富户跟官船动手,一动手就不留活口。   后来齐朝下了海捕文书,官府跟锦衣卫追得急,这群水匪又因分赃不均闹内讧,便拆了伙各奔东西。如今五六年过去了,水匪里有的人被锦衣卫抓了,有的人死在江湖殴斗里,还有一些人始终下落不明。   屠头鬼就属于下落不明的,而麻老九就是同一伙水匪里另一个不知所踪的人。   看来飘萍阁里的人,并不像传闻里那样像地里蹦出来的,照旧有脉络可寻。   孟戚正思量着,耳边忽然听得一阵破空声。   佛堂前来了两个庄稼汉打扮的农人,穿着补丁衣服,时不时回头张望。   待见到佛堂点着一盏灯,四下里安安静静的时候,他们松口气沿着石板路走进了佛堂。   孟戚留意到他们走的时候,左二右三的反复踏步,便知道这是机关。   “你们怎么回事?如何进来了?”冒充僧人的屠头鬼站出来,语气不满地问。   “出,出事了。”   两个杀手面如土色,其中一个急切地说:“碰上了硬点子,首领被缠住了,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   “什么?”   佛堂里埋伏的四个人一起冒头,神色震惊。   刀客的武功有多高,他们再清楚不过。   若是武功一般,又怎么可能压得住这群凶人?   “是什么人盯上了司家米铺……”   “麻老九!”屠头鬼一声低喝,满脸怒容地说,“这是能在外面说的话?你越发没个样子,被主人知道,我们都得没命。”   房梁上的麻子脸闻言撇嘴,辩驳道:“你在外面谈主人,就不怕死了?”   “你!”   “好了好了,都少说一句。”   其他人急忙过来打圆场。   刚回来的两个杀手定了定神,问道:“阿甲呢?他应该走的是正路子,他回来的时候什么都没说?”   “照规矩他直接去‘房子’里了,为防跟踪,第一个回来的鹞子是不许我们跟他接触的。”屠头鬼挠了挠自己的光头,粗声粗气地问,“你们究竟遇到了什么硬点子,这般慌张?莫非又是风行阁那群家伙?”   “风行阁的人确实见着了,可这番却不是为着他们。”杀手脸色发苦,伸出三根手指头,重重地强调道,“忽然冒出三个拔尖儿的高手,每个都跟首领差不多,听着都吓人。”   “你怎么知道他们每个都跟首领差不多,打上了?”麻老九赶紧追问。   “追着首领跑呢,就在那西面儿山,首领在我们眼前跑了一个来回都没把后面三个人甩掉吗,你想想。”   “……”   众人大惊,昏暗的烛光照着一张张毫无血色的面孔。   “这,不可能吧。江湖上比首领武功高的,还有跟他差不多的人,咱们有一个算一个,数得出十根手指吗?主人就不说了,青乌老祖死了,剩下的也就衡长寺方丈、天山派掌门以及那个脑子不好的宁长渊。难道你们的意思是江湖两大宗门的鳌首,加上天下第一剑客宁长渊,堵住了首领吗?”   麻老九说完,众人纷纷点头。   杀手苦着脸继续道:“确实有个老和尚,穿得很破,至于是不是衡长寺的秃驴,我也说不好。不过另外两个人,应该不像是年纪很大的样子,他们轻功太高,一晃就过去了,只能看到衣服的影子。其中一个可能……还是女的。”   “哦?”   屠头鬼显然也精通江湖掌故,他拼命回忆着江湖上有数的高手,最后来了一句:“行踪不明的高手里,最为神秘的就是竹刀客了,首领还曾经对这人的刀法有过兴趣。但也没听说这人是女的,倒是有人说他跑去朝廷当官了。你们都没看到脸,如何断定就是个娘们?”   “她穿粉色的衣裳啊!”   窗外的孟戚:“……”   国师要杀人了。 第221章 以一人得   刀客忍着四肢关节错位的疼痛, 面无表情地看着对峙中的两方。   墨鲤知道这人巴不得他们赶紧打起来, 最好打到两败俱伤。   刀客的意图是如此直白, 不管谁都一眼看出。   秋景忍不住抚掌大笑道:“这位飘萍阁的兄台, 我等是不会为了争抢你而动刀兵的。哎,大家走江湖混饭吃,没准哪一天就要求着神医救命,又怎么敢得罪墨大夫?”   刀客吃了一惊,望向墨鲤。   虽然这人刚才又是给自己诊脉, 又试图治病,更一口说出了肾脉衰竭的事, 但是这人行为实在匪夷所思,完全不像大夫。   神医会在别人已经衣不遮体的时候, 索要两件衣服作为诊费吗?   神医会在审问的时候不严刑拷打,不点穴不用毒, 用诊脉的方式揭穿别人的少时经历吗?等等,这个做法听起来很像是神医了。可是为什么不关心杀手的来历,而是家乡附近有没有山?   一想到墨鲤跟风行阁争抢自己,或许只想知道山的问题,刀客遍布疤痕的面庞忽然扭曲。   墨鲤打量着布袋, 思忖着该用什么样的姿势拎起来跑路比较方便。   虽然风行阁那边人多势众, 但是能拦得住墨鲤的一个都没有。   元智在旁边低头念经,做出两不相帮的模样。   秋景见势不妙,当机立断道:“既然大夫不愿相让,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不知可否听我一言。”   墨鲤抬眼,秋景干咳一声,指着布袋说:“人可以先给你,一日后风行阁再来接手,如何?”   话音刚落,风行阁的人就先起了骚动,显是不太乐意。   别说一日,给飘萍阁的杀手一刻钟,这人可能就死得不能再死了,不是他们不相信墨鲤,而是飘萍阁的人就这么邪乎。   而且千里迢迢赶来,费了极大的力气,好不容易追到这条线索,结果一步错失没能及时发现司家米铺的账册。昨日在司家米铺跟飘萍阁对上,刀客杀了他们这边好几人,如今在场的几乎人人带伤,连秋阁主都不例外,如何就能放弃?   “阁主,这……”   “急什么,墨大夫医术精妙,尔等不是早就听闻了?”秋景一边说一边给了自己属下一个眼神。   风行阁的高手们先是一滞,随即反应过来。   “没错,我们本是想找位名医,看看飘萍阁这些杀手究竟吃的是什么药,如何就能非疯即死,半个活口不留。”   其实大夫他们是找过的,风行阁里也有略通岐黄之术的人,可惜谁都看不出飘萍阁杀手是怎么回事,甚至连他们是中毒还是发病都说不清。   太京、钱塘两地民间倒是有杏林圣手,可惜都是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平日里连出诊都少,无法舟车劳顿地把人带过来。再说了,什么时候能抓到飘萍阁杀手也不一定,前后一耽搁,估计只能让名医看尸体了。   杏林圣手也有脾气,发现风行阁请他们看的竟然不是活人而是尸体,直接撂脸子拂袖而去。   风行阁只是个卖消息的江湖组织,不是达官显贵。他们可以想方设法让这些名医欠人情出诊,却不能强迫他们查找一具尸体的死因,那是仵作的事儿,而仵作是下九流的行当。   没辙,只能找江湖上医术高明的人了。   江湖名医擅长治外伤、内伤,个别人还能解毒解蛊。   缺点是医术越高明的,行踪越飘忽,风行阁不怕找不到人,怕的是人家不愿意得罪飘萍阁!   就这么折腾着,折腾得风行阁都快认了,让自家人埋头苦读医书。   眼下被秋景一提醒,众人眼睛都亮了,急忙点头附和。   “这真是赶巧了。”   ——再不用找劳什子的名医,看他们的脸色了!   “听闻大夫在雍州太京两地治好了不少江湖同道的痼疾,岐黄之术极为了得,是我等平日里请都请不来的贵客。”   ——跟前朝国师关系密切!是隐世的神医!   “还是阁主想得远,吾等不及啊。”   ——是不怕得罪飘萍阁的大夫!   众人脸上涌动着喜悦之色,像是甩掉了一个巨大的包袱,又似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麻烦,恨不得凑过来恭请上座,添茶送水打扇一并做完,只要别让他们苦读古籍医书。   墨鲤:“……”   风行阁是打探消息的行家,眼前这些更是个中高手。如果他们不想,谁都没法从他们脸上读到东西。   这得高兴到了什么程度,连遮掩情绪的习惯都不要了?   “好了。”秋景嘴角抽搐,她抬手压了压,示意众人闭嘴。   墨鲤若有所悟。   哦,是做给他们阁主看的。   看来飘萍阁控制杀手的毒很棘手,连风行阁都找不到能解决这事的大夫。   墨鲤心想,如果孟戚在这里,这会儿应该坐地起价了。   “咳,一日太短,不如三日。三日之后我将人交还给风行阁。”墨鲤指着刀客说。   “不成不成,夜长梦短,恐生变故。”   秋景干咳一声,唇边泛起笑意。   能“还价”是好事嘛,要是价都不想还,就彻底没生意做了。   “如果大夫能解决飘萍阁控制杀手的毒,给个方子让我等安心,三日就三日,没什么要紧。”   墨鲤缓缓摇头道:“此人并未中毒,从他身上,是看不出东西的。”   秋景不急不忙地摇着手里的纸扇,成竹在胸地说:“这人带了许多属下,如今应是各自散了逃离,风行阁在这边布了大量的人手,只要抓到,即刻就送到大夫这里来。若是大夫不嫌弃,落脚地也是有的,保管舒适,热饭菜热水新置的衣裳,以及解毒、拷问等一应所需之物,风行阁都能备下。”   墨鲤:“……”   这哪里是把人交给他,分明是想将他连同刀客一起拐到风行阁分舵。   “秋阁主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   “大夫看不上也没关系,还请大夫告知暂时的落脚地,好让我们把抓到的杀手送过去。事关重大,只要大夫点头,风行阁愿意欠大夫一个人情,再奉上白银百两。其他江湖密事,若有想知道的,风行阁免费解答三个。”   墨鲤还没怎样,元智和尚眼睛越睁越圆。   大手笔啊!   “哼,白费功夫。”   刀客神情不屑,主人用的毒,岂是轻易能解的?   墨鲤半点不恼,直接承认道:“我对用毒之道并不精通,秋阁主可要想好了。”   秋景有些诧异,因为墨鲤只需满口应承,到时候找不到解决之法,风行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见多了斤斤计较,看惯了尔虞我诈,忽然来了一个秉承有一说一的,秋景极不适应。   她再次打量墨鲤,心中忽然生出猜测。   有起死回生之术,冠绝天下之武,温文尔雅,君子如玉,谦逊守礼,平生所为未尝有不可对人言者……这形容怎地那么像一位武林前辈呢?   玄葫神医秦逯,曾经的天下第一高手。   想到这里,秋景欲言又止。   她在意的不是墨鲤可能是秦逯的弟子,而是万一是秦逯本人……不是没有可能,孟国师跟秦逯一般年纪,孟戚那张脸什么样?太年轻了,年轻得让人害怕。   从楚朝末年就再没有秦逯的消息,人人都以为这位神医已经不在人世。   掰开手指一算,秦逯退隐江湖的时间,跟孟国师弃官失踪的日子,前后差得不是很远。   秋景的脸色变来变去,她一会儿觉得猜测靠谱,一会儿又怒斥自己昏了头,世间没有长生不老,只有奇特的武功。孟戚一个人练了这奇术还好说,秦逯是怎么回事?玄葫神医练的内功不是浩气决吗?这武功招数能学新的,成名兵器能抛了换新的,内功要怎么改换门庭,只有自废武功啊!   “不不,肯定不是。”秋景否定了。   想到风行阁报上来的消息里,墨鲤与孟戚关系密切,这一路同车而行,到客栈到同房而坐……、秋景有些发晕。   “敢问……孟国师可是大夫的病患?”秋景小心翼翼地问。   “嗯?”墨鲤十分莫名,秋景站在那里脸色难看,怎么又开口问起了孟戚?   “无事。”   秋景打了个哈哈,心里安定下来。   同吃同住的,除了挚交好友,也有可能是需要照顾病患的大夫。   “孟国师想必也去追飘萍阁那群杀手了?”秋景轻松写意地摇着折扇说,“如此,不妨算作风行阁请二位相助,价钱好商量。能有解毒的方子最好,没有也不强求,大夫尽力而为即可。在这三日内,审问时我等回避,二位从他们口中问出的事,尽归二位所有。如果想卖给风行阁,就照市价加一成,如果二位不愿相告,吾等不强求。”   条件很丰厚了。   墨鲤想了想,他随时都能拎了刀客走,倒不惧风行阁做什么花样。   最重要的是,似乎能给孟戚换一套衣服了?   “听说附近有个闰县,我与孟兄约在那处碰头。”   “去,即刻安排。”秋景吩咐属下道,“寻一处僻静无外人,不招眼的地方,我与大师、大夫带着人随后就到。”   元智和尚见事情谈成了,终于松口气对墨鲤说:“阿弥陀佛,施主放心。风行阁行事,再无差错。”   一个时辰后,墨鲤拎着布袋与众人到了风行阁安排的“僻静”之地。   “这,这也是你们风行阁分舵?”墨鲤目光放空。   秋景敲着折扇笑道:“这可是学了南边建的好去处,不单单是这一样,里面能吃能住能听戏,舒坦得很。”   一旁站着的伙计连忙道:“已经没有外客了,听闻阁主要来,里里外外都洗了一遭。那些不相干的人都打发了,对外只说是被扬州来的商客包下了,贵客先请。”   墨鲤看着头顶牌匾挂着的“甘泉汤”三字。   木然地想,他这是拎着一个杀手,跟一个和尚,一个女扮男装的江湖豪杰,住进一家澡堂子?   还要在澡堂子里等孟戚?!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澡堂子也有高级的,问题就是只有男人进。   对不起主角没碰到面,下章一定otz 第222章 论一己私   墨鲤喜欢水, 但不爱用热水洗浴。   鱼泡在热水里像话吗?   秦逯刚捡到徒弟那会儿, 发现这孩子一到洗澡的时候就特别紧张, 扒拉着木桶边缘死活不肯下去。   是热水!   温热的水, 也是热水!   奈何秦老先生不懂,还以为墨鲤怕水。毕竟这孩子是山洪爆发后他从水里捞上来的,多大一点的小人儿,还没有木桶高呢,洗个澡就能把孩子吓得够呛, 怎能叫人不心疼?   算了,那就让孩子站木盆里, 用皂角热水毛巾擦澡吧。   看到隔壁大娘刮鱼鳞、腌鱼的墨鲤:“……”   跳起来就跑。   竹山县这样的皮娃子多了去了,闹着不肯洗澡光屁股从家里跑到大街上的都有……唐小糖就试图这么做过, 不过他也好,墨鲤也罢, 秦老先生的两个徒弟最终没有成为街坊邻里的谈资。   因为秦逯的武功不是白练的,皮娃子一抓一个准,门都出不去还想上街?   洗,按着也要洗。   秦老先生毫不自知地洗鱼数月,直到这条鱼明白洗澡是怎么回事。   虽然墨鲤更想用冷水, 但是名医圣手秦老先生显然不会让三岁小娃洗冷水澡, 暑热天也不许。   墨鲤只有偷偷洗,被发现了就装作玩水。   发现墨鲤逐渐恢复正常,从木呆呆什么都不记得的一个小娃娃变成会笑会说话,还会偷偷玩水的秦逯顿时老怀大慰, 直接错失了知道真相的机会。   “长大”之后的墨鲤,仗着内功深厚有借口用冷水洗澡了,数九寒天都不例外。结果被秦逯误以为是在打熬筋骨,年轻人肯吃苦头是好事嘛,只要别过头了损伤根基,于是秦逯稍微提点几句,欣慰地没再过问。   ——再次错过了知道真相的机会。   反正他们师徒互相误会了十几年,不差这一次两次。   墨鲤不喜用热水洗澡的事,无人知晓。   在外面住客栈的时候,墨鲤都吩咐伙计用木桶装热水。   无他,如果专门让人送冷水不要热水,这就太引人注意了。墨鲤是个掉进冰湖里都要装出发抖模样的人,对别人是怕暴露身份,对孟戚是怕他取笑自己。   怕洗热水澡,多新鲜的事啊。孟戚肯定一听就知道为什么。   大夫的威严一定要保持住,否则日后怎么摁着胖鼠喝苦药?   墨鲤迈进这家“甘泉汤”铺子的时候,手臂都是僵硬的。   厚厚的帘子一掀开,扑面就是一股热气。   跟揭了大锅盖子的厨房似的。   汤池的伙计殷勤地在前面领路。   这时节,热得打一桶凉水直接浇在身上都行,汤池的生意自然低落下来。   伙计在秋景面前把话说得非常漂亮,实际都是面儿光,是给风行阁长脸的。今天本就没有客人,挂着歇业的牌子再轻松不过了,池子是天天刷,里外打扫一遍快得很。   “公子请,大师请。”   风行阁的伙计眼神厉害,瞅一阵就知道真正该“讨好”谁。   他一直跟在墨鲤身边,恨不得把路都给墨鲤踩平了。   “戏班子是外请的,人不可靠,都打发了。只剩下一个老琴师,一个唱评弹的柳娘,公子可有想听的曲目?小的这就吩咐人准备着。”   伙计见墨鲤冷着一张脸,不知是不适应,还是不满意,连忙小心翼翼地说:“公子放心,这些弹琴的唱曲的统统都在屏风后面,瞧不着您,您也瞧不见他们。”   “管弦之物,如何能经得起水汽浸潮?不怕走音?”墨鲤皱眉问。   “这……”   伙计的表情僵在了脸上,下意识地望向秋景。   秋景摇着扇子,笑嘻嘻地一言不发。   汤池的伙计心道,得了,这大概是个难对付的角色,连阁主都在看热闹。   “公子一看就是乐道上的行家,家里想必收集了不少好木名琴?听曲儿弹琴都寻那山野古刹,清泉石涧,焚一炉香说几句诗赋。可咱们这地儿来往的,花钱的都是做买卖的,接赏钱的都是苦命人,钱拿回去换米粮就不错了,哪里还顾得上那许多。不怕您笑话,小的就很不服气,咱们汤池比那些附庸风雅的楼子画舫差哪儿?不就没有文人才子的面皮吗?一样的不穿衣裳,却没脂粉气,没有皮肉债。枕着姐儿胳膊躺在锦绣高床上,就算听的是天下名曲又怎样呢?”   墨鲤没想到一句话引出了伙计这么一长串。   元智和尚却深有感触,叹息纵然是名琴在手,亦有高绝的技艺,可是落在风尘脂粉地,跟汤池里日夜受潮有何区别?皆是不幸,皆为苦海之人,不过挣扎求生罢了。   墨鲤:“……”   理是这个理,可乐器受潮还是要走音的。   老和尚太好糊弄了。   孟戚能成功,别人也能。   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布袋,这一刻墨鲤的想法跟刀客是一样的:说不过,决定闭上嘴。   秋景用扇柄敲了敲伙计的肩膀,哈哈笑着走了过去。   汤池里其他跑堂的人都用羡慕妒忌的眼神望着伙计,这是得到阁主的赏识了啊!   风行阁是卖消息的,嘴皮子利索很重要,比这个更出彩的就是挖掘消息的本领。   墨鲤目光放空,他发现秋景是女子的事,在风行阁也不是人人知道,否则还能安排在澡堂子里?这里的伙计还会直接把他们带到一个能直接容纳十人的池子旁边?   说起来,这个池子很不错,只有一半在屋内。   外面是个围绕着高墙的小庭院,种了一片竹子。琴师端坐的屏风在竹子后面,距离池子还有老大一截。   雾气升腾,萦绕在竹叶之间,还颇有意境。   池子旁边椅凳俱全,有的能躺,有的能靠,一部分在水下一部分在池边,更有飘在池子中间的精巧木盘。   “没有单独的屋子?”墨鲤扭头问。   伙计这才像是看见了布袋,以及布袋里的人,满脸堆笑地连连躬身道:“哪能呢,公子这边请。”   然后墨鲤就迈进了一间有竹榻矮几的空屋子。   水池也有,空的。   “公子,您就把人放在池子里,捆住手脚像这样露个脑袋,这四壁滑不溜跌的,怎么挣扎都上不去。”   墨鲤:“……”   用不着这般虐待俘虏。   伙计笑嘻嘻地推开了旁边的小门。   只见幔帐垂地,用竹屏风隔开,后面是一池清水,旁边还栽有花木。   说是一间房舍,不如说是个只有屋顶的亭子,有木轮机关将水抽上去,到了亭子顶端就顺着檐角流下来,形如溪瀑。微风吹过,满室清凉。   “此地有一泉眼,水质略硬,不能泡茶入喉,用来沐浴却是再好不过。公子可满意?”   墨鲤只在书上读过类似机关,亭柱中空冬天能烧火炭加温的铜亭,纵是风雪交加,亭内温暖如春。眼前却是完全相反的设置,亭柱也是空的,只是填了冰块等物,再加源源不绝的流水,顿时将燥热之气阻隔在外。   “这等巧技,不想能在这里得见。”墨鲤十分意外。   无论是冰块还是火炭,耗费皆巨,多是王府或世家所用。闰县只是个小地方,这家甘泉汤池外面亦是平平无奇,怎地有这样大的手笔?   “公子有所不知,如今不是陈朝年间了,好物好食只有权贵才能享的,现在天下最有钱的当属淮扬一带的盐商。除此之外,各地商行亦可称金银满屋,用之不尽。奈何他们富归富,钱财却是身外之物,守不住啊,可不就使劲花销?”   墨鲤闻言一愣,随即明白伙计的言外之意。   世道不太平,单单有钱是不行的。   钱能请来护院,能让小鬼推磨,然而对上真正的权贵跟高手,别说钱了,连命都保不住。   伙计满脸堆笑地说:“咱家也就弄个样子揽客,比之真正的流水亭差远了,听说江南那边的能容纳十数人,夜晚灯火通明,彩绣辉煌,据说还有个名头,叫‘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说罢,又有几个小厮敲门进来,送来应季的瓜果凉糕茶水。   招呼之周到,让墨鲤怀疑风行阁想要这种方法招揽自己。   ——大概从搜罗的情报里看到墨鲤孟戚一路都“清苦”得很,没吃没穿。   墨鲤拒了吹拉弹唱的人,又拒了敲背揉肩的汤池师傅跟学口技逗乐的小厮,把人全部打发出去之后,盯着流水亭看了半晌,忍不住撩开幔帐,迈进庭院。   只见庭院密密种了竹子,极目远眺,能看见另外几处院墙,听得见那边的水声。   说隐蔽也隐蔽,可真要有人跑来窥看,穿林翻墙毫不费事。   汤池没有女客,无需严密布置。建在屋外的池子,即透气又能赏月,还可附庸风雅。   即使有那等担心自己安全的,只消吩咐护院家丁在竹林外候命即可。   墨鲤只身一人,却也不怕风行阁的人来生事。这竹林栽得极密,纵是轻功卓绝的高手,也休想瞒过他的耳目,只是刀客有点麻烦。   放在屋子里,怕里面有暗道,刀客被人劫走。   ——墨鲤觉得秋景可能不会这么做,此人虽是女子,却颇有江湖巨鳄的气概,是言出必行的人物,可架不住她手下众多,万一有人想着表功擅自行事呢?   至于搁在池子旁边,谁洗澡的时候让不相干的人看着?   墨鲤看一阵池子,再转头看一会儿刀客。   刀客知道墨鲤在纠结什么,但他乐得看热闹,甚至巴不得这会儿风行阁的人搞鬼。   可惜他没有高兴多久,整个布袋就被人提了起来。   刀客傻眼地看着墨鲤单手拎起房间内的竹榻,直接搁在了通往庭院的小门处。   幔帐牢牢地罩住了竹榻,墨鲤解了布袋把人放在上面,脸冲着屋内。   这般抬眼就能看到,想劫走都难。   刀客:“……”   这什么神医?没有觉得这个架势不对吗?   墨鲤完全没有觉得。   下水对他来说又不是洗澡。   池水乃是活泉,底下不止有泉眼,水还能从石头间隙里流走,故而无论何时都保持着清亮见底的模样。若非如此,也不会引得墨鲤意动。   人泡在池水里,能感觉到细微的水流不断地冲刷着肢体。   除了没有灵气,简直再好不过。   墨鲤将头发松开,遗憾不能变回原形,他闭着眼睛,任由水流慢慢浸透每一寸肌肤。   若是别人能看到,必定感到惊骇,因为墨鲤的身形已经完全没入池中,连头都不露,像是根本不需要呼吸一般。   远处隐隐传来丝竹弹唱之音,婉转动听。   伴随着亭子四周的流水声,让人不由自主地犯困。   水中是墨鲤最熟悉、最放松的环境,难免受到了一些影响。虽未睡过去,但是精神微微松懈,错失了察觉到异样的机会。   ——竹林微微起伏,像是被一阵风吹过。   来者与四周气息融为一体,仿佛是流水清风的一部分。   孟戚原本是奔着丝竹喧哗之地去的,途径这座小亭的时候,却猛然顿了一下,迟疑着转过身。   皎洁的月光下,泉池里隐约有道阴影。   水波摇晃,似一面摄人心魂的鬼镜。   孟戚情不自禁地靠近了一些。   “什么人?”   泉池骤然掀起波澜,水珠抛飞,淋了孟戚一头一脸。   孟戚不是没法躲开,是愣住了。   “墨、墨……大夫?大夫为何会在这处?”   “我在水里不是寻常?”墨鲤反问。   孟戚张了张嘴,脑子里嗡嗡作响,眼睛却只盯着墨鲤身上看。   方才隐隐见着有黑色的鳞片出现在墨鲤胸腹跟手臂处,随着水珠滑落又迅速消失了,换成别人一定以为是错觉,孟戚却见过墨鲤脸颊脖颈出现鳞片的异状,知晓是怎么回事。   他努力地吞了一下口水,指尖微微颤抖。   墨鲤没穿衣服。   其实墨鲤赤。裸上身的模样,孟戚也见过,那时的感觉远没有这样明显。   ——气血直冲头顶,如果不是孟戚竭力控制,怕是当场就有不雅的变化。   白皙修长的躯体,黝黑乌亮的鳞片,非人的妖异。   鳞片出现的那一刻,充沛的灵气随之浮动,其下的躯体是造化所钟,世间极致。   直教人恨不得一口吞下去。   孟戚恍然,这就跟他看山色画卷觉得美不胜收一般,墨鲤正常人的模样绝不会令自己失去控制,需得有鳞片。   孟戚魂飞天外,墨鲤发现他神色不对,凝神查看时发现孟戚身上竟有一些未曾消散的煞气。   方才也正是这股煞气惊动了墨鲤。   “你杀人了?”墨鲤表情变了,担心孟戚旧疾复发。   “呃,嗯,唔。”   孟戚含糊应声,他脑子里一片混沌,满心都是墨鲤刚才的模样。   墨鲤一看这不行,必须要喝药。   当下来不及找衣服披上了,就靠着池边准备诊脉。   “手。”   孟戚本能地伸出手,然后墨大夫一挑眉,面无表情地看孟戚。   孟戚回望。   又过了一会儿,孟戚猛地醒悟过来,闪电般缩回了手,心里痛骂自己猪脑子。   既动了心思,怎么还敢把手伸给大夫?   这算什么?   直白地告诉墨鲤,想要鱼水之欢?   墨鲤没有自己面上那样镇定。   他虽没穿衣裳,但人还在池子里呢,孟戚又不是外人,平日里换衣的时候偶尔也会见着。   除了两人初次坦言那回,孟戚平日里并无异样。墨鲤一直以为龙脉跟世俗中的凡人不同,天生欲。望淡薄,对那些事不大急切。   墨鲤自己就是这样,便认为孟戚亦然。   现在看来,显然是自己弄错了。   墨鲤绞尽脑汁地想着自己刚才有哪些地方与平日不同,怎地刺激到孟戚了?   他这一思考,加上没有多余表情的脸,让孟戚心里发慌。   “大夫怎地在此处?我听飘萍阁的人说,这处汤池是他们的分舵,这才找了来。”   “嗯?这里是风行阁的地方,如何成了……等等,你抓到了几个杀手?”   墨鲤下意识地转向孟戚,后者其实知道自己逼问出的口供可能有问题,不过是顺带来看看,反正跟大夫约在闰县碰面,没想到闹出了这一处尴尬事。   “不错,追到了他们藏匿的地点,又发现他们都是恶贯满盈的江湖凶徒,不知怎地,我病症发作……”   孟戚准备装病,只要能把大夫糊弄过去,苦药汁就苦药汁吧。   墨鲤眼皮一掀,忽然说:“初至雍州在野集那晚,你也是假托犯病,硬说自己走火入魔,其实是想跟我度春。宵。”   孟戚差点咬到自己腮帮子。   “你方才究竟见了什么,为何忽然激动?”墨鲤盘根究底,毫不放松。   孟戚面色忽红忽白,费劲地想着说辞,同时左顾右盼,期望能够找到转移话题的机会。   就在这时,他猛地发现泉池边的还有一张榻,帐幔低垂,上面依稀躺着一人。   想起墨鲤提到这里是风行阁的地方,孟戚勃然大怒。   “风行阁安敢辱我?遣人伺候枕席?”   他怒而出招,连墨鲤绝不可能容人偷摸爬床的事都忘了。   无形锐气瞬间撕碎幔帐,推得榻上的人滚了两圈,差点摔下地。   墨鲤见势不妙,出手化去孟戚的掌劲,否则四肢关节错位的刀客就要因为这一摔彻底残废了。   刀客一点都不领情,盯着孟戚想要大骂,又被孟戚墨鲤二人刚才“惊世骇俗”的话语刺得面皮抽搐。   ——伺候个屁枕席?   ——这都他妈的什么人?关他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墨鲤: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必须得找出来啊。思考jpg胖鼠:qaq 第223章 呜呼   竹榻上的人满脸疤痕, 丑若厉鬼。   安排这样的人来伺候枕席, 除非风行阁的管事得了失心疯。   孟戚说不出话了。   之前远远地隔着幔帐, 只模糊地见着一个裸着上身的影子, 脸又没朝着池子这边,谁知道长什么样?隔壁在吹拉弹唱,这边人都安排上了,恰逢孟戚急得“上火”,见此情形岂能不怒?   怒完了, 发现压根不是这么回事,孟戚巴不得原地有个洞让他钻进去定神静心。   大夫这般坦然, 自己却是满脑子的邪念——脸皮再厚也撑不住了。   再仔细一想,刀客的身份也昭然若揭。除了那个蒙头遮脸的飘萍阁杀手, 又有谁需要墨鲤这样看紧?   孟戚扯动嘴角,想要说句话把这尴尬的情况圆过去, 然而脑中再次浮现出水珠争先恐后地从墨鲤修长白皙的胸膛上滑落、水面之下的阴影里隐约可见一块块鳞片的画面。   急忙伸手捂住鼻子,孟戚迅速将涌出的一缕血丝偷偷拭去。   心火旺盛,灵气翻腾,直接在奇经八脉里造。反了。   就算是内家高手,在这种情形下也只能选择控制住下面, 还是上面。   ——还用选?口鼻能捂鼻血能擦, 丹田三寸之下的地儿……用手捂一个试试?   国师不要面子吗?   墨鲤更莫名了,孟戚躲躲闪闪不肯再把手伸过来,他只能揣度。   “咳,大夫你已经抓住人了?”孟戚硬着头皮, 竭力不去看墨鲤探究的目光。   一转身,把恶狠狠瞪着这边的刀客推了半圈。   被迫进床底的刀客:“……”   不就是怕他偷看么?谁稀罕?   诚然,墨鲤身上带几块鳞片直接令太京龙脉心神动摇无法自控,然而在别人看来绝不是这么回事。鳞片啥的刀客没见着,就算看到了也只会为妖怪惊骇,没鳞片?那就是一个男人,长得好看也是男人,还能怎么着?   刀客嗤之以鼻。   他心里有气,忍不住重重地哼了一声。   满以为这样会得到孟戚的冷嘲热讽,甚至挨上几脚,然而孟戚只顾着跟墨鲤解释。   ——传音入密的那种,刀客一个字都听不见。   等了半天没反应,刀客只能再次哼一声以示存在,要杀要剐痛快点,把人塞床底是什么意思?   刀客眼角余光看到袍角鞋履,那两人已经走到了这边。   “嘎吱。”   就这么坐在竹榻上了。   一件丑得要命的粉色罗袍被丢在地上,刀客的脸彻底青了。   虽然他只是杀手,但这般也太侮辱人了!   绝顶高手在江湖上不足十个数,武功练到这个程度,对同样境界的人都有一份敬重,只有走到这一步才知道有多难。跟那些不知山之高海之深的人有什么好谈的,绝顶高手天然就会惺惺相惜。所以青乌老祖会费口舌跟孟戚墨鲤谈抱负谈理想,换成别人想听他那番疯话都不可能。所以刀客对风行阁始终不屑,因为风行阁里根本没有绝顶高手。   刀客没想跟墨鲤孟戚化敌为友,却还是勉强承认这两人的厉害。可他把别人当回事,别人没把他看在眼里啊。   就在刀客恼恨万分,想拼着损伤根基也要给这两个羞辱自己的家伙一个教训时,他忽然被一只手拽出床底提了出来。   眼前并没有任何“荒唐”、“不堪入目”的景象。   墨鲤衣裳整齐,只头发披散着。   孟戚换了一件鸦青色的袍子,内衫还绣着鹤纹,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料子。本是汤池的伙计搁在矮几上,给墨鲤备好的替换衣物,被孟戚占了个便宜。   “是苏绣,如今南货的价格比楚朝时期翻了一倍,风行阁真是舍得。”   孟戚穿了衣裳也不高兴,风行阁这样讨好墨鲤想做什么?   从墨鲤这里挖掘自己的秘密?或者更直接点,拐骗墨鲤为他们出力?   “这就是我们的俘虏?”孟戚刻意加重了声音,想让刀客认清目前的处境。   谈正事有助于抛掉那些浮想联翩的邪念。   倒不是孟戚想要压制,而是这地方不好。   最关键的是,如果墨鲤没来得及褪去的鳞片对自己有奇效,那墨鲤呢?   ——只能变成沙鼠的龙脉呆滞了。   他没鳞片啊,只能掉毛。   难道这意味着大夫不能被自己的“美色”吸引吗?   不不,肯定还有别的办法。   孟戚更加不肯吐露自己失常的原因,不管墨大夫怎么追问都没用。   但孟戚不说,墨鲤就猜不到吗?   仔细地回忆了一遍,墨鲤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他看看周围,打消了借着变回原形露出鳞片的主意,没有揭穿孟戚的含糊其辞。   接下来两人各自背过身,穿衣的穿衣,换衣的换衣。   等到墨鲤用内力蒸干水珠之后,孟戚重新将刀客拖了出来。   刀客正想冷嘲热讽几句,忽然看到墨鲤手里的石瓶残骸,话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   “不顾性命也要送出去的……解药?”孟戚慢吞吞地说,“你的下属逃到了一座墓地,既然他们给自己找好了葬身之所,就如他们所愿罢。”   “你杀了他们?”   刀客敏锐地问,这时候孟戚身上已经没有煞气了,刀客依然生出了不祥预感。   “恶贯满盈,如何不死?”孟戚反问,同时他用传音入密把那些杀手的身份告诉了墨鲤。   十个里面有八个都上过官府的通缉令,剩下两个不确定的被孟戚掳走逼问,结果是不老实的,硬说这家汤池是他们的地盘。   “那两人呢?”墨鲤越闻石瓶表情越是严肃。   “藏在……”   “赶紧带过来。”   孟戚应了一声,想想又摸出了个完好的石瓶,刀客瞳孔瞬间收缩。   “从墓穴里翻出来的,应该是同样的药物,大夫再看看。”   墨鲤取出一枚药丸,掰碎后略微尝了尝,随即偏头吐掉,厉声问道:“阿芙蓉?”   刀客冷眼以对,孟戚努力回想了半天,这才想到一本古早的奇谈怪闻,似乎提到有这么一种色泽艳丽的花,当地土人奉为圣药,祭司用以沟通鬼神,聆听神谕,更有远离尘世一切痛苦烦恼之效。   “阿芙蓉是何物?毒?”   “比毒更麻烦。”   墨鲤满眼惊怒,孟戚难得见到他失态,心里顿时一沉。   “我去把人带来。”   说完人影一闪,就没了踪迹。   墨鲤盯着刀客问:“这东西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刀客闭着嘴一声不吭。   “你知道它的可怕,吃了阿芙蓉的人,永远都离不开它。”墨鲤一字一句地说。   这味道他永远忘不了,薛知县藏有一块乌黑的、散发着同样气味的阿芙蓉。   提起“幽魂毒鹫”薛庭,就不得不说他在一月之内,灭了整座浮屠寺。   浮屠寺原本是前朝一位长公主养面首的地方,底下密道错综复杂,公主失势之后,也没人顾得上这座庙,便被长公主原本供奉的一位南疆咒师占住了。   咒师不会下咒,他会下毒。尤为麻烦的是,他还是一位机关大师。   咒师收了许多弟子,他们一代传一代,行事诡秘,如同魔教。江湖正道数次想要剿灭他们,都在机关跟毒。药的威力下铩羽而归,死伤无数。久而久之,浮屠寺之名令人闻风丧胆,谁都不敢招惹。   薛庭:捅的就是这个马蜂窝。   捅完了,美滋滋地顺走了金银财宝跟稀有药材。   阿芙蓉乌黑不起眼,偏偏被放在最华丽的匣子里。   当时有好几块,是那位咒师从南疆带出来的“圣药”,薛庭将这东西掰碎泡水化开,用兔子试了几轮,立刻脸色大变地将这东西全部烧了,只余下最小的一块。   薛知县拿出这块阿芙蓉的时候,秦老先生也在一旁。   “噗通。”   两个被塞住嘴、捆了手脚的人摔在地上。   墨鲤从回忆里醒来,握着石瓶的手微微颤了一下,随即闭目沉声道:“我去把风行阁的人唤来。”   “大夫?”   “此事非同小可,不是你我二人短时间可以查清的。”   墨鲤既然这么说了,孟戚自然不会反对。   孰料风行阁的人来得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快,竹林那头人影晃动。   孟戚眼睛一眯,随即绕着池子飞速转了一圈,恼怒地抬手一掌拍在矮墙上。   “轰。”   墙倒了,露出一截埋在墙内的铜管。   铜管中空,长长地延伸到隔壁院子里。   “国师息怒,只是冬日灌热水升温的管子。”秋景施施然地带着人现身,她迈过矮墙的废墟,一口承认道,“自然在没有水的时候,耳目灵敏的人可以借此偷听,只不过这是庭院,并非密封的屋子,纵然全神贯注去听,也就得个只言片语罢了。”   知道自己之前的话都有可能被风行阁听了去的墨鲤面色一沉,冷声道:“阁主承诺在吾审问俘虏时,并不干涉,亦不偷听。”   “是秋某人的错。”秋景深深一揖,惭愧道,“进屋子前我亦不知能听,下属禀告有此机关时,秋某人没能坚守君子之诺,是我的不是。”   胡说!   远处院子吹拉弹唱的好像秋景在那边,结果人却在隔壁屋子蹲着,说不是故意的,谁相信?   墨鲤神情难看,孟戚冷笑道:“君子可欺之以方,秋阁主说话前,应该把首尾抹干净。”   “本来想绕路从那边来,结果被国师拆了墙。”秋景认认真真地说,“其实我知晓,在国师找来之前大夫是不会审问俘虏的。故而也不算违背诺言,大夫来历神秘,风行阁积习难改想要探听,这点确是我的不是。”   她这么爽快,墨鲤还真无话可说。   本来他也没有真的信任风行阁,不能说出口的话墨鲤都传音入密了,剩下的那些不在乎被刀客听到,自然也不在意被风行阁知道。包括他跟孟戚的关系。   “看来阁主准备拿我与大夫的消息卖钱?”孟戚扫了一眼秋景身后的元智和尚,嘲讽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既然元智大师也在,不妨说说听到了什么?”   老和尚尴尬地低头念佛号,伺候枕席什么的,出家人说不出口啊!   “风行阁从前卖国师的消息,是因为与国师毫无交情,如今我等欠了二位的人情,此后就算卖,也只卖人尽皆知的消息。”秋景的表情一言难尽,就差直接说出口:除非你们公开拜堂,否则这等事风行阁卖出去也没人相信的。   墨鲤见她这副模样,后知后觉地发现只有元智和尚尴尬地不知道该往哪里看,秋景跟风行阁的人一点异常都没有。   难不成他们之前已经猜到——   墨鲤回想了下他这一路都跟孟戚同吃同住,同睡一张床。   ……确实很明显。   墨鲤完全没有被揭穿的尴尬,他捏着手里的石瓶,径自问道:“既然听到了这许多,想必关于阿芙蓉的话,也没错过。”   秋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是,不知墨大夫想要风行阁做什么?”   墨鲤察言观色,知道他们根本没听过阿芙蓉之名,更不知道它的可怕。   “此物产自南疆……”   墨鲤从传闻中的南疆圣药说起,土人将它当做神赐之物,其花红艳,成片生长。   秋景等人很快意识到这就是飘萍阁杀手非死即疯的根源。   “难不成这是蛊?”有人惊问。   “非也,它是一种药,一种绝不能吃多的药。”   墨鲤神情复杂,阿芙蓉背后隐藏着极深的秘密,昔年薛庭发觉此物之邪后,潜入南疆寻找阿芙蓉的植株,结果一无所获。虽然有些土人记得这个传闻,但都表示自己不是供奉圣药的部族。   “古籍,以及一些古方曾有过记载,可是到了三百年前,阿芙蓉就忽然消失了。”   “何谓消失?”秋景敏锐地问。   墨鲤沉声答道:“没有任何记载,不管是民间传说,药书医方,还是江湖秘闻。甚至那个供奉圣药的部族都消失了,即使去南疆寻找,也没有一丝痕迹。”   “大夫如此了解……”   “曾有相熟的长辈查过此事。”墨鲤也不隐瞒,直接道,“阿芙蓉有镇痛奇效,陈朝名医也曾耳闻过此物,还在书中写下无缘一见南疆圣药。药下重是毒,此物用多却成魔。起初十日一服,然后五日、三日,甚至每日都要吃,一旦断药,即刻浑身痛如虫噬,此痛发自内腑骨髓,极是熬人。”   孟戚的目光落在刀客身上,后者一言不发。   “药是从哪来的?”孟戚喝问。   众人齐刷刷转过目光,刀客被看得撑不住了,脸色发白。   “说!消失了三百年的阿芙蓉,为什么你们飘萍阁会用来控制人?”   “我……我不知道,这是主人给的东西。”   刀客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艰难地说,“这东西没有解药,我的下属……那些杀手被送到我这里之前都已服过药,他们虽非善类,但是药性一旦发作又没有及时服药,就会痛到满地翻滚,然而我手中药丸有限,只能让他们平日里以龟息之法假死。”   孟戚心道难怪他没在墓穴里看到床或通铺,只有一口口没盖的棺材。   “你的主人,飘萍阁的主事者究竟是谁?”   刀客沉默。   孟戚怒极反笑,指着墨鲤手中的石瓶道:“不如我将此物塞进你的口中,也好见识一下大夫口中能称为‘魔’的药是何模样?”   “你若如此,我便自绝经脉。”刀客果断地说。   他看多了生不如死的杀手,知道这东西是万万吃不得的。   “哦,为何不逃?”秋景用折扇敲着手掌,诧异地问:“武功练到这般境界的高手,你的主人也不会有多少,甚至是只有你一人。别的杀手死了就死了,你要此药,难道你家主人还能吝啬到不给?”   刀客先是闭了闭眼,然后冷硬地说:“无需相激,你们既然有人能认出它,还知之甚详。这些东西我瞒了也没意思,索性告诉你,就算有源源不绝的阿芙蓉供着人服用,最后这人仍是要死的。长的七八年,短的三五载,端看这人身子骨如何了。”   “呵,蝼蚁尚且苟活。立刻送命跟活三年的选择,难道不该是后者?”秋景再次试探。   秋景与孟戚不是真的要逼刀客服药,而是把主意打到了另外两个被生擒的杀手身上。   刀客被俘,飘萍阁的主人还能不露面?这些杀手屈服于药,对飘萍阁一点都不痛恨?有恨就能利用嘛!   刀客意外地看透了他们的伎俩,冷笑道:“别想了,他们已经是药的奴仆,谁都不认。他们最恨的根本不是主人,而是我。因为平日里是我管着药,我不许他们多吃,我不需吃药……他们面上恭恭敬敬,实则恨不得吃我肉喝我血。”   孟戚望向墨鲤。   墨鲤缓缓点头,阿芙蓉真正的邪异之处,他还未说出口。   秦老先生听闻薛庭说起当年事,大惊之下掰了一小块去验看,薛庭不懂医术,玄葫神医却是不同。   半年后,秦逯一掌拍死了猪圈里发狂的猪,带着徒弟跟薛知县摸黑做了一次仵作。   猪的心脏、脑子都畸形了。   有的发黑,有的千疮百孔……即使这样,没杀之前,猪还是活着的。   墨鲤看着地上两个挣扎的杀手,忽然不知当一个人的心、脑子畸形之后,那人会是什么模样。 第224章 世为庸者误   石瓶里一共十三颗药丸。   刀客现在的属下, 正处于三日服一次阿芙蓉的阶段。   尽管还没有到药性发作的时候, 他们望向墨鲤手中石瓶的眼神, 依旧有着诡异的狂热。   像饥民看到了馒头, 是迷失在沙漠里的商客找到了绿洲,眼里已经容不下别的东西,只想狂奔过去将这样能够续命的东西抓在手里,迫不及待地送进嘴里。   距离刀客逃命时丢给他们药的时间,还没过六个时辰。按理说还没发作, 他们还是无法拒绝阿芙蓉的诱惑。   “他们难道不知这东西吃不得?”   秋景十分疑惑,既然这东西越吃越坏, 人皆有求生之念,为何要缩短自己苟活的时日?   “知道, 可是不能控制自己,就如飞蛾扑火。”   墨鲤亦是第一次遇到服用阿芙蓉的人, 薛庭秦逯找的动物又不会说话,只知道它们沉迷阿芙蓉欲罢不能,而阿芙蓉带来的迷幻满足有多么强烈,墨鲤并不知道。   墨鲤看着手中石瓶,神情复杂。   自秋景等人来了之后, 甘泉池的伙计就在四周点了数十盏灯笼, 照得这处庭院犹如白昼。   如此亮堂的地方,却因为墨鲤的一番话,人人都感到一股寒意自脊背蹿了出来。   “这……飘萍阁握有这般厉害的药,岂不是喂人一颗, 那人就得乖乖听话?”   说话的人是秋景的得力下属,他并非要质疑墨鲤,只是感到恐惧的同时,又觉得奇怪。   阿芙蓉如此厉害,想控制谁就能控制谁,幕后之人会只满足于用它成立杀手组织?   皇宫不好混进去,御史府丞相府呢?能去刺杀了,会不会给那些权贵人物下药?到时候齐朝也好,遗楚三王也罢,天下大势谁有阿芙蓉谁说了算。   众人想到这里,遍体生寒。   “正因有此顾虑,故而请秋阁主过来相谈。”墨鲤微一皱眉,压下了别的情绪。   跟秋景打交道让人很不愉快,墨鲤之前确实有了怒意。可是生气归生气,风行阁的势力放着不用白不用。   离开竹山县这么久,墨鲤也看明白了。像蔡老爷子与秋景这样握有极大势力的江湖巨鳄,行事都有几分不择手段。或许是世道如此,君子、好人,甚至心性高傲不屑行小人之事的,做不来这劳什子的帮主阁主。   好在秋景比起四帮十二会的蔡老爷子要胜过许多。至少大局上他与孟戚勉强能跟风行阁说到一处去,风行阁亦非大多数江湖帮派那样漠视百姓,轻贱人命。   秋景只是有时行事令人反感罢了。   君子不放纵自己的喜恶。墨鲤始终把自己看作一个“人”,有正常喜恶的人,而正常人的喜恶,显然是不会因为谁偷听自己说了几句话就要打要杀。   最多给脸色看,或者拂袖而去,从此避而不见。墨鲤不愉的主要原因,是他暂时不能选择后者。   “阿芙蓉一旦蔓延,所能造成的可怕影响,远远大于吾等所想。”墨鲤捏着手里的石瓶,坦然道,“譬如此刻,不管我信得过阁主,还是信不过阁主,这瓶阿芙蓉所制的药丸,我都不会给出去。我不会让它离开眼前,除非亲手焚毁。”   秋景闻言,神情凝重。   墨鲤的这句话,让她真切地感觉到,阿芙蓉的“魔”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这份药不是粗制的阿芙蓉,里面还添了别的药材,它比我所知的南疆圣药更厉害。”墨鲤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不过再怎样掩盖,它依旧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什么?”   “气味。”孟戚忽然插话。   墨鲤颔首,不徐不疾地说:“不错,此物味重且难闻。想暗中下药控制他人,是不可能的。”   孟戚心想大夫说得太含蓄,阿芙蓉的药丸掰开细嗅,能让人想到三年没洗的腌菜坛子,以及刚硝制的动物皮毛。不知道化水后怎么样,单这股味就很要命了,这能下在什么样的酒菜茶水里?   青方,还是臭鳜鱼?哪家权贵爱吃这个?   僧人不食五辛,需要面见君皇的大臣也不敢吃味儿太重的食物,以免御前失仪。   秋景松了口气,问:“大夫的意思是——此药很难误服,除非硬灌?”   墨鲤想了想,薛知县折腾兔子的时候,第一次硬灌进去是又吐又拉,药没试出来兔子命先去了半条,差点让薛庭以为这是一种致人腹泻而死的毒。药。   那是粗制的,并非药丸。   “尚不清楚飘萍阁配制的药方,也不知要服几次才能令人失控。不如审问罢。”   “大夫所言甚是。”   秋景命人拽了一个杀手嘴里塞的布巾,也不威胁逼问,直接道:“你想要的药在这位大夫手中,说得让我们满意了,未必有药给你,但若是我们不满,你只能忍着药性发作之苦。”   那杀手面容扭曲,张口欲言。   刀客想要呵斥他,视线扫过石瓶之后,又颓然地躺了回去。   杀手贪婪地盯着石瓶,他的眼眶下面一片乌青。   虽然秋景与墨鲤的话,杀手都听在耳中,可是人已经落在了风行阁手里,断了药还有什么指望?   连首领都成了阶下囚!   即使飘萍阁有人赶来,也只会救走意刀客,根本不会多看他们这些人一眼。   杀手凶性大发,忽然暴起。   孟戚随手捡起盘子里的核桃,啪啪两下打在杀手膝弯处。   “你们休想!”杀手趴在地上怪笑道,“混江湖的人都是今天有头明天没命,迟早有这么一遭!你把药给我,我就说!否则休想!”   秋景冷笑一声,抬手示意。   立刻有人踢了杀手两脚,把布巾塞了回去,然后将旁边的人提溜过来。   “说!”   第二个杀手眼珠转了转,就被秋景的厉喝惊得瞳孔一缩。   “我……我所知不多,说了也无用。”这杀手垂着脑袋,装出一副窝囊样。   “有用无用,我们说了算。”   孟戚知道这些家伙的把戏,无非是拖延时间。   “飘萍阁的幕后之人,看来武功很高啊,让尔等如此惧怕?”   刀客面无表情,两个杀手却抖了一下。   “不如先说说来历,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在江湖上什么名号啊?”孟戚见这二人脸色变来变去,渴求阿芙蓉又不敢真的出卖飘萍阁。   墨鲤手里只有一瓶药,没了就是没了,飘萍阁才真正掌握着他们的命脉。   “看来只能劳烦秋阁主了。”孟戚慢悠悠地说。   “好说了,敢问国师可看到这二人用的什么兵器,有何偏好,使的什么路数?”   孟戚挑眉,随口说了两句。秋景身后当即站出数人,一招招演练给孟戚看。   南派、北派,哪怕独门武功,打斗时还是会有习惯。有些江湖人喜欢掖下藏暗器,跟他们打交道的人出招时就会下意识防着这手。毕竟不是人人都是高手,武功出神入化破绽难寻,大部分情况下,他们变招防御是有限的,只能顾及那么几处,一眼即可看穿。   饶是如此,孟戚亦暗暗心惊。   风行阁归纳了江湖上绝大多数人的习惯跟招式,一盏茶的工夫,杀手的老底都快要刨出来了。   秋景再招人上前仔细端详杀手形貌,另一个甘泉汤的伙计则张口报出十来个符合条件,久未有消息的江湖人士。   这一连串让人眼花缭乱的动作,最终风行阁报上来的名字,与孟戚根据官府通缉令猜测的完全一致。   刀客都懵了。   看眼神他好像也不清楚属下的来历,就喊个称呼。   那两个杀手就不一样了,脸上是无法掩饰的惊骇。   如果他们是了不得的人物,被风行阁严密监视时时注意行踪倒是好理解。然而他们只是一般的绿林匪盗,被迫加入飘萍阁后更是一直销声匿迹,估计连仇家都以为他们死了,却被风行阁轻描淡写地爆了老底。   “些许微末本事,见笑了。”秋景朝孟戚拱手,苦笑道,“不瞒各位,这套法子也是第一次如此好使,平日里都得消磨个三五时辰,报出十来个怀疑对象。今日是多亏了国师慧眼,记得清楚,判断精准,毫无犹疑。”   一番话说得众人释然。   哪来绝顶高手给风行阁随便使?   刀客死死地盯着孟戚,他从之前就一直听秋景等人称呼孟戚为“国师”。   哪门子的国师?江湖上没这号人啊!常年蹲墓穴的刀客因为没地儿听八卦。陷入了深深的疑惑。   “去查他二人多久前失踪,最后出现在什么地方。”   秋景将目光转向刀客。   这才是真正石头里蹦出来的,一点来历都没有。偏又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着实可恼。   墨鲤望向孟戚,似乎想说什么。   孟戚靠近了几步,以传音入密说:“那刀客手中只有两瓶药,算来不过六日所需。一旦没了,他的手下就成了废物。究竟是六日足够他追回账册,还是司家米铺账册之事发生的突然,刀客匆忙把人都从棺材里拽起来办事?”   “你是说……”   “应该有来送药的人,还是刀客在出门前叫来的。”   墨鲤听了,连忙抬头问:“要在墓穴设伏?”   “不,他们肯定有一套复杂法子接头,刀客不肯说出详情,我们就瞒不过去。需得另辟蹊径,譬如说我们应该想想这样的药物会交给什么人保管,怎样不引人注意……司家米铺在这里,飘萍阁的分舵同样在附近,吴王用六百两黄金托龙头会雇飘萍阁的杀手,亦是在这里接头。这些不是巧合!此地必定是飘萍阁的重要巢穴,制造阿芙蓉的地方也不可能太远!”   墨鲤精神一振,即刻道:“从十里八乡的药铺开始查!”   配药丸的药材不一定是从药铺卖出的,但从药铺能摸到这边来往的所有药材商人。他们知道每一笔固定的药材流向,现在只需要墨鲤判断出药丸里阿芙蓉之外的成分。   孟戚眯起眼睛想,风行阁可以“不审而知”,有了大夫相助,他也能!   刚才大夫也一直看着自己,必定是心有灵犀了!   “我与大夫所见略同!”   “呃?”   墨鲤果断摇头,打破了胖鼠的幻想。   “不,我是想问你有没有用灵气救一个将要流产的妇人,大概在……三十多年前?”   孟戚纳闷地说:“没有,我不懂医术,灵气做内力用只能打通经脉,如何救流产妇人?大夫为何有此问?”   他越说,墨鲤的眼睛越亮。   “还有别的龙脉,除了你我之外的。”   “四郎山……”   “不是,能化形,会救人的。”墨鲤认真道,孟戚瞠目结舌。   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胖鼠懵逼jpg   怎么回事啊?我跟大夫感情这么好,忽然冒出个小妖精,谁啊? 第225章 —————   一边是能化形的龙脉, 一边是遗祸无穷的阿芙蓉, 两者都扑朔迷离, 墨鲤真想跟话本里那些精通法术的妖怪一样, 使个分。身术,一夜间把两件事都办好。   可惜世上没有妖怪,龙脉也不会法术。   龙脉想去哪儿照旧得自己跑,如果不在自己家或者关系好得愿意跟你不分彼此的其他龙脉家里,连龙都变不了。   ——龙形为山中灵气所汇, 并非实体。在灵气不听使唤的地儿,就乖乖地做鱼/胖鼠吧。   此地距离飞鹤山还有八百里, 那是江南腹地,得过了豫州, 进入遗楚宁王的地盘荆州之后,车马再走个四五日才到。   听着遥不可及, 可是在墨鲤看来,差不多就是全力施展轻功跑上一天一夜。所以说远……咳,也不算太远。   然而龙脉救人已经是几十年前发生的事了,飞鹤山虽然是主要嫌疑对象,但事究竟是不是“它”干的, 尚且是个谜题。阿芙蓉却是迫在眉睫, 急需追根刨底的大事,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令墨鲤在意的是,这两件事之间竟然有一个交集点。   刀客。   龙脉恰巧救了一个妇人,这妇人产下的孩子命途多舛, 后来辗转落入飘萍阁,学了一身武功。这个救刀客离开“火坑”的人正是飘萍阁之主,亦是用阿芙蓉控制他人的罪魁祸首。   于是单单刀客一个人的经历,就有山灵助降生,失传南疆圣药再现这两件传奇。   加上他绝顶高手的实力……噫,很像是话本主角。   就差幡然悔悟了,这样就是前半生受人驱使收钱卖命,后半生漂泊江湖看破世情,临老皈依佛门以赎杀孽的传奇故事。   墨鲤神情古怪地想到了元智大师。   ——看,连高僧都是现成的。   可惜老和尚一顿当头棒喝,没有唤醒杀手。   话本终归是话本,哪有这么容易就放下屠刀的。   “……那刀客的身体十分特殊,那股灵气是在他母腹中就得到的,早已跟他骨血相融。用茶馆里流行的话本来说,这是真正的先天之气!不仅让刀客活到了今天,还让他时练武事半功倍,比起宁长渊那被秦老先生打通的先天绝脉也差不了多少,简直是夺天造化了。”墨鲤压下关于话本主角的胡思乱想,继续跟孟戚解释道,“我师从玄葫神医秦老先生,学医十数年,自问没有这等本事。那条龙脉必定是懂医术的,哪怕不是治病行医的大夫,他对经脉脏腑的了解,我不及也。”   孟戚的神经都绷紧了。   开什么玩笑,同类就算了,还跟墨鲤是同行?   瞧瞧这赞誉之言!   听听这番话里恨不得立刻跟对方相识的言外之意!   太京龙脉按捺不住了,急忙抓住一个缺憾见缝插针地说:“如此说来,这条龙脉化形已久,或许比你我更年长一些?”   “唔,可能。”墨鲤点头认同。   他学了十几年医道,只能说略有小成,不敢夸口百病皆治。   就连一生走遍天下山川的秦逯,见多识广,亦不敢说自己通晓一切病症病由。   医术需要时间积累,人的一生终归有限。   “那就是位老前辈。”   “是啊。”墨鲤兴致勃勃,或许能讨教一二。   孟戚不动声色地松口气,老就好,越老越好嘛。   接着孟戚状似不经意地说:“这等用灵气救人的法子,也需机缘巧合罢?譬如不能胎死腹中,那孩子得有生机,且胎儿已经成形?”   墨鲤闻言沉思起来。   这时风行阁众人已经各自散去,忙着查找阿芙蓉的线索了。   除了刀客,另外两个俘虏孟戚大方地给了秋景。   微风习习,竹林起伏如波涛。   两人是用传音入密说话,对着刀客左看右看,直看得对方脖颈发麻。   “大夫,我有一事不明。”   “孟兄请说。”   孟戚一脸忧疑,沉吟片刻后开口道:“这般造化之功夺天之术,那龙脉救了人,事后没再去看看这孩子?机缘巧合遇到的病例,他心中未曾好奇?不想知道孩子有没有顺利出生?身子骨如何,能不能养得大?”   “这……应该去看了。”   俗话说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只要是一位医者,应该都不会撒手不管。   墨鲤知道孟戚的未尽之言。   刀客孩提时遭逢的不幸,意味着那条龙脉没有再出现过。   墨鲤皱眉道:“根据此人身上的疤痕,约莫是七八岁之后的事。孩子出生七年了,龙脉应该早已离去,或者这户人家搬走……”   “寻常大夫确实不会过问七年前的病患,我认为龙脉应该不同。”孟戚截口道,“并非是我怀疑那条龙脉,不过将心比心,如果我用这种方式救了一个人,必然隔几年就时不时地关心一下,这就跟用灵气养了一株人参似的,总希望它好好地长大,长得不好还给挪个地方呢!换成孩童,他家中困苦贫穷我不会管,如果真要饿死了我半夜一定偷偷喂他几口,怎会对他的下落一无所知?”   墨鲤愣住了。   是啊,如果白狐非要跟着亲生父母去隔壁山过活,他隔一年半载还是要去看一眼的。   “这……走得太匆忙,龙脉不知?事后也无法找寻?”   “如果是刚化形的龙脉,倒是可能。既是一位老前辈,熟知世情,真心要寻岂会一无所获?大夫方才说,此人自七岁起,一直到十三四岁,皆过得猪狗不如,前后六七年的光景,龙脉还送了一股灵气在此人体内,当真找不着人?”   墨鲤面色骤变,颤声问:“你是说,那飘萍阁之主——”   是龙脉?   这个猜测太过惊人。   孟戚本意只是阻一下墨鲤急切想见同伴的心,墨鲤还没见面就对那条龙脉深有好感了,胖鼠心里苦。   然而话赶话说到这里,孟戚心中亦是惊愕,他绝没有往对方身上泼脏水的念头,同类什么的他也想见的,只是更看重墨鲤,如今骑虎难下。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孟戚揉着额头,尴尬地说,“还有一种可能是那条龙脉确实没去找刀客,比如他救过很多人,刀客在他心里压根不出奇,又或者他相信天命,遇到了就救,事后看到孩子降生就飘然而去了。佛说一切都是缘法,不能强求,或许他就是这么个性情呢!”   墨鲤闻言,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他迟疑着问:“你说,如果告诉刀客,他真正的恩人乃是多年前救他母亲,让他顺利出生的医道高人,他又明确地知道飘萍阁之主做的不是好事,然后你我伪装成认识那位前辈,他会不会愿意透露一些飘萍阁的机密?”   “怕是不行。”   “为何?”   “他母亲险些流产得灵气相助的事,一来太过久远他那时是个胎儿,父母不说他未必知道这件事,二来遭受的打骂凌虐是他亲身经历,他从一个死了可能都没人注意的弱小孩童,成为今日绝顶高手,算是彻底改变了命途。两相比较,即使知道真相他可能也会只认后一份恩情。”   “可是没有灵气,他连出生都不能……”   “大夫,对有些人来说,不能出生有时意味着不会在世间受苦。”孟戚难得打断了墨鲤的话。   墨鲤半晌没有开口。   世间多庸人,世事多为他们所误,连好事都能变成坏事。   孟戚转身喝问刀客:“可知尔母险些不能使汝降生?”   孟戚照着墨鲤的提议说了一遍,接下来的发展却跟孟戚的断言不同,那刀客蓦地睁大眼睛,随即半信半疑地打量他们。   孟戚顿住了。   墨鲤起初没有明白,等看到孟戚混杂了惊怒的复杂表情,忽然心凉了半截。   ——刀客的反应不对。   他应该怀疑,或者嘲笑,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或者就像孟戚所说,生于这充满苦难的世间不是好事,在偏激的杀手看来怎么就是恩德呢?   然而刀客不停地打量他们,一副知道内情的模样!刀客知道有人救过他母亲,甚至这个人他后来见过或听说过,所以现在怀疑孟戚说认识那人的话是假。   孟戚想要弥补自己无意间诋毁同类的过错,结果歪打正着,反而进一步加深了对方的嫌疑。   或许这可以让墨鲤反感对方,可是孟戚也不会因此高兴。   龙脉,那是同类。   踏遍千山万水苦苦寻觅的同类。   孟戚定了定神,迅速收拢表情,轻笑道:“怎么?不相信我认识那位来去无踪,在江湖上毫无声名的前辈?”   刀客更显迟疑。   他越是不确定,孟戚就越是心定。   刀客跟那条龙脉不熟!飘萍阁主不是龙脉所化!因为刀客无法揭穿孟戚的谎言。   “那位前辈不需我偿还恩情。”刀客嘶声道,“他亦不是江湖人!风行阁虽然号称无所不知,但实际上他们不知道的多了去了,你们休想用只言片语,骗得我开口。”   “那他就乐意见你杀人为生?”   墨鲤脱口而出,孟戚阻止不及。   果然刀客露出了一抹冷笑,摇头道:“前辈不问世事,更不见外人,世间沧海桑田,几家兴亡皆与他毫无关系。区区几条人命,又怎会被他放在眼里?”   “你之话语,前后矛盾。他既然救一妇人,便有怜悯之心。你能在这天地间活上几十年,都是他所为,如今你杀人无数,焉知他不为此后悔?”   刀客脸色难看,他想要反驳,却终因不了解那位前辈卡壳。   墨鲤对孟戚摇摇头,看来从这条路哄骗是行不通了,刀客也不知道更多内情。   “孟兄,我们连夜动身,阿芙蓉虽然味重无法暗中下药,但也不能轻忽。”   “大夫是担心飘萍阁有进一步动作?像屠头鬼这等江湖恶徒失踪十天半个月,无人过问,是绑去灌药加控制的好人选,齐朝跟江南遗楚势力的权贵,应当不会如此。”   “不……倘若有人以南疆圣药为名,吹嘘为长生不老药,阿芙蓉再难闻也有人心甘情愿地服食。”墨鲤对世间求长生富贵的人毫无信心,毕竟他们连水银都吃。   孟戚恍然,然后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急忙用传音入密问:“阿芙蓉既有镇痛之效,会不会有人借献药之名,把这样东西送到永宸帝面前?”   齐朝如今的皇帝病入膏肓,每天都在挨日子。   不管什么药,只要有效,二皇子三皇子六皇子陈总管等等一票人都愿意讨来,只求陆忈活下去。   墨鲤陡然色变。   俗话说病急乱求医,又说关心则乱。希望陆忈活下去的人越多,陆忈就越危险。   作者有话要说: 陆忈:???   作者:这就是身为万人迷的危险啊太子殿下,哦不现在是陛下了。   【作者忘记225本来在存稿箱又发了一个226,所以中间没有225很正常,不要惊讶趴地】 第226章 北地有狡狼   斑驳的墙角青苔横生, 散发着难闻的臭味。   一道道人影贴着墙根掠出去。   因天气太闷, 家家户户都在院里铺了席子凉椅睡觉,屋子反倒是空的“孟家是附近有名的药材商,他们祖籍太京, 楚朝覆灭之时逃到了这边。从南方偷运过来的药材,有三分之一都要从孟家的铺子走, 孟家在闰县有两个库房, 这里是明面上的账册。”   甘泉汤的伙计很是能干, 张口就给孟戚报了一长串, 大晚上的认起门来像是回了自己家,一个弯子都不绕,直奔人家账房库房去了。这家药材商还恰好跟孟戚同一个姓,虽然墨鲤孟戚都知道,他们压根没有亲眷,姓氏是随手拈来的, 别说往上数五百年, 就算一千年也没有“一家人”,但是甘泉汤的伙计不知道啊。   这年头, 同个姓氏的人在江湖上遇到了,还要拱拱手说句五百年前是一家。   一般都是客套话,大宗派的弟子看不起下九流跑江湖的, 而姓王姓李的走到哪里都有人用这个借口来套近乎, 早就烦不胜烦了。   可是太京祖籍, 还姓孟……   墨鲤瞥了一眼伙计, 后者陪着笑,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里面的关联。   不管是巧合,还是风行阁的又一次试探,对孟戚都毫无作用,他直接将账册抽了出来,随手翻阅。   “数字对不上,有暗册。”   孟戚没一会就开口道。   彼时账册这东西,就是自家人做了给自家人看,只要自家心里清楚钱货去了哪里,当然没有必要特意把账做平。   孟戚看不懂这家做账用的暗语,标记,不过数字是明晃晃的。算得快的人翻几页就能发现一些不易存放的药材没卖出去,可账目上也没亏损。   当下也不用寻找暗册,孟戚直接指给了墨鲤看。   “这几条不是,灵芝可能是用来打点送礼,红花丹皮附子……这些可能是打胎的。”   前者不必说,后者的买家可能是花街柳巷,不然哪来固定的大量需求?   墨鲤一连翻了十几页,也没找出确凿有问题的地方。   因购入单个药材的很少,也是补药,人参鹿茸虎骨之类。其他一旦出去,都是按药方走的,墨鲤一看那几味药就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偶有某家药铺缺货,才托他们采购了一些不成方的药材。   数量都很正常。   什么药材日常耗损快,什么地方的人容易得什么病,墨鲤一清二楚。   拿着这本账册,墨鲤看不出任何问题,孟家就是普通的药材商人,留下一小部分卖在当地,大多数则是转手运往北方。   “陈家、孙家、还有这个慈安堂,都去看看。”   如果那边也有跟孟家同样数目的入账记载,孟家就没什么问题。   “那暗册?”   “没时间慢慢找了。”   刀客已经被他们抓了,墓地也被掀了。   还怕什么打草惊蛇,草都快拔光了,蛇马上就会来。   “天亮之前,确定药材是哪里流出来去的。”   伙计咂舌,查消息的事儿他没少做,这么紧却是第一回 。   而这两人找线索的方式跟他们风行阁也不一样,他们第二个去的是孙家商行,这家是专门做倒买倒卖生意的,药材不在本地出售,在闰县也没有宅子。商行里卖的是粗布糙米,从村里收上来的货物,量大便宜。商行开在闰县最宽的一条街上,门面连着一共五间铺子,这会儿里仍有人蹲着守夜。   孟戚撒出去一把小石子,很快没打瞌睡的人也因为被点了穴道昏沉不醒。   铺子里没有账册的踪迹。   甘泉汤的伙计还准备去撬库房的门,孟戚伸手把挂着的大铁锁扭断了。   伙计望着扭成麻花的锁咂舌。   这可是生铁,实打实的玩意。   “为什么先来这家?”孟戚好奇地问。   “直觉。”   墨鲤没说从风行阁的资料上看,剩下的三家里孙家的嫌疑最小。毕竟孙家都不在本地卖药材,只是通过这边中转货物。   孟戚推开库房的门,里面几乎是空的,只有角落里堆着一些布袋。   “菽、麸皮、陈米……”   墨鲤挨个看布袋里的货物,孟戚则在库房里踱步。   检查墙角、砖缝,以及地下有无异样。   这黑漆漆的,库房里又闷得慌,伙计什么都看不见,正在心里嘀咕,忽然听到孟戚脚步一顿,像是发现了什么。   “大夫!”孟戚从缝隙里捡起一截短细干枯的枝条,颜色泛黄。   伙计只能勉强看到孟戚拿了个东西,想要分辨极难,因为太小了,还没指甲盖长。   墨鲤却稳稳地接了过来。   先是放在鼻尖轻嗅,再掰开来细闻。   孙家倒卖药材,库房地上有散落的东西倒也不奇怪,可是这个库房实在是过于简陋,药材基本要存放在阴暗避光的地方。这里乍看很符合标准,秋天冬天来看还好,现在人一进来就能觉察到不对。   密不透风,又破又差。   即使是中转倒卖,也不可能是名贵药材。   偏偏孙家的生意像是做得很大,铺子暂且不说,从孟家的账册看,孙家经常从他们那边采买一些常见的药材,每次都是三百斤起。   孟戚转头问甘泉汤的伙计:“孙家是什么来路?”   “也是北地的人,倒不是太京雍州那边,据说还要更北。”   “据说?”   “孙家对外称管事的是分支庶脉,平常连个名号都不报,却又像是有点门路的样子。这样的人家,不是权贵世家的仆役给主家赚钱挂,就是世族里背着族中偷偷摸摸置办的产业,干活的人都是外面雇来的,对主家一知半解,探不出名堂的。”   墨鲤用手指捻了捻孟戚捡到的枯枝,皱眉问:“可是燕州、冀州,甚至幽州那边的口音?”   伙计唬了一跳,意外地望向墨鲤,差点以为墨鲤又发现了什么东西。   “是,押车卖货的人还有管事儿的,都是那边的口音。车队里也尽是西凉、党项的羌人!”   楚朝强盛的时候,太京城内经常能见到外邦人,有些是来做生意的,有些则是被商队带过来的部落奴隶。几十年后,齐朝乃至江南的权贵世族依旧保留着蓄养胡姬的习惯,盐商更是喜欢随身带着一两个昆仑奴彰显派头。   倒是西凉国覆灭后那边的党项羌人大举流入关内,经过两三代人,除了长相还有点差别,其他跟汉人没什么两样。又因为没有土地,不会种地,给镖局车行养马,在商队做趟子手车夫的特别多。   这种情况,在北地来的商客里十分常见。   “孙家上一批货,是什么时候路过闰县的?”   “这……大半月前吧。”   伙计迟疑着,拼命回想。   风行阁虽然搜罗消息,但也不是什么事都会注意,毕竟人手有限。   伙计脸色有些难看,大概觉得跌了风行阁的名头,如今时间有限,他又实在想不起具体的日子,只能干巴巴地解释道,“总之不超过一个月,咱家汤池在闰县很有名气,那几家商队每次经过,管事的都会光顾甘泉汤。孙家商队冬天不露面,春秋时节来得多些,跟别的北地商队一样。”   “是吗?我见这些粮食,分明是刚收来不久。”孟戚挑眉道。   “这是他们留在本地的人手,闲着做别的买卖,去村镇那边收的……”   伙计的声音越来越低,显然他自个也察觉到了什么,顿时冷汗滚滚。   墨鲤缓缓道:“你们风行阁的汤池,原本是打探消息的好地方,可要是被人看透了,孙家完全可以控制每次露面的人,定期去甘泉汤,让你们以为孙家的商队在这天来了。你们在县城外有蹲守的人吗?一刻不停地盯着城门吗?会不会把孙家下乡收米卖杂货的车队,跟北地来的车队弄混?”   伙计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本想说孙家北地来的车夫很好认,都是羌人,可万一连这个特征都是别人故意留下的呢?   “大夫为何要猜幽州、燕州?”孟戚盯着墨鲤手中的枯枝。   “……巧合罢了。这味草药,北地长得多。”   墨鲤也低头看手里的东西,神情莫测。   “此是何物?”   “麻黄,药铺药方里常用之物,能治风寒,可发汗,亦能通肺气,看方子怎么开。”墨鲤沉声道,“孟兄发现的这一根,尚未受潮,落到缝隙里最多不过三五日。库房里气味儿重,他们应该也洗过,闻是闻不出的,只是我在孟家账册里,见孙家几次采买,均有麻黄。这东西价格不高,北地产量很大,倒卖很难获利。孙家不应该需要这么多麻黄。”   “所以阿芙蓉里添的就是这一味药?”   “不止,还有别的,但是最重要的应该就是它。”   ***   这一夜,注定不能安宁。   风行阁调集了所有人手,除了去查消息的,更多的人借着黑夜的遮掩向四面八方撤退。   甘泉汤的掌柜是个精瘦麻子脸,他心疼这份产业,忍不住对秋景道:“阁主,我们……当真就这么走了?那群杀手未必这么快能找来,他们的首领不是已经落在孟国师手里了吗?”   “那算什么首领?”秋景捏着折扇,冷然道,“只是一颗稍微昂贵的棋子罢了,你看了这么久还没明白?起初我还想争抢此人,得些线索口供,现在你瞧我对这人还有兴趣吗?”   掌柜呐呐的,险些脱口而出不是因为刀客脾气死硬,什么都问不出吗?   他的手下忙着打圆场:“阁主勿怪,田叔心里难受,飘萍阁的分舵就藏在附近,咱们却一直没有找到,只抓住了司家米铺一条线。如今好不容易挖到了线索,又得放弃咱们辛苦经营的分舵,实在是……”   “得不偿失,你们都这么想?”秋景挑眉,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掌心。   掌柜不敢答。   秋景叹了口气,望向院中。   院里起了好几个炉子,将不能带走的册子浇水浸泡,怄烂之后再塞进炉膛,黑烟一阵阵地冒,旁边还有人用内力扇开烟雾。   真正重要的东西不会写在纸上,就连跟孟戚有关的情报,也是传抄三日之后即刻毁去的,所以现在需要销毁的东西不多,天亮之前就能全部解决。   秋景下了这条命令,就意味着甘泉汤这座风行阁分舵,要被彻底放弃。   这又不是花街柳巷里的书铺,除了暗道密室之外没费过心思,这汤池单是修筑就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冬天生意好得掌柜连消息都不想卖了。现在说不要就不要,掌柜心疼坏了。   是人都难免有私心。   掌柜虽然听了南疆圣药阿芙蓉的可怖之处,知道飘萍阁一旦发现刀客被抓肯定会找上门,秋景下令众人全部撤走是对的,但是内心难免起了一丝怨怼之意,如果秋景跟墨鲤在荒郊野地审问刀客,说不准就没有这场祸事了。   秋景不紧不慢地说:“说来这是我的错。”   掌柜闻言一惊,神情间露出破绽,不小心暴露了所思所想。   跟在秋景身边的风行阁高手眼睛微眯,已是动了杀念。   秋景却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叹息道:“我只想着这地方每年有许多商客路过,青楼楚馆太招眼,茶馆客栈还得抢生意,这才有了开这家汤池的念头。没想到这地儿是好,却是来迟一步,飘萍阁早就盯上了。他们知晓我们,我们却不知道他们在哪。”   孟戚向墨鲤提到他发现家庙墓地是飘萍阁巢穴,而那些杀手为了引走孟戚话乱指认甘泉汤属于飘萍阁时,秋景等人正通过铜管机关在旁边院子偷听。   众人当时就惊住了。   不止为飘萍阁的分舵真的这么近,还因为杀手们已经知道了甘泉汤的底细。   掌柜额头立刻冒出了汗珠,他常年待在这里,却没能发现问题,一个大意过失的罪名是跑不了的。他仗着在风行阁是老资格了,倒也不怕秋景追究,可是现在他一副舍不得放弃产业的样子,而这间生意好得蒸蒸日上开了门金银往里滚的汤池,实际上是秋景要修的,里面的布置,也是秋景让人自扬州学来的。   从头到尾,跟他掌柜的没什么关系。   换个人也能做这汤池的掌柜,如今要放弃这份产业,哪里容得他在这里说三道四。   ——想到秋景状似不经意地在话里提点出来,掌柜明白这位阁主对他相当不满了。   “是属下晕了头,没把事办好。”   就在汤池掌柜擦着汗,竭力想要弥补过失时,耳边忽然传来了急促的风声。   “嗖嗖。”   几支利箭飞了进来,箭头上还带着火。   院中一下就乱了,众人纷纷闪避。   秋景寒着脸死死地看着墙外,她身边的随从急忙上前格挡开箭支。   “全部后撤,不要救火。”   “是飘萍阁的人,小心!注意墙外的埋伏!” 第227章 擅诈能伪   火起得极快, 几乎眨眼间庭院的竹林就全部烧了起来。   “走!”秋景厉声道。   还有人舍不得屋内贵重的物件, 随即被秋景含怒一把掀了出去。   “什么东西都不要带, 不要乱走, 外面必定还有高手围堵!”   众人受了叱喝,像是忽然醒过神,赶紧冲向密道的方向。   汤池的掌柜则是彻底慌了手脚,他有心要跟着一起跑,可是秋景身边的随从还在抵挡墙外射来的利箭。   正是有了这些人争取时间, 风行阁大部分武功较差的人方能顺利撤出这个院子。   秋景用右脚挑起落在地上的箭支,箭头上的火还在烧, 散发着一股呛人的气味,隐隐有怪异的臭气。   箭头上绑了一层浸泡油的棉布, 不厚,否则会影响箭支的射程, 而且头重脚轻也射不准目标。火箭向来只是个引火的用具,一般来说不可能燃烧这么久,而甘泉池完全在风行阁的掌握下,不可能被人撒了助燃物,问题应该就出在箭头上了。   “西域火油!”   秋景脸色大变, 狠狠甩下已经熄灭的箭支, 下令道:“不要往屋内退,守住这面墙!”   如果让飘萍阁的人突破进来,直接倾倒火油,加上这天干物燥的时节, 甘泉池的所有屋子都会陷入火海,包括密道上面的建筑。房屋坍塌会影响密道里的通风,如果再被人堵了出口,所有人就会被困在地底密道中。   秋景不敢赌飘萍阁不知道汤池密道的出口。   ——看看甘泉汤掌柜的糊涂样子,飘萍阁在他眼皮底下发展他都一无所知,已经不止是疏忽,还有短视自大。   秋景瞥了一眼不顾自己命令偷偷摸摸跑向密道的掌柜,她不动声色地转过头,任由对方走上死路。   “都守住!”   一部分人听从命令留下,更多的人跟着掌柜一起跑了。   秋景面上没有丝毫动容,她一边吩咐手下寻找合适的掩护所,一边抢上前去打退翻墙而过的飘萍阁杀手。   火越烧越大,浓烟滚滚。   飘萍阁来的不止很快,而且很多,超出了秋景所想。   她勉强能控得住局势,可是随着火势转大,容身之所逐渐变小,即使是她忠心耿耿的随从都在建议突围。   “外面肯定有埋伏,属下豁出命去,总能保阁主无恙。”   这是要拿命换取秋景的安全,秋景断然拒绝。   “除了你们,哪怕各个分舵的掌事者,也不过是有点小聪明的江湖人,照着我们定下的规矩跑腿办事而已。风行阁给了他们机会,没有风行阁他们什么都不是。尔等不同,如果失了这样多的高手,风行阁就不再是风行阁了!各怀心思的分舵掌事者还少吗?风行阁很快就会四分五裂,跟江湖上从前卖情报的帮会无甚区别!”   就在危急关头,有人影越墙而过。   浓烟翻滚,惊鸿一瞥。   只见袍袖招展,衣袂翻飞,似鬼魅般掠过箭雨与它覆盖下的火海。   惨叫声不绝于耳,只这短短一瞬间,就有七八个黑衣人摔下了墙头。   这些人不用担心被活活烧死,因为他们在那道人影经过之后,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秋景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看到距离最近的尸体脖颈跟脑袋呈现着诡异的、活人绝对不会有的扭曲弧度。   “那位孟国师……”   秋景的随从同样感觉到头皮发麻。   江湖就是杀人人杀,人命不算个事。手段狠辣的人风行阁见过不少,更有毫无人性的凶徒,可再没有一个人像孟戚那样,拧断别人脖子像是折断路边的一截柳枝。   墙外飘萍阁严密有序阵势顿时乱了。   紫光一闪,衷情剑卷起冲天焰流,远观仿佛一条火龙盘旋而起,然后一头扎在院墙上。   “轰!”   院墙塌了。   火场被倒塌的砖石分隔成了两部分。   缓得一口气的秋景,连忙吩咐众人用砖瓦石块,隔出一条避火的通道。   孟戚足尖在屋檐上一点,腾身而起,这次剑锋指向的地方是庭院中央。   剑势浩然,如日中天。   ——由于之前卷来的火焰,纵横的剑气忽然成了有形之物,一道道伴随着飞溅的火星子,在剑锋最中心直接形成了一道旋涡,不断有火焰被卷入,最后竟似太阳落在了院子里,光亮刺眼得让人无法直视。   热浪滚滚,风行阁的人摸着砖墙的废墟勉强靠拢。   这时背后忽然冒出一阵凉意,有人转头一看,被刺得泪眼模糊的视野里又多了一道人影。   墨鲤站在池子旁边,一手拎着他刚从火场里救出的刀客,一手抬起掌风掀起的水浪凝聚成了一个个水球,滴溜溜地在半空中打着转。   “哗啦。”   水球顷刻间坠地,浇灭了一小部分火焰,多是火势蔓延点着的地方。   而最初被箭支射中的地方,受水一激,火焰反倒窜起来三丈高。   “小心,这是西域火油!遇水更盛!”秋景连忙提醒。   不等风行阁众人躲避,火焰像是受到了巨大的牵扯之力,倒流向那一轮“红日”。   孟戚冷哼一声,施展内力挤压剑锋旋涡凝聚的火轮。   只见“红日”大放光明,从橙红逐渐转为暗红,然后越来越小。   众人几乎透不过气,张嘴也无法发出声音。   “噗。”   红日消失无踪,同时那种可怖的威压散去,众人纷纷踉跄着退了一步,同时忍不住抚者胸口大喘气。   火全灭了。   满地狼藉,余烟缭绕。   众人还有些糊涂,不明白孟戚这神来一笔究竟怎么解决大火的。   不像武功啊……难道是道术?对啊,这是楚朝的国师,八十多岁还一副年轻人的样貌,定有诡奇之术。   风行阁众人惊异莫名,那边刀客更是不敢置信。   “咳咳。”   秋景不像自己的属下想得那么多,她忍着呛咳道谢,“多亏了孟国师与墨大夫,否则今日不堪设想。甘泉汤被付之一炬事小,只怕这附近的房屋店铺都要遭殃。”   墨鲤闻言,眉心微松。   他担心的也正是这点,不管秋景真正所想是什么,这句话却是说对了路子。   “飘萍阁的人竟然用上了西域火油,还有这箭支,绝非江湖人能弄到手的军械!”秋景敏锐地问,“二位在县城里可有额外的发现?”   “此地不能久留。”   孟戚看了一眼外面沸反盈天的街道。   方才火势太大,早就惊动了城里巡夜的更夫。   “走水啦!”   更夫把锣鼓敲得咣咣响,一边喊一边朝起火的方向跑。   坊间熟睡的百姓纷纷惊醒,扒着窗户一看,这起火的地方不是城里最繁华铺子商行最密集的集贤坊吗?   可了不得了。   百姓们还好,城东的富户顿时慌乱起来,谁家在集贤坊还没个铺子?这天干物燥的,火起得这么猛,怕是一时半会都扑灭不了。当下吆喝着家丁,仆役,扛着水桶水缸家伙什儿急急地跑向集贤坊。   这也是墨鲤与孟戚听到动静从孙家库房赶来时看到的一幕。   火势一旦蔓延,不止这条街的所有铺子遭到波及,那些忙着救火的百姓更有危险。   最麻烦的是,飘萍阁的人藏匿在暗处。虽然是为了堵秋景跟她的手下,但是杀红了眼的时候,飘萍阁肯定不会管百姓的死活,甚至会为了保证埋伏的顺利进行,他们杀死无意间闯进来的人。   那个最先赶到的更夫,就差点被一箭射死。   箭头棉布上的西域火油,以及制式的箭头,让两人立刻意识到飘萍阁这个向来低调的杀手组织,真正要做的事根本不是收钱买命。杀手组织是个幌子,是赚钱的工具,幕后之人有更大的盘算,孙家商行的存在,可能连刀客都不知道。   风行阁分舵在这里的经营则是失败至极,刀客跟杀手被俘的消息,已经飞快地传入了孙家商行耳中,所以他们才能这么快地调集人手,策划这一出火攻之计。   西域火油乌黑难闻,很难运输。   如果墨鲤与孟戚来得不够及时,如果孟戚没有当机立断杀了所有能看见的埋伏者,墨鲤在外面抢过了他们想泼洒到街道各处的西域火油,后果不堪设想。   等火势一成,风行阁的人一个都别想出来。   墨鲤回忆起平州秋陵县地动后,大火焚城的惨象,心中已是怒不可遏。   “这些人的武功很怪,不像江湖上常见的路数。”孟戚听着外面越来越多的人声,皱眉道,“余下的话等会儿再说,如今情形对吾等不利。”   秋景没有多问,直接带了人,招呼孟戚墨鲤往甘泉汤在另一条街的出口奔去。   期间,秋景的一位随从悄悄脱离了队伍。   秋景像是没有看到,墨鲤敏锐地望了那个方向一眼,他以为这个风行阁的人想去拿一些重要的东西,就没有阻止。   等他们撤出去,捡着黑漆漆无人的巷子左拐右绕地走了两刻钟,那随从赶上来后,墨鲤嗅到了对方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阁主,不好了,有人在密道附近下手杀了蒋掌柜跟汤池的所有伙计,还把许多弓箭丢在他们尸体旁边。”   秋景眉峰一蹙。   她的随从其实是去杀汤池掌柜的。   那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又临阵脱逃。如果被飘萍阁抓住必定要出卖风行阁,如此危急关头,秋景自然不会有丝毫怜悯之心。   没想到对方的动作还是快了一步。   “蒋掌柜胆小怕死,他的尸体如何趴伏于地?致命处在何地?”   “回禀阁主,伤口在后心。极有可能是……随着蒋掌柜一起跑了的人,是风行阁分舵的人。”   随从一咬牙,当着孟戚墨鲤两个外人的面承认了甘泉池可能有飘萍阁的卧底。   恰好此时,那个跟着墨鲤二人一起出去查线索的甘泉汤伙计(因为武功不济没能赶去帮忙,只能蹲在风行阁在城中另一处宅邸前交集等候)此刻看到众人来了,连忙迎了上来。   “阁主……咦,掌柜呢?”   伙计又挨个把人群看了一遍,发现不止汤池的掌柜不见了,连平日里跟掌柜比较亲近,或者深得掌柜信任的伙计都不在其中。   秋景神情难看道:“这宅子不能待,我们得另选地方。”   说话间,城内各处亮起火把,伴随着马嘶跟锣鼓的响声。   “捉拿乱党!”   “百姓各归其家,紧闭门户,城中进了乱党!”   ***   两刻钟前,知县从睡梦里被叫起来,得知集贤坊起火的消息。他又气又急,趿拉着鞋子就要出去看情况。   “邑宰不可啊,那火势极大,半边天都映红了。”   县令还来得及发怒,又有差役气喘吁吁地跑来禀告:“邑宰,不好了!集贤坊出现了匪盗乱党,这火是他们放的。”   “什么?”闰县的县令大惊失色。   失火跟乱党是两码子事,若是被匪盗趁乱攻下县城,就算知县能趁乱逃得一命,然而地方官有守土之责,按律法轻则流放三千里重者斩立决,这可是关乎着身家性命的大事!   “乱党从哪里来?什么打扮?”   县令急得冷汗直冒,一叠声地差人把城内的兵丁集合。   “你们看真切了,确定是乱党?”   “再真没有了,更夫差点被一箭射死,您要是不信,箭头还留在墙上。”   县令终究不敢以身犯险,急命衙役带集贤坊那边的人过来问话。   正说着,城东那边轰然巨响,像是有什么塌了。   紧跟着火光忽然消失。   县令焦急地背着手原地打转。   “邑宰,大事不好了!”   十几个灰头土脸,衣服穿得乱糟糟的人进了内堂,跪下就大哭。   县令连忙道:“各位乡梓快快免礼,火已经熄了,如今是什么情形?”   “火是甘泉汤那边起的,我家有两个看铺子的小厮伙计,一个已经被乱党杀了,另外一个躲在米袋下面捡回一条命,人都吓傻了,见着人就喊乱党盗匪。”   “乱党是什么打扮?”县令赶紧问。   一个穿姜色袍子,两鬓斑驳的中年人苦着脸说:“我家的伙计也见着了,说穿着普通百姓的装束,且城门那边好端端的,也不像有人半夜来攻打县城。邑宰,这怕是一早潜伏在城内的乱党啊!”   “孙员外说得有理!”   “不过说来奇怪,那些乱党好像就是冲着甘泉汤去的。”   众人一通附和后,中年人又道:“只是孙某有一事不明,那些乱党没劫铺子,也没对邑宰不敬跑来县衙,怎地就冲着甘泉汤一家去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邑宰与令君,都是对县令的尊称,后者更【礼】、更官方些,前者口头一些。   邑是城的意思,宰的意思不用解释,加起来管着这地儿的人,喊的时候意思更接近“父母官”,“大人”了。   【主要是给薛知县一点特殊照顾,只称呼他为令君,咳】——————   孟戚:哼,西域火油?雕虫小技   胖鼠一蹦老高:燎到毛啦,jpg 第228章 昼伏夜出   孙员外在县衙三言两语就引得闰县邑宰乡绅富户对甘泉汤起了疑心。   一家汤池而已, 总不能在水底藏金子乱党盗匪哪儿不去,为什么要到那里放火去澡堂子放火   “这莫非是闹内讧”   众人面面相觑, 主要这事儿是发生过的。   山匪贼寇没法进城, 想要劫掠大户人家,就勾结城里的商行, 让他们为自己伪装身份成伙计带进城里。贼寇嘛, 就是喂不饱的财狼, 请来了就很难弄走, 如果不能满足他们, 他们回过头就把窝藏自己的商户一家老小全都杀了, 钱财照抢不误。   等到官兵反应过来, 他们已经把城内最繁华一条街上的铺子哄抢一空, 扬长而去。   “火起得太快了,喊打喊杀的最可怕的是眨眼间这伙人又不知跑去了哪里”   “我早就说甘泉汤那伙人古怪得很, 不像做生意的样子, 里面的伙计整日在城里打听东打听西的,还说什么能卖别地的米价布价情报,搞不好就是乱党的同伙。去年那些小商行被劫的车队,没准就是他们干的。”   县令越听脸色越黑, 一摆手, 什么都甭说了, 全城戒严捉拿乱党。   孙员外这招借刀杀人, 做的颇为直接。   假如墨鲤在这里,哪怕他没有查到孙家仓库, 只一听孙员外的话就会立刻把怀疑目标定为孙家。   然而此刻在县衙里的这群人,没有一个真正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官场与武林有隔阂,百姓跟江湖人的差距就更大了,闲着没事听说书无所谓,倘若那些江洋大盗真的出现在眼前,十个人里有八个都会吓晕过去。   既然两边根本搭不上,孙员外还怕什么暴露的风险害人的计谋不必高明,好用就行。   官兵越快封锁城池,对“孙家”就越有利。   孙员外冷眼看着慌了神的县令,悄悄混进了人堆里。   乱党可不是说抓就能抓到的,飘萍阁需要趁乱行事,等风行阁的人被逼得分散躲避时,才是他们动手的大好良机。   孙员外摆着一张惊慌失措的脸,与众人一起离开了衙门,装作要去集贤坊看自家铺子的损失。   旁边有想跟他同去的,也有胆小劝他天亮了再去的,衙门前闹哄哄的,加上被迅速调集来的兵丁,很快众人就被挤散了。   孙员外趁机加快脚步,左绕右弯地进了一条小巷。   巷子两面都是墙,黑洞洞的。   一个黑衣人跳下墙头,跪在孙员外面前。   “火为何这么快就灭了”孙员外用一种跟之前说话时截然不同的口音喝问。   黑衣人连忙低头,颤声道“属下无能,实在是忽然冒出了两个搅局的,还杀了不少弟兄。”   孙员外反问“两个”   这出乎了他的意料,原以为风行阁那边的高手,只有元智和尚一人。   就这元智和尚,都因为在江湖上没名没号的,叫飘萍阁差点忽略了。   “那两人是什么来路”   “这”   黑衣人哪里回答得上,当时他距离甘泉池外墙很远,如果不是这样他也没法活到现在。那些跟孟戚打了个照面的,现在早成尸体了。   “属下什么都没看清,那人武功极高,兴许比宿笠儿还要高”   “住嘴,宿笠儿这名也是你叫的”   孙员外一声叱喝,黑衣人当即住口,只是心中尤未服气,咕哝道“他都是风行阁的阶下囚了,还不能说”   “够了,越说你越来劲”孙员外狠狠瞪了手下一眼,憋着气问,“风行阁那边究竟逃出了几个往什么方向走了”   兵丁举着火把,闯进铺子跟百姓的家中到处搜查。   要是门开得慢了一点,立刻就会被一脚踹开。   那些深宅大院,好歹有护院拦着,一时也惊不到内院的女眷,而寻常百姓家里就遭殃了。   他们掀翻了东西,揭开床铺的木板,凡是能藏人的地方,都会被搜查一番。   公然劫掠百姓家财的倒是没有,可是顺手摸走铜板,拿了灶上温着的肉白面馒头大嚼的兵丁不在少数。   模样长得好些的女子,被揩一把脸蛋,捏一下腰身的占了便宜。   百姓敢怒不敢言,若有反抗,甚至露出不忿之色的,兵丁立刻叫着怀疑是乱党乔装打扮,变本加厉地摸捏一通,这才踹开下一家的屋门继续搜查。   一时间,到处都是哭声跟叫骂。   有身材魁梧,性情暴戾的汉子,扬着拳头追打官兵。   兵丁正愁抓不到乱党交差,当下呼喝着一阵围殴,将人锁了就要带走。   “啪。”   一块瓦片从后飞来,砸得一个兵丁仰面栽倒,还带翻了不少同僚。   黑夜里喧嚣声静了一静,顷刻间就有更多的瓦片呼啸着飞来。   “大胆”   兵丁们恼羞成怒,爬起来就想抓人。   然而动手的不是什么乱党,是看不过他们这般嚣张的地痞混混。   这些地痞平日里也不是什么好人,会蹲在寡妇家门口说荤话,冲着样貌标志的姑娘流口水,游手好闲不干正事,不睡到日上三竿绝对不起,有钱的时候喝酒吃肉斗殴闹事,没钱了可能还要小偷小摸。   可他们自己觉得自己就是话本里的市井游侠了,眼下看到这群兵丁欺凌街坊,心头火蹭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一群官府的走狗   占占大姑娘小媳妇的嘴上便宜,是市井游侠的放纵不羁,这帮子走狗是要毁人清白啊第一个地痞血冲了脑门,躲在暗处丢块瓦片,结果鼓动了其他人,噼里啪啦来了一堆。   兵丁喝骂着抓人,这些地痞大约是豁出去了,边跑边骂得更响。   期间不知道谁家竟然点了一串炮竹,隔着院墙丢到了人堆里。   刹那间人仰马翻,各种杂物乱飞。   等到兵丁们狼狈不堪地站起来,各家各户都关上了门窗,只有一个没来得及跑掉的小娃娃趴在墙头,手里还拿着块石头要丢不丢的。   想给奶娃娃扣个乱党的罪名,也没可能。   吃了大亏的兵丁们黑着脸就要踢踹这家的门户,抓这家的男丁充数,结果一个个平地绊了个狗吃屎,仿佛有无形的力道在背后推了他们一把。   “谁”   路过这里忍不住要出手结果被地痞抢了个先,现在终于有机会出手的墨鲤“……”   干脆用内力隔空把他们转了十七八个圈子,直转得他们头晕眼花,扶墙狂吐。   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弥漫开来。   再抬头的时候,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坊间的许多屋子都长一个模样,那小娃已经被家里大人抱走了,一时间完全认不出刚才想进的是哪一家。   这下就算他们再傻,也知道有人跟自己过不去了。   “调人快调更多的人来”   墨鲤迟疑了下,想要返身去县衙。   兵丁分散在城内各处,这边搜查的人不规矩,那边的怕是也好不了多少。   除非杀人,否则压根唬不住这些兵痞。   墨鲤不愿杀人,孟戚倒是无所谓,可是飘萍阁还在暗处虎视眈眈呢。   墨鲤刚越过几座屋顶,来到另一处街巷,赫然发现这边更热闹,兵丁们惊叫着四下逃散,像是有鬼在后面追。   “这是”   孟戚坐在一处屋檐上,偏头冲着巷子里指了指。   只听嘶嘶声不绝,隐隐传来腥臭味。   “蛇”墨鲤吃了一惊。   不是一条两条,而像是一整笼的蛇被放了出来。   天气闷热,这些蛇烦躁不安,夏日夜里正好是它们的觅食时间,攻击性很强。   “是滇南那边的商队,来买卖药材的,巧的是,他们恰好带了一笼子蛇。”孟戚戏谑道。   墨大夫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点破。   蛇胆蛇毒都是好药材,可是千里迢迢的,谁带活的又不是冬天,还能让蛇冬眠,分明是商队里有异族的驱蛇人,今晚被无礼的官兵惹恼了,索性将蛇都放了出来。   “城门那边怎么样”墨鲤问风行阁众人的去向。   他们在一刻钟之间分开了,墨鲤想要继续查找孙家,秋景得想办法保住她那边的人。   孟戚摇摇头,说“县衙那边显然是真的当做有乱党作祟了,火炮都架起来了。”   像闰县这样的小地方,十来门火炮还是有的,笨重难挪,一般就放在城门上。   现在炮口转向城内,一旦有人想要强行突破攻击驻城守军,首先要挨一轮箭雨,然后是火炮。   火炮威力极大,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动用的。   墨鲤拍了拍孟戚的肩,示意他别蹲在这边看热闹了,还是找高处盯着城里的动静。   “孙家库房那边”   “被点穴道的人还躺着,应该快被发现了。”   “我去那边看看。”   于是一人朝东,一人朝西的过去了。   黑夜里,无数道人影隐匿在暗处,像是在寻找什么。   换了别人,或许在地形不熟的情况下很难发现他们的踪迹,然而这次他们遇到的孟戚。   “一二三十七,飘萍阁这是家大业大啊”孟戚意外地挑眉,这是十七处藏匿点,仔细一看竟钳制住了城内所有方向,每个都能看到好几条街巷,只要有人经过,就会暴露在他们眼皮底下。   孟戚前半夜抵达闰县,进入汤池的时候,这些藏匿点是空无一人的。   而今每个地点都有四五个人蹲守着,看来是孙家早早准备好的后招了。   “有趣。”孟戚自言自语。   不懂兵法,不会奇门遁甲,是无法准确地找出这些精妙的藏身之地的。   奇门遁甲不是话本里玄之又玄的东西,而是依地势而建,结合攻击防御的阵法,让敌人看不到目标,但是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己方眼中。譬如石磨山的那段名为石沟迷宫的峡谷,就是天然的奇门遁甲。   如今城内这些地点,连孟戚都感觉到精妙。   虽然它们只是为了监视跟寻找风行阁逃出的人,没有什么杀招迷魂阵,但是能选出这些地方,并且巧妙地对他们进行了伪装,绝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一个江湖杀手组织,忽然冒出这样的人才,岂非有趣“北地羌人阿芙蓉奇门遁甲”   孟戚低声念叨了一遍,神情变化莫测。   这时,孟戚看见了秋景一行人,同时他们也被飘萍阁的人发现了。 第229章 窥人行   秋景头一偏, 一枚暗器险之又险的擦过她脸颊。   “敌袭!”   众人抡起兵器, 格挡这些飞来的暗器。   秋景领着人且战且退, 刚抵达一处能遮挡身形的拐角, 还来不及反击,就听到一声尖叫。   “这儿有人!还拿着凶器,是乱党!”   秋景瞳孔收缩,随即看到一群官兵循声从远处跑来。   众人急忙逃跑,由那风行阁的伙计带路, 钻进巷子绕了好几圈,仗着轻功跟城内的混乱, 总算把那群兵丁甩开了。   然而走了没一会,相似的一幕再次出现。   暗处射来的飞蝗石、毒针、铁莲子, 有意把他们逼往一个方向,而躲开暗器之后, 另一伙官兵会恰到好处地拐弯“撞见”他们,或者被一声大喊引过来。   这下就是傻子,也知道事情不对了。   “有人在监视我们。”秋景死死盯着四周暗处。   风行阁的高手反应极快,对视一眼,即刻往几个最有可能的藏身地点攻去。   结果招数全落了空。   秋景心里一动, 意识到形势比想象中还要坏。   ——袭击者躲藏的地方, 恰好是自己所在的位置无法看见、或者无法攻击的死角。   这样精密的计算,绝不是随便能做到的,不止要对地形无比熟悉,还要掌控“下方”逃亡者的一举一动。   秋景感觉自己仿佛踏入了一张厮杀正酣的棋盘, 又像落入了蜘蛛布下的巨网,无论怎么走都在对方的预料之中。   “陷阱……”   “阁主?”   秋景顶着属下惊疑的目光,脸色铁青地说:“飘萍阁早就在这里布好了陷阱,等着有朝一日对我们下手。蒋掌柜来这里第一天,就被他们发现,然后是我。”   甘泉汤受到攻击时,秋景等人始终不能突围,甚至无法对飘萍阁杀手造成丝毫伤害。   除非飘萍阁有一位神机妙算的军师,得知墓穴那边出事后,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排兵布阵,并且亲自指挥,差点就把风行阁所有人困死在火场里,更准备好了后续计策,鼓动官府的人捉拿乱党。这样不止能抹去使用弓箭跟西域火油的麻烦,还能趁乱追杀漏网之鱼。如今更是在城内小巷里布下了重重埋伏,像牛皮糖一样黏着他们不放。   这是什么样的谋士?   前脚刚在孟戚手下逃脱,后脚转身就伪装了去衙门,再飞速调人到巷道里堵他们?   插了翅膀也没这么快。   世间或许有惊才绝艳之士,可再怎么有才,手下也不是个个都聪明。那种拆开锦囊看了两个字就能退敌,听一条命令、被指个方位就能布下天罗地网的,不是话本子,就是本身亦是不凡,同属智者谋士。   飘萍阁拿得出这么多的有识之士吗?   当然不可能。   答案很明显,围杀风行阁是他们很早就有的打算,这帮人甚至已经暗中演练过许多遍了。   怎么射箭,怎样围堵,如何扫尾——   飘萍阁能容忍甘泉汤存在这么久,正是因为他们要放长线钓大鱼。既然汤池的布置都出自风行阁主之手,秋景偶尔也会到这里来,有朝一日飘萍阁忽然发难,岂不是可以将风行阁高手一网打尽?   秋景从司家米铺账册泄露之事,想到自己这次几乎带上了风行阁所有数得上的好手,顿时脸色铁青。   她意识到,自己中了算计。   这件事前前后后卷入的势力,不管是拿出六百两黄金的吴王,雇飘萍阁对付圣莲坛的豫州四帮十二会,想要重振声望掺和武林大事的八韵堂,还是一路追查飘萍阁踪迹而来的他们,都只是被骗得团团转的螳螂。   蝉,都是黄雀放出来的。   闰县本该是这场大戏的最终落幕之地。   秋景突然笑起来,并且越笑越大声。   众人要躲官兵追拿、还得避免被暗器打中,正乱着呢,猛地听见秋景如此畅快的大笑,差点学三国戏本里程昱问曹操“主公为何发笑”。   还好及时咽下去改了称呼。   “……阁主何故发笑?”   “我笑飘萍阁机关算尽,连一位绝顶高手都肯放出来充当诱饵,却终究算不出变数。”秋景冷笑着说。   刀客面无表情,不听她挑拨。   “阁主说的变数是……孟国师?”   “何止,刀客这么快被抓,已经打得他们措手不及了。阿芙蓉如此生僻诡异的药,本来可以把我们拖上一阵,结果墨大夫竟是知道此物的,今夜他们再不动手,怕是闰县的老巢都要被我们掀了。”   众人闻声惊愣。   刀客全程面无表情,看上去好像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其实他根本不懂秋景在说什么。   ——甚至觉得秋景想多了。   飘萍阁几时这么厉害了?   刀客回忆了一下,赫然发现自己沉迷练武,一心只想成为绝顶高手。因为很有杀手组织小头目的自觉,平日里来送药的人遮遮掩掩,他从不过问,毕竟不该知道的事情知道太多,未免让恩人为难。   所以闰县这边有多少人,具体做什么的,刀客还真不清楚。   至于秋景说的陷阱、刚才的火箭、现在跗骨之蛆般的追踪……刀客心中很是不屑,因为一力降十会,阴谋诡计再好使,对上绝顶高手有用吗?姓孟的不是顷刻间就破了围攻的阵势?   “……!!”   腹诽的刀客猛地对上了一双眼睛。   屋檐那儿有个影子,悄无声息地看着这边。   大约察觉到了刀客的视线,影子冲着刀客望了望,重新隐入黑暗。   这影子不是别人,正是孟戚。   孟戚自方才起就一直跟着他们,见秋景等人能抵达得住,便没有出手相帮,而是盯着藏在暗处的飘萍阁,看他们怎么调派人手怎样在“阵法”里擒拿风行阁的人。   奇门遁甲本无流派,不过布阵的手法、习惯的不同,曾经分出了好几脉传承。   到如今,不管什么传承都断得快没了,孟戚仗着自个活得久见识多,一心要从飘萍阁这里瞧出他们是从哪儿学来的本事。   结果赶上了秋景恍然大悟的一幕。   “小小年纪,反应倒快。”   沙鼠老气横秋地想。   因孙家商行空无一人,只得无功而返,恰好看见孟国师负手而立的墨鲤:“……”   墨鲤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人究竟怎么能避开两方注意找了个死角,还在那里谨慎地摆出一个适当嘚瑟模样的?再仔细打量,唔,脑袋比常日少昂高几寸,肩背也没挺那么直,与屋檐阴影浑然一体……所以这也是学问?   “大夫?”孟戚回头一看,乐了,连忙传音道,“大夫来得正好,且听上一听。”   墨鲤为难地看着孟戚站的地方,他要是过去了,国师岂不是就没地儿嘚瑟了?   正纠结着呢,忽然听得下面秋景的话语声。   “……这场局看似复杂,却一直在飘萍阁的掌握之中。豫州四帮十二会为了地盘要铲除圣莲坛分舵,不肯自己动手,只因他们互相猜忌,索性出钱雇杀手,飘萍阁不止在暗中促成了这笔买卖,还引来了遗楚吴王……”   嗯?   墨鲤一惊,下意识地望向孟戚。   难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飘萍阁折腾出来的?   孟戚点点头,示意墨鲤接着听。   “……之后司家米铺失去的账册,两个不知来历的死士,一笔可能追查到飘萍阁银钱去向的六百两金子……这一环扣一环,皆是要将追查飘萍阁的人引过来。闰县还有一个他们早就备好了的陷阱,正是冲着绞杀我等来的。”   风行阁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元智和尚亦是目瞪口呆。   秋景又对元智说:“大师,事情不止如此。”   “什么?”元智老和尚脑子里嗡嗡作响。   “一个风行阁,还当不起他们这般算计,既然透出了金子的消息,还有一系列的后招。一则吴王六百两黄金买凶去杀天授王,无论成与不成,西南局势必乱;二来财帛动人心,假以时日,司家米铺账册必定还要出现,引得更多人前来,江湖帮派之间哪会没有仇怨,只需暗中煽火挑拨离间,再闹出几桩人命,最后能搅得江北武林大乱;第三,就是墨大夫提到的阿芙蓉了,我细想此物能做药用,短期内又有奇效,万一被献给了齐朝皇帝……孟国师,墨大夫,二位觉得在下说的可有理。”   “嘶。”   众人被这一连串阴谋惊得魂飞魄散,正是又惊又怒,忽然听到“半路分道而行”的人又回来了,差点没能反应过来。   孟戚诧异,他自认藏匿本领了得,连飘萍阁的人都没发现,秋景是怎么知道的?   秋景拱手道:“原也没发现,只是自方才起,暗器就消失了。如今城中一片混乱,会施加援手又能做到的,更有何人?”   这话说得,让人都不好意思不接。   墨鲤默默看了看巷角被制住的一群飘萍阁杀手,顺路过来之后顺手,他以眼神示意孟戚:你刚才没帮他们?   孟戚无奈,用传音说了奇门遁甲的事。   墨鲤又皱眉问:“秋景方才说的……”   “差不多,我也刚得出这番推论。”   孟戚传完音,就施施然现身了。   “阁主知其一、知其二,却不晓还有其三。”   “……”   啥玩意儿?   别说风行阁众人、元智和尚了,就连刀客都是目瞪口呆。   都这么复杂了,竟然还有三?   “飘萍阁在闰县的主要势力,藏在孙家商队之中,我与大夫原本以为他们用北地羌人充作伙计做掩护,偏巧在刚才,发现他们用来围追你等的阵法布局,出自西凉国。”   提炼阿芙蓉之丸的药材是麻黄,只要产在北地。   北地羌人最后的王权,恰好是几十年前被楚靖远侯所灭的西凉国。   圣莲坛、天授王在西南图谋不轨,而飘萍阁又俨然与他们搭上了线。两方看似毫无关联,可是没有共同利益,怎能联起手来?看计谋显然是需要双方共同出力、配合才是。   “先铲除消息灵通可能坏他们大事的风行阁,再算计武林势力,避免节外生枝造成麻烦,最后再来对付遗楚与齐朝。”孟戚微微眯起眼睛,悠然道,“胃口不小,意在天下啊!”   作者有话要说: 刀客:觉得自己加入了一个假的杀手组织 第230章 蹑于踪   刀客的表情就跟在做梦一样。   他心里想了什么, 连元智老和尚都知道。   ——卖了半辈子命, 到头来不知道自家是做什么的, 情何以堪?   “这只是你的妄加推测, 一派胡言。”刀客定了定神,咬牙道。   孟戚像是刚注意到他,哂然道:“一介棋子,也能发声?”   刀客被气了个半死,脸色发黑, 衬着满脸疤痕更显狰狞。   墨鲤从屋檐那边下来,沉声道:“飘萍阁发现暗桩少了, 正派人自四面包围。”   别管天下大势如何,先从这边离开要紧。   元智和尚抄起木杖, 凛然道:“阁主先走,老衲断后。”   风行阁必须要保, 只有风行阁有这个条件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场阴谋宣扬出去,为此即使是破戒,元智也愿意一力承担。   “大师,不可。”秋景急忙阻止,“西南边关将乱, 大师还是尽早赶回悬川关。”   多一个绝顶高手, 悬川关没准可以多守一阵子。   悬川关之后,再无天险。   要阻止天授王大军进入中原,悬川关是绝不能出事的。   如果不是这里有更麻烦的事,秋景更愿意说服孟戚去悬川关, 那可是货真价实会打仗的人。   “这是一场博弈,在我们看清棋盘的时候,对方的子已经快走到中盘了。”孟戚不紧不慢地说,从神色上完全看不出他着急。   正因他这幅态度,安抚了惊惶的众人。   众人对上了墨鲤的视线,没错,先脱身再说。   墨鲤本以为还要再说一遍,看众人纷纷冷静下来,忍不住给孟戚记了一功。   ——不愧是国师,御下有道。   虽然眼前这些不是孟戚的下属,但危急关头,最忌讳的就是乱了章法,最需要的就是有个人出来主持大局。   秋景固然合格,可是刀客不服她,而且凭她的能力,根本无法带人突围。   “这些巷子经过改建,飘萍阁专门的藏身地总共十七处,遥相呼应,可观八方,目前只是少了一个。”孟戚毫不犹豫地领着众人选了个方向,同时侃侃而谈,“无论你们从那个方向走,不出半刻钟,就会落入他们的包围圈。”   众人闻言纳闷,既然走不出去,难道不是应该抄家伙拼了吗?   或者紧急布置防御线,应对马上就要来的攻击?   可是秋景不发话,元智老和尚随遇而安,刀客是俘虏,墨鲤又跟孟戚一伙的,大家只能硬着头皮跟上了。   总共也就二十来号人,孟戚时走时停,要求所有人必须藏在屋檐的阴影遮蔽下,然而一直过了一刻钟,都没有暗器或者飘萍阁的人出现。   说好的天罗地网呢?   正想着,孟戚忽然传音示意所有人停下,不许出声。   没一会,他们就依稀看到人影从自己头顶的屋檐上掠过。   瓦片被踩得咯咯响。   “人呢?”   “不知道,刚才还在附近,老四那拨人被点了穴,然后人就不见了。”   风中传来低低的交谈声,透着焦躁不忿。   “会不会进了巷里百姓家的屋子?”   “官兵全城搜查,哪个敢在这时候开门?再说这附近也没有风行阁的据点。”   风行阁众人听得异常尴尬,他们在闰县的势力果然有跟没有一样。   声音快速远去,很快又是一批。   孟戚微微皱眉,飘萍阁果然增派了人手。   墨鲤在后面捅了他肩膀一下,孟戚回过神,示意众人继续前进。   “等等。”   墨鲤回头,走到被抬着的刀客旁边,干脆利落地给他接上了四肢关节。   众人吃了一惊,欲言又止。   刀客行动不便,带着确实费事,刚才有几次,风行阁的人都想把他杀了。秋景说这人是墨鲤的俘虏,暂时不能杀,大家一想还要有求于墨鲤二人,于是忍了。   “大夫,你是要放了他?”   “不,让他活动活动筋骨,免得真的残废了。”   “可是……”   “他刚才没有出声。”墨鲤平静地说。   众人愣了愣,下意识地望向刀客。   之前在甘泉汤,刀客被点了哑穴,后来一路上都在逃亡,加上被孟戚推测出的真相冲晕了脑子,谁也没注意刀客的穴道什么时候解开的,反正现在是解开了。结果在飘萍阁搜不到他们时,刀客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暴露他们?   这人,刚才不还驳斥孟戚是胡言乱语吗?   原来是嘴上很硬,心里已经服了?   刀客被一道道恍然大悟的目光看得脸皮发胀,恨不得拿起兵器把这些人都杀了灭口。   “你们还走不走?!”刀客低声嘶吼。   众人维持着怪异的表情,边走边回头。   刀客:“……”   照理说他应该趁着这个机会逃跑,可是有太多事情他想弄明白。   如果回到飘萍阁,刀客心知,以自己的本事很难查到东西。   因为他这几十年所见、所听、所闻的一切,都跟他是差不离,即别人知道的东西可能还没有他多。就算有例外,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个对他有恩的人,又向来只有他来找自己,自己是找不着对方的,且当面质问跟撕破脸也差不多了,不到万不得已刀客不愿走这一步。   再说关节脱臼太久,刚接回来连走路都不利索,还隐隐作痛。   还逃?估计跑没几步就要被逮住,到时候更加难看。   刀客忍辱负重地跟了上来。   元智和尚大感欣慰,觉得刀客有望弃暗投明。   “施主,放下屠刀……”   “闭嘴!”刀客恶狠狠地说,“你们抢了我的刀!”   如果不是逃命要紧,估计真有人能笑出声。   墨鲤揉了揉额角,转头问:“他的兵器呢?”   “还在甘泉汤,八成埋废墟下面了。”   “那就用不着担心,既然飘萍阁给我们扣了乱党的帽子,还特意丢下□□等物栽赃,即使烧成白地,官府也会清理干净的。”秋景似笑非笑,意有所指地说,“飘萍阁神通广大,去衙门偷换一把刀是轻而易举的事,就看阁下何日回去了。”   元智眼睛一亮,连忙道:“屠刀入苦海,施主立于岸,难道施主还要执迷不悟,返身重陷其中?”   刀客:“……”   墨鲤觉得刀客看上去很想拿臭鞋堵住老和尚的嘴。   孟戚头也不回地在前面带路。   墨鲤看到孟戚的肩膀抖了两下,应该在笑。   ——能笑就好,因为今夜杀了人,墨鲤担心国师旧疾复发。   巷子开始变宽,低矮的房屋越来越少。   这意味着躲藏越发费劲了,之前众人还能交谈,呼吸声不用遮掩也会被路过的飘萍阁杀手当做百姓发出的忽略过去。到了这里,富户担忧城内进了乱党,又有官兵闹事,于是家家户户灯火通明,护院家丁都围在门口跟院内墙下,提着灯笼不停地巡逻。   孟戚却像是多长了好几双眼睛,走得越来越快,拐弯时毫不犹豫。   众人甚至能感觉到,阴影始终伴随着自己的脚步,灯笼永远不照向自己这边。   “……”   这哪是做国师的?天下做贼的都要来拜师了!   尤其是甘泉汤的伙计,他满腹疑窦,明明之前孟戚二人还要自己领路才能找到几家商行,怎么现在倒像是在城里住了许多年,又偷看了飘萍阁的秘密围杀计划。可这样大的事情,谁敢写在纸上?要说这两个其实是飘萍阁的人,那人家这么巴巴地跑来又是图什么?风行阁说白了就是卖消息的,而阁主说对面的布局已经涉及天下大势了。   比天下大势更高一层的图谋,伙计觉得自个脑瓜子都不够用了,实在想不出。   伙计身份低、忍得住疑问,风行阁其他高手就不能了。   随着路越走越顺当,孟戚把众人领进了一家车马行后面的空棚子,而这里隔了没多远就是闰县高大的城墙,终于有人忍不住问:“这……恕在下失礼,敢问孟国师,吾等方才是如何瞒过飘萍阁之人的?”   孟戚也没觉得这人问得唐突。   事实上更唐突的是直接质问孟戚是不是跟飘萍阁是一伙的。   当然真正有脑子的人是不会这么问的,因为这不是早早勾结互有默契就能办到的事儿。飘萍阁还能勾结,难道那些大户宅邸的护院家丁也都跟孟戚打好了招呼不成?   既然风行阁的人知趣,孟戚就好脾气地给他们解释了三句。   “飘萍阁用来围杀追捕你等的,是奇门遁甲。   “然,此阵在城中街坊,围于巷道屋宇之间,故能用,不能变。   “那摆阵的人,身不在此。其余人用此阵,不过是死记硬背,生搬硬套罢了。我之前在屋宇上,见他们调派人手,不消一刻就看出了规律。若是真正的战场厮杀,此阵挨之即溃,不堪一击。”   孟戚说得平淡,神情却有微妙的变化,隐隐带了几分昔年杀伐决断的味道。   刀客眼睛微眯,下意识地握紧了右手,然而他抓了个空,兵器不在。   其他人也被这股气势所摄,等回过神时,竟有些胆寒。   ——江湖喋血数十年,却未曾真正感受过沙场惨烈搏杀,尸横遍野的凶戾。   唯有元智和尚双掌合十,一派泰然的念诵佛号。   “大师,吾等就在这里别过罢。”秋景取出一个扇坠形的铜制小令,递给元智和尚道,“此物可调动风行阁当地分舵人手,大师拿走它,算是我为悬川关出一份力。”   元智没有推辞,他收了秋景给的令符,冲众人合掌俯首。   众人纷纷还礼,元智还想跟孟戚说什么,最终却没开口,翻墙而去。   城门楼子灯火通明,这边城墙则比较偏远,只有兵丁提着灯笼在城墙来回巡逻。   墙高三丈,且墙体较为坚固,没有被雨水冲损的地方,防卫自然没那么严密。   风行阁的人想要尽数离开,还得仔细找个背光的地方套绳索拉扯,武功到元智和尚这种地步,提口真气踏两次墙面就能翻过去,用不着多等。   “大师怕是想请孟国师去悬川关。”   “主意是好的,只是……唉!”   就算孟戚肯去,想要打退天授王的大军首先要得到悬川关守将的信任,而昔年的楚朝国师,这身份就注定了宁家根本不敢让孟戚碰兵权,他们毕竟做着齐朝的官,拿着齐朝的俸禄。   “世道如此之难,偏又出了这一连串的事。”   “那阿芙蓉,还没个着落呢,阁主应该会先去查这个罢?”   刀客面无表情地听着这群人的小声嘀咕。   再格格不入,他也得坚持赖着……孟戚和墨鲤。   作者有话要说: 飘萍阁:抓住那群漏网之鱼!   墨鲤:?   飘萍阁:人呢,钻地底去了吗?   孟戚:事了抖毛去.jpg 第231章 而后学之   屋外灯火通明, 房内压抑得人不敢喘气。   孙掌柜面沉如水, 背着手在花厅内一圈圈的踱步, 时不时抬头看墙角的铜制更漏。   一个黑衣人迈进门槛, 他垂着脑袋不敢看孙掌柜的表情,只绷紧了皮,做出一副耷拉肩膀躬背哈腰的模样,显得沮丧又畏惧…   “天就要亮了。”   孙掌柜的声音很轻,跟蚊子差不多, 黑衣人却猛地抖了一下。   同时发抖的还有站在屋内阴影里的另外六个人。   他们是之前来的,全都蒙头遮脸, 穿着黑色夜行衣,这会儿个个缩着脖子活像一群黑鹌鹑。   “是谁在我面前夸口, 说风行阁的人不过是丧家之犬,不消一个时辰就能把他们逮回来?”孙掌柜继续踱步,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平软的鞋底竟能在光滑的青砖上发出金石撞击的刺耳声响。   鹌鹑一个个眼观鼻,口观心。   没人敢叫屈,尽管他们心里觉得自己很冤。   那劳什子阵法学得人头发都要快掉光了,日也练夜也练, 平时是关起门在庭院里左三右四踩步子, 夜黑风高时带着兄弟爬墙头走屋檐实地练,还不能叫风行阁的人发现。   如果不是甘泉汤没建的时候,闰县就已经是飘萍阁地盘,想要糊弄那帮家伙可没这么容易。   “人跑了, 商行库房那边也被人探了底……我在主上面立了军令状,这就是你们给我办的差事?看来你们是嫌我老了,见我占着这个位置心里不服,想早早送我去黄泉路上喝孟婆汤?”   孙掌柜语气阴森,众人猛地打了个冷战,其中一个人被推出来,诺诺道:“统领息怒,城里围得水泄不通,除了官兵还有我们在诸家商行的内应,正在全力追查风行阁那些漏网之鱼。他们有二十多人,柴房跟普通屋子根本藏不下去,马上就会有关于他们的消息送来……”   话还没说完,就有一个黑衣人急急奔了进来。   “报,东城有发现。”   黑鹌鹑们缓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露出轻松之色,报信人的下一句话就把他们摁进了冷水里。   “城墙下面有抓钩跟绳索留下的印痕,沿着痕迹一路向上,在城外已经发现了足迹……风行阁的人,逃了。”   “砰。”   孙掌柜一掌拍碎了矮几上的瓷瓶。   他两眼冒火,恨不得撕碎眼前这帮不中用的手下。   “统领,我们立刻出发,一定把人——”   “回来!”   孙掌柜怒喝,烛光投下的阴影照得他的表情分外狰狞,接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变调的音节。   “撤。”   ***   刀客看着风行阁的人逐一爬过城墙,发现墨鲤与孟戚完全没有过去的意思。   “你们不走?”刀客发问。   “这话甚是有趣,走了要怎么见你的主上?”孟戚抚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拆穿了刀客,“你不是已经打定主意赖上我与大夫了吗?如果我们不留下,你也会想办法让我们留在城里的。譬如说你知道每次给你阿芙蓉的人住在哪家客栈,用的是什么口音,穿什么样的衣服……当然,你说的不是假话,只是我用不着。”   刀客皱眉,隐隐有不详的预感。   “此言何意?”   “你知道的线索都是假的,你从未得到过你那位恩人的信任。”   刀客握紧了拳,一言不发。   墨鲤下意识地戒备,因为刀客看上去要打人了。   结果刀客硬生生地忍住了怒气,只是表情没有收好,一看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倘若这人脸上没有疤痕,这忍辱负重的眼神跟微微下撇的唇角,这委屈能突破天际,使闻者伤心见者泪流。   现在被疤痕影响,威力大减,看着像是抢不到钱的土匪。   墨鲤:“……”   孟戚:“……”   斗笠和蒙面巾还是很必要的。   有些人没了蒙面巾,就像战士没了盔甲,乌龟丢了壳。   “孟国师,挑拨离间,对我无用。”刀客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他兀自恶狠狠地一字字说,“哪怕主人对我隐瞒了一些事情,但我也不曾问过他,这不算欺骗。”   “那你在焦虑什么?”孟戚似笑非笑地问。   刀客不吭声。   孟戚漫不经心地算给刀客听:“让我猜一猜,你所在意的,无非是武学与自身。想要更上一层楼,追求更高境界的武学,首先得活着……你没有服用阿芙蓉,大夫为你诊治过,你也没有中毒。你的主上用恩情来驱使你,救你出囹圄,给你功法,让你变成如今的模样。你所虑者,无非是功法,以及最初的搭救了。”   功法有没有暗藏缺陷?   搭救会不会也是一场算计?   刀客的脸色忽青忽白,冷声道:“人活于世,若无被人利用的价值,落难时又怎会有人搭救?”   墨鲤闻言皱眉,这句话抹消了真正愿行善举的人。他知道刀客生平坎坷,想法偏激,会有这般言论也是情理之中,然而此刻墨鲤依旧感到不满,忍不住反驳:“此言差矣,神农尝百草,为部族之人免于饥荒疾病;汉末乱世,尸横遍野瘟疫盛行,百姓朝不保夕,张公著医论以救世人,岂为名利?”   刀客没读过书,神农他还知道,后面一个他就有点抓瞎了。   可这时候又不能承认自己不学无术,刀客只能硬着头皮强辩:“古时有圣贤,今人多利己。你用那么久之前的人说事,简直是笑话。”   这下孟戚也不高兴了。   想一竿子把楚朝开国十四功臣打翻?   楚元帝虽然不是个东西,但是有些老朋友,孟戚还是真心敬佩的。   “乐阳侯朱晏为天下名士,家财万贯,是来日可称圣贤之人;魏国公尹清衡,十七岁中得金榜头名,弱冠弃官,行千里投奔明主,一路上救了数万流离失所的百姓,以计谋得南阳浔阳茂川三郡,若为名利,他们大可以独善其身,隐居山林,待天下太平再入朝谋官。以他们的名声,君王都需恭敬以待,何苦身入乱军?”   刀客目瞪口呆,心道自己不过是寻常之人,孟戚张口就是这个公那个侯,找茬吗?   “你自认是武林中人,不想跟官府扯上关系,那么三十年前的天下第一高手秦神医呢?”孟戚适时为墨鲤出头补上秦老先生的名字,对着刀客质问道,“玄葫神医行走江湖几十年,生平未尝一败,他不做武林盟主不号令诸人,不求名不为利,不争夺武功秘笈江湖神兵,只救过无数百姓。难不成悬壶济世能成就一位高手的武道吗?”   刀客:“……”   他只是想给自己找个理由,主上只是偶尔遇到他,见他天赋根骨皆佳,这才出手搭救。   可是以主上的身份,又怎会知道一个浑身是伤,被关得不见天日的孩子有何根骨呢?   刀客只愿相信,这是巧合。   摁下心头翻腾的复杂情绪,刀客抬头一看,赫然发现眼前没人了。   孟戚拽着墨鲤走远了。   “冥顽不灵之辈,大夫何须费心?”孟戚故意说给后面追来的刀客听。   墨鲤心想这是病患,还得治,再说要从对方身上找龙脉同伴的线索呢。   孟戚以眼神示意:放心,丢不了。   刀客是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激他两句就会颠颠地跑来了。   ——请将不如激将,等会儿有他出力的时候。   孟戚洋洋得意,仿佛手里牵着一只鸡招摇过市的狐狸。   墨鲤默默地转过头。   君子之道什么的,跟孟戚在一起的时候就算了吧。比如现在墨鲤就得暂时放弃良心,看刀客自己送上门。   “方才我去孙家商行,之前被你点穴制住的人不见踪影,如今风行阁的人又在他们四面围杀下逃逸,想必他们已经察觉到不对了。”墨鲤眺望远处,屋顶上人影交错,急急穿梭于巷尾街角,飘萍阁依旧在城内搜捕。   只要找到其中一支小队的头目,跟着那人或许就能直掀老巢?   “不要紧,孙家的藏身之处,我有八分把握。”   孟戚对着远处街道坊舍微拢手掌,笑道:“凡是阵法,皆有阵眼。此阵看似精妙,屋舍檐角却容易阻挡视线,故而阵眼一处,万万不能出岔子。需得是他们自己的房子,不做丝毫变动,才能维持基本阵势,做到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墨鲤了然,问道:“这样的阵眼,有几处?”   孟戚哂然:“一共三处,我之前已经看了,其中两栋屋子没有人声,唯有一处灯火通明。”   “事不宜迟,走。”   两人同时施展轻功,在夜。色中留下的残影恍如虚浮的烟雾。   刀客咬牙紧追,总算没被甩掉。   片刻之后,三人攀上了一处屋檐。   庭院里空无一人,悬挂的灯笼摇晃着,投下交错的黑影。   孟戚拾起一块石子,朝着庭院里丢去。   “啪嗒。”   投石问路毫无结果,既没暗器,也不见成群的黑衣杀手。   孟戚猛地转头,提气跃上一家酒楼的两层屋顶。   黑夜中,那些始终穿梭不息的影子逐渐减少,像凋零的茶花,一层层消失无踪。   “跑了。”   孟戚觉得自己跟大夫来得够快了,孙家掌柜,那个飘萍阁在此地的主事者,竟能审时度势,及时溜之大吉?   飘萍阁费了如此大的心力,将闰县划入囊中,这里就是他们根基牢固的营盘,这也能说丢就丢?   “有如此魄力,我倒是小觑他了。”孟戚自言自语道,“不过,狡兔三窟。”   刀客以为孟戚要恼羞成怒,结果孟戚毫不犹豫地选了个方向继续追,墨鲤也没有提出任何质疑。   城内的喧嚣慢慢平息。   官兵找不到疑似“乱党”的人,觉得县令小题大做,便埋怨起来。   “说不定只是笨手笨脚的小贼,打翻了灯火。东城那些铺子的员外惯会咋咋呼呼,这般消遣兄弟,少不得要敲他们出一笔辛苦费给弟兄们吃酒!”   “都闭嘴!你们懂什么,甘泉汤那边搜出来弓。弩兵器!现在人都跑了,邑宰有令,天亮前必须抓住乱党!”   下面官兵轰隆隆地跑动。   屋顶上刀客跟着跟着发现这路不对。   “你们要去城外兵营?”   孟戚不答。   这不明摆着吗?真以为飘萍阁能一手遮天,仗着阵法玄妙,在屋顶来来去去都不怕有人失误被官兵发现,还能巧妙引得官兵过来抓人?   摆阵的人,总会给自己留下生路的。   也是为失误留下补救的余地。   “孙家这么多人平时能藏在哪里?商行是不行的,也不能天天蹲地道。”墨鲤是从另一方面推测的。   兵营里吃空饷成风,平时不会有人来查兵丁户籍来历。这就方便了飘萍阁动手。   有些人脱了夜行衣就是官兵。   官兵里也混着他们的人。   刀客想不到,只因为他还是江湖人的脑子,江湖事就该江湖了,这么神来一笔他转不过弯。   孟戚嗤之以鼻。   人家都放眼天下了,又疑似西凉国后裔,经营闰县这个地盘,还能放过兵营吗?   刚才那间宅子必有地道通往城外!   但墨鲤与孟戚谁都不会进去,地道能布的机关陷阱太多了,实在不行还能炸塌!   孙家都撤了,且知道遇上了对手,会不留后招吗?   不可能的。   智谋相斗,最忌讳被对方牵着走。   墨鲤看着孟戚的背影,恍惚间见着了孟国师当年的风采。   三个绝顶高手施展轻功,常人压根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一切关卡,阻碍,哪怕是城墙都不在话下。风行阁的人还得用绳子,墨鲤足尖在竖直的城墙上踏了一下,人就轻飘飘地越了过去。   刀客虽然手脚没有完全恢复,但是他一身武功里最好的就是轻功。   孟戚就更别说了。   换件广袖长袍,像神仙多过似人。   兵营驻扎地离县城不远。   墨鲤及时放缓速度,提醒道:“小心陷阱。”   孟戚找了个土坡,掠上去,细看兵营分布。   越看,他脸色越怪。   “如何?”墨鲤问道。   “飘萍阁在闰县兵营里的人,地位不低,有无官职说不好。但一定是个能在县尉面前说得上话的。”   墨鲤看了看兵营,发现其中似有规律,不禁问道:“这也是阵法?”   “……应该不算。”   孟戚摸了摸鼻子,神情古怪地说,“这是防止敌人夜袭的扎营方法。只需八十人轮休,就能防备四面八方,其余兵丁皆可入睡。是楚朝军队常用的扎营法子,也是楚军最先采用的,他们学的还不错。”   墨鲤觉得孟戚肯定还有别的话没说,他想了想,低声问:“你很熟?”   孟戚避开刀客,同样小声跟大夫咬耳朵:“我发明的,那时候我总是押运粮草。”   作者有话要说: 张仲景大大是真的了不起。他是汉末三国时期的人,出身士族,做过长沙太守。当时大战死了的人不及时掩埋,就闹瘟疫,赶上天灾百姓彻底没活路。经常一个村子都死光了。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张仲景立志行医救世,走了许多地方,收了诸多医方,著有伤寒杂病论等好几本医书。希望百姓得病与瘟疫流行的时候,想救他们的人能有方子治病,让百姓有一条活路。所以他被尊称为医圣。 第232章 尝有歧路之旅   孟戚最初给李元泽以及心腹谋臣留下的印象, 是“能打仗, 但少有出奇制胜的良策;有远见, 但做事不死板, 用兵极是稳当”,这不就是镇守后方保粮道运粮草的好人选吗?除了年轻,没别的缺点了。   真相是那时孟戚兵法大半是自学的,虽然倒背如流亦能融会贯通,但忽然麾下多出几百上千人的性命让他负责, 前方十几万大军又仰仗着他护送的粮草,敢不稳妥吗?这就是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差事, 结果干得太好被误会了。   不过错有错着,最初楚军并非天下起义军里最强的一支, 粮草所受的威胁不算很大,半吊子兵法水平的孟戚恰好借着这个后方的差事, 向诸位同僚学了许多东西。   李元泽的谋臣们也很赏识孟戚,毕竟年轻人多毛躁,都想着建功立业。先锋官的活儿人人抢,像孟戚这样踏踏实实蹲后方还愿意学本事的,打着灯笼才找到这一个。   按照史书的说法, 随着战势推进, 天下格局初定,李元泽身边的十四功臣也逐一露面,彼此结下深厚情谊。   对孟戚来说,有些人跟他是亦师亦友的关系。   主要是因为他学得多, 学得快,又擅长举一反三,不久后大家就没法教了。众人便觉得孟戚是出身寒门,又无名师,才被耽搁了,英雄惜英雄,有志之士也惜同辈佼佼者,加上同帐为臣有共同的抱负,很快众人就改口跟孟戚平辈相交了。   这是靠本事得来的地位。   起初李元泽还派老将、谋臣与孟戚一起押运粮草,后来干脆放心地让孟戚镇守后方,顾守整条粮道。   这份功绩,谋臣名将心知肚明,外人不甚明了。   乐阳侯朱晏曾笑称,孟戚当得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敌人抢粮草失败了不会宣扬,楚军也不会傻乎乎地到处吹嘘自家有个守粮草特别厉害的将领。   孟戚把营地守得稳稳当当,针插不入水泼不进,更不受敌人挑拨,哪怕敌人挖地道(胖鼠:逗我?)都没用。陈朝军队有几次已经到了孟戚驻扎的军营外,因实在看不出破绽,又感到杀气阵阵,不愿送死只得原路退回。   不战而屈人之兵,乃是兵法的最高境界。   这已不是春秋战国,谋士动动嘴即可化解两国大战的事情越来越少。   做到孟戚这般,在外更是一点名气都没有,连朱晏都觉得孟戚不凡了,这是看破了身外之名啊!   孟戚:“……”   并不,主要是沙鼠嘚瑟归嘚瑟,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谈笑有鸿儒,往来皆名士。这一个个的名将良相,且能跟楚军做对手的,基本也没太差的,毕竟差的一回合就完犊子了。   龙脉又不是万能的,许多事孟戚做不来。   没才华写缴文,没耐心治内政,武功没学好更不能在千军万马中直冲敌阵。   什么运筹帷幄中决胜千里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难度太高。   孟戚回忆从前,忍不住对墨鲤叹道:   “打天下的时候,觉得世间智士猛将犹如过江之鲫,层出不穷还个个都有逐鹿天下问鼎中原之心。往往打了一个又来第二个,让人疲于应对。可是等到楚朝建立,治天下的时候,又觉得世间皆是愚笨贪婪之人,教是教不好的,管还管不住,简直让人怀疑聪明人都于乱世出来争天下后来死光了……”   “咳。”   墨鲤隐晦地瞪视孟戚,还有像秦老先生那样隐居的人。   孟戚从善如流地改口道:“世间庸人太多,如果我早些遇到大夫,性情不至这般狂放。”   刀客闻言心道这哪是狂放,分明欠砍!   ——自从见了孟戚,他握刀的手一直蠢蠢欲动!这会儿刀不在手里都摁不下这股抄刀子暴起的冲动。   营地就在眼前,既然懂阵法直接动手就是!小声嘀咕个啥啊,大家都是内家高手,低声说话有什么意义?不想让自己听到,就传音入密啊!刀客腹诽着,面上依旧冷漠地俯视兵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国师想吹,就让他吹吧。   刀客无师自通了这个理后,周身因纠结痛苦而混乱的气息都平复了几分。   墨鲤:“……”   得亏元智大师走了,否则老和尚又要惊喜地夸赞孟戚精通禅门妙理,“度”人有方。   沙鼠本来就很嘚瑟了,再加一个高看沙鼠的老和尚,怕不是要上天。   孟戚将二人反应都看在眼里,眼角一抽,转头肃然道:“此阵我能破。”   “计将安出?”   墨鲤顺口接了这一句,戏本子上都这么对的。   孟戚喉头一动,笑道:“主公在此安坐,属下去去就来。”   墨鲤冷不防地被孟戚唤了这么一声,愣住那里。   等想到孟戚方才戏谑般玩笑时,提到主公二字音调仍有古怪,像是竭力遏制着什么,心中便是一突。   墨鲤蓦地抬头望向孟戚的背影。   孟戚却不像墨鲤担心的那样因为提到不能说的事,心神大变气息紊乱。   其实那句“主公”出口之后,孟戚觉得心底隐隐约约存在的一块大石头,忽然松了。   孟戚原意是要接领军令状挂牌出帐叫阵的折子戏给墨鲤捧哏打趣,可是“主公”二字,孟戚只称呼过李元泽一个人。平日里提到听到这两个字,孟戚都有抑制不住的怒火,然而怒意过后,又有更多的悔恨。   这悔,是没能及时发现一切走向不可挽回之势的悔。   这恨,不是想不明白为何最终变成这样,而是恨所有。   性情大变的李元泽、为自身利益不停地在帝王重臣之间挑拨的人、明明察觉到不妙却束手待毙的同僚……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笑话,十二功臣里谁都没有那么迂腐。   同僚开始逐一出事,被扣谋反罪名,众人起先惊疑,之后还能想不明白吗?   只是权衡利弊之后,觉得造。反来不及,自身也非孤家寡人。楚朝的安定繁华是他们历经无数磨难得来的,李元泽快死了,十二功臣又何尝不是?世上谁人不死,这风烛残年的性命,是他们能为昔日理想、为天下安定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于是察觉到异样的人什么都没说,没有告诉那些年老多病脑子糊涂的友人,而是互相搀扶着,赴了楚帝最后一场宫宴,在盛世升平的歌舞里,平静地饮下了毒。药。   李元泽早年以为孟戚无心名利,后来也不觉得孟戚对楚朝能有什么威胁。   孟戚无妻无子,身后没有庞大的家族,没有门生,在朝中也没有权势。李元泽虽然偏激疯狂到为儿子除去老臣,但讽刺的是,李元泽仍然非常了解他曾倚重每一个臣子。   他知道谁容易冲动闹事,就先对谁下手;他知道谁顾忌家人,就以此为要挟。   他知道邓宰相与魏国公的性情,也知道孟戚的为人,于是找借口调开了孟戚,而孟戚怒而赶回时接到了那二人的遗书,最终没有弑君,仅仅只是盗走玉玺弃官而去。   尽管李元泽不知道孟戚的武功到底有多高,也不知道孟戚的真正身份,可他终归是李元泽,哪怕疯癫了老糊涂了,想做的事依旧能做到。   孟戚恍然明悟,或许在那时,他亦是痛恨自己的。   ——为何他要做个清醒的人?为何要被那份留书劝住,彻底发狂不好吗?疯了失控了就不会记得楚朝江山天下百姓!他要挨个杀死李元泽的儿子,让李元泽眼睁睁地看着李家失去楚朝江山!   然而理智压下了狂怒,化为心底无法愈合的伤口。   这才是孟戚病症的主因与根源,而非厉帝陵水银外泄。   等到齐帝遣人烧屋害了上云山小龙脉,孟戚的狂症终于彻底爆发。   往事已矣。   无论悔恨,抑或不甘,都无济于事了。   孟戚目光幽暗,神情间无喜无悲,只是周身煞气陡然爆涨。   刀客看着孟戚的背影,瞳孔收缩,猛地退了一步。   墨鲤三步并作两步,急追上去,同时神色犹疑。   他能感觉到孟戚的气息异常平稳,不像是狂症发作的样子,可那股杀意又十分真切。墨鲤不由得握住袖中无锋刀,准备一有不对就动手。   “嗡。”   机簧声响,数支利箭飞来。   营地里戒备的人受不了这股如同实质的杀气,下意识地松开了按住弩。弓的手指。   “敌袭!”   有人厉声叫喊,整座营地都震动了。   孟戚拂袖击落利箭,风鼓起袍袖,人如鹰隼般落在东南边一处营帐顶端。   刹那间所有利箭都指向那边。   孟戚足尖蓄力,生生踏翻了这处耸立的营帐。   “不好,快救黎先生!”   兵丁们一下就乱了。   有人揉着眼睛,裤子都没穿好,爬起来骂骂咧咧地想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人大声呼喝着朝这边跑来,好像要救倒塌营帐里的人,更有一些人晕头晕脑的,听着呼喊就跑来了。   “黎先生在哪?”   “那处营帐……塌了的……”   官兵们急忙抬头,赫然发现倒塌的营帐已经增加到了三座。   虽然对兵营很熟悉,但是夜里黑灯瞎火的,一乱起来,许多人都找不着方向。   刀客站在高处,赫然发现营地里的人身份已经一目了然:那些瞎跑的显然是真正的兵丁,而对阵法一知半解,直奔孟戚那个方向的,八成就是跟飘萍阁有关的人了。   这样粗粗一算,令人心惊,差不多五分之一的兵丁都有问题。   “原来如此,这个阵法……或许本身没有明显的缺憾,可是营地里的兵丁不是一条心,飘萍阁也没法用自己的人完全取代官兵。一旦乱起来,大部分人横冲直撞,阵法不攻自破。”墨鲤若有所思,同时稍稍放下了心。   墨大夫并不喜欢熬药灌沙鼠,只不过孟戚必须喝药的时候,他喜欢熬得更苦一点罢了。   这时,孟戚已经趁着夜色,拎着一个被倒塌的帐篷砸破了脑袋的家伙跑了过来。   墨鲤疑惑问:“这是——”   “那处营帐是阵眼。”孟戚特意抖了抖手里的人,墨鲤这才发现这家伙衣衫褴褛,脸颊肿胀,脑袋歪在一边。   墨鲤很快意识到了,孟戚撕了这人的衣服,还打掉了对方几颗牙。   大概是怕对方身上藏霹雳弹,嘴里塞毒。药。   “还以为是孙家的掌柜,不过这个也行,能在阵眼发号施令,身份不会太低,而且得懂这个阵法。”孟戚心满意足地把人交给墨鲤,催促道,“我们先撤。” 第233章 患以陌路逢   依稀感到耳中风声呼啸, 昏沉的人勉强睁开眼睛, 刚一张口就被风灌得拼命呛咳。   他的额头还在流血, 脸又憋得发青。   这时提着他的人一个急停, 骤然改变的速度让他眼前一黑,随后连滚带爬地挣扎下地,直接吐了个半死。   “……孟兄……下手太重……”   “……运气差……帐篷倒下去的时候,他恰好站在那里。”   交谈声逐渐唤回了呕吐者的意识,他忽然想起自己在混乱里被一个人强行掳出了军营, 而对方武功奇高,不止拆了他所在的营帐, 还在上千人的包围下全身而退。   这个倒霉的呕吐者,从未想过有人能视那座杀阵于无物, 来去从容,如入无人之地。   “你是谁?”   墨鲤打算给这人止血, 结果对方猛地退开,警惕地注视着眼前的人。   天光尚未亮起,此时正是黎明前最幽暗的时刻。   孟戚隔着十步远,悠闲地立于一棵槐树下。   茂密的树冠遮挡了远处城墙照来的灯火,使得孟戚的身影模糊不清, 仿佛分叉的树枝交错而成的鬼影, 因为他没有一丝气息外露,俨然融入了这片深幽的黑暗。   而且不知为什么,不管是远处的孟戚还是近处的墨鲤,被掳的人都觉得看不清。   越是眯起眼睛分辨, 头就越痛。   他甚至没有发现这是三个人,只觉得身周一圈好像都是敌人,只能色厉内荏地质问:“我乃朝廷命官,尔等贼匪,莫不是想要造。反?”   墨鲤凝神看了看这人额头上的伤口,血流得并不多,但脸色十分难看,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不能再走了,他的脑袋被砸中,有淤血。”墨鲤趁对方没有回过神,快速诊了下脉。   “被砸傻了?”   “……没有,只是被你提着以轻功急速赶路,导致伤势加剧。”   孟戚见多识广,墨鲤一提醒,他就知道了。   这种病症倒也常见,通常都是被东西砸中,或是摔得比较狠。   头上有肿块、看不清东西、呕吐……是没法药到病除的,总得躺上个三五天,才能慢慢好转。   “不会死就行。”孟戚一点都不在意对方的死活。   那人听得发憷,面上更显厉色:“此地有三千兵马,尔等逆贼……”   墨鲤取出银针,往他后脑勺穴道上插了两针。   那人顿时感到眼前的重影稍微消失了一些,说来也巧,他定睛一看,恰好对上了刀客满是疤痕的脸。   “宿笠儿?!”   墨鲤一怔。   乍听是名字,仔细一想应该是个外号。   宿笠,是整日整夜戴着斗笠的意思,本来这也没什么,可是加第三个字,就有轻蔑的味道。   那是小子、小儿之意。   如果刀客年轻英俊,只是用斗笠遮盖面容,是那种话本里劫富济贫的游侠,旁人唤一声宿笠儿,倒还有种玩笑的意味,更能表示亲近。然而用在一个容貌尽毁,不愿见人的杀手身上,可不是什么好称呼。   “你知道我。”   刀客一字字地说,再傻的人都能听出里面的杀气。   那人抖了一下,刀客逼近一步,冷声道:“我听旁人唤你黎先生,你又自称朝廷命官,不知阁下官居几品,吃的是哪家俸禄?”   眼下还在齐朝境内,齐朝的官吃的自然是齐朝陆氏的俸禄,刀客这么一问,就有诛心之意。   黎先生本想辩驳,奈何他头晕的后遗症还没过去,脑子里嗡嗡作响,搜刮不出诡诈的说辞。   一个朝廷命官,自然没有理由认识飘萍阁的杀手。   感觉到刀客充满恶念杀意的目光,黎先生本能地哆嗦了一下。   “他不会武功。”墨鲤忽然说。   经脉里空空荡荡,体虚气弱,就是个文弱书生。   孟戚望着天色,估摸着快要天亮了,而天光一旦大亮,带着这么个累赘就不好躲藏了,于是细思一番后,蓦地笑道:“没想到往礼氏仍有后人,昔日平口会盟,八大部落齐力而诛夏州节度使,得建西凉国。往礼氏人才济济,能谋会算,在国中颇受敬重,我观阁下颇有乃祖之风啊!”   黎先生惊骇得睁大了眼睛,险些以为孟戚也是西凉羌人。   然而孟戚外表的并没有塞外北人特征,黎先生飞快地在心里琢磨起来。   这个晚上发生的事太多,又太突然。   虽然他们在闰县势力雄厚,但是缺点也在此。黎先生掌握的这部分人,跟孙家商行的根本不是一路。因为黎先生不会武功,所以闰县名义上的头领是孙掌柜,尽管黎先生心感不忿,也没有办法。   黎先生,或者说黎主薄,他只是个八品官,仰仗的是得了闰县驻军将领以及县尉的信任。   今晚先是孙家那边忽然发难了,传信过来只说谋划有变,风行阁的人提前来了,让黎主薄在兵营这边出力。   乱哄哄的闹了一晚上,又放火又抓人,结果啥都没捞到。   黎主薄正要派人去质问孙掌柜,这家伙竟然用了密道逃进军营,还说遇到了硬点子,飘萍阁那边的宿笠儿已经被抓了去,商行库库房也被人查探过了。大计将成,如何能让人搅乱布局,只能以军营为陷阱,将那些试图窥密的人尽数杀了。   黎主薄一面恼怒,一面又觉得事情蹊跷。   他们在闰县隐藏这么多年,根基深厚,颇有手段,连那个瞎管闲事的风行阁都被他们耍得团团转。怎么就平白杀出个程咬金,坏了他们的好事?这程咬金是什么来路,还能将步入死局的风行阁主囫囵救出去?   闰县街上的屋子,用的可是六丁六甲四象阵。   这可是上古传下来的阵法,想在此阵中来去自如,哪怕术法奇才,也得在奇门遁甲这行里浸淫三十年。   ——无声而遁,比破阵难上百倍。   而今天下,竟还有这样的阵法高手?   奇门遁甲本已是将要失传,又经历了陈朝末年天下大乱、楚朝元帝灵帝驱杀老臣、齐代楚立血染太京……如此三桩事之后,别说奇门遁甲这种艰涩难懂的东西了,就连算经学派都遭受重创,丢了许多典籍。   黎主薄以为还难遇上对手,忽然有了机会,也没心情质问孙掌柜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他想着只要把人抓住,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至于自己落败?黎主薄根本没想过!   他学的可是完整的奇门遁甲之术,跟那些断了传承的野路子不同。   天时、地利、人和。   黎主薄坐在营帐中,能调上千兵卒。除了天时不好说,其余地利人和,对方一个也不占,这还能输?   然后输了……   败得莫名其妙,黎主薄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   正如孟戚猜测的那样,骄傲的人永远不相信自己会失败,如果失败了那肯定是有叛徒出卖了自己。   黎主薄忽然愤怒,这怒火导致他眼前再度发黑,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臂颤抖着指向孟戚:“谁告诉你这些?”   “往礼氏胆小畏战,西凉国破之时,阖族开城降楚,想不到今日还有人信你往礼氏。”孟戚语带讽刺地说,“我说你有乃祖之风,可不正是手无缚鸡之力,驱使他人冲锋陷阵,一旦被俘又伏低做小,毫无担当!”   “住口!”   黎主薄怒喝,血冲脑门,他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墨鲤急忙取银针,再插了几处要穴。   “艾草之味极重,再用就有人找来了。”墨鲤一手火石一手银针,斜睨孟戚。   孟戚连忙解释道:“事急从权,不下猛药不成,大夫见谅。”   刀客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什么西凉国什么往礼氏,还发生过这些事吗?   书到用时方恨少,何况是没读过史书,刀客越听越急。   黎主薄还晕迷着,刀客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他是……往礼氏?”   “西凉八大部族,国亡之时几乎死伤殆尽,只有往礼氏一族幸存较多,而往礼氏是八姓之中唯一能跟这位黎先生的姓氏说得上谐音的。”孟戚忽然笑了起来,看着墨鲤说,“大夫,我曾与你说过,世间人多有执念,有些极为可笑。譬如改名换姓之时,一定要跟原来的姓氏扯上关系,或拆分,或谐音,谓之曰不忘本。”   墨鲤揉揉眉心,无奈道:“你笑他们的愚蠢,难道你没有因为这个习惯感到轻松吗?譬如此刻?”   一猜一个准,省了多少事。   孟戚只是笑,不说话。   刀客:“……”   这两人又说着说着就对视,气氛奇怪。   刀客看不到自己的刀,他低头踹了黎主薄一脚。   墨鲤吓了一跳,银针还在黎主薄的脑袋上呢,倘若再摔一次,这人可能就没命了。   刀客感到脖颈一阵冷意,抬头一看,孟戚冷冷地看着他。   “我怕他装晕。”刀客干巴巴地说。   黎主薄挣扎着醒来,人还没有睁开眼,就已经在口中断断续续地咒骂道:“是不是孙掌柜?我早该向主公禀明,奴仆出身的杂种,皆是见利忘义之辈。”   墨鲤皱眉收了银针,沉声道:“南疆圣药的威力,你比我清楚,只要掌握此物,财宝源源不绝,权势唾手可得。何苦要出生入死,受人驱使?”   黎主薄原本想不到孙掌柜为何要背叛,墨鲤给的这个理由非常合乎情理。   他当然不会直接相信敌人的话,可他本来对孙掌柜就有芥蒂。   这次如果不是孙掌柜,军营的阵法怎么会破?敌人又怎么会一上来就准确地找到阵眼,把自己抓了?   “坏我玄武杀阵,主公不会饶了尔等。”黎主薄咬牙恨道。   墨鲤心想,玄武杀阵是什么?   很快他反应过来,好像是营地那个阵法。   墨鲤无声地看孟戚:你发明的阵法叫这名?   孟戚坚定地摇着头:这像我会起的名字吗?   还玄武杀阵,就算防御像个乌龟壳也不能这么直接吧!   刀客:“……”   那种想要找刀的感觉又来了。   “那不是玄武杀阵,楚军称为长蛇守阵。”   孟戚极力为自己的起名能力正名。   “守若磐石,击如灵蛇,不正是四象之玄武?”黎主薄恨声道,“此阵确实来自楚军,我几番增添变化,方有如此之威,如果不是那杂种坏事……等等,孙掌柜只知道我之所在,对奇门遁甲只是一知半解!”   “你听过营啸吗?”孟戚平静地打断了他。   黎主薄一愣。   孟戚慢条斯理地说:“半夜营帐里有人忽然噩梦惊醒,失声尖叫,继而引起更多人的恐慌,四下乱跑,误以为敌军袭营。又有人不愿当兵,不想送死,日夜煎熬,最终失控厉叫,乱砍乱打,引发更多人混战。营啸能让十几万大军一夜之间,不战自溃,你阵法高明,却连营帐倒塌的意外都没有后路应对,纸上谈兵,不过如此。”   “你——”   “不错,即使营帐不塌,我只需厉啸一声,你那所谓的玄武杀阵,土鸡瓦犬,也敢夸耀?”   黎主薄浑身颤抖,一口鲜血喷出,再次昏厥。   墨鲤:“……”   墨大夫幽幽地抬头问:“孟兄莫不是想要考验在下医术,尤其是起死回生之法?”   作者有话要说: 墨鲤:我跟你讲,你这是在为难我胖虎.jpg————   真实历史上的党项贵族八姓之一是往利氏,不过咱们都架空了,写反派的咱必须改个字,并且申明跟真实历史毫无关系。   ————   刀客:啊,他们又来了,那毁灭一切的力量!【这句是个梗】作者:喂狗粮的力量 第234章 十之九丧   孟戚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他是有意气黎主薄不假, 想让那家伙在怒极攻心之时, 摒弃理智从嘴里透露出一些有用的消息。   哪知道黎主气性这么大, 骂他两句就要晕厥一次。   孟戚自我反省, 历来他审问的人,不是军中悍卒,就是骨头死硬的文人,再加上死士以及后来的江湖人……都是架得住折腾的人,少说也得语言交锋个四五回合, 哪有黎主薄这样上来就倒的。   “帐篷砸得太狠了。”孟戚把责任推掉,然后从行囊里翻出艾草点燃。   理亏的时候, 就得乖觉点,帮墨大夫准备第三次扎针。   烟雾缭绕。   刀客默默地后退一步, 他觉得这味道呛人。   墨鲤看着黎主薄的脑袋发愁。   银针刺穴唤回神智的法子,第一次是奇效, 第二次勉强还行,短时间内来第三次就未必能起效了。   还没等墨鲤想好用针的顺序,他忽然觉得眼角瞥到的烟雾不太对。   这么浓?   点个艾草而已,又不是烧火做饭。   墨鲤下意识地转头望向孟戚,这才发现雾好像是附近林子里飘来的。   孟戚因身在艾草的烟雾之中, 尚未察觉异状。   不好!   墨鲤猛地站起, 急喝道:“屏息。”   约莫是艾草味太重,墨鲤之前没能及时闻到异味。   孟戚一甩手灭了火折子,将艾草丢到石缝里,提着黎主薄的双肩一溜窜出去好几丈远。   刀客则是因为远离艾草, 靠近林子,被那诡秘的烟雾近身,墨鲤未提醒的时候他还没觉察到什么,这会儿真气竟有些后继无力。   “这是什么,迷药?”刀客惊骇问道。   似水雾一般的烟缓缓飘来。   恰好是天亮前最黑的时候,常人根本看不见雾的形态,等察觉时或许已经晚了。   “是他们放的毒?”刀客的手脚微微麻痹,幸亏发现得早,症状不算重,可这种令人不知不觉中招的伎俩,实在令他心惊肉跳。   “不可能!”   孟戚凝神打量四周时,忽听这话,不禁生出几分啼笑皆非之感,“你怎么说也是杀手组织的头目,暗杀的办法能不能行,还得我说吗?”   刀客只是今夜受到的刺激过大,只感觉过去的几十年都白活了,竟是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一时脑子乱了套。   被孟戚这样半讽半激地一提醒,刀客总算“捡回”了自己的脑子。   ——想将迷药。毒。药混水后再令其蒸腾起雾,然后算准风向送过来?   且不说那些药蒸发时,只有正好在锅边火堆边的人吸进去才会中招,飘远之后别说毒连雾都融入风中看不见了,就说这风向吧,暗杀者做梦都想放个毒雾,一口气解决掉目标跟目标身边的所有护卫,轻松又安全,事实上这根本做不到。   风向是会变的。   只有特定的季节,或是特定的地形,才会吹固定方向的风。   问题在于,那里通常是刮大风,什么烟啊雾的,早就上天了。   真正能用毒雾,大概只有密林、沼泽、峡谷……这些情况比较特殊的地方,有天然的地势优点。然而他们这会儿在城外,豫州许多山就是个小土丘,闰县这边连山都没有,开阔得很,就一片林子显得阴森了些。   刀客在孟戚停在这里的时候,就已经仔细打量过树林。   树木低矮稀疏,连个人都藏不住,还能点火蒸毒雾?   理虽如此,但刀客中招也是实打实的,他屏住呼吸,纳闷地用传音道:“那雾究竟从何而来?”   黎主薄在昏迷中呻吟了一声,孟戚只得拎着他退出去更远。   “大夫,你来看顾这人,我去林中看看。”孟戚嫌弃黎主薄这个累赘,可又不能让他死了。   “不必。”   墨鲤距离林子更近,他觉得这么一来一去的麻烦,索性自己进林子。   “大夫当心。”孟戚忧心忡忡地传音。   因为不能呼吸没法说话,墨鲤索性连传音也省了,只点了点头。   林中一片幽暗。   从外面瞧,树木低矮稀疏,不像有危险的样子。   一旦进入林中,枝丫横生枝叶遮蔽,免不了视线受阻,饶是墨鲤也没有视线能穿透石块树干的眼睛。   他仔细聆听着周围的动静,夜禽在树上发出咕咕的怪声,草丛里也有窸窸窣窣的动静,那是野兔山鼠之类的小东西,还有一阵接着一阵的虫鸣。夏日的夜晚,总是这么热闹。   不对,虫鸣声好像低了。   墨鲤提气跃上一株树的枝丫,侧耳听了听。   只有附近树上的蝉在叫,草丛里的虫子都没了动静。   墨鲤循声而去,随即发现有几处地面竟然冒出一缕缕的烟雾。   初始雾是泛黑带黄的,色极浓,被风一吹烟雾逐渐变淡,二十步外就难以分辨了。   墨鲤屏住了呼吸,闻不到烟雾味道。   他想了想,然后飞快地从树丛里揪出了一只呆头呆脑的兔子,试探着带入烟雾范围。   那兔子顿时挣扎起来,两腿乱蹬,脑袋往后一晃像是生生闭过气了,垂着脑袋跟四肢一动不动。   “……”   还是活的。   墨鲤不用看就知道兔子的生死。   最初是遇到危险时应激装死,可慢慢的,随着烟雾的吸入,兔子变得躁动起来,睁开通红的眼睛挥动四肢张嘴乱咬。   墨鲤将它扔在地上,它竟也不逃,匍匐着挪动,像是在抽搐,又似沉醉地啃着什么。   兔子身下没有草,只有落叶和泥土。   见到这番景象,墨鲤哪里还能不明白,八成是阿芙蓉焚烧后的烟雾。   ——这也不是什么暗杀毒雾袭击,而是孙家人见势不妙,直接把制阿芙蓉毒丸的地方烧了。   这个秘密工坊,深藏在地下,出入仅靠密道连通。   不管是密室还是地道,都得有通风口。现在这些烟雾就是顺着通风口往外冒。   火烧尽后,无论谁都很难从一堆灰烬渣滓里猜出药丸的方子,而这种南疆圣药,只要没有实物,说出去别人也会当做疯话,完全不会相信。   墨鲤下意识地摸向放在怀里的瓶子。   还好在甘泉汤时,他因为忌讳阿芙蓉的威力,没有把它全部交给风行阁。否则这会儿,这瓶药丸没准就遗落在废墟里了。   墨鲤施展轻功,飞速出了林子。   对上孟戚疑惑的目光,墨鲤直接说了自己的猜测。   孟戚眉峰一蹙,四肢百骸都生出异样的感觉。   不是中毒,而是遇到对手的兴奋。   ——已经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孟戚的唇角不自觉地漾出笑意,似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那孙掌柜倒是个人物。”   比黎主薄像样多了,当断就断,先是及时跑了,让他们抓了个空只能去军营碰运气。在阵法被破军营生变之后,没有派人过来追,而是把生产阿芙蓉药丸的地方烧了。   这一举动,也能看出孙掌柜在那个秘密组织里身份不低,且相当有权威。   不然就算再有决断,直接下令撤退、丢弃焚毁这么重要的工坊,他手下的人难道不会反对吗?   从孟戚把黎主薄劫出来,才过去多久?烟都已经烧得冒出通风口,飘出林子了。   能有这么快的动作,孙掌柜肯定在去军营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这一步计划以防万一,甚至在穿过密道的时候就下达命令安排好了人手。   走一步想三步,永远备好了应对之策。即使失败也能全身而退,甚至让敌人捞不到任何好处。   刀客看着孟戚缓缓扩大的笑意,以及跟表情完全相反的,凝重带杀气的眼神,一时间竟无师自通地恍悟了墨鲤与孟戚最初的关系——这家伙可能有什么疯病,所以需要名医时时刻刻看顾。   刀客简直怀疑吸进毒雾的不是自己,而是孟戚了。   “阿芙蓉焚烧之后的烟雾,也有毒性吗?”孟戚问,他见墨鲤神情严肃,而刀客知晓情况似乎又不太紧张。   “会让人跟动物短暂地失去神智,量大的时候癫狂,轻微的话应该只是手脚无力……”   墨鲤望向黎主薄,咽下后面的话。   当初薛令君掰药烧了一小块试的时候,发现鸡乱飞兔子乱啃狗甚至学会了傻笑。这是它们的脑子轻微失控,无法控制肌肉骨骼,这才做出种种怪状。   孟戚也发现旁边躺着的黎主薄有点不对。   只见黎主薄在晕迷中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容扭曲,四肢轻微地抽搐,仿佛远离了头痛的折磨。   “这个……还有救吗?”孟戚嫌弃地看黎主薄。   “别让他继续吸进毒雾。”   墨鲤无奈,因为他看到刀客指了指自己。   “你应该知道,这种程度的毒并无大碍。”调息内力多运转几圈,什么症状都没了。   黎主薄不会武功,解决不了,武林高手怕什么?   墨鲤皱眉问:“此刻你应该已经恢复了吧。”   刀客:“……”   话虽如此,但还是会担心有没有后遗症。   没有人比刀客更清楚飘萍阁控制杀手的药丸,有多厉害。   只要对这玩意上瘾,就等于一脚踏进了鬼门关,武道境界就此止步。过一年内力变得狂躁难训,筋骨不如以往,十分的武力只能剩下七八成,吃一颗药又或许能爆发出十二成的力量,药效过了就宛如一滩烂泥。气亏精损,命不久矣。   刀客对武道与刀法异常痴迷,任何会影响他武道进境的事物他都会摒弃。   即使住在墓穴里,吃粗糙的食物,不饮酒不近美色,用日复一日的苦练与杀人来磨练刀法。飘萍阁的其他事,以及飘萍阁那个神秘的主人隐藏的力量,刀客从没有探寻过,他只活在自己的刀法里。   “不用专门解毒?”   “……多喝水,多休憩,少思少虑”   墨鲤面无表情地回答。   说完,墨鲤又指着黎主薄道:“麻烦你把他带远点儿,搬的时候注意一些。”   墨鲤给刀客指了个上风向的高处。   这么重要的人质就给自己了?刀客一惊,等回神的时候赫然发现墨鲤招呼了孟戚一起进林子。   孟戚似笑非笑地传音:“大夫不怕这个宿笠儿带着人跑了?”   墨鲤头也不回地传音:“一个用不上的人质,试试这刀客不好吗。”   黎主薄已经没用了。   墨鲤不懂计谋心术,不过他会盯孟戚的神情猜心思啊!   孟戚发现闰县这边真正做主的人是孙家商行的掌柜,而不是黎主薄。   黎主薄虽然出身西凉国贵族,是显赫八姓的后人,又懂奇门遁甲之术,但他的脑子并不太灵光,还有些自视甚高的毛病。尽管黎主薄在这股秘密力量里受到重用,那也是冲着他所学去的,被“首领”委以重任的并不是他。   就跟刀客一样,武功高,知道的事情太少。   黎主薄能透露的,可能只是那股秘密力量最表面的东西,等孟戚从黎主薄口中挖出消息再去追查,那些东西可能已经被果断行事的孙掌柜毁了干净。   失去了价值的审问对象,他的死活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墨鲤多说一句,让刀客看顾昏迷的黎主薄,只是出于医者之心。   “阿鲤,你太过善心了。”孟戚轻叹。   换了打仗的时候,没用的人直接杀了,再把头颅送给敌人。   留在己方阵营里做什么?浪费粮食!   “你刚才叫我什么?”墨鲤猛地转头。   “大夫?”   “不对。”   墨鲤面无表情地瞪视孟戚,后者一脸无辜。   噫,一不小心似乎把心里偷偷叫过的名字念出来了。   孟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着冒烟的地面运足十成力道一掌拍下去。   顿时漫天尘土,地动树摇。   就在地面往下坍塌的刹那,墨鲤右袖中刀光乍现,一刀劈开了原本密道通风口所在的地面。   作者有话要说: 国师,你好好想想,这种叫名字的方法是不是你吃亏?   ————   刀客:大夫,我中毒了,快救我   墨鲤:多喝热水.jpg 第235章 众皆惊惧   “捉拿贼寇!”   “贼寇绑走了黎主薄!”   兵丁们举着火把, 涌出军营向四面八方搜捕。   夜色里, 恍如一条条扭曲伸展的火蛇, 很快就惊动了闰县城墙那边的守军。   待接到消息, 县尉更是怒不可遏。   大半夜的被奴仆自睡梦里叫醒,知道城里失火之后,还有点责怪邑宰的大惊小怪。县尉主掌一县的剿匪兵事,名义上是县令的属下,可是天下动荡已久, 不是重文轻武的陈朝,许多地方的县尉说话可能比县令更好使。   在这位老县尉看来, 不过是两伙江湖贼寇在甘泉汤闹了起来。   那些江湖人虽然像老鼠一样讨厌,但是一般不会去轻易招惹官府, 他们三天一打五天一闹,互相就能拼个你死我活了, 朝廷根本不需要为他们费心。至于卷入江湖争斗无辜被杀的百姓?只能算他们倒霉了。   如果不是听到贼人用了弩箭,县尉压根不想理会。   城内怎么都搜不到贼寇的踪迹,县尉本就不想插手江湖争斗,又对闰县邑宰那套匪寇劫掠县城的说法嗤之以鼻,两下正僵持间, 忽有人来报城外军营出事, 这下可算彻底在火里浇了一瓢油!   县尉脸一阵青,又一阵白。   寻常江湖争斗怎会冲击军营,还掳走黎主薄?   刚才他还否认邑宰的说法,结果当面来了一个难堪, 老脸都要没了。   邑宰看到县尉难看的脸色,觉得很是出了口气,不过幸灾乐祸藏在心底也就够了,毕竟“大敌”当前,城内城外竟然都冒出了贼寇,形势十分严峻。   “唉,少府不必介怀,实在是贼寇难防……”   县令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桌上茶盏在轻微颤抖。   咔咔咔,叮叮叮。   这股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直到砰地一声,博古架上的名窑瓷瓶摔了下来。   县令顾不上心疼物件,他猛地站起,却被桌腿绊倒在地。   “地龙翻身了。”   外面的仆役有人在高喊,有人愣在原地不知发生了什么。   “住口,是火炮!”县尉脸黑得跟锅底似的,他已经闻到了飘过来的硝烟味。   “什,什么?”   县令吓得魂不附体,火炮是他最后的依仗。   官府能震慑江湖,靠的难道是高高在上的皇权?当然不,贼之所以是贼,永远变不成官,是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人手,就算有了声势浩大的阵仗,血肉之躯也抵不过火炮的威力。   闰县的火炮虽然不多,但是用来震慑是足够了,毕竟这世上大多数百姓,听到这震耳欲聋的声音还以为是天神发威。   摔在地上的县令发现自己丢了个大脸,他尴尬地正想说什么来掩饰,忽然地面又颤动起来。   这下他感觉得清清楚楚,震动是地底传来的,并不剧烈,也就是晃晃杯子碎个花瓶的程度。   “地龙翻身,快跑啊!”   外面的叫嚷声越来越大,县令连滚带爬地摸出门,赫然发现庭院里那个小荷池,水位正在飞速下降。   毫无疑问,真的是地龙。   至于火炮,可能是震动的时候,炮弹滚落时不小心撞到地上炸了。   众人纷纷抱头逃命,唯恐被滑落的瓦片砸破脑袋。   好在因为官兵之前在城里的大肆搜捕,城中的百姓几乎都醒着,加上震动幅度不大,倒也没什么伤亡。只有城墙那边出了事,炮弹炸毁了一小截城墙。   县令听到禀告的时候,险些昏厥。   贼寇虎视眈眈,城墙塌了,岂不是天要亡闰县?   同样想到这点还有县尉、以及城东的一众富户。   大家冒着“余震”的危险,慌慌张张地收拾细软,又慌慌张张地集结护卫家丁套马车,准备趁乱逃出县城。因为事态紧急,都只能顾得上自家,没工夫去帮别人,更没工夫出去打听情况。   城里完全乱了套。   避震的百姓,忙着出逃的富户乡绅,搞不清发生了什么的兵丁……   就这样足足闹了半个时辰,天光渐亮,人们才发现城内外没有贼寇,地震也没有继续发生。   他们茫然地张望着,又一步一步迟疑着回到了家中。   直到日上中天,大家瞅着没有动静,这才敢出来打探消息。   水井集市边挤满了人,有的说昨晚有贼寇攻城,有的说官府不发兵饷闹兵变,还有人说是江湖争斗,一个身怀藏宝图的江洋大盗躲进甘泉汤,却被仇家追上,放了一把火。   更有甚者,直接说甘泉汤掌柜就是这个江洋大盗,剥了原本掌柜的脸皮乔装掩盖,那藏宝的地点就在甘泉汤,所以昨晚甘泉汤特意清场不接待宾客,只是挖宝的消息不慎走漏,引来贼人,最后为了抵御贼寇官府迫不得已动用了火炮。   最后这个说法合情合理,还丝丝入扣,大部分人都信了。   一群地痞无赖拿起铁锹,摸到甘泉汤废墟想要挖出金银财宝。   没一会儿,他们就被官府的人驱散。   众无赖心有不甘地游荡在附近,嘴里骂骂咧咧。   只因官府来了这么一手,他们更加相信废墟下有宝藏了,只是面对官兵的朴刀,他们不敢与之抗衡。   刚才一通乱挖,他们也不是毫无收获,甘泉汤是照着扬州的销金窟打造的,里面的物件摆设都比较值钱。虽然失火,但仍有人在废墟下面挖了一些金银、青铜摆件,只要不是残缺得太厉害,送进当铺也能换点钱。   一部分无赖闲汉,见再无机会,就捏着自己的收获悄悄溜走找当铺了。   人群中,刀客压了压斗笠,用披风盖住一截长条状的东西。   人多眼杂,有无赖见这家伙似乎得了好东西,想也不想就跟上去,准备来个黑吃黑。   可想而知,在弯弯绕绕的小巷里,他们很快就被刀客甩下了。   刀客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佩刀,长长地舒了口气。   刀鞘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刀柄也缺了一小半,好在刀没事。江湖人丢了自己惯用的兵器,就跟丢了半条命似的,对刀客这样的高手而言,就算自己死了,也不愿意随身兵器没了。   昨夜真是险之又险。   就连刀客回忆起来,也不禁冷汗直冒。   不说火烧甘泉汤、被人全城搜捕的危险,就说墨鲤发现了冒烟的通风口,一刀斩下之后。   ***   那一刀威势极甚,隐有撼动天地之相。   磅礴的内力生生使激飞的尘土碎石卷成了怒海狂涛,加上孟戚的掌力,这片林子在瞬间毁于一旦,树木被连根拔起。   刀客正要辨别这路刀法的杀伤力,却赫然发现墨鲤在刀落之时,内力已经转为了柔劲。   所有东西都悬浮在半空中,从树木砂石到懵头懵脑的兔子黄鼠狼。   刺猬刨拉着四肢,艰难地把自己缩成了一个球,脚不着地还要坚持把利刺对着外面,然后它撞上了一只奋力拍着翅膀的灰雀。后者嘶叫一声,羽毛炸起,远看仿佛两个球在互相碰撞。   刀客:“……”   奇怪,他的眼神怎么忽然变好了?刚才林子里还黑漆漆一片。   刀客后知后觉地转过头,赫然发现天边多了一抹白,夜幕正在缓缓退去。   初现的天光映在无锋刃上,苍白里透出淡淡金辉。   毫无杀意。   刀客格外地难受,这感觉就像一个吃豆花放酱醋的人,忽然发现这世上竟然有人是往豆花里搁糖的,这真的不是开玩笑吗?难不成他是在逗我?豆花……哦不,刀法还能这样的?   不伤人你用什么刀?   练太极拳不好吗?   刀客脑子不算好使,可他直觉强。   直觉告诉他,这或许就是机缘了。   ——只有明悟与之相反的武道,才能真正突破境界,不会被自身困在。   刀客目不转睛盯着墨鲤,起初他惊叹这样威势的一招下去,究竟是怎样转为不伤人的柔劲的,明明树都连根拔起了,难道墨鲤的内力还能同时存在两种属性吗?这内力还能长了眼睛,只毁砂石树木,同时又放过刺猬兔子?   刀客百思不得其解,这时孟戚再度出手,击向狼藉一片的地面。   更多的砂石倒卷而起,墨鲤再次出刀。   地面下陷,露出一条狭长的密道。   刀客恍然,原来真正动手的是孟戚,他一路拆,墨鲤就用刀势肉劲接住被掀飞的砂石泥土。   这番举动不是特意为救无辜被抄家的小生灵,如果放出杀气恐吓,它们一样会跑得头都不回,主要是防止密道彻底塌陷,里面可能已经被烧得一塌糊涂了,再受外力,不毁才怪。   换成别人,即使发现了冒烟的通风口,也很难直接挖掘,更别说在短时间内找到密道入口。   “东面!”   地底烟雾的浓淡,指明了方向。   墨鲤缓缓撤去内力,先是沙土再是树木,很快就勉强恢复了原本的地貌,只是树干全部东倒西歪,地面坑坑洼洼。   雀鸟夜枭稀里糊涂地被拍在了地上,刺猬骨碌碌滚出去好远,兔子黄鼠狼则直直地栽在土坑里。   下一息,长腿的没命奔逃,长翅膀的全飞了。   被拍了踩了一头一身灰的刀客:“……”   有只兔子甚至是从他脚背上踩过去的。   这些小东西属于反应快的,迟了一步的被裂缝里喷出的烟熏个正着,跑没几步就歪斜着栽倒,身体还一抽一抽的。   刀客一惊,心知这种尚未在空气中扩散的浓烟威力更大,赶紧扛着昏迷的黎主薄跟着孟戚二人撤离。   几人急赶半里地,来到一处侧面是官道,旁边为生满杂草土坡的地方。   那土坡下面,可能就是秘密作坊。   孟戚正要继续动手,那些举着火把来抓“贼寇”的官兵也到了,   墨鲤无意杀死他们,孟戚估量着这些人里面究竟有多少身份有问题时,地面忽然震动。   不是地龙翻身,而是地底密道开始爆炸。   那个制作阿芙蓉药丸的秘密工坊,不止埋有西域火油,令火速飞快蔓延,还埋了雷震子霹雳弹等物。   地底空气不足,原本爆炸没这么剧烈,岂料墨鲤孟戚掘开了部分地道,烟雾涌出新的空气换入。   地下被挖了很深,爆炸很沉闷,城内根本听不到,只有池塘跟水井的水位飞速下降。然而当时在土坡附近的官兵却遭了秧,飞溅迸射的泥土像暗器一样砸得他们血流披面,土坡整个塌陷,若不是墨鲤孟戚对地底动静十分敏锐,脸色一变及时施展轻功逃离,可能要吃苦头了。   爆炸持续了两次。   孟戚的脸色跟他沾满烂泥的衣服一样吓人。   “这误入棋局,处处掣肘的滋味,真叫人难受。”孟戚语调阴冷地说。   虽然孙掌柜的后招威胁不了他跟墨鲤的安危,相反还叫那帮人毁掉了重要的巢穴根基,但是线索屡次中断,追在后面抓不住对方狐狸尾巴的感觉,令孟戚极为不满。   “天时地利人和,他们一样不缺。”墨鲤看了一眼身上的衣袍,刚才孟戚为他挡住了所有的余波。   虽然余波也伤不了自己,但是弄脏衣服是难免的。   墨鲤不知该说什么好,孟戚好像自从遇到这波人之后,身上穿的衣服就没能长久存在过?   孟戚不知大夫在心疼他,孟戚恼怒道:“大夫说得不错,看来只能另辟蹊径,搅乱他们布好的棋局了。”   作者有话要说:胖鼠跳脚.jpg 我的衣服,气死我了 第236章 避之若浼   黎主薄死了。   他的运气背到极点, 土坡塌陷时他被一块飞石砸中了脑袋。   当时刀客已经极力护住他了, 而且他们距离土坡没有孟戚墨鲤那么近, 黎主薄身上的衣服连烂泥都没沾到, 可惜在最后一次爆炸,一块还够不上婴儿拳头大的小碎石飞了过来。   ……就砸在之前的患处。   本来这种小石子,就算拿去砸孩童都不会致死。然而爆炸的威力极强,泥巴都能硬得像石头,石头直接有了打穿树干的力道。   尽管刀客护身的真气在前面阻了一下, 黎主薄还是当场毙命。   墨鲤:“……”   刀客极是尴尬。   这黎主薄是被勾魂牌锁住的鬼吗?这都能死?绝顶高手竟然看顾不了一个人,说出去都没脸。   “罢了, 活人有活人的价值,死人也有死人的用法。”   孟戚这句话说得刀客悚然而惊。   什么叫做死人的用法?   孟戚显然没有跟他解释的意思。   刀客扶着黎主薄的尸体, 扔也不是,继续背着好像也不对。   “我们进城去看看, 如果那县令不是他们的人,就丢进县衙。”孟戚道。   刀客一时发昏过,脱口而出:“那我呢?”   孟戚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然后勉为其难地说:“你也可以跟尸体一起丢在哪里,闹得越大越好。有人来抓你,别杀人跑就行!能逃掉吧?”   曾经绕山跑一圈的刀客:“……”   简直是对杀手的侮辱!   奈何形式比人强, 侮辱就侮辱吧, 能解决问题比什么都强。   “你们不怕我……”   “不怕。”   刀客被孟戚噎得半死,差点儿就想拎着黎主薄重新投奔飘萍阁。   投奔是不可能的。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刀客已经没法回去了,不能像从前那样收钱领命杀人别的什么都不问。就算他愿意过从前的生活, 恩人……怕也不是恩人了。   当然,最直接的原因还是刀客也不清楚“飘萍阁主”的武功。如果打得过他早就闯去问个究竟了,而不是憋屈地跟着孟戚墨鲤。   刀客不怕死,也不怕失败。   他怕战败后,被强灌阿芙蓉。于是再气他都得忍着。   墨鲤轻咳一声,示意道:“你的刀还在甘泉汤废墟里,不去找找吗?”   刀客精神一振,扛尸体走路的步伐都加快了。   孟戚:大夫,干得好。   墨鲤:刀客气跑了,你又满身烂泥,还不得我去扛尸体?   两人互视一眼,默默收回目光。   “宿……好吧,你有可去的地方吗?”孟戚咽回了喊刀客绰号的句子,改口道,“被飘萍阁知道的地方,最好坐着不动孙掌柜都有可能找上门。”   刀客一愣,随即想起一人。   ***   闰县城隍庙。   昨夜闹出的动静太大,有些人心中惴惴,除了出门打听消息,还三三两两地跑来上香。   如果说县令是人间的父母官,城隍在百姓心中就如同阴间的邑宰,只要是这座城里发生的事,不管是活人与活人之间的事,还是鬼魂跟活人之间的事,甚至跟神仙沟通交流,统统都能由城隍一手包办。   可也正如走街串巷的手里抓着“妙手回春包治百病”幡子的游脚僧道一样,因为他们自称什么都会,从念经驱鬼、治病开方到送葬超度一整套能给你办全乎,反而不得人们的信任。   大家都觉得看病要去药堂找大夫,念经要去庙里找德高望重的出家人,超度就该多多地请和尚来开水陆法会。于是想续香火的人去拜求子观音了,想发财的人进了财神庙,年轻男子拜文昌帝君想金榜题名,年轻女子拜月老想要顺遂美满的姻缘……城隍庙的香火,总是有点儿勉强。   闰县的城隍庙香火很不旺,一则是因为县令应付差事,从不拨钱修缮,只照官场流程走一遭了事;二来城隍庙早年有一条铺子较多的小街,可随着路过的商旅越来越多,铺子主人的心就贪了,你家盖一个棚子我家伸一处屋角,还将门前的空地围了起来,凡是庙会时要来摆摊的乡亲,开口就讨要半钱银子,否则就不给开张。   失了人心,城北又新建了一座菩提寺,延请了几位据说颇有名望的高僧,寺前又是个宽敞的平地,地还属寺庙所有,不要钱只要求摆摊的将地面打扫干净即可,于是百姓就呼啦一下涌去了那边办庙会。   城隍庙这边的人气一落千丈,待得人们终于想明白关节,拆了棚子不再索要占地的摊位钱,可惜百姓早已习惯往菩提寺去了。   铺子撑不下去,继而连三地关了。背后有来历有靠山的铺子,就转头盘下了城东还有城北佛寺附近的铺子,继续做买卖。真正损失的只有那些靠着祖传手艺跟铺子吃饭的百姓,既没办法生钱,也没本事搬走。   此刻刀客抱着废墟里捡回来的刀,混在来烧香的百姓里,埋头钻进了一家门面窄小的铺子里。   铺子前悬挂的幡布已经脏得不能看,还破破烂烂的。   门板卸掉了一半,大约是给来上香的百姓看里面卖的是什么,招揽点儿生意。   然而铺子里非常热,不用踏进去,只要走到附近就能感觉到一股热浪迎面扑来,这让所有人都皱眉快步迈过去,没有心思多往里面看一眼。   热是因为炉子。   这是一家铁匠铺,铸造锄头、剪刀、铁锹、西瓜刀。   刀客钻进来的时候,拎着铁锤的铺子主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哼声道:“回来了就把那具尸体给我抬出去,脏了我的地方。”   刀客神情尴尬,他跟这个铁匠称不上熟悉,但也不陌生。   铁匠其实是个外家高手,一门金钟罩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只是多年前行走江湖时中了仇家的算计,中毒流落至此,铁匠铺原本的主人救了他,加上他又有退隐江湖的念头,遂娶了原本铁匠的女儿,继承了这家铺子。旁人都称他为王铁匠,不知他来历,只以为他是逃荒来此地的。   王铁匠虽然自己不用兵器,却曾是一位铸剑师的弟子,但他只学了个基础,就因为离经叛道的言行被撵走了。   而刀客得了手里这柄宝刀后,初时极是喜爱,随着功力加深却觉得用着愈发不趁手了,旁人若是如此,便会再寻一柄合适的宝刀。刀客对自己的刀有深厚的感情,不愿丢弃,就这么拖着,直到有一天他带着属下出来杀人,那目标去闰县城隍庙上香,刀客混在人群里亦步亦趋时,忽然听到街边有人称赞“好刀”。   如果只是这一句,刀客可能为了防止自己暴露行踪,杀了站在门边的王铁匠也不一定。   那时王铁匠又接着说了一句:“只可惜主人武功太高,刀本身又有受创撞裂出的暗纹,裂纹越来越大迟早要断裂。”   刀客一下就站住了。   血可流,刀不能断。   什么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看不起练刀的吗?他们也是一样的!   刀客也不管自己离群索居,一心武道巅峰,不太会跟人交流的事了,救刀重要!   其实王铁匠压根就不想招惹这个麻烦,他无数次后悔那天为何要去铺子门口叫住卖炊饼的,饿一顿不会死人,就是因为买了炊饼,抬头一看发现了斗笠人腰间佩刀,铸造师的本能让他只看到刀鞘就感到这柄刀的不(昂)凡(贵)。   谁知道那个斗笠人武功高到匪夷所思的地步,隔着那么远都能听见他的嘀咕,还准确地转过头盯上了自己。   王铁匠不走江湖好多年,可是看人的眼光没倒退。   ——老天爷,那分明是个煞星。   要人命的那种!   王铁匠迫不得已,说了后半截话。   什么刀上有暗纹,什么裂纹越来越大,那都是胡扯!就跟从前奉命出使邻国的谋士,一个照面就邻国国君下令推出斩首时仰天大笑“国君可知自己身处危境”、“我笑明日尔之宗庙破亡”是一个道理。   危言耸听,求生罢了。   真有裂纹,还能隔着刀鞘看见?那得是长了一对什么样的眼睛?   可架不住投其所好啊,刀客相信自己的兵器有灵啊!刀灵会提醒主人,会求救,再遇上一位有慧眼的铸造师,可不就解释得明明白白?   总之王铁匠关上铺子的门,表面镇定实则战战兢兢地捧着宝刀左右端详,又请刀客以平日常用的持刀方式摆了几个姿势,然后眼睛一亮发现了可以改进的地方。   王铁匠说了一番玄之又玄的刀灵兵器说,要了几块上好的精铁,然后就呼哧呼哧地干起了活。   等刀再次出炉,刀客随手那么一挥——   嘿,不趁手的感觉消失了。   “是一位大隐隐于市的铸造名师!”   刀客大喜,后来他跟墨鲤孟戚二人介绍王铁匠时也是这么说的。   王铁匠:……其实就是换了个不同材质不同大小的护手,又重新将刀身锻打锤炼了一遍。   觉得不趁手,是连接刀柄与刀身的护手木质不行,高手灌注真气时造成阻隔——至于为什么要重新锻打一遍,这就好比昂贵的古琴走音了,有权有势的主人延请制琴名家来修,名家给琴挑了一堆毛病,末了就给琴换了张矮几,说这放琴的矮几有点儿高低不平影响琴身空鸣发音,那位主人是恍然大悟呢,还是恼羞成怒呢?   必须不能讲实话!   为了维持谎言,还得换换琴弦修修琴柱,总之得看起来像是脱胎换骨焕发新生才好!   重新锻打,只要手艺够就不会毁刀,正常情况下还会让刀更锋利一些。好刀都是百锻出炉。   看在自己爱刀的份上,刀客就结识了这么一位“大师”。   昨夜土坡爆炸之后,孟戚拎着自己满身烂泥的衣服,黑着脸问刀客他在闰县还有没有可去的地方,刀客就猛地想起了王铁匠这位大师。   虽然他们只有一面之缘(王铁匠:呸,我不想再见这煞星),但大师必然是记得的,就算不记得也记得自己的刀(王铁匠:差点丢命的刀谁会不记得)。   刀客很敬重王铁匠,听说王铁匠早已退隐江湖,想来是绝对不愿为一个杀手组织效力的。于是刀客为了保守秘密刻意监视那天自己带出去的属下,每次都带他们出去执行任务而不是让他们在墓地以龟息功躺着休憩,没半年这些人就因为阿芙蓉过量横死了。刀客原本以为自己守住了秘密,可是他现在不确定了。   孙掌柜那群人把闰县这块地盘经营得密不透风,刀客怀疑自己的一举一动他们都知道。   王铁匠之前没有出事,只是因为刀客每次出门都会藏匿身形暗中到这里转悠一圈,看看“大师”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现在他跟飘萍阁或者说飘萍阁背后的组织彻底撕破了脸,王铁匠的安危堪忧。   刀客二话不说,扛着尸体就来了。   完全没想过王铁匠看到自己的崩溃心情。   哦,刀客后面还跟着孟戚墨鲤二人。   如果说刀客是个少与人交流、极为好骗的高手,墨鲤与孟戚就不一样了!王铁匠从看到孟戚的那一刻起,就感到对方不是一般人了,一般人也给不了他这种危险无比的感觉。   尤其听着刀客介绍自己是铸造大师,还把兴致勃勃地说出当初两人结识的过程,王铁匠清楚地看到孟戚的眼神从好奇变得似笑非笑。   王铁匠后背冒冷汗。   他脸上绷得住,刀客没发现,可墨鲤不同。   墨大夫看看孟戚的表情,再看王铁匠的反应,琢磨了一番隔空看刀的说辞,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反正两人没拆穿王铁匠的意思。   王铁匠不得不捏着鼻子,允许他们暂时住下了。   讲道理,住三个身份不明可能是引起昨夜骚乱的麻烦人物就算了,为什么还有一具尸体?   这会儿孟戚出门了,刀客抱着他的刀回来想请“大师”看看有没有“暗伤”时,王铁匠按捺不住地给刀客摆了脸色。这天热得要命,虽有硝石制冰把尸体放在地窖里镇着,但是这半天下来也有味了啊!   刀客讪讪地,理亏抬不起头。   孟戚恰好迈步进门,听到王铁匠的埋怨,哂然道:“今夜就拿走。”   作者有话要说:就跟路上看到美人,感叹了一句“好刀”而已,王铁匠觉得自己忒冤   这件事告诉我们,祸从口出。   ——————   孟戚:铸造大师?   墨鲤:隔空诊刀?   王铁匠:我不是我没有你们快忘了我吧! 第237章 以为匪盗贼寇也   铁匠铺的后面有个小院子, 放着铁匠的家什, 还有几间低矮的厢房。   当年城隍庙这一带繁华的时候, 王铁匠的岳父把院子隔出一部分租出去给行脚商人或者乡下来赶集的人歇上一夜, 比客栈便宜,又比脚店那些苦力车夫住的大通铺干净。   厢房既矮又小,靠墙用砖砌了一个炕不像炕,床不是床的大土墩子。   木板往上一架,冬铺棉被夏垫席子, 好使得很。   就是太小令人憋屈,一个成年男子翻个身都困难, 只能直挺挺地躺着不动。   加上前面铁匠铺的炉火,这院子冬天是不冷的, 夏天就受罪了。所以王铁匠只有自己住在铺子里,妻儿都在乡下的宅子。   ——这些缺点在墨鲤眼里不是事。   盘膝打坐调息用不着多大的地方, 内家高手不惧严寒酷暑,房子没窗黑漆漆的一片正好可以让他洗澡啊!   趁着刀客与孟戚都出门了,墨鲤找王铁匠借了木桶,也不用热水,直接在院里水井打了水拎进屋子。   鱼是不能变的。   随便洗洗就好, 单单有水墨鲤就已经很满足了。   井水很凉, 墨鲤洗了一遍没忍住穿上衣服又重新拎水换水进木桶泡着。   这么热的天气,就应该待在水底。   泡着泡着,墨鲤听到门口铁匠铺传来动静,是刀客回来了。   墨鲤眼睛半睁半闭, 神色慵懒不太想动。   谁知道紧跟着就听到了孟戚的声音,这下不想起都得起了,墨鲤慢吞吞地抓住桶沿跨出木桶,用内力蒸干身上的水珠,恋恋不舍地开始穿衣服。   衣服是新“买”的。   他们大半夜摸回城,孟戚直接翻进一家成衣铺,留下银钱后拿走了买了两套合身的衣裳。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墨鲤对此没有反对,只是孟戚拿的衣服有点不合心意。   儒巾布袍的书生服,可能是为了讨金榜题名的好彩头,袖口衣领等显眼处都绣着金桂,袍子底纹也是桂枝。墨鲤这辈子都没穿过这么“花团锦簇”的衣服,整个人的气息也为之一变,好似从隐士变成了有为俊杰。   距离风流才子,可能就缺一把折扇。   墨鲤拉了拉袖子,无奈地走出去。   迎面遇到孟戚,对方穿着跟他一模一样的金桂花纹的儒生袍。   按照孟戚的说法,再过两个月就是秋闱乡试,得去州府应考,这时候在路上遇到返乡的试子是很平常的,普通百姓与兵丁也不会对这样的生面孔产生过多怀疑。   胡说!   墨鲤想,以孟戚这张脸,才穿这身招摇的衣服,敛息的内功都不好使。   保管走到哪里都要被人瞩目。   孟戚笑吟吟地进了门,在察觉到墨鲤的发梢那缕尚未消失的湿气时,唇角笑意忽然带了一点遗憾。   ——想看鳞片!想看阿鲤沐浴时脊背、胸膛那里露出的鳞片!   单是上次惊鸿一瞥的那点儿,就足够孟戚浮想联翩了。   墨鲤:“……”   某人心跳如擂鼓。   “咳,天热,有点上火。”孟戚扭过头。   他手里提着三摞细绳扎好的纸包,分别装着荷花酥、红豆卷以及芝麻糖条。   这是闰县的点心铺里做得最好的三样点心。   一摊开,荷花酥因油炸的香气扑面而来。   正要请“大师”修刀的刀客,忽然意识到从昨天早晨在破庙里发现血洗米铺的死士尸体,然后追踪账册的下落倒霉遇到孟戚墨鲤元智老和尚之后,他就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饿到前胸贴后背。   江湖人,尤其是一个杀手,一日一夜不吃东西很正常。   缺点就是当闻到食物的香味,周围又没有危险时,饥饿便如溃堤的洪水,排山倒海一般涌来。   刀客摸了摸衣服,空空如也。   于是问题来了,他该怎样厚着脸皮祭五脏庙?   “大师……”   “叫我王铁匠,被人听去了会惹麻烦。”   王铁匠板着一张脸,努力地维持着性情高傲的铸造师形象,累得要命。   反正他是看透了,孟戚不会揭穿他,但也不会帮他。   为了保住性命,王铁匠只能在刀客面前将铸造大师扮演到底。   “什么事?”   “能否借些铜钱?”   刀客把这句话说得既冷又硬,王铁匠一愣。   只见刀客浑身紧绷,杀气腾腾,这哪是借钱分明像抢钱。   孟戚为躲避墨鲤打量的目光正在东张西望,见到这一幕差点笑出声。   从飘萍阁拐来的家伙是个活宝,找人借钱的时候竟调动了全身肌肉,神情狰狞——怎么着,是怕被拒绝,还是这般才能鼓足勇气开口借钱?   墨鲤唇角微微上扬。说起来他跟孟戚相识后,一路上跟他们同行过的人也不少。   时间最久的是陆慜,这位二皇子该厚着脸皮的时候,他那脸皮比城墙拐弯都厚。今天如果换了陆慜在这里,绝对能装傻称愣地拿上一块荷花酥塞进嘴里。   至于刀客,脸皮估计比芝麻糖条外面那层糯米纸还薄。   “你要多少?”王铁匠木着脸问。   如果能用钱把人打发走,十贯钱他都给。   这时铺子外传来了喧哗打斗声,行人四下闪避,有几个便进了铁匠铺,打断了刀客的借钱大计。   “怎么回事?”王铁匠下意识地抄起铁锤,探头张望。   避进来的人惊慌地解释道:“城门封锁不让出去,有人跟衙役起了冲突!”   “什么?”   被困在城里急着离开的都是商队,可是一般商队不会跟官府起冲突,只有江湖人性情不羁,说走就走。尤其是自恃武功高强的人根本不顾什么官府禁令,掀翻路障,来一个打一个,毫不留手。   王铁匠有些犯愁了,他闹不清孟戚等人的来历,也不知会不会有麻烦上身。   他正张望着街面的乱象,忽地感到身后传来一股大力。   王铁匠猝不及防地被推了一个踉跄,栽倒在打铁的炉灶旁,头发胡须瞬间被火星燎到。   一声闷响。   王铁匠原本站着的地方被钉上了一枚蓝汪汪的小箭。   推倒王铁匠的正是刀客,他抽刀一跃出了铺子。   那放冷箭的人隐藏在人群中,位置选的极好,动手时利箭破空声也被街面上的喧哗打闹盖住了。可惜站在王铁匠身边的刀客,是一位除了练刀与杀人之外,什么都不会的高手。   “哗!”   孟戚抡起井边的木桶,及时浇了王铁匠一头一脸的水。   火熄了,可惜王铁匠的头发胡须部分被烧出了焦黑色。   避进铁匠铺的路人这才注意到不对,齐声尖叫起来,连忙奔出去,其中一个布巾裹头的大婶被门槛绊了一跤,半天没爬起来。   “柳婶?”   王铁匠乍然发现这还是街坊,惊魂未定之余,又怕这位摔出什么事,连忙去扶。   “叮——啪!”   两声几乎连在一起的响动,王铁匠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腾云驾雾般往后飞了起来,等到脚后跟落地时,人已经站在了后院中。他原先准备去搀扶的老街坊,搬过来在这条街上卖了五年针线香包的柳婶,手里竟握着一柄锋利的匕首。   匕首的刀尖已经没了。   柳婶在王铁匠靠近时,借着趴伏在地身体掩饰,悄悄拔出匕首。   她正要随着王铁匠搀扶动作,右手将匕首扎入王铁匠小腹时,竟被一根飞来的芝麻糖条生生打歪了方向,同时刀尖折断,那两声连响就是刀尖折断飞撞在门框上的声音。   扔芝麻糖条的是孟戚。   他按住王铁匠的肩,将人带着飘退五尺,落在院中。   柳婶见一击不中,口中顿时厉啸一声,只见十几个普通百姓装束的高手蓦地翻墙而过,手持短弓弩向院墙内急射出一轮毒箭。   墨鲤目光闪动,伸手接过王铁匠,急退入厢房内。   没了累赘的孟戚袍袖一拂,内力激荡,利箭到了他身前数步之内就已经纷纷转向,七零八落地扎在院墙、地面上。   射箭的人见不中,也不惊乱,齐齐从院墙跃下。   王铁匠目瞪口呆地看着院中战成一团。   来人加上柳婶在内,男女皆有,均是武功诡奇,身法如魔似幻,打着打着忽而折腰,又一个滑步踢出靴尖利刃。   甚至隐隐结成阵型,互助互应,将孟戚围在其中。   “这……这是什么门派?关外异域的高手吗?”   王铁匠不确定,是因为这些人只是鼻梁略高一些,长得像北地来的商客,头发眼睛都很正常。   墨鲤一脚踹在房内装满水的浴桶上,内力灌注其中,浴桶几乎带着千钧之力撞向墙壁。   只听轰隆一声,厢房对着巷道的那面墙壁直接坍塌,而墙壁后那些埋伏了举起火折子准备丢向雷火霹雳管的人被砸得头破血流,倾泻的水桶把这些还没点燃的黑火药淋得透湿。   王铁匠已经傻了。   墨鲤听力敏锐,隔着墙就发现了不对,而那些偷袭的人还以为墨鲤等人的注意力被跃进墙内的高手吸引。   这些雷火管并不多,炸掉一间厢房却没有问题,尤其危险的是王铁匠之前惊惧得整个人都贴在墙上。   “聪明人容易算计聪明人,因为我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   孟戚原话如是说。   墨鲤选这间厢房待着当然不是偶然,这间屋子下方就是地窖。   袭击者除了想要杀人之外,真正的目标是毁掉地窖里黎主薄的尸体。   “走!”   墨鲤不像孟戚,他带人施展轻功时至少会提醒一声。   于是王铁匠又昏头转向地感到自己腾云驾雾了,落地时迎面看到刀客布满疤痕的脸庞,铁青而扭曲。   虽说刀客是因为相信孟戚墨鲤,才轻易地丢下王铁匠跑去追人群里扔暗器的家伙,但是他走得好像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似的,一群人紧跟着围攻铁匠铺,实在令他这个做杀手的没脸。   “带上人,你去王铁匠在乡下的宅子。”墨鲤皱眉说。   他原本觉得飘萍阁最多是等在铁匠铺对付刀客,毕竟王铁匠是个冒充的铸造师,跟刀客也没有多大交情,只能说刀客很有可能来找这人罢了。现在闹了一通,飘萍阁如果觉得王铁匠的妻儿是个筹码,就极有可能对他动手。   墨鲤把王铁匠塞给了刀客,返身回到铁匠铺。   一掌熄了炉火,踏入院中便见到那十几个疑似传承西凉国武功的高手,像降魔跳大神一般绕着孟戚,兔起凫举般急速旋转。   一道道的残影里,夹杂着狠戾的杀招。   陌生的武功路数,墨鲤一时感到难以插手,他手握无锋刃正欲扰乱对方的阵势,忽见一抹紫光乍现。   剑身照残影。   去势若惊鸿。   孟戚身形骤然拔高,覆开的衣袖遮住烈阳,便如摩霄俊鶻,乘风而起。   那四周急速掠旋的残影一个停顿,来不及转为守势,已在惊鸿剑势下纷纷破裂。   孟戚身在半空,凭空连踏数十步,每一步都踩在西凉国高手诡奇怪异的奇门兵器上,内力粘带着那些兵器在他足下偏移,叮呤咣啷地撞成一团。   “眼入虚妄,于一切万物中,妄见有实体,如见空华……”   孟戚最后一脚踏在一人后心,那人分明已经作势闪避,然而十几个人的阵势一乱,变攻为守后,这人却又像是把自己送到了孟戚脚下。   “……当知是见,非于根出,不于空生。”   孟戚一字一句,每一次发声,就有一人痛呼而退。   众人几番结阵,艰难抗衡,杀招身法更加诡异,然孟戚手中软剑就似一阵风,游走在残影之间。   长风吹碎碧琉璃,浮萍万点随风聚。   于孟戚而言,下方结阵围杀之势不过是一片湖水,于西凉高手而言,他们就仿佛水中浮萍,竭力想要盖住一切却被牵引着越打越心惊。明明阵型没有一丝差错,怎么忽然就被动挨打了呢?   更让他们感到惊惧地说,孟戚口中所言,正是他们的武学来源。   到后来,孟戚一步步准确地踩在他们肩上、背上、手腕上,众人兵器落了一地,而衷情剑的剑势随意一拨,所有人竟不由自主地跟着“旋转流动”。   “嗤,当年摩揭提寺化《楞严经》为武学,创十三部天魔我执相。这‘空华阵’当日我在西凉大夏王都就已见识过,尔等尚不如摩揭提寺僧人三分之一,也敢在吾面前献丑?”   孟戚说到最后一句时,身形终于落地。   他右手一挽剑花,只见院中除了墨鲤,已无人能站立。   日照金桂裳,灼灼生辉。   墨鲤想了想,默默地拍起手。   好阵法,好剑术。   作者有话要说:墨鲤:是挺厉害,就夸奖一下吧。   ————   作者:咳,破输入法差点把【好剑术】打成了【好键鼠】   于是画风就会成为这样   墨鲤:好健鼠!鼓掌.jpg   孟戚:…… 第238章 有异人闻知   距离城隍庙两条街外的一处茶楼。   茶楼今天并没有开张, 二楼门窗紧闭, 椅子全部被翻着架在八仙桌上。   角落里盘膝坐着一个身形高瘦, 头戴斗笠的中年人。   ——他直接坐在地板上, 面前还放着一个装满茶水的瓷杯。   杯子是粗瓷,茶水里漂浮着叶梗碎末。   无论从窗户,还是楼梯口,都很难第一眼看到这个盯着瓷杯的怪人。   外面的喧哗声逐渐变响,似乎有很多人在跑动。   “打起来了……铁匠铺……江湖匪徒……”   含糊不清的字句隔着窗户传入, 屋顶瓦片嘎吱嘎吱作响,楼下轰然惊叫, 慌乱不堪。   有人跳到了茶楼二层房顶上,踩得瓦片滑动, 似乎落足很重。他以极快的速度绕着屋顶走了一圈,在观察四面八方的情况, 像是追丢了什么人,试图重新找到对方的踪迹。   远处再次传来尖叫。   屋顶上的人恼怒得一踏足,纵身跃起,离开了茶楼。   自始至终,盘坐在地板上的斗笠人都没有动弹, 只是在瓦片滑动时, 冷冷地抬头凝望房梁。   逐渐,远处的喧哗声也慢慢平息了,斗笠人面前的瓷杯依旧没有丝毫晃动。   “柳娘子失手了。”   没有震动,备好的雷火霹雳管没有炸。   斗笠人半闭着眼睛, 发出一声叹息。   他缓缓站起,不再看瓷杯一眼,迈步下楼。   从窗户缝隙里照入的光,慢慢映在他的脸庞上。首先是坚毅有棱角的下巴,一层青青的胡茬,然后是平直无情的嘴角。   他不像刀客,斗笠下面还有蒙面巾。正常的斗笠只能遮住半张脸。   楼梯口站着两个茶楼跑堂打扮的小厮,他们弓着背,见人下来立刻低低唤了一句“主人”。   他们说话时态度异常恭敬,不敢抬头。   “孙细何在?”斗笠人的声音极轻,像一阵风轻轻拂过耳廓。   两个小厮的肩膀微微抖了起来,额头冷汗直冒。   大量涌出的汗珠甚至滴落在了他们身前的地板上。   正在这时,一声恭敬呼唤拯救了两个小厮。   “主公见谅,未知主公到来,是属下怠慢了。”   孙掌柜恰好踏入茶楼,他脸色难看至极,还带着几分少见的忐忑。   孙掌柜快步走到斗笠人面前,深深稽首愧然道:“属下顾虑不周,错失了重要的情报,以至于处处被动,毁了闰县基业以及除掉风行阁的最好时机。”   斗笠人先是摆了摆手,然后道:“风行阁一干乌合之众,何时铲除都不要紧,闰县由你经营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纵然毁去我也不会责怪。德微啊,你可知道真正犯下的错是什么?”   孙掌柜感到一阵战栗极快地滚过脊背,心知如果这个问题答得不好,他就完了。   “回禀主公,属下……属下让主公丢失了一柄绝世好刀。”   “唉,我知你和黎崧都瞧不起他。”   斗笠人语气仍旧平和,孙掌柜一闭眼,再不敢隐瞒,低声道:“您的刀落入风行阁之手后,属下未曾救援,反而直接发动了攻击,是属下之错。”   炸掉制造阿芙蓉的工坊、放弃闰县……这些都能站在顾全大局的立场上找到理由,唯有这一条不行。   哪怕让潜伏在风行阁的细作给刀客一个暗示、指一个逃生方向,然而都没有。   刀客的真正离心,是从火烧甘泉汤开始。   斗笠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你们嫌他呆傻愚笨,还一直克扣控制飘萍阁杀手的忘忧丹用量,把那群杀手关在地底看得严严实实,让你无法利用……”   “主公!”   孙掌柜听到这句禁不住打断了斗笠人的话,他冷汗直冒,竭力辩解道:“飘萍阁被他弄成那般,此人实是无能,也白费了主公的心思。”   飘萍阁本来能在江湖上掀起更大的风浪,孙掌柜也能借助这个杀手组织做更多的事情,可惜碰到了刀客这个傻子!这人窝在坟墓里不出来,整天除了练刀就是练刀,对其他事情一点都不关心,孙掌柜无法“结识”他,也不能“利用”他。   明明是主公麾下的势力之一,却没法讨到一点便宜,还得辛辛苦苦定时定日地送药丸,送绑来的江湖好手给人当打手,忙前忙后活像孙子。刀客却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更别提领情了,孙掌柜跟任劳任怨四个字可不搭边,岂能不怨?   斗笠人定定地看着孙掌柜。   后者腰背绷得笔直,恭声道:“主公,这世上有许多把好刀,或许想找比这把刀锋利的有些困难,但是比这柄刀更顺手的却不知几多!属下必定为主公寻觅到合意的刀!”   “很好。”   斗笠人转身向外走去。   孙掌柜连忙跟上,同时小心翼翼地禀告道:“掳走黎崧的人,身份已经确定了……”   “哦?是因为你派在风行阁的卧底,还是刚刚失手的柳娘子?”斗笠人轻声问。   孙掌柜的脸色忽青忽白,咬牙道:“那楚朝国师若是尚在人世,已是将近九十岁的人了,此人身份虽有风行阁确认,亦有些许江湖传言,乃至太京一地数月前的变故皆是和此人有关。可这世上将师辈名号代代相传的江湖人不在少数,那偷儿李空空便是如此,属下只想知道他是否……真为孟戚本人。”   “现在你知道了。”   茶楼里的气息变得异常沉滞,两个小厮几乎透不过气,脸色开始发青。   斗笠人缓缓转身,语气里第一次出现了怒意:“柳娘子等人足足练了二十年的空华阵,他们更是辛苦找出的适合联系这门武功的人,更有十足的默契。现在人没了,二十年的心血白费!孙细孙德微!我向来倚重你,这就是你给我的回报?”   孙掌柜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心底有苦说不出。   柳娘子住在城隍庙附近,不是为了监视王铁匠,王铁匠的面子没有这么大,今天的事本也是巧合。   孟戚三人扛着一具尸体到了铁匠铺,随后孟戚毫无掩饰地穿着秋闱试子的袍服招摇过市,配上他那副长相,柳娘子想不注意都难。城隍庙这一带鱼龙混杂,外来之人极多,他们本来就布有人手,见到孟戚出入点心铺,又去县衙附近转悠,岂能不起疑。再说闰县城门还封锁着,这个突然冒出的人,又去了“跟刀客有关的铁匠铺”里,身份简直昭然欲揭。   就是昨晚搅局、掳走黎主薄的人!   孙掌柜接到这份情报,直犯愁。   他不知道黎主薄已经死了。   可是对方下一步要做什么,孙掌柜能推算得出。   ——因为换了他也会这么做。   明面上孙掌柜抛弃、炸毁了一切可以暴露的线索,还把孙家伪装成昨夜出逃的富户之一,可仍有许多东西他是带不走的,比如插在官府里人手,兵营里有问题的兵丁,以及像柳娘子那样隐在街面上的势力。   这些人知道的事情可能还没有黎主薄多,要抓还要费一番心思。孟戚决心釜底抽薪,孙家不是诋毁风行阁勾结匪盗攻打县城吗,这个罪名还可以反扣回孙家头上,就看怎么利用黎主薄了。   活着的黎主薄会狡辩,死了的比较好用,割下脑袋或者直接把尸体丢到县令卧房里,伪装成匪盗头目,称跟匪徒做交易的正是黎主薄,现在出尔反尔就杀了他,再恶狠狠地索要财物,把县令吓个魂不附体后再在衙役兵丁围过来的时候逃走。   回头再去兵营一闹,别说县令,就连县尉都要起疑心了。   守卫森严的兵营为何能被人自由出入,当真没人里通匪盗?   不需证据,只要严查,他们安插在兵营的人就暂时废了。如果孟戚手段高超,从兵营吃空饷的惯例下手,就算他们做得再高明也有被发现的可能,而把人全部撤走又等于不打自招,引起齐朝注意。   这就罢了,主要是孙掌柜根据风行阁卧底的人禀告发现,搅局的人极有可能是楚朝国师。   当今之世,无论齐朝、遗楚还是圣莲坛,对这个名字的畏惧都没有他们西凉人更深。   典籍不记载,江湖无传闻。   故而无人知晓,西凉国国教,亦是高手云集足以抗衡江湖宗派的摩揭提寺,亡于一人之手。   “主公容禀……”孙掌柜强打精神,言简意赅地把自己的难处跟当时情形复述了一遍,“起初属下并不相信,待坐在兵营里,见对方视玄武杀阵为无物掳走黎崧,便心知不妙直接用上了本以为不会用的后招,将地底作坊炸毁。柳娘子来禀时,属下觉得不能让黎崧吐露更多消息,才痛下决心。属下不止派出柳娘子,还备了许多雷火霹雳管,主公应该听说了。其实属下本意是让人试探深浅,能战即战,见势不妙就走……”   孙掌柜发抖,火药没炸,谁都能听得到。   可他委实冤枉,他看不起刀客,看不起黎崧,可绝没有送柳娘子等人去死的意思。   “孟戚当年闯入摩揭提寺,被空华阵整整困了三日,饶是如此破阵也用了半个时辰,柳娘子虽然武功不及当年护寺神僧,可只是半刻钟,又有雷火霹雳管相助,铁匠铺更是地方狭小难以施展轻功……怎么着,也不该……全军覆灭……”   如果是真的孟戚,快九十岁的人内功是更精纯了,可筋骨比不上年轻时,眼力高没用手脚跟不上。   如果是孟戚的传人,哪怕学过破阵之法,可这跟奇门遁甲不同,不是军阵,需要高手苦练多年。难不成孟戚还能找到精通空华阵的人给弟子喂招吗?   ***   遍地狼藉的铁匠铺。   柳娘子从地上挣扎而起,神情扭曲,她意识到孙掌柜有事瞒着自己。   “你究竟是何人?从何处得知空华阵之名,又是何时……去过摩揭提寺?”   其他西凉高手也露出骇然之色。   只因摩揭提寺在四十多年前就已经没了。   随着西凉国王都一起,化为灰烬。   他们修习的功法,是以特殊的办法保存在地底的典籍,亡国十年之后,才有人挖掘到。   这人竟然开口说亲眼见过摩揭提寺护寺神僧所结的空华阵?   摩揭提名出梵文,意为无烦恼之地。西凉国的国教属于梵传佛教,几经演变独成一支,化自《楞严经》的十三部天魔我执相,甚至胜过中原名刹衡长寺的武学,只因常年在关外,在中原威名不广,然而真正的高手都知道摩揭提寺僧人武功的厉害。   空华阵是摩揭提寺的看家绝学,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人破过。   “难不成你就是楚朝国师孟戚……”   某人微露得意,持剑一笑。   “……的弟子?”   孟戚的笑容消失了。   然后他依稀听到噗嗤一声,恼羞成怒转过头,只见墨鲤继续鼓掌,还点头说:“不错,这也是宿怨了,偏巧撞上。”   柳娘子想到孙掌柜让自己试探武功深浅,只要炸毁地窖,不管地窖里的人生死即刻脱逃的命令,愈发肯定孙掌柜知道孟戚的身份,心里更恨了。   “我没想到时至今日,还有西凉人意图复国,看情形你们干得还不错?”孟戚决定不计较这些西凉高手的愚蠢,他昔年只身入摩揭提寺,身边一个人都没带,哪来的弟子?   不过柳娘子等人一副遇到天敌的战栗表情,实在有趣。   墨鲤忽然扭头。   铁匠铺已经有一面墙完全倒塌,对着街的是店面,另外两侧却保持着完整。   墨鲤先有感应,紧接着是孟戚。   一股幽深强大的气息,静静伫立在墙外,似有一位绝顶高手隔着一堵墙看着他们。   孟戚抬手示意墨鲤退后,墨鲤不肯,他从那股气息里感觉到了隐晦的死气。   那种感觉,只有踏入遍布瘟疫的村落才能相比,刀客身上的杀气与之相比简直是个玩笑。   柳娘子等人先是面上一喜,随后也发起了抖——他们办砸了差事,丢了脸,竟要让主人亲自出手。   作者有话要说:空华阵。   这个说法出自楞严经。   便于虚空,别见狂华:当你盯着眼前一处不眨眼地看,久而久之眼睛疲劳,就会出现乱飞的阴影,这乱飞的阴影就叫狂华,这在佛教典籍里算作无中生有,大意是色、相、本质皆是虚妄,不要执着。是盯久了才生出的,因执而生,无论你怎样去抓,去追寻都是虚妄。   空华阵在这里是说摩揭提寺,搞了个让人眼花缭乱,越看越乱,越分辨越错的阵法,堪破空华狂华才能破阵的意思。   ——————   当年的孟戚89级,随身带书查阅:??我先研究研究   今日的孟戚99级,把书倒背如流:堪破个p,打就完了。 第239章 言非人祸   墨鲤见过许多高手。   这些高手都不太走寻常路, 即使按照江湖习惯扬名了, 他们接下来做的也不是寻常事。   首先说秦逯, 秦老先生习武的目的有三, 健身强体、走更远的路治更多的病,内力高能治一些疑难杂症。这位昔日的天下第一高手练武本来就不是奔着名利去的,自然也没有争强好胜之心。   其次是薛庭,他毒术精湛武功却差点火候。严格地说,薛庭还够不上绝顶高手这个称呼。同样差点火候的人还有宫钧, 尽管轻功卓绝刀法一流,但宫钧无心江湖琐事一心当官发财家养八只狸奴逍遥度日。这两位都是江湖混着混着觉得日子不好混, 抹把脸跑去官场找养得起家小的安稳日子,区别是薛庭硬生生考出一个进士及第, 而宫钧只能做做锦衣卫。   孟戚武功虽高,但要说他是江湖人, 大概整个江湖都不承认。尤其孟戚在随楚军征战四方时,他武功才学了个半吊子,楚朝建立后几十年内武学修为大涨,可因无人指点走了不少弯路。加上没有名望,知道他的人寥寥无几, 直到齐代楚立孟戚武功方才大成, 而那时候他蹲在山里养小龙脉呢!   元智大师,根基牢内力强,胜过宫钧许多。奈何老和尚一心向佛,总有这个戒律那个戒条放不下, 默默无名做了几十年行脚僧。   飘萍阁的神秘杀手首领宿笠,十分合格地做一名杀手,除了风行阁大概只有死人知道他。连做锦衣卫指挥使的宫钧都不知道江湖上已经有了一位刀法超过他的后辈。   最后也是唯二在真正江湖上拥有赫赫威名的绝顶高手:想斩龙脉成仙的青乌老祖赵藏风,专售假路引假度牒的剑客宁长渊。   如今赵藏风已死,宁长渊还不知在哪儿做“生意”,隔着这堵墙出现的无名高手,还能是谁呢?   唯有那位在刀客口中出现过的,他的“恩人”、飘萍阁真正的主人、疑似西凉复国势力的首脑。   ……极为可怖的死气。   不是杀意,是死气。两者之间的区别是很明显的,宿笠手握刀柄满怀杀意,这是一种无形的威慑,就似山中猛虎狩猎时的本能,而这股死气更像是已经存在的,遍寻不着生机的荒芜戈壁。   刀客宿笠有杀气,可他本身是活着的,生力旺盛。   这个人,却像是早已死了。   如果不是确切地知道世上没有鬼,墨鲤几乎怀疑这面墙背后站着的是一个亡魂,一个话本里经常出现的厉鬼。   因为——   “灵气在变化。”   孟戚抓住墨鲤的手,用指尖极快地写道。   传音可能会被内力更高者听见,写比较安全,而现在他们无法判断对方的实力。   这是从未遇到过的情况。   如果拔高标准非以孟戚的武力值来衡量,在孟戚之下的统统不算绝顶高手,那么包括秦老先生在内(真·年迈,实力退步),墨鲤见过的高手,唯有青乌老祖一人。   可便是青乌老祖复生,也不会给墨鲤这般隐隐不安的感觉。   墙内外听不到任何声音,没有鸟叫,也没有虫鸣。   墨鲤回过神时赫然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   柳娘子等人更是不堪,狼狈地拼命喘息,手掌捂住胸口不断抽搐。   世上哪有内力外放就让人窒息的武功?最多让人觉得身体僵硬无法动弹,或者有那么一阵子忘记呼吸,绝不至眼前这般,像被一只无形之手掐住心脏捂住口鼻。   墨鲤默运真气,飞速挣脱了这种桎梏。   “确实是灵气。”   墨鲤的脸色跟孟戚一样难看。   旁人或许以为这是一门邪功,只有两条龙脉知道真相。   ——城隍庙附近游离的灵气被全部驱赶过来,绕着院墙压了一圈。   人在其中,就莫名地感到窒闷,无法喘息。   一个地方灵气过于浓郁,或者一个地方灵气陡然增加,生灵都会一时无法适应,得亏闰县城隍庙附近的灵气还不算多,如果是在山中富有灵气之地,这一手能够直接要了病弱体虚者的命。   齐朝永宸帝病入膏肓,此人什么都不必做,单是闯入寝宫站上半柱香的功夫,齐帝就要驾崩了。   墨鲤倒是不惧这等手段,龙脉怕什么灵气?   可对方为何能驱使灵气?   灵气是无形的,是天地间自生之物。龙脉借灵气化形,同时墨鲤把灵气当做内力用,而墙那边的不知名高手,竟是在用自身内力驱使灵气?怎么做到的?   龙脉都不会!   孟戚只能在上云山用用灵气,墨鲤只能在岐懋山这么干,而闰县一地根本没有龙脉!   驱使灵气,自身又充满死气……这般矛盾又离谱的存在,彻底难住了孟国师。   这墙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人?鬼?   墨鲤下意识地想按住孟戚肩膀,不能轻举妄动。   没想到孟戚快了一步。   孟戚牢牢抓住墨鲤的手,不让墨鲤有机会上前探查。   于是双方就这样隔着一道墙对峙。   柳娘子等人喘息挣扎了一阵,终于适应,他们艰难地抓起散落在地的兵器,眼神游移不定。照理说这时候他们应该助主人一臂之力,尤其眼前这个又像是楚朝国师的传人,是摩揭提寺僧众乃至西凉国的大仇,可是主人性情孤傲武功高绝,如果他们插手说不准还要罪加一等。   这般一想,西凉众高手纠结万分,心中又惊惧不安。   墨鲤缓缓退了一步,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柳娘子眼尖,依稀瞥见墨鲤垂落的左臂衣袖里隐隐现出刀锋。   无锋刃通体黯淡,连刀尖也不例外,轮廓隐藏在衣袂之间,没凝注真气前它什么都斩不断,连柔软的布料都能从刀身上毫无损伤的滑过,此刻黯淡的刀锋微微朝下——   院落里沉滞堆积的灵气受到墨鲤这股含而不发内力的牵引,开始流动。   墨鲤没法像外面的人那样将灵气招来,但可以试着将它们撵走,因为这里本来就不该是它们停留的地方。   “嗯?”   墙外传来一声低低的,似是有些意外的声音。   怪异的重压骤然消失,灵气欢脱地像是开了闸的河水,飞速流回四面八方。   西凉高手面上变色,仿佛有一只无形之手,刚刚把他们塞进深水之下现在又硬生生地把他们拔到半空中。他们不知灵气的存在,只以为主人练的这门武功有伤人心脉之能。   眼前这情形,敌人没伤到,倒是他们这些做属下的倒霉中招。   柳娘子再不敢留,恶狠狠瞪了孟戚一眼,就要仓皇离开。   被他们无视的墨鲤眉峰一拧。   柳娘子忽见之前被空华阵削下枝头的落叶旋飞而起,似要遮住视线,她警惕地后跃,手中兵器极快地斩下。   一片飞旋的落叶直直撞上了兵刃。   柳娘子手腕一麻,随即感到一股强悍内力席地卷来,落叶夹杂着散落的砖瓦冲着脸砸了过来。她手忙脚乱地格挡,中途甚至拽了同伴来阻并试图结阵,平地而起的狂风却硬生生地把她推离了一丈远,险些一头撞到墙上。   再抬头时,赫然发现地面、院墙出现了一道道裂缝。   沿着扩散状的裂缝望去,一柄毫无光华的短刀于绣满金桂的衣袍间赫然翻转。   “借得好!”   孟戚精神一振,及时一脚踹在了院墙上。   墨鲤这一刀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借助了离散四退的灵气,威力骤增。   内力震荡间,院墙摇摇欲坠,又受孟戚一击,刹时分崩离析,所有砖石都向半空中抛起。   烟尘弥散,露出一个戴着斗笠的人。   斗笠人不言不动,周身气息一变,内力外放那些砖石等不及落地就已成为一片飞沙。   沙迷人眼。   就在众人刚要眨眼的瞬间,耳边劲风乍起,眼角依稀见得有衣袂飘飞的身影。   斗笠人、孟戚、墨鲤……三人谁都不慢,在这刹那间交换了七招。   斗笠人身法诡奇,依稀是摩揭提寺的武功,却又比柳娘子等人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墨鲤连换五路擒拿手,都没能沾到斗笠人一片袍角。   同时斗笠人欲出阴戾杀招,皆因对面二人齐进共退毫无破绽,招招落空。   狂风卷起砂砾,三道快到人眼无法分辨的影子又掠起更强的风,对撞得无声无息,随着招数而出的强横内力因为势均力敌没有迸发,它们共同激荡着,转眼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   旋涡越升越高,远望便似铁匠铺里升起了一条将要乘风而去的砂蛟。   路人目瞪口呆,然后不顾一切地狂奔逃离。   “有妖龙!”   “妖孽现世了!大家快逃命啊!”   别说这条街上,就连三条街外的人都急忙关上门窗,恨不得钻进床底。   “不好。”   墨鲤望向周边房舍。   孟戚拔剑,紫气冲霄。   斗笠人双臂一展,手中各自多了一抹厉然血光。   “衷情剑……”   “血骨锏?”   孟戚的声音全是意外,而斗笠人却是已有猜测。   黄沙埋血骨,青江葬衷情。   江湖中最负盛名又不消失多年的兵器竟以这样的方式碰面。   锏为一对铁鞭,长三尺,分量不轻。   血骨锏通体暗红,鞭身一格格仿若脊骨,棱角微突。   此刻双锏化作厉芒,只见那“蛟”半身鲜红,急逼紫剑锋芒。   双方身法都快到了极致。   孟戚毫不退避,直接灌注十成内力,有心要试敌手底细。   斗笠人似也有此打算,血骨锏横劈而下。   墨鲤稳住身形微微下沉,将斗笠人困在孟戚身前,双刀齐出。   “轰!”   惊天巨响。   县令原本在痛斥衙役捕快无用,竟让匪盗在城中横行无忌,甚至闹到了距离县衙不远的城隍庙里。还没等他调集人马去镇压,就感到地面隐隐震动,随即一声炸雷般的巨响。   县令站立不稳,摔了个大马趴,这次连门牙都磕掉了一颗。   他来不及发怒,急忙以双手抱头,一叠声地喝问:“怎么回事?”   衙役连滚带爬地进来,结结巴巴道:“城隍庙那条街的房子全塌了,有妖!有人看见妖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不是龙脉   ——   墨鲤:真正的天下一高手?   【望向孟戚】,然后又想了想青乌老祖,以及本章出现的斗笠人,最后——   墨鲤笃定地说:我投票给宫钧!   孟戚:??不是我就算了,怎么不是秦逯?宫钧那点武功只能打得过薛庭,还敌不过薛庭的毒???   墨鲤:算上那八只狸奴。   孟戚:…… 第240章 恐生妖孽   “咳咳……”   沙尘弥漫, 睁不开眼。   一张嘴能灌进去满嘴的沙子, 味道还很奇怪, 一股子青苔瓦片味, 活像有人把房顶拍成了糜粉往所有人嘴里塞。   众人跌跌撞撞地从藏身地爬出来,闭着眼睛捂住口鼻,瓮声瓮气地喊着家人的名字。   “爹、娘?”   “不对,俺家的屋顶呢?”   城隍庙街小巷窄,房舍挨着房舍, 别说屋子里面了就连站到街上都没有现在这样亮堂,因为日光被挤挨的檐角与乱搭的棚子遮住了。尘埃落定, 众人抬头望着空荡荡的天空发呆。   屋顶没了。   房梁残缺,只剩四面墙。   有人把东西放在篮子里悬挂在房梁上, 还有人在屋顶晒咸鱼咸菜,现在这些东西随着屋顶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砖瓦砸下来, 桌椅几柜也只是挪了些位置,藏在桌底床底下的人安然无恙,好似方才那声巨响之后,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明明是闹匪盗,那些江湖人打起来了, 然后呢?   百姓迷糊中, 远处呼喊的声音隐隐入耳。   “妖蛟出世……作祟……”   僵立的人们猛地醒过神,抓起细软抱起自家娃没命地往外跑。   “救命啊!有妖怪要吃小孩了!救人啊!”   刚把铁匠铺旁边鞋铺的学徒从废墟里救出来的墨鲤:“……”   哪来的妖怪?   墨鲤打到一半发现情形不妙,只能放弃原有的对峙,配合孟戚两面围攻斗笠人, 尽量让三人的招式余波威势向上冲去。如同扔向半空的霹雳雷火管,炸了也死不了人,只有将人凭空掀翻的余波。   如此一来,最多削去房顶,躲藏在屋内的人便可幸免。   于是十成内力对撞之下,方圆半里内所有房舍都遭了秧,惊天巨响后一切都化为飞沙,纷纷扬扬。   距离铁匠铺越近,房屋的残破程度越严重。   左邻鞋铺全塌了,右邻篾匠铺墙没了大半。   查探到废墟下面有人,墨鲤想也不想,掀开倒塌的杂物就去挖人。   所幸主梁砖瓦皆化作飞灰,铺子里的货物都不算重,人躲在桌底下又挡了一波杂物,墨鲤将人救出来时他们还抱着脑袋瑟瑟发抖,不知究竟发生何事。   待听到左邻右舍都在叫妖怪,年岁较小的学徒竟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一边哭,一边被灰尘呛得直咳嗽。   不能怪百姓多想,这种“掀开屋顶”特别像话本里某某山头的妖王掳掠童男童女,掀个屋顶,看看到底谁家藏着白胖胖的娃娃。如果不是妖怪,那飞走的房顶呢?瓦片呢?咸鱼呢?   ——全都没了,不是妖怪是什么?   墨鲤又把篾匠铺里的人救了出来,不用他多说一个字,这些人自己就惊慌失措地跑得头都不回。   整条街遍布着杂物与铺子里落出的货物。   孟戚踩破一盏不停滚动的红灯笼,挥剑劈开扑面而来的大竹篮,身形拔高立在点心铺残破的幡杆上,上半身微微前倾,持剑的右手半抬。   四丈外的一堵残墙后,有人贴着墙根,蹑手蹑脚地前行。   他是之前放冷箭袭击王铁匠的人,甩掉刀客后,他就躲藏在附近看情况。原以为柳娘子会得手,结果左等右等没有见着人,只等来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看这情形又不像是雷火管,一头雾水的杀手只能选择先跑再说。   结果跑了没几步,他就看到了孟戚。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杀手小心翼翼地退了一步,屏住呼吸正要改道,眼前厉芒乍现,砖裂墙塌。他被气劲推成了个滚葫芦,再抬头时只见一道逆光而立的人影站在废墟上。   沙尘迷眼,极力分辨也只能看到那人缓缓落下的鬓发袍角。   漆黑如墨的发丝,拂过缠枝金桂纹。   那绣的花极小,一簇一簇的,唯有背光飘起的衣袂一角能见着。   “……漏网小卒?”   冷嘲声飘入耳,同时一道冷光,逃跑者双腿脚踝剧痛鲜血横流,他惨叫一声支撑不住摔跌在地。   脚筋被挑断了。   孟戚没有多看对方一眼,继续在空荡坍塌的街道上寻找斗笠人的踪迹。   巨响过后,墨鲤与孟戚皆是胸口气血翻腾,反震回的力道清楚地告诉了他们,斗笠人的武功绝不在他们二人之下。对他们这样的高手来说,想要分出胜负本身就难,如果对方有意逃脱又借了天时地利之便,那就基本抓不着。   斗笠人可不是刀客宿笠,他身上萦绕的死气本来就很诡异,如今又稳稳地接住了自己十成力的一招。虽说墨鲤顾忌城隍庙这条街上的百姓收了一部分力,但两股内力加起来非同小可,斗笠人此刻竟能消失得无影无踪,岂不正说明他毫发无伤?   这就麻烦了。   孟戚隐隐觉得自己未必有把握胜过对方。   上次有这样不确定的感觉,还是青乌老祖赵藏风。   “奇怪。”孟戚皱眉,他跟墨鲤一样非常在意斗笠人身上的死气。   沿着乱糟糟的街走了一圈,再没有发现异样。   这些说来很慢,其实也就半盏茶不到的工夫。孟戚回到铁匠铺时,墨鲤正好救完百姓,正在看废墟里的西凉高手。   空华阵被孟戚所破时,这些人就已经受了内伤。   斗笠人一来,邪异的武功更令柳娘子等人心脉受创,最后更是身陷绝境。   ——绝顶高手能够控制自己招式波及范围,相对而言,在他们对决圈范围内,杀伤力极大。   功力稍弱,受伤较重的那些当场毙命,剩下的则被彻底埋在了铁匠铺的废墟里。   墨鲤先去救了周围百姓,轮到这边时,发现竟然只剩下一个活口了。   “人藏在哪里?”孟戚带着几分意外问。   他出手时就大概知道后果,本来就没想着留这些人一命。   只是没想到斗笠人竟然也不心痛属下的性命。   墨鲤掀了一块木板,以及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然后指着下面露出的黑黝黝井口道:“喏,在这下面。”   孟戚伸头一看,只见柳娘子拽着井绳,战战兢兢地贴着井壁悬空挂在那里。   “她倒机灵。”孟戚嗤笑一声,玩味地看着柳娘子惊惧的神情。   照理说,站在井边往下望是一片黑漆漆,可不知为什么柳娘子就是觉得孟戚能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   她已经藏得这么严实了!原本指望这两个煞星走了,她再爬出来的,可邪门的是对方一抓一个准,好像事先知道她躲在这里一样。   当时主人在跟这两人交锋,汇聚的内力越来越多且都没有收手的意思,周围气流形如利刃,稍微一动就会被割得血流披面。得亏她脑子灵活,一眼就找到了唯一的生路。   井。   说起来容易,可想要在三人招式出手、巨响发生之前的空当里及时跳入井里,还得碰点运气。   结果运气是碰到了,可这究竟好运还是霉运,却有点说不清了。   “还不上来?”孟戚冷声道。   井绳若断,柳娘子就要跌入水中。   她不知道井底是否有连通暗河的口,寻常百姓家挖井只要见出水都行,通常不会有那么深,所谓进水口也只是石头的缝隙。井壁四面光滑,毫不着力,落水只有死路一条。   她的命连在井绳上,而上面的人很容易就能弄断,   于是她满心惊惧,又不得不忍住恨意,顺着绳子慢慢爬了上来。   孟戚自然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因斗笠人这一来,原本布好的局又起变化。   墨鲤走到厢房那边的废墟寻找地窖,随即神情微变。   “不好。”   地窖塌了,黎主薄的尸体被砸得面目全非。   厢房地面还保持着完整,下面的地窖却毁了,细看青石方砖上的花纹,不难看出这是斗笠人所为。   ……隔山打牛不是什么稀罕事。   墨鲤不明白,以斗笠人的武功,他或许不能把整个院子里的西凉高手救走,可是捞一个两个应该不是难事,为何放着活人不救,却要毁掉黎主薄的尸体呢?   还不如宿笠!   宿笠为了让属下回到坟墓,绕山跑一周都要想办法给出一瓶阿芙蓉的药丸。   孟戚闻言,沉声解释道:“他们在闰县的根基尚存,只要没有黎主薄‘里通盗匪’的证据,闰县一时还乱不起来。凭证需要时间去查,此地县令也不像明察秋毫眼里容不得沙的人,但凡他存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拿钱闭嘴的心,或者是胆小怕事不敢细查,这些西凉后裔在闰县的势力就不会被连根拔起。有了黎主薄的尸体,才能吓一吓县令,毕竟我们不能长久留在此处应付此事,那等于被拖在这里,这帮西凉人却可以去别处兴风作浪。”   “你昨日不是说县令认定是盗匪攻打县城,这事非同小可,县令必定要上禀朝廷?”   “那是昨日。”孟戚黑着脸对墨鲤说,“你也听到了,现在外面都叫着有妖怪呢!”   反正兵营里除了黎主薄也没人出事,大家什么都没看到只见着一阵风;衙役兵丁连夜搜捕,封锁城门都没发现匪盗乱党,恰好可以把责任推到虚无缥缈的妖鬼那里,总之不是官府无能。   墨鲤失语,望着孟戚一阵无奈。   打架前怎么没想到还能有这一出呢?   “世事总有遗漏不可算之处。”孟戚轻咳一声,示意墨鲤去看缩在一边的柳娘子。   “她?”   墨鲤还没反应过来,孟戚径自笑道:“不错,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那斗笠人毁掉了黎主薄尸身,不是又给我们送来了一个有用的棋子吗?还是一颗凉了心的,不再忠心耿耿的属下,实在是一份大礼。”   柳娘子因为内伤口鼻溢血,听到孟戚这番话也不反驳,兀自低着头。   因练空华阵不易,斗笠人手下也没有第二群阵法造诣比他们高的人,柳娘子与众人心里便存了三分侥幸,尤其在察觉到“主人”出现后,更是有种主人亲自出马来解救他们的错觉。   然而——   “我依旧不懂,斗笠人明明有机会救走他们。”墨鲤感到费解,继续问,“毁地窖又不需要多少时间,此地是他们的地盘,随手拎起两人,引我们去追即可。因他武功高强,我必不敢与孟兄分开,待他寻到空隙将人随手一丢,返身拦住我们,那两人还是极有机会逃得性命的。”   为何不这么做呢?为什么斗笠人只顾自己离开?墨鲤百思不得其解。   斗笠人既能在三人对招后趁乱消失,换个地方同样也能脱身,他可不是刀客,害怕墨鲤孟戚对他紧追不放。   “救一人、两人有什么用?空华阵需要几个人?”孟戚言辞犀利,直指关键。   柳娘子身形一晃。   墨鲤随之恍然。   这群西凉高手学的是空华阵,他们可能在一起练了十几年,彼此配合默契。   死一两个或许还能找人补上,多练练依旧拿得出手,如果是死得只剩下一两个,那就沦为普通的高手,不值得斗笠人在意了。   “他一见你我,就知道没法把属下救出了,索性放弃。”孟戚摩挲下巴,感觉这人有枭雄之相。   不过枭雄就枭雄,当年逐鹿天下时,有枭雄之相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不值钱!   孟戚收剑,拂袖轻蔑道:“他以为这些属下必死无疑,可惜啊,偏偏有一个活下来了……我方才怎么说?世事总有遗漏不可算之处,无论是谁都要栽跟头!”   墨鲤觉得这话八成是孟戚从“旧友”那里学来的。   “大夫,她伤势如何?”   “是内伤,伤了经脉内腑,暂时不可动用内力。”   “无性命之忧,那便带着走罢。”孟戚上前将人一提,仿佛拎个篮子,“你‘主人’送来的礼物,不收倒是过意不去了。”   柳娘子又怒又惧,心中更有一股怨气。   她来不及说什么,眼前一黑被点了穴道。   衙门那边隐隐来了一队人,只是不敢靠近“闹妖”的这条街,远远地观望着。   墨鲤这才有机会问孟戚:“……那斗笠人诡奇莫名,竟能驱使灵气,孟兄觉得他会是什么?”   “不像龙脉。”孟戚果断否认。   “也不像人。”墨鲤补充。   孟戚沉默一阵,迟疑道:“不然,真的是妖?”   作者有话要说:墨鲤:我不要这种妖,实力拒绝.jpg 第241章 于是纠众对问   妖是不可能的, 这世上根本没有妖怪。   尽管斗笠人身份成谜, 武功诡奇, 却不是没有线索可寻。   “……所以?你们想知道飘萍阁的主人, 我的恩公练的是什么武功?”   刀客宿笠在王铁匠的指引下赶到城外一座村子里,王铁匠催促妻女收拾细软行李准备离开闰县,正忙乱着孟戚就来了,还问了宿笠这么个问题,让刀客有些愕然。   “她认的路。”孟戚示意了被他带过来的柳娘子。   王铁匠见着这位多年的老街坊, 心中火起,之前差点就被杀了, 怎能不气?   “柳婶,当真想不到啊, 委屈你平日里在街上卖针线香包。有这样的武功还屈尊在这个小地方蹲着,想必日子过得不痛快。现在好了, 一了百了,大家都不用继续戴着面具套近乎。”   面对冷嘲热讽的王铁匠,柳娘子自知理亏没吭声。   如果她辩解没有监视铁匠铺,没想过对王铁匠一家动手,怎么王铁匠妻女在乡下老家的住处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孟戚来得这么快, 明显连“打听问路”都不必, 直接知晓王家住在村中的哪间屋子。   王铁匠曾是半个江湖人,昔年结下的仇家不少,平日里很注意这些事。街坊问起他住在城外的妻女,他都要含含混混地把话带过去, 也不叫家眷来铺子里给他送饭送水。   刀客说他有危险,有麻烦,王铁匠心里老不乐意了,还觉得刀客是小题大做。   这会儿……气还是气的,可想一想刀客也没丢下他不管,算是尽心尽力了。   王铁匠怒火无处宣泄,柳娘子正好撞到了他面前。   “你不用说你们是什么人,我也不想知道。”王铁匠一脸走了衰运的气恼,转身帮妻子继续收家伙什了。   他这一走,确实让刀客等人谈话方便了许多。   无论是阿芙蓉,还是西凉后裔试图复国均事关重大,普通人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险。   此刻低窄的柴房里,或站或躺着四个人,气氛凝滞。   柳娘子就是那个半躺着的人,她内伤颇重,墨鲤刚才已经诊过脉了,没三五个月都恢复不了。   ——内伤嘛,只要躺着休养不动真气,熬药喝药不乱吃补药就成,再不然有个修炼一路内功心法的高手帮着疗伤也行。   问题是柳娘子什么都没有,“主人”抛弃了她,孟戚也不是什么善类,刚才提着她赶路就跟提着一个沙包似的。如今她是人在屋檐下,连王铁匠的脸色都要看,恨不得缩在角落被人忽略。   “你……对,还有你!”   孟戚第一个指的是柳娘子,第二个说的人是刀客宿笠。   “目前只有你们两个对那家伙稍微有所了解,把你们知道的都说出来。”   那家伙指的是斗笠人,孟戚不知对方的名姓,又因死气感到厌恶,自然不会给什么一个好称呼。   刀客脸色难看,提到斗笠人他心情就会很复杂。   一方面刀客不太认同对方用阿芙蓉来控制杀手,怀疑所谓的“恩情”也是出于利用的目的,另一方面他又觉得无论如何,对方确实把他从深渊里拉了出来,即使是利用驱使,也算给了他一条生路。   空有练武的好筋骨又如何?刀客人生的前面十年糟糕透顶,说是泥坑里的烂菜叶都不为过。没有人看他一眼,也没有人在乎他的死活。   “他很少在我面前出手,只指点过我的武功,我练的刀法也是他给的。”宿笠斟酌着字句,谨慎地开口道,“我亦不清楚他的武功高低,只隐隐感到他的实力在我之上。”   “主人很强。”柳娘子低低开口。   其实她什么都不想说,可是心底的一口怨气,加上她如果被发现“生还”,孙掌柜必定会命令别人来杀她灭口,哪怕她什么都不说,照样会被打为“叛徒”。   “主人练的也是摩揭提寺的武功,名为‘不灭谛实’,是一门极为高深的武学。昔年唯有摩揭提寺的长老才可翻阅,据说当年创出这门功法的尼摩大师都没能参透到最后一步,主人却练成了。”柳娘子面带畏惧,小心翼翼地说,“不灭谛实对修炼十三天魔我执相的人都有天然的压制作用,我们是不可能反抗主人的。”   墨鲤觉得离奇,这世上哪有天生克制的道理,就算是水与火,也有强弱形势之分。   孟戚哼了一声,冷笑道:“不灭谛实?说得倒是好听,摩揭提寺的最高武学不是天魔波旬相吗?”   谈到佛理佛经,墨鲤就有些迷糊了。   秦老先生没教过,二十年来要学武学医,读书认字已经够费功夫了,哪有空看这些。   想到斗笠人周身气势,果然更像是练邪门功法的。   “天魔波旬相是外人误称,我们练的不是魔功,就如外人称‘空华阵’为天魔狂华相。”柳娘子辩解,还有些忿忿。   孟戚并不买账,兀自冷嘲道:“我承认摩揭提寺的武学确实有独到之处,昔年创寺的僧人们参悟楞严经,化武学为天魔扰心,由此堪破迷障,从而更坚定他们的向佛之心。虽然我不信他们所信,但摩揭提寺武学,最初确实不是为了跟人一争长短的。可惜随着时间推移,西凉的僧人逐渐只看重这些武功的威力,忽视了它们本来存在的意义,更有甚者插手朝政醉心权势,参合了八大氏族的内斗。”   楞严经是一部很特殊的佛经,它说尽了邪魔幻象如何诳惑修行者,又要如何堪破。   故有楞严经不灭,诸经佛卷皆不灭的说法。   虽然孟戚一个字都不信,但武道向来自有根基,摩揭提寺武学既脱胎于此,那后人遗忘本质沉迷武学,只想着钻研武功增大威力,自然是走上歧路了。   “即使西凉灭国时,摩揭提寺里还是有苦修佛法无心外物的僧人,而你们呢?”孟戚冷冷地说,“怕是连熟读经卷典籍的都没有,只会背武功心法,尔等该庆幸的是实力不济,否则心境不对心法,迟早走火入魔。”   柳娘子瞠目结舌,本能地想要反驳可是再想一想孟戚的实力,顿时闭上了嘴。   算了,谁厉害谁说话。   宿笠皱眉道:“不管他练的是什么武功,我没见他走火入魔。”   “那不一定。”   这次开口的是墨鲤,墨大夫怀疑斗笠人把武功练成了邪法。   秦逯说过,有些人天赋异禀脑子灵光是天生的学武料子,就算把胡乱改的、完全错误的功法给他们,他们也就多绕几道弯子,自己修修补补改改,最后领悟出新的武功来。   这种事在江湖上发生过不是一次两次了。   总有人因着种种理由需要坑害人,弄一个错的功法,想要对方走火入魔。   有成功的,还有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譬如把一本三流内功悟出早已失传的一流心法,把自作聪明坑害他的人活活气死了。   听起来离奇,其实三流内功跟一流心法是同一个门派祖师创的,前者是后者的简化版。既然有人能创,就有人能根据残篇甚至简化版推演出完整的武学。   这还算有理可寻,拿着武学残篇自己补完后半截,把正道高深武学练成邪门外道更是常见。个人自由理解,自由发挥嘛,比如话本里的白骨爪、化阴掌之类的。   总而言之,武功秘笈给了没有悟性的笨蛋是练不出名堂的,他只会照葫芦画瓢一板一眼,遇到高手直接被打到找不到北,而那些生来就不是寻常人的,只要不是死脑筋迷信秘笈的权威,那不给他们秘笈还好,如果有人存了坏心给他们错本残本,只能收获一个可怕的敌人。   斗笠人如果天赋卓绝,在意识到自己快要走火入魔的时候,直接把心法改了也不一定。   刀客费了一番工夫才理解墨鲤所说的意思,然后有点傻眼。   完全不知道江湖上闹出过这么多事,还有这么多讲究的刀客心想:花钱请杀手很难吗?还迂回曲折地这么害人,造成反效能怪谁?   然后宿笠发现自己好像已经不做杀手了,别人找杀手他也混不到一口饭吃。   可是不做杀手,刀客又不知道能干什么,一时间竟十分茫然。   “你就称呼他为‘恩公’,而你就叫‘主人’,统统连个名姓都不知道?”孟戚继续追问。   宿笠点了点头,这让柳娘子看他的时候都带着一言难尽的表情,仿佛在想世上怎会有他这样的人。   “我们主人,是摩揭提寺最后一位密谛法王的弟子,据说是费庭部族之人。”   柳娘子说完,孟戚微微一愣,随即笑道:“这可真是巧了。”   “怎么?”   “西凉国师均出自摩揭提寺,密谛是寺中四法王之一。我记得最后一位西凉国师,似乎就是密谛法王。”   墨鲤听完,神情也变得古怪起来,传音问道:“那这位西凉国师呢?是被你打败了?”   如果是死在孟戚手里,斗笠人岂不是跟孟戚还有杀师大仇。   国师这一名号本来就起源于西凉国,约莫百余年前,西凉敕封摩揭提寺一位高僧为国师,此后中原也才有了这么个说法。历代西凉国师皆是极有名望的僧人,未必都会武功,可能只是精通佛法,又或者是善于弄权。墨鲤倒没想过还有这一出,所以楚朝跟西凉这一战,是两国国师率先交手?   “没有,那位密谛法王去费庭部族说法时,感染了瘟疫。”   “……”   “当时夏州西南境爆发瘟疫,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波及了整个费庭部,营帐十之九空,贵族都死了大半更别说牧民奴隶了。那位密谛法王年岁大了,靠内功硬撑着了大半年,听闻楚朝占领西凉国都时忧愤而死。”   墨鲤瞅了孟戚一眼,心道果然是国仇师恨。   “密谛法王的弟子,应该在摩揭提寺有法号,你们也不知晓?”   “听说……是上一位法王临终前不久收的弟子,年纪小未受戒,后来摩揭提寺毁于战火……”   墨鲤忽然对柳娘子说:“我瞧你,不似西凉人?”   练空华阵的十几个西凉高手,并非个个都有异族相貌,相反他们的特征都不算显眼,尤其是柳娘子看着跟闰县的百姓根本没有区别。   墨鲤对人的长相不敏感,直到现在才看出。   “我不是,先祖是西凉定居的汉民,国亡之后被强行迁入关内,聚成一个个村落。”柳娘子盯着三人,语气尖锐地说,“你可是要问我身为汉民,为何要复西凉之国?”   孟戚没答话,倒是刀客感到奇怪地问:“你家中无人吗?若是父母兄弟皆在,你又被选去学了摩揭提寺的武功,还能有别的选择?”   柳娘子一噎,咄咄逼人气势没了。   墨鲤看了她一阵,低声道:“若有族人,怕是迁入关内之后,日子不太好过。”   复国不复国,普通百姓是不在乎的,他们只想活下去。   这些曾经的敌国之民,在楚朝过了没几年安稳日子,就迎来了楚元帝发疯楚灵帝斗权臣斗到断送社稷,后面的齐朝就更别说了,齐帝陆璋边军出身对异族没有好感,还缺少梳理内政提善策治民的能臣。   “……苛捐杂税一个不缺,连徭役都比普通边关百姓重一倍,动辄被称贱奴胚子,只因我们祖辈侍奉过异族。”   柳娘子木着脸面无表情,却有一行泪水滚了下来,“我们过得还不如那些归化的西凉人,至少在边关,能养马能打猎的西凉人很受尊敬,说他们是一条汉子。而我们村里的人一出门连头都抬不起来,一代活得比一代糟。我父亲三十岁不到就因苦役活活累死,堂兄忍受不住逃役,结果同姓十七家被判为奴,给边军放羊牧马。我祖辈也是被西凉人掳去关外为奴,好不容易脱籍为民,没想到落叶归根回到中原,还是世代为奴。”   孟戚叹了口气。   像柳娘子这样的人,估计不少。   否则斗笠人也不能找到这么多人做手下。   “无论哪朝哪代,谁不让百姓活下去,他们自然是要造反的。”   家国大义也好,民族气节也罢。像柳娘子这样的普通人,没有什么学识,快要活不下去了,别人给她一条路她就走了。   “罢了。”孟戚换了一个语气,问柳娘子道,“你在那位密谛法王弟子手下有多少年了?见过他几次?他的武功是一直这样吗?”   柳娘子不明所以地说:“我练空华阵二十余年,见主人的机会也不多,大约四五次。要说他的武功……我武功低微,实在是感觉不到什么变化。”   孟戚将目光转向刀客。   刀客难得敏锐地问:“我差不多也是二十多年,他不常露面我又一心修炼刀法,年少时我琢磨不出他的武功高低,现在也是一样。不过你问的意思,好像不是指武功高低变化?”   “死气。”孟戚言简意赅地说。   墨鲤补充道:“他身上……那种死气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从一开始?”   如果是那样的话,幼年遭逢不幸被虐打得差点丢命的刀客不可能觉得“恩人”是个好人,再思维单纯也会吓得只想逃跑,谁还敢留下来报恩?   结果刀客给了墨鲤孟戚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什么死气?”   “……”   四人面面相觑了一阵,最终墨鲤率先开口,解释了一番斗笠人周身那种让人窒息诡异感觉。   “主人发怒之时是有这种感觉,但那不是我等武功同出一源且不如主人的原因吗?”柳娘子也一头雾水。   刀客学的不是摩揭提寺的武功,他主动问:“大夫,你说的是死气,不是杀气?”   墨鲤点点头,又将自己感受到的气息形容了一遍。   半晌,刀客才摇头道:“没有,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且……”   “嗯?”墨鲤隐约感到不妙。   “你们形容的感觉很怪,既然是极为可怖的死气,像遍布瘟疫的村子就算了,为何会像遍寻不着生机的戈壁荒漠?正常地说,不该是堆满尸骸的战场吗?”   墨鲤愣住了。   他忽然意识到,所谓的死气,可能是只有他跟孟戚才能感觉到的东西。   只有龙脉会觉得荒漠戈壁有“死气”,因为那里缺乏生灵。 第242章 循迹而索   闰县城门前乱作一团。   拖家携口, 用几辆大车带着细软的乡绅富户驱使着家人仆役, 与守城的兵丁争吵。   城门官焦头烂额, 他手下的兵丁也有些魂不守舍, 阻挡冲击城门的人群时态度远没有昨夜那般强硬。   城隍庙那边方才升起的诡异旋风,无论是不是妖蛟,都已经说明这不是他们可以抵挡的东西,谁还会嫌弃自己命长?   “昨夜城外传来巨响,地面隐隐震动, 听说有个看不见的东西闯入了兵营……”   “嘶!那甘泉汤的大火?”   “谁知道呢?或许官府早就知道是妖孽作祟了……想抓住妖怪吃它们的血肉跟内丹,结果妖怪拼死反抗重伤逃脱, 官府再借口捉拿盗匪,在城中大肆搜捕。妖怪都是修炼了千八百年的, 煮了它们的肉能延年益寿呢,我老家那边的神婆都是这么说的。”   “竟是这样?”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 就连守城的兵丁都陷入了迷惑。   难道他们都被县令骗了?   隐藏在人群里的孙掌柜气得想要吐血,可是现在的情况又是他们需要的,只有县城里彻底乱起来,他们隐藏在城里的人手才能顺利地“脱罪”逃离,所以他不仅不能阻止, 还要对妖怪作祟的说法推波助澜。   “不, 邑宰不知道这回事!昨天火起之后,还是咱家掌柜跟东城几位老先生赶去衙役的,这事要说谁最可疑,那必定是……”   喊话的人望向城门那边的兵丁, 忽然作出害怕的模样,含糊地改口道,“必定是能调派兵力的人啊!”   百姓们来不及反应,人群中有个破锣嗓门嚷道:“狗崽子你吞吞吐吐个啥,这不是县尉,就是县尉的亲信!他们把闰县折腾成这样,现在妖怪来报复了,还不许大家骂几句?我家老爷也有做官的远亲,谁还怕谁不成?”   “不错,冤有头债有主!找该报仇的人去报啊!”   “瞧老哥说的,妖怪杀晕了头,还知道分人吗?连厉鬼僵尸都没有避免殃及无辜的脑子!快开城门,救乡亲们一命!”   “开城门!”   富有煽动力的叫嚷,让人们心头越来越慌。   冲击城门的阵仗变大,守城兵丁隐隐溃散。   原本这些乡绅就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打一打那些家丁仆役是可以的,如果要动真格的,这又是大白天,要做点手脚都难。于是城门官爬上城墙阶梯冲着人群大喊:“城里没有妖怪,这是谣言!把那些胡言乱语的抓起来!”   众人哪里肯听,特别是原来只在城门附近看热闹的百姓,听到那一番话也神色大变急忙跑回去收拾行囊。   城门官眼看形势就要失控,他怕承担责任,更怕事后县尉县令砍了他脑袋,情急之下高喊道:“妖怪的谣言是盗匪放出来的,城门不能开,贼寇想要混在人群里逃离,城里没有妖……”   不等他说完最后一句话,人群哄然一下彻底乱了。   贼寇就混在他们中间??   不管是贼寇还是妖怪,都会要人命的!   尤其守城的兵丁里还混着居心不良之辈,这下彻底没救了。   “……别听头儿的,妖怪确实没有,可能闹出那般阵仗的,你相信是啸聚山林的贼寇?”   听到这话的兵丁本能地点头,是啊,墙硬还是骨头硬?是房梁能扛还是我能扛?硬拦是要送死?   前面的人害怕贼寇想跑,后面的没听到城门官的话拼命往前挤,一下就冲过了心怀退意的兵丁,他们拍打着门,急切地要出去。   孙掌柜朝着自己属下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把命令传了开去。   “嗖。”   接连好几人跃了出来,踹倒城门官,撬了拉索,迅速将门栓抽了出来。   厚重的城门立刻被众人徐徐推开。   人群欢呼着一涌而出,期间还有人避闪不及摔倒在地。   可是这时无人管他们的死活。   一个妇人哀嚎着伸出手,她的孩子被淹没在人群中,她被挤在城门洞墙壁上动弹不得。   在混乱之中,妇人凄厉的哭求声根本无法被听见,只能看到她痛苦扭曲的面容。   忽然有一股无形之力推了人群一把,奔逃的人东倒西歪站立不稳,仿佛是妖风刮过。   “妖!真的有妖!”   乡绅的马车险些被掀翻,人们惊恐退缩,地上满是挤掉的鞋子。   那妇人只是感到眼前一花,怀里就多了一个敦实的娃,正是她被挤倒的孩子。   小孩的额头磕破了,身上有几个脚印,正在哇哇大哭。   妇人不知道孩子是怎么回来的,她听着耳边人群喊着妖怪,下意识地搂紧了孩子,面色惨白。   谁也没有看到“妖风”中有人影落在孙掌柜的马车上,无声无息地掀帘进去。   “主公。”   孙掌柜恭敬地让出一个位置。   斗笠人微一颔首,他冷冷地望向那个抱着孩子惶恐不安的妇人。   “多得主公怜悯,那孩子侥幸捡回一命。”孙掌柜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他并不感到惊奇。   就算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偶尔也会发善心的,何况是作为密谛法王弟子的斗笠人。   “世上唯有孩童身上尚存灵性,死了可惜,然而——”   斗笠人话锋一转,半闭着眼睛道:“今日侥幸,来日必亡。那妇人手提包袱、肩背褡裢,财帛细软一个都不肯拉下,手里还要牵着孩童,就这么挤在人群中焉能不出事?人心向来如此,已经搂在手里的什么都不愿舍,没得到的他们又都全部想要。若是九州升平河山锦绣,他们一心护在兜里的东西还能保住,可惜。”   可惜世道必乱,战事将起。   这孩子今日没出事,来日妇人一个疏忽还是得死,这就是斗笠人话里的意思。   孙掌柜埋头不语,类似的事情他见过不止一回。   这次是救人,有时斗笠人还会忽然杀人,把不记事的稚子夺走。   ——飘萍阁杀手宿笠儿,是主公“养”过最有出息的一个孩子。   马车随着人群缓缓挪动,很多人被迫随着人流前行,他们心惊胆战地张望着,好在那股“妖风”再没有出现。   孙掌柜望着逐渐远去的城墙,以及其上的火炮,慢慢感觉到了心疼。   大好局势,毁于一旦。   “既已丢弃,就不要再想。”斗笠人语气冰冷。   孙掌柜欲言又止,他看到斗笠人孤身返回没带回一个修炼空华阵的西凉国高手时,心里便是一沉。消息是真的,这下再没有借口欺骗自己了,那位楚朝的国师真的没有死,而且奇迹般地返老还童了。   “主公,如今风行阁已非心腹大患,我们须得想方设法,除掉孟戚。”   “错了。”   车里端坐的人缓缓取下斗笠,他的脑袋锃亮,一根头发也没有。   不仅没有头发,连眉毛也剃得干干净净。   鼻根宽阔,一双眼睛竟然是蓝色的。   他的耳根后有一道树叶状的文身,组成一条条叶脉经络的是极细小的梵文,一片叶子就是一篇经卷。   如此特异的形貌,难怪要戴斗笠遮掩了,否则走在路上必定要受人侧目。   现今不比楚朝,哪怕是闰县这样有商队云集的地方,异发异瞳的西域人还是绝少能见到的,而皮肤黝黑的昆仑奴几乎绝迹,曾经这些人在太京街头走动之频繁,甚至到了五城兵马司的巡街兵丁都能说几句异族话的程度。   像西凉遗族那般有胡人特征的,随着商队来往八方倒不算特别显眼,斗笠人就不行了。   “风行阁必须铲除,蝼蚁不可小觑,尤其是能够将消息传到千里之外的蝼蚁。”斗笠人抬眼,浅蓝的眼睛里凝聚着一丝不耐。   孙掌柜垂着头,小心翼翼地问:“那孟戚——”   “尔等去是送死。”   “可是此人……此人必定会坏我们复国计,几十年心血,好不容易等到眼下最好的机会。如果不解决掉他,主公大业难成。”   “他已经不是昔日的楚朝国师了。”斗笠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冰冷讽刺的笑容,不轻不重地训斥孙掌柜道,“他现在能有什么?是几十万楚朝精锐大军,是天子的信任,还是身在朝堂手握重权的文臣武将?他与我们一样,是亡国流离之人。孙细啊,一个人有经天纬地之才,冠绝天下之智,他就能心想事成无所不能吗?”   不能。   孤身一人,能做到的事终归有限。   哪怕是天下第一高手。   “收拢人手,不要正面对上孟戚,锲而不舍地去找他的麻烦,人手一折再折,才是真正毁我心血坏吾等大计。”斗笠人放轻语调,冷声道,“田忌赛马,以己之长对彼之短方可大胜。孟戚如今的优势正是他那一身武功,昔年摩揭提寺圣僧拦不下他,我亦没有十足的把握。吾比孟戚胜在何处,不就胜在我有如你这般忠心的属下,有诸多心怀复国之志的同族?何必要让孟戚以他之所长,击溃我的势力?人海茫茫,只要我们毁掉风行阁,孟戚凭一己之力要搜出吾等势力再毁去……哼,岂是易事?德微啊,你平日里也能谋善断,只是往后衡量大局时还需多思多想。”   孙掌柜心服口服,叩首拜谢主公。   斗笠人微微颔首,继续道:“你方才命人借势传播的谣言不错。”   总归要有个出来顶罪的,只要县令疑心县尉,又见军营里黎主薄生死不明,城内乱象没有十天半月也无法解决,正可让他们的人全身而退。   “主公,那孟戚容颜不老,是否……跟他修炼的功法有关?”孙掌柜脑子一转,想到了别处。   话说摩揭提寺,已经是中原武林人眼中“修炼邪功”的地方了,可是他们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无论哪一种工夫,能让人返老还童还得了?孟戚明明跟密谛法王是同一辈儿的人。   “并非是功法。”   斗笠人只说了这么一句,就闭口不言。   孙掌柜半天没等到下文,便知斗笠人不愿多说,心中遗憾万分。   权势、实力、长生……最是诱惑人,如果能利用这点做文章,孟戚就会迎来无数仇家。   “此人,吾会引走。”   斗笠人说完,身形一闪,马车上就失去了他的踪迹。   ***   “对了,有件事不知算不算特异之处。”   柳娘子忽然抬头对孟戚说,“我从未见过他上半张脸,不是戴着斗笠,就是坐在黑暗之中。”   “嗯?”孟戚感兴趣地问,“是都没见过,还是你不被信任?”   柳娘子脸色一白,出身是绕不过的痛处。   汉人看不起他们,西凉遗族复国缺人,才接纳了他们。   “我……我觉得应该不是,可能只有亲信才知道。”柳娘子定了定神,细思道,“他神出鬼没,往往只有一地主事者才能见到他。同我一起修炼空华阵的也有出身党项八部的贵族,二十年来我们吃住几乎都在一起,我没见过主公的真面目,他们自然也没有。”   孟戚沉吟一阵,笑道:“如果不是源自信任,那大概是长相见不得人了。”   “孟兄!”墨鲤皱眉,示意这时候不要再开玩笑了。   “大夫勿恼,见不得人有许多种情况。如果相貌与常人迥异,在人堆里格外瞩目的话,也是不好随便露面的。”   孟戚说完转头看刀客,径自问道,“你呢,也没见过你恩人的脸?”   “我不知道。”刀客吭哧吭哧地说,“我怀疑看到的不是他真正的脸,他样貌很普通,不过每次来好像都有点儿细微的差别,杀手都精通易容术,所以……”   反正高手是靠气息辨认的,不靠长相。   孟戚正感失望,忽听刀客又道:“不过现在想想,我好像从未见过他的眼睛,老是有什么东西遮挡着。”   作者有话要说:斗笠人:孟戚如今孤身一人,有何可惧   孟戚:胡说,我还有大夫。   墨鲤:我还通过治病认识了齐朝新帝。   孟戚:我还通过狸奴认识了锦衣卫指挥使宫钧   墨鲤:我还通过治病认识了石磨山寨的二当家   孟戚:我还通过穿一件衣服让元智大师武功突破 第243章 蔽障于野   王铁匠一家的东西不算少, 杂七杂八地加起来塞满了一辆骡车。   至于房子田地, 临时急着要卖是卖不出的, 王铁匠只对村子里的人说是出外访亲归期不定。   走得这么急, 人人都觉得他家攀上了一门贵亲。   骡车在田埂上走得歪歪斜斜,王铁匠顶着妻子的埋怨,一个劲地赶路。   刀客身无分文,墨鲤借了他三两银子,刀客拿去作为践行程仪赠给王家, 毕竟是拖家带口的在外,用钱的地方多。   这一家老小以及护送他们的刀客一齐离开, 院子里立刻显得空了许多。   墨鲤慢条斯理地用王家剩下的木柴烧了灶,煮了一锅稀得勉强可以当镜子照的粥。   ——没办法, 只有这点米。   从卷起袖子生火到揭盖起锅,皆是从容不迫, 也没见他怎么费劲,一锅热气腾腾的粥就好了。   孟戚亦没闲坐着,他去井边洗碗了。   这口井不在王家院子里,而在村头。   几家浆洗衣物的妇人与小娘子震惊之际,又忍不住悄悄偷看。   一来没见过这样俊俏的郎君, 二来谁家郎君竟要洗碗的, 莫非家中没有女眷?   她们还来不及探听这陌生郎君的来历,孟戚已经抬脚走了。   今早上身的那件绣金桂的儒袍,因城隍庙一场混战少不得沾些灰尘,穿是能穿, 只是没有之前那般显眼。然而再怎么说这都是试子服的样式,想穿还须得有功名在身,这让村人不敢随意近前搭讪。   于是孟戚在前面走,后面跟了一溜人。   等看到孟戚进了王家的院子,又听王家隔壁邻居说王铁匠拖家带口出门访亲去了,便怀疑王家将房子租给了外人。   柳娘子拖着受了内伤的身体,神情僵硬地站在门口搪塞围上来的村人:   “……我是王铁匠在城里的老街坊……对对也有点儿远亲,大婶子说笑了,如果是租宅子的,咱还不得跟村长、保甲打个招呼,哪有糊里糊涂就搬进来的道理?不长住的,只歇个脚……几时走?不是明天就是后日……”   村人纷纷惋惜,窃窃私语了一阵便散开了。   有几个舍不得离开,想找柳娘子继续打听情况的妇人,直接吃了个闭门羹。   “铁匠还能有甚厉害亲戚?”   “呸,狗眼看人低!”   村里的妇人把柳娘子当做了仆役,尽管心里老大不高兴,可也知道自家妹子闺女侄女多半说不上读书人的亲事,骂骂咧咧了一阵就走了。   柳娘子蹲在门板后,腹诽着孟戚好端端地非要出去晃悠一圈招回的麻烦,脸上却不敢露半点情绪。   说实话她有点看不明白,孙掌柜随时有可能派人过来掳走王铁匠,眼前两人竟然洗起了碗煮起了粥?   倒不是说江湖人都不吃饭,而是有事时大家一般都用凉水配干粮。这里明明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王铁匠的妻子是个会过日子的人,把能带的东西全都带走了,包括油盐酱醋。厨房里空荡荡的,只剩平日不用积满灰尘的旧碗,以及可能忘了的坛底一把米。   为何要费这个提水洗碗、烧火做饭的工夫?等着敌人上门不好吗?   不。   在墨鲤看来,闲着也是闲着,有米为何不做饭?   不管是龙脉还是天下第一高手,日子总归是要过的。   “很香。”   孟戚一进门就吸了吸鼻子,他施施然地进了厨房,把碗搁在灶台上。   “随处可见的粟,香在何处?”墨鲤心想自己又没往粥里放油。   “这还用问?由大夫亲手烹制,非是草药,不苦即香。”   某位国师吹捧的时候不忘埋怨墨鲤熬过的苦药。   墨鲤闻言一顿,沉吟道:“不瞒孟兄,其实药粥我颇为拿手……”   话还没说完,右手就被孟戚按住了。   孟戚十分镇定,干咳一声道:“放草药太麻烦了,已是饥肠辘辘,就等大夫这锅粥了。”   于是挑了两个较大的碗,盛上满满的粥,墨鲤一手端了一个,出来时看到神情复杂的柳娘子,淡淡道:“灶上有碗,饿了就去盛,你还得养伤。”   柳娘子完全没有胃口,她猜测不久后主人会带着更精锐的高手前来,这时就算是有龙肝凤胆在锅里她也吃不下去。   “不……不必了。”柳娘子拒绝到一半,对上墨鲤的目光,立时没声。   虽然孟戚巴不得这一锅粥都是自己跟大夫的,但身为太京龙脉,他没有这么幼稚——以后墨鲤做粥的机会多了去了。故而这时候看到柳娘子瞬间没声,默默低头去了厨房时,还觉得挺有趣。   是幸灾乐祸。   孟戚发现了,墨鲤自秦逯那里学来最厉害的本事,其实是威慑不听话的病患。   不管是谁,被冷冷一盯就会感到发自内心的羞愧,压力重得头都抬不起来。   这样说起来,墨鲤还有个更适合的位置:做夫子。   孟戚不禁想着如果他们早早相识,自己做国师,大夫做帝师。   墨鲤不是那些陈腐老儒,亦不像孟戚的旧友担心皇子夺嫡争位,只把太子教成人中龙凤而有意无意地忽视打压诸皇子。   所谓君臣父子三纲五常,正因人人都照着这一套来,楚太子聪颖俊秀文武双全,在朝野之中是众望所归。结果却是太子暴病亡故,这些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坐上那个位置的皇子们欣喜若狂,李元泽却赫然发现自己的儿子全都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不对,如果墨鲤是帝师,太子未必会病死。   孟戚想着想着就出了神,停下来时差点撞上桌子。   ——多亏了高手的潜意识反应。   墨鲤无奈转头,摁着孟戚坐下。   说来奇怪,墨鲤觉得跟孟戚相处时情势总是一变再变。有时孟戚眸清神傲意气风发,什么都懂更可看透人心,教人不由自主地倚仗他来拿主意;有时孟戚又特别没谱,必须得要人在旁边摁着看着完全不能离开,一离开视线就要出幺蛾子,比如穿件褪色的衣裳还能把人家大师忽悠得境界突破……   更怪的是,墨鲤发现自己对这样的情况甘之若饴。   一点不觉得“无条件信赖孟戚”跟“逗沙鼠”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违和。   毕竟只有前者的话,对墨鲤来说感觉可能不是多了一个意中人,而是多了一位值得敬重的前辈。前辈的感觉很远,意中人就不一样了。   “坐稳,这桌子坏了一条腿不太稳当,你再撞就散架了。”墨鲤把碗塞给孟戚,示意道,“没有筷子,随便喝吧。”   反正基本上是水。   孟戚看看碗,心想这也太稀了,昔年打仗的时候缺军粮都没喝过这么稀的粥。   墨鲤在孟戚对面坐下,适时道:“我本想用些铜钱,去邻家换些米粮酱菜,但见你出门一趟就引来了这么多人,还是罢了。”   柳娘子刚才挡下的村人,那里面真有恨不能追问户籍三代,当场拉媒人说亲的。   “不错,若被他们瞧见了大夫,上门的人立刻要多一倍。”孟戚煞有其事地点头,端碗的姿势像是端着名窑青瓷品茶,一边品还一边说,“似我跟大夫这般人物,不沾凡俗,唯有归隐山林方得逍遥。”   从厨房端碗出来的柳娘子:“……”   如果桌子前的两人喝的不是稀粥,这话的可信度会更高一些。   孟戚慢悠悠地“品茗”,边喝还边摇头晃脑,闭着眼睛轻轻感叹:“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唉,这哪篇话本里的?”   “智取生辰纲?”   墨鲤抬眼,他方才依稀感到有一股凉风?   没错,房顶有人!   “公子王孙不知农夫之苦,可农夫也想过公子王孙的日子呀。我与大夫热得连屋子都不想出了,却还有人满脑满心的复国大计。顶着这么大的太阳爬屋顶,看你的架势,是想继续打过第二场喽?”孟戚有滋有味地喝着粥,斩钉截铁地说,“不去,热!”   屋顶上的斗笠人:“……”   斗笠人倒也沉得住气,伫立着一言不发。   孟戚继续吟诗:“先苦后甜兆溪水,人间乐境仙雾茶……这一口啊,沁入肺腑飘飘欲仙,凉风不换的好水。”   墨鲤欲言又止。   柳娘子背靠墙壁战战兢兢,闻言忍不住看了一眼手里的碗,心道我要是不晓得这是一碗稀粥还真信了好茶的邪。   “大夫不必担心,那贼子孤身一人。”孟戚饶有兴致,末了还宽慰起墨鲤来,“吾等打发走刀客,没准正中他下怀。几十年才积蓄起的复国之力,可经不住大损伤,这会儿只想把我们引走呢!”   孟戚用行动表示,就不走。   有大夫煮的粥,连门都不想出。   墨鲤担忧斗笠人被气疯了,毁村毁房,再说他们在这里不动,孙掌柜一样能把逃之夭夭。   孟戚给墨鲤使了个眼色,然后用手指在桌面写下三个字。   风行阁。   昨夜风行阁的人逃了出去,阁主秋景可不是一个吃闷亏的主,只要及时调动人手打个回马枪,孙掌柜等人未必能顺利逃脱。因为最大也是最有威胁的人,正站在他们头顶上呢!   孟戚面上悠哉轻松,内力却已提了十成,随时都能动手。   墨鲤慢慢放下碗,抚摸刀柄。   “孟国师,我们可以谈谈。”房顶传来斗笠人阴冷诡魅的声音。   不等孟戚说话,他像一条毒蛇般嘶嘶地吐息,又仿佛穿过石缝的怪风。   “说一说,龙脉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沙鼠:美滋滋地喝粥,翘腿.jpg   晒太阳吧,傻蛋 第244章 终见此獠   劲风扑面而来, 柳娘子靠着墙缓缓坐倒在地。   稀粥还一口未喝。   她失去意识前心中松了口气, 不该她知道的事情她不想知道, 被点穴比丢命强。   模糊里柳娘子也忍不住想斗笠人提到的“龙脉”是什么, 她当然无法猜出真相。正常人都不会马上想到风水先生说的龙脉,只以为是名字叫这个发音的某人。   柳娘子抱着碗晕过去了,斗笠人微微冷笑:“国师对费某的属下倒是多有照顾。”   孟戚听到龙脉二字,神情就不大好看了,他冲着墨鲤微微摇头, 示意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一个知道龙脉的人。   或者,连人都不是, 他究竟要做什么,真的只是想复国?   见过表面沉迷谋反实际上想要斩龙脉成仙的青乌老祖赵藏风, 墨鲤觉得这些“胸怀大志”的人他真的猜不透。   孟戚看着手里空了的粥碗,扬声道:“听闻阁下出自费庭部, 是摩揭提寺密谛法王的弟子?”   抛出龙脉两字,就以为他们会勃然色变急切追问?   孟戚偏不跟着斗笠人的话走,仿佛没有听见“龙脉”二字。   斗笠人闻言看向墙角的柳娘子。   刀客宿笠对他的身份一无所知,会透露这些的只剩下柳娘子。   不过孟戚已经知道他们西凉人的谋划,这些出身来历也没什么要紧。   “陈年旧事, 不值一提。”斗笠人伫立房顶, 完全没有下来的意思。   于是局面显得格外诡异,墨鲤一言不发冷视头顶,孟戚玩着手里的空碗。绝顶高手摘叶飞花皆可伤人,打起来瓦片桌子碗也会变成利器。   孟戚不开口, 斗笠人更不主动提,屋子内外的气流逐渐沉滞,紧紧地压迫在人心口,连晕迷中的柳娘子都不由自主地开始喘气。   墨鲤再次感受着灵气的变化,随后忽然醒觉,在灵气的包围压迫下自己与孟戚的反应太不寻常了。   鸟、兽、植株乃至人,都会因为暴涨涌来的灵气产生不适,尤其这并非自然汇聚的灵气,全被推压在一个极小的空间,杀伤力更大。这不是内功,对任何人都是有效的,然而绝顶高手骤然面对这种困境,他们身体出现何种反应才算正常?   是无法呼吸脸色发青,还是心跳如擂内力反噬?墨鲤一点都不知道。   他只记得自己当时因为吃惊屏息了一阵,除此之外再无半点不适,孟戚亦然。   落在斗笠人眼中,可能已是破绽。   非人的……破绽。   墨鲤还想到了刀客,刀客在孟戚追问斗笠人内力的特异之处时,对此是全然无觉。   ——刀客察觉不到灵气的存在,也不觉得难受,正是因为他身怀一股先天灵气。从某方面来说,刀客也是异于常人。   由此而推,斗笠人极有可能一眼看出刀客的不凡,这才伸手把这孩子救出。   刀客不懂武功的时候就见过斗笠人,即使后来逐渐成为高手,也早早习惯了这种异样感。作为杀手他更是深居简出,很少在江湖上走动,几乎没遇见过同等级的高手,便以为斗笠人施加给众人的不过是绝顶高手内力所致的威压。   这样的刀客,是不可能告诉墨鲤孟戚更多东西的。   墨鲤一瞬间想通了许多事,明白斗笠人为何突兀地上来就说龙脉。因为他跟孟戚露出破绽,让对方起了疑心。   现在醒悟为时已晚,再者即使知道这点,以那时的情形也不容许他们装晕装不支的退缩避让。   墨鲤略带焦虑地望了孟戚一眼。   只一眼,他就镇定下来。   两人视线相对,各自了然。   ——墨鲤能想到的事,孟戚也能。   此刻所虑乃是斗笠人究竟对龙脉知道多少。   是真的见过“龙脉”,还是一知半解像青乌老祖那样异想天开?   墨鲤隐约觉得,或许……真是前者。   遍寻不着的同类、灵气充沛的飞鹤山、一个母腹中险些流产的胎儿……   如是种种,与屋顶上的人会毫无关联吗?   “阁下今日两番找上门,做了不请自来的恶客却连名姓也不报,反倒需要我自己打听。打听就打听罢,又说陈年旧事不值提……哈,亡国之恨,败摩揭提寺之仇如果能一笔带过,尊驾为何还要复国?为何此刻站在屋顶迟迟不走?”   斗笠人听孟戚连讽带刺的说了一通,竟是不恼。   “万法皆空,名不过虚妄,多年不用确实忘了这一遭。吾名阿颜普卡,吾部亦有改汉姓的习俗,称我费普亦可。”   西凉国没有自己的文字,语言却是有   的,只是各部略有不同。不巧的是,阿颜普卡就是孟戚压根不懂什么意思的词。   虽然关外草原上的人名字颇多重复,但是名字往往也是一条线索,斗笠人能扯起这面复国的旗帜,被孙掌柜黎主簿等人奉为主上,那他必须得有一个能撑得住场面的身份。   密谛法王的弟子?不够!   哪怕摩揭提寺的僧人地位崇高,国师与帝王不是一回事。   想要做王,总得跟国主有血缘关系。   实在没有可以生拉硬扯,或者冒名顶替某位皇族后裔。比如“阿颜普卡”确有其人,但不是眼前这个。   说话间,那种让人不适的压迫又来了。   “哼。”孟戚冷笑,想故技重施?   阿颜普卡忽感脚下传来一股暗劲,身形下意识地拔高。一道紫光穿透瓦片间隙,刺空之后又无声消失,被劲风掀起的瓦片依次落回,屋顶竟安然无恙。   因为这一剑,本不是冲着伤人去的。   堆积的灵气生生被剑锋击破,快速向两边涌去。   ——孟戚驱使不了上云山之外的灵气,但他会破坏。   包围圈缺了个口,原本不情不愿过来的灵气瞬间有了分崩离析之象。   阿颜普卡没有再次驱赶灵气,而是任由这些灵气飞速分散,他落在院中,斗笠遮挡下的面容浮出一丝怪异的笑。   “龙脉……”   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可是语气里的意味,像深山里的参客、追捕野兽的猎人,终于在此刻发现了宝藏。   阿颜普卡的眼睛在孟戚与墨鲤之间来回打转,不知道为何,最终他牢牢地盯住了墨鲤。   同样一件衣服,穿在孟戚身上是卓尔不群,墨鲤却如山涧清泉,绝壁孤松。   不言不动,自成风景。   孟戚:“……”   虽然被忽视了但更多的是怒火冲头。   他上前一步,直接挡住了阿颜普卡的视线。   “孟国师,你曾领军数万,为楚朝立下汗马功劳,是不折不扣的行伍中人。早年学的也尽是一些马上功夫,然而论起擒敌杀将,沙场纵横的本领,不如同僚多矣。”   阿颜普卡率先开口,可他的语气充斥着古怪的意味。   孟戚脚步一顿,眯眼望向他。   孟戚隐隐意识到,阿颜普卡似乎误会了什么。   “……这样一位武将出身、屡次被楚元帝任命去守粮道的心腹,在开国后做的却是一个人人都预料不到的官职。”   国师。   既没出家,又不信道不念经,岂非古怪?   “时人皆言,楚朝不满天下寺院道观兼并土地严重,于是敕封心腹为新朝国师。一方面掌钦天监历法祭祀事,防止有人妖言惑众;一方面大力清查庙宇道观名下田产,若有不法事,连坐追究,抄没钱财土地勒令僧人道士还俗耕田劳作。旁人说孟国师虽因此脱离了朝堂上的权势纷争,于漩涡急流之间屹立不倒,但也因此无妻无后孑然一身,功不载青史。”阿颜普卡话锋一转,像是拿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嗤笑道,“可这一切,实则另有隐情。”   孟戚:“……”   隐情确实有,除了不愿意跟“人”成亲,成天拒绝好友主公做媒的意愿之外,大概就是懒了。   国师不用上朝。   还可以名正言顺地看一些“歪门邪道”的书,泡在书阁里不出来也无人可指摘。毕竟道藏万卷,艰涩难懂。   如果乐阳侯朱晏还活着,孟戚觉得自己想拿下国师这个职位并不容易。   “你在齐朝、以及搜刮来的诸多经卷道藏里寻找龙脉的存在与下落。”   其实是自悟武功查点儿秘笈。   不过要说是找龙脉……那也没错,孟戚确实费了很大心力,寻找别的龙脉。   孟戚神情冰冷,语气不善:   “看来尔等复国意图,已进行多年了。”   否则想要找到孟戚当年查阅了什么书籍,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阿颜普卡微微笑道:“不瞒国师,早在二十年前齐朝未立,楚朝将亡之际……啊哈,国师切勿动怒,你应知晓楚朝覆亡与我西凉亡国一样皆是大势所趋。旁人最多添上一把柴,点上一把火,顺势而为不费劲,逆天而行便似螳臂当车终将粉身碎骨。国师当年不也是明白了这个道理,方才离开朝堂?”   孟戚怒极反笑:“难道你想说,亡国之仇你已经报了,如今西凉复国才是大势所趋,阻者必亡?”   “不。”   阿颜普卡直直地盯着墨鲤,冷声道:“龙脉消亡才是大势所趋。”   墨鲤眉头一皱。   这跟青乌老祖赵藏风极其相似的说法。   孟戚跟他想到了一处,顿时讽刺道:“你自方才起就在胡言乱语,什么龙脉?莫非你也认识赵藏风?”   “赵藏风不过是一个白日做梦的愚人。”阿颜普卡仰头大笑,墨鲤敏锐地望向他。   斗笠下的眼睛,好像不是黑的?   阿颜普卡相当警觉,不等墨鲤看清,他就抬手压了压斗笠。   “我是否胡言乱语,两位心里最是清楚。”   墨鲤:“……”不,除了知道自己是龙脉其他都不清楚。   “我说得不对吗?赵藏风试图斩龙脉成仙,他将龙脉当做了无形之物,而龙脉……”   阿颜普卡忽然抬手指向孟戚身后的墨鲤。   “我眼前不就有一条吗?”   墨鲤心头巨震,孟戚勃然色变。   阿颜普卡抢先道:“孟国师不必遮掩了,身为武将却未得田地封邑,远离权势埋首翻阅书籍,没有师承却习得一身绝高武艺。后来逃离京城躲入上云山,再出现容貌更改如年轻,身边莫名多出一位陌生的大夫……医术如神,武功莫测,来历不明……”   阿颜普卡每说一个词,墨鲤的茫然就多一分,而孟戚渐渐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孟国师,你找到了龙脉。   “他就是太京龙脉。”   孟戚张了张嘴,出现了难得一见的木然。   而对着阿颜普卡笃定的神情,墨鲤看着那只指向自己的手,欲言又止。   不是。   怎么你们造反的,连龙脉都认错?   作者有话要说:不是,你们做反派的,脑洞怎么都这么大?   墨鲤,一直在躺枪,从未被超越。 第245章 嗟呼   谁是太京龙脉?   天下又不是只有太京有龙脉!   别人不知道龙脉的事就算了, 斗笠人明明疑似跟龙脉有过接触, 更知道龙脉能化形为人的秘密, 怎么就非要猜墨鲤是太京龙脉呢?   墨鲤看了看孟戚, 很费解。   穿得像模像样的国师,今天也是风采不凡。   按理说看外表都应该猜孟戚是龙脉吧!或者阿颜普卡对龙脉有什么不一样的看法?   墨鲤循着阿颜普卡的话,把事情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发现自己是太京龙脉的结论,竟然颇有几分道理?   孟戚曾如常人般逐年衰老, 一个连沙场厮杀都不算最出类拔萃的武将,先是跑去做国师然后莫名其妙成为武林高手。高到什么程度呢, 直接掀了一整个摩揭提寺,等失踪再次出现时他竟然返老还童了?!   墨鲤, 是整个江湖之前都没见过的人。风行阁因无锋刃猜测墨鲤是悬葫神医秦逯的弟子,但换个角度说, 拿一把特别的兵器就等于有了师承来历。   很好冒充。   秦逯已有多年不现江湖,即使他还活着,这位一心济世救人的神医也不会为此生气,只要冒充自己徒弟不是招摇撞骗的庸医。   世间确实藏了一两个不为人知的高手,可高手隐姓埋名总是有缘由的, 刀客是杀手, 阿颜普卡要谋反复国,那墨鲤又是什么情况?   心怀叵测的人,一看旁人隐瞒身份便认定对方形迹可疑,而墨鲤何止是可疑?   他能说各地方言, 有一手精妙的医术,外表年轻内力极高,偏偏谁都没见过他,他也好像没有亲朋故旧需要拜访。   查得再仔细一些,找到有幸在茶楼饭馆听过墨鲤孟戚说话的人,或者有过冲突的对象,比如豫州四帮十二会的蔡老爷子或长信帮主,就能打听到墨鲤跟孟戚关系异常亲密,远胜至交好友。墨鲤像是山里来的从涉足过江湖甚至没见过繁华的城镇,这也不懂那也没见过,一直依靠着孟戚的解释。孟戚又对墨鲤十分在意,一有变故就挡在他身前……   看着确实像孟戚处心积虑寻找了几十年终于找到的龙脉。   而且是给了孟戚不少好处的龙脉。   墨鲤:“……”   阿颜普卡从刚才就一直注视着他们二人,孟戚与墨鲤的反应给了他一种微微不妙的感觉。   尤其墨鲤凝神细思,神情逐渐恍然像是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的样子,阿颜普卡的心顿时往下一沉。   他猜错了。   究竟是什么地方弄错了?不应该啊,如果不是龙脉或者得了龙脉眷顾的人,为何在他的内力影响下毫无反应?   阿颜普卡想起数月前,太京上空云雾组成的一金一黑两条龙纠缠搏斗的异象。这件事本来会闹得很大,结果恰好赶上齐朝宫变,张宰相倒台官场大地震,锦衣卫换了一轮加上内廷大清洗。新帝连粉饰太平都不屑,根本不为先帝服丧,反而让太京上下讳莫如深,谁都不敢谈论时政,就差道路以目了。   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位新帝治朝一年半载之后,人们知道自己没那么轻易掉脑袋,才会慢慢开禁敢说一些话,现在却还不行。   这让打探消息变得相当困难。   阿颜普卡当日不在太京,他没有亲眼见到异象,消息全部来自那时在上云山寻找厉帝陵宝藏的江湖人。   这些消息真真假假,有的听起来很是夸张,比如深夜起雾山中遇龙。阿颜普卡听到孟戚出现的消息时,立刻断定这里面确实有龙脉,只不过真相不是表面那么回事。   什么龙现云相,黑龙将死借体附身……那都是龙脉给青乌老祖设下的陷阱,毕竟没有二龙相斗怎会有黑龙重伤,没有重伤的龙现身山野,又怎会让赵藏风铤而走险入宫行刺,然后不明不白地死在了京城?   ——妄图谋国,再以一国之力斩龙脉,何其天真。   阿颜普卡看不上青乌老祖。   这点即使是孟戚墨鲤也隐隐有所察觉,阿颜普卡没有掩饰过那份轻蔑,他谈起青乌老祖就像说一个从未见过海却妄想去海里捞宝贝的穷光蛋。   在他心里,青乌老祖迟早要死。犯到了孟戚手里,算是赵藏风运气不好。   可是青江、太京、上云山那一出出的异象,如果没有龙脉,孟戚是绝对折腾不出来的。   阿颜普卡不是没想过那日上云山同时出现了两条龙脉的可能,然而一来世间仅存的龙脉少之又少,第二孟戚根本就不像龙脉!   龙脉都是深居简出隐于山林,不在意权势富贵,出去做官还带兵打仗的,能是龙脉?阿颜普卡自然把目光转向了孟戚的同行者。   这一挖,就像挖到了宝藏。   在阿颜普卡看来,墨鲤明显得就差直接在额头上写着字了。   “或许是在下孤陋寡闻。”   阿颜普卡迎着墨鲤警惕的目光,变换语气道,“未想到除了太京之外,仍有龙脉存世。”   这话说得十分巧妙,既可以承认自己认错了龙脉,也没有把话说死。他审视着墨鲤孟戚二人,想要从他们的反应里探听虚实。   可惜方才阿颜普卡有机会纠正错误,那是南辕北辙的答案惊得墨鲤一时没能掩饰住神情,露出了些许破绽,再来一遍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阁下当真有趣至极。”孟戚笑吟吟地负手道,“我只知道西凉国尊崇佛理,几时开始相信起风水龙脉之说了?就不能是我寻到三百年前武学兴盛之时埋葬的秘籍?去做国师,一是为了翻阅地方志看山川地形,对照古往今来的地脉变迁,二来修炼武功需要经常闭关,又怎么能伏案卷首为官尽职呢?至于放弃权势富贵嘛……”   孟戚矜傲一笑,伸出右手虚空抓了一把作势握在手心。   “有这驻颜不老,天下难敌的武功,权势富贵唾手可得,我何必弃本逐末?与我一般的楚朝功臣如今安在?你身为密谛法王的弟子,竟问我为何放弃权势富贵,岂非好笑?”   阿颜普卡脸色一沉。   “孟国师,明人不说暗话,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哈哈!尊驾藏头露尾,名字亦不一定为真,如此行径却口称明人不说暗话,笑煞人也。”   孟戚再次踏前一步,扬声长笑。   墨鲤听他三五不着六地一推,将龙脉的事情推得干干净净,不禁心想孟戚这一套套的说得这么溜,怕是早就准备好了拿来搪塞人。   被孟戚这般敷衍,阿颜普卡岂能不怒?   虽然他没有显赫声名,但是掌握了西凉人几十年养精蓄锐的复国力量,在暗处搅动过多方势力明争暗斗,阿颜普卡已经许久没有被人当面冒犯过了,更勿论是这样的嘲弄。   斗笠都快要遮不住他的怒容了。   “孟戚,我本以为你是天下间最能明白大势所趋的人,没想到你要找死……”   “等等。”   孟戚毫不留情地打断了阿颜普卡,讽刺道,“你这个结论又是从何而来,什么叫做大势所趋?”   阿颜普卡瞥了一眼站在后面的墨鲤,嘴角微勾,出言挑拨道:“龙脉日渐消亡,天下分久必合,这就是大势所趋。”   分久必合没问题,齐朝遗楚天授王终归是要角逐出胜负的,但龙脉消亡又是怎么回事?   你一个塞外复国的,怎么歪理邪说那么多?   墨鲤听过许多谬论了,什么天灾人祸龙脉出世,什么龙脉代表国运,什么斩龙脉复上古登仙路……可这龙脉死了才有一统的盛世江山,太扯了。   仿佛指着鼻子骂他们龙脉耽误天下苍生。   这可真是触及逆鳞,踩了沙鼠尾巴。   孟戚神情陡变,杀气盈身。   “死人,是不用操心天下大势的。”   一道紫光之后接着的是两道血链。   极高的轻功使得两人扶摇直上,一个起落间就离开了村子。   墨鲤有心追上去,却发现那两人好像有默契一般,也不走远就在村口柳树下激斗。   孟戚是不想中计被引走,阿颜普卡呢?难道是不舍得他好不容易找到的龙脉吗?   孟戚更怒。   城隍庙一战太过仓促,几乎只比拼内力了,如今招数间更能见到摩揭提寺武学的精湛高妙之处。   如果说柳娘子等人只是仗着一套阵法以及诡异的招数让人防不胜防,阿颜普卡用的武功就收敛多了,表面羚羊挂角不动声色,实则玄机暗藏。   一招未用尽,诸般变化已起,新力承接旧力连绵不绝。想像对付空华阵那样打断是不可能的,阿颜普卡一个人胜过一整套阵法,他不会被打乱,更不遵循任何规律。   孟戚看似暴怒要杀了阿颜普卡,结果逮着机会的第一次杀招,直接冲着阿颜普卡的斗笠去了。   ——这人始终不肯脱下斗笠,必定有缘由。   墨鲤恰好赶到,无声无息地借着孟戚的影子遮掩,然后陡然上前迎面就是一刀。   他与孟戚气息无间隙相融这点,已经让不少高手吃了亏,阿颜普卡也不例外。   虽然他的武功比旁人都要好,反应也更快,但头上戴着的斗笠还是被锋锐刀风扫到,裂了一条缝。   世上没有刀枪不入的斗笠,阿颜普卡或许是自负太久,早已忘记斗笠还有破裂的风险。   他又不是刀客宿笠,脸上还有一层结结实实的蒙面巾。   短短一个照面,足够墨鲤看见阿颜普卡的面容跟那双蓝色的眼睛。   裂开的斗笠还露出了光秃秃的脑门。   墨鲤心中一动,看了看斗笠裂开的方向,忽然道:“孟兄,打左边,他只有一个耳朵能听见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ps剧透:阿颜普卡找龙脉不是为了干掉,也不相信没了龙脉就能一统天下。孟戚跟他装傻,他也不会透底   ——   阿颜普卡一直不肯露脸的原因是因为他秃吗?不,是因为他有先天性疾病啊!给大夫看到就是暴露弱点。   有种染色体出了问题的病,孩子一出生就是蓝眼睛,耳聋(单侧或者双侧),长大一点额头中心那块头发是白的。   秃不是因为强,是不染发就最好剃光,不然太引人注目了。   现代人知道是病,古代生下来可能要被当做妖孽,极是不幸 第246章 眼不为真   阿颜普卡急退数步, 蓝眸微眯, 戾气骤现。   内力涌动, 卷得村口柳树的枝叶一层层枯萎。   四周灵气激荡, 肉眼可见的浮尘被厚重的灵气推成了利刃状,灼热的阳光又将它们的形态逐一扭曲,像是隔着水面看到的景象,令人望之目眩,更难辨别其中的变化。   那柳条、热浪, 乃至一草一木一块石头一粒浮尘都露出了可怕的形态,它们招摇着不断摆动、扭曲着左右翻滚, 如魔魅幽魂一般骤然扑来,使人如踏鬼域。   “有趣。”孟戚尚有心情说笑, “大夫你瞧这摩揭提寺的功法,用来吓唬信徒, 保管一年能捞无数银钱。”   墨鲤神情微沉,退至孟戚身边道:“这天魔波旬相,怕是不止如此。”   “大夫切勿忧心,折腾来去都是装神弄鬼。”孟戚一挥剑,迎着蜂拥而至的“幽魂”拦腰一斩。   凝成实质的灵气溃散, 那里的“幽魂”顿时消失。   然而四周空旷, 灵气远比县城里多,因为这次不像之前那样围成一整个圈,所以孟戚单单击溃一处并不能解决“幻象”。   其实绝顶高手的内力外放,少不得要引出一些异象。最朴实无华的是沙扬地裂, 然后剑气刀芒嗤嗤乱飞。阿颜普卡的阵仗是大了一点,手段是离奇了一些,不过说来说去都是那么回事,多出的变化都是源于灵气。   旁人受灵气影响无法自控,龙脉怕什么?   除非来一条真正的龙脉。   “锵。”   衷情剑撞上血骨锏。   一道道清晰可见的扭曲光纹向四面八方扩散。   这些是血骨锏表面一格格棱角微突、凹凸不平的暗红金属在快速挥动下折射日光而成。   比起遮天蔽日的沙尘,这般充斥着怪异的破空声,眼前一切都像在融化的“幻觉”更让人心神难守。   人在其中,试图格挡出招时会发现眼睛看见的东西跟它真正所在的位置不一样,就像在岸边捉水下的游鱼,因错位而无法碰触。   因“水面”并不固定存在,错位的幻象能反射到许多地方,于是阿颜普卡在一瞬间就有了虚虚实实七八个并列的重影。   这些重影依次变幻,兔起鹘落,少纵即逝。   新的影子飞速出现,旧的影子还未消失。   最麻烦的是,这里面不止有阿颜普卡的身影,还有自己的影子混杂其中。   孟戚索性闭上了眼睛。   阿颜普卡面露冷笑,想要听声辨位?   血骨锏一抡,劲风穿过握柄两侧的孔隙,鬼啸声更剧。   跟一般的兵器破空声还不相同,当阿颜普卡有意识地用拇指堵住孔隙时,声音会骤然消失。加上血骨锏的重量与将它抡起的风声,想要在短时间内判断阿颜普卡的所在十分困难。   摩揭提寺的最高武学,扰心之力堪比魔罗现世。   所谓“不灭谛实”,所谓谛实,意思是“真实”。   诸法诸界,红尘三千,要堪破唯一的真实不可用眼,亦不能用耳。   在阿颜普卡的控制下,幻象是无止无休的,幻象不破,他就立于不败之……   “嗤。”   突如其来的,极其细微的破裂声。   斗笠的后面破了。   阿颜普卡震惊,下意识地偏开脑袋。   他不知道这一击究竟是怎么来的?是孟戚墨鲤在故技重施?   不,不对。纵然之前孟戚吸引他的注意力,让他忽视墨鲤的气息,可是此刻阿颜普卡身周分布着多重灵气凝结的屏障,虽然不是密不透风,但无形无相,有些地方还交错重叠,哪怕一只苍蝇飞进来都像落入浓雾,雾气中的每一颗水珠都会阻碍它的前进。   更不要说这片浓雾还有人在控制。   所以墨鲤是怎么接近自己的?   阿颜普卡惊疑不定,就算龙脉能降服灵气,可那些幻象也不是摆设。   斗笠破处,是左侧后脑勺。   前后都裂了口,再勉强也戴不住了,裂处露出的草茬甚至在阿颜普卡后脑勺上划出了一道带血的伤口。   他当然不是被斗笠伤到的,而是刚才刺破斗笠的刀留下的锋锐刀气。   刀气透过斗笠,残留在裂处草茬上。   还好阿颜普卡及时偏开脑袋了,因为削成两半的斗笠飞出去没多远,直接化为齑粉。   阿颜普卡转头死死地盯着墨鲤。   墨鲤刚才揭穿了他的秘密,他天生残缺,先是因为特异的形貌被认为是西域外族的孽种,后来费庭部族内的长老发话,说他是妖狼之子,是献给苍生天的好祭品。   那些老东西早就死了个干净,西凉人现在没有信这一套的。   或者说,阿颜普卡的亲信被“密谛法王弟子”、“摩揭提寺最高武学”、“西凉皇族后裔”诸多光环迷惑,以为阿颜普卡的眼睛是修炼秘法所致,最聪明的人也不过是怀疑阿颜普卡的母亲是西域歌姬。   西凉国兴盛一时,楚朝大军来攻时,国势尚未败落,国都也是相当繁华。   后宫里单单从西域搜刮来的美人,就多不胜数,还有天竺、大理、锡兰来的美人。   如果在草原上,奴生子的身份就是奴隶,不管父亲是谁。不过在汉化严重的西凉国王都里,即使母族卑微,国主的子女总有一处能安身的宫室,能被记在皇族的名录上,继承权是没有的,平日也难免受鄙夷奚落,然而国亡了,这些就统统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随着阿颜普卡的武功日益高深,西凉复国势力的日趋强大,不敢直视阿颜普卡的人越来越多。   ……能当面揭穿他的人,更不存在了。   然而不存在,不代表没有。   因为被揭穿,阿颜普卡心生怒意,索性给墨鲤孟戚一个难看,让这两人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天魔我执相。谁人欺他天生残缺,就入这“不灭谛实”构造的幻境,听到的一切皆非真实,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象,要耳无用,有眼白费。   结果——   阿颜普卡又是惊,又是怒,他盯着墨鲤一字字道:“你是怎么堪破的?”   虽然摩揭提寺武学号称是堪破诸般执念幻象,一心成佛,但这就是说说,阿颜普卡从不觉得有人能将这些扰心幻象视作无物。   墨鲤闻言,眼皮抽了抽。   一条住在水里的鱼,天光穿过洞窟顶端,照入深潭泉水中。隔着水波,什么雨雾冰雪伴随灵气大涨、日光月光星光、折射反射没见过?   水潭就那么大,不上上下下地一圈又一圈地游,还怎么活动?   墨鲤作为一条鱼,游速还是挺快的,而且完全不受灵气反射的日月之光影响。   堪破个啥?   岐懋山灵泉潭就这点光华变化的风景能看了,墨鲤没有连贯的记忆,他不知道自己在“化形”前,一条鱼在那个洞窟水潭里过了多少年,应该是很久很久。   “哈。”   借机退到远处的孟戚,毫不留情地笑起来。   阿颜普卡怒视他。   “今日若无龙脉,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阿颜普卡语气阴冷地说。   “你这门武学,说诡异自然是诡异的,无敌于天下就过于夸张,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或者跳出去困局看清你用灵气凝结的屏障,那就不值一提。”孟戚负手而立,他看了看十几个重叠的阿颜普卡身影,哂然,“再者,小看大夫的人,是要吃亏的。”   孟戚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是一条龙脉,武功确实没有练八十年,可也练了五十年左右。   墨鲤就不同了,他有名师授艺,又是“自幼学武”,心境很合秦老先生所授之“道”,于是他在武道境界还是武学路数都没有走过弯路,只二十年武功便大成。   只是因为缺了阅历、缺乏与人交手的经验,加上所学刀法具有的“藏锋”特性,所以墨鲤的武功没有孟戚那样令人惊世骇俗,除非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双方又豁出全力硬拼。   这世上知道墨鲤武功多高的人,大概只有孟戚了。   孟戚面带笑意,看着墨鲤在一片幻象里与阿颜普卡交手。   他也没给阿颜普卡任何机会,持剑轻飘飘地击破了两面最外围的灵气屏障。   不等阿颜普卡驱使灵气补上,孟戚纵身一跃,剑指东南,紫色软剑沿着一道高低不平的圆弧自东南起悍然落向日光最刺目处。   “砰。”   灵气决堤般四散。   一面又一面灵气构成的屏障应声而溃,灵气疯狂退散,幻象也像被这股潮水冲了干干净净。   阿颜普卡猝不及防,他忽然意识到孟戚墨鲤隐藏的秘密,可能比他想象中还要多。   然而他底牌已经掀了。   天魔波旬相破,立于不败之地的根基顿失。   论武功修为,孟戚墨鲤二人联手一时半刻未必能将他拿下,可是阿颜普卡想逃也没那么容易。绝顶高手交锋时,就是这样尴尬。   阿颜普卡心生退意,他不是来跟孟戚拼个你死我活的。   “等等,你们就不想知道龙脉的事?”阿颜普卡不是江湖上所谓的英雄豪杰,不会硬着头皮为了脸面非要在武功上扳回一局,虽然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堪破天魔波旬相的,但是事已至此,他必须另想办法。   “往前百里就是飞鹤山,正是你们此行目的地,是也不是?”   “……”   孟戚没有说话,他眯起眼睛打量阿颜普卡。   后者紧紧地盯着墨鲤,显然更在意他的反应。   阿颜普卡一字字道:“飞鹤山有龙脉,只是谁也没见过,你们想找,我亦然。”   作者有话要说:阿颜普卡:看我摩揭提寺至高武学,天魔波旬相,除非堪破红尘成佛否则永远逃脱不了【手持武侠仙侠剧本】   墨鲤:……不就光线折射加反射吗?干掉你还要成什么佛   孟戚:打破灵气做的屏障,没了镜子,啥都没了。 第247章 苟存难矣   原本阿颜普卡不出现, 墨鲤与孟戚也是要找他的。   牵扯在这个西凉人身上的谜团太多, 往深处挖掘或许会发现更多阴谋, 在形势变得更坏之前, 摸清这股西凉复国势力的底细,显然是迫在眉睫的事。   虽然可以利用风行阁的人手去查,但也不能完全依靠他们。倒不是信任与否,而是西凉人早就把风行阁列为眼中钉。多年以有心算无心,导致风行阁现在就算反应过来, 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挽回劣势。   反正孟戚料定阿颜普卡会再次找上门的。   别看阿颜普卡抛弃手下的时候毫不犹豫,可对于枭雄而言, 有价值的势力跟手下都是属于自己的财富跟筹码,不能随便推上桌大赌特赌。   形势不好果断放弃是一回事, 明知不敌还要派手下去送死那是脑子不好使。   孟戚满以为自己会对上一位深谋远虑,心性狠戾的枭雄, 结果——枭雄是枭雄,可这枭雄摊上龙脉的事,就开始犯执拗。   首先坚决认定了墨鲤是龙脉,孟戚不是。   然后开口谈天下大势,阿颜普卡一副什么秘密都已知晓的模样, 只要孟戚露出一分半毫的兴趣, 紧接着他就能拿出能让龙脉为之侧目的东西,以及令孟戚这位前朝国师愿意暂时不干涉“天下之争”的筹码。   按理说这不难,反正西凉人一时半会还复不了国,楚朝又早早地没了, 论仇西凉人更恨孟戚,而在孟戚眼里他们只不过是一群手下败将。只要利用好了这一点,阿颜普卡的势力就能再次隐藏到暗处、搅乱天下格局分布。   ——想得是很好,孟戚不配合。   不管什么话孟戚都不接。   阿颜普卡不是青乌老祖,他要做的事不需要旁人认同,更不需要别人的帮助,他不会逮着一个绝顶高手就滔滔不绝谈论自己的抱负,试图把别人拉下水。   所以一番试探下来,两方皆空手而归。   孟戚不知道阿颜普卡驱使灵气的本事从哪来的,阿颜普卡也不能确定墨鲤孟戚的真实关系,一切都是他猜的。   眼看要陷入僵局,墨鲤忽然从阿颜普卡的外表里发现了一个弱点,阿颜普卡大怒。   这一怒不仅没有挽回劣势,反而发现天魔波旬相的武学对这二人毫无用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阿颜普卡发现自己完全落入下风,为了达到引开孟戚墨鲤的目标,他毫不犹豫地扔出了原本当做重要筹码“卖”的消息。   “飞鹤山有龙脉,哈!你不如说有宝藏、有秘笈。”   孟戚故作不屑,神态轻慢地说,“往南百里入荆州,七水环绕人杰地灵,渁阳飞鹤山自古闻名,既有兆溪云雾茶,又有仙造桃花酿,文人墨客趋之如骛,过而不入甚是可惜。猜不到吾与大夫要去飞鹤山游览,这才奇怪。”   阿颜普卡面上露出一丝不耐,冷冷道:“我原以为孟国师是个痛快人……”   “别,我不痛快。”   孟戚抬手制止,故意歪曲道:“打搅我跟大夫游山玩水,我怎么痛快得起来?”   墨鲤:“……”   什么词儿不好用,非要说游山玩水。   龙脉不就是山,不就是水吗?   你想怎么游,又怎么玩?   ——好端端的一句话,愣是被说出了一股轻佻色气的感觉,偏偏孟戚还没有反应过来。   阿颜普卡不是龙脉,脑子也没转到那处去,他只看出孟戚打定主意要糊弄自己了,心底怒火逾盛。   不过枭雄嘛,总是沉得住气的。   之前打起来是以为天魔波旬相能给孟戚一个教训,那可是摩揭提寺的最高武学,从建寺到如今只有他阿颜普卡一个人练成。阿颜普卡也有意动手,为孟戚当年平了一整座摩揭提寺的事扳回一局。   现在底牌泡汤了,阿颜普卡就是在心里恨不得把孟戚砍成十八段,也不会当场翻脸。   “国师这样爱说笑,飞鹤山龙脉的情报,我就不给了。”阿颜普卡扫了墨鲤一眼,意有所指地说,“天下龙脉消亡,按图索骥地去找,尚存者十中无一,国师曾经寻过龙,应当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孟戚下意识地感到不妙,果然阿颜普卡下一句话就是——   “楚朝鼎盛时,国师曾经多次来过飞鹤山,结果一无所获。”   “……”   孟戚心道,果然把自己的事查了个底朝天。   楚朝官制完善,哪怕是孟戚这样名义上尊贵其实没什么实权的国师,但凡出行也肯定有记录。虽然记录不会说孟国师来飞鹤山找龙脉,但是在有心人眼里,孟戚十年间来过三次飞鹤山,已经能够说明许多事了。   这还是明面上,以孟戚的武功借口闭关或观星看天象,就能不被人知地偷溜出门。   事实上孟戚是不常这么做的,他一般最多“失踪”三五天,太远的地方去不了,因为朝廷里要处理的事务太多了,孟戚虽然得了一个可以躲懒的官职,但不可能坐视友人忙得吃不上饭睡不了觉。   飞鹤山是孟戚见过最可能有龙脉的地方,灵气充沛,于是他不死心地找了一次又一次。   万一这座山的龙脉不在家呢?   也许对方还没能化形成功?   没准是个胆子小的同伴呢?   以上种种缘故,让孟戚屡次前往,到后来因公事路过荆州时,也忍不住要绕上一趟。   “咳,大夫,我确实去过飞鹤山不止一次……”   孟戚转头跟墨鲤解释。   墨鲤没觉得有什么,想找同类嘛,换了他也是一样。   孟戚拼命想要示意:他不是因为飞鹤山好看才去的,绝对不是!   完全没接受到这层意思的墨鲤:“……”   传音入密不能使,还挺麻烦的。   阿颜普卡敏锐地察觉出他们之间的气氛转变,孟戚仿佛要跟墨鲤解释什么。呵,能解释什么,无非是找龙脉的事,不知道孟戚是怎样花言巧语欺骗这条涉世不深的龙脉,现在被这条龙脉知道孟戚不是一心一意寻找他,之前还屡次拜访过别的龙脉,估计不会高兴。   “孟国师寻龙心切,付出的劳力心力远非常人能比,费某自愧不如。”阿颜普卡还是习惯用汉姓自称,一来多年生活在中原,二来阿颜普卡其实也不是他真正的名字,不过是他顶替的西凉皇族恰好叫这个。   阿颜普卡费心挑拨离间,墨鲤半点都没感受到。   只听到孟戚为了找同类很费心,连阿颜普卡这个西凉人都知道了。   想想孟戚找龙脉找到无数次失望,准备放弃却遭遇了楚朝君臣不得善终、与友人一手缔造的盛世河山化为乌有,完全绝望后回到上云山闭门不出吧,辛苦养着的小龙脉又被害了……   好在最终自己与孟戚最终相遇,墨鲤这么想着,他望向孟戚的目光,多了几分心疼。   墨鲤的眼睛很好看,只是墨大夫向来秉持君子端方,这会儿眼神不对,整个人的神情都跟着变了。   心疼与眷恋混在一起,眼神就仿佛动情。   孟戚:“……”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过关了?   阿颜普卡一头雾水,这龙脉怎么回事?不会生气的?还是龙脉的想法跟人类不一样?   孟戚转头,狠狠瞪视阿颜普卡,别以为墨鲤没听出来他就不知道这混账刚才是挑拨离间。   “尊驾真是说得越发离谱了,飞鹤山闻名遐迩的云雾茶,吾之友人甚爱。不止友人,楚朝上下,文人雅客谁不爱那兆溪云雾茶,我每每路过,都要亲往取水,再得一份初炒制的茶回京送礼,如此多来飞鹤山几次,有何奇怪?”   不管阿颜普卡出什么招,孟戚都能接得住,反正这就是当年他去飞鹤山用的借口。   兆溪是七水环绕的飞鹤山里一条不起眼的支流,沿着这条山溪有三四个村子,世代种植茶叶。这种茶初饮味极苦,喝了令人神清目明,一扫心中郁气,十分畅快。此茶自数百年前一位名士赞誉开始扬名,深得文人墨客喜爱。为它而书的诗词歌赋数不胜数,能传世的经典都有七八篇,孟戚认得此茶就是因为乐阳侯朱晏。   朱侯这样一位当世大儒、公认的君(懒)子(人),提到云雾茶他能立马翻身而起吹上一个时辰,最后再给云雾茶写一篇青词烧给天上的神仙,向他们嘚瑟人间有此珍品。   ——因为跟友人同僚、主公夸赞此茶已经满足不了朱晏了,神仙他都不想放过。   神仙有没有被烦死不好说,反正太京龙脉打心眼里怕得想跑,因为这茶太苦了!苦到丧失味觉!   虽然喝完之后有些许回味,更让人神清气爽,但那是“灵气”的作用,太京龙脉又不缺灵气!   不止孟戚,大部分人都不愿意喝这种茶,可它名气大!   阿颜普卡对孟戚找茶的说辞半点都不信,正常人都不会喝这个茶,武林高手就更不会了,原本感官就比常人敏锐三分,喝完怕是连食物有毒没毒都分辨不出了。他哼笑一声,阴恻恻道:“国师推三阻四,不愿承认,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不等孟戚说话,阿颜普卡重重地扔下一句话,“你们既然见过宿笠了,想来也知道宿笠的奇特之处,不瞒尔等,他正是被飞鹤山龙脉所救,多年来我一直寻找这条龙脉的下落,已有几分眉目。孟国师毫无诚意,不想与我合作,看来这条消息我也不用给你们了。”   墨鲤微微色变。   孟戚拿不准阿颜普卡是真的有情报,还是扔个鱼饵等他们上当,心里不定面上却是不紧不慢,还笑着讽刺道:“我看真正毫无诚意的是阁下,上来就动手,打不过再说话,谁又能信得过呢?”   阿颜普卡瞳孔一缩,差点大骂孟戚简直是乌龟托生的,教人无处下嘴。   看来不拿出点儿真材实料,是休想把这两人引到飞鹤山去了。   “国师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阿颜普卡忍住了怒火,伸手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玉石盒子。   这盒子打造得十分精巧,从外看浑然一体,显然是一整块玉石里凿出的。   盒子外根本看不到锁,阿颜普卡依次在四角处摁下,才像是触动机关,盒子徐徐打开。   墨鲤定睛看去,只见盒子里躺着一根很短的羽毛。   羽毛并不稀奇,稀奇得是灵气萦绕,显现出一种通透似美玉的色泽。   就跟墨鲤的鳞片一样,一看就不是凡品。   墨鲤不由自主地跟孟戚对视,两人同时想到:飞鹤山……是真的有龙脉。   一只可能化形为鸟的龙脉。   作者有话要说:沙鼠忧郁看毛:一样是毛,我的为何不闪闪发光?   ————   沙鼠忧郁看鱼:这么短的羽毛,这鸟不大啊,八成还是要怕猫,这么靠不住吗我的小伙伴们 第248章 兽拟人行   虽然一只闪闪发光的鸟有点难以想象, 但是考虑到这家伙会飞, 或许有躲藏的天分。   墨鲤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   岐懋山石窟水潭里只有一条鱼, 墨鲤没有“天敌”, 也没有“猎物”,陪伴他的只有日月星辰穿过洞顶孔隙落下的光辉,以及一年四季不间歇的风霜雨雪。所以他不需要隐藏,就算鳞片看着扎眼一些,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与之想成对比的太京龙脉, 化形时的需求就不一样了。   沙鼠常年蹲山岩洞穴,一露头就可能被抓被撵, 这让它的毛看起来很普通。   除了胖,孟戚跟别的沙鼠没什么区别。   墨鲤打心底里觉得像孟戚这样的龙脉才是正常情况, 四郎山那条龙脉外表就是一株普普通通的树,可惜树没长脚, 不然司家砍伐的时候跑都跑了,也不至于受伤那么重。   这样想来,有翅膀真是了不得的优势。   “啪。”   阿颜普卡直接将盒子扔了过来。   这个举动令孟戚很是意外,撇开龙脉的事不谈,一根这样稀罕的羽毛拿到朝廷上, 亦是毫无疑问的“祥瑞”。阿颜普卡正要复国, 像这样的东西应该是越多越好,怎么会舍得给他们?   难不成阿颜普卡手里的羽毛不止一根?   孟戚有些拿不准了。   虽然他渴望找到同类,但要是一个想法与他、大夫迥异,甚至可能帮助支持阿颜普卡制阿芙蓉害人的同类, 就等于从天而降一个大麻烦。   从发生在刀客身上的事看,这条龙脉精通医术,武功也不低。   龙脉意味着活得久,而活得足够久就意味着有本事,不好对付。   孟戚下意识地望向墨鲤,两人交换了一个目光,神色凝重。   阿颜普卡抱着手臂,嘴角噙着一丝不易被人觉察的笑意,就这样看着他们。   ——这又是一场试探,一次交锋。   阿颜普卡自称多年来一直想找到飞鹤山的龙脉,结果却拿出了这样一根羽毛,那么他究竟认不认识飞鹤山龙脉,他说的话是真还是假,前往飞鹤山是为了引开孟戚的注意力,还是一个早已挖好的陷阱?   形势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逆转。   墨鲤感到进退两难。   这时孟戚抬眼,冷声道:“这般难得的宝物,阁下随手一丢岂非轻率?还是拿回去吧!”   “国师说哪里的话,毕竟事关龙脉,我口说无凭,二位应当仔细端详此物的真假。”阿颜普卡抱着手臂,好像要看两人的笑话。   如果孟戚与墨鲤为了去飞鹤山闹分歧,他就有可趁之机。   阿颜普卡相信,龙脉和人的想法终究是不一样的。   所有对世事一无所知的“人”,最初都会依赖带他出来的那个人,依赖到言听计从,片刻都离不得。然而这种看似亲密无间的关系不过是纸上楼阁,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见过的事与人慢慢增多,那个所谓重要的人就会可有可无。   刀客宿笠不就是个极好的例子?   阿颜普卡在刀客身上费了很大的心血,宿笠也值得这份栽培,可惜他虽然忠心耿耿,但阿颜普卡却一眼就看出这个孩子将来跟自己不会是一路人。甚至宿笠自己也隐隐察觉出了,不然就不会主动回避阿颜普卡的一切秘密,只有不知情,不与外界多接触,才能维持长久的报答与恩情。   人与人尚且如此,何况龙脉。   阿颜普卡冷眼旁观,心中讽刺孟戚考虑不周全,竟然敢把龙脉带出来。   不过楚朝开国君臣,好似都有那一份天真。   ——天真的以为有什么盛世太平,国泰民安。   孟戚不知道阿颜普卡心里嘀咕啥,不过看他表情,就知道不怀好意。   足尖微微一挑,地上的盒子翻过来飞到孟戚手中。   虽然这盒子的开启机关制作得巧妙,但孟戚在楚朝宫廷里见过许多珍宝,各种机簧玩了个遍,还上手拆过好些个。故而阿颜普卡将盒子丢在地上时机簧扣上了,孟戚还是随手打开了。   目光触及匣盒内层时,他忽然一顿。   孟戚本就觉得这盒子价值不菲,绝非一般匠人能造出的,如今看到内层一个圆篆印记,赫然发现这竟然是故人旧物。   楚帝钦赐魏国公府。   阿颜普卡特意用这么个盒子……   孟戚啪地一下将盒子重新扣上,抬手抛了过去。   阿颜普卡有些意外地接住,他费心查孟戚的过去,顺带挖出许多东西,比如魏国公尹清衡最得孟戚的敬重。除了尹清衡是李元泽的谋主之外,还因为早年在军帐之中尹清衡教过孟戚兵法与奇门遁甲。   “这可是当年魏国公心爱之物,在楚帝的赏赐礼单里也是数一数二的珍品,国师一点儿都不在乎?”阿颜普卡掂了掂盒子,似笑非笑地说,“尹家后嗣及时逃出了太京,倒是躲过改朝换代的灾祸,如今就在飞鹤山兆溪附近起了一座庄子住着,除去耕读传家,还有一座桃花酿酒坊,孟国师若是惦记故人,倒是可以去拜访一番。”   墨鲤对阿颜普卡刮目相看,瞧这手段一套接着一套。   西凉人,尤其是出身摩揭提寺的西凉人,是不是都对孟戚有心结?   简直要把孟戚查个底朝天,看样子连孟戚喜欢桃花酿的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边孟戚没有半分动容,他毫不留情地说:“天下大乱久矣,故友宗族凋零,不管什么样的好东西都难以留住,即使流落出去也没什么稀奇。随便一个旁支甚至昔年尹家的仆役家丁,都可自称出身尹家,反正搬迁到别处家谱还不是任由他们自己写了算,别说可能不是尹家后嗣,即使是又如何?”   阿颜普卡闻言挑眉,他摸不透孟戚是故意这么说,还是真的这样想。   一般人妥妥是嘴硬,孟戚还真说不准,毕竟这是一个为了寻龙脉伪装自己几十年来不成婚不生子的人,对自己都狠得下心的人,还会在意别人的后嗣?   阿颜普卡自以为很了解孟戚,因为他自己差不多也是这种人。   子嗣有什么要紧?只有世俗的庸人,才在意子嗣,在意血脉能不能延续。人死就是一捧黄土,分文不值,儿孙烧什么祭什么都是白搭,只能喂了野鸟野犬。想要被后世之人长长久久的记住不白活这一遭,唯有屠千万人,建不世功业。   其实查孟戚有关的事,能查到阿颜普卡这样已经是极致了,他没有错过任何微小的情报,他知道孟戚的一些喜好,知道孟戚与那些故友的交情深厚,但凡孟戚做过的事有记载他统统知道,没记载有口传的也搜罗得差不多。   然而故纸堆里记得再多,别人口里说得再多,都不是真实的人。   人的所思所想,永远不会在这些东西里面。   更何况阿颜普卡是为了龙脉开始查孟戚,一开始就带有成见跟偏颇,这就造成了结论跟真相差距甚远的情况。   不过,错有错着。   墨鲤很想知道阿颜普卡究竟在什么地方种植阿芙蓉,南疆是不可能的,一来太远,二来那边瘴气弥漫龙蛇混杂,当地各个部族寨子的势力够混乱了,既不安全也容易出事。   西凉人把闰县当做地盘,费了这么大力气,结果只有一个炼制阿芙蓉的地下作坊,真正的种植地仍然不在这边。   那么问题来了,飞鹤山会不会就是那个答案?   飞鹤山距离闰县百余里,阿颜普卡因为龙脉的事肯定对那里十分在意,极有可能在那边拥有一定的势力,最重要的是飞鹤山灵气充沛,不管种什么都不会长太差。   同类的事情可以暂时不管,阿芙蓉是真的不能拖。   晚一天,都不知道阿颜普卡能闹出什么幺蛾子。   这边墨鲤下定了决心,那边孟戚还真的不太想去飞鹤山了。   ——阿颜普卡这一套一套的,怎么看都是想把他们引过去,照着敌人的盘算行事,可不怎么妙。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孟戚倒不怕阿颜普卡,他怕的是墨鲤出事。   毕竟在阿颜普卡眼中,墨鲤是龙脉。   阿颜普卡能驱使灵气的诡异之处,到现在还没能搞明白呢!天知道他对龙脉打着什么主意?   就在三人各有所思,阿颜普卡察言观色以为达成“挑拨”目的准备找机会撤退的时候,天空逐渐转暗。   正值酷暑,火辣的阳光忽然开始消退,人都感到轻松了一些。   孟戚猜到阿颜普卡想跑,故而一直注意着他的举止,墨鲤不动声色地堵住去路,三人彼此都很警惕,自然没机会抬头看天,只以为是一片云飘过来暂时遮住了太阳。   直到村里传来敲盆打锣的惊恐叫声。   “天狗吃日了,快撵走啊!”   孟戚猛地一抬头,赫然看到太阳边缘缺了一小块。   日食能按照历法推算,在楚朝还是国师的差事之一,只不过现在孟戚用不着算这个,而且日食也不是什么地方都能看到的,算这个怪没意思的。   今天不正不巧,怎地就赶上了?   孟戚没忍住在心底算了一遍,发现还真就是这几天可能有日食。   阿颜普卡神情笃定,却像是早有准备。   “国师,墨大夫……今日就不必多礼了,我在飞鹤山恭候二位大驾。”   阿颜普卡笑了一声,村里完全乱了,壮年男子抡着锣鼓跑,准备从村头一直敲到村尾。   如果他们这时候动手,极有可能殃及无辜,而且天光愈发暗了。   “别直直地盯着天上看。”墨鲤忍不住插手,阻止一个敲锣的年轻人仰头看天。   “哎?你,你是外乡人,快回屋躲着去,要不就拿些东西出来敲。”   村人坚持相信,不敲东西,天狗会真的把太阳吃掉。   “老叔,你家的鞭炮呢,快拿出来!”   “哇哇哇!”   孩子的哭声,惊恐的叫喊声,噼里啪啦的鞭炮混杂着嘭嘭嘭的敲打,村里乱作一团。   阿颜普卡趁机跑了。   被热心的村人推搡回王铁匠屋里的另外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无话。   “孟兄……”   “大夫……”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   “飞鹤山还是得去……”   “先不要去飞鹤山……”   第二次开口撞,两人面面相觑。   这么没默契的吗?   墨鲤叹了口气,提到阿芙蓉,孟戚神情变了变,最终点头道:“大夫说的有理,既然如此,我们就走另外一条道。”   “嗯?”墨鲤不明所以,山就在那里,难道不是从什么地方都能进,还有另外一条道的说法?   “大夫有所不知,飞鹤山七水环绕,其实进山的路只有一条,其他都要走水路。”孟戚摸着下巴,觉得水里才是对墨鲤最安全的地方,于是他笃定地说,“其中有一处名为九曲芦花荡,船进去之后很难摸出来,就算在里面藏个三五百人也很难被发现,历来是水匪盘踞之地。如果阿颜普卡在飞鹤山有势力,极有可能在那里。” 第249章 人作兽行   不管有多少人慌张的喊叫、躲藏, 或者敲打着器皿, 太阳依旧在一点一点的消失。   在闰县城郊的一座庙宇里, 挤满了神色惊惶的人。   一边焦急地张望外面的天色, 一边在佛像前胡乱比划着祷祝。   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比较虔诚,神情也安定一些,他们叱喝着晚辈,阻止他们跑到外面。   天狗食日是不吉利的,人们相信即使被那种光照到也会患病, 敲锣打鼓的人在廊下站着,不跨火盆不能进屋子。天黑得时间越长, 就越是不祥。   风行阁主秋景披着一件素袍,站在厢房里隔窗看着庙宇前殿闹哄哄的景象。   她的额头、肩膀、后背都受了伤。   伤势不算重, 只是后背那一处灼伤,皮肉溃烂难以愈合, 即使上了药看起来也很骇人。   “阁主,这里缺医少药的,早知请墨大夫开个药方也好……”   “昨夜情势急迫,哪里有求医问药的工夫,区区小伤, 不吹风见雨, 养着就是。”   秋景口中说得轻松,她的属下可一点都不敢轻松。   伤口难以愈合,就容易起疮,一旦化脓反复发作, 神仙都救不回来。   虽然他们是江湖人,随身带有上好的金创药,对治外伤十分拿手,不至于像寻常百姓或者兵将那样因为一处小伤口就送掉性命,但是烧伤就麻烦了,不止疼痛,连包扎都很难。   “阁主,不如我们先去荆州疗伤。”   秋景的属下忧心忡忡的建议道。   昨夜过后,风行阁的高手几乎是人人带伤,都需要好好休养。   可这局势偏又不能歇着,他们需要马不停蹄地调查孙掌柜这群人的底细,调查他们风行阁分布在附近暗桩、分舵有没有沦陷或者被监视控制。同时还要大动干戈,把阿芙蓉的消息迅速传出去,传到所有应该知道的人耳中。   秋景一夜没有合眼,这座庙宇是她父辈的一位故交出家的地方,既安全可靠,又不牵涉到江湖势力。   但,不能久留。   西凉人所图甚大,还有更多的势力隐在暗中,任何地方他们都不该久留,否则可能会引来灾祸。   看着这些仅仅因为日食就惊慌不安的百姓,秋景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胸口,极其憋闷。   “阁主?”风行阁的人大惊,还以为秋景暗伤发作。   “无事。”   秋景慢慢放下按心口的手,忽然问道:“若百姓人人识字,能读几本书,知晓圣莲坛这等邪教的危害,知道阿芙蓉不能碰,明白太阳不是被天狗吃下又吐出,这天下会是什么模样?”   这可把秋景的属下问住了。   自商周秦汉以来,官吏皆为“牧守”,说白了百姓就似牛羊,除了听话不闹事,只需要百姓多多生养代代繁衍,这样让田地有人可耕国库有粮能收打仗有丁能征,统治者才能更好的统治下去。   谁会费心教百姓懂得更多东西呢?   秦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   后来历朝历代的人可以读书,可读书本来就是一件费钱的事,普通的农人子弟既读不起,也没处学。   “天下兴盛,需要百姓。可惜坐着皇位的人,戴着官帽的人,给这句话添了两个字。”   即天下兴盛,需要百姓听话。   朝廷缺人丁,就多多生孩子,朝廷要钱粮,就好好种地。   人心多变,易生叛逆?那就三纲五常压一压,国治天下,宗族治家,层层叠叠的管着、拘着……啥都不必想,啥也用不着想,听话就完了。   秋景慢慢握紧双拳,听着属下的哀声抱怨。   “齐朝陆璋窃国篡位,他的儿子永宸帝弑君夺位,世家望族对陆氏阴奉阳违,偏远地带的官吏不听王命,隐伏种种祸端。再赶上雍州三年大旱,圣莲坛居心叵测煽动愚民,西南一带战祸将起。南面遗楚三王不是偏安一隅醉生梦死,就是萧墙内斗,眼高手低……原想着或者这就是天命,天命未至,苍生无福。若能勉强维持现状,倒也不错,结果又冒出一伙西凉人。”   有人发了疯的想要建功立业,自然也有人不愿兵戈再起。   一旦打仗,看似枝繁叶茂人手众多的风行阁会瞬间溃散,因为他们麾下最多的还是略通拳脚的普通人,只因不想江湖漂泊没饭吃,又不愿投身军伍处处受辖制,这才干起卖消息的行当。或许他们看起来比一般百姓强很多,能打会跑,可真要天下大乱的话,一支冷箭一群乱兵的马蹄,同样会要了他们的命。   风行阁最重要的不是人,而是分布在各地的消息链条,以及探知情报,搜罗米价盐价的渠道。   战火一起,这些渠道跟消息链条就会烟消云散。   “……阁主,有闰县那边新传来的消息!城隍庙那一带出事了!”   秋景振作精神,接过属下送来的情报。   ——陌生高手的交战导致一条街的房顶消失,人们看到疑似妖蛟的旋风,县城里的人惊慌地冲击城门逃出去。   秋景先是倒吸一口冷气,随即露出了凛然之色。   “那个幕后之人现身了。”   杀手组织的真正首领,西凉人的主心骨,刀客宿笠的恩公。   尽管没有接到秋景的命令,风行阁的人还是在第一时间开始调派人手,探查孙家商行撤离后的情况。   “不知此人与孟戚的武功相比,谁高谁低。”   “孟戚身边不是还有墨大夫吗?”   “要这么说的话,那人还是杀手组织的头目,他能培养出一个刀客宿笠,没准还有第二个。我听说昔年西凉国摩揭提寺的武学相当高深,不比衡长寺跟天山派差,如果西凉人图谋已久,我怕他们的高手数量极多。”   秋景听着自己属下七嘴八舌的发言,神情愈发凝重。   最后,他们互相看了看小心翼翼地发问:“阁主,要不然我们先回去吧,请您的父亲出面……事情已经涉及到天下大势,这不是我们能够轻易扭转的,必须要得到其他援助。”   秋景眉头紧锁,沉声道:“人是要找,但我们不能走。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西凉人在闰县的势力被孟国师搅得一团糟,他们不得已才放弃,这会儿如果走了,谁还能抓到他们的狐狸尾巴?”   看着风行阁的高手们迟疑的表情,秋景加重音调说了句话:“你们不要忘了,孟戚是前朝国师,虽然是楚朝灭了西凉国,但楚朝这时候基本已经没了,只有遗楚三王而已。如果西凉人志在复国,只要他们的首领不是傻子,就不会浪费精力去找孟戚报仇,而对于孟戚而言……他有什么必要非得阻止这群西凉人吗?”   众人闻言一惊,随即色变。   秋景叹口气,沉声继续道:“孟戚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像他这样的高手很容易隐居山林让人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之前许多年他不就是这么做的?这天下是姓陆还是姓李,是西凉人掌权还是天授王得位,他会在意吗?真正受到威胁,会被影响的是我们,不是孟戚。”   “但孟国师……”   风行阁的高手欲言又止。   他们想说,孟戚应该不是坐视不理的人?   青史留名的楚朝开国功臣,曾经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清楚。孟戚出现在人前时他们下意识地怀疑,等遇到危险状况他们又本能的相信这个人,这可足够矛盾的。   秋景没有吭声。   是啊,孟戚或许不是“牧守”,不是把百姓当做牛羊的人,然而——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大乱将起,谁能力挽?当是天下人协心同力的时候,倘若一味地指望别人遮风挡雨,贪图些许喘息之机,来日我等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秋景神色凝重,她的意思众人听明白了。   西凉人得了天下,孟戚会死吗?墨鲤会死吗?   不会,甚至没什么影响,绝顶高手只需要销声匿迹隐居山林即可,真正遭殃的是他们。   如果风行阁这时候退缩,不及时出力……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闰县不是盛传妖蛟现世吗?加上如今的日食,我们就从这里下手。”秋景的眼中有坚毅笃定的信念,她从容不迫地指挥道,“传出谣言,祸起西北,及至西南,狼子野心,意吞日月。”   ***   俗话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其实跟扬州毗邻的荆州,在盐商兴起之前繁华更胜前者。   荆州古来就是名士辈出的地方,土壤肥沃,辖下八郡二十七县。可惜在楚朝覆亡之后,南北分江而治,荆州被硬生生地分割成了两块,北面的那块儿比较小,南边的较大。   这样一来,大片大片的土地就改为军营,驻扎着两方人马。   其中大半是水军。   齐朝军队多是北人,不擅水战,尽管勉强建成了水师,可是从将领到兵丁没有一个愿意主动跟南面遗楚政权开战的。   水师兵丁不愿,乃是因为他们多为本地招募强征来的,祖上跟江那边的沾亲带故;将领不愿,是不服陆氏得来的皇位,凭什么要为一个篡位夺权的小人打天下?浴血奋战,拼光家当的打下南边,最多也就得封赏,还要提防被齐帝鸟尽弓藏。   再说了,自从陆璋得位之后,为了避免其他人掌握兵权逼宫谋反,他对武将一再地打压,加上朝廷里那些不干人事的文官煽风点火,齐朝武将集团早就怨声不断了。   荆州守军的待遇虽然比边军要好,但也没好到哪里去。   没饿肚子,饭粥里没沙子,棉衣不是填纸塞充——粮饷一样是要被克扣的,将领不吃空饷养不起家,长此以往可不就往歪路子伸手了。   南边有人想赚钱,北边齐朝缺钱,两方驻军一拍即合,隔三差五地就有两条船偷偷渡江,运茶叶生丝细布私盐。   “……嗨,打什么仗呀!没人想打仗,除非嫌命太长?”   江水悠悠,芦苇荡里藏着两条小船,船工生得五大三粗,身上没有半点鱼腥味,看着像是行伍出身,一张嘴就暴露了身份,毫无掩饰之意。   “这,这里真的能过江?”   说话的是一个老妪,她手里还牵着个孩童,话说得磕磕绊绊,眼泪长流。   “官爷,老身的儿子儿媳都没了,能投奔的亲戚都在对岸。老身抡不动锄头,赚不了银钱,只盼着能将孙儿托付给江那边的同宗。保甲看老身可怜,说这里能过江,求官爷行行好,给我孙儿一条生路吧!”   老妪说着就要磕头,船工连连摆手道:“什么官爷,这儿没官爷,给够钱就过江。”   老妪连忙掏出一个旧荷包,掏空了,抖抖瑟瑟地递上半吊钱。   “就这点?”船工嫌弃地看,“这可只够一个人的船资,咱朝廷跟那边荆王都规定了片板儿不许下江,咱干得可是掉脑袋的买卖。”   老妪满脸是泪,直接跪下了没起来。   船工心烦地皱眉,又冲着芦苇荡里张望。   只见岸边零零落落站了三个人,出了一个行商模样的男子,另外两个却是看着气宇不凡。   左首那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外衫,做老童生的装扮,提着一个破旧的书囊,虽衣着落魄但双目湛然有神,苍髯银发,仪范清泠,风神轩举。他身旁的那位站得稍远一些,白发白须仿若山中隐士,一副萧疎淡远,不沾人间烟火的意味。   尽管衣着朴素,身无长物,可只要没瞎眼都能一眼看出他们不是普通百姓。   船工却像是见怪不怪,只斜了眼瞅着那边。   行商畏畏缩缩地避到一边,老童生慢条斯理地踱步过来,打开书囊,给了船工一贯钱。   船工掂了掂,见是齐朝的实心儿铜钱,脸上顿时笑开了,两只眼睛冲着书囊里拼命瞧。   结果只见到一些半新不旧的衣物,料子是细布,除此之外只有草药、书本、墨汁、毛笔等等。船工撇了撇嘴,恋恋不舍地挪开了视线,不耐烦地挥手道:“上船罢。”   隐士模样的人路过哭求的老妪时,微微低头。   那老妪慌忙给他磕头,似要乞讨银钱。   “行了行了别在那里磕碜人,今天生意不好客不满,横竖是空船过江那边带货,带你一个也不多,上来罢。”船工看了看天色,大踏步走向江边。   老妪欣喜若狂,连忙拖着孙儿,紧着包袱,抢在那两位苍髯银发的老者前面爬上船,似乎生怕船工反悔。   天渐渐黑了,船工解了绳索,招呼旁边蹲着的两个抽烟锅袋子的同伴,齐齐上了船。   伴随着船橹的吱吱呀呀声,小船贴着岸边在一人多高的芦苇荡里穿行。   老妪抱着孙儿缩在船舱一角,那个行脚商人却像是缓过了气,赔着笑主动跟船工打招呼:“常爷今儿怎地你亲自来了,劳烦常爷,小的真真不好意思,这是给兄弟们吃茶的钱。”   船工抬手就收了荷包,嘴里道:“嗐,都怪下晌的天狗食日,屁的不吉利!一帮王八羔子胆小如鼠,死活不肯出来,可不就得我亲自出马?三天才走一回,这少一次进项,我怎么跟上面交代?”   行脚商人连连点头道:“那是那是,都不容易。”   说着又往船头望了一眼,奉承道:“常爷是菩萨心肠,饶了那老妪半贯钱不说,就连那两位您也没多要。”   船工跟着望向站在船头的那两人,哼笑道:“本来这船资,什么人什么价,去了回头的一个价,不回头的又是一个价。那帮毛小子只会逮着肥羊大鱼讹诈,招子却不擦亮。王三,你瞧着那两人是什么来路?”   “这……兴许是有名望的读书人。”   行脚商人说得很谨慎,船工一边摇橹一边低声道:“可不就是,他们那衣裳破旧,行囊里装的里衣却都是好料子,一般人穿得起吗?”   “那——”   行脚商人目中闪过一丝戾色,转瞬又伪装得唯唯诺诺。   船工不在意地瞥他一眼,教训道:“王三啊王三,你给咱们将军办事多年,怎么还是一副沉不住气的样子?就算他们身份不凡,可能随身带着银票财物又如何,读书人最是难办,特别是这种土埋到脖子的老头,指不定就有哪个故交同年门生在做官,江这边江那边的都有。别说讹诈欺辱,倘若抢了杀了……你以为就没人追寻他们的下落,到时候谁都不死,就死咱们这些下面跑腿办差的。”   行脚商人恍然大悟,同时明白了为什么船工特别好说话,把老妪也捎上了。   “所以啊,这种人你敬着远着,收了钱好好把人送过去就完了。”船工说着,唏嘘道,“这些年陆陆续续往南边的读书人还少了吗?南边富庶,北边干旱,谁都觉得江南好……其实啊,除了什么名士什么大儒,那等举家逃过去的乡绅书生,我看肠子都能悔青喽!”   “这是如何说?”   忽然冒出的声音吓了船工跟行脚商人一跳,抬头只见那隐士模样的长者不知何时到了这边。   船工心想这人怎么走路没声,江面风浪摇晃,船行得并不稳当,这两人却像是没事人一般在船头伫立看景。他顿时一抹脸,得嘞估计真是什么有来历的人,不过这也跟他无关,于是装似不经意地摆手道:“是我胡言乱语,扰了老丈清净。”   “无妨。”老童生也慢吞吞地走过来,他须发齐整,面容清癯,一开口说话就让人无形中矮了半截。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人的举止、说话的语调皆是不同。   船工回过神时,方才发现自己半弓了腰。   他在心里暗骂一句,还好今个自己没昏头,这一看就是麻烦。   这个姓常的“船工”压根不想沾麻烦,他挤出几分笑意,轻快地说:“得嘞,我等会儿说的话,就当被江面上的风刮散了,过了这条江,老丈别往心里记,我也不认。”   隐士皱了皱眉。   船工放下桨,抽着烟锅袋子说:“咱北边闹干旱,颗粒无收,南边风调雨顺不假,种什么出什么也不假。可前提是,能买着地儿啊,再换句话说,买着了要能保得住!这不,荆州上月就出了一桩人命官司,有李秀才一家,耕读传家,二十亩上好的田地,传了几辈子的老底儿,叫人强买了去。二十亩啊,就给了三两银子……李秀才诉状无门,一家老小直接挂在了州府门口,这要换了在我们北边真真闹大了,锦衣卫隔天就上门了。南边呢?人拉下来乱葬岗一丢,啥事没有。”   “岂有此理!”   “老丈息怒,慢说读书人了,普通的乡绅为这个家破人亡的不知多少。这南边啊,看着盛世光景,人人富足,可要是老老实实做个佃户家里人都有口饭吃,穷得安心,怕就是怕在你有家底。”   船工慢悠悠地继续说,“比如那李秀才,他是招谁惹谁了吗?没有,他一家子人都老实本分。那是他家的田地肥沃,招人眼了吗?没有,放在北方算肥沃,在南边不算什么。我知老丈要问,如此这般,祸从何来啊?嗨,他家附近本是零散的田地,这些年逐渐被权贵盘买下了,一大片的看着舒爽,结果这中间,偏偏就夹了李家的二十亩。这就叫人不高兴了,四面八方都是自家的,中间是别人的算怎么回事啊?李家人也脑子迂腐,不肯卖祖产,如果他肯吃点亏,卖地拿银子也好。可是呐,不够市价的银子李秀才不甘心,结果就是家破人亡。”   说着,船工忽然感到后脖子鸡皮疙瘩全部蹿了起来。   这……杀气?   船工吓了一跳,连忙抬眼。   隐士模样的老者走到了船舷边,似乎张望风景去了。   其实这黑乎乎的天,月未出东山,江水没啥好看,不过文人嘛都有点儿臭毛病。   船工心想要是个牛脾气的读书人,一通文章骂得狗血淋头,掀起江南大风浪就有趣了。   “我不识字,没什么见识,不过听人说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我看这话说得极妙,太平盛世能做的只有狗,人是做不成的。”船工打了个哈哈,继续划船了。   作者有话要说:孟戚:这就是孟国师的样貌,昂头.jpg   墨鲤:……回忆了一下秦老先生的装扮,照着来。   易什么容,龙脉一键搞定【不是】,摇身一变即可   孟戚:大夫,你八十岁好有气度丰神俊秀好好看的……一座山【咽回后面三个字】   墨鲤:……算了,变成八十岁,总比八岁好。   两个胖娃娃挽手上船过江是不可能的   ————   封建社会的土地兼并,是一个非常严重的社会问题。   事实上有些有名的文官,他们家人在老家买田置地,造成的问题很多,强买强卖基本操作,别人带着田地主动来投基本国情,霸道一点的是在大灾之后直接把百姓的田地占了。流亡的难民回到故土也无田可耕,朝廷兴建堤坝的时候,只建保护官员田产那边,百姓的就随便了,发洪水冲了完事。泄洪的时候……也是这样。   李秀才那个事,就是土地兼并,人在家中坐祸从地里来。聪明人可能见势不妙,发现周围的地被一家或者几家瓜分,看到苗头赶紧卖了跑了,但是古代卖祖产是败家子干的事,很少有人做,想做家里也反对……   所以如果穿越,穿到盛世,你家土地肥沃,你一心好好种田…………种不了的,这得架空,必须架空,不然种田文写不下去,常规操作不做官的话只能家破人亡。 第250章 世沦至此   半贯钱的船资可以说很昂贵了。   一般来说渡江也就十几个铜钱, 五百钱等于翻了十几倍。   墨鲤原本是打算游过去的, 不过长江不比青江, 水域更广, 水流更湍急,学青江上水流推木板的那套有些风险。   再者,青江那会儿不怕人看见,此刻却是不同——倘若被看到,两岸驻军受到惊吓, 万一打起来就不妙了。   这个隐忧直到墨鲤上了渡船之后,才慢慢消失, 看“船工”只收钱不管事的架势,没人想要打仗。不过这也好, 阿颜普卡还不知盘算着什么主意,单看他在闰县城隍庙那一遭, 就能看出他不像是要掩饰“异相”的样子。   历来天下大乱,异象横生,百姓还就信这一套。   ——本来出一件怪事,就足够人心惶惶了,倘若没有后续没人煽动, 大家慢慢惶恐着也就定下了心, 毕竟还得养家吃饭,哪有闲工夫耗在没影子的事上。可要是接二连三的出事,怪象频发,再镇定的人也要坐不住。   日食的事孟戚没推算, 阿颜普卡那神情却是早有准备。   妖蛟、天狗食日……   要是再来个江面遇到人影如履平地,绝对不会有神啊仙啊的好话,八成说遇妖撞鬼了。   哪怕天色再黑,孟戚武功再高,这么宽的江面,怎么能保证绝对没人看见?江面没有雾,他们又不是神仙能使障眼法。   这还没到飞鹤山,保不齐那边有什么“大动作”等着他们呢!   于是两人一合计,干脆乔装改扮坐船。   齐朝驻军在这边偷渡货物贩卖的事不是什么秘密,这也是朝廷威信不足的象征,不怕里通敌国的罪名,必有所恃。这个“恃”自然就是手中所握的兵力,而且大到副将参将小到提辖统管,都对朝廷没有多少忠心。   齐永宸帝接的是个货真价实的烂摊子,表面光鲜,内里破败不堪。   就像被蛀空的房梁,目前就勉强支撑着,一遇到什么事,整栋屋子都要塌下来。   永宸帝身体就更糟了,能活多久都是个未知数,他几个弟弟更是没有一个成器的,也就二皇子心性不错,勉勉强强有点样子,但是要出来独当一面甚至做皇帝那就差得远了,少说也得历练打熬个五年十年的,永宸帝却是等不了的。   也不怪阿颜普卡信心十足,这天下大势都是站在他那边的,可谓占足了便宜。   墨鲤一想就发愁。   愁归愁,路还是要一步步走。   飞鹤山要去,阿颜普卡也得解决。   倒是渡江的船资,上船的地点,认真一打听就能知道,不费什么劲。   乔装改扮是必须的,南北消息不通,过了江一般人想查他们的来历,只能查到他们渡江的事。既然查到了渡江的消息,就觉得是有“来历”了,不认真的人根本不会往下查,认真的也会被伪装糊弄过去。   特别是对墨鲤孟戚来说,易容都不需要,年纪改变一下就成。   孟戚甚至提议了让墨鲤变成一个中年文士,带着一个四岁的孩童渡江。   这个乔装简直天衣无缝,毕竟再怎么易容,也没人能把自己缩水成那么小的孩子,缩骨功都做不到。   奈何……墨鲤不应。   牵着一个胖娃娃还不如揣着一只沙鼠,沙鼠能塞竹筒杯里,胖娃娃能吗?   渡江船资是按人头算,甭管是抱在怀里的婴儿,还是走路颤巍巍牙齿掉光说话漏风的老人,统统都是五百钱,变成沙鼠还能省钱。孟戚想了想,没有答应,阿颜普卡在江南的布局是什么样还很难说,楚朝覆灭不过十七年,距离孟戚弃官是二十六年,虽然还能记得孟国师长什么样的人不多,但没准就遇到了一个呢。   孟戚“怕”别人提醒墨鲤自己的年纪,如果再有人想不开,画过“孟国师”的样貌那就更要命了。索性就在这时候把隐患解决掉,孟戚开始巧舌如簧地劝说大夫跟自己一起“变老”。   没错,不用历经几十年风风雨雨白首偕老,眨眼他们就能“携手共老”。   墨鲤:“……”   墨鲤其实是知道自己老了之后长什么样的,当年他以为自己是妖怪的时候,谁还没个好奇心啊,他“九岁”的时候就躲在秦老先生的卧房里,趁着秦逯出诊,对着镜子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洵洵儒雅的青年,看透世情的中年文士,最后到苍髯白发满面皱纹的老者。   不仅变过,他连什么年龄穿什么衣服都想好了。   秦逯就是一个现成的标杆,墨鲤不自觉地效仿老师,他觉得老去之后如秦逯这般是最适合的。   这使得墨鲤看起来比传说中的孟国师更像一位隐士。   孟戚则不然,尽管他找了一件老童生的袍子,带着破旧的书囊,可是他周身上下没有一点落魄潦倒的气息。他初次跟墨鲤在平州相遇时,还因久离尘世更显超然物外,现在越来越多的旧人旧事冒出来,孟戚又在墨鲤的影响下不再受到那份不能释怀的仇恨与愧疚的折磨,神态举止都多了一分杀伐果决的意味。   饶是船工没见过多少大人物,也能察觉到孟戚身份不一般。   不过,偷偷搭乘渡船往南边去的,想来不会心向北朝,船工说起话来就更没顾忌了。   水流拍击在船帮上,小船开始左右摇晃,三个船工一起发力,颠簸的幅度仍然很大。   带着孩子的老妪在船舱里瑟瑟发抖,嘴里阿弥陀佛观音菩萨瞎念一气。   行脚商人嫌她吵闹,往外稍微避了一些,他偷眼看站在船舷边的墨鲤,心里暗暗诧异,要知道为了安全,两岸驻军偷摸着做生意的都是这种最多只能运十个人的渔船,如果是大船天知道里面有没有藏着火药,是不是在瞒天过海搞偷袭。   说是三天走一回,可船太小,刮风不行,下大雨不行。   一年到头能过江的日子,估摸着就几十天。   所以今天虽然闹了一场天狗食日,但夜里天气很好,船不过江就亏了。   然而在船工、在行脚商人眼里的“好天气”,在其他人眼里就不是这样了。   正值夏汛,水量最大也是最湍急的时候,纵然船划得再稳当,这黑灯瞎火的,船又摇晃个不停,胆子小点的唬得脸色发白,跟老妪一样神仙佛祖的念叨上了。   那两个老者却直直地站在船舷边,不见半分怯色。   “吾之前听说,南边百姓的日子未必比齐朝好过,以为遗楚三王争夺正统之名,百姓受尽盘剥的缘故,没想到……”   稍微有些家底的读书人,竟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帝王将相、黎民庶姓,一样是人为何活着这么难?   难怪老师归隐山林,神医尚且治不了天下病,见过楚朝覆灭更知良臣名将、盛世太平救不了天下人。   如果没有认识孟戚,墨鲤觉得自己很有可能弃医从文,寻有志之士,趁乱世将起,做一番改换天地的大事。可这路已经被孟戚走过了,倒不是说天下做主公做帝皇的都像李元泽那样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而是人心易变,为国为民的良策却难以推行。   太京城的主人换了又换,一代代良相名臣数不胜数,国策一变再变,百姓的吃喝穿用是比上古时期茹毛饮血好得多,可是命如草芥的事实,却是几千年不曾改变过。   “在这世间活着,竟是……全看运气。”墨鲤喃喃自语。   齐朝百姓流离失所,还能说是官场不稳,上下不齐,天灾人祸,逼得不已,   南面的事真真切切说明了,纵然在太平年月,家里不愁吃穿,想活着还是得看运气。   孟戚以手按了按墨鲤的肩头,在旁人眼里,便是一对故交老友无声相望。   不管是眼前的风浪,还是未知的波澜,总归一起面对。   行脚商人悄悄把脑袋缩了回去,他的目光闪烁,像是在盘算着什么,又似心里藏着什么事,坐一会儿就不安地挪动两下。   老妪闭着眼睛一个劲地求神保佑,船工都在舱外抡桨,行脚商人的异常反应只有老妪那瘦弱的孙儿看在眼里。   这孩子还小,可能话都说不清楚,正是喜欢睁着眼睛打量周围一切的年纪,现在看着行脚商人,也不是觉得他行为怪异有问题,纯粹就是好奇而已。   他不懂掩饰,行脚商人立刻发现了,随即恶狠狠瞪了那孩子一眼。   “哇——”   哭声令船上的人一惊。   常姓船工不耐烦地喝道:“怎么回事?还让娃儿哭起来,想不想过江了,要是被人发现了,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墨鲤有些疑惑,上船时他觉得那孩子像是懂事的,不会无缘无故的哭闹,这船舱里又没有别人,难不成出了事?   他迈步进船舱,只见到老妪抖抖瑟瑟地哄着孩子,向船工讨饶道:“实在是这风浪太大了一些,连老身都怕得不行,孩子哪有不被唬住的。”   墨鲤见那孩子死死抓着老妪的衣襟,将脑袋埋在她怀里,之前也见孩子对老妪很是亲近,确实像是亲祖孙。做祖母的不会吓唬孩子,这船舱低矮,又没点灯,根本看不见外面,孩子什么都不懂,不会像大人那样怕船翻掉,说不定还会觉得摇摇晃晃挺好玩。   这样想着,墨鲤的目光自然就落在了行脚商人身上。   后者缩着脖子,脸上赔着笑,又适时地远离了那对祖孙,显出几分嫌弃。   墨鲤若有所思,之前行脚商人跟船工的对话他自然听见了,只是谁的脑后都没长眼睛,行脚商人当时眼中的戾色以及暗示船工杀人越货的表情,墨鲤并不知晓,还以为行脚商人见惯了这些船工敲诈勒索渡江之人呢。   现在一想……   墨鲤面上半分情绪不露,就似听到动静过来看看,见没事就又出去了。   说起来船舱里的味道不好闻,“读书人”不愿进来很正常。   行脚商人松了口气,下意识地伸手按了按怀里。   墨鲤慢慢踱到孟戚身边,传音道:“那人似有古怪。”   外表老迈,走路说话都要慢上一拍,不然一个苍髯银发的老者像年轻人那样步伐稳健,看着就太怪了。   “咳。”孟戚显然装老者的熟练度比墨鲤高,江上一阵冷风吹来,他还像模像样的咳嗽两声。   墨鲤:“……”   大意了,就跟从前装冻得发抖忘记牙齿跟着一起打颤一样。   “启行兄,当多加件衣裳。”   “适之说得是,老了,不如从前了。”   孟戚忽然觉得跟墨鲤互称表字也很有趣。   按照世人习惯,成年之后本来就该互称表字的,只是孟戚前半辈子一直被好友、被李元泽这么称呼着,到后来他听到自己的表字都会本能地生出抗拒。加上他有意跟墨鲤拉近关系,嘴上叫着墨大夫,心里念的却是阿鲤,相识得跟江湖人差不多,江湖人可没有取表字的习惯,于是不知不觉地带了过去。   孟戚,字启行,乃是魏国公尹清衡当年所取。   出自诗经大雅,干戈戚扬,爰方启行。   戚这个字,可解释为一种似斧的兵器,尹清衡在“武扬”与“启行”之间选择了后者,毕竟表字是表一人之德,前者不过夸赞功绩武德,后者却有众人配武,协力同心向前的意思。   恰逢众人盟誓,揭竿而起,意图改朝换代的时候,一切尚未开始……   孟戚揉了揉额角不愿再想,只传音道:“我见他似乎是藏匿了什么物件,小人心性罢了,不一定与你我二人有关。”   行脚商人可能要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忽然见到外表看着不凡的孟戚墨鲤,立刻就戒备防范上了。   “是了,别让他害了那对祖孙。”墨鲤轻描淡写地说。   他原本对行脚商人要做什么并无兴趣,世人都有秘密,并且都觉得自己做的是大事,只要不伤天害理谁都管不着,不过既然遇上了此人又这般凶神恶煞,甚至暗示船工杀人越货来减少他心里的不安,少不得就要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吃不了兜着走。   孟戚亦没把这人放在眼里,他与墨鲤站在船舷边,看着江水说了一番古往今来的逸事,端得是儒雅风流。   可惜老了。   船工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心里更是揣测两人来历。   又过了两刻钟,小船徐徐靠岸。   照旧走的是芦苇荡,借着一人高的草木遮挡。   船工一声招呼,老妪连忙带着孙儿,背着包袱颤巍巍地下了船。   行脚商人走在后面,江岸边还有两个打扮跟他差不多的人,坐在三口木箱上,见船来了立刻把木箱打开给船工验货。   船工点灯查看,这时孟戚下船还没走远,尽管他们围着尽量遮挡着光亮,孟戚还是看了个大概。   “是绸缎跟茶叶。”   墨鲤闻声点了点头,慢慢向前走。   他跟孟戚现在都是上了岁数的老人,走不快的,老妪拖着个孙儿更加不行了。   不知那行脚商人出于什么心理,竟然也慢吞吞地跟着他们一起磨蹭。   就这么走了大约三里路,前方出现了一座破旧的客栈。   想来原本是水运通畅时,旅人商客歇脚的地方,建的规模还不小,两层楼一个大院子,足足可以住得下五十号人。结果南北这么一分,生意做不下去,客栈破败不堪。   一个半老徐娘倚靠在客栈的门边,她的脸在黯淡的灯笼光亮下显得格外苍白。   待看到江岸那边走来的人影,她眼睛一亮,立刻笑着招呼起来。   “热茶热水,热汤热面……都有都有,这十几里可就我这一家店,各位客官往南来,小店价钱公道,先付钱再住店,绝不漫天要价……吆,这不是黄六爷吗,今儿是您过来跑生意啊,可巧了,店里还有一间上房还空着。”   行脚商人笑眯眯地过去捏了一把她的腕子,店家娘子笑了一声,巧妙地抽身而出。   “陶娘子惯会说笑,你家的上房,也就是瓦片不漏雨,地板没裂开,别的什么都没有。”   “嗨,瞧黄六爷您说的,生意难做世道艰辛,我一个妇人家只能守着祖上的店过活。”   店家娘子笑容可掬,老妪搂着孙儿,犹豫了半晌。   天这么黑,接着走下去没准会遇到强人,可是这荒郊野地的,又怕是黑店。   老妪犹豫间,看到行脚商人走了进去,孟戚墨鲤也跟着进去,当下一咬牙,护着孙儿进了这家破客栈。   可别说,柜台桌椅虽然旧了,漆掉得基本没有,但该有的物件都有。   柜台后面挂着一排木牌,清清楚楚地写了馒头、面条、热水、酒的价钱。   这家客栈似乎也不供应别的。   “屋子是十个铜板一天,里面没有被褥,不过这天热,没妨碍的。能遮风有张床睡,不用摸黑赶路,没啥不好。”店家娘子嘻嘻笑着,她要价确实不高,可也不低,如果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木板床,也就比柴房好一点。   行脚商人要了一碗热汤面,又要热水,筛过的热酒。   客栈里的伙计身材高大,脸上带着刀疤,看着就凶狠。   老妪不敢乱看,她拽紧孙儿,跟着孟戚二人后面,付了钱币就往屋子那边走去。   伙计拿着油灯在前面领路,出乎墨鲤意料的是,这人长得不像好人,干活十分细心,看他们这行人老的老小的小,还特意把灯举高了,绕过两处开裂下陷的小坑,最后也没说话,只是一指相邻的两扇房门。   “是练家子。”孟戚说。   “外门功夫。”墨鲤看得更明白。   店家娘子也不普通。   荒郊野地,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伙计,一个半老徐娘的店家娘子……不是让人想到黑店,就是妖怪。   当然,妖怪是没有的,至于黑店——   墨鲤没有闻到任何血腥气,店里没有,伙计身上也没有。   这就是一家破败不堪,充斥着腐朽与霉味的客栈。   隔音很差,即使关上房门,也能听到行脚商人一边喝酒一边与店家娘子调笑的声音。   房内果然如店家娘子所说,除了木板床什么都没有,要坐都只能坐在地上。   打扫得倒算干净。   墨鲤听了几句外面行脚商人的话语,若有所思道:“这处应该是他们经常渡江来往的人歇脚的地方。”   齐朝、荆王的军队做私下买卖时,两方应是不碰面的,只让行脚商人出面。这些人有军营的关系,能捞到油水,同时也得小心翼翼地奉承巴望着船工,譬如这姓黄的,到了店家娘子面前就言语轻佻,不断地吹嘘自己。   黄六这酒一喝,不知不觉就喝到了二更天。   “……赶明个赚,赚了大钱,我就不做这劳什子买卖了,陶娘子要是看得上……看得上我,咱们去乡下买几亩地,盘个铺子,过安安稳稳的好日子。”   “这可承蒙六爷看得起了,来来,再喝一壶。”店家娘子只是笑,也没打听什么叫做赚了大钱。   这话说得,好像有什么大买卖一样,否则就该说赚够了钱,攒够了钱。   墨鲤躺在木板床上,眉头微拧。   他旁边的孟戚伸手一抹他额头,笑道:“大夫的皱纹比我还多,怎地看着比我年轻?这不合理!”   “国师老了,理应老眼昏花,如何看得清皱纹?”墨鲤纠正道。   “大夫此言差矣,我是摸出来的。”   “……”   两人的手掌正你来我去的“切磋打闹”,忽然动作一顿。   二楼屋顶上有动静。   隔着一层楼,孟戚依旧听得分明,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问:“东西真的被带到这里来了?”   “那些行脚商人都来这家店,东西不可能夹带着在货物里,只能在这里交易。”   “跟那混账接头的人是谁?”   “这……就不知道了,只晓得约的是今日,没准接头人已经走了,只是把东西藏在这家客栈,且这客栈的老板娘跟伙计或许知道内情,不然我们进去仔细搜?”   “不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放火!”   作者有话要说:墨鲤:???我就住个客栈 第251章 何以为正   白日里太阳把草木晒得干枯发黄, 江边风又大, 一旦起火后果不堪设想。   墨鲤翻身而起。   结果没能起来。   腰带被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了, 差点摔回床上。   墨大夫默默转头, 孟戚带着笑意放下手,传音道:“这么大的客栈,想要全部围住至少得三五十人,如果放火,除非他们自己带着火油与引火物, 否则必定得去客栈厨房柴房。大夫且去前面看着那黄六,我往柴房走一趟。”   说完没给墨鲤任何“报复”的机会, 一个箭步就蹿出去了。   墨鲤:“……”   没关系,溜得了一时, 跑不了一世。   被孟戚这么一打岔,墨鲤也冷静下来。   闰县那番遭遇让他过于紧张了, 其实一般江湖人是不会像阿颜普卡、孙掌柜那样谋划周全,能折腾出火烧甘泉汤的阵势。   听这群人话里的意思,是在找一样东西。   这件东西应该是被偷了,负责转递物品的正是那些为军营渡江私贩货物的行脚商人,由于行脚商人携带的货物在上船前要被查验, 所以不能夹带在箱子里。既然需要接头, 很可能还是荆州的行脚商人跟北边来的行脚商人做的买卖,可以让他们碰面又不引人注意的地方,非常住的客栈莫属。   墨鲤飞快地理清了头绪,他没有走门, 而是像孟戚那样从窗那边翻了出去。   窗外是一个荒废的小庭院,客栈兴盛的时候这里应该被打理得不错,花木错落有致,现在只剩下疯长的野草跟乱七八糟堆在一起的杂物。   不是墨鲤想翻窗,主要是门太破。   轻功高手也无法阻止这么的破门推开时发出的声响,只有窗户因天气闷热一直是敞开的。   墨鲤悄无声息地绕过庭院,来到前面的客栈大堂。   行脚商人黄六还在喝酒。   他喝的是南边产的黄酒,三壶都醉不了人。   店家娘子手里拿着一根碎布扎成的长尘尾,漫不经心地驱赶着迎光飞来的蚊虫,嘴里笑着附和。一旦黄六手脚不规矩,她就轻巧地避开。   黄六并不恼,野店客栈的老板娘通常都有这一身招揽客人却又若即若离的本事。   如果轻易就被人沾了便宜,这店怕是开不下去。   这家客栈里有个铁塔似的粗汉做伙计,这会儿就靠在柜台后面打盹,黄六不会真的自找没趣。只是酒过三巡,兜里马上就要塞满银钱,黄六有些飘飘欲仙了。   没过江之前,黄六还担心那两个身份不明的老头碍事,现在坐在熟悉的店里,喝着陈年黄酒,心愈发地定了。   ——这是他们行脚商人的地盘,跟店家是多年的老交情,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两个老东西外加一对祖孙罢了,能出什么事?   “不成了不成了,我要去歇歇。”黄六站起来,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懒散地招呼道,“陶娘子,我这趟来跟王麻子看货,那老小子要是到了,你让伙计敲门叫我。”   “成。”   店家娘子话刚出口,神情陡变。   黄六迟钝地走出去几步,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他迷惑地转过头。   “……!!”   入眼一片雪亮的刀锋。   黄六吓出一身冷汗,瞬间酒也醒了。   他四肢僵硬,身体还维持着半转的姿势,一时竟不能挪动。   客栈门口涌入七八个黑巾蒙面、杀气腾腾的人,他们手持背厚面宽的鬼头刀,活像是来索命的恶鬼。   店家娘子愣了一阵后,挤出一抹笑,柳腰款摆地迎上去:“几位好汉是要住店,还是打尖?这大半夜的,动刀动兵的,叫人怕得慌。嗳……好好,我不说。”   看着忽然横刀指向自己的蒙面人,陶娘子连忙摆手,讨好地后退一步。   柜台后的伙计已经醒了,但是没等他动作,就有两个蒙面人持刀冲着他,逼伙计老老实实地坐回去。   陶娘子给伙计使了个眼色,然后等着这些人发难或者喝问。   结果对方一言不发,倒像是在等什么。   客栈里一片死寂,只有灯花没剪爆出的声音,以及蚊子的嗡嗡响。   陶娘子最先受不住,她斟酌着句子,小心翼翼地问:“这……山有山道,水有水路的,不管几位好汉要找人还是求财,总得报个万儿,留个名姓……”   “闭嘴!”   为首的蒙面人怒喝一声,显得十分恼火。   废物!一群废物!这么长时间,连个火都放不了!   本想着浓烟一起,客栈里的人必然惊慌大叫,住店的人仓皇出逃,而他手下的人堵住几处出口,就能轻轻松松地把人抓到。那件东西如此紧要,接头者必定随身携带,如果藏在店里,老板娘与伙计知情的话,神情肯定会露出端倪。   结果等了半天没等来火。   蒙面人首领出师不利,都想直接杀了客栈里所有人了事。   他杀意一露,陶娘子就感觉到了,她眸光闪动,手掌悄悄缩到身后。   “砍一只脚,再把人带出去。”蒙面人首领恶狠狠地说。   “砍哪个?”   手下傻乎乎地问,首领气得七窍生烟,怒斥:“这客栈里的所有人!”   黄六顿时不好了,他猛地一下跪倒在地,拼命磕头道:“好汉饶命,英雄饶命啊,我一家十几口人全靠小的卖货养活,要是没了腿,一家老小都要活活饿死,饶命啊!”   说着还试图去抱最近的蒙面人大腿,被对方一脚踢开。   黄六在地上滚了三圈,蜷缩着身体趴在地上痛苦地哎哎叫换。   他脸上涕泪齐流,狼藉一片。   蒙面人首领忽然笑了,这一笑让人摸不着脑袋,陶娘子跟那些蒙面人动作一滞。   “我就喜欢自作聪明的人。”蒙面人首领哈哈大笑,他上前一把拎起了黄六,后者满脸惊恐,又忙不迭地求饶。   蒙面人首领将他重重地一丢,伸手就在黄六刚才蜷缩的角落里摸索。   随即从木板裂缝里抽出一块白布。   陶娘子睁大了眼睛,意识到黄六刚才把东西塞进缝里,她神色变了变,立刻夸张地叫了起来:“这是什么东西,天呀,我没见过在这个东西,小河子,是不是你放的?”   伙计配合地憨厚摇头。   蒙面人首领看着哀嚎呻吟的黄六,笑着展开手里的白布。   然后布没了。   好端端拿在手里的布,眼一花,耳旁一阵风,就没了。   蒙面人首领眼珠瞪得差点掉下来,他的手下甚至有人揉了揉眼睛。   暗处角落,墨鲤看了看刚到手的白布,打开一看发现是炭笔画的许多线条,圆圈,还有三角小旗帜。   看着像一幅地图。   好在,懂行的人很快就来了。   “……这是齐朝水师布防图。”   孟戚适时地出现在墨鲤身后,墨鲤扬了扬眉,示意地问外面情况如何。   “都在草丛里喂蚊子。”自从坑了豫州龙头会的人之后,孟戚对夏天野地里使用的“杀招”很有心得。   说起来可怜,正牌龙脉只能散出灵气引引蚊子什么的,阿颜普卡这家伙却能抽空一小片区域的灵气。   “水师布防图?那应该是重要机密,怎会落在一个行脚商人手里?”墨鲤怎么看黄六都不像荆州精心派出的密谍。   “这种东西只需要多花时间,多用眼睛,把军营走遍,都能画个差不离。”孟戚不以为然地对墨鲤说,“两军对垒,如果一方占据地利之优抢占了高地,敌方布防岂不是一览无余?指望敌人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布置来打仗,迟早战死沙场。”   打仗哪有那么简单,知道强弱兵力分布之后,就能按图攻略。   万一看着人少的地方布置了陷阱呢?   万一人少可全是精兵呢?   孙子曰,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上兵伐谋,打仗嘛,就是个多算胜少算的过程。谁比谁多算一步,谁就赢了。”孟戚嫌弃地看着布防图摇头道,“这么粗糙的图……真正的谋算,只存在于将领心中,多厉害的密探都盗不走,就算盗了,安知这不是我的陷阱?他们敢用吗?”   墨鲤了然。   简单地说,齐朝将领私贩货物让一个行脚商人在军营出入,甚至画出了布防图本就可笑,现在发现不对如临大敌,原来齐朝水师布防时毫无后手,无法应对一切可能的变化,连将计就计都不行,只能折腾着杀人放火。   丢人。   都是带兵打仗的,怎么一代不如一代呢?孟国师看不过眼了!   撇去孟戚的评价,墨鲤凝神问:“所以这些都是齐朝的兵丁?”   “斥候营的,能打探情报,偶尔做做刺客,基本懂点武功,身手比一般将士好。”   那也不能上来就杀人放火。   “我倒觉得这是他们自作主张,没有回去禀告上面的将军。”墨鲤算是琢磨出来了,黄六偷渡布防图这件事,八成不是在齐朝那边被发现的,而是齐朝派到江这边来的斥候在打探情报的过程中,发现竟然有人要交易齐朝水师布防图,于是他们抓了跟黄六接头的人,才找到了这家客栈。   “就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差错,那个黄六接头的那个王麻子是死了还是跑了……哦,方才黄六提了这人。反正这伙斥候不清楚要跟王麻子交易的人是谁,只知道时间在今晚。”   能抓到人自然是好,抓不到也没关系,只要把整间客栈烧掉,布防图自然流不出去。   看过图的人,无非带图过江的人,以及可能是同谋的客栈老板娘与伙计。   接头的王麻子没来,布防图肯定还在客栈里。   ——就不知道在人的身上,还是藏在客栈的某一处。   结果黄六是个经不得事的,一唬就慌了神,自己把自己卖了个底朝天。   “谁?   “什么人藏头露尾?有胆子的给我出来!”   蒙面人首领在客栈大堂里色厉内荏地吼着,他一边叫,一边不着痕迹地退到角落,背靠着柱子,这样就不怕背后冷刀稀里糊涂丢掉性命。   摔断骨头的黄六瑟瑟发抖,他知道自己完了,就算今天不死,齐朝水师也容不得他。   危急时刻,黄六猛地挣扎起来,尖叫道:“我是被指使的,有人给了我十两银子跟这块布,叫我送过江的。那个人武功很高,一掌就把石头打裂了,小的贪财又怕死,不得不走这一趟。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客栈里的人齐齐转头看他。   黄六闭上眼,语无伦次地嚷道:“那个人……说他是姓孟,是前朝国师。”   作者有话要说:孟戚:????   孟戚:人在大夫身边躺,黑锅从江对岸飞来? 第252章 ————   孟戚愣住了。   他跟墨鲤四目相对, 两人先是齐刷刷地低头看孟戚手里的布防图, 然后又望向彼此。   ——虽然这件事绝对不是孟戚做的, 但是结论歪打正着了?   孟戚想着, 眼底忽然多了一丝遮掩不住的笑意。   布防图是墨鲤抢来的,黄六嘴里嚷嚷着“孟国师的人”在这里,“孟国师的人”把东西抢了。   这个名头还挺有意思?   “你说什么?”   外面蒙面人首领的声音因为震惊直接变了调子。   孟戚微微挑眉,有些意外,这人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号?   其实今年之前蒙面人首领压根就不知道楚朝国师是谁, 他又不是太京人,谁会知道前朝的事?读书人还不一定说得全楚朝开国十四功臣呢, 何况他们这些吃兵家饭的。然而他是斥候营的统领,还是将军的真正心腹, 平日里除了注意南边的动静,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监视荆州的锦衣卫动向, 顺带用钱收买一些仕途不顺对上官不满的锦衣卫,从他们那里打探消息。   朝廷对地方的管控不够,只能遣派锦衣卫办差,上面有上面的办法,下面也有下面的对策。钱打动不了的人还是挺少的, 齐朝的荆州水军渡江私贩货物, 自然要防着有人把这件事捅到朝廷上去。   斥候营首领今年就听到一个不得了的名字。   孟戚。   曾经楚朝的国师忽然练了邪功,返老还童了。   当然返老还童纯属瞎扯,八成是有人冒名顶替。   就像从前陈朝谋反的那个戾王之子,那是抓了一个又一个, 怎么都抓不干净,每隔十几年就要冒出来一回,到最后谎话实在没法把年纪编圆,直接改称戾王孙子。   起初这位斥候营首领不明白前朝国师的名号有什么可冒的,结果锦衣卫那边透露了一个消息,据说这位孟国师手里有真正的传国玉玺。这就了不得了,斥候营首领在心里嘀咕这位假国师不知是齐朝皇室陆氏为了正统之名捏造的,还是遗楚三王折腾出来的。   由于他们探听消息的那位锦衣卫多年不得升迁,知道的东西也很有限。   比如孟戚曾经大开杀戒,惹得锦衣卫高官人人自危的事儿,他就不大清楚。   只是今年的消息太吓人了,先是皇陵出事,再来太京异象、宫变篡位……这一连串大事里面,都似乎有这位孟国师的身影,这下好了,别管这个国师是真是假,反正不简单。   现在猛地听到这个不简单的名字,斥候营首领又惊又疑。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他看着年纪不大,却自称是前朝国师。”黄六结结巴巴,低着脑袋颤抖着说,“小的怕死,接了银子不敢多问,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上面只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线条,小的根本不懂是什么。”   斥候营首领眼睛微眯,喝道:“把头抬起来!”   黄六头是抬了,眼神却游移着,只顾捂着摔断的腿叫疼。   谁都能看出这家伙油滑不老实,话里含糊不清定是有所隐瞒。可是无论如何,楚国师孟戚都不是区区一个行脚商人能够知道的名字,更别说在这个场合拿出来糊弄人。   墨鲤也在沉思,于是不小心错过了“孟国师的人”这个称呼的细节。   “孟兄……你认为是真有这个冒名的人,还是黄六在信口开河?”   “说不好。”   孟戚猛地回神,他刚才都没想这个问题,只好随口搪塞了一句。   墨鲤疑惑地抬头,他都有了一点想法,怎么孟戚却说不知道?   “这张图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孟戚找了个理由,一本正经地说,“我本来觉得这图八成是黄六亲自画的,你看他之前警惕的动作,对店家娘子的吹嘘,显然他知道自己手里的东西很重要,能给他带来意外之财。如果是被人威胁不情愿为之,难道他不担心事成之后没命花钱吗?”   “不错。”墨鲤留意的就是这一点,“但图若不是真的,黄六就不会如此笃定了。”   “如果图是他从一个非常信任的人手里拿来的呢?”孟戚把思路捋顺,传音道,“如果只是卖图换钱,事情不会那么复杂,现在连我的名字都有人冒充了,情况可能不妙。大夫发现了吗?图被抢了,黄六一点都不怕。”   墨鲤第二次点头。   惊疑畏惧的人只有那个斥候营首领。   行脚商人黄六表现得仿佛是真以为同党抢走了布防图一样,他怕的只是蒙面人。   所谓知微见著,仅仅从这点上就能看出许多事情了。   首先,黄六真的有同谋,虽然身份不明,但是对方显然也是个会轻功在普通百姓眼里是高来高去的人物;其次,冒名自称孟戚的人,可能不知道真正的孟国师已经抵达荆州了,不然不会选在这几天动手,除非他们的目的就是引起孟戚的注意;再次,黄六跟他的同谋没什么交情,黄六甚至没有指望对方来救自己,只一个劲地想撇清自己的关系。   第二条基本排除了阿颜普卡搞鬼的嫌疑,而且阿颜普卡一心想要孟戚墨鲤尽快去飞鹤山。   “会是谁做的?”   是荆王麾下的将领?是试图打过长江去的遗楚官吏?还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圣莲坛?   墨鲤沉思时,客栈里一片死寂。   之前他们对话用传音入密,内力没有他们深厚的人根本听不见。   客栈太破旧,又过于空阔,油灯能照到的地方有限。举目望去,一大块一大块黑漆漆的阴影跟角落都能藏人。   斥候营首领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多,他想起去放火结果没有声息的属下,以及那块布怎么从他手里消失的……   “今晚这客栈里还住了什么人?”   斥候营首领眼珠发红,喝问店家娘子。   陶娘子右手背在身后,事实上她正捏着暗器。   这群蒙面人刚才要把客栈里所有人拖出去砍脚的时候,她就准备好了要动手,结果事情变化得太快,她愣是没有找到动手的机会。   “瞧您说的,咱这客栈里还能有什么人?”陶娘子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怪声道,“都是一些日子过不下去的可怜人,吃砍头饭的,为了生路冒险过江的,一般人会到这荒郊野地里来吗?您要是放一场火,死在这儿的人保管连收拾骸骨的都不会有。”   斥候营首领知道店家娘子这阴阳怪气的是记恨前面自己下的命令,不过这样的怨恨他根本不看在眼里,就像在路上踹了一脚野狗,野狗的痛苦呜咽跟恨意,人难道会放在心上吗?   如果碍眼了,那就再踹一脚。   “快说!”斥候营首领极不耐烦。   “说什么说?一进店就要打要杀,还真当自己是英雄好汉不成?”陶娘子大怒,一声高唤,“小河子!”   铁塔似的伙计直接掀翻了柜台。   客栈的木质柜台有一人高,矮个子在里面还得踩着脚踏,这样方便居高临下打量住店的客人携带的货物,站得高看得远,大堂里的情况也能一览无余,故而柜台十分笨重,还是三面环绕的一体型,少说也有两百斤。   两个蒙面人本是隔着柜台把刀架在伙计脖子上,猝不及防的真接被倒翻的柜台撞飞出去。   筋断骨折,没当场送命都是运气好。   旁边的蒙面人又惊又怒,他们的反应很快,抄起刀子就往伙计身上砍去。   结果没有血肉横飞的场面,刀明明接触的是皮肉,却传来了仿佛金银撞击的铿锵响声。   “铁布衫?”   斥候营首领一惊,这可是出了名的横练功夫。   他手下自然也有练外门功夫的,只是没有明师,天赋不够,所谓的外门功夫也就江湖三流镖师拳师的本领。   据说铁布衫、金钟罩这两门功夫练到极致,可以刀枪不入,不过这一般被认为是夸大的说辞,就跟轻功练到极致可以草上飞水上漂一样。   结果这破客栈里竟然就有一个。   斥候营首领惊归惊,反应一点都不慢。   他原本站立的地方已经多了一小排流星镖,尽管上面暗沉沉的平平无奇,可是看陶娘子的右手不知何时戴上了一只鹿皮手套,这么热的天发暗器还需要戴手套,没毒就怪了。   “走!”   斥候营首领当机力断,图是追不回来了,比布防图更重要的是荆州可能马上要出事了。   “孟国师”途径之处,有的统统都是大事,他必须尽快回去禀告将军。   至于水军布防泄露的事,只能加强戒备,防止敌人袭营了。   “笑话,说来就来,想走就走?”陶娘子一撩裙摆,右足踩在凳子上,直接把右侧的裙角捻进了腰带,露出里面水红色长裤,以及腰间一个半鼓起的革囊。   这个动作由女子做来,是极不得体的,重规矩的人家可能直接休妇。   可是江湖女子管这些?都动手杀人了还扯什么破规矩?   陶娘子接连踹翻凳子飞出去阻拦蒙面人,同时右手连发暗器,她的动作倒不是特别快,只是暗器里面有门道。铁莲子打出去还会自动张开喷出细针,流星镖尖端竟然会自动脱落,变成子母镖令人防不胜防。   一时间,客栈里暗器横飞,哀嚎连连。   陶娘子根本不怕误中他人,她那个伙计刀枪不入。   黄六目瞪口呆,完全没想到平日里轻佻不正经的店家娘子会是江湖高手,脑子里嗡嗡作响全部是茶楼说书人话本里侠女骟了对她无礼调戏的地痞无赖的事。   黄六猛地一下哆嗦,硬生生地清醒过来,拖着断腿拼命往墙角爬动。   他得跑。   这一个个,他都惹不起。   求生欲让他奋力爬着,面目狰狞,手伸得笔直。   墨鲤:“……”   再爬几步就要到自己脚边了。   孟戚嘴角带笑,慢悠悠地看着黄六自投罗网,然后在黄六忽然睁大眼睛时,抚掌笑道:“真是生路无数你不走,地府无门你闯进来,有趣!着实有趣!”   这下声音传了出去,客栈里打斗的人都听了个真真切切。   只是双方都无停手之意,一时间也不能抽身看个究竟。   “你,你是谁?”黄六话都说不周全了,恨不得破口大骂,就知道这两个老东西有问题,果然这会儿来找麻烦了。   “我?”   孟戚昂首一笑,右手负于身后,曼声道,“你刚刚还提到老夫的名号呢!”   作者有话要说:胖鼠昂首,爪子抚摸胡须:老夫的名号是这么好用的吗 第253章 贩夫走卒云   黄六脑子打结。   名号?他没提到任何儒生或者文士的名号啊!   这一路上黄六依稀听到这老者被同行的人称呼为启行, 他连听都没听过这个名号, 自己就更不可能提到一字半句了。   “你找死?都打起来了, 你不跑还拦着我的路?”黄六破口大骂, 任谁在忙着逃命的时候被人拦下,都不会有什么好耐心。   黄六拖着伤腿右手扶了柱子想要站起来,恰好有一枚被打飞的暗器擦着他的头发钉到了墙上,黄六吓得一个哆嗦,整个人恨不得缩到柱子后面。   “快滚。”他面露狰狞之色, 恶狠狠地对着墨鲤吼。   这种刻意的恶形恶状,普通百姓还真有可能被唬住。   奈何今夜这座客栈里, 除了那对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的祖孙,就没有一个普通人。   墨鲤在黄六爬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地将那块布防图卷起来揣进袖子, “人赃并获”这种事还是算了吧,刚才黄六指认孟戚是幕后主使空口诬陷夺走布防图的是孟国师的人, 他要是把东西拿在手里,那才是真的尴尬。   不过……孟国师的人?   墨鲤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面上顿时不自在起来。   这真奇怪,墨鲤心想。   半年前就算有人当着面这样说,墨鲤丝毫不会窘迫。因为两情相悦, 亦是人之本性, 没什么见不人的,别说这种恰好命中的歧义句,哪怕真正的调侃,也无非是说出了真相。被说出真相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此刻墨鲤隐隐明悟了一件事, 刚开始喜欢上,已经相处了一段时候后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这种变化是陌生的,又令他感到一种微妙的情绪。   墨鲤沉思,看来他仍未能了解“人之本性”,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因为不是人,所以人人生来能懂的东西,墨鲤却需要去学。孟戚就没有这种烦恼,他在世间比墨鲤多“活”了几十年,见过许多人与事,即使没有亲身经历,单是看都看会了。   墨鲤捏着袖里的布防图兀自沉思。   在黄六看来,这两个老头直直地杵着不动,是打定主意不给自己过去了。   他怒目圆睁,抽出原本藏在膝弯后用来防身的短刀,作势欲挥。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黄六熟悉的声音。   “今晚奴家的店可真热闹的紧。”   陶娘子生得一双妙目,顾盼有神,随意地左右一瞟面上带笑,便仿佛眉目含情。   这模样着实引得不少人误以为陶娘子对自己另眼相看,黄六就是其中一个,当然现在他不这么想了,陶娘子那张桃花粉面此刻在黄六眼里就是美人蛛、赤练蛇。   陶娘子站在左侧,蒙面人首领站在右边。   倒不是他们解决了矛盾,而是暗处有个不知名的高手,他们互相打得你死我活,最后被人一起干掉就可笑了。   陶娘子深恨这伙蒙面人,倒是有心先把蒙面人打残打死几个再说,怎奈暗器是有限的,不能永无止休地扔下去,暗器扔完了还拿什么对付那位神秘的“孟国师”?   黄六的脑子不好使,别人可不是。   “小店一穷二白,要啥没啥,平日里来往的都是走卒贩夫,万万想不到今日还能迎来贵客。”陶娘子笑颜如花,背着的手却在给伙计悄悄比手势。   孟戚见终于来了一个肯跟他搭戏的,立刻放弃了黄六那个蠢蛋。   他抚着长须,傲然道:“店家娘子竟然听过老夫的名号,看来店家娘子的来历也不简单啊!”   “国师说笑了,奴家哪有什么见识,无非是听南来北往的客人磕叨,国师的名号奴家在今日之前全不知晓的。”陶娘子转动眼珠,狡猾地说,“只是奴家相信,像尊驾这样气势不凡的人物,必然不会信口开河,您口里说出的话,可比黄六讲的靠谱多了。”   “哦?”   孟戚似笑非笑,看着陶娘子一步步给黄六挖坑。   果然店家娘子仿佛迟疑,又像诧异般轻声问:“黄六自称国师教唆他私带东西渡江,怎么现在不认识国师了呢?”   众人齐刷刷地望向黄六。   黄六僵立在原地,汗如雨下。   “……还有,他又说国师是个外表很年轻的人。”陶娘子佯装大惑不解,歪着头问,“奴家方才就想问,荆王、宁王、吴王好像都没有立过国师呀,如果说的是楚元帝楚灵帝那会子的事,国师怎么可能是个年轻人?”   斥候营首领死死地盯着孟戚,心里却似惊涛骇浪,翻腾不休。   难道假李鬼太嚣张,引出了隐居多年的真李逵?   孟戚配合地长长叹了口气,颔首深有感触地说:“总算有个明白人啊!想老夫戎马半生,见过三朝兴亡,如今已是耄耋之年,老得连路都走不动了,怎么还有人敢假冒我的名号,连皱纹都不画一道呢?”   众人:“……”   “世道变啦,什么偷鸡摸狗的事,都空口白牙往老夫身上推。”孟戚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俨然演上了瘾。   墨鲤一时间不知该配合孟戚做戏,还是装聋作哑。   做戏吧,不知怎么往下接。   ——主要脸皮没那么厚,绷不住。   在墨鲤进退两难之际,孟戚一个人照样顺顺当当地将戏做了下去。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那衣着朴素然则气度不凡的老者手上赫然就多了一块白布。   被孟戚从袖子里摸出布防图的墨鲤:“……”   真的是摸。   虽然动作快到一般人根本看不清,但是手指勾出布的同时,拇指还贴着墨鲤的手腕轻轻蹭了一下。   墨鲤差点被气笑了,占便宜没关系,可他们现在是什么模样?八十岁!!摸着不嫌粗糙吗?   孟戚怡然自若,糙什么糙,他的手伸出来也没好到哪里去。   皮相而已,他们龙脉无所谓的。   “咳,或许苍天都看不过眼,今日叫尔等撞到了老夫手上!”孟戚手持白布,作势要摊开。   “等等!”   斥候营首领急忙叫道。   换了平日,齐朝水师布防图被不相干的人看见了,尽数灭口就是。可是这客栈的店家娘子、伙计统统不是省油的灯,再加一个态度不明的孟戚,杀人灭口那套就不好使了。   “孟国师,此物是我主上所有,君子非礼勿视……”   “老夫已经看过了,不就是齐朝水师布防图吗?”   斥候营首领瞪大了眼睛,震惊地想:说出来了,孟戚竟然就这样直白地说出来了!怎么回事?官场中人说话不都是七道弯,点一句三个意思吗?直接揭穿是什么个套路?   同样大惊的还有陶娘子。   她原以为黄六这种窝囊废,最多偷个账册,拿个江湖藏宝图什么的,没想到有胆子对水师布防图下手,难道要过江卖给荆州军?不过如此一来,扯上前朝国师就有理由了,齐楚有亡国之恨嘛!   陶娘子正想对黄六刮目相看,转头就看见黄六面无人色,抖若筛糠。   ……算了,还是个窝囊废。   撇去黄六,陶娘子还有真正想讽刺的人。   “哎呀呀,如此说来,诸位好汉原来是齐朝军营里的人?”陶娘子刻意在好汉两个字上咬重音,怪声怪气地讽刺道,“难怪要打要杀,敢情是过了江别人就找不着,有恃无恐!”   饶是斥候营首领恨不得砍了陶娘子的脑袋,眼前这身份曝光的情形,着实危险。   “国师既然知道了布上所绘何物,那幕后之人冒充国师,致使人偷盗布防图其心可诛,极有可能想挑起两军对战,令百姓遭殃。”斥候营首领绞尽脑汁,努力地将矛头对准黄六,“此人必定是别有用心之辈,没准是吴王、宁王那边的小贼。”   黄六彻底吓掉了魂,大叫道:“不是,我卖图给这边江湖人的,他们想要过江又不愿意给船资,只想自己划过去。他们出一百两银子买的图,我也只是画……上面只是营地驻扎分布的情况,旁的什么都没有!”   “笑话,江湖人拿得出百两纹银买一张图,却不肯给半贯钱的船资?”斥候营首领怒喝。   黄六一屁股坐倒在地,涕泪齐流,狼狈万分地哭道:“他们说,说是想贩卖货物,还想长期把持这条水路,做江湖人的生意。提孟国师也是他们的主意,说要是被人发现就咬死了是孟戚指使的,小的根本没听过这个名号,更不认识孟国师了。”   孟戚轻轻地啧了一声,他当是多深的阴谋,罪名直接往自己脑门上扣,结果却像是玩笑一般?   “胡说,我们已经抓到了跟你接头的人,我们严刑拷打他也只吐露了一点点东西,还趁我属下一个没留神自尽身亡。”斥候营首领一字字地质问道,“你跟我说这只是江湖人做下的把戏?”   黄六一脸的绝望,嚎啕道:“小的只是收钱办事啊,那些人高来高去的,还喜欢跟好汉……不不,跟官爷你一样蒙头遮脸的,我怎么能知道他们的来历?”   墨鲤终于说了第一句话,他诧异问:“你什么都不知道,也敢跟他们交易?”   “小的,小的……”   黄六说不出话了,陶娘子嗤笑:“是眼睛就盯着银子看了,只要银两是真的,东西卖给谁又有什么打紧?所谓富贵险中求,干一票吃一辈子,也省得继续风里来雨里去的奔波。”   斥候营首领一个字都不信。   孟戚好整以暇道:“既然你们抓住了接头的人,那边收不到东西,过几日必定会来寻觅,难道你们连守株待兔也不会?”   斥候营首领眼睛一亮,而陶娘子脸色变了。   这一群混账,难道她还要继续忍受三五日?   “不过——”   孟戚轻抚长须,怎么看都像是一位才智卓绝,见惯风浪的老者。   “你们闯入客栈,试图放火,折腾我这一把老骨头半夜爬起来劳心劳力,没个交代可不成。”   说话间,墨鲤身形一动,只听数声喊叫,几个趁乱贴墙试图头偷偷溜走的蒙面人被丢回了客栈,然后墨鲤在月光之下慢吞吞踱步进门。   这一手着实震住了众人,原来孟国师身边的那位也是高手……   斥候营首领吃惊之余,忽然纳闷。   据说孟戚弃官归隐了,如今墨鲤看上去也是一副隐士的模样,怎么这年头隐士不写诗做赋,自抬身价等着权贵上门请出山做官,统统改练绝世武功了吗? 第254章 由荆水而下五六里   作者有话要说:因停站半月,给大家概括一下前面的剧情。   ————   孟戚与墨鲤遇到西凉势力首领阿颜普卡,然后过江准备前往飞鹤山。   两人半夜住客栈遇到蒙面人准备放火,蒙面人是齐朝水师斥候,发现有人(行脚商人黄六)带着水师布防图过江,于是试图追回并杀死看过图的人。客栈老板娘跟伙计都不是普通人,一群人打起来,黄六说指使他偷图的人是前朝国师。   黄六因为不认识孟戚,谎言被揭穿,改口说拿钱办事不知主使者是谁,只知道那些人懂武功。   众人不信,预备在客栈守株待兔等幕后主使,老板娘不满,斥候首领发现打不过孟戚墨鲤,准备息事宁人   孟戚目中隐隐露出笑意, 他抚着胡须, 一副看透世情的高人模样。   墨鲤:“……”   变老归变老, 要他像孟戚那样怡然自得是不可能的。   比如抚胡须的时候, 感觉怪怪的。   墨鲤只是在模仿秦老先生,他的“心”未曾真正的变老过,自然也不习惯这样的外表,竹山县太小,大家都知道他是秦神医的弟子医术不差, 连“变老一点”取信别人方便行医的机会都没有。   原形黑鳞鱼,外表上近似鲤, 是有须的。   龙也有长长的两条须,“从小”以为自己是一条鱼的墨鲤觉得挺好看, 压根没把“须”跟“老”联系起来。   而且习惯有须,不代表习惯用手去摸, 鱼长了手吗?!   龙是长了,可龙的爪子在腹部,抬上天也摸不到下巴的好吗!   ……等等,这样一想,沙鼠跟龙竟然存在着微妙的共同点。   爪短!   墨鲤回忆着软乎乎的沙鼠短小的爪子, 似乎只够塞食物进嘴, 或许、可能、没准是能蹭到胡须的,反正鼻头往上绝对摸不到。这样一想墨鲤就释然了,毕竟太京龙脉没有人形之前就能摸胡须了,孰能生巧嘛!   孟戚万万想不到墨鲤脑子里想的是这些, 他见墨鲤纠结的目光转为释然,还以为自己渊穆高华,丰神逸宕的姿态折服了心上人呢。   国师洋洋自得。   一切都在他筹谋之中,不然为何要费心力说服大夫跟着一起变老?   是必须让墨鲤见一见“真正的孟国师”,八十七岁的那种。   八、十、七、岁!   单单听着就令人头皮发麻,再加上各种怪异传闻,尤其这些谣言在楚朝就存在了。   比如楚元帝明面上废除锦衣卫暗地里可能养了一批为他效命的死士密探,看起来无欲无求不沾权势的国师就是这支密探的首领。更多的人不这么想,他们觉得孟国师无所不知,是因为精通御鬼之术,养了不少厉鬼在身边,能杀人于无形,朝廷官员就算搂着小妾躺在芙蓉帐里说悄悄话,也有可能被鬼听去,回报给国师。   越传越离谱,后来直接说孟戚是鬼非人了,每到月圆之夜就要生食人心/饮处子血/挖活人肝脏……以至于太京香火最鼎盛的报国寺被心惊胆战的官员们踏破了门槛。   特别是有一回朝廷清查吏部贪腐,用眼神把一个小官生生吓晕过去之后,传闻就愈发妖魔化了。   孟戚思忖着年纪已经是个问题了,等回到竹山县,遇到可能听过所有传闻的县令薛庭,那场面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不行,必须在这之前,让大夫知道“真正的孟国师”是什么模样。   孟戚以为谋略成功,解决了大问题,对那群要杀人放火的蒙面人都多了一分耐心,他迎着缓步走回来的墨大夫,笑道:“区区琐事,还要劳烦适之动手,实是不该。”   墨鲤:“……”以前孟戚说,唤表字过于普通,就跟世俗之人一样,现在喊起来比谁都顺口。   难道老了之后,想法也变了?   还是国师彻底装上了瘾?   沙鼠喜欢作戏怎么办?   只能陪着演!   “启行兄客气了。”墨鲤一摆衣袖,做出不以为意的样子。   斥候营首领盯着墨鲤,似乎要把他的模样彻底记住,假惺惺地拱手问道:“不知这位老先生是何方人士,如何称呼?”   “野山无名客,烟篁闲散人。自来不问世事,此番与友一览河山美景,若要称呼,称篁居客即可。”墨鲤张口就来,这个他早有准备,连说辞都是成套的。   孟戚微微惊讶,他不知道这茬。   再一琢磨,篁的意思是成片的竹子,倒也能恰好对上竹山县。   斥候营首领本来也没想过墨鲤说真话,只是对方一副名士的做派,他忍不住想要试探一番。   读书人把名声看得比天还大,名号还特别多,或许对方大意随口说了一个不常用的,等他回到齐朝统辖范围细查能够摸到一些蛛丝马迹呢!   面对根本惹不起的孟国师与友人,咄咄逼人的店家娘子跟伙计,蒙面人首领觉得今天倒了血霉。果然闹天狗食日就没好事!   跟黄六勾结的人没抓到,布防图也没抢回来。   不能动用武力,只能继续周旋。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斥候营首领不得不抽出了一张银票:“这是打砸坏了东西,以及继续叨扰店家的银钱。”   他还没放到桌上,陶娘子作势伸手一拦,奚落道:“小门小户的生意,咱可收不了银票,您要是给一张江北面才能兑换的钱庄票子,我还得找来往的客人换。”   斥候营首领手背青筋暴起,只能压着怒火沉声道:“看清楚!这是福德钱庄开出的银票,福德钱庄是荆州最大的票号,是你们南面的钱庄!”   “吆!五十两,够把我这小店圂囵买下三遍了。”陶娘子眼睛往那张银票上一瞟,顿时笑开了,一副见钱眼开的模样。   斥候营首领蒙着脸,看不到他的表情,眼神里却分明带了鄙夷,直接将银票丢下。   结果陶娘子一动不动,脸上还带着刚才激动谄媚的笑容。   ——只是这会儿看起来显得格外虚假。   “你!”   首领发现陶娘子在耍他。   像这等江湖草寇就该被乱箭射死!而且这是江对岸,哪怕杀了人就走,也不会给他们造成半点麻烦,可谁叫今天倒霉呢,去放火的属下莫名失踪,还被困在这家破窄的客栈里。   斥候首领隐晦地看了一眼墨鲤与孟戚,生生地忍下怒火,不快地问:“店家娘子这什么意思?”   “瞧您说的,奴家能有什么意思?”   陶娘子顺手拎起桌上搁着的长尘尾,像是撵蝇虫一般挥动着,漫不经心地说,“咱这个小客栈,这么大一片地加上这许多的屋子说起来值钱,然而年久失修,冬天冷夏天凉,长年累月门可罗雀,拿出去卖三两银子别人都嫌多。就算把这些桌椅板凳当柴火卖,运出去费的钱比柴火还要贵。”   “你东拉西扯的,究竟要说什么?”首领身边的一个蒙面人不耐烦地喝道。   陶娘子美目流转,笑语晏晏:“自是告诉各位,奴家并不爱钱,否则早就走了,何必困守在这么个小地方。”   众人:“……”   那可说不好,心甘情愿蹲在荒郊野店也有可能是为了躲避仇家。   斥候首领认为陶娘子是嫌钱少,他目光四下一扫,当即指着趴在地上的黄六道:“只要抓住了在背后教唆这家伙的人,他身上的银子尽数给店家娘子。”   黄六抖了一下,没敢抬头。   陶娘子却被生生地逗乐了,嗤笑道:“拿散碎银子打发我?黄六是什么人,我比你们清楚,倘若他真的从幕后主使那里得了百两银子,过江时绝不会带在身上,而是随便挖个坑捣个洞藏起来,最好是烂完了都没人找到那种。这样一来,如果事情办成了对方干掉他,从他身上也搜不回银票,这就叫做死要钱,死了做鬼也得带一笔钱下黄泉。”   黄六被挤兑脸色发青。   孟戚目中带笑,似在看一出好戏。   墨鲤倒是觉得陶娘子似乎还有未尽之言。   果然她下一句就是毫无遮掩的讽刺:“再者,如果那些人足够聪明又吝啬,就会像诸位一样在银票上玩花样。虽说钱庄票号兑银时会把银票销毁,可要是有人有手段弄出一些兑过的废票呢,银票上面都有编号,划去的不能再兑。如果有人拿着这样的银票上钱庄,还不被报官抓起来?奴家不傻,黄六在银钱上不蠢,谁会上当?”   黄六目光游移,他确实要的是银锭,不是银票。   一斤十六两,一百两银子揣在怀里很明显了,还怎么渡江?   再说事情没办完,对方也不肯把钱全部给他,只给了一半。现在东窗事发,剩下的一半是别想要了,黄六能不能保住命都是问题,与其从黄六身上弄钱,还不如抓住幕后指使者搜身呢!   斥候首领眉头一皱,直接道:“那就等几天后抓到了人,把他们做交易的银钱给店家娘子。”   这下陶娘子连讽刺的话都懒得说了,只是冷笑。   ——连幕后主使是谁,身在何处都没搞清楚,领这样空口许诺,陶娘子会上当就怪了。   蒙面人微微起了骚动,手按刀柄又想要动手,直到他们首领怒哼一声,才把众人压住。   对着油盐不进的陶娘子,斥候首领很是头痛,他压着怒火问:“店家娘子究竟想要什么?”   “想让你们滚出去,免得脏了我的地。”   “放肆!”   这群蒙面人大怒,不过是一个开野店的女流之辈,胆敢这般狂妄。   “我们统领好言好语,连银钱都拿出来了,你不肯听,莫非与黄六是一伙的?”   “没错,我看你们就是勾结好的!统统该杀!”   “需要水师布防图的没有别人,就是荆王,南岸的遗楚军队,还用得查?”   陶娘子还能稳得住,伙计却气得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客栈里闹哄哄一片,眼看就要打起来。   “好了。”斥候首领喝止道,他扫了一眼众人,别有深意地说,“我相信店家娘子跟黄六这伙偷盗布防图的人无关,然而要是涉入太深,这事就不好说了。你们江湖人行江湖事,官面上的事还是少碰,我说这话也是为了店家娘子你着想。娘子在这里开客栈,生意再小也是生意,要是荆州水师与齐朝水师打起来了,吃亏的又是谁?怕是平静日子就要一去不复返,后悔也来不及。”   墨鲤微微皱眉。   刚才拼命扣罪名,似要为动手找个理由,现在话里话外更有一种隐隐的排斥感,暗指孟戚楚朝国师的身份一旦涉入这件事就会让局面滑向不可收拾的地步。   陶娘子抄起一把椅子递给伙计,高声道:“花言巧语的想糊弄老娘,今天你们满脸假惺惺,要钱给钱,好话更是不要钱塞过,其实还不是看在这两位的面上。你以为老娘不知道,等人一走你们背过身就烧了老娘房子?小河子!”   “有!”   伙计接过椅子,满脸凶神恶煞。   “向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今天走脱一个,明天咱们就要身首异处,葬身火海!动手!”   斥候首领又惊又怒,然而陶娘子率先动手了。   暗器本就让人防不胜防,再加一个练了铁布衫刀枪不入仿佛人形兵器一般的大汉,撞谁谁骨折,逮谁谁手断,想不应战都难。   于是客栈里又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   孟戚在一片闹腾之中捡了张完好的桌子坐了,还自己拿了柜台的壶跟两个干净的杯子,一边倒水一边招呼墨鲤来坐。   墨鲤把再次试图逃跑的黄六拎到桌边,袍袖一拂,挡开被刀锋反弹过来的暗器,神情悠闲地接过孟戚递来的杯盏。   “水是好水,可惜没有好茶。”   “启行兄何必遗憾,渁阳飞鹤山自古闻名,兆溪云雾茶更是赫赫有名,到时我请启行兄畅饮一番。”墨鲤眨了眨眼,故意用错一个词,茶应该说品,酒才是畅饮。   把茶当酒喝,那是牛饮,最煞风景。   主要是兆溪云雾茶苦死人的名声,墨鲤听秦老先生说过。所以哪怕孟戚从未表露过一分一毫讨厌兆溪云雾茶的样子,甚至在阿颜普卡面前还装作十分欣赏,墨鲤仍然能看穿孟戚的伪装。   一只怕喝苦药的沙鼠,喜爱兆溪云雾茶?哈!   怕是委委屈委屈地抱着杯子,然后咕咚咕咚一口气给灌下去。   也算是畅饮了。   “……适之,知吾心也。”   孟戚嘴角抽了抽,头也不回地用内劲拍开一个被伙计砸飞过来的蒙面人。   整间客栈只有他们所坐的这张桌子,以及桌子附近安然无恙。   黄六眼睁睁地看着刀来剑往,抖若筛糠。   “孟国师为何袖手旁观?”斥候首领避开暗器,咬牙切齿地说,“有贼子诬陷国师偷盗水师布防图,国师一过江踏上荆州就闹出了这等乱子,传扬出去对国师不利,若是能抓住幕后主使……”   说话间,一枚暗器险些击中他额头,险险避开后斥候首领怒骂陶娘子:“该死的疯娘们,你若是有脑子,怎么着也得等几天后指使黄六的人被抓再翻脸,现在你我鹬蚌相争,岂不是被那帮人捡了便宜。他们见计谋泄露,必定会杀人灭口,毁掉你这家破客栈!”   “好说了!”陶娘子冷笑道,“守株待兔嘛,黄六就是那根树桩,有了他,老娘还怕那帮人不上当?至于碍眼的苍蝇……合该早早拍死!”   孟戚抬眼,跟墨鲤交换了一个目光。   陶娘子像是读过书,知道不少典故。   斥候首领见骗不了陶娘子,只得转向孟戚。   “孟国师,在下一番良言……”   “别!”孟戚抬手制止,似笑非笑地说,“老夫年纪大了,性情变得固执,听不得什么良言。”   他提起壶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水,慢条斯理地说,“至于你帮忙担着的那份心,大可不必。反正有人冒充老夫在外面招摇撞骗,今天的事儿就当做那人指使的好了,老夫徜徉沉迷在山水之间,不问世事,就算荆王与齐朝水师打起来,跟老夫又有什么关系呢?”   斥候首领被气得倒仰。   “尔等初至客栈,就动了杀心,店家娘子不愿丧命,有何错处?”   百姓也好,江湖人也罢,都不是牛马,可以说杀就杀。   “这天下间何曾有你杀人,却不许旁人来杀你的道理?”孟戚说完,把第二盏水递给墨鲤。   就在墨鲤抬手欲接之时,两人同时一顿,凝神向门口望去。   有奇怪的声音,很沉闷,又很大。   像是一阵忽然刮起的风,又仿佛远处隐约生成的闷雷。   客栈里打成一团,其他人根本听不见。   “不对,这是——”   孟戚率先反应过来,他瞳孔收缩,迅速拽起墨鲤急掠而出。   途中他扔出杯盏,正中客栈伙计的脑门。   杯盏之中没有蕴含内劲,应声而碎。   伙计被打得一懵,顺着来路望去,发现之前还坐在桌边有滋有味喝白水的两个老者统统不见了。   用暗器的陶娘子习惯眼观八路,也是客栈里唯一见到孟戚动作的人,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想一想这位国师能安安稳稳活到八十多岁,同僚几乎死光了甚至楚朝都忘了他还活着的,预知危险跟逃命的本领绝对一流(……),故而陶娘子来不及多想,决定先跑再说。   “小河子!走!”   陶娘子一声高喊,伙计毫不犹豫地跟着她跑了。   孟戚往后扫了一眼,见陶娘子领会了自己的意思,连忙拍了墨鲤右肩一把,随后绕着客栈外墙冲向后院。   墨鲤则是出了客栈立刻抬头,循着那古怪的声望眺望,黑黝黝的夜空里隐约有一个东西飞过来。   此刻那东西已经飞到最高处,遮挡了月亮——   墨鲤骤然色变,猛地转头看到孟戚的去向,很快也想到了始终躲在客栈房间里不敢露头的那对祖孙。   不好!   陶娘子出来时只见烟尘飞扬,孟戚与墨鲤竟然在徒手拆墙。   “……”   不对,不是徒手拆墙,是直接横冲直撞,连用轻功跳起来爬墙的时间都省了,直接在墙上留下一个人形空洞。   怎么回事?   孟戚为啥也要拆了她的客栈?陶娘子一脸茫然。   倒是客栈伙计注意到了半空中的异状,瞬间面白如纸,猛地一推陶娘子。   “快跑!”   伙计这一声喊,几近撕心裂肺。   紧跟着从客栈里跑出来的是斥候首领跟他的手下,对手都跑了,还打什么?加上孟戚墨鲤拆墙的动静,连胆小鬼黄六也不敢待在里面了。   只是大家动作有快有慢,当墨鲤孟戚闯入那间破屋子一人一个带出那对瑟瑟发抖的祖孙时,仍有蒙面人还没迈出客栈。   阴影已经当头罩下。   “轰!”   巨响之后,客栈大堂完全坍塌,沙尘弥漫。   墨鲤手上的那个小孩原本连踢带打地挣扎,被这一吓已然彻底僵住,呆呆地看着脚下的废墟。   确实是脚下没错。   墨鲤最后施展轻功一跃而起,远离了客栈后院。   墨鲤来不及去看孟戚,他右足在飞出来的瓦片上轻轻一点,随即以更快速度向江边奔去。   虽然第一块落石击中的只是客栈前面,后院没有遭到波及,但留在原地并不安全。   “谁他妈用投石机?”斥候首领灰头土脸地被两个属下拽着跑,他看着天空中再次多出的两块阴影,忍不住破口大骂。   投石机是攻城器械,再厚再结实的城墙被砸一下都要掉一层墙灰,这破客栈来一块就完了,还接二连三?   斥候首领一边怒骂,一边目眦欲裂地看着身后的废墟。   他的属下没有全部逃出来。   客栈前面虽然全塌了,但只要没被石头砸个正着,都还有一丝生机。   斥候首领甚至已经看见自己几个属下摇摇晃晃地扒拉开柱子跟碎砖,拼命往这个方向跑。   “轰!”   第二块落石带起的烟尘,遮住了众人的视野。   斥候首领双目通红,同时理智也回来了。   ——齐朝水师再怎么能耐,投石机抛出的石块也不可能打过江,而这种攻城器械只有军队才有。不管是私养的死士还是江湖草寇,基本都不会有这种东西,因为太大了,就算带轮子的投石机也不容易携带。   “圈套!全是圈套!”斥候首领嘶吼着。   客栈就是一个陷阱!黄六、被他们抓住的接头人、水师布防图都是陷阱的一部分,引得他们斥候营渡江来到这处破客栈,然后在他们抓住黄六试图追查指使者的时候骤然发动袭击,将他们一网打尽。   众人疯狂奔逃两里路,直到看见波光粼粼的江水。   这一路上他们感觉着地面不断的震动,大石一块块地下落,似乎正追着他们。   好在石块不可能无止休地砸,巨石算是一种军用物资,要靠人力水力运输的。   陶娘子喘着粗气,感觉到脚下的震动终于停止,这才慢慢转头。   客栈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可是不用看,也知道它会变成什么样。   陶娘子双腿发软,坐倒在地,一行泪随着眼角滑落。   伙计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慰。   “如果不是你们碍事,我的弟兄不会死!”斥候首领捏着刀,带着所剩无几的蒙面人怒目而视。   陶娘子周身气息立变,直接跳了起来讽刺道:“怎么着,怪我不老老实实被你杀,让你们耽搁了时间,没能及时杀人灭口夺回水师布防图离开?”   这时后方夜幕里缓缓走出一人。   “……抢走布防图的人是我,不让你放火的人也是我。”   斥候首领猛地转头,对上了孟戚冷冽的目光。   墨鲤站在孟戚身边,他身后是哆嗦得无法站立的老妇跟幼童。   “把你拖在客栈里的人是我,救了你一命的人也是我。”孟戚一字一句地问,“如果你一开始放火,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斥候首领一噎。   天干物燥,江边风大,风助火势一发不可收拾,在夜里就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靶子。   ——只会让投石机更容易命中。   斥候首领想到这里,差点咬碎了牙,他难以置信地反驳道:“胡说,荆州的龟孙子怎么知道我要做什么?”   暗沉的夜,月光被飞舞的烟尘盖得模糊不清。   众人几乎看不清孟戚的神情,只听到那令人脊背生寒的声音:   “是么……那就得问你下命令的时候想什么了。”   一阵死寂,只有风吹芦苇荡发出的沙沙声。   斥候首领为何下令放火?从某方面来说,他也不是很想知道偷盗布防图的人主使者是谁,就如他之前说的会干这种事的只有荆州驻军。布防图很重要没错可别人得了没用,这次任务的重点是追回布防图,不是抓主使。   杀了黄六,烧光客栈,最简单最粗暴也最直接,可以除掉所有可能看过布防图的人。   “……齐朝的兵丁不想打仗,将领不想打仗,你们也是。”孟戚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敲在众人心头。   他冷冷地问,“有什么比放火更简单的办法?”   只是杀人,不一定能找回布防图,没准黄六还绘了副本,烧光才万无一失。   斥候首领会放火一点都不难猜,或许幕后之人还在奇怪为什么火一直没起,最后等不及了,怕时间拖久了齐朝斥候营的人都撤了,索性直接发了投石机。   “难道你一开始就知道?”斥候首领脸色变来变去,直接把孟戚跟幕后主使划归到一起。   “蠢货。”陶娘子小声嘀咕。   如果孟戚心怀叵测,会坐在客栈吗?任他武功再高,还敢对上投石机?   乱箭无眼,何况投石机。   孟戚只是在惊变发生的很短时间内想明白了前因后果而已。   斥候首领怒目而视,陶娘子怡然不惧。   孟戚懒得理会,直接问:“你们的船在哪里,想要活着,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斥候们一阵迟疑,陶娘子忍不住跺脚骂道:“飞石是从我们后方来的,那里就是荆州军营,所以我们本能往江边跑。你以为江边就安全?你以为想要砸死我们的人猜不出我们的去向?我们逃跑时一块块飞过来的石头是怎么回事?动手的人对这里的地形知道得一清二楚!”   孟戚有些意外,没想到陶娘子反应这么快。   墨鲤隐约猜出一些,被陶娘子一提醒目光立刻落到了江边茂密的芦苇荡上。   “难道——”   墨鲤倒是不怕后面射箭放火,江水已经近在咫尺,可是陶娘子店伙计以及老妪幼童不该死在这里。   “再不上船,就来不及了。”   投石机最远可以隔着七十丈攻击,石头越大距离越近,弓箭的射程要短一些。   不过,客栈的位置是固定的,即使在黑夜里只要早早测算完毕,投石机一样能用。   江边的范围就广了,能走前也能走后,在不清楚人逃到那里的情况下,提前放箭只会打草惊蛇。孟戚估计再有一刻钟,就会有弓箭手赶到。   斥候首领被迫带着众人往藏船的地方跑去。   前一刻打得天昏地暗的人,这一刻不得不一起逃命。   墨鲤想要回头去揪出那些暗中袭击的家伙,孟戚朝他摇摇头。   这些齐朝斥候不是善类,失了客栈的地利之便,陶娘子估计只能护得住她自己跟伙计,那对祖孙无处可逃。   “黄,黄六不在。”伙计结结巴巴地对陶娘子说。   陶娘子一直恨不得打断黄六这个引来灾祸的家伙的骨头,可当知道黄六可能没逃出客栈时,她吞下了愤怒的骂人之语,只是斜眼道:“快走,他死是活跟我们有甚至干系?”   伙计闭上了嘴。   墨鲤心知肚明,死的不止是黄六,可能还有一开始准备放火结果被孟戚制住扔在后院柴房的蒙面人。   事出突然,根本来不及救人。   斥候们——他们这会儿已经没有蒙面巾了,有的是逃跑路上丢了,有的跑得喘不上气索性自己摘了,反正他们的身份来历在场的没有不知道的,蒙面也没啥意义。   “船就在下面。”   几个人跳进江水里,循着一条绳索开始摸索,确定位置之后立刻潜入水底。   藏船的方式是在船上堆满石块,让船沉下去,现在把石块丢掉用绳索拉起即可。   总共三条船,都不算大,不过看起来很牢固。   孟戚墨鲤带着人选了一艘,陶娘子带着伙计毫不犹豫地跟上,其他人爬上另外两条船。   “小的会操桨。”客栈伙计自告奋勇。   陶娘子为难地看了看船上的其他人,老妪幼童显然是不可能的,孟国师跟他的友人年纪也很大了,于是陶娘子一咬牙准备去拿船桨,却意外地被墨鲤拦住了。   “不用。”墨大夫淡淡地说,“我可用内劲推动水流。”   陶娘子刚松了口气,只见不远处的一处芦苇荡忽然烧了起来。   “来了!”   孟戚回身眺望,其他人胆战心惊,恨不得让船插上翅膀,尽快飞出弓箭的射程范围。   斥候首领直到现在,依旧无法置信。   “怎么会?怎么可能?”他嘴里不断地念叨。   多年来齐朝水师跟荆州水军相安无事,两方都不想打仗,即使水师布防图被偷斥候首领也一度认为虽然荆州这边有人搞鬼,但是大部分兵将还是不买账的,偷布防图也不代表要出兵。   可是针对齐朝水师最得力的斥候营设陷阱,连投石机都用了,这就不是小冲突了。   三条船还在芦苇荡里没划出去,彼此靠得很近。   孟戚不想幕后之人得意,索性点明道:“你之前都怀疑了有第三方搞鬼,如今因为投石机就又不信了?”   “可那是荆州驻军的方向!”斥候首领的眼睛瞪得溜圆。   “就不许别人说服荆王,利用荆州水军,引燃战火?”孟戚扫了他一眼,将那张布防图隔空丢过去,冷声道,“这东西可能只是个幌子,骗你们上当的,荆州那边可能早就通过其他渠道得到布防图了。”   斥候首领连忙张开图查看,天色太黑,他越急就越看不清。   直到火光逼近,岸边传来隐隐绰绰的人声。   “人跑了。”   “江上有船!放箭!”   风送来模糊不清的呼喊。   老妪这一晚上又惊又吓,听到嗖嗖的箭声,直直地昏了过去。   倒是那孩子睁大着眼睛浑无惧色,如果不是陶娘子按着可能就要爬出船舱了。   对幼童而言,外面红彤彤的,又好玩又奇怪,刚才他还稀里糊涂地在天上“飞”了一次,虽然腿软但是回过神之后眼睛干脆牢牢地粘在墨鲤身上了,此刻见到墨鲤站在船外,接连拂动衣袖(打落箭支)的样子也很有趣。   孟戚墨鲤能护住整条船,另外两条船就没这么走运了,船帮中箭都会引起一阵慌乱。   箭头裹了东西,撞到木头上立刻爆开,起火。   幸亏斥候对这些意外十分熟悉,知道怎么灭火,才没有酿成大祸。   船越行越远,渐渐脱离了危险。   不用打招呼,那两艘船迅速渡江而去。   只剩下伙计抓着船桨,无措地望向孟戚。   “顺流而下。”孟戚缓缓道。   火势太大了,把南岸这一片的芦苇荡都点燃了,隔着一条江都能看见。   陶娘子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昏迷的老妪,以及手边的孩子。   墨鲤顿了顿,陶娘子很快反应过来,强笑道:“原谅奴家遭逢变故,见谁都要起疑心。”   伙计伸头望过来,迷惑道:“怎么?这两人有问题?”   “不是。”陶娘子赶紧催促道,“划你的船,别东张西望。”   墨鲤没拆穿她,其实陶娘子没有怀疑这对祖孙是隐藏的敌人,而是怀疑他们身份不一般,不然为何楚朝国师要保护他们?还事事以他们为先?   陶娘子怀疑了没一会,就自嘲地放弃了,甚至连自己都觉得荒谬。   ——或许只是救人,可这世道竟然连救人都显得不寻常。   墨鲤主动发问:“店家娘子,你对地形熟悉,附近有何处可以登岸又不很难被荆州驻军发现?”   “这……往东五六里,有一处隐蔽的河湾,河道入江口被铁索拦断了,正常的话船是不能进的,不过小河子力气大,只要我们都下船他一个人就能把船扛过去。趁夜进入河湾,天亮之前就能到野山,那边村落多是北逃来的百姓。”   陶娘子不着痕迹地试探了一下。   “就这么走。”孟戚随口说。   虽然老妪说要去寻亲,但荆州这边看起来不安宁,先找个能让他们祖孙暂住的地方就成。孟戚自问有一堆麻烦缠身,不可能一路帮这对祖孙,没准远离了自己,他们运气还能变好一点。   “国师不怕奴家别有用心?譬如设下个陷阱?”   “老夫不怕陷阱,只怕敌人藏头露尾。”   孟戚淡淡扫了客栈伙计与陶娘子一眼。   伙计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铁塔似的粗汉回过神时满脸意外,酷暑时节这样的感受他也是第一次,于是一边划桨一边拼命给陶娘子使眼色。   ——惹不得惹不得,早走早好。   陶娘子神情变幻,迟疑着说:“听国师言外之意,似是对今夜的罪魁祸首有所猜测?”   孟戚看了她一眼,不答。   陶娘子咬了咬牙,从船舱里走出,俯身低首道:“那家客栈确实是奴家祖产……万万不能失去,奴家……心痛如绞,只想手刃仇人。”   “既要报仇,又为何不上岸一看究竟?”孟戚反问。   “因为奴家听了国师之言,此刻在江边放箭的不过走卒,杀了他们也问不出什么东西。国师威名赫赫,慧眼如炬,奴家不想舍近求远。”   孟戚笑道:“店家娘子这可就错了,老夫籍籍无名。没准过个百十年,新朝重修楚史时就把孟戚二字抄错、记错、写漏了。”   陶娘子哑然。   其实久在野店的她确实没听过江湖上关于孟戚的传闻,主要是看到斥候首领的反应,加上她今夜所见所闻。话说这份上,陶娘子不得不和盘托出。   “二十五年前我被人牙子拐带卖去了益州,当年家中三房总共十余口人一边打渔一边经营客栈,每日商客络绎不绝,连渡江的百姓都来坐着歇脚喝茶。机缘巧合我学了这些微末本事,这才终于辗转回到故乡,然而看到的却只是一间空空荡荡,生满野草狐鼠寄居的院子。”   江水湍急,陶娘子的声音随着水波幽幽流淌。   “……原来齐楚划江而治,江边村落的渔民都被强行撵走了。因失了谋生之计,渔民不是沦为佃户,就是卖身为奴,我的父母亲人亦是流离失所不知到了何处。我找了许久许久,都一无所获,最终失望回到荒院时,我发现了小河子……”   伙计闻声挠了挠头。   陶娘子眼神柔和望着他,轻声道:“小河子是我的堂弟,我离家时他刚满周岁,背上有两块胎记。遇到他的时候,他傻傻地坐在废墟里,问他时他说这是他的家。后来奴家才知晓,他被一户人家买去做小厮,就单买了他一个,后来被人嫌弃蠢笨丢到庄子里做活,又被庄头欺压打骂,长到十四岁时寻机趁夜跑了。他不认识路,从荆州最南边的桂阳郡一路乞讨着,走了很久才终于回到故乡。”   陶娘子的声音似哭又似笑,“江边村落的屋子都塌完了,只有奴家这处祖产,当年用的砖石木料不差,才勉强撑过了十几年的风雨,最终成为附近这一带江岸侥幸保存的最大屋子。既然小河子能找回来,或许将来某一天,别的人也能找回来。再不济,一个村子的人也成,只要有人回来,没准他们就知道我父母亲人的下落……我跟小河子尽力修缮了屋子,就这么一直等着……”   等着可能已经不在人世的亲人。   守着不知在何处的人梦里的家。   可是现在客栈没了。   一弯月,一泓江水。   江月曾经照故人,故人不见今夜月。   “……我亦不知幕后之人的来历。”   孟戚闭了闭眼,低声道,“不过此人必然还有其他动作,店家娘子只要肯耐心等待,细观荆州军与齐朝水师的动向,或许可以看到那人的狐狸尾巴。”   “孟国师?”   “无论是黄六还是斥候营首领,全是自己把自己推进了死路跟陷阱。今日齐朝斥候是一方,荆州水军是第二方,黄六以及指使他的人是第三方,老夫估猜这个人极可能是第四方……即使我们登岸抓人,也只能看到被利用的荆州兵将,尚不知他究竟怎么说服的荆州军或荆王,可他既然有意挑拨两方,必然不会就此收手。”   “这——”   陶娘子听得心中焦急,想要追问,又生生忍住了。   孟戚只是过路,原本与这件事毫无干系。陶娘子自问她能厚着脸皮问,都因幕后之人冒用国师之名算是跟孟戚结了仇。若是没有这一茬,陶娘子觉得连话都不好出口。   江湖人都不愿沾手官府的事,孟戚可能不管齐朝还是遗楚三王都不想沾手。   陶娘子想得很多,愈发沉默。   墨鲤传音给孟戚:“不是西凉人?”   “不是,两者风格不似。阿颜普卡用几十年慢慢筹备,以有心算无心,虽然是野心勃勃的枭雄,但是长久不见光的生涯消磨了他的志气,凡事都格外谨慎小心。这人用的是阳谋,如沙盘布子挥手即成,更对自己信心十足,这是谋士的作风,他不会长久地隐蔽自己,一旦动手就一定会要个结果。”   孟戚的眼睛在火光里隐隐发亮。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遇到这样的对手了。   之前的阿颜普卡是唤醒了他沉寂许久的谋算斗智之心,现在这个无名之人更是直接添上了一把火。   “大夫,遗楚三王麾下可能有高人。”孟戚的语调都改变了,他看着通红一片的江岸,喃喃道,“要隐藏自己,又要保有一定的权势,只能选择三王了。他表面在为三王效力,眼睛却不止停在江南一地,他真正效命的主公……是他自己吗?还是一个被他看好的年轻俊杰?”   忽然发难,想要荆王跟齐朝开战,是在谋划什么?   墨鲤随之沉思,然后他叹了口气。   “大夫?”   “没什么,只觉得天下……野心勃勃之辈,当真不少。”墨鲤深深皱眉道,“阿颜普卡不知在何处,如今又多了一个想要齐朝跟荆王开战的人。”   孟戚闻言失笑道:“自古有野心的人从来不少,少的只是有实力又有野心的人。至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夫,我与你并非话本里的侠客,跟我们作对给我们找麻烦的人不会排着队一个接一个的来,遵守前面不倒下后面就绝对不出现的规律,世事不会像书人口中的惊奇异志。天下这么大,更无‘世间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墨鲤毫不留情地揭底道:“你之前还说乱世淘尽了才子能人,只剩庸才小人。”   “咳。”孟戚摸了摸鼻子,不说话。   江水滔滔,船在内劲的推动下走得极快,五六里水路转瞬即逝。   墨鲤上岸之前,特意问了陶娘子,客栈伙计练的铁布衫功夫从何而来。   陶娘子自言是蜀地带回的几本武功秘笈,她的堂弟脑子直,刀法学不会,暗器学不会,内力更学不会,只有挨打的横练功夫颇有天分。   墨鲤摇摇头,伸手给伙计诊脉。   “无论何种功夫,皆是过犹不及,强练伤身,需得有人时时刻刻指导。令弟功夫虽然大成,但是经脉暗伤也不容小觑,现在看着无妨,一旦年过不惑,暗伤便会发作。”   墨鲤一边说一边报药方,他正要寻孟戚要纸笔,却见陶娘子在旁边念念有词,仔细一听竟是把药名跟分量记了个八成。   “你懂药理?”   “不敢,奴家有些暗器淬毒,便粗粗学过一些,并不会治病,记药方倒还可以。”陶娘子低首答道。   墨鲤顿了顿,然后将药方再次报了一遍,等陶娘子复述一遍之后,才继续道:“文火煎药三次,先服三个月。三月之内我与启行兄会再次来到此地,介时再行诊治更换药方。”   他不提去向,也不说追查今夜的事,陶娘子却似是吃下一颗定心丸。   ——会回来就好。   客栈没了固然心痛,可是身边仅有的亲人是绝不能出事的。   陶娘子更从墨鲤语气里听出一丝端倪,或许这二人渡江而来,也不是游山玩水那么简单,可能会涉入荆州之乱象。   孟戚脚一抬,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人就已经轻飘飘踩在了岸上。   “那对祖孙就拜托店家娘子了,带他们去村落安居即可。”   陶娘子垂首应下,知道孟戚二人就会在此处离去,于是赶紧道:“多谢孟国师,多谢……”   她忽然卡住,因为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墨鲤。叫大夫有些随意,称老先生吧,没有姓氏又有一些不够敬重。   正犹豫之间,后背就被伙计那蒲扇大的巴掌推了一下。   “他……他们走了。”   陶娘子猛地抬头,只见两道人影逐渐隐入远处的浓郁夜色,再无踪迹。 第255章 穿山入林   孟戚墨鲤前脚跟陶娘子等人分别, 一副飘然远去不问纷争的隐士做派, 实际上他们一转身就走回头路了。   ——转身的时候还特别默契, 同步得两人不禁露出笑意。   飞鹤山很重要, 必须要去。可是回头看一眼荆州军营的状况也很重要,别飞鹤山走一趟再下来的时候江南江北打成一锅粥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狡猾的幕后主使是抓不到的,但是想要知道荆州军为何忽然出(发)兵(疯)却不难。   甚至不用费多少工夫。   荆州军已经全线开拔到了江岸边,后方营地的辎重车源源不绝地送来。   之前投石机砸来的石块被人力搬走,野草成片拔除, 高低不平的土坡被强行填平。   墨鲤呼吸一顿。   孟戚与他距离极近,当即道:“没事, 只是驻营,暂时还没有开战的意图, 你看船没有调来。”   如果荆州军是早有准备,大型战船楼船怎么说也该开过来了, 之前齐朝斥候乘的那两条小破船根本不够看。   “这个阵仗你觉得是发生了什么?”墨鲤试着从领兵将领的角度揣测,结果一无所获。   “调兵是大事,对北岸示威就更不寻常了……像是受到了威胁愤怒所致,大夫在此等候,我去兵营转一圈就来。”   孟戚说完就没了影子, 墨鲤借着漆黑的夜色寻了一个隐蔽的下风口, 看着荆州军忙碌着在江岸边挖陷阱。   陷阱很粗糙,只要长了眼睛的都不会踩中。   与其说是陷阱,不妨说是一个直白的“拒绝进入”告示。   半夜爬起来干活,荆州军的将士都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挖两铁锹就开始打哈欠。   有个将领模样的人拿着千里镜对北岸眺望。   可惜这大晚上的,只有月光,江面又开阔,除非是大批船只渡江而来,否则根本在看不着什么东西。   孟戚去了约莫半个时辰,墨鲤等到有些犯困了。   恰好这时耳边一阵风过,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   某人呼出的热气薄薄地覆在墨鲤耳廓上。   等孟戚一开口,这微妙的气氛就被破坏了。   “有人刺杀荆王。”   “什么?”墨鲤一惊,困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纵然有模糊的猜测,可是上来就是这么大的消息,墨鲤不得不承认这幕后之人动作够狠,胆子也大。   在北岸布局,盗走水师布防图,引得齐朝斥候渡江来追;在南岸搞刺杀,留下破绽,再把线索引到那群倒霉的斥候身上,让荆州军认定这件事是齐人做下的。   “人死了吗?”   “自然没有。”   墨鲤了然,如果荆王死了,荆州就要动荡不安,比起跟北岸开战大家可能更关心下一任荆王是谁。荆州陷入内斗,事情就不会如幕后主使所愿了,这场刺杀当然不会成功。   “这个荆王,我从前见过。”   国师见过大多数楚朝藩王,至于楚元帝死后新封的王就不行了。   孟戚神情悠然地继续说:“荆王生性多疑,纵然有证据指向齐人,他也未必相信这个推论,反而有可能做出十分愤怒要对北岸开战的样子,然后给自己身周布下重重保护。”   “这……”   墨鲤一愣,如果荆王是这个性情,刺杀他岂不是捅了马蜂窝?   孟戚见他神情,忍不住笑了:“荆王行事谨慎,遇事从不冒头,说得好听是生来多疑,不好听就是特别爱瞎想。齐朝斥候他会命人追杀,可是直接冲上去跟齐朝开战的事他不会干,所以这边出不了大事。”   难怪荆州水军将领接到命令之后,只是用了投石机,再放几轮利箭,没有直接黑压压来几千人包围客栈。   至于那些齐人斥候究竟是不是刺客?   ——谁让他们过江的,先杀再说!   孟戚压低声音道:“方才我潜入大营,听得荆州军几个副将在说,那些齐人斥候仗着有点身手,在南岸行事肆无忌惮,浑不把他们荆州军放在眼里,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   墨鲤想起斥候营首领的做派,顿时无言。   平日言行跋扈,临头报应一起来。   “既然荆王是这么个性子,幕后之人理应知道开战很难,那他到底在谋划什么,难不成是为了借刀杀人铲除齐朝水师的斥候营?”墨鲤想不明白,这一连串谋划费事又费力,只是为了干掉那群家伙,还不如出钱找飘萍阁杀手呢。   除非这人知道飘萍阁不是普通的江湖组织。   即使如此,也能找其他武林高手嘛,要知道缺钱的江湖人多了去了,不缺钱的才是少数。   待听到孟戚的话,墨鲤才知道自己想岔得远了去了。   “……或许是为了斩断荆州两岸的私下贸易。”   “贸易?”   墨鲤十分莫名,就那种每隔几天用小船运丝绸茶叶的私下捞钱行为?   “这嘛,自然也有别的可能。”   孟戚摊手,表示除非荆州有什么别的东西值得图谋,否则在现有的条件下,只剩这个了。   “齐人走船运货,荆州军八成也不甘落后,两方心照不宣的各自赚钱。江面封锁,他们做的是独门生意,货少价高,东西又很快能脱手,也许过江一趟赚到的钱不是特别多,却胜在细水长流源源不绝,是极其稳定的进项。”   墨鲤听得连连点头,孟戚继续道:“可一旦局势变幻,两岸剑拔弩张,贸易无法进行。为他们跑腿的行脚商人失去生计,军中将领捞不到钱是其次,兵就要养不起了……断个十天半个月也许还行,过上一个月你再看看,将领原本习惯了有一份外快,现在外快没了可能还要自己贴补,他们会怎么样?”   孟戚将利弊逐条给墨鲤指出来,墨鲤恍然道:“所以幕后之人还会继续出手,让局面愈发紧张,两军将领就会向齐朝或荆王索要更多的粮饷物资,甚至捏造战功谎报军情,来应付军中越来越大的漏洞。”   “不错,如果齐朝再像荆州军一般将兵营前推,两下对峙,两方消耗的军费亦会增大。”   墨鲤越听越是心惊,孟戚却未停下,还在继续说,“如果荆州军或齐朝水师的将领短视,且自作聪明,那么他们根本不会察觉到异样,甚至还会觉得这是一个平衡吃空饷名额的大好良机,真打仗是不情愿的,可是小规模冲突对他们就很有利了。一方面能把军中根本没有存在的士兵记成阵亡或者逃跑,毕竟吃空饷太多迟早出事,有进有出才安全;另一方面还能贪墨阵亡将士的抚恤银两,于是贸易中断带来的损失,很快就能从朝廷发下的钱粮上补足。运气好的话,还能升个一官半职,拿到真金白银的赏赐。”   墨鲤:“……”   所以水师布防图不重要,杀荆王也不是重点,真正目的是消耗齐朝户部与荆王手里的钱粮。   这笔钱粮将远远超出两边帝王高官的预料,幕后之人根本不用跟荆州军和齐朝水师勾结,就能“联手坑钱”,逐渐削弱这两方势力,再进一步还能抛出“真相”挑拨君臣关系,闹到文武不合将士离心。   “前人所言‘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原是这般。”墨鲤算是见识了。   谋士手中的刀锋,无形又犀利。   隔山打牛,牛死的时候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纸上得来终觉浅,世事本来如此,大夫勿要烦恼。”   孟戚知道墨鲤只从书简里见过兵法谋略,当年他亦是如此,李元泽的谋主尹清衡便教了他一条最基本的道理。   “吾旧友曾言,此类谋划千变万化,终究逃不出这两条,一为钱粮,二是离间。”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想打仗想要吞并对方,就得在补给线跟钱粮上打主意。   如果粮草动不了,就去挑拨离间。人心惟危,各有私欲,有私欲就能利用。   “所谓阳谋,便是顺势而引,水到渠成。”   孟戚微微抬头,眺望远处江岸。墨鲤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   天边透着一抹鱼肚白,江岸一片狼藉。   芦苇荡被烧去了一大截,火势被江水阻断,余烟未止。   墨鲤忽然侧首问:“既然幕后之人这般费心,吾等要如何破坏他这盘好棋呢?”   “哈哈,大夫知我心也。”孟戚抚掌,傲然道,“天下这局棋最棘手的就是不止一人会落子,他能借势,别人自然也能。如果我们没法让被他算计的两方岿然不动,就趁机搅乱局势罢。”   浑水摸鱼,最是有趣。   孟戚看了墨鲤一眼。   “那你准备对付谁?幕后之人尚未露面。”墨鲤疑惑。   “之前我们都是直接找上门,或者抽丝剥茧地把人揪出来,这次我们不这么干。”   这话里指的是今年遇到的秋陵县司家、圣莲坛、青乌老祖,以及西凉人。   能打直接打了,谁耐烦跟他们慢慢较量?   也就阿颜普卡这边藏太深,挖吧费事,不挖膈应,还要命地牵扯了一条飞鹤山龙脉。   孟戚就不相信这个同时算计齐与荆王的家伙还能像阿颜普卡那样祭出一条龙脉让他们投鼠忌器,龙脉又不是地里的大白菜,谁都能有。   墨鲤恍然,然后道:“所以我们也要隔山打,哦,为了打牛先隔山劈断一棵树再等树砸中牛?”   “咳咳!”   孟戚直接岔了一口气。   主要是墨大夫这样的翩翩君子,忽然用了这样直白的比喻,一时错愕。   “不对?”   “没有没有,就是这样。”孟戚立刻点头,然后在墨鲤的目光下冷静补充,“可能还要再复杂一点。”   墨鲤:“……”   墨鲤不得不提醒孟戚,飞鹤山龙脉的事还没有头绪,此刻他们分身乏术,没办法在荆州两岸耽搁。   “不不,复杂的只是过程,需要我们动手的部分寥寥无几。   墨鲤看到孟戚冲自己招手,示意自己附耳过去。   ——根本没必要,传音入密根本不用靠那么近。   心里这样想的时候,墨鲤发现自己身体先脑子一步跟过去了。   怎么回事?   太京龙脉的魅力如此大了?墨鲤神色复杂地陷入沉思,被耳边的低声微语搅得心神不宁。   “大夫认为破局点何在?”   墨鲤悄悄挪一步,定了定神,然后试探着问:“……永宸帝?”   历朝历代数不尽戏本唱不绝的奸臣当道良将蒙冤里,奸臣不一定是奸臣,良将也未必是良将,唯独君王被人蒙蔽是真的。   而曾经的太子陆忈现在的齐朝永宸帝只要身体能撑住,想蒙蔽他并不容易。   墨鲤觉得这个病患还是挺有本事的,于是道:“荆州离太京远了些,陆忈不了解这里发生的事,但只要有人提醒了他,幕后之人在荆州的这番算计就很难收到预期的效果。”   孟戚不动声色地挪近一步,沉声道:“不,即使永宸帝知道真相,也没法在短时间内扭转局势。尽管他是皇帝短时间内也无法撤换齐朝水师大营的将帅,派遣心腹前来督战又会引起军中将士的反感。”   墨鲤很为难了。   陆忈是他知道的,最能靠得住的人选。   看看余下的那些都是什么人?   多疑的荆王、跟荆王不对付的吴王宁王、马上要坑自己再坑上面的荆州江岸两方将领,试图复国的西凉人,以及不知道窝在哪里但是不怀好意到处行骗的圣莲坛。   天授王太远了,暂且不提。   “……江南江北马上要陷入对峙,军情如火,齐朝水师肯定也要把荆州军推进防线的事上报朝廷。如果是写信,信件要比军情急报先一步到太京,到永宸帝手里,才不会陷入被动。”   墨鲤默默点头,然后望孟戚:那这隔着一座山的掌法到底要瞄准哪里?   “大夫可还记得,我们在豫州遇到的四帮十二会里面那个奉威镖局?”孟戚胸有成竹地问。   明面上走镖实际上是锦衣卫暗哨,里面还有见过孟国师的倒霉蛋。   其中杜镖头特别倒霉,在他暴露身份之前,孟戚把他跟长信帮主一起随手抓了带到荒山野寺。   当日在城里的四帮十二会说话好使的人物少算也有十来个,孟戚就是见到哪个抓哪个,还就抓两个,这位表面上的杜镖头实际上蹉跎在豫州的锦衣卫头目竟然直接中招了。   “孟兄的意思,找他?”   墨鲤皱眉,这人在豫州啊!   “不用我们亲自出面,给他一个天大的麻烦,让他焦头烂额。”孟戚眼睛发亮,颇有兴致。   “……”   墨鲤思索,这位杜镖头得罪过孟戚吗?   等等,好像得罪的不是孟戚而是自己?   害自己去洗了手?   ***   两日后,豫州奉威镖局。   杜镖头迎来了上门拜访的荆州张家镖局。   “什么?有位自称孟启行的江洋大盗,要劫我们送到太京的红货?而且江湖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杜镖头一脸茫然。   红货就是金银珠宝,是走镖的行话。   他们往太京送的最重要东西是情报,哪有什么红货。   再说孟启行是谁?听都没听过!   张家镖局的人看着奉威镖局内空荡荡的样子,皮笑肉不笑地说:“杜兄,如今江湖道上都传言说你是朝廷鹰犬,虽然是龙头会蔡老爷子发的话,但我不大相信。锦衣卫向来威风八面,世代吃皇家饭,哪有杜兄这般穷困。”   杜镖头表情僵硬,却又不得不挤出笑,连连点头道:“张兄是明眼人,其实这事都是谣传。不瞒张兄,这话传出去之后我们镖局的生意反而好了几分,那些商人指名要我们接生意呢!”   这也是奉威镖局身份败露之后,却不得不留下的原因之一。   杜镖头在心里把那位太京新上任的指挥使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什么虚而实之,实而虚之,假作真时真亦假!都是屁话,就是不乐意把他们招回京,他辗转托人带了一份礼,现在还没到太京。   希望宫指挥使能够看在银子的面子上,给他们豫州锦衣卫暗属轮换一下人手。   最好关掉镖局,让新来的人用新身份驻守豫州继续为齐朝办事。   “可能就是接了几单大生意,惹来了那些江洋大盗眼红,嘴上说是教训朝廷鹰犬,还不是想要劫镖?”杜镖头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一边大吐苦水,一边看到自己手下某个总旗,同时也是奉威镖局的副镖头神色慌张地跑进来。   见屋内有人,锦衣卫总旗连忙收敛神色,给杜镖头使了个眼色。   “既然杜镖头有事,在下就告辞了。”张家镖局的人将拜帖连同一封信往前一推,意有所指道,“这是前天夜里,那位江洋大盗连同五两银子一起放在我们镖局大堂上的,指名把这封信给你,恰好我要跑这一趟,就顺带送来了。”   杜镖头巴不得这家伙早点滚蛋,敷衍着把人送到门口。   一转身,他立刻痛骂道:“笑话我们不是开镖局的,难道他张家镖局就是了?分明是给风行阁倒卖情报的,走到哪都要兴风作浪,呸!”   顺手拆开信件,却发现里面的字句颠三倒四,文理不通,莫名其妙。   落款确实是孟启行三字。   换了旁人,可能顺手就把这封信丢了,杜镖头好歹干了多年的锦衣卫,就把信翻来覆去地看。   “属下确实在外面听了这条江洋大盗劫货的传言。”奉威镖局的副镖头急切地说,“可这不是最要紧的事,荆州水师大营那边传来消息,南岸有异动,好像已经跟水师斥候营发生冲突了。”   “什么?”杜镖头一惊。   副镖头赶紧说:“军情急报是今天到的豫州,准备加急送往太京。看起来发生的不是小事,镖头你看我们是不是应该去荆州打探一下消息?”   “怎么去?借着走镖的名义,然后坐实我们是锦衣卫的传闻?”杜镖头怒斥,他像一头暴怒的猛虎在大堂里走来走去。   副镖头:“……”   这时又一个锦衣卫神色古怪地进来。   “不好了,统领,那江洋大盗买了风行阁的消息渠道,现在风行阁的人在外面到处散播你把锦衣卫暗器梨花针……梨花针的机关竹筒藏在裤裆里。”   杜镖头猛地睁圆了眼睛,院落里一片死寂。   副镖头震惊地看着自己的上官,嘴张得老大,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奉威镖局里趟子手、镖头、上茶的小厮,马夫统统都是锦衣卫。   此刻不小心听到人这句话的少说也有四五个,都是一副又想笑又惧怕杜镖头的神情。   杜镖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脸先是发白,随后变得紫红,如果这时候手边有一把刀,他能直接把人砍了。   “统领,这一定是风行阁在搞鬼……”   “不,不对!”   杜镖头面目狰狞,他狂乱地想,他几乎是没用过梨花针的,平常也不会带在身上。只有上次四帮十二会准备围剿圣莲坛豫州分舵,为防万一他才准备了好几件防身之物,结果倒霉地被孟国师掳到了荒山野寺。   借着竹筒放的位置隐蔽,杜镖头躲过了搜身,因为当时不清楚孟戚的身份,所以借着野草跟泥塘的遮掩悄悄把竹筒取出来准备动手。   当时在场的人都没看见他“取出”的这个过程,他做得十分隐蔽,按理说不可能有任何人知道,就算是龙头会的蔡老爷子跟长信帮的帮主当时就在那里,他们也不可能知道!   而知道并且确定这件事的只有——   孟国师跟他身边那位大夫。   虽然后者不爱说话,可能够跟孟戚一路同行,身份必定也不一般。根据锦衣卫的线报,这两人的关系十分亲密,至少杜镖头做不到像他们那般信赖另外一个人。   如果不是这份信赖,杜镖头觉得自己暗器藏哪里的事根本不会暴露!   就因为孟戚搜过了杜镖头的身,另外一个人却在杜镖头准备发暗器的时候察觉到不对,直接从杜镖头怀里发现了梨花针,所以这筒梨花针之前藏在哪里呢?   “怎么会是他们?孟国师、孟戚……孟启行、江洋大盗!”   杜镖头脸色唰地惨白,如饿虎扑食一般冲到矮桌前,一把拿起那张写满颠三倒四句子的信。   虽然看不懂,但真的可能是孟戚写的。   “孟国师的字是什么?他叫什么?”   “啊?”   一众锦衣卫反应不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上京劫红货?”杜镖头自言自语。   他搞不清意思,既气又急,更怕得恨不能丢掉。   众人见他快要急得徒手拆桌,脚碎地砖,连忙上前询问。   一阵兵荒马乱,在杜镖头说孟国师污蔑的含糊其辞里,他们总算勉强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统领,咱们不知道意思没关系,只要把它递上去就行。”副镖头慌忙出主意。   “嗯?”   “上次我们禀告孟国师出现在豫州,太京来的命令,不是让我们回报孟戚的一切动向吗?既然这封信可能是孟国师传来的,我们就把送去太京,给宫指挥使!不管是祸是福,孟戚要杀人还是劫货,我们都不沾手!”   杜镖头眼睛一亮。   ***   一天前,荆州渁阳。   马车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踏踏前行。   车身很破旧,是孟戚从风行阁开的一家车马行里买来的。   “散播谣言,就能让杜镖头把书信送到太京?”墨鲤拉了拉缰绳,让马车不至于颠簸得太厉害。   马左边是山坡,右边是溪流冲刷出的浅谷,生满了各种灌木跟野花杂草,时不时就有小动物受惊蹿出。   孟戚还是那副老童生的装扮,只是收敛了所有的精神气,看着像是在漏过树荫的日光下昏昏欲睡,一张口声音却全无困意。   “自然不是,江洋大盗也好,红货也罢,都是为了打草惊蛇。”   “怎么说?”   “阿颜普卡丢下话就走了,他会不关心我们到哪里了吗?别说风行阁放出的消息,就是没有消息,他都要仔细琢磨一番。至于那个冒我之名教唆黄六偷盗齐朝水师布防图的人,大概是自作聪明,以为能用我来唬住齐人斥候,现在我要是真的出现了,他慌了神就会露出破绽,露出破绽就会被阿颜普卡的人查到。”   孟戚慢悠悠地继续说,“虽然那位准备搅乱荆州两岸局势的幕后之人很聪明,但他不能保证他每个属下,以及他利用过的棋子都聪明。他在暗处,阿颜普卡也在暗处,两个人都是心怀大计又不愿意被人发现自己目的,先让他们狗咬狗。”   墨鲤若有所思。   “大夫在想什么?”   “你那封信。”墨鲤没明白孟戚那些颠三倒四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亦不问,就闲暇的时候推测可能是密语,用四书五经或者别的什么书对照才能得出正确内容。   孟戚笑着问:“大夫觉得我写了什么?”   墨鲤缓缓摇头。   他不是不知道,而是觉得古怪。   这封信没有托付给可靠的人,还要转手不知道多少遍,甚至最终到不了永宸帝那里,墨鲤自然怀疑信里写的内容。   “齐朝皇宫文远阁三楼藏书,以声部韵律为索引,我按照印象把几本书名调换了次序,解出来大概只能在藏书阁找到几本书。”孟戚捡起一个荷叶包,里面是前个村镇买的新鲜莲子,他一边剥一边懒洋洋说,“书里什么都没有,这封信没有任何意义,陆忈与宫钧越是感到疑心,就对荆州的局势越不放松。”   信传不上去也没事,杜镖头的“丑事”一定会有人报给锦衣卫指挥使宫钧。   “会有许多眼睛盯着杜镖头,还会有人千方百计的夺信……大夫,想要对手出错,就让他以为你在算计他,越是聪明的人,越会多想,他们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意外影响他们的布局。”   “万一有人中途把信换了,想欺骗宫钧呢?”   墨鲤甚至怀疑杜镖头接到的信,都不是孟戚写出去的那一封。   风行阁也不可全信,甘泉汤就有内应,谁知道南岸这边有没有阿颜普卡的人。   “换掉原来的信,照着临摹一份,删掉一部分……这些都无所谓,不过全部换掉是不可能的。他们既不知道这信里的意思,又不确定我是否跟陆忈、宫钧约定了什么暗记,还想知道信里写了什么,粗暴地换成自己编造的内容,不怕露馅吗?”   孟戚轻轻松松地剥了一把莲子,然后塞给墨鲤。   “大夫尝尝,清甜可口,正是吃它的好时节。”   墨鲤把缰绳交给孟戚,随着马车的左摇右晃吃起了莲子。   一抹深深的绿色横在马车行进的远方,它连绵起伏,望之不尽。   时不时就有一群飞鸟盘旋着,从树木茂密的一处飞向另外一处。   飞鹤山,就在前方了。   作者有话要说:前一章说的投石车,威力很大,它就是中国象棋里的“炮”   ————————   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   清·陈澹然   ——————   孟戚复述尹清衡那段话的意思就是,不管别人怎么想搞大事,切记两点,第一他想搞我们的物资跟粮草,第二他想挑拨离间。你就不动弹,不听谗言,粮草粮道就守住啦   沙鼠记笔记点头.jpg   ————   多年之后   孟戚:不管他是谁,他想搞谁,我就站出去说一句,我是孟戚~!我在这里!我想搞事……大家立刻就慌了啊,要干多余的事了,要露出破绽了!阳谋借势,我就是很大的势了【得意】先让他们打着,我们去玩一趟再回来   墨鲤:…… 第256章 有山庙野寺   望山跑死马, 足足过了两个时辰, 马车才真正进入山脚下那一片高大茂密的林子。   下一刻便有一股凉风吹来。   是真正的凉风, 浑不似酷暑时节。   沁入肌理的清凉像是九天仙子拂过的轻纱, 直接唤醒人们被热得昏昏欲睡的意识,随即飘然远去。   “好地方。”墨鲤轻叹一声。   隔得还远不能清晰地感觉到灵气,可是地脉的强劲却是毋庸置疑。   用方士的话来说,便是此地能固风水,气不外泄, 福祚绵长。   当然风水那一套,在墨鲤看来跟阿颜普卡的脑子很像, 即看到的是对的,一句句说出来都煞有其事, 只有结论偏到了天边儿。   譬如气不外流是真的,但什么福祚绵长、什么水源财源流动不息、什么龙形虎势上上吉穴……纯属瞎话, 人埋下去一样要变烂骨头渣的。   找个灵气充沛的地方挖洞葬棺,知道的是福地吉穴庇佑后代,不知道的还以为想要看尸变呢!毕竟墨鲤在岐懋山养白参也是这么个养法,不指望它化形干嘛给它找灵气交汇的好地方挖个洞埋下去?死人又不能复活!   墨鲤没想到,飞鹤山的特异之处, 竟是在山脚下就已经能领略到了。   这里跟他见过的任何一座山都不同。   山势并不险峻, 亦非雄浑壮美,甚至可以说这“山”长得很普通。   可它充满了生机,从林间的飞鸟到潺潺流动的溪水,让人看一眼就意识到它的与众不同。   它是“活”的。   风就像是这座山的呼吸, 溪流是它留下的足迹,人还没有到近前,就被裹带着迫不及待地往里走了。   对龙脉来说,这感觉像是主人在院子里笑着招呼你进去。   “……难怪你说,你当年觉得唯有渁阳飞鹤山可能出龙脉。”   墨鲤既惊讶又新奇,忍不住跃上了车顶。   那股轻灵之气环绕在身周,游荡在林木之间,碰不见摸不着,唯有拂过身边才能感觉到它的轨迹。   如此真切,又如此不凡。   难怪连阿颜普卡都笃定说这里有龙脉,不管是刀客宿笠的经历还是那根不一般的羽毛,都没有亲身踏入飞鹤山范围的感觉更有说服力。   如果墨鲤没有遇见孟戚,而是一心寻觅同伴,他可能走了很久,见过很多山渡过许多河流都没有收获,直到有一天来到此地……那怕是要喜极而泣了。   只因,作为龙脉活在世间并不孤独。   墨鲤想到这里,就从车顶下来了。   果然看到孟戚不太高兴的样子。   孟戚没说话,就闷着头驾车。   这一路上踢踢踏踏、埋头拖车毫无精神的老马进了林子后变得特别亢奋,不用缰绳都快拉不住了。   “孟兄当年走的也是这条路?”墨鲤想了想,试探着问。   “不,坐船。”   孟戚觉得墨鲤的语气有点怪,抬头望去,只见大夫神情严肃。   墨鲤故意沉声道:“今日一至,我方明白,飞鹤山确实令人念念不忘,尤其对龙脉而言,如果不是阿颜普卡上次说起,我还不知你后来又来了飞鹤山几次。”   孟戚:“……”   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很像是吃醋,可大夫从来不是吃醋的人啊!孟戚十分纳闷。   墨鲤在心底发笑,对付爱多想的孟国师就得抢在他的前面把醋先喝了,保管沙鼠对着空醋碗发愣。   ——喝什么醋?大夫这里只有苦药汁,其他都别想。   其实上次阿颜普卡提到这些事的时候,墨鲤还没想到这茬呢,也就刚刚在车顶,墨鲤以己推人想着孟国师当年第一次来到飞鹤山时在想什么,心情忽然复杂。   千里迢迢来到飞鹤山,发现真的可能有龙脉,孟戚几十年的高兴都在一天用完了。   等他高兴完了,问题出现了,找不着龙脉啊!   别管这座山怎么看怎么不凡,龙脉就是不现身!也不知道是飞鹤山龙脉不在家,还是龙脉尚未形成,孟戚只能失落地离开,下次找机会再来溜达一圈。   结果溜达了一圈又一圈,每次都是无功而返。   到最后孟戚已经不能笃定地说飞鹤山一定有龙脉了。   如果有,为什么避而不见呢?   踏入飞鹤山的第一感觉有多么好,孟戚最后就有多么失望。   可这又不能怪飞鹤山龙脉,没谁规定龙脉遇到同伴一定要现身认亲,这还是人家的地盘。跑进别人家,在房子里找不到人,难道还能怪主人没有待客之道吗?   至于主人招呼你进去做客什么的……那只是灵气带来的错觉,连龙脉的影子都没见着,哪来的邀请?   “这么多年你都没有同伴,好不容易遇到了,却又是这般。”墨鲤抚了抚孟戚的右手。   这是摸沙鼠毛的动作。   孟戚不由自主地反握回去,还把墨鲤扯到自己身旁的车辕上坐着,俯头欲口勿那饱满的耳垂。   马没了缰绳的束缚,长嘶一声,兴奋地往林中钻去。   马车随之剧烈颠簸,如果不是身怀武功,可能会被甩下车。   “慢些。”   墨鲤哭笑不得,拉着缰绳生怕它一头撞到树干上。   马是孟戚买的。   某人由于担心重蹈覆辙,于是特意挑了一匹鲁钝的劣马。   据车马行的伙说计,这匹老马年老耳聋不听使唤,被退回来过好几次。租借它的商客也是抱怨连连,这马不管怎么鞭打吆喝永远都是一个速度赶路,运货是这样,载人是这样,就算人跟货什么都不带照旧小步踏踏地走。   喂好的草料不卖力,换差的草料也照吃不误,甚至伙计当着这匹马的面强行把上好草料换成粗劣的,它都不发脾气,还能低头继续咀嚼。总之鲁钝得要命,孟戚当时是很满意的,买回来不到两天,就又有点不痛快了。   ——墨鲤照顾马匹让它歇息,还喂它解暑的瓜果,这马竟然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谁都不搭理?   孟戚说这马鲁钝不堪,墨鲤反而说这是“宠辱不惊”,君子当如是。   国师:“……”   算了,有得有失,世事总难两全其美。   现在这匹马一反常态,撒开蹄子狂奔,车左摇右晃地支撑了片刻,终于咣地一声,后轮飞了出去。   马的身体跟着一歪,差点被带倒在地。   孟戚跃上马背,右手环住马脖子,也没见他怎么发力,马就老老实实地停住了脚步。   “怎么忽然发狂?”墨鲤早在马车翻倒之前就跳了下去。   反正车上没什么物件,不怕摔坏。   墨鲤上前摸着马满是汗水的鬃毛,看它的口鼻有无异样。   “好着呢,不是犯病。”孟戚下了马,没好气地说,“怕是觉得林子里凉快,不耐烦伺候我们了,只想冲到溪水里泡一泡。”   墨鲤没有反驳,天确实热。   他们是不怕热,马又不行。   “听水声溪流离此不远了,不妨牵它去罢。”   墨鲤拍了一下马的脊背,把缰绳交给孟戚,这时忽然听到林子里有人声接近。   望了一眼飞得老远的车轮,以及明摆着罢工不想干活的老马,墨鲤干脆叹了口气,煞有其事地说:“就带它去歇歇吧,启行兄与我都一把年纪了,接下来还有一段路还要靠它代步呢。”   孟戚拍了拍衣摆上根本不存在的尘土,配合着扼腕长叹:“看来这宠辱不惊的君子风范,马是没有的,只要能凉快,旁的都顾不上了。”   墨鲤好气又好笑,堂堂太京龙脉,为何总要跟马过不去?   说话间,远处的人声也慢慢接近了,竟然是一行披挂着粗陋红布的迎亲队伍。   没有花轿,新娘子只有一头驴子骑,身上穿着簇新的衣裳,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没有盖头,一双眼睛好奇地冲着他们这边瞅。   林子里只有一条被人踩得平实点的路,还生满了杂草,相当狭窄。   墨鲤跟孟戚都是老者的模样,一辆破旧的马车倾倒在地,轮子又掉在远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对不住,各位稍待。”墨鲤发现车把路给堵住了。   那支迎亲队伍里的人都是外表朴实的百姓,闻言连忙操了一口浓重的荆州方言道:“老丈说哪里话,出门在外难免有个意外,咱们乡下渔民,没有什么吉时,新娘子到了就摆酒成亲,就算耽搁一会也不妨事。”   说着还主动招呼道:“要不老丈将车里的东西拿一拿,咱们帮着将车抬起来?”   墨鲤自然不能顶着一副八十老者的外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单手抬马车,只能道谢了接受对方好意。   村民也不怕孟戚墨鲤是歹人。   瞧着年岁比村长乡老还要大,腰不弯背不驼的,看着像是有点身份。   得亏穿得不是绫罗绸缎,否则村民连招呼都不敢。   “嗐,这轮子没坏,能修!就是手边没趁手工具,要不老丈跟我们回村子里?”   “没错,天不早了。太阳一下山啊,林子里黑洞洞老吓人了。”   孟戚顺水推舟地应了,还给了墨鲤一个眼神:现在知道为什么要扮老者了吧?   ——不是每个地方都像太京,长得好看就行。   年轻陌生的外来者,不管什么身份都会引起百姓警惕,八十岁的老头既不可能是匪盗,也不会是官府征税的小吏,更不可能掳了谁家的姑娘媳妇去。又赶上他们迎亲办喜事,邀人过去也不过是一碗水酒添双筷子的事,谁都不会在意。   “老丈,你们这是打哪儿来啊?听口音也像是附近的?”   “荆州南边的,来寻亲。”墨鲤随口道。   他发现跟孟戚待得越久,好像谎话都能不假思索地随口就来。   托了在太京看的一大摞山川河志的好处,墨鲤挑了个地方说了几句,讲得头头是道。   村里还真有去过那里的人,连连点头。   等众人到了村里,大家已经深信不疑地认为墨鲤就是那个地方来的人了。   树林越走越密,也越走越凉快。   拐过一道小坡,眼前霍然开朗,只见两条溪流一左一右地从飞鹤山流出,在这里交汇成了一个湖泊。   渔村就在湖边上,大部分房屋都很粗陋,只有零星的几间砖瓦房。   村里已经备好了宴席,就一张长长的桌子,看着像是祠堂里抬出来,上面大盆大碗的盛着炖菜、猪肉、以及各种鱼虾。   穷苦人家没有做菜的调料,能用上油跟酱就是极好的菜色了,迎亲的人甚至顾不上看新人拜堂,直接坐下就吃喝起来。天气又热,东西放不长久,办喜事的人家也大声招呼着叫快吃快喝。   村长是个干瘪老头,颤巍巍地被他孙子扶着来见村里的客人。   他一张嘴,好家伙,只剩下两颗牙。   说话漏风字句含混,别说孟戚了,就连学过方言墨鲤都听不清他在说啥。   老村长的孙子连忙道:“爷爷说是贵客,前几日庙里的道人说了,说过阵子就有贵客从北边来。”   墨鲤眉头一皱,旁边桌上一个忙着嚼肉的村民笑道:“这可错了,两位老丈是南边来寻亲的,可不是北边。”   “什么庙?庙该是和尚尼姑待的,怎么是道人?”孟戚第一次开口,其他人都吓了一跳。   这说的是官话,村里几十号人倒有大半听不懂。   墨鲤只得把话重复了一遍。   “哦,就在前面。”忙着跟人抢肉的村民头也不抬地用筷子往前一指。   以墨鲤过人的目力,也隐隐看到湖对岸树木遮蔽之后的半截矮墙。   桌上的一个老村民猛地用手拍落举着筷子乱指的人的手背,斥责道:“那是山神,如何能够不敬?”   “山神?”   “是山伯泽神,庇佑咱们穷苦人的,也没个雕像啥的,就逢年过节供碗饭上柱香。”老村长的孙子见孟戚墨鲤气度不凡,觉得他们不是一般人,招呼得十分客气,又叫送水又让拿凳子。   墨鲤跟孟戚对视了一眼,忍不住问:“山神,灵验吗?”   村民异口同声地说:“灵!特别灵!”   作者有话要说:沙鼠抱胸:大夫我跟你说,飞鹤山这个死宅特别气人,别找他玩 第257章 凡心诚者求之必应   这座很灵验的山神庙, 从外观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   外墙矮得要命, 随便来个孩子都能趴墙头翻过去。   门口的牌匾受风吹雨打, 只剩下几笔浅得看不出究竟写了啥字的痕迹, 如果不是通往山神庙的石板路被清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杂草,墨鲤都要怀疑这里是座废弃的野庙。   “到了。”   给墨鲤孟戚领路的正是老村长的孙子,名唤德子,早年在外面做过几年裁缝学徒, 算得上有见识,也能听跟说官话。   孟戚的口音明显是太京的, 德子在江夏郡里见过说这种口音的人,无一不是权贵, 所以当他发觉孟戚似乎对山神庙极有兴趣,二话不说就主动领人来看了。   他们乘船过的湖, 村民都忙着赴宴贺喜去了。   山神庙就在湖边上,德子放下船篙,提了一挂干菜往庙里走去。   “这里有门槛,二位当心。”   如果德子不提醒,墨鲤还真有可能看漏了这个门槛。   因为它只剩下一半, 还陷在泥土里, 跟泥巴一个色。   ——这什么山神,过得也太惨了。   墨鲤心里很是纳闷,不应该啊,虽然这个渔村看着不太富裕, 但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家家户户都有一两件好衣裳穿着参加喜宴,大热天村里的小娃子也穿着肚兜,没有光着满地乱跑,村里老人数量也不少。   看百姓生活得好不好,一是看老看小,二就是看气色。   望闻问切是医道基本功,第一项就是望,吃不上饱饭的人,脸上气色能好到哪里去?   村子不算穷,村民还觉得山神灵验,庙也不远,怎么就破成这样了?   说起来,秦老先生冬天也住在山神庙里,不过岐懋山有好几座山神庙,供奉的山神各不相同,谈不上哪个香火更旺盛。进山的人路过了就去拜一拜,山路那么难走,庙还没眼前这座破败呢!   德子显然知道墨鲤在惊讶什么,他搓着手,不好意思地说:“老丈见笑了,这是咱们这里老人传下的规矩,山神庙是不能修的,如果庙塌了就说明山君泽神已经住腻了,换个地方再建座新庙就成。”   墨鲤:“……”   长见识了,以前只听过官不修衙,没想到还有不修庙的。   “难怪,我记得从前这边没有山神庙。”孟戚负手,施施然地进门。   因为顶着寻亲的名义,孟戚说这话倒也没人怀疑。   德子连忙点头道:“这座庙是十年前起的,再之前大家只是请个神像拜一拜,逢年过节还得去隔壁村或者山里上香。”   “怎么,飞鹤山有许多山神庙吗?”   “可不,多着呢!不过他们都不得山君泽神的眷顾,没有咱们村的庙灵验!山神定是喜欢住在这边,我爷爷说了,等庙塌掉,就在湖中央的沙洲上再起一座,大伙儿已经开始攒木料砖石了。”   德子说得兴致勃勃,孟戚嘴角一抽,有种不好的预感。   当年他压根没听过山神庙灵验的说法,而山里的传闻来来回回就那些,狐狸黄鼠狼或者仙鹤化人,报恩或者报仇。山神一般在故事里充当主持公道打圆场收拾残局的,再把妖怪顺手抓回去,从头到尾连个名字都没有。   能让孟戚最后怀疑飞鹤山到底存不存在龙脉,肯定是没有“灵验”这一说的。   之前孟戚听村民提到山神庙特别灵的时候,差点以为飞鹤山龙脉转了性子呢。   “大夫,事有不对。”   “嗯?”   “……飞鹤山龙脉不会轻易露面,这边可能有阿颜普卡的人。”   山神庙里的道人笃定地说北边要来贵客,如果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巧合,自然是身份有鬼。   “阿颜普卡如何知道我们会走这个方向?”   “飞鹤山七水环绕,不用搭船就能进山的路只有这一条,特别是那条十里河湾芦苇荡,藏个千八百人不成问题,我怀疑是西凉人的老巢。如果我们看重龙脉,必然要自己先来探看一番,而不是立刻跟他们动手……”   孟戚顿了顿,然后沉声继续道,“当然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这座山神庙真的很灵验,名声远播。假使我们刻意打听,必然是要到这里来看的,阿颜普卡的人坐在庙里哪儿都不用去等着就行。”   说话间,已然进了庙门,只见后面绕过来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道人。   这道人没有戴着道观,也不拿拂尘,袍子上都是污渍尘土,说是出家人,其实更像是打杂的火工道人。   德子将手里提着的菜干递过去,笑着招呼道:“这两位老丈是荆南来寻亲的,还要往山里去,听说咱们这里的山神庙灵验,过来看一看。”   道人步履沉重,体虚气浮,不像身怀武功的样子。   他眯起眼睛,粗声粗气地说:“庙有甚好看,心诚则灵,山神又不庇佑外人。”   德子一噎,讪讪得说不出话。   孟戚则是微微皱眉作出不悦的神态,曼声道:“无甚好看,可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老夫倒是从未听说过什么神佛庙宇,还不许外人来看。”   道人听了官话,猛地一愣,重新打量起了孟戚。   “看就看罢。”道人硬邦邦地扔下一句话,转头进左侧的厢房了。   那边有个露天的灶台,道人之前蹲在那里烧火,又有杂物堆挡着,所以他们乍一进来没见着人。   墨鲤用眼神问孟戚:是阿颜普卡的手下?过得这么惨?   孟戚坦然地回望:不然村民还会替他做饭吗?这里又不富裕,最多偶尔送点干菜馒头!   “……进正堂就是神像,老丈这边走。”德子把人带来了,不好晾着,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招呼。   墨鲤也给他面子,随着他的指引慢吞吞进了庙的正堂。   太小,也太简陋了。   没有垂幔,没有桌子供品,只有一尊看不出形貌的土胚泥塑、铜香炉,以及地上两个蒲团。   “这塑得是?”   孟戚也被震住了,大约是没见过这么糙的神像。   或者说,哪有把神像做成了一半就供人膜拜的?   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除了能看出是个人形,而且是个穿了衣服的人之外,连五官都是模糊的。   “山君泽神啊!”德子拍了拍胸口,认真道,“其他庙里的塑像都不对头,我出了村子后见过,神像除了穿的衣服不一样,戴的帽子不一样,其实都长一张脸,不管是城隍爷土地爷还是财神爷龙王爷,神仙不会生气吗?所以村里的老人说了,土胚子就行了,山神的样貌凡人不知道也不该知道,看多了不敬,放假的是冒犯,谁乐意跟别家神仙长同一张脸啊?”   孟戚、墨鲤:“……”   这个理吧,听着还挺有道理?   只是,真的不是因为渔村缺钱,请不来做神像彩绘的匠人,所以自己随便弄了弄?   “咳,平日里你们上几炷香?一般求什么最灵验?”孟戚慢吞吞地问。   德子挠了挠头,坦率地说:“就那些呗,风调雨顺年年有余,不发洪水不干旱,没有猛兽下山侵扰村子,再穷也能捞得鱼果腹,不至于饿死。”   墨鲤还好,孟戚已然琢磨出了不对。   飞鹤山地势极好,水道极多,发洪水是发不了的,除非下十天十夜的暴雨。   干旱就更不可能了,整个荆州都旱了也轮不到这边缺水。   村前的湖泊更非死水,有两条溪流注入,飞鹤山更是多水多鱼多禽鸟,这边村子人多,鸟不怎么过来捕食。只要村民不把湖里的鱼全部抓完,总是能捞到一点鱼虾裹腹的。   方才在喜宴席面上,孟戚将碗碟里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鱼虾都是很普通常见的种类。   既不美味,还多刺。   若不下重油重盐,舍得放调料,那股土腥气是去不掉的,有钱有势的人却又嫌弃不爱吃。   村民没有足够的粮食,只能放一锅水煮了吃,比饿肚子强。   桌上虽然有大碗大碗的鱼虾,村民却只是抢肉,孟戚走之前愣是没人碰鱼,说明也是吃腻了的。   ——总的来说,德子说的那些祷祝,是根本不求也能实现的东西。   这里的土地很难种作物,因为野草太过旺盛,就算不停地拔草掘地三尺甚至放火烧都毁不完草根,所以种下去的作物也很难长得好,只能种种菜,养几只鸡鸭鹅。连猪都少,平日里还是打渔为生。   “就这些?”孟戚追问。   “不,不然呢?”   德子一脸茫然。   孟戚闹不清这小子是真傻还是装傻,明明之前还一副见过世面的精明相,还会察言观色。   “求财,求平安康健,还有求子……都灵验吗?”墨鲤也琢磨过来了。   生男生女是完全看天的,发不发财更不必说,如果这两点无法实现,也叫灵验?   还是说,这座庙也是那老一套的心诚则灵?凡是不发财的,都不诚心?   那样整个村子岂不是都对神灵不诚了?   墨鲤感觉事情不是这样。   果然德子挠着头,恍然道:“不求的,山神不管这些呀。”   墨鲤:“……”   德子振振有词地说:“咱们村里的老人说了,求子该找送子观音娘娘,发财要找财神爷,家中不起祝融之祸是拜灶王爷,至于平安顺遂各家就有各家的说法喽。山君泽神是这座山,这片水的神灵,哪管人间琐碎事呢?别的地方的人就是太贪心,这也求那也求,所以他们那边的山神庙一点都不灵验。天神是各司其职,就像平日里求人办事,总要人家能帮得上忙吧,不然难道要山神厚着脸皮去求别的神仙照顾咱们?没这个道理,无论走到哪里都没这个道理的!”   孟戚:“……”   这回墨鲤没忍住,笑了。   这不是老人该有的清越声音,德子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张望。   “谁?”   “怎么了?”孟戚掩饰地问。   墨鲤迅速收了笑容,装作毫不知情。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笑。”德子不解地说,随即他一拍掌,兴奋道,“肯定是山神他老人家听到了我说的话,高兴呢。我这就去找胡道人要些线香,来给山神烧点香火。”   刚才笑了,但是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山神的墨鲤:“……”   反正不是飞鹤山的山神,墨鲤抹掉心底的尴尬,转头看孟戚。   两人面面相觑一阵,然后墨鲤率先开口:“孟兄如何想?”   “我想去见见他说的那位……村子里的老人。”   孟戚心道这要不是个人才,那就是龙脉了,至少也该见过龙脉。   作者有话要说:别的文,主角嘴里一套一套的,把配角说得晕头转向   咱们这个文,龙套或者反派一套套的理论,把主角说到怀疑人生,哦不,怀疑龙生。   沙鼠:是这样吗?   墨鲤:好有道理不知如何反驳? 第258章 愚人信矣   等德子恭恭敬敬上完了香, 一行人就往庙外走去。   德子还跟庙里的胡道人打了个招呼说走了, 结果对方忙着捣鼓柴草头都不抬。   “二位老丈勿怪, 胡道人是北边逃难来的, 听说一家老小都因饥荒饿死,家财又被齐军掳了一空,这才出家做的道人。”德子小声赔罪,同情地说,“遭逢大变, 他性情古怪了一些,但他人很不错的, 会修屋顶,村里谁家屋子漏水漏雨的都请他去看。”   孟戚微微扬眉, 他想过好几种缘由,却没料到这个胡道人竟然是用这种法子博得村民好感的。   墨鲤倒是了解得更深一些, 北边冷屋子都盖得很结实,房顶怕的是雪压,而南边情况不同,一年总有一段时间大雨小雨淅淅沥沥没个完。无论贫家富家,每年都得修缮房子防止漏水, 而民间许多跌伤的病患, 十个有八个都是因为上房顶。   摔,一般是不会摔死的,除非脑袋着地。   可伤重得要花钱去看大夫的,情况都不大好。   其中救得不及时的、没钱继续治的、创口化脓的……运气好是残废, 不好的话直接没命了。   所以只是一两处漏水的话,百姓宁可在家里放个瓦罐或者盆接水,不轻易上房顶。   村里要是有了能修屋顶,不要钱,还肯干活的匠人,大家确实乐意接纳。   “家中老小都因饥荒饿死?是最近三年的雍州大旱?”孟戚看似随意地问。   胡道人如果敢随便上房顶,未必不懂武功……   “对对,胡道人来了也没多久,说不用盖屋了,他一个出家人住在山神庙里就行,平日里还能帮着打扫打扫。”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干笑着解释,“虽说庙不用修,但清扫的活计还是要做的,不能请山神他老人家住在遍地灰尘,到处蛛网的地方,还得拔掉杂草不让黄皮子跟老鼠做窝糟蹋了庙,胡道人来之前,都是村里各家各户轮流清扫。”   孟戚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老丈?”德子发现孟戚停下了脚步,他纳闷地转过头。   很快就天黑了,虽说行船不难,但上船下船搭的是木板,一个走不稳就容易摔着。   人老了,天黑了眼神也不好使,德子正要催促,却发现孟戚定定地看着山神庙的一处院墙。   矮墙因为雨水垮了一段,后来村民用砖头随便堆了堆,胡道人正偷偷摸摸地从这里翻过墙,似乎要去庙后的林子。   塌的院墙位于拐角处,旁边还有一株大柳树挡住,此刻夕阳西下,光照的又不是这个方向。如果不是孟戚盯着那边看,德子还真无法发现人影。   “胡道人?你这是做什么呢?”德子大叫。   正在翻墙的道人吓了一跳,右脚没提起来,人被砖块绊倒了,直挺挺地摔了个狗吃屎。   德子连忙跑过去查看情况。   胡道人这才发现应该早就走了的三人竟然还站在码头边——说是码头,其实就是两块青石板,一根拴着船的石墩子——也不知是两个老头走得慢,还是德子太啰嗦,天要黑了还不慢悠悠地东张西望,把自己逮了个正着。   “唉哟,痛死我了……德子你嚷什么,人吓死人吓死人。”胡道人捂着磕破了的鼻子,气不打一处来。   这下摔得是腰痛腿痛,脸还破了相。   孟戚不着痕迹地笑了笑。   墨鲤望着胡道人摔倒的姿势,眉头微皱。   然后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有了结论:这个胡道人是懂武功的,偏偏要装作不懂。   ——他摔的时候,身体异常僵硬,原本还有个向上蹿起的动作,拔高到一半迅速反应过来,于是硬生生地中断了动作,任凭自己狼狈万分地倒下。   这倒也罢,只是这人对自己心不狠,装又装不彻底。   脸冲着地面的倒下时,在最后一刻偏了下脑袋,避免了撞塌鼻子的厄运。   孟戚墨鲤不约而同地想,这要是自己摔,怎么也能摔得个毫无破绽,还伤不到脸。   ——孟国师是自诩作戏本事一流,墨大夫则是精通医术包括怎样伪装伤势。   德子被胡道人骂了一通,似乎也不高兴,直接问:“有门不走,你翻墙做什么呀?早就说了,进林子挖野菜的时候不要为了省事少走路就翻墙,山神老爷家的墙不能随便翻的,这会儿摔着了,上哪儿给你请大夫?”   “我没事,请什么大夫!”胡道人悻悻地说。   德子巴不得听到这话,一甩手道:“那我走了。”   胡道人不敢抬头看孟戚,唉哟唉哟叫着绕路回庙里了。   孟戚没拦他,三人就这么上了船。   德子撑着船篙,脸色还有点不好看,孟戚忽地问:“你不是说,这道人为人还不错吗?”   “……他今天怪怪的。”德子闷着头说。   孟戚但笑不语,站在船头像是赏玩夕照下的湖光山色。   墨鲤则是一直注意着岸边的山神庙。   少顷,庙后的林子里飞出了一只鸽子。   鸽子是往山里去的,孟戚在袍袖里摩挲着手指,似笑非笑地传音道:“这探子的身份很好,人却傻了点。”   墨鲤一点都不意外地说;“若是手下个个都聪明能干,阿颜普卡就不是如今这般了。”   “不不,阿鲤未明白我的言外之意。”孟戚双手负于身后,胸有成竹地说,“这座山神庙如此特殊,阿颜普卡自是注意到了,等他查完渔村对山神的那一番奇怪认知,会像我们一样怀疑村里的老人。”   “所以?”   “那老人若是还好端端地住在村里,留在山神庙的又是这么个办事不利索的笨蛋,那就说明阿颜普卡别有用心。探子只是报信的,告诉阿颜普卡我们已经来了,关于山神的传说就是他留给我们的线索,要我们照着这条线索往下挖出龙脉。”   墨鲤听得眉头紧蹙,然后悄悄看了撑船的德子一眼。   如果事情如孟戚所说,那这一路上主动给他们领路的德子就问题了。   刚才那声大叫,也像是阻止胡道人在不知暴露的情况下进林子找鸽笼,后来去扶胡道人,看似责怪其实是帮着解释为什么要翻墙。   “哈,大夫不用担心,他应该是真正的村民,最多是收了一点钱,负责带外人来山神庙转悠再把找机会刚才那番话说出来。所以你我最初都发现不了他的不对,直到胡道人出丑。”孟琼饶有兴致地继续道,“不过根据村民的反应来看,他们是真的相信山神庙灵验,故而德子说的那番话有可能是真的,这就很有趣了。”   墨鲤搞不清有趣在什么地方,他沉声道:“既然是阿颜普卡给我们留的线索,就一定有误导人的地方,要人一步一步推,可能最后再把我们引到飞鹤山龙脉出没的地方,借着我龙脉的身份诱使飞鹤山龙脉现身,我可不耐烦陪他解谜题。”   “说得好!”孟戚作势要给大夫拍掌。   谋士的大忌,就是按照别人给你定好的路子走。哪怕这样可以发现真相也不行,因为同样一件事可能因为缺少或者多了某条线索,导致真相扭曲。   到那时,飞鹤山龙脉是找到了,但他们与飞鹤山龙脉之间有可能已经对立,或者有了误会。   墨鲤暗暗瞪了孟戚一眼,船上还有人呢,胡乱拍什么手。   孟戚故作遗憾地放下手。   “等到了村里,我们就追问德子那位村里很有见识的老人是谁。   “老人必定要说一个地方,或者一个人,说是从那边听来的。这个消息合该是真的,因为我并不好骗,阿颜普卡想要动手脚也是在后面的行程里。   “我们假装明天去拜访那个地方或者那个人,然后今夜就不辞而别。   “但是我们不去,我们直接进山,重新变个样貌去找龙脉,让阿颜普卡的人蹲在那边苦等!”   孟戚一口气说完以上四句话,然后促狭地朝墨鲤挤了挤眼睛。   墨鲤:“……”   八十七岁道貌岸然的老国师忽然抛弃雍容高华的姿态挤眼睛,就真的很像一个不正经的老不羞了。   ***   刀客宿笠独自走在路上。   他穿着灰色的褂子,斗笠从头遮到脚,再加上腰间的佩刀,百姓看了立刻远远躲开。   像这种刀头舔血的江湖人,他们是惹不起的。   宿笠刚从一个密林子里钻出来,他送了王铁匠一家上百里的路,因为害怕被西凉人盯上,他们一直捡偏僻的小道走。最终找了一处偏得不能再偏的小村子,安顿王铁匠一家住下后,宿笠又直接往山里钻。   估摸着没人能够追来,也没人能从自己出现的方向找到王铁匠一家后,宿笠才结束了风餐露宿的生活,拐到了有人烟的地方。   天将傍晚,走了整整一天的刀客嗓子里干得厉害。   作为杀手,他知道许多忌讳。   宿笠只喝活水,还是水源上游的活水,到了夏天就连河水他都不喝了,除非遇到山泉。   ——哪怕有一身武功,腹泻还是要出人命的,宿笠从来不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远远地看见路边有个茶棚,宿笠摸了摸腰包,那里还剩点儿铜板,买碗凉茶应够了。   他刚一踏进茶棚,里面嗡嗡嗡的人声猛地停顿。   苦力打扮的脚夫们盯着刀客坐到最角落的位置,还面对着墙,找店家要了凉茶后一声不吭,完全不像要闹事的样子,他们说话的声音这才慢慢恢复。   脚夫们席地而坐,脱了褂子扇风。   “这贼老天,真真热得邪乎。”   嚷嚷着埋怨的脚夫一仰脖子,又灌了一碗茶水。   边喝还边往外吐粗茶梗子,骂骂咧咧道:“店家怎么回事啊,把树枝子都当茶叶搁进来了?”   “哪儿能呢,都是风吹落下的。”茶棚老头陪着笑打圆场。   “呸,这大热的天,外面有风?”   大汉扯了茶棚老头的衣襟就要吵闹,结果不知是用力太大,还是天热衣裳洗了太多次,茶棚老头身上那件旧褂子竟然嘶拉一下多了个大口子,这下众人都傻了眼。   苦力汉子拔腿就走,茶棚老头气得在后面骂,让他赔衣裳。   其他苦力乐得看热闹,领头的小吏一个头两个大,跺脚大骂道,“天就要黑了,明天午时再不送到,你们都要挨衙门的板子。”   刀客耳朵微微一动,心道这些是役夫?   衙门缺人手的时候会征发百姓的徭役,有时修路有时筑堤,更多的是运送东西去临县或者州府。夏天不是缴粮税的时候,豫州又没有江河需要修建堤坝,茶棚后面那一车车的看起来不像是特别值钱的东西,只是多而已。   “天黑了怕啥子呀,咱们不送钱不运粮,只是草料而已,强人匪盗还会冲着我们来吗?”   “就是,天黑了还好赶路呢!”   脚夫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小吏热得脸跟蒸熟的螃蟹一个色,还要声嘶力竭地叫喊,“都别偷懒,快走!”   一群人磨磨蹭蹭地上了路。   宿笠沉吟了一阵,果断把茶喝完,悄悄跟了上去。   换了从前衙门征发苦役运草料的事,刀客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现在他知道了恩公其实是西凉人,西凉势力积蓄已久正待复国,于是齐军大热天让县衙送这么多牛马吃的草料,必定是有变故了!   一个时辰后,刀客探听到了荆州两岸对峙,齐朝水师跟南岸荆王的水军马上要打起来了,荆州乃至豫州的粮草物资都开始往水师大营里送。   两个时辰后,刀客得到了最新的江湖传闻,一个自称孟启行的江洋大盗要劫奉威镖局的红货。   奉威镖局究竟有没有红货没人知道,但是奉威镖局其实是锦衣卫啊,这事不止前任飘萍阁杀手头目刀客宿笠知道,听说豫州道上的人都知道了。   许多真正的江洋大盗摩拳擦掌准备一试究竟,保管奉威镖局的人走不到京城,全天下都要知道他们有好东西。   摸不着脑袋,又找不到风行阁的刀客决定去豫州附近最大最有势力的门派看一看。   三个时辰后,刀客从春山派哪里偷听到了即将流传的江湖传闻,据说孟国师指使人盗窃齐朝水师布防图,把图带到了荆王那边,然后荆王又被人行刺了。江洋大盗孟启行就是孟戚,他跟齐朝锦衣卫有秘密勾当。   可真相其实不是这样。   真相是春山派收了一个神秘势力的钱财,帮他们去弄齐朝水师布防图,于是他们找了一个叫黄六的行脚商人,在嫁祸的时候那个春山派应掌门因为怀疑他在上云山厉帝陵栽跟头是齐朝锦衣卫跟传说中的孟国师主使的,又怀疑松崖长老的死也跟孟戚有关,于是让人假冒孟戚,再把名字透露给黄六。   刀客是怎么知道的呢,因为他摸到春山派驻地来的时候,应掌门正好接到那个神秘势力送来的信,信里把应掌门骂了个狗血淋头,问他为什么要自作聪明嫁祸他人,还好死不死地用了孟国师的名号。应掌门大怒,干脆命人出去传播那个最新的“江湖秘闻”。   然后呆坐在春山派房顶上拼命捋逻辑,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的刀客被风行阁主秋景找到了。   秋阁主告诉他,孟戚与墨鲤真的过了长江,江洋大盗的事情也是孟戚放出来的。   宿笠:“……”   他就是用三天时间送了王铁匠一家找地方躲藏,怎么你们搞了这么多事? 第259章 祈福求利   “这是恰好赶到一处去了。”   秋景用拇指揉了揉眉心, 无奈地说, “都因为三日前那场日食。”   “天狗食日?”刀客纳闷。   杀手不信鬼神, 当日他跟王铁匠一家在路上看到日食, 王铁匠先让一家人躲到马车后面,又展开毡布作为遮挡。日食一过,该怎么赶路还是怎么赶路,谁还能因为闹个日食就茶饭不思了?   不过宿笠知道读书人很讲究这一套,还有许多老夫子, 见到天狗啃几口太阳月亮就要捶胸顿足地嚷嚷不祥之兆。   啃就啃呗,人家天狗啃完了不是又给吐出来了吗?   其实刀客并不相信天上有这么一条闲得发慌的狗, 这会儿听到秋景又提日食,便忍不住皱眉问:“难道是天象预兆说有兵戈之祸?大家都相信天命, 认为这是打仗的好时机?”   “……”   秋景眼皮一抽,她的属下绝没有像宿笠这般鲁钝的, 这让她说起话来格外费劲。   还好他们已经从屋顶爬下来了,不然待久了还有被春山派发现的危险。   ——春山派的应掌门,还是有那么一点实力的。   至少秋景是打不过的,风行阁主的武功一般,比下可以, 比上不能看。   秋景干脆把话摊开, 把事逐条给刀客捋清:“你想,那个勾结春山派的神秘势力为何指名要在这几天收水师布防图?他们搭上春山派需要时间,春山派去找物色人选偷盗水师布防图也需要时间,所以早在孟戚遇到西凉人之前, 这桩意图挑起荆州两岸不和的计谋就开始了。总之春山派嫁祸孟国师,乃是出自他们的私心,与那个神秘势力无关,而那方势力算准了这时有日食,才定下了在荆州交易水师布防图的日期,原以为事情是按照谋划发展……”   秋景一边说一边看宿笠的表情,发现后者眼神又有放空的趋势,果断改口道,“结果他们没想到事情会牵扯上孟戚,更没想到孟戚会恰好赶上这一出,这会儿大家都是骑虎难下。”   西凉人忽然发现有人在荆州煽风点火。   煽风点火的人突然发现孟戚的存在,而被自己找来负责跑腿的春山派偏偏狗脑子发作,把孟戚扯了进来。   而春山派感觉不对,想把自己抽出来。   刀客终于弄清楚了状况,他沉着脸道:“此事容易,抓住那个掌门,让他供出背后搞鬼的人!”   说完就干,人影一掠就没入黑暗之中。   “阁主?”秋景的属下急忙唤了一声,示意要不要追上去拦住。   秋景摇了摇头,认真道:“既然孟戚把这池水搅浑了,我们就让水更浑一点,牵扯的麻烦越多,那些要做大事的人就越小心,不敢轻易动作。只要把局势拖住,就赢了一半。”   说话间,秋景脸上流露出了遮掩不住的愁苦烦闷,风行阁的人也没往心里去,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   然后就忍不住羡慕某位国师的本事了,撞到了一连串麻烦,竟还能游刃有余地脱身而去,留下一滩浑水搅得人人自危。   “唉,不知孟国师这会儿到了哪里。”   ***   沙鼠舒舒服服地躺在水里。   水里是一颗颗圆滚滚的被山溪冲刷得干净透亮的鹅卵石。   由于河道深浅不一,沿着山势一路蜿蜒而下,有些地方就因为高低落差形成了小小的瀑布——对沙鼠而言是大瀑布了,其实也就半人高,倒是水流湍急了一些。   深的地方像一个个小水潭,里面有鱼有虾有鳖,热闹非凡。   “瀑布”上方水位较浅,大大小小的石块叠在一起,连五岁的小娃子都能光着脚在上面跑。   苍翠的林木遮住了灼热的阳光,凉风一阵阵地吹。   只要捡一块平整的山石坐下,再脱了鞋袜往水里一泡,那滋味真是做神仙也不换。   孟戚当然也是这么干的,就是他找的石头小了一点。   ——只有拳头大小的鹅卵石。   沙鼠避开了湍急的水流,它躺着的地方位于高低落差造就的“瀑布”中间的一个天然小“平台”,溪水就这么哗啦啦地从头顶飞下,又哗啦啦地砸在下方的“深潭”里,落到中间的只少许水珠。   平台狭小浅窄,能存的水也不多,稍微多一点就会顺着石缝里流下去。   沙鼠站在里面还能露出脑袋呢!   在这处称心如意仿佛量鼠打造的“池子”里惬意地游了一阵,就找了一块圆滚滚的鹅卵石舒服地躺下去了。   短小的爪子还能恰好搭在旁边一块石头上!   四肢摊开,凉风跟水珠交替着“梳理”毛发。   胖鼠从喉咙里发出低而愉悦的声音。   伸脑袋还能看到下方水潭里的……意中鱼呢!   “啪。”   水面被鱼尾拍出一道水花,透过树荫照进山溪的日光像破碎的金子,一晃一晃的,好玩又有趣。   墨鲤差点克制不住本性追着这些亮闪闪的碎片了。   它的本体约莫手臂粗细,密实漂亮的黑鳞像一块块宝石,薄翼状的鱼尾宽大而完整,连腮边的须都长而美。在普通人看来,只会为那漂亮的鳞片喝彩,这时候人们膜拜的水神,以及带着灵异色彩的水中生灵,体型都很大。   越大越让人畏惧。   觉得是龙王的化身,或者活太久要成妖做怪了。   墨鲤就差得多了,它就是普通的大鱼,江河里都能捞得着同等大小的。   然而当它游入水中,其他鱼却绝不会这么想——完整的尾鳍完整的鳞片,连须都能长那么好,吃得还能差了?再有两三个愣头青傻乎乎地冲上去,没来得及啃,就先把自己撞得头昏脑涨了,人家一块鳞片都没掉,悠哉悠哉地继续游着,这斗个屁啊!   山溪水潭本来就很难生出体型庞大的鱼类,新来的这一条不是肥肉,啃不动,只能躲着了。   相反那些个头很小的鱼虾,见墨鲤没有吃它们的意思,反而挨近了一些,借着墨鲤的身体来保护自己。   这种成为庇护所的感觉很奇妙。   黑鳞鱼轻轻甩尾,将一条试图扒拉上自己宽大尾鳍的小虾甩下来,还有那个趁乱趴在自己背上的小龟,免费的车坐一会儿就算了,一直占便宜可不行。   水潭深而狭小,四面石缝里的水不断流出去,又流进来。   这是墨鲤喜欢而熟悉的环境,只是故乡的那处空洞死寂,这里很热闹。   甚至一甩尾,跃至半空就能乘着溪流快速地滑向下一个水潭。   如果不是顾忌孟戚还在,它能一条鱼从上游一直这么玩到下游,逛遍整条山溪,然后变回人形换一条山溪接着玩。   ……墨鲤克制住了自己。   别的不说,衣服还在岸边呢。   连带着药囊、金针放在一堆。   他有点忘形了,果然变成原形,容易放纵。   墨鲤默默游回来,沉入潭底思索。   半天前,他跟孟戚循着灵气找到了这里。   一座山有许多富含灵气的地方,灵气交汇的地方更容易生出天材地宝,同时也是龙脉诞生于世,从无形之气化为有形之体的地方。这是岐懋山龙脉跟太京龙脉的经验之谈。   要找龙脉,自然要从这些地方找起。   另外这样的地方灵气充沛,往往也是人迹罕至之处,不是险峰奇谷,就是曲曲折折的洞窟暗流。   就隐秘而言,极有可能成为阿颜普卡遣人种植阿芙蓉的地方。   南疆气候闷热潮湿,与中原迥异,阿芙蓉植株可能在这边不能像南疆那般长得好,长于密林深处或者洞窟的可能性更大。所以一路上两人尽捡陡峭难找的路,何处曲折,何处没有人烟就走哪里。   加上孟戚在几十年前曾经走过一遭,现在堪称熟门熟路。   爬了约莫三座山头,钻进一条长长的河谷,踩着厚厚的腐败枝叶,终于来到了这处“灵气最盛”的地方。   用孟戚的话说,飞鹤山七水环绕,大大小小的溪流多不胜数,可是灵气最浓郁的地方还是在地底。   要不是阿颜普卡拿出了那根不同寻常的羽毛,孟戚差点怀疑飞鹤山龙脉也是地底的鼠,或者地下暗河的鱼。   沙鼠惬意地翻了个身。   孟戚选的位置非常好,可以看到岸边放衣服的地方,还能居高临下看黑鱼戏水。   ——果然多水的龙脉之地,更得大夫欢心。   明明上云山的水也不少,瀑布溪泉每座峰头都有,然而大面积的湖泊与河流远远不及飞鹤山。   至于岐懋山远在平州,接近西北边关,那里亦不是多水的地方,只是每年冬日的风雪大,春夏时节又融化,峡谷河道是随着季节的变化而改变的。   于是这两条觉得家里不缺水的龙脉,到了飞鹤山一看,发现人比人会气死,龙脉见龙脉不敢说话。   南地山脉的天生优势,比不了,不敢比。   不说了,下个水罢。   龙脉总是拒绝不了灵气的,奔波一路,即使不累看到这么好的水这么好的河滩也要累了。   说来这还是第一次,孟戚以沙鼠的视角看墨鲤。   鱼是真的大。   抱是抱不住的,或许可以骑?   孟戚在心里琢磨着,发现好久没看到黑鱼浮上水面了,心里疑惑,爬起来趟着水走到了“平台”边缘,费劲的扒着石块往下张望,一大波的水流冲刷着沙鼠的毛,又从胸前的石缝里流下去。   糟糕,这边水比较急,有点站不稳。   沙鼠在水里跌了个跟头。   还没等它站起来,忽然脑后传来一阵风声。   孟戚反应何等快,迅速抱头顺着鹅卵石一个打滚,避开了这次不明袭击。   “……”   刚才闪过去的好像是个毛绒绒的东西?   沙鼠猛地蹦了起来,小跑着带起一波水花,蹿上石块,身躯猛地往外一跃。   很快就看到了刚才袭击不成,因为惯性落下去的东西——灰乎乎的一团。   灰团子在即将落水的时候拍翅而起,飞向岸边的树梢,忽然一道激流从水底冲出,被鱼尾打得老高,冲得灰团子在半空中打了三四个滚。   羽毛沾水飞不起来,最后跟着水柱一起狼狈地落入水中。   “大夫!”孟戚已经变回了人形,施展轻功落在岸边焦急的唤道。   黑鱼正在水中寻找灰团子的踪迹,可是无论怎么看,都没有它的踪迹,灰团子就像雪落入水流一般迅速融开了。   鱼的眼睛看不见,变回人也看不到。   水潭的“深”是相对而言,这个深度并没有达到一人高。   当孟戚看见水流涌动,一个人影破水而出,湿漉漉的长发黏在修长的脖颈、白皙圆润的肩头,到了嘴边的话猛地噎住。   “找到它……”   “它不见了……”   两人声音戛然而止。   墨鲤顿住,默默看着站在岸边来不及穿衣服的孟戚。   作者有话要说:沙鼠:是度假惹   沙鼠:是福利惹   墨鲤:+1 第260章 不胜扰之   真是奇怪, 在灵气充沛的地方, 好像人都能变得不一样。   水珠沿着乌发缓缓滑落, 孟戚神态举止特别自然, 就仿佛人人生来都不应该穿着衣服一样,没有任何不适,也不觉得该羞愧避让或者尴尬地遮挡。   墨鲤站在水里,鱼群从他手臂、腰侧游过,有点儿痒痒的, 还很滑。   水能给他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墨鲤总是把衣服穿得极有规矩,无论是宽袖大袍还是布衣短打, 不管什么衣服都很难抹去那股君子持正之气,可是现在这感觉没了, 仿佛短暂地忘记了作为人生活的二十多年,直接回到最初。   以无形之气, 化有形之体。   倒退光阴,遗忘尘世——   假使他们生于同一处山脉,拥有意识时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对方。   被蛊惑着,什么都无法想,只余本能……   滴落着水珠的手臂抬起来, 下一刻几乎要碰触到一起。   “唧噫!”   一声略带尖锐的鸣叫。   孟戚墨鲤同时回过神, 下意识地做出了防备的姿态并转头望去。   便见一只灰不溜秋,绒绒胖胖的山雀立在山溪旁的灌木上。   全身上下唯有圆溜溜的脑袋是黑的,像是戴了一顶滑稽的没梗儿瓜皮小帽。   鸟喙短小又精巧,远远看去仿佛一颗瓜子镶嵌在毛团里。   ——这嘴长得太像瓜子, 一张嘴简直让人怀疑有瓜子仁要掉出来。   脸颊竟是两块白,跟涂了粉一般。眼珠儿乌溜溜的,那瓜子嘴一戳,神气活现,   “唧噫唧噫!”   山雀张口又是一串长鸣,这次显得婉转悠长,它跳上一根树桩,然后左翅抬起冲着孟戚二人狠狠一挥,然后两条小腿蹦跶着把身体侧向一边,一副世风日下成何体统的姿态。   墨鲤本能低头:“……”   糟了,衣服!   变成鱼的时候就算了,因为鱼鳞在墨鲤眼中就是衣服,可是作为“人”却万万不能这样见陌生人,陌生的龙脉也不行。   孟戚一扬手就把衣服抛了过来,同时自己也飞快地披上了一件。   亵衣暂时来不及了,先遮一遮比较重要,方才意识恍惚之际,如果不是那只山雀忽然鸣叫,可能会有更尴尬的变化。其实那就是一瞬间的事,骤然失神,前后加起来不过几次眨眼的工夫而已。   孟戚暗暗运气,然后闪身进了树林。   不消片刻他就踱步而出,衣饰齐整,神华内敛,俨然是平州初见墨鲤之时的形貌。   他们二人极有默契,等孟戚回来之后,墨鲤才顺势将外袍一裹,沉入水底去穿衣服了,浑不在意衣裳全部湿透。等他踏水轻跃而出,内息运转,周身一阵白雾升腾,无论是衣裳还是头发立刻变干。   他们怕山雀跑了。   山雀拢着翅膀站在树桩上,脸颊上两块白乎乎的肉滑稽地鼓着,脑袋一昂瓜子嘴朝天戳,活脱脱地一副我家风光无限好偏偏多了你俩的不满模样。   孟戚比它更不满。   太京龙脉觉得自己吃亏了,刚才大夫没穿衣服呢,那只山雀看着是跌进了水里,怎么爬上来了?羽毛还是干的?   墨鲤没有反应过来,孟戚却猜到了真相——   就跟孟戚当日迷迷糊糊地意识跑到岐懋山,借着洞窟山泉那里的灵气短暂变成了沙鼠,在墨鲤掌心蹦跶两下迅速消失一样。这只山雀在它诞生灵穴的附近随时可以化形,又能即刻消失。   它想出来的时候就出来,不想出来的时候连实体都没有。   它是跟随山溪欢快流淌的一滴水珠,又是徜徉在茂密林木间的一阵凉风。   别说抓住飞鹤山龙脉了,就算想要看到它的踪迹都很困难,除非像孟戚墨鲤这样准确地找到灵穴,守在这里一直等,还要运气足够好,以及飞鹤山龙脉愿意现身。   以孟戚的经历就能看出来,飞鹤山龙脉是绝不会轻易露面的。   这会儿也不知道是被沙鼠跟黑鲤霸占自己老家的行为气到了,还是看到来了两条龙脉终于按捺不住冒头打招呼。   “唧——噫唧噫!”   山雀昂着头,冲着墨鲤一通叫。   虽然它的声音不难听,音节分解拖长了还显得婉转动人,可是墨鲤就能明显地感到它对孟戚不满,好像在问墨鲤怎么被孟戚骗得团团转的?   “这是……有什么误会?”墨鲤有些懵。   主要飞鹤山龙脉的形象跟他预想的差远了。   山雀的体型不大,眼前这只更是比沙鼠大不了多少,大概是灵气充沛的缘故,它也生得圆滚滚胖乎乎,远远望过去简直是一颗毛球在树桩上蹦跶。   墨鲤从未没有这样庆幸过自己生于西北平州,看看眼前这两座位于中原腹地灵气多得溢出来的山吧,一个两个都是球。   胖球。   墨鲤觉得自己简直能一手一个,把两只托在掌心上了,反正都没有自己手掌大。   ——想了想,墨鲤觉得还是沙鼠顺眼,能放怀里能塞竹筒杯,山雀长了翅膀啊。   再论毛发的触感,沙鼠怎么摸都没事,禽鸟的羽毛就不行了。   情人眼里出胖鼠,墨鲤觉得太京龙脉不是一只鸟挺好的,虽然本质都是龙脉,原形还是挺重要的。   “不会说话?”孟戚似笑非笑地审视山雀。   山雀瞪他,它是山雀又不是八哥,哪只山雀能说人话?   “不能化人形?”墨鲤也在皱眉。   不应该啊,飞鹤山灵气这么足,又不像四郎山那株倒霉的树那样原形遭到破坏,这处深幽的河谷甚至罕有人迹,飞鹤山龙脉应该早早拥有人形才是。   墨鲤瞧着那只山雀目光渐渐变得古怪。   在山雀飞到河滩上,用爪子刨了个歪歪扭扭的字之后,感觉更加明显。   大片大片的白雾忽然涌现,将这片河谷都覆在其中,墨鲤孟戚的身影一顿,紧跟着就慢慢倒伏于地。   同时山雀将脑袋埋在翅膀下面,一动不动地躺在河滩上。   它旁边的地面上是一个勉强可以辨出的“龙”字。   白雾之中最先出现的是一条体型极为庞大的金龙,它头枕着河谷最北端,尾巴搁在最南端,身体盘了五六圈才把自己严实地塞在白雾下面,一不注意还会露出闪烁着金色龙鳞的身体。   河谷剩下的空间被一条青龙占据了。   它神采奕奕,角如珊瑚,鳞片犹如翡色的美玉,身形纤长,动作灵巧地沿着山壁将身体缓缓舒展开来,也只有这里是仅剩的白雾遮蔽处了。   从体型上,青龙比金龙小了十圈儿。   最后出现的那条鳞片漆黑似墨的龙,又比青龙小了十圈儿,它根本不需要找地方,金龙已经把怀里圈好的地儿让给了它。   如果不是他们都是无形之体,能够穿透山石树木,河谷里这时已经大地动了。   饶是如此,所有飞禽走兽不是逃回巢穴就是找个地方缩着瑟瑟发抖,鱼虾纷纷沉入水底。   墨鲤不太适应现在的视角,不像从前那般在半空中,河谷对金龙来说太狭窄了,他转头只能看到一片亮灿灿的金色。这次也不像在上云山那会,上云山的灵气源源不绝地供给自己,飞鹤山龙脉可没有把灵气分享给别人的爱好。   这就导致黑龙看着特别的、精致小巧。   青龙吹胡子瞪眼,大脑袋往这边一凑,鄙夷道:“太京龙脉,你拐孩子?”   “胡说八道,天下山川有大有小,灵气有多有寡,论年纪谁敢说自己就一定年长,你是仗着体型看不起阿鲤?”金龙同样瞪大眼睛,谁怕谁啊,它的眼睛比飞鹤山龙脉大十倍。   是十倍!   青龙哼了一声,微昂头颅,脸颊鼓鼓的,跟那只山雀的神情如出一辙。   他们的对话是借着灵气,以意识进行的沟通,在墨鲤感觉很像是在做梦,飘飘然好不自在。   有过上云山化龙的经历,墨鲤已经可以控制这样的身体。   黑龙微微挣脱出来,找了一个比较好的位置,可以同时看见白雾对面两个大的龙脑袋。   “你就是飞鹤山的主龙脉?”墨鲤先确定一下,灵气充沛的山没准能出两条龙脉。   “然也。”青龙老气横秋地回答,“飞鹤山只有一条龙脉,不是我是谁?”   孟戚看青龙不顺眼,便讥讽道:“我原以为飞鹤山龙脉是一只仙风道骨的鹤,没想到是丁点儿大的山雀。”   连沙鼠都抓不起来的小毛球,捕猎技能差,还被鱼尾巴拍到了水里。   “山雀怎么了?”青龙恼怒,原本想说孟戚比自己好不了多少,可是那圆滚滚的沙鼠还真的很灵活,之前又栽了跟头,便哼哼道,“足够小,足够普通的禽鸟,才不会引人注意。”   飞鹤山龙脉诞于这条幽深的河谷里,悬崖陡峭,第一个念头是飞起来。   于是它就成了鸟,在这座山的僻静处到处可见的山雀。   “不对,阿颜普卡给我们的那根羽毛……”   墨鲤欲言又止,那根羽毛不长,看不出是什么鸟身上的,可是山雀委实太小了,身上最长的就是尾羽了,可是飞鹤山龙脉的尾羽是灰褐色的,而且一点都不闪闪发光。   “你掉过羽毛?被人捡回去过?”墨鲤试探着问。   “怎么可能。”青龙嗤之以鼻,昂着头说,“吾跟尔等不同,羽毛一落,立刻化为灵气消散于地脉之中。”   墨鲤没掉过鳞片,不过沙鼠掉毛确实不是这样。   墨鲤不懂就问,谦虚地请教道:“为何不同?”   “你们有‘做人’的意愿,吾没有。”青龙慢条斯理地在山壁上缓缓游动,庞大的头颅低垂着搁在那只乖巧灰毛团山雀旁边,龙的躯体半透明,若隐若现着,白雾像水一般从美玉般剔透的鳞片流淌着。   “你没有人形?”孟戚是真的吃了一惊。   墨鲤因为早有猜测,倒是还好。   世间有隐士,龙脉里出一个不喜人世的,不奇怪。   墨鲤化形之时太过孤独,孟戚化形之前看多了太京王朝更迭战火纷乱而百姓最苦,于是秉承天地之灵而生的龙脉,天然就有做“人”与“出世”的强烈意愿。   “那你几十年前,一直对我避而不见,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孟戚一点即通,顿时恍然,飞鹤山龙脉不愿见一个跑去参与征伐天下还做官的龙脉。   虽然心里气恼,但是人各有志,龙各有想法,何必勉强?   “今个你怎么乐意出来了?”孟戚嘲讽。   青龙一甩脑袋,它不能说自己怀疑太京龙脉拐骗同类,还带着人家上门试图再次拐骗自己——看黑龙金龙这个亲昵姿态,飞鹤山龙脉知道自己误会了,而且这俩刚才恨不得啃在一块,特别碍眼。   “我看这位小兄弟十分顺眼,不类你。”   青龙眼珠一转,开始称赞墨鲤。   什么即使化为人形,也是气质不凡,观之可亲。   鱼形鳞片好看,还很照顾山溪里的小鱼小虾云云,都说鱼龙一体,鱼跃龙门,可见天生形态完美。   孟戚最初听了十分得意,仿佛在夸他自己一样,听到鳞片的时候胡须一抖,满眼警惕,爪子一伸把黑龙搂在怀里,警告地瞪视飞鹤山龙脉。   青龙:“……”   它就不应该现身,让这只鼠陪着鱼慢慢蹦跶!   还怕他们赖在自己家不走咋地?   作者有话要说:飞鹤山龙脉真身,沼泽山雀   它的叫声是jing jing,找不到合适的拟声词,就音拼字吧   ——————   孟戚:你是飞鹤山龙脉,不该是仙风道骨的鹤?   山雀:你对象是鸡毛山来的,难不成该是一只鸡?   墨鲤:???躺枪.jpg   ————   孟戚与墨鲤在岸上水里对望,眼神缠绵,指尖要碰触到了   山雀:妈耶,你们要在我家做什么???   ————   山雀:怕猫是不可能怕猫的   山雀:猫根本逮不住神出鬼没的我,瓜子嘴戳天状昂头 第261章 余闻且太息   墨鲤默默地从金龙爪子里钻出来。   本来他没觉得有什么, 反正平日他也是把沙鼠一揣就走, 这个体型对比恰好谁都不吃亏, 谁都能感受一下趴在对方手掌心里的滋味——可这会儿还有别的龙脉在!   岐懋山龙脉觉得自个挺格格不入的。   从龙的形态, 到变化出的生灵样貌,共同点太多了。   这就罢了,飞鹤山龙脉还不忿地怀疑太京龙脉拐小孩。   青龙鼻子里哼哼着:“行了,我随便夸几句你当真吗?鱼有什么好的?更别提这么大的鱼了,我一见这位小兄弟, 就知道他诞生的山比较普通,龙形也比较小。不然像你我这般由于灵气太多, 作为山灵的龙形太大行动不便,在化实体的时候就本能地巴不得越小越灵活, 更不可能去变鱼。”   原来还有这个说法,墨鲤看着金龙若有所思。   倒是孟戚想过跟大夫做一对毛茸茸的沙鼠, 也想过当一对自由自在的鱼,便疑惑道:“为何不能是鱼?”   “鱼离了水就没法游,只有南边的山多河流,而江南之冠当属我飞鹤山。”青龙嗤之以鼻,俨然一副他都觉得做鱼不方便了, 世间哪里有龙脉有资格说做鱼容易的样子。   孟戚无情地揭穿了他:   “那是因为你飞鹤山水多鱼多, 吃鱼的生灵更多。”   “胡说,我诞生的灵穴在悬崖下的河谷里,我本能地向往上飞!”青龙吹胡子瞪眼。   孟戚才不接受这个道理,他冷笑着说:“这条河谷是你的灵穴?我看未必吧, 灵穴应当在更深处的暗河才是,凡是能诞生龙脉的灵穴,因为灵气太过浓郁周围皆是寸草不生。这里可不像那么回事。”   这也是几十年前孟戚找不到飞鹤山龙脉,甚至不能确定飞鹤山有龙脉的主要原因。   有水的地方就有野草树木,诺大的山,连块荒地都找不到,还怎么确定怀疑对象?这次来也只能说这处河谷灵气极盛,乃是最有可能的地方。   青龙晃了晃脑袋,不满道:“是地底又怎么样,你管我家的事做甚?”   墨鲤担心这两条龙打起来,连忙问道:“飞鹤山藏了一群西凉人,在这里秘密种植阿芙蓉,你知道这件事吗?”   青龙没吭声,眼神游移,欲言又止。   孟戚看他不顺眼,加上阿颜普卡不是好东西,龙角一摆就要开口讽刺。   黑龙奋力地挡在了金龙面前,扭头给了一个“别说话看我眼神行事”的暗示。   ——就这点大,还要给比自己大那么多圈儿的同伴调停,忒费劲。   金龙没这么想,他觉得墨大夫太可爱了,如果这里不是别人家……   无形之气构成的龙须跟鳞片轻轻颤动。   想要把黑龙一口吞下,让这团灵气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有什么不适合说的吗?”墨鲤认真地问青龙。   “我……我不认识什么西凉人中原人啊。”   青龙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小声地说,“虽然我知道北疆那边的人跟中原人长得不同,可人在我眼里都长一个样啊!”   孟戚哑然。   其实这毛病他跟墨鲤也有,不过显然没那么严重。   他们只是对人的美丑不太在意罢了,到了连人形都没有的飞鹤山龙脉那里,看人大概就像人去看山雀,哪怕有羽毛花色脸上斑纹的大小位置不同,可还都是山雀啊,怎么认是不是同一只?   “还有,阿芙蓉是什么?要人去种,是能吃的东西?”青龙用爪子刨着山壁,神态尴尬。   龙形不是实体,刨山壁不会引起任何后果,这个动作只是在掩饰尴尬。   飞鹤山龙脉觉得自己是几百年不现身,一现身就把脸全部丢完了。   “阿芙蓉是一种毒物,原本生于南疆,有极艳的红花……”   墨鲤飞快地给青龙形容了一遍阿芙蓉以及它能造成的危害。   青龙似懂非懂,不过说起红花嘛,他眨了眨眼睛,不解地问:“对人有害,与我们何关?”   “……”   墨鲤想说天下大乱,黎民受苦,可是这些事飞鹤山龙脉显然毫无兴趣,看来只能从阿颜普卡的古怪问起了。   黑龙回头给金龙使了个眼色。   “孟兄?”   墨鲤奇怪地发现金龙好像在发呆,还是盯着自己发呆,一副很饿很饿的样子。   ——得亏没实体,没龙涎。   那边青龙的眉骨高高地耸起,神情扭曲地看太京龙脉:能不能回自己家再发忄青?   “咳。”孟戚发现龙形比沙鼠还难控制本性,他定了定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有个人拿着一根饱含灵气,散发着光的羽毛找上门,说这是飞鹤山龙脉留下的。他一直想找龙脉,又在飞鹤山待了许多年,你该不会没见过吧?”   青龙哈哈大笑,歪着头说:“确实有人想找龙脉,可是从古到今这样的人多了去了,他们依靠那个风水之说,找灵穴还是有本事的。可就算他们找上门又怎样呢,我不出来,或者就站在枝头混在一群山雀里看热闹,难道他们还能发现我吗?飞鹤山的百姓信奉山神,有时我也会做一些恶作剧。”   “所以?”   “给他们一点山神的东西呀,比如特别大的鳞片,能发光的羽毛,长了三四条穗的稻子。”青龙戏谑地说,“人们喜欢叫它祥瑞,献给地方官或者皇帝。”   金龙眯起眼睛,缓缓摇头说:“不,那根羽毛充满了灵气。”   龙脉知道龙脉事,鳞片只要找特别大的鱼就行,嘉禾也是天生地长,只有羽毛发光非比寻常。   甚至骗过了两条龙脉,让他们以为真的是飞鹤山龙脉身上掉落的,这可不是随便造假能做到的。   “把羽毛放在灵穴,我还特意找的漂亮羽毛,只要把灵气灌进去……”   “且慢。”   孟戚与墨鲤同时出声。   “什么叫做把灵气灌进去?”   “怎么灌?灌了就会发光?”   面对一条庞大的金龙跟一条纤细黑龙的追问,飞鹤山龙脉很懵。   “就……把灵气往里面塞一塞?”   青龙仿佛在回答人是怎么呼气吸气的一样,这不应该生来就会的吗?   “龙脉不是都会?”   “不是。”孟戚斩钉截铁地说。   看飞鹤山龙脉的眼神都不对了,因为驱使灵气同时也是阿颜普卡的本事。   他跟墨大夫怎么都想不明白的本事。   “你把这个能力教了谁?”   “还能教谁?只有龙脉才会啊!”青龙叫屈。   孟戚看了他好一阵,忽然说:“你见过除了我们之外的第四条龙脉。”   这下青龙不说话了,他转头就要回到山雀身体里。   “等等,这件事很重要。”墨鲤急忙阻止。   这会儿只能和盘托出,墨鲤愿意赌飞鹤山龙脉与阿颜普卡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青龙一旦变回山雀,对他们避而不见,就算他们把河谷翻个底朝天也没用。   “我们是追着那个种植阿芙蓉的西凉人来的……”   墨鲤直接把阿颜普卡身上的古怪之处说了,能驱使灵气,拿得出发光的羽毛,还笃定地说飞鹤山有龙脉。   青龙的眼神一变再变,最后慢慢地转过身,沉默良久。   再开口的时候,意识里的声音都低沉了。   “我不是完全没有出过门,两百年前,有条龙脉请我去他的家里做客。   “那是一条快要消亡的龙脉。   “他拐骗新生的龙脉,是想利用他们,延续自己的生命。”   这一连三句话,说得墨鲤震惊万分。   “怎么利用?”   他们是无形的,根是山川,山又挪不走。   青龙语气苦涩地说:“那条龙脉是关外一座雪山所生,那边的人称作阿那赫多山,意思是苍鹰的家。”   “阿那赫多山?”   这次震惊的龙是孟戚,他看着墨鲤说,“约莫两百年前,关外发生了大地动,连边关的城墙都被震塌了一截,阿那赫多山较小的南峰被一分为二。”   “裂的是诞生龙脉的灵穴,从此灵气源源不绝地流失。”飞鹤山龙脉情绪消沉地说,“这当然不会要了龙脉的命,可是人形是保不住的,甚至化形的苍鹰模样也不能继续维持了,可能要化为最初也是最原本的无形之气,连意识都会消散。”   墨鲤说不出话,半晌才低低地问:“这是死了?”   “不是。”孟戚想了想,然后说,“就跟四郎山的龙脉一样,只要挪一挪,等上千年,山川灵穴恢复之后就会逐渐生出新的意识。”   “四郎山的地动是人祸……”   墨鲤忽然说不出话,有人祸自然有天灾。   尽管他们龙脉崩溃本身就是天灾,可是更多的事跟龙脉没关,比如岐懋山今年冬天的暴雪。   遇到了、摊上了、谁也没有办法。   原来世间没有永恒,谁都不能长久驻世,龙脉也不行。   沧海桑田,古来有之。   “四郎山也有龙脉吗?”青龙被孟戚的话吸引了,很快他又不感兴趣地沮丧道,“阿那赫多山龙脉找遍了中原大地,甚至远至海外,最后只找到两座山有化形的龙脉。”   那就是飞鹤山与太京上云山。   “太京龙脉灵气磅礴,他根本不敢打你的主意,就把脑筋动到了我的身上。”青龙先是愤恨,很快就没精打采地说,“那时我刚化形,对人类毫无兴趣,又对同伴有一丝好奇,他教了我许多东西。包括怎么把灵气灌入别的生灵体内,说这是龙脉都会的。当然死物也行,只是死物里的灵气存不了太久,最多半个月就没了。”   孟戚欲言又止,对方是一只苍鹰,你只是山雀,总该有警惕吧?   再仔细一想,换了哪条龙脉都想不到会有这种情况,他们毕竟是无形之体。   “可是其他龙脉的灵气……根本吞不了啊。”墨鲤不解。   ——别问墨鲤是怎么知道的。   青龙面无表情地说:“不是直接吞,而是打散其他龙脉的形态,用他们来填补修复裂开的灵穴。只要有足够的灵气,灵穴也好,山川也好,都会慢慢恢复。”   首先第一步,就是要把那些龙脉骗去,骗到自己的地盘上。   然后再动手。   青龙发现连太京龙脉都一脸惊讶跟茫然,完全不知道有这种事的样子,闷闷地说:“我不知道阿那赫多山龙脉是怎么做到的,可显然他知道许多驱使灵气的手段,这都是他研究出的,今天如果不是你们说起,我还真以为灌输灵气是龙脉都会的,我没有人形所以还得学一学,而我也是一学就会都没怎么费劲。”   孟戚听了也打算学一下,不过这不是重点,他追问道:“你怎么逃脱的?”   “大概是他错估了我的强大。”青龙先吹了自己,然后恶狠狠地说,“阿那赫多山本来就不是灵气充沛的山,他又贪心,都不想想根本没法对付我,可不就被我逃脱了!”   墨鲤不得不提醒道:“其实是没有选择。”   两百年前飞鹤山才化形,那会儿肯定没有墨鲤。   四郎山龙脉至今还是一棵树,当年也逃过一劫。   阿那赫多山龙脉不想死,可又没有选择,只能骗了两座山里面较弱的那个。   “灭西凉的时候我也去过阿那赫多山,那里灵气微弱,完全没有龙脉存在的迹象,你说的那个龙脉……应该已经没了。”   孟戚也忍不住用爪子挠山壁,想想就生气,如果阿鲤早生了百年,被害了怎么办?   “我跟他打了一架,跑的时候重创了他,他连形体都要维持不住了,不可能再去骗别的龙脉。”青龙啃着自己的爪子,纠结地说,“按理说他确实是死了,你们说的这个阿颜普卡到底是怎么回事?龙脉还能投胎变成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投胎是不可能的,本文没地府   前面也说过,本文除了主角,没第三条能化人形的龙脉   ————   山雀:比我强的同伴我就不想见,没安全感,更何况太京龙脉还跑去做官   山雀:我喜欢小可爱   孟戚闻言警惕地抱住了墨鲤 第262章 客甚异   飞鹤山西南面的洼地。   繁茂的芦竹生满了河道两岸, 稍低处是大片的芦苇, 间或有一丛丛的菖蒲。   稍矮一些的人, 站在岸边愣是看不到芦竹后面。   便是高个也没用, 还有一株株柳树舒展着枝丫,它们跟榆树、樟树、桑树一起成为了这条水道的天然屏风。哪怕陆地只有数丈宽,隔着这些树木就是另外一条河流,人也很难看见。   河道并不宽,最开阔的地带仅容四条摇橹船并行,   窄的地方,那些芦竹伸出的枝叶都能割破衣裳。   一条条水道纵横交错, 将土地分割成零碎小块,河湾连着河湾, 星罗棋布。   这里与其说是沼泽洼地,不如说是迷阵。   虽然水深至少一丈, 但河底淤泥众多,还有莲藕茭白水毛茛等水生根茎,错综复杂,吃水深一点的船根本进不来,进了也会被困死在河道里。   水透着极好看的青碧色, 待用木瓢舀起一看, 分明又是干净无色的水。   只因水中岸边都有繁茂的植株,它们几乎要遮蔽天光,船行水上,仅能在比较开阔的河道中央望见天空。等回首一看, 来路早已被这深深浅浅的一片绿色掩盖,往前看还是这般景色,简直像是误入了山君河神的行宫。   不然,怎会有这般灵气盎然,又超脱尘世的地方?   据说楚朝刚没,南边三王为了谁是正统打起来的时候,荆王麾下的官吏强征壮丁,飞鹤山附近几个村子的百姓拖家带口地逃进了这里,衙门派了好几千人去搜,愣是毛都没找着一根。   打那会儿起,就有人说这片芦苇荡是迷魂阵。   那里面大得很,听说还有成窝的鼍(鳄),乱跑乱闯的下场可能是喂了鼍。   逃民住在芦苇荡的深处,在里面盖了房子,辟了小块的田地耕种,还种了桑麻,平日里捕鱼打猎为生。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靠的是就是这九曲十八弯仿若迷阵的水道。   水里长有许多能吃的根茎野菜,野鸭子到处都是,鱼也多,就是个头不大。   也有人家捕了野鸭,拔了飞羽养在家里,以后就不用出去捕猎,肉蛋都能吃上。   尽管地里的收成不多,甚至可以称得上贫瘠,因为没有好的粮种,野草锄之不尽,还有山雀野鼠黄鼠狼来偷粮,可这里没有苛捐杂税啊!每年青黄不接三月的时候,杨芽柳叶榆钱儿都能吃,饿不死。   然而桃花源是不存在的,他们什么都不缺,就缺盐。   需要通过外界买,虽然非常小心了,但是一块肉被狼盯上,便是大祸临头。   这群狼的首领,就是阿颜普卡。   逃民祖祖辈辈长在水边,当年躲进芦苇荡也是豁出命闯的。纵然识得水性,依旧有人因不慎栽进沼泽、被水草绊住脚、受鼍攻击死了不少。这芦苇荡的许多地方连他们都不敢去,只捡走熟了的水道。   阿颜普卡带来的这拨人,都懂一点武功,更关键的是里面有当年党项八姓之后,不止识字,还懂兵法学过奇门遁甲。   陈朝末年天下大乱的时候,西凉国皇室跟上层权贵不是没有动过南下中原的念头,还派出过一支军队试着攻打边关,然而陈朝这条船是要沉了没错,可破船还有三斤烂铁,更别提跟李元泽争夺天下的那些势力就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按照孟国师后来的说法,天下的聪明人大概都在那时候出完了,谋士猛将多不胜数,甚至听说了某位武将的悍勇之名,因为地盘间隔较远没来得及见识这人的本事,这人就战死沙场了,成就了另外一位猛将的威名。   西凉那时国势就在走下坡路,在逐渐汉化的同时也学了陈朝奢靡残暴的那一套,权贵重臣贪图享乐剥削平民,国都之外的草原上,好些个部族牧民都没了活路只能卖身为奴。威名赫赫的西凉铁骑也因为世代军户的制度大不如前,南下中原劫掠边民没多久就对上了李元泽的势力。   ——被打得找不着北。   来的是那位后来喜欢鸟修园子的宋将军,跟后来封为魏国公尹清衡。   是李元泽麾下最勇猛的武将,跟李元泽的谋主。   西凉败得一点都不冤。   尹清衡这人是奇才,亦是能人,他在西凉铁骑南下的时候,抓来李元泽麾下最能写缴文的谋士炮制了一篇长长的文章,以古喻今。这古说的就是汉室衰微,天下群雄并起,厮杀得中原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虽然曹魏乃至后来的司马氏休养生息,都未曾复强汉之姿,而司马氏退于长江之南,五胡乱华,祸延三百年,百姓如同两脚羊,而今日之状与汉末何异?   此文一传,天下震动。   谋士们纷纷惊出一身冷汗,他们不把西凉之患放在眼里,是知道西凉正在衰落,还能借他们之手削弱李元泽的势力。可是关外异族数不胜数,没了羌人还有瓦剌,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冒出一个强大的部族统一草原,而他们又因为混战导致中原元气大伤,那后果不堪设想。   而像李元泽这样有野心想做皇帝的,更不乐意自己将来接手的是个烂摊子,连刘邦都被匈奴围过,汉朝早年更是一个接一个地往草原送和亲公主。于是只要不是平州司家那样起个土堡就敢扯反旗的,真正有志于天下的枭雄,都开始正视边关之患。   平日里打生打死没话说,只要西凉人瓦剌人来了,立刻停战。   不停战也行。   就有个自作聪明的家伙不买账,还趁着隔壁地盘的人抵御西凉攻城的时候跑去趁火打劫,第二年他就被附近几个势力联手干掉了,地盘粮草军队都被瓜分。   基本上大家还是要名声的,如果名声不好听,就要被别人顶着大义之名干掉。   西凉在几个地方试着攻打,都铩羽而归,索性不再去了。反正打不过,他们决定等中原人自相残杀死得差不多了再说,可是这件事在西凉带来的影响也是巨大的,许多有脑子的权贵挑了庶子跟奴生子送入摩揭提寺出家念佛学武,其他儿子念汉学跟兵法。   尹清衡让他们吃了大苦头,他们反过来很推崇尹清衡,对于这位魏国公擅长的奇门遁甲之术更是着了魔。   以至于从尹清衡这里学了奇门遁甲的孟戚,都成了西凉人的偷师对象。   阿颜普卡最初带着人到飞鹤山,是怀有其他目的,却意外地发现了芦苇荡这么一个天然的藏兵地、迷魂阵。   都不用改地形,添补一些树木,挖两条水渠建几道水闸,加上机关简直是易守难攻,不来几万人团团围住整个芦苇荡,都休想打下来。   几万人……动静何等之大,等他们打进来,都有足够的时间逃跑了。   飞鹤山灵气充沛,芦苇荡常年湿气很重,阿芙蓉种下去没有南疆长得那么好,却也生出了一小片靡丽的红花,就是根系不发达抢不过野草野花,要人不停地锄草侍弄,搭棚子挡雨,冬天还要生炉子加温,产量一直上不去。   阿颜普卡折腾出一个飘萍阁,一方面是为了弄钱,一方面就是试药。   阿芙蓉制出的秘药气味极大,又不好闻,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控制遗楚跟齐朝权贵,目前还很难做到。   除非找到更适合种植阿芙蓉的地方,手头能使唤的人再多一倍。到那时就靠阿芙蓉,都能把其他势力生生击溃。   “主公。”   一声低低的呼唤,打断了阿颜普卡的沉思。   阿颜普卡不像在外面那样戴着斗笠,他顶着个光脑袋坐在水车旁边,风力带动着这个古老的水车,小木桶接连将溪水舀起送入水渠,又慢慢流向种满阿芙蓉的田地。   西凉人夺下这里之后,最好的土地被拿来种了这些红花。   原本住在这里的逃民缺少粮食,又被奴役鞭打,如今已经死得不剩几个了。   这里虽是阿颜普卡的老巢,但是从这位首领到其他人心里都不太在乎,因为他们的根在北方,这里的气候实在叫他们不舒服,平日里还藏着不能露面,于是许多人主动出去为复国大业奔波了。   闰县孙家商行的孙掌柜,以及军营里的黎主薄,都是这般。   现在闰县的基业差不多完了,孙掌柜带着人回到芦苇荡时,颇有些难堪。   孙掌柜的真名叫孙细,祖上也是汉人,不过几代之前就在关外经商了,嫁娶都是氐人羌人到了最后也分不清了,他的祖父还因为颇有本事在西凉建国之后做过治粟内吏,此乃秦汉时代的官职名称,是九卿之一的重臣。换到陈朝楚朝约莫跟户部尚书差不多,管国家的田租跟其他一切税收。   西凉覆灭之后,孙家没了前程,想要做官至少等五代之后,除非想办法更名换姓冒领户籍,即便这样在他这一代也很难出头。   孙细不愿等,他也不想等,他自问能力根本不在父辈之下,只是运气不好。   阿颜普卡一出现,孙细都不深究他的身份是真是假,真的怎么样假的又怎么样,他需要这样一个脑子好使的人来做主公,更何况阿颜普卡还是摩揭提寺最高武学的传人,一下就收复了那些过得很不如意的西凉贵族。   摩揭提寺是什么规矩,在里面学过佛练过武的西凉人最清楚不过,至高武学会随便教给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吗?甚至他们在想,历代长老、主持、国师都没练成的至高武学,是普通人能练成的吗?   于是无形之中,他们对阿颜普卡就有敬畏之心,觉得他有神佛庇护。   孙细还是所有人里面“中毒”比较浅的那个,换了出身往礼氏的黎主薄,怕是在阿颜普卡面前只敢跪着说话。   “荆州的局势乱了,有人在挑拨荆王与齐朝,似乎是想让他们打起来。”孙掌柜神态恭敬,语气里却有掩饰不住的忧虑,“听说孟戚恰好赶上这趟事,他迟迟不到我们布局的地点,可能是被这件事绊住了。”   阿颜普卡缓缓摇头,山神庙的胡道人前日就用鸽子把信传来了,孟戚与那条龙脉分明已经进入了飞鹤山,还在村里追问了一番山神的传说,夜里悄无声息地走了,按理说他们很快就能发现那个遇到过飞鹤山龙脉而且对山神的存在深信不疑的村中老人是宿笠儿的祖父,然而那一条条的线索已经布好了,偏偏不见应该扯线而来的人。   孟戚失踪了。   那条龙脉跟着消失了。   飞鹤山那么大,根本不知道他们去了何处。   阿颜普卡皱眉不展,孙细便出口劝慰,意思是孟戚二人可能虚晃一枪,其实奔着荆州城去了。   “你有所不知。”阿颜普卡沉着脸。   按照一般人的想法,孟戚作为曾经的楚朝国师,跟随李元泽打过天下,对战争必定十分敏感,听说荆州要出大事怎么着也得过去看看。故而孙细的推测很有道理,可是孙细并不知道,龙脉对孟戚来说有多重要。   孟戚从太京龙脉那里得到了驻颜不老的长生方子,阿颜普卡虽然能小范围的驱使灵气,但心中仍然觉得自己所学,比不上孟戚那个有用。   人只有活着,长久的活着,才能奢望更多。   阿颜普卡担心的是太京龙脉先接触到了飞鹤山龙脉,这样他的谋划就落空了。   可转念一想,飞鹤山这条龙脉早年受过其他龙脉的欺骗,这么多年他想尽一切办法都遇不上,是非常难啃的硬石头。太京又是那样昌盛的龙脉,只怕还要受到飞鹤山龙脉的敌视。   “你去查查,谁在荆州搞鬼。”阿颜普卡随口吩咐道,他不能说龙脉的秘密。   孙细领命退下,神色难堪,他发现自己其实不得阿颜普卡的信任。   不行,他必须做得更多更好。   “来人,我们去荆州府。”   ***   “唧——”   山雀古怪地打了个喷嚏。   它抖了抖毛,开始在细沙上蹦跶,先是爪子比比划划,最后干脆瓜子嘴一啄一啄地开始画图。   大大小小的圆圈,或长或短的曲线。   号称没有几万人围住就无法攻入的芦苇荡,被“山神”泄了个底朝天。   “唧噫,唧!”   画完了一张大大的图,山雀把自己当做船,在“迷宫”里欢快地迈腿跑了起来。   ——走这条水道,第三个弯道左边,然后右边。   胖乎乎的山雀拍着翅膀忽左忽右地溜着图,最后蹲在了迷宫中间一处,那里画了一朵粗陋的花。   山雀往那里一蹲,瓜子嘴向天,傲然地向墨鲤孟戚表示,你们要找的红花就在这里啦!   作者有话要说:阿颜普卡:这个地势是天然形成的,不算阵法,根本破不了   阿颜普卡:本地的龙脉就是一块硬石头,又臭又硬,你们不可能遇到   差点跟山雀打架的孟戚:哦   正在看山雀画图的墨鲤:哦 第263章 曰庶人多昧   “那里有多少人?”   “……”   山雀闻言, 很是为难。   墨鲤由此明白了飞鹤山龙脉对人是多么不在意不上心, 如果不是阿芙蓉能开靡艳红花让山雀留下了印象, 阿颜普卡藏在什么地方估计还得让孟戚去猜。   乌溜溜的眼珠转了一圈, 山雀拍了拍翅膀,作势飞起。   “别去。”墨鲤阻止。   山雀乖乖地停在枝头,歪了脑袋看墨鲤,心想搞不清有多少人就去看啊,干啥不给去?   孟戚蓦地上前一步, 挡住两条龙脉中间,慢条斯理地说:“阿颜普卡的来历尚不清楚, 却一定跟关外那座雪山有关。他确信龙脉的存在,还知道龙脉在太京与飞鹤山, 知道龙脉能化作人形……他知道许多他不应该知道的东西。”   是谁告诉他的呢?   又是谁让他确信,世上真的有龙脉呢?   “阿那赫多山龙脉必定留下了一些记载, 有亲眼见过他本相的人类,甚至学得了一部分控制灵气的本事,这些人代代相传,阿颜普卡接了这个传承……这是最好的情况。”   孟戚说到最后一句时,忽然话锋一转。   山雀探出脑袋, 唧唧了两声, 目光震惊。   “是的,还有一个最坏的可能,阿那赫多山龙脉还没有死,或者说没有彻底死去。”孟戚看着山雀慌张不安地盘旋了两圈, 扯了扯嘴角,继续盯着山雀说,“当然了,灵气溃散只能逐渐消亡,可是驱使周围的灵气将它们强行聚拢在一处,就是一种最好的拖延。关外少有人烟,山川地脉亦很难被损坏,不会被砍掉大片树木,不会被人深掘泥土做陵墓,他……无法离开那座山,会慢慢地陷入长眠,一年醒一次,十年醒一次,二十年醒一次……最后在沉睡里死去,然而究竟能拖多久,我们谁都不清楚。”   山雀悚然,张开的翅膀忘了拍,直直地坠进草丛里。   墨鲤探究地望着孟戚。   后者笑了笑,低声道:“大夫忘了之前与我说的,阿颜普卡只有一边耳朵能听到?”   “他生来有疾,治不了。”墨鲤下意识地回答,随后越说越慢,“此疾偶见地方志与古籍,皆言妇人失贞产下妖子。老师游历四方时,曾在终南山附近遇到一件怪事,传闻山中有大妖,百姓不惜付出钱财请人除妖,樵夫也屡次在山中见到妖物。”   秦逯觉得这很古怪,进山寻觅,最终发现一个被狼群抚养长大的妖子。   那孩子看骨龄只有七岁,四肢着地行动,身无片缕,全无人态。   秦老先生知道被遗弃在野外的孩子,有可能被失子的母狼、母虎带回去哺育。   他打退狼群制住那孩子,洗干净头脸之后发现孩子额头上的一片头发是白色的,眉骨跟鼻骨位置有些异样,一只眼睛是蓝色,一只眼睛是黑色,也只有一只耳朵能听到声音。   “……可能是山中生存不易,又吃生肉血食,那孩子虽然不满十岁,身体却很糟。”   秦逯觉得这孩子一身都是病,他在山中采集草药,治了一个多月都没见太多成效,那孩子不是人而是狼,完全不懂人世间的一切,不是啃咬就是抓挠,秦逯废了好几件衣服总算让这头小狼知道他并无恶意。   孟戚听得入神,兽哺婴孩的说法古来有之,不过喂一次两次一天两天那叫祥瑞,证明这孩子生来不凡,将来会有大出息。如果一直这么喂下去,茹毛饮血的,那就是妖了。   翻开史书野传,上云山的狼啊虎啊包括猴子都被碰瓷了好多次。   太京龙脉敢确定自己有意识以来,上云山就没出过这种事,全是胡编乱造。   “后来那孩子如何了?”孟戚问。   山雀不明白好端端怎么说起了这些,不过听着怪有趣的。   于是它忘了从草堆里飞起来,就这么顶着几根草,趴在草窝里摇头晃脑。   “唧唧——”   山里没妖怪,生不了蓝眼睛的妖子,狼为什么不吃孩子?是不饿吗?为什么要养小孩?   这么一连串的叽叽喳喳下来,纵使这种生于沼泽山溪附近的雀鸟声音婉转,墨鲤依旧觉得脑中一片空白,被高低调子不同的“唧噫”灌满了耳朵,头重脚轻。   孟戚一拂袖,劲风裹着山雀在半空中翻了个跟头,摔到更厚更密的一堆草里。   “不会说人话的一边去。”   山雀愤怒地蹦出草堆,看见墨鲤无奈地朝着自己笑,它顿了顿,然后一扭头扎进溪流,凭空消失了。   “你气他做什么?”   墨鲤揉额头,提醒孟戚他们还在人家的地盘上。   “放心,没走,在听我们说话呢。”孟戚笃定地说。   龙脉在灵穴附近不需化形,只要墨鲤与孟戚不用传音入密,山雀就能继续偷听。   孟戚扫了水流一眼,慢条斯理地说:“只要他别鲁莽地飞去芦苇荡就成。从前没被发现,是因为他对人没兴趣,更不认识西凉人。现在知道了阿芙蓉背后有这么多事,冒冒失失地跑过去,阿颜普卡又极有可能从阿那赫多山龙脉那里知道飞鹤山的原形,岂会放过一只行为怪异的山雀?”   地底传来沉闷的声响,像是水流,又似猛兽翻身。   墨鲤:“……”   他觉得飞鹤山龙脉快要气死了。   “生气到不想露面,谁都不见,最是安全。”孟戚慢悠悠地说。   飞鹤山龙脉想要打架,然而刚才见了本相,他觉得自己在家里也打不赢太京龙脉。   更气了。   既生太京龙脉,何生飞鹤山?   要是没了孟戚,那条漂亮的鱼可能就是自己的小伙伴了。   鱼与水最相配,飞鹤山这么多水,还能吸引不来新生的龙脉?山雀相信就算自己蹲在家里哪儿都不去,墨鲤还是会找上门的。   ——然而鱼是沙鼠的,他们说的话,自己也听不懂。飞鹤山龙脉格外纠结。   孟戚解决了靠圆滚滚身材吸引墨大夫的山雀,心情极好地继续问:“那被狼哺育的孩子活下来了吗?”   墨鲤缓缓摇头。   秦老先生用尽平生所学,依旧没能治好那个蓝眼的狼子。   “那时老师内功练得不到家,医书也没有完全吃透,他看着那孩子的身体一天天恶化,很快就病得不能起身了,母狼似乎也知道这孩子大限将至,每夜在洞穴外面哀嚎。狼子死的那日,母狼进了洞穴……老师说,它蹲在那孩子身边,守着孩子慢慢变硬的身体,到天亮的时候才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身为人的父母双亲,将孩子遗弃在山中。   身为兽的狼,直到自己抚养的孩子死去才肯离开。   何者为人,何者为兽。   “老师将狼子埋了之后,沮丧地离开山里,谁知村中又有一妇人产下妖子。   “村人怒火交加,要将婴孩活活烧死,老师恰好赶到,将孩子救走小心抚养。”   墨鲤眼睫低垂,轻声道,“然而那婴孩生有心疾,活不到周岁,就夭折了。”   秦逯亲手葬了两个生有蓝眼的不幸孩童,他想尽一切办法阅医书翻古籍,拜访各地名医。他不信天下有妖,认定这是一种病。   “……在别处听了几次传闻,又偶然地遇到了一个活到成年,因被乡民排斥只能乞讨为生的人。”   此人平日里自称是被商人遗弃的胡姬所生,唱一些曲子乞讨,秦逯见他面相骨相有异,立刻为他诊脉,发现果然也有一耳天生失聪,治不了,亦找不到缘由。   “世间有女子学女红时无法认出茜草所染之红,她所生下的男孩亦是如此,纵是扁鹊也束手无策。胎中带疾,尤为不幸,生来有异,更为艰难。”墨鲤说到一半的时候,就领会了孟戚的意思,沉声问:“你认为阿颜普卡也是被遗弃在山中的?”   西凉在关外,西域胡商也多去西凉国。   阿颜普卡是西凉人,自然比中原人要好很多,至少不会因为生有蓝眸当做妖物抛弃。   “如果在国都,他这形貌自然不算什么,可他自称是摩揭提寺密谛法王的弟子,密谛法王最后死在费庭部。这个部族正好在阿那赫多山附近,那里很闭塞,没有商道,水草也不丰美。如果他的双亲是奴隶,奴隶跟牛马一样是财产,自然也没人管他长什么模样,可他的母亲如果不是奴隶……极可能被认作通女干。”   孟戚眉头紧蹙,墨鲤也是同样的神情。   孟戚觉得阿颜普卡的母亲惊慌之下命人把孩子扔了。   墨鲤却有别的猜测。   “老师说,此疾非胎中不足,许多妇人养胎甚好依旧会生下不辨茜红青翠两色的婴孩,恐为双亲乃至祖辈精血有缺所致。昔年终南山下那几个村落就相当闭塞,少与外人通婚。倘若阿颜普卡出身的费庭部少有战事,草场贫瘠没人愿抢,奴隶就不会过多地辗转交换,奴隶生下的孩子依旧是奴隶,从生到死都离不开那一小块地方……那么,阿颜普卡就不会是第一个生有异状的人。”   关外草原上的人,有时比中原的百姓更愚昧残忍。   墨鲤不知道那里发生过什么,但费庭部靠近阿那赫多山,真相已经差不离了。   阿颜普卡是被那座雪山龙脉救起的孩子。   他冒充西凉皇族后裔,也许是为了复国,也许是野心勃勃要做天下之主。   可是他寻找龙脉,却有可能是为了救自己的“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山雀:既生太京龙脉,何生飞鹤山?   阿颜普卡:太京龙脉不好惹,谨慎一点还是要找飞鹤山   山雀:???   龙在家中躺,祸从天上来 第264章 何故惊邪   天近黄昏, 红霞遍染山林, 正是群鸟归巢之时。   原本墨鲤不会过多地留意它们, 此刻走在茂密的林木间, 总是忍不住侧头看附近枝头上的雀鸟,疑心某条龙脉混在里面。   ——飞鹤山龙脉自己都说了,它喜欢蹲在一群山雀里看热闹。   真要这么藏,还挺难找的。   灰羽的山雀,只有脸颊两块是白色。   个头又小, 矮墩墩的身体往叶子里一藏,只能看到鼓起的肚皮, 以及黑乎乎的脑瓜。   加上飞鹤山这地方可能太养鸟了,墨鲤愣是找不到一只瘦山雀, 不分羽色种类几乎都觍着圆肚子,隔得远了完全没法分辨那只雀是比拳头肥, 还是比拳头小一号。   尤其禽鸟有蓬松的羽毛,只要雄赳赳气昂昂的半张翅膀,身体立刻大一圈。   这还怎么认,太为难鱼了!   墨鲤干脆不看了,真要跟就跟吧, 有他跟孟戚在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孟戚从行囊里拿出一张桑皮纸, 把飞鹤山龙脉“费心”绘制的芦苇荡河道记下来。   他下笔的时候毫不犹豫,也没刻意画出河洲的大小,线条规规整整,井然有序, 让人打眼一看还以为是术数题。   “阵法?”墨鲤皱眉问。   孟戚画得头也不抬,边走边说:“多年前去过一回,觉得像是一个天然的奇门遁甲,不过没具体琢磨,毕竟那会儿只想找龙脉。芦苇荡附近也没有高地,能俯瞰地形,今日见那傻雀在河滩一溜小跑的绘地图,倒是豁然开朗。”   “……”   墨鲤心想,连绰号都有了。   如果说这话的不是孟戚,墨鲤肯定要劝几句都是龙脉就别嘲讽了,飞鹤山龙脉也不容易,好端端的在家里做山雀竟然有人上门行骗想要他的命,踹翻了这个要命的,若干年后对方捡了养大的小孩又来找麻烦了。   薅羊毛还不该抓着同一只羊来呢。   可谁让天下龙脉难找?于是飞鹤山龙脉就成了那个走厄运的倒霉鬼。   “大夫?”   “嗯?”墨鲤回过神,莫名地望向孟戚。   孟戚正奇怪呢,他刚才一不小心傻雀两字就脱口而出了,原本以为墨鲤要劝两句的。   结果没有,不应该啊!   按照大夫的脾气,怎么不帮山雀说话呢?   等着喝醋结果醋飞了的孟戚:“……”   因“私爱”偏袒沙鼠的墨鲤:“……”   对脸茫然,都想不明白对方怎么了。   没法解释,也不好解释,孟戚干咳一声,掩饰道:“大夫方才在想什么,如此入神?”   墨鲤不知道孟戚的心思,很自然地叹了口气,“想你口无遮拦气跑了飞鹤山龙脉,有件事还没来得及问呢。”   孟戚精神一振,没猜错,只不过墨大夫被别的事引开了注意力。   甚好。   孟戚收起桑皮纸,从容道:“不就是那刀客的事,这容易。”   墨鲤疑惑地望向他。   “你觉得飞鹤山龙脉没有这么好的医术,想要亲口问问。”孟戚理了理行囊,笑道,“大夫学岐黄多年,见事亦从医道那边推测,我倒是觉得那傻雀若能驱使灵气,无意中救那妇人一命,妇人早产诞下婴孩,那口灵气自此与婴孩的先天之气结合,未尝没有可能。”   “这——”   墨鲤欲言又止,这是一件挺有难度的事。   灵气难生,随地脉而聚,驱使还好说,强迫它们停留在一个地方,随着时间推移也就散了。   宿笠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活了好几十年都还在呢!   “那山雀这般傻,做不来的。”墨鲤没忍住,用传音入密说。   孟戚嘴角上扬,再上扬。   ——带坏了大夫,跟大夫沆瀣一气的感觉,特别美!   笑归笑,还是要努力掩饰的,孟戚一本正经地说:“万一有人教呢?”   “谁?”墨鲤奇怪地问。   “傻雀不是说了,那苍鹰教了他许多东西。”孟戚状似认真地说,“他虽然只说了驱使灵气这一条,但是别忘记他学这个是为了做什么,是要要弄些祥瑞比如发光的羽毛出去骗乡民。他对伪装山神还是有点兴趣的,既然能装神弄鬼,偶尔也得救救人吧。不用药不行针只灌灵气,让对方逃过夭折死劫有命活下去……是不是很像山神显灵?”   这根本就是一整套装神弄鬼的法门,只有前面不像话,有后面的才能让乡民真心信奉山神。   “再者,我们来飞鹤山找到的线索不就是渔村老人说的山神吗?阿颜普卡要给我们布圈套,是绕着山神来的,而我们确定飞鹤山有龙脉的证据,除了那根能发光的羽毛,只剩下飘萍阁那个刀客了。”   孟戚负手在后,口中嘲讽道,“在阿颜普卡看来,我们十有八九要带上刀客,这一下子就牵制了三位高手,既能让西凉人腾出手去继续对付风行阁,说不准也能借你这位太京龙脉的本事,找到一直隐匿不出的飞鹤山龙脉。”   墨鲤无言,认错龙脉这事当真荒唐。   不过幸亏阿颜普卡认错了,否则要对付他会更加麻烦。   没人能算无遗策,意外总归是层出不穷的,就像孟戚当年想揍宫钧一顿的时候万万没想到宫同知家里养了八只狸奴,阿颜普卡猜不到墨鲤的真实身份,都是意外。   “我还是想问问山雀。”墨鲤沉吟,他怕再冒出第四条第五条别有用心的龙脉。   真是遍地找不着,找到了发现同类可能还没有家里的白狐好。   其实墨鲤并非没有想过,其他龙脉“为恶”的可能。   可他先是遇到孟戚,又遇到可怜兮兮的四郎山,再找飞鹤山的时候即使因为有阿颜普卡的存在心生警惕,却也没有真正担心过。毕竟有金龙做后盾,不怕打架。   两个对一个,还能吃亏?   要是两个对一群……   就得斟酌了,先退为上。   沙鼠可以掉毛,真伤到了哪里大夫是会心疼的。   “没有别的龙脉,倘若有,阿颜普卡就不会盯着飞鹤山不放了。”孟戚哼笑一声,讽刺道,“阿那赫多山吞傻雀结果失败了,阿颜普卡还来冒险,难不成他们是看上飞鹤山比别的龙脉都傻都好骗吗?”   墨鲤斜睨孟戚,怀疑某人在骗自己夸他,但话到了嘴边索性就说出来了:“是他们欺软怕硬,不敢动太京龙脉,却又找不到别的龙脉。”   “不错!”   孟戚傲然抬首道,“我走遍海内,除上云山之外,未曾见过灵气之盛有超过飞鹤山者。那些山川河流可能有龙脉隐匿不出,然而在阿颜普卡眼里应该更好对付才是。如果飞鹤山龙脉不会救人,刀客也非出身在此,那阿颜普卡就要起疑心了,他比我们更希望找到新生的龙脉。”   墨鲤哑然,复又想到阿颜普卡周身透着的诡异死气,心中一动。   “刀客不能用经脉内那股灵气,乃是山雀学不到家,若有人能用呢?”   这个别人,自然是阿颜普卡。   要死的龙脉,当然是阿那赫多山。   笼罩在这个西凉人身上的谜团,已经逐渐散开了,不再有捉摸不透之感。   ——因为只要知道他的来历与目的,那么一切就有迹可循。   墨鲤松了口气,他相信孟戚的本事。   就像荆州横生变故旁人完全摸不着脑袋吗,孟戚却捏紧了“空耗粮草”跟“离间”这两条万变不离其宗的计谋准则,抽丝剥茧一步步推出幕后之人的打算。如果不是孟戚弄不清江南这边的势力分布,幕后之人的身份早就暴露了。   放在阿颜普卡这里,则是“骗飞鹤山龙脉”跟“壮大己势图谋复国”,任他计谋百出狡诈奸滑,终归要栽跟头。   “走,抄了这家伙的老巢。”   孟戚一指飞鹤山西南边洼地,就差在手里拿一把羽扇了。   他以谈笑间百万雄兵灰飞烟灭的架势,气魄十足地说:“今日铲平阿芙蓉,让西凉人看重的好地方,成为他们的葬身之所。”   ***   天色愈沉,上首端坐的人面色愈黑。   “赞普?”   几个西凉人心中发慌,小心翼翼地唤道。   西凉尚未复国,阿颜普卡手下的人对他的称呼也十分混乱。   祖上是出身奴隶的,多尊他为主人。   像孙掌柜跟黎主薄这般自诩智士奇才的,学汉人规矩喊主公。   其余沉溺在西凉昔日繁盛荣华里的党项八部贵族,则守旧称为赞普。   这是随着摩揭提寺高僧而来的称呼,在遥远的高山之间,那里的首领就叫赞普,意为神灵。   作为西凉皇族后裔、密谛法王的弟子、摩揭提寺最高武学的传人,自然当得起这个称呼。   “尹家的桃花酿酒坊,近日可有动静?”   “这……没有。”   “东崖下的那座倒塌的山神庙呢?”   阿颜普卡的神情逐渐狰狞,挨个问了他认为孟戚可能出现的地方。   最后只得到了都没有可疑外人出现的消息。   “赞普,我们用鸽子传信,或许有纰漏,属下亲自去跑一趟?”   一个西凉人揣测着阿颜普卡的心思,试探着问。   阿颜普卡冷冷地扫视众人,竟是除了个别年轻气盛的,其他人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其中一位风烛残年的老者,颤巍巍地咳嗽道:“赞普,那孟国师的年纪,算算也该是跟我一般了,何必要去招惹。”   再等几年,孟戚不就死了?   西凉人对孟戚是有心结的,不过没有靖远侯跟尹清衡大,要是今天阿颜普卡对上的是这两位,这些西凉人肯定二话不说撒腿跑了。   “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阿颜普卡一字字道,“你老了,孟戚却没有,仿若楚盛之时。”   “这不可能。”老者吃了一惊,张大嘴露出了牙齿掉完的光秃秃牙床。   老者的几个后辈期期艾艾,说江湖传言就是这样,在闰县风行阁甘泉汤卧底的人好像还亲眼见着了,年轻着呢。   “这……岂非是魔?”   西凉人信的魔,是摩揭提寺佛法里所说的邪魔,生来就是坏人修行毁人寿数福德的,谁沾谁倒霉。   老者眼皮一翻,连咳带呛地挥舞着手臂道:“不成,不成,我们得走。”   阿颜普卡没拦着他,他在盘算着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忽然窗外出现了一抹赤红灼眼的跳动之色。   “走水了!赞普,花田那边走水了!”   作者有话要说:赞普其实是吐蕃的称呼,架空……就用一用otz 第265章 曰陷溺于难者   阿颜普卡第一个反应就是不可能。   芦苇荡这地方, 抓一把土能蹭一手的泥浆, 人住久了都要得风湿病。   作为天然阵势, 它最不怕的就是火攻, 因为火根本烧不起来,强行点燃也只能冒出浓烟,没一会儿就会熄了。除非运来十几桶西域火油,沿着河道泼洒,火油极轻能浮于水面。   但那西域火油漆黑难闻, 隔了老远就能嗅到,之前风中并无一丝异样。   阿颜普卡厉声道:“不许乱嚷乱跑, 费尔察,你去看看。”   一个青年应了一声, 即刻跃出窗。   芦苇荡深处的河道很窄,当年逃民在地势稍高的汀洲上盖房筑屋, 又在别处挖土,沿着河道稍微垒起来,还寻来较为平整的石头做水边的石阶,供三只摇橹船停靠。   现在船都不翼而飞了,其中一艘已经被人寻到, 它正冒着火光躺在花田里呢。   船身断成了四截, 在断掉的位置,火焰熊熊燃烧。   花田有个木头搭成的棚子,这是为了挡雨,现在木棚的框架也烧了起来, 火舌沿着木条一路往前蹿。地上还散落着一块块漆黑的冒烟炭块,这本是冬日里用来取暖的好炭。西凉人把它们悄悄运进来也费了不少功夫,秋冬时节添进炉里,不让阿芙蓉被冻死。结果现在这些炭全部扔了出来,还被点着了,如果不是泥土跟野草都过于湿润,此刻这里就要成为一片火海了。   名叫费尔察的青年气得眼睛都红了,他大吼一声,将燃烧着的木棚踹断。   火不大,然而浓烟滚滚。   “是谁放的火?”费尔察拎起一个忙着救火的西凉人问。   “没看到,天这么黑,火光亮起的时候我才赶来。”   那西凉人也是又惊又怒的,脱口道,“会不会是那些奴隶在搞鬼?”   费尔察抽了他一巴掌,怒声道:“他们连饭都吃不饱,还有力气点火?看管花田的人呢?”   费尔察的武功很高,是年轻一辈的翘楚,被他抽了的西凉人虽然也是八部大姓出身的权贵子弟,但是在这里的人哪个祖上差了?皇族后裔都有好几个呢,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还不都是混迹在汉人平民之间,蹲在这个冬天湿气能扎进骨头的破地方?   费尔察的拳头大,大部分人都怕他。   “不是奴隶,那不就是外敌?”被打的人气不过,拎了桶又去救火。   其实这里的西凉人并不清楚阿芙蓉的来历,只听阿颜普卡说这是一种扰心的魔罗之物,是出自六欲顶梵加夷的圣药,闻一闻还可以,一旦精炼成了丹药,修行不到家的人服了就会被魔所惑,坠入阿鼻地狱。   西凉人信神佛,更亲眼见过阿颜普卡试药时惨死的人,这让一部分人惧怕阿芙蓉,另外一部分人竟然疯狂地追捧起了这些红花,像尊崇锡兰的贝叶经,追捧天竺商人带来的魔王法器一般。   这不是人间之物!   加上身为“赞普”的首领,十分爱惜重视阿芙蓉,曾有奴隶浇水时不小心撞折了花枝,直接就丢了命。现在花田被烧得七零八落,还有一艘不知道怎么丢进来的木船,众人惊怒之余亦感到恐惧,怕阿颜普卡发怒,于是忙不迭的救火,希望损失不大。   可进了花田,才发现植株大半倒伏,花更是被生生扯落,散碎在泥土里。   费尔察眼前一黑。   “啊——”   西凉人惊叫着,甚至不敢上前。   远处却又传来了慌乱的叫喊,库房那边也走水了。   库房跟花田根本不在同一块陆地上,坐船还得绕三道弯,只能远远看到也亮起火光。   这绝不是奴隶能闹出的动静。   费尔察神情陡变,他后退一步,悄悄地往暗处藏。   ——因为年轻能干武功高,费尔察经常外出,还抓一些江湖人回来试药顺带给飘萍阁“补充”杀手,所以他听过跟孟戚有关的传闻,更知道传闻中的江湖第一高手青乌老祖可能都是死在孟国师手里。   他可不蠢,整个摩揭提寺的高僧都拦不住一个孟戚,他算什么?   费尔察一边警惕地躲闪,一边往刚才议事的房子跑去。   唯有学成了摩揭提寺最高武学的阿颜普卡,才有可能打败那位威名赫赫的孟国师。   “赞普,孟……”   一脚即将迈入门槛,口中急切的话刚起了个头,费尔察就感到一股劲风从后袭来,紧跟着一股大力竟硬生生将他拽上了房顶。   他拼命挣扎,众人抢出来只看到费尔察踢蹬的双腿,以及变调走音的一个孟字。   “呼啦。”   几块瓦片落下,费尔察踪影全无。   是孟戚!   孟戚来了!   屋内那位须发皆白的西凉老臣,眼睛一翻厥了过去。   “不要乱,沿水道撤出。”阿颜普卡不得不稳定人心,他沉声道,“我去把人拖住。”   众人如蒙大赦,慌乱地抄起兵器,连门都不敢走了纷纷跳窗。   阿颜普卡看都不看那个躺地昏迷的老臣,他一步步地向门口走去,口中冷笑道:“孟国师怎地不声不响来了,寒舍简陋,恐无美酒好茶款待,不知飞鹤山兆溪畔的尹家酿酒坊,国师去过没有,那里出的桃花酿颇有昔年楚都风味。”   他的话语声灌注了内力,方圆三里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正在救火的西凉人脸色大变,直接跑向码头。   所谓的码头只是停船的小河湾,每栋屋子间也有那么一块石板,有的是摇橹船有的只是小舢板,零零总总加起来怎么也有十几条,结果到了一看,不管大船小船都不能用。   裂成几截的、半沉在水里的,分明已经被人毁去。   “……拼了!”   西凉人生性凶悍,他们一见走不了,跳进河里偷跑的竟是少数,咬咬牙返身抄刀四处搜寻。   在他们想来,孟戚肯定不是一个人来的,没准有遗楚的人马或者风行阁的家伙跟来。只要阿颜普卡对上孟戚,旁的人他们都不放在眼里。   火势逐渐变小,只有烟更浓。   因为茂密的枝叶遮挡,夜里这处原本就黑漆漆的,现在人声杂乱,呛咳不止,一时间竟无法分辨入侵者有多少。   他们开始大声地用西凉国的话语来叫嚷,以避免误伤。   这时一声巨响,洲渚中央的屋顶破了,一道人影直直冲出。   正是阿颜普卡,他装作往门口走去,实则走到一半就忽然发力,破屋而出,一掌用十二成的力道。   然而孟戚并不在附近,这一掌生生拍断了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槐树,枝丫倾斜着往屋顶砸来。   阿颜普卡闪身避开,顺势一脚踏在树干上,准备居高临下俯视周围寻找敌踪。   就在他刚有动作的时候,耳边哗啦啦地一阵风,像是狂风吹卷了树林,又像一只巨大的生物在拍翅膀。阿颜普卡猛然回头,只见一个很大的黑影擦着枝头落入烟雾中,看姿态竟仿佛山鹰之类的禽鸟。   “不——不对!”   阿颜普卡一晃神,随即意识到不可能是他熟悉的那只苍鹰。   草原雪山上才有那么大的鹰,飞鹤山虽然禽鸟众多,但体型差多了。   阿颜普卡迅速回神,可就这么一瞬间的失神,亦已迟了。   冰冷的剑锋无声无息地刺入他的脊背,如果不是阿颜普卡武功极高硬生生地用肌肉夹住了剑锋,这一剑下去阿颜普卡估计就会彻底失去控制力,变成一个站不起来的废人。   饶是如此,这伤势也十分危急,因为剑锋还在血肉之中,持剑的人更不好对付。   阿颜普卡不能转身,身体更不能随便发力,甚至还要借着这一剑的力道往前扑出。   一个逃,一个追。   剑未能更进一寸,阿颜普卡也没能逃脱。   他只能强运真气,不惜自伤经脉,使得孟戚掌中剑被一股大力震出。   死里逃生,阿颜普卡来不及运气疗伤,唇边溢血,反手从腰带上解了兵器。   孟戚也不会给他喘息的机会,剑势一荡,就是一招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   阿颜普卡见招拆招,心中怒火直冒,后背伤口火烧火燎的疼痛,他忍不住讽刺道:“真没想到,孟国师竟是会背后偷袭的小人。”   孟戚闻言一挑眉,随口道:“你我皆非江湖中人,守什么江湖规矩,还讲什么不许背后偷袭?”   干谋反大事还是要领兵打仗的,不许偷袭岂不是笑话?   “你——”   阿颜普卡欲言又止,他想问之前那个仿佛苍鹰的黑影。   难道孟戚已经知道自己的底细?否则为何要人伪装苍鹰来乱他心神?   太京龙脉,难不成认识阿那赫多山龙脉吗?   不可能啊,苍鹰说根本没有见过太京龙脉,甚至在太京附近都没用过本相!   “怎么,吃惊?”孟戚好整以暇地开口。   两人越打越快,衷情剑跟血骨锏带出一道道残影,紫色血色相交,所过之处满地狼藉,劲风在树干留下的印痕足有数寸,泥土深陷,河水激荡。   “赞普,杀了他。”   有西凉人高声嘶喊,紧跟着众人轰然响应。   他们没见到阿颜普卡受伤,刚才那一切发生得太快,眼力不好什么都看不清。   树影幢幢,浓烟密布,这些人却仿佛已经遗忘了身处何地,他们巴不得这里是繁华的夏州都城,是几十年前的西凉国。   在巍峨壮丽的佛寺之中,无数僧众持棍成阵,为首之人身披斑斓锦绣之衣,皇族子弟装扮,又仿佛是摩揭提寺经卷典籍里说的天神之子,正要一战远道而来狂妄自大的楚朝国师。   作者有话要说:↑   胖鼠:??你们戏真多   ————   库房里有一大卷布,墨鲤想了想,披上准备试一试阿颜普卡的反应   沙鼠大喜,并且点了个赞。   沙鼠:大夫是不会背后伤人的,这种小事我代劳。 第266章 小民也   这是一场在西凉人看来迟了许多年的决战。   昔年摩揭提寺一战, 孟戚负伤不轻, 与之对应的是摩揭提寺僧众死伤过半。   车轮战也没有沾到便宜的西凉人, 永远忘不了那一幕。   佛塔与供奉神像的大殿满目疮痍, 虽然梁柱仍在没有倒塌,但四壁灌风,再也不复庄严肃穆的巍峨景象。   遍地是躺着的僧人,有的已经死了,还活着的人盘膝而坐念诵着经卷, 身上血迹斑斑,传自异域的拗口梵文回荡在寺内, 明明是在超度亡者却令人战栗的预见了西凉国的覆灭。   孟戚是楚朝国师,他踏入摩揭提寺不是跟中原江湖势力无关, 更不是来武学切磋。   他就是要击溃、打垮西凉人的信心。   一直以来,摩揭提寺诡奇莫名的武学在中原流传甚广, 西凉南下入侵失败之后,还曾派过刺客暗杀过尹清衡。虽然那些刺客只是学过摩揭提寺的武功没有剃度不是真正的僧众,但谁都知道,如果西凉面临灭国之危,那些原本只管念经的僧人会立刻站出来。   孟戚不可能让自己的友人, 楚朝的栋梁, 军队的年轻将领们面对这样的死劫。   战场上的胜负是各凭本事,刀锋利箭不过寻常事,武林高手的暗杀就不一样了。   那时的孟戚已经不是跟随李元泽征战天下的孟戚了,得了陈朝皇宫数不尽的典籍, 自悟武学多年。   正因为武功高了,孟戚知道一个内家高手能做到什么样的事。   于是他独自一人前往。   踏血色而归。   西凉权贵跟上层惧怕百姓因为心中至高无上的佛寺遭劫而惊慌,封锁消息,秘而不宣。   就连楚朝君臣也只是知道个大概,不懂武功的他们,对这一战的内情跟孟戚的武功究竟有多高并不十分清楚。甚至在一些年轻的将领朝臣看来,这就跟史书上所记的,两国武者勇士先要拼一场提升气势。   西凉人的气势确实败了,在孟戚来到之前,他们只知道这是一个懂得奇门遁甲,擅长守关拒敌的楚将,还是楚朝开国十四功臣里面名望最小,官爵封赏最不起眼的人。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西凉人不知道中原还有多少像孟戚这样的能人异士。   楚朝大军大举进攻,竟有一部分权贵主张迁都西逃,指望茫茫戈壁阻挡楚军的征伐。   人心散乱,吏治腐化,西凉铁骑空有悍勇之名,不过半年,楚军已至国都夏州。   如今聚拢在阿颜普卡麾下的老西凉贵族,都不约而同魔化了孟戚。说那楚朝国师用心险恶,杀光了整个摩揭提寺的僧众,还差点闯进皇宫行刺国主,是寺中僧侣拼死阻拦,才将楚朝国师重伤并逐走。   也正因为此人,楚朝大军攻来时,国主与权贵才会想要保存国力避战迁都。   谎言说了一千遍就像真话,慢慢的他们也信了,更别提那些在亡国时还年幼的、未出生的年青一代。   他们心里有多么追捧、崇敬阿颜普卡,就有多遗憾。   惋惜阿颜普卡迟生了三十年。   ——那可是赞普!得神佛眷顾!练成了摩揭提寺的最高武学!孟戚根本没有见识过西凉人真正的厉害!他只是运气好!   以上诸多念头在西凉人脑中盘桓,疯狂地噬咬着他们的心。   这种情绪现在像火山一样爆发,他们疯狂地呐喊着,   孟戚已经老了,而阿颜普卡正当壮年!   “赞普,杀了他。”   仇恨与恐惧的宣泄,火光中的人挥舞着兵器,双目通红。   隔着树丛望出去,外面好似群魔乱舞。   墨鲤:“……”   他收起了披在身上的粗布,阿颜普卡刚才看到的“苍鹰”其实是墨鲤。   本意是要试探阿颜普卡的反应,以验证关于阿那赫多山的猜测。   阿颜普卡果然走神了,连孟戚出现在他身后都没有发现,对于一个绝顶高手来说很反常,孟戚的偷袭得手连墨鲤都没想到,因为这不是他们商量好的。   他们的第一要务是烧掉阿芙蓉,已经采摘的种子跟果实研碎了的粉末也必须毁掉。   放火还是挺顺利的,不过库房里没有阿芙蓉的果实,两人搜着搜着墨鲤拿起一大卷布,孟戚就想到了试探阿颜普卡的主意。   西凉人还在疯狂叫嚷着,他们不知道阿颜普卡已经受伤了,墨鲤却不一样,他心中大定。   阿颜普卡已成骑虎难下之势,现在没有日光,连月光都被浓烟与茂密的树丛遮挡得严严实实,天魔波旬相完全施展不出,就算施展了其实也没用,之前已经被破过一次了。   西凉人不知道这件事,安普卡自己还能不清楚?杀手锏一旦无效,只能各凭本事了。   阿颜普卡破屋而出时,以为自己占着地利之优,结果受伤来得猝不及防。   其实那一剑刺得不算深,主要还是为了震离剑锋导致的内伤。   阿颜普卡反手急点了几处穴道止血,他体内气血翻腾,越打越是感到后继无力,经脉滞塞。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阿颜普卡不着痕迹地且战且退。   不是为了欺骗孟戚,而是蒙骗下面那群呐喊着的西凉人,让他们以为两方战得势均力敌,然后趁机脱离他们的视线范围,这样就能逃走了。   孟戚嘴角边勾起讽刺的笑意,却没有揭穿,相反还很配合的跟随对方挪移打斗。   阿颜普卡不蠢,他很快就明白了孟戚的意图。   ——孟戚准备在恰当的时机发难,让西凉人亲眼看到阿颜普卡逃跑的举动,是丢下所有西凉人独自逃跑。   崇敬如神灵的首领轰然倒塌,比直接杀人还要狠。   这股复国的势力,无论有多么庞大,都会在一瞬间土崩瓦解,成为一盘散沙。   人心涣散,退意萌生。有人想要继续复国,有人争夺瓜分了这些年暗中经营的财富后就隐姓埋名了,但不管如何,他们都会无比痛恨阿颜普卡,之前有多崇敬,之后就会有多怨恨。   这就是神化了己身,用信仰去统御属下的弊端。   可是阿颜普卡无法选择,不借助西凉皇室后裔的名义,不盗取摩揭提寺的武学他根本不能聚拢人心,让这些人心甘情愿地为自己效力。甚至他原本不觉得这是弱点,因为他知晓龙脉的秘密,又对自己的武力有足够的信心。   然而一切不按他的谋划走。   刀客宿笠儿没有跟来,孟戚也没有被飞鹤山龙脉之谜牵制住,还这么快就打上了自己万无一失的迷魂阵老巢!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颜普卡气得要吐血,内息更显紊乱。   西凉人一声声地疯狂呐喊,像是添入火堆的柴,烤得他焦头烂额。   火光摇晃,浓烟滚滚。   阿颜普卡不敢全力应对,他还得留意身后,留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可能跳出来袭击自己的墨鲤,他已经吃了被偷袭的大亏。   然而墨鲤并没有在暗处思量着怎么给他一刀。   墨大夫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他绕到了一栋宽敞的竹屋附近,之前他跟孟戚猜测这是阿颜普卡的住处,因为这里地势最高,门口也没有人种菜种粮,只有几株桃花树。远远地隔着窗张望,里面十分齐整,且空无一人。   竹屋正堂供了一尊佛像,看装饰就是异域之风。   墨鲤径自入内,搜索阿颜普卡可能存下的阿芙蓉种子。   越找,墨鲤的眉头皱得越紧。   这竹屋外表普通,既不抗风也不保暖,可是住在这里的人身怀内功本来就不在乎这些,屋内卧房铺得是柔软的羊毛地毯,看织法还是西域运来的,镶嵌了金银宝石的物件摆设倒不多,南方的锦缎玉件瓷器却都是上上精品。   如果不看外面的竹屋,墨鲤还以为进了太京皇宫。   因为它们不是被当做奇珍异宝罗列出来的,而是日常用的器具,连挑窗杆都是檀木缠金丝的,卧房正面的珐琅绘彩四扇屏风,底座雕满龙凤图纹。   书房里摆的书多到墨鲤怀疑他们是怎么运进来的,墙上更是悬着好几幅价值不菲的前朝名家手笔。   其中一幅是画圣杨道之的猛虎下山图。   那画气势雄浑,猛虎栩栩如生,似乎随时能从画上蹦出来,胆小的人猛地一见甚至会当场瘫软在地。   吸引墨鲤的不是这只虎,而是画圣的落款。   ——丁卯年绘于龙爪峰六合寺。   杨道之是三百多年前的人。   而且孟戚曾经说过,他做沙鼠的时候,在上云山龙尾峰一家书院的房梁上蹲过许久,认了字还偷学了四书五经。孟戚化为人形的那天,则是在龙爪峰六合寺偷看杨道之作画。   不管这是不是那一幅画,墨鲤都忍不住想要将它带走。   墨鲤的手刚伸出去,又忽然顿住。   他抄起桌上的一支湖笔,向墙面打去。   画轴应声而落,同时藏在墙内的机簧一阵急响,打出了一堆细如牛毛的暗器。   墨鲤展开库房里顺来的布,在身前飞速一旋,所有暗器都无声无息地被打落了,同时猛虎画也被接在布匹中间。   墨鲤又等了一会,没见到第二轮暗器,这才小心翼翼地隔着布将画取下卷起,丢弃了画轴。   墙内有一处凹壁,机关正是装在那里面,只要有人取下画轴,机关立刻开启——墨鲤百思不得其解,阿颜普卡是如何知道这幅画背后的事,孟戚不可能说,阿那赫多山龙脉也不可能知道。   周围还有两幅画了上云山的名作,墨鲤试着打落也没有见到机关。   他按下心中疑惑,在书房继续搜索。   暗道密室不可能有,这只是一间竹屋,做不了太复杂的机关。   最后墨鲤找到了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里面全是一粒粒灰黑色的籽,还有一瓶是白色的浓浆,散发着墨鲤熟悉的阿芙蓉气味。他把这两瓶东西都揣进了怀里。   桌上的书信则是一些西凉复国之事,以及阿颜普卡让属下监视风行阁伺机除去的命令。   墨鲤飞速地翻看。   屋内漆黑一片,换个人估计什么都看不到。   墨鲤越翻越是心惊,阿颜普卡的手下已经遍布了豫州与荆州,雍州、平州与太京也有他们的人。   阿颜普卡是谨慎的人,真正重要的信件可能被他烧掉了许多,剩下的都是他觉得以后有用的,或者他需要琢磨的。墨鲤一边翻一边给它们归类,最终他停在了一封阿颜普卡的属下禀告遗楚宁王那边有高人,他们的人手折了一半的信上。   墨鲤想了想,索性把这封信跟他觉得有用的书信都带上了。   把布抖一抖,抖掉淬毒的牛毛细针,就是现成的包袱。   作者有话要说:胖鼠前面干架,黑鱼后面抄家 第267章 运不相济   孟戚再看到墨鲤的时候, 眼珠都要瞪出来了。   那个背着大包袱的人是谁?   不管长啥样, 如果背了一只盖住整个背部的包袱还在树林里不停地前后张望然后避开人群, 都会像是在逃难。   墨鲤已经不错了, 换了别人可能像乌龟,   ——出去一条鱼,回来一只龟?   怎么回事?   这一大包袱的是什么?难道是阿芙蓉,那不是应该烧掉吗?   看这个大小,都能装一个小孩进去了。   可是墨大夫没必要把小孩灌进布袋里随身携带啊!   孟戚十分纠结, 他想要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然而眼前还有一个阿颜普卡没解决。   武功到了绝顶高手的层次, 动起手来就是这么费劲,谁要是不想打一心要跑还真不一定能拦住。   但阿颜普卡受了伤, 跑是跑不掉的,这一番苦战下来内力不继, 正竭力拖慢招数,孟戚又恰好在看墨鲤,于是原本只能看到剑影劲风的模糊战团速度放缓,两道人影已经清晰可辨。   孟戚一剑过去,阿颜普卡似乎已经闪避无力, 右肩被削去了一块薄薄的皮肉, 鲜血淋漓。   呐喊叫嚷的西凉人猛然停住,像是呆了。   他们无意识地盯着战团,喉咙里的声音卡着,这才发现嗓子都喊得沙哑了。   打得太久了。   跟他们之前想的不一样。   昔年孟戚踏入摩揭提寺, 连战三天三夜,可那是很多人,也是车轮战的三天三夜。   阿颜普卡虽然练成了天魔波旬相,但他毕竟只有一个人。   对啊,脑子发昏的西凉人忽然反应过来,阿颜普卡的武功是很高,更是摩揭提寺建寺以来最厉害的天才,可他远远胜过历代僧众、法王,也并不能保证他就赢过孟戚。   “不可能!天魔波旬相可以一敌百,凡人莫可匹敌……这不可能。”   说话的是一个僧人打扮的老者,他颤抖着,口齿不清。   “赞普受伤了,赞普为何不用天魔波旬相?”   其他西凉人也不敢置信地互问。   那些懂武功,又像老者一样熟读摩揭提寺武学典籍的人无法回答,他们心中迷惑的更多。   焦急之下,他们开始奋力思索。   什么人会不怕天魔波旬相,甚至让阿颜普卡无法施展出来?   唯有佛、魔。   想起这位孟国师在楚朝做过的事,比如要寺院道观按规模大小保有土地,多出的必须缴田税,不许僧人雇佃户收田税,强令没有牒度的僧人道士还俗,把那些去太京卖丹药说神仙术的方士折腾得没了半条命等等。   ——这不就是经卷里灭佛毁道的在世魔王?   撞上这种天魔,哪怕赞普是天神之裔也挡不住的!   西凉人开始慌了,这种恐慌在颜普卡与孟戚打到地势较低的屋顶上,被火光照个正着的时候轰然爆发。   因为他们看到了孟戚的脸。   那绝不是老人的模样。   “魔罗!天魔!波旬!”   一部分笃信经卷日夜诵读的西凉老人发狂地叫着。   其余那些年轻人没那么盲信,可阿颜普卡根本不是孟戚的对手,那孟国师又是一副长生不老的样子,这让他们也慌了神。   “快走!”   惶恐间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稀里糊涂地冲向码头。   跑了没多远想起没有船,有人一咬牙,转头就去拆房子的门板了。   只要会操桨,门板扔到水里可以充当小舢板,只要上面的人不重,一时半会也翻不了。   还有人索性跳进了水里,努力在河道中央游,运气好的逃出这片水域随便找个偏僻的小汀州爬上去在芦苇跟芦竹丛里藏着,运气差的游了没多远就被水草缠住了。   河道里乱哄哄的,像是一群鸭子在扑腾。   阿颜普卡一改方才真气不继的模样,持血骨锏狠狠砸上衷情剑,借着这一招的余势足踏左侧一棵大榕树,抽身后退,跑得比兔子还要快。   “原来如此。”孟戚明白了阿颜普卡的救急之计。   肩伤是故意为之,示弱不敌是在装,阿颜普卡眼看没办法了,索性进一步“魔化”孟戚。   天神之裔是不能输给别人的,西凉人对阿颜普卡的崇敬跟信仰会崩塌。   如果这个不是人呢?   昔年孟戚为了打得过摩揭提寺的僧人,特意翻过一阵子佛经,所以他知道魔罗跟波旬是什么意思,这是不把他当人看了。   虽然不是人但也不想去佛家客串天魔跟魔王的孟国师:“……”   算了,西凉人可以跑,阿颜普卡必须死。   孟戚反手一剑,急追上去。   阿颜普卡仗着地利,原本有信心甩开孟国师,可他越跑越感到不对劲。   孟戚不是跟在他后面追,而是冷不丁地阿颜普卡眼前就冒出一道剑光,孟戚已经绕另外一条河道走到他前面了。   一次两次是巧合,三次五次就不正常了。   阿颜普卡心中一凛,原本他以为是西凉人里面出了叛徒,这才让孟戚无声无息地闯了进来,可刚才一番打斗,孟戚完全不像熟悉村落房屋分布的样子,却又在黑夜里快速准确地找到了外面搭有木棚的花田。   一般偷袭的话,不是应该先劫了放兵器的仓库吗?   芦苇荡这边没有存火药,主要是太潮湿,不然阿颜普卡真想让孟戚墨鲤尝尝火药机关的滋味。   他面色铁青,咽下涌到喉口的血,身形下掠,借着茂盛的芦竹遮蔽行踪。   阿颜普卡知道,应该是地图泄露了。   ——孟戚知道这片水泽芦苇荡的河道地形图!   谁给他的?就连住在这里的西凉人都未必能把所有河道的位置画清楚,有些地方很危险,只有精通奇门遁甲的人才能做到。出身往礼氏的黎主薄一死,就只剩下费庭部的费察了,费察就是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孟戚硬生生拽上房顶,至今生死不知的倒霉蛋。   阿颜普卡心中一突,扫视河面林间。   栖息在沼泽汀洲上的禽鸟被这一阵火光浓烟加上西凉人逃跑的扑腾惊着了,四处乱飞。   大部分禽鸟,急急忙忙飞出去一段,找了远处的树丛一头扎进去,慌乱中还有互相撞到的,叽叽喳喳羽毛乱飞。   在这一片杂乱无序之中,阿颜普卡很快就发现了那只不一样的山雀。   圆不溜秋的一团。   唧唧啾啾叫得很有节奏。   装作在乱飞,忽前忽后,东绕西转的。   也像模像样地扎入树丛不见了,可是过了没一会又有圆不溜秋的一团慌慌张张地从前面飞过来,紧接着孟戚就从山雀飞来的方向出现了,阿颜普卡不得不再次改变逃跑路线。   “……”   阿颜普卡眼底现出一丝戾气。   很好,终于出现了!   飞鹤山龙脉!   据说这条龙脉当年是一只小山雀,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依旧是这样没有长大。   阿颜普卡心中诸多情绪一起翻腾着,他不认为太京龙脉露个面就能引出这只傻山雀,飞鹤山龙脉应该是惧怕强大龙脉的,现在这只山雀不惜现身来救孟戚,必定是受到花言巧语的蒙骗。   好本事啊,孟国师。   骗了一条龙脉,还能骗第二条为他死心塌地。   阿颜普卡移开目光,悄悄摸出一枚暗器。   等山雀再次出现,侧着身体乱飞的时候,阿颜普卡猛然抬手。   “唧嘤——”   山雀婉转的叫声戛然而止,落羽四散,胖墩墩的身体直直落下。   阿颜普卡冷笑一声,袍袖一扬,就要去接。   这处汀洲面积要大一些,孟戚想从另外一面绕过来,花费的时间也要更多。等到他过来的时候,阿颜普卡早就抓住山雀还能把它塞进袖子里藏起来了。   由于这里不是龙脉所生的灵穴,又在飞鹤山脚下,山雀没法化为一团灵气逃脱。   它很痛,右边翅膀被砸断了。   山雀感觉到危险近在咫尺,它开始奋力拍打翅膀,却无法维持平衡。   它的躯体已经碰触到了衣袍,同时一只手伸向它的脖子,要把它掐晕。   “噗。”   一声闷响,阿颜普卡的袖子竟然被尖锐的小石子打穿了一个洞。   这是很近的距离下打出来的,手法高妙,暗劲瞬间迸发,之前几乎是无声无息。   山雀从破洞里掉了出去,落到了一丛水生的菖蒲叶中间。   叶子支撑不住山雀,山雀滚了一身的泥浆,可怜兮兮地浮在水面上。   “唧噫唧噫……”   山雀挥着完好的那边翅膀,在菖蒲丛里愤怒指阿颜普卡,屁股跟干柴火棍儿的两条腿打起了小水花。   阿颜普卡没法再来抓它,因为紧随着暗器出现的是一柄黯淡无光的短刀。   墨鲤没走河道,他一直沿着汀洲河滩的茂密植株前行,特别是山雀主动落在他肩膀上之后,一人一鸟就联手给孟戚指路。阿颜普卡只看到鸟,没发现人。   墨鲤也不方便太过接近,因为他还背着一个大包袱。   可山雀一遇险,只能动手。   无锋刀划出一道曼妙的划线,所过之处草叶齐断,河水两分。   墨鲤卸下包袱一把丢给绕过来的孟戚,腾出空的左手无锋刀赫然在握,双刀交叠,踏水而至。   刀锋反手凌空一舞,草叶水珠应声而起。   那劲风冲得芦竹菖蒲向四面倒伏,就连树木的枝丫也被吹得分开,原本被茂密树木遮得密不透光的河道沼泽赫然照入银色月光,月华映不出黯淡的刀锋,唯见刀势过处,水面一道道波纹仿佛骤然化为厉芒,脱水激荡而出。   草叶边缘翻卷,被强悍真气催得自燃星火,荧光散入尘埃。   于是这凌空一刀,携裹着银色月华、剔透水滴,万点荧火而至。   亦在月华,水珠、荧火共同湮灭的那一刻——   刀锋夺命。   阿颜普卡一口血喷出,踉跄连退。   危急关头他持锏格挡,保住了右臂,也保住了命。   这一刀太快了,从墨鲤现身起阿颜普卡只有一刹那的工夫逃脱刀势笼罩范围,偏偏是阿颜普卡以为要抓住飞鹤山龙脉的时候,于是他没能抓住机会。   “又是偷袭。”阿颜普卡抹去唇边血渍,恨恨地说。   他抡起血骨锏,这次真的要搏命了。   山雀呆呆地坐在水洼里,菖蒲丛被刀风削断了一半,山雀头顶的毛根根立起,而它全然不觉,只是张着瓜子嘴,乌溜溜的眼珠里还残余着那一刀的绝丽景象。   孟戚默默掂了掂手里的包袱,不重!   国师低头心想,要不要拆开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胖鼠;冷漠→_→肥雀:星星眼jpg,一边翅膀耷拉,一边翅膀捧脸,哇~~~~ 第268章 命似草芥   隔着布, 很容易掂清楚。   包袱里软绵绵的, 硬物应该是纸张书籍之类的东西。   墨鲤把这些东西带出来, 显然是非常重要的线索。   孟戚沉吟一阵, 干脆在包袱上又系了一道结,往自己背上一搁。   管他像什么呢,反正这里除了阿颜普卡就是大夫了,又没别人看到。   “……”   孟戚的目光忽然下落,对上了菖蒲丛里的山雀。   山雀耷拉着一边翅膀, 眼珠晶晶亮,脑袋随着墨鲤的动作一会儿挪向左边, 一会儿又飞速挪向右边。看得欢快了,还摇头晃脑, 芦柴棍儿的两腿直蹬水花,发出兴奋的唧唧声。   虽然听不懂禽鸟的语言, 但是飞鹤山龙脉的态度太明显了。   孟戚随手摘了一片漂浮在水面上的荇菜叶子,再比一比,椭圆形恰好比山雀的脑袋略大。   且说山雀看墨鲤正看得高兴,忽然从天而降一片湿漉漉的叶子,将它脑门额头盖得严严实实, 眼前更是一片黑。它气恼地扑腾起了翅膀, 试图把讨厌的叶子弄走。   然后它僵住了。   因为一根手指隔着叶片,轻轻地摁住了山雀的脑袋。   “……很厉害?”   “唧!”   山雀响亮地应了一声,威武不能屈。   孟戚嗤笑,颇有深意地拖长音调:“觉得厉害也没用, 你没有人形,学不了武功。”   说完就收回了手指。   山雀呆傻傻地坐着发愣,连荇菜叶子掉了都没发现。   没有人形……不止是没法学武,还意味着打不过眼前这个可恶的太京龙脉啊!   “唧啾啾!”山雀猛地一下蹦了起来,发出愤怒急促的鸣叫。   孟戚背着手,还背着一个大包袱慢吞吞地踱步向前。   把飞鹤山龙脉气了个倒仰,恨不得拍孟戚一脸泥浆。   山雀挣扎着出了菖蒲丛,因为翅膀伤了不能飞,它敏捷地在布满芦竹、荇菜、凤眼莲的水面上小幅度跳跃。有几次落脚的叶片支撑不住它肥嘟嘟的身体,它就直接滑进了水中,不过植株都有旺盛发达的根系,山雀走的又是岸边,游一游就能蹦跶上来,故而勉强完成了“水上漂”的轻功展示。   孟戚就不一样了,他用的是真轻功,还离岸越来越远。   远处阿颜普卡与墨鲤身影模糊,树木像是被一道又一道的海浪冲刷着,左右摇摆。   月华一时有一时无,像幽魂一般东游西荡,躲在林间水下的生灵习惯了漆黑无光的晦暗,一被照到立刻撒腿甩尾拼命往暗处拱去,像被火烫到似的。   山雀哼笑,月光这么舒服,跑什么啊。   正想着,它一歪头,跟旁边漂浮在水里的一截“朽木”对上了眼。   烂木头当然不会长眼睛,这是一条鼍,身披鳞甲,满口利齿。   月光恰好也在这时移过来照在它们上方。   “啪!”   巨大的水花声,山雀仓皇扑腾着半残的翅膀踩水逃跑,鼍划拉着四肢慌张地水底钻不让月光照到自己。   如果它们能够说话,这一刻想必异口同声地高喊救命。   飞鹤山龙脉终于明白体型大的好处了,如果它也是一只苍鹰,引路的时候只要在高空盘旋就好,而且越高看得越远,根本不用这么卖力,那个西凉人想打伤它翅膀也没那么容易。   不对,它根本不应该出门!   突然迎面而来一阵狂风,山雀一个踉跄,硬生生被吹到了半空中。   风骤停,山雀总算能睁开眼了,本能地扇动翅膀,却只感到疼痛,石头似的往下掉。   耀目的月华映入山雀的眼珠,它身不由己地被带着翻了三圈,赫然发现那不是月光而是墨鲤手中的刀,之前袭击它也不是什么风,而是不死心的阿颜普卡。   比起西凉复国的霸业,阿颜普卡显然更想要把飞鹤山龙脉夺到手。   有了这只山雀,麻烦就会迎刃而解。   一直以来的谋划就不说了,还能威胁太京龙脉,解眼下之困。   然而墨鲤早就防着他了。   眼见情势危急,墨鲤抄起山雀,往后一抛,跟刚才扔包袱的动作一模一样。   配合默契,手比脑快的孟戚:“……”   接到之后,一人一山雀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嫌弃偏过脑袋。   “满身泥浆,脏得要命。”孟戚顺手把山雀搁在了自己背后的包袱上,顺带在包袱皮上擦了擦手。   山雀气得要蹦,可是一用力整只雀就陷进了包袱皮里,只剩头顶一簇黑毛还倔强地露在外面。   孟戚连看都不看。   没事,龙脉没气也憋不死。   有事的是阿颜普卡,他连着受了两次伤,先跟孟戚战了一场,消耗了极大的气力,这会儿已经没有精力再跟墨鲤拼下去。眼见飞鹤山龙脉就在这里,他几番靠近都没能成功,只能苦思脱身之计了。   瞅了个机会,阿颜普卡急退数尺,觑空开口道:“尊驾在屋中看到了故人之物否?”   包袱那么扎眼,阿颜普卡怎么可能注意不到。   家里有什么东西,做主人的还能不清楚吗?   太京龙脉会带走的东西不少,唯有一样是绝不会拉下的。   阿颜普卡眯眼道:“画圣杨道之的名作,搜集到手可是费了我好一番心血。”   墨鲤闻言,手上不禁缓了一缓。   猛虎图背后有机关的事,甚为蹊跷。   那边孟戚听到画圣之名,眉头一皱。   阿颜普卡在墨鲤眼中看到疑惑之色,心里大定,长声笑道:“画圣之作里最富有传奇之说的就是这幅猛虎下山图,曾有梁上君子行窃,入屋却发现有一猛虎趴伏在窗边沐月光酣眠,惊恐之下翻墙逃命摔断了腿。翌日官府来人一看,屋内并无任何猛兽痕迹,唯有墙上悬有猛虎图,而后杨家仆役也有数次见过那虎,出没于后院草丛、廊下……”   画上的虎当然不可能半夜出来溜达。   联系这幅画所作的地点,这个跟画上一模一样的猛虎,能无声无息跑到太京繁华坊市里在杨家溜达两圈的,当然是武功高强,能变人又能化为动物的龙脉了。   终于绕过这道弯,领会了阿颜普卡意思的墨鲤:“……”   原来你以为太京龙脉的原形是猛虎。   真是太看“重”太京龙脉了,没那么重的。   或许是阿那赫多山龙脉的原形误导了阿颜普卡?   苍鹰跟猛虎,这才是正常人预想里的龙脉化形,飞鹤山小雀是个例外?   不不,苍鹰才是那个例外!   墨鲤欲言又止。   他不太能掩饰表情,阿颜普卡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话里有什么不对。   ——如果猜错了,为何提起杨道之你们就立刻有反应?   阿颜普卡不明所以地盯着墨鲤,可是形势危急,不容许他继续拖延下去。   “此画得来不易,我便在画轴后装了一个机关,以防丢失。尊驾带着这么多东西出来,想必没有错过那幅画……果然区区机关,是难不倒你的。”   孟戚闻言赶紧瞅了墨鲤一眼,见墨鲤毫无异样,才放下心。   阿颜普卡心里十分遗憾,老江湖行事谨慎,不会直接碰触画卷。可是这幅画突兀地出现,涉世未深的太京龙脉怎么就没上当呢?在阿颜普卡的预想里,是墨鲤孟戚闯入书房翻找物件时,孟戚一时不察,被墨鲤误触机关。   那些牛毛细针又多又密,淬了剧毒,猝不及防之下即使绝顶高手也要手忙脚乱。   如果屋子里还有两个人,能闪避的空间就更小了。   现在可好,孟戚从头到尾都盯着自己,只有墨鲤去了书房,还躲过了机关!阿颜普卡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神情扭曲。   墨鲤看了看刀,什么也不想说,接着动手。   “可惜的是,书房墙上的这幅是赝品,真正的画已经被我送到宁王那里。”   “……”   墨鲤的动作再次一慢,他真的不在乎画,胖鼠才在乎画!   他在意的是宁王。   或者说,阿颜普卡留在书房的那些书信,暗指宁王那边有问题的线索,到底是故布疑阵,还是真有其事?   孟戚没看过书信,不知道墨鲤怎么了,只猜到阿颜普卡要玩花样。   “先杀了再说。”孟戚气定神闲地背着包袱。   一力降十会,任他阴谋诡计,杀就完了。   阿颜普卡知道孟戚会捣乱,早有准备地补上一句:“尔等难道甘心被风行阁利用?”   险之又险地避开无锋刀,阿颜普卡眯起眼睛继续道:“国师难道不奇怪,是谁刺杀荆王搅乱荆州局势,让大战一触即发?他还要挑拨齐朝君臣将领之间的关系,让荆王跟齐朝互相消耗,我已派遣属下去打探,可是我早就猜出能做出这样事的人是谁。这十年间我与他数次交锋,都没有结果。”   你就想说宁王手下有高人嘛,可这跟风行阁有什么关系?孟戚刚想到这里,就又听阿颜普卡道:“那人名为裘陌,膝下有一女,未及笄就病亡了,裘府下人口风虽紧,奈何仍是有人见过那位裘小娘子的。墨大夫想必已在我的书房找到那幅连同书信一起寄来的画像了。”   不止有裘小娘子的,还有裘陌那一家子人的画像。   毕竟是做官的,不像阿颜普卡这样想遮着脸就能遮住脸,永远藏在暗处没人知道他长啥样。   裘陌真的不是什么姿容隽雅的无双文士,他外貌很普通,他的妻子长相也很普通,这让他们的儿女也都是那种丢在人堆里不好找的外表。阿颜普卡显然是费了大力气,那个画像的人把神韵抓得特别到位,画上的裘小娘子虽然年纪较小还穿着女装,但十成十是秋景看人的神态。   她目光锐利,嘴角下抿,极有气势。   七岁看老,秋景从小就是不愿在后院里空耗一生的女子。   “宁王麾下的臣子,让一个女儿去学武,去掌控贩卖着各种情报的江湖组织。风行阁,到底是这个女儿的东西,还是这个隐藏在背后的父亲一手谋划?   “风行阁熟知大江南北的商道车道河道,更有许多无形的、人与人之间的‘道’,一旦打起仗来,宁王会具有多少优势?   “比如这一次,若是没有风行阁,荆州的局势变化,能尽在裘陌算计之中?”   阿颜普卡连着三句质问,让墨鲤眉头越皱越紧。   墨鲤并非是怀疑秋景,就算她真的是裘小娘子,也不能证明她做的这一切,都是在为自己的父亲铺路搭桥。   世人总有个习惯,儿子在外面做的事肯定都出于父亲的授意,赚到的钱有家族亲长的那一份,培养出的势力也会为父亲效命,因为儿子永远站在父亲的那一边,而秋景女扮男装行走江湖,跟一个儿子也差不多了。   墨鲤觉得秋景不像是会听人摆布的,哪怕是她的生身父亲。   即使风行阁如那些信件所说,一直在为宁王效力,也不是因为秋景父亲的缘故。   这是大夫看人的眼力。   只不过信件泄露的秘密太多,还提到了飘萍阁暂时不用阿芙蓉之药丸阿颜普卡索性命人将最近一批药丸研制的粉末送去宁王那边,用计谋混入宁王的嫔妃所求的生子秘方,掺了香料充作熏香,直接毁掉宁王的身体。   书房那封信是回禀,提到“香料”已经顺利进入宁王后院。   如果裘陌能得到风行阁的一切消息,而风行阁知晓了西凉人使用南疆圣药阿芙蓉,当裘陌发现宁王后院的异常时,立刻就会想到阿芙蓉上面。   观之前荆州两岸水军对峙的计策,裘陌无疑是智计绝伦之人,阿芙蓉要是落到他的手中,不知是福是祸。   如果阿颜普卡让人带过去的只是药丸跟粉末还好一点,万一还有种子跟这种果实里取出的白浆……   墨鲤觉得事情棘手,他把书房搜罗了一通就奔出来找孟戚,结果还没机会跟孟国师商量,就遇到了阿颜普卡搏命要杀飞鹤山龙脉。   “这就是你的缓兵之计?”   孟戚知道墨鲤拿不定主意,主动上前一步,抚掌笑道,“透露风行阁的底细,难不成还奢求我放你一条生路。”   阿颜普卡深吸一口气,示意墨鲤停手。   墨鲤确实有许多话想要问明白,于是下意识望向孟戚。   孟戚点了点头。   墨鲤收回无锋刀,就站在阿颜普卡身前不远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好说了,吾等非是江湖人,不凭意气用事。一如春秋诸国,一时合纵,一时连横,不过随利而变之。”阿颜普卡绷着脸皮,肃然道,“我西凉欲复国不假,可几十年一无所成,如今基业也被尔等毁去。反观裘陌此人,背靠遗楚宁王,仰仗风行阁的势力,又野心勃勃,才是十足十的大患。”   不待孟戚二人反应,阿颜普卡又道:“经此一役,西凉人心已散,我有心复国也是不成。再者复国与我而言不过是一个幌子,我藏在这片河湾沼泽里,是冲着飞鹤山龙脉来的。国师与墨大夫可从飞鹤山龙脉听过阿那赫多山之名,事到如今也不欺瞒二位,我本是费庭部献祭山神的妖子,得阿那赫多山龙脉活命之恩,才有机会拜师摩揭提寺上一任的密谛法王……活命之恩不能忘,我走遍千山万水一无所获,最终不得不来到飞鹤山,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想要救那条龙脉。或许对飞鹤山龙脉而言,阿那赫多是卑鄙欺诈的小人,与我而言,却是恩同再造的父亲。”   墨鲤面无表情,孟戚反手按住气得要冲出来唧唧乱叫的山雀。   阿颜普卡叹了口气,说:“正因有这一段过往,我才会救下宿笠,教他武功。稚子无辜,宿笠若有罪业,那也是我的缘故。如今复国无望,只希望太京龙脉能想出一个办法去救我的父亲,他命不久矣……”   孟戚忽然笑了。   山雀从笑声里听出了讽刺的意味,顿时安分了不动弹。   “说得很好,谋略深远,连那刀客的处境也能利用。”孟戚看着阿颜普卡神色骤变,兀自慢悠悠地说,“可惜了,你犯下一个大错误,你这番话别说我了,看看大夫有没有被你骗过去?”   阿颜普卡下意识地望向墨鲤,发现后者还是面无表情。   他暗暗提气,不甘心地说:“国师这是什么意思?我愿意将手下的势力交出,也愿意受驱使去对付宁王,乃至圣莲坛跟西南的天授王。只希望墨大夫看在天下龙脉愈发衰弱的份上,让阿那赫多山留有一丝生机,哪怕是久久长眠,也是我能报答的最后恩情,莫非国师不信?”   “这个,我倒是信的。”孟戚慢条斯理地点点头,阿颜普卡提到苍鹰龙脉的时候,不止语气真挚,眼中也激荡着强烈的情绪,这不是能装得出来的,或者说要装到这么真实瞒过孟戚的眼睛,不太可能。   然而不等阿颜普卡欣喜,孟戚又拖长语调一字字说:“三十年前你感激这份恩情,没准恨不得殒身以报,可现在不这么想了。感激归感激,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孟国师?!”   阿颜普卡怒上眉梢。   孟戚挑眉道:“怎么,难道不是吗?我虽没见过阿那赫多山龙脉,但是按照飞鹤山提起的过往,那位可不是什么救人不求回报的龙脉。也许最开始他是觉得稚子无辜,救你一命,可是他快要死了不能离开那座山,你又是被献给山神的祭品,他当然要用恩情笼络你,供他驱使。”   “够了!”阿颜普卡怒喝。   孟戚一敛笑意,冷冷道:“这其实是你心中所想,你也是这么做的,刀客宿笠不正是如此?”   阿颜普卡感到事态滑向了他无法控制的方向,心中一跳,望向墨鲤。   墨鲤对上他的视线,忽然开口道:“你想问是何处暴露的心性?不是刀客宿笠,亦非方才那番言语,而是你最初所言,‘龙脉日渐消亡,天下分久必合,此乃大势所趋’。”   阿颜普卡脸色逐渐变了,墨鲤神情冷淡地看着他。   天下分久必合,是说如今的乱世,倒是没有什么大毛病,有问题的是前一句。   “我不明白墨大夫是什么意思?”阿颜普卡咬牙切齿。   孟戚代墨鲤回答:“你本意是先发制人,像古代说客一般,先吓一吓太京龙脉,当头说一句你们龙脉迟早都要没了。往深里说是一个连环套,等找到飞鹤山龙脉,我们必然不会同意你用一个去换另一个。如何让太京龙脉不能置身事外呢,自然是威严恐吓了,阿那赫多山的灾厄来得突然,如果解了他的困境,有朝一日太京龙脉遇到同样的麻烦也不会担心——你想把还活着的龙脉都骗到阿那赫多山去。”   “太京龙脉灵气充沛,阿那赫多山远远不是对手,尔等有何可惧?难道就此不敢上山了吗?”   “不,你若有心救阿那赫多山,那时就应该开口了。我们不来飞鹤山,就不会知道阿那赫多山曾经拐骗飞鹤山龙脉的劣迹,那样岂不是更有利一些?”   阿颜普卡闻言语塞,好一阵才说:“尔等那时与我敌对,又有风行阁在旁煽风点火……”   孟戚一摆手,没好气地说:“别提风行阁了打,跟他们无关。”   墨鲤不想把话说得太明白,孟戚就不会那么客气。   “你并不真心要救阿那赫多山,如你所说,只要给他留一线生机就成,你真正的目标还是在我与大夫身上。你看上什么了,龙脉的其他本事?长生之术,不老之法?”   “……长生不老根本不存在,不过是短暂的,比一般人活得久一点的本领,如同武功。武功到了你我这般,在寻常百姓口中,亦是神仙之术。”   阿颜普卡试图狡辩,孟戚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不善地说:“说得不错,因为这对你就足够了。你是赞普,西凉人尊你为天神之裔。几十年苦心培养出这些势力,还是太少了,时间太够啊,你想要被人奉上神坛,最好八十岁仍旧是一副年轻人的样貌。你想我能学会,你为何不能?等你学会了,你再让一些受你看重敬你若神明的人学会……何愁人心不服?说要一起对付圣莲坛,我看圣莲坛这个邪祟玩意,估计也少不了你的手笔。”   阿颜普卡目光闪动,沉默不语。   孟戚见他神态,立刻上前去拽墨鲤:“不好,快走!”   墨鲤想也不想,应声后退。   阿颜普卡周身窍穴腾起大量白雾,四肢诡异地鼓涨起来,灵气疯狂地向他涌过去,与元智大师那次突破不同,这摆明了是玉石俱焚一类的魔功。比一般江湖魔功更棘手的是,阿颜普卡会驱使灵气。   孟戚看似带着墨鲤急退,却背着手指了个方向。   只有包袱里挤出脑袋的山雀看到了。   阿颜普卡纵身扑来,势若疯虎,似乎想拉着孟戚一起死。   孟戚挥剑格挡。   激荡的真气内劲卷得枝散叶飞,河水层层翻涌,甚至露出了底部湿泥。   来不及逃脱的鱼虾以及水植一瞬间就化为齑粉。   山雀处于风暴中心,吓得把脑袋缩了进去,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希望孟戚有这个本事抵挡。   然而它刚缩回去没一会,就感到周围那仿佛天地震裂的动静没了,山雀又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它只能看到孟戚的背。   孟戚持剑,足尖在慢慢平复的水面数次轻点,来到一处岸边。   这是一个河湾,植株异常茂盛,现在这些芦竹菖蒲的叶子都被鲜血染透了。   阿颜普卡躺在岸边,他挣扎着几次要站起,都没有成功。   “你……怎么……”   他一张口,就有鲜血往外流。   原本站在他面前的墨鲤慢慢后退,无锋刀滚落成串血珠。   伤口在阿颜普卡胸腹处,纵横两道弯弧。   山雀歪着脑袋看了看地形,发现这里正是孟戚让墨鲤过来的方向。   “怎么猜出你要往这边逃?你要带伤逃跑,我已知晓地形,又精通奇门遁甲,换了我有这样的敌人,我也觉得水下才是唯一能逃脱的生路,这边就是往芦苇荡最深区域的路。”   孟戚说一句话,阿颜普卡就吐一口血。   虽然阿颜普卡不明白孟戚为什么会知道哪处水深水浅,按理这也不该是那只小山雀会记的东西,但孟戚不会说出真相的。   沼泽水深有限,个头大一点的鱼路过的时候就会在意能不能游起来。   “……或者怎么猜出你要逃?像你这样的人,是不舍得玉石俱焚的,只要能活命,可以拼着震伤内腑,也可以拼着经脉俱废。因为你有勇有谋,有眼光有远见还有无数的后手,再狼狈都能东山再起。”   孟戚走到墨鲤身边停下,淡淡地说,“你是枭雄,我太了解枭雄了。”   宁可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阿颜普卡眼底满是戾气,然而丹田受创,气力难聚。   “死总要死得明白的,就算作临别之礼罢。”   孟戚说完,一剑削去阿颜普卡头颅。   剑势极快,快到了死去的人不会感觉到头痛,只能感到“自己”飞了出去,眼中还能看到摇晃残余的景象,听到声音,脑子也能短暂的思考。   “我才是太京龙脉。”   阿颜普卡闻言猛地瞪直了眼,他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发不出声音。   一声沉闷的水花,头颅落入了河中。   良久,墨鲤才沉声道:“走罢,还有一些困在沼泽里没有逃出去的西凉人。”   “大夫今日……”   孟戚蓦地住口,他感到墨鲤回来后情绪一直不太对。   墨鲤知晓这未尽之意,他仰头看天。   一些树木在打斗中折了,露出一小块空隙,月光直直照在河边,照在两人的身上。   “去找阿芙蓉种子回来的路上,听到砸墙的异声,找到一个较小的汀洲上,见一些疯了的女子被锁在一间草屋里,还有两个带着镣铐骨瘦如柴的男人,据说是原本住在芦苇荡这里的百姓。”   西凉人占了这块地方,他们沦为奴人,生不如死。   “他们周身是鞭伤,在夜里看不见东西,元气耗损至无,脏腑虚弱至极。即使救下来好好养着,也没有几年好活了。” 第269章 遇变无所依   天慢慢亮了。   火更是早已熄灭, 淡淡的余烟在树林中飘荡。   这一缕一缕的白色, 远看还以为是林间的晨雾, 在这意境超凡的画卷里, 就差一叶扁舟一个披着蓑衣的渔夫了。   穿蓑衣的人很快就出现了,只是不像渔夫,踉踉跄跄边走边张望。   “你去哪?”   随着林子深处传来的一声疑问,蓑衣人立刻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然后熟稔的护住脑袋身体缩成一团。   孟戚揉了揉额头, 又好气又好笑。   芦苇荡这些幸存的百姓因为长年累月地被当做奴隶驱使,不止遍体鳞伤, 更被磋磨得快要没了心智。一个命令一个动作,没有命令的时候就不敢动弹, 成年男子的脚腕上还带着细细的镣铐,走路笨拙, 眼神呆滞。   只有这个十来岁的少年,灵活倔强鬼主意多,一早上就逃跑了两次。   若不是从小没吃没喝,到了夜里眼睛就像瞎子一样不好使,估计昨夜趁着孟戚墨鲤不在的时候就要跑了。   “你认识外面的路?知道该怎么跑?”孟戚一手就把对方拎了起来。   蓑衣掉到了地上, 露出柴火似的干瘦躯体。   墨大夫说, 按照骨龄已有十五岁了。   十五岁在外面是能说亲的年纪,心急一点的估计都娶上了媳妇,丁税徭役按照楚朝律法从十八岁开始征发,意味已成为家中的主要劳力, 而眼前这个小家伙打眼一看像是只有十岁,瘦成了皮包骨头,眼睛很大,脸颊颧骨突出。   好在瘦归瘦,眼睛倒是很有神,缩起来看着像个可怜巴巴的小猴子。   “这里连船都没有,你打算游出去?”   孟戚把人带到码头,少年眼睛不断偷瞄,在看到不远处一丛芦竹上的血渍,脸色发白。   其实孟戚不想吓他,只是昨天困在沼泽里没逃出去的西凉人都死了,包括阿颜普卡在内,尸体估计喂了鼍。芦苇荡附近的野物极多,鼍群规模同样不小,死在这里是真正的尸骨无存。   闹了这么一通后,这少年冒冒失失往外跑,撞到鼍群怎么办?   孟戚顺手把吓得不敢说话的小孩又拎回去。   塞一根刚从炉灶灰堆里翻出来的,焖熟的玉米。   “吃。”   小猴子接过就啃,啃得贼溜,棒子上一点渣渣都没剩下。   看他这个架势,要不是咬不动,估计连棒子都能嚼烂了吞掉。   孟戚自己也挑了一根,咬了一口发现滋味竟然很不错。   他毫不避嫌进屋把玉米递到墨鲤嘴边,同时夸赞道:“这苞谷倒是香得很。”   墨鲤刚给一个人治完后背上血淋淋的伤口,还没去盥洗,于是自然而然地沿着孟戚吃过的边缘咬了几粒金黄的谷粒,虽然尝起来有些硬但咬碎了确实比一般稻谷香一些,民间吃不上精细的粮食,尽管苞谷剥开来瘪的多饱的少,可是吃着不错。   “哪来的?”墨鲤心里有句话没说,他觉得苞谷应该合沙鼠的口味。   颗粒比粮大,成排齐刷刷地啃起来很过瘾。   然而这里是荆州,只有北边的农人种苞谷。   “西凉人运过来的,库房后面的有老大一袋子。”   被救出的百姓伤痕累累,孟戚就去找了找食物,苞谷这东西正好。   山雀蹦蹦跶跶地跳了出来,虎视眈眈地看墨鲤嘴边的苞谷。   它的翅膀裹了一块布,包扎得像模像样。   其实按照孟戚的说法,要什么大夫跟包扎,送回灵穴所在的那处山谷,让飞鹤山龙脉老老实实地三个月不化形,伤势自然就好了。   是龙脉还装什么伤患,浪费大夫的时间跟精力。   山雀气得差点蹦起来啄他。   这会儿孟戚看到包扎完更“胖”一圈的山雀,摸出一把特意挑出的饱满谷粒,往凳子上一搁。   “嗟,来吃。”   他一副“食物多得是别盯着旁人嘴边的”嫌弃样子,山雀气呼呼地冲过来叫了两声,然后跳上圆凳用瓜子嘴翻翻捡捡地挑起来,发现全是好谷子,不仅疑惑地望了孟戚一眼。   难道是自己多想了?飞鹤山龙脉埋头吃了起来,完全没看见自己身后墨鲤的表情。   墨鲤带着三分责怪,七分无奈地瞪孟戚。   瞪完他发现山雀吃得很欢,脑袋一晃一晃的,又忍不住笑了。   这下换孟戚不是滋味,用传音入密问:“大夫莫非很喜欢这只飞不起来的鸟?”   “飞不起来也是因为想过来帮忙,还跟我们指了路。”墨鲤顿了顿,抬眼道:“你这个‘嗟来之食’,就欺负没念过书没化过人形的龙脉吧!他根本听不懂,还以为你是好沙……好心帮他挑了一遍。”   孟戚装作没听懂那次停顿,哼道:“没化形怎么了?没化形的时候我就知道在龙爪峰附近书院偷听了,大家都是龙脉,能有什么差别。如果他没偷听偷学过,能知道龙这个字怎么写?”   “万一是阿那赫多山教他写的字呢?”   “……”   “再说,这飞鹤山附近有书院吗?”   对上墨鲤戏谑的目光,孟戚定了定神,打死不认:“以前有吧,我没注意过,这飞鹤山龙脉肯定是偷听人家私塾老先生讲课都不专心,四书五经一窍不通,只跟蒙童一般只学了写字。”   字还歪歪扭扭,丑得要命。   孟戚正嫌弃着,山雀已经衔了最后一颗谷粒,一蹦一跳地到了孟戚身边,昂着头矜持地蹭了蹭孟戚的腿。   ——挑得不错,都好吃。   虽然互相看不顺眼,但是太京龙脉都“示好”了,飞鹤山龙脉当然不好意思一直板着脸。   “噗。”   墨鲤忍俊不禁,转身走了,只留下孟戚一脸僵硬地被山雀蹭。   ***   草叶唰地一响,一道人影急速掠过。   刀客宿笠冷着脸在林中穿行。   且说他仗着武功高强,趁着夜深人静闯进春山派应掌门的居所,拎着人家掌门人一顿毒打。   堂堂武林大派的掌门,从未受过这种耻辱。   像他们这样身份的江湖人,就算再互相敌对,也万万没有潜入别人卧房搞偷袭的,那不叫仇家,那叫刺客了。   ——并不知道对方就是江湖第一杀手组织的头目。   应掌门向来自负武功,尤其青乌老祖一死,他自恃在江湖上排不上第一第二,怎么说也是一手之数了,结果走不到百招硬是被人打到满地找牙,气恼之下险些昏厥。   打是打不过,想把人骗走吧,对方却不知怎么知道了他们陷害孟国师的事情,还逼问他究竟是谁在背后搞鬼。   应掌门觉得可笑,想要齐朝水师布防图的人肯定是荆王了,对方还偏偏不信,逼着他回忆神秘来客的一切细节。   等再也搜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刀客干脆利落地把人家掌门敲晕了,挂在春山派驻地门口的牌匾下。   翌日春山派众人被点的穴道自动解开,才把掌门救下来。   而春山派“受袭”这件事在江湖上掀起了多大的风波,刀客没心思去管,天下大势在前,谁还在乎一个春山派啊!   势力最大人数最多的江湖宗派又怎么了,说白了不过就是豫州地界的一个小地主!   那边西凉人要复国,齐朝跟荆王快打起来了;西南悬川关告急,元智大师说天授王可能要打过来了,就这当口吴王想买通飘萍阁刺杀天授王,也不知道里面还有什么情况!   不知不觉间,宿笠这个“江湖人”的身份也变味了。   宿笠却还没有反应过来。   根据刀客从春山派得来的消息,秋景脸色大变,最后只说事情可能是宁王那边的人掀起。   ——好了,这下遗楚三王一个不缺了。   刀客腹诽道,如此这般,再加上天授王圣莲坛、西凉人、齐朝……   怎么着,这是猪圈抢食么?慢了一步没得吃,谁都要掺和一蹄子?还真是天下有多大,你们就想闹多大!   风行阁的人走了,刀客脑子一转,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不对,是解铃这件事要交给擅长的人来。孟戚既然过江去了,有很大的可能是去找阿颜普卡,不管怎么说,先过江再说。   这一过江,刀客的运气就来了。   他遇到了孙掌柜,阿颜普卡的那个亲信。   宿笠跟孙细几乎没有打过照面,他不认识孙细,可是孙细正带了人在荆州水师大营那边查事呢。   刀客脑子不灵活,可他武功高,单是偷听就能听到许多东西了。   比如阿颜普卡设下了埋伏圈套等孟戚墨鲤上钩。   西凉人说“回山”、“水路”。   孙细出来一次,回芦苇荡的时候自然要带些果蔬米粮盐柴酒茶之类的东西。、   附近有山有水,水路还特别复杂的地方,只有飞鹤山了。   宿笠原本想找机会杀死孙掌柜,或者抓他的一个手下带路,但是孙掌柜多么精明的一个人,察觉到有异样,立刻带着人躲进了荆州水师大营。宿笠敢闯春山派闹事,可水师营地还是算了,万一引出什么误会,惹得齐朝跟荆王提前开战就麻烦了。   宿笠憋屈地提着刀走了。   他昼夜兼程,直冲飞鹤山。   同时在心里希望孟戚千万不要中阿颜普卡的圈套。   ***   墨鲤看着屋子里面的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救下的百姓,满打满算竟然只有六个。   最小的一个就是那像小猴子的少年,剩下两个成年男子,三个有些神智失常的女子。   外伤好治,心伤难愈。   那三个女子根本见不得生人,更不肯离开那间破草屋,只会蹲在里面洗衣服。   墨鲤把木盆跟衣服拿走了,她们就抱着脑袋缩在墙角。   不点穴道都没法治病,更不能灌药。   两个男子也是见人就跪,头都不敢抬。   墨鲤告诉他们,占着芦苇荡村落的西凉人已经走了,让他们收拾东西跟自己离开,去飞鹤山外面找个村落过活——   然而一听到外面这个词,两个男子就吓得两眼翻白,连连摆手。   他们宁愿做西凉人的奴隶,宁愿饿死在这里,也不肯出芦苇荡。   外面有官府,要强抓壮丁,早就把他们打为刁民逆贼,砍了首级能充作剿匪之功。   芦苇荡缺医少药,茶米油盐虽然库房里都有,还能耕地,但要是放着他们不管,他们根本没法活得长久。   别的不说,西凉人要是回来,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墨鲤当然可以强行把人带出去,可是接下来又怎么办?保不准村民惊慌之下,甚至冒着被野兽吃掉的风险也要往沼泽里钻。   墨鲤一边发愁,一边忍不住想。   刘将军、二皇子、刀客宿笠……随便哪一个在这里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玉米在明朝的时候传入我国,虽然架空但时间线差不离,就当本文这里有玉米   ————   沙鼠高傲:诺,来吃   山雀疑惑:……   山雀满意:好吃,你是好龙脉   沙鼠:……怕不是个傻子.jpg 第270章 失足不得存   有些人生来就比旁人走运。   这个运, 指的不是比别人吃得好穿得暖, 也不是更有钱, 而是在性命攸关之际, 总是可以时来运转。   刀客就是这样的人。   虽然他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但那是他自己不上心,只惦记着追寻武道巅峰。飘萍阁的杀手带着畏惧与忌惮称呼他首领,刀客不在乎,阿颜普卡的属下带着恶意叫他宿笠儿, 他也不生气。   甚至只要不加上那个带了轻蔑之意的尾音,前面两个字他都当名字使了。   反正他不想扬名天下, 更不在意死后有没有人记得自己。   元智老和尚让他放下屠刀,而他觉得除了刀之外, 别的事情都可以商量。   ——刀是不能丢的,脑袋可以掉, 刀不能离身。   然而此刻刀客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他低头看着刀,一咬牙将它插入岩石的缝隙。   再纵身一跃,轻轻踩了一下刀身趴到泥壁里突生的树根上。   宿笠维持着这个姿势往上望。   这儿距离洞口还有七八丈远。   光秃秃的,再也没有可供借力的石块或树根。   这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地洞, 益州与西南那一带常有, 山民通常称之为天坑。   从上面看只是一个窟窿,下面却别有洞天,有河有森林,甚至走半天都走不到头。   眼前的天坑倒是没这么大的规模, 满打满算就两间屋子那么大,里面只长了一些比较低矮的植株,其他就是石头跟泥土,隐隐能听到水流声。可是飞鹤山多水,宿笠分辨不出这声音是不远处的溪流传来的,还是附近有地下河。   洞口直上直下,没有任何坡度。   哪怕是绝顶高手,也没法在没有东西任何借力的情况下一跃十丈高,那就不是江湖人了,得是神仙。   刀客无奈地跳回坑底,默默地把刀拔了回去。   又心痛地用衣角擦了擦刀身。   他退后一步仔细打量着这处坑了他的地洞。   像是置身于一个没有封顶的墓穴之中,洞口较窄,只有井口那么大。   刀客叹了口气,绕着洞壁寻找一条可以攀爬的路线,普通人掉下来必死无疑,武林高手还可以试试壁虎游龙身法,即脊背朝下攀爬陡峭的倒悬岩壁。   这一路上,刀客看到了狐狸、獾、黄鼠狼之类的野兽尸骨。   有些皮毛还在,干瘪瘪的覆在骸骨上。   有些被撕咬得七零八落,毛皮都被啃了,应该是摔死、饿死后被其他运气好掉在树叶等缓冲地带的野兽吃了。   又或者说,没有当场摔死才是真正的运气不好,被困在这个地洞里,上是上不去的,更没法生出一对翅膀。   宿笠凭着过人的目力,估摸出了一条可行的路,他在坑底的树林里折了一些树枝揣在腰间,准备在远处有石头但近处没借力点过不去的时候,找个岩缝插进去。   他虽然轻功了得,但性命攸关,这树枝不能太细,细了撑不住,亦不能太粗,粗了就没法送进岩缝里。   当然如果灌注真气的话,什么树枝都能扎进去,可那样树枝就“脆”了。   表面看着完好无损,一用力就裂。   宿笠挑了半天,忽然听到旁边草丛里有动静。   他一个箭步,愣是把里面的东西撵出来,追着堵在了岩壁一角。   那是一只獾,全身棕色,脑袋是黑棕白相间三竖排花纹,正凶悍地冲着刀客叫。   然而叫声哼哼的像猪一样,又因为瘦弱,声音极小。   宿笠看了看它,抬脚走了。   獾忙不迭地缩进草丛里。   过了一阵,它悄悄伸出头,望着那个人类在岩壁上慢慢攀爬,比猴子还要灵活。   宿笠脚下一滑,凌空三个翻身,稳稳地落在地上。   獾瞪圆了眼睛,想不明白这个人类为什么没有摔死。   刀客琢磨了一阵子,又重新开始爬岩壁。   就这么反复失败了两次,等到第三次的时候,刀客还没有上去,忽然感到旁边多了个东西。   ——那只獾蹲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他。   獾爪子十分锋利,擅长掘土,能吃土里的蚯蚓跟虫子,坑底虽然没有别的,土质却很肥沃。这只獾已经艰难地生存二十多天,坑底的虫子都快要被它吃完了。   刀客虽然不知道这只獾的经历,但也能看出它在求救。   这是冒了很大风险的行为,人是有可能宰了它吃掉的。   宿笠没有搭理它。   獾急得叫了几声,又大着胆子挪到了他前面。   刀客:“……”   杀起人来眼都不眨一下,区区一只獾也敢挡路?岂不是送上门来的肉?   小半个时辰后——   宿笠用腰带把獾两只锋利的前爪捆了起来,脱了外衫做布兜,往背上一搁,默默爬起了岩壁。   同时他心里嘀咕,这飞鹤山的生灵,怎么好像特别聪明似的?野地里长的,还懂看眼色,能装苦哀求。   宿笠刚才在地上试了几回,獾都没有乱动乱挣扎,不然就它那爪子,冷不丁地从背后来一下,绝顶高手也撑不住。   可能就是缘分吧,刀客一边想一边奋力往上爬。   这次很顺利,一直到快接近洞顶的时候,刀客发现不妙。   洞口的岩石并不牢固,手一碰晃悠悠的,随时有崩塌的危险。   天坑本就是穹顶岩石崩塌露出的“地下世界”,大多数都已成形,可也有还在不断扩大的。   宿笠犯了难,洞口近在咫尺,然而无可落足,这距离跳一下是过不去的,并且要横着往左上方跳。   宿笠缓缓挪动了一下位置,又试了旁边的岩石。   稍一用力,立刻有砂石往下滚。   “啪。”   一块较小的岩石直接崩裂了,哗啦啦掉了一地。   空洞的声音传得很远,刀客一咬牙,索性决定一掌拍过去,加速岩壁崩落。   等上面要塌的塌完了,他再往上爬反而省力一些,只是这样一来他必须冒着被碎石砸伤的危险,还因为无法闪避,不得不再次落到地面。人在半空中想要躲避崩塌的碎石是格外困难的,要不是身怀内功,这么做就自杀。   宿笠微微偏头,抬起右掌。   “且慢。”   伴随着声音而来的,还有一片阴影。   有人在洞顶,挡住了一部分日光。   刀客警惕地望过去,因为背光他看不见对方的面容。   “……宿笠?你怎么会在这里?”   刀客闻声也是一惊,差点要去揉眼睛,好在及时想到手不能松,否则就掉下去了。   “别靠近,这边不能踩,石头要塌。”刀客没有求救,反而让来人往后退。   墨鲤依言后退了两步。   是的,是墨大夫,背着竹编的大篓子带着药锄的墨大夫。   芦苇荡里没有足够的草药,那些百姓却离不得汤药,墨鲤只能出来采药。   好在飞鹤山灵气充沛,草药长得不错,找起来不费什么工夫。   倒是山雀需要回到灵穴养伤,墨鲤出去的时候就把它带上了,搁在篓子里。   出了芦苇荡,墨鲤挖了一株草药准备放进篓子的时候忽然发现不对,山雀是灰色的,没有黄色的毛发,篓子里夹的这根是怎么回事?他用手一翻,揭开了准备盖着草药不让日光晒到的粗布,赫然“抓获”了一只圆滚滚的沙鼠。   墨鲤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甚至没去抓沙鼠,而是盯着山雀。   ——怎么回事?   ——你们不是见面就打的吗?   ——究竟是怎么平和地在篓子里待了一路的?   山雀扭过脑袋,嘴上唧唧地仿佛哼歌一般,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沙鼠就不一样了,它蹭蹭跑了两步,主动爬起了篓子,要爬到墨鲤身上。   墨鲤:“……”   没带竹筒杯,不过等会儿可以挖几株黄连,熬一熬给国师降降火。   “你就这么跑出来,芦苇荡那些人怎么办?”墨鲤把沙鼠放在肩膀上,一边走一边数落孟戚。   沙鼠挥了挥爪子,示意没事,那个爱逃跑的少年已经老实了,别的人就是拿鞭子赶他们都不会离开。   再说昨天才抄了西凉人的老窝,逃出去的人今天也不敢回来。   让山雀跟墨鲤单独出去,孟戚才不放心呢!   “还有……你刚才跟飞鹤山龙脉……怎么回事?”   墨鲤极为艰难地问,原本这话他能坦然地问出口,可是一想到沙鼠跟山雀两个挤在篓子里,两个肥嘟嘟胖乎乎的圆团子挨在一起,墨鲤忽然觉得很不是滋味。   沙鼠仰着脑袋看墨鲤,体型小了,墨鲤脸上的表情眼底的情绪似乎也放大了许多。   它福至心灵地忽然懂了,沙鼠立刻挥着爪子朝着山雀做了一个撵走的动作,然后哧溜一下滑到了墨鲤的怀里,揭衣钻入,再用爪子拍了拍墨鲤的心口,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   当真是用行动表示“心上鼠”的位置。   墨鲤:“……”   身在篓子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感觉到气氛不对的山雀猛地一拍翅膀,唧唧地叫了起来。   墨鲤把布扔回篓子,被盖了一头一身的山雀:“……”   飞鹤山龙脉那个气啊,甚至觉得自己看错了墨鲤,你们两条龙脉到我家里来亲亲我我,就没有想过它的感受吗?   于是墨鲤就这么怀里揣着一个,篓子里背了一个,一路采药到了这处凹地。   这里极为偏僻,且陡峭难行,有很大一处始终处于背阳面,墨鲤觉得里面会有稀少的草药,这才踏了进来。   结果挖了几株草药后,墨鲤听到有异声从地下传出,好像下面是空的。   他走了几步,在树上发现了绳索网兜利箭,像是有人在这里布下了陷阱。   而且不是猎户捕猎的陷阱。   这里常人很难过来,除非是江湖人,或者攀岩采药人。   墨鲤心生警惕,紧跟着就看到了那个窟窿,以及下面隐约的人影晃动。   乍一看,这个洞的大小就让墨鲤心惊。   这不是随便挖出的陷阱,而是一个被人有意利用的天坑。   旁边的那堆草叶就是证据,有人把一大块腐朽的木板盖在窟窿上,然后把枯枝败叶铺在上面,又在附近的树上布置了机关陷阱,还用机簧发出的暗器利箭来控制躲避者的落脚点,最后十分准确地将人引到那块木板上。   是谁这么倒霉?   又是谁被这么算计? 第271章 骨肉难聚   飞鹤山龙脉十分疑惑, 他觉得刀客很熟悉。   不是长得眼熟, 而是像家里的一张桌子, 一扇屏风……错了, 是家里的一棵树,一块石头那种熟悉。   直接把这个人搬回家里,能浑然一体绝不突兀。   “……”   路上遇到一个长得像家具的人类是怎么回事?   山雀百思不得其解,它往左转脑袋打量刀客,接着又往右转。   宿笠看到山雀的时候也是一股莫名其妙的悸动, 仿佛三天没吃饭然后看到了一碗回锅肉,又像离家多年的游子看到了母亲。   鼻酸眼花, 四肢发软。   刀客目瞪口呆,差点抬手摸自己的额头看是不是发烫。   困住天坑两个时辰不算长, 做杀手的时候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亦是常有之事,怎么就不由自主地被一只肥嘟嘟的山雀吸引了目光, 竟然还想到了肉?肉就算了,眼神无法挪开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宿笠本能地闭上眼,摆了摆头,像是要把脑子里进的水给倒出去。   于是山雀摇头晃脑,刀客也摇头晃脑。   墨鲤:“……”   沙鼠:“……”   不用问了, 当年救宿笠的就是飞鹤山龙脉!   这一人一龙脉太过耿(呆)直(傻), 如果阿颜普卡在这里,山雀的伪装毫无作用,直接就暴露了。   沙鼠若有所思,宿笠这样好骗, 会不会是因为飞鹤山龙脉的缘故,进入胎里的灵气伴随着婴孩出世,影响了宿笠的神智?   沙鼠震惊而谴责地望着山雀。   山雀很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墨鲤干咳一声。   刀客猛地回过神,尴尬之余忽然想到背后还有一只獾。   他连忙背过身解绳子。   用来捆獾的是腰带,江湖人跟百姓不同,不是只靠一条绳子,反而像公卿名士的衣袍一般在里面还有系带。   否则打斗的时候断了怎么办,难道用双手提裤子?   老江湖就常常用兵器挑断对手腰带抢占先机,更有手段下作的江湖人,出手不是猴子偷桃就是撕衣断带,扰乱对手心神。作为杀手宿笠十分谨慎,该防的都防,有时候腰带还能派上别的用场,比如今天这般。   “行了,快走……”   宿笠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见得了自由的獾,猛地扑向竹篓。   墨鲤眼疾手快地一提篓子,饿到头昏眼花的獾跌了个跟头。   獾发出委屈的哼哼叫声,垂涎欲滴地看着有很多肉的山雀。   刀客:“……”   所以这山雀真的是特别好吃?   可是獾扑过去的时候,为什么他的心差点蹦出嗓子眼?   那边山雀火冒三丈,这獾踩在飞鹤山的地界上,竟然想吃自己?   “唧啾啾!”山雀发出愤怒的叫声,若非飞不起来,它一定要啄秃这只獾。   墨鲤叹了口气,沙鼠隔着衣服也叹了口气。   俗话说脱毛凤凰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飞鹤山龙脉真的是——太脆了,还是早点送回去吧!   不过在这之前,先“接手”主动送上门来的刀客。   墨鲤有些犯嘀咕,他觉得自己的运气似乎变好了,不然怎么前面刚念着,后面就遇到了人?又或者说,刀客也是追查阿颜普卡的事阴差阳错地跑到了这里?   墨鲤看了看山雀,想问飞鹤山龙脉有没有认出刀客。   然而有宿笠在旁,墨鲤没法跟山雀说话,只能把药篓背起来。   獾动了动鼻子,扭头看了一眼宿笠,身体前扑跌跌撞撞地跑到墨鲤面前,仰着脑袋伸出爪子,一声接着一声哀求着乞食。   刀客在地洞里就觉得这小家伙很机灵,没想到它还能……等等这就抛弃自己了?   “难道这是有人养着的?”   宿笠觉得獾乞食的动作像江湖艺人带在身边的猴儿。   獾跟猴差远了,倒不是说獾蠢,相反这家伙聪明到难缠,能听很远的声音,能记住猎物的气味,还有一对擅长刨坑的爪子。吃的从田里的蛙鼠虫类到水里的黄鳝泥鳅,连庄稼也照啃不误,可谓是山间乡民的心腹大患。   且野性难驯,养是养不住的,猎户抓獾是看中了它的皮毛跟可以炼油的肥肉。   虽然眼前这只獾瘦得皮都松垮垮的挂在身上,但是看它完好无损的利爪就知道不会是家养的。   墨鲤下意识地把沙鼠往怀里揣深了一些,因为田鼠与山鼠都是獾的主食。   ——仔细一想,想吃沙鼠的野兽太多太多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一不小心就撞见了。   獾低下脑袋,它太虚弱了,虚弱到可能无法觅食,因为觅食的同时它还得躲避别的野兽,避免自己成为盘中餐。   虽然救它的人有种很舒服的气息,但是上面这个人好像气息更浓一点,又好像……饿到头晕眼花分不清,总之上面的人更可能有食物,救它的人则是一穷二白。   墨鲤望着面前战战兢兢的獾,恍然间仿佛见到了岐懋山那只白狐。   “不是人养的,只是颇有灵性。”墨鲤从背篓的包袱里拿出一根苞谷丢过去。   獾眼睛一亮,笨拙地接住后就开始埋头大吃。   宿笠久久地看着它,獾立刻转了个方向,牢牢地护住食物,俨然一副“用完就丢”的样子。   竹篓里传来山雀不满的叫声,墨鲤不用听就知道是它在抗议,这苞谷是山雀的口粮。所谓吃饱喝足临走回家还要带上一些,就是飞鹤山龙脉了。   沙鼠幸灾乐祸,他猜到这只獾为何能觍着脸凑上前乞食,不就是灵气嘛!然而獾的眼里只有人,它看宿笠很顺眼愿意相信,看墨鲤也很顺眼,偏偏疏忽了同样满身灵气的山雀。   谁让飞鹤山龙脉小呢,谁让飞鹤山龙脉离墨鲤太近呢!   这一下就从龙脉沦为食物了。   獾飞速地啃完了苞谷,摸摸肚子,哧溜一下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林子里。   刀客:“……”   这熟悉的,被利用的感觉。   阿颜普卡利用他就算了,为什么连一只獾也这样?   宿笠心情复杂地望向墨鲤,以为墨鲤会因为浪费了一根苞谷生气,没想到墨大夫旁若无事地背起篓子招呼自己:“这边走。”   “墨大夫,那獾……”   “走了才好,不走得喂多少根苞谷?”墨鲤侧过头说。   刀客恍然,路上遇到的白眼獾,总比跟到家里好。   “大夫,我此番急着赶来……”   宿笠把他在豫州、荆州遇到所有的事统统说了一遍,当然也没忘记惨遭毒打的应掌门。   沙鼠摸着下巴,认真地地听着关于江洋大盗孟启行的消息。   江湖人从未听过这个名号,更不明白孟启行为什么要劫锦衣卫伪装的镖局押送的货物。   这不知道自然是要打听,于是有人好面子硬装知道的胡说一气,话越传越偏,现在这个江洋大盗孟启行已经变成了誓要偷遍天下最有权势之物的狂徒。那镖局押送的是永宸帝命人搜罗的稀世暖玉,孟启行还瞄上了荆王最爱的鼻烟壶,吴王的宝刀,宁王宠妃的珍珠衫,以及天授王的面具。   沙鼠:“……”   暖玉还行,鼻烟壶宝刀就算了,面具珍珠衫是什么鬼?   天授王的宝物为什么会是面具?   “据闻天授王总是戴着金紫色的面具,说是诛魔辟邪,又说他是天命的星君转世,凡人不可窥。”刀客也很纳闷,为什么百姓会对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深信不疑,难道是圣莲坛的功劳?   墨鲤也很疑惑,若是天授王整天戴着面具,岂不是根本没人知道天授王的长相?   宿笠听了摇头道:“那倒不是,听说天授王麾下的将领与重臣无需避讳,天授王只有离开行宫的时候才会戴上面具。”   “嗯?”   “圣莲坛那边传出的说法是,天授王是紫微星君,他手下那些也是天庭的星官仙将,所以能看天授王的脸。”宿笠忍不住想,阿颜普卡多年不露脸,毕竟他是杀手,且认为阿颜普卡是江湖高人行事不同寻常,可你一个造反的玩这套就很离奇了。   “行宫里的侍女仆役呢?”墨鲤的想法跟宿笠差不多。   天授王的臣子、妃子都能挂上个来历不凡的名头,扫地奉茶铺床的总不能也是天庭带下来的丫鬟小厮吧?   那还是转世吗?这是搬家!   “说是挑了有仙缘,前生行善积福之人侍奉。”   刀客叹了口气,墨鲤皱眉问:“我有一事不明,天授王之前就这番做派,还是圣莲坛来了之后——”   宿笠摇头道:“这倒不知,西南那边的消息少有能传到这里来的,方才那些被江湖人当做笑话,吾等这才有了耳闻。”   说完又开始提外面的情况,包括荆州出事之后的。   听到风行阁的秋景转告说宁王那边有人插手时,墨鲤下意识地低头跟沙鼠对眼。   ——秋景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估计只有踏入宁王的地界才能弄清了。   关于那个疑似秋景父亲的裘陌,其实阿颜普卡提到这个姓,孟戚就想起了豫州遇到的圣莲坛分舵梁舵主、殷夫子,以及认出殷夫子的倒霉裘公子。   孟戚对裘公子的印象,大概是墨鲤把金丝甲塞过去,自己随手把那匹讨厌的马塞过去……美其名曰让无辜被牵扯到圣莲坛破事里的裘公子能逃命,实际上是打发了那匹总是讨好墨鲤的马。   裘公子确实提到自己家里有位族叔,跟殷夫子是好友,后来分道扬镳,族叔南下渡江一去不回。   虽说这世间姓裘又有大志向的人不少,但未免太巧合了一些,那位殷夫子的昔年故交,裘公子的族叔会不会就是裘陌呢?   孟戚不敢肯定。   因为挑起荆州冲突的那位谋士很是高明,殷夫子就平庸多了,这两人如果曾是友人,裘陌交友也太不挑了。   墨鲤在悬崖前停了下来,他需要下去采药。   刀客立刻提醒西凉人可能就在附近,这里十分危险。   “……其实,你说了如此多,还没谈及你是怎么进山的,又怎么踩中陷阱。”墨鲤望向刀客,后者的表情僵住了。   多年杀手生涯,一朝翻船,紧跟着就是一翻再翻。   宿笠几乎翻船翻得头晕心塞了。   他握紧了刀,面对第一个让自己翻船的墨鲤,有点拉不下面子。   偏偏这时他又看到沙鼠从墨大夫衣襟处钻出来,饶有兴趣地盯着自己。   “……”   宿笠深深吸了口气,颓然地说起了自己的倒霉经历。   且说昨日他直奔飞鹤山,孟戚墨鲤没有找到,却越走越觉得异样。   从头到脚的舒畅,起初宿笠还以为是外面太热,飞鹤山凉快又风水好的缘故。   然而逐渐的,一种异样的感觉也随之而起,他渴求着这里的一切,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催促着他往山的更深处进发。   “我可以在这里突破刀法,这是个好地方。”宿笠握紧了刀,郑重地说,“可能是我的刀在提醒我。”   墨鲤欲言又止。   沙鼠眯着眼,笑着打了个哈欠。   山雀还在竹篓里努力地往上爬。   “……于是我循着感觉走,半途忽然遇到了西凉人,他们说知道我的身世。”宿笠眉头紧皱,他不知道那是阿颜普卡布置好的,原本准备用来对付跟孟戚墨鲤同行的自己。   墨鲤有些无奈,当真是布好的陷阱不会浪费,他们没去,刀客还是一头撞了进去。   “其实我记得自己的身世,双亲早早去世,我被卖到了荆州,但我并不知晓双亲是何方人士。”宿笠有些烦闷,他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寻这个线索,索性全都说了出来,“阿颜普卡曾经提过,有一位医术了得的江湖前辈在山中救了一个大腹便便的妇人,那就是我娘,故而我经脉与人有异。又说那位前辈年事已高,淡泊名利隐居山中不问世事,也曾与他有恩,谈过当年之事。我想见那位前辈,阿颜普卡则说总有机会……”   刀客说前半段的时候,竹篓里的山雀一惊,随后恍然,原来这是当年自己曾经无意中帮了一把的妇人生下的孩子啊!   然后越听越不对,阿颜普卡不像是在说飞鹤山龙脉,反而像是在指阿那赫多山。   这是要冒名顶替?   ——要骗我要杀我,还要把那个孩子骗去给阿那赫多山卖命?   山雀愤怒了,不知道为什么看宿笠特别顺眼的山雀发出了护崽一般的恼怒叫声,翅膀拍得竹篓直晃。   墨鲤心累地揉额角。   作者有话要说:沙鼠若有所思,宿笠这样好骗,会不会是因为飞鹤山龙脉的缘故?   沙鼠:降智!可怕! 第272章 一别永离   护崽是没有用的, 崽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   一只不会飞的受伤山雀没资格认崽, 连话都不会说, 谁知道你是哪根葱?   墨鲤冷着脸把垂头丧气的山雀送回了山涧灵穴, 好好养伤吧,不养好别出来。   事实证明,大夫对病患的威慑在龙脉身上同样有效果,飞鹤山龙脉乖乖地蹲在家里养着看了,大概在没有飞得更快飞得更高之前是不会轻易露面的。   飞鹤山龙脉能这么安分, 主要还是听到了宿笠对墨鲤说的话。   宿笠坚定地认为他的刀提醒他,飞鹤山就是能够让他更好地悟通刀法并踏上武道巅峰的地方, 解决了阿颜普卡之后,他要在这里隐居。   墨鲤不得不告诉他, 阿颜普卡已经死了。   宿笠:“……”   刀客当场就懵了。   回过神之后,他冒着冷汗发现这其实是一件好事。   可以不用再纠结恩情与利用之中的比重, 人死了,那些翻腾的复杂情绪就会慢慢沉淀下来。   剔除那些不好的部分,记住最初的援手之恩。只有死人不会再犯错,恩仇也一笔勾销。   如果阿颜普卡没死,宿笠还真的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动摇。   这动摇不是指立场, 而是阿颜普卡开口请他完成一件遗愿, 甚至放一条生路,宿笠就很难坚定本心。   然而宿笠又知道阿颜普卡是极有本事的人,即使武功被废重伤不起,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继续兴风作浪。这样的心软不能有, 这样的忙他也不能帮,可知道是一回事,真到了那个时候,恩情就会像一把利刃切割着他的血肉。   某种意义上,阿颜普卡是十分成功的,他培养了一个绝顶高手,并且牢牢掌握了对方。   墨鲤当然不像孟戚那样,觉得宿笠的脑子被呆山雀影响了。   人长成什么样,是看身世经历、遇到了什么样的人、看过多少书籍、被什么样的人教导。   宿笠十二岁才被阿颜普卡救回去,他是识字的,不过仅止如此了,他没法从书上知道更多的东西。加上阿颜普卡自己也是被“人”救下养大的,一样的恩同再造,阿颜普卡非常清楚当孩子成年拥有不凡的能力之后,来到外界就会迅速改变,生出无穷的欲望跟野心,并察觉到被利用的事实,所以他对宿笠的安排费煞了苦心。   杀手离群索居,对武道巅峰的追求更让宿笠眼中只有刀,对金钱女色不屑一顾。   红粉不过是骷髅,家财万贯两脚一蹬什么都带不走,唯有手里的刀才是真实。   反正不少江湖人都信奉这一套,虽然真正做到的没几个。   阿颜普卡只是把宿笠培养成了这种人,还让宿笠对此深信不疑。   现在阿颜普卡死了,尘世束缚宿笠的最后一道锁链断开,宿笠迫不及待想要追求他的武道了,齐朝跟遗楚三王那点破事儿,他半分兴趣都没有。   由于西凉人之前布下了关于刀客身世的线索,宿笠还是愿意查一查的。   于是墨鲤送山雀回去,宿笠留下来继续追踪线索,约定了在芦苇荡外面碰面。   一晃两天过去,墨鲤再见到人时,赫然发现宿笠有些颓唐。   “如何,没找到身世来历的线索?”   “找是找到了……”   刀客深深地叹了口气。   阿颜普卡当初为了绊住孟戚等人,给出的诱饵十足十的有分量。   宿笠的双亲确实出自飞鹤山,只是很久之前,由于山村贫瘠,捕鱼打猎耕地得来的口粮养不活一大家子人,于是宿笠的双亲确定离开村子,走出山地,去县城碰运气讨口饭吃。   南地的县城周围往往开设有许多工坊,会雇佣失去田地的农夫跟吃不上饭的人。   在宿笠的记忆里,他家境贫寒,父亲在磨坊做工,母亲替人做缝补浆洗的活计。一家人跟处境差不多的十几户人一起窝在一个大院子里,那是县城近郊最破败的地方,污水横流,低矮的房子里住满了无田可耕的穷人。   多年之后宿笠也曾重回故地,然而费了很大的力气都没找到认识当年自己一家的熟人,自然也不知道双亲的祖籍,不知道他们打哪里来,还有没有别的亲人。   因为这里人的流动太快,每月都有新的人来,每月也都有人病死累死饿死。   县城不像山里随便找块地就能埋人,城池附近都是田庄,耕田的佃户死了都不一定有土地能埋葬尸身,何况这些贫户,于是只能抛尸荒野。   乱葬岗的土里一层层都是棺木尸首,更多的只是裹了草席就直接丢在那里。   如果是治下有为的县令,乱葬岗还不至于如此,百姓也不至于尸骨无存,然而荆州这一带吏制腐坏,导致江湖人都不喜欢在乱葬岗停留,除了炼歪门邪术的。这跟胆量无关,主要是沾了“邪气”容易患病。   宿笠五岁的时候,忽然有一天爹没回来,家里乱哄哄地闹了一阵,娘眼睛通红的回来了,整夜痛哭不止。穷人家里只有一口锅有时连柴火都要借,想披麻戴孝都没有多余的布,更买不起。   他甚至不知道爹是怎么死的,可能是累死的,也有可能在路上被车马撞伤而死。   他的生身母亲,一个妇人没日没夜的干活是无法养活孩子跟自己的,回乡更不可能,没有盘缠只会饿死在半路上。   便只能自卖自身,去染坊为奴。   染坊的活又苦又累,日夜不歇,汗流浃背。   心善的染坊主还好,知道体恤做工的人,然而还有更多的小染坊为了能更便宜的价格把布卖出去,索性不用做工的人而是买奴仆。买人的价格只是雇工三个月的钱,却能使唤三五年。   每年冬日一到,染坊的奴仆就一批批的病倒,气虚体弱,拖几天人就没了。同时冬天亦是贫民最难熬的季节,许多人活不下去愿意自卖自身进染坊。他们何尝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日子,可是不为奴的话,这个冬天都熬不下去,家人也都要饿死。   宿笠七岁的时候,娘也没了。   死的时候牢牢地抓住他的手,女子枯瘦干瘪的脸上满是恐惧。   很久之后,宿笠才明悟,去染坊是他的母亲唯一能找到活路,别处又怎么能容她带一个不能干活的孩童?说是自卖自身,其实连卖身钱都没拿到手,都用来打点讨好染坊的小管事,让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她每天把自己的口粮分一点给孩子。   小染坊给这些奴仆的吃食就不多,再有管事克扣一番,每天的口粮连一个成年女子都吃不饱,还要加上孩子。   他的母亲身体很快就垮了,在染坊里连三年都没有活到。   这女子本来盘算着,在染坊里苦熬五年,那时孩子就十岁了,放在穷人家里当大人使唤了,想办法卖给铺子里做学徒或者卖给别人家里做个小厮都行,这孩子小时候长得不坏,一定能找到活路。   染坊的管事贪钱,如果不是念着孩子长大之后还能捞一笔卖掉的钱,未必肯容她一直带着孩子。   结果她这么早就……她不敢死,更不想死。   挣了一夜的命,死死地抓着儿子,最终在一个落雪的清晨咽了气。   尸体就被抬了出去,当晚染坊的小管事叫来了人牙子。   这一日一夜的工夫,宿笠连一口水都没喝上。   在被人牙子带走的时候,他甚至是感激的,因为人牙子不仅点头同意买了他,还给了他一块饼。   那是快要饿死的时候,吃到嘴里的一口饼。   宿笠被人牙子带着卖到了荆州,当时世族豪强韩家有个六代单传的独苗苗,宠得无法无天,六七岁的年纪,就折腾到家仆苦不堪言,身边小厮遍体鳞伤。韩家直接在人牙子手里一口气买了十个小厮,全部给了家里的小公子,随他怎么折腾。世仆为了争地位抢着往小公子身边凑,可是小公子发脾气的时候要打人要踹人要折腾人的时候,就是外面买来的小厮遭殃了。   宿笠身上的伤痕吓人,不是因为他受到的欺负最多,而是他活得最久……   不管受什么伤,发热多久,最后都能熬过去。   然而他越是不容易死,小公子就越发的没轻重,打其他小厮十鞭子,抽他就是五十鞭子。   其余奴仆狗仗人势,也要踢打他。   慢慢的他再也爬不起来,整天都在养伤,他住在阴暗的地窖旁边,小公子读书了被看管得严格,脾气上来没处发就带着人过来把宿笠一顿打。因为打别人会死,打这个不会死,免了被长辈唠叨。   打多了也没意思,就火烫、钝刀子割。   没人跟他说话,宿笠逐渐连话都不太能说了,他不知道过去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他在韩家待了五年多,感觉却比后来活的几十年都要漫长。   阿颜普卡出现的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雪,很像宿笠父亲忽然不见的那天,也很像母亲咽气的那一日。   这个西凉人,自称姓费,是以流亡的北地世族的名义出现的。   他带来了一匹千里马,还要跟韩家做一些生意,而韩家掌握了荆州的军马贸易。   宿笠在那一日爬出地窖,扒在低矮的窗户边看天空,阿颜普卡一眼就看出了这个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孩子有极好的练武根骨。   后来的事,宿笠已经很少回忆了。   如今韩家早就不存在了,被阿颜普卡盯上的猎物,自然没有幸存的道理。西凉人要做车马行的生意,要在城里无声无息的布置人手,不掰倒荆州根深蒂固的势力搅乱局势的话,作为外来者很难立足。   刀客摸了摸脸上的疤,他已经忘了那小公子的长相,只模模糊糊的记得声音。他也回头找过韩家、找过那家染坊,所以他发现韩家没了,染坊则是几易其主,已经变成了一家织锦坊,当年的管事东家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想要寻亲,只剩下一个途径,那就是阿颜普卡当年提过的,在山中救了他娘的江湖前辈。   宿笠原本对自己的身世没有多少兴趣,双亲都已去世,他又一心追寻刀法武道。   如果不是这番变故,宿笠甚至不会想到去荆州附近的山里走一圈。   在阿颜普卡留下的线索里,宿笠顺利地找到了一个渔村,发现了一个对山神种种忌讳说得头头是道的老人,这个村子不修山神庙也不好好的雕神像,那位老人有一个离家多年的儿子。   老人不知道儿子儿媳孙儿的生死,当年一别,再未没能见。   老人在村里跟人磕叨着山神,说着建了庙有山神保佑,日子比他年轻的时候好过多了,绝口不提自己的儿子,宿笠不敢露面逼着山神庙里那个胡道人旁敲侧击地谈起,老人忽然泪流满面。   然而一转头,老人再次一口咬定,山神庇佑,他的儿孙肯定没事。   看那神情,要是有人说不回来就是死了,老人怕是要撸袖子拼命。   “他在村中颇有威望,虽然打不得鱼了,但是吃穿也不愁,身边还有一个曾收养照顾的少年郎奉养他……”   宿笠很是惆怅,认亲是不敢的,他这副模样也没法认亲。   而且当年离村出山讨生活,一别永离再无音讯的,也不仅仅是这一家,   只是这家老人的儿媳怀着孩子在山里挖野菜一时失足,摔晕在山坡下,村里人找到她的时候都以为孩子保不住了,结果大的小的都没事,几个月后孩子也平安地生了下来。   事情过于离奇,才会在几十年后仍然被村民津津乐道。   “那救了我娘的,究竟是什么人?”宿笠十分纠结。   墨鲤想了想,暗示道:“或许并没有这样一个‘人’,如你祖父所说是山神庇佑,生来经脉有异的人也不算少。”   宿笠在不该聪明的时候忽然聪明,他记得墨鲤当初一见面就说出自己身体何处有伤情隐患,把个脉就问他故乡附近有没有山,显然墨鲤知道什么。   墨鲤带刀客进了芦苇荡。   芦苇荡是非常好的隐居地,寻常人进都进不来,而芦苇荡里幸存的百姓不肯出去。   “米、面、油、盐……这些存量都不少,其他谷物菜蔬可以自己种植,养活这么几个人绰绰有余。”孟戚装作一直待在这里,出来招呼了一声。   宿笠没把那几个战战兢兢的百姓当回事,左顾右盼的很满意这里的环境。   至于沼泽里多雨潮湿不见光的缺点?对一个常年住在地下墓穴的杀手来说,算缺点嘛?   “这是药方。”   墨鲤拿出几张纸。   “……我有病?”刀客十分莫名地接在手里,然后想起被墨鲤追着开方子的悲惨过往。   他打了个哆嗦,连忙道:“我没钱。”   孟戚掩饰着轻咳一声,慢条斯理地说:“是这里的百姓身体不行,你看他们的模样,像是能出去采药的样子吗?你一心修炼刀法,必然没有兴趣种地耕田,有人替你洗衣做饭,缺盐取药了你出取跑一趟,不是很适合吗?”   宿笠仔细一想,确实如此。   然而还有一个巨大的难题——   “我不认识出去的路。”   奇门遁甲不是开玩笑的,孟戚看一遍地图就能走,还能把路径给墨鲤解释一遍,刀客就没有这种本事了,他听墨鲤说了一段之后,看路径地图仍然像是看天书一般。   墨鲤:“……”   你不认识路也敢觉得这里特别好?   刀客坦然地表示,古来闭关的武林前辈,带着干粮进去,直接拿一块大石堵住洞口,渴了就喝洞顶流下的雨水露水。这叫闭死关,不突破就不出来,宁愿死在里面。   相对而言,芦苇荡里有吃有喝还有屋子住,有什么不好?   墨鲤哑然。   孟戚摩挲着下颌,心里一动,把那个老是想逃跑的少年找了出来。   “认识出去的路吗?”孟戚问。   少年猛地摇头,不肯承认。   墨鲤心累地发现刚才是问刀客不认识路也敢待在这里,现在又得问这少年不认识路还敢出去。   半晌,那少年意识到孟戚三人跟之前的西凉人不一样,才吞吞吐吐地说他父亲死的时候给他画过出芦苇荡的路,由于他没有机会走,其实也不是非常清楚。   墨鲤闻言皱眉,因为西凉人改过一部分水道,填塞泥土移种了许多树木,让沼泽地形更符合奇门遁甲的阵法。别说少年知道的图可能有错漏了,就算是正确的图,现在也不能用了。   “大夫无需烦恼,过上三月自然有认路的来这里。”孟戚胸有成竹地给墨鲤传音。   墨鲤先是一脸疑惑,随后反应过来:“你是说飞鹤山龙脉?”   “正是,那只傻雀养好伤后,必定会飞到这里来找宿笠。”孟戚貌似一本正经,眼底却藏着戏谑地说,“我们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宿笠把它当做送上门来的野味烤了吃了。”   墨鲤失笑道:“不可能。”   山雀跟宿笠初次碰面,一人一鸟的眼神就差天雷勾动地火了。   不不,说错了,是如鸟投林,游子归家。   “宿笠或许不会,可这些百姓呢?”孟戚示意墨鲤望向那个少年,用个弹弓打鸟没问题吧。   逃入沼泽的山民的肉食来源,本来就是捕鱼跟打野鸭子。   山雀小归小,肉多。   墨鲤纠结了,这时孟戚又道:“再说万一宿笠练刀练得走火入魔,又总是觉得笨雀给他的感觉古怪,他突发奇想拿山雀去祭刀怎么办?祭刀求道,沟通天地灵气,毕竟刀才是最重要的嘛!”   墨鲤:“……”我信了你的邪。   于是墨鲤不得不绞尽脑汁,想出一个万物有灵,皆有机缘的说法来“蒙骗”刀客。   “你说那只山雀有我有缘?”宿笠一脸茫然。   “有缘……与你为友。”   墨鲤莫名地感到牙痛,可是只能说为友啊,父子是不可能的,让山雀做刀客的爱宠他说不出口。   尽管在旁人眼里,绝顶高手身边跟着肩膀上停着一只机灵的山雀,那就是爱宠了。   宿笠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复杂关系,他摇头道:“我见那山雀与墨大夫你甚为亲厚,俗话说君子不夺人所爱。”   孟戚面色骤变。   瞎说什么呢你?!   作者有话要说:沙鼠蹦跶:什么所爱,它不是,别瞎说!   墨鲤:此鸟有缘与你为友   刀客:话本里隐居山中的武林高手养着的都是大雕,还懂武功   山雀:……哇   嚎啕大哭,被崽嫌弃了   ——————   阿颜普卡对刀客而言,就像是人牙子跟那张饼,   说不感激是不可能的,因为活着才是根本。然而人的一生又是复杂的,跟掺杂着利益与野心,救人也是有动机的。撇开动机,又确实算是救了人。   阿颜普卡之前把墨鲤当做太京龙脉的时候,还讽刺过孟戚,带着不懂外界事物的龙脉出来,再好再深的情义也要变味。阿颜普卡在这里想到的是自己,他对阿那赫多山的感激与恩情,就因为他出山之后就【懂了】,不再是单纯的小孩子。   ——————   刀客跟飞鹤山即将下线。 第273章 此惧微复畏远也   “起风了。”   孟戚站在窗口眺望。   树木左右摇摆, 孟戚加了一道柔劲的掌风, 让树枝分得更开。   只见天空逐渐阴沉, 浓密的云层翻滚着, 以极快的速度“流”向远方。   墨鲤正在屋内收拾行囊,将阿颜普卡的信件放在旁边,这些东西孟戚已经看过,不用再随身携带了。   前日夜里他们放了一把火,墨鲤担心画轴与信件被毁, 还特意取了床边的帐子将它们裹了一层,然后才用粗布打成一个大包袱。   那幔帐也不是寻常物件, 上面乍看是银线所绣的吉祥如意纹,其实是按照回文圆圈排列的梵文。   字体极小, 寻常人很难看清,更不要说认识上面的字了。   墨鲤认出是梵文, 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想到西凉摩揭提寺的经卷多以梵文而书,阿颜普卡耳根后面还有组成叶子经络的梵语文身,当日就顺手把它带上了。   这会儿递给孟戚,后者仔细读了一遍,笑道:“这是一件说重要很重要, 可又一文不值的东西。”   “是什么?”   “摩揭提寺的武学典籍, 天魔波旬相。”   孟戚说完手指顺势一搓,轻而薄的幔帐立刻断裂化为碎片。   恰好灌入屋内的狂风一吹,顿时飞了出去,有的落进泥土, 有的坠入河中,再也拼凑不回来了。   墨鲤关起半扇窗,拿着最后一根卷轴问:“这幅猛虎下山图是怎么回事?”   如果没有画圣杨道之家里夜现猛虎的传说,阿颜普卡也不会觉得太京龙脉的原身是虎。   “这些传闻真真假假,又时过境迁,极难说出个所以然,不过杨道之这人吧——”孟戚琢磨着,不确定地猜测道,“有些爱开玩笑,他也擅长做石雕,曾在山里寻上好的石料,做了一整套的十二生肖,每件石雕都有拳头那么大。他的手法自成一派,譬如画作人物线条衣袖极为细致,一反前人写意之态,而石雕细节处也惟妙惟肖,没有一件是呆板僵硬的。其中那兔儿一边耳朵立起一边耳朵垂落,半蹲着吃草,杨道之将这件兔雕搁在书桌的屏风后面,夜里寺庙点了灯笼,我猛地一看还以为有只兔子在屋子里偷吃东西。”   沙鼠住在山中,对兔子吃东西的神态挺熟,连沙鼠都差点认错,可想杨道之的技艺有多高明。   灯光透过纸屏,将影子放大。   “我记得那虎,便是酣睡之姿。”孟戚继续回忆道。   既然有石雕,只要位置足够巧妙,便是贼子眼中忽然出现了一只酣睡的猛虎。   做贼本就提心吊胆,慌乱中更来不及辨别真伪,更不会去看墙上的一幅画。等到捕快来了,杨家的人都被惊动,烛台都被点亮,屋子里亮得跟白昼似的,又找不着那只虎,人们自然就想到了挂着的猛虎图。   虽然石雕跟画上的虎姿态不同,但毕竟出自一人之手,总有微妙的相似处,那贼吓得半死跑出去,被押着带来又找不着虎,听人一说再一见那幅画,没准就信以为真,一口咬定就是画上之虎。   世人多喜荒诞怪谈,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歪。   杨道之本人却不会相信,仔细一找可不就发现了问题出在石雕身上,然后慢慢琢磨出了这里面的诀窍,接下来杨家的仆人频频见到猛虎出没,还形态各异,应该是杨道之觉得有趣“试玩”新花样。   随着传言愈发荒谬,上门探秘的人多起来,杨道之知道不妥立刻收起了石雕,反正吹嘘他的画也行。   这一切孟戚未曾亲眼见过,只从细枝末节入手,给了一个极有可能的答案。   墨鲤却听得入了神,喃喃道:“原来如此,只是记载里……没提到杨道之也擅长雕石。”   “琴棋书画是君子之能,画艺出众还能受称赞,雕石却是匠人的活计,文人墨客自己刻个章还行,雕石的话……”   孟戚没有接着说下去,墨鲤亦能会意,杨道之不愿意让外人知道,亲朋故交也不宣扬,毕竟事关“名声”。   此时外面的风越来越大,天边隐隐传来了雷声。   飞鹤山无处不在的灵气正积极地应和着这场即将到来的暴雨。   墨鲤察觉到了灵气的变化,他忍不住走到窗口看着被风刮得乱七八糟的树木。   “雨停了就启程。”   孟戚没说去哪里,墨鲤却一清二楚。   西凉人跑了,要清除他们的余孽还得费一番功夫,当务之急是流入宁王后院的阿芙蓉。换了别的去向也就罢了,宁王麾下偏偏有个能人,如果被他发现了阿芙蓉的用处,再反过来收拢西凉人的残余势力,利用阿芙蓉图谋算计,事情就麻烦了。   饶是如此,孟戚还担心会赶不上,飞鹤山距离宁王所在的扬州庐宁郡还颇有一段距离。   灵气更浓,人感到快要喘不上气,龙脉却浑身舒畅。   墨鲤神色变幻,凝视着东南方久久不动。   风是从那边来的,雨云也是。   ——恰好去扬州庐陵郡要走的路。   暴雨来了,大团的灵气从溪流跟山谷树林里缓缓升起,眨眼间整座飞鹤山成了龙脉眼中的“湖泊”,天与地之间到处是水与灵气。   墨鲤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然后他被自己吓了一跳。   然而身体的反应比思想更快。   随着一声长长的龙吟,一条通体黝黑的龙在雨中腾空而起,纤细优美的体态远看仿佛是山林轮廓的一部分,密集的雨幕遮住了有幸窥得一鳞半爪的人们视线,当他们揉揉眼睛试图再次辨认时,刺目的雷光瞬间照亮了山林。   芦苇荡里,悄悄爬到屋顶上默记水道的干瘦少年吓得一个激灵,小脸煞白。   他手忙脚乱地想要下来。   雷电劈中树木的事过去时常发生,待在屋顶上太危险了。   少年爬到一半,忽然停顿了一下,疑惑地转头。   好像有什么东西过去了?   视野里残留着雷光留下的白影,它们似乎组成了一只庞然大物,凌空覆压在头顶   “啊!”   少年惊慌失措的叫声被轰隆隆的雷声盖住了。   他摔在了泥地上,泥地松软还有许多积水,倒是不会摔伤。   顾不得擦掉脸上的泥浆,少年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想要看刚才的怪物究竟是什么。   树林里黑沉沉的,远处的房屋一片模糊,没有任何东西被压塌。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又是一道雷光,同时也隐约看到了“怪物”的影子,它是如此庞大,几乎遮住了小半边天空,躯体上一块块鳞片映照着雷光,周身仿佛雷霆缠绕,悍然降下灭世之灾。   少年骇得一屁股坐回了泥坑里。   “你在做什么?”刀客不耐烦地推开窗户。   这间屋子本来是阿颜普卡的住处,地势最高。   宿笠方才就听到屋顶上的动静了,瞥一眼之后没有放在心上,主要是这少年在他眼里跟猴子没什么两样,不管怎么爬都不会对自己造成威胁或麻烦。   如果不是少年在外面又摔又叫,宿笠都懒得理会他。   “天,天上……”   少年结结巴巴的伸着手指。   宿笠皱着眉头看了一眼。   除了大雨、雷电,什么都没有。   “……龙,好像有龙。”少年哆嗦着,话都说不清楚了。   宿笠没了兴趣,啪地一下把窗户关上了。   杀手不信世上有鬼神,龙也是不可能的。   只留下少年呆呆地坐在雨里,一个劲地撸头发,他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喷嚏。   门嘎吱一声开了,宿笠大踏步走出来,拎起少年就往地窖走去。   这雷打得太厉害了,刀客觉得少年胆子小,索性给他找个安全的地方。   少年刚开始还挣扎,随后傻愣愣地抬头看天,又摸自己的脸,最后牙齿打颤地看着刀客,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宿笠:“……”   不就是雨没淋到身上嘛,这就吓晕了?   内功臻至化境的好处就是冬天自暖夏天不热,还能挡一挡风霜雨雪。   宿笠心想晕了也好,省得麻烦,他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   忽然他像是听到什么声音,警觉地抬头。   可不管是黑龙还是金龙都已远去,芦苇荡里树木茂盛,如果不是这场狂风暴雨的吹袭,压根别想看见天空。即使现在也只能随着树木的倒伏,在雨幕里勉强辨认一番。   看了一阵没发现什么东西,刀客纳闷地转头忘了一圈,忽然发现有栋屋子的窗户开了。   雨水顺着风,一个劲地往窗户里面灌。   宿笠三步并作两步地跃过去,果然看到屋内空无一人,药囊与包袱收拾得整整齐齐,放在斗橱后面的矮几上。   那里恰好避风,矮几旁边还有一封信,没有封口,倒是搁着的毛笔滚到地上,沾染了一摊墨迹。   宿笠伸手拿起信,抽出笺纸一看,正是墨鲤写给他的。   格式规整,字迹筋骨匀称有力,墨鲤是刀客见过的字写得最好看的人,故而一眼认出。   信里再次叮嘱按照药方给这里的百姓吃,过一段时间他们可能会再回来,现在他跟孟戚要继续去追查阿芙蓉,就在今日告辞了,提醒宿笠留意那只颇有灵性的山雀——撇除最后一句,都是很寻常的话,让宿笠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墨鲤会不带行囊?   他犹豫了一阵,终是忍不住打开药囊看了看,里面没有药(在芦苇荡用完了),只有一套银针,一幅署名锦水先生的山水画,一幅杨道之的猛虎下山图。钱袋有,几乎没钱,换洗衣物也是旧的。   宿笠甚至认出放在最上面的两套衣服是墨鲤孟戚今天穿的,叠得有些匆忙,跟其他衣服叠法不同,像是匆匆一折塞进去的。   奇怪,那两人总不能是光着身子走的吧!   刀客猛地摇了摇头,看着外面的雨势,心道这么大的雨有内功都够呛。   芦苇荡里有层层树木遮挡还好,走在外面怕不是被吹成离群之雁——被迫用轻功歪歪扭扭的飞。   不过既然会回来,轻装简行不带多余东西上路也可能罢。   宿笠索性不想了,他将东西放回去,重新关上了门窗。   ***   飞鹤山灵气弥漫,有龙凌空御风而行。   渔村的山神庙里,几个村民被大雨困在里面。   胡道人忽然跑了,让他们感到摸不着头脑,今天就到山神庙来看看。   其中一位老人孤坐着,当看见天空云层翻卷,依稀有异物出现时他猛地站了起来。   “龙……”   老人震惊,又怀疑是自己看错。   起得太快,老人一阵晕眩,旁边的人赶紧将他扶住。   “三伯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没事……山神保佑,不会有大事。”老人下意识地念叨着。   嘴上说着,刚要笑却忽然想起昨天胡道人来问当年事,顿时颤抖着揪紧了衣服。   风将雨水吹到了布满皱纹的面孔上,被立刻扶到避风处的老人悄悄流下了一行泪,最终一句话都没有说。   雷霆环绕,大雨如注,金龙追着黑龙越过了数道山谷跟溪流。   路过最深的悬崖时,山涧里一道庞大的青龙身影冲出,雨珠穿过虚无的身形,鳞片灼灼生辉。   黑龙没有停下来招呼,它依稀回头看了一眼,舒展身躯盘旋了一圈再次离去。   青龙伫立不动,就这么看着它们的背影。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慢慢变小,青龙伴随着雷霆长鸣一声,再次沉入山谷。   不复露面。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有个细节你们没注意啊,根据那个渔村信奉山神的那一套,只有山里的事才归山神管,别的连生孩子发财都不是。老人的儿子媳妇孙子一家出去了就没再回来,老人嘴里说相信山神庇佑,其实……山神会庇佑离开这座山的人吗?那当然不会呀!   老人其实是很伤心的,他知道儿孙可能死了。   但宿笠没反应过来,墨鲤孟戚也没想到这点,主角很厉害但是仍然会忽略一些啦,毕竟不是真的神嘛,又不会读心术,还是这种别人口中的描述没看到老人的表情。   ————————   沙鼠呆滞:大夫……现场,现场tuo衣   沙鼠看天:我也好想去   国师慌忙收拾衣服,然后跟着【】奔了 第274章 若乃坐观风雨   黑龙刚一上天就觉得不对。   它飞不动……   准确地说, 是风卷着龙在飞。   黑龙拼命地摇首摆尾辨别方向, 却只能勉强保持身体不被风带着旋转往上升。   上方云层雷霆纠缠, 下面芦苇荡的茂密植株仿佛是凌乱的麦田, 被“水”浇得东倒西歪。   ——墨鲤能听到风吹过耳畔的声音,感觉到雨打在每一块鳞片。   难道龙身变成了实体?   黑龙低头一看,长长的龙尾正好扫过一株榕树的气根,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   看来龙形依旧灵气构成的虚无之相,可风雨又是怎么回事?   迎面过来的暴雨打得龙几乎睁不开眼睛。   墨鲤艰难地在风里挪移着方向, 想要把脑袋换成背风的一面,眼前忽起金芒, 顷刻间风雨就变小了。   黑龙下意识地抬眼,恰好对上了一片片缓缓张开, 迅速“流”过去的金鳞。   “……”   果然胖的话,风是吹不动的。   金龙向上一跃, 墨鲤不由自主地跟上。   “灵气不太对。”   墨鲤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风雨携带的大量灵气跟飞鹤山弥漫在山林各处的灵气搅在一起,在天地之间形成无形的旋涡。旋涡的力量之强,甚至可以拽动、拽散龙脉的躯体。   那些所谓“被雨打得睁不开眼睛”,“有雨砸在鳞片上的感觉”统统都是龙形的一部分溃散, 又迅速复原带来的错觉。   黑龙的躯体小, 受到的影响大。   金龙就不会了,单只眼睛比池塘都要宽,左边一部分刚消散,右边很快又给它补齐了。   瞎不了。   黑龙:“……”   墨鲤不想说话, 墨鲤想回去。   “回不去。”金龙瓮声瓮气地说,“你没觉得哪里不一样吗?”   “怎么说?”黑龙把脑袋塞在金龙的躯体下方,视野才总算不是忽明忽暗。   金龙将身体松松地绕了一圈,为墨鲤挡住更多的风雨,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屋子里没有你的身体,你是忽然消失的。”   孟戚眼睁睁地看着意中人没了,只有衣服缓缓滑落在地。   幸亏是在孟戚面前,别人得吓晕过去。   就是一整套的衣服,里面的人忽然没了——   说这不是闹鬼,都没人信!   “几十年前我在青州也遭遇过一会,那时起了大风,我不知怎么的,迷迷糊糊就上了天。”金龙叹了口气,随后声音在雷霆轰鸣里若隐若现,“翌日……海上……灵气……驿站……”   普通的雷声没法掩盖龙脉的对话,因为它们发出的不是声音,是存在于意识之中的交流。   这会儿天地间满满的都是灵气,摇晃震荡,严重干扰着龙脉。   孟戚不得不等雷声过去,然后断断续续地说:“直到翌日风停雨歇,我到了海上,那里没有足够的灵气,我以为会回到驿站,结果眼前一黑,直接掉进了海里。”   “是人?”   人形掉进海里可以游,沙鼠就……   孟戚知道墨鲤的言外之意,但他不相信沙鼠会淹死,哼了一声说:“是人,醒来时我在海里飘着,半个时辰就好运气地遇到了一船海寇,抢船砍首领取而代之,又去了海寇聚集的岛上,挑拨离间灭了经常去青州劫掠的最大的两股海寇。”   有本领的人,不,有本领的龙,就算被风卷走都能干出大事。   反正要剿海寇,顺手了。   “我也只遇到过这一次,似乎要风雨极大,那个地方又恰好有灵穴。”孟戚也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   方才墨鲤说走就走,孟戚都吓了一跳。   紧跟着反应过来,意识到飞鹤山灵气更盛,墨鲤可能抵挡不住风力跟旋涡,急忙跟了上来。   孟戚脱衣服的时候急得把亵衣都撕坏了,顾不上那么多,索性叠了叠就塞在衣物中央,连同腰带衷情剑一起,料想刀客也不会仔细去翻。墨鲤的两柄无锋刀则是干脆塞进药囊底部的夹层,否则不带衣服又不带兵器的,宿笠就得怀疑他们出事了。   匆忙之中只能做到这样,反正不能让两套衣服挂在窗边或者躺在地上,那就太诡异了。   因为不到风停雨止,他们下不来。   而风停雨止的时候,又不知道在多远的地方。   孟戚立刻问:“你变成龙之前在想什么?”   “扬州庐陵郡,宁王的辖地。”墨鲤有些不安。   黑龙在金龙盘绕的狭小范围内绕了一圈,他感到外面的灵气震荡更强了,发愁道:“是我的错。”   “不……当这些无形的旋涡越来越强,即使你什么都不想,也会被它们强行拽过去。”   金龙刚说完,墨鲤就感到一阵狂风把两条龙生生拆开了。   乌云翻卷,雷霆缠身。   隔着密集的雨幕,墨鲤看到下方的山谷、树木飞速掠过。   说得好听点,这是御风而行,其实跟断了线的纸鸢似的。   墨鲤有些狼狈,孟戚也没好到哪里去。   因为身躯越大,遇到的旋涡就越多。   左右上下无穷无尽,孟戚都要被旋涡撞得失去方向了,只能盯着前面黑龙的影子追。   墨鲤偶尔间回头看到金龙的身影,倒是有几分安心,不失散就行。孟戚就要艰难一些,因为黑龙的鳞片在这灰蒙蒙黑压压的天地间有些难以分辨。   不知被旋涡带着在山谷山岭间兜了多少圈,墨鲤忽然听见一声龙吟。   山崖下蹿出了青龙的身影。   “你们去哪里?”飞鹤山龙脉愣愣地问。   金龙带着黑龙一连撞破十几个旋涡,墨鲤忽然感到身上一松。   他能动了。   在天上盘旋了一圈,墨鲤趁着能选择方向,立刻重新让沼泽飞去,结果走了没多远那要命的旋涡又来了。   这次直接把黑龙跟金龙扯到了一处。   青龙疑惑地看着他们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其实这种暴风雨,长则十年,短则三年总要来一次。   每一次都会带来大量的灵气,他没有人形,只要沉在灵穴里就不会受到影响。可是人在家中躺,同类在外面乱跑,实在令他迷惑,飞鹤山龙脉只能出来看情况。   地穴的灵气源源不绝,青龙没有被旋涡带走,他琢磨了一阵,觉得这应该是特殊的道别方式。   也有可能是暴雨异象难得一见,黑龙原形为鱼,喜欢天地间尽是水的滋味。   鱼真可爱。   小龙脉真有趣。   青龙伸长了脖子张望,直到雨势转小,也没有再见到墨鲤的身影,只能恋恋不舍地回到了山谷,还是养伤罢。   养好了伤,才能去找那个叫宿笠的人类。   ***   三条龙脉都不知道,这是从海上来的风,海里带来的雨。   庞大的云系覆盖陆地,所过之处皆是狂风暴雨。   从扬州到荆州,都在下雨。   飞鹤山的雨这么大,是因为遇到了灵气。   墨鲤发现自己根本回不去,如果任由自己被风卷走,旋涡很快就会又改个方向,结果就是原地转圈。   ——这个原地有点大,差不多是飞鹤山的范围。   黑龙逆风而行,有些艰难,却出奇得顺利,遇到的旋涡最少。   不知走了多久,雨是一时大,一时小,灵气却忽然变少了。   他们离开了飞鹤山。   这样从半空中摔下去,会不会死?   墨鲤悚然一惊,就在这时,金龙追上了他。   “往前走,找有水的地方。”孟戚急急道。   还好这是南边,又恰逢暴雨,什么溪流湖泊,要找总是能找到的。   黑龙一边飞一边张望,忽然他发现有点不对。   金龙怎么掉色了?   鳞片没那么亮了,好像缠上了一层黑雾。   “阿鲤?”   孟戚比墨鲤还要吃惊,因为他发现黑龙的形体正在逐渐溃散。   龙爪伸向黑龙,准备将它接在手中。   墨鲤跌在金龙的掌心,紧跟着眼前一黑。   孟戚则是惊恐地看到黑龙消失在了,而一股冰凉熟悉的灵气顺着手掌往下传递。   “轰!”   一道雷光扭曲着划破天际,像是撕裂了苍穹。   百姓惊恐地捂住耳朵,他们从未听过这么响的惊雷,一时间都以为这是天公惩戒恶人。   心里有鬼的人吓得不断念佛,孩童躲进床底哇哇直哭,只有一些胆大的江湖人坐着瞅一眼天色抱怨这雨不寻常,夏日的暴雨往往一会儿就过去了,这都下了大半日,还没个结束的时候。   “是龙王出巡。”开茶馆的老人捋着呼吸,颇有经验地说,“每年到了这时候,海上的龙王就要带着虾兵蟹将,浩浩荡荡的巡逻。这龙跟龙也有不同,出身好身份高比如四海龙王,带的虾兵蟹将就多。雨啊得下三天三夜,靠海那边不结实的屋子能直接被吹走,整个村子一片汪洋,老吓人了。”   江湖人嗤之以鼻,茶馆老者摇头晃脑地说:“今年啊,可能就赶上了东海龙王,他老人家几十年才动一次,最远能走到荆州。往年的龙王就不成气候,也就在海边上转悠巡逻一圈,听说这几年北地雍州大旱,是该他老人家出马了的。”   茶馆小二忙着用砖垒门槛,闻言不忿地说:“您老这话就不对了,瞧这外面积水都快灌进来了,东海龙王还是少出门吧!”   “哎哎,客官且去二楼,这雨不到明天都停不了,楼下迟早要淹。”老者叹了口气,县城没什么,城外的稻田就遭殃了。   几个江湖人不耐烦了,丢下银钱就要出去。   茶馆老者怎么劝他们也不听。   “等龙王踏入咱们县城,雨会更大的,风吹得人站都站不住的。”   “笑话,扬州咱们也来了许多次,还有在这里住了十数年的,就没见过你说的……”   话还没说完,耳边传来一阵尖锐的啸声,像是有鬼在哭。   “这,这是什么?”   “这就是东海龙王的轿辇……”   茶馆老者说了一半,忽然发现那些人仰头看天,一副魂不附体的惊骇模样。   小二手忙脚乱地关上了门,门被吹咣咣直响。   “掌柜的,有龙,刚才云里有龙。”   “我看到了龙爪,金色的。”   “不对,好像是一半金,一半黑。”   “胡扯,黑的是云,那龙就是金色。”   几个江湖人吵成一团,茶馆掌柜跟小二面面相觑。   风卷起的东西不断地砸在墙上,连房子都在摇晃。   茶馆里的人都变了脸色,纷纷寻找能躲避的地方,生怕屋子塌了。   尖啸声一阵接着一阵,雨倒是慢慢变小了,可这情形比刚才下雨的时候更可怕,谁都不敢伸头去看外面到底有没有龙。   ***   墨鲤恢复意识的时候,眼前是城墙一样壮观的巨云。   往下看不到地面,往上隐约能见蔚蓝的天空。   他挣扎了一下,然后发现身体不听使唤。   眼睛余光能看到的躯体竟然不是黑色,他像是跟金龙重叠了,黑鳞下面有金鳞浮出。   这是怎么回事?   墨鲤的清醒只维持了短短一瞬间,很快就重新坠入了黑暗之中,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快要消散了,然后一股熟悉的灵气试探着碰触自己,裹住自己,扶持着自己继续在云层里艰难地穿行。   太京龙脉的灵气很多,多到可以支撑两人的消耗。   黑龙越发无力,金龙不得不用灵气叩开黑龙的鳞片,支撑着黑龙的存在。   黑龙有反应了。   它睁开眼,垂落的龙尾猛地绷直,身躯也随之胀大。   然而瞳中并无神采,空茫的一片。   金龙只能稍微撤出一部分力量,徐徐灌入。   灵气极快地流转着,无形的旋涡再次出现。   两条龙身不由己地被旋涡扯了进去,身形一会出现,一会消失,灵气剧烈地消耗着。   金龙只能将黑龙覆在下面。   源自龙身的灵气不断溃散,然后应和着云墙里的雷霆雨露构成旋涡,旋涡撕扯着云墙,一次比一次更有力。   墨鲤模糊中感到天旋地转,脑中一片空白。   ——他们是被风拽上去的,然后困在这片云墙里无法脱离。   当金龙的身形慢慢缩小,直到跟黑龙完全重合时,以此为中心的“惊涛骇浪”终于击溃了云墙,云墙中心那一小块明亮的天空骤然消失,云墙四分五裂。   那间茶馆的门被吹飞了,积水倒灌。   就在屋子快要散架的时候,雨忽然变大,狂风的尖啸声消失,屋子也慢慢不摇晃了。   “掌柜的,龙王的桥辇走了。”茶馆小二被吹了一脸一身的雨水。   老者颤巍巍地爬出来一看,外面依旧是黑漆漆的,等了一阵也不像天晴的样子,顿时欣喜地说:“走了走了,不会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竟然忘记了包袱里的胖鼠拨浪鼓,补上补上   ——   本文的扬州是汉的划分,区域包括江浙沪闽赣以及皖苏在长江以南的一部分。   ————   是台风啊,当然不是龙王出巡   超强台风就是东海龙王,随便下雨降温的台风就是小河小溪的龙王,不成气候的   台风是不可能以人力消灭的…… 第275章 临而不乱者   “哗啦。”   轻微的水声在耳边回响, 墨鲤下意识地将身体往水底沉。   水底更安静, 也比较安全。   结果一只手把他拽住了, 墨鲤沉了半天都没沉下去, 感觉又很迟钝,还以为自己被什么缠住了。   水草?   家里没有这东西!   难道尾巴塞进石缝里了?   这事墨鲤还真做过,因为冬天水潭结冰,经常睡着睡着身体就飘上去用脑袋磕冰面了,一磕就醒, 睡一晚上能磕无数遍,特别麻烦, 所以干脆找石缝“固定”一下自己。   不过——   现在是冬天吗?   墨鲤觉得有些不对,他努力着想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片漆黑。   没有水波摇晃,他似乎是浮在水面上的。   这视野显然是人形。   鱼如果“躺”着望天空, 事情就不妙了。   墨鲤一时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在水里,四肢百骸像是被人拆了一遍,酸痛无比,哪哪都不听使唤。   即使“少年”学武时最苦最难的那段日子,也没有这么累过, 后来武功越高, 这种情况就愈发不可能出现。   迷糊里墨鲤忍不住纳闷,是瘟疫盛行他连着给人治了五天五夜的病,还是山洪爆发他被水冲了三百里?感觉似乎后者的可能性大一点,毕竟他醒过来的时候在水里。   墨鲤挣扎了一下, 准备变回原形,毕竟鱼在水里更容易游。   结果没变成。   怎么回事?墨鲤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脚腕被人抓住了。   这还不是最令他吃惊的,而是衣服。   “……”   费了大约一刻钟,墨鲤终于想起了事情的始末。   遭遇了十年难得一见的风暴,被风卷走,还阴差阳错地来了一次灵气的彻底融合。   那究竟是什么风暴,半空中像城墙一样的云,中心位置还能看到阳光,陷在里面的感觉就跟掉进一口井似的。可是哪有浮在半空中的井?更别提“井圈”范围大到的可以容纳下金龙庞大的身形还绰绰有余,这意味着一整座太京城都能放进去。   墨鲤越是回忆,越是感到不可思议。   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   做梦是不可能的,因为被狂风折腾了一遭,他现在还爬不起来呢。   墨鲤侧头望去,只见岸边沙地上躺着一个人。   毫无疑问是孟戚,显然是他们落入水中,孟戚还保持着清醒,拼命把两个人带到了岸边。否则墨鲤这会儿就不是坐在水里了,这片湖范围还挺大,远远望去烟波浩荡,瞧不见边际。   孟戚抓他的手有些紧,墨鲤踩着水刚站起来就是一个踉跄,差点脸朝下栽进岸边的沙地里。   这气空力尽,形如废人的感觉,简直要命。   从小臂到手指的肌肉都在微微抽搐。   联想到云墙之中数不尽的雷霆霹雳,会出现这种情况并不奇怪……个鬼!墨鲤面无表情,甚至有几分气恼,他想过无数次他跟孟戚在一起的情形,万万没想到完成这件事的是一场离奇的风暴。   此刻墨鲤浑身是水,孟戚则是沾满了沙粒。   这微妙地符合了他们的本身形态,墨鲤看着看着就没了脾气。   命途无非时运二字,别人是水到渠成,他们是赶上风不成也得成。   其实墨鲤对早一点迟一点没有什么意见,只是秦老先生言传身教,人无信不立,不礼不成,墨鲤总觉得要跟孟戚一起回到岐懋山见过秦老先生,媒人跟聘礼就不用了,可是天地什么的,还得拜一拜。   龙脉没有父母,差不多是天生地长。   墨鲤祭拜天地也不为别的,就希望岐懋山多一点有灵性的小家伙。   原来的白狐白参蟒蛇,听上去有三个,可是白参不会说话不能动,那条蟒吃饱了也懒洋洋的,实际上只有狐狸一个。墨鲤希望白狐能找到一只同样漂亮的狐狸,生一窝好看聪明的崽子,这样十年二十年过去,岐懋山不就有一大家小机灵鬼了吗?   狐狸本来就比山里别的野兽聪明几分,还是挺有希望的。   岐懋山灵气不够,拖一个太京龙脉在身边,再祭拜天地,没准就成了?!   墨鲤默默地想了一通将来的生活,主要是这几步之遥他都没法顺利过去,经脉跟丹田内空空荡荡,过了一刻钟才积攒了少许灵气,慢吞吞地爬了起来。   水有些浑浊,大雨带来的灵气很快消散。   墨鲤吸了口气,醒醒神就准备将孟戚背起来找个能遮风的地方。   毕竟两人身无分文,还没有衣服,去哪儿都不方便。   墨鲤刚掰开孟戚的手,后者似有所感,立刻睁开了眼。   “你醒了?”孟戚本能地问。   随后意识回归,两人同时沉默。   凉风悠悠地吹,水波荡漾,乌云散开露出了昏黄的月光。   最后还是脸皮较厚的孟国师打破了尴尬,他轻咳一声,掸掸沙粒道:“大夫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这话一出口,墨鲤就笑了,孟戚则是露出了难得的窘迫之色。   墨鲤真要有什么不妥,他是能看病还是能开药?   “我没事,多亏你救了我。”墨鲤在孟戚醒来之前就想通了,于是神态坦然。   倒是孟戚很不自在,金龙是救了黑龙没错,否则被风卷走一天一夜也有可能,不到那风暴自然消散是难以摆脱的,虽然这不会要了龙脉的命,却也要元气大伤,然而问题出在“救”的方式。   孟国师是要面子的人吗?是!   这事很没面子吗?不是!那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呢?   阴差阳错的风到渠成了,龙也食髓知味的,这会儿看到墨鲤,脑子里直接就没个消停了,孟戚不仅管不住自己的眼睛,还管不住自己的心跳,对面偏偏站着一个神医。   造化弄人,啊呸,风暴折腾人,眼下还没衣服!   ——这还有什么面子?里子都没了!   “四下无人,是个野地。”孟戚四下张望,顺带又搓了搓沾到泥沙、   啧,这里的湖岸沙地实在糟糕。   墨鲤又怎会看不出他的心思,忍着笑说:“是孟兄选的地方好,免了你我此刻的不便。”   “阿鲤如何还叫我孟兄?”   “不然……启行?”   孟戚觉得称字不够亲近,他顿了一下,墨鲤就会意地改口说:“阿楚?”   孟戚脸僵了,他还不能反对,因为自己名里面的那个字是不能用的,楚还对仗了阿鲤的叫法呢。   “罢了,我们之前怎么称呼,现在还是怎么样吧。”孟戚放弃了挣扎。   说完抢先一步走在前面,这样就能管住眼睛了。   墨鲤也悄悄松了口气,再怎么想得通透,他还是不习惯这样在外面走动。   “对了。”孟戚忽然转身。   墨鲤受惊,差点没跳起来。   孟戚:“……”   懂了,大夫的镇定无事也是装出来的,只不过装得比自己好。   “我去找找路,还有衣物食水行囊,阿鲤不妨在湖里等我?”   这是要让自己变成鱼?墨鲤想了想觉得是个好主意,找衣物用不着一起去,而他的运气向来糟糕,万一这时候遇见什么武林高手,黑夜里都能看到他们的狼狈模样,就太糟糕了。   什么,之前心想事成遇到了刀客?那不能算,刀客是个比自己还倒霉的家伙,运气全部用在了生死关头遇贵人上。   墨鲤想自己要不是学医又学武,两样都还不错,怕是离开竹山县没多远就要打道回府了。   运气差不可怕,可怕的是总会赶上解释不清的局面。   墨鲤怀疑这次遇到风暴可能也有自己的缘故。   算了算了,还是不陪孟戚一起去了。   “你再去看看附近有没有患病的人家。”墨鲤额外叮嘱了一声。   他差不多知道孟戚要去找什么,大概是江湖人常去的野店,鬼市之类。   鬼市不好遇,野店没什么问题,但事急从权,事后还得补上一些银钱。   孟戚轻松地一摆手:“大夫无需费心,除了治病,我亦能找到赚钱的活计。”   方才过去的风暴那么大,必然有商队旅人被困,雨虽然停了但是要继续上路是很难的,满地积水泥浆,车轮陷进去就很难推出来。这一耽搁就没赶到城里,找不到投宿的地,这年头被困在野外可不是什么好事,夜里有野兽,还可能遇上匪盗,连命都要赔了。   抬手救人,商客都是感激不尽恨不得掏钱雇侠客护送他们进城。   当然钱不多,不过救急够了。   孟戚胸有成竹地走了,墨鲤看看四下无人,就回到了水里。   正值夏汛,加上暴雨,湖水漫过了原本的滩涂,淹没了一部分艾蒿。   墨鲤是走到齐腰深的水里才变回黑鱼的,前面那段路都是茂密的草叶根茎,游起来也麻烦,好处昏迷后漂在那里也不怕沉。   一群群的蚊虫被惊起,脚边还有极小的鱼虾奔逃。   这些墨鲤都不在乎,他昏迷的时候虫子都未必能叮咬穿透肌肤,现在恢复了一些内力后就更不可能了。   “啪。”   黑鱼跃入水中。   湖水有些浑浊,它不紧不慢地游曳着。   游了没多久,墨鲤就在心里叹了口气。   由奢入俭难,明明这座湖极大,甚至可能还有两三个小灵穴,让这片湖颇有生机,可惜跟飞鹤山比起来差得太远了,更别提才经历过风暴灵气由内到外的冲刷,黑鱼是越游越意兴阑珊,差点想上岸。   忽然鱼尾一摆,黑鱼警惕地注视着略带泥沙的浑浊湖水。   错觉吗?   墨鲤心里犯了嘀咕,他总觉得这湖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黑鱼:……沉默   胖鼠:……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台风过境夜【喂】   胖鼠:这沙太差   黑鱼:这水太差 第276章 自有所恃   墨鲤正在仔细探究那股古怪的感觉从何而来, 忽然听到岸边有呼唤他的声音。   湖岸很大, 不过一般人不可能对着空荡荡的湖水叫墨鲤的名字。   黑鱼立刻游了回去。   岸边站着的果然是孟戚, 他身上披着一块乱七八糟的布, 手里似乎还拿着一块。   墨鲤在齐腰深的水里变回人形,诧异地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风刮过来的。”孟戚笑道,“可能是某个商队的货被风吹飞了。”   布被雨打得褪了色,似乎是整匹布给风卷走之后又生生撕裂的。   “树上倒是有一些衣物,不过都是碎的。”   半截袖子, 一截碎布之类,这还是比较大的碎片, 小的已经不知去向。   “先用这个披一下,上岸再仔细找。”   墨鲤本来想提湖里的东西, 可是又实在没发现东西,就没有开口。   孟戚一边用布往墨鲤身上缠一边戏谑道:“据说天竺人便是如此穿法。”   “只有女子是。”墨鲤瞥了他一眼, 伸手拽布。   孟戚借机翻掌避开,交换了四五招擒拿手,然后装作顺势不敌的样子被墨鲤推到旁边,心里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被揭穿。   “大夫如何知道天竺女子装扮?”   孟戚做国师的时候,楚朝周边各个小国都来进贡, 他不止见过天竺人, 还学过梵文,可是墨鲤知晓这些就很奇怪了,通常能搜罗的书籍里不可能说到天竺的风土人情,佛经典籍里也不会。   墨鲤将布在胸腹处绕了一道, 抬眼道:“在太京皇宫里停留时读的书籍。”   “你那时不是——”   在翻地方志,找龙脉的痕迹吗?   “我担心华夏九州没有,得去外面找龙脉。”墨鲤回答。   龙脉不象征国运,它就是天生地长的,华夏有山,外面自然也有。   根据史书记载,西域乃至更远的波斯、大秦(罗马)皆有崇山峻岭,昆仑之外更有山,而天竺与吐蕃相隔不远却没法直接过去,从地图上看正是隔了一道极长极高的山脉。   “还有南诏那边,西南亦多山,虽然你说去过一次没见着龙脉,但是我们可以深入继续往里走,翻过雪山……”   墨鲤的声音戛然而止,孟戚听得正有兴趣,不禁催促道:“怎么不说了?”   墨鲤面无表情地望向他:“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   “西凉人不是问题,阿芙蓉也很快就能解决,天下大势总有暂时平定的那天,在灵穴衰竭之前我们的时间都是无尽的。”孟戚越说越感到不对,因为墨鲤的表情不像是要说这些,于是他停下了。   “我们得回平州。”   回平州竹山县,见秦老先生。   孟戚脑子转得快,须臾就明白过来,顿时也尴尬了。   他摸摸鼻子,决定不说话。   其实去竹山县的事,孟戚想过许多次,主要是竹山县令薛庭中的是楚朝的科举做过楚朝的官,一定知道许多关于“孟国师”的传闻,对自己特别有“偏见”。秦逯的年纪跟自己差不多,知道自己拐了他的徒弟会怎么想?   孟戚每次一想就后背冒汗,差点想要建议墨鲤带一只沙鼠回去。   不管怎么样,也算“见过”了。   “师者如父,需得禀明。”墨鲤继续说。   “……”   孟戚脑中的画面忽然变成墨鲤捧着一只沙鼠对秦逯说要拜堂成亲。   不不,这不会成功的。   墨鲤看他一眼说:“老师不在意将来与我成亲的人是男是女,主要是他以为那个不是人,是一条鱼。”   “啊?”孟戚一愣。   墨鲤扶额道:“这是我的过错,老师以为我是鱼妖。”还是想要跳龙门的鱼。   孟戚懵了,所以他要装一条鱼?   等等这样一来,作为鱼妖的自己,八十岁“高龄”就没有问题了?!   谁说妖怪一定要变成原形证明自己是妖怪了,不老就是最大的优势!   解决了一个难题!   孟戚精神一振,剑走偏锋,世上本无不可破之局!不就是建立优势,化解不利么,拿出当年筹谋征战的智计,一定可以成功。   旁边的墨鲤:“……”   沙鼠不明情况的嘚瑟起来了,算了,还是先找到有人烟的地方换成正常衣物再说。   两人沿着湖岸一路往前走。   约莫十里路之后,看着依旧无边无际的大湖,孟戚对照着心里的地图,停步道:“这是彭泽。”   中原这么大的湖只有五个,分别是云梦泽、彭泽、震泽、洪泽与焦湖,其中洪泽的位置偏北一些,在齐朝的辖地。恰好在荆州东南边的只有彭泽,另外几个不是偏南就是偏东,或者太远了。   “彭泽占地极广,先弄清方向再寻路去庐陵郡。”   孟戚说完就改变形貌,让自己看上去约莫有四十来岁,气度沉稳,鬓角多几缕灰银霜发,眼角多几条细纹,饶是一身狼狈,也全无落魄之形,保管走出去遇到商队都会受到礼待,因为商客走南闯北见识广博,会怀疑这是有官位在身或者某个世族的人。   居移气养移体,穷酸文士可没有这般形貌。   准备“骗人”的孟国师转过头又招呼墨鲤这么变。   南边的人口比北方更稠密,村落与村落之间距离较短,只要不住在山中百姓买卖货物跟看病都比北面稍微容易一些,墨鲤想了想也变了形貌,太过年轻只怕病患都不肯相信他。   “阿鲤这般也好看。”孟戚十分新奇,他原以为墨鲤还是一副隐士的模样,只是年纪变了,结果出来一位儒雅风流的文士。   眉眼还是那个眉眼,只是目光流转,举止中皆是洒脱之意,就差手持一杯酒浅吟低唱了。   这差得好像有点多?   之前是谦谦君子,是淡泊名利的隐士,怎么忽然成了尽晓红尘百味更看透酒色财气之恼的不羁才子了?   “……”   其实墨鲤这个四十岁的模样模仿的是薛庭,别看薛令君现今老了,十多年前在竹山县还迷倒过许多刚及笄的小娘子,薛令君活得洒脱自在,懂享受也会享受,即使在竹山县这么贫瘠的地方也很会生活,不管是烹茶煮酒还是尚乐品画的本领都高出秦逯一筹。   竹山县百姓不懂什么是世族风范才子风流,他们就直白地觉得薛令君仿佛神仙中人。   换言之,神仙大概就是这个模样了。   至于墨鲤,墨鲤小时候也偷偷学过薛令君出衙的举止形貌。   刚才变的时候一时没反应过来,本能地就用了。   墨鲤看到孟戚眼里的一抹惊艳,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欲言又止。   早知有今日……   不学了!   ***   火光微弱,散发着湿气的木柴很难点燃。   商队里的车夫老七拢着胳膊,瑟瑟发抖。   原本是酷暑时季,所以他们都穿着单衣,现在湿透了又很难烤干,凉风还一阵阵的吹。   明明前两日热得要命,人都要被烤出油来,这支商队更是在赶路时生生热晕了好几个人。   商队不可能为了几个车夫耽搁行程,直接把人丢下了,又在城里新雇了人来赶车。老七因为年纪大经验足,被车马行的牙人荐给这支商队。结果出城刚一天,就遇到了这场罕见的暴风雨。   老七稍微好一些,他知道这是传说中的“龙王水”,人在平坦的郊外找个高地躲雨,活命的几率反而大些,至少不会因为房子倒塌或者被风卷起的杂物砸死。   不过声势如此浩荡的龙王水,老七一辈子也没见过几次。   而且哪一次都没有今天这个吓人。   树冠被风直接“剥”走,树干折断,风最强的时候仿佛有无数恶鬼同时号哭,简直是开了鬼门关。   好在商队有老七跟另外一个老车夫,他们找到了能够避风的地方,是湖边的一处小丘陵后面,还保住了商队的货物。虽然表层浸水严重,但车跟货都没有被风卷走。   不过有人倒霉地崴了脚,或者被树枝刮伤,伤得都不重。   风暴停止之后,丘陵下积水成河,混杂着大量的泥沙。   人勉强能游过去,车是不行的。   而且这水,也不敢下啊。   就在大家焦头烂额的时候,外面来了两个衣着破烂,颇有几分狼狈的人。   穿得根本不是衣服,就是随手捡到的布,据说是在湖上遇风翻了船,为了活命只能把累赘的衣物脱掉便于游水,好不容易才捡回的一条命。   得亏了是水性好,商队的人听了都后怕得咂舌。   方才雨大得砸在身上都痛,湖面还出现了水龙卷,没跟着船一起被龙王送到水底,已经是家里烧了高香。   其实这两人说什么倒不重要,只是单看他们形貌,也不是普通人。   更不可能是匪盗,商队自然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老七,你在看什么?”另外一个车夫搓着手掌,纳闷地问。   “没什么。”   车夫老七立刻收回目光,不着痕迹地往暗处缩了缩。   跑江湖多年,老七也会两手把式,这年头盗匪遍地,想要活命赚钱可不容易。老七的身手上不得台面,眼力却是一等一的刁钻,依他看那两个人很有问题!   首先是衣服,布都被风撕破,被树枝扯裂了,可那两个人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岂非怪事?   其次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缺钱的样子,而且武功应该很好,别人一踩一脚的泥,他们如履平地。   这轻功非同小可,再观他们形貌,八成是出身大的宗派。   ——常年累月看人脸色,行事小心谨慎的,绝没有这样的从容神态。江湖中人能过得像世族子弟的,只有宗门的嫡传嫡系,或者是数代传承难以撼动的势力,比如金凤山庄。   这样的人出现在这里,必然是有大事的。   难怪敢游到湖边,难怪敢在积水里行走。   车夫老七腹诽了一句,缩着避风,这雨停之后的风真是凉得邪乎。   “阿嚏!”   商队里有人连着打起了喷嚏,管事的愁眉不展。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看外面架势怕是县城也被大雨淹了,路走不通,商队里的人又一起病了,真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车夫跟商队里其他人也知道利害,惶惶不安。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样的风暴,已经称得上是灾了。   墨鲤正准备开口给商队里崴脚砸伤的人看一看,又觉得他们有些古怪,好像所有人都不太敢靠近积水。除了车夫老七,其他人看自己与孟戚的时候,眼神里还带着一点同情跟欲言又止。   墨鲤跟孟戚对视一眼,正要问的时候,忽然发现看到远处有动静,似乎有人撑着渔船过来了。   商队众人大喜,连忙喊起了救命。   等那渔船逐渐靠近,商队的人又忽然紧张起来,怕是水匪之流。   来的人做渔夫打扮,大老远就看到黑压压的一群人挤在丘陵边上,划过来看到车跟货物,咧嘴就笑了,跟商队管事讨价还价了一番雇船搬货的事。   商队管事迟疑着不敢答应,谁知道他们会被船带到哪里,要是那村子是水匪寨子,他们可就没活路了。   他背过身去跟商队里的老人商量,结果那渔夫耳朵很尖,顿时怒了。   “你这人好不知事,我们灵药村远近闻名,如何是水匪寨子了!”   “灵药村?”   车夫老七的嗓门特别大,眼里也有了说不出的欢喜。   墨鲤原本没在意,逐渐被众人的吸引了去。   那商队管事好像也听过灵药村的名字,迟疑之色去了大半,只是不能确定渔夫是不是真的出自那村子。   “谁不知道咱们村出了一位活神仙,要不是彭仙人,这附近的百姓都坠入了饿鬼道,刚才那场风暴忽然消失说不准也是咱们彭仙人的功劳。彭仙人叫咱们去附近救被困的人,咱都是好心,你当做了驴肝肺?!”   渔夫大叫大嚷,孟戚闻言嗤笑了一声:“若是好心,怎么又要银钱了?”   渔夫闻言一哽,摸着后脑勺讪讪地说:“没得银钱,大伙儿出来作甚,都是穷苦人,能得一点养家糊口不容易。”   这话在理,孟戚便不开口了。   车夫老七隐晦地看了孟戚一眼,被墨鲤发现了。   “那人是——”   “会一些粗浅拳脚的模样,没有戾气不像水匪的探子,长得憨厚目光却很精明,打量你我的时候看的地方也很准,应该发现了我们会武功。他跟商队其他人格格不入,怕是商队自外面雇来的,这让我想起了一些老熟人。”   “你是指?”   “风行阁。”孟戚低声说。   风行阁的情报来源多种多样,除了江湖消息,他们对商货行情也了如指掌。   墨鲤的目光略过车夫老七,毕竟再有本事的人也不会想到他们能乘风一走几百里落到彭泽,只是渔夫说的彭仙人令他十分在意。   六道轮回是佛家的说法,渔夫口称彭仙人,又说坠入饿鬼道……   “等等,这里是彭泽?”墨鲤忽然想了起来,几十年前秦逯云游至此,发现扬州彭泽一带有一种怪病。   患病者腹大如鼓,四肢骨瘦如柴,面色蜡黄。   有的村落男女老幼,人人皆病,其状惨不忍睹,幸存无病者极少。   以至于饿鬼当道,祸害百姓的说法盛极一时。   “这彭仙人我可能知道。”墨鲤一边说一边脸色发白,“他是个大夫,昔年随老师在这里救治百姓。”   孟戚很是意外,他最初还以为彭仙人也是乡野中坑蒙拐骗的人,再看墨鲤脸色不对,便急忙问道:“阿鲤这是怎么了?难道被风暴所伤……”   “我无事。”墨鲤定了定神,低声道:“这里有一种怪病,人碰到野地里的水就有可能患上,内家高手除外。你我皆非常人,灵气亦是‘内功’,我就是心里有点不舒坦。”   一知道水有问题,哪怕不会得病,也想赶紧提一桶井水烧热了之后泡一泡。   “老师当年就是武功高,邪异不入,拖了许久都没发现问题出在水里。”   “是什么邪异?”孟戚吃惊地望向水面。   他没听说过什么病沾水就能患,又不是封神演义话本里法宝散播的疫毒。   “不知道,看不见,绝顶高手的眼力也看不到,反正就在水中。古书典籍里只模糊地记载过,还是那位彭大夫发现邪异可能出在水中,老师配了一种药膏让人下田或下水前涂抹,才稍微缓解了阖村皆病的可怖景象。”   作者有话要说:孟戚:好看好看阿鲤好看   墨鲤:心情复杂,欲言又止。   孟戚:嗯?啥?这是学薛庭的样子?!   当年被孟国师看了一眼,却只被记住了会武功的薛庭:……龙脉都瞎眼,龙脉对龙脉才不瞎   ————   车夫老七:武功高真是什么都不带怕的,哎   墨鲤:???   墨鲤:不对,水里有东西   ——————   这个病就是血吸虫,幼体从钉螺里出来的时候,遇到人畜就钻入皮肤,引起免疫系统防备会起皮疹。出现皮疹就是一种暗示,不妙了,遇到了。   在本文之中,因为有内功武功的存在,所以设定是高手根本不怕,别说进不去,进去了都是死。所以不会得病。   古代很难发现病源,又是慢性发作,无可救药,于是对这个病什么古怪的说法都有。 第277章 故尔敬神   渔夫叫来了十艘船, 在天亮之前把他们送到了湖边高地的一个村子里。   这座渔村不同寻常, 一栋栋青瓦小屋齐整又漂亮。   南边多雨, 不敢住用泥巴糊墙茅草做顶的屋子很正常, 只是百姓家贫,砖与瓦片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通常只有镇子上才能见到这样的房屋。渔村贫瘠困苦,许多人连土地都没有,可这里显然不是这样。   渔村外面已经有了一些小商队, 也是被村民划船救来的,此刻他们正忙着搬运照顾货物, 跟村民讨价还价。   有两个农妇拎着盖着了布的篮子,在商队附近兜售面饼馒头。   车夫老七所在这支商队刚刚抵达, 管事的有些犹豫,不敢去买那些馒头, 旁边两个行脚商人打扮的男子却没有这种顾虑,直接掏出铜板买了馒头跟热水大嚼起来。   “通铺一晚上三十个铜板,带一壶热水,没吃食。”   “床铺跟单独的屋子要三百个铜钱,给十个馒头, 不包三餐。”   行脚商人听着村民的报价, 立刻跳起来抗辩:“上个月我来的时候不是这个价,翻了一倍,你们这样做彭仙人同意了吗?”   渔夫不屑道:“瞧你说的,这大风大雨的, 刚一停歇我们村的人不是在烧水打扫,就是划着船出去救人了,一夜都没合眼,要价高一点怎么了?除了灵药村,发洪水的时候你还敢去别的地方吗?”   “就是,米铺在青黄不接三月的时候还涨价,你们经商的只许自己涨价,不许我们要钱?”   商队的人闻言十分气恼,只是碍于灵药村的名声不敢直接骂。   车夫老七就不管那么多了,直接扯开嗓门嚷嚷起来:“商贾牟利,我们这些苦哈哈卖力气的人呢?划船来救我们,我们给船资是应当的,怎么寻个遮风挡雨能睡觉的地方,你们也好意思要一倍的钱?卖货的钱又进不了我们的口袋,商队管事的要是不肯掏钱,我们不得睡草丛里?”   众人齐刷刷地望向车夫老七所在的商队管事,眼神里写着你怎么这样吝啬。   这商队管事是个干瘦老头,一把山羊胡,他不是省油的灯,闻言立刻顿足道:“我给东家办事,风里来雨里去的,一年到头不着家。货不是我的,坏了少了我得给东家一个交代,现在浸了水,钱都不够赔的,哪里还有热饭热水吃?”   一时群情激奋,村口闹成一团。   孟戚冷眼旁观片刻,正要开口就被墨鲤拉住了。   只见远处来了一个老者,被村民簇拥着过来。   “都别吵,散开,彭仙人来了。”   “是彭仙人!”   老者白发白须,生得慈眉善目,穿了一件道袍不像道袍,僧袍不像僧袍的黄褐色衣衫,看到这里乱成一锅粥,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他身边是十来个孔武有力的汉子,穿一色灰褐短打,手持木棍。   就是这些武夫挤开了人群,呼喝着彭仙人的名号,令这里迅速安静下来。   车夫老七悄悄地缩回人群,老者等人的目光一下就落到了孟戚墨鲤身上。   ——哪怕两人始终没说话,怎奈鹤立鸡群,一看就注意到了,忽略不了。   “二位贵客从何而来?”被称为彭仙人的老者笑着说。   他很镇定,又像是见多了身份不凡的外来者,不慌乱,也不畏惧。   通常在乡野之中装神弄鬼的人,心是虚的,会非常谨慎地对待外来者,并且巴不得他们赶紧离去。   墨鲤没有出声,虽然他记起了秦老先生说过的旧事,但那已经是几十年前了,当年的彭大夫怎么会变成了彭仙人?秦逯作为医者,最是不耐烦那些焚符化灰让人喝的神婆,对一些治不好病的土方子更是深恶痛绝,墨鲤对世事的见解一半源自秦逯,听村民一遍又一遍叫着彭仙人,已经暗自皱眉了。   孟戚拍了拍破衣(布)上的水,转眼看墨鲤,又戏谑道:“老丈明眼人,岂能看不出我同友人遭遇风暴,落湖后差点做了龙王的上门女婿,还好被龙王嫌弃了,这才捡了一条命回来。”   墨鲤:“……”   国师的嘴,骗人的鬼。   孟戚笑得轻松自在,彭泽龙王的上门女婿做不了,岐懋山的上门夫婿却很有希望。   彭仙人闻言捋着胡须,沉吟着问道:“敢问二位是游到湖岸,还是被洪水冲到湖边高处?”   “有何不妥?”孟戚说话间,暗暗瞥了一眼墨鲤。   墨鲤不着痕迹地点头,示意这里面有区别。   当年秦老先生发现常年赤足光腿在稻田、沼泽、河滩、湖边芦苇荡行走的人容易发病,而湖心以及水深的地方则不会。   孟戚会意地说:“不瞒老丈,我二人未曾来过彭泽,暴雨中不辨方向,仗着水性游了一阵,阴差阳错地到了岸上,也不知那是何处。”   彭仙人点点头,这时有武夫问明了原因,回来小声地告诉彭仙人刚才的情形。   彭仙人一掀眉,冲着商队众人说:“村民自家的屋子跟米粮柴草,定价几何老夫也不好干涉,待会儿村口熬药,诸位喝一碗去瘴气罢。”   那两个行脚商人小心翼翼地问:“彭仙人,那药……多少钱一碗?”   “不用钱。”彭仙人以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态缓缓道:“天降灾祸,福德在人。多积福报,勿嗔勿燥,方能运长寿久。”   他嘴里说这,又环视了村民一圈,其中一半人悄悄低下了头。   “灵药村几十年如一日地治病救人,望尔等不被前世冤孽牵连坠入饿鬼道,今世勿要造出业果,连累来生。”彭仙人似劝解似恐吓地说完,这才朝孟戚拱了拱手,“二位贵客见笑了,乡野人家见识浅薄,斗大的字不识一箩,二位这边请。”   一个七旬老者拱手相邀了,哪怕邑宰都要回礼客气一句。   只因活到这个岁数的老者,极少不是乡绅,就算是穷苦百姓,冲着尊老也得做一些表面功夫。   “这厢谢过了,老丈先行。”   孟戚马马虎虎地抱了个拳,旁边有村民对他怒目相向,似乎是怪罪他不敬重彭仙人。   那些想要发声的村民立刻被其他人拽住。   之前天没亮,商队跟村民吵起来了,注意到孟戚墨鲤的人着实没几个。现在天蒙蒙亮,又有彭仙人主动招呼,这些村民不是真的“没见过世面”,这才选择息事宁人。   连车夫老七那支商队都得到了一定的好处,提供屋子跟食水的村民愿意减一些银钱,让他们歇息。   墨鲤边走边看,这个渔村较为富庶,空地上没种菜,而是药草。   家家户户院落里都有几口缸跟瓦罐,外面用黑布蒙得严严实实。   “贵客自庐陵郡来?”彭仙人主动问,走在前面没有回头。   墨鲤按了按孟戚的手臂,沉声道:“不是,从会稽郡来。”   孟戚一眯眼,看来靠近海边的地方没有这个怪病?   扬州很大,且极为富庶。   遗楚宁王的封地在庐陵郡,吴王则是会稽郡,两地皆属扬州。除此之外,扬州还有十几个郡,齐代楚立,两王同时起兵抢占地盘,陆陆续续打了七八年,最终扬州一分为二,分属宁王吴王统辖。   吴王的辖地较小,只有四郡,在北边以及东边靠海的地方,然而单单是产盐这一项,就让他在三个藩王之中很有优势了。   宁王的地盘虽大,但许多都较为贫瘠,多山多丘陵,没有吴王富有,人口又比不过荆王,颇有点不上不下的味道。   不同于荆州固守天险,封锁江面跟齐朝互不往来,吴王宁王的辖地中间没有什么天险,人是拦不住的,就象征地布置一些关卡。商队绕路通行,只需雇请镖局防备匪盗,确实常有世族子弟跟文人墨客往来两地之间。   彭仙人听了也不奇怪,只笑呵呵地说:“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老朽闻名已久,听二位口音,祖上是北人。”   “不错,随吴王就藩迁至会稽。”孟戚附和道。   实在是他这一口官话,还是旧时楚腔,只有随藩王南下的臣属才有可能,而南地世家出身的人讲的官话受方言影响,绝不是这个味。   至于穿楚服,行楚制,说楚腔,是最守旧最怀楚的人才会坚持的事。   三王自己的官制都一塌糊涂,改得全没样子了,而世族不在乎谁做皇帝,只求自己家族长盛不衰。   于是就形成了非常奇妙的局面,藩王跟荆州扬州上层官僚口口声声楚朝正统,其实早就把楚朝推行的田税跟军略军策政法改得面目全非,世族明面上效忠一位藩王,暗地里又派出子侄去给其他藩王效力,三方下注。如果不是齐法苛刻,以及齐朝锦衣卫这个麻烦,他们估计还想去江北也找找后路。   有投机分子,自然也有一条路走到黑的死硬派,其中又以文人居多。   他们骂齐辱陆氏,表明坚决不会向篡位匹夫低头,少数人吹捧不同的藩王认为他们能一统天下恢复楚朝荣光,更多的人对三位藩王冷嘲热讽,心怀悲戚,终日着丧。   素是不吃的,酒必须喝,聚在一起喝,醉了就写诗做赋针砭时政悲哭唾骂。   别管是荆州文士还是扬州秀才,只要怀楚骂政,就能迅速地相交莫逆。   这类出身世族的文士不愿在家里待下去,不想做官,就四处游历。   彭仙人以为孟戚墨鲤也是这般。   ——四十来岁的年纪,楚亡时恰好弱冠左右,已成家,正是想要一展抱负挥斥方遒的时候,没准还中过楚朝的科举。   忽然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日子一天比一天糟糕。   原本寄托希望打过江、平叛灭齐的三位藩王都不争气,只会在南边苟且着争权夺势,想要做一番大事业吧,偏偏成家立业有拖累,只能忍气吞声或者四处飘零,与友相聚,酩酊大醉后抱头痛哭。   彭仙人神色淡淡,完全不准备就着孟戚的话题说下去,走了一段路之后在一栋青瓦大屋前停下来,肃手道:“二位请进。”   “老丈先请。”   孟戚漫不经心地客套着。   那些武夫有的跟着进屋,有的直接守在外面。   进屋后立刻有人送来了两套干净的衣物,乍看是道袍模样,由细布裁制。   “荒村野地,没什么好东西,二位见谅。”   “不敢,能得老丈援手,已是感激不尽。”   孟戚说这话的时候带了一点真心,毕竟是不要钱的衣服。   看这个架势,彭仙人似乎也不打算找他们要茶水钱、房钱。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婉拒了上来服侍的小仆,进厢房更衣。   厢房里点着艾草,窗户上还挂着好几个装了药草粉末的布包。   “驱虫的草药。”墨鲤闻了闻,又说,“剩下的那个是清神醒脑的。”   都是南地常用常见的方子,没什么特殊。   孟戚已经换上了那件细布袍子,跟彭仙人身上那件不同,没有任何绣纹,亵衣也很普通。江南文士穿道袍的挺多,不是出家,只是省事跟凉快,又能表达对官场无心的态度。   孟戚虽然不知道这里面的文章,但是连番变故之后,他对衣物的态度是干净不褪色的就行。   都要没脾气了。   天知道这一路上他“没”了多少件衣服,去铺子里高价买下还亲手挑的布都穿不到自己身上,要不是知道巫蛊之术纯属瞎扯,孟国师快要怀疑有人咒他不着片缕了。   不过这些好像都是遇到大夫之后发生的,尤其是他们感情越好,衣服丢得越快,难道说——这是天意?   作者有话要说:天意:我没有,我不存在,别瞎说 第278章 愚众祈神   孟戚与墨鲤出来时, 被人领去了后院, 彭仙人正在矮桌前看几个学徒模样的人配药。   这些学徒动作敏捷, 根本用不上旁边的黄铜小称, 随手一抓就知道分量。   旁人觉得他们熟能生巧,本能出色,墨鲤却注意到其中一人走慢了一步撞到了后面的人,瞬间这两人的动作都乱了一瞬。这错误很小,马上就调整过来, 可是抓取药材的手没那么稳定了,直到绕着药材柜走完这一圈才重新变回熟练的模样。   成排的药材柜, 看黄铜把手的磨损程度,就能发现其中的端倪。   ——这些人学过医, 资质却是平平,放到外面可能还比不上药铺里一个寻常的抓药学徒。   至少外面按方抓药, 每天要见不同的方子,这些人长年累月多半只抓这一个方子。   “一份药三份水,头煎马上服,二煎的等两个时辰后,去罢。”   彭仙人吩咐完, 小仆拎着捆好的药包一溜小跑出了门。   回头见孟戚二人出来, 彭仙人吃了一惊。   方才在人群里,他就觉得这两人鹤立鸡群,可能出身世族,如今看来只怕还是小觑了。   老话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 锦衣玉袍再好,也盖不住人骨子里散发的气息。彭仙人已经七十来岁了,他见过许多人,还为显赫一时的文坛大儒治过病,那大儒门下有十数弟子,皆有才智,戴黑巾穿一色蓝布儒衫,彭仙人照旧能一眼看出他们的出身跟性情。   有些东西无论怎么变都很难抹去。   越是简单无饰的衣物,越能看出一个人的本质。   之前孟戚墨鲤为了掩饰,或多或少保留了几分狼狈形貌,现在一换衣服,将散落的头发整齐地梳起来,露出额头跟脸庞。彭仙人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猜测有错,这两人的来历比他想的还要不寻常。   ——他们太冷静,又过于从容。   先遭遇一场罕见的风暴,又到了一个“奇怪”的村子,正常人能坐得住?肯定要问一堆事,身份显赫的更是无法忍受这样简陋的条件,嫌弃衣物粗糙,嫌弃桌椅笨重脏污,嫌弃茶水难喝,嫌弃屋子太破。   绝对不可能毫无芥蒂地坐下来,端起茶碗就这么喝一口。   “你放了药材。”墨鲤一边肯定地说,一边辨别茶水的味道。   很苦,却不是劣质茶叶本身的苦涩。   “生姜、葛根、麻黄……”   这些药材被熬过之后,汤汁掺入水中,跟生姜茶叶一起冲泡。   墨鲤皱眉道:“为何不直接服药,这样的茶少了药性,未必有效。”   “洪水不知何时退去,想等卖药的商队来,或许得一月之后。”   彭仙人没想到墨鲤单靠喝茶就能说出里面加的药材,不过他用的是常见方子,只要学过医知道几个风寒方子,尝出一个后面就能报出一串,根本不需要全部尝出,蒙都能蒙对,所以他只是心怀警惕,面上依旧笑道,“不曾想,今日竟来了一位懂医术的过客。”   墨鲤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说:“我以为会有许多大夫来灵药村。”   彭仙人脸色微变。   屋内灯火不够明亮,换了旁人很难发现。   孟戚呷着茶——太苦了不想喝——打量着屋内,这里不像是有机关,至于密室地窖之类的,就像有也不是这个屋。厢房的陈设简陋,一切都很符合渔村该有的样子。   要说特别的地方,大概就是这一整面墙的药材柜。   上好的木料,黄铜包手,一抽三斗,这样精良的木工活在渔村几乎不可能出现。   “灵药村并非是药材多而得名,乃是有一味救命的良药。二位是会稽郡人,或许不知彭泽附近有怪病触水即患,若不立刻用药,发病后纵是神医亦束手无策,只能等死。”彭仙人收了面上笑意,沉声道,“不过二位也无需担心,你们的药已经抓好,吩咐人去熬制了。”   “老丈一番好意,我等心领了,药就不必了,留给外面商队的人罢。”孟戚玩着手里的茶盏说。   彭仙人闻言大惊,连忙道:“我观这位先生识药理懂医术,若是出门在外不放心,老夫可以重配药方,请小仆当面熬制。”   “彭仙人误会了。”   孟戚将茶盏搁下,似笑非笑地说,“我等适才听闻,这恶疾乃是前世冤孽所致,喝药可以驱邪避祸,依这般说辞……我等生来福报加身的,大约就不用喝药了。”   彭仙人脸色又白又青。   屋子里的小仆跟武夫冲他怒目而视。   “彭仙人,他不肯喝药就算了,又没给银钱!”其中一人低着头,语气里却带着几分恶意,“等过几日他发起高热,想求灵药还不一定有。”   “行了!”彭仙人出声喝止。   他摆摆手,对众人说,“尔等退下罢。”   其他人一听急了,七嘴八舌地说:“这怎么行,他们对彭仙人不敬。”   “是啊,救人落不到好,既然以为我们要谋财害命的,就让他们离开。”   彭仙人心中苦笑,这两人看着就很难应付,哪能轻易送得走。   他叹口气,指了个人留下,其他人这才不情不愿地离开屋子。   这个留下的人三十来岁,衣着和长相都很普通,却是唯一身怀内功的人。   武功比起一般江湖人还不错,在孟戚眼里根本挡不住一招,只见他轻手轻脚地掩上门,走过去为彭仙人揉着额角。   “哎。”彭仙人长长地出了口气,摇头道,“二位不信,老夫不感到奇怪,这些怪力乱神的话老夫昔年亦是不屑,然而……”   后面的话他没有继续说。   原本慈眉善目的面容在蜡烛微弱的光亮下,显得苍老又疲惫。   孟戚心想,几十年那大概是个挺长的故事,他准备悄悄把茶盏推到桌子旁边。   然后被墨鲤看到了。   孟戚莫名地心虚,悄悄把茶盏重新端起来。   墨鲤:“……”   不是,其实这茶不喝也行,龙脉不会得风寒。   彭仙人没有留意到他们的举动,他醒过神疲惫地说:“恶疾是真,今日二位必须服药,到了后天再喝这药就来不及了……”   “因为病邪已经随血脉进入体内?”墨鲤凝视彭仙人,在后者惊疑的目光中说,“如何来不及,那时还有另一个方子。”   单单这种恶疾,秦老先生告诉墨鲤的方子就有十几张,因为病到晚期之后会引起诸多脏腑问题,甚至只能做到勉强吊命。至于发病之前的药方,秦逯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因为发病的时候,“邪异”已经深入病患脏腑血管之中,还在不停地增长,无法灭除。深究下去,“邪异”入体是几年前的事了,若非当年不停地为彭泽附近的村民诊脉治病,根本发现不了“邪异”的踪迹。   第一次机会,也就是最好的机会,就是触水数日后的高热。   只要治疗得当,就能大大拖延病发的日期,甚至可以一辈子不发病。   怎么现在变成发热前吃药了?   毕竟触水也不代表肯定染上了。   墨鲤在彭仙人惊骇的注视中念了一遍药方。   彭仙人连话得都说不清了:“你,你是……如何知晓这方子的?”   “家师昔年将药方告知了彭泽附近的好几位大夫,理应有许多人知晓。”墨鲤微微皱眉,还是直白地表明了身份。   “什么?你竟然是秦兄的弟子?!”彭仙人猛地站了起来,随即眼前晕眩,亏得旁边的人将他一把扶住。   那个武者显然也听说过秦逯,震惊地望向墨鲤。   “伯父你喘口气,先坐下。”武者手忙脚乱地掏出药瓶。   这熟悉的举动,让墨鲤一阵歉疚,他想起了秦逯。   彭仙人保养得当,看上去没什么病,可是岁月不饶人,彭仙人又不是武林高手,一下起得猛了竟差点晕过去。   “呼,我无事。”彭仙人慢慢坐下来,就着热水吃了一枚护心丹。   他看着墨鲤,一半是感慨,一半是愕然:“老朽托大称一声贤侄……秦兄在彭泽一带行医时,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时他尚无弟子。后来从商队那里陆续听闻秦兄的踪迹,直至楚亡之后再无音讯。秦兄身体可好,他今年约莫八十岁了吧?”   “家师归隐山林多年,年岁大了,身体还算硬朗。”   “自然,这是自然。”彭仙人连连点头,感叹道,“秦兄一身好武功,活到百岁绝无问题,不像老朽风烛残年没多少日子。哎,彭泽多湿气,每到阴雨时节,老夫骨头都发酸,不知哪一日就病来如山倒,再也起不了身。”   “伯父!”那武者急忙阻止,眼眶却有些红了。   彭仙人拍了拍自家晚辈的手掌,疲惫苍老的面容上忽然流下两行泪,抬手拭去,然后对着墨鲤愧然道:“叫贤侄看了一场闹剧,见到老朽闹出的笑话,亏是贤侄在此,如果是秦兄,我都不知道有何颜面见他。”   墨鲤本来就觉得彭仙人那些玄之又玄的说辞有名堂。   只是人都会改变,倘若秦老先生昔年结交的友人变成圣莲坛那样蒙骗愚夫愚妇,借着医术能治恶疾而假称仙人,墨鲤是无法容忍的。便如张公著医论,药方跟医术只有传出去,让更多的人学会,才是真正的“救”人。   敝帚自珍,藏方欺民,乃至勒索银钱,那就是邪路了。   进入灵药村之后几次试探,墨鲤发现事情或许没有那么糟糕,但还要听彭仙人阐述来龙去脉。   而且彭仙人显然不愿对外人说往事,墨鲤只能道出自己的身份。   “若家师在此,必然与我一般心存疑惑,不知道这些年彭泽究竟发生了何种变故?”   “此事说来话长。”   彭仙人神情惨淡,他的身体晃了晃,手背青筋突起。   倒是他身边的晚辈克制不住眼神里的愤恨,抢先道:“秦老先生在此,确实奇怪他留下了药方,还走遍彭泽告诉这里的百姓恶疾可治,更与伯父一起找到十里八乡的所有大夫,跟他们一起救治病患。怎么那些百姓就恩将仇报,赶走甚至打死了救他们性命的大夫呢?”   “什么?”   墨鲤是真的吃了一惊。   孟戚也神情骤变,一瞬间就想到了很多,有圣莲坛有宁王有西凉人阿颜普卡甚至连风行阁都没拉下。   可他万万没想到那武者接下来所说的话。   “秦老先生的药方很好,家父与彭伯父,以及数位大夫日夜琢磨增添改进新方,虽然不能救所有人的命,但总算能遏制恶疾。不及桌沿高的小儿,及时服药,也不会在十来岁的时候腹胀如鼓,形如恶鬼而死。可是……医者救人,而人多昧,家父与其他大夫皆已成家立业,亲眷族人亦有患病者。   “家母正是因恶疾而死,长兄亦发病,纵有药方跟家父竭力救治,最终仍是脏腑衰竭而亡。此时家父所在的村中,接连死去多位病重者,其中更有服药被救回的病患再次发病丧命,几番反复之下,村人竟不感激家父,反说是大伙儿生来困苦不幸合该坠入饿鬼道,应焚香拜神。家父急而奔走,让他们用钱去城里买药材服药用药膏……村人不听,大肆建庙请神婆,冲突数次,家父被殴至重伤……三日后不治而亡!”   武者满脸是泪,泣不成声。   彭仙人痛声道:“如韩大夫跟韩小侄这般情形的,竟不止一处。更有大夫因家眷亲子恶疾去世,被村人认作骗取钱财,根本治不好病,好一点的被赶走,有的被村人打死,有的竟送到衙门……被衙门的糊涂官判了板子跟流刑。”   墨鲤动弹不得,目光凝固。   他手掌所放的桌面无声无息地出现数道裂缝。   孟戚见势不妙,一手按住墨鲤的右臂,为他梳理紊乱的气脉。   “贤侄?”彭仙人见状不好,连忙道,“阿灿,把药拿来。”   “我无事。”墨鲤缓缓吐出一口气,眼前还一阵阵的发黑。   这是墨大夫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气急攻心”。   彭仙人……不,彭大夫说的应该不是谎话,因为这些事有心人只要仔细打听就能知道,特别有衙门断案的那些。只要衙门没遭遇火烧水淹,这些案卷都有旧档。   而墨鲤学那几张药方的时候,秦逯就明明白白地说了,此疾一旦发作,半数不治,发作数年的,纵然有药方也是十中九不活,因为脏腑经络都已一塌糊涂,病患身体宛如到处漏风的破渔网,怎么也补不回来了,只能在防治恶疾上面下工夫。   触水前用药膏,触水数日后忽发高热时下猛药,更容易让百姓活下来,坚持十数年,恶疾或可在彭泽附近绝迹。   然而即使是秦逯,也没想到病愈的人畏惧再次患病,而不治的人疯狂之后,竟是这般景象。   明明他离开彭泽的时候,一切都在好转。   恶疾发作期极长,又极折磨人,大字不识的愚人在得知能治的几年之后,发现自己终归要死——   墨鲤闭上眼,轻声道:“幸得今日在此的并非老师,而是我。”   他深吸一口气,长身而立,拱手道,“今日是晚辈莽撞了。”   “贤侄多礼了。”彭大夫弓着背,说出这些就像抽去了他一半精气神,整个人都颓唐无比,他低声道,“我能活到今日,皆因贪生怕死,装神弄鬼。” 第279章 此间为差   彭大夫原本不是灵药村的人。   他不太记得自己本名了, 因为少年时就随着一位游医离开了家乡, 再者他的名字本来也只是乡下人叫的小名, 不是阿牛就是狗子或者满仓, 后来游医去世,他继承了衣钵继续行医。   彭大夫是跟着药方医书识字的,诗经里许多字他至今不认识,写出来的字也就勉强能看。   直到他来了彭泽。   百姓面黄肌瘦,腹胀如鼓, 外来者避之如瘟疫。   神婆、僧人、方士都说这里有饿鬼作祟。   深究细问之下,这种恶疾竟不知何时起就有, 老人说祖辈就死于此病,他的孙儿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只知道起初是几家几户, 一旦发病就请神婆喝香灰,将病患关在村里偏僻的地方, 不让他们出来。瓜分了这些人家田地的村民,没过几年也开始发病,神婆便说这是前一家恶念招鬼诅咒所致,愤怒的村人不再送吃食过去,那些病患生生饿死。   然而怪病并未随之消失, 发病的人越来越多, 自己村子,隔壁村子……甚至是知道的所有村子,都有恶疾蔓延。   病患就再没被关起来了,他们拖着疲惫虚弱的身体继续劳作, 直至死去。   因为这不是马上发作立刻要命的病,除了触水后高热不治的,病程可长达十年甚至二十年。民间田有人种,鱼也有人打,只不过数量减少罢了。官府见无法可想,就懒得再管,一茬一茬的死没事,不死绝就行。   彭大夫忙着救人,却找不出病因,绝望之际,他遇到了秦逯。   秦逯是听了传闻找过来的,当时彭泽附近仿佛鬼域,还活着的百姓纷纷逃离,他们没有路引又失去田地,只能沦为流民。地方官惊惶之下,瞒而不报,紧闭城门不许流民进入。   秦逯自然不信恶鬼作祟的说法,他起初以为是一种瘟疫。   等他到了渔村,跟彭大夫碰面之后,发现这不是他知道的任何一种疫病。   毫无疑问,这么大范围的怪病绝对是会散播的,只是不晓病源何在。   彭大夫束手无策,秦逯却在诊脉之时,发现病患脏腑经脉有极其细微的异动,细微到了连他都差点听不清,经过无数次诊脉秦逯终于确定“异邪”是一种虫,寄生在血肉脏腑之内。   因为太像南疆所说的“蛊”,连玄葫神医秦逯也想岔了,以为有心性阴毒的邪教江湖人在水源里下蛊。   不过错有错着,虽然“罪魁祸首”没找到,但是按照治蛊的古老医术扒拉出的方子,增添改进药材之后竟然有效。   这份喜悦来得太早了。   能治标,不治本。   几次“灭蛊”失败后,秦逯的方子最终败在了病患身体太差没法下猛药上。骨断能生,脏腑被蛊破坏,又不能给换一个新的,把身体里的“蛊”除了,人还是要死。   万般无奈,秦逯只能转而救治症状较轻,以及尚未发病的人。   期间在给一个落水发高热咳喘吐血的孩童诊治时,秦逯才发现“蛊”还会急性发作,有些人就死在了这一关,在此之前始终没把两种情况当做同样的病。   秦逯决心找到病源,他找遍了一切能找的渠道,发现恶疾古来有之,大规模爆发却是第一次。   “……以前的朝代盘剥重,人口少,村里只有货郎出入,根本看不到商队,村与村之间连走动都少。很多百姓根本活不到腹胀如鼓病发而死的年纪,就因为各种缘故没了性命,尤其陈朝末年天下大乱,死去的人不知几多,盛世太平二十多年后,恶疾忽然集中爆发。”彭大夫在摇曳的烛火下缓缓开口。   “是,老师说过,仍有许多病症未曾被发现,只有当人活得久,才能慢慢显现出来。”   墨鲤听秦逯提过,令人感慨。   ——盛世爆发恶疾,乱世却没有。   鬼神之说不可信,君王不贤天降灾祸的说法更不可取。   孟戚的脸色极为难看,当年他来彭泽的时候,恶疾尚未盛行,而爆发之际恰逢楚元帝垂垂老矣,滥杀功臣,朝野动荡根本没人关心“彭泽疫病横行”的奏报,南方多瘴疠,每年都有类似的奏报,照例减税赈灾就成了。朝廷不问不查,地方官也没胆子去看,一拖二拖,竟然出现了这般后果。   到了楚灵帝继位,文武百官都卷入了朝野倾轧,哪有人去问民间疾苦。   “我不该离开太京,李元泽死后,我就该回去……在朝中培养人手,他们谁都活不过我,无非是浪费几十年的时间……”   孟戚的自言自语声音细不可闻,唯有墨鲤,他猛地转头出声惊醒孟戚的沉思。   “孟兄,独力不可回天。”   即使“孟国师”隐于朝野,养无数门生,掌握他们的身家性命,在暗中掌控朝野。楚朝也不会如孟戚所愿那般兴盛,人心各异,更不能始终如一,连齐心协力划的船都要翻,更何况用手段控制他人。   至于苦心培养门生这条,古往今来跟老师政见不合老师一辞官就跳反阵营的臣子多了去了,其中不乏受座师大恩,甚至少年时就受老师教诲的人,毕竟连父子都能反目。   这还没算利益相关所致的背叛,单单是“政见不合”。   孟戚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色还是不好,却总算没继续钻牛角尖了。   彭大夫只听到墨鲤说的那句话,不知道他们在谈什么。   不过说来说去,应该都是恶疾的事。彭大夫多年不谈过往,也无人可说,现在扒拉开伤口,血淋淋地痛,根本无心在意其他。   倒是那位称彭大夫为伯父的武者不住地打量孟戚,这里四个人,他跟彭大夫没得说,墨鲤是秦老先生的弟子,那么这人呢?   “还未请教阁下尊名。”武者阻止了彭仙人说灵药村的事,警惕地问。   “此乃我挚友,一同出门……”   “我是阿鲤的契兄。”   墨鲤都没能把“游历”两个字说出来,被逼得卡了壳。   孟戚眼都不眨,扬州东面靠海的地方,契兄契弟多得是,有什么稀奇。   屋内一阵死寂。   “咳,恕老朽眼拙。”   有这么神来一笔的搅合,彭大夫心中的悲恸平复了许多,至少不用再吃护心丹了。   他看了看身边的晚辈,再看墨鲤,无论如何他跟秦神医勉强都算是后继有人,后辈的祸福他是管不了,只希望他们能安安稳稳地活着罢。   “这是韩大夫的幼子,名灿。韩大夫的遭遇,你们方才也听了……阿灿在衡山派学过十年武功,还是当年韩大夫救治了一位衡山派内门弟子的双亲,才得了这份机缘。”   武者这才回过神,愧然道:“可惜我不是那块料,没能学到什么东西。”   “乡野人家,没什么大抱负,也不指望你行走江湖行侠仗义。能身怀内功恶疾难侵,遇事能逃得一命,就再好不过了。”彭大夫叹息道,“我若不在了,灵药村还得托付给你。”   韩灿闻言神情复杂,隐隐有抗拒之色。   彭大夫长叹道:“阿灿,当年害了你父、以及其他大夫的村子都已面目全非,活着的村民亦非当年之人。那些不信医术而磕拜鬼神的,鬼神不能给他们续命,病情不重逃得一命的村人又因惧怕恶鬼缠身纷纷出逃。这些年你也从商队那里打听过流民是什么模样。”   如果还在楚朝,流民或许还能得到安置。   楚亡之后,三王恨不得打到头破血流,流民里的男丁直接就拉去填充兵营,老弱妇孺无人搭理,颠沛流离。   没有路引跟田地,去工坊做活的百姓,饿死累死的不计其数,只有少数人成功在他乡落了根。   就算不打仗了,流民依旧很多。   彭泽这里死绝了人的村子,不也没几年就有了别地来的流民,形成了新的村落。   恶疾又怎么了?道听途说没见过恶疾发作是什么样的百姓根本不怕,这里有田地,能打鱼,破屋子修修就能住,病死总比饿死强。   “他们是死了,可是后来的人又好到哪里去?”韩灿悻悻地说。   墨鲤与孟戚对视一眼,彭大夫虽然没细说灵药村的情形,但是以他们的心智,猜都猜得出来。   ——既然民多愚昧,那就跟着他们的想法来,完善了坠入饿鬼道的说法,还扯上前世罪孽今生因果,半是威吓半治病,治不好的那些是罪跟债太重。孩童跟年轻人被救回来的就说用阳寿抵了一部分罪,只要今生不造因果,来世还能投个好胎等等。   自称彭仙人,大约借了活八百岁的彭祖之名,还沾了下彭泽湖的首字。   那边韩灿愤愤道:“不说其他,单单这灵药村的人,口上心里敬着神佛,敬着伯父,可是能捞钱的时候他们巴不得将一份药膏卖出十倍的价。伯父让家家户户做药膏,说是能驱邪洗罪的灵药,结果商队贩卖到县城价高到百姓买不起,多少人根本不下田也往身上涂。村人听说城里的价格后,最近邻村上门求药时他们也胡乱开口涨价。长此以往,真正要用药膏的渔夫农夫买不起,不用的人信以为真,恶疾岂不是又要蔓延?”   彭大夫笑道:“你不是不关心外面村的人吗?怎么还为他们担心上了?”   “伯父!”韩灿差点恼羞成怒,强辩道,“我是不喜灵药村的这些人,您要是……他们绝对做得出来拖家带口去城镇兜售药膏,甚至去别的地方装神弄鬼,他们可不懂医术,给人乱治一气,骗钱害命怎么办?”   “凡事有利有弊,至少药膏的方子是传出去了。”孟戚忽然开口道,“至于灵药村的这些人,也就骗骗彭泽附近的渔村,再远的地方可不会信他们说的这一套,就算有信的,也会盗取或者逼迫他们说出方子,骗人的活没那么容易。”   韩灿瞪着他,彭大夫一边咳嗽一边笑:“不错,老朽这些年在村里你也见过。鬼神之说虽然有效,利字当头他们就能忘记一切,可是眼皮子浅还大字不识,能做什么?只要你继续守着灵药村,那些病了的人想要活下去,自然会到这里来。老夫只是忧心你不愿继承老夫与你父亲的衣钵,继续行医。”   韩灿面露挣扎之色。   彭大夫宁可装神弄鬼也要留在这里,为了什么?   那些大夫出事之后,再也没有医者肯来这里。   彭大夫不愿众人与秦逯的心血白费,只有留在这里,他才能诊治更多的恶疾者,能不断地改进药方,传于后世。他怎么会不恨愚昧无知害死医者的村民,然而他放弃的话,后世就缺了一份治恶疾的医书方集,有志救人活命的大夫需要重头再来,或许会像他们那样遭逢不幸。   “阿灿,你只需收一个心性皆佳的徒儿,将来再把这一切交给他,就算完成老夫与你父亲的心愿了。”   “伯父……”   韩灿垂首,尽管灵药村的人在他看来无可救药,可是村中仍有懵懂孩童,亦有真心实意感激他们的老妇。   “好了,别让秦神医的徒弟看笑话,说来你们也是同辈。”彭大夫笑呵呵地说,“老夫跟阿灿所学不足,读过的医书更是有限,秦兄看中的弟子必然不凡,正好请教一番。”   “彭世伯太客气了。”墨鲤连忙站起来。   “莫谦虚,阿灿,你去后屋把老夫的手札取来。”   彭大夫殷切地看着墨鲤,“这是老夫多年搜集的病例,还有琢磨出的药方,贤侄替我转交给秦兄,来日若还有缘分,请贤侄将秦兄的手书跟对药方的想法带回交给阿灿,如果无缘,将来把它交给有志救治恶疾的医者亦可。”   墨鲤行了一礼,接过韩灿递来的手札。   纸不算好,发黄,比起文人墨客写词做赋的各种花笺差得多了。   因为经常丢行囊,所以墨鲤决定抽空将上面写的东西都默记下来。   “晚辈拼尽全力,定将它带到老师案前。”   “好,好!”   彭大夫眼眶有些湿,老都老了,没想到还能见到故人弟子。   一转头,目光又落在孟戚身上,彭大夫下意识地觉得这人出身不俗,想要提醒墨鲤留心,世家子弟都靠不住,今天一套明天换一个,翻起脸来比谁都快。   孟戚也意识到自己这回竟是变相地见了阿鲤的“长辈”。   也罢,就拿这位彭大夫练练?   孟戚精神一振,抢先开口道:“晚辈姓孟,名启行,亲长不在人世,连故友都早早逝去了。好在与阿鲤一见如故,这才一同游历天下。”   墨鲤神色复杂,他不知道孟戚怎么能毫不心虚地将“晚辈”二字说出口的。   还有亲长不在人世什么的,那压根就没存在过!   彭大夫对读书人那套半懂不懂,再说连读书人都未必想得起来楚朝国师叫什么名字,彭大夫就更不可能知道孟戚字启行了,所以信以为真,审视的目光立刻缓和了一些。   孟戚再接再厉,肃然道:“世道艰辛,到处都出乱子,有人陪着,秦老先生想必也会放心许多。”   理是这个理,可是徒弟出门一趟就多了个契兄,这——   彭大夫一言难尽,却又难以开口。   第一徒弟不是自己的,第二彭大夫自己对成家有后这事没什么兴致,第三撇开性别身份,孟启行看上去跟秦兄的徒弟又十分般配。   “哎呀,外面的药快熬好了,阿灿去看看。”彭大夫转身招呼起来。   韩灿也猛地想起来,马上就要出去端药。   “不用。”墨鲤阻止道,“家师不仅教我医术,也教了武功。”   彭大夫和韩灿的目光落到孟戚身上,   墨鲤不得不硬着头皮为孟戚解释,谁让沙鼠怕苦,为了不喝药可能说出更荒唐的话。   “孟兄武功更甚于我。”   韩灿看了看墨鲤,又看孟戚,忽然小声嘀咕:“伯父,我是请教医术,还是先请教武功?”   彭大夫:“……”   想什么呢,当然是医术,武功是三天就能提升一截的吗?学武容易吗?如果容易,还配什么药膏,让渔夫农夫都学一套内家运气法门然后劳作,不比药膏更好使?   事实上如果不是内功高手,江湖人天天触水也有可能染疾,前年就有个水匪寨子里的人集体发病,完全不惧的这武功得有多高?彭大夫亲眼见过秦逯的能为,他在心里咋舌,秦兄自己不凡,连徒弟也不凡,连徒弟找的契……咳!   彭大夫忽然想起一事,试探着问:“贤侄懂武功,应知晓江湖之事?”   墨鲤不明所以,本能地说:“彭世伯是指?”   “关于风行阁,你们能找到风行阁的主事者吗?”   作者有话要说:孟戚:敬仰   墨鲤:敬仰   韩灿:敬仰,武功跟医术都厉害   彭大夫:敬仰,秦兄人生赢家,连徒弟的契兄也……咳 第280章 乃弱不敌患   “药来啦!”   原本忙着烘烤衣物的人听到声, 一窝蜂地往那边赶。   粗制的陶碗盛着药汁, 还徐徐地冒着热气。   村里的妇人板着脸, 按人舀汤药。   原本这些药也要收钱的, 可是配药的是彭仙人,熬药的是彭仙人身边随侍的人,彭仙人又说了这些抵了村人的漫天要价,也就意味着他们能按照刚才的价格索取商队投宿的银钱。这样一想,才勉强好过一些, 毕竟商队要是跑了,就赚不到钱了。   “都别挤!”   人潮涌动, 喧嚣不止。   墨鲤在屋内听到不对,连风行阁的事都没来得及多问就出了门。   再看一阵势, 发现他跟孟戚在彭大夫屋子里耽搁的这段时间,灵药村里又来了上百人。   药远远不够, 所以出现了争抢。   在彭泽附近行商的人一般都知道恶疾的可怕,就算不知道的人也从雇来的车夫口中听说了,于是谁都想要先一步喝上药,唯恐晚了会被饿鬼缠上。   灵药村从前也有商队、邻村的人上门求医,可都是一批批来的, 基本不会赶在一起。   今天却不一样, 暴雨淹没了很多地方,又让河流湖泊的水位上升漫过堤坝,地势低的区域已经成了一片泽国。   附近村子的人慌乱地划着船往灵药村赶,灵药村的人还积极地出去“救”人。   这些村民只知道来的人多了, 就能赚到更多的钱,却不去算村里的屋子总共可以容纳多少人。   孟戚见势不妙,运气发出了一声怒喝。   拥挤不休的人群忽然停顿,他们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纷纷抱头,惊恐地四下张望。   彭大夫被韩灿与墨鲤扶了出来,乍然见到这么多人,韩大夫的脸色也变了。   “挤什么?”韩灿熟练地高声呵斥,“药要怎么喝,还得听彭仙人的,你们在水里泡了多久,是什么地方的水?跑来就抢药喝,喝错了怎么办?”   墨鲤:“……”   虽然是胡说八道,但就很有用?   人群慢慢散开,虽然有一部分人对彭大夫没有那么迷信,真的把他当仙人,可是谁都要命。   “四十以上的,十五以下的,在水里泡了超过一个时辰的,先让彭仙人看看。   “都别挤,挤乱了,走错了,更耽误事!”   韩灿有内功,嗓门更不错,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他的声音。   外来的商队看到彭仙人身边随侍的人确实有点本事,也慢慢安静下来。   在这种情形下,彭大夫自然没空挨个给这些人诊脉,只能摆个样子,主要还是靠“望”,把体格瘦弱脸色很糟年纪偏大的人分到一边,这类人在“邪异”入体后,自身力量差,高热急病的几率更高。   “今日怕是要劳烦贤侄了。”彭大夫忧心忡忡地说。   单单靠他跟韩灿两人,根本无法应付越来越多的人。   墨鲤眉头都不皱地应了,触诊切脉对武林高手来说可以进行地极快,不需要细细感觉,只看人是否不妥,比如发热虚汗的话是很快的,可以在递碗、阻止人群拥挤或者将人隔开的时候做到。   有人注意到了墨鲤的举动,不过他们没有多想,一则因为墨鲤换上了衣物,他们以为这就是彭仙人身边的人,二来灵药村的武夫恶意地想着果然是人人怕死,这看着有点来头的家伙还不是低头乖乖给彭仙人干活了吗?   墨鲤没心思理会他们,孟戚就不一样了。   于是灵药村的人感到今天运气出奇地不好,走路被石子绊倒,衣服被树枝挂了破口。   一开始还有人破口大骂,慢慢地没人敢说话了,难道真的办错了什么,影响运道福寿了吗?   看着村里逐渐增多的人,他们起初笑得咧开的嘴慢慢合上,警惕地跑回去搬存放药膏的坛子,藏好银钱,忧心忡忡地去找彭仙人。灵药村来过水匪,他们害怕有匪盗混在里面,夜里拿出刀把他们都杀了。   毕竟灵药村是附近最有钱的村子,聚集到这里的商队还带着货物。   村人越想越怕。   看着彭大夫忙得脚不沾地,还得绞尽脑汁的编话应付这些村民,墨鲤深深地叹了口气。   韩灿悄悄合上门,在后院里对墨鲤低声说:“不用担心,其实附近已经没水匪了,有也都是不会武功的流民,凭商队自己的人手就能对付。我在衡山派识得不少弟子,还有外门的一些师兄师弟,其中有做镖局的,说是风行阁最近在剿杀彭泽的水匪,觉得很奇怪。风行阁只是卖消息的,虽然里面有不少高手,但平时也不轻动,这就很没道理……”   他们说话的时候孟戚没跟过去,反正能听见。   听韩灿这么一说,两人都若有所思起来。   那边韩灿继续说:“倒不是说剿水匪不好,只是彭泽很大,端了一窝匪不到半年就又“生”出一窝,只要有能捞油水的空地盘,总会有穷得吃不上饭的江湖人沦为草寇,除了官府谁来都没用。”   就算是官府,只要不是驻扎在那边不走,还是会出事的。   也能官匪勾结,不过这些事韩灿就不知道了,他只是在衡山派学过十年武功,没跟官府打过交道。   墨鲤想了想问,“彭世伯觉得事情蹊跷?”   “这……伯父找你问风行阁其实不是为了水匪的事,尽管蹊跷,可对彭泽附近的百姓来说是一件好事。伯父要问的另有他事,不瞒你说,其实我们跟风行阁的人没在明面上打过交道,暗中却有默契。”韩灿有些犹豫,像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墨鲤已经不是才出竹山县那会儿,一路上经历耳闻再加上孟戚的“嘚瑟示范”,简单的事墨鲤稍微一想就能抓到重点。   “是药膏?”   韩灿闻言吃惊地望向他:“你怎么知道?”   看来是真的,墨鲤又道:“风行阁卖防治恶疾的药膏给江湖人?”   韩灿以为墨鲤买过,连忙点头道:“是啊,只不过他们卖的药膏方子跟我们不一样,掺了香料,要好闻许多,而且这种药膏作用其实涂在身上,遇水化得慢些,一方面留味驱虫一方面厚厚涂一层不让肌肤直接触水,那种看不见的虫就不能钻进去。伯父说只要懂了病因,弄差不多的药方不是难事,风行阁卖的那种更像油膏……咳,好看一点,涂完不会像身上抹了一层泥,引人注目。听说也有比较嫌弃我们药膏的商队管事用这些,那些怕落水的又想过来游湖的公子文人也涂一涂,其实这是好事,伯父还很高兴。”   彭大夫并非不改进药膏的方子,只是他改进的目标是怎样能做起来更省事,药材更便宜,太好的药膏穷人买不起。   难闻、难看有什么关系,能保命就成。   “风行阁消息灵通,知道恶疾真相并不奇怪。”墨鲤缓缓道。   “可不是。”显然韩灿也是这么想的。   风行阁是卖消息的,生意对象除了江湖人就是商队,反正不是穷苦百姓,真正的“彭仙人药膏”反而卖不出去。   “都说风行阁消息灵通,我估计他们来过灵药村,还不止一趟。”   韩灿话音刚落,墨鲤孟戚的表情就有些古怪。   可不是,最少现在村里可能就有一个,跟他们一道来的车夫老七。   当然了,也有可能不是风行阁,毕竟只是猜测。   “说实话,这些年我最担心的不是愚昧的村人,也不是官府,而是怕来一个什么都不知道,一心想要行侠仗义的江湖人。”韩灿露出牙痛的表情,艰难地说,“特别是出身名门正派,年轻不晓事,只会动手不会说话的那种人。”   孟戚了然,墨鲤想到了他们在平州青湖镇遇到的青城派金剑道人的弟子,可不就是带了一群人,挟持了一个布庄的伙计闯进镇子想除暴安良,铲除圣莲坛分舵?   都没想过自己打不打得过圣莲坛的香主,结果害死了布庄的伙计。   虽然最后这些人都被孟戚墨鲤废了武功,但是如果没遇到孟戚二人,估计他们自个的命也被圣莲坛香主收了。   彭大夫又不是蒙蔽民众试图谋反的圣莲坛,,真要有愣头青找上门确实是麻烦。   “早前也有过一些,他们一听我是衡山派的弟子,非但不怕反而两眼发光,嚷嚷着要让衡山派来清理师门。我看他们要么是巴不得衡山派出个大丑,给自己宗派长脸,要么就是真的认为揭穿名门正派的脏污事就能扬名天下,成为人人敬仰的侠客。”韩灿好不容易找到能吐苦水的人,大发恼骚。   眼见墨鲤神色凝重,韩灿连忙摆手继续道,“不过后来听说似乎是风行阁出面了,这种人就少了,偶尔来一个也是武功差劲的,我都能应付。他们叫嚷得再凶,衡山派也没人来找我,更没在江湖上闹起过什么水花,故而我还是领风行阁这份人情的。”   这就是韩灿所说得的默契了。   风行阁肯定还打探过灵药村的底细,他们既没来揭穿彭仙人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也没贩卖灵药村出的那些廉价药膏跟灵药村抢生意,还在后面帮着解决了一些麻烦,已经是很大的人情了。   韩灿望了望屋内,低声道:“伯父觉得风行阁找过当年逃出去的那些大夫,所以才能知道恶疾的真相,伯父很想知道当年被官府判流刑的医者下落,把他们救回来。那两位医者都姓魏,是堂兄弟,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可是伯父跟我算是承了风行阁的人情,本就是欠了他们的,加上为了改进方子买药材,身边没多少银钱,我在衡山派又是个无名无姓的小角色,凭我认识的那些跑镖的外门师兄弟,能找到风行阁底层的人买个消息就顶天了,搭不上什么路子。伯父更担心听到噩耗,这么多年了……”   这是韩灿在短短一段话内第二次提到“这么多年”。   倘若魏氏兄弟伤势太重,无法适应流放的艰苦,早就不在了。   如果还活着,彭大夫其实也没脸去见他们。   魏氏兄弟遭逢这番大变,家破人亡,背井离乡戴罪之身,知道彭大夫做了他们最不屑的神道之事,不一口呸在彭大夫脸上都算脾气好了。也许怒火过去,仔细想想就知道了彭大夫的难处,可是他们会更难受,想他们如果也这么做是不是就能保住家人,只怕是——   这世道,活着太难了。   何必上赶着给别人添堵。   于是彭大夫举棋不定,加上实在没钱没路子,就成了心结。   “今天看你们来了,知道世兄是秦神医的弟子,令夫……呃,世兄的契兄武功也很好,就想问问。”韩灿尴尬地看了看远处的孟戚,孟戚背着手装作看旁边种植的药材。   墨鲤也没机会知道韩灿原本想说的是“夫婿”还是“夫人”。   他只知道沙鼠很得意。   那背影写了。   虽然在别人看来,是卓然洒脱的出尘之相。   ——不成,谈正事了,怎么目光总是忍不住歪到某人身上?   墨鲤定了定神,低声道:“行,我见过风行阁主,必能帮彭世伯打听到那二位前辈的下落。” 第281章 众莫之解   “阿嚏!”   车夫老七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他搓了搓手臂, 灌下好不容易排队得来的药, 然后被苦得一哆嗦。   看着渐渐放晴的天空, 商队里许多人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那些找不到空屋的人也不吵闹了, 灵药村的人胡乱要价,他们还不稀罕住呢!只要不下雨,去隔壁村等两天到洪水退去也行啊!于是邻村来买药的人喜滋滋地划着船回去,又叫来了更多的船载商客。   很快村里就只剩下最开始来的几拨商队,以及害怕恶疾哪怕喝了药也不敢走的人。   老七伸了个懒腰, 方才人挤人实在不舒坦。   商队管事愁眉不展地清点浸水的货物,等这里水退了, 他们还不能立刻上路,因为到处都是泥浆, 车轮陷进去很难上来。商队管事已经在盘算着雇人挑进城内需要耗费多少钱了。   老七悄悄摸到车轮后面,找了一堵避风的矮墙, 准备偷懒打个盹。   就在他半睡不醒的时候,墙拐忽然伸出一只涂了黑色药膏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了老七的嘴,将人拖了出去。   车夫老七睁大眼睛,双腿蹬地想要挣扎, 可是耳边风声呼呼, 整个人竟像是腾云驾雾一般“飞”了出来。   “砰。”   一声闷响,老七摔进了野草堆里。   他被泥浆糊了一身,幸得长年累月在外面跑皮肤糙,没被单衣遮到的手肘肩膀都有厚厚的茧子, 野草锯齿状的叶片只划出了一道道白痕,没冒血。   老七正要挣扎爬起来,有人竟从后面用手掌虎口掐住了他的脖颈。   “敢动一下,就要你的命。”   这声音古怪沙涩,像是骨头摩擦着木板发出的。   老七瞳孔收缩,他能感觉到那几根手指蕴含的力量,这绝对不是什么善类。   江湖上练古怪功夫的人很多,往往功夫没练出什么大名堂还把自己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尤以邪道为盛。那些擅长用毒的都面黄肌瘦,像个骷髅似的,又怕冷又怕热,说话声音比鬼还难听。   “你……你是什么人?”老七装作害怕的模样,手指悄悄摸向腰间。   然后他手腕一痛,右手无力地落到了旁边。   “不要玩花样,也别大喊大叫。”   “……”老七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   他之前看到了对方的手,现在这只手正掐着他的脖子,跟掐一只鸡没分别。   脸上还残留着呛人的药膏味,老七连大气都不敢喘,听着后面的人阴沉沉地笑道:“老夫知道你是风行阁的卒子,风行阁近日好大的威风,灭了绿林道上几个寨子……好大的威风,难不成以为自己成了旧朝锦衣卫,挖隐私卖消息都填不满你们的胃口,连不该管的事也管了?”   车夫老七心里一跳,原来是为这事。   他嘴角耷拉,眼睛向上翻,苦兮兮地告饶道:“这位前辈,小的连江湖人也算不上,只不过从前跟着拳师学了点三脚猫的工夫,赶车活累钱少,这才动了旁的捞钱心思。您说我是为风行阁办事,三年前我是为洞庭帮跑腿的,又十年前我还在扬州那一带混饭吃呢,只是人懒又怕死,越过越差,风行阁——嗨,您要说我是风行阁的人也行,只是除了我卖消息的那家掌柜跟伙计,风行阁其他人都不认我的,像我这种小人物,那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废话什么。”   孟戚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声。   墨鲤一直在旁边看着,听着。   墨大夫对孟戚这古怪的声音很是好奇,据说民间有艺人会腹语术,口不动亦能发声,又有神婆学了坑蒙拐骗,名曰肚仙。孟戚倒不会腹语,只是发声方式隐隐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样说话,只是声音往肚里咽,折腾出阴森沙涩的怪声。   “老夫没了徒弟,正要找风行阁算账,谁料被一场风暴耽搁了,又撞到了你这个不老实的小子,东张西望看着就有鬼!诈你一诈,没想到还真是风行阁的走狗!”   车夫老七气得直翻眼皮,可这会儿人为刀俎他为鱼肉,只能接着告饶:“小的虽然无用,但也知道风行阁的规矩,没钱的活儿不做,至于彭泽这一带水……呃不,绿林兄弟的事,还真真是冤枉我们了!”   “休要花言巧语,快说,你们最近的分舵主事的是谁,老夫倒要听听这狗崽子的名号在道上好不好使。”   孟戚说话是一套接着一套,车夫老七反而有些迟疑了。   这口吻,不太像这里的江湖人啊。   什么地方来的魔头?说话做派都是老旧的那套,跟话本似的!   可是掐住脖子的手做不得假,车夫老七悄悄挣扎了,半点用都没有,背后这家伙杀他估计都不用第二招。   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陪好卖乖呗!   “前辈息怒,息怒啊!”车夫老七转动着眼珠,飞快地想着说辞。   他的视线被一人多高的野草遮挡,也不敢妄动,所以看不见右手边斜前方的墨鲤。   墨鲤目力极好,将车夫老七的神情都看在眼里,包括起初听到孟戚追问水匪之死的反应。   ——那是恼怒,愤恨的表情。   车夫老七可能打心里觉得剿灭水匪这事吃力不讨好,现在竟然为这件事倒霉了,于是心里的怒火无法发泄。   这也不怎么让墨鲤感到意外,就如老七自己所说,风行阁很大,为它跑腿办事的人很多。大部分人并不关心风行阁想做什么,也不知道上头为什么要这么干,混江湖不容易,背后能有个靠山还有口饭吃就够了。   车夫老七惧怕丢命,一狠心索性道:“前辈饶命,其实我有个消息,不知是真是假,据说杀水匪这笔生意跟官府有关。”   墨鲤闻声一震。   “水匪怎么了,抢了不该抢的东西?”孟戚继续用那让人毛骨悚然的语调问。   “小的不知道,真不知道了,不如……前辈去问‘出山虎’袁亭,他就是咱们这一带的主事者,彭泽的事他最门儿清,我们这些人都要称一声袁爷的。”   车夫老七毫无骨气,直接把上面的人报了出来。   孟戚微微挑眉,翻掌拍晕了老七。   墨鲤走过来,递给孟戚一块粗布,后者慢条斯理地擦净手上的药膏。   江湖上有过极擅追踪气温的能人异士,由于这车夫老七是风行阁的人,尽管武功不济,孟戚也没轻看,还是做了一些准备。药膏刺鼻,现在村里更是人人在涂,别说人了,就算真的长了个狗鼻子也不顶用。   “这人……”   墨鲤只说了两个字,皱眉不语。   一来车夫老七说的是真是假他不知道,二来这种江湖小人物想保命不愿守忠义也是常事,作为试探逼问的一方,墨鲤二人虽然没想过能得到这么多收获,但也不会因为鄙夷对方行径就理所当然地取人性命。   墨鲤改口道:“官府?宁王的人为何忽然清缴水匪,还要如此弯弯绕绕的来?”   “哈,当然不是为了见不得光的宝贝,刚才那番话是我随便找的借口,因为江湖人都会这么想。”孟戚摆手,肃然道,“若我没有猜错,这是在清路。”   “清路?”   “不错,这里是宁王的辖地,宁王麾下那位颇有本事的裘先生挑起了荆州水军跟齐朝水师的对峙,大战一触即发。宁王的辖地跟荆王接壤,这是趁火打劫的好机会。而一旦开战,首先要疏通的粮道,南方多水路,运粮走水路也更轻省。所以别说盘踞在彭泽的水匪,其他成气候的匪盗统统都要被剿灭,这就是所谓的‘清路’。”   墨鲤闻言恍然。   主要谈到谋略打仗粮道这些,孟戚是妥妥的行家。   “……加上之前咱们得到的消息,风行阁主秋景可能是那谋士的女儿,诈称病故,实则改名换姓女扮男装在江湖中主持风行阁。秋阁主的立场跟想法暂时不知,可是有这一层关系,再以那谋士的心智,调用风行阁做‘剑’不成问题。”   裘谋士的本事了得,更出奇招用江湖人清路,叫人尽量无法察觉到宁王这边开战的动向打算,然而孟戚手里已经足够的线索,兵戎更是“国之大事”,会有种种蛛丝马迹留下,在明眼人这里遮都遮不住。   “我们得去庐陵郡。”   孟戚对墨鲤说,之前是因为阿芙蓉,现在确定了战事将起。   甚至可以说,宁王的这位谋士蛰伏多年,终于要一展锋芒了。   墨鲤沉默,他不希望风行阁的真面目是宁王谋士布局的棋子。   他觉得秋景也不是这样的人。   然而如果这一切是真的——   “风行阁内部一直以来可能有两种声音。”   孟戚用传音入密对墨鲤说,“一种是真正的江湖人,一种则另有心思。因为那位高明的谋士以及他作为父亲超然的身份,风行阁内部从未发生过冲突。远的比如卖药膏帮彭大夫,近的比如清缴水匪,秋景认为这都是相助百姓,而她的父亲要宁王辖地有更多的百姓耕种打渔,要有足够的人口充作兵卒……因为有远见的谋臣都知道恶疾不能蔓延,于是他不反对,还会支持秋景的做法。”   墨鲤在心里叹了口气。   孟戚将车夫老七丢到旁边,低声道:“还有这个人,或许也有问题。”   “怎么说?”   “我一直在想吴王为何要大肆招揽江湖人,给江湖人封赏官职钱财,起初我以为他贪生怕死,怕有人行刺,后来在石磨山寨我们遇到那群要斩齐朝龙脉的江湖人,我又以为吴王是个相信方士胡说八道的糊涂虫。”   孟戚若有所思,转而望向墨鲤笑道,“可是糊涂虫也好,怕死鬼也罢,他都是吴王。宁王麾下有能人,吴王麾下未必没有,钱塘是天下最为富庶的地方,商客云集。如果有吴王属臣感觉到风行阁的不妥,是极有可能做出这种对策的。招揽武林好手、借用江湖人来观察风行阁的一举一动,更甚至……在风行阁安插一些人,反正底层的江湖人要多少有多少,不知道为谁办事的也很多,只要到时候透出一份消息就行。”   孟戚低头看着车夫老七,显然在怀疑这人。   墨鲤忽然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听到孟戚在自己耳边说:   “如今风行阁何去何从,并不在你我,而在秋阁主。 第282章 或纵以事   三日后, 商队重新上路。   洪水退去, 路已经被前面的车辆跟人反复踩压得平实了, 走起来不算费劲。   烈阳重新挂上天空, 温度逐渐回升,这一冷一热的交替,不少人都打起了喷嚏。   故而今天上路之前,他们都买了一碗姜汤,病症严重的已经喝上了药。商队管事虽然嫌弃车夫患病, 可这里距离最近的县城还有一天的路程,山野乡村的苦力不少, 可是没有车马行作保,他们可不管乱用。   车夫老七那天在野草堆里躺了一个时辰, 起来时脖颈隐隐作痛。   旁人看到,惊呼一声说他被“鬼手”摸了, 脖子两边有青色手指印。   老七怀疑袭击自己的人就在村子里,可是外来者太多了,每天都有人买药,买了立刻划船走,连看都看不过来, 更别说查了。他也盯过墨鲤跟孟戚, 可这两个人他后来就没再见着。   老七不敢说自己被人袭击,只能装傻。   他心疼地用二十个铜板买了灵药村的村民做的劳什子“驱邪结”。   那玩意跟端午时小孩的五色绳结差不多,套在手腕上很是别扭。   这些天村里的绳结卖得特别好,原本卖十个铜板的, 一下就翻了一番。村人想喊更高的价,可再贵就没人买了。灵药村的人因此心里不舒坦,总想着把药膏跟绳结带到外面去发一笔横财。   这不,借着这次发洪水的机会,有几个人借口说要到邻村探亲戚看情况,悄悄在包袱里塞了药膏罐子,跟在商队后面,打定主意如果遇到匪盗拔腿就跑。   老七心中直发笑。   果然到了县城,灵药村的人背着包袱四处兜售,愣是没人搭理他们。   灰头土脸的庄稼汉,官话都说不全乎,拎着一堆瓶瓶罐罐就说是灵药村的药膏,谁能保证是真的?   药堂跟铺子卖的是瓷瓶(倒卖的商队把药膏拆装进较小的容器),一看就是彭仙人拿出来的好东西,再说在城里开铺子的那些,百姓信得过,万一出事铺子也跑不掉,街头兜售的谁敢买?   灵药村的人一看不行,只好降价,反正城里卖得比他们贵好多呢!   确实有人听到便宜过来了,然而见到便宜的东西人人都想更便宜,不断地杀价,杀得村人冷汗直流,眼见着价格一滑到底他们不肯应,买的人却又叫来看热闹的街坊邻居,信誓旦旦地表示只要再便宜一点,他们肯定包圆了。   等他们咬牙一点头,杀价的笑眯眯地回家拿了称,打开罐子,刮了一层,丢下一个铜板走了。   灵药村的人目瞪口呆,伸手要拦,对方破口大骂说反正自己买了,别人不想买那是别人的事。   卖出去一整罐药膏的还没来得及高兴,马上就有几个壮汉抬着一个哀嚎不已的婆子,拽着灵药村的人说他卖假药,涂上后出了人命。婆子嚎得震天响,同来的壮汉把卖药膏的人殴打一顿,抢了钱财和药膏转身就跑。   等人爬起来,那婆子早就不见了。   ——生意若是那么好做,街面上的地痞恶棍吃什么?   官府人手不够,盯不过来,只有逢年过节开集的时候才有人巡逻,别说冒冒失失地拎着包袱进城卖货,哪怕是跟铺子打交道的行脚商人也要找对路子认对门。   车夫老七看着商队卸了货,找了空当说要去城隍庙拜一拜,然后飞快地穿街走巷,仔细留意自己后面有没有跟踪的人,半途遇到灵药村人垂头丧气鼻青脸肿地往外走,差点笑出了声。   他把腕上的绳结狠狠一捋,随手丢进了脏水里。   县城水浸的情况很严重,一些巷子的积水至今未退,所有房屋外都留着半墙高的水痕,人们忙着铲掉墙上的烂泥跟青苔,再将狂风吹坏的东西运出去,每条街都有修屋顶铺瓦片的人。   对一心要隐藏行踪的人来说,非常不自在。   老七索性找了一家茶水摊混到傍晚,待屋顶上的人都没了,才去找风行阁在这座县城里的分舵。   这是一家米铺,运货的苦力在铺子后面的库房门口来来去去,老七摸着墙根拐进暗巷,看看前后无人,这才按照某种规律踩着特定的青砖走完夹道,然后伸手在墙上用力一推,打开了一扇机关门。   老七弓着腰钻进去,门又飞速地扣上了。   进去之前,老七绷紧了背。   果然一把利刃迎面劈来,老七死死闭上眼,不敢轻举妄动。   寒气扑面,停在鼻尖前。   “鲍……鲍掌柜,您这是?”老七结结巴巴,一副惶恐无比的模样。   持刀的是个七十多岁的老者,双目有神,那刀宽且厚,不像寻常江湖人用的,倒仿佛是沙场厮杀的金背大环刀。   “昨日有煞星来闹事,点名要见‘出山虎’问彭泽水匪之事。”鲍掌柜人老嗓门却依旧雄浑,他厉声喝问,“说,是不是你小子搞得鬼?招来的麻烦?”   车夫老七顺势往地上一跪,讨饶道:“要不怎么什么事都瞒不过您老的眼睛呢?小的这是没法子,为了保命!再说这事本来就是代宁王受过,当官的自己不想剿水匪,把活儿推给我们,这麻烦……嘿嘿,您老可别给他们兜着。”   老者用刀背拍了拍车夫老七的腮帮子,哼声道:“别机灵过了头,你为谁办事,老夫心里有数。”   老七赔着笑,小心翼翼地说:“嗨,小的捞点油水,给两家干活罢了。我要是真的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您老还不早就把我劈了?要我说啊,吴王那边是冤大头,不如咱们风行阁来得实在……”   “够了!”鲍掌柜不耐烦地说,“老夫没心思跟你扯犊子,水匪的事情你还告诉了谁?”   “这,这还用说吗?”车夫老七吞吞吐吐地辩解,“风行阁在这边跑腿的几十号人,只要不是笨蛋,猜都能猜出来。可不是剿水匪这么简单,官仓里的粮多得是,还派人悄悄去乡下跟吴地采买……虽然伪装成了荆王的人,但是瞒得过我们风行阁吗?”   鲍掌柜嘴角往下耷拉,一脚踹在车夫老七屁股上。   “没事就滚。”   “马上,马上!”   老七眼珠一转,笑嘻嘻地溜到旁边的矮桌,找伙计口述了一份“在灵药村遇到两个文士”的消息,把孟戚墨鲤的外表形容得非常详细,那伙计也是个能人,随手勾了两张图叫老七认。   “不对,这眼睛……还有鼻子……这气度……”   说到后来,老七干脆拍着大腿说,“就是比起苏州第一才子、秦淮几位名士也不差什么,据说还是钱塘郡来的。”   伙计努力地画了个形似,最后不画了,索性在旁边标注了几句。   “画是一百铜钱,一共两幅。”伙计给老七记账。   老七浑不在意,咧着嘴笑道:“肯定有人买他们的消息,休说两百钱,二十两银子兴许都能赚得回来。”   鲍掌柜一言不发,看着车夫老七哼着歌走了。   他揉了揉额头,找个借口把屋内的伙计打发出去,并锁好了门。   一道人影从房梁上无声无息地落地,信步走到桌前,拿起图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来。   “孟将军。”   鲍掌柜恭恭敬敬地抱拳,还差点要半跪地行礼。   孟戚抬手虚空一扶,鲍掌柜的腰就弯不下去了。   事实上孟戚也没想到昨天能在这里遇到故人。   鲍掌柜在江湖上毫无名望,他曾为楚朝边军教头,一身武功很是了得,马上马下都难找敌手。这不算什么,主要是他十四岁就征战沙场了,在孟戚麾下做过半吊子的先锋官。   那时靖远侯爱才,不愿让小将去冒风险,把他“扔”给了后方运粮守粮的孟戚。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孟戚乍一见面,根本就没认出来。   倒是昨天鲍掌柜看着上门找麻烦的、“四十来岁”的孟戚时,差点揉瞎眼。   鲍掌柜名冠勇,少年时巴望着想要勇冠三军,可惜他还没能成年呢,天下就一统了。   好在赶上了灭西凉,之后就一直在边军效力,不愿回太京。楚朝将才太多,搁在乱世,鲍冠勇怎么说也是一员上将,然而生得晚了,等他彻底长成一员悍将的时候,楚朝除了边军跟蛮人的冲突,根本无仗可打。   现在的鲍冠勇,已经七十二岁了。   廉颇老矣,而在米铺做掌柜的鲍冠勇,还没有廉颇的运气好。   齐帝陆璋做大将军的时候,文武倾轧,朝野混乱,鲍冠勇就是那时候倒霉,他被随便扣了一个“盗卖军资勾结蛮人”的罪名,削官流放到洞庭云梦泽充军,跟那里的土人打仗。   紧接着没多久,齐代楚立。   “……当年逃到了庐陵郡,想要在三位藩王里找个能效忠的,打过长江收复北地重立楚朝,没想到……竟都是目光短浅,自以为是的蠢材!”   鲍掌柜熬了这些年,也没什么人能诉苦,见着孟戚跟见了亲长一般,就差扑过去抱头痛哭了。   孟戚头痛万分:“你都七十好几的人了,如何做小儿姿态?”   孟戚后悔没带上墨鲤一起来,遇到这般情形,只需伸手将大夫的腰一揽,鲍冠勇必定被惊得呆滞不动。   昨天孟戚与墨鲤是戴着面具来的。   ——城隍庙外送“疫鬼”的钟馗面具,挂了一长溜,顺手牵羊。   两人装模作样地打了一场,转头再溜回来抓了风行阁在这里真正的主事者。   不是车夫老七口中的“出山虎”,而是“出山虎”的师父,七十多岁的米铺老掌柜。   等取下面具,就是令孟戚意外,鲍掌柜震惊的“认亲”了。   真真是运气来了,挡得挡不住。   鲍冠勇不止知道风行阁的一切秘密,更甚者,他是风行阁的元老,是宁王谋士裘先生“请”出山的。   鲍冠勇心中依然有“楚”的存在。   可是他的行径,在孟戚看来很有意思。   不去带兵,不去军营,反而在风行阁里蹲着。   教出了好几个徒弟,徒弟又全部去混江湖了。 第283章 或亏于心   米铺的巷子走到底, 是一家挂着“慈汇堂”幡子的药铺。   因病人出入, 街坊邻居嫌晦气, 药铺只能另外开了一道门, 不管是看病还是拿药都得绕道从那边走。   “让让,前面的挪个脚。”   “人命关头!别挡着路!”   车夫老七听到那边咋咋呼呼地叫,伸头一看,只见抬来的人满脸通红,烧得人事不省了, 耷拉着的胳膊上老大一条口子,伤处被水泡得发白, 流着恶臭的脓水——老七忙不迭地缩回头,同时打消了借药铺门口的人群遮掩行踪的打算。   大灾之后往往要闹温疫, 商队明天就上路了,他可不像横生枝节。   至于彭泽水匪报复、宁王秘密用兵……都跟他老七没甚相干了。   江湖人想要活得长久, 就得学会不盘根究底,外加脚底抹油。   车夫老七低着头走出巷子,米铺二楼的窗户后面,一个穿五福捧寿外褂的豁牙老员外皱眉吩咐道:“跟上去,不要太紧, 那家伙滑溜得很。”   员外身边的一个小厮立刻悄无声息地的下了楼。   这看似老迈的员外, 其实还不到五十岁,只是刻意弓腰耷眉,脸上皮皮挂挂,腮帮子还垂下来两块肉, 看着凶厉且老态。他不是旁人,正是风行阁在这里明面上的管事,“出山虎”袁亭。   鲍冠勇八个徒弟里,袁亭排行第二。   也是在江湖上最有“名望”的一个,跟小师弟震山虎根本不是一类人。   江湖上的人不知道他们是师兄弟,主要是“某山虎”、“某江龙”这类绰号烂大街,一抓一大把。办一场武林大会,叫一声“震山虎”保管能有十几个人应声。倒是“出山虎”这个绰号由于袁亭的存在,敢用的人比较少。   虽然因为早年一场江湖厮杀,袁亭嘴里少了两颗门牙,被江湖人在背后讥讽为“磕山虎”——磕到山头上没了牙的纸老虎,但袁亭还是极有本事的,读过兵法能上马打仗,不是一般的江湖人,否则“铲除彭泽水匪”的活儿也不会落在他的身上。   袁亭看着窗外的那处夹道,若有所思。   在风行阁待久了的人,眼睛耳朵都很厉害。袁亭敢拿自己的脑袋打赌,他师父昨夜一定是见了什么人,知道了什么大事,因为今天清早遇见的时候,鲍冠勇的眼眶是红的。   他师父可不是什么多愁善感,整日里长吁短叹,酩酊大醉的文士。   “昨儿来找茬的那两个戴面具的江湖人身份查出来了吗?”袁亭扭头问。   “没有,不过……那边的药铺来了一位新的大夫,也没查出来历。”   袁亭的属下战战兢兢地回答,   城里城外有一些房屋在风暴中损毁,洪水又淹没了道路,幸亏县城的地势高,水位只到人的腰腹处,才没闹出什么大乱子。衙门跟兵丁都忙着去清理废墟了,如果放着不管,在炎热的夏季人跟牲畜的尸体腐烂,很快就要闹瘟疫。   这么乱,又缺人手,城门盘查并不严格。   许多商队丢了行李,还得去衙门补办路引,进城时塞点钱也就过去了,这时候查外来者的行踪非常困难。   “药铺的那位大夫年过不惑,没留胡须,瞧着像有功名的文士,不像大夫。”   “很可疑?”袁亭皱眉问,   “不,也不算。”属下纠结地说,“单单这一天,他在铺子里已经救治了五十多人,不管是风寒咳嗽还是摔伤磕伤,更给一个难产一日一夜的妇人接生了孩子呢……”   虽然这时候郎中什么病都能治,但是跌打损伤跟妇人科差得就有点远了。   “亲手接生的?”袁亭吃惊地问。   不是他少见多怪,只是这种情形,百姓多半只能去药铺里请个医婆瞧瞧,郎中大夫是不乐意去的,去了也只是给把把脉,开个催产的方子。这不能怪医者,男女有别,有时候救了孩子跟妇人两条命,转头妇人就给婆家娘家逼死了。   “是城东一家的妇人,夫婿三日前被风吹落的瓦片砸死了,据说当时就受了惊,这个遗腹子说什么也不能出事,他家人才合力把妇人抬着送过来的。虽然人命关天,但是这事一般人都要推脱,毕竟要是没人起文书让妇人婆家画押,没准还得吃官司,可那大夫二话没说就点了头,一刻钟之后孩子就生出来了,据说再晚一步就是一尸两命。”   袁亭的属下神情复杂地点点头,补充道,“这不,有神医在慈汇堂坐诊的消息已经传开了,要不然天都黑了,怎地还有许多人堵在药铺前?”   袁亭深深皱眉,江南的神医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他们的行踪是风行阁的收入来源之一。   不管是官是商,是江湖人还是读书人,都免不了要花钱寻找神医的下落,为他们自己或者家人寻觅治愈的希望。有时候他们还要多花一笔钱,询问风行阁究竟找哪一位神医更合适。   别说外来的神医了,就算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神医,只要在某个地方行医治好过疑难杂症,就会被记下来,并在那之后一直记录关注这位神医的行踪,有时还会乔装打扮现身帮神医解决一些麻烦。   一个活着的、愿意给人治病的神医,每年能给风行阁带来许多钱财。   就算没有济世救人的志向,单单冲着“钱”,风行阁上上下下都很有干劲。   “江湖上藏龙卧虎,或许真有连我们风行阁都不知道的高手,至于连我们都不知道的神医……”   袁亭顿了顿,那就根本不存在!   需知医道也有传承,确实有看医书自学的,可是没见过那么多“病患”,手里没有足够的“脉案”,再有天赋也就是个寻常的郎中大夫,暂时是成不了神医的。   “这……会不会是江北来的?”袁亭的下属试探着问。   袁亭眉心一跳,终于想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孟国师跟那位墨大夫,已经渡江南下。   虽然情报说他们在荆州,而这里已经接近庐陵郡了,但是发生在孟国师身上的离奇之事也不是一件两件。   “那位墨大夫,似乎是秦神医的弟子?”袁亭忽然问。   “是有这么一说……”   纵然风行阁的情报再快,远隔千里的地方还是有些不清楚,尤其是关于西凉人跟阿芙蓉的加急情报之下,旁的消息就慢了一步。   提到秦逯,袁亭就想到了灵药村的彭仙人,心里再一盘算,妥了!那两个上门探听彭泽水匪之事的面具人就是孟戚墨鲤!   “掌柜呢?快,你到药铺那边排个队!待会儿我跟掌柜去找那位神医。”袁亭精神一振,脑子里那些家国利益得失算计统统一扫而空,满眼都是急切。   鲍掌柜最近一个月一直说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以往,不愿多出门。   袁亭想要给师父寻个神医看看,奈何鲍掌柜不乐意,脾气硬起来吹胡子瞪眼,把徒弟喷得老远。要不是看他老人家骂起人来精神头十足,不像有什么大病,袁亭都想下蒙汗药把鲍掌柜麻翻了抬着去找大夫了,年纪大了调理的方子该吃还得吃啊!   于是那边鲍冠勇正高高兴兴地跟昔年老上司说着自己的八个徒弟,转眼就有人敲门进来,孟戚跃上房梁,看着鲍掌柜勃然大怒把时候进门的袁亭骂了个满脸唾沫星子,袁亭也不理会,搀着老爷子就走。   ——去药铺?见墨大夫?!   孟戚眼珠一转,悄悄弹出一记指风。   鲍掌柜腰背一软,撑着的那口气没了,立刻被袁亭搀了出去。   一行人有的在明有的在暗,就这么浩浩荡荡地往慈汇堂去了。   慈汇堂里两位大夫看着墨鲤下了银针之后,取火烤过的刀给刚送来的那个病患剔除割掉胳膊创口上的腐肉,像这样伤口化脓的人十分棘手,病患高烧不退牙关紧咬,熬好的药也灌不下去,只能靠病患强健的体质跟意志力硬扛。   现在有别的法子能用,他们自然目不转睛地看着。   墨鲤一边动手,一边告诉他们刚才的穴位下针是几分,留针多久,病者是青年如何,老者如何,妇人又如何。   眼见着脓水跟腐肉皆去,流出鲜红的血,墨鲤这才将药粉小心地敷上去。   他口述方子,待药铺的学徒飞速跑去抓药,墨鲤又将这剂药方里君臣佐使的关系掰碎了讲一遍,力求下次遇到不同的病患时慈汇堂的大夫能开出合适的药方。   墨鲤说得极快,却简洁明了,并不咬文嚼字地拽古籍医书上的句子,慈汇堂里的人听得入了迷,恨不得多生出两只手来把墨鲤说的话全部记下。   孟戚溜进来的时候,看到墨鲤在热水盆里净了手,旁边小厮一个捧着热毛巾另一个捧着茶,神情恭敬。   这般情形,是墨鲤初踏入慈汇堂时不曾有的。   墨鲤昨天本来只想来这里买些药材,却碰上了一个被毒蛇咬伤,半条腿青紫肿胀脸上带了黑气的年轻人,大夫束手无策,又见情势危急,送人来的也说不清是什么毒蛇,为防止毒发攻心只能砍掉一条腿。   这年头如果缺了一条腿,活着比死了还难,墨鲤只能出手“试试”了,因为不诊脉他也不知道毒发的情况。   墨鲤不但身怀内功精通医术,还看过薛令君的两本手札,对毒行气血经络影响脏腑的过程十分了解。   于是那年轻人不止捡回了一条命,也保住了腿。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唯有这中毒,一旦好转脸色立马不一样,脉象呼吸都在好转,长眼睛的都能看到墨鲤从阎王手里抢了一条命。慈汇堂的大夫从目瞪口呆到心服口服,只是昨天还“交流医术”,今天似乎已经成了“讨教医术”了。   因为江南不缺医术高明之辈,可是像墨鲤这样毫不藏私的人就少了,让人想不敬重都难。   “这不是鲍掌柜吗?您老身体一向硬朗,怎么不舒坦了?快请这边坐!”   鲍冠勇与袁亭进来的时候,墨鲤神情不变,   药铺的小厮上去招呼,慈汇堂的大夫却在悄悄皱眉,低声对墨鲤说:“这鲍掌柜是巷子前面一家米铺的,年轻的时候可能在军中当过兵,体格硬朗得很,大冬天都能只穿一件夹袄。最近也不知道是家里晚辈不孝顺,还是老了脾气坏,老是装病。在家里哼哼唧唧地说不舒坦,巴巴地将我们请了去,我一搭脉……好家伙,七十来岁的人身体棒得小伙儿似的,您说常人总有点小毛病要调养吧,什么脾虚气弱、腰肌劳损,连年纪大了的肾阳虚都没有!这能让我开什么方子?我只能说人年纪大了,关关节节总有不舒坦的地方,吃药也不抵用,养着别累着就好。”   “可不。”另外一个大夫也愤愤地小声道,“他家不信,把城里的大夫都看遍了。”   屋内所有练过武耳朵好使的人:“……”   袁亭眉头紧皱,这些话他不是没听过,但他坚持相信这是医者本事不够的缘故。   江湖人落下的病根,不懂武功的寻常大夫可能看不了。   袁亭只知道自己师父从前是楚朝将官,被诬陷流放到南方瘴疠之地,还大病过一场,现在年纪大了,又住在多雨潮湿的地方,怎么可能一点毛病都没有呢?   鲍冠勇:“……”   嘴痒,想喷徒弟。   这个徒弟什么都好,本事也大,就是死板起来脑子一根筋。   藏身暗处的孟戚差点笑出声。   墨鲤瞥了房梁一眼,淡定请坐在自己面前的鲍掌柜伸出手。   鲍冠勇早就猜到了墨鲤的身份,孟国师既然在附近,这个忽然冒出来的神医是谁还用说?   虽然他经常装病,但是装病装到秦神医的弟子面前,装到昔年的老上司眼皮底下,鲍冠勇老脸一阵燥热,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   墨鲤一边诊脉一边思索着鲍冠勇为什么要装病,说实在话,这脉象给他看也想劝鲍掌柜早早回家,别耽误了外面其他百姓等着瞧病。   这时梁上“沙鼠”给墨鲤支招了:   “阿鲤,我这位老部下,竟然是被宁王那位谋士裘先生请出山的。   “他的大弟子在庐陵郡,二徒弟是眼前这个,其他徒弟都只学了一点本事,分散在大江南北。   “清缴水匪是袁亭办的,近年来他不太露面了,现在干脆装病,你猜他想做什么?”   墨鲤会意地传音问:“他跟那位谋士不是一条心了,而袁亭还死心塌地为那位谋士办事?”   “是也不是。”孟戚慢悠悠地说,“秋阁主的父亲对他是有恩的,如今做的事是在光复楚朝,” 第284章 盖不知其苦   “老人家的气性有点大, 又有心事, 有什么话多跟家里晚辈说说, 不要动辄发脾气, 对身体不好。”   墨鲤没开方子,只给了鲍冠勇一小瓶慈汇堂的清心平气丸。   袁亭将信将疑,又见老爷子难得的没吭声,心道不发脾气就行,大不了回米铺后再细问。   慈汇堂的人将他们送出去时, 墨鲤也跟了几步。   “有些事就跟病一样,是拖不得的。”   鲍冠勇身形一震, 猛地回头,可是墨鲤已经在看后面一个被药铺学徒搀扶起来的病患了。   方才传于耳畔的声音细如蚊吶, 应该是那位大夫说的。   可恍惚间,听着又像是孟戚的声音。   鲍掌柜神思不属地被徒弟搀了出去。   袁亭不傻, 见鲍掌柜这般模样,知道师父真的有事瞒着自己。   当这根筋转过弯,原本没想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浮上心头,袁亭脸色沉了下来。   ——他想不明白,眼看宁王即将起兵, 师父这是反悔了?   师徒两人回到米铺后面的小楼, 这座木楼附近有五条夹道,寻常进出无碍,一旦拉下机簧,共有十八处机关启动。江南多巧匠, 鲍冠勇更是风行阁的元老,他们在小城里看似只有米铺一个据点,实际上后面一整条街住的全是风行阁的人。   袁亭自然不能在外面跟鲍掌柜说那些事,他装作平常的模样,看账本处理风行阁里的琐事,等一更天才吹了灯躺下。   半刻钟后,袁亭悄无声息里翻过窗子,闪身钻进隔壁鲍掌柜的屋子。   鲍冠勇果然没有入睡,一直坐在凳子前等徒弟。   屋内黑漆漆的,又不能点灯,师徒两人谁都没开口,就这么定定地看了半晌。   唯一的亮光来自远处的慈汇堂。   “师父,你不看好宁王?”袁亭轻声问。   “宁王好色无用,有何可说?”   鲍冠勇哼了一声,江南三王但凡有一个顶用,这会儿他会在这里吗?   袁亭耐着性子说:“师父,矮子里面拔高个,比起荆王的自负傲慢,吴王的贪得无厌,只是好色无能而已。再说我们又不是辅助宁王,当年裘先生不就说了,好色有好色的好处,今年宠明年扔,宁王有二十多个儿子,挑一个能撑大局的,总比吴王荆王那边机会大一些,如今不正验证了裘先生的话?宁王十七子,少年有为,文武双全,楚朝大有复兴之望。”   鲍冠勇伸手把药瓶子倒了倒,直接吞了一颗清心平气丸。   袁亭:“……”   他说错了什么?   至于当场吃药给他看?   鲍冠勇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怒急伤身,秦神医的弟子确实周到,面对装病的人都能开出合适的药。   “你在风行阁这么多年,江南出名的俊杰才子你没见过,也听说过。你倒是跟老夫讲讲,宁王十七子算哪一根葱?他的文武双全,到底是真材实学,还是被人吹捧出来的?”   吹捧那是肯定有,可也不是一点真才实学都没有,不然捧都捧不起来。   为了名利前程可以昧着良心说话,可要是昧太多连良心都找不到了,在儒林文坛就没有立足之地。   袁亭不解地说:“为君王者,只要知人善用,无需事事比人优。”   历朝历代有多少状元,皇帝还得必须写出一篇比状元更花团锦簇的文章吗?   “哼,知人善用,说得容易。”鲍冠勇一摆手,冷笑道,“老夫从前乃行伍中人,后来混迹江湖,最不耐烦的就是诗词文章。老夫当然不会认为要做皇帝必须得有状元之才,科举选官在老夫看来,不过是为了挑聪明人。死读书读死书,不通治国策论的,最多考到举人,哪怕祖坟冒青烟让他们金榜题名,捞个进士及第在官场上也混不出任何名堂。试问如果满朝文武都是聪明人,皇帝没他们聪明会怎样?如果满朝文武都不够聪明,国家会怎样,百姓又会怎样?”   袁亭瞠目结舌,他下意识地反驳道:“您的意思是,小郡王他不够聪明?师父连小郡王的面都没见过,怎么就断定他不成了?”   鲍冠勇定定地望着他,许久之后,仿佛梦呓般轻声道:   “因为……这个小郡王,是被裘先生选中的。”   ***   慈汇堂。   因为宵禁,门口的求医者终于不再增加,最后几位来不及在宵禁前出坊的病患拿了药,病症重的被留在慈汇堂后面的屋子里,轻的跟家人们去坊间的客栈投宿。   灯火未熄,小厮忙着打扫,学徒们重新配药制丸,以及清点药柜。   往日早早离去的两位大夫今天也没回家,在灯火下拿着白日记下的方子向墨鲤讨教。   墨鲤不会在城里久留,再过一日,城里的病患也诊治得差不多了,至少救急救命的应是没了。虽然他们不清楚墨鲤的身份跟来历,但是文人墨客可以用诗词做名帖,纵不相识亦能击节互歌,杏林之中,一手好医术跟好方子就是名帖。   有了名帖,岂不当贵客款待?   慈汇堂二楼最好的一间屋子被收拾出来,凉席软枕皆是新添置的,另有一壶热汤,两盘苏式点心。   南边的点心跟北边的糕点有很大区别,多果仁、果肉、更喜往点心里添腌制过的桂花、桃花、橙皮等等,吃着既香又顺口。连墨鲤都没忍住吃了一块,原本他打算把这些全部留给孟戚的。   墨鲤甚至想着中午慈汇堂吃的那盘酒酿米糕滋味极好,可惜那时孟戚不在,他也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一块米糕藏进袖子。   “这糖年糕味儿极甜,大夫也来一块?”   孟戚嘴上说着,眼神却是依依不舍。   墨鲤默默移开眼——真是怕苦又爱吃甜的沙鼠。   “孟兄,我担心鲍掌柜跟他徒弟……吵起来。”墨鲤望着巷子另一头黑沉沉的夜色,叹了口气。   “迟早得吵,现在把话揭开,总好过事到临头,师徒陌路。”   孟戚一边用筷子夹着年糕,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袁亭懂兵法,能沙场御敌,宁王一旦起兵,他必然会进入军中。这也是袁亭原本为自己打算好的前程,鲍冠勇迟迟不能下定决心跟徒弟摊牌,正是因为这个。”   宁王谋士蛰伏多年,他精心培养的势力也都在等着起兵的那一天,袁亭是毫无野心之辈吗?   孟戚头也不抬地继续道:“有野心,有抱负,有自己的想法……像袁亭这样的人,正是拥护秋阁主父亲的中坚力量,他们不会站在秋景那一边,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所行之事是大义,平定中原重整山河,为此再现兵燹,疮痍满目亦是值得的。”   可现在跟陈朝末年不同。   百姓的日子确实很苦,也有很多人活不下去,可是真正能给他们带来好日子,重回楚朝盛世的君臣并不存在。   兵戈一起,死的是百姓,天下一统宁王登基,百姓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是我小瞧那位宁王谋士治国的能力,而是他的助力太少,他的路子太偏,竟然利用亲生女儿把自己的人藏在江湖之中。”孟戚顿了顿,平静地说,“治国有多难,我与故友尝试过,要让百姓安居乐业,需得数代人之功。宁王麾下没有这么多人才,而袁亭这般长期混迹在江湖上,剿水匪冲阵杀敌或许可以,等说到治国,全都抓瞎。”   裘先生拉拢、培养的人对这些搞不清,满心的建功立业,封侯拜相,甚至以为这是在为天下庶民谋福祉。   可是鲍冠勇是什么人?他见过楚朝开国君臣,又经历了楚朝诸多变故,哪怕早年他是只会冲杀的先锋官,只会带兵的边军教头,活到这把年纪,再看不透,就是傻子了。   孟戚可不觉得自己的老部下是傻子。   “更要命的是,鲍冠勇有八个徒弟……”   孟戚想到那八人的绰号,不由得哽了一下,然后飞快地继续说,“特别是老大跟老四,绰号‘断山虎’与‘劈山虎’的两人,还在宁王麾下做武官,鲍冠勇若是跟那位裘先生翻脸,他的弟子身家性命就难说了,而且我听鲍冠勇话里的意思,这几个徒弟都一心一意地想要‘复楚’。”   复楚是面好旗帜。   人心怀楚,都想回到过去。   就连鲍冠勇,起初不也是被“复楚”二字迷惑,他痛恨李元泽,更痛恨齐帝陆璋。   李元泽固然可恶,然而史书中诛杀功臣的君王并不在少数,李元泽一死,鲍冠勇重视的唯剩“楚朝”。陆璋在他眼里就是一个篡位小人,大肆杀戮不降的朝臣,鲍冠勇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如果没有这份仇恨,纵然裘先生对他有救命之恩,鲍冠勇也未必受他拉拢。   “……鲍掌柜年纪渐长,心中的仇恨已经慢慢被他对徒弟的担忧取代了,在不知不觉之中,跟那位宁王谋士成了陌路人。”   墨鲤听着孟戚说完,心道果然如此。   “那孟兄觉得,他们师徒把话摊开来说,就能从此一心吗?”   “难。”   孟戚毫不犹豫地摇头,“他弟子年纪最大的四十来岁,又不是小孩,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主意?”   就算眼前这个老二袁亭能劝住,远在庐陵郡的另外两个弟子却是拽不回来的。   孟戚是偷偷摸进来的,他不能坐在灯火前,否则影子会被映在窗上,只能找个角落。   墨鲤索性把圆凳挪到角落去,两人靠坐在一块。   孟戚用筷子把剩余的那块糖年糕喂到墨鲤嘴边。   墨鲤咬了一口,推回去。   “吃完记得用青盐。”墨鲤将盘子放回食盒里,顺带自己漱了口。   孟戚坐着从后面把人一抱,不撒手。   墨鲤一个返身挣脱了,把食盒跟汤壶送下楼。   回来的时候热水毛巾青盐都用过了,某人躺在床里面,美其名曰帮着暖被子。   墨鲤:“……”   八月暑热,暖个鬼的被子!   他还没怪沙鼠把席子睡热了呢!   “大夫今天累着了。”孟戚上手摸向墨鲤的肩背。   虽然不懂推拿,但是武林高手精通经脉窍穴,他又捏又按,墨鲤被孟戚闹得一时舒坦,一时酸软,差点儿发出声音。   “别动,睡觉。”墨鲤按住对方一只手,另外一只手又上来了。   最后作怪的手摸上了他的腰。   呃,那里确实不舒服,自从风暴过后。   孟戚暗运内力,墨鲤只觉得手掌覆压处温温热热的极是舒适,眼皮就慢慢打起了架。   “阿鲤?”   “嗯……”   “今日你给一难产的妇人接生了孩子,母子平安,你出来时我怎么见你一点也不欣喜?”   墨鲤转头瞥孟戚,想想又觉得不是孟戚的错,半闭着眼说:“那妇人的婆婆见我模样,险些就没同意,想要慈汇堂那位上了年纪的大夫去瞧。明天离开这里我就变作六十岁的模样,免得遇到这样的事。”   孟戚摸着下巴,他想自己跟墨大夫昨天二十岁,今天四十岁,明天六十岁,会不会让风行阁以为他们是妖怪?   应该不会,比起返老还童神功、长生不老之术,江湖人更加相信易容术。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下不是为李元泽洗白,主要是有人问李元泽这么渣,为什么还会有人想要复楚。   这个问题很复杂,从百姓来说,那时候日子过的很不错,从读书人来说,楚朝才是正统。   至于李元泽杀功臣,其实历史上诛杀功臣的君王很多。   我以前看见有人拿李元泽跟朱元璋比,其实吧……李元泽还真的不能跟朱元璋比 第285章 尤信执偏   墨鲤睡得很沉。   腰上, 整个后背都是暖融融的。   从微开的窗缝里吹入的风轻拂在脸上, 有一缕发丝滑下来垂在眼睑前, 痒痒的。   墨鲤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拨开, 可是又睁不开眼,仿佛回到了岐懋山,夏日灼热的阳光照入潭水,半睡半醒地逐渐停止游动,直到太阳下山潭水的温度慢慢消失, 那种暖融融的舒适感才会离去。   墨鲤终于动了一下,这时一只手从背后轻轻伸出, 帮他拨开了那缕打扰好梦的头发。   坊间有低微的哭声,在很远的地方传来。   慈汇堂的药铺后面有人压抑着声音咳嗽, 有人因病痛无法入睡在床板上翻来覆去。   房顶瓦片有很轻的声音,几不可闻。   有狸奴越过院墙跳到了这边屋顶。   “……”   孟戚看看屋顶, 又看窗缝。   应该进不来。   紧跟着一个东西落在了窗前,缝隙里出现了一个圆溜溜发着光的眼睛。   “啪!喵!”   第一声是撑窗户的杆子跌落,第二声来自受惊的猫。   墨鲤被惊醒了,他本能地翻身而起。   窗户合拢,墨鲤根本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孟戚就把他摁回了床里。   ——有猫。   孟戚用眼神告诉墨大夫。   两人在黑暗里默默地对视着, 耳朵竖起来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猫从窗边落到地上,一溜烟跑远了。   墨鲤放松了绷紧的肩背,孟戚维持着抱人的动作,松口气道:“还好没进来, 否则惊着大夫怎么是好?”   墨鲤欲言又止。   夜里竹竿落地的声音有些响,慈汇堂里守夜的小厮揉着眼睛举着灯出来看情况,见到院里落到的杆子,想起方才的那声猫叫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小厮咕哝着埋怨几句,转身回去了。   “你又没睡?”墨鲤低声问。   孟戚立刻闭上眼睛,其实他想要听鲍掌柜那边动静的。   米铺那边很安静,看来那对师徒应该不会打起来了。   换了旁人,孟戚早就去偷听了,但鲍冠勇是多年前的老部下,鲍冠勇跟徒弟摊牌的时候肯定是不愿意被人听到的,于是孟戚就留在了墨鲤这边。   “行囊准备得差不多了,随时都能走。”   他们在这座小城停留,主要还是采买一些物品。   钱是鲍掌柜给的,墨鲤也从慈汇堂得了一副不错的银针,购入一些常见的药材,另外衣物跟火折子也备齐了。   “若无意外,明日傍晚我们就出发,连夜赶路到庐陵郡,你再不睡,我就点你穴了。”   面对大夫的威胁,孟戚一动不动,闭着眼睛装作睡着了。   他听见墨鲤重新在自己身边躺下来,气息近在咫尺,然后他手有点痒,想伸过去。   “没准还有狸奴。”孟戚义正辞严地说。   这是为了保护属于自己的鱼。   墨鲤:“……”   算了,抱就抱吧,可能是沙鼠害怕。   毕竟狸奴捕鼠的可能比抓鱼要大许多。   他将手掌搁在孟戚揽着自己腰腹的手背上,微微一压,阻止对方继续乱动。   沙鼠老实了。   “快睡!”   过了今夜,就不知道多久之后,能在床榻上安心睡一觉了。   墨鲤准备等孟戚入睡,监督沙鼠。   孟戚根本没打算入睡,想要跟方才一样看着墨鲤睡觉。   于是两人不声不响地躺着,坚持等对方先睡着。   墨鲤首先打了个哈欠,眼皮微垂。   孟戚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控制不住地跟着张开了嘴。   “……”   不对,我没有那么困!孟戚努力睁开眼,他听到枕边人的气息变得绵长,按在自己手背上的右手也缓缓松开了,他能看到墨鲤侧过头露出的耳廓,以及小半张脸庞。   为了不惊醒墨鲤,孟戚慢慢凑近。   熟悉的热源,熟悉的气息,墨鲤一偏头,脑袋靠在了孟戚肩窝。   ——抱住鱼了,国师得意洋洋。   紧接着睡意似潮水般漫了上来,仿佛抱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蒙汗药。   孟戚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当他被窗外传来的叫卖声、车轮滚动的声音、米铺苦力的说笑声吵醒的时候,天光已然大亮,意中人依然在自己怀里安睡。   “香喷喷的豆脑!”   “卖炊饼喽——”   孟戚认真听着外面的动静,半天都没等到一个卖糖年糕的。   也是,糖不便宜,得去铺子或者酒楼里买。   黄米糕总得有吧,实在不行甜酒酿?   “叩。”   飞镖扎入木框的声音,孟戚单手一扬,扯下床边帐子抛在半空中。   窗纸破了五六个大窟窿,暗器全被接到了蚊帐里。   “不可!”   窗外传来鲍掌柜的怒喝,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自窗里跃入屋内。   来的正是鲍冠勇跟他的徒弟袁亭。   袁亭板着脸,厉声道:“孟国师,我知道是你——”   声音忽然顿住,师徒俩呆呆地望向刚从床上爬起来的孟戚与墨鲤。   同床!   还衣衫不整地搂抱在一起!   孟戚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替墨鲤拉好衣襟,仿佛昨天晚上偷摸着解人衣裳的根本不是他。   墨鲤:“……”   楼下传来药铺学徒蹬蹬地上楼脚步声,以及担忧的叫喊。   “墨大夫,你没事吧?”   “刚才好像有人从窗户翻进去了?”   墨鲤见袁亭来者不善,披上外衣阻止道:“无事,你们莫要上来。”   慈汇堂在这里开了几十年,经常跟江湖人打交道,大清早的见到这番情形,知道可能是江湖人找上门了。墨鲤不让药铺学徒上去,那少年悬着心,连忙叫来小厮守着楼梯,自己跑去找慈汇堂的大夫。   “二位如此莽撞,不怕街坊邻居看见暴露身份?”孟戚伸了个懒腰。   鲍冠勇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他记忆里的孟将军睿智勤勉,为人谨慎,一丝不苟,现在半靠着床榻上的人是谁?   这一脸餍足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还有——   “孟将军,你的脸……”   孟戚莫名地看着鲍冠勇满脸惊骇,他伸手一摸自己的脸。   糟了,什么时候变回去的?梦里吗?   再一抬头,孟戚也傻眼了,墨鲤竟然是六十多岁的模样。   难怪袁亭进来后惊得说不出话,一张床上躺着搂搂抱抱的两个人,年轻俊美的公子斜倚床榻,意态风流,摆着海棠春睡美人图的姿势,可被他揽着的那个虽然气度不凡,但是年纪大三轮都能做祖父了。   这是什么鬼?   墨鲤同样吃了一惊,随即他意识到这应该是遭遇风暴的后遗症。   当他们心无旁碍完全睡着之后,灵气不稳,有些微微的失控。   墨鲤睡前想着明日出城后要变老一些便于行医,而孟戚……孟戚半夜里到底想了什么?墨鲤眼皮微微抽搐,这会儿他比昨日老了二十岁,可是面部轮廓仍在,只是多了皱纹跟胡须,依旧可以辨别出是一个人。   这副模样肯定不能下楼见慈汇堂的人。   “咳,冠勇你来得正好,昨夜我们用了易容术,正准备今日离开。”   孟戚有些后怕,得亏这不是在灵药村,否则被彭大夫瞧见就麻烦了。   不对,是彭大夫又不是秦神医,怕什么?   孟戚的唇边重新出现挂上笑意,继续斜靠在床榻上,傲然道:“怎么?被这出神入化的易容术惊住了?”   鲍冠勇开始怀疑自己老眼昏花。   袁亭面无表情地想,糊弄谁呢?这要是易容术他就把刚才的暗器都吞了!   “孟国师巧言如簧,蒙骗了我师父……”   “等等!”   孟戚抱着手臂,懒洋洋地问,“不要上来就给人扣罪名,我做什么了?你们师徒之间的矛盾,如何扯上了我?我与大夫只是路过此地,听闻彭泽水匪之事去你们风行阁问了两句,戴面具是怕麻烦,我没杀人没放火,怎么来的就怎么走。昨日是你们自己来药铺看诊,阿鲤好心为你师父治病,你们一晚上没出慈汇堂的门,怎么就蒙骗你师父了?你师父一把年纪,我能骗他什么?”   说着孟戚习惯性冲墨鲤眨眼。   房内的三人:“……”   袁亭看了看“年迈”的墨鲤,又望向年迈的鲍冠勇。   ——不,其实你现在看起来很像拐骗老汉的恶人!   墨鲤想笑,但忍住了。   孟戚神情僵硬,强撑着说:“鲍冠勇,你的徒弟你若是自己不管,就不要怪我不念旧……”   忽然没声。   ——不念旧情,揍你徒弟。   旧日同袍说这话,本来毫无问题。   墨鲤默默地背过身。   真的想笑,但不能给沙鼠拆台。   袁亭额头青筋直冒,他当然知道鲍掌柜跟孟戚没什么,可是孟戚这番话语作态,难不成是故意给他们师徒难堪?   江湖人好面子,这样“羞辱”,实在气煞人也!   “孟戚,你欺人太甚——”   袁亭抄起刀,怒喝一声,结果人还没出去就被鲍掌柜一掌推了回来。   “亭儿,勿要冲动!”鲍冠勇十分头痛。   “大师兄若是知道师父你萌生退意,会如何失望?这么多年了,我们在风行阁这么多年,您却因为这人要与弟子们分道扬镳?”   “亭儿!”   “够了,昨夜你与我所说的那些,是不是孟戚告诉你的?什么样的故交,让您脑子糊涂成这样?”   “你!孟国师与老夫是旧识,我从未对你们提过这事。将军是我敬重之人,不得与他无礼。”   鲍冠勇吹胡子瞪眼,一跳三尺高差点撞到房顶。   孟戚琢磨着这要找的不是自己,他都想就着一壶清茶一碟糖年糕一碟瓜子看戏了。   怎么跟唱戏似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恩怨情仇,这戏本子得叫什么名啊?   “你为何唤他将军?”   “……为师是他麾下的先锋官,不称将军称什么?”   “什么?!”   袁亭还真不知道这茬,再说孟戚不是国师吗,怎么还领过兵?   作者有话要说:  袁亭反应激烈,是因为……师徒九人几十年为了干大事兢兢业业伪装小老百姓,实则满腔抱负,现在马上就要开始干了,师父告诉他不行啊,我不看好我们这事,,你跟你师兄师弟商量商量,我们撤了吧。   他给的原因还是1裘先生这人不行2你们能力不行   袁亭就算再沉稳也急了,孟戚你给我师父灌了什么迷魂汤啊?   ————   沙鼠:抱着鱼,哈欠 第286章 客弗悦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 鲍冠勇顺利地带走了自己的徒弟。   孟戚跟着他们一起走了, 因为慈汇堂的人都抄着木棍跑上楼了。   而且再耽搁下去, 风行阁那边也会察觉到异样, 毕竟距离太近。名义上那些人都是袁亭师徒俩的属下,不过这是江湖不是军营,做不到令行禁止,总会有人是来自庐陵郡的眼线。   眼线不用知道太多,只要每次禀报鲍冠勇师徒的异常举动即可。   鲍冠勇已经装病一段时间了, 这会儿要是袁亭再出状况,等于直接跟庐陵郡那边翻脸。   三人前脚刚走, 墨鲤立刻改变外貌。   时间赶了一点,可能有几道皱纹没有抹平。   “墨大夫, 昨晚没睡好?”慈汇堂的学徒大惊,因为墨鲤看起来仿佛老了好几岁。   墨鲤只好顺着点头说:“半夜被狸奴惊醒, 又记挂着外乡的亲眷,直到天蒙蒙亮才睡着。”   之前他在慈汇堂说辞是投奔亲戚,结果暴雨洪水耽搁行程,行囊被冲走,在这里停留不了几日。   “方才进来的是什么人?天, 这里还有暗器!”   慈汇堂的人对着墙上的飞镖大呼小叫。   “似乎是江湖仇杀, 打着打着撞了进来。”墨鲤硬着头皮编道,“他们没瞧我一眼,只顾互相争吵打斗,我就避在一边, 正想绕过他们逃下楼,人又走了。”   江湖人这般行径并不少见,踩破房顶,掉进别人屋子,误伤百姓……   他们不会赔偿,也不会搭理伤者,就这么扬长而去。   墨鲤念着秦逯,暗暗想老师对不起,我现在越来越会说谎了。   “好险!”慈汇堂的人松了口气,赶紧放下木棒,屋子里只有几样家具翻倒了,帐子被扯破,损失不大。   最重要的是无人受伤。   钱财身外之物,人是最紧要的,开药铺诊堂的人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慈汇堂的两个大夫也气喘吁吁地爬上来,看着凌乱的屋子一阵后怕。   “墨大夫受惊了,都怪我,要是早些让人上来叫醒您,都没这事——”   “哪里话,是在下贪睡了。”墨鲤连忙道。   明明没事,其他人却以为他受惊不轻,争着来搀扶他下楼。   墨鲤推脱不得,只能跟着他们下楼,借着暗窄的楼梯,赶快把“多”的皱纹去了,复敛气垂眼做出一副疲惫的模样。   待热水净面、漱口,换了一套衣物之后,墨鲤这才完全恢复成昨日的模样。   慈汇堂的学徒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也只能当是墨鲤没睡好。   药铺门口已经有病患在等着,虽没有急症,但让人一直等着也不太好,太阳刚出就很热了。于是慈汇堂两位大夫跟墨鲤轮换着用了早点,就去前面坐诊。   另一边,袁亭依仗着轻功跟熟知地形,很快绕到了一处暗巷。   这里的气味有些难闻,残余的污水漂浮着杂物。   袁亭落足处是一块较为干净的地面,回头却见孟戚无声无息地立在一根拴马桩子上。   这可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拴马桩,还会雕成好看的人像兽形,就是半根摇摇晃晃的木桩,可能拴骡子更多一些,不太牢靠,估计连体型较大的狗都能蛮劲把木桩拔了跑掉。   现在更是被洪水泡得腐朽了,整个歪着,除了狸奴,谁敢往上站?   孟戚这会儿站得比袁亭高一截,他的鞋履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尘土污渍。   这条暗巷可不短。   洪水退后,墙壁除了水痕,还有青苔跟脏污。   除非脚不沾地,始终踩在半人高的墙壁以上,落足又轻而无声,更在尘土飞起之后已经远去……   袁亭瞳孔收缩。   好半晌,忽然才发现自己师父不见了。   他正要脱口质问,好在脑子及时冷静下来,意识到刚才的动静太大,又在风行阁门口,哪有不查探一番的道理。到时候他不在,鲍掌柜也不在,下面的人不起疑心才怪。   “这边。”袁亭扭过头,硬邦邦地说。   暗巷很深,还左拐右绕的。   袁亭这次特意留神了背后,发现某人真的鬼魅一般,忽隐忽现。   袁亭以为这人是故弄玄虚,让自己看不到他的踪迹,结果孟戚某次消失的时间长了一点,袁亭惊疑地停住脚步。   没过一会,一个轻飘飘的身影从墙那头的屋檐翻了过来,手里多了一个细绳扎好的纸包。   纸包外面有杏花标记,正是城里有名的点心铺。   袁亭仔细一算,那家铺子可不就在这里的对街拐角吗?   孟戚这是一边在屋顶上走,一边搜寻卖点心的铺子?   袁亭气得都要懵了。   这要换成平常,如此嚣张的行径、欺人太甚的行为,他说什么都忍不下去。可是经历了方才那一场闹腾,袁亭已经看出来孟戚就是这么个目中无人的性子,他今早找上门也不是真的要打,而是想在鲍冠勇面前揭穿孟戚的别有用心,孟戚要是动手才正中他下怀呢!结果没想到孟戚跟自家师父的关系,这下简直一败涂地。   但败归败,袁亭心里依旧有一股气,他冷着脸带人到了一间偏僻的小宅子。   这是一所空宅,县城并不繁华,总有一些屋子卖不掉,又没人住。   风行阁掌握着城里大大小小的消息,袁亭知道在哪些地方谈话足够隐蔽,还不会有人注意。   宅子很小,却很干净,显然有人一直打扫。   袁亭黑着脸,手上却不慢,还熟门熟路地从墙角摸出一罐茶叶,将装满水的茶壶放上小炉子。   东西十分齐全,他拿着也很顺手,一看就是早有准备。   孟戚挑眉,轻讽道:“看来今天有人存心闹事,‘下山虎’?虎啸山林,连山都不要了的虎,真真有恃无恐!”   袁亭压着怒气,给炉子添了火炭,沉着脸说:“孟国师不用指桑骂槐,我所恃者,绝非师父。”   “哈!”   孟戚瞥了他一眼,虽然没说话,但意思很明显,要不是鲍冠勇,袁亭至少也得鼻青脸肿小半个月。   “掷暗器入窗,确是……不妥!”袁亭咬牙道,“只是以你二人的武功,那暗器根本打不中。”   况且孟戚的武功比他想象中还要高。   “哦?打不中,不会出事,就可以乱砸?”孟戚也沉下脸,他才不搭理这是谁的徒弟。   江湖人跟读书人都很看重师徒辈分,可是军中不是!同僚之间可以讨教,上官可以点拨下属,做将军的还能找兵卒讨教养马的方法,尤其鲍冠勇做过楚朝边军教头,真要论起来他徒弟都能塞满这座县城了!   孟戚是不想论这个,其实他还教过鲍冠勇几天兵法。   昔年十四岁的小将,大家担心这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不小心折了,都有意无意地在鲍冠勇面前露过一手,让小将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领兵打仗万万不能犯了自大的毛病。   后来留着鲍冠勇在边疆,也是担心他年轻气盛会闯祸,加上鲍冠勇喜欢在军中不乐意过太京那种被御使盯着吹毛求疵挑刺的日子,于是让他在军中慢慢立功,培养威望,将来好接手——   算了,哪还有什么将来。   孟戚想到鲍冠勇被诬陷夺官流放,又重病不起,这才遇到了那个姓裘的。昨日鲍冠勇装病,袁亭急着为他求医的样子不似作伪,心里的怒火就稍稍减了几分。   不过,火还是要发的。   “墨大夫一整日都在为人诊治,你大清早的闯来喊打喊杀,倒是你有理了?”孟戚咄咄逼人,不为别的,就因为袁亭吵醒了墨鲤。   袁亭面皮涨红,有心要反驳,可又知道了墨鲤不止救活了好几个人,还给一个难产的妇人接生。   尽管鲍冠勇看诊回去后态度变了,要他们师兄弟放弃多年抱负,不参与宁王起兵之事让袁亭异常恼怒,可也不能迁怒到一个大夫头上去,哪怕这个大夫看上去跟孟戚是一伙儿的,像是一起鼓动过鲍冠勇……   不!袁亭痛苦地闭上眼,鲍冠勇装病是在一个月之前,那时孟戚还远在千里之外呢!   师父他是早就有了退缩的想法。   十几年了,风行阁存在都有十几年了,他们师徒九人都存着复楚的想法,为了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师父究竟怎么了?孟戚后来又给他师父灌了什么迷魂汤?   “惊扰墨大夫,是我的不是。但国师与楚元帝的仇怨,祸及心念楚朝一心复楚之人,这又怎么说?”   看着额头青筋突起的袁亭,孟戚终于回过味了,这是以为自己搅乱宁王起兵的事,源于恨楚帝无情,见不得楚朝光复。   孟戚脸上的讥讽笑意慢慢消失,他忽然出手,直接将袁亭的脸压在了面前的木桌上。   “你师父昨晚跟你说了什么?让我猜猜……他是觉得你们不行,还是说裘先生挑中的那位宁王之子无用?”   “是你,果然是你!”   袁亭蓦地睁大眼睛,鲍冠勇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俨然暗指裘先生别有用心,扶持一个无能的人做君王。   他几次试图挣扎,然而孟戚在压住他的脸之前,手指极快地点了他后颈要穴,那股强横的内力瞬间击溃了他提起的真元。   “我猜,应该说的是后者,毕竟他心软,你们又是他徒弟,最多来几句暗示,不可能直接说你们不行。”   孟戚冷冷一笑,隔着桌子一脚踹在袁亭膝盖上。   这一脚他用足了力气,换了平常人估计骨头都要断了,袁亭撑住了,没有跪下来,只是额头冷汗直流。   “可事实上,你们就是不行,差得远!那位裘先生给你们画了一张大饼,你们就前仆后继地去了,真的以为起兵之后,三年平治江南,十年一统天下呢!聪明人总有一个坏毛病,就是以为除了自己,世上再无英才,你觉得那位裘先生是聪明过头,还是准备利用你们先打一波,吞掉部分地盘徐徐后图?”   孟戚压得袁亭半张脸都有些变形了,后者挣扎着,目露厉色:“小郡王的事,你是怎么知晓的?师父不可能把这样的事透露给你!”   “小郡王?你们都叫上了,就不知宁王晓得这个儿子的重要……”   “你要做什么?”袁亭怒喝。   孟戚居高临下,斜睨着他,轻蔑道:“我用得着做什么?宁王好色蠢笨,一旦察觉到你们的存在,发现自己的儿子对你们更重要,转头就能把那孩子砍了。你们那位裘先生应当知道他的脾性,如果我是他,起兵后不久就会传出宁王重病的消息。”   “你——”   孟戚已经不耐烦了,他将袁亭稍稍拎起,又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惯。   袁亭痛到龇牙咧嘴,却因为孟戚接下来冰冷阴鸷的话语陡然僵住。   “尔等心念的楚朝,是我用几十年,与故友夙兴夜寐殚精竭虑而成。史书记我不过寥寥数语,你不知道,我不怪责,但魏国公靖远侯邓宰相……他们做了什么,你也敢说不知道?楚朝不是李氏一家,更不是你们嚷嚷几句收复失地就能重现的,它属于曾为楚朝付出生命与年华的所有人,这里面就有你的师父!他有资格斥责你,不看好你们!”   孟戚唇角牵起讽刺的笑:“李元泽的儿子,除了太子之外都是废物!楚灵帝是他最好的一个儿子了,那些被淘汰的,无论是荆王吴王还是宁王,都是扶不上墙架不上梁的蠢材!这些藩王三十岁之后我没见过,小时候什么德行,我岂不知?如果宁王真的生出了一个英才,这英才手下只有你们这帮乌合之众,谈何光复楚朝?或者说,就凭你们,也敢说要光复楚朝?你们只知楚朝盛世之景,却根本不知道别人为这盛世付出了什么!只学了一点三脚猫的本事,看了几本兵书,就大放阙词,自以为掀起战祸是在为万民谋福祉?!”   袁亭口中呼呼地喘着粗气。   孟戚拂袖而去。   咬牙爬起来,袁亭捂着青紫变形的侧脸,怒声道:“你根本就不是孟国师,世上岂有九旬老者,如你这般?”   话音刚落,一颗石子飞进来,正中方才被踹的膝盖。   伤上加伤,袁亭站立不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孟戚出了宅子,兀自不满地想:   什么九旬老者,“孟国师”明明只有八十九岁。   他伸手一摸衣袖里的纸包,点心都要凉了,得赶紧回去找阿鲤。   作者有话要说:  孟国师:长江后浪推前浪是不假,你连个浪头都算不上   其实孟戚之前想到鲍冠勇,都不准备生气了,还是被戳了逆鳞 第287章 拂袖去   墨鲤哭笑不得地看着包袱里多出的东西。   白软黏糯的云片糕、香松可口的杏仁酥、软甜醇香的酒酿糕。   三个扎得严严实实的纸包中间, 睡着一只圆滚滚毛茸茸的沙鼠。   “墨大夫?”外面小厮喊了一声。   “……这就来了。”   墨鲤小心翼翼地伸手, 将沙鼠捞起来揣进怀里。   这次请慈汇堂去成衣铺子挑选的衣裳, 特意交代了在胸口处的内衬上缝一个小口袋。   其实很多衣服都有这种暗袋, 只是有的位置不合适,有的大小不合适。   墨鲤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揣之前还得捋一捋沙鼠软乎乎的毛,别压到。   沙鼠贴着墨鲤的手掌蹭了下脑袋,继续酣睡。   安置好了“心上鼠”,墨鲤往手心里一闻, 全是甜味。   “……”   这是吃了多少点心?!   苏式糕点偏甜,墨鲤不太适应, 孟戚却很喜欢。   甜得沙鼠这两天就像掉进了糖罐子,不止吃, 还往回带。   早上回来时偷偷摸摸塞过来的糖年糕还带了点余温,油多糖多, 好吃,价钱自然也便宜不到哪里去。不过这种糕点放到秦逯面前,秦逯连碰都不会碰,还不许徒弟多吃,唐小糖换牙的年纪, 估计连看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墨鲤莫名有种背着老师在外面偷吃的错觉。   虽然吧,偷吃这事墨鲤确实做过。   秦老先生年纪大了,哪怕身体再好武功再高,有些东西也是不能多吃的。   但是岐懋山附近没什么点心铺子, 甚至连一家像样的酒楼都没有,就是普通吃食用浓油赤酱做了,就这样的滋味,贫苦百姓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回。   墨鲤低头看怀里的沙鼠,又看包袱里的点心。   那三样分明是孟戚特意买回来的,不太甜,很合墨鲤口味,适合在路上吃的糕点。   可墨鲤并不想吃,他第一眼看见的是睡在糕点纸包里的沙鼠。   软、胖、像糯米糍。   看着就很好吃。   然而现在墨大夫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这块好吃的糯米糍,想弄醒了让糯米糍用青盐刷牙。   万一龙脉的牙坏了,灵气补不回来怎么办?   “墨大夫,马车套好了,车夫也在外面等着了。”   慈汇堂的小厮蹬蹬地跑上楼,要帮墨鲤拎包袱。   墨鲤推说不用,可是这次除了包袱外,慈汇堂还帮他备了一只藤箱,这是南边才有的物件。   轻便、结实、耐摔打,藤箱外面蒙一层油布,防雨防潮。   除了兵器落在飞鹤山很不习惯,现在又什么都不缺了。   马车等在慈汇堂门口,这是雇来的车,说好了送到隔壁县城。这会儿才过晌午,慈汇堂的两位大夫见没有病患再上门,念着天黑了走不方便,说什么都要帮着出钱雇车。   盛情难却,墨鲤只能打消了“徒步”出城的打算。   孟戚不知道为什么变成沙鼠等他回来,不过这样正好,因为这辆马车很窄,只能坐下一个人。   因着天黑之前要到宿头,慈汇堂众人纵然心中不舍,也不敢耽误时间,道别的话没说多少,只一个劲地叮嘱外面哪里有匪寨,那边又不太平了。   其实可以一个打一百的墨鲤:“……”   墨鲤没有不耐烦,认真听了还记了下来,他已经知道南边的江湖势力都可能跟遗楚三王扯上关系。   大宗派还好,那些绿林的帮会寨子,说藏兵的地方都有可能。   马车徐徐驶出城,墨鲤隔着衣服摸了摸沙鼠,忽然听到车夫一声轻吁,将车慢慢停了下来。   这里虽不是荒郊野外,但也比较偏僻了,远处能看到村镇的影子,附近有商队经过。   “墨大夫。”   车外的人身板硬朗,苍髯白发,昨天还精神奕奕,今天就仿佛老了许多,眼神里满是疲惫。   “鲍掌柜。”墨鲤掀开车帘,并不意外地打了个招呼。   慈汇堂雇来的这位车夫,显然是风行阁的人,还是鲍冠勇的心腹。   此时停了马车,什么也没说就跳下车辕,远远地走到了一边的槐树下抽烟斗。   鲍冠勇脸色发青,尴尬地拱手道:“道中拦路,实是失礼。”   “鲍掌柜言重了。”墨鲤隐约觉得可能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   果然鲍冠勇下一句就说道,他的徒弟得罪了孟国师,又知道墨大夫要离城,他只能拉下一张老脸过来致歉。   “孟兄上晌就离开了,我亦不知他去了何处。”墨鲤皱了皱眉,然后睁着眼睛说瞎话。   他怀里的沙鼠忽然动了动,好像醒了。   该不会是听到“孟兄”二字的本能反应吧!墨鲤用余光看着自己衣襟,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应付鲍冠勇。   鲍冠勇十分失落,袁亭虽然想瞒着他,但他被打成那个样子还想躲起来,鲍冠勇又不傻,自然知道徒弟肯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怒了孟戚。   鲍冠勇也非常后悔,如果他早早看透这些,放下复楚之念,就不会连累了弟子今日深陷其中。   “……老夫此番厚颜前来,烦请墨大夫帮忙带个话,是我教徒无方。可千错万错,也是我当年脑子糊涂,不忿陆璋那个王八羔子,一心想着灭齐复楚,如同入了魔障一般。临到老了,陆璋也死了,才忽然看清了很多事。”   鲍冠勇满脸苦涩之意,又是懊悔,又是无地自容。   墨鲤怀里的沙鼠伸出脑袋,乌溜溜的眼珠看着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比起历遍穷通、一为钓叟一耕佣的姜尚和伊尹,楚朝的开国臣子最初都是幸运的。   他们在最好的年华里遇到了明主,可称风虎云龙,兴亡都在谈笑中。然而这份运气没有延续到最后,鲍冠勇的前半辈子顺风顺水,带着雄兵猛士冲阵杀敌,立于盛世繁华举觞同醉,却在一夕之间失去所有,他应该痛恨过坐在皇位的李氏之人,然则身在边关无法抛下守卫疆土的职责,待到夺官流放几乎病死他乡时,听到了楚朝覆亡,齐帝陆璋在太京大肆屠戮的噩耗。   楚朝没了。   那个由魏国公、靖远侯、孟将军等人付出所有心血,在乱世中一手建起的王朝没了,被陆璋那个卑鄙小人谋夺了!   鲍冠勇怎能不恨?   “我收了八个徒弟,尤其前面几个,我教他们兵法武功,对他们说楚朝才是正统,天下百姓才有好日子过,说总有一天我要手刃陆璋,报仇雪恨……”鲍冠勇神情微微扭曲,痛苦道,“袁亭,乃至他的师兄弟有今日,都是我的过错啊!”   墨鲤有些不忍,沙鼠贴在他的胸口一动不动。   鲍冠勇真正的错处,其实是没有让袁亭等人知道,治国比开国还要难。   治国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也不是坐在家里想几条良策就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鲍冠勇一生只在军中,当年就不耐烦官场倾轧,朝廷里那些弯弯绕绕他根本就没学会多少。这样的师父教出来的弟子,就算天资聪明,眼界跟想法都有局限性,更别提他们还一直待在风行阁里,做个县官或许可以,因为很了解民生,其他特别是官场上的心眼就不够多了。   墨鲤不知道袁亭怎么得罪了孟戚,依着今早的情况看来,估计不大好。   他叹了口气,下车一边去扶鲍冠勇,一边劝道:“宁王起兵应是已成定势,不是随便几个人能够左右的,鲍掌柜心中不安,不如等风行阁主的动向。据我所知,那位秋阁主不会赞成兵戎再起。”   鲍冠勇也想到这一茬,他皱眉道:“不瞒墨大夫,老夫不是很看好秋阁主,虽然风行阁几乎是她一手带到了今天,但是最初创建乃至背后悄悄护持的人是她的父亲。哪怕风行阁诸多高手都很信服秋阁主,然则……世间伦常有序,秋阁主为人子女,对上生身之父,胜算并不大,更何况这番起兵还有复楚之名。”   墨鲤定定地看着他,沉声道:“连鲍掌柜这样的明眼人也袖手旁观,秋阁主岂非一成胜算都没了?”   鲍冠勇迅速涨红了脸,他忽然意识到墨鲤说得没错,如果他不站出来,其他心中有疑虑的人都退缩装病观望不插手,秋景又怎么会有胜算?   “多谢墨大夫指教。”鲍冠勇目光炯炯,拱手道别。   临走还送了一份礼,十两银子,两瓶愈肌散两份点心,可谓是十分周到了。   鲍冠勇走得非常快,应该是去联络其他人,准备支援秋景了。   “这下放心了?”墨鲤低头问沙鼠。   沙鼠往上一蹿,直接亲在墨鲤嘴边。   不是想亲那里,是沙鼠的脑袋就那么大。   亲完就缩了回去。   墨鲤:“……”   果然是甜的!   整只软乎乎的沙鼠都是甜的。   车夫没见着沙鼠占便宜,他规规矩矩地过来,垂首询问墨鲤是否还需要他赶车。   江湖人特别是武林高手有时会嫌马车跑得慢耽误事,有时又觉得多个陌生人不好使,如果墨鲤摇头,车夫就会把车留下,自己回城去。   结果墨鲤想了想,去马车上拎了藤箱跟包袱,准备独自赶路,连马车都不想要了。   越早到庐陵郡越好。   墨鲤施展轻功飘然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怀中一只鼠,手里提着行李,包袱里还有五包点心,嗨呀   墨鲤:……严肃地思考起了胖鼠的牙齿健康 第288章 余复叹之   庐陵郡, 自陈朝起就是皇帝喜欢选给子女封邑的地方。   这里有数处丰饶的采邑, 民户密集, 地名也好听。   当年宁王被封过来时, 附近还有兴平公主、东昌公主、泰和公主的封地。   这三位公主都死在了齐代楚立,血染太京的那一夜。   公主不像藩王需要去封地,宁王因为人在封地的王府而侥幸逃得一命,楚朝藩王只有尊荣,没有实权。不能插手地方政务, 连王府私兵都不允许有,王府的官吏从上到下都由太京派遣, 且三年一换。   原本按照邓宰相等人的想法,是决不允许皇子就藩的。   皇子就跟公主一样在京城“养着”就行, 毕竟藩王坐大是历朝历代的心腹之患。   但李元泽不肯,于是定下了王爵不世袭的规矩, 例如宁王袭爵之子只能是郡王,还必须重新换个封地,不允许住在父亲的封地上继承其父的府邸,余子必须归京。   陆璋篡位之后,江南亦是一夕变天。   王府属官无从选择, 地方官吏惶惶不安, 很快就有武官投靠藩王了。   当时江南之人齐声痛骂陆璋,巴不得立刻打过江,将这篡位小人千刀万剐。   现在连庐陵郡的百姓都不想这事了,在官吏的口中, 齐帝暴虐,那边的人正过着水深火热苦不堪言的日子。江南向来富庶,虽然现在没有楚朝那会儿好,可是没沦为暴齐之民就足够了,打仗得征兵的,谁家又乐意呢?   更何况宁王好享受,王府原本所在的宁泰城比从前扩充了好几倍。   筑起八尺城墙,内外加固,开挖水渠,更兴建了一座行宫,遍采江南佳丽填充。   这倒不是什么稀罕事,荆王吴王也这么做了。   除了没有直接称帝,一应官制,乃至服色礼仪,都比照着帝王来。   宁泰城私底下更被人称为泰京。   名字跟太京差不多,喝醉了亦可自欺欺人。   宁泰不比寻常小城,城门戍卫众多,凡是进出都需盘问,外来者即使手持路引也不能单独进城,需得有人作保。   一边是排得长长的队伍,另外一边城门权贵官吏的马车却是随意进出,只需驾车的家将出示腰牌,都不用看一眼车里的究竟是何人。   墨鲤真不知这样的城防算是严格,还是松疏。   仔细一想,或许这可能就是孟戚说的,制定了极好的条例,实施的时候却总被阴奉阳违吧!   天近黄昏,供百姓进出的那道城门缓缓合上,城墙上点满了火把,不断有人巡逻。   墨鲤赶了上百里路,有些疲惫,不打算寻隙翻墙了。   他身形一展,轻飘飘地跟在了一队准备进城的马车后面。   火把虽然明亮,照得城门口仿佛白昼,但是有光的地方就会有影子,更何况权贵的马车华丽宽大,走到哪都要遮一大片光。墨鲤从容地在阴影里穿梭,连一丝风都没带起。   偶尔有人感觉到眼前有什么晃过去,抬头也以为是旗帜或灯笼的影子。   马车进城,队列变得齐整了一些,随车的人却依旧嬉闹着,压根没个正形。   应该是世家子弟从庄子上回来,天这么热,总在城内蹲着极是无趣,城里也不适合找乐子,于是就去别庄住一住。有些是纳凉躲清净,有些却是放浪形骸,这队人显然是后一种情况。   车里有女子的笑声,以及浓重的酒气。   风一吹,脂粉味儿混合着酒臭从帘子里往外飘。   墨鲤微微偏头,有些嫌弃。   待马车走过了外城,要在一处坊门前停下,墨鲤趁机没入了黑暗之中。   离开那队马车后,空气都好多了。   墨鲤沿着坊墙悄然而行,包袱里的点心已经在路上吃完了,剩余的衣物都塞进了藤箱里,也免去还要背着行囊。   他很快就找了疑似市坊的区域。   “这宁泰城,瞧着还算繁华。”墨鲤对自己衣襟内坐着的沙鼠说。   孟戚早就盘算好了,他的形貌过于扎眼,不管是四十岁还是六十岁。   既然知道风行阁在这里拥有莫大的势力,他索性就变成沙鼠了,不相信这样还能被找到。   墨鲤将自己的容貌稍微改了一些,更近似过江时的隐士模样,只是敛去目中之神,行路时微微佝偻肩背,再配上蹒跚的步履,就成了一个穷酸无名的老者。   然而衣衫是新的,藤箱也是新的。   墨鲤乔装着在亮着灯火的街上走了没多久,就有人跟在了后面。   墨鲤往后一瞥,果不其然是两个地痞,约莫准备跟到人少的地方,然后抢了东西就跑。   墨鲤直接进了街边一家挤满了人的茶馆。   楼中央的台子上,说书人正讲到最精彩的地方。   “……那赤鲁儿一声大喝,抄起八角亮银梅花锤,就要迎面打向靖远侯的面门,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雪白的刀光一闪,那西凉先锋将的马已经跑得远了,大好头颅滚落在地。靖远侯横刀立马,一个唿哨,十万大军就朝那雄关奔袭而去。”   墨鲤听到靖远侯三字时顿了顿,随后飞快地穿过人群,将那两个准备抢财物的地痞甩在后面。   沙鼠飞快地伸爪一捞,等墨鲤从茶馆后门出去时,低头赫然发现沙鼠捧着一颗瓜子。   墨鲤好笑又好气地问:“想继续听?”   胖鼠摇头。   这《战西凉》孟戚听过不下八次,里面把靖远侯为首的楚朝名臣吹了上天。   事实上靖远侯是儒将,虽然武艺不错,但是要一个照面把人家西凉猛将脑袋砍下来,这就太难为靖远侯了,要知道平西凉那会儿靖远侯已经快要五十岁了。哪有掌三路大军的统帅亲自上阵跟人家先锋官拼杀的,靖远侯想去他的部下还不答应呢!   哪有统帅抢部下功勋的道理?   平西凉这一战,是楚朝君臣做了万全准备之后发起的,中间有些波折,但万万没有评书里说得那么惊险离奇。   评书里甚至捏造了一个西凉公主,说她又貌美又能打仗,在沙场上对魏国公尹清衡一见倾心,最后家国两难全自刎在夏州城头。虽说尹清衡是个到老都不减风采的名士,颇有吸引美人的本钱,但是他一生仅有一位夫人,家中并无妾婢侍奉,其妻更是少年相识青梅竹马。然而奇怪的是,话本评书里被桃色艳闻编排最多的不是才子朱晏,也不是其他行事风流放荡不羁的名臣,偏偏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尹清衡。   沙鼠磕着瓜子想,大概越是不可能的,世人越爱听,穷酸书生也越想写。   宁泰城一半是旧时屋舍,看着有几分破败,另一半都是新造的,亦是权贵富户的住所。   墨鲤一味往那些败落的地方去,逐渐就看不到灯火了。   他手里没有路引,住不了客栈。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无处可去。   墨鲤装作垂垂老矣的模样,踏入了一处庙宇。   宁王信佛,城内庙宇遍布,香火旺盛。   墨鲤特意挑了特别老旧的一座庙宇,捐了些香火钱,请僧人行个方便。   庙宇厢房常有穷苦读书人住着,图庙里比客栈清净一点,有时也有虔诚的香客为了烧早香留宿。   但只要花了银子,给足了香火钱,随便说几句来历,寺庙里的僧人并不多加盘问,更不会看路引,牵扯到佛家说的缘因善果渡众生,自然没有关着门不让进的道理。   墨鲤没来过宁泰城,更不知道城里佛寺的底细,他只是找了一座不甚起眼且僧人都不会武功的寺庙。   结果刚摸出银钱还没给出去,便听到身后一阵惊叫。   只见一个书生倒在地上,口鼻歪斜,兀自不停地呕吐。   书生同行的人吃了一惊,急忙要去搀扶。   “都别动!”   喊话的是一位老僧,披着袈裟看起来似是方丈。   “是明辨法师。”   “法师精通医道,人有救了!”   众人纷纷避让,老僧显然极有名望。   书生四十来岁的年纪,呕出的东西是黑褐色,看着十分骇人。   “是卒中,快回去取老衲的银针。”老僧急着叫嚷。   突然发作的卒中,救不及时会要命的,这书生的情况又异常危急。   墨鲤暗暗叹口气,开了藤箱,以极快的速度取出自己的银针,依次扎入书生的几处要穴。   书生呕吐不止的动静这才停止,然而四肢却开始抽搐。   忙乱间谁都没能拦住墨鲤,老僧吃惊地望向墨鲤,见他下针奇准,这才缓缓放松,转头吩咐身边的小沙弥:“拿干净的布来!”   墨鲤将书生的脑袋冲着一边,接过沙弥递来的布,裹在手里挖干净了书生口中的污浊,避免浊物堵塞喉咙。   老僧借着墨鲤按住人的机会,凝神诊脉。   须臾之后,明辨法师银针也被取来。   老僧行了第二遍醒神通络针,书生这才停止抽搐,然而面部歪斜,耳鼻异样。   “哎!”   明辨法师叹了口气,捋着胡须摇头。   书生的同伴慌得不行,急忙问病情。   “亏得今日有这位大夫在此,及时通了经脉,否则人救回来也要废了。”明辨法师看上去比墨鲤还要老迈,这番救治需要俯身低首,等结束了差点就没站起来。   墨鲤不得不扶了他一把。   “老衲谢过了,哎,老了不中用。”明辨法师吩咐僧人将书生抬回厢房。   转头正要跟墨鲤寒暄,庙外竟传来了马蹄声。   火光刺眼,一队着轻铠持火把的骑兵下马闯入寺庙。   寺内众人来不及反应,兀自遮眼偏头,挡住刺目的光。   那骑兵领头之人神态傲慢,高声道:“宁王有旨,宣明辨法师入宫治疾。”   不知怎么着,这队人竟穷凶极恶地围上了正在收拾银针的墨鲤。   墨鲤:“……”   有头发跟没头发都分不清吗?   “统领,这,这好像不是明辨法师?”   领头之人眯着眼睛看着地上的书生,又看了看老僧跟墨鲤,一挥手道:“都带上!”   老僧神情骤变,连忙道:“老衲明辨,这位只是来烧香结缘的施主……”   “本官不管你们是僧人还是香客,宫中贵人急病,凡城内医者皆召入宫!耽误了圣意,谁都吃罪不起!快走!”   作者有话要说:  墨鲤:到庐陵郡宁泰城了,让我想想怎么混进宫查阿芙蓉   一刻钟后。   墨鲤揣着沙鼠面无表情地看着强行带走医生的宁王禁卫军。 第289章 上者日益横   这队骑兵可没带什么轿子过来, 他们推搡着人, 强行押上马背。   明辨法师想要交代寺内僧人一些事情, 想要带上自己的药囊, 都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宫里什么都有,贵人的病情不可耽误!”   骑兵首领冷着脸,完全不顾自己手下撞坏的寺门,以及踩踏踢翻的物件。   墨鲤眼神微动。   ——这是笃信佛法的宁王治下的王城?   根本不像,从这些粗鲁无礼的骑兵到狎伎行道的权贵, 宁泰城跟墨鲤所想的不一样。   那位谋士裘先生,难道就准备带着这样的宁王部属起兵?   还是在这之前, 他将会“清洗”宁泰城?铲除腐朽碍事的,留下能够利用的。   墨鲤心中一跳, 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沙鼠。   他没有落下藤箱,沙鼠也一直乖乖地窝在怀里没有动。   这场突如起来的变故, 反而给了墨鲤一个绝佳的混入宁王后院的机会。   西凉人偷运来的阿芙蓉必定十分隐秘,如果不潜入宫仔细探查,就很难发现踪迹。   按理说进城之后,第一件事应该是找到“裘府”,看那位谋士究竟想要做什么, 可是这样也很容易暴露自己。墨鲤可没忘记风行阁的存在, 如果裘先生是个有能耐的人,宁泰城里任何异常都不会逃过他的眼睛。   墨鲤来历不明,他的“身份”是经不起查探的。   现在,得看宁王的禁卫军到底掳了多少大夫进宫了。   墨鲤低下头, 装出年迈无力,受到惊吓的模样。   骑兵出了坊间,在大道上策马而行,一些刚回城的权贵马车被生生挤到了旁边,原本放浪形骸的权贵子弟醒过神,然后交头接耳议论着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条道是宁泰城重建后的中轴线,十分宽敞,专供马车行走,不许庶民使用。   路两边的市坊是不许临街开窗的,道路的终点就是宁王府。   但现在不叫王府,而称宫城,一切都是仿照京城皇宫的布局,只是规模小了许多。   宁泰城的百姓,以及一部分江南世族根本没去过太京,在他们眼里,宁王这座宫殿已经非常有气魄了。   整齐漂亮的黄色琉璃瓦,赭红色的宫墙,玉带金水桥,汉白玉石阶尽头的殿宇屋脊上有九只蹲兽。   “……”   沙鼠发出轻微的响动,像是在笑。   不能怪孟戚嘲笑,实在是像拙劣的仿制品,太京皇宫的殿宇连绵不绝,单单宫门就有好几重,更有高大的宫墙阻隔视线,叫人无法直接看见文武百官举行朝会的万和殿。   可是宁王这里呢,宫门大开,后面直接是一座模仿万和殿的建筑。   丹墀上的龙雕倒是像模像样,然而台阶太短了,龙仿佛也少了一截,是一条五短身材的龙。   宫墙跟门口树立的木杆,悬挂着楚朝跟宁王番号的旗帜,远看跟戏台一样,似乎生怕别人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骑兵疾驰到宫门前,齐齐下马。   墨鲤几乎是被他们拽下马背的,他的步履踉跄,只紧紧抓牢了藤箱。   沙鼠不忿地在墨鲤怀里用亵衣磨爪子。   只见远处又来了一队骑兵,被强行带来的大夫面色青白,一下马就瘫软在地。   “马统领,你这样找大夫,怕是得先让御医给他们看病。”墨鲤这边的骑兵统领冷笑着讽刺同僚。   “住口!”   那边的人十分恼火,返身斥责下属:“怎么办事的?快把人扶起来!”   墨鲤望向那个大夫。   大约是被马背颠的,整个人摇摇晃晃,忽然弯腰吐到了旁边人的身上。   “该死!”   马统领大怒,一下抽出了刀。   众人见势不妙,立刻将马统领推到一边,努力劝说。   “别动手,王上还等着呢!”   “宫里贵人的病耽误不得!”   马统领看着第三队接近的骑兵,狠狠地呸了一口:“宁泰城里这么多大夫,少一个能怎样?”   “……统领,这是在宫门口!”   “万一救不活,宁王迁怒统领……那就太不值当了!”   “就是,统领先去值房换衣吧,再说他们能进这道宫门,未必有命出去!”   众人七手八脚地去拉马统领,后者看死人一样地扫了这边一眼,气冲冲地离开了。   墨鲤悄悄摸了一把怀里的沙鼠,让孟戚稍安勿躁,自己吃不了亏。   宫墙内一溜小跑来了十几个内侍,手里提着宫灯,为首的人穿着蟒衣,服色像楚朝又似陈朝,瞧着不伦不类。   “都站着做什么?”内侍尖着嗓门喊。   “这……这不是还没来齐吗?去西宁坊的那队还没回来呢!”   内侍闻言一瞪眼睛,配上他矮胖发福的身材,以及焦急微微扭曲的面容,活像是一只蟾蜍。   蟾蜍内侍怒道:“先到的就先进,救贵人要紧,难道还沐浴更衣穿戴整齐排成一列不成?快走,耽误了时间,王上怪罪下来,你们谁都逃不掉!”   带墨鲤来的那个骑兵统领看不惯这内侍,皮笑肉不笑地说:“那就交给许少监了。”   说着一扬鞭子,翻身上马,竟然带着人扬长而去。   “你——”   蟾蜍内侍想要大骂,又顾忌到人多眼杂,宫里催得急,只能一顿足,把火气发到了墨鲤这些大夫身上。   “咱家把丑话说在前面,宫里不比外面,要是东张西望,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踩了不该踩的地,小心你们的脑袋!”   那个后来的大夫,几乎是被人当米袋横放在马鞍上疾驰到宫门前的,吐了一通脸色才稍微好一些,这会儿听到长得像蟾蜍的许少监说的话,脸色又唰地一下白了。   “快走!别磨磨蹭蹭的!”   许少监不耐烦地叱喝。   明辨法师年老体衰,根本走不快。   宁王的王宫虽然比太京的皇宫小了许多,对一位老僧来说,走起来依旧很要命。   墨鲤垂眸,无声无息弹了一下手指。   走在最前面的许少监右脚一软,随后被自己迈出去的另一只脚狠狠一绊,摔了个狗吃屎。   “少监!”其他内侍大惊,慌忙去扶。   明辨法师这才有机会喘口气。   许少监摔得不轻,痛得龇牙咧嘴,偏偏还不敢耽搁时间,只能一瘸一拐地继续赶路。   “快搀咱家一把。”   许少监低头想找到刚才绊倒的东西,可地面干干净净的,什么东西都没有,他憋了一肚子气,偏又发作不得。   墨鲤趁机往地上一坐,装作摔倒,虚弱地说:“呼……老朽快要七十岁了……实是走不动啊!”   “这怎么能耽搁?”许少监急得不行,一挥手吩咐旁边的内侍扶着三个大夫走。   正好自己也能得个搀扶,免得被人说道。   一行人走了足足两刻钟,穿过四道宫门两道宫墙,这才停在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宫苑前。   宫苑仿着苏式园林建造,有回廊假山跟流水,精致的房舍错落着布于其中。   早有内侍等在宫苑门口,看到许少监来了,张口就是埋怨:“怎么拖到现在?”   “还不是外面那些人办事不尽心,叫了去请城里最好的大夫,他们磨磨蹭蹭地拖到现在,哎呀我的腿。”许少监摸摸摔痛的地方,龇牙咧嘴地说,“咱家为了赶时间,黑灯瞎火地还摔了一跤。”   “行了!”宫苑门口的内侍不耐烦地把许少监打发了。   后者嘟哝着正要说什么,一个小内侍跑过来说又有大夫被送到宫门前,正等着许少监去接。   许少监黑着脸,痛也只能再走一遭。   墨鲤等人来不及看宫苑这边的景色,就被带到了一座形似水榭的偏殿里。   偏殿四面有窗,凉风习习,夏日住在这里显然十分舒坦。   此时聚在偏殿里的一群白胡子老头,人人愁眉满面,他们穿着太医署的官袍,围在一起低声商讨脉案,见到墨鲤等人被内侍带进来之后,说话的声音骤然停止。   墨鲤顶着太医们似解脱又带有几分不忿的目光,放下一直提着的藤箱。   紧跟着来了一队侍卫,来搜查墨鲤等人的衣物跟带进宫的东西,夏天衣衫很薄,想在衣服下面藏一把刀也不切实际,沙鼠努力把自己摊平,跟墨鲤的胸膛紧紧贴在一处。   侍卫想要仔细搜查,奈何墨鲤藤箱里除了衣物药材银针之外,没什么别的东西。   倒是那个脸色难看,瑟瑟发抖的大夫因为看着比墨鲤、明辨法师年轻许多,被侍卫搜了好几遍。   有个太医被叫过来查验墨鲤带的药材是否有问题。   “大师就是金鼓寺的明辨法师?”   僧人的外表最好认,这些太医显然也听过明辨法师的名号,第一个招呼起了老僧。   明辨法师合掌念了一声佛号。   “那这位——”   “我,我是集贤坊明善堂的胡大夫。”   那个被当做米袋折腾了一番的中年大夫白着脸向众人拱手。   就在众人一起望向墨鲤,墨鲤烦恼自己应该编什么瞎话好时,隔壁正殿传来了愤怒至极的咆哮。   “……废物……庸医……拖下去……”   断断续续的声音,听得太医们本能地缩起脖子,目光惊惧。   “尔等且随来。”   一个年纪最长的太医叹了口气,对墨鲤等人说。   他们踏出殿门,正巧看见一个太医被几个身形高大、如狼似虎的内侍拖拽出来。   “饶命,王上饶命啊——”   那太医喊到一半,就被堵住了嘴,拖麻袋一样丢进了偏殿。   太医痛呼一声,跌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墨鲤身边那位明善堂的胡大夫看了,抖若筛糠。   明辨法师还算镇定,只是僧袍有些颤抖罢了。   墨鲤不知道这时候该怎么装害怕,装到什么程度才合适,索性不装了,这让那个疑似太医令的年长老者惊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约莫是怜悯他们的遭遇,忍不住低声提点道:“王上宠爱的妃子屡发怪疾,这已经是第五位了,王上大怒,你们小心一些。”   墨鲤微微一凛,立刻想到了阿芙蓉。   可是阿芙蓉成瘾后最初发作没那么夸张,此刻一连五位,这得用多少阿芙蓉?   西凉人可没有这么多存货。   墨鲤怀着满腹疑惑,踏入了殿门。   绕过两道大屏风,墨鲤故意落在最后面,在众人低头跪下行礼的时候装作蹲不稳坐在了地上,反正有袍子盖着,只要身体前倾,是跪是坐隔远了也看不清。   宁王距离这里还远,他也没心思仔细看这边,兀自挥舞着手臂大发雷霆:“孤养的都是废物吗?竟叫人在本王宫中肆无忌惮地残害妃嫔?你们连个原因都找不出?!前年……前年何美人死得不明不白,上个月,对了死的是谁来着?”   “是刘妃,还有前年死的是杜美人,何美人是去年死的。”宁王身边的内侍低声提醒。   他说得很小声,却被墨鲤听得一清二楚。   看着连自己妃妾名字都记不清的宁王,墨鲤无言。   既然最早能追溯到前年,看来不是阿芙蓉的缘故了。   墨鲤揉揉额头,他记得鲍掌柜跟孟戚都说过,宁王好色无能,还生了许多儿子。   ——该不会牵扯到什么宫闱暗斗吧?   可别说宁王的后院斗不起来,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哪怕全是出家人的寺庙没准都能为主持之位斗起来。   只是宁王这边的太医也不是吃干饭的,怎么会查不到的原因呢?   难道是什么罕见的毒?   墨鲤沉思之际,那边宁王已然大踏步走过来。   宁王身高八尺,黑面黑髯,瞧着像是沙场猛将,走出去很能唬人。   然而他眼下青黑,目光浑浊,步履虚浮,十足十沉溺酒色的面相。   让墨鲤说的话,如果宁王继续放纵享乐下去,不出三年身体就要垮了,然后一病不起。   墨鲤不相信宫里的这些太医看不出来。   是不说,还是不敢说?   墨鲤琢磨着,只听宁王气势汹汹地道:“这就是从外面请来的大夫?”   宁王嫌弃地看“老迈无力”的墨鲤,抖得像是发了羊癫疯的胡大夫,不满地哼了一声。   “看着就是废物!”   太医令头都不敢抬,小心翼翼地说:“启禀王上,这都是城内出名的……擅治中风的大夫。”   中风?   明辨法师与墨鲤同时皱眉。   “孤的爱妃不是中风,是被歹人害了!”宁王火冒三丈,抬脚踹翻了案几,“否则岂有孤宠何人,何人就会中风的道理?那贼子胆大包天,下次是不是要害到孤头上了?”   太医令连忙磕首,干巴巴地说:“……几位贵人发病时均是忽然栽倒,头痛欲裂,四肢抽搐,呕吐不止。即使救治及时的也会口鼻歪斜,外流涎水,气血逆乱、上犯于脑。脉象跟病症都是中风之相。太医署按照中风治都有缓和效果,说明不管因何而起,发病还是中风。或有其他外因也不一定,民间名医见过的中风更多,或许知道原因。”   宁王闻言,移目重新审视起了墨鲤三人。   明辨法师是出家人,不需要下跪,他镇定地合掌道:“老衲法号明辨,愿为王上分忧。”   不愿意也不行啊,命都在别人手里。   宁王的脸色好看了一些,墨鲤不知道他是真信佛还是假信佛,不过对着僧人确实要好说话一些。   “请明辨法师入内诊治。”   墨鲤低着头,跟着老僧往里走。   胡大夫要进去,却被内侍拦住了。   “怎么叫了个这样年轻的大夫?”宁王不满地问。   胡大夫年过不惑,然而宁王自己也是这个岁数,胡大夫脸色又白,他年轻的时候长得不丑,这会灯下看着就让宁王不高兴。   “王上,贵人病势危急,又有老臣跟汪总管在旁,请王上放心。”太医令连忙解释。   宁王皱着眉,最后还是一摆手同意了,只是杀气满溢地望向墨鲤三人:   “若是治不好,尔等就为孤的爱妃陪葬!”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周有事比较忙otz,下次更新在十号qaq   ——————   当医生太危险系列   墨鲤一路装老,沙鼠一路磨爪子   ——大夫的亵衣给沙鼠抓破啦!! 第290章 低者命如絮   胡大夫脚一软, 差点当场晕厥。   中风可不是什容易治愈的病。   一部分人在急性发作后救治不及, 当场殒命。剩下那些症状轻的人虽然捡回了一条命, 但是手脚从此不听使唤, 半身麻痹,说话含糊不清,怪形怪状,在偏僻的乡村甚至会被当做中邪。   若是患了这病的是世族里掌家的老太爷,子孙为了孝道, 还会晨昏定省,并让仆人婢女尽心侍奉。   宫里的宠妃呢?   本就是以色侍人, 现在连正常形貌都要没了,哪里还能保得住帝王的荣宠眷顾?   胡大夫不是可怜内殿那位贵人将来的不幸遭遇, 而是可怜自己。   宁王这样发急,看得出很宠爱这位贵人了, 等发现人救回来了却不能继续宠了,还不得迁怒到医者身上?   胡大夫年过而立才成亲,家中娇妻幼子无论哪一个他都放心不下,莫名其妙被带进宫,又听说贵人是中风, 就算对自己的医术再有信心, 这会儿也感到了一阵绝望。   中风之后能恢复如初的,实在寥寥无几。   于是胡大夫脸色灰败,一步一挪地进了内殿。   明辨法师神色凝肃,他倒是不太怕宁王的威胁, 他是出家人,对生死看得很淡,就算宁王大发雷霆处死自己,应该也不会迁怒到金鼓寺那边,毕竟宁王明面上还是信奉佛法的。   让明辨法师感到棘手的是宁王与太医令描述的“症状”。   中风患者以老者居多,明辨法师打见过最年轻的病患,也快四十岁了。   譬如今天在金鼓寺里发病的那个中年书生。   那书生有酗酒的恶习,有钱的时候终日宿在花船上,没钱就到寺庙厢房里借住,因为能写一些漂亮的词曲,竟也颇受吹捧,常有人请去喝酒。凡饮必大醉,不分日夜,醉个一日一夜也是寻常。   因在金鼓寺常来常往,明辨法师也劝过那书生几句,只是对方显然没放在心上。   宁王宫中受宠的妃嫔,既不可能是三四十岁,亦不可能酗酒无度,难道是其他疾病引起的?   明辨法师犯难了。   内殿四处垂着幔帐,没点熏香,内侍宫婢面色惶恐,也不知道是惧怕宫妃接二连三的“撞邪”认定宫中有鬼,还是害怕服侍的贵人不幸去世自己也性命不保。   殿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太医令没有多说,先让他们给贵人请脉。   在场的人都是精通医术,这当口也没有人玩什么悬丝诊脉的把戏,就算是曾经的天下第一高手秦神医,用长丝也不可能知道脉象的。   明辨法师第一个,胡大夫不肯上前,墨鲤就做了第二个。   宫婢掀开幔帐,床上躺着的人原本有一张明艳动人的面孔,现在口角微微歪斜,神智昏沉,即使有人举着明晃晃的灯照到她脸上,她也没有一丝反应。   墨鲤的心往下一沉。   他相信宁王这里的太医不是吃白饭的,常用施针手法肯定都用过了,现在看着依旧不好,可能真的救不过来了。   苍老布满皱纹的手指轻轻撘上女子细瘦的手腕,墨鲤顶着一屋子人的视线开始诊脉。   跟明辨法师一样,墨鲤也怀疑这是其他疾病引起的中风,毕竟天下奇奇怪怪的“毒”很多,不能说没有能造成中风的,可是发病总有机制,想要瞒过那么多太医的眼睛,这种用毒水平,大概可以跟薛令君媲美了。   明辨法师小声地跟太医令交谈。   患者人事不省,想要问病发之前做了什么都难。   明辨法师只能去问宫妃身边的婢女内侍了,只是这涉及到宫廷之事,他也不方便,只能找太医令。   胡大夫决心不出头,一声不吭地在后面做鹌鹑。   墨鲤诊着脉,眉头越皱越紧。   怀里的沙鼠静静地听着墨鲤的心跳,发现墨鲤沉默许久,于是忍不住悄悄往上攀,从衣缝里往外瞄。   “取银针。”   墨鲤忽然抬头说。   屋内众人吃了一惊,纷纷看他。   这时候能动嘴是绝不动手的,眼看这位贵人是不好了,谁治过谁就更倒霉,万一宁王非要说你给治坏了,害死了贵人,那真是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明辨法师想劝,待看到墨鲤专注诊脉的目光,老僧又把话咽了回去。   “这位……老先生,打算如何行针?”太医令照着宫里的规矩问。   一旦拿出诊治方案,必须送到偏殿由其他太医过目,至少得半数以上的人同意,才得使用。   因为谁都不愿意承担风险。   墨鲤不答,接过内侍递来的笔,迅捷地写了起来。   太医令正对着这张纸琢磨,宁王竟然进来了。   “爱妃究竟是何病?”宁王对有人暗害的说法坚信不疑,认定宫内的太医都是废物,瞧不出真正的病因。   墨鲤跟别的大夫不一样,他不喜欢长篇大论地跟人辨药理,或者对照医书说脉象,除非是教别人或者从旁人那里学。可能是长期跟百姓打交道的缘故,扯那些话没用,百姓听不懂,倒不如直接说严重与否,该怎么吃药,忌讳什么。   现在就更没必要说了,这女子的脉象很明显,估计太医都不止说了四五遍。   明辨法师见势不妙,连忙道:“阿弥陀佛,有气滞血瘀之象,只是……”   “只是什么?”宁王追问。   墨鲤已经看出宁王未必是爱重床上这个女子,他暴怒更多的原因还是惧怕,怕那个隐藏的“凶手”找到他头上,把他也变成半身不遂,口鼻歪斜的模样。   所谓治不好就陪葬,是宁王发了急。   因为这样的事已经发生了好几次,每次太医都找不出缘故。   宫妃年轻貌美,纵然一个人有先天之疾,诱发了中风,可总不能人人都有隐疾吧!   明辨法师很是头痛,他诊完脉终于知道了太医令的难处——他们只是医者,不是破案的官员,亦不是能查阴私的锦衣卫,他们自己还很奇怪病患是怎么回事呢!   “只是发作得太快,照理说贵人这般年轻,纵有气滞血瘀之症,也不该如此。”   明辨法师还有一句话没说,照理说宫内都有平安脉的。   这个规矩不止宫中,一般家中养了医者的世族都会有,十天半个月一次,哪有这么快出现又这么快发病的道理?   明辨法师想不通的问题同样出现在墨鲤心中,只是他能用内力(灵气)解决这女子心脉淤堵的问题。   宁王见这三人也说不出什么东西,墨鲤老神在在地坐着,他正要发怒,忽然跟墨鲤的视线对上了。   “……”   那不是垂垂老矣的人眼睛。   似深渊,如古井,探不到底。   宁王打了个冷颤,再看时墨鲤又是一副老迈虚弱的模样了。   “王上!西苑……西苑那边出事了!”   外面跌跌撞撞地来了一个内侍,脸色惨白,跪下就磕头。   这内侍年纪很小,穿着普通的灰蓝服色,一看就是被别人推出来领这危险的报信差事。   “西苑陈妃忽然病危,急请太医!”   “什么?!”   宁王猛地站了起来,瞪圆了眼睛,仿佛要吃人一般。   大夏天的,他竟然出了一身冷汗,殿内灯火通明,他却仿佛感觉到有厉鬼躲在暗处窥伺。   “什么病,也是……也是……”宁王的声音都在抖。   报信的内侍小心翼翼地点头,正要再说,宁王已经面容狰狞地一脚踢过来。   内侍根本不敢闪躲,浑身僵硬——   “噗通。”   宁王往前一扑。   他本来高高抬起右脚,要往内侍胸口踢踹,作为支撑的左腿莫名其妙地歪倒。   “啊!”宁王惨叫起来。   这一下直接拉伤了肌肉,摔得站都站不起来。   内殿乱作一团,墨鲤也不要银针了,索性先用真气灌入窍穴,为床榻上昏迷的女子通脉。   只是一遍收效稍微,要治愈还需徐徐渐进。   墨鲤起身,问旁边呆愣的太医令:“西苑何在?”   太医令猛地回过神,急忙问宁王。   这时又一个内侍冲进来哭道:“王上,陈妃没了!”   明辨法师闭上眼念佛。   宁王气怒交加,痛骂道:“废物、蠢材!太医没去吗?”   “太医……太医都在朱美人这里啊!”   宁王一噎,这时太医令连忙自请去看西苑陈妃的尸首,怕死的宁王立刻同意了。   墨鲤适时地开口,说有些眉目,需要看更多病患的情况。   这时就显出了他老迈外表的优势,又沉着不乱,写了一张颇有见底的用针法子,太医令立刻同意了,还帮着墨鲤说话。   宁王连宫内的太医都怀疑上了,否则他不会下令带宫外的大夫来治病,偏偏他又怕死,竟然下令让人把陈妃的尸首抬过来。   众人面面相觑。   纵然是暴亡,妃嫔也该有基本的体面,这般挪来挪去成什么样子?   可是他们不敢反驳宁王。   墨鲤不动声色地说:“王上既然想知道妃妾接连暴亡的真相,就该从她们的饮食起居入手,医者也需问病患这些,现在有贵人不治身亡,单看尸首也看不出什么,须得去瞧住的地方。”   宁王狐疑地打量着墨鲤:“你是宁泰城的名医?”   “老朽自外地来宁泰城访友,不想友人已故去,欲投宿金鼓寺,恰好赶上宫中来请大夫。”墨鲤将“请”这个字说得略重了一分,他现在不想跟宁王掰扯,只想弄明白这些女子接连丧生的缘由。   纵然佝偻脊背,让目光浑浊,可当墨鲤不卑不亢的说话时,仍有不同寻常的气息透出。   宁王神色一凛,意识到自己这次可能真的请来了隐士神医之流的人物。   虽然不知道墨鲤的真正身份,但是惧死的心占据了上风,宁王立刻同意,还派了人领墨鲤过去。   出门的时候恰好遇到长得像蟾蜍的许少监。   许少监又带了两个民间大夫过来,以为跑完了差事,结果再次接上了去西苑的差事,差点坐倒在地。   连带着看墨鲤的眼神也不太好。   墨鲤自然不是一个人去的,明辨法师也跟上了,另外还有太医署的两个太医。   西苑路很远,这次有了宁王的命令(宁王见明辨法师是僧人,又觉得墨鲤身份不凡),于是有了两乘小轿代步。   是两根杆子一把椅子四面透风的那种轿子。   有比没有好。   沙鼠趁机钻出衣襟,墨鲤的位置高,没人能看见它。   它甩甩脑袋,风把沙鼠的毛吹偏了。   沙鼠抱着手臂沉思,其实他也怀疑阿芙蓉,可是看墨鲤的反应,显然事情不是那样。   西苑一片哭声,没得到命令是不能挂白幡举哀的,宁王的妃妾数目众多,墨鲤进门的时候依稀看到灯火下一群女子纷纷退避而去,想来这些都是住在西苑的女子。   死去的陈妃未必有这么好的人缘,这些女子悲哭是因为恐惧,怕明日暴病而亡的人是自己。   墨鲤步伐沉滞。   陈妃的尸首没被挪动,她看起来很年轻,跟朱美人一样才十几岁。   宫婢已经为她擦净了面容,现在看起来像睡着一般。   “拿帕子来。”墨鲤示意内侍擦掉陈妃脸上的脂粉。   许少监皮笑肉不笑地拒了,嘴里讽刺道:“看来马统领他们办事周到,请来的大夫不止能为活人看病,连死人也能瞧。”   墨鲤不理会他,目光忽然落在床帐里面某一处。   金环。   看着很像华丽的床榻上一处装饰,可是除非想把人捆在床上,否则用不着这东西。   墨鲤起先没注意,只是朱美人那边也有这东西。   墨鲤微微皱眉,作为医者,他自然听说过一些“病”,只是那些癖好怎么着也不至于引起中风,还接二连三。   不对!   墨鲤的视线停在陈妃的脖颈上,那里有几块紫痕,不像是死了之后的瘀斑。   他猛然扯过幔帐擦掉陈妃的脂粉,只见她面色苍白,嘴唇乌紫。   “你干什么?”许少监厉喝。   陈妃已经死了,墨鲤无法用真气查探尸首血脉淤堵之状,他反手拎起许少监,冷声问:“宁王昨日宿在陈妃这里?”   “你问这个……”   许少监声音戛然而止,在墨鲤的目光下脑中一片空白,瑟瑟发抖。   明辨法师目瞪口呆地看着走一步晃一下的“老大夫”忽然神勇,单手就把一个大蟾蜍的拎起来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施主稍安勿躁,可是发现了什么?”   墨鲤的手指落在尸首的颈侧,沉声道:“吾等医者,知晓人颈脖处最是脆弱,稍用大力按压,就可以致人昏厥。”   江湖人更习惯劈脖子把人弄晕。   两个太医跟明辨法师盯着尸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可又抓不住那飞快溜走的思绪。   “宫中可有女子易犯晕厥?发作时抽搐,四肢发冷,口唇紫绀?”墨鲤追问。   太医点点头,说是血虚的缘故,多半能救,只是也找不到病因。   明辨法师也看清了,陈妃并非死于中风,而是血虚救治不及,因为太医都不在。   这宫里真是诡奇莫名。   明辨法师也跟太医一样走入了死胡同,病都懂,也能治,可是对病因一筹莫展。   “就是这里。”墨鲤垂首看陈妃的颈侧,之前他没在朱美人身上看见,因为太医已经按照气滞血瘀用了药,且朱美人不是今日发病,瘀斑早已在活血的药材跟行针下退去,而陈妃死了,人死之后,本来“受伤”的地方会愈发显眼。   “令这宫中人心惶惶的,不是旁人,正是宁王。”   是宁王害死了这些年华正好的女子。   墨鲤不止是医者,还学过武。   秦逯对他说过颈侧那一处,出手劈晕人时一定要注意方寸,且不可连续几次频繁地逮着一个人往那里劈,那处损伤了,是会出人命的。   秦老先生早年就为一个江湖人治过这个病,此人爱喝酒,酒品又差,每次醉酒后都大闹一通,旁人只好劈晕他图清净,久而久之,竟然发作起来。   四肢发冷,嘴唇乌紫,面色苍白。   其他医者当血虚来治,找不到病因,几次发作后这人去了半条命。   秦逯也是费了一番力气才发现,亦感骇然。   至于眼下的情形,宁王在床榻上自然没有劈晕人的爱好,他年岁渐大身体发虚,难免力不从心。   近年可能不知哪学来的花样,盘桓后院之中。   也不知是软索的捆束,还是沉溺美色吮出的血瘀,总之日子久了都会要命的。   走运的,血瘀化去了,只是有了损伤,像秦老先生诊治的那个江湖人那般发病。   运气不好的,血瘀整块掉落,在体内流动,最后堵塞了心脉与脑……   于是宁王越宠幸谁,谁就死得快。   作者有话要说:  颈动脉窦,位于下巴内侧区域,可自行网上看图,在那边按压是会出事的。   如果在那边反复吮吸,种草莓之类的,可能造成颈动脉窦综合症,所以最好不要。   朱美人因为颈动脉窦总是损伤,草莓成血栓掉落,过一天之后,血栓流到心脏跟脑中堵塞,引起脑中风。   还有一种是陈妃,是颈动脉窦综合症发作,救治不及时。   中风的概率没那么大,文里夸张了一些。   其实这里最初是想写一个“宠妃连环丧命案”真凶根本不是其他妃嫔而是皇帝自己的故事。   ——————   沙鼠趁机钻出衣襟,墨鲤的位置高,没人能看见它。   它甩甩脑袋,风把沙鼠的毛吹偏了。   【我想在第二段话里面加一个字】   它甩甩脑袋,夜风把沙鼠的毛吹偏了。   吹,拼命吹 第291章 事常迷之眼   屋内一片死寂。   墨鲤把话说得极明白, 哪怕大字不识的内侍宫婢也能听懂。   大热天的, 人人都出了一身冷汗。   “大胆……胡言乱语!”   许少监下意识地怒喝了一声, 刚说完前面两个字, 声音立刻变低。   蟾蜍般鼓着的脸因为惊骇微微扭曲,他又惊又怕,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后面的字。   “来人啊,把这个胡说八道的老东西拖出去!”   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恐惧,许少监竭力保持镇定, 颤抖着指向墨鲤。   “你们愣着做什么?倘若让他再继续胡说,话传出去, 大家伙儿都没有活路了!”许少监拼命使眼色,脸上满是杀气。   众人猛地醒过神, 恐惧瞬间攥住了他们的心脏。   是啊,这话绝对不能传出去!这也绝不能是真相!   宫中可以有居心叵测的刺客, 能有妒忌而弄毒拜蛊的宫妃,只要把人抓到(抓不到就找替死鬼)交差,旁的事情跟他们并无干系。可是这种真相,谁能拿着去宁王面前交差?   宁王要是信了,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得死。   若是不信, 他们好歹还有一条活路!   至于宫内会不会继续有人丧命, 宫妃死得冤不冤枉,他们也顾不上了的,自己的命最要紧!   “快拿下!”许少监跳脚,他爬了十几年才爬到今天的位置, 谁会想死?谁舍得眼前的金子银票,权势富贵?   明辨法师见势不妙,急忙想要阻止。   老僧面色发白,心中暗暗叫苦。   今晚被禁卫军强行带进宫中,明辨法师就意识到可能会有祸事,然而这场灾祸比他想象中还要荒诞棘手。   明辨法师望向屋角,只见那两位太医缩在那边,瞪视着这边的惊怒目光跟内侍们如出一辙。   “阿弥陀佛。”   明辨法师垂眼念诵佛号,心中悲凉。   世道如火狱,火狱苦世人。   还不等明辨法师叹完,耳中忽听一声闷叫,然后是噼里啪啦物件翻倒的声音。   明辨法师惊愕抬眼,只见刚才还如狼似虎扑来的内侍们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   几个宫婢慌不择路地想要跑出去,然而跑着跑着就无缘无故地身体一歪栽倒在地,既发不出声音,也不能动弹。   “怎么回事?”   外面的人被惊动,举着灯烛要过来探看。   明辨法师震惊地看着不知何时“绕”到自己身前的墨鲤。   许少监再次被拎了起来,也不见墨鲤如何用力,后者已然面色发青,眼珠突出,两脚拼命蹬踏着挣扎。   这情形实在惊人,毕竟墨鲤外表看起来垂垂老矣。   墨鲤没说一句威胁的话,他就那么定定地看着许少监,再稍微松手。   那笃定无惧的神态,让许少监哆嗦得更厉害了。   连明辨法师也记得,许少监方才明明已经站得很远了,怎么一晃眼又落到了墨鲤手里?   “无、无事,我等在搜查宫室!”许少监尖着嗓子说。   墨鲤没点这家伙的哑穴,就是看出他贪生怕死到了一种境界,小人一样是可以利用的,而且还特别好用,这是墨大夫从孟戚这里学到的东西。   外面停顿了一会,又问道:“可是王上的命令?”   “这也是你能问的?还不退下?”   许少监声音愈发尖锐,他怕墨鲤拧断自己脖子。   墨鲤忽然冲着他笑了笑。   许少监心中油然生出一种不祥预感,他张嘴要喊,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这就是我方才说的地方,多用一分力,或者多劈几次,就要落下终身的病根。”墨鲤收回手,认真地说。   两个太医面无人色,用背部死死地贴着墙壁。   明辨法师神情古怪,他年岁较长,又没在宫中这等压抑的地方一待许多年,自然能听出墨鲤的威胁有几分真,几分假。   可这屋里其他人都信了,包括倒在地上不能动弹的内侍宫婢,有几个看着床榻上的陈妃尸体,吓得眼泪都冒了出来。宫中贵人得了这病,太医尚且治不好,似他们这般卑微之人还能有什么活路?   “施主,此处还需慎言。”明辨法师无奈地开口。   虽然他很钦佩墨鲤的能耐,但是身在宫中,看透真相又怎好轻易说出口?这岂不是陷入了被动?   墨鲤不答。   墨鲤在等沙鼠给自己回应。   内侍们扑过来时,墨鲤趁机将怀里的沙鼠搁在了描金雕花的橱顶。   屋里乒乒乓乓一阵闹腾,沙鼠灵活地蹿上了房梁,把整间屋子都转了一遍。   “啪嗒。”   安静的屋内忽然多出一声响,众人下意识地望去。   墨鲤循声走到香炉旁边,伸手挪开,果然后面的架子是一处小机关。   机关已经被打开了,沙鼠深藏功与名,早就溜到别处了。   墨鲤隐晦地看了一眼房梁,然后开始打量暗格里的东西。   “施主?”明辨法师有些不安。   这里是陈妃的寝殿,无论陈妃是怎么死的,在这里乱翻乱找显然不是个事。   暗格里除了银票,就是一些瓶瓶罐罐。   墨鲤将它们挨个打开,仔细辨别气味。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这些瓶罐总的来说都是床笫助兴的,有的是掺入香炉焚烧的,有的用来涂抹,所以有油膏有香粉。不过宁王怕死且信佛,倒是没有搞出炼丹服用的那一套。   没找到任何疑似阿芙蓉的东西。   墨鲤忽然发现两个太医目光躲闪,再联系到眼前这些“水平可以不易伤身”的瓶瓶罐罐,立刻意识到这些东西不是陈妃私下弄来的,而是出自宁王宫里的太医署。   宁王沉溺女色,其他人自然要投其所好,只是进献这种东西传出去不好听,只能私下卖好。   如果没有发现陈妃朱美人暴亡的真相,墨鲤原本打算通过太医署慢慢寻找阿芙蓉的踪迹的,可是宁王昨夜召了陈妃,今晚又不知道会召谁。别看宁王口口声声称呼朱美人为爱妃,可是朱美人病得这么重,也没妨碍他昨天继续寻欢作乐。   沙鼠飞快地跑过房梁,绕到外殿,居高临下地看着院落里影影幢幢聚来的人。   这些人以为自己来得无声无息,把寝殿围得水泄不通,全不知晓他们动作再轻,也瞒不过墨鲤的耳朵。   许少监自作聪明,以为墨鲤不懂宫里的规矩,想他堂堂少监,出声斥责的时候竟然连面都不露,手下的内侍也没人出去说话,外殿的人不怀疑才怪。   但墨鲤根本不怕人来。   沙鼠黑溜溜的眼珠注视着院落里的人,起初还有一些侍卫不安地东张西望,随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出现,那些侍卫立刻松可口气,那人带来的人步伐整齐划一,神情肃穆,躯体紧绷,一副随时都能拔刀砍杀的警惕模样。   他们的精气神,跟之前见过的那些禁卫简直是天上地下。   为首的男子走到灯笼下方,他年轻沉稳,举止从容。   哪怕以孟国师的眼力审视,也少不得也赞一声。   这是孟戚进宁泰城之后遇到的第一个可以用“英才”来形容的人,别看只是简单地带人过来,之前院里也有人,但是他们站得毫无章法。这年轻人带着手下一来,情况立刻不同,所有利于撤退,能够观察形势的位置都被飞快地占住了。   在形势明显逆转之后,这人没有躲在下属身后发号施令,而是慢慢上前,抬手用石子扣响了殿门外悬挂的铜铃。   “叮。”   声音传出去很远。   屋内众人皆是一惊,明辨法师还来不及说话,就看到墨鲤推上暗格,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两个太医惊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个来历不明的民间医者,为何能这样大胆。   墨鲤迈出殿门,首先找孟戚。   夜色浓重,灯笼的光亮有限,沙鼠借了巧,直接蹲在宫灯上方挑杆的阴影里。   远远看去,像是挑杆上方装饰的圆珠。   墨鲤:“……”   担心沙鼠太胖摔下来。   与此同时,院里的侍卫已经纷纷拔刀,还有的弯弓拔箭,对准了墨鲤。   墨鲤跟孟戚一样,很快就注意到站在最前面的年轻人。   无他,这人神情里没有傲慢,唯有慎重。   ——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无名的大夫,而是一个值得警惕对待的敌人。   “墨大夫。”   年轻人拱手道,他一开口,墨鲤忽然笑了。   “原来是裘先生的人来了。”   墨鲤的语气里并无讥讽,倒是那年轻人有一些难堪,低声道:“宫中贵人屡发怪疾,王上乱了方寸,竟使人强行将民间医者带入宫中,惊扰了墨大夫,实是惭愧。”   “尔等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查到金鼓寺发生的变故,又根据蛛丝马迹推测出我的身份,看来宁泰城并不如我所看见的那般松懈。”墨鲤想了想,学着孟戚的口气说话。   那年轻人瞳孔收缩,面上却笑道:“宁泰城外松内紧,乃是应对吴王密探以及匪盗之流,大夫医术高明,是我等请都请不来的贵客。王上情急之下有所怠慢,还望大夫不要怪罪。”   这番话听着顺耳,内里对宁王毫不客气。   倘若许少监在这儿,估计又要惊叫起来。   然而无论是年轻人的属下,还是那些神情慌张的侍卫,都不为所动。   “还未请教名姓。”墨鲤神色淡淡,心中揣测着年轻人的身份。   对方哈哈一笑,拱手道:“岂敢劳墨大夫动问,是在下疏忽,没有报上及时姓名,大夫勿怪。在下程泾川,细论起来,故楚靖远侯乃是在下的族叔祖。”   沙鼠微微一动。   程泾川立刻发现了挑杆宫灯上似有东西,他猛然抬头,沙鼠再次隐入屋檐之下。   程泾川压下隐约的不安,沉声道:“裘先生听闻宫中变故,已然连夜赶来,因担心这些蠢笨无知的内侍惊扰大夫,在下先来一步。墨大夫,请。”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前两天太忙啦,今天开始努力恢复更新,最慢也只是隔一日   ————   沙鼠蹲在宫灯上方充当装饰品   沙鼠蹲在屋檐最前端的蹲兽脚边   房梁屋顶屋檐的装饰越多,沙鼠越好隐藏。   孟戚:皇宫这种布局我熟   沙鼠:跑得贼溜 第292章 人常惑于心   这是一件很荒唐的事。   “潜入”王宫被发现之后, 对方竟然邀请他去一处偏僻的宫室会面。   听意思对方还要连夜进宫, 一副很给你面子的做派。   然后从头到尾, 王宫真正的主人宁王都不知情。   ——说出去, 只怕天下人都要捧腹大笑。   这个笑话就这么真真切切地发生了,甚至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感到好笑。   宫灯摇晃,程泾川的人提着灯火在前面开道,他们专挑罕有人迹的地方行走。   王宫里依照了太京的规矩,不许有太过高大的树木, 只是地处江南,不像太京皇宫那般除了御花园之外几乎看不到泥土, 这里大部分宫苑更似江南园林。小楼亭阁水榭错落有致的分布着,回廊假山花墙阻隔了视线, 远远地只能看到灯火,但是人在哪条道上, 一时半会都说不清。   内侍宫婢不许随便走动,除非是得了命令。   夜里能够自由走动的只有巡逻的禁卫军,但他们也不能靠近嫔妃居住的楼阁宫室。   不过,这正中程泾川等人下怀。   程泾川从容地领着路,在各种小道回廊上行走, 一行人没有半分遮掩行踪的意图, 然后这一路上他们竟然也没有遇到任何人影,显然对宫中的一切都熟悉到了极点。   这种不动声色传递出的,他们对宁王宫的掌控力,让墨鲤都有些心惊。   之前宁泰城也好, 嚣张跋扈的禁卫军统领也罢,就像一层腐朽的表象。   有人让维持了这层表象,在这腐朽之下的内里是什么模样?像袁亭这样有几分本事却眼界有限的人,还是程泾川这般沉得住气能独当一面的英才?   宁泰城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谜团。   鲍冠勇十几年不入宁泰城,他所掌握的情报已经落时了,他所了解的宁泰城,也不是那么回事了。   那位裘先生,估计比原本预想的棘手。   墨鲤并不感到懊恼,提前见一见试图搅动天下之局的幕后之手,或许是一件好事。   他更不畏惧在陌生的地方见一个野心勃勃的人。   除了身怀武功,墨鲤还有一张底牌:沙鼠跑出去探路了。   宁泰王宫比太京皇宫还合乎沙鼠的喜好,建筑的规制是仿建的,又有园林景貌,多花木多遮蔽,单单是太湖石假山每座宫苑就有一座,前后贯通,大到下方垒出洞穴行路,上方还能修筑登高观景亭。   缺点是树木高度太低,缺乏名贵木种跟奇花异草。   沙鼠不在乎这个。   造景堆叠出的小泉,池塘边有齐整的沙粒……   虽然比起飞鹤山差远了,但收拾得也算干净,没有什么蛇鼠蚁兽。   沙鼠滴溜溜地跑了一圈,它比墨鲤看得更多更远,已经找到了两条暗道,一条疑似暗道的入口。   机关埋伏之类的倒没发现。   夜色中树影交错,隔几步就看不到东西了,宫灯能照亮的范围有限。江南园林更是在一个很小的区域隔三五道不同的屏障,能一景多看,曲折蜿蜒——换句话讲,要走好多冤枉路,根本没有一条直线抵达的捷径。   沙鼠蹲在廊柱上方山字型凹陷处,严肃地左右张望。   左边地势较低的小道上,是程泾川一行人。   似是心有灵犀一般,墨鲤不着痕迹地朝这边望过来一眼。   “……”   大夫真好看。   不管是什么模样,那神态、目光都会让孟戚移不开眼。   沙鼠本能地挠了挠,给枋梁彩绘添了几道爪痕。   沙鼠嫌弃地看爪子,抖抖毛,疑心宁王这边的工匠怠惰偷懒,彩绘维持得不好,都掉粉了!   回廊右边的缓坡尽头,是一座造型奇怪的八角亭,三面有墙,面朝回廊池水的这边悬有珠帘。此亭立于高处,外面的人看不清里面的动静,坐在里面却能对这片宫苑一览无余。   让孟戚在意的是,此刻八角亭里是有人的。   黑暗中,一队腰佩兵器的侍卫伫立在蹬道上,约莫每隔五级石阶站有一人,一直延伸到坡顶的八角亭。   这个阵仗,毫无疑问是今夜待客的“主人”了。   沙鼠跳上树梢,仔细打量着地形,结果发现亭子底下是空的。   山坡下面不是实打实的石洞,已经被挖空,有路可以进去,还有烟道。   孟戚还来不及看清,程泾川已经领着墨鲤绕过来了。   “墨大夫,请。”   沙鼠直立起来,在石块后面使劲地冲墨鲤摇头。   墨鲤脚步一顿。   程泾川敏锐地回头,今夜他总有一种被人窥伺的奇怪感觉。   饶是他再精明,也想不到孟国师的真身。   程泾川习惯性地在几个易于藏身的地方扫视一圈,等注意到地面附近的石块时,沙鼠早就没影了。   回头见墨鲤审视着八角亭,程泾川笑道:“墨大夫好眼力,此亭全由铜制,下方有烧火房。冬日时,大炉烧出的热水可以顺着铜管流动,人在亭中赏雪观景,亦是温暖如春。”   现在炉是封的,火是熄的。   更没有硝石硫磺的味道,不是陷阱。   沙鼠急忙从烟道旁边钻出来,一身毛都变灰了。   墨鲤瞥见,神情微妙。   程泾川再次感到那种格格不入的怪异,就像墨鲤能看到鬼魂而他不行,鬼魂又念叨个不停,告诉了墨鲤许多事情。不然为何这一路上,他都看不懂墨鲤的表情,背后还毛毛的?   程泾川脸上带笑,请墨大夫由蹬道去铜亭,一转头就给自己手下使了个眼色。   搜!   一寸寸的搜!肯定有什么东西跟着!   然而沙鼠已经小步溜达上坡了。   墨鲤没有继续装成老迈无力的样子,轻松到了坡顶,立刻有侍卫掀开了帘子。   坐在亭内的人是个削瘦清癯的老书生,双目湛然有神。   他头戴方巾,着一件灰褐色的旧袍子,隐约能看出年轻时英挺俊秀的轮廓。   见到墨鲤进来,他徐徐立起,慢吞吞地拱手道:“豫州裘思,久闻墨大夫之名。”   “豫州?”   墨鲤重复了一遍。   眼前这书生给人的感觉很微妙,这不是一位洵洵儒雅的文士,也不是目空一切的狂生。他极瘦,瘦到了有些不太正常的地步,目光神态犹如跳动赤焰的火塘。   ——这火焰,能把一切包括他自己都烧成灰烬。   墨鲤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他本能地感到了危险,以及一种拂袖而去的冲动。   不是畏惧,而是济世救人的医者不乐意跟疯子打交道。   这种疯病治不好,他们的疯癫往往表现在要把所有人都拖进深渊。   墨鲤闭了闭眼,掩饰不悦的心绪,将藤箱往地上一搁,径自坐在了石凳上,摆出一副矜傲的老者姿态。   裘思不以为意,复落座道:“正是豫州,墨大夫不是已经在那里遇到了我族中后辈?承蒙大夫与孟国师照顾那孩子,还给了他一身防身的宝甲。”   他只字不提墨鲤外表的变化,更不问孟戚在哪里。   这让墨鲤准备好的应对落了空。   “我听闻……”   裘思顿了顿,这时程泾川进来附耳说了几句。   墨鲤听得十分真切,正是他方才谈及宁王嫔妃之死的话。   程泾川复述时一字不差,显然提供情报的人当时就在屋子里。那么是明辨法师、许少监、还是那两位太医呢?墨鲤暗暗思索。   “原来如此。”裘思先是讶异,随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转向墨鲤感慨道,“大夫真乃神医,若非大夫明眼辨因,怕是再过数年也无人知晓宫中妃嫔为何暴亡。”   “再过数年?”   墨鲤下意识地讥讽,他本意想说宁王身虚体亏,再继续沉溺酒色,怕是不出两年就得一命呜呼。   结果裘思竟然点头道:“宁王无用,合该由小郡王继复楚之志。去吧,今夜就送宁王上路。”   “是!”   亭外一人利落地领命而去。   墨鲤吃了一惊,他本来是想给宁王一个教训,让这家伙再也近不得女色,甚至剩下的两年寿命只能躺在床上苟延残喘,可是对面动起手来比他还狠,简直让人怀疑宫妃里是不是裘家出来的女儿。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裘家女儿跑江湖卖情报去了,那似乎是裘思唯一的女儿。   对着墨鲤惊讶的目光,裘思捋着胡须,轻描淡写地说:“大夫有所不知,宁王宫苑里的美人,除了一小部分世族女子,其余都是民间选来填充掖庭的采女。宁王沉溺女色,喜新厌旧,每隔一段时间宫中都会有一位盛宠的贵人,过后就弃之如履,再不回顾。当宁王得知宫中凶案的真相后,他可能会懊悔,但悔的是害死了自己尚未厌弃的美人,那些早就忘在脑后的,死多少他也不在意。”   裘思拎起素白胎瓷壶徐徐倾斜壶嘴,慢条斯理地继续说,“然后他会收敛行径吗?不,他会询问太医这样发病的几率有多大,然后重新遴选采女入宫,把专宠一个女子的时日再缩短一点,十天半月就换一个,从前的那些妃嫔他不再看一眼,这样宫里就不会继续死人了。”   墨鲤:“……”   裘思古怪地一笑:“怎么,大夫以为我怜悯那些女子?”   说着笑容一敛,语气冷厉,“吾等起兵成事在即,怎容他添乱?难不成要一边征丁入伍,一边夺人妻女吗?二者只可择一,就请宁王赴死罢!”   墨鲤看着裘思持杯饮茶,仿若无事地寒暄道:“让大夫受惊了,我听太医署那边的人说,宁王今夜发话,若是治不好朱美人,就让宫外来的医者为他的宠妃陪葬。可朱美人被墨大夫救了回来,陈妃却又丧命了,哎……陈妃娇俏玲珑,乃是江南采莲女,她又不识得墨大夫,若要让她选择,必不会亲近诸位,不如让她费尽心思用一生讨好的宁王殿下陪着罢,想来她亦欢喜。”   草丛里的沙鼠睁圆了眼睛。   墨鲤心道这果然是个疯子。 第293章 自是难彰   程泾川不言不动, 没有分毫讶异之色。   这位俊秀挺拔, 令人极有好感的年轻人低眉顺眼地侍立在旁, 做着仆从的活, 为桌上的茶壶续水。   这令墨鲤生出一种深深的违和感。   他来不及细想,蓦地站起,急步退出亭外。   亭外的侍卫齐齐拔刀,却不接近墨鲤三步之内。   沙鼠见势不妙,身体本能往前探出——   “啪”   铁制的三菱形锥头扎入草丛。   这是一根绳镖, 锋利的铁镖后面拴着一根细索。   墨鲤大惊,抬掌将绳镖打偏了方向, 劲风卷开草叶,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程泾川顺势收回绳镖, 从铁镖上拈起一根细小的毛发,神情狐疑。   墨鲤也终于察觉到体内经脉气息出现古怪的沉滞, 是动用真气之后才发作的,手足渐渐酥软发麻,只是速度较为缓慢。   ——毒?迷药?怎么中招的?   墨鲤惊愕里带着巨大的迷惑,身为通晓百草药性的医者,又在毒道圣手薛庭那里见过诸多用毒之法, 从踏入这座亭子开始, 无时无刻都提神留意着,饶是如此还是中招了?   如果不是地点时机不对,墨鲤都想问问是怎么做到的。   他暗暗运气化解药力,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周围草木投下的阴影。   沙鼠没有受伤。   程泾川这人, 真是天生的敏锐……   墨鲤知道有些人生来五感就高于常人,跟修炼武功的好筋骨有所不同,他们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周围的异样,迅速发现整件事里什么地方不妥。往小了说,这样的人适合学医也适合做厨子,往大里讲,简直是天生的谋士或帅才。   墨鲤不知道程泾川的学识怎样,单单看这番反应,就已是世间少有了。   尤其程泾川并非武学高手,他学的是马上功夫,他的步履身姿再清楚不过的传达了这一信息。   没有登峰造极的内功,只凭直觉即能发现一路上被人窥视,更在沙鼠紧张冒头的瞬间抓住了踪迹——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才?几乎是墨鲤平生仅见,如果陈朝末年天下大乱之际这等人才也随处可见,墨鲤大约能想象得出那时诸势力割据混战的激烈了。   于是那份违和愈发强烈。   凤凰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可裘思从头到脚没一个地方像“明主”,难不成程泾川是个很有本事偏偏眼瞎的人吗?   “你在激怒我。”   墨鲤平了平气,尽量以冷淡的语气道,“你方才说的那些,都是为了激怒我,让我动手杀你。”   ——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直接用话试探。   墨鲤的脸上没有表情,镇定自若,单单看他目光神态完全不能判断“毒”发作到什么程度了。   裘思依然坐在亭中,没有靠近墨鲤。   程泾川将那根细小的毛发塞进荷包,冲着墨鲤笑了笑:“看来墨大夫养了一只机灵的小东西,风行阁之前的密报里竟然漏了这一条,王宫御苑石多水冷,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希望它受惊后不要跑丢了。”   能跑丢才怪!   墨鲤猜测孟戚这会儿肯定去袭击宫中侍卫、剥人家的衣裳靴子了。   他中的这个大约是迷药,对经脉脏腑没什么损伤,只是手足乏力,微微晕眩。   真要动手,墨鲤不惧。   眼前虽有二十几号手持兵器的侍卫,外加一个能使镖绳的程泾川,也不可能拦下墨鲤。   只是今晚的会面从头到尾都透着怪异。   “你激我杀你?”   墨鲤盯着亭里的裘思,不解地重复了一遍。   恼怒和疑惑被森冷的语调掩饰,蹬道上的侍卫纷纷紧张地向这里围拢。   程泾川立刻一摆手,众人停住脚步,面上仍旧警惕万分。   “你——”   墨鲤忽而恍然,脱口道,“你根本不是裘先生?”   亭里的裘先生一动不动,嘴角含笑,那似清醒又似疯癫的目光完美无缺。   程泾川面上流露出一抹惊异,虽然很快遮掩过去,但却没有逃过墨鲤的眼睛。   就在墨鲤认定眼前这个“裘先生”是假的,是替身,是一个特意被送到自己面前来激怒自己的替死鬼时,他的头又昏沉了一些,没有失去意识,可是迷药发作的症状愈发明显了。   怎么回事?   明明在察觉到不对的瞬间就闭住了呼吸,墨鲤觉得自己仿佛跌进了一个看不见的陷阱。   有什么事被他错漏了?   “……墨大夫能坚持到现在,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裘先生的声音听着十分遥远,墨鲤心知这是药性发作的结果,他试着停下运转内息,晕眩的感觉竟然稍微缓和了一些。   斜地里忽然冲出来一人,程泾川手下的侍卫还来不及看清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异香。   “啪。”   一盆山石盆景被粗暴的推倒在地。   盆景里栽有小松,石下有水,漂着核桃核雕的小舟。   石洞孔隙内像是放有冰块,冒出徐徐白烟,靠近后也觉得格外清凉,还有一阵阵香味。   这样的盆景在太京皇宫里亦有,宁王这边就是更好看一些,墨鲤没怎么在意,而且盆景放得很远,在距离亭子至少百步开外的一处赏景观花台上。哪怕盆景有问题,也不可能飘这么远影响到墨鲤。   看到忽然出现的孟戚,以及被他特意带来摔在地上的盆景,墨鲤瞳孔收缩,想到了一个极为可怕的可能。   然而他现在闭住了呼吸,不能马上判定。   “孟国师?”裘先生一惊,陡然站起。   程泾川反应极快地抛下镖绳,夺过身边侍卫的佩刀。   孟戚一身侍卫的轻甲锦袍,面沉如水,眸带怒色,仿佛他一直这般潜藏在宫内,见势不妙才现身。   裘思很快镇定下来,他扫一眼地上的盆景,哂然道:“孟国师果然利眼。”   孟戚这才察觉到因为太急,他直接以“正常样貌”打晕侍卫换了衣服出来了,然而这个正常在旁人眼里实在是很不正常,易容术跟习武驻颜的说法可能骗得过别人,在聪明人这里不太管用了。   原本孟戚也无意遮掩,随便旁人怎么乱猜。   识趣的好比秋景,提都不提这事。   秋景的父亲裘先生绝对不是识趣的人,孟戚神色冷厉,一脚踩在山石盆景上。   ——蕴含内劲的足尖直接将石块碾踏成糜粉。   “哎,国师不悦,何必迁怒到这些物件身上,灵石难觅,这盆景里藏着的一小块至少价值千贯。”裘思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摇头叹息,“若是品相佳孔窍成景的,可称价值连城,连太京皇城里也没有多少。”   孟戚沉着脸,一言不发。   他伸手扶住墨鲤,随后干脆将人背了起来,扬长而去。   侍卫们想追,被程泾川喝止了。   裘思眼底的疯癫诡异迅速退去,不消半晌他看着就跟一位落魄老书生没什么分别了。   “去把东西取出来。”裘思下令。   立刻有人进入亭子底部的锅炉房,搬出许多石块。   它们或大或小,有的经过精心雕琢,有的还维持着从山里刚开采出的模样,沾着未洗净的泥土。   这些石块无一例外都生有孔穴,徐徐冒出肉眼可见的浅淡烟雾,很快就融于无形。这就是世族权贵喜爱的“灵石”,皆产于深山密林之中,有些更是从地底矿藏挖出来的,只要遇冷或热,石块天然就能生出烟雾来,堪称奇景。   按照史书记载,陈厉帝曾得一块灵石贡品,每到即将落雨的时候,奇石生出的烟雾能罩住整个盆景,呈现出云山雾绕的美景。   裘思微微侧头,用披风捂住口鼻。   那些去搬运石块的侍卫更是以布巾蒙面,即使隔着这么远,密封屋子打开之后飘出的浓郁香味以及呛人。如果墨鲤还在这里,必然能闻出这是山茄花,蒙汗药的主要成分。   石块全都放在完全密封的屋子里,夏日烟道是堵塞的,外面的人根本闻不到任何气味。仅有的一盆山石放在远处的观景台,盆景里面放的山茄花汁只要不是喝下去,逸散在风中就算闻到也不会有什么事。   就是这种照理来说不可能让人中招的布置,差点坑了墨鲤。   “没想到,竟然真的有效……”   说话的人是程泾川,他表情怪异,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裘思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奇特的笑容:“最早备着这些东西,用山茄花日以继夜地‘养’着它们,是为了对付青乌老祖赵藏风。他口口声声说最高的武学,是夺天地造化,吸日月之精华,听着荒唐得像是要成妖变怪。可以万一能呢,毕竟谁都不能解释这些石头所发现的地方,有股天然的清气,这或许就是青乌老祖心心念念想要化为己用的灵气……”   给灵气下毒,毫无疑问是异想天开。   反正也不费什么,山茄花罢了。   还找人看了风水,寻上好的“地穴”养着,数年如一日,让山茄花汁浸泡石头,直至密不可分。   如果真有人无时无刻都在吸纳灵气,吞吐循环……   那就让他好好感受一下了。   “自我看到风行阁传来的各种密报,我就一直怀疑传闻中的孟国师……孟戚其实已经找到了利用这些清气的方法,所以他武功高到可以踏平摩揭提寺,那帮西凉人好像也猜到一些,他们虽然蠢笨,但是阿颜普卡这人却有几分本事。”裘先生沉吟一阵,侧头吩咐道,“飞鹤山那边有消息了吗?”   “没有,那些西凉人已经散了,没等到阿颜普卡出现。”程泾川停顿了一下,迟疑道,“估计死在孟国师手上了。”   “呵。”   裘思讥讽地笑了笑,瞥见程泾川不安的神态,便斥责道,“你怕什么?吸纳灵气也好,丹田生出内力也罢,都是一种武功,一种很难学会的武功,他们没有成仙变魔,依旧是血肉之躯,有七情六欲,有何可惧?”   程泾川摇头道:“裘先生,我们只看见那位墨大夫受到影响,孟国师却无异样。”   “闭息罢了。”裘思淡然道,“这可比一般迷药更费事,单单闭息不成,还得不擅动内力。武林高手失去内力,就好比拔了牙的猛虎,虽然利爪锋利有一拼之力,却不愿久战了,只要调齐一百个箭无虚发的弓手,他们想全身而退都难。”   程泾川欲言又止。   果然他听到裘思以一种万分遗憾的语气叹道:“墨大夫就罢了,医者都心软。孟国师都在气头上了,还没杀我。”   程泾川一阵毛骨悚然。   尽管他早就知道裘先生的计划,可是在真正面对的时候,他依旧感到了深深的寒意。   一个连自己性命都不在意的人,是何等可怕。   ***   孟戚背着墨鲤翻过宫墙,寻了一处偏僻荒废的宫苑。   离开了那片灵气有问题的地方,墨鲤逐渐缓了过来。   “阿鲤?”   “我无事。”墨鲤压着怒火,为自己的轻忽。   孟戚上前一步将人揽住,低声安慰道:“是我的过错,我没有注意到盆景那边的情况。”   “不。”墨鲤只说了一个字,随即对上孟戚的眼睛,两人同时沉默。   他们不需要推诿责任,也不需要抢着认错,事实就是今日无论是谁都小看了裘思。   那匪夷所思的迷药手段——   墨鲤在无意间暴露了秘密,他需求着灵气,就像呼吸一般,身体自然而然地跟外界交换灵气。   “他是怎么做到的?他为什么会这样想?”墨鲤脑中有无数问题,加上刚失效的药性,眼前一阵晕眩。   孟戚扶了人在廊下坐了,掌心贴着墨鲤后心,借由自身灵气助墨鲤驱逐异样。   草药乃地下生出,草药对龙脉同样有效,好的是,坏的也是。   这股迷药效果之强,超出了墨鲤的预计。   “不该有这样强力的迷药,怕是混了灵气之后,对我们的影响尤为明显。”墨鲤恢复了清醒,沉声道,“这绝不是临时起意,他原先就有这个准备,怕是用来对付你的。”   孟国师返老还童,面貌数变的消息肯定已经传到裘先生耳中。   裘思究竟知道了多少?难道阿颜普卡对他透露过龙脉的事?   “还多亏阿鲤,否则……”   孟戚没把话说下去,今天如果他没变成沙鼠,等发现不能动用灵气的时候,估计会像墨鲤一样陷入困境。   跑估计能跑掉,只是要狼狈一些。   面子没关系,万一让阿鲤受伤怎么办?   “那就是个疯子。”孟戚恨恨地说。   墨鲤很是赞同,不过他仍有疑虑:“不是替身,是真的裘思?”   “对。”孟戚深吸一口气,抛去烦躁,郑重其事地说,“阿鲤有没有想过,风行阁的困局,发生一件事就能够彻底解决,会让秋景不战自败,主动退避。”   “你是说……”   “如果她的父亲死了,无论秋阁主心中多么不认同复楚,也无法收复镇压那些跟她立场不同的人了。风行阁这股力量,说大不大,说小绝不小,只要用得好,能在一定程度上决定战局。”孟戚说着说着又烦躁起来,他最厌恶的对手就是疯子,因为他们能做出别人想都想不到的事。   裘先生做正常谋划的时候,还有迹可循,一旦发疯,那真是令人头痛万分。   “他肯定有继承者,应该就是程泾川,所以根本不用担心死后的计划能否顺利推进。”   孟戚揉着眉心,跟墨鲤谈起了昔年陈末乱世时楚军遇到的一个对手。   那人比裘思还要出格,偏偏麾下有无数追随者。   像李元泽这样的人,最怕战死沙场后继无人,手下势力四分五裂,而疯子从一开始就考虑了这个可能。一切谋划都在他们死后才启动,有时人死了比活着还难对付。   楚军千辛万苦打败了对方,却被对方布好的残局坑了一脚泥,不得不退出攻占的地盘,险些一蹶不振,幸亏有尹清衡跟邓书生这样善于内政的人才,休养生息重新拉起了队伍。   “这种人心里没有功名利禄,没有胜负得失,更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却乐意看别人垂死挣扎。现在我忍住了没动手,他八成还是要诈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  用时髦点的话讲,裘思有点儿反社会人格   再贴切一点的话就是守序邪恶,为了达到目的,可以建立一个有规律有制度的组织,还能管理得非常好,但本质上是不在乎别人的。   不管是人命还是感情,都不在乎。   但他很会利用人命,也很会利用感情   ——————   沙鼠:你们敢动阿鲤,跳脚jpg   躲过镖绳飞奔出去变回人形,胳膊勒住一个侍卫拖进草丛,剥衣服 第294章 岂妄言哉   “我们必须尽快找到风行阁里属于秋景的人。”孟戚沉着脸说。   对付裘思, 单单釜底抽薪是不成的, 裘思的继承者可能是程泾川, 而程泾川并不像一个疯子, 目前也没有恶行劣迹,如果为了破坏裘思的计划把人杀了,那跟以武肆意乱杀的凶徒有什么两样呢?   最关键的是,程泾川还有可能只是个障眼法,继承者另有其人。   “铛——”   悠长的钟声连绵不绝, 在宫墙之内回荡。   夜的静寂骤然打破,四面八方都亮起了灯火, 同时传来纷乱的人声。   整座王宫,不, 是整个宁泰城在钟声里惊醒了。   “他真的命人杀了宁王。”墨鲤头痛地说。   帝皇驾崩,才会响起丧钟。   宁王虽未称帝, 但宁泰城的一切皆仿照太京而制。   城内的诸多佛寺在丧钟声响结束后,陆陆续续开始撞钟,这下就算是睡得再死的人,也从梦中惊醒了。   百姓陷入惶恐,宿在歌姬怀里的权贵狼狈地爬起来整理衣冠, 有人哀恸有人雀跃, 还有人忙不迭地跑向自己看好的宁王之子那里。宁王生了太多儿子,他们成不成器无关紧要,他们的母族妻族自然会把他们推上去。   孟戚站到檐上,举目望去, 数道举着火把的洪流涌向王宫。   虽然隔了太远看不清,但是那种迫不及待的架势,就可以想到他们贪婪无比的嘴脸。   王宫尚未来得及挂上白幡,就将染上血色。   孟戚回忆着今天看到的那几个禁卫军统领,他们不是裘思的人,互相还有矛盾,估计早就站好了队。   加上今天跑去民间抓大夫的行为,肯定有“聪明人”自以为懂了,其实真正病危的是宁王。丧钟一响,他们迫不及待地冲向王宫跟宁王子嗣的府邸,准备扶持自己这边的人登上王位。   连政变宫变都谈不上,仅仅是旧王驾崩之后的混乱期。   然而宁王是被裘先生的人所杀,他们甚至没有封锁消息,任由那些权贵世族“动”起来,还生怕有人消息不灵通,直接在夜里敲响了丧钟。   墨鲤不知道帝王驾崩之后的正常程序,孟戚就不一样了。   国无天子必乱。   皇帝是人,不是什么天子,会乱是因为那个位置没有人坐着不行,动歪念头的人太多。比起亡命之徒,大部分有身家有地位的人都会三思而后行。   帝王驾崩之后,近侍跟皇后太后会立刻招来内阁宰辅,或者支持自己这边的大臣,商议帝王的身后之事。没有意外的话会立刻敲定太子或者长子、嫡子继位,调动禁卫军,收复京城近郊大营,等做好一切准备才会公布消息,敲响丧钟。   那时城内外的佛寺道观也早早做好准备,掐着时间应和的,哪里会像现在这样乱敲一气,半点都不庄严肃穆。   “有些不对……”   孟戚刚说完,就看到外面的火把灭了一部分。   仿佛摆满点心的成套瓷盘忽然少了其中一个,格外扎眼。   接下来就像约定好一般,那些气势汹汹的队伍,一个接一个的消失。   ——当然不是真正消失,只是火把熄灭,不再发出喧哗的声音,融入了黑暗。   风中没有浓烈的血腥味,亦没有厮杀喊叫。   孟戚眉头紧蹙,因为换了是他,最多也只能做到这般。   因为当前需要的不是一个乱局,而是由暗转明接掌宁泰城。   裘思不是宁王的重臣,根据鲍冠勇所说的,裘思明面上只是一个六品小官,在吏部点卯做杂事,宁王甚至不认识这个人。既然不是权臣,就没法仰仗自己的威望压制局势,想要在暗中掌握一切,自然是针对兵权动手了。   宁王麾下有权调动兵马的武官,就算不是裘思的人,他们的副手也肯定是。   以有心算无心,再加上“宁王遗令”,兵卒对效忠谁没兴趣,只要熟悉的上官承诺他们有饭吃有银子拿就行。   至于那些世族权贵养的私兵,很难活过这个晚上了……   孟戚就算生出三头六臂,也没办法冲出王宫阻止宁泰城今夜同时发生的这么多变故,再说他也不放心墨鲤独自留在这里。   孟戚跃下屋顶,将墨鲤扶到更安静的屋内。   水榭两面透风,孟戚一拂衣袖,卷起的幔帐就将桌椅床榻上的尘埃扫了一遍。   孟戚带走墨鲤的时候也没忘记那口藤箱,他把箱子放在矮几上,又掩上雕花隔门。   “我去太医署为大夫寻一些草药?”孟戚试着问。   墨鲤摇摇头,他基本已经恢复了,现在作怪的只是山茄花药性的后遗症。   躺上一阵就好。   墨鲤听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哭声,那是宫人发出的。   “没事,不会有人从外面打进来。”孟戚把宫墙外消失的火把跟自己的推测说了一遍。   墨鲤若有所思地问:“这也是裘思谋划好的?”   “十之八九,他要把一切觉得碍事、派不上用场的人都丢到一边,再让“明主”继位,做出励精图治的样子,顺理成章地打出复楚的旗号。这样一来,就不能像陆璋那样搞屠杀,他需要有楚朝李氏血脉做傀儡,也不能把宁王所有儿子杀完。世族姻亲复杂,拐三道弯谁都能跟别人攀上亲戚,宁王的子嗣背后都站有世族,如果为了迅速清扫宁泰城而对他们抄家灭族,动荡会影响三到五年之后,不是威势极盛的君王根本压不住,况且起兵在即,宁泰不安,只会耽搁大事……”   孟戚压着心里的疑虑,没敢把话说死。   ——正常做法是这样,可疯子的思维不可捉摸。   谁知道裘思想做出什么惊人举动。   毕竟在裘思的计划里,这会儿“裘先生”已经死了。   ***   酒香四溢,沁人肺腑。   裘思将茶盏换成了酒杯,轻轻叹息:“不愧是风靡太京的桃花酿。”   亭子居于高处,能够看见附近宫苑里的混乱。   哭声、惊慌奔走时映在墙上的幢幢人影,加上远处的火光与嘶喊,像是坠入噩梦之中。   宁王身边的内侍,有的忠于宁王,有的收了各家权贵的钱财,更多的是各家钱都往兜里揣,当他们急匆匆地命小内侍往外传消息博明日好前途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宫里一下就乱了。   快得猝不及防。   快到他们收拾了细软,来不及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着,如狼似虎的禁卫军就来了。   所有宫室都被围住,擅自走动的被当场拿下。   那些颇有头脸的少监、太监黑着脸叱呵,立刻被几个耳光打得满地找牙,习惯作威作福的人色厉内荏的想叫嚣,却发现来的禁卫都是生面孔,或许有些见过,但往日那些统领连个影子都瞧不见。   宁王的妃妾们缩在各自居住的宫苑内,战战兢兢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她们在这场变故中全无依靠,只能流着眼泪恳求着一条活路,哪怕是被送到庵堂里念佛。   宁王的子嗣面无人色,野心被眼前的困境逐渐消磨。   宫外的消息源源不绝地传进来,谁都能听一耳朵,什么王家私兵闯入了赵家,钱家的人又在宫门外被斩杀……每一条都是杀气腾腾、血流成河,让人想要晕过去的噩耗。   仿佛下一刻,兵马就会打进宫来,肆意砍杀。   齐帝陆璋屠戮太京的旧事,在楚王宫里时不时就会有人提起,众人现在想起,魂都要吓飞了。   “呵呵,屠夫之名,果然好使。”裘思坐在亭中,看着远近的混乱,捋着胡须十分满意。   程泾川侍立在旁,静静地听着裘先生的教诲。   传入宫的都是假消息,是刻意营造的效果。   “先贤推崇愚民之法,后世帝皇也唯恐奴婢仆僮懂得太多,甚至不许内侍宫女识字,要我说大可不必。愚者亦不知畏惧,彷若牲畜,需得在他面前亮刀子见血肉,像对待猪狗一般严苛,他们才会乖顺听话,然而识字知史有点本事脑子却不够聪明的人,你连刀子都不必带上,就能叫他们胆怯惊畏,何等轻松。”   “先生这话也不妥当。”程泾川低声道,“若是奴婢之中有那天纵奇才,似金玉混于砂石,被这一捞显了出来,日后岂不成了变数?”   程泾川的话在旁人听来已经颇为出格了,奴仆就是奴仆,命里卑贱,欠缺德行,即使翻了身也是奸佞之辈,哪来的什么天纵奇才?   裘思不以为然,笑着饮酒道:“能出奇才不是更好?若是世族子弟大儒门生,无我提携,他们依然能出头,而这些人脑中根深蒂固的是维护家族、维护士大夫的利益,岂能为我所用?”   程泾川不说话了。   他出身虽然好,但是靖远侯家没落许多年,他幼时也险些饿死。   风行阁的人就更别说了,但凡有个正经的出身来历,谁不愿意考科举武举正经做官?   举世有贤才,遗之在乡野。   裘思用了几十年建起这庞大的势力,正是因为他没有丝毫门户之见,擅长施恩掌控人心。能让程泾川这样的人俯首听命,裘思当然不可能“只是”一个疯子。   知遇之恩,提携之恩,救命之恩……虽然老套,但是管用。   西凉人阿颜普卡认为第三条最为重要,裘思不一样,他始终认为第一条才是关键。   救人不过是抬抬手的事,可是因为赏识把人拉出泥泞,待之如上宾,那就不同了。   所以裘思若是被杀,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天亮之后,不能血染宁泰与我陪葬,就算他们命不该绝罢。”裘思瞧着远处的纷乱,悠悠地叹了一声。   ——他竟然不准备诈死了。   不止孟戚猜错,连程泾川都感到讶异。   裘思仿佛能看透程泾川的想法,施施然道:“诈死虽然能解决许多事,但是景儿并不愚笨,我若真死,事成所愿,只是诈死,就真的不能拿捏这妮子了。”   程泾川垂首不语。   “都说陆璋枭雄一世,奈何死得窝囊,我却觉得他胜过宁王许多,儿子不需太多,有一个出息就行。”裘思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眯起眼睛说。   这话程泾川更不敢接了,裘先生没有儿子,唯有一个女儿。   甚至在名义上,这个女儿都早夭了。   这时一个侍卫匆匆过来禀告,程泾川听后吃了一惊。   “怎么了?”裘思就像脑袋后面长着眼睛一般。   程泾川神情复杂地低声道:“那个被孟国师打晕的侍卫找到了,是我们的人,出事的时候墨大夫已经到了亭子里。”   “嗯?”   裘思立刻意识到了这里面的不寻常。   如果孟戚早就混入宫中,不管扮成侍卫还是宦官,都能立刻现身,何必再去打晕一个侍卫剥衣服?   难道孟戚在这之前穿的衣服不能见人?   或者——   没穿衣服?   “有趣,当真有趣。”裘思抚掌大笑。   程泾川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草丛里窥伺他的不知名生物,欲言又止。   裘先生不信鬼神,程泾川也不好开口说,他怀疑世上有妖怪。   作者有话要说:  程泾川:我怀疑孟戚是妖怪,就跟话本(西游记)里一样,国师都是妖怪   沙鼠:??? 第295章 ——————   大概因为“国师”的称呼源自西凉国的缘故, 如今钱塘郡的吴王又拜八卦观的道长为国师, 找了一帮神神叨叨地说气运炼灵丹的方士, 江南的百姓与文人对他们极是厌恶, 以至于坊间话本里的“国师”总是扮演着奸佞的角色。   更有甚者,借古讽今假托异域诸国之事。   位高权重的国师竟是妖物所化,把持朝政残害忠良。   这话本编得很是有趣,难得不是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老路子,改为评弹之后, 风靡整个江南。但凡城里的百姓,人人耳熟能详。   虽然关于异域国师的故事只是其中一小段, 但是程泾川幼丧双亲,长于市井, 听了前一句就能接下一段。   眼下嘛,话赶话, 巧凑巧……   程泾川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这一节。   话本里的妖物国师,原形是一只红狐。   目光忍不住望向草丛,程泾川心想不对,狐狸的体型大了,是更小更机灵的生物、   他神不守舍的模样落在裘思眼中, 后者眸色微沉, 随即举杯一饮而尽。   “清德,孟国师的事就交予你了。”   “啊?”   程泾川猛然回神,对上裘先生探究的目光,肃然垂首道, “今日孟国师与墨大夫离去,怕是要从风行阁那里下手,击散吾等积蓄的力量,不若在宁泰城内景姑娘的人那里守株待兔,或许可以遇上。”   说到某个词时,程泾川忍不住想难不成是兔子精?   毛有点像,跑得快也像。   程泾川定了定神,继续道:“牵涉到景姑娘的事,我不敢擅做决断。”   裘思放声大笑,用手指虚点着程泾川,兴致盎然地说:“那些从西凉人那里得来的东西,清德还打算继续藏着?以它做诱饵,何愁等不到孟戚?”   清德是程泾川的字,裘先生念起时均是对着晚辈的口吻,今日却多了一些令程泾川不寒而栗的别样意味。   程泾川背后慢慢冒冷汗,他以为自己足够小心了。   西凉人弄进来宁王宫苑的,当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程泾川最初以为是掏空身体的虎狼之药,宁王沉溺女色,如果用这些药会直接马上风死过去,这自然不行。宁王的生死宁王自己说了不算,得看裘先生的意思,所以宁王夜夜笙歌然而宫中所有助兴药物都是不伤身的,任凭宁王怎样使唤太医跟内侍,最终弄到手的药物仍不如他所愿。   宫中渠道被监视得这般紧密,西凉人辗转倒腾几次就以为能神不知鬼不觉,岂非笑话?   程泾川刚截下这批疑似丹药的东西,就得到风行阁那边紧急传来的消息。   对着那些黑漆漆的药丸左看右看,骤然心惊,怀疑这就是阿芙蓉。   想到情报里对这种“南疆圣药”可怖的形容,程泾川悄悄把东西昧下了,并且想方设法的隐瞒了消息,不让裘先生知道。   ——裘思是什么样的人,程泾川还能不知道吗?   阿芙蓉这等邪物如果落到裘先生的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冷汗渗出,手足冰凉,程泾川垂着头一言不发。   裘思靠在亭子的栏杆上,意态悠闲,他不癫狂的时候,看上去就是个博读诗书的清癯老者。   有风骨,有见地,语言不俗,且虚怀若谷。   不知道有多少人被这副表象折服,以为遇上了贤德雅士。   裘先生看着程泾川,惋惜道:“宁泰这一亩三分地,以后还得你来做主,区区阿芙蓉罢了,尔等何必惊惧?其实换了在十年前,我或许对这南疆圣药有兴趣,琢磨一下它的威力,可惜我老了。”   程泾川沉默着,他没有辩解,也没有矢口否认,就是低头请罪的姿态。   他听到裘思站起来,走出了亭子。   没有回头,侍卫也跟着走了一大半。   直到连影子都看不见了,程泾川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人,去太医署。”   ***   宫中混乱愈演愈烈。   宁王的子嗣被禁卫军粗暴地推搡出来,押到了湖边。   湖乃是人力挖掘,没有多宽,只是水道连通好几座宫苑,其中以那座湖心岛上的楼阁最为精巧雅致。   四面没有桥,来往只能靠舟,故而也没有宫妃居住,只是宁王饮宴享乐的地方。   禁卫军没闲心收拾宁王搭乘的大船,就用了内侍宫婢的小舟,把人捆了人往里面一扔,靠岸后像扛麻袋一样把人送进楼阁,不管这些身份尊贵的王嗣是冻是饿,转头就走了。   年纪尚小的孩童挣扎踢打,叫嚷着要乳母,让内侍出来,结果被打得鼻青脸肿。   还在吃奶的那些婴孩,索性连乳母都被抓来了,一起丢在墙角。   禁卫军等人抓齐,就拎着桶状物在楼阁附近泼洒。   这下本来镇定的人彻底慌了,以为是油,喊跟叫骂声不绝于耳哭。   因为宁王的子嗣太多,费了好一阵他们才确定往日承嗣呼声最高的几个兄长全都不在,顿时慌了。   等到明天尘埃落定王位有人,他们恐怕都化为灰烬了。   “救命——”   这样一群人扯着嗓子哭求叫骂的动静,传过湖面,在宫苑里回荡。   因宁王喜新厌旧的缘故,宁王的儿子很少有同母的,还在世的生母也不多,倒是宫墙内一些年轻的妃妾听到声响,惶恐不止,有些直接晕厥了过去,有宿疾的当场没命了。   禁卫军没有杀人,这声势却比杀人还要可怖,许多被困的人都相信宫中已经血流成河了。   “大夫。”孟戚紧张地跟在墨鲤后面。   墨鲤听着一处楼阁里有隐约的婴孩哭声,低头往殿内看了一眼。   只见一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宫婢紧张地拍着怀里的襁褓,襁褓由昂贵的凉绸所制,宫中的孩子就算不是宁王的儿子,也是宁王的孙子。这里已经靠近王宫东面,据说宫中以湖为界,一边住着宁王的妃妾,另一边住着所谓的龙子凤孙。   乳母不知怎么逃脱的抓捕,她藏在这处小楼里,发髻散乱,衣裳沾着泥泞与尘土,正流着泪低声哄着婴孩。   墨鲤轻轻跃上房梁,想看一眼襁褓。   小儿存活不易,别说受惊颠簸,就算好好地躺在摇篮里,都有可能出现惊风急症。   主要是这哭声听着有些异常,越来越低,襁褓还在不断地抽动。   墨鲤悄无声息地到了乳母的头顶上方,俯首一看,那孩子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脸颊微鼓,约莫有三个月大了,所以被襁褓裹着很不舒服。只是皇家的规矩大,又在逃亡,乳母恨不得把孩子藏得严严实实,哪里敢松手。   夜间屋内仍有些闷热,给这么抱着裹着,孩子很不耐烦。   哭累了准备歇一歇的婴孩,忽然看见了房梁上的影子。   ——婴孩与野兽,对灵气最为敏感。   哭声停了,孩子看着房梁,咯咯地笑出声。   孟戚跟着到了墨鲤身边,房梁嘛,他熟门熟路的。   这孩子生得很漂亮,瞧着也很有力气,蹬腿挥胳膊终于把襁褓折腾散了。   婴孩的眼睛不像成人,看远处的东西是模糊的,此时孩子歪了歪脑袋,疑惑地啃起了手指,为什么房梁上的影子变成了两个呢?这时乳母趁机把孩子重新裹了起来。   “走吧。”孟戚戳了戳墨大夫的肩,以传音入密说。   墨鲤回过神发现自己跟孟戚挨在一起蹲在房梁上。   得亏是皇宫的房梁,比较粗。   墨鲤深吸一口气,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去。   “咿呀呀。”   婴孩冲着他们的背影挥胳膊,乳母抬头时只看到窗外一片火光,惊惧地往里屋去了。   离开这座楼阁的墨鲤循着外面动静,一路往湖心岛而行。   被捆成粽子的王孙公子又骂又叫,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被烧死了,全然不知那些禁卫军拎着的桶里泼洒的全是刚从湖里打上来的水。尚不知事的孩童被唬得哭都哭不出来了,这时他们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识。   很快有人注意到耳边没了婴孩啼哭的声音,也没了那些年纪较小的弟弟慌张哭叫。   因为被捆着不能动弹,只能拼命伸着脖子看那边的动静,随即他们脸色大变,以为禁卫军终于动手了。   ——不是要活活烧死他们,而是先杀了他们,再放火烧掉尸体。   “吴家走狗!李家的畜生!”   可怜宁泰城的世族权贵被误以为是幕后黑手,祖宗十八代都给骂遍了。   禁卫军察觉到异样,过去查探,赫然发现年纪较小的王孙贵胄莫名其妙昏迷过去,顿时警觉起来。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一个身披轻铠貌似将军的英武男子大步走来,直接查了那些跟着昏迷的乳母,皱眉道:“被点了穴。”   能来去无影,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点穴的,究竟是什么样的高手?   铠甲将军觉得事有蹊跷,立刻下令严查,须臾之后一个侍卫跑过来对他耳语了两句。   “什么,孟国师在王宫内?”   那边孟戚也听到了铠甲将军的名号,眉头拧成了死结。   左卫飞虎军的统领,五品武官,有个绰号叫劈山虎。   得了,这名字一听就是鲍冠勇的徒弟……   孟国师冷哼一声,想起前天他在慈汇堂翻的一本医书,忍不住讽刺道:“他们师徒也不知跟‘山’有什么深仇大恨,鲍冠勇既然这么会起名字,怎么不让徒弟叫爬山虎呢?”   “噗。”   墨大夫失笑。   爬山虎根茎是一味药材,能祛风通络活血解毒,孟戚不提他还没想起这茬。   登上湖心岛之后,墨鲤看到这里满满当当的人,曾有一时说不出话。   宁王这也太能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爬山虎的吐槽,其实来自283章的评论区,当日评论没开,可能有些亲没看到。 第296章 属国之人怀远志   “有逆贼, 速速抓拿”   随着一声高喊,举着火把的禁卫军立刻朝着这个方向扑来。   孟戚跃上树梢,再次确定程泾川确实有过人的眼力, 隔这么远都能发现自己跟大夫。   “他学了内功”连墨鲤都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如果没有, 这得是什么样的听力跟视觉   “估计不是, 可能只是因为他非常熟悉王宫。”孟戚斟酌道。   其实昔年故交靖远侯也是这样,最初能展露头角,就是因为在山岗上观战的时候, 永远能快速看出敌阵的破绽跟己方的薄弱之处。曾有人妒忌这份天赋,说这是蒙祖宗阴德, 实际上靖远侯每到一处,都会将那里的地形弄得清清楚楚。   包括水源、高地、风向、地面泥土的紧实程度。   如果有可能的话,还要打听这里一整年的气候, 作物跟植株, 是否易燃, 有没有毒,惯常出没的鸟兽是什么。   名将本非天成。   虽然看不惯裘思, 但这程泾川不太像走歪了路的样子。   孟戚兀自沉思,却看见程泾川喊完之后退了一步, 隐入了树丛。   要说趁乱脱身吧,程泾川又把人甩下,直接绕到假山后面站定朝着这边看。   他那些亲信分散到四面,吆喝着抓拿所谓的逆贼,将禁卫军指使得团团转,搜索范围逐渐远离这一片区域。   孟戚瞄着“主动落单”的程泾川, 见人还直勾勾地望着这边,不禁挑眉道“有趣。”   他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浮尘不惊。   信步走来,漫不经心地拨开树枝,眸光深幽,面上似笑非笑。   饶是程泾川曾览江左名士,见识了秦淮风流,仍然想不出诺大的江南旧楚三地谁家子弟何方才子及得上眼前之人。   有些人即使站在稀疏无奇的树影之中,也胜过春樱秋枫的映照。   程泾川收回了“兔子精”的猜测,兔子跟气质跟孟戚天差地别。   现在他怀疑孟国师是狸奴。   矜傲地踱步,落地无声,怎么看怎么像。   “国师。”程泾川俯首拱手,深深一揖。   礼数很周到,态度也郑重,不过程泾川之前若有所思的表情可没逃过孟戚的眼睛。   他究竟在看什么又想到了什么   孟戚微微眯眼,跃下树的时候他暗示墨鲤在原处等自己,不要轻举妄动、考虑到裘思曾经布下的陷阱,谨慎一点并不为过,栽跟头不怕,只要不一起栽就行。   “今日宫中混乱,惊扰了国师与墨大夫,还请见谅。”程泾川神态谦恭,低首道,“有件东西,国师或许愿意一观”   孟戚不接话,他审视着程泾川。   故人之后什么的,也分情况。   按血缘来算,程泾川这种都快出五服了,即使楚朝还在恩泽犹存,都惠及不到程泾川的头上。   在龙脉在眼里,家世宗亲同姓后裔这种存在其实跟同乡没啥差别,如果程泾川是个毫无出息的小子,孟戚压根不会把他跟靖远侯联系起来。   常人可能要欣慰故交有“后人”能撑起家门,不坠先祖之威,不是亲祖父无妨,一个族谱出来没分家分宗就是血亲,孟戚对这种习惯嗤之以鼻。   人有出息,跟祖宗没关系,圣人家也出贪生怕死的小人,先祖的威名糊在头顶也当不了帽子使。   同样的,小人卖国贼的家里,难道就不能出忠臣良将了吗   以一人品行,论一族德操,实在可笑至极。   因而孟戚看到程泾川跟随裘思,也就打量这小子几眼,并不为故交之后投身歧路痛心疾首。   “东西”孟戚漫不经心地说,“是你想让我们看那样东西,还是裘先生想。”   程泾川呼吸一滞,这事他还真说不好。   扣下阿芙蓉是他自己的主意,裘先生一反常态,挑明了这个秘密却暗示自己将阿芙蓉送还给墨鲤,是否另有算计   跟敌方谋士交手,搞不懂对方的意图没关系,不照着原来的步调走就行,然而跟亦师亦主的裘思“对上”,这一套就不好使了,程泾川一时间陷入两难之境。   孟戚没想到用一句话就试出了东西,似笑非笑地说“可以想好了再来。”   “国师说笑了。”程泾川迅速收敛情绪,他的选择毫无意义,就算他转身就走,裘思仍有一百种办法把阿芙蓉送过来。   孟国师是不是妖怪不好说,反正裘先生绝对不是。   裘思早晚会死,等就成了。   程泾川不愿公然违逆裘思,因为他知道那是个多么可怕的人。   “数十日前,有人偷偷将一瓶古怪的丹药送入宁王宫,此物通体乌黑,有股奇特的味道。”程泾川知道墨鲤就在不远处,故意加重了语调,“来源为荆州,与异族人有关,因不明其效,我将它单独扣下了。”   墨鲤没想到苦苦寻找的阿芙蓉就这样送上门了,第一反应也是怀疑。   只听程泾川谨慎地说“不瞒国师,风行阁的消息一传来,我都不知道把这瓶药往哪里藏,亦不敢贸然拿出去给太医看,现在遇到墨大夫总算能松一口气了,看看究竟是不是阿芙蓉。”   如果是,直接毁掉,一了百了。   孟戚颇感意外,程泾川的言外之意很是分明,所以这家伙究竟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在裘先生手底下讨生活苦苦等登基的太子   “阿芙蓉何在”孟戚知道墨鲤在意这个,于是不跟程泾川继续兜圈子,直接了当地问。   程泾川没想到孟戚这么好说话,其实他都做好了被刁难被讽刺的准备。   “就在太医署”   孟戚听到这里心想还真是个土法子,把药丸藏在药堆里,可是太医署人来人往的,医官跟做杂役的内侍加起来怕是快要一百号人,虽然没亲自数过,但是看这些龙子凤孙的数量就能盲猜出太医署的规模了,这人多眼杂的难道不是更危险吗还是说太医署也有什么密道暗室   “旁边的酒窖里。”   等等,你说什么   孟戚呆住了,太医署旁边为什么会是酒窖   宫里的酒水,不管是做菜用的酒还是琼浆玉液的佳酿按理说都归内廷二十四衙门里面的酒醋面局掌管,怎么说也应该在御膳房附近,怎么跑到太医署旁边了   这王宫是怎么个布局赝品也不能这样不长心吧   程泾川见怪不怪,早有准备地解释道“王宫修筑时征了宁泰富户的好几所园子,又重新修挖湖渠,赶得很急,每到夏日有些地方渗水严重,其中就包括御膳房。宁王好酒色,一些美酒糟蹋不得,索性挪到了这边。请国师宽心,我这就亲自赶去酒窖,把阿芙蓉取出来交给”   话还没说完,远处就亮起了一片火光。   这个架势不像是禁卫军举着火把搜捕,因为同时还有滚滚浓烟冒出。   “走水了快来人啊”   程泾川瞳孔骤然收缩,孟戚玩味地冲着那边示意道“酒窖的方向”   眼前人影一闪,是墨鲤忍不住现身了。   说了这么久的话,孟戚确认这里没有陷阱,自然也没拦阻。   “阿芙蓉的事你告诉了谁裘先生”墨鲤追问。   程泾川额头沁出冷汗,咬牙道“他没有问,我也只对旁人提到太医署,它真正藏着的地点,只有我一个人知晓。”   孟戚似乎笑了一声,程泾川抬头看的时候,孟戚一脸严肃地站在墨鲤身边,仿佛十分焦虑的样子。   程泾川“……”   那边奔走提水的人越来越多,树丛里的三个人却是谁都没有动。   程泾川讶异地望向孟戚墨鲤,他不动,是因为他确信自己把东西藏得很严实,哪怕裘先生猜到了阿芙蓉在地窖,短时间内也没办法把它找出来。   “行了,你不傻,我也不傻。”孟戚懒洋洋地说,“真有人知道藏在什么地方,直接拿了就是,何必放一把火急着跑去确定东西在哪里,说不准才落进了圈套,再者酒窖起火,就算我有三头六臂也灭不了。”   程泾川目光奇异。   孟戚皱眉道“你这是什么眼神”   原来世间的妖精不会法术,还得像人一样讨生活程泾川干咳一声,低头道“国师武功高强,凡人莫能敌之。”   凡人这个词,就是平常人的意思,既可以指孟戚是仙神妖怪,也能说孟戚能力非凡,不是一般人。   孟戚果然没听出来。   “这把火若是裘思让人放的,就绝不会给我进火场的机会,武功再高还能不怕火烧”孟戚不耐烦地摆摆手,冷声道,“看这火势也该知道了。”   就这么几句话的工夫,火光已经映亮了半边天空,声势骇人。   这下就算有人说宫内没人谋逆屠戮,外面的人都不相信了。   程泾川苦笑道“这下想不去救火都不成。”   没有脑子清醒的人坐镇指挥,只怕整座王宫都要烧成白地。   “你急什么”孟戚轻描淡写地一抬手,程泾川就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壁,进退不得。   孟戚抱着手臂,顶着那套侍卫的衣裳,饶有兴致地问“你觉得裘思此举是什么意思”   程泾川张了张嘴,没出声。   暗示他用阿芙蓉引出孟国师墨大夫,然后他前脚刚遇到人,后脚那边就起火了,这件事怎么回事还用猜吗无非就是让程泾川上去给孟戚卖好,再让这次卖好彻底落空,阿芙蓉究竟毁了还是被盗,程泾川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   有了芥蒂,程泾川还有投靠孟戚的可能吗   程泾川不吭声,袖中的拳头悄悄捏紧。   “何苦”孟戚啧了一声,故作惋惜之状。   卿本佳人奈何从贼这种孟戚是不会说出口的,墨鲤还站在旁边呢。   程泾川的不忿怨恨来得快,去得也快。   就这会儿工夫,他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从容地抬眼道“国师当年有个好时机,遇到了好主公,得了好缘法,我却没有这种机会。”   孟戚听到好主公三个字,脸就黑了。   程泾川怡然不惧,继续道   “我七岁时家中败落,只能流落市井乞讨为生,虽然比起别的乞儿我识点字会一些武,但是有什么用呢快要饿死的时候,连一只狗都打不赢,不能从军,没法做工,连自卖自身也没人要,识字也当不了饭吃。   “裘先生万般不好,却不是吝啬之人,凡是投效他为他卖力的,裘先生都给一条上进的青云路。我不求官至一品紫袍金鱼袋,也不想复楚兴邦,只求跟随我的人,亦能像跟随裘先生的人一般有条别的路可走。江湖人不必漂泊四方横尸荒野,商户不必献财卖好逢迎官吏,小儿不会流落街头冻饿无依,失佃农户不会沦入工坊苦累劳毙   “国师,很多人眼前根本没有活路。   “吾非圣贤,不能救世济民,我只想给那些想活、又肯为活路打拼的人,一条生路。” 第297章 陈长者曰   “哼, 你这想法,说难很难,说简单也简单。”   孟戚不为所动, 眼都不抬地说, “只照看跟随自己的人, 占山为王,固守天险,自耕自种, 守着穷困过一辈子,但人不会死。流民乞儿有这样的活路, 已是感激涕零。”   程泾川微微苦笑,并不答话。   这样的日子说来容易,其实隐患无穷。   ——有了活路, 能够吃饱, 就要求更多。   如果遁入山林, 带着一群人开山耕田,过上三五年就会有人静极思动想出去看看, 更不要说当他们有了后代,未曾见过过严税苛法的孩子天然会向往山外的生活。   且南边较为平坦的地区都有了村镇, 深山密林倒是人迹罕至,同时也是没法存活厉瘴之地,去那边更像是找死。   所以山大王是当不成的,无论是水匪还是山盗,都得劫掠为生。   “……瞧你神情,显是明白其中的道理。”孟戚负手而立。   “不瞒国师, 这件事我甚至做过。”   这回答出乎孟戚的意料,连墨鲤也讶异地望向程泾川。   程泾川叹了口气, 或许是太失败了,他匆匆概括了那次带着流民去广安郡垦荒的经历。   墨鲤在太京皇宫收藏的地方志里看过广安郡,前朝曾立过州府,只是太偏僻,又有土人为患,最后荒废了。   在那里种稻米可以一年三熟,没有寒冬,远离中原纷争,更没有世族豪强。   墨鲤觉得程泾川大概也是由于这个缘故,才想把人带到广安郡。   至于当地土人……熟读兵法善于作战的程泾川带了一百个士兵,外加风行阁那些江湖人,认为足够应付了。   但世上的事没有那么简单。   墨鲤作为大夫,首先想到了水土不服,即使准备好了药物,有些人的反应还是十分剧烈,特别是当百姓没有条件饮用煮过的热水时,很多人可能因此丧命,如果不及时焚烧尸体,很快就会流行瘟疫。   孟戚则想到了土人部族,这些原住民是真的不好教化,他们以狩猎捕鱼为生,不善耕种,也不乐意耕种,垦荒需要破坏一部分林木,还得挖水渠,这必然影响土人的利益。哪怕什么都没影响到,土人也对外来者有深深的敌视。   这都是陈朝留下的隐患,官吏腐败,欺压边民,横征暴敛,反正就没干过什么好事。   土人可不会管什么陈朝人楚朝人,外来者就是外来者,仇恨早就刻到了骨子里。   程泾川带人去讨伐的时候,土人钻进密林就不见了,比兔子还要滑溜。且那些土人能习武能用毒,江湖势力也没讨到便宜,江湖人又最没耐性,除了那些裘先生的属下,其他人受挫几次后,就趁夜走了。   一边是抓不到,一边有固定的耕地住所没法挪动,可不就是活靶子?   程泾川硬生生地在那边熬了两年多,人黑瘦了一大圈,最终成功带着百来号人定居广安郡,这还是因为他们的大夫用药方救了土人部族患病的头领。   “可我还是失败了,那些定居下来的流民竟然联合土人,欺压第二批来的垦荒人。”   哪怕土地是无穷的,哪怕这些百姓刚刚能吃饱饭,他们依旧对后来者充满敌意,想方设法把后来者撵走。   没有后来者,他们就彼此争斗,就一百来人还以同乡同姓为中心,分出六七股势力。   程泾川知道,如果他强行迁人,或者强力镇压让所有人服从的话,那么等到十年之后广安郡的土地确实垦出来了,新的世族豪强也诞生了,他们是几批垦荒人里的斗争胜利者,会勾结程泾川麾下的兵丁跟官吏,勾结土人部族,互相倾轧。   ——普通百姓失土成为佃户,累尽血汗只能勉强糊口,一旦遭遇风灾水涝,就得典儿卖女。   这跟他们原来的生活有什么分别?   程泾川心想难道他耗费心血,用十年时间就为了“造就”几户新兴的地方豪强?   孟戚听着听着就忍不住笑了。   不是讽刺的笑,更像是前面摸黑走路摔跤的人,回头一看后面人比自己摔得更惨时,流露出的某种意味深长的表情。   墨鲤同样若有所思,主要是占山为王的说法让他想起石磨山寨。   如果程泾川迁流民是困难选择,石磨山寨大当家就赶上了简单方向。   雍州大旱三年,赤地千里,人不进山根本活不下去,寨子里的人不是形貌丑陋,就是患有先天残缺。太平年月这样的人都会遭受歧视活得艰难,现在他们聚到一起,同样对世人有偏激的仇恨,也不愿意踏出山林,互相扶持着过活。   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凑到一处,才有了这么一个石磨山寨,程泾川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不对,或许这就是他的运气也说不定。   墨鲤看着程泾川想,要是运气好,大概可以救几千上万人,建个桃花源,像竹山县的薛令君那样受百姓爱戴,不过也仅止于此了。失败了的程泾川,现在却有别的可能。   “看来你只缺一位明君,一个统一的王朝。”孟戚轻飘飘地说。   如果程泾川立刻接上这话,并顺着杆子爬上来大谈裘思这边的胜算,孟戚便会失去所有对程泾川的兴趣。   有想法,有抱负,有能力-->>   ,但……不过如此。   因为找不到正确的路,一切都是空谈。   程泾川久久不语。   远处烈火熊熊,浓烟翻滚。   墨鲤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他要去看那边的情况。   宁王宫里有许多身不由己的苦命之人,他们既不认识裘先生,也不知道失火的真相,如果恐惧被追责傻乎乎地拎水救火,不慎把自己坑进火场,那就是灭顶之灾了。   越是靠近火海,墨鲤越能感觉到出事的地点就是酒窖。   呛人的浓烟里还有一股陈年佳酿特有的香味,虽然已经微乎其微。   酒窖与太医署中间恰好隔了一座长长的廊桥,一边种了茂密的竹子,现在沦入火海,一边却是冷硬的建筑,并没有过多的植株。医官抱着成摞的书籍脉案,内侍搬着草药神情惶恐地往外奔。   之前被引走的禁卫军则斥喝着其他救火的人挖土。   是的,不救火,掘土挖沟,越宽越好。   “把簸箕里的沙土往火上泼!”   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郎挥袖大吼。   等近了再看,少年穿的不是白衣,而是袍子外面套了孝布麻衣。   火势太大,那些沙土无济于事,还让人差点被火舌潦到,顿时不敢上前。   “别倒了,接着挖!”少年粗着嗓子嘶吼道。   这嗓子倒不是被浓烟熏出来的,而是恰好处于嗓音改变的时期,远远听着可媲美鸭子叫。   墨鲤停步,宁王的子嗣都被抓起来了,这个年纪能在宫里发号施令的,莫不是——   “小郡王,刮南风了,太医署保不住了,我们快撤。”   “胡说!接着挖!”少年瞪着眼睛,嘎嘎叫着,就差一翅膀,不,一巴掌把打退堂鼓的侍卫拍到旁边去。   墨鲤无声地注视新挖的土沟,植株全被破坏,宽度还差点儿,再挖三尺应该能阻隔火势蔓延。   然而人心浮动,连抢救草药的内侍都丢下东西逃跑了。   少年大怒,扯断腰间玉佩,冲着那内侍的后脑勺砸去。   “咚!”   准头不错,内侍应声而倒。   少年随手抽出身边侍卫的佩刀,怒声道:“擅逃者杀无赦!”   说完他自己捡起一把被人丢了的铁锹,带头奋力挖掘起来。   “还不快去?”裘思忽然开口道,他身边的人一拥而出,很快接管了整个局势。   墨鲤这才发现裘思,他混在人堆里,隐在墙角的阴影处,远看就是一群贪生怕死藏着的人,谁能注意得到?   裘思说完就满意地带着剩下的人扬长而去,墨鲤一时陷入两难,他是留下来还是跟上去?   斟酌一阵后,墨鲤果断地跟了上去。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封了所有人的穴道,然后挨个搜。   没搜出任何药丸药瓶。   行了,没阿芙蓉就成。   墨鲤隔空解穴,转身就走。   这来去如风的一番变故,一些人醒来后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裘思黑着脸,目光冷厉噬人。   “愣着做什么,走!”   裘思面容微微扭曲,只一瞬,就哈哈大笑起来,冲着远处说,“不知国师跟大夫想找到什么?教二位失望了,裘某身无长物,身边稍微值钱些的东西大约只有清德,二位若是不弃,收下也无妨。”   清德?听起来像是一个人?   墨鲤暗自琢磨,该不会是程泾川的字吧?   所谓的泾渭分明,指的是泾川渭水交汇时的奇景,两条河一清一浊,交汇后仍然能在同一条河道内保持很长一段时间的左右分明。泾川便是其中水流较清的,清德这字取得不错。   令墨鲤奇怪的是,裘思为何要上赶着把程泾川塞给他们?难不成有什么图谋?   还是想让他跟孟戚以为此事必有图谋,对程泾川若即若离,从而让裘思“保住”这个继承人?   墨鲤很是头痛,谋士这些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伎俩太麻烦了。   索性不想。   墨大夫也不想继续跟踪裘思。   ——等孟戚来了发现自己不在,会急死沙鼠的。   裘思这家伙仿佛一只刺猬,碰了扎手,杀了说不定还正中对方下怀,暂时没必要。   回到火场这边,火势果然被沟渠阻隔,没有烧到太医署这边。   那少年满身泥泞,坐在地上继续监督众人挖掘。   “太医呢?小郡王扭了腰!”   “住口,别碰!”   少年捂着后腰,像鸭子一样叫起来。   墨鲤:“……”   从不干活的人,忽然挖土是会这样的。   不知道怎么发力,以为双手使劲就行,不扭腰就怪了。 第298章 大丈夫生于世   孟戚来的时候, 火势已经得到了控制,正在逐渐熄灭。   禁卫军跟内侍满身泥浆,脸上都是黑灰, 活脱脱像是裹好了荷叶泥巴准备上火烤的叫花鸡。   “……”   看着这群乱窜的“叫花鸡”,孟戚怀疑自己饿过了头。   上一顿饭是哪天来着?   他变成沙鼠之后好像吃了整整两天的点心,没有一块肉。   孟戚侧头张望,寻思着御膳房的方向。   宫里乱成这样, 热饭热汤没得指望,糕点总能有几盘吧!宁王宫御膳房的手艺, 会比小城糕点铺子高出多少呢?孟戚陷入了沉思。   “什么声音?”墨鲤敏锐地转过头。   “……踩碎了一根树枝。”   孟戚若无其事,将脚边的碎石乱叶踢到旁边。   ——谁肚子叫了?龙脉的肚子怎么会叫呢?!   “对了, 这人是谁?”急于转开话题的孟戚,很自然地盯上了那个被许多人抢着搀扶的少年郎。   少年一头恼火,本来就痛得不能用力, 还来了一群添乱的,简直想让他伤上加伤。   “都住手,怎么回事?”程泾川及时赶到, 看到这团乱象立刻喝止。   立刻有禁卫过来行礼,其余内侍偷偷地打量程泾川, 显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人是谁。   禁卫军就不同了,今晚还能在宫内行动自如的, 哪个敢不认识程泾川   “这, 这好像是宁泰巡城衙门里的程校尉吧!我记得他,听说三郡主在天水寺见过他一面,就想要嫁给他呢!”   “瞎话, 是做面首!郡主怎么可能嫁给一个校尉?不过这就是那位程校尉吗……啧啧,果然一表人才。”   太医署门廊拐角处, 两个内侍仗着躲得严实,肆意谈论着。   孟戚挑眉,这算是意外收获?   墨鲤深思,除非宁王的女儿都生得很迟,或者女儿很少,否则按照儿子的年纪跟排行,这位三郡主的年纪应该比程泾川大十来岁,早早嫁了人才是。按照内侍的这个说法,莫非是夫丧守寡?   “三郡主的喜好就跟别人不一样,贵女哪个不想嫁给显姓望族,再不济也要找个读书人!三郡主眼皮子浅,就知道冲下张望……”   “噤声!你瞧他现在,哪还像一个小小的校尉?怎么这些禁卫军都听他使唤?”   “变天了,王统领韩统领他们人影都没瞧见,禁卫军似乎还在宫内到处抓人,在这种情况下,十七郡王竟然能在这里游荡,你猜怎么着?”   内侍倒吸一口冷气,看那少年的眼神都不对了。   也是凑巧,他们围在一起嘀咕的地点距离程泾川所站的方位不近不远,尽管周围吵闹声大了一点,程泾川还是听到了只言片语,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小郡王这是怎么了?”   少年看见程泾川,神色一僵,硬撑着想要站稳。   结果他那腰不争气,吃不得力,痛到龇牙咧嘴。   宁王生了二十多个儿子,四十来个孙子,还有两个重孙。   宁王怠于政务,也不教导儿子,他倒是一碗水端得很平,不宠溺幼子不提拔长子,甚至也不关心这些儿子的死活。   年老的帝王对日渐成长的出色儿子普遍具有的打压、忌惮心态,在宁王这里统统不存在,因为他日日笙歌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老了,更没有优秀出色的儿子。   这就导致“宁王之子”不太值钱。   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因为跟世家望族成婚,经常出宫饮宴交际,外官还能认出来。   那些年纪小的就麻烦了,多是性子怯懦的,甚至有一些连殿门都不敢出,使得内侍都只能勉强靠服色配饰分辨究竟是宁王的儿子还是孙子,其他就不成了,连排行都说不准。为避免得罪贵人,下面的人索性统一称呼他们为“小郡王”。   这倒是跟孟戚墨鲤起初猜测的不同,也跟没官场根基的江湖人的想法大相径庭,一般听到这么个叫法,还以为私下被定为承嗣的世子呢。   本来是不合礼法规矩的称呼,可是宁王这边出格的事太多,比如按帝皇规制的宫殿辇车,王府属臣制与三省六部制同时存在的官衔。既然默认了宁王是皇帝,没有直接按排行叫几皇子已经很低调了,而皇子怎么说都有个郡王的敕封,也不算出格。   “如果我没记错,小郡王这会儿应该还在芳汀阁?”程泾川眉头紧皱,压低声音喝问侍卫。   墨鲤想起湖心岛上那座楼阁的牌匾正是这名,不觉讶异,原来裘先生这边的人是打算连自己扶持的对象一起关到岛上的?   “我是半路上逃出来的!”少年气呼呼地说。   “嗯?”   程泾川有些头痛,他不觉得小郡王能在他们的人严防死守下跑掉,只能说这件事是裘先生默许的。   “程校……程将军不信?”少年刚挺起胸膛,扭伤的腰部就是一阵剧痛,他惨叫一声。   墨鲤终于看不下去了。   扭伤本来很常见,只是使力过猛造成的扭伤如果不好好处理,很容易留下隐患。   “我若是你,就不会继续硬撑下去。”   “谁?”   少年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只见树丛那边缓缓行来一人。   发似霜雪,气度不凡,在火光的映照下远看犹如神仙中人,就差一袭道袍了。   侍卫们要齐齐围上,程泾川连忙喝-->>   止。   “这是宁王之前下令请进宫的民间神医。”程泾川说得很有技巧,他手下那些侍卫愚笨的少,聪明人居多,闻言收起了兵器,只是目光依旧警惕地在墨鲤身上扫个不停。   更有人试图去搜索四周,怀疑孟国师藏在周围。   早就挪到太医署房顶上的孟戚:“……”   小郡王左顾右盼,机敏地在程泾川脸上捕捉到了一丝异样情绪。   “这位老人家是父王请进宫的神医?”   约莫是墨鲤外表的缘故,小郡王立刻摆出笑,说话轻声慢语唯恐发出鸭子的声调。   “没有能让你马上恢复的神医。”墨鲤答非所问地说。   小郡王的脸一下就垮了,他挥挥手,任由几个侍卫抬着他走。   一行人到了太医署,医官跑得不剩下几人,战战兢兢地不敢冒头。   程泾川也没指望他们,找了艾草火绒,请墨鲤下针。   “总不能后天抬着你去跪祭上朝。”程泾川板着脸,没有一点对待未来君王的样子。   小郡王不吭气,看眼神是不服的。   孟戚觉得事情变得更有意思了,有意思得他几乎不想出宫去看裘思在外面的布置。   墨鲤飞快地给小郡王治了腰伤,顺带发现这少年只学过一点粗浅的武功,还很不得章法。   大夫端着鹤发童颜的神医外表,淡淡地提了两句,程泾川神情骤变。   因为外人都被赶得远了,程泾川当场发怒:“郡王殿下,我说了许多遍,不要再跟那些侍卫学拳脚,他们只是陪你玩闹。”   小郡王也大怒,只是没发出来,他憋着气说:“你们只知道让我读书,一个劲地读书,不准我随便出殿门,不准我随便跟人说话,你也好,裘先生也罢,都说我是父王子嗣里唯一能读得进书背得下典籍的人。可我不想读书,我想做将军!大丈夫生于世,不能远辟西域青史留名,跟朽木枯骨何异?”   墨鲤收拾银针的手一顿,仔细看了看小郡王。   只是长得高,还一脸稚气呢。   也才堪堪十六岁。   对小郡王的这番话,程泾川可能听多了,他眼都不眨地驳斥道:“你莫不是以为读熟兵书就能做将军?汉时主父偃还曾说过,大丈夫生不当五鼎食,死当五鼎烹呢!一句朽木枯骨就算振聋发聩?需知盘中餐都有人愿意做的!读书多年就学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那套,知道的赞你抱负远大,不知道的要给你这个大丈夫请大夫瞧瞧脑子!西域有多远,你真的清楚吗?”   小郡王这次真的火了,委屈地嘎嘎叫起来:“我怎么不知道了,我看过舆图,西域不是一片荒漠。至于熟读兵书……我还能读到兵书?他们管我比囚犯还严格,如何坐,怎么立,每天读什么书,读到哪一页都有要求。别说《尉缭子》与《六韬》了,我连《孙子兵法》都没找到!”   程泾川脱口而出:“我想也是。”   ——熟读兵法的人至少懂得迂回地达到目的。   小郡王瞪圆了眼睛,那委屈跟气愤盖都盖不住:“程将军,我还以为……”   “以为我熟读兵法,就会教你?再者我不是将军,你当称呼我为程校尉。”程泾川露出头痛的表情。   小郡王躺下去不说话了,可怜巴巴地望着程泾川,左瞅一下,右瞅一下,嘀咕道:“前段时间裘先生说的西凉人,他们复国了吗?有希望复国吗,我以后有机会兴兵讨伐他们吗?”   墨鲤眼都不抬,他感觉到小郡王在不着痕迹地打量自己。   从开始到现在,别看一直大大咧咧口无遮拦的样子,实际上是一种试探。   程泾川不阻止小郡王在墨鲤面前随便说话,本身就“说明”了很多东西,要不然这位神医是他们自己人,要不然就是他们都得罪不起的人。   “哎,都怪靖远侯,把西凉灭得太彻底了。”小郡王眼珠滴溜溜地转。   程泾川额头青筋暴起,忍了忍道:“殿下切勿激怒微臣,那后果殿下不会想知道的。”   小郡王立刻闭上了嘴。   “还有,摧毁西凉国都的楚朝大军,摧毁西凉人心中崇敬信仰神佛的却是楚朝孟国师。”程泾川忽然朝着少年咧咧嘴,随即面无表情地说,“您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小郡王面色狐疑,看着程泾川与墨鲤一起离开了屋子。   “呼。”程泾川出来后就松口气,摇摇头,冲着墨鲤拱手道,“用国师的威名恐吓孩子,冒犯国师之处,还请大夫代为赔罪。”   扔了侍卫铠甲蹲着偷听的沙鼠:“……”   程泾川感觉不对,冲上面张望了一眼。   ——兔子不可能趴在房梁上,果然是狸奴吗?   墨鲤有了不妙的预感,再这样下去程泾川快要猜出孟戚真身了。   “咳,我观小郡王……天性率直……”墨鲤不动声色地说,转移程泾川的注意力。   程泾川尴尬地说:“小郡王好奇心重,有了方才我透露的消息,他至少能在上面耗费三五个月的时光,也给我图个清静。小郡王虽然耐不住性子,但之前也知道轻重,约莫是知道以后不用在宫中伪装怯懦,今天闹腾了一些。”   墨鲤摇摇头,低声道:“他说那句远辟西域之语时,貌似是真心实意的。”   程泾川叹道:“比起其他人的刚愎自用、好大喜功、爱色贪钱、无能愚蠢……小郡王,已经出类拔萃了。”   墨鲤看着他说:“无王可用,何不取而代之?”   程泾川一震,抿唇不语。 第299章 、当衣食无忧   金鼓寺。   僧人都缩在厢房里, 一夜未眠的眼睛下面泛着青黑。   他们又惊又怕, 只侧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咚咚。”   寺门被大力拍响, 那等胆小的直接吓得往床底下钻。   “等等, 不是官兵。”有年老的僧人发话了。   官兵哪有闲心慢慢敲门,象征性的敲一次就要踹门了。   说起来这门还是僧人连夜修好的,昨儿傍晚禁卫军嚷着什么宫中贵人疾病,强行带走了金鼓寺的方丈明辨法师。原本今天叫工匠来修的,只是到了夜里, 因为担心明辨法师安危而睡不着的几个老僧忽然看到王宫的方向有火光。   大火映亮了半边夜空,浓烟甚至飘到城外去了。   远远地能听到东城跟内城那边轰隆隆响的马蹄声, 似乎闹了整整一夜。   坊间小儿拼命啼哭,猫狗牛马也乱了套, 家家户户紧闭门窗,甚至有连夜在院子里挖坑埋藏财物的。   这般情形下, 金鼓寺的僧人哪还敢安睡,任由大门敞开只让两个小沙弥守着?说什么也得爬起来,于是硬是把门架起来,搬来塞了供桌床柜家什撑在后面。   寺里借宿的读书人帮不上忙,只一个劲地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的说宁王薨了, 世家夺权, 也有的说是吴王派人来行刺,想要彻底搅乱宁泰城。   ——不管是哪一种都很麻烦,普通百姓不在意谁做皇帝,他们惧怕的是动乱。   就算没有官兵冲进来, 地痞恶汉也有可能翻墙闯进来搜夺财物,淫人妻女,杀人灭口。   等到混乱结束,他们会摇身一变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官府也很难查出那些天究竟有谁做了恶事,因为一旦乱起来,谁都不知道杀害百姓的是官军还是地痞。   无论是僧人还是借住的书生都是战战兢兢的,附近街坊里发生的每一声婴儿啼哭,都会牵动他们的神经。   因为他们不敢出去看情况。   火光在黎明前熄灭了,浓烟也慢慢消散,事态应该是往好的方向发展,可同时这亦是最危险的时候了——是那些地痞觉得没有生命危险,可以肆意作恶的时候。   现在忽然大门被人扣响,敲门的动静一直传到了厢房,众人一直提着心都快跳出嗓眼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我跟他们拼了。”一个小沙弥抄起屋内用来撑窗户的竹竿,色厉内荏地喊道。   其他僧人赶紧去拦,竹竿这么细,太用力可能就断了,什么事都不抵啊!   “都别乱,不像是官兵,也不像那些恶徒。”老僧沉着气说。   如果是地痞,早就翻墙过来了。   结果话音刚落,之前跑出去的小沙弥就惊惶地叫道:“你是谁?”   墨鲤一落地就看到一个十来岁的沙弥睁大了眼睛,浑身发抖,似乎要跟自己拼命。   好在他把明辨法师也带了进来。   “知慧,你在做什么?”   明辨法师站在地上,心里还有点怕,活了几十年忽然说“飞”就飞,刚才他还在庙前拍门,眼前一花就到了庙里。   待看到堵死的大门,以及吓得快要哭出来的小沙弥,只能假装呵斥道:“还不把竹竿放下。”   其他跟着出来阻拦的僧人乍见方丈,都十分激动,连那些读书人也不例外。   “明辨法师回来了!”   厢房里一下就涌出一堆人,将老和尚团团围住。   所有人都知道想知道宫里发生了事,明辨法师又是怎么安然归来的。   只有被挤到一边的小沙弥看到墨鲤腾空而起,强飘飘地越过了院墙。   小沙弥张大嘴,还愣愣地走到墙边用自己比了下院墙的高度。   “原来是老神仙。”这孩子震惊之余脱口而出,不然念多了经文后就该说罗汉菩萨了。   还没走远的墨鲤:“……”   没办法,明辨法师对他的印象就是苍老的外貌,墨鲤只好维持这个样子去救人。   王宫里还乱着,等别人想起前晚被强行带进宫的民间大夫,就不知道是几天之后的事了。故而墨鲤离宫之前,特意跟孟戚分开走了一趟宫苑,确认那位中风的朱美人已经没有性命之忧,然后随手把那些大夫带了出来。   其中就有跟墨鲤一同给朱美人看诊的明辨法师跟胡大夫。   胡大夫是集贤坊一家药堂的坐诊大夫,明辨法师则是金鼓寺的主持。   墨鲤送后者,孟戚则是去了集贤坊。   送人的路上,墨鲤还顺手打断了七八个地痞恶棍的手脚,让他们躺在巷子里翻滚哀嚎。   较大的集市街坊已经陆续有了驻军跟衙门的官差,百姓虽然不敢开门做生意,但情况不算糟糕。那些偏僻的地方,也早早有了疑似风行阁的江湖人出没,墨鲤撂倒一个准备撬门的偷儿时,还跟那些江湖人打了照面。   他们疑惑地打量墨鲤几眼,上来行礼。   “敢问前辈名号……”   墨鲤一言不发,直接走了。   在分不清对方是裘思属下还是秋景属下的时候,还是适当露一些行踪,让秋景来找自己。   也不知道那位秋阁主能否及时赶回宁泰城。   风行阁的人面面相觑,没有去追,只是记下有这么个人,当然消息会层层上报。   墨鲤在附近几个坊市间转了一圈,见到处都是巡城衙门的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那些世家富族也不例外。   墨鲤试着隐于暗中,听其他风行阁的人谈话,事实证明大部分江湖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出来只是不愿意宁泰城乱起来,因为风行阁在城里有不少产业,他们不止是为风行阁搜罗情报,连妻儿亲属都可能跟这些铺子有关。   风行阁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在市井之中将各大商行紧密地编织在一起,或许这些人的祖籍天南地北,可现在他们的家就在宁泰,他们绝不会容许这里乱起来。   裘思根本不需要下什么命令,风行阁所有人就会出动。   墨鲤摇摇头,他意识到裘思的属下分为两部分,一者是像出山虎袁亭这样的江湖人,即使地位够高看似深得裘先生的信任,实则知道的东西很有限,另外一者就是程泾川这样身在官场的人了。   眼下控制城内的,是后者。   “大夫在看什么?”   耳边传来熟悉亲近的声音,墨鲤没有回头,指了指那些巡城的兵马。   孟戚现在是四十来岁的模样,穿了一件绣工不错的罗袍,不知是哪位龙子凤孙的衣裳,当时孟戚随便找了一间奢华的宫室进去翻找,在檀木柜里发现许多新衣。   江南的布匹绣工花样繁多,宁王的儿孙也不会像戏文里那样整天都穿着绣各种龙的衣裳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龙子凤孙,只要是昂贵舒适绣工精巧的衣料,什么样式的都有。   比如这一件,就很符合孟戚的喜好。   颜色很像当初墨鲤在布庄为他挑的那块料子,摸着又轻软。   既然真正的丢在了飞鹤山,有个替代品也不错。反正衣服这东西,穿着穿着就没了(……)   孟戚隔着很远就看到了墨鲤。   除了他们约定在这附近碰面之外,孟戚对墨鲤越来越了解,知道他不愿引人注意,知道他喜欢选择什么样的地方。这处屋脊两边恰好被附近的建筑遮挡,只要稍微注意,就很难被人发现,最妙的是下面有一家药铺。   正值夏日,药铺都会配置防虫的香囊药袋,南边更甚。   不同的药铺对分量有不同的拿捏,不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门道,譬如蛇多的地方雄黄加得就多,有蚁患的地方加白芷等等。   这就好比国手听见棋子落盘的声音,庖厨闻到别家拿手好菜的香味……保管走路的步伐为之一缓,情不自禁地想要停下来分辨品鉴一番。   所以孟戚一找一个准。   只是墨鲤身边除了那个藤箱之外,还放着一个漆面提盒。   “这是?”孟戚没去打量那些寻常兵马,反而拎起了提盒。   这种盒子很常见,通常是用来存放饭食,保温且避免落灰的。   墨鲤伸手打开了盒盖,掌沿擦到了孟戚手背。   孟戚顺势摸了一把,换来后者无可奈何地瞪视。   “咦?”   一碗亮汪汪的肉,用了大量的糖起酱,又搁了醋,正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孟戚忍不住拿起筷子,却被墨鲤拦住了。   “先喝粥。”   提盒有两层,一层是肉跟烩菘菜,下层是米粥跟芝麻松糕。   松糕做得特别好,单看着就知道师傅手艺一流,这是喜爱南点的孟国师本能反应。   “你这两天都没正经吃过东西,点心虽然好吃,却不能做膳食正餐。”墨鲤皱眉说,看到孟戚一点都不心虚甚至十分欣喜的模样,忍不住哼道,“你要是不爱听这个,换了我师父秦老先生在,你得喝粥三日只能吃软烂的菘菜,哪里还有肉吃。”   ——那是大夫心疼我,国师得意地想。   孟戚拿了粥碗,美滋滋地喝了一口,不忘吹捧:“这是哪家的手艺,喝着这般软甜,似要甜入心腑一般。”   墨鲤不接他茬,淡然道:“是两条街外的一家酒楼,瞧着是风行阁的产业,今天许多铺子不开张,很多江湖人只能去那边,我用了双份的价钱截了一个镖师点的菜,对方看在钱的份上愿意多等一刻。孟兄方才喝到的,可能是钱的味道罢。”   孟戚:“……”   身上有衣,手里有粮,却特别心慌。   可能是因为现在兜里没钱,养不起大夫罢。 第300章 、谋九鼎事   孟戚默默地将提盒推给大夫。   两人没有再说话, 分着吃完了这一份炖肉跟几块糕点。   日光和熙, 屋脊上微风阵阵, 卷起衣袂袖摆。   可惜不是昔年太京, 没有春花秋月相伴,市井繁华为景,不是闲来并肩笑看世间百态。   “唉。”   孟戚叹了口气,这家酒楼的菜肴做得很不错。   菜要做得好吃,必须舍得用油放调料。孟戚估摸着这一提盒的东西价钱不会低, 起码比普通酒楼贵一半,墨鲤竟然还是用双倍价钱买下的, 这么一叠加,就有点难受了。   毕竟墨鲤手里的银钱, 都是辛苦看诊赚来的。   是时候想办法弄点钱了,国师目光深沉地想。   墨鲤慢慢吃着最后一块芝麻松糕, 目光不离前方的巡城兵马。   从孟戚来的时候,他就一直是这样若有所思的状态。   “孟兄,我觉得宁泰城的一切像是落满子的棋盘,没处插手。”   若无意外,阿芙蓉已经被毁了。   宁王暴亡, 官宦世族被牢牢地看管在府里, 宫里更没有能够威胁到这场谋划的存在,墨鲤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一切正在缓缓推向裘思想要的结局:以复楚之名,笼络人心, 起兵争夺天下。   这时候除非直接掀棋盘,用武力强行干涉,否则对上的就是裘思掌控局势的连环策。   墨鲤没有心思去慢慢调查宁泰城里有野心的世族,也不想扶持宁王其他子嗣反扑裘思,且不说这些手段需要时间,这些事也不合墨鲤的性情,想要快速破局,谈何容易?   裘思不怕死,甚至乐意去死,杀他无用,可能还会有反效果。   “我们见了对裘思深信不疑的江湖人,见了程泾川,见了那位小郡王……”墨鲤斟酌着,一字一句地说,“但除了袁亭之外,后面两个人总让我感到奇怪。”   见了就跟没见一样,脑中似乎有个模糊的印象了,却又浮于表面。   ——胸有大志却总是失败,得不到机会,又没有别的途径可走的程泾川。   ——不愿成为傀儡,有点小聪明,不喜读书想做将军的小郡王。   墨鲤眉头紧皱,他不知道何处不对,可是能感觉到一种微妙的违和。   这可能是大夫的本能?   “哈哈。”   孟戚忽然笑了,笑得十分开心。   墨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孟戚见好就收,边笑边说:“果然想骗大夫是一件很难的事,特别是在大夫面前装疯卖傻。”   “骗?”墨鲤很是意外地说,“裘思确实不太正常,他看人的眼神就不太对……”   孟戚随意地摆手道:“他确实是有疯病,不过疯子也可以装得更疯。特别是他的行为让人难以理解,又找不到缘由的时候,就只能归结于他是疯子,从而掩饰他真正的目的。”   墨鲤再次感觉到龙脉跟龙脉是有差距的,这种弯弯绕绕他不止对付不了,就连想都想不到。   “裘思一直在把程泾川往我们面前推。”墨鲤说了他在火场遇到裘思的事,纳闷地问,“他还不怕我们怀疑,做得非常明显,我实在想不明白。”   跟上疯子的思路本来就难,现在孟戚居然说疯子还有意识地在混淆视听?墨鲤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去下面的药铺买个清神醒脑的香包回来。   这时巡城的兵马变多了,有个统领模样的人正在四处张望。孟戚及时把背对着街道的墨鲤往下一拽,两人并肩躺在屋脊上,彼此挨得很近,孟戚朝墨鲤眨了眨眼,然后用手指压在唇上悄声道:“先别动。”   马蹄声逐渐远去,孟戚依旧不起来,还压着墨鲤的肩,戏谑道:“吃饱喝足,躺一会。”   墨鲤:“……”   不,鱼没有晒太阳的喜好。   还是夏天的太阳!   墨鲤反手挣脱,不由分说地把赖在屋顶上的孟戚拽起来,面无表情地说:“刚用完膳食,不可躺卧。”   对腑不好。   孟戚欲言又止,其实沙鼠这么干好几百年了,不为别的,舒服。   更现在还有大夫陪着,结果就因为是“大夫陪着”,饱足后舒坦晒太阳的权利没有了。   面对墨鲤似乎要追问“恶习史”的审视目光,孟戚干咳一声,及时道:“刚才大夫说到裘思的意图,其实我们不需要费心去猜疯子在想什么。他敢把人推过来,不怕程泾川反水,无非能笃定两点……我们绝不可能信任程泾川,或者程泾川绝不可能跟我们走。”   墨鲤点头,他正是想不明白这个。   孟戚掸了掸衣袖,侧头道:“我起初也在想,靠阿芙蓉挑拨离间,裘思就能放心了吗?古来智者可决胜千里之外,谋算人心,裘思真的能算准我们的心思吗?”   “不,他不能。”墨鲤是一点就通,恍然道,“他只了解程泾川。”   所以程泾川心甘情愿地跟随裘思的,程泾川也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只是想要有地方一展抱负。   墨鲤有些失望,孟戚连忙安慰道:“不必如此,程泾川的抱负应该是真的,至少他早年确实是那么想的,只是隐藏了他如今的想法罢了。人都不愿意说出自己不堪的念头,这也没什么稀奇。”   墨鲤摇摇头,低声道:“他没骗过你。”   却骗过了自己的眼睛。   “非是如此,程泾川这个人没有虚假,他的话也是真的,算不得欺骗。我能发现这个秘密,还要感谢阿鲤无意中说的那句‘何不取而代之’。”孟戚前些日子装老人习惯了,想捋须长叹,结果摸了个空只能把手缩回去,若无其事地说,“我在陈朝末年见多了英主豪杰,程泾川有野心,是称帝的野心,一个想要做皇帝的人不会把自己的想法挂在嘴上,乱世中更是越迟称王越好。”   谁要称王,谁就是出头的箭靶。   所以程泾川绝不会站出来表明他要取而代之,也不会跟孟戚二人离开,他要接手裘思留给他的东西,因为这宁泰城的大好局面,是他实现抱负与野心的第一步。   裘思“收服”程泾川,靠的不是恩情,也不是利益,而是他在江南蛰伏几十年促成的一切。   哪怕裘思是个疯子,可除此地之外,天下虽大,找不着更好的了,程泾川只能忍耐了。   “他在等裘思死去的那一天?”墨鲤迟疑地问。   “某方面来说,是的。”孟戚唇角边泛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继续指引墨鲤道,“换了一个蠢笨的人,可能会迫不及待的杀死裘思给自己挪位,程泾川不蠢,他应该也不是这样恩将仇报的人。”   墨鲤不由得问:“你如何知道?”   观人心性是一门学问,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走眼。   孟戚会意地哈哈一笑:“不是我看出来的,是裘思告诉我们的。”   “嗯?”   墨鲤一愣,把裘思的一言一行在脑子里极快地过了一遍。   孟戚估摸着像墨鲤这样的君子,没贯通政斗这根经络,一时半刻是不可能想明白的。   “继承人与掌权者的关系是很复杂的,尤其像裘思与程泾川这般,还不能简单地套用皇帝皇子,或者宰辅与继相的关系。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不算师徒,甚至没有额外的感情,只是互相需要。复楚是他们的旗号,但这两个人可能谁都不在乎楚朝,只有自己的野心跟意图。裘思老了,他需要继承人,然而他是个疯子,想做这个继承人可不容易。”   一般人想要接个位置,还要经历一番考验。   程泾川要经历的,可能是无间炼狱级的难度。   除了学识、才能、眼界、毅力等等,他还会面对无数诱惑,美色金钱权欲一个不缺,更要解决裘思亲手给他布下的种种困局,好比焚毁阿芙蓉之事,裘思不断给程泾川制造麻烦,逼他破解,逼他在极端不利的情况下取信于人,逼他借势化力逆境求存。   裘思可不是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他不会在程泾川跌倒后出手帮着解决任何麻烦,只会袖手旁观。   ——没用的继承人,不要也罢。   墨鲤好不容易捋清了这里面的关联,依旧不解:   “现在裘思不在乎生死,说明这个继承人他很满意了,为何还给程泾川添麻烦?程泾川又不会离开。”   孟戚闲着无事,一边用手指敲着瓦片分辨音色,一边笑道:“正如我之前所说,程泾川如果流露出一分一毫想杀死裘思的念头,或者有这个意图,我觉得他可能活不到今天。在他还没有成气候之前,裘思有许多方法杀死他,可是现在裘思不能杀他了,不止是程泾川今非昔比气候已成,而是他找不着更好的能在他死后依然贯彻这份野心的继承者。”   墨鲤忍不住揉额角。   还没按上呢,一只手从后伸过来代劳。   手法不轻不重,很是舒服。   墨鲤却僵住了,主要是这手法就跟那天掉进彭泽湖,某人替他揉酸软的腰似的。   微微一避让开,墨鲤不自在地说:“照这么说,程泾川现在占优,大可以对付裘思了。”   “很难。”孟戚叹口气,也不知道他是因为话里的意思遗憾,还是墨鲤的避让,“裘思毕竟不是普通的疯子,对上他不划算,程泾川并不愚蠢,况且——”   “什么?”墨鲤追问。   “这些是我猜测的,如果程泾川是极有远见的聪明人,他就不会听任何人的挑拨,因为他看得见裘思的本领,只要裘思没有彻底失去神智,那么裘思活一天,程泾川就能学一天。”孟戚若有所思,凝神对墨鲤说,“如此人物,哪怕生在陈朝末年群雄辈出之时,也不会黯然失色。”   墨鲤委实想不到程泾川是这样的人,之前看他斥责小郡王,分明还很随意,难道这也是装的?   等等——   “你说装疯卖傻,既然装得更疯的人是裘思,卖傻应该不是程泾川,难不成是指小郡王?”   “这嘛,说不好。”孟戚打了个哈哈,眨眼道,“或许这孩子真的是一心想做大将军呢?”   墨鲤听孟戚这么说,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换个角度想,被人看管强迫读书没有自由的小郡王,知道自己八成是要做傀儡的,这小郡王不愧是被裘思程泾川两人挑中的,脑子很灵光,知道自古傀儡都没什么好下场,也不敢表现得太聪明,索性嚷嚷着要做将军,还是远征西域的将军。   总之对中原、对皇权毫无兴趣。   在老狐狸大狐狸眼皮底下讨生活,不修炼成小狐狸是绝不成的。   墨鲤一晃神,不禁失笑,什么小狐狸,分明像嘎嘎叫的鸭子。   “大夫为何发笑?”   “没什么。”墨鲤放缓声音,摇头道,“我在想,小郡王会不会真的去西域。如果他不愚笨,又没有足够的本领,将来知道自己不是程泾川的对手,为了保命,谎言也只能变成真实。”   孟戚没想到这茬,思索片刻,不得不赞同道:“确实如此。”   这座宁泰城,归属于裘思之手的各路势力,在宁王死后迅速地开始整合。   有些人心怀楚朝,有些人野心勃勃,有些人身不由己。   “我去集贤坊顺带走了一趟巡城衙门,加上昨夜那些禁卫军,终于发现其中的关键。”   孟戚坐起身,看着下面的兵马沉声道,“裘思剑走偏锋,他控制的不是世族权贵,而是各部衙门的小官小吏,宁泰的腐朽,反而成了裘思的助力。”   这些真正办事跑腿,甚至无品级的人,是裘思手里真正的底牌。   他们没有远见,没有显著的才华,只能把属于自己的事办好,这样就够了。   失去这些小官小吏,权贵反倒成了聋子哑巴,他们养的私兵不是被关在府里,就是被生生打散。   在吏治腐朽的地方,正印官所谓的清贵就是万事不理的懒惰,除了倾轧夺权,他们对别的事情都不感兴趣。小官小吏嘛,不过是看人脸色的墙头草,捞一点好处,风吹两边倒的走狗,忽然有一天养熟的狗反过来咬人,权贵都反应不过来。   “还有这些官兵,他们可能根本不知道裘思是谁,只是听令行事。”墨鲤专注看了巡城兵马许久。   他们应该有个心服口服的上官,平日对他们恩威并施,深得他们的敬重,且十分有能力。所以到了这种时候,他们下意识地听从了上官的命令。反正又不是谋逆篡位,只是维护城里的安宁,抓一些想要趁机作乱的权贵。   “这就是大夫觉得无从下手的原因,这局棋在宁泰,其实已经终盘了。   “秋阁主再不回来,就来不及了。” 第301章 今困于斯   李有福吸了吸鼻子, 他闻到一股诱人的炖肉香味。   不会错的, 这是西市那家“客云来”酒楼的招牌菜, 还有芝麻松糕的香味。   整座宁泰城找不着比他家更好吃的店, 点菜的人是老饕啊,这两样配着又好吃又够味。   可是这里距离西市很远,哪怕用提盒装着等拿到这边来也应该“过气了”,松糕会被炖肉散发的热气熏得受潮失味,炖肉变凉凝结油花, 怎地现在闻着像是刚端上桌呢?   难不成这里多了一家客云来的分店?   李有福东张西望,除了一溜的药铺、干货铺子、茶叶铺之外, 什么都没有。   本来也是,这条街根本不该有卖吃食。宁泰效仿太京而建, 集市街坊都很有讲究,卖死物跟活物分开, 卖干货跟鲜货的也不在一起,吃穿住行四大块更不挨着。   要从客云来到这边,得走七条街,哪怕他们巡城衙门里常给人跑腿的差役也得花上两刻钟。   虽然今天路上空空荡荡,不像往日那般拥挤, 但是要让这两道菜不失滋味, 只有拎着提盒飞过来了。   李有福下意识地望向屋顶。   ——奇怪,香味好像真的是从高处传来的。   他再次吸了吸鼻子,然而只有残余的气息,他又不是狗, 没法循味追踪。   “李校尉?”   “来了!”李有福回过神,下马到了一个老吏面前。   宁王的官制混乱,既有正式朝廷的官职,也有藩王属臣的官衔。   校尉是有品阶的武官,可校尉跟校尉也是不同的,同在巡城衙门,程泾川就是很正式的六品校尉,领差事有俸禄,李有福却是个不入流的从九品,说是校尉,不如说是捕快头目。   差役捕快是下吏,贱籍,子孙后代都不能科考。   李有福每月饷银是衙门发的,不从户部走,这里面能做的文章就太多了,基本要被克扣一半。   下吏差役拿不到钱是怎么养家糊口的呢,就去盘剥百姓。其中税吏最凶狠,他们有几十种捞钱办法,最常见的就是大斗小称,收缴粮税时不看重量,只看容器,造大斗把粮食堆得冒尖还时不时抖落一些在地上,朝廷定下的百斤税粮他们能收上来一百二十斤。   税吏固然缺德可恨,税吏自己其实也有一肚子怨气。   他们“捞”来的钱,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属于自己,其他的还是要交给上头,就是扣了他们口粮饷银的上头。   “我们就是一条狗,放出去咬人,回来摇尾巴,才能活下去。”李有福的祖父就是一个税吏,临死前放心不下自己一家,吃力地握着儿孙的手说,“今天狗有食吃,明天就可能被杀了烹肉。我们在外面作威作福,做尽了损阴德的事,我们真正捞到什么好处了吗?”   李家人对这番话很不满,什么叫狗,哪有这样自贬的。   唯独李有福忽然想起衙门里几个同僚因为没收齐赋税,去年秋日以横征暴敛扰乱民治的罪名斩首了,百姓听闻处死酷吏高兴得像在过年,烂菜叶子臭鸡蛋砸得囚犯满头满脸,囚犯的妻小无助地哭嚎着。   他们的家被抄了,身无分文,瑟瑟发抖。   过了没几天这些人也不知所踪了,也不知道他们是被卖去了工坊,还是窑子。   李有福难以释怀,因为收缴赋税一年比一年难,大部分土地都在权贵名下,小部分还归了寺庙,这些人都不用缴税,只剩下少得可怜的百姓,把人逼死了也榨不出几斤油啊!   税吏做得太过,可能被江湖人“除暴安良”,横尸乡野;心慈手软吧,就是收不齐粮交不了差,全家横死。   李有福悲恸地上前握住祖父的手,大声道:“损了阴德,脑袋悬在腰带上,不知何日即死。得来的好处就是祖父养活了我们一家,让我们不至于像那些农户沦为流民做工累死,或者冻饿至死。可这不应该是我们本来就有的好处吗,我们为官府办差卖命啊!”   李父闻声大骂:“那些刁民,只会在地上刨食,怎么能跟我们……”   “他们是牛、是骡子,被鞭打驱赶着终生劳作,我们则是猪、是狗,吃得比骡马牛好,也不用干费力气的活,可是当我们没用或者养得足够肥之后,会怎么样呢?”李有福当时悲从中来,大哭道。   快死的李祖父忽然笑了,他放心了,因为儿孙里总算有个脑子清醒的。   李祖父楚朝时就在宁泰衙门里当差,经历了宁王就藩、楚朝覆灭、宁王自立等等一系列变故,顶头上司至少换了十轮,他还是好好的做着税吏,因为他是个聪明人,会看人眼色,没那么贪心。   “不要太贪……要做有能耐的,别人离不得的猎犬……”   李祖父断断续续地说完这番话就咽气了,他是个聪明人,可也仅只如此了,想不出更好的出路。   税吏太招人恨,还招人眼(家里有钱)。   李有福想方设法地去做了捕快差役,并且有意识地结交本衙门甚至其他衙门的小吏差役,他慢慢发现有他这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然后就赶上了机遇。   他学了真正的武功,做了一个不入流的校尉,大小是个官身了,不清楚他官衔的人还以为他是统领呢。   昨晚宁王薨了,半座城都被闻到了浓烟,比起惶惶不安的李家人,李有福恨不得深吸一口气,神清气爽。   今日巡街的时候,他甚至有心情去想客云来的招牌菜。   “李校尉辛苦了。”叫住李有福的老吏笑呵呵地说,“这是去哪儿?”   “高老客气。”李有福拱手,他一整夜没睡,却看不出半点倦意,“武威坊那边不太平,约莫是陈家养的私兵,我得去看看。”   “老夫正是为这件事来的。”老吏笑着冲其他巡城兵丁示意,然后慢吞吞地上了一头骡子。   “走!”   李有福一挥手,众人立刻跟上。   宁泰城从没有这么安宁的上午,铺子没开门,没有敲诈勒索的地痞,没有招摇过市的纨绔子弟。   武威坊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上了,李有福手下这些兵丁,不是-->>   跟陈家私兵硬扛的,他们只负责封锁路口,抓住想要趁机闹事的人。   里面不断传来厮杀喊叫,李有福忍不住皱起了眉。   “校尉,咱这……算不算跟了叛逆作乱?”有个兵丁不安地凑过来问。   李有福抬眼,发现打其他人虽然没问出声,但都忧心忡忡的。   “叛逆也好,造反也罢,关咱们什么事?巡城衙门只负责抓凶犯恶徒,我们都挨不近出事的地方呢!”李有福故作轻松地说,“不管谁做了新的宁王,为了安抚民心,还得给兄弟们一点好处呢!”   众人闻言脸色好看了一些,说得没错,混日子换饭吃。   李有福眼尖,看到有两个人眼神闪烁,像是在思量什么,他轻咳一声:“眼下局势未明,那些个陈家王家的挨个儿倒霉,俗话是说富贵险中求,可也总得有个机缘不是,我瞧着他们都悬得慌,得观望观望,兄弟们身家性命我总不能带着大家随便往上凑。”   这话说得众人极是舒心,尽管羡慕权贵呼喝来去的奢靡生活,可是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   像他们这样的小人物,就算烧对了热灶,估计也就拿点赏金,加官进爵是没指望的。   除非天下掉一个小郡王给他们来个护驾从龙之功,话说回来,就算有个小郡王他们最多就把人好好藏着,更多的事干不了啊!这帮大字不识的兵丁,是能做大将军,还是当丞相?没这个本事怎么把人家小郡王扶上位?   那两个心思活泛的人也打消了念头,他们原本想的是通风报信,给自己觉得“很有希望”的高官报信,可是从昨晚看到现在,好像确实如李有福所说,已经拿不准谁掌优势了。别报信不成,一头扎进去陪葬。   老吏悄无声息地钻进巷子,他拿着一枚令牌,靠这个很快就进入了封锁圈,被带到领头镇压陈家私兵的将军面前。   “平将军,伤亡太大,请再稍等片刻,陈家不会再负隅顽抗了。”老吏恭恭敬敬地说。   那将军讥讽地笑了一声,正要说什么,厮杀声忽然中止。   只见陈家的家主被人推出来,竟是被几个家将挟持着。   “畜生!你们背叛我!”陈家的家主放声咆哮。   “大势已去,三郡王都死在宫中了,伯父你还在坚持什么?要全家人一起去死吗?”陈家的年轻人呵斥道,转身陪笑拱手道,“平将军,您看……”   话音未落,平将军已经一刀劈了过去。   年轻人惨叫着栽倒,目光中满是惊恐,陈家主哈哈大笑,状似疯癫:“死,只有死,你们还不动手吗?”   家将手足无措,围住陈府的兵马已经踏门而入。   老吏面露讥讽,他收起令牌飞快地走了。   “将军,那老头是什么人?”一个侍卫疑惑地问道。   “小人罢了。”   平将军哼了一声。   老吏离开武威坊后,就恢复了老态龙钟的样子。   这一路上他遇到不少小官小吏,有些是像李有福那般巡城,有些是悄悄跑出来打探消息的。   “高老,这可怎么办?瞧着是彻底乱了啊,咱们……咱们要不要看着投效?”   “不行,死的还不够多!”老吏眯起眼睛,冷声道,“你们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事情自然而然地成了。”   对于那些打探消息的,老吏唉声叹气地扯着没边没际的话,能被斥责的,也就区区十来个人。   这些人都跟李有福很相似,曾经是差役下吏,现在混上了官身,他们眼中有一种诡异的亢奋之色。   这样的事情同时还发生在宁泰城许多个地方,像老吏这样的人,更是多达上百个。   兵营、典狱司、巡城司,甚至六部衙门,只是人的身份各不相同,对“真相”知道的程度不同。低阶的小官苦于无法升官,压根不懂庶务的世族权贵一个接一个做他们的上官,日子愈发不好过;兵营里的校尉小旗官们不得不忍受克扣,以及根本没什么本事的世族权贵做头领。   大部分人很快就被宁王薨了世族互相残杀,马上会空出一大片官职的消息安抚了。   比起虚无缥缈的拥戴之功,厌恶的上官失势或者死了,自己马上就能升官,这才是好消息,出什么头呢?不如表现自己的能力,万一被赏识了呢!   而小部分人譬如李有福,他们没有分毫焦虑,这显得格外反常。   “早年我祖父想着,只要一家人能活下去,那些百姓是典儿卖女,还是家破人亡,管那么多做甚!”李有福对自己手下一个捕快说,后者情不自禁地点头。   老吏在几条街外另一条巷子,跟一个税吏说:“土地不是达官权贵的,就是寺庙道观的,百姓自己的土地越来越少,受我们盘剥的人也每年减少。上官的胃口只赠不减,年年丰收,粮赋收不上来,谁又管我们的死活?”   陈府大院。   平将军对自己的亲信说:“差事办不好,粮收不齐,税吏只能愈发残暴。百姓为了活下去,抛弃微薄的田地,去寺庙跟达官权贵家做佃户。税吏做尽恶事却没命活,这样的小人,疯起来当然可怕?他们巴望着世族权贵死一轮,土地被收缴,这样他们就又有十几年好日子可过。”   王宫之中。   程泾川看着眼前的人,淡然道:“江南太平,添丁赠口再所难免,土地却只有这么多,佃户必须百般讨好田庄的管事,拼命侍弄土地,才能来年续租。做不了佃户,就沦为流民,全家横死,那些田庄的管事比土皇帝还要嚣张。江南富庶至此,每年依然新增无数枯骨,风行阁连通各大商行知晓天下诸多消息,总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这就是你下令在城外屠戮几大世族的理由?因为他们名下的土地最多?”   说话的人一身读书人打扮,瞧着寒酸,目中凛然。   “裘……秋阁主,只要百姓都能安稳地种地,天下无私田,这些纷争岂不迎刃而解?”   程泾川站起来说,“达官显贵,世族豪强哪个愿意交出手里的土地呢?所以他们只有死,我当然杀不尽这些人,却可以摧毁他们。既然要与天下为敌,就建立一个新的天下。” 第302章 、如障遮目   屋外守着两方人马, 冷眼相对, 气氛僵硬。   仿佛下一刻就会打起来。   这里是王宫, 不敢说固若金汤, 起码对江湖势力而言,是陌生危险的。   况且秋景只带来了两个心腹,悄无声息地潜入王宫,没有惊动外围的侍卫。   只是程泾川谨慎地在自己身边布下了诸多防卫,其中包括从风行阁调派来的高手, 所以她一现身,就不可避免地引发了一阵混乱。风行阁的人面面相觑, 除去尴尬,还有强烈的不安。   秋景的心腹将他们牢牢地看住了, 防止这些人去通风报信。   王宫的屋子没别的,就是足够大, 加上内殿屏风外殿窗舍的阻挡,饶是武功再高,也很难听清里面在说什么。   禁卫军还沉得住气,江湖人就不行了。   “老罗,你们这是打哪儿来?”   一个扮成侍卫模样的山羊胡男子, 冲着常年跟在秋景身边的心腹说, “少主不是在北边吗?”   对方半点不买账,冷着脸说:“是阁主,风行阁没有所谓的少主。”   “哎,老罗, 你讲这个就没意思了。外人称裘先生,咱们称什么?”山羊胡眼珠一转,狡辩道,“我们叫恩公、老主人,因为裘先生跟少主都对我们有提携活命之恩,要是没有风行阁,咱们兄弟不是在江湖道上黑吃黑,就是立个小帮派为一点点银钱打生打死,别说成家立业,怕是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老罗不搭理他,山羊胡愈发来劲,提高声音道:“我承认,少主有能耐有手腕,把咱们风行阁做到了今日的显赫声望,可是做人不能忘本,风行阁最初的人手是哪来的?周转的银钱是谁出的?难道不是裘先生?”   他走到老罗面前,趾高气昂地说:“裘先生不喜我们称呼他为恩公,可是我们不能忘了这些,少主怎么了?没有裘先生,她……她能有今天?!”   山羊胡原本打算说几句难听的话,只是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裘先生毕竟只有一个女儿,且不比儿子差。   尽管山羊胡打心眼里觉得女子合该在家里绣花缝衣做饭,可是直接说出来就彻底得罪秋景了,没准还要得罪裘先生。   老罗忍着怒火,拳头捏得骨骼都发出了脆响。   山羊胡自认为占理,得势不饶人地进逼一步:“老罗,兄弟多年劝你一句,裘先生与程校尉雄才大略,他们要做的可不只是卖卖消息混个江湖这么简单,少主固然了不得,可她毕竟是个女人。”   旁观的禁卫军有些诧异,他们能站在这里,自然也是极得信任的。   ——裘先生不是没有儿子,女儿也在多年前病死了吗?不然还能轮得到程泾川?   他们的想法很普遍,是这个年头绝大部分人的观念。   不问能力高低,父亲的东西就该是儿子的,没有儿子,女婿跟学生也成。   顿时有些人望向屋子的眼神就变了,程泾川至今没有成亲,难不成是——   无怪乎三郡主的青睐,人都不当回事呢!   禁卫军自以为明白了其中的关窍,风行阁的人却真的打起来了。   老罗一拳砸在了山羊胡的脸上,就仿佛捅了马蜂窝,院子里齐刷刷一片拔刀抽剑的声音。   “你!”   山羊胡跳起来就要动手,却被一个黥面老者推到了旁边。   “好了,像什么样子?!”   这黥面老者颇有几分威望,他一出声,两边暂时消停了   然而这黥面老者却是程泾川这一边的,他捏着个精巧的鼻烟壶,凑到近前闻了闻,方才慢条斯理地说:“混江龙话说得难听,他不应当这样冒犯少主,可理是没错的。少主再有能耐,她也是裘先生的女儿,如果不是裘先生深明大义,她能做出今天这番成就吗?她有好根骨,识人断事皆不输男儿,为人子女,不应叩谢父母所赐之血肉,教导养育之恩吗?”   这言下之意,秋景那些生来具有的天分是裘思的功劳,后来有的本领,还是裘思的功劳。   就连风行阁最初在江湖能立得住,都离不开裘思的谋划——没有受他恩德的人,没有他给予的钱财,没有他手中的渠道,一个初出江湖的闺阁女子,还不被吞得连骨头都不剩?就算秋景再有本事,想在这武林之中争得一席之地,少说也花费几十年。   而风行阁只用十几年就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老罗脸皮青紫,看着洋洋得意的山羊胡,恨不得把牙都给他打掉了。   外面剑拔弩张,里面反倒风平浪静。   秋景赶了几日几夜的路,人已经疲倦到了极点,要是没有内功撑着早就倒下了。   即使如此,她的眼睛仍旧明亮如火。   血缘是微妙的纽带,秋景长得并不像裘思,气质更是大相径庭,可这双眼睛让程泾川感到了压力。   他不着痕迹地挪开目光,提起桌上的紫砂壶,徐徐地倒出一杯冲泡得恰到好处的茶水。   “秋阁主,请。”   这是程泾川跟秋景第一次碰面。   在此之前,他们都知道有对方这么一个人,没有正经地见过面。顶多身为风行阁主的秋景混在人群里打量过程泾川几眼,因为程泾川在某段时间算是宁泰城的风云人物,他被宁王的第三个女儿看上了。   在旁人眼里,程泾川没有显赫的姓氏,不是科举读书人出身,攀不上任何同窗同乡同年的关系,可能除了一张脸什么都没有了。三郡主向来肆意,其实平民、书生、甚至道士和尚带进府,只要门一关谁也不管你胡天胡地。可盯上有品阶的武官就不一样了,做官要点卯当差,不能无故闹失踪,人要是不乐意做面首,强掳是不成的。   ——说实话,就算三郡主想强掳也没戏,程泾川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至于别的陷阱圈套,在程泾川眼里跟儿戏一般,试想他连这些都躲不过,岂能在裘思手底下活到现在?   这么一来二去,反倒勾起了很多人的好奇心,想见识这程泾川究竟是何方神圣。程泾川也借着这股势头,入了不少达官贵人的眼,或许大部分人是为了看笑话,得一个茶余饭后的调侃,却也不乏真正有才干的人对程泾川的赏识。   把一件坏事变成好事并不难,难的是怎样在流言蜚语里屹立不倒。   譬如不能让宁王觉得这个小小的校尉败坏了皇族名声,找个理由把人除掉。   “你能走到今天,连我也觉得你很不容易。”秋景放慢语调,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   隔着一张几案,清茶的雾气缓缓升腾,变化出虚无之影,转瞬即逝。   程泾川看着变幻的水雾,忽然失笑:“在今天之前,你不是这么想的。”   秋景一顿,毫不避讳地点头道:“是,我以为你只是个有野心有抱负的人,而这样的人太多了,你或许是里面较为出色的那个,可也仅只如此了。”   “……现在你发现了裘先生的真面目。”程泾川眼底的笑意,平添了许多复杂的东西。   秋景压抑着怒火,语气冰冷:“他实在是一位好父亲。”   “不瞒秋阁主,早年我以为裘先生性情乖张,心底却留存着一份慈父之心,你是他的弱点,是他的底线。”程泾川语调轻缓,神情古怪,像是斟酌着即将出口的每一个字。   他要让语句化为刀刃,又不让它太过锋利,要它带来疼痛,又在它刺伤的人忍耐范围内。   “整座宁泰城……不,整个江南,像他这样愿意倾心尽力教养女儿,看出女儿非池中之物,甚至听从女儿的意愿,让她摆脱一切束缚实现抱负的,能找出第二个吗?”   程泾川不待秋景反应,直接自问自答道,“没有,非但江南没有,整个天下都没有。你离开之后,裘家对外宣称独女病亡,不是去庄子上养病,不是出家祈福,裘先生没留一点余地,你不可能再以裘家之女的身份露面,而将来这个身份也不会把你拽回后院,让你出嫁或者招赘生子延续裘家。我当年曾想这是什么样的胸襟,又是什么样的慈爱之心?他在你面前一直是个好父亲,他那癫狂乖张的一面,你始终不知道,本来这秘密也没几人知道,唯有他的心腹,他将要死去的敌人,或许还有……早已去世的令堂?”   裘思年轻的时候,在外人看来是不愿跟凡夫俗子来往的高士。   因为跟友人起了争执,心高气傲之下,竟然留书独自南渡投奔遗楚宁王。理所当然地在南边安定下来,成家立业,还是郁郁不得志,只能做个小官。非但膝下没有子嗣,妻女先后都因多病早逝。   秋景是没有死,可她的母亲是真的去世了,月子里落下的病根,断断续续拖了五六年,最终不治而亡。   也是因此,秋景自幼就下定决心,无论将来她成为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抱负,绝不生孩子。   妇人产子,是一道切切实实的鬼门关,不会因为身份贵贱才能高低就网开一面。   想要一展宏图主掌风云,首先得活着吧,然而秋景生为女子,就多出了一道生死难关。   这个难关想要解决很容易,又很不容易。是裘思挥手就帮秋景解决了这个难题,如果困于后院之中,无论秋景多么有才华,她终究没有势力去抗拒自己的父亲,说秋景不感激裘思,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就连这份感激,也是带有阴云的蒙蔽。   至少它麻痹了秋景,更进一步的树立了慈父的形象。   作为风行阁主,秋景难道对裘思的动向一无所知么?那当然不可能,她只是相信了裘思的伪装,以为裘思想复楚兴邦。宁王烂泥扶不上墙,宁泰的世族沉迷夺权倾轧纨绔们醉生梦死,不想法设法改变这一切,扶持一位聪慧的小郡王又能怎样呢?   秋景根本不知道,也不相信裘思是个疯子。   在今天之前。   宁泰城的一切,风行阁的动向,昔日下属的诋毁,还有程泾川此刻的神情,无不在证实这一点。   秋景就像是从一场漫长的梦境里苏醒,现实化为利刃,刺得她鲜血淋漓。   “你不用再激我,我母亲什么也不知道,正如从前的我一般。”秋景面无表情地说。   程泾川垂首继续斟茶,水从瓷杯里漫出来,顺着茶盘的间隙流入下面的方格。   茶香四溢,沁人肺腑。   这是江南的贡品。   秋景忽而抬手接过,对程泾川说:“你与我,都只是那个人手边稀贵的茶叶,好茶就该冲泡出来,哪怕不喝。因为放着罐子里只能吸潮变味,他给好茶配上好水好瓷器,不是尊重珍惜,只是他打心底里觉得这样才适合。”   茶盏翻过来,连叶子带水一起倾覆。   程泾川叹道:“秋阁主明见,裘先生也不是有意伪装欺瞒,他……兴许生来就缺乏这些罢,不知爱恨,无所谓爱恨,他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于是常年伪装得完美无缺,现在他老了,也没必要了。”   图穷匕见,棋局走到了终盘。   隔着案几,两人无声地对视。   他们对裘思的认识都曾有偏差,程泾川以为秋景是裘思的弱点,临到头来,才发现秋景也不过是裘思手里一颗好用的棋子。因为这颗棋子能发挥出很好的作用,裘思就能超越世俗的规矩给秋景一切便利,棋子没用了,就毫不可惜地丢到旁边。   如障遮目,直到如今,才看清一切。   “这个屋子里有十八处机关,三个陷阱。”程泾川始终站在一个位置没有挪动过,他轻声道,“相信秋阁主已经看出了其中几处不对劲。”   “他让你杀我?”   “裘先生只是让我选择,而他应该也知道我的选择。”   程泾川忽然掀开茶盘,将藏在下面的机关枢纽暴露出来。   “我不想杀你,而你会杀了我吗?”程泾川盯着秋景,一字一句地问。   秋景的武功远远及不上宿笠儿这样的绝顶高手,然而在江湖上已经很了不得了,她如果想要杀程泾川,外面的人绝对反应不过来。甚至可能在程泾川按下机关之前,就斩断他的手臂,割开他的咽喉。   程泾川也很清楚这一点,他半阖着眼,疲惫地笑道:   “秋阁主,这就是裘先生给我们出的难题了。你怀着杀意而来,可你杀不了裘先生,杀了他也没用,他把一切都交给了我,而唯一能阻止我起兵征伐的人是你。你是风行阁主,或许宁泰城不在你的掌握之中,可是江南江北的各路关系各路人马,你仍然可以去说服。江湖人本就是乌合之众,他们不听风行阁元老跟舵主的,就会听你的,你豁出全力的话,至少能拖我三五年。   “你死在这里,我没有后顾之忧;如果你杀了我,裘先生再没有一个更适合的继承人了,江南刀兵之祸没准就迎刃而解。选择吧,江南乃至天下的格局,你我二人以及更多人的性命,就在这间屋子里、就在此时此刻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说过,裘思有反社会人格,这设定不是给他刷时髦值的,其实是解释他对女儿这么好,为什么又对秋景没有感情。   像他这样的人,生来对除了自己之外的人跟事,都很难产生感情,也缺乏同理心。可是十分善于观察,通过观察而伪装自己,能给别人急需的东西,无论是心理上跟物质上,所以比较可怕   ————   秋景忽然醒悟自家老爹是怎么个奇葩之后,神情复杂地看程泾川:你能走到今天不容易   以为裘思心底爱女儿所以勉强有正常人的边,结果被坑的程泾川:……其实嫉妒过你的,现在我觉得我是个傻子   这两个不是cp,不要信文里背景板龙套对他们的胡乱臆测 第303章 是无为亦死   屋内一片死寂。   当周围足够静的时候, 外面愈演愈烈的争执声就变得隐约可闻。   程泾川听觉敏锐, 秋景身怀内功。   进退两难之时, 听着山羊胡跟黥面老者一句句刺心的话语, 秋景眸光暗沉,垂落的右手捏握成拳。   程泾川微微闭眼,暗叹一声,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看错了裘先生“爱女之心”,又忽视了这些江湖人的愚昧念头。   ——什么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全是瞎话,骨子里分明还是父纲伦常的那一套。   这些风行阁的高手, 名义上是裘先生派遣来保护他的,其实也履行监视的职责。程泾川开始后悔自己没学过武功了, 可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且他在武学一途上也没有天赋,试学内功怎么都找不着气感,加上幼时磋磨损了身体底子,连沙场厮杀的硬功都废了一半,真要跟秋景打起来, 大概靠眼明手快跟懒驴打滚可以活过前三招……   程泾川无奈。   他主动揭露屋里机关陷阱, 是以退为进,他并不想跟秋景拼个两败俱伤。   想要活下去,首先得表明自己的立场,若心不诚, 还能谈什么呢?   “秋阁主,世间愚人何其多也,况你我身处其中,为之奈何。”   程泾川缓缓开口道,“我知晓你为风行阁立足江湖、乃至天下付出了极大的心力,你要做的不仅仅是一个贩卖情报的江湖帮会,它对江南江北各大商行的意义更加重大,唯有顺利地将货物运到需要它们的地方,规避苛捐杂税,绕过朝廷的关卡与绿林劫盗,让钱粮真正的流动起来,才是一笔真正的财富。”   秋景深深地看着他,不言不动。   程泾川继续道:“古来重农抑商,言商卑贱,打压棒责在所不惜,何也?若是一样物件,在太京能卖出比宁泰高十倍的价,还有多少人愿意种田过活?百姓不待在土地上,四处走动,既不好统辖管治,亦不能牧教驯服。”   百姓是什么?在达官权贵的眼中,就好比猪狗牛羊,以“牧守”二字代称地方官,可见其意。   地方官就是管理家畜,蓄养牛马的放牧人。养得好了,才能给朝廷上缴更多的东西。   谁见过让家畜四处乱跑的?   得圈一个地,在这圈内可随意走动,想出去,就立刻变得苛刻严格了。   寻常百姓是也不会想出去,因为离开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多半便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   “货离乡贵,人离乡贱,正是商人挂在嘴边的话。”程泾川从容地说。   他敢走这一步,自然早有准备。   孟国师算是意外的闯入者,程泾川对他没有准备,换到秋景这边就不一样了。   从程泾川了解到秋景是个什么人的时候,他就在为今天做准备。   纵然没有裘思甩给他们的这个死局,程泾川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走出宁泰,想要在江南起兵,最大的阻碍不是荆王,也不是吴王,而是秋景。   程泾川不信诺大的风行阁,到头来无人效忠阁主。   就算秋景真成了孤家寡人,照旧能过来一剑砍了自己,除非程泾川不管走到哪里都带上十几个武林高手。   是,风行阁有的是人,可这些背弃了秋景的人说到底不是为名为利,就是冲着裘先生的恩德,总之跟他程泾川关系不大。如果程泾川不能给他们带来足够的好处,让他们看到足够的前景,谁会心甘情愿地充作侍卫?   如何破死局?自然是说服对方罢手。   不管是程泾川说服秋景,还是秋景说服程泾川,哪怕只达成初步认同,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文以儒乱法,侠以武犯禁。江湖人行走四方,不用路引,不事生产,不遵官府号令,是最先也是最早了解这些的人。秋阁主一手扶起风行阁,又将买卖做到各地商行那里,不正是看破了这里面的关窍?”   秋景直言道:“大商行自有消息渠道跟手段,我真正想扶一把的,是那些小商号。”   有了准确的消息,知道拜哪一家的码头烧哪一炷香,辛苦贩卖货物的行商亦可艰难求存,才不至于被挤垮压塌。   “小商号多了,大商行才不能势凌一方,把持粮价,盘剥百姓。”   秋景通过这张费心布下的网,能知晓何处旱情,何处水患,又有哪里的官吏贪得无厌。   生意人人能做,这座城不进就去那座城,官吏想继续捞钱,就该知道“有度”,秋景正是通过这样的手段,暗中影响着江南江北无数座城镇。每个商号每支商队里都能混进江湖人,都能给风行阁传递消息,也能照顾风行阁的生意。   缺点就是摊子铺太大,而人心各异,今日肝胆相照的兄弟,来日就变了心意。   眼下还没到来日呢,风行阁高层已经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秋景果断地决定放弃这些元老、这些曾为风行阁卖命出力今天又要摧毁风行阁根基的人,只要底层分舵继续存在,只要刀兵没有席卷天下,她为之付出无数心血的风行阁就还在。   所以她绝不赞成宁泰起兵,为此怀着杀意来见程泾川。   可事情的走向,逐渐偏离她的预想。   房顶上有轻不可闻的声音,程泾川本来能注意到,只是他全部精力都集中在秋景身上,没有细想也不会多想。   外面一圈侍卫加上一圈风行阁的高手,这还能让人无声无息地上了屋顶?   ——能的。   孟戚一展衣袖,熟练地伏低身形,没入屋檐之下。   秋景回来得很急,但不是无迹可寻,城内风行阁的气氛为之一变,在这个紧要关头,孟戚自然不会错过。   宁王的宫廷不算大,要找到这群人也不难,就是多费了一点时间。   他来的时候,正好听到程泾川的后半段话。   孟戚动作一顿,目光凝重。   “用商号盘活人心,把百姓从土地上解救出来?”秋景深深皱眉,显然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   本能告诉秋景,这句话没错,事实上江南某些地方已经有了这样的征兆,尤其是吴王治下的钱塘郡,并非每家每户都在耕种。   一地富余之粮,随着运河贩卖到他处,又运来其他货物。有整个镇子的人只会烧瓷,也有整个村子的人只懂做酱,借由来往不息的商队存活。如果天下人可以随意选择留家还是离乡,是耕田种地还是其他手艺都能活下去的时候……也许土地真的没有那么重要了。   “划属公田范围,皆归朝廷所有,雇来百姓耕种,让百姓做朝廷的佃户,粮食直接入国库。让那些达官权贵的眼睛放到商行上,当经商能获得田地百倍的收入时,他们还会抱着田地不放吗?”   程泾川说着,轻轻叹了口气道,“当然这需要很久,千百年来不管贫民还是显贵都死死地依赖着土地……除了土地,他们什么都不相信。”   “甚至把经商获取的金银,全部拿去买田地,留给后人。”秋景微微敛眉,眼带讽刺。   起刀兵易,杀人易,夺天下易——   而变人心,何其难也!   “楚朝什么都做到了,就是没能变得了世人、乃至君主自己的愚昧之心。”秋景毫不留情地说,“程泾川,你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哪怕你才可比魏国公,武可当再世靖远侯,敢说自己能做到这些?”   谈抱负理想,谁还含糊了?难道有治国良方,就能不顾忌百姓生死,起兵征伐天下?   “独木不可成林,你没有意气相投、人中豪杰的同道,我父亲手下是一群什么样的人,难道你不清楚?”秋景吐字清晰,掷地有声地决然道,“靠着这样的一群人,纵然你能一统天下,你又要怎样满足他们的私欲?人的私欲没有止尽,起初他们只想活下去,然后想升官发财,等到手持牙笏头戴紫金冠的时候,他们又得为子孙后代盘算,遗泽三代而衰,没有私田怎么养活越来越多的儿孙?谁能担保自己后代没有不肖之辈?”   土地是最容易最不费心思的东西,因为它不需要继承者汲汲营营,不需要继承者才德兼备,最适合不肖纨绔跟惫懒无用之辈。   秋景一字一句地逼问道:“你不在乎这些人的良莠不齐,只问他们是否有用,是准备直接效仿楚元帝屠戮所谓的功臣吗?因为他们是这样的贪得无厌,还拖累你的大计,故而你杀他们毫无愧疚之心。倘若真有那等良相名臣,反而让你不好下手了?”   程泾川神色微动,避而不答道:“我只信天下之大,能看得见田地关窍的不止我一人。阁主今日能卡住贪官污吏的咽喉,让他们知道捞钱有度,钱财才可源远流长,他日自也能做到教那些人明白,只会占田地就会越过越贫穷的道理。一面是商路豁达,银钱滚滚,一面是朝廷课以重税,谁敢占百亩良田传给子孙,就让他们倾家荡产的纳粮交税。”   “你这是暴政!那些地主只会兴兵,让你死无葬身之地!”秋景怒喝道。   孟戚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深思。   程泾川的想法,并不是一个字都不可取。   田地的束缚没错,要打破这个死循环也没错。   然而看得不差,做法离谱。   还是经历不够,不知道这些千百年来被土地养着的高官权贵地方豪强为了维持原有的生活,是真的可以神挡杀神佛阻灭佛的,忠心算什么,皇帝算什么,军队兵马又算什么?他们会使出浑身解数,阳奉阴违,处处使坏,也要继续当蛆虫。   岂能看轻蛆虫啊!楚朝多少良策无疾而终,又有多少本来能过上更好生活的百姓,不得不继续祖辈的生涯。   孟戚心里有些可惜,程泾川缺的东西太多了,提拔赏识给他机会的又是裘思这样一个疯子,这才受影响变得愈发偏激,如果像袁亭那样是个大言不惭的小辈倒也罢了,偏偏运气不好——   国师想着想着思绪就远了,屋里的争执还在继续。   “秋阁主说得不错,我缺人少策,求贤若渴,我未必能一统天下,更别说施展抱负。秋阁主不愿江南起刀兵的想法也没有差错,只是……”   程泾川面对武林高手的压迫以及眉峰不动,同样质问道:“江南三地看似繁华,实则还不如北地齐朝。税吏都有人快要活不下去了,何况百姓?我身边无治国之才,更不能力挽狂澜,乱象已生,不起兵戈也有叛乱, 第304章 、妄为亦死   所有人皆感震惊, 连之前的争执都搁置了。   “益州沦陷, 悬川关如何了?”   黥面老者揪住那侍卫, 急急追问。   天授王占据了西南三郡, 悬川关死死地扼住了出蜀之路,是真正的天险。   更何况守关的还是名满天下的宁家,武将辈出,世代戍边。   原本常驻西北边疆,自从关外蛮族式微, 身为宁家女婿的楚大将军陆璋谋朝篡位后,就把宁家打发到了西南悬川关。皇帝打压, 官场上的人也见风使舵,处处给宁老将军找不痛快, 扣着兵甲军械,拖欠粮草饷银, 好在太子为宁家女所出,这些人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   近年来天授王势大,西南局势紧张,一方面宁家处境愈发艰辛,一方面这也给了他们喘息之机, 因为陆璋不能直接撤换宁家兵马, 只能采取分拆旧部、分化兵权的软刀子。   不过随着今年太京一场宫变,陆璋暴亡,太子登基,可以说宁家最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   悬川关地势险要, 宁家又少了后顾之忧——怎么之前那般艰难都守住了,现在反倒出事了?   不止黥面老者,秋景的两个心腹亦是焦急,那侍卫被这么多人齐刷刷地盯着,顿时额头冒汗,结结巴巴地说:“是……外郡加急传来的消息,刚送到兵部。”   至于具体情况,他一个报信的怎么可能知道。   若非事情太大,也不会由他跑这一趟,毕竟程泾川在明面上还只是个校尉。   “秋阁主,程某告罪了。”   程泾川神情数变,最后直接一拱手,转身出了门。   秋景扫了桌上的机关枢纽一眼,忽然感到有叶子飘了下来。   屋里哪来的树叶,再说这又不是秋天,更没刮大风。   秋景警觉地后退一步,抬眼望去,就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国师?”   孟戚一腿屈起一腿垂落,背靠檐檩斗拱,洒脱不羁得仿佛这是自家房梁一样。   秋景本能地感觉到孟戚有些地方不同,可到底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   ——是偷了腥、得了意的沙鼠。   看不出来,是孟戚被益州沦陷的消息吓了一跳,正在犯愁。   “秋阁主,久见了。”   “……也不是很久,是这段时日发生的事太多。”   秋景苦笑着说,之前那次碰面,对手还是野心勃勃想要复国的西凉人,烦恼的还是苗疆圣药阿芙蓉的可怖药效。转眼间对手竟然变成了自己的父亲,风行阁也摇摇欲坠即将分裂,江南兵祸就在眼前了。再一眨眼,天授王竟然攻下了益州,首当其冲的就是荆州。   秋景对荆王没有多少信心,如果说宁泰这边吏治败坏,荆州就更不能看了。   放在天授王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是北进中原,一是攻占荆州。   以秋景的看法,荆州可比豫州有油水,虽然历朝历代都少有由南征北一统天下的成功例子,奈何江南有钱啊。天授王手下除了圣莲坛教众,就是泥腿子匪盗,穷得跟什么似的。   荆州一旦落到天授王的手里,扬州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遗楚三王也好、齐朝也罢,都知晓吃太饱跌倒的道理,不会轻易挥霍手里的兵马,可草莽出身的天授王呢?保不齐是要烧杀抢掠的,打下的地方根本不驻守,走到哪抢到哪,直到把江南祸害完了,掉头再去打中原。   这样一来,扬州就成了一块大肥肉,还能指望狗不叼走?   “国师,恕在下失礼了,眼下需得联络吴王,整合江南兵马阻止乱贼。”   秋景一想到自己要先拉齐风行阁忠于自己的人手,在自己父亲手底下艰难夺人,再通过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这张网联络所有江南商行,努力促成三个藩王的合力御敌,她就感到头痛欲裂。   不是做不到,是这时间太紧。   越早能定下来,江南百姓就多一丝喘息之机。   秋景虽没明说,但孟戚是何等人,这等事情他稍微一想就能捋明白。   事实上他“叫住”秋景也是为了这个。   “吴王胆小无用,算不得聪明,耳根子很软。”   遗楚三王里面吴王是年纪最大的一个,今年已是快要六十岁的人了,如果当年不得楚元帝喜爱,没被邓宰相等人看顺眼,绝对不可能得到这样好的封地。   虽然一开始封给吴王的只是会稽郡里的一座城,但这也很了不得,毕竟吴王这个封号就象征着不缺钱用。   孟戚对那些皇子的印象本就淡薄,更何况过了这么多年。   好在遇到墨鲤之后,他逐渐恢复了记忆,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孟戚记忆里的吴王是很识趣的人,尽管不出挑,办不成事,可至少不惹事。   因为这个皇子能听别人的话,这是长处亦是短处,早年在太京的时候,皇子的老师伴读都由楚元帝掌眼,近身服侍的内侍姬妾也不敢肆意行事,蛊惑鼓动皇子,等到楚朝覆灭吴王摇身一变占了天下最富庶的江南四郡,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来了。   于是吴王就成了屡出昏招,行事莫名其妙的人了。   比方说养了一群江湖人,相信太极观道人的话,还派人千里迢迢跑到雍州去斩“齐朝陆氏”的龙脉。   又比方说可能受人蛊惑,出了六百两金子买飘萍阁杀手去西南杀天授王,实则掉进西凉人的圈套,差点让西凉人搅得江南江北大乱。   “吴王昔年的老师里有一位翰林曾自愿随吴王自太京来封地,等于是放弃了大好前程,如果他还在世的话,今年约莫七十八岁,他说的话,吴王肯定愿意听。还有他的正室程氏,乃是靖远侯的幼女,才略比不得她父兄,却不是蠢笨之人,阁主亦可想办法说动程氏。”   程泾川跟靖远侯是族亲,可这年头遇到变故,族亲流落四方,三代以内的亲戚可能面都没见过,更别说什么感情了。吴王妃肯定不会看程泾川的面子,她连程泾川这个人都未必知道,不过宁王吴王同在扬州,这唇亡齿寒的道理,吴王妃自然会懂。   秋景精神一振,立刻拱手道:“多谢国师指点。”   “天授王那边透着蹊跷,悬川关失守之事,还望风行阁仔细打探。”孟戚也不客气,郑重地嘱咐道,“至少要找到元智大师的下落。”   秋景颔首,这事孟戚不说,她也得去查。   元智大师武功突破,算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了,即使悬川关破,侥幸生还的的几率也很大。   “不瞒秋阁主,我一直疑心圣莲坛乃至天授王背后另有推手。”孟戚皱眉道。   “……是西凉人?”   秋景立刻就有了怀疑,阿颜普卡蛰伏多年,之前种种迹象也表明他跟西南那边有牵扯。   孟戚摇头道:“有一事,阁主或许不知。”   于是便将昔年殷夫子与裘思绝交一事说了,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谈论天下大势的时候起了争执,一个留书出走孤身渡江南下,一个不久后也失踪了再出现的时候竟然在给圣莲坛卖命。   且不说裘思是不是早有谋划,借着这个由头跑到宁王辖地的,至少殷夫子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不可能给一群草莽之辈做军师。   “换句话说,西凉人的可能性也不大,像他们这样的读书人,很看重皇室的正统之名。”孟戚面无表情地说,“所以圣莲坛到底是哪里培养出的势力,我一直没有找到真相。可天下之大,算来算去就那么几股势力。”   齐朝陆氏首先就配不上读书人眼里的“正统”,不会让殷夫子“忍辱负重”到那种地步。   宁王这边有裘思,荆王不可能在家门口养一群饿狼,至于吴王……吴王本人是没有那个脑子的。   秋景有些晕头转向了,她揉着额头,想了又想,试探着问:“难道吴王手下也有像我父亲那样的人?”   “不会。”孟戚摇头道,“吴王耳根子太软,把持他看似容易,其实很难,因为他今天能听你的话,明天同样可以觉得别人的话有道理。除非他现在脱胎换骨了,跟他少年时完全不一样,他手底下确实可能有一些能人,却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秋景忽然一震,意识到了什么。   她眼眶泛红,咬牙一字字地问:“国师是在怀疑裘思吗?”   她已经不称父亲了,甚至不避名讳。   孟戚答非所问地说:“他确实有这样的本事,也有这样的能耐。因为昭华太子是有后人的,据我所知还有一个孙辈逃亡在外,被齐朝锦衣卫追杀多年,裘思完全可以捏造谎言找人假扮的‘李氏嫡传血脉’,暗中拉拢培养一批人手,至于那位昔日友人殷夫子,估计只是他顺手坑害的一个可怜虫。”   秋景几乎透不过气了,面色乌青。   孟戚看到她这副模样,都有些不忍。   “这只是猜测,并无证据,这般说只是希望阁主有个准备,或许此事跟令尊并无关系。”   圣莲坛蛊惑愚弄百姓,是实打实的恶瘤浓疮,罪行罄竹难书,连一般江湖人都看不起他们,更不要说官吏文士。   秋景眼里满是怒与痛,无力虚弱地问:“圣莲坛就是喂不饱的恶犬,蠢笨且恶,只知道咬人……这样的东西,养大了噬主吗?”   秋景是真的想不明白,那些贪得无厌的税吏都比圣莲坛好使啊,还好拿捏。   孟戚没说话。   其实他有这个猜测,主要是太巧了。   元智大师之前就提过,天授王加紧了攻势,悬川关压力倍增。   然后荆王跟齐朝隔江对峙,可能已经打起来了,这正是裘思的手笔,同时宁泰做好了起兵的准备。益州在这个时候沦陷,宁王现在不想起兵都不行了,别管程泾川能不能说服秋景,风行阁是否分裂,甚至孟戚墨鲤有没有杀死裘思——大势不可逆,一切仍在滚滚向前。   ***   宁泰城外,十里亭。   裘思手持杯盏,轻轻嗅着琼浆的芬芳。   一匹又一匹快马从城内出来,奔向四面八方,这都是兵部的人手。   现在城门还封锁着,不然各大商行比兵部更紧张,会努力打探消息,以决定去留。   裘思没有等多久,一个蒙面黑衣人悄悄来到亭中。   “裘先生,事情都办妥了。”   裘思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像是看穿蒙面人心里的不安,轻轻拍着他的肩说:“玉衡,你可是觉得我不该这么做?”   蒙面人俯首,恭敬地说:“属下愚钝,只知道先生必有用意,但天授王狼子野心,先生当年帮了他一把,后又屡次相助,可是以属下看,他脑有反骨,是会恩将仇报的人。”   裘思大笑,摆手道:“不,我从未指望过他报恩。”   天授王是一颗好用的棋子,撞到了他的手里,他们只不过是互相利用。   没有恩,何须报?   蒙面人舒了口气,连忙忧虑道:“此番天授王得先生之助兵出益州,可属下担心他可能会违背诺言,不北上而是挥军东进。如此一来,扬州就危险了。”   “不是可能会,是一定会。”裘思眼都不抬,淡定地说。   蒙面人震惊,慌忙道:“那该如何是好?”   裘思一派淡然,目光平静无波,轻叹道:“江南真正缺少的是什么?人们偏安一隅,越是身份显赫就越是怕死,越不肯动弹,上到藩王下至行脚商人,都是这样的念头。日子过得不好,他们就怀念楚朝,可就在嘴上念一念,真要他们豁出命去,却没有多少人乐意。此番差役小吏为何甘冒巨险,相助我等对抗世族,默认宁泰城翻天换地呢?”   “因为……觉得活不下去了?”蒙面人喃喃   “不错,我要让更多的人、江南乃至整个天下的人都感到活不下去。”裘思仰首,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继而轻声笑道,“你可听说过,想要把捕捞上来的鱼活着运到千里之外,就要在船舱水池里放入一条凶猛的乌鳢。圣莲坛是必须的,天授王也是必须的,现在乌鳢已经跃入池中了。”   蒙面人手脚冰冷,额头冒汗。   “可,可是……”   他喏喏地重复着,本能觉得不妙,却不敢质疑裘思。   裘思抚着他的肩膀,语气宽慰,眼底却无一丝情绪。   “呵,只是吓吓他们,你看扬州前面还有荆州顶着呢!大难临头,许多人就会变得好说话了,不会再认为是妄动兵戈,豁出去还能拼命,缩着就只能等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乌鳢,就是黑鱼,食肉,凶   作者:不,天下这摊浑水,真正的搅局黑鱼,其实是主角   毕竟墨鲤不出山,孟戚病就不好→_→两龙脉也不会一路搅局了 第305章 趋炎附势   墨鲤眉心一跳, 侧头望向街面。   尘土飞扬, 数匹快马奔向城门。   擦身而过一瞬间, 墨鲤看到了骑者焦躁惶恐的神情。   ——难道出事了?   墨鲤悄然后退, 隐入小巷。   “前辈请留步。”   身后忽然冒出一个声音,墨鲤非但没有停下,反倒加快了步伐。   等到僻静处,白发白须的年迈老者眨眼就成了三十来岁的文士,匆匆换一套外衫, 藤箱不好遮掩就用布裹一下,低头沿着坊间墙角行路, 脚步虚浮无力,时不时还装作病弱咳两声。   这里是风行阁的大本营, 明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甚至路边的一个普通百姓都有可能卖消息给风行阁, 若不是全城封锁戒严,注意到墨鲤的人会更多。   即使如此,墨鲤还是在短短一个时辰内遭遇了几拨江湖人。   譬如方才,就因为奔马带起的尘土没落到墨鲤脸上,立刻就被街边一个看热闹的江湖人发现了, 试探喊着前辈跟了过来——好在跟踪一位武林高手有丢命的风险, 那人不敢太靠近,这才被墨鲤轻松甩脱。   现下要乔装改扮,墨鲤本能地选择了他熟悉的对象:病患。   咳喘的时候哪一块肌肉抽搐,忍着喉咙咳痒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墨大夫能学得惟妙惟肖。   最为有利的是,这样咳个不停的穷书生,是没人愿意挨近。   “啪。”   一家半开着门的客栈,打探消息的小二瞥见街对面的墨鲤,直接把门带上了。   来不及挪门板的茶水铺子,一个婆子索性抡起扫帚来驱赶:“痨病鬼,快走,看什么看?”   墨鲤心想,难道装得太过了?   不应该啊,痨病不是这个症状。   真得了痨病,别说提着重物行路了,怕是床都起不来了。   他身上的衣服也只是料子样式落时了,这可是慈汇堂帮着墨鲤置办的,自然不可能是真的旧衣裳,不过出门在外财不露白,特意选了这么一件灰扑扑不起眼的外袍。   袖口衣摆甚至没用针线锁两道边,毛毛糙糙的,料子还差,偏又是一件长袍子。时值盛夏,除去老者跟文士,人人都穿着单衣短褂。毕竟慈汇堂“认识”的墨鲤是位老先生,现在墨鲤变成三十来岁的模样,再穿上这么一身衣裳,瞧着可不就是穷病书生?   可墨鲤还没靠近呢,怎么这些人像是看到瘟疫似的。   墨鲤有些纳闷,停步抬头张望,虚掩口鼻装咳嗽。   “喂,药铺在前面那条街左转。”   茶水婆子竟又喊了一声。   旁边点心铺子的伙计笑道:“茶婆怎地忽然发了善心,跟个痨病鬼多话?”   婆子朝他挥了一扫帚,没好气地说:“外头还乱着,他一个病着的穷酸书生跑出来,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不是无家可归,就是急着找大夫救命。但凡还能熬得住,家里有余粮的,谁往坊外跑啊!”   昨夜先是丧钟,紧跟着王宫起火,连普通百姓都知道局势乱了。   谁不怕死呢?   墨鲤愣住,他没想到是病患这时出现在街上本就不寻常,普通百姓又不懂分辨病情轻重,装也白装。   墨大夫怀着复杂的心绪继续往前走,既然装了,索性就装到底。   结果走了没几步,竟遇到了刚才喊着前辈跟进巷子的江湖人。   那人东张西望地从墨鲤身边走过,突然一个顿步,疑惑地缓缓转身。   “前辈?”   “……”   墨鲤手指微僵,他已经借着咳嗽掩住了半张脸,不管是外表还是行路步态都跟刚才截然不同,更不相信自己装病能装得不像,所以对方是怎么一个照面就看出来的?   难不成在诈他?因为觉得病患这时候出门很奇怪?   墨鲤继续咳了两声,那人无奈道:“前辈,在下奉命在城里寻觅前辈与……”   可能是不确定墨鲤的身份,出于谨慎还是没说出孟戚的名字,只是拱手道:“宁泰、乃至整个江南的武林高手,在下敢说没有不熟悉的,前辈武功出神入化,奔马扬尘近在咫尺,尤可无声无息地隔了去,正合在下所寻之人特征,一时情急追上来,还望前辈恕罪。”   礼数可谓周到,但墨鲤还是没想通哪里露了破绽。   改头换面,连衣服都换了,怎么——   墨鲤目光忽地停在了自己的鞋履上。   “……前辈易容之法令人叹服,怕是寻遍江湖也没有第二人有这样的本事,若非匆促间前辈找不到第二双鞋能更换,在下就要被骗过去了。”   墨鲤面无表情,缓缓放下虚掩口鼻的右手。   ——不,这易容术一点也不神奇,在乔装改扮这条路上,他可能还要学很久。   “果然是墨大夫,失礼,借一步说话。”   那人显然看过墨鲤的画像,反正墨鲤现在是三十多岁的文士模样,差不离就成了。   -->>   ;“在下姓单,在江湖上有个绰号,叫做撼山虎。”   “……”   墨鲤再一次正视起眼前这江湖人打扮的汉子,木然道:“那震山虎……”   “我小师弟。”   “出山虎袁亭?”   “是我师兄。”   “鲍掌柜?”   “正是在下的师父,此番前来宁泰城,乃是奉了师命。”撼山虎晃晃脑袋,有些难以理解地说,“师父忽然叫我们不可掺和宁王承嗣之事,又让我们联络四方,支持秋阁主,说风行阁将有一场大变。您跟孟国师初至宁泰,人生地不熟的,又没有消息来源,怕是无处落脚,师父特意叮嘱我来街上相寻。”   墨鲤不由得推谢道:“鲍掌柜太客气了,吾与孟兄自有打算……”   一声急促的响箭破空飞来。   撼山虎神情剧变,飞身躲避。   结果人在半空,生生被墨鲤一手拉到了旁边,像是拖拽着什么货物一般,眨眼间两人身影就到了十步开外。   撼山虎稀里糊涂地落了地,待脚踩稳之后,拿眼一看,方才发现响箭只是扰人耳目的幌子,十几枚蓝汪汪的飞针正钉在他原本闪避方向的墙壁上,霎时间出了一身冷汗。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撼山虎慌忙躬身行礼。   他惊怒归惊怒,人却十分机敏,当着那些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的黑衣人的面儿,就绝口不提墨鲤的姓氏了。   墨鲤没有答话,因为又有几十根利箭飞来。   劲风带起衣袂袍角,墨鲤挥袖一拂,柔力使得利箭纷纷坠地。   忽而他瞳孔收缩,右手一抬,将“收来”的利箭高高抛起,同时身形似游龙掠云一般急向前去。   足底第一此踩上墙壁,第二记踏上路边飘零而下的落叶,第三下换力时距离放箭的人只不过一臂之遥。   “砰——”   “啊!”   弓弦崩裂,反弹出去抽伤了放箭者,他们接二连三的捂着手掌痛叫连连。   所有的事都发生在一瞬间。   这边撼山虎看到墨鲤手里划破十来张弓弦的短刀,低头一摸才发现自己腰间的兵器不见了。   那边第一波射出的利箭被抛在空中,其中一支箭头跟别的相撞,竟冒出了火花,紧跟着轰然炸开。   “霹雳堂的混元箭?”   撼山虎惊得出了第二身冷汗,直唬得面无人色。   若是墨鲤刚才大意,没发现里面有一根箭外表样式不对,随意将箭抛下的话,这会儿不被炸伤也会受内伤。   “尔等何人,竟敢在风行阁的地盘上撒野?”撼山虎怒喝道。   街上的百姓全部吓跑了,周围只剩下一群黑巾蒙面人。   墨鲤抬手阻止了撼山虎上前。   因换衣乔装太急,头发未能束好,方才一番兔起鹘落,看似轻如柳絮飘若鸿毛的身法,其实险之又险,使得他鬓发微散,有几缕发丝滑脱,沿着额角脸颊垂落。   乍一看,这般形貌又有江湖洒拓之气。   “宁泰城这里里外外严密得不是铁桶,也胜似铁桶了,你且想想,究竟怎样的一群人能够瞒过这么多双眼睛跑来偷袭,连箭都用上了,这些武器从何而来?”   墨鲤语气淡然,撼山虎浑身大震,怒喝道:“是风行阁的哪一位兄弟?我称你们一声兄弟,却敢做不敢当?自家人互相残杀起来?”   “哼,撼山虎,先动歪脑筋的是你们师徒。”   远处遥遥传来一道声音,紧跟着许多人就从巷底、铺子、街口冒了出来。   当先那人提着一口鬼头刀,身高八尺,孔武有力。   “裘先生早就看出你们师徒的狼子野心,竟想借着宁王薨逝之机,在风行阁里挑拨离间!弟兄们听着,若不除去这些心怀叵测的无耻小人,吾等有何颜面去见阁主,去见裘先生?”   “你!”   撼山虎被扣了这么大的罪名,怒发冲冠,正欲辩驳。   孰料那鬼头刀仍嫌不够,指着墨鲤道:“铁证如山,你们师徒早就跟孟国师等人勾搭上了,为此不惜出卖风行阁。你不是我的兄弟,我们没有这样的趋炎附势卑躬屈膝讨好他人的兄弟。”   撼山虎气了个倒仰,他就是礼数周全一点,怎么就成了卑躬屈膝讨好墨大夫了?   救命之恩还当不起一礼吗?   “来啊,杀……”   鬼头刀第三个字还在口中有未尽之音,劲风已然扑面,他极力偏头,奈何这“暗器”来势太快。   “唔噗!”   鬼头刀惊怒地捂着嘴,他满嘴是血,上槽牙竟被打掉两颗。   暗器只是一枚铜板。   “趋炎附势?”墨鲤想了想,学着孟戚将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拈着铜板道,“我竟不知,孟兄与我何时成了一股‘势’,原来只吾二人,亦可算是别人追着投奔的日头,求着攀附的势吗?” 第306章 巧言令色   鬼头刀吐出混着牙的血, 额头青筋直跳。   他倒没做缩头乌龟, 反而含混着声音喝骂道:“宁泰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 江南的百姓又是什么日子?每年冬日城外都要饿死许多流民, 风行阁救不过来,有多少弟兄从前也是过着那种生活?谁若阻挡裘先生的大事,就是跟弟兄们过不去!”   “你!”   撼山虎环视四周,只见大部分人盯着自己的眼神颇为不善,还有一些人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接触。   能被鬼头刀带到这里来的人, 想来都是支持宁泰起兵的。   不说他们,就在三天前, 连撼山虎都这是么想的。   撼山虎是个小事精明、大事糊涂的人,他亦知道自己这个毛病, 所以向来是听师父的。既然师父传信来让他们师兄弟罢手,那自然就有罢手的理由, 撼山虎不像其他师兄弟还在纠结观望,直接就跑出来找人了。   秋阁主下过命令让各地分舵的人相助孟国师,故而撼山虎不觉得的举动有何不妥,才连行踪都没有掩饰。   其实也不需要掩饰,城里城外到处是江湖人, 不是打探消息就是制止乱象, 撼山虎混在其中一点都不起眼。   事实上在找到墨鲤之前,撼山虎都没想到事情能这么顺利,于是问题来了,连他自己都不确定是否可以找到人, 这帮混账为何来得这么及时,连霹雳堂的混元箭都备下了。   而且眼前这阵仗跟架势,怎么看都不是对付自己一个人的。   撼山虎心里一凉。   他的师兄弟里面,恐怕有人不愿放手,以至于出卖了消息……   “然后呢?”   墨鲤忽地开口,状似慷慨激昂的鬼头刀跟心中发冷的撼山虎同时愕然抬头。   墨鲤翻玩着手里的铜板,五指灵巧,铜板在掌间指缝里忽隐忽现。   众人看了一阵牙痛,鬼头刀更是捂着腮帮子警惕地退后一步。   “你们要起事,要造反,去就是了。为何拦着你们这位绰号撼山虎的兄弟,不许跟我碰面?难不成我与孟兄二人,就能拦得住你们风行阁上上下下,挡得住百万铁马强兵?”   武林绝顶高手也没法跟大军硬扛,上千的精兵箭雨,再加百门火炮的威力,甭管什么样的高手都得望风而逃。   墨鲤说的在情在理,众人一时面面相觑。   他们风行阁的人,最清楚孟戚手里的势力——压根就没有!如果不算眼前这位关系成谜的墨大夫,孟国师孑然一身,前面几十年不知道哪处山凹里隐居,竟然丁点蛛丝马迹都寻不着。   需知培养势力,从粮盐炭铁到马草豆料皆不可缺,除非孟国师有个桃花源能自给自足,否则没人能在风行阁这么下力气去查的时候,依旧藏得严严实实。那西凉人行事诡秘,飘萍阁这么个杀手组织还露了端倪呢!   撼山虎被墨鲤一提醒,立刻恍然大悟。   鬼头刀忍着牙痛在这里废话,当然不是为了气他,话是说给这四周的风行阁其他人听的。   ——扣死罪名,教唆煽动,安抚人心!嗨,老一套!   撼山虎精神一振,打不过嘴皮子还吵不过吗?   他高声道:“弟兄们听我一言,我师父鲍掌柜年纪大了,把几个徒弟当儿子看,难道你们家中父母听闻孩儿要谋逆,心中就不忧虑吗?鲍掌柜做过楚朝的武官,跟孟国师乃是昔年旧识,他老人家吩咐徒弟来见故人几面,就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   鬼头刀神情骤变,正待抢话,却见墨鲤抬起手,指缝间铜板反射着刺眼的日光。   鬼头刀顿时一个哆嗦,直接藏到了旁人身后。   “哈哈!”   撼山虎毫不留情地指着对方,放声嘲笑。   这怂包又滑稽的样子,惹得同来的风行阁高手感到颜面大失。   “诸位弟兄,真正挑拨离间的,是此人才对!”撼山虎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手把脑袋上的罪名给扣回去。   “怎么说?”   终于有人应声了,说话的是一个道人打扮的枯瘦老者。   “白羽真人。”撼山虎朝这老道士抱个拳,客气地说,“咱们风行阁是为何而建?不就是给江湖兄弟混口饭吃,给广大穷苦人找个靠谱的饭碗,不管是码头脚夫,还是马行的车夫,说到底都要养家糊口。朝廷不仁,咱们就反了朝廷,这没什么可说的,然而风行阁不是某个人的东西,也不冠某个姓氏,难道某位兄弟因家室之累不能举义,就要把他打做叛徒吗?”   众人有些骚动,开始交头接耳。   老道士闻声冷笑,神情难看地说:“大伙儿都豁出身家性命,舍生忘死,偏偏有人贪生怕死做了逃卒,这难道不是叛徒?”   此话一出,众人即刻静默,不敢再出声。   撼山虎是个拧性子的人,他本来是挺想复楚的,现在却生出强烈的抵触情绪,连带着本来很尊敬的风行阁元老也觉得面目可憎了。   “你这是胁迫——”   “废话什么,放箭!”   老道士断喝一声,利箭如雨倾泻。   仓促间根本看不清里面夹了几根接不得、碰不了的霹雳堂混元箭。   身处狭窄的巷道,两面是墙避无可避,撼山虎一时面无人色,因为他发现放箭的人不是那些后围来的熟悉江湖人,他用言辞说动了其中一部分,以为再动手的时候肯定有所迟疑,这样他就能从天罗地网里找到空隙脱身。   可是这次放箭的竟又是一伙黑衣蒙面人,跟先前弓弦断了伤到手的家伙一样,都是二话不说,上来就动手。   墨鲤分寸不乱,他任由两方斗嘴皮子,当然不是为了看热闹。   这点时间已经足够他看清周围地势,以及埋伏在暗处的人。   墨鲤提气展袖,旋身落足的每一处看似随意,却都恰好面对三支不同方向射来的飞箭,人于急掠之下,拂指轻扣箭身。   犹如琵琶急弦,挥落成雨,箭头打着旋儿相撞。   “轰!”   “轰!”   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炸,在矮巷里响起。   那刺目的火光仿佛是为了一个人而生的灯火,永远只能追逐他的背影跟脚步,连爆开的尘埃都攀附不上那飞扬的衣袂袍角。   “咳咳。”撼山虎被烟尘呛了个半死,随即肩上骤然一紧,人已经被带着飞上了屋脊。   他张口结舌地望向墨鲤,后者神色淡然,依旧是发丝不乱,衣袂不沾尘埃的模样,完全看不出这人刚才在一瞬间解决了漫天箭雨,又返身将自己跟那口藤箱一起带出了包围圈。   这时墨鲤突然抬手,接住了最后三枚飞来的柳叶刀。   为了隔绝毒性,掌沿布满了内力真气。   暗器在他指间直接化为了粉末,簌簌滚落。   “你,这……”   &n-->>   bsp; “走!”墨鲤没有心思听撼山虎结结巴巴的感谢。   撼山虎抹掉冷汗,意识到自己完全是个拖后腿的存在,翻下屋檐飞快地溜了。   待尘埃落定,众人便只看到屋顶上的墨鲤,除了所站的位置发生变化,神情举止跟方才没什么区别,仿佛放出去的不是要人命的利箭,而是请他看了一场烟火。   “好功夫,果然不愧是……”   白羽道人一顿,惯用的话说不下去了,因为墨鲤在江湖上毫无声望。   就算有,也是在风行阁上层盛传。   “不愧是一位大夫?”   突然冒出的声音让白羽道人脸色大变。   孟戚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发现孟戚是怎么出现,又是怎么到了白羽道人身边。   面对齐刷刷指向自己的兵器,孟戚笑得轻松写意,白羽道人却是有苦难言。   肩背经脉处剧痛难忍,简直像是毒虫啃食一般,白羽道人试图用真气驱逐,结果那股要命的暗劲直接爆发出来,痛得老道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众人大惊,以为孟戚对白羽道人下了毒手。   孟戚踏着刺过来的刀剑,伸手抓起一个准备逃跑的蒙面黑衣人。   “既然都是风行阁的人,为什么还蒙着脸?”孟戚冷笑,又捞起一个往半空中抛去。   那人手足乱挥,惊恐地想要止住抛势,奈何身体不听使唤。   就在他快要一头砸穿房顶的时候,墨鲤拽住了这家伙的衣领,同时撕了蒙面巾。   孟戚身法迅捷如电,忽东忽西,不断地揪住狼狈逃窜的蒙面人。   然后他跟墨鲤一个抛一个接,眨眼房顶上就挂了一排人。   “那个是雷老三。”   “他们不是回去了吗?”   下面的江湖人议论纷纷,显然也感到吃惊。   孟戚拈着一根从蒙面人箭囊里顺来的怪箭,仔细打量。   “孟国师小心,这是霹雳堂的混元箭,一旦被射出去撞到物件,就有可能触发里面暗藏的火药。”   说话的人缓缓行来,手持折扇,面色冷肃。   风行阁诸人却是一惊,部分人露出了进退两难的表情。   “阁主。”   “少主……”   乱哄哄的声音分为两类,一下就划分了阵营。   鬼头刀脸色变来变去,最后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咬牙站出来道:“阁主,孟戚乃是前朝国师,与李氏宗亲有深仇大恨,而今举事在即,阁主万万不可听信他的挑拨,做那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感觉到秋景冷厉的目光扫过来,鬼头刀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况且我们不是已经接到情报,据说孟戚还盗了齐朝锦衣卫送去太京的贡品,又跟春山派结了大仇,吾辈身在江湖,对这种四面树敌的棘手之人,还当敬而远之。”   孟戚对这等诋毁之言听若不闻,只顾低头拆混元箭。   事实上他跟秋景一前一后从王宫出来,就被爆炸声引过来了。   待看到这么多人在找墨鲤的麻烦,孟戚没有给他们都尝一遍白羽道人吃的苦头,已经是看在秋景的面子上了。   “住口!”秋景沉下脸,毫不客气地指着房檐上挂的一排人,“或许应该有人跟我解释一下,霹雳堂的人怎么会在这里?还跟你们一起试图在街上杀人?”   “这……”   大部分风行阁的人答不上来,又因为心里知道自己站在裘先生这边而对秋景有些愧疚,本能地闪避着秋景的目光。   鬼头刀的狡辩虽然不中听,但是每一句都说到了他们心坎里。   在他们看来,秋景跟裘先生对立,就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因为这世道,千百年来无论士族庶民,哪怕是江湖人都永远坚信着血脉至亲才是最重要的,连亲者犯下罪行都有一条“为亲者匿”的说辞,当罪行大到一定程度,律法就直接夷三族了,管你知不知道,既在三族之内就必须得死。   这是真正的生死攸关,利益与共,无论如何都割舍不掉的。   久而久之,所有人就有了这样的想法,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血脉至亲都不袒护,那么这个人就根本不值得深交,因为他随时都有可能背弃你,出卖你,跟你翻脸。   而风行阁大部分人对于孟戚的看法,也确实觉得他就是麻烦,到处惹事,是一个早该消失偏偏不消失的麻烦。   所以话牵不牵强无所谓的,理占不占住不要紧,只要说到了听众的心坎里,就是有理有据。   眼下若不是房檐上挂着的那一排人,让众人察觉到不妙,形势未必对秋景有利。   “白羽真人一定知道。”   “还有你。”   鬼头刀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头皮发麻地说:“霹雳堂的人前段时间来江南做买卖,你们都是知道的。”   “但他们应该已经走了一个月以上,这段时间他们藏在哪里,为什么要藏起来?”   风行阁跟别的江湖帮会不同,能做到高位的人都有一点脑子,毕竟要经常跟踪人、挖情报。   “这城里城外任何蛛丝马迹都不可能逃过风行阁的眼睛,能轻松藏住他们的没有别人,就是我们自己。”   “对,做出离开的假象,还捏造了他们一路北上的事,究竟是何居心?”   鬼头刀狼狈地退了一步,直接把事情推到昏迷的老道士身上:“诸位兄弟,这些人是白羽真人带来的,说是能克制武林高手的奇兵,我又听说撼山虎师徒等人心怀叵测,与孟戚暗中接触,这才默许了他们过来。”   孟戚手里已经是一堆拆散的零件了。   箭的构造本就简单,太重会飞不起来,影响准头。   所以即使炸开来,威力也是有限的,除非像刚才那样来个漫天箭雨,以数量取胜。   “这支箭的机关可谓精巧无比,可惜啊。”孟戚冲着房顶上看热闹的墨鲤示意了一下,径自笑道,“这东西换了别人来使,倒有可能炸伤自己,若我没有猜错,霹雳堂很少出售这种箭支罢。”   秋景点了点头,厉声道:“若是霹雳堂有意相助,风行阁自然会把他们奉为上宾,何必遮遮掩掩,见不得光?”   挂在房檐上的人都被点了哑穴,想要狡辩也没有办法。   “拿下白羽真人,还有他们。”   秋景干脆利索地指向跟鬼头刀一起蹦跶得欢的人。   风行阁的人不明白来龙去脉,有些迟疑,却听秋景道:“急报入宫出城的快马你们看到了?虽然消息还没传到阁中,但我可以直接告诉各位,天授王已经攻下了整个益州。程泾川在兵部得了确切消息,悬川关被不知名的天雷之火震塌,守关将士死伤无数。天下能做到这等事的,出自益州的霹雳堂逃不脱嫌疑,先把人拿下!” 第307章 得一时蝇利   管你是奇才还是枭雄, 活在世上, 总要经历一个叫拖后腿的存在。   裘思面无表情地盯着来报消息的人, 后者浑身发冷, 勉强镇定着说:“少主借着要问责霹雳堂的事回了总舵,白羽道人等一干人都被拿下了,梁老他们还跟着程校尉呢,少主向来颇有威望,眼下又没有摆明车马要跟……跟您作对, 咱们的人自然不好说什么,只能袖手观望, 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只得来向裘先生讨教。”   裘思这些年来养了许多对他死心塌地的人。   这里的死心塌地, 指的不是忠心,而是对他的一种盲目信任。   不管是为名为利, 有野心抑或有抱负,不管是江湖人还是官场中人……这么多年下来,都已经习惯性地相信裘思,相信一切麻烦到他手里就能迎刃而解。   这让他们在遇到棘手的难题时,下意识地就会想到裘思, 因为对方随手就能拿出他们想破脑袋都赶不上的周全法子, 甚至可以从这些法子里得到利益跟好处,把坏事变成好事。   就算再谨慎持重的人,被这么长年累月的“惯”着,也养出了可怕的惰性。   ——有更省事省力还来钱的法子放眼前, 何必自己费脑子?   这世上没有人生来能算无遗策,要做到这点,除了拥有庞大的势力,就得让人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交上去,在不知不觉间成为棋子。   只需在第一次给足了好处,持续到第十一次,即使没有好处,对方仍然深信不疑。   这种依赖成瘾的症状,不比阿芙蓉的危害小。   裘思的“帮助”自然不是白白给出的,甚至对方遇到的麻烦,都有可能是他借助另外一方造成的,以此让自己的人手融入宁泰诸多势力,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再进一步掌控分化。   如此一来,等于间接掌控了官场与江湖。   不经意地拨动一下手指,就能掀起宁泰的狂风暴雨。   这种无形而巨大的优势,才是裘思有恃无恐的关键,也是他最后的底牌。   然而世上没有称心如意的事,也没有人能一切遂愿,哪怕是裘思,这样厉害的裘思。   ——霹雳堂那群人,就是忽然冒出来拖后腿的障碍。   有人瞒着裘思,偷偷收留了霹雳堂的人,自以为是一支奇兵,结果蠢材就是蠢材,坏了他的好局。   倘若不是他们,秋景绝对不会这么轻松地重新入主风行阁。   这一拳不止打得那些风行阁元老晕头转向,也坏了裘思的布局。   裘思原本要让秋景孤立无援,让她看清什么是大势不可逆,逼迫秋景带着少部分人远走荆州。   现在秋景留下来了,程泾川也不会乖乖听话,再加“赶上时机”的孟戚,局势不起波折就怪了,像裘思这种掌控欲旺盛的人,估计杀了霹雳堂蠢货的心都有。   来报信的那个江湖人,在江南一带是小有名气的拳师,经过几次生死搏杀,此刻他本能地感觉到杀气,寒意上涌,整个人都像被浸在冷水里,冻得脑子都要木了。   “裘先生……”   他惊恐地望向裘思,对方与其说是没有表情,不如说是失去了伪装的画皮鬼怪,那种以人为食,看人宛如挑拣鸡鸭鱼肉一般的凶鬼。   这时,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被侍从送上来。   “对不住,郑拳师且先让让,到裘先生服药的点了。”   弥漫着苦涩气味的水雾遮住视线,被这么一打岔,等拳师抬头再看的时候,裘思已经端起药碗轻轻摇晃着,眉宇噙着薄怒,刚才的一切仿佛都是错觉。   然而后背流出的冷汗还在,身上冒出的鸡皮疙瘩也没能平复。   郑拳师悚然,恨不得即刻起身告辞。   可是裘思的两个侍从正盯着他,他们所处的位置恰好堵住了窗户跟门。   “是,是……”   郑拳师僵硬地挤出笑,后背的冷汗更多了。   别人不清楚,经常来裘先生这里报(求)信(助)的郑拳师哪里不知道,这些侍从的武功都很高,单单其中那个叫玉衡的,就学了两种武林中失传已久的剑法。   据说这些人都出身孤苦,对裘先生忠心耿耿,经历过无数考验。   当然,这些人里面最了不得的是属程泾川,早就摆脱了侍从的身份,以裘先生的弟子以及继承者的身份露面。   裘思是非常人,他“教”出来的这些侍从也不例外,虽然郑拳师不清楚裘先生从哪里弄来失传的武功秘笈,但是他从未怀疑过裘思的能耐。   现在郑拳师觉得裘思远比他们想的还要可怕,他猛地打了个寒噤,头垂得更低。   心中似乎有什么在咆哮,让他昏沉的脑子变得清醒,身侧的手掌下意识地握紧了。   玉衡低头望了他一眼,然后不动声-->>   色地举高双手准备接药碗。   裘思漫不经心地将碗递过去,手指却在自己侍从的腕间命门上轻轻扣了一记。   玉衡会意地一俯首,躬身退下。   裘思呷着漱口的香片,漠然道:“是谁收留了霹雳堂的人,又是谁给他们出的主意?竟然想在宁泰城的街上杀孟戚,结果孟戚没找着,只遇到墨大夫,现在不好收场了,就想到了我?”   郑拳师干巴巴地笑道:“这事八成是白羽真人他们做的,霹雳堂的那些小玩意向来好使,只是大伙儿都没想到这帮龟孙竟然投了天授王,还帮着攻下悬川关……白羽真人的为人,裘先生应是知晓的,他不可能跟天授王那边勾结,少主今日强行往他们脑门上扣罪名,明日或许就要找程校尉的麻烦了,举事在即,自家后院要是乱了,还怎么对付荆王吴王甚至天授王?”   “不错,可惜能看清这个道理的,实在是少数。”裘思轻声长叹。   寒意退去,这熟悉的对话节奏让郑拳师慢慢缓过神,他陪着笑说:“不敢当裘先生夸赞,还请裘先生拿个主意。”   裘思淡淡扫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霹雳堂心怀叵测,欺骗白羽真人,暗中挑拨风行阁内斗,这不是明摆着吗?人既然拿下了,还有什么好查的,当务之急应该是对付即将兵临荆州的天授王大军。”   郑拳师眼睛一亮,连忙点头称是。   只要不让秋景借题发挥,动摇那些风行阁元老的地位,局势就可逆转。   他神态恭顺又谦卑地告辞离去。   一盏茶尚未冷透,玉衡进来禀告:“人解决了,尸体丢在城外三里坡,致命处仿的是天授王手下那位出自青乌老祖的高徒惯用的招式。”   裘思不置可否,扬手道:“收拾东西,立刻随我离开宁泰城。”   包括玉衡在内的侍从都吃了一惊。   “这……难道霹雳堂那些家伙还做了什么?先生为何要离开?”   宁泰是裘思多年心血所在,只有在这座城里,裘思才能发挥出自己最大的优势。   玉衡等人想破了脑袋,也没发现有什么麻烦能逼迫裘思离开。   按照裘思的本意,他没心情多解释,只是这些侍从是他多年培养调教出的,怎么着也得安抚一番,于是冷冷道:“等秋景腾出手来,就该带着孟戚找上门了。”   虽然他们所在的不是裘府,但风行阁还是有很多人知道这里。   “少主实在是……哎。”   裘思的话在侍从听来,是他不愿意跟秋景彻底反目,当面成仇的意思,于是他们免不了怨秋景几句,连忙开始收拾东西。   裘思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忙碌。   书房里本来就没有多少信笺留存,裘思对这些东西一清二楚,拿了一叠交给玉衡。   信笺先是泡在水里沤烂,看不清字迹后才投入火盆,因为匆促间再怎么烧都会留下残余,扒开灰烬总能看到零散碎片。   这屋子里常年都有行囊备好,食水干粮火折子一个不缺,等到马车备齐,竟只是过去了两刻钟。   玉衡取过一件披风为裘思系上,几人刚走到院中,院落里开得正好的长春花猛地一晃。   风乍起,花瓣随之飘落。   裘思停住了脚步,抬头上望:“他们来了。”   “裘先生?”   玉衡一惊拔剑,其他侍从立刻将裘思团团围住。   不知何时一道人影已立于墙头。   庭植三株矮松,枝叶尚不繁茂,那人一步一步,似踩着松枝踏入院内。   袍袖微扬,劲风扫光,墙角几处机关被触动,发出稀稀落落的几根飞箭。   尽管玉衡及时挡在裘思面前,这股毫不留情的暗劲还是让裘思险些摔跌在地。   “哈。”   来人讽笑,玉衡正要退向院门,却赫然发现那里竟也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人。   青衣乌发,临风玉树,手持一柄朴实无华的刀。   这样的刀在宁泰城随便一家铁匠铺子都能锻造,因为这是拆信刀,短而窄,样式简单,毫无装饰。   然而拿在这人手上时,就像是才子握笔,伶人抚琴,下一刻就会出现延绵不绝的优美辞赋抑或动人乐章。   “……”   玉衡瞳孔收缩,呼吸不自觉地粗重起来,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   其他侍从也用凶戾压抑着惊惧,还未动手,他们就察觉到了敌人的可怕。   只有裘思不慌不忙地扶墙站稳,笑道:“濯濯如春月柳,肃肃如松下风,前日所见非二位真容,当真可惜。看来今日孟国师特意脱了那身借来的铠甲,带着墨大夫上门拜访,裘某受宠若惊。” 第308章 击墙破扉   裘思颇觉有趣地看了看墨鲤手上的拆信刀, 又看孟戚空无一物的手掌。   ——腰带上也不像是束着软剑的样子。   “黄沙埋血骨, 青江葬衷情。这江湖上两件最负盛名的兵器, 据说后者落在国师手上, 却不知裘某为何无缘一见?”   软剑还能藏在衣里,墨鲤换刀就古怪了,裘思回忆了一遍风行阁的情报,得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推测。   这两人弄丢了随身兵器。   孟戚看样子是不讲究剑在人在、剑亡人亡那一套的,可是作为一个绝顶高手竟然会丢了佩剑, 还连身边友人的兵器一起丢了,这里面要是没有文章就怪了。   “原来裘先生想死在名剑之下, 可惜这柄剑的名字取得太好,孟某把它送人了。”孟戚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 甚至带了几分轻佻,“与其打打杀杀, 不若博佳人一笑。”   院门口的墨鲤:“……”   睁眼说瞎话!剑是送了,不过在孟戚身上跟自己这里压根没有分别,特别是某人变成沙鼠的时候,连衣服带剑都得墨鲤替他收着。完全是口头上的送,半点损失没有!送了之后, 也照样拿它打打杀杀, 博什么佳人一笑?   尽管孟戚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向墨鲤,且佳人这词不止可指美貌有才情的女子,亦指君子贤士,辞赋里以佳人来指意中人的时候是没有男女之分的, 可是在江湖以及民间不是这样,所谓佳人皆是女子。   孟戚抛掉脸面不要,墨鲤还不行。   ——他得装作事情跟自己全无关系。   “原来如此,不过……难道墨大夫的刀也有相似的美名,怎么也换了呢?”裘思像是随口一问,视线在两人身上来来去去。   墨鲤冷然道:“在下身为医者,真正的武器非是江湖刀剑,而是药灸银针。”   裘思挑眉,右手轻击掌心笑道:“说得好,是我小觑了二位。”   这下连裘思的侍从都是一愣。   墨鲤的话就罢了,孟戚把随身兵器送给美人这事有什么值得夸赞的?而裘先生说自己小看了孟戚?想不到孟国师人老心不老,游戏花丛?   众人的目光落在孟戚身上,便随之一紧。   人,好像也不老。   这些侍从精通各种江湖伎俩,包括术士那些骗人的法门。   譬如怎么让佛像每日长高,怎样让空荡荡的黄纸显出红色血痕等等,故而他们不信鬼怪神佛,之前也笃定地相信这个孟国师必定是冒充的,因为无论是易容术还是缩骨术都没有那么神奇。   粗浅的缩骨术是跑江湖卖艺的杂耍本事,即使有深厚内力支撑,也不可能凭空变成孩童,而易容术能一定程度的遮掩本来面目,但不管男变女,老变少,都会有破绽。   裘思眯着眼睛打量墨鲤,孟戚两次来都是年轻外表,最多上次扮做侍卫,而墨鲤就不一样了。   裘思虽然不会武功,但他的眼力绝无问题。   这边心怀鬼胎,那边两人也看出了裘思的异样。   “有人刚在院子里熬过药。”墨鲤传音道。   可惜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分辨不出具体用了什么草药。   墨鲤四下一看,目光就落在最右侧的屋子,那里靠近柴房跟厨间,应该是熬药的地方。   孟戚打量着裘思等人,以传音入密道:“这些人都不像受过伤的样子,看来药是裘思的。”   “……这,不太好说。”墨鲤表示单单用看的,他发现不了裘思的问题,“他看着是过度消瘦,却不像是患病的模样。”   裘思削瘦,甚至可以说瘦得有些过分,却不是皮包骨头。   他的脸色也还不错,不像那些患了消渴症的老者。   “很多病都需诊脉,只看容色举止,不能准确分辨。”墨鲤快速地说,其实他心里像孟戚一样在怀疑,裘思是不是得了什么棘手的病症,否则正常人都不会想要“找死”的。   不过这也难说,富贵人家出来的,老了谁还不吃些补药,何况裘思干的事都不是什么省心的活。   若是身体差一些,估计早就死了,根本熬不到老。   “不止如此,你看他身边那些人。”孟戚面上在笑,语调却带着凝重,“之前在王宫里时,可不是这么群人。”   那时的几个侍卫,跟现在的人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之前的那些只是能听命令,有点武学底子,甲胃在身站得稳当也沉得住气,可眼前这些呢?大概在风行阁都是数一数二,也许武功未必是江湖一流,可这临危应变的反应着实不俗,更难得是心志坚定,骤然面对强敌,亦毫无动摇之色。   若不是今天忽然上门,打了个措手不及,裘思这些侍从还不会暴露。   “裘先生这般形色匆匆,不知道要去哪里啊?”孟戚慢悠悠地问,同时内力凝而不发。   要知道他的内力,可不只是内力这么简单,院中气息逐渐沉滞,裘思脸色逐渐发青。   墨鲤没有动手,他在感知灵气流动的变化。   -->>   王宫假山那一遭吃了亏,现在岂有不多长个心眼的?   “门外的马车,还有那个侍从怀里裹着黑布的东西。”   墨鲤迅速发现了不对的地方,不过这些异样比起王宫里要轻微很多,看来上次确实是误打误撞的巧合,裘思一时之间也没办法弄出假山铜亭那样的封闭环境熏制迷药,他能找到带有灵气的东西,可是想要保持这些物件影响孟戚墨鲤的效果就难了。   毕竟脱离了稳固不变的环境,灵气就会跟别的灵气交融汇合。   现在这种程度想暗算孟戚,不如指望孟戚自己从松树顶端摔下来比较快。   墨鲤看一眼孟戚足下的松枝。   ……人也不可能,除非是沙鼠,可能会因为太胖抱不住枝条。   这松针老得厉害,估计也戳得很。   墨鲤瞄松枝归瞄松枝,院里的人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那抱着盆景的侍从忽然抬手直直将东西砸了过来,同时身形急掠,挥动峨眉刺直扑庭中松树。   墨鲤侧头避过奇石盆景,抬手一拂,以暗劲挡住门扉。   盆景滴溜溜打了个转,水泼出来时没有沾到墨鲤分毫,山茄花的浓郁香气随风而散。   扔盆景的侍从就像是一个讯号,几乎瞬间除了玉衡外,其余人极快地从靴筒、腰间、怀里取出竹筒状的机簧暗器。以三前五后的阵势,有的扣动机簧,有的直接将竹筒抛上半空,借由别人发出的暗器击打筒身而猛然爆开。   同时玉衡护了裘思,急向院门而来。   玉衡拔剑,他的动作快到了极点,剑势诡奇,犹如灵蛇出洞。   “锵。”   第一声,是墨鲤持刀击中剑尖。   剑势为之一荡,随之翻手挑起,直刺墨鲤手腕。   原是在这刹那,玉衡竟以诡异身法迅速将剑换到左手,他用这一招不知暗算过多少好手。因为武功越高的人,就越是有一套熟能生巧的对敌招式,这忽如其来的偷袭即使能躲过,接下来也会大乱阵脚。   玉衡没有刺向要害,他不想杀人,因为他还没有那么自大,以为自己能胜过墨鲤,现在他只想冲破院门的封锁。   “簌——”   第二声,听来仿佛疾风摇树,叶落骤雨。   并非机簧暗器击打树木发出的,虽然这轮暗器多且密,但是遇到早就暗蓄内力的孟戚,根本达不到“牵制”的效果。   暗器在撞到内力布下的那层无形屏障时,去势一缓。   孟戚微微冷笑,隔空捋起一把松针,屈指弹去。   那群侍从发了暗器正欲围攻,却被松针打得痛叫连连。   孟戚袍袖一扬,震碎那层内力屏障,陷着的暗器碎成铁片,当孟戚悄无声息地落于地面,他身侧已经多出一柄怪模怪样的“剑”,乃是以内力捆缚暗器碎片而成,还夹着一根根松针。   挥剑一斩,院中勉强结成阵势的侍从被迫分成两边。   裘思无法看清对战的强弱,他只知道玉衡已经连变数招,刀兵相撞的锵鎯声极有规律,仿佛每一次都击在同一处。   玉衡心惊肉跳,无论他加大力度,还是铤而走险,那把平平无奇甚至没有真正开刃的拆信刀永远在剑势前方等着他。   这些裘思养了多年的侍从行动有据,即使落在下风,依旧奋力拼杀,屡出奇招。   “够了!”   裘思忽然闭眼喝道。   打斗声骤止,墨鲤忽地一扬手,拆信刀飞出去撞歪了一个准备往怀里摸东西的侍从,而墨鲤面前的玉衡痛叫一声,侧脖处多了一枚碎铁片,插得很深,若是贸然拔出,估计会当场毙命。   玉衡僵立着,不敢动弹,他的右手捏着个鞭炮似的小东西。   被拆信刀打得头破血流的人,怀里也滚出了一样的物件。   “你!”墨鲤本要责怪孟戚没发现这人的小动作,转眼发现自己亦马失前蹄,不禁一愣。   会发生这样的事,是因为他们注意力有一半在对方那边。   孟戚干咳一声,若无其事地说:“看来你们也有霹雳堂的东西,这霹雳堂的生意做得不坏。”   他做势抚着手里的“剑”,对周围如临大敌的众人道,“如果你们想试试某些东西的威力,巧了,我也想试试这把临时拼凑的剑,究竟能杀几个人。”   “不用几个,杀一个就够了。”墨鲤补充道,他看到那些侍从脸上被松针扎出了好几个血孔。   贯注了内力的松针细而坚硬,令人剧痛,却又出不了血。   不管是拔出还是内力震出,都得受第二茬罪,伤处依旧刺痛万分。   墨鲤仰头看向庭中完全秃了的松树,自言自语道:“看来这松针确实很老,戳得很。”   孟戚:“……”   莫名地心里一寒,有种掉毛的错觉。 第309章 身死异乡   太京龙脉从来没有秃头的威胁, 现在他有了。   ——因为墨大夫看了看那棵捋尽松针的树, 又望向他。   怎, 怎么了?   就地取材, 拿松针当暗器用不行吗?   江湖人里面有钱的用铜板,穷的用石子,孟戚的兜比他脸还干净。   不不!沙鼠觉得自己的脸也很干净,但风吹日晒难免的,再说银钱沉重, 什么都没有连施展轻功都少些分担。   “咳。”   裘思倒不像自己的侍从那般紧张。   像他这样的人,生死关头的镇定不是强装着, 而是真的不怕。   ——想继续活,就施展浑身解数利用所有机会脱身, 如果失败,那就没什么可说的, 怕死难道就能不死了吗?裘思从不做没有任何用处的事,他的一举一动都带有强烈的目的。   比如方才出声喝止,不让自己的侍从去继续送死。   那既没有用处,还损耗实力,再打下去, 他们被全部制住之后, 裘思的筹码就更少了。   尽管在旁人看来,倒显得像是宅心仁厚,顾忌属下性命的行为。   “墨大夫说得不错,确实杀我一人即可……”   “裘先生!”   众人满心愤怒地瞪向孟戚, 尤其是玉衡。   玉衡的脖子上有一块碎铁片,鲜血不断地往外流,手里还有一根将扔未扔的霹雳堂火雷,他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偏偏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因为稍一震动,伤口就会加速冒血。   裘思面无表情,既不为属下的性命担忧,也不为自己的生死介怀。   “人终归有一死,或早或迟,不瞒孟国师,在下从许久之前……甚至一文不名,只身渡江的时候,就想过自己的死期。”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那股诡异的感觉越发明显。   墨鲤下意识地拧眉,作为大夫,他宁愿面对各种棘手的疑难杂症,也不喜欢面对疯子。   比起某些浑浑噩噩整天又唱又跳,嘻嘻哈哈哈持刀乱砍的病患,裘思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厉鬼,因为他懂得给自己披上一张人皮,偶尔露出一两分狰狞,也有人坚定不移地相信他用这等手段,实则是救国救民。   可惜墨鲤不想跟裘思搭话,裘思偏要找上他。   “死自然不是一件好事,谁都不想死,这点墨大夫应该再清楚不过了。”裘思慢吞吞地说,“当一个人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的话,他们的反应通常都很有趣吧,大夫。”   孟戚冲墨鲤微微摇摇头,示意墨鲤不要跟着这家伙的思路走。   比起脑子不好的青乌老祖、野心勃勃的阿颜普卡,裘思是真的有一套蛊惑人心的本事。   “……有人急着安排后事,有人去了结恩仇,有人一掷千金,如果是江湖武林,还会冒出许多不存在的藏宝图秘笈。”裘思若有所指地说,“正常人会变成疯子,贤明的君王大肆杀戮功臣,死就好比戏台子上那一声锣鼓,敲过之后一切都要面目全非,会分离、反目成仇,会家破人亡,多有意思啊!”   这时一个侍从看出孟戚隐藏的不耐神色,连忙放声大喊:“你们若是杀了裘先生,整个宁泰……甚至整个江南都会乱起来。”   “哦?”孟戚语带暗讽地说,“看来这就是你的言外之意?裘先生很喜欢以自己的死作为一场结束祥和气氛的转折,然后让大戏开幕?”   裘思不慌不忙地说:“惭愧,我只是好奇一个人活着能做到什么程度,一个人的死又能牵动多少势力。”   “你是觉得他们会为你报仇,还是你用什么法子控制了他们?”墨鲤厌恶地问。   裘思闻言哈哈大笑,坦然道:“当然不是毒药,江湖杀手那套太粗劣了,在下只是挑起了许多矛盾,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用利益喂饱他们,让他们不得不做我的棋子。难道掀了棋盘,这些棋子就自由了吗?不,会乱成一团,他们已经不会用脑子,也无法回到从前的生活,被养大的胃口是回不去的,为了满足愈发贪婪的心,他们什么都做出来。孟国师、墨大夫,你们猜猜这样的棋子我有多少?”   墨鲤听了一阵反胃。   孟戚负手笑道:“可是这般愚蠢的人,很快就会被别人咬下来,他们的势力也会被取代。无论在江湖还是官场,都永远不会缺少盯着他们位置的人,就算你掌控了他们,掌控了他们的敌人,甚至掌控了所有能出筹码争利的人,可这天下始终会有新的英雄豪杰出来一争长短,十年前你发掘了程泾川,焉知现在宁泰城没有第二个、第三个程泾川?雏鸟羽翼未丰,正待春雷惊蛰啊!”   裘思目光一凝,缓缓道:“国师说笑了,雏儿就是雏儿,不历练一番怎能挑起大梁。年年都有崭露头角的俊杰,可这大势涛涛,若没个人引领,一个浪头过去就不见了踪影,国师莫非是将希望寄托于这等人身上?”   孟戚只笑不语。   裘思瞳孔一缩,随即道:“看来国师对小女与小徒颇有信心,相信他们能稳得住局面,做那江海浪潮中的领路人?”   墨鲤敛眉,心想秋景可能,程泾川就差点儿,不管怎样有比没有好。   玉衡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他顾不上脖颈的致命伤口,猛地转身将火雷往外一扔。   “轰!”   院墙被炸塌了。   先前打斗虽然动静不小,但是坊间附近宅子的人没有敢吭声的,正-->>   是多事之秋,谁都不愿意自己卷进任何风波。   可是这会儿动用了火药,那就不是一码事了,杀人不会翻墙杀到邻家,炸屋子就好比放火,行凶的人自己都未必能控制得住。   “救命啊,来人啊!”   惊呼声不绝,而坊外也立刻传来隐约的马蹄声响。   巡城衙门还在街面上没走呢,这样的乱子岂会不来?   “走,快走!”玉衡嘶声叫嚷,伤口血流如注。   他不管不顾,抡起兵器就冲向墨鲤。   提起的一口内力使得血流更快,铁片猛地飞出,玉衡怒吼着刺出他一生中最快也是角度最刁钻的一剑。   ——剑尖借铁片遮掩,若为了挡住院门,只能往右退避,这一剑就是冲着退避之后的位置去的。   然后他刺了空。   墨鲤没有退避,他高高掠起,抬脚踢飞了铁片。   蓄力一击落空,伤处喷如血箭,玉衡身体晃了晃,睁着眼睛栽倒下去。   在他逐渐模糊的最后意识里,听到了其他人惊怒悲绝的呼声,却不是在叫他的名字。   “裘先生?!”   “不!”   那块沾满了血的铁片,不偏不倚地嵌在裘思额头。   由于玉衡忽然暴起突围,这些侍从有的在判断退路,有的在戒备孟戚,还有侧耳倾听墙外动静的,可就这么一闪神,那块本来作为奇兵袭击墨鲤的铁片,就被踢飞过来。   速度快如闪电,反应最快的侍从伸手格挡时,铁片已经擦着他的手掌过去了,现在他半个手掌都鲜血淋漓。   也正是因为这一挡,裘思勉强还剩一口气,没有当场毙命。   血流披面,裘思竭力睁着眼,然而看到的只有一片血红。   侍从们不敢挪动他,人人目眦欲裂。   “找大夫,快……”   他们看到不为所动的孟戚,以及明明是大夫,却杀了裘思的墨鲤,顿时绝望地怒叫起来,抄起兵器像自杀一般地冲来。   “留心。”孟戚急忙施展身法,掠来为墨鲤阻挡他们。   他们的恨意集中在墨鲤身上,双目血红,即使是不太精通医术的人,也知道眉心嵌了一块铁片基本上是没救了。   这些人长年待在裘思身边,比那些被贪欲驱使的人更没有自己的意志,他们习惯了围绕着裘思生活下去,习惯了听从一切命令,并且不管多么荒谬的命令他们都觉得是有道理的,对宁泰对江南对天下都有好处——做不到、或者不这么想的人不可能留在裘思身边,裘思虽是疯子,但他看人的眼光却很少出错。   喊杀声震天,裘思躺在地上,浑身发冷,意识逐渐涣散。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铁片飞来的时候他连疼痛都没有感觉到,只有一个念头,他果然低估了武林绝顶高手的实力。   其实从裘思喝止侍从的时候,他的心里就有这个数了。   风行阁那些高手在江湖上能称一流二流,裘思也一直以他们能力的十倍去揣测顶尖高手的。可事实证明这个想法差得有点离谱,就像秋景带着风行阁几十个好手围攻刀客宿笠,却拦不住宿笠一样。武林绝顶高手比一流好手高出的不是十倍,而是百倍,甚至这样的高手与高手之间也有区别,例如宿笠擅长杀人,他的内功就不会有孟戚这样深厚。   想要冲破重围,应该对不同的高手得用不同的方法,可惜了……   裘思颇有些遗憾。   他对孟戚说的,自然不是假话。   死,他非但不怕,还有几分期待。   要说怨恨,那也是冲着霹雳堂去的,如果不是天授王入侵在即,宁泰各方都将被迫对敌,这盘棋是绝对要乱的。程泾川压不住下面的人,秋景只能带人远走,在这种情况下,孟戚跟墨鲤还真的未必敢来杀他。   这等英雄、这等君子,弱点就是百姓。   他们不肯支持宁王起兵,自然也不愿让宁泰乃至江南发生动乱。   裘思听闻霹雳堂画蛇添足的一笔,发怒之后即刻准备撤走的原因,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巡城衙门的人赶到时,只听到里面一片死寂,院墙摇摇欲坠。   试探着往里面一瞧,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尸体,满地血迹。   “天,这个墙!”   有人发现墙上的松针,根根入内三分。   加上刀剑、火药等物,领头的人即刻命手下将消息报上去,同时把人撵出院子,不许人靠近。   约莫三刻钟后,有穿官袍坐官轿的人气急败坏地赶来,踏入院门的时候看见这番景象,顿时眼前一黑差点晕厥。   “都是裘先生的侍从,全死了。”   “裘先生呢?”   他们惊恐地命人在尸堆里寻觅,没发现裘思,也没发现来袭者。   “快,裘先生被人掳走了,快去找程将军,还有……”   那官员一口气报了十几个名字,同时看到院门口探头探脑,被巡城衙门驱赶的各色人等,忽然意识到这次是真正变天了,酷暑时节他竟出了一身冷汗。 第310章 命絮火灰   本该空无一人的卧寝里寒气森森。   秋景直着眼睛, 望向屏风后的小榻上躺着的人。   不, 那不是人, 只是一具尸体。   风行阁主一生收过很多不按规矩给礼单直接送上门来的礼, 其中有好意的,也有恶意。   可眼下这般情形,她竟不知“送礼”的人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了。   因为这具尸体是她的父亲。   送尸体来的人还很周到地弄了冰块,不让尸体太快腐坏, 毕竟不是冬天,这季节的夜晚都一样闷热难当, 尸体甚至会在一个时辰内面目全非,散发难闻的气味。   托了冰块的好处, 此刻裘思只是脸色青白,没有太过吓人。   致命处一目了然, 额头插了一块铁片,流出的血迹被抹掉了。   铁片不大,像是暗器被拆掉的一部分,又像有人将一把暗器生生捏碎,又随意搓揉成整合的碎片。   冰块已经在缓缓融化, 秋景摸了一手的水。她整个人都是飘忽的, 没有惊怒,没有欢喜,进这所屋子之前,她还在筹划如何对付风行阁里偏向裘思的势力, 她不敢小看裘思。   那种愤怒、被唯一的亲人背弃的痛苦,原本深深地压在心底,现在忽然就落了空。   秋景木然地站了好一阵,理智才慢慢回笼。   能无声无息地把一具尸体连同这么多冰块一起带进风行阁,这样的武功放眼天下也没几个人。   秋景不怕是孟戚,她怕不是孟戚。   宁泰、江南真的架不住再来一方势力了。   “既然来了,还请一见。”   秋景闭上眼,话刚出口,一道身影就随之落下。   孟戚叹了口气,很是为难。   这种送尸体上门的事,不知道还以为是要结仇呢!可是裘思的尸体不能留在那座小院里,他的死讯会被有心人利用,只要拖个两天,所有人的心思就会被天授王大军引走,想闹腾着争地盘也得仔细斟酌。   杀了人,再去找人家的女儿善后,这种事情就算是孟戚也没遇到过。   因为太难了,孟戚索性不让墨鲤过来。   哪怕秋景已跟裘思反目,可她又不像裘思那样是疯子,不在乎任何人。   “这种死法……很快,不会有什么痛苦。”秋景垂眼看尸体,她眼前浮现出许多杂乱无章的画面,然而她不能沉浸其中,没有时间从那些过往里剖析裘思是否对她有过真正的父女之情,她曾想过当面质问,亦或从此做陌路人,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他死前说了什么?”秋景抬头望向孟戚,“我要听的不是遗言,他不会这样甘心的死,他肯定会做什么。”   “……我们后来发现,他用的补药方子,在他察觉到不对匆忙撤走时,药渣没能处理得足够好。”   换了旁人,估计很难辨别倒进碳灰堆的药渣。   孟戚神色凝重地说:“那应该是给行将就木的老者服用的。”   老,其实也是一种病。   脏腑逐渐衰弱,慢慢的吃不了太多东西,睡不安枕,夜深人静的时候甚至能感觉到寿命像更漏滴壶一般,等天亮就走到尽头了。   纵然请来名医诊治,亦是无用,因为没有确切的疾病,只是老了。从骨骼脏腑到脑子都无法继续运作下去,最多给开个新方子,熬着吊着费钱保命。   那些都是好药,裘思的症状并不重,至少还能补得进去,所以他看着虽然瘦,精气神却都不错。   “他,他竟到如此地步了?”秋景心神大乱,显然没想到裘思竟是快要死了。   秋景想说他的年纪并不是很大,在宁泰世族之中,比裘思年长的比比皆是。裘思这么多年也算得上养尊处优,不至于此……然而转念一想,像裘思这样算完别人算自己,本来就比别人更耗损心力,他又没学过武功,怕是长命不了。   秋景恍惚间又听孟戚道:   “这不全是猜测,他今日也说了一番世人知道自身死期会做什么事之类的话。”   秋景猛地抬头,可很快她就醒过神了,人也重新冷静下来,仿佛刚才的动摇从未存在。   “他不是因为快要死了,才变成这幅模样,他是一直如此,风行阁的分裂根源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秋景克制着翻涌而上的回忆,压住无尽的酸楚,哪怕是记忆,怀着不同的心情去想,得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假如欺骗自己,就能得到慰藉,反正人已经死了,就算在心中将他重新想做一位慈父,也不会再被利用、背叛。   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欺骗不能挣脱痛苦,只会让人变得懦弱。   秋景扶着额头,低声道:“我们必须查出他是多久之前发现的事,一个不甘心去死的人,如果有足够的时间谋划,我甚至怀疑他会把整座宁泰城烧成灰烬。”   孟戚缓缓摇头道:“不,一个宁泰满足不了他,至少得是整个江南,”   “……”   秋景正惊骇之间,孟戚又道:“其实,他最害怕的应该不是死。”   而是老。   老到走不动路,老到认不清人,脑子也会越来越不好使。   裘思不怕死,可他怕自己不再是众人畏惧的“裘先生”。   他养了太多狼犬,平日用肥美的肉让这些狼犬互相争斗撕咬,一旦主人老堪不中用,这些畜生会毫不犹豫地扑过来反噬。   裘思捏住了许多人的贪欲,税吏、小官、衙役、落魄的江湖人……各种各样的原因让他们聚合在一起,成为同一股力量,可是他们的忠心几近于无。   就连裘思身边那些侍从也是,他们效忠的是无所不能的裘先生,打心眼里对他顺服,相信他说的话都是对的,然而一个开始老迈甚-->>   至记不住事的“主人”呢?更别说程泾川这样一直等着要将裘思取而代之的人了。   “……自我见到裘思起,颇感其行为反常,他不怕死,反让人不能动手。那时我觉得杀了他,是遂了他的愿。”   孟戚将当日王宫内的情形一一道来,许多想不明白的地方,都在墨鲤找到药渣后迎刃而解。   单看这些药,大多还是补气养身,然而墨鲤跟裘思打过照面,裘思身上没有浓重的药味,若真是特别怕死想保命,吃那方子最好不要饮茶。裘思却毫不忌讳,显然是早就打定了“在合适的时间一死”的主意。至于这合适的时间是什么,那就要问裘思自己了。   越是认为自身举足轻重的人,就越是沉迷于“假如少了自己”周围会出现的混乱景象,而越是沉迷,越忍不住添火加柴,肆意妄为。   孟戚沉声道:“我们需要去见程泾川,裘思的死讯不能传开。天授王大军进犯荆州扬州在即,他不会想看到江南真的乱起来。”   这就是他必须把尸体送到这里另外一个的原因,总不能空口白话地说裘思死了。   程泾川只是裘思的弟子,秋景却是裘思的女儿。   “程泾川或许知道一部分内情,他对裘思的了解……远比你多。”   秋景静默一阵,艰难地点了点头。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外面就传来惊慌的叫声:“阁主,不好了!裘先生那边可能出事了!”   秋景迅速踏出房门,来报信的正是撼山虎,他满脸愤怒地说:“那些老家伙故意把消息按下来,不报给阁主。如果不是我在城里还有好几条路子,都把我撼山虎当铁杆兄弟待,只怕我们至今还要被蒙在鼓里!”   他说话跟放炮竹一样,张嘴就是一长串,似乎都不用怎么歇劲喘气。   “听说东云坊那边死了十几号人,我已经派别的弟兄去连夜打听了……”   “行了,先不要乱。”秋景摆手道,“轻举妄动不可取,谁知会不会是陷阱,都待着不要动,先把风行阁内外清肃一遍。”   撼山虎一愣,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   当夜,城外一块荒坡。   这里曾有几块偏僻的田地,随着附近村落的百姓负担不起田税去做了佃户,这些贫瘠的土地只得任其荒芜。   野狐做窝,黄狼钻洞,乌枭夜啼。   天幕一弯残月,幽幽地亮着,照着飘摇的白幡。   程泾川停住脚步,看着附近树下站着的孟戚,又望向带他来到这里的墨鲤。   “在前面。”孟戚示意道。   程泾川其实早就看到山坡上那口薄棺了,他也看到了棺材前站的秋景,只是他仍旧想从别人那里得到一句肯定的答复。   ——裘思是真的死了。   可惜孟戚与墨鲤都不说话。   程泾川只能挪到秋景旁边,他定了定神,然后当着秋景的面伸手去摸尸体的脸。   墨鲤:“……”   这是多怕裘思诈死?   秋景面色一变想要发怒,很快又忍了下来。   “他……竟然真的死了。”程泾川神情古怪,不是欣喜,也不是松口气的舒畅,而是深深的疑惑。   “他确实一直在准备后事,但是……”   也有可能是诈死,或者别的阴谋。   程泾川不敢揣度裘思的想法,没准这又是一场考验呢?他已经习惯了,麻木了,他觉得裘思真要死,也是死得早有准备,现在这情况显然不太符合。   棺材太薄,地方太荒凉,甚至连个墓穴都没挖,根本立不起坟冢。   “这口棺材,是我仓促间唯一能找到的了。秋景一字一句地说,“此刻除了我们四人,再无人知道他的死讯。”   程泾川了然,他皱眉道:“虽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但纸终究包不住火,我最多只能压住三日。”   “足够了。”   秋景缓缓转身,盯着程泾川,继续道,“荆州新传来的消息,霹雳堂的人潜入荆州在荆王前往兵营的路上设了埋伏,王府亲卫死了一半,荆王一臂被火灼伤……所以天授王大军可能会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快。”   “什么?”   江湖人脚程没马快,但江湖人却能比宁泰的探子更容易离开封锁严查的荆州,所以程泾川还没接到这个消息。   他正震惊,又听秋景道:“我怀疑天授王得过裘思的帮助,这两年益州的发展势头太过迅猛,江南在风行阁的眼皮底下,是不该有很多棉、麻、粮食流向益州的,我在总舵的账本里发现了不对的地方。哪怕裘思死了,他留给我们的麻烦却远远没有结束。”   秋景忽然取出火折子,拾起一根浇油缠绕满布索的火把,点亮。   棺材边有几大叠纸钱,还有两坛子酒。   程泾川本以为这是安葬用的祭品,此刻方察觉到不对。   秋景将坛子打开,烈酒的气味飘了出来。   “你……”   程泾川很意外,他虽厌恶世族占据大片上好的土地做祖坟,可也不至于连三尺棺木一方土都反对。   这时候无论乞丐官员对丧事的想法差不离,入土为安,全尸全葬,烧了那是挫骨扬灰,非深仇大恨不为。   江湖人就没这份讲究了,身死异乡,有个收尸捡骨敛灰的人就不错了。   秋景将烈酒浇在棺材上,拔了野草枯枝堆在旁边,将火把丢入其中,看着浓烟与火光一起窜出,半晌才说:“昔年他曾说,自离家起就没有想过落叶归根入土为安,还说带着金珠玉器入地下,不如让无数人念着他……那时我没想过今日,现在我只是觉得,无论亲缘仇恨,总不想见蛇鼠蚁兽将他啃为白骨,不若烧了罢。他年我若先走一步,程将军,孟国师,墨大夫……就麻烦你们同这般送我一程。” 第311章 故待时而动   秋景说一人收拾骸骨足够。   秋景身怀武功, 想回风行阁不是难事, 倒是程泾川没有半夜不惊动任何人翻城墙的本事   三人踏月色归途, 高大的城墙投下浓重的暗影。   回头遥望, 见不着千里之外的烽火,亦不见城外山坳里的余烟。   人活一世,为名为利,奔波劳碌,最终留下的东西却是寥寥无几。   墨鲤起初不能理解裘思这种疯狂, 现在他忽然又有些明白了。   ——无非是太看重“自己”,认为自己高于世间的一切, 能主宰他人喜怒生死。   世间有无数人不惜出卖良心,出卖一切奋力上爬就是要做到“自己”比别人重很多, 自己的命也比别人值钱很多的位置,只不过他们比较世俗好懂, 也很常见,裘思这种属于另辟蹊径很有迷惑性,可本质上他们是一样的。   墨鲤捏了捏孟戚的手,借着袍袖的遮掩,瞧不出端倪。   孟戚抬头, 忽而一笑。   龙脉一样会逐渐消亡, 沧海桑田,世间哪有一成不变的事,只是比起世间人,他们经历的事情会更多, 见过的艰辛悲苦车载斗量。纵然如此,难道龙脉就不喜这世间的生灵了吗?   他们并非高于凡俗之辈的存在,他们一样是这世间的生灵。   墨鲤想着,又将目光落在了程泾川身上。   这个人将来,会变成那副模样吗?为了那份抱负,大肆杀戮……   程泾川不由自主地转头,他对目光极其敏锐,察觉到墨鲤看自己的眼神有古怪,立刻出声道:“今日之事,多谢孟国师与墨大夫了,若没有二位援手,我还真不知如何是好。”   “程将军言重了。”孟戚挑眉,杀了裘思,大概确实对程泾川是一大帮助。   程泾川是何等聪明人,还能读不懂这言外之意?   他立刻苦笑着说:“不瞒国师,其实这些天……或者说这些年一来,我都在想裘先生究竟想要什么。他不在乎名利,对权势也不过分看重,要说为黎民苍生着想那更是笑话,所以只能当他是一心复楚,想做出一番大事。”   毕竟总不能是闲在家里没事,忽发奇想要干这费神费力的杀头造反勾当。   人皆有弱点,拿捏住了就能办到许多事,这是程泾川从裘思身上学到的。   程泾川曾经以为裘思的弱点是秋景,为此他还松了口气,一个什么弱点都没有还什么都不要的人,无疑是可怕的。   现在程泾川知道自己错了,他不得不深思细想,一遍遍回忆裘思的言行举止。   ——“天下还不够乱。”   ——“三王偏安一隅,齐朝内忧外患,这样的僵局要持续许多年。”   ——“百姓跟文士盼望的盛世,在你我的有生之年都见不着,所以我们必须掌握宁王的辖地,以此为踏板,起兵江南,至少要跟齐朝划江而治。”   这三句,是裘思对程泾川,对那些一心复楚的人说得最多的话。   程泾川喟然:“因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能感到他是诚心真意,虽不太信,可也找不出其他原因,毕竟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与玉衡等侍从都是被他一手栽培出的人,他们估摸着跟我也是同样的想法,那几句也是实话,天下大势确实如此。”   孟戚皱眉,想了想还是没有出声讽刺。   程泾川沉浸在回忆中,没有留意,径自道:“今日听国师之言,令我豁然开朗,忽然想通了很多事。裘先生……他只是想要换一个更大的,让他施展得更痛快的戏台子罢了。”   很久之前裘思压抑着自己,做一位郁郁不得志的文士,借以掩饰不慎露出的破绽。   后来裘思终于找到一个借口,毫不犹豫地离家南渡,因为裘家太小,什么也施展不开。   裘思真正想要做的事,能让这个疯子高兴的事,是不断地挖掘出别人的偏执跟抱负,给这些人极好的条件,满足他们的胃口跟欲望,最后再让这些人身败名裂一命呜呼。   酒色能成瘾,权欲亦会上瘾。   裘思越玩越大了,宁泰乃至江南都不能让他感到满足,偏偏他有承担得起这份野心跟疯狂的能力,有本事将无数人玩弄在鼓掌之间。   “……他果真是敢想敢做,更有华美辞章、复楚之念来掩饰真面目,可怜玉衡等人至死不知这些。”程泾川语气凝重,却又透着轻快释然,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对裘思来说根本不是什么继承人,裘思也不打算将几十年辛苦做出的一切交给任何人,他在裘思眼里只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去更大戏台子上演一场英雄抱负的主角。   至于结局是战死疆场,还是壮志-->>   未酬一病不起,就得看裘思的喜好了。   毕竟程泾川还年轻,裘思的年纪却不小了,戏本子里的人怎么能活得比写本子的人更长呢?总要有个天灾人祸,来个世事难料,把青史做话本任意书写,将枭雄名将皆做棋子任意摆布,一念分胜负,一句定生死。   偏生在外人看来,一切都像是这些人自己选择的路,再被大势推动,互相厮杀。   别说身在局中,纵然细细旁观,都很难说清这些事情究竟是不是裘思的谋划,因为他可能只是说了一句话,亦或者是推了那人一把,是他们自己一步一步走进的死局。   程泾川浑身冷汗,他发现自己的运气真的不错。   同时他对稳住宁泰局势,对抗天授王的事生出了一丝动摇。   “活着的裘思你对付不了,死去的你也不行?”孟戚神色冷淡,语气里不带一丝嘲讽,程泾川仍旧感到一阵难堪。   “在下……尽己所能。”   程泾川没有多说,这不是夸海口谈抱负的时候。   宁王死后,短短几天发生的变故快要将整个江南都掀个底朝天,谁能说自己有本事驾驭全局?   墨鲤将人送进了城。   月色凄清,衬得深夜不灭的灯火更加刺目。   这个夜晚不知有多少人或急促奔走,或在灯下密议,清醒亦或贪婪地筹划着将来。   “天授王即将踏入荆州……你我留在宁泰的日子,不剩几天了。”墨鲤忽然开口说。   孟戚还沉浸在江南这片乱局的思绪里,闻言抬首道:“只怕我们走不得。”   他不敢小看裘思。   裘思是被霹雳堂坑了一把,在一个他不觉得很好的日子死了,可这不意味着裘思之前的布置统统打了水漂。一个早就想要死并且为死盘算了许久的疯子,谁都不知道他的后手究竟有多少。   “这才是裘思‘失踪’的第一天,那些兴风作浪的人还没有冒头。”饶是孟戚也感到犯愁,他叹息道,“按照常理,裘思能动用的棋子无非是他的属下、平日里有利益牵扯的官面人物,贪心不足的江湖人等等,可是真正能在裘思死后弄出大动作的是谁?”   墨鲤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天授王,虽然天授王另找了霹雳堂做帮手,以出乎裘思意料的速度挥军东进,但他确实是可以左右棋盘的强大势力。   “……是敌人、他的盟友,或者是知道裘思厉害一直蛰伏不出的野心者。”   墨鲤下一个想到的就是吴王,他跟孟戚不约而同地做了一个口型,气音将吐未吐,然后两人相视而笑。   苦笑。   孟戚揉着眉心说:“你我早有揣测,吴王那边还是有些能人的,只是比不上裘思。现在看来早先吴王出六百两黄金去飘萍阁买天授王首级的事,怕是另有隐情。”   吴王的辖地扬州跟天授王的地盘隔了一整个荆州,压根就不接壤。   六百两黄金也不是小数目,吴王虽是天下最富庶的藩王,但拿出这么一笔钱扔水里,也还是要想想的。   “裘思暗中勾结天授王,天授王势力暴涨,吴王那边可能得到了消息,因为招揽了许多江湖人,所以想到用江湖手段也不出奇。”墨鲤想了想,然后说,“由于这中间卷入了西凉人、圣莲坛、风行阁等各方势力的角逐,让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倒让人忽略了最简单的答案。”   刺杀天授王是真的。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吴王那边隐约感觉到益州情形不对,却又没什么办法,反正有钱就买杀手呗。   “找到吴王的人,让他们明白,当下不是争夺江南地盘的时候,只有打退天授王,乱局才能初步了结。”   “可是……”   墨鲤欲言又止,宁泰城龙蛇混杂,说是一滩浑水亦不为过,这时还能藏得住的人肯定有掩饰身份的办法。   更别提吴王还有招揽江湖人的喜好,怎么才能辨清他们的身份,又说服他们呢?   只怕风行阁都做不到。   却见孟戚神秘一笑,招手道:“未必是难事,守株待兔即可,阿鲤且随我来。”   风声在耳边呼呼刮过,轻功高手赶起路来,须臾就能从城北至城南。   “这是,巡城衙门?”   墨鲤疑惑地看着眼前的牌匾。   “不错,裘思的尸体找不着,可他的侍从还在,各方势力都会忍不住来看个究竟。”孟戚跃上院墙,轻松道,“他们找尸体猜裘思的死活,我们就猜那些夜行者的身份,兔子接二连三地往树桩上撞,总能等到我们要的那一只。” 第312章 谋而后行   眼前是一座黑黝黝的大院子, 只有门廊处悬着两盏气死风灯。   因着糊在外壁的纸太厚, 灯光昏暗, 只能照亮一小块区域。   四面屋檐都是藏身的好地方, 可就是因为太好了,孟戚不能选,否则就会得跟准备撞树桩的兔子面对面。   至于树桩——   这座院子下面的地窖里,是历来惯用停尸的地方。   巡城衙门一般没有什么大案子,但宁泰终归是江南除了钱塘郡外最富庶的地方, 有很多外来的客商、文士等等。通常命案也是发生在这些人身上,钱财被劫掠一空, 尸体就存放在地窖里,等城里的商行、同乡会、文会派人轮流认一下尸体。   被认出的、家里也有钱的, 就买副棺材运出去。   其他的放一阵之后就拉到义庄,丢到乱葬岗。   裘思这些侍从, 皆是无亲无故之人,也不会有人想到给他们备一具棺材。   墨鲤摸出钱袋,看着里面零散的银钱叹了口气。   “大夫?”   “……没什么。”   墨鲤其实不太在意入土为安的那一套,当时的情形,不杀那些侍从也不可能, 只是在这夜半无人的冷寂之时, 想到那些侍从一生稀里糊涂最后被抛尸荒野,就生出了莫名的复杂情绪。   这些通过种种筛选被裘思留在身边的侍从,哪怕在才智上不及程泾川,武功天赋上绝对不弱。   放到江湖上, 不说别的,绝对比风行阁那位勾结霹雳堂的白羽真人高许多。   “我只是在想,若是没有裘思,他们是像普通百姓那样可能是平淡可能是艰难地活着,还是像一个江湖人,天南地北的漂泊。”   这两种生活或许都不尽如人意,也会遭遇灾厄不幸,但总比无声无息、作为某人的附庸死去要好。   墨鲤很快摒弃了这种情绪,自嘲道:“说这些过于无趣,还有些可笑,是我杀了他们……”   一只手伸过来,掩住了他的嘴。   墨鲤错愕地望去。   他见过呵斥别人住口的,见过打断别人说话的,甚至见过点哑穴的,就没见过直接“动手”的。   “阿鲤,我知道你不喜杀人,除非万不得已,或者那人十恶不赦。”孟戚瞄了眼自己的衣袋,是空的,没钱也没糕点,不然塞一块到大夫嘴里了,不仅甜口还能一直甜到心里,“以后这些事都由我来。”   墨鲤哑然,觉得孟戚拿自己当孩子哄。   离开竹山县后,他变得更容易沉浸在这些世间生死不幸之中,再不能像一年前的自己那般对世事道理都看得通透豁达,这大概就是入世的烦恼吧。   以前他能劝孟戚,现在却要孟戚来安慰他了。   “……你做的事跟我做的,有什么分别?”墨鲤脱口而出。   孟戚闻言眼睛一亮,那隐隐得意的模样让墨鲤立刻后悔。   像这种话怎么能说出来让某人嘚瑟。   “秋阁主说得对,人死之后,恩怨皆去,留着尸体悲痛叹息都无意义,只能喂蛇虫蚁兽,不如烧了干净。”墨鲤岔开话题,将心神收回到原本的事物上,“待这边事了,将他们火葬了罢。”   孟戚正欲开口,远处忽有轻微的响动,有人朝着这边来了。   响声来自瓦片,对普通人来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几道人影迅速掠过屋顶,探头下望。   房顶上的夜行者见四下无人便跳入院中,他们小心翼翼地分散开来,有的守着院门,有的四处张望,还有一些准备推门进屋。   孟戚一边看一边摇头,哪有这样不谨慎的,万一门口装了机关呢?   再说想要等撞树桩傻兔子的人,也不止他跟墨大夫啊!   其实孟戚一来就发现了这里是有埋伏的,只不过对方守在院子里,还在院门外布置了一些不会武功的弓弩手,距离他看上的躲藏地点很远,根本没什么影响。   这不是现成的“树桩”吗?   孟戚当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那些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埋伏了。   此刻这群夜行客毫无顾忌,准备破门而入,顷刻间就被机关弹出的飞镖射得惨叫连连。   这些飞镖入肉很深,尖头倒刺,极难拔出,潜入的夜行者立刻伤得无法站起。   “拖下去。”   暗中有人不屑地吩咐道。   那些夜行者还想持刀反抗,却被一颗颗飞来的石子砸中穴道,怦然倒地不再动弹。   几个衙役打扮的兵卒战战兢兢地进了门,将躺倒的不速之客拖出门,还很周到地打扫了院子,抹掉刚才流下的血迹,小心地捡走落在墙壁跟地面上的飞镖。   孟戚在房檐上换了个看戏的姿势,紧接着来的第二波人更窝囊,轻功不济不会上房,准备翻墙结果在院子外面就被拿下了。   墨鲤:“……”   行了,不用孟戚说,他也知道这两批人绝不可能是他们要等的吴王探子。   作为亲身感受过风行阁严密查探的人,墨鲤确定没有路引跟完美的身份掩饰,是没法躲过那么多双眼睛的。   墨鲤越想越多,甚至觉得宁泰城隐藏着另外一个足智多谋,偏偏立场不明的能人。   或许没裘思那么能折腾,可是说不准会武功呢?   裘思真正输在哪里呢?可不就是因为不会武功吗,如果他跟他女儿一样,内功学得还行,虽然避免不了老死的下场,但身体至少不会这么差,身体更不会坏得这么快,少说能多活个五六年。   被孟戚墨鲤找上门的时候,他说不准还能及时逃脱,不会被堵在别院里。   一个武林高手想躲起来不见人,没准能比泥鳅还要滑溜,再加上占有地利之便,孟戚还真没那么容易把人挖出来。   墨鲤神情严肃,一本-->>   正经地对孟戚提出了这个想法,聪明不怕,会武功还脑子灵光就要命了。   纵观他们一直遇到的敌手,就没有兼备这两项的。   裘思就不说了,青乌老祖也不说了,阿颜普卡呢,其实脑子跟武功都不错,然而眼界有限身边缺人外加时运不济,真是一个惨字说不完。   这要真来一个有武有谋,还懂得低调行事的吴王谋臣,挺难办的。   孟戚听了也犯愁。   好在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吴王那边有能人,不代表那能人就蹲在宁泰城啊。   武林高手又不是大白菜,哪有那么容易碰见!也就是他们一路上都在惹麻烦,或者被麻烦找,才撞到这么多高手,一般人混迹江湖,一辈子都别想遇到一个。   “阿鲤,话不是这么说的,除了智谋过人,想要隐藏身份还有另外一个可能。”   “嗯?”   “他的身份非常特殊,以至于没有人想到去查证、怀疑他。或者负责查他身份的人自己也不清白,被拿捏了把柄,这种事并不罕见。”   墨鲤觉得孟戚说的话很有道理,正要细想,又有一拨人来了。   这批人跟前面的路数截然不同,他们先上了屋顶,四下观望一阵,很快跟埋伏的弓弩手、衙役打了起来。   他们似乎对地形十分熟悉,没多久就解决了外面的埋伏,小心地探入院内。   就在他们拆掉门口机关,准备进地窖的时候,异变忽生。   “咳。”   墙角传来的声响把众人吓了一跳,手里的兵器暗器险些一起出手。   “我们的树桩现身了。”孟戚兴致勃勃地对墨鲤说。   墨鲤:“……”   这个之前拦截夜行者,只出声不露面的人,终于步出了遮蔽的黑暗。   他面白无须,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看人的眼神仿佛是盯着腐肉的苍蝇。   单看衣裳就知道他不是普通人,这个天气穿满幅绣纹织锦缎的人不是傻子,就是内功有成的高手,因为绣纹太厚,几乎等同于第二层面料,既厚重又不透气,足以把人热昏过去。   “黄别驾?”   别驾是州府或王府里地位较高的佐官,宁王辖地官制混乱,孟戚不知道巡城衙门的别驾算几品官,他挑眉低声道:“看来还是根出名的树桩。”   墨鲤差点被逗笑,总算忍住了。   “诸位已经是黄某今晚接待的第七波客人。”黄别驾不紧不慢地说,墨鲤这才知道在孟戚跟自己来之前,上半夜这里已经很热闹了。   黄别驾手里握着一柄铁骨折扇,只是此刻扇面缺失,看起来怪模怪样。   夜行人的首领冷笑一声,瓮声瓮气地说:“看来其中一波人比较棘手,弄损了黄别驾的扇子。这巡城衙门有几斤几两不算秘密,没了机关弓弩跟风行阁来混饭吃的人,剩下的都是草包,勉强能拿得出手的怕是只有你黄别驾了。之前来拜访的人怕是没有我们这么客气讲礼数,也不知黄别驾有没有受伤啊?”   “哈。”   黄别驾笑了一声,斜着眼睛说,“客气礼数都是应该的,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要是一句招呼都不打就杀过来,面子上也过不去。多谢挂心,只是不知道跟我在一个衙门里领俸禄的你,是风行阁派来混饭吃的,还是草包呢?”   “你——”夜行人首领震惊,即刻掩饰住了,“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孟戚正要说话,被墨鲤反手捂住嘴,抢先道:   “不许说兔子是树桩变的。”   孟戚一脸无辜。   那边黄别驾可不打算放过夜行人首领,作势叹了口气,遗憾地说:“有一件事我很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明明没有说谎的本事,脑子也不太灵光,却总想去做大事,还是很大的事,比如出卖师兄弟给白羽真人,悄悄接触霹雳堂投靠天授王……”   “胡说八道!”   夜行人首领怒极大喝,只是他身边的人都露出了惊诧目光,不自觉地退开两步。   夜行人首领更怒了,他的脸被蒙面黑巾盖着,只能看到一双似乎要喷火的眼睛。   黄别驾敲了敲手里的扇骨,笑眯眯地说:“出卖是真的,投靠天授王是我随口说的。今夜的访客太多,我实是累了,不想再为你究竟是谁你不是谁争来吵去。金捕快……或者说惊山虎,你的身份掩饰得不够好,我早就知道你是风行阁派来的人。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罢,你一心要跟风行阁那些元老走到黑,不听令师的命令,偏偏你的师兄跟师父鲍老爷子都不是省油的灯,你猜你还有多久露馅呢?听说令师的脾气不太好,又生性顽固,连裘先生都没能说动他来宁泰,只是把他辛苦教出的徒弟拐了过去,像金捕快这样心里念着荣华富贵不记师门情义,一般下场可都不太好。”   夜行人首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如果眼神能化作刀锋,黄别驾估计都被戳成筛子了。   孟戚轻轻挣开墨鲤的手,在后者耳边低声道:“不是兔子,是跟山过不去的虎。”   墨鲤哭笑不得。   却听黄别驾不怀好意地继续道:“风行阁的人其实已经来过一次了,金捕快这番过来,又是为了谁探查呢?”   “你究竟……”   金捕快不禁想问自己身份是怎么暴露的,话一出口就觉得失态,连忙住口。   黄别驾闻言大笑,以扇柄敲着掌心,戏谑道:“人在惊慌之间,脱口说出的话最能暴露自己,你若是江湖人,就不该叫我黄别驾,正如你所说,巡城衙门里也没几个像样的武功高手,我便是傻子,挨个猜都能猜出来了。”   金捕快索性一把拆掉蒙面巾,冷声道:“我背弃师门,难道你黄央就是个东西吗?裘先生在的时候,你就不安分,早早地往吴王那边钻营,改换了门庭,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大家都是为了荣华富贵找路子的人,话就不要说得那么难听。”   哦豁。   孟戚摩挲着手指想,原来真的不用抓兔子,拔走树桩就行了。 第313章 屈首避害   墨鲤扶额, 旁边的孟戚已经跃跃欲试。   就等黄别驾打发了这波不速之客, 他们就能动手了。   “不不, 等他回到自己家罢。”孟戚沉吟一阵, 有了新决断。   并非他看得起这根树桩,而是不想引得本就混乱的局势再次动荡。   “别驾这个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既然他能在这里布下重重埋伏,想必在巡城衙门里还是颇有权柄的, 没准还是宁泰府尹的亲信,又牵动着吴王那边的人手, 抓他还需谨慎一些,最好不惊动任何人。”   一个人踏进家门, 躺上寝榻的那一刻,自然是最放松的。   “问他一些事情即可。”孟戚胸有成竹, 瞥着下面的黄别驾说,“瞧他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实话跟性命哪个重要。”   墨鲤忽然抬手把孟戚往下摁了摁,因为远处屋檐来了一个蒙面人。   这人轻功很高,仿佛惯常做这梁上君子, 踩着瓦片时一点动静都未发出, 还很灵活地将身形藏在屋脊背面,只露出半张脸观察院子里的动静。   “今晚果然热闹。”   单单房顶上看戏的就有两拨人,下面还有两拨人。   墨鲤仔细打量那个蒙面人,然而对方过于谨慎, 身形缩成一团,连男女都分辨不清,更别说其他了。   一阵风过,墨鲤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气味。   “嗯?”   墨鲤狐疑地望着那边,沉吟不语。   孟戚什么都没闻见,或者说闻见了也分辨不出端倪,巡城衙门也不是什么清静干净的地方,夏天一不小心什么沟沟巷巷太平缸里难免都有一点腐败的气味。   “怎么?”孟戚跟着打量那边想充当黄雀的蒙面人。   墨鲤沉吟着说:“好似是一股药味,夏日常用的香袋,没准就是昨日我们路过的那家药铺。”   什么路过,是在屋顶吃肉喝粥的时候俯瞰过。   孟戚摸摸鼻子,尴尬地说:“夏日用的香袋,无非是驱虫祛暑用的,这些江湖人好像没那么讲究。”   倒不是江湖人天生邋遢,而是有这个闲钱,不如多打一壶酒,多吃一盘肉。   需知药铺的这些香袋价钱并不低,彼时就连一个空的素面绸缎荷包还能卖上二十文钱,贫家妇人多以此针线活来贴补家用,讲究的还要绣上花鸟,再加某些香料不算便宜,这样算下来一个香包少说也要半钱到三钱银子。   三钱银子拿去酒肆,已经可以痛痛快快叫上一桌酒肉,喝个酩酊大醉了。   江湖中不乏有人身家阔绰,比如金凤公子或是大宗派的嫡传弟子,但大部分人还是捉襟见肘,有一顿没一顿的。   “气味很淡,看来他换上夜行衣之前将香袋取下了,只是香袋随身佩戴得久了,难免还有一些气味残留……”   墨鲤径自说着,随后眉峰叠起。   因为他又闻到一股桂花香,这才八月,压根不是金桂盛放的季节,巡城衙门里也没有栽种这种树。   “……是个女子。”墨鲤肯定地说。   八成梳头用的是桂花头油,葛大娘也喜欢这个,可惜平州竹山县地小人寡,没有上好的桂花头油,为此还专门托人去了麻县买。葛大娘得了后也不舍得随便用,半年后翻出来一看,盒子里的油膏干涸,生生没了小半盒,可把葛大娘心疼坏了。   孟戚看着墨鲤,忽然冒出一句:“大夫见过的女子,大约很多罢。”   不止药铺出售的香包,连香粉、胭脂、头油想必在看诊时也略懂一二。   墨鲤哭笑不得,灵机一动,学着孟戚的口吻道:“孟兄昔年见过的美貌又有才情女子,怕是远胜于我。”   楚朝鼎盛之时,太京的教坊、青楼、梨园乃至胡姬酒肆里的女子,天南地北什么样的美人没有?更别说出入宫苑难免见到舞乐伎人,能在宫廷内奏乐献舞的,还能长得不好看吗?怕是人人都有一手绝活,什么鼓上舞飞天乐霓裳曲,善弹唱能谱曲会。   再加上各家重臣的女儿孙女,因都算得上“孟国师”的后辈,兼之楚朝风气开放,女子结伴游乐、宴饮、打马球都是寻常事,少不得里面就有一位两位才情不逊父辈的美人。   于是墨鲤跟孟戚你看我,我看你,一齐忍不住笑了。   龙脉对人的相貌妍丑根本没感觉,那些长得特别丑或者特别好看的人,确实会让他们眼睛一亮,因为有别于旁人,比较好记啊!   “改日我送大夫一幅山水图。”孟戚一挥手,气魄十足。   墨鲤暗暗想,他赌那画上是太京上云山,不然就让他跟一只狸奴同睡一张床榻!   “孟兄客气了,其实薛令君也收藏了几幅名画,其中便有《苍山负雪图》,据说是云州的雪峰群山,白雪皑皑,常年不化……”   孟戚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程度黑了下来。   他怎会不知道,那连绵的山脉因冰雪常驻远看宛如一条白龙腾飞欲起,当地的土人称之为“云间天山”、端得是气势磅礴,又秀美惊艳。一卷纸三尺画又能描绘出这景色的一分?这山水画就似进献给皇帝的美人图,能画出一分风貌的都算名家了,若是看了图心里喜欢,见到真的更了不得。   虽然云州雪山没有龙脉,但确实好看啊!   上云山龙脉自负天下名山没有能胜过自己的,可这跟人一样,环肥燕瘦各有各的美法。   万一呢,万一墨鲤被那座山迷住了呢?   孟戚黑着脸不说话。   墨鲤哭笑不得地再次把孟戚往下按了按,顺带自己也缩到孟戚怀里,彻底隐藏身形。   ——他们方才的动静有点大,对面的蒙面人似乎察觉到什么,望过来了。   好在下面院子里快打起来了,这才转移了蒙面人的注意力。   “黄央,你少耍嘴皮子上的功夫,这门今日我是进定了。”金捕快忍着怒气,对身后其他夜行者说,“你们还在等什么,他只有一个,还能拦得住我们这么多人?”   黄别驾笑吟吟,半点儿也不着急。   见他这笃定的模样,以及瞅得人极不舒服的眼神,金捕快更加焦躁。   “这里的机关已经被前面来的人消耗得差不多了,院子就这么大,还是巡城衙门的地儿,量他不敢闹出太大动-->>   静,你们拖拖拉拉地磨蹭什么?是胆小还是怕死?”   话一说口,其他人就不高兴了。   “惊山虎,大伙儿平日里唯你马首是瞻,那是看在你消息灵通,官场江湖两边都有面子的份上。”   “我说这几日怎么没听你吹嘘你那大师兄平将军了。”   既然现在师门反目,而同在巡城衙门,黄别驾的官职可别一个小小的捕快高多了,这帮人的心思立刻活泛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给金捕快难看。   世人皆说权贵后院的女子言语刻薄面目可憎,实际上在利益面前,男人跟女人有什么分别呢?   金捕快脸色铁青,叱喝道:“我不管你们想一拍两散,还是想要投靠别人,如今宁泰各方都想知道裘先生的下落,谁要是能摸到线索,还怕捞不到好处?不要中了这姓黄的奸猾鬼的挑拨离间之计!”   众人不吭声了,虎视眈眈地盯着院子。   虽然各怀心思,但是想查验尸体的迫切之心是一样的。   ——裘先生忽然失踪,随身侍从全部身亡,这消息就似晴天一道霹雳,劈得人心浮动,各方势力都坐立不安。   黄别驾背着手,轻笑道:“金捕快破案确实有一手,可在下也不是毫无线索。据我所知,风行阁一位姓郑的拳师应是最后一位见过裘先生的人,有趣的是这人离开裘先生的别院之后也失踪了,如今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郑拳师跟金捕快是一路人,都曾是白羽真人的得力心腹,在场的各位说不定还认识呢,尔等怎么不去找找郑拳师?”   对面屋脊上的蒙面人忍不住微微探头,显然对这个消息十分重视,想要听到更多内情。   金捕快闻言目露忌惮,郑拳师失踪的事,根本没多少人知道。   先是秋阁主回来压住了诸人,又是裘先生失踪。这会儿金捕快心里快要悔死了,原本他觉得裘先生这边胜算大,才毫不犹豫地违背了鲍老爷子的命令,坚定地站在风行阁一干元老那边,结果才一天工夫,形势就逆转了。   风行阁那些元老还盼着裘先生无恙,金捕快却已经有了另寻退路的打算。   眼见着跟黄央交恶,吴王那边肯定没了指望,金捕快盘算着要去投靠那位小郡王,毕竟是裘先生跟程校尉看中的人,他师兄也说小郡王不蠢,这般进可效忠日后的宁王,退也能跟着程泾川嘛!   金捕快现在缺的就是一份“见面礼”,为此他说动了所有平日里有来往、且能拿捏的江湖好手,下定决心要找出这件案子的蛛丝马迹。   ——不管裘思是诈死,还是已经死了,只要拿到真相,程泾川必定会高看他一筹。   “黄别驾推三阻四,不让各方人马查验尸体,难不成这件事是吴王的人所为?”金捕快看到黄央脸色剧变,心中快意,不过他也知道这个说法站不住脚,没多少人会信。   因为裘先生,绝非那么容易死的人……   金捕快想到裘思,心里就是一寒。   “黄别驾不用担心,量你也没有这样的本事。”金捕快拖长音调,不忘挤兑两句,“眼下你拿着鸡毛当令箭,不许别人查验尸体,是想要宁王辖地不宁吧!裘先生遇险,正需人去救,你却千方百计的阻挠我查案子,究竟是何居心?”   黄央牵动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要查案子,就得府尹或者刑部官员下令,金捕快这样私下跑腿可不能算,巡城衙门也不是江湖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一味地不让你看尸体,倒显得我心虚。也罢,你就来吧,只得三人下冰窖去看,多了没有。”   金捕快见好就收,其他人固然不满,可是眼看再拖就要天亮了,谁也不想继续耗在这里,这才勉强同意。   一炷香的工夫,从地窖出来的金捕快神情极其难看,从伤口可以看出裘先生这些侍从生前遇到了极厉害的敌人,甚至对方还一度手下留情,打伤筋骨来击退他们。   金捕快还在几个人身上发现了松针,这种东西竟然能被当做暗器深深扎入皮肤甚至骨缝。   致命伤就更别提了,所有人几乎是同时丢了命。   动手的人是两个,是从出招习惯跟下手力道、方法分辨的。   虽然宁泰城高手云集,但是能做到这件事的——金捕快不用继续猜就知道答案了,也正因如此,他脸色格外难看。   “看来金捕快大有收获?”黄央笃定地说。   金捕快哪里肯透露口风,他敷衍地一抱拳:“还要进一步追查,告辞了。”   说完转身就走,乌拉拉一大帮人跟了上去。   那埋伏的蒙面人犹豫一阵,竟去追金捕快了。   “不错,她要兔子,我找树桩。”孟戚自言自语。   墨鲤已经懒得去捂某人的嘴了。   黄央被折腾了这一晚上,早已倦了,眼见东边天空隐隐露出鱼腹白,便打个哈欠唤来兵丁严加守卫,反正白天没人敢嚣张地闯入巡城衙门,就算来也是官面上的人物,不是他能拦得住的。   黄央没有官邸,像他这样的低品小官,要不在外面租赁屋子,要不就住在衙门一间偏房里。   他施施然地回了屋子,让衙役提了热水洗漱,随后关上门窗,对着书案几次提笔欲写什么,又唉声叹气。   “天授王是大患,不能轻忽。”   黄央自言自语,一转身忽然看到有人站在屋子里,惊得下意识地把笔当做暗器丢了出去,墨迹甩了一地。   “上等的披白紫毫,好东西,以别驾的俸禄只怕买不起。”孟戚轻描淡写地伸手接住,还抖掉残余的墨汁,顺手递给墨鲤品鉴。   黄央退了一步,抵着书案望向孟戚二人,如临大敌。   金捕快都能发现的东西,黄别驾怎么会不知道,现在这两个杀了裘先生的人忽然上门,只怕凶多吉少。   黄央强作镇定,勉强笑道:“不知二位前辈从何而来,寻黄某有何事?”   孟戚扫了他一眼,不说话。   墨鲤也不吭声,因为进来之前,孟戚说他们什么都不用做,黄央会自己识趣的。   于是两人一个比一个沉默,就这么盯着黄央,后者额头冒出冷汗。   屋子就这么点大,想要翻窗破门逃生,首先要突破两位绝顶高手的封锁,黄央自问没有这个本事,他咬了咬牙,强笑道:“活人总比死人的用处大,二位前辈有何差遣,在下必定竭尽所能。” 第314章 动必雷霆   孟戚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   省事、不用多费口舌。   不消一盏茶功夫, 孟戚已经拿到名单了。   ——啧, 吴王手下的人还真不少, 只是没个领头的, 有点鱼龙混杂。   黄央苦着脸,如丧考妣。   “行了,何必装模作样。”孟戚记下名单,双手一搓,那张纸就化为了粉末。   再掸掸衣袖, 孟戚随口道:“这份名单里,紧要的人都远在钱塘郡, 说不准还是黄别驾你的对头,他们死了, 你只有高兴的份儿。”   黄央下意识地要辩解,随即反应过来, 干笑着不说话。   孟戚瞄了他一眼,心下更满意了。   倒是墨鲤感到奇怪,传音问孟戚怎么看出来的。   “这份名单上的人多且杂,可不管是宁泰还是钱塘郡的人,管的事儿都差不多。还有这些职务, 大半是八九品的低阶小官, 有些名目很奇怪,所在的衙门也用不着这么多佐官……想来是些江湖人,吴王招揽了许多这样的人,不给官位是说不过去的。”   孟戚蓦然住口, 看着墨鲤依旧听不明白的茫然目光,尴尬地直接说了结论:“这位黄别驾避重就轻,名单里有大半都是不重要的人,那些重要的,自然不会是挂名拿俸禄的江湖人。这里面的名堂,没在官场混迹过不会懂里面的关窍。”   黄央仗着江湖官场两边的身份,用这种手段搪塞应付,不足为奇。   “既然彼此都清楚身份,就不用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孟戚顺手从书案上拿起一块镇纸把玩。   可别说,这黄别驾不止穿的衣料讲究,用的东西也是一等一的好。   古拙的竹制笔筒里皆是一支几十两银子甚至上百两的良毫,雕纹浑然天成的澄泥砚,气味芬芳的松烟墨、整叠上好的宣纸,就连笔洗镇纸这样的小物件也不透着精巧雅致的味儿。   想要搜罗这一桌子得费不少心力,特别是澄泥砚的工艺因天下屡逢战乱逐渐失传,松烟墨更因为古松被砍伐殆尽近朝百年来数量骤减,偏偏这两样还都是上品,瞧着也不像是格外昂贵的古砚跟古墨。   须知这样的东西,但凡有点年头,主家都不舍得拿出来用,而是一代传一代当宝贝的。   黄央的屋子里除了这些东西,没有一件金玉器,没有古董,连大件的名窑瓷瓶都瞧不见影,墙上空落落的不挂字画。值钱的东西大概都在书案跟衣橱了,衣服倒罢,毕竟这年月都是人敬罗裳看菜下碟,但这书案上的东西只怕衙役跟寻常江湖人都不知道价值。   比如这块墨玉镇纸。   看着平平无奇,拿起来才发现分量不轻,做镇纸的话似乎太重了一点?   孟戚没有错过黄央骤然紧张的神情,尽管后者很快掩饰过去。   “大夫瞧瞧这个,鱼形的镇纸还挺少见。”   “……”   说实话,要不是孟戚点明,墨鲤真没看出那是一条鱼。   虽然是墨玉,仔细瞅确实有鳞片状的纹路跟水浪波纹,但这雕得也太古拙了,跟战国时期的玉佩似的。   那时候的玉雕龙纹,长得像猪的都有,区区一条鱼长得像猪算什么?   看到墨鲤一脸不认同的表情,孟戚笑得愈发开怀。   黄央额头上的冷汗更多了,他咬着牙勉强道:“在下的消息不比风行阁灵便,却也知道孟国师的威名。二位到江南的消息,数日前就有人私下传扬,黄某只是个小人物,当然是识时务的。”   他话里有话,孟戚偏偏不问,就不顺着黄央铺的路走。   “说笑了,老夫不问世事多年,能有什么威名?”   黄央闻言神情扭曲,估计很想拿面镜子怼到孟戚脸上,让他看看镜子再自称老夫。   墨鲤咳了一声。   “也罢,既然你不乐意给名单,就说说有用的事情。”孟戚一边把玩着手里的镇纸一边说:“比如吴王最倚重的谋臣是谁,谁又是在吴王面前最说得上话的人,吴王耳根子软,他这个毛病办不了大事,没有几个替他拿主意的人,他生不出太大的野心。”   听着孟戚谈及吴王熟稔的口吻,黄央神情更加复杂。   他是个惜命的人,也很有野心,既然耍手段玩心机都不管用,想活命就只能说实话了——黄央并不知道,其实孟戚不会杀他,他满脑子想的都是生死不明的裘思,裘思这么多年带给他的阴影太大,眼下连裘思都败了,黄央压根生不出一丝反抗之心。   裘思好歹有十几个侍从,每个武功还都跟他一样高,这样都能逃命,他还有什么侥幸的念头?   “吴王辖地有三股势力,但是很少争斗,因为吴王的子嗣不昌,也没什么好争的,所以他们的目光一直盯着外面……”   黄央一口气把吴王的重要臣子说了个遍,包括吴地的名门望族。   墨鲤认真听了一阵,发现这些世族的弯弯绕绕跟复杂的关系实在让人头痛,然而吴王辖地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征,比起争权夺利,他们对赚钱更感兴趣。   权势固然重要,可是一不小心就会阖家没命。   钱塘郡能赚钱的方法实在太多了,当侵吞田地来钱的速度远远比不上开设工坊、海航贩卖货物的时候,当工坊永远缺人手的时候,百姓就跟田地一样成了抢手货。   吴地很排外,赚钱的机会再多,他们也不愿意分享给别人,外来的商号还会受到排挤。   “……他们巴不得江南乱起来,最好是齐朝跟荆王开战,宁王跟荆王打得你死我活,这样薄有家产的百姓跟富户都会逃往吴地,他们既有钱买得起货物,家道败落了也是能写会算的人,大字不识的农夫可不吃香……怎么也得是脑子灵活能做工的人,女人甚至比男人还受看重,女人不会酗酒闹事,能做各种绣工,很少出差错,做工时也很少因为粗手笨脚损毁需要精细对待的货物,尤其吴王前年发兵打山夷部族,新建的许多山地茶园都缺采茶女。”   孟戚越听眼睛越亮,唇边也有了明显的笑意。   &nb-->>   sp;比起世族们趁乱掠夺人口的想法,他更在意黄央所说的吴地现状。   世族权贵能放弃、哪怕是短暂地放弃吞并土地,这已是相当了不得的事了。   ——仔细想想,这还是吴地特有的情况,多河泽良田分散难以连成片,而且除了良田只有小丘陵,连山地都少,想要垦荒都做不到。吴地能产桑麻、盐,各种锦缎织造手艺亦是不俗,连普通富户都有开铺子做买卖的习惯,而不是想着只买田做个土财主。   “所以你们要挑拨宁王起兵?”孟戚心情一好,看黄央也顺眼了几分。   黄央一噎,避重就轻地说:“谋划赶不上变化,圣莲坛屡次往江南伸手,可惜荆王那边有西凉人盘踞,宁王这里是风行阁的老巢,而吴王又笼络了诸多江湖人,这才没让他们得逞。但自从天授王跟圣莲坛勾搭到一起,益州局势加急,裘先生又似跟天授王那边暗中接触,吴地那边的人就急了。”   他们只想坐收渔翁之利,并不想真正来一场天下大乱。   圣莲坛招摇撞骗、裹挟百姓造反,这不是跟吴地抢夺人口吗?   “有个消息,你或许还不知道,荆王遇刺了。”   孟戚盯着黄央说,后者一个激灵,脱口道:“是天授王派的人?”   “除了他,也不会有别人。”孟戚玩味地说,“你也是聪明人,好自为之。”   说完朝墨鲤一个示意,两人无声无息地跃窗而出,转瞬不见踪影。   黄央张口欲呼,又生生忍住了。   他意识到,宁泰不能继续待了,他必须走。   去钱塘郡,不管是谋划将来还是躲避危险,因为天授王大军极有可能会像蝗虫那样扫荡江南,缺银少粮的乱军,绝对不会甘于掠夺荆州。   ***   孟戚出了黄央的院子掠过第一道屋脊时,忽然顿住,像一只忽然俯空下扑的鹰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暗处拽出了一个黑衣人。   墨鲤吃了一惊,只见那黑衣人身形瘦小,轻功却是极为高明。   骤然遇袭,黑衣人连环三种身法试图挣脱孟戚的钳制,可惜身法灵活内力不足,活像一只被猎鹰逮住的麻雀。   孟戚也不说话,此刻天光已然大亮,长久停留在巡城衙门房顶上可不是好主意,他跟墨鲤一前一后,以极快的速度来到城东另一处静僻的巷子,这才将手里的人重重丢在地上。   那黑衣人原地一个翻滚,可怜巴巴地缩在墙边,眼睛乱飘想找逃出去的途径。   墨鲤微微皱眉,他闻到了那股淡淡的、混杂着药铺香袋跟桂花头油的味道。   “是她。”   昨儿夜里蹲在屋顶上,后来追着想破杀人案的惊山虎离开的女子。   孟戚注意到墨鲤说话的时候,那女子黑面巾下的眼睛露出的震惊与疑惑。   “你,你们……”   女子的声音听着细弱,倒也清灵动听。   她的眼神飘来飘去,起初墨鲤以为她想跑,待到女子的眼皮都飘到有点抽筋了,才觉得哪里不对头。   孟戚似笑非笑。   在常人眼中,尽管这女子遮得严实,可那一双剪水双瞳委实动人,瞟动时不经意间眼睫微垂,婉约清妩之态毕现,可惜抛媚眼给龙脉看,龙脉就是个瞎子。   甭管是遮得只剩一双眼,还是遮下半张脸……只要不露整张脸,在龙脉眼里都没区别。   那女子倒也干脆,直接扯下蒙面巾,轻声细语地说:“奴家李空儿,无意得罪两位前辈,不知前辈有何训诫?”   “李空儿?”墨鲤心中疑云顿生,他可没忘记在雍州遇到的神偷李空儿,怎么这里也冒出来一个。   孟戚直接笑了:“你们为了维持天下第一神偷的招牌,也是不容易。”   同一辈的师兄弟姐妹都顶着李空儿的名号在江湖上行走,足迹遍布大江南北。   那女子咬唇道:“巡城衙门的黄央,有一块战国时期的墨玉双鱼佩,两位前辈若是也想要,奴家自当知难而退。”   墨鲤皱眉,什么墨玉双鱼佩,鱼都认不出好吗?   孟戚毫不客气地揭穿了她:“想偷黄别驾的东西,如何不趁着他不在的时候进屋子拿?昨夜你不是瞧见人都在冰窖门口聚着吗,纵然是看热闹舍不得走,怎地又跑去追金捕快一行人,直到墨玉佩的主人回来了你才去偷?”   女子惊骇地看着他,一时圆不过来谎。   “不是,奴家……”   她的眼神又开始飘,神色凄婉,巴掌大的小脸上珠泪盈盈。   结果发现眼前两人当真跟死了一般,全无反应,李空儿心知不好,忙低头辩解道:“其实是奴家知晓了霹雳堂的消息,想要卖给黄央,吴王那边的人出手总是很大方。”   她前面的话刚落音,耳边忽然传来惊天巨响。   这声音就好似上古异兽破土而出,烟尘翻滚,地面摇晃,耳边什么都听不清。   李空儿倒霉的一个轱辘,额头差点撞上巷墙青砖。   “怎么回事?”墨鲤稳住身形,神情大变。   先一步跃上屋顶的孟戚脸色比墨鲤还难看,远处城墙塌了一段。   宁泰城很大,城墙也很高,是宁王仿照太京的格局所修筑,怎么想都不会轻易坍塌,现在却不止是塌了,而且殃及了三个坊,许多房屋被砸塌,连片废墟,哭喊声不绝于耳。   墨鲤在秋陵县见过地动的惨状,然而眼下却算是人祸。   李空儿脸色煞白,爬起来想跑,却被满身杀气的孟戚拦住。   她吓得噗通一声栽倒,哆嗦着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这么快动手,不不……我只是前阵子偷东西的时候看到霹雳堂的人鬼鬼祟祟地在城墙边捣鼓。”   烟尘徐徐散开,眺望只见宁泰城墙毁了约莫二十丈长,没十天半个月都别想修回来。 第315章 是故知患之为利   有人恸哭, 有人呼救。   废墟里发出断断续续的痛泣哀鸣。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 官府来不及封锁附近的道路, 那声震动整个宁泰城都听见了。   许多人慌忙往出事的地方赶, 因为那里住着他们的亲朋故交。   等到了地头,人人惊骇欲绝,颤抖着无法自制。   繁华的坊市像是被巨锤砸了个大窟窿,落石堆成了一道道起伏的土丘,认不出原有的模样。稍远一些的屋子被砸得七零八落, 街道上混杂着砖石瓦片家什杂物,还有横躺的尸体。   到处都是石灰砖粉, 举目四周都抹上了一层鬼魅似的惨白。   ——残缺的尸体,跟废墟下竭力伸出挣扎想要抓着什么东西的手臂。   有人忍不住冲进去, 一边含泪念着菩萨保佑一边寻找,更多的人连踏进去都不敢, 竟吓得扭头就跑了。   “大夫在哪里?”   “救人啊!”   最外围的房舍里有不少活人被困,他们血流披面地敲打着门窗,随即陆续被人拽了出去。   饶是如此,他们家中免不了有人恰好撞到后脑勺、额角以至于直接毙命的。   于是哭声越来越大,百姓惶惶不安, 说什么的都有。   好好的城墙为什么会塌了?   是地龙翻身, 还是城隍震怒?特别是宁王前几天薨了,莫非是冒犯了哪路神仙?   风中浓烈的硫磺味经久不散。   孟戚面无表情地站在一处倒塌的城墙下,旁边的砖石似乎摇摇欲坠,不太牢靠的样子, 常人根本不敢靠近,只有几个风行阁的江湖人及时赶来,小心翼翼地张望。   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城外没有敌军,可是万一要有,这么大的缺口根本堵不上。   尤其这里是城东,距离王宫跟各大衙门没有多远,不是能轻易放弃的外城。   “孟国师。”   秋景来得很快,她一夜没有合眼,几番噩耗,快要把她精气神都消耗殆尽了。   她顾不上查看周围的惨状,跟孟戚一样率先奔向城墙,循着硫磺味跟坍塌的痕迹找埋藏火药的地点。   “总共六处。”   纵然这里已经变成废墟,可是根据城墙坍塌的落点还是可以发现蛛丝马迹。   孟戚不自觉地握紧了右手,如果这是几十年前,如果他还是麾下领着一支军队的楚将,在大军入驻一座城市后,他必然会将隐患盘查清楚,城墙粮仓水井恨不得一寸寸检查。因为他有人手,能干又忠诚的部下,会将风险掐断在敌军来袭前。   可是现在他疏忽了,因为宁泰处于距离天授王较远的扬州就疏忽了。毕竟风行阁不是摆设,城里固然鱼龙混杂,但是大体上无论是官府还是江湖人,是宁王的兵马还是吴王的探子,都不愿意看到这座王城快速陷落。   所有势力的利益攸关,敌人的爪牙(霹雳堂)又全部被落网,受到风行阁严密看管,谁会想到这时出意外呢?   而且一出就是大漏子。   第三个赶来的人是程泾川,有别于孟戚二人会轻功,他是骑马来的,纵然反应迅速还是耽搁了一阵。   这时官兵已经在驱赶百姓,试图抓拿可疑之人。   程泾川及时制止了官军跟江湖人的冲突,风行阁也买他的账,这才没有发生另外的麻烦。   看到眼前这般惨烈的景象,程泾川有好长一段时间说不出话,眼中皆是怒火,如果霹雳堂的人在他眼前,可能会被他砍成八段。   秋景深吸一口气,迎着焦头烂额的程泾川,跟浑身散发着冷意的孟戚,缓缓说出了一句话:   “这事太蹊跷了。”   程泾川立刻皱眉,因为这话怎么听都像是风行阁在推脱责任。   是风行阁的白羽真人偷藏了霹雳堂一众人等,因私欲导致了如今的困局,虽然阴差阳错地击破了裘思的盘算,让秋景借着这件事强势回归重新整合风行阁,可是对程泾川来说,他从这件事上唯一得到的好处大概就是裘思的死。   现在好事变成了坏事,城墙损毁,改变了整个宁王辖地兵力部署。   程泾川再怎么提出稳扎稳打,层层防御的方法,也不会有人听得进去了。   ——就算城墙能及时修好。   眼前坍塌的哪里是一道墙,而是很多人的胆子。   谁能保证天授王的大军不会兵临城下?谁能保证他们不会再次派遣人手,炸塌第二截城墙?到那个时候还打什么,不如早些收拾细软,逃得越远越好。   于是大战未启,人心先散,接到噩耗时程泾川没有气昏过去,已经算是很经得起逆境打击了。   程泾川竭力压住怒意,他知道现在不是互相指责的时候,如果说风行阁因为内部分歧给霹雳堂的人提供了掩护,引狼入室,难道他手下的人就没有错漏吗?这么长一截城墙,竟让人埋了好几处火药,这些分量不轻的火药,又是怎么混进城的?   等等,程泾川敏锐地捕捉到这里面的问题。   宁泰虽然不是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的铁壁铜墙,但是比起别的城池,它等于拥有好几重防线,分别来自不同的势力。哪怕这些势力彼此对立,可是在维护共同利益方面,好歹是一致的。   霹雳堂是怎么瞒过这么多双眼睛,将违禁的火药运进来的?白羽真人给他们的掩护?不,白羽真人又不是傻子,霹雳堂带一些暗器弩箭是合理的,足够用于攻城战的火药就离谱了。   这些思绪飞快地滑过程泾川的脑海,他从质疑不满,迅速转变成迷惑不解,最后顺利地接上了秋景的话:“秋阁主说得对,这件事不同寻常,快挖掘废墟,翻检尸骸。”   埋了火药,就得引爆。   看这个规模,点燃引信的人估计已经当场毙命,现在只能清查死尸,找出这个嫌疑者。-->>   ——是身份不明的陌生人?还是吃里扒外的城卫?   “我这里有一个送上门来的知情者。”孟戚忽然开口,从废墟旁边拎出一个裹着黑色夜行服的人。   秋景跟程泾川竟然同时脱口而出:“是你?”   “哦,都认识?”孟戚打量着被点了穴道,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李空儿。   然后程泾川一句话就把李空儿卖了。   “她是裘先生手下的人。”   “是空空门的传人,应该是同一辈唯一的女弟子。”秋景补了一句,同时对程泾川的话颇感意外,显然她也不知道这个李空儿还是裘思的属下。   李空儿拼命摇头,泫然欲泣,可怜巴巴地仰着脸。   可惜在场的三个人……不,两个人一条龙脉都不吃她这一套。   龙脉眼瞎,秋景是女子,程泾川则是太清楚李空儿的底细了。   “裘先生用她的方式……呃,不拘一格。”程泾川委婉地暗示了一下,继续道,“应付官场上的状况,难怪秋阁主不知道。”   一个轻功极好,身法灵活的神偷,还长了一张楚楚可怜的动人脸庞,岂不是天生的探子?美人计虽老,但架不住好使啊,尤其是面对官面人物时,他们防备的只有刺客,李空儿根本不携带凶器,相反她是要带“一些”东西离开。   秋景先前觉得这女子给她的感觉不太舒服,得到答案后顿时恍然,对李空儿眼神乱飘的轻佻模样也没有看法了,因为那是别人的生存之道,就跟野兽的利爪牙齿一样,时刻用来攻击敌人保护自己。   “她在‘前阵子’看到了霹雳堂的人埋设火药,她准备在‘今早’把这个消息卖给巡城衙门的黄别驾,据说那是吴王的势力?”孟戚的措辞十分微妙,并且刻意咬重了某些字的音。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包括李空儿,她的脸色蓦地变了,尽管竭力镇定还是露出了一丝惊骇。   她本以为自己的谎言说得非常巧妙,毕竟城墙崩塌时她也很震惊,她也没想到会是这样,所以当时的伪装可以说是天衣无缝。然而发生了这样紧急的事情,孟戚在盛怒之下,竟然还记得一个小小的贼,根本没有给她逃跑的机会,直接将她抓到了这里。李空儿更没料到,程泾川与秋景之间半点冲突矛盾都没爆发,一下就把她的老底揭了。   “前阵子看到的事情,为什么今天才说?这样重要的消息,又为什么要卖给吴王的人?”秋景逼视着李空儿,后者试图巧言辩白,然而苦于受制,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程泾川盯着李空儿,心中涌起的寒意正慢慢将他吞没。   孟戚隔空解了李空儿的穴,后者连忙叫屈:“裘先生下落不明,他的侍从又都死了,尸体落在巡城衙门手里,奴家只是想用这个消息跟黄别驾做个交易,是奴家太担心裘先生的安危了……”   不等她诉完委屈,程泾川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冷声道:“这么说来,你没看见霹雳堂的人?”   “是是,奴家都是胡说的,这么大规模的城墙崩塌,加上这动静,肯定是霹雳堂才能闹出的。”李空儿点头若捣蒜,眼神哀怨地瞟向孟戚,“奴家当时只是为了脱身。”   孟戚面无表情地提醒她:“你说要卖霹雳堂的消息,是在城墙崩塌之前。”   李空儿一滞,随即强辩道:“这,这都是巧合,眼下宁泰城最值钱的消息,除了裘先生的下落,就只有天授王跟霹雳堂的动向了,是误打误撞赶上了……”   “杀了罢。”秋景淡淡地一挥手。   李空儿大惊,程泾川作势叹道:“秋阁主果然不想将这颗好用的棋子留给我,也罢,眼下宁泰局势动荡,世族权贵都想着迁徙逃命,看来留着她也没什么用。既然有跟霹雳堂勾结的嫌疑,那就杀一儆百吧!”   “不不,我没有跟霹雳堂勾结,不是我!”李空儿方寸大乱,脱口叫道,“埋火药的人不是霹雳堂,是裘先生!”   秋景微微侧头,程泾川闭上了眼,默默地掩饰心底涌出的哀恸悲愤。   ——不愿证实的猜测,不想听到的答案,终究来了。   在今天之前,孟戚很体谅他们,此刻对着废墟里的尸体,他没有那份心情了。   “事情很清楚明白了,在裘思原本的谋算之中,宁王薨,程将军与秋阁主受各自所属势力挟裹,不得不对峙甚至搏杀,但由于我的存在,你们谁都不会死。”孟戚环视二人,毫不留情地说,“如果没有霹雳堂的搅局,在宁泰彻底乱成一锅粥之后,秋阁主为了不让风行阁彻底分裂,只能远走荆州或者钱塘郡,正好赶上天授王大军进发,这时宁泰还远在后方暂享安逸,这可不符合裘思的期望,所以城墙的坍塌也是早就预备好发生的事。”   裘思早早预备好了自己“死”后的事,不管是真死,还是诈死,所以他的死不会改变城墙崩塌的危机。   除非程泾川与秋景提前发现这里的火药,但……这几乎是没有希望的,单看这次选择的时机就能知道,别人以为城墙崩塌的最好时机是天授王大军兵临城下,其实不然,部署兵力守卫时怎么可能不检查城墙?现在是宁泰最为混乱的时候,也是最适合击溃人心的日子。   “他要让所有人知道,除了逃,就只有死。”   宁泰乱了,钱塘郡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富户世族将纷纷涌入东南地带。   秋景被迫远走,为阻止天授王前往荆州。   程泾川别无选择,只能带着宁地兵马在荆州扬州一带布下防线,这一战决定生死,可是这一战未必能赢。因为人心溃了,宁泰的城墙都能坍塌,那些怕死的、多年来为利益争夺的官吏跟江湖势力,难道能豁出去跟随程泾川秋景吗?   要知道不管谁做皇帝,对他们来说是无所谓的。   程泾川有抱负,秋景有理想,他们要竭力维持江南的局面,别人又犯不着拿身家性命做赌注。   江南的百姓、商行、以及部分世族豪强都会在这一次战乱中死于非命,可那些江湖势力、那些税吏小官只要向天授王投降效力,一样有功名利禄权势富贵,何必拼命?   大势如洪流。 第316章 解危之为困也   李空儿缩着脖子, 恨不得秋景等人变成瞎子, 忘记她的存在。   ——这显然是奢望。   秋景很快就回过神, 表情难看至极, 周身气息沉滞。   她的眼睛长得很像裘思,这让李空儿更感惊惧。   “把她带回去。”秋景吩咐自己的属下。   李空儿惊骇地一跃而起,还没来得及逃跑,就被一股无形气劲击中膝弯,她双脚一软栽倒在地。   “这些事不是我做的, 程将军救命。”李空儿急忙向程泾川求救,即使她被人拖着走, 身形跟脸侧过来的姿势也好看极了。   程泾川听若不闻,李空儿咬咬牙, 又转而哀声道:“孟国师,奴家知道一个秘密, 是裘先生留下的计策。那跟您、跟墨大夫有关,奴家说的都是真的……”   一句话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去。   秋景微微皱眉,程泾川眼底浮现出一丝古怪之色。   “事关机密,我只能告诉国师一个人。”李空儿挣扎着喊。   孟戚不置可否,似乎既没有想听的意愿, 也不在乎李空儿喊到人尽皆知。   秋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然而其他人不知道,纷纷露出了警惕的目光。   李空儿死死地盯着孟戚,似乎笃定孟戚一定会因为这个秘密救下她,因为这个秘密见不得光。   ——她绝不能被风行阁带走, 一方面她知道裘思对秋景的真正态度,亲情的表象下只有利用,现在这个表象被无情揭穿了,她作为裘思的属下在秋景这里绝对讨不到好果子吃;另一方面空空门在江湖上声名狼藉,很多不是她做的事一起算在“神偷李空儿”名下,哪怕秋景大度地不为难她,把她交给那些“苦主”,就能为风行阁博一个好名声,可李空儿根本没法归还偷走的东西,怕是会被苦主杀了泄愤。   为了维持“神偷”的名声,值得“李空儿”出手的东西,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就是江湖上名满一时的大侠随身物件。   李空儿的师父还曾偷过人家开派祖师的佩剑,剑是不值钱,可这行径跟扇人耳光没区别,让这个门派上上下下暴怒不止,恨不得把这个贼给活活吃了,因为丢了老祖宗的东西沦为笑柄,差点没脸在江湖上行走。   “是……是裘先生发现的,关于孟国师跟墨大夫……之间……”   李空儿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两个字几乎是用气音吐出的。   程泾川的手下根本没听清楚。   风行阁的人却十分镇定,他们都是秋景的心腹,李空儿说的这事他们早就知道了,尽管不是完全确定,可大家不是瞎子,豫州那一趟接触得久了,谁心里还没个猜测?   李空儿偷眼看众人的反应,结果只有程泾川的人露出了她期望的反应,而其他人像是忽然变成了聋子呆子,既没长耳朵脑筋也不会转动。   至于程泾川……程泾川怎么像是在失望?   李空儿迷惑不解,紧接着她惊骇地看着孟戚扬长而去,看都没看自己一眼。   “等等!”   李空儿挣扎叫嚷,随后声音戛然而止。   秋景抬手揉额角,朝自己的属下赞许地点点头,捂得好!   “多谢程将军。”秋景随口客套了一句。   虽然程泾川没争审问李空儿的权利是为了避嫌,表明他对城墙坍塌的阴谋毫不知情,但宁泰发生了这么严重的变故,程泾川面临的压力也很大,李空儿至少能做替罪羊,搪塞那些权贵世族。   秋景承这个人情,这时远处又传来断断续续的呼喝声,她遥望了一眼,是有几个江湖帮派的人要见秋景,被强行拦下了。   “秋阁主先请罢。”程泾川摆手道。   “……告辞。”   秋景吞下了本来想说的话,干脆地转身离开了。   要商议的事情太多了,怎样稳定局势加强宁泰的防护,如何应付天授王等等,可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他们也没有时间慢慢商议,大厦将倾,危机迫在眉睫。   或许是一个月后,或者就是明天,天授王大军就会攻入荆州。   荆王已经遇刺,现在吓破了胆子,号令军队死守城池,那些不住在城里的百姓将毫无遮挡地暴露在逆军马蹄下。   风行阁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解决并整合内部分歧,再迅速远上荆州,帮助他们控制下的联络网撤退,联络支援荆州的江湖宗派,为阻挡天授王大军尽一份力。   而留给程泾川的时间,比秋景的还少。   原本集结好准备攻打荆州甚至远战江北的军队,转眼就要为守卫家园而战了,这忽然调转的心理落差,怕是一个无名小卒都不能适应,迷迷糊糊地就要打仗了,稀里糊涂地就可能要死了。   城墙崩塌是个引子,荆王大败会是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荆州一旦沦陷,士气大跌,从世族到百姓都想不战而逃,就算是出身将门熟读兵法的程泾川,也没办法带着满脑子逃跑想法的将士打赢天授王。   可以说荆州能顶住逆军多久,间接地决定了宁泰,乃至整个江南的命运。   如今迷雾不再,很多人都能清楚地看到局势,但……正因为他们看清了,这才是坏事。   宁王薨逝裘思失踪,诸方势力蠢蠢欲动,宁泰却没有彻底乱起来,归功于大家看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索性按兵不动,现在这个唯一的拖延优势也丧失了。   千钧重担当头砸下,程泾川都能尝到自己嘴里的血腥味了,这是遏制怒意时牙齿太过用力不慎咬出来的。   清理废墟、修补城墙、安定民心……程泾川一条条地下达着命令,最后离去的步伐比秋景还要急迫,他必须在荆州之战打响前与吴王达成同盟,有外援才能让那些胆小如鼠的权贵勉强定心,有吴王的支持才能更好地阻止这些人丢下宁泰逃入钱塘郡。   转眼城墙附近就清空了一片。   受伤的人也被陆续抬出来,残缺的肢体触目惊心。   孟戚没有走多远,就看到了人堆里的墨鲤。   “没死,他还没死!”   地上原本躺着的人正在用力呛咳,似乎是被灰石堵住了口鼻-->>   ,几乎辨不清面容,双手扣住地面,似乎以为自己还被困在废墟下,拼命地挣扎着。   “大夫,求你看看我的孩子……”   一个双手血迹斑斑,满面灰尘的女子,拽住墨鲤的手臂连声哀求。   然而她怀里的孩童头破血流,脖颈歪在一边,已经没有任何气息了。   “求求你!”   女子亲眼看到墨鲤将那个从废墟下刚挖出的的人救了回来,不由得生出希望,或许她的孩子也是被砂石堵住了口鼻呢,她不敢用力拍打,眼泪在遍布尘灰的脸上冲出两道沟壑。   她痛苦地张着嘴,发出急促的喘息,手指上的血迹将墨鲤的衣服染得斑斑点点。   墨鲤却无法停下手里的动作安慰她,因为他身前还有一个伤者,手臂被砸断了,尖锐的骨头断面戳穿肌肉跟皮肤,森森地暴露在外,鲜血直流,伤者已经痛昏过去,如果不尽快处理伤口几个时辰之后就会因为化脓、高热不退而丧命。   有人去扶那女子,更多的人则是想挤开她,为自己以及自己受伤的亲属博取生机。   墨鲤见势不妙,急忙返身挪出一个空当,抱着孩童尸体的女子才没有摔倒在地。   孟戚也正好赶来了,也没见他怎么动作,众人就感到凭空生出一股阻力,生生迈不动腿。   “你的伤势不重,去三条街外那家药铺让大夫瞧瞧。”   墨鲤抓住这个机会,迅速地一个个搭脉诊治。   有些人流了不少血,看着吓人,其实不会危及生命。   有危险的是那些脏腑受创的,现在瞧着没事,只是隐隐有点疼痛不适的样子,但一天之后连命都没了。   纵然得到了诊治,那些伤者还是徘徊在墨鲤身边不愿离开,因为去药铺找大夫得花钱。   “这里没有草药,也没有纸笔开方子。”孟戚不动声色地提醒,众人听了这才一哄而散,忙不迭地往药铺赶,担心草药分量不足被别人全部抓走了。   仍有一部分人呆滞地坐着,屋子已经成了废墟,无力挖掘,身上也没有钱袋。   入耳皆是哭声,死去的人并没有遭受太多痛苦,痛苦的是依旧活着的人。   孟戚一言不发给墨鲤打下手,恍惚间似乎回到了他们初遇不久的雍州,在一处野集上,那里都是聚集的流民,几乎人人都带着伤痛,屋子里挤满了人,进进出出忙不停步。   现在的条件差多了,没有遮风的屋顶,没有炉子跟热水,到处灰蒙蒙的。   那时的人跟现在的也不一样,野集流民几乎一无所有,可他们眼中仍带着希翼,穿着破败的衣服,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琐事。这里的人却是骤然失去了一切,比起悲痛,他们更多的是茫然,期望这只是一场没醒来的噩梦。   好在秋景跟程泾川都没有忘记派人过来,约莫一刻钟之后,四周就由混乱慢慢变成井然有序,清扫出的空地上支起了一口大锅,随手捡起的损毁家具就当做木柴烧。   巡城衙门带来了几个大夫,这些是营帐里的随军医者,很擅长治外伤。   墨鲤这才松了口气,他抬起头,赫然看见那个女子依旧抱着孩童尸体坐在路边,痴痴笑笑地哼着曲子。   她对周围的一切全无反应,甚至是墨鲤轻轻掰开她的手,清洗包扎她遍布伤痕的手指的时候。   “宝儿,你看到我的宝儿了吗?”女子神情呆滞,痴痴地笑着,眼睛没有停留被孟戚接住的孩童尸体上。   她感觉不到疼痛,踉跄着站起来,笑着往前走,见到每个人都要拦下来问,有没有看到她的孩子。   无人应答,相反还引起了一片悲哭。   ——不是为陌生人的伤痛,而是想到自身。   这样的事情只是开始,远远没有结束。   ***   太京,北镇抚司衙门。   “什么?”锦衣卫指挥使宫钧霍地一下站了起来,神情难看。   原本趴在他膝盖上的虎纹花猫蹿跳起来,发出不满的叫声。   这只永宸帝心爱的狸奴,总在宫指挥使当值的时候出现“骚扰”,整个北镇抚司的人已经见怪不怪了,反正它也不捣乱,就是喜欢趴在屋脊、趴在指挥使的肩膀、膝盖、头顶……奇怪的是,从来不搭理别人。   最近天气太热,狸奴连出去都少,屋子里至少有冰盆。   且不知怎么回事,太京皇城里就属锦衣卫诏狱最凉快,阴风阵阵,经常有闹鬼之说。   这本是个闷热到让人昏昏欲睡的午后,一则快马急报惊动了整个北镇抚司。   “悬川关陷落,宁家满门战死?”   宫钧双手打开急报的手微微发抖,宁家是齐帝的母族,从楚朝就开始镇守边关,尽管后来种种原因迁至西南悬川关,为齐朝看管西南边境,可是几十年来从无差错。   “报,天授王大军准备进发荆州。”   荆州与齐朝辖地仅有一江之隔,近日荆州水师跟齐朝水军还在隔江对峙呢。   宫钧之前收到的线报,是宁王蠢蠢欲动,意图挑起战火。   这还多亏了孟戚,竟然又发现西凉余孽的踪迹。   “宁王呢?”宫钧揉着额头问,南边的消息传过来要好几天,锦衣卫的渠道还是最快的。   结果他的属下给了宫钧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宁王薨了,荆王遇刺。”   “什么?”宫钧第二次震惊,他忍不住想,孟国师怎么走到哪里哪里的皇帝藩王就会死呢?   如果这次天授王真的要进军江南,等于正面撞上孟戚,那么似乎天授王也该活不久了?   这个想法不错,宫钧苦中作乐地想,他一把抄起地上的阿虎,叹口气道:“随我去宫内觐见陛下,宁家的噩耗,总得有人开口……等等,还是先传唤太医令,陛下万万不能出事。”   “要去请陈王跟周王一起觐见吗?”   这两位就是永宸帝的弟弟,当初的三皇子跟六皇子。   “喊上吧。”宫钧沉着脸说,“天授王势大,眼下已不只是江南的战事,且看陛下吩咐罢。” 第317章 达者惜寿数   太京皇城。   青烟袅袅, 幔帐低垂。   纵然在如此炎热的季节, 也只有外殿开了一小扇窗户。   人一旦走进去, 就会感到热气瞬间将自己裹住, 不由得汗如雨下,加上殿内好几个冒着热雾的香炉,简直是个小型蒸笼。   永宸帝身怀痼疾,太医几乎常驻在寝殿,日夜轮班。   连汤药都因为喝得太多不好使了, 这才改用熏制的药雾,虽然这样药效发挥有效, 但比把药吐出来好,且永宸帝的身体也经不起猛药了。   陆忈还是太子的时候, 皇城里就有传言说他病入膏肓。   自打陆忈登基,内廷外廷的人几乎都换了一波, 太医署也不例外,区别就是太医现在嘴严得很,无论谁来问永宸帝的病情,他们不是闭口不谈,就是扯一堆药理做搪塞, 使外朝对皇帝的病况稀里糊涂。   反正陆忈体弱多年, 几乎没怎么康健过。   皇帝无子,看着也不太可能有后嗣了。   他的兄弟里面,行二的皇子因谋逆失踪,三皇子跟六皇子还没有成亲, 自然谈不上把儿子过继给长兄。   朝臣在暗地里纷纷站队,分头支持这两个皇子,为下一轮政治博弈做好了准备。   但,这场争斗还没有正式登上台面。   一方面两个正主的兴趣缺缺,甚至听不得别人提“永宸帝崩后”,一方面朝堂动荡不止,科举舞弊案发,张相党羽被问罪,而姜相垂垂老矣,明摆着的康庄大道入阁拜相的机会,将来谁做皇帝的事情将来再说,眼下的事更要紧。   永宸帝再怎么能干,可他身体不好,短时间内无法扭转朝野现状。   或者说,即使他有一个没日没夜批阅奏折的强健体魄也无济于事,肃清吏治本就困难,绝不是张相倒台某个派系彻底垮掉就能改变的,毕竟是正在腐烂的东西。   “咳咳。”   陆忈看了锦衣卫的密报久久没有出声,这时忽然呛咳起来,众人都吓了一跳。   三皇子跟六皇子对宫钧怒目而视,后者只能埋着头不做声。   “大皇兄,身体为重,你不要太过伤心……”   老六陆惪想劝几句,话说了一半就挫败地吞了回去,宁家满门战死,这是何等惨烈?无论于国于私,这都是惊天噩耗,又哪里是简单两句劝慰的话就能管用的?   六皇子年岁还小,以前就跟个刺猬似的,性情偏执,逮谁扎谁。   陆璋死后这几个月,他迅速地成长起来,不再说话就有结仇的架势,也没有那么怨天尤人愤世嫉俗了,甚至还会周到地为别人着想,当然最后这点仅限于在永宸帝面前。   “怀毅老将军一生戎马,北击蛮族,西镇边疆,始终视百姓士卒为手足,不恋荣华不贪富贵,是了不得的英雄。朝廷应操办其后事,追加谥号……同时派兵前往西南,讨剿天授王。”   宫钧硬着头皮说,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在永宸帝伤怀的时候出声打搅,可兵情如火,稍有差池就会有更大的乱子。   永宸帝轻轻推开试图搀扶他的弟弟们,他越发削瘦了,有气无力地说:“悬川关占据天险,天授王数次进犯均无功而返,宁家更不会轻忽对敌,这次失利必有旁的缘故。”   “……据消息,似乎是益州的一个江湖帮会襄助天授王所致。”宫钧想到霹雳堂就是一阵头痛。   六皇子蹭地一下站直了,下意识地想要讥讽宫钧,区区江湖乌合之众怎么能攻破天险雄关,难不成是孟戚那样的绝顶高手充当刺客吗?话到嘴边他硬生生地忍了回去,皮笑肉不笑地说:“他们做了什么?”   宫钧低头说:“具体尚未可知,不过陛下应当听说过‘霹雳堂’这帮会的名号。”   “大皇兄怎么可能听说过江湖帮会……”   六皇子话说到一半,就看到永宸帝放下撑住额头的手掌,目光凝重,若有所思。   这时三皇子闷声说:“六弟,你自诩聪明过人,读书胜过我跟二哥百倍,怎么该知道的事情不关心呢?”   “你!”   眼看两个人乌鸡眼斗起来,永宸帝咳了一声,两人方才想起这是什么地方,连忙移开目光,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宫钧嘴角抽搐,心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太子登基之后这两个皇子好像一夜之间变得沉稳能干了,其实只是在永宸帝面前表现自己罢了,活脱脱的两个幼稚鬼。   如果说他们真的像朝臣想的那样是为了争夺皇位继承权,那还好一些,事实上这两个皇子最热衷于在永宸帝面前给二皇子陆慜上眼药。   陆愍已经改名换姓,跟着锦衣卫暗属的人查科举舞弊案,脑袋好像变得灵光一点了,看着也逐渐出息,宫钧背后还嘀咕过孟国师调教有方,永宸帝也十分欣慰。陆愍将来不会做皇帝,起码可以做一个能臣,按理说三皇子六皇子应该拉拢这个二哥,没准以后锦衣卫还由陆愍掌握呢,这可是一份不小的助力,结果这两个人气坏了,俨然一副私塾里顽童都不喜读书忽然当中背叛了小伙伴发愤努力得了先生嘉奖的样子,不是幼稚鬼是什么?   宫钧压下腹诽,解释道:“霹雳堂的来源跟当初陈朝官制大匠坊有关,匠户雷逡改进了火药的配方,制造了更巧妙的火器,使得陈朝大军横扫漠南,踏阴山灭蛮族。然而大军班师之后,陈朝皇帝有感于火器之危,可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轻松除掉数十将士,更惧来日逆臣贼子作乱时轰塌宫城,而外敌已不成气候,索性将火器营撤除,焚毁相关图纸,禁止制造。有武将据理力争,便被撤职拿办,那些匠户没等到赏金反而招来了灭门惨祸。”   这般倒行逆施,自是后患无穷。   边军尤为不忿,有火器不用,非要他们再拿血肉去拼杀?有远识的文臣哀叹连连,就差-->>   没有死谏了。   这般情形下,阳奉阴违的人就多了,有人看匠户的家眷可怜松了一把手,反正是一些妇孺,何必赶尽杀绝。   其中匠户雷逡的小儿子雷童刚满十岁,生得瘦小,给改年龄算七岁以下幼童发配边关了。   “……谁都没想到,这雷童是难得一见的天赋之才,小小年纪就已经能制多种巧物,他在边关又遇到了那些心怀不满的老卒,听他们描述了火器的具体模样,耗费数年重新摸到了关窍,硬是将毁去的图纸跟火器重现了。雷童勤学苦练,上阵杀敌脱了奴籍,就待有朝一日蛮族再次扣关,而下令处死他一家的皇帝死了,他便能重振家门……可惜,有人秘密告发了他擅制禁物,年老的皇帝震怒不已,下令将相关之人问罪灭三族。边军不忿,给雷童寻到了逃命之机,他带着多年结交的同伍悍卒逃亡了,从此漂泊四方躲避朝廷追查,隐姓埋名,直到老了才在益州定居下来,这些人就是最初的霹雳堂之人。”   宫钧叹了口气,殿内不止六皇子听得入神,连三皇子都不例外。   三皇子先前只是大略知道一些,哪里有这么详尽的来龙去脉?加上宫钧原本是江湖人,后来入了官场,特意了解过这段掌故,这般娓娓道来,简直跟说书似的。   特别宫钧说这些的时候,毫不忌讳皇权威势。换成科举出身的文臣,哪怕谈到前朝皇帝的错误,也要含糊掩饰一番,敢直言不讳的绝对是少数,不为别的,做皇帝都喜欢,陆璋尤甚。   永宸帝就不计较这个,因为他们有个一言难尽的父亲,几个兄弟都对皇权无甚敬畏,皇帝怎么了,皇帝就不能犯大错?犯大错就不该死了?还不许别人说?   宫钧就是早早发现了这点,他适时地调整了“安稳做官将来安稳告老”的路线,不止得到永宸帝的信重,就连三皇子六皇子看他,都愣是觉得宫钧比旁人顺眼些。   “雷童一生饱受挫折,据闻性情亦古怪偏激,但确实是不世之才,他改火器为江湖人惯用的暗器,暗中贩卖以此为营生。在他死后,他的儿孙弟子依靠这些老底,撑过了好几代。”   虽然有出色的雷家子弟加以改进,但是依旧不及先祖。   否则陈朝末年群雄逐鹿天下的时候,就有霹雳堂一份子了。   陈朝为镇压叛乱,重新开始制造火炮,楚朝知道火炮的好处,之后的齐朝也延续了这些习惯,官府能拿出大量熟铁督造火炮,霹雳堂就差太多了,只能制一些小巧的东西,这么多年一直在江湖上打转,没太大出息,不过这反倒保住了他们。   “楚朝曾有武将提议清缴霹雳堂,认为它是个隐患,最终见霹雳堂不成气候,只是区区江湖帮会,便搁置了。”   若非有这些记载,永宸帝也不可能霹雳堂之名。   他靠着迎枕,咳喘了几声,艰难地问:“所以……是他们襄助天授王?宫指挥使有所不知……咳,悬川关不仅有宁老将军的兵马,更有一些江湖义士,武功不低。即使霹雳堂想把火药带入悬川关也十分困难,悬川关占据天险,地势极高,无论是炸塌四周山崖还是掘开河流,都不能将其攻破。”   说着一摆手,让内侍陈总管奉上悬川关的地形图。   “这……”   宫钧迟疑不语,盯着地图上下打量。   这种图是军事机密,在今天之前宫钧未曾见过,所以听到霹雳堂就有了猜测,没想到竟然行不通。   宫钧思来想去,决定问悬川关那些江湖义士的名姓,毕竟武功高不高还得他这个行家来判定,对普通人来说,锦衣卫里面就是高手如云了,而在宫钧眼里拿得出手根本没几个。   永宸帝目光黯淡,像是想起了什么。   “大皇兄?”   “无事……只是,说来话长。”   永宸帝敛去眼底黯然,轻声道:“是宝相寺的一众僧人,包括元智大师。”   宫钧一震,元智和尚在江湖上籍籍无名,说出去是没什么人知道的,可宫钧是锦衣卫指挥使,各类消息了如指掌,怎么会错过一个僧众武功皆是不俗的佛寺呢?   宝相寺不像江湖上名门大宗衡长寺,它是真正的佛寺,少有参与江湖争斗,倒是在陈朝末年襄助过一支义军救助百姓。   等等那支义军好像就是后来宁老将军带领的?   宫钧脑子转得何等之快,他迅速想到了永宸帝那个大难不死的同母弟,据说是被宁家仆人带去了一座佛寺,所以——宁家满门战死,难道连那位无名皇子也死了吗?   “下官这就去进一步搜罗消息,力求查明悬川关那一日发生了什么。”   宫钧施礼后就告退了,没有追问永宸帝要怎么应对天授王。   那是兵部的差事,是文远阁相公们要烦心的事,他提了就行,别的不归他管。   踏出这座沉闷的寝殿前,宫钧依稀听到永宸帝跟两个弟弟说:“……墨大夫当日言,国如吾病,不止千疮百孔,更是早就伤了根本。治不好,亦不能不治……天授王必讨不可,否则……占据江南,大势……”   宫钧越走越远,抬头见一轮落日即将没入天际。   大片的黑暗吞食了天幕,只余残阳的赤红之辉。   昔日陆璋忌惮宁家,太子担心自己一死,宁家再无活路只能被逼造反,然而今日早就要死人的没有死,反而要送走不该死的人,这是何等悲凉。   宫钧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晚霞余晖,与永宸帝陆忈何其相似?   纵然光辉万丈,终究要消逝。   可正如陆忈所说,齐朝还不该亡,因为百姓不该死。   吏治烂到根子上也要治,更不能懈怠坐视天授王夺下江南。   ——江南富庶,足以养肥天授王,兴兵北伐。 第318章 愚众困命途   八月十七, 天授王发十万卒, 进军荆州。   在茶馆说书人嘴里, 一打仗不是百八十万的都不好意思开口, 所以寻常百姓根本不知道十万已经是很大规模了。   楚朝盛世的根基已经慢慢崩塌,无论南面还是北边每年丁口都在减少,天灾人祸,田地抛荒,吏治败坏, 军队腐化。种种弊端导致荆州内忧外患,天授王还没打进来, 这边已经乱成了一团。   首先是荆王遇刺负伤,其次之前跟齐朝水军隔江对峙, 兵力钱粮都拨出去了,现在掉头撤军不是, 不撤又空耗钱粮人手。   最后竟然有一半以上的荆州官吏看不起天授王这等乌合之众,认为无非是一群拿着铁锹农具当兵器的泥腿子,比齐朝水师差多了,随便派人带一支军队去清剿就行。   甚至有权贵世族把这个当做建功立勋的好机会,为了争领军的名额, 差点没打破头。   ……然后赢了的人就没有头回来了。   八月廿三, 荆州军以十五万对十万,竟是大败。   天授王乘胜追击,斩杀荆军半数以上,所俘虏的荆军将领一律枭首祭旗, 十来座大大小小的城池化为火海。   这一战直接伤了元气,随着溃兵散播开的恐慌,如乌云笼罩。   天授王完全不像是要停下的样子,还在继续向更为富庶的东南地带进发。在一片恐慌之中,荆州百姓迎来了官府的强行征兵征粮,由于秋粮还没有收上来,平民家中根本没有多少吃食,他们痛哭流涕,既想保住自己家的粮食,又想保住自己的儿孙,最终却什么都没能留下,许多年迈的老者跌坐在泥地上痛苦嚎啕。   天授王在传闻里已经成了四臂三眼、身高两丈爱吃人肉的魔头,距离战场不远又住在河流下游的百姓亲眼目睹了溪水变成浅红色,紧跟着官府差役就如狼似虎地冲进村子。   一个月之前,他们还在辛辛苦苦地劳作,上缴完田税跟地租后,一家人守着紧巴巴的粮食糊口。   哪怕日子再难,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的,他们也会继续过下去。   眼下一切都变了,猝不及防。   有人扔下祖产跟田地,拖家带口地逃亡。   更多的有人觉得村子地处偏僻,自恃无事,反正昔年遗楚三个藩王打起来的时候战火也没烧到村子里,粮食都被官府抢完了没的再抢了,而这季节野果跟鱼虾都不缺,饿是饿不死的,所以没跑。   结果天授王大军一至,好似蝗虫过境。   地里还没完全成熟的作物、谷仓里的粮食、就连鸡鸭家禽也不放过,甚至拆房梁。   那些荆州差役看不上的东西,天授王的士卒可不嫌弃,他们大多数人连一双鞋子都没有,更没有皮甲,就这么光着脚,露着胸膛,嘴里念念有词喊着紫微星君庇护,既不怕痛也不怕死。   第一战大败的荆州军给他们送了许多兵器皮甲,他们穿着尸体上扒下的衣服,闯入荆州乡野的集镇村落,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甚至前脚抢完后脚发现了更好的东西索性丢掉怀里的。   丢落的东西还沾着鲜血,旁边是横躺的尸体,而后被一双双脚踏过,最终混入泥泞跟血浆里。   房屋在火中缓缓坍塌,浓烟散去。   不久之后,村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追!”   领头的人竭力镇定心绪,不去看遍地惨状。   他们手持兵刃,衣服样式极为相似,是衡山派的弟子。   江湖人通常对战事退避三尺,不愿意卷入麻烦,但天授王的行为已经“出格”了,所过之处血火不息,百姓被大肆杀戮。   名门正派不能餐风饮露,他们也有田地要雇农户耕种,门下弟子是练武的不是种地的,天授王再这样一路推进下去,迟早会打到他们宗门了,他们又不能把整座山搬走,纵然可以提前让山下佃户藏起来,可田地里还没成熟的作物怎么办?   于是在听闻天授王大军暴行之后,原本接到风行阁的信件还犹豫不决打算死守地盘的大大小小宗门,立刻派遣了弟子支援荆州,衡山派只是其中之一。   他们追了没多久,果然在另外一个集镇遇到了天授王的乱军。   这股乱军约莫百人,虽然不会武功,但那股凶悍暴戾之气令人震惊,他们好像比常人要迟钝很多,通常被砍到第三刀才会哀嚎起来,更多是瞪着通红的眼睛闷头厮杀,兵器掉了四肢折了,就手撕牙咬,同时嘴边挂着诡异的笑容。   “嘶。”   一个衡山派弟子不查,竟被一个乱军死死咬住了左臂,他手起刀落,将那人脑袋砍下。   “疯子,都是疯子。”衡山派弟子头皮发麻,若非他们武功不差,手忙脚乱间可能会赔上自己的命。   这些乱军到底是天授王从哪里收拢来的,难不成是地狱里放出的恶鬼?   江湖人尚且心惊,更别说普通百姓了。   当乱军终于被绞杀殆尽,衡山派弟子喘着粗气站在街道上,浑身狼狈不堪,心有余悸。   从城镇各处走回来时,步伐也放慢了许多。   原以为这是一趟简单的差事,作为江湖大宗派弟子,自恃武力,在他们想象中铲除乱军就跟砍瓜切菜一般容易,结果瓜藤跟菜帮子忽然长出了尖刺利齿,一不留神就被扎得鲜血淋漓,甚至生生撕掉一块肉。   而他们还得继续前行,跟这些疯狗打交道。   “该死……”   这些衡山派弟子恼火地骂起来,其中一人忍不住问:“擒贼先擒王,为何不直接去找那天授王?”   比他年长的同门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这事自然是有人去的,轮不着你我费心。”   言下之意,在场的人都不够格去做这刺客。   “尔等莫非忘了,青乌老祖的弟子郑涂在多年前投效了天授王?虽说青乌老祖死在太京,藏风观的人也作鸟雀散,但郑涂可一直好端端地待在益州呢,他武功怎样,你们心里没数?”   这下众人都不说话了。   江湖上有出身名门的剑道天才,也有走狗屎运捡了一本秘笈的亡命徒,这些人再厉害大家心里都存着不服,总觉得换了自己没准能更厉害。   郑涂就不一样了,其实他走的是江湖少侠最向往的路子,天下十三州府挨个走一圈,每当一地就挑战一个声名极盛的江湖前辈,百战百胜,最离奇的是他武功不能说是天下无敌,可就是能在持续缠斗里看出别人招数的破绽,每每反败为胜。谁都不乐意碰上这样的对手,阴沟里翻船不说,还输得莫名其妙。   郑涂在比斗里很少杀人,或者说他胜的时候自己也遍体鳞伤,没有余力也不打算结死仇,故而一开始还有败者的亲友弟子给他找麻烦,随着他的名号愈发响亮,大家就换了个口径,不着边际地夸他。意思比斗失败的一方不是盛名难副,只是倒霉遇到了郑涂,要不是郑涂忽然脑子缺根弦跑去投效天授王,他这般威望过个几十年没准还能捞个武林盟主当当。   其实江湖传闻对郑涂还挺有利,大部分人相信这不是郑涂的意愿,而是师命难违,尤其在青乌老祖的野心暴露之后。   “青乌老祖已经死了,郑涂根-->>   本没必要继续待在天授王那边……看看这些乱军,什么玩意……”   一个年轻的衡山派弟子低声埋怨,很不情愿地挪动脚步,跟着众人赶往下个村镇。   ***   八月廿五,一场恼人的秋雨之后,天不再热得让人想冒火了。   今年的夏日似乎格外漫长,数地出现了旱情。   然而真到了凉快的时候,已经无人在意收成跟天气。   一处位置隐蔽藏于山丘背面的的庄子,乍看像是富户权贵打猎居住的地方,平日门户紧锁,几乎见不到人出入,现在却是异常的热闹。   许多人忙碌地进进出出,他们手里拿着信鸽带来的竹筒,更有一匹匹快马不断抵达。   骑者滚落马鞍,出示腰牌,然后接过旁人递过来的水壶,匆匆灌下,就往屋中紧赶。   “禀阁主,荆州城最新军报……”   “阁主,衡山派送来的消息。”   “夏南县一带发现乱军踪迹。”   陶娘子姐弟二人抵达时,看到的就是这番乱中有序的景象。   他们本是江岸边开客栈的,做做走私货物的商客生意,结果一场风波将客栈毁去,阴差阳错地结识了孟戚墨鲤。   陶娘子的堂弟小河子练的外家工夫,损了经脉,墨大夫给看过,原本说好三月后必定回来再行诊治给换个方子,结果夏天还没有彻底过去,荆州已然大乱。   陶娘子姐弟暂居的村子是北岸偷渡来的流民,尽管天授王大军还没打过来,听到货郎带来的消息,亦是惊恐不安,纷纷商量着南逃。陶娘子正坐立不安,赫然迎来了两位分别不见的贵客。   孟戚变回了老者的模样。   这是为了不吓到陶娘子,总不能一个多月不见,就返老还童了吧。   这导致他们来到庄子门口时,风行阁的人差点就没认出来。   ——幸亏墨鲤变老的外表,有些从宁泰来的人见过。   “国师,墨大夫。”   秋景的心腹闻讯赶来,急忙将二者迎进去。   无数双眼睛扫过陶娘子姐弟,那打量评估的视线显然让人不好受。   等到一行四人到了秋景面前,关于陶娘子姐弟的来历也递到了风行阁主的手中。   “原来是川中八臂门的陶娘子。”秋景用余光扫了一眼写了陶娘子身世的纸,随即心里一动,隐约明白孟戚墨鲤二人为什么将陶娘子带过来了。   “来人,看茶。”   江湖人讲礼数就是个面子情,有时候都等不及将礼数走完。   四人刚坐定,连茶还没来得及端起,就听秋景开门见山地问:“八臂门专精暗器,跟霹雳堂素来交情不错,陶娘子离开师门多年,不知对霹雳堂有多少了解?”   陶娘子已经听墨鲤说了霹雳堂襄助天授王攻破悬川关的事,事实上这趟前来就是她自告奋勇。   “霹雳堂这些年分歧严重,一部分人沉迷制造机关暗器,另外一部分人一直想要走出去,认为益州的格局太小,既发不了财又憋屈。奴家听闻霹雳堂雷家的老家主去年过世了,投效天授王应该是新家主的意思。”   陶娘子当仁不让地表示,她会想办法找八臂门的一些师兄弟,跟霹雳堂里反对家主的人联系上。   找人是风行阁的专长。   只要没蹲在益州,只要来了江南,就是迟早的事。   “陶娘子先且住下,不出三日,必然会有贵同门的消息。”秋景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过来引路。   陶娘子姐弟捧着刚到手的茶盏,尴尬地想着究竟是放下还是喝一口再走。   “咳。”孟戚维持着老者的做派,慢吞吞地说,“若是此番无功而返,陶娘子亦无需介怀,危难当头,无非是要多找几条路。”   陶娘子松了口气,见门外等着禀告的风行阁之人越来越多,不好意思逗留,搁下茶盏带着堂弟离开。   屋内气氛更加凝滞,秋景瞥见孟戚腰间紫色软剑,以及墨鲤背上熟悉的行囊,不免疑惑这两人之前将这些东西放在哪里,又是怎么找回来的。   墨鲤从进门起,目光就一直停留在方桌中央的沙盘上。   红色的标示旗帜,自益州延伸出许多,荆州兵败如山倒,短短数日内竟然已经没了三分之一的辖地。   “天授王真的只有十万大军?”   不止危如蝗祸,连速度都这般之快,难不成插了翅膀?   孟戚见人一走,立刻丢掉了垂垂老矣的架势,起身踱步间完全没有一分老迈的模样,除了面容不变,周围的风行阁一众简直要疑心这是换了个人。   “仔细看,这边没有大城。”   孟戚对沙盘了如指掌,觉得风行阁的手艺还不错,寻常江湖人可没有这等本事。   “一方面天授王的人马不会在攻下的城池里停留,一方面荆州军死守不出,完全抛弃了城外百姓,而天授王也不肯将时间耽搁在这些乌龟壳身上,只迅速带兵推行。”   孟戚随意地伸手一划,原本在墨鲤眼中遍地赤红的区域就变得路线分明了。   秋景微微吃惊,转而释然道:   “果然不愧是孟国师,不用看前线送来的消息,亦能做出准确推测。”   这时外面接二连三地来了各门派的消息,秋景迅速翻过,气得手指微微颤抖。   “阁主?”   “……乱军大肆杀戮,抢掠乡里,百姓逃之不及。”   秋景扶住桌面,强打精神,无力地说:“除了衡山派等大宗门弟子,另外十几个帮会都在撤退了。”   “什么?”旁边的风行阁诸人吃了一惊。   孟戚沉着脸,墨鲤犹豫了一下,接过秋景递来的一叠消息。   一些集镇村落接近全毁,熬过了好几拨乱军之后,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找不着了。更别提那些乱军状似疯癫,不惧死伤,大宗派还没出现伤亡,小帮会已经有人丧命了,圣莲坛的人出现更是雪上加霜。   “匆促之间,风行阁于各派召集了约莫四百多名门弟子江湖豪杰……加上这几日陆续相应的人,已经达到了七百余人,几乎是半个江南的力量了,然而散在这荆州,便似泥牛入海……”   秋景死死盯着沙盘,手掌攥紧。   她未曾想过靠这些人就能扭转局势,然而连救人都很难做到。   难道这就是命数吗?   孟戚闭了闭眼,沉声道:“先扼住天授王主力兵马,他正甩开一切,朝着荆王所在的南平郡进发。”   “报——”   外面忽然闯入一人,看到孟戚墨鲤愣了愣,还是快速道:“禀阁主,王前辈他们失手了,一同去刺杀天授王的十人都已经……我们的人在天授王拔营之后的搜索时发现了他们的尸体。” 第319章 孤胆一一搏   宿笠一动不动。   雨水透过树叶的缝隙, 有一滴恰好落在他眉梢上。   宿笠熟稔的一眨眼, 阻止了水滴流入眼里, 他脸上丑陋骇人的道道疤痕, 在这种时候就是“天然河道”,宿笠自有一套调整面部肌肉的动作,能让自己永远保持最好的状态。   不动则已,动则一击必杀的状态。   ——千里之外的某处,孟戚正跟风行阁的秋景说, 不要再派人去刺杀天授王了,如果曾经的江湖第一杀手组织飘萍阁出来的宿笠都没成功, 别人去了也是送死。   两军交战,刺杀对方主帅其实并不是个好办法。   不在于办法本身, 而是难以办到。   军营也不会像话本小说里那样,随便一个刺客就能潜入进去。   这种事大概只会发生在春秋战国, 到秦汉时期已经比较少了。   因为打仗也是一门学问,随着时间流逝不断发展,怎么扎营,怎样巡逻都是兵法。如此戒备森严重兵巡防,不是为了抓刺客, 而是防备敌军袭营。   如果刺客直接去找最大、最中央、守卫最严密的营帐, 大概率只能找到粮草。   皇帝权贵狩猎时,宽大的营帐就跟一栋房子似的,还能被间隔成好几间屋子,远远地一望就能知道。那些长期驻扎的营地也可以通过方向、营帐大小来分辨, 可真正打起仗来这些就不好说了。   尤其是那种今天驻扎,明天要拔营赶路的军队。   主帅身边的亲卫也不是吃干饭的,不可能只有两个人站在营帐门口傻乎乎地守着,然后给刺客割开营帐潜入其中把单独卧睡的将军一刀砍了的机会。   此时距离陈朝末年群雄并起尚不足百年,军队基本上还是延续了那时的习惯,营盘固若金汤,身边二十个亲卫起步,单单在营帐里轮换守夜的就能有十人以上。   假使这刺客轻功高明,运气极佳,摸到了他要杀的那位将军的营帐。   黑灯瞎火的,将军也没穿标志性的精良盔甲,营帐里十几个人呢,再加上营帐外当值的亲卫,足够混乱了。这还是全无防备的情况下,如果身边再有两三个高手,做了埋伏,刺客失手就太正常了。   刺杀这事本就该交给更擅长的人。   刀客也想不到,距离自己退隐江湖还不满两个月,他就再次“重操旧业”了。   虽然消息是孟戚墨鲤带来的,但是他们取了前次遗落的东西就准备离开。宿笠自己想了又想,决定出手。   其实这还是一笔没有完成的交易,吴王曾出价六百金请飘萍阁刺杀天授王。   宿笠对钱不感兴趣,他出山是因为不想看见飞鹤山附近的乡民们也被迫逃入芦苇荡,这些乡民里有他血缘上的祖父,有他祖父生活了一辈子的渔村,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但还是可以维持得下去。   路上见到那些废墟村落,愈发让刀客坚定了信念。   这就是他最擅长的事。   雨停了。   远处营地里人声沸腾,上百口锅灶冒出的热气几乎连成了一片云雾。   天授王率十万大军进犯荆州,眼前就是主力军,尽管没有十万之众,少说也有五万左右,铺开来是黑压压的一大片。别说闯进去,一般人见了就会胆寒,这跟会不会武功没有关系,就是发现真实跟想象中的不一样,不可控的自然反应而已。   想那荆轲的副手秦舞阳,在燕国也是有名的勇士,祖父还是燕国名将,不能说是没见过世面,如果真的怕死那么去秦国的路上大可以逃跑,踏上秦王殿之后他面色剧变身体颤抖,一时无法遏制。   显然秦王宫跟燕王宫不一样。   ——想走个过场名留青史,忽地发现要进的是龙潭虎穴。   刀客微微皱眉,继续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这里是最好的位置,他要看清营地人手分布,当然是开饭的时候最方便。   营地里除了士卒,还有数量很多的圣莲坛教众,他们披挂各色法衣,手持铜铃法珠金轮,一些身份地位较高的人走动时胡呼后拥,派头架子都不小。圣莲坛这次几乎是主力倾巢而出,且都集中在天授王身边,单单这一会工夫,刀客就发现至少有两人的武功高到可以跟那些大宗派的掌门比斗一番了。   往江湖上搁,怎么都是号人物。   这让宿笠生出了疑惑,圣莲坛真的有这么深厚的底蕴吗?   隔得太远,宿笠没法认出那些人是谁,也想不明白这件事,索性就不去想了,默默地把刺杀计划罗列得更周详。他只会动一次手,在见到天授王之前绝不会杀任何一个人,他会像一阵风一棵树一块石头,将自己彻底融入周围。   在此之前,他趴伏在泥泞遍布的树丛里,毫无杀气,就连野兔都敢踩着他的背跃过水坑   “沙沙。”   树林里传来踩着落叶枯枝发出的脚步声,一群圣莲坛教众进入了林子。   他们需要搜查营地附近,查看有没有异常之处,比如水位大退的河道,死去的动物尸首等等。前者意味着上游水源被堵,后者则说明有人在水源里下了毒。   不仅如此,还要砍掉过于茂密的树丛,强行拔去一部分枯草,这样林子一旦失火也不会很快蔓延,营地的兵卒更不会因为浓烟呛咳无法跑动。   这些事情说来繁杂,执行起来却很简单,加上刚下完雨,到处是湿漉漉的,连砍树这桩差事都省了。   他们草草地拨弄几下树丛,转悠个几圈,就七嘴八舌地用益州方言抱怨起来。   宿笠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虽说走江湖见识多了各地方言都能来两句,但这些人不知道是哪处穷乡僻野来的,口音极重,也就几句粗口理解起来没有障碍。   随着他们不断地拨弄树丛,野兔蹿了出去,一群人立刻吆喝着在后面追赶。   泥地湿滑,这些人只会一些粗浅功夫,竟被兔子跑了,顿时骂骂咧咧。   “都说江南是富贵乡,迷魂窟,简直胡扯。”   “迷魂窟?那是指扬州……咱们还远着呢!”   “要我说,什么迷魂窟都比不上打牙祭要紧,肚子里快要没有油水了。他们边路军就是逍遥快活,哪里像我们,只能捞点野兔野鸡解解馋。”   一伙人立刻为祭五脏庙重要还是下半身重要争执起来,粗口不断,肆无忌惮。   等到林子里搜罗一圈,眼看天就要黑了还是一无所获。   “什么破地方,还说家家户户都饿不死人,藏着黄金珠玉呢?什么没有粮出门就是河能捞到鱼,爬一座山都用不了一炷香的工夫……可没说这山小得连老虎都不住!”   说着又是一连串的粗口,像是被压抑得狠了。   刀客不动声色,隔着树藤跟泥土的缝隙目送这些人离去。   天黑得很快,夜色笼罩,宿笠裹着披风爬上一株树,将半个身体都藏在树枝里,仅仅露出一双眼睛打量远处的营地。   明明四周无人,搞得这样小心谨慎是很可笑的,刀客甚至给自己身上挂了树藤做掩饰,加上那密不透风两层蒙面巾加披风的装扮,身体以一个古怪扭曲的姿势挂在树上。   旁人不是蹲坐在树干上,就是歪靠着,刀客是哪一样都不沾边,这样即使月亮忽然出来,或者林中有人进来突兀地点起火把,树干投下的影子也不会暴露自己。   宿笠自问没有脑子跟别人周旋十几个回合,斗智斗勇他只会后面那个,缺少的那部分就用谨慎来弥补,因为会死的永远犯错最多的人。   谁能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就犯错了呢?至死都没能搞清楚错在哪里-->>   的人太多了。   ——谁说不聪明的人,就没有不需要脑子的生存之道了?   此时此刻,宿笠的谨慎就在发挥作用。   天授王营地中,有人用千里镜看了一圈附近的高地,确定无异样后,才将这根价值不菲的黄铜水晶镜片管子放下。   “郑将军对天授王真是忠心耿耿。”旁边一个老者阴阳怪气地说。   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郑涂,是个长相十分英武的男子,剑眉星目,蜂腰猿臂,整个就跟豪侠话本白描插画里走出来的一样。直接高过那老者一个头,站在那里更是看着比别人“宽”一圈,偏不显得虎背熊腰,笨拙迟缓。   面对老者的嘲讽,郑涂脸上没有半点怒意,平静地说:“雷老先生说笑了,职责所在,不敢不尽心。”   那老者轻蔑地哼了一声,老气横秋地说:“像你这般江湖后辈,遇事都沉不住气,俗话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可不是留几根胡须就能看透的道理,总得多向人请教,等郑将军到了老夫这般年纪,就能懂得世上的很多道理。”   “你!”   郑涂身边的亲卫大怒,手都按住了腰间刀柄。   郑涂八风不动地摆手道:“不得对雷老先生无礼,天授王有令,雷贤老先生是他的座上客。”   亲卫恨恨地将刀放了回去,老者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将军,霹雳堂这些人当真可恼,仗着在悬川关立了大功,都快要骑到您头顶上了。”   亲卫抱怨着,郑涂眼都不抬,淡淡地说:“那不好吗?让他觉得我不是威胁,然后他们想对付谁?”   这下众亲卫的脸色同时一变,随即露出幸灾乐祸的笑。   天授王麾下势力最大的,当然是圣莲坛啊!   “还是将军看得透彻,这些日子霹雳堂的人就跟苍蝇似的晃来晃去,嗡嗡地说一些气人的话,偏偏不能把他们撵走。再说悬川关都不算是他们攻下的,最多……”   “好了,这话也是随便说的?”郑涂冷着脸喝道,“我挑你们做亲卫,就是看中你们还有点脑子,不是糊涂蛋跟饿死鬼,你们在我面前都没个规矩,天授王驾前呢?不要给我惹祸!”   亲卫们不敢反驳,只憋屈地埋头应诺。   郑涂这才重新拿起千里镜,边看边说:“霹雳堂就算这群苍蝇再惹人厌烦,总给我们带来了好东西,这千里镜可比之前那些破烂玩意好多了。”   亲卫欲言又止,这不是废话吗?几年前最惨的时候,他们上上下下都只能吃野草喝米汤,后来日子才慢慢好过起来,天授王的脾气似乎也好多了,就是后来听了圣莲坛的蛊惑,真的相信自个是紫微星君降生了,整日戴着个面具,忙着烧香祭天,都不怎么搭理老部下了。   可要是没有圣莲坛,根本凑不齐这十万大军,那等愚民骗一个是一个,没人打什么仗呢?   霹雳堂……就忍一阵吧,等到将军的人偷学到了他们的火药配方,还怕他们继续兴风作浪?   “将军,天色已晚,外面都看不清楚了,不如早些歇息吧。”亲卫私底下觉得郑涂爱极了这根千里镜,老是拿在手里把玩,外面漆黑一片今晚连个月亮都没有,有啥好瞧的?   “无事,我就看看。”   郑涂放下千里镜,他刚才掠过高地一片树林的时候,莫名地觉得有一株树长得挺怪异。   这是江南不是益州的深山老林,树木普遍低矮一些,很少奇形怪状。   郑涂仔细端详了一下,确认那一团黑影里没有任何一处像是人的轮廓,这才将千里镜掠过。不是郑涂多心,其实他看的位置不多,通常是位置极好能看到营地状况的高处,如果有不速之客,一抓一个准。   现在确认没有异样,郑涂也没盘根究底。   毕竟那怪异之处很可能是两株树挨得太近出现的重影,结果远看就像一株树似的。   “将军不必担心,那些江湖人都吓破了胆子,上次死了十几个被天授王下令乱刀分尸丢弃后,这几天安稳多了。”   “……我们已经接近荆州腹心之地,越是如此,越不能马虎大意。”   郑涂捏着千里镜,忽然低声道,“你们这几天不要靠近王帐,遇到骚乱也不要强出头,没我的命令一概不许擅自行动。”   “将军?”   “世上不是没有真正的武林高手,罗教主他们再厉害,也总有撞破头的时候。”郑涂说这话时似乎要笑,须臾就恢复了平静,“吾师昔日是江湖公认的第一高手,还不是死在了太京?行了,天授王何等英明,再过几日我们到了南平郡,该甩脱的包袱甩掉了,那些乱军会在荆州烧杀抢掠,回来的能给我们带点粮食,不回来的也省了军粮。等荆州的权贵反应过来,我们已经轰开了城门,兵贵神速,本就是一刻都耽误不得,都歇息罢。”   说完就走向营帐,郑涂武功极高,常用打坐修炼来代替睡眠。   一夜过去,郑涂早早起身,洗漱完毕穿上盔甲,等亲卫给自己送吃食的时候,随手拿起千里镜再次张望。   “嗯?”   郑涂死死盯住树林。   不见了,那棵看着很奇怪的树没有了?!   郑涂非常确定它的位置,可是白天一看,完全变了模样。   换成一般人都会以为是夜里树影似鬼怪的缘故,郑涂却没有那么傻。   “来人,去王帐……”   郑涂话音未毕,就见迎面一人大步走来。   他身边跟着十来个身姿窈窕的女子,皆穿白衣,蒙着面纱。   “罗教主?”   郑涂面色铁青,而来人步履不停,直接就进了郑涂的营帐。   那些女子齐刷刷地站在外面,有路过的士卒,竟向她们叩拜祷祝。   “将军,这……”   “没事,你们在外面守着。”郑涂随口道。   圣莲坛罗教主坐在账内,他看着并不像那种仙风道骨的骗子,反而像普通的江湖豪客,一把络腮胡,方才那眼高于顶的架势,可是把郑涂的亲卫气得不轻。   然而此刻罗教主却像变脸杂耍一般,嚣张气焰全无,见郑涂独自进来,他立刻迎上去说:“王帐出事了。”   郑涂瞳孔收缩,他想起那棵怪树,神情扭曲了一瞬。   罗教主脸色同样难看至极。   “好一个刺客,死了多少人?”郑涂忽然问道。   “他……只杀了一个人,其他就是点了穴道,还在昏睡不醒,现在那边有我属下守着。”罗教主按捺不住怒意,狠狠一捶桌面,气恼道,“这个傀儡最听话乖顺的,倒不是没备用的,可这么关键的时候,那刺客再来一趟,我们的秘密不就暴露了?”   郑涂瞥他一眼,讽刺道:“什么秘密?大家心知肚明的秘密?除了我的亲卫跟你的圣女这些撑门面的摆设不知晓,其他的人猜也猜到了,不识抬举的人不都死了吗?唯一棘手的是新来的霹雳堂,早点解决打发了他们就是。”   罗教主约莫心里不平,忍不住冷笑:“在江湖上有好名声的可不是我,不是郑将军吗?这要传扬出去,天授王早就死了,这就是傀儡活摆设,从破悬川关到进攻中原都是郑将军的主意,将来要坐天下的要是郑将军,不知道天下人怎么看?”   “闭嘴。”郑涂毫不客气。   罗教主脸色剧变,他忍了忍又重新坐下来,干巴巴地说:“郑将军见谅,我一时气急。一个时辰后大军就要拔营,眼下等不得了,那杀手肯定会炫耀功绩,‘天授王遇刺’这事到底怎么办?” 第320章 今惧死死乎   天刚蒙蒙亮, 孟戚拿起包袱, 摸索出了一张荷叶包的糕点。   按理说那应该是茯苓糕, 可是做得像一个球。   孟戚取了一块塞进嘴里。   不够软糯, 非但不香甜,还因为配料失当有一点苦涩。   孟戚眉头都不皱,一点都不嫌弃,吃完一块又将荷叶包了回去,认真地用细绳扎紧。   ——是阿鲤亲手做的茯苓糕。   因为担心孟戚一路上找不到能吃东西的地方, 墨鲤给他做了一包茯苓糕。   由于是头一遭手边也没做糕点的模子,索性当成药丸子搓, 结果糖放少了,茯苓粉多了。墨鲤尝了一块黑着脸想做第二遍, 被孟戚一把夺过揣进了行囊,施展轻功直接上路。   他要去悬川关, 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元智大师至今没有消息,风行阁秋阁主也很担心。   天授王到底怎么攻下悬川关的,至今还是一个谜。知己知彼是当务之急,如果霹雳堂真的研制出更厉害的火药,应当早做准备, 于是孟戚不得不跟墨鲤分开, 墨鲤则是去南平郡。   悬川关路途更远,孟戚不舍得墨鲤赶路,再说查线索这种事本来也是他更在行。   这一路上,乱军肆虐, 百姓四处奔逃。   有时夜里也能看到火光,恍然间就像回到了几十年前,天下大乱兵戈四起的年代。   却又有许多不一样,那时救了被匪盗乱兵杀戮的百姓,看着他们与幸存的亲眷抱头痛哭,哭声里充满了对未来的绝望,几乎失去了在这艰难世间挣扎的意志,而他不会太过伤怀,因为对即将到来的太平盛世有信心。   现在呢?   就算成功打退了天授王,能让百姓不饿肚子,不用担心第二天忽然丧命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前路是一片迷障。   那一线微光,不知从何方绽放。   每当孟戚从乱军的屠刀下将人救走,看着满目疮痍思绪迷茫的时候,墨鲤的模样就会浮现在他脑海中,效果堪比宁神丸。就像被风卷上万里青空,哪怕曾经的努力都成空,喜怒哀乐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也知道该往哪一处落了。   偶尔一闭眼,梦里都是一座格外灵秀好看的山。   可惜的是,直到今天孟戚还没亲眼见过岐懋山。   ——能让神医秦逯看中并隐居的地方,绝对不会有错,孟戚笃定地想。   茯苓糕已经吃了一半,孟戚估算着这天气又凉了一些,省着吃应该能再撑几日。   刚行了十里地,便看到远处有车辙马蹄的痕迹。   风中隐隐传来喊杀声。   孟戚加快脚步,循着声音追去,只见林子旁边躺了一地的人。   马车围成圈,被牢牢地护在里面,看架势像是富户迁徙时遭袭,但主家实力雄厚,请的家丁护院能拼敢杀,把乱军打得是落花流水,眼看就要胜了。   仅剩的乱军瞪着眼睛,嘴里发出怪叫,手上乱劈乱砍毫无章法。   其中一个比较年轻的汉子,脸上少见的露出了怯色,丢下兵器抱着脑袋想要逃跑。   不出片刻,乱军几乎被斩杀殆尽,只剩下那个拼命奔逃的人了。   说来也巧,他没头没脑地冲进林子,一下就栽在孟戚身前。   “什么人?”   跟着追来的家丁护院,乍见林中有人,顿时心生警惕。   那明晃晃的刀剑,就差直接往孟戚脸上招呼了,显然第一反应以为也是个乱军逆贼。   差点一头撞到孟戚脚边的汉子,挣扎着试图再爬起来,小腿莫名其妙地一痛,重新跌了个狗啃泥,脸是结结实实地糊在了地上,硬是把自个摔晕过去了。   护院下意识地一刀就要往这家伙脖子上砍。   “慢着。”   孟戚面对陡然转向自己的刀剑,慢条斯理地说,“这人瞧着是个怕死的,会怕死说明还有自己的脑子,跟那些被圣莲坛跟天授王蛊惑得昏头转向的恶狗相比,总算能说人话,不妨问问他们打什么方向来,往何处去,上官是谁,如此你们行路时也好避开一些。”   家丁护院面面相觑,这时一个傲慢的声音喝问:“怎么回事?”   一个公子哥模样的人摇着折扇走来,金冠玉佩扇坠儿统统是上等货,衣服也是最好的料子,就差在脸上贴不差钱三字了,眉间眼底都是傲气,习惯抬着下巴看人。   他像是听见了孟戚方才的话,不屑道:“区区乱军贼子,本公子有何可惧?来多少只管杀了就是!”   孟戚半点都不恼,像这种公子哥他见得多了,可这会儿他尤为惊讶。   不为别的,这竟是个熟人。   “原来是金凤公子。”   孟戚可记得呢,当初这人拦着墨鲤非不让走,跌了个跟头又死皮赖脸地送上一千两银票,想要结交墨大夫再卖个好,结果墨鲤直接把名帖连同银票丢了过去。   这金凤公子要不是武功不错,家里有钱在武林中也算势大,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的一堆人的话,单单这脾气行走江湖怕是早就被人打死了。   “你认得本公子?”金凤公子折扇一合,狐疑地打量起孟戚。   也不知道是走运还是倒霉,金凤公子几次在雍州遇上墨鲤二人,可每次吧,都是沙鼠窝在大夫怀里。   只有青江畔那么一回,金凤公子瞥见孟戚“踏浪渡江”而去的背影。   等到了上云山,一群人为了厉帝陵宝藏闹得不可开交,金凤公子愣是被齐朝火炮堵在了山脚下,又没见着孟国师本人。   而孟戚自打认识墨大夫,就没跟墨鲤分开过几次,就这么屈指可数的几次,偏给金凤公子赶上了一回!不然看到墨鲤在旁边,金凤公子就算再傻也能猜出一二了。   此刻金凤公子瞥着孟戚半点没湿的衣裳,干干净净的鞋面……除了背上的行囊,压根就不像是连夜赶路的人,最近秋雨绵绵,连官道上都满是泥泞,林子里更是一走就一个浅坑,除非会飞,否则怎么能是这副模样?   轻功也得踩树干,踏石头发力呀。   这要不是个神仙,就是见鬼了。   金凤公子神情变了,连忙打了个哈哈,拱手道:“兄台这是打哪儿来,眼下兵荒马乱的,我正欲跟家人返回西域,携带的干粮酒水甚多。如兄台不弃,我这里有多余的送予兄台?”   这前倨后恭的模样眼熟极了,以前送钱现在送粮。   不过按照当下形势,粮可比钱好使多了。   “不必了,萍水相逢而已。”孟戚说完就扬长而去。   金凤公子眼睁睁地看着孟戚状似随意,一眨眼却在几丈开外,也不见有什么发力之举,整个人轻飘飘地像是御风而行。   看得他嘴慢慢张开,神情惊恐。   “少主,这人轻功极高,必非寻常之辈,依我看……”   “啪。”   金凤公子一扇子把那凑过来说话的家丁脑袋敲了个实,惊怒交加地问:“你没认出来吗?”   众人一起发愣,不明白金凤公子在说什么。   “是那个人,我们在青江见到的那个人!”金凤公子活像是一只炸了的刺猬,想要吼叫,偏又不敢大声,生怕把孟戚引回来了。   金凤山庄的人陆陆续续脑子转过了弯,纷纷露出跟他们家少主一样的惊色。   无他,当日青江上惊世骇俗的一幕叫人想忘都难。   “孟国师怎么会在这里?”   “等等,渡青江的那位孟国师不说是冒名吗?”   “你蠢吗?你有这么高的武功还要冒充别人?”   “谁知道他为什么看上了孟国师这个身份……”   金凤公子被他们吵得头都痛,喝道:“好了,江南乱成这样,多待一天都有麻烦,还不快走?”   一行人匆匆忙忙上路,连那个摔晕的天授王逆卒都忘了。   过了很久,那瘦小汉子才缓缓醒转,捂着脑门过了好一阵,猛地跳起来东张西望。   “……紫微星君保佑。”他念念有词,小心翼翼地摸出林子。   车队走得远了,只剩下满地横躺的尸体,这些人跟他一起从益州出来,听圣女跟坛主香主的教诲,每天想着凭什么他们就得受穷挨饿,被官府欺压,凭什么……有人像他们一样是大字不识的泥腿子,却能生在江南这样-->>   的富庶之地?   信了紫微星君,他们再没有吃了上顿没下顿,烧光那些地主的屋子,拖拽着那些官吏的脖子,把他们挂在旗杆上。可粮食还是越来越少了,教里的兄弟姐妹也越来越多,江南啊,多好的地方。   连隔壁村瞎了眼的老梁头都知道,江南有布有绸,盐粮不缺,美人还特别多。   天授王这次发兵,大家都争着抢着要来,唯恐落于人后。   ——看着这满地尸体,他猛地一个激灵,抱着臂膀瑟缩起来。   他醒了,真正的醒了,不管多好的东西,总得活着才能有。   为什么要继续卖命?就留在江南,耕田种地不好吗?   世道这么乱,百姓到处跑,谁能查清谁的籍贯?瘦小汉子左右看看,抹着脸上的血迹跟泥土,撕下一根布条,笨拙地把头发揪吧揪吧捆成一团,然后撒腿往远处跑去。   他想着自己在江南过上了好日子,置了两亩地,娶了漂亮的媳妇。   屋子盖得像昨天他们抢过的那个村子,砖瓦全乎还带个院子,养着许多鸡鸭,就像他们前天路过的集镇,男娃女娃都虎头虎脑的,没有饿得四肢像柴火棍,小脸瘦得只剩下一双眼睛……   跑着跑着,他终于看见了人。   是背着东西赶着驴子的百姓,似乎在逃难。   瘦小汉子满脸喜悦,急忙叫喊着往前跑。   “嗖。”   一支利箭飞来,准确地扎入他的胸膛。   瘦小汉子目光空洞,表情忽然狰狞,歪斜着栽倒下去。   逃难的百姓惊慌地乱了起来,他们之中那个持弓的人连忙道:“没事了,乡亲们别怕,只有一个人,不是小股的乱军。”   有老者喘着粗气问:“七郎,这要是杀错人怎么办?咱们上次看到的贼兵不是披头散发吗?”   “他那头发扎得,跟乞丐似的,明明空着手跑动时右手却始终像是拿着什么兵器一般……阿爷,您是眼花了没瞧清,再说他那口音一听就不对,分明就是个贼兵。现在可不是平日里,咱们一大家子人,能抵抗乱军的没几个青壮,得小心再小心。”   “哎。”老者叹口气,点点头应了。   他们紧赶慢赶,终于到了一条河边,此时河边已经挤满了人。   天授王的乱军不知道,只有本地乡民才知晓,这条河走到头就是长江,只要能想办法过江去北面,一家人就能保住性命了。   其实他们也想往扬州、往钱塘郡跑,然而乱军比他们走得快,往东走就是死。   河道里不断有船前行,借着生长旺盛的芦苇遮掩,缓缓驶向远方。   这几日随着断断续续的秋雨,天更凉了。   秋风卷起飘飞的芦苇白絮,掠过惊惶不安的人们,掠过那一艘艘渔舟,一路飞到了江岸,到了广阔浩荡的江面上。   五艘高大的楼船一字排开,穿云破雾,如巨兽一般出现在江上。   岸边聚集着想办法的百姓吓得魂不附体,重新裹带了细软家眷扭头奔逃,有人说是逆贼的水军,有人说是齐朝打过来了,这个猜测不出一刻钟就被证实了,那楼船的旗帜实打实地挂着“齐”字。   宫钧站在船头,披着的黑色大氅随风翻卷。   “指挥使,旁边传来旗语,刘将军已经下令直接登岸。”   宫钧伸出手,旁边的人立刻递上一支千里镜。   这可比郑涂手里那支好看多了,雕花铜管上还镶嵌了宝石,前端有个拨弄换镜片的小机关,用来看距离不同的东西。   “江岸边怎地那么多人……唔,都是百姓?”   宫钧眉头紧皱,看到了百姓慌乱奔逃的模样,这时一个锦衣卫千户走过来,叹道:   “天授王三路大军都已经推进到了荆州腹心,这里只剩下零散的乱军,荆州官军不是逃了就是固守城池不出,暂时不会给我们带来太大威胁。”   “许千户,不可大意,此番南下既是为朝廷清除大患,我们还得去悬川关查清真相。”宫钧说着,忽然神情古怪地放下千里镜,不解地问,“天授王的行进速度怎么会这么快?”   荆王应该没那么窝囊,荆州又不是纸糊的,尤其天授王麾下可没什么精兵,基本上都是扔了锄头的农夫。   宫钧这些天紧赶慢赶,怕出什么差错,心神都放在挑人手上面,荆州的局势也就听个大概,毕竟打仗不是他的事,一过江他就要去悬川关了。怎么三天没消息,大败的荆州军更狼狈了,像是马上就要被天授王撕扯为碎片?   “属下也不清楚,天授王十万大军进了荆州,就像是一群蝗虫……”   许千户脸色难看地说,“指挥使可能没见过那番景象,黑压压铺天盖地,不止是地里的粮食,连木头盖着茅草搭成的封闭粮仓都能叫它们给掀了,看着是不起眼的虫子,什么都搬不动,汇聚起来却有鬼神般的力量,它们连枯草都啃。那等穷困一点的村落,蝗害过后,茅草房子都塌了。一日之内能横扫整个州府,大股的不离散,小的就溜到附近县城,跟江南现在的情形一模一样。”   宫钧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关键:“你是说天授王的大军现在已经不足十万?”   这种乌合之众,本来就很难驾驭,天授王又拿出这等急行军的架势,就算强行压制士卒也难免会越来越少,何况天授王毫不管束。这样下去,就算能打下南平郡,就不怕荆州军掉过头来攻击吗?   要知道荆州军目前只是损失了十五万,现在一蹶不振,更多是因为荆王等一干人乱了手脚,地方上的官吏没接到命令,同时也不愿意直面天授王大军,就守在城里不出来。   城外百姓死伤无数,仅仅只是城外,荆州军随时都有可能重新汇聚起来,到时候天授王要怎么收场?   “……可能是出身草莽,没想到那么多。”   许千户还真没觉得天授王有后招。   这种逆贼就图个痛快,像蝗虫一般只填个肚儿饱,还能有什么脑子?   “不对,拿地图来。”宫钧按下心里的焦躁,揉着眉心吩咐。   五艘楼船逐渐靠近江岸,那庞大的影子,在江雾里显得格外狰狞。   岸边的江湖人都变了脸色,他们摸不清齐朝人过来做什么,难道是趁火打劫?   “快,急报给阁主。”   先是放出飞鸽,再接信转到下一个风行阁的临时聚集处,鸽子只能认出常飞的路,并不能飞完全程,且短途来回可以尽快得知信件是否送达,不至于耽搁消息。   于是一站接一站,一手传一手,在齐军登岸三个时辰后,傍晚时分就有快马疾驰将消息送到了秋景面前。   “齐军今早在荆西一带登岸?”   秋景觉得自己一个头两个大,她还在努力通过手里的各种关系网,说服闭城不出的各路荆州军勤王,天授王包围南平郡没关系,只要荆州军再在外面形成一个更大的包围圈,天授王就是瓮中之鳖了。   可成果并不理解,荆州惧乱军如恶鬼,传闻里天授王的军队根本不是人,又怎么能打得过?   秋景气得痛骂不已,然而那些手里捏着兵马的人,大到将军小到县尉,谁都不肯站出来做这个出头鸟,硬要观望再观望。换句话说,他们不是很在意荆王的死活,如今城里有粮手头有兵,傻子才去硬碰硬?   “南平之后就是江夏,荆州粮仓,不管是北上南下都极便利,这才是天授王的目标。”   秋景记得孟戚走之前说的话。   “天授王要攻破南平,只是为了杀死荆王,好让荆州上层重新陷入内斗,为他争取时间,如果我猜得没错,他还会故意放走一部分南平郡的权贵跟王族。   “天授王只有一次机会,他的士卒大部分靠不住,江南也只会对他大意一次,宁地跟吴王就没有那么傻了。所以最急的人是他,只有在江夏站稳脚跟,他才有进一步扩张的可能。   “然后就看是齐朝松懈,还是宁地不稳,他有八成的可能性会继续推行到扬州,纵容杀戮是在喂饱士卒,那些乱军只会在一开始悍勇不惧死,因为他们深信圣莲坛的鬼话,也因为他们一无所有。等到抢够了杀够了,他们就会怕死了……所以天授王会趁机收拢荆州扬州的兵马,将他们收归己用。   “这点很难,所以天授王必须先震慑所有人,营造出势不可挡天命所归的假象,等着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墙头草来投,到那个时候一切为之晚矣。   “必须让天授王受阻,让整个江南知道天授王没什么大不了,既无鬼神之力,也不会神机妙算……刺杀放火拦截什么都行,江夏绝不能丢。”   秋景回忆完,猛地睁开眼睛,毅然道:“去江夏!传令,家中有老人稚子要养的可不去,城在吾等皆在,城亡我亡。” 第321章 实畏生也   归巢的禽鸟扑簌着翅膀落在枝梢, 低首梳理凌乱的羽毛。   忽然地面微微震动, 它敏锐地抬头四处张望, 随即惊飞。   天尽头烟尘滚滚, 近处十几骑快马奔行在官道上,马蹄迅速踏过路面,似急雨一般打在心头。   马上的人帽斜衣乱神情惊恐,只顾着挥动鞭子,恨不得能再快一些。   “砰。”   这发狠鞭打的行径, 惹怒了本来温驯的马匹,其中一骑长长地嘶吼一声, 竟把马背上的人生生摔落在地。   其他人竟连看都不看狼狈的同伴一眼,继续催马前行。   摔下马的人在原地滚了两圈, 痛苦大骂,而那匹马理都不理, 继续跟着大部队跑出老远。   看着同伴跟马的背影,伤者气得满脸扭曲。   很快惊怒就变成了畏惧,他奋力想要站起,又重重地坐了回去,右小腿不正常地弯着。   官道后方的烟尘越来越盛, 就像缓缓推进的乌云, 即将笼罩整片天幕。   “救命,来人啊!”   伤者绝望地喊着,他穿着斥候的衣服,本来要入城报信, 现在想的却是怎样保住自己的命。   地面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蜿蜒血迹,被遗弃的斥候双手并用,艰难地翻下官道,想要爬进路边林子。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一只手托住他的肩背,还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似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   “你,你……”   斥候愣了好一阵,才意识到自己被人救了,对方武功很高。   他看不到救自己的人是什么模样,眼前树木齐刷刷地倒退着,他试图说话,结果张嘴就灌了一肚子风。   风声呼呼地吹过,他甚至看到了跑远的同伴,有人震惊地扭头朝自己望来,而高大的城门近在咫尺,却没有一丝打开的迹象。原本也是这样,战况危急之时,斥候得顺着墙头放下的绳索爬回去,而城门是不会为他们开启的。   如果动作不快,就有可能被敌军的利箭射死。   现在他的腿废了,又要怎么爬上去呢?   一念未毕,布满青苔的高大城墙映入眼帘,似乎要撞上去了,斥候吓得闭上眼睛。   “你的右腿折了,忍住。”   斥候稀里糊涂地睁开眼睛,然后就坐在了城墙上,身前一个人随手捡起旁边一根被丢弃的短矛,折成两段用于正骨。剧烈的疼痛似潮水般袭击而去,斥候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你是什么人?”城墙的士卒结结巴巴地问。   任谁看到逆军兵临城下,己方斥候拼命往回逃的时候,忽然有一道快得看不清模样的影子加入其中,足不点地,横越十丈之距,连绳索都不要跃上城头的景象,都会吓到说不出话。   他们甚至不敢靠近。   “我是大夫。”   墨鲤头也不抬地说,斥候摔得太厉害了,短时间内根本醒不过来,他也没看到这人是怎么摔下马背的。   虽然只是顺路,但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死在面前——爬是爬不到城门的,更来不及逃跑。   飞快地包扎完毕后,墨鲤缓缓抬头,看着战战兢兢面对他的守城士卒。   ——整段城墙,竟然只有一百余人。   地上随处可见戈戟箭矛,像是慌不择路间被抛下的。   这时其余斥候才刚刚爬上城墙,他们看到眼前这幅景象也惊呆了,随即有人怒吼着问:“这是怎么回事?人呢?!”   没人说话。   墨鲤同样没在人群里发现任何像武官模样的人,半晌才有个胡子都白了的老卒走过来,粗声道:“都跑了,咱们华县过去就是南平郡府城了,距离这里还不到半天路程。”   华县城墙并不算高,城也不大,城墙上有几口火炮。   如果八千士卒阖城齐心死守,未必拦不下天授王大军的步伐,然而县官不打算这么做。   “人手不够,自从南平郡来人抽调了一批兄弟,剩下的就不足三千了。”老卒闷闷地说。   原本县官指望天授王大军绕城而过,像之前做的那样,他们只要死守不出就能保命,然而天授王显然不想在快到目的地时还要费劲,直直地奔着华县来了。   墨鲤转身望向城内,一条条车水马龙正涌向东门——跟脚下这座城门方向相反的城门。   不分富贵贫贱,都在拼命奔逃。   “他们疯了吗?天授王大军一旦绕城赶路,他们必死无疑!”斥候趴在城墙上,震惊地说。   墨鲤抿了抿唇,没有出声。   事实上如果是为了保命,华县官员的这个决定一点都不蠢。   在那包茯苓糕被抢之前,孟戚是这么叮嘱墨鲤的——   “等你到了南平郡,不用去荆王所在的府城,-->>   先去……我看看,应该是华县。”孟戚借着风行阁的沙盘,端详一阵后郑重道,“这一路天授王都没遇到一场硬仗,即使是击溃十五万荆州军那次也不算,那是荆州军过于轻敌,领军的又都是无能之辈。现在他要遇到第一根硬骨头了,南平郡府城不是那么好打下的,所以他必须找个地方休整一夜。再不济,也要找个停放粮草的地方,有可能的话还要补充士卒,所以他不会屠城,杀光了城里的百姓只会让他增添麻烦。”   砍杀抢掠要花力气。   如果大军憋着一口戾气释放在华县了,还怎么去啃硬骨头?   墨鲤重新眺望城外,那黑压压无边无际的大军还在缓缓行进。   几万人的步伐,马蹄、车轮滚滚……地面的震颤越发明显。   “奇怪,这些狗贼是放慢了速度?”   “是我们跑得太快?”   斥候们缓过一口气,扭头再看,发现“乌云”的推进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只有墨鲤知道不是。   ——孟戚说的都中了,天授王为了“士气”,一直约束中路主力,让他们没有杀戮的机会。   现在自然也不会让军队绕城追赶那些百姓,包括尽量避免那些人看到华县逃难的百姓,如此一来肯定要放缓速度。   逃跑的人会给南平郡再度施压,不管他们去往何处,都能将恐慌散播过去。   墨鲤闭了闭眼,即使知道也没用,谁能不让百姓逃命呢?   “……狗官!”一个斥候大骂,同时瞪向城头的士卒,“你们怎么不跑?”   老卒咂咂嘴,看着那拥挤着出城的人群,露出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古怪表情:“总得有人站在这里拖一拖时间,难道那里面就没有你的一家老小吗?”   “咱……光棍一条,犯不着给别人的家眷出命!”那斥候梗着脖子嚷。   “想走就走。”老卒也不恼,径自道,“要走赶紧,再迟就来不及了。”   那些斥候踟蹰了一阵,有的人走了,更多的剩下来。   “不走的话,在地上随便捡一把兵器。快!马上就要清扫了,至少不能放着绊脚碍事!”   老卒一边呼喝,一边用暗暗打量着墨鲤,他守城多年知道这些高来高去的江湖人不好惹,平日里只当做没看见,可现在情势危急,对方又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老卒不由得紧张起来。   除了他,还有很多双眼睛在悄悄注视墨鲤,毕竟他们是第一次看到跟说书里一样,几丈高的城墙说跳就上来的人。   墨鲤垂眸,其实在孟戚的计划里,墨鲤来的时候华县已经不战而降了,他要进入的是一座被天授王占领的城,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天授王麾下最能“收复”百姓,“镇”住局势的是谁?   圣莲坛。   大军不会进城,只有护送粮草的队伍跟圣莲坛会进驻华县,运气好的话,极有可能“堵到”那位圣莲坛的罗教主。   “不要轻举妄动,主要是摸清天授王跟圣莲坛的关系到底有多紧密,逆军上层到底是听谁的,天授王又最信重哪个属下,霹雳堂的人到底在逆军里是个什么位置等等。”   那时孟戚抓着墨鲤的手不舍得松开,叹道,“我们对天授王的一切知道得太少了,得知己知彼,才能有正确的应对。阿鲤,答应我,不管什么事,等我回来再动手。”   回忆渐渐散去,变成华县城头士卒们畏惧却又强撑的面孔,还有城内仓皇逃命的哭叫声。   他们不懂兵法,没有以一当百的悍勇之力,不会武功,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却是孟戚唯一没有猜中的事。   ——不是给荆王尽忠,不是誓死不降的气节,明明惧怕却不逃走,守一座注定守不住的城。   为了背后的亲眷,为了这一城百姓的活路而赴死。   墨鲤无意识地握了握手指,就像孟戚还抓着他的手一样。   随后他睁开眼,对着这些悄悄看他的士卒说:“我也有亲眷在华县,他们是一大家子,四五辆马车,就在城门那边的人群里。我就是赶上了,也带不走他们那么多人,如今只能尽己之力,挡一挡逆军了。城门一时不破,他们就多得一时活命机会。”   众人闻言眼睛一亮。   尤其是墨鲤还补了一句:“等到人都走了,我们就能离开了。”   还有活命的机会!众士卒几乎要跳起来了,看着步伐放缓的天授王大军,城里越来越少的百姓,脸上愁容尽收。   ——他们未必一定会死!   原本颓然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甚至有人精神奕奕地抢着给墨鲤递兵器。   “这把弓很好用,是我们小统领的,他家有钱,置办的也是上等货。”   “对对,还有这柄长矛,跑的时候他嫌弃碍事就丢了……”   “都让开,谁都没有我的箭好,我阿爷是铁匠!我正愁箭法不准,杀不了狗贼头目,浪费了好箭!” 第322章 ————   煞气盈野, 遮天蔽日。   缓缓推进的天授王大军并没有整齐的队列, 他们被心中无尽的贪欲跟不甘驱使着, 受圣莲坛教众驱使着, 一步步逼向华县城墙。   他们服色杂乱,铠甲布甲甚至沾满血迹的绸衫,手持的武器也形形色色,什么样都有。   乍看跟那些纪律严明的威武之师有天壤之别,似乎不值得畏惧, 然而他们身上凝聚的戾气跟杀意,仿佛是一群凶恶残忍又无比饥饿的野兽, 眼里看着血肉,口中流着涎水, 呼啸而至。   圣莲坛教众混在军列中间,他们手持经幡铜铃等法器, 听着后方传来的声音,再跟随着一起摇晃法器,口中呼喝有声。   逆军开始变阵,脚步杂乱却很有条理,因为他们在跟着身边的那杆幡子走。   大军呈“山”字型分布, 让出两道宽敞的路, 随后一架架用绳索捆绑的粗陋木架被推了过来。   看着不像是投石机也不是火炮,那种沉重的大家伙会拖慢行程,天授王不可能带着它们急行军。   但墨鲤不敢轻忽,因为风行阁已经在溃军跟侧路两支逆军侵袭的城池那里知晓, 天授王很可能拥有一种威力极大的新型攻城器械,怀疑是霹雳堂雷火弹的变种,看着粗陋可能是临时组装的底座,便于拆卸运输。   墨鲤抚着手里的弓,虽然对他来说,这柄弓太轻了。   可要远距离射杀逆军将领,弓箭是必不可少的。   墨鲤盯着天授王军中乱七八糟的旗帜,分辨那些摇晃经幡的圣莲坛教众究竟是怎么接受命令的。   ——如果是传令,谁在他们发号施令?倘若也是看令旗或者听法器的声音,这是怎么传递的?   他需要找到一个节点,斩断就能让整个传令体系暂时混乱的节点。   天授王的大军看着太混乱了,墨鲤又不懂兵法,只能用死办法,盯着一个圣莲坛教众一举一动然后顺藤摸瓜。亏得他眼力过人,不然根本找不着。   “天命降矣!”   “紫微星君!”   城外的呐喊声越发清晰了。   “圣女请福!”   “赐铜臂铁骨、佑三魂六魄、通诸法妙门!”   随着大军推进,圣莲坛教众的呼声越急,神情癫狂。   这些教众大部分只是粗通拳脚,跟身边的人一样狂热的信奉着那些鬼话。呼喊时情绪激烈,这样的齐声呐喊最是煽动人心,让信者更信,不信的人也被激红了眼,因为他们要的钱财女人甚至富贵权势都在前面。   无论是天性怯懦贪生怕死的,还是怀有私欲的,都在这样的呐喊里逐渐失去了自我思考的意志,脑子里只剩下了——   “杀!”   声震八方,戾气冲霄。   城墙上的士卒面色发白,就连经历过当年遗楚三王混战内斗的老卒,也是陡然色变。   “打起精神。”   那头发花白的老卒定了定神,狠狠呸了一声,厉声大喝。   众士卒依旧有些不能回神,现在他们明白为什么十五万荆州军会溃败,为什么逃到华县的百姓会带来“酆都罗山现,十万恶鬼来”的可怖传言。传说中的酆都恰好是在益州,眼前这些人不就活脱脱像是鬼门关里冲出的厉鬼吗?   “……又不是让你们面对面的厮杀,射箭不会,扔石头会吗?手别抖,孬种!老子说错了,抖也没事,那么多人随便你怎么砸怎么射总能死一个!”   老卒见势不妙,挨个拍打众人的肩膀,嘴里骂了一串当地俚语。   “都别愣着,只要是血肉之躯,就得躺下。既然他娘的不怕死,难道我们还手软?一群装神弄鬼的货色,拎着他们下黄泉,别忘了问阎罗王认不认识他们的紫微星君,还有什么狗屁圣女赐福……”   路过墨鲤身边的时候,老卒生生地一噎。   没别的,当着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高手说粗话,总觉得不太妥当。   岂料墨鲤觉得气氛不对,这么僵着不像话,就随口接了一句:“不值钱。”   众人愣愣地转头看他。   墨鲤这次意识到自己用的是一样的俚语,他默了一阵,尴尬地改成官话说:“据说圣莲坛有三十六个圣女,死一个补一个。这……江湖上就有句俗语流传,圣莲坛的圣女不值钱。”   竹山县去年还抓过一个圣女,这事风行阁都不知道,其中固然有平州太远消息网铺不到那边去,关键是圣女真的太多了,还蒙着脸到处跑,根本不知道啥时候少了一个,啥时候又补回去一个。   反正这些圣女里面没有厉害角色,武功只是二三流,不成气候。   而圣莲坛需要她们的理由,则是百姓特别相信“白衣圣女”这一套,往前数甭管是弥勒教真仙娘娘还是番邦西域的拜火教,总是少不了一个白衣飘飘白纱蒙面手持法器的圣女。   圣莲坛野心勃勃,摊子铺得也大,一个圣女确实不够用。   混江湖免不了自报家门,圣莲坛圣女这个身份现在说出去都能惹人发笑。   墨鲤心神都在寻找逆军之中的先锋指挥身上,一个没注意就说漏了嘴。   “这,这么多的吗?”   那个出身匠户,硬要把箭支塞给墨鲤的年轻士卒张大嘴,傻傻地问,“三十六个圣女,养得起吗?”   墨鲤:“……”   嗯,是穷苦出身会问的话,特别实际。   被怀疑养不起三十个圣女的圣莲坛教主坐在军阵后方的马车里,外面装饰华丽,车里铺着昂贵的羊毛织毯,还是西域胡商带来的上品货色,一尺就要十两黄金。   葡萄美酒夜光杯是没有的,那玩意容易碎,不好携带。   罗教主正在喝闷酒,是教众献上的一坛女儿红,他越喝脸膛越白,周身萦绕着烦躁的气息。   远处喊杀声震天,气势惊人,换了平日罗教主会自满地眯起眼睛,沉迷在这种掌控无数人生死的感觉里。今天他却没有心情,甚至感到声音刺耳。   “还有多久才能进城?”罗教主将酒坛往外一摔,暴怒道,“磨磨蹭蹭地在干什么?”   马车附近的都是圣莲坛高层,他们享受的是最好的待遇,一些罗教主看不上眼的好东西就会很自然地落入他们手中,现在眼睁睁地看着半坛没喝完的女儿红摔碎,酒香四溢,忍不住心疼起来。不喝就不喝,砸什么啊?   天授王早就有兵进中原的计划,一直在囤积粮草,自然是不许酿酒的。   十个江湖人里面八个有酒瘾,憋久了宁愿出去为圣莲坛扩张势力,也不想继续蹲在益州了。   “教主息怒,有霹雳堂的火器,城门很快就会被破开。”   罗教主烦的是不能进城吗?当然不,他是感到有人在旁窥伺。   ——那个刺客盯上了自己。   ——那个刺客果然没被傀儡骗过去,还潜伏在营地周围,甚至混进了大军。   第一日,罗教主心中狞笑这个蠢蛋送上门了,他可不是那个傻乎乎的傀儡,只要刺客敢露面他绝对不会给对方好果子吃。   第二日,窥伺感不增反降,罗教主纳闷了一阵猜测对方铁了心要刺杀天授王,既然在圣莲坛教主身边找不到疑似天授王的存在,那刺客就果断地换了其他搜寻目标。   罗教主也不敢贸然去找郑涂商议这件事,甚至他心底还藏着一丝看好戏的念头,没准这刺客能给他带来惊喜,给郑涂增添一些麻烦。   结果今天一睁眼,那窥伺感又回来了,宛如跗骨之俎。   罗教主气得脸都白了,他不用想,就知道郑涂一定是做了什么,引得那刺客重新怀疑起了自己。   他当然不怕区区刺客,可这刺客太滑溜了,罗教主几次刻意搜寻都没能在人堆里找出来,为了稳定军心他还不能把这件事泄露出去,只能借机发挥试探,找出刺客的破绽,比如像刚才那样摔酒坛。   然而每次都没能抓到刺客的尾巴,导致旁人眼里今天罗教主脾气暴涨,极难伺候。   罗教主的目光挨个扫过神情各异的属下,冷哼一声摔上车帘。   “再拿酒来!”   拿酒是容易,送酒进去可能要触霉头,众人无声地推脱着。   最后烫手山芋落到了一个圣女手中。   这圣女的右眼眶青了一大片,她是罗教主今早暴怒的受害者,吓得她一直缩在角落不敢靠近教主,然而在圣莲坛可没人会同情她,不由分说地就把酒坛塞了过去。   圣女手臂颤抖,埋着头慢慢靠近马车。   “唰。”   马车帘子猛地扯开,圣女惊叫一声,整个人都被罗教主拎了起来,蒙面白纱落在了地上,露出一张娇俏的脸庞。   罗教主审视了她两眼,随手把人丢开,然后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铁青着脸问:“等等,还有一个圣女呢?”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罗教主在说什么。   倒是其他圣女飞快地看了周围一眼,同时发现自己身边好像少了个同伴。   “教主,有人混入!”   “……召集所有圣女!”罗教主额头青筋暴起,咬牙切齿地说。   宿笠躲在一辆装满粮草的马车下面,飞速扯掉身上的白纱白裙,随手把它们缠在了车轴旁边,然后摸出一根棍子似的东西,躺在地上敲打木轮,再缓缓从车底爬出来,满脸灰土地作势推车。   车轮卡住了,很难推动,不多会就有人过来帮忙。   宿笠使了个巧劲,让两个士卒发力过猛摔个跟头,顿时看起来就跟他差不多了。   偷眼瞥着满脸厉色到处拎着人盘问的圣莲坛香主护法,宿笠知道自己失去了今天的机会,只能退出营地等到晚上再做打算。   虽然罗教主武功很高,圣莲坛的这些高手也各有本事,但是这里有五万余人,真的很难及时抓住一个藏匿本领一流的杀手。宿笠不动声色地变换几次身份,成功混了出去,正当他打量远处城墙,盘算着自己是去野外找个地方蹲到天黑还是趁乱进入华县时,一道比闪电更快带起尖锐鬼啸的影子冲天而起,像是要投向太阳,然后飞速下落准确地扎入中军范围。   宿笠瞳孔收缩,不顾暴露的可能,抬起身体循着箭支落点望去。   箭头在中途承受不住这股强力直接崩裂,四散飞去的碎片宛如暗器一般,瞬间夺去四人性命,另有十人痛叫一声倒地不起,他们走运在伤的不是致命处,可是四肢跟身上明晃晃一个血洞也甚是骇人。   没了箭头的箭支继续前飞,整根木杆在扎进一个圣莲坛护法体内时竟把人带得往后飞出了十几步,掀翻了一群人,顿时中军大乱。前面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还在操纵机械继续攻城,雷火弹在城门跟城墙上砸出一道道刺目火花。   城门支撑不住,露出了后方添堵死的诸多石块,显然华县的人根本没有想过退敌,而是在拖延。   城门虽由木制,但十分笨重,每年都经过特殊的漆封,很难燃烧。   圆木擂石不断地从城墙上推落,可惜数量不足,不然单凭这道防线,就能守住一时半刻。   “这……”   宿笠震惊地看着城墙跟中军的距离,尽管他听说过关外草原上的神射手可以击中极远处的猎物,但这个长度跟力度绝对超出了弓箭范围,非内功臻入化境不可为,难道华县还有一位绝顶高手在? 第323章 孤道独行   箭一出手, 墨鲤就心知不妙。   这箭终究无法承受过强的内力, 哪怕勉强抵达落点, 也会因为整体崩溃导致箭身微微偏离目标。   也罢, 扰乱中军的目的达到就成。   墨鲤缓缓松手,弓身也裂成指甲盖大的数十块,从他指缝间滚落下去。   他身边的士卒目瞪口呆,因为城墙较高,他们反倒能看见逆军这一箭之下出现的混乱, 而逆军前锋依旧呐喊不休对后面发生的事全无所觉。   传令中断,意味着没有修改阵型的命令, 圣莲坛教众驱使着流民出身的逆军奋力前扑,一道道火光撞击在城门上。   城墙上的人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的摇晃跟颤抖。   众人脸色发白, 终究是缺少了守城人手,如果有三百弓箭手, 压着逆军放箭,对方也不至于这样肆无忌惮地使用攻城器械。不妙了,再这样下去,城门撑不过一刻钟。   滚石圆木也快耗尽了,一旦让逆军接近城墙搭起云梯, 仅凭此刻城墙上不足百的士卒, 能拖延的时间可想而知。   墨鲤丢下碎弓,抄起脚边一柄长矛,对准那不断投掷雷火弹的四架攻城抛车。   这次声势远远不必方才那支箭,因为目标明显且距离更近。   “轰!”   抛车主梁折断, 随后歪倒在旁边,砸死砸伤了数个来不及躲避的圣莲坛教众。   天授王大军之中,郑涂从那一支箭出就死死盯着华县城墙,心里飞速把江南的高手数了遍,神情不见慌乱。毕竟死的只是一个圣莲坛的护法,不是他的得力属下。   逆军大多是乌合之众,人才实在没多少,死一个都是损失。   这位倒霉被墨鲤瞄上却又侥幸没死的家伙,确实很有能耐,即使在身周陷入混乱之际,人依然很快就爬了起来,紧跟着瞥见飞矛摧毁攻城抛车,他神情大变厉喝道:“左右双翼推进,辎重营带抛车撤回!”   然而他虽清醒,但身边护卫传令的人被那天外降下的一箭射得非死即伤,能动弹的人更是被生生吓破了胆子,一时反应不及。   随着一声震天巨响,木质抛车旁边的雷火弹受到撞击,连环爆裂。   瞬间冲击力带起残肢断体飞到半空中,大蓬大蓬的鲜血洒了附近的逆军一头一脸。   有的人目眦欲裂,就是被火烧到尾巴的蛮牛,怒叫着向前冲杀,更多的人却是被生生“浇”醒了,脸上出现怯色,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缩,再也没人敢靠近抛车,阵型瞬间就乱了。   圣莲坛教众也被挟裹其中,原本用于号令的经幡被挤得歪斜,别说号令大军,就连彼此呼应也无法做到。   “只是如此?”   郑涂久久没有等到其他动静,暗自沉思。   他不知道对方是极有耐心设下了陷阱,还是人手不足只能拖延时间。   郑涂沉得住气,其他天授王的将领却无不大怒,立刻约束己部。   这些人不全是郑涂的嫡系,有的甚至内心不觉得自己是郑涂的部下,但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还在郑涂眼皮子底下掌兵,不可能是草包。于是精锐兵马倒是很快平复下来,后方看不到战况的士卒也无事,乱的仅仅是前军三千余人。   毕竟是数万大军,而墨鲤仅是一人之力。   “派出斥候,绕过华县往南平郡府城探看。”郑涂很快有了决断。   宁王辖地应该乱成一团自顾不暇,吴王的兵马也没有那么快,荆州是孤军奋战,在华县设下埋伏的可能性极小。   “嗯?罗教主那边怎么回事?”郑涂察觉到圣莲坛诸人的异动。   不多时,立刻有人前来禀告:“罗教主说有刺客假扮圣女混入我军。”   圣女?郑涂一时哑然,这杀手也是能忍的,要知道圣女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教众、士卒围着祈求赐福,没耐心的话早就露馅了。   不过一个能窝在树上硬生生把自己扮成盘虬树枝,一挂许久的杀手,有这份能耐也不奇怪。   这样的刺客必定是精心培养出的,莫非是飘萍阁?   郑涂沉着脸,调转马头去了“天授王”所在的马车旁。   车里自然坐着天授王,他抬头看见郑涂,紫金面具下的眼睛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紧张。   “郑将军有何事?”   头两个字没能控制好音量,听着有些尖锐。   天授王的马车比罗教主还要华美,身边除了护卫之外,还有一个貌美年轻的女子服侍。   然而他看到郑涂的异常,侍卫跟侍女都毫无反应。   “禀王上,前方城池有江湖高手负隅顽抗,为不使士卒伤亡过大,还请王上下令,请圣莲坛诸位圣女助阵。”   “是……是应该的,来人啊!”天授王急忙道,“请圣女去前阵。”   郑涂满意地退开了,那边罗教主听闻这个命令时,眉头一挑正要发怒,忽而反应过来这是个好主意。   有圣女在,那些士卒必定奋力卖命。   数万大军何等规模,哪怕现在找到的圣女都没问题,可再过一会呢?谁知道刺客会不会故技重施混进来。就算命令圣女暂时不准佩戴面纱,可是圣女这么多,军中不是每个人都认识她们的脸啊,万一那刺客生得唇红齿白扮起女子毫不费劲呢?   “既然是天授王的命令,还不快去?”罗教主板着脸说。   圣女们神色各异,隐隐抗拒。   她们不傻,刀枪无眼,还穿白衣不就是个靶子吗?她们又不是绝顶高手,敢说自己无所畏惧。   可是抗命这件事谁都担不起,不说天授王,就连罗教主都能要了她们的命。圣女们只好硬着头皮,拿着各自的法器兵刃,带着护卫她们的圣莲坛教众,缩在盾牌后面往前军去了。   “圣女来了!”   前军的乱势为之一顿,这时已经有几十号人横尸在城墙下了。   他们毫无章法、势若疯虎的攻击,依旧给守城士卒带来不小的麻烦。   “撞车?”   华县城墙上,那老卒见着被徐徐推来的攻城器械眼皮直跳。   这可不是抛车那样轻便简单的构架了,撞车势大力沉,下有滚轮,推起来又不太费劲。   华县外面偏偏是没有护城河的,纵然城门位于一道缓坡的高处,撞车还需要先爬坡,严重影响速度跟撞击力度,可护卫着撞车的逆军士卒头顶盾牌,一味地往前冲,眼看就要拦不住了。   祸不单行,随着圣女出现,披着麻衣的圣莲坛教众也一口气带来了八架云梯,还不是那种粗陋货色,底部有一米来高的三角台,逆军不止能在云梯正面攀爬,还能从梯子背面的辅梯攀登。   待快到的时候翻身至正面,运气好的就能一下登上城墙,而辅梯位于城墙死角,守城者极难射击。   墨鲤看了一眼撞车,果断放弃那边。   城门严严实实地堵住,一时半会出不了事,可云梯就不一样了。   若被圣莲坛的教众爬上来,仅凭他一人,可守不住整段城墙。   “砰。”   第一架云梯被靠在了城墙上。   逆军蜂拥而至,守城士卒箭都来不及射。   墨鲤匆匆上手一推,竟然没能撼动云梯,他心里立刻一沉,知道不好了。   这不是普通拼凑成的攻城器械,天授王还是很有准备的,推不动极有可能是除了云梯本身实木的重量,下方还有契合固定的木架,深深扎入泥土之中,只要匠艺巧妙,三五个大汉都不能轻易撼动。   这确实是攻城利器,偏偏他们最缺的就是人手,不可能每架云梯旁边都围着十个人一起使力,何况推离又怎么样,下方轮子往前一冲,还能重新靠回城墙上。   墨鲤顾不得留力,运起内劲拍向云梯。   结实到能挂二十来个汉子的木架立刻古怪震颤起来,先爬上云梯的几个人竟抓不住横栏,纷纷下坠。   墨鲤再击第二掌,布满暗劲的云梯瞬间被震得往旁边倒去,砸落了刚刚靠上城墙的第二架。   墨鲤如法炮制,身形迅捷若电,沿着城墙将八架云梯全部推离,转眼城墙下就清空了一片。这就罢了,等后面冲上来的圣莲坛教众重新扶起云梯时,赫然发现没有一架底座是完好的,都有这里那里的损坏,勉强靠上城墙也是左右摇晃,三个人站上去下面就得有十几个人扶着云梯。   立足尚且不稳,又怎能顶着守城士卒长矛长枪的乱刺乱捅?   一个圣女见势不好,当即叫着紫微星君明德,会立刻派遣神将护法庇护信众。   其他圣女明悟过来,也连声附和。   士气为之一振,后方的天授王将领却没法坐视不管了,圣女都说了有神将助阵,那就必须要有,不然他们还怎么服众。于是罗教主黑着脸点了教中五位高手一起出马。   那五人皆为白须老者,乃是师兄弟,是江湖上凶名远播的血煞五老。后来仇家太多加上年岁逐渐老迈,索性投了圣莲坛,借着这势大的邪教继续作威作福。   现在罗教主有命,他们自恃有一套独门的合招阵法,就算大宗派的长老掌门也敢一战,于是也不推辞。   血煞五老轻功高,更不畏惧城头零星射落的箭支,转眼就到了城墙下,看到半废的云梯顿时大喜,彼此互看一眼心想饶是城上有内家高手,先发一箭,又以数根长矛毁掉抛车雷火弹,再硬毁云梯,这内力已经消耗得七七八八了。   他们或足踢或手抛,将云梯拆了借力,转眼就上了城墙。   迎面就是一道雪练似的刀光。   ——墨鲤没有趁手的弓箭,兵器不够,连长矛都不敢扔多,远远瞥见这五人身法就知道功力不弱,区区飞矛极有可能被他们避过,不如趁他们刚踏上城墙,旧力已竭,新力未生之际偷袭   纵然血煞五老做好了应敌准备,仍是被这骤然一击惊到失措。   因为这不是一招,而是须臾间连出的十二刀。   城头瞬息就多了两团耀眼白光,一左一右,各自逼得一人坠下城墙。   那没被刀光“照顾”到,稳稳踏足在城墙上的三人,看着空荡荡根本没几个人的城墙,心头一喜还来不及高兴,背后寒意骤生,急拧身横持兵器格挡闪避,然而须发断裂,三人不是秃头就是少半边胡子,瞧着尤为滑稽。   “好胆……”   一声叱喝尚未落音,弧光又至。   剩余的血煞五老三人立刻散开,等待另外两人重新攀上墙头,然而刀风如影随形,哪怕他们彼此间隔极远,足下轻功施展到极致,仍感到眼前一道道横掠而过的刀影,稍有差池就是身首异处。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不过两次呼吸,血煞五老就由胜券在握变成冷汗淋漓。   尽管他们之前猜想城墙上或许有两个以上的高手,但一定不是太强,否则为何不横冲跃下闯入军阵中?现在看来华县根本是只有一个高手,无法轻离,任凭何人踏上城墙就等同踏入刀光布下的死域。   血煞五老心中惊惧,却不敢退缩。   众目睽睽之下,若是不战而退,怕是从此之后都无法在圣莲坛立足了。   就在他们一咬牙,怒喝着准备发力拼杀时,脚下骤然一空,竟是已经被逼退到了城墙边缘,站立不稳。   这时之前摔落的两人重新攀爬上来。   墨鲤视若无睹继续前踏一步,帘幕一般的刀光生生压得血煞五老被迫下落,不待他们重振旗鼓合招齐进,墨鲤也主动跃下了城墙,在那被雷火弹轰得坑坑洼洼的城墙上腾挪跃移,追得血煞五老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甚至到现在他们都没能看见敌人长什么样。   于是战场从城墙上下,换成了一整面墙。   还是竖的一面墙。   光影蓦来骤去,毫无规律。   城墙仿佛变成了仙域幻壁,隐显天人之技。   这阵仗太大,隔了很远都能瞧见,天授王大军几万人只要长了眼睛几乎就没有漏下的。   跟随圣女癫狂叫喊的逆军跟圣莲坛教众瞪大了眼睛,想为“神将”助阵却又本能地意识到这不是自己能掺和的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血煞五老像是逐渐稳住了局势,将刀光团团围住,然而局势僵持似乎总不见尽头。   “血煞五老不是对手。”罗教主咬牙道,“这人在拖延时间。”   比起亲自出马,罗教主更诧异这是哪里冒出来的绝顶高手,为何要给荆州这群废物效力。   随着一声惨叫,血雾弥漫,刀气染绯。   眨眼间刀光卷地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新掠上城墙。   “啪、啪……”   连续五声沉重的声响,就像五个烂布口袋跌落在地,一动不动。   “血煞五老死了。”离得最近的圣女面色惨白,几乎要转身奔跑。   众人下意识地抬头,只看见一道人影立于墙头,随即像是后退几步,便什么都看不清了。   城墙上静悄悄的,没有箭矢,没有喝骂。   郑涂眉头一皱,对身边侍卫喝道:“吹号角!”   呜呜的沉闷声这才让前军如梦初醒,却是无人敢近前,好在罗教主原本派去支援血煞五老的圣莲坛十数位高手也到了,他们警惕选择了撞车,联手猛然发力,城门轰然倒塌。   飞快地搬除了堵在门口的石块木头,又防备了陷阱的可能,等到踏入城内,却见眼前空空荡荡,城墙上更无一个人影。 第324章 吾辈凋零   宿笠趴伏在草丛里, 眉毛生生地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想不通。   天授王到底在哪里?   那天晚上他杀的是个冒牌货, 虽然翌日营帐内外出现了一些混乱, 也有圣莲坛高手四下搜索, 但只是摆个样子,很快大军又继续赶路了,有脑子的人都看得出死的并不是什么重要角色。   逆军阵势分毫不乱,要说奇怪,也仅仅是那些将领有一些犹疑, 异动频频。   这些异动是针对天授王军中势力最大的郑涂去的,仿佛他们都猜出了那位始终带着金色面具的天授王是傀儡, 想要成为人上人只有掌握兵权,然后在军中获得更多的拥护跟势力, 这样才能跟圣莲坛讨价还价。   宿笠当然不明白这里面的关窍,他只能看出“圣莲坛”在逆军之中影响力远超预想, 圣莲坛教众看起来都是糊涂虫,高层却不像那么回事,那位罗教主表面脾气暴躁,实则十分精明。   两次被罗教主气机锁定,差点暴露身形的宿笠如是想。   比起总是“受圣莲坛气”的郑将军, 显然罗教主更像那个罪魁祸首。   没有摸清楚底细, 宿笠不会贸然动手。   这才几天而已,作为杀手要杀一个人,就算耗上半年都不稀奇。   只不过宿笠通常不会这么做,他也没这么做过, 因为这会耽误他苦练刀法参悟武道的工夫。换了从前遇到这等棘手状况,他会立刻收拢属下,回去禀告阿颜普卡,反正总有脑子更好的人给他拿主意辨形势。   可现在不一样了。   刀客自己也说不清哪里不同,他只隐约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收钱买命热衷武道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杀手。   ——顾虑变多,会让刀法变慢,不是一件好事。   为什么墨鲤会不一样?   这是宿笠第二个想不通的地方。   没错,他认出了华县城墙上的人是谁,武功到了他们这个地步,光看招式就能认人了,更何况墨鲤用的是刀。   墨大夫……刀势比豫州遭遇的那次更强了。   只遥遥见得白虹雪练,眨眼十几道刀光纵横交错,就这么明晃晃地“挂”在城墙壁上。   忽上忽下,无弗远近,蓦然来去,如雷贯空,如电耀世。   要不是情形不对,宿笠都想追上去问问,一来讨教刀法,二帮他想想真正的天授王到底是谁,还是说压根就没有这个人,他得打道回府?   宿笠摩挲着刀鞘,继续发愁。   他白白错过了一个刺杀的好机会,在几万人同时震慑于那面城墙上显现的刀法时,他已经到了天授王大军外围,就算再有时机他也没法掉头奔回去刺杀罗教主。   罗教主身边没有生面孔,连车夫都是圣莲坛的护法,宿笠想要接近对方,只能假扮圣女。   如今连这条路都没戏了。   看着缓缓入城的大军,宿笠将半个身躯浸入泥坑,放缓气息,逐渐变得跟朽木草石一般无二。   ***   罗教主慢慢走下车架,沉默地看华县城墙上遍布的一道道刀痕。   雷火弹的硝土气,混杂着血腥以及厚重的青苔被削碎后的草腥,乍闻甚至令人作呕。   刀痕主要集中在城墙上半部,最近处也有一人高,伸手一触,沙土碎石就簌簌滚落。   “好狠的手段!”   罗教主脸色一变,转头就去寻郑涂。   这时天授王的车架也缓缓驶近,郑涂跟其他将领在城门前相迎,罗教主不需要特意找他,去觐见天授王即可。   天授王有“紫微星君降世”的名头,哪怕是圣莲坛的教主,在天授王面前还是要行礼的。   哪怕是自己扶起来的傀儡,罗教主在面子上也从来不亏,因为他知道,只要他露出一分轻蔑之态,他的属下就能摆出十分。这般上行下效,紫微星君的招牌根本不好使,还能拿去骗谁?怎么糊弄那些穷苦出身的百姓?   反正装神弄鬼好多年了,罗教主直接把傀儡当做泥塑雕像来拜,神态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倒是车上的傀儡做天授王还没多久,胆子小,差点撑不住。   好在车架有帘幕遮蔽,天授王还得戴金紫面具,才没露馅。   “……教主免礼。”   “帝君,土地公来禀,华县地基松软不可久驻。”罗教主低眉顺眼地说。   圣莲坛的人都称天授王为帝君,紫微星君在天庭也有紫微大帝的名号,因为这个称呼太过谄媚,逆军将领跟投靠过来的其他江湖人就只唤王上。   眼下听到罗教主又在“胡吹大气”,借着神神鬼鬼的名头说话,一些人难免露出怪异神色。   “罗教主此言何意?”第一个蹦出来的是霹雳堂长老雷贤,树皮似的老脸皱成一团,怪声笑道,“这一路士卒多有辛苦,就等着养精蓄锐然后攻下南平郡州府,怎么这会打起了退堂鼓?”   罗教主心里厌烦,面上却不表现出来,毕竟他的话不是说给天授王听的,而是郑涂。   “雷老先生赶了一天的路,怕是已经累坏了。”有将领打了个哈哈,试图圆场。   雷老头一努嘴,把尖酸刻薄发挥到了极致:“看了一场神将降妖失败的大戏,老夫我叹为观止,如今士气不振,教主可有话说?”   罗教主眉毛倒竖,他本就是一副粗犷蛮横的长相,发起怒来胡须看着就跟钢针一样,周身气息狂暴,挨得近的人连腿都要吓软了。车架里的天授王连忙打起精神喝道:“好了!吵吵嚷嚷的成什么话?”   态度虽强硬,话却说得没什么气势。   雷老头顿觉狐疑,他感到天授王跟之前见过的好像不一样,虚软无力的,难道这些天睡女人睡过了头,加上舟车劳顿彻底虚了?这可不好,天授王没有子嗣,到时候圣莲坛说一句紫微星君回归天庭,再随便指认一个将领做什么劳什子星君,他们霹雳堂之前卖的好费的功夫不就报销了?   郑涂把众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他不去掺和,只是悄声命亲卫去城墙附近查看。   不一会儿,人回来了,满脸惊骇像是一时无法回神。   “将军,不好了,那墙看着顶不住事。”亲卫艰难地伸手道,“一碰就掉碎石,推一下有几块砖都在晃,虽然不至于倒塌,但是要守肯定守不住,撞车冲个几次这墙就完了。现在士气大跌,连那些圣莲坛教众都被吓住了,还怎么去打南平郡府城?”   郑涂没吭声,眼底尽是厉色。   ——何止啊,郑涂心想,那人既不想把华县这座城池留给他们,却又要把他们拖在这里。   郑涂想要让大军绕过华县都没有可能,因为他跟罗教主都要仔细观详揣测这壁上的刀痕。   这样的对手,他们迟早要对上,   野心再大,命若是没了一切白搭。   所以他们必须在城里驻军,至少留一夜,哪怕城墙现在就塌了,也不能走。   郑涂怒极反笑,心想既然这人如此狂妄,敢留下刀痕不怕人破,就让他作茧自缚罢。昔年自己连败五十位高手的名声是假的吗?天下武功皆有脉络可寻,只要用心揣摩,就能看出破绽。   ***   月色昏暗,不见星辰。   高崖峭壁,怪石嶙峋,远看便如鬼影幢幢。   上半夜的时候还不是这样,那会儿月光极亮,照得地上明晃晃的,眨眼间就成了这白惨惨昏沉沉的毛月亮。   用老猎户的话说,是妖鬼施法将月亮装进了纱兜法宝里,天上的菩萨神仙隔了一层纱看不到人间,那些厉鬼害命、忠贤枉死的世间惨事就会发生。   冷风呼呼地吹,回荡在孤零零的废墟上。   这座曾经耸立的雄关,其实只坍塌了一小半,投下的残影跟山崖孤壁并无二致,像一位暮年的老将依旧挺直着没有弯下脊梁。   废墟前插着一根根引魂白幡,风吹过后猎猎作响。   有些幡布经不起大风的摧折,变得残破不堪。   孟戚无声地走过这片引魂幡,低头看到了一些简陋的祭品,应该是瓜果馒头之类的,被野兽拖得七零八落,只剩下空盘子陶碗滚在一处。   他不觉得天授王大军有那么好心,会为悬川关战死的将士做法事。   事实上他还没有走到废墟前,就闻到了一股焦糊味。   这么多天都散不掉的味道,源自尸体。   惨淡的月色下,废墟里处处留着火烧后的痕迹,因险峻的城墙阻挡风吹不进,许多地方都积了一层厚厚的黑灰。孟戚一步踏入,就似来到一处修罗绝域,到处都是扭曲变形的焦黑尸骸,怪味弥漫,还有野兽在啃噬翻找。   “呜——”   感受到一股杀气,这些野兽慌忙逃命,连咆哮都没敢发出。   孟戚慢慢俯身,烧焦的尸骸并不是抱成一团,他们只是被叠成了一起,身边没有武器,身上也没有盔甲,有些甚至连衣服靴子都没有,乍看仿佛不是曾经活着的人,而是深山老林里死去的干枯树根。   虽然尸骸在这里堆了一月有余,依然能诉说惨烈跟不甘。   坍塌那部分城墙,没有鏖战的痕迹,尽管这里被火烧得面目全非,但是刀兵挥砍留下的深深痕迹是烧不掉的,孟戚沿着坍塌的部分走了一圈,随手捡起的一块破碎白幡擦墙擦到乌黑,也没有看到一条像守城士卒奋力拼杀冲进城关外来者的痕迹。   这是一件可怕的事。   意味着城墙坍塌的时候,守城士卒没能上来堵住缺口。   孟戚握紧双拳,他征战沙场十余年,见过很多残缺不全的尸骸,而从他仔细辨认这些死去的将士开始,就感觉到了异样。   ——身首分离的尸体太多了   沙场死战,或是要害中箭,或是胸腹受创四肢残缺,被砍下首级的不是没有,但绝对不至于有这么整齐。   厮杀是面对面的挥砍,逆军又不擅长骑马拼杀,悬川关将士怎么可能像麦子一样被人随意宰割?   尸骸太多,多到像是塞满了整座废墟。   悬川关很大,就像一座城池,内部有兵营演武场,后面还有坟地。   坟地倒是没被破坏,几块石碑都保持了完整,斑驳的字迹写了历年守关而死的将士,他们很多只有姓,唤做李家二郎张村三哥儿,有的名字简陋粗拙重复极多,譬如招财来福大牛满仓。   每打一次仗,就要立一次石碑,有的大,有的小,这取决于名字的多少。   最老的石碑是百余年前的,那时是西南土司,随后在楚朝断绝,近几年死去的人皆是因为天授王。   昏黄月色照在这一排稀稀落落的石碑上,似乎也变得清晰了几分。   孟戚久久地站在这片空荡的坟地前,意识到它还是太小了,竟埋不下那么多人。   “谁?”   耳廓一动,孟戚猛地抬眼。   只见一道人影缓缓走出乱石堆,斗篷从头裹到脚,微微佝偻着,不仔细看还以为是飘荡出来的幽魂。   乌云逐渐散开,月华清亮洒落人间。   斗篷下的脸苍白如纸,眼中似有幽火燃烧。   “是……你?”孟戚十分意外,因为这是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然而仔细想想,悬川关的宁家是这个人的血亲。   石磨山寨的二当家,燕岑。   “孟国师。”燕岑开口了,声音枯涩沙哑,而这不是他本来说话的声音。   他在颤抖,不是因为惧怕,而是深陷痛苦跟无边无际的怨恨。   “我自幼寄养宝相寺,三月前听闻宝相寺高僧齐齐奔赴悬川关抵御天授王大军,因挂虑焦心,孤身前来……”   燕岑有一句话没有明说,他知道自己身世,也知道元智大师的武功有多高。   什么样的困境需要宝相寺僧众一起出山?待到搞清楚齐太子病重,宁家岌岌可危时,燕岑再也坐不住了。   他不想认祖归宗,也不稀罕什么天家血脉,甚至对宁氏都避之不及,因为他是个见不得人的怪胎,是害死亲娘的怪物,只能待在石磨山跟那些同样丑怪的人生活在一起,可这不意味着宝相寺乃至宁家有危难的时候,他能袖手旁观。   “活命之恩,教养之德,燕岑粉身碎骨,也不能报诸位大师一分。”   孟戚有些不忍,可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他不得不硬起心肠问:“城破的那一日,你在?”   “……我在。”   燕岑抬头,他眼中的幽火更盛了,“有人在水井里下了药。”   孟戚一愣,水源是守城的重中之重,是绝不能出岔子的。   宁老将军戎马一生,不可能在这种事上疏忽,不管是看守水井还是打水的人,都应该经过严密的检查,不会让陌生人靠近。   燕岑顾不上再解释,他噗通一声跪地,哑着声音说:“请前辈援手,救元智大师一命。” 第325章 菩提难解   石洞幽深难窥, 上悬数百根奇形钟乳, 四壁潮湿。   洞中似有极细的溪流, 涓涓溶溶, 弥漫着清冷的水汽。   燕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前面带路,孟戚敏锐地发现旁边的尖锐怪石上有干涸的血迹,他顺手取下挂在上面的一小块粗麻布,摸着撕裂的边缘,又辨出地面上数个凌乱足印。   石洞潮湿, 这些脚印沾了泥,才勉强可见。   ——之前走过的那截路, 可没有这样的痕迹。   孟戚若有所思,瞄了一眼前面的燕岑。   燕岑带他进来时, 走的是悬川关外五里处的一道断崖山涧,洞口由枯藤乱枝遮掩, 且位于山崖中间的峭壁上,除了轻功绝顶的高手,大约只有常年在深山采药的人能借由绳索石钉爬进爬出了。   且这类石洞总免不了蛇鼠蚁兽,前面也确实如此,走到这里反而变得空旷起来, 气流贯通, 晦污全无。   孟戚觉得这里有通风孔。   换句话说,有通往地面的暗道。   入口应该在悬川关内,指不定就是坟地附近,而燕岑带他绕了一个大圈子。   石洞里安静得只有滴水跟脚步踩过青苔的细微声响, 燕岑的身形忽地晃了晃,伸手扶住了旁边的山石。   孟戚看着他说:“你若不能控制自己的心绪,在去报仇之前,就会先走火入魔。”   燕岑喘了口气,摇摇晃晃地站直。   ——他看起来更像幽魂了。   悬川关城破的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什么人下了药?   井是活水,往里面下药,可能一天之内药性就被代换得涓滴不剩了,想要放倒悬川关的所有将士,这得多少药粉?估计得扛着一个麻袋往水井里倾倒才行,难道水井周围的人全都是瞎子?   即使是夜深人静没谁看见,加上守水源跟负责打水的人集体叛变了,第一桶提起的水从气味到颜色都很不妥,伙夫厨子难道也成了内应?   悬川关数千将士,单单吃饭的锅就有十几口,还有不跟士卒一锅吃饭的幕僚文官。   便是宁老将军身先士卒,跟将士同吃同住,宁家妇孺呢?   一月前传来的消息是宁家满门战死,但凡有一个活着逃出来的,都不至于让天授王大军无所顾忌,长驱直入荆州,因为宁家军必定会重整兵马,据城拒敌。   哪怕活下来的只是一个孩童,一个女子,传说中的宁家军都不会分崩离析。   废墟内尸骸遍布,难辨数目,看着竟像是所有将士一同阵亡……   如此说来,又确凿像是水源出了问题,不然很难造成这般严重的祸连。   难道不是迷药毒药,是病死的牲畜尸体,使得守城将士身患恶疾?不可能,且不说病死的腐烂牲畜气味更重,单单是废墟里那些身首异处的尸骸就证明了天授王大军进入悬川关大肆杀戮的事实,如果疫病流行,他们是绝不敢冒这个风险的。   孟戚边走边想,刹那间就有无数念头升起,同时又掐灭了诸多不合情理、绝无可能的推测。   可惜墨鲤不在身边。   不让就能问问墨大夫,世间有没有这样的奇药,无声无味,还作用强烈,一小撮就能放倒几千人。   ——算了,不问也知道,压根没有。   这种奇药只存在于话本传奇里,或许数百年后能在海外异兽异植上发现,又或者后世有了什么新的炼药手法,能将诸多药物糅合到一处,发挥出千百倍的效力。   没有奇药,就只能用人力来补。   所以是一场大规模的内叛?   天授王是怎么做到的?   孟戚眉峰紧蹙,就这么一路琢磨着来到了石洞深处。   “表兄?”   一个糯软的声音,说话的是个女童,脑袋两侧的双鬟像是随手抓上去一般,乱糟糟的。   因见到燕岑身后有生人,女童立刻缩了回去,只露出一双乌漆溜黑的眼睛。   “宁家女?”   “……怀毅老将军的侄孙女,宁家唯一没成年的孙辈。”   宁家人丁并不兴旺,任何一个尽忠职守的戍边武将世家都不会兴旺得起来,若不是有楚朝的三十九年好光景,宁家的子嗣会更少,没沦落到一脉单传已经是运气。   “而如今……”再也没有宁家了。   燕岑神情阴郁,喉口微动,发出的声音破碎不成语。   “胡说,你不是宁家人,她不是宁家人?”孟戚低斥。   燕岑张口结舌,下意识地抓住斗篷,身形更加佝偻。   绕过一堆石钟状的怪石,眼前豁然开朗,竟有一大块空地。   洞顶有细小的缝隙,丝丝缕缕的月光照入,加上洞壁生长的苔藓也能发出微光,比起方才那伸手不五指的漆黑,有种忽然出了石洞的错觉。最巧的是洞窟一角恰好有泉眼,取水都不费力。   墙角堆放着几个铺了油布的箱子,约莫二十余人围在那边,男女老幼都有。   有的穿着盔甲,有的穿着僧袍,当宁家女童溜回来时,便有一个老仆打扮的妇人赶忙将她抱在怀里,悄悄往后缩了缩。   这大概就是悬川关幸存下来的人了。   孟戚环视一圈,目光停在那几个僧人身上。   因为孟戚是燕岑带进来的,尽管众人面露警惕不安,却没有率先发话。   “诸位师兄,这位是……孟前辈,我从前见过一次。前辈内功深厚,或可救元智大师。”燕岑艰难地开口,他不能直接说出孟戚的身份,可这时候要说服宝相寺这些僧人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他们已经不敢相信任何人了。   “阿弥陀佛。”为首的僧人缓缓站起,合掌宣了一声佛号。   他非但没有阻止,相反还让开了一条路。   燕岑先是感到疑惑,随后神情大变,急忙冲了过去。   “元智大师?”   元智老和尚躺在油布铺的地面上,四肢弯曲着,模样十分怪异。   孟戚目光一凝,先前他看到燕岑佝偻着身形时并没有感到奇怪,燕岑一直因为生来躯体有畸不敢直面见人,又遭逢这番打击,会有这般模样并不奇怪。可是现在孟戚不这么想了,元智这个症状明显是中毒,还是一种非常出名的毒。   牵机。   会让人全身蜷缩,抽搐不止,腹痛如绞。   中毒者即使能救回来,人也废了,四肢根本不听使唤,甚至无法站立。   元智内功深厚,生生撑着活到了今天,他面容枯瘦,奄奄一息。   孟戚伸手捏住老和尚干柴一般的手腕,试探着送入内力。   由于龙脉的真气内力实质上是灵气,这下就仿佛干涸破碎的土壤遇到水珠,经脉肌理脏腑都立刻活络起来,拼了命要抓住一线生机。这时孟戚也不吝啬内力,这处石洞内下接地脉,灵气充沛,无论送出多少他很快就能补回来。   不过片刻,元智就缓缓睁开了眼。   目光浑浊,苍老的面容上皱纹遍布。   众人大喜正要唤他,却见元智脸上依稀露出一丝红光,顿时心惊肉跳,唯恐是回光返照。   “原来是孟国师来了。”元智竟然笑了一声,低声道,“老衲一脚踩入苦海之中,正要渡那无边浊浪,忽然有人将我生生带了回来。”   说着就要挣扎着坐起来,孟戚正要阻拦,却听元智叹道:“老衲周身经脉皆已废了,牵机之毒名不虚传。事到如今,何苦再耗费国师的内力,老衲师兄弟都已往生而去,区区皮囊罢了,何如大解脱?”   “不!”燕岑紧紧地抓着元智大师的僧袍,泣不成声。   其余僧人低诵经文,神情凄苦。   燕岑急急地说:“孟前辈有位友人,您见过的,墨大夫医术了得……”   这话不假,可墨鲤不在这里啊!   何况牵机毒性太烈,拖到今日已是回天乏术。   孟戚闻言一顿,想着该怎么说的时候,元智老和尚已然拒道:“墨大夫或许能救老衲一命,可是这般躺着不能动弹,与木石何异?燕岑,你该醒来了……从悬川关城破的那一晚,从你降生之日,咳咳,一切劫浊,源世守心。”   此时石洞里除了那些僧人,大约只有从小长在佛寺的燕岑跟为了打平西凉摩揭提寺的孟国师听得懂元智在说什么。   佛说极乐净土,又说五浊恶世,其中劫浊第一。   一切由世道命数外力施加的劫难,都可称为劫浊。生而怪畸,骨肉分离,兵戈四起,饥寒交迫,朝不保夕……燕岑可谓身陷劫浊,元智却希望他能走出去,只有自己堪破挣脱这些劫数,才能真正的活着。   “燕岑啊。”元智大师抚着燕岑的脑袋,这个最让他挂心的后辈。   他不要求燕岑去报仇,也不要求燕岑如宝相寺众僧、宁家那般救这尘世悲苦,只想燕岑能好好活着。   随着孟戚之前送入的灵气逐渐消耗,元智目中的灵光逐渐消失。他艰难地控制着不听使唤的肢体,勉强摆了个盘坐的姿势,干枯的手指吃力地在地上摸索着。   燕岑连忙将禅杖递了过去。   元智抖着手抓住,忽然凝起浑身气劲猛地反手将燕岑按在身前。   “大师不可!”   燕岑意识到了什么,孟戚也本能地上前一步正待阻止。   然而燕岑裹住的斗篷已被气劲振开,他被迫闭上眼睛,接纳那忽然涌入体内的磅礴内力。   元智将自己护住心脉的最后一股内力传给了燕岑。   扭曲干瘪的手掌颓然垂落,双目合上,再无气息。   他依旧坐在那里,没有一分高僧圆寂时的安然,甚至连面容都被毒性影响变得诡异歪斜。   孟戚还记得当日元智大师武功突破时,枯荣禅理的内力勃发,周身肌肉经络贲张,神完气足,俨然一尊怒目罗汉相。分别不过数月,仿佛那菩提树就落尽了叶,枯萎扭曲不成形。   几个僧人念经的声音一顿,似是哽咽,泪水滴落在地面上。   “元智师伯圆寂了。” 第326章 劫浊往生   墨鲤猛地睁开眼睛, 从假寐里苏醒。   他身形微展, 也不见怎么动作, 就轻巧地翻到了杂物堆后面。   这是一个偏僻巷道尽头的旧屋, 屋顶甚至破了个大洞,风一吹破旧的门窗嘎吱作响。   逆军的厉鬼之名广为流传,华县当真成了一座空城,连乞丐都逃命去了。   天授王的五万大军进了华县,纷纷抢占宽大华美的屋子, 像这样的房子他们看都懒得看一眼,更别说进来。   原本天授王是该约束军队, 只让圣莲坛之人进驻华县,可惜现在士气大跌急需修整, 既然确认了城中没有陷阱,也就没那么多顾忌。破门入屋的动静持续了好一阵, 甚至引起了争抢打斗,不过很快就平息了。   真正的好东西要贡给圣莲坛,其他物件城中应有尽有,没了去下一家抢就是。   夜色已深,万籁俱寂。   无锋刀从袖中滑到手里, 墨鲤不动声色地望向门口。   没一会, 外面的人就主动暴露了行踪——   宿笠垂头丧气地进来了。   “你是怎么发现的?”   刀客百思不得其解。   当一个杀手被人发现踪迹,就离死不远了。墨鲤方才分明还在休憩,宿笠身上又没有杀气,还拿出了十成的潜行功夫, 毕竟宿笠也没把握能找到墨鲤,倒是遇到圣莲坛高手的可能更大,不谨慎不行。   孰料刚发现这是墨鲤,心里一喜,还没来得及生出别的想法,对方就发现了。   宿笠目瞪口呆。   难道他以前杀人无往不利,是没有遇到真正的绝顶高手?其实他根本不不是一个称职的杀手?怎么这次出山之后老是跌跟头呢?   墨鲤自然不会解释自己待在一个不够安全的地方,做了十二分的准备,看似假寐,却时刻注意着附近气息的细微变化,宿笠隐藏的功夫再好,又避不开灵气的查探。   只是墨鲤看到宿笠很意外,怎么会在这里撞见?   随即他就醒悟了:“你是来刺杀天授王?”   “杀了,没杀对。”   宿笠在屋里捡了个完好的凳子坐下,脸黑得想炭。   墨鲤起初不明白什么叫没杀对,好在他及时想起了那个天授王整天戴着面具凡人不可见紫微星君真容的传闻。   “天授王有替身?”   “……比起这个,我更怀疑压根没有天授王这个人。”刀客闷闷地说。   墨鲤吃了一惊,本能地反驳道:“这不可能。”   根据风行阁搜罗的情报,以及他在竹山县从李师爷那边听来的消息,这股装神弄鬼蒙骗百姓的逆军在益州发展日久根基很深,虽然打出天授王这个名号是近几年才有的事,但那是羽翼已成,迫不及待想谋图中原大好河山了。   天授王是一面旗帜,紫微星君是圣莲坛强加上的一层镀金,在圣莲坛跟天授王狼狈为奸之前,这股益州的逆军就有不小的气候了。只是天高地远,加上悬川关的强势,逆军无法影响到别的地方,才没有那么多人知晓。   圣莲坛是锦上添的绣,是火上浇的那罐油,助长了天授王的气焰。   “我虽不懂兵法,但在城头观其中军进退有据,俨然成势。”墨鲤皱眉,回忆着说,“即使一时混乱亦能稳住,士卒不行,将领却都不是无能之辈,江湖人大多没有这种能力,尤其武功越高越难跑去学统军之力,圣莲坛不像是完全掌握了逆军。”   刀客:“……”   墨鲤莫名其妙地问:“你这般看我做甚?”   那目光一言难尽,像是被人塞了一嘴的稻草偏偏不能吐出来。   “我觉得你不是墨大夫,而是孟国师。”宿笠面无表情地说。   墨大夫是什么人,是绕山一周追他几百里问他要不要治病(大误)的神医。听说两个人在一起之后会越变越像,难道这就是真相?那他要跟自己的刀一辈子,想必就能触碰玄之又玄的武道巅峰了吧。   “……”   墨鲤揉揉额头,他是对排兵布阵不感兴趣,可是离开岐懋山之后遭遇的连番变故,一切所见所闻加上孟戚一直在耳边的念叨,这念得久了,耳濡目染很奇怪吗?   龙脉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再说他这也是半瓶子水,长了眼界见识,不懂六韬武略。   “我们对天授王的事情知道确实很少,益州消息不通已久,只能知晓明面上那些过往。甚至天授王经常佩戴紫金面具的事,还是当初你说的。昔日西凉人跟天授王也有过来往,你还知道什么隐秘的消息?”   面对墨鲤的追问,宿笠苦着脸一声不吭。   ——沉迷刀法武道,要不是接了吴王六百金以为马上要出门干活,谁管天授王是哪门子货色?   “圣莲坛罗教主在逆军中极有地位,要不杀了他?”   宿笠试着提议,墨鲤不得不问:“这位罗教主武功如何?”   刀客眨了眨眼,不答。   他不说话就是最好的回答,意为不确定,武功可能不在宿笠之下。   这激起了墨鲤的战意。   宿笠敏锐地抬眼:“你不该在城墙上留刀痕。”   墨鲤对罗教主一无所知,而对方却可借由刀痕窥看墨鲤的武功。   “不如我去给你打个头阵。”宿笠握着刀,似乎就等墨鲤说一声好了。   墨鲤一眼就看穿了他,疑惑道:“你怀疑圣莲坛另有高手,让我为你掠阵?”   结果刀客愣住了,半晌才恍然道:“难怪我总是瞻前顾后,原来不单单是感到罗教主危险,还有这个缘故在里面。”   墨鲤:“……”   这算什么,杀手的直觉?   “其实圣莲坛高手多不胜数,今天那血煞五老,在江湖上也是凶名远播之辈,但这些人我都不放在眼里。”宿笠抚着刀鞘,一字一句地郑重道,“他们是阻碍,却不会影响结果,我要杀的人还没有失败的。定然是我的刀有灵,察觉到了什么。”   墨鲤不由自主地看向宿笠的佩刀,扶额想这位还相信宝刀有灵护主呢!   “我留下刀痕是阻止天授王大军继续进发,将他们绊在华县,让城中出逃的百姓能多一昼夜的机会。”   墨鲤定了定神,从容地说,“虽然被人揣摩过的刀法有失败的可能,但若是惧怕失败,不如早早离去不淌这趟浑水。吾辈习武,乃为明心定志,刀即我途,可济世救人,亦能铲孽除恶,岂惧人看破?能被看破,就是武功尚未臻入化境,不能无形无相变化无常。再者,我又不是一个人。”   他身后还有孟戚。   揣摩完墨鲤的刀法有什么用,难道孟戚就好对付吗?   宿笠起先听得肃然起敬,深以为然,结果被最后一句噎了个半死,忍不住幽幽地抬眼望着墨鲤。   “依墨大夫看,我们当如何行事?”   “刺杀是后着,先摸清天授王跟圣莲坛的底细,粮草辎重那边你去了吗?”   “正要告知,那处人手严密,有圣莲坛好些个供奉。就连伙房那边都有护法圣女等人看护,不然我还真想直接放一把火。”宿笠闷闷地说,“要杀这些人不难,但是他们一死,就会立刻惊动罗教主。圣莲坛有一套独特的传讯办法,除非我今晚什么都不干,专门杀人,还逮着那些毫无武功的士卒跟普通圣莲坛教众杀,叫他们死得无声无息,这样一个营帐一个营帐的杀过去,大概天亮的时候怎么也能杀他个几千人了。”   墨鲤:“……”   宿笠冒出一个主意,紧紧盯着墨鲤问:“大夫可知道什么好使的药?毒也行,这数万大军有一半倒下就行了。”   “想药倒这么多人,把整个华县的药铺商行搜刮干净都未必能做到。”墨鲤摇摇头,忽然觉得在这里的人不该是他,应该是薛令君,昔年幽魂毒鹫的威名可不是吹出来的。   “真不行?”宿笠不舍得放弃这么好的主意。   墨鲤想了想,迟疑道:“有一样药很容易找,本身是南地产的,百姓多用来杀硕鼠。药铺怕闹出命案,一般卖出的药粉都掺了别的东西,所以拿来药人是药不死,但毒性很大,能让人失去抵抗之力。”   “是什么?”   “马钱子。”墨鲤顿了一下,复摇头道,“这不可行,药的分量在其次,你要怎么让那些人吃下去?药粉溶在水中,不是无色的,馒头干粮是早就做好的,今晚都没起灶生火,华县百姓逃得急落下了不少东西,明天估计也不会开火。”   宿笠沉思道:“不管士卒,能解决逆军将领跟一部分圣莲坛高手吗?”   “马钱子有大毒,服多即死,有宫廷秘药名牵机,即是此毒。”墨鲤很为难了,牵机是厉害但他不会制毒。如果是药铺经过炮制的药材,身怀内功的高手可以勉强抵御。   墨鲤不得不直接打消宿笠的念头:“天下药物繁多,能毒死人的不少,可是一来分量不够二来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下毒,太麻烦了,甚至不如你直接杀人。”   刀客垂眼,果然只能相信自己的刀。   他叹口气,准备迈步出门的时候忽然发现墨鲤脸色变来变去,像是陷入了迷惑。   “墨大夫?”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悬川关失守,会不会是因为毒?”   墨鲤忧心忡忡,他可没想到孟戚要面对如此困局。   宿笠慢了一拍,茫然问:“你方才不是说,没有下毒的可能吗?”   墨鲤失神喃喃:“那是没有时间没有机会,如果这些天授王统统都有,最后他还有内应呢?”   宿笠愣住。   ***   没有灯烛,不见香华。   僧人垂首而行,依次将木柴干草堆在元智大师的身周,火焰慢慢腾起。   荒郊野地,峭壁陡崖,遥遥传来野兽的咆哮。   浓烟缓缓飘散,映着东方微亮的晨曦,跟山林秋雾融为一体。   纵然念过十遍往生经,诵过百遍西方极乐,临到头来仍旧忍不住悲苦垂泪。   ——这尘世太苦,劫浊却无穷无尽,教人如何堪破?   燕岑跪在地上,双目空洞,心神也仿佛随着火焰的焚烧一起归于虚无。   宁家女童拽着老仆的手臂站在一边,她约莫七八岁的年纪,已经能晓事了,神情间带着一丝惊慌,她看看火焰又望向悬川关的方向,突然大哭起来。   这一哭唤回了燕岑的神智,他颤抖着,低声道:“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不走外面的路,早点带孟国师回来……”   孟戚按住他的肩,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元智大师中毒已深,回天乏术,早一时半刻也无用。   “谁是内应,究竟怎么下的毒?”   孟戚心中仍有疑惑未解,牵机剧毒但是入口是苦的,很难误喝。虽是历朝历代很出名的宫廷毒药,但不是用来下毒的,而是赐死之药。   因死相极惨,死时也十分痛苦,并不轻易动用。如果没有大仇,君王也不曾深恶痛绝了某人,都不会选择这种毒。   ——如果楚元帝杀功臣的时候用这种毒,孟戚就算再有顾忌都会冲回去砍了李元泽。   牵机不止是死,等同于一场酷刑。   尤其对气息绵长不会轻易死去的内家高手来说,毒发致使经脉皆废,痛不欲生,是堪比炼狱的漫长折磨。   “告诉我。”孟戚面上带了杀意。   燕岑木木地转头,惨笑道:“死了,他们在那天也死了。如果愚蠢是人世的一种恶,它能造就无边业障,连渡世佛法都洗不净。”   孟戚有了不详预感。   果然旁边那抱着女童的老仆愤然骂道:“是一群瞎了眼蒙了心的家伙,到阴曹地府也没脸见他们死去的兄弟子嗣,他们害了宁老将军,他们害了所有人啊!”   老仆声音尖厉,似要发泄心底的痛苦。   众人眼眶发红,其中一人噗通一声跪地,号哭道:“我忍不下去了,我伯父也是瞎眼的糊涂蛋,我没脸活下去了。”   “虎郎你说什么?”   “我……伯父不许我应召入关,发了老大的脾气,我没听他的……结果那日他趁我不备,将我打晕藏在地窖,我出来的时候,一切都迟了。”   那汉子目眦欲裂,冲着众人喊道,“杀了我吧,你们杀了我!”   孟戚及时拦在了中间,一手将那发狂乱喊的汉子提将起来,拍了他百会穴一记,和缓的内劲似一盆凉水当头浇下,让对方瞬间冷静下来。   “你伯父是内应?他为什么要做内应?”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不,我知道。”汉子嘴里语无伦次,最后哭道,“他们听了妖人蛊惑!”   孟戚环视众人,宝相寺的僧人率先合掌道:“中毒之后,诸位师伯师叔立刻察觉到不妥,毒在饭食跟腌菜之中。吾等师兄弟有的是因事耽搁没进食,有的在参悟武功,贫僧惭愧,觉得那腌菜味太重,故未食用。”   悬川关这些年一直缺粮食,永宸帝登基之后好了许多,但是馒头苦了一点,腌菜太咸,从士卒到苦行僧人都不会挑剔。   “逆军一共用了两种毒,细说应是一类,只是一者毒性较浅,下在水源或者伙房的水缸,关内将士腹痛抽搐无力起身。”那僧人满脸悲苦地说,“其二泡在腌菜里,是特意送给宁家跟吾等僧人的腌菜,有大毒,发作极急。宁家满门,只有这个被宠溺的挑嘴女娃逃过一劫,宁老将军跟正在商议军务的幕僚、副将几乎都毒发身亡,幸存者寥寥无几。察觉到是毒,吾等师兄弟立刻取水试图以菉豆解之,谁知水里也有毒,许多人因此死去……”   菉豆是五谷菽的一种,也是民间解毒的土方子,生煎服水即可。   孟戚慢慢闭上眼,仿佛看见了那日悬川关的混乱惨状。   “燕师弟因总避着人,不肯同人一起用饭食,只吃了冷馒头中毒不深,事发后又当机立断,冲着自己腹部就是一拳,硬生生呕血吐出。他冲到伙房抓了人逼问……虽然那些人没有趁乱开城门,但天授王还是用霹雳堂的火药轰开了墙。”   僧人说不下去了,一句佛号念了三遍都没成。   眼睁睁地看着悬川关沦陷,纵然没有中毒,能杀得了多少人呢?   何况还有想救的人,还要对上圣莲坛的诸多高手。   “几位大师为了保护更多没中毒的人退入暗道,死在乱刀之下。”燕岑浑身颤抖,霍地站起,从孟戚手里夺过那个叫虎郎的士卒,怒吼道,“他们不是悬川关的人,兵戈本来也与宝相寺僧人无关,为什么死的是他们,为什么要给那些蠢人的愚蠢念头付出代价?”   虎郎再度崩溃地喃喃喊着杀了他。   燕岑将人一丢,跪倒在地,泣不成声:“他们本是为了护住这些人的啊,不愿悬川关失守,不想中原江南兵燹,结果这些人做了什么?”   孟戚垂眼,在这些语无伦次的句子里,慢慢拼凑出了一个惨烈的真相。   被悬川关数千士卒深信不疑的人,虎郎的乡亲,平日在军中做些杂务例如洗衣做饭的百姓,背叛了。   “宁老将军怜那些百姓孤苦无依,怜他们衣食无着,却养出了这么多吃里扒外的糊涂鬼!”燕岑一手在地上拍出了深深的痕迹。   “不是所有百姓都是内应,燕岑,冷静。”为首的僧人见势不好,连忙道:“燕师弟你再这般怒不可控,走火入魔,莫非要辜负元智师伯的心愿?”   燕岑深吸一口气,缓缓平气,木然道:“我找到伙房,他们还辩解说药不死人,根本不知道腌菜有多毒。这些年齐朝不问宁家死活,悬川关守得太艰难,死去的将卒无法补充,朝廷推给州府,州府推给县衙,最后落到附近最穷困的几个县,徭役变成了征丁。虽然宁老将军治军御敌有方,征召不多,悬川关主要将士还是北疆带来的士卒,但是兵源不够,死的也往往征召来的人,再怎么苦训终究不比北疆悍卒……”   于是天授王使人蛊惑,又让那些百姓想起陈朝跟西南土司开战,悬川关多年来死了多少人。   “宁家守得住,悬川关就会持续征召士卒,他们的父兄儿子就会死!这道雄关失守了,天授王去中原烧杀抢掠,跟他们有什么相干?阖家阖村都要放爆竹庆贺,没这道关就不会被官府召去送死,他们想的就是这么简单,何等可笑!何等可悲!”   燕岑控制不住自己,未炼化的内力翻腾着,双目赤红,青筋道道突起。   孟戚隔空点了他穴道,燕岑栽倒在地,满脸泪水。   佛说劫浊,是世道命数,还是人心?   孟戚望向逐渐熄灭的火堆,压下随着紊乱心绪起伏的内力,暗道自己不能再发病,现在可没有墨鲤,也没有宁神丸。 第327章 毁之以私   悬川关是一座要塞, 除了守城将士, 关内没有百姓常住。   那些在悬川关谋取了一份差事的百姓, 其实都跟驻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譬如宁家的仆役、家中几代都为悬川关驻军养马的军户匠户、家中子嗣战死孤苦无依的老人、战死者的其他兄弟过于穷困无力赡养的双亲……随着悬川关兵源不足人手欠缺, 这些百姓的存在更是极有必要。总不能让将士奋战杀敌之后,连一口热汤热饭都吃不上,还要饿着肚子洗衣喂马劈柴。   加上一些百姓家中艰难,尤其是家中男丁战死只剩下妇孺的,空有田地无劳力耕种, 甚至可能被族人村人夺田后卖出,只能依托于悬川关驻军, 即使干活拿不到银钱也是情愿的,只要孤儿寡母能活命。   故而这些百姓的来历虽不同, 但都不算“外人”。   最差也是三代内的族亲被征过兵,戍守过这座雄关。   谁能想到, 这样的人竟会背叛。   当日城内乱成一团,那点时间更不足以问出所有的背叛者,可仅仅是这样,也让燕岑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军户匠户那些世代没有民籍的人就算了,在老家村里还有其他儿子的老人也罢了, 为什么伙房那个妇人也要背叛, 你们前次跟我说,她是无家可归的寡母!难道不是宁家军救了他们一命吗?”   燕岑虽然被点了穴无力站起,但满腔怨愤又哪能轻易平息。   “如果没有悬川关收留他们,他们甚至活不到今日!”   严格地说不是今日, 因为人在一月前就死了。   众人也没纠正他的错误,半晌一个士卒低声道:“伙房的张家婶子,她的儿子今年虚十四。”   十四是半个大人了,能成亲生子,楚朝是不许这个年岁的男丁服徭役兵役的,但齐朝没这个规矩。在苛刻一点的地方,孩子一落地就要缴丁税,十二岁就得算半徭,可交钱赎买,没钱就让家中去服役的男丁延长一半苦役期限。   燕岑毕竟到悬川关不久,像谁家孩子多大年纪的琐事自然不知道。   此刻听了这人的话,他瞪着眼睛,仍旧不能明白。   “……或许是怕被编入军户。”   那士卒抹了一把脸,捏着拳头压着怒火,哑着嗓子说。   入了军户,子孙后代都是军户,而那孩子从小在悬川关长大。   宝相寺的僧人顿了顿,继续念经。   老仆重重地呸了一声,有人目眦欲裂,有人痛不欲生,懊悔为什么没有早早察觉到这些“危机”。   ——大家只是想不到,当听到第一个背叛的理由,发现人心还有这一面,事情竟然可以这么想的时候,顺着这个逻辑其他背叛的缘由自然而然就浮出了水面。   “惧怕成为军户,为何不离开悬川关,难道有人捆住了她的手脚,不许他们走吗?”燕岑恨恨地说。   “……他们身无长物,如何谋生?”   人群里说话的是一位满脸皱纹,有书卷跟官僚气,看着像是老幕僚的人。   他的脚似乎受了伤,又在城破那日被浓烟呛伤了肺,时不时就要咳嗽,“伙房这等要紧的地方,自不会贸然用生人,都是积年的老人了,无亲可投无以谋生……咳咳,估计那妇人是被要下毒的人设法拉成同伙的,只需说一句事成随他们返乡,能给她儿子娶妻,怕是就会动摇了。”   此时揣测那妇人是本意要叛,还是被人说动,已经全无意义。   或许宁家军的收留,避免了孩子被卖寡母被迫改嫁的可能,避免了孤儿寡母沦为奴籍,可感激不能当一辈子的饭吃,没准有人觉得军户比奴籍还要糟,至少为奴为仆不一定送命。   要是绝了后,怎么对得起祖宗。   “宁老将军救了许多百姓,不是为了把那些人编入军户才救的!更不是指望他们的孩子长大之后给宁家卖命才救……真是小人之心。”燕岑差点咬碎了自己的牙,随即又颓然垂首。   宁老将军是不会这么想,可是身为一方统帅,没有太多时间去过问底层士卒百姓,更不能设身处地用这些百姓的眼界思虑事情。   这两年悬川关越发窘迫,从朝廷到地方衙门的拖拉敷衍,天授王的急攻,最危急的时候士卒就在城墙上吃睡,孩童妇孺也要在城墙下帮着送热水饭食,如此缺乏人手,编不编军户,旁人觉得宁老将军说了算吗?   不,是外面的豺狼虎豹说了算。   永宸帝登位,宝相寺来援,悬川关将士以为一切危机都过去了,却不知道有一些日日都能见到的“自己人”不这么想,还另有盘算。   人皆有私心,不以为怪。   私心的危害不在大小,在于底线。   要旁人付出莫大的代价去满足自己的私心,哪怕仅是一份小小的私心,也会造成可怖的后果。   孟戚微微阖眼,诸多情绪统统堵住心口,几乎透不过气。   燕岑说,那些人下毒之后没有趁乱去开城门,城墙是在军中大乱之时被霹雳堂轰开的。   背叛的人本就是为了私欲,当然不会去送死,怕是根本没想过去开城门,只要在天授王大军攻城之前跑了就行,悬川关前后都有城门,趁乱收一点值钱的物件,到时候混在人堆里从后面一走了之。   不是献城,也不打算留下,当然不怕屠城。   他们老家更是穷困,不比天授王来的益州好到哪里去,谁都知道悬川关一破逆军就可进入中原劫掠,不会留在这附近,自然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更重要的是,这会儿的悬川关将士以北疆来的宁家军为主,可不是他们的子弟乡亲,下起毒来更不会手软。   倘若悬川关不是要塞而是城池,城中有许多百姓还是阖族诸亲一家老小住着,百姓没被将士视为“自己人”,齐帝没有打压过宁家军、坐天下的是楚朝而不是只占一半江山的齐朝、天授王跟圣莲坛没那么恶名昭著等等……这些事只要有其中一条,背叛都很难发生。   然而事实不是,回过头看,才能发现诸多巧合凑到了一起,发生得这般突兀惨烈。   火灭了,僧人们捡了遗骨,装入一口小坛子。   其余灰烬骨骸,就一边念诵佛经一边随手撒下断崖,任风吹走。   宝相寺是不供奉舍利子的,也不建金身佛塔。   这坛里不止有元智大师的遗骨,还有他们事后去废墟中寻回的一些师伯师叔同门的骸骨,有多少人出来,就想一个不少地带回去,最后葬在寺庙的山林里。   孟戚看到的遍地尸骸,已经是他们尽力安葬的后果了。   包括燕岑在内,大部分人的余毒还没有彻底排尽,无法干重体力活。   加上元智大师情况垂危,不能轻易挪动,于是这么多天他们都藏在石洞之中。   这处复杂的地下溶洞,有一条直通悬川关内的暗道,也是宁家秘密备下的后手,防止有一日不测,城被攻破,关内残军还能有个躲藏的地方。石洞里又有活水,只需备油布跟易储藏的食物即可。   要不是永宸帝登基,宁老将军手头宽裕了一些,还找不到多余的肉干粮食放进来。   可供残军吃喝三日的食物,现在只养这么十几个人自然不在话下。   燕岑还时不时去废墟里搜寻物资,找些能用的东西回来,譬如锅碗瓢勺,以及一切没被火烧毁的杂物。   “孟国师若再迟数日来,吾等或许就要离去了。”   宝相寺的僧人合掌说。   “诸位大师去何处?”   “探听天授王大军的动向,或许转回雍州。”   为首的僧人看了燕岑,目中显出几分担忧。   孟戚伸指一按燕岑手腕命门,不懂岐黄只能分辨内力流向,他沉吟道:“元智大师灌输给他的那口真气太过精纯,好在他武功底子好,封了要穴,三日不动用内力,使内息循环几个大周天就成了。”   “阿弥陀佛。”僧人们纷纷松了口气。   为首的僧人更是苦笑道:“吾等实力不济,还不如燕师弟,便是想帮也帮不上。”   孟戚摇摇头,他根本什么忙都没能帮上。   元智大师还是圆寂了,霹雳堂也不是用了新□□。   ——除了明白悬川关如何城破,此行几乎一无所获。   “孟国师从何处来?那逆军去了荆州还是雍州?”   “是荆州,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僧人们闻言纷纷露出悲苦之色,有性子冲动的立刻道,“还回什么雍州,不若去江南。”   “难道荆王一溃千里,没有拦下逆军?”老幕僚惊问,他不懂孟国师这个称呼从何而来,但见燕岑跟宝相寺僧人十分信重孟戚,便不由得郑重了几分。   “荆州军过于大意,没有把逆军放在眼里,已失先机,待重整人马,天授王已急行至南平郡了。”   孟戚没有过多解释,只寥寥数语,老幕僚脸色就已苍白如纸。   更多的人不懂兵法,也没看过地图,只隐约听懂了荆王没用,一个月就被天授王打到家门口了。   群情激奋,骂声连天。   燕岑一声不吭,只死死握紧了拳。   孟戚看他们老的老,病的病,想了想转身去废墟里帮他们找东西了。   离开人群,心神方自稳了一些,每每当他觉得看到了世间不幸,却又有更冲击他心绪的事发生。   孟戚盯着藤蔓遍布的峭壁,心想墨鲤那边不知怎样了,这里的事一了,他必须尽快赶回南平郡。   “嗯?”   孟戚猛然抬头,他似乎听到了马蹄声。   他站在废墟残壁,遥遥望见远处有一行人打马疾驰而来,当先之人威风凛凛,那张脸就算孟戚失忆都忘不掉。   ——看见脑中就会率先浮现起趴在那人身上怀里头顶的八只狸奴。   “宫钧?” 第328章 明之若缠   宫钧身披大氅, 内里是一袭上好的蜀锦袍褂, 未着官服。   脚蹬牛皮底缎面靴, 下马的动作利索极了。   在旁人看来, 这位新帝登基之后升任锦衣卫指挥使的宫同知,不止是意气风发,瞧着连年纪都小了七八岁。太京城中许多人心里纳闷,只听说升官能发财,可没听说还能变年轻的。   对此, 宫钧的心腹肖百户就有话说了。   什么变年轻,是不装老了。   宫钧原本也没多老, 加上功力深厚理应比真正的年龄还小几岁才对,结果遇到一个心眼不大的皇帝陆璋, 偏偏这皇帝还老了,作为给皇帝跑腿卖命的锦衣卫同知, 不黑不瘦就算了,要是还不显老,怕不是要碍皇帝的眼。   宫钧只能捏着鼻子装老,现在那个小心眼的死了,宫钧可不就越活越年轻了?   要不是担心之前的乔装露馅, 宫指挥使能一夜之间年轻十岁。   这不, 变得太多,甚至有京官托人上门说媒了。   ——成亲是不可能的,宫指挥使也就想跟八只狸奴过过日子,顶天了在心里惦记着永宸帝养的那只阿虎。   肖百户看得门儿清, 宫钧嘴上说不养,嫌那只猫折腾,气焰嚣张踩人专踩脸,可那只叫阿虎的猫霸气啊!   一只顶八只的战斗力,瞧人时睥睨傲然,往猫堆里一放,其他猫不是炸毛就是惨叫,不愧是御前养了多年的猫,瞅这气派整座太京城找不到第二只。   虽然难养难哄更难管教,但当阿虎吃饱喝足往人面前一躺,露出软乎乎的毛肚皮,随便怎么揉弄才行,别说宫钧了,就连肖百户都想偷偷抱了回家。   这可是陛下的猫,我跟陛下撸同一只猫!   不不,阿虎心情不好的时候连陛下的面子都不给,我连揉陛下都摸不着的毛肚皮!   肖百户完全没有想到这么多天来他就碰到过阿虎一次,还是宫钧不在,阿虎瞅着他眼熟才没挠他,结果肖百户就以为阿虎对自己另眼相看,进而上升到永宸帝也很赏识自己。这让肖百户跟打了鸡血似的,比从前卖力不说,更黏在宫钧身边,恨不得模仿宫钧的一举一动,只要活成宫钧那样儿,这样猫跟官位都有了。   “回禀指挥使,附近都荒废了,没人驻扎。”   宫钧瞥了最近分外周到殷勤的下属一眼,接过肖百户递上的水壶。   “是吗?天授王看来是破釜沉舟,不打算回益州了?”   宫钧喝完水,带着人来到那段倒塌的城墙前。   他一路快马的赶过来,人很疲乏,可是要查探的事就在眼前,也顾不得歇息,就要迈步进入。   “指挥使且慢,这里像是有人来过。”肖百户拨开两根竖着的白幡,自告奋勇地说,“还是让属下先进去看看。”   宫钧环视周围一眼,不知怎么的他确实有种被人窥伺的感觉,于是没有驳回肖百户的提议。   肖百户带着四个锦衣卫进了被烧得焦黑的废墟,随即一声惨叫。   “什么人?”宫钧拔刀出鞘,身形一掠冲了过去。   入目是惨不忍睹的遍地尸体,还有从尸山黑窟里缓缓走出的人影。   饶是锦衣卫,看到这番景象也忍不住心惊肉跳,这哪里还是人间,分明是炼狱。黑黝黝的一片,鼻尖萦绕着焦糊味,肖百户等人更是被那个突兀冒出的影子吓得魂不附体。   “……他,他刚才还在那边墙头,是飘过来的。”肖百户眼神发直,嘴里发干,。   不能怪他胆小,这里如此可怖,心神受震还未回神就看到这般诡异的景象,只吓得叫了一声,手里还能握着兵器更没有掉头就跑,已经算有胆识了。   “哪有鬼,轻功都不认得?”宫钧斥责,定睛一眼,差点步肖百户后尘惊叫了,“孟国师?”   宫钧傻眼,这人不是应该在江南,什么时候跑到益州的?   孟戚冲他点点头:“来得正好,缺人手,这些悬川关阵亡的将士尸骸无人收埋。”   “……”   宫钧一把按下气得脸色发青的肖百户,他不在意孟戚这发号施令的口吻,更准确的说,他从孟戚的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悬川关是属于齐朝的,纵然被天授王大军攻破,可算来前后一月有余了,怎么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附近的州府衙门呢?   难不成被天授王杀光了?!   宫钧随船南渡,隐瞒身份绕道荆州来悬川关,是为了查看这一路上逆军的动向跟后方情形,担心逆军直接占城守住这条出益州的重要通道,自是不能惊动他人,待见到悬川关一片废墟,反而松了口气。   天授王孤注一掷前往荆州,连悬川关这么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都不要,说明逆军底蕴不足,就这么点家当。等到朝廷派军平定益州时,想必遇到的抵抗也是有限的,能省事的时候谁还不庆幸?   现在被孟戚一提醒,宫钧脸黑了。   齐代楚立之后,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县衙自行其事连赋税都不上缴,可朝廷里也没人愿意去那些鸟不生蛋的地方,乃是两方面因素加起来才有的特殊情况!可这里是悬川关,多年驻军,附近的州府县城都在朝廷的掌控下,天授王破关之后,他们就往朝廷传了一个消息回去,既不拦阻逆军也不过问后续,以至于尸体留到了今日?   “他们胆敢阳奉阴违……”   宫钧低声咆哮,锦衣卫专查腐败,他又擅长剖析蛛丝马迹寻觅真相。   ——州府县衙互相推诿惧怕逆军不肯办差倒是次要,怕就怕在这些官府跟宁家军貌合神离,甚至对悬川关厌憎不已,反正朝廷没有下令,就当做不知道这么回事,借着守城护民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问不看,任由悬川关维持着逆军离去时的惨状。   “他们怎么敢?今时不同往日,宁老将军是陛下的外家。”宫钧气得发抖。   肖百户等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都是大怒。   “指挥使,难道他们叛了……”   “叛是不会,坐视不问确凿无误。”孟戚背负着手,缓缓道:“你是锦衣卫指挥使,这里面的关窍不需我说也知晓。河冰结合,非一日之寒,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陆璋为了打压宁家军,不断地遣人分化军权,想来连这附近州府的县令县尉,都不会委任任何偏向宁家的人,永宸帝登位后撤走了军中跟宁家不对付的人,却不能把这些地方官从上到下全部换了。   肖百户听了想骂人,愤然道:“这等吃里扒外的混账,陛下就该把他们全部砍了。”   “够了,陛下登基还不足半年,换手都缓不过来,若为外家大肆撤换官员,朝野上下都要震动。在这种事上所有官员都是一条心,先帝因喜恶打压外戚,如果陛下再因外戚迁怒官员,只会激起朝臣逆反之心。如果文武百官敷衍国事一心跟皇帝打擂台,这样的朝廷还能好吗?”   宫钧头痛地斥责,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跟狸奴顽皮揉搅在身上的线团一样,那一圈圈的缠成了死疙瘩,己身偏偏深陷其中,再利的爪子也扯不开。   “细究都源自陆璋造出的孽,可谁让这里的官府跟百姓,偏有几个脑子不清楚的呢?”   孟戚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宫钧却生生地听出了杀意,不禁想起这位闯入北镇抚司大肆杀戮,差点连自己也没命的事,顿时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蹦出来。   宫钧不由得退了一步,心里陡然冒出了一股寒意。   “国师方才是说……”   “先等等,我带几个当日侥幸生还的人来。”   ***   江夏城。   秋景看着一波又一波神色惶急的商客挤上渡船,逃往北方。   还有更多的人搭了马车,朝着扬州去了。   站在城头看这番景象,便是山陵将倾,树倒猢狲散,好不惨淡。   “……现在后悔要走还来得及。”   “聂将军。”   秋景连忙返身行礼,来人五十来岁的年纪,胡须花白,声如洪钟。   “你一个女娃娃,在江湖混迹本就不像话,如今还要带着人来守城……成什么话,我江南的大好男儿莫不是都死光了。也罢,你瞧瞧这些跑的人唯恐爹妈给少生了两条腿。”   老将军骂起人来中气十足,秋景无奈地站在旁边,半晌才接了一句:“还要谢过将军的信任,允吾等入城。”   “说这些做甚,你拿了鲍冠勇那老小子的荐信,老夫自然信你。想当年他也是北疆赫赫有名的楚将,可惜了。”聂老将军横眉竖目,故作恼怒地说,“再说风行阁在江南的名头,老夫又不是一无所知,生意都做了这么久了,还有什么藏着捏着的?”   秋景脸色更尴尬了,风行阁的关系网主要还是依托于商路,能跟他们搭上关系,还了解甚深的行伍之人,八成是因为买卖军械粮草。江夏产粮极丰,军中不缺人手,每年这位聂老将军都要通过暗路子卖粮买药,及时填补军中短缺,不巴望着荆王拨下的东西过日子。   尽管这是好事,可这么当众说出来实在令人始料未及。   就如同秋景持拜帖荐书登门求见时,聂老将军一眼就看破了她的身份,张口就问怎么来了个女娃娃。   秋景:“……”   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能辨她男女的真没几个。   “这些没卵蛋的孬种跑了也好,免得留下来惹事生非。”聂将军就这么大刀金马地在城头一坐,冷哼道,“赶上老夫心情好,不然让他们每人缴一百斤粮食才许出城。”   秋景知道聂将军确实像多囤积点粮草,但他最终没这么做不是因为心情好,而是这些商家富户有许多仆役伙计,倘若按人头收粮,这些人只会被抛弃,留在城中更是隐患。   现在江夏城许出不许进,秋景不得不带着风行阁的人在城门附近核查每个想协力相助的江湖人。   进城之后,也是跟风行阁吃住在一起,跟军帐隔离开,避免真的有那鬼迷心窍投靠了天授王的人暗中下手。   这些江湖人是一批批来的,或是结义兄弟,或是同门帮会,少有独自前来的。   秋景忽在城头瞥见一个穿着破烂道袍的人,举止沉稳,腰佩长剑,缓步于蜂拥出城的人群逆行入城,若不是如此,第一眼竟难以发现这人,明明身似古松步履悠然,却像是流水一般可融于万物,古拙无锋。   秋景瞳孔收缩,双手下意识地扶紧城墙。   “阁主?”秋景的心腹诧异抬眼。   “有位前辈高人来了,速随我前去迎接。”   秋景向聂将军拱手告退,就急忙赶往城门,正见那道人眉头紧锁,尴尬地对门口的风行阁之人说:“贫道来自天山派,乃是燕州人士,云游至此……”   这也太远了吧,孤身一人报名号又吞吞吐吐,负责记录的人满脸疑窦,尤其发现这道人时不时望向城门口张贴的通缉告示。   秋景心底忽然冒出一个名字,然后对了对这人的形貌年纪,目光最后落在配剑上。   不错,正是——   “原来是宁道长,在下失礼了。”   天下第一剑,天山派宁长渊。   虽然是齐朝通缉要犯,但伪装户籍路引度牒这门生意,风行阁偶尔也要做的,还真在北方跟宁长渊打过交道。 第329章 夫国亦有劫   风一阵冷过一阵, 本该静寂无声的夜, 却喧嚣得仿佛白昼。   南平郡府城, 火把通明, 石块和弓箭由苦力役夫轮流着运上城墙。   城外有人在连夜挖掘沟渠,指望能够依靠坑坑洼洼的地面暂时阻止带有木轮的大型攻城机械靠近城墙。然而人来人往,呼喝声不断,夹杂着监工挥动鞭子破口大骂跟役夫痛叫的杂音,乱糟糟的一片。   城内也没好到哪里去, 兵丁奉命强拆民房,将木料跟砖瓦运到城门附近, 这些东西有的用来封堵城门加固城墙,有的算作滚石擂木, 准备在逆军大举进攻时推下城墙,挫败逆军的锐气。   一些百姓从家中被撵出来, 他们哭泣求饶着,跪在废墟中彷徨无措。   作为一郡府城,这里居住的百姓其实是比较富庶的,基本家家户户都有点底子,其中一些名下还有铺子, 这让他们在风闻天授王扫荡荆州时, 依旧怀有几分希翼。毕竟荆王跟权贵高官们都住在这里,这应该是整个荆州最安全的地方才对,怎么转眼之间就天翻地覆了?   那些跟高门权贵的仆役有沾亲带故的,扯着嗓子叫嚣了没几句, 就被一顿劈头盖脸的鞭子抽得趴在地上。   拆屋首选是靠近城墙的几条街,不管是普通百姓,还是“有靠山”的铺子,现在统统不问,强拆了事。   纵然想要塞钱过去求个幸免,也被毫不留情地推开了。   毕竟屋子这么大放在这里,一眼看过去再清楚不过,除非位于拆屋范围的边缘,否则别家都没了只有你一家孤零零地伫立在废墟里,傻子都知道有问题,还怎么交差?   眼下可不比往常,上官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旦被拉下去处置,轻者打入苦力,重则丢命,以儆效尤。   城里城外紧得像是上了弦,一条命令发下来,所有人都转得跟陀螺似的。   役夫不够,就强征百姓。   也不管谁家交过钱赎买,谁家今年服过劳役了,急火上头,见到就拉走。   城里城外这么多体力活要做,上面催得一阵紧过一阵,天授王大军已经抵达华县了,就半天不到的路程,谁还敢在晚上睡觉?被上官骂得狗血淋头的小吏,转眼又被脾气发泄到役夫跟苦力的身上。   “傍晚那会子,那么多华县的百姓来投,现成的劳力不用非要我们大半夜地挨家挨户敲门征丁,什么玩意!”   一个小吏骂骂咧咧地说,另外一个老成些的捋着胡须叹气道。   “还不是上面担心,担心逆军细作潜入城内,不管什么人一律不许进出府城。”   “就是,别说平头百姓,就连东城孔家在华县的旁支,不也给打发走了?”   能进城的都是当官的,可惜华县的县令县尉都没露脸,来的只是几个微末的文书。   弃城而走这个罪名可不小,傻子才会在这时候撞到刀口上,甭管是出身世家还是跟荆州高官什么同乡同窗同年师生等等情分,这时候赶上了趟,就是送脑袋的份。   “……要我说,若不是没地可去,这些脑满肠肥的家伙都不会死守府城。”   “噤声,你不要命了?”   最先说话的小吏不当回事,继续埋怨道:“可算了吧,现在谁还顾得上谁?像咱们逮着机会还能往扬州跑,那些世家高门去扬州得看人家脸色,荆王就更别提了,离了荆州能去哪儿?”   “真……真不行还能往江夏退吧?”   “江夏城墙还没咱们府城高,再说聂老将军一向不卖世家高门的面子,他资历老从楚朝起驻扎在江夏了,谁能动摇?眼下这情形人家没有自立为王已经看在荆王面子上了,还想怎么出力?”   “得了,越说越没谱。”   小吏们顶着冷风搓了一把脸,揉揉发困的眼睛,认命地继续跑差事了。   这一夜,不知道有多少人遥望华县,心内发慌。   逆军势如破竹,谁都没料到这么快就要打到南平郡府城了,荆州很多权贵子弟都还没能反应过来呢,好似一觉醒来就兵败如山倒,孤城难支了。   此时荆王府中,有人提出了一个计策。   好听一点可以形容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难听话是弃守城池,夺下扬州换个地盘待,反正宁王刚死,宁地动荡不安。   世家权贵听得此言勃然色变,他们的根基在荆州,如果轻易抛弃从此在文坛仕林的名声都要一落千丈,这年头就算不讲气节面子上装也得装出来。面对天授王这等泥腿子乌合之众,败已经够丢脸了,还不战而逃?   有人反对,自然有人附和,吵成了一锅粥。   荆王遇刺受的伤其实不重,装作伤势未愈是有别的缘故,他原本以为是齐朝派来的刺客,正好看几个儿子不安分就钓一钓那些心怀叵测的人,万万没想到刺客竟然来自益州,荆州更是兵败如山倒,外面还在传他被刺客吓破了胆闭门不出的事,等同荆王自己的脸面硬生生被扔到地上任人踩踏。   这就罢了,大概由于荆王自己“不争气”,荆州各郡各县连脸面都不装了,直接闭门不出放任逆军烧杀抢掠。   如果他们肯出兵出力,天授王怎么可能这样快打到南平郡?   荆王窝了一肚子火,恨不得把那些尸位素餐的家伙一股脑砍了。但他没想过为什么这个流言一出大家都相信。   ——除了装太真,可能只有他给人的印象一贯就不怎么样。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荆王面对是不战而逃彻底把谣言坐实,还是为面子死守南平郡给那群逆军一个好看。   荆王本心当然想选后者,名声就跟命一样,谁乐意史书上把自己记载得像个怕死鬼。可他心底又知道这是一时之气没意思,南平郡人心涣散,守个七八天或许可行,可他们没有援军啊!   扬州又是个好地方。   就在荆王挣扎两难之际,一个消息宛如晴天霹雳当头劈下。   “禀王上,齐军渡江,已经占了两座城池。”   “什么?”   众人大惊,齐朝这是想来捡漏子?   经历了天授王大军的肆虐,荆州正是一盘散沙,确实是逐个攻破的好时机。   荆王气得浑身哆嗦,一头疯狗在家里乱咬还不够,紧跟着狼群也进来了。   ——荆州是彻底完了。   众人迅速意识到了这点,忍不住偏向了夺扬州这条后路。   “来人,准备……”   荆王一句话还没说完,又一条急报来了。   “禀王上,宁地发兵十万,朝江夏不远的宜平进发了。”   那是荆州扬州的交界点之一,还是一处进可攻退可守的要地,说宁地在防备天授王也行,同时也掐断了荆州军铤而走险南下夺扬州的路。   不走宜平,绕道也可以,但弃城就意味着逆军穷追不舍,谁敢耽搁?   荆王一下就瘫坐在了椅上。   他可不觉得齐军跟宁地兵马是来讨伐天授王的,肯定指望着荆州军消耗天授王的兵力,再趁机把荆州这块肥肉瓜分了,而他无路可去,只能坐困愁城。   这前狼后虎,还有什么活路?   一时间众人都哑口无言,个个脸色苍白,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四面楚歌,没有最糟只有更糟的局势。   ***   “阿嚏!”   刘澹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嘀咕道,“这江南的水土跟莫不是跟本将军犯冲?”   短短两天工夫,他已经拉稀跑肚了七次,吃什么都不香。   不止是他,他手下的那些兵将或多或少都有点水土不服,毕竟都是北地人。   如果不是这次出兵,军中除了刘澹这位荡寇将军的嫡系兵马,还临时调拨了原本跟荆州军对峙的齐朝水军,只怕整个兵营都要陷入水土不服的窘状。   “那些锦衣卫怎么就没犯病?许千户他们精神奕奕,宫钧也是一下船就带人去悬川关了,那副急行百里的样子,看不出半点毛病。”刘澹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可说不准。”刘将军的亲兵认真道,“就算宫指挥使真的水土不服倒在半路上,咱们也不知道啊。”   刘澹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那亲兵讪讪地说:“或许他们练武功,有什么灵丹妙药?”   刘澹想了想,打发亲兵去找许千户。   灵丹妙药是没有的,有也是药铺里常售的药丸子,这东西自己吃吃还行,给几万大军供上是一笔巨大的开销,再说吃了还不能断,谁知道要在江南待多久,不如直接适应。   反正只要不喝生水,跑几趟茅房,换换胃口而已。   许千户一点都没给刘将军面子,坐地涨价,一颗药丸翻了十倍的价。   刘澹气得差点想揪着许千户上演武场,可惜他肚子不争气,又开始隐隐作痛。   “欺人太甚。”刘澹骂了一句,捂住肚子问,“宫指挥使那边有什么消息?天授王打到哪里了?荆州扬州有什么异动?”   哪怕跑肚拉稀,也得先把军务处理完毕。   他这个荡寇将军,虽然早就盼着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但是机会到了眼前却发现跟想的不一样。   刘澹心里悲愤,在恭房蹲了一阵,双腿发麻地挪着步出来。   一推门,就被守在门口的亲兵压了回去。   “不好了,将军!”   刘澹满头雾水,忍着屋子里不可说的味道,粗声粗气地问:“是天授王攻破了南平郡,还是宫钧发现了逆军有能够轰破城墙的锐器?哪儿不能说,为什么要在这里?”   亲兵神情复杂地说:“是宫指挥使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难道本将军见不得人?”   “……少了东西,确实见不得。”   刘澹莫名其妙,不耐烦地说:“你吞吞吐吐地到底想说什么?”   “不,属下想请将军等一等,等找到钱袋给您挂上,再让您出去跟宫指挥使他们会面。”   刘澹:“……” 第330章 提长剑   钱袋是不可能真挂上的。   亲兵提这茬只是为了提醒刘将军, 有个惹不得的人跟着锦衣卫指挥使来了。   想起在平州雍州乃至太京的种种“遭遇”, 刘澹脸黑成锅底, 一口气堵在胸口, 偏偏发作不得。   甭管孟戚是敌是友,他是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只能硬着头皮习惯,还能翻脸咋地?   刘澹深吸一口气, 本意是镇定一下心神,随即就被恭房的味道熏得面目狰狞。   ——最近拉稀跑肚的人有点多。   刘澹灵机一动, 孟戚身边不是有一位墨神医吗,或许有治水土不服的方子?   想到手下这些受罪的兄弟, 刘澹顿时打足了精神,带着发自内心的高兴, 举步准备去迎接“客人”了。   结果走了没两步就被亲兵拖住。   “将军,你得更衣。”   一身臭气怎么见人?!   但凡家有余财,不缺仆役的人,都有去完恭房更换衣物的习惯。所以上恭房又叫更衣,刘澹是个领兵的大老粗, 泥水里跌打滚爬不知道多少回, 他当然没这种讲究。   可现在到底是有求于人,刘澹瞪了亲兵一眼,扭头走向卧房找衣服去了。   等刘将军换了衣服,披上甲胄, 威风八面地带着亲兵出现时,愕然发现他要找的人不在。   诺大的厅堂里只坐了三个人。   这就罢了,锦衣卫指挥使宫钧竟然敬陪末座的那个。   论官位品级论身份地位,哪怕论武功高低……都不应该吧!   刘澹刻意掠过宫钧身边的孟戚,停留在坐在东侧第一张椅子上的人。   那人裹着一件黑斗篷,瘦高的身体几乎窝在椅子里,埋着头,看不清面孔。   让刘将军脑中嗡地一响,下意识地摸向佩刀的是这人身上阴沉气息,仿佛从尸山万骨坑爬出来一般,已经不是杀气而是死意了。   刘澹见过这样的人,就在秋陵县。当强烈的地动之后,那些幸存的人摇摇晃晃地从血亲的尸首上站起来,被烈火驱赶着离开故土,周身就萦绕着这样的绝望气息。   一夕骤变,一无所有,偏偏还要继续活着,质问上苍的不公。   “咳。”   刘澹收回了手,警惕地干咳一声提醒自己到了。   那人蓦然抬首,眼神空茫,似乎刚刚回神。   刘将军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甚至后退了一步。   “你……”   这张脸怎么看着好像永宸帝?   孟戚对此早有预料,他看着刘澹一副吓掉了钱袋的样子,眼神不由自主溜到了刘澹腰带上。   ——哦,只有佩刀披挂,没有钱袋。   宫钧勉强睁开眼,瞅着刘澹受到惊吓的模样,心里格外同情,因为他也经历了一遭。   只不过宫指挥使知道的皇家秘闻多,曾经的太子如今的永宸帝在弑君时说出的话,不止阁臣,连他们都有所耳闻了,故而很快想到了这位神似永宸帝的人,必定就是那个失踪的皇子。   ——险些被先帝摔死,后被宁家人冒死带走,养在佛寺里的皇子。   细论起来,跟永宸帝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兄弟,会相似很正常。   其实眼前这位五官形貌更偏女相,本来跟永宸帝神采气质天差地别,纵然相似也不至于立刻联系起来。   然而永宸帝重病在身,孱弱已久,眉宇间愁绪难解;燕岑遭逢大变,连总是闪避看人的习惯都没了,一旦回过神,那颓废空茫就一扫而空,眼角紧绷,目光宛如利刃,似能扎透人心。   诸般巧合,使这兄弟二人越看越像。   宫钧跟一干锦衣卫是第一轮受惊的,眼下就轮到刘澹了。   由于刘将军的亲兵没机会面圣,对刘澹内心的惊疑不能感同身受,见势不对,悄悄在后面踢了刘澹靴子一下。   刘澹猛地回神,佯装无事地环视四周,同时笑道:“看来宫指挥使办事得力,这么快就回来了,不知这位是——”   “是宁老将军的孙辈,幼时出外在佛寺求学习武,姓燕。”宫钧别有深意地说。   刘澹点点头正要称呼,忽而脑子一顿。   异姓是外孙,宁老将军分明只有一个女儿,还早早死了。   刘澹的脸一阵疑惑又一阵扭曲,好在他混迹官场多年,见宫钧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硬生生地压住了诧异。管他呢,就算皇帝有异父兄弟,戴绿帽子的人又不是他。   “燕……燕公子,请。”刘澹挤出笑容,摆手让亲兵上茶。   燕岑被这个称呼叫得一愣,在宝相寺僧众唤他名字或者互称师兄弟,在石磨山寨别人叫他二当家,而行走江湖跟戍守悬川关时,他总是躲躲闪闪不露正脸,绝不在人前多待,穷得衣服都要打补丁,这辈子都没有像“公子”过。   刘澹继续找大夫,冷不防对上孟戚探究的目光,霎时后背一凉。   “……孟国师,怎么没见墨大夫?”   “你很想见他?”孟戚偏头,玩味地问。   刘澹嗅到一丝不祥的气息,连忙道:“本将手下兵丁渡江后多感身体不适,难服水土,军中大夫所开的方子不顶用,急需神医相助。”   孟戚神色一肃,行军最怕的就是惊跟病。   惊就是营啸,指兵卒夜里噩梦惊醒乱叫,如果军中不是训练有素的老卒,而是新兵,或者人人紧张惧战,便以为是乱成一团,引发同帐乃至整个营地的混乱,一次营啸甚至能造成数千士卒的伤亡。   病自然是疫病,沾到就等于废了一半。   水土不服这个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是极影响战力。   如今逆军为患,荆州军根本指望不上,只能看扬州跟北地齐朝了,双管齐下把天授王困在荆州,失了任何一方就像忽然跛足,恐生变故。   “历来北兵南渡,南卒北伐都有类似问题,如何会忽视?”孟戚不解。   刘澹苦着脸,他这个荡寇将军是一刀一刀拼杀出来的,不知道剿了多少匪盗,经常辗转各地,对付水土不服自有一套,可是这次独门秘方不管用了。   “本来是要用北地的土,掺南方的水……以前我们去别的地方都这么用,结果过了江,才听说南方水中有蛊跟疫,不能直接饮生水,这就抓瞎了。”   孟戚心道那病虽然在彭泽一带泛滥,但不喝生水总是好的。   “在你们占的这座城寻做豆腐的手艺人,再使人熬粥,这些天都吃一些易克化的食物,尤其是豆腐,用的是本地的水,能令士卒慢慢适应,茶汤也可以备上一些。重症者单独隔开,我去看看。”   刘澹吃惊地望向孟戚,差点以为眼前的国师是墨鲤假扮的。   “还等什么?”孟戚先是皱眉,须臾后恍然道,“吾非医者,见得多罢了。”   刘澹一想,没错,孟国师在楚朝建立之前也是做将军的,不是钦天监那些文官。   当下如获至宝,只要孟戚能帮他解决这个麻烦,送三只钱袋他都心甘情愿。   刘澹不是拘于礼节的人,就这么丢下宫钧跟燕岑直接走了,反正在他想来,这两个家伙一个是不能细问他也管不着的锦衣卫,一个干脆连身份都不能细说,他傻了才会套近乎。   刘澹走得干脆,倒是让燕岑对他刮目相看,因为锦衣卫那通忙乱,燕岑才知道自己竟然跟兄长非常相似。   这么多年了,说完全没想过兄长的模样是不可能的,说心底没有怨气亦不可能,只是燕岑更多的在怀疑自己,怀疑自己害死了同胞兄弟,犯下大错。   尽管元智大师跟宝相寺的高僧说一切都是源法,劫数由苦海生,万不可滋长于心,燕岑还是很难看开。他怨过很多人,最恨的却是自己。   在石磨山遇到墨大夫那一次,解了燕岑心底一部分魔障。   原来他也是个普通人,得的是普通的病,用普通的方子就能治。   真正的医者,竟真的不在乎他的异状,明明萍水相逢,却能像元智大师那般视他肢体畸形如常,不惊不怪。   燕岑深深吸了口气,神情更显冷厉。   ——元智大师圆寂前还在为他费心,他不能继续颓然。   “你已经把我的事报回太京?”燕岑看向宫钧的眼神并无善意,锦衣卫在民间可没什么好名声。   宫钧摸了摸鼻子,心想一只狸奴换一个弟弟,永宸帝也不亏。   “令兄一直记挂你。”宫钧认真道。   燕岑闻言一愣,继而露出怀疑的目光。   宫指挥使不得不解释道:“当年你出生遇到的变故,令兄亲眼所见,再没有忘记,后来也一直暗中命人探访,一度找到了宝相寺,然而你早已离开,宝相寺的僧人更是闭口不谈,他只能放弃。”   燕岑僵直地坐着,像是忽然失去了所有感觉。   ***   齐军渡江之后,迅速攻占了两座城池,作为屯兵储粮之用。   江边要塞木塔一座连着一座,到处都是士卒在巡逻。   孟戚心中狐疑,看这热火朝天的架势不像是水土不服?   “这是此次征调来的水军。”刘澹面露尴尬。   他是个杂号将军,空有品级,那些水军将领本来就不太服他,现在嫡系兵马又病倒了,齐军内部也是矛盾渐生。   哪怕上面的将官还稳得住,下面的士卒已经互相争执起来,你骂我矮子我骂你病夫,别说军械甲胄了,就连谁能先吃上饭谁的营地在高处都能吵个不停。   本来军营里这种事不少见,撸袖子上校场打一架就完事了,谁拳头大谁说话,精力发泄出来就好。   可眼下人在江南,占的是敌城,营里还闹病,刘澹愁得不行。   如果这次出征不胜,他的官途就走到头了,也别想着沙场立功,只能剿剿匪盗了。   孟戚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让人带了去患病士卒的营帐看了。   ——他能帮刘澹一时,帮不了刘澹一辈子。   出主意没问题,真正要领兵打仗的人还是刘澹,要是手下兵将都不全部能收复,压不住其他将领的反对,这仗不打也罢。能一直驻扎在这里,对天授王造成威胁也算出力了。   就在刘澹拿出十二分魄力,焦头烂额地处理军务时,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喧哗。   “怎么回事?”   “将军,是……是城中的百姓,像是读书人。”   刘澹眉头一皱,以为这些荆州人想要闹事。   “属下也说不清楚,将军你还是去看看。”报信的人满脸是汗,越是着急越形容不清。   刘澹招呼了亲兵,大踏步往营地门口走去。   这是江边,视野开阔,远远就见到一群人聚在那里,大部分都是读书人打扮。   刘澹盔甲在身,周身气势不凡,看着就是一位将军。他一走近,众人就齐刷刷拜下。   “诸位父老这是做甚?”刘澹眼睛一眯,打量着这些只穿了朴素蓝衣白衣的书生,有的腰佩刀剑身背长弓,有的垂垂老矣,但看着确实不像寻常百姓。   一位白发老翁拱手道:“这位将军,吾等是云明书院的夫子书生,今来请见,愿为将军讨伐逆军出力。”   刘澹愕然,他是齐人,而眼前这些毫无疑问都是遗楚治下的荆州百姓。   江南对北地是轻蔑的,尤其在文人眼里,陆璋篡位齐朝也成了叛逆,怎么今天忽然上门请战了。   那老翁颤颤巍巍,说出的话却清晰高亢。   “天授王逆军在荆州烧杀劫掠,荆王龟缩南平,官府按兵不动,城外万民哀嚎浓烟蔽日,吾等竟只能坐视,出不得城去。将军来后,老朽观齐军阵容整肃,只忙于备战,不扰城内百姓分毫,实有讨伐逆军之心。   “云明书院传承两百年,陈朝末年一度流散,承前楚乐阳侯遗泽,方有今日兴盛不绝。   “书院训诫,不忘吾辈生于此方水土,来于凡庸万姓。既读圣贤书学文武艺,便不问君王哪家哪姓,只守故土。浮名忠贞似尘烟,兵燹血骨燃河山,投笔从戎正当时,天清云明不易志……老夫曾与同窗为楚渡江征伐,如今带上了老夫的学生,解散了书院,让仆役各自归家,携带三百担粮草前来请见。老夫这些学生,都能使三钧剑,开六尺弓,愿为将军驱使。”   说到最后一句,众人再次齐齐下拜。   “愿为将军驱使。”   江山兴废悬一线,谁道书生不敢前?   刘澹受震,久久说不出话,忽然感觉到身后多了一人。   转头一看发现是个陌生的老者,正欲喝问,就听到那人用熟悉的语气低声道:“是我,孟戚。”   刘澹:“……”   等等,国师怎么走了一趟兵营回来就老了七十岁?   “越夫子。”孟戚上前一步扶住了那白发老翁,“未曾想在这里遇到故人。”   老翁起先茫然,他老眼昏花,辨不清人了,逐渐感觉到精神一振,仿佛经脉有股暖流涌入,当年他打探敌军情报中了一箭逃回来时,孟将军亲自带了医者来救他,似乎也是这个感觉。   “你,你……莫非是孟,不,孟国师?” 第331章 试斩邪   天授王大军在华县停留的这两日并不太平。   第一夜四更天的时候, 先是几处营帐莫名其妙的起火, 随后又有“刺客”闯入, 闹出了极大的阵势。   圣莲坛的香主、护法、圣女连夜搜查, 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誓要抓拿刺客。   营地里风声鹤唳,天一亮,到处都挂上了写满符文的幡子。   天授王的士卒问起缘故,圣莲坛护法答曰“妖魔作祟”。   称有妖魔以邪法化身凡人, 想要谋害转世的紫微星君,以及星君座下的诸位星官将军。   这是天命加身的人面临的劫数, 教众需得用心护持星君。   那妖魔也不会对凡人下手,若是遭遇刺杀或疾病暴毙, 必定有妖魔作祟且命格不凡。   墨鲤:“……”   这说辞就厉害了。   虽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 但这支逆军里因水土不服发病的人数量极少。   并不是那劳什子的圣女驱邪管用,而是这些人出身贫苦,大多经历过饥荒,甚至全家就活了他这么一个人,随后又跟着圣莲坛跟天授王迁徙辗转, 半饥半饱的熬日子, 连草根树皮都吃,就差啃观音土了。   他们不惧死,也不畏病,只怕饿。   江南乃至荆州的百姓在逆军眼中甚至算不得人, 而是一个个能行走的粮仓,砍了烧了,就有数不清的食物进肚。   城池则是更大号的粮库,不止能吃一顿,还能住在里面美美地吃几年、几十年,从此都不用担心挨饿。   这一支逆军到现在仍旧是“饥饿”的,这种饿不是来自肚子,而是内心。   只要一日不曾尽情劫掠,放肆杀戮,他们就有无穷无尽的杀戮渴望。   这些人在饥荒贫苦面前可能抛下了亲人,甚至交换了儿女宰杀烹饪,这才活到了今天,圣莲坛蛊惑了他们的神智,天授王助长了他们的贪婪,让他们暴戾发狂宛如脱出地狱的饿鬼。   然而这么长的路,这么多的人,总会有人走不到最后。   病倒的、被宿笠直接杀了的士卒,现在全部成了“命格不凡”的天兵天将了。   圣莲坛一番鼓吹,逆军中竟然有人羡慕起了死在宿笠手下的人,他们怎么就没有这么好的命格呢?平日里也没看出那些“天兵天将”有什么不一样,怎么就有这样大的来头呢?   圣莲坛护法手持金鼓法螺,对着众人高声道:“……那妖魔面容狰狞,形如厉鬼,来去如风。”   藏在暗处的刀客下意识地一摸脸,不明白自己怎么暴露的。   他遮得这么严实,不可能有人看到他的正脸!   宿笠心里一沉,觉得天授王可能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毕竟像他这么厉害的杀手整个江湖没有几个。他立刻放弃了盯梢圣莲坛高层的想法,扭头回去找墨鲤。   跟刀客分头合作,正盯着逆军将领,看他们哪个比较可疑像是天授王的墨大夫:“……”   墨大夫觉得,这妖魔面相狰狞的说法吧,就是巧合。   宿笠不这么想,因为飘萍阁当初真的接过刺杀天授王的交易,知道这件事的江湖人也不少,八成是消息泄露出去了,作为飘萍阁金字招牌的第一号杀手,会被怀疑很正常。   墨鲤想了想,觉得确实有几分道理。   “既然如此,你打算怎么办?”   “……墨大夫觉得谁像天授王?”   实话说,谁都像,可谁又都有不符合的地方。   墨鲤连那些在逆军将领身边充当狗头军师的人都没放过。   因为不管天授王怎么隐藏,他都不能缺少消息渠道,如果选择混在普通士卒里,就没法快速对军情做出反应了。如此一来,这支军队还是他的吗?   墨鲤不懂治军,没法抽丝剥茧的找人,但他还是凭直觉盯上了郑涂。   郑涂跟别人都不一样,他始终是胸有成竹的,很沉得住气,从没有慌乱的时候。   而且他说的命令很好使,有一半逆军将领都很信服他,还有一半人畏惧他。   墨鲤把人指出来给刀客看。   “哦,那就是青乌老祖的徒弟,因为投了天授王,就被藏风观另外一个叫柳尝青的顶了青乌老祖大徒弟的名头,其实这人武功……应该很高。”   宿笠忽然卡壳,语气里难得带了一分不确定,“他不是也去城墙下看了你那几处刀痕?”   墨鲤缓缓点头。   郑涂的事,墨鲤确实有所耳闻,只是此前没见到真人罢了。   由于青乌老祖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收的徒弟也是一丘之貉,墨鲤自然认为这也是个投机者,就是看准了天授王这股势力,想借着逆军的胡作非为,给青乌老祖那荒谬至极的“斩龙脉养气成仙”的谋算添砖加瓦。   现在青乌老祖栽了,藏风观一蹶不振,郑涂索性开始单干,这也在情理之中。   “郑涂投靠天授王之前,这股逆军就存在了,且势力不小。”刀客此前没怀疑郑涂,正是这个缘故。   郑涂在逆军的“资历”实在不算老,他确实很有本事,可是在“揭竿造反”这种戏码里,逆军上层多是那些大字不识的苦力,只有领头的例外,再能干的人也会被他们视作手下呼来喝去。   除非首领格外敬重这个有本事的人,为他礼贤下士,处处替他说话,然后这人再打两三场漂亮的胜仗,解决四五次粮草短缺兵力匮乏的问题,最好还能杀七八个狗官,再一起喝酒酩酊大醉十来回,方能被顺利纳入为“自己人”。   墨鲤不懂里面的门道,他只是觉得逆军将领对郑涂的态度很奇怪。   “这位郑将军似有所恃……”   “怎么说?”   刀客越听越糊涂,难道郑涂掌握了他们见不得人的把柄?   不对啊,这又不是朝廷,也不是江湖,一群杀人放火的逆军能有什么把柄?   就算郑涂武功高,可这些人懂吗?   保不齐在他们心里,郑涂就是个江洋大盗。   “要不然,我们去烧他们的粮草?”宿笠提议。   “……他们会去抢。”   墨鲤在史书上读过,别说像天授王这样的逆军或是关外来的蛮族,乱世之中缺乏粮饷又不计较道德的军队,什么事都能做出来。挖墓盗金常见,强征粮食抢掠百姓常有,最可怖的是人脯。   墨鲤受孟戚影响,当然早就想到了粮草,但这计策显然只能对有底限的军队起效。   不然哪怕逆军对粮草把守极为严密,也拦不住他跟宿笠。   一旦逆军转道劫掠华县附近的城镇,南平郡府城确实赢得了喘息之机,天授王大军的戾气也将进一步被消耗、分化,可那些百姓难道就该死吗?   当逆军在南平郡府城前出现伤亡,或者三天之内都没能攻破城池,那些劫掠县城吃过“好处”的人确实会生出异心,变得畏难惧死。这场硬仗立刻就变得容易很多,或许对大局有利,可华县附近的百信就活该因此送命?   墨鲤放弃了。   ——他是谁,他凭何下此决定?为救一城,救江南一地,决定谁死得更有价值?   “双拳难敌四手,五万大军一旦分袭各处村镇,我二人就是长了三头六臂也拦不住。”   华县附近没高山没大河,想来个震塌山崖、水淹七军都没戏。   “郑涂最可疑,你先别动手,我们再看看。”墨鲤沉声道。   墨大夫隐约感到自己摸到了脉络,只是有一层纱始终揭不开,可能缺少了某个关窍。   这时他还不知道,他错失的、也是天下人错失的关窍——那位最早起兵的天授王早就死了。   死得无声无息,也死得不明不白。   只因为圣莲坛跟郑涂同时觉得“不需要”这个自视甚高的天授王了,于是搞出一套紫微星君下凡的说辞,怂恿天授王分封属下,让这些人安于享乐,醉生梦死,最后将他们完全架空。   没有利用价值达到人,傻到瞎嚷嚷的人,都“回归天庭”侍奉玉皇大帝了。   ***   木头在火堆里烧得毕剥作响。   天授王大军在华县停留的第二夜,妖魔为患的说辞还是造成了一部分士卒的恐慌。   圣莲坛即刻命令点起篝火,举行一场规模极大的祭天礼。   每处篝火都有七八个圣莲坛教众打扮的人又跳又舞,口中念诵不绝。   有人跪着往前膝行,先是双手朝天,向着夜空诉说自己的悲苦穷困,如何受到官府欺压,典妻卖子双亲饿死。他们每说一段,主持火祭的圣女或香主就以内力高声重复一遍“星君降世”。   众人便一再重复,眼睛逐渐泛红,陷入狂热之中。   罗教主高坐在台上,火光只能映亮他的身形,他的脸上戴着一个绘了白莲的怪异面具。   乍看是寺庙里常见的佛像罗汉,神态却不是宝相庄严,嘴角微微咧开,像是在笑。   面具描金绘彩,做得很精致,然而在这火光的映照下,看着却让人心生寒意。   “不行。”   刀客忽然道,“大军很快要开拔了,华县是最好的机会,一旦他们回到城外平坦的营地,不管是隐蔽还是刺杀都要难上数倍,管他谁是天授王,总之圣莲坛是祸害,先杀一个罗教主准没错。”   说完不等墨鲤反应,身形一展猛地扑向高台。   罗教主微微抬头,面具下的嘴角一咧。   鱼儿终于上钩了。 第332章 蹈血海   宿笠藏身的地方很隐蔽。   他将黑暗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高台四周看似被篝火照得雪亮, 却仍有狭窄漆黑的死角。   圣莲坛教众重复念唱, 抬起的双手在篝火照耀下像一片晃动的密林, 在这光影交织的妖魔乱舞之景里,宿笠踩踏的每一步都能完美藏匿,直到刀锋乍现。   “轰。”   一声巨响,临时搭建的高台轰然倒塌。   众人大惊,慌乱闪避。   墨鲤瞳孔收缩, 飞快地意识到这是个陷阱,罗教主始终高坐在台上, 圣莲坛的人一个也没有上去。   这台子搭得很高,四面没有任何建筑可以借力, 华县本来就是个小地方,民居最高也只有两层。   圣莲坛为了这场“祭天”特意清空了碍眼的屋檐雨棚, 让教众跪地叩拜时能直接看到夜空星斗,这就使得宿笠藏身时只能选在人群之中,或者相隔较远的屋顶,这段距离并不短,为了不提早暴露, 宿笠只能到最后踩踏高台的边缘陡然发力跃身直上刺出夺命的一击。   这一刀, 落空了。   因为宿笠借力的地方忽然塌陷,然后附近充当台阶的几个木箱滋滋冒烟,瞬间炸开。   爆炸的力度冲着半空去,将宿笠笼罩在其中。   危急关头, 他猛地蜷缩起身形,以手臂双腿死死护住头部跟胸腹。   陷阱里的火药不算多,罗教主又不想把自己跟教众一起送上天,所以真正“要命”的是埋在陷阱里一起触发的机关筒。   那些梅花针、铁蒺藜、透骨钉伴随着呛人的烟尘,直接把整个塌陷的高台罩了个严实。   耳边只听嗖嗖做响,暗器被机簧弹出,又被气劲推得漫天翻滚,胡乱地瞎撞在一起,只听哀嚎声不绝,靠近高台的圣莲坛教众倒了一片。   这些人不是逆军士卒,皆是武功稀疏平常嘴皮子却很利索的家伙,大半是来投天授王的江湖人,随后发现苦哈哈的带兵打仗卖命不如加入圣莲坛糊弄人,一样不愁吃喝,地位还高。   他们摆架势十分拿手,加上要祭天都从扒拉出了骗人的花里胡哨行头,道不似道,僧不像僧的,列成几行念念叨叨挥动法器,映着一堆堆篝火,都快看不清面目了。   圣莲坛教主身边只有这些不上台面的角色当然不像话,所以还安排了八位圣女,四位护法撑场面。   宿笠在天授王营地里混了好些日子,见过那四个护法,甚至知道这四人的姓名跟江湖诨号,刺杀时更是特别留意了方向,自恃能做到第三刀出手时这四个护法才能反应过来。   ——如是种种,都落入算计。   为高明的杀手布下陷阱,比那些蠢笨的刺客容易多了。   宿笠就这么一脚踏上了罗教主为他预留的“好”位置。   “哈哈哈!”   罗教主放声大笑,像模像样地叱喝道,“妖魔受死!”   逆军士卒只听到轰鸣跟惨叫,惊得拔腿就跑。   “妖魔现身了!”   “快躲开!”   他们推搡着,像没头苍蝇一般,紧跟着就被守在外围的兵士堵了回来。   领头的正是一身金袍,戴紫金面具的天授王。   面具后的眼睛透着怪异的紫光,阴寒幽深,做势一拂袖,那些拥挤奔逃的士卒顿时像遇到了一股无形巨浪,身不由己地被推向两旁。   “王,王上?”   众人面面相觑,有圣莲坛香主高声道:“星君在此,凡俗之辈还不速速跪下。”   习惯比脑子快多了,众人挤挤挨挨跪了一地,忽然意识到这里有危险,连忙抢着表忠心。   “星君快走,那妖魔来了。”   “是啊,星君要避开劫数……”   天授王身边的几位将领纷纷露出难言的扭曲神色。   ——虽然平日里觉得装神弄鬼唬骗百姓卖命很不错,不愁兵源不用发饷,但有时也感到这就是一群蠢货,圣莲坛随便几句话就能把他们骗得团团转,他日成事之后,这等士卒能换就换了罢。   霹雳堂的人远远地跟在后面。   那个长老模样的雷贤,对身边的雷家子侄教训道:“看到没有,老朽早就怀疑前些日子见到的天授王是替身,这位才是真正的天授王,原来这位王上武功也不赖,当真深藏不露。”   此刻戴着紫金面具的不是别人,正是郑涂。   不巧的是,郑涂的武功比雷贤猜测的还要高上许多,这句小声嘀咕被他听在了耳中。   郑涂一顿,心底对这群霹雳堂来的人看轻了两分。   ——这两天的替身是不怎么样,可之前你们见的也是傀儡啊!   充其量那个更会装模作样,还很机灵得让他跟罗教主都满意罢了。   “若不敢面对妖魔,如何度过这一劫?”郑涂压着嗓音,发出跟平日迥异的威严声音。   这下没人敢说话了,畏惧着望向高台的废墟处。   烟雾翻滚,能清楚看到雾气里有一道血红色影子速度极快地横掠斜挪。   然而无论影子速度怎么快,都被牢牢困在那一小块区域,无法脱出。   “罗教主制住了妖魔!”   逆军士卒开始欢呼,狂热重新主宰了他们的理智。   倒是圣莲坛的人后怕互望,没能及时喊出那些蛊惑士卒的话。   看着那边躺了一地的圣莲坛教众吧,原本以为跟随罗教主搞这劳什子的祭天是一项美差,没被挑中的人还有些懊恼,结果一转眼就成了牺牲品,傻子都能看出这是个抓妖魔的陷阱。   但一转眼他们就定心了,这是命格贵重的人必须经历的劫数,送死这种事,压根轮不到自己。   就连一个受伤躺在地上的圣女都停止了挣扎,她强忍着痛苦爬到旁边,准备慢慢拔出扎入身上的暗器。被打成筛子的滋味当然不好受,可是只要她活下来,被妖魔袭击过的事能给她的身份镀一层金。   其他活下来的人也反应过来,拼命向四周爬去,脸上还要挤出笑,冲着别人笑,仿佛看见妖魔现身多么欣慰,为星君效力死了也值得。   “……”   墨鲤盯着这一切,心缓缓下沉。   虽然意识到宿笠中了陷阱,但是在逆军士卒跟圣莲坛教众仓皇奔逃时,墨鲤并没有感觉到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错了。   那个隐藏在暗处的敌手,自己跟孟戚曾数次猜测的敌人就在眼前!   针对杀手的陷阱、震慑愚众的姿态,甚至是那个听似荒谬真正发生时却让人心甘情愿忍着疼痛、不计较差点丢命也要努力维持的虚假谎言……   如果说裘思玩弄人心的手段隐晦而高明,天授王就是用粗暴直接的利益来降服手下。   然而前者给出的诱饵利益还是实打实的好处,哪怕最后被坑掉了身家性命,至少能咬到肉,肉带来的美妙滋味也没有虚假。后者却是在空手套白狼,为那份虚无的利益拼个死去活来的人都将血本无归。   这绝不是真正驾驭属下、掌控势力的长久之道。   墨鲤从未这么清楚地明悟孟戚说“天授王需要以最快速度击溃荆州,收编荆州势力”的意思。   裘思死前准备把江南送给天授王糟蹋,包括他在内,所有人都不看好天授王能在江南站稳脚跟,因为这群乌合之众不可长久,蝗虫因天时地利而聚,铺天盖地无可匹敌,然而寒风一起就会分崩离析,销声匿迹。   这个弱点,天授王本人会不知道?   他想怎样完成蜕变?   拿下荆州只是第一步,怎么才能在短时间内甩脱劫掠江南,勾结邪教的糟糕名声?   所谓不问出身,只有打趴各方势力才能做到,饶是如此,也多得是人不乐意给这等匪类卖命。愚众可欺,天授王想再进一步,就没那么容易了。   墨鲤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答案,关系到天授王的真正身份。   墨鲤竭力克制着,尽管他看到浑身受伤的宿笠身陷苦战,看到戴着面具的天授王现身,可是在确定没有另外一重陷阱前,他轻举妄动的结果就是彻底落入对方的算计。   当墨鲤的目光第三次掠过神情各异的逆军将领时,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   郑涂呢?   霹雳堂长老恰好在这时挑起了郑涂的毛病,傲慢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郑将军怎地不见踪影?”   天授王冷冷瞥向左侧,站在那边的郑涂所部顿时暗中咒骂不已,恨不得抽雷老头一个耳光。   “我们将军入夜前就在城外驻守了。”郑涂的亲兵垂头解释道,“不止郑将军,还有另外几位神武将军,祭天之礼重要,出了要抓妖魔,还得戒备荆州军跟江湖刺客。”   ——别人确实在巡逻驻守,郑涂却在揣测城墙上的刀痕,从昨天开始。   还看得十分入迷,这是许多人包括墨鲤亲眼所见。   墨鲤迟迟不敢动手,也有戒备郑涂的缘故。   墨鲤屏息凝声,寻找四周可能藏人的地方,原本简单的事,却因为聚集的人群干扰了墨鲤的判断,那边宿笠快要支撑不住了。   爆炸击溃了宿笠的护体真气,让他无法震开暗器。   此刻宿笠遍体鳞伤,哪怕他反应及时,没有一枚暗器打在要害,但四肢的无数细碎伤口在他奋力跟罗教主拼斗时,真气激荡无法愈合,流血不止。   远观便似翻滚的妖魔血影。   “不对。”   墨鲤猛地醒悟。   郑涂没有藏身在侧,郑涂不可能比宿笠更像杀手,能让龙脉都无法察觉。   这是个莫须有的陷阱,再拖下去,就真的有了。   ——霹雳堂跟逆军会形成重重包围。   墨鲤抽刀而出,毫无保留地释放的气劲瞬间使平地刮起狂风。   众人不受控制地被风牵引、拖扯,惊慌大叫,   他们只是被余势波及,而天授王正面看到了这恐怖的一击。   眼前景象扭曲变形,篝火随之卷入,气流剧烈汇拢。   由两柄刀锋驾驭,形成两股迥异的气团,旋转碰撞。   阴阳互生,一如烈阳,一如渊薮。   犹如从天到地,都落入一头只能看到面孔的凶兽张开的巨口,喷溅着无穷的烈焰,其后是幽暗无垠的喉洞,一旦被吞没就会被碾压得粉碎。   天授王神情陡变,他已避无可避,只能同样豁出全身功力硬拼这一招。   “……!!”   听不到声音,也没有惊天的巨响。   无数人却倒在地上痛苦翻滚,他们甚至说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胸闷作呕,脑袋痛得像被木棒砸过。   那些士卒还好,越是武功高明的人,受到的无形音波震荡越狠,均是口鼻溢红,双目渗血。   墨鲤踉跄了一步,扶住地面勉强站直。   他面色苍白,这一击耗空了他全部内力。   天授王双腿完全陷入了地面,右臂折断了,衣冠皆成齑粉,只余胸腹以下的破布,面具更是一片片碎裂,顷刻间化为粉末。他满面披血,根本看不见容貌,上半身也跟脸庞一样,活脱脱成了半个血人。   饶是如此,天授王仍是成功地接下了一击,没有后退一步。   “……我没有白白参悟刀痕。”天授王咬牙切齿地说。   血不断从齿缝里流出,使他瞧上去更加可怖。   “你究竟是谁?”天授王一字字问。   墨鲤不答,他颤抖的手几乎握不住刀。   天授王自然看到了那两把刀的模样,他稍微一动,就吐出了一口血。   两人陷入了僵持,这时远处的罗教主第一个恢复过来,他按着隐隐作痛的头,急掠而来,一掌拍向墨鲤头顶。   看上去气空力尽、连一只蚂蚁都踩不死的墨鲤忽然提气就往前冲,不但躲过了这一掌,还顺利抓起了陷入半昏厥的刀客,提着飞速冲向城外。   起初墨鲤的速度还不快,然后罗教主越追距离拉得越远,他忍着头痛大骂活见鬼。   ——没办法,龙脉有灵气就能恢复。   墨鲤感受着越来越顺畅的内息,连拍宿笠几处要穴止血,脚下不停,全力施展轻功,快得像是一道淡而模糊的影子。   “抱歉……”刀客昏沉沉地说,“都是我……连累了墨大夫……”   中陷阱的那一刻,宿笠就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   他失血过多,眼前模糊,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只感到眼前一黑就倒下了。   现在风声急迫,明显是在逃命,宿笠挣扎着发出低语:“你不用管我了……”   墨鲤想气又想笑,还觉得宿笠倒霉,不由得说:“我没事,倒是歪打正着,发现了天授王的身份。”   刀客吃了一惊。   墨鲤没给他再说话的机会,一指封穴让他陷入昏睡,避免伤势加重。   回首看已经成了巴掌大阴影的华县城墙,彻底甩脱了罗教主的墨鲤神情沉肃。   在出手的那一刻,墨鲤已经知道了郑涂就在眼前,天授王就是郑涂。   ——身为逆军想摇身一变改个出身,最常见的就是被朝廷收编,反正今天投降封官,明天可以继续造反。   而收编这种事通常是匪首死,从者招。   天授王从一开始就注定要“死”了。   这是个会被抛弃的身份,天授王麾下谁最符合“有才干”“有无可奈何的理由投靠逆军”的形象,谁又能在天授王死后顺利接手所有精锐呢?   只有郑涂。   历朝历代打着歪门邪道旗帜造反的,第一个首领通常没有好下场,等首领死后,借着他们的名头收拢残兵在乱世打天下的,却往往有个枭雄能笑到最后。 第333章 踏千山   宿笠醒来时四肢绵软无力。   这种久违的昏沉感, 让宿笠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被人肆意踢打鞭笞的日子。   ——遍体鳞伤, 伤痕叠着伤痕, 发热到昏沉,每日都在鬼门关徘徊。   宿笠挣扎着想爬起来,下意识地准备寻找水跟食物。   这是他少年时养成的求生本能,因为一直躺着不动的话,等来的只有死。   不管是身体上的疼痛, 还是灌入耳中的嘲笑唾骂,哪怕刀子割在身上, 手指被踩住,都不能阻止他爬起来。   再难再苦, 也要活着。   “唔。”   这种细密尖锐遍布四肢百骸的疼痛,让宿笠怀疑自己是躺在荆棘丛里。   他用尽全身力气, 都无法动弹一下,挣扎的模糊意识终于慢慢回拢。   入目是半个月亮,不是缺了半边的月牙儿,是缺了下面一半,月牙愣是变成了一颗竖着的尖牙。   “……”   咋回事啊, 啥地方的月亮还能这样?   宿笠晃晃脑袋, 再仔细一看,悟了。   这是屋顶破了个洞。   不大不小,就给看半截月牙。   宿笠继续转头四望,随后他发现自己全身上下, 就剩脑袋能动弹。   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窗,窄小到一开门就能撞到他躺着的这张床,四周弥漫着一股熏艾草的味。   等等,这躺着的好像不是床,而是一个大网兜,两端挂在房梁上,紧实得没什么晃悠的幅度。   他的手臂跟双腿上捆着木条,透过网兜被固定在四条矮凳上,根本无法动弹。   宿笠懵了,差点开始琢磨这是什么新的逼供手法。   好在门及时开了,进来的那个人宿笠认识。   “墨大夫?”   墨鲤估摸着宿笠快醒了,他手里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还没走近,那苦味熏得宿笠眼泪都出来了。   宿笠呆滞,不敢置信自己这么一个刀砍在肉里都不叫痛的汉子,竟然能被苦药弄哭。   没脸做杀手了!   宿笠的表情太过明显,墨大夫为了病患的心情只好解释道:“这跟胆量没有关系,这只是你的本能反应,换了谁都会这样。”   宿笠一脸不信,那大夫你怎么就好端端的,也没流着眼泪来给我送药。   墨鲤:“……”   他要是像刀客想的那样送药,病患还不被吓死?   连大夫都在哭,怕是没救了!   “正如你苦练刀法,期间跌打滚爬受伤无数,如今伤得这般严重,亦能忍耐。世人皆称这般毅力是勇武之人所有,而你应该知道,所谓勇武毅力,无非习惯。”   意志力都是锻炼出来的,伤得多了,就能忍了。   谁还不是血肉之躯?   宿笠顿时敬佩地望向墨鲤,原来要做大夫还得受各种苦药的攻击,直至能面不改色地端着这碗药走到病患床前,这可真是字面意义上的吃了大苦头,忒不容易。关键是墨大夫不止医术高,武功也很好啊,宿笠就把自己遭过的罪吃过的苦叠了双倍去想,看墨鲤的眼神都变得崇敬起来。   墨鲤:“……”   行吧,岐懋山龙脉心想,真不愧是飞鹤山出来的,跟那只灰雀一样好骗。   大夫是习惯了苦药的味道,可是大夫又不用把这些药汁喝完,最多要辨认药材。   再说世间许多坐诊的大夫跟走街串巷的郎中,都是不用自己熬药的,更不必灌病人药汁,只是开开方子,苦也不是苦他们啊。   最后作为龙脉却常年以为自己是鱼的墨大夫,“自幼”就不舍得流眼泪,眼泪也是水,哭一点少一点,哭没了岂不是还得跳水缸去补?苦也忍着,没想到被秦逯赞为有天分,到后来闻到药味还觉得亲切熟悉。谁说药苦,药也有百味,细辨有种种不同,区别大了。   墨鲤摇摇头,干净利索地把一碗药灌了下去。   宿笠被苦得直翻白眼,却没能吐出来,一股蕴含生机的内劲从他头顶百会穴涌入,随即全身经脉都像是浇了水的枯草,干涸的溪流又重新融汇交织。   “咳咳,墨大夫真乃神医。”宿笠惊奇地说。   “……也就是你,换了别人可不成。”   首先这药就不能用灌的,只能一口口慢慢喝,就算这样都可能会吐出来,太苦的药会让人无法下咽,这也是人的本能反应。眼下这情况,可没办法慢慢搓制药丸。   其次,宿笠在旁人看来身世凄惨,可宿笠生来就带着“灵气”啊。   撇除龙脉,估计整个天下只有宿笠一个人有这样的恢复能力了。   “你知道你的伤势有多重吗?”墨鲤神情不虞。   当时他要是慢了一步,没有当机立断出手,没有那招绝技,甚至没有果断放弃跟罗教主缠斗直接抢了人就跑的话,宿笠这会儿都可能是一具尸体了。   宿笠想到那个陷阱,后背微微冒汗,他低头看自己裹成粽子的模样,默默地想那也不至于变成一条鱼塞进网兜啊,这种不是五花大绑胜似五花大绑的方式,就差网兜下架一堆柴,把他直接烤了。   “从你后背跟四肢取出的暗器多达十六种。”墨鲤沉着脸说,“像梅花针这样尖锐又扎得深的,以我的眼力,倒不难处理,麻烦的是铁蒺藜铁莲花之类的暗器,钉在你的身上,随后又因你跟罗教主的缠斗,它们拖拽横拉了伤口。你知道看上去像什么吗,就跟山里猎户被野兽牙齿利爪撕咬过的一样!还有一些暗器受内劲震荡,竟然碎了,剩下的一半还扎在伤口里。”   血流如注,惨不忍睹,伤口里到处是残留的尖刺碎渣。   这是最难处理的伤势,一不小心就会化脓,再高的武功再强的体魄也顶不住阎王唤命。   何况宿笠少时底子亏损太多,本就有气血两虚的毛病。   “所幸暗器没毒。”   墨鲤估摸这不是罗教主手下留情,而是罗教主自己也在高台上,总要考虑到意外的可能。   由此可见,圣莲坛教主外表看似是个狂徒莽夫,实则不然。   墨鲤从没见过这么棘手的外伤,他是用内力裹住整个手掌,从沸水里捞出煮了一阵子的无锋刀,费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剔完了所有碎骨残渣。如果没有过人的眼力跟龙脉灵气加持,宿笠就算有九条命都没了。   “你昏迷了一天一夜,至今仍在发热,也就是说,没准看不到后天的太阳。”墨鲤有意把情况说得严重了几分。   其实宿笠能醒过来,就代表他成功爬出了鬼门关。   “……这是哪?”宿笠气虚无力,同时又惭愧自己冲动跌入陷阱。   “是个小村镇,距离华县不远,这里的百姓已经逃走了,是废弃的空屋。”   墨鲤心道,如果没有及时找到这里,他可能还得冒险回头去华县偷壶煮沸水。   野地虽然能生火,但是在空旷的野外治伤太危险,十个病患里能活下三个就不错了,最好是个干净的空屋子,里面的东西越少越好,窗不必大,能透气就行。   这两天运气好,没有下雨,否则墨鲤就得想办法挪走宿笠了。   宿笠神情纠结,欲言又止。   墨鲤以为他要问伤多久能好,他还要像这样在网兜里挂多久之类的事,结果宿笠迟疑再三,张口却是这么一句话。   “你那一招是怎么使出的?那是刀法吗?”   宿笠两眼发亮,要不是人还被捆着,估计得跳起来。   “等等,我的刀呢?”   宿笠明明记得自己昏迷前还死死握着刀,不应该丢。   “在外面。”墨鲤心想那刀又是血又是泥土的,怎么可能放在屋子里。   “刀客的刀不应离身。”宿笠皱眉。   墨鲤无言,半晌才道:“只有刀,刀鞘丢了。”   “什么?”宿笠的注意力果然被引了过去,难道他还得去找王铁匠?   这兵荒马乱的,他还受了重伤,想渡江去豫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还得被……吊多久?”宿笠急忙问,这不能吃饭也不能下地,实在憋屈得很。   “再两个时辰。”墨鲤给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宿笠愕然,如果骨头伤了断了,只要固定就行,反正短时间内好不了,墨大夫似乎有别的意思。   果然墨鲤给他解释了:“常人要是伤得像你这么重,这辈子就废了,暗器太多,伤到了筋骨。”   骨好接,筋能续。   如果不是内家高手,神医也没有断筋再续的本事。   “续接的筋骨很难跟从前一模一样,像右臂这样重要的地方,发力稍有延缓,一半的功夫就废了。更何况你伤的不止是一条胳膊,还有两条腿跟左臂。”   宿笠不吭声,之前治伤的时候他虽在昏迷,但痛得狠了也就皱皱眉,现在醒来有力气了也没喊过一声痛,墨鲤都没见过这么硬气的病患。   “接上的筋,以你的恢复力,得等十二个时辰,快了。”墨鲤淡然地说,从表情上完全看不出他花了多少力气才把宿笠拖出鬼门关,还能让刀客下半辈子继续能跑能跳能练刀。   饶是宿笠不懂医术,单听也知道墨鲤怕是在这一天一夜里都没有合过眼,加上之前在华县寻找机会打探消息、防守城墙等等,就是武林高手也要吃不消了。   “是我的错。”宿笠干涩艰难地开口,“如果不是我的伤势,你就不会被耽误在这里。我记得你之前说发现了天授王的身份,消息得尽快送到风行阁……”   墨鲤摇头道:“放心,在你醒来之前,风行阁的人就先找到我们了。”   这两天甚至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天授王大军还没离开华县,倒是听说南平郡府城的紧张气氛日益紧张,天授王要是再不来,荆州军都要撑不住了。   刀子亮出来,迟迟不落下。   墨鲤连番出手打压了逆军的士气,将这场大战的时间一拖再拖,使整个局势逐渐走向有利的一面,可南平郡府城却是烂泥扶不上墙,本来危机迫在眉睫,想要决一死战的人挺多,现在士气三振而衰,人人都想着避战之策了。   这种拖后腿的家伙,又不能一掌拍开,墨鲤听撼山虎说,秋阁主急得上火腮帮子都肿了半边。   不错,带人找到墨鲤的正是撼山虎,这家伙追踪辨人的本事一等一,从华县逃出的百姓那里得到消息,又发现天授王大军反常地停驻不前,又远远地看到了城墙上的刀痕,立刻在方圆三十里内搜索村镇的药堂跟存有药草的地方。   然后一步到位直接找着了人。   撼山虎知趣地没有问天授王的身份,接过墨鲤写的信,亲自跑回江夏了。   现在这村镇里有五个风行阁的人,武功不高,但可以在村头轮流驻守,一有不对就会立刻示警。   墨鲤确实很疲乏了,可他还挂心着圣莲坛的下一步动向。   墨鲤不知道郑涂跟罗教主到底是什么样的盟友关系,也没有孟戚那样准确判断局势的能力。   待在这个村子不一定安全。   那一招,只能打人一个措手不及,对手有了防备就不好使了。   因为本质上那不是刀法,而是以刀风搅动气流高速旋转,然后震荡碰撞爆发出的无形威力,那是一种听不见的声音,瞬间放倒一堆人,然而看着厉害实际上谁都杀不了。   也就是郑涂找死,硬要正面接这一刀,其实他若是肯躲,受伤会更轻。   但郑涂如此自负,又戴着面具以天授王的模样现身,怎么会躲呢?   墨鲤暗暗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好像彻底跟着孟戚学坏了,坑人时眼都不眨,还能紧跟着再踢对方一脚。   “面具碎了,天授王的额头跟脸受伤,想治也没那么容易。”墨鲤下意识地笑道。   真当所有人都有神医的本事?   枭雄可能不在意容貌,郑涂那人生得就跟话本小说里的绣像似的,英武不凡,让人一见就心生钦佩,所以估计不可能看得开脸上多了几道疤痕的事。   墨鲤一时兴起,忍不住对宿笠道:“就是手里没有生肌活血的灵药,不然你原本的那些疤痕我都能给你去了。常人不能忍受那种血肉再生的麻痒,我看你没有问题。”   宿笠觉得这话好熟,似乎墨鲤第一次见自己的时候就说过。   他使劲晃晃脑袋,拒绝了这个提议,那些疤痕早就是他的一部分,习惯了,再说他穷。   墨鲤很遗憾,毕竟伤成这样的人也少见,能治好的更少,错过宿笠这个病患,大概找不着下一个了。   “你还有一副药要喝。”   墨鲤说完转身出门。   药罐跟火就在这间破屋外的院子里,墨鲤往罐里加了水,就在旁边盘膝坐定。   熬药的步骤他轻车熟路,多久放药材,多久添水,墨鲤都能恰好地停下内息运转顺手去做,打坐不是为了恢复内功,而是恢复精力。   不止是累,更难静心。   意识没有沉入丹田,随着内息走一个大周天,而是恍恍惚惚,仿佛飘到了不知道多少里之外。   ——益州崇山峻岭,孟戚去的又是险关要塞,他发现了什么?什么时候能回来?   此时此刻,孟戚是在跋山涉水,跟他一样彻夜不眠?   天授王、圣莲坛、风行阁、齐朝水军、宁地兵马,还有意向不明似乎想坐等渔翁之利的遗楚吴王,一颗颗棋子被无数双手争先恐后地摆上来,棋盘上乱成一团。   墨鲤微微垂首,即使是在打坐调息也无法纾解紧锁的眉峰。   月轮渐沉,夜色宁寂。   墨鲤隐约间感到有熟悉的气息,可他的思绪沉滞得太深,灵气内力也没有丝毫反应,于是他睁开眼睛时,感到一股没有来由的熨帖,仿佛这些日子的纷乱不定,所有棘手的麻烦都为之一空。   胸口沉甸甸的,就像有沙鼠躺着一般心安。   “……”   墨鲤猛地一愣,伸手去摸。   掏出一块软胖的糯米糍,乌溜溜的眼珠正瞅着他。   这是——   趁他不备,偷偷躺到他的心上? 第334章 长叹无所凭   墨鲤往旁边一望, 赫然看到落在地上的衣裳。   衷情剑委屈地裹在其中。   充当腰带的软剑骤然失去支撑, 直接卷成了一团, 换个角度来说, 也是特别好用,避免了衣服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运气好的话还能团在一起,减少与地面尘土接触的范围。   墨鲤:“……”   作为名剑吗,“衷情”是真的运气不佳。   上个主人把它丢进青江, 这个主人呢,一言不合就甩衣服, 就这么从半空中往地上摔了个百八十回。   若是名剑有灵,估计是要离家出走的。   不对。   墨鲤心想他怎么被宿笠传染, 认为兵器通灵了?   软乎乎的沙鼠在他的掌心打了个滚,似乎在不满墨鲤的走神, 沿着手臂上攀,一溜烟就蹿上了墨鲤的肩膀。   柔软蓬松的毛发贴在墨鲤的颈窝,有些发痒。   沙鼠却已经吃足了豆腐,又亲又蹭十分满足。   ——阿鲤还是这样的味道,清甜好闻, 就是有药味?   沙鼠扭头看了一眼火上的药罐, 乌黑的眼珠定了定,开始深思。   墨鲤身上没有受伤的迹象,这药是为谁熬的呢?   不懂医术的人总是有个刻板的观念,沙鼠也不例外, 它觉得病越重喝的药就越苦。   瞧这味儿——   沙鼠胡须颤了颤,想要一头扎进墨鲤的怀里。   那些疲乏、心绪难宁的无力感,那种竭尽全力依然无法改变世间一切的挫败,时至今日还得看一幕幕不幸发生的悲哀,它们在过去几十年像痼疾一样缠绕在孟戚心头。   每当这种绝望情绪涌上来,就连龙脉都撑不住。   连自己都无法战胜,又怎能再次付出努力,期翼将来呢?   而现在只要回到墨鲤身边,嗅着意中人的气息,再浓厚顽固的消沉疲乏都会缓缓散去,大夫真是一剂良药。   更令孟戚欢喜的是,墨鲤对他全无防备,否则怎么能在他靠近之后都没有发现?   但不管是灵气接纳还是本能不设防,墨鲤终究还是会对外界的变化有所反应,他不可能在被人抱住或者碰触手臂还继续盘膝运功打坐。   那时孟戚不想打搅墨鲤,他看出分别的这段日子,墨鲤也不好过。   眉宇紧锁,生生让青山秀川失了颜色。   是睡不好,还是发愁的事太多,得不到喘息的工夫?   孟戚一下就忘了自己千里奔波的劳苦,他想要安慰墨鲤,又不想惊醒对方,只有变成沙鼠一条路可走了。   熟门熟路地甩掉衣服,轻巧地钻进墨大夫怀里,贴在那暖融融的地方没多久,沙鼠就察觉到身下的心跳声变了,焦虑的气息也变得平缓,然后胖鼠就被一只手摸了出来,瞥见墨鲤眉间的郁气消散了许多。   此刻蹭着墨鲤的颈窝又滚了两圈,滑到意中人的怀里,抬起爪子拍了几下。   ——它知道,它都了解。   墨鲤需要孟戚,孟戚也需要墨鲤。   然而,安慰的精神是好的,圆滚滚的胖鼠也很熨帖,只是这拍的位置实在有点不对头。   某只的爪子还不小心浅浅地勾了一下,墨鲤的神情微变。   沙鼠拍着拍着就迟疑了。   爪感变硬?   它低头一瞅,正对上“出事”的地方。   沙鼠反应何其快,迅速跳出衣襟,爪子扒拉住了墨鲤的外袍,做了个伸手撑开的动作。   爪短个小的沙鼠拽衣服,姿势就是挂着,下一刻就哧溜滚下去了。   墨鲤还来不及伸手去捞,眼前一花,便多出来了一个“人”。   孟戚将拽在手里的外袍往自己身上一盖,这个位置让他无限贴近墨鲤,伸臂就能把人牢牢锁在怀中,而且他跟墨鲤“同穿”一件衣裳,只要墨鲤不想把衣服扯坏,就不敢有太大动作。   “你……”   墨鲤难得窘迫。   明明之前孟戚什么都不穿直接在他面前换衣服,墨大夫眼睛都不眨一下,这会儿的心情截然不同。   沙鼠爪子撩起的火,孟国师表示不够,还能再添一把柴。   ***   外面院子闷闷地一响,仿佛有人在说话。   宿笠猛地竖起了耳朵。   金牌杀手听声辨位,打赌这是有人后背撞到墙上的声音。   墨大夫说风行阁的人来了,难不成是他们轻功蹩脚,翻个墙还能撞地碰墙。   刀客的神情严肃起来,他觉得可能是敌人来了。   圣莲坛不是只有一个罗教主能拿得出手,它还收拢了一票江湖败类,这些被各大门派甚至风行阁“通缉”追杀的家伙,虽然在武林里混不下去,也没什么顶尖高手,可是手段一个比一个阴损歹毒,要是忽然来上一群,要应付不是容易事。   宿笠的心高高地悬了起来。   他被吊在网兜里不能动弹,佩刀不在身边,毫无还手之力,与一条被渔网捞上岸的鱼没有区别。   宿笠一边死死地盯着屋顶的破洞,一边继续倾听外面的动静。   打斗好像更激烈了。   尽管声响不大,甚至还很沉闷,可这瞒不过宿笠的耳朵。   喘息、低呼、肢体碰撞墙面跟地面的动静……   奇怪,怎么没有短兵相接的声音?   墨鲤不可能被人压制住了还不动兵器,难道他受伤了?被迷药暗算了?宿笠脑海里转过无数念头,他没等到怒斥跟暴喝,没等到暗器发出的声响,连血腥气都没嗅到。   萦绕在鼻尖的,只有越来越重的药味。   “……药罐要加水。”   声音模糊不清,略微急促。   另外一个声音似乎说了什么,可是太低,宿笠听不见。   他正感到费解,忽然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一般只有穿或者脱衣裳的时候才会发出,当然挑选翻找布料的时候可能也会有。可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还会有人在一个废弃的村落院子里翻布料?   宿笠望向屋顶破洞,眼神放空。   孟戚回来了啊……   宿笠心想自己是造了什么孽,怎么老是跟这两人犯冲,从见第一面开始。   罢了,再尴尬都没有当初在豫州甘泉汤,孟戚误以为刀客是风行阁派来“伺候枕席”的那次厉害。   那时宿笠四肢关节错位,动弹不得,还被孟戚迁怒塞进床底……等等,宿笠低头看看自己在网兜里的模样,觉得现在也很惨,他们确实化敌为友了,好处可能是不用付墨鲤诊金药费,也不用被打?   想到钱,刀客头皮发麻。   因为他的衣兜比脸还干净。   外院又传来低微的说话声,宿笠索性把眼睛一闭,不强行宁神定心,装睡谁怕谁。   ***   “天授王是郑涂?”   孟戚披着自己的衣服,手里拿着衷情剑,还没来得及缠回腰上呢。   长发未束,那边墨鲤也被他一通折腾弄散了头发,不得不光脚来看炉□□罐。   孟戚每次变回原形,穿衣服不是最麻烦的,毕竟有衣服已经很好了,麻烦的是头发。这年月披头散发见人是极失礼的,如果龙脉会法术,孟戚巴不得一个响指整好仪表。   墨鲤忙着给药罐加水,他耳根的红晕久久不散,偏偏方才孟戚还凑过来撩拨道:“阿鲤,是否觉得不如乘风去彭泽的那次?”   墨大夫再忙也要瞪孟戚。   但墨鲤没法反驳,似乎龙形交缠……确实更……   “哎。”孟戚长叹一声,“可惜大夫不是一只沙鼠,我也不是一条鱼。”   否则还有第三种尝试。   那模样看得墨鲤想去找竹杯扣鼠。   孟戚察言观色之能非同小可,每每都能在真的触怒墨鲤之前及时调整,这次也不例外。   “看来做青乌老祖的弟子是耽搁郑涂了,当然,或许他拜师赵藏风也是存着利用的主意。”孟戚随意地往墨鲤身边一坐,正色道,“逆军实力如何?”   墨鲤一顿,为难道:“我没看出什么东西。”   荆州军一击即溃,天授王大军势若破竹,也不代表后者能打。   “无妨,等屋里那个能走能动了,就把他塞给风行阁,阿鲤陪我去华县看看。”孟戚抱着手臂,轻飘飘地瞥了屋子一眼。   宿笠不想旁观旁听,孟国师还嫌刀客碍事呢。   放不开!   连床都没有!   还因为阿鲤要熬药被喊停!   “圣莲坛罗教主武功不俗,郑涂更是非同小可,颇有悟武窥道摸清他人武学脉络的天赋。也许这两人的武功都没有青乌老祖赵藏风高,然而加起来绝对比我们之前遇到的敌手难应付。”   墨鲤忍不住叹口气,真是没碰到什么就来什么。   有武功没脑子的青乌老祖,有脑子不会武功的裘思,有野心无大用的阿颜普卡,现在终于来了什么都有的天授王跟罗教主。   唯一幸运的是,郑涂及不上裘思狡诈,罗教主也及不上青乌老祖武功逆天。   这武力跟智谋的极限,他们都没摸到。   “阿鲤不必忧心。”孟戚看出了墨鲤的想法,直接道,“天授王也只是运气好罢了,他们未必真的比裘思阿颜普卡赵藏风高明,只是没有在起势前撞见我们。”   墨鲤:“……”   也对,给那三个家伙时间,闹出的灾祸也不小。   毕竟坏世道毁人间的本事从不看谁聪明,只看谁没有底线。   “悬川关的事如何?”   墨鲤话一出口,就发现孟戚的气息变了。   这让墨鲤下意识地感到不妙。   饶是做好了准备,当听完孟戚低声所诉,墨鲤还是慢慢停住了扇火熬药的动作。   ——身体极为沉重,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拉着他,往地底坠去。   “若有楚朝开国时的兵马,荆州绝非眼下局面。”   孟戚扼腕,他比墨鲤更不能释怀。   流落江湖,行走天涯。   昔年能轻易做到的事,都成了今日之憾。 第335章 力难挽溃军   天光黯淡, 暮云低垂。   天授王大军像潮水一般汹涌推进, 转眼就将南平郡府城围成了孤岛。   城外树木被荆州军砍伐殆尽, 地面也被破坏得千沟万壑, 似一道道难看的疤痕,又仿佛是突出海面的礁岩,在铺天盖地的巨浪里勉强可见,顷刻间就消失无踪。   逆军将装满泥沙的独轮车推入陷阱壕沟,又铺设木板供人通过。   这些东西都是他们从华县带来的, 华县距离府城只有半天路程,一路运来并不费事。   城内守军看到辛苦布下的第一道防线就这么没了, 都是又惊又怒。   “岂有此理!”在城头坐镇的马将军恨得差点去找荆州权贵算账。   之前都说是天授王大军是泥腿子,是饿得眼睛发红的流民, 看着势不可挡,其实只要撑住了头几波攻势, 流民肚里无食心中发慌,自然就去别的地方了。   这里城墙高城深,城里的粮草跟兵力都不短缺,又得了荆王跟诸多世族的通力支持,韩将军脑子一热, 想着富贵险中求, 家族振兴在他一肩,于是接下了这份差事。   结果都没打,只这一个照面,韩将军就想骂人了。   “活见鬼的乌合之众, 这明摆着的兵法治军,看这队列,是不懂兵法的将领带出来的吗?”   早有准备带上了泥沙木板填壕沟,没有踩踏,还能保持一致协力合作,韩将军觉得自己手下的荆州军都没有这等本事,顿时叫骂起来。   守城士卒本来就紧张,再听到这动静,顿时惶惶。   几个副将勉强补救道:“……应该是那些邪门歪道的旗帜在搞鬼,愚众盲信,跟着走罢了,哪有什么兵法。”   “没错,铺桥架路再利索也不能证明是精兵,逆军是益州出来的泥腿子,那边山道险峻,没准早就习惯了这一套。”   扯到这里,他们快要把自己说服了。   没错,肯定是这样,否则怎样解释一群肚子都吃不饱的流民横扫了整个荆州。   必定是最先低估了他们的战力,然后看到逆军的阵容又高估了他们的本领,吓得避战甚至逃跑。   韩将军狠狠唾了一口,脸色好转,发出一连串命令,弓箭滚石擂木全部准备妥当。   他想着这是傍晚,逆军第一波攻势定然不会延续太久,撑住不是难事。   ——贫苦百姓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到夜里就看不清东西,还打什么仗。   别说流民,除了部分精锐兵马,荆州军大多也有夜盲症,夜战根本没法打。这要对上北地齐军,韩将军可能还会忧心,不知道齐军士卒的待遇怎么样,军饷伙食被克扣得厉不厉害,万一人家眼睛在夜里好使呢!但来的是一伙逆军,有啥可担心的?   韩将军一挥手,下令放箭。   看到城下像麦子一样唰唰倒下的逆军,顿时哈哈大笑。   “继续放,射死这些杂种。”韩将军大步走到城墙边缘,痛快地骂道。   逆军前阵开始混乱,然而这种乱势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往前冲比调头向后跑更容易,跑出了弓箭的射程范围,自然就不会受到冷箭攻击。   “砰。”   随着第一个逆军士卒,手持斧头重重砍在城门上,疯狂的冲击开始了。   城头往下投掷滚石、圆木,甚至沸水。   血肉忽然就成了任人践踏的泥土,大部分倒下的人并没有受到致命伤,只是一时站不起来,但很快他们就死了。没有人注意他们是怎么死的,后面的人不断往上冲,城墙上的人不停地扔砸石块。   很快,之前落下的石块圆木乃至堆积的尸体成了保护屏障。   不管扔什么,都不能像之前那样滚出去老远,一次扫倒一大片。   “停!都住手!”   韩将军惊觉不妙,连忙下令。   南平郡拆了民房之后,不管石头还是木料都不缺,看到天授王大军这势若疯虎的模样,守城士卒也慌了神,拼命开弓砸石,浪费许多箭支不说,扔下的石块木头也堆在了一起。   这本该是鏖战一个时辰之后才会出现的困局,然而逆军冲得太猛,守军太慌,城头调度不及。   尽管韩将军及时清醒,奈何先机已失。   锣鼓喧嚣,号角长鸣。   天授王军阵里赫然出现了一队队披盔甲,手持盾牌的精锐。   他们将盾牌举在头上,顶着箭雨缓慢向前。   圣莲坛的护法圣女不停地呼喊着蛊惑字句,耳边充斥着各色锣鼓法螺的器乐,加上城墙前的烟尘飞舞,圆木石块成山堆积,使得后面的逆军士卒难以知晓前阵的伤亡情况。   待慢慢挨近看到遍地尸骸,阵列顿时出现了乱象。   “妖魔已经追踪而至,今日若不能拿下府城,借郡府的城隍庙宇得天兵之威,吾等皆要死于非命!”   圣女尖锐的声音在逆军士卒耳边回荡,这次她们没有戴面纱,身边教众跟护法的数目也特别多。   看到平日里信奉的圣女都跟着一起冲阵了,逆军情绪这才勉强稳住。   自从前日妖魔夜袭华县,使得许多教众跟逆军将领受伤之后,他们听到妖魔二字便如惊弓之鸟。   俗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罗教主挡住了那个血影妖魔,没想到还有一个妖魔隐匿在暗中。忽然发难时,他们连妖魔的模样都没看清,有人觉得火光下的东西瞬间扭曲,有人看到火焰被莫名的力量吸纳成旋涡,有人感到妖风大作站立不稳,然后就是强烈的头痛晕眩,分不清东南西北,等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趴在地上,口鼻溢血。   这不是妖魔是什么?   听说天授王受了重伤。   听说罗教主打退了妖魔。   祭天未果,血染乾坤,将有大劫。   有人胆怯想要逃跑,反正他们已经到了江南宝地,抢点东西,再随便找个村子种田打猎应该就能活下来,然而趁夜跑出去的人翌日都被吊在了华县城楼上,尸体遍布血痕,诡异万分。   军中便盛传妖魔守在不远处,没有圣女的庇护,根本没命出去。   祭天之礼再次举行,焚烧的香料让人头昏脑涨,听习惯了的经文赐福萦绕在耳边,圣莲坛教众一声声诉说的从前衣食无着跟饥寒交迫,重新勾起了逆军士卒心底的恐慌。   是啊,有田地能耕种算什么,一旦老天爷不下雨,或者发个洪水,整年的收成都没了。   就算能躲过妖魔趁乱逃走,税吏衙役就能逼死全家,还不如拼一把,不做官也能当个坐田收租的富家翁。   ——杀过人,手里染过血,便觉得这件事没有什么困难的。   众人死死地握住兵器,口中低低嘶吼,耳边又是一句句蛊惑,一声声赐福。   “杀!”   “紫微恒照!”   只有跟着天授王才有活路,他们没饿死,还一路到了江南。   “杀!”   “天命降世!”   城下的呐喊慢慢从杂乱变得齐整,后阵锣鼓忽然停歇,几万人同时嘶喊出一个杀字。   迎面冲来的音浪震得搁在城墙上的长矛戈戟都在颤动,砂灰尘土随之滚落。   驻守在城头上的荆州军脸色发白,有人双脚发软。   紧跟着的第二声呐喊,仿佛闷雷滚过天边。   天光将尽,孤城绝域。   远观仿佛荒漠上的一块即将被黑色潮水淹没的礁石,夕照余晖无法透过厚厚的云层,只在缝隙里若隐若现,同时逐渐下沉。黑暗是一头无形的妖兽,阴影慢慢攀上城墙,即将吞没一切。   ***   “糟了。”   孟戚神情骤变,他气息不匀。   看到华县成了一座空城,他心知不妙,拽住墨鲤往前急赶。   不消片刻,就在路边遇到了风行阁的人。   “天授王大军到了何处?”   “两个时辰前,可能就到南平郡府城了。”   说话的正是撼山虎,他喘着粗气道,“飞鸽传书已经去了江夏,我奉阁主之命,正要找衡山派几位前辈牵制圣莲坛的几大护法以及霹雳堂,南平郡府城守得越久,就越是有利。”   “秋阁主说的没错,前提是……能守住。”   孟戚见过天授王在华县驻军的布防、粮草所在之后,便感到棘手了。   逆军看似无序,偏偏通过圣莲坛约束住了愚民,能暂时把他们变成一支令行禁止的军队。   这就罢了,许多细节都表明,天授王阵中有数量不少的兵卒惯于行伍。孟戚看营地是一看一个准,须知将军再有远见也没用,手下的兵不顶事,一个烧火做饭安营扎寨都能处处错漏。   同样占住华县民房,逆军就分为截然不同的两支,一些人只顾着找大屋子巴不得高床暖枕,一些人聚在一起住的屋子错落有致围成一圈,还打通了部分墙壁。   “这里面绝不止是流民跟百姓,还有精兵。”孟戚猛然醒悟,狠狠一拂袖,脚边沙土飞扬,石头都快被他踩出了一个坑,“益州之前是楚朝疆土,朝廷不止在悬川关有驻军,益州各县的兵卒去哪了?”   不可能全被流民所杀,或者全都逃走消失了。   “齐朝根本没有掌控住这些军队,也没能把他们找回去。”   孟戚咬牙切齿,一字字地说,“官府无能,被圣莲坛或天授王击溃后,这些士卒可能落草做了贼寇,后来天授王又把他们收拢过去。”   这一来一回,尽管兵卒数量锐减,却也逃过了外人的耳目,以为逆军都是吃不上饭的流民山匪。   “陆璋这个废物!”   孟戚怒极,伸手扶住额头。   齐代楚立的这十几年,一直到遇见墨鲤,孟戚对上云山之外尤其偏僻如益州平州燕州等地发生的事,并不十分了解。 第336章 匪辨明晦   南平郡府城的百姓战战兢兢地躲在屋内, 有的甚至钻在床底下, 用被子捂着脑袋。   然而城外的喊杀声还是那么清晰, 让人不禁心生疑惑, 逆军到底有多少人?   官府的人不是说就几万?   还说他们府城的官兵跟百姓加起来,比那些贼寇多十倍,城池是绝对不会失守的。   “……这就是睁眼说瞎话!怎么可能只有几万人,这动静,说几十万都少了。”   城中百姓惊慌莫名, 有血性的人已经拿了家里的柴刀菜刀在磨,更多的人只会急得一通念如来佛念太上老君。   十余年前遗楚三王相争, 战火也没有烧到府城,于是加上楚朝盛世承平三十九年, 如今城中百姓皆不知兵戈战祸,听到城外这般厉害的厮杀喊叫, 顿时心神俱震,面色惨白。   靠近城墙的房舍都被拆了,而今能窝在家中的人,都觉得自家房子离城墙很远。   府城这么大,竟还能听到这般可怖的动静。   究竟有多少人在攻城?   百姓多半不识字, 术数更不灵光, 只是平日里在茶馆听书的时候,说书先生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是八十万大军。要是说少了,大伙儿还不乐意,觉得没多大阵仗。   得勒, 现在坏结果来了,都觉得城外至少是百万大军。   “不可能,真有那么多人,官老爷还不第一个跑?”   眼下荆王还在城里,衙门拼死拼活抓着役夫挖沟筑墙,显然是想守城的。   城中百姓谁也不敢出门,除了家中也不知道敢躲到哪里,即使愈发惊惶,也只能跟家人对坐垂泪,外加胡乱揣测一番。   原本大家心中虽慌,可都觉得能守上几日,待听到喊杀声起便心惊胆战地或念佛或发抖地等着结束,眼看外面天色越来越暗,厮杀喊叫却无一丝要停歇的迹象。   这就罢了,那些逆军贼寇呼唤紫微星君口称天命降世的声音像鬼咒一般,一遍遍钻入耳中。   难不成真的是天兵天将?   逆军打到了府城下,荆王被围城中,意味着整个荆州完了。   这才多久?不是天兵天将,不会邪法怎么能做到这一点。   “轰!”   震天巨响,城墙摇晃。   这是抛石车打出的动静,听在百姓耳中成了天雷,一部分人心志彻底崩溃。   家家户户抱头痛哭,连埋怨的话都说不出来了,眼中只剩绝望。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随着一声比之前更加响亮的轰鸣,这次更像是什么塌了。   “城门破了!”   “贼兵杀进来了!”   起初只是几条街能听到,继而整座城都开始混乱。   看似牢不可破,封钉了许多木板,还被石块死死堵住的城门竟然被一斧一刀地劈开了。   这时城墙上的守军已经十不存一,吓得转身逃跑的人比死在圣莲坛刀下的人还要多。   距离城门五丈开外的地方挖了一个大坑,率先冲进来的逆军不查,直接栽了进去。   坑里竖了铁刺尖刀,一时间惨叫声连天,仿佛无间地狱里传出的鬼嚎。   奈何后面的人要往前冲,前面的人看到惨状也退不了,竟然硬生生被挤进了坑。   瞬间这座坑就被人命填平了,后面红了眼睛的逆军什么都不知道,踩过碎石跟尸骸,挥舞着兵器进到城内,他们还没有见过这样庞大繁华的城池。   悬川关高大坚固,却是一座要塞,里面没有民房商铺。而益州自陈朝起就变得穷困,到了楚朝虽然恢复一些,但也不可能江南腹地荆州有千百年历史的府城相比。   “哈哈哈。”   怪笑声伴随着追杀挥砍守军的混乱声响,火光映着一片猩红。   城墙上,残缺不全的肢体跟鲜血往下撒落。   许多驻守在城门第二道防线的兵卒是勇气拼杀的,可是摸到落在自己头上身上的残肢碎块,淋着这断断续续的血雨,顿时乱了,不是惯于沙场的老卒,又怎么扛得住这样的冲击?   随着身边同伴越来越少,再见逆军状若疯虎的模样,纵然有脑子清醒的将领极力呼喝,溃败之象还是逐渐蔓延。   本该调度守军的韩福将军,正被亲兵家仆架着逃下城墙,他背后一道伤口还在冒血,手里还拿着一张弓,目眦欲裂地狂吼着。   他原本有机会带着荆州精兵逐一射杀那些像鬼魅一般登上城墙的魔影,因为率先被砍杀的只是普通士卒,府城的城墙宽且厚,有足够多的空间挪移施展,结果那些没用的役夫,跑得活似生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跑就跑还大叫大嚷动摇军心,以至于城头那些士卒也不肯奋力杀敌。   韩福怒极之下斩杀了一个逃卒,非但没有震慑住众人,反倒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圣莲坛教众蜂拥而至,都想杀韩福拿首级邀功。   一阵慌乱的拼杀后,双方死伤惨重,荆州精兵的箭袋也空了。   这时脚下城门被破,后续箭支跟兵力支援都跟不上,韩福麾下这股精兵只能被迫撤下城墙。   等看到城门后第二道防线摇摇欲坠,火光冲天,天授王大军摧枯拉朽一般踏平了阻碍,直冲内城的景象时,韩福胸口一阵憋闷,哇地一声吐出血来,竟是生生气晕了。   所有失衡,都是从守军过于惊慌毫无节制地投掷了太多石块圆木开始。   韩福错判了逆军进攻的架势,以为日落之后攻势就会终止,又看低了逆军的能耐,见逆军伤亡惨重只觉得十分痛快,巴不得这些贼寇贱民死得更多一点,像踩蚂蚁一般。   就这么一个迟疑,一个错判,随后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韩福恼羞成怒。   就跟很多犯了大错的人一样,韩福转念一想,便觉得自己的错误其实不打紧,真正的罪过应该算在旁人头上。   “懦兵怯卒,无用矣!”   韩福昏昏沉沉地被亲兵掐了几下人中救醒后,立刻痛骂荆州军无能。   “将军?”   “走!”韩福拾起一杆长矛,摇晃着站稳了,随即狠厉道,“三军不肯用命,城池如何能守?现如今只有杀出去,投奔宁吴,为荆王报仇罢!”   这句话一说,勉强给残存的荆州军将领挽回点面子。   再说谁也不想送死,搁这当口顶着逆军的冲杀去救荆王,嘴上表表忠心就成了。   内城的荆州权贵官吏已经傻了。   他们怎么都没想到,逆军抵达南平郡府城的第一天,甚至第一夜还没过去,城池就破了。   ——这城墙是纸糊的吗?   无边的荒谬与惊愕充斥脑海,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臣甚至因为起得太急,发了中风。   披衣而起,急急出门的人不知有多少。   毕竟他们距离贼寇,甚至距离横死,就差一道内城的城墙了。   守内城的将领带领的是更精锐的士卒,严阵以待,总算守住了逆军第一轮撞击,给官吏权贵们争取了喘息之机,不至于让他们衣裳还没穿整齐就被劈死家中床榻上。   但这喘息之机,或许不如没有。   半个时辰后,荆王脸色惨白地在诸多盾牌的护持下,勉强上了城楼。   只冲着外面瞧了一眼,他就直挺挺地昏过去了。   ——逆军手持火把,汇聚成一道道洪流,火光下的扭曲面孔仿佛恶鬼。   他们停在一箭之地的射程外,不吭声,只用发红的眼珠死死盯着城墙。   城中到处都是惨叫哀嚎,看不见被杀的人,只有炼狱般的景象。   ***   孟戚踏着尸骸石块进了城门。   火光映着他的脸颊一片赤红,然而他的目光跟神情却是阴冷深寒。   入目诸般惨象,城门十丈内只有少数逆军士卒在徘徊,抱怨着被留下来剥除死尸铠甲的差事。   “……好东西都被抢光了。”   “你不怕死你就去。”   有人从亢奋里醒过神,看着坑里跌埋丧命的同伴,顿时闭上了嘴。   粮食金银女人是很好,首先得活着。   “圣女说了,攻下南平郡府城,就拿下了天命。星君渡过这一劫,我等的好日子也要来了!而且护法说得也有道理,这外城的百姓家里有多少值钱东西,有什么样的美人?放着就是,内城才是宝库,都是娇贵的娘子小娘子,小脚嫩手,皮肤滑得像——”   吹嘘未毕,忽感喉口一凉。   那人莫名地伸手去摸,紧跟着他发现自己对面的人也做了差不多的动作。   奇怪的风,刮得脸跟脖子发痛。   随即他就看到一个人足不沾尘地走过尸堆,犹如鬼魅。   “你是何人……”   喉咙震动发声,说到第四个字时,剧痛忽至。   血从指缝间狂喷,这群逆军士卒惊惧欲言,走不到三步便一头栽倒。   孟戚面无表情,持剑一振,剑身不沾血痕。   他越走越快,须臾就到了百姓惨叫挣扎的坊间。   很少有人看到他的样貌,然而所过之处,正在屠杀劫掠的逆寇纷纷栽倒,脖颈血流如注。   墨鲤几次想要追上孟戚,可是他发现孟戚并未失控,只能紧跟其后。   墨鲤知道孟戚杀过很多人,但是后来孟戚都避免见血来控制自己,今晚却破例了。   ——怒火冻结成冰,不是消失,是需要血洗。   “妖魔!”   这般动静很快就引起了圣莲坛的注意,那些被笼络来的江湖高手可不信什么神魔,知晓必然是江南武林人士的反扑,齐齐往孟戚这边寻来。   而相信鬼神的逆军士卒丢下财宝,仓皇而退。   暗夜中人影幢幢,被火光照得摇曳不定。   心中生鬼,看何处都有鬼怪。   “妖魔追来了!”   墨鲤蹙眉看着两个尖叫着跑出街巷的圣莲坛教众,他们丢下火把,连刀都不要了,只想赶快回到更明亮的地方,回到教主跟圣女身边。   火把滚了两圈,眼看要引燃房舍。   墨鲤拂袖暗御气劲,平地忽起怪风,将那火把诡异地吹熄了。   那些侥幸躲过一劫的百姓,慌忙朝着逆军相反的方向奔逃。   “呔,何方鼠辈作祟,给爷爷报上名……”   最先遇到孟戚的是几个在江湖上声名狼藉的恶徒,曾以杀人为乐,将整村人屠戮殆尽,然而武功不俗,更因是同胞兄弟合练一套默契极高的刀法,极难对付。若非雍州大旱,他们根本不会投靠圣莲坛。   这兄弟四人看似狂傲,大大咧咧地拦在了路口,实则摆好了合围之势,蓄势待发要把这个名为妖魔实为刺客(把孟戚当做了前日来的宿笠)当场拿下。   孟戚对他们视若不见,听若不闻,兀自一步步走来。   右手微抬隐见剑锋。   四恶徒齐喝一声,暴起欲战,然而居于东首之人忽然闷嚎一声,整个人竟然生生飞了出去。   “暗处有人!”   “快躲!”   剩余三人见势不对要退,然而在孟戚面前展开所谓阵法的人,岂是想走就能走的。   孟戚随意一拨,气劲缠裹。   都不用传音,墨鲤就轻松地折了这三人“送上门来”右臂。   继续挣扎,就再打断一条左臂并双腿。   “纳命……啊!”   “看刀……不对!”   一个个不断出现,又莫名其妙败亡的圣莲坛高手,使得妖魔之呼愈发喧嚣。   孟戚在明,墨鲤在暗。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这座沦陷的城中,感受着彼此的气息。   即使在这样的地方,手持武器不断扑来的人又陆续倒下发出的惨嚎,都无法打断这种联系。   孟戚能听到墨鲤的心跳声,仿佛贴着大夫的心口聆听;墨鲤能听到孟戚平缓的呼吸,就像孟戚贴在他耳边一般。   剑锋夺命,刀式无迹。   孟戚的手下没有活口,撞上墨鲤的人还能苟延残喘。   分散在城内杀戮的几百几千人是杀不完的,黑夜跟恐惧却能做到。   孟戚所过之处,光亮骤失。   失去火把,许多逆军士卒看不清东西,又畏惧妖魔,纷纷放弃劫掠奔向正在攻打内城的主军,于是厮杀惨叫声逐渐变小,站在高处可以清楚看到从城门延伸开来的一片扇形暗影,慢慢扩大。   “嗯?”   罗教主神色一凛,猛然转头。 第337章 预断死生   “杀意?”   罗教主眯起眼睛, 仔细琢磨。   “跟之前的刺客不一样。”罗教主忽然生出了强烈的兴趣, 他是个不纯粹的江湖人, 见过遍地尸骸的惨象。   宿笠的杀气虽然惊人, 但没有脱离刺客的特性。   这种有针对的杀意,像是悬挂在头顶的刀锋,如果一直找不到会让人烦躁暴怒,然而说到底仍旧是蹲在阴暗角落里的臭虫。只要想办法拍死,危机顷刻间就会消失。   现在这感觉不同。   仿佛置身于万军厮杀拼搏的沙场, 从脖颈后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双手急切地想要握住兵器, 返身迎接这一场血战,迎接这横尸遍地、血流漂杵的美妙景色。   生跟死, 界限不明。   肉与灵,皆是朽木。   罗教主陶醉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圣莲坛没有这样的高手,逆军也缺乏这样的将领。   ——哪怕是郑涂,郑涂杀过的人,还是太少了啊!   统帅万军,尽情屠戮, 再踩着无边尸骸, 凌驾众生。   这就是罗教主的野心,他未必想要做九五之尊,但早已不甘心在江湖上混迹,操控一群蠢货有什么意思, 就算有无数人诚惶诚恐地跪在脚下,日子也太过无趣。   可恨他生得太迟了,早几十年,天下可不是这样。   “停车。”罗教主一声令下,随侍的圣莲坛教众齐齐止步。   众人惊愕地看着罗教主转身向后行去,全不顾其他。   “教主,星君正在前阵等你……”   说话的那个圣莲坛护法蓦地住口,因为他看到罗教主反常地拿起了兵器。   是真正的兵器,不是随手抓起的一把刀,或者直接用一双手掌。   那是一件相当怪异的兵器,整体像月牙戟,尖锋曲钩的比例却十分夸张,月牙刃的边缘相如锯齿,一旦切入血肉,便能留下像野兽撕咬的痕迹,导致伤口破碎,筋骨难愈。   这显然不是江湖人惯有的兵器,它太引人瞩目,也不好携带。   但是任何看见罗教主使用过这件兵器的人,都会对这位圣莲坛教主生出深深的畏惧。   那个躯体束缚的不是教众跪拜的神佛,而是一个渴求血肉滋味的恶鬼。   约莫是为了发展圣莲坛着想,罗教主很少露出他嗜杀这一面,可是对于投效圣莲坛的武林邪门歪道之人,罗教主就没有这样的顾忌了。   毕竟对付恶人,只有更恶才行。如果不能震慑住这些无法无天的家伙,让他们惧怕,就不可能顺利收拢这部分力量。   ——亲手将违逆他意愿的人千刀万剐,且喜欢当着属下的面这么干。   从教主到厉鬼的转变,区别只在于他握住那件兵器,这一招非常有效,恐惧似乎有一大部分被转移到了那柄月牙戟身上,通常情况下月牙戟会被放置在马车或者营帐里。   此刻以护法为首,众人呼吸一顿,瞳孔骤然收缩,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谁还敢管天授王在等罗教主过去的事啊!   说实话,圣莲坛众人对天授王的看法颇为奇怪,他们捉摸不透天授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主要因为大部分时间看到的天授王都是个赝品。假冒的时间太长,就算真的出来了,他们也搞不明白。   可是罗教主一心一意地要跟着天授王,或者扯着天授王的大旗做文章,谁敢跑去问为什么?像这种冒失鬼根本活不到混上圣莲坛高层的位置。   后阵的变故还没有传过来。   天授王的马车在火光下显得非常华丽,好像完全不怕有人偷袭。   傀儡战战兢兢地坐在其中,他被封了穴道,没法说话,也不能动弹。   尽管在外人看来,他身边保护足够到位,甚至有两位圣女端坐着,然而这个戴着紫金面具的可怜人感觉自己就是砧板上的一条鱼,被放在火上烤的一块肉。   只要一根流矢,就能夺去他的性命,而他会直挺挺地坐着,好像刀枪不入,哪怕血流干了都没法叫痛。   这不是华丽的马车,是死亡牢笼,是展示“紫微星君”神通广大的戏台。   逆军士卒对真相一无所知,他们看到马车,心里就十分安定,连干活的速度都变快了。   他们把荆州军溃败之后留在城墙附近的木料拖来,堆在空地上。   前方是筑有四角箭楼的郡府内城,火把照耀得黑夜如同白昼。   荆州军本以为这座城能守十天半个月,准备的军用物资很齐全,现在全成了天授王大军的囊中之物。   郑涂脸上身上都裹着厚厚的白色布带,这让他看上去很是怪异,逆军中还有好些将领也是这个模样,他们不是在那天晚上倒霉地被飞出去的木柴烧伤,就是被灌注了气劲的碎石沙粒打中,直接破了相。   郑涂伤得最重,却是所有人里表现得最无所谓的,要知道其他人不是发热昏迷,就是勉力撑着露个面,连马背都爬不上去了,他们可没有那么好的内功底子。   但伤势同样影响了郑涂,连续不断的细密疼痛,让他怒火中烧。   打人不打脸,是连江湖莽夫都知晓的道理。那神秘的使刀人,竟这般狂妄,似戏耍众人之后救走刺客扬长而去。就像之前在华县城墙上敢以一己之力阻关,似乎要用这样的方法示威。   ——他在说,他能做到,也有能力毁掉郑涂费心谋划的一切。   尽管现在只是小打小闹,带来一点麻烦。   郑涂忍不住抚摸包住脸的布条,盘算着怎样去抓几个江南的名医,他不能真的让自己的脸毁了,还没有一个满脸疤痕的人能顺利做皇帝。事实上哪怕瞎一只眼,残一条腿,都比彻底破相好。   天授王的面具太过华美,装饰了许多东西,连眼睛的部位都有烟色水晶,远看甚至能改变瞳色,完美的掩饰身份。可一旦碎裂,带来的伤害也特别大。   别的不说,等到官府“招安”的时候,如果郑涂还顶着一张惨不忍睹的脸,只怕得到的官位都会比预计中小许多,这恰恰是郑涂不能忍受的。   “怎么回事?”郑涂回过神,发现罗教主等人还没到,就像一场大戏迟迟不能开锣。   马车里的天授王不能说话,郑涂很自然地充当了发问的角色。   被他询问的人答不上来,天太黑了,他们这里又太亮,很难看清后面发生的事。   郑涂眉头一皱,潜意识告诉他又有事发生了,于是他想都不想,直接道:“攻击。”   “郑将军?”   听到命令的人吃惊地望向郑涂,罗教主地位崇高,怎么可能不等人到就擅自进攻?   郑涂随口道:“罗教主为了妖魔作祟之事费心,或许已经跟诸位圣女去了城隍庙作法,眼下攻城稳固王气乃是大事,不可耽搁,你们想让王上在这里继续等吗?”   不等别人反应,郑涂的亲兵得到示意,率先朝着堆成小山的木料射出一支绑了油布并点燃火箭。   仿佛一个信号,逆军士卒狂热地呼喊着,争先恐后将手中火把投掷过去。   火焰冲天而起,浓烟滚滚。   风向恰好将黑烟送往内城,城头箭楼上的荆州军呛咳不止,神情惊恐。   ——这是巧合吗?   是逆军里有人懂天象,知道这一夜西风不停,还是胡乱放了一把火,不怕反过来烧到自己?   “赤焰焚天、红莲净世!”   “紫微星君,天命降世!”   圣女带着教众又唱又叫,沉重的投石车被缓缓推来,对准内城大门轰击。   荆州军非常痛苦,他们与之作战的敌人,既像没有理智的愚众,偏又混杂了惯于作战的兵卒,哪有会用攻城器械的贼寇?   其实这支天授王大军的战力并没有那么可怕,他们只是应时而出的蝗害,哪怕里面有曾经的益州兵马,充其量也只能打打基础的攻防战罢了,问题出在南平郡府的荆州军也不怎么样。   比烂,荆州军更胜一筹。   因为他们不止是缺乏斗志,还没有一位能担当大任的将军。   郑涂眯起眼睛望向陷入城墙,他准备让逆军表现得更强势一点,最好吓破荆州权贵的胆子。   ——至于招安?他可从头到尾没打算投向遗楚三王,能够接受他,也能成为他沃土的只有齐朝。   齐朝才不在乎江南死了多少人,没准还愿意许诺高官厚禄,放他继续在南边扫荡呢!   抢掠荆州,祸乱扬州,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杀”   郑涂高声喝道。   他麾下兵马,无论是信紫微星君的,还是不太信的,都不会拒绝破城之后的美妙享受,   这不是一道城墙,只是一扇阻止他们得到钱粮女人的门。   血火绽放,厮杀声响彻云霄。   然而军阵后方气氛截然不同,越来越多的原本分散到城中烧杀抢掠的贼寇逃回来,他们满脸惊恐,跑得连滚带爬狼狈不堪。黑暗仿佛是一只无形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贪婪地吞食着人命。   罗教主右手倒拖月牙戟,神情隐隐亢奋,大步走向朝这边扩散的黑暗。   杀气越来越近了。   让人浑身战栗的浓厚血腥味。   罗教主站定,擎起月牙戟,咧嘴露出嗜血的笑意。   黑暗已经推至他眼前的这条街,只剩罗教主身后的火把还保持着明亮。   幽深暗处首先出现的是一双布履,式样普通,就那么平平无奇,无波无澜地自众人争相逃离的黑暗里步出。   ——没有沾染一丝尘土,一点血污。   甚至它的主人走得也不快。   宛如春风故里,自在飞花,信步而游。   袍袖轻扬,右手负于后,从服饰到姿态都是飘然隐士之态。   火光下,便见那人抬眸凝望,犹如皎然月辉,微明通玄。   这一瞬间的错觉,还映在圣莲坛诸人的眼中,顷刻疾风骤雨,步履残影,身姿化长虹,幽暗里惊天一剑势若雷霆。   “砰。”   月牙戟撞上了紫锋剑。   没有言语较量,没有多余试探,罗教主几乎在瞥见孟戚就霍然扑上,拼尽十成力道。   短兵相接,铿锵一响,骤然爆发的气劲荡平四周阻碍,哪怕远在十丈外的圣莲坛教众也被推得不住踉跄后退。   飞沙走石,眼不可辨。   看在逆军士卒眼中,就像妖魔掀起黄沙,将罗教主卷了进去。   “妖魔来了!”   什么人能长那副面孔,还能在这般时候步履悠然?唯有妖鬼邪魔!   他们惊惧高喊,跌跌撞撞往前冲。   圣莲坛诸人见势不妙,连忙大喝一声:“快拿下!不许乱跑!”   前方街巷,黑暗笼罩。   紫色剑芒夺目,竟生生脱离了剑锋数尺而存在,这曼妙绝美的圆弧,就是剑锋之前留下的轨迹,一剑比一剑凌厉狠绝。仿佛是猛兽利爪尖牙,每当它渲染上血色,圣莲坛教众就会心惊胆战,知晓是罗教主受伤。   “哈哈哈,再来!”   罗教主桀骜狂喝,月牙戟越挥越快,剑芒开始混杂另一股蛇形亮虹,街巷两壁石砖纷纷剥落。   气劲带来的无穷威能,被强行约束在狭小的战团内,它们的影响范围越小,被剑光戟影掠过的地方受创越多。转眼间已是地裂三尺,街巷两壁犹如被大力卷折的布匹,已经扭曲变形,房舍摇摇欲坠。   这里已经靠近内城,房舍均为权贵富户所有,因天授王大军逼近,原本住在里面的人都搬迁到了内城,多一道城墙也能勉强安睡,只留下了大片空屋跟少数奴仆。   城破后本就要吓破胆,再听到这般动静,宅中仆人抱头奔逃。   “轰!”月牙戟击碎了屋顶,蛇形游走直掠庭院中的树木。   灌注真气的紫锋剑,穿透砖石就像刺破窗纸那么简单。   无论挡在前方的是什么,哪怕是一株三十余年的槐树,一时树皮木屑激荡纷飞,宛如倾盆暴雨。   那个圣莲坛护法惨叫一声,身体后仰跌退数步,只见他小腿血流如注,一块树皮宛如暗器般钉在上面。   众人被唬得面色惨白,急忙后退。   火把的后撤,意味着光亮彻底在这条街巷消退。   被留在原地的的圣莲坛护法忍着腿上伤痛,正要艰难地爬起来,忽然他感到莫名心悸,有一股大力从后将他拽进更深的黑暗中。   ——他竭力挥舞想要抓住地上的石块,指甲脱翻。   惨叫戛然而止,众人眼前只剩染上血迹的石块,护法已经被拽进黑暗。   “这是怎么回事?”   “暗处藏了人!”   顿时有人强打精神,将火把往前伸,怒道:“装神弄鬼,快滚出来。”   这些来自江湖的恶徒,骂了几句给自己壮胆,随后互相看了一眼,以背靠背的姿势缓缓踏前几步。   罗教主还在孟戚恶斗不休,招数凌厉,功力不足境界不深者想要细观只会感到头昏脑涨,他们只能竭力自保,结阵试探隐匿在暗处的未知敌手。   随即平地像是刮起了一阵凉风。   众人只看到一道影子,斜掠而出,背靠着背探入黑暗的几人身形猛地一顿,瞬间头颅飞起,狂飙出的鲜血伴随着摇晃的躯体,火把坠地。   众人还来不及惊骇,凉风已然扑面。   没有杀意,似山野秋风,林间清泉,却是触之皆死。   后阵彻底混乱,再也无人能够约束惊慌奔逃的逆军士卒,圣莲坛的护法圣女们同时意识到这就是几天前在华县施展了宛如鬼神般刀法救走刺客的无名高手,上次他们没死,这次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刀锋过处,血珠挥洒,入目皆是残肢断臂。   圣莲坛武功稍微高一些的人,竟都不去阻挡而是返身逃跑,致使没人能完整地在无锋刃下走完三招。   痛叫并连血腥萦绕鼻尖耳际。   墨鲤轻轻叹了口气,反手收刀退回黑暗。   ——他还没有像这样杀过人。   事实就是,神医只能在瞬间救回一人,却能杀死十几人。   让救人的手去握杀人刀,纵使心绪难平,墨鲤的手却没有一丝迟疑。   感受着孟戚的气息,墨鲤猜测自己受到了对方的影响,可是那又如何呢?即使此刻看不到对方的面孔,听不到话语声,墨鲤也能再清楚不过地感觉到那股磅礴剑势。   那股随剑而出,坚不可催的意志。   几十年来定天平世,随着楚亡消磨淡去的意志,今朝重现。   ……尽管永宸帝是有心无力,风行阁秋景有志力薄,程泾川有势更有野心,他们将来加诸这世间的利弊尚不可知,或许世道依旧纷乱疾苦不息。   但能断言圣莲坛、天授王逆军、西凉余孽、乃至类同秋陵县司家堡之人,是图谋己利遗祸不绝之辈。没有他们,世道未必变好;但有了,就会更糟。   “故,无常不至,吾代为索命!”   孟戚眼底冰冷,眸含杀气,视眼前敌手为死物。   掌中内力再提,剑携天地灵气,以雷霆万钧之势,一剑击得月牙戟生生偏移。   罗教主陡然色变,连退十来步都没能化消冲力,胸口气血翻腾,不由得左手按墙稳住身形。   余力随之震荡,轰然一声,墙壁沿着罗教主的左掌崩裂出数道裂缝,顷刻崩塌。   罗教主不禁暗骂,哪有人越打功力越雄浑,越战剑意越盛的,今天怕不是出了鬼?   心中疑惑,便生退意。   他急掠入屋,此屋宽大,摆设华美,显见其主非富即贵。   绝顶高手能在刹那间敛息屏声,藏匿不出。罗教主选了一个极好的位置,一面运功平复内腑创伤,一面暗中发狠,誓要给这目中无人的对手一个教训。   屋内漆黑无光,伸手不见五指。   乍然剑穿锦屏,千丝韧缎如纸破,月牙戟险之又险地用其上弯钩将之绊住。   人影交错之际,罗教主猛然发力,左掌劈下,同时双腿连环踢出,靴尖出现利刃。   孟戚不差分毫不迟刹那,随之掠起,正踏在罗教主踢过来的靴面上,生生把人踩落了一截,持剑右手猛地一拽,发力撞破后方墙壁。   罗教主噙着冷笑,他暗算落空,也被迫离开藏身地,可是对手也拿他无可奈何。   剑与月牙戟各自脱离不得,方向又对罗教主有利,因为撞破墙始终是由孟戚背部在受力,罗教主并无损伤,且他发出的悍猛一掌依旧在直追孟戚。   太天真了,罗教主心想,如果拼剑拼内功,他还未必是对手。   势将尽时,孟戚身在半空,眼看已避无可避,又一堵矮墙被冲破,飞沙走石间,孟戚忽然身形拔高,像是被人掀到了旁边。罗教主一掌击空落在残余的半堵墙,旧势已尽新力未生,电光火舌间刀锋夺命,正中罗教主心口。   “这……不可能……”   罗教主惊骇莫名,如此全力拼杀下,怎能有人无声无息地潜伏在侧,甚至可以把孟戚推到另外的方向不伤分毫,岂不是说明这二人全心信任对方,甚至连内力都能贯通互融,毫不冲突?   绝顶高手的护体真气可不是开玩笑的。   秋叶旋落,飞沙甫定,   孟戚悄然落地,持剑右手负于身后,无声立在罗教主后方。   罗教主兀自不敢置信地盯着持刀站在眼前的墨鲤,身体晃了一晃,口鼻溢血。   墨鲤眉峰一蹙,反手抽刀,飘然后退。   这是一个极快又毫无余地的搅动收刀。   罗教主颓然栽倒。   这一刀斜穿肋骨,翻拧而刺,准确地扎破心脏。   这种准度,让罗教主几乎怀疑对方杀了成千上万人,才能有这样无误的手感。要知道他可不是躺着站着任人屠戮,交锋可能连半个照面都没有,在推开剑者那瞬间,怕是连人都来不及看清,出手只一刀。   “你,你……”   再这样高深的武功,也扛不住心腑碎裂之创。   罗教主气息近无,四肢抽搐,谁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再战半个时辰,亦有一剑杀你的机会。”孟戚缓缓走来,冷然道,“但我有阿鲤,不想费这个功夫。”   罗教主神情狰狞扭曲,眼中万般不甘,终是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寂然不动。   想踏过尸山血海凌驾众生的人,终成无边尸骸之一。 第338章 一梦天光破黯云   耳边的喊杀声太响, 尤其是投石机的轰鸣。   加上面上伤处扰乱思绪, 等郑涂意识到不对的时候, 后阵已经彻底乱了。   “怎么回事?”   郑涂惊怒, 他已经放任一些人去城中烧杀抢掠了。   不求这些目光短浅、不堪大用的家伙继续卖力气,却也容不得他们来拖后腿。   “胡乱冲撞者,斩!”   郑涂横眉竖目地喝道,另外几个将领也及时反应过来,下了差不多的命令。   然而他们治军一向是靠圣莲坛的威吓哄骗, 这会逆军士卒看到惊慌退来的人群里竟有圣女,顿时傻了。   圣女白衣白袍, 非常显眼。   众人仔细一看,不止是圣女, 往日不可一世的圣莲坛护法、香主脸色都不好看。那些叫喊着乱跑的人,除了少数逆军兵卒之外, 更多的则是捧法器吹号螺持经幡的教众。   除了来投的江湖人,其余圣莲坛教众是精心挑选出的,没有能说会道的本事并一张称得上端正的面孔,想要在圣女护法身边担当跑腿的职务都是痴想妄想。因被选上之后,还能跟着练拳脚功夫, 吃穿都好上许多, 且能接近圣女跟教主,受的福运也比旁人强些。   此刻唬得魂不附体,像没头苍蝇一般横冲直撞的,竟然就是这些教众。   逆军士卒一时愕然, 不知该怎样执行郑将军的命令。   “妖魔来了!”   “妖魔掀起妖风,已经卷了教主跟李护法去……还杀了好几位香主……”   “快去城隍庙,圣女说能请天兵天将做法除魔!”   圣莲坛教众嘴里喊得响,却没有一个人敢挪动脚步往没有光亮的地方跑。   他们没有来过南平郡府城,这会儿更是深夜,谁知道城隍庙在哪?出于求生的本能,他们只会跑向火光最明亮的地方,毕竟到了暗处他们跟瞎子也没什么差别,现在罗教主生死未卜,他们自然只能想到天授王。   “星君救命!”   “王上——”   逆军士卒也被影响了,陆续惊慌转身。   笃信紫微星君那套说辞的人,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靠近天授王。   圣女与护法们惊魂未定,等回过神发现不妙时,已经无法约束教众了。   妖魔之说宛如一把双刃剑,现在反过来砍伤自己了不管他们怎样呵斥,亲眼看到护法香主惨死的圣莲坛教众吓破了胆,这些人曾经有多相信自己刀枪不入受赐福庇护,现在就有多么确信妖魔的恐怖强大,连一丝试图抵抗的念头都不会有。   那可是妖魔!凡人怎么能抵挡得住?   宛如一块石子投入湖中,泛起的涟漪飞速扩大,原本布列齐整的军阵已现溃乱。   除了最前方杀得狂热战得双眼通红的先锋军,以及在他们后面压阵的部分精兵,其余人等都忘记了近在迟尺的城门,妖魔的威胁更可怕,他们急需有人站出来说几句安抚的话。   天授王的马车无可避免地受到了冲撞,纵然有随侍的圣女跟几个圣莲坛高手呵斥,惊慌的人群依旧拼命涌来,向马车伸出手臂。   ——人头攒动,数不清的手臂高举着挥动挣扎,衬着烈焰火光,犹如黄泉恶狱。   马车上的“天授王”看到这番景象,纵有遮脸的面具,还是能看见他眼底满是惊惧惶急。   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更是一个临时赶鸭子上架的傀儡,根本撑不住这样的局面。   惊惧之下,人几乎要昏厥了。   这时郑涂也从亲兵口中得知了事情始末,霎时神色大变。   前日那个用刀的神秘高手退去后,郑涂估摸了一下对方的实力,想着刺客重伤可能已经不治了,两人再度联手卷土重来的机会不大,但郑涂仍然不敢冒险,伤势稍微好一点就整顿人马来攻打南平郡府城。   没想到……对方除了刺客,还有别的人手?   是风行阁?   还是衡山派?   郑涂脑中瞬间闪过无数猜测,江南局势并不明朗。   从表面上看,这里最大的正道宗门是衡山派,然后是牵连无数消息渠道的风行阁,可实际上风行阁自己也有掰扯不清的麻烦,跟扬州的宁王势力有千丝万缕牵扯。荆州隐藏着西凉余孽,甚至吴王也不是省油的灯,用高官厚禄收拢了很多江湖人。   “继续攻城,不能给荆州军喘息之机。”郑涂一面勉力镇定心神,一面强令属下收拢兵马。   其他将领亦看出情况不好,他们比普通逆军士卒想得更多,假如天授王大军在这里失败,之前的所有优势都会付诸东流,荆州是被搅得一片大乱了,大家却没有得到什么实质上的好处。原本出身益州官场的他们,迫于形势,弃官为匪最后成了逆寇,可不是抢江南百姓三瓜两枣就满足的,再这样下去,别说封王拜相,怕是性命都要不保了。   众将暗暗发狠,一定要攻下此城,彻底打溃荆州军然后收编逃卒,扩充势力。   这是可行的,这年头吃谁家钱粮就为谁家卖命,尤其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哪有什么忠心可言?至于那些满脑子都是神仙妖魔的愚众,死了拉倒!   于是众将心照不宣,果断地抛弃了“天授王”,亲身上阵拼杀。   火焰冲天,浓烟滚滚。   郑涂相信以罗教主的武功,足够应付所有情况。   退一万步说,打不过还能逃。   郑涂只是伤了面孔,经过这几天的调息,那少许内伤早已痊愈了,而他跟罗教主联手,就算对上青乌老祖赵藏风也未必落得下风……   该死!郑涂咬牙扶额,他心生不祥预感。   自打到了华县,意外频生,郑涂已经不敢笃定地推算某件事了。   “锵。”   一样东西从天而落,直直坠在郑涂马前。   马匹受惊长嘶,人立而起。   郑涂骑术精湛,急拽缰绳,硬是将马控住。   待他定睛望向地面时,却是陡然睁圆了双目。   “这是什么?”亲兵惊慌互问。   人群微微散开,被挤过来的圣莲坛诸人同样看到了这个物件,霎时惊惧万分。   “是罗教主的兵器……”   月牙戟倒插在石板缝隙里,垂穗染满鲜红,弯月宽刃被大力拧得扭曲,戟柄折断,直接分作了两截。   这件令圣莲坛高手十分畏惧的兵器,以这种颓败之象出现,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不!”   “不可能!”   众人惊疑不定地低吼,郑涂坐在马上的身形甚至晃了晃。   虽然罗教主没有人在戟在,人亡戟折的说法,但是对江湖人来说,赖以成名的兵器遗弃折损,比死了还要可怕。   “只有一小会工夫,教主怎么可能就……败亡了?”   圣莲坛之人最清楚罗教主武功有多高,他们甚至想象不出要杀死罗教主,需要什么样的武学境界。就好比山河崩裂,日月逆转,几无可能发生。   “啪!”   第二个从天而落的,正是罗教主死不瞑目的尸体。   众人同时惊叫,郑涂更是目眦欲裂,他手里的底牌不多,而罗教主是最重要的一张,失了罗教主,他再没有底气不惧任何武林高手。   “出来!”   郑涂暴喝一声,飘身足踏,整个人直接站到了马鞍上。   罗教主的致命伤在心口,看痕迹,正是救走刺客的神秘高手所留。   “阁下既有能耐杀人,又弃尸挑衅,为何此时藏头露尾?”郑涂贯注内力,声音在半里内不断回荡,每个人都感到耳中嗡嗡作响,头昏脑涨,站立不稳。   郑涂看似莽撞,实则做好了十成戒备,目光在附近屋宇上来回扫视。   蓦地,他的目光停在一处屋脊上。   一道人影无声无息立于屋脊侧面的暗影中,秋风萧瑟,衣袂飘飞。   不知何时而至的幽魂,在冲天火光与喊杀声里,手按刀柄,月光泠泠地映在锋刃上。   明明是黯淡未开锋的弯刃,也没有沾染丝毫血迹,人更如山石松柳,萧疏轩然,不见杀气。郑涂瞳孔却猛地一收缩,耳边仿佛听见了黄泉铃音,不祥之兆更盛。   直觉在早年伴随郑涂闯荡江湖,胜过无数敌手。   他几乎下意识地拔身而起,急退至右后方。   只闻惨声嘶叫,郑涂原本立处,那匹马脊背上血肉横飞。   “可惜了好马。”   孟戚叹息一声,瞬间眼前密布十余道紫色剑光,皆是剑招太快残留的幻象。   十来个白衣圣女与圣莲坛护法胸口鲜血迸发,当场毙命。   郑涂已然跃上屋脊,翻掌横劈,迎面对上无锋刃。   他心知今夜这一劫若是过不去,旁事休要再提。   郑涂在江湖上是不用兵器,却不代表没有暗招。   他翻掌间,双手皆握指虎,五指关节处利刃闪烁寒光。   拳法需要的施展空间极窄,墨鲤手上兵器乃是短刀,就使得二人近身过招险象环生,指虎与刀锋一次次擦着耳侧喉口划过,看得旁人屏息瞠目,不敢有分毫错失。   然而战况远远不如他们想象的那样惊险。   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转眼就是几十招过去,无锋刃跟指虎竟没有碰到一次,包括气劲亦无相撞,只有足下瓦片纷纷碎裂。   “越是高明的刀法剑术,越有迹可循。就如一曲天籁之音,弦歌有谱,一个错音毁其全部。   “旁人难以招架,往往是因为他们没有坚定的心志,没有高深的内力,没有更快的出手去不断化解。”   郑涂冷笑不止,他的根骨也许不及师父赵藏风,但他的武学天赋在于拆招破招。   “你杀不了我,除非忘记你日夜苦练的刀法,可惜刀意是融在江湖人血肉之中的本能,哪怕抛弃招式,刀意本身不会改变。”   指虎再转,寒光如夜空破晓。   两道身影迅捷如电,肉眼不能分辨,四周瓦片似雨落。   如此近的交锋,如此快的过招,旁人根本无法插手。   孟戚抬眼四顾,忽地持剑削去一老者伸向袖中的手,只听一声巨响,原地暴起烟尘,老者连同身边的数人血肉模糊地倒下了。   “原来是霹雳堂。”   圣莲坛诸高手心知不妙,顾不得其他,分头往四面八方逃去。   前方战局混乱,到处都是惊慌拥挤的教众跟逆军士卒,纵然孟戚用了十成轻功,也不可能将分散在数万人之中的圣莲坛高手及时一一杀尽。   这也是圣莲坛众人的想法。   跑,只要运气好,死的未必是自己。   郑涂脸上的绷带散了,露出深深浅浅的狰狞伤口,他的神情看着更显扭曲。   “真是绝妙的刀意,阴阳同济,逆死而生。你,真是好对手!我猜,你就是那个……杀了我师父的人?”郑涂蓦然狂笑,牵动伤口汩汩流血,兀自恨声道,“玄葫神医的高徒,还有楚朝的孟国师?”   “砰。”   只听得一阵闷响,数条人影倒飞着摔进人堆。   孟戚停步,赫然看到那些正是圣莲坛成功逃窜走的人。   火光尽处,一道人手持拂尘,背负长剑,逆行而至。   便听一声清越悠然地长吟,剑已出鞘。   “贫道总算赶上了。”   道士持剑踏前一步,剑光过处,血雨横飞,冷肃之声遍传四方:“天山派宁长渊在此,投效圣莲坛的邪魔外道,今日便是尔等枭首之期。” 第339章 是勇武是矣   宁长渊之名, 杀伤力比孟戚大多了。   谁让孟国师昔日就无赫赫之名, 纵然楚朝朝堂上有过一些传闻, 也多是玄之又玄的神鬼怪谈, 什么“御鬼窥秘,无所不知”,简直跟今日“驻颜不老,神功莫测”的说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郑涂师从青乌老祖,后跟圣莲坛罗教主联手折腾紫微星君之说, 细论起来他是装神弄鬼的行家,且十分擅长用夸张的传闻来吹捧人。孟戚这人是真是假?他是假借前朝国师名号出现的野心勃勃江湖人, 还是风行阁推出的一颗棋子?只要没有亲眼见到,郑涂都不会相信。   江湖传闻青乌老祖死在太京, 乃卷入齐朝内廷宫变。   青乌老祖死后,藏风观一蹶不振, 他的弟子想起益州的郑涂师兄,有几个就跑去投靠了。   郑涂这人生得一副侠肝义胆的面貌,可实际上他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藏风观来的这些弟子在他眼里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不值得留下。在打探完太京发生的事后, 就悄无声息地将这些人除掉了。   青乌老祖在上云山遇到孟戚跟那个自称大夫的用刀高手, 之后又在皇宫中遭遇了一趟。青乌老祖死得特别倒霉,被火炮轰个正着,这还能不死吗?   但无形中,郑涂对孟戚二人的威胁程度有了错误的评估。   ——是联手对战青乌老祖, 又不是一对一。   哪怕青乌老祖是因为他们才被火炮击中,这也不是他们的实力。   郑涂听得宁长渊喝声,出招一滞,瞬间无锋刀就从他肩头带起一篷鲜血。   “哼。”   郑涂心神一收,逼迫自己沉着应战。   宁长渊又如何,天下第一剑虽然名号不虚,但也因为出手太多,跟他交战过的人太多,给郑涂的线索也太多了,郑涂甚至在早年亲自观战过一次对决,可以说郑涂一直是把宁长渊作为将来必定要遭遇的绊脚石来揣摩的。   做好了万全准备,更拉上了武功高绝的罗教主,自认不惧宁长渊的郑涂万万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般快,且猝不及防。   宁长渊不是一直在北边游荡吗?   他那门假路引假度牒的生意,主要是给北地流民,南边要这些的八成是骗子,宁长渊就很少过江。   南平郡府城还没攻下,宁长渊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就算听闻荆州百姓流离失所而过江,又怎么能这般恰好地赶上来给自己添堵?   郑涂心念电转,很快就得出了答案。   “风行阁!”   他恨声低吼吼,因一心两用,臂膀后背又添新伤。   郑涂心下更怒,之前他不停地用语言相激,墨鲤却毫无反应。   人活一张面皮,尤其是江湖人,脸面跟名声比命都重要,而武功越高就越自负。   武功臻入化境的人,谁不是天赋卓绝之辈?就算没有好强斗狠的性子,单单在武道一境上却是绝不服输,即使招意被看破,也会想方设法地变招寻求新的突破。   郑涂做一套熟门熟路,他知道用怎样轻蔑的语气跟神态激起对手的胜负心。   因为一旦寻求临战突破,就会陷入一个困境,等同放弃了自己最擅长的一切,能不能突破未必可知,但郑涂不会放过任何一闪而逝的机会。   郑涂刻意让对手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不突破其实也没关系。只要心境平稳、招式不露破绽,就算被堪破了刀意剑式又如何?高手相争,一招后面能跟着三十六般变化,郑涂是能见招拆招,可始终都处于被动的位置啊!   墨鲤不给他机会,郑涂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前招方破,后招又至。   这一招是能接、能挡,能反制出手,可是下一招怎么样,就说不好了。   只要招无重复,不走一个套路,让郑涂难料变化,局面就僵住了。   郑涂同样在不懈试探,他要知道对手重复的那些变化,到底是陷阱,还是自身改不掉的习惯。如果是后者,这场对决就有结果了,所以郑涂一般不怕时间拖得久,他以言语相激,是考虑到后面还有一个他不了解的孟戚。   结果这一战,如陷泥沼。   郑涂现在觉得不是自己困住了对手,而是墨鲤困住了他。   他几番试探,都铩羽而归。   郑涂不由得再次审视墨鲤,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对手   ——难道他没有人的喜怒,没有胜负心,也没有彰显自我的习惯?为何能精确到甚至冰冷地控制着招式变化,像对弈一般缓缓落子,考验着敌人的耐心跟意志力?   这,还是人吗?   ***   风行阁主力退居江夏,打算死守不退。   但南平郡府城这边也不能完全不闻不问,秋景派出了撼山虎等人寻找并接应墨鲤、宿笠。   在收到墨鲤消息之后不久,秋景沉吟片刻,一咬牙亲自去见宁长渊,准备说明利害关系,然后请宁道长出马探明情况。   秋景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宁长渊一听到墨鲤的名字,想都没想,一口应下。   这位天山派剑客本可以活在江湖传说跟后辈推崇里,结果却是活在官府通缉令跟底层流民的口口相传中。   宁长渊是个毫无架子的人,不会自诩身份探听情报的活儿不该他干,反而一听情势危急,提剑就打算出门。   再一听事情还跟墨鲤有关,这还有什么说的?玄葫神医秦逯是他的救命恩人,宁长渊就算信不过风行阁,也信得过墨鲤。   至于孟戚?   上次在野集,宁道长就发现这二人的关系了,这回撞见倒也不感意外。   挥剑劈开飞来的流矢,宁长渊身形拔高,踩着旗帜顶端大开杀戒。   江湖人跟天授王逆卒的区别是如此明显,宁道长一看一个准。   一部分急于逃命的圣莲坛高手发了狠,索性回身要跟宁长渊拼命。另外一部分人则是聪明过了头,纷纷丢掉“模样出格”的成名兵器,随手捡起士卒丢弃的刀剑长矛,装作踉跄不支的样子,跌跌撞撞地跟着人流跑动。   那些成名已久的邪道高手,更是恨不得找块布来包住头脸。   “啊!”   每当有短促尖锐的惨叫响起,就在告诉他们,身边不远处又有人掩饰不成功,被杀了。   “该死,他们只有三个人,还有一个被郑将军困住了,吾等何必自泄底气,理应拼了!”   “不错!我们人多势众,还有弓弩!”   霹雳堂的人率先反击,雷震子炸开了一团团血花,哀鸿遍野。   别说霹雳堂,就连圣莲坛的高手都不在乎天授王大军的伤亡。   宁长渊只得离开高处,继续在人群中追杀圣莲坛教众,混乱中迎面遇到孟戚,他连忙道:“孟兄,郑涂此人善于破招,贫道听闻墨大夫曾在华县展露过刀法,如今怕是受到牵制……此人生性狡诈,贫道亦不敢断言能胜。”   而孟戚就不一样了,宁长渊觉得这一战应该是由孟戚上啊,怎会这般选择?   “我相信阿鲤。”   孟戚面无表情地说。   宁道长一滞,还来不及反应,赫然看到天授王精锐兵卒将几辆庞大的木车推到阵前。   “那是?”   宁道长下意识地觉得这东西威力很大,孟戚已经闪身而上了。   八牛弩,由三张床弩组成的巨弓,巨箭射程可达七百步。   力道强悍,能深深扎入石墙,若是击中城墙上的箭楼,甚至能将它直接摧毁。具体威力要看这架八牛弩由谁制造了,楚朝官制的八牛弩射程能到一千步,齐发连射后,对面城墙可以直接出现一片竖着的箭支密林。   其威,攻城拔寨,无坚不摧。   西凉人就是被这等慑世利器彻底击溃,守城时吓得心神俱裂,魂不附体。   荆州军这几架八牛弩过于笨重,甚至不好抬上城墙,这才被布置在城内壕沟的第二道防线内,没想到荆州军兵败如山倒,连这样的利器都来不及用,白白便宜了天授王逆军。   操作八牛弩可不是一件轻松活,它需要三十人合力。   正如宁道长不认识这件东西,墨鲤同样不行。   战况瞬息万变,唯有孟戚能以一力换天。   “……怎么回事?”   发现八牛弩那边陷入混乱,正在发狠攻城的天授王将领怒了。   “有人冲入战阵,损坏了木车轴转的绞臂。”   这个关键机枢坏得,一时间修都没法修。   八牛弩直接废了。   “快放箭。”   双拳难敌四手,绝顶高手纵然气劲齐发,亦不能长时间扛住万箭齐发的阵仗。   宁长渊见势不妙想要相救,却见孟戚在几个起落间就抓准了空隙,轻松脱出战阵。   ——孟戚熟悉弓士的大致列阵跟发箭频率,天授王大军既不是西凉国纵横关外的铁骑,也不是楚靖远侯练出的精兵,能把箭雨排布得遮天蔽日。   “火炮呢?快上火炮!”   “可……后阵都是我们自己人,除了圣女护法,还有郑将军。”   事到如今,还管什么圣女!不能攻下此城,就只能在江南做流寇了,逆军诸位将领红着眼睛齐声令下。   “圣女得天庇护,定然无事,先杀妖魔要紧!”   “放火炮!”   且说郑涂施展浑身解数,手上不敢有丝毫放松,意念通达,竟有悍猛难敌之相。   两人衣袂翻飞,身形迅捷如电。   屋脊墙壁处处留下可怖的刀痕爪印,活似猛兽相搏。   郑涂忽见墨鲤错步一顿,精神大振,连抢数招。   墨鲤小臂被指虎划开了寸许长的血口子,神情不变,兀自做踉跄急退状。   郑涂正要趁胜搏杀,忽而心头一紧,身在半空猛地下跃,随后一个赖驴打滚,险之又险之地——   “轰。”   一发火炮恰好击在他们方才所站的屋脊上。   郑涂出了一身冷汗,隔着飞沙走石,抬眼望向远处墨鲤时,目光扭曲狰狞。   差一点,他就要步上青乌老祖的后程了。   可惜了。   墨鲤站定,扫一眼自己小臂浅浅的伤口,心想自己可能装得不够像。   可炮弹说来就来,他没有准备时间。 第340章 万夫不敌   “荆州军快要支撑不住了。”   孟戚瞥向城头, 语气古怪。   即使他们搅乱了天授王大军阵列, 逮着圣莲坛的人杀, 还摧毁了八牛弩, 可是烂到根子上的荆州军怎么都扶不起来。   逆军精锐发了狠的攻城。   这些曾经的益州士卒吃够了临阵脱逃与战败的苦。   流落到荒山野岭啸聚为寇,大鱼大肉是没有的,有时候还要在山上挖野草糊口。   或许江南富庶,不至于这么惨样,随便打劫一票能美滋滋地吃上十天半个月, 但是以后呢?   官府总是要来围剿的,江湖人也会过来找麻烦, 好一点的是敲竹杠或者被揍一顿,没准能收获一个武功高强的当家头目, 但每天会被呼来喝去,看别人喝酒吃肉, 还不如当兵的时候。   天授王收编了他们,装神弄鬼的说辞将一部分人糊弄了,比起信奉紫微星君,盘桓在心底更深处的是欲望。   ——不想再过朝不保夕的日子,想当一当他们羡慕过的官, 手下指挥百来号人, 兜里有银子家里有田宅,娶上七八个婆娘。   做过益州士卒的人这部分想法更甚,荆州军就是他们的曾经,他们已经在战场上逃过一次, 发现逃了也没路可活,于是在圣莲坛的洗脑下霍然明悟,单单有钱是没用的,必须做官。搏一搏,下半辈子就大鱼大肉了,赌输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丧家犬的日子,他们过够了!   “杀!”   一方搏命,一方怯懦,战况不可控地向天授王这边倾斜。   荆州权贵已经备好了马车,喊上家将私兵,准备城破后就逃命。   正因为他们不肯交出私兵守城,荆王大发雷霆,而世族权贵们各自庆幸,事到如今他们还有活命的机会。   权贵们好吃好喝养出的私兵战力极强,能骑马能打夜战,全幅盔甲刀兵锐利,足够护着他们冲出去。   只是事到如今,能带上的东西不多。   南平郡府城里充满了绝望的哭喊,深宅大院里一幕幕生离死别,一些人只是默默垂泪,一些人试图跟上,却被家主毫不留情地推下马车。   这昔日由珠翠跟绫罗锦绣围裹的美貌女子,跌落在泥泞里。   只揣银票不带金银,将女儿甚至幼子都抛下了,谁又顾得上娇妻美妾?   ——马车载重太过的话,逃脱的希望就会锐减。   如果不是怕冷箭误伤,那些会骑马的人根本不想做马车,贼寇要是以为马车里有金银发了疯地冲杀怎么办?这时越不招眼,就越安全。   “唉,荆州完矣。”   一个坐在马车上的老者,面露痛苦地说。   他的儿子径自打马,没有转头看身后哭嚎不休的妻女一眼。   “扬州有吾等的位置吗?只怕到了那里,免不了要受人奚落,没法东山再起。”   “多说无益,还是先逃得性命说罢!”   荆王独自坐在王府里,看着忙着逃命的内侍使女,忽然发狂般的大笑起来。   他那些成年的儿子已经丢下他,离府打算各自奔逃,王府里只剩下一堆妻妾跟几个尚未成年的稚子。   谁都没想到逆军来的当日,外城就破了。   待荆王去城头查看竟是昏迷着被抬下来,压在众人心上的最后一根弦也断了。   “……火?不好!”   城外的孟戚瞳孔一缩,不顾冷箭,再次跃身上前。   紫锋剑蓄力在身前荡开,霎时气劲暴乱,焰星点点。   逆军握在手里的火把纷纷飞起,伴随着一根根被削断的血淋淋手指,原地仿佛升起一轮流转着红焰的紫月,威势凌空,往人群最密集处坠下。   轰然巨响,地陷三尺。   逆军士卒来不及发出叫喊,躯体犹如麻袋一般,沉甸甸地飞出去,再毫无反应地砰然落地。   “这——”   宁长渊瞠目结舌。   他还没见过这样挥霍内力的剑法。   不,没有哪个绝顶高手敢在万军之中随意使用这等招数,这不是找死吗?内力不是无穷无尽的,而人总要犯错,以一敌万不是开玩笑的。   但不得不说,这样不惜内力,一扫一大片的做法,才是万军之中杀出重围的好办法。   宁道长低头看剑,神情一凝,精准地避开身后飞来的暗器。   看着慢慢围上来的、神情狰狞的圣莲坛高手,宁长渊一挽剑花,从容道:“看来诸位已经想清楚了,来罢!”   “狂妄!你以为自己可以抵得过吾等这么多人?不妨告诉你,霹雳堂已经埋伏在暗处了。”一个外表枯槁形如厉鬼的老者桀桀怪笑,手中的木杖顶端有一颗幽幽发绿的骷髅头。   “天下第一剑?哼,受死!”   四面八方同时有人扑上,劲风吹得宁长渊道冠下披散的发丝飘到额前,那双锐利眼眸却是眨也没眨。   剑比人快,扎入右侧一人肋骨。   宁道长猛然发力,手腕反带,令剑锋卡在骨缝里,然后生生将那人“拽”过来,顺势横扫身前。   那些歹毒凶狠的攻击全部落在了这个倒霉鬼身上,当场毙命。   不待众人反应,宁长渊再度发力,内息沿着剑锋震碎了那家伙的肋骨,剑已脱出,迅如疾电般点向又一人咽喉。   “你!”   剑留胭红,顷刻爆裂,脖颈喷薄出的一道冲天血箭。   剑气森寒,是天山绝壁雪,苍穹凛冽风。   “废物,让老夫来!”枯槁老者猛地一顿手里的骷髅杖。   众人忙不迭地退开。   木杖带起一股腥甜难闻的风,连枯槁老者发出的内力都有肉眼可辨的诡异灰色。   被波及到逆军士卒皮肤上出现一块块黑灰斑点,随即不断抓挠,一出血痕立刻慢慢溃烂,惨叫连天。   “南疆蛊术。”   宁长渊皱眉,以剑风搅碎近身飞虫。   火炮一发接着一发落进人堆,后阵逐渐变得空荡,而前阵又有孟戚闯入,连杀三员大将。   其余天授王诸将见势不妙,纷纷在亲兵在护持下跳马混进人群躲避。   孟戚索性挥剑劈向那辆华丽的马车,车上的两个圣女慌忙格挡招架,其中一人手臂齐肘断去,整个人血葫芦似的滚落车架,孟戚抬脚踹向车轮,赶车的圣莲坛教众惊慌鞭马,马车猛然倾斜,满眼惊恐的“天授王”维持着端坐的姿势狠狠摔下了车。   不等孟戚将他生擒,也不等剩下的那个圣女救他,傀儡已被拉车的马一蹄跺在身上,胸口整个凹陷了下去。   四周似是静了一静,车上的圣女急中生智,竟一掌劈死了马。   “天劫不渡,苍天无眼。”   她把发簪一丢,披头散发盖住面孔,一般扑向孟戚。   却在半途人像是断线风筝一般倒飞出去,那速度孟戚不用轻功根本追不上。   孟戚冷哂,这些江湖无胆败类在他眼里的威胁远不如天授王麾下的将领。   况且这圣女自以为聪明,却不见得能挣出一条生路。   “砰。”   一股大力横扫而至,圣女刚刚落入黑暗之中,就被磅礴气劲掀起。   这次是真摔,人直接陷进了墙里。   下一刻,墙壁坍塌成废墟,郑涂铁青着脸,冷哼道:“临阵脱逃,百死莫赎!”   苦心一手造就的大好势面即将沦丧,郑涂反倒收敛了怒火,使出十二分心力与墨鲤对战,不止招式愈发凌厉,随着时间推移他也越来越能适应墨鲤的刀意了。   “你以为,你们赢了吗?”   郑涂连声冷笑,像是在预示着什么,下方响起一片惊叫。   墨鲤皱眉瞥了一眼,只见城内的火光越发明显。   是城内,不是城墙下。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百寻之屋焚以隙烟,荆州早就是个有隙可乘的破屋子,连西凉人都能从这里咬下一块肉。”郑涂毫不掩饰语气里的讥诮,哈哈大笑,“奇袭急奔,陈兵城下,攻伐不休……只是这样,就能击溃他们!”   被臣属跟儿子抛弃的荆王,绝望地举火焚府。   那些同样被抛下的官眷,惧怕被贼寇掳掠,有人跳井有人投缳。   然而还有更多人想要活下去,结果被胁迫着一同自杀,或满身鲜血或扑打着火焰拼命逃生。   ——明明城外逆军已乱,大势将去,人却在墙里自相残杀。   逆寇可除,人心却不能救。   那些哭喊忽然近在咫尺,在墨鲤耳边萦绕,手中的刀不觉缓了一缓。   郑涂等的正是这个机会,指虎前逼,连下杀招。   人影化作狂风,只一瞬就有罗网一般纵横斜错的爪痕留在墨鲤身后的墙上,道道入墙三分,随着墨鲤后撤急退的身形,一段段墙壁房舍随之坍塌。   地面连番震动,郑涂得势不饶人,又讽刺道:“你的同伴呢?那位前朝国师,为何避而不见,留你一人面对我这样的棘手敌人,他是对你太有信心,还是根本不将你放在心上?”   墨鲤敛目,眼睫低垂,恰逢战团到了有火光的亮处,半边脸被照得投下阴影,看不清表情。   郑涂忽感不妙,紧接着就看到墨鲤松开了手。   弃刀。   无锋刃借着残余气劲,竟绕着指虎旋飞数圈。   冰冷的锋芒对撞,火花迸发,让郑涂无法再进一步。   墨鲤连退之势随之终止,蓦然发力。只见他右足忽而立定,挽住颓势,靴底所踏地面生生裂了数道深痕,气流暴卷,沙尘漫天他拂袖一扫,内力俱出,火把皆成炎流。   赫见炎龙腾于夜空,辉照百里。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郑涂刚打落无锋刀,便见炎流暴涨。   有人影在其中,徒手聚气,指尖锐芒吞吐,腾起尺长白光,乃是绝顶高手凝气成锋的杀招。   “你……”   郑涂急欲格挡,然而临身而来的却是——   剑意?   不知是炎流扑面眼前仿如白昼,还是剑意犹如烈阳,但见天垂云阔,沛然生威。   招式推演错误,空隙立现。   随即指虎连同右拳一起像是烧裂般的陶土一块块碎裂,臂骨折断,防御一失,郑涂右腹中“剑”,整个人宛如一个沙袋,重重地砸向了地面。   轰然巨响,郑涂浑身的骨头碎了一半。   他们的战局吓住了所有人,一时内外息兵,人人惊惧后退。   剧痛唤醒了郑涂昏沉的意志,他猛然睁眼,发现完全不能动弹,而他砸落的大坑附近,竟无人敢靠近。   “怎会是……剑?”郑涂没有错看发出最后一招的人,正因如此,他更不敢置信。   那是圆融完美的剑意,赫赫之威仿佛烈阳当空,有睥睨天下之势。   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使出的剑招,就能参悟的剑意。   而一个用刀的高手,徒手使出这样的剑招?   郑涂艰难地吐出一口污血,兀自不解。   远处的宁道长神情古怪地望向孟戚,后者敏锐地察觉到了,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墨鲤面无表情,他是站得最靠近郑涂的人。   “是一个你没交过手的人,直到刚才,他都刻意掩饰了剑意,只用巧力或内力横扫敌手,你自然无从揣摩。”   “不对,你……用刀……”   “我只会这一招,乃是初遇时,令我……”   墨鲤适时咽回了后面的话。   是令我也惊艳的一剑。   平州初逢,连战一天一夜,急掠四百余里。   ——世间竟有这般高手,这样的剑意。   是这样,最后与我不分彼此的孟戚。 第341章 其臂当辙   宁长渊:“……”   宁道长原本想叫好的, 忽然看到了孟戚的神情。   行吧, 反正你们关系不一般, 互相学几招也不算什么。   事实上在数百年前, 武林高手辈出,并不拘于一家一派,谁抱着祖宗基业固守不前,很快就会落后于江湖,沦为二流行列。挚交好友、同道高人时常互相验证武学, 打得多了嘛,总有一招能学得形神皆备。   谁还不是武学奇才了?   只要肯用心琢磨, 反复揣摩,拿出去唬人稳稳的。   至于为什么是唬人, 因为学的是单招,很难连贯运用。   一来跟自己的武道不符, 硬生生转换不顺手,二则没必要,学遍百家最终还是为了创悟新的武学。   纵然招法形神具备,墨鲤亦不能徒手还原,还需烈焰助势, 重现烈阳磅礴之威。   宁道长回想那条乍现的炎龙, 觉得墨鲤这一手才是真正的意外。   不是恰好相似,硬说成了龙,是真的像。   龙首龙尾整体完备且不说,连龙须跟龙目都能找到, 腾空扑下的威势逼人,仿若活物。这压根不是武林高手的活儿,难不成平日里总是泼墨画龙,现在用内力都纯熟至此?   宁长渊的画技不俗,不然干不了仿造这行,此刻生出了浓厚的兴趣,他打量着墨鲤,心道看不出这是位画龙爱好者,例来有爱画马、画虎,画狸奴的,还有爱画竹菊兰梅的,龙嘛也不罕见。   除了龙跟虎之外,其他的……过招时实在拿不出手。   试想烈焰翻卷,蹦出一只憨态可掬的狸奴,像话吗?   宁长渊背过身,四周惊惧的圣莲坛教众再退一步,恨不得学会传说中的土遁道法。   “哪里走!”   宁长渊不想放过擅用蛊毒的白骨老人,提剑追了上去。   圣莲坛这次是彻底乱了,这一剑震慑了所有人,他们意识到大势已去,宁长渊三人武功太高,哪怕自己这边人多,不死上一大半根本别想扭转局势,谁能保证死的不是自己?   乌合之众终于名副其实,众人四下奔逃,包括逆军士卒。   “龙,是龙……怎么会是妖魔?”   “星君呢?”   杀红眼的人终于回过神,看着歪倒的马车,那些消失已久的怯弱重新涌上心头。   面前是坚固的城墙,有能显现本相的“龙”,而这座城外面,荆州的广阔土地上,也有钱跟粮,为什么要死在这儿?哦,圣女跟护法说,攻下南平郡府,就能借城隍庙的道场做法召唤天兵天将,除魔度劫。   魔就算了,这劫,眼见是没有度过呀!   逆军如潮水一般退去,纵然有人想要约束,都控制不住。   天授王诸位将领一咬牙,留得青山在,今天要是自己死在这里,就什么指望都没了。   尽管曾经的益州士卒百般不愿,随着身边的人尽数转头惶恐奔命,只能被携裹着离开,他们望向城头,望向墨鲤孟戚的眼神怀着怨毒的恨意。   就差一点,只差一点。   “咳咳。”郑涂也用同样的目光死死盯着墨鲤。   血呛进了肺腑,然而每一次咳嗽都会牵扯到断掉的肋骨,剧痛钻心。   除此之外,内伤致使脏腑受创,命不久矣。   郑涂布满伤口的脸逐渐扭曲,他眯起眼睛,吃力地大笑起来:“你以为你们赢了?”   墨鲤没有再看他一眼,返身去寻自己的刀。   “……没有我,没有罗教主……可惜,哪怕没有天授王,这支逆军仍然会存在,尝过血食的猎犬不会甘心回到从前。”郑涂说话的力气逐渐恢复,脸上回泛红光,一扫方才的颓败惨淡。   他快要死了,无论甘不甘心,只能迎接这一结果。   但郑涂不承认自己败了,失败的只是他的野心,而荆州、江南、乃至整个天下的局势早已无法逆转。   “杀啊!”郑涂讥讽地侧头看着狼狈奔逃的人,像风箱一般呼哧呼哧喘着气,“在尔等面前,这些人就如蝼蚁,可随意踩踏。可是你们能杀死多少人呢?就算活活累死,终究会有漏网之鱼……咳咳,还有之前分散在荆州各地的天授王兵卒……”   逆军将领之前就为了保命混进人群,现在想找也找不着。   郑涂为自己精心策划了一切,而阴谋并不会因为他的死终止。   天授王大军在南平郡府城大败,诸将谁也不服谁,一拍两散,然后各自收拢残兵,重新打出圣莲坛的旗帜,成为流窜在江南的匪寇。就是试图效仿昔年举兵被剿,各自为战,引起乱世开端,群雄割据,最终一些残兵余将成功归顺“地方官军”的黄巾军。   荆王的统辖在荆州已经名存实亡,给了逆军极好的生存土壤,同时——   “咳咳,荆州……多好的地方,多大的一块肥肉,齐朝不想要吗?宁王不想要吗?吴王愿意坐在家里看着别人争抢?”郑涂悠悠地叹道,笑意扭曲,“杀吧,杀不尽的蝼蚁,在天下大势面前,尔等亦是蚍蜉。”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哈,天下第一剑,绝顶高手又如何?   出乎郑涂的意料是,孟戚不怒不惊,收剑缓步行来。   “你不妨猜猜,宁道长是怎么赶到的?”   “……”   不就是风行阁么,郑涂心念一转,讥讽道:“原来你指望风行阁收拢江湖人对抗官兵。”   “错了,是协同,至少江夏守军不是软脚虾。”孟戚慢悠悠地说,“齐军也不会乐意接手江南,他们自己朝廷里的事都掰扯不清。只需夸大江南的疫病横行,中者形似饿鬼,加上北兵水土不服,只要宁吴那边乐意给钱,那么齐军过足了砍瓜切菜的瘾,就会退回江北。”   最后,荆州不是只有任砍任杀的百姓。   还有云明书院,还有成百上千想报杀亲毁家之仇的青壮。   “愚蠢。”郑涂吐着血沫,艰难道,“你小觑了天下人的野心,实话告诉你,吴王就罢了,荆州就存在着一个天大的变数……”   “你想说西凉摩揭提寺的所谓高手,还有他们的首领阿颜普卡?死了!”   “……”   孟戚挑眉看郑涂,不等后者反应过来,又凉凉地说,“或许你还想说宁王麾下蛰伏的一条毒蛇,以利益掌控了无数人的裘先生?哦,他也死了!”   他一边说一边漫不经心地摊开手掌,再将手指挨个蜷缩收拢,神情间更是充满轻蔑。   纵然没有明说,却就差在额头写上“是我干的”了。   郑涂猛地喷出一口血。   西凉人也就罢了,没想到裘思……   郑涂当然不知道裘思本就死期将至,在他看来,神神秘秘找龙脉的阿颜普卡跟他师父青乌老祖赵藏风一样属于脑子有病,裘思却是真正的布局高手,相隔太远,郑涂了解的事情不多,就足够让他提起警觉。   怎么会,怎么可能?   “当然了,滔滔江河水,天地相始终,枭雄谋士总是层出不穷的,但眼下能胜过你天授王跟裘思的,应该没有多少。”孟戚轻描淡写地说,“来一个,就摁下去一个,就让他们被这滔滔东流淹死罢!”   郑涂心中提着的一口气被彻底击溃,他咬紧牙关,在气息将绝的最后一刻,也不忘给孟戚挖个大坑:“……咳咳,好,我倒要看看,你能做多久,无人能永远不败,你还能一直活下去吗?”   这世间早已无可救药,野心者一次次登位,愚民一茬茬被剥削殆尽,这才是天数。   不管什么人,想救世,就先累死吧!   郑涂挣动了一下,刚泛起笑意,就听到一个细不可闻的声音。   “为何不可?”   郑涂猛地瞪圆眼睛,死死盯向孟戚。   这究竟是个狂人,还是赵藏风一样的疯子?   眼前逐渐模糊,郑涂喉头赫赫有声,却终究没能再吐出一个字。   孟戚在说话的同时,抬掌震断了他的心脉。   “我本以为他还有什么后手。”孟戚遗憾地看着尸体说。   提着白骨老人的头颅回来的宁长渊:“……”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觉得郑涂可能会气得拽住黑白无常的锁魂链,踢不着也要踹孟戚一脚再走。   “贫道来的时候,秋阁主给了一支烟火报讯,说逆军败退之后就点燃……”   宁长渊转头望向城内,火势似乎在逐渐变小,可是看情形又有点不对。   “那,那城下的侠士……”   城头上有人战战兢兢地喊话。   孟戚没有搭理,沉着脸说:“此地就交给宁道长了,待风行阁诸人一到,暂时整合兵力,荆州这些权贵一个都不要放进江夏去,当前最要紧的还是对付荆州各地的天授王溃军。再不可任由荆州官僚拖延,我去寻齐军。”   宁长渊自是答应,同时瞥向两手空空走回来的墨鲤,犹豫道:“墨大夫,莫非没有找回……刀?”   墨鲤微微摇头,神情有些遗憾。   “断了。”   无锋刀不是名家锻造的神兵,满打满算墨鲤也只用了它五年。   墨鲤自练武开始,随着“身形”拔高跟对内力的控制,不断更换兵器,直到这一对无锋刀才算定型。   然而这是他从竹山县带出来的刀,一路走来,伴他良多。   “改日我为阿鲤寻匠师,重铸两柄上好的刀。”孟戚立刻解下腰间的衷情剑,硬塞过去,“在此之前,不如先用我的剑,我的剑法也可以倾囊相授。”   宁道长默默垂首敛目。   ——无量道哉,外袍腰带说解就解。 第342章 非不自量   凉风阵阵, 细雨洗去城墙上的尘灰跟血迹。   江夏城头, 兵卒歪斜着身体靠了城垛而坐, 其中有些身量略矮的人, 直接被头盔盖住了眼睛,说话时还要艰难地抬一抬脑门,才能勉强看清对面的人是谁。   “这鬼天气,愈发冷了。”   “……喂,你是哪位将军麾下, 怎么瞧着面生?”   被问话的人垂着脑袋,有些躲躲闪闪。   “我是华县逃出的。”   “什么华县, 我看是南平郡来的软骨头罢!”   “你!”   那人脸上露出屈辱之色,捏住对方揪着自己的手臂, 扬拳挥去。   地面的泥水被带起,砰砰的撞击敲打, 伴随着身躯重重坠地的声响,以及周围兵卒起哄的叫好声,霎时引来了一群人的注意。军中生涯无趣枯燥,守城时更是如此,不得允许不能随意走动, 不到轮换无法离开城墙, 很多人心里都憋着一把火要发泄。   “打,打死整个窝囊废!”   “丢了荆州军的脸!”   泥点子飞溅,混杂着十几条朝这里伸过来的手臂。   眼看斗殴要变成一场欺辱的群殴,一道破空响亮的鞭声猛地出现在众人耳边。   “怎么回事?停手!”   督军护尉闻声赶至, 不分对错,对着人群就是劈头盖脸的几鞭子。   兵卒都穿有盔甲,只要不被抽到头脸脖颈手臂,倒也不痛,只是军法严苛,他们忙不迭地缩回去身体继续靠在城垛下避雨,装作事情跟自己毫无关系。   最初斗殴的两人却没法避开惩罚,被剥掉皮甲,硬生生摁着抽了十鞭子。   秋景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微微皱眉,侧首对心腹道:“近日那些南平郡投奔来的荆州士卒,屡次遭到江夏兵卒的排挤。”   “阁主,属下倒以为,聂老将军是故意把这些人送进来的。”   说话的正是“出山虎”袁亭,他微微低首,神色谨慎谦卑。   风行阁里懂兵法的人实在不算多,鲍冠勇老爷子教出的徒弟,确实在风行阁属于出类拔萃那一流,袁亭被孟戚打击过一番之后,师兄弟里面又出了一个叛徒,加上裘思之死前后闹出的乱子,袁亭痛定思痛,心中更有不忿,便加入了程泾川麾下,预备随军在扬州荆州交界处迎战天授王大军。   没想到又被程泾川派回给秋景,   连番折腾下来,袁亭的性情变了不少。   当然,这跟江夏守将是他老师鲍冠勇的昔年旧交也有关系,至少袁亭心里对这位老将军还是服气的。   “兵卒轮换守城,每次闹出乱子,都在无关紧要的休憩时刻,那些外来的兵卒被安排的位置很不利,周围几乎没有认识的人,督军护尉更是来得非常快。”   袁亭垂眼,急促而快速地说,“自十日前天授王大军在南平郡府城溃败后,江夏已经陆续遭遇了三波攻击,说是溃军,战力却不弱,虽然老将军指挥有方,加上逆贼的数量比我们想象中要少,最终顺利地守了下来,但是对很多守城将士来说,这些逆卒的疯狂还是超出了他们的预想。”   兵卒也是人,任何事情如果比想象中棘手,人都会下意识地畏缩。   尤其是看到同僚的尸体,忍受伤口疼痛的时候,士气必定有所低落。   这时候,就要来一些特殊的刺激了。   也要“警告”诸人,不战而逃,哪里都是容不下的。   “用这种方式?”秋景的神情显露着不赞同,她摇头道,“这些逃卒本身就是隐患,他们已经逃了第一次,就有可能逃第二次,如果战局出现变故,他们就成了压断弓弩的第一份力。”   袁亭正想说区区几个逃卒,督军护尉完全能控制得住,又听得秋景继续道:“再者方才那人,并非刚被换到城头戍防,此前的一个多时辰他同样在这里阻止贼寇攻城,他……”   他跟别的江夏士卒一般无二。   一样浴血奋战,一样在努力拼杀,没有后退。   而被问起来历的时候,他低下头,不敢说话。   临阵脱逃在军中是必被斩杀的,亦是重罪,但战败之后被将领带着“撤退”却不会被军法惩处。可事实是什么,经历过城破的人自己心里清楚。   “南平郡府的外城失守,确实是有人犯了大错,可是真正的错处,绝不在一个普通的兵卒身上。”秋景眼底的不忍之色慢慢消失,她转头望向城外,连绵的秋雨仿佛一层灰色的帘幕罩住整个天地,几乎瞧不见远处的江水。   城外还堆着尸体,十来个由吊篮挂下城墙的人正埋头在城外挖坑。   他们要把尸体推下坑,浇上油,焚烧后再填土。   江南多疫病,雨水多的时候尤甚,尸体不能久放也不可草草埋掉。   干这样的活计当然是有风险的,贼寇若是忽然来袭,吊篮又每次只能搭载一人,便意味着大多数人都会死,一般是犯错受罚的兵卒去干。   之前斗殴的两人,受完鞭刑,也被押到吊篮那边,一人拿了一把铲子,垂头丧气地下去了。   这个天气淋雨干活,可不轻松,一个不当心,就可能病倒。   世道艰难,一个人的无辜与否,乃至他的生死都是那么无足轻重。   要说倒霉,大概就是一个平凡普通的人在不好的时候,出现在一个不利的位置,又没法表现出过人的能力,最终被不幸的浪涛卷入其中。   秋景用右手抵着粗粝的城墙,细微的疼痛让人头脑一清。   “吴地的消息传来了吗?”   袁亭愣了一下,他以为秋景要问荆州的战况,毕竟齐军已经跟天授王逆寇遭遇了。   “尚未,不过程将军已经在昨日拔营,正往东进发。”   这是放弃荆州,准备应对吴王的兵马了,显然吴王也不打算继续坐山观虎斗,想要下水捞点好处,但钱塘郡跟荆州中间隔着宁王辖地,宁王还薨了,无论在谁看来都是一块不错的肥肉。   秋景自嘲地笑了一声,现在的情形是她带着人协助荆州军守江夏,程泾川对抗吴军。表面上看起来她更难一点,江湖人桀骜难驯,不能如臂指使,荆州更是几近沦陷,可实质上程泾川的处境更难,如果不能挫败吴王的野心,江南局势会再生变故。   “必须在冬日彻底到来前结束江南的乱局,否则……”   百姓流离失所,饥寒交迫使得他们大批死亡。   人口一失,江南元气再难恢复,不管是秋景通过风行阁跟各路商行盘活的消息网,还是程泾川妄图改变驻这个世道的野心,都将化为乌有。   因为一切变革,都要建立仓禀实、衣食足的基础上。   袁亭犹豫了一下,终是低声问:“不知孟国师身在何处,可否请他去程将军那边?”   “吴王麾下没有像样的武林高手,裘先生留下的人手够使了,且两军交锋,主将的威望很重要。孟国师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即使吴王退去,宁地还有一个烂摊子等着程泾川,他只能靠自己。”   秋景话音刚落,便见远处有十几骑朝着这边而来。   城墙上瞭望的兵卒一声唿哨,所有人抱着兵器爬起来。   “且慢,是我们自己人。”   ***   “墨大夫,请用茶。”   墨鲤伸手揉揉疲惫的眉心,冲着风行阁的人笑了笑。   同坐的还有宁道长,满面倦容,风尘仆仆,瞧着完全不像是一个高手。   右侧坐着的几位是衡山派长老,算是荆州江湖有头有脸的人物。   “逆寇分为五股,在荆州劫掠为患,虽然从南平郡府城逃出去的那些人已经被齐军跟我等尽力狙击,可是天授王大军在之前就有数万分散到荆州各处……”   秋景听着属下滔滔不绝的禀告,挥手制止,站起来冲着众人团团一揖。   “辛苦诸位前辈了。”   “无妨,老夫也没做什么,只是铲除一些武林败类。”   “不错,若无宁道长跟墨大夫,罗教主不会那么轻易伏诛。”   “想不到那天授王,竟然是郑涂!哎!”   听着众人言论,宁长渊神情古怪,想说罗教主的死真的不是他干的,可是墨鲤冲他摇摇头,宁道长只好把话再次咽回去。   ——孟戚这几天在齐军那边露面,用的都是苍老模样,此番又没有跟随他们一起来,宁长渊要是一解释,这孟国师忽隐忽现,忽老忽少的怪事就更要广为流传了。   虽然风行阁内部已经有了各种流言,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杀的有什么要紧,又没处拿钱。   沙鼠在墨鲤怀里打了个哈欠。   伸伸爪子,这件衣裳的暗袋比较大,还能躺着跷个腿。   剑都没了,云明书院那边也用不着他,齐军剿寇一切顺利,索性偷个懒。   宁长渊似乎察觉到异样,转头望过来,墨鲤不着痕迹地侧身端茶,将胸口微微鼓起的皱褶掩饰过去。   眼见秋景忙于跟江湖门派之人的寒暄以及进一步对荆州形势的掌控,墨鲤挂心着今天沙鼠没吃上什么东西,便托词赶路疲乏,率先起身告辞。   秋景也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墨鲤谈事情,顺水推舟地命人带墨鲤去备好的厢房休息。   宁长渊趁机跟了出来。   “待此间事了,未知贫道能否去拜会秦老先生?”   “家师隐居多年……”   墨鲤话还没说完,就感到胸口痒痒地被“挠”了一下。   沙鼠不高兴了。   谁要回去“见”心上山的“真容”的时候还带上一个宁长渊啊?   孟戚想得很周全,秦逯是宁长渊的救命恩人,如果秦老先生瞧不上自己,气自己拐他徒弟,怒喝一声滚出去,宁长渊帮谁?   不成不成!   墨鲤万万想不到沙鼠想了这么多,他正欲说话,突然听到前面院子一阵闹腾。   这是江夏守备的别院,因为建的位置好,屋舍也多,就拿出来给风行阁诸人暂住。   不想,在这里竟然还遇到了上门闹事的。   “聂老头是人老糊涂了,竟然重用一群来历不明的江湖草莽,不怕是圣莲坛奸细吗?”   “出来!本将倒要看看,是什么样了不得的人物,可长了三头六臂!”   墨鲤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甲胄,满脸络腮胡,双目赤红的人迈步闯入。   “韩将军,你且冷静……”   说话的人看着客气,脸上却带着轻蔑。   “滚开,你们江夏兵卒胆敢欺压我手下的人……”   那人还未说完,就被风行阁的人强行推出去了。   纵然他瞧着魁梧,又怎么扛得住被人点穴?   “这是何人?”宁长渊奇道。   “南平郡的韩将军,听说外城一破,他就带着人跑了,还跑到江夏,想说动聂老将军,口口声声要为荆王报仇。”风行阁的人撇撇嘴,不屑地说,“郡府外城何等坚固,比之江夏也不差什么,几个时辰就破了,还有脸四处叫嚣。”   这场闹剧,墨鲤沙鼠都没放在心上。   等到了屋中,墨鲤找出干净的衣物,看着送来的饭菜,默默叹口气。   风行阁招呼得很周到,热饭热水,恰好能饱餐一顿洗去尘土卧床休息,可是没有糕点啊。   这当口,城里估计也没人做糕点,粮食都得省着吃呢。   墨鲤一转身,赫然发现孟戚已经靠在榻上看着他了。   ——身上只盖了一件外袍,墨鲤的。 第343章 唯假物平逆   想凭本钱吃“鱼”结果没吃上反而被摁进浴桶的孟戚, 伸展四肢, 舒舒服服地靠在桶壁上。   这十天可不算好过。   所幸一切都过去了。   虽然战争还没结束, 杀戮尚未停止, 但在孟戚眼里,一切可能诱发事态走向不可挽回余地的问题都得到了解决。   其中最大的麻烦来源于人对眼前乱局生出的野心,吴王如此,荆州各股势力也是如此。   吴王兵马会正面遇上程泾川,吴王收拢的江湖人则要直接对上风行阁召集的江南武林势力, 加上被孟戚“恐吓”过的黄别驾带回的消息,富甲江南的钱塘郡实质上很难从宁地跟荆州捞到具体的好处, 除了土地。   宁地鄱阳湖疫病横行,荆州逆卒贼寇遍地。   吴王偏偏是个耳根子软的家伙, 等他踟蹰完毕,战机已经过去了。   所以程泾川必须强硬, 摆足气势,拿下首胜,就能彻底拖住吴地兵马。   孟戚撩了一把水,闭着眼继续想,至于程泾川的野心, 其实短时间内不算问题。   不止荆州, 宁地也急需休养生息,程泾川要扶持小郡王,在他解决宁地权贵官僚的异声之前,他根本无法彻底壮大实力。之前遵循裘思的谋划, 程泾川可以通过兵戈征伐来转移矛盾,抹杀反对者,现在就没那么简单了。   且没了程泾川,宁地百姓的日子只会更糟。   就看裘思的徒弟跟女儿,能把江南这盘棋下到什么程度。   未来三年甚至十年,都将是他们落子对弈、乃至联手共进的局面。   孟戚莫名地有些更看好秋景,因为那是一条前人没走过的路,让百姓不至于困守在一个地方,不至于因为没有活路而死,只要能离开,能抛弃土地,一切似乎就能改变。   “哗啦。”   一桶温热的水当头浇下来。   孟戚愕然,抹脸望去。   “在想什么?水都凉了,饭菜也凉了。”墨鲤神情不虞。   虽然对武林高手,冷食冷水并不妨事,但是在大夫看来,顿顿吞咽冷食干粮对腑不好。   是的,刚吃完就动手打架对腑不好,吃完就躺着对腑不好,吃的东西不对还是不好……   “你若是不改正,等回到竹山县,你会被老师不停地念叨。”   秦老先生也是人,而人老了总会有点唠叨的毛病。   孟戚闻言摸摸鼻子,其实他希望墨鲤下来陪他一起洗。   可是这浴桶吧,委实太小了一点。   孟戚遗憾地低头看木桶。   最令他惋惜的是,他没法用热水有限的借口劝墨鲤脱衣服,因为……鱼喜欢冷水。   于是孟戚懒洋洋地抬手指了指自己,无理取闹地问:“不知大夫能否同意,一边洗澡一边用膳会对身体不好吗?”   墨鲤:“……”   沙鼠赢了。   孟戚得以泡在浴桶里,等着投喂。   墨鲤看看手里的碗,巴不得这是苦药。   但看着孟戚眉宇间的倦容,算了,喂就喂吧,至少可以看见得意洋洋张嘴等食物的样子。   “菜煮过了头,藕也老了。”   孟戚边吃边说,再极力让墨鲤尝上一口。   不知不觉之间,就变成了两人分一碗饭菜。   城中守备森严,风行阁能送来的东西也是有限的,其中甚至包括了这处别院荷塘里的老藕,做得也很普通,毕竟江湖人不讲究吃食,是热的就行。   孟戚觉得墨鲤筷子夹来的是黄连他都能面不改色的咀嚼,但吃归吃,抱怨是绝不会少的。   孟戚发现墨鲤的筷子越来越慢,抬头望去,发现墨鲤像在思索什么。   “担心江南的局势?”   吴王不会成为麻烦,需要解决的只有荆州的乱局。   而在这十天里,墨鲤跟着孟戚四处奔走,亲眼见到了一幕幕荒谬可笑的画面。   诚然,没有罗教主跟郑涂的棘手人物,只是对付四下逃散不停劫掠的逆军,可要怎样把这些蝗虫对荆州的危害减至最低,不是拿着一把剑四处杀人这么简单。荆州各地已经出现了冒充天授王逆卒的盗匪,他们趁乱而起,劫掠杀戮,再截下面巾伪装成普通百姓,而地窖里已经藏满了沾满鲜血的金银。   郑涂也好,裘思也罢,他们都坚信乱世洪流如滚滚车轮,势不可挡。   不管是无敌天下的高手,还是才智过人的谋士,都休想止住人心的贪婪,谁若试图挡住洪流,谁就会粉身碎骨。   “原则上,我其实同意他们的想法。”孟戚从木桶里撑起身体,就这么坦然地跨出来,抬手取下挂在屏风上的衣物,随手一披,内力就蒸干了水滴。   他也不急着把衣带系上,慢吞吞地穿上鞋履,同时挑眉,神情间没有回忆当年楚朝的失落:“但凡站在整个天下试图改变什么,就会直面触及这层阻碍,螳臂博轮罢了。但反正我又不是第一次,每次我都不是一个人。”   “哈。”   墨鲤忍不住笑了,他就喜欢看胖鼠洋洋得意的样子。   “齐庄公路遇一虫,欲阻车驾,问左右,左右答螳螂也,乃知进不知退,不自量力,以臂搏巨轮。庄公叹勇武,遂命调转车头让路避开。”   这才是螳臂当车最初的记载。   春秋时的齐国国君愿意尊敬一只小虫,传之天下,于是勇士纷纷投效齐国。   “郑涂一定没念过太多书。”墨鲤想了想,然后说,“还不如用‘以卵击石、以指绕沸’。”   意思都是那么回事,但至少典故最初不涉及勇武的夸赞。   “此乃口舌之争。”孟戚摊手,故作不满道,“大夫该说的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鉴于我从不是孤身一人。”   墨鲤摇摇头,故意针锋相对:“此言差矣,歪门邪道亦能聚集一票人,鉴于吾等与宁道长才杀了一拨圣莲坛恶徒。”   孟戚夺过碗,塞了一筷子菜到墨鲤嘴边,示意对方闭嘴。   墨鲤也不拒绝,顺势吃了。   唇舌碰触到竹箸,热度似乎能顺着木质的箸身传到孟戚指尖,他微微一颤。   “……”   墨鲤差点没咬住那片藕,疑惑抬眼。   这个神情令孟戚狼狈地转开目光,运内力平复奇经八脉,克制有沸腾迹象的气血。   墨鲤又好气又好笑,夺回碗筷走出内室。   ——沙鼠得寸进尺,不可放任。   孟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踱步出来,恰好这时门被扣响了。   “墨大夫?”   秋景在外面。   看来在孟戚墨鲤吃饭洗澡的这会儿工夫,她已经有条不紊地做好了下一步安排。   “看来秋阁主已经有了对吴之策。”孟戚别有深意地说。   秋景一进门就看到了“忽然出现”的孟国师,她只是愣了愣,没有太多意外,毕竟孟戚想偷偷进城她也管不着。   “抱歉,在下不慎想到,程泾川有一次提过他怀疑国师是精怪传说中的狸猫化形,灵巧敏锐,无孔不入。”秋景拱手一笑,为了缓解气氛她还开了个玩笑。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孟戚墨鲤两人表情瞬间变得极为怪异。   先是不可置信的惊愕,随即孟戚仿佛要发怒,墨鲤似乎在忍笑。   秋景:“……”   这是什么情况?   “竖子,胡言乱语。”孟戚含糊地骂了一句。   他当然不可能解释为什么生气,只得神色肃然地说起了正事。   “齐之将军刘澹,剿寇出身,又得云明书院相助,擅长包抄驱逐围追堵截,经十日苦战,已初步控制住荆北一带。荆南只需江夏出兵扫清,两面合击,一月内即可逼退流窜的逆卒。”   秋景闻言一喜,这些事是她不可能从衡山派长老口中听到的。   孟戚端起茶盏,慢吞吞地说:“欣喜为之尚早,问题出在荆州各地的官府。他们有的开始追击小股逆军,有的却自认遇到了大好良机,演了一场’打退收复’天授王麾下逆将的戏,已收留逆卒,正到处串联荆州文武诸臣,准备扶持荆王之子继爵。”   忽视天授王逆军是罪魁祸首,矛头全部指向得位不正,入侵江南的齐朝。   因为,荆王已死。   这个消息瞒了数日终于瞒不住,江南震荡。   荆王因绝望**而死,荆州那些权贵收拾好了马车,甚至杀了娇妻美妾,准备带着私兵准备冲突而逃的时候,南平郡府城最终没破,当时就愣在那里,开城门也不是,不开也不是。   这件事甚至成了一个笑话,在江夏广为流传。   一座没被攻破的城池,却形同覆灭。   仿佛一夜之间,荆州就成了东周列国,各派系俨然有山头林立之象。   这是绝不能放任,一旦这些势力成了气候,荆州的乱象就会持续下去,没个三五年都不会消停。   关键时刻,云明书院的人发挥了作用。   风行阁虽然有千般能耐,甚至触及的官场,但是主要能发挥作用的地方在小吏,在武官那边。裘思在宁地十几年,才经营出庞大的势力,而秋景执掌下的风行阁,拥有的消息网跟人脉可称四通八达,却没法撼动影响文官体系。   ——钱照收,事不办。   ——让家仆捞钱,事后不认。   在江南的商人跟百姓眼里,税吏都比知县有信誉。   而能影响文官体系的,只有读书人。   不管是真清高,还是单纯要面子,都不想被江南文坛找上门指着鼻子痛骂。   当然骂习惯了,被骂的人多了,便不痛不痒了,可眼下不是刚开始吗?云明书院又是有备而来。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就看秋阁主跟程将军了。”   “国师的意思是……”   秋景感到自己隐约抓住了什么。   “联手吴王,瓜分荆州,重划辖地边线,资齐退兵。”   吴王宁王得土地人口,齐朝得银钱米粮。   秋景惊而站起。   孟戚别有深意地讥讽道:“毕竟比起齐朝,江南仕林更乐意接受楚朝正统。”   想要所有人放下兵器坐着谈事,首先要有足够的好处。   谈完了,再转头把不够上桌子还野心勃勃的家伙打成碎渣。   “吴王想要扩张土地,偏偏缺少魄力,他掌握着扬州最富庶的地带,剩下的属于宁王,若取之费劲,那就形同鸡肋了。荆州却自古以来都是人杰地灵的宝地。”   但一个荆州,吴王吞不下。   程泾川也吞不下去。   若是小宁王能够换一个地方作为郡府,坍塌的旧城城墙就不用修复了,而宁地的世族权贵势力被削弱,跟过去之后为了新的郡府土地又会跟荆州士族对上。   “兵戈烽火,说到底都是利益,若能付出极小的力气就能得到极大的回报,你是愿意碰硬石头,还是捏软柿子呢?”   孟戚冲秋景举了举茶盏,慢悠悠地说。   一团散沙的荆州各地势力,就是那个软柿子。   孟戚说完冲旁边的墨鲤一个眼神示意,多助无需借“道”,有利皆可。   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第344章 事不能已   天刚蒙蒙亮, 街巷里开始有热粥炊饼的香味在弥漫。   “卖汤喽, 热汤!”   穿街走巷卖热水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所谓的热汤, 其实是烧开的水, 这是楚朝传下的习惯,由于江南水域的疫病继承至今,城里的百姓一般不喝生水,也不会早起生灶烧水,而是花一文铜板买上一壶热水。   有的用来喝, 有的用来洗漱。   清晨守在门口,等着挑担的小贩挨个来, 从洗脸水热茶到炊饼米粥,甚至能剃头刮胡子, 这么一轮走下来,抖抖衣服就能体面地迈步出门了。   今日尤其热闹, 人人脸上都挂着笑,连见面时的磕叨都格外带劲。   ——经历了惶惶不安的一个月,江夏终于重新打开了城门。   据闻自华县到江夏这一代的流寇逆卒,已被完全肃清,宁王兵马也撤到东边跟吴王对峙。   不用再打仗, 百姓焉能不喜?   做生意的摊贩天不亮就备好了担子, 踏着薄薄的晨曦清光,继更鼓之后,嚷破夜的寂静。   “米糕,香喷喷的米糕嗳!”   馄饨担子前也挤满了人, 一瓢热汤浇在搁了葱花的碗里,味道飘出去老远。   “哈。”   “你笑什么?”   墨鲤奇怪地转头问。   孟戚摇摇头,没有回答。   荆王死了,江夏却没有通告挂丧,最先是因为南平郡那边刻意隐瞒,等到传扬开的时候,聂老将军的精力全部放在守城平逆上面,现在都过了三七,众人又因为一切恢复心中欣喜,竟是集体忘了这件“大”事。   当此之世,皇帝藩王的死是大事,等同天崩地裂,读书人跟官员要全部穿孝,京城或者郡府的百姓亦然,其余人无需如此,只是禁婚娶禁屠宰,但在真正的山野之地,这条禁律也等同虚设。   是贫民低贱没资格服孝吗,不是。   朝廷管不着,谁能让猎户不吃肉?   “这种景象让人欢喜。”孟戚朝着热闹的街巷示意。   墨鲤顺着孟戚的目光望去,然后……望见了卖栗子糕的小贩。   “咳。”   孟戚若无其事地绕过剃头匠的担子,看都不看栗子糕一眼,径自向前走。   耳边萦绕着孩童的笑闹声,草草挽了发髻的妇人拽着不肯穿鞋的娃儿往家里拖,提着衣物去井边的老妇,还有刚揭开蒸笼的黄米糕,小贩此起彼落的吆喝……   这样的日子称不上富足,却是安宁的。   墨鲤跟孟戚穿行在人群里,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因为他们热衷于跟街坊邻居、跟熟悉的小贩打招呼,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么多天没见,一切是否安好。   江夏不缺粮,城防也没有告急过,但百姓还是被天授王大军吓得不轻。   陆陆续续的招呼声、家长里短的絮叨……仿佛河中回荡的涟漪,是被温暖日光照耀的水波,从狭窄的街巷、一路延伸到井边树下聚集的人群,又越过屋脊,扩散到逐渐变得喧闹的市集。   偶尔会在路上遇到风行阁的人,以及衡山派弟子,而此刻他们一样身处市井,有人忙着买干粮,有人在鞋铺里挑合脚的鞋履——江夏已经没有危险,可他们还要去别的地方。   在这样的氛围里,即使是平日里再死板的人,亦松快了几分。   “咳,墨……大夫。”   某位衡山派长老手里拿着一只鞋,抬头看到墨鲤,尴尬地招呼了一声。   “这双靴底牢靠,面子缝了三层线,客官您瞧。”   墨鲤扫了一眼,就知道不合脚,继续在铺子里搜寻起来。   鞋铺的伙计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   “做双新的,多久能拿到?”孟戚随意挑了个样子,示意道,“比着这个来,再小半寸。”   他说得煞有其事,旁人还以为是他穿的呢,墨鲤也不好反驳,那边的衡山派长老神情狐疑,毕竟他见到的孟戚都是八十九岁的模样。   离了鞋铺,没走几步,就看到前方一阵混乱。   “谁在闹市骑马?”   孟戚瞳孔一缩,不过也轮不着他出手,混在人群里的江湖人率先把那匹马拽住了。   百姓噤如寒蝉,纷纷闪避。   打马的人狼狈地摔在地上,愤怒跳起,他却不是一个人,竟有几十骑,瞧着声势极大。   “让开,你们这群贱民!”   那江湖人闪身就躲开了,身法极为灵活。   这些骑者的首领勃然大怒,立刻指挥着手下驱马朝那边踩踏,也不顾周围摊贩的物件跟惊叫躲避的百姓。   “又是你们这群草莽流匪!给我杀!”那首领双目赤红,疯癫一般的嚷着。   墨鲤刚上前一步,便见鞋铺、馄饨摊上、布庄、茶水铺里一股脑涌出了人。   大到衡山派长老,小到漕帮头目,众人一拥而上,饿虎扑羊一般将这些人拉下了马。   一时哀嚎声不绝于耳。   这是难得一见的景象,江湖人通常不会公开跟官府作对,尤其在城里,他们可能会因为斗殴打碎酒楼的桌椅板凳,伤到路边的百姓,但只要官府的衙役现身,就会立刻离开。   以至于武林人跟“江洋大盗”这个称呼是等同的,都只会带来麻烦。   现在路边卖糖糕的小贩张大了嘴,迟迟不能回神。   “韩将军,你这是要做什么?”   一个风行阁的人怒目呵斥,语气轻蔑,显然没有把这群骑兵放在眼里。   墨鲤后知后觉地想起那领头的人是谁。   没想到百姓也窃窃私语起来,仿佛听说了什么。   孟戚耳力敏锐,自然听得见百姓们其实在互相询问韩将军是谁,这又是怎么回事。   江夏百姓连荆王死了都不知道,也不知道南平郡府城差点失守,更不可能知道韩将军做出错误的抉择导致守城形势逆转乃至崩盘的事了,他们就是单纯的讶异,不解。   讶异江湖人竟然公然跟官府斗起来了,不解这两方似乎还互相认识。   “那位道长刚才在我这里买炊饼呢!”   “还有那位老者,手里还拿着我铺子里的鞋……没看出来他是高来高去的江洋大盗,都胡子一把了,好像风一吹就倒,谁能想到他那么一蹦,就不见影子了,再一跳,把奔马都拉住了!神力啊!”   只是长得干瘦一点,就被污蔑为风吹就倒的衡山派长老:“……”   他又不是兔子,哪里来的左蹦右跳?   可怜见的,在江湖上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名宿了,眼下老脸都丢光了。   这阵窃窃私语,听在狼狈爬起的韩将军耳中,却是宛如讥讽,那些交头接耳的人,脸上的种种表情化作了一把把刀子。他根本没听到真正的内容,只以为是这些日子在军中听过无数遍的嘲笑。   纸上谈兵、一败涂地,还耻辱地临阵脱逃!   “见鬼,是那群无能的兵卒拖累我……”   韩将军从不承认这些罪名,但是他不能这样喝骂,他需要收拢更多的旧部下,然后离开江夏。   可是当街被人掀翻在地,心中的耻辱感伴随着四周人群脸上的讶异不解上升到了顶点。   这段时间,他在江夏是度日如年,聂老将军根本不见他,其他人当面不说什么,背后的讥笑奚落没有一刻停止。现在不仅江湖流寇敢羞辱他,就连庶民都能对他指指点点了?   韩将军脑中嗡地一响,怒火直接崩断了理智。   他唰地抽出了佩刀,猛地挥向人群。   “住口!统统住口,你们这群无知的贱民!也敢笑话我?!”   “……”   对上那双通红的眼睛,墨鲤无话可说。   或许是因为他看起来比较单薄?又或者是站在人群里比较显眼?   答案都不是,韩将军确实是随便选了个顺手挥刀的方向,但对上墨鲤只是因为他厌恶这个年轻人的眼神,似落叶一般轻飘飘地掠过,又转向远处。   这种淡漠,比鄙夷更令人恼火。   原在墨鲤附近的百姓惊叫着避开,其他人正欲阻止,赫然发现韩将军挥刀所指的是墨鲤,顿时哭笑不得。   街市上这么多人,偏偏找武功最高的,这是什么样的运气?   这一幕太过荒谬,以至于衡山派长老认真地思索起了这位将军输掉战争可能不是怯弱怕死,而是用喝水呛嗓子平地摔掉牙的运气输掉了守城优势?   “说,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凭你们蝼蚁之辈,也敢放肆!”   韩将军被怒火冲昏了头,完全没注意到墨鲤避开他这一刀的游刃有余,还觉得是自己劈歪了呢,周围百姓的惊慌模样又满足了他这么多天被忽视被讥讽的心情,于是尽情地宣泄着愤怒。   孟戚不动声色地望向街市尽头。   果然有尘土飞扬。   “这是怎么回事?”墨鲤厌烦了那刀在自己眼前反光,暗运气劲,致使韩将军直直地冲向前方,被街边一家铺子固定幡子的石头绊了个结实。   “啊!”   看在众人眼里,仿佛韩将军刀都抓不稳,而墨鲤运气好退了一步避开   其实孟戚没把韩将军这种“隐患”放在心里是有原因的,江夏的那位老将军不傻,风行阁也不傻。就像那日韩将军闯入宅邸却被轻易撵出去一样,不过是跳梁小丑,按理说不该闹出事端。   可现在是聚拢了几十人,几十匹马,在街市急奔。   韩将军怎么弄来的马,怎么把打散的部下全部召回来的,为什么摆出一副要离开江夏的样子偏偏没有人阻拦?   “怕是有人故意纵之。”孟戚神色不虞。   韩将军没有确凿的罪名,即使是守城不力,江夏也没有将他拿下问罪的权力,再者这人可能也有荆州的权贵路子,聂老将军不愿意直接撕破脸。那么通常在这个时候,就会有意挤兑使人难堪,趁着对方被激怒做下出格之举后,再名正言顺地把人拿下。   孟戚望向呼啸着围上来的江夏军卒。   “韩福,你竟敢盗马投敌!”   “统统拿下,交由聂老将军处置!”   转瞬间,形势倒转,之前耀武扬威的人全被捆成了粽子,强押着走了。   从头到尾,这些江夏士卒都没跟路见不平的江湖人打招呼,街市又逐渐恢复了平静。   孟戚表情依然难看。   不是因为江夏军卒的手段,而是发号施令者显然不在乎韩将军会造成的后果,死一些百姓在他们眼里无足轻重。   这是官场的习惯,哪怕换一个将军,一任知府,依然如此。   上位者的一切都是大事,哪怕是死之后的哀荣,而下位者的一切都无关紧要,即使是命。   世道何时能变,人心何日能解?   “阿鲤,天下这条路,依旧很长。” 第345章 今痛思旧   天边树若荠, 江畔洲如月。   陆慜凭楼远望, 青江的大好景色尽收眼底。   逺江楼坐落于地势较高的山丘上, 前方五里就是江水滔滔, 返身可观七里外巍峨庞大的京城,一年四时,雨霁雪雾,皆可谓之胜景,只这一地的一窥便能见万千气象, 数历朝风流,更有诸多才子在此书下传世辞赋。   但不是每个人都喜欢附庸风雅, 陆慜就是个中之最,作为齐朝的二皇子, 朝野内外都传扬他是个莽夫,不喜读书, 粗鄙宛如市井之徒。   传闻终究是传闻,尽管齐帝陆璋对儿子不怎么样,可表面功夫还是做的。   被一群翰林学士教了十几年,只要不是天生的蠢货,去考科举怎么都能过童生试了。   陆愍确实不喜欢书本上那些圣人训诫, 巴不得早早忘记, 并且确实做到了,可有些东西还是会在不经意间从脑子里冒出来。   譬如某些触景伤怀的诗句。   鼻尖似乎能嗅到菊花酒的香味,重阳已过,可是登高的风潮不减。   哪怕到了九月底, 秋风一日比一日凉,逺江楼还是人潮如织,随处可见推杯换盏,放声长歌的文士。   有些是亲人重逢,有些是故友别离。   太京这座庞大的城池,每天都会发生许多事,送走无数人的悲喜。   “统领,那一位到了,人刚下船。”   一个家仆打扮的人走到陆慜身边,低声禀告。   陆慜身份特殊,即使选择了隐入暗中,锦衣卫依然拿不准应该怎么称呼他。   毕竟明面上二皇子还在谋逆逃亡,朝野内外都把这位二皇子当做死人了,不可能也不会再成为皇位继承者。背地里,二皇子何尝不是锦衣卫口中谈论的“那一位”呢?   只是比起今天抵达太京的人,二皇子的“传奇性”明显不够了,以至于“那一位”这个指代称呼都发生了转移。   其实这些隶属暗卫的锦衣卫也纳闷,别的朝代连流落民间的公主都少见,多半是牵扯到国破家亡改朝换代,狸猫换太子只在话本里出现过,齐朝倒好,已经有两位皇子“遗失”民间了,其中一位竟然还是嫡皇子,永宸帝同母弟。   更让他们难做的是皇族眼下这关系:谋逆的皇子隐姓埋名做暗卫统领,遗落民间的皇子回京的意向不明,再加上好像在争夺皇太弟承嗣权的三皇子六皇子,简直就是一锅糊了的粥!   就连现在九龙宝座上坐着的永宸帝,那也不是省油的灯啊,对弑君父一事毫不掩饰,还没见过登基不服孝的嗣皇帝,偏偏永宸帝就这么干了,内阁朝臣讳莫如深,其余文武百官被生生震住了。   一个皇帝不怕后世悠悠之口,不在乎文人之笔,那么还有敢“搏名上谏”的人吗?   或许别的朝代能有,但是在齐代楚立后,被陆璋杀完了硬骨头的本朝绝对没有。   “统领……”   暗卫低声唤着,心底极是不安。   他就是个官小职卑的人,只想赶紧脱离这一摊子事。   看见他这模样,陆慜差点笑了,好像全天下都以为他们这些皇子要同室操戈。   不过——那个流落在外的兄弟,毕竟从未打过照面,有点难说。   陆慜神色一凛,如果对方来意不善,他豁尽全力绝不让对方踏入皇宫。   ***   燕岑踩在舢板上,不知为何身体晃了一晃。   幸亏轻功高及时稳住,没有落水。   “燕公子?”   “无事。”   肖百户欲言又止,这一路上燕岑就像块石雕,缩在角落里纹丝不动。   武林高手不该因为久坐而血脉不通,那就只剩下一个解释,燕岑心绪复杂无法克制,整个人都恍恍惚惚。   肖百户有些同情,可是皇族陆氏这摊子破事太出格,秉持少说少错,不错不会死的原则,肖百户决定当做没看到,反正这条船上真正拿主意的人又不是他。   “宫指挥使的信比我们早一日到太京,这边应该做好了安排。”   肖百户陪着笑脸,冲着后面走出船舱的人招呼,“孟国师,墨大夫,这边请   孟戚背着手,慢悠悠地说:“到了太京,这称呼还是罢了,否则叫人听去,还以为我是陆忈从何处深山老林请来装神弄鬼的骗子。”   肖百户一噎。   换了从前,他少不得腹诽一番,可是这番走了一趟江南,令他见识了孟戚的手段,正是心悦诚服的时候。   孟戚看出了肖百户的敬畏谨慎,眼珠一转,刻意叹道:“后辈不如吾辈多矣,区区小事,就束手束脚了,这还只是见着我,封侯拜相统统都没轮上的我,若是站在靖远侯面前,啧,统帅几十万大军横扫天下东灭海寇西定草原的名将,那威势赫赫……怕是扫你一眼,你就要昏过去了!”   肖百户头垂得更低,近乎谦卑地在前面引路,跟个店伙计似的。   墨鲤无言地望向孟戚,后者微微挑眉,一脸无辜。   ——别装了,薛令君都告诉他了,当年真正瞥一眼就把小官吓昏过去的人是你!竟然推给靖远侯,好友是这样背黑锅的吗?靖远侯躺在棺材里都要打喷嚏!   孟戚眨了眨眼,帮好友吹嘘,有什么问题?   墨鲤:“……”   肖百户察觉到气氛不对,疑惑地转头一望。   孟戚在看江景,墨鲤背着药囊踏上舢板。   奇怪,总觉得发生了什么。   燕岑确实浑浑噩噩,却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是无意间知晓的一件事。   “令兄病入膏肓,时日不多,你能为令兄换取一线生机。”   燕岑想到那日,孟戚特意找到自己,郑重其事所说的话。   “这件事宫钧丝毫不知,说明令兄未曾透露出去。”孟戚看着燕岑,沉声道,“如无意外,此事我亦可能闭口不言,只因令兄病势沉重药石罔效,唯一可冒险之法,是借灵气再灌输内力重续气血,或可延寿三年五载。墨大夫说此法唯三代内的血亲可用,血脉越近越有效,但耗损极大,若非内力绝顶是支撑不起的,只是以命换命罢了。”   燕岑那时说不出话,本能地想到自己,又感到希望渺茫。   仿佛是一个掌间握满沙粒的笨拙孩童,既不敢放手,也不能用力,只预见到自己终将什么都保不住。   “可这内力……不是我练出的……”   元智大师临终前给的内力深厚柔和,佛门宗法也平和中正,但燕岑自己却深陷仇恨深渊,几度失控,加上牵机的余毒折磨,从益州到荆州这一路上若不是有孟戚跟宫钧时时刻刻看顾,估计会疯癫。   “你跟元智大师同出一寺,功法相通,只要闭关定心,三十日之内就能将这股内力化为己用。”孟戚顿了顿,加重语气道,“我知晓你不肯这么做,是不愿承认元智大师圆寂的事实,但你没有时间了。”   虽然很残忍,但是该说的话,不能不说。   孟戚决定自己做这个恶人,不让墨鲤开口。   ——反正人是他接回来的,当时墨鲤还在华县呢!   “你想要为悬川关军卒报仇,想为宁家跟宝相寺的僧人报仇,而天授王跟圣莲坛罗教主就在荆州,你是带着一身没有彻底炼化的内力跟随我去找罪魁祸首,还是去救令兄,同时也救你自己?”   燕岑浑身发抖,他想起元智大师圆寂时的眼神。   一切劫浊,源世守心。   元智大师希望自己活下去。   仇恨重要,纵然将仇人千刀万剐也难解悲愤,可是在那之前,活着的人更重要,错过就再也无法追回。   燕岑泪如雨下,一掌砸碎了石桌,鲜血淋漓。   于是最终他没有出现在南平郡,也没有参与齐军平逆,风行阁追杀圣莲坛余孽。   三十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燕岑闭关时竭力忘记一切,等他踏出房门,看到从江夏回来等候自己的孟戚墨鲤时,心底的那层惶恐又慢慢冒了出来。   万一他失败了呢?万一他还没赶到太京,兄长就病逝了呢?   他埋着头赶路,什么都不说。   离太京越近,心底的恐惧越深,燕岑懊悔自己当年没有更努力地学武,懊悔没有留在宝相寺,尽管知道这些无济于事,可仍旧忍不住把一切归咎于自己,尤其在看见、感受到那条多余的畸形手臂时。   一出生,就“吃”了同胞兄弟,害了母亲。   怪物、妖孽、罪种!   这样的人,能够救谁?又救得了谁?   “燕岑。”   温文平和的声音,将燕岑重新拉回了现世。   燕岑面色苍白,额头满是冷汗。   墨鲤递过去一卷医书,手掌似乎带着一股奇异的令人镇定的力量,话语也是。   “听闻元智大师粗通草药,能治头痛脑热的病症,你亦该学上一些,等回到石磨山寨,也能派上用场。”   对了,石磨山寨。燕岑猛地回过神,他并不是真的一无所有。   手指紧紧地抓住医书,燕岑挤出一个笑容,只是比哭还难看。   “太京有上好的制针师傅,买上一副,针灸认穴跟力道要求极高,没有三五年难以出师,但吾辈学武之人,天生就有这般优势。只要用心肯学,不求悬壶济世,但尽己之力,救身边之人。”   墨鲤轻轻拍着燕岑握紧医书的手,轻声道,“拿起手中的兵刃,任何人都能杀人,其实任何人也都能救人。”   “多谢……墨大夫。”   燕岑深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平复心绪,就见到一骑快马往码头奔来。   来人气势汹汹,跳下马背,大步冲官船这边走来。   有码头上的差役欲阻拦,那人随手一扬,似乎拿出一面黑金令牌,随即从差役到锦衣卫都脸色一变,忙不迭地让开一条路。   他身形高大,脸上扣着皮质面具,遮住了半张脸,双目有神,披风随着步伐飘荡,每一步都像踩在旁人心尖上。   他一眼就看到了裹得严严实实不露脸的燕岑,神情微怒,迈步更具气势,站定后微扬下巴,仿佛要说什么,忽然看见了燕岑身边的墨鲤,以及一脸玩味笑着的孟戚。   “……”   气势陡泄,收都收不住。   “孟,孟国师,墨大夫?”陆慜狠狠瞪燕岑一眼,蒙头遮脸,见不得人吗?   燕岑无辜又疑惑地抬头,这么多人里面就眼前这个戴着鬼面具,什么情况?   “这是你弟弟,你没见过。”孟戚慢吞吞地走过来,对燕岑解释道。   燕岑差点翻白眼了,说的好像陆璋哪个儿子他见过一样。   不过原本二皇子这个排序,是燕岑的。   这时江风忽起,吹得燕岑盖脸的兜帽偏了一些,他盖住面孔只是避免麻烦,自己不太在意,毕竟他真正要遮挡的是身形跟畸臂,不是脸。   “……你!”   陆慜猛地睁大眼睛,先是错愕,随即是恼怒,却没有发作,只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怎么回事?”墨鲤莫名其妙地问。   “不知道?”孟戚低声嘀咕。   陆慜双拳握紧,心中不甘。   ——竟然比他跟老三老六加起来都像皇兄!   ——看着这张脸没法呛声啊!   作者有话要说: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孟浩然   后面两句是“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 第346章 驱患由是   六皇子接到消息往宫里赶时, 已是掌灯时分。   饶是他一再催促抬轿的内侍,迈进太极门下轿后更是脚下生风, 却还是迟了一步, 被毫不留情地拦在了永宸帝的寝宫外面。   “哪来的大夫?什么方子?为何这般轻易就给大皇兄用?”六皇子怒发冲冠,活像一只斗鸡。   内侍战战兢兢, 不敢答话,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六皇子立刻转身,像是找到了目标, 满腔怒火就对着陆慜倾泻过去。   “这是你的主意!”六皇子觉得陆慜狡猾极了,先是谋逆讨大皇兄欢心,再做出一副放弃皇位的姿态, 什么暗卫见不得光从此隐匿在人后, 平反还不是大皇兄一句话的事。   六皇子的尖酸刻薄只是在朝臣面前收敛了,现在对着陆慜, 自然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   “你能不能少做一些异想天开的事?你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折腾得我们还不够吗?”   出乎六皇子意料,陆慜没有反唇相讥, 只是冷笑。   配上陆慜的遮脸面具, 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这让六皇子十分错愕, 他向来看不起老二老三, 觉得这两个兄长根本不能独当一面,是扶不上墙的烂泥。退一步说, 他甚至能接受老三继承皇位, 都不待见陆慜, 因为不做事的人总比瞎干事的人好。   可是陆慜站在眼前,六皇子忽然感到一阵陌生。   那个脾气暴躁的人好像消失了。   事情仿佛倒了个,暴躁的人变成六皇子,冷笑讥讽的人是陆慜,场面瞬间变得滑稽起来。   六皇子深吸一口气,左右张望,果然在角落里发现了不吭声的老三。   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你……”   孟戚回来了,是不是意味着,墨鲤也出现了?   六皇子陡然色变,随即注意到寝宫内外的气氛,内侍宫女行动井然有序,神情虽然紧张但是喜悦更多一些,这是非常明显的改变,过去一个多月来,随着永宸帝身体的每况愈下,最近更是时常陷入昏睡,这些宫人愈发惶惶不安。   ——无论继位的皇帝,都不可能再用他们了,最好的结局,就是为先帝守陵。   更别提像郁兰、陈总管这样对永宸帝忠心耿耿的人,他们或许不知道齐朝乃至整个天下将走往何方,却知晓齐朝现在几位皇子没有一个能挑起重任,永宸帝若是驾崩,怕是死了都无法合眼。   与天挣命,何其难。   御医束手无策,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日子逐渐迫近了。   仿佛头顶将要落下的利刃,无论怎样强迫自己,恐慌还是逐渐蔓延。   现在那种绝望的沉暮消失了,六皇子自问他做任何事都无法在短时间内达到这一效果,他做不到,老二老三自然也不能,现在他看见了孟戚,手执一卷书坐在案几前,跟周围或忙碌或紧张的人群格格不入。   香茗书卷,瓜果糕点。   有几样在贡品里也难得一见,这份待遇不可谓之不重。   孟戚的悠闲,三皇子陆憙的沉默,陆慜抱着手臂的讥讽之态……无不在说明,自己闹了笑话。六皇子一咬牙,撑住脸皮寻了个椅子坐定,他要这里等下去,他必须相信墨鲤的妙手回春之能。   更漏滴落的水声,宫人步履匆匆的衣物摩擦声,风吹过宫殿重檐悬挂的铜铃……   夜色沉沉,没有月光,也看不到星辉,寒风呼呼地盘旋殿前的空地,掠过屋脊,发出支离破碎的怪声。   六皇子以为这一夜会格外漫长,折磨又煎熬,可事实上他只是盯着黑漆漆的窗外走神,脑子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想。他看重的东西有许多,可是最重要的东西一旦失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   但谁又能对抗天命呢?   寒意顺着小腿逐渐往上爬,陆憙手脚冰凉,就在他快要彻底失去知觉的时候,寝殿内传来了低语跟脚步声。   六皇子猛地抬头,眼前一阵发白。   随即他发现这不是他久坐产生的眼花,而是殿内在逐渐变得明亮。   窗外的天色透出鱼肚白,似乎因为乌云的笼罩,晨曦未能及时出现,但这道明光积蓄到一定程度,终于冲破了一切阻碍,强势照入了殿内。   仿佛瞬间,沉黑的夜色便如潮水般退去,辉光遍洒目力所及之处。   殿门开了。   坐得四肢发麻的众人谁都没能抢过孟戚,论快还能比得过孟国师吗?   孟戚准准地扶了一把被突如其来的阳光照得一晃神的墨鲤。   看着孟戚轻松的笑意,以及其余人紧张的眼神,墨鲤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呼。”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这动静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六皇子双腿发软,狼狈不堪地跌回椅上。   墨鲤已经把药方交给陈总管了,又在殿内叮嘱郁兰这几日的禁忌,勿动勿躁,此后也要戒大喜大怒,因为这是取巧的延寿续命,并不是真正的痊愈,病症还在。   陆慜急忙进了殿门,三皇子六皇子也不甘落后。   他们不敢惊动兄长,只打算远远看一眼,再问一问。   燕岑满身大汗,脸色发白,又泛着一抹怪异的红晕。   燕岑刚喝完一碗补气的参汤,他用左手抓住匆匆披在外面的袍子,为了灌输内力,他不得不脱掉斗篷,将畸形的肢体暴露出来,这让可是永宸帝醒得十分突兀,直接看到了一切,这让他异常难堪。   可是那双眼睛,就似融化春雪的暖阳。   苍白孱弱的手臂明明没有半分力气,虚虚挽住燕岑右手时,却有难以挣脱的禁锢之势。   不像兄长看到素未谋面的弟弟,而是捧住了什么失去的东西。   “燕岑……”   虚弱低微的声音,却像敲击在岩石坚冰上的铁锤。   燕岑狼狈地后退,又不敢出声,左右为难。   这时三个皇子进了门,燕岑听到声响连忙转头,然后殿内一片死寂。   “……”   陆慜忽然意识到自己掌握了先机,他抱起手臂,对身边两个看不顺眼的弟弟说:“这是宁皇后的次子,你们听说过的,孟国师说他武功很高。”   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不止长得像!你们还打不过!   “墨大夫此番回来为大皇兄治病,亦是借了这位相助。”陆慜不是唯恐天下不乱,他轻咳一声,直接说出了目的,“结盟吧!”   一个抗不过,三个联手啊!   六皇子脸色忽青忽白,三皇子沉吟不语。   比起结盟,他们更想拉拢这个实力雄厚的外来者啊。   对上陆忈松开手后无奈的神情跟燕岑先是茫然随后变得锐利探究的目光,老三老六顿时神色一凛,不行!皇兄照顾了他们多年,却亏欠真正的亲弟弟,绝对拼不过!   外殿,墨鲤不得不把想要看热闹的孟戚拽走。   “你笑什么?”   “……自然是笑宫钧。”   墨鲤一头雾水,这跟锦衣卫指挥使有什么关系?   孟戚背着手,迎着晨曦清光,瞥一眼寝宫屋顶上的狸猫阿虎,从喉底哼了一声:“我听闻永宸帝以为自己活不久了,有意把这只狸奴托付给宫钧,而宫钧费劲使力想把燕岑送回来,给永宸帝命个遗愿,这样他既卖了好,也得了猫。”   现在人猫两空啦!   宫钧根本不知道燕岑能给永宸帝续命。   孟戚第一次看狸奴这么顺眼,瞧这傲气,这睥睨的架势。   走遍天下都休想找到第二只相似的,宫钧想要这只猫,妄想喽!   太京龙脉觉得天高云阔,神清气爽,就差神魂出窍在天上转一圈了。   “我这就去上云山寻一些上好的药材。”孟戚意气风发地踱步道。   墨鲤皱眉,茫然不解:“燕岑虽是力损气虚,但底子还在,缓上半月就能恢复功力,不需要吃什么天材地宝,而永宸帝虚不受补,灵药还没有一块暖玉有效,何必特意去找?”   “是带回岐懋山。”   “我家有灵药……嗯?”   墨鲤猛地回过神,望着孟戚郑重其事地算着家当。   “上云山十九峰,生了灵性的药材我都藏好了,只是折一段根茎,不伤根本的,能拾掇出八盒,我看一辆马车恰好。阿鲤还可以在京城购置一些布匹绸缎,米酱酒醋……对了,科考舞弊案应是结了,寻锦水先生再做两幅银针,宫内收藏的山水图也拿几幅,再来就是古籍……秦老先生喜欢什么材质的如意,玉石?沉香木有点难办,还得在上云山好好找找,然后找个宫廷匠人赶制,至于大雁之类,到了平州再说。”   墨鲤看着孟戚这架势,心中渐生荒谬。   怎么,听着像是备聘礼?   “咳。”墨鲤打断孟戚的话,提醒道,“孟兄可还记得,我有个师弟,唤作唐小糖。”   孟戚眼睛一亮,对啊,师弟好啊,有师弟就有帮着拉住发怒的秦老先生的人。   墨鲤慢悠悠地继续说:“尚在垂髫之年,此次出门,想让我带些泥人糖人回去给他耍。”   “……”   怎样才能把太京集市上活灵活现的泥人,不干裂不走形地带回平州?   糖人更别提,估计还没到雍州就坏了。   “比起老师,我觉得薛令君可能更难说话。”墨鲤揉着眉心叹气。   八十七岁的孟国师静默。   当年他在朝中怎么没注意到那位薛主事呢?没交情,遗患至今啊! 第347章 殆哉之   最终, 燕岑逃也似的离开了太京。   不走不行,整天被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那三兄弟虎视眈眈, 让燕岑怀疑自己来见的压根不是嫡亲兄长, 而是那三兄弟的妹子,自己就是一个妄图拐走人家姑娘的毛头小子。   倒不是说陆慜三人给燕岑使绊子了,没有,他们啥都没做,只是用哀怨的、不忿的目光静静注视。   有时还会闹出令人啼笑皆非的争宠戏码, 以至于燕岑辞行的那日,从内廷掌事的陈总管到锦衣卫指挥使宫钧都很遗憾, 因为三皇子六皇子这一月在学习朝政方面格外努力, 处事手段也分外杰出,就连陆慜在暗卫也能独当一面了。   但遗憾归遗憾,燕岑要走,他们依旧赞成。   毕竟身份太过敏感, 又没法走上台面, 更是一个不确定的危险因素。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燕岑留下的时间一久, 内廷的消息迟早会传到文远阁几位宰辅耳中,齐朝官场的权力格局还处在混乱之中, 如果再往里面扔下一块巨石,谁都不知道动荡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哪怕燕岑没有揭露身份, 恢复陆姓的意图, 但他“存在”本身就会引发混乱了。   燕岑不傻,无需别人对他说什么,他也能察觉到这点。   且住在皇宫实在让他不适应,宫人亦步亦趋,无论是洗漱更衣还是用膳休息。燕岑没法把这些内侍宫婢当做“物件”,哪怕这些人从不抬头,对他毕恭毕敬,可是燕岑需要的是一个空屋子,或者是一群没有身份差距的人。   特别是燕岑那条畸臂,除了陆忈,谁都无法掩饰初见时眼底的震惊。   尽管他们努力地习惯了,看在燕岑救了永宸帝的份上,他们也不可能露出鄙夷轻蔑之色,但本能难以控制,特别是在皇宫这种地方,相貌不周正的人压根不可能存在。   宫婢内侍就罢了,除陆慜之外,老三老六压根就没想到世上还有人生来样貌特异。   这要不是大皇兄的同母弟,估计“妖怪”两字就得脱口而出。   这不能怪三皇子六皇子,他们生于宫廷长于宫廷,老六陆憙好歹还去雍州皇陵走过一遭,老三就没出过太京,虽然在书本上读过某某貌丑,某某额凹眼突,某某五短身材,但是除了身高以外其他根本没有具体概念,凸到什么程度,丑又到什么程度?而有些“特异形貌”则经过文笔修饰,写为“雄奇”,乍看以为形容山呢!鬼知道这个“奇”究竟是奇在什么地方。   尤其燕岑比起那些单纯貌丑的,更挑战他们的思维。   ——脸没问题,偏偏多了一条手臂。   六皇子差点以为这是个恶劣的玩笑,类似民间玩把戏的卖艺人,三头六臂,吐火吞剑之类。好在他没那么傻,心里这样想,嘴上没说,顺利避过了一次冲突,也挽救了自己在大皇兄心里的地位。   对阵全面落于下风,三兄弟痛定思痛,决心要在辅助朝政方面一展长处,让永宸帝看看,谁才是他最离不得的兄弟。嫡亲弟弟又如何,他们能帮上的忙,他们能做的事,燕岑绝对不行!   燕岑:“……”   三十六计,走为上。   不乐意陪这三兄弟耍猴戏,退避三舍还不行吗?   永宸帝自然不舍得让燕岑走,但经过一个月的相处,他也看出了许多问题,皇宫终归不是燕岑想要留下的地方。与其让燕岑郁郁不乐,不如每年择日重聚,于是他认真为燕岑挑了能用得上的物件,宫钧也卖好地送上了一块五品的锦衣卫千户腰牌。   五品在京城中不算什么,但到了各州府,分量就大了。   燕岑自是不想要,还是孟戚一句话说服了他,假如日后石磨山寨遇到难处了呢?总得有个拖延危机,联络太京的法子。反正是空衔,没有下属,不发俸禄。   燕岑走的那天,还搭了孟戚的马车。   顺路去雍州。   永宸帝虽不明说但也放心不下燕岑独自离开,哪怕知道燕岑数年前就在江湖上漂泊,作为兄长,总是想给弟弟一个更好的处境,若是能得孟国师提携照顾,那是再好不过。   无论燕岑将来隐居山林,还是打算重回太京,能从孟戚这里多学一点东西,是千金不换。   永宸帝就觉得陆慜出去一趟,被生生“扶正”了不少。   人皆有私心,永宸帝也不例外,他已经被困在太京皇城之内,面对数不尽理不完的麻烦,或许还有百年之后的史书骂名,却不希望燕岑同样遭遇这些。   他们兄弟几人的命都不好,而燕岑的最苦,然祸兮福之所倚,燕岑也成为唯一能脱出这枷锁的人,只要能让燕岑活得自在轻松,有什么不乐意做的呢?   孟戚对着永宸帝送上的重礼,摸摸下颌,心动了。   古籍医书、山水名画、美玉佳酿……收拾收拾带上马车,这就走了。   不就是多一个燕岑嘛,还能比陆慜更碍眼不成?   于是墨鲤第一次离开太京的时候马车里带了二皇子,第二次离开的时候马车还是装了个二皇子,虽然不是同一个人,但是墨鲤也觉得顾燕岑身体本就虚弱,多出的心肺脏腑也可能在大喜大悲之后有些影响,尤其几个月前还得过肠痈,确实应该再看顾一阵子,就当做送病患回家。   秋风簌簌,江水悠悠。   有了宫钧的出力,直到抵达雍州的第五日,都是顺风顺水。   进城有人接,住客栈有人安排,适时送来的热水,周到的饭菜,就连钱都早已付过。   “……这让我觉得,日后风行阁最大的竞争者,可能是齐朝的锦衣卫。”   孟戚煞有其事地说,墨鲤哭笑不得。   燕岑坐在车辕上,踟蹰着问:“呃,难道这些人要一路跟踪我们到……石磨山寨吗?”   燕岑打心眼里不愿意,孟戚靠在车壁上,淡然道,“放心,宫钧除了养狸奴这点,其他时候都很懂得方寸。再行百里,那些锦衣卫就不会出现了。”   “啊?”燕岑满心迷惑,宫指挥使怎么就养狸奴没方寸了。   孟戚不屑道:“家里养了八只不说,还肖想抱回第九只,老九就是你哥哥怀里的那只阿虎,这是不是无法无天?”   燕岑瞠目结舌。   其实,阿虎他也抱过。   软软暖暖,分量挺沉。   阿虎察觉到燕岑身上的阴郁气息,它不喜欢,喵了一声就要逃开,却被永宸帝抚着毛送到燕岑手上,阿虎勉强忍受了一阵子,然后果断跳下地,跑了。   这让燕岑有些遗憾,阿虎真的好暖和,窝在兄长手掌边打哈欠时慵懒又乖巧。   “如果是阿虎……”   “怎么,你也喜欢那只狸花猫?”孟戚眯起眼睛。   “不不。”燕岑下意识地否认,那是兄长的爱宠,即使喜欢也不能表露出来,“那猫养尊处优,怎么可能跟着我漂泊四方,吃苦受累?太娇贵,也太麻烦了。”   孟戚不动声色,墨鲤在旁边只想笑。   胖鼠被触怒,又在燕岑毫无所觉的情况下被语言安抚,而从头到尾燕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一幕着实有趣。   “假如他真的抱猫上马车,孟兄会如何?”墨鲤侧过头,悄声问。   传音入密不好使了,燕岑现在武功也很高,还不如靠得更近,只给燕岑听到几个含糊断续的碎音。   孟戚闻言挑眉——抱猫上车?燕岑他敢!   连人带猫一起给打晕喽!   墨鲤微微摇首,他才不相信孟戚能对付一只猫,最多撵走。   “我怎会让狸奴接近阿鲤?”孟戚凑到墨鲤耳边,细微的吐字却像是重重敲击在心坎上一般,耳垂亦感受到滚烫的热度,像是被什么轻轻擦过,“刀山火海,我都为阿鲤挡在前方。”   这时马车猛地颠簸了一下,燕岑尴尬又急促地说:“孟前辈,墨大夫,外面有些不对劲。”   他不敢回头张望,只是拉住缰绳,另外一只手扣住暗器的革囊,警惕地望向远处树林。   墨鲤伸手推了推孟戚。   方才一磕碰,孟戚顺势就压在了他身上,耳垂似衔珠落入“龙口”,现在墨鲤右半边身体都是麻的,一阵阵的颤栗蹿上脊背。   “光天化日之下。”墨鲤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孟戚也没过分,抬手指了指车顶,以及遮得还算严实的布帘。   ——都看不到太阳,怎么能算光天化日,沙鼠理智气壮。   这时两人忽然一顿,不约而同的侧耳倾听。   远处有喊杀声,混杂着马蹄声响,以及刀兵交错的撞击。   孟戚霍地站起,掀帘跃下马车。   “你暂且避一避,我与墨大夫去前方看看。”   燕岑一愣,正要说什么,再对上第二个出来的墨鲤,瞬间在大夫的目光里服软了。   是的,谁让他还是半个病患呢?   这边孟戚也十分放心,有燕岑在,他完全不用担心马车会出事。   两人施展轻功,没多远就见到一片混战。   有兵卒模样的人,有衣衫褴褛的山匪,更多的却是兵器各异的江湖人,最乱的是里面还有一支商队,箱子被围在中间,伙计马夫都抄起兵器毫不退缩的拼杀。   孟戚玩味地看着这各方人马,感觉像是一些私下为寇的兵卒败类、山匪、以及绿林黑道同时看上了一批货。   人群中最显眼的,赫然是一身红色裙裳,手持雁翎刀的貌美女子。   “贼寇自寻死路。”   面对十数人合围之势,女子抬起一脚踹开自己刀锋削飞的山匪头颅,刀柄又将背后偷袭的兵卒砸得鼻血长流哀嚎连连。   “姑奶奶今天不给你们一点苦头吃,还以为走这条道的人都好欺负?”   话音甫落,身前的一圈人都痛叫着推开,同时拼命地抓挠着头脸。   “……这是毒?”   孟戚刚好奇完,就看见墨鲤扶额道:“是荨麻,应该还掺杂了提炼出的蝎子毒粉,会让人浑身发痒。”   孟戚一愣,隔着这么远都能判断出药物?阿鲤这么厉害吗?   一念未毕,便见墨鲤抬掌击飞几个山匪,为商队的伙计解了围。   “薛娘子。”   墨鲤站定,恰好在薛珠抛出的药粉范围一步之外。   “你如何到了雍州?”   说话间,墨鲤手下未停,内力灌注紫锋乍现。   薛娘子愣神地看着墨鲤把剑当刀用。   怎地出门一趟,墨大夫兵器都换了? 第348章 岌岌也   薛娘子还没来得及回神, 就听见恶寇山匪一阵惊叫, 瞬间溃乱。   看到他们惊恐慌乱的四下逃窜, 活似见到了鬼的样子, 薛珠满腹疑惑。   “快跑!”   “……就是他们,两个看似年轻的老妖怪,杀了圣莲坛罗教主跟郑将军。”   “怎么可能认错,你见过几个这般模样的?还两个在一起,不跑等死?你是长了两个脑袋, 还是觉得自己比白骨老人他们的脖子更硬?”   这些零散混乱的叫喊传入耳中,墨鲤恍悟, 随即哑然。   原来自己跟孟戚的名声传到了雍州,尽管真正碰过面的人没多少, 可形貌特征俨然在流寇跟绿林道上“热传”了,还很及时地添上了灭除圣莲坛那群江湖败类的丰功伟绩。   不过惊讶归惊讶, 人是不能放跑的。流寇为祸四方,杀人越货。   “孟兄。”   墨鲤招呼了一声,其实不用他说,孟戚就出手了。   出声主要是为了跟薛珠表明,后面出现的这个是自己的同路人。   薛珠缓缓放下刀, 商队里的伙计马夫也因为山匪贼寇的散去松了口气, 然后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方才气势汹汹的一群人眨眼就没了声息。   他们被点了穴道,就这么停在了拼命逃离的动作上。有人边跑边回头看,有人试图推搡同伙拦住孟戚,人人都背对着这边, 像是被豺狼虎豹追赶。   商队仿佛眨几下眼的工夫,再抬头时,一切都结束了。   “噗。”   陆续有人笑出了声,随即又指着贼寇痛骂起来。   墨鲤悄悄收剑,塞回给了孟戚。   孟戚看了一眼薛珠,神情有些僵硬,转头就问:“这是阿鲤认识的人?”   主要这一路上始终是孟戚遇到“熟人”,不然就是他们一起“认识”的人,根本没有发生过眼前这般情况,饶是孟戚,也难免有些“在意”了。特别是他已经非常了解墨鲤,不管萍水相逢,还是曾经救治过的病患,都不会让墨鲤流露出太多惊讶,就连招呼都处处透着熟谙。   “这位是薛娘子……”   墨鲤顿了顿,他跟薛珠可以算熟识,但真正打交道没有多少次,他要识字读书学医练武,连打瞌睡都没有闲暇,而薛珠的武功其实不算很高,主要学的是毒术,据说练武根骨一般,薛庭也舍不得爱女吃苦。   只是平州竹山县太小,人跟人基本都是熟面孔,谁还不知道谁家的事?   一家遇到婚丧嫁娶,小半个城的人都能碰头,更别提父辈就有交情的人,那跟亲兄弟没啥分别。   墨鲤停顿的主要原因是,他后知后觉地想到这样的情况,有至戚世交的意味,是婚嫁的首选。虽然他们年纪不相当,但若说薛令君挑女婿的时候没考虑过墨鲤,那是不可能的,只不过这事起了个头,就没下文了。   墨鲤以前认为自己是一条鱼,薛庭就算来试探,他也会给拒了。   虽然薛家连拒绝的机会都没给他,但是墨鲤亦没细想这里面的缘故,薛珠想嫁给谁就嫁给谁,天下的男人这么多,墨鲤既没这个念头,自然不会斤斤计较对方没看上自己。   直到去岁冬日离开岐懋山,受薛令君之托去麻县送信,见了一场闹剧,这才明白其中的关窍。   “这位是薛娘子,这是她的夫婿,我们皆是平州人。”墨鲤在人群里找到了宛如粗黑铁塔一般的陈重,说来尴尬,陈重竟被孟戚当做山匪一起点了穴。   主要是陈重浓眉虎目,瞪眼仿佛要吃人,拳头捏着比钵还大,胸前起伏更不逊薛娘子。   更兼混战之际,山匪贼寇乱卒自己也打作一团,而孟戚墨鲤现身后,大部分人急忙奔逃,更有商队的伙计马夫试图追赶砍杀,其实也在跑,陈重就是这样被误会的。   墨鲤一边给陈重解穴,一边对孟戚传音入密:“那是薛令君之女。”   孟戚眼睛一亮。   “……独女!”墨鲤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强调了一遍。   于是发现国师的眼睛更亮了。   陈重也不计较自己被困,他一能动弹,就哈哈笑道:“没想到会跟墨大夫在这里碰面。”   陈家有商队,在平州也遇到过匪寇,眼见着事情终了,商队就重新收拾起货物,有的忙于套车,有的正在搬箱子。   薛珠擦掉刀上的血迹,在人堆里找了找,揪出几个山匪模样的人。   “赤魍山的瘪三,姑奶奶就知道这事有你们在掺和!”   墨鲤闻言一愣,开始回想这个熟悉的名字是怎么回事,好在他身边的陈重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完了。   原来陈家商队以前做买卖途径赤魍山时,遇到啸聚的匪寇打劫,当然没捞着好,反倒被薛珠用毒一锅端了。偏有几人那日不在匪寨中,成了漏网之鱼,事后就怀恨在心,几次三番鼓动平州雍州的盗匪以及绿林客找陈家商队的麻烦。   这就罢了,他们还直接投了圣莲坛,一度打算拉拢雍州的某些匪寨,准备攻下县城。   说话间,孟戚转头把燕岑跟马车带了过来。   众人还没来得及通报名姓寒暄一番,燕岑听得赤魍山三字立刻想到石磨山寨那时正是遇到了这样的“说客”,试图让他们投效天授王,夺城谋反。   “他们是没说动石磨山寨,却鼓动了另外八个匪寨。”薛珠呸了一口,怒声道,“在两个月前,天授王攻入荆州,这些瘪三也出来闹事,攻下了雍州两座县城,不过现在已经被官军跟江湖同道撵了出去,残余人马落草为寇,四处劫掠。之前平州往雍州的商路断了,皮货如果运不出去,麻县的猎户都没饭吃,我们也得买大量的盐跟糖,以及一些药材回去。”   陈重拍了拍箱子,示意这些就是他们准备带回去的东西。   “听说官军常来肃清贼寇,但这些人还是滑溜得很,造反的兵卒,绿林客跟山匪……幸亏我家薛娘子留意到昨日看到的可疑之人,算是早有防备。这帮人灰头土脸的,饿得发昏,看到我们这么多口箱子,估计都没想里面是什么,上来就抢。”   薛娘子抱着手臂哼笑道:“只怕这里面还有赤魍山这几个家伙在煽风点火,说我们带了金银米粮。”   这时山匪纷纷叫冤,雍州乱了好一阵子,现在商队几乎见不着了,好不容易来一条大鱼,他们怎么可能放过。   墨鲤也回过味了,难怪这一路的锦衣卫如此多,宫钧安排得如此周到,甚至有些大动干戈,看来这些锦衣卫不是特意派来的,而是原本就在雍州搜查圣莲坛余孽。   燕岑听到石磨山寨的消息,一时紧张万分,连忙追问。   陈重想了想,笑道:“没事,我听闻石磨山的大当家砍了两个圣莲坛的香主呢,要是没有他们,雍州这些江湖门派也不能那么快反应过来,单单指望官军,可没那么容易。”   雍州大旱三年,民不聊生,能逃走的人都跑了,剩下的人很容易被天授王那套说辞糊弄。   但本质上,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跟石磨山寨一样是山匪,还没有石磨山寨众人的齐心。   其实石磨山,就是程泾川曾经谈过但不可能得到的一个避世理想:一群人远离尘世,离群索居地生活,来避免残酷世间的伤害。   因为人的想法会变化,清苦贫瘠的生活过久了,就会怀念外面的一切,更会效仿曾经欺压他们的人,为了巩固地位再去欺压别人。但这个问题在石磨山不会出现,因为寨子里的人清楚地知道,山外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即使不是乱世,就算没有天灾,他们还是会被驱逐被鄙夷,他们从未被这世间接纳过,只有在石磨山,才能堂堂正正地做为“人”而不遭受异样的目光。   “石磨山大当家确实有些才能。”孟戚想起当初所见,石磨山利用地形抓住那些不怀好意的江湖人。   其中包括一个妄想斩断齐朝陆氏龙脉,来向吴王卖好的桑道长。   仔细回想从北到南这一路所见的蠢昧恶徒,竟也感到好笑。   孟戚不着痕迹地瞥了墨鲤一眼,心道约莫是阿鲤一直在身边的缘故,连那些蠢蛋的可憎嘴脸,都成了美妙记忆的一部分。   孟戚移开目光后忍不住又悄悄转回去,一不小心对上了那双眼睛。   ——墨鲤恰好也在看孟戚。   四目相对,就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徐徐交缠。   猝不及防,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似的情绪,又无意识地在嘴角边漾出笑意。   可能孟戚觉得这一眼很快,墨鲤也没发现任何不对,以为就是随便看了一眼,连自己是否在笑都没察觉到。   陈重吃惊地微微张口,满脸疑惑,随即一只手自旁边伸出来捂住了他的嘴。   高得能够遮住别人头顶阳光的陈重无辜地低头,看向身边的薛珠。   “这些匪寇交给官府吗?”孟戚懒洋洋地问。   正好,锦衣卫他们很快就能找到,也巴不得能立刻解决在雍州流窜的匪寇。   燕岑的精神完全恢复了,得到石磨山的消息,让他归心似箭,同时又有些懊恼,在如此危急的时刻,他却没有跟石磨山的大伙在一起。   “咳,孟兄与我要一起回平州,此间事了,大家不妨一起上路。”   墨鲤主动说,然后他发现薛娘子神情莫测在自己跟孟戚身上瞟了一圈。 第349章 夫得失   出去的路很长, 不知道行到何方, 会遇什么样的人。   回平州的路却截然相反, 除了在雍州遇到两次山匪劫道, 其余时间就没有任何变故发生了。   仿佛圣莲坛跟盗匪应和天授王起事这么一闹,将不安定的风险消耗殆尽,又或者孟戚墨鲤的名号已经在江湖上盛传,先是坑死了青乌老祖,又杀了天授王跟郑涂, 其余人等掂了掂自己的分量,识趣的退避三舍。   这让孟戚意兴阑珊, 躺在墨鲤身边说:“看来该是隐居的时候了。”   墨鲤不明所以。   孟戚就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通常情况下那些江湖传闻的影响。   一开始是人人畏惧,但武林三五年就能换一代, 最快的出名方法就是踩着那些“凶名远播”的家伙打出名堂,尤其是那种销声匿迹好几年, 传闻都显得不真实的情况。   “到那时,我们就有源源不绝的麻烦。”   “……”   墨鲤觉得孟戚这表情不像在描述麻烦,而是送上门的乐子。   “后天就要进入竹山县了。”   孟戚长长地叹了口气。   客栈的床太小,有点挤。   陈家商队的人数太多,这边地方偏, 客栈条件本来就不好, 谁都没有单独住一个屋子的特权——因为客栈的屋子不够,已是十一月了,普通的脚店太冷了,陈家对自己人并算不吝啬。   客栈被褥散发着霉味, 孟戚进门后就习惯地将枕头被褥全丢到桌上,揭开床帐,打开窗户,任由冷风将屋子吹得凉如冰窟,反正他跟墨鲤都不怕冷。   这些屋子一整个冬天通风的次数有限,无论怎么打扫,气味都让人皱眉。   伙计方才打算送炭炉热水多赚点铜板,结果一进屋子就被风吹傻了,离开时一直用看疯子的眼神瞄孟戚。   墨鲤也遭了池鱼之殃,挨了好几个白眼。   “这家客栈的饭菜还没到难以下咽的程度。”墨鲤试图劝孟戚。   “不,我们还有干粮。”   孟戚一口拒绝,离开太京的时候他带了整整十斤的油饼。   这玩意是面粉做的,香油炸得两面金黄,在冬日能保存很长时间。   另外还有十斤肉脯,十坛好酒,一路又买了栗子跟各种糕点,一边消耗一边补充,直将马车塞得满满当当。   ——当胖鼠只想躺在床上啃栗子时,拖是拖不动的。   就在墨鲤想要起来的时候,孟戚一把将人拉住,郑重道:   “阿鲤,我总觉得薛娘子这些天在探问什么。”   饶是孟戚,越接近平州竹山县,也难免有点患得患失。   墨鲤不是不安慰他,但他发现自己说得越多,孟戚越觉得紧张。   再者,墨鲤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薛令君让他出去之外远着孟戚,结果他把人带回去了,秦逯可能指望他带回一条鱼,结果是一只胖鼠?这差得有点多!还有唐小糖,师弟年纪还小,该怎么解释孟戚的身份跟自己的关系呢?   墨鲤越想越乱,也睡不着。   现在两个人就像傻子一样睁着眼躺在床上,冷风还在呼呼地吹,也没把头脑吹得清醒一些。   “薛娘子怎么了?”墨鲤随口说。   孟戚没说话,继续深思。   薛珠不露破绽,陈重看似粗笨蛮横,其实陈重是商队的主事者,脑子很好使,装傻本领一流。   陈重的嘴皮子工夫不好,但他不跟孟戚饶弯子,也不接孟戚的话茬,就一味地哈哈笑,扯些牛头不对马嘴的瞎话。   孟戚不怕薛珠陈重看破自己跟墨鲤的关系,他也没打算隐瞒,还想借着这对夫妇做一道突破口呢,起初一切顺利,可是近日薛珠不动声色的神态里,总像怀有深深的警惕。   这可不妙。   “我是不是得罪了他们?”孟戚诚恳地问。   墨鲤揉揉额角,心道沙鼠当局者迷。   “孟兄这一路可称得上尽己所能地展现了……”   文武双全,神华内敛,谈吐不凡,进退有据。   一句话,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青年才俊。   不不,比那些初出茅庐的青年才俊更具魅力,好像就没有孟戚不知道的事,偏生没有架子,不说话的时候俨然隐士高人,四处溜达的时候,还能商队的车夫马夫谈得不亦乐乎。   陈重就算了,薛珠则是真正知道墨鲤武功有多高,能跟墨鲤不相上下的人,天下有几个呢?   再说江湖传闻那么多,薛珠背着他们出去拎一个绿林客打听,总能问出点东西。   薛庭对墨鲤提过“孟国师”,难道没有对亲生女儿说过吗?   孟戚没打算隐瞒身份,他正要扭转薛庭对“孟国师”的偏见,然而他忘了,在薛珠眼里,墨鲤才二十来岁!是之前从未离开竹山县的普通人,会不会是被孟戚骗了?   薛娘子正矛盾着呢,这一趟出来竟然听到了“楚朝孟国师”的传闻,再遇个正着,孟国师还打算一起去竹山县?   竹山县有什么,除了她那位昔日用毒高手的老父亲,大概只剩下墨鲤的老师,神医秦逯。   薛娘子倒不觉得孟戚一定怀有恶意,也不觉得墨鲤有那么好骗,她只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绝对不是孟戚的对手,那么一旦有危险她也无法防范,不紧张才怪。   “她大概已经写了一封信,让人快马送回去,告诉薛令君这里发生的事。”   墨鲤把自己的猜测粗略一说,孟戚眨眨眼,随即露出“为盛名所累”的苦恼神情。   “……薛令君不会直接动手,我还在你旁边。”墨鲤一本正经地说。   随即感到好笑,为什么出去一年多,他反倒没那么沉稳了呢?   薛庭没有那么不讲道理,秦老先生更是通情达理……   墨鲤想着,忽然感到窗外寒风飘来一些白絮状的东西。   “落雪了。”   明天他们就会跟陈家商队分开,一往麻县,一走山路。   “这股灵气……”孟戚翻身而起,惊喜地望向墨鲤。   墨鲤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快要进入岐懋山范围了,这刺骨的风雪,正是从那里来。   孟戚兴致勃勃地走到窗边张望,墨鲤眼疾手快地撤了撑窗竹竿,屋内顿时一片漆黑。   “阿鲤?”   “这里什么都看不见。”墨鲤想着上云山十九峰的美景,忍不住有些尴尬,头一次不是为了鸡毛山的名字,而是因为无论占地范围还是山川之景,都……太普通了。   自京城远观上云山,有望龙之势,云雾升腾,气势磅礴。   岐懋山,就是座草木繁茂的野山罢了。   偏偏赶上冬天,连这点优势都荡然无存。   墨鲤从前没觉得岐懋山哪里不好,现在他甚至想自己如果有飞鹤山的一半灵秀(灰雀抖抖翅膀打了个喷嚏),都不至于这般窘迫。   “马车可以走羊肠沟,附近是野狼岭,道路崎岖。”   墨鲤费劲地解释,他们跟岐懋山还隔着点其他荒山野岭呢。   孟戚侧头,忽而低声笑道:“这股若隐若现的灵气,令我恨不得连夜上路,早日踏上那座我倾慕已久的山,嗅着泥土沁出的芬芳,沉入蕴含灵脉的河流,就像此刻抱住阿鲤……”   然后他伸手抱了一个空。   墨鲤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然后绊手绊脚地走回床边。   “睡觉。”   床不是小吗,变小就塞下去了。   变小还有个好处,免得孟戚晚上不老实。   要知道就算变成沙鼠,沙鼠爪子也是不安分的,墨鲤决定使出釜底抽薪的一个妙招。   ——八岁小郎,就能在床上横着躺了。   孟戚抢步上前,甩脱宽大的外袍,等他把人扑到床上时,修长的手臂已经变成了同样胖乎乎的胳膊。   隔着衣裳挠痒,墨鲤忍不住又缩了一些个头,等他挣脱出来,已经是三四岁的样子。   抬脚就踹了旁边那个罩在亵衣里没出来的胖娃屁股。   这只是变小,武功还在,只不过有大半招式碍于身形使不出来。   但对象同样是个胖娃娃的时候,就无所谓了。   反正手臂一样短,腿一样蹬不远,翻身同样费劲,原本凌厉的招式瞧着十分滑稽。   然而两人打得很是来劲,又觉得新鲜。   墨鲤横扫千军右腿伸出去什么都没踢到,孟戚试图用精妙的擒拿手格挡,短胖的手指不够长怎么也“擒”不住那条藕节似三圈儿的胳膊,加上退避收招时马步稳不住,一个跟头就栽了过去,直接跟墨鲤滚作了一团。   “嘻嘻……哈哈……”   奶声奶气的笑声在屋子里回荡。   墨鲤忽然摸到脸上一点凉意,雪花怎么又飘进来了?   他下意识地往窗户的方向望去,顿时僵住了。   窗户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默默地,默默地望着床榻上嬉戏打闹的两个胖娃娃。   “老师?!”   墨鲤原地蹦起,手忙脚乱地爬下床,想要变回来赫然发现亵衣已经被挣脱得差不多,他一边收拢衣服,急急忙忙地往上套,一边拼命地用手去摇晃孟戚。   白发白须的秦老先生,头重脚轻地走到桌边坐下了。   吓得墨鲤也不变回去了,直接裹着衣服翻储药的瓷瓶。   “老师,护心丹……”   秦逯心情十分复杂,其实他远远地看到客栈有窗户开着,自己弟子跟一个陌生人走到窗边。   这深更半夜的,原本不适合碰面,孰料屋子里竟传出孩童的嬉笑声,秦逯一时诧异,加之他是接了薛娘子的急信赶来的,本就放心不下墨鲤,结果这一看,就看到了无比荒谬的一幕。   长得跟徒弟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孩子?   徒弟出门一趟,两年未满,连孩子都有了?还是两个?!   秦老先生恍惚之间,忽然听见那孩子熟悉的呼唤声,飘荡到半空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于是他默默望向来不及穿好衣服,巴巴地跑向自己递药的胖小鲤。   还有旁边神情讪讪的小娃,粉嫩的脸颊鼓鼓的,短短的手臂圆滚滚,刺骨寒风里光着胖脚丫站在地上,一点都没有怕冷的样子,跟墨鲤站在一处,简直是年画上的一对金童。   “为师没事。”   秦老先生定了定神,捋着胡须问,“这就是你找到的……”   “同伴,孟兄是上云山的龙脉。”墨鲤忧心忡忡地抓着药瓶不敢放。   秦逯闻言吃了一惊,他当然知道上云山在哪里,下意识摸向袖中薛珠送来书信,顿时恍然大悟。   太京附近生出的龙脉,难怪会是楚朝国师。   乖乖地跟墨鲤并肩站在一起的孟戚,悄悄戳了戳墨鲤的胳膊。   墨鲤回头,对上了孟戚得意洋洋的目光,两人现在太矮,只要不仰头,秦逯就算坐着也别想看见他们的表情。   ——八十七岁的年纪问题忽然解决,能变大变小,还有什么年岁不当?   墨鲤若有所思,没错,变胖娃娃,总比当场变沙鼠给秦逯解释好啊! 第350章 问心矣   竹山县。   唐小糖起了个大早, 正在院子里扫雪。   “哎, 糖伢子你放下。”葛大娘匆匆挽好发髻, 一边生火一边喊道, “这天阴着呢,保不齐还得继续下,你到杂货铺子瞧瞧,买点酱跟醋。再去街头何屠户家提一刀肉,钱我昨儿给过了。”   唐小糖丢下扫帚, 蹬蹬地跑回来。   这一年过去,他抽条了不少, 与此同时脸颊上的肉迅速消退,即使裹着棉袄看着也瘦巴巴的。   “墨大夫回来, 要怪我把你饿瘦了。”葛大娘寻摸了一遍灶上,只有几个冷馒头, 只好抓了个塞给唐小糖,“饿得急了先啃几口,回来就有热汤面吃,放猪油的那种。”   唐小糖接过馒头,撒腿就往外面跑。   跑没几步, 又被葛大娘追上来扣了一顶毛毡帽。   “看什么, 快干活。”葛大娘扭头,没好气地呵斥房顶上的葛大叔。   去岁一场大雪,压塌了不少屋子,县城也有遭灾的。   这不, 一进秋天大家就忙乎起了修房顶,昨夜落雪之后,很多人都早早起来清理屋顶,看看有没有要临时加固的地方,委实是被去年的事吓怕了。   杂货铺子是被生生敲开的门,伙计揉着眼睛看手里提着肉的唐小糖,吃惊地问:“距离年节还早,你家怎么就忙乎上了?”   唐小糖不说话,就是笑。   伙计也没追问,费劲地搬开门板,随着唐小糖的手指比划,拿了酱跟醋。   “哎,等等……”   伙计从柜台下面拿出一坛酱菜,还没招呼完,唐小糖已经丢下钱一溜小跑,消失在街道尽头。   这被吵醒了也没法睡,伙计伸伸懒腰,索性在门口扫雪。   忙了一会,远远地听见马车踢踏作响,在寒风之中隐隐现出轮廓。   杂货铺的伙计吃惊地张望,盖因县城多是驴车,马也有,但这样的好马绝对舍不得用来拖车,且随着马车越驶越近模样也更分明了,这种车辕跟精妙漂亮的车轮,还有特别宽大的车厢……绝对不是附近几个县城能造得出来的!   这是什么地方来的大人物?   别是平州府吧,杂货铺伙计紧张地望了一眼县衙。   就在他考虑要不要关上铺子,跑去县衙找李师爷或者秦捕快磕叨几句,马车竟然在杂货铺前停下来了。   伙计本能地缩回铺子,悄悄伸头张望,赫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跳下车辕。   “墨大夫?”   伙计吃了一惊,就那么僵着伸脖子。   墨鲤解开防风的斗篷,露出脸,笑着冲伙计点点头。   然后一个伙计没见过的人,直接从马车上取了两个坛子跟一个大木箱。   “陈家商队托我带回来的货。”墨鲤看伙计一脸傻乎乎的模样,忍不住好笑,不得不提醒道,“尤其是雍州产的糖,受不得潮,街坊乡亲还等着上你家来买呢!”   伙计猛地回神,尴尬地笑着,连忙将货往铺子里搬。   钱是早就给过陈家商队了,还有一部分货款会在开春之后结清,这就跟墨鲤没关系了。   “难怪一大早的,就见到糖伢子忙前忙乎,又买肉又上我家拿酱,原来是墨大夫回来。”杂货铺伙计恍然大悟,忍不住絮叨道,“听陈家商队的人说,今年外面乱得很,平州秋陵县闹了地动,皇帝老儿死了,那伙拜紫微星君的骗子跑到江南杀人放火了?听着叫人揪心,牛大叔前儿还说,墨大夫在外面呢,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回来。”   墨鲤有些恍神,熟悉的乡音谈着他亲眼所见的灾祸,恍如隔世。   杂货铺伙计说着说着,又偷瞄孟戚一眼,心想这八成是墨大夫在外面结交的友人,瞧着像是个大人物,倒是一点架子没有,还帮着搬货,就是让人不太敢接近。   “上月我老爹病了,秦老先生来诊病,我们还问起大夫的行踪呢!墨大夫你走这么久,怎么一封家书都没往回写,连个口信都没有?”   车里坐着的秦逯有些尴尬地捋胡须。   家书一般由商队顺路送回,因不认识收信的人住在城里何处,所以由这家杂货铺收了之后再分头去寻,然而墨鲤走得太远,不像竹山县麻县一般百姓,根本找不到寄信的机会。   乡亲也是一番好意,秦逯没想到自己一时忘记解释,倒是让徒弟挨了埋怨。   墨鲤倒没放在心上,他知道乡亲对外面的事情毫无概念,他们之中走得最远的都没出过平州府,还以为走到哪里都能寄家书传口信呢。   伙计絮叨完了,硬要塞一小坛酱菜给墨鲤。   “自家腌制的,上次就要给秦老先生,结果说什么都不要,我抱着坛子追出去,愣是赶不上,害得我被爹娘骂了一顿。回到铺子里,又叫掌柜骂了一顿。”   伙计满脸委屈,墨鲤哭笑不得。   在常人想来,追不上秦老先生这样年纪的人,自然是没上心。   待马车徐徐上路,秦逯刻意忽略了脚边那坛酱菜,道:“小糖知道你要回来,都高兴坏了。”   “是弟子在外面耽搁。”墨鲤垂头,又低声说起了外面的所见所闻。   孟戚在外面赶车,时不时随着墨鲤的话语在街巷里转弯。   得亏药铺就在县城最宽的一条街上,否则马车还进不去。   唐小糖听到门外的马嘶,汤面都顾不上吃完,碗筷一搁,忙不迭窜出来。   “墨大夫……”   “叫师兄。”   墨鲤摸了小糖的脑袋一把,瞥见唐小糖耳垂上的痣,想到这娃子差点被人误当做楚朝皇室后裔的事,墨鲤摇摇头,扶下秦逯就要往院子里走。   “为师还没老迈到走不动路。”秦逯板着脸说。   墨鲤哑然,能接信后赶到几百里外的客栈,秦老先生的身子骨硬朗得很。   唐小糖瞧见孟戚,面露疑惑,下一刻手里就被塞了个盒子。   他大惊,慌忙要闪躲,忽听墨鲤道:“是师兄给你带回的东西,拿着罢。”   唐小糖懵懵懂懂地打开盒盖,随即眼睛发亮,哇地叫了一声。   那是一盒十二根,用牙签细线在盒底绒布上固定死的泥人,最显眼的就是红脸膛绿袍手持青龙偃月刀的威武将军,再往旁边看,正是黑脸持蛇矛的张飞,以及拿着方天画戟的吕布。   泥人色彩艳丽,袍甲鲜明,别说竹山县了,就算在平州都找不到这样的手艺。   唐小糖喜上眉梢,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这一笑,就暴露他的秘密。   嘴里牙齿缺了好几颗,墨鲤看得一愣,难怪方才唐小糖喊他的声音古怪,敢情是说话漏风。   “这怎么……”   墨鲤转头找秦逯,唐小糖下意识地捂住嘴,满脸懊恼。   “可能小时候底子亏了,先前你在的时候掉的一颗牙迟迟没长出来,这大半年又掉了三颗。”秦逯叹口气,慢吞吞地说,“陈家商队走关外弄了点奶豆腐回来,一直给他吃着,还有骨头汤……”   秦老先生叹口气。   十几年没发现大徒弟是一条鱼,一直以为是妄症,还要为小徒弟迟迟不长牙操心。   这说出去,玄葫神医的招牌都要砸了。   唐小糖一边捂住嘴,一边忍不住偷望孟戚,显得十分好奇。   “长牙还是多晒太阳。”孟戚冒出一句。   秦逯下意识地点头,诧异问:“启行也懂岐黄之术?”   称字,这就是秦逯想到的办法。   不然徒弟的友人,该说贤侄的,但秦逯怎么都没办法把这两个字说出口,哪怕徒弟也是一条龙脉,可是看惯了,忽然来个陌生的,还有做过楚朝国师的过往,秦逯不得不重新思索“龙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按理说,这才认识,当以礼相待,冷淡又不至于疏远。   结果秦逯每次看到孟戚,就会想到初次碰面的场景……   龙脉等于胖娃娃这个根深蒂固的印象看来是改不了了。   ——那短手短腿笨拙互搏的模样,叫人只想一手一个将他们拎开,再塞一根糖葫芦。   同时秦逯心内又欣慰无比,就算在墨鲤“小时候”都没有这样毫无顾忌地玩闹过,果然龙脉需要真正的同伴吗?   “……不通医术,只是一点经验。”   孟戚尴尬地抬头,天黑沉沉的,似乎还要下雪。   晒太阳是沙鼠的爱好,有什么问题是挖个坑睡觉不能解决的,那就去晒太阳。   再说山林之中野兽捕猎时折断牙齿、幼兽长牙的时候,都要多吃多睡多晒太阳,没错。   这时药铺里的葛家夫妇迎出门,看到陌生的孟戚,先是一愣,随后也笑了。   “这是墨大夫的朋友?原本咱们竹山县只有墨大夫生得这般好相貌,现在看来不是没有,都在外面呢!”   “赶紧进来,被街坊瞧去了,明天咱家药铺就要被踏破门槛了。”   秦逯轻咳一声,正要说话,忽然像想起什么,古怪地瞅了孟戚一眼。   其实秦逯送墨鲤出门的那天,看到瓷瓶上的一对鱼纹,满心以为墨鲤出去不止能找到同伴,最主要的是寻一个意趣相投的同类共度一生,可是墨鲤没带回来一堆龙脉,只带了一个。   这就罢了,这两条龙脉在自己面前都十分拘束。   秦逯一回过神,就感到各种不对,墨鲤尊敬自己就罢了,孟戚没必要这么做。   “车上还有一些从太京带回来的吃食、货物……”   孟戚阻止了葛大叔搬箱子,随即看到墨鲤“警觉”的目光。   ——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总不能上来就告诉老师,这不是找回来的朋友,是成亲对象。   孟戚把话吞了回去,一手提一个箱子,七八口箱子就这么轻松进了门。   唐小糖眼睛发亮,师兄的朋友不止好看,还跟师兄师父一样厉害吗?   待解了缰绳,安置好马匹,葛大叔回屋的时候正好赶上众人坐齐。   匆促间做不了什么接风洗尘的丰盛饭菜,只能一人一碗热汤面先暖暖肠胃,葛大娘转头就回厨下忙乎,似乎打定主意要露一手。   孟戚取了一瓮酒,开了之后满室飘香。   葛大叔不禁啧啧称奇,显然没见过这等好闻的酒。   “太京的金桂酿,就算小儿喝一杯也不会上头,口感仅次于江南的桃花酿……”   孟戚及时住口,抬手给众人都倒了一盏,当然唐小糖还是没份,后者忍不住嘟着嘴。   秦逯低头轻啜,不禁叹道:“真是久违了的味道,金桂酿只取上云山一种金桂树所制的糖蜜……极是难得,离了太京再也没见过。”   其实楚朝商货往来极多,京城之外不是没有,而是价格高昂。   玄葫神医不好杯中物,自然不会花大价钱买这种美酒。   这一口,润入肺腑,香而不辛,甜而不腻,宛然得见昔年楚朝繁华盛世之景。   秦逯回味完,忽然想到孟戚就是上云山龙脉,顿时尴尬地抬眼。   却见孟戚很以金桂酿得意,仿佛显摆自家庄子出产的员外,竟又要倒酒。   “不不,一盏即可,不能多饮。”秦逯连忙推拒。   墨鲤端端正正地坐着,似乎打起了精神,绝不轻易跟孟戚视线相交,让老师看出破绽。   无意间发现孟戚朝这边望,墨鲤只能在桌底下打手势。   孟戚无奈,为什么对他这么不放心?太过刻意反而招人怀疑,他试图劝说墨鲤,也开始打手势。   因为身高视野跟别人不同的唐小糖:“……”   师兄怪怪的。   唐小糖就坐在秦逯右边,他下意识地伸手在桌下拽秦老先生的袖摆。   秦逯原本就有怀疑,此刻有了小徒弟的提醒,眉头一皱。   再一看墨鲤垂目敛神,表情分毫不变,完全看不出桌子底下的比划,秦逯不由得捋起了胡须,镇定地问:“不知这三书六礼,什么时候过完?”   “噗。”   墨鲤被酒呛到。   孟戚目瞪口呆。   “老……老师?”   “为师不问,你们就不会说,小心翼翼装作无事,然后拖个大半年吗?”秦逯郁郁长叹,“为师老了,拖不起。”   单单一条鱼的事就拖了十几年!   作者有话要说:墨鲤跟老师的脑回路从未对上过   正文完,有几个番外=3=   ————————   连载期间三次元发生了很多事,去年做了个小手术,恢复很好,文章连载快结束的时候又遇到疫情,虽然不在武汉但也遇到了一些难处,家里长辈年纪大了,还住在城市另外一边,不肯跟小辈一起住,必须由我跟父母去照顾。   唯一庆幸的是没结婚家里没小的,不然会更焦头烂额吧。   主要这些难处,在生死大事面前压根不算什么难处,细论起来,委实算幸运的人啦   ————   作者因为缺粮快饿死了,会在鱼结束之后开个同人,不长,不v   然后下个原耽新文题材是末世   感谢所有一路支持的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