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一生一世,江南老 作者:墨宝非宝 文案: 他们相识于家族祭祖,论辈分她叫他哥哥,那年她十几岁,初到江南,看到的是雨下的灰墙枯树,很失望。她不知,这江南年复一年等着北来的大雁,他也在日复一日静候她。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你若不归,我不会老去。 本故事纯属扯淡,一周2更,忙了可能更新频率会减慢,此文不V 内容标签: 主角:沈昭昭,沈策 ┃ 配角: ┃ 其它: ==================   ☆、楔子 今于佛前,自说誓言(1)   沈昭昭听到雨声,像回到柴桑的沈宅。   隐约里见一个黑影子举着灯,在乳黄色的光里,她问:“哥哥过洛迦山了吗?”   那人挂灯在一旁,并未应答。   是了,哪里会如此快。她等不到他了。   “将灯灭了吧。”她又说。   渐渐地没了光,黑暗如涨水的江潮,一点点将她淹没。她用手摸着锦被的边沿,滑下去……滑到地上,指腹缓慢沿地面,探寻着何处有裂痕。裂痕的缝隙里会有香灰,是她命人填的,她喜欢这香气,和哥哥身上的一般无二。   一切,犹如昨梦。   她自幼患有夜盲症,日落后,就算是满室灯烛,也仅能见模糊暗影,灯若少了几盏,连影子都瞧不见。幼时和哥哥寄人篱下,生活贫窘,不要说满室灯烛,一盏都是奢念。夜晚对她来说就是噩梦,要抓哥哥的手,抓不到就慌,慌了只晓得哭,哭多了又要连累哥哥遭人冷眼。后来哥哥想了个法子,让自己身上带着香气,让她能时时闻到,如此一来他读书、练剑都能在院子里。   她是睡,还是在门边玩耍都不再哭闹。   哥哥从佛堂拿了香灰,在衣服内揉搓两下,能勉强混个几日。日久天长,这香气成了哥哥独有的,而她,也练就了辨香的本事。   说是辨香,辨得仅是哥哥在何处。   在她眼里,这世上的人只有两种:沈策和旁人。   等年龄渐长,她的哥哥成了旁人时常提起的大将军,后战功赫赫,受封为王。半壁江山,皆为沈氏所守。更因沈策手握兵权,宫中被冷落多年的姨母重获圣宠。姨母的亲生子也因沈氏的战功,接连受封,地位与太子等同。沈氏落败三十年,是他从瓦砾荒烟里重振家威,光耀门楣。   朝廷人,无不想嫁女入沈氏。   柴桑沈郎,又是多少深闺佳人的心上人?   纵使他在市井传闻中皆是性情暴戾,喜怒无常的恶人,又常被文臣诟病,为读书人所不齿,也无法阻止宗亲贵族们联姻的念头。   娶她,自然也是拉拢沈策的一条捷径。   在姨母的授意下,从她十四岁起,民间就开始流传着一些话,有关沈策胞妹的容貌。姨母想借此铺路,为她定一门好亲事,助力沈家。在她看来,却是夸大其实,同哥哥比起来,她仅是“尚可”。   很快,这传闻便消失了。   她听沈策的督军们说,是他带军途径一郡,在茶楼里稍作休息,恰巧听到姨母的侍卫乔装成说书人在茶楼讲书,开口便是:“沈氏有女,名唤昭昭,国色天姿,貌若优昙之花……”   沈策离席而去,茶楼被封,说书人当街被斩。   三日内,此事传遍十一郡四十二城。从此,再无人敢在私下议论沈策胞妹。   这些闲话,他从不说。   时隔三月,她意外摔了一跤,摔破了相。   他连夜从军营赶回,险些将一众郎中婢女斩了,被她拦下,说是自己不慎所致,怪不得旁人。后养了半年,左脸下还是落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红印子,天热时、情绪起伏剧烈时,那块红极明显。   其后,她每每见人都要用厚粉遮掩。除了沈宅的人,无人知晓此事。   临近年关,沈策派人送信来,要陪她守岁。   她欣喜不已,命婢女找出各样式的灯烛,摆了一屋子,又找出存香的木箱。   沈策料定自己杀孽重,送给她的东西都很考究,件件有辟邪功效。香全要请高僧加持,定期送入沈宅。慢慢地,她集满了几大箱的加持香。   平日舍不得用,全要等他回家时烧。   除夕夜,从白日等到黑夜,日头落下,沈策方才现身。   本想趁着天明能看看他的样子,这愿望也落了空。   兄妹俩在屋里相对坐着,她眼里只有他模糊的影子。他鼻梁上有一道旧刀伤,白皙的脸因为这道伤,多了几分阴郁。   “从小守岁,我就看不清。”她不无遗憾。   永远在除夕夜看不清身边的人。   “晚上东西不干净,看不到也好。”沈策的嗓子和脸一样,都受过伤。是十五岁那年领了一路骑兵披着沾湿的蓑衣,穿过冬日里火烧的林子,突袭敌军落下的伤。浓烟过喉,嗓子坏了,形容不出的音色,粗糙、哑,低,却不沉。   婢女们总说,郡王说话的声音让人害怕,尤其在夜里。   她不觉得。   他的影子在动,是上身在动,伴随而来的是清脆的声响,啪地一声,啪地又一声,她凝神听着。   “手给我。”他说。   她笑着,掌心往他的黑影前凑。   掌心落下了几粒已煮熟、晒干的果核:“夷人进奉的。”其中夹着他的体温。   她的心像被灼了下。   “脸过来,让我看看伤。”   她将案几推到一旁,靠到他腿旁,左脸朝向他。   那一块红在左脸下方,不大,但因为她脸小,显得很刺目。皮肤上没有疤痕的狰狞,只是红,因为伤过,皮肤愈合后变得薄了,所以才红。   有多久了,两人没这么安静地对坐着,他没如此认真看过她的脸了。   “我听人说,你杀了一个说书人?”   “谁说的?”   不好提是谁说的,怕他震怒要怪罪旁人。   哥哥没追问。   她却像坐在烛火上,浑身要烧着了似的,脸也在发热,一旦脸红,这块伤会更醒目,怕被他看穿,仓促别开脸:“养得差不多了。小伤而已,不要紧。”   “不要紧?”他笑的声音也是沙沙的,“你若不嫁人,倒不要紧。”   “我也没想嫁人,谁能娶得起沈策的妹妹。”她咕哝了句,是在撒娇。   他又在笑。   怕是这一年的笑,都在今晚给她了。   没多会儿,剥果壳的动静再次响起,像更漏,节奏和频率都很整齐。   让她想到幼时俩人在屋子里,那时还没想到用香灰的法子。她被黑暗围拢着,怕得慌,没多会儿叫一声哥,没多会儿又是一声哥,他怕答应多了,被主人家嫌弃,让她不要说话,看着书,用指时不时叩一下木地板,为她驱散心中惧意。   ……   隔日再睡醒,她身上盖着他的狐裘,在泛白的日光里,案几上有两个白玉碗,一碗满满地装了剥好的果实,坚硬的果壳则堆满了另一个玉碗。   “郡王说,你肯定要看看这些果壳,不让收拾。”婢女在一旁说。   她趴在那,盯着它们看。   果实是酱红色,果壳呈乳白色,昨夜吃了不少,此刻终是见到了它们的真面目。   后来她从下人口中得知,除夕夜,沈策日落前就到了城内,有意等天黑入府。细问下,才知道他是因为受了伤,在肩上,不想让她看到,有意如此。进她的院子前,怕她看出来绑缚着手臂,又让军医拆了绑带,冲洗掉身上的血腥气。   不久,沈策再收五城,江水两岸皆归王土。   沈宅所在的柴桑乃军事重地,地处要塞,皇帝担心沈策日渐势大,迟早要有反心,下旨让沈家从柴桑迁到都城。   这圣旨看似是无上荣宠,实则是想把沈家老少扣住,制衡沈策。   沈策不想让妹妹做人质,领了圣旨,以“军务繁忙,择日迁宅”,草草应对。姨母来信数封,劝解一年,最后他将沈宅迁回祖籍临海郡,算是各退一步,给了面子。   回到临海郡后,沈宅扩建数倍,富贵更胜往昔。   姨母以“祭祖”的名义回到沈家,同她交心长谈,要沈昭昭嫁给表哥,也就是姨母的亲生儿子,圣上的五皇子。如此一来,既能让沈氏和皇室更为亲近,又能让表哥得到更多的朝臣拥护,日后取代太子。   沈昭昭摇头婉拒。姨母苦心规劝,说她是沈策的妹妹,只有赐婚一条路可走,若不早早请旨赐婚,日后就只能听圣上安排。那时选出来的夫婿,断不会有表哥这般年纪合适,知根知底。   姨母后来说了不少的话,她没仔细听,只记得姨母朱红色的唇,里头冒出的话全是绵里藏着针,针针刺人。   姨母走后,这月的一匣子加持香恰好也送到了。她打开匣子,摸了摸香,将手指凑在鼻端闻了闻,想到快要到他二十六岁生辰日。   她临时起意,带了一队亲信侍卫,离开临海郡,往柴桑而去。   天大地大,柴桑才是沈家的天下。   从入柴桑重镇,关卡守卫见是沈家马队,皆下跪恭迎。   军营在江水畔,和江水一样,围墙绵延望不到尽头,帅旗迎风招展,尽是“沈”字。她策马营外,翻身下马,一刻不停歇往营内而去,正见到斩首叛军。   二十几个被绑缚双手的男人被蒙着眼,声嘶力竭、高声咒骂沈策。一片寒光过去,兵士手起刀落,二十几颗人头齐齐落地。   而坐在不远处高台上的沈策。   在江畔的凛凛寒风里,他和面前的叛军首领皆是上半身光裸,长袍丢在地下。沈昭昭知道,这是沈策的习惯,他每每在军营和同袍庆功,都是如此。今日如此并非庆祝,但今日面前这位叛军头领是他十几年的挚友、兄弟、部下,他横跨鼻梁的这一刀就是拜对方所赐。   如此相对,是在送行。   他左手持一酒壶,为叛军首领倒下了一杯送行酒。   高台下,是一排领兵的将领,或年轻,或年迈,都在安静地看着。   那头领接过酒杯,几次想求饶,还是硬生生吞了下去,最后将心一横,仰头,把酒倒入喉中。一道寒光过喉,不光是血,还有没吞下去的酒都从喉咙里,和着血喷溅而出。   沈昭昭站在台下,衣裙和鞋上都被风带的,尽是点点猩红。她胸口微微起伏着,看到哥哥手握长剑,缓缓归鞘,将那一柄剑高举在前。   这军营,这江水两岸的土地,全是他亲手打下来的。光是这个念头,就让她心潮翻涌,难以自已。   不止是她,众将士也为此振奋,山呼响应。   沙场男人们的喊声,震得脚下土地都在颤动,她在人群中,看着他把剑扔给身后人,跳下高台,走到自己的面前。他的脸上还有叛军的血,赤|裸的胸膛上也有,瞳孔里映着的是日光和她,杀气未尽。他眯起眼:“这是哪家姑娘?闯到阎王殿了?”   众人大笑。   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便是郡王无尽宠爱的胞妹。   “我来寻……”她在众目睽睽下,带着笑,故意轻声唤他,“柴桑沈郎。”   风刮走了她的话。   除了他,没人听得清,因为大家还在笑。   身旁人递来白巾,刚用冰水浸过,用来擦身上的血。他没接,用手背挡开,眼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又仿佛是她心魔丛生,错看了。   ☆、楔子 今于佛前,自说誓言(2)   那夜,她经历了一次营啸。   肃杀之地,一声声凄厉的啸音,惊醒了她。带来的都是近身侍卫,帐篷里没人,置身暗夜,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是夜惊。”肩上有柔软的皮毛覆住。   大战在即,夜惊难免,总有新兵经不住生死重压,噩梦喊叫。过去每逢营啸,他都亲自处理,前往兵士们的帐篷,震慑住他们,谨防有人借此私泄恩怨。今夜他在这里,他知道她对夜,对黑暗有无边的惧意。   她在找方向,找他在的方位,凭着自己的想象,想和他面对着面:“哥?”   帐内寂静了。   他的热息在正前方,落到她的人中和唇上。   耳膜被营外的脚步声、呵斥声冲撞着,她的错觉越来越多,像能听到风吹着火把上艳红的火苗,无数营地的火把在狂风下齐齐作响,统统淹没了她。   他为什么没离开,还是自己的错觉。   她不敢妄动。   只怕一动,便是万劫不复。   “姨母说,你又推拒了赐婚?”她不舍远离,仍装不觉,感受他的气息。   “怎么?想要个嫂嫂了?”他终于出声。   “是你娶,为何是我想要?”   “娶,也要在临海郡陪你。”   她的心像被刺了下。   “我一人在宅子里住惯了,怕被管束,还是跟你在军营好。”她终于离开他的脸前,去看身边的小小黑影,好似是个凳子。   “不看着你嫁出去,我也不会有什么女人。”他最后说。   后来外头有将军来唤,他命军医进来守着她,军营里,也仅有军医方便出入这个帐篷。后半夜,哥哥没再回来。   沈昭昭知他不日就要渡江大战,军事繁重,也不打招呼,留了一封书信,交代自己要去洛迦山为他祈福后,带人离开。   马队途经柴桑的沈宅旧址,她稍作休息,被人拦下,那人用荷叶捧着一块鲜嫩的豆腐,在马前对她笑着举了举,她认出来是幼时常见的豆腐摊的老板。翻身下马,刚要从身上摸钱币,一双藏青色的靴子出现:“何时需你做这些了?”   那街边立着的人,青衣玉带,眼似点墨,笑里自带三分杀气。   侍卫们的眼中尽是慌张,要行礼,被他以目光阻止。   他摘了她用以遮面的白纱,为她将耳饰发簪都取了,又把她身上的雪貂换作素色披风,由奢转素,又嘱咐侍卫佯作无事发生,原路回临海郡。   而他同她一人一骑,自西至东,去了洛迦山。   洛迦仙山,孤伫海中,彼有菩萨,名观自在。   那是观音大士的修行之地,在临海郡以东,是他常为自己请香的圣地,她时常听说,尚无缘一见。   可惜天不逢时,路途中接连几日都在下雨。   船渡海时,巨浪滔天,风卷云涌。船夫怕船翻,不得不中途折返,将他们送了回来。他们就和寻常香客一般,躲在岸边的草棚下避雨。   一同渡岸,又一同被送回来的是一对求子的年轻夫妇,还有一对婆孙,她见那小孙女穿的单薄,在婆婆的怀里瑟瑟发抖,将哥哥给自己的袍披赠给了那小娃娃。   那婆婆连连致谢,问他二人是否也要求子。   哥哥恍若未闻,而她心慌,不晓得他是否听到。两个穿着雨蓑的和尚走入,为他们解了围,为首的一位老和尚见到沈策,当即合掌:“施主。”   这便是那洛迦山上的寺庙主持,竟也被困在暴雨当中。   “施主可还被心魔所困?”那方丈笑吟吟地望过来,没点破他的身份。   “在阎王殿的人,寻常牵挂都嫌浅薄,”他回说,“有心魔拴着,也不是坏事。”   方丈以观海为由,将沈策邀去草棚外。沈策同这方丈有数年交情,倒没拒绝,一王一僧,冒着雨立在海边,将这雨棚让给了他们。   沈昭昭看波涛翻滚,看他身披雨蓑的背影,想到母亲离开那夜。   临去前,母亲屏退乳母和哥哥,塞给她一个香囊,嘱咐她,倘若日后哥哥沈策待她不善,将这个香囊给姨母,换得庇护。   那香囊里,绣着一个生辰八字和亲生父母的姓氏乡贯,是哥哥的。   母亲来不及给她讲当初发生了什么,是分支亲族对母亲多年无子的嘲笑鄙夷,还是父亲对光耀沈家抱有一丝期望,抱来了这个儿子。但人之将去,母亲挂念的还是亲生女日后的安危,将这香囊亲手交给了沈昭昭。   这是母亲留给她的保命符,却是哥哥的一道催命符。   冒充名门之后,是重罪,更不要说从军。   那时的她虽年幼,却也懂得此物会害哥哥,在母亲安葬后,立刻将香囊烧了。   烧掉的是他的催命符,也是她和他的“可能”。   她甚至设想过,有朝一日沈策被那个多疑的皇帝逼得谋了反,即便她说出两人非亲生兄妹,沈策会信,他的将士们也决计不会相信。那些为他浴血奋战的大好儿郎,是决计不会接受自己誓死追随的郡王是一个和胞妹苟且的人。   柴桑沈郎,可以是无数佳人的梦中人。   独独不能是她的。   天黑前,雨渐小了。   洛迦山不留夜客,眼看要日落,他们这些香客也无法再乘船渡岸。   沈昭昭执意到岸边的岩石上,对着洛迦山的方向恭敬跪拜,为兄祈福。离开草棚前,她和婆孙两人作别,老婆婆塞了一根红绳给她,是从小娃娃手腕上解下来的红绳,趁着避雨编的,编成了一粒落花生。   婆婆不识沈策,更不识沈昭昭。   她以为能冒雨来叩拜观音大士,又如此虔诚的小男女,必是为了求子。所以好心送这落花生,算是寻常人的一种祈愿和善意。她无措地握着这红绳所编的小小果实,见沈策似乎没看到,也就佯作无事,收于怀中。   两人在天黑后,寻到个小镇子落脚。   镇子小,从没招待过外乡人,没像样的客栈。沈策一手牵着两匹马,一手牵着她,在镇子上找住处,见到一叶扁舟在水路上停泊着。船夫见沈昭昭目不视物,好心留两人到乌棚里住一夜。岂料,沈策出手就是一小块碎金,唬得那船夫不敢怠慢,让家人送来好酒好菜,好生招待这两位外乡贵客。   那夜,船夫自觉占了沈策大便宜,一直摇着船,穿行于镇子的水路当中,让他们有景可赏看。   一叶扁舟,行于水上。   她撑着下巴,听他给自己说,过了几个石桥,又有个小佛堂,如此云云。   忽然地,酒香四溢。   是他再开了一坛酒。夜月壶觞,难得好兴致。   她微欠身,问哥哥讨酒喝,唇上微凉,杯口贴过来,一口,一口,是他不厌其烦地喂着她喝。   她直勾勾望着眼前他的黑影,想说,你知不知道?每次你回府,我都高兴,一整夜一整夜睡不着,想说,我这脸是故意摔伤的,是不想嫁人,不想被赐婚。   他也像在回视自己:“什么好东西?握了一整夜?”却说得是她手中物。   她手中被握热的红绳被抽走,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也像突然被他窥见心事。她胡乱去抓,想要夺回来:“我也不晓得是什么,人家送的总不会是坏东西。”   他的身影在前,手臂的影子一挥。   她心骤然一缩,听得落水声。   “为何扔了它?”她眼泛酸,没来由的委屈,是喝多了两口酒,也是因为这物事的珍贵。这恐怕是她此生唯一能收到的、关于两人姻缘的祈愿。   可又不能说,只好低头,掩饰低落。   直到手被拉起,那红绳被塞回来。   他扔去水里的不过是鱼骨头。   “你若喜欢——”他漫不经心地哄着,没把话说完。   沈策的妹妹若喜欢什么,照这样子,玉雕金铸,摆上一架子都不是难事。   “不要,”她忙摇头,“弄一屋子落花生像什么。”   那还真是没法见人了。   他笑,是醉了,笑得如此畅快。   时隔两日,他将她平安送回临海郡。   他要走时,她一路跟着,送着,到沈宅的大门前。白日里,两人四目相对了片刻,眼见她眼圈红红,哽咽着的说不出话。   沈家大门内外,她怔忡半晌,也说不出一句告别的话,临别的酸楚如潮涌来,到他迈出门槛,翻身上马,她终于追上去,脱口叫他:“沈策!”   艳阳下,他于马上回头,和她良久对望着。   于战马上的男人曾踏过多少尸山骨海,一贯自嘲在阎王殿的男人被那一双乌瞳望着,许久无法启口,最后也不过是:“天要黑了,快进去。”   他挥鞭,策马而去。   身后,出现了一队精锐骑兵,是这几日跟随他从军营到洛迦山,又到临海郡的骑兵,一直受命在暗中跟随,从未敢露面打扰两兄妹的独处。   半月后,姨母回沈宅,召她入宫。   她记着哥哥的嘱咐,以病推脱,姨母不以为意,笑说她是被哥哥惯坏了,圣旨岂是能称病不接的。姨母责难数句后,不再多言,她以为此事已过去。   未料姨母竟早做了安排,趁她不备,绑缚于木箱内,带离沈宅。姨母是沈家的人,纵使有沈策的叮嘱,谁也不会料到这一箱“加持香”会是郡王的胞妹。   待到临海郡外,王军接应,再无追回沈昭昭的可能。   她被关在东宫偏殿。   姨母声泪俱下,劝她让沈策交出兵权。如今皇帝已决定对沈策下手,姨母和表哥必须站在皇室这一方,才能保命。   姨母料算到了,她于沈策的重要。   可姨母没料算到,沈策的妹妹,怎会受人要挟。   ……   殿外的雨更大了。   她五内俱焚,浑身恍若火烧。   手指还在固执地想要找地板上的裂痕,以为这里是临海郡的沈宅,早忘了这是宫里。她柔柔地又问了句:“哥哥到……洛迦山了吗?”   身边的那个不相识的小宫女终于哭了:“姑娘,从柴桑到这里,是不会经过洛迦山的。姑娘你记错了。”   她极慢地眨了下眼,泪水从眼旁流淌而下。   好像上一刻还是意识清醒的,自此,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唯一的念想也被掐灭了。   其后两日,她只记得洛迦山,气息有进无出。   心头挂念的仅有渡江一战,哥哥是否平安。   弥留之际,殿门似被推开,木头碰撞墙壁。   她好像闻到了熟悉的香灰味,有水,混着手的温度,落到她的脸上。   那不是水,全是血,小宫女早就吓得瘫倒在地,持剑走入的人浑身浴血,手上全是血。他从知道她被召入宫,就不舍昼夜地往回赶,从在数百里外听说姨母去了沈宅就知道会出大事,一定会出事:“昭昭。”   她努力吸着气,眼泪往下冲,冲掉了脸上的血。   “哥……”   她睁着一双眼睛,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努力想看清他,都是一个轮廓,一个影子。手指在他的掌心里滑动着,划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沈昭昭的手在往下滑,又被他抓住,两只手都合在掌心,紧紧握住。   往日脉脉盈盈的眼眸里没了光,全散了。   “去找红布……”他声音嘶哑,在咬着每个字,喉咙里混着血。   身后浴血的将士皆不懂这背后含义,立于殿内,全是无措。   “去找红布!去!”   他知道她要什么,从头至尾都知道。沈策其人,狡诈多谋、能征惯战,能识破敌军的阵法诡计,又如何看不破自己妹妹的心思……   往日他被困于心,受缚于己。而今,他终看破。   谋逆可为,娶昭昭有何不可?   你我自幼孤苦,彼此便是倚靠。   你要我,为何我不能给。   后记   沈策,字牧也。名门之后,姿貌过人。   少时多难,与其妹寄人篱下。凭战功进爵为王,善以战养战,性暴戾多疑,狡诈多谋。后招皇室忌惮,囚禁其妹昭昭,妄以亲眷制之。   沈策兵临都城,其妹吞香而亡。策震怒,焚烧宫室,弑杀天子,海内震动。   更有传闻,宫破之日,沈策一人一马,怀抱一红衣女子离宫。后再无踪迹,江水两岸一时无主,南境大乱。      ☆、第一章 千年燕归还(1)   台州。   沈氏在江南已经传承到二十六世,数百年来屹立不倒,本就备受关注,沈公这次又是二十几年来初次返乡祭祖,自然有不少媒体紧随其后,把这家事弄得极为热闹。   天朦朦亮,祭祖已经开始。   众人从祠堂一路到内堂奉香,最后踏上先祖墓道,行至墓前,开始论资排辈地鞠躬奉香。   一排排白色的菊花,每个人上前时,都会弯腰添上一株。   沈昭昭和姐姐作为小辈,在最后等着。   她身后的两个记者,难以挤到最内侧,索性放下相机开始低声八卦。   “现在献菊花的是沈卿秋,今年在墨西哥竞选财政部长,没想到他辈分这么低。”   “这种大家族就是这样,你看他前面的男孩子,看站着的位置比他辈分大,看着也就十五六岁?”   ……   她听这话,努力往前排看,没看到那个男孩子。人实在太多了。   到接近午饭的时间,祭祖终于告一段落,沈家安排了所有境内外的媒体人用餐,地点就在老宅,由专门请来的师傅做斋膳。   几个常年住在台州的人,负责招待外客的用餐。   母亲把两姐妹交给了沈公的两个孙子沈家明和沈家恒照看,沈家明昨夜见过这对小双胞胎,给沈家恒介绍说:“都是远房表妹。秦昭昭,沈昭昭,一对双胞胎。秦是姐姐,沈是妹妹。”   她们的母亲才是沈家人,所以是表妹。   “等等,你把我说糊涂了,”沈家恒一头雾水,“双胞胎?为什么两个姓?”   沈昭昭和姐姐相视,都笑了。   自从昨夜来,这问题她们听了没有十次也有八次。   “姐姐跟爸爸的姓,妹妹跟妈妈的姓。”   “那平时怎么区分,大昭和小昭?”   “还大乔小乔呢……”沈家明轻声对自己弟弟耳语解释,“他们爸妈分开得早,姐妹俩一人带一个,没这种难题。”   沈家恒被解了惑,仍盯着她们,似还有疑惑。   “是不是还要问,我们为什么长得不像?”姐姐甜甜一笑,望着这位远房表哥。   说实话,这双胞胎生得差别真是大。   姐姐下巴尖尖,鼻高,眼窝深,桃花眼,眉毛很浓但因为年纪小没刻意修过,有些杂、不是很齐整;而沈昭昭是鹅蛋脸,面颊有肉,偏杏眼,眉毛弯弯,生来就整齐。   嘴唇那里最不像,姐姐是薄唇,她唇形偏圆润。   “我们一个像爸爸,一个像妈妈。”沈昭昭也对两个哥哥笑了。   是异卵同胞。   父母从小就这么告诉她们。   两个哥哥要招待客人,要叫人开车送她们去看沈家玉坊。   姐妹俩都表示没兴趣,问人要了一把雨伞,一同撑着出去闲逛。   沈家在这里有三处宅院,一处捐给了当地政府,一处开了玉器展馆,仅留了这一处地处偏僻祖宅。   因为位置极偏,完全没商业化的痕迹,全是一家家的寻常住户。   桥有,未经过修葺,窄巷有,被连日雨水冲泡的泥泞难行。   她们绕了一个大圈,没看到什么好景致,反倒连着看到两个荒废的空院子,尽是灰墙枯树,在雨中颇为萧索。   两人商量着,还是回去好,   远看着有家敞开式的糕点铺,没招牌,倒是像卖吃食的。   巷子积水多,姐姐脚上是白鞋,怕弄脏,不肯往前再走。   她倒不怕,把伞留给姐姐,用手挡在头前,绕开几个水沟,用手挡在头上,跑到了铺子前。墙上有一张纸,写着各式花糕的价格。   屋里没亮灯,西北角的炉子生着火,照得室内半壁亮堂堂的。   面前几个藤编的篮筐空着,里边笼屉也是空的,她往里看,终于看到的右边桌子上有刚做好的一排花糕。一只手打开了深蓝的布帘子。   终于有人了。   “你好,我想买花糕。”她声音清脆地招呼着店家。   伴随着她的询问,帘子后走出来一个少年。   看上去十五六岁,穿得是一套合身的休闲装,身上清清爽爽什么都没有,只有手腕上的一块玫瑰金色的表。   短发下的一张脸乍现在她眼前,映着炉子里的火光,是白是黑她都判断不出来。待他走到自然光线下,方才露出清晰的五官。瘦脸,鼻窄高挺,眼睛内勾外梢,犹如刀裁。眼光奕奕。   鼻梁上有一块新的血痕,像方才撞破不久。   沈昭昭没仔细看他,将斜跨在背后的银色链条包拽到身前,打开搭扣。   炉子里爆出两声炸响,是木柴被烧得爆裂。   她被骇得抬眼。   这回是正正好好,目光相对。   她突然就看不清他的眼和脸,像完全透不过气……极不舒服。这压迫和难过只有短短的一刹,很快消散。   肯定是下雨低气压,气闷了。   沈昭昭默默地缓了口气,找出零钱,双眸含着笑对他说:“那个上边有红色的一点点的,要那个味道的,要三块。”   隔着低矮的柜台,递过去钱,对方没接。   “红色的那个。”她又重复。   他迟疑了一霎,顺着小女孩的眼神,去看新出炉的各色花糕。   “再说一次。”他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红色的。”   他未动,继续问:“从右边数第几个?”   沈昭昭被他的话唬住,没懂自己哪里说错了,但还是按照他的方式回答:“右边第三个、第四个和第五个。”   沈策没去拿糕,反倒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黑色钱夹,对着帘子后说,刚才的都包起来,再要三块花糕。   一个老婆婆笑着走出来,一个劲地道歉着,说来晚了,包好了她要的花糕。   直到他结算,她终于懂了,这人不是卖糕的。   这是她和沈策的初相识。   半小时后,她和姐姐被母亲带去见表外公,进了正厅,看到他坐在沈公右手侧的椅子上,而他的对面是表哥沈家恒。   “双胞胎来了。”沈公笑着说。   沈昭昭眼睛睁大,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他看着她忍着不说话,猛瞅自己的神态,倒是毫不意外,好似知道,一定会有这第二次的见面。在后巷看到她的衣着,还有脖子上挂着的玉坠,他就晓得这女孩是沈家的人。这次来祭祖的孩子,每个都被沈公送了个类似的小玩意儿。   沈策,来自澳门的沈家后人。   对于澳门的分支,她听妈妈讲过两回。沈家祖上曾受过一次大难,险些被灭族,因此分了支,一支留在台州,一支南下,几经辗转定居到澳门。不过南下那一支在清朝灭亡前亦受过重创,人极少,但不论男女都是人中龙凤。所以她对澳门的沈家人始终有着极好的印象,今天终于见到了。   起初她还以为这个哥哥很特别,听说自己和姐姐是双胞胎,也没露出惊讶表情,也没问为什么长得不像。   等到他听到说两个“昭昭”,突然抬眸,认真在两姐妹这里看多了一会儿。   沈昭昭忍不住笑出声。   姐姐则故意叹了口气。   大家都望过来。   “怎么,和这个哥哥很投缘?”表外公和气地问她。   她笑着“嗯”了。   他一定会问,为什么有两个昭昭。   意外地,沈策盯着两姐妹看了半晌,只是赞了句:“好名字。”   “算起来,你辈分不低,”沈公说,“这对双胞胎要怎么叫你,还真是个难题。”   “叫哥哥。”沈策说。   来时他父亲嘱咐过,十几代以前就分开了两支,早没了血缘联系,这回来不必跟着台州的人排辈分,按照年纪随便一些就好。   两姐妹在长辈的安排下,和这位关系远到十万八千里外的哥哥打了正式的招呼后,被人专门送去了到了另一个院子。   这院子在雨停后,早早被人打扫干净。   庭院里的灯,还有装饰性的木灯笼都被点亮。假山上、湖上也都有灯,全都点亮,为了让这群孩子们玩的尽兴。   今日祭祖结束,明日后大家都会相继离开,也不晓得能不能再见,所以沈家的孩子们被大人们安排在这里,最后一聚。几岁的孩子被带着看走马灯,大些的一起玩牌九,因为生长环境不同,院子各种腔调,各种语言交错着,英法西居多,还有普通话、粤语、闽南语和四川话混着来。   再加上软糯婉转的吴侬细语,全汇在一处,热闹得不成样。   姐姐和人玩牌九,她在一旁听大家聊天。   夜幕降临后,有人开始往花丛里洒驱蚊水,搬了几盆夜来香放到池塘旁驱蚊。她是头回见夜来香,蹲在花盆前看那柠黄的花,仔细闻了闻,好浓的味道。   一只手拉她起来:“这香味闻多了,对人不好。”   提醒自己的是沈家恒,而他身后一道来的就是沈策。   这算是今日两人第三次见面。   旁边有个四五岁的孩子在玩跑马灯,光在飞快地转着,一道道影子从他的脸上掠过。他倒不像在正厅里,佯作未见过她了,明显在看到她这里时候,笑了笑。   沈昭昭倒背着手,故意没和他打招呼,和表哥沈家恒细细问起了夜来香。   沈家恒本就喜欢这个生得极漂亮的远房妹妹,讲得仔细。沈策饶有兴致听着他们两人闲聊,没插话,两人都只当没下午那场意外的相识。   “我晚上看不大清楚,”姐姐忽然把手里的骨牌塞给身旁的一个女孩,“你来吧。”   这是个借口。整晚姐姐赢了太多次,不好意思再赢。   接了姐姐牌的人,很快赢了。   在大家的笑声里,忽然有人问姐姐:“为什么晚上会看不清?”是听了半小时的夜来香、驱蚊草都没加入话题的沈策,终于有了聊天的兴致。   “是夜盲。”姐姐没料到这个人会问。   姐姐下午没去花糕铺子,和沈策没交集,仅有的一次见面也就是在前厅叫了声“哥哥”。沈策对她来说就是纯粹的陌生人。   所以两人的对话出现的很突兀。   沈家恒倒是关心表妹,跟着问:“没看医生?医生怎么说?”   “看过,好很多了,”姐姐含糊地说,“有时还不行,光线暗就不行。”   沈昭昭听得想笑。   从小夜盲的是沈昭昭,不是姐姐。几岁时在国内,她经常因为这个被小伙伴哄笑,也因为如此,姐姐知道她不愿承认,经常会帮妹妹,把这件事揽到自己的身上。后来年龄大了,她的夜盲症好转,姐姐反倒喜欢用这个“借口”来搪塞各种问题。   连父母都被姐姐骗得很好,还会感慨,这是不是家族遗传,小女儿好了,大女儿却有了这问题。   后来那晚,   沈昭昭察觉沈策看了两次自己这边,开始都不好意思回视,最后发现,他看得是身旁的姐姐。   ☆、第二章 千年燕归还(2)   半夜三点,母亲先要送姐姐去机场,赶早班机。   她也跟着送到了大门外,有四辆车停在那,都是困得迷糊的孩子,跟着大人往机场去,是第一批要离开的沈家人。沈公的两个孙子今夜不睡,轮流送客,正好这一趟出来的是沈家恒。   目送客人们离开,沈家恒揽她的肩往回走:“吃不吃宵夜?”   她肚子很配合地咕噜了几声,算是应对。   还是那个院子。   前半夜人多,孩子多,都在露天玩,到后半夜不剩几个,索性都搬到了水榭里。   等人进去,才见到只有自己一个女孩。余下的都是哥哥们。   沈家明和沈家恒有送客任务,专门换了衬衫西裤,余下人都是前半夜的衣着,显然没离开过。   年轻男人们聚在一处,没了在长辈面前的规矩,也没有了在小孩子们前要端着的压力,散漫四坐。大家没想到会有妹妹过来,乍一看到沈昭昭迈进门,其中一个当即灭了手里的烟:“双胞胎来了,这是哪个昭昭来着?”   “沈家的,”沈家恒说着,对外边候着的女孩交代,“弄点热的,小女孩吃的。”   围在紫檀四仙桌旁的人在玩牌九。   沈昭昭一间屋就瞧见了沈策,他在庄家的位子。   他因为辈分高,虽说是让双胞胎叫“哥哥”,但和其他的哥哥终归不同,眼下有资格能上桌陪玩的人,全是沈公的亲孙子。   沈昭昭进去时,他正慢悠悠分着骨牌,一摞摞碧色的牌,两个一叠,慢慢排在桌上。骰盅和骰子也都是翠色的。   “继续。”沈家恒在空位上坐下,牌桌上的人都在等他。   “会玩吗?”沈家明笑着把沈昭昭拉到跟前,问这个小妹妹。   她先是点头,想了想又摇头:“只会一点。”   沈家的孩子们没几个不会的,因为长辈喜欢,小辈也就跟着学,于是小辈们聚在一处也都爱摆弄这个。她知道这些哥哥都是这方面的好手,还是谦虚得好。   “我教你。”沈家恒马上有了兴致。   “轮得到你吗?”沈家明抬眼,看自己弟弟。   “说得对,谁让你教了?”有人也笑说,“论资排辈也轮不到你吧?”   “真论资排辈,也是庄家最大。”有人搬出了沈策。   这倒没什么争议。   今日不论是奉香献菊,还是家宴,他都始终和四五十岁的老男人们在一起,或坐或立,人家去见沈公是小辈问候,在前厅规矩立着答话,唯有沈策是在一旁坐着。若论辈分,没人和沈策争。   沈策恰好把骨牌码好,对她招招手。   沈昭昭本是站在沈家明身边,是沈策对面,绕过了一个哥哥,方才到他身边。立刻有人搬了椅子,摆在沈策身旁。   少年的手,把骰盅摆到她眼皮下:“随便摇。”   随便?怎么个随便法?   她双手握住骰盅,不大安心,看看面前三个表哥,再瞧瞧他。这回换她对他招招手,沈策看懂了她要悄悄说话的意图,临近。   “摇得不好,你会输吗?”她小声问,“你玩这个怎么样?比我表哥?”   沈策好似听到了一个笑话,盯着她认真的小脸瞧了半天:“我玩得不错,你随便摇。就算输,也输得起。”   妹妹是沈家恒骗来的,倒是偏向了沈策。   于是,沈家恒又被屋子里的自家兄弟们奚落了一回。不过都是玩笑,沈家尤其注重家族的发展,这些互相贬损的兄弟感情好得很。   沈昭昭早就起了玩心,被沈策喂了定心丸也不再犹豫。她捧住骰盅,用力摇着,清脆的撞击声在水榭回荡,像能看到两只骰子滚动碰撞。   “昭昭妹,摇得好点,”沈家恒笑着说,“哥哥们明天开车还是走路,全靠你这一双手了。”   表哥这么一说,她摇得更彻底了,半天放下骰盅,开盅,分牌。   庄家通杀,沈策一人赢三家。   沈家恒一声感叹:“咱家的表妹,胳膊肘朝外拐喽。”   从这一局开始,沈策就没输过,不管是庄还是闲。   沈公交代过,要大家陪澳门来的沈策玩尽兴,输多少都不要紧,当给澳门沈家的见面礼。所以也不知道是沈昭昭和沈策这对临时搭档的手气好,还是大家故意放水,个个都输得精光。   最后,沈家恒还笑着调侃他:“难怪说见血吉利。你这新伤来的真是时候。”   沈家明倒更像是个哥哥,跟着问:“你这鼻梁上的伤怎么弄的?上午还没见。”   沈策都忘了自己鼻梁上的这道新伤,食指指背划了划鼻梁,说:“下午划的,去买东西,没看见树上挂着的东西,撞上去了。”   那估计是在花糕店后院。   沈昭昭猜着。下午看到还是鲜红的印子,现在颜色更深了,结疤的前兆。   “我有精华,可以去疤,你要抹吗?”她有妈妈给的去疤精华,因为是疤痕体质,时常被蚊虫叮咬都要留神抹一些,否则会浑身留下印记。   沈策本是看着沈家明在说话,转而看她,好像是不太熟悉精华这个词,沉默两秒,说:“这种东西,算了。”   不止他笑,水榭里的哥哥们都笑了。   可留疤了多难看。   年轻男人们的闲聊内容转向澳门即将开放的博|彩经营牌照,又了解着这两年回归后的经济情况,她也就没机会再往这种芝麻大小的事上说。   待到四点,筹码全都堆在了沈策的右手边。   他推说困了,让人把筹码全都均分了,这水榭里的人见者有份,怎么赢来的,怎么都给散光了。自然沈昭昭也领了一份。   凌晨五点,有人来给沈策传话,说家里来了电话,有长辈身体情况不好,让他立刻回去。据说他原本是要多留几天,陪表外公去公海游轮上应酬,等船返程时,途径澳门再下船,家中变故,不得不改变行程。   他临走前,从把两只骰子从筛盅里取出来,举着一个,给她看“四”那面:“这是什么颜色?”   她被问得莫名:“红色。”   他点点头,看自己捏着的骰子:“知道为什么骰子上的四点是红色吗?”   这还真不知道。   “下次告诉你,”他把两只骰子都塞到她手心里,“送你了。”   等他走了,哥哥们告诉她,这骰子是沈策带来的。   这个哥哥根本就是高手中的高手,都自带骰子,亏得她还问人家会不会输。   她等不到下次见面揭晓谜底,隔日陪表外公吃早饭,直接问了。   外公讲了一个不知真假的传闻,源自于唐玄宗和杨贵妃一次掷骰为乐,那一局必须掷出双四,唐玄宗才能赢,于是当骰子转动时唐玄宗就不停叫着“双四”,最后竟真中了。皇帝认定这是吉兆,下令将“四”涂成红色,对应“四”的“一”也染了红,自此民间效仿,沿用至今。   因这骰子,表外公也和妈妈聊多了一会儿博|彩生意。   隔年,也就是澳门回归后第三年,一直被垄断的博|彩|经营牌照终于开放,这也算是回归后的一大利好消息。妈妈因此和澳门沈家来往频繁,起先是生意上的事,后来也交杂着私事。   因为妈妈事业的忙碌,她高中都在女子寄宿学校读书,慢慢从妈妈的话里发现有个沈叔叔被提及次数增多,多到让她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家庭变化。   高中毕业的夏天,妈妈在客厅里给她倒牛奶,忽然宣布:“妈妈要结婚了。”   “是不是澳门的那个沈叔叔?”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眼睛像小鹿一样,黑眼珠比寻常人都要大一些,所以比一般人眼睛都要亮,“对吧?我没猜错?”   妈妈在笑。   她趴到吧台旁,咬着玻璃杯沿,对妈妈暧昧眨眨眼。   一两秒的空白时间里,像过了一年、两年,甚至更久……明明是喜讯,却突然有了逃避的怯意,竟然盼着自己猜错了。   但母女连心,怎么会猜错——   “对,是那个沈叔叔,以后你真要叫沈策哥哥了。”妈妈最后说。   五年未见,十万八千里外的哥哥成了真哥哥。   她脑海里的他还是在水榭里一手搭在檀木四仙桌边沿的大男孩,试想了一下他如今的样子,心像在湖面上打水漂的小石头,留下一连串涟漪,飞去了对岸。   为了迁就两个女儿的假期时间,婚宴就在这个假期。   妈妈作为新娘子,自然要提早动身,而她在三天后乘飞机先到香港,和姐姐汇合,一同去澳门。   漫长的飞行路途后,一落地,连着收到了两条变动消息:   姐姐登机的机场紧急封闭,不得不改签,会直飞澳门,明日抵达;大后天会有两个表姐到香港,作为婚宴的主人方,她要等表姐们,再一同坐船去澳门。   真是措手不及的变动,她在这边连酒店都没定。   她先提了行李,出关后,避让着举着纸牌的人群,冲出了重围。正想要打电话订酒店,一只手握到她手边上,攥住行李车的银色扶手。   她惊吓中回头。   陌生的,不,是熟悉的脸。黑压压的眉毛和睫毛下,还是当初的眼睛,后来她研究过这个眼睛叫双凤眼,有这双眼的人执着近乎到偏执,常有富贵命。他比五年前高了许多,那年他十六岁,还是少年身形,现在完全是个年纪正当好的年轻男人。   沈策手撑在行李车的扶手上:“认不出了?”   沈昭昭嘴唇微张开,想说话,不晓得说什么,自己先笑了。   “我在想,要怎么叫你,”她脸红于自己的表现,低头搬行李箱,被他接过去,一手一个,码在行李车内,“叫哥,哥哥?还是沈策哥,还是——有排行吗?”   到底怎么了,见到他竟然会紧张。   “我爸只有一个亲生儿子,就是我。”他的嗓音也比少年时有了很大变化,低,但声线并不粗,很能抓人的心。   “哦,对,我妈说过。”   新的家庭里真正能互称兄妹的,仅有他们两人。   猛地面对面,她都忘了。   等理好行李箱,两人凑巧又对视了一眼。   “我们去哪?”她移开目光,看周围的几个出口。   “想在这里住两晚?还是想过海?”他给了两个选择,“可以直接去澳门?”   沈策家除了长子长孙被要求必须住在澳门,余下人都在香港这里,所以他家在香港这边有一栋楼。但因为婚宴在海对面办,澳门也早就为宾客们定了酒店。   两边都能住。   沈昭昭摇头:“不想过海了,今晚在香港吧。”   她刚下飞机,不想再折腾。   沈策没什么异议,推上行李车,往停车场走。   沈昭昭跟上他,手倒背在身后,银色的链条包在背后随着走路的节奏敲打着自己的腿。最热闹的机场出口,来往都是匆忙的旅人,常年照明的白色灯光,行李车四散……她试图用杂乱的景象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对他的注意力。   “我知道四为什么是红色的了。”她忽然说。   他递过来一眼:“还记得?”   “那天你一走,我问了表外公。”她认真说。   他点点头,似乎想到什么,笑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   “没想到你记得,”他说,“忘了留个电话给你,应该直接来问我。”   “以后都是一家人,联系容易很多。”她顺着往下说。   “对,”沈策重复着她的话,“以后是一家人了。”   ☆、第三章 千年燕归还(3)   两人到了停车场,沈策刚要打电话找司机,就有四个年轻人在远处停泊的跑车旁招手,在叫他。沈昭昭还以为他带着朋友们来接自己的,但看他的神情,好像并不知道这几个朋友来。   围上来的男人带着热情的笑容,望着沈家这位新妹妹。   “你哥哥下午有个约会,家里早安排的,给推了,说要接妹妹,”为首的一个穿着黑T恤的男人说,“我们都在想,沈家还有什么妹妹是我们不认识的。就跟来了,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对方主动伸出右手,“梁锦荣。”   他们帮着搬行李上车。   “你妹坐我车?”梁锦荣问他。   “我坐我哥的车。”她不想坐陌生人的车,怕没话说。   “你哥没开车来。”另一个男人笑着说。   沈策看他们今天全开的双座车,心里约莫有了谱,梁锦荣是故意的。沈策把梁锦荣的休闲西装领子拽了拽,看上去是替他理衣服,其实重点在后边的动作——右手拍了拍梁锦荣的肩,握住:“开车当心。”   “难得见你紧张个人,”梁锦荣躲开沈策手,为沈昭昭殷勤地打开车门,“既然上了我的车,还会出事吗?”   等到车上,梁锦荣始终保持着热情,陪她聊着。   “他为什么不能开车?”她忽然问。   “谁?”梁锦荣很快明白,“哦,他是色盲,红色色盲,不过有驾照。就是不喜欢开车,”他看昭昭,“你不知道吗?”   难怪在花糕店,他会一次一次地反复确认。   梁锦荣像找到了能和她畅聊的谈资,又神秘地说:“他生下就被送去内地,在江南住了几年,和这个好像有点关系。”   他们在中环吃的饭。   这几个都是沈策自幼长大的朋友,同在英国读中学,大学也多就读于剑桥和伦敦大学。起初她还在奇怪怎么都在英国,想到香港回归前的背景,估计是送过去最方便,一代代的成了习惯。   他们闲聊时,都喜欢把话往沈策身上引。一来,在这几个人家庭里,沈家是唯一坚持不上市的,也没有信托基金,财务不公开,神秘感油然而生,焦点自然会到他的身上,从小如此;二来,沈策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个年纪正当好的谈恋爱人选,虽然结婚尚早,大家也都想给自己家的姐姐妹妹牵线,谈个恋爱,喝喝茶,约约会,家庭之间更亲密,以和为贵,“合”更为贵。   这些人对他的生活极了解,连他前些天从英国回来是和哪个女孩子乘一趟航班回来的,都要拿来玩笑……沈策后来被说得烦了,说还有下午茶之约,带她先走。   不过都是借口。司机早等在楼下,没什么下午茶,是要回家。   “去小楼。”他说。   在香港沈策的父亲有两处房子,大的是曾祖父送的老式花园洋房,在浅水湾还有个他父亲年轻时创业,自己买的小洋房,一直被沈策叫小楼。   一栋小小的楼,老辈口味的装饰风格,家具地面和挂灯,包括挂毯都是棕色和暖棕色、暗黄色的调子,整体亮度低,但很暖。   一楼是客饭厅和厨房,夹层是影音室,二楼本来是沈策的房间,他让人整理出来给她住,自己搬去了三楼父亲的房间。因为常年无人,他也还在外读书,所以这里会有人定期打扫,也有物业照看,所以没有雇人常年在这里。   只有一个司机在这里,还是从洋房过来的。   沈昭昭听他和司机的对话,听出本来继父还准备了两个人,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被沈策拒绝了。   也就是说今明两天,只有她和沈策同住。   “睡醒叫我。”他指床头的对讲电话,把她留在房间里。   她住的蒙特利尔和这里时差正好日夜颠倒。等睡醒,已是午夜。   她摘下电话听筒,想想,放回去了。   太晚了,还是自己活动活动吧。   这个时间,正该饿的时候,她腹中空空,记得厨房在一楼,按脑海中的印象摸下楼。夹层的影音室虚掩着门,有光透出来。   摸过去,往里看。深蓝色的皮质大沙发里,沈策靠在沙发里,睡着了。他回来冲过凉,换了深灰的棉质长裤和短袖,此刻两腿交叠着,舒展伸长在沙发前,睡得沉,屏幕上折射出来的光线不停在他身上和墙壁上变幻着。   一阵嗡鸣,在沙发角落里。   他被惊醒,眯着眼坐直,还在和睡意做着抗争,直到瞧见门边笑意满满的她。   沈策活动着睡僵的脖子,离开沙发。   “时间太晚了,”沈昭昭说,“没想打电话吵你。”   他关掉电影。   “你不用管我,快去睡。”她看他眼里有红血丝。   现在是正常人要睡觉的时间,陪她熬着太伤神了。   沈策站到她面前:“不管你,我上闹钟干什么?”   他的手越过她头顶,揿下开关。轮轴带着厚重的窗帘走向两端,像卷轴被展开,亮出了窗外远处的浅水湾。   “我以为你要出去。”她从下往上看他的脸,看到鼻梁的阴影。   “去哪?”   兰桂坊。梁锦荣中午说过,今晚有许多他们的朋友在,想认识他们兄妹。   他的热息,落到她的额头上。   她心悬悬着。   想起在沈宅那夜,决胜局。他说:“过来,坐我身前。”说着将身子靠后,让了前半个椅子给她坐。她玩得兴起,靠到他怀里,沈策的两只手臂环过她的肩,紧握她的双手,和她握着一个骰盅,摇出了最后的点数。   等骰盅揭开,点数出来,他开始分牌,忘了放她回到原来的座椅,他手臂的皮肤偶尔都会碰到她的耳朵、脸……   木格子窗隔开的光,月影憧憧,还有灰白的墙,陡然在脑海里立体。   那夜,沈家恒双手将全部筹码推到两人面前,还在笑着说,既然两家早有结亲的打算,不如将这娃娃亲定下算了……后来他送骰子给自己,连沈家明都难得开沈策的玩笑,照澳门的法定结婚年龄,等三年再说。   不过,都是哥哥们的玩笑,少年们的口无遮拦。   沈昭昭以为他要说话,完全没有。   他估摸是还困着,手搭在开关那里的墙壁上,没动,微微闭着眼睛,被窗帘最后全打开的咔哒一声惊醒,睁了眼。   “下楼等我。”他低声说了句。   沈策推开一扇门,里头是浴室,从镜子里看她还在:“我洗澡。”   沈昭昭被说得脸热,转头下了楼。   身后传出阵阵水声,很清晰,一听就是没关浴室门,估计他还是太困了,忘了。   浴室门没打开前,沈昭昭绝对没想到那是干什么的,要不然早走了。   影音室竟然也有浴室,习惯真是奇怪。   沈策不常回来,对自家厨房也不熟悉。   冰箱里是下午司机帮着买的各种食材,色彩丰富,在红、紫红、黄、淡黄、白、奶白、青里,她认出了豆苗的浓绿。   他刚好指到这个。   沈昭昭意外惊喜:“你会做?我最爱吃这个。”   “酒香的?”   “好。”竟然真会。   他拿出豆苗:“看看还要吃什么。”   她喜欢吃素,弯腰挑选,冰箱里真是各种素菜都齐全,正对口味。   沈策离开厨房,再回来,拿了瓶五粮液,像专门问过谁,为这门菜事先备下的酒。难道问过妈妈?这是妈妈最喜欢用来炒豆苗的酒,因为她从小爱吃,妈妈试过几种白酒,发现用这个炒出来最香。   沈策特地让她去天台等着吃饭,没多会儿,几道菜全齐了,除了这道酒香豆苗全都是白灼或清炒。两人在游泳池旁,吹着风,她脚踩着拖鞋,一翘一翘地玩着,目光时不时要到他的身上。   “你朋友说,”她枕着自己的一只手臂,和他聊着,“你小时候住在江南?”   今天和她走得最近的是梁锦荣,当然话中的“朋友”是指得那位。   他没说话,把酒杯递过来,转了半圈杯口。   沈昭昭心一跳,没动。   “不喝酒?”   她点头。   其实会喝,但第一晚单独相处,还是收敛得好。   面前的男人低下头,抿了小半口,缓缓喝下去:“我生下来被抢救,走了几次鬼门关,医生说很难活。爸妈舍不得,就找了个人过来看,说是尘缘薄,澳门的水土留不住我。”   “江南能留住你?”   他默认了。   “在江浙吗?还是哪里?”   “普陀山附近,一个小镇子,”他看着酒杯,“住到三岁。”   普陀。   陌生的地方,她没去过,听同学提过一回。   沈昭昭继续用脚指头勾着拖鞋,在脚下的地面上轻打出一个个小拍子。一抬头见他在看自己,对他笑了笑:“你接着说。”   “有什么好多说的。”他是喝得尽兴了,靠在藤椅里,目光捉着她。   被自己哥哥盯着,盯到思绪漂浮,不得不去看游泳池水的池水,像在赏景。   “我把这些拿下去吧?”她决定还是先走。   一定是酒香吃醉了人。   “有人会收。”他说。   “不是没人吗?这两天?”她记得司机说过。   “物业会打扫。”   被剥夺了一个离开借口,她还有另外一个。   沈昭昭推开椅子,晃了晃手机:“妈说要给我打电话。她和你一样,知道我有时差,特地等到现在。你慢慢坐。”   走出去两步,她又停住,倒背着手转身,对这个哥哥示好地说:“忘了说,真的很好吃。”   他点头:“承蒙赞誉。”   这会儿倒像中午饭桌上的那些年轻男人,是天纵骄子,目下无尘的姿态。   沈昭昭对他摆摆手,又是示好地一笑。   回到房间,妈妈准时打来电话,问她和新哥哥相处如何,正好帮她把这故事讲完。妈妈转述了更详细的父辈版本,带到普陀山那边后,见过两位和尚,都是一样的说辞,说沈策原本不该出生,所以命薄,在江南养大还有一线机会能活下去,因为那里有东西能拴住他。   后来命大,真活了,只是长到三岁仍不说话,对周遭人也是不理不问,于是家里又去问高僧,说他还存着前尘夙念,轮回未忘,若一直消不掉,仍是一场大劫。果然,没多久又是一场重病……   “后来就好了?”她像在听一个故事。   她喜欢听这种故事。这可能是大家庭的特征,总有人笃信风水命理。   “应该是好了,”妈妈说,“你沈叔叔也只提过一次。”      ☆、番外 不渡彼岸   “施主并不如传闻那般……”老方丈端详这个男人。   盘膝坐在高僧面前的人,青衣着身,双凤眼中含着几分笑。不必这个高僧说,他也知道咽下去的是什么。   无非是戾意,杀气,暴行,诸此种种。   “都是真的,”他直言不讳,“本王,只是藏得深。”   沈策仍旧隐隐带笑,凝注方丈。   传闻中,他是曾被十万大军困于荆州,战前痛饮大醉,带一万七千骑杀出一条血路,一战成名的江水之王。那一战到最后,仅剩下五百余人,他从尸山血海走出,仿佛阎王殿爬出来的鬼王。   传闻那一战之所以能胜,是他带三千骑死士杀入阵中,生生杀出了一条生路。最后跟着他回来的只有四人,个个眼通红,指缝里全是血。   更有传闻,他那日大胜,于阵前痛饮敌将之血,祭万千生灵。   方丈和他对视,被他笑中的戾气震慑,终于懂了——   倘若两军大战,是睚眦迸裂、面容肃杀的将军让人更害怕,还是沈策这样面带三分笑、痛饮一杯血的将军更可怖?显然是后者,是沈策。   沈策离开庙宇,让人护送方丈和尚们去洛迦。   方丈猜沈策在乱战中,特意遣精兵护送自己和弟子们,是为了让他们为沈策诵经消灾。大师据实而言,沈策满身杀孽,此世难消,诵经修庙都无用。   “不必为我,”沈策于马上,回说,“为家妹。”   其后方丈到南境,方才听说:江水两岸无人不知,沈策有一胞妹,被他看得比命还重。   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只有一念受红尘牵绊。   “沈氏有女,名唤昭昭,国色天姿,貌若优昙之花……”   那日茶楼斩杀说书人后,他命人寻来昙花,养在大帐中,到花开之日,反倒让人拿去送人了。这花名不副实,比昭昭差了太多。   但也不好丢去喂马,毕竟说是像她的花。   三个月后,昭昭意外跌伤。   他心知肚明,她是为了逃避赐婚。   赶回家的他佯作要将那一院子的婢女郎中都斩了,是知她生性良善,不忍连累旁人,就算是为了保护身边的下人,日后也不敢再伤了自己。   那夜,他本要赶回军营,她却“病”了。   在床榻前,她往他怀里靠,说是闻着香灰味才安心。   自从长大,这还是两人最亲近的一晚,她的发丝在睡着后,落到自己的手背上,他看着那几根头发,手指搅着把玩,摆弄了半个时辰。她像被梦魇住了,手往他前襟里探。   他没动。   任由昭昭摸到自己的前胸,滑到腰上,又去到腰后。   那天夜里极静,像年少时,他练剑完,抱起靠在木门上睡着的小小女娃,回屋里睡,冷,没炭火。她往他怀里钻,拨开他的衣服暖手……   她的手指很软,是女人的手。   倘若她再动,自己要如何?   沈策早设想过,假若对生死追随自己的将士们坦言,要和胞妹在一起,会有怎样的下场。宫中朝中早对军权虎视眈眈,军中也有世家派系,全靠他一人威望压制。同胞妹苟且,只这一样罪名,不必传到宫里,已足够让他死在万马千军当中。   当年随他活下来的那一批死士,必会护他,随后呢?数十万大军自相残杀,死伤无数,最后将他逼到死路——杀了红颜祸水,还是自杀谢罪?   尤其这红颜,是违背伦常的红颜。   ……   他不怕死,却怕她被逼死。   他拦不住万马千军,最好的结局也是自己先死,她后死。   是一个走不出的死局。   沈策想将昭昭的手臂拉出。   温热的指腹从他的腰上滑过,像打着了火石,让他想到军中男人谈笑的话,军中男人,常年浴血,自然是荤素不忌,当着他这个郡王的面也常打趣。   昭昭微微蹙眉,在梦中不满:“哥,别动……”   他眼中有火闪过,识破她在装睡,嘴角微扬:抱了你整晚都只敢把玩几根黑发,你倒好,真不把沈策当个男人。   他没说话,索性当自己也睡糊涂了。任她去。   再装,她也熬不过他。   他曾涉水伏击敌军,连战三日夜,也曾接连攻城两天三夜。今夜是暖床软被,昭昭在怀,一晚不眠也无妨。从她的手指微微蜷起,指尖失力,沈策知道昭昭睡着了,她的膝盖在他腿上,她的脸在自己的颈窝,呼吸落在他的领口里。   “昭昭?”   他想抱她躺下,俯身,自己的身躯挡住了烛光。   昭昭睡在他的影子里,全然不知,他就用这个姿势,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连沈策都要以为,今夜两人真是同床共枕了。而他只是夜半离开昭昭,不得不去处理军务、却还心有不舍的男人。   天亮时,他唤人来,为她沐浴更衣,洗去一夜从自己身上沾染的杀气。从他封王起,很少回沈宅,是怕杀气和戾气影响到她。   隔着一扇木门,水声隐隐。   他听了会儿,想到昨夜腰上胸前的手指,实在不该再留。   “哥?”   他没应声,径自而去。   不久,军粮短缺,难以过冬,又有敌军来袭,皇帝无心久战。   “沈氏昭昭”已经名声在外,正能用来结姻讲和。   沈策压下要昭昭出嫁的密旨,点将出兵,短短半月连破三城,更是亲身夜袭,取敌方大将首级,掠回三年军粮,振奋军心,年前大捷。   沈策负伤而归,怕昭昭挂念,瞒下此事。   但又怕昭昭聪慧识破,主动说今年闲来无事,要陪她守夜。   除夕夜,他怕提早落雪,耽误回沈宅的行程,带伤提前往家赶。他随身带着各种吃食玩意,填满了几大箱子。等到沈宅外,天还亮,怕她看到自己身上的伤,堂堂一个郡王带着军医和副将,在正对着沈宅的一个小巷子里,赁下了一个花糕店,满满坐了一屋子。   无事可做,把箱子都打开,一样样挑拣,最后揣了一包夷人进奉的果实到怀里,往后门走,走了十几步自己兜回来。天还没全黑,不能入府。   入夜后,他终于进了家门,换衣裳,拆绑带,还特地弄了一把香灰在手里,揉搓了会儿,又洗净了手,才去见她。   烛光里的昭昭。   惊得是他的心,动的也是他的魄。   她一双像小鹿似的眼里,倒影着自己,还有烛火。那里明明有他,却还是不甘心,总在试图找自己的方位。   “从小守岁,我就看不清。”她轻声说。   看不清有看不清的好,省去不少麻烦,也不用知道,他始终在看着她。   满屋子烛火照着,他靠在那,难得的闲适,剥果壳也在看她,看她手撑着下巴,乖乖伸手,对着自己。   他想问,怎么?不趁睡抱我了?   可还是笑笑,随口说着:“夷人进奉的。”   昭昭接过去,捻着吃,引得他心念微动。   “脸过来,让我看看伤。”他说。   她推开案几,脸上堆满了笑意,往自己身边凑。   裙边扫过他搭在榻上的手背,他的手往上,握住了她的肩,看着困住了自己多年的心魔。她的嘴唇涂了胭脂,不过都因为吃果实而吞掉了,在烛光里浮着一层润泽的水光,睫毛没多会儿眨一下,没多会儿又眨一下。   从小就这样,不安时喜欢眨眼。   那是一小块红,像涂了浅浅的胭脂。他想摸摸看,没动。   离开沈宅,沈策去了洛迦山。   如同每次一样,不渡海,等方丈来见。   方丈曾问他为何不渡海,以为他畏水。可驻守江水两岸的人,怎会畏水?方丈百思不得其解。   “这里有句话,‘能渡莲花浪,方能度彼岸’,”沈策望着眼前被称作“莲花浪”的海浪,告诉方丈,“我不想去彼岸,为什么要过海?”   佛家里,脱离轮回,就是彼岸。   可他只有在轮回中,才有机会等到和她相守的姻缘。   方丈笑问:“施主不怕红尘之苦?”   他笑答:“就算红尘之苦,沈策也甘之如饴。”   柴桑沈郎,沈氏昭昭。   终会等到有缘的一世。哪怕前尘皆忘,他也要夙念永系。   ☆、第四章 步步生前尘(1)   妈妈在电话里为沈策说了不少好话。   说推拒了老洋房要指派的人过来,是想要和新妹妹处好关系,还特意问过她平日的口味,那道酒香豆苗就是他有意问过的。   电话挂断前,她听到沈叔叔的声音:“哥哥对你怎么样?”   “很好,”她说,“刚给我做了宵夜吃。”   “注定的兄妹,”沈叔叔评价,“他是家里同辈最小的一个,从来不会照顾人,对你倒是拿出耐心了。不过以后你就是我们家最小的孩子了。”   这个沈叔叔她见过几次,年纪比父亲要小,城府深好多。   她亲生父母结婚在上世纪的七十年代末,是长辈牵线,学历相当,样貌也都出众,家境上沈家更好,妈妈算是下嫁,出嫁十八岁,最后离婚收场。起初家里长辈不肯让爸妈分开,事关两家和气,还有颜面,后来妈妈一意孤行,在昭昭三岁时坚持离婚,又用了数年,白手起步创立公司,做出成绩给了家族一个完美的交代。   也因此,被表外公看重,召回家族企业,成了表亲小辈里唯一手握实权的人,和沈公的几个儿子一起主掌生意,主管房地产和其后的博|彩生意。   妈妈如今事业有成,感情可以更不受约束,在四十多岁再婚,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位沈叔叔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来之前,妈妈给她讲过沈叔叔求婚时说的话:“宝盈,我这一年来,每隔几日都要梦到你一次。梦里,你都在和我开会,谈生意,我却总想打断你,问你要不要出去走走,去喝杯咖啡。所以,宝盈,我想不如把梦里的话说得更直白——我想问问你,能不能考虑嫁给我?当然,以你的能力、样貌和才学,会遇到许多比我更好、更年轻的男人,或是你不再想要婚姻。但我还是想要试试,问问看,你能不能再下嫁一次?”   ……   铃音乍起。   是对讲电话,床头的。   “看你房间里有灯光,”他在她拿起听筒后,先开了口,“刚打完电话?”   “刚挂,还和你爸说话了。”对讲电话旁有个贵妃榻,她躺到上边。   还在困惑沈策怎么能看到灯光。   他住三楼,从顶楼到三楼,根本不会经过她的二楼。   “是吗。”他对电话内容并不关心。   突然有女人的声音,沈昭昭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有客人?”   “客人?”   声音渐大,配乐渐起,是电影,还有火车行驶的音效,是在影音室。   难怪能看到自己房间的灯,从顶楼去影音室的话,确实要经过自己房间。   起初她考虑着,因为两人彼此都还在客气着,在彼此熟悉阶段,他找自己也需要先铺垫几句,再说正事。未料,仅仅止步于闲聊。   两人隔着一层楼板,讲了半小时的话,从香港和澳门的天气,婚宴的菜单,说到她读书城市的天气,聊在寄宿学校生活。聊到她被送过去初期的困窘:“非英语国籍的小孩,过去会被要求读法语学校,我妈一听很开心,直接把我送过去了。”   一开始看不到什么成效,后来放暑假寒假,两姐妹碰到一起都会有一个共识,她的法语完全不输在法国读书的姐姐,英语更是绝对胜出。那时她终于承认妈妈有远见,生活在双语区,语言上果然会有天然优势。   聊到后头,沈昭昭严重怀疑,这个电影能无聊到什么程度,要让他找个陪聊才能看得完,也在揣测他肯定有严重的强迫症,这么难看的电影也要坚持到结局。   一小时后,她忍不住问:“电影还没看完?”   “在放第二部。”   和想象的完全不同,她愣着:都第二部了,还不睡。   “好看吗?”   “没注意,应该还可以。”   “开车带你去兜风?”他似乎也看得不耐烦了,不经意地问。   现在?壁钟显示凌晨两点。   “不想去?”因为讲话太久,越发有属于男性低音域的那种磁性。   昭昭犹豫着:“你好像不能开车。”一小时前刚喝得酒。   那边沉默了。   “要不然去沙滩,”她反正也不困,建议说,“我可以陪你去。”   “我们在半山,走下去不方便。”   也对。她以为午夜闲聊会到此为止。   “接着说。”显然他还想继续。   结果兜了个圈子,隔着一层楼板的两人回到了原点,夜聊。   那晚怎么睡着的都不记得了,再醒来,眼前是白色的对讲话筒,里边没动静。   床头对面是水墨风格的墙纸,像人工手绘的,阳光从半敞开的窗帘照到上头,那上边的连绵山脉江河像凸出来的,又像涂料做版画。   她看着那画,盯了半天。   煲了一晚的电话粥,全是杂七杂八的闲聊。   她下楼前心情微妙,转过楼梯,先见到客厅里收拾房间的两个物业的女孩子,沈策没见人影。在给地毯吸尘的那个微笑着,和她打招呼:“小姐醒了?沈先生说要等你睡醒再上楼。”   “小姐有没有要换洗的衣服?”另一个问,“还是和先生的一样,三楼的衣服都收走吗?”   沈昭昭反应着,这是把她当成沈策的女朋友了。   “我住二楼,”她赶忙澄清,“我哥睡三楼,我睡二楼。”   对方意外了一霎。在业主信息里没有过沈小姐这个备注,不过很快,对方就笑着点头,声色不露地化解了尴尬:“不好意思,沈小姐,请问二楼房间里有什么衣服要收走?还有午饭想吃什么,可以告诉我们。”   沈策离开前,已经交代给了物业,照顾她的午餐和下午茶。   他白天都不在,毕竟是他父亲的婚宴,有重要的客人需要他亲自去招待。   六点前,沈策电话过来,让她直接坐电梯下车库。他回来了。   “等我十分钟,”她很快更正,“五分钟。”   沈昭昭用五分钟把居家服换成夏日的套裙,坐电梯去了车库。   车库的灯全亮着,铁门也是敞开的,里头有四个车位。   昨天的一辆黑色车停泊在最里侧,是昨日司机送两人回家用的车,余下三辆都是年轻人喜欢的车款,他坐在一辆灰蓝色的车里。为了接待贵客,比昨天严谨不少,在T恤外穿了件休闲西装,短发着重打理了,面上架着一副细框的眼镜。   她整个白天没见到一个人,终于看到他,心情莫名好。   “笑什么?”他看上去心情也不错。   “平光眼镜,”昭昭指了指他的眼镜,从侧面看到玄机,“装成熟的道具。”   他没否认,一手从鼻梁上取了眼镜,递给她:“你不说,都忘了还有这个。”   昭昭自然接过,她坐妈妈的副驾驶座习惯了,给司机打下手也习以为常,翻找出眼镜盒,好心地掏出灰色的眼镜布把镜片也擦干净了,放进去。   因为知道她初次来港,沈策就定了在太平山顶的餐厅吃晚饭,又开车去梁锦荣在兰桂坊约的局,全是她这种年纪的女孩初到这里会想去的地方。   兰桂坊人实在多,被热闹氛围带动着,又有梁锦荣的怂恿,她终于放弃了初到这里的矜持,照梁锦荣的说法,给她点了“小孩子”喝的,看上去漂亮却没什么好喝的杯鸡尾酒。   一个露天小圆桌,小到不行,三个人围坐着,腿挨着腿。   沈昭昭喝了口,被沈策的眼睛成功捉到。   她心虚低头。   “干什么?你妹妹喝酒也要管?人家成年了。”   “你问她。”他笑着睨她。   她两手撑住自己的脸,对他轻声告饶:“昨天和你不熟,才骗你的。”   沈策什么都没说,摇头一笑,招手,掏钱再买了一杯,让她换着喝。   服务生刚要收钱,梁锦荣按住他的手:“不去万丽了?”   “不去。”沈策根本没打算再转场。   梁锦荣哭笑不得,感叹沈少真是不给面子,他可是特地来接他们的。从梁锦荣的话里,她明白了来龙去脉,原来今天真正的主场在湾仔,聚了一群人。而梁锦荣来,是受命押送沈策过去,很多人等着他去捧场的。   “她这么小,怎么去?”沈策最后说。   梁锦荣想想也是,人家的妹妹刚满十八岁,还是算了。   梁锦荣很快离开,剩他们在桌旁。   服务生送酒来,笑着和沈策低声说,过两天有情侣场,女孩子免单。明显是把他们当成了一对年轻的小情侣。沈策笑一笑,像没听懂似的接过她的酒,多给了服务生一张小费,将人打发走。   他要开车,喝得都是苏打水。   沈昭昭喝的第一杯度数不高,不至于醉,最多是让人开心,情不自禁要多笑。   她瞟到邻桌女孩子瞅着这里,在瞅他。   于是循着陌生人的目光,也想看他。目光溜到半途中,收回来了,轻落到玻璃杯上。她趴在红棕色圆桌上,看着玻璃里的柠黄液体出神。   十三四岁时,她会和姐姐不经意提沈策,姐姐对他毫无印象,自然没得聊。十五六岁里梦到他两次,睡醒都会坐在床头犯懵。   那时小,没意识去往深处想,是小女孩的私密心思,连对姐姐都没说过。   透明的杯壁上,有水珠淌下来,她吹了口气,试图改变水珠流淌的轨迹。   慢慢地,透过玻璃,看到了他的下巴颏,还有下半张脸的线条。   从下往上看,轮廓更是俊秀。   “醉了?”沈策问她。   “没,不会,就这么点,怎么会。”她声音软软糯糯的,浸着笑。   沈策略带促狭地轻扬眉,没揭穿她。   通常把一句话拆分成几个字几个字,就算没醉,也差不太远。   他们来的早,到离开才是这里热闹的时间。四处都是拿着啤酒站街的男男女女,还有甲乙丙丁的路人。他们沿山坡样的小路往下走,身旁的人太多了,她正好看到情侣大大方方在道路正中接吻。她想看,就真借着酒意停步,认真观摩。   因为这个出人意料的驻足,很快她就被四五个同行的韩国人冲到一个酒吧的门口。   没多会儿,沈策找回来,看她很聪明地站在原地,也没四处乱跑,唯一不聪明的就是在看一对金发和黑发美女在接吻。人家看到昭昭在看,还都停下,热情地对这个小妹妹招呼着,搞到沈策都觉得自己多余。   沈昭昭没好意思对他讲,这是第三对了。先前看到的男女亲,还真稀罕,反而是最后看到的这对美女很平常。在女校三年,她对这种恋爱早见怪不怪了……   等坐到他车里,她还想,刚刚看到的几对是如何亲得如胶似漆,旁若无人,都能看到舌头是如何分开,又搅到一起的。   沈策开车专心,不太说闲话。   车驶入,车库的闸门缓缓落下时,她斜靠在座椅靠背上。金属落到地面上的重响冲撞着耳膜,她摸着安全带的扣绊,稍稍分神。   明天两个表姐上午会到,下午就要坐船离港,两天过得真快。   “上去洗个澡。”沈策给车熄了火,也解开安全带。   昭昭点点头。   除了妈妈,他是第二个对自己交代到这种程度的人。   “等我电话。”他又说。      ☆、第五章 步步生前尘(2)   昭昭在浴室的镜子前手握木梳,晕乎乎的,看着自己犯愁。   为该不该接电话而犯愁。   这面镜子极宽,是高度的五倍,照出了浴室全貌,两侧也用磨砂工艺雕出了亭台楼阁,镜背面有柔和的光,从四周照出来,为镜子镶了一圈淡淡的白光。   浴室是黄光,唯独镜边缘是白色的,像月光。   铃声朗朗,对讲机在最静时响起。   她没动,瞅着棕色木格子里的听筒,微妙感再次袭上心头。   当初妈妈和澳门沈家开始有往来,她窃喜过,也许有一天妈妈会邀请这个哥哥到家里做客,就能再见了。其后妈妈一提及澳门,她就认真听,想挖掘他的信息。   妈妈说结婚那晚,自己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失眠到天亮。被阳光一晒,反而清醒了,真是莫名其妙,只有一面之缘,也不知在难过什么。   铃声消失。   很快,敲门声响起。   “来了!”她把梳子丢去木匣。   手扶在门把手上,想想穿得没什么不妥,直接开了门,没等看清门外的沈策,已经抢先解释:“我听到电话响了,没来得及接。”   “还以为你醉过去了。”他笑,可能是看到她没事,是放松的姿态和语气。   “没有,不会,怎么会。”昭昭也对他笑。   “解酒药在楼下。”   她摇头:“不用喝那个,真的。”   本来就因为酒精眩晕,被自己摇得更晕了。   两杯鸡尾酒,第二杯很烈,是沈策没经验,从不喝鸡尾酒的人让服务生拿来最热门的给她尝,尝出了麻烦。   沈策看得出,昭昭握着门框边的手指,微微扣着那木头,其实用不上力气。   他没点破她的醉意:“懒得下去?那要我拿上来吗?”   昭昭又摇头:“我在等电话。”   试图找个理由关门,不想在他面前失态。   “放房间门口,打过电话自己出来拿。”他走前说。   昭昭怕他端药上楼,识破自己的话,开了音响,低音震动着脚下的地板。   又是敲门声,不过这次是象征性的,在提醒她解酒药在门外。她料定这夜会相安无事,平稳度过,但事与愿违,解酒药只是这夜的开端。   半小时后她口渴到把解酒药当水喝,嫌不够,摸黑下楼,走没两步,腿一软坐到了楼梯上,屁股一着木板,就忘了下楼的目的,抱着楼梯扶手下的栏杆,恨不得马上睡过去。开始还在有意识不能坐在这儿睡,额头被栏杆上的雕花硌疼了,对空气抱怨着,渐渐往梦深处走去。   梦里是沈家老宅的水榭,艳阳下,她趴在临水的栏杆上,伸手,去要水面捞水喝,有手扣住她的腕子,问她坐这里危险不危险,她想挣脱,只想着捧水喝,可如何够,都够不到水面。结果还是杯口堵住了她的怨念。一口口喂下去,杯子小,她嫌弃着,换了大杯子,喝到口不再干,人也不再燥热难耐。   有人拿毛巾给自己擦了汗,冷风徐徐,吹得她冷。   直到被温暖覆盖,她又嘟囔着热,手和手臂被冰凉拂过,最后是手被这阵凉包拢住。昭昭想起年幼时冬天出去看雪,妈妈一手一个牵着自己和姐姐,也是如此的冰凉。   手被握得很紧,她抗拒地想逃,对方松了一些,但很快又握紧了。   她最终选择放弃,任由右手被禁锢着,睡得更深了。   清晨,昭昭醒来。   竟然盖着毛毯,睡在影音室。这沙发极宽,她靠里边睡,身前空出大半。   房间里,静得没有一丝声响,投影在墙壁上的画面是定格的。昭昭看得眼熟,辨认着,发现是一部法语片《沉静如海》。她看过,有点闷。   而且看画面上的标识,还是静音模式。他竟然用静音模式看这么闷的一个片子,好有耐心。   “猜你差不多要醒。”推开门的人,手里端着个木盘,里边是刚煮好的滚烫白粥,能瞧见生鱼片在粥里,是生滚鱼片粥,剩下的几小碟是小菜,芥末云耳、盐水花生。   她马上坐直,找拖鞋,脚在沙发旁滑了两下,没找到。   沈策把木盘放到茶几上,找到拖鞋,拎着,轻丢在她脚下。   “你做的?”昭昭心慌得要命,面上不露声色,还做出一副闻粥的样子。   “买的。”他否认了。   这里没准备这种食材,准备了他也不一定做得好。他向来不善厨艺。   昭昭想问昨晚我怎么到这里的?   怕问出不好的形容,更怕自己酒醉吐真言,说了让两人都难堪的话。在这磨人的猜想里,她迟疑着,一开口,叫了声:“哥。”   房内的气氛陡然转变,是短促的安静。   沈策抬眼,目光一下敲到了她的心坎上。   她心一抽,没来由的。   昭昭对他浅笑:“终于习惯了。”   他仍不做声,眼睛像是烈日下的池塘水面,风吹过,水波纹一荡,浮光刺目。   仿佛看穿了昭昭的小聪明,看穿她怕昨夜荒唐,想用称呼提醒两人之间的关系。   昭昭一句紧跟着一句:“我好不容易开口了,你答应一句。”   非要逼得他答应似的。   沈策终于收了眼中锋芒,挪动脚步,离开她这里:“还是想好叫什么了。”   “是啊。”昭昭莞尔,低头闻着鱼片白粥。   她将筷子拿住:“我们怎么过海?你不是说,还有叔叔的朋友吗?”   他没用遥控器,直接关掉播放机的电源:“等你两个表亲到了,坐游艇过去。”   昭昭为了表示对早饭的兴趣,吃得不停口:“粥好香,你真不吃吗?”   她拿起勺子,连喝两口。远比看上去的烫,滚入喉,险些把眼泪烫出来……真是流年不利,喝个酒就要醉,吃口粥也要被烫。   沈策本想提醒她很烫,但没赶得上,看到她既想吸气又碍于他在,装着没事人的样子,开门离去:“慢慢吃,天刚亮。”     今天的行程,比两天前顺利许多。   昭昭起先怕单独和他相处,后来发现真是多虑。除了她和表姐们,还有沈策父亲的朋友,他的朋友,不少人在。   路程短,但一个个接上游艇,安排寒暄,最忙的就是沈策。   他完全顾不上她,看上去是没把她当成外人,在游艇上,一句招呼都没有。甲板上围坐着的休息区有四个,他也始终在离她最远的地方。   表姐沈家晏和昭昭玩笑:“你这个哥哥好像对你不热情?”   “没,他人挺好的,”昭昭替他解释,“今天好多客人。”   表姐对沈策很有感兴趣,因为猜想昭昭对沈策不了解,多问无用,就和昭昭聊沈策家里的情况,毕竟昭昭妈妈和他们在婚前往来有四年多了。   沈策家善于“藏”。   不上市,看不到公示的财报,她也只能从妈妈口中偶尔听到几句。主要是物流生意,境内外房地产,也会参与境外基建项目和博|彩。很多涉及的项目都不太赚钱,但和政府的对外政策走向一致,算是典型的民族企业。   “房地产不好说,信息都不公开。从博|彩这一块,可以稍微了解一点,”昭昭给她们分析,“我去年跟妈妈学看财报,可以推算的。澳门有一家新开的场子,是美国人投资的,这个人在拉斯维加斯和澳门都有赌|场,04年身价是30亿美元身价,自从澳门开了,短短两年,身价就超过了200亿美元。”   “去年,每小时入账100万美元。”昭昭说。   可想而知,这个生意真是很赚。   半小时后,闲聊的人群各自散开,互相引荐,彼此认识着。   昭昭心情不佳,进到船舱。   这里没人,她坐到沙发上,仰头靠着,看玻璃外的蓝天。玻璃门敞开着,空调和外边热浪对冲着,她左边是徐徐凉风,右臂旁是滚滚热浪。   “不太高兴?”沈策走入,“都快到了,反倒进船舱了?”   “怕他们找我说话,”这是最好的理由,“在女校太久,不习惯和男孩说话了。”   其实就是提不起精神。   “为什么会读女校?”沈策到她面前的吧台旁,杯子递给调酒师。   “那里有几家好的私立,全是教会学校,”昭昭也无奈,“我不想读教会学校,挑来选去只剩下两家,女校这个可以学芭蕾,我妈喜欢。”   沈策点头:“听出来了,你不信他们的教。”   两人从早晨开始,就有点疏远的意思。   现在说话也是,不远不近的。   “这里鸡尾酒都还不错,”最后还是沈策先示好,对她招手,“过来试试。”   昭昭如释重负,走过去:“不喝酒了,饮料行不行?”   “就算你要,也不会给你。喝醉了要胡闹,闹完了——”他一笑,不说了。   昭昭只当没听到。   沈策为她要了不含酒精的鸡尾酒,问调酒师要骰子,和她边玩,边喝。   昭昭一投,就是双四,他不禁笑了:“好手气。”   双四算什么好手气。   调酒师没听懂,最大是双六,不是吗?   “送你的骰子,弄丢没有?”他手臂搭在吧台边沿,同她闲聊。   “没有,”她马上说,“在家里。”   这是一个谎言,她其实随身带过来了。   他没什么太大反应:“还以为你带来了。”   “带骰子干什么?”昭昭假意笑笑,“多麻烦。”   “也对。”他语调仍旧平平,不见一丝半点的情绪。   昭昭两手端着自己的杯子,低头抿着饮料,靠着吧台不适,站直了也不适,为自己说的一句假话。她只是不想暴露自己的心思,可总觉得自己最后一句显得很不看重这个礼物。怎么说,也是人家诚心送的。   “而且,”还是抗争不过自己的内疚心,她解释,“带出来容易丢。”   沈策一笑。他捞起骰子丢出去,松木骰子在橙黄的圆形毡垫上咕噜噜滚了半圈儿,落定,仍是双四,心情更是好。   “一套骰子,丢了再做,”语气终于有了暖意,“我去招待客人,你管好自己?”   昭昭点头。   等这里只剩自己和调酒师,一个擦杯子,一个趴在那,出神地用食指按住骰子,慢慢转着,为自己的心情起伏而苦闷。   前后见到三天而已,到底怎么了,中魔了吗?      ☆、第六章 步步生前尘(3)   窗外,已经能看到岸边的码头。   沈策没招呼任何宾客,绕到船舱的另一边,面对着船尾。看着那些翻白的,追赶游艇的海浪,在想昨夜。   昨夜的昭昭,坐在楼梯上,两手还很保命地抱着栏杆。他看得直笑,蹲下身问她,坐这里危不危险?不答,是醉得深了,抱起来倒不沉。   他把她带到影音室的沙发上,想去找毯子。   这一低头,卧在臂弯里的她微转了脸,正对他。热息就在正前方,落到他的人中和唇上。   像被牵引着,他只想和她亲近。   这种无解的感情,始于五年前的那个雨中相遇。   和她的相遇有诸多巧合,多到令人匪夷所思,令人不得不相信命运的存在。   台州祭祖本不该由是他去,是因为自幼照顾他的老僧病重,他才赶回来,顺便去了台州。   而那天,他本打算祭祖后立刻离开,车都已经开出了沈宅,却接到母亲的电话,无论如何都要吃到内地的花糕。寻常这种事都有司机或助手做,但那次去台州,为了表示对沈公的尊重,他没带任何人随行,司机也都是台州沈家的人,不好支使,问了地址,独自走过去。   那个花糕店,店主是个老婆婆,人不习惯在店前。   只得去门店后,小院子里买,买好往出走,没留神撞上树上挂着一个篮筐,破了鼻梁,又被老婆婆好说歹说拉回去,消毒上药。药还找不到,热心地不让他走,他只好耐心等着。   这一耽搁,足足耗费了二十分钟。   没来由的受伤,没来由的等待,没来由的对一个陌生老婆婆有了耐心,坐在院子里的竹编凳子上等着。   像所有的事情,都为留住他。   那天,外头极静。   他以为,如此雨天,小巷路面积水又多,怎么都不会有客人。   直到,他要离开,将将掀开布帘子,忽听得一声问:“你好,我想买花糕。”   清脆的少女声,像在脑海里炸开了一道光。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甚至,他走出去的脚步都是迟疑的,带着一丝揣测,这是什么样的女孩子。   堂屋里灶台的火,照亮了小半的屋子,外头,背对着天光的女孩子约莫十三四岁,目光越过前堂投过来。他心头一窒,视线陡然模糊,盯着她的身影轮廓,仓皇地走前两步,方才借着室外光看清她。   陌生的面孔。   她一张鹅蛋脸上,杏眸清亮,穿着个斗篷式的风衣,为了避寒。及肩黑发被雨淋得微湿,人站在柜台外的台阶边沿,背后是屋檐下的雨线。他从没见过这样长相的女孩子,像羊脂白玉做出来的。   后来他鬼使神差,改签返程的机票,是因为看到她脖子上挂着的小玉坠儿,那是台州沈家小辈们收到的礼物,一人一个。   回到沈宅,略描述衣着,被她的哥哥们辨出是那对“双胞胎”。   其后和沈公喝茶,有意无意,话往双胞胎身上说,终得一见。当晚亦是,皆是有意而为。一见再见是为何?他也说不出。   他自幼多磨难,经历多,心思自然也多。凡做事都要谋定而后动,要一个目的,一个结果,或至少要能看到益处。   唯独在那天有了例外。   ……   电影的主人公还在念着对白。他心生躁意,换为静音。   这两天恶补了不少法语片子,想捡起年少所学,怕过于生疏。昭昭是在法语区长大,两人要能用这个交流,会亲近不少。偏今晚是个爱情片,是德军攻占巴黎后,一个德国军官和法国少女无法宣之于口的、家国相悖立场下的暗涌情潮。   难于启齿的感情。电影里是,这里也是。   她的呼吸很轻,酒意不重,更浓的是解酒药淡淡的药香。   “昭昭。”   她微皱眉,睫毛慢慢动了下,像费了好大的力气,也睁不开眼,带着睡腔“嗯”了声。他低头想再叫她,她恰巧偏转脸,睫毛微颤,眼皮也动着,明显醒了。   “醒没醒?”他问。   她又努力,缓缓将眼皮撑开,这一次终于睁眼了,可还是不情愿地“嗯”了声,似是嫌他烦,一直干扰自己睡觉。   “装的,还是真醉?”他观察她。   吐字的气息,笼着她,她不堪这招引,这回眼睛彻底睁开了。沈策看到她乌黑黑的眼瞳里都是自己。她又皱眉,慢慢地说:“今天你不在,我去了花房,天台的。文竹种的好,水仙也好,开得真好……你女朋友来看过吗?”   “没女朋友。”他低声说。   他相信她不是装的了。   醒着的昭昭,说话不会如此直白。   她一歪头,看了眼没有声音,在自动播放的影像:“爱情片。”   醉了的人,思维是跳脱的,话也是。   昭昭的瞳孔有电影的画面:“有点闷,”她轻声说着,嗓音里带着怨怼的音调,“总不说话,喜欢也不说……闷得心口疼。”   “真想替他们说。”她声渐轻。   昭昭睫毛微微压下,真想睡了。   沈策半抱着她,看着睡在自己影子里的她。   “说什么?”他诱导问。   记忆像滑走的流沙,她全然忘了前一句是在聊电影,困惑着,抿抿唇,又放松了。他甚至能看到她唇边抿出来的小痕迹是如何形成,又是舒展开来。   沈策在猜她还会跳到哪里。   “打电话,我故意没接,”她语气低落,“你看出来了。”   看出这种事并不难。   “还会打吗。”   房间黑下来,是电影在换场。   光一霎,暗一霎。   “会。”他的掌心拢到她的手臂上,却不动。   是不能再动。   她毫无预兆地烦躁起来,不安地用手指搅着他纯棉衬衫的纽扣,手指循着两粒纽扣的缝隙,往里钻,钻不进去,像在反抗什么似的,愈加不满。   手指在纽扣缝隙搅着,一点点熬干他喉咙里的水分。   他抬高背脊,慢慢地,单手解开了纽扣。   女孩子的手指溜进来,在他身上寻找要的地方。沈策身上的热浪被引高了,一遍遍冲刷着两人之间的一道墙。   少年时搂在身前,十指相扣摇骰盅都不会有杂念,那时是要哄她高兴。可现在,男人的身体开始辨识怀里的女人。   住在小楼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楼上楼下的安静相通,连地下车库的寂静也要渗上来,催烧着这一把野火。   他手够到茶几上,想找遥控器,取消静音。需要声音来灭火。   遥控器被他一拨,重重掉落,怦地一声响。   她在梦中被重响吓到,搭在他腰上的手指掐下来,恰是在野火上浇下一泼油。   沈策终是低头,微微张唇,碰到了她的上唇。感觉到她上唇震动的一刹,窒息感袭上心头。两人都僵持住,唇下的她像是在思考,这是在干什么。   柔软、烘热的触感黏住他。   他忽然像被无数的错觉缠住,背脊时冷时热,仿似见到漫天火光,狂风下火把的影子压迫着,有一种四面楚歌的凄凉感。   昭昭学着他,轻抿他的下唇,软软的压迫感,黏住他。   他从未想过自己亲一个女孩会这么有耐心,他缓缓从她的人中摩擦而过,也移到她的下唇。这回是完全张开唇,和她互相吮住对方的嘴唇。   掌心在她的手臂上,不厌其烦地来回抚摸着。   ***   到澳门后,沈策安排了十几辆车在码头上送从香港过来的宾客去酒店,包括昭昭的两个表姐。   昭昭目送表姐离开,上了沈策的车,跟他去沈家。   车驶离码头,没多会儿,昭昭瞥见经过的渔人码头指示牌,扭头回来:“是歌里的那个渔人码头吗?”   身边坐着的男人,正把休闲西装脱下,像是没领会她的话。   前面司机笑着说:“不是的,沈小姐。歌里是愚人码头,愚昧的愚。”   昭昭恍然,是自己记错了。   在陌生人面前犯错,多少有些懊恼,偏沈策还全程都在听着。午后的日光从玻璃外照进来,在他短发和鼻梁上打了光似的,光里的人还在用目光揶揄她。   “那首歌,挺好听的。”她想把这一段揭过去。   沈策点点头。   方才感谢他不取笑自己,他就开了口:“你倒是忍得住,不问昨晚。”   昭昭心跳了一跳。   从沈策的语气里也听不出究竟有什么不妥。昭昭细细把昨夜残存的记忆重新过了一遍,约莫勾勒出自己撒娇要水喝,人家尽心尽力照顾,被自己摸手的不好片段。车内太静,她不想让司机听到,往沈策那边倾了倾:“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先道歉。”   沈策偏头,看过来一眼。   昭昭本来是在耳语,两人脸对脸,更不好说了。   她控制着音量,诚恳地说:“过去在家里和哥哥们都很亲,习惯了。妈妈也常说我和哥哥全都没大没小。”   昭昭见他不语,又说:“我是真拿你当哥哥,喝酒胡闹的事,千万别当真。”   沈策一低头,气息压到她眉间,欲要说些什么,还是收住了。   昭昭心中惴惴。   “和你聊两句,是想拉近感情,”他终于说,“小时候你对我随便得多,现在没说几句,就要道歉。”   她被他说得内疚,为了今天刻意的疏远:“主要好几年没见。”   沈策坐直身子,让司机开了音乐。   “昨晚喂你水喝,你洒到我身上了,”他漫不经心地说着,“所以才想逗逗你。”   昭昭心立刻松快了。   车开了会儿进了两扇敞开的铁门,到了沈家。   沈策本想她是初次来,想让她在大门内下车,两人一道从草坪步行过去。昭昭想着姐姐已经到了一日,肯定着急等着自己,就没下车。未料车经过草坪时,还是被两个孩子拦下来了,隔着敞开的车窗,男孩子探头进来,笑着叫“小舅舅,”乌溜溜的眼睛转到沈昭昭脸上,亮了几度,“是小舅妈吗?”   昭昭忙说:“不是。”   他在她之后,也说:“是小姨。”   男孩子嘴角一垮,有多次期盼落空的苦闷。   但很快,就对昭昭挥挥手,算是招呼。   因为婚宴是下周,沈家大部分人还没到,整栋楼都很静。   一楼的大厅仅有几个年轻女孩在打扫着。   沈策安排她住在二楼,姐姐就在她的隔壁。两人到门外时,姐姐房门是敞开的,是为了等她,听到他们说话姐姐跑出来,抱住昭昭时,对沈策礼貌地笑笑:“反正我不和妈一起,咱俩几百年见不到一次,还是叫你沈策吧?”   沈策不以为意,点了头。   自己纠结了几天的称呼,到姐姐这里完全一句话的事。难怪他要说自己小时候更亲近随便。昭昭参照姐姐,反思自己这两日行径,更觉早晨疏远是自己的问题。   看人家多坦荡,是自己草木皆兵了。   “你们聊,”他走前,手在昭昭后肩轻拍了一下,“晚饭我不在,要很晚回来。”   ☆、第七章 终是轮回意(1)   沈叔叔招待两姐妹吃晚饭。   这是姐姐初次见到妈妈的丈夫,对昭昭感叹:“老派绅士啊。”   和继女们私下吃饭,也是衬衫加身,熨烫妥帖没一丝褶子。事无巨细,逢上菜,添酒都要亲力亲为,将妈妈照顾得无微不至。和女性讲话时,也会把自己的姿态放到低处,毫无刻意。   “妈妈喜欢的类型。”昭昭耳语。所以她当初能断定,妈妈的结婚对象一定是这位沈叔叔。   沈叔叔发现自己被双胞胎观察着,笑着望来:“菜合不合口味?”   “沈叔叔,合不合胃口不重要。只要你们幸福,我们吃什么都是佳肴盛宴,”姐姐举杯,“祝你们百年好合。”   昭昭也举杯:“白首齐眉。”   沈叔叔和妈妈相对一笑。   昭昭看到妈妈搭在桌畔的手被沈叔叔握住,细微处都是新婚浓情。妈妈很幸福。   下周就是大喜日。   而自己在想什么?想才见过两日的哥哥。想他去了哪,要多晚回来。   饭后,妈妈开车带姐姐去玩,沈叔叔则带昭昭去了一间里外套间的书房,据说是属于这里最早的主人,沈策曾祖父的。   昭昭始终对沈叔叔家抱有好感,因为妈妈说在清末时,沈策的曾祖父是四九城里的名族贵胄,清朝覆灭后,几经辗转迁到澳门,就是因为对租界条款耿耿于怀,想守到这里回归。从进一楼这间书房,她就看出来了,无论是装潢还是摆件儿,都保有了旧时面貌,高到顶到天花板的整墙书架,落地的大摆石英钟,保存完好的老旧黑胶唱片机,一切如昨。   这书房像还矗立在那动荡的时空里,没变过。   “曾祖父葬在北京,在这里上柱香就好。”沈叔叔递来一支香。   她依言照办。   离开书房,外边套间来了几个伯伯,都是沈叔叔这一辈的,只有沈叔叔一人是四十余岁,余下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昭昭挨个见过,想到婚宴有不少四五十岁的哥哥,深刻体会到了为什么大家都要说沈策辈分大。   伯伯们都备了见面礼,昭昭一一道谢收妥。   多到盒子抱不住,身后伸过一只手,从她怀里接过去几个大件。她回头,是他。   落地的钟刚过八点,这算“很晚”吗?   七十余岁的大伯一见他,开了口:“沈策回来了。”   “大伯。”沈策站到他面前。   “昭昭就是你的亲妹妹,牢记在心里,”大家都静默着听,在座的人,这位大伯说话最有分量,“过去你没有兄弟姐妹,家里也都护着你,从今日起,要开始学了。”   沈策默了好半晌。   在众人都隐隐觉得奇怪时,他才沉了声说:“我会对她好。”   他落座,从身后女孩手里接了茶。   他方才从外头赶回来,也是因为家里的伯伯们提前抵达,所以没换掉身上的西装。今夜沈策见的客人很重要,他还打着领带。也不晓得是不是太累了,在这房间长辈的笑谈里,他格外静默。   其后有伯伯告诉昭昭,家里给的月用,不分男女,只按年岁有所不同,昭昭也有,日后的继承权昭昭也有。这和表外公那里完全不同,那边对没血缘的孩子不会一碗水端平。看来他们所说的“看重家庭”是真的,并不是嘴上说说。   昭昭陪伯伯们闲聊,渐渐发现,沈策真是他们家的一个异类。   也许是因为这屋子里的男人都老了,只有他还有锋芒在。这锋芒乍一看不刺眼,像埋在沙里的刀刃,有风过,带走一层砂粒,才能见沙下有什么。   他是那砂下名刃,一直在藏,在收敛,无风不露。   昭昭走时,沈策还在陪坐。茶换了三巡,他只字未言。   等十点过,妈妈电话过来,让昭昭不用等她们,先睡。听筒还没放稳,电话铃又一声急似一声,她以为又是妈妈。   “小姨。”听筒里是个陌生女孩子。   娇滴滴的嗓音,最易软化人心。她晓得是沈策的某个外甥女:“嗯,你好。”   “来看小舅舅打拳。”   “打拳?在哪?”   “有人去接你。”那边小孩们的笑声交融,电话挂断。   来接的是个衣着轻便的男人,斯文礼貌,叫沈衍,看着该有二十七八岁,张口也叫她“小姨”。能活到这个岁数早结了婚,在接人待物方面比刚成年的昭昭不知老道了多少,几句闲聊化解掉昭昭对辈分称谓的不适。   “这两天先让小孩多叫叫,习惯习惯,” 沈衍带她朝外走,笑着说,“小舅心情不大好,一会儿要闹不高兴了,当没发生。”   昭昭本来想问为什么,想要有个心理准备,也可以帮他们劝劝。话到口边又嫌多余,这里任何一个人和沈策的关系都比自己深得多,用不到自己。   两人坐电梯往顶楼去。   沈策下午到时告诉过她,这楼里有保龄球室,也有游泳池和健身房,分别在地下一层和顶楼,倒没和她说有打拳的地方。   等进去了,看到打拳的台子在健身房的东北面,占了一块地方。   她远见台中两个男人背影。全是上半身露着,手上缠绕着白色手带,还有脚腕脚踝处也缠着一样的东西。泰拳从来都是最血腥的格斗,平时她连戴皮手套的比赛都不看,更别说是这种最原始的赤手空拳了。   四周没孩子在围观,估计都被带去别处了。   两人正是难分胜负时。   沈策的步子很诡异,背脊上汗水流下来,背上的肌理有着漂亮的线条,手臂上还有被打出来的淤青,当然对手比他惨得多。   昭昭想到一句话:鹰立如睡,虎行似病,正是他攫人噬人手段处。   对手按捺不住,突然出招。   正面相拼的是拳腿,短兵偷袭的是肘膝,招招狠辣。沈策突然连退两步,虚晃一招,猛抽身一个回踢,生生将一个大男人踢撞到围绳上。   整个拳台四周的桅杆都在重重回荡着……   他接了台下扔来的湿毛巾,吐出齿间咬着的一口血水。昭昭一见白里隐隐的红,吸了口气。   他一偏头,视线扫到她的脸,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   很快,沈策收回视线:“换麻绳。”   在手上缠麻绳,那简直就是缠上了锉刀子,粗糙坚硬,杀伤力惊人。都是东南亚野台子和地下拳场要寻求刺激和赚看客钱才会用的方式,古老野蛮。   和他打拳的男人翻过身,两手撑在绳索上,喘着气:“可以了啊,你还做伴郎呢,带伤像什么话?”   “不打下去。”他赶人下拳台,毛巾也丢下台。   沈策对台边始终环抱双臂旁观的泰籍拳师说了句话,昭昭听不懂,是泰语。拳师微颔首,脱下穿着的白色袍子,找到两团缠手的麻绳,翻身上了拳台。   其中一团麻绳被丢给沈策。这个是正经的拳师,像直播赛场里那种常年打拳的男人,伤痕累累,眼里都是能撕裂对方的狠意。   “你小舅今天中什么邪了,玩这么辣?”被赶下台的男人赤着脚、仅穿着半身短裤走到沈衍这里。   “是不是缠麻绳,会伤得严重?”她突然插话。   “当然,”男人低头看她,“那东西缠到手上,拳拳挂血。”   昭昭呼吸凝住。   她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慢条斯理的将麻绳熟练地缠到手上,心突突直跳。   拳师双手合十,对沈策微微一个躬身,行礼。   沈策双手合十,姿态甚暇,也微微欠身,眼眸盯住六步开外的拳师,行了一个悄然无声的开拳礼。   越无声,越揪心。   昭昭情不自禁地绕到另一面去,到离沈策更近的台边沿,隔着围绳瞅着他。看到那泰拳师父满身的旧伤,还有两人手上缠绕的粗糙麻绳,叫了句:“哥。”   拳台上的男人恍若未闻。   两人都已经开始迈开自己的步法。泰拳是最讲究步法的格斗,虎行狮步,步步杀气,越是经年高手,越能从脚下步子看出功力高低。   昭昭看着害怕,跟着他绕到另一边:“哥,你听我说句话。”   沈策脚步一停。   昭昭压低声音,快速地问:“你没带防护,连护齿都没戴,这么打要出事怎么办?”   拳师见沈策脚步停了,也停下,毕竟是雇主,没必要上拳台就要见血分高低,又不是野台子赚钱谋生。拳师等昭昭说完,沉着嗓子对沈策简短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你分心了。   第二句:她是谁?   昭昭完全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好紧瞅着沈策的脸,判断他们的交谈内容。然而沈策并没给她任何机会去了解,半字未答。   沈策想了想,还是迈出了脚下的虎步。   昭昭心一沉。   他突然又停住,状似无奈一笑,直身而立,对拳师摇了摇头。他双手合十,欠身结束了这场已是箭在弦上的猛虎恶斗。   那双光着的、中部和脚踝缠绕着白色布带的脚在台上踩出了一行水印子,走到她的跟前。他半蹲下身子,缠绕着白色麻绳的手越过来,摸到她的头顶:“怎么?怕我输?”掌心还是热腾腾的。   “争输赢有意思吗?又不是打比赛。”话出口了,觉出自己语气不对,像在埋怨着极亲近的人。   “很没意思,”面前的他眉眼舒展开,似真似假地低声说,“纯粹消磨时间,左右闲着,也没人要我陪。”   高台上的他手压住柔软的围绳,翻身下来,接过沈衍递来的一瓶水,赤脚走到一旁漱了漱口,吐到木桶里的全是血水。连灌了三次水,嘴里的血才冲洗干净。   先前和沈策打拳的那位,借着灯光细看昭昭。   一开始就觉得她不像沈家人,这个女孩子往拳台旁一立,像江南水土养出来的,润,带着香气的润。通常这种面相的容易显得寡淡,她倒没有,是托着晨雾的殷红花瓣,还是大片大片堆积满园的那种。   一眼看到,满目是她,再见不到旁物的美。   男人起初以为是沈策的人,因为她从进来就绕着拳台转,眼里只有沈策,于是收了想认识的心思。听昭昭叫沈策哥,始才恍然,这是妹妹。   “你好,鄙姓梁,梁锦华,我弟弟提过你。”这个男人和梁锦荣全然不同,五官也差别很大,粗犷,更有男人的线条,三十来岁。   昭昭将将要回应,沈策打断:“你们先去休息室。”   昭昭对那人礼貌笑笑,先走了。   梁锦华目送着她:“我一见你妹,就想起几句诗,不过又都不太合。”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沈策在花糕店想到过这句。   梁锦华已过而立,正考虑追求个合适又喜欢的女孩子一起组建家庭,先前听说三房的弟弟对沈家新来的女孩子大献殷勤,今日一见,倒也觉这殷勤献的值得:“稍后去哪?你妹妹喜欢什么?”他也想结交结交。   沈策因为昭昭临阵下场,对见血的渴望还没散干净,眼微暇着,解掉手上的麻绳,丢到水桶里,手背都是被压出来的纵横印痕:“她有人了。”      ☆、第八章 终是轮回意(2)   昭昭一进休息室,此起彼伏的全是“小姨,小姑姑”,年纪大的,小的全都有。人刚坐到沙发上,沈衍不到两岁的儿子更爬到她腿上,奶奶地叫了句:“小姨奶奶,”咬着她的领口,“小舅爷爷,小舅爷爷……”   刚学说话的奶娃娃,问不全乎,意思是问沈策在哪,找不到还委屈,委屈了还要哭。于是昭昭抱着沈衍的小奶娃,尽着一个奶奶辈的职责,哄……侄孙子。   等沈策再露面,长裤裹住了腿上的伤,短袖下露出来的还有大片的青,额头上也有擦破的血印。他看到昭昭和侄孙子抱成了一对树袋熊母子,直接问责沈衍:“带来又不哄?”沈衍讪笑,将儿子接到怀里,先抱去睡了。   沈策挨着她,落座,手臂搭到她后头的沙发靠背上。   如此时间,梁锦华早被赶走。沈衍再一走,这里年岁大的就剩下沈策和她。   “小舅舅,我给你上药。”拦过轿车的男孩子挤到他腿边,举着伤药。   “小舅让你打电话给小姨,你都不肯,现在要讨好了?”有女孩说,正是方才电话里叫昭昭来的人。   小孩子斗嘴,毫不觉有何不妥。   说者无心,可听者有意。   昭昭目光乱走,在想,做点什么好。   “有小姨在,不用你们,”沈策把伤药顺理成章递过来,“隔壁没人。”   言罢起身。   昭昭在小外甥的失落里,跟上他。经过一室的欢闹,去了隔壁的小房间,小小的茶室,有沙发,还有飘着袅袅青烟的香炉。木刻画的屏风,挡住了门口的视线。   里头倒是静,入耳的全是屏风外的稚童笑声。   昭昭把圆盒子打开,手指沾了透明的膏体,抬眼,正对上他的眸子。   “你要用手?”   “用手效果好。”她故作镇定,竟然忘了问有没有棉签之类的东西。   沈策本想唤人送温热的小毛巾,过去他自己上药,嫌药膏粘腻,从不用手,都是如此做。不过现在没必要了。   他将短袖脱掉。方才在拳台上的沈策也是赤着膊,露着背,她只顾得上担心他的安危,而现在,他的身体在直面她,从肩到身前腰腹的肌肉尽收眼底。身前,长裤上系成扣的细带子垂在那,裤腰很低。   茶杯渥着手,他啜了口:“看着来。”   昭昭把药抹到掌心里,呵了口气:“先肩上?”   他静了一瞬。房间忽然暗沉了。   有噔噔噔噔的脚步声,一个小身影从遮天蔽日的暗里跑出来,抱到他腰上,小手在他身后打个结,再不肯松。他低头想看那张脸,那张小小年纪就惊艳了街坊四邻的脸。她不肯,在他怀里左右摆头,问说,哥你不要我了,哥你去哪了,哥我没你会死你知不知道,哥我已经死了三十九日了你知不知道。他想哄她,可也想听她说,于是任她在怀里哭闹到后头,任她见自己手上臂间的伤。   百死一生,险些尸骨无存,他顾不上其他,迫不及待想听幼妹思念的哭闹,任她把袖管往上卷。   小人儿惊哭连连,跑走了,再回来抱了满怀的伤药和布带,手上竟还抓着一纸袋的红糖块。红糖塞到他齿间,手指挖出大块的药膏,小口微张,在掌心呵着气,随后两手轻搓着,像是要先烘热那药。怕凉,凉到他……   残冬腊月,急景凋年,炭火盆里的暖都不及她的手,稚嫩的一双手。   “就肩上。”沈策从黑暗里望到现实的她。   昭昭两手轻搓了搓,落在他身上。   掌心下的肌肉绷紧了。   她手一颤。   “你可以揉一揉。”他冷不丁冒出一句。   她手心里有火,烧的是自己,脸也在发热,仓促划拉两圈要收手,沈策恰到好处提点:“揉到热,淤血才能散。”   “怎么才算热?”她问,不自觉调整着坐姿。方才全心在两人肌肤黏连处,没顾上,腿被自己给压麻了。丝丝麻意,像看到血脉在自己身上如何流淌。   “热了告诉你。”   昭昭暗自腹诽。   沈策恰瞥了她一眼,似听到她的心声。   “沈齐,”他问外头,“每次你抹药,是不是要热?”   “对,对,”男孩子的声音回说,“小姨你用力揉,揉到发热!”   “小姨用力!”外边孩子跟着起哄。   沈策再看她,睫下的那双眼微挑着瞧,像在笑她想太多。   昭昭不吭声了,一门心思揉着那块淤青,等到真发热了,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成就感。“差不多,换个地方。”沈策低声说。   这回是腰后。   也不知是不是位置特别,昭昭这回也没那么镇定了,手一覆上那块瘀青,像全身毛孔被迫打开来,身上一时热一时冷的……   “真想叫我哥哥?”背对她的男人突然问。   她停住。   刚才那两声哥,是脱口而出,不带任何的目的性。她不知如何解释。   “以后在外人面前,叫名字,”他在属于两人的宁静里,对她说,“私底下,我都随你。”   昭昭“嗯”了声,想逃走。   沈策忽然背过手臂,她措手不及,被他锁住了手腕。昭昭心惊肉跳,手腕间的灼热滑上去,裹上她的手背……因为药膏的润,两人的手指都滑如同泥鳅,一个是想尽一切办法要留,一个费尽心机要走。   他连回头都没有,一手握着早空了的茶杯,一手制住她。   他在用体温渥着她。   直到屏风外有人问要不要添水,这一缕暧昧黏连应声而断。   昭昭见人提壶进来,离开他远远的,立到屏风旁,瞧那香炉的袅袅白烟。她双手倒背在身后,还在因为刚刚的事在恍惚。沈策也不语,抽了纸巾,一寸寸擦着手。   “这是什么香?” 她怕添水的人觉出诡异,主动问。   “登流眉沉香。”他说。   昭昭“哦”了声,一听就是据典取的,她多溜了那香炉一眼,回身,沈策已经在眼前,还是打着赤膊。   添水的人走了。   时辰已晚,孩子们在外边大呼小喝道别。屏风内,沈策应答自如,直到人走了干净,仍和她面对着面。   她想着闹成这样,也没法再抹药:“后背上的都抹好了。剩下的,前面的——”   “前面的,我自己来。”   她像隔着空气能感觉到他的体温,他的呼吸力度。四周的摆设,都是那面屏风,立在两人身旁,茶壶茶盏,香炉,甚至壁纸都有影子。影子连着影子,围拢着他们,遮掩着这房里的一切。   “婚宴时——”   他呼出来的气息,落到刘海上,是低了头,在等她说。   “你女朋友要来吗?”她轻声问。   似一声笑,无声的笑,也只有离得如此近的她才能感应。   “你嫂子……”他欲言而止,故意道,“不好说。”   他确信昭昭是真忘了昨夜。   没人会傻到接连试探两次,试探他有没有女朋友。   昭昭被那三个字砸得心神难定,那刚刚算什么,片刻的情难自已?   沈策背过身,笑着将她搁在原地,回去沙发上闲坐着,还在为自己斟茶。一抬头,眼瞅她绕过屏风,问了句:“真不听完?”   这恐怕是她头次对他白脸,半步不留,转脸就不见了人影。   沈策望着那面屏风。   登流眉……   那小人影往他腿上坐怀里钻,举着卷书,哥,登流眉的香,焚一片则盈室,香雾三日不散,哥你日后做了大将军,一箱箱堆满我们屋子。她的发在他耳下轻蹭着,是在撒娇,孩子样的亲昵。登流眉,登流眉,从日落前念到点灯后,他被这一声声催的心如火烧,别说登流眉,他连残香都买不起。不日将走,谁来护她……他甚至想,去苟且谁家的娇宠侍妾,亦或是柴桑名妓,用这过人姿容去换她的日日好食,夜夜安眠。   世间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当然包括他自己。除了昭昭。   ……   沈策仰靠在沙发里,看屏风最高处的雕花纹路。从初次听到昭昭,听到夜盲,他就隐约知道有什么要回来了。   时至今夜,他才真正看到。他曾有个亲人,有个妹妹,叫昭昭。沈昭昭。   ***   昭昭回到房间里,姐姐也刚回来。   往年两姐妹每回见,都要彻夜聊到天明,这一夜也不例外,只是昭昭格外心神不宁。在姐姐诉说刚结束的一段小暗恋时,在窗台上压前腿,压后腿,压侧腿。到深夜她栽倒在床尾,疲惫阖眸。   雕花的屏风像立在房里,他也像在身边,握她的手,也不是静止不动的。昨夜在添水的人打扰前,他也曾用指腹轻刮她的手背,指背……   电话铃音闹醒的是她。   姐姐刚在洗过脸,准备回自己房间,替她接了电话。   听筒塞给她:“沈策找你。”   昭昭反应良久,突然起身,话筒的线不够长,被她一拽,电话机直接撞到床头,换来姐姐奇怪的一眼。她压着被惊醒的心悸,眼看门被撞上,先前是简单怕姐姐在一旁听到什么,没外人了,自然想到昨夜。   “人走了?”   她不答。   “还在气?”人像在身旁说着话,“话不听完,气一夜值不值得?”   “哥你找我有事吗?”昭昭板着声音。   “找你说话。”   “大早上,有什么好说的。”   “现在十点。”   “……”   “你不是想问嫂子的事吗?”   “也没想问,只是客气客气,”昭昭自认装傻的功夫不算一流,也算上乘了,“我不经常在这里,你私生活怎么样,也不想知道。”   被捉着手算什么,是自己先没拒绝,跟着他去的。只当是经验少,受了诱骗。昭昭在努力抽茧剥丝,客观分析,努力快刀斩乱麻。   “真不想问?”他再问。   “问什么?问你何时结婚吗?”   他笑了。   ……   像是算准她会恼意上涌,要挂电话,他跟着说:“我道歉。今天陪你,当赔罪。”   昭昭想问他是要赔什么罪,昨夜荒唐摸手之罪吗。最后她还是压下念头,他不认,那她也不认:“不用。”   “昭昭,”沈策忽然认了真,“我一个人,一直是。”      ☆、第九章 终是轮回意(3)   她在想这字面下的意思,想着想着就笑了。不是在脸上,而是心里。小腿上暖洋洋的,有日光落到她的膝盖下,她好似被日光也晒得化了。   “怎么不说话?”他又回到似真似假的态度,“知道少了一份礼,很失落?”   他指的自然是,倘若他有女朋友,她作为妹妹会收到的一份见面礼。   “是啊,挺失落的,”昭昭故作遗憾,“要不然,也不会只有你陪我。还是女孩和女孩有话说。”   “真是委屈你了,”他也随着她,表达了遗憾,“只有我陪。”   他们不约而同停下来,也不说话,也不挂断。这静默不会让人尴尬,反而随着时间一秒秒增加,融成了不可言说的氛围,让人舍不得结束通话。   虽然结束后,马上能在楼下见。   昭昭以为是要去看澳门风景,上了他的车,才说是要去看一个花房。车到地方,拐入一个僻静的欧式小院子,沈策带她绕过后边,进了一个玻璃花房。   昭昭一走入,立刻有感觉,香港小楼顶层的花房和这里一定有某种联系。   迷宫式的花房,分了几片区域,落在地上的巨大瓷盆和垂下来的一个个曼陀罗,做着天然围墙。她一仰头,看到吊着的花盆垂下的一串串像绿色锁链的叶子,立刻说:“这叫什么?”   “翡翠景天。”   “你花房里也有,我认得文竹水仙,还有牡丹,不认识这个。”   “是吗?”他笑着问,“你还去过小楼花房?”   昭昭“嗯”了声,被他笑得心发虚。   去过花房没什么吧。   没来得及深想,眼前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背影,穿得很简单的长裙,裙子颜色近乎于她身旁盛开的曼陀罗。那女人正在伺候着虎刺梅,听到他们说话,一转头过来见到沈策就笑了:“你舍得来看我了。”   女人见沈策身旁有昭昭,比见到他来还要吃惊,将昭昭多看了几眼,又惊讶地看沈策,是在用眼神说,这个女孩子是哪里来的,怎么能这么漂亮。   沈策因为女人的无声赞许,心情更好,给她们介绍:“这是昭昭,这是我母亲。”   昭昭不可思议地望他。   千想万想都没料到,竟被带来见他的妈妈,沈叔叔的前妻……   万幸,沈策妈妈根本不在乎他爸爸的再婚,反而对沈策第一次带的女孩子更有兴趣,将昭昭的生活学业关心一遍后,颇有深意地问:“那对骰子,你喜欢吗?”   昭昭怔了怔:“喜欢。”   沈策妈妈笑着说:“那骰子,是他外公给他的。我父亲就我一个女儿,而我也只有这一个儿子,日后——”   “今天是来挑花,”在一旁静默不语的沈策,突然开腔说,“花房要换新了。”   昭昭喜欢那个花房,他看得出。醉酒也提,清醒也提。   “稍后帮你挑,让人送过海去。”沈策妈妈也看得出,他是为这个新妹妹。   昭昭看出沈策其实有话和他妈妈谈,主动跑去逗花房里闲走闲闹的一对白猫。   他望着昭昭的背影,凝神看了会儿,再回来,见玻璃茶壶里一盏缓缓泡开的莲花。晒干的花苞,被水催生绽放开,也因此有了颜色:“这花茶——”   “也给你送过去,”还是想送给这个新妹妹,母亲不留情面点破,“在她走前。”   沈策一笑,又去看她。   花房上撑着一半的白色布篷,有些花喜阴,不会让日光直晒。她就抱着猫,坐在那阴凉里,露在短裙下的腿交叠着。   他像看到了过去的她。   少女身影斜倚在矮几旁,把下巴压到他腿上。那裙下的脚从不肯着袜,皙白的脚踝摩擦着地板,放眼去尽是白。院子里的浓绿裹着蝉鸣,一声声搅人心,他握着的茶杯早已空了,没动,不想动。她在自己腿上问着,哥你在江水北岸真有女人,真着了道,中了魔,哥那是敌境的人,你怎知不是细作,哥你要女人……再往下又是一套套的大道理,他听得惬意,比那蝉鸣惬意得多。   虽不知谁传得似模似样,但也有一样好处,又能听她一句添一句的醋意。还嫌不够,他有意让她误会:“如今北岸也是我的,不该再说是敌国女人了。”   她登时白了脸,起了恼意,恼完就走。他算准她没半炷香又要折返,昭昭舍不得自己,难得一见,是一刻也舍不得分开。不过这回想是气得狠了,等了一炷香才回来,拿了刮面的刀和温热白巾。刀锋压上面颊,怕割伤他,一双杏眼里无他,都是他,全是他。“哥……你想想看,敌国的女人,你怎么敢让她如此?你不怕吗?”   小女儿的心思百转千回,如何转,也离不了他。   还有她上下开合的唇,在他耳下,早有触碰,他也当无知无觉。他的昭昭。   ……   “三岁前,”沈策看向自己的母亲,“发生过什么?”   沈策母亲也在欣赏花房一隅的美人戏猫,猛一听这问,愣了半晌:“三岁前,你爸爸一直守着你,我不在,知道的并不多。”   她和自己儿子对视的一霎,还在害怕。怕见到他三岁那一晚的眼神。   那年的儿子不闻不问,不听不说,她日日抱着他哭,终有一日深夜换来他的一眼,像在厌烦,厌烦一个陌生女人抱着自己哭。她不敢承认,她就是被这种眼神吓到几近崩溃,留下了沈策父亲一人在江南照顾独子。   其后每每回忆,她都认定那眼神属于一个阅尽生死、见惯残杀,浸身戾海的男人,在一个三岁孩子的眼睛住着这样的一个影子,何其可怖。   那时她二十岁出头,没经过什么人生起落,完全不敢迎接那样的目光。   现在……年过不惑的她回想起来,仍是冷意缠身。   “是吗?”沈策又去看茶壶中的莲花。   “你爸爸说……那大和尚说你吃过许多的苦,受过许多常人无法忍的痛,所以才会挨不住,那时你太小了。”   他没答话。   “万一你过去——”母亲想说“惨死”两字,说不出口,咽下这一段,想象不出重新体验一遍死时的痛有多残忍,“这些话也许你不信,很荒唐滑稽……我说出来,都觉自己可笑。”   她宁可当这是一种幻觉,一种精神上的顽疾。   沈策母亲因为幼时没有常伴他身边,始终对他怀有愧疚,而她又只有这一个独子,愧疚加上血脉亲情,对沈策视若珍宝,不忍让他再受幼年的折磨。   她轻声问:“有什么让你难受了?躲开它,躲开让你想起来的东西。”   为什么要躲?怎么可能躲。   他刚才揭开一角,拼命想做的是看到全部。   “我来,是想让你帮忙做遗嘱。”   “遗嘱?你刚多大?我和你父亲都还在,你要遗嘱做什么?”   为什么?   他怕早死,他不安心。   不安心将她独自一个留在这无依无靠的地方。他不相信人性,也不相信她的父母会在任何时候全心全意待她,毫无私心。除了自己,无人可以。   打断两人的是昭昭一声吃痛的叫。   昭昭甩着手,笑着和那只大一些的白猫谈判:“挠得轻一点啊——”她发现远处的两人停止了交谈,对沈策和他母亲抱歉笑,“你们继续,我和它们玩呢。”   沈策离开母亲那里,到她身边,半蹲下身子,那两只猫没被昭昭一声惊呼吓走,反倒一见沈策的身影就炸了浑身的毛,一个钻到藤椅角落,一个钻到花盆后头。两双蓝黄色的猫眼都直勾勾地望过来,从两个角度窥视着他。   沈策要捉她的手,看看有没有被抓伤,被她躲开了。   那边的可是他妈妈……   他真想捉,没有能逃掉的东西,包括她。昨夜倒背手尚且自如捕捉,何况是现在,昭昭无从闪避,手落到他那里。   “你妈这花养得真好,”她只好硬做坦然,顾左右,“那个叫什么?”   “扶桑花。”他答。   “这名字好听。”昭昭莫名喜欢。   他瞧她。   她解释:“带一个桑字,念着有韵味。”   猫儿从她身后过。猫怕他,可喜欢她。   最后壮起胆子的两个猫全都围拢过来,喜欢胜过了怕,低低卧在昭昭脚旁,只是尾巴尖儿都不敢往沈策那处扫。   “是吗?”他慢了许久。   “嗯,你念念,”她把“桑”念着,是个舌尖发出的轻音,随后笑着问他,“很好听是不是?”   他凝视着她:“我倒想听你叫哥哥了。”   “……”   “又不想叫了?”   她被他看得面上热烘烘的,心思转了九转十八弯:“总不能你说让叫,就叫。有什么好处?”   “好处?”他笑,“好处就是,一辈子不给你找嫂子。”   昭昭本来是面上烧的厉害,被这一句戳到了,半晌没说出话来,抱起其中一只猫,走了。是真被气到了。   这一气,回到沈家停车库,都没说半个字。   这里停车库大,如同小半个地下停车场。   沈策没熄火,丝丝冷气吹她的手臂,凉飕飕的。   昭昭解安全带,听他问:“这就上去?”   她仍不理他,自顾自松了束缚,沈策那边也是一声轻响,安全带缩到口子上。很轻的动静,可地下车库没人,太静,音量倒被扩大了十倍。   昭昭以为他也要下车,他却探手过来,按到她肩上:“带你出去,是要办正事,现在才有空坐一会儿。”态度倒忽然诚恳了。   说完,又问:“难得单独见一面,真要上去?”   分明是天天见。她在内心反驳。   一秒两秒过去,昭昭疑惑于他不说话,瞥过去一眼,正被他捉到。他像在回应她的目光,将身子俯过来:“心软了?”   “没有。”她被逼得说话。   窗外的景象,都被他的上半身遮挡住。   起初,昭昭不理他,被肩上的热烘烤着,渐渐不安。他其实一直没动,按着自己肩。昭昭都不知自己手何时按到他胸口上,往前推:“哥你别闹。”   引擎在发动,在停车库的某个地方。   有人来了。   她魂飞魄散,闭着眼听到自己的心跳,血都涌上了脸,涨得通红,耳膜也被震得颤动……车灯晃过,她闭着眼都能见到光。   车渐行渐远,还这里了一个清净。   她如劫后余生,将眼皮抬起,灯光冲走了黑暗。   沈策一直在等她似的,等她睁眼,才离近,昭昭往后躲,头后是座椅,无处可躲。这一次闪避几乎是无用功。   从没和男人这么亲近过,她浑身都麻了,在这危险的地方,随时可能被看到的地方,神经上的刺激更加倍。   “哥……”她是真慌了,被自己心跳震得眼前景物都在晃。   他停了:“你不想?”   ☆、第十章 尘缘薄如纸(1)   她手心里是他的心跳,比她的重,也比她的慢。   每一下都跳在她心脏上,沉沉压下,压得她透不过气。   车库里的每个角落都是黑的,像藏着什么人在里面,藏着什么人能看到他们。昭昭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因为鼻梁上有他的影子。   “我们刚见了几天,”她推在他胸口的手,向外推,“才四天。”   算上多年前的一面,也才五天。和任何一个陌生男人认识五天,也不会快到这个境地,能吃个饭就了不起了。更何况他们还多了一层关系,不该更慎重吗。   见推不动,她只好求饶,又叫他“哥”。   他不为所动:“叫什么不重要,我问得是,你想不想。”   是,她想。   完全收不住的喜欢,看他在拳台上会担心的发疯,看他一对自己笑,和自己玩笑,就在猜他到底几分真心,一想到他可能真会有个女朋友,心拧着疼。   “刚才就有人过去了。”她更怕的是被人撞到。   怎么都不该在婚宴前,让人看见他们亲热。   怎么解释,刚才认识几天的未来兄妹,一见面就打得如胶似漆,完全不顾下周爸妈婚宴,先要约会吗?那也太不像话了。爸妈认识四年,经过诸多考虑才决定再婚,共建这个家庭。他们呢,刚见面,没有任何的深思熟虑就要这样。   掌心抵着的胸膛终于远离,他回到驾驶座上。   昭昭还在收拾着自己的心跳,克制着已经走遍全身的战栗感。   车内一时寂静。   他没着急下车,在那坐着。   不言不语,坐着,让她陪着。起初昭昭还在等,何时要下车,后来也就不想着这事了,左右上去也是应酬亲戚朋友,还不如在这里。   刚刚沈策要过来亲她的事,像从未发生过。她甚至都怀疑他是不是临时起意就想那么做,压根不管对象是谁。   她看他。   在台州初见的沈策还有着少年气,眼神是能割伤人的,也因此抹杀了双凤眸特有的深邃和温柔意。到今年一见,能割伤人的眼神似乎没有了,只有一次,在拳台上望过来的一眼没藏压下戾意,瞳仁黑的没有多余一点的光。   寻常人的瞳仁再黑,里边也有光,有影。但沈策没有,那天在拳台上完全没有。   他鼻梁高,从鼻梁到眉骨那里的眼窝极深。应该说,他脸太瘦,太有棱角了,每一处都像被打上了光影。   像现在,不笑时,薄唇是微微抿着的。很凶。   姐姐一直不爱和他说话,就是评价:太凶了。   她给他说好话,对姐姐说,要觉得凶就看眼睛,他眼睛最温柔,笑得时候能让人联想到水天一色、惊鸿飞掠的景象。   姐姐听后诧异,反驳她,全脸最凶的就是眼睛。   有吗?她不觉得。   沈策知道她在看自己,不用回视,他也想象出她的目光。   那是无论何时何地,唯一能困住自己的东西。   五年前,他去普陀看望自幼照顾自己的老僧,已时日无多的老人反复叮嘱他的还是那句话,自幼伴随他的话:夙念害人,放下执念,否则大劫难逃。   在她回来前,每个人都已经在反复警告他:要放下。   记起昭昭前,他不知将要回来的会是何物,还在想,与生死大事相比,有什么是放不下的?认出昭昭之后,才知是比生死还重的她。   “晚上,我去找你。”他话说的突然。   昭昭一怔。   “我姐在隔壁,”她想象着可能性,摇摇头,“她会来找我,或者一起睡。”   “你来我房间。”他又说。   昭昭有些糊涂,怎么说着说着,就要去房间了。   谁知沈策很快改变了主意:“或者你来拳台。”   昭昭一听拳台,想到昨夜里他漱口时,吐到水桶里的血水,人极不舒服。   “又要打泰拳?”她掩不住的担心,不太高兴地说,“你要打,我就不去看了,太血腥,不想看。”   沈策看了她一眼,眼里融了笑,听出她对自己的担心。   其实是摆明了要给她理由,给她借口,给她掩耳盗铃的说辞,给她见自己的地点。他根本没往泰拳上想。   昭昭被他一瞧,才慢慢醒过味,脸一热。   她最后说:“要试试,不一定能去。”   昨夜是妈妈带姐姐出去,才有大段空闲的时间,今夜未必有这个机会。   “我一直在,什么时候过来都随你。”   她点点头。   “七点后。”他下车前说。   两人从车库上来,一楼的会客厅里等了个老熟人,沈家恒。   自从祭祖,沈家恒是和昭昭往来最多的哥哥,比姐姐见得次数多得多。他日常宠昭昭,表兄妹俩话题也多。昭昭一看到他就笑着迎上去,给了他一个习惯性的拥抱:“哥你才来,说好要比我早到。”   “说起来就生气,不说了,一堆事缠着,不让我来见你,”沈家恒搂着昭昭,对她身后跟着的沈策打招呼,“麻烦你了,照顾她好几天。你俩还行吗?相处的?”   沈策神色极其随便地的看了看昭昭,还有搂着昭昭的沈家恒:“还可以。也没多少时间相处,这几天前后应酬多,顾不上她。”   昭昭被他看得,只觉得肩上搂着自己的这只手像是做错事的证据,可沈家恒明明是自己的表哥,什么事都不会有、不可能有,世俗也不会允许有的亲表哥。   “你继续忙,她交给我。”沈家恒笑着说。   “倒不急在这会儿,难得一见。”沈策说。   沈家恒又笑着同沈策到沙发那里,聊了会儿。   当年两人站在一起,差不多高,现在沈策比沈家恒高了不少。他这两天应酬也确实多,所以手里始终勾着件西装外套,需要见客就穿上,方便。此时坐下,听昭昭和沈家恒闲聊,西装外套往一旁放了,靠在一旁陪坐。   “这次请帖谁写的?”沈家恒笑着问,“我翻了翻,不像昭昭的字。不用真是浪费了。不过你们刚见,也没机会看到,改日让她给你写两张,好看得很。”   一只有年月的景泰蓝时钟在玻璃罩里哒哒作响。   昭昭托着下巴,对沈家恒笑笑,只觉得那时钟哒哒地吵得慌。眼睛不听使唤,总想往他那边瞧。   “你们聊。”沈策突然起身,走了。   其后,直到晚饭也不见人。   今日不止沈家恒,妈妈那边的亲戚都差不多到了,这才算是昭昭的家里亲近的一群人。昭昭陪他们说话喝茶,想到沈策走时不太顾及旁人的背影,就心里堵着,撑着下巴发呆,走不得,就望着钟,瞅着翠色的指针,听大家闲聊。不是对谈话内容感兴趣,而是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大家聊得乏了,或谁有走的意思了,跟着走。   毕竟她算是主,不能主动离席,留客人们全在这儿。   十点过,终于有人说困了。   昭昭像脱了囚笼的困兽,去找他,一刻没停。   今夜这里没人,静悄悄的,里外都是。   昭昭还在想,这么多客人、家人在,竟没人来健身房和娱乐房,也真是奇怪。穿过休息室到屏风外,她先闻到香的味道,和昨夜的一般无二。   绕过木刻屏风,坐在沙发上的男人竟然什么都没做,手撑着头,在看着香,耐心等着。昨夜在台上是虎行似病,今夜又是鹰立如睡。攫人噬人的手段他真是信手拈来,无需一言,毫不费力用等待的姿态让她心软。   “我昨天回去,想起这个,登流眉。”昭昭倒背着手,看香,明明匆匆而来,可又在掩饰自己想见他的心。   沈策意外静了会儿,才问:“怎么想起来的?”   “小时候翻过书。”   她其实那天就知道,登流眉是古地名,在泰国。   沈策对她招手,拍拍他身旁的沙发。   从屏风到他的距离,五六步也就到了,她边走,边还给这过于安静的室内添加一点人气,一点声音:“没想这么晚下来,她们聊得太开心了。”   “左右无事,慢慢等。”   “你晚饭没吃?”她发现这样肩并肩坐着也不好,太正经。   用太正经的姿势,掩盖不住什么,反而显得心虚。沙发比她想象的软许多,以至于她往后仰的力度过于随便,陷进去时后背发空,人很不踏实。   沈策一动,她立刻看他。   他看了她一眼,是要给她倒茶:“下午我就在这里,哪儿都没去。”   不过茶倒好了,杯盏没递过来,而是放在了桌上。他似乎在考虑什么,昭昭还在奇怪他又想做什么。未料,他毫无征兆地回身过来,直接要抱她。   昭昭是陷在沙发里在闲聊的人,和在车里比,也只是腰后头后更软绵,仍是无法躲避。昭昭盯着他的脸,糊里糊涂地在想,其实过来就早猜到这样的,再说什么倒显得做作了。可临到眉骨上有他的呼吸,还是低低叫他:“哥。”   眼皮上也有温度,他的温度。   “你想没想过……”她嘴唇微微动着,想问他想没想过,“会很麻烦。”   昭昭的心像被他手掌闷在下头,跳得极不畅快,一撞一撞地要冲出来似的。   直到他张唇,含住她的下唇。   真实的压迫感,还有湿热,这就是接吻。昭昭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已经回归了最诚实的本能。在感觉他吮住自己的下唇,浑身都酥麻麻的。   昭昭眼睛忽然发酸,睁不开来,像被远远的那一炉熏香的白烟灼到眼里。这酸意从眼底蔓延开。   她的手在找他的心脏,压在上头,摸着他的心跳。   这次是上唇,上唇也被他润湿了,她本能地渴望,微微张唇,学着他,和他吮着对方的嘴唇。压迫感越来越重,他们好像已经吻过很多次,不止这么多,不止这么浅。她吮着不耐烦了,将嘴张开来,终于和他的舌尖相触。   原来男人的舌也是这么软的,而且滑……   沈策不见何为红,但却知道,自己此刻眼睛是红的。   在那突然暗下来的黑暗中,有炭爆裂的声响,火在盆里烧得欢,少女的手从他手里夺走最后几张,也往里头塞。火燎上手腕,烫着了也不出声。往日里哥,哥,叫个不停的人真和他翻了脸,比玉还润的手烫红了,也不去抹药。他知她要守着纸烧干净,不让他看到那上头半个字,她的字。   他早知那上头写的是什么,少女怀春的句子,不过都是“此心昭昭,日月可鉴”。而她所写总有不同,炭火上烧成灰的东西,他能看,却不能说破。   是:此心昭昭,牧也可鉴。   她不要天地见证,不要日月见证。   只要他知道,要他一人,要沈牧也见证她的心。可到最后,也不敢给他看到。   ☆、第十一章 尘缘薄如纸(2)   他的手指从脖后插到发根里。   指腹轻轻刮着她的发,昭昭突然感觉到一阵酥麻蹿下去,直冲到尾椎骨上。她挣扎了一下。   果然是这样,曾经每次给她洗头发,手指揉搓发根,她都不自在,脚要在地板上轻蹭几下。原来不是难受,是太舒服。   他的手指在她发根轻抚着,昭昭血渐渐涌上脸,像被他从池塘里捞出来的一尾锦鲤,落到地板上,呲溜一下就能滑出老远。她也像身下有水,在往下滑。   沈策把滑到地上的她抱起来,两人从坐到卧,唇舌不离。   毫无实际意义的相搅,一次又一次重复,只是想要这样。   她像被他按到沙发里去,和他一起陷进去,像躺在绵软的红布里,被他压着腿,和他交缠着身体。   脚步声来的突然。   她听得一阵头皮发麻,止着呼吸不动。唇上的人不走,也未动。   “小舅?”是沈衍,“都说你没吃晚饭,要不要让人准备宵夜,送过来。”   “不用。”他没任何情绪起伏地回了。   隔着一扇屏风外,站着一个大活人,他外甥。   她眉心一跳跳的,仿佛前面悬着一根针,迟迟不落……   脚步远去,她才觉出一身的热,仓促推他。   沈策似乎还想亲,但想想,还是把她放了。   方才给她倒的一杯茶,反倒是自己拿起来,一口饮尽。   她从躺到坐,盯着他的侧脸,在想,两人到底在干什么呢,算幽会?从这个角度看他,眼神显得幽深而阴郁,嘴唇还是微抿着的。是刚毅,但不粗糙,有着最纯粹的男人棱角。   “哥。”她轻声叫他。   他看她。   “你什么专业的?大学?”   “人类学。干什么?”   “没干什么,”昭昭热着脸说,“我连你专业都不知道,毕业没毕业都不清楚。”   “毕业了,去年。”   “那你念书很早,”她笑,“着急回来帮你爸吗?”   沈策忽然一笑。   笑什么。昭昭奇怪。   香港醉酒那夜,这些问题她全问过。他当然不会揭穿,昭昭的脾气和过去一样,说穿了会翻脸。眼下气氛正好,他并不想打破。   她看着他喝水,看他喉结微微上下滑动了几次。   从没认真注意过男人的这个性征,看了一眼,又看一眼。   沈策也猜到了她在看什么。   香港那晚,她摸过他的喉结,也亲过这里。   “那香你喜欢?”他忽而问,嗓音压得低,像是风过竹林,瑟瑟沙沙。   “嗯。”   喜欢倒是喜欢,可好好的,怎么说到香了。   “明天送去你房里。”   沈策放了杯子,又过来抱住她。沈策的抱和旁人的不同,和别的哥哥也不同,她只要一在他臂弯里,人和心都会沉下去,变得软乎乎的。   润了茶的唇舌更滑了。昭昭想。   这回没先前那么自如,她一想到沈衍方才来过,可能下一回又要有谁来请他这个小叔、小舅舅吃宵夜。她感觉是被他从岸边推下去,推到水面上,而水面上只有一层薄冰托着,她不敢用力,随时会被压碎沉下去。   昭昭终于受不住危险感的压迫,摇了摇头,从他唇下逃走。   “要上去了,”她做贼似的,轻声同他解释,“十点多跑出来,我姐会找我。”   来了不到一刻钟就要走,倒像幽会完了,就把人丢下的负心人。   昭昭同他对视,沉到那浓郁的黑里,她轻声道:“明天早一点见,”这样有大把的时间相处,“我们也可以出去。”   “出去做什么?”他低声笑着问。   总不能说出去,找没人认识的地方亲热吧。   后来沈策怎么把自己放走,昭昭都迷瞪瞪,不大记得了。   到房里,才发现姐姐又和妈妈出去了。早该猜到的,姐姐常年不见妈妈,所以每回假期碰到,妈妈都极尽可能陪她四处走。澳门这里本就有不分昼夜的销金窟,虽然姐姐年纪还不到进公开的场子,但总有别的地方可去。   昭昭躺在床上,竟在懊悔早回来。   电话在枕边,不知如何打到他房间,手机在,没有他的号码。   本想着,天亮后必然会有电话来。   但那床头柜上的白色电话始终没动静,昭昭又猜,也许,他是想着今天要直接见面的,没必要再来电话?可早餐桌旁也没有他。   饭后,沈衍招待大家时带了句,小舅舅今日不舒服,让大家包涵。   说这话时,大家在顶楼打保龄球。两个轨道,不断有球咕噜噜滚出去,嘭地一声撞飞几个瓶子。平时昭昭还挺喜欢听撞球声,今日却觉得闹。沈家恒都看出她心神不属,笑着问她,是不是在澳门太闷了,不及在家自由:“沈策也没带你四处走走?”   “有走啊,”姐姐在一旁搭话,“不过显然没我出去多。”   “你这个新哥哥,”沈家恒聊将起来,“城府深,有手段。”   “当初表外公不是说,他小小年纪,就深不见底吗?”姐姐也记得,“是这么说的吧,反正我是觉得他很……”姐姐想不到恰当的词,笑了笑,让沈家恒多讲些。   沈家的孩子里,沈策最受宠,有很大一部分缘由就是他自幼受了太多罪。   三岁前的事沈家恒也听说过,而三岁后也没太平。六岁时遭过绑架,沈家筹备现金,付了上亿才把他赎回来,但他也遭了不少的罪,差点就死掉。其后八岁,原来那伙人尝到甜头,又想再干一票,倒没成功,但连累沈策当时的司机命丧当场。   一伙人惹了命案,逃去泰国,再无消息。   这件事发生在回归前。   后来沈家早早就把他送去英国读书,岁月渐去,无人再提,只是引以为戒。直到沈策去年在境外,突然将当初的人一个个顺藤摸瓜挖出来,该偿命的偿命,余下的搜齐罪证,该送哪就送哪。当然,曾虐待过幼年他的,都先要还了他。   这不是一朝一夕能筹划完备的事,他记了多久,安排了多久,谁都不清楚。而且绝不假手于人,不论中途委托多少人,最后一定要自己亲自出面。   六岁的陈年旧案,结束在二十岁,等待了十四年。万事都有了结的一日,不管是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他不怕等,慢慢来,账迟早会算清。   这样的人,谁敢得罪。   姐姐听得心惊肉跳,跑去抱起一颗球,丢了出去。   昭昭却在想拳台上的沈策,难怪,他会练拳,经年累月的练。她大概能想象出,他是怎么要人还回来的。   沈衍说他晚饭后应该会出现,因为有重要客人来。   还是没有。   昭昭再等不住,旁敲侧击问出沈策的房间。   到门外时,正好沈叔叔和妈妈从房间而出,在走廊的另一头,妈妈还看到她了,问了句:“来看哥哥?”   “啊,对,”昭昭说,“听说他病了。”   妈妈笑着对沈叔叔说,看上去,两人关系不错。   面前那扇门开的极突然,昭昭的手还扶在那,乍一空,心也不觉一震,往门后看。没开灯的房间里,他的人影在门后,从黑暗里看她,但又很奇怪,不像看到她似的……   “我们先下去,好好陪哥哥。”妈妈在远处说。   昭昭答应着。   虽没被瞧出破绽,但还是静默着,等走廊上没人了,轻声问:“没开灯?”   沈策低头,笑着看她:“开灯做什么?”   “不开灯,我会以为你在做坏事。”昭昭笑着揶揄他。   他笑了。   “难道藏了人吗?”昭昭假装往里看,“也不让我进去。”   倒是没人。窗帘严丝合缝贴到墙壁拐角,覆上整面墙,一点光都不给透。   沈策让开来,放她进了房间。他似乎在迟疑,迟疑要开哪里的灯,最后将书桌上的台灯扭开了,只是调到最弱的光。   昭昭想借灯光看他,沈策没给机会,而是在书架上随便挑了本书,翻看着。   “你可以早点给我电话,我来看你。”昭昭看他背影,总觉得他在故意回避自己。   他不答。   昭昭到他身后,将脸挨到他手臂上,好笑地问:“干什么不理我。”   他手臂微微一颤,不动声色抬高了,去最上面一排拿书,顺势避开了她。   昭昭怔了怔。   “今晚陪不了你,”他笑着说,“有一通电话要等。”   昭昭努力让心放平,能瞧得出他脸色泛白,是真不舒服:“病了还要等电话?这么重要吗?”   他又不说话。   昭昭本想借他生病,在这里呆久一些,陪他照顾他。可沈策似乎不领情,明知她想久留,却用有约,有电话,看书来推远她。   “那你打完电话,我再来?”算了,不和病人计较。   沈策始终不看她:“是真没空,”话里已有疲惫,还有不想多说的抗拒,但还是维持着声音的平稳,“改天找你。”   “改天?”她已经不笑了,“不是明天吗?”   沈策一笑:“这么想见我?”   她没来时,他连灯都不开,一来倒好心情翻书翻不停。昭昭被他的冷淡弄得不痛快,在书架旁靠着,瞅着他,想看看他到底有多爱这本书。   沈策将那本书插回去,换到第三本、第四本……是在压着性子等待,等她走。   昭昭脸一点点变了,低了头,想说什么,但还是给自己最后留着颜面,抬头一笑说:“慢慢看。”   沈策最后的意志力,消失在昭昭关门后。   他再插不进去书,扶不住书架,撞落到地板上,被无休无止的痛感淹没于顶。   漫天浓烟里,身下的马向火光狂奔着,他被浓烟熏灼的眼不视物,只有一道道火光的影子掠过去,失重一偏,摔到地上,全身流血的伤口都在一霎裂开,像一百根荆棘抽打过皮肉。有人抬,有人吆喝,有人找军医,黑暗中只有痛觉最真实,撕扯着人意志……腿骨接上的一霎,身子扛不住一抽,闷哼了声。   身边的军医手在抖:虎骨、败龟、萆草、续断……快!不!不!先不要!要吊命的!要人参!   有人大吼,前锋参领还活着吗?!   他看不到军医,胡乱抓着面前的黑影,牙齿绷着血,赤红着眼威胁:我还有个妹妹,不能死,知道吗……   ☆、第十二章 尘缘薄如纸(3)   一个十五岁的前锋参领,不值多少人挂念。   灯烛拔|出来的黑影,拢着大半帐子,夜里剩下军医的徒弟在一旁守着,哪来的人参吊命,满军营也没几根,他没资格用这个。他领了一路骑兵披着沾湿的蓑衣,穿过冬日里火烧的林子,突袭敌军,仅有两人回来,还是靠着战马的灵性。一个死了,一个他还在这里熬着。   那徒弟时不时要和他说话,确保这位前锋参领的清醒,不要真死了。   他浓烟过了喉,薰伤了眼,在高热里,仰头望着眼前的黑。   “我……有个妹妹,”他慢慢说,“很霸道。每次离家都逼我发誓,不能死,不能死在她前面。发毒誓,指天发誓。小兄弟,我要走了,她也活不了。”   小小的人,夜里看不见,生得又那样好看。没了他,怎么在世间活得下去。   百战沙场碎铁衣,连铁衣都能碎,人的骨头比烂泥还不如。   若真命中该死,谁拦得住。   那一夜,军医的徒弟听他细细说着胞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细到每月头发长多少都能用两指比出来。他始终清醒,是记得昭昭说,哥你要战死了,我就撞墙上吊饮毒在铁钉子上打滚把自己疼死。她说,哥你知不知道,我就只有你。   他当然知道,不用等无人照料,被饿死被人欺辱,她会想尽一切办法追上自己。   昭昭有与生自来的狠意,全随了他。   ……   沈策在书架旁,始终清醒感知着这一切,真是佩服过去自己能一直在重伤感染下保持精神力。   他有发烧的实感,但体温正常。   他“被烟熏”过的眼,模糊能看到一些景象了,摸到床上,沾床即痛。身上毫无伤口,但全是皮肉被割开的刀伤痛感。   手臂一刀割到露骨。昭昭昨夜脸贴的地方,就是这里。   昨天是明智的,没见任何人,这种事不止不能让昭昭知道,谁都不能看到。如果被家人发现严重至此,送去就医,就会发现无可医治,都是不可言说的幻觉。   从视觉的恢复速度看,都是一时的,一两日会好。   这才刚到前锋参领,离封王拜爵山遥水远,难怪谁都要拦他阻他劝说他,确实是刀山在前,血海蚀身。   衬衫被汗早浸透了几回,他费力抬起像绽着伤口血肉的手臂,挪那一条仿佛骨折的腿,看向书桌上的茶杯。想找方法,先喝到一口水。   冷汗淋漓,他喉咙被烟“伤”了,不自禁做着吞咽水的动作,喉结滑动了两下。   忽然想到在影音室,她的唇在亲这里,亲喉结时,微微压抑的呼吸声。   ***   昭昭再见到他,是在两日后。   大家约好去顶楼游泳,她生来畏水,所以来的晚。未料,销声匿迹的他竟出现了。昭昭穿着一字领的连身短裙,已是这池畔唯一未着泳装的女孩子,而他,也是那唯一未曾身披浴巾的男人。   大病初愈,他像力气不足,轻轻靠着吧台的边沿,纯棉的衬衫领尖不硬挺,略显柔软,折在领口那处,像他的手指修长,也是微微卸了气力,搭在玻璃杯旁,指尖始终在褐色的杯垫边沿滑动着。在听表姐沈家晏说话。   她是从拐角过去的,一开始沈策瞧不见她,她却能先看到他。也看到了,竟难得一见温柔意,原来他不止仅仅对自己,此刻微侧脸听表姐说着什么,眼眸像渡着柔光,似在笑。   本来进来见他这病容,心不免软了。可一见他和表姐相处得如此融洽,又想起前几日两人在地下室瞒着藏着做过什么,才晓得,他和自己是不想见光的,比寻常人的暧昧还不如。   “昭昭来了。”有人发现她。   大家当面叫,都叫她昭昭,姐姐则是大昭昭,以此区分。   昭昭感觉得到,他在看自己,将脸偏了个角度,假意没留意到沈策在:“我来看看你们就走,都知道我不游泳的。”   沈家晏倒一见她就离开吧台:“来了就走,像什么话。”   表姐强留她,她也不便甩脸走,离泳池远远地,闲坐。   “还在气?” 沈策在她身旁挑了最近的地方坐下,将身子靠到躺椅扶手上,问她。   完全是陌生的男人嗓音,低,哑,因为不太有力气说话,更显得暗沉。   若不是看到是他,昭昭肯定会错以为是陌生人。她不受控地望向沈策。又不像感冒,不是这样,甚至最严重的失声变音都不足以导致这种变化。   沈策猜到她在诧异什么,笑了:“听听就习惯了。”   昭昭尽量让自己不要看他的脸,他的笑。   “坐多久,你才想和我说话?”他又问。   昭昭望着泳池的水,抿着唇,不回应。   沈策瞧着她的侧脸,忽然发现这个角度更美,此时又不像月。她鼻梁也很高,但有着女孩子的秀气,很窄,鼻尖微微翘着,像她的唇角,也是微扬起的。   美人妖且闲。   她从小就常被人盯着看,可被别人看,和被沈策看,完全不同。   心里的一根弦绷着,被他的目光压得越来越紧。   就在弦要被压断前,他却突然走了。昭昭也不好回头看,怕被他见到自己的在意,继续挺着背脊,看泳池。被池底映蓝的水浪,一波波涌上白池子边,再退了回去。   约莫半小时后,昭昭被叫去试伴娘服。沈家晏陪着她。   是在一楼的会客室,里边有休息的套间和更衣室、洗手间,方便换衣服。裁缝早先见过,特地飞去蒙特利尔给她量过尺寸。   “沈策那人真不好接触,和他聊什么都聊不下去,幸好我俩还有一个共同认识的人,才有的聊。”表姐在横跨半面墙的镜子前,对她说。   “谁?”昭昭心思不在这儿,对着镜子看礼服,怕听他们具体谈话内容,更怕表姐要她出主意,透露出两人有暧昧之类的讯息。   “你啊,”表姐笑了,像回答了一个极其明显的问题,随即开她玩笑,“你来时,正在说你畏水的事。”   昭昭摸着背后最上边的一颗纽扣,“嗯”了声。   心倒似方才泳池的水,一波波推着搡着涌上池边,忽然就满了,要溢出来。   “他很喜欢你。”表姐说。   “是吗?”她直觉掩饰,“我都不觉得。”   “要不是你俩的关系在,倒是最有话题的,说不准还有发展。”   “怎么会,”昭昭怎么摸都摸不到最高处的一颗纽扣的配套绳扣,“他好像有女朋友,”她努力想撇清自己和沈策的关系,“我到香港见过他几个朋友。听他朋友们说了个女孩,也和他一样在剑桥读书,时常都同去同回,行程还瞒着家里,说不准早住在一起了,”为确保万无一失不被揭破,她最后还说,“只是他不想承认。”   表姐还在失望,镜中映出一个男人的身影,是沈策。   她才记起他是伴郎,要试衣服的话,也应该是前后差不多的时间。怎么就忘了呢。沈策像刚看见她们在,脚步稍顿,见昭昭衣服穿好了,又举步而入。他从金丝绣线的单人古董沙发里捡出一根领带,背对姐妹两个。   她倒是找到了那个小绳扣了,可手指打滑,扣不上。   想叫表姐帮自己系上,表姐也和她一样,有着背后讨论人私事险些被发现的心虚,对沈策寒暄:“正好你陪昭昭,我上去了。” 逃得飞快   昭昭接着努力,睫下的眼垂着,只盼着他快走,全然忘记自己也可以走……不过系个纽子,出去找裁缝就好。   沈策把领带搭到沙发高高的椅背上,走过来,将两扇门关上。   昭昭从镜子里看到,下意识往一旁迈了步,看着是给他腾出一块地方照镜子。   “我有个女朋友?”他走到她背后。   沈策这声线变得,带来了令人意外的陌生感,让这里更像一场私会。   “我们随便说说,你偷听干什么。”她低低地说,唯恐一扇门外听到。   沈策拨开她的手指,替她系那颗滑不溜丢的小扣子,圆圆一小粒,他一个男人也捏不住这么小的东西,也低低问:“偷听?”   “不露面,不就是偷听。”   他点头:“两个裁缝,六个学徒,四个女佣一起偷听。阵势不小。”   ……   “再不进来,私生子都要有了,”他笑着问,“男孩女孩各几个?”   这话问的,倒像是和她……昭昭不理他。   从知道他刚在泳池旁和表姐聊得全是自己,心头堵着的东西散了七七八八,从镜子里瞅到他,就回到了隐秘的情境里。他和自己的隐秘。   “谁知道,说不定真有。”她不肯认输,回了他。   沈策倒不和她争辩,身子轻轻往前压过去,把她按到了镜子上。从刚进来就在看她抹胸礼服上露出的胸前后背,大片的白,晃他的眼。昭昭手心早发了汗,在一尘不染的镜面上按出半个掌印,指尖也压出了几个小印子。   在他要亲到自己脖后时,她强行转了半圈,但逃不开他手臂搭出来的天地。   “哥系不上算了,”她抬高声音,说给外边人听,“你还是管你的领带,我自己来。”   他不答,看她演。   “你那天凶我。”她悄声质问,胸口起伏着,后背的肩胛骨边沿压在镜面上。和他在一起永远这样,一时上天一时入地的。偏偏门外有人,大声都不能。   她肯定要算旧账,沈策料到了。   “是不是病了太难过,才心情不好?”昭昭问。   她会心疼他,给他找理由,沈策也料到了。   “小毛病。”他反驳的轻松。   “那还两天不见人。”   “事情多,”他笑了,“怎么办?”   “能怎么办,”她说不过他,低低抱怨,“谁知道是真话假话。”   眼前的沈策,唇上的血色还很少,却还是抿着唇,带着笑意看她。   他的手掌从她下巴滑过,托着她的脸,身又往前倾,感觉自己的嘴唇要碰到她的时,她上半身都僵着,睫毛也颤了颤,想闭上,可还死撑着不闭。他瞅着她,想看她还能撑到何时。   她被看得腰发软,继而想到隔墙有那么多人在,还都是在等两人换礼服调尺寸的裁缝和学徒,想必更会认真听试衣间的动静。   她等得心脏一阵阵紧缩,好似感受到血液极不顺畅,在血管里一顿一顿地流淌着。她将平视他下巴的视线低垂,做了一件自己始终想却没有完成的事,将唇压到了他的喉结上。唇下他的喉结颤了一下。   昭昭张唇,轻抿着那里,她耳畔嗡嗡嘤嘤的不停是被自己的心跳搅的震的,用舌尖轻扫时,他的喉结也随之微微上下滑动。   ☆、第十三章 情意无杂色(1)   她想亲近他,自己都拽不住自己……   不是沈策想要她,而是她想。昭昭的唇离开,用鼻尖轻划过去,鼻息的热也把自己给笼住诱住了。她想咬,沈策的喉结忽然大幅度滑动了一下。   于是两人都静住,僵着。昭昭以为他会低头,等了半天,并没有。   她往后扬起脸,想看他。   光的影子在镜面上折射着,进到沈策的眼里。   沈策的手从她的脸旁滑下去,想往下,想抱她,可又不想破坏这氛围。他从镜子里能看到一切。看到她的发摩擦着自己的肩膀,看她在看自己。   男人的呼吸落到她的皮肤上,昭昭心要撞破胸膛冲出来了。他想亲自己了。   沈策身上有很浅的属于他的味道,剃须水混杂着着不常在寻常人身上见的香气,是香燃尽时的气味,颓败,浓郁。   有长夜走不到尽头的竭力感,又有万事成灰的终结感……   昭昭被这种气味窒住,嘴唇微微颤抖着,很难过。但很快这种感觉就消失了,只剩下心在沉闷地跃动:“哥。”她不受控地叫他。   “嗯。”他意外答应了。   “我好像……喘不过气。有点难受。”   门外裁缝忽而轻声交谈。   腰后被他搂住,她不由自主往他身前靠,脸挨到他的肩头,这还是头一次这么抱他,像真抱着哥哥。手环绕到他腰后,沈策的腰很窄。   颈下被他的指轻按住,她觉得痒,拨开:“抱得正舒服。”   虽知道他想试自己的脉,但还是不想让他动。   昭昭的思绪扩散开,和袅袅的烟一样,无边蔓延着。想到地下室的茶室,想到香港的影音室,继而想,那里好像没有挂什么字。   “你有表字吗?”她问,“我有空给你写字,送你。”   沈策半晌不语。   门外裁缝不见人出去,叩了门。   昭昭想走,腰后的手按住她,纹丝不能动。沈策对外边人说,让裁缝先去饮茶休息,外头应了,交谈消失。   “牧也。”他再低头,才说。   “牧野?”她猜,“沈叔叔喜欢周武王?”   牧野洋洋,檀车煌煌,是三军统帅作战的场面,是周武王的那一场牧野之战。   他意外纠正:“成也萧何的‘也’。”   她想想,又笑:“你说也许的‘也’,不更简单。”   是简单,但他更喜欢用这句。   因为那时天下都在说,他沈策是:成也昭昭,败也昭昭。   为昭昭承人所不能承的痛,受人所不能受的辱,九死一生。江水之王,百战不殆,最后也都是过眼烟云,昭昭一死,万事皆空。   他知自己结局不好,是一朝王侯落尘土,可眼前空空,见不到。   他现在是尝鼎一脔,窥豹一斑。老天给他做了一个局,过去是纷乱的,明日是什么,好的坏的,痛的喜的,都无法预料,全靠凭空推断。   似回到与敌对阵时,群雄逐鹿,天下五分,今日谁是敌谁是友,谁会遣兵来犯,谁会暂结同盟,明日谁又会在背后插上一剑,均不可测。   “为什么是这个‘也’?”很少见,通常都是牧野。   “我有个……远房的妹妹,三岁学写字,写野总嫌麻烦,我就改了。”   又是妹妹,还是远房的。   昭昭心里不太舒服,佯作不经意问:“她多大?”   沈策从镜子里观察她的神态,看样子是身上不再难过了,于是问:“舒服了?出去走走,关在这里是会气闷。”   她看出他在回避这个问题,自行想象出了一个娇滴滴缠着他的妹妹,抽出纸巾去消灭镜子上的诸多印记。沈策打开两扇门,没见她跟着,心下了然。   “比我小十岁。”他在门边说。   小十岁的话,才十岁出头的小女孩。那还好。   不过他是真的宠妹妹。昭昭想到家里孩子都喜欢围着他,毫不嫌他的凶,估计他对孩子全这样,也就没多想。   两人算是言归于好,这一日都没分开过。   有人叫他们去陪长辈午饭,沈策让人回说不在家,带她当天往返,去台湾吃过午饭,顺便去了那边的另一个渔人码头,日头晒,她没戴遮阳帽,沈策给她在桥下买了个路边的草帽,一定要让她上桥看看。昭昭不解,一个跨水的大桥有什么特别的,倒是跨到桥对面的那个小码头看上去不错。   身后有个导游在说:“这是情人桥,大家都走走,走出一段好姻缘。”   昭昭顿时觉得那海浪声也好听,远远看着铁栏杆后围起来的小码头也有情调,连帽檐挡不住的灼人日光,落在鼻尖和唇上也是热度刚好,晒得人痒痒的。偏偏帽檐困住视野,她见不到在身边的沈策是如何表情。   直到,他的指腹在旁人瞧不见的角度,轻刮了刮她的下巴。   夜里回到澳门,他仍不离左右。昭昭的年纪没法进澳门真正的场子。   沈策请了两个最好的荷官,开了一个套间,招待沈家恒他们,像当初在沈宅的水榭里。沈家人的礼数是足,怎么受过招待,都要怎么还回去。   不过礼数足、算得清的人,通常也是最不讲情面的,因为情面早还清了。   荷官把新一副牌拆了纸壳子,塞到发牌机里,在“唰唰”的机械音里,昭昭坐在最角落里,撑着下巴看荷官,沈策的腿很长,伸展在牌桌下。起初两人腿是并排靠着,后来她觉得累了,往他右腿上搭。   沈策神色如常,曲指叩了两下桌子:“换副牌。”   倒像都叩在她身上。   荷官应要求,拆开一副新纸牌,放入发牌器里。在这空档,沈策手到桌面下,将她的腿抬起来,往自己腿上放舒服了。   同桌的沈衍瞧不见,沈家恒也瞧不见,但他们身后端茶倒水的,还有一旁休息的另一个荷官都看得清楚。   沈衍拿起自己的两张牌,叠着看:“小姨有男朋友?我大舅子说的。”   她没懂,先问:“你大舅子是谁?”   “那天拳台上和小舅舅打拳的,”沈衍解释,“梁锦华,他是我太太的哥哥。”   难怪会那么晚出现,难怪他弟弟梁锦荣也显得和沈家格外亲近。   “论辈分,”沈策问身后人要水,“要叫你小姨。”   是那个人。   昭昭更奇怪了:“他说我有男朋友?我都不认识他。”   “也不算他说,”沈衍摇头,斯斯文文地对昭昭笑着解释,“是小舅透露给人家的。”   昭昭诧异看他。   “什么时候的事情?”沈家恒在桌子最左侧,也诧异地看昭昭。   “在……过来前。”昭昭应对着,猜不透沈策为什么要对人家说这个。   她见沈策面不改色,接了热毛巾擦干净手,摸到一板子白色药片,半抠破了锡纸,就着那薄薄的一层药片板子,塞了两粒到嘴里……分心敷衍,“刚刚吧,没几天。”   他在吃药,是哪里不舒服。   药板上的字被他手指挡住了,昭昭想看,他没给机会。   “同学?”沈家恒微蹙眉,不太愉快,“这刚多大,就找男朋友了?”   沈衍反而笑着问:“小姨夫什么样的?”   怎么就小姨夫了。   昭昭欲言又止半晌,看上去极有隐情似的,其实是没想到如何说。尤其是,屋子里除了沈衍和沈家恒,全都将她腿搭着沈策的亲昵看在眼里,还沉默着的几个局外人都在听着。   沈策接过盛着灯光的玻璃杯,就着吃了药。   “他,”昭昭慢慢说着,“个子挺高的,长得……好看,看着凶,人倒是个纸老虎,喜欢哄着我。”   沈策把杯子放回托盘。   “我见过吗?”沈家恒问。   “当然没见过,”昭昭马上说,跟着嘱咐沈衍,“你别说的这么正式,尤其别当着长辈说。”说得太正式,妈妈肯定要问。   “这态度就对了,”沈家恒误解了她的意思,附和劝导,“谁交男朋友,交一个就一锤定终身?只是谈得来。”   昭昭实在说不下去了,悄然把腿收回来。   沈策给沈衍打了个眼色,让他带沈家恒去下边的主场玩儿,沈衍没多想,认为是小姨累了,所以要他单独招待这个远房的亲戚。三言两语将沈家恒请出去。   他对荷官颔首,算道谢。   荷官也点点头,带着剩下人全走了。   昭昭在人走光后,手指压着一张扑克牌在绒布面上转。沈策的一只手搭在那,绿绒布上他手指倒是修长,单看骨节线条,就风流得很。   他俯过来,看她转牌,将亲不亲的档口,昭昭偏头:“把人打发走,就想干这个。”   他笑了。   “不要说你不想?”昭昭抢白。   “对,我想。”他没否认。   可过去抱他睡时,手入衣襟的是她,前些天在香港,故技重施去摸自己的还是她。若说想,还是她更想一些。   沈策手摸了摸她的膝盖。   昭昭没动。他却推开椅子,人离开了牌桌。身后有开关门的动静。她奇怪回头,怎么出去了?很快,沈策拿了一块灰白色的羊绒毯回来。   她被拉着腕子,拽过去。   沈策抱她到腿上,把毛绒绒的毯子裹住她,这才搂到怀里。是刚摸到她的膝盖,觉得凉,这里空调打得太大了。   “腿缩进来。”他说。   昭昭早觉得冷了,只是没想到要这个来盖,将腿蜷起来,蜷着坐着,他将周边也都塞得严实。腰腿都被他搂住,她不由自主往他身前靠,像上午。   “我对你,和你想的不同,” 他在她的眼皮上,低声说,“你就算和我日夜一起,让我一辈子不碰你,也都做得到。”   他没法说,我们不同,我对你和寻常男人不同。   这样抱着她,像他们的小时候,她在颈边微张张口、打着哈欠;像他背着她,从临海到柴桑,徒步而行;像她用棉被绕着脚下,绕出来一个圈儿,把自己和她圈在里边,抵抗她所畏惧的鬼;像她睡睡醒醒几个来回,也要坐倚在门边,等自己把剑放到地板上,对她伸出手臂,抱她在怀哄睡。   像她对镜梳妆,他常借看檐下飞燕,来看她。他见昭昭的美,不像寻常男人想先抱住占有,而是想守住藏住,唯恐招来旁人的图谋不轨。   而她望他的五官眉眼却很直接,常入神,回神后却不太欢喜,说哥你生的是好,便宜了未来嫂嫂。她对他倒真是……时常有所图谋。   这就是他们和旁人的不同。   他想到那晚在影音室是如何结束的。   她硬要把他的上衣全给脱了,定要抱着他睡,他关了空调还是冷,不得不翻找出毯子把两人裹成一团,在沙发上凑合了一夜。这还真是他上辈子加这辈子唯一惹不起的人,你要亲,我先去润口饮茶,你要手入衣襟,我主动宽衣解带唯恐你受桎梏……   可要说情意无杂色,也不尽然。   沈策搂着她的腰,脖间是她真实的呼吸,轻且绵延,裹藏着男人和女人之间最不可言说的躁   ☆、第十四章 情意无杂色(2)   “你刚又说想,自相矛盾。”她试图拆穿他。   他被她的语气弄得笑了。   他是想说,曾经的自己,一根手指也没碰过她。   不是不想,是不能。   只要对你不利,我就不会去做。这不是只怀揣着爱情的男人能做到的。我们之间只说爱情实在太单薄了,不只有爱情,还是至亲。一个人夙念能深到百死不忘前尘,绝不可能只靠爱情一种感情,也因为你是唯一的亲人。一个人能万事皆空,万念俱灰,也绝不可能是失去区区一个爱情就能达到的。   如此一想,过去的自己还真是无能,守不住爱人,也护不住亲人。   最后……应该是极悔极恨吧。他猜。   “对,我想,”沈策再次肯定。他是一个男人,没有不想的道理。   他又笑着说:“刚说的,是哄你的。”   昭昭倒是不恼,反而笑了。   她又不傻,两人刚见了没几天,那种话当然只是说来听听,哄她高兴的。   沈策面对着是单向玻璃。玻璃外是楼下场子里水晶灯。   他这两天始终在想,当初她绝顶聪明,怎会看不出自己的哥哥是深爱她的。爱到不敢轻易回沈宅,爱到连她沐浴都不敢多听。他那一生所有的“不敢”,都是对她。   “热了?”他摸她的耳下,发根里有了热意。   昭昭“嗯”了声。他的手在试她颈下的脉,一跳一跳撞出皮肤,撞上他的指腹。   他把她的头发撩起来,看那里。   昭昭坐着不动,但有种被猛兽盯着颈部的危险感,这危险感过于刺激,以至于当他亲到那里时,浑身都战栗了一下。沈策的气息在她耳后,脖下,还有下巴下的弧度上掠过,她身上的战栗感一轮又一轮。   像野云万里下的金黄色麦浪,一波波推到眼前,抚到她身上。   “你锁门了吗?”她死命拽着自己的理智。   “没有。”他找到她唇。   昭昭眼溜到两扇木门处,竖着耳朵听外头,却又在他的压迫下张开唇,让他进来。他的舌重压着她,压到喉咙口,昭昭艰难地和他亲吻着。这亲吻的力道太重太沉了,还带着厚重的呼吸。   “万一谁进来——”   他笑:“没有万一。”   漫长的亲吻,从裹在毛毯里,到全散落开,从她偏坐着,到最后跨坐到在他腿上,从重到轻,再到相互不离的吮吻。   她最后恋恋不舍,用食指在他唇下来回滑着。只想和他一起的每秒都静止,不再流动。   她留意到自己一直在他的目光里,继而看那微阖的眼眸。想试很久了,最温柔的这双眼。她想亲,沈策眼里有光闪过去,像飞鸿掠水面,可这惊鸿也只有她见过。   他眼睫压下,盖住了目光。   昭昭俯过去,唇压到那双眼上,两人静在那。她突然被火烧了脸,头埋到他肩膀上。明明接吻比这亲密多了,可全然不同。她竟嘴唇发麻,靠自己咬着克制着,才能消除一点,只觉得对他做了什么了不得的调情|事……   再望他,他已睁开眼,似乎也被刚才那一下引得失了神。   她耳语:“你眼睛真好看。”   沈策哑然而笑。   昭昭又用脸在他肩上磨了一会儿,渐渐发现房间变暗了,觉得诡异,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她仰头看灯,似乎真变暗了,刚要问,沈策已经先过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不说话,是会暗。”   昭昭像在看日落似的,肉眼可见地,灯光从亮黄到暗黄,再到暗红……   “暗红的最好看。”她也在他耳边说。   说完就后悔,他看不到。   沈策却特意望了眼顶灯。   他少时不见红,也曾好奇红为何物,用矫正眼镜看过,并不觉惊艳。其后家中长辈最爱收集红玉,落在他眼里就是灰暗难言。   从不觉这是人生憾事的他,在此时有了无力感。   “也没多好看,你不用特地看。” 昭昭被他的认真弄到心酸。   沈策忽然回视,瞳孔里映着她。   他想看她的唇,回忆出她嘴唇的颜色,对照出这眼前的暗红灯光。可回忆不出,记忆里也没有,万物都在,鲜活如新,唯独没有这个颜色。   他眼帘压下,掩住了目光,笑着说:“还是想象不出。”   好像是终于认了输。   其实房间里的光线早转回了暗黄色,因为两人的说话声。   他却完全没有留意到。   那晚,昭昭辗转难眠,只为这一件事反复后悔。   沈策身上好像不该出现“认输”这种情绪。可她又想是自己小题大做,色盲的人有许多,也不是什么大病,偏在他身上让人难过。   后一日,沈策再次行踪不明。   吃饭时,连沈叔叔都会奇怪问沈衍,沈策最近在做什么,让昭昭听得诧异。按理说,他要是应酬的话,沈叔叔最该清楚。   晚上她在姐姐房里待着,是想分心想点儿别的,比方说,未来大学生活?   在要睡觉的时间,敲门声打断了两姐妹的闲聊。   “谁啊?”姐姐问。   “我,沈衍。找小姨。”   昭昭翻身下床。   门外,走廊的灯光下的沈衍勉强对自己笑着,压低声音:“小姨方便的话,找个借口,跟我去楼下?”   按理说,沈衍不知他们的情|事。   但昭昭看他眼中的恳请,猜到:很急,是为了沈策。   昭昭立刻高声说:“好,马上。”   昭昭穿着棉布的带扣短袖、短裤睡衣,来不及换,找了条用来防晒的大丝巾,裹上自己。跟沈衍到进电梯,沈衍才说:“上回就是小姨劝下来的,这次也只想到找你。你也知道,还有三天就要婚宴了,他又是伴郎……”   “他又打拳了?”昭昭心惊。   沈衍皱着眉头:“看那样子,伴郎是不可能了。小姨先劝下来再说,都是我叫去的人在那,不敢让楼里人知道。”   “他怎么了?出什么事心情不好吗?”   “不知道。”沈衍是真不知道。   电梯门一开,昭昭就跑出去。   确实地下一楼的电梯外,就守着几个陌生男人,倒都认出昭昭是谁,没拦着。她跑进健身房,就听到拳腿到肉的闷声。他和那个拳师在台上的身影早就分不出彼此,拳腿都极快,她跑向拳台,没来得及辨出哪个是他,先喊:“沈策!”   完全没人听到似的,她终于跑到近前,手抓着软绳找到他。   手上的麻绳上都是血,两人都是,浑身上下都是汗水浸透着血水,沈策突然一拳把对方砸到连退两步,继而又是一个回踢。   “你听到没有?!沈策!”   那拳师摔到绳索上,双眼通红,再次扑向沈策。   她满眼都是两人的拳和腿,仿佛能看到血横飞的画面。这不是发狠,这已经是“撕咬”下对方皮肉的阵势。但再放任他们打下去,必有人重伤。   昭昭踢掉拖鞋,太着急上去,险些摔下来。对身后刚跑到的沈衍大声说:“帮我一把!”   沈衍一把拉住她:“那泰拳师听不懂中文!拳脚无眼!你不能上去,太危险了!”   “让你帮我!不是让你拉我!”昭昭不容置疑,回头盯了沈衍一眼。   她甩开他的手,再次抓软绳,攀上了拳台。   脚底下不停有震颤,是激烈打斗的效果。   她毫不犹豫,从软绳下钻过去:“再不停我就过去了。”拳脚带出的风已经刮到了她的面上,皮肤上。   她将眼一闭,往前走,没有半秒迟疑。   “小舅!”沈衍眼看着昭昭光着脚走近,倒抽一口冷气。   昭昭在黑暗里突然手臂一紧,撞上了男人的胸膛。   还没等睁眼,隔着面前身体,有一股重力撞到他,是拳师的一拳。但也起了作用,拳师也看清了沈策在抱着昭昭,努力往后倒退着,终止了进攻。   这一下隔着他的身体撞向她,昭昭的心也跟着重重一震。   她眼睛一霎就红了,睁开:“非要这样,你才肯停?”   环抱她的人一动不动,她闻到的都是他身上的汗混着血的腥气,喉头哽着,因为情绪剧烈的起伏而喘着气。他的脸慢慢摩擦而过她的脸,昭昭呼吸凝住,直到看到他的整张脸,在自己的眼前。   额头,眼角,还有嘴角都是血痕,发乌的青。   那双眼里没有人,没有倒影,连她也没有。过于暗沉的双眸,是能把活着的东西都吸进去的暗沉。   昭昭像面对着一个陌生人,这个人好像不是沈策,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他。   “沈策?”她轻轻叫他。   他头微微一偏,在听着身后的动静,似还想扑身回去。   昭昭赶紧拉住他的手,顾不上沈策满身汗液混杂着血,抱住他:“你冷静冷静。”沈策腹部的肌肉,还有胸肌都在一阵阵紧缩着,是还在方才的肉搏状态里。   “遇到什么事了?不高兴吗?”她轻声问,“我们先下去好不好?”   在诡异的静默中,昭昭发现他根本不理会自己。   她抬头,沈策正在微垂眼,似乎是想认出她到底是谁。   昭昭被他看得心窒,柔声说:“不下去也行,怎么都好。”   沈策仍旧没有回应,一星半点的回应都没有。   昭昭再次抱住他。   闭上眼,听着他的心跳,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已经抱住他了,他不会有事了……   这一幕毫无美感,沈策满身伤,眼聚戾气,手上缠绕的绳全是血。可也有着诡异的画面感。沈衍像看到一个已经咬住猎物喉咙,一块块撕肉下来的恶虎,被一个女孩子抱住。咬食的虎,还在辨认面前是不是能撕碎的猎物,女孩子已经把脸贴过去,挨着他的颈部,在柔声相认。   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还是跳芭蕾舞出身的,又生得如此美,沈衍起先见以为她是温婉流派的。后来接触多了,渐认同梁锦华的话,她是浓雾里的大片妖娆红花。今夜更有了颠覆的认知,想走近那摄魂的浓艳,要当心脚下缠绕的荆棘丛。   她是红花藏刺,白玉挂血。   那个拳师也渐渐平静了,躺在绳索上重重喘着气。今晚沈策是动了真格的,根本不能停,因为沈策在搏命,稍有不慎就中杀招。当初沈策重金请出这个老拳师重新出山,要的就是这种九死一生的打法,要的最原始的对打方式,台上无生死。   昭昭感觉自己颈下被他的手指碰到,像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她突然想哭,能感知到他在和什么抗争着,虽然这种直觉很荒谬,毫无依据,但还是很想哭。想和他说,哥你快点认出我,抱抱我,不要一直这样。   ☆、第十五章 情意无杂色(3)   昭昭抱着他,在拳台上站了足足半个小时。   沈衍让所有人都走了,自己留下来陪着他们。到深夜,沈衍帮他用热毛巾擦干净,头发和双脚也用热水仔细冲过了,全上了药。沈衍临走前,在屏风外低声问她:“这两天他都在吃止疼片,你知道吗?”   原来那是止疼片:“是哪里疼?”   “说是头疼,”沈衍拍拍她的肩,“我在外边,有事叫。”   昭昭略定了定心,绕到屏风后。   估计是沈衍想让他能睡一会儿,或是怕刺激他的情绪,连灯都没给他开,在一旁点了最暗的、那种蒙在磨砂玻璃杯内的蜡烛。他应该是清醒多了,和上回她来时一样,托着头保持着一个静止的姿势。上一回不觉得,今夜在烛下,他的影子被拔高到墙壁上,给她一种走入时光洪流中的错觉。   尤其这里有木雕的屏风,有香炉,还有烧着的水,在沈策身前冒着淡淡的白雾。   “烧水,是想要喝茶吗?”昭昭尽量放轻声,“我帮你泡?”   昭昭到他身边坐下,沈策像习惯性地将手臂抬了,昭昭钻到他怀里。   “想我陪着你说话,还是这么呆着?”她想陪着他,也知道他需要自己。   “我可能……”他低声说,“陪你说不了几句话。”   声音很平稳,昭昭更安了心:“那没事,反正也晚了。”   沈策在半黑暗里,搂着唯一能感受到的活物,就是昭昭。   他不能告诉她,你看我们眼前,横着斜着,散落的,全是人。他手指其实在颤抖,腿也迈不动。你看这里的这个,十四岁。那里的,白发老兵,也许是把自己卖了一贯钱给孙儿吃几天饱饭,才被送来这修罗战场……   沈策终于明白,为什么照顾自己的老僧曾讲过:为将者,不可妄记前尘。   过去的将军需要守护疆土和族人,需要守护同袍,需要在战场上让自己活下去,不是敌死就是我亡。现在这些杀敌的理由全没了。   可刺穿胸膛,割喉,砍头……全部的手感,触感,嗅觉都回来了。   一切都是真实的,鲜活的,刚发生的。   ……   沈策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手心,那上边有液体,灰黄色的,满手都是。手一动会往下淌,那是血。   他也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不见红。   不管戴上矫正眼镜,还是拿下,都见不到别人描述的那种惊艳。医生甚至说过他这一种色盲就是精神障碍,完全无解。   这是老天的慈悲意。对于一个被现代文明洗礼了二十多年的正常人来说,如果能见到今晚的一切原貌,恐怕早就疯了。   突如其来的割喉手感,再次击中他,迎面的热血都淋在他脸上。   昭昭感觉他搭在自己身上的手,颤了下。   “手疼吗?”她想拉过来他的手,看看是不是有伤口。   沈策忽然抽走手,不想让她碰。他沉默着,揉搓着那几根手指,像上边有什么粘腻的东西。昭昭还想去看他的手,他再次躲开:“口有些渴。”   昭昭拆了一小袋茶叶,倒到深褐色的小紫砂壶里,将茶叶涮过一回,倒入盛废水的木桶。再添水,给他倒了杯,递过来。   他没动。   昭昭对杯口吹了吹,压到他的唇边,眼见他一口饮尽,她着急了:“还烫呢。”   沈策将茶杯拿走。   “回去睡觉。”他控不住声音,目光又开始抖动。   但很快压下眼睫,不让她看到自己的渐渐失常。   “你刚刚,怎么突然……不高兴?”她想不到合适的词形容。   “没理由,”沈策动着双唇,将茶杯握着,尽量让自己能多说两句,免得又像上次克制不住痛,让她误会生气,“小时候……被绑架过,受过刺激,有时是这样。”   昭昭想到沈家恒说的,沉默良久:“吃止疼片也和这个有关?”   “是小问题,”他微微做着吞咽的动作,嘴里发干,被血腥气冲的睁不开眼,“神经头疼,偶尔有。”   沈策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然而已经睁不开眼:“你不信,让沈衍找我去年的体检报告给你。没什么要紧。”   他托着脸的手,以用手指盖住眼皮,再次低声催促:“去睡觉。”   沈策本能渴望她能留下,但不可以,他已经开始不正常了。其后再说什么,唤沈衍进来,送她上楼,都已经是本能。昭昭的消失,带走了这里仅剩的阳气。   ***   那夜昭昭睡不着,将表哥所说的绑架事件细想了几遍。六岁已经是记事的年纪了,被折磨到差点死掉,确实换任何一个人都会有严重心理创伤。   天亮前,她房间里座机响过一回,正是她将睡未睡时,昭昭被吵醒,惊醒于数秒后。“喂?”她往床头靠。   回应她的是均匀的嘟嘟音,没接前,对方就挂断了。   她料想到,沈策脸上的伤是没法做伴郎了,必然会找到一个借口推托。但没想到的是,那夜的茶室,是她和沈策在澳门的最后一面。   他让沈衍带话给她,有公事要办,日后联系。   “你哥哥的研究室有事,临时走了。”妈妈也如此解释。   沈叔叔笑着说,也真是巧了,不过这个项目沈策很看重,算是他从家族里拿钱做的第一笔投资,投资海水淡化研究室,是利国利民的事,自然沈叔叔也不会多责备。   “他在做国产反渗透膜,这项技术过去一直被国外垄断,”沈叔叔对她解释,“差不多九十年代末,我们才有国产能力。你们祭祖那年,国内刚批量生产没多久。”   “投资眼光不错,少年老成,”妈妈说,“我十八岁才开始接触这些。”   “他早熟,”沈叔叔笑着说,“和一般孩子不同。”   其后是一场盛大的婚礼。   表外公很宠妈妈,也专程来了澳门,两个沈家再次碰头,这回比上回还要郑重。因为是两家长辈真正碰面,而那年祭祖只有沈策一人代表这边。   婚宴那天,沈家恒还问沈衍,怎么沈策说走就走,也不留句话:“该不是躲什么情债吧。”男人们间开玩笑,接的都快,沈衍笑着说:“谁知道呢。”   沈衍代替他成了伴郎,两人身材差不多,衣服稍改尺寸就好。   昭昭那天全程和沈衍一起,始终魂不守舍,想到本该是沈策在这里,就不免要去想,为什么他不辞而别,之后也不联系自己。   婚宴后一星期,大家陆续都走了。   昭昭也没理由再留,订了回去的机票。沈衍得知她要走,还特地从内地赶回来,亲自送她去机场。   昭昭出关前,忍不住问:“他没手机吗?”   “没给过你吗?”沈衍反问,连沈家恒都有。   她摇头。两人从见面就在一起,完全不需要手机,也就没想着要号码。   沈衍为难:“不过他之前的号作废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他说这些时,也觉得怎么这么巧呢,跟说假话似的。   “那算了,”昭昭笑,“你帮我转告他,注意身体。”   “你们又不是见不到,寒暑假多来玩。”   昭昭勉强笑笑,从包里掏出一个玩偶:“我这两天自己逛澳门买的,买给你儿子的。有空带他来蒙特利尔,我招待。”   “好。”沈衍笑着接过。   其实沈衍也摸不准沈策和这个妹妹的关系,亲密吧,也不见多亲密,可真能在拳台上拉住沈策也只有她。可沈策对她又过于不近人情,在一起时看着很谈得来,说走就走,联系方式都没给人家留。   作为男人,沈衍甚至不厚道地猜测,自己这位外形极佳的小舅该不是在情感上过于开放,在私底下对人家做了什么?可细想,还是认为不会,沈策对家里人极有分寸。   进入大学后,她忙于学业,没再去港澳那边。沈叔叔还为此给她电话,让她寒暑假能多过去。昭昭总是找借口推脱,妈妈过来时常想和她讲澳门的沈家,她也都避让开了。   后来连姐姐都偷偷问她:“妈问我,你是不是对那边有意见?都不愿意回去?”   “没有,”她回说,“妈一嫁人就多想,怕冷落我。”   大学四年级的万圣节,昭昭在家里准备糖果,预备给上门讨要的小孩子们。照顾她起居生活的人,给她烧好壁炉就先走了。   桌旁,手机响起,她猜是妈妈,开了免提。   “在包糖果?”   “嗯。”   “妈妈今年回去好不好?”   “不好,我还想出去玩呢。”   妈妈在笑,对身边的人说:“和昭昭说两句。”   昭昭以为是沈叔叔,每次都是这样,先妈妈说,再沈叔叔。   电话那边额外闹,有笑声,不少人在说话,估计是在澳门,人多。   昭昭剥开一粒糖自己自己尝了尝,还在想,沈叔叔做什么不说话:“信号不好吗?”她奇怪问。   “没有。”   她的心脏重重一缩。   三年多过去,从高中毕业到即将完成大学学业,她以为已经长大了,也以为不在乎了。昭昭无意识剥开一块软糖,咬在齿间,牙齿完全都用不上力,和人一样在抖。   “在包糖果?”这是他的第二句。   昭昭在想,当初那两星期是不是幻觉,他怎么就能做到这么坦然。她很庆幸这里没有外人,偏过脸去看壁炉里的火,眼睛被火光照的酸胀。   她想挂断。   “昭昭。”他叫她。   她低头,竟发现自己没法挂断这个电话。   电话里的杂音和吵闹都消失了,不知他走到了哪里,昭昭能从听筒里,听到细微的、略带压抑的气息起伏。   “和我说句话。”他说。   昭昭静了许久,还是把电话给挂了。   ☆、第十六章 一叩复相见(1)   她剥开了一颗又一颗糖,软的硬的,吃到齿根丝丝疼。   那年从澳门走时,在飞机上也是这样拆了一包在机场买的糖,一颗颗吃,从一个时区跨到另一个时区。这里的时差和澳门近乎日夜颠倒,刚回来那个月,她总倒不过来时差,白天睡晚上醒,也不出门……   过去这么久,有一个画面在脑海里是最清晰的。她初到香港机场,被拉住手推车,回头望到他的一眼。   昭昭把糖纸攥到一起,丢进垃圾桶里。   手机再次震动,还是妈妈。   她没办法不接,因为没借口,当初两人之间的事都是藏着掖着,没见过光的。她望着那手机半晌,还是听了。   “为什么不和哥哥多说两句?”   “好久没见,”昭昭手撑着额头,轻声说,“都没共同语言。”   从电话断线到现在,已经过去半小时,他竟然刚把手机还回去。   “你哥哥刚回家,想和你多说几句话。他也是想恭喜你,懂事一点。”   妈妈从来不强迫她做任何事。但很奇怪,这一次却很想她能和沈策多说几句。   电话交给他,那边仍是沉默。她用虎口压着眼睛。   “我要结婚了,”这次换她先出声,“哥你应该知道?”   木柴蹦出一道火星。   这不是一个新闻,早就开始商量的事。当初她还幻想着,也许沈策听到这个消息会后悔,不说要来找自己,但起码会来一通电话问问,用他那种半真半假的态度问。她甚至还在内心演练过,准备过一套很好的说辞。可他一个电话也没有。   “昭昭。”他想阻止她往下说。   “是要恭喜这个?我妈妈说你想恭喜我?”她轻声,笑着问。   “我刚知道,”那边有孩子笑,想来是他拿着电话避开了一次,不便再避开第二次,只能在开放的空间里说,“今天刚知道。”   一个公开的消息他怎么可能刚获知?不过都是在暗示,他没关心过她的私事。   在强调那两星期是他少时情难自已,是他从英国毕业而归的情感空窗期,和自己妹妹你情我愿的小情|事。小秘密。   那边有孩子在笑,夺过去手机:“小姨奶奶!”   男孩子没变音的嗓音,脆生生的:“我们马上过去,我和爸爸妈妈。我爸爸说,你当初说,要我长大去蒙特利尔看你。”   昭昭知道自己情绪还不稳,怕语气过于生硬,伤害小孩子的热情,定了定心,放柔嗓子问:“什么时候?”   沈衍将电话接了,笑着解释说,是小孩听到大人在聊,先嚷嚷出来了。沈衍也觉唐突,说恰好是孩子生日,闹着吵着要来看看送过自己玩具、住得远的小姨奶奶,问她会不会打扰。   “不会,”她笑,“当初你在澳门最照顾我,我最开心就是你来。”   其后,电话再没回到沈策手里。   通话结束后,她握着手机,脸被壁炉里的火照着,目光始终无法聚焦,也没看火苗,也没看烧红的柴。   头突然很疼,是那种被剧烈情绪刺激后的反应,牙齿也疼,是刚吃糖太用力了。   她尽量不去深想沈衍的意图。哪怕和他有关,也和自己无关。   ***   隔日,昭昭开始安排招待客人的事。   妈妈不在家时,只有一个年岁大的华人阿姨常年照顾她,余下都是钟点工,再有额外的事都去找妈妈的秘书。她和秘书通了电话,安排多两个女孩来这里照顾客人。还有车和私人导游,行程也全订好。这样她有空能陪着,没空也不耽误人家度假。   飞机到的那天,她被事耽搁,心急如焚往机场赶。   沈衍给她电话说在机场外了,她还没到,手机指挥带着孩子老婆到泊车接客的路边等。车一辆辆排队过去,正巧也遇到客流大,她下车,比车还走得快。   往前一路走,一路找他们。   天黑后,机场里透出来的光倒是醒目,她望着马路对面的机场玻璃外一个个走过去的人影。忽然有人叫她。   昭昭回头的一霎,被一只手拉住,拉她避开了迎面拉着行李箱的人。   汽车的吵,路人在大声说话的吵,行李箱轮轴压过地面的吵,全都在耳边,全被放大了。在天寒地冻的温度里,她的目光也被冻住了……   还是那个他,眼窝更深,鼻梁更高,是因为年岁长了,成熟了。容貌气质竟也被岁月磨砺得更阴沉了,但有些习惯没有变过。   他看她时,永远喜欢微抿着唇,像有话要说,可又不说。   昭昭想抽回自己的胳膊,下意识用手推了他一下,推到胸口上。他穿着短款大衣,里边是休闲西装,西装里还有衬衫,总之隔了许多层的布。可还是被他的心跳扎到手。   这是错觉,她很明白,是自己身体对他的记忆。   “还是小舅眼尖。”沈衍在远处说。   “小姨奶奶。”一双小孩子的手,抱到她身上。   小孩子鼻子冻得红了。沈衍在后边推着行李车,身边跟着一个戴着副眼镜,马尾高高扎起的女人,不苟言笑的,是在婚宴上见过一次的沈衍的太太,梁锦珊。   “这里真是冷啊。”沈衍对她笑。   “对啊,你们挑的时间不好,”她将注意力都放在沈衍一家身上,没再多看他一眼,“要秋天来,还能看枫叶,出海看鲸鱼。不过没关系,下次再来。”   趁着他们都在搬行李,昭昭先上了副驾驶座,心神不定地对司机用法语说,不去原来的住宅区了,去酒店,换到酒店。   她不可能让沈策住在自己家里,绝对不行。   司机奇怪问,换了哪。   昭昭让他去丽思卡尔顿,这是妈妈招待合作伙伴,长期签的酒店。现在不是旺季,这里也不是游客常来的城市,肯定有房间。   沈策不知何时坐到了车上,在第二排,司机的身后。两人正好能看到彼此的地方。   昭昭说着说着,几次有怀疑,难道他听得懂法语?   “我们住哪儿啊?”沈衍笑着问,“你妈妈说,你们家装修不错,每间房都有特色,是你一个房间、一个房间自己设计的。”   她借口家里水管坏了,弄得一楼很脏,抱歉让他们住酒店。梁锦珊倒很高兴这个安排,出入随便,不会过分打扰昭昭。开车的私家导游很识趣,不多说话,让去哪去哪。   车在路上,她始终看着车窗外,倒影里能看到车内的前一半全貌,那一半里有他。她没看他,但能感知到他的视线没离开过自己。   她莫名烦躁,为自己的在意。   一到酒店,小孩子沾床就睡着了。夫妻俩都说不想出门,饿了也会下楼吃,让昭昭先回家。她考虑着自己是不是要开个房间,但一想沈策在隔壁,马上打消了念头。   沈衍接了个电话,听了两句挂掉,笑说:“小舅说他在走廊等你。”   昭昭心知躲不过,一走出房门,就看到他在走廊的尽头。酒店客人不多,现在是晚上也没工作人员在收拾,从这里到他那里,毫无阻碍,没人打扰。   她在灯光里,一路走了几个小时似的,到他面前。   “还是不肯和我说话?”他问。   他的语气,好像分开的事还是昨晚。   昭昭抬眼,盯着他。   他看着她这样子,竟然笑了:“没关系,这样就好。”   电梯门打开,酒店经理一手拿着个儿童浴袍,一手拿着赠送的玩具,一看就是要送去沈衍房间的。本来满脸笑容的男人,乍一出来,被两人之间的氛围冻住,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一点头,快步离去,不打扰客人吵架。   昭昭进了电梯,要道别。   身后的他也进来:“一起吃个晚饭。”   “这里晚上没什么人,也没什么店开着,”昭昭说,“这个时间不如自己在酒店吃。”   “总会有。”他说。   她不想表现过分的抗拒,反而显出自己的在意,给出了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他问过大堂经理,被推荐了五分钟路程内的一家日式烧烤店。深冬厚雪,夜色里暗红色的“东洋”店招牌很容易找。   时间晚,里边只有几个商务人士在吃。   两人占了个大桌子,油泼上去,火砰地在两人面前烧起来。   寻常这时候,都会看到女孩子惊喜一笑,躲开来。然而厨师面前的这个女孩,不管火苗烧的多惊喜,都毫无反应,只是被迫在火光下一次次被迫看清他鼻梁上斜下来的一道旧伤,直到厨师熄灭了那场喷火表演。   他翻着菜单,恨不得将全部的东西要来给她尝尝,穿和服的女人明示暗示各种提示够了够了,他却始终嫌不够,怎么都嫌不够。   一整顿饭,她没动一下筷子。   沈策也完全没吃,想和她聊两句,怕她不高兴,就不说了。他在她身边喝酒,起初她以为他是当着自己故意这么做的,后来慢慢觉得不对劲,这么个喝法只有在严重酗酒的人身上见过,完全不怕酒精中毒,喝了这顿就不考虑能不能见到明天太阳的喝法。   她虽然对他有气,但也没气到想看着他喝死……趁着进洗手间,叫沈衍过来。   沈衍一听她说来劝酒,当即明白状况,来的极快。   一进门就按住沈策手里的酒杯,对昭昭说:“买个单,我先把人给弄回去。”   两人把沈策弄回房间,梁锦珊也在。   一看两人就有处理过的经验,一个准备解酒药,一个给扛到浴缸旁,给他催吐。昭昭也不敢走了,在洗手间外,揪着心听着里边的动静。沈衍中途出来,眼睛全红了,看了一眼昭昭,本来想问她为什么看出人不对劲了,不直接拦着。   “你别怪昭昭,” 梁锦珊替她解释,“又没事先打过招呼。他们好几年没见,聊得太高兴,以为是心情好才多喝两杯。”   “事先打什么招呼?”昭昭心里涨得难受。   梁锦珊说:“他这几年不见人,他妈妈一直说他忙,一开始说实验室有事,后来又找别的借口。他是长房最小的一个,长辈最喜欢他,过去每年春节都会在,可这三年多都不见人,大家都奇怪,也没想到怀疑他妈妈的话。”   “前几天好不容易回来,就没有清醒的时候,又是酗酒,又是镇定药的。他爸爸急了,去问他妈妈,还说这已经是最好了,起码人算活过来了……”因为来前被嘱咐过家丑不可多言,梁锦珊不愿多说,“他也是刚回来,就是给你打电话那天。我们现在还都是慌的。”   “他说想来看妹妹,我们想着,能带出来散心也好,”梁锦珊和沈衍是青梅竹马,也是沈策多年的朋友,说着说着眼睛也红了,“他从生下来……怎么想好好过两天都那么难。也该轮到好的时候了吧?看不到头一样。”   ☆、第十七章 一叩复相见(2)   沈衍忽然说:“去看看孩子,万一睡醒了要找你。”   梁锦珊红着眼,点点头,先回了自己房间。   沈衍继续留下来,把沈策弄上床。   因为衣服弄得一塌糊涂,都让沈衍在洗手间脱了,她能看到在沈策的腰以下和大腿靠上,有各种伤疤,有得像割伤,有得像烫的,还有像烟头戳出来的印子。“他六岁被绑架那年留下的,”沈衍知道她在看什么,“估计是怕我们家不给足赎金,都在暗处。”   沈衍给他盖上被子,将床头附近的灯都关了。   指了指外间。   “锦珊情绪太激动了,我给你慢慢说。本来是想这两天找个好时间和你聊的,”沈衍把卧室的门关上,“你等等,去拿点东西,在前台。”他快去快回,取回一个文件袋。   “这个只有我和锦珊看过,沈策爸爸都没见过,”沈衍把文件袋递给她,“沈策妈妈私下找我,让我带给你。”   昭昭想打开那个档案袋,又没有勇气。   沈衍虽然叫她小姨,但昭昭对他来说,毕竟还是个还没大学毕业的女孩子,而他是个家庭事业都经历过的男人了。他拿那个档案袋时,多少犹豫过,是怕沈策妈妈一厢情愿,人家女孩子完全不知情。   但看昭昭手指拨着档案袋的封口,眼泪要往下掉的样子,已经确定了沈策妈妈的话。   “接下来的话,我老婆也不知道。她以为,沈策妈妈给我们这些,是为了让我和她好好照顾沈策。她也不知道你和沈策事。”沈衍心思缜密,特地把多的行李存在前台,装着这份东西,就是为了能随时避开老婆,拿过来给昭昭看。   他坐在昭昭斜对面,换了口气,轻声问:“你和沈策,是不是谈过恋爱?”   昭昭被问得心一震。   “这是我和他妈妈的推测,不方便说也没关系。先听我说,”沈衍慢慢说着,“他过去这几年……精神失常了。”   “不是酗酒——”   “如果只是酗酒和镇静药,我们没这么慌。锦珊很多话不能直说。”   她脑海里浮现的,全是了解过的那些精神病院的画面,想到沈策像那些人一样,完全失去正常人的意识……   “他不认识任何人,包括你我,还有照顾他的妈妈。如果你无法想象,就回忆一下和他最后见的那天晚上。”   那晚沈衍将昭昭送回去,再回到茶室,他就不太正常了。   他说自己一身伤,情绪也不稳定,会影响父亲婚宴,让沈衍开车把他送到妈妈那里。沈衍也怕家里这么多长辈看到他临婚宴弄成这样,会教训他,趁夜就把他送走了。两人路上,他告诉沈衍,昭昭喜欢多想,记得告诉她自己有公事忙,以后联系。   “他还安慰我说没几天就好,他有经验应付,”沈衍不会像自己老婆那么哭,但回忆那晚沈策到最后还在安慰旁人,窝心着疼,“后来隔天,我收拾好他在澳门的行李送过去,他妈妈说他已经好了,着急去实验室处理事情,我就没深想。”   那是所有人见到沈策的最后一夜,也是他最后清醒的一夜。   沈衍指昭昭手里的东西:“这是全部治疗记录,不光是精神上,每年都有被抢救的记录。很奇怪,他身体各方面都查不出问题,却心跳停过几次。酗酒和对镇静药的依赖也都很突然,他治疗时不可能喝酒……感觉上,像彻底换了个人。”   沈衍和锦珊全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自从知道真相,这几天都没睡好过。夫妻俩都不明白为什么,好好办个婚宴,忽然就让一个人精神失常了,还要不停被抢救才能活下来。   昭昭耳边,沈衍的话忽远忽近。   她眼前都是白的,被眼泪冲的失去了全部视物的能力。   “就是这些。”沈衍说。   他尽量站在对两人都公平的立场,告诉她:“他妈妈瞒下这件事,是想为儿子藏住这段病史,没告诉沈策父亲,是不想让你的家人知道。任何一个母亲都是自私的,她当然希望你能不计较病情,陪着沈策。但我答应把东西带给你,只想告诉你真相,他为什么会忽然消失,还有他的病况。”   “作为家人,我可以全心照顾他,也做好了他随时会复发的准备。而你,昭昭,时过境迁,你没有这个义务。过去就是过去了。”   沈策对沈衍来说是小舅,家人,朋友,两人从小感情就很深。六岁那年沈策被赎回来,就是十三岁的沈衍陪着他,天天吃住在一起,帮他脱离那段幼年自闭失常的日子。沈衍陪他经历过第一次,眼看他第二次类似的经历,感受难言,唯己可知。   在沈衍看来,沈策和昭昭就算有感情,也最多是朦胧期,早该被时间冲淡了。如今昭昭有婚约,她和沈策又是兄妹关系,怎么都不该再发展。   所以他和沈策妈妈的看法截然不同,一段为期两周的感情,结束在数年前就好。   “他不知道全部的事,没看过你手里的东西。尽量少聊这些,我怕刺激他复发,”沈衍在进去前,最后说,“如果你害怕面对这类病人,明天找个借口说学业忙,余下交给我。”   昭昭自己在客厅坐着,她相信沈衍,丝毫不怀疑他的话,但还是一页页全看完了。   天亮前她把沙发上和桌上用来擦眼泪的纸巾都丢掉。沈衍回去看了一趟孩子,问她自己在这里行不行?会不会害怕?   昭昭摇头,被沈衍短短两句话问的心酸:“他也是我家里人,怕什么。”   她帮着守在客厅,等到中午,头枕着手臂在沙发上睡着了。   睡梦里,有柔软的东西盖住她。   昭昭睡得不沉,也没想睡,只是太累,哭了太久,所以醒得很容易。她的视线里,沈策睡得头发乱糟糟的,微蹙着眉,在给她盖被子。宽大的棉被,一看就是卧室里抱出来的。昭昭一见他,眼泪就涌出来,但还是生生压回去了。   沈策把棉被压到她前胸,才发现她醒了,那双浸过冰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热度。   昭昭和他对视着,像看了好几个小时,终于轻声叫他:“哥。”   沈策静了好半晌,笑了:“这酒喝得值得。”   “我就知道,”她佯作无事,抱着棉被坐起来,“你喝酒,是为了让我心软。”   他点头:“对。”   他看着忽然高兴了,笑在脸上,掉头去找电话,叫客房送午餐来。和昨夜在烧烤店一样,翻着菜单把能要的全看了个遍。昨夜她是气,觉得他故意做那些,故意哄自己开心。   眼前这一幕重演,才能体会到他是见到自己开心,就像当初在香港,知道她爱吃素,冰箱里恨不得摆满了市面上能买到的素菜。   “这个也要,”昭昭到书桌旁,和他面对着面,随便指,配合他,“还有这个。”   他最喜欢昭昭对自己提要求,依言照办。   两人在午餐来前,沈策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衬衫长裤。   昭昭没行李在这边,自然没的换,她刷牙的时候,还揪着自己的毛衣在闻,会不会味道不好。镜子里,沈策从门外经过。   没一会儿,他拎着一件棉布衬衫和白色毛衣进来:“先换上。”   昭昭第一反应是,一会儿那对夫妻会看到自己穿沈策的衣服。   “这衣服他们没见过,”他先说,“你说是让人回家拿的,离得近。”   昭昭接过来,轻声问:“你怎么知道近。”   她的家庭住址,他当然再清楚不过:“你家在皇家山上,这家酒店就在皇家山下,两边的步行距离半小时内。”   “你听我妈说的?”   他笑笑:“我自己了解过。”   她的大学,家,还有周边布局,他早查过。在昭昭去香港前。   他帮她把木门滑上。   昭昭刚解开两粒毛衣纽扣,就听他在门外问:“沈衍对你说过什么?”   “没说什么,就说……你不是故意不理我。”   这里还有他洗澡留下的水雾,融着沐浴液的暗香,昭昭在水雾里等着,等他说话。   “我不知道,自己会离开这么久,”他再次开口,“以为像在澳门忙的时候,最多离开一两天。昭昭,我不会对你没交待,只要我还醒着。”   他用最简单的“离开”来形容,淡化了全部在他身上发生的痛苦。   “知道了,”昭昭心坠着往下沉,但还是用轻松的语气,柔声说,“我只要知道,你不是想躲开我就可以。哥出来再说,开了水听不见。”   哪怕没有沈衍的嘱咐,她也知道,不能反复重提那段日子,这等于是在刺激、迫使他回忆不好的东西。   虽是如此说,她始终没脱掉毛衣,在木门前犹豫着:“你还在吗?”   他像一直没走:“要拿什么?”   “不拿什么。”有句话在心里压了好几年,她慢慢把两粒纽扣重新系上,推开了挡着彼此的门。   沈策果然没离开过半步,刚站在哪里,现在还在那。   “有个问题,我想问清楚,”她轻声说,“你过去把我当什么?”   两人隔着一扇门的距离,迈出去是他,迈进来是她,昭昭见他的手指微动了动,在想,自己会得到什么答案。这个答案,决定她之后该做什么。   沈策低头,看她睫下的双眸,这个问题好像已经被她在心里问过无数次,他也在心里回答过上百次。   “我妹妹。”他低声说。   昭昭怔了一怔,听他继续说:“我爱的女人。都是。”   “不止过去,现在也是。”   还有一句他无法说,你还是我的结发妻子,昭昭。   ☆、第十八章 一叩复相见(3)   这是全部答案里,她最想要的那个。   昭昭迈出去一小步,脚踩到推拉门的地轨上,沈策的身上和浴室类似,有带着湿气的香。他的衬衫也是,还是当初的那种香,从认识他以后,再没有人和他一样。   她终于低头,脸靠到他的肩上,挨着他衬衫领口下,那片柔软的被热水浸过的皮肤上:“哥……我很想你,这几年都在想,我究竟做错什么了,你就是不理我。”   她一眨眼,眼泪往下掉,顺着他的衣领落进去。   昭昭耳边被他的唇濡热了,她手指扣着他的腰,被这久违的亲吻,窒住了。   沈策静在那,在等,等她的回应。   昭昭闭上眼,偏过头找他。   她的唇上立刻有了热意,他在亲她。昭昭也吮住他的唇。两人都在这最熟悉的亲热里僵了一会儿,身体都在回忆着对方。沈策将她的脸抬高,昭昭没有一刻离开,用舌尖轻轻润湿他的唇。直到两人舌尖搅了一会儿,都没有什么真实感。   腰后被他搂住,一下子把她按到他的身上。   昭昭震动着,全部的感知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沈策腹肌的震动,还有呼吸时,自己的身体在轻轻摩擦他,当然还有他身上的起伏。   昭昭停在那,在心悸里,没有躲开,反而是抱住他,把脸埋在他的肩上。用自己的身体贴着他的。   沈策把她往浴室里带,反手将门关上。   她的腰再次被他压过去,压在他身上,一次比一次压得紧。   背后浴室的灯烤在后背,如烈日。   “你也不问我婚约的事。”她在他怀里问。   不用问,感觉到她抱住自己的手臂在发抖,亲她时,有她给自己的回应,都向他证明了全部。她的婚约和感情无关,昭昭的心还在他身上。   “我去帮你退掉。”他直接说。   “用什么理由退?”她轻声问。   不用沈策,她也会自己去做,只是听他如此说,想知道他的做法。   “你是我女朋友。”   “要直接和你爸说?”她看他的脸,判断是在玩笑,还是认真的。   “过去你太小,刚高中毕业,和我认识也只有几天,不能直接说,现在没必要遮掩。”   那时候要说,真会掀起轩然大波。妹妹刚高中毕业,去澳门住上几天,就和哥哥谈恋爱谈到分不开。这放在任何一个长辈眼里,都是在胡闹,尤其在昭昭妈妈和自己父亲看来,没办法将这种连时间基础都没有的感情看成爱情,最多理解是沈策个人不检点,迷惑没恋爱经验的妹妹。   他当初的计划是等她念过大一,两人来回飞几趟,再挑个时机公开。有相处的时间基础,会让她妈妈和自己父亲信服,他不是看着妹妹漂亮,随便占便宜。   昭昭静静地拨弄他的衬衫领尖,始终笑着:“如果我真喜欢上别人了呢?”   沈策一看她笑,就移不开眼,低头看着她。   “我会求你回来。”他说。   “求?”她想象不出他求人是何种姿态。   “对,求你。”   对于昭昭,他想不出任何的手段和技巧。过去也至多是嘴上逗逗她。真到她变心,他似乎也仅有示弱一条路,给她看自己的真心,求她回来。   她的心被他的话渥得热烘烘软乎乎的,低声说:“订婚的人,我没见过。”   当初定下婚约,她恨不得他立刻知道,让他后悔,也等着他来找自己……   真到这一天,一句戳他心的话都舍不得说。   大三那年,昭昭妈妈问她,即将毕业,以后的道路想如何走。是想成为妈妈的接班人,还是想自由发展。昭昭不像沈家恒和沈家明他们是亲孙,她只是个表外孙,多少长辈小辈盯着。她要真想走这条路,会比表哥们难很多。   表外公对她要求也不算高。首先要能做到和那几个表哥一样,接受家里安排,以家庭利益为前提订婚结婚,再进入企业基层,到三十岁前看她做出来的成绩。能服众即可。   当然,如果昭昭没有这个野心,自由享受人生就好。   昭昭从小就对妈妈做的事有兴趣,也一直被妈妈朝这方面培养。她那时已经等了沈策三年,对他不再抱希望,也不想再谈感情,还不如事业牢靠,于是考虑了一段日子便答应了。   “祭祖那年,表外公请你去一个公海游轮,后来你有事没去。和我订婚的那家,也在游轮上。”   本来是长子,两人通过一次邮件,是对方主动写的,内容是:他对爱情没兴趣。急着订婚是为了拿回在家里的话语权,着急在明后年筹备一个大项目,支持江水两岸的本土制造业。但以昭昭的年纪,不适合和他结婚。他建议她趁着年纪轻,可以先专心学业和事业,等三四十岁再考虑这些。   昭昭看到,倒是欣赏,回复对方:她对爱情也没期待。急着订婚是因为要毕业,想尽快进入家族企业。既然对方觉得年纪不合,就算了。   对方最后回复:结婚的事,既然双方达成一致,由他来取消。   那人倒也有诚信,说到做到。   那家不想放弃,又提出换次子,弟弟倒是比哥哥积极得多,数次联系,想约昭昭见面吃饭。不过昭昭对弟弟的感觉一般,沈家也对他们长子换次子不满,不想委屈昭昭,都说过,虽然婚约在,但既然对方毁约过一次,昭昭也可以再选。   所以她刚刚是想,沈策只要说心里有自己,这婚就退掉。   两人从满浴室的水汽,抱到了镜面上的雾都没了。   沈策再要亲她时,昭昭把他往出推:“我先洗澡,一会儿沈衍要过来。”   她像附魂到了他的身上,开水时,能想象出他站在门外听着自己洗澡。关水时,也能想象得到他还在。昭昭把他的衬衫穿上,犹豫了一会儿,对门外说:“你给我找里边的衣服,最里边的。”   门外,脚步声离去的很快,回来的也快。   “我的,你穿会不会太大?”他隔着门问。   “穿在里边,没问题吧?”   门被拉开一条缝,他把一条深色的内裤递进来。   昭昭接时,第一次有了直观的认识,原来这么大。她在浴室里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比了比,是真穿不了。还是算了,先忍一忍,下午回家再换。   沈策的衬衫和毛衣也大,她穿好出去,将袖子挽了两圈,被沈策上下盯了几眼后,喃喃了句:“我没穿里边的。”说着,脸红了。   昭昭还没退婚,和沈策达成约定,先不要在小夫妻面前表现出是在一起。不然的话,怕沈衍老婆多想,也怕为难人家,回去告不告诉家里都不妥。   在小孩子午觉睡醒后,来沈策房间胡闹了好久,梁锦珊见沈策精神极好,以为是小孩子和昭昭陪伴的功劳,和沈衍商量。这几日就让他们两个多陪沈策,有助于恢复。   沈衍看破没说破,趁在酒店门外等车,问沈策:“你们还是想一起?”   沈策笑了笑,没否认。   昭昭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抱着同样裹得圆鼓鼓的小孩子,看上去开心极了,在酒店门外,指玻璃柜里的各种玩具:“给你买这个好不好?那个?”   小孩子玩着她的围巾,手没轻重,她转头对沈策求助:“哥,帮我弄下围巾。”被小孩子勒得太紧,喘不上气。   沈策到她身后,将那围巾一寸寸给她松开,手指在她脸上碰了碰。   昭昭和他对视着,还觉得像做梦。   他回来了,而且来了她读书的城市,她被围巾裹住的半张脸,都藏不住笑。   他在寒风里问:“晚上你回去,带不带我们去?”   “我家……客房不够。”她故意说。   “你家有五间卧室,”他拆穿她,“不过我不挑,住书房也可以。”   “书房又没床。”她轻声说。   “妈,舅爷爷说,晚上住舅奶奶家。”怀里的孩子忽然兴奋,宣扬这一喜讯。   “……不是舅奶奶,是姨奶奶。”梁锦珊纠正。   小孩子不喜欢复杂的称谓,总叫错,眉头一皱。   “都一样。”沈策说。   梁锦珊被逗笑了,说沈策教乱了称谓,以后有的麻烦。   昭昭抱着小孩子没吭声,在上车前,用腿撞他。脑后被他用手摸了摸,他其实并没有避讳的意思,只是想循序渐进,等过了这一两天,让梁锦珊知道也无所谓。   蒙特利尔适合去散心的地方,大多围绕着皇家山。   昭昭让司机开车带他们上山,去看圣约瑟夫大教堂。梁锦珊是信天主教的,早想来看,和老公一下车就往教堂上爬。教堂在半山上,极高,梁锦珊一见到教堂顶上绿色的大圆顶就给沈策普及,这是世界第二大圆顶了,第一在梵蒂冈。   沈衍当初为了和梁锦珊结婚,跟了她的信仰。夫妻俩带着孩子,很快在台阶道上爬上去,不见了人影。   昭昭对这里熟门熟路,没跟夫妻俩去上面,反而乘电梯往下走。   这里有上下两个教堂。上边的那个总是热闹,有5000多根管子组成的管风琴,有雕塑,有五彩斑斓的教堂玻璃。而下边的教堂是另一个世界,静得惊人,坐了许多赶来做弥撒的人。   她知道今天在这个时间,会有这样的景象。   当一个高而空旷的建筑里,一排排坐了上百人,没人发出一星半点的声音,只有穿着长白衣的神父在有节奏的低语。她猜他不信教,应该没见过。   “我过去想,等放假了你来找我,要带你来这里。”她带他退出来时,轻声说。   沈策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昭昭没有想让他内疚的意思,是想告诉他,过去自己喜欢他的心情。   她带他到教堂最顶层的露台,这里能看到这座城市的远景。   她指一个方向:“我家在那边,步行过去半小时。”   昭昭家在山上,她读的麦吉尔在山下,有时早起,她会走下山去上课。所以对她来说,她在这里的生活区域全和这座山有关,在脑海里构思的她和沈策假期,也都围绕着皇家山。   “从澳门回来,我总想着你会忽然出现,给我个惊喜,”昭昭把手插到他口袋里,轻声说,“我家有间房是留给你的,按照你香港房间的样子,一点点重新装修过。所以昨天不敢让你去。”   每一样家具都几乎一样,重新装修到布置用了半年,没等到他来,锁上了。妈妈也没让进去。她起先装修的时候,想的是他来了会多感动,后来想的都是他来了,看到会有多后悔。最后不再抱希望,有怨,也有遗憾,没机会再给他看了。   ☆、第十九章 再叩君无恙(1)   这里风大,昭昭的黑发被吹乱,从眉眼和脸上滑过去。她歪着头,用手指一缕缕理着,让他想到她过去柔髻低垂的样子。她长大了,美得更有侵略感了。   昭昭见沈策不说话,抬眼,正对他的眼。   他也把手插到口袋里,和她手指交握住,只是这一个动作,让她又一次心悸。在酒店里明明亲过,但数年相隔,让一切回到感情的最初。   她要收手,沈策没放,把她的手举起,放到唇边亲了亲。   从手背,到手指。   “好多人。”被他亲过的地方都麻麻的,她收回来,揉着自己手背。   “为什么不问我。”   “问什么?”   “过去几年。”   “沈衍说了个大概……”   “我那天早上,天没亮时,给你打了个电话,”他说,“你好像没睡醒,说哥,我困,一会儿再打。”他笑了笑,还在回忆她没睡醒的撒娇。   昭昭揉着手,一个劲地揉,揉得手背都泛红了,才克制住泪意。   那天早上的电话她记得,她没接到,听筒放到耳边是均匀的嘟嘟声,打电话的人在接听前就挂断了……她终于知道他精神失常的起点,“我都忘了,还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沈策无奈,摸她的头发,“你这么霸道,我敢多说吗?”   “也对,”昭昭陪他聊着那一通不存在的电话,“那你找我,是要说什么?”   “没什么。”他也记不清了。   她按住自己鼻梁一侧,压着酸意。   但很快,她眼眶也涨得酸。   沈策察觉了:“怎么了?”   她摇摇头,沈策把她手拉过去看:“干什么一直揉?过敏了?”   她又摇头。   “说你霸道,不高兴了?”他低头看她的脸,“人要正视自己的缺点,改不改不要紧。但不能否认,对不对?”   这是什么歪理,她这么心酸都能被逗笑。   有一群观光客上了天台,在控诉着这里风大,冷,来来回回,拍了几张照。忽然的热闹,让昭昭有了保护屏障似的,她往他怀里钻,手从他西装外衣下溜进去,抱他。   衬衫的布料,随着他的身体起伏,磨着她的脸。   “哥,我想结婚。”   没等抱着的男人回答,她一鼓作气说:“你来蒙特利尔,就是来和好的。我们不要兜来兜去了,我想和你结婚。”   这话好像憋在心里太久,每个字都像被风化了的巨石,一碰就轰然碎散。   说几个字,心脏就要收紧一次。   被自己抱住的男人,完全没有回应似的,昭昭等了半天,才觉得腰身被搂住。   安静中,她等不到答复,抬头。   他的眼睛竟然是红的。   除了那次在拳台上失常,她没见过他红眼,第一反应是心惊:“不舒服吗?”   沈策微偏过头,避开她的视线。在昭昭还想去看他的脸时,突然将她抱住,把她按到自己的胸前,制止她看到自己红着的眼:“我是你哥,让你求婚像什么话?”   “还不都一样。”她不想浪费时间。   “不一样,”他低声说,似是从喉咙深处压出了一声轻叹,很轻,也很重,重的是其中掺杂的复杂情绪,“这次应该我来说。”   沈策抱紧了她。   这次?难道还有上次。她觉得他的说法很怪。   “你答应了?”她抓到了重点。   沈策真是被她逼得没办法,郑重点头。   昭昭马上笑了,笑完也觉得不对,显得太迫切了。   她低头笑着,笑完就挽住沈策手臂:“退婚的事,你不用管,我自己来。退完我们就结婚,立刻结。”   恰好,昭昭身边的几个观光客是华裔,旁听到这一番话都很惊讶。昭昭被他们一看,再琢磨自己的措辞,嗯,很像是在搞不正当关系。   她咳嗽了声,收敛笑容,再次指远处,一本正经地说:“这教堂是蒙特利尔最高的建筑,我经常没事就跑过来。”   沈策猜得到她的突然转变是为什么,笑着,陪着她装:“那再看一遍。”   昭昭诧异:“再看什么?”   “看你没事就过来的地方。”他说。   沈策和她重新回到刚去的,弥撒刚好结束。   人走了大半,主持弥撒的白衣神父也不在了。棕色的狭窄的长椅上,仍坐着几个留下来,独自静坐的人。静,这里的静最突出。   “稍微发出一点声音,都像在做坏事,对不对?”她对他耳语。   “一会还有,今天好几次,不过你错过英语那场了,” 她遗憾说,“其它都是法语的。”   说完,发现他在笑。   有什么好笑的。昭昭回忆过去,在影音室的电影里的法国电影,也是英文字幕的,他应该不会法语才对。   从沈策想主动参观开始,昭昭就很高兴。这教堂大,五层高,她带他到上边的一层,和下边就完全不同了。昭昭从大门倒退着,背对着整面墙的色彩斑斓的教堂玻璃,背对着十字架,从棕色细窄的两列座椅当中穿过。她倒退着走,看穿着休闲西装和衬衫的沈策,在跟着自己,像在一步步走向自己。   她忽然想,信这个教也不错,真像要结婚的样子。   高处悬着的巨型管风琴恰好奏响。管风琴是种奇特的乐器,像从天空而来的声音,昭昭第一次听就感觉是被一双手从躯壳里推出了灵魂,震了一震,再归位。   游客都不由自主看向它,只有沈策还在看她。   “后边还有个钟楼,它一响,我在家就能听到,”她轻声,用中文对他说,“明天,你在我家能听到。”   小夫妻俩终于和两人汇合。   昭昭看时间差不多了,对沈策交待说:““你和他们慢慢走,我打个电话给家里,先收拾房子。慢点来,别让他们发现我昨天的假话。”   昭昭掏出手机,在他眼前晃了晃,跑了。   梁锦珊看着昭昭的背影,暗暗感慨,难怪哥哥弟弟都是见到昭昭后,念念不忘的。人家有婚约,也要追来献殷勤。昭昭算是她见过最漂亮的女孩了,越大,美得越有侵略感,侵蚀的不是眼睛,而是心。每次一见本人,惊艳都能盘踞在心头数日。   她对沈衍说:“难怪她从小就被送到这边念书。欧美人不会觉得她多好看,要在国内,从小都踏实不了,要被追到大,也容易吃亏。”   “是有这个考虑。还有就是,她妈妈把她当接班人培养,怕被人过分关注外貌,人会变得浮夸,不踏实。也怕她追求者太多,性别概念太重,”沈衍听沈策爸爸提过,“他们那个沈家一直要求不分性别培养后代,男孩子可以软弱温柔,女孩子也可以强硬激进。她表外公最反感,就是给男孩灌输要扛起一片天,给女孩灌输要守得住家庭这种。”   “那还要她去联姻?”   “接班人的要求。他们家太大了,一百来个孩子,嫡亲孙子都有二十几个,最多四五个能进核心管理层。还是公平原则,你想拿得比其它孩子多,就要对家里有贡献。你什么也不要,当然没人管你。”   昭昭回到车上,说自己要打一个极重要电话,司机就下车了。   她从中午到现在,始终在算的是妈妈起床的时间,到现在,刚好。电话拨通,妈妈先问了两句沈策的身体情况,昭昭尽量往好的地方说。   她看着手机,等到心完全静下来,才说:“妈,我想取消婚约。”   那边没有意外,笑着回答:“好,妈妈去谈。”   昭昭从车的前挡风玻璃,能望到走道尽头的教堂,有许多人走下来,她看着一个个小黑影,猜哪个是沈策:“我也不想接你的班了。”   妈妈静了好半天,消化她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柔声问,发生什么了。   昭昭终于看到遥远处的沈策,抱着小孩子:“有一个人,我想和他结婚,愿意为他放弃。”   她最后说:“我什么都不要了。”   退婚要有时间,还有突然放弃继承妈妈的事业,都是大事。她知道,自己是个成年人了,要为自己的全部决定负责,也一定要去见表外公面谈。毕竟当初是自己表态,对感情没兴趣,更看重事业,作为表亲小辈难得争取到了继承权,说放弃就放弃,需有交待。   “晚上再说……我哥来了,要先陪他。”她断了线。   车门被昭昭推开,她被冷风吹得身子缩了缩,对小夫妻笑着,故意避开和沈策的目光交汇。小孩子一上车就往她怀里钻,昭昭拉开大衣,裹着小孩,让司机送他们回家。   昭昭家在皇家山半山,1920年左右建的,附近都一幢幢欧式的建筑,临着环山的路。   沈策他们全是在英国读书的,见欧式建筑外观倒是不新鲜,一进去,看到内装潢倒是惊喜。她不喜欢简洁装修,用古董家具和摆件、油画把家里填的满满当当,坐在哪里,看四周的摆件都够客人摆弄欣赏好久。沙发和地毯上也要堆满靠垫。   “这么冷的地方,就是要把屋子塞得满,到处都是色彩,才显得暖和。”沈衍很欣赏,挨个转着房间。最后,停在一间上了锁的屋子。   “这是……卧室,给我哥的。”昭昭解释。   沈衍不甘心,想看。   “我的房间,你看什么?”沈策在沈衍身后说。   沈衍直觉这房间有猫腻,和这两人关系一样,不可对外言说。   他点点头,递给沈策一个“你小子,真是在玩火”的表情,走了。他不太想两人再续前缘,是真心替他们两个着想,两个沈家过关,都要褪几层皮。两人条件这么好,明明会有各种方便谈恋爱、结婚的优秀对象,非要挑最不容易、最难的那个。   昭昭从口袋摸出钥匙,插到钥匙孔里,拧了一圈半。   咔哒一声。她像在给他送礼物的心情,拽了拽他的两根手指,推开那扇门,在沈策跟进来后,小心将门反锁了。   完全的复刻,从床到壁纸。   昭昭推开洗手间的门。   浴室的镜子极宽,是高度的五倍,照出了浴室全貌,两侧用磨砂工艺雕出了亭台楼阁,镜背面有柔和的光,从四周照出来,为镜子镶了一圈淡淡的白光。像月光。   “是不是一样?”她背抵着门边,指镜子,“比例都一样。”   当初就觉得沈策癖好奇怪,这么长的镜子,把浴室照的这么全做什么?   “对,一样。”他说。   他低头,在她耳边问了句话。   昭昭突然脸涨红了:“穿了……骗你的。”   沈策又低头,问了第二句。   昭昭脸涨得更红了,死活不说。   腰上,突然被他的手掌摸到,他隔着裤腰找了一圈。果然,摸到了一叠凸起。是她觉得腰身太大,临时折叠起来的痕迹。   ☆、第二十章 再叩君无恙(2)   她微呼吸着,看到他的喉结也在滑动。   “给我脱西装。”   她剥掉他的西装,掉在地上。   “衬衫。”   她头开始昏了,摸到纽扣上。他穿衬衫很干脆,不像一些男人里边还要多穿。衬衫里就是光着,全敞开后,她眼睛溜下去,盯着他裤腰下,细窄的腰身。那里曾有很漂亮的腹肌,这几年也都消失了……这是一个必然现象。   在他身上的每个必然现象,都让她想哭。   她对沈策的感情很奇怪。不该这么深,没时间基础,可她对他就是有没来由的信任,依赖,心疼……   “看着我。”他在她耳边说。   怎么看,他脸在她脖子旁,在亲。   他隔着衣服亲到胸前,她身体里像炸开了一道可见的血光。她的魂魄都被炸散了,四分五裂,因为这没体会过的异样感而无措,头向后,磕到了门。   木门边的一声重响。   沈策手已经沿着她裤腰边沿,滑下去。   她像被他剥光了,扔到荒野蔓草上,或是烈日下的风沙里。抬头是万里野云,身边是战马饮血。当沈策手下去,这种幻觉更强烈了,像被烈日烤晒过的砂砾,包裹她,摩擦过她的身体。原来男人的手也可以这么温柔,这么热……   “你还说……和我日夜一起,都不会想。”   “信我做什么?”他低声问。   他的狡诈多谋是盖棺定论的,最后就算是死,都没让人找到过尸身,遑论其它。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碰她。这个房间让人不知今夕何夕,像在香港,像两人刚重逢,十八岁的妹妹搂着他的脖子,在亲吻他的那晚。   他一手在她长裤内,一手去脱她的毛衣,单手将她抱到肩上,往洗手间外走。他大半天没吃药,情绪震荡的厉害,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刺激下。解她的裤子,也解自己的。“哥,不行,晚上再说。”完全没用。   想要她的念头太强烈,烧干了他的意志。   直到他撞上她,撞不进。一阵受挫的刺痛感,让他停了,他低低喘息着。   他恋恋不舍在她身上摩擦着,在她耳边,带着略重的气息亲吻着:“疼不疼?”   不等她答。   又是没预兆的重撞,扯开她的身体。   她和他都是微僵住,只是初初撕开了一处。他长久地停在那,昭昭是被架起来用火烤着,在被烈日晒烫的黄沙里,被他抱着身体。而远处有一匹匹的野兽出现,对他们这两个活物虎视眈眈。她身上一层层战栗着。   他在这混乱的欲里,用鼻尖在她的脸边,耳畔掠过:“叫我。”   他咬她的耳垂,将那薄薄的皮肉在齿间磨着:“叫我沈策。”她的耳垂渐从刺痛,到火辣辣的疼,最后涨得已经不知是疼还是痒。   他突然发狠,一次撞到最底,身下人失声还是叫了哥。   沈策再没有动一下,两人保持着这个姿势在棉被上。   从抱她上床就不对劲了,屡次想让自己放开她,都没做到,想要她不算什么,是想伤她。沈策在和自己撕扯着,一寸都不敢动,怕身体极度愉悦让自己完全失控……   他扣紧她的手臂,艰难离开。他手从下往上,想给她穿上裤子。   “穿上……”那声色越发低哑,带着恳求,“快。”   两人目光交错。   他眼里有燎原的火,也有刺人的刀影,能刮伤所有近身的东西。她被惊醒,脸上还挂着泪,匆忙从他身下钻出来。她跑到床下去找他的裤子衬衫,先给他穿了个大概。   从了解真实情况后,他的种种怪异都有了解释。她不再是当年的自己了,明白他怕情绪控不住,是怕伤害到自己。   “要沈衍进来吗?”她将衬衫穿上,没心情系完扣子,把毛衣套在外面。   眼睫抬起,见他在盯着自己看。   “我原本,”他低声说,“想等拜堂。” 明媒正娶,洞房花烛。   昭昭见他在说胡话,愈加慌。   “嗯,就是拜堂了,”她还在顺着他说,“你看,新房都准备了。”   沈策不言不语,在床头倚着,以目光拢着她。   她低头将自己脸上抹干净,试着往床边坐,轻握他的手:“哥我很开心,不用拜堂。”   “你十三岁,我再见你,你正在水榭边看落叶,”沈策也握她的手,默了好半晌说:“有美一人……”说这话时有着难见的温柔。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这句她读过,他在夸自己美,美得让他一见倾心。她也喜欢这诗,尤爱末尾那句: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与子偕臧。多美好。   昭昭抱住他,轻声说:“哥你第一次说我漂亮。”   沈策笑了,也不知在笑什么。   十三岁应该是在沈宅。他糊涂了,没有落叶,那是夏天。   方才的亲密掠上心头,初次经历男女事后的娇柔无可隐藏,也不想藏。反正他现在很平静,先抱一会儿。   沈衍和她交替,陪在楼上。   昭昭让自己不要多想,既已做好心理准备,就要平静处之。否则以后的每天怎么过,难道天天以泪洗面?那不行,心态不好,没法照顾他。   她忽然庆幸,过去三年没在他身边,以她当初的年纪,如果面对从无清醒的他,必然会天天哭,精神也要跟着出问题。真该感谢老天和他妈妈,给了自己读书长大的时间。   虽如此,她还是心神恍惚,和家里阿姨安排着客房。   饭后,梁锦珊和昭昭聊着,就往理财上走。像梁锦珊这种每月从家族基金固定领取几万生活费的人,在昭昭家里也很多。大家什么职业都有,理财是必须要学的,以财生财。   当初妈妈为了锻炼她,从十八岁起就把个人财产交给昭昭,让她管理,不插手不过问,赚钱了按理财顾问付报酬。她给妈妈赚了不少,自己也收入颇丰。   梁锦珊听说昭昭喜欢买房产,正好自己也想买,和她聊多了两句。昭昭给她推荐了几处,给她看东京的楼,用来保值,游玩自住:“用来做民宿也好,有中介管不用操心。”还推荐了几个经济发展快,或是移民政策好的城市,比如多伦多、纽约和上海,用来投资。经济好人口密度就高,对外的移民政策好,人口密度也会高,人多,自然不怕跌。   昭昭感激于他们对沈策的爱护,尽心推荐,也愿意把自己想买的都先让出来,更答应在她走前,给出一份详细的书面推荐。   小孩子睡觉早,梁锦珊早早陪去卧室。   她坐在暗色的地毯上,脸埋在环抱的手臂里,看着火光。在担心。   脚步声渐近:“连壁纸的上河图都一样,有心了。”是沈衍。   “他好了吗?”她惊喜,从地毯上爬起。   “睡了。这会儿你把他剥光了,他都不知道。吵醒也没关系,他睡得太多了。”   她笑着瞪了一眼沈衍:“开长辈玩笑,家风呢?”   “你们两个,和家风也不沾边。”   她的心飞到房间里,不理会沈衍,往楼梯跑。   “昭昭。”身后人叫住她。   沈衍见到那间卧室的装潢后,决定告诉她:“沈策立过一份遗嘱。”   她停在楼梯上,借壁灯看沈衍。   “他成年后,拿到了沈家长房的家产,还有母族的全部家产。全给了你。”   “是你在澳门那几天。”   她搭着深褐色的楼梯扶手,手指在抠划着木头,最后对沈衍点点头,上了楼。走两步,停下来认真说:“今晚我在他房里睡。”   昭昭这回给房间上了锁。   这里被收拾过,之前乱过,这里隔音好,她搬进来时给每间房都做过隔音,所以在楼下的她和梁锦珊不会被惊扰。但摆设都是她布置的,但凡挪动过,不会逃过她的眼睛。   沈策侧躺在被褥间,睡得沉,眼眸闭合着。白色短袖袖管里的手臂搭在棉被外,很瘦,上臂的肌肉全没了。昭昭蹲下身,看他的眉骨,鼻梁,下巴的弧度。   虽然很多人会夸,昭昭从不认为自己多美,她没对谁说过,在花糕店,她曾见过一个少年,那才是姿容惊天。   吃过药的人不会轻易醒。   她把被角给他掖了掖,房间里很热,她是下意识做的,做完,想想又散开,怕热到他。   盯着沈策的脸看了一世纪那么久:“不醒也好,当睡美人好了。”   说完,又是一笑。   她跑去洗手间,拿了一个墨绿色的玻璃瓶,白色乳液倒在指尖,一点点给他抹着鼻梁上的疤。这是她常用的祛疤精华,在祭祖时还问沈策要不要用,被他和一群表哥嘲笑。要是当时他听话用了,不知能淡掉多少。   抹着抹着,她想到他腰下大腿上的疤,掀开被子想给他抹。   摸到被子察觉不对,全心在他身上,没留意被套被撤下来了。洗手间没有,她到处找了一圈,竟全被沈策塞到了衣柜里,连着床罩也在,凡是落了红的都在。她原本没害羞,太快了,像假的。可见到被他藏好的物事,后知后觉立在衣柜前怔忡半晌,周身不自在。   想想,他也傻,沈衍上来时他不正常,人家该看到早看到了。   等他醒过来做这些,沈衍还要佯作不知……   那夜,她抱着他睡的香。   醒是因为怀里的人动了。   昭昭在梦里翻身多次,重获睁眼的气力。他还睡着。   她摸他的脸:“醒了吗?”害怕着试他颈下的脉,还在。   手背被他握住,心也落了回来。   他睫下的眼,终是睁开,和她两两相对着。深眸里,是她。昭昭在他睁眼前猜的是,昨天的事他恐怕忘了。眼下一看,他也是在猜。   做事干脆利索的他,在拳台上一招比一招狠的他,也有优柔寡断的这一面了。她抿嘴笑着,往他怀里钻进去:“别想了,是真的。”   ☆、第二十一章 再叩君无恙(3)   仿佛潮气未收,男女间的潮热。   昭昭的眼也带着潮气。让人想到雨落江南,有一美人凭栏倚,全然忘了裙角被风吹落水面。那水,浸透了裙角,还在一点点往上走,欲要在布上走得更远。   而他沈策,是怀抱美人的那个薄情郎。   转脸就忘了昨宵欢愉。   他和昭昭……   “我原本,”他低声说,“想等结婚。”   怀里人似乎笑了。   “笑什么?”   她摇头,忍笑忍得腹到胃上一窝窝地疼。   沈策的手往她腰下走,想一探虚实,她被他碰到,抽了一口气:“哥,等等……”谈不上遍体不适,可那处碰不得。他昨夜失了自控力,用“撕”这个词不过分。   “疼了?”他温柔的问,落在她身上。   “嗯,”她怨怼着,“一点都不好受,我还以为你会擅长。”   他笑。这就像行兵布阵,初上阵都是书本上的话。   除了沈策,她没谈过恋爱,也不晓得相处的技巧,付出的边界,更没亲密的经验。不知旁人是否如此,隔日,会被对方抱在怀里,揉着身体上的一寸寸。起初她以为沈策是早晨起了,还想要,后来发现并不是。   他真像哥哥,在查验她的伤口,只是这伤处难以言说。他不问,她不说。   但他还是个男人。   昨日在浴室的异样再一次涌上前,淹身的潮,把她一点点卷到水里。昭昭的手指从他的锁骨滑下去,失去了胸肌和腹肌的他,少年感反而重了。她的花糕店少年。   沈策压住了她的唇。   “我给你拿药,”她用气音在抗争着,“他们醒了。”她还要给他喂药,让他洗澡。   两人额头抵着对方。   忽闻教堂的钟声。   “你看,从家里能听到钟声。”昭昭将棉被掀开,让凉风进来,降降温。   沈策没强留她。   醒时他已经闻到奇怪的香味,此刻棉被一掀,这味道更浓了。他对香气并不敏感,分辨不出是浴液,还是什么:“这屋里的浴液,是什么花香的?”   昭昭再次忍笑:“薰衣草。”   他狐疑看她。   过去的昭昭,在十六岁离世。   其后,他认识的十八岁的她,如今长大的她都是现在的,新鲜的,比过去更美,也比过去更难对付。沈策直觉不是如此简单,试图找出蛛丝马迹,这香味的来源,毫无头绪。他穿西裤时,总觉腰下那片有疤痕的皮肤格外柔软,像……被人涂过什么东西。   女人的嗅觉灵敏,下楼时,梁锦珊从他身边经过,也被这香吸引了,奇怪地看了一眼沈衍:“你给他抹了什么了?”潜台词是,照顾病人,还顾得上涂润肤露,太有闲心了。   “没啊,”沈衍也凑近闻,咕哝着,“我走时没闻到香呢。”   言罢,在脑海中勾出了一张香艳图,低声问沈策:“昨晚真醒了?”   他瞥了沈衍一眼。   昭昭在一边煎牛排。   在想,昨晚给他抹太多,薰衣草香比一般香气重,在棉被里当然不会散。失策失策……沈策眼看她把牛排煎了一个全熟,还在煎。他差不多心里有了谱。   小夫妻上午带儿子去了魁北克。   沈策和她借书房,要和自己的团队打一通很长的电话。   昭昭的书房在顶楼,采光极好,她把窗装成了竖长型,一条玻璃窗,一条竖长书柜,如此穿插着四组书柜,四组窗,围成了一个圆弧。   褐色的书柜下是墨绿的沙发,沈策等电话时,抽空拆了一盒新手机。在澳门购入,还没机会拆。昭昭把玻璃杯放在木质茶几上:“我还没你的手机号。”   他把手机递给她:“存进去,我不太会用。”   触屏手机过去没有,他还没时间细读说明书。   沈策趁这功夫,用座机连线了团队。   他工作的一面,她从未见过。团队这几年都在他妈妈的掌控下,外公的支持里平稳运行。几天前和沈策有了初次联系后,今日准备了工作报告,在电话里一项项给他汇报着。   辞色间,他还是倦的,是使用镇静药后的宿醉效应。他起先是坐直的,手臂撑在自己的大腿上,身子前倾,面对着座机在听。   后来乏了,挂断休息了片刻,继续连线下个议题。全程六次通话,沈策以了解为主,说的少,听得多。他言辞幽默,拆解问题的角度却刁钻,是个有魅力,但让团队无法轻易敷衍的老板。昭昭设想自己在他的团队,恐怕会二十四小时提着精神做事,唯恐任何差池。   下午,他想要酒喝,强压了没要。   昭昭主动给他拿了。她有常识,戒断任何一样东西都要逐步减量,循序渐进。突然停止,对身体的伤害会更大。   褐色酒液,在酒瓶里晃着,他没倒,想多清醒一会,和她多说几句。   他知道自己有严重的心理疾病。从澳门开始,他就活进了另一段人生里,刀光剑影,浴血杀敌,剑伤毒伤,朝堂上的尔虞我诈,私底下的阴谋算计,一样不少。   漫长残酷的一生度过后,现世对他来说才是幻境。温暖,平静,都让他更戾意难平。   “你退婚,会不会有麻烦?”他和她找话说。   她摇头。   “昭昭,”他低声说,“我要实话。”   “也还好,就是没股权了。”算是放弃了财产。   照她的推测,家里培养自己这么久,下了力气。她读书期间,实习了三年,成绩有目共睹。最后表外公和妈妈都不会放自己出去,为其它企业效力,十有八九,还是会要求她回报家里。当然,股权肯定没了。   她也做好了表外公老了犯糊涂,会生气几年的预估。准备出去做十年,再等着家族召回。不过要看沈策的身体情况,再读三年也可以,顺便照顾他。社会发展这么快,读到学士不太够用,多读书没坏处。   “我倒是担心你家。”她更担心澳门那边。   “也还好,”他故意学她,“最多跪几天。小事情。”   她在他颈窝里笑。   这会子沈策对那瓶酒的渴求更盛了,在她感知得到。   他环抱着她,在努力让自己的清醒时间延长:“那年从台州走得急,要不然,可以陪你去一个地方。”   “哪?”   “千岛湖。”他幼时在那住过半月,想着初夏时细雨绵绵,租船在上千的岛屿间穿行,她该会喜欢。   日光从酒瓶折出来的光,晃着他的眼,折磨着他的神经。   他怀里的热没了,抱着的女孩离开书房。她回来时穿好羽绒衣,把他的大衣也拿来:“我们带着酒,我带你去个地方。”   昭昭把他带到车库里,挑了副驾驶座最舒服的一辆车。   将他的衬衫纽扣解开两粒,空调打到最大,开车带他离开皇家山。沈策不喜欢让她看到自己脆弱、软弱,依赖某一种外物的糟糕一面。路上,始终不语,因为药物的宿醉效应,倚在车窗边,睡着了。   昭昭一边开车,一边看他,怕他睡糊涂了,觉得束缚把安全带解开。   路上没几辆车,两旁的山和水被她甩到身后,开出魁省,驶入安省。   车停在一块铁质彩绘的地图旁,她将绑住他的安全带打开,柔声叫:“哥?”   睡美人一时叫不醒,她倒不急,耐心等。   几次叫后,沈策在日落前终于找回了一点意识,渐醒了,睁眼见是她,还在恍惚。   “带你看千岛湖。”   她跨过一个省,开车带他来了这里的千岛湖,只为他一句话。   为怕沈策睡太久后,下车在零下十几度的风里受寒,昭昭仔细把他的大衣扣好,和他一起下了车。还是怕他冷,埋怨着:“都是短大衣,只会耍帅。”   沈策被抱怨得无话可说,被风吹醒,看眼前世界另一端的千岛湖。昭昭挑的是一处人极少会来的水岸,白皑皑的霜雪和冰碴坠满树枝,流动的水面上,全是一个个白色的岛屿。   只要走得够远,就会看到这世上的许多巧合。   就像许多地方都有渔人码头。就像这里的千岛湖,国内的千岛湖,不止名字相同,也都是因为湖内拥有一个连着一个的上千座岛屿而得名。   “就是冬天,没法乘船,”她指一个斜向下的小路,水面在下头,“你去水边,我不去了。”   沈策扣住她的手腕,带她沿小坡往下走。   冬天地滑,昭昭怕他摔下去,无法挣扎,跟着他快跑下小路,走到湖边。   她见水就晕,天生来的,腿开始软。   带他来这个岸边,是因为湖边有能站立的石头。她过去带人来,常见朋友在上边站着,以为他会喜欢。他果然喜欢,但要带她上。   “不去,不去。”昭昭晕的想逃。   “我背你过去。”   “会摔进去。”她后悔自己这个决定了。   “我背你过去。”他重复。   昭昭看水面浮光,还有岸边结的冰下也是变幻水波纹,和恐惧抗争着,一闭眼,伸出双臂。腿被抄起,伏到他背上,她紧搂住沈策:“哥,我不是装的,是真怕……”   “我知道。”他回答。   黑暗里,身子随着他颠簸着,碎冰在他脚下被踩碎,到水边了。昭昭跟他一起往高处,搂得更紧了。这是上石头了,石头下就是水。   “昭昭。”   “嗯……”   “我三天后走。”他说。   她在对水的恐惧中,被这个消息惊到。无法汇聚精神细想,也没力气追问。她手指抓在他的大衣外:“我不要……”   “我要去治疗,系统治疗,”他往前走着,往水深处的一块巨石上走,“你还要读书。”   昭昭咬他的衣领,不解气,咬他脖后的皮肤。   他是故意的,阴险,把自己往水中带,让自己没法和他争论。   “等你毕业,还给你一个健康的沈策,”他不躲不闪,任她咬,“我们定期联系,还有沈衍在,你不会找不到我。”他是阴险,因为怕她拒绝。   走不了,她要守着这样的自己,时时难过。她跟着自己去治疗,就要放下学业,都不是他想的。十六岁的昭昭为他而生,为他而死。现在,她长大了,要好好活。   昭昭舍不得重咬他,早松了口,只是埋在他脖后,用眼泪浸湿他的衣领。   “昭昭,我想像现在这样,你怕的,都有哥哥挡着,”他偏过头,对背上的她说,“我是你哥,像昨天,我自己也不好受。”   “嗯。”她还在掉眼泪。   “治不好,我会回来。”   “嗯,”她闷闷地在他背上擦眼泪,“你就会算计我。”   他笑:“怎么敢,”看水面的碧色波澜,看远处一个个岛上的霜雪,轻声又道,“怎么舍得。”    ☆、第二十二章 三叩常相伴(1)   “你去千岛湖,是在普陀的时候?”她猜,应该是在普陀附近住的那阵。   “对。”就是那阵,三岁之灾过去,父亲带他在浙江走了个遍。   “为什么想带我去?”   “那里曾是千山,而非千岛。水下有古镇古城。”   初见她,他不知前世,在脑海中闪过这地方,是幼时住过,想带这个妹妹去赏景。   而如今,更多了一段回忆。   那年,他带昭昭从柴桑去洛迦山。数日行程,为避人耳目,两人未经临海郡,绕了远路,途经千山脚下的叶乡。有官相迎,他带她再次闪避,入住私宅。   有一小院,是生死相随的部下替沈策置下的。沈策自己没来过。   叶乡,自然是姓叶的多,那处挂牌匾却是“深宅”。取的“沈”,又在千山脚下,藏匿得深,用了“深”字。而另一个目的,是不想人来打扰。   盛夏水旁,她怀抱玉枕,看一尾尾金色锦鲤在浅池嬉戏,问说,哥,你雄兵在握,从柴桑去普陀也要隐匿行踪,在躲什么?他知她聪慧过人,已看出他日日如履薄冰,躲的是暗算伏兵。美人醉酒,为他宽衣解带,将他身上一处处的伤细数:“光耀了沈家,守住了江水百姓,可谁来护你。”   他将她的人按在自己胸膛上:“担心哥哥?”   沈策面对夜空,见天上月,昭昭在他胸口静卧,赏水中月:“江水之王,蔑皇亲,傲百族,亦文亦武,可庄可邪,一将守江水,驰声四海慕。敌畏之,百姓仰之,女子心有之。哥你早不枉这一生,我担心什么。”   “还要添一句,”她在他耳边说,“文臣恨,武臣妒,绝非良善。”   他笑。   怀中人将睡未睡,疑窦丛生,对这宅子起了醋意。   “这宅子在千山下,藏得深,是为哪家美人备下的?”醉了也要捻酸,这是他的昭昭。   他不语,待她入了梦,低声答:“沈家美人。”   这天下,除了你沈家美人,还有谁能入千山深宅,谁能尽褪沈策衣衫?   那是白日望烽火的江水之王,藏身于千山叶乡的一夜。   如今斗转星移,千山成千岛。叶乡早葬于水下,无人能见了。   沈策回头,呼出的淡淡白雾,拢着她:“日光要没了,看一眼。”   她摇头。   “陪哥哥看一眼。”   他知她已动摇。   背后的热度移开,女孩轻缓的气息出现。冬日里的气息有颜色,是白的。她在陪他看。   “你要喜欢看雪,带你进雪山。”她说,这里不缺雪。   “最美的雪,还是在庐山,”他笑,“霜雪压庐山,是天公绝笔。”   见过庐山的雪,会一生难忘。   庐山的山雪是水墨画,山峦起伏尽是白与黑,雪中塔,雪中山谷与琼枝玉树,还有白色云海将天的边界都盖住了。   “柴桑的美,无处可及。”他轻声说。   她猜他话里指如今的柴桑,临近庐山的城区。没细想。   他说的是古时的柴桑,依山傍水,庐山是那山,长江便是那水。   ***   沈策提到的千岛湖因水下古城而迷人。有故事。   此处千岛湖,最值得一看的是岛上时不时出现的房屋和欧式城堡。也因为有故事。   昭昭给他讲每个远游客人来此,都要听一遍的爱情,百年前的爱情,一个男人买下这里一个小岛,建古堡想送妻子,未完工,妻子就去世了,岛的主人伤心至极,将那座未完成的城堡和岛捐给了国家,从此未踏上岛半步。   这个故事太久远,被不停重复,可大家都乐于听,也乐于口口相传。   人心总是趋善,趋暖。   “以后我也要给你盖个——”她想想,“宅院。”中国人,还是住宅院的好。   背着她的男人静了半晌:“好,我等着。”   来时,她着急想赶天黑前到,没休息过。   回去要开夜路,不会那么快,路程要好久,她想先找个休息区。   沈策此时吹了冷风,清醒不少,心疼她开如此久的车,想替她开一会。“我来吧,回去好多路牌都只有法语,你看不懂。”昭昭坚持自己开。   她找到最近的休息区,在洗手间洗了脸,出来见沈策在和一个陌生男人闲聊。两人一人一杯热巧克力,玻璃旁的一排空座椅前休息。沈策手边还有一杯,给她的。   昭昭刚出洗手间不觉什么,近了,诧异看他。他在说法语,和那个男人聊着蒙特利尔办过的那场奥运会,还有由此增长的烟草税。   她在陌生男人离开后,坐到他对面,用中文问:“聊什么呢。”   “聊税,”他说,“税是个极有趣的话题,能了解这个国家的主征税群体,看出经济发展的程度,也最能摸清普通人的真实生活。”   他把热可可推给她,旁边Tim Hortons买的。   她轻声,用法语问:“还在装?装不会法语?”   沈策表示无辜:“这是你冤枉我,我可没说过。”   狡辩。昭昭一想到自己几次三番,照顾他这个“不会法语”的人,就不想理他。   沈策把手机从大衣内掏出来,在研究这个手机。   “沈衍给我买的,”他见她盯着自己,解释说,“三年多前用的那个,竟然开不了机,好多朋友都失联了。”他一清醒,着急找她,没顾得上旁人。   手机里仅有她一人。   “可惜了,”她喝着热可可,“万一有红颜知己,你人间蒸发这么久,人家也不理你了。”   他把手机重新收好:“也难说,总会有长情的。”   昭昭被堵回来,不好呛声,是自己先往红颜知己上说的。   两人回到车上,昭昭想提醒他吃药,睡一觉,不然上了路怕顾不及他。   不过两人刚你来我往斗嘴后,还没谁先开口。她理了理自己的安全带,想认输,身边男人先出声:“我有个妹妹,读法语是为她。”   又是妹妹,她想到那个沈策为她改了表字的表妹……   “过去和她不熟,知道她在蒙特利尔读书,”他找水,吃了药,“想着学会了,以后有话聊。”   昭昭不吱声,把他手里的矿泉水瓶拿走,塞给他保温杯。   她启动汽车,让空调暖车,丝丝热风从几排小格子吹出来的。吹向他,吹着自己。   “可那个妹妹,那年才十三岁,”她轻声拆穿,“你说喜欢她,我都不信。”   “是,太小了,”他承认,“但她太漂亮,谁见都会喜欢。我也是个俗人。”   她笑意浮上面孔,沈策望在眼中。   “带你去个地方。”她高兴着说。   沈策身体这状况,也至多到千岛湖这里,再远怕他吃不消。昭昭载着他去了临近的一个休息区。不许他先下车,到后备箱翻出自己的滑雪服,强行给他穿上。他穿她的衣服拘束,小,但胜在暖和。她耳语:“乖乖穿着,我不嫌弃。”   她拉他的手,到木栅栏旁,找寻养在这里的小动物。   天黑后它们怕冷,不愿露头。昭昭在售卖机买了一把喂动物的杂谷,失望不已。   转身要走前,一头鹿冒出来,哒哒哒地小跑到昭昭跟前。昭昭抓沈策的手,把谷粒全倒在他掌心,牵引他喂鹿。   沈策有几许无奈,两个成年人开车到一个休息区,专门来喂鹿。   “我再给你买。”她以为他喂得高兴。   投币,买,投币,买,重复数次。   沈策手心被鹿舔了个湿透,又想,莫非上一世去南疆狩猎时射鹿太多,这一世要还?不过看昭昭玩的如此投入,倒也乐得配合。   昭昭夜路开的小心,到蒙特利尔已是半夜。   她把沈策叫醒时,不是在家楼下,而是在沈策第一夜住的酒店门外。   “我给沈衍打过电话,”她说,“说今天赶不回去。”   还让阿姨和沈衍收拾了干净衣物,提前送了过来。难得几日相处,不想有旁人打扰,自己家留给小夫妻和孩子。   车交给酒店经理,两人进房间后,沈策先睡了。   昭昭用热水泡了毛巾,给他擦手和脸,把他剥干净,留条内裤在身上,给他擦擦这里,抹抹那里,再用棉被包裹住他。夜深人静,只管怔怔伏在他身旁的棉被上,盯着他看。   看看他的手,指甲略长出来了,她翻找自己的包。家里的老阿姨是个生活细节派,保管是有的,果然被她寻到指甲刀。她盘膝于灯下,将他的指甲一个个修剪。   如同昨夜,抱着他睡得香甜。   隔日,她硬要去两人初重逢,去的那家日式烧烤店。   巧得是,几个厨师里,仍是当夜那个男人来为他们服务。昭昭靠在沈策身上,和他一起点单。那厨师忽而一笑,用中文说:“今天要笑哦。”   “你竟然说中文。”昭昭惊讶笑了。   “是啊。那天你们一个字没说,他点单也是英文,我还在猜你们的国籍。”厨师笑,突然泼出油,怦地蹿起一丛火。昭昭惊呼,明白自己被厨师摆了一道,人家是故意引开注意力,要给意外惊喜。那厨师叫来一个穿和服的女孩子,是那晚连连劝说沈策不要多点单的人。   沈策在那夜给人的印象本就是“面临被抛弃”的可怜男人,今日是“劫后余生,追回所爱”。昭昭则是那个“负心女”……于是,厨师和女孩子对沈策爱护有加,临走,送至门口,特地给了下次优惠的彩券。   “以后都不敢来了,”昭昭回头看暗红的店招牌,对他耳语,“要是和男同学来,怕被人误会始乱终弃。”说不定女同学也是。   回酒店,阿姨来帮她消毒过浴室和浴缸。   昭昭给他放热水,酒店空调大,她穿着软质的短袖和运动裤,光着脚在浴缸边,摆弄通电的小薰香炉。住酒店房间要守人家规矩,明火要不得,通电便当。   香灰阿姨帮着铺好了,她将香木碎料放一些,加温。熟悉的香气,登流眉沉香。   帘子拢上,将午后的光挡在外。   她掉头,见沈策已经脱得差不多。他睡着后,她将他脱光不止一两次,为抹药,为擦身,不觉什么。此刻是朗朗晴空,正当午后,偏一眼对视,她深觉不妥。甚为不妥。   “你披个浴袍,也不怕冷,”她不知何时到了沈策怀里,被美色迷了眼,“我说过你……”用什么词好,好看?美?姿容过人?“长得挺好吗?”   “说过。”   她心中藏他,常微酡,什么混账话没说过?多少混账事也做过。   ☆、第二十三章 三叩常相伴(2)   “等我调温。”熏香炉要调温。   高了香浓,低了香淡。   沈策不放,她只得在他左臂圈出的一方天地,转过身,把温度调好。   “为我找的?”他问,在她耳后。   “嗯。”她自幼对香味敏感,能辨百千种香,花,草,沉木,树脂,闻过不忘,也不会混淆。这登流眉取的古称,买时遇到数次赝品,为找到和茶室一般无二的香,费了不少功夫。买来后,全屯在沈策的卧室。   老祖宗的有些爱好是好,可惜都被抛弃了。   “沈叔叔说,你的实验室在做……海水淡化?” 她被他转回来,努力说正经话。   “做很多。反渗透膜?想问这个?”   “嗯。”   “这东西也用来污水处理,他对我做的事了解不多,这个早量产了。团队重心不在这里。”   香气愈浓,催情催欲。   沈策在想,花糕店前的女孩子穿着小斗篷,鹿般的眸子里,有屋角蹿跳的灶火,也有他。而眼前,这个女孩的身体在无影的香里,有影的水雾里,等着自己。   沈策把她短袖脱下,昭昭闭眼,前胸后背冷飕飕。   “继续问。”   问什么。难道要在浴室里聊这种严肃的、利国利民的投资项目……   “那你……团队现在主投什么?”   沈策解开绑缚她的内衣,不忘回答:“清洁燃煤,医疗。科技医疗。”如此近,看着全貌,让他身体里渴更甚,她是个女人,喉咙里随便蹦出一个音节,就可以化成无形入肉的丝线,把他缠绕到血液淌干的女人。   “为什么,”她的人和他贴上,“投这些……”   “我们是人口大国,用煤大国,有市场,有需求,”他还在回答,“生老病死,这是社会体系崩塌了也不能回避的东西,与之相生的医疗自然是最□□的行业。”   沈策突然横抱起她。   昭昭搂住他的脖子。和沈策一起,她时常会有错乱的意识。他的气质极复杂,不像是现代文明社会教养出来的绅士,想亲你,便要亲,想抱你,抱起来就走。   “而且,都是好事。”他说。   沈策抱她上床,寻到床角自己的短袖。他一面和她接吻,把他的短袖给她套上。   宽大棉布T恤,包裹着她。她的敏感度被扩大了无穷倍,能看到T恤棉布的编织纹路,横有百千条,竖有千百条,在一条条一根根从她身上研磨而过。   “让我看看伤。”他又说。   她耳膜跳动的,比行军鼓还急,还重。这屋里的顶灯亮些,台灯暗些,浴室的极亮,在远处,深浅不一的黄光交织在一处,在她皮肤上。   沈策以眼观查,验她的伤:“愈合得不错。”   “我昨天晚上——”他摸到床头,揿灭了总开关。   “后半夜醒过,你抱着我睡,”他在暗处,“我把你睡衣解开,看了很久。”   他平铺直叙说的话,烧高了她体内的一团火:“都解开了,都看过了。”   他猜,她会喜欢暗的地方。黑暗可以给人带来一层心理保护。对沈策来说,这就像他初次杀敌,挑的是深夜,伸手不见五指的窄巷子,方便得手,也能安抚自己第一次见血的躁动和不安。   “哥。”   “嗯。”   她不言语了。   “是,”他直接答她,“就你一个。擅长,是领悟力高。”   他皮肤过于柔滑,她原本喜欢这酒店床单的柔软,和他一比,如粗布。手也滑,皮肤也滑,可不温柔。昭昭想,沈策这个人和“温柔”似乎搭不上什么关系,再想,也不对,她有很强烈的自负猜测,沈策已经把他毕生的耐心和温柔都留给自己了。   他热衷一刀见血,不喜犹豫,犹豫是对双方的残忍。   今天是个例外。   ***   天黑后,房间更见不到一丝光了。   昭昭睁眼,能见到的是他藏在暗处的脸。黑暗里,她的手完全不听自己的,攀着他,搂着他。   她两手扶住他的脸:“亲我。”   辨不大清五官容貌的他,离得极近,要让她看清自己似的,哑声问:“不该你亲我?”   她不满摇头,仰头要他亲。   沈策示了弱,像猛虎倦懒,低嗅红花,用鼻尖划了两下她的唇:“你就是老天用来拴我的,”他轻咬她的下唇,“张嘴。”   他在极度疲累中,还在用舌尖探入她的唇,取悦她。   两人在帘子遮蔽的黑暗房间,不见灯,不见影。   “猜我在想什么……”她额头抵他额头。她的思考方式脱离了性别,身心溢出来的满足感都是:他是自己的了。终偿所愿,得到他了。   “我是你的了。”他答,和她目光交缠。   这也能猜到。昭昭想。   他们消磨时间的方式单一、激烈。昭昭再叫他哥,他倒不再反驳,咬她的耳垂说:想叫,就叫得烈些,大声些。   沈策后来每日加了药量,睡得更多。   昭昭没点破,料想他怕发生那晚的情况。人都要自尊,换她,她也不愿让沈策见自己失常的一面。她趁沈策睡觉,把一篇论文收尾,另一篇西语的写得慢。以西语介绍文化,她选的是中国的古文化,君子论,写的不顺。等他走再说。   三日一晃过。   像有锣鼓敲得急,催赶他们分开。   那日,他们在泊车接客的地方卸下行李,沈衍将老婆和孩子带走,留他们独处。   车在一辆接一辆过,寒风里,下车的人不是举着手机要去接人,就是搬了各色的行李箱,去赶飞机。昭昭在蓝色的指示路牌下,在大衣口袋里掏出碧色骰子:“一人一个。”没等沈策答复,她把骰子塞进他西装内,胸口的衬衫口袋。   还有十分钟。   “哥,你说点好听的,”她低头,额头抵到他心口,“你一走,没当面说的机会了。”   他沉默许久,说:“我有个妹妹。”   她难过地笑着,低声抱怨:“全天下都是你妹妹。”虽知他指得是自己。   “她呢,从小喜欢泰迪熊。家里有好多,客厅三个,书房四个,在我的卧室也放了四个。喜欢吃素,不爱做饭,我爱吃五分熟牛排,她难得做一次是全熟,也没办法,照样要吃完。她喜欢花,我给她弄了个花房,从搭到装修,挑花摆进去,忙活大半个月,她就赏脸看过一回,还是偷偷看的。”   那花房是给我准备的?她惊异。   不为你,是为谁。百花在他眼里都是灰扑扑黄沉沉的东西,毫无赏看乐趣。   风大,他用大衣把她裹在怀里:“最爱坚果,硬壳的,软壳的,从开心果到杏仁、松仁,到蚕豆,油炸青豆,瓜子栗子,花生,你给她她就吃。几岁时候给一把坚果能拐走。”   “……我妈告诉你的?”   他笑,往下说:“怕水,喜火,烧过半个院子的枯树野草,被打到哭。”   背后机场的灯忽然亮了,一整排橱窗里的摆设陡然清晰,光在提醒他们,时间晚了。   她脸印在他脖间:“你该进去了。”   他恍如未闻:“她睡觉喜好用被子蒙着脸,蒙一半,”他的手指摸到她的脸,在她嘴唇上划了个位置,轻声说,“拉下去没用,不管睡多沉,都要自己盖上去。”   这是他这几日最大的乐趣,拽下她半掩住口鼻的棉被,等几分钟,她定会不满蹙眉,一点点摸到棉被,再盖回去。   昭昭舍不得,一送再送,进了机场。   机场人不多,但空气仿佛凝住了,氧气被来往旅客一点点消耗干净。她吸不进氧似的,憋闷得慌。沈衍和梁锦珊取了机票,等沈策入关。   昭昭怕被梁锦珊看出端倪,两手插在自己衣袋里,双眼不离沈策。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她眼圈红了,哽咽着轻声嘱咐:“哥,你到了给我电话。”言罢,对沈衍说:“你们也是,一路平安。我哥拜托你们了。”   “和你说句话,过来。”沈策在几步远的地方,对她说。   她怔忡半晌,近前,在梁锦珊的登机箱旁,脚没站稳,被沈策扣住腕子拽到怀里。沈策手托她的脸,从唇而入,当着小夫妻的面给她了一个纯粹的男女之间的深吻。   梁锦珊在一旁震惊之余,抓老公的手。   沈衍点点头。   梁锦珊如梦初醒,难怪他要来看妹妹……一切不合理都有了解释。沈策竟然爱上了这个名义上的妹妹,难怪两人会一起出游数日。   昭昭感受到血在身躯里热烈的奔涌,她没料到,到沈策的唇离开,都没料到。   沈策的手握在她脖后,几度要说,被她一双乌瞳望住,无法企口。他仅是将她的眼泪草草擦干,第一个递出机票和护照,消失在了安检口。   ☆、第二十四章 三叩常相伴(3)   昭昭回到家里,心里空,在沈策住过一晚的房间转着,撤换床单,把被他藏在柜子里的被罩和床罩全洗了。锁上门,擦地板,刷浴缸,想把窗户打开。冬天冷,想想作罢。   西语课的论文未完成,她和阿姨道过晚安,锁自己在书房。   没开灯,先开了文档。   手指在台灯开关上悬着,再无动作,是因为看到了文档里陌生的修订。都来自沈策。他在大段落前写了两行字,大意是他的西班牙语仅限听说,读能应付,不精于写。   寥寥几句,用了中文:   华夏数千载历史,早将人性剖析完整,如今诸多论调,都是老生常谈。   战国有一贤士,才学傲人却家徒四壁,其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君子,重学识,轻富贵,求的是:忘怀得失。   为何说是“求”?人之所以为人,是有“欲”,有欲就有得失心。无论谁,都无法做到全然忘怀得失。君子以此为约束,一生修正自己。   君子苛己,宽人。   舜帝常自省,早有古载。   唐有韩愈,曾论君子:“责己也重以周,待人也轻以约。”   他们见自己,周身是错,处处不足;他们对旁人心怀宽容,见一闪光处会由衷欣赏。伪君子恰相反,常自足自喜;对他人不见优点,例数缺点,此为“以圣人望于人”。   至宋明,文人承前人言论,得: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流传至今。   单此一点,我华夏自五帝至今始终观点统一,教诲后世。   君子不怠,戒妒。   懈怠让人困于方寸、坐于井底,妒忌使人言语可憎、行为失常。   妒忌之恶,古有:妒刻、妒痴、妒害。因妒而刻薄、痴妄,继而陷害于人。人性有许多弱点,无法根除,只能自控,妒忌是极具攻击力的一种。过度的妒忌会让人变得凶恶。他们深知其害,时时克制,终身与己搏斗。   ……   沈策转而说到“藏锋守拙,委身低处”的处事之道。让她想到曾在心中形容他是砂下名刃,恰与这一段相合。   他谈及“守和藏”,引述了一句兵法: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   昭昭对着电脑笑了,后半句是: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沈策更适合后一句。   她在黑暗里,通篇阅尽,陷入了不真实的虚幻中。   如置身庐山霜雪中,水上有亭,他将大氅脱下,披于身,倚在厚铺的坐席上,同她说话。而她偎在炭火旁,隔火望他。他赏雪,她赏他。   ***   她被闹钟唤醒,恍恍惚惚在床头,意识随壁纸上的山水不停走了几万里。梦太乱,时而文字,时而他。沈策电话随后而至,她滑进棉被里:“算准你要落地,醒了没下床。”   电话那端,是澳门机场的嘈杂外音,有粤语、英语和中文。   “说这种话,是想我再飞回去?”他说。   她“嗯”了声。   她想到那几日他伏在自己身上,她望天花板,只见他脸一侧的轮廓,还有自己的手。   科技发达也不好,一眨眼世界两端。从昨夜,她发现自己并不熟悉他。数日的耳鬓厮磨,沈策于她只是露出了山峦一角。一个人的精神世界越辽阔,越会吸引她。她多了解他一分,便陷一寸,本以为无法迷恋再深……即刻能推翻。   “我看过你写的了。”   “抛砖引玉,”他说,“几句皮毛。”   她轻声说:“自我嘲解的功夫不错。”   他笑:“嘲解,嘲解。有嘲,才有解。”   两人低语,好似他出远差,不日就回,谁都不露伤感。   先前因为沈策在,妈妈不想打扰兄妹相处,没多说,让她对退婚的事再考虑几天。沈策离开一周后,她和妈妈通了电话。电话接通后,母女俩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妈妈先笑了:“什么母亲,什么女儿。本来想给你一条捷径,看来你不需要。”   昭昭的心在这句话,终于落下,带着鼻音撒娇:“谢谢妈。”   当初妈妈也是一意孤行,坚持离婚,放弃了因婚姻得到的股权,带着三岁的自己离开。祭祖之年,昭昭初见庞大亲族,只觉新鲜,却不懂那年的沈宝盈正是浴火涅盘,重攀顶峰。   “是什么样的人?”妈妈笑着问。   “是……和哥一样的人。”   昭昭不肯再说。她和沈策有约定在,他治疗的这段日子,不宜有任何风波。等两人再见,再找时机公开。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沈策能恢复健康,是唯一重要的事。   如她先前推测,妈妈转达了表外公的意思,不能把苦心教出来的人才让给外人,要昭昭完成学业后,为沈家效力。她自然没有异议,给了妈妈满意的答复。   沈策情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连着一周陪她电话。坏的时候,不认得她。   昭昭为了使自己不要陷入无望的情绪泥沼里,在申请读硕期间,先跟着导师的步子,旁听各类课程。她大学学的金融,硕士选了金融分析,是一年制。想读完,再回家里做事。妈妈对她学什么不过问,都是积累,当初让她跳芭蕾,也没想过要培养出来一个舞蹈家,是想养养她的韧性和气质,为此还开过她玩笑:“学芭蕾没白学,看,走路永远不会驼背。高兴了还能跳上两步,为自己助兴。”   可惜,人生无法被规划,变数常在。   见面的日子从半年,推到一年,隔年盛夏过去,由秋入冬。   转年,昭昭回香港过年。沈叔叔从沈策生病,终日忧心,不大像过去到处为了生意飞了,留在沈策最爱住的小楼,调养身体。妈妈负担起长房的大小事,也常住港澳。   长房人丁单薄,过年都不见几个人。   “长房只剩大伯和我,”沈叔叔微笑感叹,“大伯有一个孩子,是独身主义。我呢,也只有沈策一个儿子……”可惜病了。   昭昭不言语。妈妈提过,沈叔叔这一年常说,长房多难,怕断了血脉传承。   “你的男朋友最好入赘,”沈叔叔认真和她谈,还是头回过问她的私事,“若能姓沈,我们长房还能多些人。”   “我哥不是好多了吗?”昭昭轻声安慰沈叔叔,“过年,要说吉利话,想吉利事。”   “他近况如何,我这个父亲也难说得准。沈衍和他都是有主意的孩子,两人一起,对我从不交待实话,”沈叔叔把书桌上封好的红包拿来,温声道,“明年带男朋友回来?”   昭昭没得说,低头笑,眼睫垂着,隐去会令人起疑的伤感。   不止想阖家欢,她更想替沈策尽一份陪伴孝心:“好,明年。”   描金的字是“阖家团圆”,昭昭手指沾到的红包一角的金粉,惊讶看了看手指。   “这是你哥哥写的,前两个月让沈衍带给我。”沈叔叔解释。   她迟迟无法移开视线,真切体会到了“见字如面”。   他的字有雄秀之气,锋芒尽显,摸上去似能刮破手,和“阖家团圆”这类自带暖意的话其实不太搭。沈策曾在那段话里写:“常人之敌,是旁人,君子之敌,是自身。”   对沈策来说,恐怕最大的敌人,就是他的锋芒过盛。他的毕生功课应该是隐和收了。   除夕,她去看花房。   这花房改装过,几年前这里和澳门相似,现在截然两种风格。澳门那处是玻璃墙,全白木架,以高大遮目的绿色植物做了一个迷宫布局,让人联想到绿野仙踪。   此处花房仿照她在蒙特利尔家里的风格,重新用木质材料搭建过,外壁屋顶养着不畏寒的植物,窗旁也挂着一盆盆。满目的绿,裹缠屋顶和玻璃窗。   她能想象得出,春夏换上应季植物,会是繁花锦簇。花裹着房子,房子里再养花。   花匠要回家守岁,临走前,指昙花说这几日会开,指铃兰说这植物喜冷,千万不要好心办错事,搬进去。   日落后,月光渐显。   顶楼泳池的水入秋前被放干了,空留沉灰的池底。她在蒙特利尔住久了,习惯极冷常降雪的气候,看月旁的乌云,还在想,深冬时节,该不会要下雨吧?   念头未消,雨点落到她鼻梁上,继而是上唇……   躲进花房的她四处找干净的毛巾,没有,只好抽茶座上的纸巾,擦着脸,找寻不到伞。妈和沈叔叔都睡了,此处离电梯间最远,不值得在雨大时跑回去。左右无事,想等雨小。   最静时,茶座上的电话响起。   昭昭的心扑通扑通跳得急,响到第二声,她抓起话筒。   听筒里,同样有雷声。   “手机没接,猜到你躲在花房。”   昭昭的手把沾湿的纸团攥着,攥的越来越小,如紧缩的心。离上一次通话,两个月了,还是在去年,跨年前,他说会去蒙特利尔过新年。后来情况急转直下……   “春节一过,就是我们中国人的新年了,”他问,“有什么心愿?”   一道闪先过,雷声紧追而至。   “我……有个哥哥,想他平安。”年复一年,她心境始终在变,对他的迷恋一分不减,却开始体会他的心境。她想和他一起,什么都不做,不谈恋爱,不做情侣都可以,唯一心愿是能多见见他,陪着他。   “还有吗?”   “让我想想,”她指甲抠着自己的掌心,克制着语调,“我还想陪他过二十六岁生日。”   “他生在初夏,还有几个月。不嫌等太久?”   “不算什么,”她轻声说,压着泪意,“我等他的时候多了。”   “好,知道了,”他说,“正好,最近也没空闲。”他说的似忙于公务。   “就知道……”   两人握着听筒,都在笑。   “过年,要守过年的规矩,”他说,“记得穿红,石榴红裙最好。”   “今天除夕了,现买裙子怕来不及,”而且冬天穿不冷吗,她问,“哪里的规矩?没听过。”   她听得他一声笑,直觉不对,回神想,莫非是暗指石榴裙下臣。   她眼前是殷红的虎刺梅,右后是嫩黄夹着一抹蓝的鹤望兰。茶座这边水仙最多,春节里水仙花开得最好。似乎每年春节见到水仙花,才算过了年……   昭昭想找类似石榴花的红,没有:“你这花房好看,我舍不得走了。”   “是吗?”他问。   昭昭仍在赏花,像有他陪。   他忽然说:“那就留在那,等着我。”   ……   这话格外震耳,在窗外的雨声里,让人体味不到真实。她身体比意识快,猛起身,腿磕上茶桌。茶具相撞,被沈策知道。   “不用出来,雨正大,”他话不断,从话筒传来,“等我找伞。”   句句像真的,但这一年多,两人约了无数次,都被取消……“哥,你过年不许骗我。”   “不骗你,”他笑,“家里的伞都去哪了?”   ☆、第二十五章 繁花今相续(1)   “什么时候了,还找伞……”她哽咽着笑着,眼泪往下掉。   “不找了。”电话断了线。   她是太高兴的撒娇,没想过让他一个病人淋雨,四下里望,找能挡雨的报纸之类的东西,没找到,慌忙往外跑,撞歪了一处花架,即刻被一杈悬出的花枝刮到脸上。   她诧异了一瞬后,推门而出。   雨如瓢泼,迎面浇上她。   今夜算她在港澳这边遇过最大的一场雨,从花房跑到电梯,从头到脚无一处干的地方,擦都没法擦,从头到脚在滴水。   电梯门在眼前滑开。   一年未见的他,浴在电梯明亮的光里。分明没淋过雨的男人,披着西装外衣,眉目像也被雨水潲到,染着湿气,尤其是如墨的眼。   昭昭仿佛刚谈恋爱的女孩子,意识到自己狼狈,胡乱用手抹脸上的雨水。   “你进来,还是我出去。”他笑着问。   她迈入电梯,外头的大风大雨,被关在厚重的金属门外。   沈策见她浑身是水,把西装外套取下:“披上。”他想给她搭到肩上,两次没成功。   昭昭接过衣服,自己披上了,干燥的布料带着他的体温,包拢住她。   “沈衍开车送我回来,还没走。”他一挨近她,衬衫颜色浅看不出被浸湿的水痕,但西裤上很快就有了水印。   “两个大男人都找不到一把伞……”她被沈策堵上嘴唇,有全身脱力的溺水感。明明怕水,更不可能溺水,但窒息感让人联想到这里。   “还喝了茶。”为了润口。没耐心泡新茶,喝的是冷茶。   沈策另一只手扣住她脖后,掠夺她的氧气,还给她的除了唇舌压迫,都是茶的味道。他想象了许多次重逢的她,这一种,确实没在脑海里勾勒过。除夕夜的大雨,替他勾出她更成熟的身体,沈策眼前挥之不散的是一道水流在沿她的锁骨往下淌……   沈策的唇在她的唇上缓缓移动,她想到他曾在自己耳边重而沉的气息,逼她哭过无数次的日夜。温柔而又暴烈。   是她的沈策回来了。   昭昭好似急切跑上山坡,被人一把推入悬崖下的深海。撞入水面的下坠感,让她眩晕。她手在沈策的肩上,手臂上,沿衬衫滑下来。   他手臂肌肉突然收紧,她摸到了布料下层层包扎的纱布,推他,慌忙问:“胳膊怎么了?”   她把他衬衫袖子往上卷,被沈策挡住。   他说:“缝了几针,没你想得严重。”   “缝针了?医生没让你抬高手臂吗?”刚才缝合也不怕伤口肿,竟然没挂在脖子上,“你举高点,我下去给你找东西绑到脖子上。”   “下边有,上来前解开了,怕你猛一看被吓到。”   “……我又不是小孩。”   他和她说笑:“难说,刚刚还埋怨我找伞。倒不怕淋雨,只是淋湿了要重新包扎,一来一回,浪费陪你的时间。”   她哪有心情关心他找伞的事,催他下楼,回影音室。   沈衍见俩人回来,把手臂吊带给他:“还是戴两天,胳膊上的口子可不浅。”   沈策不想戴,他没用这个的习惯,方才在医院还和护士说不要了,缝了几针的伤,却弄得和骨折一样唬人。但见昭昭神色不悦,也只好将这个他认为碍事的东西戴上。胳膊吊在胸前,行动颇为不便。   沈衍说初二带老婆孩子拜年,让俩人趁春节公开关系。   “我大舅子听说你退婚,惦记正式追求你,被锦珊骂了几回,兄妹俩翻脸半年了。”沈衍笑着说,自己太太紧张沈策的姻缘,比过去和自己谈恋爱都上心,唯恐谁抢走沈策心上人。   昭昭冲了热水澡,换了衣服回来。   沈策正半蹲在播放机前,挑了张蓝光盘,塞到机器里。   书桌和茶几之间堆了大小几个行李箱,她一见数量,开心得难以自已,一看就住的时间不会短,可还是认真问他:“这次留几天?要是短,我们就不和爸妈说,这样不会浪费时间和他们争论。”仅有两三天的话,她可不想用一天争论,一天冷静讨论,守得云开见月明后送他走。时间短就要好好规划,每个小时去哪里,做什么。   光盘滑入机器。   “不走了。”他偏头,对她说。   惊喜来的过猛过快,她以为他在说笑。   暗一霎,亮一霎,片头在乐曲的牵引下跳出来。   光仿佛一支笔,沿着他的深眸、鼻梁一侧在勾画,眼眸深些,描得重,鼻梁旁的侧影也深,最后勾出他的唇:“高兴吗?”   他带了几分笑:“还是想我再走?好让梁家两位公子来竞争一番?”   稍有好转,他的恶趣味立刻回来。前世今生都一样,喜欢看她皱着眉,气都气不彻底,憋着小懊恼小醋意的模样。   他没有别的女人,单昭昭这一个,轮回往复,爱得滋味无穷,从没腻过。   “又不止那两个。”她低语反驳,不甘落下风。   “是吗?”他笑,拿了遥控器往沙发去,坐到右侧的角落,“妹妹大了,有几个追求者是好事。”言罢,轻拍身旁,让她到身边去。   他一边胳膊挂着,不方便行动,等昭昭要坐,反而改变了主意。拉昭昭跨坐在自己的腿上,两人面朝着面,额头对着额头。   “你都不吃醋?”她不满。   他笑:“多多益善。”   能让沈策爱的女人,有这个本事。又不是过去,美貌招来的都是赐婚噩梦。   昭昭念着他刚出事故还缝了针,不想让他今夜做什么,几次拨开他的手。沈策最后一叹:“该不会想今晚要我睡影音室?”   “我给你抱一床被子。”她说。   “占了卧室,还要把主人赶出来?”   他笑,头仰在沙发靠背上,以目光灼她。   她不理他,趁势逃走,和他一起靠在沙发上。两人挨着彼此,把一部观赏过数次的电影看得津津有味,沈策时而偏头,亲亲她的额头,她高兴了仰头和他接吻。看完一部,还想看一部,守岁的夜,过得满足充实。   零点一过进了年初一,昭昭下楼到客厅取盛满坚果的盘子。   啪一声,啪又一声,剥二十几个开心果:“手给我。”她说。   沈策的目光突然暗沉。   昭昭见他没动,将一颗塞到他齿间:“算了,喂你。”   一颗一颗,她把他当毫无捕食能力的小鹿喂着,自己间或吃两颗:“吃多了就是要喝茶,夜里渴。”   突然被他两指捏住下巴:“让我看看……”   这一秒被无限延长,慢的像一滴墨落于宣纸,沿着纸的脉络,无声扩散……   沈策无法移开目光,那一处的红,在他眼前荡开。   这是他初见血色。那道划伤极浅,由于伤浅,更容易保有淡红色泽。对血的熟悉感袭卷心头,如狂风过境……他的手指摸到她的下唇,水润的红。见到昭昭前,他眼里没有过漂亮的人,任何人嘴唇灰灰黄黄都不会和美搭上边。昭昭是五官制胜,不上色都能动他的心魄。   命该如此,他早该猜到,自己眼里的第一抹红,是沈昭昭。   难怪老和尚会说红尘之苦,昭昭就是他的红尘。   “怎么伤的?”他问。   她知他看这里有颜色,偏黄,被他问倒不奇怪。   “在花房,着急出来看你,”她洗澡前对镜照过,一道划痕而已,极浅,但见他如此着紧,不自觉摸了摸,“很快会好的……”   他的脸浸在屏幕的光里。   “想到什么了?”她轻声问,“能告诉我吗?”   她想引导他说出来,陪他聊,为他宽心。   说完,她低声撒娇道:“被你瞒着什么事一样。”   沈策刚记起过去那年,曾想告诉她全部。而后,他决定守住这个秘密。过去的沈昭昭不是寻常望族之女,自家族落败后,跟着他吃过许多苦,更因为是沈策妹妹受过不少的罪。到死,都无法善终。   讲一个凄婉的爱情故事是很感人。后果两个走向,一是她将信将疑,或是全部相信,但记不起曾经,不会受痛。另一个走向,是就此撕开了一道口子,诱使她记起过去,全部的、真实的肉体疼痛。包括最后的死,如果让她重历一遍?谁来救她?   “说一点点,”她在他耳边问,“我想听。”   沈策目视宽大的屏幕:“确实有事瞒着你。”   昭昭坐直,以眼锁着他。   “我第一次和女孩亲热,在这里。”   她脸涨红了,是气恼上头,甩脸要走。   沈策拉她的腕子:“和你坦白也不好?”   “明天再坦白……不要打扰我今天好心情。”   “择日不如撞日。”他说。   他想想,回忆着:“严格讲,在这里和那个女孩没到最后。”   “你信不信,我可以一星期,一个月不理你?”   他摇头:“最多一天。”   她盯着他。   “也许我讲完,你醋意过浓,”他分析着,“能让我回房睡也说不定。”   “……那你讲吧,不怕后悔就讲。”   “那晚,她和我去兰桂坊,自称酒量好。我也是着了她的道,尽地主之谊请她喝酒,反倒害了自己,”他扣紧她的手腕,免她走,“还把卧室给她睡。”   “兰桂坊是你专门骗女孩的?”   “你哥哥不屑做这些,”他评价,“是她对我有好感。”   ……   他泰然自若,她忽觉蹊跷,难道……又是自己?   “她半夜不好好睡,醉了也要下楼找水喝,也或许,是想找我,”他问她,“你是女孩子,帮我猜猜,她是想喝水,还是潜意识要找我?”   她断定是自己了……“没想找你,口渴。喝了酒都口渴。”   “哦,这样,”他反思,“那是我误会了。”   沈策不再说。   昭昭踢他的鞋边沿,以此还击。   他抱她的腰,把碍事的胳膊吊带摘了,手臂抬高,在她头顶。以一只伤臂把她的人圈在自己的方寸天地:“让我看看你。”   微红的眼,红润的唇,还有下巴的一道浅浅刮痕。他在想,她身上还有什么是红色的,能自如活动的手解她的衣扣。   “那天……我们在这做什么了?”她被好奇缠住。   他笑了,低俯在她耳旁。   “想不想哥哥?”   “嗯……”   沈策意外被她吻住下唇,他闭上眼,顺了她的心。     ☆、第二十六章 繁花今相续(2)   年初一的五点,小楼的静仍如昨夜,或比昨夜更甚。雨停了,电闪雷鸣随之隐去。   睡在皮质沙发上不舒服,汗干了后黏着皮子,像涂了一层质量奇差的透明胶水,把他的皮肤和动物皮黏连在一起。   他一动,怀里人不满,喃喃抱怨。   “去喝水。”他说,离开前见她翻身抱住被子,露大半身子在外,从箱子里找出一件自己的短袖,给她套上当睡衣,免得着凉。   再次睡熟的她,睫毛微扬着,覆住眼。   沈策到一楼厨房,见到厨房有橙黄的光透过磨砂玻璃,照亮了半个餐厅,知道自己没有料错。父亲沈翰中按作息习惯,五点会来喝热牛奶。家里的习惯是年初五之前,让全部佣人回家,花园洋房那里有把沈家当成家的老佣人,常年不会空着,小楼这里没有。   他进了厨房,看着背对着门的男人,静默良久。   沈翰中端着玻璃杯,回身。   父子俩新年初见,是做父亲的先红了眼,还是保有了身为一个长辈该有的冷静自持,笑着问:“何时回来的?”   “昨晚。”   沈策见沈翰中喝牛奶,在想,如何开场最稳妥。   他曾和沈翰中有过一场无人知晓的谈话。那年,他醒于幼年的身体,吓走母亲,剩沈翰中一人陪着他。当时的他有着成年人的灵魂,面对陌生的男人,这一世的父亲,除了抗拒再无其它情感。日复一日,他百痛蚀身,终于对老和尚脱口说,自己不是这个人的儿子,来这里,是要等人,等一个亲人。   寺庙后山的禅房里,生死关头,沈翰中劝他:先要活下去,才能谈其它。   虽然沈翰中没相信,认为当时儿子烧糊涂了,但至少亲眼见过,亲耳听过。   所以下楼前,沈策想的是私下坦白。沈翰中有城府,善思辨,再有沈策的幼年经历佐证,有概率会相信这种荒谬的事。只要沈翰中信了,一切好办,保守秘密,处理好和昭昭的关系,都能最快谈完。   而此刻,沈策看着灯光下的男人背影,犹豫了。   当上一世和这一世连贯起来,他的阅历、思想不可逆转的全变了。如果告诉一个父亲,他的儿子不再纯粹,虽然肉身还在,灵魂早不同,没办法再把沈翰中当成唯一的生身父亲,也不可能再对沈翰中产生对父亲的依恋……过于残忍。   人皆有感情,并非冷血,面前的这个已见白发的男人是从未放弃过他,从他生下来,不惜全部的时间金钱,一次次把他从鬼门关拖回来的人。   “我始终想问你,”沈翰中先开了口,“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怕伤了你的自尊心,孩子大了,做父母的说话更要有分寸。这两年我常想,过去和你相处的时间太短了……如果可以,这次多留几天。”   言罢,又说:“下次回来,不用怕吵醒我。”   沈翰中想保持为人父的气度,微笑着,背过身,问他要不要喝牛奶。过去,他独自带着幼年的沈策,父子俩都是早起一人一杯。   沈策和沈翰中对视着,看着年近半百的老父因为这几年忧心儿子,白了的双鬓,看着那双被泪浸过的眼睛。他推翻了既定计划。   这是一个同样需要他的人,他这一世的牵绊。   他不想打破短短一世的缘分。既有父子之缘,就让这缘分干干净净走到底。   “让你担心了。”他说。   沈翰中摇摇头,把牛奶杯给他。   “这次回来,有件事想和你谈,还有沈阿姨,”他说,“我和昭昭在一起很久了。”   ***   昭昭醒时已经十点。   沈策不在,身边沙发上有他睡过整晚的凹陷痕迹。   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余光能见到短袖袖口,是他的,什么时候穿上的?昭昭摸了摸眼角,摸摸被子边沿,还潮着。他在男女情|事上有偏执,每次不见自己哭绝不会罢休。   门被推开。她立刻闭眼。   空气里很快出现各种味道,卤凤爪、叉烧酥包、蟹肉春卷、肠粉等等……   “现在睁眼,我喂你。再装,自己吃。”   老狐狸。她微睁眼,手臂揽住棉被,喃喃着说:“过年好。”   他笑:“过年好。”   昭昭埋头在棉被里,看沈策把点心一碟碟摆妥,开始给她准备蘸酱,甜的,咸的,酸的,梅子的,桂花的,白砂糖……   他的眉峰和脸型最相衬,都是偏锋利、犀利的。   蒙特利尔家里的老阿姨在他走后,对她说,你这个哥哥长得不错啊,能演文艺电影。她诧异于前句,不认为像。后边老阿姨再说,戴上黑色金属边框眼镜,偏执安静型的男人,文艺电影里的反派……她琢磨琢磨,确实。   沈策告诉她,沈叔叔作为长房的人,需要初一清早到澳门,比各房都要早,所以早和妈妈回了澳门。沈策刚回来还带伤,留在香港这里休息两天,初三到即可。   换而言之,这两日的小楼,是属于他们两个的。   她不想放过他居家贤良的景象,肚里饿,庆幸影音室配置齐全,以最快速度去洗漱完,回来往棉被里钻,恢复原状。   “我们晚一点再说,等我回去前,最后说。”她说。想和他平静过几天。   他点头,没反驳。   沈策进洗手间拿来一块拧干的白色小毛巾,热烘烘的,给她擦手。   这做派,像要给她喂饭。   “忽然这么好……”她惴惴不安,抱着他的肩。   “没喂过,想试试。”   夹到嘴边一块糯白的肠粉,她张开嘴,咬了半口,压不住笑:“我从记事起都是自己吃……”不喜欢被人喂,极小时候屡次夺走妈妈手里的勺子,把食物划拉到处都是,还坚持自己吃。   沈策笑而不语,让她指要吃什么。   他一来怀念和她自幼相依为命的日子,最重要的是,有一种老说法,农历新年第一天做过什么,这一年都会围绕着这个,逃不开,绕不开。   她下巴搭着他的肩,专心吃着他刚喂的蟹肉春卷:“渴了。”   茶杯递来,她喝了一杯,再要一杯。用手指划了划他的短发,往下,摸他脖后的皮肤:“哥。”她用手覆在他脖子后,想亲他。   沈策笑:“你吃完再说。”   “你嫌弃我……”她低头,装可怜,“还特地喝过茶。”   沈策一声不吭放下筷子,把她推到棉被上,手掌压住她的胳膊,沉默强硬地用舌抵入她的唇。他的眼睛黑的摄人魂魄。从她上颚处扫过,到舌下,把能到达的地方都走了一遍,昭昭从没发现自己连接吻都敏感至此,还是因为今天他亲吻的格外细致。沈策往她喉舌深处走,她下意识曲起手指抓他的衬衫,把扣子要捏碎的力度。   “谁嫌弃你,我都不会。”他最后坐直,又像没事人一样拿起筷子,问,“吃哪个?”   当初她将死之际,他也没皱过眉头,把她口鼻和眼睛流出的血擦干净,一点点亲过来,像抱小时候的她一样抱着哄,陪她说话,给她讲北境以北的荒原飞雪。   最后血近墨色,他都不大在意,只认为擦干净更麻烦一些。昭昭在他眼里就是羊脂白玉,美得毫无杂质,那些覆在上面的东西都是外物,他看不到,不在乎。   午后,澳门沈策妈妈那里,送来新年的一批花。   新花里有两树腊梅,两树红梅,都是山地野生老根挖来,做成的古桩,经过数年修剪成型的大桩景。他摸她的手冷,不让她在花房外赏梅,把她带到花房里。   他下去给她做了两杯咖啡,端上来,和她在这里消磨时间。   昭昭数新送来的盆橘,足足二十六盆。花房里的花都精挑细选过,这一排排盆橘格外扎眼:“是送来给我们吃的吗?”她奇怪问,有金橘,也有蜜橘。   这么多怕吃不完,吃不完会坏。尤其在花房这么暖和的地方。要不要搬出去冻一冻,能多吃两天,可二十六盆太多了,他胳膊受了伤,大盆的蜜橘自己也搬不动……   他看穿她的心思,好笑着说:“摆来看的。寓意大吉大利。”   她愕然,自家从没摆过……还有这种说法?   她再看那一盆盆浓绿中的金黄橘子,好感倍增,二十六盆,就是要他二十六岁这年大吉大利了。那更不能放坏了,一会儿抱几盆去影音室和卧室,取个吉利。   “你新年有什么愿望?”她忽然想到这个,看向沈策。   昨夜他问自己,自己还没问过他。   他静了会儿,一笑说:“我说出来容易,你做到难。”   “……既然问了,当然尽量。”   极长的一段沉默。   他把受伤的那只手臂搭在昭昭身后,赏虎刺梅,出神地看那一丛丛浓碧下的刺。她不是急躁的性子,唯独遇到和沈策有关的,多等一秒都难挨,尤其瞧出他在故意卖关子:“但凡你想要的,我能做到的,都满足你。”   沈策忍俊不禁。   她央求,望住他,非要他说不可。   他被磨得没脾气,手抚过她的头发:“想和你有个孩子。”   ……   她嘴巴微张了半天,满腹信心都被他一句话刮得干净:“你……刚回来,好像吃药不好。”她忘记谁普及过,吃药的人需要代谢一段时间才可以。   “半年前停药了。”   “半年前……你就想了?”   这是治疗步骤,当时没这种想法。不过昭昭如此问,他乐得逗她:“对。”   她魂游天外,在想,现在反悔是不是太晚了。人要言而有信,可……   有孩子会不会让长辈震怒?应该不会,反而更容易过关。最坏的结果:两人以后万一感情不好,会和爸妈一样好聚好散。是沈策的,又是自己的,从人品到事业能力,给谁养都不会错,两个沈家也会抢着要。   她喜欢小孩,当初想的是不管结婚还是单身,都会养。   和沈策要一个,起码足够漂亮,也会聪明。   这花房暖得很,浓香淡香交杂,还有草木土壤的香。   冷静被香气驱散,她抿着唇,玩着手指,不好意思再深想。没谈几天正经恋爱,亲热还没几次,他怎么急成这样?不过一年前是自己先求的婚,他都答应了。   理论上讲,下一步是这个。倒也……合情合理。   “还要咖啡吗?”沈策问。   她摇头。   “不好喝?”他把自己杯里的细品了品。以为果香她会喜欢,下次要换换豆子。   “今晚……就要吗?” 她不安地算着时间,今晚要,硕士毕业倒不影响,只是结婚要尽快,还没和爸妈说呢。   ……   “今晚?”他像回神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可以,就今晚。”   ☆、第二十七章 繁花今相续(3)   毫无征兆,两人都静了。   这会儿太阳出来,一格格的玻璃收纳日光进来,昭昭在光里坐得热,动动腿,瞥见沈策瞧着自己,掺杂了熟悉的东西,是过往打趣她之后的惯有表情。   她觉出不对,盯着他瞅。莫非又被骗了?   他的薄唇微抿着,是要笑不笑的样子,后头忍不住,将头别到一旁去。随即咳嗽了声:“给你换豆子试试。”径自拿起两个空杯子,背对着她,笑着走了。   她醒悟:“沈策!”   他笑出声,推门而去。   他再回来,昭昭不见了人影。   沈策估摸着,今天气得狠,要个把小时肯和他说话,将白瓷杯端到二楼卧室门外,搁在深棕色的地板上,敲门说:“我错了,给你认错。”   没回音。   “咖啡在门外。”   依旧不给回音。   到五点,花园洋房送初一的饭过来,食材齐备,只等下锅。来的是一对年迈的老夫妻,是长房的管家,最早曾祖父身边人的后代,更像家人。老夫妻穿着旧式的大衣,婆婆脱了外衣,长袖旗袍的身影在厨房饭厅忙着,低声问沈策,妹妹呢,不见人。   “在和我生气。”他坦然指楼上。   不过气归气,昭昭懂礼貌,他打电话过去说洋房的管家老夫妻在,她不点头,人家不敢炒菜烧饭。她没多会儿,现身客厅,两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和老夫妻轻声招呼。   怎么闹矛盾都好,长辈小辈在不能吵架,会伤长辈的心,带坏小辈的性格脾气。   沈策想和她说话,她往沙发上一窝,看电视。   他即刻明白,气没消全,要多等等。   这一等,等到晚饭上菜。新年菜都会讨好意头,婆婆端一陶瓷盆的海参、鲍鱼、猪肘、鱿鱼、卤蛋等等的大杂烩上来,就说一句“盆满钵满”,发菜生蚝端来说“发财好事”,猪脚来说“家肥屋润”,昭昭被吸引了。婆婆端上烧鸭,沉默寡言的老管家难得开口,说,这鸭音同“甲”,过去沈策还在念书时,年年必上的菜,三甲登科。   等下一道菜,咕咾肉,恰好婆婆被烧好的汤打断,掉头回去,没给这道菜加彩头。   他特意为她夹了一块咕咾肉:“猜这是什么?”   昭昭低头吃,不吭声。   没多会儿,一块黏黏甜甜的咕咾肉再被丢进碗里,他给她夹了第二块:“多吃一块,这个意头好。”   说完,他进厨房,换了婆婆出来吃饭,说是最后一锅团团圆圆,他要亲自来。   昭昭趁他不在,悄声问询面前的菜。   “过年吃甜的,甜甜蜜蜜。”婆婆笑说。   昭昭用筷子轻戳戳空碗,看磨砂玻璃上沈策的黑影,夹了一块菠萝,慢慢抿着。   婆婆和管家轻声聊着,说沈策从小不进厨房的人,今天难得,估计在学怎么做哥哥。她想到那道酒香豆苗,心软了再软,吃了第三块咕咾肉。   临走前,婆婆惦记着沈策花房的水仙花,从随身带的皮包里掏出来一叠细窄的红纸,埋怨自己说只记得做饭,忘记给花套上红纸了。沈策接过去,让他们先走,这些自己和妹妹当消遣,没几分钟就能做完。   她还在吃他煮的汤圆,勺子在酒酿的汤里,和一粒粒米兜着圈子。   “想和我说话?”他问,“但想想不行,要等我先开口?”   “懒得理你,”她终于和他讲了下午以来第一句话,“天天开我玩笑。”   他在耳边问:“要相处一辈子,总说顺心的情话,腻不腻?”   “不腻。”   他点头,表示知道了:“沈衍在哄老婆方面有一套,日后和他取取经。”   她瞥他,分明你更会哄人。   两人回到天台花房,沈策把婆婆留下的红纸条,一个个系在水仙花上,纸条长,打个结,垂在叶上。“绑这个也有说法?”她从他手心抽出一条,学他绑。   “没说法。她认为水仙颜色太素,不适合过年,年年在洋房如此绑。”   她点点头,趴到沙发另一端,去看盛着水仙的釉里红云龙纹盘,釉面稀薄,色泽偏青白色。盛着水和鹅卵石,盘底的图案反而隐没了。   “看个瓷盘,也这么入神?”他俯身过来。   她用手指拨着鹅卵石。   “昙花开了,不看看?”   开了?花匠是说这两天会开,她还惦记着,等着看。   可万一又是谎话呢,她决定先不回头。   “再不看要谢了。”他笑。   “……没那么快,花匠说要一两个小时呢。”   他故意骗她,引她回头:“这次品种不同。”   她挨不住,将头转回来,眼瞥见一角的绿托着绽放的白。   真开了。花房有上百种花,比昙花美得也有,吸引人就吸引在花期短,夜间开。   “第一次见昙花?”沈策问。   “嗯,你看过?”她问,“在你妈妈的花房?”   “在江南。”   她笑起来:“普陀吗?那么小的事还记得?”   “江西九江。”   “那里也算江南?”她以为只是江浙。   他点头。   江南在过去范围广,是长江以南的中下游地区,当然包括江西九江。   “九江过去叫柴桑,”他说,“比现在的柴桑区大。江南襟要,军事重镇。”   他又说:“给你写的参考,战国人那句,陶渊明也引用过,在他的五柳先生里。”   她点头。怎么忽然转到陶渊明身上。   “陶渊明就是柴桑人,作品里多少能见到一些故乡柴桑的影子。”   是这样?桃花源记,那古时应该好美。   “接着说。”她听出了滋味。   “说什么?”   “什么都好,喜欢听你说。”她自幼生长在异国文化里,十几岁正式回沈家,所以接触的晚,但很喜欢,翻阅了许多书籍,但不如他说的系统化。   “什么都好?”沈策沉吟,似在想什么。   他随即说:“想摸透人性,学为人道理,把先秦两汉的书吃透,就足够个人一生所用。就像我先前对你说,许多观点古有记载,后世都在沿用而已。”   “嗯。”   “随便举个例子。春秋孔子最早说‘求仁而得仁’。到战国,这个说不戚戚于贫贱的人,承孔子言论,也说过‘求仁而得仁,求义而得义’。到今天,我们还在用求仁得仁,不过是先秦早有的观点。”   “嗯。”   “陶渊明引用战国的话,也是如此。”   “嗯。”   “再举个例子。”他突然停了一停。   昭昭听得入神。   “明代《金瓶梅》有一回叫蕙莲儿偷期蒙爱,有句‘解带色已战,触手心愈忙。那识罗裙内,销魂别有香。’”   金瓶梅?   “引自宋时辽国的一首艳诗《十香词》。”   “嗯……”   “这诗里,有一句不错,”他继而点评,“谁将暖白玉,雕出软钩香。”   因她像羊脂白玉,他才喜欢。   她和沈策对视着,在想,不是在说传承吗……   他把烧好的水,给她沏茶,仍是一副传道解惑的先生做派:“说到香,你懂辨香,这十香词里写了十香,你该有兴趣?”   她点点头,在摇摆不定中,努力认真听下去。   他往沙发后靠,摸了摸她的头发:“过去叫女子黑发作绿云,所以是绿云香。”他的手指仍如过去,养病多年,滑得很,往下摸到她毛衣领口,轻划了划:“颈边香。”   他视线往领口下走,颤酥香。   “是什么?”她也低头看。   沈策一笑:“没什么,”他的指腹擦上她的脸,低声问,“猜猜这个?”   他人跟着亲过来,到脸边,暗哑的一句话几不可闻:“粉腮香。”   茶烟像把两人都围拢住了,他移到她唇前,轻声问:“还想知道吗?”   她轻呼吸着,仿佛站在一旁在看两人是如何在接吻,他微张开唇,和她互相抿住彼此的唇。今天是数年来最闲暇、最不受打扰的一日,分秒都是他们的。他不急深入,每一寸的移动奇慢,微微濡湿她的下唇:“张嘴。”   她微启唇,和他轻吻。   “安知郎口内,含有暖甘香。”   暖甘香?倒也合。合沈策。   手为春笋香,脚是软钩香。   昭昭被他脱鞋去袜,毛衣留着,怕她冷。   再来就是,裙下销魂别有香了。   从滚烫的茶到冷,至冰凉。他寻了茶杯,为她润口,和她再唇舌搅缠。   沈策温柔只有她见过,他的掠夺,也只有她体会过。柔时,他会用指腹揉你的耳垂、下唇,烈时,他会让你来不及哭就陷入无底深渊。   像突然置身万马千军,泥沙刮身,她被杀气封住了视觉,只能凭借嗅觉找他,抱住他……哪怕这千军万马、刀光剑影的真身都是沈策。   她手指扣住他的肩,喃喃:“昙花谢了。”   竟然从花开到了花谢。   沈策低头,亲她浮着薄汗的脸,用亲吻和她征询,是否在今夜,是否要当真,要一个属于沈策和沈昭昭的孩子。   在这件事上,他从没骗她。他想要她的孩子,不止一次在想,可不愿她受苦,在过去,她手指头划破受伤,面颊擦伤他都要自责数日数月。   她对他来说不同,和寻常女人男人之间的关系不同。   与其说她要下定决心,他也要过一个心理大关,为了这个让昭昭吃苦?   沈策略迟疑后,选择放弃。   这一来回,汗下去得快,粘挂了一身汗。她打了几个喷嚏。   沈策怕她受凉,不让她出去,去房里取了他最厚的大衣来,把她裹住,直接从沙发里横抱到身前,像过去抱新娘子一样抱去洗澡。他踢开花房门,往电梯走。   “你不是胳膊有伤吗?”她把他衣领拢住,怕风灌进去太多,想跳到地上自己走。   “初一抱,抱一年。”他阻止她。   昭昭一想,好意头,双臂搂上他的脖子:“你要抱不动,告诉我,我背你也行。我背得动。”她跃跃欲试,只当有趣,都是为了讨彩头。   在夜风里,盛着月光的眼眸,低下来看她。   他眼里转瞬消失的暗沉,让她心空落落的,丢了什么似的。   “抱不动了?”她要下来。   “不会抱不动,”他抱牢她,望向银色的金属门,“只要你不嫌,抱你到老。”   ☆、第二十八章 水墨河山影(1)   初三,沈策带她去看新春马。   她想看个热闹,挤在人潮里,看请来的年轻女风水大师做新春活动。她这回和沈策一起过春节,最感兴趣的就是这些风水命理,各种讨喜的意头,寻常在家听不到。她留意到不少人举着相似的风车,金色的细棍上有红纸做的三角小旗子,彩色或是金色的小风车点缀在两旁,像同一个地方买来。   “初三不宜拜年,大家都喜欢去庙里烧香拜佛,再来买马。”他说。   风车是车公庙的,买来讨吉利,新年转运。   “早知道我们也去了。”想买给他转运。   沈策笑,耳语:“以后年年有机会。”   倒也是。   她甘心做人海一粟,趁四周都是陌生人,环抱他:“哥。”   “嗯。”他在算时间,想带她上去看十二点的新年首场。   “离上回求婚一年多了,答应也答应了,只会带我吃吃喝喝,看马赏花,不拿出点实际的,”她忽然和他玩笑,“这里人多,你再说一次?还会不会嫁给我了?”   “……”沈策拿她没办法,“嫁。”   今天一共十一场。   他们没时间看全程,还要回澳门,只能看十二点的开场。她到贵宾包厢,兴致勃勃要报纸看,想看马经。沈策问人要给她。   “你还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同报纸一起来的竟是梁锦华兄弟,跟在后头的是几个和沈策相熟的朋友,还有带来的女朋友。梁家的人有消息,晓得他在病着。外人不清楚,几位公子哥见到沈策极为稀罕,追问他在忙什么大事,数年不露面。   沈策难得心情好,回应他们说:“终身大事。”   他是个不喜欢谈男女事的人,冒出这句,自然引来更多追问,却再挖不出多的话。   众人来前,她从身后抱着沈策腰,众人一来,两人不得不分开。她捡了张报纸在沙发旁,翻看着,和围拢自己的几个男孩子闲聊。   “你哥藏,你也藏。还记得我吗?”梁锦荣上次见她是香港机场外,已是惊艳,今日再见险些不敢认。   昭昭比高中毕业高了许多。沈策立在几个公子哥里是最冒尖的,她比沈策矮半头,两兄妹一起不突显她,等她单独和梁锦荣面对面,竟是差不多。   她点头,对梁锦荣一笑:“记得,你是开车接过我的人。你哥哥倒是去过蒙特利尔,见过两回。你要是去——”   “昭昭,”沈策突然叫她,“过来看。”   她一听他叫,抛下身边围拢的人,回到他身边。   两人目光交汇。   沈策身边是梁锦华。   梁锦华有葡萄牙混血,生得骨架子大,浓眉深目的,鼻子有点鹰勾,气质粗犷。沈策在这位老友身旁,被衬得五官柔和不少,数年养病避日,白得像女孩子,若非自身锋芒过盛,恐怕会被人误认是娇养着的、难辨雌雄的病美人。   “马都喜欢你哥哥,”梁锦华说,“我的马见他,也像认识一样,亲得很。”   梁锦华不像弟弟,只肖想,没行动。曾去蒙特利尔约过昭昭两次,所以和她更熟些,还能聊几句:“说不定他上辈子是养马的。”   沈策笑而不语。   她不大服气。不过鉴于梁锦华追过自己,为避嫌,抿抿唇不争了。   恰好,一群高头大马狂奔而出,身边的男人都围到玻璃前,叫好鼓劲,唯独沈策安静如常。她偏头看他,像从他的眼里看到了天,云,还有绿草上的千军万马。   耳边似有万马踩烂野草,泥滩,砂石的震天巨响,还有趋近于野蛮的战场呼号……   左肩被轻按住,她醒过来。   “不舒服?”沈策问,听到她的呼吸不顺畅,很压抑。   她摇头:“觉得马跑起来好看,”她见无人注意,在他耳边说,“你更好看。”   沈策的手滑下去,在她背上一拍:“走了,回澳门。”   ……   “这就走?”梁锦荣惊讶。   沈策懒得说,要不是你们两兄弟从进来,就盯着昭昭,也不会这么快。   “锦珊说,你们家长辈都回去了,家里有事?”梁锦华最后问。   沈策点点头,带昭昭走了。   这一次不像上回要接送客人,只有兄妹俩,坐的是沈策的小游轮。   他在舱里换上要见长辈的西装,从镜子里端详自己的脸,找到一副备着的黑色的半框眼镜,擦擦镜片,戴上。昭昭想到老阿姨的话,环他的腰:“戴眼镜更不像好人。”   “是吗?”他笑。   下一刻,她脸上有镜片的凉,压在皮肤上。   镜片的凉意,让这亲吻变得内敛,安静。沈策要摘掉眼镜,她不许,亲糊了镜片,他取下放到洗手池旁。“你在马场吃醋了,梁锦荣和我说话的时候?” 她搂他的脖子。   “你说是,就是。”   “他都没我高,有什么好吃醋的。”   沈策点头:“有道理。”   “哥。”她叫不够他似的。   “嗯。”他照例,答应着,从不厌烦。   “你说,像我们这样谈恋爱正常吗?”始终想抱,亲不够。   “正常不正常,不都一样,”他答,“没人管得着你。”   “会腻吗?”天天吃一种东西,再好吃也会腻。   “不会。”   “也许久了,就不新鲜了。”   “你可以试试,”他笑了,“试试二十四小时和我在一起,什么都不做,只这一件事,做十年。再看看我是不是骗你。”   她心动了,盯着他,如同一个昏君盯着美人。心里把古代祸国殃民的美人典故都过了一遍,设想着,如果沈策喜欢听裂帛之音,她也一定乐意广集天下名贵丝绸,天天撕给他听。为他建宫铸台,为博他一笑,山遥水远地送天下的荔枝来……   “在想怎么养我?”沈策忽然问。   她抿嘴笑着。   头发被他摸了摸,他把那个眼镜重新擦干净,戴上。   镜子里的昭昭,背靠着推拉门,望着他。他从镜中望着她。   一切如昨,归家前车祸受伤,她脸上的伤疤,许多微妙的细节,让他无法忽略……过去的他死于二十六岁,而今,又到了这一年。他猜,这一年不会好过。如果没逃过此劫,最怕的是她接受不了。别的,倒也无所谓。   五点,他们到了澳门。   沈叔叔早叫人等在一楼大厅里,让兄妹俩到了,不用上楼,先去一楼的书房。   “难怪你要特地换衣服。”她悄声说。   “一会儿少说话,听着就好。”沈策叮嘱。   难道是过年的规矩,小辈要在祖辈书房被训话?昭昭被他嘱咐的不安,和沈策一道进书房外套间的会客厅。没人,人声都在隔壁。   沈策带她进隔壁的大会客厅,这是过去曾祖父用的,常年挂锁,没大事不用。   她婚宴时来,只见书房和套间会客厅,没机会见这间。   里边全是红酸枝的老家具,将屋里的光和影都压得沉了些,几个盆景架上是黄香梅,算是点缀。里面坐满了人,男女都有,在低声笑着聊着,见他们两个到,都面上挂着笑,静了。昭昭跟着沈策,一个个打过招呼,最后回到大伯跟前。   “今日是长房的大事,所以你的叔伯,还有姑姑们都来了,”年迈的大伯说,“你来。”   沈策走到大伯面前。   大伯握住他没伤的那只手臂,滑下来,两掌合握住他的手,轻叹口气,带着几分疼惜说:“希望换个父亲,能替沈家留住你。”   片刻的静默。   沈策微颔首:“谢谢大伯。”   昭昭如坠云雾,众人已笑着恭喜大伯。   她谨记沈策的话,不多问,和沈策一道落座,接人递来的热茶。他似乎一进这屋子就和她不熟似的,除了饮茶,就是回应长辈们的关心,视线不常在她这里。   长辈们聊了十来分钟,昭昭从他们的言谈里,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新消息。   沈叔叔竟然要把沈策过继给大伯。一是为了给大伯这一脉开枝散叶,二来是想换个父母,改改沈策的命数。大伯没有孙辈,自然不反对,唯一顾虑是,沈策是沈叔叔的独子,对沈叔叔来说太不公平。   沈叔叔的回答是,沈宝盈的女儿就是自己亲生女儿,不计较这些。   所以这些平日见不到的长辈都回来了,要在初五办一场正式的过继宴。初五起,沈策在族谱上,将成为大伯沈翰松的次子,而沈翰中,只剩了一个独女沈昭昭。   这不只是一个仪式,或是族谱的变更,还包括沈策和昭昭未来的继承权。   长房一直掌管着家族生意和基金,也就是沈家的聚财和散财。   大伯沈翰松执掌的是家族基金,因为长子十数年带发修行,等大伯离世后会剃度出家,已算半个空门之人。所以大伯这里后继无人。沈策现在成了次子,理所当然会接手这一部分。大伯年事已高,沈策一过继,就要退居人后,专心管理家族基金会,成为沈家幕后的“散财人”。主要管理家族内部财产分配,还有不盈利的慈善投资。   在今天之前,昭昭都以为沈家没有家族基金。当年她初到香港,梁锦荣和那帮公子哥提到过,沈家不上市,也没有家族基金,财产不可知……现在看,沈家是不想被公众评判,惯来是自主赚钱,自主慈善,才对外否认家族基金的存在。   沈翰中管理的是沈家生意,会交给独女沈昭昭。当然昭昭还小,沈翰中仍在巅峰,还能再做至少二十年,有妻子沈宝盈在,两个人足够培养出昭昭。   “以后就是你聚财,我散财。”他简单补充。   ……   沈策唤人拿了盘松子。   他本想要松仁,一想,坚果现剥才香,特地嘱了句要带壳的松子。   他剥得悠然自得,她在细微的、有规律的声响里,以目光灼他。虽无证据,但她有直觉,此事源头是自己。   沈家经商起家,沈叔叔做的是家族核心,这原本都是沈策的。   他为了自己,退居人后,虽然两人不用分彼此。可一开始,他就在退让,在给予,从无索求,这是他沈策对沈昭昭的态度。她没法说清此刻感受,若在古时,今日的沈策倒有一句话能合:拱手让河山。   ☆、第二十九章 水墨河山影(2)   两人离开书房,他塞来一把剥开的松仁。   “你告诉你爸了?”   沈策默认。   “他竟然同意把你过继给大伯?”   “因为他爱你妈妈。他也想保护他的妻子,不被流言伤害。”   在这件事上,他最欣赏沈翰中的就是这一点。很多家庭,一旦夫妻拥有了父母身份,就忽视了爱情和自我地位,一切为孩子让步。而沈翰中把妻子和子女放在了同等位置。   那天早上,父子在厨房里商谈处理方式。在沈翰中看来,两人毫无血缘关系,不违背伦常,没任何反对的理由。沈翰中第一个考虑的就是:“宝盈不像我们,习惯隐在人后。她要常在人前露面,当年离婚已经遭受过重创,这一次要把影响降到最低。”   沈宝盈再嫁,比当年嫁的更好,直接进入了澳门沈家的核心。多少人在背后妒忌议论,从未断过,如果让沈策和昭昭直接结婚,和他们同一屋檐下生活,多难听的话都会有。   所以在一开始,沈翰中直接提出,一定要先有一个人脱离家庭关系。   “第一种方法,你去你爸爸家。这点被我和父亲一起否决了。”两人都认为,不能让昭昭放弃了台州沈家的财产,又放弃了澳门沈家的。   “或者,我去我妈妈家。这点被父亲否决了。”澳门沈家人少,再走一个是大损失。   “今天你听到的是最折中,能保护你和你妈妈,又不损害家族利益的方法,”他说,“我们家是大家族观念,大伯和父亲不分彼此。而且我对家族的事没兴趣,要有兴趣,早在读大学就接手了。反而是大伯做的和我自己的事业相近。”   这一点昭昭倒是相信,沈策曾给她讲过他做的事,确实更贴合。   “我曾祖父最擅长散财,所以散财的事一直交给长子长孙。他资助人反袁、反清,支持孙先生,抵抗侵略,不知花了多少。散尽千金,匡扶我族,是沈家家训。”   往更远说,光绪三十年,广州沈家三百七十一颗人头落地,险些灭门,也是为了救族。其后仅存一脉来到澳门定居,才有了今日。   她知道,妈妈讲过,妈妈甚至还开玩笑,沈家祖辈让她颇有好感,才为当时追求自己的沈叔叔加了不少印象分:“我妈也很爱你爸,她说过,你爸求婚后,她睡不着,想找出一个不同意的理由,竟然发现找不到沈叔叔的缺点。一个都没有。”   沈策笑了,带她往院子里走:“可惜,在我妈妈眼里,他处处缺点。”   沈策把父母的婚姻讲了两句。   沈家初迁来澳门,各方局势复杂,扎根下来费了一番功夫,沈策妈妈那一族帮过大忙。后来在上世纪黑道势盛的年代,救过沈策一位伯伯的命,有恩于沈家。沈策妈妈邵小绾,自幼慕沈氏子弟的风流家风,看上了当时留学归来的沈翰中,主动要嫁,两人见了数面,互相感觉不错,结了亲。婚后邵小绾发现沈翰中毫无沈家祖辈的风流意气,反而正统死板,生活无趣,而沈翰中也发现邵小绾和自己不是一路人。两人约定分居,本想等孩子生下后和平离婚,被沈策的病一拖数年。   “我父亲慕强,”沈策笑着说,“我第一次见你妈妈,就知道,她是我父亲等了多年的人。”   两人当时相遇,都过了不惑之年,不打算再要孩子,有各自事业,再婚的理由只有一个,为了爱情。迟来的爱情。   沈策陪她说了没多会儿的话,就被叫走。   妈妈已经早一步离开澳门。华人的春节,并不影响全球的假期表,所以每年除夕和初一之后,该工作的人都开工了。网络飞速发展,博|彩也开了网络牌照,每个开放博|彩的国家固定几张,每一张都价值连城,妈妈最近几年的重心都在拿牌照上,自然忙。   沈叔叔的意思是,等回来,让她和妈妈面对面再说。大事面谈,是尊重长辈的态度。   “那之后,如果大伯反对呢?”   他笑:“我病重在身,哪有女人肯嫁。唯独你看在昔日兄妹情分上,悉心照顾。日久生情,我情根深种,非你不娶,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而昭昭肯嫁给这样的沈策,沈家上下也会感恩于心。   就算他逃不过这一劫,有沈翰中,有沈家,都是正直的人,他能放心。   他有时想,过往投生都不得善终,这一次回到这里,可能就是因为这一支都是忠烈之后,积德在前,才能留住他。   ***   大伯主内,本该静,沈叔叔主外,本该冲。   偏沈叔叔是个慢性子,大伯是个急性子,说交手给沈策,连初五都不想等。   晚饭时,几房聚在一楼的餐厅。   沈衍是三房的人,白天要陪在三房。梁锦珊带着孩子回了梁家,晚饭前,夫妻俩回来,已经要开始晚餐,匆匆和昭昭说了几句话,就开席了。   昭昭撑着下巴,在沈叔叔身边,等着沈策。   这一桌只有她和继父,还有对面大伯的儿子沈正,年纪和沈翰中差不多,已近五十……因为他在,独有这桌上是素斋。   “沈策出生时,是这个哥哥的师父建议,让带他去普陀。”沈叔叔说。   昭昭和沈正对视,实在无法把比自己父亲大的人当成哥哥,主动闲聊示好:“你信佛吃斋的话,看邻桌吃肉,会觉得不好吗?”   沈正笑:“宗教信仰,约束的是自己,”他见昭昭有兴趣听,多说了几句,“比方说,十八层地狱源自《十八泥犁经》,泥犁是梵语的地狱,火泥犁有八,冰泥犁为十。杀人盗人,好为不善,嫉妒言怒,喜好毁谤他人等等,在地狱都会有惩罚,火煮,铁炉烧烙等。如果不信佛的人,不信地狱存在,当然不会自我约束。反而是信的人,才会心有敬畏,会控制自己,让自己尽量少做错。”   这么讲,倒也是。   沈正偏头:“沈衍。”   沈衍笑着过来:“大舅舅。”   “你问问沈衍,他可以说谎吗?他和我信仰不同,他是要去教堂的。”   沈衍直接摇头:“我们不可以说谎,”说完,惊喜看大舅舅,“你终于知道自己信的是假神了吗?幡然醒悟了?”   沈正但笑不语,一副我看你何时彻悟,皈依我佛的慈爱眼神。   ……   昭昭被他们两个引得笑。   身旁,椅子被拉开。   和大伯一道来的沈策,落座于她身旁:“在笑什么?”   昭昭抬眼,惊愕于他的正派衣装。沈策爱穿休闲西装,常搭各式衬衫,可从未像今日一般:“老派。”   沈策嘴角挂笑,点头:“确实。”一家之主的传统,没办法。   有人拿来银足杯,仿古鹦鹉杯。螺旋尖头一抹红,摆在桌上。   这是一套。沈策小时候喜欢,找人定做的,用来新年喝屠苏酒。   本该除夕夜喝,为辟邪,没赶上。今晚补,一因为她喜欢讨意头,二来是今天高兴,诸事顺利。这酒要从小辈开始喝,没沾过酒的小孩子都象征性用舌头舔的有,筷子头沾沾也有,大人逗小孩,笑声不断。   到他们这桌,昭昭是桌上最小的一个,她闻了闻。   “怕什么,喝光它。你酒量好得很。”他话中有话,暗指她当初逞能醉酒。   “诶?鹦鹉杯中休劝酒,”她嘴硬反驳,“古人说的。”   “是吗?”他盯着她笑,“可古人还说过,一日须倾三百杯。尽管喝,酒有的是。”   “……”她认输,仰头要干。   他先一步按住她的杯,也认了输:“喝一口,讨吉利。”   这是沈翰中初次见他们斗嘴,也是初次见儿子和女孩相处,看得新鲜。   饭罢。   沈策带她离开主楼,往院深处走,那里有另一幢楼,两层高。   “我曾祖父不姓沈,而是姓傅,入赘沈家。”他带昭昭走入一楼,木质地板有了年头,这附属的楼从沈家迁到这里,就开始建造,距今有六十年了,“傅家是沈家满门斩首的元凶,所以他一直心中有愧,重修了沈家祠堂,也建了这里。”   从今天起,这里就传给了沈策。   “你表外公那一支的族谱只到二十六代,不止这么短。”他将未上锁的两扇门,推开,“这里一楼是和沈家有关的藏品,楼上还有书。”   私人的藏品阁内,正当中是一个密封的玻璃柜,屋内的灯偏暗,展柜旁的灯泛着青白的光,洒在玻璃柜内的两把兵器上。   昭昭对兵器从无关注,过往见兵器展馆,都是一扫而过。   但展柜里的这两把剑……她仿佛被擒住了心脏,四周大小展柜都隐去了,唯这一处。她到近前:“这是……两把剑?”   都是细窄身,她概念里,剑都是细长的,刀是宽的。   “一剑,一刀,”他在她身后说,“有剑鞘的是青铜八面汉剑,没有刀鞘的……是鎏金虎头环首刀。刀身长而细窄,与剑同宽,一侧有刃。”   “为什么刀没有鞘?”   “刀鞘是木的,烧毁了。”   “为什么会被烧?”   “谁知道。”他语气平淡,骗着她。   “这两把都属于一个人吗?”她看在一个展柜里,如此猜。   “对。青铜八面汉剑,是封王时御赐的,仪式用。那把刀,是随身带的,杀敌用。”   “所以这个人,刀剑都会?”   “还有枪。他擅长三种兵器,年代久远,赤金枪不可寻了。”   她在玻璃柜前,目不转睛看着:“他们有自己的名字吗?”   “剑是御赐,取封号,江临。”   “江临王?”她蹙眉,回忆,“有江临这个地方吗?”好像古代封王,常根据封地来取。   “他据守重镇,皇帝不想给他做封地。所以取‘江边’之意。”   “皇帝小气,”她不平,都封王了,也不肯承认封地,“刀呢?”   在沈策的说法里,这剑是身份象征,刀似乎更重要。   他凝视刀身,刀也在看他。   昭昭想的没错。剑求稳,刀求狠,后者更得他心。   那刀,比寻常的环首刀更窄长,甚至比剑还长,是他独有的兵器。环首有鎏金虎头,金丝缠绕刀柄。被烧毁的刀鞘,刻有两字:昭也。   ☆、第三十章 水墨河山影(3)   玻璃柜前的她,回头看沈策,疑惑他为何不说了。   他给了迟来的答复:“刀鞘都不在了,不可查。”   她情不自禁把手贴上玻璃,好可惜:“所以这就是沈家的老祖宗吗?”   “不是,他无后。”   她忽然被抽干了周身血一般,一刹一生,脑海中纷乱……   沈策又说:“他是沈家族谱上没有的人。”   “为什么?”   “他死前告四方,自己并非沈家子弟,”他说,“这两把兵器摆在这里,是镇守此处。古有将星之说,凡带将星的人,都会守一方水土苍生,沈家认为它们会愿意替主人守这里。”   竟然不是真正的沈氏族人……   她绕着那刀剑的展柜,走了半圈,离刀更近:“都走到封王这一步了,竟然无后。”   “将星大多如此,守一方水土百姓,但杀孽一生难消。历史上,名将鲜少有善终,”沈策见她意难平,安慰说,“好在救人的功德更大,后世多有福报。”   如他自己的遭遇,是属于执念不忘,自寻苦果。   因果轮回,众生平等。人人都要忘却前尘,唯独他不肯,自然要受惩戒。偏他上一世还是将,经历非寻常人可比,一直活不下来也正常。   “难道就无解吗?”她读史,一直对此不平,“我是说现世。”   仅仅是后世福报,那前世过于可怜了。   沈策说:“命理上,‘将星’和‘华盖’常出现在同一人身上。命有将星的人,文武兼备,位高权重,是国之栋梁。命有华盖的人,才学傲人,命多孤寡,最好的解法是为僧为道。”   “出家?”   “你也可以当作是避世隐居。”   他不管哪一世都是将星华盖,受华盖影响,常为过房之子,有入赘孤寡的命数。   倒像在给她讲自己的命盘。   沈策离开了那个展柜。   她对那把刀恋恋不舍望了一眼,跟上沈策的脚步。沈策似乎不打算让她多看这里,起码今夜不用细看。“你还没说他叫什么?”   “谁?”他好似不懂。   “刀的主人。”她追问不舍。   “不可查,一个族谱上都没有的人。”   “那你怎么知道这些刀剑的名字?”连主人的名字都不可查。   他但笑不语。   通常这种笑容是在告诉她,刚说的多半是假。   唯独这一回,她愿意相信他说的是真的,环绕着刀剑的故事。   二楼有两个女孩子在收拾,见他们来了,其中一个笑着说:“都准备好了。”   言罢,自行离开。   二楼多一半是直通天花板的书柜,其中真本、善本和手抄本有数十万册,不止和沈家有关,还是数代收集的古籍,包括不少手稿孤本。这楼里的东西从未公示过,战乱年代,一部分藏书因为轰炸被烧毁了,颇为可惜。   书架这边,开着抽湿机和空调。   临东的一间房,摆着书桌和茶座,供人休息。   墙壁上有人挂好了一张占满墙壁的宣纸,笔墨也备好了,她猜,他带自己来想写字?   沈策说:“两个沈家约定过,要十年一祭祖。十年前是你表外公为主,这一次是我们牵头。我这次会把私家藏品捐出一部分。不止是我们,沈家的世交,也会一同做捐赠。”   离上次祭祖竟十年了。   “那两把刀剑也要捐吗?”她的心早已成鞘,把它们的影子收到了心底,舍不得。   他静了一霎。二楼的灯仿佛也暗了。   “它们也许更愿意守着这里。”他说。   他背过身,提笔蘸墨,先将黄河、长江勾画,再点长安、洛阳、柴桑和建康。   “这一次捐赠以沈家藏品为主,大多在汉之后、隋之前。”   笔锋带墨,落在纸上,为她勾出了那一幅早消失在时空长河中的年代:“汉地中部是我族起源,常叫它中土、中华,或华夏。”   立在宣纸前的男人,画的是曾经在军营、王府常年悬挂的天下版图。   “汉之后,中土分合不息。沈氏壮大时,天下五分……”   他的笔锋略顿——   而有两地盘踞雄兵不可掠侵,北有长安周生,南有柴桑沈策。   ……   最初柴桑地处在几个小国当中,如一孤悬的陆地小岛,距都城山遥水远。而因为它是重镇,自然被几股势力觊觎,今日是你的,后日是他的,本该富庶的土地遭人掠夺一空。所以沈策和幼年的昭昭,见惯了哀鸿满路,饿殍遍野。   从军定天下,是他自幼的志向。   沈策之前,兵权极其分散。沈策自十五岁立下奇功,带最初沈家军五千人,一路往西南征伐,用尽手段将兵权集中,到二十三岁,一统南部。   自此,南北格局分明。   “那时南北对峙,互不侵犯。北部最大的敌人,是更北的柔然。”所以驻守长安的小南辰王每每出兵,都会先知会柴桑,沈策自会按兵不动。   “而南部的敌人在西,是吐谷浑,还有更远的笈多王朝及属国。”所以当他要出兵,也会先和长安达成默契。   这一张图,有重镇、古地名,还有江水河流。   沈策是领兵的人,将高山湖泊,河山地貌都藏于心,落在纸上,比只有一个地名更丰富。他会画出微小的山脉绵延、盆地湖泊,每个重镇都要绘成小小的一个城池。   “柔然、吐谷浑,还有南北两国,还少一个?”她追问。笈多王朝是印度,不算在内。   “还有西南夷部族,如此五分。”   她点头。   “但很快北部分裂成了两国,继而六分。”   小南辰王死后,北部很快分裂为两国,日日对战,消耗彼此。而沈策本想趁此机会,渡江一战,把疆土往北推到黄河流域,定天下、平战乱……   时也,命也。   一副水墨河山的影子在她眼前展开。   沈策说的都是古地名,她有的听过,有的没有,跟着他辨认河山。   他望着这一副草草完成的中土地理之图:“汉尚武。而汉之后,依旧名将如云,兵权常压制皇权,改朝换代频繁,这里画的只是一时的天下。”   有时短短数年,就会是另一番景象。   她细看去,他对南境画的更细:“你更熟悉南部的地形?”   他承认了:“祭祖在初夏,有没有兴趣,陪我画一幅长江以南的河山图?”   像清明上河图?或千里江山图?   “从哪里开始?到哪里?”   “从柴桑到普陀。”   她好奇他怎么知道自己会画,应该是妈妈说的,于是欣然同意:“好,你来主笔。”   沈策功底比她深了不知多少,又熟悉这一段历史,从他几笔勾出的山脉江河、山石树影,她已经迫不及待看到一副长卷的河山图了。   昭昭的手指在柴桑附近,往下走,找到了台州的位置。   “临海郡,”她念着古时的名字,“和那个江临王有关吗?”   都带着一个临。   身后人未答。   昭昭回头,见树影婆娑,枝叶于他身后的窗外摇曳,伴沙沙雨声。   她看这图过于入神,连落雨都没发现。昭昭想关窗,怕风吹雨进来,打湿挂在墙上的纸。手腕被他带过去,沈策换了支笔,背对着雨,在蘸朱砂墨。   她以为他要以此标注都城。   眉心有凉意。   她眼前是他握笔的手指,近到看得清他清晰的掌纹……   “辟邪。”他说。   柔软的笔尖,在她眉心上停留了数秒。   昭昭像被魇住了,竟以为这是温热的,不是朱砂墨,更像……温热的血。他即刻用拇指擦掉了,一次抹不干净,沾了一旁的茶水,抹了两次终于擦干净。她都没来得及看一眼。   沈策沉默洗笔。   过去他常给昭昭点朱砂,新年辟邪。   自从封王,就没再做过。因为书案上的那根朱红笔,是他勾选斩首犯人的笔,他嫌自己的手再给她点朱砂不吉利。某日她听笈多王朝来的僧人讲经后,不依不饶,要他照幼时一般为自己画朱砂,被他沉脸训斥了一番,把她惹得红了眼,虽憋着没哭,却消失了一日。   后来和洛迦山的方丈闲聊,才知另一种意义,在笈多王朝这叫吉祥痣,新婚日,男人会在仪式后亲手为女人点上……   她再看向那水墨草绘的天下,像看到一憧憧影子,如身后折着灯光的原木色屏风,从山到水,到影帐纱……她心口稍窒,慢慢地舒缓,再看雨,更大了。   沈策在收拾笔,他穿着白衬衫的侧影,消瘦的脸,和身后的雨幕融成了一幅画。也许是他讲了太多的历史,让她联想到江上的白衣将军……   “哥,你说我们都有前世吗?”   他的手在最后一支笔上,停着。   “如果有,你上一世,”她是信轮回的,和他聊完刀剑的主人,更信了,“应该是个将军。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那种。”   他的手指沿着笔杆慢慢摩挲着,微笑抬眼:“在你眼里,我这么好?”   当然。   夜雨打着树叶,她能看到枝头在风里晃动。   闪电突然撕开夜空,沈策在雷声落下时,移开了视线。他拿起搭在一旁的西装外衣,从窗边回到她跟前,像在酝酿一句极难说出口的话。她有预感。   开口,却是再平常不过的:“晚上自己睡,怕不怕?”   “……你想说的不是这句。”她直觉拆穿。   他一笑。   电闪雷鸣俱在,风雨吵闹,两人之间却是静,没有语言交流的静。   他不给她机会探寻追问,看了一眼窗外:“半夜过去陪你。”   “早上被人看到怎么办?”   他想想:“天亮前走。”   “……那你还睡不睡了?”   他搂她的肩,向外走:“看着你睡。”   ☆、第三十一章 一霎慈悲意(1)   她想等沈策来再睡,开着电视,在屏幕的光里,晕的厉害。   泡了杯莲花茶,想夜里润喉。   她趴到枕头上勉强看着电视节目,学粤语。手边,玻璃杯的里的莲花在热水中,缓缓绽放,由干枯的白,润入水,仿佛死而复生。   莲花上下有几粒沉浮的枸杞,也恢复了最鲜活的红。   ……   火把的光晃到眼上,泥土不停往身上埋。她喉咙嘶哑,在坑底哭得很大声,四周父族的亲戚们挥铜铲,铲起一蓬蓬土,往坑里丢。她被土里混杂的石头砸中头,血流下来,糊了满脸。在血光里,哥哥的身影闯进人群,像要生撕了这些人。大家纷纷拉着劝着,说你是男丁,是你父亲留下的希望,妹妹埋就埋了。   父族的亲戚骗哥哥离开,把染了疫病的她带走,想埋到野外。   奄奄一息时,他拼了性命,伤了族人,把人赶得轰然而散。他没铜铲,用匕首,用手,一点点把她从土里挖出来。一边挖一边亲她满是血的额头说昭昭不怕,哥哥在。那些人心狠,埋一层用铜铲拍一层,土掩得瓷实。平时极爱哭的她反倒是不哭了,手刚能活动,攀上他的脖子,小声说哥我哭累了你才来,我不怕,哥你挖慢点手都破了。   趁夜,兄妹俩离开临海郡。她高烧不退,时睡时醒。他怕到人多的地方,她会传染无辜的人,背幼年的她往山最深处走。如果她命大痊愈,就去柴桑投靠母族,如果命薄死了,兄妹俩继续走,一起往黄泉路上走。   ……   深夜,沈策结束和团队的电话会议,来陪她。   见她面色奇红,在棉被里痛苦翻身,心中一悸,摸她的手,烫得惊人。正要去找退烧药,被她抓到手:“哥……我想回临海。”   他像被人攥住心脏,无法动。   “山里冷。”   ……   他握住昭昭的手,像握儿时她的手,掌控不了自己的情绪,攥得极紧,唯恐一撒手她就不见了:“回不去了……他们不让我们回去。”   她像幼年人,往他怀里靠:“是不是叔叔要给你娶嫂嫂,嫌我麻烦,才想埋了我……哥你有了嫂嫂,会不要我吗?”   “不会……哥哥只要你。”   她笑了,笑完,暗暗犯愁:“我们要去哪?”   电视屏幕里画面跳转着。   杯里死而复生的莲花,在冰冷的水里静静舒展开每一寸的花瓣脉络,像在旁观千年前兄妹在深林,依偎取暖的一段对话……   沈策的手胡乱伸出,要拿杯子。玻璃杯被他一拨,砰然坠到地板上,在静谧的空间里,发出震人的碎裂声。   他被惊醒,背脊已经有了冷汗。   上一世昭昭幼时染过瘟疫,那年,一户十人能死六七。他带她逃离父族,兄妹俩在山里,几生几死,命大熬过一劫。   昭昭竟然开始想起来了。   他强行冷静,以食指探她的鼻息,极弱。   他的手在发抖,从她早被高烧汗湿的头发中,慢慢抚过。脑海中掠过了各种片段,到柴桑之后,昭昭经历过的全部磨难一一闪过,还有最后的剧毒噬身……   这一夜,昭昭高烧未退,屡屡说和过去相关的胡话。   沈策在她身边静坐了一宿。   天亮前,他抱昭昭离开,带到自己在澳门的公寓,把母亲那边照顾自己数年的两个护士叫来,嘱咐在房里寸步不离守着她。   安顿好她,沈策回到沈家。   藏品楼地下一层,有个小佛堂。沈策进到佛堂里,堂兄正在念经,见他来,颇为惊讶。   两人交流片刻,驱车离开沈宅。到港口,沈策和堂兄一起前往大屿山,找堂兄的师父。当初是这位高僧给的建议,给了沈策一线生机,所以沈策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他。   到大屿山时,天大亮。   不少善信们已经来听经烧香,他们进了禅寺,沈正嘱他等在大雄宝殿外,自己去找师父。那位高僧是内地一个寺庙的主持,因为和大屿山有些渊源,每年新春都会来住两月。   在遥远的低沉诵经声中,老僧随堂兄而来。   沈正已经将事情大概讲给师父。老僧多年未见沈策,此刻重逢,难免感慨,轻叹了一句我佛慈悲:“施主别来无恙。”   “托大师的福。”沈策说。   当初在普陀的老僧,也就是这位高僧的师兄,曾为沈策做了一场法事,消灾祈福。他们三人商定下,由沈正陪着师父,为昭昭诵经一场,祈愿她前尘尽消。老僧叮嘱沈策,让他尽量用幼时的方法,度自己的妹妹。   这提醒沈策,还有那把刀。   从大屿山归来的游艇上,沈策看海浪出神。   “让她忘掉,你会难过吗?”沈正一个迟早要出家的人,自然不会对外人泄露半句。此刻见堂弟的神态,再设身处地从堂弟角度想一想,深感唏嘘。   他看自己堂兄:“这样就好。爱不能深,情深不寿。”   沈策自来懂得:人活着,最不该追求十全十美。过去的他,为了能平衡这一点,会有意让一些战事留有瑕疵,让朝臣去诟病,让人说他“虽是将才,但德行欠缺”。如此才让一个少年得到皇室最初的信任,得到壮大的机会。如果他是一个完美的将才,皇帝一开始就忌惮,根本不会让他掌握大权。可惜最后兵权过于集中,不是他想散,就能散的了。   曾经的结局,也让他时刻警醒自己:要有输处、有缺憾,要不完美。   回到澳门后,沈策把沈正送回沈家,对父亲说,昭昭临时有事,先飞了内地,他实验室也有事要走,会尽量赶在初五回来,实在不行,就推后过继。   他临走前,独自进了藏品楼。   在展厅的玻璃柜前,看着那一对刀剑。   当玻璃柜被打开,他的手触上刀柄的一刹,刀锋拔鞘的尖啸声,贯穿他的记忆。那把刀似在颤抖,直到他握住刀柄。   血流到手背的温热,还有刀刺入骨肉的手感,在他身体里复苏着。   沈策打开准备好的布,裹住刀,重新锁上了玻璃柜。   回到公寓,两个护士在走廊里轻声闲聊。   他从玄关到走廊,护士的低语停下,告诉他,医生来了:“情况不太好,医生说是无法检测出来的病毒感染。”无法检测,不知病因,和过去的沈策一模一样。   他进到卧室,这里是他养病多年的房间,仪器齐备。   昭昭苍白着脸,双眸闭合,躺在床上,睡得极痛苦。他和医生短暂交流后,医生离开房间,他把被布包裹的刀,放在了昭昭枕边。   布散开,鎏金虎头朝着她。   当初在普陀,也是这把刀守住了他的命。   本来老僧的住处不能有这种见血光的杀器,但沈策父亲拿出它,老僧连叹数句,白虎属金,这虎头鎏金的巧妙。不等沈翰中开口,老僧已猜出刀属于一位名将。   “白虎是义兽,留下来吧。”老僧让这刀守住了幼年的沈策。   而今天,他让刀守着她。   接下来的时间,除了吃饭,他都在屋里陪着她。   第三天,沈策靠在床边,手搭在她的头顶,绕着她的几根头发,闭眼休息。突然,手指下的发牵动了。   “昭昭?”他俯身。   她微蹙眉,将头偏了偏,似乎是头发被压到的不悦。   “还想睡?”   她轻“嗯”了声,再一次将头挪动,终于带着不满的情绪,微张唇,想抗议什么。没力气,强撑着从平躺到面朝沈策,手自然地往他身上走。   沈策在劫后余生的心情里,想笑。还真没法判断,这是过去的她,还是现在的。   她额前的发丝,从他下巴摩擦过,将眼皮撑开,眼前是沈策的衬衫,解开了纽扣,将敞未敞:“你……干什么穿着衣服上床?”   她不喜欢他穿衣服睡觉,所以沈策上她的床历来要脱光。   窗帘虽是拉拢,还是能看出是白天,她困惑着,他怎么还不走。说天亮前走,又在骗人,不过妈妈不在,没人会来找她,天刚亮吧,抱一会儿也好。   沈策手指从她的发里擦过,低头,看她半睁未睁的眼。说不遗憾,也不可能,当昭昭握他的手说山里冷,想回家,像越过他的手,抓住了他的心脏。   昭昭也会记得他,哪怕只有几句话。   他像是往万丈深谷丢下一块石头的人,等了数年,终于有了隐隐的回音……那一晚的震动,足够他回忆到老。   房间静了会儿。   她轻拽他,沈策顺她的意,侧躺过来,搂她到身前。   她半梦半醒,尚未觉出这是陌生的房间。   “吃点东西再睡。” 他搂她的腰,轻拍了拍。   怀里人疑惑着问:“你是……不新鲜了吗?”她纠结他为什么不脱衣服上床,思来想去,不得解,蔓延到了,“对我没兴趣了?”   ……   他开始解衬衫,解腰带。   顺便用短信告知助理,让门外的护士和医生不要进来。否则在病床上,女病人刚苏醒,陪床的男人就脱光了陪|睡……哪怕在自己的公寓,也过分了,虽然这个男人并不想做什么,是被迫的。这些医生护士都和他相熟,在熟人面前更要给自己留点颜面。   她见他脱衣服的间歇,还能发短信,抿抿唇,更是猜疑:“有什么人比我还重要吗?”   值得此时发消息?   “就算有,你好歹回避一下再发。明知道我小心眼。”   ……   沈策盯着她。   “是女的吗?”她想想,又问,“多大……”   他突然一把拽开她的衣服,翻身压上去,顺手把她背后、枕边的刀放到地板上。   昭昭听到金属碰撞地板的动静,困惑时,她身子一震,被他捂住了嘴,挡住她喉咙口溢出来的低吟。她登时醒了,拽他没脱掉的衬衫,不受控的一声,再次被他手捂住。   男人的手掌盖住了全部的旖旎辗转,从话到音。    ☆、第三十二章 一霎慈悲意(2)   门外有人,他让她爽快了即可,并不贪恋多留。喂她吃过东西,给她洗澡,再抱她回到床上。昭昭枕上他的手臂,睫毛覆住了一切。沈策一动不动,陪她睡。   刚才昭昭辨认出这是病房。他不能告诉她,她的高烧不退是古时的瘟疫症状,她在重新经历上一世。那次兄妹俩在深山里,彼此传染,时好时坏,病了有数月,这三日算不得什么,只是个开端。他寥寥数语,转达医生的话,掩饰为病毒感染。   “过年不能让长辈们担心,带你来公寓养两日。正好家庭医生在。”他说。   合理的解释,她没怀疑。   “哥。”她轻声叫他。   他没回应,怕她说的话有关过去,但也盼着再有一两句……一两句之后,就忘了,忘干净,好好过这辈子。人心总是矛盾,就算他再冷静,也会有奢念。   “我第一次见你,在花糕店,”她用鼻尖摩他的下巴,“心里闷得慌,好像认识你一样。你把纸包递给我,我就想问你叫什么,住在哪。还想再见你。”   等了许久,也不见沈策答。她用膝盖撞他,被他压住乱动的腿,使她动弹不得。   “还以为你睡着了。”   “没有,”他的气息绵延而沉重,“在听。”   她见他聊兴不大,在他手臂上找到最舒服的头枕处,很快睡沉了。   沈策的锁骨上,她的呼吸渐匀。那一霎回忆终是过去,再无痕迹可寻。   他在静里,看着她额角绒绒的碎发,看了一个多小时。随后下床,用布裹住被藏在床下的刀,免得昭昭再看到。   这几天陪床,沈策静下心细想,借昭昭这一难,理清了不少事。   前世是这把刀陪他们走完的最后一程,刀上凝聚了多少无法告人、求而不得的遗憾,只有两人知道。他应该算到,让昭昭见到它会有麻烦,这是一个大失误。   不过,万事都有两面,有坏就有好。刀是让她涉险的源头,也是解药。   正如老僧的提醒,解决问题的关键在刀。昭也刀是当年的四大杀器之一,百炼锻造,喂过万人血,弑过真龙,想守住昭昭不难,就像守住幼年的他一样。   但当他长大成人,和昭昭情缘再起,刀就镇不住他的前世记忆了。只因他才是刀真正的主人,没有一把兵器能镇住自己的主人,他执念如此,谁都拦不住。   三日后,沈策独自去封存刀。   玻璃展柜下有一个保险柜,里边摆着副木质刀架。他把刀摆进去。   刀身在展柜旁的照明灯里,望着他。他们是千年主仆,曾生死相随,人物的心意早已想通。他知道,刀也有感情,有未尽的遗憾:“找我这么久,很辛苦?”   他的手指从刀背滑到刃,掠到尽头:“可惜,这个时代不需要过去的你我了。”   保险柜上了锁。   ***   过继推到了正月十五。   仪式简单,沈策奉茶一杯后,自大伯手中接这一支沈氏的族谱,算过继和传家业一道完成。家族基金分三部分:一部分委托第三方财富机构管理,为家族购置产业,如房产、私人飞机和车船等;另一分部归家族基金会,永久存续做公益;第三部分归沈策掌控,自由度更高,可以根据个人意愿投入公益事业,或战时民族自救。   这一脉沈氏的家主更替,于族谱上落下二字:沈策。   过继礼成,他进电梯,解领带,脱西装,往地下一楼走。   他和拳师有一场新年之约。   拳台上,拳师打着赤膊,等候许久。   “好久不见。”沈策用泰语说,把领带和外套丢在一旁的跑步机上,去更衣室换了打拳的短裤出来。   他手压软绳,翻上拳台。   数年前,两人的比试被昭昭打断,未分胜负。其后沈策消失无踪,拳师回了故土。两个男人都有默契,这场拳赛迟早要了结。   “你需要至少再练一年,”拳师看沈策的周身,评价说,“过于弱。”   他打量沈策手臂的伤口:“还有伤,今日比试对你不公平。”   “就今日,”他将白色的麻绳缠绕到到手背、手腕上,“我不喜欢拖着。”   “拳台上,不让伤兵。”拳师用泰语告诫他。   他笑:“对,拳台无生死。但我念旧情,会给你报销医药费。”   两人双手合十,微微躬身,完成了属于人类社会最后一步的文明礼节。   沈策迈出虎步,漆黑瞳孔里跳跃的是燎原的野火,火光没让人热血沸腾,反而让他更阴了几分。   拳师正如所说,接连出拳,全是要害。   沈策完全不被沾身,突然跃起,一个回踢,夹带风往拳师面门扫去。   拳师左臂凭直觉挡上去,手臂剧痛。在沈策落地的一秒,拳师挥右拳,直奔沈策的心口——不料,出拳的人反而眼前一花。   他竟被沈策伸出的五指抓到,连手臂带身体往前一拽。毫不费力,脱臼了。   剧痛贯穿神经,蹿到脑中。   一个数十年横行拳台的老手,像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处处受挫,招招重伤。最后被沈策扫中下盘,一声重响,摔到软垫上。   ……   沈策光着的脚,踩在蓝色的、防滑布面上,仿佛踩在泥沙里,又像踩在古战场的泥泞血河里,进则生,退则死……   拳师躺在那,随软垫上下起伏,痛得摸自己的肩,摇头:“脱臼了。”   拳手的胳膊金贵,他可不想为此养伤数月。   沈策沉默走向拳师,半蹲下,托住拳师的右臂。趁对方没准备,把脱臼关节推了回去。咔地一声,拳师痛得抽了几口冷气……   “我输了。”拳师说。   不必再比试,短短数招,高下立分。   过去两人还算势均力敌,现在确实实力悬殊。虽然拳师不想承认,但也不想做被捕食的猎物,认输才是上策。   “你用的不是泰拳?”拳师问。   “古拳法,战场上的搏杀术。”他说。   沈家军有一支三万人的主力悍兵,被唤狼军,个个空手抵白刃,震慑四方,靠的就是这套搏杀术。   拳师盯着他,缓缓点头:“有机会再切磋。”   沈策笑而不语。   他知道面前这位是拳痴,见到如此凌厉的古拳法,自然心痒。可惜这是古战场上,几十万人的厮杀出来的杀招,不是拳台上一对一能练出来的。更何况,他的悍兵们全经历过外族掠侵,个个怀抱血海深仇,杀敌志坚,非寻常人能比。   沈策独自起身,像终于挣脱了束缚的茧壳,浑身筋骨都完全舒展开。从十年前初遇昭昭到今天拳台一战,从心到身,昔日的柴桑沈策终于彻底回来了。   他活动着手腕,心中快意难掩,只觉天地辽阔,再无人能绑住他。   “沈策!”   身后有人影跑来。   ……   他一念权衡利弊,捂住肩,咳嗽两声,往最近的软绳靠去。   拳师浑身疼着、挣扎起身,靠在另一侧红色软绳上,看着拳台下带着恼意走近的女孩,立时明白,沈策的那位“惹不起”来了。   昭昭以为沈策过继礼完,会留在一楼陪大伯,一问,谁都不晓得他的去向,心中着紧,楼上楼下找了好几趟,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拳台这里。   她到沈策背后,见到面熟的拳师,晃着一身骇人的肌肉,登时慌了:“你手上的伤忘了?谁让你打拳了?”   “刚热身,”他对身后的她偏头,低声说,“还没打。”   昭昭见他身上没汗,信了几分,眼风往拳师身上扫:“你看他那胳膊,比你两个都粗了。万一他下手没轻重,你又一身伤,搞不好还要骨折。”   沈策默默听着。拳师也默默听着,虽然听不懂。   “你要真想打……先打沙袋。慢慢来不行吗?”   她轻扯他的短裤裤脚,再劝:“谁规定男人要能打拳的?我不嫌弃你,弱就弱了。”   他一挑眉,看她。   “哥。”她柔声叫。   见他不应,又低声轻唤:“哥……”   ……   沈策回过头,盯着拳师半晌,用泰语说:“她说下午茶上了,让你上楼。”   拳师没想到两人说半天,全在说这个,礼貌一笑,用泰语回:“好。” 拳师翻身下了拳台,走出两步,驻足回身:“泰国有人知道你过去雇我,问我打听过你。”   泰国?   沈策沉吟:“稍后找你。”   昭昭见拳师离开,松了口气。   沈策盘膝,在拳台边沿坐下,面朝着她:“高兴了?”   她说:“我知道,你过去身手好,现在这样弱不禁风的,肯定不甘心。可你病了好几年,和这种人打,不是自己吃亏吗?”   沈策点头,顺着她说:“是不行了。过去能走几十个回合,今天半招定了胜负。”   言罢一叹。   她被他叹的心拧起来:“早说了,你什么样我都不嫌弃你。乖乖坐着。”   她转身走。   “昭昭。”沈策在身后叫她。   她回头,坐在原地的沈策静看她,眼里的温柔意更浓。   沈策坐在那,好像过去每场战役结束,他身边插着那把刀,坐在山坡上的样子。看人将全部尸体抬到一起,堆成巨大的尸山冢,挖坑掩埋。古时常有活埋降卒的例子,长平一战活埋数十万,项羽也坑杀过二十万。后世为震将威也好,为泄仇怨也罢,不无效仿。他为防止自己部下活埋俘虏,历来等到最后掩埋完才会走。   外人不知其中原委,常说沈策凶残,要盯着看坑埋敌军,不留一个活口才肯走。   也有的在茶楼添油大肆渲染,说沈策有个恶习,常让一役冲锋最差的一群兵卒负责掩埋敌方,埋完即杀,祭坑冢。如此冷血,才养出了战无不胜的大军……   人都喜欢猎奇,那些话大家都信,唯独昭昭不信。   昭昭只信他。   沈策的目光越过红色软绳,轻声说:“快点回来。”   今天怎么了?   她指浴室,说明去意:“我不走,是拿热毛巾给你。”   他点头。   昭昭极快回来,递给他一块让他擦脸,自己留了一块。昭昭给他一圈圈解掉麻绳,给他擦着手,擦着擦着,感慨说:“你手比我的好看多了。”   他默然。   单她觊觎自己色相这一点,他百思不得其解,从未懂过。到底谁给她的教育?   他把手里的毛巾盖上脸,热气蒸腾着,闭目眼神。中指上凉意掠过,毛巾扯下来,见中指被套上了一个小金属圈……确切说,是男士戒指。   “上次求婚太急了,今天补上,”她端详那戒指,手好看的人戴什么都好看,一想到初遇就念念不忘的人属于自己了,盈盈眸光含笑,“不能摘下来,洗澡都要戴着。”   ……   看着早生死同命的昭昭,还在和自己玩青梅竹马、戴个金属圈定终身的过家家。   沈策叹口气,再次用毛巾盖上脸,随她去。   ☆、第三十三章 烟雨落江南(1)   他曾被沈正问过一句话:“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一世才是幻象。”   如果这一世是庄生梦蝶,是幻象,是他因为过度悲痛而生出的臆想。日出梦醒后,怀中的仍是身躯冰冷的昭昭……   那这场美梦的最后一程,该是江南,他和她的故土。   ***   初夏再次如期而至。   如同大雁的南飞北归,这千古四季不变,动物迁徙如旧,不同的只有朝代和人。   大伯在春节后突然离世,沈策和沈正守孝三个月。初夏祭祖,沈正会作为沈家子弟第一次参与,也将是最后一次作为沈家子弟露面,随后剃度出家。   事情繁杂,沈家长房变动尤其大。   所以,她和沈策预备在祭祖后,公开关系。   在祭祖前,她回蒙特利尔答辩,结束学业,拿到学位。   导师建议她把博士读完,她掂量着时间,婉拒了,等以后有机会再进修。妈妈兼顾两个沈家,重心在表外公这里,那边沈叔叔需要帮手。她想有资历进入核心管理层,至少要锻炼十年到十五年,再读书,真来不及了。   她把蒙特利尔的东西收拾好,打包寄回了台州老宅。   接下来,沈策的工作重心在江南,不管是他自己的事业,还是沈家基金会的活动都是。而昭昭进入沈家金融集团,第一个开发区项目也在江南,估计要在那里住几年。   回到老宅那天,已近傍晚。   她把行李交给表外公的人,问了句谁到了,年轻人回答,该到的都到了。   “我哥呢?”   “在前厅,让你到了直接过去。”   她颔首,往第一进走,经过两侧栽种的小竹林。   第一进里,以屏风隔开了前后两片茶厅,外边招待来客,屏风后,三两聚集着和她一样刚赶到的沈氏后人代。昭昭见几个人面善,点头招呼,大家全记得她。十年前的一群孩子里,沈昭昭是最漂亮的,众人都印象深。   她挨个认着亲戚,寒暄说笑,有个穿着浅蓝色的牛仔裤,白色短袖T恤的男孩子走入屏风后。看上去初中刚毕业,十四五岁上下。   她猜是当初看跑马灯的四岁外甥,笑着倒背手,对男孩子笑说:“让我猜猜你是谁?”   男孩子点头:“不用猜,我就知道你是谁。”   她笑了:“当初你只有这么高?”   看年龄,她能对上号的就是那个看跑马灯的小外甥。   男孩子没回答。   两个年轻女孩,还有几个搬着几大箱子行李的男人进来:“沈公交待,我们不用去酒店,直接住这里。”   昭昭恍然,这是沈家的客人。她对男孩子抱歉笑笑,离开第一进。   男孩子立在原地,看她背影。方才她那双眼像瀑布冲刷下最亮的乌黑鹅卵石,在水波下,折着盛夏的光。淡红的唇……竟有女孩子的唇让人看着就能想象出有多柔软。她美得让他一见便敛住呼吸,什么动作都不想做,只想再多看她一眼。   人已经离开,唇上的红还留在脑海里。   他能肯定,这就是自家用尽方法,却怎么都娶不进门的女孩,沈昭昭。   昭昭从青瓦下的长廊,进到第二进的庭院。   身后,方才那个男孩子跟上来,有沈家人领着,也是往一个方向去。昭昭见这个小男孩始终看自己,对他友好笑笑。   正厅内,沈公在,还有一个两鬓有白发的中年人。   沈策在右手边第一个位子坐着。外人很难辨出他的喜怒,因为他除了对年长老者,余下人都是一个神态,凶得要命。但昭昭能看出他的心情,此刻的沈策不是很愉悦。   她叫了句“表外公”,到沈策身旁坐下,以鞋尖踢他的鞋。   沈策瞥过来一眼,目光柔了两分。   两分钟后,谜底揭晓。   让沈策不悦的是这位中年人和小男孩,确切说,是一桩往事。   当初昭昭和这家订婚,长子退婚后,换了次子,后来因为昭昭要退婚,转达给这家。也就是面前的这位掌家人——双鬓花白的中年人从中斡旋,不想断了结亲的机会。两个沈家一个喜好张扬,一个喜好深藏,结亲沈公容易,沈策家历来深隐于世,更有家风,支持自由恋爱,不屑联姻,想结亲极难。唯有沈昭昭身份特殊,横跨两边,是上上人选。   对方甚至提出,家里的任何一个后辈,随昭昭挑。   沈公碍于人家的坚持,一时无解。   昭昭写了第二封邮件,向那位长子求解。   长子带歉意回复,认为是自己没有解决好退婚,处理方式有问题,责任在他。他建议婚约回到最初,他会再找机会,强行退婚。而昭昭这里,不必理会一个假定婚约,照常过自己的生活。   那人言出必行,清明前后,以遇到真心喜欢的女孩为由,再次悔婚。   两次悔婚都来自对方,他们理亏,一纸婚约顺利作废。   昭昭感激人家的帮助,记得邮件里提过在筹备一个大项目,支持江水两岸的本土制造业。她主动牵线,促成了澳门沈家第一轮注资。一来表示答谢,二来也是认可这种利民好事。   当然,面前两位客人并不知此中细节。   此番来,带来了一批古物,就是为了支持捐赠活动,当是悔婚赔礼。   昭昭得知对方来意,暗暗高兴:这桩退婚,只赚不赔。   她瞄了一眼沈策……脸色确实难看。   相比而言,反而是昭昭更坦然,反正天下男人只有两种:沈策和旁人。除了他,谁对她都是路人甲,无所谓的存在。   甚至还好笑:哥你摆什么黑脸,人家来送礼不好吗?   那个中年人已经让人把藏品送入沈家私人博物馆,此刻在墙壁上投影了藏品资料,给他们介绍。   “我见过你母亲两次,”中年人对沈策说,“没想到你会是邵小绾的儿子。”   沈策未答,喝茶。   沈策母亲再嫁的早,沈策在外读书,鲜少人前现身,众人都无法将这对母子真实联系上。有不少人背后说,沈策不是母亲亲生,邵小绾只是名义上的母亲,就是因为他这个私生子,才导致父母离婚。父母为保护他,任由传闻扩散。身为沈翰中的独子,已是磨难重重,再被认定是邵小绾唯一的儿子,怕更麻烦。   这个传闻扩散极广,中年人本有几分相信,今日见沈策,颇有邵小绾那种“谁都拿不住”的潇洒,倒觉传闻是假。母子果然像。   “没想到这么年轻的人,会喜欢这些历史上的东西。”对方见沈策不答,下不来台面,转而和沈公说话。   “他学的人类学,好像和历史有关?”沈公和沈策确认。   “主要方向是政治人类学、宗教人类学,都和历史相关,”沈策答沈公,“人类学本来就是交叉学科,和社会学、历史,哲学都分不开。硕士时拿得算哲学学位。”   说到这个,昭昭想到当初婚宴前,猜他是学士学位。后来知道低估他了,那年他硕士结束,正准备再读博。可惜后来始终病着,耽搁下来。   墙壁上,影像跳出,第一个她就认识。   “金缕玉衣?”昭昭问。   “对,”接话的是坐在父亲身边的少年,“这个,是千年前沈家赠予给我家祖辈的,今天,算是完璧归赵。”   “这个不是丧葬用的吗?”昭昭诧异看对面的两位,拿到先要开棺。   少年唇角被牵动,笑了:“你以为我们会开祖宗的棺吗?”他在父亲授意下,起身,走到影像前,介绍来历:“这玉衣不是棺中所出,一直没用过。周生家曾有一位据守长安的王爷,在野史上……是佞臣,被皇帝赐死,没有墓地。”   昭昭联想到了刀剑主人。   “他有一位宿敌,驻守江水。在这位王爷死后,送到长安和洛阳两样东西,第一样是金缕玉衣。”少年刚要再说——   “金缕玉衣是丧葬的最高规格,”沈策淡淡接话,“这位宿敌,以最昂贵的葬品,送老对手。第二样东西,直接送到入洛阳都城,是战书。既然老对手已死,北境再无人能阻拦他,战书内写,十年内,他会一统北境。”   少年诧异,他所知道的全源自家族记载。没想到,沈策了解的更详细。   “你们家也有记载?”少年问。   沈策没承认,也没否认。   “我有你们那位弑君将军的记载,江临王。”少年紧跟着说。   “弑君?”昭昭插话,看沈策,轻声问,“你都没告诉我。”   “有什么好说的。”他低声回。   “很……精彩啊。”她轻声说。   沈策一笑。   少年对这位将军的好奇心也极大:“你们沈家有什么关于江临王的东西?或是记载?”   沈策问他:“你想知道什么?”   “在我看来,他就像是唐玄宗,前半生值得称颂,后半生被感情所误,”少年评价,“他手握雄兵,明明有机会称主天下,竟然为了妹妹弑君,放弃前半生积累。”   “所以呢?”沈策仍旧在笑,“如果是你,你会如何做?”   “逝者已矣,他应该放下,趁势拿下皇位,北上一统。”   “意义何在?”沈策问。   “男儿当有此抱负。”   沈策轻叹,再问:“意义何在?”   “他妹妹已经死了,他执着此事又有什么意义?”少年反问。   “不需要意义,为民,他该做的都做过了。一个守护南境十数年的人,求死都没自由?谁能评判他?构陷他的文臣?妄图夺权的武将?还是手捧书卷、指点江山的后世?”他笑,“没人有资格。”   “……但南境需要他。”   沈策平静作答:“他没那么重要,没有他还有别人。他死后,南北王朝更替几次,之后隋一统,很快迎来大唐盛世。没有他,日落日出不变,天下分合照旧,他算什么?蜉蝣尘埃。”   他停了一停,说:“可对妹妹来说,他就是全部。皇帝囚禁他的妹妹,不止为收回兵权,还想逼他自裁。他妹妹看破这点,才先一步……自尽而亡。”   他护万民,他走后,万民恶言揣度。他不怨。   可真正以命护他的昭昭,他守不住,此一悔,千载难消。   她难过至极,透不过气。   他不再多说,看墙壁上的影像:“下一个是什么?”   影像不停切换。从最昂贵的玉衣,逐次到后,最后的一张最不起眼。一对木屐,年代久远,只剩磨损严重的屐身,小巧精致,凿有三个孔眼,一看便属于一位女子。   她被吸引。   沈策在一旁说:“汉女出嫁……”他止住。   后半句是:嫁妆中常有此物,周身漆绘,系五色彩带。   昭昭爱看喜事,每每有族内的姐妹出嫁,都要亲手为人家做。绘毕,晾在长廊下,买最贵的彩带亲手编系。他同她玩笑,问她出嫁也要亲手做?她常不答。   被问得急了,她会凶回来:嫁的人肯定不如哥哥,有何好画的?   ☆、第三十四章 烟雨落江南(2)   沈策和昭昭看完这些介绍,留沈公和客人叙旧,他和昭昭并肩而出,往长廊走。   长廊旁,树影摇曳,影子在昭昭的脸上,时明,时暗。   “哥?那个人……”她还在想方才的对话,“妹妹死后,他去哪了?”   “破宫日离开,下落无寻。”   昭昭总觉哪里不对,遗漏了什么。   他放弃个人抱负没什么,那种东西本就是身外功名。就像她接叔叔的班,沈正出家,都是极个人的事,和旁人无关。   可卸下大任就不是个人的事了。他是一个王,有部下,有子民。   “一个守护南境十数年的人,肯定深爱那片水土和子民,”她猜测,“所以就算他想求死,也一定会善后,因为他爱了那里十几年,不该没交代。”   一个普通人自尽,都会想交代后事,更何况他是一个王。交接全军、弑君之后的麻烦,绝非一两日能完成,这是她都明白的道理。人不是单细胞生物,有对妹妹的爱,自然也有对部下的手足情,还有对子民的慈悲意。一日之间全都抹杀了?   解释不通。   能走到封王这步的人,眼界非常人可比。能视功名如尘土,看淡生死,就说明那个人的心胸气度都超于常人。就算寻死也会更从容,更无遗憾。为何突然变成了一介莽夫,当日丢下大军和乱局就一走了之?   还是解释不通。   “弑君后,一定发生过什么。” 她断言。   他意外没作答。昭昭很懂人性,仅有的只言片语,就让她窥见了过去的沈策。   那日宫门内的事,后世永远不会知道……   “你怎么不说话?”她问。   “说什么?”   “弑君后还发生了什么?”   他摇头:“不可查。”   ……   昭昭想说,怎么到我问,就全是不可查。   不过她不是个喜欢钻牛角尖的人,见沈策说没有,也不再执着。疑问暂放心底,终归是沈家的老祖宗,总有解惑的机会。   沈叔叔已经到了机场,她和叔叔一起有个开幕礼,六点到八点有个商务晚宴,要提前做准备。她挑了风景好的水榭,靠在水边的鹅颈椅上,和秘书对开幕礼的流程。   私人妆发师为她重新卷着发尾,顺便补妆。   她翻页到最后,将沈叔叔的稿子重新过了一遍,标注了几处仍要斟酌的词句,准备一会儿见到沈叔叔再讨论。   合上文件,越过水面,遥遥望见沈策和几个表哥一起,在聊着什么。   她望沈策,沈策察觉了,拿起手机。   短信进来:美人靠坐美人靠。   她抿嘴笑,难得被他夸好看。   沈策这人很奇怪,有时严肃,有时浪荡,有时又含蓄。从不说爱她,也不常夸她,话都在心里。今日这种短信都是难得。   “在笑什么?”秘书和她闲聊。   “没什么,”她拍了拍两人倚靠的鹅颈椅,状似不经意地给秘书讲,“这个长椅,也被人叫‘美人靠’。是不是很好听?”   秘书常年在港澳,头回听这名字,看水面上的这一长列,再见眼前昭昭,深觉贴合。   她再抬眼,掠过水面已不见沈策。   忙忙碌碌的一日行程结束,回到沈宅,已近十点。   昭昭在大门下车,给沈策电话,无人接听。回来的路上还通过电话,让她在沈宅门口等,这半小时功夫去哪里了?约莫站了十分钟,电话拨回。   “我刚在的地方,信号不好,”他说,“要不要来找我?”   她看四周:“你告诉我怎么走。”   沈策在电话里指挥,她独自往前走。   沈家祖宅地处偏僻,倒也有一个好处,附近都是熟悉的邻里,没外人进出,不会有大危险。上一回来,桥未经修葺,下雨后路面也不好走,这十年间路和桥都重修过,水边新装的路灯偏矮,在婆娑的树影中连成了一条无限长的灯影,为她照亮了前路。   绕了一大圈后,停在一个院子前。   沈策让她直接进院子,顺便上锁,挂了电话。   她仰头看,没牌匾。   十年前她见到过这里,连着两个院子都是荒废的,灰墙枯树,在雨中颇为萧索……如今竟被重新修盖,成了一处新宅。   她带着几许期待,轻推门。   本以为是像沈宅一样,四平八稳的一个宅院,门外热闹,门内更是人流不息。未料,倒像是隔绝了车马喧嚣的私宅。   她把大门上锁,在两侧竹林的沙沙声里,往第一进走。   绕过屏风,汉式木屐摆成一排,一对对都是女款,是她的码数,木屐漆画不同,所系彩绳不同,像在说:挑你最喜欢的。   昭昭认真挑了双系五彩绳的,将凉鞋留在第一进。   盛夏水塘,一尾尾金色锦鲤在浅池嬉戏,昭昭在木屐的动静里,仔细看那些锦鲤,想,这家主人真是用了心,挑得都是尽量一式样的鱼来养。   到尽头,一转弯,眼前豁然开朗,这是进了后院。   沈策在四面空的水榭里,摆了一桌酒,在等她。他自斟自饮已经喝了不少,听木屐声,微抬眼,黑色眼眸盛着微醺后的水光。薄唇压在杯口上,静止不动,看她走向自己。   昭昭把木屐留在外,光着脚,到他身边跪坐下来:“不习惯穿木屐。”   他把她的脚腕抓过来,放在自己腿上,检查她的脚指,有没有被磨红。   “不嫌脏?”昭昭到处找消毒巾,给他擦手。   “不嫌。”他耳语。   她嗅嗅他的下巴,好香。别人喝酒,掩不住的酒气,她觉得难闻。沈策喝酒,像酒酿出来的美人,里外透着甜丝丝的香。   “哥,”她搂着他的脖子,亲他的下唇,“生日快乐。”   他也亲她的,慢慢品她的唇:“想要什么礼物?”   “你生日,为什么问我?”   “我生日,自然是我送你。”   这是什么歪理。   昭昭亲他的眼睛:“你。”   沈策点头。手放到衬衫上,一颗一颗,解到第三颗,她忙按住他的手:“一会儿上菜的人来了,被你吓死。”   “没人上菜,都走了。”他就是吓唬吓唬她,拿起酒壶,为她倒酒。   “你包下这里了?”   “这宅子是你的。”   她惊讶:“……你买的?”   “对。修了四年,去年刚完工。”   昭昭放眼看四周,池塘,假山,还有水榭,树影憧憧,夏花邻水。这水榭不像传统式样,除却四角原木柱撑起的避雨顶,四周没有遮拦,铺着原木地板。她往水边看,稍不小心,裙角就会滑下去,到水里……   急忙赶回来为他庆生,他却备了一份大礼等着自己。   “怎么想到盖这个?”   “你不是说,让我给你盖个宅院吗?”他把杯子递给她。   “明明没有,我说的是给你盖一个。”   “是吗?”他作糊涂状,“我记错了?”   昭昭见他眉眼隐的笑,知他故意装傻,不禁再看四处。   桌上几碟小菜,下酒用的,有酒香豆苗,他亲自给她炒的。沈策不让她动筷,任她赏景,给她喂一口菜,灌几口酒。没大会儿,成功把酒量极差的她灌醉。   她撑着下巴,在矮桌旁,醉眼惺忪地望他,手沿桌边滑到他的手背上,像个登徒子:“要下雨了。进屋?还是在这里?”   “随你。”   一醉就占他便宜,这毛病改不掉。   虽然灌她酒是他有意而为,想在生日这天见一回美人醉酒,但他并不急于做什么。昭昭摸上他的臂弯,隔着纯棉衬衫的布料,在他手臂上轻划着:“我去忙了大半天,你都不想我。”   “想。”   她努嘴,沈策给她喂了一口酒。   她摇头,努嘴。   沈策识趣,喝了口,手掌覆到她脑后,嘴里的酒喂给她。   “那骰子……”她一醉酒,意识就飘,十万八千里都能溜出去,莫名想到当年在水榭初见的骰子,“你当初为什么送我?”   未等他答。她俯身过去,呼出的气息,落到沈策的下巴和脖上,细细亲着。   “有没有听过马嵬坡的典故?”   她轻咬他的耳垂:“嗯。”   那时他未见过昭昭,不知有前尘往事。外公把骰子给他,讲到四和一为何是红,自然说到唐玄宗和马嵬坡。这骰子是外公和外婆定情信物,外婆让他送给喜欢的人。他说没有。外公问,他喜欢什么样的?他答,不知道。   他那年十六,对情爱无感,没设想过未来女友的样子。但他有预感,他会等到一个——哪怕是面对马嵬坡困境,万马围困他一人,让他在自身性命和她之间做选择,他都会毫不犹豫选择保住对方的……女孩。   “如果是我,面对马嵬坡困境,我会选你。这就是送骰子的意义。”   ……   两人对视着。   她似懂非懂,意识不在躯壳里,早忘了自己问得是什么,撑着下巴,对他柔柔一笑,指不远处的屋檐:“鸳鸯瓦。”寓意多好。   她曾想盖宅子送他,檐上尽是鸳鸯瓦。   他并不在意她的思维跳跃,乐得陪她闲话:“对,鸳鸯瓦。”   “我喜欢江南。”美人靠,鸳鸯瓦,每一处都妙。   “你喜欢哪,我们就住哪。”他答。   她高兴了,对他努努嘴。酒杯被递到她唇边,她闻闻,忽然改变主意不愿喝了,推回去。沈策兀自一笑,仰头饮尽,以双眼灼她,只有她。   昭昭手指在桌面上划着,似乎有委屈。   “有什么想和哥哥说的?”他柔声问,诱导她,“忽然觉得委屈了?”   她眼神溜着,溜到地板上,轻声抱怨:“你都没说过爱我。”   他笑了。   不是不想说,这话过于单薄、苍白,完全撑不起对她的感情。   见他只笑不说,她眼底黯了。   “把脸抬起来。”   她抬起脸,和他对视。暗红灯笼的光在他眼里,如荒野坠天火,烈焰落湖面。   “我爱你,”他说,“昭昭,我没爱过任何人,只爱过你。我做的任何事,不管好的,不好的,擅长的,不擅长的,都只对你一个。”   她乍喜,眼睛弯弯,轻咬下唇,笑得脸都红了。无法言说的高兴。   酒撞碎了前世今生的一条线,他像回到了千山脚下的深宅。雨落水面,起初是细密无声,其后是珠落玉盘,雨声愈大,风愈大。   他怕她受凉,用外衣盖她的肩:“抱你进去。”   “屋里热。”她不依。   他作罢,以衣裹她,抱到怀里,给她倒茶。   深夜的雨雾里,她窝在他怀里,仰头想看清面前人,可又迷糊困顿,睁不开眼。这一刻竟像幼时的夜盲,不见人面,只有轮廓。   她用脸挨着他:“亲我。”   嘴唇上的濡热,如她所愿。   吻到深时,她把他压到地板上。灯笼在风雨中疯狂旋转,光影里,柔软的唇在他的鼻梁、眼,还有唇上游走。沈策阖了眼,不想打扰她的兴致。   两人的影子在原木地板上拖得极长,滑入水面,起伏绵延,比雨还急。    ☆、第三十五章 烟雨落江南(3)   隔日,昭昭将宅子逛了一圈。   再古朴的宅子,厨房里都是最现代化的。沈策知道她爱吃蛋糕,特地在墙角摆了个冷藏柜,里边是一排排小蛋糕。宅子里的工作人员都可以随便拿来吃,每日吃空,永远能保证隔日有最新鲜的补上。   昭昭捧着盘子,在挖栗子蛋糕,正好碰到沈策带团队的人来吃茶点。   这是她初次见他和团队一起,今日的沈策和昨日不同。虽不见外客,没穿西装,以休闲长裤和短袖应付属下,却给人以万军压境、按兵不发的震慑感。他在工作场历来是不苟言笑,偏这群属下不怕他。难怪沈策说过,他的团队都是一堆激进派,和他一样。   永远穿着最不商务、最随便的衣服,吵着最凶的专业架。大家来自不同地方,争执多了,互相都把同事的母语学了个七七八八,只为吵得尽兴。“我很多语言都只会听说,甚至有的只会听、不会说,全是听他们吵架吵出来的。”沈策如此介绍自己的属下们。   而此刻,这些工作狂们全静了、不吵了,盯着她看。   沈策对于这几年的“消失”,以最简单的“为情所困”一笔带过,所以昭昭在还没露面前,就成为了一个内部传说……以情困住一个这么凶悍的男人,让他放下全部事业人间蒸发的女孩,该是怎样的?这个谜团,笼罩在团队上空五年——   “我女朋友,沈昭昭。”他说。   昭昭抿着奶白和巧克力色混杂的蛋糕,被十几双眼睛注视着……她握着勺子的右手,慢慢地、缓缓地对大家摆动着。   大家静默。   她静止在那,以目光问询沈策:我是不是一嘴巴巧克力?   沈策不动声色瞄了一眼门外:当然。   昭昭心领神会,当即抽出纸巾,挡住自己的嘴,对大家笑着说:“抱歉,知道有客人,我就不吃带巧克力酱的蛋糕了。你们继续。”   她前脚离开,身后一群人就放肆起来,当即追问老板婚讯。   “难说,”他在她身后说,“和她求婚几次,都没成功。”   ……胡说。她边走,边默默回。   马上有人说,看得出来,老板一直戴着戒指,女朋友两手干干净净。一看就知道是谁被拴住了,谁还没没定心思。   又有人说,大家别上当,老板坏得很,连自己女朋友都算计,明知道人家没走远,能听得到,显然是借大家的口在逼婚。   ……眼看众人在沈策的误导下,离真相越来越远,她经不住停步,回头悄悄瞪了他一眼。   沈策猜到她终究会回头,一直在餐厅门边,隔着长长的走廊,望着她笑。昭昭的埋怨都散了,还有点窘,是因为想到他身边还有一群人在旁观。   她到水榭看了两三小时的资料,那一笑都还挥之不去。   “这位,是昭昭?”   她一回头,看到沈策身旁站着一位中年男人,年纪四十出头,却满头白发。发色极均匀,看上去像有了白发后,索性染得全白。   昭昭手撑桌起身:“你好。”她征询看沈策。   “这位,就是邵小绾的毫无缺点先生。”沈策语气轻松,介绍着这个中年人。   她醒悟:“叔叔你好。”   沈策讲到过,他妈妈再婚的男人贺正霆,年纪要小。少年时对邵小绾一见倾心,他刚毕业回国,不敢追求,只是尽可能出现在邵小绾喜欢去的任何场所,慈善宴会、赛马场等等。邵小绾几次拒绝,他锲而不舍,两年后终于过渡到男女朋友阶段。邵小绾不想再婚,也不再要孩子,想把全部东西留给沈策,一直言明两人关系最多到这里。男人当即答应,为表明态度做了结扎,引起家内震怒,他坚持己见,自立门户。这场恋爱一谈十几年,直到金融危机,男人多年积累资产成了负值,提出分手。邵小绾知此时结婚更像施舍,不认分手,只说等他。两年后东山再起,他再露面已是青年白发,一提求婚,邵小绾立刻答应,还让邵家主动提亲,重修了男人和家里的关系。   结婚时,他找律师拟了婚前协议,邵家再势大也都是沈策的,和他无关。单这一点,守信一生。   沈策当时说:“这个人,你有机会见的话,就会知道他比我父亲还严肃老成,可我妈妈就觉得他哪里都好。过去不喜欢我爸的地方,到了他身上,都成了优点。”   所以哪里有人没缺点,都是各花入各眼,   对比两家父母,她暗自庆幸过,自己和沈策相遇得早,虽有分合,也算老天照顾了。   ……   “叔叔你坐。”只要有人对沈策好,昭昭就恨不得十倍得好还给人家,尤其这个人在沈策生病那几年,出了大力气。她把被自己的文件堆满的矮桌清理出来,堆到地板上,“叔叔你想喝什么?还是吃什么?你们坐,我去拿。”   “你妈妈不是说,你宠妹妹,不肯让她做事情吗?”贺正霆问沈策。   “她是装的,”沈策按昭昭的肩,让她老实坐着,“我们过来前喝过东西。”   三人都盘膝坐下。   “我太太说你漂亮得不像真人,沈策配不上,”男人认真说,“她说这话不好直接说给你,像未来婆婆的故意讨好。让我第一次见你,必须转述。”   她脸热:“谢谢叔叔。”   “她还说,你眼光了不得,大学帮沈衍太太买楼,两年赚出一套尖沙咀的公寓。”说完,他对沈策说,“你知道我多少朋友都是炒楼到破产。楼市一跌下去,就是那个地区经济崩盘的时候,想升回高点太难了。当初东京经济好,炒楼到高点的那些人,一崩盘再没涨回去。眼光很重要。”   她被夸得脸红。   “她还说……” 贺正霆笑着问她,“你还想听吗?”   “叔叔您再夸,我会被夸坏的。”她玩笑着,摆手拒绝。   “那好,最后一句,”男人点头,“我太太说,谢谢你。”   她知道谢的是什么,笑着摇摇头。   想了想,她也诚恳说:“也谢谢你,照顾我哥。”   中年男人笑了,对沈策说:“她把自己当你最亲的人了,还要来谢谢我。”   男人这次来,是送邵家和贺家的古物。   沈策要陪他送古物去私人博物馆,嘱昭昭到晚饭时间再去。她见沈策不在,想先回沈宅,陪表外公说说话。   快五点时,她步行回沈宅,刚一进大门,就被人招呼说:“有香港的媒体来。你去看看。”   沈策不像表外公,他这次的祭祖没有邀请媒体跟访,只有慈善捐赠当天有一批,也都安排在了临近镇上的酒店,不在这里。不过表外公和几个表哥历来不拒绝采访,沈家常招待此类客人,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直接安排在第一进吃茶。   昭昭走入,和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握手招呼。对方递出名片,自我介绍,听话音确实来自港澳。“我们这次来得仓促,沈小姐见谅,”对方客气着问,“不知博物馆那边,今天还方便去看吗?”   “对媒体一直开放,十点后要锁馆,”她说,“正好我要过去,安排多一辆车一起去。”   “那太好了。”对方深表感谢。   因为是从沈策出生地来的人,自带亲切感。她在安排车间隙,从沈宅找了第一批古物的文字资料,给对方晚上到酒店看。“从这里到博物馆要多久?”对方问。   “大概一小时不到。”   “那路上可以聊聊吗?”戴眼镜的记者掏出录音笔,“能和沈家后人取材,比看文字资料更有挖掘度。”   “好,你坐我的车。”她欣然同意。   出沈宅,正是夕阳西下,水畔华灯初上。   她带着文字记者上自己的车,余下那两个助理和摄影记者在后一辆车。驶出镇子时,记者看了眼后视镜,说:“这里真热闹。”   有吗?她也看后视镜,后边堵着十几辆车,有要开出来的,有要进去的。   可能又是表外公的什么贵客来了。   她还在回忆客人名单,车突然刹住,身子惯性撞上了前排座椅。脖子旁,冰凉的金属压到皮肤上,这一秒被无限拉长,她能感觉到自己颈动脉跳撞上去,撞到金属片上……没人说话,她和司机都不敢动,在凝固的空气里,一块白色的软布擦过她的脸,压住口鼻。   “下车。”这是她听到的最后一句。   ……   感官慢慢复苏。   没有光,雨声,还有风扇鼓鼓在吹。木门被打开,甚至还有水浪声。   她呼出的气息全打在面前的黑布上,心跳得极重,每一下都砸得自己耳鸣。她不敢妄动,看不到外界,感受到的是手脚全被绑住了。她微动了动嘴唇,闭上眼,试图让自己能抗拒恐惧,尽快冷静。这是绑架,她只知道这一点。   不停有人走动,说着泰语。她听得懂一部分,这半年学过。   全是男人,在讨论这里的雨,讨论这个水上木屋。   “你们……要什么?”她声音干涩,克制不住声音的抖动,“想要什么?”   人声静了一霎。   ☆、第三十六章 烟雨落江南(4)   沈策坐在私人博物馆的办公室沙发上。   从被拳师提醒,他就怕祸及昭昭和家人。他做了无数种预设,对方是直接来找自己?父亲?母亲?昭昭妈妈?还是昭昭?十几个小外甥、外甥女?会是哪一个?还是喜欢到处旅游的沈衍和太太?还是家里的老人?……沈家全部的人,从昭昭开始,他都做了保护措施,连昭昭远在英国的姐姐和爸爸,他都小心安排保护。   事实证明,防不胜防。   一个人藏在暗处,假想目标是你和你身边全部人,你就不可能防得住。   他没法安排人进台州沈宅。暗中保护昭昭的人都在门外,眼看着陌生人上了她的车……如果是过去,百米之内,能接近昭昭的人早被乱箭穿心。在今天,在全面禁枪的国内,保护她的人没有办法做任何事。   他甚至不敢让他们跟车,怕惹恼绑匪,虐打她,或是直接撕票。   他们不是一般绑匪,而是沈策的仇人。   他封锁了全部消息,让沈衍留下来主持大局,安排接待长辈和贵宾。   全程表现的极其冷静,不像一个妹妹被绑架的人。   等沈衍走后,沈策脱掉深色西装、衬衫,换上最方便的衣裤。他光着脚,穿上运动鞋:“这一群人,绑架、虐打了一个六岁的孩子。拿了钱后,贪得无厌,想重来一次要更多的钱,不惜撞死保护孩子的司机,”他像在复述着一桩和自己无关的事,“多年后,那个孩子长大,为惨死的司机讨回公道。害人的自裁偿命,余下帮凶都收集证据,送入牢房,以现代文明的方式来惩罚他们。有的死刑,有的无期,有的判了十年。”   他想找一点能防身的东西,想想,作罢,不能带伤人的凶器在身上,这不被法律所允许:“判了十年的那个人,在监狱表现良好,为了减刑,出来找那个孩子报仇。”   “最可怕的是,出狱后,他在法律上成了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哪怕他每天在心中演练千百遍复仇方式,算准了时间、地点,如何复仇。只要他不动手,就是无罪。”   面对这样一个报复心极强的人,该如何保护自己和家人?再次把他抓起来,送入监狱?等他出狱,等待他更疯狂的报复?   在现代社会,这是一个艰难的命题。   他也需要适应,如何在文明时代,保护所爱的人。   ***   深夜,雨停了。   昭昭被摘掉套在脸上的布袋,被他们带上了一艘快艇。这里有山,有水,深夜里,湖面一眼望不到边界。而这边有几个小木屋,像刚修好,尚未使用的度假庄园。   湖到晚上,被风雨掀起大浪。   快艇行驶到四周都不见岸湖当中,停下来。船中积着雨水,浸透了她的长裙,潮湿冰冷的布在她腿上、脚腕上随着她不安的挪动双腿,轻轻摩擦而过。白日里轻薄的裙子,此时像一条阴冷的蛇,缠着她。   她借船头的灯,看这身边的几个说泰语的人,全是陌生脸,那几个假冒记者的人不在其中。他们偶尔也打量她,尤其其中一个瘦到几乎脱形的老男人。   他们没有交流,更不会对她说话。   无休止的静默,让她窒息。尤其是在水面上,畏水的生理恐惧,让窒息感更深了。   他们究竟想要什么?要钱?单纯要钱,把她关在屋子里就够了,不该把她扔到快艇上,在湖中心淋着雨。   撕破这安静的是另一艘快艇。   她迎着光,看不清对面快艇上的情况。对面快艇上的人也看不清这里,到近前,绕着他们兜了足足三圈,直到看清被扔到船当中的她,才熄了火。   对面船上是沈策和沈正。   “我看不清她。”沈策在远处说。   老男人揪住昭昭的头发,打开手电,对着昭昭的脖子和脸照上去。让沈策看清楚那把刀的位置。“见个血。”老男人对同伙说。   刀锋从她脖子侧面划过,痛感没到大脑,热的水流感已经沿着脖子流下去。刺目的红,被手电光照出来,倘到她的锁骨下。   沈策面无表情看着,辨不出情绪。   “人还活着,第一笔钱可以付了。”那个奇瘦的老男人和他说,用的是中文。   他掏出手机,简短两句对在泰国的人交待。不到一分钟,第一笔赎金完成交易。   “托你的福,”老男人说,“我几个兄弟死的死,无期的无期。这笔账,今天清掉。”   “怎么清?”   “当初我大哥怎么死的,今天你怎么死。”   “好。”他直接说。   “你过来,换你妹妹。”   沈正终于听懂了,他心惊肉跳看堂弟。   “听他们的。”沈策平静说。   老男人的同伴扔过去一捆绳子,两边的船,开始靠近彼此。两艘快艇轻撞到彼此,在船体震荡中,昭昭突然大喊:“你不要过来!”她完全不顾脖子上刀,“不要管我!”   对方当着沈策的面,一脚踩到她蜷缩的腿上,昭昭闷哼一声。   他看在眼里,像不认识她一样。   “沈策……”昭昭余光里看到他走近,要上这艘船,眼泪不停掉下来,“你不要过来……”   她从听出这些人的身份,心就被撕开了,他身上的伤,她每一处都见过,他和这些人的恩怨,司机的死,还有表哥讲得泰国报仇的往事,全都涌出来。他们说让他偿命,绝不是假的,她不敢往下想,他们会如何折磨他。   她被揪着头发,后仰着,看不到他的脸,见一个黑色影子走到两艘船当中,紧咬着牙齿,浑身开始控不住颤抖。突然,她发了疯似的,用尽浑身力气撞身边人,完全不顾脖子旁的刀。直到被击中小腹,痛得蜷起身子,又被击中后心,眼前一黑,栽到了船板上……   对方翻过昭昭的身子,她满脸都是湿的,还在不停哭,没有意识的哭。   这一刻,静得吓人。   没人见过,被打昏过去的人还会哭……   沈策站在船边沿,看着躺在地上的昭昭,眼已经被泪催红了。   他任由对方绑住自己,过分冷静,让那艘船上的人莫名恐惧。   “第二笔钱。”老男人催促。   沈正打了电话,第二笔钱交易成功,老男人抱起沈昭昭,扔到对面,像丢出去一个烫手的山芋。要不是还要钱,他都开始摇摆,要不要把沈昭昭留下,和沈策一起沉湖,他总觉得没有了沈昭昭,会有危险。   这种念头毫无理由,沈策已经被绑住了。而且那个泰国拳师说过,沈策身体虚弱,一直对外界宣称病好了,其实毫无起色……   就算沈策常年打拳,被绑住的人,也像被拔掉獠牙的猛兽,毫无威胁力。   “快,开船。”老男人割断连接两条船的绳子。   老男人回头的一刹,上臂剧痛袭来,撞到了发动机上。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连另一艘船上的沈正都不敢相信船上的一幕。这是不会发生在任何一个现代人身上的事,绑住沈策的绳子被他直接挣断,沈策揪起一个人,直接徒手把对方胳膊在眼前掰断……   隔着水面,那艘船上的一切画面都极原始。   这三个人到死都不会懂,他们面对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除了昭也刀,他曾有一把枪,叫赤金破城枪。枪身重120斤,是天下重兵器之最,枪身所到之处,人车马俱毁。对一个从八岁就舞得起青铜戟的男人来说,区区绳子绑身,就像用蜘蛛网困住野兽一样可笑。   沈策每一个动作落下去,都在沈正脑海里有着血肉钝响。   “只要他们不是一见面就让我自裁,我就不会死。”这是沈策在来的路上对他说的。   “除了昭昭,你什么都不用管。”   沈正站在四米开外的地方,脚下站立的快艇,因为对面过于激烈的打斗,被撞得不停晃动。船上的三个人,老男人的两个同伙已经疼得昏死。尤其是刚刚折磨昭昭的人,身体极度扭曲贴在船壁上,在昏过去之前,沈策踩断了他的手。   沈策特地留下老男人:“杀了我,你就能逃走。”   他摆出一个架势,让对方看自己空着双手:“来,杀了我。”   老男人被他蛊惑,抽出船头一柄裹在布里的长刀,粗重喘息着,忽然大吼一声冲向沈策。求生的欲望,让这一刀夹格外快狠——   坚硬的钢刀,被沈策劈手夺走。对方被踹到船尾的下一刻,钢刀被沈策插到船底,深深插下去。老男人瘫软在船板上,随着船底漫上来的水,全部的意志力都被恐惧吞噬。如果有可能,这一生他都不会想再见到沈策,宁可死都不想再见到……   沈策的眼睛已经红得吓人,俯看着这群人。   上次是司机,这次是昭昭,下一次是谁?父母,沈正,还是沈衍,或者是沈衍的孩子?   上一世他没有家人,只有昭昭。   这一世,每一个遇到的亲人都像是老天补偿他,这些人每一个都全心善待他,掏心对他,可他全护不住。两世的记忆叠加,不管是前世的昭昭,还是幼年的司机,都在他眼前一个个跳出来。他现在还记得,幼年的自己疯狂跑向有人流的马路,他们为了泄愤,活生生把司机打死在车前的一幕。   ……   他在和过去的自己对峙。往前一步就是过去的沈牧也,斩草除根,绝不姑息。   “沈策!”背后有人喊他,是沈正。   “沈策!”沈正见他不动,更是着急,“已经够了!沈策!你理智一点!”   堂兄想翻身跳到对面快艇上。   “不用过来,”他背对着堂兄,慢慢说,“我还清醒。”   水面翻涌着,夜风掀起一波波的浪。   岸边出现交错的灯光,是沈策安排的人都到了,还有警察。这里是尚未开放的旅游区域,全部的船都还没到位。有人在拿着扩音喇叭,问这里的情况。   风太大。所有尘世的杂音都被卷进风里,消失在水面上。   一声细微的咳嗽,还有女孩子的喘气音,比战鼓还重。   盖过了全部杂音。   ……   昭昭努力吸着气,拼命想醒过来,想叫他,叫不出,眼泪已经干在了脸边。刚才只差一点,她就有机会跳到湖里,只要撞开那些人,她就能翻身跳下去……   冰冷的手指带着黏稠的血,抹她的眼角。   她被抱到带着血腥气的怀抱里,熟悉的香灰气味围拢住她。昭昭一闻到这个味道,浑身都松懈了,不再想醒。   她怕是梦,怕沈策已经不在。怕一切都是过于痛苦生出来的臆想。   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从见到那把刀,她常做一个梦。梦里,地板踩上去有吱呀轻响,一道道彩绘的古朴屏风被拉开,在最尽头,沈策着玉冠,佩华绂,她会帮他把腰带系上,认真问他:哥你是大将军了,那我是什么?   ☆、第三十七章 砂下见名刃(1)   那年,临海郡疫情四起,一户十人能死六七。沈策带她逃离父族,趁着月色背她往深山走。“哥……我想回临海,”她趴在哥哥肩上,“山里冷。”   三月倒春寒,冷得很,山里更是。   沈策衣着单薄,把最后的衣裳都给她穿了,她不是自己冷,是怕他冷。   “回不去了,”背着她的哥哥说,“他们不让我们回去。”   ……   山里有庙,夜里路过的人,都不肯进庙,他也不带自己进去,而是露宿在了树上。她睡在哥哥怀里问,为什么大家都不进去,宁肯露宿山林。“这里能避风挡雨,夜里常有山贼野寇露宿,对寻常人来说更危险,“哥哥说,“而且庙里有佛,大家都认为不带贡品,不敬。”   她想想:“娘说,佛祖一开始是个皇子,为救众生才出家。为救众生的佛,怎么会因为没有贡品,就要惩罚人呢?”   他远远看那破庙,仿佛看到了盘膝而坐的佛像,竟觉得自己妹妹说的对。   那晚,昭昭的病情最是凶险,在外边实在冷,他抱她进了庙,真遇见了一伙落草为寇的逃兵,那些人见沈策一个少年,抱着个额头包扎、昏迷不醒的女娃娃,将篝火的一角让给他们。沈策见人家好心,告知自己怀里的妹妹染了瘟疫,避到了佛像后,墙角休息。   她在深夜苏醒,见光里那些人凶神恶煞的脸,还有刀,想到哥哥说的山贼,抓他的手。   “不怕。”他安慰。   “哥你要背不动我,先把我扔下,”她反而着紧他,“扔下跑得快。”   那边没睡的一个年轻的寇匪,听的笑:“你哥就算不扔下你,你这病也活不了几天。”寇匪家人都死于这场瘟疫,知疫情严重,说话不打遮掩。   她这才懂,不是要给哥哥娶嫂嫂,嫌自己麻烦,埋了省事。是因为她再活不了几日,养着浪费口粮。她不再吭声,往沈策怀里钻,头靠在他肩上。自此后,是病得难受,还是伤口痛,还是累了,冷了,都不出声。沈策知道她被寇匪的话伤到,低语安慰,五岁妹妹的小手捉他的衣领,摇摇头,仍不肯言。   他背她走了一日,倦意浓,搂她睡着,到天亮,睁眼醒来,妹妹已经不在怀里。静了一瞬后,察觉到小小人怕人偷走包袱,独自趴在那上边睡。她懂得不多,但晓得那是哥哥带出来,两人唯一的财物,哥哥拎了一路,她便守了一夜。   “这包袱不值钱,”他把她抱回来,给她查验额头伤口,“丢了便丢了,你要被人抱走,哥哥才会和人拼命。”   “他们说,人死了谁都见不到。不管生前多亲,死后都见不到。”   “谁说的?”   她指了指早燃尽的木柴。在那群寇匪走前,她追着问的。   他把准备好的干净布条掏出来,给她重新包扎额头,见她眼睛红红地盯着自己,不禁一笑,轻声哄她:“一夜没睡,就为这个?怕死了见不到哥哥?”   她点点头,靠到他肩上,眼泪往他脖子里流。   “哥不会让你单独上路,”他说,“上天入地,都会跟着去。昭昭在哪,哥哥在哪。”   她破涕为笑。   五岁的年纪,哭也容易,笑也容易。   她不懂瘟疫厉害,也不懂哥哥带自己进山,是怕传染给无辜的人。她只记得,两人都病了,时好时坏。哥哥将少年所学一句句教她,从“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至百家言论,至春秋……   她问哥哥,为什么始终在山里住,哥哥答她,霜雪压庐山,无处可及。他带她进山,是等山雪。两人初春入山,至盛夏离开,她不愿走:“不是要等山雪吗?”   “不等了,”他骗她,总有办法,“先去柴桑,等冬日再来。”   她信以为真,从身后搂着哥哥的脖子,离开庐山。   在深山里住了数月的兄妹俩,狼狈得如同路旁的流民乞丐。   到柴桑那日,在姨母家的后院,几个表姐妹,听说是临海郡一族的沈策来了,拥来围看。族里人常说,哥哥八岁就舞得起大人才提得动的青铜戟,大家都说哥哥天生神力,日后必是名将。还说古时惯用重兵器的都是一方王侯名将,项羽的霸王枪,吕布的方天画戟,乃至神将李靖用的描金戟都是重兵器……“拿得起重兵器,方能以一敌千,破城池如履平地。”她学舌大人的话,有板有眼。   表姐妹们慕名他久已,见他蓬头垢面的样子,一阵哄笑,原来临海郡的沈氏出来的男人都如此落魄,比柴桑沈氏的男儿郎差了太多。昭昭听不得人取笑哥哥,急得红眼,沈策见妹妹被这种事逼哭,反而是笑。为了消除妹妹的恼意,他不得不去刮面、更衣,再出来,是少年俊美,姿容远胜女子。   可当表姐妹们对他好,昭昭又急红了眼,惹得沈策又笑。   母亲和父亲都属沈氏,不过一个是在临海郡,一个在柴桑。   两个沈氏数十年前就不大和睦,母族这边并不愿意收留兄妹俩。从母亲过世,他带着妹妹一直寄人篱下,在临海郡是,在柴桑也是。为养活妹妹,他不得不早早从军。   兄妹俩聚少离多,每每沈策归家,对昭昭来说就像过年。   两年后的一日,沈策趁夜从军营回来,将她悄然带离柴桑,寄养去了远房舅母家。他留下一年军饷,叮嘱舅母不要对外说这是沈策妹妹,藏好她,日后必有重谢。   从这一日起,数年间,除了定期送来的银两,再无家书。   他要开始一统南境,吞并诸郡,会树敌无数,此番安排是为保她平安。   那时她七岁,对哥哥的安排似懂非懂,却开始明白一件事:   沈策不是只有她,他还有男儿的抱负。他离家、离开她,不止是要谋生活命,还心存着平战乱、安四方的志向。   数年里,她只能凭一次次的捷报,知晓他还活着,屡立奇功。   舅母眼看他声名鹤起,却不回故里,将妹妹一人丢在此处,抱怨连连,将沈策定期送来的银两全部克扣,不给她一文钱。那时在南境,承袭古时惯例,倘若一户有女子十二岁仍不出嫁,这一户缴纳的税银要按五倍来算。   舅母耐着性子,等到她过了出嫁年纪,仍不见沈策归来,抱怨更多,开始找媒人给她说亲。昭昭怕自己被强行送嫁,终于忍不住,给军营去信,问哥哥何时归家。这一封家书石沉大海,没有回信,数月后有人途经此地,传回沈策口信,仅有四字:不日将回。   那日,她在后院的屋子里抄兵书,急匆匆的脚步声灌入耳中,拉开门的是表姐的婢女。这婢女和她要好,日日听她说哥哥,竟也被感染,遇到和“沈策”二字有关的事,都会面红激动:“快,你哥哥来了。带了兵,谁都不见,只见你!”   她心像要从嗓子口冲出来,险些摔到地上,匆忙跑出。   为省家用,昭昭整个雨季都只穿木屐,跑起来真是要人命,在石子地上,敲得奇响,脚心也被撞得发麻。   一进院子,四个穿粗布衣的男人,手中扣着刀柄,齐齐望来。   这几个男人是沈策的心腹,都知道一个秘密:新晋的车骑将军有一个胞妹藏在某处,为防仇人报复,将军就是再想念胞妹,都不敢探望一次,或是来一封家书。   那时昭昭除了哥哥,从未见过真正的兵卒,猛一和几个猛将打照面,脚步停住,不敢再走……直到木门被人推开。   朝思暮想的哥哥,站在敞开的木门当中,他不再是当初走时的那个少年参领,在这几年,他已经从骁骑将军,到了三品辅国将军,再到今日的二品车骑将军。   短短数年,他声驰四海,离武将之首的“大将军”之位,仅差了一步之遥。   兄妹俩对望着。   她还记得哥哥走时的模样,那时是少年意气,如今少年气尽褪,只余眼前这一位以赤金破城枪连破敌国主力大军,因而名震天下的车骑将军……   “哥……”她一低头,含着泪笑,“你还认得出我吗?”   她可是从幼童到了出嫁年纪,才等回了他。   眼泪掉在木屐上,还有自己的脚趾上,她哭得止不住,也笑得止不住。当着这些陌生人的面,手背不停往眼睛上擦。   “还是喜欢你小时候,”他嗓音低沉,“会主动跑过来。”抱住我。   惊艳了满院心腹的少女,再没有任何犹豫,连木屐都来不及踢掉,跌撞着跑上去,紧搂住他的腰,再不肯撒手:“什么都没有,只有捷报,全是捷报……他们都快把我嫁出去了,你就只会打仗……”她越哭越委屈,“还说我在哪,你在哪,全是骗我的……”   沈策要给她擦眼泪,她死活不肯,把满脸的泪都擦到他身上:“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死在庐山,庐山都比这里好。要不然就被叔叔埋了,死了你还能年年给我上坟,都比这里好……”   哭得是越来越厉害,话也是越来越离谱。   众人大笑。   生死场上的男人们,想笑就笑,管他什么尊卑,放肆得很。   沈策也笑,笑声沙沙的,如风过竹林:“你哥哥多年威望,快被你哭完了。”   她被身后的笑声弄得脸红,红归红,不肯撒手,唯恐撒手他立刻就走。他拍她的手背:“时间紧迫,来不及多说了。”   她心一沉:“一炷香都待不了吗?”   “对。”   她的手指搅在他的腰带后:“下次……”   “你藏身的地方暴露一次,就不能再住,”他说,“没有下次,这次就要跟我走。”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推开他,胸口微微起伏着,在巨大的惊喜中望住他。   “这一次无论生死,你都要跟着哥哥了,”他笑着问她,“还不去收拾东西?”   ☆、第三十八章 砂下见名刃(2)   她什么都没带,跟他离开前院。   穿过竹林时,被表姐的婢女追上。那婢女元喜怀里抱着一双鞋,是可怜她天天只穿着木屐,偷偷给她做的。沈策见昭昭和婢女依依惜别,几多不舍,对身边人吩咐了一句,不消片刻,婢女的卖身契被带回来。   舅母家在武陵郡的一个小城池,外乡人来的不多。   沈策麾下有十七悍将,他仅带了其中之四,跟随而来的骑兵不过十人。她本以为他不愿张扬,但很快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她迈出舅母家的大门,临近的街道上,围拢而来身着铠甲的步兵如潮,还有骑兵,都在不远处的一个个街道,列阵静候。   她留意到,除了沈策,那四个有意用粗布衣乔装的将军,都扣住了手中兵刃。   “沈将军,”步兵为首的一个人,对沈策抱拳,“你身为柴桑守将,不该出现在武陵。不知将军今日到此处,所为何事?”   “胞妹流落武陵多年,”沈策平静作答,“今日接她回柴桑。”   街道寂静,唯有马儿低低自鼻中喷出一股股的热气。   她屏息,能感觉到这些骑兵和步兵对他怀有极大的敌意。   “会不会骑马?”沈策问她,对眼前的危机视若无睹。   她轻摇头,和他目光相触。   沈策抱她上马,自己也翻身而上,搂她于怀。   几个带兵的将领在低声交谈,看上去还在争论,是否要现在拿下这个车骑将军。   她耳语:“他们是你的敌人?”   “现在不是,”沈策低声道,“以后会是。”   他和武陵郡守临时结盟,为一同抗击西面外敌。一旦外敌击退,柴桑和武陵必会一战。这是共识。   今日他出现在这里,极其危险。   当初沈策把昭昭留在舅母家,此处仍属柴桑,其后,一手提拔沈策的柴桑郡守被刺而亡,此城被武陵夺走,成了他无法踏足的土地。   他为不提前暴露行踪,带了最少的兵,自柴桑连夜而来,算准了从入城到离开,消息只够传到守城将那里。他也算准了,一个小小的守城将不敢下令杀他。   毕竟柴桑和武陵还是结盟关系。   可若是武陵郡守得到消息,一定会杀了他,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沈策一行人,骑马缓步向城门而去。   包围他们的上万兵马,就在一步步退后,退让到城门边。   只要有人敢下令,城墙上的箭兵立刻能将沈策一行人射成死尸,或是直接火弩齐发,把沈策等人烧死……   他怀抱昭昭,抱拳告辞:“诸位,请告知你们的郡守,沈策这一次打破盟约,来此地是为了接回至亲。今日得罪之处,他日必会设宴赔罪。”   言罢,他勒紧缰绳,再无耽搁,策马而去。   自出城门,他们半步未停,奔袭一日夜后,四将分开几路,迷惑追兵。   次夜,荒原蔓草上,仅剩下沈策一人,带她继续往前骑行。   她已经被颠簸得骨头散了架,沈策的呼吸声始终在耳边,和着风,对她说:“天亮前,会看到一条河,过去就是柴桑。”   没多会,轻声又道:“都忘了,你夜里看不到。”   “能看到河,还有人的影子,”她担心,“你有多少兵了?如果他们追过来,挡得住吗?”   他笑:“若不是要抗西北敌军,举兵南下,至多三十日,武陵郡尽在我手。”   她信他说的。   “在院子里看到你,”他在她耳边继续说着,“第一眼没认出,还在想,这是哪里来的姑娘,竟闯到我面前来了。”他想化解她的不安,和她开着玩笑。   马蹄踩踏着泥土,他的话敲打着她的心。   她不再是小时候,已经长大了。   南境不设男女之大防,没有礼仪束缚,不管男女对异性|爱慕之心都是直白表露,少女们常聊这些。表姐嫁了一个表亲哥哥,自幼相伴,常和她说起和夫婿幼时的相处,说得多了,她总会联想到他。   “怎么不说话?”耳边,他问。   她摇摇头,耳边的热息太近了。   月下,远处有火把出现。   她心骤然紧缩,夜盲封住了她大半的视觉。她只能见到一片刀光,还有月下落满火把光芒的河流。   河对面兵阵连绵不绝,数千战马的鼻息,还有上万火把的燃烧,都被一条河相隔。   火把下,突然爆发出令人振奋的呼喊声。自己的将军,深入险境,带回分离多年的至亲胞妹,至情至性,让人敬佩,气魄胆色,令人仰慕。   “回家了。”他在她耳边说。   战马驮着两人,奔入河内,飞溅的水光浸透了她的衣裙。她不觉冷,满心畅快。   沈策和她都是衣衫浸湿。他毫不在意,搂着她,停在自己的大军前:   “你我从军,都是为了守故土、保家人,报外族杀戮的血海深仇。我和你们一样,没有什么不同,都有着同样的牵挂,有着一样的志向,”他对着火把下的一张张面孔说,“今日,沈策寻回胞妹沈昭昭,乃我此生幸事!”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狭长的刀,高举在阵前:   “这把刀追随我数年,弑过真龙,斩过名将,却从未有过名字。从今以后,它就叫昭也,愿今日之幸,与刀同在!愿我柴桑百姓,都如我沈策,至亲不离!愿我柴桑大军,能守江水百年,百战不殆!愿我中土,终有一日驱除外族,永消战乱!”   河水岸边,众将齐齐拔出兵刃,应和数声,响彻荒原夜空。   情义和血性兼备,谋略和胆色胜人的车骑将军,头一次让将士们觉得如此亲近。如他自己所说,他和大家没有不同,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为家人,为养育自己的土地而战。   这一柄砂下名刃,终于迎风而出,直逼西北劲敌。   ***   初入沈家军营,所有的东西对她来说都新鲜。斥候营,步兵营,哨兵营,骑兵营,还有如山的军规。“士兵禁止在帐篷间走动,”沈策麾下的一个将军告诉她,“严禁私下交谈。”   这和她想象中不同。数十条军规,条条能要人命。   在等级森严的军营,哥哥是如何一步步晋升的,她无法想象。   沈策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大帐中,以一小小屏风隔开,因为她刚回来,怕她夜里住在陌生军营害怕。住了几夜后,沈策才发现自己想得简单,妹妹不是小时候了,是个大姑娘,而且对他来说,更像一个陌生姑娘。从说话、用膳,到她的一颦一笑,对他都是陌生多于熟悉。   昭昭更是如此。   她心中有关沈策的身世秘密,让她早早明白,这不是她的亲哥哥,也让她更拘谨于和他的同住。沈策起初并不避嫌,后来有了意识,会趁她睡醒前,更衣净面。一回,她夜里想出大帐,撞翻东西,沈策正在换衣,将她从地上抱起来,身上仅穿着一条白色缚袴。   她习惯性抱他,手从他身上滑过,明显感觉沈策的肌肉绷紧了……   “摔疼了?”他轻声问。   她摇头,手指悬着,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   沈策将她一把横抱起,放到了榻上:“我叫婢女进来。”他疾步离开。   自那夜后,两人分了帐篷。   婢女元喜为此暗松口气,对她说,你哥哥终于明白,妹妹长大了,不能和他睡一处了。   住久了,她和他的部下都混熟了。   沈策的十七将中,有一对是同胞兄弟,是跟随沈策去武陵救她回来的人,年纪小的那个弟弟,每每见她都脸红,被余下人轮番嘲笑。   年纪大的那个哥哥,倒是严肃得很:“将军胞妹,岂是我等能想的?”   他们说这话时,并不知昭昭就在屏风后。她透过屏风的缝隙,想看哥哥的反应。沈策仿佛摸透她会偷看,有意避开脸,让她见不到神态。   等过了几日,沈策忽然在晚膳时,为她添了一筷子菜,问:“那对兄弟,你如何看?”   “什么如何看?”她佯作不懂。   他笑,不再说。   她目光从他持象箸的手,溜到他的脸上,正被他双眼捉到。   “若是没想法,为何每次他们玩笑,都要隔屏风偷看?”他问,“是想看哥哥的意思?”   “谁看你了。”   他一笑,不再拆穿她。妹妹大了,要给她留颜面。   半月后,兵临西境。   兵营中的人都在私下议论敌军的将领。   在昭昭出生前,沈策曾于北境拜师习武。他一身绝学传自一位隐士,此人收过三个徒弟,大弟子是北境名将,后因平叛而亡;二弟子本在北境,其后被污,投奔西面吐谷浑,最小的弟子就是沈策。   如今他大军压境,和西面的吐谷浑第一战,就要对阵这位师兄张鹤。   黄昏时,敌军阵营送来一封信,来自敌方大将:吾与师弟,恩如骨肉,明日一战,必见生死。兄今夜设宴,邀弟一聚,偿多年相隔之思念,断同门兄弟之恩情。   他将这一封信烧掉,让她为自己更衣。   帐外,从军师,至十七将,至偏将军、裨将军,至中郎将、校尉,跪了上百人。隔着大帐,能听到军师说:这就是鸿门宴,将军万万去不得。   她在帐外声嘶力竭的劝谏中,仔细查看他的衣冠,仿佛并不知危险。   “为何不拦我?”他低头问她。   “当初去武陵郡,你也被军师拦过,还是去了。谁都拦不住。”她听那对兄弟说过。   他是重情义的人,对妹妹如此,对兄弟自然如此。   “你重情义,只有去了,做过了断,明日才能放手一搏。我们才能胜,”她想想,又说,“就算站在大义上,今夜你死了,明日两军对阵,哀兵必胜,我们也赢定了。”   她把他的衣袖理好。   “这些年读了不少书?”他没想到她还懂哀兵必胜。   “兵书我都读过,还有战事记载,都通读过,古战事的布阵图也会画。”不能见面的日子,她将幼时他提过的兵书,一一熟读,有时听到捷报,听邻里说战事,会和表哥们纸上谈兵,从听旁人说战事,到剖析战事给旁人。   “包括牧野之战。”她说。   幼时不懂,硬要哥哥改“牧野”为“牧也”,长大读了书,发现改掉极可惜。   武王牧野,实抚天下。牧野之战是武王伐纣的决胜一战,自此周王朝建立,如此的表字,正配得上他。   “那时不让你改就好了。”她自责,仿佛改了他的运数。   “改便改了,”他说,“不重要。”   帐外劝谏不休,账内,他们却在说无关紧要的话。   “不怕我死?”他笑。   “怕,”她也笑,“所以要早些回来,见不到你,我会睡不着。”   他颔首,错身而过,步出大帐。   帐外的军师和众将拥上来,全部杂音都被帐篷挡在外。她已经膝盖发软,手扶到屏风上,险些将屏风推倒……   冷静都是假的,她不是没读过鸿门宴。但她更懂,为将者,威望最重。门外有那么多心腹阻拦,若连妹妹都质疑他,一个车骑将军的威望何在?   任何人不信他的决断,她都不会。他要上刀山,她都会笑着送。   ☆、第三十九章 砂下见名刃(3)   沈策和二师兄张鹤的感情极深。   这师兄是位儒将,擅抚琴,德行高洁,因而招妒。因一半吐谷浑血统,授人以柄,在北境受辱。那年沈策刚从军,心中难过,却碍于敌国对立,一封信也去不得。投奔吐谷浑之后,张鹤因武艺超群,极受重用,很快封王,而且是比肩太子地位的左贤王。   可惜张鹤家人亲眷早被斩杀,哪怕封王,也是孤身一人。   于沈策而言,北境是敌,西面也是敌,无论在哪,兄弟俩都注定有一场生死战。   宴席在一弯河旁,以布帐围三面,抬眼能望苍穹。   沈策到时,吐谷浑众将望过来,竟坐了百人。他坦然落座,和师兄相视而笑。两人不提战事,仅说闲话:“当年师弟父亲离世,要回去照顾母亲和妹妹,才离开师门。听闻你这个妹妹,现在就在军营当中?”   “明日一战,你若败了,”张鹤郑重问,“是否要为兄替你照料她?”   在月色里,他摇头:“家妹性烈,不必劳烦师兄。”   师兄弟两人推杯换盏,刚过一巡,张鹤眼已经泛红,以不胜酒力为由,让沈策早早离去。越是情深,越是言浅,今生兄弟缘已尽,再无话能说,余下的都交给明日战场。   沈策走时,身后人叫了声:“牧也。”   他驻足。   “若我败了,将我的尸身,送回北境。”   ***   昭昭无法安心在帐篷内等着,迎出去等哥哥。   夜里巡逻走动的兵卒在火把前走动,影子从昭昭面前一个个掠过。她等得心焦。   过去昭昭总想,那些以少胜多,以几万兵卒击退几十万大军的战事是如何做到的?于兵书中懂得,那些战事从不是杀到最后一人。能运兵得当的统帅,打到敌军死伤七成以上,敌军必然溃散,此战就赢了。   是以,兵卒是棋子,将帅是布棋之人。   而今夜,南境的布棋之人还未归……   沈策临走前,早拟定布阵图。   兵卒开始离开军营,前去布阵。步兵先行,骑兵在列队领自己的马匹。在她眼前,这些全是一丛丛黑影。   “将军回来了!”有人在她耳边说。   哥哥的影子翻身下马,鞭子扔给一旁的人,大步走向她。   她刚一笑,沈策的手搭在她肩上,突然重量压下来,二十多岁的男人,多年行军练就的健硕身躯,在此时虚弱的脚下无根。   “帐篷还有多远……”他沉声问,问几步外的那对同胞兄弟,他撑到下马已是不易,看不清远近景物,微阖上眼,压抑着呼吸。   不远处就是列队出营的兵卒,不能声张,动摇战前的军心。   两个同胞兄弟想上前扶,被沈策低声喝止,他做出一副醉态,搂住昭昭。在伤口的剧痛,毒药噬身的幻觉里,克制着,“……不要声张。”   血红色的液体,一滴滴落到青草上。   血从沈策身上流下来,早浸透了下身的衣物……还在往地上流,顺着叶滑到土里。   昭昭忽然笑了声:“哥你喝了多少?张将军也真是好客。也好,醉一场,恩情全消,”她喉咙发涩,继续说,“今日才能放手一搏。”   她没让两个将军扶他。   若是两个将军扶,必然会惹来不远处兵卒的注意,再引来几个将军,不明就里见到血就呼喊出声,拦都拦不住。而她是女孩子,她和哥哥借醉闲话,将军们早就见怪不怪。   兵卒们也会碍于是将军家事,避嫌,不多看。   “哥你往我身上靠,我背得动。”她架起沈策。   他虚弱地笑:“竟连哥哥都背得动了?”   ……   在舅母家,她常想到小时候哥哥背自己逃走的那段日子,认为自己幼年过于娇弱,怕日后自己再拖累沈策,于是背柴提水练力气。   走一路,血滴了一路,进帐篷时,她的鞋上,裙上全是血。   除了知情的二将在帐内,沈策不让叫军医,也不让叫军师,不许任何人声张。他反复强调不能泄露此事后,只留下一句“去要解药”,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将军都如此了,还不让声张?”弟弟不平。   “将军自有将军的道理,”那个哥哥常年行军,懂查看外伤,“这箭伤不重,包扎止血即可。这毒——”他不由看沈昭昭。   “去要解药。”她下了决断。   如果张鹤要杀哥哥,轻而易举,不会让他活着回来。更何况,就算要杀,可以选择刀剑毙命,也可以下毒致命,无论是哪一种都足够杀死沈策。两种兼有,只能说明是部下设局,还要避开张鹤。   没等要解药的人出军营,张鹤已经遣人送来了。   沈策赴宴前,张鹤怕部下做手脚,自己验过毒。那时无毒。   张鹤毕竟是沈策嫡亲的师兄,心思缜密,在沈策走后,仍旧不放心,亲自吃了一遍沈策的菜,以他的杯饮酒,以身试出了毒。   “我们将军说,解药他已经先吃了。如果还不能解,他也算以命相抵。”送药的人说。   她眼睛不好用,只好让婢女喂哥哥解药,喂完,让全部人退出帐外。   大帐内,只余铜壶滴漏之声。   她怕这解药无用,凑近,听哥哥的呼吸声,判断他是否有缓解。   沈策睁眼前,以为是过去每一次受伤后的日夜,欲要起身。   一念间停住。   因为闻到了她发间的茶香,幼时的昭昭,被母亲用茶叶泡水洗发,发丝乌黑,常有清淡的茶叶香。初到柴桑,没钱给她买茶叶,他就等姨母家的人泡过茶后,将茶叶讨走,大人们以为他馋茶,有时心情好了,会抓一把新叶给他。沈策嘱昭昭不要说是洗头发用,以免人家不给了。此事一久,表兄弟们会嘲他,昭昭听了会红眼,也不敢说真相,会哭着跑回来说哥我洗头发不用茶了,他们总说你食嗟来之食,没志气。   他不当回事,以大道理来逗她,说韩信有胯|下之辱,其后一将抵三军,勾践有卧薪尝胆,其后复国。昭昭似懂非懂,学舌说,沈策讨嗟来之茶,其后称王。   ……   “在听什么?”   她努力想看清他的样子,和幼时没差别,一双美目流转在他四周,捕捉不到他,不甘,懊恼,还有失落。现在这些情绪都没了,只是委屈,毕竟是十三岁年纪,再懂事聪慧,异于常人,都还小:“还以为你要死了……”   “你哥哥命硬,想活容易,想死还真要费一番功夫。”   他撑手臂,直接坐起。   军师摆过卦,说他除非自己寻死,旁人拿不走命。   “在你心里,师兄都比我重要,为保师兄声誉,都不肯找军医。可你想过没有,要死了,你师兄不会陪你死,只有我会陪你。”   “是,”他说,“天底下,只有昭昭会陪着我。”   昭昭说的不错,他不让声张,就是为保住师兄张鹤的名声。昨夜的事要传出去,世人都会评判:沈策义薄云天赴宴,张鹤背信弃义设伏。   张鹤当年就是染了污名,被迫离开了北境,他如何能让师兄再被误解。   天已亮,战鼓将起。   有人叫:将军,阵已布妥。   沈策应了,让昭昭拿来上阵杀敌的衣服,他平日喜穿深色,偏上阵喜好穿白。   两军对阵,寻常的主帅都会稳坐旗下,镇军中士气。   沈策偏不照常理,每每在两军胶着时,提上赤金破城枪杀入阵中,非要将那一身白衣染红才肯作罢。久而久之,敌军都会惧怕和沈家军对垒,因为无人知道,那一支比战车还重的破城枪,会何时杀到你眼前,取走人头。   沈策知自己脸色苍白,还是伤后未愈的面容,让昭昭取来虎面头盔。   “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西伐吗?”他问。   她摇头。武陵郡的人说沈策野心极大,意夺天下。但她觉得不止这么简单。   “他们曾送来一封战书,称江水无悍兵,三年内要饮马长江,投鞭断流。如过去,入主中原,男子诛杀,妇孺饲为军粮,”他把银色的虎面头盔戴上,虎面上唯露出了一双眼,黑得连她的倒影都没有,“不必等三年,今日就要他们让千里疆土于我。既然他们要饮马长江,我就放马平原,也让江南的马尝一尝这里的野草。”   那一战,张鹤死于昭也刀下,敌军大败。   沈策真如战前所言,在战后,将上万战马尽数解开,放马平原。   在万马踩踏野草的震天巨响里,她偏头看赏马的他,从那双眼里看到了天,云,还有绿草上的千军万马……婢女元喜没见过这等场面,白日望草原望了三个时辰不肯回,感叹说,柴桑沈策果然不负盛名。   是夜,众将庆功,他不在军营中。   昭昭问人他在何处,无人知晓,寻到马厩处,养马人让她去白日放马的山坡上找沈策。深夜的草坡上,他独自一个坐在那,染血白衣早丢到庆功的篝火中焚烧殆尽,换了黑衣。   “军师说,已经有人参奏你,把敌军将领的尸身送去北境。”她担心他。   他招来战马:“上马。”   风声里,他策马带她往高处走,去草最厚的地方。马肆意奔跑时,昭昭腰上一紧,被他抱着翻身滚下马。骑兵都练过如此下马躲避敌人,他驾轻就熟,以身体护住她。   两人躺到草地上,她的心跳比任何时候都要快,想说,哥你腰上还有伤。   抬头是万里夜空,身边是战马食草。草摩擦着她的手臂,还有小腿,沈策抱住她,额头压在一旁的草叶中,久久不语:“张鹤……身染污名,就是因为德行高洁。”   他说:“至洁,世人常不容。有人参奏我,不是坏事。”   她没应。他想说得不是这个,他很难过,他并不想讲道理。   她偏头要看他,被沈策把头按在他的肩上,不让她看近在咫尺的自己。她微微呼吸着,身体感知着他的情绪起伏:“你如果难过,就不要说话了。”   他在笑,笑自己被她识破:“昭昭,”他轻声问,“知道哥哥今天做了什么吗?”   她闷得心疼,不打扰他。   “我今天……”他面上有泪滚落,如昨夜的血,渗入泥土,“杀了我哥哥。”   “他一生无愧于人,昨夜为我以身试毒,送来解药,”他紧闭着眼,说,“今天却死在昭也刀下,死在自己弟弟手里……”   他无法再说,痛苦地在用下巴压着昭昭的肩,痛苦地抱着她,用尽全力。   昨夜沈策中毒受伤,她都能忍住的泪,全涌了出来:“哥,你不要做大将军了,这一次我们就走,好不好?”   ☆、第四十章 血中现红花(1)   回到军营的车骑将军,像没有山上的一场男儿泪。   他在篝火旁,割烤羊赐今日有功的将士,酒一坛坛亲自开封,传给部下们。醉酒的沈策醉卧虎皮,凤眸里除了火光,再无其它。   十七将笑言,这一次大胜,封王指日可待。   隔着一个帐篷的她,在帐外的胡笳声中,卧在榻上,闭上眼都是山坡上的沈策。   “下边兵卒说……将军心狠,连自己的嫡亲师兄都不放过。为了做大将军,才下刀杀的。”   她按住还在旋转的骰子。   “还说……”   “他不得不杀,”她低语,“张鹤是投奔西面,你以为君主给他高官厚禄,就会信任他?他败给嫡亲师弟,只能一死证清白,死在昭也刀下,起码尸体在我哥哥手里,能送回北境。”   沈策对她讲张鹤临别的一句,就是在说:若败,要沈策亲手杀了他,尸身带走。   元喜是她的婢女,兵卒随沈策出生入死,都会如此想他,何况是外人。知己难寻,想找一个理解你的人都难。若要人人理解你,难于登天。   山坡上,沈策没答她的话。他想要什么,她知道。   她只在书中见过一统天下的局面,想象不出何为太平。董卓之乱后,长安尽空,关中二三年难见行人,洛阳城焚烧殆尽。自此分裂不休。   将军卸甲,万民各得其乐,是怎样一番景象?   沈策首战告捷,带兵继续西伐,命人把昭昭送回柴桑。   沈宅在柴桑取闹市,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宅院,在门外,望了又望,送她回来的那个弟弟于荣说,将军命人建这个宅院,建了四年。每年建好,复又扩建,因为军职一直变动。   “将军自建,从未住过,要等你回来。”   有人用荷叶捧着一块鲜嫩的豆腐,追着他们,不停对着她举起手中的豆腐,于荣抽刀要拦,她认出是幼时豆腐摊的人,笑着嘱元喜去买。   沈宅石墙高三丈,比寻常私宅要高,更像城中城。墙外还有沟濠。   墙内有庭院,再入是屋宇。   她脱鞋上廊,穿过数个房间,推开哥哥的房门。大将军的册文和印玺已送至,摆在空桌上,等着沈策。   “哥哥送我回来,是因为被参奏了?女子在军中,乱了军纪?”她拿起那印玺。   于荣迟疑着,点头:“是。”   她莞尔,果不其然,若不是被迫无奈,他不会让自己离开半步。   沈策连战连捷,就在决胜一战前,接到了圣旨。   皇帝以封王为由,让沈策带十七将回京。   朝中大臣日日争论,沈策西伐,声望与日俱增,若速战速捷,更会万民称颂。皇帝因此令他临战回京,以立君威。   再让文臣上奏,以穷兵黩武、不顾民怨来形容,降沈策威信。   沈策不得不留下主力军,和西面对峙,自己带最心腹的一万七骑兵,回南境受封,为防天子设伏,他称病留在临海郡,并不入京。   柴桑沈策,天子授玺,封江临王,食邑万户。   沈策为表忠心,放弃封地。   “皇帝如此怀疑,将军卸甲算了。”元喜不平。   她摇头:“卸甲就是死。哥哥树敌无数,仇家都在等着他势弱。猛虎自废齿爪,不会有人感激,只会群起攻之。”   “张将军如此,将军也如此,怎么都不得信任。” 元喜叹气。   她苦笑,没说话。   就在封王后,一场浩劫,突然而至。   武陵郡守撕毁盟约,叛乱自立,在沈策返西途中,以十万大军将沈策困于荆州。   昭昭从接军报一夜,就没睡过,到最后人开始恍惚。   全部回来的消息都是必败,不日必败……   就连皇帝派来监看柴桑的将军,也开始下令撤军。沈策一死,柴桑就是必争之地,他不想冒死守着这块地方。   那夜,数万军马离开。   昭昭带着婢女,冲上去拦那位将军的战马,恳求他不要撤兵,不要放弃柴桑。   一旦这里没有军队,就是一块肥美鱼肉:“柴桑是军事要塞,落到外人手里,对南境没有任何好处。求将军为南境,死守柴桑。”她拦着马,死活不肯让。   马上人挥鞭,打开这个已经失了势的沈策胞妹。   昭昭被伤了肩,被元喜抱住,怕她被撤军的马踢伤。元喜不停哭,她不懂为什么明明都是南境的人,却没人愿意守着这里。   昭昭不言:就算柴桑失守,南境再次四分五裂,有兵权就会有自己的土地,这个将军当然不会为了和他无关的柴桑浪费兵力。   江水岸,只剩下柴桑儿郎,还有沈策留下来不多的水兵。   昭昭从被接走,就跟着哥哥西伐,回来又深藏在沈宅,这里的兵士没有见过她的真容。等到监看的军队离开,昭昭让婢女收拾衣物,来到江边军营。   住沈策的帐篷,陪他们守江水。   ……   “我不是柴桑人,幼时在临海郡,来柴桑两年,又去了武陵郡,”昭昭看着江中巨浪,在初秋风雨中,冒着雨和婢女说,“可是,是柴桑收留了我和哥哥。”   这里也是哥哥从军的地方,从一个小参将到封王,都在守着的地方。   “将军若败了……”元喜在想,他们还可以去西面,西面还有沈家军。   “我哥不会败,”她含泪笑,手中是刚拿到的密报,一万七骑兵尽灭,沈策已亡,“我哥是将星临世,怎会败。谁都会败,他不会。”   ***   荆州鏖战,沈策麾下大将战死十三人。最后沈家军仅剩五百余人,个个眼通红,指缝里全是血。他从尸山血海走出,仿佛阎王殿爬出来的鬼王。   江水之王,一战震慑四海。   回柴桑,他命人把沈宅大门封闭,不接贺信,不接贺礼。   他洗干净手,脱了鞋,光着脚沿长廊,往水榭边去。   沈宅的水榭,造得独特,旁边没有围栏,木地板旁就是池塘。   雨落池塘,有一个瘦弱的背影倚着柱,全然忘了裙角被风吹落水面。那水,浸透了裙角,还在一点点往上走,欲要在布上走得更远。   沈昭昭的美,在军营早传开。今日更胜往昔,让他想到: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后半句,他不能想。   沈策虽有心理准备,可当那双盈盈含水的眼睛,带着陌生和戒备望向自己,他还是窒住了:“昭昭。”   她不答,手指捻着一个小骰子,骰子有六面,上下都有凸起,被她捻一下,就会像小陀螺似的,在地板上转好几圈。   咕噜转两圈,咕噜再转两圈。   于荣说,她深夜跳江,救上来就不再认人。现在看,比他想得更严重。   他要再叫她,她先压住骰子,冷清清地说:“你们这些人,见我哥落难,一个不留。给大将军的贺礼还在前厅,都拿走。”   沈策哽住喉,半晌,轻声说:“将军迟早要回来,留着吧。”   昭昭不再看他,接着转那个陀螺骰子。   沈策身受重伤,心腹大将仅剩四人,再无力西伐,沈家军仓促撤回……也给未来的南境留下无数隐患。沈策深知后患,却无可奈何。   他深居府中养伤,白日里,精神好些,就陪着昭昭。   沈策认为,白天昭昭看得到自己的脸,看久了,总能想起来。   昭昭始终把他当成外人,临阵撤兵、抛弃柴桑的人,对他全是冷言冷语。于荣怕沈策听到这些无益养伤,他反而笑说:“她斥责的越狠,越说明心里有哥哥,我听了高兴。”   骂的久了,他不还嘴,昭昭觉得他似乎没那么坏,偶尔问他,对自己哥哥的看法。沈策这辈子估计也就此时,能够厚着脸皮,把想到的夸赞的话,全都用来夸自己了。不过这一招确实灵验,昭昭渐把他当自己人。   终有一日,昭昭同他推心置腹,说了有关西伐的一段心里话:   “从回到柴桑,我常设想哥哥的处境。数百年来,改朝换代的都是手握军权的人。我是皇帝,以前史为鉴,也会怀疑哥哥,”昭昭轻声说,“你看,灭亡晋朝的就是一位北府军的将军,为了获得声望,两次北伐,其后弑君。我哥哥的西伐,与他何其相似。”   沈策不语,这些,他早有料算。   她苦笑,柔声又说:“可如果我是哥哥,也会西伐。你不西伐,三年后西面劲敌势大,到时就真是饮马长江,投鞭断流了。那时,第一个遭受洗劫的就是柴桑。你看看外边,柴桑受劫,谁会管?谁都不会管……除了他。”   昭昭没有说“我哥哥”,而是“他”,细微变动,其中包含的感情差之千里。   沈策和那如鹿般的眼睛对视,想抱她,是一个男人对女人抱。   面前的少女无知无觉,低头玩陀螺骰子。这是幼童的玩具,初到柴桑,他给她雕过一个,转到一,哥哥练剑,转到二,哥哥练刀,三练枪,四读兵书,五做杂事,六才是陪昭昭。   她都记得,沈策能辨得出,她只有在转到六,会忽然一笑。   隔几日,他深夜就着黄黯的烛火,雕好一个新骰子,每一面都是六。   到昭昭屋里,他掀开纱帐,将骰子塞到她枕头下,把旧的换走。睡在榻上的人忽然翻身,追得摔下床,栽到沈策怀里时,还在拼命抓他的衣衫前襟:“哥……”   沈策忙抱她。   香燃尽时的气味,她循香找他,嘴唇微微颤抖着,不管不顾以双臂搂他的脖子,重重吸着气:“荆州、荆州有伏兵,你不要去,哥你不要去……”   婢女和于荣跑进来要点灯,被他挥剑,直接断烛。   昭昭自幼靠辨香认他,他怕有亮,她又找不到自己。   昭昭哭,婢女也哭。于荣捂住脸,跟着呜咽低喘。   只有于荣提前回柴桑,躲过荆州一劫,他哥哥于华死在那一战,少时征战沙场、福祸与共的十三个兄弟全死在了那一战。沙场儿郎不言泪,当着外人不能哭,躲在没人能见的闺阁里,借着少女们的哭声发泄一次。   沈策一手抱昭昭,一手拍于荣的后背。   柔软的手,扶到他的脸两旁。女孩呼出的气息,柔而轻,带着湿气,落到他的眼睫上……他以目光锁住她。   月光里,她的唇微抿了抿,低头,放弃了想要做的事。   ☆、第四十一章 血中现红花(2)   她从夜里辨香,寻到他的踪迹后,人有了好转。   白日见沈策认不出,反而是夜里,夜盲下见不到万物,嗅得到沈策身上的香气。他不急让她认出自己,免得见自己一身从荆州带回来的伤,着急心疼。   她白天,每日读书写字,要在佛前做早晚课。晨起先要三叩,沈策见久了,问元喜,她在叩求什么,元喜只晓得和沈策落难荆州城有关,一叩是复相见,再叩是君无恙,第三叩她从未提过。   黄昏时,她就会沐浴更衣,挑自己最喜欢的衣裳穿上,再给矮几上摆几本书,嘱元喜备茶和糕点。准备妥当后,她坐在水榭里看锦鲤,等着日落,沈策归家。   沈策白日寻她数次,过于殷勤,她不再见,令人传话:“先生可听过陌上桑?先生日后自有妇,昭昭心中自有君。”   沈策得此答复后,静坐良久,不再寻她。   柴桑因此有了夜市。   不久,夜市闻名南境,文人传颂,日落后的柴桑就是人间仙境。   城内高楼,水上走廊,街道屋檐下,灯火长明。昭昭喜欢赏灯,沈策下令,家家户户掌灯。灯胜于邻里的,皆有赏。   沈家军镇守,柴桑成了中土唯一不会有叛乱、繁华安乐之地。   不到半年,就被文人描述为:堆金积玉城,富贵人间境。   在沈策令下,柴桑挖渠引流,布下纵横水网。水上画舫是最亮眼的一景。   百姓们最津津乐道的就是其中自大的一艘,那是属于沈昭昭的。常在日落后,她和沈策登船,一游就是整晚。有时昭昭会邀才子上船,她和沈策一起同人谈古论今。凡登过那艘船的,都会官运亨通,或是诗作画作自此扬名。   “南境有两位擅舞佳人,其一在都城,已封妃;其二在武陵郡,”一条小巷子里,在灯下舀酒的人,把手中的竹筒递给一位青衣儒生,“但来了柴桑,我要告诉郎君,我们南境最擅舞的人其实姓沈。”   那人又递竹筒给另一位少女:“郡王禁人谈他胞妹。不然啊,沈氏昭昭早名扬中土了。”   竹筒被儒生接过,塞到少女手里,卖酒人才知少女眼有疾。   “我哥哥就是慕名来见沈昭昭的,”少女问身旁俊朗儒生,“是吗?哥?”   “是,慕名已久。”   “那你们去水畔,在廊下等,运气好能见一画舫。舫上都是兵卒,灯笼皆为全红,不见女子侑宴。那便是沈家画舫了。”   “为何灯笼皆为全红,就是沈家的?”她倒从未注意过。他不像会下令禁百姓用红的人。   “百姓敬他,见沈家画舫用红灯笼,都避让开。”   她心中欢喜,仰头,把竹筒里的都喝光了。   ……   沈策给身后人打眼色,身后乔装跟随的死侍,都围拢上来,其中一个递了碎银给店家,轻语,这家店今夜包下了。昭昭望不见人,不知哥哥暗中安排,还趴在酒缸前,嗅这不值钱的路边佳酿。   “哥我还想喝。你多给点酒钱,我自己舀。”少女的手,闲不住,去拿舀酒的木勺。   他轻叹,怕她摔到酒缸里,双眼不离她左右。   这一条街上的行人,都不见了踪影。柴桑百姓都有默契,郡王不喜外人多看胞妹,一听说沈昭昭来了,拿了赏银,全都散了去。   抱着酒缸和木勺的沈氏昭昭,全然不知,自己每夜出游,百姓皆盼她能到自己这一条街。郡王大方,给的赏银一夜抵得上一月生意入账。   昭昭抱着酒缸,还会和哥哥分析朝中利弊:“哥你虎踞柴桑,沉迷歌舞享乐,”她对他耳语,“皇帝终于给你喘口气的机会了。”   她手打滑,木勺落到桶里,沈策把木勺捞出,再次塞给她。   若昭昭是将,怕是南境唯一能制住他的人。如今的沈策,看似风光,实则危机重重。   死伤在荆州的人,都是和他相知于微,随他出生入死多年的部下。日后虽能招贤纳士,却都是外人,忠心不足。   昭昭提裙,迈入店内:“老板为何不见了?”   她往四周,除沈策的人影,不见第三人。   “老板说,生意不好,去河畔赏月了。”他的声音说。   “如此做生意……”她啧啧称奇,挽起衣袖,“我来卖酒。”脚下一绊,被沈策拉住。   沈策以为她会开心自己没摔倒,不料,握着木勺的人,不满皱眉,咕哝着:哥你武功太好,都舍不得陪我摔?   门外,死侍们隐身而去,给郡王留颜面。   沈策趁她往前走,绊她,随即抱她跌到地上,手垫在她脑后。以为顾虑周全了,抱着的她还是疼得出了声。   “碰到何处了?”他要查验。   她轻声笑:“没碰到,骗你的。”   他要抱她起来,她眼神暗了。他心也跟着一静,人亦静止不动。   她的手,摸到他脸旁。   “你每日都夜里回来,是人?还是鬼?”她轻声出心中话,“是鬼,我也不怕,就是想问明白,你何时……就不再回来了?”   沈策见她眼眶红红,静在那。   “从被救上来,我就想这是老天的提点,”她低声说,“让我为你报仇。这些日子,我常想,要在沈家军里招一个入赘婿,如此兵权就不会外落。只是想不好,究竟谁对你更忠心,”她借着酒意,把心里话合盘对沈策的“魂魄”说出,她没有武艺,却懂用兵,只需要找一个挂名的夫婿,留住军权,慢慢蛰伏等报仇雪恨,“我不是要丢你在阴间,你等等我,我把你的仇报了,就来找你。”   前几日,于荣说昭昭白日也常生臆想,问于荣是否喜欢自己,如果成亲的话,可以让他纳妾生子,但不能进自己的闺房。于荣听得冷汗淋漓,急忙来和沈策说。   他听后,心口如压巨石……   淡淡的酒香,萦绕在他脸旁。   眼皮上,她的手抚过:“你接我从武陵郡回来,路过鄱阳湖,是黄昏……”湖畔草原广阔,沈策坐在水边的石头上,放战马饮水。   那是两人“逃命”中唯一放松的时间,黄昏水面上,惊鸿一片。她望着他,见他眼中的惊鸿,只觉得自此逃到天涯海角也好。   她不再说:“你每夜来,我很欢喜。”   他见她的唇,微微张合,胸中隐着一簇野火,她说每个字,都在火上浇油。   他忽问:“昭昭每日三叩,第三叩是什么?”   她如被窥见心事,面颊潮红,醉了都不肯说。   她躺在他怀里,醉如梦,门外远处,隔着一条街外的喧闹灌入耳中。她听得笑,直到属于男人的气息,在她的人中前。   两人呼吸交互,她想,自己大概醉到疯了。   “听说你婉拒过一位先生?”他问。   “心中自有君,是谁?”他再问。   她睫毛微颤了颤。何用识郎君?腰中江临剑,价值倾城金。十五为参领,十七骁骑将,六载至一品,王踞江水畔。   她怕他再问,意欲分他的心,想说,这店里生意差,要多买些酒照顾老板。   却由此想到,这定是梦了,哪个酒家能任由客人在此胡闹。   邻街,欢笑不止。   少女的呼吸声比那些更近。   男人的热息几乎到了唇上,昭昭周身震动……她屏着息。她不知该做什么,回应什么,攥着他的衣衫。沈策看她颤抖的唇,喉咙被烧干了一样,比重伤后渴水更严重。   邻街,有人大叫,郡王的船到了。   阵阵欢呼声中,身下少女的呼吸渐重……他以指腹摩她的唇,她更受刺激,呼吸越发快。稍纵即逝的感觉,她无法目视,在完全不能确信方才碰到的是他的手指,还是……   沈策在她身旁,重重躺下。   他望门外夜空,视野不如鄱阳湖旁的草原和沙漠。他闭眼,想带她去鄱阳湖畔的沙漠,那里是江南塞上,滚烫的沙,昭昭会喜欢光脚踩上去的触感。   黎明前,她被叫醒在卖酒人的躺椅上。   沈策让她不要睡,握她的手,从先秦百家说到汉……天渐亮,和她手相握的男人,在她眼前变得清晰。她起先迷惘,随即如大雾散去。   昭昭握他的手不肯放,他由她握,两人对视笑着,倒真像酒家的小夫妻。   很快,武陵郡以舞扬名的佳人来了柴桑。   她以毕生积蓄置一画舫,只邀文人上船,写诗作画抵酒费。渐传出话,佳人远道而来,为寻沈郎。沈策不理会,佳人便将画卷送到沈宅。   南境女子洒脱,爱慕谁便是爱慕谁,大家乐得见美人配英雄。更何况,唯二擅舞的女子,其一早入宫,其二也只有沈策娶得起。元喜一句句学坊间闲话,她不答,见沈策不提,她便也不提。一日,她去书房,竟见沈策桌上摆着那位佳人的画卷。   “哥,何为谍?”她瞥了一眼画卷,佯问他。   沈策点墨的眸中,是笑意:“军中反间。”   她颔首:“我昨日重读左传,夏朝时就有女谍,也是厉害。”   沈策将画卷随手卷起,放到一旁。   她以为哥哥善谋略,看得穿,不承想,沈策竟在元宵那夜,登了人家的画舫。   从不见外人、管外事的她,怕沈策被美色所误,强行登船。   画舫内外,都是沈家军,无人能阻拦昭昭,她走到木门紧闭的舞室前。四将有二,守在门外,两人见昭昭来,互相对视,他们和昭昭不熟,想叫里边的于荣出来解释。   里边乐声正盛,她犹豫是等在此处,还是进去……忽地一声“郡王”娇柔入骨,她一推门,大步走入。   屏风内,男女在纱雾朦胧中,相拥卧于榻。   乐师们竟如同未见,照常奏乐。   她心头一窒,转身就走,突然手腕被一人擒住。那人从她的手腕握紧,滑下来,滑到她的手背上。   她这才见,乐师后立着两个人,都隐在暗处。   一个是忍俊不禁、努力让自己目不斜视看屏风后春光旖旎的于荣,而拉自己的手,让自己到身边去的人,在极深的眉骨下,眼光奕奕。是沈策。   ☆、第四十二章 血中见红花(3)   金石丝竹,隔一道屏风,催动里边的男人和女人。   里边的人解衣卸冠,褪去衣衫,她看得掌心出汗。沈策握她的那只手极热……两人手中的汗濡成一片。一声带着微喘的“郡王”,在她耳边炸开一道惊雷。   昭昭猛收手,别过了头,看琵琶弦动。她耳中尽是心跳如鼓,五音俱乱,六律皆毁。   沈策以幽深目光锁住她。   在更多的交融声中,他忽然击掌两下。   所有人都像悬线的傀儡,静住了。只有屏风后的男人起身,冷静套上衣裳。   “郡王要去何处?”舞女拉男人的手。   “秦商姑娘,是在叫本王?”沈策慢慢开口。   那女子身子一僵,望向屏风后。   纱帐阻挡,昭昭看不到她的面孔,但能猜到上边的变化。   沈策对乐师打手势,众人悄然退出。假扮沈策的男人穿好衣衫,绕到屏风后,接了于荣递来的剑,肃穆立于沈策和沈昭昭身后,是沈策身边剩下的四将之一晁衍。   “秦商姑娘说,心有沈策,”他隔着屏风问,“却为何辨不出谁是沈策?”   卧于席的女人渐冷静,理好衣衫:“南境除了沈昭昭,没几个女子真正见过郡王。郡王这么问,叫秦商如何答?”   沈策静视屏风后的武陵佳人,等她往下说。   秦商端正跪坐:“南境闻名于世的两个女人,一个在宫里,另一个就是秦商。郡王有能和朝廷抗衡的军队,和帝王抗衡的威望,也该有和后宫比肩的妻子。秦商来,不是来求将军收留,而是寻明主。”   秦商听不到回音,倒了杯酒,又说:“我以为柴桑沈郎与旁人不同,哪怕是疑,也敢放于身旁。江水之主,为何不敢见一个孤身投奔的人?”   秦商指面前的酒,邀沈策共饮。   沈策不为所动,转身,木门被于荣和晁衍拉开。   “沈策!”秦商听到门的响动,不再镇定,追到屏风后,被于荣横剑挡住,“你既不信我,为何来见我?”   ……   昭昭拉他的手,沈策以目问询她。   “让她做个明白鬼,”昭昭在他耳边说,“死也不会太痛苦。”军中之谍,死是唯一下场,既然被发现逃不过一死,做个明白鬼总好过这么死。   沈策见她心软了,手掌覆在她脑后,目光放柔:“好。”   他复又回身:“我做参领那年,率军突破重围,你弟弟死在昭也刀下。弟弟死后,你无亲族依靠,孤身去了武陵郡。为向我寻仇,已蛰伏九年。”   “……你既知这些,为何要来?”   “姑娘名扬天下,若能和你相伴数月,风流之名即成。不止今日,沈策日日都会来。你为寻仇,我为借名,你我各取所需。”   他又道:“我不会杀你。三月后你可以留下,本王许你和晁将军婚配。当然,也可以回去。”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当着昭昭没说:他这半载是假逍遥,借此养兵,和昭昭相处太久,身边没有别的女人,因此引来揣度。坊间已有传闻,沈策有特殊癖好,执着于胞妹沈昭昭。为了昭昭,他需要一段风流韵事,需要像一个正常男人,去爱慕一个正常女人。   她和沈策离开船舱,跟随而出的三个将军都忍着笑,偏偏谁都不出声。她闯入时的理直气壮都散去,倒背着手,看江水岸边迎风飘展的一面面幌子。   “不理直气壮了?”他同她玩笑,“晁将军面皮薄,被你撞见这种事,怕几个月不敢见你。”   “本来也不常见。”她还在嘴硬。   “不如这样,我们给晁衍一个面子,躲他几月?”   躲?她不解。   沈策指岸边,画舫靠了岸。   那日午后,一艘不起眼的小船载二十人渡江。自此,柴桑夜市,最惹眼的不再是沈昭昭的画舫,而是秦商的。晁将军替沈策日日登船,寻欢作乐。   而被传“风流”的沈策,已在千里之外。   他们混在柔然商队中,沈策牵着马,拉着她的手,在守城将的眼皮底下,进了洛阳城。沈策以柔然语道谢后,带昭昭寻了一个不起眼的客栈,落脚休息。   店家帮他们拴马,发现昭昭一直盯着皇宫内的佛塔,笑说:“那是当世第一佛塔。”   “永宁寺塔,”她点头,“我们就是为了它而来的。”   笈多王朝的僧人说,洛阳有一座永宁寺塔,据传达摩祖师一百五十岁途经此地,称此塔为平生仅见,双掌合十,口唱南无。塔身光是金钉就用了五千多个,塔上的金铎有一百二十个,悬于每层塔檐上,常常随风相撞,声音悦耳,可传数十里。   她对沈策提过一次。   当时是在江边,她望江水上沈家军的上百战船,给哥哥讲从笈多王朝僧人那里听到的佛门典故:“他们说达摩渡长江时,没有坐船,而是在岸边折了一根芦苇,立在芦苇上渡江。一苇以航,由此而来。”   没几日,沈策命人给她打造一艘形如芦苇的小舟   关于永宁寺塔的故事,沈策一直许诺带她看,昭昭没当真,毕竟洛阳是敌境,危险重重。没想到,今日真来了。   “想不想以后住这里?”沈策见她望佛塔出神,问她。   她诧异:“住这里?”   他颔首:“如今北境分裂,各有一个将军扶持一个傀儡皇帝,占据长安、洛阳为都城。京中朝臣以此为警示,已经上奏,要逐年削我的兵。”   “削兵权,就是想要你死。”没有兵,沈策就会是众矢之的。   他笑:“我不会给他们机会。初夏后,沈家军将广招兵马,三年后渡江一战,自此北伐,再不回南境。这也是唯一的生路。”   她不语。还有一条生路,两人就此离开。   但沈策不会选这条路,他不是一走了之的人。   他为日夜护她,和她假扮夫妻。晚上住客栈,她睡床榻,他席地。夜夜昭昭都枕着自己的手臂,在榻上,看着月下他的背影。   四周都像被墨染了,只有一点点他的影子,附着月光,她一看就看整夜。   离开洛阳城前晚,窗外起风,永宁寺塔上的一百二十个金铎相互撞击,传遍洛阳的每个角落,也包括这间房。   “哥你睡了吗?”她轻声问。   “嗯。”   “……睡了还答?”   “不答,你又要不高兴。”   “我有这么霸道吗?”   背对她的人笑了。她能听到。   她翻了个身,面朝墙,静了会儿轻声说:“金铎声吓人。”   没人答她。   她低声控诉:“小时候,你都抱着我。”   屋里静着,他还是不回应。   昭昭阖眼,等了半个时辰。金铎声时快时慢,风声更紧了。腰上有热意,身后也有了男人的体温,沈策躺到她背后,把她搂进怀里。   起初她想装睡,但事与愿违,很快睡麻了半边身子,不得不翻身面朝他。   “装累了?”他低声问。   “嗯……”她抱怨,“胳膊都压麻了。”好似装睡是他的错。   沈策好笑,给她按摩手臂。   她想到白日一封密信,秦商选择离开柴桑,回去后被疑,武陵郡军中人都认为她已叛变,隐秘处死。这件事传出去,变成了沈策始乱终弃,秦商投湖自尽。   沈策早习惯被人构陷,她对此无法平静,想了一日。   “你当初,为什么愿意给她一条生路?”军中之谍,从无宽恕的先例。   “她让我想起你。”为家人寻仇。   昭昭默了会儿说:“我当初要为你报仇,也想过这一步。假若沈家军多年报仇未果,最终全军覆没,那我一定会被人抓起来。不论我容貌才学如何,单是沈策胞妹这个名头,就足够满足一个将军的炫耀欲,所以极有可能不会被处死,而是被胁迫做妾。”   “做宠妾不是难事,”她冷静想过,这比兵法容易,“只要他们不杀我,活着我就能报仇。”   他半晌不言。   她永远忘不掉这夜,从他怀里抬头,在黑暗中找寻他时,额前印下的温度。   门外有住客跑过,噔噔噔地下了楼,像靴子的每一步都踏在她心口……窗外寒风骤急,金铎撞击,声声不休,她像亲眼看着那些金铎如何在风中晃动。   “小时候……”他的唇离开她的前额,“你常叫我这样亲,才肯睡。”   他的震动不比她少,不知自己着了什么魔,想下榻出去,冷静片刻。但想到她说怕风大的金铎声,还是没走,搂紧了她。   离开洛阳,两人去了沈策拜师之地:南北交界处的碧峰山。   这次来北境,他一为成全她的心愿,带她看佛塔,二为走一遍北境重镇,为日后北伐做准备,三则是为了带她来见师父,请师父为她问诊。   昭昭自柴桑酒家那一夜认出他,就喜好饮酒,比军中将士喝得还要急、要烈。他怕长此以往,喝坏她身子,请师父为她诊疗。师父了解前因后果后,告诉沈策,昭昭并未痊愈,失去哥哥的痛苦还沉在心里,酗酒是因为她认定了这是好东西,这个东西能让她见到哥哥。   师父让他住到初夏,为昭昭医心病。   碧峰山里,他们住了数月。她最爱去的一处瀑布叫披雪瀑,又名响雪泉,悬流千尺,瀑布旁筑有一亭,叫响雪亭。   兄妹俩时常一天黑就不见踪迹,天亮前,沈策或是抱、或是背,把睡着的她从深林、山涧,或是瀑布旁带回来。   旁人要帮手,沈策从不准许人碰她,亲自把她放到屋前檐下的竹榻上。   日出时,鸳鸯瓦的影子会遮住她一半的脸,她的睫毛浮着晨光,睡得安稳。沈策常沏好茶,静坐陪她。   她醒时,喜好不睁眼,轻唤一句“哥”。   茶被递到口边,润喉,解宿醉。   她努努嘴,代表还要喝,皱皱眉,就是还要睡。   竹榻旁,常有夜里带回的植物。因为沈策曾告诉她,碧峰山植物多样,《本草经集注》有一部分就在此处完成。她记在心里,一醉了就逼沈策采,每夜都要不同。   这一日,她再被太阳晒醒,睁眼见榻旁的花:一丛丛极密的细小花瓣,白中见粉,花如雾,温柔至极。   “这是什么?”   “落新妇,”他说,“夏常见。”   她心像被扎了一下。初夏已至,要回去了。   他见她不语,低声说:“明日动身。”   她点点头。   “今夜给你寻了佳酿,”他轻声哄她,“任你醉。”   “嗯。”   那晚,沈策把酒堆满亭子,有二十六坛。她不解问,喝不完怎么办?他答,埋在此处,五年后再饮:“三年渡江,至多五年,我们再回来。”   昭昭想到南境,为他难过。   从十五岁开始,他就是毁大于誉,人人畏他,怕他,也乐于诋毁他。   南北两国的名将们,虽少有善终,但至少生前常有美名,四海传颂。可哥哥,除了柴桑人,谁说过他的好?残暴,诡算,穷凶极恶……   她常笑说,柴桑沈郎,一将守江水,声驰四海慕,是说给自己听的,安慰他的。   她亲眼看着哥哥,从一个怀有天下、雄兵在握的男人,一步步深陷污名,曾有的最忠心的军队被削弱战力。如果西伐那一年,没有朝臣构陷,没有皇帝的一纸诏令,让他临阵离开,西伐已大胜,沈家军如日中天,趁势北统,该是怎样的盛况……   沈策见她低头不语,柔声问:“怎么不高兴了?酒不好喝,还是哥哥说错话,得罪你了?”   她低声回:“你想安排好那么多人和事,怎么可能?你是一个人,不是神仙,你也会死,你在荆州为南境险些死了,谁救过你,谁动过救你的念头?没有人。他们高兴还来不及。”   面前的人轮廓模糊,不答她。   “我最后问一次,”她喉咙发涩,“哥,你不要做大将军,这一次我们就走,好不好?”   沈策的沉默,在她的预料内。   他要安置部下,安置柴桑百姓,顾念南境万民,他要善后。从她七岁被藏到武陵郡开始,早知道哥哥不再是她一个人的。   “这句话,以后我不会再问了,”她忽而一笑,看四周,“五岁时,你就骗我说要看山雪,到今天都没看到,只会拿一个响雪亭哄我……”   她咬着下唇,轻声说:“五年后,我们冬天进山?”   “冬天进山。”   “这次不许食言。”   不食言。   昭昭喜欢成双成对的东西,他记得,所以酒仅留两坛,埋于树下,等日后来取。剩下的二十三坛尽数敲碎。天亮前,沈策背昭昭下山,昭昭被他这数月背习惯了,梦里都会乖乖搂紧他的脖子,时不时醒来:“哥,你走慢点,走快了想吐。”   他放慢脚步:“这酒究竟有何好喝的,能让你夜夜买醉?”   她在他耳旁答:“牧也非我,安知我之乐?”   他笑,低声回:“昭昭非我,安知我不知昭昭之乐?”   “自负,”她阖眸,在缓慢的颠簸里,轻声说,“总有你不知道的。”   比如,我不是你亲妹妹。   “是吗?”他在树影里,踩着一道道被隔开的月光,找回去的路,“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就算一时不知,也猜得到。”   山路前有鹿的影子,他想叫她看鹿,发现她呼吸转匀,睡熟了。   ☆、第四十三章 此生参与商(1)   乳黄色的烛光里,沈策在床畔坐着。   卧榻旁凌乱扔着玉瓶,半个时辰前,御医就跪在这里找,找哪一种能救她,最后撒了一地,不停磕头说,姑娘饮毒数日,早入骨血,无药可救。   昭昭被关押后,谁都不见,只见表哥五皇子。两人自幼相识,又几次有赐婚结亲的传闻,众人都以为她和五皇子有情,让五皇子规劝她大义灭亲,诱沈策自尽,才能保全性命,后半生自有享用不尽的富贵。“昭昭问我,是不是要拿她做人质,逼你自尽,”五皇子告诉沈策,“她求我帮她死。就连用香浸毒,都是她预先想好的。”   不相熟的婢女和侍卫都以为五皇子送加持香是为博美人一笑,美人也确实拿到那一盒香,露出了难得笑容,如获至宝,对表哥躬身行大礼。她怕人察觉她吞毒,强行催吐救她,每日分食,让毒缓慢入骨……   凡人无力回天,只能下重针,唤她醒上片刻。   沈策不让人碰她,把她衣裳脱下,剩一心衣,两条细细带子吊住一块布,挡住胸前。她幼时初到柴桑,见表姐们穿这个,一日在纸上描画出大概,说哥我也要。沈策没见过此物,揣入怀中去寻裁缝,说是为妹妹买,裁缝笑而不语,交给妻子来做。他一想到自己不日从军,怕她日后想要,脸皮薄没得穿,让人从幼年做到了十八岁。她初到军营和他同住那夜,就穿着此物,他抱她上榻,掌心下尽是她柔软肌肤,才醒悟此衣仅能遮掩前胸,后背只有细细带子绑缚……他从未近过女色,昭昭于他,是唯一的女人。   沈策这一生,全部有关于女子的记忆都和她有关。   下针后,殿内的人都让他屏退。   沈策耐心为她穿上衣裳,见到昭昭的眼皮下有微动,手指悬在那……   她喉骨滑动了几次,喘息声渐重,沈策不敢动她,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问:“很疼?”他低哑着声音骗她,“刚解毒都如此。”   她努力吸着气,不停摇头,笑着哭,嘴唇微张了张,想说,哥你看我又没死……   昭昭的呼吸在他脖颈边,急而重,他明白她大限将至,这一别再无能见的机会,强压着声音说:“哥哥有件事早知道,始终瞒着你。”他说。   他们在庐山深处避难,昭昭病入昏迷握他的手,喃喃着,怕柴桑不收留沈策,怕自己死后,沈策无家可归。小小年纪的女娃不停说,哥你可以去西南夷,去西南夷。他当时心急如焚,一心只有妹妹的安危,只是奇怪为何小小年纪的她会熟知西南夷部族。其后,他屡屡想到此事都觉不寻常,再见昭昭亦觉她对自己的依恋不再似幼时,极像男女之情。他心中起疑,命人追查,虽找不到确实证据,但从蛛丝马迹中,获知了真相。   ……   他伏在她耳畔,告诉他。   “你我并非亲生兄妹,”他说,“在洛迦山,方丈问我的心魔,是你。”   她想睁眼,没有力气,滚热的液体从脸庞滑下来一道红。   他用手指把血抹掉,见她耳中也在冒血,想象不出七窍流血有多疼。昭昭怕疼,自幼手指头破了一块皮都会举到他眼前,唯恐他注意不到。   他抱她到怀里:“你吞的毒太烈,熬一夜就好。此时的疼哥哥没办法,忍一忍。”   怀里的身子渐软。   他扶着她的头,让她能靠在自己肩头:“渡江一战已胜,等你养好身子,哥哥带你过江。”   ……   他手背上滴落浓黑的血。他像看到一个小女孩,光着脚从自己面前走过,推开殿门,好似推开武陵郡舅母家的后院院门,说,哥我偷偷送你,不让人看到。   ……   偏殿的门关了整夜。   主张设计诛杀沈策的大皇子和沈贵妃在破宫时早已偿命,老皇帝被锁,朝中上下,唯有次次力保沈策的太子能面见沈策。太子推开殿门,在于荣和晁衍的监看下入殿。   沈策封王都未曾入京,太子上一回见他是在西伐前,官至二品车骑将军时。那日的柴桑沈郎,不似寻常武将,是玉冠文臣模样,乘轺车入城。京中汇聚世家子弟无数,却无人能及他一身风流意,就连俊美着称的太子也自愧不如。   而今日面前,枯坐于帷帐中的男人,像被抽魂夺魄,凤眸则浸了血。   他身后,红布裹住身子和脸的是早断了气的沈昭昭。   “北面分裂,两国彼此为敌,”坐在榻上的他,低声说,“消耗彼此的军力。只要你不去犯,它们绝无能力渡江。西面的吐谷浑,可用雪山旁的党项族克制。党项人不事农业,畜牧为生,我们南境粮多,必要时以粮相交,党项人有一弱点,逢仇必报,必要时可加以利用……”   “吾愿赦江临王!”太子已听出他的去意,急急劝阻。   他仿佛未听到的太子所说:“待沈策走后,请殿下下旨,昭告天下,说沈策焚烧宫室,弑杀天子,罪孽滔天,已伏法受诛。沈家军诸将勤王有功,请殿下一一嘉奖,以定军心。”   “郡王!”于荣急得打断。   “杀沈策,立君威,南境可定。”他斩钉截铁地给自己定了论。   太子急切到沈策面前:“郡王不信我?不信我能保你?”   沈策双眸充血,似无法聚焦,看向太子声音传来的方向。太子还想劝说,和他这双因彻夜悲痛难抑而近乎失明的眼眸相对,立时哽住了喉。   他抱起昭昭,慢慢循着光亮向殿外走。   脚下不稳,晁衍出手扶住他,低声快速说:“虞将军等二十几个将军趁乱传你早于柴桑就和胞妹苟且,如今更是不顾伦常,厮混皇宫大殿,预备称帝封后。我和于荣都极力否认。只是,除了我们……”晁衍艰难地告诉他,“他们不肯全信。那些愿意护你的将军,都有一个要求,才肯信你。”   “要你交出昭昭,承认你一直深受蛊惑,才能安抚下边已满腹愤懑的兵卒。”   沈策看晁衍,晁衍恳切地望着他:“昭昭……已经死了。”   交出尸身,能保住哥哥,晁衍相信就算昭昭能开口说话,都会立刻让沈策这么做。   他轻摇摇头,将裹住昭昭的红布,盖住她全部的脸,沉默走出殿门。   他缓慢适应着晨光,放眼望去,台阶下、台阶旁,殿外围拢的都是身穿铠甲的将士影子,一半是昔日沈家军旧部,另一半是军中招纳的名将、谋士。   每一张面孔上的神情都不同,他看不到,料算得到。   于荣和晁衍拔刀,守在沈策身旁,严阵以待。   “沈策,”为首的一位虞将军站到面前,“今日,你只能以死谢罪!沈家军绝不会让你活着走出宫门的!苟且胞妹,天理不容!人人得而诛之!”   “对!使沈家军受辱者,须自尽谢罪,挫骨扬灰,尸身无存!这是你定下的军规!”   群声附和,阶品低的兵卒早就被煽动整夜,恨不得立刻扑上前抢走沈昭昭,杀了这一对丧尽伦常的男女。维护沈策的将军在干着急,竭力大吼,试图挽回局面:“郡王!把沈昭昭交给我们!今日的事,我们信你!”   ……   这一幕早在他心中被设想了上百次,倘若能找到一条生路,他都不会瞒昭昭到今日。   于荣和晁衍,带着几个誓死追随的部下,把沈策团团围在当中。   沈策已经能预见,稍后的一场血战。   这些昔日手足会如何兵器相见,不死不休……   到今日这一步,想要平息这一场自相残杀,只有一条路能走:承认自己不是沈家后人。冒充名门子弟入朝为官是欺瞒朝廷,欺瞒天下的死罪。士族庶族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这些有阶品的将们全是族谱详尽的望族子弟,更会不齿于自己过往追随沈策的经历。   一旦开口,他今生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没人会再维护他,自然也不会有自相残杀。   他按住晁衍手中的刀,布满血丝的眼,望着面前这些昔日的兄弟,尤其近前的这几个,和自己从荆州城活下来的人……短暂的不舍后,终是选择了平息干戈。   “沈策,”他慢慢地说,“并非名门之后。”   于荣和晁衍变了脸色,握着剑的手指都僵着,大惊失色地回头,齐齐看他。   “我只是一个冒名之人。沈昭昭才是真正的沈家后人,她从未违背伦常,若有错也是错在……”相信我,信我能渡江一战,带她去北境,相信这是一条生路。   方才的哗然和争吵,都消了音。   听到这一番话的是几十米内有品阶的人,在片刻震惊中,回神的人眼中满布了各种情绪,愤怒,不解,深受羞辱……等等。   一个头盔,被丢在地上,是刚刚还在维护他的裨将军。   昔日劝阻过他,追随过他的,偏将军、裨将军,至中郎将、校尉……全都把一个又一个头盔扔到了地上。头盔反出的银光,堆积成山,晃照着他的眉眼。   ☆、第四十四章 此生参与商(2)   十几步内,仅有大将于荣、晁衍和方夺一动不动。沈策少年时结识的十七将,十三人战死,一人叛变,到今晚仅剩下三个。   于荣再受不了沈策承受如此羞辱,怒吼一声,孤身冲到数十人当中,剑尖指向虞将军,喘着粗气,红着眼怒斥:“若十七将俱在,若我哥哥还在……这天下有谁敢辱郡王半分!”于荣自幼嘴拙,不擅与人争辩,嘶吼同时泪如雨下,“沈家军……是我们十七人、十七人和郡王……带着两千人,打出来的!那时,还没你……”   于荣剑挥向一旁:“没有你!也没有你!” 他只恨荆州城一战,恨那道封王圣旨,把最忠心的将军们都害死了。还有一万七铁骑,沈策最精锐的兵卒,从不惧生死的好儿郎们,都死在了荆州……   沈策眼中热意上涌,欲出声阻止。   “郡王,”晁衍先声夺人,“你让我们说完,说完才痛快!我们不怕死,就怕活得不痛快!”   晁衍言罢,怒视第一个扔掉头盔的男人:“郡王面见太子,求的旨意就是嘉奖全军!唯恐今日宫变,祸及诸位!你们——”他也哽住喉……眼眶发湿,厉声高喊:“荆州城活下来的!有谁在?”   虞将军等人为了设计夺权,早命人锁了宫门,宫门外等候的二十万军被挡在外。在宫门内留了几千人。荆州一战活下来的除了沈策和三将,都是兵卒,其后晋升最高的到了六品。他们无法挤在阶品高的这批人里,远远在台阶下候着,听晁衍一喊,二话不说提刀围拢上来。   “顺阳一战,活下来的!”   “鲁阳关!洛州!夜城一战活着的!”   ……   一次次战役活下来的老人,从四面八方一个个出现。慢慢地,沈策身旁汇聚了三百多人,和余下的七千人对峙。   “吾乃颍川晁氏之后,汉时祖上即任御史大夫,”晁衍倨傲看虞将军,“今日愿奉柴桑沈策为王,愿以命为他杀出一条生路。”   “蔡郡于氏。”于荣退回到晁衍身旁。   “瀛洲贺氏。”   “玄柔赵氏。”   ……   他被这些自报家门的人触动,想到曾经最意气风发时。曾经的江面,上百战船浮动,十七将同他一起,兴致勃勃讨论着西伐,晁衍、于荣、于华、方夺……都是如此斗志激昂,报姓氏家门,立军令状……   沈策再按住晁衍的刀背,晁衍虽是悍将,但沈策的天生神力无人能及。晁衍举不起手中刀,知道沈策是要自己收声,他脸色转白,低声恳求:“求郡王成全末将!”   他沉声道:“你是将,当知其中利害。”   晁衍面对沈策,像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泪倏然滚落:“末将……”   “收刀。”   晁衍拼命摇头,死不从命。   沈策轻摇头,让晁衍勿要妄动。   “沈家军军规,主帅身死,由副帅掌军令。沈策——”他在刺目银光里,转而看向前方,“双目已难视物,无法为将,与死并无差别,”他从怀中掏出兵符,递到晁衍眼前,“自今日起,沈家军交由晁衍代掌。”   “从此,柴桑再无沈策,南境再无江临王。”   四下极静。   虞将军等人做好了全部安排,唯独没料到沈策会直接放弃军权,什么都不要。想象中的一场血战突然化为乌有,像拳头打在棉花上,兵变的人都互相望着,没了主意。   沈策向前走了两步,到虞将军面前。   他多年威望积压,非一时能散,人一靠近,虞将军心跳得急了,握紧刀柄。   他目下无尘,并不理会虞将军等人,抱着昭昭,走向银光闪耀的亮处。头盔都扔在了台阶上,反射出的光,反而能让他看清一些前路。   晁衍和于荣沉默在两侧护卫,踢掉成堆的头盔,以刀剑为沈策开了一条路。数千人的包围圈,意外被被沈策身旁的三百多人撕开。   沈策在晁衍帮助下,走下最后一节台阶。身后太子匆匆追出,以储君之尊对沈策的背影深深一揖,高声道:“柴桑沈策,永为名门之后。孤代南境,送郡王。”   他不答,向宫门而去。   他看不清万物,却清楚看到一个少年,身穿铠甲,手握头盔,腰上悬着昭也刀,下轺车,入宫门,和自己错身而过,迎着日光步入大司马门……   那日,宫门为他而开,百官为他而贺,昭昭还在武陵郡等他。短短数载,万事成灰。   他抱昭昭上马,自己也翻身而上。   晁衍不肯放行,拉住沈策的缰绳,哽咽着问:“郡王要去何处?”   晁衍从军以来从未哭过,今日落泪数次,沈策不忍,低声说:“不必问,你我兄弟再无相见之日。”   “我愿解甲,随郡王归隐!”   他摇头,试图掰开晁衍的手:“你初入军营就想和我比力气,从未赢过,何必再试,”掰到后边,他不忍心弄伤晁衍,“晁将军,念在你我多年同袍之谊,行沈策一个方便。”   晁衍坚持不放。   “此时走,我还能见一线光,再晚怕更望不见前路,”他又轻声道,此番带了诚恳之意,“相聚再久,终有一别。”   ……   晁衍和他对视,被那双无光的眼逼得放开他的缰绳,含泪,用手替沈策擦去了靴旁的脏污:“郡王……若需要什么,只消带一个口信来。若遇险,也带个口信来,天涯海角晁衍都会去寻。”   他笑着颔首:“好。”   沈策唤来于荣和方夺,俯身摸索着,为他们三人抹去脸上的泪。一个个拍拍他们的脑袋,像初相见,挑选亲兵那日。   于荣哭得说不出话。   方夺从怀中掏出家传护心玉,塞到沈策怀里:“郡王你只带了一把昭也刀。这东西是……外物,卖了能买地卖房。卖了。”   沈策想拒绝,怕他们起疑,没有多说什么,把玉收妥。   他离开宫城,往东南去。   昨夜在寝殿内,他谋算好的葬身地都不得不放弃,庐山太远,碧峰山更遥不可及。离都城最近的、昭昭最喜欢的地方是洛迦山。他中途为昭昭披上自己的衣服,把红布小心叠妥,收到怀中,借马的灵气,还有好心路人指点,往洛迦山方向走。   当初送昭昭一粒落花生的那户人家,沈策疑是谍,曾命人秘密查过,查出那对祖孙身世凄苦,以昭昭名义送了几次衣物吃食,为怕泄露身份,没送过银两。本是随性而为,今夜却有了用处,老婆婆是唯一沈策知她底细,她却不知沈策身份的相熟人。   老婆婆已经年迈,见得多,不忌讳,替昭昭擦身,换上了年轻时婚嫁的衣裳。为沈策寻了儿子的一套新作的衣裳,雇马车,送他们去了海岸。   老婆婆恳求船夫送自己过海,带去沈策信物。老方丈一见信物,即刻过了岸。   那日莲花浪极大,老方丈自从上洛迦山做主持,从未见过如此风浪,还是坚持渡海。避雨的棚子四处漏水,沈策抱着昭昭,淋着雨,怀中的人却被裹得好好的。他静坐着,像怕怀中人受凉,时不时要摸摸,是否有雨水打湿了她。   “施主。”老方丈几步上前,想要把自己的雨蓑给他。   他听闻方丈的声音,转向这里,两人对视数秒后,方丈双掌合十:“阿弥陀佛。”   “方丈在感叹什么?”   老方丈记起初见沈策时的场景,轻叹一声,又是阿弥陀佛。   他笑笑:“今日来,我是求方丈办两件事。”   “施主请说。”当年沈策救了这一寺的人,方丈始终记在心中,这些年除了为他送来的香加持诵经,为他妹妹诵经祈福,没做过别的。沈策给的香火钱极多,也从不求什么。   “第一件,”他从怀里掏出手掌大的护心玉,“此物,是沈家军方将军的家传之物。请方丈替我在三年后归还,说是那时我给你的。”   方丈收妥。   “第二件更为简单。我们南境讲求入土为安,”他说,“可我不敢入土,怕被仇人知晓,会不得安生。我倒无妨,只怕连累合葬的她被打扰。”   “施主想火葬?”   他颔首,于中土,火葬鲜少有人选择。两军交战时,倘若有人用火葬处理敌人的战场尸身,会被认为是大羞辱,常会激起敌军斗志,惹来麻烦。他多年和西北面的党项族交好,常见他们火葬,觉得尸骨成灰,了无牵挂也好。   “只是火葬时,想请方丈为她诵经,”他说,“免她轮回之苦。若有苦,我来承。”   方丈恍悟,沈策怀中人已离世,又在雷电声中叹了一句阿弥陀佛:“何时?”   “天亮,”他说,“等雨停。”   方丈应允,想到沈策敌家众多,看他这落魄模样,算到他落了难,轻声问:“明日后施主有何打算?你若想逃难,往北走,我有师弟在一偏远寺庙做主持,可安排弟子送你过去。”   “明日后?”他笑了。   明日,昭昭就能见到哥哥了。   后记   南境太子仁德,深受爱戴,于策谋反之年意外重伤,不治而亡。   十数载后,帝年迈,遇大将叛乱,遭囚禁,饿死于宫廷之内。不久,南境改朝换代,也因此改变南北格局,为其后天下一统埋下了伏笔。 第48章 第四十五章 尽说江南   他站在水岸边,刚做完笔录,在等着沈正。   风雨已过,深夜的江面风平浪静,空气里湿度极重,每吸一口气,都能感觉到清凉之意渗入肺腑。大概就是在这个地方,昭昭送他渡江一战……那时的昭昭,以为一战大胜就会渡江而去,去过无忧平安的下半生。   “又想到什么了?”沈正也做完笔录,来到他身旁。   他一笑:“想到了和马嵬坡相似的一场往事。”   沈正跟上他:“还困在过去?”   他摇头,果断转身,往救护车的方向走去。早已沉沙折戟,不谈过去。   ***   昭昭受这一难,引发了台州沈家和澳门沈家之间的第一次矛盾。   沈公认为澳门沈家对这桩旧事处理不当,连累无辜的昭昭,虽昭昭已算那边的人,沈公依旧大发雷霆,让昭昭搬回沈宅。   昭昭妈妈见沈公震怒,不好在此时多解释,要昭昭先照办,安抚长辈为先。   沈家恒说:“那边风水不好,小辈人丁单薄。他要你还是回来这边。不用想继承权的事,你来我家,我和我哥没有亲妹妹,你过来就当亲妹妹,以后家产有你的。澳门那边,不要也罢。”   “人家亲生爸妈都在,轮到你说这种话?”沈家明倒了杯水,摸着温热合适,递给昭昭,“不过你好好考虑爷爷说的,回来,有我们照顾你。”   昭昭想问“我哥呢”,但碍于屋里的哥哥们全在,没出声。   表哥们都和她关系好。少时她在蒙特利尔读书,他们有假期就会轮番陪她,平日电话不断。兄妹间的感情深厚,所以这几日大家提到“沈策”就黑脸。   正惦记着他,水榭进来一个人,正是沈策。昭昭一和他对视,马上笑了。   自从江边回来,她经常睡睡醒醒,人糊里糊涂,做了不少奇怪的梦。梦中碎片拼接,像幼时看武侠小说入迷,到梦里都是古香古色。梦中的她华服锦带,于江面上望百艘战船,于水面上望两岸灯火,身边有男人。当然,男人的样子是照着沈策生的。   沈策一露面,水榭的热闹全散了,方才开玩笑的表哥们,有的倚到美人靠上赏水中锦鲤,有的把玩茶盏,不想给沈策一个好脸色。   “哥。”她笑着叫,引得表哥们暗中郁闷。   “好些了?”沈策要到她榻旁坐。   左边坐着的沈家恒,右边立着的两个在谈话的表哥,没人让位子给沈策。   他来接她,自然好脾气,搬了紫檀四仙桌旁的凳子,放到她面前,落座。为陪客人,他盛夏穿着长袖衬衫,一得沈公谅解,没来得及换轻便常服,急忙就过来了。   她见他额头有汗,心疼得紧:“我让人给你拿百合汤,消消暑。”   “不用,不热。”他以目光锁着她,旁若无人。   几日来的思念,让乍一见面的两人都没了话。   她带着委屈问:“你才来接我?”   沈策被她一句怨,软了心,握她的手,柔声解释:“这几日他们说你睡不醒,想着先让你在这里休息休息,缓缓元气。今天听说你醒了,立刻就来了。”   她抿着唇,虽不回话,但显然委屈消了。   这帮大男人登时没了脾气,这眼神,这对话,看不出猫腻是傻子。   沈家明清了清喉咙,给了众人一个台阶:“既然沈策来了,昭昭就交给你照顾了。你们两个一家人,比我们强一些。”大家附和,轰然而散。   沈家恒是唯一不乐意的,还想教训沈策两句,完全没机会,直接被沈家明扯走了。   她一见水榭没外人,立刻下榻,迫不及待想回自己家。   “等会让表哥去求情,你不要出面。我怕表外公再骂你。”她叮嘱。   “不用,”沈策给她穿鞋,“我请了个救星,沈公松口了,今晚回家。”   “谁这么厉害?”她笑问。   “沈衍儿子。”   沈策下午将孩子带到沈公那,孩子端端正正给沈公行了见长辈的大礼,张口叫“小舅爷爷的外公”,给厅堂里的人全逗笑了。没多会儿,小孩子哭得可怜,要见昭昭,梁锦珊趁机解释,自己这个儿子格外黏着昭昭,在澳门时常和昭昭吃住一起,日日不离,习惯了,连亲妈也比不上昭昭这个小姨奶奶。人年纪大了,最容不得小孩子哭,沈公不得已松口,让昭昭回去陪孩子,算是给了特赦令。   一来二去的,江边那场劫,算彻底过去了。   一周后,沈氏祭祖。   沈氏自澳门那一脉,族谱更久远,沈策这次是以沈氏第五十七代孙的身份,带领了数百名后人,到沈林祭祖。沈林于二十年前栽种,从未对公众开放。   如今树已成林,苍翠茂盛,郁郁苍苍,如在云中。   沈策身着黑色衬衫和西裤,带领同辈人,依次向先祖上香、献花、行礼。昭昭这次代表台州沈家,没有沈策辈分高,在小辈这边站着。远远看他在五六十岁的人群里,就想到了第一次来祭祖。当时她身边记者议论沈策,说他十五六岁,在沈家辈分极大,因此勾起她的好奇,张望良久,横竖瞧不见他,也就作罢了。   一晃十年,谁能猜到两人会走到今天。   中午,众人在沈家老宅吃饭,饭桌排开,从前院到后院占满。沈策以水代酒,陪到最后一波长辈去午休,约了昭昭在北门见后,悄然离开。   北门外有个小巷子,鲜少有人经过。   她出来时,沈策和沈在墙边的阴凉下站着,等了有十几分钟。沈策换了身轻便的夏日便装。沈正穿着灰扑扑的运动衣,背着个双肩包,像一个异乡来客,完全没了在沈林祭祖时,那一身笔挺西装、气度过人的样子。   “下午就走?”她以为会过今夜。   沈正笑笑:“尘缘已了,多留一时都是勉强。”   “我陪你们一起吧。”她怕沈策独自去送,难免伤情。   “算了。”沈策忽然说。   “一起吧,我也没去过普陀,”昭昭坚持,“我想送送堂兄。”   他怕惹她生气,沉默半晌,还是应了。   沈正当晚留住寺庙,他们到普陀山附近的一个小镇,包了一家客栈。   客栈有两层,下面一层是主人家,还有一排客房,上一层有三间房和一个开放的书房,还有休息的客厅,靠墙置一美人榻,铺着绒毛垫子,虽是盛夏,开着空调坐着倒也不热。   饭后,沈策让她坐着等,昭昭趴在美人榻上,吹着眼前的绒毛。   白色毛绒的垫子上,她黑发垂肩,美人榻上卧美人,看得进门的沈策脚步停了许久。   一个大箱子被放到地上,他当着她的面,开了箱。   “这不是要捐的双陆吗?”她惊讶坐起。   他见她误会,笑而不语。其实不是真品,是带来随便玩的仿品。虽然私人博物馆的东西属于沈家,但在展览后都捐赠,他不可能如此草率带来。   他把这副以假乱真的双陆棋具摆在榻上,棋子一半黑马,一半白马,沉香所制。   “出土时,骰子烂掉了,没有配套的,”他故作认真说,“把你骰子拿来。”   昭昭从脖子里挂着的小布袋里,掏出那枚骰子,沈策把自己贴身带的也拿出。昭昭递骰子的一霎,犹豫了:“这不是南北朝的文物吗?”   “怕什么?”他笑答,“沈家的东西都是你的。”   ……可还是怪怪的,有谁会玩文物。   沈策刚要碰黑马棋子,她立刻制止:“不玩了,不玩了。你想想,这是南北朝的东西,流传上千年,无价之宝。还是不要碰了。”   昭昭垫着软布,想把棋具放回去。   他把棋盘挪到一旁:“不用你,一会儿我收。”   昭昭见沈策没坚持,舒了口气,没了心理压力,近距离观赏起来:“那天解说讲它,也提到了金瓶梅。”   沈策挑眉看她。看来上次讲金瓶梅,她印象深刻。   “她说书里夸一个小娘子,就写过‘风流俊俏,百伶百俐,当家立纪、针指女工、双陆棋子不消说’。这么一想,古代对女孩要求挺高的,不光要长得好,聪明,能主家事,还要会女红,会玩双陆?”   他“嗯”了声,笑着听她讲。   屋里空调开得低,她光脚久了,觉得冷,自然而然把脚伸到他衣下取暖。冰凉的脚在他腰带上踩着,时不时从他腹部划过。起初踢着玩,后来慢慢,两人都心猿意马起来。   沈策俯身过来,手撑到一旁,低了头。   “刚八点。”她说。   沈策也不强硬,呼吸灼烧着她的唇,不近不远。   沈策再低头,她突然一阵心悸,心口发空,比当初在澳门沈家的休息室里还无措。   一声重响,惊醒了她。棋盘竟被她踢到地上,白马黑马滚了一地。   她猛坐起,看自己闯得祸……   沈策不急不慌,把摔坏的棋盘捡起来,白马黑马用脚拨到一旁。他回头,要告诉她这是赝品,却停住——眼前的昭昭不像她,更像“她”,黑发垂肩,望过来的目光尽是忐忑不安,她欲言又止,皱起眉头,犹豫半晌,拉他的手腕。   像要说,哥怎么办。   像要说,哥他们又要因为我骂你了。   ……   沈策被眼前的一切震慑住,过去她每次犯了错,惹了祸,都坐在地板上,同样的动作,相同的目光。她从不怕被哥哥教训,怕的是牵连哥哥,害他被表亲长辈责骂……   他的昭昭,沈昭昭回来了。   ☆、第四十六章 尽说江南好(2)   他从不敢相信,美梦的尽头,会是更圆满的结局。   沈策眼中泛红,别过头。   “捐赠物名单还能改吗?”她的声音问,“会不会影响不好?”   “是赝品。”他声音低哑,尽力平静回答她。   他背对她,接着说:“就算是真品,也是沈家的藏品,坏了没人怪你。况且,你犯什么错,不都有我在吗?”   “……我都难过疯了,你还好意思说,”她被气得没脾气,郁闷踢他,“真以为自己一脚踢坏南北朝的文物,内疚死了。”   沈策不回身,不还嘴,任由她抱怨。   她踢了两下,从背后搂住他的脖子,偏头看他:“做什么不理我?都不道歉。”   他摇头,找了个最好的借口:“没事,忽然想到沈正。”   昭昭登时心软,默了会儿,摸摸他的脸,顺着他的话,安慰他:“我知道你肯定心里不舒服,所以坚持陪你过来。”   她拉沈策,让他和自己挤到美人榻上。   她头靠到他肩上,试图用无关话题,为他分心:“今天看你祭祖,想到了十年前。”   “想到什么?”   “那天你在第一批祭祖的人里,我和姐姐在后排,听到记者在议论你的辈分,”她感慨,“谁能想到,十年前你是受邀的澳门客人,十年后竟是你主持祭祖。”   他自己也没想到,没有昭昭出现,他不会过继到长房,更不会作为嫡孙主持祭祖。   人生的锁链一环套一环,自成因果。她是全部的因。   她偏头看他:“在我去香港前,你是怎么过的?给我讲讲。”   那是一段没有掺杂前尘回忆的生活,沈策两手垫在脑后,平铺直叙地说:“祭祖前,我就在英国读书,祭祖后读大学,没什么特别,读书,交际,创业。澳门沈家人少,家里人关系都很好,空闲时经常帮家里人做事。”   “为什么不交女朋友?在我去香港前?”   他笑,还能为什么,在等你。   昭昭困惑看他,等他答。   “每个人的人生轨迹都不同,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他为满足,只得避开事实,理性分析,“像沈正,活到五十岁都没碰上喜欢的人,很正常。像有人青梅竹马到最后,也正常。”   她以为他会接着说,沈策将头偏向她。   客栈小,隔音不佳,地板下隐约传来电视里的声音。   他呼出的气息,流入她的鼻腔,入肺腑……她和他目光交缠着,陌生的心悸再次袭上心头:“哥你觉得,人受过刺激会性格大变吗?就像很多人手术输血后,性格都会变。”   沈策听她说着,静默不语。   她无法描述自己的变化,无法讲明白。   过去她自己都不理解为何对沈策有迷恋。以至于强行要冷静,提醒自己理智,连沈策说想要一个孩子,都要想到如果日后感情不和,分开要如何如何……   从江边一劫,所有都不同了。   她细看他的眉眼。沈策的眼里是她,温柔至极。   “过去……”她慢慢说,“我总在心里抱怨你。抱怨你不说爱我,喜欢我。”   “沈策,”她停了许久,轻声说,“我爱你。沈昭昭爱你。”   她突然鼻酸,再次捂住自己的眼睛,干什么,哭什么。   他拉开她的手,和她对视。   潮热的,急促的亲吻,压过楼下电视机的音量,后院另一处住户的吵闹。他把她的手心翻过来,以掌心相压。两人的掌心都有汗意。   昭昭忽然笑,沈策额头压上她的:“笑什么?”   “我竟然紧张……”又不是第一次。   她轻吁出一口气,他的脸稍稍离开,眼底也都是笑,并不奇怪她的反常。他离开,光着脚在二楼走了一圈,钦灭从走廊到书房,几个卧房,最后连带着客厅的灯也灭了。后院庭院里,司机和一群男人的笑声突然消失,但很快都识相地谈笑声更盛了。   ……   夜里,昭昭说饿了,客栈老板娘要给她煮宵夜,她见人家在哄孩子睡觉,不想此时麻烦人家,打听到临近巷子里有卖小吃的,店铺关门晚,还会有能填饱肚子的东西,立刻拉沈策出门。江南水乡各有特色,有青石板的路,也有石砖的路,有的乌篷船是一景,有的早茶铺是招牌。他们找到卖小吃的店铺,发现整条窄巷子里,挂了一排的小旗子,有的是茶,有的是酒,不过都关门了。   昭昭本来惦记着买花糕,人家下午就售罄了。   唯一的纸袋里,是没卖完的萝卜丝饼。“哥,我要吃这个。”她鼓动沈策付钱,沈策犹豫着,剩到半夜的饼怕不好吃,钱包掏出来,迟疑是不是回去,让司机开车出去买。   “刚做的,刚做的,”摊主是一对老夫妻,见到昭昭格外喜欢,“姑娘饿坏了吧,里边还有吃的,等着啊。”老头特地拿来两个小板凳,让他们坐在门口。   没多会儿,留在后厨的吃的被拿出来,当客人一样招待着昭昭。切好的腊肠,大闸蟹,糯米糖藕……昭昭甜笑道谢,对人家老夫妻一笑,老夫妻更是高兴。   沈策个子高,不方便坐小板凳,起初是站着。昭昭拽他衣袖,沈策弯腰,她悄悄说:“大半夜的,你这么凶站在这儿,对人不友好,坐下。人家特地给你拿的凳子。”   沈策不得已,勉强坐下,两腿分开。   他不敢坐太实,凳子过于小。   昭昭把一只腿搭在他腿上,给他喂了块暗红色的腊肠。他慢慢吃着,见店铺不太亮的灯光落到她脸上。昭昭吃得香,笑得眯起眼,望了望远处写着酒的布招牌。   那块布,在夜风里翻转着。   沈策顺着她的目光,也望过去:“我第一次见你,就想到一句词。”   昭昭咬着萝卜丝饼,等他说。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他看回她。   这句子她念过,她偏头,笑着,吃着,沈策在夸她好看,她知道。   沈策见她头发乱了,替她理了理:“听过?”   她点头:“听过。”   “知道是写什么情景的吗?”   这她倒没深究过。   “是说,酒家里的卖酒姑娘美如月,挽起衣袖,露出的手腕比霜雪还白。”昭昭的气质并不像月的静,当时他也不懂,为何会联想到这句。   后来才明白,因为潜意识无法忘记一个少女在酒缸旁舀酒,偷喝酒的画面。   她点点头,忽然仰头,看黄色灯光下的夜空:“哥你看,下雨了。你快付钱,我们快回去,怕下大了,”说这话时,都不忘再咬一口手里的萝卜丝饼,口齿不清地低声说,“你多给人家点钱,人家明天的午饭都被我吃完了。”   沈策摇头一笑,费劲从小凳子里起身,顺手把她也拽起来。   付过钱后,老太太竟然还倒了杯牛奶给她喝,昭昭被这陌生人给予的友好感动,在老太太变着花样夸赞姑娘生得真好看的话语里,当着人家面喝干净了。   回去的路上,她从背后环住沈策腰,两人在细雨绵绵里,不紧不慢往客栈走。沈策怕绊到她,走得很慢,昭昭怕踩到他的鞋,也走得小心。   昭昭脸贴在他后背,笑着说:“哥这里人真好。”   他两手插在裤子口袋,用手臂夹着她的手臂,状似不经意回答:“这里人一直很好。”   一方水土一方人,千载未变。   翌日见到沈正,别说沈策,昭昭都无法立刻接受这种落差和变化。   前一日像个香客,灰色朴素运动衣,黑色双肩包走进寺庙的男人,后一日已经是双掌合十,眉目含笑的出家人。   沈正引他两人沿着黄色的墙壁,走到树荫下,对昭昭笑笑:“你来沈家日子不短,可惜都在国外,没机会相处。还是缘薄。”   昭昭红着眼,让开两步:“你们不用管我,聊你们想聊的。”她知道两兄弟感情深,不想让沈正过多和自己客套道别。   沈正和沈策并没像昭昭想的,出现多感人的一幕。两兄弟相视一笑,该说的早说完了。   “没等到你们结婚,别怪我,”沈正说,“我本该说个见证人。”   沈正的话,只有沈策理解:这世间,清楚他和昭昭前世今生缘分的,唯有这个堂兄。   沈策摇头:“你能在江边度我一劫,已经做得足够了。”   那夜在江边,昭昭是拉回他理智的第一人,沈正也是不可或缺的一个关键。那晚是危险的一局,危险不在于绑匪的狠辣,而在于沈策必须在保有过去记忆的用时,放下杀意。   沈正双掌合十,自此作别,他自黄墙红窗下穿过,入圆门,再没回头。   时逢夏日,还是周末,普陀山各个寺庙都是香客如云。   沈策见时辰尚早,带她到寺庙散心。沈策让她上香,她摇摇头:“我姐姐说,许愿要虔诚还愿,所以没有必求之事,不要麻烦菩萨。”   他点头。   “我们去洛迦吗?”她和沈策在池塘边,风凉处休息。   沈策默了会儿,说:“今天恐怕来不及。”   她遗憾:“你知道吗?我爸爸信佛。从知道你小时候在普陀住过,我就和他聊过几次。听他说,我才知道普陀洛迦是梵文音译。”   他颔首:“potalaka。”   “potalaka。”她学着念。   “从佛教引入中土,在朝文献里都会有potalaka,”沈策因为上一世昭昭信佛,对这些着重了解过,“不过因为翻译者不同,音译出来的文字会有差别。先是各个经文里有不同翻译,后来到世俗小说里,也有了不同翻译。”有的地方是“普陀”,有的会翻译成“补陀”等等,后两个字的变化更多,洛迦、珞珈、落珈,不一而足。   “追本溯源,如果说的是佛教圣地,都指得是potalaka这一个地方,”他说,“布达拉宫也是potalaka的翻译。”   她点头。   他遥望那个方向,最后说:“它的意思是,光明山。”   ☆、第四十七章 尽说江南好(3)   自普陀而归,她在宅子里,继续完成和沈策合作的画。   “这部分和上河图很像,”姐姐在她身边,在展开的画上仔细看着,看桥,亭台楼阁,河水岸边的茶楼酒肆,河面上的画舫……细致到画舫船头,船内的每个人的神态都有所不同。   “嗯,”昭昭说,“他画柴桑,像上河图,我画南境山水,在画卷两旁,算是背景。”   “这里有个美人。”姐姐指一处。   河上远近十几艘画舫,她指得是最大的那一艘,极不同,旁边的画舫以女子为主,这艘上却都是男人。“这画舫上怎么都是男人?”她边看边奇怪。   “你们画的,你不清楚?”姐姐好笑。   “我没留意过柴桑的细节,”毕竟沈策连一个酒楼内的客人都要仔细描绘,细致到每一家店铺外的招牌,路边拉马车的马都各有不同,“哪里有美人?”   姐姐指船舱内的一个纤弱背影:“整艘画舫都是男人,独独这一个背影像女人。照古时的习惯,这应该就是个不见外人,被人藏起来的美人。”   这样吗?昭昭仔细看船舱里的那个影子。   沈策进到画室。   她闻脚步声,回头问:“画舫里有个女孩子?”   他眸光未变,近到她身前。   “是谁?”她猜想这其中典故,“有特别的故事吗?”   沈策凝住美人身影:“这是当时柴桑之主的结发妻子,十四岁就以美貌名扬南北两境,始终深藏府中,外人难见。”   “那时女孩子就不能随便出门了?”   他摇头:“那时不设男女大防,不会对女子如此限制。只是她怕自己被绑走,威胁到那位柴桑之主的安危,才甘愿隐身。”   为保护一个人把自己藏起来,藏一时容易,藏一辈子……有几人做得到?   “他们感情一定很好。”她说。   “他们自幼青梅竹马,感情始终如一,其后几经波折……”他停住。   “有情人终成眷属?”她期待问。   他看着她:“对,终成眷属。”   沈策还要招待的客人,来看过她们两姐妹,很快离开。姐姐和昭昭留在画室,因沈策的一席话,两姐妹对这幅图的细节产生了更多的兴趣。姐姐一寸寸看,昭昭一寸寸讲,其实都是沈策作画间歇给她讲解的话。   “人家能画上河图,是因为就在自己的朝代,”姐姐由衷佩服,“他竟能把一个千年前的城市画得和照片一样,这要查多少资料?准备了几年?”   “他专业和历史有关,一直对柴桑感兴趣,查过不少史料。”沈策对她讲过。   姐姐颔首,又问:“书上对柴桑的记载如此详细吗,过去是都城?”   “倒不是都城,是军事重镇……”昭昭被姐姐问住。   没有姐姐的追问,她不会深想这些。就算是当时的都城洛阳、长安和建康,也不见得能有如此详尽记载,详尽到每艘水面上画舫,街道店铺。   “也许,很多是他想象的。”昭昭如此理解。   收画卷前,她再次看那艘画舫,于船舱内见一图,图不见细节,一行极小的字吸引了她的注意,是:昭昭有光,利行兵。   “我们的名字。”姐姐同时捕捉到这两字。   她点头,感觉十分微妙。   姐姐走后,她问沈策这行字的意思,他似料到她有此一问,解释说:“那柴桑之主是南境名将,他的妻子常在军图写此句,讨个吉利。”   昭昭有光,利行兵。   如今一想,她确实是他的福将。昭昭一走,他便双目失明,再不见光。   夜里,沈衍的儿子邵邵不肯走,在画室陪他们。   洛迦山在画卷最右侧,落笔终成。   她观赏全幅画卷,仍无法挥散心中疑惑:“没见你这半年查阅什么书,你到底过去看了多少相关的书?”   “数不清。小时候澳门还没回归,身边人,包括自己都对内地所知不多。父亲就把我扔在藏书的地方,让我自己去看、去了解,”他四两拨千斤,讲到幼时的经历,“他认为,想要让孩子从内心认同自己的民族,先要从历史开始,五千年的历史是宝藏,是比语言教育更有力的东西。所以我那时读的书很杂,不光风俗人文,宗教历史,还有烹饪饮食。”   “烹饪饮食?”   他颔首:“小孩子看太深的东西没兴趣,从饮食入手最适合。”   这倒是。   画室有不少南北朝相关的书,他从书架抽出几本,翻开其中一本递给她:“饮食文化,这世界上没有能超过中国的。这是北朝的书,当时我们就有了炒、煎、炸、炙、炮、蒸、煮、烩、熘、酱、糟、醉这些烹饪手法,上面还介绍了酿酒,做豆豉、酱和醋,如何做乳酪和点心,慢慢看,很有意思。”   昭昭未来得及接书,被沈邵抢了先:“南北朝食谱?”   “不是,”他敲了下沈邵的额头,“不只有饮食。”   “刚说的那些,小舅爷爷会做吗?”沈邵追问,“照着试过吗?”   他未答。他了解得如此清楚,是因为这本《齐民要术》记载的饮食烹饪方法,恰是他上一世所在的前后百年。他所有的厨艺,都因为有个嘴馋的妹妹。   “还有,”他对昭昭说,“江南喜食腌鸭蛋,沿海爱好炙蜊,都有记载。”   这都是她过去爱吃的。   “那时就有腌鸭蛋和烤花蛤了?”她更惊奇这个。   一大一小两个听客,成功被沈策带歪了思路,直奔中华吃文化。   “我们中国人最会吃,”他带两人离开画室,“周朝炮豚是八珍之一。这本书写得更详细,在当时,炮豚和蒸豚都很受欢迎。”   大战胜后,他喜好亲手炮豚,给部下分食。   沈策带他们往餐厅走,纸质灯笼透出来的淡淡黄光,和月光交织,为他们指路。   “去五脏,茅茹填腹,以柞木穿过,慢火烤灼,”清酒涂抹上色,还要用麻油不停涂抹外皮,“其皮,色如琥珀,其肉,入口则消,状若凌雪,含浆膏润。”   再有酒,那便是大战后最好的犒赏。   说话间,已到餐厅外。这里灯光明亮,有熟悉背影在忙碌着。   这是给她的惊喜,从香港来的管家老夫妇正将一盘烤乳猪切片摆上餐桌。婆婆听闻昭昭遭了罪,内疚难眠,认为是澳门沈家没照顾好她。为弥补,她和老管家一起带了洋房的帮佣们,飞来照料他们的饮食起居。   婆婆因为年迈,久不下厨,逢年过节才会为沈家老小烧上一桌,如今夜这般,连点心小食都盯着做,已数年未见了。沈邵直呼占了小舅奶奶的光。   沈策从冰柜里,倒了两杯饮料,端来给这一大一小。   “是什么?”婆婆问。   “给小舅奶奶准备的,”沈邵拿起就喝,“说是天然蛋白饮品,小舅爷自制的。”   老管家皱眉:“拿什么榨的?”像在质疑饮品的配方。   沈策自幼被这两位老人看着长大,头回被他们当外人,唯恐自己配方不妥,喝坏了昭昭。他好脾气解释:“加了花生、榛子、核桃、腰果,巴旦木和碧根果,常见的东西。”   老管家略安心。   帮佣忙完,聚在餐厅里吃宵夜。   而沈策带着一大一小,还有老管家夫妇,在餐厅外露天餐桌旁,边吃边聊。婆婆为沈策证实,幼年的沈策终日泡在藏书堆里,沉迷过一段时间饮食文化,那两年见饭桌上的猪肉、烤鸭和蘸料,就要引唐诗“蒸豚揾蒜酱、炙鸭点椒盐”,见汤面就说这叫汤饼、水引,说面条是华夏起源的食物,连带念句晋赋“涕冻鼻中,霜凝口外,充虚解战,汤饼为最”。   如此种种,常惹得家人在饭桌上笑声不断。   至深夜,沈邵去睡了,两人在卧室旁的影音室看电影,她仍回味无穷:“南北朝的蒸豚怎么做?和现在一样吗? ”   他摇头:“更复杂。肉煮半熟,以豆豉汁腌制,高粱米用浓豉汁泡成黄色,做成蒸饭。最后要把姜,桔皮、桔叶、蒸饭和猪肉放到一种叫甑的蒸食用具里,用三倍烧饭的时间蒸。”   他对这道菜最熟,因为她最爱吃。   “想吃吗?”他问。   “听着有点麻烦,婆婆会做吗?”   “她不会,我会。”   昭昭歪着头,瞧他。   “明天给你做。”他心领神会。   “那炮豚呢,正宗的那种?”   “都做。”   “还有什么做法吗?”   “白沦豚,和白切猪肉差不多,”他想了想说,“明天一道给你做,炮、蒸、白沦,一并做,你都试试。”   灯被关上,他抽出一张光盘,塞进光碟播放机。   屏幕被影片点亮,成了房中唯一的光源。   这影音室和香港小楼装修的一模一样,昭昭从没问过,他为何如此装修。这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像她在蒙特利尔装修的那个房间,他们两个都想让时间停在她十八岁那年。   那年,有着他们最朦胧、最不可言说的心动。   他坐进沙发里,轻搂她到怀里。   她懒懒倒下来,枕着他的腿,手指在他膝盖上无目的地划来划去,等电影开场。   片名跳出前,是全屋最暗的时候。沈策在这暗里,忽然悟到:最幸福的时刻,应该就像现在,能毫不费力说出“明天”的每一个夜晚。   ☆、第四十八章 只合江南老(1)   捐赠仪式那天,在公众面前出现的是沈公和沈叔叔,而真正筹办这场慈善活动的沈策,早就带着昭昭和沈邵去了九江。那里有一家分公司,属于沈策自己的企业。   一群工作狂,以为老板来视察工作,兴奋准备了汇报材料。岂料,沈策一到九江分公司,第一个指令就是:骨干团建,去庐山、鄱阳湖。   手下干将们一通抱怨,控诉老板玩物丧志,在如此下去公司业务将停滞不前……突然,全体噤了声。玻璃墙外,沈昭昭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进入沈策的办公室。   这些部下纷纷交换目光,原来老板消失几年的“为情所困”,背后竟有如此复杂、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十分钟后,老板有个七八岁儿子的消息传遍公司,甚至传回到总公司和远在新加坡的分公司……当公司骨干听到邵邵叫沈策“小舅爷爷”时,这个传闻早已无力澄清。   中午,一行人抵达鄱阳湖。   “深秋以后来露营的人多,”沈策最得力的助手之一向夺,托了托自己的眼镜,指着烟波浩渺的鄱阳湖,对昭昭说,“这里是鸟类越冬的地方。一到秋冬,就是白鹤的天堂了,还有数十万的天鹅,野鸭、大雁,最大的越冬鸟群都要来这儿。它们成群来时,你仰头看天,下雪一样美。”   她没见过候鸟迁徙,仅在非洲草原见过兽群迁徙,大概能想象出冬日盛况。   来程途中,向夺借着长江,给小孩子讲到赤壁之战,沈邵听得上瘾,等到鄱阳湖,他追问向夺,鄱阳湖的战争故事。向夺不了解这里,求助自家老板。   平时,沈策鲜少和人谈论“战争”,今日带昭昭在身边,站在鄱阳湖水畔,联想到他救昭昭出武陵郡,曾在此短暂休息,饮马鄱阳湖的那个傍晚,不免心中柔软,顺了小孩子的意:“柴桑是军事重镇,主要源于一山两水,庐山、长江和鄱阳湖。”   “长江隔开南北,有名的战事不胜枚举,”他望着烟波浩渺的湖面,“鄱阳湖最大规模的一场战役,是朱元璋船队对阵陈友谅,历经三十六日鏖战,以20万兵力击败敌军60万,大获全胜。鄱阳湖一战后,朱元璋才敢放言——天下足定。”   他言罢,又道:“算是中世纪世界上最大的一场水战了。”   向夺被这几句话激得心生豪迈之意:“要能体验一回就好了,回到过去。”   “体验?”他看这个部下。   “一把神兵,驰骋天下,”向夺说,“乱世枭雄,这可是男人们的梦想。”   冷兵器时代的枭雄,现代战争不可能再有。   沈策默了会儿说:“我给你讲一个大概数字,枭雄故事背后的东西。秦末汉初,因长期战乱,剩不足1800万人。其后归于太平,西汉全盛时约6000万上下。西汉末,战乱,人口减半。东汉末,战乱再起,赤壁一战后人口折损无数,三国后期统计不足800万。直至西晋,才恢复到了1600多万。”   虽然古代的人口统计有各种阻碍,做不到精准,却能借此窥见到战乱的伤害。   名将辈出的三国,有被后世传颂的大战,更有:曹操缺粮,谋士供食,混杂人肉;刘备攻广陵,军粮断绝,人相食。那个年代,几行字就是一场夺城战,每时每刻都有战事,哪个将军攻下哪个城,或被俘,或身亡,或大胜。而死去的百姓,只剩一个统计数字。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每逢乱世,史书上常见三个字是‘人相食’,”他轻声道,“若非如此,谁会想抛下亲人,拿起兵刃?”   鸟群成群飞过,影子落在他的眼里,惊不起一丝波澜,这双眸子像将这里数千年的分合起伏看破了。   向夺托了托眼镜,琢磨了会儿,说:“你们玩着,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反战的项目,能投资的。”他转身去了车上,不消片刻,这位仁兄放下一句话,让大家继续玩,他回公司准备新项目去了……毫不留恋,也不给沈策这个老板面子,径自开车回去了。   昭昭对沈策这些部下的工作态度心服口服,也不知他从世界哪个角落一个个找来的。   除了他们,还有其它来自驾游的旅人,不知哪辆车放出了一首极富年代感的歌《蓝莲花》。沈策听了会儿,对昭昭说:“这歌流行那年,澳门给银河、澳博和永利发了经营牌照。”   她颔首:“我记得。我妈就因为负责这部分生意,才和你爸认识的。”   沈策想说的话,在后边:“你妈为牌照的事,第一次飞到澳门和我爸谈生意。当时我在生病,人在香港,听说你妈去了澳门,当天换上西装,强撑着去陪你妈和我家里长辈吃饭。”   “为了接手家里的生意做准备?”她心疼,“太拼了。沈叔叔都不心疼你。”   “不是为了生意,因为她是你妈妈,”他说,“想给她留下一点好印象。”   “那年我才多大?”她意外。   “十四岁。”   那年她十四岁,在蒙特利尔,而他十七岁,在香港。   ***   当天夜里,他们住在庐山。   睡至半夜,他带她离开住处,开车沿山路,驶到一处停车的空地。熄了火。   她打开车窗,树林里鸟虫唧唧,时轻时重:“这是哪?”   “一个地方,”他说,“你再睡会儿,时间到了我们下车。”   昭昭摸不透他,盖了毯子,补眠……再次叫醒她的不是沈策,而是遥远传来的钟声,断断续续,似在天边,好像还有人在诵经。   “你听到了吗?”她困惑看他。   他点头:“僧人做早课。”   她摸他的手表,眯着眼看时间,不到五点?原来庙里的人做早课这么早。   “我们就是在等这个?”她掩住口,小小打了个哈欠。   他倒背着手,垫在脑后,没否认:“在蒙特利尔睡醒时,你让我听过教堂钟声。今天到庐山,我也带你听听寺里的钟声。”   昭昭闭着眼,靠到他手臂旁,软软笑着。   她清醒后,和沈策一道下车。山林里,没有一个走动的人影,两人借着手电筒的光,在早课声中,沿石板小路,往下行。   “我有个小姨奶奶,看着我和姐姐出生的。她讲到庐山,常说旧时读书人风雅,来庐山装几坛云回去,”昭昭挽着他的手臂,轻声闲聊,“她说,庐山云海最有名——”   话音中断。   脚背上,跳上来一个黑布隆冬的小东西……黏黏的,湿漉漉的。她浑身汗毛倒竖,拼命给他使眼色。沈策用手电筒照了照,蹲下来,辨认她脚上的小东西。   “猜是什么?”竟还有心思逗她。   她屏息:“……青蛙,还是蟾蜍?”   “蟾蜍。”   一声惊叫,惊飞林中鸟。手电筒的光里,一只绿油油的小青蛙蹦跳进了草丛。她胸口剧烈起伏着,指着他,脸色煞白:“明明是青蛙。”   他站直:“不都一样?”   她气得睨他,沈策眼神一示意,她以为又有东西,胆战心惊看石板路旁的草丛,没有。被他这么一吓再吓,她有了心理障碍,不肯再走,唯恐再蹦出什么奇怪生物。   他叹气:“我背你走,就不会有东西跳到脚上了。”   昭昭天生对爬行类动物有恐惧心里,被青蛙一吓,不敢再走深夜山路,半推半就,被沈策背了起来。他如今的体力,背她和背一个几岁孩子没差别,毫不费力。   天未亮,山路又是向下而行的,石路湿滑,他走得慢。   她举着手电筒,给他照前路:“我们去哪?”   “黄龙寺。”   “这么早去干什么?”   “上头柱香,顺便吃斋饭。”   “你还要骗和尚的早饭吃?”   “怎么是骗?”他笑着踢开路上的碎石头,“寺里有功德箱,我们多投些功德钱。”   在草木清香中,他背着她,走着走着,天渐亮了。   都说庐山望鄱亭上看日出和云海最佳,可以见出日出一霎的天地橘红色变,还有山下鄱阳湖面的水天一色。   而此时,她见到的是庐山日出最平凡的一面。在通往寺庙的石板小路上,她和他循着钟声、诵经声,从黑夜走到天明,两旁除了高耸入云的古树,再无其它。   “这寺有什么特别的?”她问,“要特地来?”   ***   三年后,方丈依照沈策的嘱咐,将护心玉还给了方夺。   那天,晁衍、于荣和方夺一道而来,带着获知沈策下落的期待,可惜方丈除了归还护心玉,只是双掌合十,唱一句佛号,再不肯多言。三位昔日将军都已经将兵器沉江,不再为将,身着常服,站在一个不起眼的偏殿门,将方丈团团围住。   方丈被逼无奈,推开虚掩的殿门,里边竟摆着十几个排位,沈策与沈昭昭并立,往下是昔日十四将,除了他们三个还活着的,名字俱在:“他说,只当他早去了,在荆州城和这些兄弟一起走的。”   这是寺庙里的僧人所立,都是被沈家军救过的僧人。   三人怔忡望着这一个个名字,压在胸口多年的委屈和不平一涌而上,含泪恳求方丈能为沈策写些什么。他们无法左右朝中史官,只求在世外之地,能为沈策正名。   “施主们跟随他这么久,还不了解他的脾性吗?”方丈笑问。   三人静默许久,告辞而去。   方丈目送他们离开,像见到一个男人,一步步走上古刹石阶。   那人凤眸含着笑,倒背在后的手牵着一个左顾右盼,黑发黑眸,皮肤白皙的少女。少女一身朴素衣着,胭脂未着,却让人想到托着晨雾的殷红花瓣,大片大片堆积满园的那种。一眼看到,满目是她,再见不到旁物的美。   她笑,他就跟着笑,以她的喜为喜,以她的悲为悲。   那日在避雨棚外,沈策冒着雨,望遥远的洛迦山,对方丈说:“最遗憾的是,没办法陪她过海登山,走一走山门前的石阶。”   而人这一生,又何来无憾。   “如果有下一世,我想陪她走过所有经过的寺庙,还有山门前的石阶。”   ☆、第四十九章 只合江南老(2)   他们自庐山归来,私人博物馆已经对公众闭馆。   这批展品会分三部分,其一捐赠当地政府,其二留在私人博物馆无偿展览,还有一部分运送回澳门。最后一周,展馆将无偿向当地高校学生、中小学生开放。   昭昭接连忙了几日工作,被沈策告知,今夜展品要撤走、装箱。   她踩着最后一天,去了博物馆。沈策有个会议无法抽身,她在门口租了讲解器,挂在脖子上,跟着一群大学生入馆。   解说组长认识她,一看“老板娘”来了,对她微笑招手。昭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展馆内的学生们,让他不必管自己,去招待正客。   沈策是个没架子的老板,昭昭更是个喜欢藏的老板娘。   这里员工都清楚,放任她独自逛。   她逛了几个展区,停到一个祭祀玉器前,被上面的兽面图腾吸引,对照展品的名字,开启自助解说:“这是祭祀用的玉琮,上有白虎兽面,出自良渚古城遗址。”   良渚古城,很好听的名字。   “古城遗址在今浙江省境内,距今5300-4300年,是华夏五千年历史的实证之一。”   她对江南城市有极大兴趣,留心细听。   “‘虎而白色,缟身如雪,啸则风兴’。在五千年前,白虎就是吉兆,是战伐之神。此玉是当时人们祭祀用的礼器,证明在那时,白虎已经是人们心中安守四方的神兽。”   下一批学生们列队进入展区,昭昭为孩子们让了最佳观赏位,离开展柜。   一小时后,沈策在休息区角落找到这位“老板娘”。   休息区是全落地玻璃墙装修,她吹着空调,在满休息区的大中小学生群当中,占了个临窗的圆凳子,面朝窗外,饮料摆在长条形的木台子上。   他绕过几个圆桌,两手撑到她两侧,笑着问:“为什么不去办公室找我?”   “我刚出来十分钟,”她晃晃手里的饮料杯,“上去还要被你那些部下围观,很麻烦。”   此处爆满,他无凳可坐,手臂搭着木台子,站在一旁陪她:“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了?”   “许多没听说过的佛像。原来朝代不同,供奉的像都不同。”   他对展馆内的东西了如指掌:“展出的诞生释迦摩尼像,还有半结痂思维像,都不是现今寺内能见的。全是藏品。”   “还有虎面玉琮。”   “这里的玉琮属于江水流域,黄河流域的殷商青铜器上也有这个图腾,”他说,“白虎图腾象征军队和兵家之威,不止祭祀,军旗、兵符上常能见到。”   捐赠完成后,沈家祭祖就此圆满结束。   临别之夜,惯例,沈公让人打扫好庭院,供小辈们相聚。   庭院里的灯笼被挂上,池塘水面浮着灯,照亮满院。十年前聚在这一处的年轻人和孩子们都长大了,闹得最欢的不少是他们的后代。   “明天要散场了,”她轻声说,看院子里玩走马灯的几岁孩子,还有在表哥们教导下,学着玩牌九的少年少女们,“十年后,会是什么样?”   “他们也许有变化,我们?”他说,“照旧如此。”   沈家恒坐到石桌旁的石凳上,指沈策:“澳门来的人,既然想从台州带走最漂亮的一个姑娘,至少要能服众。”   沈家明摇头一叹,不掺和热闹,唤人多添几盆夜来香驱蚊。   沈家恒一拉昭昭的手腕,拽到身边:“赢了,我们再不计较你让昭昭吃的苦。”   “输了呢?”有人问。   “输了?”沈家恒思考,“输了就——”   “不会输,”他截断沈家恒的话,“我从没输过。”   一句激起众人斗志。年纪长的起哄,年纪小的凑热闹,围聚在旁边,里三层外三层,将几个准备趁火打劫、为难沈策的男人们拥到当中。沈策没推脱,坦然落座。   沈家恒让人拿来筹码,分给桌旁四位,沈策坐庄,一对三。   他对昭昭伸手,昭昭心领神会,把属于自己的一颗骰子递给他,加上沈策自己的,凑做一对,扔进骰盅内。他两手握骰盅,上下摇动,清脆撞击声有着一种魔力,让众人安静下来的魔力……半小时后,筹码九成都到了沈策面前。   “要不要帮我摇一次?”沈策看向昭昭。   沈策让她坐在自己的石凳上。他站到她背后,俯身,将骰盅放到她手中:“一局定输赢。”   话音未落,筹码尽数推到石桌当中,这是孤注一掷了。   昭昭被他点燃了好胜心,深吸口气,握紧骰盅,上下摇动。她正要开,沈策单手按住骰盅:“我再加个筹码。”   片刻安静。   他道:“这局赢了,我们结婚。”   她两手围拢骰盅,院子里的人们,树的影,灯的影,都被点燃了。黑色的影烧成了满院子的火……在这火里,远远近近有许多人在说话。   他们说着什么,她听不到。耳朵捕捉到的都是不可能有人留意的、细微的声响:骰子因为骰盅倾斜,撞上盅壁;夜来香花盆被放到走廊地板上;打火机的火石撞击;跑马灯内的转轴的摩擦声……   月光滚烫灼热,烧着她的背。   如果先前表哥们对沈策还有不满和挑剔,在昭昭眼通红的一刹,都释然了。这一对是情至深处,无人能解。   沈策以目示意,让她开骰盅。   她在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缓缓揭开骰盅。躺在盅里的两粒骰子竟摇成了一对六。   ……   “等等——”沈家恒想查骰子。   众人眼前一晃,骰子被昭昭抢走,她握着两粒骰子,带着细微鼻音说:“愿赌服输。”   “不是我们愿赌服输,”沈家明笑着问昭昭,“是昭昭你,今晚真要愿赌服输吗?”   她握着骰子,没言语。   沈家明是在场除了她之外,唯一识破骰子有诈的人,一面佩服沈策,一面以兄长身份,慎重问昭昭:“你若不想答应,摇个头,哥哥帮你把他赶出去。你若想嫁——”他抬眼,看沈策,“我为你置办嫁妆,不会让你输给澳门那边任何一个人。”   她抿抿唇,忽然起身,拉沈策的手腕:“哥我们回家,”轻声又道,“回家说。”   沈家明一笑:“懂了,哥哥去办。”   两个表兄妹交换目光,她感谢表哥的不揭穿,表哥则告诉她:你看上的这个男人,道行深得很,日后若吃亏,记得回来哭。左右有一群哥哥做后盾。   沈策没拿任何筹码,赢了一晚,尽数还了回去。   院外的人,尚不知方才的热闹。   他们从青瓦下的长廊走到前厅,第一进来拜访的客人们,三两聚着闲谈,有人认出她和沈策,招呼攀谈都来不及。她急匆匆走,到第一进外的小竹林,转身,把掌心摊开。   躺在手心里的一对碧玉骰子,每一面都是六,显然是特制的。   他低头笑,她小声控诉:“你这人惯使诈,过去都没发现。”   “你什么时候换的新骰子?”她问。   “最后一局。”   两人对视,她从他眼里看到竹叶交错,月影婆娑。   “结婚的日子,要好好选,”他敛去笑,“两家长辈看重这些,太过草率,怕他们不高兴。”   她颔首,等他的下文。怎么选,如何选,找风水先生?   “不如这样,”他略作沉思,“你回去掷这骰子,什么时候掷到双六,我们就结婚。如此最稳妥。”   她一怔,这不是等于“随时时刻”吗?   等她回过神,又气又笑,推他说:“真以为你要算良辰吉日。”   沈策笑出声,搂住她,带她离开宅院,向家而去。   当晚,厨房间灯火通明。沈策立在炉灶边,端着碗冒着热气、出锅不久的蒸豚,以筷尖挑了一小块肉,尝口味。旁边扔着不少失败品。   婆婆笑着在他身后问:“饿了?”   他摇头:“猪油炼得不好,味道不对。”   蒸豚最后一步,要在出锅后,拌以猪油,浇上豆豉汁,如此,滋味才算足到。古时寻常人家炼猪油,会像腌制腊肉一样把猪油腌成腊油,吃时取用。他逢她生辰做蒸豚,猪油都和亲戚讨要,自己没炼过,没经验。   婆婆轻推他到一旁,打开储藏冰柜,从里头拿出今日炼的。她看沈策长大,对他的言行和脾性了如指掌,见他试过两次炼油,已知意图,早准备妥当了。   一老一少,忙活半晌,完成蒸豚。   婆婆把灯关了大半,留了两盏壁灯。婆婆话不多,和他面对面坐,看他吃。蒸饭和肉的热量透过陶瓷碗,烫着他的掌心和指腹。像幼时,他半夜饿,婆婆常给他煮宵夜,陪他吃到一口不剩。   “要结婚了?”婆婆轻声问。   “嗯。”他慢慢吃着,点头。   “你从小就这样,太高兴了就不爱说话,反复做一件事,”婆婆笑着问,“今天也是?”   他惯于压制本性,戒掉情绪,谨慎行事……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压了太久,早忘了如何表达。在婆婆疼爱的目光中,他像受到长辈“过度关怀”的少年,无以逃避,只是笑。   他手背上的灯光似有温度,像真实的日光。他像看到一个小女孩,光着脚,端着碗蒸豚,闻着闻着,舍不得吃,说,哥隔壁家的姐姐嫁人,每桌都有,以后我嫁,你可不能忘了。   ☆、第五十章 只合江南老(3)   隔日,沈策要留下陪沈公,昭昭独自送姐姐去机场。   姐姐一见昭昭就像有私事说,碍于沈策在,难开口。上了车,姐姐为避开司机,耳语说:“昨天他和你求婚,我开心得一晚没睡,在床上翻腾来翻腾去的,想起件事。”   “什么?”   “妈结婚那年,沈策问我,我的生辰八字是不是被改过。”   “为什么问这个?”   “那天好多人一起,你不在,就是大家在游泳池旁玩的时候,有人说到自己命中缺什么,聊起来,就全把出生日期,还有出生时间都报出来了。开始沈策没说什么,大家一散,我俩去吧台喝水,他忽然问的。不过很快,他就说是开玩笑的。”   “他是喜欢开人玩笑。”   “单是个玩笑没什么,”姐姐说,“你联系一下咱俩出生时间被搞错的事儿呢?”   她愣住。   这件事,大概就在妈妈再婚后,她和姐姐一起去澳洲给小姨奶奶过大寿。两姐妹出生那天,是早产,昭昭爸爸没来得及赶回去,奶奶和小姨奶奶全程候在产室外。小姨奶奶说,当时有个印象,先看到的婴儿脸小小的,秀气,头发软。等到双胞胎一起被送到病房,护士却说卷头发的那个,长得像混血的婴儿是姐姐。小姨奶奶怕自己眼花,看错了,问奶奶。奶奶根本没顾上这些,见到一个就欢喜得直流眼泪,两个一起抱出来,更是哪个都喜欢。她再问医生护士,也无人觉得出错,便认为是自己看错。况且是一家人,一对双胞胎谁先谁后根本不重要,也就没再说。   很快,奶奶去世,昭昭父母离婚,各带走一个女儿,小姨奶奶搬去澳洲,姐妹俩再没见过老人家。直到那年,双胞胎趁着假期去祝寿。老人高兴,把“眼花”的往事当趣事讲了。乍一听此事,昭昭和姐姐都当成奇闻,转述给爸妈。爸爸一笑而过,妈妈当了真,让人去查,出生档案病例齐全,并没有错。   “怪只怪你们长得不像,一般双胞胎都分不出,不会误会这些。”妈妈笑说。   “出生档案都在,不会错,”爸爸下了结论,“肯定是老人家看错了。”   姐姐把这当成巧合,讲完便罢,转而聊起爸爸家的事。   真是巧合吗?   昭昭回程路上,看着车窗外街景,想到许多。这半年,她萌生出一个不切实际的猜想:她和沈策有缘,且缘极深,不止是这辈子的关系。   昭昭回到宅院,四处寻不到沈策。   “在水榭,”沈衍在餐厅里,和儿子在下棋,见她着急的样子,告诉她说,“我半小时前见他,在水榭喂锦鲤。”   她寻到水榭,他刚喂完,用湿毛巾擦干净手:“回来了?”   毛巾被丢到竹编的筐里。   沈策到矮几旁坐下,给茶壶添了二道水。壶里是大红袍。   昭昭挨着他,坐在地板上:“刚在路上,我和姐姐聊起小姨奶奶,还在说我们可能出生顺序出错的事。”   他倒了两杯茶,其中一杯添了勺奶:“你们是亲姐妹,谁大谁小都没影响,没必要执着。”   昭昭观察他。   沈策被她盯着,抬眼问:“我说错了?”   她瞅着他:“你问过我姐姐,她的生辰八字是不是被改过。澳门婚宴前。”   “是吗?”沈策放下舀奶的勺子,“记不清了。”   “婚宴前,我、姐姐,还有爸妈都不知道这件事。你怎么会知道的?”   他啜了口茶:“估计和她开的玩笑。”   “我想听实话。”   “什么实话?”   “假设出生顺序搞错了,那个生辰八字就是我的……你真是玩笑?还是发现了什么?”   他短暂沉默着。   问秦昭昭那天,他刚经历了第一次生死攸关的回忆。十五岁的前锋参领,躺在帐篷里怕自己死,留下昭昭孤苦无依……那一夜,军医的徒弟听他细细说着胞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细到每月头发长多少都能用两指比出来。当然,也包括昭昭的生辰八字。   他恢复知觉后,在泳池畔,听众人轮番聊自己的生辰八字,秦昭昭说的,和过去妹妹的一模一样。但他知道,秦昭昭不是她,就算是老天故意给他设局,他都不会认错妹妹。   对于谁是昭昭,他从未动摇过。   那两天他初拾前世记忆,内心所受的震动巨大,难免失言,在吧台,问了秦昭昭那句话,转念就觉得不妥,以“玩笑”带过。   这是他难得因为不够谨慎,犯下得一个小错误。   昭昭的聪明从不输他。过去是,现在更是。   他需要给她一个完美答案,一个,不会让她陷入回忆痛苦的答案。   从沈策的沉默里,她捕捉到异样:“就算生辰八字是巧合。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不寻常,你一定有话没告诉我。”   “还有,你家人说过,你自己也承认过,你小时候能活下来是因为被带回江南,这里有能拴住你的东西。拴住你的是什么?你长到三岁不肯说话,老僧说你有前尘夙念,轮回未忘。你记得什么?”   她恳求叫他:“沈策?”   沈策不答。   “我梦到过你,”她无法再隐瞒,“很多次,都在一个宅院。我给你系腰带,叫你哥……”   江畔一劫后的梦中画面,光怪陆离,模糊不清。她记不清。   那两日醒来满脸泪,她不甘心,试图抓住多一点的东西,徒劳无功。反反复复仅有短短一幕:原木色的地板在脚下,她一路走,一路吱呀轻响。天热,知了不歇,婢女们在盛满冰块的木盆旁,摇着扇,为他驱热。敞开的木门外,摩天轮似的水车一顿顿地将水不停抽高,以水的循环降温。而她手握玉带,走向他……一切真实得可怕。   “就算梦是假的,可我能感觉到,我们和其他人不同。哥,你告诉我,”她爱他,更了解他,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她可以确信自己说中了、猜中了:“哥……”   她握他的左手:“我想知道。”   ……   这恐怕是他此生最艰难的时刻,望着那双眼睛。   沈策缓慢移开视线,把茶杯轻推到她手边,想让她喝。   昭昭纹丝不动,屏着泪。   在她的注视下,他终于深叹一声,打破沉默:“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他静了一瞬。   “这个故事,有关白虎,”他再度出声,“过去的江水流域,有山林河川,鸟兽与先民同住。一日在山林,有人见到了一只通身皓白的虎,大家都说这是吉兽,常拿食物去供奉,为它唱颂。它并不知在人的眼中,自己是何物,身为白虎,它自幼就是异类,同类不容。所以它感激善待自己的人,常在夜里出没于人群居住的地方,捕食猛兽,以护人。   因为缟身如雪,它喜浓艳,自幼与一红花相伴相近。这花,花开一夏,初秋花叶凋零,冬日埋于雪下,来年春日萌新芽,如此周而复始。年复一年,等三季,见一季。为怕它被鸟兽伤害,白虎四处找寻荆枝杈棘移到花旁,久而久之,荆棘生根,长成丛,丛成林,成了鸟兽和人都无法靠近的禁地,红花根脉渐和荆棘连在一处,结为一体。只有白虎日日行走,知道如何越过荆棘丛,找到藏身深处的它。”   “数年后,天灾人祸不断,有人断言,白虎是凶神,引祸水来了江水流域。城中人愤怒恐惧,持火把、刀铲围追白虎,逼得它无处可逃,唯一一条生路是躲入荆棘林。它不愿去,怕牵连荆棘深处的东西,东躲西藏,遍体鳞伤,等花期一过,终于逃入了荆棘林。”   他饮了口茶,指腹摩挲着杯口:“本该在初秋凋零的红花,意外开着,在等它回来。”   她压着气息,等一个结局。   “人是最聪明的,他们会用火。一场火烧了数日,花叶根脉早和荆棘林相连,竭尽全力护着白虎,想让它能有机会离开。逃走,逃到再没有人的地方。”   她眼前已经有了火光映透半边天的一幕:“……它逃走了吗?”   他摇头。   怎么会逃,为什么要逃。   不用说故事的结局,她已看到了全貌。   “我不该出生,所以命薄,很难活,”他的声音说,“在江南拴住我的,是你。我活下来,是因为那年你出生了。”   水榭三面悬着竹帘,为挡阳光。此时,尾端在风的吹动下,轻扫着地板,划出响声,很轻,是这里唯一的杂音。   “相信我说的吗?”他问。   这是沈昭昭初次直面他赤红的眼睛,这也是他头一次有泪意,没避开她。她点头,眼泪涌出,仍觉不够,重重点头。   “沈策,”他哑声说,“无愧天地,却愧对于你。”   前尘往事早过去,留下的痕迹仅剩下他曾被浓烟伤过的嗓子,粗糙、哑,却不沉。   他为救部下,为保百姓,为大军解围,一次次赴死。最亲的她,隐姓埋名躲在远房亲戚家。哥哥加官进爵,虎踞柴桑,而她为省钱度日,一夏着一双木屐,不到被逼要出嫁保不住自己,连一封信都不肯给他写,怕暴露他,威胁到他。   蔑皇亲,傲百族的柴桑之主……却不敢多听一句“昭昭心中自有君”,不敢多看一眼“此心昭昭,牧也可鉴”,更不敢多问一句,你漆绘木屐,是为谁。   ……   “我们不该在一起,全天下都如此以为,”他说出了从未说的,“我从没这么想过,自始至终,我都想娶你,日夜都想。”   她哭得完全失了声。   湖面的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看不清他,隔着光和泪水,她如同失去了视物能力,只有他的声音还在:   “我一直在等你,在江南等你。每次等不到,都告诉自己还有机会,告诉自己你会回来。”   昭昭舍不得哥哥,他知道。   一切世界,始终生灭。   千载江水,灯火如海,牧也之心,昭昭永鉴。   ☆、尾声 阴晴圆缺,皆是成全   又是一年新年。   沈策是长房长孙这一脉仅存后人,澳门老宅子自然交付到了他和昭昭手里。他在藏品楼的天台修了一个楼上小楼,建了个比小楼和蒙特利尔花房更大的花房。   年夜饭前,不知谁先提得主意,要大家在花房吃。   新年家中无外人,沈家男人们搬桌子挪花盆,女人们端菜,摆了数桌,长房人最少,只有沈叔叔和昭昭妈妈,还有沈策和昭昭。四人凑不成一桌,和老人家们合并了。   这桌人辈分大,理所当然成了全家人敬酒的对象。   昭昭吃了没几筷子,一顿饭环绕在身边的都是:“小舅奶奶,小叔奶奶……”她只盼着大家长得慢点,不要没等到三十岁,就被叫太奶奶。   “过去这春节不叫|春节,叫岁首,叫元旦,”老管家夫妇同样在这桌,老管家见合家欢场面,高兴了,聊讲起来,“1914年时候,大家刚脱离了清政府,都一股脑的想除旧革新,当时的内务部就说,日后要管农历初一叫|春节,端午叫夏节,中秋就是秋节,冬至是冬节。原来的‘元旦’挪给阳历一月一日了。你看这叫了快一百年,都习惯了。”   话匣子打开,这桌老人全收不住了,聊上世纪,聊沈家初到澳门时的光景,聊到回归前后的变化。沈叔叔想到沈家搬来澳门的初衷,感慨万千:“我和宝盈相识,就是因为澳门开放了牌照。你看现在氹仔岛上多热闹,全是牌照放开后建起来的。不容易啊,发展到今天。”   沈策听得多,不大说。   时间晚了,老人家回房休息,这里剩下一群年轻的。   小孩子们围拢上来,照父母们的嘱咐是:这是家里最新的一对新人,婚宴在元宵节。今晚大家先预热,尤其小孩子要围拢着,给他们添福添喜。众人焦点在他们两个身上,聊着说着,提到昭昭辨香的本事。   沈衍就势起哄,让大家搬花来,好好试试“沈家新媳妇”的功力。   她被人以围巾围住眼睛,露出口鼻。   起初,大家守规矩,搬来的都是花,禾雀、山茶、鹤望兰,鹿角海棠等等……后来芦荟搬上场,文竹端上来,仙人掌都要试试。可惜没有分毫难度,凡有味道的,昭昭一闻即中。   “最后两个。”沈衍想到奇招。   她静候。一个盆栽被搬来,放到地面上。   “伽蓝。”   没悬念,猜中。   “最后一个。”   这回奇怪,没有花盆落在地上的动静,或是人抱来小盆栽的脚步声。很浅的,熟悉的香气,她心渐澄澈。   “沈策。”她伸手,摸到男士衬衫的前襟,确认了。   满室笑声回答了她,昭昭解开围巾,对上他含笑的眼。   “为什么不夸我?”她把围巾递给他。   “意料之中。”他答得理所当然,辨不出就不是沈昭昭了。   梁锦珊算开了眼界,直呼神奇。   “夫妻情深。”沈衍说。梁锦珊瞥自己青梅竹马的老公,继而凑近闻了闻,摇头否认:“让我来,我做不到。”   守岁到深夜,孩子们被送去先睡。   男人们搬桌子收拾碗筷,女人们把盆景归位。   “我以为你在花房养得都是奇珍异草,我去过几次沈策妈妈的花房,都是没见过的,”梁锦珊说,“没想到你养了这么多虎刺梅。不过这梅你养得真好,像树。”   老辈人最爱在家里养得就是君子兰,虎刺梅和水仙,因为好养,无须照顾,是四季花。   但昭昭养虎刺梅和寻常人不同。   虽然也有十几盆的小盆景,那都是养来玩的。最惹眼的、用心照料的大盆虎刺梅全在花房东北角,每一大盆冒出十几个带刺花枝,每一根花枝接近两米高,猛一站在这一盆盆带刺的枝干旁,像进了荆棘林。   她们抬头看高处,能见一簇簇颜色极像红梅的深红色花瓣。   “我喜欢它的名字。”昭昭说。   “虎刺梅,”梁锦珊仰头赏花,“明明叫刺梅就可以,为什么要是虎刺梅?”   虎在何处?   昭昭摇头,凝视这些植物:“谁知道。”   初一的早晨,沈策一早带她离家,步行闲逛。   澳门旅游局办了不少新春活动,年初一自然是最热闹的,他们在马路边,恰好碰到金龙巡游的队伍。沈策怕她被人群挤到,带她躲到一个店铺里,人家开店做生意,没理由占着位子总不道义,进店,沈策先把热乎蛋挞给她,让她吃,自己问老板定了一批猪肉脯做礼,准备让人这两天来提,寄送到九江的分公司,当作新年假期里总公司发放的额外新年礼。本来围在店门口跟着看热闹的老板,突然做了一单大生意,乐呵呵说金龙吉祥,新年大吉。   “过去都有年初一吗?”她吃光蛋挞,问沈策,“是先秦两汉,还是南北朝开始的?”   “起源于舜,”他答,“舜继天子,带领臣民祭拜天地,那一日自此定为岁首。”   昭昭颔首,心想老祖宗真厉害,动不动就是几千年的传承。   两个古老戏装、打扮成财神的演员走过,见店门口如此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塞给一把金元宝给她,昭昭笑着抱住。门外人流过多,一时走不掉,她把塑料做金元宝赠品全数塞给沈策,跑去猪肉脯试吃的地方,尝尝这个,尝尝那个。沈策是新年第一位大主顾,店主招待得热情,推荐她各种口味。   “黑椒的好吃。”她评价。   “今天胃口这么好?早饭见你吃得不少。”他在她身后问。   昭昭笑着,退后半步,靠在他身上:“我最爱吃猪肉,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吃着,说着:“我昨晚睡时,想到一句话,忘了和你说。你看古时的名门望族,都爱在自己名前加个地名。要在过去,是不是应该叫你——”   她挑了块沙爹味的试吃,似在思考。   没几秒,回头问:“柴桑沈策?”   他静住。   每每看那幅长卷,她都会更相信,他讲得有关白虎红花的故事,应该发生在数千年前的柴桑。他对柴桑和江水畔的浓厚情感,融在每一寸墨迹之上。   “对不对?”她问他。   “对,”他欲言又止,停了足足半分钟,平静说,“不过南北朝,对男人也有另一种称呼。”   “郎君?”她留意过,“我看书上写过。”   她回想流传数百年的人物故事,类推他的名字:“应该叫沈郎,柴桑沈郎。”   ……   他眼里有什么一闪而过。   但确信昭昭不懂这四个字背后的含义,始终缄默。   店门外,两旁做生意的人热情招呼客人。   老板切了几块新口味,递来,昭昭一笑,接过白瓷碗盛着的猪肉脯碎丁,仍在想“柴桑沈郎”,单单念出来就觉风流。如置身江水岸边,水浪滔天前的一个背影……   她抬眼,瞧沈策。   派发金元宝的“财神爷”们,在门口和一群小孩子拍照。没有江水,没有烟波浩渺,只有新年澳门街头的热闹,蛋挞奶香。   其实想说的,她还没说。   “我最近被一件事难住,”她正经瞧他,“想问问你。”   沈策在她眼里看到欢喜,估算她要逗趣。他颔首,静候她。   “如果,”她刻意停顿,悄声问,“我有宝宝了,你猜会是谁的?”   他在短短两分钟内,第二次静住。   “原本想昨天公布的,可一想,万一孩子爸爸不认,可怎么办?”她开心一笑,得意自己吓到了他,“你说他会认吗?”   ……   不等他答,她早笑得不行:“你的,你的,肯定是你的,”她拉着沈策的手,柔声说,“这是新春礼物,喜欢吗?”   他早没了调侃心境,盯着她。   她没想到他会震动到如此程度:“没骗你,我也觉得突然。我这几天忍得可辛苦了,每分钟都想直接说,想和你分享。”   他微微抿着唇,似有许多要说的……不知他性情的人,甚至分不出他是喜还是怒。   但昭昭清楚,她了解他,知道他欢喜得失语了。   她右手在沈策眼前晃,轻声道:“你再没反应,老板要以为我在逼婚了……”   突然,她被抱住。   她不由自主往他身前靠。   他手臂的力度,回答了她所有的问题。   ……   从昭昭说,有了他的骨肉开始,曾烙在心里最让人无法释怀的一晚,淹没了他。   她睁着一双眼睛,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努力想看清他,都是一个轮廓,一个影子。手指在他的掌心里滑动着,划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谁都看不到,他掌心里,留下的半个字是“取”。她不敢写完的“娶”,到死,都在犹豫、徘徊,不想让他知道,不想让他为难……   曾经她无法写完的字,在今日终得成全。   他搂着她的腰,睁开眼,穿着古老戏装的人们照旧忙碌着,满面笑容,为游客、为过往孩子送去一摞摞金元宝,还有吉祥祝福。怀里的昭昭带着很浅的、鲜少在寻常人身上见的香气,是香燃尽时的气味……过去见到炉内未散的香灰,他想到的都是和结束有关的词。   此刻悟到,   香烧成灰,何尝不是一种虔诚期许,是无数次叩拜许愿的无声回应。   ***   舅母家后院房内,一个小身影在遮天蔽日的暗里,摸着黑,把他的包袱解开,从怀里掏出一根根的红线,塞到每一件衣服当中。她在黑里见不到,哥哥从未睡过,倚在墙边,看着她做这一切。红线辟邪,她放得仔细,一件不漏,时不时低头,以手背擦泪。   这是临别前的一夜。   睡前他同她说:自此一别,她要藏在武陵郡,数年不得见。   她听了说,武陵郡风景好,你只管放我在这儿,说,哥你有天下之志,不要辜负自己,还说,我哥不会是无名无姓的人,待日后功成,人人都要唤你……女娃娃卡了壳,凝眉苦思,灵光一现,笑说:“唤你一声,柴桑沈郎。”   柴桑沈郎,必将名扬天下,四海朝慕。   却无人知晓,这个称谓始于她。沈昭昭。   一切生死,因有轮回。阴晴圆缺,皆是成全。   —— 网络完结 ——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搞定。 连载了刚好七个月。 老话一句,感谢陪伴,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