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一生余得许多情 作者:锦绣灰   文案:   那年京城冬夜,泰升戏楼洗尘宴,台上唱的是一出《游园惊梦》,台下萧瑜和霍锦宁面上叫好,心下对才子佳人俱是不以为然   君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   彼时萧二小姐还不知道台上那杜丽娘为谁学戏十年   霍二少爷也不曾想日后他会亲自演上一出游龙戏凤   曾以为一生余得许多情,奈何乱世沉浮   到头来倾其一生,终是不负山河不负卿   民国三十八年,春秋一场大梦   1.架空历史,纯属虚构,部分人物有原型,请勿深究   2.双CP,霍锦宁×阿绣,实业救国正直商人VS坚强善良进步学生,正能量组,大叔萝莉   . 萧瑜×梁瑾,军装小爷俏公子VS痴情戏子大明星,不正经组,姐弟恋   3.隔日更新,放心跳坑,后期微虐,结局圆满   内容标签:时代奇缘 情有独钟 民国旧影 年代文   主角:萧瑜,霍锦宁 ┃ 配角:梁瑾,阿绣 ┃ 其它:乱世风云,群像 ============== 第1章   (本文官配cp:萧瑜vs梁瑾,霍锦宁vs阿绣,不要站错!不要站错!不要站错!!!)   民国十二年   北京城的夜和大洋彼岸纽约街头的,是顶不同的。   萧瑜支颐望着车窗外的景致,一时有些恍然。   远渡重洋五年,而今重归故里,曼哈顿街头夜如白昼的灯光仿佛还在眼前,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努力向天空生长,百老汇歌剧院的衣香鬓影重重叠叠,甚至太平洋的潮声海浪滔滔不绝,耳边却已是钻进了冰糖葫芦的沿街叫卖,不远处杂耍敲锣打鼓的吆喝,好似历经千百世转生,天堂地狱游了一遭,恍如隔世。   曾经困顿四九城中,画地为牢以为是见遍人世,而今终是明白了林则徐先生书中那句话,所谓开眼看世界,大抵如此。   回过神来,萧瑜侧头瞧了一眼坐在身边的霍锦宁,他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身子靠在椅背上,闭目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曾经长衫短褂的旧派公子哥,而今留洋归来西装马甲一丝不苟,貌似温润儒雅,内里漠然疏离,越发叫人捉摸不透起来。许多时候都这样不声不响,背地里却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你在想什么?”   霍锦宁缓缓睁开眼,一双英俊眉目内敛深邃,荡开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我在想,你我的婚事,过些日子也该办了。”   萧瑜一怔,而后微微挑了下眉。   当年霍家老爷子在世时,与萧老太爷同朝为官,两家世代交好,霍锦宁的娘亲还是萧家远亲,更是亲上加亲。她还在娘胎里,就与霍锦宁指腹为婚,两家老爷子亲口敲定的亲事,整个北京城谁不知道她萧二小姐是他霍二少的未婚妻。   然而这二十些年,两人默契的对这婚约都闭口不提,如今为何又突然提起了?   坦然回望她的目光,他慢条斯理道:   “这几年霍家已迁居上海,我于情于理都该过去,你没过门跟着不便,我两地奔波总不长久。老爷子走后,家里还认这亲事的不多,再拖下去总有变数。你家老太爷身子骨不好,万一有三长两短,你一守孝又要耽搁,你我都老大不小了,家里人少不得动其他心思。况且......”   他轻笑了笑,视线落在她及耳的利落短发上。   车里地方小,她个高坐着别扭,马裤皮靴双腿交叠,却更显腿长,就这么歪头看着他,手里轻巧把握着一柄湘妃竹骨折扇,端得还是昔日那萧家二少的懒散模样。   “你不想穿回洋装长裙?”   他还记得她六岁时被剪了头发,强制脱下裙子穿上裤子时,哭天摸泪的委屈。   萧瑜不冷不热的笑了一声,她就知道这人八成拿这事笑话她一辈子。   “您多虑了,不如想想怎么说服您家霍大爷吧。”   霍成宣可是骨子里精打细算的商人,从不做赔本的买卖,如今萧家日薄西山,全靠萧老太爷一口气撑着,他怎么会同意独子的婚事就这么不赚只赔?   霍锦宁没有丝毫犹豫:   “这你倒不必操心,你只要说嫁还是不嫁?”   不是咄咄逼人,倒像随口一问,于是萧瑜也片刻未想,随意道:   “嗯,那就操办吧。”   左右今生今世,除了他,她没想过嫁旁人。   “只是二哥哥,你别忘了——”   她凑他近些,扇尖颇有深意的在二人肩膀上点了点,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笑道:   “你我可是亲生的兄妹。”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当年霍母沈月娘临终前,将这个她守了半辈子的秘密吐露出来:   锦宁,你和瑜儿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   那年她九岁,他十一。   .   汽车停在泰升戏楼门口,三层楼高的气派门面,红灯彩带,往上走是八大胡同胭脂巷,往下来是前门一条街,这儿可是近来最红火的戏楼子,今晚被人财大气粗包下整场,专门给二位接风洗尘。   萧瑜和霍锦宁刚一下车,门口待命的伙计连忙点燃了挂鞭,噼里啪啦,火星红纸四溅,在冬日将将暗下的夜色里应景的很。   两人迎着伙计扯着嗓子的喊声,走进戏楼。   “萧二少,霍二少到——”   楼里本就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这声吆喝好像火星迸进油锅里,一下子就着了。   萧瑜身上的外大衣刚来得及脱下来递给小厮,迎面一群年轻人已是风风火火的走过来。   为首那人浓眉大眼,相貌堂堂,一身绛紫色长袍,摘下礼帽,露出刮得泛青的头皮,大步流星上来就将霍锦宁结结实实抱住,爽朗笑道:   “霍二,你小子可是回来!”   霍锦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廖三哥还跟以前一样讲究。”   “那是当然,小爷兄弟们在洋鬼子那里憋屈了四五年,今天终于回来,接风洗尘当然要办得风风光光的。”   听闻这人这几年投身了门子里,拜了道上有名有姓的爷们做契爷,本就是豪爽性子,如今行事越发渗透出绿林好汉的匪气来。   廖季生又转头看向萧瑜,不禁愣了一下。   萧瑜一笑:“廖三哥,不认识我了?”   “诶呀,这可真是女大十八变啊,如今小瑜儿也长大了,不是当年那个能叫半条胭脂巷都看走眼的萧二少了!”   周遭的公子少爷都与二人有旧,此时都新奇的看着她,打趣的打趣,交头接耳的交头接耳,萧瑜但笑不语,不置可否。   这几年来,她也没什么大变化,只不过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了,身段脸蛋总是不能像十几岁时,跟个少年似的雌雄莫辨。当年她高挑清瘦,一头短发,白衫长袍,轻佻风流,看上去就是个皮相大好的纨绔公子。   而今衬衫马裤高筒靴,虽然还是英姿飒爽,但一眼望去,谁都知道是个女子了。   何少胆子颇大,啧啧了两声,似惋惜似揶揄:“这以后‘萧二少’可是叫不下口喽!”   她这女儿身男儿装,又惯常风流做派,引得多少窑姐戏子的芳心暗许,少不得一群公子哥记恨,面上不敢说,只戏称一句“萧二少”,尽是嘲讽。   众人一片哄笑声里,霍锦宁不紧不慢说了一句:“打今个起,只有萧二小姐,就没有萧二少了。”   笑声戛然而止,大家面面相觑。   坊间有关萧二少的由来,早就传遍了,这萧府二小姐幼时被一高人批命,说是一辈子命犯桃花。男人桃花命那是风流,女人桃花命那可是淫/贱,好好的二小姐才六岁却总不能掐死,于是只能被绞了头发,穿上裤子,当男孩养。从此和一群公子哥上学堂,练功夫,上青楼,捧戏子,混账事没少干,奈何霍锦宁护着,萧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等着大了些,将她从萧家这个门塞进霍家那个门,这才能恢复本性,做霍家二少奶奶。   而今霍锦宁这么发话,廖季生第一个反应过来,抚掌笑道:   “好!好!我这兄弟和妹子看来是好事将近了,什么时候请喝喜酒,咱们可一定不醉不归!”   随即而来铺天盖地的恭喜声中,一群人簇拥着接风宴的正主上了二楼天字一号包厢。   美酒佳肴已备,戏台上一出《杨家将》唱得满座叫好,众人说说笑笑,闲话叙旧。   这群人多是京城里曾经家族显贵的世家公子哥,自小就认识,如今政局风云变幻,几年不见,多了一些人,也少了一些人,这年头家道中落实在稀松平常,没人提他们的去处。而剩下的遗老遗少,不说不学无术,也多半是依仗着祖辈家产,醉生梦死,挥霍无度。   酒过三巡,有人起了话头:   “咱们这群人里,就霍家老爷子开明,让子孙都去西洋见识,如今霍二少可得给咱们说说那美利坚是什么样子,也好让咱们开开眼界!”   霍二少一笑:“从何说起?”   “就从衣食住行说起吧。”   另一人却不赞同:“诶,这洋人的衣服满大街都是,洋人的吃食也没什么意思,不如直接说‘行’吧!”   “这个好!”廖季生来了兴趣:“如今出行尽靠人力车,我本以为四个轮子的汽车就已经足够稀奇,可听说人家洋人去到哪里都是上天入地,真就是这样吗?”   萧瑜失笑:“三哥说的是飞机和地下铁道?”   “对对!也不知咱们什么时候出门也能这么方便。”   “任重道远。”霍锦宁无奈摇头:“飞机价格昂贵,平民承受不起,而地铁即是地下铁路,但现在中国连自己的地上铁路都修不了。”   陈少忿忿骂了一句:“他大爷的,早晚有一天,咱这北京城也要修他二三十条地铁,造个地下迷宫出来!”   “嘿!那都能通到天津去,你也不怕挖塌了?”   “管他呢,到时候让那什么美国佬英国佬都求着咱们去给他们修铁路!”   “对,以后轮到咱们赚那些洋鬼子的钱!”   萧瑜和霍锦宁无奈对视了一眼,却是也笑了。   这群人不学无术,吹牛侃山的功夫却一等一的好,这一会儿就扯得没边儿,嘻嘻哈哈又是一轮喝了过去。   谈笑间,一出戏落了幕,一出戏上了台,灯影转,笛声起,帷幕亮,朱唇启,缠绵婉转的调子流淌而出: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萧瑜手中茶碗一顿,抬眸往戏台上瞅去。   一个身影娉娉婷婷而立,手中一把花团锦簇牡丹金扇,粉面桃花,顾盼流转,是个玲珑秀美的杜丽娘。   她低声一笑,“三哥有心了。”   廖季生摆了摆手:“谁不知道你最爱这出《游园惊梦》?才子佳人缠绵调子,我这粗人是欣赏不来。”   霍锦宁打趣:“我竟不知道你是为这风月佳话才听戏。”   “人美词美,与儿女私情倒是无关。”萧瑜斜瞧他一眼,似笑非笑:“二哥哥比柳梦梅更胜一筹,我爱那戏文里子虚乌有的干什么?”   过去听戏唱曲,不过是个打发时间的营生,这《牡丹亭》到底是雅上不少,对这出偏爱是因为熟悉,有人手把手一字一句教过她唱这段《皂罗袍》,想忘也难。   阔别数年,如今正是久违了。   不过物是人非,红颜白骨,这杜丽娘美极妙极,却并不像故人。   陈家少爷指着台上那旦角跟萧瑜说道:   “你可别小瞧,这个是梨园行里新晋的碧云天,云老板,虽然名声还不比那梅老板、兰老板响亮,可就这模样一亮相,真是天仙也给比下去了。假以时日,不可限量。”   又有人道:“别的不敢说,这出戏,萧二...小姐,您可是行家,您给断断?”   这会儿功夫,台上园子游完,春日睡去,花神做媒,白衣书生手捻垂柳,和杜小姐梦中幽会上了。   萧瑜摇头笑了笑,拿茶盖轻拨水面,吹了几口。   “这杜小姐确实是个天仙,可惜这柳书生差些火候。”   坤生扮相,最忌阴柔,那乾旦毫无浊气,那书生却满脸娇羞,实在是扫兴。   陈少赞叹:“好眼力!你有所不知,这碧云天唱这出《游园惊梦》惊艳四座时,对的那可是‘天下第一坤生’娄小舟,他二人正是师姐弟,可惜娄小舟去年嫁人息戏,真是可惜啊,可惜!”   说起这个,在座各位无不是扼腕叹息,遗憾得紧。   萧瑜了然:“这位云老板失了知己,还拖着不争气的同门,真是不易,既然如此,该是好好赏一赏。”   一语双关,别人还没听出来,霍锦宁先笑了起来,吩咐身后的小厮:   “霍祥,听见没有,二小姐说赏。”   “得嘞!”   不一会儿,小厮就端了红布盖着的漆木托盘,揭开一看,满满晃眼的银元,萧瑜随手把手上的白玉扳指也摘下去扔里。   “去吧。”   片刻后,楼下响亮的吆喝起来:   “萧二小姐有赏,大洋三百,白玉扳指一枚——”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请多关照,出场人物较多,故事背景宏大,情节慢慢展开。   背景资料补充:   1.民国十二年是1923年,北洋政府时期,黎元洪担任没有实权的大总统,曹锟和吴佩孚掌权,孙中山在广州和军阀陈炯明决裂,我党刚成立两年。全国军阀混战,南北分裂,民不聊生。   2.民国初年女子不能进戏园子,但萧二小姐一直当男孩子养,上青楼喝花酒,从来没在乎过这个。   3.北京在北洋时代还叫北京,南京政府成立才改名北平的   4.一百年过去了,终于轮到我们给洋人修高铁了。   北京计划在2022年修建完成第二十八条地铁。 第2章   这口子一开,引得大伙争先恐后都慷慨解囊赏了起来,还免不了一阵打趣。   “萧二小姐风流不减当年啊!”   “诶,该是说霍二少还是这般知情识趣。”   廖季生拍着霍锦宁的肩膀佩服道:“霍二,没想到几年不见,你俩还是这样,天生一对,我是服了!”   萧瑜自小是跟着霍锦宁和廖季生混大的,骑马打枪拳脚功夫,该学的学了个遍,逛青楼喝花酒,不该学的也一样没落。她做什么,霍锦宁都陪着,她闹什么,霍锦宁都纵着,可叫大家都开了眼界,直言霍二少古往今来风流第一人,就落在这四个字上——携妻狎妓。   当事人对此俱是摇头笑笑,不置可否。   《牡丹亭》落下了幕,萧瑜深知这帮纨绔子弟的脾气,有些稀奇的问道:   “今儿个怎么不请那位云老板喝一杯了?”   过去遇见有姿色的戏子,总少不了叫来陪酒,几年不见,莫非转了性?   陈少语气悻悻:“云老板和那些个庸脂俗粉不一样,刚烈的很,从不卸妆见座儿,陪酒更不必说,搞不好血溅三尺,平白扫兴。”   何少也道:“听说是有贵人照拂,不过我看是那庆祥班的班主佯作奇货可居,娄小舟走了,这碧云天就是最大的台柱子了。”   “这倒是挺难得。”萧瑜笑笑,“但还是叫人请一请吧,这不能因这角儿不来,你就不请,这算什么捧?搞不好他还要恼怒。正因为不来才要请,请不来不为难就是。”   她看向霍锦宁:“你说呢?”   霍锦宁虽是陪着纵着,却对这些风月情长从来冷淡至极,只说随她意。   本是怜香惜玉的一敷衍,谁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不大一会儿,门外伙计喊了声:   “云老板到——”   众人惊讶间,门帘掀开,轻声慢步走进一个素净长衫的少年。   褪尽铅华,素面朝天,却仍是长眉凤目,唇红齿白,俊俏的好像从书画里走出来人。   他一抬头,满座无声。   谁曾想这杜丽娘卸了妆,竟仍是个倾国祸水。   只是台上眼波流转,台下却疏离冷清,他缓缓看过众人,目光终是落在正中央萧瑜身上。   “多谢二小姐,在下方才献丑了。”   他接过小厮斟满的酒杯,遥遥向萧瑜敬了一下,仰头缓缓一饮而尽。   “在下还有事,先走一步。”   他望着萧瑜,神情冷淡,眼中却若有若无的笑意,就这样轻飘飘的转身离去。   如风似露,神仙归隐一般。   人都走了,满屋子人才反应过来,一时间哄笑揶揄,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霍锦宁看了看手中折扇半开半合僵住的萧瑜,摇头失笑。   萧瑜慢慢合起扇子,捻起酒杯,喝下了这杯酒,笑叹了声:   “有意思。”   风月场里她也算游刃有余,从来没有接不住的场子,这个云老板,当真有些意思。   ......   今儿个这局散的早,月上中天,意犹未尽,正主乏了,众人就识趣离了场。   然而一摊散了,还有另一摊,泰升戏楼人去灯灭,七拐八拐的胡同里一家小酒馆亮起了灯。   小伙计躲在柜台里早就瞌睡了,门窗紧闭,唯一的一桌客人,桌上铜锅炭火烧得正旺,摆了盘子叠盘子的肉片蔬菜,一壶酒四个杯,廖季生、霍锦宁和萧瑜三人一边打围炉,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三更天时,才响起了敲门声,晚到的客人姗姗来迟。   廖季生去开门,只见门外来的是个消瘦的男子,灰色夹袄深蓝长巾,中分短发,鼻子上架着副圆圆的眼镜,斯文的脸上冻得通红,却还挂着微笑。   “书呆子,你可真是大忙人,见你一面比登天还难!”廖季生闪开身子,让他进来。   谢玄康笑了笑:“在忙这届同学毕业册的插图和设计,这周就要完工,时间紧迫啊。”   “玄康兄。”   “谢大哥。”   霍锦宁和萧瑜站起身来,谢玄康脸上笑意更深了,有些感慨,有些喜悦,他不顾满身霜寒,走过去用力的抱了抱二人。   “回来了?回来好!出门不易,留学能平安回来的,都是好样的!”   “可你却又要走了。”廖季生将炉子上一直烧着的水倒在杯里,推给他暖手,笑道:   “给他们接风,给你送行,今晚正好一起办,省了小爷银子。”   这才是今晚相聚的真正意义。   人有亲疏远近,道不同不相为谋,方才戏楼里那些,有一个算一个,不过都是酒肉之交,醉生梦死图个乐。   他们四个才是真正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兄弟,分别数年,情谊犹在。入座斟酒,在这寒冷的冬夜里,黄铜炉火很快就让氛围热烈了起来。   廖季生揶揄道:“过些时日你可就远走他乡了,你那位王家小姐怎么办呢?”   “她是赞同我出国的,本来想和我同往,但她父亲并不怎么同意我们的婚事,要将她送去法国。这样也好,她也有她的前途,日后我们虽然不在一起,但求知的心都是相同的。”谢玄康脸上并无遗憾,想必与那位王小姐真的心意相通,互相理解。   萧瑜问道:“谢大哥,我记得你以前可是不打算留洋的,如今怎么改了主意?”   谢玄康出身书香门第,父辈都是老派保守学者,他虽在曾经是游美事务处的清华学校读了多年书,原先却丝毫没动过出国的念头。   他自嘲一笑:“原先我总觉得向西方列强学习,不过是学其技术工业,所谓中体西用。这几年在学校中得遇名师大家,经新文化思潮洗礼,受益匪浅,才知道过去自己何等狭隘。我们落后于人的又何止是器物?在当今时代,连传承我们原先有文明硕果,都万般艰难。”   “所以谢大哥准备继续学文学?”   “不,我这次赴美要考取的专业是建筑。”   “建筑?”廖季生一惊一乍道:“你以后莫不是要搬砖盖房子做泥瓦匠去?”   “当然是泥瓦匠,不过建筑也是艺术。它是凝固的历史,是石头的史诗。中国古建筑独树一帜,可惜我们从来没有系统的研究过。”谢玄康不无遗憾道:“如今国内根本没有太多可考文献,仅有的资料竟是日本人拍的一些照片。我希望将来有一天,我能亲手书写一部中国人自己的建筑史。”   谢玄康看似木讷,骨子里有股文人犟脾气,如今这样说,那便是已下定决心,立下志愿,不达目的不回头了。   “嘿!艺术不艺术的我不懂,我就不知道这洋学堂真能学到什么本事?”   廖季生看向萧瑜,萧瑜嗤笑:“你别瞧我,我不过是陪太子读书,梵婀玲和管风琴学了一些,日后衣食无着还能在洋教堂混口饭吃,你问霍二少啊。”   霍老爷子远见卓识,家中子弟纷纷留洋海外,霍锦宁进的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萧瑜功课差些没能考上,最后阴差阳错进了哥大附属女子学校念的艺术。   “霍二,我听闻你读的叫什么商业管理的,这番回来莫不是真要继承霍家家业?”   霍锦宁轻轻一笑:“何乐不为?”   霍家家大业大,霍老爷子霍熙怀是最早那批洋务大臣,瞅准势头在江浙两广置办了不少产业,早早辞官从商,举家迁居上海。家中涉及轮船、电报、铁路、钢铁、银行、纺织、教育诸多领域,这些年俨然是江浙一流实业大亨,沪上第一豪门。   霍熙怀膝下四子三女,霍锦宁是霍大爷霍成宣的独子,早年上头有一大哥,五岁夭折。霍锦宁虽排行二,却是正经的长房长子,自幼深得霍熙怀宠爱,这霍家家业早晚是他的。   可谢玄康却知他个性,只笑道:“季生你不必疑心,须知一个十三岁便给自己取表字为‘耀中’之人,怎会轻易放弃理想?”   “以前是读书人自命清高,如今开眼看世界,才懂得祖父实业救国的良苦用心。”霍锦宁摇头叹道:“中国缺枪,缺炮,缺铁路,缺轮船,无所不缺,可想有这一切,首先得有钱。”   达,则兼济天下。有钱有权,才能做大事。   “廖三哥别光数落我们,置身事外一样,”萧瑜拿筷子点了点桌面,笑道:“你心里难道没提着那一口气?不然我们今日好歹要叫你一声廖长官了。”   民国已建十余年,可人们期盼的民主共和终究没有到来。军阀割据,民不聊生,全国南北对立,连京师内部也是派系争斗不休。   去年直奉大战,北洋政府由曹大帅掌权,廖家是曹家姻亲,地位扶摇直上。廖季生原先在保定军校上学,家中早就铺就了锦绣前程,可恰逢学校暴动,师生武斗,火烧营房,双方伤亡惨重,不得已停办军校。后来各方奔走呼吁,这才得以在翌年复校。但廖季生是当年校园兵变的领头之人,被军校除了名。而他不仅毫无悔改之意,还转身就混进江湖,成日与地痞流氓为伍,廖父一气之下便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   这人侠骨丹心,嫉恶如仇,若说廖季生心中没有那一口气在,萧瑜是如何也不信的。   可他偏偏嘴硬的很,被问到这份上,也不过笑呵呵来一句,“我无法无天惯了,做不来廖长官,如今不过是领着手下小弟混口饭吃,可比不得你们一个个的远大抱负。来吧,今儿个就是今儿个了,为了你们各自眼前的康庄大道,咱当浮一大白!”   萧瑜举杯,纠正道:“是我们的路。”   无论习文学武,亦或从商为官,无论参军求学,亦或革命流血,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报国救民,让我华夏中国重振雄威。   四人举杯共饮,今朝所有少年意气,所有慨然豪情,都在这杯酒里。   前堂聊得热火朝天,后厨里也不甘示弱。   今儿个霍锦宁身边的听差霍吉霍祥是兄弟俩,从小被霍老爷子指派在少爷跟前伺候,哥哥霍吉甚至还跟着霍锦宁漂洋过海出了国,二人算得上是霍锦宁的得力心腹。   霍祥端来一盘子新鲜的羊肉卷坐到桌边,迫不及待的下到铜锅里。   他吸起鼻子陶醉的闻了闻肉香,对身边的霍吉挤眉弄眼道:“吉哥,好几年没吃着刷羊肉了吧?嘿,让你小子巴巴的跟着小姐少爷出去见世面,留我一个人在霍家书房里扫蜘蛛网,闷都闷死了。”   当初霍锦宁出国时带了霍吉没带霍祥,霍祥别提多耿耿于怀了。   “清汤锅底,食材简单,在国外时我们也常自己做来吃的。”霍吉面无表情,可是眼神里还是带着鄙视。   “那、那也没有咱这百年铜锅,内蒙羊羔肉正宗啊!”霍祥不甘示弱的嘟囔两声,他发觉这闷葫芦去西洋转了一圈有些了不得,自己有些对付不过了。   “吉哥,现在少爷小姐也学业有成了,咱也老大不小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没有?”   霍吉莫名其妙看了一眼:“当然是继续跟着少爷。”   “嗨!我当然也是继续跟着少爷小姐啊,谁说不是呢,我是说你自个儿。”霍祥嘿嘿一笑,“我嘛,就想少爷给我做主,明后年能讨个漂亮媳妇,生他五七六个大胖小子,以后老婆孩子热炕头,小日子自在!”   霍祥在畅想着以后的安逸生活,而此时霍吉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些画面。   昔日世界大战打响,为了有机会参与战后的和会,为了与日本争夺在山东的主权,中国派出大量劳工到欧洲战场,他们在战争最惨烈的时候被推上了前线,死伤惨重,薪酬寥寥。然而战后“战争纪念”的巨画在纽约公开展出时,原定中国劳工的部分为了给后参战的美国人腾出版面,竟然完全被抹掉了。   巴黎和会的最终结果传来的那天晚上,霍锦宁和萧瑜租住的公寓里挤满了等候消息的华人留学生。中国作为战胜国,却成了任人宰割的对象,德国强占山东半岛的主权,竟然被让渡给了日本人。愤怒和失望弥漫在所有人心中,一群血气方刚的少年失声痛哭,有人甚至当场写血书立誓。   霍吉也哭了。   我华夏泱泱大国何以沦落到这份田地?   少爷说,谁也不能帮我们,谁也不能救我们,想要把今日之耻还回去,想要把今日之恨报回去,除富国强民外,别无他法。   “我还是要跟着少爷的。”霍吉不自觉攥紧了双拳,坚定道:“一辈子跟着少爷。”   ——此去西洋,深知中国自强之计,舍此无所他求。背负国家之未来,取尽洋人之科学。赴七万里长途,别祖国父母之邦,奋然无悔!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段话是刘步蟾说的,他是清末海军将领,最早一批公派留学生,后来甲午中日战争的时候指挥定远舰作战,被困孤岛,弹尽粮绝,为避免定远舰落入敌手,下令炸沉,然后服毒自尽,以身殉国。 第3章   萧瑜回萧府时,已经是后半夜了,一个大家小姐半夜三更不着家实在是不成体统,然而这是萧老太爷默许的。事实上这些年来,她在外面如何撒野,娘不在爹不管,除了几个叔伯婶子不阴不阳说些闲话,早就没人管她了。   十三岁那年,她跟着霍锦宁廖季生第一次上青楼,不知被谁嚼舌头根到萧老太爷那里,她被罚跪祠堂,禁足反思。   彼时,是霍锦宁拉着她跪在萧老太爷面前,不卑不亢道:瑜儿既然早就许了我,那她就姓霍,她想做什么随她心意,日后她成什么模样,都是我霍家的媳妇,是我霍锦宁的妻。   打那以后,萧家再没人敢管她。   府里静静悄悄的,萧子显的院子里倒是有些动静,隐隐约约,如泣如诉的,她半点都懒得理睬,直接进了锦屏苑。   萧府四子两女,她这房是最清净的。父亲萧子显成日里躺在床上抽大烟,形如废人。他身边没有妾室,只跟房里的丫鬟厮混,弄死了就换一茬。母亲康雅惠嫁过来不久,实在忍受不住,在萧瑜两岁那年,以陪小妹留学的名义被康家安排出国,自此抛夫弃子再没回来。辛亥那年登报离婚,翌年再嫁,倒成了民国第一桩离婚案,很是叫人津津乐道。   往下就剩她这个二小姐,还有一个姨娘生的的弟弟萧珏,住在这锦屏苑。   她一进门,丫头金环就迎了上来。   “小姐,您喝酒了?醒酒汤早就备下了,您是先洗漱还是......”   萧瑜摆摆手:“不是说不必等我,你们睡你们的,我不一定会来,何苦熬到这时候?”   金环笑笑,也不说话,替萧瑜脱了外衣,递上暖炉,接过小丫鬟端过来的醒酒汤轻轻放在桌上。   萧瑜无奈摇头。   金环这丫头打小就跟在她身边伺候着,样貌不出挑,性子也不机灵,就是一点,心眼实在,十足十的忠心。   银钏是个聪明活泼的,要是她还活着,跟金环一动一静,倒是相得益彰。可惜她走了好些年了,如今这院子里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珏儿呢?”   “小少爷还等着您呢。”   萧瑜去了萧珏的屋子,推开门,果然见那个瘦小的男孩子趴在桌子上,听见门响,猛地抬起头,惺忪睡眼亮了亮:   “姐姐?”   “睡在外面,大冷天的也不怕着凉。”萧瑜走过去俯身捏了捏他的脸。   “姐姐,珏儿不困!今晚上有三奶奶赏各院的桂花馅儿小汤圆,珏儿偷偷给你留了一碗,你可别告诉金环姐。”   他转身噔噔跑到床边,从棉被里拉出一只红漆食篮,里面一碗圆滚滚的小汤圆,被献宝一样端到萧瑜面前。   “怎么放在棉被里,不怕糖水洒到床上?”   “被里子暖和,金环姐说凉了就不好吃了!”   萧瑜看了看那碗早就凉透的汤圆,又看了看萧珏一双乌黑圆凉的眼睛,叹了口气:   “好,姐姐待会儿吃,你要是喜欢吃以后让小厨房常给你做。”   这几年他跟金环在这小院子里缺衣短食,没少叫人为难,连这一碗汤圆都吃着稀奇。   “去睡吧。”   萧瑜将他抱起来,绕过屏风,放在床上,“今个儿我回来了,以后没人敢动你们。”   萧珏老老实实盖在被子里,认真道:“嗯,我知道,金环姐一直都跟我说,只要姐姐回来了,就没人再欺负我们了,没人敢给我们放馊的饭菜,没人敢短我们过冬的炭火,没人敢说我是野种了......”   “嗯,没人敢了。”   萧瑜给他掖了掖被角,又摸了摸他瘦削的小脸:“下次别等我了,近日里我在外面置办了个院子,不常回来,你休息不好,可长不高个了。”   闻言萧珏一下子攥住了被角,他垂眸,细弱蚊蝇的问:“姐姐,你,你又要走吗?别再不要珏儿了......”   他长得白净秀气,这样怯懦的姿态跟个女孩子似的,低眉垂目的神色像极了他亲娘。   生他的姨娘是萧子显唯一纳过的妾室,叫小月娥,是个花街柳巷唱曲儿的,那几年萧子显对她不错,可惜她命薄,没几年就去了,只剩萧珏一个人,孤苦伶仃,受人欺凌。   萧瑜五年前出国时,他才两岁多,有心照拂,也不能带走,只能把金环留在他身边护着他。   萧老太爷最信算卦扶乩,有人说萧瑜命犯桃花,所以她被当作男儿养大,有人说萧珏克父克母,所以他被关在这锦屏苑的不准见人。只不过前者是命,后者却是她暗中安排。她这一房人丁稀少,她一走,那些虎视眈眈的叔伯断然不能放过这个小娃娃,五房绝了后,才能少了争家产的,里里外外不知有多少人等着要萧珏的命。   “我不走,只是我外面有事,这深宅大院多有不便。我那院子在燕子胡同最里面那间,你有事就差小六子去找我。我要真离开这里那天,一定会带着你和金环走。”   萧瑜昔日对月姨娘有欠,她这独子,萧瑜一定会保住。   她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承诺:“放心,那一天不远了。”   把萧珏哄睡下了后,萧瑜回到卧房中,一个低眉顺眼貌不惊人的丫头,悄悄跟了进来。   “说罢。”   萧瑜坐在桌边吩咐道。   小丫头应声,细声细气把这一天内,府里上上下下的事都讲了一遍。   萧瑜听不多会儿,就摆手制止了:“这些家长里短不必说了,今日赵医生看过四爷怎么说?”   “回小姐,赵医生说,四爷时日不多了。”   萧子显从前年起就中风瘫在床上,半边身子不能动,吃喝拉撒都得别人伺候着。   “老爷子呢?”   “老爷子的病倒是有起色,今天下地到花园子里溜达了几圈,心情不错。”   萧瑜点头:“好了,知道了,你下去吧,之后仔细盯着点。”   “是,小姐。”   小丫头退下后,萧瑜又静静思索了会儿,而后自嘲的笑了。   打记事儿起,萧子显就躺在榻上烟雾弥漫的抽着鸦片,犯起瘾来,六亲不认,过了瘾后,又在床上折磨婢女,没半点人样。   就这么个不成人样的东西,逼走了母亲,逼死了银钏,葬送了小月娥,害得沈月娘一生郁郁寡欢。   银钏跟她从小一起长大,是个俏丫头鬼灵精,十五岁偷偷有了心上人。萧瑜本是允了她十六岁送她嫁妆把她风光嫁人,没想到阴差阳错,被萧子显强要了身子,第二天就投了井。   曾经自己巴不得萧子显早早一命呜呼,现在居然还得尽心尽力让他活长久点,当真世事难料。   ......   正阳门火车站人来人往,男女老少熙熙攘攘,霍吉霍祥哥两个忙前忙后的托运行李,萧瑜和霍锦宁在贵宾候车室里躲清闲。   “几步路远,你何必来送?”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萧瑜问,“你几月回来?”   “说不准,这要看上海那边的形势,但至多夏末之前,我总会回来一趟。”   萧瑜噗嗤乐了:“现在外面可还飘着雪花,你这一竿子支得够远。怎么着,伯父能把你派哈尔滨打理生意去?”   “要是哈尔滨也不错。”霍锦宁顺着她的话开玩笑:“只怕就算到了哈尔滨,也有人不辞辛苦的跟了去。”   萧瑜摇了摇头:“你霍家如今风头正盛,姊妹弟兄明争暗斗,我这小门小户的真是比不了。”   这话倒不是玩笑,如今霍家是沪上第一豪门,而萧家老太爷虽在前朝官居高位,辛亥之后不过是侥幸跟对了靠山,才能残喘至今,勉强捞了个农商总长,可惜底下儿女一个赛一个的不争气,前途渺茫。   “好在我父亲不是个软心肠。”   “霍二少可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萧瑜笑了笑,又道:“说起来,这似乎是你我第一次分别这么久。”   不说青梅竹马的整日厮混,就是在外求学那五年,两人也是形影不离,同甘共苦,这回回到国内,倒是要分开了。   “等我再回来时,可是要上萧府提亲了,你尽可趁着这段日子为所欲为。”   “难不成等我以后不能为所欲为了?”萧瑜斜睨他。   “等你成了霍家二少奶奶,怕是旁人就不敢陪着你胡闹了。”   “呵,你不必操心,我以后都一直会是萧二小姐。”   “我可不操心。”霍锦宁摇头失笑:“我看你身边没什么得力的人,让霍祥跟着你吧。”   “霍祥嘴皮子可是够利索,你说他俩兄弟怎么不匀和匀和?你带着霍吉那个闷葫芦成吗?”   “霍吉老成持重,有些事真得他办不可。”   “也成。”萧瑜可有可无的点了点头。   “上海十里洋场,南货北运,稀罕东西不少,有什么叫我捎带的?”   “美利坚都待了五年,国内还有什么稀罕的?”   萧瑜想了想:“左右你也得三五个月回来,要是去苏杭赶上春天,就给我带枝儿桃花吧,这京城里的西北风太大,一丝春意也没有。”   “好。”   作者有话要说:  正阳门火车站当时是全国最大的火车站,就在天安门正对面...... 第4章   三月初三起,庆祥班在蓬莱楼包场,连唱十三天,今个儿是第十三天,也是萧瑜看的第十三场。   戏听多了,耳朵确实起茧,萧瑜不是什么地道票友,连看到这里,真是够够了,闭上眼就是咚咚锵锵的锣鼓声,俨然把这些年落下的都补了够本。   台上林冲夜奔到一半,廖季生带着几个手下,风风火火的上了二楼,进了包厢就冲到八仙桌前把茶壶一饮而尽,这才坐了下来,长舒一口气:   “得劲儿!”   萧瑜打量着他大冷天一身大汗,风尘仆仆略有狼狈,一边吩咐着霍祥去倒茶拿手巾,一边问:   “三哥这是又上哪儿平事儿去了?”   “手底下人惹了点小祸,这帮孙子真不给小爷省心!”   “这不能够,廖三爷出手还有摆不平的事?”   廖季生虽然和家里闹僵了,但拜的契爷在门子里很有辈分,跺一跺脚地抖三抖的人物,连带着他也跟着在道上混出了头脸。   廖季生不买账:“你可别将我,我如今不过是江湖风里雨里带弟兄们混口饭吃,你上次提那茬我可还没应承。”   “我有钱,三哥你有人有路,合作愉快,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你这是听戏不过瘾,还想直接做东家了?你点的那十八家戏园子,可都日进斗金,正当红火,哪有那么容易弄到手。我就纳闷了,霍家如今在沪家大业大,你还操这份心干什么?”   “他的钱是他的,我的钱是我的,他干他的大业,我总得也鼓捣些小买卖做做。”   “你这还小买卖?”   “三爷,您请——”   霍祥端着叠成豆腐块的白手巾呈给廖季生,廖季生接过来豪爽的抹了抹头脸,又扔了回去,打趣道:   “霍祥,你说说,你家二小姐什么时候这么财迷了?”   霍祥年纪小,机灵劲儿却不少,嬉皮笑脸回道:“三爷您说哪的话?我们家小姐是视金钱如粪土的主儿,但这谁嫌钱多咬手啊?”   “合着我嫌呗?”廖季生哈哈一笑:“你这张利嘴啊!”   “瞧瞧,连霍祥都懂的道理。”萧瑜给廖季生倒了杯茶,亲手端到他跟前,慢条斯理道:   “三哥,那晚锦宁说的话你还没明白?这世道甭管你想做什么,手里得有票子。站得高望的远,有多大能耐才能办多大事儿。”   眼见那茶碗热气袅袅,廖季生静默不语。   适逢台上那十八万禁军教头大雪纷飞,夜奔梁山,一番煎熬愁苦,终唱道:   “......似这鬓发焦灼,行李萧条。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高俅!管叫你海沸山摇!”   一堂抚掌,满座叫好。   “好,我也尝尝这钱多咬手的滋味!”   萧瑜看着廖季生端起茶碗一饮而尽,微笑着低头用茶盖拨了拨茶面:   “日后可就多仰仗三哥了。”   正事谈完,便开始安心听戏,《夜奔》之后是今日的压轴大戏《贵妃醉酒》,台上那华衣美服的杨贵妃,正是那天唱《游园惊梦》的碧云天,云老板。   眼见台下掌声如雷,群情雀跃,廖季生啧啧道:“陈少说得不错,连唱十三场,这云老板越来越红火,前途不可限量。”   “可惜还当不成角儿。”萧瑜摇了摇头。   如今这京城梨园行当,风云际会,梅兰竹菊四大名角龙盘虎踞,想要艳压群芳可不容易,光有花容月貌却还不够,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况且这云老板又是个脾气古怪,心高气傲的主儿,运气好,有贵人相助还成,运气不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香消玉殒了。   不过看人归看人,看戏归看戏,眼下就是图一乐呵。   玄宗不至,贵妃且妒且恼,醉后微醺,风情万种。这位云老板唱腔美,扮相美,身段也美,衔杯、卧鱼、醉步、扇舞一气呵成,当真是人间真绝色。   萧瑜眼前不经意浮现那天泰升戏楼那张俊俏冷清的面孔,拿着端着,却还竭尽全力在掩饰着什么,夺着魂,也勾着人。   于是摇头失笑:   “他还是当春心萌动的杜丽娘合适些,走吧!”   廖季生还在跟着楼下的看客鼓掌叫好,意犹未尽,闻言愕然:“还有一场呢,不看压大轴的全武行了?”   “再听这锣鼓声我眼珠子都要冒出来了,以后做了老板有的你白天晚上看的。”   二人这就起身出了包厢,许是有人和他们想到一块儿去了,对这全武行不感兴趣,遥相对面的那包间里的客人也匆匆下了楼。   萧瑜临出门时还回头多看了一眼,见那个肥硕的身影带着人往后台去了。   “那是福泰隆的朱老板吧?”   廖季生也瞧了眼:“哟,可不是嘛,这体态膘肥的除了人如其名的朱千金还有谁,怪不得方才楼上叫好时震得地动山摇的。”   说罢他颇有深意的笑了笑:“这位可是云老板的痴迷票友,十三场送的花篮摆满了一前堂,连云老板的面也没见着,看来这回是坐不住了。”   “朱千金配俏天仙?这出戏,不雅,不雅得很。”   二人相视一下,心领神会。   “小瑜儿咱去瞧瞧热闹?”   “成啊!”   最后一出武戏,是戏班子全体武行参演,后台剩下的人不多,仅有的也被撵了出去,朱老板手下听差堵在了里面碧云天那屋门口。   “云老板,朱某久仰大名啊,一点见面礼,不成敬意。”   身边小厮打开锦盒,里面金玉翠绿满匣,看一下都晃眼睛。   碧云天刚脱下戏服凤冠,妆还没卸,只穿着白色中衣站在妆台前,身影单薄,表情冷淡:   “朱爷有心了,在下当不起这重礼。”   朱老板端坐椅上,似笑非笑:“云老板这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容,就是贵妃再世,也万万不及,怎么当不起?朱某寒舍今晚略备薄酒,不知云老板可否赏光啊?”   碧云天不为所动,他下意识轻抿了抿唇,侧过脸庞,垂眸道:   “多谢朱爷抬爱,可惜在下已经有约,还是改日吧。”   “哦?这可真是不巧了......”   朱老板的脸色微变,笑容冷了下来。   “是啊,真就不巧,今夜是我约了云老板。”   一个声音斜插进来,碧云天抬眼看去,只见萧瑜和廖季生走了进来,门口朱老板的人想拦,却被廖季生的兄弟粗暴的推到一边去了。   廖季生身边跟着的七八个人,俱是黑衣短打,面色不善,一下子全涌进来,把本就不大的小间挤得满满当当。   萧瑜背着手施施然走到朱老板面前,客气笑道:“朱老板,能否通融通融啊?”   朱老板脸上的肉抖了抖,阴阳怪气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萧二少。怎么?洋墨水喝一圈回来,还喜欢这捧戏子玩婊/子的勾当?哦,对了,现在该叫萧二小姐了。霍二少心真够大的,这些年绿帽子戴的还不够高吗?”   萧瑜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低头整了整袖口,廖季生倒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说朱老板,你可真是个没眼力见的,要不说福泰隆只能卖一辈子臭干贝烂咸鱼呢,给脸不要脸啊!小爷我今个儿就在这做了你,不用毁尸灭迹,我都能毫发无损出去,你信不信?”   朱老板自然认识廖季生,他看着一屋子面色不善的黑衣人有些慌张,色厉内荏道:“廖三,你不要太嚣张,你难道不知道我妹夫在总理府上......”   廖季生根本懒得听他啰嗦,顾自从后腰抽出一物扔给萧瑜,   “不知道小瑜儿这些年枪法落没落下?”   “哪能啊?三哥手把手教的,半点不敢落下。”   萧瑜接住那物,单手上膛,右手轻抬,随意就扣动了扳机。   碰——的一声,子弹擦着朱老板的椅子右手扶手射进地板中,朱老板大叫一声,仰着身子,连人带椅子倒在地上,稀里哗啦一阵巨响。   “哟,是史密斯威森!”萧瑜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短杆左/轮/枪笑道。   “简单好用,就是火力差点,防御足够。”廖季生随口道:“喜欢送你了。”   .   前台全武行,后台全武行,这年头有钱的比不上有权的,有权的比不上有枪的,最后这事儿以朱老板湿了裤子被抬出去告终。   廖季生颇有些意兴阑珊:“孬种一个,没劲儿!”   早年逛青楼喝花酒时,和人争头牌抢姑娘是家常便饭,向来是萧瑜廖季生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霍锦宁撒票子,那叫一个仗势欺人恃强凌弱,如今三两句话搞定的事儿,反而叫人无趣。   萧瑜笑道:“孬种总比点子扎手强,忘了那回遇上脾气硬的,出门就叫人打了闷棍了?”   “哪能忘啊?小爷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么大亏,要不是锦宁拦着,我非得废了那龟儿子不可!”   说起昔日少年轻狂,不胜感慨,如今又干回混账事,怎么着也有点宝刀未老的意思。   此时一高个小子满头大汗跑过来,不迭声叫道:“三爷!三爷!可找着您了,南锣鼓巷那边又打起来了!”   “什么?这帮混账东西,等小爷过去收拾他们!”廖季生一听就火冒三丈,转身对萧瑜说:“咱们那件事儿等我了了这边再细说,我先走一步了!”   “得了,三哥你赶紧去吧,不用管我。”   萧瑜眼见廖季生撸胳膊挽袖子带人走了,这厢也打算带着霍祥回去,却听身后有人叫住了她:   “二小姐,请留步。”   萧瑜回头见是碧云天,才将将反应过来,一番胡闹,倒将正主给忘了。   “这,云老板......”   碧云天心里也跟明镜儿似的,只淡淡一笑:“在下妆还没卸,恐有怠慢,还请二小姐稍等片刻。”   作者有话要说:  1.压轴戏是倒数第二个节目,是整场最重要的戏,倒数第一个是压大轴,又叫送客戏,一般是全武行,全员上场锣鼓喧天一通乱武,赶人走的。   2.史密斯威森M10,短杆左轮,子弹口径特殊,俗称点38,是早年香港警用制式枪,就是前些年总在港产警匪片里看到的那个,现在好像换成格莱克自动手枪了,没原来那么酷了,但子弹终于多了起来,原来电影里香港警察经常拿着左轮狂射一百发子弹,实在是太坑爹了...... 第5章   萧瑜等过姐儿梳头,在国外等过友人化妆,如今倒是头一遭等一个男人卸妆。   今儿个的场已经散了,戏楼门外车水马龙,客人或坐自家汽车,或叫黄包车,或腿儿着,四散而去。直到门前冷清,碧云天才从蓬莱楼里面走出来。   “二小姐。”   萧瑜回转身来,抬眸望去,只见他换下了戏装,穿一身深色长衫马褂,短发三七分整齐梳着,突显脸庞白皙,五官秀美。   他抿嘴微微的笑了一下。   许是惯常台下冰冷疏离,这偶然一笑,倒是比戏台上浓妆艳抹的旦角还风流生动,顾盼生姿。   “云老板——”   “碧云天是台上起着让座儿叫的,我姓梁,梁瑾。”   “哪个瑾?”   “怀瑜握瑾的瑾。”   萧瑜微怔,垂眸轻笑了一声:“这倒是巧了。”   “刚才的事,多谢二小姐解围。”   “举手之劳罢了。”萧瑜状若玩笑的说道:“士不为五斗米而轻折腰,云老板松风梅骨风流人物,要折,也不该折在这肥头大耳的东西上。”   贸然管这闲事,固然是跟廖三哥兄弟胡闹,却未尝不是起了三分怜香惜玉之心,因那双坦然纯粹的眉目,因他不卑不亢的清高,因方才那个强自镇静却克制不住微微颤抖的身影。   摧毁一个人的骄傲,何其简单。   旁人眼中,戏子不过是下九流,早晚捧得多高摔得多狠,然而那一天能晚来还是晚来的好。   梁瑾低头,一言不发,萧瑜也不在意,冲霍祥抬了抬下巴,霍祥会意,招手叫来两辆黄包车。   “云老板住哪里?”   “牡丹胡同。”   萧瑜心中一哂,还真是个梨园行里的杜丽娘。   “云老板,请上车吧——”   二人各坐一辆黄包车穿街过巷,车夫有心,并排拉着,让两人能够得着说话。   闲来无事,萧瑜也多问了几句:   “云老板几岁学戏?”   “二小姐不用客气,叫我名字就成。”梁瑾道:“七岁入行,至今十二年了。”   萧瑜不搭茬,只说:“云老板年少有为,想必背后是用了一番苦工。”   梁瑾顿了下,才接着说:“有人告诉我,十年功夫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我入了这行,别无选择,就得唱出个名来。只是我小时候不懂事,吃不了这苦,被师父罚了,还偷偷逃出去过。”   “后来被找回去了?”   “不,自己心甘情愿回去的。”   “为什么?”   “爹娘都死了,我无家可归,除了戏班子也没地儿收留我,只是日子太苦,苦得不知为什么活着,只觉得冻死饿死在外面也比成天把腿绑在脖子上睡觉痛快。”   梁瑾笑了笑:“可后来就知道为什么活了,人生在世就活着个念想,有了念想,哪怕再虚妄,也敢义无反顾走下去了。”   他说这话时没看萧瑜,只微侧头看着道两边匆匆而过的店铺行人,萧瑜看不见他的神色,却觉得他说话的语气是淡淡欣喜,淡淡欢愉,淡淡憧憬的,听得人没由来心情也好起来。   于是她叹道:“云老板是爱戏之人。”   “且爱,且不爱。”   “怎么说?”   “学戏十余载,要说无情,断不可能。然而可恨我这生,除此之外,一无所长。”   萧瑜摇头失笑:“一生太长,别太早下定数,以后的日子谁也说不准。况且这世道纷乱,人心浮躁,一生只将一件事做好,也是真情真性的痴人。”   梁瑾转过头来,望向她,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就像能直望进人心底:   “二小姐真这么想?”   他的目光灼灼,若有实质,萧瑜觉得自己似乎被烫了一下,分神一瞬,然后点头:   “当然。”   只见他眉目温柔,缓缓荡起了一抹浅笑,料峭三月,也似春风拂面。   “梁瑾多谢二小姐提点。”   天色渐晚,转眼暮色四合,车子拉到胡同口停下来,小路狭窄,雪化得一地泥泞,车夫不好往里走。   “没关系,就在这里吧。”   梁瑾下了车,又回身对萧瑜说:   “二小姐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萧瑜看着他快步走进了胡同里,不知所为,只能干坐在车上等着。   这一片七拐八拐,院连院,房挨房,住得尽是些穷苦人家,也没盏路灯,只有家家窗子里透出点点烛火,缕缕炊烟,隐隐约约小孩儿哭闹声,老人唱戏声,男人女人说话声,混合着百家饭香,一片人间烟火。   等了一会儿,只听胡同里传来匆匆脚步声,到近些又停了,少顿片刻,梁瑾不紧不慢的走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一盏灯笼。   “天黑路暗,二小姐小心些。”   萧瑜接过那盏白底描红的灯笼,借着火光不经意看见梁瑾的袍脚上溅着星星点点的泥点子。   她冷不丁开口问了一句:“那日泰升戏楼,云老板为何独独来敬了我的酒?”   “因为......”梁瑾笑了一下,“红尘滚滚,知音难觅,二小姐是梁瑾知己。”   “彼时素不相识,何谈知己?”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萧瑜沉默了一下,忽而笑了:“好,好个倾盖如故。”   车夫拉着萧瑜渐行渐远,要拐弯时,萧瑜回头看了一眼,依稀见那身影还立在胡同口,如松似竹,玉山巍峨。   垂眸打量这盏灯笼,白纸糊的罩子,上面寥寥几笔勾勒出一朵花样,不是旁的,正是牡丹。   那折子戏里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却不知是真不是真?   ......   是夜,上海法租界的霍公馆内衣香鬓影,灯火辉煌。   今晚是霍家大老爷的寿宴,霍成宣作风不及三弟霍成宏张扬奢侈,只宴请了些亲厚至交,生意伙伴,可宴上仍是宾客云集,人流如织。无论达官显贵,还是洋人公使,人人上赶着来巴结着这沪上第一豪门。   而今日宴会上,多了不少世家小姐,豪门千金,盛容华服,珠光宝气。只因霍成宣的独子月余前从美国留学归来,听闻其一表人才,尚未婚配,早就搅乱了一池芳心。   “锦宁如今可谓是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啊,方才那牛家姐妹粘在你左右,走都不肯走。告诉三叔,你今日可有看中的人啊?”霍三爷霍成宏打趣道:“薛小姐?王小姐?亦或是...台上那个冲你搔首弄姿的当红/歌星?”   霍锦宁似笑非笑:“三叔说笑了,我算什么年少有为?本以为学成归来继承祖父实业救国遗志,可如今父亲连公司事务都不准我参与,整日里游手好闲罢了。”   “哦?还有这档事?那可真就是大哥的不对了,大哥就你一个儿子,日后这他偌大基业,可不就是你一个人的,何不早早让你出来锻炼?”   霍锦宁看着不远处迎面来人,轻声玩味道:   “或许,是介意后声夺人吧。”   霍成宏亦回头看去,二人默契收声。   霍锦宁换了表情,恭敬唤了声:   “父亲。”   今晚寿宴的主角霍成宣同续弦妻子柳氏走了过来,他现今半百之年,却是保养得当,鬓无白发,身材也不曾走样,一眼望去似乎正当壮年。唯有惯常笑着的双眼中,藏着的精明狠戾,能叫人一窥端倪。   “你瞧瞧,正说着大哥他就来了。”霍成宏笑道,“人说虎父无犬子,我家里那几个不成器的小子可比不上锦宁出息。大哥,如今锦宁这番学成归来,你可是能好好享享清福了。”   霍成宣皮笑肉不笑道:“老三言之差异,锦宁不过毛头小子,经验尚浅,年轻人总是要杀杀傲气,急功近利可不是什么好事。”   霍锦宁虽是霍老爷子生前最中意的孙辈,可霍成宣对这独子不喜,不是什么秘密。据说他最属意的是原配所生长子,长子夭折,他三日三夜不曾合眼,那是这个精打细算的生意人唯一一次真情流露。   “也是,锦宁到底年纪太小了些,若是锦安还在......”霍成宣状若不经意的提起,见霍成宣脸色微变,又急忙佯作失言,笑得无心:“你瞧瞧,我怎么又提起了大哥的伤心事。”   霍家兄弟不和,同样不是什么秘密。霍老爷子尚在世之时,兄弟几人已是明争暗斗,而霍熙怀过世之后,子女更是为了争夺家产撕破脸皮。   霍家四子,霍二爷罹患重病,于前年去南洋静养,退出了家族纷争。霍四爷与霍成宣一母同胞,故而同气连枝,与霍成宏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霍家家大业大,产业庞杂,民间素有“海清河宴,国泰民安”之说,便是指霍家分家之后,由霍成宏所有的隆海纺织厂、茂清面粉厂等一系列轻工,以及由霍成宣所有的泰安煤铁公司、民强铁路公司等一系列重工。   二人龙盘虎踞,各占半壁江山,却仍不甘心,彼此虎视眈眈,都随时想吞并对方。   “陈年旧事,老三不提我都忘了。”霍成宣轻描淡写道。   霍成宏但笑不语,慢慢喝了一口红酒,他看了一眼霍锦宁,又道:“既然大哥不同意锦宁去公司,不如便叫他来我的纺织厂历练一番如何?”   “既然老三有心,那锦宁就过去吧。”   霍锦宁应道:“是,父亲。”   “年轻人嘛,经验不足可以积累,有些傲气也不是什么坏事。”霍成宣拍着霍锦宁的肩膀,殷切道:“可别叫我和你父亲失望。”   霍锦宁一笑:“三叔,放心。”   各自揣着明白装糊涂,心怀鬼胎,都有算计,有人将计就计,有人反客为主,端看究竟谁能笑到最后。   “呦,这里这么热闹啊,我来晚了,大哥可不要怪罪小妹啊。”   一个身材婀娜,风情万种的时髦女郎,捏着红酒杯款款走了过来,这便是鼎鼎有名的霍家七小姐霍冬英。   霍成宣和霍成宏的脸同时拉了下来,这是兄弟二人难得一致的时候。   霍冬英是霍熙怀生在外面的女儿,长大后才领回霍家,据说是在不三不四的地方长大,毫无大家小姐品行,与兄姐相处具不融洽。成年后不顾父亲反对,嫁给了一个年过半百的丧偶巨富,丢尽了霍家脸面。   谁料到霍熙怀死后,霍家兄弟争夺家产正酣之时,霍七小姐一纸诉状将三个哥哥告上了法庭,理由是民国法律明文规定,女子有继承权。   一时间上海滩一片哗然,大小报纸争先报道。只因自古哪有女儿继承家产?这条法律制定之日起,便被束之高阁,从未实践。   巨富彼时已死,霍冬英得到大笔财产,她不惜成本的打通各个关卡,又花天价聘请了洋人律师团。一波三折,最后真的胜诉,如愿分得了遗产的七分之一,成了民国第一起女子继承权的胜诉案,从此名声大噪。   兄妹几人已然撕破脸皮,可她偏偏还常常出现在他们面前,混若无事一般。   “大哥,福如东海云云,估计你并不在意,那小妹便祝你日后财源广进,生意兴隆吧。”   说完,她也不顾二人的脸色,兀自喝下了杯中的红酒。   “当不起。”霍成宣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霍成宏似笑非笑对霍冬英道:“小妹,你可真是厚颜无耻至极,三哥甘拜下风。”   说罢也转身走了。   霍冬英嘴角笑容玩味,并不很在意他们的态度,只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霍锦宁。   “七姑姑。”霍锦宁不咸不淡唤了一声。   “霍小二,你怎么不走呀?你那父亲叔伯可是讨厌我讨厌的紧呢。”   “那你为何还来?”   “他们讨厌我,我却偏偏要在他们面前碍眼。”霍冬英似笑非笑:“不说这些了,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说着她亲热的拉过一直跟在她身后,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这是我新认的干女儿露露,你刚回上海,让她陪你四处逛逛......”   “七姑姑,你这般相逼,那我也就只好也失陪了。”   霍锦宁淡淡一笑,将手中酒杯放回到侍者端的餐盘中,客气疏离的对那二人道:   “慢聊,再会。” 第6章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笙溪小镇,在这片吴门烟水之地,已静默伫立了千百年,岁月不惊,风烟不扰。   像往常一样,天蒙蒙亮,阿绣就起来了,先打水洗脸,收起昨晚晾的衣裳,然后生起炉子,开始做饭。   糯米和粳米淘洗后煮粘稠,添入豆沙搅拌,淋上一勺桂花蜜糖,几颗枣子,把糖粥端上桌子,笼屉里的小笼包也刚刚蒸好。   阿绣手脚麻利地摆好碗筷,去凤姑的门口敲门。   敲了一会儿,门里才传出来懒懒散散不耐烦的声音:   “晓得啦,叫魂呀,就起来!”   房门打开,走出来一个体态丰腴,皮肤白嫩的妇人,她一边系着领子盘口,一边轻轻打着呵欠,吸吸鼻子,骤然笑了起来:   “荠菜鲜肉馅儿的?这时节吃刚刚好。”   两人细嚼慢咽的吃着早饭,凤姑舀了一勺软糯甜腻的糖粥,笑嘻嘻道:   “阿绣嘴巴虽然笨,好在手脚勤快,真要是把你嫁出去,我还有点舍不得。”   阿绣闻言愣了下,红着脸放下碗筷,双手有些紧张的在腿上擦了下,低着头细声说:“阿绣不嫁人,阿绣一辈子跟着凤姑。”   “诶呦呦,你还嫌拖累凤姑不够?”凤姑伸指头戳了一下阿绣的额头,“阿姐走得早,把你托付给我,邻里街坊的都还以为你是我跟外面哪个男人生的。我呀是懒得计较,可你今年都十四了,也该找个人家嫁了,这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就留成了愁。”   凤姑顺势捏起了阿绣的脸:“看看,这水灵的小模样,再过几年一准儿是个小美人,来我们家求亲的后生非得踩破门槛不可。”   阿绣白皙的脸上涨得通红,她躲开凤姑的手,低头拿筷子戳着碟子里的小笼包,小声说:   “反正,反正我不要这么早嫁人......”   两人吃过早饭,就紧赶慢赶的出了门,今天他们有十二户主顾家要去,一个早上就要全部走完。   江南女子婉约精致,头发更要梳得光亮得体,梳头发是体面活,也是技术活。凤姑的外婆就是梳头娘姨,凤姑的娘亲是,凤姑也是,如今凤姑是笙溪镇上鼎鼎出名,手艺顶顶好的梳头娘姨,好些雇主排着队来找她上门梳发髻。   每天早上阿绣拎着梳妆盒,跟着凤姑,穿梭在镇子里大街小巷,东家进西家出,手下十指翻飞,就是一个个精美妥帖的发髻,一个月有几个大子儿好赚。   凤姑不但手巧,嘴也巧,梳头时,家长里短,少不得与雇主太太聊天,她最能左右逢源,哄得每一家老太太小媳妇都乐乐呵呵的。   “你呀你,好好学着点!”   凤姑时常拿指甲戳着阿绣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做什么木头桩一样站在一边一句话都不说?这么怕生,以后怎么做梳头娘姨?做这一行可不是光梳好头发就成了。”   忙活了一早上,终于把十二家主顾都走了遍,凤姑扶着桥边石栏杆捶了捶腰,和阿绣说:   “我要去和小姐妹吃茶,你自己回去吧,闲下别忘了泡些刨花水。诶,对了,仔细着我的梳妆盒,别光顾着去玩儿,要是磕了碰了,我可饶不了你!”   阿绣抿嘴一笑,抱紧了那红漆雕花的木盒子:“晓得了。”   这梳妆盒可是凤姑外婆传下来的,是凤姑成亲时的陪嫁,宝贝得很。凤姑命不好,嫁了人没几年丈夫就死了,从那以后凤姑就指着这梳妆盒,走街串巷给人梳头过生活。   阿绣知道凤姑这一走,指不定要到多晚才回来。她回到家里,洗了衣服,打扫了院子,泡了刨花水,揉面、醒面,蒸了一锅蜜枣馒头,趁热拣出两三个,包在油纸里,出了门。   刚出门,一个灰色的影子就蹿了过来,亲昵的依偎在她脚边。   “阿鱼!”   阿绣蹲下身子,抱起灰扑扑的猫儿,用鼻尖蹭了蹭它的小鼻尖,笑着说:“我们去找哑阿婆。”   镇上河边雨廊那条街,聚满了商贩货郎,吆喝叫卖着,生怕过往的客人不搭理。却也有例外,长寿桥旁边就坐着一位不声不响的老阿婆,脚边一个个花篮里放着水灵的栀子花,白兰花,茉莉花,今天赶巧,还有几朵粉嫩的桃花。   并非她不想做生意,而是她不会说话,无儿无女,靠卖花为生,镇上的人都叫她哑阿婆。   阿绣每天都会来帮哑阿婆卖花,她喜欢抱着这只叫阿鱼的灰猫静静坐在桥边,悄悄的看着云卷云舒,风来雨往,看着大姑娘卖花别在衣襟鬓间,看着小伙子红着脸卖花送给心上人,听着不远处茶楼说书人口若悬河,听着对面酱肉铺的老板娘说不完的唠叨。   这样一坐就是一下午。   流水日复一日,岸上人来人往,桥下船来船走,这是十几年来阿绣全部的生活,似水平淡,不起波澜。   李太太说上海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吴先生说南边还在打仗,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何老爷说洋人金发碧眼,膀大腰圆,看着跟阎王殿里的小鬼儿似的......   这些都与小镇无关,与阿绣无关,小镇外面的光景,她才不想,她只想一辈子安安稳稳待在笙溪,做个像凤姑一样厉害的梳头娘姨。   .   镇为泽国,四面环水,咫尺往来,皆须舟楫。   几只乌蓬小船穿过一座座石桥,在河面悠悠驶过。   “咱这镇上水路纵横,人说进镇出镇一把撸,少东家,您多担待着点!”   王管事点头哈腰的向霍锦宁解释,生怕这位北地来的少爷坐不惯这摇橹船。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要是没了小桥流水,这江南也不是江南了。”霍锦宁靠着船舱,抬眸看了一眼汤普森,“只是恐怕我这位远道而来的朋友不习惯。”   汤普森脸色惨白,被霍吉扶着人还东倒西歪,勉强笑了笑,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霍,你没说过要坐这么久的船,天知道我在大西洋的船上呆了一个月也没有这么难过,我——”   话没说完,他又是扑到船边一阵干呕,霍吉急忙去给他倒水。   眼见这位西洋来的专家晕船晕的紧,王管事偷偷打量着霍锦宁的脸色,不自觉擦了擦头上的汗,嘱咐船夫再摇稳一点。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隆海纺织公司在笙溪镇设立的缫丝厂。   霍成宏所经营的隆海纺织厂,是霍家的第一金字招牌,自光绪二十四年建厂,连年盈利,广设分厂,曾取得朝廷“百里之内二十年不准别家设立纺厂”的御赐,在江南一带一家做大,风头无两。   然而自前几年开始,工厂因经营不善,出现接连亏损,年初隆海一厂已经停产,二厂三厂也危在旦夕。   霍锦宁一入隆海便被三叔委以重任,但接过的却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若能扭转乾坤,得利在霍成宏,若是无能为力,霍家的金字招牌可就砸在了他的手里。   然而霍锦宁却似浑然不觉,月余来忙得昏天黑地,重新调整人手,改良管理,整顿经营,而今亲自带着美国请来的纺织专家,来到各县乡下分厂考察,不可谓不面面俱到。让不少等着看这位留洋回来的二少爷跌跟头的人,大失所望。   如今笙溪是江南考察之行的最后一站,有些人怎么也要坐不住了。   此时霍锦宁看着两岸驶过的枕河人家,白墙青瓦,心情难得悠闲了几分。面上云淡风轻,若有若无的笑了下:   “这要是谁想在出镇路上截一把,可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小船靠岸,霍锦宁一行人下了船,王管事道:“少东家,再往前走两条街就是何老爷府上了,这儿没有黄包车,我给您安排的轿子,您看......”   “不用了,走过去吧,再坐轿子,恐怕汤普森要吐到晕过去了。”   霍锦宁回头看向汤普森,那年轻的美国人虚弱的靠在霍吉肩上,苦着脸点头:   “对,请让我走一走,吹一吹风......”   于是众人上了岸,沿着河边的雨廊,不紧不慢的走着。   过了长寿桥,霍锦宁不经意瞥了一眼地上的花篮,忽而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细细瞅了瞅。   那花篮里放满了头水灵灵的白兰花,茉莉花,栀子花,还有几朵初春的桃花。   花篮边小板凳上坐着一个十几岁瘦小纤细的姑娘,白底兰花的斜襟小衫,乌黑的头发梳了一条又粗又长的鞭子,正低头一本正经的和怀里的猫儿说话。   因她孩子气的举动,霍锦宁一笑,开口问道:   “小姑娘,你的花怎么卖?”   阿绣吓了一跳,猛地抬头,就这么撞进那双温润如玉,却疏离淡漠的眼睛里。   明明是笑着,却温度未达心底,好像这阳春三月,小桥流水上飘过的缕缕桃花,氤氲朦胧,转瞬不见踪迹。   桥边河畔,人来人往的嘈杂街市,这男人一身白色西装,长身玉立,有着与小镇上截然不同的风度贵气,儒雅绅士。阿绣这辈子见得所有人也不及他一个丰神俊貌,玉树临风。   她一下子涨红了双颊,急忙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他一眼。   见小姑娘这样胆怯,霍锦宁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总是低着头,你可卖不出去花了。”   阿绣的头低得更低了,哑阿婆赶紧用手比比划划了个数,霍锦宁示意了一下,霍吉掏钱付给了哑阿婆:   “婶子,您这些花,我们少爷都要了。”   哑阿婆接过钱,不住地点头道谢,眼角细密的皱纹里都是笑意。   霍锦宁从花篮里拣出一只桃花,垂眸瞥见小姑娘乌黑的发顶,整齐的小璇儿,连个头绳也没系,顺手把桃花别在了她的鬓间。   阿绣只觉耳边一凉,抬头又惊又怯的望着霍锦宁,想抬手去抚,却又不敢,只能把怀里的阿鱼抱得更紧些。   霍锦宁看着小姑娘双颊绯红,圆溜溜的眼睛水润灵动,眼角边还有一粒小痣,倏尔想起那句诗来: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于是摇头失笑,临走时说了一句:“你多笑笑,兴许卖花的人就多了。”   阿绣呆呆的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霍锦宁一行人离去的身影,直到人都走得看不见了,才慢慢的抬手碰了碰鬓边那朵桃花。   只一碰,却像被烫了一样,从指尖到心口都是热得,热得鼻尖冒汗,热得心砰砰直跳。   终其此生,她永远记得这一面初见,哪怕日后她北上求学,寒窗苦读,哪怕她远渡重洋,万水千山,哪怕她茕茕孑立,形单影只。她也不曾忘记,她最初是为了什么走到今天。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暮与朝。 第7章   霍锦宁在苏州忙里偷闲,萧瑜在北京也是不得消停。   自从与廖季生一拍即合,这些天里她是一直忙着戏楼的事,上顿和人谈生意,下顿和人看场子,又联系戏班子,又结交其他戏园经理东家,不说出去和往日旧友胡闹,就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姐姐,你最近好忙啊。”   萧珏端了一碗小吊梨汤来给她润喉,萧瑜叹了口气:“是啊。”   燕子胡同的四合院买下来,她连看都没来得及去看。   萧瑜站在她桌边看了半天她手里的文件稀奇的问:   “姐姐,你看的这是什么,跟鬼画符一样?”   “这是洋文,等你以后学了就能看懂了,如今想要做大买卖都要和洋人打交道,这洋文不会不行。”   萧瑜头疼的捏了捏额角,即便留学数年,洋文滚瓜烂熟,这些鬼画符依旧是她最讨厌的东西,没有之一。   霍锦宁是家中从小就有教习洋文的先生,当年让她跟着学,她偷懒不愿意,直到出国时还不会,到了国外,一下子成了聋子瞎子哑巴,那滋味可真不好受。   “你最近功课怎么样,先生教的都会吗?”   萧珏自小爹不疼娘不爱,连启蒙都没人教,如今重新给请了先生,还不算迟。   萧珏乖乖点头:“先生教的珏儿都学会了,先生还夸珏儿孺子可教。”   “好,继续努力,珏儿要是这个月能把先生教的这本书都学完,我就带你出去玩。”   “真的吗?”萧珏眼睛一下子亮了。   “真的,想去哪里?”   萧珏歪着头认认真真想了想,回答:“想去听戏,姐姐最喜欢听戏,珏儿也想去看看戏楼是什么样的。”   “好,就带你去听戏!”   说起这个,打那天送梁瑾回家之后,萧瑜再没去戏楼听过戏,梁瑾倒是叫人来送过几回戏票,邀她去捧场。霍祥禀报她时,她甚至一时没反应过来:   “云老板,哪个云老板?琉璃厂卖字画的?”   霍祥一拍脑门:“姑奶奶,牡丹亭那个——”   “哦,想起来了。”   萧瑜了然,他那盏灯笼还在她书房挂着呢。   “霍祥,差人去送几个大花篮摆门口,不用多大,比那个朱千金的大就成。”   她确实没空去捧场了。   然而有缘之人,千回百转自然会碰见。   这日湖广会馆的东家在广合园组了一雅集,邀各界票友名角儿共赴曲会,萧瑜也得了一张帖子。   同好集会,少不了攀谈寒暄,萧瑜正应付着传说是司法总长未来九姨太的名旦白玉兰,有人走到她身边,低低唤了一声:   “二小姐。”   萧瑜抬头一看,来人正是梁瑾,如蒙大赦一般热情招呼:“云老板,没想到你也来了,正是幸会幸会,快坐!今儿个这明前龙井味道极好,你且尝一尝。”   梁瑾应下,看了一眼一边的白玉兰,白玉兰也回瞪了一眼,悻悻起身,嗔怪道:“既然二小姐和云老板是旧识,玉兰也就不打扰了,先走一步。”   梁瑾在她的位置上坐下,不慌不忙拿起小厮新端的茶水啜饮了一口,轻笑了起来:“这碧螺春确实泡出来明前龙井的味儿来。”   萧瑜轻咳了一声,凑近他压低声音道:“这位绝对昨晚和总长抽狠了,一身福/寿/膏的味儿快熏死我了。”   在萧府闻着还不够,巴巴的出来还要继续闻,真叫闹心。   “时下都以这为时髦,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都好这口,二小姐不喜欢?”   萧瑜冷笑了一下:“时髦?不过是衣食无忧,吃饱了撑的没事干,闹得人不人鬼不鬼,还真以为能升了天?”   见梁瑾目光微诧异的看向她,萧瑜自知交浅言深,只打了个哈哈:“抽它多少费嗓子,到时候熏一口黄牙,登台亮相时可叫人贻笑大方。”   有梁瑾在旁,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聊,这时辰过得多少没那么难耐。   接近尾声之时,主持这曲会的湖广会馆张经理提道:   “今日咱这雅集,难得‘梅兰竹菊’俱在,梅老板兰老板都开了腔,碧虚郎,你可不能再推辞!”   “梅兰竹菊”指的是如今京城风头正盛的四大名角,梅老板和白玉兰二位是旦角,菊指的是老生金九华先生,竹便是这位唱小生的碧虚郎了。   这碧虚郎被点了名也不怯场,落落大方走上台,一抱拳:   “承蒙各位老板前辈不嫌弃,小生便在此献丑了。”   “碧虚郎想来哪一段?《群英会》如何?”   “我今儿想唱《牡丹亭》。”   张经理乐了:“那杜丽娘不如——”   《牡丹亭》一提,众人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梁瑾身上,在座虽然名旦不少,梁瑾还排不上号,但若说这《牡丹亭》,满京城也再找不出一个艳压碧云天的杜丽娘。   于是,众望所归之下,梁瑾正要起身,却忽听碧虚郎说:“便请兰老板唱杜丽娘和小生对上一段儿吧!”   梁瑾一愣,众人皆是一愣。   那碧虚郎显然是早有预谋,看着梁瑾半坐不站,半尴不尬的样子,似笑非笑道:   “这杜丽娘是端庄千金小姐,可不是以色侍人风尘女子,诸位都是懂戏之人,岂能被皮相所惑?依仗别个名气滥竽充数,到底是名不副实,如今别个另攀高枝,有些人还是不要出来自取其辱了。”   梁瑾脸色难看,他重重看了台上碧虚郎一眼,沉声道:   “你说我不打紧,何必扯上我师姐?所谓君子如竹,在下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说罢,他就转身出了门。   众人神色各异,气氛尴尬中,萧瑜重重摔下了茶杯,皮笑肉不笑道:   “话这么多,究竟唱不唱?这装腔作势的,你不如去唱褶子丑。”   .   天空阴云密布,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夹雪,淅淅沥沥。   京城第一场春雨,就这样猝不及防的降临了。   梁瑾出了广合园,立在门口檐下,呆愣片刻,颇有些茫然,忽听身后有人道:   “云老板,一道吧。”   梁瑾回首,愕然看向萧瑜:   “二小姐,您怎么出来了?”   她微微一笑,接过霍祥递来的雨伞,走到他面前:   “里面酸气冲天的,不如不听。《牡丹亭》没了你,我还真就不认别的杜丽娘。”   梁瑾动容,他定定注视她片刻,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终是笑叹了一句:   “二小姐可有雅兴在雨中散步?”   出了广合园往北走,是中央公园,与紫禁城一墙之隔,隐隐能看见那红墙青瓦的巍峨宫殿。这里曾是前朝社稷坛,寻常百姓不敢靠近。民国之后,改成了公园,这才开始对普通民众开放。   初春时节,寒气未褪,前几日天光好,院中桃李杏花含苞待放,今日雨雪一落,恐怕又要冻死一大片。   两人共撑一把伞,并肩走在石子小路上,雨雪赏春花,也别有一番雅致。   萧瑜随口问道:“不知那碧虚郎怎么就看不惯你,你唱闺门旦,他唱扇子生,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难不成是嫌你犯了他的名号?”   “是他和师姐有龃龉,两年前他与师姐对台打擂,五五平手,最后一场《牡丹亭》,满堂喝彩,师姐拔得头筹。从此他就与师姐结下梁子,连带着也恨起我来。”   “如此说来,是他技不如人,那这个‘竹君’也真够小心眼儿。”萧瑜无奈的摇了摇头。   这些口头上冷嘲热讽的把戏她向来不以为意,所谓争风吃醋之事,当真无趣。她从小在萧家宅子里长大,各方之间相互倾轧看过不少,半点也懒得掺合。如今他们这些小打小闹,她更是看不下眼。   “天下第一坤生娄小舟先生我早闻其名,可惜她唱/红大江南北那几年,我恰好在国外,好不容易回来了,她又嫁了人,真是可惜。”   娄小舟是梨园行当里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不少达官显贵想要娶她进门,最后她却嫁了一个浙江商贾人家,小富则安,至今京城公子哥们提起这件事,都少不了这一声扼腕。   “师姐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她不稀罕那些个钱权富贵。”   走到松柏交翠亭,二人依次走进,萧瑜想收伞,被梁瑾接过。   “我来。”   他收了雨伞,仔细的抖落上面雨雪,立在了柱边。   萧瑜回身在石椅上坐下,笑道:“你和你师姐关系倒是挺好。”   梁瑾不紧不慢道:“虽然不是从小一同长大,但师姐这几年对我多加照拂,她说我像他幼时溺死的弟弟。若无师姐提携,我也没有今天。”   萧瑜见他正襟危坐,隐隐拘谨,不禁笑了出来:“我不过随口一问,你紧张什么?我可不会像碧虚郎一样挤兑你。”   “我自知并不是什么梨园翘楚,被人挤兑也无可厚非,只是不知二小姐是否也觉得我是以色侍人,名不副实?”   梁瑾一双凤目定定望向萧瑜,搭在桌上的手不自觉的握紧成拳,似乎连气息也屏住了,不像玩笑,倒像是一定要讨个说法。   萧瑜哑然失笑:“若说身段唱腔,你心里有数,用不着我来评断。你有个好皮相已然胜人家百倍,他有能耐还能重新投胎?我这人肤浅,皮相不好的我还看不上眼。”   园中落雪未歇,四周渺无人迹,只剩雨雪轻打花瓣枝芽的簌簌声,静得让人恍惚天地萧索,唯有眼前人,亭间雪,和雪中几株杏花而已。   “二小姐...不愧是在下知音。”   梁瑾凤眸低垂,再一眨眼抬眸时,脸上没笑,可眼中眉宇都温柔得让人心醉,   “那就还请二小姐,一生一世都这样肤浅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1925年孙中山病逝北京,为纪念国父,中央公园改名为中山公园,后来日军占领北平时期,几经易名,建国后继续沿用中山公园的名字,位于□□旁边,人民大会堂对面 第8章   “阿绣!凤姑!在不在家?快开门——”   阿绣刚把晚饭端到桌子上,便听见门外有人把门板敲得叮当响,跑过去开门一看,原来是何老爷府上大太太身边的丫鬟阿珠。   “阿珠,你怎么来了?”   阿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凤姑在不在家?”   “在的。”   “大太太找凤姑来府上一趟,今晚老爷要招待贵客,出了点小岔子,现在赶着叫凤姑去救急呢!”   阿绣回头望向凤姑,凤姑不慌不忙放下碗筷,翻了个白眼,拉长调子说:   “还看我干什么?拿上东西,走吧——”   .   何老爷在镇上经营着一家缫丝厂,家境殷实,宅院气派,也是凤姑的老主顾。虽然赏钱给的多,可阿绣不喜欢到何府去做工,何老爷有四位太太,明争暗斗,争风吃醋,连梳发髻上也要争个长短,亏得凤姑巧舌如簧才能应对,每天都把四个太太伺候得不偏不倚。   到了何府,阿绣才知道,这回叫凤姑来,不是给太太梳头,而是给一个叫翠歌的女子。   翠歌是上个月何老爷从苏州带回来的名妓,唱得一手好评弹,今晚何老爷宴请贵客,让翠歌作陪,谁知翠歌梳洗打扮好正要赴宴,却被三太太的丫鬟阿莲不小心泼了一头水,一头小卷发惨淡的贴在头皮上。   她大吵大闹,不依不饶的要叫三太太给个说法,说她的头发是上海给明星做头的洋人师傅烫的,今天要是不能梳好,她宁可一头撞死了,也不去前厅。   大太太被她闹得没办法,这才找凤姑来救场。   凤姑人精一样,一看就明白来龙去脉了。   何老爷带翠歌回来,本就是打算纳为五姨太的,而翠歌又是个嚣张跋扈的性子,自然成为四位太太的眼中钉。今天这头,梳得好了,得罪四位太太,梳得不好了,得罪未来五姨太,真是为难。   屋子里翠歌一身宝石蓝绸缎的旗袍,坐在桌边,顶着一头惨淡的小卷,嫌弃的打量凤姑。其他四位太太各坐一边,或事不关己,或幸灾乐祸看好戏。   大太太发话:“凤姑,你实话实说,能不能梳这样的头?”   翠歌冷笑一声:“小地方乡巴佬也见过世面?”   凤姑不卑不亢道:“回太太话,这样的卷发确实稀奇,可也不是不能梳,太太知道我凤姑空凭一双手也能梳出卷发来,可是真不巧,我刚刚做饭划伤了手,怕是会弄脏了翠歌姑娘的头发。”   说完她伸出手了,果然见那双白胖灵巧的手上横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阿绣站在旁边吓了一跳,刚刚还好好的,晚上做饭时凤姑明明一手没伸。她抬头仔细看了看,发现凤姑今早插在发髻上的那只银钗不见了。   大太太隐去了一丝笑意,佯怒道:“你早不伤晚不伤,怎么偏偏这个时候伤?现在怎么好,老爷的贵客马上就到了,没了翠歌,这宴席还怎么开场?”   翠歌扬手就把茶杯摔在了地上,气道:“不用演戏了,我看你们就是合伙来欺负我,我去告诉老爷!”   “翠歌姑娘别急!”凤姑缓缓道:“我是不能动手,可是阿绣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我的本事她都会,她梳我在一边看着也是一样的。”   阿绣骤然被点了名,猛地抬头,发现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自己身上,不由得退后一步,无助的看向凤姑:   “凤姑,我......”   大太太不像其他姨太,到底知道今晚宴席事关重大,虽然心里不痛快,但终究是退了一步,顺着凤姑的台阶下来,吩咐道:“既然这样,那就阿绣你来梳吧。”   凤姑把阿绣拉到身边悄声道:“傻姑娘,现在只有你来梳才能解这个局,平了大太太和翠歌的怒气,你是不是想我手上那道伤白受?别怕,我看着你,就像我平常教你那样。阿绣,你总是要出师的,往后我不在你身边,你一个人走的路还长着呢。”   阿绣抬头,看见凤姑脸上的凝重表情,有些害怕,也有些不解,有些念头一闪而过,她只觉得有些事情在这一刻开始变得不一样,她就要失去什么,离开什么,可她却什么也抓不住。   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阿绣,凤姑说的对,你总是要出师的!   “好,我梳。”   凤姑驳了翠歌面子,给了大太太面子,又给自己留了后路。阿绣来梳头,既救了急,也暗示着翠歌即便进了门,也终究比大太太低一等,一场风波就这么被轻易化解了。   这里面的弯弯道道,阿绣看不懂,她只是尽全力克制住发抖的手,回想平日里凤姑做的每一步,梳子沾刨花水疏通,左右固定头发,双手沾水,就这么一点,一点,推出波浪卷发,然后收拢,压花。   一头城里最摩登的手推波浪纹就成型了。   阿绣退开一步,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翠歌对着镜子左右照照,倒也没为难她,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声:“还行吧。”   往常阿绣都一声不吭跟着凤姑,今日大太太才正眼看了一下这个小姑娘,问凤姑:   “你这外甥女儿多大了?”   凤姑回:“十四。”   “可许了人家?”   “还没有。”   大太太点了点头:“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   随后大太太赏了二人用晚饭,后厨偏厅里,凤姑有些心不在焉,阿绣几次想和她说什么,她都没有理会。   终于,凤姑放下碗筷,“阿绣,我有事要先走一步,你一会儿吃完就一个人回家吧,晚上拴上门。”   阿绣问:“你不回去了?”   “小孩子别乱问!”   “可是......”   凤姑也不再理她,急匆匆就走了。   阿珠凑过来碰了碰发呆的阿绣:“想什么呢?快吃吧,这道糖醋鱼可好吃了,平常我看大太太吃,馋死了。”   阿绣这才回过神来,低头看了一眼,把盘子推过去:“一起吃啊,我自己也吃不下。”   “真的吗?阿绣你真好!”   阿珠挨着她坐下,两个小姐妹亲亲密密的坐在一起,一边吃一边小声说话。   “阿绣你真厉害,什么时候我也能梳这么漂亮的头发就好了。”   阿绣脸红了红,“没有,阿珠你别取笑我了。”   “哪里是取笑,你的手艺要是出去做工,很快就能攒够嫁妆了呢!老实说,阿绣你有没有心上人啊?”   阿绣眼前不期然闪过一个身影,等自己意识到想什么的时候,脸已经涨得通红,她几乎把头都埋在饭碗里,含糊道:“阿珠,你,你又没正经......”   阿珠习惯了她的脸皮薄,也没指望她回答什么,顾自道:“我跟你说,我可是要嫁个有钱的男人,最好能让我不用在何府做工了,我也要找小丫鬟伺候我,到时候就让阿绣来给我梳头发!”   小姐妹谈起这些,总是要笑着闹作一团,连饭也忘了吃。   “对了,阿绣,你知道老爷今晚宴请的是什么人吗?”   阿绣摇头。   阿珠神神秘秘道:“我听说啊,老爷的贵客,是一个从上海来的富家少爷,好像姓霍还是什么的,特别特别的有钱!”   “有多有钱?”   “有钱到...有一百个老爷那么大的缫丝厂,有一百个翠歌那么漂亮的姨太太,有这间宅子一百个那么大的房子!”   阿绣推了推她:“阿珠净瞎说。”   “真的真的,你不信,我们偷偷去看看!”   “唉!”阿绣拉住阿珠,犹豫道:“不要了,要是被老爷太太知道了,肯定要责罚的。”   “不打紧,我妹妹在前面伺候着,我们偷偷看一眼,看一眼就走,我还从来没见过从上海来的少爷长什么样呢!”   阿绣拗不过她,自己心里也起了小小的好奇,于是跟着阿珠轻手轻脚的偷偷跑到了前厅。   觥筹交错,笙歌燕舞,两个小丫头藏在锦绣屏风后面,小心翼翼的偷看。   只见贵宾席上坐着一个年轻男人,白色西服,英俊挺拔,向来眼高于顶的何老爷,对他毕恭毕敬,奉承不迭。   灯火摇曳间,阿绣看清了他的脸。   一瞬间,她的心跳得快要从胸口蹦出来。   .   霍锦宁啜饮着杯中的茉莉香片,听着耳边何老爷聒噪的夸夸其谈,颇有些意兴阑珊。   在笙溪镇上留了这几日,仔仔细细考察过了厂子,何老爷亲自带人加着小心陪前陪后,明早他便要动身回去了。   贫穷骤富的乡土豪绅,肚子里毫无墨水却偏要附庸风雅,若不是因为他府上二姨太和霍成宏的九姨太是远亲表姐妹,他也不会此时耐着性子敷衍。   交际应酬必不可少,但他向来不喜,要是在北京或上海,旁人见他这淡淡神色,早就识趣闭嘴,谁还像何老爷一样看不出半点眉眼高低。   偏生耳边还响着恼人的评弹,琵琶声铮铮入耳,吴侬细语一句也听不懂。幸亏汤普森日前已动身返沪,不然他那位不解风情的朋友,可能会直接睡倒在这里,来补晕船没睡好的眠。   曲声终停,霍锦宁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道:“好曲。”   何老爷哈哈大笑:“翠歌,来见过霍少爷!”   翠歌放下琵琶,拨开珠帘,摇曳生姿走到霍锦宁面前,媚眼如丝,盈盈下拜:   “翠歌见过霍少爷!”   霍锦宁但笑不语。   何老爷仍是孜孜不倦道:“霍少爷,这翠歌可是苏州城里数一数二的歌妓,霍少爷既然有意,不如叫她今夜去陪你——”   霍锦宁低头端起茶杯,唇边带笑,可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也终于褪去。   按理说今晚这戏做到这份上,正应该顺理成章收了这女子,消除他们最后戒心,可惜他偏生不想如他这个意。   霍成宣有勇有谋,一辈子唯一纰漏就是个“色”字,霍家光有名分的姨娘就有一十七个,更不要提外面的莺莺燕燕,和府里沾过却没有名分的丫鬟。从小这些男欢女爱,他看都够了,自己没有半分兴趣。   少时与萧瑜廖季生出入八大胡同,从来都是依仗着未婚妻在场,理所当然推拒,而今分隔两地,还真有些遗憾。   这些年来,他们不知做了彼此多少的挡箭牌。   然而此刻却是懒得周旋,半点也不屑敷衍。   抬头刚要开口,忽而发现右手边屏风后露出半个小小的脑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怯生生的望着他。   见他发现,小脑袋噌的一下收了回去,如受惊的小动物一样,逃得无影无踪。   而何老爷还在滔滔不绝的夸耀翠歌的温柔伶俐,浑然不觉。   霍锦宁一顿,放下茶杯,只似笑非笑的撂下一句:   “何老板有心了,只是我未婚妻是个烈性子,我要是在外面拈花惹草,她恐怕会一枪崩了我。” 第9章   从何府出门时,天色已晚,还下起了雨,阿绣一手撑着阿珠借她的碧绿纸伞,一手提着一盏朱红纸灯,一个人沿着小巷回家。   虽然是从小长大的镇子,闭着眼都能数清哪条街,几片瓦,可是四周乌漆墨黑的,阿绣心里还是有点害怕。   只能握紧了手里的梳妆盒,小步快走,好像身后的黑夜里有什么看不见的野兽要冲出来一样。   喵——喵——   淅沥沥的雨声里忽而传来若有若无的熟悉叫声,阿绣吓了一跳,站在原地不敢动,顺着声音的来源提起灯笼一照,定睛细看,不禁眉开眼笑,小跑了过去,抱起墙根底下的那只小灰猫。   “阿鱼阿鱼,你是在这里躲雨吗?还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阿鱼用头亲昵的蹭了蹭她,阿绣痒的格格笑了起来,把阿鱼抱高,让它蹲在自己的肩膀上。   “走吧,我们回家。”   有了阿鱼的陪伴,阿绣再也不害怕了,一猫一人就这样往家走去。   私心里恍然觉得这样的雨夜仿佛书中之境,大观园里宝玉去看黛玉之时,也是这般红灯碧伞,细雨暮霭,平白有了些诗意。   还有一条街就要到家了,阿绣不禁加快了脚步,笑眯眯对阿鱼说:   “等回去我给你做小鱼干拌饭,凤姑今晚要迟些才回来…阿鱼,你去哪里?”   一直乖乖蹲在她肩上的阿鱼突然喵的一声跳了下来,头也不回的冲进夜色中。   阿绣下意识跟着追了过去,“阿鱼,回来!你去哪?”   一路追到了一条死胡同里,手里的灯火都被迎面的风雨打灭了,阿绣弯腰喘了一会儿,这才无奈的走了过去:“阿鱼你跑到这里干什么…”   她抱起湿漉漉的小猫,替它擦着身上的泥水,刚想埋怨它几句,忽听巷外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踩在地上泥水中,清晰而慌乱。   而后是呼喝声,尖叫声,打斗声,还有枪声......   刺耳的巨响盖过了乱糟糟的喧嚣,却又转瞬湮灭在了雨声中,悄无声息。   滴答滴答,雨滴落在油纸伞上的声音,规律而轻细,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雨停了。   小巷恢复了原有的宁静,一切就像是午夜的一场噩梦,虚幻如空。   阿绣死死抱着猫咪,靠在墙角,小腿发软,不敢出声,过了好久,好久,才缓缓站了起来。   她颤抖着摸了摸怀里湿漉漉的阿鱼,低头亲了亲它小小的耳朵,用气音轻声问:“刚才,是我做梦吗?”   “喵——”   阿鱼不能给她答案。   抢劫?亦或是斗殴?无论什么,阿鱼救了她一命。   老人家说,猫有灵性,也许是真的。   阿绣试探着,一步一步走到巷口,只见空荡荡的街上并无人影。   如今灯笼被风雨打灭了,四周黑乎乎一片,阿绣不敢久留,匆匆往家中跑去。   眼见家门就在眼前,忽而感觉脚下一绊,阿绣整个人摔了出去,一身泥水,晕头转向,缓了好半天,才勉强爬了起来。   “阿鱼——”   她小声唤着,这一摔将怀里的猫不知道摔去了哪里,她焦急的寻着,却不想一眼就看见了方才绊倒她的事物。   那是一个昏倒在墙边的人,他的肩部晕开大片鲜血,一动不动,生死不明。   乌云散去的皎洁月光,照在了他双目紧闭的英俊侧脸。   阿绣愣愣的站在原地,只觉今日今夜,当真虚幻如梦。   ......   霍锦宁从何府回到下榻的住处路上,遇见了刺杀。很仓促的一次行动,因为对方没有做好他不留宿何府的准备。   但无论对方如何仓促,他都必须将计就计,   想要杀他的人是他三叔霍成宏,而希望他将计就计的人是他父亲霍成宣。   这是他和霍成宣事前计划好的赌局,赌注是隆海纱厂和他的命。不仅是利益熏心,这也是一场霍成宣试探他的戏。   霍成宣不喜他,防备他,质疑他,他若想获得父亲的信任,必是要以命为赌,献上这份忠心。   然而他也不是毫无准备,只是途中出了一些差错,下了雨,对方在路上就下手,并且还动了枪。   身边跟的人拼命相护,尽管逃了出来,但他还是受伤了。   没等来到安排好的藏身之处,他便晕倒过去,不省人事。   .   朦胧中感觉肩膀炽热的疼痛,整只左手臂彷如被火烤一般,一片冰凉抚上了额头,擦去了他冒出的冷汗。   霍锦宁下意识一把抓住那只手,而后睁开了双眼。   他身在一间寻常的民宅,躺在床上,窗外暗夜未明,屋内烛光摇曳。床边被他抓住手腕的小女孩,又惊又羞,支支吾吾,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你,你.......”   他眯起眼睛,低声道:   “何家的...丫鬟?”   如果没有记错,何府宴席上,她躲在了屏风后面偷看,被他撞见了。   “我是阿绣,我、我只是何府的梳头娘姨。”   “你救了我?”   “嗯。”   阿绣的声音细弱蚊蝇,她抬头小心的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那天,你在长寿桥边,买了我的花......”   阿绣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她不知他姓甚名谁,不知他来历身份,短短几天里,她第三次遇见这个男人,他身受重伤,倒在了她的家门口,她想也没想的便将他带回来了。   方才巷口那场混乱是因为他,他许是遇见了打劫或是寻仇,她不能见死不救,阿绣一遍遍的这样提醒着自己。   霍锦宁本是不曾上心哪年哪月在何处何地买了哪位姑娘的花之类,可见她低眉垂目,不经意便与脑海中一些支离碎片重合了起来。   他记得她发顶的小璇儿,和她眼角的小痣。   于是他松开手,轻笑了笑:   “谢谢。”   阿绣揉了揉手腕,结结巴巴说:“不,不打紧,只是,你的伤......”   霍锦宁垂眸看去,只见肩部已经被干净的布条缠好了,但伤口全无处理,还在不停的渗血,他一动作,转瞬便殷红一片。   好在这不是枪伤,只是刀伤,但却够深,本是冲着他的脖子去的。   “家中可有伤药?”   阿绣一愣,摇了摇头,又急忙道:“我,我可以去药铺买!”   “好,那便麻烦了。”   霍锦宁露出一个虚弱笑,“还劳烦你烧一壶热水,准备一坛烈酒,还有一些干净的白布......”   他失血过多,强撑着精神,嘱咐着她按照他的吩咐来做,此时此刻,他能指望的人,只有眼前这个小姑娘了。   阿绣连夜敲开了邻家药房的门,买了伤药,准备好了霍锦宁吩咐的东西,按照他的教导,替他一步步处理伤口。   等到手忙脚乱做完这一切,天已经亮了,而床上的人早已再次昏迷过去了。   阿绣手脚发软的坐在凳子上,紧张的情绪一旦褪去,疲惫便潮水般的涌了上来,她不禁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晌午了。   昨夜那场光怪陆离的经历,支离破碎的出现在梦里,可这一切在睁眼看到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时,全部被证明了不是她的臆想。   阿绣趴在桌子上,呆呆的看了一会儿,心中一阵茫然,一阵疑惑,一阵害怕,却还有一阵隐隐的欣喜,连自己也不明白。   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几乎跳起来,手忙脚乱的跑出了门。   然而在屋里院里转了一圈,阿绣惊讶的发现,凤姑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有回来。   不过凤姑常常留宿在小姐妹家中彻夜打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阿绣怀着庆幸的心情去厨房做饭了。   待做好饭端到屋中,阿绣发现霍锦宁还没有醒,她犹豫了一下,凑过去打算叫醒他,却发现他脸色惨白,浑身滚烫。   他发烧了,昨夜他说过,这是最坏的结果。   阿绣一下子慌了神,困兽一样在屋里来回转了好几圈,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慢慢回想昨晚他叮嘱过自己的话。   “用冷水冷敷,然后去买药......”   于是她急急忙忙用帕子洗了冷水敷在他额头,慌慌张张的出门去买药,而后回来煎药,一勺勺喂着霍锦宁喝下。   之前凤姑生病她照顾过,如今应付起来还不算太困难。   只是喝过药,敷过冰,霍锦宁身上的热度还是迟迟不退。   阿绣不敢请大夫,也不敢去找旁人帮忙,想起幼时自己发烧时,奶娘会用酒给自己擦身子,便拿来了那坛昨夜给他伤口消毒没用完的烈酒。   可她站在床边,久久不敢动作,终于在心底默念过无数遍“这是在救人”之后,才终于鼓起勇气,颤抖着去解他衬衫的扣子。   男人赤/裸的胸膛不算魁梧,却也并不瘦弱,常年不见阳光的白皙,却还有着莹润光泽。   阿绣想起阿珠的话,他是上海来的富家少爷啊......   她的脸上腾了一下红透了,连忙定下心神,闭上眼睛,颤颤巍巍的为他擦拭身体,期间免不了肌肤相触,于是便又是一阵脸颊滚烫。   折腾了一个下午,待日落黄昏之时,霍锦宁的体温终于褪下了些。   期间他醒过一次,喝了碗稀粥,换过一次药,而后便是一直昏迷着。   常人烧到这个地步,少不了要呻/吟几声,说一说胡话,可他却一声不吭,牙关咬的死紧,眉头轻皱,竟是迷糊梦中也在担忧着什么。   阿绣不知他有何忧虑,想来是些了不起的大事,单是瞧着,却也揪心。   为他换了额上的湿手帕后,她不禁坐在床边,轻轻哼起了小调: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   这是她幼年时奶娘为了哄她睡觉,唱的江南小调。   奶娘便是凤姑的阿姐兰姑,五岁以前她唤奶娘做奶娘,五岁以后奶娘就是她亲娘,两人相依为命,后来奶娘病逝了,她便与凤姑相依为命。   天南海北,流浪东西,无论身在何处,无论身边是谁,只要哼着这首小调,她好似永远都是奶娘怀里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安心舒意。   ......   月儿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   几家飘零在外头......   这曲吴侬软语的江南小调,霍锦宁不是第一次听,幼时沈月娘也在他半梦半醒之时哼唱过。   沈月娘走的那年,萧瑜九岁,他十一岁,第二年元月,民国政府成立。   霍成宣的原配夫人难产而死,长子五岁夭折,那年冬天,沈月娘进门做了续弦。   沈家祖籍江南,沈月娘幼时在江南温山软水间长大,与风沙干冷的京城那样格格不入,却也那样与众不同。她十五岁时,父亲故去,家道中落,与其母赴京投奔萧家,曾在萧家住过一段时日。   她是旧时闺阁千金,小家碧玉,胆小得一辈子连照片也没照过一张。霍锦宁永远也想不通,这样一个温婉贤淑的女子,如何有勇气与人私定终身,珠胎暗结,怀着他嫁进了霍家。   也许就像她时常给萧瑜讲得戏文里那样,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虽然各自嫁娶,今生无缘,但沈月娘对萧瑜极好,不知是否因为她是萧子显的女儿。   萧瑜两岁,母亲抛夫弃子去国离家,从此沈月娘便是萧瑜的娘。   霍成宣喜新厌旧,沈月娘产子之后就失了宠,她倒也不愿意和院子里妾室姨娘争奇斗艳,只一心一意照顾着霍锦宁和萧瑜。   他七岁那年,生了天花,高烧不退,上吐下泻,被父亲送到别庄隔离,只有沈月娘亲力亲为,不辞辛苦的照顾着他。   萧瑜和婶娘上香的路上,听见下人的议论,撒泼打滚的要来找他,被不怀好意的三婶婶送了过来。   她一看见霍锦宁就扑到他身上,死命的往他被子里钻,哭着喊着要和他死在一起。   那年她还没剪小子头,穿着粉嫩的袄裙,辫着两根小辫子,蹭得他颈间发痒,明明气息奄奄,却还是笑出来了。   萧瑜人小体弱,果然也被传染上了,与他一同躺在床上,病痛折磨,哼哼唧唧。要不是有沈月娘没日没夜的照看,也许他和她真就死在了一起。那些辗转反侧,生死挣扎的夜里,耳边沈月娘哼唱着的,依稀就是这首小曲儿。   即便今生有缘无分,但鬼门关前走一遭,从此他俩的命连在一块,与夫妻,与兄妹,都没关系。 第10章   这日起早,金环给萧瑜煮了一碗素面,清汤白面,淋上麻油,撒上翠绿的葱花,还卧了个流黄的荷包蛋。   “今儿个什么日子,怎么煮了面?你家小姐我可是最不爱吃面条的。”   金环抿嘴一笑:“可是今天得吃,小姐,今天是你生辰,您忘了吗?”   萧瑜恍然,笑道:“是忘了,但忘了也没什么,不老不小的过什么生日?”   早先沈月娘活着的时候,年年她生辰,沈月娘都会给她封红包,煮红皮鸡蛋,自从沈月娘走后,她很多年没过生日了。   “要过,要过!先生说西方人年年都过生日,尤其是年轻女孩子!”   萧珏这段时间瘦削的小脸上长了肉,人也活泼不少,他凑到萧瑜跟前,把自己写的百寿图送给她:“姐姐生日快乐!珏儿祝姐姐长命百岁,天天开心!”   “这祝词可一点也不押韵。”萧瑜端详了片刻萧珏写的字,评价道:“写的不错,先生还教你什么了?”   “先生还说西洋的小姐过生日都要请朋友到家中聚会,叫‘派对’,还要有生日蛋糕,是奶油的,奶油就是......”萧珏皱起小脸,绞尽脑汁的想了想:   “就是甜甜的,软软的,和天上的白云一样!”   “我看你是自己想吃蛋糕了吧!”萧瑜伸指点了点他的头,萧珏不好意思的捂着脸。   “得,聚会就免了,待会儿我让小六子去街上买个奶油蛋糕去,那玩意甜腻腻的,估计你吃一次就知道白云是什么味道了。”   萧珏雀跃欢呼:“姐姐最好了!”   “二小姐,少爷那边来信儿了——”   霍祥双手捧着一个天鹅绒的锦盒,过来禀报。   “什么信儿啊?他一走两个月,一句话没有,眼看就入夏了,不知道还以为被哪朵小野花勾走了魂儿呢。”   霍祥赔笑:“小姐说哪儿的话,少爷在苏州忙着谈生意呢,抽不出身,这不,特意差人给您送来礼物。”   掀开锦盒,里面是一整套红宝石镶钻的西洋珠宝,从项链到耳环,还有一枚鸽子蛋大的红宝石戒指,雍容贵气得不得了。   萧瑜噗嗤一乐:“我一打眼还以为他弄了套唱戏的水钻头面。”   真没新意,年年一套珠宝了事,端得是霍家财大气粗。   “信呢?”   霍祥连忙递上,只见一张纸上就写了四个字:生死未卜。   是霍锦宁笔迹无疑。   萧瑜掂量了两下手中的纸:“你家少爷什么时候能掐会算了?连什么时候生死未卜都知道。”   “小姐聪明,一看就明白了!”   “他现在在哪里?”   “带人去苏州镇子上的缫丝厂考察去了。”   “哦?这是把纺织厂交给他打理了?”萧瑜一听就了然,“那么这是碍着谁的事儿了?”   换句话说,这生死未卜是谁干的?   霍祥也不避讳,直言道:“少爷说,是三老爷。”   呵,什么生死未卜,不过是父子俩一处好戏。   既然人家有能耐胸有成竹的写下这四个字,她也就不跟着白操那份心了。   萧瑜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知道了,有什么风言风语我心里有数,要真有人登门演戏,我陪着唱下去就是。”   虽然生日,萧瑜也没想操办,除了金环和霍锦宁,估计也没人记得。难得清闲一天,本打算去燕子胡同瞧瞧院子收拾的怎么样了,没想到刚要出门,还真有人送来了请帖,邀她至陶然亭小酌一杯,叙叙闲情。   送帖的人是梁瑾。   萧瑜合上帖子沉吟了片刻,笑着起身:   “走,去陶然亭。”   .   时值春暖花开,阳光明媚,还真是姹紫嫣红,乱煞年光遍,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陶然亭三面临湖,视野开阔,柳色垂青,微风拂面。   萧瑜远远的就看见梁瑾站在亭外,见她走过来,微微一笑。   好似已等了许久,却丝毫不见厌烦。   萧瑜让霍祥在外侯着,只身走进亭中。   “春光明媚,云老板好雅兴。”   “适逢芳辰,略备薄酒,聊表心意,还要多谢二小姐肯赏光。”   “云老板怎么知道?”   梁瑾垂眸轻笑,意味深长:“只要有心,就能知道。”   亭中已准备了美酒佳肴,桌上几道小菜,恰好很合她的胃口,只是奇怪正中央一盘主菜,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却是一盘码得齐整的庙会小吃。   萧瑜在桌边坐下,指了指那一盘,问道:“这是何意?”   “豌豆黄。”梁瑾给萧瑜斟满了一杯酒,“二小姐见笑了,因为幼时一件小事,这是我这辈子最心爱之物。”   萧瑜失笑,不只为他最爱的东西是这么个孩子气的零嘴儿:“你这年纪轻轻的,怎么张口闭口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一辈子那么长,谁知道有什么变数等着。”   “我认定的事,就是一辈子。”   “既说相公痴,可有痴似相公者?”   梁瑾但笑不答,只说:“请——”   萧瑜无奈,举杯和他相碰,两人共饮了一杯。   “对了,你前儿个德月楼那出《黛玉葬花》我看了。”   “见着二小姐的花篮了,二小姐以为如何?”   “其他不消说,只是黛玉的悲春伤秋似乎少点,总觉得你这是满心欢喜去葬花啊。”萧瑜玩笑道。   不知道是否年纪尚浅,阅历不够,萧瑜觉得梁瑾唱戏,七情六欲不入肺腑,喜怒哀乐只在脸上,总是少了三分味道,若是怀春少女还好,别的苦情坎坷角色就差些了。   “最近我因着私事,神儿不在家,误了戏,实在不该。”   既然说是私事,萧瑜也就没追问,只道:“这倒是可惜了,云老板下回要留神啊。”   “我听说最近碧虚郎出事了。”梁瑾忽然说。   萧瑜眼皮也没抬,不冷不热道:“我也听说了一些。”   “听说他与白玉兰闹翻,又开罪了司法总长,如今京城戏园子已经没人敢请他来登台。”   萧瑜神态淡定:“哦?不过以他那个小肚鸡肠的性子,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是早晚的事,也是不凑巧。”   梁瑾若有深意:“二小姐没什么可说的?”   “我能说什么呀?”萧瑜不紧不慢的自斟自饮。   如今北京达官显贵时兴捧戏子,每个名角儿后面都有不小的后台,既然已经结下了梁子,那就索性把仇作死,直接把他后台都断了,免得被他拉帮结伙的报复。广合园她那一摔茶杯,人人可都把她划到了庆祥戏班那一派了,左右也要请人登台,难道还要捧着些龌龊小人吗?   如此内里门道,不足和外人道也。   梁瑾似乎也猜到一些,见萧瑜不说,也不追问,只眉目含笑,深深看了她一眼,尽在不言中。   萧瑜自来千杯不醉,梁瑾却不常喝酒,几杯过后,双颊泛红,却是上了脸。   他眼眸清澈深邃望向萧瑜,蓦然一笑,面若桃花,春色也黯然。   “二小姐今日芳辰,我身长无物,别个奇珍异宝,想必你也看不上眼,不如我来给你唱上一段如何?”   “成啊,云老板开腔岂有不听的道理?”   梁瑾低头,笑了好一会儿,这才拿起折扇,站起身子,施施然道:   “听闻二小姐最爱《游园惊梦》这一出,我也是。”   妆未上,衣未换,依旧不掩他风流多情,一身灰色长衫,折扇开,薄唇起,就是一曲《山坡羊》咿咿呀呀的倾泻: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   萧瑜手上打着节拍,口中随他轻声哼唱,眼前的身影,依稀间与几年前另一个杜丽娘模糊重合了起来。   只是那个杜丽娘戏唱得不比梁瑾,学来不过为了迎来送往,给恩客取乐。后来被一顶轿子抬进萧府,做了姨娘,没人叫她唱曲儿了,她偏生喜欢自己在花园里唱,闲来无事,还要拉着萧瑜,一字一句教她唱。   那是个傻女人,痴情种。   而萧瑜,不喜欢痴情种。   “......身子困乏了,且自隐几而眠。”   梁瑾悠悠背转过身,这一幕至此便该结束了。   萧瑜抬手,刚要抚掌,却听他接着唱道:   “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   他依旧站在原地,却在刹那间周身气度,腔调音色全变了。   萧瑜动作一顿,这是柳梦梅的唱词。   梁瑾慢慢转过身来,此时此刻,他不再面容娇怯,他不再顾盼流转,他不再是含羞带臊的杜丽娘。   他长身玉立,他倜傥潇洒,他眉目深情,他是那敢爱敢恨生死相许的柳书生!   他手持折扇,对萧瑜微微一笑,一顿足一作揖:   “小生那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   众里寻他千百度,墨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在陶然亭春风里,在和平公园细雪中,在广合园水榭里,在泰升戏楼觥筹交错真心假意中。   他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一字一句唱道: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萧瑜依旧坐在那里,面上淡然,手中的酒杯却不禁捏紧了。   只见他缓缓走来,俯下身子,双眸相对,呼吸相闻,不是什么吐气如兰,是真切炽热的男子气息。   他在她耳边,呢喃低语,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咱一片闲情,爱煞你也。”   作者有话要说:  1.水钻头面一般是戏剧里旦角戴的一整套头饰   2.陶然亭公园在北京西城区,最早取自白居易诗“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   3.碧虚郎是竹子的别称 第11章   萧瑜不喜欢痴情种,更不喜欢做痴情种。   可偏生她遇上唱杜丽娘的人,都是痴情种。   萧子显那唯一的妾室,萧珏的亲娘,花名叫小月娥,是个风尘女子。   萧瑜同小月娥的初遇,算起来是笔糊涂账。   萧瑜十三岁初上青楼,十七岁出国留学,这中间几年,少年荒唐,跟着廖季生霍锦宁等人,是八大胡同花街柳巷的常客。   惯常去的那家是春玉楼,那天是五月十五,月亮又圆又大,萧瑜刚进了门,一眼就看见了角落里弹月琴的小月娥。   因为四个女孩子里,一首《点绛唇》只有她弹错了。   她样貌尚可,身材娇小,皮肤白嫩,水眸汪汪。   萧瑜恍然觉得她眉目楚楚可怜的样子,似极了沈月娘。   后来,霍锦宁同她讲,并没有多像,只是他们都是一方水土养育的江南女子罢了。   老鸨在旁不住赔笑,就要让人把那姑娘带下去:   “这是头前刚买回来的,才调/教三个月,生嫩的很,几位爷您多担待点。”   萧瑜开口:“不妨事,让她上来伺候吧。”   那姑娘乍得贵人垂青,又羞又喜,红着脸走进包厢,抱着月琴,垂头站在地上,却忍不住抬眼的偷瞄她。   萧瑜问她:“叫什么名字?”   “小月娥。”   竟是连名字也相似。   “今年多大了?”   “十六。”   萧瑜失笑,见她长得小巧玲珑,没想到已经这么大了。   “会唱江南小调吗?”   “奴家会唱扬州小调。”   萧瑜没应声,小月娥生怕她不喜,急忙又补充了一句:“还会唱戏!”   “哦?那就来段《牡丹亭》吧。”   她唱的是《懒画眉》,吴侬软语唱着昆山苏白,水磨腔缠缠绵绵,眼儿媚顾盼神飞:   “最撩人春色是今天,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   一曲唱罢,屋里的公子哥都笑了,不是因为唱得好,而是因为图有个形似,神/韵全无。这曲愁苦调子,她偏生唱的眉飞色舞。   小月娥确实学戏不久,那些年因着金花班的缘由,京城里南方来的妓/女十分受欢迎,老鸨见她是江南人这才找人来教她,到时给客人小唱一曲应个景。如今还没出师,便被唤来伺候,不曾经过大场面,还羞怯的紧,唯恐怕被妈妈罚了,无措的站在原地,满脸通红,泫泣欲滴。   萧瑜点的人,旁人不敢多嘴,她也没为难,只笑道:“牡丹不及美人妆,又不是西宫秋怨,不懂相思,是件幸事。”   就这么为她解了围。   一片哄笑声中,众人也不放在心中,却少不得称一声“萧二少”怜香惜玉。   她悄悄退下,临出门时不忘回头悄悄打量那唤作“萧二少”的少年,俏脸微红,心中春水微澜。   那年她也十六岁,高挑纤瘦少年郎,一身白衣长衫,手里把玩着竹骨绢面折扇,短发拿头油梳到后面,露出光洁额头,俊秀眉目,嘴角戳着一抹似笑非笑,与一众公子哥吟诗作对,把酒寻欢。   楼子里谁不知道她是萧家二小姐女扮男装,可她相貌好,脾气好,出手阔绰,个个都愿意陪她虚鸾假凤的胡闹。   只有小月娥一个,初来乍到的,不知道。   .   那年年底,萧子显外出赴宴时,看上了个青楼女子。   以她身份,本不能进萧家,可萧子显素来是萧老太爷最宠爱的小儿子,这些年躺在床上抽大烟,委实没个正形,难得开口要人,老太爷就破天荒的允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小月娥被一顶花轿从偏门抬进了萧家。   当晚她坐在喜房里,却左等右等也没人来。   终于等到三更天,一个身影推门走进房中,也不上前,只靠在门边,人还未近,酒气冲天。小月娥抬头,光线半明半暗,刚想唤“老爷”,定睛一看,心头狂跳,原来却是那年春玉楼的倜傥少年。   “二小姐......”   她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初时不知,藏着心思,后来被楼里的姐妹笑话了,这才知道。   萧瑜一身酒气,白衬衫领口解了两颗,露出纤细清瘦的锁骨,白玉般雪肤上晕着片片桃花殷虹。   她微抬下颌,醉眼迷离的看了她半晌,漫不经心一笑,无端轻佻:   “我道是谁呢,刀山火海的也敢往萧家跳,原来是你。”   那时银钏刚死不久,她满心怨恨,而今见了小月娥,依稀明白了什么,故而更觉荒唐。   可她不能把气撒在这个女人身上。   爱慕虚荣也好,身不由己也罢,萧家这火坑,她终究是跳进来了,没人能救她。   于是颇有些意兴阑珊的转身离开:   “他今晚喝高了,不会再来,洗洗早些睡吧。”   .   小月娥刚刚嫁进来那段日子,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平静。   花街柳巷是吃人的地方,风尘里打过滚的个个都是人精,短短半年,小月娥早就不是那个初来乍到,唯唯诺诺的小姑娘了。她嫁进萧府之前就成了春玉楼的红牌,她能将听过几次的戏曲学的形似,就能将窑子里所有姑娘该有的手段都学去。   许是因为她知情识趣善解人意,许是因为她能烧得一手好鸦片,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她是个江南女子,萧子显对她颇为宠爱,很是消停了一段日子。   往常大概一两个月,从萧子显的房里就能抬出一个血肉模糊的丫鬟,那段时间居然一个也没有,小月娥甚至很快有了身孕。   那年盛夏,萧瑜闲来无事提溜着廖季生送的八哥在花园里闲逛,转过假山石洞,便听见荷花池边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腔。   整个萧府,满打满算,就那一人会唱这《牡丹亭》,走近一看,果然是小月娥。   她可以对春玉楼的小月娥心存怜意,但她对萧子显和他房里的人向来眼不见为净,没兴趣照面,刚想转身离开,却不想小月娥起身叫住了她。   “二小姐,那里日头晒着,不如来这边水榭阴凉处坐一坐?”   她怀了四个月的身孕,不见腰身,却圆润了不少,紫罗兰色绣花的袄裙,梳了个元宝髻,瞧着温婉娴静,好似个良家女子。   萧瑜迈步走了过去,在边上一张躺椅上坐下,姿态随意,不冷不淡唤了声:“月姨娘。”   “二小姐怎么这样生分,我算哪门子姨娘?你叫我月娥就好。”她抿嘴一笑。   这一笑可是漏了底,她天生一双勾魂眼儿媚,如今笑起来带着三分讨好,四分谄媚,实在俗气。   萧瑜皱了皱眉,不想理睬,谁知道手里那八哥突然模仿起人语:   “月娥!月娥!”   嘶哑的声音难听极了。   小月娥却又惊又喜,像个孩子一样不住问道:   “二小姐,它会说话?它会叫我名字?我只说一次它就听懂了?它还会说什么?”   萧瑜无奈:“不会别的了。”   她从没教过它别的,虽然知道八哥能学舌,但也一直当普通鸟养着,谁知道今天怎么突然开了口。   “也许,它是觉得与月娥是同病相怜吧......”小月娥看着笼子里扑棱着翅膀却飞不出去的八哥,轻轻说道。   萧瑜一时无言,转头看见八仙桌上盛了一碗冰镇酸梅汤,可是放得久了,连一丝凉气儿都没了,于是随口道:   “怎么不趁凉快喝了,孕妇不都爱喝酸的?”   小月娥轻轻一笑,垂眸慢条斯理道:   “二小姐,假如我今天喝了这碗酸梅汤,也许明天这八哥叫月娥的时候,就没人应了。”   萧瑜微愣,而后勾起一抹冷笑。   许久没有搭理宅子里的那群女人了,差点忘了她们的手段,这些年风平浪静了一阵,不过是看萧子显确实颓废,没有威胁,而她是个女孩子,终究是要姓霍的。如今来的新的姨娘,肚子里又怀了孩子,自然是不一样了。   小月娥低头温柔的抚摸着自己还不曾隆起的小腹,低声道:   “二小姐,其实做学舌的八哥也好,谁的替身也好,月娥从无怨言。我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进来萧府已经是最好的结局,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我只想好好伺候老爷小姐,不想争什么,也不想抢什么。可我如今有了孩子,将为人母,我不能让他们害了我未出世的孩子。我死不足惜,可这是老爷的骨肉啊!”   萧瑜轻笑了一声,她算是明白这女人平白无故的示好是为什么了,她在萧府无依无靠,连个娘家也没有,斗不过那些个心狠手辣的人精,病急乱投医到她这里来了。   “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愿意多一个庶出的弟妹?萧子显的骨肉与我何干?”   她直言父亲名讳,让小月娥一愣,但她很快回过神来,幽幽道:   “因为,二小姐......曾是月娥的恩客,还望您能念几分旧情。”   萧瑜差点被她这句话呛到,瞪了她一眼。   小月娥嫣然一笑,得逞一般,继而正容道:   “这宅子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像这笼子里的八哥,将来终究要烂死在这里,我也一样。但二小姐,你不同,你会离开这里,你会展翅高飞,你会去到我想也想象不出的地方去。二小姐,你和我们全都不一样。”   不愧是春玉楼的红牌,善解人心到这种地步,她未必真的高瞻远瞩能看到萧瑜的未来,但她却真的知道萧瑜爱听什么。   “好,我让你安稳生下这个孩子,但有一点——”   萧瑜站起身子,抖了抖手中笼子,那八哥就不停的叫唤:   “月娥!月娥!”   “你以后别冲我这么笑,看着心烦。”   她受不了有人顶着这样一张神似沈月娘的面孔,做如此谄媚之态。 第12章   可是萧瑜料错了,小月娥一点也不怕她。这个女子除了身量容貌,性子半点也不似个温婉的江南女子。   “其实我娘是巴蜀人,后来辗转到扬州,遇见我爹,生了我。后来他们死了,我被二伯卖进青楼做小琵琶,还没等挂牌,遇上京城来人挑人,我就跟着来了京城。”   “为什么来京城?”   “京城达官贵人多,出头的机会也多。”她笑着说,“命既如此,总要自己给自己找出路。”   小月娥说这话时正吃着第二碗酸辣鱼片,辣得两颊通红,鼻尖冒汗。   府里新来了个川菜师傅,饭做得红艳艳的,萧瑜口味清淡,吃不惯,此时看她吃得津津有味,很是不解,   “不过是疼麻了嘴巴,有什么吃头?”   小月娥不住的笑:“谁知道,可就是离不开。以前我娘亲每顿饭都无辣不欢,我也是,可后来在春玉楼里不让吃辣,怕有异味不雅,好久没吃得这么爽利了。”   “人家说酸儿辣女,你怀的莫不是龙凤胎?”   小月娥一愣,低头摸了摸凸起不小的肚子,温柔一笑:   “这也是有可能。”   “那也少吃点,这玩意伤嗓子。”   “不妨事,二小姐不知道,川妹子都是吃得越辣,嗓子越甜,我就是天天吃辣子,也能给你唱曲儿听。”   萧瑜嗤笑:“你那两把刷子,可别拿出来献丑了。”   小月娥也不恼,只不紧不慢说:   “知道二小姐爱听戏,我这点功夫还入不了二小姐眼,我也日日练着,可惜孤掌难鸣,没人与我对戏,起转承合,总是差些意思。”   “听你这意思,是还想让我从外面给你找个人对戏?”   “哪还用这么麻烦,这不是有现成白衣书生?”小月娥嫣然一笑,媚眼如丝,“二小姐可愿和我学一学唱这《牡丹亭》?”   萧瑜只觉得她异想天开:“你以为我是那只秃尾巴的八哥?”   自从那只八哥开口学了话,小月娥就对它格外喜欢,整日里逗弄着它,教它学舌,只是这八哥笨得很,至今也没学会第二句。   小月娥依旧乐此不疲,每天不是喂八哥,就是在萧瑜面前唱戏,一字一句,细嘴白牙,非要教会她不可。   弄得萧瑜不胜其烦,三天两头的出去躲清静。   “二小姐最喜欢《牡丹亭》哪一出?”   “自然是游园惊梦。”   “我却不同,我最喜欢《闺塾》,最爱那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觉得自己也跟杜丽娘似的,被这句话点通了。”   “那是《诗经》里的句子,借此抒情而已。”萧瑜失笑,“你哪里像杜丽娘,倒是像个丫头春香。”   也不知平日里在萧子显跟前伺候着,是不是也这么没轻没重。   “也成,赶明儿我要是生个女儿,小字就叫/春香怎么样?”   萧瑜揶揄,“怎么,不想生个儿子?”   人说母凭子贵,她是这院里唯一的姨娘,一旦生下儿子,地位就彻底牢固了。   “不想。”小月娥摇头,“我不想成为太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希望我的孩子是个女儿,能平平安安的在这里长大,以后找个老实人家嫁了,一辈子安安稳稳。”   这是这年月,绝大多数女子的心愿。   萧瑜却是不置可否,将余生寄托在旁人身上,就已是难求安稳了。   .   世事无常,总是不尽如人意,那年冬月,小月娥生产,竟然真是一对龙凤胎。   产妇难产,老太爷发话,力保男孩,最后那个女孩终究是没留下,小月娥也折腾去了半条命。   男孩被取名萧珏,虽是庶出,但是萧子显唯一的儿子,甚得老太爷宠爱,满月酒办的风风光光,府里张灯结彩。   生下孩子后,小月娥身体一直不好,病殃殃的,好像一夜之间失了原来的精气神儿,少女的鲜嫩活泼全没了。   萧瑜去看过她几次,只见她经常拿着原来给女儿缝的小衣小鞋发呆,知道她自己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   然而萧瑜有心无力,而且彼时她也无暇顾他。   那一年,霍老爷子做主,送霍锦宁去国外留学,他希望萧瑜也跟着同去,一切事宜由霍家安排。霍熙怀一直都很满意这个未来孙媳妇,觉得她有胆识,有见地,不是一般的闺阁女子,不想让她困在萧家宅子里。   萧家守旧,本来是不可能同意未过门的女儿随别家漂洋过海去上学,然而那时候时局动荡,萧老太爷被政敌构陷,辞官在家,很迫切的想和霍家结这门亲事,觉得霍锦宁要是这样只身留洋,回来八成会退亲的。   于是那年开春,霍锦宁和萧瑜就订了婚,准备一同出国。   订婚宴那天晚上,小月娥来找她,红肿着一双眼睛。   “你要走了?”   萧瑜见她神色有些不对,“你怎么了?”   小月娥不回答,只是自顾自说:   “是啊,你要做霍家二少奶奶了,去那个叫什么美利坚,还是什么坚的地方。听说那里好远好远,光坐船就要一个多月,听说那里遍地都是金发碧眼的洋鬼子,说话叽里呱啦的,听说那里晚上成宿成宿的亮着灯,跟不夜城似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好多人去了就不回来了,你也不会回来了吧?就算回来也是三五十年后了,那时候八哥叫我月娥时,我还能答应吗?”   萧瑜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屋:   “那只鸟你要是喜欢,连笼子一块儿给你了。”   “给我干什么?时时刻刻提醒着我就是那只笼中鸟吗?”   小月娥在身后喊着,她突然扑过来抱住她,哭着说:   “二小姐,求您带我一块儿走吧!你别展翅高飞飞远了,留我一个人在这院子里烂死了…”   萧瑜只能扶着她,无奈道:“你不是早就知道嘛。”   刚一搭上她的手臂,就见她像针扎了一样抖了两下,她想要挣开,却被萧瑜一把拉住手腕。   掀起袖子,只见上面青紫瘀痕交错,还有不少烟枪烫伤,新旧交叠。   “谁干的?”萧瑜面色冷了下来,“萧子显?”   萧子显并不很在意新得的儿子,小月娥因为失了那份江南少女的灵气,终于失了宠,只是萧瑜没想到,这么快他又固态萌发。   小月娥收回手臂,惨淡一笑:   “用不上三年五载,也许明天后天你就见不着我了。”   可是萧瑜又能如何呢?美利坚之远,远得她也前路渺茫,多一个人多一个累赘,她连金环也不能带。   况且她为什么要带着小月娥?她跟着她去,又算什么?   那晚的谈话不欢而散,小月娥心灰意冷的离去。   .   出国要准备许多东西,萧瑜很快陷入忙碌之中,等再见小月娥时,她已经出事了。   小月娥被抓住与司机阿忠私通,阿忠逃跑时失足掉进花园荷花池里淹死了。   萧老太爷说家丑不可外扬,小月娥被关在柴房里。   萧瑜甚为反感他们私设公堂,当夜回家去见小月娥。   下人不敢给开门,萧瑜隔着铁栏杆问她:“你是不是被人陷害的?”   小月娥戚戚然望了她半晌,忽而笑了,   “二小姐,要是我有事,请你对珏儿照顾一二,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喜乐安康。”   萧瑜皱眉:“别说这话,他们还不至于让你死。”   小月娥摇头不语,就只是笑,痴痴的望着她,似乎想把她的样子牢牢记在脑中。   “二小姐,你把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念的那句诗,再念一遍,行吗?”   萧瑜失语片刻,叹了声:“我忘了。”   那些年胭脂柳巷,姹紫嫣红,她如何个个记得?   “但我记得。”她笑了笑:“你说,牡丹不及美人妆,又不是西宫秋怨,不懂相思,是件幸事。”   “可月娥,终究没这份幸运。”   当天晚上,小月娥吞金自尽。   萧子显整日里醉生梦死,糊涂得不成样子,隔日醒来后,烟瘾犯了,要找小月娥给他烧□□。   下人小心翼翼回道:“爷,月姨娘昨天被抓见和阿忠私通,关进柴房了。”   萧子显愣了片刻,摆摆手:“先让她来伺候吧。”   下人更加胆战心惊,颤声道:“爷,月姨娘昨晚吞金自尽,已经去了......”   萧子显这次沉默的久了点,半晌淡淡撂下一句:“那就葬了吧。”   从此这院里就像从来没有过一个月姨娘。   都说物似主人型,小月娥走后,那八哥不吃不喝,没几天也跟着去了。   它直到死时,也只会说两句话。   一句是“月娥”,一句是“二小姐”。   ——我道是谁呢,刀山火海的也敢往萧家跳,原来是你。   ——刀山火海也敢往里跳,因为我想日日见着你啊。   萧瑜六岁刚被绞了头发时,很不习惯,整天窝在房中,用被子裹着头,不肯出去。   霍锦宁来看她,带了她喜欢吃的西式蛋挞。   她坐在床边,裹着被子,手中托着蛋挞酥皮,小口小口的吃着,一边吃,一边含糊的问:   “二哥哥,究竟什么是命犯桃花?”   “星宿神煞,红鸾星动。”霍锦宁不过八岁,也只是知道个懵懵懂懂,“大抵就是,姻缘太旺。”   “这不是好事吗?”   “有些是好事,有些不是好事,只怕你伤人伤己。”   萧瑜苦思冥想了一阵,下定决心道:“那我就不伤人,也不伤已,就算伤了人,我也不伤己。”   情之一字,害人不浅,她敬谢不敏,不想沾染。   风月情浓,不过逢场作戏,我无真心,自然不惹尘泥。 第13章   鸡鸣长啼,犬吠阵阵,遥远的像从梦里传来。   霍锦宁只觉得浑身酸软,头昏脑涨,勉强睁开眼睛,缓了一会儿,才看清屋中模样,思绪慢慢回笼,他想起了自己此时究竟身在何处。   窗外隐隐晨光,天快亮了。   桌上的蜡烛燃尽,微弱火光将灭未灭,小姑娘趴在桌子上,枕着一本书悄悄睡着,瘦弱的肩膀轻轻一起一伏,就像一只毛绒柔软的幼兽。   他眯起眼睛出神看了一会儿,脑中空白,有些忘记自己该做什么,视线渐渐模糊,似乎又要睡去了。   阿绣像往常一样悠悠转醒,才发现自己居然又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夜。   小声吸着气,揉了揉发麻的手臂,一抬头,发现床上的男人正目光迷离的望着她,不禁心头一跳,下意识跳下凳子,后退了好几步,把自己藏在柱子后面的阴影里,不敢抬头看他。   和受了惊的小猫小狗一模一样。   凳子被她慌慌张张的带倒,摔在地上哐当一声。   屋子里尴尬的沉默了片刻,霍锦宁无声的笑了起来,有些虚弱。   他开口,声音嘶哑无力,   “昨晚处理伤口都不怕,今天又不敢和我说话了,嗯?”   “不是昨晚。”   阿绣有些迟疑,怯生生道:“不是昨晚,你昏睡三天三夜了。”   霍锦宁了然,又有些奇怪:“你家中没旁人?”   阿绣摇了摇头:“只有我在家。”   凤姑伤了手,不能梳头,她又孤掌难鸣,故而这几天主顾那里都辞了假,而凤姑一直没回来,只托人来家里告诉她,说出门去走亲戚,把她一个人留在了家。   霍锦宁点头,刚开口想说什么,却忍不住低声咳了几下,这一咳就牵扯到了伤口,他脸色一白,疼得撕心裂肺。   阿绣犹豫着,从柱子后面磨蹭出来,拿起桌上倒扣的茶杯倒了杯水,走到床边,扶起霍锦宁,把枕头立起来垫在他身后,小心的喂他喝了水。   霍锦宁早就口干舌燥,清水入口,滋润肺腑,说不出的甘甜愉悦。   一只冰凉的小手试探着在他额头上轻碰了一下,像一片羽毛般轻盈,然后迅速的收了回去。   “烧退了。”   阿绣松了一口气,他烧了整整两天,断断续续,她用尽办法,吓得快要哭了。   霍锦宁闻见自己身上的浓郁味道,疑惑道:“你用擦酒为我退烧的?”   阿绣一僵,不期然的想起那晚烛光下所见的年轻男子精壮的身体来......   她腾地站起身,结结巴巴的说:   “我、我去做饭——”   逃也似的跑到了厨房,关上门,将滚烫的脸贴在冰凉的门板上,阿绣缓缓蹲下身子。   阿绣啊阿绣,你真是个不知羞的小娘鱼!   念着霍锦宁昏迷刚醒,阿绣只挑好克化的吃食,熬了一锅浓稠的小米粥,又蒸了一笼糯米糕,放在漆木托盘上,端进屋里。   霍锦宁伤在右肩,抬手不便,阿绣小声说:   “我喂你。”   说着用白瓷小勺舀了一勺金黄的粥,就要往他嘴里送。   霍锦宁失笑:“小姑娘,你不看着点,恐怕这碗粥都会叫你喂到我脖领子里。”   阿绣鼓起勇气,抬起头,克制住手臂的颤抖,缓慢的把粥喂给他,迎着他近在咫尺的幽深目光,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   虽然这几日她几乎是贴身照料,可这样直面他清醒的模样,却还是第一次。   霍锦宁看出小姑娘的不自在,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绣,方阿绣。”   “可有十五岁?”   “上个月刚满十四。”   霍锦宁心中一哂,果然还是个孩子。   “你认识我吗?”   阿绣手中一抖,勺子里的粥就洒出来几滴,她慌慌张张的放下碗,拿出怀里的手帕擦了擦,低着头,细声细气说:   “我只是听人说,你是从上海来的霍少爷,那天你在长寿桥边,买了我的花......”   霍锦宁点头,将自己衬衫左右袖口上了两枚蓝宝石袖口解下来,递给她:   “这几天麻烦你了,我如今不方便出去,可能还要在这里养几天伤。”   他不是没有安排,只是做戏做到底,现在阴差阳错能藏身这里,似乎是更好的选择。   阿绣连忙推拒:“不,我不要,我知道有歹人要害你,你放心,我不说出去......”   “你怎么知道有歹人要害我?”   “因为,因为......”阿绣垂下头,小小声说:“因为,你是好人,伤你的人一定是歹人......”   这话说得幼稚极了,委实是个单纯的小孩子。   不经意瞥见她低垂着头,黑发绑成辫子,露出尖尖的耳朵,白得透光,小小耳垂上一点点耳洞,什么也没戴。   他把袖扣塞进她的手里,笑道:“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成色尚可,回头找工匠改成对儿耳坠子你带着玩吧。”   阿绣摊开手,只见两颗蓝色的宝石躺在她瘦小的手上,精致的切割工艺,让宝石折射出剔透的光,比何太太那条宝贝的西洋项链上的宝石光泽还要美。   她轻轻的合手握住,好像握着两颗璀璨的星星,又好像是两颗晶莹的糖,凉凉的,甜甜的。   吃过饭,换完伤药,阿绣收拾着东西,霍锦宁看见那本桌上放着的旧书,伸手拿了过来。   书皮已经略旧,封面上写着《红楼梦》,却是很薄的一本,随手一翻,只有前三十回。纸张软踏踏的,显然有些年头了。   阿绣一惊,好像被发现了心底的隐秘一样:“那个......”   这是她最宝贝的一本书,从小看到大,一字一句倒背如流。这几天她日夜照顾他,不敢合眼,困极了,便又把书拿出来翻了一遍。   豆蔻之年,还不懂什么男女之情,对情生意动的所有念想,不过是那一句,这个妹妹我曾见过。   “你识字?”   阿绣轻轻嗯了一声,手指不自觉揪着衣角,揪来揪去的:“没有正经念过书,是跟人学的。以前隔壁住了个教书先生,姓范,我央他,他就教我了,这本书也是他送我的。”   “教了多久?”   “三个月。”   “上面的字你都认识?”   阿绣点点头,又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不大能看懂。”   霍锦宁笑了笑:“这是残本,况且你年纪小,读起来也艰涩些,没请教那位范先生吗?”   “范先生离开笙溪好些年了。”阿绣说,“听说他是以前的秀才,但没去做官,跑去和人闹革命,被官府抓进大牢,差点杀头,后来才逃回家乡的。”   这些都是邻里街坊的闲言碎语,范先生自己不承认,只是他经常独酌自饮,酒酣耳热会兴冲冲的谈起当年在京城的事,然后欣慰的说:皇帝倒了,民国成立了,中国有救了,有救了......   “可是后来,没过多久,听说外面又乱了,说京城有个姓袁的当了皇帝,范先生又生气又伤心。第二年南边打起来了,范先生就坐不住了,他卖了所有家当和书,去一个叫云南的地方参军了,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说到这里,阿绣不禁有些难过。   范先生其实是凤姑的心上人,是凤姑从小就想嫁的人,范先生义无反顾的走了,只跟凤姑说,别等他。   凤姑哭得昏天黑地,一边哭,一边骂:“哪个要等他?哪个要嫁给他?他以为我方阿凤没人娶吗?!”   第二年春天,凤姑就赌气一样匆匆的嫁了人。   霍锦宁轻叹了一声。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你才四岁?那么小的年纪只学了三个月的字就能读《红楼梦》,你很聪明,可惜......”   可惜生在穷苦人家,没机会读书。   “你想上学吗?”霍锦宁忽然问。   阿绣眼睛一亮,而后又慢慢黯淡下来了,低低道:   “想也没用。”   笙溪镇上的女孩子从来都不上学堂,很多连字也不识一个,她要是读书会很奇怪的,会让周围的阿婆阿公都指指点点的。   霍锦宁自然明白她心中所想,轻轻摸了摸她低垂的小脑袋,没有说话。   炽热的温度透过发丝头皮传来,阿绣再一次羞红了脸,但她心中有别个事,她咬了咬唇,鼓起勇气问道:   “我,其实不太懂,范先生有学识,也有见地,为什么要去参军?”   为什么抛下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为什么去选择一条生死未卜的路?是为名,还是为利?   她读书不多,但经常听镇上茶楼里评书演义,也知道历史上朝代更替,今天赵家坐天下,明天李家坐天下,谁当皇帝有什么打紧?反正日头还是要一样的升,河水还是要一样的流,老百姓的日子还是一样的过。   这话她憋在心里好久了,不敢问谁,也不知道该问谁,自从范先生走后,在凤姑面前,她连这个名字都不敢提。   眼前这个人是上海的富家少爷,通身贵气,西洋做派,和小镇上的人都是顶不同的,他一定见多识广,他会不会知道呢?   霍锦宁沉默了很久,他看着小姑娘水汪汪的眼睛瞧着他,这是一双江南水土滋润出来的眼睛,就像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她见风吹,见花落,见水流,见云起,就如同这小镇一样,依山傍水,幸而又幸的在这乱世偷得浮生片刻。   不知外间战火纷飞,动荡不堪。   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   “因为他想让千千万万个小阿绣都有书念。”   民国三年,袁总统复辟登基,蔡将军在云南宣布独立,护国战役轰轰烈烈打了两年,无数热血青年舍生忘死,把年轻的生命献给了民族未来。   这世上还有许许多多抛家舍业的范先生,许许多多与爱人生离死别的凤姑,许许多多想上学却不能上学的阿绣。   他们需要一个太平盛世,他们需要一个强大而自由的新中国。   作者有话要说:  1915年袁世凯复辟称帝,蔡锷将军对袁彻底失望,但为了打消袁的戒心,他表面装作赞成帝制,整日里出入风月场所,醉生梦死,私下里和梁启超等人密谋“倒袁”计划,后来在名妓小凤仙的掩护下逃离北京,假意前往日本治病,辗转奔赴云南,招兵买马,组织了反对袁世凯的护国战争。   最广为流传的,是蔡锷离京临别时,对小凤仙说过的那句话吧   ——奈何,七尺之躯已许国,再难许卿。   这一走,就真的是诀别。 第14章   “姐姐!姐姐!今天先生的测验,我得了一百分!”   萧珏高兴的把试卷拿给萧瑜。   萧瑜接过扫了一眼,笑道:“还成,想要什么礼物?”   萧珏小脸涨红,小声说:“姐姐,你上次说要带我出去玩的......”   “还记得呢?好,我言出必行,让金环给你换套衣服,我悄悄带你们俩个出去玩。”   “姐姐万岁!”   萧珏乐的不停拍手,他今年七岁,走出这个小院子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对外面的世界好奇的不得了。   “小姐?”金环有些迟疑,也有些激动。   小少爷被关在这个锦屏苑多久,她就陪了多久,她都快要忘了外面是什么样的了。   可她还是有些担心,怕老太爷怪罪。   “没事儿。”萧瑜示意她安心。   自从她和霍锦宁从国外回来,全家都在等着她嫁进沪上霍家,谁敢惹她?而最近政坛局势又变,萧老太爷每天几乎快搬到府衙住了,哪有闲情管家里这些事,也许他早就忘了锦屏苑里还有这么一个孙儿。   “霍祥,备车,我们出去。”   霍祥有点为难:“小姐,那听您的意思,咱们是从后门走?”   闻言,萧瑜脸上笑容淡了几分:“他还等在那里?”   “是啊,云老板已经在后门等您七天了,天不亮就来,入夜了才走,不见到您誓不摆休。好歹是没杵在前门,这要是让别人看见了,可不成样子。”   萧瑜失笑:“他这是跑这儿来点卯了?”   那天陶然亭,梁瑾反串了一曲《山桃红》,端得是情意绵绵。然而萧瑜丝毫不为所动,客客气气的起身告了辞。   然后萧瑜就再没上戏楼听过戏,也没再见过梁瑾,再后来他就每天来萧府后门等着。   “也罢,那就见一面吧,把话说清楚。对了,霍祥,把我昨儿个让你卖的那盏八角琉璃宫灯拎着。”   “好勒——”   萧瑜换了一身黑白骑马装,领着萧珏出了门,果然见门外梁瑾还站在那里。   他穿了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子,脸色苍白,脸颊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不少,衬得那双凤目幽深执拗。   他看见萧瑜,眼前一亮,他从怀中拿出一方雪白的手帕,上前一步:   “二小姐......”   萧瑜抬手制止了他,伸手接过霍祥手里的宫灯,拍了拍萧珏的头:“和金环姐姐先上车。”   然后她示意梁瑾跟他走到一边,没等他开口,先将宫灯递给了他:   “云老板,那天一盏牡丹纸灯,云老板有心了,今日薄礼回赠,还望不要嫌弃。”   梁瑾垂眸看了一眼那盏精美的琉璃灯,没有接,他睫毛颤了颤,捏紧了手中的帕子,轻声说:   “二小姐这是打算与我恩断义绝吗?”   “云老板说笑了,本就无甚恩义,何来断绝一说?”   梁瑾使劲抿了抿唇,切切道:“二小姐是在下知音。”   萧瑜无奈失笑:“云老板也是明白人,不过风月场上逢场作戏,你怎么也当了真?”   梁瑾脸色一白,却仍是固执的望向她,一字一顿道:   “我认定的事,就是一辈子。”   话已至此,萧瑜有些失了耐心,脸上笑意转冷,   “云老板,你当我是孝子还是凯子?捧过戏子不过图一乐呵,你要想找靠山真的找错了人。满城皆知,我早许了人家。”   “你当我是什么人?”梁瑾眼眶发红,“我不求,我什么也不求。”   “那就更不行了,过去年少荒唐也就罢了,如今你让霍家二少爷的脸面往哪放?”   “我对你——”   “好了,你不要再来了。”   萧瑜再不听他多说,转身就走。   大步上了汽车,她吩咐霍祥:   “开车吧——”   说完就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任汽车缓缓启动离开。   萧珏趴在后玻璃上看着远远离去的萧府后门,和依旧站在那里的梁瑾,然后回头看了一眼表情冷淡的萧瑜,不敢多说。   他坐回座位上,附在金环耳边悄声说:“金环姐姐,那个长得好好看的哥哥,好像哭了.......”   上一次萧珏所谓想去看戏的愿望,说来不过是因为萧瑜爱看戏,而且他也并不知道萧府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故而这次萧瑜带他出来,直接去了城郊的马场。   这日万里无云,天清气爽,马场上绿荫片片,几匹高头骏马悠闲的在远处低头吃草。   廖季生纵马疾驰,离老远就向他们招手,喊道:“萧瑜——”   萧瑜笑着点头:“三哥。”   这个马场这些年几经易主,可他俩一直都是这里的常客。   转瞬廖季生就骑到了跟前,“吁——”的一声勒紧缰绳,停了马,问道:“这就是你弟弟?”   萧珏一下车就兴奋得不得了,抑制不住的跑来跑去,几乎想在马草地上打滚翻跟头。   萧瑜无奈摇头,让他跟着叫人。   “三哥好!”   “好小子,想不想骑马玩?”   “想!”萧珏激动的小脸通红。   廖季生爽朗一笑,让人牵了一匹通体雪白的幼马过来,“去吧!野去吧!”   萧珏欢呼一声,扑了上去,迈着小短腿就想爬上马背。   那牵马的仆人急忙抱住他,“小祖宗哟,你可慢着点,让小的一步步教你。”   廖季生跟萧瑜道:“你放心,我的人都是好手,保证摔不着这孩子。”   萧瑜笑道:“当年我骑马就是三哥教的,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金环却有些焦急,眼巴巴望着萧珏那边,“小姐,让金环看着小少爷吧。”   萧瑜点头,金环立马跟了上去。   廖季生干净利落跳下马背,牵着马,和萧瑜并肩而行。   “我说小瑜儿,如今你成了京城十八家戏楼的东家,日进斗金,我还没恭喜你,你怎么愁眉不展的?”   萧瑜一愣:“我有吗?没什么大事。”旋即笑笑:“这还不是三哥的功劳,我一人无凭无靠的,怎么能镇住场子?”   “诶呦,跟三哥甭来这套,你可别学得跟霍二那小子似的。”   “他怎么了?”   “以前还凑合,就这回从西洋回来吧,你瞧瞧他那举手投足都憋着一肚子坏水的德行,端得是衣冠禽兽的奸商样儿!”   萧瑜顿时乐不可支,虽然不厚道,可她怎么觉得廖三哥说得这么对呢?   “孙家那九小子前几天从天津回来了,你知道吧?”   “听说了。”萧瑜点头:“孙老太爷下月大寿,他这小儿子肯定要回来。”   “孙家现在风头正劲,我就不去露面了,免得碰上家里的人,你替三哥走一趟吧。”   萧瑜随口应下:“成啊。”   过了一会儿,下人牵着萧珏骑马溜达回来。   萧珏从马上下来还依依不舍,一脑门汗还浑然不觉,金环掏出手帕给他擦汗,生怕他着了凉。   廖季生问他:“骑马好不好玩?”   “好玩!”萧珏兴奋道:“我在马背上感觉自己好像有了翅膀,要飞起来了!”   萧瑜笑了笑:“这就飞起来了?你以后坐上飞机才是真能飞起来呢。”   萧珏眼前一亮:“飞机?那是什么?真的可以飞起来吗?”   廖季生跟他解释:“飞机是洋人造的东西,长得像鸟一样,像汽车一样有人开,坐上去就能飞上天,想飞多高就飞多高。”   “那我要坐飞机!”萧珏拍手欢呼道:“我以后还要开飞机,我要开着飞机,带着姐姐和金环姐姐飞上好高好高的蓝天!”   说着,他张开双臂像鸟一样,跑来跑去,好像真的能飞起来一样。   常年困在锦屏苑四方天地,他多么渴望无拘无束的自由,总有一天,他要飞上蓝天,飞到月亮上,再也没人能抓住他!   .   萧瑜带着萧珏在外面玩了一整天,回来时,天都黑了。   萧珏早就累得不行,胡乱吃过晚饭就上床睡觉了。   霍祥走过来,小心翼翼的禀报萧瑜:“小姐,那位还在门外站着呢,我瞧这天乌云密布,好像要下雨了......”   “跟我说,我是能拦着雨不下不成?”萧瑜不咸不淡的瞥了他一眼,“还是你想给他去送把伞?”   霍祥抬手扇了自己嘴巴一下,告饶道:“我多嘴,小姐您别生气,我这就给您烧水泡茶去!”   萧瑜走进书房,随手拿起一本书,坐在桌旁翻看起来。   不一会儿,果然听见外面雷声阵阵,闪电破空,然后豆大的雨点子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嗯,春雨贵如油,是场好雨。她心中想。   一壶热气腾腾的安神茶端到了她面前,金环在她桌上又摆了几盘小点心。   “小姐,熬夜看书,胃里不能空着,我看您方才就没吃几口。”   萧瑜神色缓了缓,“我知道了,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去睡吧。”   “金环不困,金环要给小姐红袖添香。”   萧瑜失笑:“都哪里来的词,快回去吧,我一会儿乏了就去睡了。”   金环应下,临出门时看了看门外的天,还是忍不住对萧瑜道:   “小姐,外面下的是冰雹。”   萧瑜眼皮一跳,叹了口气,放下书。   霍祥匆匆忙忙的跑来,站在她面前,欲言又止,十分欠揍。   “有话快说!”   “是,小姐!那位在门外晕倒了!”   萧瑜几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那就赶紧送医院去吧,跟我说什么!”   “诶,好嘞!” 第15章   江南春雨正急,雨落屋瓦声音清脆。   霍锦宁百无聊赖躺在床上,突然觉得额头一凉,一滴水滴在了头上。   他抬手抹掉雨水,有些好笑。   这屋子房顶漏雨,阿绣已经把家里能接水的家什都摆出来接水了,连床上都放了一个盆,一个碗,他一动不敢动,生怕把盆碗碰洒了,弄湿被子。   这回连头顶也遭了殃。   索性翻身下床,在桌边还算干松的地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拿起那本破旧的红楼梦翻看起来。   阿绣进门就看见这一幕,骇了一跳,连忙道:“你怎么下地了?快躺起来,别动了伤口!”   “我只是伤了肩膀,下地走动还是无妨,你不用担心。”   阿绣将托盘放在桌子上,不放心的看了看他的肩膀,确定并没有血渗出来,这才罢休。   霍锦宁掀开托盘上扣着的碗,问道:“你做了什么?”   “艾草糍粑,刚蒸出锅,你快尝尝!”阿绣欢快道。   这是她最喜欢的点心,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霍锦宁看着那一团团绿油油的糕点有些迟疑,终于还是拿起了一个尝了一口。   说实话,这些天阿绣做了很多糕点,除了形状颜色外他吃着并没有什么差异,都是软黏黏,甜腻腻,他是真的吃不惯这些女孩子家爱的东西。   但看着小姑娘期待的表情,他还是说:“味道很好。”   阿绣抿嘴偷偷的笑,心里快活的不得了。   她也坐了下来,拿起一个艾草糍粑,用手托着垫在下面的粽叶,小口小口的吃起来。   她看见霍锦宁在翻看着那本《红楼梦》,于是问他:“你上次说这书是残本,那么还有多少?后面的故事是怎样的?”   “曹公著《红楼梦》只传世八十回,后有高鹗续书四十回,是个长长的故事,你只看了一个开头,后面不是什么好结局。”   阿绣一愣,连糍粑也忘了吃了,期期艾艾的问:“怎么会?怎么会是不好的结局?前面明明花团锦簇,一片祥和,后面怎么会不好?是不是那续书的人续错了?”   “高鹗续作,好坏各在人心,但就算依着曹公本意,草灰蛇线,伏延千里,原作也该是悲剧收场。”霍锦宁淡淡道,“正因开头花团锦簇,一片祥和,结尾才是大厦倾颓,各奔东西。”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阿绣放下糍粑,心中一团乱麻。   从小到大,这半本《红楼梦》她翻了成千上百遍,一字一句倒背如流,贾府初遇,黛玉葬花,共读西厢,元妃省亲...原来这些热热闹闹的故事,这些形形色色的人都不得善终吗?   她还小,不懂得盛极必衰、物极必反的道理,也不懂得所有既定的结局,也许命运在一早就告诉了你。   霍锦宁见她神色惶恐,心里软了软,笑道:“怪我,不该告诉你,书里的故事不圆满,是要人们牢记珍惜眼前,书外的故事圆满就成了。”   阿绣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不期然觉得心里一角似乎空空的,低头不再说话。   一时间,屋中只剩下雨滴打落在各个瓷碗木盆里的声音,滴啦滴啦,连成一片,好像是什么合奏的乐器。   忽然,这一片音韵中,插入了一个激烈的敲击声:   “阿绣!开门!阿绣,你在干什么?快开门,雨怎么下得这么大......”   阿绣一僵,她惊慌失措的看向霍锦宁:“是凤姑回来了!”   怎么办?要是被凤姑发现她在房间里偷偷藏了个男人该怎么办?   霍锦宁安抚她道:“别着急,镇定些,你去开门,就当做没这回事,我在房间里不出去,她不会发现。”   霍锦宁笃定的声音让她平静了不少,是啊,凤姑从不会到她的屋子里来,只要小心些,不会被发现的。   她攥紧了拳头,深呼吸了几下,跑去开门。   门一打开,凤姑收了油纸伞,迅速的挤了进来,不住的抱怨:“这雨下得真大,我的鞋袜全湿了,阿绣,屋子有没有漏雨?”   “没有,没有漏雨。”   阿绣一边帮忙放伞,一边小声说。   凤姑狐疑的看向她:“阿绣,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这小姑娘最是胆小,从来不会撒谎,还没骗人,自己先心虚得不得了。   “没有!”   凤姑目光如炬:“你是不是在家闯了什么祸?是烧坏了厨房?还是洗破了衣服?”   “没有......”   阿绣被凤姑盯得快要哭出来,憋了半天,突然憋出来一句:“其实,我不小心把你的梳子摔坏了......”   凤姑尖叫:“哪一只?”   “就是,紫檀木的那只。”   凤姑一把推开她,风风火火的跑回屋子,打开梳妆盒,翻找了一番,发现那只她最最宝贵的紫檀木梳果然不见了。   “方阿绣!”凤姑伸指头不停的戳着阿绣的头,恨不得在上面戳出一个洞来:“摔坏的木梳呢?”   “我怕你发现,悄悄扔了...”   其实她没有摔坏,只不过拿去给霍锦宁梳头了,可是看现在凤姑要吃人的模样,她有些后悔拿这把了,如果是黄花梨木那把,也许凤姑不会气成这样。   “你,你!”凤姑气得半天说不出来话,指着她“你”了半晌,终于丧气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算了,算了......”   阿绣很意外,她结结巴巴的问:“凤姑,你,你不生我的气吗?”   “打死你个小娘鱼木梳也回不来了,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凤姑叹了口气,幽幽道:“那本来就是留给你的嫁妆,现在没了一件,到时候你也少一件。”   阿绣一愣,她知道凤姑有多么宝贝这个梳妆盒,她从来没有想过凤姑要把这个梳妆盒留给自己,她也从来没想过凤姑在考虑她的嫁妆。   “嘴巴张那么大干什么?没爹没娘,再没点嫁妆,哪个后生敢娶你?”凤姑瞪了她一眼,不耐烦的挥挥手赶她走:   “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我累得快睡着了,晚饭做好时再叫我。”   “哦。”   阿绣乖乖的应下,转身就走,临出门时突然被凤姑叫住: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离开笙溪镇,去广州的话......”   阿绣吓了一跳:“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   “也是,广州实在是太远了。”凤姑喃喃自语,“好了,我只是说说,你出去别忘把门带上。”   阿绣觉得凤姑有事瞒着她,虽然她自己也有事瞒着凤姑,可是她总觉得凤姑瞒着她的事情更严重。   她从木柜里抱出棉被时,还在想着这件事,一不留神磕了头,疼得诶呦一声蹲了下来。   霍锦宁好笑:“想什么呢?”   “没什么。”   阿绣很不好意思,低着头把被铺在地上。   “你在干什么?”   过去几天,都是霍锦宁睡在阿绣房里,阿绣偷偷睡在凤姑房里,现在凤姑回来了,她也只能回来了。   霍锦宁起身下床,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按到床上,“你不会以为我会叫一个小孩子睡地上吧?”   “可你是病人。”   “但我也是大人。”   “我,我不是小孩子......”阿绣小声辩解。   霍锦宁一笑:“那你和我一同睡床上?反正你人瘦瘦小小的,也不占地方。”   阿绣的脸一下子就红透了,“那,那怎么行......”   “所以,你就听我的,再吵,要把凤姑引来了。”   于是这一晚,阿绣睡床上,霍锦宁睡在了地上。   可阿绣辗转反侧,心里极为不安,总是怕地上太凉或太硬。   霍锦宁轻声说:“你不用为难,只睡这一晚,明天我就走了。”   这一句话又如一颗炸雷响在阿绣耳边,她猛地睁开眼睛,喃喃道:“你,你要走了啊......”   是啊,他不过是暂时在这里养伤,无论十天二十天,他终究是要走的。   他是上海来的富家少爷,她不过是小镇上的梳头娘姨,天上地下的人,本来不该有交集。这十来天的日子,就像是做梦一样,一眨眼就过来了。   他来过这间屋子,他睡过她的床,他枕过她的枕头,他盖过她的被子,他用过她的木梳,他吃过她做的饭,而这一切,马上就要过去了。   她轻声问:“上海是什么样子的,您能给我讲一讲吗?”   “上海?”   他轻笑了一声,在夜里凭显低沉清雅。   “上海有很多楼,很多车,很多人,有十里洋场,灯红酒绿,笙歌不夜,还有花园洋房,外滩广场,电影明星......”   “啊,那真是极好,极热闹。”   “可这一切都有代价。”他慢慢道:“想留在那样的地方,想过着那样的生活,都要付出代价,你还不懂。”   她心中一片烂漫:“也许我以后会懂。”   但他希望她永远不懂,他轻叹了一声,。   “睡吧。”   阿绣应了一身,轻轻翻了个身,把脸埋在被子里,让眼泪慢慢的流出来,打湿被子。   她一点也不怕霍锦宁发现,她最会这样不出声的哭了,谁也发现不了。   她忽然想起来书中那支曲子里的词: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木石前盟,也许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吧。 第16章   翌日一大早,阿绣和凤姑匆匆吃过早饭,出去挨家挨户的给人梳头,像过去每一天一样。   只是这一次,阿绣分外的心不在焉,时不时的走神。   她临走前将一碗热腾腾的小馄饨焖在了锅里,不知道霍锦宁起来时能不能找见。   他说今天会走,却没说上午还是下午。她很怕是早晨,这样等她回去时他已经不在,连道别都没有。她也很怕是晚上,让她亲眼看着他离开,她一定会很难受很难受。   “想什么呢?”凤姑伸手捏了一下她的小脸,“打起精神来!到何老爷家了。”   今天最后一家,是何府。   两人从偏门进了何府,穿堂过榭,来到梳妆堂。   静候片刻,四位太太打扮的花枝招展,姗姗来迟。   今日,她们身后还多了一个翠歌。   原来何老爷终于把翠歌收入房里,四位太太变成了五位。   往常每天争风吃醋的四位太太如今化敌为友,亲亲蜜蜜的在一起说话,不约而同的冷落翠歌。   翠歌也不在意,顾自坐在另一边,对着水银镜子比划着今天该戴哪一条项链,故意搔首弄姿。   大太太开口,打破局面:“凤姑的手可是好了?”   凤姑笑着回道:“劳太太记挂,今个终于能沾水了。”   “我还真是喜欢极了凤姑你的手艺,这几日下面丫鬟凑合梳的,我怎么都觉得不满意。下回你要是不得空,叫阿绣来就成,我看上一回她不也是梳的挺好?”   “太太说笑了,阿绣还小,当不了事。”   大太太从镜子里看了阿绣一眼,冲她笑眯眯的招了招手:“过来,我看看。”   阿绣正在发呆,凤姑偷偷捅了她一下,“阿绣愣着干嘛?大太太叫你过去呢。”   她这才回过神来,轻手轻脚走了过去,低头唤了一声:“太太。”   大太太笑了笑,伸手抬起了她的下颌端详了下:   “正是豆蔻年华的水灵时候,模样倒是端正,就是胆子小了些,但以后成了家就好了。”   凤姑意识到了什么:“太太…”   不等她说完,大太太就道:“凤姑,我有个远房表弟,常来往苏州做些小买卖,家里殷实,就是身边没个照顾的人,让阿绣去伺候他如何?”   凤姑顿了顿,笑了起来:“大太太的表弟定是富贵人家,我们阿绣小门小户的,没见过世面,哪里配得上?”   阿绣想说话,却被凤姑死死的拽住,不敢开口。   一旁的翠歌忽然嗤笑了一生,慢条斯理道:“大太太真是好算计,我听人说您那位表弟一把年纪,吃喝嫖赌抽一应俱全,这个小娘鱼进了门,岂不是跳进火坑再也出不来?”   大太太瞪了她一眼,不咸不淡道:“他不过是年纪轻,心不定,娶了媳妇,再过几年就好了。怎么,凤姑你不同意这门亲事?”   凤姑脸色发白,到底还是恭敬笑道:“哪里会呀?能和太太攀上亲事,是阿绣的福分,阿绣,还不快谢谢大太太。”   阿绣如木偶一样被凤姑按着跪下,磕了头。   大太太脸色这才缓和了几分,将手腕上金镶玉的镯子退下来,赏给了阿绣,嘱咐道:   “好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我叫他下个月来迎亲。你嫁过去后,要勤快贤惠,帮他操持家务,早早开枝散叶,懂了吗?”   阿绣失魂落魄的被凤姑拉回家,凤姑的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进屋大门一关,阿绣一直在眼眶打转的泪水就唰的一下掉了下来。   凤姑有些烦躁:“哭什么哭?真不知道大太太看中你哪点了,许是想找个胆小老实的,偏偏就留意了你。”   “凤姑,我不想嫁,求求你,我真的不想嫁…”阿绣拉着凤姑的手抽泣。   “你不想有什么用?今天大太太发话,那就是事儿已经定下来了,没有回旋余地,要是早几天说不定还好说。”   凤姑懊悔了一阵,跺了跺脚,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好半天,她终是终于叹了口气,“算了,都是命。阿绣,你嫁吧。”   阿绣不可置信的抬起头,“凤姑——”   “何老爷在笙溪只手遮天,得罪了大太太,我们如何在镇上活下去?况且,你早晚要嫁人的,他家境殷实,总比家徒四壁强,你嫁过去不用吃苦。”   “可、可是,你不是说以后会有很多后生来家里提亲吗?”   凤姑苦笑了一下:“傻姑娘,那不过都是逗你玩的,你没爹没娘嫁妆不厚,我名声又差,哪个正经人家愿意娶你?”   阿绣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好像这么久以来都被骗了一样,心底里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崩塌。   她咬唇,倔强道:“我不嫁,我一辈子不嫁,我要一直跟着凤姑。”   往常这话也说过很多次,凤姑都是笑着骂她傻,而这一次凤姑却有些不耐烦:“别像个小孩子一样不懂事,我不可能一辈子带着你,我——”   她一狠心:“过一阵我就要去广州了!”   话终于说出口,凤姑也就索性不瞒她了,直话直说道:“你记不记得桂花弄给我打梳妆台的木匠李?我和他好上了,他兄弟在广州十三行那边跑生意,赚了不少钱,他也要过去,我决定和他一起下广州。”   原来凤姑这段日子遮遮掩掩的是这件事,前几天她早出晚归又说走亲戚,也都是去了木匠李那里。   “那,那能不能带着我?”   她小声央求。   凤姑火气一下子涌上来:“你还嫌拖累我不够吗?你知不知道他愿意带我走有多不容易?我养了你快十年,早就仁至义尽了,要不是阿姐临死前反复求我,我一早就把你送人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不是阿姐的女儿,阿姐在京城嫁的那个男人早就死了!”   阿绣身子晃了晃,几乎有些站不住,她惶恐的看着凤姑,心里渐渐一片冰凉。   奶娘死后,她很害怕,她一直都很努力的干活,很小心的做工,很乖很乖的听话,希望自己有那么一点点用,可原来凤姑早就嫌弃她了。   她不要她了,她要和她的男人私奔了,她恨不得立刻甩了她,她甚至不惜把她嫁给一个吃喝嫖赌俱全的男人。   凤姑看着阿绣脸色惨白,摇摇欲坠,有些后悔脱口而出的话,但仍是狠下心肠,冷冰冰道:   “从今天起,你哪里也不要去,就留在家里等着嫁人吧。”   而后她又叹了口气:“阿绣,女人的命就是这样的,你不要做无谓挣扎了。”   两人相对僵持,院子里静悄悄的。   这时,阿绣房间的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   凤姑吓了一跳,大叫道:   “谁?谁在屋里?”   开门的是个年青男人,灰衣短打,板着个脸,他冷冷的看了凤姑一眼,凤姑一僵,喊了一半的话就噎在了嗓子里。   阿绣也没见过他,可他一转身露出身后那人,她就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   霍锦宁缓缓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站在院子里。   他还穿着那件白色衬衫,受了伤,沾了血,被阿绣洗干净,穿了好几天,已经皱皱巴巴的了,可是穿在他身上一点也不显得狼狈。   旁人是人靠衣装,可有的人即使风尘仆仆,一身污泥也掩不住骨子里的气度。他站在那里,连阿绣家的小院子都显得逼仄了起来。   他对凤姑颔首,淡淡道:“之前遇上些麻烦,承蒙阿绣姑娘收留,未经主人同意,在这里借宿几天,实在抱歉。如今我该走了。”   凤姑骤然看见自己冒出来了两个陌生男人,已经吓得说不出来话,现在听霍锦宁这么一说,又气又急,差点昏过去。   “什么借宿?你到底是谁?你对阿绣做了什么?她还是清清白白的大姑娘,你从她的屋子里走出来,她还要不要嫁人了?”   凤姑不可置信的看向阿绣,简直想象不出这怯生生的小姑娘敢做出这么胆大包天的事来,她死死抓住阿绣的手腕,质问她:   “你说!你是不是被他占了便宜?是不是被他……你,你到底还知不知羞?要不要脸?”   阿绣眼泪又掉了下来,她委屈的说:“我没有,凤姑,我没有…”   霍锦宁不轻不重的扫了她一眼,面色不渝:“别在她面前说这种难听的话,她还只是个孩子。”   他看向霍吉,霍吉会意,从袖子里拿出两根黄澄澄的金条,上前递给凤姑。   凤姑有些傻眼:“这是……”   “阿绣是个好孩子,她不愿意嫁人,你不要逼她,让她跟你去广州吧。”   “霍少爷…”   阿绣泪眼朦胧的看向霍锦宁,泪水模糊了眼睛,可她还是固执的抬头看他。   她看着霍锦宁走到她面前,轻轻的,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头,告诉她:   “别哭了,我不是告诉过你,要经常笑一笑吗?我要走了,你好好保重。”   霍锦宁转身向门外走去,阿绣在后面执拗的望着他,随着他的脚步,她的心跳如雷,每一声都重重的响在耳边。   短短半天里,发生太多太多的事了,比她过去十几年里发生的都要多。有人给她说亲了,凤姑不要她了,凤姑要去广州了,她也要离开笙溪了。   而他,要走了。   今生今世,来生来世,他们说不准都遇不见了。   她不想走,她好想一辈子都留在这个小镇上,大街小巷,东家西家的跟着凤姑给人梳头,下午在桥边帮哑婆婆卖花,一坐就是一下午,她看水流,看云舒,春天去采艾草,秋天去摇桂花,一年一年,日子就这样过去。   可是,不行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金玉满堂,也会零落成泥,琼楼玉宇,也会大厦倾颓。   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一股子勇气,阿绣突然挣脱了凤姑的手,跑出门去。   “霍少爷——”   霍锦宁还没走远,闻声回首,只见阿绣从门里小跑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霍少爷,求求您带我一起走吧!”   既然都是离开,那么上海与广州有什么分别?凤姑说的对,她只会是累赘,即使去了广州,她也终究会被抛弃,被嫁给不知道什么的人家,这样的日子,她不想要。   她抬头,逆着光,她看不清霍锦宁脸上的表情,只听见他淡漠的声音:   “你跟着我,能做什么呢?”   “我可以做丫鬟,做绣娘,我可以做女红,做饭,洗衣服,我,我还可以,给您夫人梳头……”   面前的人忽而轻笑了一声:   “我夫人,怕是不需要梳头的……”   阿绣心中一紧,差点又要哭出来。   霍锦宁轻轻的叹了口气,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孩子,瘦小纤细的身子微微颤抖着,那样胆小,却又那样倔强。   “我本来不想打扰你平静的生活,现在看来,将后半生托付于旁人,果然不存在安稳……罢了,你去收拾收拾吧,我等你。”   阿绣走进门时,正对上凤姑的目光,刚才的一切她已经都看见了。   凤姑一言不发,转身进了门。   “凤姑——”   阿绣一急,赶紧追了上去。   只见凤姑走进卧房,拿出了她的梳妆盒来。   “阿绣,你过来。”   凤姑把这个从外婆传给娘,娘传给她,她出嫁抱着的漆木雕花梳妆盒,郑重的交给了阿绣。   “凤姑…”   阿绣觉得自己过去十几年来流的眼泪,也没有今天这一会儿多。   “傻姑娘,哭什么?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凤姑很高兴。我是寡妇,他是鳏夫,留在这里会被人指指点点到死。我求过他,他就是不答应带着你,凤姑也舍不得把你嫁给…”   凤姑说着,抬手擦掉眼泪,笑了笑:“算了,说这些都没用了。那个霍少爷看着很有钱,人也很好,你跟着他不会吃亏的。”   “这个梳妆盒还是留给你做嫁妆,可惜凤姑不能看着你出嫁。女大不中留,早晚有一天要跟人家走,别恨凤姑。快走吧,别让人家等你久了。”   凤姑抱了阿绣一下,不等她反应过来,又把她推出门。   “走吧,我也很快就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阿绣出了门,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   又听凤姑在身后喊道:“阿绣,以后别来找我,听到没有?”   阿绣狠狠的点头,然后抱紧了沉甸甸的梳妆盒,大步跑远了。   镇外的小路上停着一辆黑色的福特车,阿绣是第一次坐汽车,也是第一次见到汽车,她怯生生的看着霍吉替她打开的车门,不知所措。   霍锦宁好脾气的告诉她:“抬腿迈进去,坐下就可以了。”   “哦。”   阿绣愣愣的点头,然后一下子又不知道该迈哪条腿。   这时候,突然有熟悉的猫叫声传来。   阿绣一抬头,看见一只灰扑扑的小猫冲过来,嗖的一下跳上了她怀里的梳妆盒。   “阿鱼,阿鱼你怎么来了?”阿绣手忙脚乱,差点摔倒。   “阿鱼?”霍锦宁笑了一下:“一只猫,为什么叫阿鱼?”   阿绣很不好意思:“因为,老人家说越叫越有,我想一只猫最幸福的事就是有吃不完的鱼,所以这么叫它。可是后来发现,它根本不爱吃鱼。”   霍锦宁又念了几遍阿鱼这两个字,不知想起什么,摇头失笑。   阿绣认认真真的和猫儿道别,轻声嘱咐着:   “阿鱼阿鱼,我要走了,你以后自己一只猫要好好的,下午记得去长寿桥边找哑婆婆,她会喂你小鱼干,记得不要去陈屠户家里,他最讨厌野猫野狗了......”   最后重重的亲了阿鱼一下,她松开了手,猫儿从怀中跳下,蹲在路边,摇着尾巴看着她坐上了汽车,喵喵的叫个不停,好像是不舍的送别。   阿绣坐在汽车中,抱紧了手里的梳妆盒,忍不住回头向身后看去。   这座小桥流水的江南小镇,在视线中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不见。   一同远去的,还有阿绣一生中最安逸无忧的少年时光。   此后,山高水长,前路茫茫。   江南,春尽矣。 第17章   六月初十,孙家大老爷的六十大寿,在家中设宴款待宾客。   孙家如今是政坛新贵,二老爷年初经总统提名,国会通过,任国务总理兼任外交委员会委员长,人人抢着巴结,一时孙府门庭若市,车水马龙。   这场寿宴是中西结合,年轻人在一起办西式酒会,年长的在一起喝酒听戏,两相乐呵。   萧瑜虽然答应替廖季生走一趟,可仅仅礼数带到就完了,也不掺合那些青年男女的聊天,端着杯红酒,顾自走到花园露台那里,在藤椅上坐了下来。   “呦,这不是萧二少嘛,你可是会躲清静!”   一听这欠揍的声音,就知道是孙家那个油头粉面的小九少,萧瑜似笑非笑看向来人。   “总比有些人想躲清静躲不了要强。”   一句话戳到孙敬祺心坎里去,他在她身边坐下,忿忿道:“嘿,几年不见,我说你能不一见面就挤兑人吗?”   作为孙大老爷老来得子,孙小九一直是家里姨娘哥嫂的心头好,这回刚从外地回来,少不得要被围着嘘寒问暖。   “谁先挤兑谁的呀?不知道霍二少发话了吗,还敢这么叫?”   “得!我嘴贫,当我没说!”一提霍锦宁,孙敬祺就蔫了,他们这圈子里长大的,没几个不怕衣冠禽兽霍二少的。   “你俩这真是好事将近啊?”   “有什么稀奇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孙小九都结婚了,还不行旁人结?”   孙敬祺一拍大腿:“这不是被老爷子逼的嘛,我可还没玩够呢。”   萧瑜轻嗤:“说得好像结了婚能拦住你似的,刚还看你跟那个穿得跟孔雀似的交际花调情。”   “那只是社交礼貌,懂不懂?亏你还喝过几年洋墨水,这都想不开?”   孙小九切了一声,喝了一口手中的红酒。   “你呀,可收收心吧。”萧瑜斜了他一眼,“趁二老爷如今官运亨通,你也谋个出路,别整天跑外面瞎玩。”   “哪儿玩了?我那是做生意!说了你也不懂。”孙敬祺摆了摆手,又哼哼几声:“什么官运亨通?一个总理,三年换了五个,谁知道这回能做多久,我二叔就是想不开,一把年纪还操着心。”   不操心你孙九少吃什么穿什么?   萧瑜摇摇头,没说话。   不远处请来的乐队,拉着提琴协奏曲,不少年轻人在花园里翩翩起舞,跳起了华尔兹。   “这要让我家老爷子看见了,准要骂几句伤风败俗。”孙敬祺啧啧两声:“诶,你得意这玩意吗?我听着都快睡着了,咱后院戏楼听戏去呗!”   “成啊,今儿个请的谁?”   “庆祥班啊,走着!”   两个人溜达着往戏楼走,沿途穿过花园,遇见七八个聚在凉亭里说话的小姐,有人高声叫道:   “我说九少哪去了,原来在这里,新婚燕尔的,怎么冷落我们九少奶奶呢?”   孙敬祺冲萧瑜无奈耸了耸肩,两人走了过去。   也都是京城这圈子里的富家小姐少奶奶,萧瑜一走近就让人认出来了,满四九城再也找不着一个她这样高挑短发,英姿飒爽的萧二小姐了,有人笑着招呼,有人窃窃私语,面露不屑。   正中间一个齐肩短发,白色蕾丝洋装的女孩子,看见她,脸色红了红,有些害羞的对她说:   “萧、萧瑜,你还记得我吗?”   萧瑜还真就记得不太清楚了,眯起眼睛细看了看,又留意了身边孙敬祺诡异的神色,有些了然,笑道:   “柳小姐。”   她跟这些闺阁女眷交集不多,倒是跟那些男孩子混得熟点,依稀记得小时候孙敬祺把这个柳小姐的风筝挂到树上,还是她给摘下来的。   柳迟迟笑颜如花:“还像以前叫我迟迟就好。”   身边人打趣:“而今可得叫九少奶奶了,是不是?”   孙敬祺咳了两声,不自然道:“你们玩你们的,我们去后院转转。”   柳迟迟点点头,又对萧瑜道:“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等有空我们出来一起喝咖啡看电影好不好?”   “成啊。”萧瑜笑道:“错过你俩的婚礼,真是不好意思,回头补一份礼物来。”   “真的吗?你说话要算数!”   萧瑜还没等点头,就被孙敬祺拉走了:“废什么话呀,再不走戏都散场了!”   不小心看见孙小九通红的耳朵根子,萧瑜摇头失笑。   这青梅竹马,欢喜冤家,可真是逃不开的孽缘。   进了戏楼,台上正一出《武松打虎》正当高潮,看客是掌声如雷拍手叫好。   萧瑜和孙敬祺随意的拣一楼边上一处没人的八仙桌旁坐下,立马有下人端上热茶点心伺候着。   萧瑜其实没什么看戏的心思,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孙敬祺东拉西扯,耳边鼓点铜锣络绎不绝,神儿不知道飞哪里去了。   一幕戏落,一幕戏起,红名牌挂,鼓乐声起,萧瑜微微一愣。   这一场是《霸王别姬》,唱虞姬的是梁瑾。   伴着楚霸王咿咿呀呀的回营声,萧瑜低头,轻轻地吹了口热茶。   不消片刻,虞姬伴着八侍女上台,身穿鱼鳞甲,头戴如意冠,风流俊美,英姿勃勃。   一个亮相,便赢得台下阵阵叫好。   孙敬祺嘿然一乐:“这虞姬还自带三分哀婉凄楚,项羽可还没败呢。”   这段故事脍炙人口,自几年前在京城首演,万人空巷,往后大小堂会少不得来这一段,也不管吉不吉利。   接下来是四面楚歌,霸王心灰意冷,虞姬舞剑。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那虞姬身影单薄,扶风弱柳,却偏生双剑生风,眼中含泪,道出了一股红颜薄命,英雄末路。   孙敬祺不禁叹道:“听说云老板前几日淋了雨,大病一场,躺了小半个月,此情此景倒是和戏里不谋而合了。”   萧瑜凉凉笑了一声:“你倒是看得一出好戏。”   萧二小姐与碧云天云老板走得颇近,早就不是什么隐秘。上月梁瑾在萧府门外苦等数天,淋雨病倒,更是被有心人传开,闹得满城风雨,如今连这刚才外面回来的孙小九都知道了。   孙敬祺被点破了也丝毫不觉不好意思,优哉游哉道:“我就是觉得可惜了。”   萧瑜瞥了他一眼,他抬眸示意她向上看。   二楼正台上坐的是孙家亲眷,当中一老者,头戴着瓜棱帽,留着三寸须,若有笑意的望着台上虞姬舞剑,正是今日寿星,孙家大老爷。   “谁不知道我们家老爷子老当益壮,夜夜新郎,就好这一口,庆祥班班主来安排这一出,可不是诚心拉皮条么。”   萧瑜面上温度淡了下来。   自来戏子不过供达官贵人取乐的下九流,能遇上个愿意捧着的,是命好。娄小舟走后,碧云天就是庆祥戏班的摇钱树,他幸也不幸的得了萧二小姐的青睐,自古捧戏子的都是爷们,三妻四妾无人管,遇上个没出阁的小姐算怎么回事?   虽然有霍二少爷未婚妻的名头压着,可这年头不比早先,然而没等班主观望好,梁瑾已经被人从萧府抬到医院里了,这是彻底被人嫌弃了,于是原本戏班前途大好的台柱子,一下变成了烫手山芋。   班主唯恐既得罪了霍二少,又得罪了萧二小姐,索性借此机会,直接把梁瑾送到孙老爷子面前。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怨不得别人。   而梁瑾,恐怕也已知道。   萧瑜定定望着戏台上那凄凄楚楚的虞美人,沉默不语。   “愿以君王腰间宝剑,自刎于君前!”   虞姬欲夺剑,霸王不忍,再躲,再避,三夺未果,虞姬谎称帐外汉军杀进,霸王信以为真,转身去看,虞姬趁机一把抽出霸王腰间宝剑——   只见寒光一闪,就架在了颈上。   萧瑜手中一紧,茶杯差点捏碎。   那把剑,是开了刃的。   此时此刻,有意无意回避了整场戏的目光终于交错,穿过人海尘烟,穿过浮光灯影,梁瑾痴痴的望着台下的萧瑜,他动了动唇,终究是没说出什么。   然而那双凤眸,也真真是风流婉转,明致嫣然,会说话的。   萧瑜不期然就想起了他挂在嘴边的那句话:   我认定了的事,就是一辈子。   又想起那夜送他回家那句戏言:云老板也是真情真性的痴人。   也许他统统当了真。   虞姬吐出此生最后一个字:   “罢!”   而后悠然转身,长剑一刎,鲜血直流。   萧瑜骤然长舒了一口气,靠回了椅背上,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一颗心仿佛自冷水烈火里提溜了一来回,终于轻巧的落了回来。   舞台见血,众人一惊,有些骚动,梁瑾站在台上对自己还没倒下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抬头看向萧瑜,没等说什么,就被旁边的霸王用披风兜头罩住,拖了下去。   孙敬祺张了张嘴,目瞪口呆看向萧瑜:“这,这算怎么回事?”   萧瑜一口将早就冷透了的茶水喝光,随手把茶杯扔在桌上,淡淡道:   “他没抹对地方。” 第18章   自刎这件事,并不是你拿剑往脖子上随便一抹就能成事儿的。   从西医人体解剖学上讲,你要切断颈外静脉,再不济也要切断气管才能死得了。   但梁瑾都没切对。   多大的命啊!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下人匆匆上来擦了血迹,下一处戏剧接着开场,有些人根本没看清发生了什么,有些人假装没看清发生了什么,总之,一切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只有二楼正台,孙老爷子的脸黑了。   今天庆祥班是不能善了了。   再一出还是武戏,咣叮咣叮,咿咿呀呀的,台上演的什么,萧瑜定睛看了半晌都没看进去。   沉吟片刻,萧瑜轻声开口:“敬祺——”   话没说完,孙敬祺噗嗤一乐,等了很久一样:   “我就看你能不能憋到这出戏唱完再跟我开这个口。”   萧瑜瞪了他一眼:“你就说帮不帮吧?”   孙家上下都把这九少爷当眼珠子一样护着,能在这风口浪尖从孙大老爷手里救下人的,也就只有他了。   “冲你难得低声下气叫我一次名字,我也得帮啊——”孙敬祺拿腔作势拉长调子:“可这帮也不能白帮。”   “你开个价。”   “谈钱多俗啊!”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你以后离我们家迟迟远一点!别遇见一个,招惹一个。”孙敬祺忿忿不平的嘟囔:“当年你一句‘迟迟更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怎么就叫她记了这么多年?”   萧瑜哑然失笑,瞧西洋景一样瞧他:“九少,我能怎么着她?我又不是真真的‘萧二少’。”   “那可说不好,我寻思着当年给你批八字儿那位也是个高人,命犯桃花真就说对了。前有霍锦宁这么多年非你不娶,后有碧云天为你台上自刎,还有迟迟莫名其妙的惦记着你,这是知道的,不知道的指不定有多少。”   孙敬祺语重心长道:“风流是债,早晚得还,你小心着点。”   萧瑜笑了一声,轻描淡写道:“这不就讨上门来了么。”   .   萧瑜带人等在孙府后门,左等右等还没信儿。   她觉得怀里这只西洋表大概是坏了,磕哒磕哒走了半天还没走到一圈。   不知过了多久,两扇小木门终于打开,从里面抬出个半死不活的人来,身上还盖着那霸王的黑披风。   萧瑜上前掀开一看,如意冠东倒西歪,鱼鳞甲七零八碎,梁瑾身上让鞭子抽得一道道血痕,脸上一道尤为狰狞,脖子上那口子还血肉翻着,一整张脸胭脂血污花的不成样子。   她叹了口气,一招手,身边等待多时的医生立刻上前,七手八脚把他抬进车子里。   现在往医院送那就是公然打孙大老爷的脸,萧瑜只能让人送去燕子胡同她那院子里,叫医生来治着。   这回才是真正的生死有命了。   ......   从笙溪到上海的路程并不远,可是对几乎没出过远门的阿绣来说,实在是很远。   无论是头次坐车的新鲜感,还是背井离乡的伤感,阿绣都没有空理会了,她晕车晕得昏天黑地。   一路上,走走停停,路过不少地方,霍锦宁都会带着霍吉下车办事,留阿绣和司机在车上等着,于是那股眩晕感也断断续续。   入夜,终于到了上海。   车子驶过黄埔江,驶过金碧辉煌的外滩,这座城市如同灯火璀璨的不夜城,交织着欲望与奢靡,希望与堕落,令人迷失,令人沦陷。   可惜阿绣一直在用尽全部的力气克制住自己不要吐出来,连这十里洋场的繁华夜景都没来得及看。   汽车开进弄堂里,停在了一座二层小公寓楼门口,门口一盏暖黄的灯下恭候着的老伯为霍锦宁打开车门。   “少爷。”   “丁伯,都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少爷,我们中午就来这儿收拾,现在可以直接住人了。”   霍锦宁点点头,对阿绣道:“这是丁伯,你先跟他进去吧,我还有事。”   阿绣低声应下,抬头看着他,欲言又止。   她没说话,可她的眼睛里写满了胆怯,害怕,还有不自觉的依赖。   好像是刚刚破壳而出的幼崽,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与恐惧。   霍锦宁心里软了三分,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轻声说:“去吧,别害怕。”   “嗯。”   阿绣跟在丁伯身后,走进公寓,临近门前,她回过头,见霍锦宁早就坐上了车子,汽车发动起来,很快开远,消失在了街角。   “这位小姐——”   阿绣被这称呼吓了一跳,急忙说:“我、我不是小姐,我叫阿绣,叫我阿绣就好。”   丁伯善意的笑了笑:“阿绣姑娘,一路奔波,累了吧?先让阿香带你先去休息,等晚饭好了,我会让丁妈叫你的。”   阿绣有些不好意思,可她实在是太累了,坐在车子上,她浑身僵硬,胳膊腿都很酸疼,头也晕乎乎的,只想随便找个塌子,一头栽倒在上面。   阿香是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小姑娘,圆圆脸庞,看起来又憨厚又和气,她笑眯眯的说:“阿绣姑娘,我是丁香,你跟我来。”   阿绣稀里糊涂的跟在丁香身后来到二楼的卧房,耳边还听丁香嘱咐了她一些事情,她勉强点头应下。   等丁香一走,她就迫不及待的栽倒在了床上。   她想着要小睡一会儿,就一会儿,然后要起来帮丁伯丁妈端菜盛饭,收拾碗筷......   一闭上眼,天旋地转,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梦里支离破碎的片段不停在眼前闪现。   一会儿是奶娘抱着她唱着温柔的小调哄着她睡觉,一会儿是哑阿婆塞给她一个水灵灵的鸭梨比手画脚示意着很甜,一会儿是凤姑笑盈盈伸指点着她的额头嫌她嘴笨,她罕见的回口,调皮道:   “不笨不笨,笨也要凤姑养一辈子。”   凤姑脸色骤然变了,她尖叫道:“我才不要你,你这个小扫把星!拖油瓶!”   然后凤姑的脸忽然变成何家大太太的,她向阿绣伸出手,“阿绣,我表弟来迎亲了,你怎么还没换上喜服?”   阿绣转身拼命的逃,可是身后有许多人在追她,看得清脸的,看不清脸的,只要一旦捉住,她就要被带到天涯海角。   她在高大的红墙里,空阔的宅院中跑啊跑,跑得气喘吁吁,可仍旧无边无际没有出路,她想喊,张口却是婴孩的啼哭,突然被绊了一跤,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抬头,却看不清这个人是谁,只觉得他身上的气息好熟悉好熟悉,好像是霍少爷,又好像不是霍少爷。   这个人在她耳边笑着说:“珍珍又做噩梦了?”   然后阿绣猛的睁开眼睛。   她醒了。   失神的看着头顶轻薄的蕾丝床帐,慢慢的,她想起来了昨天一天发生的事情,她想起来了此时此刻自己躺在哪里。   大太太要给她说亲,凤姑要和木匠李去广州,霍锦宁要离开笙溪镇,而她居然跟着他走了。   她在上海,在那个听人说十里洋场,笙歌不夜的上海!   昨天没有来得及细看,此刻她好奇的打量着这间卧室,精致典雅,是她从未见过的西式风格,玉兰模样的盘花吊灯,样式新奇的桌椅柜子,雕花落地的水银镜,垂着蕾丝帐幔的黄铜架子床,还有身下软如云堆的被子。   她缓缓的走下床,来到半弧形阳台的窗边,轻轻掀开薄薄的白色窗纱向外看,楼下是一片绿茵草地,有几个金发的外国小男孩在打闹,唱着她听不懂的歌,再远处是重重叠叠的楼房,高大的电线杆,和依稀传来马路上电车咣当咣当的声音,清晨早点铺子的香气隐隐约约。   愣了片刻,她忽然反应过来。   遭了,天亮了!   昨晚她倒头就睡,一直睡到现在,头也没梳,脸也没洗,她急匆匆出门跑下楼。   噔噔噔——她一口气跑到厨房,站在门口,看着屋里丁妈和丁香忙碌的身影,兀自忐忑了一会儿,鼓起勇气问:“我该做什么吗?”   丁妈抬头一看,笑了起来:“姑娘醒了?早饭还没好,昨夜看你睡得熟,想是累坏了,就没叫你。洗漱了没有?嗨,我都忘了,快叫阿香去教教你。”   阿绣还想说什么,却被丁香拉了出来:“走吧,姑娘,厨房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我娘才不会让别人耽搁她做饭呢!跟我来。”   于是阿绣跟她来到洗漱间,看着丁香给她演示如何用水龙头,用什么洗脸擦脸,怎么用抽水马桶......   “会了吗?”   阿绣讷讷的点头。   “时间还早,你可以冲个凉,我去给你拿一套我的衣服来,干净的,你别嫌弃。”   阿绣赶紧摇头:“怎么会!”   “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就叫我。”   丁香走了,阿绣好奇的打量着这间贴满白色瓷砖的屋子,鼓起勇气,向那个据说可以流出热水的管子伸出手——   等阿绣手忙脚乱的洗漱完毕,穿着丁香干净舒适有些宽松的衣服出来时,早饭已经做好了。   西式的方桌上,摆着油条、豆浆、稀饭小菜,还有粢饭团。   被丁妈和丁香招呼着,阿绣在桌边坐了下来,一同的还有昨天见过的丁伯。   大家开始吃饭,她却拿着筷子有些迟疑,   “霍少爷,他不在吗?”   他不吃早饭吗?或者,他昨晚没有回来?   丁伯告诉她:“姑娘,少爷有事要忙,他说他有空了会来看你。”   阿绣愕然:“他不住在这里?”   丁香笑了起来:“少爷当然不住在这里,他住在霍公馆,或者小福园别墅,这里一直都是空房子,昨天少爷才吩咐我和爹娘过来收拾。”   “那他为什么让我住在这里?”   她以为她会做他的丫鬟,细活丫鬟,粗使丫鬟,甚至烧火丫鬟都成,可是为什么把她单独安排在里?   丁香和丁妈面面相觑,似乎也不知道原因。   丁伯开口,温和笑道:“姑娘,少爷只吩咐我们老两口和阿香来照顾你,别的一概没说。只是少爷的安排总是有他的道理,也许等他下次来的时候就会告诉你。不用害怕,你且安心的住下来,一切听少爷再吩咐就是。”   “......好。”阿绣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心里有些不踏实。   丁香却欢快的说:“别的我不知道,昨晚霍吉大哥可是说,让我爹今天开车领着你去买衣裳。姑娘,等吃完饭,我和娘陪你一起去,我好久都没去街上热闹地方了!”   阿绣微愣:“买衣裳?”   “没个正形!”丁妈嗔怪了丁香一句,对阿绣解释:“既然是霍小哥说的,那就是少爷吩咐的,姑娘,别多想,快吃吧,一会儿饭该凉了。”   阿绣觉得晕乎乎的,也许,昨天的头晕还没好利落?   她听话的乖乖低头,咬了一口粢饭团,软嫩的糯米,咸香的肉松,脆生生的油条混合在一起,真的很好吃,从昨晚就没吃饭的肚子咕噜噜的叫了起来。   嗯,还是,先吃饭吧。 第19章   “小姐......”   霍祥一脸为难的磨蹭进屋子,欲言又止。   萧瑜难得抽出空,想看一看自家戏楼雇佣的经理这几天递上来的账本,抬眼见他的表情,几乎就猜到他要说什么。   “说吧。”   霍祥如蒙大赦,赶紧开口:“小姐,小六子传信儿说,燕子胡同那位爷这几天不吃不喝,眼看着怕是不成了,让您说什么也得去看看啊。”   呵,萧瑜轻笑一声,还发起少爷脾气了不成?真以为她有天大的耐心?   上次从孙府把梁瑾救出来,就直接拉去了燕子胡同她那小四合院,几位医生忙忙乎乎到后半夜,又缝针,又输血,又上药,人是给救回来了,剩下一身的伤,只能慢慢静养着。   她都不嫌麻烦,他倒寻死觅活起来了。   霍祥观察着萧瑜的脸色,赔着小心劝道:“小姐,您还是去看看吧,这云老板万一真出个好歹,可不让您白费了力气嘛。”   “人家自己都不惜命,我费力气有什么用?”萧瑜不紧不慢道,而后想起什么一样,她看向霍祥:   “我说霍祥,你好歹是从小在你少爷身边长大的,如今怎么还为外人说上话了?”   “小姐您说哪儿的话?我跟在少爷身边长大,那不也是跟在您身边长大的!现在我跟了小姐您,那就是跟您一条心,只要您顺心了,叫我霍祥上到山下火海都成。比起吉哥,我给您打点生意张罗买卖是差点,可要别的没有,赤胆忠心,您就瞧好吧!”   “比起你哥哥,你就这张嘴!”   萧瑜懒懒散散起身,“好吧,为了你这赤胆忠心,我也得去瞧瞧啊,好歹新买的院子,可别没几天就给我闹出人命。”   “好勒,霍祥这就给您开车去!”   .   起初萧瑜买这四合院,也没什么具体用处,她喜欢买房子,手里有闲钱,就随意置办的。   院子是两进的小四合院,青砖灰瓦,玉阶丹楹,两扇黑漆大门,一对黄铜门钹,垂花门通着内宅外宅,院内绿树成荫,繁花似锦,青瓷鱼缸,锦鲤游戏,别有一番雅致。   萧瑜没闲情品味这些,穿过垂花门,她直奔西厢房而去。   小六子端着放冷了的饭菜垂头丧气出来,抬头正好撞见萧瑜,他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   “小姐,你看这......”   萧瑜点头,摆手示意他端下去,顾自走进了屋里。   只见里间黄花梨木罗汉床上,一人只穿轻薄单衣侧卧,脸冲着内里,对来者不闻不问。   萧瑜刚走两步,脚下忽而踩上了一硬物,俯身低头捡起来一看,是个貌不惊人的花色蛤喇壳子,圆溜溜,光滑滑。   她掂量了几下,握在手里,走到床边坐下来,悠悠开口:   “当日你那把剑往右再偏那么半寸,而今也不用这么麻烦,你就直接能去见十二花神了。”   “也别这么耗着了,要不再给你一次机会?我这儿倒没有楚霸王的宝剑,厨房有一杀猪刀,你凑合凑合成不?”   “我就纳了闷了,这一个个遇着事儿怎么就只会一死百了,把烂摊子扔给活人,心里就这么过意得去?”   这话她想说很久了,不只是对梁瑾,还有当年的小月娥。   这世上是不是除了男欢女爱就没旁的事儿可顾了?   国未盛,家未兴,有这力气干点什么别的不成。   眼见梁瑾依旧充耳不闻,侧躺露出的瘦削肩膀微微颤抖,比往日里清减不少,也不是知道还能不能搭上那五彩缨络的云肩。   她轻叹一口气,伸手搭上他的双肩,把他身子扳正过来。   “这么躺着也不怕压着伤口。”   梁瑾由着她,缓缓转过身来,只见他脖子上缠着纱布,右脸上那鞭伤未愈,惨白的脸上一道鲜红,他双眸低垂,长睫轻颤,看也不看她。   脸上尚且如此,身上的伤可就更惨了,下令那人即使不要他命,也是诚心的想毁了他。   他本就生的秀美,这般愁容惨淡,还真有三分扶风弱柳,病如西子的味道,让人平生怜意。   然而他一开口,声音干哑,却还是个硬气少年。   “二小姐,你是不是打心底里瞧不起我?”   “我何时说过?”   “不用说。”   他苍白笑了笑,轻声说:“谁能瞧得起一个下三滥的戏子?命都拿捏在别人手里,旁人要你死就死,要你生不如死,就生不如死。”   萧瑜顿了顿,淡淡道:“我瞧得起瞧不起有用吗?你心里头早就自己给自己答案了。人各有命,要么忍,要么改,要么鱼死网破,死也别死得那么憋屈。”   梁瑾抬眼,深深的望向她,缓缓道:“可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那眼里情愫太深,太厚,太决绝,也太无望,让萧瑜一时间几乎不敢对视。   她不着痕迹的错开视线,“今日没有,保不齐以后就有了,一剑抹脖子上可真就全完了。”   “能有什么?”   “一辈子那么长,以后的事儿,谁说的准?”   她漫不经心随口道:“你今日性命叫人拿捏,不过是因为唱得还不够红,声名还不够响,他日你名噪京城,唱出北京,唱到上海广州,唱到巴黎纽约,站在世界最大的舞台上,我看谁还敢拿捏你?”   他一愣:“会有这么一天吗?”   “那要看是谁来捧,怎么捧了。”她意味深长。   他被她天马行空的妄想说得失神片刻,而后眼中光芒又渐渐黯淡下来,转过脸去,露出那条鲜红的伤口,语气萧索:   “可我没有以后了。”   台上鼓声灯影,念唱作打,甭管生旦净末丑,靠的就是这一张嘴,一张脸,尤其他这千娇百媚的乾旦。如今脸上一道疤落下来,往后纵有水粉胭脂遮挡一二,终究是美玉有瑕,成了次品,落了下乘。   他七岁入行,在台上唱了整整十二年,从小学的是落花醉步闺门旦,唱的是水磨米粉昆山腔,演的是悲欢离合折子戏,小半辈子为戏生为戏死,除此以外,身长无物。   倘若离了这梨园行,他不知自己靠什么活下去,为什么活下去。   “上不了台前,可以在幕后,演不了佳人,可以教人,开宗立派,著书立传,要是说混个饭碗,怎么吃不行?况且,你这也不算破相。”   她故意说:“即便真能落下疤来,保不齐能成你一大特色,而今争奇斗艳的旦角儿,老少爷们兴许都看腻了,就喜欢新鲜猎奇,与众不同的。以后就指着你这疤脱颖而出,一炮而红呢!”   他果然被气到了,想说什么又被呛了下,撕心裂肺咳了半天,忿忿的瞪了她一眼,扭过头不再看她。   她笑个不停,伸手推了推他:“诶,真气着了?我胡说八道呢!”   推了几下,他仍不理她,半晌,她听他闷闷开口,有丝别扭,有丝惶恐:   “你说过,看不上眼皮相不好的杜丽娘。”   萧瑜一愣,一时间想不起自己何时说过这句话来,纳闷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这是当初碧虚郎挤兑他徒有其表的时候,她随口的安慰。   没想到,他在心里巴巴的惦记了这么久。   她想笑,可笑声到了嘴边,却终究是轻轻一叹。   何苦为了这么句戏言这样想不开?   “你转过来。”   梁瑾顿了顿,到底是依言转过头来。   只见萧瑜拿着那个方才一直在手里焐热的蛤喇壳,轻轻翘了开,双壳轻分,露出里面已经软化了的蜜色药膏来。   她慢条斯理道:“虽然其貌不扬,但这可是仁济堂千金难求的秘方,就这么被你扔到了地上?段郎中的爹可是当年宫里给达官显贵看病的御医,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他说不能留疤,你脸上划成棋盘了也留不了!”   她白皙纤长的双指沾上了蜜色的药膏,然后在梁瑾愣怔之时,俯下身来,抹在他的右脸上。   那样的温柔凉意,从皮肤上渗透开来,激得梁瑾浑身一颤。   “别动。”   她吐气如兰,就这么喷薄在他的呼吸之间。   “疼就吱声,我这可是头一回给人上药。”   梁瑾定定的望着咫尺之间的那张脸,平日里男装短发,英气勃发,让人难免忽视了她的相貌。   她惯常不施粉黛,皮肤却像上好的白瓷美玉,光滑幼嫩,五官也生的极好,双燕眉,桃花眼,鼻梁挺翘,嘴角天生上扬,含着一抹轻佻疏离的笑。   这人从来风流俊俏,有意无意间搅乱一池春水,蜂飞蝶舞,他一直知道。   感受道那近在咫尺的目光愈来愈炽热,萧瑜淡淡道:“闭眼。”   那双凤眼轻阖,可手下的皮肤却是渐渐滚烫了起来。   “成了。”   终于上忘了药,萧瑜舒了一口气,可又有些后悔。   刚想收回右手,却突然被人握住。   那只手炽热,胆怯,却又坚定。   梁瑾缓缓睁开双眼,四目相对。   萧瑜不自觉屏息了一瞬。   他在她淡漠的注视下,慢慢把她的手拉到唇边,侧过头,轻轻的碰了一下。   他许久滴水未进,嘴唇干涸,没有柔软,萧瑜只觉得手上被毛拉拉的纸边划了一下,条件反射一缩。   可他没有放手。   她没什么表情,垂眸沉默了片刻,忽而俯身,似笑非笑在他耳边道:   “怎么,身上的伤也想让我来抹药?”   梁瑾呼吸一乱,还没等反应,就被萧瑜抽回了手。   “你记得一天三遍的上着药,忌着口,且养着,总会好的。”   萧瑜坐直身子,随意掸了掸肩上的灰尘,问道:“这回愿意吃东西了吧?想吃什么,叫小六子给你现做。”   梁瑾顿了一下,只说:“豌豆黄。”   萧瑜失笑:“那点出息!算了,我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她起身要走,梁瑾忽然道:“二小姐。”   “怎么?”   “庆祥班......现在如何了?”   萧瑜回过头,见他又将脸转向内里,看不见表情。   “你前脚抹了脖子被带下去,班主后脚就撞了柱子,庆祥班已经散了,其余众人都各谋生路去了。”   梁瑾沉默不语。   萧瑜宽慰他:“你暂时不能出去登台,不过不要紧,风水轮流转,谁知这孙家什么时候倒台,如今先把身子养好了重要。我先走了。”   她起身出门,忽听身后又唤道:“二小姐。”   又有什么事?   她停住脚步,却没回身,只听梁瑾道:   “我有句话,无论你信不信。”   “什么?”   “旁人学戏,也许是为了混口饭吃,我学戏,是为了二小姐你。”   人生在世,就活着个念想,她就是他的执念,他的妄想,他的求而不得,他的辗转反侧。   到如今,整整十二年了。   萧瑜在原地顿了片刻,终究是出门而去。   “你好好养伤。” 第20章   萧瑜回府时,大管家已恭候许久了,他敷衍的恭敬中透漏着倨傲:   “老爷请二小姐过去。”   这倒是稀奇了,她有好些日子没见过萧老太爷了,虽然她知道他连日里都在府衙忙着曹大帅的国会选举,也知道老太爷昨晚吃了两碗八宝粥,很有闲情的去了九姨太那里,但从小到大,萧老太爷主动要见她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次次都不是好事。   因着萧子显是他最得意的小儿子,所以他对萧瑜爱屋及乌,因着康雅惠抛夫弃子丢了萧家的脸面,所以他对萧瑜恨屋及乌,总之眼不见为净。   萧瑜刚一进厅堂,一物就扔了过来,砸在了她脚下,发出清脆声响。   她低头一看,是一羊脂白玉的圆玉佩,瞧着有些眼熟,细一想,原来这是当年她和霍锦宁的订婚信物,本是一对儿,上面雕的是龙凤呈祥。这上面雕的是龙,可惜已经碎成了两半。   她的是凤,很多年前被她埋在了沈月娘的坟前。   就在他们在病榻前立誓,为遵循沈月娘的遗愿和保全她名节,永远不将他二人是兄妹的事实说出去之后。   她俯身捡起来,放在手里端详了片刻,有些可惜。   抬头笑道:“祖父今天哪儿气不顺了,拿这死物撒气?”   厅堂里上首正坐的是萧老太爷萧如山,年过花甲,两朝重臣,他穿着旧式的宝蓝色长袍马褂,戴着嵌着夜明珠的瓜皮帽,半白长须,手住拐杖,活生生的大家族长,不怒自威。   萧瑜每次见他这么端坐在萧家死气沉沉的大宅子里,总觉得在他心里这大清还没亡,外头还是皇帝一家天下。   旁边坐着萧老太爷手捻佛珠的续弦夫人,并大伯大婶夫妻俩,擎等着给她三堂会审。   萧如山见她还笑得不疼不痒,简直气上加气,他重重顿了一下手中的拐杖,厉声道:   “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瞅一瞅!这是你和霍二少爷的文定信物,霍家刚刚来人把它送了回来,他们退亲了!”   这倒是萧瑜意料之外,她扬了扬眉:“理由?”   萧如山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倒是老夫人叹了口气,开口道:   “霍家的人说,霍二少去苏州考察工厂,被人行刺,如今生死未卜。”   哟,这四个字可算是来了。   大婶却不轻不重的笑了下,接话道:“好个生死未卜,人远在上海,谁知道怎么回事?保不齐只是找个好看的借口罢了。这从外头留学回来的公子哥,退亲是常事,谁想到都巴巴的跟了去还是不成,刚一回来就被人扔了。诶,谁叫咱家门不幸,出了个穿裤子上青楼的大小姐,搁谁家愿意要啊!”   大伯皱了皱眉,“少说两句,还嫌不够丢人。”   “我说说怎么了?早丢的人早都丢尽了,她现在残花败柳的没人要,萧家......”   “够了!”   萧如山冷冷看了她一眼,大婶讪讪的噤声,而后斜眼剜了萧瑜一下。   萧瑜对她的话充耳未闻,不以为意。   严格说来,她与大婶远日无仇,近日无怨,她是长房长媳,她一个五房小姐,怎么算都碍不到她的事。   然而人总有排除异己之心,一群人死气沉沉活在一个院子里,等着老死烂死,偏生你想飞出去,那你就是异类,她们恨你恨得牙根直痒痒,恨不得把你拽下来,拔了翅膀,砍了腿,老老实实和她们一起烂死在这里。   萧如山恨恨道:“当初我纵着你,放着你,是霍家看得起你,是霍二少给你求情,没想到就纵成了你今天无法无天的德行!现在这门亲事黄了,你说你拿什么脸面对我萧家列祖列宗!”   瞧见没?她一活二十一年,在这个萧府,唯一的价值就是和霍锦宁的婚约。   “那就等我真见着萧家列祖列宗那天再说吧。”   反正您比我先。   “你——”   萧如山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身边小丫鬟赶紧伸手替他摩挲的后背:“老爷,您慢着点!”   大婶适时道:“老爷,您也别急,霍老爷在世时毕竟是跟您亲口定下的婚约,如今说退就退,也不是那回事,霍家经商,诚信为本,这个声誉他丢不起。现今他们许是只对咱们这位二小姐不满意,那么换一个婚约对象不就成了吗?”   老夫人此时明白了大婶的意思,也劝萧如山道:“儿媳说得不错,眼下咱家里没出阁的姑娘,琼儿年纪合适些,不如再和霍家商议商议?”   大伯倒还算想得周全,迟疑道:“万一那霍二少真的是遭遇了不测该如何?”   大婶瞪了他一眼:“人家退婚的借口,你还真信了?”   萧如山皱眉捻须,沉吟不语。   萧瑜忽而轻笑了一声:“今天退亲这事儿,我知道了,龙凤玉佩,我拿回去了,至于想换谁,或是想替谁,你们随意。”   说罢她扬了扬手,就要转身出门。   萧如山气得差点把拐杖摔碎:“混账东西,你去哪儿去?”   “想必这几日祖父看见我就烦心,为尽孝道,我还是搬出去住为好。您放心,霍锦宁要是活着,他非我不娶,要是死了,我给他陪葬,不连累您愧对列祖列宗。”   ......   是夜,霍公馆里闯进了一位不速之客。   “三爷您留步,老爷已经睡下了!”   “滚开!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他!”   霍成宏双目赤红,神色激动,不顾下人的阻拦,站在客厅里喊道:   “霍成宣,你给我出来!”   “老三,大半夜的,怎么跑到我这里来闹事?”   霍成宏猛然回头,只见霍成宣身着睡袍,施施然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似笑非笑:   “听闻你最近为工厂之事忙得焦头烂额,我瞧你倒是精神百倍嘛。”   霍成宏冷笑:“大哥,好手段,好计谋啊!”   “老三,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那个叫汤普森的美国人难道不是你找来的纺织专家?他叫我们花重金买的机械统统不能运作!隆海资不抵债,你是要将我逼上绝路!”   “汤普森?谁说他是纺织专家了,不过是锦宁昔日同窗,来中国江南一游罢了。况且老三你怎么会走上绝路?我听说可是有大把的买家等着收购隆海呢。”   霍成宏从他的话中意识到了什么,瞳孔骤缩,恨声道:“藤野老板也是你的人?”   虽然隆海是霍家的金字招牌,但如今市场不景气,连年亏损,他可不会留着隆海拖垮自己。近日里他已接洽过不少有意的买家,其中最有诚意的便是日本的藤野老板,开出的条件十分优厚,双方已在洽谈之中。   这些秘密的操作被人知晓,唯一的解释便只有始作俑者放出的□□了。   可霍成宣却只慢悠悠道:“我不认识什么藤野树野,老三,你自己想把父亲的心血卖给日本人,可别以为我也如此不肖。”   霍成宏怒极反笑:“大哥真是了不得,不惜牺牲自己独子来挡枪,声东击西,也要谋夺兄弟的家产,如此不择手段,我看百年之后,谁于你送终!”   “那也比不上三弟对亲侄儿下手来的狠毒啊,况且,谁说我无人送终了?”   话音落下,只见霍锦宁从偏厅中不慌不忙的走的出来,将端着的一壶咖啡放在了霍成宣身前的茶几上,抬眸对霍成宏轻轻一笑:   “抱歉,三叔,你那一刀,没要了侄儿的性命。”   方此时,霍成宏终于明了,这一切都不过是父子俩个的一场请君入瓮的局。什么父子不和,什么不让霍锦宁插手家业,不过都是做给他看的好戏,诱得他主动出击,自乱阵脚,被人寻到了破绽,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不,此时谈输赢还太早!   霍成宏冷笑道:“你想要隆海,没那么容易,大不了我便做一回不肖子,就算把它砸在手里,我也不会给你!”   “谁说我想要隆海了?”霍成宣似笑非笑。   霍成宏一愣,却不知他此话是真是假了。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霍家产业庞杂,他霍成宏失去隆海,有所亏损却不至于伤筋动骨,而他霍成宣得到隆海,财源广进也不过锦上添花,二人争的只是这块霍家最初起家的金字招牌而已。有隆海纺织厂在手的霍家,才是昔日霍老爷子弃官从商,立志实业救国,一手建立的那个闻名海外的霍家。   可现在,霍成宣却说,他不要隆海。   “因为,国内纺织业最繁荣的年月,已经走到头了。”   开口的是霍锦宁,他的语气淡漠而悲悯:   “昔日隆海设厂,是借洋务之东风,而后祖父在制度管理推陈出新,改进技术,才能在众多纱厂倒闭之时,勉力支持。及至民国元年以后,隆海得以迅速做大,是因列强忙于大战,无暇顾及纺织品输华,国内市场这才繁荣起来。可如今,世界战争已经结束了。”   “外资竞争,棉贵纱贱,而之前厚利之下,设厂过多,市场已经无力承载。去年与隆海齐名的裕泰、苏纶、振华相继改组,福成、鼎新、久安已完全停工。而仅上个月的时间里《银行周报》上就有九家纱厂宣布破产登报拍卖。”   “昔日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三叔,你觉得我们还有千方百计得到隆海的必要吗?”   霍成宏离开时,是失魂落魄,心灰意冷的。   他也许曾一时鬼迷心窍,想要出卖隆海,可这块霍家金字招牌,终究在霍家子孙心中的分量是不一样的。   海清河宴,国泰民安。   隆海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那个。   昔日实业救国论的热潮风靡全国,纺织厂面粉厂火柴厂遍地开花,国人一度看到了富国强民的希望,却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泡影罢了。   霍成宣也忍不住问道:“国内纺织厂当真没有丝毫前景?”   “父亲想看到什么样的前景?”霍锦宁一笑,“内忧外患,纵观这几十年来,国内的实业发展,又何曾有过优良的环境?纺织业最繁荣的时代确实已经过去,但未必真正走到山穷水尽的一步,不过是事在人为。我在隆海所做一切,俱是尽力尽心,德国的机械确实先进,而我们却连一个会操作的工人也没有。三叔没输在商场,却输给了时代。”   他轻轻一叹:“他不该和日本人合作。”   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和父亲联手将他逼到这一步。东洋小国狼子野心,虎视眈眈,霍家的金字招牌即便是砸烂了,却也不能落到外人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  隆海纱厂的原型是状元张謇开办的大生纱厂。   1914至l922年是民族工业发展的第一个高峰,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西方资本主义列强忙于战争,无暇东顾,而国内又盛行“实业救国”的潮流,许多人投身商海,国内实业尤其是棉纺织业遍地开花,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西方工业品又涌进中国,尤其是日产棉纱疯狂抢占中国市场,国产棉纺织业大幅度亏损,许多企业接连破产。直到后来1927年南京政府成立初期出台一系列政策刺激经济,民族工业迎来第二个发展高峰,结果没过多久抗日战争又打响了,民族工业再次遭受沉重打击。建国以前,我们的工业发展真是举步维艰。 第21章   霍家兄弟这一仗,霍成宣是势在必得了。   而霍锦宁以身涉险的这步棋,彷如是梁山好汉交的投名状,终于过得霍成宣最浅显的这一关了。   霍成宏走后,是属于父子两人的谈话。   霍成宣并不关心儿子的伤势,也不急得同他商议下一步计划,只道:   “明晚大成公司的薛老板在茂林饭店有个酒会,你和我一同去。”   霍锦宁想起那日在宴会上见过的某位小姐,模样已记不清楚,却还清楚的记得被郑重其事介绍为谁谁家的女儿,不由轻笑了一下,慢条斯理道:   “父亲,您前脚刚算计完亲兄弟,后脚却要来算计亲儿子,未免太过精明了些。”   霍成宣确有此意,见他挑明,也就直说了:“生意人当然精打细算,大成公司如今在上海滩如日中天,如果我们能联手,就是双赢的局面。难得薛小姐对你有意,你何不试着和她交往看看?”   霍成宣显然只是安排,并没有真的询问霍锦宁的意思,他喝了一口咖啡,随意道:   “萧家那边,我已经派人去退亲了。”   霍锦宁苏州一行,与霍成宣不谋而合,一是声东击西,打霍成宏个措手不及,二是趁机试探,彼此交个底,可谓一箭双雕。   然而霍成宣却还有第三个目的,趁霍锦宁人在苏州,佯作遇害之际,替他把亲事退了。   霍锦宁对此毫不意外,他只是有些失望,为他与这毫无血缘关系的父亲之间仅存的一点情分都不能剩下而失望。   但也只是一点点而已。   他眼中温度淡下,却是笑意更甚,   “父亲好算计。”   霍成宣不在意他的讽刺,他与这唯一的儿子间也不存在如何情分,但他清楚的知道霍锦宁和他一样,是个有野心的人,所以他毫不怀疑霍锦宁会被儿女私情牵绊。   换言之,如果他会,那么他也就没资格接手霍家家产。   “你可以在外面养着莺莺燕燕,你可以娶十七八个姨太太,但是你妻子的位置,霍家少奶奶的位置,你无权定夺。”   霍锦宁并没有反驳,他施施然在霍成宣面前坐下,喝了一口那杯本来倒给霍成宏的咖啡,   “如今在上海,在江浙,若论财力雄厚,霍家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现在与薛家联姻,能得到什么?难道父亲想要的,仅仅是富甲天下?”   “有何不可?”   “自然可以,只是前有石崇,后有沈万三,商贾巨富是什么下场,父亲不清楚吗?”   霍成宣眉峰轻颤,不动声色:“那又如何?时代已经不同了。”   “是,当然不同,如今国内军阀割据,南北混战,国外列强虎视眈眈,锋芒毕露巨富的下场恐怕比前人还不如。”   霍锦宁笑了笑:“我在国外这几年,也多少见识了一些西洋的富商豪杰都是如何运作的,他们称之为‘资本家’,集团财阀,操纵国会,废立总统,动辄能左右一个国家,乃至一个大洲的命运。”   他就如随口一提,轻描淡写的问:“您说霍家将来有没有机会站在这样的高度?”   年逾不惑,经过大风大浪,霍成宣居然被这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说得动摇。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霍锦宁悠然一笑,“在这世道,有权无钱,是光杆司令,有钱无权,是待宰的肥羊,父亲应该把眼光放长远一点。”   霍老爷子是个十分固执的人,在世之时,给子女定下了无数家规,其中有一点,便是不得为官入仕,不得参与政治,想要钱权兼顾,就只有联姻一条路。   霍成宣沉吟片刻,还是说:“萧家不行,北洋政府有名无实,直奉两系战事胶着,萧家江河日下,萧老太爷时日无多,我们不必做亏本的买卖的。”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然而霍锦宁自然早有思量,他若有深意道:“父亲,你单单记得,她是萧家的女儿,却怎么忘了,她还是康家的女儿。”   当年萧瑜母亲为嫁萧子显,几乎与康家断绝关系,然而短短两年便被萧子显伤得心灰意冷,离开萧府,远渡重洋。萧家和康家都将这段往事当做不堪回首,如今旁人几乎都要忘了,萧瑜的母亲,其实是康家大小姐康雅惠。   而康家,是南方革命领导人中山先生的坚定支持者。   霍成宣一愣,而后笑了起来:“不错,我险些都忘了。”   但他又一迟疑:“可是这南方的局势,也很不明朗,早早站队,恐怕......”   霍锦宁垂眸淡然道:“富贵险中求,奇货可居是雪中送炭,可不是锦上添花。”   霍成宣目光变了变。   他以为他不过是年少气盛,喝了几年洋墨水,懂得一点经商之道,自命不凡。之前无论是纺织厂前景,还是设计霍成宏,不过都是小打小闹的把戏,他不曾放在眼里。   而今看来,他确实小瞧了霍锦宁。   想他此生,女人无数,却只有这一个儿子,无论喜不喜欢,再过几年,霍家偌大基业,都要交到霍锦宁的手中。   也许,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沉默半晌,霍成宣终于道:   “好,这件事你便自己定夺吧。”   ......   “是书何以作?曰:为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作。”   阿绣坐在书桌前,继续翻看手里这本《海国图志》,里面讲述着西洋国家的风土人情,历史政治,她看得似懂非懂,却如痴如醉。   这间二层楼的公寓,小而精巧,楼下有客厅,洗漱间,厨房,亭子间和一间卧室,丁伯一家三口住在这里,她自己住在楼上的卧房。除此之外,二楼还有一间书房,里面书柜上摆了不少书,当初买来许是为了装点门面,书籍崭新,可许久没人碰过,上面落下了不少灰,但阿绣还是很惊喜。   上海滩确实繁华,她也跟着丁伯丁妈上过街,逛过百货商店,可她并不怎么喜欢。她最喜欢的是早上吃过饭,就一头扎进这间书房里,随意的选中一本书坐在书桌旁,或坐在窗前的地毯上翻看,渐渐入迷,不知不觉,日落西山,华灯初上,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丁香好几次劝她,这样可是会累坏眼睛,可她前一天乖乖的应下,后一天还是忍不住钻进书房,周而复始。   此时此刻,她正看到地球正背面全图这一页,内心受到无比的震撼。   原先,她知道有笙溪,笙溪之外有苏州,苏州之外有京城,这片土地以前叫大清,后来叫民国,再往外还有个叫西洋的国家...不不,也许是几个国家,都叫西洋。   而今,她伸手轻轻触碰上这页地图,不禁有细微颤抖。   原来世界是这个样子,不是天圆地方,不是华夏九州,是这样一个叫做地球的地方,这上面五大洲四大洋,广袤无边,天高海阔。中国不是其中一块,苏州也不过是上面看不清的一个点,而千千万万的人,更如千千万万蚂蚁一样,在太阳下忙忙碌碌的活着。   原来天地何其广阔,原来笙溪何其渺小。   她心里有一盏灯,似乎正在被慢慢的点亮,照亮着她也看不清的未来,她却充满期待的向前摸索着,毫无畏惧。   “姑娘!”   丁香敲门进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就说姑娘一眼见不着就又跑来书房了,再这样下去,姑娘钻到书里出不来了可怎么办?”   阿绣缓过神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丁香无奈摇头,手里拿着一套衣服走过来:“姑娘,来试试这件衣服。”   阿绣苦恼:“怎么又试新衣服?我已经有好多好多衣服了。”   丁香噗嗤一乐:“这还叫多?不过都是夏天的凉快衣服,等入了秋,还要再添置厚衣服呢。况且,我手里这不同,你快去试试。”   阿绣依言接过衣服,回到卧室,一件件换上,然后走到镜子面前打量。   这套衣服,是天蓝色的斜襟短上衣,下面是黑色的百褶裙,还有白色的长袜,很简单朴素,可她越看越觉得眼熟......   刹那间,她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她迫不及待的冲出门去找丁香,要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丁香,这件衣服是不是前几天我们在街上看见的那些女学生身上穿的——”   她跑到楼梯拐角处,声音戛然而止。   楼下客厅里站着一个年轻男人,衬衫西裤,长身玉立,温文尔雅,却冷淡疏离。   他看向她,眉间若有若无的笑意。   商场尔虞我诈,人为财死,骨肉相残,他周旋其中,不是不厌烦。若世人都能如这小姑娘一般澄澈善良,天真无邪,该有多好。   “这是德英女中的校服。”   “......少爷。”   阿绣呆呆的看着霍锦宁,不由自主一步一步从楼梯上走了下来,越来越快,最后她冲到了他的面前,气喘吁吁,红着脸抬头看向他。   那天丁伯一句“少爷有空来看你”,被她牢牢的记在了心里,这些天她嘴上不说,背地里偷偷掰着指头数日子,暗暗期盼着他能来。   左等右等,左盼右盼,他终于来了,可她只能傻兮兮的站在他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霍锦宁不知她心里的千回百转,只是抬手摸了摸这个傻姑娘的头,   “剪头发了?”   “嗯。”她轻轻点头。   她原先的头发太长了,时下小姑娘都流行剪短发,可她很舍不得,于是丁妈带着她去理发店稍微剪短了些,现在只刚刚过一点肩膀,然后在耳侧编成两条辫子,轻巧的垂下来。   她忽而想起什么,焦急的问:“少爷你的伤势如何了?”   霍锦宁一顿,笑道:“无碍。”   伤有月余,虽说是自作自受,但从笙溪到上海,从头到尾,她是唯一在意的人。   听过他回答,阿绣不禁松了一口气。   “刚才干什么呢?”   “看书。”她有些赧然:“我看书房里有许多书,就擅自进去去看了。”   “好,爱读书是个极好的爱好。能让你见得多,想得深,变成不一样的人。”   她点头,在心里牢牢记住他的话。   “你刚才说,什么女中?还有...为,为什么让我住在这里?”   阿绣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住得不喜欢?还是你想去别的地方?”   “不不不,只是,我们原来不是说好,让我做你的丫鬟的......”   这样,她就能日日见着他了。   “何时说好的?”   霍锦宁笑了笑,“霍家并不缺丫鬟,我身边也从来不用丫鬟。”   阿绣呆了呆:“那我.......”   “阿绣,你在笙溪救了我,我欠你恩情。你很聪明,也很好学,不该一辈子只做一个梳头娘姨。”   霍锦宁直视她的眼睛:“我不需要你做饭洗衣服,也不需要你给我夫人梳头,我要让你去上学。”   “上学?我也可以吗?”   “当然,这个国家,所有女孩子,所有小孩子,都该上学,都该有学上。”   这是范先生的心愿,也是所有战争所有牺牲的意义所在。   “我家中有位姑姑是德英女中的校董,她一直致力于资助贫穷女孩子读书,帮助了很多人,你现在也受她资助,不用有什么负担,只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正直善良的人就是最好的回报。”   阿绣心里一时间充满着惊喜和惶恐,呼吸急促,不知所措:“这是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去念书了?”   霍锦宁一笑:“只是德英女中的课业很重,你全无基础,可能会很累,不知道你怕不怕累?要是半途而废的话,恐怕还不如一开始就别去......”   “不怕!”   阿绣急忙道,生怕霍锦宁会反悔一样,“我真的不怕,我很能吃苦的,这些我都会认真学,我一定不会让您姑姑失望的!”   “好。”   霍锦宁眉眼温柔,“这几日会有一位家教老师来给你提前上一些课,下个月你就去学校吧,每天早晚丁伯会接你。”   阿绣认真的点头,记下他的安排,忽然想起了什么。   “那,你呢?”   她小声问,他还会来看她吗?多久来一次?还是,他再也不会来了......   “我过段日子去北京。”   霍锦宁随口道:“回去成亲。” 第22章   八月酷暑,盛夏时节。   万里无云,日头高高夭夭的挂在天上,偶尔一丝风吹过来,都是热乎乎的。四合院前后门通透,热风打着圈从前堂吹到后院,掀起青纱门帘,又轻飘飘四散开去。   青瓷水缸里,九尾锦鲤,八红一黑,争先恐后的躲到睡莲荷叶底下,搅乱了一潭清水。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枝叶茂盛,绿树成荫,树下一把藤编的摇椅,缓慢轻摇。萧瑜眯起眼睛,有一下没一下扇着手里的鹅毛扇,在这难得悠闲的午后,昏昏欲睡。   梁瑾自堂屋冰桶里用小彩花碗盛了碗冰糖熬的绿豆汤,端到了院子里。   未曾见人,萧瑜就听见他口中哼着欢快的小调,由远及近。   曲子耳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仔细听了听含糊唱词,她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人家苏三多大的冤屈,让你唱得这么快活!”   知道的是去伸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会情郎,不过倒也差不离。   “总是团圆结局就好。”   她睁开眼睛,看见梁瑾在她面前的石凳上坐下来,将绿豆汤递给她,眉宇间还是笑意。   自从上次萧瑜宽慰过他后,他确实是想通了,很积极的治伤养伤,吃好喝好,静养个把月,如今他的伤好得七七八八,早就能下地走动了。   她接过碗喝了一口,砸了咂嘴:“不够凉。”   这天光,一动一身汗,当然是来一碗冰甜冰甜透心凉的汤水,一口气咕咚咕咚灌下去,张嘴能冒出丝丝凉气儿才最痛快。   梁瑾无奈:“特意放一会儿才拿过来,太凉了对脾胃不好,女孩子家总该注意点。”   萧瑜闻言轻笑了一声,起身凑过去,上下打量他:“这话听着让我想起小时候照料我那个嬷嬷,以后叫你梁嬷嬷成不?”   梁瑾还想说什么,目光往近在咫尺的人身上一扫,就顿住了,本就燥热的天气,更觉得难耐了,他不自然的别开目光:   “怎、怎么穿成这个样子?快把裤子放下。”   萧瑜今儿穿了件月白色的短袖小衫,下面是件水蓝色的宽松阔裤,轻薄的纱料,只到脚踝,脚上的鞋子也给踢到了地下,偏生她还把裤脚挽到了膝盖,露出两条白生生的小腿。   打眼望去,就像两条嫩藕,让人瞧了心里痒痒的。   这人从锁骨到脚踝,从头发丝儿到指尖儿,没有一处不精致,天生娇养的命,吃不得半点苦。   “呦,还真管起我来了?我在家听着一大家子念叨不够,来这儿还得听你说道?”   萧瑜故意双腿交叠,荡悠了几下,揶揄道:“这就受不了了?国外的女人比这开放多了,裙子都开到这儿,领子拉到这儿,你要是见着了不得直接昏过去。”   她一边说,一边在自己身上比划着。   梁瑾脸红得不行,“她们、她们又不是你!”   别人穿得什么样子,跟他有什么关系?   但倘若她穿成那个样子,梁瑾光想一想,就觉得坐不住了,忍不出直接伸手要把她的裤脚拉下来。   手刚一碰到布料,就被她手中的羽毛扇压住。   他抬眼望她,却见她似笑非笑:“别动,凉快。”   手下若有若无贴着她小腿上光滑细腻的肌肤,手背上那羽毛扇骚得痒痒的,他心中一荡,慢慢的,收回了手。   可那转瞬即逝的微妙手感,却是怎么也在心头挥之不去了。   他垂下眼,不由轻笑了几下,眉目都是温柔。   萧瑜见他最近实在眉开眼笑的紧,不禁戏谑:“你就那么开心?”   如今她萧二小姐被霍二少退了亲,整个四九城都传遍了,好奇有之,同情有之,幸灾乐祸有之,一茬又一茬的人跑来问她究竟怎么回事。孙敬祺跟苍蝇一样堵着围着她不停的自责,是不是他掺合她和碧云天那事被霍锦宁知道了云云,嗡嗡嗡简直烦不胜烦。   为了躲萧府那群人,她已经搬了出来,又为了躲外头那群人,她只能成天待在燕子胡同,图个耳根清净。   “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萧瑜轻嗤一声:“成不成亲,退不退亲,是我自己的事,别以为你能落下什么。”   梁瑾一僵,脸上血色慢慢退去,扭过头,轻声道:   “我如何不知。”   她即便不嫁霍锦宁,也要嫁旁的公子少爷,与他能有什么干系?不过挨得一天是一天罢了。   “赶明个你成婚那天,无论和谁,定要知会我一声,到时候我在台上给你唱三天三夜的戏。”   他轻柔笑了一下。   从《游园惊梦》到《贵妃醉酒》,从《天女散花》到《霸王别姬》,把他所学说会,一一唱了去。   萧瑜顿了顿,只淡淡道:“别介,废嗓子。”   见他惨白脸色她还是有些不忍,觉得自己话说重了些,于是随口问道:   “脸上的伤怎么样了?”   梁瑾定了定心神,回道:“还好,就是这几天有点痒。”   “痒就对了,是长肉呢,可不能挠,挠了一准留疤。”   她手一伸,拿扇子抵着他的下颌,将他的脸扳过来,十足轻佻的纨绔子弟。   “我瞅瞅。”   虽然那伤处此时看着狰狞了些,好似美玉裂痕,横亘在他脸上,但已愈合结痂,想必过段日子就能好。   梁瑾一笑,缓缓道:“疼也能忍,苦也能忍,可这痒要想忍下,实在是为难了点。”   萧瑜没听出他话中深意,生怕他忍不住挠,垂眸看见手里的羽毛扇,灵光一闪,笑道:   “这个好,你不如使这个试试?”   说着将手里的羽毛扇在他脸上那道伤疤处轻轻一扫。   扇尖细碎的绒毛若有若无的磨蹭着脸颊,划过鼻尖的还有她身上的淡淡熏香,似烟,似风,似分花拂柳袅袅无踪,似穿云弄月扰袖弄摆。   哪里是止痒,分明让那痒意沁入了五脏六腑,心肝脾肺。   梁瑾一把将那纤细的手腕抓住,俯身凑近把她半压在摇椅上。   萧瑜愕然抬首,和面前的人四目相对,她清晰的感觉到他身上炙热的温度,他喷薄在她面上那炽热粗重的呼吸,以及那双幽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盛满了一望无际的情愫。   摇椅发出吱呦吱呦的声音,前后摇晃着。   她有些好笑,也有些烦躁,   “你想干什么?”   他低头,鼻尖轻轻贴上她的,一呼一吸都吹拂在她的唇上,他低哑着嗓音道:   “二小姐,在下虽是个旦角,可也不是唱不成柳梦梅。”   她收了惯常的似笑非笑,面无表情与他默默对视,谁都没有再说话。   “小姐,廖三爷——”   霍祥匆匆走进来,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这一幕,骇得差点摔了个四脚朝天。   梁瑾迅速收回身子站起来背过身去,萧瑜也直起身子整了整衣襟,平白有些尴尬,手里的羽毛扇习惯性的扇了几下,又仿佛烫手山芋一般扔到了一边。   她轻咳一声,混若无事道:   “怎么了?”   “这,这......”   霍祥自觉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垂首退到了角落里,恨不得把头低到地底下。   也不用他通传,廖季生自己就跟在他身后进来了,打远看见萧瑜就招呼:   “你可是让我好找。”   “三哥!”   萧瑜笑了起来,冲霍祥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霍祥如蒙大赦,转身就跑。   廖季生大大咧咧在萧瑜跟前一坐,抬眼瞅了一下站在一边的梁瑾,笑道:   “哟,这不是云老板吗?外间都传云老板香消玉殒了,没想到音容还在,真是梨园行一大幸事啊!”   梁瑾只冲他敷衍的点点头,叫了声“廖三爷”,也不理他的挖苦,顾自对萧瑜道:   “我去再给你盛碗绿豆汤。”   萧瑜忍不住在他身后扬声道:   “别忘多镇一会儿,不凉的我不要!”   回过头来,就看见廖季生似笑非笑的神情。   她视若无睹,只慢条斯理靠回摇椅上,悠悠道:“三哥好本事,都找到这儿来了。”   “不难,北京城找一个大活人有什么难的,何况你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萧瑜斜了他一眼,笑问:“我怎么觉得你是来捉奸的啊?”   “我捉哪门子奸啊!”廖季生不甚在意道:“一个戏子,养着玩而已,你乐呵就成。”   从小到大,与其说廖季生把萧瑜当成妹妹,倒不如说当成兄弟,兄弟逛个青楼,捧个戏子,没什么毛病。   “我原来以为你躲起来伤心,现在看来你倒是乐得自在。”   萧瑜哼了一声:“你以为什么?你以为我以泪洗面,食不下咽?”   “既然你没有,那说明霍二确实没出事儿,这就够了,其余你们两个的事我才懒得管。”廖季生摆了摆手。   “我说你就不捎带脚安慰安慰我?”   “安慰什么,只要他霍锦宁活着,还能娶旁人不成?”   廖季生笑了笑,旋即又有些不解:“说实话,这些年我从来没看透过你们两个。”   萧瑜神色淡淡:“有什么看不透的?”   “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是郎才女貌,志同道合,不在一起,简直天打雷劈。可要说真就成了夫妻,怎么都感觉差点什么。”   “许是你认识我们年头久了罢了。”   要真在一起,才是该天打雷劈。   萧瑜心里默默道。   她半开玩笑说:“万一霍锦宁真的退亲了怎么办?或者他在上海拈花惹草,三哥你又怎么办?”   “他敢?!小爷我替你一枪崩了他!”廖季生索性也跟着她开玩笑,一拍大腿:“甭担心,你要是嫁不出去了,三哥娶你!”   萧瑜真的是被他逗乐了,摆手:“算了吧,我可受不了你那一屋子莺莺燕燕。”   “不能够啊,你要来那必须都得休了,要不然没两天就全成你的莺莺燕燕了!”   “得得得,当我没说成不成?”萧瑜连连告饶。   “对了。”廖季生忽然想起什么,“书呆子写回来的信,你收没收到?”   “谢大哥写信回来了?”萧瑜想了想:“没有,这样说他不是寄到了萧府,就是霍家的老宅子,明天我去看看。”   谢玄康是三月走的,先取道广州,五月份才出的国,离开北京时,他没告诉任何人,萧瑜和廖季生都没送成。   “信里说了什么?”   “说他初到国外,确实诸多困难,幸好有你和霍锦宁的提点,少走了不少弯路,但思乡之情皆是感同身受。他说已经顺利在费城一个叫宾州大学的学校就读了建筑系,深感国内的建筑研究实在是落后太多,要抓紧每一分一秒学习。还有就是些学术上的事了,我又看不懂,真不愧是书呆子!”   萧瑜也叹了口气:“我和锦宁好歹还彼此有个照应,谢大哥孤身一人,日子怕是会很难捱。”   “很快就不是一个人了。”廖季生嘿嘿一笑。   “怎么回事?”   “那位王小姐现在应该已经坐上了从上海开往美利坚的轮船了。”   萧瑜诧异:“你上次不是说她父亲不肯吗?”   “她是偷跑出去的,和几个留学的同学一起,毫不犹豫的就上了船。啧啧啧,别看她文文弱弱的大家闺秀,千里寻夫,真当是女中豪杰!”   萧瑜也不禁佩服了一番王渝的勇气,转念一想,不禁道:“这里不会有你的推波助澜吧?”   “不过是帮她从家里逃出来,再送上去上海的火车罢了。”廖季生十分嘚瑟,“我看书呆子这回是难逃温柔乡了!”   萧瑜失笑,无奈摇了摇头。   王渝和谢玄康也是从小一起长大,同样致力于建筑学的研究。郎才女貌,志同道合,这八个字更应该送给他们才对。   但愿他们能在大洋彼岸能同甘共苦,终成眷属。 第23章   霍锦宁说过的话,萧瑜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故而,她能在整个萧家鸡飞狗跳,整个京城等着看热闹的时候,安然躲在小四合院里吃吃茶,看看报,闲来无事叫云老板唱个小曲儿,日子过得惬意得很。   离离暑云散,袅袅凉风起,一年中最热的日子很快过去了。   八月末,霍锦宁从上海回到北京,亲自到萧府上门提亲。   “晚辈该死,三月前在苏州一时不察被人暗算,险些丧命,与家中也失去了联系,家父误以为我已命丧黄泉,唯恐耽搁瑜儿,故而替我做主,退了亲事。我一脱险,听闻此事,立马连夜赶来,重新下聘,请求您不计前嫌,将瑜儿许配给我。”   霍锦宁跪在萧府厅堂,当着萧府老太爷老夫人,底下几位老爷夫人的面,不卑不亢,字字情真意切。   另一当事人萧瑜坐在一边,只淡笑不语,悠闲品茶。   几位婶娘目有恨色,大婶更是差点揉碎了手里的锦帕。   萧老太爷早就笑得满面春风,不是为霍锦宁的解释,而是为霍家重新郑重其事下的五大车聘礼。   “如今锦宁安然归来,那么这一切都只是个误会。说来你二人从小指腹为婚,如今也算是几经波折,该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了。霍家打算何时筹办婚事啊?”   霍锦宁一笑:“当然是越快越好。”   .   萧瑜和霍锦宁一同出了萧府,二人没坐车,而是一同在大街上慢悠悠的溜达着。   夏日天长,这个时间才是黄昏,晚霞漫天,日头西斜,把两个人并肩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我那祖父终于把我卖给霍家了,想必他等这一刻都等好些年了。”萧瑜摇头啧啧了两声:“你那聘礼也送得太多了,我可不值这个价。”   “送都送来了,你总不能叫我再拉回去。”霍锦宁笑道:“毕竟横插这一档子事,别叫老太爷在这最后关头还挑出理。”   “说夏末你还真夏末?再晚两天可就入秋了。真生死未卜,还是故弄玄虚啊?”   霍锦宁随意道:“肩膀上挨了一刀,该骗的骗过了,该收拾的收拾了,没什么大事。”   萧瑜点头,又道:“你就没什么问我的?”   关于霍二少退婚的原因,关于碧云天究竟是生是死,是不是让萧二小姐给金屋藏娇,满城传得风风雨雨,有鼻子有眼。   “我有什么可问的,你自己心里有数,别吃了亏就成。”   萧瑜一笑。   “笑什么?”   “你这话和廖三哥说得差不离。”   霍锦宁也笑了:“不该如此吗?”   正该如此。   沿街有扛着草把垛子,叫卖冰糖葫芦的,喊得抑扬顿挫,怪有意思。   路过时霍锦宁随手就买了两串,递给萧瑜。   萧瑜拿着串红通通的糖葫芦有些哭笑不得:“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   话这么说着,却也吃了,尽管对山楂糖衣有些嫌弃。   咬了一口被酸得牙疼,萧瑜含糊问:“你是怎么说服你家霍大爷的?”   “父亲只有商人算计,没有政治头脑,我也不算说服,只是权衡利弊,并且提醒了他一下。”霍锦宁停下脚步,看向她:   “你的身上不仅流着萧家的血。”   萧瑜正含着一口半酸不甜的果子,要吐不吐,闻言不由自主一口全咽下去了。   随手将剩了那半串糖葫芦远远扔到地上,霍锦宁掏出手帕递给她,她接过来,仔仔细细擦了擦手。   而后她抬头,直视他的双眼,皮笑肉不笑:   “凭什么你觉得我会去认祖归宗?”   “你不会吗?”   霍锦宁亦坦然回视着她,并没什么志在必得的笃定,不过稀松平常的确认而已。   这个人,这双眼睛,完全不用费力气,就能知晓她所有的想法。   萧瑜有些释然,亦有些不甘,终是轻叹了口气:“我会。”   他永远不会利用她,除非她愿意,他永远不会隐瞒她,除非她愿意。   “你买的糖葫芦酸透了,牙疼。”   一问一答过后,他们之间的气氛又恢复成平常的样子。   她轻描淡写道:“康家一门望族,声势如日中天,别人攀亲带故还来不及,我当然不能免俗。”   这是她从准备回国时,就生出的想法,而她不用说,他全知道。   北洋是将沉之舟,他们没必要做陪葬。   他要钱,她要权,他俩合作,天下无双。   临分别时,霍锦宁对她说:   “我那龙纹的玉佩可是在你那里?”   萧瑜不在意道:“老太爷一怒之下摔了。”   “碎了?”   “碎了。”   “可要我拿去补?”   “龙凤已不成双,补来做什么?”   “到底还是传家之物。”   萧瑜斜睨他一眼,从兜里掏出去扔给他。   霍锦宁接过一看,那玉佩是从正中央裂成了两半,整整齐齐,他这一半用丝线打了璎珞,很仔细的重新穿过。   “那就一人一半吧,这回你可收好了。”   .   霍锦宁和萧瑜的婚期定在了十月初三,旧历上写着黄道吉日,宜嫁娶。   由于霍家在北京几乎没有什么人在,而从北京迎亲到上海,路途又太过遥远,所以二人先在北京霍家老宅子成亲,而后再一同南下赴沪。   萧瑜从来不知道,成回亲是这么麻烦的事,尽管在绝大多数事情上,她都做了甩手掌柜,但有许多事情仍然必须她亲力亲为。   虽然时下非常流行西式婚礼,但由于萧家古板守旧,婚礼仍是传统形式。   所以,要量尺寸,要做嫁衣,要试首饰,可偏偏萧瑜还是个短头发,几个月内现留也来不及。   霍锦宁的意思是,全凭萧瑜舒心。   于是萧瑜的意思是,轿子可以坐,天地可以拜,但嫁衣她不穿。   萧老太爷为此又大发雷霆,好在如今社会风气十分开放,守旧的人少之又少,不穿嫁衣结婚也不是什么太惊世骇俗的事。   最后两相折中,给萧瑜定制了一身大红色骑马装。   余下琐事,烦不胜烦,不提也罢。   周围一众狐朋狗友知晓了二人婚事,无不拍手叫好,纷纷轮流做东请萧瑜和霍锦宁吃饭,今日何少,明日陈少。因着身边都带着妻眷女伴,也没去什么不成体统的地方,况且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如今没人再敢提议听曲儿看戏。   今日这局在醉仙楼,是孙敬祺撺掇的。   “你们两个可算是好事将近了,殊不知前段时间闹退婚的时候,兄弟几个的心都跟着提溜了一圈,这要真闹掰了,你俩个哪个是饶人的主?还不得大开杀戒,殃及池鱼啊?这回这心可终于落回肚子里了。来来来,你们今儿个必须罚酒三杯!”   孙敬祺端着酒杯,对二人调侃。   萧瑜斜了他一眼:“从头到尾,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子唯恐天下不乱的瞎掺合,你说该罚我还是罚你?”   孙敬祺唯恐萧瑜把他拉她去看碧云天那事告诉霍锦宁,虽然他看霍锦宁那但笑不语的神色,十分怀疑这位霍二少已经知道的一清二楚了。   要么老人家说不能插手人家两口子的事嘛,回头人俩个一致对外,搞得中间那个里外不是人。   他连忙讨饶:“得得得,是我唯恐天下不乱,我自罚三杯还不成吗?别说三杯,就是三缸子我也奉陪。”   众人一阵哄笑:“孙小九你今天怎么认怂了?”   “难得弟妹也在,你倒是硬气一点啊!”   有人跟柳迟迟揶揄:“弟妹你是不知道,这孙九少平常耀武扬威,可是谁都不放在眼里,偏偏怕极了这两口子,回回认栽。”   柳迟迟抿嘴一笑:“平常敬祺在外硬不硬气我不知道,他怕这二人,我可是从小就知道,谁让他成日里偷奸耍滑不学好,就知道欺负小姑娘。”   不顾孙敬祺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色,众人又是哄堂大笑。   柳迟迟端起盛了葡萄酒的高脚杯,对萧瑜嫣然一笑:“敬祺那杯你躲过去了,我这杯你可就不能不喝了,好几次找你出来你都不在,还把不把我当朋友?婚礼那天你是新娘子,就不难为了,今天可得好好灌醉你。”   萧瑜失笑:“怎么都冲我来,怎么不敬霍二少啊?”   她看向霍锦宁,调侃道:“以后规矩以后说,我今儿个准许你破例喝一回,别拘谨啊。”   “诶呦,这萧二小姐门还没过,就振起妻纲来了,那以后咱还能不能找霍二少喝花酒啊?”   “我说夫人,你可别学萧二小姐啊。”   霍锦宁也顺着萧瑜的话,从善如流的端起杯子:“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柳迟迟笑得花枝乱颤:“好,那这杯就敬你们二人,祝你们今后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萧瑜和霍锦宁亦举杯回敬,然后一饮而尽。   忽而门外传来敲门声,孙敬祺的小厮进来禀报:   “九少,廖家大少爷的人求见。”   只见他身后跟着一个士兵打扮的年轻人,进屋站定,恭恭敬敬的向在座各位敬了军礼,然后道:   “诸位少爷太太,廖大少在楼下用餐,正巧遇到各位,想上来与众位叙叙旧,恭贺霍二少和萧二小姐新婚大喜。”   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下意识的往坐在一旁的廖季生身上扫去。   只见廖季生安然端坐,低头倒酒,充耳不闻。   孙敬祺也是一愣,看向霍锦宁,霍锦宁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孙敬祺这才道:“快请快请。” 第24章   不一会儿,只见走廊正步走来四个卫兵,整齐的里在门外两侧,推开包厢的房门,一个年轻军官走了进来。   他三十上下,身穿暗青色北洋军装,身材高大,面容端正,一身行伍之气却不显粗俗,正是廖家大少廖伯明,亦是在座廖季生的亲哥哥。   “诸位贤弟弟妹在此相聚,廖某冒昧打扰,还望见谅。”   廖伯明客气的拱手笑道:“恭祝霍二弟新婚大喜呀。”   “哪里?廖大哥快请坐。”霍锦宁起身笑道。   众人皆知,廖季生和家中闹翻,断绝关系。这两兄弟在此照面,简直形同陌路,廖伯明入席,廖季生视若无睹,连眼神都不曾交汇一个。   这位廖家大公子在座亦是相识,只不过年岁上差了个七八岁,又早早参了军,平日里并没有交集。廖家是曹大帅嫡系,廖大少又做了曹大帅的女婿,在军中公务繁忙,如今来此敬酒,不知所为何事。   廖伯明一入座,气氛顿时变得微妙,大家都显得拘谨起来了。   “不知霍二弟的婚礼定在了哪一天?”   “十月初三。”   “哦?”   廖伯明将军帽摘下,拿在手中把玩,语气有些玩味:“近来世道不太平,这日子可选得不太好。”   一句话将屋内气氛降到了冰点,廖季生脸色十分难看,萧瑜垂眸没甚表情的夹了一筷子菜。   霍锦宁倒是笑容未变:   “廖大哥对黄历风水也有研究?那么廖大哥以为哪天日子尚可?”   “霍二弟别误会,大喜之事我岂能不识抬举?只是大选在即,难保有歹人借机生事,亦或者南方的乱党图谋不轨,这可就扫了兴了。”   “廖大哥所言极是,不知廖大哥有何高见?”   廖伯明一笑:“贤弟大婚,我不能坐视不理,如今我正奉命维/稳京城治安,霍二弟大婚那日,我叫手底下的弟兄在迎亲路上给你保驾护航如何?”   “这如何使得?”   “举手之劳,算我送霍二弟的大礼,霍二弟莫非有何不满?”   廖伯明是武人,没那么多弯弯道道,说一不二亦是不讲价钱,气势上也压人三分,让你不得不低头。   “不敢。”   霍锦宁从始至终脸色都不曾变过一分,仿佛荣幸之至,就此举杯:“廖大哥如此为我着想,那我和瑜儿就在此敬廖大哥一杯,先行谢过了。”   “贤弟客气。”   廖伯明喝过酒,便道:“廖某军务在身,就不打扰诸位了,告辞。”   “廖大哥请——”   廖伯明起身出门,临抬脚迈出门时,微微回首,状若不经意的说了一句:   “三弟,娘亲最近身子不好,有空回家看看,别在外面太贪玩。”   说罢头也不回的带人离开。   砰——的一声,廖季生摔下了手中酒杯,脸色铁青。   屋中众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霍锦宁却不慌不忙给萧瑜夹了颗她刚才夹半天也没夹起来的卤鹌鹑蛋,笑道:   “再不吃菜要凉了。”   因着廖伯明这一插曲,一顿酒席最后不欢而散,大家陆续告辞,剩得萧瑜、霍锦宁和廖季生三人,索性又去了上次的小酒馆。   廖季生一直闷头喝酒,一言不发。   霍锦宁气定神闲,混若无事。   萧瑜却有些坐不住了,她放下酒盅:“这廖伯明是不是有些太嚣张了?”   霍锦宁悠悠道:“不够嚣张,自黎总统被迫离京,曹大帅已是大权在握。看这架势,十月大选也是志在必得,他明朝就是驸马爷,有什么可顾及的?”   萧瑜嗤笑了一声,驸马爷?真当现在还是一家天下,京师前有狼后有虎,奉系皖系虎视眈眈,南方革命如火如荼。发声明支持他的美国佬上个月中风死了,曹真大权独揽,又能安稳坐几天?   “他真能当选?”萧瑜有些迟疑,“我听闻在京议员人数不足,不符合法定程序,国会里面还是有不少不怕死的硬骨头。”   “曹大帅财大气粗,明码标价,一票——”   霍锦宁手指沾酒,在桌上写了个数:   五千。   萧瑜心中略一估算,皱了皱眉:“疯了,有这么多钱,扩充军备的话多少个奉军打不下来?就非得要个总统的名号?”   “这还不过是普通价,特别价更高。”霍锦宁轻声一笑,“如今不是什么都讲究个按章办事。”   “贿选就是章程?”萧瑜心下不安,“他哪来这么多钱?”   霍锦宁只答了六个字:   “捉财神,借军饷。”   近来河北一带抓不少鸦片烟草商,在天津受了特别法庭审理,穷的杀,富的罚,赚的盆满钵满。还有以军饷为名,直隶各县刮地皮一样收上了不少筹款。   这世道,并没有什么王法可言。   萧瑜轻轻一叹:“所以廖伯明这回找上你,是要拉还是要宰?”   “半拉半宰,舍当然要舍,可霍家他动不了,也吃不下。”霍锦宁摇头笑了笑。   萧家早就抱上了曹大帅的大腿,他这个萧家女婿也跑不了。军队仪仗迎亲,车马费还能少?不过廖伯明话也不全是虚,他未尝没有借机拉着军队警戒,防止城内骚动的目的。   “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小事而已。”霍锦宁竟是全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和萧瑜开玩笑:   “想来那天军队开路,风光大办,你现在反悔不坐轿子想骑马还来得及。”   萧瑜白了他一眼,转头看向廖季生,忍不住道:“三哥,你别喝了。”   廖季生已经喝得红头胀脸,突然被萧瑜夺了酒杯,一时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给,给我,我不喝酒,又能干什么......”   方才廖伯明那句话,不外乎他廖季生所谓的断绝关系,或者投身门子,哪怕在道上混出了天大的名堂,在廖家人眼里都是孩子胡闹,上不得台面。   廖季生痴痴傻笑,嘴里含糊不清道:“你、你知不知道当年保定军校为什么停办?”   “名义上向德日学习,培养精英军官,实则校内延续了北洋军的腐朽作风,庶务贪污舞弊,学生缺衣短食,教官野蛮压制,罚跪罚冻,动辄拳脚相加,更有甚者拿着马鞭监督,以枪炮威胁,有位广西的同学竟被生生逼疯了。”   “后来方震先生来到军校接任校长一职,与袁大总统签下生死令状,如果整顿不力,愿自戕以谢天下。彼时学生都深受感动,积极配合。却不想段将军的陆军部不满其所为,大掣其肘,百方刁难,而校内也确顽疾根深,贪腐之风实在无法断绝。方震校长为了实践诺言,某天突然召集全校训话,对学生勉励教导,谆谆善诱,而后当众举枪自戕,倒在了血泊之中。”   廖季生一口气说完了这一大段话,微微喘了口气,双目泛红,轻轻一笑:   “而后,学生便集体暴动了。”   在黑暗无望的生活里,遇见一位真心为学生,为国家的师长,是什么感觉?而他们眼见这位师长遭人陷害,沦为派系斗争的牺牲品,最后死在面前,这又是什么感觉?   大好男儿立志从军,纵不为精忠报国,又岂无一腔热血?他们终于拿起了刀枪,奋起反抗。   反抗这些残暴的教官,这个腐朽的政府,这个动乱的国家,这个灰暗的时代。   彼时校中官员中饱私囊,已拖欠军饷数月,他带人把军校洗劫一空,放火烧了营房,引得校方求助了当时驻防保定军队出面镇压,把学校四面包围起来,用机枪大炮指向学校相威胁,学生们已经杀红了眼,群情激愤,一不留神就开了火,双方俱是死伤惨重。   他不愿意重回军校,一是愧对死去的同窗好友,二是对廖家一心巴结的北洋政府彻底失望了。   霍锦宁和萧瑜扶着喝得烂醉的廖季生出门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了。   “霍吉,你开车先送廖三少回家。”   “是,少爷。”霍吉应下,还不忘回头和霍祥说了句什么。   霍锦宁这回从上海回来,这哥俩也是久别重逢,在一起说说话很正常,但萧瑜总觉得两个人鬼鬼祟祟有什么不对劲。   不经意瞥见了不远处墙根处站的那个身影,她眯了眯眼,叫了一声:   “小六子?”   霍祥一僵,转头向小六子看去,跺了跺脚,“你怎么还在这儿?”   萧瑜冷下脸:“怎么回事?”   小六子苦着脸,磨磨蹭蹭的走过来,几乎快哭了。   “小姐,小六子想找你,霍祥大哥不让我进去。”   霍祥闻言一拍脑门,简直恨铁不成钢。   萧瑜基本猜到了怎么回事,小六子找来,肯定又是燕子胡同那边出了事,而她跟霍锦宁在一起,霍祥怎么也不可能让小六子当着霍锦宁的说。   霍祥哭丧着脸:“小姐,您罚吧。”   萧瑜看了并不关心这边的霍锦宁一眼,心烦意乱的摆了摆手,把小六子拉到一边。   “又怎么了?”   “小姐,小六子该死,今天不过是出门买菜的功夫,再回来一瞅,云老板就不见了。”   萧瑜皱眉:“谁干的?孙大老爷?”   不应该啊,多久了还为难一个小戏子?   “不不不,云老板应该是自己走的,因为他在房间里留下了这个。”   小六子急忙将手里捧了一路的纸包交给萧瑜。   那纸包四四方方,巴掌大小,扁扁的,轻飘飘,装不了什么东西。   萧瑜接过纸包,沉默了片刻,问道:“你跟他说什么了?”   小六子急忙否认:“小六子哪敢呢?”   “那他这几天出门了?”   “嗯,这,云老板昨天是出门了,他说上妆的粉不够了,硬要出门去买。”小六子自知闯了大祸,支支吾吾道:“您,您也没说不让他出门啊......”   可出门了,听见她要成亲的风言风语了,就直接出走了。   萧瑜叹了口气:“派人去找找,庆祥班不在了,去牡丹胡同看看,找见了别惊动,告诉我就成。”   腿长在他身上,人想走,她还能拦吗?   打开纸包,里面是一方素白的手帕,打从她第一次见他时,他就带在身上,几乎形影不离。   手帕料子普通,样式寻常,展开来看,仅有的纹饰,是右下角用水蓝色的丝线绣着四个小字:   怀瑜握瑾   这手帕是萧瑜的。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她根本记不得这手帕从何而来,又从何而去,如何到了梁瑾的手里。   她只是想起了那天他说过的话:   旁人学戏,是为了混口饭吃,我学戏,是为了二小姐你。   作者有话要说:  保定军校开枪自杀的校长是蒋百里,名方震,是民国时期大名鼎鼎的军事理论家,军事教育家,毕业于日本陆士,和蔡锷、张孝准是同学,被并称为“中国三杰”。他终身没有亲自指挥过一次战役,却是国/军将领第一人,白崇禧、唐生智等人都受他很大影响。   当时他自杀的缘由众说纷纭,有说是愤于军校学风浮躁,有说是向陆军部请求拨款未果,也有说是对中国当时军界、政界之绝望。   比较神奇的是他当时自杀居然没死成,后来又被救回来了,还在养病期间与看护他的日本女子产生了感情,后来两人结成了夫妻......   虽然他的妻子是日本人,但他少时受甲午战争影响,一生都在致力于研究抗日研究,可惜他在1938年就病逝了,没有看见抗日胜利的那一天,1947年他的亲朋好友协助迁葬,起棺时竟然尸身不朽。生前至交竺可桢大哭,曰:“百里,百里,有所待乎?我今告你,我国战胜矣!”   他的家族成员都很有名,他的女儿是蒋英,女婿是钱学森,和徐志摩是族亲,金庸是他侄子。   看了蒋百里先生的纪录片,很感动,多说了一些。 第25章   十月初三,这天是个万里无云,秋高气爽的好日子。   大喜之日,萧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当事人本人却还优哉游哉在新房里吃着一碗炒肝。   大早上的少吃一顿,她便吵着饿,下人拿来糕点她也不吃,偏偏支使着霍祥跑三条街外摊子上买的。   喜娘在一边急得满头大汗:“诶呦喂,我的小姑奶奶啊,新娘子可不能吃东西,您那妆可不是白画了。”   “那就擦了呗。”   萧瑜漫不经心道。   认识二十好几年了,涂脂抹粉给谁看啊。   萧珏刚哭过一起,趴在她膝盖上一抽一抽的,眼含热泪。   萧瑜把他的小脸扳过来,笑道:“我没哭嫁,你怎么还替我哭上了?”   萧珏顿时又红了眼眶,抽抽搭搭说:“金环、金环姐说,姐夫是好人,一定会对姐姐很好,很好...可珏儿舍不得姐姐走......”   萧瑜好笑的拧了拧他的脸蛋,拿起一旁的帕子扔给他,嫌弃道:“赶紧擦擦鼻涕,告诉过你挺大个大男孩不要动不动就哭鼻子,我又不是一去不回了。”   萧珏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委屈道:“男人就不能哭吗?那男人真的好惨。可是上次我还看见那个大哥哥哭来着...”   “哪个大哥哥?”   “就是,就是那个在后门等了你好多天,特别好看的哥哥......”   萧瑜脸上的笑淡了下来,垂眸不语。   金环赶紧把萧珏拉到一边,哄道:“小少爷,乖啊,咱们来这边看着,不说话,别耽误了小姐上轿的吉时。”   说话间吉时已到,迎亲的队伍到了府外。   萧瑜没穿嫁衣,故而盖头省了,也不用喜娘搀扶,独自被一群丫鬟簇拥着来到门外。   她这一身骑马装,是找京城瑞蚨祥最好的师傅,最好的绣娘赶制的。白色蕾丝衬衫,红丝绒马甲绣着金线,雪白的鹿皮高筒短跟皮靴,衬得人腿长腰细,外罩了一件大红的短绒披风,领口围了一圈柔软的白貂毛。肤白的人穿红色最是娇艳,饶是萧瑜也被衬出了三分新娘子的明媚动人。   为了与她相配,霍锦宁今日也没有西装革履,而是一套款式形同的骑马装,白衬衣,黑马甲,黑色漆皮高筒靴。头发上了油,一水儿梳到了脑后,罕见的英气。   他双手背在后面,长身玉立,笑望着萧瑜从门内一步步走出来,直到走到他面前。   他向她伸出手,笑了笑:“走吧。”   萧瑜站在萧府大门门口,静默看向她。   她身后是庭院深深,勾心斗角,一片污浊泥泞,暗夜漫长仿佛看不到尽头。   他身后是锣鼓喧天,十里红妆,一片太平盛世,锦绣光明好似触手可及。   于是她伸手,放在他的掌心,跨过千山万水,迈出了这一步——   那一天北京里热闹非凡,大街小巷轰动了半个四九城。   骑兵营高头骏马开路,数十辆名牌豪车压阵,八抬大轿气派十足,十里红妆铺满了半条街,接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的穿过长安街,跨过了半个北京城。   沿途花瓣喜糖洒得遮天蔽日,男女老少前赴后继的围观,津津乐道的议论,都说这场联姻,是盛世良缘,以萧家门庭,以霍家财力,往前十年,往后十年都不会再有。   萧瑜坐在轿子里,掀开了窗帘一角向外看去,只见密密麻麻的人群,慢慢无际的队伍,而他们贺的却是一场有名无实的婚姻。   就如同这眼下这粉饰太平,暗流涌动的京城。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盛极必衰,否极泰来。   那一日究竟有多远?   愿这天下,终有一天,如你如我所愿。   ......   白日喧嚣热闹的街道,入夜之后是一片凄凄惨惨的冷清。   秋风打着旋吹起街角的落叶,混着灰渣子,一不小心就眯了眼。   空寂无人的街上,摆了一天热面摊儿的老伯刚要收摊,就听一个人问道:“老伯,可还有面?”   老伯回头,却见是一个年轻后生,身影单薄,灰色长衫,挎着个布包袱,勉强冲他笑了一下。   老伯愣了愣:“有,有的,就是不多了。”   “没关系,我来一碗。”   老伯应下,回身去拿笊篱,心里还有些犯嘀咕,这后生长得可真俊啊,俏得像从年画上走出来的金童玉女。诶呀,可别是那话本子里说的狐仙黄仙,但光听说狐狸精变成女的,没听说过变成男的啊......   老伯把今天最后一把面条下锅里煮熟,盛到碗里,索性把剩下的多半碗香菇肉卤子全倒给了他。   面端上来后,梁瑾垂头看着热汤散发着的丝丝白气,久久没有动。   半晌,他拿起筷子慢慢吃了一口,笑了笑:   “还是这个味道。”   老伯正在擦锅台,闻言乐呵出来:“那是,老头子我在这儿卖了半辈子面条,打光绪爷那时候起,一直都是这个味儿,老客谁提谁不夸上一句好。”   梁瑾抬头看了看街对面那家早早关了门的摩登电影院,轻声道:“那里原来是家戏楼呢。”   “对啊,早年间那可是京城第一大戏楼,和泰平,可惜后来一场大火全烧了,这几年改成了电影院。诶,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你怎么知道?”   老伯想起刚才的自己的猜测,心里有些发毛。   梁瑾垂眸,淡淡笑了一下。   是啊,这都是十二年前的事儿了,一转眼十二年过去,就他一个人痴痴的记得。   .   十二年前的梁瑾,不过是个又瘦又小的穷孩子。   爹娘都死了,他被送到戏班子里,自己也大病一场,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人却有些烧傻了,以前的事儿忘得七七八八,连名字都忘了。师父说他姓梁,于是所有人都叫他梁子。   戏班子里有十几二十个和他一般大的男孩子,他们每天起早练声,压腿,下腰,没日没夜的苦练基本功。   练声,要天寒地冻的早晨,光着膀子冲着河水吊嗓子;压腿,要直接将两腿劈开绑在柱子上,疼得把嘴唇都咬烂;累也不能说累,苦也不能喊苦,动作慢了一拍,唱词错了一句,就要一顿好打,柳条抽小腿,又细又长,钻心的疼,不抽断不算完。   当年他进戏班子签的书契上,白纸黑字写着:倘有伤亡病死,听天由命,顽劣不服,打死无关。   这世道穷苦人家能活着,就是万幸,苦不苦,累不累不算什么。师父说,要入行,要肯吃苦,要唱,就要唱成角儿。   可这话,他当时并不懂。   他只知道自己又因为一点小错,被师父罚在大雪纷飞的院子里跪一整天。他跪得双腿毫无知觉,冻得浑身僵硬,他觉得自己今天可能会死在这里了。   可他不想死在戏班子里,上个月二庆死了,不肯和班主讨饶被活活打死了,班主还要指着他的尸体对大伙儿道别学这个傻子,他不希望他死后还要被这么骂。   他要死在外面,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大雪一盖,白茫茫的干净。   后院静悄悄的没有人,只有一棵歪脖枣树,靠墙跟孤零零的立着。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都要冻僵了的孩子,拼死爬上树,抠得十指流血,气息奄奄的趴在墙头上,再也使不出一丝力气,大头冲下栽了下去,摔得全身都散架了。   就这样吧,就死在这里,哪怕只有一墙之外的地方也好。   鹅毛大雪纷飞而落,很快在他身上盖上了薄薄一层,他闭上眼,意识越来越飘忽,越来越溃散......   忽而间,他闻到一股淡淡的,柔柔的,温热熏香,像花香,又像檀香,像一切能够想象到的美好。   销魂蚀骨,欲罢不能,引人沉沦,引人堕落。   那是萧府经年累月的鸦片香。   “小四子,你说那戏词儿是怎么唱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有人走到他身边,俯下身,一柄折扇挑起了他的下巴,轻笑了一声:   “哟,还真是林妹妹呀!”   他勉勉强强睁眼看去,只见是个半大的少年,白衣狐裘翡翠锦帽,清秀容貌比那颈边白狐毛领还要白上三分,唇角浅笑,一双桃花眼颇有兴趣的打量着他:   “谁家的漂亮小子偷跑出来玩啊?”   那一刻,他在泥下,她在云上,他不知道她是萧家二小姐,也不知道她早早定了人家。   只不过在这一个,她稀松平常的一天,他生死挣扎的一天,他摔在她面前,她救了他。   “诶呦喂,小祖宗,您偏生嫌闷要下轿子自己走,这戏都开场了,眼瞅着再不到可就散场了啊。”   “二哥哥临时有事,独我一人多没意思。再说,前头不过都是些走过场,压轴戏到了就成。算了算了,也该到点了,走吧。”   小四子瞧了瞧地上冻得半死不活的小子,迟疑了一下:“那,那他怎么办?”   “怎么办?你先扛着吧,等我听完戏再说。”   于是小四子愁眉苦脸的扛上了这个小子,跟着自家小姐往戏楼走去。   梁瑾迷迷糊糊的觉得自己终于从冬天到了夏天,身边暖暖和和的,让人不想睁眼,可耳边又锣鼓喧天,七吵八嚷,闹得人一刻也消停不了。   猛地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蜷缩在戏楼的包厢里,不远处炉里炭火旺盛,屋里如阳春三月,热得他头上微微冒汗。   “醒了?冻坏了没有?”   刚才救了他那个小少年斜倚在美人榻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其实他膝盖、双腿都火辣辣的疼,可他还是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头:   “没,没事。”   话音刚落,他肚子却咕噜噜叫了起来,他脸上一红,低头不敢抬起来。   萧瑜噗嗤一乐,吩咐道:“小四子,去街对面给他买碗面。”   “得嘞——”   不大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香喷喷的面条端到他面前。   “吃吧,不是饿了?”   他一天没吃饭,饿的快昏过去了,可他还是忍住了口水,问她:“你,你不吃吗?”   “我不爱吃面条。”   于是他再也顾不得许多,伸出冻得青青紫紫的手,抓起筷子大口大口扒拉着面条。   萧瑜无奈,“慢点吃,别噎着。”   随手把桌子上的糕点推过来:“这也给你。”   他怯生生的看了她一眼,而后鼓起勇气拿了离他最近的一块,那糕点方方正正,晶莹剔透,跟块玉似的。   那是他第一次吃豌豆黄,也许以前也吃过,但是忘了,至少是他记忆里第一次吃过。   戏班子大锅饭的年月里,能吃饱是件奢侈的事儿,甜味也是稀罕味道,更不要说什么糕点零嘴儿。   入口即化,香甜清爽,那丝甜意直接甜到了他心底。   往后许多许多年,再也忘不掉。 第26章   “你是从戏班子里逃出来的吧?”   看着他傻兮兮的吃着糕点,萧瑜不紧不慢道。   一墙之隔就是庆祥班的院子,他这模样端得是戏班子里养着的小戏子,贸贸然爬墙逃出来,不是饿死在外边,就是抓住回去被打死在里边。   他顿时惊慌失措,蹲下来抱成一小团,生怕下一秒她就叫人把他送回去。   萧瑜又被他逗乐了,“你怕什么呀?我又不打你。你师父打你了?”   他犹犹豫豫的点头。   “你师父打你是为你好,哪有不吃苦就能学到本事的?”她指了指台上那咿咿呀呀唱着戏的旦角。   “瞧见没,你看他多风光,可他背后吃的苦比你多多了。”   他顺着她指的一看,只见台上灯影交织,花团锦簇,那旦角风华绝代,婀娜生姿,顿时有些痴了。   “他是谁?”   “他?他是杜丽娘,这一出是《游园惊梦》,沈姨最爱看《牡丹亭》了,所以我也爱看,沈姨最喜欢杜丽娘了,所以我也喜欢。”   他听得一知半解,只知道:“你最喜欢杜丽娘?”   “是啊。”   “那我也要当杜丽娘。”   萧瑜又是一笑,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他,她个头高,足足比他高出一个头来。   “模样倒是够了,可是得再练练。”   “我会练!”   他抬头,直勾勾看着她,这样坚定的冲动,自己也不知道从何而来。   她也不当回事,只随口道:“成啊,那你可要记住了,十年功夫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等你唱成角儿了,我去给你捧场。”   最后,他还是被萧瑜吩咐小四子送回了戏班子,因为除此之外,他别无去处。   只不过萧瑜跟班主嘱咐了善待他,所以他这次偷跑回去并没有受惩罚,班主反而笑容满面的夸他,说他有福气,被贵人相中了。   彼时他根本不知道所谓的贵人是谁,他怀里只有一方雪白的手帕,因为他临走时眼巴眼望盯着那盘豌豆黄,她随手拿起手帕全包了给他。   那手帕上写着四个字:怀瑜握瑾。   这是他后来找认识字的先生偷偷问的。   他这才知道,她叫萧瑜,是萧府二小姐,和他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给自己取名叫梁瑾,此后终他一生,他所做的全部努力,就是一步步的,走向她。   从那天起,他不再活得没有希望,他不再如同行尸走肉没有目的,他练声,他压腿,他上妆,他亮相,全都是为了她,为了遇见她。   人生在世就活着个念想。   他要一直唱下去,唱出名,唱成角儿,唱到有一天,他在台上赢得满堂喝彩,灯火流转间,她在台下拍手叫一声好。   “萧二小姐有赏,大洋三百,白玉扳指一枚——”   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许多年。   ......   转眼经年,往事如烟,迷离双眼。   面前的一碗面,已经彻底凉了。   梁瑾定了定心神,拿起筷子,大口大口的吃光了面条,好像当年一样。   白日里那场轰动京城的婚礼,他躲在人群中,全看见了。   她有了好的归宿,他该祝福。   她嫁了指腹为婚的良人,她今夜洞房花烛,她在旁人怀里婉转承欢,而后琴瑟和鸣,子孙满堂,从此他们彼此陌路,再不相干。   他只要一想到,一想到......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忍下了涌上双眼的酸楚湿润,掏出几枚铜板放在桌子上,起身离开了。   他该走了,离开京城,天大地大,去一个再也没有她的地方。   今晚没有月亮,夜黑风高,他紧了紧肩上的包袱,踉跄着往前走。   一辆车子停在了路边,车里下来了几个人,往这边走了过来,他也毫不在意,仍是低着头走自己的。   那几个人却没有和他擦肩而过,而是直奔他冲了过来。   “你们干什么?”   梁瑾猝不及防间被人捉住,来人一声不发,上来就拿布堵住了他的嘴巴,七手八脚绑住了他的四肢,蒙上了他的眼睛,任凭他挣扎不休,直接把他塞进车里,车子碰的一声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分钟,不远处正在收面摊子老伯围观了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一边大喊“强盗杀人啦!”一边吓得连滚带爬的跑了,连面摊子也顾不得要了。   ......   阿绣回到家时,天早就黑了,这段日子她每天回来的都是这么晚。   德英女中是光绪二十四年,霍家以霍老夫人的名义创办的,专以收受女子念书的中学。课程采取西式教育方法,重视外文,实科,术科,又兼采中式特点,教授国学、女红,同时开设音乐、美术、体育、手工等十数门课程,课业繁重,五花八门。   在此之前,阿绣仅仅是识字而已,即使经过了家教老师大半个月的补习,她仍是差得很远。每天上课时,她两眼一抹黑,书看不懂,课听不懂,只能在课下独自一个人偷偷抹泪。   全班一共二十二个女学生,她是半路插进班级里的,非常突兀。刚开始,班上的女生会围着她打听她的情况,她老老实实都交代了,自己来自苏州小镇,父母双亡,被好心人资助来这里上学......   久而久之,同学都疏远了她,她后来才知道,这个班级里的所有女孩子家中非富即贵,只有她一个出身平民。   但是也有例外,坐在她旁边的钱亚萍会主动和她说话,钱亚萍特别开心的告诉她,她也是受霍家七小姐资助来上学的。于是她一遇上不懂的问题就问钱亚萍,钱亚萍也很热心的为她解答,她交到了来到上海后的第一个朋友。   学业上的落后并没有让阿绣丧气,她知道自己差得很多,上学的机会来之不易,她必须珍惜,所以她抓紧一切时间来学习,希望能跟上进度。   车子停下了,可阿绣满脑子还埋头于英文单词书,丁伯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反应过来。   “姑娘?”   阿绣呆呆的抬头:“啊?”   丁伯无奈:“姑娘,该下车了。”   “哦。”   下了车,打开门,一进屋就被屋里温暖的气息和浓郁的饭香包裹住了,阿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肚子已经很饿很饿了。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丁妈今晚做了一大桌子好饭好菜,正和丁香不停的把饭从厨房端到桌子上。   “哟,姑娘回来了,快洗手吃饭!”   “好的!”   阿绣连忙去楼上放下书包,换了衣服,洗漱一番,欢快的跑到饭桌边上,打量着今晚的菜色,开心的问道:   “今天是过节吗?怎么这么丰盛?”   东坡肘子,白斩鸡,油爆虾,松鼠桂鱼,八宝饭,葱油海蜇皮......阿绣悄悄数了数,一共有十二道菜那么多,满满当当的摆了一桌子。   丁伯还笑眯眯的拿出一坛上好的花雕,给众人依次倒酒。   “不是过节,胜似过节。”   丁香把倒满了酒的杯子递给阿绣,笑道:“今儿个是咱们少爷的大喜日子,少爷在北京成亲,迎娶少奶奶了!”   “这样啊......”   阿绣手里端着酒杯,缓缓的在桌边坐了下来。   原来他真的是回去结婚了。   霍锦宁有未婚妻的事情,她一直都知道,那天在笙溪镇何府,他拒绝了何老爷叫翠歌去陪他,那时候她心底里就不自觉的开始偷偷羡慕起他的那位未婚妻来。   “少爷的...少奶奶是怎样的人呢?”   丁伯夫妇是霍家老人,一直受少爷恩惠,对少爷很是感激,此时一提起少爷的亲事来都是赞不绝口。   丁妈笑意盈盈道:“要说这位少奶奶可跟咱们少爷是天生一对,他两个是门当户对,指腹为婚,从小感情好得如胶似漆,前几年还一起漂洋过海去国外留学,这回一回来,就办了喜事,以后肯定是出双入对,羡煞旁人。”   丁香也接话道:“对对对,我听说少奶奶长得十分标致,书读得厉害,骑马打枪也不在话下,和少爷郎才女貌,真是配得不得了!阿绣你说是不是?”   “是啊。”   阿绣发自内心的点了点头。   这样的少奶奶和少爷真是极为般配,也只有这样耀眼的人才能和霍锦宁站在一起。   阿绣心里其实没那么难过,她甚至还有一些些开心。   她从来从来都没有奢望过什么,好吧,也许只有一点点,但只有一点,她希望能离他近一点,她希望能时常见着他,但她从来没有妄想过嫁给霍锦宁,甚至她也没妄想过横插一脚在他和未婚妻之间。   她自知云泥之别匹配不上,也自知霍锦宁身边应该有更好的女子。   而今,他终于与未婚妻喜结良缘,有了可以相伴一生的人,她由衷的为他开心,为他高兴。   嗯,也许难过伤心还是有一点点的,毕竟她只是个十几岁没经过太多事的小娘鱼,但她保证只有一点点。真的!而且只有今晚,不会被任何人瞧出来。   丁伯举杯,激动道:“喜酒我们是吃不成了,但还是要庆祝庆祝,我们祝少爷和少奶奶永结同心,早生贵子!”   四个人开开心心的碰杯。   阿绣是第一次喝酒,辣辣的液体流进喉咙,呛得她咳出了眼泪。   那一晚,她喝醉了,无知无觉,被丁香扶进卧房,倒头就睡,许是做了梦,又许是没有,但却都是开心的。   梦里宝黛终成眷属,少爷和他心爱的姑娘白头到老,厮守一生。 第27章   一阵天旋地转,梁瑾被粗暴的扔在了床上。   他缓了好半天,才勉强坐了起来,他嘴巴被堵住,眼睛被蒙上,头上还被罩了个头罩,一点光也不透。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是谁挟持了自己,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觉得四周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吱哟一声,房门被推开,一人大步走进来,站在了他面前。   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默看着他。   鼻端隐隐约约嗅到熟悉的熏香和冲天酒气,他脑中有一个荒唐的猜想,心跳不知不觉加快了起来,连呼吸也屏住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人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扯掉了他头上的罩子和蒙眼布,死死钳住他的下巴,逼他抬头看去。   梁瑾瞳孔骤缩,愣怔地望着眼前萧瑜近在咫尺的脸。   她还穿着那身白日里成亲的骑马装,烛光下衬得人英气不足,娇媚入骨。梳得一丝不苟的短发,此时有些乱了,几根碎发垂落在光洁的额头,无端显得慵懒。她罕见的画了黛眉,涂了丹口,玉面桃花,双眼半眯半阖,笑得勾魂夺魄。   明明是一身酒气,喝得烂醉的人,却掩不住那一身风流倜傥,春风得意。   是了,今夜洞房花烛,人生喜事,如何不得意?   她抬起一条腿踩在床边上,居高临下盯着,一手捏着他的下巴,捏得人生疼,另一只手却轻轻抚上他脸上那道伤疤。   疤痕已经变得极淡极淡,只剩个浅浅的印子,不仔细瞧都瞧不出来。   浓郁的酒气喷在他脸上,他听她冷笑道:   “不是说要给我在台上唱三天三夜的戏吗?不是说认定了就是一辈子吗?不是说什么也不求吗?你跑什么呀?你个破了相的杜丽娘,你以为谁会要你?!”   话说出口,她自己也愣了一下。   失神片刻,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僵持了一会儿,她慢慢放开了手,颓然转身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垂头单手抚额,静默不语。   原来这里是燕子胡同小四合院的西厢房,他住了小半年的地方。   梁瑾坐在床边,呆呆的看着她。   她喝醉了,醉到神志不清,醉到胡言乱语,醉到天旋地转,醉到他一个字也不敢相信她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过神来,慢慢直起身子,看向梁瑾。   她眯起眼睛,双眼努力的聚焦,就这样恍惚的看了半天,蓦然轻轻一笑,有些嘲讽:   “你说这样折腾究竟为什么?到底是我能嫁了你,还是你能嫁了我?”   六岁起她被当做男孩子养,日子过得久了,她也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短头发方便又凉快,她能上学,能打架,能逛窑子能喝花酒,逍遥自在。   她好怜香惜玉,好美貌佳人,可她不喜欢小月娥;她厌恶萧子显,厌恶男欢女爱,她只想嫁给霍锦宁,可霍锦宁是她亲哥哥。   她什么都不能给梁瑾,也什么都不想给梁瑾,可她舍不得他的杜丽娘,舍不得再也见不到他。   这世上自来只有她负旁人的份,哪有旁人负她?   她踉跄着走过去,单膝跪上床沿,一点一点解开他手上绑着的绳子,头晕眼花,手还不听使唤,解了好久这才解开。   然后她又拿开了堵在他嘴上的布条,四目相接,呼吸相闻。   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垂眸淡淡道:   “如果你真的什么都不求,就留下来吧。”   说完,她随手将布条一扔,转身欲走。   梁瑾从身后叫住她。   “萧瑜!”   这是他头一次喊她名字。   她回头,只见他从床上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她,目光灼灼:   “你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吗?你知道你这么做意味着什么吗?我会当真的。你让我留,我留,可从此以后,你想赶我也赶不走了。”   “你威胁我?”   “不,不是威胁,我,我只......”   萧瑜定定望了他片刻,有些僵硬的转身:“你随意。”   她欲抬手开门,梁瑾从身后按住她的手把门关上,她回过身来,却被他紧紧搂住腰身压过来,后背抵在了门上。   “你——”   话音戛然而止,他低头重重的吻上了她的唇。   他的身子是滚烫的,他的呼吸是错乱的,他的双手是颤抖的,可他的吻却是极尽温柔怜惜的,那样小心翼翼的含着,吮着,纠缠着,厮磨着,仿佛生怕惊了扰了,破了化了。   萧瑜任他这样肆意轻薄,没有反应,却在他想进一步深入时,缓缓推开了他。   梁瑾如恍然惊醒一般,猛然睁眼看向她。   只见她在他怀里双目紧闭,微微颤抖,面无表情,静默好半天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徐徐睁开双眼。   没有很欢喜,也没有很厌弃。   她目光复杂的看了他片刻,只轻声说了一句:   “以后别这样了。”   然后她转身开门走了。   ......   萧瑜在街上吹了许久的冷风,醉意散尽,这才回的霍府。   新婚之夜,总不能夜不归宿,这样太过不成体统。   霍府一度五世同堂,府宅比萧府还要大上不少,自从霍家定居上海,霍熙怀去世,这间宅子就空下来了,如今只有霍锦宁一个主子,还有一些过去的老仆。   纵使今日为了新婚大喜张灯结彩,也仍旧冷冷清清。深宅大院,雕梁画栋,这样寂静无声的深夜,总让人觉得阴森森的可怖。   新房内一片漆黑,萧瑜也不认为霍锦宁会在这里过夜,找了好几圈,终于找到了霍吉。   “小姐,少爷在书房。”   于是萧瑜向书房走去。   离着不远,终于看见了书房中亮着了暖黄灯光,为这萧瑟秋夜终于添上了一丝温暖气息。   灯下霍锦宁正坐在桌边,看着手里的信件。   见她进门,也并不在意,只淡淡道:“回来了?”   他将那封信递给她,她慢悠悠走过去接过来,寥寥数语,一目十行。   然后将信在烛火上点燃,放进霍锦宁拿过来的水晶烟缸里,眼看它被火舌舔舐,蜷曲成灰。   就在今天,大抵是两人拜堂成亲的良辰吉时,一笔巨额款项,以及一批苏式军火武器,秘密从上海运往广州。   这些物资经费是用作广州国民政府翌年开春之时,创办军官学校,建立革命军所用。   革命一干十年,中山先生终于醒悟,不能再只依靠军阀的力量,革命部队要创建自己的革命军,军官学校就是培养优秀军事人才的起点。   萧瑜问道:“你决定好了?”   霍锦宁反问:“你觉得我们还应该对北方有所期待吗?”   答案很明显。   “你父亲也做好决定了吗?”   如今霍锦宁还只是刚刚涉足霍家产业,没有站稳脚跟,这样的决定,必然要霍成宣的首肯。   霍锦宁一笑:“他是投机的商人,永远也不会真正做决定站队。不过,这样就够了。”   萧瑜拉出凳子,在他面前坐下,盯着烟缸里的残灰片刻,轻声问:“你接洽的是谁?”   即便是土财主漫天撒钱,也不是都撒得出去的,总要有个门路。   “康博文,数年前他在霍家上海的东山银行工作过一段时间,我父亲很赏识他。”   康博文,康家二公子,康雅惠的弟弟,也就是萧瑜的亲舅舅,如今是中山先生的随行秘书。   她从来没见过他。事实上,康家的人她一个都没见过。   康家是名门望族,家中子弟多留学海外,她的外祖父康广辉更是十几岁就远渡重洋,在海上周游了半个世界,眼界开阔,是国内闭关锁国的麻木国人远远所及不上的。   康广辉一心想要拯救国家民众于水火之中,偶然与中山先生结识,随即一拍即合,尽其所能支持革命。他死之后,他的三女一子皆继承他的遗志,继续追随中山先生至今。   这些都是她从别人那里听说的,甚至早些年她一度都不知晓,自己和中山先生身边的康家究竟有什么关系。   而今,她很快就要去面对了,她有预感,一切就在不久的将来。   不经意间,她瞥到了梳妆台上,二人大红色的婚书。   喜今日赤绳系定,佳偶天成。卜他年白头相偕,岁月永好。此证。   连理树下,鸳鸯戏水,最后是二人亲笔手书:   新郎:霍锦宁   新娘:萧瑜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幸事。”萧瑜轻笑了一声,“你信这种誓言吗?”   霍锦宁摇头:“我只信命。”   顿了片刻,他轻叹道:“早些休息吧。”   这一夜,他睡书房,她睡客房,夜深花烛空照,喜字红床独枕,却不只是两个人的不眠夜。   .   十月五日,北京城在一片喧闹声中苏醒,沿街各商铺挨家挨户被要求悬挂国旗。众议院外站着一排排荷枪实弹的军警,戒备森严,议员经过严格搜查,排队入内,剑拔弩张,杀气腾腾。   总统大选正式举行。   历经一整天的选举,下午五时,结果揭晓,到会议员五百九十三人,曹大帅得票四百八十票,余下候选人几十票到几票不等。   值得一提的是,全场十二张废票中,有一张一人未选,仅在票面正书三个大字:五千元。   曹大帅至此当选为第五任中华民国大总统,世人讥讽为“贿选总统”。   辛亥以后,本来一腔热血的革命志士,在经历了称帝、复辟,巴黎和会失败,护国运动、护法运动的相继洗礼后,不少人已经心如死灰,麻木不堪,贿选之事似乎已是不值一提。   神州大地,内狼外虎,四万万被压迫的民众,究竟何处是出路?   一些人在黑暗中绝望长眠,一些人在混沌中同流合污,同样还有一些人在泥途蹒跚前行,孜孜不倦的寻找着光明的方向,星星之火在看不见的地方,愈烧愈旺。   作者有话要说:  1923年10月,曹锟通过贿选成为总统,由贿选国会起草并通过了一部《中华民国□□》,这部□□是中国第一部正式颁行的□□,可惜是贿选□□。 第28章   这个冬天,萧瑜和霍锦宁一同去了上海。   霍熙怀老爷子去世后,几个兄弟虽已分家,但毕竟霍老夫人还在,逢年过节的几兄弟携家带口齐聚霍公馆,四世同堂,倒也热热闹闹。   霍家原本是让萧瑜和霍锦宁二人在上海再办一场西式婚礼,但当事人并不热衷,这件事也就搁下来了。   除夕夜这晚,萧瑜这和霍锦宁一起给霍老夫人,以及霍成宣和夫人柳氏叩头敬茶,新媳妇就算是正式过了门。   沈月娘走后没过一年,霍成宣再娶,可惜依旧无所出。   这位柳夫人看起来也是小家碧玉的敦厚女子,霍成宣虽然妾室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妻子却一味的爱挑这样老实本分的,不可谓不精明。   晚饭过后,霍老夫人身子乏了,上楼休息,霍成宣与四弟在书房下棋。他最近心情甚好,今日霍成宏从头到尾没有出现,只因上个月隆海纺织厂终是无法维持,转由地方金融维持会接管,落到他手已是指日可待了。   长辈离席,其余的人便没什么拘束了,堂嫂指使人在厅堂摆起了牌桌子,拉着霍锦宁堂姐妹和姑姑打牌。   偏巧这时候来了位不速之客。   “呦,这么热闹?看来我来的刚刚好。”   霍冬英再一次不请自来了,她从屋外进来,将貂皮外套脱给佣人,娉娉婷婷的走到牌桌前,从霍锦宁四叔家的小堂妹身后探过身子,斜倚在桌边,笑意盈盈:   “出这张啊,傻愣着干什么?”   一屋子人脸色各异,小堂妹瑟瑟发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硬的坐在那里。   三姑霍春音先发话了,“七妹,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了?我不姓霍,不是你亲妹妹?”霍冬英似笑非笑,“还是三姐也和大哥三哥一样,为了我得了父亲那份遗产而生我的气?”   霍冬英从小到大,与兄弟姐妹相处都不融洽,遗产风波又将众人都得罪了干净,可她偏偏要频频出现在大家面前,似乎见别人不快,便是她最大的快乐一般。   小堂妹扛不住这诡异的氛围,率先起身,小声道:“我和弟弟去外面放烟花。”   她起身,霍冬英便顺势坐在了她的位置上,摸上了桌上的象牙牌,笑道:“正好,我来接你的局吧,咱们接着来,还是新开一局?”   霍春音也起身,不冷不热道:“我有些乏了,去休息一下,你们陪七妹接着玩吧。”   桌上剩下的一个堂嫂一个堂姐具是晚辈,不敢再退场,而围在桌边的人却是一哄而散。   眼看局面转眼冷清,霍冬英也不在意,抬眸瞥见不远处的萧瑜,连忙招呼着:   “侄媳妇快过来搭把手,你就忍心见我们三缺一?”   萧瑜意兴阑珊,她是第一次来上海,不太习惯上海冬天阴冷潮湿的天气,假借教霍锦宁小侄女读英文童话为名,抱着孩子窝在壁炉边上就不打算挪地方了。   可霍冬英却偏要让她上桌,忙不迭的唤着,引得众人频频侧目。   萧瑜无奈:“我打牌不擅长,兜里钱少,你们要是允许我输花生米的我就玩。”   霍冬英噗嗤一乐:“霍小二在这里还能让你掏钱么?是不是呀,霍二少?”   她媚眼如丝,瞥向霍锦宁。   霍锦宁一哂,也很大方的对萧瑜道:“去玩吧,赢了给你,输了都算我的。”   萧瑜暗地里白了他一眼,她不愿意和这些女人玩牌他不是不知道,哪一次牌桌上不是家长里短,话里有话。她如今新进门小媳妇,可不愿意送上门给她们拿捏。   果不其然,女人牌局如战场,所争所比的不过是衣服珠宝,再不就是身边的男人。堂嫂堂姐只是敷衍几句,霍冬英却是意有所指,话没说两句就绕到她和霍锦宁身上,明里暗里的敲打着。   什么痴心不改等着霍锦宁的薛家小姐,什么放话要做霍二少姨太太的当红明星,什么跟在他身边出入风月场合白俄秘书,一边好似热心的给萧瑜提着醒,一边巴巴的等着看她笑话一般。   萧瑜听就听了,连笑都懒得笑。   被拿着当了小半辈子的挡箭牌,并且接下来大半辈子都会如此,这人逢场作戏的本事,她再清楚不过。不光是为了要明面上做好康家和萧家的好女婿,他这人心系家国,无暇私情,对这些男欢女爱很是恹恹。   可既然有人划下道儿,她总是要接的,口舌之快都是虚的,手底下见真章。跟着廖三哥混大的,赌场上什么作弊出千的伎俩她不会,几个贵妇小姐还是太嫩些。   霍冬英牢牢占着位置不动,其他两家走马观灯似的换人,萧瑜来者不拒,一个晚上,她赢了霍家一群老少女人统共二十三万真金白银。   之中九成都是霍冬英输给她的。   “我刚进霍家门,没想到诸位嫂嫂姐姐给我封了这么大一红包,真是过意不去。”   天亮时分,诸人离开时无不面如菜色,却只有霍冬英拉着萧瑜的手好笑道:   “你呀,不过是跟你开开玩笑就气成这样子,要知道这世上没有不偷腥的猫儿。”   萧瑜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霍冬英制止,她捏了捏她的脸蛋,似笑非笑道:   “不过既然你那么在意,我就给你盯着点吧。”   .   除夕夜后,萧瑜并不清闲,且不说要挨个拜访霍家族亲,各种酒会宴会邀请函也是如雪片一样飞过来。她这霍家二少奶奶,免不了要踏进上海的社交圈子走上一圈,让大家伙都满足一下好奇心,眼高于顶的霍二少究竟娶了个怎样的女人。   这也就罢了,更糟心的是自那天牌局以后,霍冬英也隔三差五便邀萧瑜出门。从歌舞厅到俱乐部,她很会玩,认识的朋友也很多,身边总围绕着一群年轻男女,众星拱月一样。   萧瑜开始还去了几次,后来也烦了,想拉霍锦宁做挡箭牌也不行,这人忙的连人影也抓不着。   近日里他接手了霍家的民强铁路公司,这个曾经辉煌一时,如今千疮百孔,几乎倒闭破产的公司。   这不是什么考验亦或为难,这是他与霍成宣力争的结果。   铁路是民生根本,交通是经济基石,只有大地上纵横交错的交通脉络如血管一样活跃起来,这个国家的经济才能真正的苏醒。   萧瑜知道,霍锦宁他心里有一副山河画卷,勾勒着苍茫大地的希希未来。   将将出了正月,萧瑜借口父亲病重,要回去在床前伺候着尽最后孝道,同霍家诸人辞了行。   霍锦宁心知肚明也没有点破,他自然是要在上海照顾生意,往后日子不会长留北京了。   于是萧瑜一个人孤身从沪上回京,一路火车坐了两天一夜,从上海坐到南京,转车到天津,再到北京。一路向北,雪越来越大,山野起伏,满目荒凉。   第三天早晨,从火车上走下来时,萧瑜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吹得一个寒颤,裹紧了身上的长大衣,深吸了一口干冷的空气,觉得恍如隔世。   霍家的汽车提前得了信到火车站来接她,她坐上了车,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说,去燕子胡同。   进门之后,穿堂过榭,还没走到后院,就听见咿咿呀呀的唱腔,似水磨米粉面,痴痴缠缠,又似山泉淌林间,清清澈澈。   她站在门外出神听了半天,这才走进院子。   昨夜又下了场雪,今早还没来得及扫,一地乱琼碎玉,清清泠泠,槐树紫藤睡莲都枯了,唯有墙角的梅花星星开了几枝,在银装素裹间绽放点点碎红。   院中那人一身单薄的黑色长衫,手捏着一柄折扇,背影瘦削,声音悲切,好不凄楚: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   他唱的是《孽海记》中的一曲《思凡》,人说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如今他倒是将这色空不耐拜佛念经寂寞生涯的哀怨,唱的千回百转,应景十足。   颇有些,深闺怨妇之态。   她不禁噗嗤一乐。   他闻声一顿,惊讶转过身来,眉宇冷清,黑白分明的眼中刹那间染上欣喜:   “你回来了?”   想她娘家在萧府,夫家在霍府,婆家在沪上霍公馆,可这话说的,就好像这里才是她的家一样。   但她没有反驳,凝视良久,只轻轻应了声:   “嗯,回来了。” 第29章   二月二十四,这天凌晨,萧瑜安排在萧子显身边的小丫鬟从萧府给萧瑜递来信儿,说是萧子显快不行了。   “快不行了?那就是没咽气,咽气了再说。”   萧瑜坐在厅堂,表情不耐的捏了捏眉心,挥退了来人。   来人也吵醒了梁瑾,他站在门口静静听完了两人的对话,这才进门。   他走到萧瑜身边,把手里的外衫披在她身上。   “当心着凉。”   萧瑜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抬头问他:   “我这不孝女是不是该被天打雷劈?”   她面无表情,可梁瑾感觉到那只抓着他的手冰凉如水。   梁瑾反手握住她的手,用自己手心的温度温暖着她的,轻声说:“别太为难自己。”   这一句话反而让萧瑜皱起了眉头,她起身在屋内踱了几步,终于站定,几不可查的轻叹了一声:   “去听听他有什么遗言。”   萧瑜是跟医生一起到的,平日里死气沉沉的院子里,此时聚满了忙进忙出的人。   她进了屋,站在里间床边,冷眼看着医生在做徒劳无功的抢救。   这个院子,她很多年没有进来过了,本就烟熏火燎的福/寿/膏气味里又夹杂着中药味,病气,恶臭味,让人闻之欲呕。   这个人她也很久没见过了,除了刚从国外回来时,隔着帘子象征性的请了安,连她结婚时,彼此也没照面。   此时躺在床上的这个人,不知道是否还能算是个人,他瘦得好像是一具只包了层皮的骨架,颤巍巍,软塌塌,半边身子勉强轻轻挣扎着,眼睛睁不开,只在喉咙深处含糊发出微弱的呻/吟。   不像是不甘,更像是祈求。   其实他今年才四十六岁。   “老太爷!老太爷到了!”   屋外一阵骚动。   萧如山披星戴月的来了,直接走到床边坐下,毫不嫌弃的拉住那只瘦骨嶙峋的手:   “我儿,我儿醒醒!”   赵医生遗憾道:“老太爷,您节哀。”   萧如山双目通红,厉声质问:“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子显贴身伺候多年的小厮早就跪在旁边,重重磕了几个头,一把鼻涕一把泪道:   “小的该死!爷半夜突然醒了,嘴里嘟囔着月亮,还一个劲儿的看向窗外,小的就把爷连人带椅搬到了窗边,让爷看月亮,没想到没多一会儿,爷就不行了。”   “混账东西!”   萧如山一脚将那小厮踢到一边,小厮连滚带爬起来,顶着满脸的血,继续不住的磕头。   屋里说话声,哭泣声,怒吼声,求饶声,就像一幕荒诞的闹剧,又像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出生离死别。   俄倾,床上的萧子显突然剧烈挣扎了几下,然后再也没有了声息。   他并没能给任何人,留下任何只字片语。   萧瑜深吸一口气,转身大步走出了屋子。   任身后哭声喊声交织在一处:   “四爷——”   “我儿你怎么了,我儿——”   “老太爷,老太爷您慢着点!来人啊,老太爷晕倒了——”   此时此刻,她脑海中突然闪过很多画面:   是银钏那天从井里被捞出来时被泡得惨白的脸,是小月娥被烟枪烫得青紫的胳膊,是沈月娘提起这个人时脸上复杂难言的表情,是朦胧记忆里康雅惠头也不回的背影。   光影交错,如同轮回。   有时她会有错觉,这座宅子里那个叫萧子显的那个人其实早就死了,死在沈月娘嫁人的那一天,死在母亲离开的那一日,这些年留在这里吞云吐雾,半死不活的,不过是阴间一死鬼,如今终于魂归虚无罢了。   结束了,都结束了。   当夜,萧如山悲痛交加,怒火攻心,病倒在床。   三日后,萧如山逝世。   .   萧家一门双丧,出殡那天极尽隆重奢华,与去年那场轰动京城的婚礼遥相照应,一悲一喜,成了街头巷尾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这场葬礼上,萧家子女披麻戴孝,守灵祭奠,唯独不见萧瑜。   她病了。   萧子显死后第二天她就病了,她觉得是前一晚上连夜奔波着了凉,当时要是听梁瑾的话把外衫披上就好了。   她说这话时,梁瑾叹了口气,把她额头上半干不湿的汗巾重新用冷水打湿,然后放在她头上,低声问她:   “好点了吗?饿不饿,想吃什么吗?”   萧瑜被冷水激得浑身一抖,头脑清醒了几分,摇了摇头,而后无声的笑了笑。   萧家虽然待她不好,但毕竟将她养大,亲情不在,血脉在,也许老天也看不惯她如此冷漠了。   大哭一场全无可能,那么就只有大病一场以尽孝道了。   彼时霍锦宁正在香港与英国商人洽谈订购轻便铁轨的事宜,得到消息后,马不停蹄赶回北京。   终于风尘仆仆来到燕子胡同,进门时,正巧碰上梁瑾端着铜盆走出屋子去倒水,两人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   梁瑾本来还想问来人找谁,待反应过来面前这个衣冠楚楚,西装笔挺的少爷是什么人以后,脑袋嗡的一片空白。   手里的铜盆一个不留神摔到了地上,还提溜提溜转个不停,发出刺耳的声响。   梁瑾不知道自己该先收拾洒了一地的水,还是先躲起来,或者与这人义正言辞分毫不让的对峙一番。   终于在惊慌失措间勉强镇定,他捡起盆子,低声叫了句:   “二少。”   霍锦宁舟车劳顿本来疲惫不堪,一身戾气,见此情此景,却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梁瑾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尴尬不语。   霍锦宁问:“瑜儿呢?”   “......在屋里。”   霍锦宁颔首,径自进了房中。   萧瑜懒懒散散的掀开眼皮看了来人一眼,半理不睬:   “来了?”   霍锦宁在她床边的凳子上坐下,伸手贴了一下她烧红的脸。   “一门双丧,你不出席,恐怕会落人口实。”   萧瑜凉凉的笑了一声:“我是冠了别个姓的外嫁女,与萧家无关。更何况......”   她瞥了他一眼:“那难道不是你的父亲祖父?”   霍锦宁神色不变,眉宇温柔而疏离:   “我更不姓萧,否则你冠谁家姓去?”   萧瑜勉强提了一下嘴角,算是给他这个不好笑的笑话一个面子。然后不耐烦的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半晌,她忽然问了一句:“你说她有没有后悔过?”   霍锦宁一时不知她话里的“他”指得究竟是谁,可萧瑜大抵也不是想让他回答的,只是顾自笑笑,没再说话。   “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萧瑜点头,但又有些头晕,于是捂着额头说:“带走珏儿。”   霍锦宁会意:“我知道。”   于是萧瑜放下心来。   梁瑾端着食盘走进来,径自坐到床边,放下食盘,轻声道:   “我蒸了鸡蛋羹,你好歹吃一点,不然怎么喝药?”   萧瑜一听鸡蛋羹就很反胃,一听药就更反胃:   “都不吃,我说了去找西医大夫,注射一针好得快。”   梁瑾很有耐心的劝道:   “叫小六子去找了,那你也要先吃的东西,不然胃里太空。不喜欢鸡蛋羹,那我熬点粥?”   萧瑜睁眼睛看向他。   往日里有廖三哥等人来访,他都会识趣的避开,今天却没有。   许是人在病中,脑子转的也比平常慢了些。   萧瑜又看向霍锦宁,只见他好整以暇看着两人,眼中含笑。   萧瑜有些不自在的咳了两声:“你还有事吗?”   “本是无事的,现在有了。”   霍锦宁施施然起身告辞,临出门时还不忘叮嘱梁瑾一句:“好好照顾她。”   梁瑾这回心中更郁郁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抬手捂着眼睛明显在装死的那人,咬了咬牙,叫道:   “萧萧!”   萧瑜给他吓了一跳:“你叫谁呢?”   “除了你还有谁。”   “你可以换个叫法。”   “我偏要叫你萧萧,旁人叫你瑜儿,我要和他不同。”   “......随你吧。”   萧瑜呻/吟了一声翻过身子,嘟囔道:   “医生到底什么时候来啊......”   梁瑾觉得她这一病,居然流露出了一丝罕见的孩子气,心中软了再软,也就不去计较那么多了,伸手给她盖了盖被子,捋了捋湿溻溻的短发,像摸着一只难得乖巧安静的猫。   他轻轻叫着:   “萧萧,萧萧......”   萧瑜没有应声,却也没有反驳。   良久,轻声道:   “我小的时候,被当作男孩子养大,比萧府其他的姐妹幸运不知多少。不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必学习女德女戒,想上学上学,想骑马骑马。可只有一点,我没有。大伯家的女儿每当生病之时,我那平日里凶神恶煞的婶婶就会十分紧张她,连大伯也会难得和蔼的嘘寒问暖。我很羡慕,于是就大冬天的半夜洗冷水吹冷风,让自己发高烧,跑去月姨面前,月姨便会十分紧张我,把我接去霍家照顾。”   她没有爹娘管,只有月姨会疼她。   那个时候,她是真的希望月姨是她的娘亲。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秘密,可有些秘密,要么一开始便说,要么永远也不要说出来,知道的永远不能假装不知道,过去的也永远回不去了。   而今,萧子显去了,这世上所有可能知晓她与霍锦宁是兄妹之人,都已不在了。   他们上一辈爱恩纠葛欠下的债啊,终究要儿女来还,何其不幸,何其不公。 第30章   阿绣无意识的咬着手里的笔,正眉头紧锁的思考着书本上的数学题,突然脸颊一凉。   “啊——”   她轻叫出声,抬起头来。   钱亚萍手里拿着两个圆滚滚的橘子,笑眯眯的站在她面前,   “午休也要抓紧时间看书,歇一会儿啦。”   阿绣摸了摸被橘子冰到的脸,不好意思的说:“可是这道题我还没有会,老师上课讲的第二种算法我没听懂。”   “算了算了,还是要我阿萍姐大发善心的来给你解答吧!”   钱亚萍得意的和她挤坐在一张凳子上,把手里的橘子塞给阿绣:“我阿舅带回来的‘福橘’,你快尝尝,可甜了!我来看看是哪一道——”   “嗯!”   阿绣点头,仔仔细细的低头剥橘子,塞进自己嘴里一瓣,又塞进钱亚萍嘴里一瓣。   “这道题还不简单...唔,我都吃过了,甜不甜?”   阿绣眼睛笑得弯弯:“甜!”   钱亚萍给阿绣讲过了这道题,没想到还有第二道,接着第三道......整本书画的勾勾叉叉的,一道接着一道。   “亚萍,还有这里......”   阿绣不好意思的指过去。   钱亚萍把书本一扔,捂着耳朵哀嚎着:   “我叫侬姑婆好伐?你饶了我吧,我不想看见数字了。”   阿绣央求:“好亚萍,好姐姐,最后一道好不好?”   “你整天学学学,不多学点有用的,学这些科目有什么用?”   阿绣虚心请教:“哪些是比较有用的?”   如果能区分出来就太好了,她现在除了国文和外语等文学科目有些进步,剩下仍旧一塌糊涂,尤其是数学。   “呐,比如音乐,钢琴一定要学啊,明年还要学小提琴呢!还有美术,一个优雅的淑女当然要有绘画功底啦。还有英语日语啊......”   “我不要学日语!”阿绣突然道。   钱亚萍很不理解:“为什么?过段日子,我们都要选一门英文以外的洋文的,日语还简单些,难不成你要选法语?”   “法语,就法语了。”阿绣固执道:“反正...我就是不喜欢日语。”   “好好好,反正你要知道,洋文是顶顶重要的,不然以后出入高档场合,谁愿意和你聊天啊。”   钱亚萍掰着指头数着,慢慢从学校课程说到了穿衣搭配,梳头化妆,珠宝识别,香水品鉴。   眼见越来越离谱,阿绣越听越糊涂,不明白她嘴里的“重要”重要在哪里。   钱亚萍看她一头雾水,索性道:“算了算了,以后你就知道了,七小姐会亲自教你的。”   “亚萍,你见过霍七小姐?”   “当然了!”钱亚萍奇怪道:“难道你没见过她?”   阿绣摇摇头,很遗憾的说:“我一直都想跟七小姐当面道谢。”   “这就稀奇了,不过没关系,你别担心,你们一定会见面的,七小姐对我们这些受她资助的女学生都特别好。”   钱亚萍偷偷摸摸的从衣领里拉出一条珍珠项链,炫耀道:“这就是七小姐送给我的。”   阿绣吓了一跳:“这么贵重?”   “这算什么呀?七小姐最心善了,只要你讨她喜欢,她会送你更多东西呢!”   钱亚萍忍不住伸手捏着阿绣脸颊的软肉,笑眯眯道:“你长得又标致又秀气,七小姐一见面就会喜欢上你呢!”   阿绣的头被捏得摇摇晃晃的,有些疑惑,也有些欣喜,七小姐真的会喜欢她吗?那真的是太好了。   .   钱亚萍说得果然没错,没过多久,这天阿绣正在教室上课,门外来了一个自称是霍七小姐的下人,说要带她出去。   因为霍七小姐是学校董事,老师也认得她身边的人,就叫阿绣跟他走。   一边钱亚萍小声跟她说:“没错,他是七小姐的司机,快去吧!”   于是,阿绣惴惴不安的跟着司机出了学校,坐上了汽车。   沿途一路陌生,阿绣忍不住小声问道:   “请问,我们要去哪里?”   “去七小姐家。”   司机只回答了这一句,剩下无论阿绣问什么,他都缄默不语。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户院子门前,黑铁栅栏缓缓打开,车子驶入,院子里的景象慢慢映入眼帘。   这是一户十分气派的人家,院子里碧绿的草坪修剪得一丝不苟,其中盛开着一朵朵红玫瑰争奇斗艳,房子正前方有一池喷泉,纯白色石雕的安琪儿手中陶罐里喷出的高高泉水,在阳光下绽放出一弧彩虹。   眼前这座别墅,让阿绣想起前几天在课本上见过的西方城堡,哥特式的尖尖屋顶,教堂式的尖塔,彩绘玻璃镶嵌的精致门窗,砖红色的墙壁上有一层厚厚的爬山虎,充满着异国浪漫气息。   进入门内,是高耸吊顶的大厅,全部采用欧式装潢,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奢华的水晶吊灯,巨大的落地窗,色彩浓郁的西方油画,狭长的餐桌,银质的烛台...一切都像是走入了古老的欧洲梦境。   留声机悠然自得的旋转,客厅里飘摇着一曲肖邦的玛祖卡舞曲,优雅而华丽。   阿绣被女佣指引,小心翼翼的在实木雕花真皮沙发上坐下等待,觉得自己和这间房子好像有些格格不入。   不一会儿,传来了高跟鞋磕在地板上的清脆声响,阿绣抬头望去,看着一个身材婀娜的女人从巨大的旋转楼梯上,缓缓走了下来,步履慵懒,摇曳生姿。   她穿了件长及脚踝的米色刺绣丝绸睡袍,一头长长的卷发随意披散,神色慵懒,似乎才从床上刚刚起身。可她又是妆容细致,红唇妖娆,双耳上一对钻石耳环光芒耀眼,像从华丽的宴会上刚刚退场。   阿绣呆呆的看着她,她也在看向阿绣。   她容貌不算漂亮,年纪不算青春,可那一身骨子里的风情万种,实在叫女人也能为她失神。   “阿绣?”   阿绣回过神来,急忙躬身行礼:“阿绣见过七小姐。”   霍冬英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懒散的倚着扶手,双腿交叠。   女佣适时的端上来两杯咖啡,霍冬英拿起杯子,不紧不慢的抿了一口,冲阿绣微微抬了抬下巴:   “坐吧。”   “......是。”   阿绣忐忑的在霍冬英面前坐下来,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她觉得霍冬英在打量自己,以一种奇怪的态度,即便她看起来是在喝咖啡。   她鼓起勇气开口:“七小姐,谢谢您资助我读书,我会努力学习,刻苦读书,将来报答您。”   说完她站起来,认认真真的给霍冬英鞠了一个躬。   她很笨,说不出漂亮话,但这就是她的心里话。上学一直以来都是她藏在心底不敢说出来的愿望,现在居然真的实现了,她真的特别特别感激这位善心的七小姐。   霍冬英轻声笑了一下,看向她的目光更加兴致十足了。   “好孩子,不用你的报答,我做这些从来不是要求回报的。”   她张开双臂示意:“你也看见了,我十分富有,我先生是个短命的,他连一个孩子也没有留给我,只留给了我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钱。我的父亲也十分爱我,他死后留给了我巨额遗产和这栋房子。所以,我是一个孤独的可怜人,我什么也没有,只能冷冷清清的住在这栋大房子里,面对着日复一日的寂寞,了此残生。”   她笑着看向阿绣:“我喜欢像你一样聪明漂亮的女孩子了,如果你真的想报答我,不如时常来身边陪陪我,你说好不好?”   阿绣迟疑的点头:“当然好了,我很愿意。”   “那就好,我真开心。”   霍冬英咯咯笑了起来,她举杯示意阿绣:   “尝一尝现磨的哥伦比亚咖啡豆。”   阿绣听话的模仿着她的动作,拿起那只英伦雕花骨瓷茶杯,小小的喝了一口,苦涩冲鼻,猝不及防被呛得咳个不停。   “咳咳,好苦啊......”   霍冬英一愣,而后又失笑不止。   “瞧瞧,连咖啡也不教你喝,看来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啊......”   她意味深长的看向阿绣。   除了汤药,阿绣没喝过这样难喝的东西,一时间眼泪汪汪的伸着舌头,有点可怜巴巴的问:   “能,能给我杯水吗?”   女佣为她端上了一杯清水,并且禀告主人:   “小姐,赵小姐到了。”   “快让她进来。”   话音未落,一个年轻女孩子已经走进了客厅,笑意盈盈喊道:   “干妈!”   她看起来十八九岁,白皮肤瓜子脸大眼睛,一头黑色长直发,一身时髦的连衣裙,大家闺秀,端庄清丽。   霍冬英和她亲热了行了法式贴面礼,然后向阿绣介绍:   “她是赵婕妤,也是我资助的学生,比你长两年,我已经认她做我的干女儿了。”   阿绣赶紧起身打招呼,有些拘谨。   赵婕妤却大大方方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柔声道:“阿绣妹妹,早听干妈说起过你,真是个俊俏的小美人胚子。”   霍冬英适时开口:“正好,婕妤来了,你们中午就一同留下来陪我吃饭吧。今天早上有人送来新鲜的帝王蟹,我叫厨房做芝士焗蟹好不好?”   阿绣推脱不掉,只能留下来。   吃饭前,霍冬英上楼换了一身衣服下来,这回是墨绿色的丝绒旗袍,上面是金丝线绣的大朵牡丹,长发轻挽,配上颈间耳上老种翡翠的项链耳环,依旧慵懒,却是换了种风情。   午饭是西餐,从没见过的食材和烹饪方式,浓缩成精致的菜肴,被厨师精心的摆放在雪白的瓷盘中,面前时一排光可鉴人的银质刀叉。阿绣在学校礼仪课上学过刀叉的用法,使用还是第一回,因为不熟练而频繁出错,在姿态优雅的霍冬英和赵婕妤面前十分尴尬。   可两人非但没有笑话她,反而手把手的耐心教导她,直到她能独立使用为止,缓解了她的窘迫。   一顿饭吃得战战兢兢。   吃完饭,霍冬英又拉着阿绣和赵婕妤说了好一阵话,这才开口让司机送阿绣回去。   “小姐。”   女佣捧着一堆衣服走过来。   霍冬英随手翻了一下,对阿绣道:   “我这里有些衣服,是前几年给婕妤做的,有好几件还没上身,样式不过时,可惜穿不上了。你拿回去穿吧,不然丢掉也是浪费。”   阿绣走出这栋古堡一样美丽浪漫的院子时,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这样奢华的富裕生活,像一个巨大的肥皂泡泡,在阳光下散发着七彩的光,毫无预兆的出现在她面前,却让人心神不安。   这位霍七小姐和她想象中的,稍微有一点点不一样。   回去的路上,阿绣翻了翻霍冬英给她的衣服,都是极好的料子,而且款式也很郑重。   丁妈为她置办的衣服,多是素雅的日常服饰,而这些衣服却都是一些丝绸刺绣的旗袍,欧根纱的长裙,还有各式各样适用各种场合的漂亮礼服。   这些衣服全部是崭新的,放在柜子里被茉莉干花熏得香香,每一朵精致绣花,每一根蕾丝飘带,都在诱惑着女孩子去占有它,利用它,在华丽的舞池中翩翩起舞,在优雅的茶会上顾影自怜。   霍七小姐,也许真的是一位十分富有,又十分寂寞的女士吧。   阿绣这样想着。 第31章   连绵几天的阴雨天终于放晴,弄堂里歪歪斜斜挤着无数间破旧的老屋,小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稍不留神就会一脚踩进泥里。   这里钱亚萍和阿绣一前一后,一蹦一跳,挑着干净的地方落脚,唯恐弄脏黑色的皮鞋和雪白的长袜。   “亚萍,还有多久?”   “快了快了,前面就是了!”   钱亚萍最终停在一户简陋的木门前,伸手敲门:   “姆妈,我回来了!”   不一会儿,门里传来脚步声。   “是阿萍吗?”   一个蓝衣布衫挽着袖子围着围裙的中年妇人打开了门,嗔怪道:“哎呦,侬不晓得拿钥匙啦?”   “忘了嘛!”钱亚萍笑嘻嘻的把阿绣拉到身边:“姆妈,这是我同学,她来我们家吃晚饭!”   “伯母您好,打扰了。”   阿绣老老实实的鞠了一躬,把手里的食盒递上来。   丁妈听说她要去同学家拜访,特意给她准备了许多精美的点心,让她不用空手来。   钱母本来脸色不渝,接过食盒打开看了看,表情这才缓和了些。   “进来吧。”   钱家的院子逼仄,里面堆满了脏兮兮的杂物,院子里拉起七八条绳子,上面晾着许许多多刚洗完的旧衣服,还不停地滴着水。那些衣服有男人的,有女人的,还有老人和小孩的。   “那是我姆妈帮人家洗的。”钱亚萍随口道。   钱母钻进厨房继续做饭,钱亚萍迫不及待的把阿绣拉进自己屋子里。   钱亚萍的房间很小,窗户很窄,房顶也矮,只有一张简陋的木床,和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上放着一盏黑乎乎的煤油灯,屋里弥漫着隔壁厨房炒菜烟熏火燎的味道。   “阿绣阿绣,你说七小姐昨天让你陪她吃茶了?怎么样,是不是那种英式的下午茶?有伯爵红茶和起司蛋糕?”钱亚萍激动的拉着阿绣的手问着。   阿绣点头,有些不情愿的回忆了一下:“应该是吧。”   自从上一次霍冬英见过她后,就经常派人开车从学校里把她接出来,让她陪着自己。有时是在家中请客吃茶,有时带她出去逛街做头发,给她穿漂亮的衣服,让她戴昂贵的首饰,为她介绍不少富家公子小姐,让她彻底见识了上流社会的奢侈享乐。   嗯...她觉得七小姐一点也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孤独寂寞,她的生活明明过得丰富多彩,有滋有味。   昨天霍冬英在家里邀请了一些朋友办茶话会,阿绣和赵婕妤被叫去了。席间赵婕妤弹了一首轻快的钢琴曲,赢得了大家交口称赞,霍冬英便让阿绣也表演些什么来助兴。   阿绣刚刚上学半年,并没有学会什么像样的乐器,而且众目睽睽之下,她脸色通红,连话也说不出来。   可霍冬英表情冷淡抽着雪茄,优雅的吐出一个个烟圈,并没有把说出口的话收回来的意思。   阿绣情急之下,只好硬着头皮,小声朗诵了一首诗歌,半农先生的《教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这是她前几天在书房的一本诗集中看过的,优美的文字,热烈的感情,让她一下子就爱上了。   据说这是第一次有人在书面上正式使用代指女子的“她”字,有人说这是写给心爱的姑娘,有人说这是写给伟大的祖国。阿绣更偏向于后一种,诗人先生远赴英国求学,身在异国他乡,他一定是时刻怀念着祖国的大好河山,这才写下如此情真意切的诗句来。   一首诗歌朗诵结束,阿绣也顾不得众人的反应了,飞快的躲到一边的角落里,捂着自己滚烫的脸,慢慢舒缓剧烈的心跳,这样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的感觉实在是...太可怕了!   可偏偏有人不叫她如愿,一个叫郑复央的年轻人,据说是某报社经理家的公子,一直不停的和她搭讪,说自己也喜欢新体诗,要跟她交流一下心得,还说自己和朋友组织了一个诗社,问她要不要参与,等等之类,让她手足无措,疲于应付。   后来她一个不小心把红茶洒在了裙子上,匆匆去换衣服,这才躲过了他。   这样的场合,阿绣不喜欢,钱亚萍却很喜欢。   她有些羡慕,有些难过:“真好,我也想去,我只跟着七小姐去过几次牌局,不像你,已经那么得她喜爱了。”   阿绣连忙安慰她:“你别伤心,下次七小姐让我再去的时候,我一定拉着你一起。不过说实话,我觉得这样经常外出,真的很影响课程啊......”   她本来就基础不牢,这样三天两头缺席上课,她回家后又要花大力气念书补救了。   “好啊好啊,下次你一定要跟七小姐说带着我。”钱亚萍高兴道:“不过,这个礼拜我们不就是有机会了嘛!”   说起这个,阿绣又头疼了,霍冬英这个礼拜六的晚上在家中举办酒会,叫阿绣和钱亚萍一同去参加,为此还专门找人教她们跳交际舞,为了短时间迅速学会,每天下午她们都必须抽时间来练习。   阿绣在心底悄悄叹了口气,霍小姐是她的恩人,她不能拒绝。   钱亚萍兴致勃勃的拉着她讨论那一天七小姐会让她们穿什么衣服,戴什么珠宝,七小姐会请哪个酒店的名厨来烹饪美食,到场的会有哪几位达官显贵......她的眼睛里盛满着亮晶晶的渴望。   阿绣心不在焉的应着,心思已经飘到了上午老师讲的那首宋朝的诗词上了,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靖康之耻是哪一年来着......   砰砰砰——院子里传来巨大的砸门声,一个男人粗哑着嗓子喊道:   “来人啊,开门!都死到哪里去了?”   钱亚萍脸色一变,血色褪尽:“糟了,他怎么回来了?”   阿绣还没等问是谁,钱亚萍就按住她的肩膀,告诉她:“阿绣,待在屋子里别出声,无论你听见什么都不要出来,知不知道?!”   阿绣懵懵懂懂的点头,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钱亚萍出去了,阿绣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把耳朵贴在门上,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钱母匆匆忙忙赶去开门,刚一打开门栓就被人一脚踹开了门,一个男人大步走了进来,浑身醉醺醺的,骂骂咧咧:   “死婆娘,这么慢才开门,是不是不想让我回来?”   钱父走进屋子里,看见脸色苍白的钱亚萍,没好气道:“见到你老子也不吭个声?读书读书,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个赔钱货!”   桌上已经摆好的饭菜,钱母战战兢兢的走过来问道:   “你吃饭了吗?正好你回来,咱们一家人吃晚饭吧。”   钱父瞪了她一眼,一屁股坐到饭桌旁边,端起桌上唯一有肉的一道炒菜,拿起筷子就直接往嘴里扒,等吃得差不多的,又抓起馒头狠狠咬了两口,抹了抹嘴,问道:“家里的钱呢?都拿出来!”   钱母惶恐道:“哪里有钱?你上次不是全拿走了......”   话没说完,被钱父一脚踹到一边,他怒目圆睁骂道:“敢骗老子?院子里那么多衣服,哪能没有钱?快拿出来,不然我打死你!”   钱母哭着说:“只有几块钱,还要留着买菜呢,家里的米已经吃完了,给了你你又要拿去赌了!”   钱亚萍冲过去抱住父亲的腿,央求道:“别打姆妈!家里真的没钱了!”   钱父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在钱亚萍脸上,“滚开!”   钱亚萍被打的身子歪在一边,嘴角流血,左脸立马肿了起来,领口歪歪扭扭,露出了里面戴着的珍珠项链。   钱父眼尖,上前一把攥住那条项链,厉声问:“哪来的?这么值钱的东西你敢藏起来?给我!你个不要脸的赔钱货!”   “不要,那是七小姐给我的,你不要想抢走!”钱亚萍死死攥住自己的项链,死活不松手。   钱母心急如焚的拉架:“阿萍,你快松手,不然他会打死你的!”   接下来,就是一片骂声,哭泣声,求饶声,桌椅板凳碗筷落地的声音。   最终钱父抢走了珍珠项链,把家里最后的一点钱搜刮干净后,扬长而去。   阿绣屏住呼吸,在屋子里躲了很久很久,直到外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才小心翼翼的打开门走了出来。   厅堂里一片狼藉,饭桌被掀了,做好的晚饭洒了一地,她拿来的食盒也被扔到了地上,糕点被踩得稀巴烂。   钱母满面青肿,却习以为常一般和钱亚萍低头收拾着残局。   “亚萍......”   钱亚萍抬头看向阿绣,她的脸高高的肿着,眼睛红肿,还有泪光,脖子上有一条红痕,勒得很深,似乎就要出血。   阿绣眼眶红了,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只能傻傻的看着钱亚萍。   她以为钱亚萍会委屈,会悲伤,会愤怒,会因为被她看见而觉得难堪。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可钱亚萍只是无力的冲她笑了一下,耸了耸肩,稀松平常道:   “饭吃不成了,真可惜。你傻站着干嘛?快来帮忙啊!”   阿绣愣了一下,然后大力气的点头,急忙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扫把帮着扫地。   三人齐心合力,把厅堂重新收拾出来了,钱母身上有伤,又累又疼,进屋躺着去了,不再管她们。   阿绣和钱亚萍把碎碗装在竹篮里,拿出去丢掉。   月光照在狭长的弄堂里,小路上寂静无人,两个人并排走着,谁也没说话。   阿绣几次欲言又止。   终于还是钱亚萍先开口,她烦恼的问:“你说我脸上的红肿这几天能不能消?脖子上的还好说,可以系一条丝巾,我看七小姐这样系过,可是脸上的怎么办?”   阿绣担忧的问:“你还要去礼拜六的舞会吗?你的伤看着有些严重,不然还是好好休养......”   钱亚萍冷声打断了她的话:“我必须去!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我非去不可!”   她停下脚步,转过头质问阿绣:“你不希望我去?你是不是怕我跟你争宠?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阿绣从来没见过钱亚萍这么可怕的表情,她又委屈又着急,连声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哪里有瞧不起你?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钱亚萍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我有那样一个家,那样一个烂赌鬼的父亲......”   阿绣扔下竹篮,牵起她的手,坦诚道:“我是孤儿,我爹娘很早就死了,我姨姨把我养大,她扔下我和人私奔了,我差一点被嫁给一个吃喝嫖赌抽的窝囊废,我...我这次数学测验又没有合格,你会不会也瞧不起我?”   钱亚萍甩开她的手,愤怒道:“可你的国文和外语都是优秀!”   两个小姑娘互相盯着,彼此僵持了一会儿,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钱亚萍伸指头戳了戳阿绣的小脑袋:“笨阿绣,数学笨蛋!”   阿绣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我家里好像有一种消肿的药酒,特别特别的好使,明天我带给你好不好?”   丁妈泡的药酒,据说是祖传的方子,千金不换!   “真的吗?”钱亚萍兴高了起来:“好阿绣,明天你一定要记得带来,不然我真的要戴着化装舞会的羽毛面具跳舞了!”   “一定不忘!”   女孩子的吵架啊,总是和好得这样快,就像是天上挂得这轮月亮,一会儿圆了,一会儿又缺了,阴晴不定,捉摸不透。   两个人重归于好,亲亲密密的挎在一起,在弄堂里的小路上越走越远。 第32章   萧老太爷葬礼,府上日日唱大戏,天天流水席,直到七七四十九天过了烧七。   萧府众人请了族中辈分最高的八叔公主持分家,里里外外,查账对账,城外的田地,天津的宅子,老爷子的古董,老太太的首饰,几房老老少少吵的不可开交。   除大老爷在府衙当差外,余下兄弟几个都是游手好闲不成器的。其实大老爷也没强多少,可谓老大愚孝子,老二败家子,老三浪荡子,老四不肖子,端得是家门不幸。   萧子显死后,这一房就剩下了个萧珏。本来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摇身一变就成了人争人抢的香饽饽。毕竟谁抚养这个孩子,谁就意味着能接手四房的财产。   那日萧瑜没有到场,霍锦宁去了,她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法子,总之,他从那些个如狼似虎的叔伯婶娘嘴下硬生生抢下了这块肥肉。   他从萧府带走了萧珏,连带萧府小少爷该得的那份。   只能说,霍家二少虽初涉商场,这份锱铢必较的奸商本事却浑然天成。   隔天有人闹到了萧瑜那边,阴阳怪气,冷嘲热讽,也被她一番话呛了回去:   “婶娘在祖父跟前伺候这么些年不容易,克扣我嫁妆填了公账的亏空,我不计较,我那份遗产不要已经是孝敬您了。外嫁女不能分家产?婶娘说笑,时代不同了,三年前霍家七小姐在上海打赢了民国头一起外嫁女遗产继承案,婶娘是觉得我请不起她那原班人马的律师团?”   霍锦宁回了上海,萧瑜将萧珏和金环接到了燕子胡同,本就不大的院落变得不那样宽敞了,萧瑜琢磨着再置办一套大些的房子。   “本来我买这院子是为了躲清静,现在却越来越热闹了。”萧瑜摇头叹气。   梁瑾轻笑:“我倒觉得热闹挺好,萧珏蹦蹦跳跳的,院子里也有活力不少,真像是……”   真像是一家人似的。   萧瑜看了他一眼,没接茬。   她不知道萧珏是如何看待梁瑾的,她不曾解释,他也不问,只老老实实的叫他梁瑾哥哥,两人相处的居然还融洽。   “真没想到你挺喜欢小孩子。”   “嗯,以前也没想到,但萧珏聪明懂事,许多时候不像孩子,倒像个大人。”梁瑾叹了口气。   萧瑜不置可否,左右她是不喜欢小孩子的。   最近打着孝期在身的名义,她闭门谢客了好一阵,廖三哥看不过,非要约她今日出门听戏,还说给她引荐一高人。   廖季生这人心高气傲得很,可不轻易服人,萧瑜想不到是谁能得他一句半句称赞。   梁瑾送她到门口,欲言又止。   萧瑜微微一笑:“得了,你也跟我去吧。”   他犹豫:“这,合适吗?”   “谁还能再为难你不成?”   孙家大老爷年初下台了,如今总理一职暂空,孙家今不如昔,哪有空找个小角色的麻烦?   况且江山代有才人出,梁瑾几乎消失一年,如今梨园行当里还有几个记得碧云天的都说不准。   今儿个去的地方是吉祥戏楼,是自家地方,年初新翻修的,刚开门没多久。   吉祥戏楼原来不叫吉祥戏楼,新名字是萧瑜起的,彼时她抬眼正见着霍吉霍祥站一块儿,随口就拍板了。   廖季生无语扶额,只道翻修的具体安排你就别管了。他是生怕她一时兴起,又把楼里装修成什么鬼样子。   今天的戏班子不出名,一楼上座不多,梁瑾拣了个边上的位子坐下,萧瑜上了二楼包厢。   进了包厢,一打眼就看见了廖季生,他旁边坐着个男人,灰布长衫,戴着礼帽,看不见面容,可人坐在那里,肩宽背直,气质出众,想低调也难。   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连个听差也没有,于是萧瑜吩咐霍祥候在外面。   门一关,廖季生笑着招手:   “你可来了,快过来,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位是金先生。”   “金先生?”   “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萧瑜,我亲妹子。”   金先生摘下礼帽,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他向萧瑜伸出手,微微一笑:   “萧二小姐,久仰。”   这人看着而立不到,剑眉星目,骨相生的极好,英气勃勃不失儒雅,一笑三分暖意五分正气,不是个儒将军,却是个武书生。   萧瑜和他握了手,三人入座,萧瑜笑道:   “三哥从不夸人,他在我这儿把先生夸个不停,让我对先生好奇极了,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不过是拳脚上侥幸胜了一二次,实在不值一提。”   萧瑜微微挑了下眉,垂眸喝茶。   这可了不得,廖季生幼时学拳,师承广东咏春一门泰山北斗级的宗师秦关,真功夫鲜有失手,居然能被这人赢得心服口服?   连名字也不透漏,这人身份有些蹊跷。   廖季生尴尬摆手:“不提不提,胜败兵家常事,我可不是为这事儿服你。小瑜儿你不知道,金先生是有大才之人,留学日本,毕业于陆士学校,游学法国,巴黎待了四年,真正能文能武的全才!”   “西洋镀金,东洋镀银,金先生东西尽占,着实厉害。”萧瑜拱手。   金先生对于廖季生的介绍有些无奈,固执的补充说:   “起初去东洋是家中所逼,后来去西洋也是世道所迫,文凭还没拿到手,只是交了些志同道合的朋友而已。”   “也是快意之事。”萧瑜问:“不知先生在法国研究什么方面?”   “旁听了半年哲学。”   萧瑜有些意外,一笑:“古往今来,投笔从戎之人不少,弃武从文倒是不多见。如今世道兵荒马乱,先生难道不想大展拳脚,救民水火?”   “正因为想要救国救民,所以才弃武从文。我原来以为洋枪利炮能救中国,以为文化能救中国,以为实业能救中国,现在看来通通差了些。”   萧瑜瞧了一眼廖季生,笑道:“这倒是和三哥不谋而合了。”   这二人赶巧都是反出军校,不愿意再做旁人手里棋子的特立独行之人,怪不得相知相惜。   廖季生摊手:“我就是一个粗人,可搞不懂他那些政治理论。”   法国是欧洲的文明中心,是世界革命的榜样,各种思潮激荡碰撞,政治理论层出不穷,每个旅法的留学生都会被卷入这些思潮之中,寻求自己心中的救国之路。   萧瑜有些感兴趣:“不知先生是支持的哪派?是安那其无政府主义,德先生赛先生?还是......”   她右手拇指食指成圈,伸出三根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几下,若有深意道,“还是那三点啊?”   民族、民权、民生,南方革命党所信奉的三民主义。   金先生显然看懂了她的暗示,却不置可否,轻笑道:   “当下中国之局面,绝非一个政客,一种主义能改变得了的,若要解决中国的问题,复兴国家,振兴民智,要靠的是——”   他唇齿轻碰,吐出了一个单词:   “большевик ”   是俄文。   萧瑜神色微顿,慢慢笑了起来:“先生该去做老师,教书育人,方能尽展所长。”   “不是没有这个打算,只是在等待时机。”   “倘若先生开堂授课那天,我可一定不远千里,洗耳恭听。”萧瑜半开玩笑道,“不过可惜,和霍二少一样,我不信主义,信生意。”   廖季生打着圆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可真是夫唱妇随了!”   可金先生却不以为意,“生意,未尝不是一条救国之路。”   他双眸望向萧瑜,语气郑重道:   “二小姐以为,当今世道,想要改天换日,缺的是什么?”   萧瑜似笑非笑:“如今有国无帝,哪来什么改天换日,可若你想做成大事,无外乎是......缺钱,缺枪,缺军队。”   话音落下,空气一时安静。   片刻之后,金先生才莞尔一笑,对廖季生道:“季生,你这位妹子,确实了不得。”   廖季生无奈摇头:“我早说过,她与霍二,比我通透。”   金先生叹道:“此番来京,没有见到你口中的霍二少着实遗憾,不过能见到二小姐也算不虚此行。二小姐,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不敢,请——”   三人举杯相敬。   气氛状若轻松愉快,实则个人心中各有思量。   在座都是聪明人,有些话点到为止,此章揭过,便再也不谈了。   又说道金先生这次来京的目的,他本是京城人士,阔别故乡已久,这次回来,是为了寻亲。   廖季生解释说:“金先生家中有一同胞小妹,早年家道中落,姊妹各奔东西时失散了,十几年来音信全无。”   萧瑜揶揄:“三哥不是号称京城里没有找不见的大活人?”   金先生道:“这件事已经托付给季生了。”   “有消息了吗?”   “那还能没有?”廖季生抢白,“已经有线索了,这就派人去找。”   “人找到了吗?”   廖季生顿时讪讪:“时间问题而已。”   金先生说句公道话:“事隔多年,兵荒马乱,找不到也是正常,我早有心理准备。”   正当此时,楼下茶房刺耳的拉铃声响遍戏楼,只见台上曲停戏止,台下观众一片骚动,霍祥匆匆进来禀报:   “小姐,三爷,稽查队的人来了。”   为了维护城内治安,京师警察厅下设稽查队,专门到戏园子、电影院等娱乐场所巡查,美其名曰抓乱党,实则为打秋风。吉祥戏楼初初开张,自然被找上门来。   萧瑜放下茶碗,还未开口,便见廖季生和金先生互相交换了个眼色。   金先生对萧瑜微微一笑:   “今日一番畅聊,未能尽兴,改日再会了。”   而后他起身来到包厢的红木屏风后,身影一晃就不见了。   萧瑜还不知道,她这戏园子什么时候有了这处暗门了。   在她不渝的斜睨之下,廖季生打了个哈哈:“时间紧迫,待会儿再同你解释,我们下去吧。” 第33章   所谓稽查队之流,不过是看人下菜,有背景、有靠山,打点周到的,自然相安无事。反之,轻则频繁光顾,逼到关门大吉为止,重则查封抓人,家破人亡。   萧瑜不方便出面,但廖季生足够能应对,即便不看廖家颜面,三哥见过大场面,岂能连这点小喽啰都打发不来。   所以她根本没同廖季生下楼,只在包厢之内悠然等待。   果不其然,片刻后,楼下茶房再次拉铃,台上表演恢复如初,廖季生上楼回来。   “人呢?”萧瑜问。   “走了。”廖季生嗤笑道:“他们警察厅长昨日才在我师父家中送过寿礼,不过是些欺软怕硬的......”   “我是说金先生。”   廖季生一噎,悻悻道:“也走了。”   萧瑜可有可无的点了点头。   廖季生在桌边坐下,“你不问他去哪里了?”   “比起这个,我更关心某些人装修时在我这戏楼里都动了什么手脚。”萧瑜似笑非笑:“三哥,我想做的可是正经生意。”   提起这个廖季生有些心虚,讪讪道:“我也没要开烟馆拉皮条,平日里保不齐我那些兄弟遇上个什么仇家债主,这不是有备无患嘛。”   “成啊。说实在的,我既然都交给三哥你打点,自然乐得做甩手掌柜,可我只想提醒三哥一句,小心驶得万年船。”   廖季生一顿,“你猜到了他的身份?”   “无外乎是南边来的。”   “也对,也不对。”   萧瑜摇了摇头:“都差不多,不是白道就是红路的,不是上面的就是地下的。廖三哥,你不厚道啊!”   布尔什维克,来自苏维埃的思潮,意味着农民、工人,大多数,这是庶民的革命。   廖季生一愣,叹了口气:“好,今日是我鲁莽了,你只当无事发生过。”   萧瑜不置可否。   廖季生顿了顿,又语气认真说:“小瑜儿,你和锦宁要做什么,我懂,人各有路,我尊重你们的选择,也相信我自己的选择。”   萧瑜定定望着他,从他眼中看到了这黑帮小爷、军阀少爷难得严肃正经的神色,那是过去他们这些遗老遗少醉生梦死的消遣日子里,不曾有过的坚定和炽热。   这种坚定和炽热像是一把火,将他整个人都烧得亮堂堂的。   沉默了片刻,她低声道:“总有一天,大家殊途同归。”   毕竟现在是合作时期不是么?   .   出了戏楼,在楼下焦急等待了半天的梁瑾迎了上来。   “怎么样了?”   萧瑜不在意道:“我们正经做生意,他们查他们的,廖三哥在这儿,还能叫他们欺负不成?”   梁瑾迟疑:“可我,看你脸色有些不对。”   萧瑜纳罕的看了他一眼,心道这人真是本事,不声不响的,什么时候能把她的情绪都能瞧得一清二楚了。   “一点小事而已。”   梁瑾见她不想说就没再多问,顿了顿,他笑道:   “往常都是在台上唱,我今儿个还是头一回在台下看完一整出戏,怪有意思的。”   萧瑜不禁好笑:“比不得云老板惊才绝艳,你若想唱,不如再登台去唱。戏班子没了,就自个儿唱,乐得逍遥。”   梁瑾愣了下,“这,不成......”   “有什么不成,你真打算舍了这行?”萧瑜打趣,“这要叫你从前的票友知道了,还不编排我金屋藏娇,独占碧云天?”   梁瑾也不生气,只悠悠道:“能藏一辈子也挺好的。”   萧瑜一乐,往日里清白傲骨的云老板,也终于和她一样不正经起来,啧啧啧,初见时那个泰升戏楼神仙归隐一般的俏天仙不知道哪里去了。   “说正经的,吉祥戏楼捧你啊,你今日上台唱可和往日不同,没人敢逼你去做那些个腌臜事儿。”   梁瑾自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眼中光芒亮了一瞬,又渐渐淡了下去,轻轻摇了摇头:   “还是不了,戏子门前是非多,我不打紧,怕给你添罗烂。”   萧瑜定定看了他半晌,无端觉得有些没趣,施施然转身,只轻轻飘飘留了句:   “那是寡妇门前,没文化。”   .   许久不曾出门,山中不知四季,又是一年春末夏初。   萧瑜和梁瑾闲来无事,又去了陶然亭附近散步。   因着天气不错,冷不冷热不热,湖面波光粼粼,杨柳低垂,玉荷含苞,水边亭中,人影攒动,声乐阵阵。   远看着那边有人集会,萧瑜本不想去凑那个热闹,可侧耳一听,那些人凑在一起,依稀是在唱戏,不是别个,正是一曲《游园惊梦》。   萧瑜和梁瑾相视一笑,并肩走了过去。   这一行大概十几个人,衣着便服,年纪有老有少。四五个人带了家什坐在一边吹拉弹唱,乐器不全,架子倒是摆了十足。   围在正中咿咿呀呀唱杜丽娘的那个,却是个体态微胖的中年男子,鼻梁上架了副圆圆的眼镜,白色衬衫素色背带西裤,勒得肚子紧紧的。他妆容未扮,模样违和,嗓音也不圆润,强演美貌小姐,本来可笑,但他神色认真,动作一丝不苟,竟是完全融进了这曲《牡丹亭》里,心无旁骛,让人生不出嘲笑之心来。   萧瑜和梁瑾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梁瑾并无不渝,只是听到某一处时,忽而眉头一皱,低声和萧瑜说:   “他唱错了。”   萧瑜还未等说什么,却叫前面站了一个戴着黑色鸭舌帽的年轻男子听了去,他回过头来问道:   “请问是哪里错了?”   措辞客客气气,态度却透着一丝不以为意,年轻人惯有的倨傲。   这句声音高了些,周围的人都听到了,连前面正唱着的中年男子也停了下来,他这一停,奏乐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茫然停了下来。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的萧瑜和梁瑾这两个外来人身上。   面对这些并不算友好的注视,梁瑾并无反应,只轻描淡写道:   “就刚才那句,我说错,就是错了。”   鸭舌帽男子表情不屑:“你懂什么?你知不知道我们可是......”   他话没说完,就被唱杜丽娘的中年男子打断,他客客气气的向梁瑾拱了拱手,语气诚恳的请教道:   “这位先生,请问我刚才哪一句错了,错在何处?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这话说得倒还顺耳,梁瑾穿过众人,走到他面前,淡淡道:   “你方才唱的是《游园》里的《步步娇》,正数第五句,倒数第二句‘迤逗的彩云偏’,是‘迤逗’,不是‘移逗’。”   那中年男子一愣,自己默默唱了两遍,只道:“不对,是‘移逗’。”   梁瑾也不恼,只耐心解释道:“‘迤逗’是挑逗引诱的意思,《西厢记》是这样唱,《桃花扇》也是这样唱。”   中年男子却还是不信,也解释自己的看法,二人不知不觉为一字之差,据理力争起来。   围观众人也都慎重,低声议论,不停琢磨。   一个梳着齐肩卷发,蓝色格纹旗袍的温婉女子走到萧瑜旁边,看着那争论的两人,无奈笑道:   “这人啊,明明一把年纪了,为了唱戏还跟小孩子一样辩驳不休,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这女子是方才搭腔唱春香的。   萧瑜道:“各有各的坚持,不巧我这边这位也是个较真的性子。”   她话说得谦虚,却毫不怀疑梁瑾对错,别的戏不提,普天之下,再找不出一个比他更懂这《牡丹亭》的人来。   女子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来,不由看了梁瑾一眼,似乎有些明白过来二人关系,抿嘴一笑。   萧瑜不甚在意,也笑道:“打扰诸位雅兴了,实在抱歉,还未请教——”   “我们是燕京大学的师生,因为都喜爱戏曲,学校牵头之下,就组了个社团,叫‘音韵社’,闲来无事聚在一起学一学,唱一唱。我叫李兆兰,是教国文的老师。”   她指了指和梁瑾辩驳的那个中年男子,“他是我丈夫周光伟,在业兴银行做事,也经常来和我们社参加活动。他从小喜欢戏曲,家中不许不说,你看他那条件如何能唱?偏生还喜欢唱旦角儿,真是义无反顾啊!”   萧瑜失笑:“这倒是为难了点。”   可没有这么圆润的杜丽娘,不过唱杨贵妃八成凑合。   “何时大学校园里也时兴唱曲子了?”萧瑜有些好奇。   自来戏楼里烟雾缭绕中,咿咿呀呀的一唱,台下坐的不是前朝遗贵,军阀富贾,再不就是贩夫走卒,三教九流。这些清高的读书人,怎么也有喜欢这种被不少有志之士批判为“封建余孽”的东西来?   李兆兰解释道:“现在时代不同了,新思想新文化要学,咱们老祖宗传统精髓也不能丢。过去都拿唱戏消遣取乐,说戏子是‘下三滥’,可在国外,他们都该是艺术家,是表演家,该受万众瞩目,该受鲜花掌声的。现在国内民智未开,衣食住行尚且没有保障,艺术环境更是不用提了。”   萧瑜点点头:“是这个理,那李老师觉得中国戏曲艺术发展该如何是方向?”   这句话似乎问到了李兆兰心坎儿上,她叹了口气:   “我们只能在学生之间发展一下‘音韵社’,多宣传教导一些,起码让新一代的青年明白,我们国家也有不输西方莎士比亚戏剧的艺术。我与光伟平生最大心愿,就是将中国的戏曲推向国际的舞台,让世界都知道中国戏曲的魅力。”   这倒是个远大而艰难的志向,萧瑜不禁对台上那位刮目相看起来。   那厢还没辨出个所以然,周光伟固执不改,梁瑾却有些急了,说着就直接将这几句唱了一遍: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哪怕未上妆,未穿戏服,他在台上台下,戏里戏外的样子,是截然不同的。   台下,他是清冷孤高,执着腼腆的梁瑾,不过是比一般男子清秀俊俏些,整日里不是忙着缝衣服做饭日常琐碎,就是拈酸吃醋的胡思乱想。   但只要一起范儿,一开腔,他周身气度就全然变了,他眼里是有戏的,顾盼神飞,灵气逼人。不只是杜丽娘,他还是宁死不屈的虞姬,是闭月羞花的贵妃,是一身冤屈的苏三,是才貌双全的崔莺莺,甚至是至死不渝的柳梦梅。   初衷为何,已不重要,他这辈子合该就是生在台上死在台上的角儿。   周光伟原先见他相貌身段,本就怀疑他是旦角,现在这一开口,他彻底惊住了,发觉自己原来一直鲁班门前弄大斧,关公门前耍大刀。   梁瑾一唱完,周遭自发响起一阵掌声,看他的目光不由自主都变了。   周光伟更是当下鞠了一躬,诚恳道:“不知先生是行家里手,这回闹笑话了,敢问先生是哪一位?”   他见梁瑾唱得这样不凡,料想他肯定是有名号的。   梁瑾一愣,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姓梁,叫.......”   话不等说完,突然有人高声道:“他是碧云天!”   大家扭头看去,却发现是萧瑜接的话。   她抬头迎向梁瑾吃惊的目光,悠然笑道:   “他是碧云天,是天下第一坤生娄小舟的师弟,是京城鼎鼎有名的‘杜丽娘’,碧云天云老板!”   杜丽娘之所以是杜丽娘,不是因为站在柳梦梅身边,而是因为她站在台上,所以光芒万丈,千古流芳。   作者有话要说:  金先生信的是布尔什维克,他是什么身份你们懂的。   1924年初,GMD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广州召开,大会确定了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现在是两党第一次合作时期。 第34章   礼拜六的夜晚,英伦古堡式的庄园灯火辉煌,门前停着的豪华汽车排到了下一条街,不断有豪门名流进进出出,灯红酒绿,笙歌燕舞,这场宴会隆重而盛大。   一楼客厅中,法国大厨烹饪的美味佳肴源源不断的摆上餐桌,有乐队现场演奏舒缓美妙的音乐,年轻的绅士淑女翩翩起舞,训练有素的侍者系着红色领结,端着鸡尾酒穿梭在期间。   阿绣和钱亚萍像是头一次进城的乡下姑娘,眼花缭乱,躲在角落偷偷旁观,窃窃私语,不敢上前。   晚上八点整,落地摆钟尽职尽责的敲响的八下,恰逢一曲结束间隙,钟声悠长悠长的回荡在别墅里,今晚宴会的主人这才姗姗来迟。   霍冬英挽着男伴,从铺着红毯的旋转楼梯上,缓缓走了下来。她一身纯黑的鱼尾长裙,戴着一顶黑纱礼帽,如同一只高贵的黑天鹅,仰着脖颈头颅,俯视着众人。   她身边的男人四十岁上下,西装革履,身材健硕,浓密的头发和胡子带着金色,高鼻深目,是个洋人。   乐队奏起了悠扬的舞曲,在万众瞩目之下,二人跳了一曲开场舞,今晚的宴席这才真正拉开序幕。   有许多人围着霍冬英和那个洋人攀谈,霍冬英却冲阿绣这边招了招手:   “阿绣,阿萍,快过来!”   阿绣迟疑了一下,钱亚萍却迫不及待的拉着她过去,挤在了霍冬英身边,甜甜的叫了一声:   “七小姐。”   霍冬英面带微笑的点了点头,向身边的朋友介绍道:   “这是我新认下的几个干女儿,还都是学生,虽然没出来露过脸,但是却个个聪明伶俐,许是用不了几年就能独当一面,连婕妤也要被比下去了!”   赵婕妤笑面如花:“干妈说的是,突然多了这几个妹妹,我以后可就不孤单了。”   阿绣也是到今天才知道,霍冬英确实资助了不少女学生,并且常带在身边出入交际场合,除了赵婕妤最受宠爱,还有十几个亲近不等的,她们有的端庄贤淑,有的娇憨甜美,有的清高秀雅,但却无一例外拥有共同的特点:贫穷,且貌美。   阿绣看着围在霍冬英身边那些环肥燕瘦,巧笑连连的干女儿们,心底渐渐冰凉,手心出了不少冷汗。   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   她悄悄拉了一下钱亚萍,可她却浑若不觉,她已经沉浸在和其他姐妹们的嬉笑谈天,争奇斗艳中了。   霍冬英给她们介绍站在她身边的洋人是泰利公司的史密斯先生,是正经的英国贵族,拥有世袭爵位,和她是多年的好友。两个人举止十分亲密,史密斯先生用英文夸赞这群小姑娘年轻貌美,像是含苞待放的玫瑰花一样。   一众女孩子或害羞浅笑,或茫然不懂,只有钱亚萍突然大胆的开口,回答他:   “史密斯先生,非常感谢您的夸奖,您今天也十分英俊,我喜欢您这条领带!”   她的英语发音流畅而优美,甚至带着地道的伦敦腔,此时此刻她坦然大方得好像上流社会的名门淑女,一点也没有那个弄堂的破旧老房子里贫穷女孩子的模样。   可阿绣感觉得到,她贴着自己的身子在微微颤抖着。   史密斯先生十分惊讶,他笑着对霍冬英说:“瞧瞧,没想到你这里还有这样大胆的小姑娘,她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可爱迷人。”   霍冬英也笑了起来,眼中却冰冰冷冷,她看向钱亚萍意味深长道:“是啊,我也没有想到。”   史密斯先生对钱亚萍很感兴趣,和她聊起天来,钱亚萍流利应答,聪明伶俐不失娇憨天真,不一会儿两人就相携走进了舞池,贴身翩翩起舞。   阿绣满脑子都是如何想办法脱身,身边一个侍者端着红酒经过,她突然想起上次和郑复央的事情了,急忙叫住了那个侍者,伸手去拿那杯红酒。   然而指尖还没等碰到玻璃高脚杯,忽然听见霍冬英叫她:   “阿绣!”   阿绣一惊,急忙转过身来,看着霍冬英笑意盈盈的走到她面前,娇嗔道:   “你这孩子,叫你好几声了,想什么这么出神?”   “没什么,七小姐。”   “有人可告状到我面前了,说你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外,是不是这样?”   阿绣诧异:“是谁说的?”   “是我。”   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过来,似笑非笑的看向阿绣:“我约了你好几次,你可是一次都没回应我,真是叫人伤心。”   正是这段时间纠缠她的郑复央。   面对两人质问一般的视线,阿绣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因为这段时间要考试,功课比较重......”   “学业再忙也要适当放松一下,今晚不知有没有荣幸请方小姐跳一支舞。”   郑复央趁机伸出手向阿绣邀请。   阿绣求助的看向七小姐,希望她能替自己解围。   可霍冬英对她的祈求视而不见,只和颜悦色的鼓励她:“现在年轻的男女交往约会,是很正常的事,你不要辜负郑公子的一片好意。快去吧,我不是让人教过你跳舞吗?”   阿绣左右为难,只能深吸一口气,试探着伸出手。   郑复央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拉了过去,笑道:   “我们开始吧!”   这种优雅轻缓的交谊舞,是近几年才从西洋传进中国的,很快受到了上流社会年轻小姐少爷的喜爱,风靡开来。男男女女在优美的乐声下,牵着手,扶着腰,视线纠缠,呼吸相闻,暧昧情愫欲语还休。   阿绣没时间体会这样罗曼蒂克的氛围,她忙着一边全神贯注的踩准节奏,一边还要不停的躲着郑复央在她腰间乱动的手。   而这人还在她耳边不怀好意的低声道:“放轻松,跳舞很有趣的。阿绣,其实上一次茶会上我就对你一见钟情了,要不要考虑做我的女朋友?”   直觉腰间那只手在渐渐下移,阿绣情急之下,一个步伐跳错,高跟鞋重重的踩在了郑复央的皮鞋上。   郑复央一声呼痛,迅速松开了扶着阿绣的手,阿绣顿时失去平衡,身子向后仰去——   意料之中的倒地并没有来临,她靠在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手臂被轻轻拖住,然后带着她顺势转身,让她毫无预兆的撞进一双笑意温柔疏离的漆黑双眸中。   是霍锦宁!   刹那间她的心跳停摆了一瞬,分不清是梦是真。   郑复央后退了几步,尴尬道:“霍、霍二少......”   霍锦宁冷漠的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牵起阿绣的手放在手心,另一只手虚搭在她腰间,绅士礼貌,带着她随着音乐继续跳了起来。   此时此刻,他出现在这里,翩翩公子,英俊倜傥,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是如此自然合理。就好像他一直都在这里,千年百年,前世今生,恰恰好她跌进他怀里,不早不晚。   “少爷......”   她轻轻唤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唯恐多说什么打碎了这个来之不易的美梦。   霍锦宁低声问:“跳舞学了多久?”   “五天。”   “那还不错,不过可能还要再多练习一下。”   他轻轻一笑,温热的气息就喷薄在她面前,她脸上一热,连忙低下头看向脚下,生怕再一次跳错了。   “抬头。”   他的声音不容置疑,“你应该学会看着对方的双眼说话,抬起头来,自信一点,你可以做的很好。”   阿绣的心砰砰跳着,她鼓起勇气,抬起头来。   他比她高了一个头,她只能仰视着他,而他亦垂眸回望。   四目相接,她在他的双眼里,仿佛看见浩瀚星辰,辽阔大海,还有一汪小小的自己。   他们脚下所到之处,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渐渐消失了,红男绿女,美酒佳肴,桌椅板凳,甚至灯光烛火。   空旷漆黑的大厅里,只有月光从玻璃窗外柔美的洒进来,蕾丝窗纱被夜风吹得轻飞曼舞,耳边飘来钢琴手轻柔舒缓的弹奏,那是德国古典主义音乐里一首并不起眼的作品《致爱丽丝》,岁月背后,音符之间,掩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密......   阿绣痴痴的望着霍锦宁,她知道这是一个会即刻醒来的梦境,但至少这一瞬,她与他翩翩起舞,近在咫尺,呼吸相闻。   一曲终了,他们正好跳到了舞池的边缘,落地窗旁,他适时松开了她的手。   她心中失重的一颤,如同从云端跌下凡尘的落差感。   迅速的整理了心情,她悄悄深呼吸几下,开口问:“少爷,您怎么会在这里?”   霍锦宁垂眸不着痕迹的打量她今夜的装扮,酒红色泡泡袖的丝绸长裙,领口袖口镶嵌着白色蕾丝边,乌黑的长发侧挽在耳边,戴了耀眼的钻石发夹和项链,唇上涂了浓重的口红,遮盖住了原本的粉嫩水润。   算得上被精心打扮,不是不美,只是不适合她,好像是偷穿的妈妈衣服的小女孩,掩盖不住一身青涩稚嫩。   他慢条斯理不答反道:“这似乎该是我来问你的。”   阿绣不由心里一慌,她急急忙忙的解释:“是七小姐让我来的,我没有做出格的事,我本来不想和那个郑公子跳舞的......”   她眼眶一红,鼻子微酸,她不知道自己在慌些什么,可她就是不想让他觉得,她和赵婕妤,和霍冬英的干女儿们是一样的......   霍锦宁无声叹了口气,   “我早该料到的。”   萧子显病逝,他于情于理该回北京,一耽搁数月。这番回来,偶然想起阿绣,想去看看她过得怎样,到了公寓才发现大半夜她居然不在家。   丁伯正急得团团转,看见他喜不自胜,连忙告诉他七小姐派人带走了阿绣,还把这几个月来霍冬英所作所为一一向他叙述了一遍。   关于这个七姑姑喜欢玩的那些小把戏,他略有耳闻,唯恐阿绣傻乎乎的吃了亏,这才赶过来。   幸好并没有太晚。   霍锦宁掏出手帕递给阿绣,阿绣不敢接,他无奈,拉起她的手,把手帕塞进她的手里。   “擦一擦眼泪,也擦一擦口红。等我一下,一会儿送你离开。”   他抬头叫了一声:“谢景澜!”   叫谢景澜的年轻男人正和一个金发碧眼的法国女郎调情,闻言立马撇下佳人走了过来,   “二哥,人找到了?”   霍锦宁点头,向他嘱咐:“照顾一下她。”   “没问题,我最擅长照顾女孩子了!”   谢景澜笑得满面桃花,和阿绣打招呼:   “你好呀!我叫谢景澜,你可以叫我谢哥哥,景哥哥,谢景澜哥哥,我都没问题啊!” 第35章   霍冬英斜倚在紫檀木的贵妃椅上,不紧不慢的拿小银匙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她亲眼看着霍锦宁如何为阿绣解围,如何带着她跳舞,此时霍锦宁向她走了过来,她也毫不意外。   “七姑姑。”   霍锦宁在她面前坐下,表情冷淡。   霍冬英玩味一笑:“好久不见,霍小二你怎么一身火/药味?北上奔丧,难不成家产分得不愉快?”   霍锦宁并不在意她的冷嘲热讽,只道:“我似乎告诫过你别去动她。”   “动?怎么个动法?你贸贸然在学校塞人,我总要亲自看一看是什么样个女孩子叫你上心,你不感谢我提点照顾她,还要来质问我,真是枉费我一片好心。”   霍锦宁安排阿绣上学,她全无基础,一般学校都不愿意收,霍老夫人名下的德英女子自然是首选。可霍冬英是学校董事,他一安排,她必然知道,他特意警告过她,没想到她充耳不闻,趁他不在上海时做出这么多好事来。   “你的好心是什么,你自己清楚。”   霍锦宁淡淡笑了一下,缓慢道:“你这个样子,和长三堂子里的鸨母有什么区别?”   霍冬英脸色狠狠一变,骨瓷咖啡杯被重重搁在茶几上,迸溅出了一大半,淅淅沥沥的从桌面淌到地板上。   这些年来,她靠着死去的丈夫和父亲的遗产,过着挥金如土的奢侈生活,但却越发的空虚寂寞起来,再多的金钱买不来消逝的青春,买不来男人的真心。   她精挑细选的不少女孩子,资助她们读书,培养她们交际,让她们的眼睛被穷奢极欲迷住,让她们变成一朵朵纤弱美丽的菟丝花。然后利用她们作为勾引男人的工具,自己也收服了不少裙下之臣,这些年轻的鲜活的男孩子女孩子都围绕着她,让她感觉到自己还不曾老去,魅力如昔。   霍冬英冷笑:“我是鸨母,那是因为有人上赶着你情我愿的嫖。怎么,你心疼了?还是害怕了?你宝贝一样偷偷摸摸养起来的清白小姑娘,怕被我染指得面目全非了?”   “你这样喜欢祸害别人而得到快感的癖好,是一种心理疾病,我认识一位德国出名的心理医生,你要不要考虑去看一看?”   “别拐弯抹角的骂我!”霍冬英脸色难看,精致的妆容扭曲着,双唇一张一合,鲜红仿佛要滴下血来:   “男人都是一个德行,三心二意,肮脏下流,得到手了就不珍惜了!”   霍锦宁微微一愣,皱眉道:“你误会了。”   霍冬英皮笑肉不笑:“你得意她什么?不就是那份纯洁吗?不用我出手,过不了多久,她就被会这个浮华欲望的城市迷住双眼,她就会被这荒诞残酷的世道玷污了清白,全是这样,这是世上,你、我、她,全是这样的,谁也逃不掉。我看到时候你还能不能这样冠冕堂皇的来质问我?”   霍锦宁收敛表情,再没什么和她说下去的心情了。   他深深注视了她片刻,从怀里拿出名片夹,取出德国医生的名片放在了桌上,起身道:   “记得提前预约。”   .   看着霍锦宁远去的背影,霍冬英漫不经心用手指夹起那张名片,放在眼前,并没有仔细看上面的字,她只是一点一点把它在手心攥紧,直到涂着鲜红豆蔻的指甲死死嵌进肉里。   引诱无知少女的这种事情虽然繁琐,却并不很难,它只需要一个条件,那就是找到一个贫穷貌美、并且有一点点虚荣心的女孩子,然后带她见识金钱的魅力。而之后所需要的风流多情花花少爷,在这个交际场上遍地都是。   而任何一个普通人,都会有这么一点点虚荣心。贫穷貌美,也许就是这世界强加给女人的一种原罪。   就像曾经跟着做妓/女的母亲长大,还没有被认回霍家的她一样。   人性的考验总是屡试不爽,没有例外,即便有个背后曲折坎坷经历的万一,不能未卜先知的人预料不到,也是情有可原。   可霍冬英也许做错了一点,每个贫穷貌美的小姑娘,都可能会掉进她用华服珠宝织就的陷阱里。但如果这个小姑娘在十四岁那年,遇见过一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男人,他让她单调的日子开出锦绣桃花,让她平凡的生活生出波澜壮阔,那么日后万水千山,再也没有人能入她的眼。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莫过如此。   .   霍锦宁重新回来时,阿绣已经被谢景澜花言巧语哄得不再哭了,但看起来也是很不想再听下去了。   谢景澜是谢玄康的堂弟,刚从南洋回来,一肚子花花肠子,但为人圆滑世故,办起事来还算靠谱。霍锦宁现在身边这样需要年轻的人才。   “景澜,你去开车。”   谢景澜闻言顿时苦了脸,来的时候,整条街都没有位置,他们走了很远才停下车,这回又要走这么远去提车,真是倒霉。   “得,我去,谁让二哥现在赏我饭吃呢。”   谢景澜离开的背影十分萧瑟。   霍锦宁看了看还是低头不敢看他的阿绣,轻声道:   “我没有怪你。”   阿绣闷闷的点头,她知道。   霍锦宁几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我只是不希望你受伤。”   霍冬英的话没有说错,他是有些后怕。   现在想想他确实是太不负责了,贸贸然把阿绣从平静的笙溪小镇带到纸醉金迷的大上海,自以为将她的衣食住行安排好,让她去读书,就足够了。可是不对,她身边有太多诱惑和危险了,自卑,排挤,差距感,羡慕嫉妒,虚荣心,哪一样都可以轻易的毁掉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好像把一张白纸丢进染缸,指望她靠自己的抑制力出淤泥而不染,是不现实的。   金钱的力量有多么可怕,叫人生叫人死,叫人面目全非,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少爷。”   阿绣轻声道:“如果我说,我不羡慕呢?我不喜欢住在空荡的大房子里,我不喜欢那些华丽的珠宝礼服,我不喜欢出入那些声色犬马的场合。如果我这么说,您相信吗?”   她抬头,努力的直视他的双眼,认认真真的一字一顿说着,有丝孩子气的执拗。   霍锦宁却忍不住问她:   “为什么?”   “因为,我小时候......”   阿绣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咽下了什么到嘴边的话,皱眉难受了一会儿,终于慢慢说:   “我小时候最喜欢去家附近的茶楼下面,偷偷听说书的伯伯讲评书,他讲古往今来,千秋万代,帝王将相,唐宋元明,所有的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老师也告诉过我们,享乐只是一时的,财富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最后千金散尽,剩下的只有你这个赤条条的人而已。”   “少爷,阿绣只是想做一个更好的阿绣,不想变成什么奇怪的别人。”   霍锦宁沉默了一会儿,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眉目温柔:   “好阿绣,我们走吧。”   不曾历经世事的少年,说起豪言壮志总是信口拈来,可他们绝大部分都会被现实打败,头破血流。他不知道阿绣究竟会长成什么样的人,但是一个人能在十几岁时说出这番话,已经比旁人站得高了。   阿绣愉快的点头,然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等一等,我还有一个朋友......”   她抬头扫视了一下会场,没有发现钱亚萍和史密斯先生,他们两个不知道去哪里了。   她有些惊慌的看向霍锦宁:“她不见了!”   霍锦宁安慰她:“别着急,她在这里不会有危险,外面花园里也有不少人,也许她出去透气了。”   阿绣担心钱亚萍,央求霍锦宁和她一同出去找一找。   两个人从笙歌燕舞的大厅来到了灯火幽暗的后花园,周遭一下子静谧了下来。花园里植物茂密,布景优美,时不时有一对对男女凑在一起亲热缠绵。   阿绣很尴尬,但更多的是焦急。   晚风吹过,带来一阵阵浓郁的花香,也带来了一些若有若无奇怪的声音,像是哭泣,又像是呜咽。   鬼使神差的,阿绣顺着声音的方向走过去,绕过几棵高大的海棠树,茂盛的枝叶间,她看见了一男一女前后交叠的两个人,他们在做着那件事……   女人是钱亚萍,男人是史密斯先生。   阿绣如坠冰窖,她的双脚仿佛被钉在了地上,再也迈不动一步路。   一只温热的手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嘴,半抱半拖把她拉走了。   阿绣像一只软软的布娃娃,被霍锦宁拉着,走出了这座富丽堂皇却漆黑不堪的庄园。   霍锦宁为了迁就她,故意放慢了脚步。两个人并肩在马路上走着,街边空无人影,只有昏黄的路灯,和停在街边排着长队的豪车。   夜风吹来,凉意阵阵,阿绣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抱住了自己裸露在外的手臂。   霍锦宁将西装外套脱下来,搭在了她的肩上。   熟悉的气息瞬间把她包裹住,阿绣恍惚回过神来,她抬头看向霍锦宁,眼中慢慢聚起湿润的雾气:   “少爷,我......”   她现在脑子里一片乱哄哄的,她想起钱亚萍破旧的家,想起她家院子里晾着的一排排旧衣服,想起她被父亲打得高高肿起的左脸,想起她提起舞会时渴望羡慕的深情......   她是自愿的。   也许,这才是阿绣最伤心的地方。   霍锦宁拿过她手里一直紧攥着的手帕,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湿意,问道:   “你和她很要好?”   “阿萍是我来到上海的第一个朋友。”   霍锦宁一笑:   “今天发生的事,我想是她自己的选择,你不用为她难过。人生里你会遇见很多朋友的,如果你不接受,那么就别再和她做朋友,如果你能接受,那么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但是,无论如何,你要明白,你们不是同一类人。”   “嗯。”   阿绣轻轻的点头,她喃喃道:“其实,我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做,可是,可是,就不能有别的法子吗?”   “人只要坚持自己觉得正确的选择就够了。”   阿绣心里默默念着他的话,是啊,她只要坚持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就够了,她不能要求钱亚萍做和自己一样的选择。   霍锦宁见她在脸色渐渐好转,不再伤心,不由松了口气。   萧瑜从小到大,除了剪辫子那次几乎再没哭过,他是真的对女孩子的眼泪没有办法。   “以后不要再见我姑姑了。”   阿绣一愣,有些为难道:   “可是,是七小姐资助我上学,我不能......”   “不是她,资助你的人是我。”   阿绣抬头定定看着霍锦宁的神色,发现他并不是在说假话,一时间有些无措,   “不是说是七小姐,你怎么......”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呀?   可是仔细一想想,又是完全情理之中的事情。是了,七小姐对她本来素未谋面,怎么会突然莫名其妙资助一个字都认不全的小姑娘读书?这世上除了霍少爷之外,再也没人会对她这样好了。   这一刻,她心里所有的郁结好像全部都不翼而飞了。   霍锦宁叹了口气,   “除了你之外,我也陆续资助了其他的学生,你是其中年龄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女孩子。起先推说是我姑姑,是怕你觉得不敢接受,也怕风言风语对你不好,没想到反而生出这些波折来。”   在笙溪镇时,一开始,他有心帮她,却并不想搅乱她无忧无虑的生活。后来情势所迫,带她来到上海,他可以安排好她的起居,却不想和她有太多牵扯。   他怜惜她,心疼她,想要保护她,更多的,是对着一个天真质朴的孩子,甚至紧紧是为了她眼底那份清澈纯真,并没有别的想法。既然如此,就该避嫌,就该疏远,免得伤了她,也害了她。   现在看来,人与人的牵绊一旦生起,并不是想斩断就能斩断的,也不是置之不理就能高枕无忧的。既然无法忽视,那么就不能任凭无头绪的羁绊生根发芽,即便只是怜惜心疼,也该有因有果,有始有终。   阿绣并不知道霍锦宁心中的无奈与无力,她只是沉浸在自己是被他资助的雀跃中,那她一定要更加的努力学习来回报少爷才成。   然而这世上的美梦,居然还可以更甜一些。   她听见霍锦宁对她说:   “你安心上学,其余的不用考虑。我有空会抽时间来看你,你有事也可以来找我,遇见想不通的事,不要憋在心里,也许我可以替你解决。”   作者有话要说:  长三堂子是晚清上海一带的高级青楼,豪华精致的妓/院。 第36章   “不不,不成,这如何使得?”   梁瑾忙不迭地的推拒,求助的看向萧瑜。   自从上一次在陶然亭与燕大“音韵社”的师生们相识,两厢走动,梁瑾经常被邀请去参加他们的社团聚会,他也欣然前往,却并不拿腔作势,只秉着虚心好学之心和他们一同研究。   周光伟虽然对那一字之争仍存疑惑,但对梁瑾本人却是钦佩有加,常常与他探讨戏曲名段。一来二去,萧瑜梁瑾和周光伟夫妇越来越熟识,竟成了至交好友。   自从知晓萧瑜是萧家二小姐,霍家少奶奶之后,二人对她和梁瑾的关系也有疑虑,不过如今大把的进步年轻人都实行自由恋爱,反抗包办婚姻,也就见怪不怪了。   况且萧瑜只是笑言,我与云老板是知己。   这日,周光伟夫妇在八仙楼请梁瑾萧瑜吃饭,却是提了一件意外之事:邀请梁瑾去燕大戏曲课上讲课。   周光伟兴高采烈道:“云天,这可是极好的机会啊,等闲之人可入不了徐教授的眼。我每次找他请教都要被他一顿痛骂,他那火爆脾气,不像唱戏的,倒像个习武的!”   原来燕京大学自民国五年就已正式开设戏曲课程,请来戏曲理论研究大家,时任东南大学教授的徐鹤先生前来讲课。这音韵社是在校长的支持下建立起来,学校拨专款进行活动,指导老师就是这位徐鹤教授。然而因为人数过多、科目繁多,徐鹤教授一人应接不暇,一直想聘请一位专攻旦角的助教。   那日在陶然亭,徐鹤教授有事未到场,后来听学生说起,又与梁瑾几次接触,很欣赏他,于是便托周光伟夫妇来相请。   对此,梁瑾始料未及,惶恐推拒。   他自幼没正经念过书,又身为戏子,难免对读书人有种敬畏之心,现在居然叫他去大学课堂教课,他实在是不敢当。   萧瑜见他左右为难,就笑着开口道:“能得徐鹤教授垂青,实在是万分荣幸。只是周哥兰姐今天提起的太突然了点,云老板没有准备,你们让他回去想一想再说如何?”   周光伟和李兆兰对视一下,周光伟还忍不住想再劝几句,被李兆兰拉住了,她笑道:   “是我们唐突了,徐教授是真的十分欣赏云老板,希望云老板回去能好好考虑考虑,再给我们答复。”   回去的路上,梁瑾还是老想着这件事,心神不宁,不停的问萧瑜:   “你说他们真叫我去讲课?给大学生?我如何能行?徐鹤教授是夸过我唱腔尚佳,可我以为只是场面话,没想到他要让我去做助教,这真的不成......”   这位台上面对掌声如雷洒钱如雨面不改色的云老板,此时却不自信了起来。可他嘴上说着不成,神色中却是隐隐欣喜的。   萧瑜看穿他内心所想,有些好笑,劝他道:   “这是好事一桩,十分难得。如今戏曲能从戏楼里走出来,走进校园,是个极好的开端,就像兰姐说的,新一代的知识分子能够改变思想,认为戏曲是艺术而不是消遣,往后这梨园行当的地位也能越来越高,你不愿意亲手来促成这件事吗?”   梁瑾亦是认可,很有些动容,但终究下不定决心,说再考虑考虑。   于是,这一夜辗转反侧到天明。   .   两人谁也不曾料到,徐鹤教授竟然在第二日清晨,亲自登门拜访。   这位身兼数校老师的戏曲研究教授年岁并不高,只四十上下,留着小平头,八字胡,一身黑灰马褂长袍。他连个学生也没带,大早上的就来燕子胡同敲门。   梁瑾见到来人,急忙请进屋里上座。   “徐先生,您怎么亲自来了?”   徐鹤性情豪爽,快人快语,直接道:“我不亲自来,你怕不是还得犹豫好些天?”   梁瑾哭笑不得,“先生,您确实是为难我,我哪里有资格?”   “怎么叫为难?你在台上表演十多年,经验丰富,理论扎实,他们那帮小鬼连你的皮毛都赶不上,你有什么怕的?”   梁瑾沉吟不语,萧瑜适时为徐鹤倒了一杯清茶,笑道:“久仰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只是想问一问先生,若想找人助教,京城名旦,先生找谁不成,缘何对云老板青睐有加?”   萧瑜并非客套,她确实听说过此人,徐鹤先生是苏州人士,度曲谱曲皆极为精通,对戏曲史有很深的研究,东南大学以研究戏曲闻名的诸位先生大都是徐鹤的门下后学。当年燕大校长在书摊上被他一本论昆曲的书所折服,不远千里从金陵把他请来北京教学,他是当世将戏曲带入校园课堂的第一人。   徐鹤笑道:“京城名旦确实都与我相交,才貌双全的也是不少,可品行作风对我脾气的却不多了,我欣赏梁瑾的身段唱腔,也欣赏他执拗纯粹的性子,不该就此埋没了呀。”   梁瑾有些赧然:“徐先生过誉了。”   “好了,我这人也来了,茶也喝了,你去不去倒是给个准话,我下礼拜旦角儿的课可是都安排好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梁瑾无法再推脱,索性鞠了一躬:“那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好好!你且准备准备,下礼拜要讲《西厢记》,我这就回去找学生发宣传单去!”   徐鹤哈哈大笑,竟是又风风火火的走了。   梁瑾送了徐鹤出门,回来时还犹自不可置信,进屋见萧瑜在优哉游哉的喝茶,便问她:   “你说,我真的要去大学堂里教课了?”   萧瑜噗嗤一乐,慢条斯理道:   “如今电影明星,戏曲名角都时兴请个经理人打点业务,赶明也给你请一个,免得次次还得我出面替你说话。”   ......   舞会过后的礼拜一,钱亚萍没有去上学,第二天也是,第三天,第四天......她依旧没有踪影,老师说她请了病假。   阿绣去她家里找过她,钱父不在,钱母竟然也对女儿的去向不闻不问,可阿绣总觉得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多半个月后,钱亚萍回到了学校,可她从早上一来就趴在桌上倒头大睡,谁也不理,最后被忍无可忍的老师罚去走廊站着。   午休间隙,阿绣去找钱亚萍,她不理她,径自走在前面,阿绣就在后面跟着她。两人一声不吭,一前一后走到学校的小树林里,钱亚萍猛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她。   阿绣一颗心提溜到了嗓子眼,她怕她的生气,会发火,会委屈的哭出来,可她更怕她不气也不哭。   钱亚萍耸了耸肩,稀松平常对她说:“外国佬就是这样了,见面就上,急色的很。”   就像是,当初她被父亲打了一巴掌抢走了珍珠项链一样,仿佛真的是什么不痛不痒的小事。   阿绣觉得一口气堵在了胸膛,不上不下难受的很,她小小声道:   “阿萍,你不要这样。”   “怎么,你看不惯啊?”   钱亚萍双手抱胸,似笑非笑:“那么我告诉你,我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只不过前几次都不太成功而已,我等这次机会等了很久了,现在终于钓到了一条大鱼,我可不会轻易放手。”   她伸出手向阿绣炫耀那枚闪亮的宝石戒指:“看见没有,这是他给我的,原来这种宝石叫鸽血红,还有祖母绿,还有......”   阿绣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哀求道:“阿萍,我求求你不要这样,那个史密斯先生有妻子的,我听说那些洋人不可能娶一个中国女孩,他甚至不会跟你在一起太长时间,过段日子他就会抛弃你的,到时候你怎么办?我求求你,把这些东西还给他,不要再和他来往了好不好?”   “你什么也不懂?!”   钱亚萍狠狠的甩开了她的手,恨恨道:“我再也不要过以前那种日子了,我再也不想面对那样的爹娘了,我要过上流社会的体面生活!我什么也没有,只有我的这张脸蛋,和这个年轻的身体!他抛弃了我,我可以去找下一个男人,总是有人愿意给我优越的生活,只需要我付出一点点小小的代价,我为什么要拒绝?!”   阿绣也忍无可忍的高声道:“那种生活到底有什么好?况且你努力读书一样也可以过上好日子啊!现在女孩子家也可以出来工作,你为什么不在将来靠自己养活自己?”   “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我?如果不是靠着霍二少爷,你方阿绣又算什么东西?”   阿绣一愣,全身血液在这一刻都凝固了,她结结巴巴的问:“你为什么知道?”   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和霍锦宁的关系,而且霍锦宁资助她这件事,她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   “因为从一开始就是七小姐让我接近你的,奖励是那场舞会的入场券。”   钱亚萍轻描淡写的吐出那个最残忍的答案,她笑道:   “阿绣,你这么蠢,这么土,你以为真的会有人愿意和你做朋友吗?” 第37章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   屋外阴云密布,大雨倾盆,小福园别墅里的气氛却十分的欢快。   七八个年轻人聚在客厅中或坐或立,洋烟抽了不少,咖啡喝了几壶,茶几上摆满了横七竖八的图纸地图,和一摞摞文件。   有人高兴道:“这回终于能开工了!”   谢景澜纠正:“是重新开工,要不是二哥力排众议,这条苏沪线耽搁了十年怎么能重新再启动?”   一人叹道:“霍老先生的遗愿,终是由霍二少亲力完成,他老人家在天有灵,想必十分安慰啊!”   屋内烟熏火燎,实在够呛,霍锦宁总是觉得肺部遭了重灾,他站在窗边,呼吸着冷风送进来的新鲜湿润的空气,淡淡道:   “尚未完成,刚刚开始,接下来要面对的困难还有很多。”   年初他接手民强铁路股份有限公司,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启动祖父当年未完工的苏沪铁路项目。在如今铁路管辖权四分五裂的中国,想修铁路,难上加难,他们面临的不只是资金技术方面的问题,还有无形的政治因素。   半年来,他多次往返香港,与英国人洽谈,订购车厢、铁轨,改良技术,聘请专家,如今准备工作就绪,苏沪线下个月即将重新开工。   如今客厅里的这些年轻人,都是他这一年多来聚集起来的志同道合的同路人,他们有的是他旧时老友,有的是留美时的同学,无不抱着一腔报国热忱来参与他的事业。   冯历程推了推眼镜道:“不错,天气、罢工、战争,这些不确定因素随时都会成为工程致命的打击,单就窄轨改普轨这一点,就要把原定预算翻上几个翻。”   有人叹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如今全国铁路标准都不一,这回要不改,以后改起来更费力气。”   谢景澜为这件事焦头烂额好几个月,见不得他们又烦恼起来,叫道:“既然改了,就哪有那么多顾虑,能修一段是一段!”   吕鲲鹏赞同:“正是,如今好歹是离中山先生十万英里的规划又近了一步。”   冯历程嗤笑了一声,拿起桌上一张全国铁路规划图,用两只手指捏着一角,十分嫌弃的模样:   “你指的是这种三岁小孩儿都能连出来的网图?毫不考虑经济发展需要和地理环境情况,不切实际,异想天开!”   吕鲲鹏是中山先生的坚定追随者,不忿道:“冯历程,你不要以为你是耶鲁大学的就了不起,没有规划哪来执行?你以为人家像你一样天天光研究修铁路的事儿啊!”   冯历程哼了一声:“空谈误国!”   这人嘴欠众所皆知,连忙拉开两人,互相规劝,真要叫他们吵起来,今儿个饭也就别吃了。   “走走走,出去下馆子了!可别在这儿浪费口水。”   “是啊,我早就饿死了,二哥一起啊!”   霍锦宁摇了摇头,只顺手拿起门边的伞,   “我送你们上车。”   .   目送客车子开远,回霍锦宁过头来,却发现黑铁栅栏大门旁的花坛边有一个小小的人影。   她蹲坐在红砖沿边,头埋在膝盖上,伸出纤细的手臂抱住自己,在倾盆大雨中被浇得七零八落,瑟瑟发抖。   霍锦宁稍稍辨认了一下,皱起眉,大步走了过去。   “阿绣?”   小姑娘颤了一下,慢慢从臂弯中抬起了头,她脸色苍白,发丝微乱,满脸是水,看不出是雨是泪。   “少爷,您说有想不通的事情可以来找你,阿绣现在真的想不通了…”   她的双眼一片模糊,看不清楚面前这人的神色,可她还是固执的抬着头,睁大眼睛,试图看清他。   头顶的大雨被雨伞阻隔,阴沉灰蒙蒙的天变成一抹清澈的蓝,好像雨后初晴,微雨初歇,驱散阴霾。   而后那片蓝色离她更近了,霍锦宁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伸手抹去了她脸颊挂着的水渍,叹息道:   “进来吧。”   霍吉惊讶的看着霍锦宁出门送个人的功夫就又领回来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被浇成落汤鸡一样的小姑娘。   “阿绣?”   但他很快镇定了下来,低声道:“我去放热水。”   霍锦宁看了一眼低头打了个喷嚏的阿绣,补充道:   “再煮碗姜汤。”   阿绣亦步亦趋的被领到洗漱间里,关上门,脱下湿漉漉粘在身上的衣服,走进浴缸,把自己全身泡在热乎乎的水里,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好像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寒气四散,这才仿佛活了过来。   小福园别墅其实只离她住的公寓相隔了两条街,她没有来过,来找他,是一时冲动,但也确实是急切的想问他一些话,可是到了门口却又没有勇气敲门了。   她入学快一年了,她学到了好多好多东西,见过了好多好多世面,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一年前刚从笙溪镇初到上海的阿绣了。可她仍然有许多东西都不懂,知道的越多,不懂的就越多。   少爷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她希望少爷能够告诉她答案。   无意识的双手抱膝,不知道在浴缸里坐了多久,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霍锦宁道:“阿绣,别泡太久,干净衣服放在门外了。”   阿绣应下,连忙从水里出来,擦干身子,轻手轻脚把门打开一条缝,把放在门口的衣服拿进来。   那是一套崭新的素净花色连衣裙,叠的整整齐齐,里面还包裹着袜子和贴身的小衣。   阿绣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起来,手捧着衣服不知所措,发呆了好一阵,才慢悠悠的穿起来。   她磨磨蹭蹭的从楼上走下来时,霍吉已经做好了饭菜,四菜一汤,热乎乎的摆在饭桌上,香气扑鼻,她的肚子不由自主咕噜噜叫了起来。   霍锦宁坐在桌边正在看文件,闻声抬头,若有若无的笑了笑。   阿绣脸一红,想开口解释什么,就听他道:   “把姜汤喝了,然后吃饭。”   阿绣听话的点头,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小声问:“少奶奶呢?”   霍锦宁也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谁,他和萧瑜一样对这个新称呼还不是很适应。   “她在北京,不住在这里。”   阿绣有些失落,却又不由偷偷松了口气,她对这位少奶奶很好奇,但又有点害怕见到她。   “那我穿的衣服…”   “是刚刚叫人送来的。”   说到这里,霍锦宁也不禁无奈,他长大些后,身边就没有丫鬟伺候了,只有霍吉霍祥两兄弟,留学的时候不光没人照顾,自己更是要照顾萧瑜,几年下来也就习惯了。现在这边只有他和霍吉,并几个司机下人,还有隔几天来打扫的老妈子。   偶然来了一个小姑娘,哪怕只是待一会儿,也是各种不方便,连套临时给她换洗的衣服都没有。   阿绣老老实实坐了下来,大口大口喝掉了姜汤。   嗯,里面放了红糖,不算难喝。   相对无言吃过饭,两个人在沙发上坐下来,霍锦宁让霍吉泡了两杯咖啡端上来。   “试过吗?”   阿绣警惕着看着白瓷茶杯里的褐色液体,心有余悸。   “不不,我不喝了…”   况且一肚子红糖姜水,她也确实喝不下了。   霍锦宁笑了下,   “说说吧,发生了什么?”   其实,阿绣蹲在门外犹豫等待的时候,是非常伤心的,可以经过刚才泡了热水澡,换了新衣服,喝了热乎乎的姜茶,吃饱了饭,她的情绪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   她断断续续的把她和钱亚萍的争执叙述了一遍,心里又升起了小小的难过:   “也许...我从来也不认识真正的她。”   霍锦宁并没有什么意外,只问她:   “你伤心,是因为觉得她一直欺骗你?”   阿绣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   “我想,她没有一直欺骗我…我分的清楚。”   也许,刚开始别有用心,但每天不厌其烦给她补课不嫌她笨的阿萍,隔三差五和她一起分享零食的阿萍,带她去家里吃饭兴高采烈和她讨论舞会的阿萍,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我只是伤心,我们做不成朋友了。”   她终究是失去了,她来到上海后第一个的朋友。   霍锦宁说的是对的,她们不是一路人。   “可是,为什么不是一路人呢?我本来,也只是笙溪镇上一个普通的小姑娘而已。我是不是,不应该来上海?不应该痴心妄想去上学?也不应该接受你为我做的这一切……”   没有遇见少爷的话,她又算什么?   过去,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谁对她好,她默默感激,谁对她不好,她就尽量忍耐。可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到底应不应该承受这些,她到底有没有资格接受着霍锦宁对她的好?   “我觉得自己……”   “阿绣——”   霍锦宁及时打断了她的话,也打断了她的自艾自怜,再这样下去,小姑娘可能会把自己绕进死胡同里。   她太天真,太善良,也太喜欢钻牛角尖了。十几岁的年纪失去了唯一的朋友当然是天大的事,他可以理解,但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完全否定自己、质疑自己就不对了。   然而成长,确是这样,要痛苦的思考,要惨烈的受伤,要透彻的领悟,要坦然的新生。   阿绣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亲近的师长,如同一尾不起眼的小鱼,小心翼翼的游荡在广阔无垠的大海,稍不留神就会被漩涡卷走,被渔夫钓起,被大鱼吃得渣都不剩。   好在,她身边还有他,他愿意在她迷茫的时候指引她,帮助她,不只是因为这尾小鱼是他放生大海,更多的是,他也想看着她平安长大,直到能四海遨游,天高海阔的那一天。   “阿绣,这世上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宿命,你遇见我,是你的命,旁人没有,也是他们的命。但是,每个人也有他要走的路,未来成为什么样的人,是他自己的选择。我帮助你,并不要求回报,唯一希望你能做到的,是认真读书,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不过,如果你觉得心生愧疚,可以把这份愧疚用在学业上,将来尽己所能来,为国为民,就算是给我最好的报答了。”   她有些不解:“要,怎样做?”   霍锦宁顿了顿,缓缓道:“当今国家积贫积弱,内忧外患,中国大地上还有千千万万个小阿绣,他们没饭吃,没衣穿,没学上,也没有一个霍锦宁护着,他们需要一个崭新的明天。这个明天需要我们来共同创造,文人笔下定乾坤,武将马上安社稷,以能尽之能,做当做之事。”   阿绣认真思索了一会儿他的话,然后郑重的点了点头。   这一刻起,她面前似乎有一条更宽广的路铺就在眼前,她只能模模糊糊能看见前方霍锦宁的身影,而他面前的,是锦绣大地,浩荡山河。   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他有关。   她将用一辈子时间仰视他,追逐他,终其此生,无怨无悔。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时期中国的铁路都是外国修的,而且各国之间各修各的,有的采用国际标准,有的采用本国标准,最后导致很多铁轨宽窄不一,连接起来十分困难,乘客和货物在各个枢纽都要下车换乘,无法直达某地。   孙中山先生曾经提出过“十万英里铁路”的规划,并且亲自画了草图,初衷很好,但效果就见仁见智了,从图纸上看只是很简单的把一些相邻城市连起来,连地形地貌都没考虑,不过到底是一个宏伟的愿景吧。   截至2016年年底,中国铁路营业总里程达12.4万公里,规模居世界第二;其中高速铁路2.5万公里,位居世界第一。   当初我们被人耻笑的梦想,百年来一点一点的都在实现。 第38章   梁瑾在燕京大学做徐鹤教授助教的工作,比他想象的要顺利的多。虽然刚一开始,也遭到了一些学生老师的质疑和刁难,但梁瑾不为所动,要说奚落欺凌,他做这一行当,见得多也遇得多了,读书人动口不动手的姿态,已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了。   况且梁瑾确实对戏曲表演有丰富的经验,虽然理论基础不足,但胜在深入浅出,渐渐地,让不少对坤旦反串有偏见的学生,也逐渐改观了起来。   七月,梁瑾正式拜徐鹤为师,设了拜师宴,敬了拜师茶,成为徐鹤先生的入室弟子。   原来教梁瑾唱戏的师父,是庆祥戏班里的一位不出名的前辈,几年前早已故去,梁瑾虽学艺刻苦,却到底不是名师正派。   而徐鹤先生桃李遍地,他的弟子既有名教授大作家又有梨园界的大师,连梅老板都拜师于他。梁瑾此番,可谓真正与当世名角站在同一高度了。   萧珏正式进入了正规学校念书,认识了许多同龄朋友,开始像一个真正的小孩子一样生活。当然,金环还是照顾着他的衣食起居,细心周到,比萧瑜这个姐姐要上心多了。   萧瑜手底下戏楼的生意基本稳定下来,她又在暗中收购其他酒楼、电影院,买进公司银行的股份,做稳赚不赔的幕后东家。她虽然没有霍锦宁的经商才能,但大把的票子撒下去,总有人为她鞍前马后。她野心大,却不急,一切慢慢来。   最近她又购置了一户更大的四合院,正在装修,说实话京城的老房子有诸多不便,这一次她打算把房子里头全部装成西式风格,至少电线要排好,自来水管和抽水马桶不能马虎。   日子过得岁月静好,波澜不惊。   安稳得让人恍惚生了错觉,忘记了外头其实是兵荒马乱的世道,内忧外患,北京城不过是一捆晒干了的稻草,只需要稍微一点火星子,就能熊熊燃烧,势不可挡。   九月,江浙战争爆发,奉军借机派兵十五万人向山海关、赤峰、承德方向进发,直奉战火又起。   曹大帅集结海陆空军总兵力近二十万人,依托长城组织防御。直军企图从海上登陆葫芦岛,合围奉军,但由于英国干预,被迫放弃。从此直军丧失了战争主动权,陷入被动。   十月初,长城九门口失守,奉军长驱直下。廖家部下伤亡惨重,廖大少廖伯明撤退时不幸被流弹击中,死在了战场上。   消息传回京城,廖老夫人当场晕厥,人事不省。   廖季生仍旧没有回家,他赖在燕子胡同,喝得烂醉,萧瑜陪着他坐到了天明。   “小,小的时候...兄弟们一起学拳,我大哥,他他、他就笑话我,最笨、最慢、早晚有一天上战场吃子弹,哈哈哈,他笑话我吃子弹.......”   廖季生被梁瑾和霍祥合力扶进屋子里时,还在含糊不清的嘟囔着什么,一个踉跄,三人直接都摔到了床上。   梁瑾闻着他一身酒臭,急忙躲开,霍祥被压在下面挣扎了半天才起身。   “诶呦喂,云大老板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梁瑾有些不好意思,看了看一头栽在床上毫无反应的廖季生,迟疑道:“他这么睡成吗?”   霍祥刚想帮廖季生把身子翻过来,就见他自己吭哧吭哧翻过了身子,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闭着双眼,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他再也不能笑话我了......”   两人站在床边手足无措,萧瑜站在门外轻叹了一声。   “让他一个人呆着吧。”   这一战没有回来的,又岂止一个廖伯明?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十月末,冯将军班师回京,与奉军里应外合发动政变,推翻曹大帅统治,赶走了紫禁城的傀儡皇帝,推选了新的总统,把持了京中大权。   紧接着,直奉二军首领先后致电中山先生,邀请其北山共商国是,中山先生接受邀请,于十一月从广州动身。   随行之人,有其夫人长子,学生秘书,还有广州政府财政厅厅长、山西巨贾萧润,以及他的妻子——十年内帮他把银行开遍全国的康家大小姐,康雅惠。   .   萧瑜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突然。   中山先生由广州出发,经上海,由日本转道,昨日才抵达天津。   霍锦宁还在赶来北京的路上。   京城名角儿金九华先生前日去世,梁瑾今天前去吊唁。   萧珏去参加学校组织的参观活动,金环去接他。   这一天黄昏,萧瑜独身一个人,坐上了一辆开往郊外山间别墅的汽车。   之前闲来无事,她也跟霍锦宁调侃过:   “你说我母亲要是愿意见我的话,是因为多年不见心生愧疚,终于父亲去世,不用避嫌?还是因为,我如今是沪上霍家的二少奶奶?”   霍锦宁只是淡淡道:“你心里不是早就有答案?”   是啊,她心里早有答案。   自去年霍家出资捐赠建设广州军校,霍锦宁与康博文一直保持联系,会面过几次,甚至见过一次康雅惠。康家对与霍家的联姻合作十分满意,但康雅惠从未提过萧瑜,一次都没有。   方才临出门时,只有霍祥在她身边急得团团转,眼睁睁看着她穿着惯常上身的长裤皮鞋,拿起黑色羊毛大衣就要出门,连忙喊住她:   “我的小姑奶奶啊,你就不穿件淑女点的衣服?”   萧瑜一愣,理论上她结婚以后就能穿回女孩子家的衣服了,事实上她从不信这些,也不是为了那些个什么批命才穿男装,只是穿惯了而已。   而结婚后,并没有人提醒她这件事,哪怕是当初把这个当做是完婚理由之一的霍锦宁,她自己几乎都快忘了。   沉默了好半晌,她笑了笑:   “整个北京谁不知道我萧瑜是什么人,何必装模作样?”   虽然去这一趟之前,已经注定好了她此行要审时度势,唱上一出四郎探母,爱子情深。   康雅惠是在萧瑜两岁时离开萧家的,她先是以养病的理由回到康家静养,而后以送小妹留学的名义漂洋过海去了美国,从此再没回来。   萧瑜幼时的记忆中对她全无印象。   第一次得知她的消息,是霍锦宁家中一张来自海外的英文报纸,上面介绍康女士是中国第一批赴美留学生,日后回国前途不可限量。   第一次见到她的样貌,是十二岁那年铺天盖地对康家大小姐嫁与山西富商萧润的报道,报纸上有一张她穿西式婚纱的照片,影影绰绰只有个模糊轮廓,标题萧瑜至今还记得:《二嫁一姓,康女对萧男情有独钟?》   .   汽车开进别墅院子里的时候,太阳落下西山,晚霞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天际,暮色四合,深山孤寂。   别墅是早些年王公贵族建的西式洋房,雍容华贵,却久无人住,显得格外阴冷,好像是西方中世纪的古堡,入夜之后就是吸血鬼和亡灵骑士的狂欢。   接待她的是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人,叫刘立生,自称是康小姐的私人秘书。   萧瑜随着刘秘书走上木质楼梯,来到二楼的书房。   走廊阴森黑暗,房门半开半关,泄露出屋内洒了一地的暖黄温柔灯光。   萧瑜在门外静立了一时半刻,好似过了一千年,又好似只有几息间。   然后她推门,走了进去。   人们常说康家大小姐和二公子或许生错了性别,大小姐女生男相,果敢决绝,二公子反而斯文俊美,优柔寡断。   此刻康雅惠端坐在红色天鹅绒的雕花靠椅上,穿着件长袖的彩色暗纹黑旗袍,头发梳成一丝不苟的中髻。她确实算不上美貌,她额头宽阔,眉毛英气,颧骨偏高,嘴角总是抿得紧紧的,目光严肃犀利,被她注视着的人似乎无所遁形。岁月和经历赋予了她独特的气质,那股子野心勃勃和势在必得,是这个年代女子身上罕见的。   两人四目相对,都在无声的彼此打量。   从看见她第一眼起,康雅惠的表情就有了明显的变化,她眸中闪过一丝厌恶,而后皱起了那唯一被萧瑜遗传去了的英气双燕眉。   “知不知道我是谁?”   萧瑜顿了顿,微微一笑:   “母亲。”   康雅惠轻飘飘的移开了视线,端起桌上的茶杯,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淡淡道:   “锦宁都告诉我了,我丈夫仁厚,他愿意看在我的面子上将你也当做女儿对待。你自己好好想清楚,我从来没有管过你一天,你愿不愿意认我,我不强求。”   萧瑜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她笑道:   “血脉至亲,又不是我能不认就不认的。”   “可我却不太想认回你。”   康雅惠表情冷淡:“我以为萧家自诩书香门第,教养出的女儿至少是规矩淑女。混迹欢场,姘居戏子,吃喝嫖赌,除了抽大烟,你和你爹有什么区别?”   萧瑜脸色一白,身体抑制不住的颤了下,但终究是低垂眼眸,没有说话。   康雅惠皱了皱眉,似乎连提起那个人都是无穷无尽的厌恶。   她有些不耐烦道:   “中山先生不日抵达北京,和谈之后,南北局势天翻地覆,萧家树倒猢狲散,你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霍成宣不做亏本的生意,如果你还想安稳做霍家的少奶奶,就该老老实实回上海。”   这正是萧瑜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目的,可如此被康雅惠毫不留情的揭穿,她刹那间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狼狈不堪。   萧瑜强自镇定,沉声道:   “母亲说得对。”   “我给你两条路,一条是回去霍家,做个安分的富家少奶奶,学着经商理财;第二条,是继续出国去念书。但无论哪一条,你身上那些肮脏陋习,必须尽快全给我改掉!”   萧瑜有一瞬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她张了张嘴,终于缓慢的问:“您说的陋习,不知指的是什么?”   康雅惠冷冷瞥了她一眼:   “给你一个月时间,把这边乱七八糟的事情和人都断了,然后去上海。”   “可是和谈的事…”   “和谈与你无关,锦宁后天到北京。既然你想好了要做回我的女儿,那我不希望以后再听见什么关于你的风言风语,否则你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康家丢不起这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1924年9月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奉军首领是张作霖,就是张学良的父亲。   第一次直奉战争在1922年,第一次直系胜利,这一次奉系胜利,张作霖入京,和冯玉祥里应外合推翻了贿选总统曹锟,邀孙中山北上假意和谈。 第39章   梁瑾回来的时候,夜已深沉,他坐在黄包车上出神了片刻,直到车夫叫他,他才反应过来。   下车付过钱,他神色疲惫的走了进门。   萧瑜房间里的灯大亮着,他不由走了过去,他想和她说说话。   可是等走到门口,却看见屋内一片狼藉,如同被暴风席卷过,桌椅板凳东倒西歪,花瓶摆件七零八落,而萧瑜颓然坐在唯一一张完好的椅子上,垂头不语。   “萧萧?”   梁瑾惊讶,他急匆匆冲到她面前,单膝跪下,拉起她的手,试图让她看向自己。   入手一片湿濡,她的手心被不知道什么的碎片割伤,流血不止。   “怎么伤的?疼不疼?忍一下。”   梁瑾急忙掏出手帕,小心翼翼替她包扎伤口,心疼不已。   萧瑜垂眸看向鲜红的血迹侵染着雪白的绢丝,连上面“怀瑜握瑾”四个字都被染红了。   “脏了。”   她轻声说。   “哪里有你的伤重要?”   梁瑾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轻柔抚上她的脸,低声问:“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已经明白这一地狼藉是谁做的好事了,可是他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能叫这个从来漫不经心的人发这样大的脾气。   萧瑜眼神定定看向虚空的一处,缓缓的开口:“我刚才,去见过我母亲了。”   梁瑾目光一颤,他从来没听她说过母亲的事,一度以为她幼年丧母,没想到人还在世。   可她如今这样表现,相必会面是极不愉快的。   萧瑜轻轻一笑:“我这样,像不像是得不到糖果的小孩子?”   如果说她对康雅惠没有丝毫的期待,恐怕连她自己都骗不过去。   从小到大,萧子显的所作所为她看在眼里,早就在心里有所偏颇,为母亲的出走找了无数个理由。   可这些理由她的母亲一个也不需要,她根本不在乎那个在两岁时就被她彻底抛弃,多年来不闻不问的女儿。   她只是康雅惠厌恶的曾经,耻辱的过去,丢人的现在,以及能促成与霍家联姻合作的未来。   萧瑜从没有期望康雅惠能喜欢她,疼爱她,可如今看来,康雅惠对她发自内心的厌恶反感,并且丝毫不屑遮掩。   梁瑾忍不住站起来,轻轻抱住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怀里,用手指温柔的梳理着她的短发。   “要是不喜欢,以后就不要再见了,反正……你已经长大嫁人了不是吗?”   他当真是见不得她这副模样,如同被抛弃的小孩子,如同街上流浪的小猫小狗,多看一眼,心里都冒酸水。这人多云淡风轻啊,心多硬多凉啊,这世上为何还有人能叫她如此脆弱伤神?   “不再见?多硬气,呵,士不为五斗米而轻折腰,那都是因为筹码还不够沉……”   萧瑜轻笑了两下:“我没事,你去拿伤药吧。”   梁瑾迟疑的端详着她的脸色,看起来确实无大碍了,这才去取药。   他特意拿的之前济仁堂的伤药,唯恐她留疤痕。   仔仔细细为她上过药,重新包扎好伤口,他小心翼翼将那条手帕收了起来,想着一会儿去洗干净血迹。   “金老爷子是如何走的?”萧瑜随口问。   梁瑾这才想起白日里葬礼上的听闻,不禁叹了口气:   “日前有场贵人堂会,点了名要让金老爷子去,老爷子卧病许久了,推辞不肯,他们便把老爷子儿子抓进班房,派了四个巡警把老爷子从病榻押到堂会上。老爷子撑着一口气全力以赴唱完,下了台即刻晕倒,送回家当夜就去了。”   金老爷子七十岁高龄了,是梨园响当当的前辈高人,能文能武,德艺双馨。   然而那又如何呢?他们叫你唱,就得唱。   自古伶人多悲苦,又有哪个能得了善终。   “究竟什么时候,戏子也能活得像个人样呢?”梁瑾苦笑。   萧瑜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我听闻徐鹤先生带着徒弟应邀去东京访问了。”   她看向他:“你怎么没去?”   梁瑾稍微惊慌了一下,而后又迅速掩盖住了,他一边起身去收拾屋子,一边道:   “我?我自然是不够格的,徐先生弟子众多,我哪里能排得上号......对了,你想吃什么宵夜,我去做给你?”   “不用了。”   萧瑜摇了摇头,突然道:   “我明天搬回霍府住。”   梁瑾身子一僵,本来捡起的半个花瓶再次掉在地上,这一次花瓶摔得粉碎。   萧瑜紧紧盯着梁瑾惨白的脸色,一口气道:“珏儿和金环也跟我走。”   “为什么?”梁瑾轻声问。   萧瑜有些受不了,她僵着脖子转过头,声音木木的解释:“霍锦宁后天回来,为了和谈的事,他会待上一阵。我住在这里,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说完,顿了顿,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暂时的。”   她听见他轻轻舒了一口气,语气轻快道:“还是吃一些吧,豌豆黄怎么样?这时辰东街那家店还能开门,我现在就去买。”   而后不等她回答,他已经匆匆出了门。   萧瑜默默转过头来,看着一地狼藉的屋子,轻轻叹了口气。   也许,她从一开始就不该对他心软。   ......   十二月末,中山先生乘专车抵达北京。   那天下午正阳门火车站,人头攒动,彩旗飘飘,各行各界数万人从清晨开始自发在寒风中等待。欢迎队伍由车站一直排到城门侧,横幅随处可见,标语四处张贴,传单沿街发放,场面热闹非凡。   人们对这次和谈充满希望,对即将到来的和平充满信心。   而彼时萧瑜并没有在场,她只是躺在霍府院子里的贵妃椅上晒着冬日暖洋洋的太阳,这些都是霍锦宁回来告诉她的。   “你为什么不去,无论和谈结果,这一幕必定铭记史册。”   “她不准许我参与政事。”萧瑜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我最大的作用就是将你这个康家女婿送到他们面前,剩下的都与我无关。”   霍锦宁不置可否:“那又为何闭门不出?”   “我正在谨遵她的教诲,改正陋习,可我这人陋习太多,平日里去的地方见的人,算一算都是她瞧不上的,不如留在家里晒太阳。”   她眯起眼睛,双手枕在头下,舒舒服服的仰躺着,状若悠闲。   霍锦宁忍不住伸手将她眉前的碎发轻轻拨开,叹了口气:   “事情没有那样顺利。”   萧瑜猛地睁开眼:“怎么了?”   “中山先生病了。”   北方正值隆冬严寒季节,寒风刺骨,由于旅途劳顿,中山先生抵达天津时身体已在发烧。而且他肝病发作,入京之时,一直低烧。   直奉两军邀请和谈,本就不是秉着和平统一之心,中山先生明知希望渺茫,仍愿意以身犯险,北上一试。可如今这一病,让本就莫测的局面变得更加无望了。   这几天,霍锦宁都在北京饭店随同康博文、康雅惠夫妇陪护中山先生,萧瑜独自在家,纵有心,然无力,只能派霍祥跟着随时打电话回来向她汇报。   .   这一日下午,霍府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访客。   “周大哥怎么突然拜访?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备下酒菜。”   萧瑜笑着请周光伟入座,吩咐下人倒茶。   “最近可好,怎么不见兰姐?”   “不必了,我不久坐,只是有事和你谈谈。”惯常笑容和气的周光伟脸色不太好,皱眉补充道:“有关云天的事。”   萧瑜笑容渐渐淡下,翘起二郎腿,慢悠悠道:“周大哥来霍府和我谈云老板的事,似乎不妥吧。”   “不妥至极,可我别无他法。”周光伟有丝急迫,“月初徐鹤教授应日本帝国剧场社长邀请,带弟子访问日本,先后在东京、大阪、京都等地演出,反响轰动。他本是欲带云天一同前往,可云天拒绝了,你可知道?”   “知道。”   “上个月,音韵社在中央公园水榭宴集,首次公开献唱徐鹤先生新编曲目《洛神传》,唱宓妃的旦角一曲惊艳四座,如今成了京城身价最高的红角。而这出戏本来是徐鹤教授从梁瑾身上寻到灵感,为他量身定制,可云天却拒绝了,你可知道?”   “也知道。”   “还有......”   “周大哥不必说了。”萧瑜打断他,“你说的这些,我全知道。”   “好,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何连番拒绝徐鹤先生的青睐,拒绝这样天赐良机?”   萧瑜淡淡反问:“周大哥以为呢?”   周光伟长叹一声:“他是为了你啊。”   是啊,他说戏子门前是非多,他不打紧,怕给她添罗烂。   “你是有夫之妇,是霍家二少奶奶,他若抛头露面,会给你带来多大的流言蜚语。他为了你宁愿不再唱戏,宁愿只窝在小小的燕子胡同,而你却忍心吗?”   周光伟激动道:“你知晓一个人要多幸运才能被老天爷赏这口饭吃?一个人要多刻苦才能在台上唱出名声?碧云天,他是为这戏台生的,他合该扬名天下,他合该千古流芳啊!”   “萧二小姐,霍二少奶奶,您放了他罢。”   萧瑜不知为何,忽而有些想笑。   这一字一句,血泪控诉,仿佛她已经扼死了一朵戏坛蓓蕾,杀死了一颗梨园新星,简直恶贯满盈,罪无可恕。   然而,对这一切,她却不能反驳。   “周大哥,你说得句句在理,我心底也极为认同。”   周光伟面容一缓,刚要开口,却听萧瑜接着说:   “可这话我不爱听,也轮不到你来说!”   稀里哗啦——   茶杯被重重的掷到地上,摔得稀碎。   萧瑜站起身,居高临下望着他,冷声道:“他是好是坏,与你何干?”   “怎么无关?!”   周光伟也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大声道:“你知道我从小到大,为了学戏,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打吗?可我不能,我这辈子就算唱破了嗓子,唱死在台上,我也演不了花旦,唱不成名角!人过中年,我也死心了,可当我见到碧云天的那一刻,我听他开腔的一瞬间,我这半辈子所有的梦想,全部死灰复燃了!我当不成名角,可我能把碧云天捧成名角。我可以为他筹集资金,我可以为他宣传造势,我能让他唱/红四海,唱到美国百老汇,唱到巴黎香榭去!”   “可你不懂他,他不求名,不求利,他只是希望戏子的命别那么苦,别那么让人瞧不起。”   “有一个碧云天,还怕没有千千万万个碧云天吗?”   周光伟越说越激动,他手舞足蹈:“如今国人视传统为糟粕,视舶来为精华,对自己老祖宗的东西越发没有自信起来。只要能把戏曲推到国际上,一方面促进交流,一方面也让国人觉醒,我们自己就有最古老的艺术,最美妙的文化,怎能不叫人趋之若鹜?这样何愁戏子再被轻贱?”   他猛地转回身,双目赤红,直勾勾盯着萧瑜:“我周光伟发誓,此生一定做到。”   他背后是门外冬日的懒散阳光,在他胖硕的身躯上勾出发亮的轮廓,仿佛这一刻,他已经站在了世界的舞台上,四周鲜花掌声,潮水不息。   萧瑜缓缓的拱手鞠下一躬,郑重其事道:   “今日誓言,萧瑜记下了,日后还请周大哥多多费心。” 第40章   除夕之夜,中山先生的病情再次恶化,入住协和医院,剖腹检查,六七位外国医师集体进行会诊。   窗外细雪纷飞,爆竹阵阵,一片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霍府中却仍旧清清冷冷,只有两个人,相酌对饮。   萧瑜为自己和霍锦宁各倒了一杯酒:   “如此关键的时刻,你怎么不守在医院?”   “会诊的结果明早才会出来,我凌晨再去。今晚除夕之夜,总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家里。”   萧瑜笑了笑:“这世道兵荒马乱,朝不保夕,我孤不孤单又有什么打紧?”   霍锦宁也笑了笑:“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能拖一天是一天吧。”萧瑜慢悠悠喝下杯中的酒,“你说美利坚我也去过了,这回去欧洲瞧瞧怎么样?”   “也许,你可以试试曲线救国。”   萧瑜抬眸看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康家未必只有你母亲一人说了算。”   萧瑜沉吟片刻,终是无奈摇头:“至少现在是。”   霍锦宁叹道:“那就等一等吧。”   等你我足够强大,强大到破茧成蝶,强大到浴火重生,强大到能推到现今所有旧势力的那一天。   也许那一天,我们都看不到了,但那一天,终究会来。   丁铃铃铃——   刺耳的电话铃声在寂静的夜晚响起,两人不约而同看过去,谁也没有动。   萧瑜先移开了目光,仰头把酒一饮而尽。   只会是一个人打来的,因为这样的电话,这一个月来已经响过无数次了。   霍祥闻声匆匆赶过来,有些迟疑的看向二人。   萧瑜没反应,霍锦宁颔首,霍祥这才接起电话。   “云老板?是,中山先生病重,小姐去协和医院了,今晚估计回不来了,您有什么事等小姐回来我转告一声。”   霍祥按照提前被吩咐好的说辞应对着。   小姐去香山饭店了,小姐去海淀访友了,小姐去西城电影院了……萧瑜人在家中闲坐,眼睁睁看着霍祥把她编排得满北京乱窜。   电话那端寂静了片刻,轻声道:   “好,我知道了,我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刚下了饺子,毕竟年三十,她要是有空,就来坐一坐……”   霍祥战战兢兢放下电话,看向萧瑜:   “小姐,您都听见了…”   霍锦宁示意他下去,霍祥如蒙大赦,连忙小跑出门,他决定下次和霍吉换一个方式决定谁来接电话,猜拳为什么总是他输?   “你下定决心了?”   霍锦宁不曾明指,但此时此刻,他说的不会是旁的。   从梁瑾此人出现起,这几乎是两个人第一次面对面提起他。   即使,萧瑜和他的事,霍锦宁从头到尾都知道,而萧瑜也知道他知道。可依旧没人提起,这是他们的默契。   萧瑜轻笑了声,仰面靠在椅背上,幽幽道:   “我生来命犯桃花,惯常浪荡性子,还不起他一往情深。”   燕子胡同没装电话,三条街开外有家卖德货的商铺有装,顾客要排队打,五分钟一块钱。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在这寒冷的大年夜,梁瑾走过三条街,软磨硬泡的敲开商铺的门,在掌柜的白眼下,打的这通电话。   “我现在有些相信当年算命先生的话了。”   霍锦宁问,“你还记得他说了什么吗?”   如何不记得?那句批命彻底改变了她的一生。   桃花流水,谁做多情种。故园旧梦,君有几多愁。   左右不会是她。   不如是她。   “信则有,不信则无。”霍锦宁轻笑,慢悠悠道:“其实,当年给你批命的那位先生给我也算了一卦。”   当年她被批了那样的命格,闹得鸡飞狗跳,霍锦宁愤愤不平,总觉得是有人陷害她。那算命先生说白了是个游方术士,无名无姓,在庙会摆了七天摊子,相面测字无一不准,一夜声名远扬,这才被人叫进萧府,想在萧老太爷面前讨个赏。萧府子女都按八字儿看了一遍,唯有萧瑜这里出了差错。   事后这人就不见了,霍锦宁派人在北京城挖地三尺终于把他找出来了,质问他受何人指使。   熟料阴谋没问出,自己反而又得了一卦。   或许世间真有机缘可述。   萧瑜一愣,坐直身子:“我怎么不知道?你的批命是什么?”   霍锦宁垂眸,敛下眸中神色:“别担心。”   这些年来,他惯常用这样的姿态掩盖真情实感,殊不知每次他这样神色,她都忍不住心惊胆战。   “别担心,你和我的命是连在一起的。”   霍锦宁眼中笑意温柔,他真心想骗过她时,她也会真心被他骗过。   “你二哥哥这辈子,是好结局。”   .   没等到午夜,医院那边就来信儿了,汽车一直停在门外候着,霍锦宁匆匆赶往医院。   萧瑜独自在房中静坐片刻,终是起身出了门。   大年除夕,家家户户团圆喜庆,新桃爆竹,红纸福字。相比起来,燕子胡同最里面那户,门口只挂了盏红灯笼的四合院,就显得格外冷清了起来。   前段时间热热闹闹的院子,一转眼就变得冷冷寂寂,没有了萧珏跑来跑去的玩耍,没有了金环在树下做针线活,没有了霍祥和小六子摇骰子赌花生米,没有了梁瑾捏着折扇咿咿呀呀吊嗓子,没有了萧瑜躺在摇椅上半醒半眯。   院子里黑漆漆的,只有西厢房亮着一盏微弱的灯。   桌上摆着一桌子酒菜,热了再热,已经凉透了,几盘饺子也粘成一坨,分不清你我。   梁瑾独自坐在桌边,静默望着灯光投到地上的阴影。   他默默想着,要是蜡烛就好了,蜡炬成灰千行泪,大抵还能估摸到时间的流逝。不像现在,一分一秒都是如此难捱,好像过了半辈子,可西洋钟上指针还没走过半圈。   她今夜不会来了,她今生也不会来了。   外面又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还夹杂着孩子的嬉闹声。   他恍惚间想起了过去在庆祥班的日子,过年这几天不用起早贪黑的练功,是难得轻松的日子,运气好了还有几串炮仗可点。   一堆孩子的起哄声里,他战战兢兢的去点引线,连看也不敢看,突然砰的一声,他被吓坐在地上,呆愣的看着炮仗炸开在自己面前,那响声那火花真热闹啊,可热闹得太短暂,放肆的燃烧后,只剩下一地红色碎屑,和久消不散的刺鼻硫磺味。   砰——的一声,房门被大力的推开,屋外的冷风呼呼的灌进来。   梁瑾不可置信的看着门口的那个身影,一时间分不清是梦是真。   “饺子呢?不会一个没给我留吧?”   萧瑜笑着走进来。   “萧萧,你回来了?”   梁瑾欣喜的站起来,“我,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算了,没什么。菜都凉了,我这就去热——”   “不必了,吃过饭来的。”   她抓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再忙乎。   离得近了,他闻见了她身上的酒气,有些无奈:“又喝酒了?”   “喝了。”她轻笑,“和霍二少一块儿喝的。”   他神色一僵,别开脸,小声说:“你不必告诉我。”   萧瑜好笑:“你何必自欺欺人?你明知道我和他是什么关系,喝酒算什么了,我们在一起时会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别说!”   梁瑾猛然转过头来,他脸色发白,双唇抿得紧紧的,双眼中有愤怒,伤心,还有隐隐的祈求。   他知道,他如何不知道?只是她不提,他不问,就自欺欺人的觉得不存在而已。   “你不是说你不求么?”   萧瑜定定的望着他的眼睛,轻柔缓慢,一字一顿:   “梁瑾,别求,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他呼吸一窒,眼见着她就近在咫尺,昏黄灯下,醉眼迷离,莹润的肌肤上好似镀了一层柔光,红唇一张一合,说着最残酷的话。   她就在他眼前,她就在他怀里,为何还属于着别人?   他头脑一热,就这样捧着她的脸狠狠吻了下去。   他们不是没有接过吻,她心情极好极好时,两人会有蜻蜓点水般的触碰,但也仅此而已。他心里清楚,她不喜欢和人亲近,所以从不敢越雷池半步。   可这一次,她并没有抗拒。   于是一切都乱了套。   他们从桌边纠缠到床边,叠着身子倒了下去,他把她压在身下,不停的亲吻着她颈间的幼嫩肌肤,火热的手掌探进她的衣襟里,稍一触碰,两人都是颤栗,然后就是沉醉其中的深深沦陷。   颤抖着解开她的衬衫,他发现她穿得并不是传统的抹胸或者肚兜,而是一种西式的文胸,蕾丝滚边的真丝面料包裹着微微伏起的柔软,一刹那他觉得自己身体里燃起了一把火,熊熊燃烧不息。   然而左解右解却不得其法,他额头微微冒汗,忍不住抬头问她:“这个,怎么解?”   那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   萧瑜突然笑了起来,她单手搭在眉目上,看不清表情,却见得无声笑得双肩颤抖。   “萧萧?”   梁瑾一愣,不解的看向她,只见她伸手合拢被他解开的衬衣,将他的身体推开,然后翻身下地,就这样大步走出了门。   他坐在床上僵了半晌,而后焦急的下床捡起地上那件她刚刚脱下的外套,匆匆追了出去。   “萧萧!”   她背对着他站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扶着树干,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从后面给她披上外衣,然后转过她的身子,轻声问:   “怎么了?”   他的声音有几不可查的颤抖。   萧瑜并没抬头,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我后天回上海。”   梁瑾注意到她的用词,强压下心中的慌乱,点点头:“好,可要准备些什么东西?你要带什么......”   “不带,一件也不带。”   “包括,我?”   萧瑜忽然笑了,一贯的漫不经心,真假难辨,她扣子没系,漏出大片□□的肌肤,脖子上还有他方才放肆的痕迹,她冷漠道:   “梁瑾,你从一开始就该知道,我们不可能长久。”   梁瑾脸上血色褪尽。   如何不知道?   这世上人分三六九等,从生下来就注定好了,他不过是个戏子,最后的结局不外乎是寻个同样三教九流的人成对,要是奢望着体面人家,不是做娈童,就是当奸夫,样样不得善终。   可他飞蛾扑火,一意孤行,结局早就清清楚楚。   只是他不曾想到,这一天来的这样快。   萧瑜转身,却被他死死的抱住。   “别走,萧萧,求你了......”   萧瑜深吸一口气:“小六子你想留就留着,这院子你想住就继续住着。”   “我什么都不要。”   有温热的液体流在她肩头,顺着领口淌下来,几乎烫到了她。   “梁瑾,别叫我最后瞧不上你。”   抱住她的那双手慢慢的,慢慢的失去力气,终于彻底松开了。   萧瑜呆了呆,强自克制住自己没有回身看他,大踏步的向前走,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这个大年夜,天空一粒雪也没有下,尽数落在了人心上。   ......   中山先生罹患肝癌晚期,药石无医,于三月十二日上午,与世长辞。   至此,南北和谈破裂,和平统一已成泡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两个月后,上海陆家嘴滨江的别墅客厅里,举行着一场热闹的舞会,由霍家三小姐霍春音主持,受邀的俱是商业名流,外国公使,气氛轻松愉快。   一曲终了,萧瑜牵着意犹未尽的康雅聆坐到一旁的沙发上休息。刚才她跳男步,康雅聆跳女步,两个人默契十足。   “大姐为人古板严肃,没想到我的外甥女居然是这么有趣的人。”   康雅聆接过萧瑜递来的一杯香槟,眉间顾盼流转,笑意盈盈。   萧瑜笑了笑:“可惜母亲的喜好和聆姨不同。”   康雅聆是康家最小的女儿,只比萧瑜大六岁,自幼在美国读书,聪慧美丽,时髦新潮,是上海名流圈中男士竞相追求的目标,也是康家三女一子中最为叛逆的。   随着萧瑜与康家一家以及继父萧润一家的接触,她发现所有人待她都不算恶意,至少比亲生母亲康雅惠友善,而其中最投缘的就是小姨康雅聆。   当然,这不乏萧瑜刻意讨好的结果。   “自从妈妈去世,长姐如母,大姐可算一手带大我们几个,她在家中从来说一不二。”康雅聆无奈的耸耸肩。   萧瑜失笑:“可她现在要求我去继续念书,最好是一个能教得我言行举止完全变样的学校,我想不出除了西点军校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听着她的自嘲,康雅聆忍不住笑起来了,“你不想出国也情有可原,毕竟你才和锦宁结婚两年不到,大姐真是不近人情......不过,说起西点军校,如果你不想出国的话,我倒是有一个选择提供给你,保证大姐哑口无言。”   “什么选择?”   “广州陆军军官学院,他们的招考委员会计划在今年秋天招一批女子入学,这将是全世界第一批正经在编的军校女学员。”   萧瑜一愣:“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了,有人亲口告诉我的。而且,如果你真的愿意,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人,有他的引荐,大姐也拦不住你。”   “谁?”   “中山先生在世时身边最亲近的学生,现在是陆军军校的校长。”   康雅聆想起什么,双颊绯红,低头笑了笑,意味深长道:“他现在在追我,你说我要不要答应呢?”   ——第一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基本背景交代清楚了,接下来要开启新地图,上场新人物了,历史时间轴在缓慢转动,两对CP感情线也会进一步发展的   孙中山身边最亲近的学生,广州陆军军校的校长,以及被他追求的名门淑女,你们懂的~ 第41章   八月的上海酷热难耐,高温持续了好几天,太阳像个大大的火球挂在天边,马路被烤得炽热,好像能烫熟鸡蛋。   街上行人稀少,连黄包车也不见几个,偶尔一辆空荡荡的电车叮铃铃的驶过,带来一阵潮热的风。   阿绣和丁香贴着墙根,一前一后的小碎步走着,力求把自己完全笼罩在建筑物窄窄的影子里。   小姑娘的眼里,本来无奈的事情变成了一种游戏,摇摇晃晃走平衡木一样,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满头大汗也不亦乐乎。   阿绣拎着食盒,丁香抱着鸡汤,她们两个要去医院看丁伯。   前几天丁伯换客厅灯泡的时候,从梯子上摔了下来,摔伤了腿,住进医院,这几天丁妈和丁香轮流去照顾他。   医院里阴阴冷冷,酷暑闷热倒是一下子就消散不少,阿绣不由长舒一口气。   两人来到病房,却发现今天有了一位访客来探病。   “少爷,您怎么还亲自来了?您花钱让我们来看医生,我们已经很感激了。”   丁妈和丁伯都是很过意不去的样子。   “没关系,好好休养才最重要。”   丁妈忙不迭地点头,刚要说什么,突然看见门口站着的两人:   “丁香,阿绣,你们来了?快进了。”   霍锦宁本来背向房门,坐在病床边,闻言回过头来。   他并没有笑,可阿绣觉得他看自己的眼中是含笑的。   阿绣觉得自己很傻,但却很雀跃。   “少爷!”   霍锦宁颔首,这才淡淡笑了笑。   丁香和阿绣给丁伯夫妇送来午饭,阿绣是吃过才来的,坐下说了些话,就打算离开。   霍锦宁也和她一起告辞了,两个人一同走到医院门口,阿绣停下脚步,抬头看他。   自从上次的那番谈话过后,两个人的相处似乎自然了很多,霍锦宁偶尔来看望她,关照一下她的学习生活,并不久留,可光是如此,阿绣已经很开心了。   阿绣终于慢慢学会惯抬头看着人眼睛说话了,霍锦宁也有些欣慰。他粗略目测了两人的距离,笑了笑:   “长高了。”   最近每一次见她,霍锦宁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几个月就要窜上一窜。   阿绣一愣,连忙问:“真的吗?可是丁香有帮我在量啊,我感觉我很久没长了。”   其实她很希望长高一点的,并为此很努力的吃饭,因为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矮了,头顶还不到霍锦宁的肩膀。   “是长高了,也……胖了一点。”   阿绣双手捂着脸,神色惶恐。   “胖一点很好,不然太瘦了。”霍锦宁明白她的小心思,笑着安慰她,“走吧,我送你回去。”   “嗯,不用了,我还要去书店,有些麻烦。”   阿绣很怕麻烦他,因为她知道霍锦宁真的很忙,苏沪线年初开工,他很重视,亲自跟进,多次视察,前几个月几乎是住在工地,废寝忘食。   “没关系,我送你去书店,下午我不忙。”   他笑了笑,“第一阶段工程结束了,给自己偷闲半天。你要是想去哪里玩,可以告诉我,我带你去。”   阿绣自然是希望他好好休息,哪舍得让他劳累,于是只说:“那就送我去书店吧,老师布置了我们读书的作业,礼拜一要检查的。”   “好。”   阿绣常去的那家书店在静安寺路,门面不大,里面却不小,而且的书五花八门,种类繁多。   一进门靠左手边的是一排摆放笔记本的架子,上面有各式各样的笔记本,从便宜的草稿本到昂贵的白纸本。最上面一排是真皮封面的厚实笔记本,每一页泛黄牛皮纸的右下角上都有着精美的水印,美观大方,同时也价格不菲。伙计说过,那都是法兰西的舶来品,纯手工制作。   阿绣每一次来都要在架子前恋恋不舍的徘徊一阵,这一次碍于霍锦宁在身边,只是多看了几眼,就绕过它直奔摆放海外书籍的地方了。   霍锦宁在一旁不紧不慢的等着她,随手拿起书架上的一本新体诗集翻看。   阿绣拿出一张书单,对照着上面的书籍一一寻找,没想到十几本中一本也没找到,于是她只好去问伙计。   “请问有没有这些书?”   伙计为难:“你要是想找《资本论》或《理想国》,那很好找,要是《战争与和平》和《基督山恩仇记》也行,可是这些书我们这里真的没有。恕我直言,全上海的书店也不一定有,况且这‘若安奥斯顿’是谁?我真的是听都没听过。”   “好吧,谢谢你。”阿绣有些失望。   霍锦宁伸手接过她的书单看了看,上面无不是一些生僻冷门的书名和作者,没有一个当下流行的政治学说或通俗文学。   “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些书?”   “是《英吉利文学》里推荐的,老师让我们试着看英文原著,练习阅读。”   他笑了笑:“现在开始就阅读名篇对你来说可能为难了些,而且这些书有的遣词用句确实深奥,我书房里有些简单的英文书应该更适合你,你去挑一挑吧。”   阿绣又惊又喜:“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过你也要帮我一个小忙。”   霍锦宁带她来到摆放笔记本的书架边,对她说:“帮我挑两本,我要送人。”   “那,是要送给什么人呢?”阿绣迟疑。   霍锦宁不置可否:“你按照你的喜好来选就好。”   阿绣只好照办,她看看这本,又摸摸那本,爱不释手,磨蹭半天,终于选出了自己心仪许久的两本。一本是浅灰色亚麻封皮,里面是艾菲尔铁塔的水印,另一本是棕褐色牛皮本,里面印着一株优雅的蔷薇花。   这里每一本笔记都独一无二,她相信对方一定会喜欢的。   然后霍锦宁又让她选了一支玫瑰金色的自来水笔,和两瓶墨水,一起交给伙计包在了牛皮纸袋里。   “走吧。”   “好。”   .   阿绣来过小福园别墅一次,但没有进过三楼的书房。她没想到原来这间书房这样大,几乎占满了整个三楼的空间,并且和楼上的阁楼是打通的,盘旋而上的木质楼梯相连,一排排的书架顶到了天花板,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从古到今,从文言到白话,还有不少外文原版书。阳光从高大的落地窗外照射进来,落在书桌上一本摊开的德意志词典上,夏日午后的炽热和书本特有的旧气交相辉映,慵懒舒适。   阿绣觉得自己简直走进了不得了的宝库!   她欣喜而好奇的打量着这间书房:“怎么会有这么多书?少爷您都看过吗?”   霍锦宁失笑:“怎么可能?不过确实看过其中一部分,祖父酷爱藏书,这里面很多都是他留下的,也有一些是我后来添置的。”   他走上楼梯,来到一排书架前,伸手略过书脊,抽出几本,一边翻看一边说:   “这几本是我当初刚学洋文时看过的,你先拿去,读书总要由浅入深,书单上那些并不适合你。还有几本,我再找找。”   阿绣接过书,看见封皮上的书名,一本是The Happy Prince快乐王子,还有一本是the NIGHTINGALE AND THE ROSE夜莺和玫瑰,都是英文原著,书有些旧了,想必有些年头。   “那是你多大的时候?”   霍锦宁想了想:“九岁?还是十岁?我记不清了。”   那就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不知道那个时候她有没有出生。   阿绣轻轻抚摸着泛黄的纸页,心中有些欣喜,好似冲破时间和空间,与当年的那个小少年有了一丝一缕的牵连。   霍锦宁在另外的书架前站了半天而无所得,无奈道:   “这些书搬过来后我没再整理过,看过的书不知道都堆到了哪里,一时半刻找不太全。”   这里的书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有祖父留下的,有他从国外漂洋过海带回来的,也有这些年陆续买的。自从搬进这里,他虽然还在坚持读书,但每天俗世繁忙,确实没那么多心思整理,现在贸然找一本陈年旧书实在为难。   “没关系,您可以把书名告诉我,我自己来找。”   阿绣左右看了看,发现书架上的书确实堆放的杂乱无章,一本《资治通鉴》挨着一本《莎翁文选》,忍不住说:“少爷,我可以帮您整理一下吗?不然您下次要是着急想找一本书,不是很麻烦。”   这确实是霍锦宁头疼的问题,只是苦于一直没有合适放心的人选,阿绣细心又好学,非常适合。   “也好,不过这是个浩大的工作,你慢慢来就好。”   阿绣高兴的点头:“我会认真完成的。”   霍锦宁也笑了笑:“不用着急,今天你先看书吧,不是说礼拜一老师要检查。”   他指引阿绣来到落地窗前,这里铺了一张玉石凉席,上面摆放了一张低矮的茶几和两三圆蒲团。   “你在这里看书吧,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我在下面办公。”   阿绣点头,却又不禁问道:“您不去休息吗?”   好不容易,他能清闲一天。   霍锦宁笑了笑:“不了,既然回来,还是要分秒必争,你看书吧,不用管我。” 第42章   太阳西斜,炽热了一天的暑气逐渐消散,微凉的清风从房门吹到窗前,吹散了午后的闷热气息,让人神清气爽。   阿绣不由放下书本,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和双腿。   不知不觉,她已经看了一个下午了,手里的这本《快乐王子》故事很短,薄薄的一本,配有精美的插画,边看边翻字典,她磕磕巴巴的读完了全文。   无忧无虑的小王子终于还是懂得了民间疾苦,牺牲自己拯救了他人,好在最后王子的铅心和小鸟都被上帝带去了天堂,阿绣又难过又欣慰。   那么当年那个十岁的小少年读到这本书时,是什么感受呢?那时的霍锦宁是否已经在懵懂的内心深处埋下了一颗悲悯的种子,日后哪怕锦衣玉食,哪怕挥金如土,他也终究惦念着的是千万万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国人?   书房里静悄悄的,连起初霍锦宁写字时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都不见了。阿绣有些好奇,她小心翼翼的挪到楼梯边缘,趴在栏杆上往下看。   楼下正中央的桌子上堆满了文件图纸,霍锦宁坐在桌边,单手支着额头,不知道在专心看着什么,一动不动。   阿绣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奇怪,轻手轻脚的从楼梯上下来,走近一看,他果然是睡着了。   这个姿势其实很不舒服,就像是课堂上偷睡的顽劣学生,他双目微闭,睫毛轻轻颤动,眼底下淡淡淤青。   阿绣有点好笑,也有点心疼。她轻轻蹲下来,趴在桌子上,把头枕在手臂上,抬眸偷偷看着他。   当初他在笙溪镇养伤的日子,她也趁他熟睡时,无数次这样的打量他,仍是百看不腻。这个男人是真的俊朗,一身清贵,温文尔雅,气定神闲,有着不符年纪的宠辱不惊,也许天大的事也不能叫他皱一下眉吧。   夕阳金色的余晖洒在他眼目眉梢,似乎为他镀上一层光晕,神使鬼差的,她悄悄伸出一根手指,虚虚描摹他英俊的眉目和高挺的鼻梁,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为了心底里那个最无人知晓隐秘……   忽然,他的睫毛轻颤了一下,阿绣吓的急忙收回手,猫着腰蹲到桌子旁边。   屏息等待片刻,她又趴到桌边悄悄看了一眼,不禁松了口气,他没有醒。   余光不经意瞥见从椅背上滑落到地上的西装外衣,阿绣轻手轻脚的捡起来,打算为他盖在肩上。   猝不及防,手腕被一把抓住,她被扯的一个趔趄,连人带衣服整个都扑到了霍锦宁身上。   霍锦宁本是下意识的动作,迷迷糊糊只觉得身上一沉,条件反射伸手接住了砸过来的人,睁开眼睛,就看见怀里惊慌失措,满脸通红的小姑娘。   暮色四合,书房里半明半暗,只有晚霞浅浅的余晖,四目相对,都在彼此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肌肤相亲,呼吸相闻。   阿绣急急忙忙跳起来,支支吾吾的解释:   “我,我只是想给你盖衣服,我去,去洗手间!”   她根本不敢看霍锦宁的表情,匆匆逃了出去。   .   阿绣在走廊徘徊了许久,想来想去都不敢再进去,只好下楼钻进了厨房。   霍吉正在案板前切葱,看见她突然闯进来,不由疑惑:“你来干什么?”   “霍吉大哥,我,帮你准备晚饭好吗?”   霍吉看了眼她手足无措的样子,语气平平道:“那你去洗菜吧。”   阿绣听话的走到水池边,看见各种菜已经择好,分门别类放在盘子里,于是把它们一一放在水龙头下清洗。   她一边洗菜,一边忍不住偷偷瞄向站在一边的霍吉。   一直以来,霍吉都沉默寡言的跟在霍锦宁身边,从没见他笑过,阿绣一直觉得他很神秘很冷酷。   而此时他身前围着一块绿格围裙,面无表情,运刀如飞,把她洗好的一盘盘菜熟练的切成各种形状,似乎身上也染上了些许烟火人气。   两人一个掌勺,一个帮厨,第一次配合,倒也还算默契,切鱼剁肉,炒勺翻飞,转瞬香气扑鼻。   “霍吉大哥,这几年一直是你在照顾少爷的饮食吗?”   阿绣话问出口,等了很久也没有回答,直到她以为霍吉并不会理自己时才听他道:   “少爷留学海外,只带了我一个人,国外所有衣食起居都是我在打点,起初我也不会做饭,后来慢慢就学会了。”   阿绣笑了笑:“那少爷一定也离不开霍吉大哥的手艺了。”   “其实少爷自己也会,当时都是我和少爷轮流做饭的,我只是做好本分而已。”霍吉顿了顿,低声说,“只要少爷不嫌弃,我会一辈子跟着少爷。”   最后一道龙井虾仁终于出锅,盛在玉白瓷盘,霍吉把筷子递给阿绣:“尝尝。”   阿绣受宠若惊的接过,小心的夹起一块,放在口中尝了尝,迟疑的问:   “茶香好像更加浓郁,是把茶叶碾碎的缘故吗?”   “先炒过,然后碾碎,这样龙井更加入味。”   霍吉明明没有表情,可阿绣却觉得他眼里滑过笑意,尽管转瞬即逝。   “去叫少爷用餐吧。”   “……好。”   幸好没用阿绣上楼,霍锦宁已经从楼梯上下来了,他似乎并没有把刚才的插曲放在心上,只笑着揶揄:   “我还以为你去哪儿了,原来肚子饿跑去厨房偷吃了。”   “没有没有,我只是去帮霍吉哥了。”阿绣不好意思道:“正要去叫您下来。”   霍锦宁颔首:“丁妈晚上要陪丁伯住在医院,你留在这里吃饭吧。”   霍锦宁一直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于是又是二人相对无言吃过晚饭。   饭后,霍锦宁让人开车送阿绣回去,阿绣想起下午还没看完的两本书,想借回去接着看,没想到被霍锦宁拒绝了。   “丁妈说你有晚上熬夜看书的习惯,这对眼睛很不好。你如果想看,可以随时来我的书房,我不在家时也可以。”霍锦宁笑了笑:“你不是还说要帮我整理旧书吗?”   “嗯,好的。”阿绣不好意思的点头。   霍锦宁将阿绣送上汽车,顺手把一个牛皮纸袋子递给她,阿绣打开一看,发现正是两人白天在书店买的纸和笔。   “这…少爷…”   霍锦宁一笑:“本来就是给你的,不是多贵重的东西,你又那样喜欢,正好你可以用它做读书笔记。”   阿绣又惊又喜,有些反应不过来,呆呆的问:“你怎么知道我想要?”   她明明,已经很克制了啊。   夜色月光下,霍锦宁的表情有些晦暗不明,他轻笑了笑,淡淡道:   “因为,喜欢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   晚上回到家中,阿绣躲在自己的卧室里,把那两本笔记放在桌上,忍不住一遍又一遍的抚摸柔软的牛皮封面,偷偷的笑起来。   她从抽屉里拿出那本自己从小看到大的《红楼梦》残本,翻到宝黛初遇那一章,泛黄的书页夹着一朵压干的桃花,她捏着花枝轻轻转了转,又放了回去,重新合上书本。然后把这本《红楼梦》和两本精美的笔记本,珍而重之的锁进抽屉里。   够了,如今这样已是足够了,她心满意足,无所奢求。 第43章   八月的广州潮湿闷热,台风例行过境,每天晴转多云,不定时瓢泼大雨,丝毫不能消减酷暑,反而增添水雾沉闷。   轮船停靠在港口,整个码头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货运工人,渔民商贩,旅客接站挤做一团。湿汗味、腥臭味被闷热的天气蒸发得淋漓尽致。   萧瑜用手帕捂着口鼻,勉强穿过拥挤的人群,向前走去。   霍祥拎着大包小裹的行李,满头大汗的跟在她身后,努力抻着脖子寻找着接站牌。   她最终还是听从了康雅聆玩笑一般的建议,来到了广州报考陆军军官学院。   其实这并不是唯一的出路,可她偏就神使鬼差的选择了。犹记得她将复试通知单交给母亲,并言之凿凿要去全国最“革命”的前线,来改造自己一身封建陋习时,康雅惠气得铁青的脸。   也许,她为的不过就是那一刻而已,并且并未深思熟虑这个选择背后代表着什么。   有康雅惠从中说情,康雅惠最后还是同意了,不过要求她必须是自己通过入学考试,不准借康雅聆那里走捷径。   霍锦宁对她的自作主张只是有些无奈。   “你应当再等一等,你母亲那里我去说情总有协商余地。”   “不必了,难得她对你印象不错,那么我这被牵的线被搭的桥理应功成身退,免得适得其反。你这岳母待见女婿,却不待见女儿。”   “我怕你受苦。”   “也许我确实该吃些苦。”她笑,“你不同意我的决定?”   “不,你该知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是的,从小到大,无论萧瑜做什么,霍锦宁都会支持。   所以她依仗着这份纵容,此时此刻站在这里,初试她已轻松通过,如今来广州参加复试。   “小姐!少爷说来接咱们的人您看见了吗?”   萧瑜无奈:“找不到就算了吧。”   这密密麻麻的人群,能找见都有鬼了。   身后突然被人狠狠的撞了一下,萧瑜一个趔趄,回头刚要发火,却发现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又瘦又黑,一双大眼睛倒是精气神儿十足,她梳着两条麻花辫子,穿着打补丁的衣裤,抱着一个被撞散了的布包袱,手忙脚乱的向萧瑜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被别人绊了一脚,你没事儿吧?”   “你怎么回事,走路也不看着点?!”霍祥还想教训她,被萧瑜制止了。   “我没事。”   萧瑜弯下腰帮她收拾掉在地上的行李,有几张纸已经被地面的水浸湿了,她捡起一看,上面写道:   兹有陈胜男同志通过我部审核,赴广州参加陆军军官学院复试,特此证明。   陈胜男接过萧瑜手里的东西,连声道谢。   萧瑜无意和她攀谈,只点头示意,然后和霍祥转身离开。   “诶,小姐,那里!”   霍祥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了人堆里一个艰难举起的牌子,抬手指去,上面写着四个字:沪上霍家。   萧瑜不禁松了一口气,加快脚步走过去。   而身后某个跟了许久如影随形的男子,也随之加快了脚步,擦肩而过之际,袖子里的手神不知鬼不觉就要伸进萧瑜的口袋里——   “住手!”   一只黑瘦的小手突然抓住了行窃的那只手,男子一惊,连忙挣脱,可那女子瞧着瘦弱,却力气惊人,他一大男人居然一时没能挣脱开。   陈胜男柳眉倒竖:“小贼,跟我去见官!”   霍祥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蹭的一下跳到萧瑜身边,护着怀里的箱子,连忙道:“小姐,你没事儿吧?”   萧瑜抬手揉了揉额角,有些头疼。   她知道从下船起自己就被人盯上了,这码头龙蛇混杂,三教九流的人不少,她从头等舱下来,孤身女子只带了一个仆人,自然被窥伺。   早料到这种情况,所以她身上分文没带,口袋里鼓鼓的是廖三哥曾经送的那把左轮,扒手若是摸到自然会知难而退。   可现在被这愣头愣脑的姑娘横插一杠,却是很难善了了。   果然,四周渐渐围拢过来七八个流里流气的男人,而周围行人见此一幕,也纷纷绕行。   霍祥被萧瑜用眼神示意,想要偷偷溜走,也被推搡了回来。   一个穿着丝绸马褂,梳中分头的矮个男人袖着手慢悠悠踱了过来,笑眯眯道:   “不知是哪路神仙过了江,兄弟在这里得罪了。道上规矩,开张没有空手回,两位小姐,今天不如就撂下点什么成全了咱们?”   陈胜男有些惊讶,但面无惧色,仍然死死抓着那贼的手,厉声质问:“光天化日,你们要干什么?”   萧瑜也笑了笑,慢条斯理道:“我们北方来的,不懂贵地规矩,可历来靠‘小手艺’吃饭的,当场失了手可是连老妪稚童都敢上手打的,你们如今怕不是要明抢?”   矮个男人看出萧瑜也是懂行的,索性直接对上她,被这样点破也毫不羞愧,反而无赖道:“偷也好抢也好,不过都是混口饭吃。强龙不压地头蛇,小姐明白人,不如自己掂量掂量?”   “哟,你这话是笃定我们不是强龙了?”   萧瑜嗤笑,不过几个地痞无赖不成大器,给三分颜色还开起染坊了,昔日她在北京城里即便不曾欺行霸市横着走,也断然没有硬吃哑巴亏的道理。今天要真认了怂,她也就不用去参这个军了!   “那倒是要看看你是不是真蛇了!”   她猛然抬手举枪正对着矮个男人脑壳,这人比她还矮一点,倒是瞄准的毫不费力。   “住手!”   “赖哥小心!”   场面一时慌乱,周围几个混混纷纷亮起刀子,白晃晃闪了一片,却不敢贸然上前。   霍祥抡着箱子做防御状,虚张声势:“别过来,都别过来!”   陈胜男也很机灵的反手掐着被她抓住的那小贼的脖子,可惜她个头不高,勉强踮着脚有些滑稽,脸上还一本正经道:“不许动,是你们抢劫在先,再这样我们可就不客气了!即使告到官府我们也是占理的!”   那赖哥被枪指着也算镇定,勉强笑道:“这里是广州,你不敢开枪。”   萧瑜微微一笑,子弹上膛:“上一个这么说的人坟头荒草不知都几丈高了。”   赖哥额头滴下汗来,却还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身边小弟倒是焦急吼道:   “快放了赖哥!”   “不准开枪!”   七嘴八舌,混乱不堪。   两相僵持之下,突然一个声音在人群外喝道:   “你们干什么呢?统统散开!”   只见一行五人,肩背粤造毛瑟,身穿灰蓝色军装,强制分开众人,挤了过来。   为首的年轻男人面容端正,一身正气。   他见到是赖哥等人,眉头一皱,厉声道:   “赖皮蛇,又是你们!”   赖哥皮笑肉不笑:“汪长官,你们看清楚了,这回可不是我们惹事。”   陈胜男急忙道:“是他们行窃,被抓之后恼羞成怒要抢劫,我们被迫自卫,这位长官你要查清真相啊!”   汪姓长官看向萧瑜:“是这样吗?”   萧瑜手里还举枪顶着赖皮蛇的脑袋,很无辜的点头:“当然,你也看见了,我们只是两个弱女子。”   身边有人嗤笑了一声,萧瑜抬眼看去,是汪长官身后另一个年轻军人,他相貌普通,皮肤白皙中透着一份惨青,神色冷淡,无端有些戾气。   他明明和另外四人站在一起,却是全然一副隔岸观火的疏离模样。   汪长官点点头,客客气气道:“那现在可以请你放下枪吗?”   萧瑜可有可无,轻轻抬手,移开了枪口。   赖哥踉跄了一下,抬手擦汗。   汪长官冷冷看了他一眼,警告道:“赖皮蛇,这次就算了,别再被我们抓到你违法犯纪。”   赖哥不忿:“抓人自有警署麻烦,你们这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汪长官身边另一个军人道:“根据规定,现在广州城里的日常治安,都由军校巡逻队负责,你再带人闹事,我们有权直接抓你去警署。”   赖哥自知今日是栽了,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带着小弟灰溜溜的撤了。   汪长官对萧瑜解释道:“这赖皮蛇是码头一带的一霸,我们知道这次肯定又是他们惹事在先,但是下一回还是不动枪的好,广州城里还是讲法讲理的。”   萧瑜还没等说什么,陈胜男抢先道:“一定一定,不过我们这次也是逼不得已嘛。”   她凑过去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长官,刚才你说你们是军校的?是陆军军官学校吗?”   一个身材瘦弱戴眼镜的军人抑扬顿挫道:“广州城里还有哪个军校?这可是蝎子拉屎——独一份!”   汪长官也笑了起来,露出一排白牙,倒是显出了稚嫩:   “别叫长官了,我们都是军校三期一队的学生,轮班负责城内巡逻工作,我叫汪云飞。”   他指着那个戴眼镜的斯文军人:“他是韩文彬。”   说着他依次介绍过剩下的几人。   陈胜男眼前一亮:“那我们说不定还可以做同学呢,我叫陈招...不不不,陈胜男,我也是来报考军校的。”   汪云飞也很高兴:“是了,今年学校招收第一批女子学员,原来我们是同窗。”   陈胜男不好意思道:“还没有复试呢,也说不准。”   “那这位也是未来同窗吗?”汪云飞看向萧瑜。   “我不知道,其实我们也是刚刚认识。”陈胜男后知后觉的问萧瑜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萧瑜叹了口气,“我叫萧瑜,也是来投考军校的。”   几人闻言欣喜,正准备再聊,却被人冷冰冰的打断。   “该继续巡逻了。”   正是刚才对萧瑜嗤笑那人,他面无表情的催促着。   有人不满道:“难得遇见师妹,闫国民,你别总是这么死板。”   韩文彬夸张道:“人家可和我们不一样,有这功夫还要往校长办公室里钻,指望着升官发财呢。”   另一人不忿道:“你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   “好了!”   汪云飞喝止了他们的争执,有些无奈,只好对萧瑜和陈胜男道:“你们若没有落脚处,不妨去东进街,那里全是客栈,住了很多来报考的女学生。我们继续巡逻了,后会有期!”   一行人列队离开,陈胜男还在背后激动的挥手:“再见,后会有期!”   萧瑜突然对于即将同这样一群热血沸腾的年轻人成为同窗有些迟疑,她天性懒散,并没有这样激昂澎湃的热情。   刚要转身,却被陈胜男一把拉住胳膊——这姑娘手劲儿可真是大啊!   “萧瑜,你要去哪儿?不去投店吗?”   “不了,我有落脚处。”   眼见一旁霍锦宁安排来接她那人都等半天了。   “哦哦哦。”   陈胜男连忙松手,很快又再次拉住,萧瑜疼得嘴角一抽,不耐烦道:“又怎么了?”   “那个......”陈胜男有些不好意思,黑黄的脸上看不出是不是红了,她难以启齿道:   “你可不可以借一些钱给我,我的盘缠都花光了。我保证以后一定分文不差的还你!”   萧瑜勉强把胳膊从她铁钳子一样的手里抽出来,叹了口气:   “算了,你跟我来吧。” 第44章   整理霍锦宁的书房,是一件比阿绣想象中还要复杂一百倍的事情。这里不只有中文书英文书,还有德文法文日文和其他国家的书籍,就连英文书里也有很多涉及工商科学专业,阿绣根本看不懂。   据霍吉说,霍锦宁在美国的几年,酷爱买书,除去日常开销,本就不多的生活费全部用来购书,后来回国时行李中光书籍就托运了几十箱,就算回国以后,霍锦宁也会定期托人从海外购书运回国内。换句话说,如今这个书房的藏书还在源源不断的增长。   更不用提角落里成箱成箱的旧报纸和英文杂志堆积如山,怪不得霍锦宁说慢慢来,因为这根本不是短时间能完成的工程。   阿绣现在每天放学过后,礼拜周末,都会来小福园别墅,经过几天毫无头绪的浏览,她最终决定从头开始,一本一本来分拣。   可她经常会因为遇见感兴趣的书,而停下手中的进度,直接席地而坐翻看起来,于是这项工作变得持续遥遥无期起来。   此时她手中拿着一本这几天整理下来的书目记录,在架子上寻找着一本叫《骑鹅游记》的英国童话,偶然一抬头,突然在最上面那排书格上看见了一本意料之外的书,很厚一本,书脊上竖排三个字:红楼梦。   阿绣的心怦怦跳了起来,这是她看的第一本书,也是十四岁以前陪伴她枯燥童年的唯一一本书,她可以从前到后一字不差的背下来。她曾无数次幻想过后面的情节,宝黛的结局,充满憧憬,直到霍锦宁的出现,她终于得知,金玉满堂原来是曲终人散的悲剧。   此时此刻,这本书就在她眼前,触手可及,她究竟要不要看?   纠结半晌,她终是鼓起勇气,踮起脚,探手去拿。   可惜架子太高,她根本够不到,无助之时,一只手突然从身后越过她的头顶,轻而易举的拿到了书。   “是这本吗?”   那人就站在她身后,阿绣转过身来,狭窄的空间让她不得不后背紧贴在书架上。这里恰好是拐角处,左边的墙,身后的书架,面前的人,就这样呈三角状将她困在原地。   一抬头就是霍锦宁近在咫尺的面孔,阿绣心跳快了几分,抱紧了怀里的书册,垂下头掩饰通红的脸颊,轻声道:   “少爷。”   “吓到你了?”   霍锦宁退后一步,将手里的书递给她,“待会儿我叫霍吉找个矮梯过来,不然你恐怕拿不到上面的书。”   阿绣点了点头,有些赧然,她确实够不到最上面一排。   霍锦宁垂眸扫了一眼书的封面:“要看《红楼梦》?”   “其实,还没有下定决心。”阿绣老实回答。   “因为我告诉过你结局?”   “嗯。”   霍锦宁看着小姑娘一脸为难的样子,不禁好笑,“没有关系,这一本可以破例让你带回去,等你下定决心时再看也不迟。”   阿绣点点头,不知为何悄悄松了口气。   两人在窗边的小几旁坐下,上面放着两杯冰咖啡,是霍锦宁刚才端进来的。   “要不要试一试?”   他示意她。   阿绣急忙摇头,她现在已经知道了这种咖啡是西洋传过来的饮品,能够提神醒脑,可她还是接受不了这种焦焦苦苦的味道,比中药还难喝。   看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霍锦宁摇头笑了笑:“这次不同,不信你尝一尝?”   阿绣有些迟疑,可她很相信霍锦宁,望着玻璃杯中冰块若隐若现的浅褐色液体,她终于轻轻的抿了一小口。   预想的焦苦并没有传来,反而是浓郁的奶香,清凉的甜意,而隐藏在其中的一分苦涩并不突兀,反而醇香回甘,意犹未尽。   阿绣忍不住又喝了几口,惊喜道:“这也是咖啡吗?为什么味道不同。”   “咖啡也有许多种,我想你可能是受不了苦涩,所以这次加了奶和糖,希望你对咖啡改观。”   阿绣开心的点头:“嗯,我现在喜欢这个味道了。”   其实一直以来,她都有这个遗憾,她观察到霍锦宁常喝咖啡,觉得自己接受不了咖啡是不是哪里不对,偷偷试了几次仍然受不了,可能是第一次在七小姐家里喝的咖啡实在让她印象太深,无法忘记,而这一次她终于可以接受这种西洋饮品了。   “不过,其实不加奶加糖的咖啡也有其独到之处,苦涩也是一种必不可少的味道,有了苦,才能让人更加珍惜甜,也许以后你会明白。”   阿绣点头,决定以后也努力试试苦咖啡。   “在学校里怎么样?有没有交到新的朋友?”   “朋友啊……”阿绣摇了摇头。   自从和钱亚萍吵架后,她们就再也没有说过话,没过多久钱亚萍就退学了,班级里风言风语不少,有人说她被洋人包养做情妇了,有人说她因为得罪七小姐一家人都被赶出上海了,总之,都不是什么好话。   然而以此带来的后果,就是本来在班级里受人排挤的阿绣,更加被孤立了。   不过,阿绣已经习惯了。   霍锦宁看她的神色已经猜到了几分,他安慰她:“没有关系,不是你的错,有朋友可以分享,可以倾诉,是件开心的事情,没有也不用强求。你可以利用独处的时间充实自己,只要你足够优秀,能够站到更高的地方,总能遇见志同道合的同伴。”   “真的不是我的错吗?”   阿绣有些不敢相信,她总觉得是因为自己太懦弱,太笨拙,才会没人愿意和她做朋友,就像钱亚萍说的一样。   “道不同不相为谋,阿绣,你要相信,相同高度的云才能相遇,你还小,慢慢来。”   他用温柔淡定,却不用质疑的语气教给她人生道理,解开她的心结。他总是这样,能在她迷茫无措的时候,为她剥开迷雾,窥见阳光,就像风雨中的灯塔,就像夜空中的明星。   阿绣忐忑了一下,鼓起勇气问:“少爷,那阿绣可以把你当做朋友吗?”   霍锦宁清浅一笑:“你说呢?”   阿绣从那双温柔宽厚的眼中看见了自己小小的倒影,她坚定的点头,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   她悄悄告诉自己,她会更加努力,期待着有一天,她这片小小的云彩,也能在万里高空和他真正相遇。   书房的门被敲响,霍吉进来提醒霍锦宁:“少爷,时间到了。”   霍锦宁点头,对阿绣道:“我去处理些事情,你继续整理吧,记得咖啡不要多喝,否则晚上会睡不着了。”   霍锦宁走后,阿绣把那本《红楼梦》放在一边,继续去找书,可心思却忍不住飘到石头记上面,但她也知道自己可能并没有做好准备迎接一个心心念念十几年的惨淡结局,于是常常前一秒下定决心去翻开书页,后一秒又连忙否定这个想法,就这样纠结了好半天。   再一看表,已经快到晚饭时间,于是她下楼往厨房走去。   这段时间约定俗成一样,她每晚都会去帮霍吉的忙一起准备晚餐,而两人也越来越熟识,闲来无事可以聊上几句,阿绣发现霍吉大哥并非她原来以为的那样难以接近,只是面冷心热,其实很好相处。   她走到二楼拐角处,听见下面传来谈话声,想着霍锦宁许是在会客,打算偷偷的溜进厨房,没想到走到一楼楼梯上时,彻底愣住了。   客厅里沙发椅子上,或坐或立,一共大约十多个人,都是年轻男人,他们围绕着坐在沙发正中央的霍锦宁,正在谈论些什么,烟雾缭绕,水晶烟缸里塞满了洋烟蒂。   这里面的人,她只认识谢景澜,上次舞会一面之缘,这几日在霍锦宁这里也偶尔见过,她知道他跟在霍锦宁身边帮忙打理公司,看来现在他们在谈公事。   阿绣进退两难,正打算悄悄返回书房,不想冯历程不经意一抬眼,诧异开口:   “这小姑娘是谁?”   这话一出,无数道目光集中过来,阿绣惶恐的后退一步。   看她衣着不像是佣人丫鬟,看她年纪也不像助理秘书,又是从楼上下来,不免让人产生暧昧猜测,有人大着胆子调侃:   “二少这是金屋藏娇被我们逮个正着啊!”   冯历程为人比较正派,他推了推眼镜,不满的瞥了那人一眼:“锦宁不是这样的人。”   有霍锦宁京城旧识笑了起来,“历程啊,这就是你认识霍二哥认识得晚了,现在二哥走进婚姻的坟墓自然收敛不少了,想当年京城霍家二少那也是八大胡同花街柳巷的常客,风流一时啊。”   另一人搭腔:“就是,这‘携妻狎妓’实乃古今第一人,我等甘拜下风!”   提起这四个字,众人都心领神会的笑了起来,尽在不言中。   “二少,没想到如今你喜好这种小女孩,啧啧,禽兽!”   谢景澜不由瞪了那人一眼,呵斥道:“别在小妹妹面前瞎说,这是二哥资助的那个方姑娘,人还小,二哥当亲妹妹一样。”   大家恍然大悟,没想到说完他又转头表情严肃的问霍锦宁:“二哥您老看我这说辞还成吗?”   众人失笑,连冯历程都无奈摇头:“阿景,你这欲盖弥彰的一句顶十句啊。”   “闹够了没有?”   霍锦宁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每个人心中都颤了颤。想起这人对外心狠手辣笑面阎王的名声,不由都讪讪闭嘴。   阿绣无措的站在楼梯口,低头看着自己脚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忽听霍锦宁叫她:“阿绣,去沏壶茶过来。”   “啊?好!”   阿绣连忙借机噔噔噔跑下楼梯,钻进了厨房。   她翻箱倒柜的找茶盒,身边有人忽然递过来了一个方形铁罐。   “少爷惯喝碧螺春。”   她一抬头,正是霍吉。   “谢谢......”   她接过茶罐,垂头不语,却听霍吉道:   “少爷的那些朋友没个正行,但个个都有真才实学,如同幕僚一般给少爷出谋划策,他们有口无心,你别放在心上。”   阿绣没想到霍吉会主动安慰她,心情不禁好了不少,她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霍吉哥。”   等阿绣泡好热茶端到客厅的时候,不知道霍锦宁对他们说了些什么,每个人再见阿绣时都规矩了不少,连烟也掐了,客厅窗户大开,新鲜空气冲淡了烟味儿。   霍锦宁让阿绣给大家一一倒茶:   “这是耶鲁大学毕业的铁路工程师,冯历程。”   “冯少爷。”阿绣听话的叫人。   冯历程接过茶杯笑道:“叫我冯大哥就好,我听锦宁说起过你,他说你聪明伶俐,刚上学不到两年已经完全可以掌握中学课程了。”   阿绣连忙解释:“没有没有,数学还差很多。”   “这是剑桥大学的硕士,楚汉,《字林西报》责编。”   “楚少爷。”   这人就是刚才调侃最狠的那个,此时起身接过阿绣的茶,有些不好意思:   “抱歉,刚才是和二哥开玩笑,我这人就是嘴巴损。听说你在看英文原著,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我家里也有很多外文书,改天送你一套莎翁全集。”   阿绣抿嘴一笑:“谢谢。”   “这是谢景澜,你见过。”   “阿绣妹妹,莫怪莫怪,你也知道二哥这人严肃得很,我就是趁机开个玩笑。”谢景澜嬉皮笑脸的向阿绣赔罪,夸张道:“你要是还生我气,就直接打我两下也成,不然二哥准会把我派到天寒地冻的西伯利亚和北极熊谈生意。”   “不会的。”阿绣连忙摇头,她求助的看向霍锦宁。   霍锦宁笑了笑,开口为她解围:“她胆子小,脸皮薄,你们别吓到她,我书房杂乱,还要劳烦她来规整。”   他把这些人挨个向她介绍,无形中让大家明白了她和霍锦宁间坦然的关系,两相解惑。   阿绣不好意思再留在这里,只好说:“你们谈正事,我去厨房帮忙,有什么杂事尽管吩咐我。” 第45章   自从上次在霍锦宁家中遇见冯历程等人,阿绣发现他们隔三差五就会来这里议事,他们有人在霍家公司做事,有人在领事馆工作,有人在政府担当要职,不去饭馆,也不去交际场所,俨然将客厅当做沙龙会所。聚在一起,话里话外,有时是公司工作,有时是探讨时政,无外乎都是为了家国民生。   阿绣若在,一定在旁为他们端茶倒水,在霍锦宁默许之下,众人谈话也从来不避讳她。   抽烟伤肺,咖啡伤胃,苦茶伤肾,不喝酒已经是克制,如今碍于阿绣在场,霍锦宁发话,他们又将烟暂时忌了。可聊起天来咖啡苦茶总是少不了,尤其是霍锦宁,阿绣发现他不吸烟不喝酒,倒是常喝黑咖啡如喝水,已经到了完全免疫的地步,根本不担心晚上睡不着。   阿绣忍不住做些点心小菜佐茶,免得他们伤身子。   甜食稍差,咸食尚可,尤其是一道椒盐小酥饼意外的受大家欢迎。   这日阿绣正在厨房忙乎,冯历程走了进来,见她揉面急忙问道:“今日有小酥饼?”   “是啊,我见少爷和你们都很合胃口。”   “可不是,每次一端上来就被谢景澜和楚汉那几个小子抢光了。阿绣,待会儿做好了,你可要让我先尝几个。”   “没问题。”阿绣微笑,她见冯历程手里拿着茶壶便问:“冯大哥是来添茶水吗?”   “我是借添水为名义来躲清静的,客厅里又吵起来了。”   冯历程无奈苦笑,“这次为了声援省港大罢工,我们也有不少厂子工地都联合罢工了,有人支持,有人反对。霍老板为此大发雷霆,锦宁在他父亲面前顶着重压坚持不开除闹事工人,现在我们正在商议对策。”   阿绣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他们谈的正事她并不是都很明白,但这段日子也总算知道,为什么偌大个别墅除了霍吉和花匠门房外再没有别的下人了,这群人稀松平常谈论话题,无不事关重大,不足为外人道也。   “算了,不说这个了。”冯历程身为工程师也不太关心这些,摆摆手道:“还真得劳烦你再添一壶茶来。”   阿绣连忙在围裙上擦擦手上的面,接过茶壶:“咖啡还要吗?”   “那就太好了。”冯历程笑了笑,“我们一群大男人确实粗心,每次来都弄得一团糟糕,难为你忙前忙后,连我们每个人的喜好都记得。”   谁喝普洱,谁喝咖啡,谁喝凉茶,谁爱加糖,无不被安排的妥妥帖帖,三不五时还有精致茶点,他们每个人都很喜欢这个说话软绵绵的小妹妹。   阿绣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没关系的,听你们聊天,我也受益匪浅,知道了好些以前在学校里不知道的事情,你们不嫌我笨就好。”   “当然不会,有什么想问的你尽管问我们。”   “其实,我确实想问一问冯大哥,我记得少爷说您跟少爷在美国是同学是吗?”阿绣有些好奇。   “说起来,我与锦宁不仅是同窗之谊。当初是霍老先生资助我出国留学的,霍老先生出资成立基金,专门资助品学兼优的贫困学生,毕业回国后为霍家做事。这个基金会在老先生去世后被搁置很久,当然,现在由锦宁接手了。不过,我却是在美国和锦宁相识的,当时我还不知道他是霍家的少爷。”   提起往事,冯历程有些感慨:“那时我们在船上颠簸了两个多月才到了旧金山港口,船上加上我一共四十二个中国留学生,美国移民局的官员声称我们的证件不合格,拒绝我们入镜。按规矩应该暂时把我们安置在扣留所,但那个官员轻蔑的说扣留所不收容畜生一样的黄种人。为了不被遣返,我们只能从一条船上转移到另一条船上,寻找入境的机会,一共换了四条船,坚持了三周,花光了身上所有的盘缠。最后是留美中国学生会的同胞得知此事,找到美国朋友出面通融,多方周旋,这才得以进入美国。”   “连日来挤在狭窄的船舱里,吃不饱睡不好,更不要说洗澡了,下船的时候,我们就像是一群甲板上晒了大半年的咸鱼,又腥又臭,形容狼狈。但是一下船来,等待我们的却是热情的握手和拥抱,留美中国学生会的会长带着很多同学来码头接我们,很多人当场泣不成声。”   “年轻人都怀着一腔救国救民的热血漂洋过海,可身在异国他乡,缺衣短食,还要遭受外国人的排挤和歧视,日子很不好过。于是华人留学生都自发的成立了留美中国学生会,联络情谊、互相扶助、交换信息、出版刊物,可真正凝聚起来所有留美华人万众一心,说起来还是那几年才开始的。”   阿绣轻声问:“因为少爷就是那一届的会长?”   冯历程重重点头:“我选择铁路工程专业就是希望有一天中国能摆脱洋人的挟持,造出自己的铁路。然而外有列强,内有军阀,世事艰难,岂非朝夕可成?可我还是选择回来了,因为学生会毕业欢送会上,锦宁赠给所有中国留学生的那句话,那是一句荷马史诗。”   “You shall see the difference now that we are back again!”   ——请看吧,我们已经回来,未来的世界将从此不同!   .   每当谢景澜等人熙熙攘攘的进门,吵吵闹闹的谈天,又接二连三的离开后,客厅从喧嚣归为寂静,总是显得有那么几分冷清。   夜色降临,空荡的会客厅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黑纱,只有沙发边的一盏金属落地灯亮着微弱的光,霍锦宁独自坐在灯下,仰头靠在沙发靠背上,闭目沉思。   阿绣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将一盘热乎的小酥饼放在茶几上,珐琅盘子和玻璃桌面发出轻微的响声,霍锦宁睁开眼看见她,笑了笑:   “给我留的?”   阿绣点头,“不加糖的。”   她也是最近才知晓的,霍锦宁并不爱吃甜食,而且几乎是对甜味完全抵触。想起当年在笙溪镇时她日日给他做的那些她自己喜欢的甜腻糕点,她就觉得十分不好意思,难为他为了不让她伤心还要昧着良心夸好吃。   “其实偶尔尝试也无妨。”霍锦宁拿起一块,咬了一口,问道:“你上一次说这酥饼叫什么?”   “叫姑嫂饼。”   据说这酥饼以前是甜口,用炒过的面粉,熬过的白糖,去壳的芝麻,煎熟的猪油,精心拌匀,蒸煮后用模具压制成一个个小酥饼。是独门秘方,传媳不传女,后来这家的姑娘妒忌嫂子就趁嫂子外出把盐洒在粉料里,谁知歪打正着,蒸出来的的小酥饼,既香又甜,甜中带咸,还有点椒盐味,十分可口,倍受欢迎。此事之后,小酥饼的配方也传给了姑娘,姑嫂一同经营店铺,小酥饼也改名成了“姑嫂饼”。   阿绣把姑嫂饼的故事讲给了霍锦宁。   “同气连枝,一致对外,本该是最浅显的道理。”   霍锦宁轻叹。“阿绣,你知道何为省港大罢工吗?”   阿绣摇头,这些日子她经常听他们提起这件事,自己一知半解。   “年中开始,广州和香港就爆发了规模宏大的工人罢工运动,导/火/索是之前上海的五卅惨案。”   五月,上海学生工人抗议日本纱厂资本家镇压工人大罢工、打死工人,并号召收回租界,高呼“打倒帝国主义”等口号,英国巡捕开枪射击,当场打死十三人,重伤数十人,逮捕一百五十余人。   而这次省港大罢工中工人和各界群众十万余人在广州东较场追悼上海死难同胞,抗议帝国主义暴行,举行示威游/行,途经沙基路时,遭到沙面租界英法军警的机关枪扫射,停泊在白鹅潭的英、法军舰也开炮轰击,当场打死五十多人,重伤一百七十多人,轻伤不计其数。   “我们的国人,在自己的国土,为了死去的同胞抗议,居然被外国人公然开枪射杀,我们难道要为虎作伥开除带头罢工的工人吗?”   霍锦宁一声长叹,工人罢工,工厂工地固然停工受损,每日里的损失都是真金白银,然而这次罢工的意义并不局限于当下,它将是被帝国主义压迫下的中国工人能否争取自我权利的关键转折点。   可他说服不了父亲,霍家的大权终究还是在霍成宣的手中,他能做的,只是安排好那几个工人的去处而已。   他离他想要实现的理想抱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阿绣感受到了他的心情,缓缓在他身边坐下来,默默的陪着他。   她知道,他加在自己身上的责任,实在太多了。   锦衣玉食,豪门贵子,他大可过着挥金如土,纸醉金迷的日子,可那一颗赤子之心偏偏热血,恨家国不兴,恨民不聊生,于是就这样分秒必争的去做一切能为这个国家做的。   吞并叔伯产业,收回长辈股份,结交公使洋人,贿赂高层权贵,这几年初入商场的霍二少风评并不好,背地里都叫他笑面阎王。世人只道他利益熏心六亲不认,怎知道他是多么迫不及待的强大,多么迫不及待想站在更高的地方掌握更多的权利,才有能耐做更大的事。   这些天来她怀着私心,悄悄向冯历程等人打听他的过往,试图拼凑出那些她不知晓的岁月里一个鲜活的霍锦宁。   他投入大把财力物力支持南方革命军,他倾注心血重新办起了祖父留下濒临破产的南洋大学,他资助了无数贫寒子弟留学海外,他顶着巨大的压力也要修稳赔不赚的铁路。   他说,外国有的,中国也必须有。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个男人心里装着锦绣河山,装着四万万中国人。   可他也愿意关心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孤女,给她莫大的善意与呵护,倾听她最近看了哪本新书,在学校里有没有交到朋友,甚至和她在这样一个心力交瘁的夜晚讨论姑嫂饼偏甜还是偏咸。   初见时,阿绣只晓得他是上海来的富家少爷,丰神俊貌,越了解越知道,他很好,很好很好。   霍锦宁啊,他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1.当年民国留学成风,但因为国力衰弱,中国学生在国外被歧视被排挤也是司空见惯的事,尤其是过海关的时候要遭受各种刁难,因为有些贫穷偏远地区会患有“红眼病”,于是为了羞辱中国,会故意只检查来自中国的留学生,让他们脱光衣服,当众接受检查,像猴子一样被人围观。   2.“You shall see the difference now that we are back again”这句话最早出自古希腊荷马史诗《伊利亚特》,19世纪英国宗教革新运动,牛津运动的领袖纽曼把它翻译成英文,胡适也在文章中引用过这句话。   3.省港大罢工是由GCD方面领导的,一些GMD□□人士也参与了,工人群众在沙基□□的时候,遭到租界内英军开火射击,史称沙基惨案。后来罢工前后持续了一年多,使得香港经济萧条,英国政府一定程度上妥协了,换了新的港督,双方开始谈判。但那时候国内两党之间,南北之间也打的乱糟糟的,直到开始北伐后,大罢工基本上就名存实亡了。 第46章   八月二十日这一天,广州市区南堤二号的陆军军校招考委员会门前,熙熙攘攘聚集了不少人,都是年轻女子,她们挤在一张长长的红纸前,迫不及待的寻找自己的名字。   一个黑瘦的小姑娘,仗着身形灵巧,东躲西闪的挤到了最前面,伸出手指在红榜上认认真真的数着,不一会儿只见她尖叫了一声。   “我被录取了!”   她转过身,用力的跳起来,对站在人群外的萧瑜兴奋的大喊:   “萧瑜,我被录取了!”   萧瑜被晒得七荤八素,敷衍的冲她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那天在码头遇见侠肝义胆愣头愣脑的小姑娘陈胜男,因为身无分文,被她念在也许是未来同窗的份上而收留,住在霍家广州的房子里。   陈胜男来自东北奉天的一个小山村,今年刚满十七岁,之前在城里奉天女中的食堂帮厨,耳闻目染新式思想革命热潮,一心想做新时代的花木兰。因被父母逼婚嫁给老鳏夫为弟弟换彩礼钱,又恰巧从报纸上看到军校张贴的招生启示,毅然决然离家出走,独身一人从中国大东北来到大西南,立志从军报国。   两人一同参加了军校的复试,今天是放榜的日子,一大早萧瑜就被她拉过来蹲守在这里等结果。   “我帮你找你的名字!”   陈胜男又是一声大吼,转身趴在红榜上继续搜寻去了。   她从前到后仔细的看过每个名字,不由越看越着急,喃喃自语道:   “怎么没有呢?不可能啊,萧瑜学问很好的,怎么还没有......啊,这里!”   红榜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最后一行,写着最后被录取的两名:萧瑜,张邵敏。   “萧瑜,你也被录取了!”   陈胜男激动的挤出人群,跑过来拉起萧瑜的手,高兴得又蹦又跳:   “我们都被录取了!太好了!”   “我的名字在很后面?”   “呃...是倒数第二个。”   “没关系,不是还有垫背的。”   萧瑜对此结果意料之中,复试有笔试面试体质测试,其他都不在话下,唯有笔试中国文考试要求写的文章题目是:论述参加革命的原因。   赤胆忠心做不得假,她以这个名次被录取实属正常。   萧瑜拍了拍还在傻笑的陈胜男:“回去收拾收拾吧,五日后就要入学了。”   “萧瑜,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呢?”陈胜男疑惑:“我都要乐疯了,以后我陈招...不对,陈胜男和你萧瑜就再也不是以前受压迫的旧式女子了,而是军校光荣的革命军人了!”   萧瑜无奈:“你还是先把你的新名字熟悉好了再说吧,不然别人还以为你是冒名顶替的。”   因为陈胜男常常无意间说错自己名字,萧瑜原来也这么认为,后来听她解释,原来陈胜男以前在老家叫陈招娣,她家里六个姐姐一个弟弟,她排老六。她痛恨这个旧名字,从报考军校那天起就给自己起名陈胜男,决心叫世人都看清楚,谁说女子不如男!   .   五日后,萧瑜和陈胜男前往陆军军校报到。   陈胜男本就一穷二白就拎着个破包袱,萧瑜也只简单收拾了一个小皮箱。   霍祥忍不住操心道:“小姐,您不多带着厚实衣服?入冬天气冷了怎么办?金环姐姐可特地交代我给您收拾好行李。”   “广州冬天不比北京,没那么冷,况且军校有军装,这些衣服都穿不上。行了,这里平常不准出校,你留在这里也没用,赶紧回上海吧。”   萧瑜似笑非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刚在上海住几个月就和霍家二管家的女儿勾搭上了,答应年底娶人家,滚回去成亲吧,小姐我批准了。”   霍祥被戳破心事也不害臊,嬉皮笑脸道:“多谢小姐成全,什么时候小姐回上海,霍祥一定再跟小姐身边伺候的。说起来小的还是更喜欢金环姐姐,您看能不能......”   “滚吧,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少打金环主意!”萧瑜一脚踹过去,笑骂道,“这回你可别想了,金环和珏儿去英国了,没个三年五载你见不着。”   去英国留学,是萧珏主动提出来的,本来霍锦宁在上海也已经为他安排好了学校,可萧珏说姐姐姐夫都出国留学过,他也要出去见见世面,学成本事,然后回来更好的报效祖国。   其实,萧子显死后,萧瑜认回母亲,萧珏的存在多少就有些尴尬了,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主动提出这样一个牺牲自己让双方满意的决定。   萧瑜的这个弟弟,永远这样懂事的让人心疼。   可萧珏毕竟年幼,萧瑜很不放心,霍锦宁再三保证会托人照顾好他。金环倒是左右为难,一边是从军的小姐,一边是留学的小少爷,手心手背都是肉,急得满嘴燎泡好几宿没睡好觉,最后还是萧瑜表示自己在军校用不到丫鬟,发话让她跟着萧珏,这才了事。   .   话回当下,广州陆军军官学院,由苏联代表提议,中山先生决定,于去年六月份正式成立,培养教育新式军事人才,为革命队伍输送骨干力量。为了解放妇女,促进男女平权,今年六月份更是开历史先河,招收女子学员,成立女子队伍,是全世界第一批正经在编的军校女学员。   陆军军校位于广州东南方向二十多公里的长洲岛上,又被叫做长洲军校,四面环水,南连虎门,扼珠江要冲,进可攻退可守。   军校是在前清陆军军校小学堂旧址上改建而成,远远望去,草木茂盛,一片片相连的低矮瓦房,白色大门外除横匾上书“陆军军官学校”六个大字外,还有一副对联:   上联:升官发财请往他处   下联:贪生畏死勿入斯门   横批:革命者来   今日,是长洲三期女子队入学报到的日子,一百多名年轻的女子涌入军校,她们阶层各异,身份不同,却都怀揣着一腔革命热忱。   她们来到这里,成为一名正式的军校学员之前,面临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剪头发。   几个入学接待处的办事员忙得脚不沾地,接过萧瑜的录取通知,头也不抬的说:“去后面那排小平房第三个门外排队剪辫子,别磨蹭,这是规矩,从这一刻起你就是军人了,要服从纪律...呃......”   他一抬头看见了萧瑜一头比男人还短的头发,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改口道:“那直接去第四个门里领军装吧。”   萧瑜左右无事,便陪陈胜男一同去剪发,只见那门口已经排起长长的队伍,所有长发女生自觉解开头发,有的一脸决绝,有的一脸沮丧。   终于排到了陈胜男,两人进门一看,屋里七八个理发师傅挥剪如飞,咔嚓咔嚓几下就完成手下一个人头,角落里长发鞭子堆积如山,女孩子的呜咽声时有时无,场景有些恐怖。   陈胜男坐在一面镜子前,闭上眼睛视死如归:“来吧,为革命流血牺牲,我无所畏惧......”   话还没说完,老师傅一剪刀下去,她的辫子就干脆的从头上落下来了。   老师傅把辫子拿到她眼前例行公事一样询问:“还要吗?”   陈胜男呆滞了一会儿,红了眼眶,一把抢过来,心疼的摸了摸,又从镜子里端详自己的新发型,可怜巴巴的问身后的萧瑜:   “好看吗?”   一剪刀完事儿的事能好看到哪里去?萧瑜厚道的保持沉默。身边却有一个姑娘无所顾忌的喊出了萧瑜的心里话:   “丑死了,土死了,难看死了!像扣了半个西瓜皮一样!”   那姑娘柳眉杏目瓜子脸,打扮时髦,看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眼就嫌弃的别过头,不想再看第二眼了。   萧瑜见她有些面熟,事实上这段日子连续复试下来,来来去去就是这些人,女生们彼此都很面熟了。   这姑娘拍干净肩头被剪掉的发尾小卷,抬头看见萧瑜探究的目光,优雅的翻了个白眼,   “不用想了,我就是考国文时坐在你后面的张邵敏,文章一半都照你抄的。你倒数第二,我倒数第一。”   萧瑜无语,作弊这样正大光明说出来好么,   “合着是我连累你了?”   “找个会读书识字的女人难上登天,我才不信我不被录取。”张邵敏打量了一下萧瑜的短发,满意道:“你倒是很聪明,提前剪了这么摩登的发型,免得受摧残。”   她一把挎住萧瑜的胳膊,“走吧,去领那土了吧唧的军装吧。”   陈胜男连忙跑过来搂住萧瑜另一边胳膊:“诶,等等我!张邵敏同学,我叫陈招...陈胜男,以后大家都是同学了!”   “胜男?土名字!”   萧瑜好心解释:“她原来叫陈招娣。”   “......那还是胜男好点。”   “萧瑜!不准你告诉别人我旧名!”   “那又如何,反正你自己也会说漏嘴的。”   萧瑜被两人一左一右挽着手臂,形如押解。领了军装备品,又去被分配好的寝室,一路上张邵敏把军校里一草一木从头数落到尾,陈胜男不服气的句句反驳,两人吵吵闹闹,萧瑜夹在中间,简直不厌其烦。   女子寝室是二十人一屋的大通铺,被褥破旧,房间简陋。   张邵敏不满的抱怨:“这怎么睡啊?”   “条件艰苦,你们就克服克服吧。”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穿教官制服的年轻女子走过来,笑眯眯道:   “这已经比男子寝室已经好上不少了,如今军校初建一年多,一穷二白,百废待兴,去年的学员还睡在芦席搭成的棚子里呢。”   陈胜男趁机对张邵敏道:“对啊,不吃苦受累你还当什么兵,革什么命啊?趁早回去当你的大小姐吧!”   张邵敏气鼓鼓的瞪了她一眼,却没有还嘴。   “这位同学不能这么说,能来到这里,我们就没有阶层之分,都是一心为了革命,为了主义,以前的习惯慢慢改。”女教官笑道:   “我叫魏若英,是政治部副主任,也是专门负责你们女子队日常生活和政治思想工作的老师。这是女子队的临时队长,你们有什么困难可以跟她说。”   她身边的一个年纪不小、身材微胖的女人向大家点头示意,她说话温和,带着一点南方口音:   “我叫沈霞,大家可以叫我霞姐。”   萧瑜有些奇怪:“你也是学生?”   沈霞爽朗笑道:“是啊,不过我也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头脑比不上你们小年轻的转得快,以后大家共同学习,共同进步!”   陈胜男很好奇,拉着沈霞姐问东问西,张邵敏一边嫌弃一边默默收拾着自己的行李,萧瑜正要打开皮箱,却被魏若英拉到了一旁。   “老师?”   魏若英笑了笑:“你是萧瑜同学?”   “是。”   “跟我来吧,华永泰教官指名要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  广州陆军军官学校,又名黄埔军校,位于广东广州黄埔区长洲岛,是中国近代最著名的一所军事学校,培养了许多在抗日战争和国共内战中闻名的指挥官,被称为“中国西点”。1925年黄埔军校武汉分校首次招收女生,这就是赫赫有名的黄埔军校女生队,是世界上第一批正经在编的军校女学员。这一期女学员人数不多,也可称得上是参差不齐的唯一一届女学员中,但其中也涌现出许多杰出人物比如红军女将“神枪手”胡筠、东北抗日英雄赵一曼、广州起义游曦、少将胡兰畦等等。 第47章   简陋的教员室里只有一张办公桌,几把硬板凳,简易的屏风后面露出架子床的一角,显示着这间小小的教员室同时还兼顾着起居室的职责。   萧瑜坐在桌边,等待着那位传说中的女子队总教官华永泰。   对于这位华教官,她可谓是久闻大名。   如今两党合作,他是双重党籍人士,担任中央党部的执行委员,与康雅晴夫人等左/派人士一力促成了长洲三期女子队的成立。据说他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东洋留学,西洋念书,领导过学生运动,能文能武,还会演话剧。   这些都不算什么,最传奇是,他不是汉人,而是满人,大家都说他原是前清王孙公子贝勒爷,姓的是爱新觉罗皇姓。   思虑之中,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一个军装笔挺的男人匆匆走进屋,随手将别着青天白日徽的军帽摘了下来,笑道:   “党部临时召开会议,久等了。”   “华教官?”   萧瑜站起身,施施然敬了个军礼:   “或者,该叫您金先生?”   这人年轻英俊,剑眉星目,英气勃勃不失儒雅,笑起来三分暖意五分正气,正是昔日廖季生曾向萧瑜引荐过的金先生。   “华永泰是真名字,姓金也不是假的。”华永泰笑了笑,“坐吧。”   他拿起暖壶给她倒了杯茶水。   萧瑜接过搪瓷茶缸,抿了一口,略微皱眉,说是茶水,里面却只有一点茶叶沫,味道实在不敢恭维。   她放下茶缸坐了下来,意味深长的问道:   “汉名姑且是真,那么满名呢?”   华永泰不否认,也不解释,坦然承认:   “满名是宪仁,爱新觉罗宪仁。”   萧瑜一愣,金姓确实是爱新觉罗的汉姓不假,可他若排行“宪”字辈,那就是肃亲王府的公子,而肃亲王是宗社党的骨干,坚定的保皇党。宣统退位之时,他拒绝在诏书上签字,后来直接携亲眷逃往旅顺,投靠了日本人。虽然肃亲王已在前几年病逝,可他的后人都一心复辟满清,这些年搞出不少事来。   华永泰直言不讳:“我是肃亲王府第九子,家中很多兄弟姐妹从小被父亲送至日本,我在日本读书时接触了第三国际,接受了红色思潮的洗礼,早就立志革命,与家中断绝了关系。我从不隐瞒我的出身,就是要所有人都明白,我们都是中国人,五族共和,革命面前不分满汉。”   萧瑜由衷道:“华教官深明大义。”   不是所有人都能有勇气摆脱家族桎梏,也不是所有党派都有胸襟接纳这样的出身,只能说,生逢其时,相得益彰。   “好了,我的事已经说完了,下面该说你的了。”   华永泰从办公桌上的厚厚一沓学生报名表中翻找出其中一张,放在了桌子上,   “我之前一直在招考委员会工作,看到你的名字时,我很诧异。你复试时的考卷我也看过了,老实说,好几位考官主张淘汰你,当然,我知道这也许有人在背后打过招呼的结果,但他们的理由不无道理,你的确是人才,但并不是军校想要的人才。”   萧瑜垂眸看着桌上那张写着自己名字的报名表,淡淡道:   “我知道。”   她留过洋,习过武,会骑马开车,会美术音乐,在一众学员中鹤立鸡群,但这些都不是军校想要的。   当今中国,所有军队都是旧式军阀私军,他们为钱卖命,唯有广洲军校培养的军人,是革命党人的革命军,他们为革命而战,为主义牺牲。长洲军校的学生,不仅要文武双全,更重要的是,他必须有理想,有纪律,听命令服指挥,对革命绝对忠诚。   而萧瑜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和母亲作对而已。   “但是,我还是力排众议,坚持录取了你。”   萧瑜微愣,她知道康雅惠肯定会对她的考试横加干涉,而康雅聆也会在背后给她大开方便之门,最后结果不过是姐妹俩博弈的胜负,却不想那个关键的决定之人,竟然是华永泰。   “因为我觉得,一个学生为什么进入长洲的校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他走出长洲的校门时,是否已经焕然一新。”   华永泰微微一笑:“我记得当初你说过,革命缺钱,缺枪,缺军队,那么如今我们就是在亲手创造这一切了。”   我们,他用的词是“我们”。   “那我,拭目以待。”   华永泰也不介意她的坚持,只颔首:“军校生活甚为辛苦,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尽可以来找我。”他顿了顿,道:“有人托付我照顾你。”   “谁?廖三哥?”   想来也只有他了,听闻她报考了长洲军校,即便知道这里与旧式军阀学校不同,廖三哥还是火急火燎的写了厚厚一沓信过来,连劝带骂,怕她吃不了这个苦。得知她下定决心之后,又写来更厚的一沓信来传授她自己上军校时的种种经验,包括但不限于挨军棍时要上什么药消肿比较快,食堂打饭时如何在最稀的汤里巧妙的捞出干货等等,不厌其烦。   据说还特地另写了更厚更厚的一封信来臭骂霍锦宁,骂他脑袋究竟抽了什么风放任萧瑜如此的胡来。   “季生确实有嘱托我。”华永泰笑了笑,“但是,不只他一个,具体的我便不好多透露了。”   ......   .   长洲三期女子队,共录取一百八十二人,之前因故比同期男子队推迟招生两个月,故而在经过简易的开学典礼后,就刻不容缓的投入到了紧张的训练学习中。   女子队因放宽了招生政策,所以学员素质普遍稍差,学期定为两年,而同期男子队学期是一年。女子队有单独的宿舍,饭堂,课堂和操场,可除此之外,她们与男学员穿一样的军装,训练学习强度也一点不比男生弱。   清晨五点军号一响,十分钟内起床、穿衣、梳洗,将被子叠成豆腐块。然后进行十公里绕岛长跑,风雨无阻。每天八堂课,上午学科,下午术科。一日三餐粗粮饽饽,十二人四个菜,没有荤腥油水,十分钟内必须吃完。晚上九点,统一熄灯上床睡觉。   这样的生活当然是艰苦卓绝的,有人甘之如饴,有人抱怨不迭。   对于萧瑜来说,虽然没有伟大抱负,也没有私心之情,但这样的日子紧张枯燥,却又简单充实。她每天累得腰酸背痛,一头倒在床上,什么也不用想,闭上眼睛就睡死过去,再睁开又是新的一天。   身体很累,可心情却是从没有过的放松。   华永泰教官状若斯文,训练之时方显铁血本色,对这群女孩子一视同仁,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近来台风多暴雨,清晨的绕岛长跑项目仍旧雷打不动,众人负重冒雨,在泥水里淌行而过。规定时间内所有人都要全部回到原点,一人迟到,全队受罚。   今日暴雨下的出奇大,瓢泼一般,对面不见人影,行走尚且困难,更不要说跑步了。   哗啦啦的雨声里,队长沈霞在前头大声鼓励着大家:   “坚持住,不要掉队!还有半圈!”   “萧、萧瑜,呼呼——你还行吗?”陈胜男边跑边扭头问道:“用不用我帮你背着行李?”   “不用。”   浑身湿透的衣服愈加沉重,鞋里早就灌满了水,脚下每一步都重于千钧,萧瑜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背上行囊的带子。   “这个、时候,你还逞强什么?”张邵敏累的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忘挤兑陈胜男,“管好你自己好了,呼呼——”   “我怎么逞强?我这是为了大家好!”   两人两句话不到,眼看又要吵起来,萧瑜忍不住吼了一声:   “闭嘴,节省体力...咳咳咳——”   不小心一口雨水就呛了进来,她弯腰咳了几声,后面的女生一个没留神撞在她身上,两人抱团摔在了泥里。   “萧瑜!”   “细妹!”   左右的人急忙去扶,萧瑜倒是无事,除了沾上一身泥。而另一个女生却被这一跤摔得彻底崩溃了,她的脚扭伤了,别人拉她她也不起来,只坐在泥潭里哭喊道:   “我不要念什么军校了,我要回家!”   队中众人年纪跨越很大,最年长的沈霞三十六岁,最年幼的就是这个田细妹,今年只有十五岁,平常大家都对她颇为照顾。   眼看队伍停下,不少人围在这里,队长沈霞急匆匆赶过来,分开众人:   “怎么回事?为什么停下来?细妹你怎么了?”   细妹哭着回道:   “霞姐,我要回家,我再也不要忍受这种折磨了!在家里爹娘都疼我疼的紧,我后悔跑出来考军校了,不过是嫁给不喜欢的人,嫁就嫁了!打仗明明是男人的事情,为什么女人要吃这种苦...啊——”   话没说完,就被沈霞抬手打了一个耳光。   “闭嘴!”   沈霞年长,在队中一贯是温和老练的大姐形象,此刻突然如此,大家都吓了一跳。   细妹捂着脸,呆滞的看着沈霞,不敢说话。   四周一片安静,只剩下稀里哗啦的雨声不厌其烦的响着。   “你以为,我就是来这里找罪受找苦吃的吗?我那两个孩子,小的才刚刚断奶,我走那天,他哭得惊天动地,我连和他道别都不敢,生怕心软。你以为我抛夫弃子的来到长洲是为了什么?你以为我们大家都是为了什么?”   沈霞红着眼眶吼道:“你以为你忍一忍嫁给不喜欢的人,这一辈子就能安安稳稳的度过了吗?我小姑子嫁人后,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只因为她想学读书写字,就被婆家人关起来毒打,我丈夫想去接她回来,婆家死也不放人,当天晚上就给她灌了毒/药,只抬出来一具尸体,说是暴毙而亡,哪个跟你讲道理?”   有人抹着眼泪说:“我们那里头一胎女娃娃生下来是要活生生烧死的,说是要警告她下辈子不许投生在这一家,幸好我上面有个哥哥,不然我也.....”   陈胜男也大声道:“我爹娘眼里只有我弟弟,他们想把我卖给同村的老鳏夫,给我弟弟换彩礼钱。我来到这里是要干革命的,吃苦我不怕,死我也不怕,我就是想要改变这一切!推翻这一切!”   张邵敏咬牙切齿道:“我妈妈本是原配夫人,却生不出儿子,爸爸宠幸那几个姨娘,任由她们欺负妈妈。他不让我参军,我偏要参,我还要做排长,做团长,做将军,我要他看看我到底比不比得上他那几个酒囊饭袋的儿子!”   沈霞摸着细妹的头,轻声道:   “现在你进了学校,能剪短发了。你知不知道,只是在前几年,我们那个小县城,剪短发的女人要怎么样?他们说只有大丈夫才能剪短发,女人没有权利!但凡是剪短发的女人被他们抓到了,都要扒光衣服,用铁丝穿乳,拖到街上去游/行,然后拉到县衙门口,当场...轮/奸致死,死后尸体还要钉到城墙上警戒众人!”   不少同学听到这里都哭了出来。   “谁把女人当人看啊,我们哪里是人啊......”   细妹忍不住扑进沈霞的怀里,“霞姐,霞姐——”   一群女人,就这样站在倾盆大雨里,泣不成声。   不想吃苦,不想受罪,凭什么叫男人瞧得起?她们没有选择啊。   萧瑜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一把将细妹拉起来,哑声道:   “走,我们继续!”   “好!”   回应声响彻天际,陈胜男也一把拉起细妹的另一只手臂,   “我来扶你,我们一个也不掉队!”   沈霞坚定的点头:“好,我们女子队一个也不落!”   就这样,尽管筋疲力尽,尽管浑身无力,所有人都互相搀扶着,帮助着,向前跑去。   她们不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不再是慈祥的母亲,不再是温柔的妻子,不再是逆来顺受的旧时代女性。   她们是革命军人,为主义而奋斗,为理想而牺牲,更为了千千万万被压迫被歧视的女子的明天。   吾辈爱自由,勉励自由一杯酒。男女平权天赋就,岂甘居牛后?愿奋然自拔,一洗从前羞耻垢。   不远处,长洲军校的门前,能看见站在大雨中的华永泰和魏若英,他们没穿雨衣没打雨伞,陪着所有学员一起淋着雨。   依稀可见,他们脸上是欣慰的笑意。   当天中午,饭堂里多了一大锅热乎乎的姜汤。   作者有话要说:  1.肃亲王爱新觉罗·善耆,清太宗皇太极长子肃武亲王豪格十世孙,在清末赞成立宪运动,并免除刺杀监国摄政王的汪兆铭死刑。辛亥革命后,为宗社党骨干,拒绝在清帝退位诏书上签字,后逃至日本占领的旅顺,两次发起满蒙独立运动,均以失败告终。民国十一年(1922年)病死于旅顺,享年56岁,运回北京肃亲王墓地安葬。(百度百科)   他的名气不算大,但他有一个鼎鼎大名的女儿,爱新觉罗显玗,又名川岛芳子,日本间谍,伪满洲国司令,先后参与皇姑屯事件、九一八事变、满洲独立运动等秘密军事行动,并亲自导演了震惊中外的上海一二八事变和转移婉容等祸国事件,被称为“男装女谍”、“东方女魔”。   本文华永泰为杜撰人物。   2.女子剪发被迫害的事情是有据可考的,虽然现在留下来很多民国女子时髦短发的照片画报,但是在当时女子剪头发还是被视为是淫/荡,是叛/乱,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大公报》《民国日报》都公然刊登禁止女子剪发的公告,不少剪发女子被残杀,被枪毙,被拉去游街,割掉双乳......详情可见茅盾《蚀》三部曲,鲁迅《忧“天乳”》等作品。   没有什么从天而降的和平美好,仅仅是剪个短头发而已,我们今天理所应当享受的权利,都是前辈们用生命用鲜血换来的,这一切离现在不过才过去几十年而已。 第48章   寝室统一熄灯时间,是晚上九点,可女子寝室熄灯后的夜话,是屡禁不止的。   细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忍不住推了推旁边的陈胜男,小声说:   “你说今天早上的事情,华教官是不是都知道了?要不然怎么会给咱们熬姜汤?诶呀,他会不会觉得我不进步?可我已经知道错了啊。”   陈胜男快要睡着了又被吵醒,不耐烦道:“知道了又怎么样?他今天没有罚你,那就不会秋后算账了,华教官还是赏罚分明的。”   “我知道呀,可是,可是他会不会瞧不起我呀.....”   “他——”陈胜男刚想说什么,突然反应过来,看向细妹:“细妹,你,你不会是对华教官有意吧?”   细妹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大声反驳道:“谁,谁喜欢华教官了!你不知羞!”   这一嗓子差不多把屋子里所有女生都喊了起来,七嘴八舌的凑了过来:   “细妹,原来你真的喜欢华教官啊?”   “可是我听说华教官和魏老师是相好。”   “什么相好,现在都叫谈恋爱。”   张邵敏打着哈欠道:“怪不得每次华教官上课时,细妹的眼珠子就跟黏在人家身上一样,原来是芳心暗许了。”   这样被看破心事,细妹急得快要哭出了来,索性破罐破摔道:   “就是,就是喜欢了又怎样?!华教官就是革命,革命就是华教官,我爱上华教官就是爱上了革命,有什么不对吗?你们难道有谁不爱革命吗?”   陈胜男噗嗤一乐:“那萧瑜就不爱,每次魏教官给我们上政治教育时,我瞧她都不耐烦的紧。”   萧瑜似笑非笑:“我爱不爱不好说,某人心里惦记着隔壁男子队救了她那个小汪长官,天天想方设法去打听人家,我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陈胜男几乎从被窝里跳起来去捂萧瑜的嘴:“你你你瞎说,你你你干嘛扯到我身上!”   “呦,不打自招了!”张邵敏幸灾乐祸,“难道就是男子一队那个鼎鼎有名的汪云飞?”   旁边人立马问道:“哪个汪云飞?”   “还能有哪个,不就是那个入学以后门门第一的汪云飞!”   眼看大家从窃窃私语变成高谈阔论,沈霞也无法再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低声喝道:   “快睡觉,别再提这些有的没的,不知羞!”   大家悻悻的躺回床上。   可是安静了片刻之后,又有人忍不住轻声开口:   “我,我想我阿哥了,他没考上长洲军校,去了云南讲武堂,不知现在好是不好。”   有人伤感道:“我未婚夫去了日本留学,下次见面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几声叹息如同微波涟漪,荡漾在了众人心头,连沈霞姐也忍不住道:   “我家的那个他,一个人也不知道能否照看好两个混小子。”   寂静午夜,每个人心里都浮现了一个魂牵梦萦的身影,那是白日里劳累的训练上课中不敢想起,却又不敢忘记的人。   陈胜男犹豫了片刻,轻声问张邵敏:“喂,你,你可有意中人了?”   张邵敏沉默了很久,这才状若不经意道:“以前家里给订过一门亲事,我来广州之前给他写了一封信,叫他只当我从此死了。”   “哦。”陈胜男闷闷的应了一声,又怯生生的捅了捅萧瑜:“那,你呢?”   “我?我早就结婚了。”   萧瑜是隐瞒身份入学的,没人知道她是萧家二小姐,也没人知道她是霍家少夫人。   萧瑜不顾陈胜男吃惊的表情,翻过身子,不再说话。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很久很久之后,她听见自己轻声说道:   “但是,我可能想一个唱小曲儿的杜丽娘了。”   ......   军校中的训练生活日复一日,校外的世道却并不太平,即便是广东一省之内,也没有完全统一,革命军与粤军内部的一些摩擦时有发生。长洲军校的特点便在于速成与实战,这几日常有二期的学员被派出执行任务,个别三期的男子队员也有被选中前往,然而女子队却总是被遗忘的那一个。   入校数月,她们甚至连真枪都还没摸过,射击课上只是拿着树枝和木头枪做样子。   学校条件艰苦,缺枪少弹,初时大家也便忍耐了。可直到有一天,她们得到了消息,学校新缴获了一批俄式步/枪,给男子队换上了全新的武器,却仍旧没有她们的份!   一群姑娘们得知以后,义愤填膺的聚集在一起。   陈胜男第一个拍案而起:“不像话!我们同为第三期的学员,为什么男子队可以配枪,我们不可以?”   张邵敏难得应和她:“说得对!凭什么不给我们发枪?我们哪里比不过那些臭男人?”   “就是,我们找他们理论去!”   大伙越说越坐不住,风风火火的就出门去了。   萧瑜劝说不住,只能急忙拉住细妹,让她去找华永泰和魏若英过来。   抗议要有理有据,从长计议,就算是踢场子,也要人多势众,占尽上风,这么十几个人能讨得了什么好?   初生牛犊不怕虎,一群女孩子甚至想直接道校长面前反应情况,幸而校长公务繁忙,不在校本部,于是他们纷纷来到了教练部主任杨志诚教官的办公室。   杨志诚素来不苟言笑,在众多教官中有冷面阎王之称。他面无表情听完一屋子女孩子七嘴八舌的抗议,只冷冷的吐出两个字:   “胡闹!”   陈胜男急了:“我们哪里有胡闹?我们这是正常诉求......”   “无法无天,纪律松散,如同市井泼妇,你们华永泰教官就是这么教导你们的?”   杨志诚起身喝道:“全体立正!”   令行禁止,所有人下意识列队立正,身姿标准。   杨志诚踱步在众人之间,语气冷厉:   “配枪是学校做出的决定,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是你们成为军人要学会的最重要一课。”   “报告!”   “说。”   陈胜男憋着怒气,大声道:“如果长官的命令是错的,我们是不是还要服从?”   “错?你有什么资格质疑对错?如果学不会服从二字,趁早卷铺盖滚蛋,免得浪费军校的粮食!”   “杨教官这句话,恐怕有失偏颇。”   华永泰从门外走进,身后跟着魏若英、细妹等人。   学生们见他到来,不禁都面露喜色。   他不卑不亢,笑意温和道:   “长洲军校要的,就是有思想,有态度的军人,一个军人如果不会思考,与军棍何异?那么长洲军校,又与旧式军阀又有何区别?”   杨志诚双眼一眯,冷哼道:“华永泰,别跟我说你们那一套苏俄的东西,当初设立女子队我就是坚决不同意的,现在你看看这一群娘子军,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来闹翻了天,将来上了战场还得了?”   魏若英脸色难看:“杨教官这是说给谁听?联俄联共,是先总理中山先生的决定,招收女学员这也是校长亲自首肯,你这样说......”   “小英!”华永泰及时制止了她。   就如杨志诚所说,这其实是一件小事,没必要扩大矛盾。   华永泰缓缓道:   “杨教官,女学员们入学数月,还没有发枪,她们着急也是一心为了革命。如今我们还是拿着木枪演练,做个样子,连装卸子弹都没法教,这样的女兵上了战场,如何为革命战斗,这岂不是有违校长初衷吗?我知道校内新到了一批俄式步/枪,即便无法直接分发,那么将男学员替换下来的粤造毛瑟发给女学员也好。”   一番话语娓娓道来,有理有据,杨志诚无法反驳,冷哼了一声:   “给女学员配枪纯属浪费,我不信她们真的敢开枪杀敌!”   早就不忿的张邵敏脱口而出:“不如比一场!”   此言一出,姑娘们纷纷响应:   “对,比上一场!”   “看看我们敢不敢开枪!”   “我不信我们不如男学员。”   华永泰意味深长的看了张邵敏一眼,却也顺势对杨志诚道:   “军校鼓励学员相互竞争,既然她们热情如此高涨,不如就让他们比上一场吧。”   “好,我就看这群娘子军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   一行人来到训练靶场,适逢男子队三期一队正在上射击课程。   杨志诚将事情经过一讲,男学员有人先不乐意了,一个尖嘴猴腮的学员叫道:   “什么?让我们跟这群女人比试?还让我们交枪?门都没有!”   “孙浒说的对,女娃家家的拿什么枪?你们以为拿绣花针呢?”   陈胜男气急:“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杨志诚置身事外,毫无为女学员说话的意思,几个大胆的男学员看出他的偏袒,更是铁了心和女学员作对了,拒不交枪,言语上还多加奚落,双方转眼争执不休。   魏若英有些焦急的问华永泰:“她们毕竟没有摸过真枪,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萧瑜没掺合他们的口舌之争,慢悠悠的踱到华永泰身边,轻笑道:   “华教官,你都算计好了的吧。”   “明明是你让细妹叫我来的。”华永泰淡淡一笑,“说不上算计,不过是赶巧了。”   配枪一事,她不信华永泰没有计较,这回是趁着学员们请愿将了杨志诚一军,而恰巧今日上射击课程的是三期一队,更是顺理成章。   那厢那个叫孙浒的男学员还在冷嘲热讽,把陈胜男气得脸色涨红。   “拿枪?你个子有枪高没有?到时候是你端枪,还是枪端你呀?”   “够了!”一个年轻军人上前呵斥了他,“阴阳怪气,成何体统!”   “队长。”   孙浒见是队长汪云飞,立刻立正站好,不敢再出声了。   这个年仅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是长洲赫赫有名的军事奇才,极有威望。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军校,并且在入学半年内,每门考试均是全校第一,连校长也极为欣赏他,称赞他是“天生将才”。   陈胜男一见他,眼前一亮,“汪同学......”   汪云飞公事公办道:“既然杨教官已经同意,那么我们就开始比试吧,双方各出三人,五发子弹,你们有没有问题?”   张邵敏向前一步道:“没有问题,我来!”   孙浒不甘示弱道:“队长,让我上。”   汪云飞点头,而后看向了一旁的闫国民,他表情冷淡,似乎对这类意气之争不感兴趣,还是韩文彬推了推眼镜,笑道:“那就我来吧。”   而后汪云飞又点了一个人,男生队的人选就挑好了。   萧瑜笑着对华永泰说:“汪云飞之前在《中国军人》上发表的论女子从军的进步意义,我记得还是华教官亲自斧正的吧?”   “你看过青年军人联合会的刊物?”   “好说为了军校的复试,我也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华永泰失笑:“那你不打算亲自出手?”   张邵敏看样子志在必得,陈胜男以前时常进山打猎,有两把刷子,可对第三个人选大家却犯起难来,眼见那个叫孙浒的又要嘲讽。   萧瑜可有可无的点了点头:“成啊,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以后中午熬姜汤时能不能给我留一碗没红糖的?我最烦红糖的味道了。”   华永泰想笑,旋即又忍住,严肃点头:“好,我批准。”   作者有话要说:  黄埔开办时一穷二白,仅以几十只广州兵工厂粤造毛瑟起家,连站岗都不够用。   后来广州商团武装向英国洋行买了一批军火,广州商团本来是民间武装组织,相当安保公司给商户看家护院,后来越来越壮大,被英法在背后控制,妄图干预广州政治,于是这艘军火船到广州时被黄埔扣下了,以此为导火索引发了商团叛乱,黄埔军校第一期生出击平乱,初生牛犊不怕虎,最后大获全胜,缴获的这批军火也就收归黄埔所有,以此为基础建立了黄埔教导团。 第49章   “你呀你,和一群愣头小子赌什么气?”   寝室里,一群女孩子还意犹未尽,兴奋的彼此叙述着白天的经历。沈霞就像是嘴硬心软的姆妈,一边数落着张邵敏,一边又心疼的给她肩膀被枪托震得淤青的地方热敷。   张邵敏疼得龇牙咧嘴,还忍不住得意道:“你没看见那帮臭男人输了之后丢人败兴的样子,我就是恨瞧不起女人的男人!”   陈胜男一掌拍在张邵敏肩膀上:“说得好,我也是!”   张邵敏一声惨叫:“快把你的熊爪子拿开!”   陈胜男讪讪的收回手,不好意思道:“我这不是一时激动嘛,也就是你细皮嫩肉吧,你看我就没多大事!不过看不出来,你这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枪法这么准!”   “哼,我从小可是在军营的马背上长大的,我学会开枪的时候,那个‘猢狲子’还不一定断奶了呢。”   “哈哈,猢狲子,别说这名字还真形象!说起来还是萧瑜更厉害,直接一站出来,那个猢狲子就不敢吭声了,还敢嫌我矮,他比萧瑜还矮半个头呢!”   陈胜男跳到地上,拿起一旁角落里的扫把,学着白日里萧瑜的京城口音,做出要笑不笑的轻蔑表情:   “不就是把‘水连球’嘛,你也就这点出息了,话先说好,今儿个谁输谁是孙子!”   萧瑜无奈:“是水连珠,不是水连球。”   这种俄式莫辛纳甘步/枪,是第一代使用无烟药枪弹的步/枪,枪声清脆,五发子弹连续发射时如同水珠溅落,所以有这一别称。   “好吧,赶明咱们也能配上这‘水连珠’了,我们赢得光明正大,这回杨教官也没话说了吧。”   沈霞看着她们无奈的摇头笑道:“我看那帮小子也没有坏心,只是不服气我们抢他们的枪而已,都是同志战友,你们也别记恨。”   陈胜男夸张的摆摆手:“我们大度女子,才不跟小气男人计较。”   众人失笑,正说话间魏若英敲门进来了,   “你们都在啊。”   大家连忙起身:“魏教官!”   “都坐下吧,我是来慰问你们的,今天的事萧瑜张邵敏陈胜男干得漂亮,为我们女子队争了一口气!不过,下一次刻不要这么冲动了,遇事先找我和华教官,不要轻易顶撞其他教官,相互起冲突,知道没有?”   陈胜男耿直脾气,爽快认错道:“知道了,魏教官!”   “那就好。”魏若英笑道:“今日一战,女子队的名气可是在校内打响了,有人急着想快点认识你们呢,不知道你们给不给这个面子啊?”   .   一行人跟着魏若英来到教员室,屋内除了华永泰外,还有三个男学员,正是三期一队的汪云飞,韩文彬和闫国民。   陈胜男看见坐在正中间的汪云飞,双眼一亮,期期艾艾道:   “汪、汪云飞同学,你还记得我吗?我这段日子一直都想找机会和你当面道谢!”   汪云飞和韩文彬见到是她,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汪云飞道:“道谢就不必了,仗义出手是分内之事,我也没想到那日会遇到这么一位‘女神枪手’。”   陈胜男想起白天自己龇牙咧嘴在他面前开枪的样子,不好意思的挠头,“哪里哪里,我就是以前在山里打野猪野鸡打惯了。”   汪云飞噗嗤一乐,陈胜男更加窘迫了,脸上黑里透红,眼看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   萧瑜无奈摇头,开口对汪云飞道:“谢还是要谢的,多谢汪同学白天手下留情。”   汪云飞笑着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手下留情了?孙浒的枪法在队里可是名列前茅。”   “全校射击课分数第一第二名都没出手,这不是手下留情是什么?”萧瑜瞟了一眼汪云飞和闫国民。   韩文彬叹了口气:“好,我就知道我是捡鸡毛扎掸子——凑数的!”   众人都不禁笑了起来,他今天五发子弹脱靶三发,放水都放到珠三江去了。   “既然你们都认识了,我就不多介绍了。其实云飞他们今日找你们过来,是有事相求的。”   华永泰拎着暖壶给几人都倒了茶水,笑道:   “军校政治部组建了一个血花剧社,取自廖党代表的题词“烈士之血,主义之花”,剧社内学生自编自演话剧,活跃文娱生活,宣传革命思想。目前由汪云飞担任社长,平常我也常去指导大家排练,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兴趣?但先说好了,利用课余时间排练,可不能影响训练课程。”   沈霞作为女子队队长,率先问道:“现在需要招新,是剧社人员不足吗?”   韩文彬推了推眼镜,唉声叹气道:“人员倒是充足,但话剧里总要有女角色,以前校内只有男同学,迫不得已,只能反串,那可真是瞎子找对象——不知美丑。”   这人实在是爱说歇后语,偏生还要摇头晃脑,念得抑扬顿挫,引得大家忍俊不禁。   陈胜男积极道:“谁都可以加入吗?我可以加入吗?我也想演话剧!”   汪云飞点头:“当然可以,欢迎欢迎!”他又问向沈霞:“沈同学意下如何呢?”   沈霞倒是犹豫了一下:“我年纪大了,不太会演戏,就不参加了,不过我帮你问问其他女同学看她们有没有意愿。”   “这和年纪有什么关系?只要有一颗年轻的心,就永远都是年轻人。”汪云飞笑道。   “人家不情愿就不要勉强了。”   闫国民突然开口,他目光扫过屋里的几个女同学:   “我们课程不同,排练不统一,徒增麻烦。况且她们任性散漫,只会拖累进度,何必多此一举?”   他虽然和汪云飞韩文彬同来,但始终冷眼站在一旁,事不关己,此时猝不及防一句话说得全场皆冷。   韩文彬白了他一眼:“那你还跟过来干嘛?你们孙文学会的人就喜欢瞎凑热闹!”   “我也是剧社的副社长。”闫国民冷哼一声:“总不能眼见你们青年联合会把血花剧社都垄断了!”   汪云飞皱眉:“国民,你这是什么话?”   韩文彬反驳道:“什么垄断不垄断?谁让云飞写的那些剧本大家爱看,哪像你们天天净演一些歌功颂德,校长万岁的戏,简直是赶车不带鞭子——光拍马屁!”   “你说谁呢?”   “谁拍马屁说谁!”   眼见两人就要起冲突,华永泰及时喝止了他们,   “都住口!这么大人了,还像小孩子一样呈口舌之快,争一时意气,丢不丢人?”   闫国民虽然在气头上,但对华永泰还算是敬重,没有再反驳,只低声说了一句:“这不是意气之争,是信仰问题!”   “嘁,谁管你们争什么,本来我还不想参加的,你这么说我还一定要参加了!”牙尖嘴利的张邵敏可不饶人,她瞪了闫国民一眼:“我偏要参加,你奈我何?”   她左手拉着萧瑜,右手拉着陈胜男,忿忿道:“不光我要参加,我的姐妹都要参加,有本事你退出啊!”   陈胜男:“就是,我们都要参加!”   萧瑜:“不,等等,我没说要参加。”   闫国民冷哼了一声,不屑争辩。   汪云飞见此情形,叹了口气,但还是大大方方道:   “都欢迎都欢迎!大家以后就都是同社社友了,最近我们在为年底联欢晚会准备新剧,有空我带你们去参观剧社!”   .   众人离开办公室之后,萧瑜被华永泰单独留下来了。   萧瑜疑惑:“华教官,快熄灯了。”   华永泰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了一瓶跌打药酒,   “肩膀不疼吗?”   萧瑜下意识的抚上了左肩,微微一哂。   水连珠什么都好,就是有一个缺点,后坐力太大,打一枪跟让人踹一脚似的,半天缓不过来劲儿。   “季生说他以前匡你用过这枪,你没留神一开火差点被弹出去。”   “所以你早知道我会用水连珠?看来三哥对你说过不少我的糗事。”   “他当你做亲妹妹,三句话不离你。”   “是亲兄弟吧。”   萧瑜轻笑了一声,坐了下来,把玩着手里的药酒瓶子,随口道:   “张绍敏也是你留下来的?”   “何出此言?”   “今天你放手让我们比试,还不是胸有成竹?况且我这倒数第二名都是深受你的关照,何况她这倒数第一。”   “不错,她确实也是我做主招录的。”华永泰坦然承认,“她的父亲是桂系军阀张崇龙将军,将门虎女,难得她有革命觉悟,我觉得军校该向这样的有志青年敞开怀抱。”   “华教官当真是,有教无类。”   何等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文人风骨,亦是豪情万丈。   “不该如此吗?”华永泰微笑:“军校的学生来自五湖四海,各个阶层,各个职业,革命的理想却将他们汇聚在了一起,向着共同的目标砥砺前行,这才是长洲精神所在。”   “可现在他们似乎已经有所分歧了。”萧瑜意有所指。   好比方才闫国民和韩文彬的争执,而据她所知,这样的对立,在军校内部比比皆是。   华永泰笑意微敛,喟叹道:“如今革命浪潮风起云涌,军校是个讲政治的地方,党派纠葛难免波及。”   两党合作,并不如表面那样一团和气,主义不同,便意见相左。而今校内有两股流派,左/派人士成立了青年联合会,右/派分子组建了孙文学会,两家经常开会辩论,互唱对台,在主义问题上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闫国民是孙文学会理事,一心拥护校长,韩文彬是青年联合会成员,两人从头到脚的不对付。   “那汪云飞呢?”   “汪云飞身兼两会职责,每次双方相争,只有他出面才能调停。”   萧瑜一愣,随即也便释然:“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真正的人杰精英,到哪里都是各方势力争抢的对象。   “可他们终究是太年轻了,一腔热血,容易盲目崇拜,遭人利用。”   萧瑜似笑非笑:“你说闫国民?”   “不,我说所有的学员。”   华永泰正容道:“军校希望培养的,是有思想有信仰的军人,懂得为什么打仗,为谁打仗,而不是只做别人手中无脑的枪。萧瑜,我知道你无意这些纷争,也不信什么主义,那么至少在军校的这两年里,我希望你用双眼去看,双耳去听,亲自来分辨,究竟什么才是对错,什么才是真正能救中国的良药。”   作者有话要说:  1.廖党代表指的是廖仲恺,GMD内元老中的元老,孙去世后,基本他就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从无到有一手筹建了黄埔军校,威望比校长高得多,左/派人士,比较亲共,但是GMD这样无私伟大的革命者都没有什么好下场,1925年8月20日在戒备森严的国民党中央党部门前被刺杀身亡。   凶手是谁至今都有争议,当时调查的结果说幕后黑手是党内右/派高层胡汉生、许崇智等人,这些人被撤职驱逐,彻底远离了领导核心。   国父去世后,党内最有可能接他班子的有五个人,就是廖、胡、许,汪精卫和校长,这回三个人都失去竞争力了。   2.不仅军校内部,包括整个党内,当时虽然是合作时期,但两党还有阶级有别,理念不合,内部有很多分歧,这也是为日后的决裂埋下了伏笔。 第50章   漫长的夏天终于过去,秋高气爽,天气转凉,阿绣每天来往于学校,家里,和小福园别墅三点之间,忙得不亦乐乎,充实而愉快。   “喂!乡巴佬,曹老师找你!”   这天午休时间,阿绣正在教室里低头看书,面前的桌子突然被人狠狠拍了一下,她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班里的一个女同学。   “看什么看?叫你乡巴佬不服气啊?傻乎乎的!”   女同学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   阿绣低头没回答,口舌之争没有意义,还不如多看些书来的正经,况且她不理睬,她们自然就会无趣的离开。   等那同学走后,阿绣来到教员室门口,踌躇了一会儿才敲门进去。   “曹老师。”   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从书本中抬起头,推了推厚厚的眼镜,看向来人。   “方阿绣?你过来。”   阿绣战战兢兢的走过去,曹文冉老师是国文老师,为人古板严肃,不苟言笑,班上的同学都很怕他。   曹老师拿出一本白皮笔记本,翻到其中一篇读书笔记问她:“这个是你写的?”   阿绣探头看了一眼,点头应是。   曹老师要求大家每个礼拜读一本书,还要写一篇摘记,这是她上个礼拜写的。   “老师,是不是哪里不合格?”   阿绣忐忑不安,她已经做好了被曹老师痛骂一顿的准备了,这样的情况几乎班里每个女生都经历过。   没想到曹老师翻了翻她的笔记,轻描淡写道:“写的不错。”   “真、真的吗?”阿绣很惊讶。   “我观察你很久了,刚来的时候你的功课惨不忍睹,连唐宋八大家是谁都不知道,但是这两年来你非常刻苦,现在基本已经能跟上我的进度了。”   曹老师说这些话时仍然是板着脸,语气很严厉:“但是不要骄傲自满,你还差得很远。就像你的这这段时间在摘记中所提及的书,古今中外,涉猎颇广,看得出你很努力,但也很没有章法,只凭兴趣,不管优劣。其中有好几本,华丽有余,深度不足,实在肤浅,以后你要多加注意,这样哗众取宠的文字读起来有害无益,浪费时间。”   阿绣虚心点头,把曹老师说的话都记在心里。   曹老师见此,表情缓了缓:“我之前教的一些学生组织了个业余的读书会,我看你很爱读书,向他们推荐了你。他们经常在静安路的‘真理’书店活动,你有空去看一看。”   阿绣始料未及,有些为难:“曹老师,我可能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曹老师瞪了她一眼:“我不管你为什么进到德英女中,也不管你和霍家是什么关系,只要你坐在这里,你就是我的学生。多和别人交流交流,免得你眼界越来越狭隘。”   .   曹老师的建议,让阿绣很感动,却也很为难。   她承认,自己可能是有些畏惧接触陌生人了,而且她觉得自己读的书还不够多,学识不够广,贸贸然去这样的读书会怕惹人笑话。   她还是要再努力充实一下自己才好。   整理书房的大业还在继续,通过和霍锦宁商议,初步决定把所有书籍按照古今中外分门别类摆放,并且全部记录在册。   今日又送来了一摞新书,大概有二十几本,阿绣一边记录一边惊讶的发现,里面有好几本都是之前她参考《英吉利文学》列出来书单上的。   她迫不及待的翻开一本,却发现满眼生词,一句也读不通。   自己和大家果然还差得太远,班级里有好多同学都是从小学英文的,还有几人精通多种语言,法语德语,随父母游历各国,不说外国书籍,就是用外文交流也毫无障碍。   而她呢,到现在英文还是只能写不敢说。更不要提国文和数学了,想一想同学叫她乡巴佬也是蛮有道理的。   她抱起新书走上楼梯,打算把它们放到各自分类的位置。书房的这段楼梯盘旋陡峭,每次上下时她都加倍小心,此时许是心里想着事情,一个不留神,脚下踩空,她就摔倒在了台阶上。   因为下意识紧紧抱住怀里的书,所以膝盖和手肘都重重的磕在台阶上。阿绣疼得眼前一黑,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趴在原地好半天,才渐渐缓过神来,慢慢的站起身。   左膝盖右小腿以及两边的手臂都青了,阿绣咬牙忍着疼,把书放到书架上,然后一瘸一拐的下楼去寻找药箱。   霍锦宁不在,而这个时间霍吉出门买菜去了。   其实阿绣一度难以想象霍吉面无表情和菜贩讨价还价的样子,深切怀疑他可能被坑了不少钱,曾主动和他一起前往菜市场。然后她发现自己多虑了,相貌周正气度不凡的霍吉深受买菜大姐大婶欢迎,她们争先恐后把自己的女儿妹妹介绍给他,说媒热情空前高涨。   霍吉的终身大事暂且不提,眼下阿绣东翻西找也没寻到药箱,只能作罢。   后来也没有那样疼了,阿绣就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直到入夜之后霍锦宁回来,进门时不经意扫了她一眼,诧异的问:   “你的腿怎么了?”   阿绣穿的是件碎花连衣裙,光了一截小腿在外面,正好露出摔伤的地方。阿绣低头一看自己也吓了一跳,下午才青红了一小块,这会儿已经青紫一大片了,看上去有些吓人。   “我在楼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她不好意思的说,“已经不太疼了。”   霍锦宁一边吩咐霍吉去拿药,一边把阿绣带到沙发边,让她坐下。   “现在不疼,明天恐怕要起不来床了。”霍锦宁有些无奈。   还是个小孩子,毛毛躁躁的会在房间里摔跤。   他接过霍吉拿来的药膏,坐在阿绣身边,拉起她的手臂,发现她手肘上也有伤。   霍锦宁用医用棉花棒沾上药膏,要给她上药,阿绣躲闪道:“不用了,我,我自己来就好。”   阿绣试了一下,发现自己想要给手肘上的伤抹药真的有些困难。   霍锦宁失笑:“还是我来吧。”   阿绣红着脸抬着胳膊,任由他给自己涂抹伤药,棉花棒轻轻蹭在皮肤上,痒痒的,凉凉的。   “这里是怎么回事?”   霍锦宁发现她的手肘偏上的地方,另有一块成年旧伤疤,好像是烫伤,但形状又有些古怪,似乎是什么文字。   “可能是小时候调皮摔的,我不记得了......”   霍锦宁看她有些紧张,就笑着问道:“那今天又怎么会摔倒?是台阶太高了吗?”   “嗯,不是,我当时在想事情。”   “遇见什么事了?”   阿绣犹豫了一下,就把曹老师今天对她说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霍锦宁。   “这是好事情,你加入读书会有助于你接触更多人,你该多认识些朋友。”霍锦宁观察到小姑娘的表情,有些了然:   “你不想去?”   阿绣轻轻点了点头,小声道:“我可以不去吧?”   “当然可以,来,那只手。”霍锦宁拉过她另一只手继续上药,一边说:“我是建议你去的,一个人读怎样的书决定了他是怎样的人,在读书会里,你可以遇见和你兴趣相投的朋友。不过你要是不愿意,也不用勉强自己,你可以选择去看一看,参与几次他们的活动,然后再做决定。”   阿绣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或者说在她眼中霍锦宁说的话都是最有道理的,可她还是有些害怕,只勉强说:   “我会试试看的。”   霍锦宁微微一笑:“阿绣乖。”   手上的伤处理完毕,他向后挪了下,坐到她距离远一点的地方,又觉得姿势不太方便,索性让阿绣和他面对面坐到了茶几上。   “会不会压碎啊?”   阿绣有些惶恐,这水晶茶几看着十分精贵的样子,她平常放茶杯都不敢用力。   “你这样轻飘飘的,就是站在上面也不会有事。”霍锦宁不太在意,伸手示意她,“抬腿。”   阿绣迟疑了下,慢慢抬起了右腿,脚踝突然被他一把握住,炽热的温度从肌肤相接的地方蔓延开来,阿绣羞得满脸通红,不禁垂下头来一言不发。   霍锦宁小心温柔的涂抹在她小腿青紫地方,见她不说话,忍不住轻轻用棉花棒按了按伤处:“很疼吗?”   她太瘦了,这个位置他很怕她摔伤了骨头。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   霍锦宁回想了一下少时萧瑜摔跤磕破了头,嬷嬷给她擦药的情形,于是他俯下身,轻轻吹了吹她的伤处。   “这回呢?”   全身所有汗毛瞬间都竖了起来,身下茶几的冰凉,和腿上温度的滚烫交织重叠,激荡开来。   阿绣浑身一颤,下意识收回了右腿,“没,没事了。”   “还有没别的地方受伤了?”   霍锦宁相信她还有其他伤处,如果摔倒在楼梯上,那么两条腿应该都青了。   “嗯。”阿绣的声音细若蚊蝇,“还有,膝盖……”   她缓缓将裙摆拉起一截,漏出左腿上青紫的膝盖,比右腿上的还要严重。   霍锦宁伸手拉过她的脚踝,便想继续继续上药,却发现她在轻轻颤抖着。   从小在江南水乡滋润长大的小姑娘,皮肤水嫩白皙,他手中的这条小腿又细又滑,白中透着一抹粉嫩,之前不曾在意的手下的触感,此时变得分外清晰了起来。   他抬头,看见小姑娘把头低得快埋到了胸前,只漏出一双白里透红的耳朵,和耳垂上小小的耳洞。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只是她到底是没去拿那对宝石打一副耳环。   两年时间,她也渐渐长大了。   霍锦宁不动声色敛下眼眸,给她涂完药膏,自然而然的松开了手。   “好了。”   阿绣不禁松了一口气,可心底却也有些失落,肌肤上他曾接触的地方还在隐隐发烫,依依不舍。   她听霍锦宁语气平淡对她道:   “天气凉了,记得多穿衣服,不要光着腿穿裙子。”   “嗯。”   她心不在焉的应着,低头坐在茶几上一动不动。   霍锦宁见她无意识的晃荡着白皙的小腿,有些刺目,忍不住移开视线,开口道:   “阿绣,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不要太伤心。”   “嗯?”   阿绣疑惑的抬头看向他。   “丁伯一家可能要回乡下去了。” 第51章   丁伯一家要回乡下去了, 不是短暂的回乡探亲,而是不再回来了。   这是阿绣回到家中, 看见满地打包的行李, 这才意识到的问题。   丁伯还拄着拐杖,原本他还有一个礼拜才会出院的。丁妈走过来握着阿绣的手, 叹息道:   “姑娘,我们老两口得回家乡了,昨天家里来信, 他大伯走了,留下孤儿寡母,还有我八十高龄的婆婆没人照顾,少爷心善,准许我们一家人回老家去。”   “那丁香呢?”   “丁香今年十八岁了, 原先在老家给她定了一门亲事, 是她远房表哥, 如今也该回去嫁人了。”   阿绣心里难过,呐呐说不出话来。   阿绣与丁伯一家,从不是主仆, 更像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一家人。她初到上海,是他们陪伴着她度过孤单的日子, 教她适应这个陌生的环境, 丁伯每天接送她上学,丁妈准备可口的饭菜,丁香是她要好的小姐妹, 如今他们要离开了。   晚上的时候,趁丁妈丁伯都睡熟了,丁香偷偷溜进阿绣的房间,两个小姑娘躺在床上,躲在被子里小声说话。   丁香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一场了。   “阿绣,我好舍不得你。”   “丁香,我也舍不得你走。”但阿绣心里更担心的是另一回事:“你是心甘情愿嫁人的吗?”   “这当然了。”丁香脸红红的说:“我和表哥从小一起长大,表哥人好,对我也好,当初我跟着娘来上海做事,他还怕我见过大世面就不要他了。”   “这就好。”阿绣松了一口气,很为丁香高兴,“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就是再幸福不过的事了,希望他成亲以后能好好待你。”   “嗯。”   丁香和阿绣额头抵着额头轻声说:“我们阿绣是好姑娘,以后也一定能嫁给自己最喜欢的人。”   嫁给自己最喜欢的人啊。   “丁香,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嫁给他吗?”   丁香惊奇道:“当然喽,我从小就像嫁给表哥做表哥的新娘,他也老早就想娶我过门了呢。”   阿绣轻声说:“其实,我觉得喜欢一个人,也不一定要嫁给他呀,能遇见一个值得喜欢,能够喜欢的人,就算不能长相厮守,只能静默相望,已经很幸福了。”   两情相悦,门当户对,何其幸运。人这一生,谁也无法预知自己会遇见谁,喜欢谁,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但并不是每一段感情都能开花结果,那些没说出来的话,没挑明的事,也许才是最过美好的。   丁香疑惑:“可是,如果嫁给了自己不喜欢的人,岂不是很痛苦?”   “嗯,那就不嫁呀,我总觉得女人这辈子也不是都要结婚生子的。你看,现今倡导男女平权,女人可以上学,可以工作,可以不依靠夫家生活,那么嫁不嫁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丁香茫然摇头:“你说的太深奥了,我听不懂。”   “也没什么了。”   阿绣笑了笑,这不过是她自己的一些小心思,倘若放在以前,在笙溪镇时,她嘴上说着不想嫁人,却连自己心里也知道是不可能的,可现在她倒觉得那些人们祖祖辈辈遵循的条条框框,是真的可以被打破的。   也许,这就是课堂上老师所讲,新时代的意义吧。   “对了,我想起来了,丁香你就要出嫁了,我给你梳头好不好?”   丁香疑惑:“梳头?”   阿绣跑下床,从五斗柜里找出自己珍藏的梳妆盒,红漆雕花描金,三层格子,打开妆奁小匣,里面各色发簪、发网、发叉琳琅满目,梳子、篦子长长短短摆了一排。   “好漂亮啊!”丁香探头一看,惊喜道。   阿绣抿嘴一笑,这可是凤姑外婆留给凤姑娘亲的,凤姑娘亲又留给了凤姑,现在凤姑又留给了她。   “来,坐下。”   她拉着丁香坐在梳妆台前,拆了她的辫子,轻轻梳捋她的长发。   “阿绣,原来你还会梳发,我从来都不知道呢。”   “那当然了,我原来...”阿绣忍不住笑了笑,“我原来啊可是立志做笙溪镇最好的梳头娘姨的!”   世事难料,谁又能想到后来的一切呢。   “我帮你梳一个如意髻好不好?”   丁香眼睛一亮:“就是画报上那个女明星梳过的吗?好呀好呀!”   许久不练,可阿绣居然毫不生疏,拿起梳子穿梭于青丝之间,仿佛这份灵巧已经刻进了骨子里,随时可以被全部唤醒。   “一梳长命百岁,二梳白头到老,三梳早生贵子。”   阿绣一边梳头,一边念着新嫁娘的梳妆词,恍然间想起了当初手把手教她的那个人。   当初凤姑义无反顾和木匠李私奔去了广州,不知现在过得好不好。   临走时凤姑叮嘱阿绣不要去找她,其实阿绣知道,凤姑不是怕阿绣过得不好,而是怕自己过得不好被阿绣见到。   世事无常,各有各的路,可阿绣总是想得简单,只喜花常开,不喜人离散。   .   三日后,阿绣在火车站为丁伯一家送行,明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事到临头,阿绣还是没出息的红了眼眶。   火车终于还是开出了站台,阿绣一个人孤零零的走出了车站。   可是一抬头,却看见了熟悉的身影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那样卓尔不凡,一眼就撞进了她的心里。   她下意识的跑了过去,呆呆的问:   “少爷,您怎么来了?”   “怕你哭晕过去,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霍锦宁轻轻一笑,打开车门:“上车吧。”   车子缓缓开动,阿绣把头转向窗外,假装看风景,可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下来。   霍锦宁在车窗的倒影上看着小姑娘无声的落泪,叹了口气,伸手揽住她瘦弱的肩膀,稍稍用力,让她能靠在自己怀里。   “人生总是要经历无数次的分离和相遇,才能不断向前走。”   “那我能做什么呢?”阿绣将头埋在他的怀里,闷闷的问。总该要做什么吧,她不喜欢无能为力的感觉。   “珍惜相聚,坦然别离,不留遗憾。”   阿绣默默念着这几个字,缓缓点头:“我明白了。”   霍锦宁用手擦了擦她花猫一样的小脸,笑道:   “不哭了,嗯?”   “好。”阿绣吸了吸鼻子,努力调节心情。   霍锦宁对这小姑娘的眼泪真的是毫无办法,语气温柔的哄着:   “阿绣乖,奖励你礼物好不好?”   于是作为不哭鼻子的奖励,阿绣得到了一只蛋卷冰淇淋。   各种口味五颜六色的冰淇淋装在冰格里,一种颜色一种口味,阿绣犹豫了半天,小心翼翼的选择了香草味,桃子味,和奶油味,乳白色嫩黄色浅粉色的冰淇淋球圆滚滚的挤在酥脆的蛋卷里,撒上干果粒和坚果碎,被递到阿绣的手里。   阿绣连忙接过来,拿在手里又惊又喜的看了半天。   霍锦宁失笑:“小心化了。”   她这才伸出舌头小心的舔了一下,被冰得一缩肩膀,笑眯眯道:“好甜。”   霍锦宁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走吧。”   “嗯。”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路边行道树叶子落下,黄红绿色厚厚的叠了一地,像一层软软的地毯。   阿绣舍不得吃手里的冰淇淋,只是一下一下小口舔着。   霍锦宁开口道:“我过几天去广州,可能会待上一阵子。”   国府在广州成立,康雅惠的弟弟,也就是萧瑜的舅舅康博文被任命为中央银行行长,此次霍锦宁随他南下整顿广州财政,也是为了打理霍家在广州的一些生意。   “那您什么时候回来?”   “不一定,快年底了,瑜儿过年不回来,我去看看她。”   阿绣知道他口中的瑜儿是他的妻子萧瑜,也知道她正在广州军校念书,可这些都是从别人那里知道的,这几乎是第一次自他口中说起这个名字。   霍锦宁自己也有点奇怪,有意或无意,他极少对阿绣提起过萧瑜,但这种微妙感一闪即逝,他听阿绣轻声说:   “少爷,那您带阿绣向少奶奶问好。”   “好,我记得。”   ......   霍锦宁走后,小福园别墅变得空荡荡的。   其实,往日里他也不是常常在家,总有公事应酬推脱不开,谢景澜等人也不是常常都来,也各有各事各自忙碌。   也许空荡荡的不是房间,而是一个人的心。   秋末冬初,寒意渐起,书房里的凉席早就换成了羊毛地毯,白色长毛柔柔软软,让人一窝就是一整天。   阿绣开始试着阅读长篇英文小说,偏巧连读几本都是爱情故事,从《罗密欧与朱丽叶》到《骄傲与偏见》,从《简爱》到《安娜卡列尼娜》,让她大为诧异。往常国内才子佳人的话本她也初有涉猎,可不同于东方男女之间含蓄克制,秋水荷花的默契,西方男女的情爱表达是这样的直接和热烈,又是这样的清楚而残忍。   就像一场盛世烟火,绚烂燃烧,而又泯灭无踪,可至少曾经拥有过。   看的入迷了,自己也便心猿意马起来,有时想的是霍锦宁,有时却也不只是他。   晚上,吃过晚饭,霍吉送阿绣回家。   虽然这段时间她经常待在小福园别墅,但无论多晚,她都不曾留宿,还是回到神父路的公寓。丁伯一家人走后,霍锦宁曾说过会另找人来照顾她,但阿绣觉得她已经完全能自己照顾好自己了,不用麻烦。   汽车上,只有霍吉和阿绣两个人,阿绣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开口问道:“霍吉大哥,你是从小就跟在少爷身边是吗?”   霍吉应了一声。   “那,你可不可以给我讲一讲,少爷和少奶奶的故事?”   忽略自己那一点点小心思,阿绣其实一直都很好奇,丁伯一家也是后来才跟着霍锦宁的,对少爷和少奶奶的事情了解不多,而霍吉大哥从小就跟着少爷,还一同去过美国,他一定知道他们的故事的。   是会像伊丽莎白小姐和达西先生一样从偏见误解到冰释前嫌?还是像宝哥哥和林妹妹一般两小无猜心意相通?   熟料霍吉只是硬邦邦的回答她:   “我不会在背后说少爷和小姐的事,如果你想知道,可以直接去问少爷。”   “哦。”   阿绣垂下头,有些失落。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过了一会儿,霍吉可能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重了点,有些别扭的开口:   “他们的事我真的不清楚。”   “是我逾越了,不应该偷偷打听少爷的事。”   霍吉顿了顿,想解释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过了会儿,他有些迟疑的问:“你知不知道时下姑娘都喜欢什么样的裙子?”   阿绣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霍吉大哥,你问我裙子?你想送哪个姑娘裙子吗?”   难道他有了心上人?阿绣惊喜的问道:   “是谁?是菜市场王妈妈的女儿,还是李婶婶的侄女?”   这些人可都试图给霍吉说过媒,说起来霍吉二十多岁了,确实该到了说亲的年纪。   霍吉黑着脸,冷冰冰道:“算了,当我没说。”   可阿绣现在一点也不怕他了,她捂着嘴偷笑了会儿,轻咳一声正经道:   “如果你信得过我,你告诉我那位姑娘的年纪和喜好,我替你来挑一件衣服好不好。” 第52章   今日军校休假一天, 汪云飞等血花剧社的同学一行人,约好了一同进城采购服装道具, 为新年联欢晚会节目的排演做准备。   明天是十月十日, 是武昌起义周年纪念日,城中将举行盛大的游/行演说, 这一段时间里广州处处张灯结彩,满街的红色标语。如今的广州,是全国革命中心, 无论是工人、士兵、学生、农民,全部热情似火,斗志昂扬。身处其中,被那种火热的氛围影响,没有人能逃得过大革命浪潮的洗礼。   萧瑜到底是被陈胜男和张邵敏强行拉入伙了, 其实演话剧她没意见, 但对于这次即将排练的剧本以及角色分配她特别有意见!   中午众人一同去许记肠粉吃东西, 饭桌上萧瑜忍不住又提起了这个问题:   “云飞,你写的这个革命从军记版的《罗密欧和朱丽叶》里女主角的戏份实在是太重要了,我觉得我可能演不好这个为爱奋不顾身、殉情未果毅然报考军校的地主家小姐的角色, 你能不能考虑换一个人?”   汪云飞无奈:“这是抽签决定的结果,公平公正, 你就接受吧。”   “可我的形象实在是不符合啊!”   陈胜男积极道:“没关系啊, 萧瑜你要是觉得头发太短,我可以把我剪下来的辫子借你做成假发。”   张邵敏噗嗤一乐:“我看这个主意不错。”   “你们可饶了我吧。”   萧瑜又试图说服汪云飞,“好吧, 演女主演我认了,可是男主演能不能换一个人?抱歉我对着这位仁兄演不来海誓山盟!”   她面无表情的指向坐在一边的闫国民。   这人永远一张奔丧脸,实在不是一个好戏搭子,想想他来演谈情说爱的模样就可怕,公布最后人选的时候,陈胜男和张邵敏简直笑作一团。   汪云飞更无奈了:“因为这次又用了我写的剧本,所以国民兄想做男主演我们也只能答应了。”   萧瑜抚额叹息,正是因为这样,女主演才不得不采取抽签的选拔方式,最后她倒霉的当选了。   话说闫国民与汪云飞倒颇有些“既生瑜何生亮”的纠葛,汪云飞第一名入学,闫国民第二名入学,此后门门功课两人都锱铢必较,可偏偏闫国民总是棋差一筹,所以更是分外不甘,以至于现在连排话剧这种小事都要和汪云飞争个高下。   闫国民冷冷道:“不想演你可以退出。”   张邵敏就看不惯他这种阴阳怪气的模样,当即怼了回去,陈胜男也帮腔,汪云飞不得不两边打圆场,萧瑜默然看戏,这简直就是话剧社每天必备的日常。   众人正说话间,韩文彬风风火火的出现了,他挤到桌边,一屁股坐了下来,赔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来晚了!”   汪云飞皱眉:“文彬,你是不是又去和那个何小姐约会了?这个月你都缺席好几次小组会议了。”   “就是就是。”陈胜男也道:“你再这样思想不积极,我们可要开除你了!”   萧瑜诧异的看向她:“你什么时候加入青年联合会了?”   张邵敏打趣道:“夫唱妇随呗。”   陈胜男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一边偷偷看了汪云飞一眼,一边嗔道:“讨厌,你说什么!”   闫国民冷哼了一声:“物以类聚。”   “喂喂喂,闫国民你这是什么意思?”韩文彬不满道:“谁让你一定要和我们出来的?平日里云飞做什么你做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万年第二’吗?”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听不清吗?敢情你们孙文学会的都是耳朵塞鸡毛——装聋 !”   “你说我可以,不要侮辱中山先生!”   眼看又要吵起来,萧瑜不耐烦道:“有完没有?菜都凉透了!让我们一桌子人都等你们啊!”   两个人彼此狠狠互瞪了一眼,闫国民偏过头不再说话,韩文彬眼疾手快夹了个卤鸡腿,胜利一般故意炫耀着。   汪云飞好笑道:“快吃吧,一会儿赶不上最后一趟交通艇回学校了。”   于是大家继续吃饭,吃完以后算账结钱,正等着老板找零,陈胜男几人百无聊赖的站在门口等待。   此时店里进来了四个混混模样的男人,老板娘上前招呼他们坐下,几人看老板娘颇有几分姿色,便动手动脚,言语调戏。   陈胜男看见了,不禁皱眉喝道:“你们干什么?放开那位大姐!”   几人见陈胜男是个瘦小女子,便肆无忌惮,调笑道:“我们想干什么你不知道?”   “放开这个姐姐,是不是妹妹你陪我们玩啊?”   说着那个脸上有痦子的混混还想去摸她的脸,被陈胜男一把钳住,一拽一扭,就生生将那混混的手扭脱臼了。   店里顿时回荡着惨叫声。   “啊——啊——疼疼疼!个臭娘们!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救我!”   剩下三个混混立马面露狠色,扑了过来。   此时汪云飞几人闻声迅速赶了过来,好说在军校学了半年擒拿,几个地痞流氓岂是这群人的对手,三下五除二就被束手制服,丢出了小店。   脸上有痦子那个混混犹自不甘心的叫嚣道:“你们给我等着,过了今天以后,我让你们统统叫我爷爷!”   张邵敏拍了拍手,冷哼道:“快滚吧!”   一群人谁也没把这个插曲放在心上,继续去逛街。   由于资金有限,少不得要货比三家,挑最最便宜的来买,或者直接买了布料自己回去做戏服。   萧瑜好奇:“你们......谁会做衣服?”   汪云飞闻言忍俊不禁,韩文彬噗嗤一乐,伸臂搂过闫国民:“还不就是我们闫大裁缝了!”   闫国民一把甩掉他的手,难得脸上浮现尴尬之色:“我只是家里以前开过裁缝铺罢了......”   张邵敏完全不给面子的哈哈大笑:“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心灵手巧的!”   闫国民恼羞成怒,掉头就走。   汪云飞也不禁笑了出来,他努力板起脸和乐不可支的几人道:“国民也是为了话剧社开源节流,不得已而为之,你们不要再笑他了。”   韩文彬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对对,惹恼了咱们闫大裁缝,没人给咱们做戏服了不是?”   嬉笑玩闹间,买完了所需的物品,众人一同往码头走去,纵使休假军校仍然有门禁,而且长洲岛四面环水,进出必须坐船,要是赶不上回去的交通艇一定会迟到的。   这次的话剧中,陈胜男和张邵敏一个扮演女主妈妈,一个扮演男主妈妈,两人一边走一边讨论着彼此儿女间这场糟心的孽缘,陈胜男正手舞足蹈比划着什么的时候,突然斜里窜出一个人影,抢过陈胜男手里拎着的东西撒腿就跑。   “站住!我刚买的胭脂水粉!”   那是所有道具里最贵重的一项支出了,陈胜男心中一急,蹭了一下就追了上去。   “胜男——”   “胜男同学——”   众人怕她吃亏,也纷纷追了上去。   按理说陈胜男体力不错,军校内跑步从来第一,可今天这小贼活似个飞毛腿,他们一群训练有素的军人只能将将看着他个背影,就是追不上。   而他也是越跑越偏,眼看离开人群大街,来到僻静小巷,萧瑜心中感觉不对。   “等等,恐防有诈!”   可是话已经说晚了,转瞬跑到了一处死胡同,小贼猛一转身,得意洋洋的看着他们。   而他们身后胡同外走来了一群混混,慢慢合拢围了过来,个个手拿木棒长刀,显然埋伏已久。   领头那个矮个男人穿着丝绸马褂,梳中分头,看着面目熟悉,竟然是萧瑜陈胜男初到广州时在码头遇见的赖哥。   他旁边脸上长痦子的小弟捂着右肩忿忿道:“赖哥,就是他们!”   “你小子可真会给我找事啊!”赖哥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好吧,办大事也不差这一会儿了。”   汪云飞和闫国民韩文彬都不约而同向前一步,把几个女孩子护在身后。   汪云飞皱眉道:“赖皮蛇,又是你,你想干什么?”   “诶呦呦,这不是汪长官嘛?真是巧了。”赖哥装模作样道:“之前你们巡逻的时候就处处找我们麻烦,现在又打伤我的小弟,今天我们真是新仇旧恨一起算了!”   韩文彬喝道:“赖皮蛇,你敢袭击军校的人,你这是公然造反!”   “造反又如何?过了今天晚上,广州城是谁的天下还不一定!”赖哥狞笑道:“兄弟们给我动手!”   身后众人闻言一拥而上,举起木棍砍刀攻击了过来,萧瑜等人只能匆忙应对。   纵使这几个人都会功夫,可惜对方人多势众,双拳难敌四手,眼看落了下乘。   汪云飞一脚踹飞了一个拿砍刀砍向陈胜男的混混,趁机对她道:“胜男,我掩护,你借机先跑,去最近的警备处求助!”   陈胜男有心留下,但也知道这不是讲义气的时候,当即咬牙点头:“好!”   张邵敏模样漂亮,粗布荆钗难掩姿色,一上来就被几个混混盯上了。他们对她动手动脚,张邵敏竭力反抗,一个想轻薄她的混混被她扬手狠狠抽了一个耳光,   “滚开——”   混混大怒:“臭娘们你找死!”   说着就用手中木棍狠狠向她砸去——   “小心!”   萧瑜及时扑倒了张邵敏躲过了这一下,混混接着又打,萧瑜抬手一挡,剧烈的疼痛从右臂传来。   她眼前一黑,差点昏倒,一声闷哼在嘴里被死死吞了下来。   “萧瑜!”   闫国民及时赶到,击退了几个围攻她们两个的混混,和张邵敏一同把萧瑜扶了起来。   “没事儿吧?”   萧瑜脸色惨白:“没事。”   她心里气大于疼,谁想到今天被这一群地痞流氓算计了。   按理说擒贼先擒王,可那赖哥鸡贼得很,一开始动手就躲到了最后面去,让人根本抓不着,可恨萧瑜今日没带枪出来。这处死胡同实在对他们不利,四周石墙甚高,一人之力爬不上去,而身后是两扇紧闭的大门,看起来是个废弃已久的仓库......   萧瑜稍一思索便道:“砸锁,进仓库!”   管他里面是什么,总比困在此处强。   闫国民稍一犹豫,张邵敏却是立刻照她说的做了起来。   那仓库经久不用,门锁老旧,拿石头砸了几下就砸开了,三人急忙闪身而入。   赖哥一看他们进了仓库,顿时一惊:“你们干什么?都给我追,别让他们进去!”   汪云飞和韩文彬也吓了一跳,却不得不紧跟着他们也进闪了进去。   仓库里一片漆黑,只有高处开了几个小小的换气扇,隐约透出微光,萧瑜等人习惯了夜间出操训练,稍作调整就适应了黯淡的光线,这才看清,仓库内乱七八糟的堆满了木箱子,都是货物。   身后赖哥等人也追了进来,几人互打了个眼色,立马四散开躲了起来。   “人呢?都跑哪里去了?”   “赖哥,人不见了?”   赖哥咬牙切齿道:“我就不信还能钻到地底下去,你们两个守着门,其他人给我找!”   作者有话要说:  革命从军记版《罗密欧和朱丽叶》,名为《罗狗娃与朱招娣》,背景从中世纪的欧洲搬到了远东中国的小山村里,故事讲述了一个村子里最大的两家地主老罗家和老朱家,因祖上放牛草地争执产生积怨,长工经常彼此互殴。罗家英俊的少爷罗狗娃阴差阳错和朱家貌美如花的朱招娣小姐一见钟情,却遭到彼此家族的重重阻挠。几番波折之下,罗少爷失手杀死了朱小姐为祸乡里的恶霸堂哥后,两人离家出走,南下广州,一同报考了陆军军校,从此投身革命浪潮。   男主罗狗娃:闫国民   女主朱招娣:萧瑜   剧本:汪云飞   服装:闫国民   特别鸣谢陈胜男同学贡献的假发一顶   其他内容待续...... 第53章   这仓库占地不小, 货物又堆得杂乱不堪,一时间两伙人在里面玩起了捉迷藏, 对此, 这群乱无章法的混子,就完全不是学过战术隐蔽的军校生对手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赖哥站在大门口,骂骂咧咧的声音不绝于耳,而萧瑜他们也在想着对策。   “你还撑得住吗?”   一个巨大的木箱子后, 汪云飞悄声问萧瑜。   萧瑜摇摇头,低声道:“看样子着仓库是赖哥他们的,他们很紧张,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你能看出来吗?”   汪云飞细细查看了一下身边的箱子, 用手指抹了一下边角, 放在鼻下嗅了嗅, 沉声道:“是煤油。”   萧瑜笑了笑:“这个赖哥外强中干,实则怕死得很。”   两人对视一眼,相互/点了点头。   “他娘的, 赶紧把人给我找出来!仔细别磕了碰了我的货!”   赖哥正在跺脚指挥的时候,仓库西北角突然传来一个尖锐的女声喊道:   “赖皮蛇, 你还是改名叫赖皮虫吧, 背后阴人,你要不要脸?!”   赖哥气得浑身发抖:“给我抓住那个娘们!”   手下们领命冲声音那边围堵了过去。   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的时候,闫国民和韩文彬悄无声息的出现, 解决掉了赖哥身后看门的两个混子。   而汪云飞看准时机,一把扑倒了赖哥。   “幸好寝室的油灯坏了。”萧瑜似笑非笑的走了出来,手中拿着打火镰,漫不经心的一开一合,就要捱到身边的木箱子上。   “你们要干什么?”赖哥一声尖叫,“住手,别打火,你他娘的快住手!”   “叫你的人都放下武器出来吧。”汪云飞冷声道:“赖皮蛇,你也不想今日我们都同归于尽吧?”   .   杨志诚和华永泰得到消息匆匆赶过来的时候,局面已经基本被控制住了。   陈胜男已经先一步带着城中的工团军赶到,所有混混都被抓住,木棍砍刀扔了一地,赖哥垂头丧气蹲在地上,汪云飞等人站在一边,各有不同程度挂彩。   “胡闹!”杨志诚看见此情此景,气不打一处来,呵斥道:“门禁不归,私自械斗,你们自己数了数校规违反了几条?”   汪云飞解释道:“杨教官,我们是事出有因......”   “你不用解释,我已经全部都知道了,乱管闲事,引火烧身,还中了埋伏,这要是战场上,你们早就死一百次了!”   华永泰劝道:“学生们不过是仗义出手,何错之有?惩罚的事容后再说,先让他们回去处理伤口吧。”   “华教官你不要一味的偏袒他们,我杨志诚说了,他们今天回去统统要关禁闭!”   他看了一眼被陈胜男和张邵敏扶着,脸色惨白直冒冷汗的萧瑜,没好气的补充一句:“伤重的赶紧回去看医生!”   华永泰也看见了萧瑜的模样,不禁眉头皱起,大步上前:   “怎么了?”   张邵敏的声音带着哭腔:“华教官你快看看,萧瑜的手是不是骨折了?”   华永泰小心翼翼的摸上萧瑜的伤处,沉声道:“骨裂了,要立刻回去治疗!”   “华教官!”萧瑜用完好的那只手抓住了他,冷眼瞥了一眼那边还在训人的杨志诚,低声道:   “事有蹊跷,这仓库废弃很久,里面却堆满了新的煤油,赖哥他们口口声声说过了今天会有大动作,明天城里有游/行集会,恐怕他们要生事端。”   华永泰面沉如水:“我马上通知他们去查,你不要说话了,保存体力,我们回学校!”   萧瑜虚弱的点了点头。   她最后的记忆就是华永泰将她拦腰抱起,张邵敏在一边扶着她的伤臂,他们匆匆往回赶。   而后她便失去了意识。   ......   虽然萧瑜从小被当男孩子养,但好歹也是养尊处优长大,没吃过多少苦头,记忆里最严重的伤病还是幼时被霍锦宁传染出天花那次。   故而这次骨裂将她好生折磨,半昏半醒间,她如同梦魇般,汗流不止,说着胡话,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疼还是别的。   可是迷迷糊糊中,总有一双温柔的手,替她擦去额头冷汗,喂她喝汤吃药,把她疼惜的抱在怀里,柔声道:   “孩子,苦了你了......”   这个怀抱太温柔,太温暖了。   就像是许多许多年前的沈月娘,就像是许多许多年前,她幻想过母亲的模样。   “娘......”   话一出口,萧瑜猛然惊醒。   她发现自己躺在军校医患室的床上,受伤的右臂已经被夹板固定住了。   而床边真有一个照顾着自己的年轻夫人,她与康雅惠面容相似,却又是更加温婉柔和,眉目弯弯的笑着,分外和蔼可亲。   “孩子,认不认识我?”   “你是......晴姨?”   康雅晴温和笑道:“是我,我是你的晴姨。”   康家三女,名震天下,大姐康雅惠,小妹康雅聆,二姐就是眼前的康雅晴了。   不同于大姐小妹的各有私心,二姐一心和父亲追随中山先生的革命事业,曾担任中山先生的随行秘书,而今是中央党部的妇女部主任,主持妇女解放工作。而同时,她也自广州军校建立之初,就一直尽心学生工作,关心学生生活,军校所有学生都称之为“慈母”。   “难道...是晴姨你嘱咐华教官照顾我?”   康雅晴含笑点头:“一听说我的外甥女来到了广州,我真是又喜又愁,喜的是你这样有革命觉悟,愁的是军校生活实在艰难,怕你吃不了这个苦,于是忍不住暗地里嘱咐永泰对你照拂一二,你不会生晴姨的气吧?”   “怎么会?”萧瑜有些赧然,轻声道:“谢谢你,晴姨。”   “不用这样客气,你们都是我们的孩子。”康雅晴温和的摸了摸她的头:“手臂还疼吗?”   萧瑜摇头:“我昏迷多久了?”   “一天两夜。”康雅晴叹了口气:“这样疼的伤你连哼都不哼一声,这么个倔脾气,和大姐一模一样。”   萧瑜脸色微变,岔开话题道:“其他人呢?煤油的事查了没有?”   “我正要说此事。”康雅晴正容道:“这一次险之又险,你们可谓是歪打正着。”   年初为平叛乱粤军,广州革命政府誓师东征,大获全胜。但仍有小股叛军残部占领了潮州、汕头等地,企图向广州进攻。他们买通了城内赖哥等一众地痞无赖,计划在武昌起义周年游/行集会时,焚毁西关商铺,袭击游/行队伍,造成城内混乱,趁机一举攻城。   幸之又幸,赖哥因为私人恩怨和萧瑜他们起了冲突,导致计划提前败露,功亏一篑。   萧瑜听此也不禁跟着后怕,那仓库里的煤油少说有两三百箱,若西关商业区一旦起火,后果不堪设想。   “那其他人呢?”萧瑜笑道:“这回我们可算是能将功抵过了吧?”   “杨教官说,功是功,过是过,不能相提并论,下令将他们关禁闭三天。”   “我呢?”   “因你伤筋动骨不易移动,暂且免罚。”   康雅晴见萧瑜脸色难看,不禁摇头失笑:“门禁令是校长亲自颁布的,赏罚分明,没有例外,你就别闹小孩子脾气了。这几日你好好休息,晴姨明天再来看你。”   康雅惠走了以后,萧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眼见窗外月上中天,夜深人静,思索片刻,她霍然起身,轻手轻脚的出了门。   .   长洲军校的禁闭室,是原先海防炮台废弃的碉堡所改造而成,石墙石壁,一个个小房子,连成一片。   军校令行禁止,纪律森严,不仅出入有门禁,作息有规矩,连关禁闭都有条例。在禁闭室中禁止饮食,禁止喧哗,实在百无赖聊。   广州秋老虎着实厉害,十月天里夜晚也闷热得很,陈胜男热得受不住,起身走来走去,无意间发现了墙上不起眼的地方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洞。   她猫下身透过小洞一看,正好能看见隔壁室内的情形。   她心中一喜,低声喊道:“汪云飞!汪云飞我在这!”   隔壁室内,正借着月光低头看书的汪云飞一愣,顺声寻去,也看见了墙上的那个小洞,不禁笑道:   “这也被你找见了?”   陈胜男不好意思嘿嘿一笑,问道:“云飞,你怎么还拿着一本书?禁闭室里不是除衣物外,不准带其他物品吗?”   “看来你没有仔细研读条例,那上面说手纸若干及各种勤务书籍准许携带一本。”汪云飞笑着冲她晃了晃手里的书:“我看的是《The Communist Manifesto》,这可是学校政治课的教材。”   “云飞你真厉害!”   “诶呦,别见缝插针的夸人家云飞了,我听着都肉麻!”   陈胜男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回头细看,在自己室内另一面墙上也发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小洞,洞那边的禁闭室正是张邵敏。   夜深人静,禁闭室又空旷,这边的声音很容易就传了过去。陈胜男羞得脸色涨红,一跺脚:   “你你你,你瞎说,你等我出去一定叫你好看!”   “大家还是先出来再说吧,这鬼地方,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虽然看不见表情,但陈胜男可以想象到,张邵敏此时肯定像以往一样优雅的翻了个白眼。   可这一回陈胜男也不打算反驳她了,因为在这里又热又闷还有蚊子,她也待不下去了。   汪云飞听见这边也有声音,便道:“看来墙上的洞是原先的射击孔,有的有,有的没有,我这面墙就没有。”   陈胜男不禁问:“你旁边那间是谁?”   “那间没人,国民和文彬关在另一边。”汪云飞不禁笑了起来:“看来这回他们不会无聊了。”   陈胜男会意,乐道:“他们可以趁此机会大辩三百回合,我们终于耳根清净了。”   话音刚落,寂静的夜里突然传来一阵咕噜噜的声响,陈胜男立刻捂住肚子,讪讪道:   “我,我饿了,还有两天一夜才能出去,到时候我恐怕已经饿死了。唉,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饿肚子。”   汪云飞安慰她:“吃苦耐劳乃是军人本色,学校下令禁闭室中断绝饮食,也是为了磨炼我们意志。”   一个声音从禁闭室外幽幽响起:“你确定这不是因为伙食费短缺,为了节省一点饭菜吗?”   陈胜男一愣,急忙趴到石窗上,惊喜道:“萧瑜,你怎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康家二小姐,一心和父亲追随中山先生的革命事业,曾担任中山先生的随行秘书,后不顾家中反对嫁与孙中山为妻,孙去世后,继承其遗志,为革命事业奋斗终生。她是谁你们懂的。   2.《The Communist Manifesto》,GCD宣言,当时黄埔的政治教材之一,黄埔的思想教育政治宣传工作是由我党负责的 第54章   银色皎月下, 萧瑜一手被绷带吊在脖子上,一手拎着个竹篮, 慢悠悠的走过来, 笑道:   “有难同当呗,本来就是我们一同犯的事。”   “萧瑜, 你的手怎么样了?”张邵敏愧疚道:“要不是为了救我,也不会搞成这样,都是我不好......”   “别自作多情了, 我就是条件反射一挡,跟你本人没关系,我到现在还后悔着呢。”   张邵敏顿时气急:“滚滚滚,赶紧滚!”   “别介呀,我滚了你们吃什么去?”萧瑜掂了掂手里的竹篮似笑非笑。   “萧瑜, 你拿的什么?”陈胜男口水控制不住的流了出来:“我闻到香味了!是不是牛肉?天哪, 我有一百年没有吃肉了!”   “鼻子灵得跟狗似的。”萧瑜失笑, 一边单手费力的把篮子里的吃食拿出来,从小窗递给众人,一边道:“白面馒头和酱牛肉, 知道你们一天没吃饭了。”   汪云飞接过油纸包担忧道:“萧瑜,外面不是有站岗的哨兵?你这样恐怕会再次挨罚。”   “别担心, 哨兵一个都没在, 可能在交接岗,我一会儿就走。”   那厢陈胜男和张邵敏听罢立刻狼吞虎咽的吃上了:   “趁哨兵没回来,快点!”   “对, 能吃几口是几口。”   萧瑜和汪云飞闻言相顾失笑,无奈摇了摇头。   陈胜男个子小,力气大,饭量也大,平素经常吃不饱饭,今天大抵是真的饿狠了,拳头大的馒头三口两口就吞下去,生生将自己噎住了。   “水,有没有水......”她挣扎道。   萧瑜微愣:“这个我还真忘了。”   陈胜男只得大力锤着胸口,终于把食物咽了下去,一旁张邵敏听声音就觉得感同身受,擦了擦自己额头憋出的汗,叹息道:“往常这时候,家中一定备下冰镇的瓜果葡萄,冰冰凉凉,从前我瞧不上眼,现下要是能吃上一口就好了。”   “张邵敏同学这是未卜先知啊,不过旁的没有,只有一只井水里捞出来的甜瓜,不知道可不可以凑合?”   几人闻声望去,不禁立刻丢了手中吃食,立正行礼:“华教官!”   来人正是华永泰,他又好气又好笑的看向萧瑜:“医生不是嘱咐你卧床静养吗?”   萧瑜笑道:“夜半睡不着觉,起床散散步,正好路过禁闭室,还遇见了华教官,莫非华教官也睡不着?”   华永泰尴尬的轻咳了一声:“我本是怕他们夜半饥饿难耐,却不想有人先来一步了。”   陈胜男眼巴眼望看着华永泰手里提着的西瓜,欣喜道:“华教官,来得早不及来得巧,我们现在正缺这个!”   华永泰淡笑:“本来就是给你们的。”   几人一阵欢呼,七手八脚分食了这只西瓜,闷热的夜里,西瓜下肚,说不出的凉爽甘甜。   汪云飞不禁问道:“华教官,你怎么会来看我们?赖皮蛇他们的事已经全部解决了吗?”   华教官颔首:“解决了,人都抓起来了,如今革命政府蓄势待发,正在筹备第二次东征,全面剿灭叛军残部。”   张邵敏不忿道:“说起来我们也算大功一件,不嘉奖也就罢了,还要被罚在这里关禁闭!”   “令行禁止,这是军校的纪律,你们确实违反了规定。”华永泰笑了笑:“不过凡事也有例外,你们以为外边的岗哨去了哪里?还能让你们如此安逸的在禁闭室里大吃大喝?大家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张邵敏一愣,不禁讪讪:“原来如此。”   陈胜男不禁感慨道:“之前在这里饿着肚子,我为了忍耐,不禁把自己想象成之前被反动军阀关押起来的华教官,绝食抗议,斗争到底,这才能捱到现在。”   多年以前,华永泰曾在天津领导学生运动,确实曾下狱一遭。   华永泰一愣,旋即失笑:“这样倒也是个办法。”   萧瑜打趣:“人家华教官当年在狱中绝食,却还能在墙上题诗明志,你饿了一天一夜,可有什么心得感悟?”   陈胜男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肚子里那点墨水哪里够....对了,云飞!云飞一定有感悟,他还拿书过来看呢!”   见众人目光都转向他,汪云飞无奈的笑笑:“作诗我不太在行,但在看着这本《宣言》,我确实感慨良多。”   华永泰问道:“云飞有什么感慨?”   汪云飞轻叹了一口气,“我想起了魏教官在课上教我们的那首《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汪云飞轻声道:“我们立志建立的新中国,是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社会,是真正的自由、平等、幸福的社会。”   而达到这一切,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这一夜,有多少蒙昧的种子,就这样在心里埋下,直到有一天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枝繁叶茂,勃勃生机。   禁闭室的另一边,韩文彬趴在石窗边望眼欲穿,不住的招呼着旁边的闫国民:   “诶,你闻没闻到,是饭香味!他们居然在吃饭?天啊,哪里来的饭菜,我快饿死了!诶诶诶,怎么还唱上歌了?有没有人能管管我们了?闫国民你说他们是不是太过分了?喂!姓闫的,你说话啊!别只让我一个人呆在这里,之前全是我错了还不成嘛,求求你跟我说句话呀!”   .......   禁闭结束以后,众人又恢复了正常生活,投入到了紧张的课业和训练中。   广州军校先天优势,能够接触到全国最前线的学识思潮,平日里常有社会各界精英被请到校内大花厅讲堂演讲。今日的内容是国民财政,请到的先生乃是新上任的中央银行行长,亦是康家的二公子,萧瑜的舅舅,康博文。   演讲过后,师生陆续散场,萧瑜稍一犹豫,还是上前打了招呼;   “舅舅。”   康博文相貌斯文,为人和善,两人之前在上海见过面,彼此印象不错。而且康博文与霍家有旧,更是与霍锦宁关系很好。   康博文见萧瑜一身军装,英姿勃发,满意的点了点头:“一入军校,就没有小姐少爷,只有战士了,如今我这外甥女可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舅舅见笑了,我不过就是马马虎虎装个样子,比起真正的军人还差得远。”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嘛。”康博文笑眯眯道。   舅甥两人慢悠悠向校门口走去,期间聊些不疼不痒的闲话家常。到了校门口,萧瑜待要作别,康博文好整以暇的问道:“你就没什么人想问的?”   萧瑜微愣,一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见康博文无奈摇头:   “有人还担心你在这里吃苦受累,没想到你却乐不思蜀,我可是有些同情他了。”   他笑着指向门外:“你瞧谁来看你了。”   萧瑜顺势看过去,只见门外停着一辆黑色福特汽车,车门打开,一个身着浅色格纹西服的男人走了下来。   这样衣冠楚楚文质彬彬的翩翩公子,能够千里迢迢出现在这里的,再也没有第二个人。   霍锦宁也看见了她,两人都没急着走近,只是遥遥相望,莞尔一笑。   “我还以为你辛苦这么久,会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一品海鲜酒楼的包厢里,偌大个红木餐桌只坐了两个人,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倒是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萧瑜兴致缺缺,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刚才在学校吃过了。”   军校伙食不敢恭维,清汤寡水,粗茶淡饭,却还不管饱。但她骨伤未愈,不能吃发物,这一点不能叫霍锦宁知道。   “等一下打包让我带回去吧,难得改善伙食。”   最近军校经费实在短缺,华永泰告诉她们上周饭堂得以开伙,是魏若英教官把首饰当了,这才有钱买的米菜。荤腥就不用想了,陈胜男这几晚做梦都是红烧蹄髈,差点把军帽吞了。   “打包可以另带。”霍锦宁忍不住给她夹菜:“难得出来一趟,吃多一点,怕你营养不够,跟不上训练。”   萧瑜不是没上过学,可是国内也好国外也好,都是在霍锦宁眼皮底下,如今独身一人跑到穷山恶水念这军校,吃苦受累显而易见,霍锦宁莫名就生了些担忧的情绪。   “你放心,扛不住了,我会开口。”   霍锦宁并不放心,他深知她的性子,既然自己选了这条路,那么打落牙齿吞进肚子里,她也不会张这个口。   他不动声色端详了她一番,轻笑道:   “瘦了,晒黑了,但人也精神不少。”   萧瑜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脸,“有吗?”   霍锦宁含笑点头。   可能她自己不觉得,但他与她朝夕相处,她的一举一动一丝一毫的变化,他再清楚不过。   这身宽大军装衬得她瘦削高挑,走路带风,坐下来时不自觉的昂首挺胸,端正不倚,双手放在膝盖之上,军人风姿尽显。   少了原先颓靡风流气,倒是显得英姿飒爽,朝气蓬勃,像是她这个年岁的青年人本该有的向上姿态。   也许在长洲军校这个充满热血斗志,青春少年的地方,即便再过置身事外,也终究会耳闻目染。况且本就不是麻木无知的愚人,虽无革命之心,却从来不缺救国之志。   “也许吧。”萧瑜无所谓的笑了笑,并没有反驳,“最近家中如何?”   他们两个并没有形式上的“家”,而霍家的事她不感兴趣,那么问的就只能是康家的事了。   “岳父留京处理中山先生后事,应邀担任了中俄会议督办公署坐办,岳母随行。”   “聆姨呢?”   “聆姨最近与奉系的张少帅走的很近,岳母极力反对。”   萧瑜摇头失笑:“她多虑了,聆姨是不会嫁给少帅的。”   康家三姐妹,大姐爱钱,野心勃勃,二姐爱国,忧国忧民,而三妹爱权,心高气傲。   “她想嫁的,是中国的林肯。”   中山先生病逝后,可能接替他的人,无外乎是廖、汪、胡、许,和校长。   自廖党代表八月份遇刺之后,胡许二人相继牵连其中,五去其三。汪圣人颇得人心,但校长手中掌握的是军校三千弟子,狼虎相争,结局尚不好说。   而谁若是能做了康家的女婿,钱名势,就都有了。   “本以为北洋派系斗争风云际会,没想到广州也是波云诡谲,一团乱麻。”   不仅党内纷争,党外还有苏俄和第三国际的掺合。   萧瑜心中索然。   “左右不必我们来站队。”霍锦宁一笑,“我是个商人,只信生意,不信主义。”   “可巧,我也是。”   她拿起茶杯,慢悠悠抿了一口凉茶,打趣道:“我听闻近日里坊间流传着‘民间公子’的排名,什么虎父犬子,吃喝嫖赌的人物都榜上有名,却独独缺了你霍二少,不知是不是你这一身铜臭叫人望而却步啊?”   霍锦宁也不动怒,只笑的轻描淡写。   “那真是扫兴的很。”   他又哪里是计较这样虚名的人?   可生于锦绣堆中,不耽于声色犬马,门客三千,国士无双,除他以外,又有何人?   是非功过,后人评说。   作者有话要说:  1.当时黄埔军校的大花厅里,彭湃讲广东海丰农民运动,邓中夏讲省港大罢工,孙科讲肃清吏治问题,还有鲁迅,甚至毛爷爷等人都在这里发表过演讲,阵容空前绝后。   2.民国四公子,有很多版本,流传比较广的是:张学良,袁世凯之子袁克文,孙中山之子孙科,加郡王衔恭勤贝勒载治之子溥侗。   吃喝嫖赌那位就是某少帅。 第55章   血花剧社的话剧表演, 排练几经周折,到底还是在联欢晚会上演了。剧社在校内影响很大, 演出座无虚席, 这次也不例外,客观来说, 汪云飞编排的剧本跌宕起伏,情节扣人心弦,在晚会中大受欢迎。   只是表演途中生出了一段插曲, 舞台上甲君扮演一个地主正在剥削长工时,台下忽然一阵骚动,乙君和几名同学冲了出来,制止了表演,乙君家中正是地主豪绅, 认为台上表演不实, 有意丑化。双方争论不休, 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最后导致联欢晚会草草收场。   甲君乃是青年联合会成员, 乙君是孙文学会成员,究其本源, 竟然又是阶级不同, 信仰不同。   这一次的冲突是解决掉了,可以后再发生该如何?萧瑜对军校的未来不禁隐隐担心起来。   过年期间军校停课三天,只停课不放假, 甚至除夕夜里还安排了城内巡逻任务。   萧瑜正巧被排上,而和她两人一组共同巡逻的人是华永泰。   广州城的冬夜并不寒冷,只是不曾飘雪的冬天让萧瑜有些不习惯。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的除夕夜,就这样走在午夜空荡的街头,难免心生孤寂,好在身边还有个同伴。   “今晚本来不该华教官巡街的吧?”   华永泰被点破也不否认,笑了笑:“能让学生安稳过个除夕夜便好。”   萧瑜玩笑道,“我可知道这几天的巡逻排班都是华教官手笔,让我大年夜在街头闻着百家饭吹着西北风,怎么也要让华教官请一顿宵夜才成。”   “当然可以,不过今晚店家早早打烊,许是没什么宵夜摊子了。”华永泰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什么,笑道:   “不对,也有个例外,你跟我来吧。”   街上门户紧闭空无一人,萧瑜本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华永泰真的带着她在小巷子里七拐八拐,敲开了一户小面馆的门。   一个体态壮硕,头发花白的老大爷披着外衣,从里面打开了门。   看见华永泰后,他毫不惊讶,反而爽朗笑道:   “我就知道你小子会来看老头子,特意给你留的门!”   他看向萧瑜,笑得更开心了,“还是带了小媳妇儿一起来的?”   华永泰有些尴尬,轻咳一声,解释道:“这是我的学生,我们今夜例行巡逻,顺道来看看您。萧瑜,这位是秦关前辈,于我幼时教过我拳脚功夫。”   萧瑜有些惊讶,“秦关前辈?可是南武林咏春泰斗秦关师父?”   秦关摆了摆手,不在意道:“什么泰斗不泰斗,糟老头子一个。快进来暖和暖和,我给你们煮两碗竹升面。”   老前辈一点也没有前辈高人的架子,趿拉了老布鞋就去了后厨煮面。   小面馆门面很小,屋里只摆得下两张方桌,七八条长椅。萧瑜随着华永泰在桌边坐下,犹自不可置信的向青布门帘后的厨房望去。   “他当真是秦关师父?为何在此开面馆?”她压低声音问,而后又犹豫道:“仇家追杀,大隐于市?难道这表面是个面馆,实际上是个卧虎藏龙的武馆?”   华永泰被她的猜测逗笑了:“师父只是金盆洗手了,他早年好勇斗狠,与人交手伤了筋骨,不能再动武。秦师父半生醉心武艺,无妻无子,早年在面馆当过学徒,如今索性干回老本行,这几年脾气和蔼了不少。”   萧瑜不禁唏嘘,复又想起什么:“你莫不是因此与廖三哥相识的?”   这位秦关师父早年北上传艺,留居京城数年,廖季生的功夫正是拜此人所学,故而萧瑜才知晓他的大名。   华永泰笑道:“我与季生年少之时确实有一段师兄弟的缘分,时间不长。后来归国之后在北京重逢,一见如故,这才成了莫逆之交。”   这半年在军校中接触下来,华永泰能力卓绝,文采斐然,更重要的是他君子风度,人品端正,包括汪云飞在内许多学生都对他极为敬重,昔日廖季生对他赞不绝口,也不是没有道理。   “对了,之前你说想找失散的妹妹,不知有没有结果了?”萧瑜迟疑:“况且,肃亲王府的家眷如今不是都在…”   都在日本吗?   华永泰苦笑:“我想找的是我最小的妹妹显珍,她与我一母同胞,辛亥那年她才两岁。父亲一意孤行去旅顺投靠日本人,母亲深感此行命途多舛,怕显珍也被送给日本人抚养,便把她托付给了奶娘,带离了京城,从此失去音讯。彼时我还在日本读书,并不知道她到底被带到了哪里。上次在北京,托季生的人千方百计找到了曾经王府的老仆,老仆只回忆起那奶娘姓方,是苏州人士,除此之外就再无线索了。”   萧瑜安慰他:“有志者事竟成,你们总有一天会兄妹团圆的。”   华永泰叹了口气,怅然道:“我心中有数。”   时隔多年,人海茫茫,寻找一个人何其困难。况且这世道兵荒马乱,一个妇人孤身带着一个婴孩,要活下来又何其不易。   沉默片刻,华永泰轻声笑了笑:   “其实,你小的时候,我曾见过你。”   萧瑜一愣,“是吗?”   当年他是王府公子,她是萧家小姐,若说有擦肩而过之际也不无可能。   “你可记得你四五岁的时候,也跟秦师父学过几天拳脚?”   萧瑜绞尽脑汁的回忆:“好像确有此事,但我记不清了。”   “但我记得你,你那时还很小,梳着垂挂髻,抱着西洋娃娃,缠着秦师父要跟季生一起学武。秦师父不肯教,说你两天半新鲜,扎马步连一个时辰也捱不住,可你不服气,偏偏扎了两个半时辰,最后膝盖僵的动弹不了,哭着被霍家的少爷抱走了。”   童年六岁以前的过往,萧瑜只觉得恍如隔世,此时毫无预兆的从华永泰的口中听到自己幼时之事,她惊讶异常,又不免有些尴尬。   “那都是很小时候的事了......”   “是啊,当年喜欢哭鼻子的小丫头一转眼就长大了。”华永泰有些感慨:“季生把你介绍给我认识的时候,我真是很意外。当初我还以为你吃不了训练的苦,后来发现我错了,你比我想象得更坚强。也许你骨子里便有一种叛逆反抗的情绪,即使你自己从未察觉。”   “华教官过誉了,我其实性子散漫,许多时候,不过是逞一时之气而已。”   “真正逞一时之气的人,是不会意识到这点的。清醒是件好事,但没有人能永远独善其身。”   萧瑜抬眸,火光跳动中,她望进了那人明亮的双眸中,是那样孜孜不倦的照亮着别人,如灯塔星辰。而那份炽热却只叫她退避三舍,却之不恭。   她沉默了片刻,慢悠悠道:“华教官也是经常如此对其他学生这样体察入微、对症下药?”   从魏若英的政治教育课,到华永泰的悉心教导,这群人做思想工作确实很有一套。陈胜男已由汪云飞做介绍人加入了他们的组织,也许不乏私情作祟,但她那颗炙热的革命之心终究是为了全新的主义而跳动了。   华永泰略微皱眉,解释道:“不,我们确实一直在观察你,也有意发展你,但是我对你的这些关照,并不都是出于组织目的......”   “我知道,有人托付华教官嘛。”   萧瑜打断了他的话,轻轻一笑,“除了廖三哥,晴姨,还有霍锦宁对不对?”   两人静默对视,有什么破茧而出的涌动,终是缓缓的沉了下去。   “这个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实用主义者,一种是理想主义者。”萧瑜淡淡道:“华教官,你是后者。”   “你呢?”   “我是理想的实用主义者。”   而霍锦宁,却是实用的理想主义者。   道不同,不相为谋。   萧瑜慢条斯理道:“华教官,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家中什么身份。有些事,是早就注定好了的。”   秦关师父适时端上了两碗热腾腾的竹升面,萧瑜起身道谢接过,顺道将华永泰的那碗也为他端好,笑道:   “今晚不谈主义和立场,我们安心吃面如何?”   华永泰沉默半晌,终是微微一笑,也拿起筷子,   “好。” 第56章   秦关坐在桌边, 掏出旱烟杆吧嗒吧嗒的抽起来,就像个寻常的面馆小老板一样, 丝毫看不出曾经叱咤风云的模样。   他和华永泰有一搭没一搭的闲唠家常, 期间少不了关心他的终身大事,眼神一个劲儿的往萧瑜身上瞟。   “我听说你们现在啊, 都吵着什么新思想,师生之间都没那样大的讲究,你现在不是在教女学员, 就没个钟意的?”   华永泰无奈道:“军校纪律严明,我身为教官更要以身作则,与学员之间绝无可能。况且革命方兴未艾,个人感情要放在后面。”   “成家立业,都是先成家后立业的, 萧瑜姑娘你说是不是?”   萧瑜点头:“正是, 所以我就是成家之后, 才到广州的。”   “你成亲了?我还以为军校的女娃娃都没嫁人呢。”秦关愕然,随即不放弃的追问:“那可是有模样不错,还没嫁人的?”   “学员嘛, 我就不清楚了。”萧瑜施施然道:“可是女教官倒是有一位,好似还对华教官很有意思。”   如今军校内的女教官满打满算只有一位, 华永泰皱了皱眉:“别传这些谣言, 我和小英只是同僚之谊。”   “也没说你不是啊,但我说得是真是假你心里不清楚?”萧瑜趁机调侃他。   每天三顿给他打饭怕他废寝忘食,时常借故帮他洗洗涮涮缝衣服, 雷厉风行的巾帼教官只有和他说话时才会露出小女儿的娇羞,魏若英对华永泰的心思,估计女子队里人尽皆知。   “当真?”秦关师父来了兴致,“那永泰你对人家有没有意思啊?实在不行,师父出面去给你提亲!”   “师父!”   华永泰制止了秦关的胡说八道,可面对萧瑜揶揄的目光还是有些不自在,咳了几声道:   “家国危难,我心里只有革命,没有儿女私情,我相信小英和我是一样的。”   当啷——   众人谈话间,隔壁突兀的传来桌椅倒地之声,然后就是争执之声,内容听不清楚,依稀是一男一女,又骂又哭,吵吵闹闹。   秦关虎目一瞪,在桌边上狠狠敲了敲烟袋锅,骂道:   “日吵夜吵,大过年的也不让人消停。”   华永泰不禁问道:“怎么回事?”   “隔壁住了一对外乡来的夫妻,做小买卖的,男人经常在外鬼混,女人性子泼辣,三天两头的吵架。说是夫妻,我看一准是私奔的狗男女!”   秦关冷哼一声,卷起烟袋杆,塞回袖子,转身走进柜台里抱出来个破旧的收音机。   “你吵我也吵,不怕你们!”   说着扭开了旋钮,无线电滋滋啦啦的想起来,却听不真切。   “又犯毛病了。”   秦关驾轻就熟的抡起蒲扇一样的大掌拍在收音机上,看得萧瑜和华永泰一阵冷汗。   华永泰连忙起身制止:“让我来看看吧。”   他仔细的拨动了音量,又调转了频道,清晰的人声渐渐显露出来,却是一曲咿咿呀呀的戏曲。   “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萧瑜手里的筷子僵住了。   秦关一乐:“就是这个,我听邻里说上海大戏院陆老板包场,邀集南北名角,今晚无线电里就有转播。去不成上海,在家里听也是一样。”   此时正唱的是一出《苏三起解》,大年夜的听这一出不免少了喜庆,可那悲悲切切,凄凄凉凉的旦角真就唱出了苏三无尽的愁苦委屈,不知不觉间就渐渐盖过了隔壁的夫妻争吵。   华永泰侧耳听了片刻,笑道:   “这位旦角是谁?好像不是那几位出名的老板,我一时听不出来。”   秦关大大咧咧一摆手:“我哪里晓得,不过就是听个热闹。”   “许是位新成名的角儿也不一定。”   萧瑜一笑,轻声说道。   当初那随口哼的欢快小调,终究还是变回了原来悲悲切切的样子。   她不禁忆起了上个除夕,那是北京城里飘着雪的冬夜。   也许,她是有些怀念北方的雪了,她想。   ......   上海除夕的这一天,同样是没有雪的。   霍锦宁一去广州数月,直到今晚仍然没有回来。   小福园别墅里只留霍吉和阿绣两个人,孤孤单单,难免冷清。可是二人仍是认认真真将屋里院外都布置得喜气洋洋,在厨房里忙里忙外一整天,置办了一大桌年夜饭。   阿绣心里怀着万分之一的期待,也许少爷今晚会回来呢。可她心里却也清楚的很,即便霍锦宁回来上海也会去霍公馆,而不是回到这里。   霍吉从厨房里端出最后一盘菜放在桌子上,顺手摘了身上的围裙,对阿绣说:   “我出去一趟,你先吃吧。”   阿绣正在摆碗筷,闻言不禁一愣,抬头问:“霍吉大哥,你要去哪里?”   “江边。”   阿绣更纳罕了:“这么晚去江边做什么?可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不用。”霍吉顿了顿,又道:“也好,走吧。”   今晚的上海滩可是热闹极了,舞厅戏院彻夜笙歌,酒楼赌场通宵欢腾,更有青楼中人,各乘敞篷马车而出,浩浩荡荡,两旁挤满围观的人群,顽童以掼炮猛力投掷,噼啪之声,不绝于耳。自四马路而三马路,大新街而大马路,更东自外滩,西自跑马厅而归。   霍吉开着车,穿过喧哗的人群,沿着黄浦江沉默行驶着,夜色沉沉,灯红酒绿的城市轮廓渐渐湮灭在暗暗天幕中,阿绣几次想问,又都没开口。   她注意到后车座上放了一个牛皮纸包,小心翼翼的掀开一角,里面露出柔软的翠绿布料,和上面嫩黄色的精致绣花。   这件袄裙是她替霍吉选的。   之前她笃定了霍吉要送衣裙给心上人,隔三差五就要旁敲侧击一番。霍吉架不住她的好奇,终是让她帮忙选了一件衣服。   “她与你年纪差不离,但是性子较你活泼,是个不喜欢寂寞的。”   他只说完这一句话,就再没有其他了,连姑娘的个头身量也不提。   阿绣无奈,最后只帮忙挑了这件翠绿底色,绣着细碎黄花的袄裙。   “那姑娘穿上一定好看。”   霍吉对此并无意见,她再问,他也不提一个字,她到现在也不知道那姑娘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汽车终于在江边一处荒芜的浅滩边停下来。   霍吉开门下车,从后座上拿起那袋子衣服,向江边走去。阿绣连忙下车,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江边荒草丛生,霍吉寻了一处空旷些的地方站定,出神的望向面前暗流涌动的江水。   夜访吹过,冰凉彻骨,阿绣一时屏住了呼吸,她听见霍吉淡漠道:   “我不知道她葬在哪里,但她是在水里去的,百川入海,也许最后都归到了一处。”   来的路上阿绣早有预感,可亲耳听见霍吉说出口,心中忍不住一颤。   那是有情人对有情人感同身受的悲切。   那个性子活波,不喜欢寂寞的姑娘,原来已经不在了。   霍吉从纸袋里拿出那条袄裙,放在地上,他蹲下身,掏出一盒火柴,擦亮一根,缓缓点燃了它。   “她生前爱穿花裙子,可我没来得及买给她。”   阿绣忍不住轻声问:“她是如何去的?”   “被害的。”   “谁人害的?”   他不答,两人静默望着冉冉火光将那条美丽的旗袍无声吞噬,如同那曾经的花季生命。   霍吉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烟灰,面无表情道:   “害她的不是什么人,而是这吃人的旧社会。”   两人原路返回,又是相对沉默。   阿绣心里难受,本就不多的过年喜庆,更是消散殆尽。   今晚是她来到上海的第三个的除夕夜,前两年好歹还有丁伯一家人一同度过,而这一次却只有她和霍吉大哥两个人。   霍吉大哥是孤儿,唯一的亲人弟弟霍祥上个月成了亲,如今陪新媳妇回娘家去了。   而她...自幼背井离乡,奶娘死了,凤姑走了,她也早就没有任何亲人了。   可这世道兵荒马乱,朝不保夕,此时此刻能安稳活着,已是万幸了。   阿绣本来以为,这个除夕夜即将要这样平淡无奇的过去了。没想到汽车开进别墅院子,却发现家里另一辆车也停在了门口。   这辆车是司机平安来开,他们走的时候,它明明还好好的停在原地。如今这样子,就像是出门接了什么人又刚刚回来。   “难道是少爷回来了?”   阿绣又惊又喜,有些迫不及待的开门想要去进屋确认。   “阿绣。”   霍吉突然从身后叫住她。   阿绣回头,不明就里的看向他。   霍吉从车窗中探出头,清晰的看明白她眼中的璀璨神采,十六七的小姑娘心里怀揣着一个人的模样,羞涩心动,欲言又止,何时何地都是那样似曾相识。   有情人对有情人总是同病相怜的宽容。   “没什么,你进去吧,我去停车。”   .   霍锦宁亦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日夜兼程赶在除夕夜这晚回上海,并且直接回到小福园别墅,连一点去霍公馆的念头都没有。   心里总是有种略微焦躁的放不下。   放不下的是一个小姑娘,不忍心在这个仓皇流离的冷漠世道,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过这个年。   朝夕相对,越是相处,却越是沉沦。   等回到家中,却发现灯火通明,酒菜备好,屋内却空无一人,门房说霍吉开车带阿绣出去了。   他在客厅中来回走了几趟,忍不住拿起外衣走出门。   刚一开门却正好看见门外站着的阿绣,他不由心中一松。   两个人不约而同一起开口: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他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此时此刻,北风亦暖,寒夜犹长。   作者有话要说:  无线电里面唱《苏三起解》的是梁某人 第57章   三月初的第一个礼拜天, 阿绣迫于无奈之下参加了“求真”读书会的聚会。   只因礼拜五那天,她又被曹文冉老师叫去了教员室, 板着脸训斥了一番, 循循善诱让她多交朋友,开阔眼界, 指定她后天一定要去这个聚会。   她无可奈何,回去对霍锦宁复述,后者却也鼓励她:   “尝试一下, 总是好的,如果不喜欢,以后可以不再去。这样吧,如果你能去参加读书会,我就给你一个奖励, 好不好?”   呐, 他总是这样, 拿一些令人心动的许诺诱惑着她,可她也总是这样,不厌其烦的期待着他的惊喜。   聚会的地点设在了静安寺路的“真理”书店, 这个书店阿绣也去过一次,里面书架之间摆放着小巧的桌椅盆栽, 环境舒适, 可以边看书边喝茶,安安静静坐上一下午。   读书会的成员比阿绣想得要少很多,一共只有五个人, 三男两女。一个穿着黑色学生装,面容白净和气的少年起身主动和她握手:   “你就是方阿绣吧,欢迎你加入我们,我叫曹子有,是读书会的会长,你叫我子有就好。”   阿绣犹豫的问:“你姓曹?那你和曹老师......”   “他不就是曹文冉老师的儿子了。”另一个齐耳短发年纪稍长的女生笑容爽朗:“我叫徐白鹭,我们都听曹老师说过,你特别聪明好学,但是比较内向,你别紧张,我们只是随便交流读书感想而已,只当普通聊天就好。”   徐白鹭说着将剩下的人也一一介绍给阿绣,阿绣礼貌的和大家问好,有些忐忑的坐了下来。   曹子有笑道:“我们开始吧,今天只是每周的例行聚会,没有主题,恰巧又有新成员加入,大家就随意说说最近看的书吧。”   “我先来!”徐白鹭第一个开口说:“我最近读的是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昨晚熬夜刚刚读完,书中认为理论理性低于实践理性,科学知识应该让位给宗教信仰,我觉得非常适合当今的中国,接下来我打算继续看完剩下的两部。”   另一个男生赞同的点头,微笑道:“《实践理性批判》和《判断力批判》?我总觉得康德是思想史上的悲剧英雄,因为他在古典形而上学已将倒塌之际力图力挽狂澜。我正在读的书就是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你可以参考来看。”   “好了好了,怎么你们突然都看起西哲来了。”叫袁子君女生无奈笑道:“我在读鲁迅先生的《呐喊》,是短篇合集,我刚看到《明天》,是借患病的孩子比喻中国的明天,一如既往的引人深思。曹子有,你呢?”   曹子有腼腆的笑了笑:“最近有些忙,这个会长做的不称职,刚开始看马克思先生所著《工资价格和利润》,是一篇演说,人们说它精辟地说明了经济斗争和政治斗争的关系,剩下的恐怕要等我全篇看完才能说出结论。”   几人一次简单说完,而后不约而同的看向阿绣,曹子有微笑的鼓励道:“没关系,刚开始,慢慢来,随便说一下书名和内容就好。”   阿绣慢慢抬起头,对上几人好奇的目光,有些为难,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   “我,我在看若安奥斯顿的《艾玛》,读到三分之二,这是一部浪漫主义爱情小说......”   他们提起的著作都高深莫测,她听都听不懂,她读的书是通俗流行小说,或许他们会觉得她肤浅幼稚吧。   曹子有闻言微愣,低声念了几遍作者名字,问道:“是Jane Austen吗?我在《英吉利文学》中看过这个翻译,其实应该翻译成奥斯丁才比较恰当。”   旁边的男生好奇的问:“书中怎样介绍的?”   “书中说这位女作家视角狭隘,只执着于自己的小世界,一个图书馆里只要没有她的作品就是好图书馆......”曹子有说到一半,犹豫的看向阿绣,没敢再说下去。   几人面面相觑,沉默了几秒。   “肤浅!自大!幼稚!”徐白鹭一拍桌子,忿忿不平。   意料之中的评价来临,阿绣再次默默低下头,心里几不可查的叹了口气,以后也许她不会再来了吧......   “我说你呢!”徐白鹭瞪了一眼曹子有。   曹子有惊讶:“啊?”   “就是你!你们这些瞧不起女性作家的男人!奥斯丁怎么了?爱情小说怎么了?我也看过,她根本不是浪漫主义,而是彻底的现实主义,书里完全描绘了英吉利的中产阶级生活,她的文章布局艺术和心理幽默只有莎翁的《无故自扰》能够媲美!”   “对呀!我还爱看爱情小说呢。”袁子君也帮腔:“阿绣你别理他们,接着说,我找这本《艾玛》很久了,快告诉我结局如何了?”   曹子有目瞪口呆,哭笑不得的向阿绣赔礼道:“不好意思,我只是叙述书里的内容,我对女性作家和爱情小说没有偏见的,其实我也爱看《茶花女》......”   “不用不用。”   阿绣连忙摇头,她看着几人善意亲和的目光,还有徐白鹭等人鼓励的表情,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轻声道:   “嗯,我本来也想看这本的。”   .   初春的微风徐徐拂面,苏醒了沉睡了一冬的万物,送来了等待了一季的芬芳。   阿绣走出真理书店时,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愉悦。   司机平安的车一直在外面等着她,她小跑过去,迫不及待的想要快点回去,快一点把她的心情告诉霍锦宁。   然而一打开车门,却发现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此时正施施然坐在后座上,低头读着报纸,见她开门,便慢条斯理折起报纸,抬眸淡淡一笑。   不知从何时起,他看向她,脸上是笑的,眼中也是笑的,昔日那个笙溪镇初见时眼底淡漠疏离的温润公子,望向她时,终究是多了三分暖意。   “急什么?下一回过马路时可要仔细看车。”   “少爷!”   阿绣又惊又喜,几乎是一步跳上了车。   霍锦宁为她孩子气的举动无奈失笑:“很开心?”   “嗯。”阿绣用力点头,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里亮晶晶的。   尽管霍锦宁也会偶尔和她闲聊,寻问她读书进度,但他毕竟太忙,而她时常有许多疑问许多感慨,不好叨唠,身边又没有朋友,无处抒发,只能默默念在心里。   而今天她遇见了一群人,他们博览群书,学识渊博,也许他们与她的兴趣爱好并不相同,但他们丝毫不觉得她愚笨肤浅,愿意认真倾听她的观点,也愿意耐心为她解释深奥的此举,善意的接纳她,鼓励她。   少爷说的对,读书真是一件极好的事,能让人见得多,想得深,变成不一样的人。   “我现在觉得,勇敢尝试陌生的东西,也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她嘴角上扬,微微浅笑,软软的,甜甜的,让面前的人也忍不住心情好了起来。   霍锦宁抬手摸了摸她毛绒绒的小脑袋,   “阿绣做得很好。”   小姑娘心里是藏不住事的,至少瞒不过他。   自从霍冬英的事情过后,她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了隔阂。不敢再轻易与人相处,不敢再随便交朋友,宁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和书本文字打交道。   可这样不好,丰富学识固然重要,与人交流沟通也很重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她应该与同龄人多相处。   少年人受伤受挫从不可怕,她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挥霍,大把的机会可以重来,他是她最坚实的后盾。最重要的是如何在摔倒之后重新站起来,在受伤之后勇敢面对,而不是任其在看不见的地方腐烂发霉。   他可以给她良好优渥的生活让她可以光鲜体面,他可以向德英女中的教员示意让他们对她多加照顾,他可以事先调查好这个读书会里每一个人的家世背景,他也可以退掉安徽商会的应酬抽空陪她来参加这样一个无关痛痒的聚会。   这些她都不必知道。   他能为她铺平一切道路,但这条路,终归还是要她自己走。   阿绣赧然的低下头,忽然想起手里一直抱着的书,不禁递过来问道:   “少爷你看过这本吗?”   这是本线装木板刻书,墨绿色封面上手书:巴黎茶花女遗事,冷红生自署。   这是曹子有借她的,这位年纪不大的会长为人耿直热忱,一听说她有兴趣,就拉着她滔滔不绝讲了十几分钟,她只好哭笑不得的接受了他的推荐。   霍锦宁随手翻了几页:“这是林纾译本?”   “嗯,借我书的同学说林先生翻译得极好。”   “确实很好,但其实,这位林纾先生并不懂洋文。”   阿绣有些惊讶:“那他如何翻译?”   “译者口述,他自行记录,加之文笔润色。所以人们对他争议颇多,或认为译文不忠,或觉得妙笔生花,仁者见仁。”   霍锦宁沉吟少许,又接着说:“他翻译这本书时,恰逢与一风尘女子感情纠葛,一位色艺俱佳的苍霞洲歌妓对他有意,愿做他续弦,他也并非无情,可最后因种种原因还是错过,最后那女子郁郁而终,所以他翻译《茶花女》时难免倾注了个人感情。”   说完自己也不由好笑,当年在京城时,他们整日里厮混一起的公子少爷最爱听这些风流艳史,胭脂词话,哪对才子佳人,哪个风流骚客,统统如数家珍,他本来不屑一顾,可听得久了自然也熟悉了。   阿绣却听得很新奇,没想到里面还有这番曲折,她忍不住翻开封面,扉页上有句题诗:   不向情田种爱恨,画楼宁负美人恩。   “这句诗就是林纾先生对这段过往的回答?”   “这首诗叫《答谢蝶仙》,谢蝶仙就是那位歌妓的名字。”   原来如此,也许终究不是无情,只是有缘无分吧,阿绣有些惋惜的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阿绣:误入学霸的世界,瑟瑟发抖 第58章   霍锦宁对阿绣说:“我记得书房里有《茶花女》的英文原版, 你可以拿来对照着看,就能看出他译文中的情感偏向了, 很有趣。”   阿绣点点头, 把书小心翼翼的放进袋子里,“我知道的, 之前有见到,我把它放在十七号书架的第三格上。”   “记得这么仔细?看来我以后找书要先请教你了。”   阿绣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有记录成册,到时候你翻一翻就能找到了。”   小福园别墅离真理书店本不远, 可坐了这么久的车还没到,阿绣后知后觉的发现这并不是回去的路。   她奇怪的问:“我们去哪里?”   霍锦宁笑了笑:“我不是应许过,要给你奖励?”   汽车停在了静安西路一家服装店门口,二层三开间的门面,完全西式的装修风格, 巨大的玻璃橱窗里摆放着时下上海滩最流行时髦的女装样衣, 在璀璨灯光下被照得熠熠生辉。稀奇的是这家店铺的招牌采取中英对照的方式, 除了中文名字“鸿翔”之外,还有英文名“Dong Zang Ladies Tailor Shop”,这在整个上海都是独一无二的。   门童彬彬有礼的为客人打开车门, 阿绣在霍锦宁的示意下跟着他走进了这家店铺。   门面的新颖气派还不止,内里更是奢华精致, 宽阔的厅堂内悬挂着一排排各式各样的精美女装, 错落有致的摆放着一个个衣着光鲜的仿真模特,从皮草到礼服,从洋装到旗袍, 间或配有五光十色的珠宝箱包,甚至店内正中央还陈列着一套华丽的西式婚纱,头纱低垂,裙摆曳地,铺陈开来,如同一朵盛放的雪莲。   阿绣好奇又惊讶,看得眼花缭乱。   有歌谣唱:人人都学上海样,学来学去学不象,等到学了三分象,上海又变新花样。上海滩中西交汇,摩登时髦,各派服装高手云集于此,而“鸿翔”时装在这十里洋场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门口橱窗里陈列的上市成衣是上海滩的流行风向标,多少夫人小姐都以能穿“鸿翔”的礼服婚纱来互相炫耀攀比。   侍者引着二人直接上了二楼,进了一间贵宾隔间,端上咖啡点心,请二人稍后。   阿绣忍不住扯了扯霍锦宁的袖子,小声问:“是要买衣服吗?”   霍锦宁笑了笑,有些无奈:“你又长了点个子,不觉得衣服小了吗?”   也是他疏忽了,自从丁伯一家人离开后,没人可以陪阿绣上街,她有许久没添置新衣了。旁人家的小姑娘这时候都正值爱美的年纪,哪个不挖空心思的把自己收拾得花枝招展,可只有他家的小姑娘,宁可把零花钱都用在书店每月畅销的流行书单上,也不会对百货公司琳琅满目的衣服首饰多看一眼。   阿绣下意识的捋了捋身上穿的荼白色小衫下摆的褶皱,有些不好意思,这件衣服还是去年夏天丁妈领她去裁缝铺子做的,确实有一点点不合身了。   不一会儿,一个着灰色长衫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带着学徒伙计走进门来,拱手道:   “方才是老主顾,一时抽不出身,霍少爷久等了。”   霍锦宁笑道:“不妨事,劳烦何老板亲自出手了。”   “哪里的话,霍少爷亲自来店里,鄙人当仁不让。”   此人正是“鸿翔”的老板,如今上海风头正盛的金裁缝何鸿翔。   据说他十三岁从学徒做起,在中式西式裁缝店都学过手艺,还不远万里前去海参崴拜师,既有扎实的传统功底,又精通西洋的地道裁剪,而且经商颇有头脑,中西改良,推陈出新,而今三十岁时已经是日进斗金的鸿翔时装大老板了。   可阿绣看他袖子反挽露出白边,颈上搭着长条皮尺,笑容敦厚,就像是个寻常的裁缝师傅一样,平易近人得很。   阿绣打量何鸿翔时,何鸿翔也在打量阿绣,他笑眯眯道:“是要给这位小姐做衣服吗?这位小姐年龄小,身量瘦,正合适今夏流行的浅色洋装,现下学生们爱穿的短袖旗袍也很好。”   霍锦宁颔首:“就看何师傅安排了。”   何鸿翔会意,吩咐下去,片刻之后就有侍者鱼贯而入,推着装有滑轮的衣架子,上面挂着琳琅满目的各色女装,还有许多伙计抱着一卷卷花色精美的布匹,依次展开。   霍锦宁轻轻拍了拍阿绣的肩膀,笑道:“自己去选吧。”   阿绣犹犹豫豫的走上前,有些拿不定主意,往常丁妈带她买衣服都是去小裁缝铺子或是商店柜台,如今这么多样式花色摆在面前,她一时都看不过来了。   许是见她迟疑不定,又怕她心中顾虑,霍锦宁索性把凡是她多看几眼的布匹,多停留几步的成衣,统统定下来,一来二去让阿绣简直不敢再选了。   而后何鸿翔亲自为她量身,他动作轻快熟练,分寸有礼,转眼间就将她各处尺寸量好,一眼记下,连纸笔也不用。   量完之后,何鸿翔退后几步,端详了一下,不禁笑了笑,对霍锦宁道:   “鄙人前几日新做一款成衣,本是为了尝试新设计做的样衣,所以尺码小了些,现在看来却是和这位小姐是天作之合了,霍少爷若是不嫌弃,不妨让这位小姐试一试?”   “既然何老板都说是天作之合,但试无妨。”   于是阿绣跟着女店员进了里间更衣室,样衣是件短袖对襟旗袍,她的鞋子和发型不衬,店员特地替她找了鞋子,重新梳了头发,磨蹭了许久,阿绣这才慢慢走了出来。   “少爷,你看怎么样?”   霍锦宁正啜饮咖啡,闻声抬眸一瞥,手中的咖啡杯微微顿住了。   方才阿绣试衣之时,何鸿翔已和他粗略讲过了,这件旗袍是最新的改良样式,香云纱面料,浅松绿底色雪青灰滚边,花蕾盘扣,最为精妙的是衣襟下摆点睛一般绣着一簇簇白色雏菊,枝叶曼妙,苒苒欲开,栩栩如生。   正如同眼前亭亭玉立,含苞待放的小姑娘。   拆了惯常梳着的两根辫子,她一头长发被仔细的编好盘起,露出小巧的耳朵和纤细的脖颈,米色的高跟鞋拉长了身量,鞋子和裙摆间一截脚踝影影绰绰。青色的旗袍衬得她皮肤白皙,纤瘦苗条,白嫩双手无意识的交握在身前,她有些害羞,但还是充满期待的看向他,双眸水润,欲语还休。   不同于几年前舞会上如同偷穿大人衣服的青涩违和,今时今日的阿绣身上散发着文静知性的气质,眼里仍还藏着少女含羞带怯的心事,她终于踏进了这一生最美好的花季年华。   日日相对,并不觉时间流逝,也许就是在此时此刻,霍锦宁才恍然发现,当年笙溪小镇那个怯懦怕生的小囡囡,是真的长大了。   何鸿翔的笑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视,   “果然如我所料,腰身手臂都合适的很,这件衣服简直是注定为方小姐量身打造的。”   “确实不错。”   霍锦宁垂下眼眸,掩下了心中千回百转,再抬头时已是一片淡然,他放下咖啡杯走上去,与阿绣并肩站在落地的水银试衣镜前。   镜中二人,一个西装革履翩翩公子,一个旗袍摇曳窈窕淑女,视线交叠,这一时一刻仿若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登对极了。   阿绣意识到自己在想写什么出格的事情时,双颊腾的红了,掩饰一般别开眼眸,伸手摸了摸腰身衣摆。   “嗯,是很合身,一丝一毫也不差......”   霍锦宁笑道:“雏菊花是西洋的纹饰,用东方针脚细密的苏绣来绣,竟然也相得益彰。”   自己的精心设计被人理解,就如同自家的孩子被人夸奖,何鸿翔笑得合不拢嘴,   “人要衣装,衣也要人配,难得上身如此妥帖,这件旗袍就让我送给方小姐吧。”   “那就多谢何老板美意了。”   “这又算得上什么。”何鸿翔端详了片刻镜子里的阿绣,不由道:“方小姐清水出芙蓉,但配这一身多少还是素净了,小店尚有一些珠宝首饰,霍少爷可要为方小姐搭一搭?”   霍锦宁颔首:“劳烦何老板。”   于是又有店员手捧红丝绒内衬的珠宝盒子来到阿绣面前,阿绣无措的望向霍锦宁,霍锦宁微微一笑,目光扫过,挑了一副小巧的珍珠耳钉。   “这个正好。”说着他递给阿绣:“试一试。”   阿绣为难:“不用了,这太贵重了。”   “我不是说过要给你奖励?”   阿绣微愕:“不是已经买了这么多衣服了?”   “衣服是日常所需,本来就要买的,这才是给你的礼物。”霍锦宁笑了笑:   “阿绣今年满十六了吧?”   阿绣迟疑的点点头,而且她再过几个月就十七岁了。   “十六岁是大姑娘了,不是小孩子了,总该有属于自己的珠宝首饰,打扮得精致才能出去见人,女孩子家是要富养的,不着急,慢慢来。来,先试一试这个。”   他的语言和目光都诱惑着她,让她神使鬼差的接过了锦盒,捻起那对精致的珍珠耳钉。   阿绣很少戴耳饰,骤然一戴,还有些不熟练,手指在耳垂上摆弄了很久,才终于戴上了。   “好看吗?”   她仍是下意识的抬头询问霍锦宁。   眼见那小巧圆润的耳朵上终于有了极为相称的饰物,与这身旗袍很登对。   霍锦宁垂眸凝视片刻,轻轻一笑:   “嗯,很好看。”   其余订做的衣服都要等些时日,那件小雏菊旗袍却可以直接拿走,阿绣出门时还不住的抿嘴微笑,这件衣服她是真的十分喜欢。   想起方才店里的对话,她忍不住问道:“少爷,那位何老板是否有求于你?”   不然他也不会如此慷慨大方,更重要的是霍锦宁也不会坦然接受。   霍锦宁不置可否:“算是吧。”   何鸿翔为了打响“鸿翔”时装的名头,之前曾找上霍锦宁,借他之手,送了康家姐妹三人数套精心设计的旗袍,得其青睐,名声这才在上流阶层中彻底流传开来。   他是见何鸿翔虽是手艺裁缝,却也怀揣实业救国之心,致力于将中国本土时装品牌发扬光大,这才相助。对此何鸿翔却一直铭记于心,三不五时送上厚礼,如今也算是让他还了这份人情。   “这些衣服喜欢吗?”   阿绣点头,当然喜欢,“可是......”有些贵重。   “喜欢就好。”霍锦宁淡淡一笑,“日后再买衣服,就都来鸿翔吧。” 第59章   求真读书会每个礼拜六都要聚会, 却并不局限于交流读书心得,还经常一同逛公园喝咖啡, 阿绣去了几次, 渐渐和大家熟络起来。   阿绣和他们相处的十分愉快,也开始慢慢关注他们推荐的西哲政治书目, 受益匪浅。几个人是因为都爱读书才聚在一起,但除了读书外,都各有所好, 这也会时常成为他们聚会的主题,曹子有爱练书法,徐白鹭喜欢弹琴,袁子君常看电影,而一位叫张肇庆的男同学却是酷爱戏曲。   曹子有幽怨道:“这就是你说的请客?”   下午四点, 南方剧院的门口并排蹲着五个少年少女, 无不把埋怨的目光投向张肇庆。   今日聚会本来订好了去看电影, 这人冲过来不由分说的要请大家去看戏曲,于是几个人拐了个弯就来到了南方剧院,谁想到五点开场的戏, 早早就全部售罄了。   张肇庆委屈道:“我是说买到票请客的嘛,问题是现在没票了, 你当我不想进去呀, 我盼了这么久可是把云老板盼到上海来了,这次难得连唱二十三场,今天都最后一天了人怎么还这么多?我还想进去看呢。”   “云老板是谁?”阿绣好奇的问:“是今日登台的主角?”   她认识张肇庆时日尚短, 不知道他是成天的把云老板挂在嘴边,其余几人听她这么一问,都忍不住用手堵上了耳朵。   果然,张肇庆闻言眼睛一亮,滔滔不绝的开始讲起他重复了一百遍的话:“云老板就是碧云天啊,他是燕大徐鹤教授的入室弟子,如今梨园行当里风头正盛的名角儿,去年《大公报》评选当世花旦,数百人中他名列探花,传言他一曲千金,场场爆满......”   “一曲千金,还一票难求呢!”袁子君忍不住打断他:“你明知道云老板如此受捧,怎么也不早点带我们来。现在买不到票,我们还不如趁早去看电影呢。”   “别呀,门口听听声也好啊!”   曹子有叹了口气:“再等等吧,也许过会儿能有退票的。”   徐白鹭也赞同:“就是,成日里听张肇庆念叨这位云老板,我早就想见识见识了。”   于是几人继续守在戏院门口,可是且不说退票机会渺茫,门外和他们打着同样主意的人还很不少,即使有了退票,他们也不一定能抢到。   一辆汽车开过,在戏院门口停了下来,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云老板来了”,嗡的一声,戏院门口四面八方的人都聚集了过来,掌声自发自觉的响起,群情激动。   张肇庆眼疾手快,拉着身边的阿绣和袁子君,不管不顾的往前挤,直接冲到了最前面,两个女孩子被挤得东倒西歪,哭笑不得。   先下车的是个体态微胖的中年男子,架着副圆圆的眼镜。   袁子君大失所望:“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碧云天?”   “别瞎说!”张肇庆瞪了她一眼:“这是云老板身边打点事物的周先生。”   只见周先生绕到车后座,打开车门,一个系着黑色披风的男人不紧不慢的走了出来。   他很年轻,比阿绣想得年轻多了,至多不过二十出头,这是她第一反应。   第二反应是,阿绣不曾想到,这世上竟然有男子生得相貌如此好看。   霍锦宁也好看,却是英俊儒雅,斯文少爷,而这云老板的好看却是清秀俊俏,云中谪仙。   他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只一身长长的黑色披风,徐徐摆摆,走过山呼海啸一般热闹的人群,颔首淡笑,却清冷疏离。这些掌声,这些欢呼,这些喝彩,似乎都看不进他眼里。   有人厌他轻狂傲慢,可有人偏爱他清高傲岸,争来辩去,反倒叫他越来越火,名声越来越响。   张肇庆显然是后者,他高声喊着:“云老板云老板!在我心里您才是四大花旦之首!”   身边一人听着不乐意了:“呸!个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还想盖过梅老板的风头?”   “你怎么说话呢?说谁绣花枕头?!”   “就说这碧云天这个以色侍人的狐媚子了,怎么着?”   张肇庆一气之下和这人掐起架来,一边喊道:“这有人骂云老板了嘿!”   这周围的人本就是心心念念冲着碧云天来的,一听这话,甭管男女老少,统统不干了,七嘴八舌道:“谁?谁敢骂云老板?”   眼看局面有些失控,周光伟上前一步护着碧云天,大声叫道:   “麻烦让一让,先让云老板进去!”   人群本就拥挤,身边旁人都在不耐烦的推搡、叫骂,阿绣和袁子君忙着两边拉架,一来二去,几人抱着团的齐齐摔倒,   阿绣在最外面,摔得轻些,饶是这般还是一阵头晕眼花。   等缓过神来,面前出现了一双黑色的鞋,再往上是及地披风的下摆,下意识抬头,正对上那双清冷凤目。   这是阿绣和梁瑾第一次见面,她狼狈的摔在地上,他居高临下淡漠不语,彼时他们尚不知日后二人会有那样千回百转的纠葛,一个心如止水,一个茫然无措。   惊扰到了正主,本来喧闹的人群,瞬间寂静无声。   周光伟见场面尴尬,及时解围,打了个哈哈:“偏赶上今儿个唱《风月宝鉴》,这可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啊!”   阿绣看见那双凤目几不可查的泛起丝丝涟漪,而后轻轻笑了,如春暖花开,如冰雪消融。   “阿绣!”   “阿绣你怎么样?!”   袁子君和张肇庆一左一右的把她扶起来,面对近在咫尺的云老板,张肇庆像做错事的孩子,赧然道:   “对、对不起,云老板,我是见有人骂你,一时冲动才、才打人的,惊扰到了您,实在是,实在是......”   “无妨。”   梁瑾目光淡淡扫过人群,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清者自清,我碧云天是什么人,列位心中自有评判,骂也好赞也好,我终归是要在台上唱下去的,劳诸位费神了。”   “好——”   不知谁领头叫了声,山呼海啸的掌声又再次响起。   梁瑾看向神色激动的张肇庆,依旧语气淡然:“谢谢你维护我,但以后不要再动手打人了。”   “好,好!”张肇庆频频点头,压抑着兴奋:“我一定记住了!”   “快进去吧。”   袁子君趁机道:“我们没买到票,云老板,您行行好,看在我们这么喜欢您的份上,带我们进去看吧!”   梁瑾不应,只回头对周光伟低声说了几句,然后向几人微微颔首,就掠过他们,进了戏院。   门口的人群这才彻底消停下来,渐渐散去。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终于人山人海中挤过来的徐白鹭失望道:“这么说我们还是进不去?”   曹子有又气愤又担心:“张肇庆,你太冲动了!这么多人,万一发生什么意外如何是好?”   他转过头来问阿绣:“你有没有摔伤哪里?”   阿绣摇摇头,她并无大碍。   张肇庆对此都恍若未闻,他还沉浸在和碧云天说上了话,并且被道了谢的喜悦中,曹子有简直懒得理他。   袁子君翻了个白眼:“这回我们可以走了吧?”   眼看戏要开场,门口等票的人也都陆续离开,几人继续留在这里似乎意义不大。   这时候从戏院里走出来了个小伙计,瞧了一圈,就直奔阿绣等人过来了。   “一二三四五,是你们五个吧?周先生吩咐让我带门外五个年轻学生偷偷进去,跟我来吧,戏快开场了。”   这真是意外之喜,几个人对视一眼,欢天喜地的跟着小伙计进了戏院。   台下已经坐得满满当当了,几个人只好分开找地方,阿绣和张肇庆找了很久,才在最后一排靠右面被栏杆挡住视线的地方找到了两个空座。   戏开场了,今日唱的是《黛玉葬花》。   台上花飞花落,乐声凄凄,一束柔光如月似纱,一道纤细身影着对襟软袄白色长裙,锄佩纱囊携羽箒,缓步走进众人视线。   他凄凄楚楚的一抬眼,凤目流转,波光嫣然: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薕。”   阿绣刹那间心头一紧,脑海空空。   她以前在笙溪的时候也看过戏,镇上大户人家做寿,在小镇大戏台上请戏班子唱了一天一夜,中间就有一曲《摔玉》,宝黛初遇的戏。   她那时还小,被凤姑领着,挤在台下人群里,眼巴巴等着看。全然不懂,却凭着对《红楼梦》的执念而痴痴盼着。然而看过了,却大失所望。黛玉梳大头穿帔,宝玉束发长衫,两人才子佳人,你侬我侬,这并不是她心里的红楼。   其实她心中如何,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可直到此时此刻,她始觉书中人从纸上就这样走了出来是什么模样。   病弱西子,心较比干,质本洁来还洁去。   一旁张肇庆压抑着激动,给她讲解着:“这出戏是新改的,周光伟先生拟的大纲,徐鹤大师勘编唱词,几经商讨,修改,最后定稿。连这身扮相,都是云老板亲自设计的。”   末了还感慨道,“说起来,云老板和这潇湘妃子可谓是相得益彰,他的戏从不谄媚,他的神态从不轻浮,他就是冷的,是台上的角儿,是戏中人,你若要他迎合旁人,是决计不可能的。从头到脚就落在这四个字上,孤芳自赏!”   阿绣只下意识的应着,实际上并没有听进去他在说什么。   后来才恍惚明白,彼时自己毫无准备之间,被那种艺术直冲心灵的美感所折服,所震撼了。   许多年后,有人请她为一本戏曲大师的自传书作序之时,她又想起了年少时,翘脚在栏杆后面,正正经经看得这第一场戏,于是便写道:   “许多年轻人对戏曲有所误解,觉得乾旦坤生,阴阳颠倒,须知所有被定义局限的性别差异,才是最终极的陈旧禁锢所在。凭什么规定男人该是什么样子,女人该是什么样子呢?真正极致的美丽,没有性别之分。幸运的是,我遇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  两条世界线的首次交汇   云老板只要不是在萧二小姐面前,都是十分高冷倨傲人模狗样的 第60章   正月以后, 筹备已久的北/伐大计终于被提上日程,准备工作刻不容缓, 整个广州军校里都陷入了热火朝天的氛围之中。   刚刚入学的四期学员也许尚显青涩, 但三期学员男子队即将毕业,毫无疑问奔向北/伐战场。有传闻说女子队将被编为政治连, 一同参与北伐,这让所有姑娘都欢欣鼓舞,热血沸腾。   然而恰逢此时, 张邵敏父亲张崇龙将军的副官来到广州军校,奉命将逃家的大小姐捉回去。   张将军如今和校长是八拜之交,校方答应放人,华永泰想要维护,终究是有心无力, 因为副官此行带给带给张邵敏一个不幸的消息, 她的母亲于上个月因病去世了。   所有人都清楚的知道, 去是一去,再回来便绝无可能,终其此生, 她将与革/命与理想无缘,然而在枯坐了一天一夜, 张邵敏终是在魏若英的怀中哭着做出决定, 她要回去。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未尽的理想,希望交由你们来替我实现。”   她别过长洲三期女子队的每一个队员, 毅然离去了。   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见过这个骄纵任性,却一身傲骨的大小姐,那个马背上长大,咬牙不服输的倔丫头。   人人心中一片悲伤,连陈胜男都趴在萧瑜的肩头哇哇大哭。   彼时她们以为这不过是光辉岁月即将到来的最后磨难,好似九九八十一难的最后一劫,却不知一切的离别和蹉跎不过刚刚开始。   .   三月二十三日,距离女子队全面停课反省,已经过去三天了。   所有人静坐在寝室之中,看书,亦或是写检查,没有交谈,没有嬉闹,沉默与焦虑无声的在空气中蔓延。   沈霞进门,犹如一颗饵料丢入平静的水面,众人像鱼群一样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问道:   “队长,怎么回事?”   “华教官魏教官真的都被关起来了吗?”   “胜男她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们还上不上课了?”   沈霞表情严肃呵斥道:“不准多问,违者一同处罚!”   房间中寂静了一瞬。   沈霞放缓了表情,无奈叹了口气:“这是杨教官的命令,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   三天前,变故一夜徒生。   中/山/舰未接命令擅自移动,疑为阴谋暴/动,广州城调动军队宣布一级戒严,城内外交通断绝。校长亲自下令逮捕了所有涉事人员,扣留中/山/舰及其他舰只,包围省港罢工委员会和苏联顾问所,收缴其卫队枪/械。军校内部萧秋、华永泰、魏若英等数十位双党籍教官,以及一百多名青年联合会学生都被关押软禁。   细妹眼眶发红,吸了吸鼻子:“为什么好端端的突然会这样?我听说他们都被集中关押,男生队的拿枪站在门口看守,华教官他们会不会被……”   不是好端端无预兆的,月晕而风,础润而雨,这一段时间里,孙文学会和青年联合会的矛盾就在愈演愈烈,从口角之争,转为拳脚相加,背后必有推手。   “一山不容二虎。”萧瑜淡淡开口,“有人想要独揽大权了。”   “萧瑜,别乱说!”   沈霞高声呵止了她。   萧瑜抬眸望去,只见她满脸紧张中隐约偷着丝丝恐惧,牙关咬紧,两腮轻轻的颤抖着。   萧瑜一哂,缓缓道:“队长,华教官教导我们,要做有思想的军人。”   “我……”   沈霞张口想说什么,猛然发现所有人都定定的望向她,不由后退了一步,手足无措。   半晌,她才涩然开口:“我不懂你们争论的什么主义,什么党/派,我来到这里,只不过想给女人们争一口气。”   她似乎心力交瘁,长叹了一口气:“都散了吧,有什么消息,我会及时通知你们。”   萧瑜低头戴上了军帽,转身离开。   羽翼未丰,时机不成熟,现在还不是双方撕破脸皮的时候。   只是这段日子军校其乐融融,热血腾腾的师生氛围,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又过了三日,戒严解除,所有关押的师生被释放归来。   陈胜男等几十名女学员回来了,一进寝室大门,她们就被团团围住,大家又哭又笑,全都红了眼眶。   沈霞紧紧的抱住陈胜男,哽咽道:“回来就好,没事了,都没事了。”   陈胜男人瘦了一圈,神情憔悴,她看着大家担忧的目光,张了张嘴,最终露出了一个苦涩笑:   “霞姐,我们这次回来,是收拾行李的。”   孙文学会和青年联和会纷纷解散,校长下令清/理/党/务,军校和第一军内所有双党/籍人士必须退出一方党/籍,否则即刻开除。   陈胜男显然是后者。   沈霞忍不住湿了眼眶:“胜男,你怎么这样傻?”   “胜男,你不要走,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参加北/伐,要一起当新时代的花木兰!”细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世道女子读书,是何其不易,女子参军,更是千载难逢,开天辟地头一遭。她们这些姑娘家,哪个不是饱受迫害?哪个不是历尽千辛万苦,才能得到站在这里的机会?   大好的前途,光明的未来,就在不远的前方。   “霞姐、细妹,你们不用劝我了,我已经决定了,明天和华教官魏教官坐一条船离开。”   陈胜男泪流满面,却是灿烂的笑着:   “因为我想亲眼看一看,汪云飞所说的新中国,究竟是什么样。”   .   是夜,教员室的灯光仍旧通明。   萧瑜站在门口,迟迟没有敲门。   她看见魏若英来来回回的收拾着行李,把华永泰仅有的几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衣服,叠的整整齐齐放进藤箱里,而后又去收拾办公桌,桌上有个铁盒茶叶罐,打开一看,里面只剩半小半罐茶叶梗了。   魏若英不禁抬头问道:“茶叶发霉了,就不带了吧。”   而华永泰恍若未闻,他背对门坐,抬头定定望着挂在墙上的一幅照片。   那是应苏俄顾问之邀,拍摄的长洲三期女子队全员一百八十人的合照,照片上人人面带笑容,青春绚烂。   魏若英自知得不到回答,叹了口气,默默将茶叶罐放到了箱子外,转身去拿书本,一抬头便看见了门外站着的人。   “萧瑜?”   华永泰闻声回过头来,顿了一下,淡淡笑了笑,“你来了。”   萧瑜点头:“华教官,魏教官。”   魏若英看了看二人,欲言又止,拿起了暖水壶道:“我去烧些热水。”   魏若英出门后,屋中只剩下两人。   华永泰起身,把唯一的板凳让给了萧瑜,笑道:“坐吧,还在收拾行李,屋里堆得很乱,不要介意。”   多日关押,他亦形容憔悴,白衬衫上皱皱巴巴的,所有悲伤和失望都掩盖的恰到好处,可独独没有狼狈。   仿佛他只是即将赴一场远方之约,而不是被驱逐离开。   “华教官......”   她想开口说一些安慰的话,可直觉他并不需要,于是便不知该如何开口,幸而华永泰打断了她。   “你不必说了,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   萧瑜笑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华永泰也笑了:“那便留起来吧。”   “你后不后悔?”   后悔放弃锦衣玉食,后悔弃武从文,后悔对这个学校这群学生倾尽心力?   他只告诉大家魏若英当了首饰换取伙食费,却没有解释自己的怀表和自来水笔去了哪里。   华永泰与魏若英,是长洲三期女子队的严父与慈母。   华永泰摇头:“革/命必有牺牲流血,我连死也不怕,这一切才刚刚开始。我只不过暂时失去问题的答案,现在我要去另一个地方继续寻找了。”   那是救国救民的答案,是追寻真理的答案。   “好,那我祝愿你能早日找到。”   华永泰点头,复又笑了笑:“现在我有些庆幸,你没有选择加入我们了。”   萧瑜心中一紧,半晌无言。   门外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   华永泰抬头看了一眼,扬声道:   “谁在外面?进来吧。”   等了一会儿,才见到一个身影缓缓的磨蹭进来,他的眼镜片在灯下反射了一片白光。   韩文彬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华教官——”   华永泰顿了顿,长叹一声,背过了身去。   “华教官,对不起。”   他双拳紧握,声音颤抖,七尺男儿就这样低头弯腰,郑重其事的鞠了一躬,久久没有起身。   清/党的命令一下,所有人都被迫做出选择,两党择一,是去是留。   汪云飞,这个校长的得意门生,军校公认的校长继承人,天生将才,毅然决然的选择离开。   而韩文彬,选择了留下。   “你不必道歉,我不怪你,人各有路。”   “不——”韩文彬猛然抬头,脸色涨红,嘶吼道:“云飞和我决裂了,他甚至和闫国民都握手言和了,说什么抛开政治,还是兄弟,却偏偏一句话都没和我说!您骂吧!是我胆小,是我懦弱!您骂我一顿,我还可以心里痛快些!”   “云飞还是年少气盛,强极则辱,刚极易折。”华永泰叹了口气,“文彬,以后的路,要你自己来走,我无法再作为师长引导你了。你既然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就不要后悔,无论哪条路上,尽忠报国之志都不可少,我只希望你日后坚持本源,无愧于心。”   韩文彬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摆手制止了。   “好了,我还要收拾行李,你们就早点回去休息吧。”华永泰笑了笑:   “如今我和魏教官身份特殊,明天你们就不必来送了。”   .   翌日一早,黄埔码头,华永泰等十余人乘坐第一班交通艇离岛。   而岸边站满了长洲三期全体女子队的学员,前来送行。   每个人都知道,她们的教官已经成了“重点监视”对象,回去之后等待她们的也许是集体处分,但她们还是不顾华永泰的劝阻,来到了这里。   华永泰嘴上训斥,神情终究是动容的。   汪云飞双眼泛红,而陈胜男和魏若英已是流下了眼泪。   萧瑜走上前,对华永泰笑着说:“华教官,不好意思,我一个人拦不住她们一百来号。”   华永泰终是无奈的摇了摇头,轻声道:   “胡闹!”   萧瑜将手里的两袋普洱茶饼递给他:   “你那陈茶我真是受够了,这回你可以想放多久放多久。”   华永泰接过茶叶,久久无言。   “保重,再见。”她顿了顿,又笑道:“我说错了,不是再见,应该是,后会无期。”   此日一别,就是各为其主,你死我活,愿日后江湖不见。   “后会...无期。”   华永泰狠狠的闭上双眼,敛去了所有情绪,再睁开时,已换上了一片坚定。   他上前一步,朗声对所有人道:   “今天,我们的革/命暂时失败了,但是,你们每个人都是一颗革/命的种子,你们要让革/命四处开花结果!”   说罢,他走也不回的走上了船。   一片哭声之中,不知谁先起头,唱起了那首熟悉的校歌:   “......同学同道,乐遵教导,终始生死,毋忘今日本校。以血洒花,以校作家,卧薪尝胆,努力建设中华。”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青春年华何其短暂,只是这样的离别,太过猝不及防,也太过怅然若失了。   众人眼见交通艇慢慢开走,就这样消失在清晨薄雾袅袅的江面。   作者有话要说:  1926年3月20日中/山/舰事件也叫“三二〇事件”,起因至今不明,有人说是校长为了大权在握打击我党的阴谋,有人说是顽固右/派离间两党合作之计,总之最后结果是黄埔内部我党师生被全部驱逐,虽然后来还一同北伐,但双方合作已经貌合神离,为日后上海412埋下了伏笔。 第61章   杨志诚教官接替了女子队总教官的职位, 政/治教育也换成了新的老师,校内很快恢复了正常的秩序, 训练和课程还在继续, 可有些东西还是在悄然间改变了。   没有了华永泰嘴硬心软的训斥,没有了魏若英无微不至的关怀, 没有了陈胜男和张邵敏一刻不休的斗嘴,没有了汪云飞又夺魁首的喜报,没有了血花剧社舞台上排练的忙碌景象, 也没有不是冤家不聚头的那两个吵闹的学会,连韩文彬都变得沉默寡言了起来。   军校终究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军校了。   霍锦宁来过一次,想要劝萧瑜接受军校内部去苏俄政/治培训的机会,被她拒绝了。霍锦宁无奈,只得再三告诫她, 三二零事件也许只是开始, 如今广州风雨欲来, 不要轻举妄动。   六月酷暑,征战在即,校长正式就职国/民革/命军总司令并誓师北/伐。   三期男子队全体学员, 历时一年,全部毕业, 被编入北伐革/命军中, 即将征战沙场,尽展所学。   女子队作为慰问团,在毕业典礼上, 为三期学员分发崭新的北伐革/命军装。   萧瑜冲韩文彬走去,可他一转身就没入人群之中,再不见踪影。   自从三二零事变以后,他一直在躲着她。   萧瑜心中一哂,也就没有强求,转身看见了不远处站着的闫国民。   他也看见了她,两个人沉默对视。   萧瑜轻笑了一声,慢悠悠踱了过去,   “这回你终于赢一次了。”   汪云飞学业未完,这一次毕业是三期第一名的名字终于变成了闫国民。   对于她的揶揄,闫国民没有得意,亦没有动怒,只是轻蔑的瞥了她一眼,冷冷道:   “他是逃兵。”   萧瑜可有可无的笑了一下,将手中的军装递给了他,顿了顿,终是沉声道:   “活着回来。”   他已被任命为总司令部机要秘书,战场风云变幻,生死难测,她与他并无太多交情,甚至彼此并不太瞧得起,然而此时此刻,她却衷心的希望他活着。   那是对生命的期许,对和平的希望。   “你死了我也不会死。”   闫国民嘴上说的那样难听,却终究是郑重的双手接过了这套崭新的军装,低声道:   “我还要活着,和他汪云飞堂堂正正一决高下。”   ......   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   转眼六月,上海进入了梅雨季,人说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连绵的阴雨天笼罩着这座城市。   阿绣的日子过的平淡充实,学校课程按部就班,课外活动有条不紊,虽然雨天阻挡了读书会一周一次的外出聚会,无法和朋友见面,但她依旧可以在家中继续读书,自得其乐。   听说南方局势再次动荡,两/党合作出现裂痕,霍锦宁最近频繁来往广州与上海之间。   霍家老爷子霍熙怀辞官从商后,禁止霍家子孙再入官场。霍锦宁本身对争权夺利并无兴趣,然而政局和平,国家才能强大,政府安定,百姓才能富裕。霍家和康家如今是姻亲,康家与革命党的关系千丝万缕,地位举足轻重,而以目前形势来看,单就康家姐弟之间,内部也有主义分歧,霍锦宁身为康家女婿,自然要在其中周旋奔波。   阿绣不懂这些政治大事,她最近找到了不得了的东西,正沉溺其中,看得津津有味。   书房角落里有几箱尘封的期刊报纸,从光绪到民国,中西皆有,年头久远,落满了灰尘。整理完所有书架上的书籍之后,阿绣决心将这些也整理出来。   不经意在箱底发现了几本旧笔记,随意翻看,是成册的剪报,上面偶尔还有霍锦宁的笔迹,扫一眼报纸大致内容,约是十多年前的东西了。   十年前的霍锦宁啊,还是同阿绣一般大的小少年,他还没留过洋,没见过世面,没立下救国救民的雄心壮志,他接触外界的一切手眼,便是这一张张报纸,一册册笔记,那么他眼中的世界,又是什么模样?   阿绣怀着这样隐秘的心思,偷偷的翻看了起来。   剪报按照时间编辑成册,有辛亥那年的风起云涌,有讨袁之役的前后始末,有护国战争的轰轰烈烈开始,黯然结束收场......报纸都是一线材料,阿绣第一次,那样真切,那样细致的了解过,过去这十几年里,脚下这片土地上真正发生过什么。   千千万万的人为革/命流血牺牲,为的就是一个光明的新中国。   剪报中也有以人物单独成册,有蔡将军,有中山先生,还有一位,是李鸿章。   年份不对,身份似乎也不对。   阿绣记得,曹老师曾在课上讲过,这位李中堂与列强签署了丧权辱国的条约,是腐朽的保皇派,是不折不扣的卖国贼。   带着疑惑与好奇,她翻开了这本剪报。   这个人的一生,是前朝末代纷乱百年的缩影。   “予少年科第,壮年戎马,中年封疆,晚年洋务。一路扶摇,遭遇不为不幸。”   世事瞬息万变,方知经史子集,已不是治国之道,然而忠君爱国,终究还是唯一信仰。兴办实业,派遣幼童留学,帝国风雨飘摇之时,他妄图已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可大厦倾颓,王朝的腐朽落后已是烂到了根上。   甲午战争,日本人狠狠的击碎了中国人的自尊,割地赔款,家常便饭,他们叫嚣着,让七十岁高龄的中堂来日本签条约,他不来,仗就继续打!偌大个王朝,从太后到权臣,无人敢反驳,古稀老人只能颤巍巍的远渡重洋。   日本人狼子野心,漫天要价,张口就是二万万白银,中堂含泪祈求少一点,只当是给他回国的旅费。   谈判久拖不决,第四天回驿馆的路上,有人当街刺杀,子弹正中他左颊,手下惊慌失措,而他醒来的第一句话是:“莫慌,此血可以报国矣!”   他拒绝手术,拒绝缝针,顶着这样惨烈的伤口,终于将赔款降了下来。   离开日本之时,他立誓“此生不再踏上日本国土!”,一生践行,此后哪怕途径横滨换船周转,他都拒不上岸,仅在两船之间搭木板而立。   及至八国联军进京那年,他已油尽灯枯,仍是勉力出席了议和会议,所谓“议和”,哪有“议和”?不过是再一次的懦弱退让,这一次是四五千万两白银,列强表示,人均一两,以示侮辱。   条约签完,李吐血不止,几个月后,与世长辞。   历史终究只是留下了他无数屈辱条约上签下的姓名,朝野上下,一片骂声。   有前人道:“吾敬李鸿章之才,吾惜李鸿章之识,吾悲李鸿章之遇。”   悲哀的不只是这个固执的愚忠之臣,还有那个封建腐朽的王朝,这个懦弱可欺的中国。   二十多年过去了,巴黎和会失山东,上海租界遍地开花,弱国无外交,中国的腰杆依旧没有挺起来。   梅雨天里,阿绣恍然觉得双眼也泛起了潮湿。   心中激荡着一股莫名的冲动,鞭策着她要去做什么,要去学什么,要去改变什么。   最后一页讣告之后,是少年人郑重其事手写的一行承诺:   未了之事,我辈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少年不识李鸿章,如今方知真中堂。也不是说他就是完全的好人亦或坏人,历史和政治没有绝对的是非黑白,只不过长大后读了一些书会颠覆以前对教科书上一些人的印象,历史不过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还是要培养独立思考的能力的。   这件事对阿绣日后的人生影响很大。 第62章   七月流火, 军校新入学的四期生举行了第一次实战演练。   实战演习的地点,按照惯例, 还是与长洲岛隔江相望的珠村。这天一大早, 女子队的数十名学员就在沈霞队长的带领下,到村内的大街小巷提出《告农民书》, 预告村民,免出意外。   女子队原先的教官几乎都是双党籍人士及左/派人士,这段日子里被全部换掉。此后女子队的训练课程便被改头换面, 不仅收缴了配枪,减少了训练内容,连实战演练也不再准许她们参加。   在大家的多番抗议之下,这才象征性的抽调二十人,让她们从事后勤及医疗工作。   一群女孩子没精打采的贴着告示, 细妹舀起一勺半稀不干的浆糊往墙上一泼, 萧瑜拿起一张纸抬手一糊, 一张告示就这么搞定了。   许多好信儿的村民聚集在告示前围观,与军校比邻,这样的演习他们已经经历过好多回了, 不仅不怕,还感兴趣的很。   有个抱娃娃的婶子热心的问萧瑜道:“你们打仗还缺不缺大夫?我们村里的胡神医可了不得了, 起死回生, 包治百病!”   “...谢谢了,我们只是演习,一般不怎么死人。”   婶子居然还有些可惜的叹了口气:“唉, 那你们是没有机会见到胡神医招魂的绝招了,他是大罗金仙转世,能直接从阎罗王手里抢人,去年我家公爹就是这么被他救回来的。”   萧瑜和细妹面面相觑,细妹忍不住反驳道:   “什么仙不仙鬼不鬼?这是封建迷信!什么胡神医,我看是胡神棍吧!”   婶子眉毛一立,气愤道:“小姑娘家家的懂什么?你敢骂胡神医,信不信以后遭报应?小心胡神医夜里派小鬼去附你的身!”   越说越离谱了。   沈霞见此急忙来打圆场,把那位婶子劝走了,细妹还忿忿不平:“霞姐,你干嘛不让我继续说?这世上哪有牛鬼蛇神,她这是封建愚昧思想要不得!”   “所以,你还同她理论什么呀?”沈霞无奈,“正是因为她们封建愚昧,所以我们才要革命,要改变他们啊!”   细妹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好像,是这个理。”   萧瑜手搭凉亭,热得满头是汗,已经不想说话了,“想通了吗,想通了就回吧。”   .   实战演习将持续三天,军事指挥部设在村东的北帝庙,由战术总教官何教官坐镇指挥。   晚上,所有教官和后勤人员就睡在了潘氏大祠堂里,二十个女学员睡在最里头一间。   连绵的阴天,大雨就是迟迟不下,夜晚潮湿闷热,连一丝风也没有。   萧瑜蜷缩在潮湿僵硬的地板上,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闭上眼睛,便是天旋地转的恶心。   她挣扎着坐起来,来到窗边,试图呼吸一些新鲜空气。   “萧瑜,你也睡不着啊?”   细妹轻手轻脚的爬过来,小声问道。   “嗯。”   萧瑜闷闷的应了一声,捂着额头不想说话。   “唉,我也睡不着,天气实在是太热了,这里又太闷了。而且白天那几个伤员真是太惨了,怎么会不小心踩到手/雷上呢?”   细妹在她身边坐下,滔滔不绝的说着:“我听说呀,真上了战场,伤员情况比这可怕的多,断手断脚都是家常便饭,有的时候,连、连肠子都流一地呢!”   细妹颤抖了一下,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血腥的场面,然后又有些沮丧道:“我们毕业了以后不知道是不是像三期男生队一样直接分到军中,上战场打仗了,我、我总是好害怕,不知道可不可以不去呀......”   “细妹,你又掉队了!”   一旁还没入睡的沈霞忍无可忍的睁开眼睛,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都来了军校一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没志气呢?”   “霞姐,我、我不是没志气,我是真的害怕呀!”   “害怕害怕!你要是我女儿呀,我现在就一鞋底子抽过去,直接打醒你!”   “你要是我娘,我肯定早就哭着喊着嫁人了。”细妹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萧瑜低声吼了一句,“你们两个别吵了!”   她现在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感觉这两个女人再多说一个字,她就要当场吐在这里了。   沈霞和细妹对视一眼,急忙凑过去,关心的问:   “萧瑜姐,你怎么了?”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萧瑜勉强道:“头疼,胃里难受。”   沈霞担心:“是不是白日里吃坏肚子了?我儿子之前有一次吃了大夏天里隔夜的饭菜就是这样的。”   “诶呀,会不会是......”   细妹想起什么,脸色苍白,吞吞吐吐。   “是什么?”   “是,是白日里那位婶子说的,那个胡神医做的法,让小鬼来附你身......”   细妹下意识的四处看了看,意识到她们身在祠堂,更觉得背后一股凉气窜了上来,三伏天里打了个冷颤。   萧瑜差点被气乐了:“那也是找你啊,我可一句话没说。”   “说什么呢,细妹!”   沈霞喝止了她:“你自己也说是封建迷信了,现在怎么又信了?”   “宁可信其有嘛!”细妹委屈,“不然我们都是吃了一样的饭菜,怎么只有萧瑜姐有事?”   “不是今天一天了。”萧瑜没好气道:“这症状很久了。”   沈霞表情凝重:“怎么不早说?我瞧你这段日子就不太爱惜自己身体,训练结束了也不回去,整日在校场上负重跑步,饭也不好好吃,身子如何撑得住?我领你去看大夫吧。”   细妹也担心:“可是校内医生这次没有随行,我们只能去村里找大夫了,难道真要去找那个胡神医?”   “此人听起来确实像装神弄鬼的神棍,可是既然是村里唯一的大夫,头疼脑热应该还是能看的。”沈霞沉吟。   细妹点头,又忍不住道:“就算真的是他给你施的法,也该找他来解的。”   “细妹!”   “霞姐,我就是说说嘛。”   .   萧瑜一夜未眠,天蒙蒙亮,沈霞请示过教官后,就扶着萧瑜一路打听,来到珠村胡神医家里。   胡神医是个六十出头,骨瘦如柴的小老头,弯腰驼背,留着三寸小胡,神色猥琐。   他闭着眼睛捋着自己山羊胡子,一本正经给萧瑜号了半天脉,翻来覆去询问她的症状。   “头晕,胃痛,反酸水,没食欲。”   “多久了?”   “有一个来月了。”   “女娃娃嫁人了没有啊?”   萧瑜皱眉:“嫁了。”   胡神医忽然眼睛一睁,笑道:   “女娃娃,恭喜你,你这是有喜了!”   萧瑜一听,脑袋嗡一声,刚要开口反驳,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弯腰就吐了出来。   胡大夫拍着她的背,笑眯眯道:“快三个月了,回家好好休息吧,可别再出来舞刀弄枪了,小心动了胎气。”   .......   这一日,又是谢景澜冯历程等人例行来到小福园别墅议事,虽然每次来这里他们都免不了辩论争吵,但从未像今天这样话没两句就迅速吵了起来,而且众人划分成了两派,针锋相对,据理力争,火/药味十足。   吕鲲鹏把一沓报纸摔在茶几上,嗤笑道:“我早就说了,中山舰不过是一场误会,如今校长出来亲自解释,这回你们信了?”   报纸上刊登着《军校总理纪念周训词》,有一段是相关人士对三月二十日事件的回应。   楚汉看也不看一眼,冷笑道:“我在报社工作会不清楚?这种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讲?那你给我说说,清除双党人士算怎么回事?开除军校华永泰等人算怎么回事?省港罢工委员会被统统缴械至今还未归还算怎么回事?这不是搞分裂这是什么?”   谢景澜从中劝解:“楚汉你冷静一些,这不排除是西山会议派从中挑拨,党内左右意见不一,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无可奈何?!”楚汉十分激动:“东征胜利,苏联支持,北方直奉胶着,革命军万事俱备,如今北伐大业刚刚起步,他们倒好,自己窝里先斗起来了!这就是中国人的劣根性啊!”   冯历程忍无可忍,没好气道:“你跟我们发什么火?我们工厂工地也在闹罢工,再这样下去工程什么时候能结束?”   苏沪线开工至今两年,去年暴雨洪水,已建成的桥梁和路基被冲毁,今年工人又频繁罢工,眼见工期一拖再拖。   “罢工?他们只是在争取合法权利!”楚汉依旧忿忿不平,“锦宁,你倒是说句话!”   他看向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霍锦宁,此时所有人都看向他。   手中的骨瓷咖啡杯放回了茶几的碟中,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霍锦宁淡淡道:   “我是个商人,心中没有党派,只有家国。”   众人语塞。   有人叹道:“二哥说的对,政治之事说穿了都是弄权博弈,我不主张站队,还不如干些实事。”   “这不一样!”楚汉不同意,“这不是站队,这是信仰问题,这是主义之争!有人想要效仿袁大总统,窃取革命果实,大权独揽,用心何其歹毒?”   吕鲲鹏不渝:“你含沙射影指谁呢?”   也有人站在楚汉这边,哼了一声:“谁阴谋谍动,谁铲除异己,说的自然是谁。”   谢景澜无奈:“话不能这样说,事情已经过去,如今北伐不是已经顺利开展了吗?”   楚汉冷笑:“你须知一件事情发生后,不要看前因,要看后果,某人如今集党军政三权于一身,当真好算计。至于北伐大业,当然还是要保存嫡系,拿他人做挡箭牌了。”   “胡说八道!”吕鲲鹏拍案而起,“你无凭无据的,为何造谣生事?”   “我哪里造谣生事?你是要我将前线战地记者传来的第一师和独立团的伤亡对比,完完整整的念给你听吗?”   双方眼看又吵了起来,七嘴八舌,愈演愈烈。   连阿绣和霍吉都躲在厨房中不敢出来,只有霍建宁静静坐在沙发上,犹如暴风漩涡中一滴宁静的水,岿然不动。   他垂眸,慢慢抿着咖啡,神思尽敛。   阿绣偷偷的从厨房探出头,想要猜测他心中究竟在想什么。他究竟认可楚汉,还是赞同吕鲲鹏?亦或如他所言,丝毫不在意党派之争?   不过,无论如何,她相信他都有自己深思熟虑的考量,一定是最正确的。   电话铃声突兀响起,插进天翻地覆的吵闹声中,谢景澜离电话最近,他被吵的一腔火气,一时也忘了这是在霍锦宁家中,顺手接起,没好气吼道:   “谁?说话!”   那边沉默了片刻,一个女声冷冷道:   “康雅惠。”   谢景澜呆滞了片刻,抬头看向霍锦宁,颤抖的递过话筒:   “二哥,您,您岳母......”   客厅刹那间万籁俱静。   霍锦宁顿了顿,起身走过去,接起电话:   “岳母?”   那厢康雅惠压抑着怒气,冷声问:“你之前有没有去广州?”   康雅惠找他,从不会打电话来小福园别墅,此时这样质问,霍锦宁一时拿不准是何用意,迅速把所有相关细节思索一番,谨慎回道:   “是去过。”   “见没见过萧瑜?”   “见过。”   “过夜了?”   “......是。”   康雅惠似乎语气缓和了不少,但仍是斥责了句:“胡闹!我从来都不同意她去长洲,军校纪律森严,她是当兵的这块料吗?”   霍锦宁皱了皱眉,沉声问:   “究竟怎么了?”   “你现在就去广州,把她接回来。”   康雅惠冷哼了一声:   “军校发来电报,她怀孕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千万别被我带沟里去,放心放心,是误诊!(捂脸) 第63章   数日之后, 萧瑜被霍锦宁亲赴广州接回上海,连夜住进了仁济医院。   萧瑜自然、当然、必然不是怀孕了!那胡神医委实是个胡神棍, 连脉也不会诊, 难为珠村村民是如何靠着这位大夫看病至今。   那一日萧瑜确实头晕目眩,呕吐不止, 当天就被沈霞和其他几个教官同学搀扶着抬上车,送到广州市里的医院,诊断结果是天热中暑, 加上长期营养不良、慢性胃炎引发的轻微厌食症。   萧瑜患胃病的时间很久了,当初留学美国,不习惯西餐定食,索性经常不吃饭,久而久之得落下了病。也就是那时, 把君子远庖厨的霍吉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霍锦宁逼得纷纷学会下厨做饭, 在公寓里自炊自食, 后来调养了几年,就很少犯病了。   现今自幼娇生惯养锦衣玉食的人,骤然来到高强度高压力条件艰苦的军校, 没有和旁人一样坚定的革命理想,之前不过都是为了一口硬气撑着。而自从华永泰陈胜男等人相继离开之后, 她嘴上不说, 心里终究意难平,久而久之,旧病复发, 并且愈加严重了。   只是沈霞开始是真的以为她有了身孕,毕竟霍锦宁曾来看过她,是同寝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于是她第一时间就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了杨教官。而杨志诚知道萧瑜的身份,唯恐出什么闪失,又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向上汇报,最终一封电报直接拍到了康雅惠面前。   医院诊断结果出来的时候,霍锦宁那厢已经坐上了南下的轮船。   虽然不是怀孕,但她这病可大可小,中药西医都没用,只能静养调理。萧瑜本来不想小题大做,可霍锦宁一反常态没有顺从她的意见让她回校,而是直接强制把她带回了上海。   萧瑜一路上都没理霍锦宁。   舟车劳顿,到上海时,病情又加重了,水米不进,吃什么吐什么,前前后后挂了近十天的吊瓶。   康雅惠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自得知她并非有孕而是胃病后,甚至再没过问,她丈夫萧润赴美接受欧伯林大学颁赠的法学博士名誉学位,夫妻两个一同出国了。   住院期间,康雅聆倒是来探望过她,向她介绍另一间她美国朋友开的医院,恰巧霍冬英也来探望她,向她介绍一位祖传治胃病的老中医。两人互相争论了一番,被萧瑜统统婉拒后,就手拉手一起去新开的美丽大世界舞厅跳舞去了。   霍锦宁放下手头的所有工作,一直陪在她身边。   医生说她的厌食症状,与其说是胃炎引起的,倒不如说是心理问题引起的,属于与心理因素相关的生理障碍,胃病治疗与心理开导要双管齐下。   霍祥盛了碗鸡汤,在病床前苦口婆心的劝着:   “小姐,您好歹吃一点,这人不吃东西,慢慢可不就完了嘛。这可是我亲手熬的,油都撇干净了,就放了点葱花和盐,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萧瑜躺在床上,闻言死气沉沉的掀起眼皮:   “你亲手熬的?”   “......我看着吉哥亲手熬的。”霍祥面不改色,“小姐,您心里有事,你跟我说,小的给您分忧。这么久您身边没个人伺候着,可不是不顺心嘛,听说您病了,霍祥我也急得好几顿没吃下去饭。”   萧瑜瞥了一眼他吹气球一样肉眼可见圆润起来的脸盘子,一年不见,看来这小子婚后日子过得很是顺心。   “你媳妇厨艺不错?”   霍祥嘿嘿傻笑:“还成,但是我媳妇长得俏,我每天看着她就能多吃两碗饭。”   “听说有身子了?”   “嗯,七个月了,尖男圆女,我看一准儿是个大胖小子。”   萧瑜失笑:“得了,你也别在这里杵着了,回去照顾你媳妇吧,等生下来,我包个大红包给你。”   “那怎么成,小姐你......”   一直坐在旁边的霍锦宁开口道:“霍祥,你回去吧。”   霍祥犹豫,但到底还是惦记着家里媳妇,顺水推舟的应下了。   霍祥走后,霍锦宁端起那晚鸡汤,用勺子轻轻搅了搅,吹了吹热气。   “趁热喝点。”   萧瑜把头扭到另一边,冷淡道:“油腻。”   “我去买生煎?”   “干硬。”   “那我明天让霍吉给你煮小米鸡蛋粥?”   萧瑜终于忍无可忍捂着额头,呻/吟了一声:   “你可饶了我吧。”   当年在美国时,为了让她调理脾胃,霍吉每天早上都小火慢熬一锅小米鸡蛋粥,连喝三年,早就腻了。况且里面放了红糖,是霍吉从离租住的公寓半个钟电车车程的广东人开的商店里买的,味道又酸又苦,极其古怪。   一想起来,胃里就不舒服,她猛地起身,弯腰趴在床边干呕,霍锦宁急忙拿过来痰盂。本就没吃什么东西,胃里空空的,只吐出来一些酸水。   漱过口,拿帕子擦了嘴,萧瑜闭目僵持了好一会儿,难受劲儿才过去,她缓缓躺回床上,表情恹恹。   霍锦宁看着她灰败的脸色和凹陷的双颊,叹了口气:   “你就算想回广州,也要等身子好了再说。”   “我没多想回。”萧瑜闭着眼睛,面无表情,“我只是不想做逃兵。”   他清楚她在想什么,从小到大,她何曾这样近乎任性的执拗,这样近乎幼稚的赌气?初时也许是一己私心,与人置气,后来终究是被感染,被影响,被裹挟。   眼见师长同窗分道扬镳,却必须无动于衷。文人墨客登报批评,工人学生罢课游/行,楚汉吕鲲鹏尚能彼此吵上一吵,她又能做什么呢?   可这正是他忧心所在,如今广州草木皆兵,山雨欲来,他带她回来是为了调养身体,也更是让她暂避风头。   “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萧瑜几不可查的叹了口气:“我明白。”   并没有人在意她是否做了逃兵,也并没有人等着她回去并肩战斗。   事已至此,那么终究是要把身子养好了再说。   她把被子蒙到头上,闷声道:“明天让霍吉熬小米鸡蛋粥吧,不准放红糖。”   霍锦宁淡淡一笑:“好。”   ......   炉子上小火坐着砂锅,咕噜咕噜慢炖着,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霍祥蹑手蹑脚的用帕子垫着,掀起了砂锅盖,陶醉的闻了几下。   “真香呀,这回小姐总该能吃进去了吧。”   “霍祥大哥,你偷吃!”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惊讶声音,吓的霍祥一个激灵,烫到了指尖,急忙扔了砂锅盖,去捏耳朵,嘴里抱怨着:   “我说阿绣妹子,你吓死我了!我哪有那个胆子偷吃啊!”   霍吉拎着菜篮子走过来,另一只手还提着一条活鱼,面无表情道:“你没胆子?当年是谁嘴馋偷吃了少爷从美国带回来的糕点,没想到人家那是香皂,差点小命呜呼了?”   “乖乖我的吉哥,你可别提我当年的丑事了,都叫阿绣妹子看笑话!”   霍祥凑到阿绣身边嬉皮笑脸道:“阿绣妹子,你这小米鸡蛋粥里放了什么秘方,怎么这么香?”   阿绣腼腆的笑了笑,上前掀开砂锅盖拿勺子搅了搅,关上火,撒上一点细盐。   “只是加了些碎菜和肉汤,少奶奶不爱吃红糖,我就做成了咸口。”   她一大早起来就开始忙活了,胡萝卜和菠菜炖熟切碎,加上泡了一夜的小米和肉汤放在锅里煮,煮开以后放入搅好的蛋糊。这样入口烂熟,又好看又营养。   霍吉提醒她:“蒸笼也好了。”   她又急急忙忙关了蒸笼的火,打开笼屉,里面是一笼雪白的小包子,趁着热乎她赶紧将它们都拣出来。   霍祥佩服道:“阿绣妹子心灵手巧,昨天那鸡汤熬的也是香气扑鼻,以后谁娶了你谁真是天大的福气!”   阿绣动作几不可查的一顿,复又浅笑道:“少奶奶胃口不好,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天气这样热,适合吃些酸甜爽口的,不知道这个山楂豆沙包合不合口味。”   她知道少奶奶从广州回来了,这段时日霍锦宁都在医院里陪护,若说她心里没有难受,实在太过自欺欺人。但更多的,却也有一种担心,想为少爷做些什么,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好。   趁着阿绣出门找食篮的功夫,霍祥趁机捅了捅霍吉,向门外撇了撇嘴,压低声音道:   “吉哥,这是怎么回事啊?”   “什么怎么回事?”   “阿绣妹子呀?可别跟我说她真是少爷的......”   霍吉呵斥道:“别瞎说!”   “嘁,别当我眼睛瞎。”霍祥老神在在道:“按理说男人三妻四妾实属平常,咱少爷有几个红颜知己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咱小姐是什么人啊?那是当兵拿枪的军爷!要让她知道,这事还了得?”   霍吉一滞,沉默了片刻,慢慢道:“你觉得小姐真的会在意吗?”   霍祥张了张口,似乎也觉得想不到萧瑜拈酸吃醋的小女儿之态,想着想着,自己先打了个冷颤。   他挠了挠头,费解道: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奇怪起来,咱少爷和小姐好像和一般夫妻不太一样啊!”   “只是不太一样吗?我有时候总觉得......他们根本不是夫妻。”   霍吉自言自语道。   他这些年一直跟在两人身边,从北京到纽约到上海,两人情谊深厚无需置疑,可这世间没有这样新婚之夜也不曾同房的夫妻。   霍祥瞪大了眼睛:“什么不是夫妻?你在瞎说什么?”   “没什么......”霍吉摇了摇头,继而皱眉冷声道:“别议论少爷小姐的私事!”   霍祥讪讪撇嘴:“哼!又仗着自己比我早出生半个时辰倚老卖老,有本事赶紧讨个老婆生娃娃呀!”   霍吉闻言一僵,默默转过身去,沉声道:“管好你自己老婆孩子吧,嘴上没个把门的,迟早有一天把肚子里不该说的都倒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开个玩笑开砸了,好像好多人被我带沟里去了。同学们,审题不认真啊!以下内容请画重点(敲黑板)   1.本文目前为止唯一大尺度戏码,是由钱亚萍同学友情出演的(仅有的两行描写导致我被锁文差点弃坑),除此之外谁和谁都没有“口口”过,不过大家放心,面包会有的!   2.云老板和二小姐已经分手一年半了!一年半!还记不记得他们是在一个除夕夜滚床单未遂分手的,而下一个除夕夜二小姐和华教官在街上巡逻执勤?梁瑾听说大家觉得萧萧怀着他的孩子心情十分复杂。   3.前文已经暗示过胡神医是庸医了   再次提醒大家,本文开篇的时间点是1923年年初,此时的时间点是1926年年中,今后遇到重要时间节点我会再提醒大家的。   本章重点:阿绣是我见过最善良的女孩子!   以及萧二小姐回到上海了,接下来老情人碰面,情敌修罗场交锋等一系列大家喜闻乐见的戏码即将上演,大家敬请期待! 第64章   这段时日, 萧瑜留在医院修养,住在单独一间复式套间, 有独立的小客厅与洗漱间, 平常有护士和护工照料。其实她和霍锦宁在上海的婚房是婚前就置办好的,位于徐家汇的欧式洋房, 可这两年他们几乎都不曾在那里住过,并没有什么回家的概念,住在医院, 萧瑜倒是无所谓。   连续一年来高强度的训练学习,马不停蹄,骤然闲了下来,日子变得极为无聊且空虚。虽然从前萧瑜在北京时,也常常闭门在家一天天荒废时日, 但自己不想出门, 和被迫不能出门是不同的。平常成日成日的懒着也不觉无趣, 如今天天闷在病房里,反而闲得慌。   偶尔来个探病的故旧,还不够生气的。   “多年不见, 没想到再见你是在病房里。”冯历程无奈摇头,惋惜的叹气。   萧瑜瞟了他一眼:“还没病入膏肓呢。”   冯历程和霍锦宁在美国相识, 自然也和萧瑜相识, 多年好友,见面就互损,从来没对付过。   “去去去, 别逮着人家生病的时候气人家。”谢景澜帮着赶苍蝇一样挥挥手,“没看见萧二小姐这瘦得皮包骨头,小脸蜡黄嘛?一生气又给你绝食了,锦宁还不抽咱俩。”   冯历程忍笑道:“是是,当初在纽约时就挑食挑出了胃病,现在直接厌食了,可不能再气,吃饭得哄着来。来来来,我喂你——”   “滚!”   萧瑜被他恶心的反胃,一巴掌打掉了他作势伸过来的手。   谢景澜看着掉在地上的糕点惋惜道:“阿绣好久没做小酥饼了,你不吃我吃呀。”   “阿绣是谁?”   谢景澜一愣:“你不知道?”   “我该知道?”   平日里玩笑归玩笑,可谢景澜一直都知道霍锦宁与阿绣之间坦然清白,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理所应当以为萧瑜和阿绣之间也相熟。如今见到萧瑜的反应,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也许说错了话,联想到由此可能引发的一系列后果,不禁咽了口口水,神色惶恐的与冯历程对视一眼。   冯历程比较镇定,他推了推眼镜,面不改色笑了笑,轻描淡写道:“就是锦宁资助的一个学生,厨艺不错,我们以为你知道。”   萧瑜不动声色的观察了一下二人的表情:“是个......女学生?”   二人一僵,冯历程轻咳一声,低头喝水,谢景澜打了个哈哈:“是吧?女学生男学生其实都差不多,现在男女平权嘛。”   “哦。”萧瑜可有可无的点了点头:“我记起来了,锦宁和我提起过一嘴。”   二人同时松了口气。   “是那个活泼俏丽的小姑娘嘛,姓什么来着?”   “姓方。”谢景澜顺口道:“但我瞧着阿绣不活泼啊,文文静静的,还有些胆小怕生,认识了这么久,一开玩笑还是要脸红......”   话没说完,脚上就被狠狠踩了一下。   谢景澜痛呼一声,看向冯历程,发现他脸上的表情分外的恨铁不成钢,而萧瑜眼底似笑非笑,若有若无。   他立刻识趣闭嘴,面上干笑,心里暗骂,这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夫妻俩全是芝麻馅儿汤圆心里黑,自己险些就被套了话。   萧瑜慢条斯理靠回软枕上,垂眸淡笑不语。   气氛一时尴尬,两人如坐针毡。   冯历程清了清嗓子,“谢景澜,你今天来是要做什么的,你忘了?”   “啊?嗨——”谢景澜一拍大腿:“我把正事都忘了。”   他凑到萧瑜面前贱兮兮道:“二哥把你关在医院里管得严,哥们儿知道你最近闲极无聊,怕你闷出病来,今晚带你出去消遣消遣如何?”   萧瑜看着他猥琐的笑容,抽了抽嘴角:“军校有纪律,禁止出入风月场合,你这是在搞腐化。”   康雅惠眼皮子底下,她还能再往枪口上撞?   “你以为我请你逛长三堂子?”   谢景澜哭笑不得从兜里掏出三张戏票:“我是要请你去听戏。”   “那也不去。”   如今她确实无聊,但身子还没好利索,体虚气短,连下楼去花园遛弯都提不起精神,哪有精力巴巴跑出去听那敲锣打鼓的。   听她拒绝,谢景澜也不着急,曲指弹了弹戏票,得意洋洋道:“这可是娄老板时隔多年,重返戏台的第一场,开门红头一炮,千金难求,多少人抢都抢疯了,不去你可别后悔啊。”   “娄老板?”萧瑜微愣,“哪个娄老板?”   “还能有哪个娄老板,天下第一坤生娄小舟啊!”   她恍然觉得这对话似曾相识,“她不是息戏嫁人不唱了吗?”   “离婚了,她那不成器的丈夫染上了烟瘾,败光了家产,二人恩断义绝,年初时登的报,大江南北人尽皆知。”   冯历程鄙夷的看着谢景澜兴高采烈的模样:“人家劳燕分飞,瞧把你幸灾乐祸的,缺不缺德啊?”   “我怎么缺德了?这是分得好分得妙分得呱呱叫。当初娄老板嫁人时,碎了多少票友戏迷的心,这些年坤生层出不穷,没一个能比得上娄老板的小指尖儿。如今她终于大彻大悟,离开烟鬼,重返梨园,简直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   冯历程嗤笑:“那你怎么不买挂鞭炮放一放?”   “我放了呀,我当天晚上就买了一百零八响的炮在门口放了!”谢景澜一本正经。   萧瑜和冯历程顿时都无奈了。   萧瑜头疼的抚额:“你和历程去吧,我没兴趣。”   谢景澜还不等说什么,冯历程先笑了:“某人不是说萧瑜也爱听戏吗?还什么爱戏如痴?我就说过,稍微接受过一点进步思想的年轻人,都不会接受这种老古板的东西。装腔作势,压抑人性,毫无真情实感!”   谢景澜狠狠瞪了冯历程一眼,对萧瑜道:“看见了吧?这人喝几年洋墨水就狂得连祖宗都忘了,洋墨水谁没喝过呀!就他这不懂戏的棒槌,你说让我跟他去看戏?”   “刚才谁说只要亲眼见过亲耳听过娄老板的戏,就能让我彻底改观,怎么又不敢让我去了?”   谢景澜气急:“你以为我托了八十丈远的关系弄到几张票容易?懒得和你多费口舌,你爱去不去!”   “我说了,萧瑜去我就去。”   “好,这可是你说的,别反悔!”   “谁反悔谁孙子!”   两人齐齐望向萧瑜:“你到底去不去?!”   她哭笑不得:“二哥哥要是知道我不好好休养偷跑出去——”   谢景澜迅速道:“今晚工信局局长请客,二哥应酬去了,管不到你。”   “我也没有可换的衣服......”   冯历程拎起脚边的纸袋子:“给你带着呢。”   萧瑜无可奈何,举手投降:“好好,我去就是了。”   .   地下革命接头一样,萧瑜换上黑风衣,戴上黑墨镜,躲过病房的护士和看护,和谢景澜冯历程两人一起从医院后门鬼鬼祟祟的溜了出去。   闻久了医院的消毒液味道本来无感,可一出医院,扑面而来的新鲜空气还是不由叫人神清气爽。   她入院两个多月,错过了上海最炎热的季节,如今夏末秋初,天气转凉,将夜未夜的黄昏,清风拂面,舒适极了。   然而她这一路都昏昏沉沉,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直到车子停到了百丽剧院门口,才恍然清醒过来。   娄小舟此番委实是高调回归。   百丽剧院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新式剧院,西洋建筑,气派非凡,此时门口车水马龙,豪华汽车排起长队,名流商贾进进出出。剧院门口张红挂彩,巨大的宣传画报从三楼垂到了一楼大门正上方。   谢景澜见萧瑜抬头注视着那副宣传画报在门前止步良久,不由道:“快进去啊,一会儿开场了。”   萧瑜收回目光,轻轻一笑,淡淡道:“你怎么也不说一声今日和娄老板搭戏的是谁啊?”   “诶,我没说吗?当然是如今红透半边天的探花旦角碧云天老板了。”   那巨幅画报上印着一对相偎相依的璧人,乾旦秀美,坤生英俊,杜丽娘慕色还魂,柳梦梅情深似海,正是一曲《牡丹亭》。   娄小舟是梁瑾的师姐,她险些都忘了。   此番演的是五十五折全本牡丹亭,分成上、中、下三本,三天演完。今晚是上本,从闺塾到离魂,讲得是梦中情,为情而死。   坦白说来,除了之前除夕夜里在秦关师父的小面馆里听到那半曲《洪崖洞》的转播外,这几年来,她再没听过有关梁瑾的任何只字片语,甚至再没听过戏。无暇顾他也好,刻意回避也罢,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自觉不是转了性,不过是曾经沧海,心有戚戚。   游园惊梦这一折,她以为自己都忘了,可那鼓声灯影一起调,窈窕丽娘一亮相,一字一句倒背如流的唱词咿咿呀呀的倾泻而出,她终究还是忆起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平生第一次听戏,是四岁那年在霍府被沈月娘抱在怀里听的这一折,这些年反反复复听得最多的也是这一折。昔日狐朋狗友说她是这一折的行家里手,倒也不是打趣。   梁瑾当初成名戏作就是同师姐娄小舟,和碧虚郎对台打擂时唱的这曲《牡丹亭》,只可惜萧瑜归国之时,娄小舟嫁人息戏。故而她只见过最娇美秀丽的杜丽娘,却没见过最风流英俊的柳梦梅。   如今,这对曾经的天作之合,她终于得见,形貌唱作已不必多说,举手投足间端得是十足默契,只得由衷感慨一句,名不虚传。   今夜这戏,是精心改过的,原先的演出本偏重杜丽娘,以旦角为主,今儿个的戏加强柳梦梅的唱词,生旦并重,势均力敌。   除此以外最精妙一处,是花神的改编,原先惊梦中引杜丽娘与柳梦梅梦里相见的花神是一位花神,并不要紧,而今根据民间传说添加花王及十二花神,并邀请名角儿客串演出。花神们莲步轻移,裙裾生风,边歌边舞,台下乍惊乍喜,激动万分,整场戏瞬间赢得满堂喝彩。   在漫天花雨,喧嚣掌声中,萧瑜靠回椅背,无声的笑了起来。   无论日后梁瑾能飞多高,走多远,今夜碧云天和娄小舟这两个名字,注定和这曲《牡丹亭》一同载入梨园青史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下一章正式和云老板重逢!到底是二小姐拈酸吃醋呢,还是梁某人委屈哭唧唧呢?敬请期待! 第65章   萧瑜撑了三个小时, 有些挨不住了,懒懒散散的瘫软在座椅上。   她左边的谢景澜把掌声拍得惊天动地, 声音哽咽:“娄小舟, 依旧是娄小舟,今夜竟如久别重逢, 破镜重圆一样。”   她右边的冯历程呆愣的望着舞台,喃喃自语:“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一见钟情也不过如此了。”   谢景澜和萧瑜齐齐看向他,冯历程有些尴尬,但还是诚恳道:“冲破封建枷锁,勇敢追求自由真爱,实乃新时代之典范。娄老板和云老板入戏入情, 果然名不虚传, 之前是我见识短浅, 太狭隘了。”   “是吧,我就说你会心服口服。”谢景澜得意道。   “服了,真的是服了。”   大戏落幕, 曲终人不散,观众久久徘徊不愿离去, 掌声一波波如潮水般此起彼伏, 他们想看二位老板谢幕。   可娄小舟是从不卸妆谢幕的,哪怕是阔别已久的回归演出,娄小舟依旧是那个娄小舟。这一点倔强, 他们师姐弟居然惊人的一致。   谢景澜不管不顾的拉着萧瑜和冯历程往外冲。   “诶诶,去哪儿去?”   “黄浦饭店。”他头也不回道:“今晚在那里娄老板有场庆功宴,我朋友答应带我们进去。”   萧瑜犹疑:“不了吧。”   时辰不早了,她该回医院了,再者她现在大病未愈,吃不了什么东西,去了也是扫兴。   刚刚晋升为戏迷的冯历程却兴高采烈的应和:“真的?那还等什么,快走快走!”   萧瑜道:“那我回去了。”   “我俩哪有空送你啊?”   “我打电话叫车,或者坐黄包车回去。”   “不成,这大晚上的,你一个人回去我们可不放心。”谢景澜劝道:“来都来了,不去多可惜,赶紧走!”   说完两人也不顾她反对,一左一右把她架到车上,关上车门,一骑绝尘。   .   正如谢景澜所说,他这一趟还是真是托了不少人情。他那位朋友是谢家的远房亲戚,叫施懋林,是《大公报》的责编,亦是娄小舟多年手帕之交,年纪不大,但按辈分谢景澜还要唤表姑。   黄浦饭店门口,谢景澜赔着笑央求着:“表姑,不是说好了带我来庆功宴的嘛,你看我们几个来都来了。”   “我答应带你进,可没答应带你的朋友进。”   施懋林三十出头,风姿绰约,衣着光鲜,是典型的沪上时髦女郎,她双手抱臂,不客气道:   “再说今天这局也不是什么庆功宴,庆功宴要等三天之后演完再办。里面都是一些我和小舟的知己老友,久别重逢叙叙旧,你们跟着去凑什么热闹?”   冯历程也连忙凑上去说软话:“老友新友都是友嘛,不能厚此薄彼,表姑啊......”   施懋林杏眼一瞪:“谁是你表姑?”   “......姐姐,懋林姐姐还不成嘛。”   萧瑜有些乏力的靠在墙边,百无聊赖的站在一边看着冯历程和谢景澜对着施懋林软磨硬泡。   一辆汽车停在门口,下来四个人,走在前面的一对男女,正是梁瑾和娄小舟。   施懋林笑着向二人招手:“小舟,这边。人都齐了,就等你们这主角姗姗来迟了。”   久闻大名,萧瑜今日是第一次在台下见到这位娄老板。   台上玉树临风的小生,台下是个明艳动人的淑女。她着一身浅绿色方格旗袍,白色高跟鞋,长发用一枚玉簪尽数挽在脑后,露出秀丽的五官。举手投足与寻常大家闺秀并无不同,唯有眉宇间有股子坦然大方,显得整个人都气质迥然。   而与她并肩而行的梁瑾,几年不见,他样貌没什么变化,只是沉稳凝练了,曾经的青涩执拗似乎一去不复返,萧瑜竟恍然间冒出来“他长大了”的念头。   记忆里,他从来只穿长袍布衫的,传统古板得紧,不但不喜欢西装,还不喜电灯电话汽车之类一切洋玩意。如今却罕见的穿了一件白色西服,系着黑色领结,乍一看好似谁家留学归国洋派的少爷,和身边的女子十分登对。   方才电光火石间,萧瑜也些许思索过遇见他时该如何招呼。可此时此刻,他们已然彼时望见,他却视若无睹,好似从不相识的陌生人,倒也让她省心。   娄小舟笑着走上前:“懋林,辛苦你张罗了。”   施懋林亲密的挽着她的手臂:“别同我讲这见外的话,我们这么多年姐妹,你的事我当然义不容辞。今晚你十分出色,演出轰动上海,我打包票明天所有报纸的头条消息全是你娄老板。”   说着她看向梁瑾,笑嘻嘻道:“对了,还有我们的男主角。你不是向来不喜欢这种场合吗,我还以为你不会来,看来天底下还是你师姐最能管住你!”   梁瑾只笑了笑,也不言语。   一旁的谢景澜和冯历程,乍一见到近在眼前的娄小舟本人早就晕头转向了,期期艾艾的凑过来想搭话。   娄小舟注意到几人,不禁问施懋林:“这几位是.....”   施懋林轻哼了一声:“讨人厌的野小子,不用理他们。”   “表姑——”谢景澜急忙磕磕巴巴的解释:“娄老板,你你你从小我就看你的戏,不对,是我从小就看你的戏,唉,也不对......”   这人原先也是京城纨绔子弟,拈花惹草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如今真跟个毛头小子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利索,惹得娄小舟噗嗤一笑:   “我有这么老吗?”   冯历程嫌他丢人,一把将他推到一边,对娄小舟颔首,礼貌道:“娄老板久仰大名,鄙姓冯,冯历程,今日是专程和友人来捧娄老板场的。听闻这里设宴欢迎娄老板重返梨园,一时冲动,冒昧前来,希望能和娄老板结交朋友,还请娄老板不要怪罪。这是我朋友谢景澜,还有这是...萧瑜?萧瑜呢?”   冯历程一转头没看见萧瑜,回身找了一圈才找见,把她喊了过来。   “这位是我朋友,萧瑜,也十分仰慕娄老板风采。”   萧瑜无可奈何,迎着众人的目光施施然走过来,在娄小舟面前站定,笑了笑:“娄老板。”   然后冲她身后另外一男一女点了点头,淡淡道:“周哥,兰姐,好久不见。”   与梁瑾和娄小舟一同下车的两人,正是周光伟和李兆兰夫妇。   二人对视一眼,对她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均感觉既意外又尴尬。   周光伟不动声色的瞧了眼梁瑾,发现他面无表情,形同陌路,不禁在心底松了口气。   他犹豫了一番,还是恭敬的叫了声:“二小姐。”   李兆兰也笑道:“好久不见,二小姐。”   施懋林原先没留意到萧瑜,这才仔细打量她,诧异的看了看他们双方:“你们认识?”   萧瑜垂眸淡笑:“在北京的旧识。”   娄小舟为人也爽快,直接道:“既然大家都是朋友,那就请一同入席吧,反正也只是朋友叙旧而已,不妨事。”   .   正如施懋林所说,今晚这局确实只是旧友接风,小厅内总共不到二十个人,彼此熟识,萧瑜他们三个外人突兀来此,其实并不合适。   小厅里沙发长椅,棋牌俱全,桌上美酒佳肴也已备下,大家并不拘谨,而是或坐或立,说说笑笑。当然,更多人围在娄小舟和梁瑾身边,谈天说笑,敬酒聊天。   萧瑜坐在角落里沙发上,用小勺把一个鸡蛋布丁挖来挖去,也不送进嘴里,明明饿着,却毫无食欲,胃里又胀又冷,很不舒服,她今天大概是累到了。   冯历程状若彬彬有礼,实则厚着脸皮黏在娄小舟身边,仗着娄小舟不会开口赶他,是片刻不离。而之前如痴如狂的谢景澜,此刻却没凑过去,而是坐在萧瑜身边,脸上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怎么了?不过去和娄老板说话,这不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萧瑜啊,你是怎么和周先生认识的?”   “你说周光伟?”萧瑜似笑非笑的瞅着他:“我知道你前年一回国就到了上海,跟着二哥哥做事,但北京里的流言蜚语我不信你一点没听过,当初京城里大小报纸可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谢景澜一拍脑门,后悔不已。   有关萧二小姐捧男戏子的故事,他真的只听过一两嘴,而且根本没记住那戏子是谁。如今回想起可不就是碧云天嘛,他竟然还把萧瑜带出来看他的戏!   “我今天居然连犯两回蠢?!”   他觉得霍锦宁知道了,恐怕会直接发配他去西伯利亚谈生意。算了,他还是识趣一点,明天就申请打包去监督铁路施工吧。   “放心,我又不告你状。”   萧瑜把戳得稀烂的布丁推到一边,斜倚在沙发扶手上,一动也不想动。   谢景澜还是心中惶恐,商量道:“要不然咱们现在就走吧,现在时辰也不早了,我瞧你实在不舒服。”   “成啊。”   那厢人群中突然响起一阵起哄声,几人笑得乐不可支,正中央娄小舟无奈摇头,梁瑾端着高脚杯垂眸不语。   施懋林笑道:“你们可别笑啊,难道我说的没道理?这小舟和云天台上锦瑟和鸣,台下男才女貌,可不是天生的一对,若是能凑成姻缘,真真是人间美事啊!”   话一出口,响应者居然还不在少数,纷纷笑着起哄要二人今日给个回答。   娄小舟万般无奈,只得苦笑:“诸位打趣了,我与师弟不过姐弟情分,断无儿女私情,云天你说是不是?”   然而梁瑾并未搭腔,他缓缓抬头,目光穿过周围簇拥的人群,精准的望向事不关己的萧瑜。   这是今晚二人头一次目光对视。   前尘往事,万语千言,萧瑜并不想看懂。   他轻笑道:“师姐,我觉得懋林姐说得也不无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都让开,云老板要开始作大死了!   不过忘了告诉他本文的终究设定了——没有人能在二小姐面前装×成功   大家猜他是一招被秒还是两招被秒? 第66章   世事无常, 命运动辄天翻地覆。   如今泰升戏楼初见那一幕仿若重演,而一切角色场景统统调转了过来。他与身边登对佳人被大家簇拥, 风头无两, 是全场焦点。而她比当初那个高冷的俏天仙还落魄些,大病未愈, 面容憔悴,披了件不合体的男士黑风衣,里面甚至还穿着医院的蓝白病服, 不可谓不狼狈。   久别重逢,这样的会面总是显得她落了下风。当初怎么说也是她无情在先,始乱终弃,对不起人家。她知道他心中自然有气有不甘,而今让他略胜一筹, 若是能心里舒坦些, 前恩旧怨一笔勾销, 她也懒得计较。   谢景澜扶着她去找冯历程,顺便向施懋林道别。   “今晚打扰了,我们先走一步。”   “怎么?求人办事, 办完事连表姑也不叫了?”施懋林媚眼如丝斜了谢景澜一眼,笑骂:“你这小赤佬巴巴求着让我带你进来, 现今进来了又要走, 不要我给你引荐娄老板了?”   谢景澜干笑:“朋友身体不适,真得回去了。”   施懋林轻哼一声,又打量起萧瑜来, 她试探的问:“萧小姐行二?不知名字是哪个字,我总瞧着你有些眼熟。”   萧瑜还没回答,冯历程道:“怀瑜握瑾的瑜嘛。”   这四个字一出,萧瑜和身后不远处的梁瑾,心中都是不由自主的顿了片刻。   施懋林惊喜道:“原来真的是萧二小姐,去年在霍家的酒会上我们还见过一面,不知你记不记得?”   萧瑜本是不想被人认出的,但事到如今,只好敷衍道:“不太记得了。”   施懋林所说的萧二小姐,自然不是京城深宅大院北洋高官萧如山的萧家,而是山西富贾康家大姑爷萧润的萧家。她母亲二嫁阴差阳错还是嫁给了萧姓的男子,而二人婚后无子,只有萧润故去的前妻留下的一个长子,如今在法国留学。所以她萧瑜不用随继父改姓,从北京到上海,居然还是萧二小姐。   认出萧瑜之后,施懋林不自觉语气温和亲近多了,“不记得没关系,如今认识了,以后我们可以多来往。我听闻你南下入长洲,现在可是毕业回来了?”   “未曾毕业,身子不好,回来养病一段日子。”萧瑜含糊回道。   施懋林瞥见她露出来的病服领子,虽然满肚子疑问,又不好开口,只得道:“二小姐好好保重身子,我送你们出去吧。”   萧瑜客气婉拒,一旁沉默不语的梁瑾突然开口:“懋林姐,我来送吧。”   他笑着看向萧瑜,眼底总有那么些疏离冷意:“其实,我和二小姐也是多年旧识了,不是吗?”   萧瑜有一时一刻,恍惚觉得梁瑾确实变了,时间鬼斧神工,总是能彻头彻底的改变一个人。原先的梁瑾从不会这样和她说话,也不会这样看她。   于是四人一同走出酒店,冯历程被强行拉走,脸上还不情不愿的,谢景澜战战兢兢的隔在萧瑜和梁瑾中间,生怕两人起什么摩擦。   梁瑾沉默不语,萧瑜被夜风一吹,只觉得头疼欲裂。   “京城一别,多年不见,二小姐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终是梁瑾忍耐不住,先开了口。   “嗯?哦。”萧瑜皱眉捏着眉心,勉强道:“如今当世花旦名列探花,恭喜云老板功成名就。”   “还有呢?”   “那就...恭喜云老板觅得红颜知己,良友佳人。”   梁瑾脸色冰冷:“二小姐...气人的功夫还是一等一的好。”   萧瑜点点头,刚要说话,胃里一阵痉挛,弯腰就开始干呕。   身边的梁瑾下意识伸手去扶,指尖还没搭上,就被谢景澜挤到了一旁,   “没事吧?萧瑜,你还能走吗?不行我背你,冯历程,你还愣着干嘛?帮忙啊!”   他怒目而视,却见冯历程呆呆的目视前方,颤声道:“你,你看汽车边上站的那个人是谁?”   谢景澜抬头望去,腿肚子登时一软,欲哭无泪道:“咱俩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他看见我们了,他走过来了——”   霍锦宁大步走过来,从谢景澜手中接过萧瑜,扶着她右手,轻拍了拍她的背,一腔怒气终究是化成无奈,叹了口气:   “吃饭了吗?”   萧瑜捂着嘴平复了一下,艰难的直起身子:“吃了点。”   霍锦宁今晚本来在黄浦饭店有有应酬在身,酒过三巡去医院送饭的霍吉打电话来,说萧瑜并不在医院,护士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去的,只知道下午时一位姓谢的先生和一位姓冯的先生来探望过。   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一边叫人去找,一边从饭局上告辞,谁想到出门不多远就看见了谢家的车。   他目光冷淡的扫过谢景澜和冯历程,二人无不心虚,冯历程清了清嗓子,底气不足道:“锦宁,这么巧,你也在这里?我们,就是带萧瑜出来散散心。”   “对对,我们怕萧瑜...不,怕嫂子在医院闲着太无聊,正要回去呢。”   谢景澜“嫂子”二字一出口,萧瑜就预感要遭,果然下一瞬,她的左手就被某人握了住,梁瑾直视着霍锦宁,不冷不淡叫了声:   “霍二少,好久不见。”   霍锦宁这才看向他,毫无意外,却也神色冷淡:   “云老板。”   时隔几年,二人又一次猝不及防的打了照面,仍是不言不语的对视,明面上风平浪静,背地里暗流涌动。   只不过这一次梁瑾握着萧瑜的手紧了紧,固执的不敢退让。   萧瑜置于二人中间,左不是,右不是,头一回生出自己是否欠下太多旧债的反思来。   心中一烦躁,弯腰又是一阵干呕。   这回却是真的吐出来了。   “瑜儿!”   “萧萧!”   两人比着赛似的叠声叫着她。   谢景澜见她明显是病情加重了,心中惶恐,一惊一乍道:“我说你不是真的怀孕了吧?”   此话一落,三个人都是一僵。   萧瑜明显感觉到梁瑾握着她的那只手,渐渐冰冷,然后终是松开了。   萧瑜心中长叹,她这一晚上耐着性子忍气吞声,至此全被谢景澜一句话尽数毁掉了。   ......   霍锦宁将萧瑜送回医院后,头一次生出身心俱疲的感慨来。   那二人的纠葛他一直看在眼里,却是不敢管,也不能管的。老实说,萧瑜的态度如何,他真的看不透,恐怕连她自己都看不透,看透了,也不愿看透。   他能做的,不过是尽可能的纵容着她随心所欲而已,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他回到小福园别墅的时候,霍吉还问他:   “少爷,找到小姐了吗?”   “找到了,送她回医院了。”   霍吉也不由松了口气,又道:“少爷晚饭吃好了吗,厨房给您留的夜宵,我去给您热一热。”   顿了顿,他补充道:“是阿绣做的。”   霍锦宁点了点头:“你去睡吧,我自己去厨房。”   “这......”   “去吧。”   霍吉退下,霍锦宁独自走进厨房,打开灯,看见了桌子上玻璃餐罩下的一碗鸡汁粳米粥,撒着点点翠绿葱花,香气诱人。   手背贴了贴瓷碗,发现还未凉透,他索性也懒得热了。   今晚他确实没吃好,局上他是陪客,总要象征的喝上几杯,洋酒性烈,到现在胃里还不好过。   夜深人静的孤独夜晚,总是免不了思虑万千。   今年七月,校长就职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誓师北伐,前几日汀泗桥激战大获全胜,军队高歌猛进。如今内部矛盾看似缓和,实则隐患重重。他身边也有不少坚定的第三国际支持者,楚汉就是一个,自从上次与吕鲲鹏大吵之后,他许久不曾露面了。   如果,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他暂时还没有两全对策,霍家已经坚定的站在了这边,他的立场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   康雅惠赴美之前,他隐晦试探过几次康家诸人对康雅聆与校长联姻的态度,康博文与二小姐康雅晴皆是反对,而康雅惠似乎已经松口,但霍锦宁知道,她还在观望。此番与萧润赴美,与其说是去接受什么名誉学位,倒不如说是避开国内动荡政局,伺机而动。   这一点,夫妇两个倒是和他父亲霍成宣如出一辙,精打细算,步步为营。   吃过宵夜,冲了杯咖啡,起身走出厨房,夏日闷热,心情烦躁,他想坐去窗边透透气。   路过客厅时,他诧异的发现,沙发里窝着一个小小身影,手脚蜷缩,团成一团,安静无声,只有呼吸轻微的起伏着。   阿绣躺在这里睡着了。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弯腰捡起了她掉在地上散开的书,是一本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不仅失笑,大概是读书会的同学向她推荐的西哲书目,他都不知道自己书房里有这一本。   替她折好散开的那一页,将书放在茶几上,他轻轻坐在她旁边另一张沙发上,抿了一口咖啡。   客厅里没有亮明灯,只有沙发边上开着一盏黑色落地灯,彩绘琉璃灯罩让本就昏暗的灯光显得愈加朦胧了。   习惯是件极可怕的事情,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习惯了回到家时有人在灯下等候,习惯了桌上留着温热的饭菜,习惯了他在书房办公时存在的浅浅呼吸,习惯了她小溪流水一般浸透入他的生活里。   她头歪在扶手上,发丝凌乱的附在脸颊,安静温顺,又透着一丝青涩稚气,他不由自主的伸手轻轻替她拨开,指尖下似有似无的细腻触感让人心悸。   她长大了,身量越来越高,五官越来越美,眼底的缠绵心事,也越来越藏不住了。他一直觉得她还是个孩子,可近来他越来越无法这样欺骗自己了。   过去生命里,占去他绝大部分心思的女人有三个,第一个是沈月娘,她走得太早了,并没有留下太多痕迹;第二个是萧瑜,她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实际上的妹妹,他保护着她,信赖着她,纵容着她。   第三个,是阿绣。   他也纵容着她,可是不同,真的不同的。   他纵容着她的依赖,也纵容着自己的沉沦。   萧瑜看不透自己,那他呢?   .   阿绣迷迷糊糊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在沙发上睡着了。霍锦宁静默坐在一边,手里端着一杯凉透的咖啡,不知在想什么。   “少爷,你回来了?”   阿绣揉了揉眼睛,看向西洋落地钟,吓了一跳:“已经这个时辰了,我睡了这么久?我明明叫霍吉哥八点钟叫我的!”   往常她八点钟就会回去,没想到这会儿都十点多了。   她茫茫然看向霍锦宁:“少爷,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也是刚刚回来。”   阿绣有点无措,犹犹豫豫的问:“那,霍吉大哥睡了吗?”   她该回去了,她从不在这里过夜的。   “霍吉睡下了,平安也睡下了。”霍锦宁顿了顿,他想开口说什么,终究还是轻笑了笑:   “没关系,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结论:没用二小姐开口,一句“嫂子”一句“怀孕”,云老板直接血空了   心疼云老板一秒   霍二少开始反思了 第67章   萧瑜原本一个礼拜后就能正式出院的, 可因为偷跑出去,饮食不当, 病情加重, 又被霍锦宁强制延长住院期限一个月,她觉得霍锦宁完全这是把医院当做监狱关犯人一样关她呢, 连来人探监都要经过他重重把关。   这一次,才是真真正正的闲极无聊。   九月,一封信跨过大半个中国, 从武汉寄到广州军校,又转寄上海,辗转从霍锦宁手中交到她这里。   寄信人是陈胜男。   萧瑜坐在医院小花园的湖边,对着一池枯败残荷,迎着徐徐微风展开了这封信。   信中说, 自从离开军校, 她一直和华永泰魏若英等人在一起, 如今进入了武汉中央军事政治学校。中山舰事件后,华永泰等人虽然离开,但两党合作还在继续, 如今更是同仇敌忾,齐心协力, 共同北伐。汪云飞已经参军入伍, 目前担任国民革命军一师二团二营营长。而她也听从组织的安排,决心继续深造,不日将前往苏联中山大学学习。   信的落款是两个月前, 彼时北伐大军刚刚开拔,萧瑜读这封信的时候,恐怕她已经身在莫斯科了。   陈胜男心中有信仰,但更多的还是为了汪云飞才毅然退学,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萧瑜本以为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然而民族危难在即,儿女私情终究抵不过家国大义。   信最后在末尾写道:愿我们再次见面时,能够重逢在和平安宁的新中国。   北伐军队节节胜利,此时此刻的这个愿望或许艰难,但似乎并不遥远。   长江以南战火纷飞,而这风烟丝毫也不能波及上海,这座黄浦江畔有远东巴黎之称的繁华都市,被洋人租界分割得七零八落,犹如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岛。每日各大报纸上只有边角不起眼豆腐块大小的地方报道着南方战事,余下皆是歌舞升平,一片祥和。   近日来沪上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大事,恐怕就是娄小舟重返梨园,与碧云天同台对唱了。那日百丽剧院上演了一场全本《牡丹亭》,一周之后,又在上海大戏院连唱一十八场,轰动上海滩。   人人都说二人珠联璧合,佳偶天成。   正如此时她手上这份今日的《大公报》,头版头条就是关于二位老板的采访报道,主要询问了娄小舟与前夫诸事,以及碧云天即将赴港演出云云。采访结束后,笔者由衷感慨,二人一个是巾生之皇,一个是旦角之王,简直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萧瑜想来那位施懋林小姐审稿过后,一定没给二位过目。   一阵微风刮过,将她腿上的报纸吹走,落在了人工湖边上,一半浅浅的浸在水里,另一半将将挂在边上。   护士有事走开了,萧瑜坐在轮椅上暂时还不想起身,于是托着下巴眼睁睁的看着铅字版面被湖水一点点的浸湿开来。   视线里出现了一双鞋,而后一个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男子捡起了这张可怜的报纸。   萧瑜一恍惚以为这人是霍锦宁,但并不是,他是此时此刻这份半湿的报纸头版头条的男主角,梁瑾。   他低头扫了一眼报纸的内容,抬眸看向她,走了过来。   “云老板怎么在这里?”她笑着招呼,“连日赶场辛苦了,我还以为你早就北上回京了。”   “明日的火车。”他将报纸湿的部分向内,方方正正的折叠好,放回她腿上,淡淡道,“探望一个朋友,顺道路过。”   萧瑜可有可无的点点头,也懒得拆穿他,只客气道:“那云老板自便吧。”   她该回去午休了。   可梁瑾并没有走,他低头望着她,眼里深沉莫测,良久,轻声道:   “军校里面很苦吗?”   他丝毫不愿打探她的消息,许久不曾来上海,不知推掉了多少场戏,可那日在黄浦饭店才知道,原来她一直都在广州。   萧瑜下意识摸了摸下巴,深居简出小半年,晒黑了的肤色好歹缓和了些,但她的的确确是清瘦不少,加之现在大病一场,想不形容憔悴也难。   “还好,没多苦。”   她的模样风轻云淡,好似又回到了二人最初相识时咫尺天涯的距离,梁瑾有些绷不住了,他垂眸瞥向她腿上的那份报纸,抿了抿唇,挣扎片刻,一句话徘徊在嘴边还是说了出来:   “报纸上的事...多是空穴来风,我和师姐什么也没有。”   话说出来,如释重负。   最先服软的那个人,到底还是他。   其实也没有分开多久,满打满算一年零九个月十二天而已,可仍是恍如隔世一般。   初时他也悲痛欲绝,自暴自弃,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后来是周光伟和李兆兰将从屋子里拖出来,周大哥气得大骂:   “寻死腻活的,你以为你是杜十娘还是秦香莲?人家罗敷有夫,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他躺在床上,死气沉沉,不为所动。   “我认准的事就是一辈子。”   “好好!你是痴情种!那我问问你,即便你们不断又能如何?难道下辈子,你就没名没分的这样靠她养着?”   “我什么也不求。”   “既然不求,那她如今弃你而去,不实属正常?”   他哑口无言。   于是周光伟耐着性子引导着他:   “你若真不打算放手,现在自暴自弃是没用的,不如赌一把。如今世道变了,显贵的也能落魄,结婚的也可以离婚,你一无所有注定要被人拿捏,但他日你名扬天下,就算与那姓霍的争上一争,也未尝不可。”   于是他犹如在绝境之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怀揣着虚无缥缈的希望走到今天。曾经名动京城的碧云天早就被遗忘的差不多,重返梨园没有那样轻松,各种辛苦不再细表,可他机缘极好,得遇贵人,处处通融,加上徐鹤教授和周光伟夫妇的帮助,他很快重新打响名头,逐渐唱出了京城圈子,红遍了南北。   一次次来往上海,他就是为了再见到她。每一场戏,他都在等,每一次上台,他都在找,就如同当初那些年他曾经做过千百次的事情一样。   每次出场,台上光亮亮,台下黑漆漆,好似光影黑白两个世界,毫无交集。可她大抵不会知道,他永远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寻到她,每一次,每一场,没有缘由。   没寻到时,失望透顶,待寻到时,又惊喜彷徨。   黄浦饭店那晚,本想端着架子气她一气,谁知道到头来,气的还是自己。   “报纸上的事多是空穴来风,我和师姐什么也没有。”   为这句近乎委屈的话,她真是心软了三分,叹了口气,幽幽道:   “我知道。”   她头发长了些,略微低头,额发便垂落下来,挡住了双眼,也遮住的情绪。   他微微俯身,伸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有些心疼的抚上她憔悴的脸庞,轻声问:   “身体如何了?”   他也痛恨自己的没出息,那样被人无情抛弃了,却还心心念念,人家一个照面,自己便把所有过往咽下的苦水统统都忘了,又这样巴巴的凑上来。   可他听说她是去了军校之后,着实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想她这样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如何能吃的了苦?想她那细皮嫩肉的肌肤,如何经得住风吹日晒?想她那样任性骄纵的脾气,如何能照顾的好自己?   这不,终于是把自己折腾的这样狼狈,不知几时才能将养回来。   “已是大好了。”   说到底这病是她自己折腾出来的,面对霍锦宁时,她尚能逞强嘴硬,可面对梁瑾时,她便没由来有些心虚了。   他似乎看出了她的心虚,无声的笑了一下,轻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的视线看向自己,拇指轻轻的在肌肤上摩擦着,缓缓道:   “那么,云某下个月在香港有场演出,二小姐可要来捧场?”   萧瑜眯了眯眼,凝神望向他,恍然觉得多日不见,这人功力有些见长。   凡遇重逢负心汉的戏码,免不了要一哭二闹三上吊,质问个明明白白,可他不刨根不问底,混若无事,倒是显得她小肚鸡肠了。   “哪一出?”   “《桃花扇》。”   “国破家亡,生离死别,云老板如今能参透了?”   “全靠二小姐成全。”   合着他在她这里历了情劫。   萧瑜一乐,“还是不了,我过段日子要回广州。”   那晚霍锦宁送她回来,罕见的调侃,“欠下风流旧债的滋味如何?”   “你也说是旧债了,那就是都过去了。”   既然已经下过决心各走各路,还是别回头害人家的好。   梁瑾的笑容黯淡了下来,僵硬的收回了手。   两人一坐一立,相对沉默了片刻,他忽然自嘲一笑:   “萧萧,当初你叫我留下时,我便说过,你让我留,我会留,可从此以后,你想赶我也赶不走了。如今我还是如此。你可以赶我走,多少次都行,你也可以叫我回,多少次都行,你可以心里装着别人,占了多少地方都行,但是,能不能有一点,哪怕只有一点是我的位置?”   萧瑜不语,别看目光。   “你看着我,你有本事看着我的眼睛亲口对我说。”   “还说这些做什么?”   他蹲下身,定定望着她,哄着央着,柔声问着:   “这么久不见,你心里就没一点想对我说的?”   萧瑜被他逼的无路可退,不耐烦道:   “你真的叫我说?”   “自然。”   萧瑜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来,面无表情道:   “你胖了,领结很丑,西装不适合你。”   “你——”   眼见梁瑾气得头也不回离开的背影,萧瑜低头看着自己腿上那份叠得方方正正的报纸,良久,无声的笑了起来。   任这世道风云变幻,杜丽娘还是那个杜丽娘。   作者有话要说:  比起大明星委委屈屈求复合被拒更惨的是,大明星被吐槽长胖了!再次心疼云老板一秒   二小姐心里不是没有他,可二小姐心里有太多比儿女私情重要的东西,而梁某人完全恋爱脑(摊手) 第68章   这一日上午, 德英女中组织学生去福利院慰问孤儿,结束以后, 大多数同学都去了班上一位女生家中参加生日派对, 阿绣没有受到邀请,不好意思厚颜前往。   霍吉开车接她回去, 路过东方电影院的时候,门口挂着的海报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红色披风的魔鬼与白色长裙的女孩对比鲜明, 有种诡异和阴森的美感,上面写着英文名字:FAUST。   《浮士德》,她听徐白鹭提起过,是部很好看的德国电影,一直想看, 却没有机会。不禁下意识道:   “停一下车!”   霍吉依言停下了车:“怎么了?”   阿绣不好意思道:“我想去看部电影, 霍吉哥你要不要一起?”   霍吉摇头:   “你去吧, 我办些事,两个小时后见。”   “嗯。”   阿绣高兴的下车,来到电影院门前的售票窗口, 刚要询问,身后突然有人问道:   “小姑娘, 麻烦问一下, 这个戏票,还是电影票的,要怎么买?”   阿绣回头, 只见是一对挽着手的老夫妇,衣着简朴,银发苍苍,老爷爷有些不好意思:   “我们老两口第一次看这洋画报,什么也不懂。”   老奶奶嗔怪的拉了他一把:“让你别乱花这钱,你偏偏不听!”   嘴上抱怨,眼里却还是笑着的,眼角的皱纹都泛着丝丝甜蜜。   阿绣抿嘴笑了起来,“我来帮你们。”   阿绣帮着老夫妇买了电影票,目送他们进了电影院,又转身到售票窗口:   “你好,我再要一张《浮士德》的票。”   “对不起,小姐,今日的票都买完了。”   售票员说着将一块“售罄”的牌子挂在窗口上。   “刚刚是最后两张。”   这真是不巧了。   “唔,谢谢。”   阿绣有些失望,但也无可奈何,她最后看了一眼影院门口那张魔鬼与少女的海报,转身打算离开。   “嗨!”   有人在她身后轻轻招呼了一声,阿绣左右无人,她回头看向来人,迟疑的问:   “是在叫我吗?”   这是个身材修长纤瘦的年轻女人,一头短发修剪得干净利落,白色衬衫,米色格子马甲,西装长裤,衬得腰细腿长,干练俊朗。   如今很多女人都竞相剪短发,穿西装和裤子,效仿男人的打扮,时髦又洋气。可眼前的人却是不一样的,不是刻意的模仿,也不是极端的叛逆,好像骨子里就是这个模样,不加矫饰,不加遮掩,没有丝毫被俗世观念束缚的潇洒。   她一手随意的插在裤兜里,一手捏着两张电影票甩了甩,笑眯眯的说:   “是啊,你是想看电影吗?我朋友失约了,正好多出来一张电影票,要不要一起?”   阿绣愣了会儿神,这才反应过来:   “真的吗?太谢谢你了!”   她欣喜的打开手袋拿钱,却被制止了:   “反正也是别人送的票,不看也是浪费。”   “这怎么可以?”   萧瑜轻轻一笑:“钱就不用了,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不如请我喝下午茶吧。”   .   票是包厢票,于是二人避开了熙熙攘攘的观众席,来到一层半的包厢里,在柔软的真皮沙发椅上坐了下来。   黑白默片无声上演,包厢内外安安静静,阿绣和陌生人坐在一起有些拘谨,她没想到这里只有她们两个人,但电影的精彩画面与引人入胜的剧情很快就将她吸引住了。   电影无声,只是用单幅字幕表示对话和音效,字幕是中英双语,有好几处译得不准确。   萧瑜侧眸瞥见阿绣遇见这样错处,会下意识的皱眉,于是开口问道:   “会英文?”   “嗯,会一些。”阿绣小声道,“他刚刚有几个词翻译得不太对。”   萧瑜笑了笑:“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连字母有几个都分不清。”   阿绣不好意思:“我也学英文没多久。”   剧情跌宕起伏,两个人沉浸其中,之后就没有再交谈了。   影片最后,浮士德和心爱的女孩死在了一起,上帝告诉魔鬼拯救世界的唯一力量来自“爱”的时候,银幕上出现了硕大的“爱”字,全体观众不约而同起立鼓掌。   阿绣也由衷的鼓掌,眼中泛着湿润。   萧瑜摇头失笑,悲春伤秋,为戏中人落泪,到底还是个小姑娘。   “走吧,我知道附近有家店的马卡龙不错。”   电影院对面的咖啡厅里,萧瑜点了一杯黑咖啡,然后眼睁睁看着阿绣在自己那杯意式拿铁里面又加入了半杯牛奶和两块方糖,略微诧异。   “我比较喜欢喝甜的。”阿绣察觉到她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叫方阿绣,你叫我阿绣就好。”   萧瑜只含糊道:“我姓于。”   于是阿绣笑着喊她:“于姐姐。”   萧瑜一顿,表情有些古怪:“别叫我姐姐,你可以叫我......阿瑜。”   “阿瑜?”阿绣想起什么,抿嘴笑了起来。   “怎么了?”   “唔,我想起我以前养的一只猫就叫阿鱼的。”   难道是因为这样,所以她对她有一种熟稔的感觉?可起先她明明不知道她叫什么,阿绣自己心里也有些奇怪。   其实今天的一切都奇怪极了,她无缘无故和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看了一场电影,现在又一起坐在这里喝下午茶,而这个人同样也是个神秘奇怪的人。   她举手投足带着一丝行伍的干净利落,眉宇间又颇有一股懒散的玩世不恭,矛盾的混合,让人移不开目光。内心偏偏又升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阿绣不由自主的亲近。   想来昔日宝黛相逢,今生初见,也作前世旧缘,竟是这样一种恍惚之感。   萧瑜笑了一下,也不在意,轻抿了一口咖啡道:“刚才的电影你似乎看的真情流露,是想起男朋友了吗?”   “没有,我没有男朋友......”   “那,有喜欢的人?”   阿绣愣了下,于是萧瑜点头:“那就是有了。”   阿绣语塞,却又无法反驳,心乱如麻,低头无意识了搅乱了咖啡杯面上的拉花,沉默了好半天,轻声道:   “是,我心里是有一个人。可他心里没有我。不会有,也不该有。”   人是这样一种奇怪的动物,总是比较容易对素不相识的人敞开心扉。   不谙世事的乡下姑娘,与正直善良的富家少爷,她遇见他是前世修来的偶然,喜欢上他却是今生无解的必然,如同逃不掉的劫数。   “世上的事只有愿意与不愿意,没有应该与不应该。”   阿绣摇头,涩然道:“是对的人,可惜是错的时间。”   之所以是劫数,正因为有缘无分,不得善终。   “他有家室?”   阿绣垂眸,没有否认。   萧瑜一笑:“有时候看似冷漠疏离的人,其实情深似海,看似浓情蜜意的夫妻,其实貌合神离。如今早已不讲究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人人都有追求真爱的权利,你没问过,怎么知道他的心思?”   她意味深长道:“我与我丈夫就是一对人前的假夫妻,你猜旁人谁知道呢?”   这意有所指的语气叫阿绣浑身一僵,心底里似乎有什么阴暗的角落蠢蠢欲动,仿佛是潘多拉的魔盒,散发着迷人的光泽和香气,诱惑着她打开它,打开它,她心中所有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   砰——   她猛的闭上眼,狠狠关上了盒盖。   不能,不应该,这不是她想做的阿绣,也不是她仰慕的那个霍锦宁!   秋日炎热未褪,她却平白出了一身冷汗,缓缓睁开双眼,食不知味的吃了一口精巧的茶点,她虚弱的笑了笑,   “这一家的点心味道真的很不错。”   二人从咖啡厅里出来,萧瑜道:“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有人来接我。”   阿绣冲街对面的霍吉挥了挥手,回头对萧瑜笑道:“阿瑜你要去哪里,不如我送你一程?”   霍吉下车急匆匆的跑了过来,站在两人面前,诧异的看着萧瑜:   “小——”   萧瑜不动声色的用眼神制止了他,这才笑着对阿绣道:   “谢谢,我要去神父路见一个朋友。”   “啊,正好我也住在那边,我们一起走吧!”   “成啊。”   .   一路无话,霍吉几次从倒车镜看向坐在后排的两个人,欲言又止,神色古怪。   终于到了公寓门口,萧瑜说:“我也在这里下车就好。”   于是二人下车,阿绣笑着道:“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小事,我也谢谢你的下午茶,下一次有机会我们再见面。”   “嗯。”   “快回去吧,有人等着你呢。”   萧瑜微抬下巴,示意她向后看去。   阿绣茫然回头,看见公寓不远处路灯下停着的黑色汽车,一个人西装革履的男人走了下来,远远看向她们,却并不走近,脸上神色晦暗不明,看不真切。   “少爷!”   阿绣惊喜的叫了一声,霍锦宁顿了顿,终于还是迎着萧瑜似笑非笑的目光,迈步走了过来。   “少爷,您怎么来了?”阿绣看他望向萧瑜,不禁解释道:“这是我今天......”   “阿绣,我和你家少爷是旧相识了。”萧瑜微微笑了下,对霍锦宁轻声道:“好巧呀。”   霍锦宁不回答,垂眸看着阿绣疑惑的表情,柔声道:“我与她有话要说,阿绣先进去吧。”   阿绣隐约觉得二人之间有什么看不见的暗流涌动,却也是转瞬即逝,虽然充满疑问,但也只听话的应下:   “好。”   .   昏暗路灯下,狭窄汽车里,两人坐在驾驶前排,一个垂眸不语,一个望向窗外。   这么多年有太多事情心照不宣,可这一次,他们该谈一谈了,他们其实早该谈一谈了。   “藏得够严实的啊。”萧瑜调侃他。   他们这对人前的夫妻这几年做戏可全仰仗霍锦宁了,初时就一个上海一个北京两地分居,没几天她又南下去了广州,只留他一个人应对这十里洋场声色犬马,灯红酒绿。   已婚又如何,霍家二少爷的名头再加上那副好皮囊,多少莺莺燕燕前仆后继。   她这段日子回上海,不少人在她耳根子边上念叨着,她听就听了,连笑都懒得笑。可偏巧有人在她面前说漏了嘴,还遮遮掩掩,欲盖弥彰也不过如此了。遥想当年霍冬英那一番似是而非的敲打,顺藤摸瓜,这一切就清晰明了了。   “藏什么?”   霍锦宁自嘲的笑笑,方才接到霍吉电话的那一刻,他还真就有一丝一毫的心乱过。   什么时候起,提起阿绣有关的事来,他不再变得坦然了?   “起初,也不过是机缘巧合遇见了,阴差阳错相处了,便留了意,后来......”   后来上海这几年,眼见她从一个怯生生的孩子,一点点成长,一点点改变,长成一个文静秀美的少女。彷如是昨夜移栽后院的一株睡莲,含苞待放,亭亭玉立;又彷如是深山捡来的璞玉,剥落斑驳,雕琢成器。   萧瑜幽幽接道:“留了意,便上了心,起了兴,才生了情。”   这话也不知说他,还是说自己。   霍锦宁低低一叹,终是闭上双眼,默认了。   萧瑜无端的想起从美利坚初回国,泰升戏楼接风洗尘宴上门楣的那副对子:   君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   仿佛一语成谶。   二人结婚的原因有太多,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选择。他们两个彼时心境相仿,是真的不曾想过,自己会有情生意动的这一天,拜堂成亲时连考虑都没考虑过。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萧瑜低头失笑,“你不必担心,里面外面的事都有我担着,别委屈了人家小姑娘。”   “不委屈又能如何?”霍锦宁眉宇间罕见的柔软与自嘲,转瞬即逝,“我们之间并不能有什么。”   这是一段不应该发生的感情,原因实在太多了。   最重要的是,他不能给阿绣名分,一辈子都不能,正室侧室,都不能。   时至今日,他与萧瑜的婚姻,已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背后代表的是两个家族,以及更多利益集团的结合,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企图破坏这种结合的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他们两个这辈子注定绑在一起,风雨同舟,生死共度。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如果表明心迹,给她希望,不过是在害她,在耽搁她,无耻极了。   霍锦宁知道,他不必明说,萧瑜全部都清楚。   但萧瑜却不置可否:“总要有个了断。”   “学你?”   “别学我,我是断了,不是了断。”   她笑了笑:“算了,左右我没资格说你。今儿个人我见到了,话我撂这儿了,以后何去何从你自己掂量,我要回广州了。”   霍锦宁神色微变,皱眉道:“如今局势不明,一触即发,广州山雨欲来.......”   “说到底,你是怕我一时冲动?”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是。”   “你怕我选对,还是选错?”   “这世道已经没有对错了。”   “所以,我更该用双眼去看,双耳去听,亲自来分辨,你我选的这条路,究竟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1.《浮士德》是1926年上映的剧情类电影,讲述了浮士德和少女玛甘蕾的故事。天使和魔鬼打了一个赌,倘若他能俘获浮士德的灵魂上帝就奖世界让给他,魔鬼给城市带来了瘟疫,浮士德想找出解药却找不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魔鬼和浮士德订立契约,魔鬼以仆人身份出现,带着浮士德开始新的人生。条件是浮士德一旦感到了满足,灵魂便归魔鬼所有。魔鬼在浮士德看见了肉欲狂欢的世界,并设计让少女爱上了浮士德。而不由自主爱上浮士德的少女去求助马歇姨妈,他们相爱了。马歇姨妈却因为喝了魔鬼调制的酒变得神经兮兮。少女为了和浮士德幽会给母亲服了过量安眠药,致使老人死去。而魔鬼挑唆少女哥哥瓦伦丁和浮士德争斗,瓦伦丁死于浮士德剑下。少女成了镇子的罪人,冬天,她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孩子得不到救助在雪中悲惨地死去。她被人当成了杀人犯被判火刑,浮士德得知后赶回小镇,冲上火刑台,和少女一同赴死。感动了上帝也战胜了魔鬼。(百度百科)   2.电影里真地狱,电影外修罗场,二小姐亲自送助攻,二少终于承认他喜欢上阿绣了。   3.下一章剧情重大发展,敬请期待   4.大家可以加一下我的围脖:人间锦绣皆成灰人间锦绣皆成灰   有什么花絮段子未公开设定我会在微博上为大家放送的 第69章   近来上海的局势动荡, 小福园别墅中经常出入的谢景澜等一众人总是忧心忡忡,客厅的灯常常亮到很晚很晚。   北伐军节节胜利, 东路军已攻下杭州, 下一步就是逼近上海,直取南京。从月初起, 上海工人便频繁罢工,规模之大前所未有,有三十万之众, 似乎多年前那场因巴黎和会外交的失败的抗议再次重演。   然而这一次,面对政府军队的无情镇压,工人们拿起了武器,奋起反击,前日里由上海总工会领导发起了武装起义, 双方死亡惨重。   对于这场起义, 楚汉吕鲲鹏等人又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最终楚汉拂袖而去,众人不欢而散。   霍锦宁独自坐再客厅沙发上,仰头闭目, 右手握拳,轻轻的抵在额头上, 似是极为疲惫的模样。   阿绣轻手轻脚的走过去,   “少爷。”   霍锦宁微顿,睁眼看向她,笑了笑:   “去读书会?”   阿绣点头, 又有些踌躇,她想知道他在烦恼什么,她想替他分忧。   可近来霍锦宁并不像以往一般,给她解释这些波诡云谲,政治风云了。她甚至荒谬的觉得他在有意无意的疏远自己,可转瞬又疑心只是错觉。   霍锦宁淡淡颔首:   “去吧,近来外面不太平,早些回来。”   .   今日读书会的地点还是定在了老地方真理书店,阿绣去的时候,人都已经到齐了,只等她一个。   往日里的读书会到场的人时有不全,这一回却是来了十多个人,还有一个阿绣不曾见过的陌生男人。   “阿绣!”曹子有向她招手,兴高采烈道:“你可算是来了,我还在想你要是今日不来,绝对后悔莫及。今天我们万分荣幸的请到了我父亲的一位旧友,来为我们的读书会指导学习!”   他说着就向她介绍着那个陌生男人:“这位是金先生,就是你上次很感兴趣的那篇《留美幼童公案》的作者!”   男人西装革履,外面穿着灰色呢子大衣,温文尔雅,却又眉宇凌厉。他的眼神很坚定,稳如青山,岳峙渊渟。   阿绣很惊讶,她没想到这位金先生这样年轻,急忙向他行礼问好。   华永泰定定看了她片刻,微微一笑:“不必客气。”   虽说曹子有这般向阿绣介绍,可她仍旧不清楚这位金先生的来历背景,然而在座的不少同学们似乎都对他很是敬重,曹子有更是满脸的狂热,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趁着华永泰过目曹子有拿过来的近期读书会交流书单,阿绣坐到了徐白鹭身边小声问:“白鹭,金先生究竟是何身份啊?”   徐白鹭压低声音道:“老实说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子有说,此人学贯中西,文武双全,前些时日曾在广州军校执教,是‘那个’党派很了不得的大人物。”   阿绣了然,旋即又更加疑惑:“既然是这样厉害的人,应当日理万机,怎么会有时间来参加我们这群学生举办的读书会呢?”   徐白鹭耸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厢华永泰看完之后,将那一沓书单重新放好,欣慰的说:   “大家博览群书,集思广益,这样很好。我从大家的书单之中,能看见你们对当今社会的思考,对国家前路的思考,只是有很多人还处在蒙昧之中,并没有方向。你的读书会既然名叫‘求真’,想必是想在书中寻求真理,那么我想问问大家,可知‘真理’究竟为何?”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看向取这个名字的曹子有,曹子有略有忐忑,但还是开口回答:   “书中说,永恒不变的即是真理。”   “可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即便是真理,也是在不断变化的。”华永泰笑了,“好吧,那我换一个问题,在座诸位都有什么理想?”   说起这个少年人纷纷活跃了起来,徐白鹭率先道:“我的理想是考上大学,我想去燕大读书!”   曹子有想了想,回答道:“我想解放所有劳苦大众。”   张肇庆呵呵傻笑道:“我想和云老板同台献唱....诶呦,子君你打我干嘛?”   “白日做梦!”袁子君白了他一眼,转过头对华永泰笑颜如花:“金先生,我以后想做一个电影明星,您看我成吗?”   华永泰笑了笑,不置可否,他问向一直没有出声的阿绣:“这位同学,你呢?”   阿绣其实也正在思索,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看得见天下兴亡,悲喜交集,她看得见霍锦宁有宏图大业,一心仰慕,却从未想过自己能做什么。   “我...我想天下所有的女孩子,所有的小孩子,都像我一样有书念。”   大家闻言不禁都笑了起来,徐白鹭拍了拍她的肩膀:“不成想小阿绣还有这样的雄心壮志,子有,这倒是和你的理想有得一比!”   虽然知道大家没有恶意,可阿绣脸色涨红,有些赧然,她知晓自己说了大话。   但华永泰并没有笑她,只是温和的说:“这只是愿望,不是理想,理想是要用自己的努力来实现的。如果你从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那么从今天起不妨好好思考,你将来究竟想做什么人,你想要迎接的是怎样的明天。你的人生应该掌握在自己手中,不要去妄图依仗他人,独立自强,方是新时代的新女性。”   这一次的周末读书会生动有趣,金先生深入浅出的为一群迷茫的学子指引了方向,告诫他们纸上读来终觉浅,要多关注民生社会,关注革命思潮,每个人都觉得受益匪浅。   而他对阿绣说的一番话,同样让阿绣陷入了某种思考。   读书会结束之后,大家陆续散去,阿绣留下来打算在书店挑几本新书,而那位金先生也没有着急走。   “方小姐听口音不是上海人?”   阿绣礼貌的回道:“是姑苏人士。”   “不是北方人?”   “不是。”   华永泰笑了一下:“抱歉,因为方小姐面目似曾相识,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没有关系。”阿绣顿了顿,补充了一句,“金先生大概是认错人了,我从小在江南长大。”   “不曾去过北方?”   “不曾。”   “原来如此。”华永泰点头,“冒昧请问,方小姐家中还有何人?也许方小姐与我的故人真有渊源也说不定。”   “家中无人了。”阿绣摇头,“父母早亡,无兄弟姊妹,恐怕我不是金先生要找的人。”   华永泰再次道歉:“不好意思。”   “没什么。”阿绣拿起结完账的两本诗集,腼腆笑道:“金先生还有事吗?我要先走一步了。”   华永泰绅士抬手:“请便。”   阿绣道过别,便匆匆出了书店门。   待坐到车上时,司机平安纳罕的看了她一眼:   “姑娘,我瞧你脸色怎么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是吗?”   阿绣勉强笑了笑,又忍不住回头去看,确定并没有跟上来后,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有些怀疑是自己多心了。   “我们回去吧。”   .   这天晚上,阿绣做了一个噩梦。   这个噩梦她早年总要翻来覆去的做,而自从来到上海,她已经许久不曾做过了。   她梦见自己在高大的红墙里徘徊,在空阔的宅院中奔跑,身后有看不清脸的人来捉她。她害怕极了,一边跑一边喊,她想喊奶娘想喊霍锦宁,可她一张口却是婴孩的啼哭,谁也叫不出来。   突然脚下一绊,摔倒在地,眼睁睁看着那些人追上来捉住了自己,他们要带走她,他们要带走她——   在极度的恐惧和惊慌中骤然惊醒,阿绣一身冷汗,浑身发软瘫在床上。缓了好半天,她才渐渐反应过来身在何处,挣扎着下床,去楼下厨房倒了一杯水。   夜已经深了,公寓里静悄悄的,自从丁伯一家走后,这里便一直只有阿绣自己住。   她呆坐在餐桌旁,定定望着玻璃杯中的半杯水,过了很久很久,直到客厅的落地摆钟敲响了十二下,这才回过神来。   她缓缓起身上楼。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那样久了,没有人会在意,没有关系了。   .   天总会亮,噩梦也总会醒,可阿绣心中不详的预感一直挥之不去,总觉得有什么要发生一样。   终于,四天后,她再次见到了金先生。   这一次,是在小福园别墅。   “霍吉哥,今日是做了西湖醋鱼吗?醋味好浓,我在门外就闻到了......”   阿绣笑着进门,却意外的被霍吉拦住了。   “霍吉哥?”   霍吉看着她欲言又止,这时霍锦宁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霍吉,让阿绣过来吧。”   霍吉顿了顿,深深的看了一眼阿绣,松开了手。   少爷和朋友在家中谈事,从来没有回避过她,阿绣惴惴不安的来到客厅,却一眼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华永泰。   “金、金先生.......”   华永泰此时并没有上一次见面时的温和笑意,眼中只有一种复杂难辨的酸涩,他轻轻唤道:   “显珍。”   只这两个字,让阿绣如遭雷击。   她想竭力镇定,身子却不由自主微微颤抖着,她下意识看向霍锦宁:   “少爷!”   霍锦宁太了解阿绣了,她胆小温顺,从来不会撒谎,见此情形,便知道方才华永泰所说的一切都是真了。   当初凤姑说漏过嘴,阿绣并不是她的亲外甥,出于万全考虑,带阿绣回到上海之后,他派人查过她的身世。阿绣的娘,或者该说是奶娘方阿兰曾嫁去北方,后来丈夫暴毙,幼子早夭,被公爹卖去一大户人家做奶娘,数年后带着女儿回到笙溪,不久便撒手人寰了,至于究竟在哪家做工,已是无人知晓。   民国元年天翻地覆,霍锦宁无从查起,也就放弃了。阿绣的身世,他猜的八九不离十,却并不太在意,她究竟是谁的女儿于他都没有分别,也觉得这个秘密不会再被揭穿出来了。   却不想有另一个人,几乎在同一时间从事件的另一端查起,阴差阳错,终于顺藤摸瓜找上了门来。   现在,霍锦宁只关心的是阿绣的态度,若按照华永泰所言,她当年只有四岁,年幼懵懂,可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华永泰和他想的一样,他轻轻叹了口气:“显珍,你还记得是不是?那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你一母同胞的九哥。”   “金先生你认错人了。”阿绣脸色惨白,“我是方阿绣,不是显珍。”   “我在广州遇见了当年照看你的奶娘方阿兰的妹妹方阿凤,她将一切都告诉我了。珍珍,我不会认错,你与额娘年轻的时候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不,我不是显珍,我是方阿绣。”阿绣固执的反驳,她求助的看向霍锦宁:“少爷,您快告诉他,我是阿绣,是笙溪镇的方阿绣,不是什么显珍。”   华永泰走到她面前,恳切道:“珍珍,当年他们一意孤行要将你送去日本,额娘舍不得让你认贼作父,这才让奶娘带走你。这么多年颠沛流离,在乡下隐姓埋名,我知道你吃了许多苦。额娘写给我的信中,字字含泪,让我回国以后一定要找你,没多久她便抑郁成疾,这样去了。珍珍,你不想回忆起其他人不要紧,你怎能忘记疼你爱你的额娘?”   阿绣眼眶含泪,声音嘶哑,“不,我什么也不记得,我不是显珍,我是阿绣!”   “珍珍,你看着我。”   “不,你放开我,我不认识你!”   霍锦宁上前一步,将阿绣抱在了半怀里,“华先生,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阿绣不愿意回忆这些,你不应该逼她。”   “霍锦宁,你放开她。”华永泰冷声道,“你以什么样的身份替珍珍说话?你将她当做什么?女朋友,情人,还是没抬进门的姨太太?!”   当初凤姑告诉他,阿绣同一个上海的霍少爷走了,他还没有多想,等到了上海真查到霍锦宁的头上,他才发现事情有多么糟糕。   他与这个沪上霍家二少爷,年少时有过几面之缘。第二次接触,是在广州军校的时候,霍锦宁托人搭上他希望他对萧瑜照拂一二。而第三次见面,却是现今这样的情形。   显珍跟在他身边有三年之久,衣食住行一力仰仗,二人没名没分,不清不楚,他的妻子还是他在广州的学生,这一切何其荒诞!   华永泰叹息道:“霍锦宁有家有室,你现今跟在他身边,究竟算什么?珍珍,你跟我走吧,九哥带你走。”   阿绣浑身一僵。   霍锦宁神色冷淡:“素闻贵党以追求真理自居,华先生无凭无据,何出此言?至少这些年来,我是阿绣的监护人,而在阿绣承认你之前,你和她什么都不是。”   “你——”   阿绣把头埋在霍锦宁怀里,闷声道:“我是阿绣,不是旁人,少爷,请你让他走。”   “珍珍!”   华永泰还想再说什么,可阿绣固执的不肯抬头,他知道今日不会再有什么进展了。   他冷冷了看了霍锦宁一眼,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向门外走去:   “我会再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兄妹要相认啦!   点击破5w啦!感谢大家这一段时间的支持,言出必行,我会在3月5日,6日,7日三天连续更新,然后就恢复隔日更了,正好接下来是一段连续的剧情,1927年年初,大家猜一猜该发生什么了?   我们一起继续加油,点击破10w就日更^0^~ 第70章   华永泰走后, 二人还维持着原先相拥的姿势静默站在客厅中。   霍锦宁感觉到自己胸前湿了一片,而怀中人还在轻轻的颤抖着, 她不敢抱着他, 双手只是紧紧抓住他的衣摆,试图寻找丝毫的慰藉。   他终是叹了口气, 伸臂揽住了小小的身子,温柔的抚摸着她的长发。   片刻以后,她红肿着眼睛抬头看向他。   她鼓起勇气想要说什么, 却被他抬手轻轻擦去眼角的泪痕,   “去洗洗脸,然后吃饭,霍吉做的西湖醋鱼和芙蓉蟹。”   “......嗯。”   霍吉沉默的端上饭菜,摆上碗筷。   晚饭和平而无声的进行着。   饭后, 阿绣随着霍锦宁来到了书房中。   如今, 这里的面目已经焕然一新了, 所有新旧书籍都被分门别类拜访的井井有条,书目被记录成册,共有十多本, 整整齐齐的拜访在书桌上。   阿绣做这一切花了将近一年半的时间,她整理了这间书房, 而这间书房内的藏书也丰富了她的知识和视野, 如今的她与当年那个初初从苏州小镇来到大上海的小娘鱼,已经全然不同了。   冬末春初,冷风无孔不入的从半开的窗户中灌了进来, 霍锦宁上前去关窗,便听身后阿绣小声道:   “少爷,对不起。”   霍锦宁转过身来:“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我骗了您。”   “可我并没有问过你,没有问过,就不算骗。”   阿绣愣愣的看着他,半晌后终是露出了一个复杂又释然的浅笑,   “谢谢您,少爷。”   阿绣从很年幼的时候就开始记事了,虽然只是些零碎的片段,她记得王府的红墙青瓦,记得额娘身上小兰花熏香,记得奶娘哄她入睡唱起的江南小调,还记得有个小少年时常将她抱在怀里逗她笑,一遍遍的叫她“珍珍”。   可她毕竟还是太小,不知外面兵荒马乱天翻地覆。四岁那年的某一天,她突然被换上的一套繁复的异族服饰,被抱到了阿玛面前,一群和她穿着相仿的陌生人对着她评头论足,她吓哭了。   那天额娘来到她的房间抱着她哭了很久很久,说了许多她听不懂的话,只知道阿玛要将她送给日本人做女儿。当天晚上,在额娘的掩护下,奶娘将她藏在樟木箱里,偷偷离开了王府,离开了京城。   从那日起,奶娘告诉她,要忘记过去的一切,从此只是方阿绣。   彼时她只知说出自己曾经的名字,要被抓去杀头,并不明白“爱新觉罗显珍”这几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后来她在笙溪镇遇见了住在隔壁的范夫子,他常常喝的昏天黑地,自言自语,凤姑觉得他是读书读傻了,只有阿绣会搬着小板凳坐在桌边,老老实实的听他讲。   听他讲昔日满人入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听他讲英法联军砸烂了圆明园烧杀抢掠,听他讲甲午中日战争将士慷慨赴死,听他讲西太后直言“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   这一字一句,刻进脑海,直到很多年的今天才终于慢慢明白,她的阿玛做过什么,她的宗亲都做过什么。   旧日的身世带给她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愧疚与耻辱,那是心底里最难以启齿的秘密,唯有与那个坍塌腐朽的王朝一同长埋地下,立无字之碑,坟上荒草萋萋,新时代阳光正好。   “少爷,我只想做阿绣,不想做显珍。”   终于将这一切说了出来,阿绣只觉得前所未有的释然,奶娘怕她招来杀身之祸,临死时要她立下重誓,那些辗转反侧噩梦连连的夜里,这个秘密她守了太久太久了。   霍锦宁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固执的睁大眼睛,努力不让眼眶中的泪水流出来的模样,心中莫名升腾起难以言喻的酸涩,预备好的话到嘴边几乎想就这样咽下去。   可他终究还是垂下眼眸,敛去所有情绪:   “这一点,你倒是和华永泰相似。”   “华永泰?”阿绣微愣。   “也便是你九哥,他很早就与肃亲王府断绝了关系,这些年为了革命殚精竭力。华先生领导过学生运动,当过军校教官,如今在上海工会工作,他是极为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是杰出优秀的领袖人物。阿绣,他与你抗拒的过去不同,他值得你去追随仰慕。”   阿绣听出了他话中的深意,渐渐变了脸色,她咬了咬唇,坚定道:   “可是,我想追随的人是您。”   霍锦宁一滞,慢慢的笑了起来:   “我并不能留你在身边一辈子,阿绣,你长大了。”   “少爷,您要我...跟九哥走?”   阿绣不可置信的看向他,心中蓦然涌上巨大的惶恐:“少爷,您不要我了?是阿绣做错了什么吗?我、我不该隐瞒我的身世,我该早一些告诉你的......”   “不,阿绣,我不在乎这些。但是今天华永泰有句话说对了,你这样继续跟在我身边,究竟算什么?”   这个一直以来被二人有意无意回避的问题,终于被摆到了台面上讲。过去几年,霍锦宁还可以告诉自己,阿绣不过是个孩子,但现在,他不能再这样自欺欺人了。   再这样让她跟着自己,究竟算什么?女朋友,情人,还是没抬进门的姨太太?   其实在阿绣回来之前,他与华永泰的谈话委实还要不愉快的多。但是面对她的亲生哥哥,他没有任何立场反驳。   “少爷.......”阿绣的声音压抑着颤抖,“阿绣从来,没有任何非分之想,自我来到上海第一天起,便把少爷当做我的恩人。即便不念书,不上学,能跟在少爷身边做一个小丫鬟,我也心甘情愿。”   霍锦宁似哀非哀的叹了口气,他走到她的面前,她便被笼罩在他的阴影中,他食指轻轻的点上她的唇,她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便统统哽咽。   他看向她的目光是那样温柔,眼中桃花流水,雾霭朦胧,他轻声道:   “阿绣,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喜欢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她仰起头,在他幽深沉隧的眸中,看见自己小小的倒影。   这一刻,电光火石,石破天惊。   是鸿蒙初开天地,是光临混沌四方,却也是午后睡莲绽放,是春雨润物无声。   她难以抑制心头的悸动,却又有无以名状的悲伤涌上。   她闭上眼,缓缓低头,哑声道:   “我明白了。”   这一刹那,脑海中闪现的,是旧日里一帧帧浮光残影:服装店里水银镜中彼此目光错落,书房静谧午后的默契共处,舞会上旁若无人的半首钢琴曲,还有笙溪镇长寿桥边那个在她鬓边簪一朵桃花的公子。   她明白了,她一切都明白了。   霍锦宁,他心里有她。   所以,她不能再留下来了。   ......   夕阳的余辉照射在书页的英文单词上,将暗未暗,桌上一壶红茶早已凉透,四周一个客人也没有,书店马上要打烊了。   阿绣愣愣的盯着那页许久不曾翻动的纸,脑袋里却并不知道这本书究竟讲了个什么故事。   放课后,她就一直枯坐在书店里,因为除了这里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整整一周时间,她没有再踏入小福园别墅,霍锦宁也就这样消失在了她的生活中。   然而真的消失了吗?她仍旧住在他名下的公寓,念着他掌握股权的学校,衣食住行都活在他的庇佑之下,他们的关系千丝万缕。   少爷说,给她考虑的时间。可有些话,不需要再挑明了。   一个人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珍珍......”   “我是阿绣,不是显珍。”她轻声道。   华永泰顿了顿,“好,阿绣。上一次,是我太着急,话说得很重,抱歉。”   “没有关系,你说的......是对的。”   “我知晓你并不想面对过往,我们都是那个深宅大院的叛徒,我不会逼你。可你究竟是我的亲生妹妹,我怎么忍心对你弃之不顾?”   华永泰似乎回忆起什么,脸上浮现温柔的笑意:“我幼时常羡慕大哥三哥他们都有同母所出的弟妹,总缠着额娘,向她讨要。直到我十四岁那年,额娘终于生下了个女孩,她聪明伶俐,玉雪可爱,连阿玛也喜欢得不得了,为她取名显珍,意味肃亲王府的珍宝。”   “你小时候聪明极了,牙牙学语时便知道谁对你好,哪个姐姐哥哥抱你你都啼哭不止,只有我抱着你时,你会笑。有一阵时日你受惊梦魇,成夜成夜睡不好,我书也不读了,功夫也不练了,就和兰姑轮流抱着你哄你睡觉。有一次抱着你,我自己也坐着睡着了。”   “我在日本读书时,接到额娘寄来的信,惊怒交加,可恨阿玛竟然如此冥顽不化,在共和国里仍做着复辟的旧梦,不惜卖子求荣,将儿子送到东洋读书还不够,竟还要将女儿也送给日本人。我一边庆幸额娘冒险送走你,没叫你认贼作父,一边又担心不已,我那锦衣玉食娇养长大的妹妹,不过才四岁的年纪,便要流落异乡,吃尽苦头,不知我们此生还能否有相见之时。”   阿绣垂头不语,可摊开在桌面的书页上落上了一滴水,啪嗒一声,缓缓的氤氲开来。   华永泰亦有些情不自禁的哽咽,他停顿了些许,深深叹了口气:   “你能遇见霍少爷,何其幸运。他照顾你这些年,我很感激。”   这些年来他走过中国大地不少角落,深知无依无靠的孤女生活有多么不易。乱世浮萍,身不由已。如果阿绣没有遇见霍锦宁,她会有怎样的生活,甚至还能否活到他找到她的那一天,他根本不敢想象。   “但是,我还是要带你走。珍珍......阿绣,你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孩子,我相信你不会愿意和他人分享丈夫,而霍锦宁亦是绝不可能和他的妻子分开的。”   华永泰轻笑了笑,尽力放柔了声音:“我看得出,你很喜欢他,爱情,是件很美好的事情,与时间地点都无关,永远值得怀恋。可是,我希望你明白,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有的人誓死捍卫爱情,可有的人会为了更高贵的事业放弃爱情。”   “阿绣,你愿不愿意努力去过一种全新的人生?”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终于散尽,书店中陷入一片浅薄的黑暗,老板适时的点起了两盏油灯,带来片刻的光明。   阿绣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   “好。”   作者有话要说:  华永泰是妹控无疑   锦绣这对真正在一起之前还是要有点小波折的,不过放心,我会手下留情 第71章   清晨, 阿绣拎着皮箱走出卧室,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   所有的家具都被罩上了一层白布, 充满着离别的味道。她再一次确定每一扇窗户已经关好, 水龙头已经拧紧,而后走出去, 轻轻关上了门。   随着门锁咔哒一声轻响,意味着她与这栋住了三年的公寓再无关系。她的皮箱里行李很少,只有课本和几件换洗衣物。临走时, 她将钥匙留在了餐厅的桌子上。   在楼下等待多时的华永泰替她接过了行李,为她打开车门,二人坐上汽车,沉默的离开了。   不远处的深巷里,一辆黑色的汽车已经停在那里很久了。   驾驶座上的霍吉侧头轻声问道:“少爷, 要回去吗?”   霍锦宁不语, 他抬头望向公寓二楼那个挂着白色窗帘的窗户, 往常那里夜夜都会亮起一盏橘黄色的灯,像萤火,像辰星。   而以后, 都不会了。   他想起那天晚上,在他的书房里, 眼前近在咫尺的小姑娘瘦弱的肩膀轻轻颤抖着, 那上面压着的是莫大的无助与哀伤。有一瞬间他想抬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像过去每一次一样。   手指轻颤,可终究还是蜷曲成拳, 收了回来。   他缓缓闭上眼,淡淡道:   “回去吧。”   ......   华永泰租赁的住处是位于公共租界主教路上的一间公寓里,为他们开门的是一个年轻女人,她穿着短袄长裤,剪着齐耳短发,英气干练。   她笑着对阿绣道:“你就是永泰的妹妹珍珍吧,我叫魏若英,你叫我英姐就好。”   “英姐。”阿绣顿了顿,还是纠正道:“我叫阿绣,方阿绣。”   魏若英一愣,随即笑道:“好呀,阿绣。”   魏若英带着阿绣来到了准备给她的卧室中,替她收拾行李,打开皮箱,不禁噗嗤一乐:   “你和永泰怎么一模一样?女孩子家家的,行李这么少,书本倒占了一大半。”   阿绣看着她忙里忙外,走来走去,告诉她家里什么东西放在哪里,问她午饭有没有吃想吃什么,不禁开口问道:   “英姐,你......是我嫂子吗?”   魏若英一愣,脸色瞬间涨红了,那样爽朗的女孩子结结巴巴的解释:“不,不,我们晚上是睡在两间房里的,你误会了,我们只是对外假扮夫妻而已,我、我和永泰只是为了共同信仰战斗的同志......”   “假扮夫妻?”阿绣一头雾水。   魏若英勉强镇定了一些,她把已经晒干的叠好的衣服重新叠了一遍,缓缓道:   “可能永泰还没有全部告诉你,但这并不是因为他不信任你,而是因为组织上要求我们的工作要秘密进行。其实他这样着急与你相认,已经违反了组织规定。但是你们分别多年,如今上海的情形又瞬息万变,他将你带回来,也是可以理解的。至于我们在做什么,我想以后永泰会慢慢告诉你的。”   “但是,阿绣,你一定要记住。”魏若英表情严肃,“这里是我们最隐秘的联络点,你在这间房子里听到的一切,看到的一切,都不要说出去,不然我和你哥哥,还有很多很多人,都会有危险,你记住了吗?”   阿绣茫然点头:“好,我记住了。”   时至此刻,她才恍然发现,也许从旁人的口中,她已对九哥的经历有大致了解,可对于他现今所做的一切,实在知之甚少。   她觉得自己仿佛一时冲动之下,踏进了另一个神秘而崭新的世界,危险而新奇,澎湃又光明。   阿绣向学校请了长假,她还没有想清楚该如何处理学业问题,只好暂时逃避。华永泰尊重她的选择,但还是告诉她,无论如何,他希望她能继续念书,知识对一个人来说,太重要了。   虽然闲赋在家,但是华永泰与魏若英并没有时间太顾及她,尤其是华永泰,他每日早出晚归,去见不同人,谈不同的事,魏若英偶尔和他一起。她会穿上旗袍,卷起头发,画上浓妆,而华永泰会戴上一副平光镜,手中拿着拐杖,包里放上雪茄。二人挽手出门,邻居会招呼他们金先生、金太太,乍一看起,当真像一对平凡的商人夫妇。   家中每日电话铃声不断,没人在家,阿绣不敢随意接听。可后来实在忙不过来,华永泰便让她接电话,不说,只听,而后将电话那头的信息记录下来,回来告诉他们。   隔三差五,会有一群人来家中开会,从二十多岁到六十多岁年纪不等,有男有女,衣着也各异。他们时而低声交谈,时而大声争论,每个人都急切着,烦恼着,却也隐隐约约压抑着兴奋。   每当这个时候,华永泰便让阿绣留在房中,不要出去见人。魏若英告诉她,这不是防备,而是为了保护她。   但阿绣并不在意这些,她自己找到了消磨时间的事情可做。华永泰的书房中,也有许多书,它们没有摆放在书架上,而是散乱的堆放在桌上,椅子上,地上。华永泰默许阿绣整理翻看它们。   这些书籍深奥晦涩,没有一本是文学小说,没有一本是轻松的闲书,统统是关于政治,关于社会革命的专业著作,而且绝大部分都与一种西哲有关——德国的马克思主义。   .   夜深了,客厅的灯却还亮着。   华永泰沉默坐在桌边,用手帕反复擦着一把勃朗宁手/枪。枪没有湿,也没有脏,可他仍旧一遍遍擦着,动作缓慢,目色深沉,如同基督教徒在进行虔诚的弥撒。   阿绣脚步放轻,走了过去:   “九哥。”   华永泰抬头,淡淡一笑,   “阿绣。”   连日奔波不休,他的笑容疲惫,眼里还有方才未褪尽的肃杀凌厉,可神情却又那样坚定不动,磐石不移。   “抱歉,这段日子太忙了,没能好好照顾你。”   阿绣摇了摇头,她并不是一个需要别人处处照顾的娇小姐。   “等忙完这一阵,我陪你四处走走。”华永泰想了想,又失笑道:“不过也许上海,你比我熟悉,到时候恐怕要你陪我各地逛一逛了。”   二人相对沉默了片刻,其实他们这些日子也没有聊上太多话,不只是因为时间紧迫,他们之间似乎并没有太多共同话题。   “阿绣,你知不知道明天我要去做什么?”   阿绣顿了顿,有些艰难的点头。   通过这一段时间的接触与了解,还有华永泰或多或少对她的透露,阿绣终于明白了过来,这些人究竟在做什么。   华永泰是特别委员会副指挥,经常出入家中的陌生人,包括军事委员会书记,上海区委负责人,上海总工会委员长......前几个月的工人武/装/起/义都是他们所领导的,这段日子他们都在组建工人纠察队,置备武/器,秘密训练,紧锣密鼓的准备第三次起/义。目的就是推翻军阀统治,配合北伐进军。   而今北伐军已经进入上海近郊龙华,上海守军军心动摇,工人和民众革/命情绪高涨。组织决定,明天中午十二时,上海总工会将发布总同盟罢工令,全市八十万工人转入武/装/起/义,工人纠察队从多个区域向北洋军营和警署等反/动军阀据点发动攻击。   华永泰明天将会身先士卒,亲自去往第一线指挥动员。   枪林弹雨,战火无情。   阿绣迟疑的问道:“一定要去吗?”   北伐大军既已兵临城下,为何还要冒险组织工人武/装/起/义,以血肉之躯抵挡北洋铁骑?   华永泰没有回答,只是反问:“我桌上的书你都看过了吧?”   “大多数都看了。”   “那本白皮红字的小册子你看过没有?”   阿绣想了想:“是很旧,快要散页的那本吗?”   华永泰点头:“那上面倒数第二段话,你还记得吗?”   ......他们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可是,我不懂。”   “以后有时间,我慢慢教你。”   “我只是不希望你有事。”阿绣有些难过。   华永泰几分动容,几分释然,轻轻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在怨我,但是即便让我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去找你,还是会带走你,至少我终究没有辜负额娘的遗愿。我自诩是个尽职的老师,是个坚定的军人,是个无私无畏的党/员,但是也许,我不是一个好哥哥。”   他顿了顿,低声道:“明天局势混乱,你留在家里,哪里也别去。如果......我真的没有回来,我会安排人送你去霍锦宁那里。”   “九哥——”   阿绣想说什么,却被华永泰打断了,   “夜深了,去睡吧,我也睡一会儿,三点准时叫醒我,我要去指挥总部。”   阿绣看着他收起了勃朗宁,起身回了卧室,欲言又止,不禁跑到了魏若英的房间。   “英姐!”   魏若英正在最后一遍比对地图确定进攻路线,闻言轻轻一笑:“阿绣,不用担心。”   她抬起头:“广州军校三千弟子,都是天子门生,可哪个人见到他,都要恭敬喊一声老师。他当初在日本陆军士官学院,是以第一名的身份毕业,夺得了天皇赐刀。那是迄今为止,唯一一届第一名的学生不是日本人,从此中日学生开始分开教学。你哥哥,从来都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她眼中闪烁着熠熠光辉,那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崇拜。   阿绣轻声问:“英姐,你和九哥是如何相识的?”   魏若英笑了笑,似是想起往事,脸上依稀泛起红晕:   “那时我是女子师范的学生,和同学去南开听他的演讲,演讲的内容便是妇女革/命的进步意义。我很不相信,这世上真有男子愿意为女子讲话,只觉得他一定是沽名钓誉之人,忍不住找他辩驳,一来二去,却渐渐被他说服。而后我跟随他们勤工俭学的队伍赴法留学,跟着他去广州军校教书,又跟着他来到了上海......”   她轻轻感叹道:“原来也过去这么多年了。”   阿绣也不禁淡淡一笑,有些苦涩。   这样奋不顾身的仰望一个人,这样义无反顾的走上一条路,这样毫无保留的念着一颗心啊,这样的心情,她又何尝不懂?   魏若英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有些慌乱的起身去桌边一阵翻找:   “诶呀,我、我给你找些东西!”   她翻出了一本影集,塞给阿绣,很认真道:“这是你哥哥过去的照片,你看一看。”   阿绣忍笑接了过来,依着她催促,翻阅开来。   相册薄薄的一本,寥寥十数张相片,勾勒了华永泰的前半生。从最开始王府花园里还梳着辫子头的小贝勒,到士官学院表情严肃冷峻的少年,还有南开大学中山装的代课教师,以及法国巴黎的留学青年,一直到这几年身着蓝灰色革/命军装的英武教官。   最近的相片多一些,还有好几张都是同女学生的合影,阿绣知道,她们是广州陆军军官学员的第一批女学员,巾帼不让须眉,敢为天下先。   她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   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照片上的女人军装短发,英姿飒爽,似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契合。   “英姐,这个人是——”   一个不可置信的想法渐渐浮现在她脑海。   魏若英神色复杂的看了阿绣一眼,叹道:“你难道没见过她?那你可听说过她?她就是康雅惠夫人的女儿,霍锦宁少爷的妻子,萧家二小姐萧瑜。”   阿绣有一刹那的窒息,而后便是铺天盖地的疑惑与荒谬翻涌上来。   她怎么会没见过她?她们曾经在一个闲适的午后看过一场电影,吃过一顿下午茶,她对她轻而易举说出了横亘在心中许久的隐秘。她怎么会没听说过她?她从遇见霍锦宁的第一天起,这个名字这个身份就一直萦绕在她耳边她心上,挥之不去。   而此时此刻,她满心满眼就不停的回荡着,是几个月前,她对她说过的那句似是而非,玩笑一般的话:   “我与我丈夫,是一对人前的假夫妻。”   作者有话要说:  1.白皮红字的小册子是《GCD宣言》   2.1926年10月到1927年3月期间﹐上海工人阶级为配合北/伐进军﹐推翻北洋军阀统治﹐在我党领导下举行了三次武/装/起/义。校长在整个北伐的过程中都有保存己方嫡系,利用我党的军队冲锋陷阵的嫌疑,当时说好了两党里应外合拿下上海,GMD军队已经兵临城下,却隐忍不发,一方面还是想拿我党当炮灰,另一方面是上海租界林立基本上把持在外国人手里,他们不想出头。但当时谁也没想到我党居然真的创造了奇迹,把上海拿下来了,这时候他们想抢功劳已经晚了,种种原因导致校长最终起了杀心。   下一章是要命的412。 第72章   三月二十一日, 上海爆发了第三次工人起/义。三百多人牺牲,一千多人负伤, 直至二十二日晚, 历经三十多个小时的浴血奋战,工人终于攻占上海北站, 消灭了闸北所有军阀据点。   华永泰终于回来了,他是被人从医院里抬回来的,一身黑灰污血, 布满战场上特有的硝烟肃杀。医生说他只受了一些皮外伤,脱力昏迷,万幸没有伤筋动骨,但是要好好休养一段时日。   阿绣终于松了一口气,她与魏若英二人几乎相拥而泣, 在过去的一天多时间里, 没人知道她们是怎样的煎熬。   起/义结束的翌日召开上海市民代表会议, 上海特别市临时政府正式成立。北洋军全面退出上海,北伐军进驻黄浦江畔,连日激战毁坏街道桥梁房舍无数, 部分华界停水停电,民怨载道, 这座远东最繁华的城市, 还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战争的伤痕。   而华永泰并没有听取医生的嘱咐,在第二天苏醒之后,他便匆匆赶去了市民政/府, 参与战后的一系列恢复工作。魏若英放心不下,跟在他身边,协助工作,照顾他的身体。   在这一片看似百废待兴,欣欣向荣的氛围中,阿绣病倒了。   她病得毫无预兆,连续数日高烧不退,几天后病情才趋于稳定。医生说,她差一点就会烧成肺炎。   魏若英一边想留在家里照顾她,一边又放心不下身在市民政/府的华永泰。华永泰并不知道阿绣病了,他已经有一周多通宵赶工,住在政府大楼没有回来了。   阿绣宽慰她:“英姐,我已经大好了,九哥身边还需要人照顾,若不是你跟在他左右,恐怕他忙起来连饭也会忘记吃。如果你怕我无聊,不如带几本书回来让我看吧。”   “好,你想要什么书?”   阿绣沉默了片刻,轻轻说:   “我想要一本《红楼梦》。”   这个她心心念念的这么多年的故事,如今是该鼓起勇气面对结局了。   ......   四月五日   阴云在天空盘桓多日,终于降下了一场畅快淋漓的雨。   阿绣本是起身去关窗户,却不由自主的在窗边坐了下来,呆愣的看着雨水拍打在玻璃窗上,又缓缓流淌下来,形成一道道细碎波纹,透过它看去,整个城市都扭曲了起来。   她早就知晓《红楼梦》的故事是悲剧结尾了,知晓大厦倾颓,知晓木石前盟成空,可真正亲眼看到后却又是另外一种感受。   通宵看了一夜,放下书本,她头脑空白了很久,恍恍惚惚走到床边,倒头躺下,一闭眼便是昏天黑地沉睡过去。再醒来时,窗外月朗星稀,不知今夕何夕。   夜深人静,灯火阑珊,她终于还是抱着自己缩在角落里,无声的哭了起来。   她分不清自己哭的是宝黛,还是自己。   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年岁,人与人真的可以轻易断绝联系,即便身处同一个城市,也似两座漂泊无依的孤舟,浮沉随浪,没有归期。   她有好久好久没有见过霍锦宁了,她以为自己不会想起他,事实上每时每刻,每分每秒,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她常常会有一种冲动,就这样跑出门,跑去她再熟悉不过的小福园别墅,就像她曾经无知无畏时那样的傻气,当面的问他,问他所有的一切。哪怕胆怯得不得了,害怕得不得了,也终究要一个答案。   可是,不行的,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傻傻的阿绣了。岁月让她成长,让她迷惘,让她坚强,让她懦弱。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   四月九日   霍锦宁从康家公馆出来的时候,风雨大作,平安小跑跟在他身后替他撑着雨伞,一不留神伞被大风吹得翻了过去,冰凉的雨水迎面淋来,冷得人一个激灵。   霍锦宁顿住了脚步,他站在略高的台阶上,透过苍茫的雨幕抬眼望去。明明是青天白日,却乌云密布,沉郁欲晚,万顷泼墨下的上海滩,众生碌碌慵慵,茫然无知。   如今租界已经全面戒严,第二师换防第一师进驻闸北,所有阴谋与野心在暗流之下蠢蠢欲动。   平安手忙脚乱的试图收起雨伞,可伞骨扭断,已经坏了。   “少爷…”平安欲哭无泪。   “算了。”   霍锦宁语气淡漠,就这样大步走进了雨中。   .   窗外风雨琳琅,市民大楼中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忙碌,工人与学生们来回走动,搬运文件,张贴标语,接待市民,人人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意。   “侬找华主任?华主任不在。”接待处的小伙计小声嘀咕道:“今天怎么都找华主任?”   “那他去了哪里?何时回来?”   “哎呦,阿拉不晓得,侬是商会的,还是农委的,等一等好伐?”   “他去哪里?何时回来?”   霍锦宁面沉如水,又问了一遍。   “阿拉真的不晓得,好像是商务印书馆,又好像是黄浦饭店?华主任最近实在是太忙了,人人找他,你要是着急,你先登个记好伐......诶,别走啊!”   .   霍锦宁打开车门坐上来,带进了一片湿冷的水汽,霍吉回头看了一眼,将干毛巾递给他:   “少爷。”   霍锦宁沉默了好半天,接过了毛巾,紧紧的捏在了手里,沉声道:“去‘真理’书店。”   “是——”   .   “你说你找谁?”   胖乎乎的书店老板从账本中抬起头来,推了推眼镜,状若茫然。   “华永泰。”霍锦宁顿了顿,直截了当的说,“你不用否认,我知道这个书店是你们的秘密联络点,我有重要的事情要通知他,事关重大。”   华永泰的身份毕竟特殊,霍锦宁不可能任由他将阿绣就这样无影无踪的带走,但是他们的保密性确实很厉害,几经辗转就甩掉了跟着他们的人。如今非常时期,他必须赶紧找到他们,在军队全面出动之前。   然而书店老板还是和蔼的笑了笑:“先生,我不认识什么华永泰,你恐怕找错地方了。”   霍锦宁定定的看了他片刻,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你告诉他,清/党的命令已经下达,最迟后天,军队、帮会,以及租界巡捕会全面出动,请他务必小心,不要轻易露面,最重要的是...将阿绣保护好。”   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后悔过。   偌大个上海滩,他的小姑娘究竟在哪里?   ......   四月十二日   刺耳的电话铃声响彻在公寓里,从清晨起,这一天之中,这部电话已经响了无数次,可魏若英仍是第一时间扑了上去接起电话,焦急的问:   “有没有华永泰的消息?”   凌晨四点,华永泰接到消息,工人纠察队指挥总部遭遇袭击,他匆匆离开了,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让魏若英和阿绣留守家中,不要轻易外出。   直至黄昏时分,他依旧没有回来,而外面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坏消息一个个的传来,无数同志被杀被捕,下落不明,而租界内巡捕在挨家挨户的拿着通缉令抓人,一夜之间,上海天翻地覆。   魏若英又一次失望的放下了听筒,颓然坐在沙发上。   阿绣走了过去,犹豫着开口:“英姐,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什么也不知道,华永泰一直将她保护得很好,或许是保护,或许是其他。   魏若英并不回答她的话,只是疲惫的摇头,喃喃自语:“我早该猜到的,已经有很多人提醒过我们,可是没想到他们会枉顾中山先生的遗志,用如此暴力残忍的手段,万一永泰被捕,万一他有事…”   这一夜,过的格外漫长,华永泰还是没有消息。   魏若英决心出去和同志汇合,一同寻找。   她知道她这一走,家里这个联络点形如瘫痪,所以她亲自将阿绣送到了一位身处中立地位的旧友那里。   这个旧友,便是阿绣的国文老师,曹文冉先生。   “拜托您了,曹大哥。”   曹文冉对魏若英不甚热络,但还是矜持的点头:“她是我的学生,我会照顾好她的。”   魏若英再三道谢,又不禁叮嘱阿绣:“外面很乱,不要轻易出门。记住,无论如何,千万不要去找那个霍少爷,听到没有?”   阿绣被她严厉的语气吓住了,愣愣的点了点头,看着她匆匆离去。   回过头来,看见表情不渝的曹文冉,和他和蔼微笑的太太,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老师,师母,打扰了。”   曹太太笑眯眯道:“不麻烦的,我们和小英是多年老友了。”   曹文冉冷哼了一声,似乎对这个形容很是不以为意。   阿绣还是有些怕这位严厉的夫子,但仍然鼓起勇气,硬着头皮问道:“曹老师,你知不知道这几天外面发生了什么?”   “谁知道他们又在胡闹什么?好好的搞这些乱七八糟,我是一向看不惯他们这些粗鄙所为的。”曹文冉拂袖而去,转身进了书房。   曹太太怕阿绣尴尬,拉着她的手问道:“吃过饭了没有?饿不饿,来,尝一尝吴嫂煮的八宝粥。”   她一边吩咐家里的佣人给阿绣盛饭,一边拉着她坐到了客厅,笑道:   “他过去和若英妹子她们一同去欧洲读过书,可惜主义不同,就分道扬镳了。他这个人呀,就是嘴硬心软。”   午饭过后,曹太太得知阿绣是曹子有读书会的成员之后,亲热的和她坐在一起说话。   所有对华永泰的担忧,对局势的无措,对未来的茫然,都在这一时一刻的人间烟火中被暂时的缓解。似是风雨之中片刻的停顿,稍显死寂的宁静。   门外突然被敲得砰砰作响,吴嫂上前去开门,一个女孩子冲了进来,慌张的问道:“伯母,子有他回家了吗?”   曹太太诧异的起身:“白鹭,你怎么来了?子有他不是一直都住在学校宿舍吗?”   来人正是徐白鹭,她神色焦急:“我刚才去他的宿舍找过他,他同寝的同学说他一大早就出去了,有可能去参加闸北的群众大会了。这该怎么办?外面兵荒马乱,到处都在抓人——”   “你说他去了哪里?”   曹文冉不知什么时候从书房中走出来,厉声质问道。   徐白鹭吓了一跳,怯生生道:“去了群众大会......”   “他去那里做什么?我早就说过不让他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接触,早晚要出事的,他、他这是要气死我啊!”   曹文冉脸色泛青,紧紧捂住胸口,踉跄了几下,就要栽倒。曹太太和阿绣急忙上前扶住他。   “老师,您怎么了——”   “他心脏病发作了,要赶紧送往医院!”曹太太脸色大变:“吴嫂,去书房拿先生的药,还有快打电话给医院叫救护车!”   “伯母,您别着急,先扶伯父躺下。”徐白鹭这才看到站在一边的阿绣,惊讶道:“阿绣你怎么在这里?”   男主人一晕倒,曹家顿时乱作一团,曹太太急得眼眶含泪,六神无主:“子有!子有还在外面,这可怎么办?”   徐白鹭握了握阿绣的手,阿绣看懂了她的意思,缓缓点头。   徐白鹭便对曹太太道:“伯母,伯父身体要紧,您先照顾他,我和阿绣去走一趟,尽力将子有他带回来!”   .   租界之内尚且平静无澜,可华界已是一片喧嚣鼎沸。   街上大雨倾盆,人影匆匆,一列列军队穿行而过,气势汹汹,满地散落的彩色传单被踩进污泥之中,还有不少染着血迹,被雨水氤氲开来,转瞬便稀释无踪。   阿绣和徐白鹭赶到青云路广场时,大会已经结束了。一路打听,才知道会后群众冒雨游/行,沿着宝山路到司令部请愿去了,刚走不久。   两人连忙沿路追了过去,追到三德里附近时,才勉强看到游/行队伍的队尾。   而前方人头攒动,漫无边际。   队伍中有学生,有工人,有职员,众人群情激奋,挥舞着彩旗标语,和前方的守卫对峙,高喊着:   “不退让,不投降!”   其中一个穿黑色中山装的学生,爬到高处,撕心裂肺的吼道:   “打倒军阀!”   众人喊声震天:“打倒军阀!”   徐白鹭高兴道:“是子有!”   阿绣也是松了一口气,随着徐白鹭奋力的挤上前,想要去把曹子有拉回来。   将将隔着数步之远,徐白鹭正高声喊着曹子有的名字,向他挥手,忽然便听砰的一声,曹子有身影一僵,大头冲下栽倒下来。   他中枪了?谁开的枪?   阿绣和徐白鹭立在原地,呆若木鸡。   然而下一秒队伍前方便传来一连串震耳欲聋的巨响,那是机枪连发的声音。   接着是惨叫声,哭喊声,人群潮水一般掉头往后跑。   阿绣被挤得东倒西歪,和徐白鹭相牵的手被迫松了开。   “阿绣——”   “白鹭——”   眼见一群手拿棍棒,身着制服的人冲进人群之中不分青红皂白的打人,阿绣转身随着人流逃跑。   刚跑两步,便觉后背一痛,踉跄摔倒在地,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  1927年4月12日   看甜甜蜜蜜谈恋爱的故事之余,希望大家也不要忘记历史,我写这篇故事的初衷,从来不只是想写单纯的言情小说,如果大家能够借此记住一点点历史,增长一点点知识,我觉得我的目的就达到了。(其实我说这文是中国近代史复习大纲你们信不信?)   下一章会甜的。 第73章   阿绣又做起那个纠缠她多年的噩梦了。   梦里她在深宅大院, 无尽的高墙中奔跑,后面无数看不清面孔的人紧紧的追着她, 他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 诱惑着她,威胁着她:   “珍儿, 你此行东洋,是为结中日友谊长好,日后定要光复我大清王朝。”   “是不是你死了, 阿玛才会正眼看我一眼,小妹,你怎么不去死?”   “珍珍,跟我走,九哥带你离开。”   “阿绣, 你不过是个小拖油瓶, 别再跟着我了, 我不会再养你吃白食了!”   “把这些闹事的学生、工人,统统抓起来,一个不留!”   “阿绣, 醒一醒,阿绣!”   阿绣明明知道自己在梦里, 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好像整个人都置身在烈火中,又疼又热,难受得不得了。   可是这样地狱一样的煎熬中, 还有一个声音固执的喊着她的名字,把她温柔的抱在怀里,轻声哄着她:   “阿绣乖,醒过来好不好?”   这个声音熟悉得恍如隔世,她用尽所有力气,勉强睁开眼睛,双目慢慢聚焦,看清了近在咫尺的人。   “少爷……”   她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却没叫出声,惶恐的疑心这大概还是梦里,或者已经到了天堂。   不久前她醒过一次,发觉自己身在巡捕房的监狱里,和游/行队伍中的许多学生都关在一起。黑漆漆的狭窄牢房里被塞进了一百来号人,人挨人人挤人,血腥味,恶臭味,汗渍味道统统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她后背挨了两警棍,五脏六腑都在疼,几个好心的女学生让她靠在墙角上,坐在她身边护着她,在极度恐惧中彼此安慰。   周围的人有低声哭泣,有的高声咒骂,有的哀求不止,有的放肆叫嚣。阿绣从未受过这样重的伤,五脏六腑都疼得发颤,终于在这样地狱般的牢房中,晕死了过去。   此时此刻,骤然看见霍锦宁,阿绣的哽咽与眼泪突如其来,明明方才还能强忍着,而现在好像所有的疼痛和委屈都再也忍不住了。   矜持与自尊在这一刹那统统显得那样无关紧要,她差一点,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没事了,阿绣。”   霍锦宁把她在怀里搂紧了些,沉声道,“别害怕,没事了。”   阿绣吸了吸鼻子,把泪水忍下来,这才看清周围已经不是黑暗脏乱的监狱了,而是在洁白干净的病房里,她躺在病床上,而霍锦宁侧坐在床边抱着她。   全身一阵冷一阵热,头晕眼花,四肢无力,她软软的靠在他的怀里,突然想起什么,挣扎了一下:   “白鹭他……”   “她也出来了,他爸爸托人将她保释出去了。”   “那,曹子有呢?”   霍锦宁想开口说什么,却被阿绣打断,她凄凄切切的望着他的眼睛,祈求道:   “少爷,你不会骗我,对不对?”   霍锦宁顿了顿,只轻声道:“你先将身上的伤养好再说吧。”   阿绣呼吸一滞,眼底涌上酸涩,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她大抵猜到了,毕竟她亲眼看着曹子有中枪的。   “为什么会这样?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阿绣怎么也想不通,她哽咽道,“明明是和平游/行,和平示威,他们为什么要开枪?为什么要抓无辜的人——”   “嘘——”   霍锦宁的食指轻轻点在她的唇上,   “有些话,不能说。”   四目相对,阿绣颤了颤,眼底雾气又起。   柔软的双唇在指尖若有若无的摩擦,好似是亲昵的吻,渐渐让霍锦宁一颗悬空的心,渐渐落了回去。   怀里的小姑娘是温顺的,柔软的,她还活着。   他不敢回想当初在监狱里找到她那一刻的心情,那是他这么多年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姑娘,就那样死气沉沉的躺在脏乱的地上,一身泥和血,好像随时都能被一张草席包裹起来直接扔去乱葬岗。   一刹那,他生出从没有过的荒谬感和无力感,仿佛他二十余年的人生都是白活了,他霍锦宁在商场叱咤风云,在上海无往不利,他自诩胸中宏图伟业,一心为国为民,却偏偏保护不了他自己的姑娘。   那是怎样一种挫败感和悔恨感?   他这一辈子都不想再体会第二次了。   眼见阿绣红了眼眶,又要流泪,霍锦宁心中一酸,忍不住低下头,吻在了那双泪盈于睫的眼睛上。   眼皮上传来温热而沉重的力量,让阿绣整个人都僵住了,一时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连哭都忘了。   他们两个向来克制而疏离,默契的守着泾渭分明的界限,从不曾有这样亲密而逾越的举动,就好像刻意在逃避一般。即便那天在书房里的那一秒钟,那个彼此心领神会的瞬间,可有些东西,终究没有说穿。   而今,这个吻,让所有朦胧的暧昧摇摇欲坠。   “少爷?”   阿绣心里怦怦乱跳,呆愣的望向他,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华永泰在三天前遭人软禁,如今方才脱身,今天晚上,他会过来带你走,离开上海。”   阿绣一僵,缓缓的低下头。   九哥无事,她本该高兴,可那一颗悬着心就这样永远的坠落了下去。   “嗯。”   她闷声应着,而霍锦宁却抬起了她的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缓缓道:   “但是,我不会让他带你走。”   “...为什么?”   “原因有许多,但最重要的是——我要你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阿绣觉得自己的双眼再一次被泪水模糊了,可她仍是固执的望着眼前的人,轻声问:   “为什么?”   “阿绣,你可以选择拒绝,因为我仍然不能给你应当给的,我不能娶你,亦不能让你做妾。但我能给你的,便只有霍锦宁这个完完整整的人。”   霍锦宁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喟叹一般低声道:   “萧瑜,她是我的亲妹妹。”   .   傍晚时分,医生例行查房,身边却没跟着护士。   白衣大褂的年轻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失踪了数天的华永泰,他神色疲惫,身上隐约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他大步走到床边,看着阿绣脸上的擦伤,有些心疼的摸了摸她的头。   “九哥,你有没有事?”   “我没事,你没事就好。”华永泰涩然道。   “英姐呢?”   “放心,她也没有事。”   不等阿绣接着追问,他便急切道:“阿绣,这几日的情形,你都知道了,我们的努力,我们的心血,付诸一旦了。上海已经不是昔日的上海了,或者,它成了某些人谋求权势,献祭给列强的礼物。阿绣,跟九哥走吧,离开这里。”   阿绣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眸,无声的摇了摇头。   华永泰一愣,不禁看了站在一旁的霍锦宁一眼,冷声道:“如今他总司令公然违背先总理遗志,两党合作走到今天,已经是穷途末路。阿绣,现今已不是计较儿女私情之时,究竟孰是孰非,你分辨不出吗?”   “我...明白。”   白日里她也问过霍锦宁这个问题,为何会走到这一步?   霍锦宁告诉她,一个城市里只能有一个武装,一个指挥,正如同一个国家只能有一个领袖,一种主义。   阿绣有些艰难道:“可是,这些与少爷无关。”   “无关?你不知他是什么人吗?你不知他是谁家的少爷,谁家的女婿,谁家的未来姻亲吗?”   “那又如何?”霍锦宁直视他犀利的目光,淡淡开口:“我只是个商人,无官无职,无党无派。”   “说得大义凌凌然,不过权钱勾结!”   “华先生,请你冷静一下,贵党的遭遇我也十分同情,但你我此时此刻都不能改变什么。”   霍锦宁打断了他的话,走到病床边,将阿绣轻轻扶着侧躺下,他注意到她坐得不舒服,牵扯到了背后的伤。   而后他抬头继续道:“接下来你想带阿绣去哪里?武汉,亦或是江西?姑且不论是非黑白,你心知肚明今日这些事不过仅仅是个开始,上海这几天里发生的一切,未来将会不断上演。当初我默许阿绣同你走,是因为相信你的承诺,会好好照顾她,可现在你又如何能继续履行这个承诺?”   华永泰一滞,身侧的双手缓缓握紧成拳。   霍锦宁说得字字句句,他心知肚明,正因为他知道,他明白,他无法反驳,他哑口无言。   走出这间医院,他将面对的,是天罗地网的追捕,危机四伏的暗杀,和几近于亡命天涯的流浪,他没有资格带阿绣走。   病房中的空气死寂了很久,华永泰终于慢慢抬头,他双目赤红,声音嘶哑:   “那么萧瑜呢?你的妻子萧瑜,该如何自处?”   抢在霍锦宁开口之前,阿绣先道:“是我不在意的!”   霍锦宁与萧瑜的血缘关系,是沈月娘保守的一生的秘密,亦是愧疚了一生的罪孽。世事无常,二人竟阴差阳错指腹为婚,她临时之前万般无奈之下才告知二人,却也恳求二人,万万不可将此事张扬出去。   那年萧瑜九岁,霍锦宁十一,两个人在沈月娘病榻前立誓,如若将这个秘密告知他人,便碧落黄泉再不相见。   如今阿绣已经知道了这一切,就不能逼霍锦宁再破一遍誓言。   于是她坦然迎着华永泰的目光,切切道:“是我不在乎名分,我永远也不会与少奶奶去争去抢,只要能留在少爷身边,只要少爷心里一分有我,我什么都不在乎。”   “你——”   华永泰惊怒交加,冷冷的盯着阿绣半晌,终是缓缓闭上眼。他似乎极为疲惫,又似乎极为失望。   “好。”   他轻声吐出了这个字,许是放手,许是妥协,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满意。   “好好待她。”   这是华永泰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并没有确切说明“她”是谁,而这个问题,霍锦宁与阿绣终究是再没有机会问出口。   阿绣只能在心底里默默念了一句,九哥,保重。   日后万水千山,天各一方,相见无期。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在一起了!撒花花!   霍锦宁对于政治问题看得比较透彻,所以比起这些他更愿意做些有利于民生的实业,也许他是对的,也许他是错的,但是他们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国家付出。   我爱霍锦宁,也爱华永泰,他们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纯粹赤诚的人。 第74章   广州军校, 女子校区饭堂   往日里,精疲力尽晨练过后的早饭, 场面往往最是热烈, 而今天,饭堂里却鸦雀无声。饭菜原封不动的摆在桌上, 一百多名女学员无声端坐,静默抗议。   这是三期女子队绝食抗议的第三天了。   自四一二事变发生以后,没过几天广州也步上海后尘, 全城戒严,四处发布通缉令,军警包围了中华全国总工会广州办事处、省港罢工委员会和苏联顾问住宅,军校内所有左/派人士再一次遭到驱逐。   校内学生群情激奋,在经历游/行示威, 罢课, 出走, 关禁闭,等一系列事件之后,终于渐渐平息。   然而女子队因为前期教官是华永泰、魏若英等人, 有“赤化”之嫌,如今地位尴尬, 校方有意让女子队提前毕业。   美其名曰提前毕业, 实际不过是提前解散。   对此,女子队的学员们人微言轻,彷徨无助, 迫不得已,绝食抗议。   “你们这是干什么?为谁抗议?抗议给谁看?谁他娘的想死直接说一声,老子亲自赏她一颗子弹!”   杨志诚教官怒气冲天,手按在枪套上,在饭堂里走来走去的咆哮。   “军校教了你们一年多,就教出了你们这群‘赤子赤孙’来!你!站起来——”   他抬手一点,点到了坐在一边的细妹。   细妹在杨教官的怒视下,战战兢兢的站了起来。   “说,你是不是想跟你们原来的华教官一起造反?!”   “教官,我没有.......”   细妹吓的快哭了出来。   “哭什么哭?!”杨教官厉喝一声,扬手就把桌上的一盆菜打翻在地,菜汤淋了旁边几个女生一身,可她们却忍着不敢擦。   这些日子以来,军校的伙食日益变好了,可她们却再也吃不出原来那种味道了。   “女子队从一开始就不该办,一群磨磨唧唧的娘们,上什么战场?!”   饭堂一室压抑的死寂。   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有人把饭碗重重掷到了地上,众人闻声望去,但见那人缓缓站了起来。   萧瑜看向杨志诚,似笑非笑道:“这个饭,我们还真就不吃了,走!”   说罢转身便走。   受之鼓舞,本就受尽委屈的学员们一朝爆发,纷纷将手中饭碗摔到地上,起身跟着萧瑜离开。   “我们走!谁也不许吃!”   “呸,谁稀罕!”   一时间饭堂,碗碎声,推椅声,咒骂声,不绝于耳。   杨志诚气急败坏在后面喊道:   “谁敢走?都回来!你们敢走,信不信明天女子队就全体解散!反了你们,无法无天!”   回到各自寝室,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   虽然方才一时意气,痛快淋漓,可每个人心中都多少发虚,害怕面对更严厉的惩罚,更害怕女子队真的解散。   细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对不起,都怪我,我不该哭......”   旁边的人不禁安慰她:“没关系,本不怨你。”   沈霞替她擦着眼泪:“绝食是我们一致的意愿,杨教官是故意找茬,点你不过是看你好欺负而已。”   “其实,我也不是怕他才哭的,我、我真的很饿......”   众人不禁噗嗤乐了起来,沈霞在她头上戳了一指头,无奈道:“你呀!”   可笑过之后,担心还是不曾消失,有人不安道:   “我们这样真的有用吗?更何况今日算是彻底撕破脸皮了,那个冷面阎王原先就各种针对我们,这下子他岂不是更会狠整我们?”   “法不责众。”萧瑜淡淡开口,“更何况我们本来就要被解散了,还怕什么其他的惩罚?今日是我带头走的,若是真的怪罪下来,我一力承当就是。”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沈霞肃容道:“我如今最后悔的是,当初胜男她们走的时候,我一时软弱,没有为她们出头。但今天,我们女子队一体同心,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   大家俱是赞同,大声道:“对,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   “我们女子队是一体的!”   早餐时间过后,到了规定的集合时间,女子队全员缺席。既罢饭之后,她们又统一决定罢课,所有人誓要抗争到底。   不多时,一个副官来到了女子寝室。   “胡教官请萧瑜去一趟教员室。”   萧瑜起身要走,旁边的人不禁拉住她。   “萧瑜,不要去。”   “胡教官一定会责罚你的。”   “要去我们和你一起去。”   萧瑜谢绝了她们的好意,意味深长道:“放心,我不会有事。”   只因那胡教官用的是一个“请”字,萧瑜便心中有数了。   胡教官全名胡德岭,是军校新任教育长,在校长任北伐司令坐镇前线期间,负责校内事务。其人是极端右/派,解散女子队之事,多半是此人一己之意。   胡德岭是知晓萧瑜身份的,故而将她这个早上带头闹事的罪魁祸首请到教员室来,仍然客客气气。   他一上来没有批评问责,而是笑着开口道:   “我家中有幼子今年八岁,聪明伶俐,却也调皮捣蛋的紧。他有一个小毛病,就是喜欢背着双手下楼梯,派头十足,跟个小将军似的。我常常告诫他,这样很容易摔跟头,可他偏偏不听。上个月果然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双手来不及撑地,直接将门牙摔断了,现今一说话就漏风,可笑的很。”   胡德岭抿了一口热茶,意味深长对萧瑜道:“有些长辈的殷殷教导,都是肺腑之言,不要太过任性,到时候摔断的可就不只是门牙了。”   “胡教官教导的是,学生铭记在心。”   萧瑜笑了一下,慢条斯理道:“学生愿为晨间的莽撞承担后果,请教官开除学生。”   “你这是什么话?”胡德岭板起脸来,佯作恼怒,“因为这点小事开除一个学生,军校断然没有这样的规矩。”   “左右女子队即将全体解散,早开除我,晚开除我,又有什么关系?”   胡德岭脸色一冷,不咸不淡道:“所谓解散之事,不过都是校内谣传,如今还未有定论。”   “哦?那便好,我也道这不过是有心之人散步的谣言而已,校长亲自批准的女子队,开历史之先河,岂能说解散就解散了?难不成如他人所言,是胡教官擅自做主,杀一儆百?”   还不等胡德岭开口,萧瑜就接着道:“这想必也是不可能的,毕竟前几天聆姨还写信问我女子队近况,你知道的,她一直以来都十分关心国内妇女平等权益,对长洲军校女子队的情况很是关注。”   “那你是如何回信的?”   “本来我还打算告知她女子队濒临解散这个令人难过的消息,不过既然是一场误会,那么我自然会告诉她一切如昔,只等两个月后学成毕业,女子队和男子队一同征战沙场,保家卫国。”   闻言胡德岭几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下意识喝了几大口茶:   “好,好,让雅聆小姐放心,女子队是决计不会解散的。”   萧瑜轻轻一笑:   “如此甚好。”   而今校长能公开与苏俄撕破脸皮,不过因为找到了其他支持者,一者是美利坚,一者是江浙财团。与美国的关系是依靠康家为媒,而萧家和霍家是江浙财团中的领军人物,如今这三个家族就是国府的钱袋子。   至于康雅聆,校长正在热烈追求她已是追求得人尽皆知。   今年二月份,在南京还没被北伐军攻克之时,校长便致电康雅聆,上书:上海雅聆小姐芳鉴,请做好准备,三月底接你到南京观光,专列迎候。   其中势在必得的野心不言而喻,对南京,也是对康雅聆。   故而胡德岭无论如何,不得不给萧瑜三分薄面。   其实只有两个月而已,校内至今未有招录下一期女子队的打算,萧瑜只是希望这空前绝后的一批女学员能够善始善终。   门外副官敲门,有军情上报,萧瑜已经达到目的,便趁机告辞离开。   临出门时,余光瞥见那副官手中拿的电报上头,起先两个黑色大字便是“讣告”。她也并没在意,只顾自走出门去,打算回去安抚其他学员,让她们不必再提心吊胆女子队解散,也不必再绝食了。   其实她们白日里绝食,夜里也是有人偷偷吃过东西的,只是毕竟两三天不曾正经吃饭了,今天中午可要好好饱餐一顿。   然而不过将将走了两步,便听屋内胡德岭悲痛交加的低吼道:   “你确定消息无误?汪云飞他真的牺牲了?!”   刹那间,萧瑜的脚步僵在原地,脑海一片空白。   .   战乱年代,人命如草芥,没有葬礼,没有追悼,一个活生生的人转眼就成了一具尸体,一个黑白名字,甚至是一串冰冷的数字。可汪云飞阵亡的消息确认属实,传开来后,仍是有不少人为他红了眼眶。   校长曾经不止一次的公开说过,“北伐成功,我就归隐田园,那么军校这些龙虎之将,只有汪云飞能够领导。”   这个入学考试第一名,在校期间科科第一的长洲英杰,天生将才,曾经为了信仰,抛弃青云之路,毅然离校,又为了革命,舍生忘死,毅然参军。   北伐期间,他先后担任第一师营长,司令部第五团团长,被授予陆军少将军衔。攻克武昌之时,冒死救出被困的校长,被许以高官厚禄,却断然拒绝,誓不放弃心中主义。   他于河南临颍率军与奉军主力决战,冲锋在前,身先士卒,奋勇杀敌,最后身负重伤,英勇牺牲,享年二十五岁。   广州军校建校三年有余,至今最闪亮的一颗将星,就此陨落。   北伐至今,广州军校学员参战五千余人,阵亡已有一千五百余人,革命路上遍以烈士鲜血铺就。而存活下来的军官中,在中国日后无数次内忧外患,战火连天之中,百炼成钢,有人英年早逝,有人名垂青史,有人官拜开国元勋,有人溃败仓皇南逃。   不知百年之后,还有没有人记得,那年仲夏夜的广州,禁闭室中有个磊落少年,他唱着《国际歌》,憧憬着新中国的明天。   他波澜壮阔的一生,还不曾开始,就永远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北伐战争,汪云飞牺牲   其实汪云飞同学是有历史原型的,他叫蒋先云,他比我写的还要厉害。   蒋先云(1902—1927),湖南省新田县大坪塘乡大坪塘村人。在众多有名无名的英雄烈士中,那威名赫赫、战功赫赫的蒋先云,他是红透了黄埔的一期高才生,以其卓越的才能,成了两党合作与交往的桥梁。在承上启下,出谋定计,沟通信息和促进团结合作,发挥过无可代替的作用。   蒋先云,1919年参加“五四运动”,1921年加入我党,1922年与李立三、刘少奇等领导安源工人大罢工;同年12月领导水口山矿工罢工;1924年入黄埔军校第一期,毕业后留校任政治部秘书,为“黄埔三杰”之一;1925年在我党领导下发起成立中国青年军人联合会,同年参加两次东征;中山舰事件后退出GMD;北伐战争开始后任总司令部秘书,1927年任湖北省工人纠察总队队长,5月28日在河南临颍英勇牺牲,后被追赠为中将军衔。(百度百科)   据说他之所以牺牲,是当初两党决裂,他夹在其中左右为难,不得已在战场上以死明志。   他是黄埔一期生,以第一名的成绩入校,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在校期间门门第一,被视为校长的接班人,我时常幻想着,他若是能活着,不知会在日后的抗日及内战战场上绽放怎样的光彩。   历史上有太多无名先烈了,请大家至少记住这个少年的名字,他叫蒋先云,他波澜壮阔的一生,还不曾开始,就永远结束了。 第75章   民国十六年, 是国内天翻地覆,政局动荡的一年。   四月十八日, 南京政府成立, 与武汉政府分庭抗礼,各为其政, 北伐喧嚣未息,革/命方兴未艾,中国的前路再一次茫茫不见。   然而也是在这山河分裂, 风雨飘摇的一年,霍锦宁和阿绣的爱情终于悄然萌芽,好像沉睡了一冬的种子破土而出,又好像是干涸了一季的禾苗终逢春雨,就这样润物无声, 不惊不扰。   华永泰秘密离开了上海, 前往武汉。遇见他的短短几个月里, 给阿绣的生活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失散多年的兄妹相认,已经是最微不足道了。   读书会中的同学有许多都被游/行事件所波及, 虽然都陆续被保释回家,但有的被禁足, 有的被退学, 短时间内已是不可能聚在一起了。   阿绣去看过徐白鹭一次,她说她爸爸要将她嫁去外地了。   “那你的大学梦呢?”   “大学?可能只能在梦里了。反正读了大学,一样是要嫁人的。”徐白鹭勉强笑了笑, 惨淡道:“我还活着,已经很幸运了。”   她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有人真的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德英女校在经历短暂的停课之后,恢复上课后,一切又平静如昔,只有国文先生曹文冉辞职了,他们说老师回乡下老家去了。在全班同学都在欢呼雀跃,不用再面对严厉可怕的国文老师时,只有阿绣偷偷哭了两回。   曹子有死了,那个爱读西哲支持工人运动,一根筋的腼腆少年,他被流弹击中,当场身亡,被警卫用板车拉走,和许许多多被害的工人与学生的尸体一起,被运到郊外,草草掩埋。   曹老师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下子老了十岁,曾经文人挺拔的脊背,终是伛偻了。   司令部门前的血被冲刷的一干二净,好像那一日发生在这里的惨案从来没有存在过。   舞照跳,马照跑,上海滩依旧是那个上海滩。   .   阿绣在医院养伤的时候,霍锦宁着实忙得很,他有不少朋友在这次事变中被波及。曾经出入小福园别墅的年轻人一下子少了好几位,包括在报社工作的楚汉,而剩下的也多少有些愁云惨淡。   阿绣出院以后依旧住回了原先神父路的公寓中,这里有一阵子没住人了,阿绣将原先罩在家具上的白布掀去,打了盆水,开始忙前忙后的收拾。   霍锦宁拦住她,“你身子刚好,且歇一歇,我叫人来收拾。”   “不妨事,我早就好了,只是擦一擦浮灰,很快的。”   阿绣有些不好意思的将他按坐在沙发上,“少爷,您先坐,我很快就收拾好了。”   她想起身,却被霍锦宁握住了手腕,稍一用力,她就站立不稳跌坐在了他怀里。   霍锦宁在她耳边轻笑:“还叫我少爷?”   温柔的气息喷薄在耳际,她的耳根脸颊瞬间红透了,结结巴巴:“那,那叫什么?”   是了,如今两人互通心意,是和以前不同了,大抵就是时下里男女交朋友的所谓谈恋爱。对此,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少爷”毕竟叫了好些年,此刻突然不知该叫别的什么。   “想一想,嗯?”他柔声引诱着。   “二少?”   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妥当,似是还不及少爷来的亲近,又想了想,试探的开口:   “二哥?二...哥哥?”   霍锦宁顿了顿,轻笑道:“原来阿绣也是个说话‘咬舌’的?”   阿绣纳罕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红楼梦》里史湘云惯常把“二哥哥”叫成“爱哥哥”,被揶揄了这一句,瞬间脸色通红,挣扎着就要起身。   霍锦宁见状也不再逗她了,手臂抱紧了些不让她走,淡笑道:“你可以叫我的字,我表字耀中。”   阿绣微微一愣,她原来曾听他们说起过,这是他弱冠之年自取的表字,光耀的耀,中国的中。   华夏大地,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儿郎,将自己的名字改做一生志向,不求功名利禄,惟愿国泰民安,海清河宴。   “耀中。”   她轻轻念着这两个字,似乎也就此便走进了他的人生路,他的青云志,不禁心头微烫。   “嗯。”   霍锦宁轻声应着,笑道:“这字往常少有人唤,但应是很旺的,我前些日子顺手拿它设立了一家公司,立马便有生意找上门来了。”   “人家找你做生意,多半是为了你是霍二少,可不是为这名字。”   阿绣也笑,一时一刻也不急着去收拾房间了,就和霍锦宁两人窝在这小小的沙发上,说些喁喁细语,有一搭没一搭。   “是家什么公司?”   “轮船航运。”   阿绣并不意外,这些年来受西方影响,上海银行基金遍地开花,资本操作一本万利,可凡霍锦宁经手的必是民生所需,实业领域。他不只想要中国有铁路,有轮船,他还想中国有汽车,有飞机,什么都能自己造。   “有人谈生意不是好事?”听他口气却并不以为意。   霍锦宁不置可否,只道:“彼时只提了一嘴,这人三日后在豫园请云老板设堂会,下了贴子,大抵是邀我详谈。”   “云老板?是碧云天老板吗?”   “你知道?”   “和同学看过一次他的戏,我不太懂,但觉得很好看。”   霍锦宁一笑:“也好,那你和我一起。”   “这怎么可以,不是去谈生意吗?”   “没有关系,你可以单独坐在隔壁,只管看戏就好,不用露面。”他顿了顿,又道:“你若不去,也是要有旁人去的。”   阿绣愣了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酒桌饭局,生意往来,免不得灯红酒绿,逢场作戏,他身边若无人,旁人自然会贴心为他准备人。她知晓他身边常年跟着个白俄混血的秘书,便是为此的。   虽然道理都懂,可又想起平日里听得风言风语,谢景澜等人的调侃,以往可以安守本分,不闻不问,如今心里竟少不得要酸溜溜的,连自己都嫌弃。   “既是逢场作戏,那便都是假的。”   霍锦宁看穿了她小女儿心思,失笑道:“你大抵忘了我家中‘悍妻’名声在外,等闲之人是不敢自讨没趣的。”   阿绣噗嗤一乐,却又忍不住小声反驳道:“阿瑜人这样好,你净编排她。”   .   三日后,阿绣随霍锦宁来到了豫园,这才知道,设堂会的人是青帮的陆爷,陆嵩桥。   此人是上海滩黑道上数一数二的人物,家大业大,有头有脸。这人一不好财,二不好色,偏爱听戏,每每设局,都在戏园子里。   豫园亭台楼阁,曲径通幽,戏台设在溪山水榭,下人领着霍锦宁与谢景澜进了水榭正对面的观景楼上,而阿绣便和平安留在了绿波亭。   这里看戏台真切,周遭离旁人又远,比起上次和徐白鹭他们坐在最后一排,还被柱子挡住了一半视线,可谓是天壤之别了。可惜身边没有人能给她讲戏,她自己又不太懂,看得糊里糊涂,别人鼓掌叫好,她也就跟着鼓掌叫好。   台上演的是一出《铡美案》,虽不是才子佳人,但负心汉自食其果的戏码,男女老少也都喜闻乐见。   自从上次遇见碧云天惊鸿一瞥,阿绣记忆犹新。本来以为他那相貌气质就该唱杜丽娘崔莺莺之类,没想到演了凄凄切切的糟糠之妻,伸冤得大义凌然,哭诉得情真意切,竟也毫无违和。   桌上摆着干果点心,阿绣晚饭吃得匆忙,想再填填肚子,可就在戏台演员眼皮子底下,实在不好意思吃东西,忍了又忍,最后悄悄抓了一小把葵花籽。   霍锦宁走过来时,就见到她端着手,捧着葵花籽,嗑得小心翼翼,实在很像一只小松鼠。   他不禁莞尔一笑,坐下来顺手也抓上了一把,“没吃饱?待会儿带你再去吃夜宵。”   阿绣吓了一跳,惊讶的看向他:   “你怎么出来了?”   “酒过三巡,该说的都说了,里面烟熏火燎的,出来透透气。”霍锦宁看了她一眼,淡笑道:   “自己坐着不无聊吗?”   “还好,戏挺有意思,故事都懂,就是有时不太懂他们为什么叫好。”阿绣老实道。   “这些喝彩的点都是约定俗成了,有时是台上真演的好,有时是惯例,譬如亮相的头彩,武戏的翻打,只要不太差,就都要叫好。”   他一边低头剥着手里的瓜子,一边漫不经心的给她讲着戏里门道,身子倾向她这边,为了方便坐着,随意翘着二郎腿,马甲纽扣未系,有些懒散。   阿绣觉得这一刻的霍锦宁,和她从前见过的都不同,他是通身西洋做派的留学少爷,永远绅士矜持,一丝不苟。让人恍然忘却,这人年少时也是斗鸡走马的京城小爷,做出“携妻狎妓”这等不成体统的事,疏狂懒散得紧。   台上声影重叠,灯火明灭,前尘来路扑面而来,那些她所不了解的他似乎逐渐展露在她面前,让人一时在这咿咿呀呀的旧派戏剧里,望得痴了。   他修长十指,骨节分明,不紧不慢的剥着葵花籽,难得竟把这人间烟火的小事,做得清新脱俗,好似什么艺术一般。瓜子仁白白胖胖,粒粒分明,逐渐在骨碟里堆成小山,然后被轻轻的推到阿绣面前。   “吃吧,别磕坏了牙齿。”他笑道。   她低头轻笑,心里头若有若无的欢喜。   方此时,台上锣鼓紧凑,唱道痛骂负心汉,大快人心。   “你看我头戴公婆孝,你身穿大红袍,似你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今古少,枉披人皮在今朝——”   台上那秦香莲柳眉倒竖,指的是陈世美,可一双凤眼,不偏不倚,望得正是霍锦宁。   一片掌声叫好间,二人静默对视。   他是秦香莲,他却不是陈世美,左右这包公铡落不到他头上。   霍锦宁轻声一笑,侧头对阿绣道:   “待会儿夜宵想去哪里吃?”   “唔,去城隍庙行吗?”   “当然可以,这出戏结束以后,你回车上等我,我这厢差不多也该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甜甜蜜蜜谈恋爱,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就是有人给你剥瓜子仁吃!   下一章:再遇修罗场(大误) 第76章   打豫园南门出来, 隔一条街便是城隍庙,远远见着人头攒动, 灯火辉煌, 各种小吃的热气香味从那头飘散到这头。   阿绣像个嘴馋的小孩子一样扒在车窗边,眼巴眼望, 想着一会儿宵夜吃什么好,她想吃松月楼的酱鸭舌,想吃绿波廊的腐乳肉, 还想吃排骨肉粽。唔,她在医院养伤吃不得荤腥油腻,着实清苦了一阵子,这下子突然想吃好多好多好吃的。   突然眼前一暗,一人来到了车窗边, 伸手敲了敲玻璃。   阿绣诧异的看去, 只见来人竟然是方才在台上唱秦香莲的梁瑾, 今日他不是挑大梁吗,怎么这么快就下台卸妆了?   他不耐烦的又敲了敲窗户,示意她出来。   “您...是叫我吗?”   阿绣边开门便犹豫的问道。   “不是你还是哪个?”梁瑾面色难看, 上下打量着她,语气不善:“你是谁?”   “我, 我是阿绣。”   “你和霍锦宁是什么关系?”   阿绣脸上一红:“没什么关系.......”   “没什么?方才你们的举动我在台上看得一清二楚, 你可知晓他是有家有室的人?你可知晓你们这是何等行径?”   “等、等一等!”阿绣被他质问得晕头转向,深感莫名其妙:“您为什么这样说,您...和少爷是朋友?”   梁瑾冷哼了一声:“谁和那人是朋友!”   阿绣脑内灵光一闪, 试探道:“那,您和阿瑜是朋友?”   “阿瑜?你凭什么叫她阿瑜?!”   阿绣有些委屈:“是少奶奶让我这样叫的......”   “她见过你?她居然容得下你在霍锦宁身边?”   梁瑾满脸不可置信,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自嘲笑道:“她竟能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我想,云老板你可能是误会了。”阿绣直觉他大概和萧瑜关系匪浅,但又不便和他解释,只得含糊道:“我和少爷少奶奶之间,不是您想的那样,若是你真与他们相识,不妨亲自问一问......啊,少爷。”   阿绣看见走过来的霍锦宁,如同见到了救星一般,连忙小跑过去,藏到了他身后,指向梁瑾:   “少爷,你看......”   霍锦宁失笑,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抬头望去,淡淡道:   “你与其来难为一个小姑娘,不如直接来问我。”   “好好,我正是要问问你!”梁瑾大步走过来,面容冷厉,“她在广州吃苦受罪,你霍二少却在上海做出这等事来,你对得起她吗?”   霍锦宁轻轻一笑:“云老板凭什么来此对我如此质问呢?”   “我——”   “就凭云老板和瑜儿曾在京城交情匪浅?”   梁瑾脸色泛白,他顿了顿,惨然一笑:“是,我承认我对她存了心思,可我在她眼里不过是段风流过往,她满心满眼最重要的人是谁,我知,我一直知......”   他霍二少移情别恋,另结新欢,梁瑾本该是开心的,是欣喜的,是千盼万盼终于盼到的这一天。可临了临了,他却恰恰相反,愤怒也好,难过也好,统统是为她。   世间最苦,莫过于百般深情,终是错付。   霍锦宁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她当初离你而去,是有苦衷的。”   梁瑾一愣,而后狠心摇了摇头:“不重要了。”   霍锦宁沉默了片刻,低笑道:“我本以为,云老板是瑜儿知己。”   “自是如此。”   “既是知己,就该知晓她不是这等委曲求全之人;既是知己,就该清楚她的尊严她的底线;既是知己,就该与她心有灵犀一点通有些话不用言说;既是知己...”霍锦宁慢条斯理,意味深长:“就该明白,我与她若是当真是夫妻,她岂会忍我?而我,又岂会负她......”   梁瑾一愣,“你、你这是何意?”   霍锦宁不答,只淡淡一笑:“七月二日,瑜儿毕业典礼,可邀家眷出席,如果你有什么疑问,不如和我们同行,届时当面去问她。”   .   城隍庙一条街上两边酒楼林立,有小摊商贩,也有叫卖货郎,人来人来,好不热闹。   只因为阿绣的一句话,方从觥筹交错的宴席上退下,霍锦宁就陪着她挤在了叫卖排骨肉粽的这家档口前。西装搭在臂弯,袖口轻轻挽起,可他还是和周遭的市井这样格格不入着。   终于买到了她心心念念的排骨肉粽,他替她剥开粽叶,在拥挤的人群中护着她前行,去买下一家绿波廊的腐乳肉。   他看着她心急被刚出锅的糯米烫到舌头的孩子气模样,不禁失笑:   “慢一点,凉一凉再吃。”   阿绣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低头小口小口的吹了起来,却又忍不住偷偷看向身边的人。   她心中踌躇,欲言又止。   霍锦宁看在眼里,只道:“想问什么?”   阿绣小心翼翼的开口:“方才那云老板,和阿瑜......?”   霍锦宁缓缓点头,证实了她心中的猜测。   “当真是如此?”   阿绣初时吃惊,但细细想来,这二人倒确实是极为相配,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怎么了?”   阿绣摇摇头,抿嘴浅笑:“没什么,只觉得云老板其人似乎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她也曾看过他几场戏,加之原先张肇庆孜孜不倦的灌输,只觉得这人如同云中谪仙,孤高冷傲。可今日一见才发现,原来他也可以这般喜怒哀乐,人间烟火,倒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那他们两个,会和好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瑜儿她,太执拗了。”   霍锦宁轻轻一叹。   萧瑜和梁瑾的事,细枝末节他并不清楚,但这世上却再也不会有人比他更懂她了。口是心非也罢,言不由衷也罢,即便背后是千回百转,心上是肝肠寸断,但有些话她这辈子也不可能说出口。   人心就是这么大地方,装了一样,就装不了别的,可她那般嘴硬心软,挤一挤却还是有地方的。   他不知梁瑾是不是她的良人,但倘若这世上还有谁能叫她侧目几分,那么这个人就只能是碧云天了。   阿绣默默颔首,她不清楚二人的纠葛,但心里总是单纯的希望着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绿波廊是百年老字号,南临繁闹市井,北傍园林景观,座落在九曲桥畔。二人上了三楼雅间,霍锦宁点了腐乳肉,又点了一连串三丝眉毛酥,萝卜丝酥饼,蟹粉豆腐......   阿绣急忙拉住他:“够了够了,我也吃不了这么多。”   “真的够了?难得来一次。”霍锦宁笑道:“也罢,那就这些吧。”   “唔,对了。”等待上菜时,阿绣突然想起什么,“我们下个月要去广州看阿瑜吗?”   方才她记得他这样说过。   霍锦宁颔首:“我本是如此打算的,但在此之前,我们要先去一趟香港。”   阿绣疑惑:“去香港做什么?”   “上个礼拜我收到了一封请柬,我过去留学时的一位同学这个月末在香港结婚。”霍锦宁笑了笑:“这个月有不少人办婚宴。”   “啊,我知道了,是六月新娘对不对?”   阿绣的法文老师曾经讲过,须知就像中国人格外推崇黄道吉日一样,有时西洋人也同中国人一般迷信,偏好在六月结婚,认为六月的新娘能永远幸福快乐。然而近年来西风东渐,国人什么都要免不了向西方学习,连这样的迷信都学了去。   一进入六月,阿绣便听到了班上好几个女孩子的婚讯,甚至还有几位老师也要结婚,人们竞相要做六月新娘,课程几乎一时上不下去。   可阿绣踌躇:“我跟你去,是不是不太合适?”   两个人虽然已经在一起,但阿绣总是不希望让别人知道,她依旧住在原来的小公寓,在外人面前依旧叫他少爷,一切看起来似乎和过去没什么不同,她只把那份一个人的欣喜悄悄埋在心里,就像守着一个秘密。   今日阴差阳错被梁瑾撞见,前来质问,她已是万分尴尬了,这样的场景若遇到第二次,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我的同学是美国人,他的妻子是英国人,又是在香港的婚礼,我想在场的宾客不会有太多人认识我。”   菜已上齐,霍锦宁一边替她挟了一块玲珑剔透的萝卜糕,一边淡淡一笑,“况且这个人,也许你真的需要见一见。”   当年在笙溪镇,如果不是他的这位朋友晕船晕得厉害,他们不得已弃船步行,他也不会在长寿桥边,遇见那个卖花的小姑娘。   书里木石前盟,修得一世俗缘,她与他也许真就有冥冥中注定的因果,才写就今生百转千回的遇见。   但愿此情久长,不负这段姻缘。   作者有话要说:  云老板对上霍二少从来都是被秒杀的,再再再次心疼云老板一秒,不过放心,这对儿也快和好了   还记得当初和霍锦宁去笙溪的汤普森吗?就是他结婚,这人也算是二人的媒人了 第77章   阿绣没出过远门, 对那个香江之畔的城市很是好奇,被霍锦宁说的有些动心, 便大着胆子向学校请了假, 和霍锦宁一同坐上了从上海到香港的邮轮。   在船上,阿绣遇见了久违的楚汉。   “楚汉大哥, 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段日子你去了哪里?”   楚汉苦笑了一下,摇头道:“须知硬骨气的书生不好做,我不过写了几篇文章, 揭穿了一些人的嘴脸,戳到了某人的痛处,上海便已容不下我了。这次若不是锦宁相救,安排我和他一同离沪,我恐怕......”   他下意识摸上右手手腕, 心有余悸, 那上面有一条长长的刀疤, 狰狞可怖。   阿绣注意到他拿筷子端杯子都是用的左手,他以往可不是个左撇子。   “你的手......”   “有几个同事的手直接被人砍下来装在盒子里,寄到报社中, 我这已是万幸了。”   阿绣脸色一白,涩然道:“那, 楚汉大哥, 你日后该如何......”   她心中难过,有些问不下去,她知晓他是剑桥大学文学硕士, 精通四国语言,翻译过多本西方著作,出版过好几本诗集。一个文人不能再拿笔,就如同一个士兵无法再拿刀枪上战场,谋杀他的职业生涯,与杀了他有何分别?   可楚汉却淡然一笑,“我如今已经可以试着用左手写字了。”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阿绣,你记住,中国人最不缺的就是硬骨头,只要他们杀不尽硬骨头,就永远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阿绣听后悲愤难平,事后忍不住偷偷问霍锦宁是谁干的。   “青帮,陆爷的人动的手,至于背后的人嘛......”   他冷笑了一下,没有直接点破。   “我记得他上次还找你谈生意。”就是豫园堂会那次,阿绣有些忧心,“会不会有麻烦?”   霍锦宁笑了笑,只道:“没有关系,不必担心。”   他做长江航运,陆嵩桥找上他,想运的是鸦/片。   这人正是靠走私鸦/片起家的,早些年与军阀合作,兴办公司,垄断法租界鸦/片提运,大发不义之财。而今时代变了,他四月份时亲自动手大杀四方,等入向南京交了投名状,如今又是在上海一家独大,无所畏惧。   但霍锦宁也无所畏惧,他客客气气的拒绝了这位陆爷。   一个正经商人,一个清白生意人,在这如狼似虎的世道,只会被人吃得渣也不剩,这也是他当初能说服他父亲同意他和萧瑜婚事的原因。   旁人也许不敢开罪陆爷,也无法拒绝这份暴利诱惑,可他却能堂堂正正的说上一句:   钱权势,他霍锦宁一样不缺。这个钱,他不稀罕挣。   .   邮轮在海上颠簸数天,才终于靠岸。   楚汉不告而别,并没有向二人辞行,阿绣也明白他的深意,但在心中免不了些许感慨。   即便这些年来她安安稳稳的活在霍锦宁的庇佑之下,时不时还是有现实的零星碎片迎面刮来,如同漏网之鱼,时刻提醒着她,这世道究竟是如何的残忍冷酷。   那是阿绣最后一次见到这个硬骨头的书生,三年以后,她听谢景澜告诉他,楚汉在广州遇害,享年二十九岁。   她还记得初见时他调侃霍二少金屋藏娇,她还留着他送给她赔罪的那套《莎翁全集》。   活着,相遇,在一起,是这世上多么奢侈的事情。   ......   霍锦宁的同学汤普森家中在美国经商,而新婚妻子是英吉利驻港高官乔治爵士之女,婚礼隆重而正式,请柬上特别要求了到场所有男士着晨礼服,女士穿戴礼帽长裙。   晨起,霍锦宁来敲门时,女佣告诉他,阿绣还没有穿戴好。   “遇见什么麻烦了?”   卧室的门打开,阿绣缓缓走了出来。   她今日的礼服是一袭粉蓝色束腰长裙,胸前腰间都点缀着繁复的蕾丝和蝴蝶结,头上戴着一顶小巧的礼帽垂着半幅面纱,上面星星点点的细小碎钻好像花瓣上的晨露,晶莹剔透。半遮半掩的清秀面孔上,化了妥帖的淡妆。   也许还不是美艳妩媚的玫瑰,也不是雍容华贵的牡丹,但落在霍锦宁眼中,却是成人礼上初入社交场合的青涩少女,那份拘谨与好奇,正是最动人的。   他轻笑了笑:“很美。”   阿绣脸红了红,窃窃的喜悦,但她还是摸着耳朵,有些窘迫道:   “耳环,戴不上......”   和礼服相配的是一套粉钻珠宝,包括项链耳环和手链,活波俏皮,其中那对水滴形状耳坠,精致璀璨。可阿绣不常戴耳饰,这对耳环太大,摆弄了许久都没有戴上。   阿绣正懊恼间,手上的耳环被霍锦宁接了过去,只觉耳上一热,便被他轻柔的捏住了耳垂,不禁浑身一颤。   “我帮你。”他轻声道。   她抬眸,见他贴近着她,双眸低垂,神情认真,温热的气息就喷薄在她颈侧,修长手指不紧不慢的替她戴着耳环。   二人这样亲昵无间,无端就让阿绣想到了耳鬓厮磨一词。自古描眉鬓钗这等闺阁私密小事,从来都是夫妻之趣。   阿绣想着想着,脸上就忍不住发烫,几秒钟也变得漫长缠绵起来。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耳朵这样敏感,不过被人轻轻触碰,就浑身难受得不得了,明明方才女佣替她戴耳环时并不是这样的。   霍锦宁本来是没什么旖旎心思的,可瞥见近在咫尺的小姑娘眼神四处游离,从耳朵到脸颊甚至脖颈都红得滴血,身子克制不住的轻轻颤抖着,他动作不禁顿了顿,指下的方寸肌肤也渐渐变得炽热了起来。   然后他不动声色收回了手,敛眸笑了笑:   “不要勉强了。”   阿绣轻轻了松了一口气。   霍锦宁吩咐女佣又拿来另一套简单大方的碎钻首饰,这一回耳饰是夹的,不用穿耳洞。   重新换上了新的饰品,霍锦宁认真端详了一番,点头认可:   “这回好了。”   婚礼在尖沙咀玫瑰教堂举行,这座天主教堂仿哥特设计,有着和其名字相符的粉色外观,里面又是纯白色的圣洁布置。阿绣从前只在笙溪镇上别家成亲时去凑过热闹,在教堂参加西式婚礼还是头一次。   如霍锦宁所说,这场婚礼的宾客亲友多是外国人,华人也是以南洋华侨居多,并没有太多人认识霍锦宁。偶尔有人来攀谈搭讪,也不会注意到他身边的女伴究竟是谁。   中西婚礼差距太大,满眼的洁白让阿绣有些不习惯,可喜悦与真情都是共通,祝福和欢欣没有国界。   仪式正式开始后,新娘与新郎在亲友面前,在神父的主持下宣誓,因为誓词采用了古英文,个别词语阿绣听不懂,霍锦宁就轻声的,一句一句翻译给她听:   “有生之年,我会爱你、安慰你、保护你、尊重你,无论健康还是疾苦,我都愿意舍弃一切,对你忠诚,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   他低沉的嗓音响在她的耳边,与台上的声音重重相应,却是比那对新人还要真诚坦然。   阿绣心中一颤,抬头望去,便在那双深沉如海的眼眸中,望进了自己的倒影。   新郎新娘已经交换了婚戒,幸福接吻,宾客掌声不歇。   而只有他们两个,眼中盛满了彼此,有些话尽在不言中。   入夜,浅水湾酒店举行了新婚晚宴,新人开场跳了第一支舞,然后狂欢正式开始。   而霍锦宁却拉着阿绣的手,两人偷偷跑了出来,在白沙浅滩上散步。漫天星光,渔火灯辉,海浪翻涌,晚风惬意。   霍锦宁说,这里是鼎鼎有名的香江八景之一,浅水丹花,水清沙细,冬暖夏凉。若是白日里望去,碧海蓝天,绿树红花,就像一副色彩浓郁的油画。   阿绣想象着那样的美景,有些心驰神往,可转念又有些难过:   “可惜,这样的景色,不属于我们。”   一八四二年《南京条约》割香港,一八六零年《北京条约》割九龙,一八/九八年新界租约将这片土地租出去了九十九年。如今这里,街道上跑的是英国车,广告牌上写的是英国字,处处都是英国人。   “不,属于我们。”   霍锦宁低声道,“从古至今,这里一直都是中国的土地,早晚有一天都要回归。”   香港、澳门、台湾、澎湖列岛、大连、旅顺、还有上海天津的租界......早晚有一天,我们统统都要收回来。   九十九年啊,听起来那样漫长,不知那时国家会变成什么样,亦不知他们两个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他们静默的伫立在沙滩上,望着眼前暗夜中漆黑的大海,那是一种无以言表的壮阔之美,在这天地山河之下,仿佛一眨眼,便是千年百年,沧海桑田。   不远处隐隐约约飘来一首钢琴曲,似月光一般清凉的流淌一地。   霍锦宁莞尔一笑,向她伸出手:“跳舞吗?”   “嗯。”   阿绣点头,轻轻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跟随着他的脚步缓缓起舞。   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跳起来很不容易,可他们还是乐此不疲。没有观众,没有同伴,这广阔的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静静相依。   这是她同霍锦宁第二次跳舞,上一次是在霍七小姐的晚宴上,不同于上一次的紧张忐忑,这一次却是完全轻松愉悦的。   “这首曲子是什么?”   “《致爱丽丝》。”   阿绣无声浅笑,也许他从来不记得,但是她不会忘记,这是两个人第一次跳舞时的曲子,那是她心底里一直珍藏着的美好回忆。   霍锦宁轻声道:“传闻这首曲子,是贝多芬晚年是写给他的一位女学生的,这份手稿一直留在爱丽丝那里,从来没人知道,直到爱丽丝死后,人们整理她的遗物时,才发现了这个掩藏了将近半个世纪的秘密。”   “他们在一起了吗?”   “没有,也没人知道他们是否相爱过。”   一切往事都留在了这首曲子里,曲终人散,一个人一生留在这世界上的痕迹,也就讲完了。   世上的故事啊,总是聚少离多,人月两难圆。   阿绣轻叹了一声,转过头来想说些什么,却不想用力稍大,将右边耳朵上夹着的耳夹甩掉了出去。   “诶呀!”   阿绣下意识抚上右耳,不禁轻轻叫了一声。   “怎么了?”   霍锦宁借着月光看去,隐隐看见阿绣的右耳垂又红又肿,戴了一天的耳夹,想必很难受了。   阿绣想碰又不敢碰,正犹豫间,便感觉耳朵上传来一阵轻柔的温度,霍锦宁伸手替她不轻不重的揉捏着,低声问:   “还疼吗?”   “嗯......”   阿绣如同过电一般,酥麻了半边身子,含含糊糊的应着,脸颊通红了一片。   然而下一秒,便感觉到一个吻轻轻的落在了她的耳廓上,继而落在耳垂,脸颊,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痒到了人心里。   她僵硬的抬头望去,忽而眼前一黑,那个吻就这样落在了她的唇上。   这大概是霍锦宁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事了,早得连自己也没有预料到的时候。   呼吸相闻,唇齿相依。阿绣慢慢的闭上眼,就这样缓缓的沉浸在了这个温柔的吻中。   如同沉浸温热的海水,如同睡在和煦的风中。   此夜此时,星空大海皆是见证。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是历史性的四人同框! 第78章   七月二日, 广州陆军军校举行毕业典礼,江校长、何总教官, 康雅聆与康博文等人皆出席了典礼。   全校大阅兵后, 是校长讲话,而后颁发毕业证书。   自此, 长洲三期空前绝后的女子队,历时两年时间,完成所有训练教学任务, 与第四期学员一同毕业,正式成为光荣的革命军人。   与男学员的分派去向不同,女学员采用志愿形式,去留自选,有人留校, 有人任职国府, 有人回乡, 可仍有绝大部分学员都选择加入了北伐革命军的队伍。   典礼结束之后,学员们聚集在阅兵场久久不愿散去,他们抓紧这最后一段时间互诉衷肠。明天以后, 他们将天涯海角各奔东西,世事无常, 再见无期。   典礼是允许家属在观礼台观礼的, 萧瑜早知道霍锦宁会来,但看见那远远走过来的三个人,还是愣怔许久, 诧异道:   “你们...怎么来了?”   那三个人正是霍锦宁和阿绣,以及梁瑾。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你们三个怎么会在一起?   霍锦宁笑了笑:“我和阿绣参加完汤普森的婚礼,刚从香港回来,顺道来看看你。”   梁瑾瞥了他一眼,只对萧瑜道:“我正好明天去香港有一场演出,路过而已。”   萧瑜目光狐疑的游移在三人之间,深感在她不知晓的时候,这三人约莫是达成了什么默契共识,如今只将她一个排除在外,傻子一样。   最终视线落在看起来最良善温柔的阿绣身上,不禁走到她面前,皱眉道:   “你说,怎么回事?”   阿绣夹在霍梁二人中间,左右看着他们,不禁轻笑:“嗯,是他们说的这样的。”   萧瑜双眼微眯,定定看了她一会,不说话。   那一身英挺戎装,居高临下的目光很有威严,阿绣有些扛不住,便顾左右而言他:   “嗯,你穿这身军装很好看,阿瑜...唔,少奶奶。”   那日豫园之外的会面之后,霍锦宁和梁瑾又有过一次深谈,阿绣只知此事,却不知二人究竟说过些什么,霍锦宁对此只字不提。也许终其此生,也不会再有第三人知道他们这次谈话的内容,那是属于两个男人之间最隐匿的秘密。   总之,那一次之后,两人虽彼此仍是敌意甚深,却多了一丝释然的默契,梁瑾甚至与他们一同来到了广州参加了毕业典礼。   连同阿绣,三人极有默契的一个字也不同萧瑜解释,算是对此人之前在上海,尚抱恙在身,仍是凭一己之力把他们三个人的心搅得七上八下,又顾自躲来广州的一点小报复吧。   萧瑜闻言,轻轻一挑眉,慢慢笑了开。   梁瑾作出什么幺蛾子不足为奇,至于与霍锦宁和平共处,就大概是有人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挑明了,而远看霍锦宁和阿绣两人举止亲昵,她心里就也有数了。   于是当下慢条斯理道:“少奶奶可就不必唤了,我担当不起,继续叫阿瑜就成。”   俯身在阿绣耳边轻轻笑着,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是不是,小嫂子?”   阿绣呼吸一滞,整个人脸色涨红,又羞又窘,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   萧瑜抬起头似笑非笑看了霍锦宁一眼,只见他无奈摇头,她还不等开口说什么,就猛然被人拽了一下胳膊拉到了一边。   梁瑾忿忿:“你这人,得空了就爱贫上两句,成天到晚招猫逗狗的,人家小姑娘你也要戏弄。”   “你听见我对她说什么了?”   “左右是不成体统的话。”   萧瑜轻嗤了一下,低声道:“你若是听见我说了什么,怕是不会这样说了。”   霍锦宁咳了几声,问道:“我瞧着那边有学校请来为你们拍照的师傅,你不去与同学照上一张?”   “不了。”萧瑜笑了笑:“没念想比有念想好,天南海北而来,注定天南海北而去,徒增伤感。”   她这人脾气古怪,有时为了免俗,宁可反其道而行。   战火无情,世事无常,此日一别,不只是各奔东西,更可能是生死相离,故而她更加不愿面对。   何况离别从来不曾停止,她时常会忍不住想起陈胜男,想起张邵敏,想起华永泰,想起汪云飞......   广州两年,弹指一挥间,却承载了她太多太多的回忆了。   阿绣看出她心情不佳,便提议道:“那不如我们来照一张相片吧,我之前都很少照相的,耀中你说好不好?”   霍锦宁颔首:“也好。”他看向梁瑾,“云老板也一起吧。”   梁瑾不置可否,萧瑜却笑着斜睨的他一眼:“来都来了,你还拿什么乔?”   梁瑾面上一窘,却也无奈的跟上了几人的脚步。   “去哪里照?”   萧瑜想了想:“校门口吧,那里人少些。”   于是阿绣欢快的跑到照相的师傅的面前,“师傅,劳烦您帮我们照一张相。”   老师傅笑眯眯道:“好啊,正好还剩最后一张胶片了。”   四人在校门口正中央站好,霍锦宁萧瑜居中,阿绣和梁瑾分居两侧。   青天红日,绿树白墙,随着照相师傅咔嚓一声按下快门,镁光灯砰的一声冒出一缕白烟,岁月在这一刻永远定格。   戎装与短裙,西装与长衫,那是一张张意气风发,青春年少的面孔。   这是四个人这一辈子,唯一的一张合影。   ......   军校上学期间,学生禁止饮酒,今夜却是最后的例外了。   长洲岛上唯一的一家小酒馆里师生欢聚一堂,大家放肆畅饮,不醉不归。   屋内觥筹交错,痛诉离殇,门外纳凉的长椅上,月下几多静谧。   萧瑜仰头喝了一口烧酒,热辣辣的酒水入喉,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说吧,霍锦宁究竟都和你说什么了?”   坐在她身边的梁瑾无声的摇了摇头:   “他什么都说了,也什么都没说。”   萧瑜嗤笑一声:“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你呀,论嘴硬真是天下第一。”梁瑾无奈的喟叹,慢慢把她的手握在手中,低声道:   “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是康夫人逼你和我了断?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你和霍锦宁,根本就不是夫妻......”   “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萧瑜突然有些烦躁,甩开了他的手,仰头又去喝酒,却被他将酒瓶一把抢了下来。   “怎么没用?哪里没用?”   萧瑜冷笑:“说出来干什么?让你同情还是叫你笑话?”   她表情恹恹,似乎满不在乎,可落在他眼里,却只剩下心疼。   “这些日子,过去种种,我想了很多,有时候觉得自己很懂你,有时候又觉得看不透你,有时觉得你心软得天真,有时又发现你凉薄得可怕,有时被你气得要背过气,有时又为你揪心的想大哭一场,有时想见你为我在意着急,有时却又想将你温柔怜惜。”他轻笑了笑,“酸甜苦辣,百般滋味,竟是差不多将人世一遭都历了个遍,或许你当真是我的一劫罢。”   她的年少时光究竟是怎样度过的?   被生母狠心抛弃,被生父视如敝履,被一句批命定了一辈子未来,待她最好的月姨骗了她,和她亲如姐妹的小丫鬟被父亲逼死,对她呵护宠溺的未婚夫一夜之间变成了亲哥哥。世人眼里,她疏狂懒散,她玩世不恭,她乖张任性,她寡情薄幸,萧二小姐之所以是今日的萧二小姐,前尘往事,都有定数。   他每每想到此处,便觉得心如刀割,感同身受。   萧瑜一愣,有些细微的不自在:“你到底想说什么?”   “曾经我应承说想留在你身边什么也不求,现在看来,委实太过狂妄了。”   梁瑾轻轻一笑:“现在这句话,我只想重新说一遍,萧萧,余生让我来陪着你,我一无所求,一无所愿,就只是想陪着你。”   “我——”   “你不必说。”梁瑾淡淡一笑,“从今以后你什么也不必说。”   于是她到嘴边的话就此咽了下去,无措之下,不禁下意识一口接一口喝着酒。   酒不醉人人自醉,她惯常酒量极好,可这一回却不知怎地越喝越迷糊,晕头转向和身边人靠在一起,说了许多有的没的。   他问:“日后你往何处?”   “唔......我也不知,我是添了志愿申请的,但,终究还是回上海吧。”她自嘲一笑。   他却是悄悄松了一口气,试探道:“中秋那日我在上海有场演出,你可能赏光前来?”   “许是不成,中秋佳节定然应酬颇多。”   他略有些失望,却还是继续问道:“那晚些时候呢?若是看不成演出,见一面也可。”   萧瑜此时已是醉得有些糊涂了,她依偎在梁瑾的怀里,根本没听仔细他在说什么,只嫌弃他动来动去叫她靠的不舒服,不禁伸臂用力抱紧了他,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放松的枕了上去,嘴上含糊应着:   “那到时候你来找我吧......”   梁瑾微微一笑,配合着动了动身子,让她枕的更舒服些,轻声道:   “好,到时候不见不散。”   作者有话要说:  论起嘴硬来二小姐天下第一,她连阿绣都可以调戏,却不肯对云老板说一句软话   大家一定要记住这张照片!   各单位注意!点击已破10w,非常感谢各位读者这一段时间的支持,即日起将开始为期10天的日更,持续到3月29日第二卷结束,第三卷恢复隔日更新!请各位奔走相告,鞠躬! 第79章   旧历八月十五中秋节, 是人月两团圆的日子,阿绣和平安一早就采买了不少东西, 预备晚上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毕业典礼以后, 萧瑜随霍锦宁回沪,今夜二人去了康家公馆, 可他们对阿绣说好晚饭后坐一下就能回来,不会留太晚。   市面上买的月饼阿绣尝起来总觉得差了什么,过去凤姑做月饼可是有独门秘方的, 好吃得让人吞掉舌头。阿绣拌了肉馅,揉了面团,打算自己来做。   下午时,小福园别墅有客来访,阿绣本以为是谢景澜等人, 却不想来人竟然是梁瑾。   “梁大哥?”   “很惊讶吗?萧萧唤我来的, 她邀我共度中秋。”   梁瑾有些不渝的瞥了她一眼, 顾自走了进来。   嗯,虽然彼此误会解开,但阿绣总觉得梁瑾还是有些不待见她, 她也很无奈,只得招呼他在客厅坐下。   “梁大哥, 你先坐, 我还要去厨房忙一会儿。”   她手上还沾着面粉,加之莫名有些害怕和梁瑾单独相处,转身灰溜溜的钻进了厨房里。   谁知梁瑾慢条斯理的跟着她身后也进了厨房, 阿绣在他状若监工的目光下压力颇大,战战兢兢的做着月饼。   梁瑾抱臂在一旁看了半晌,横看竖看只觉得不顺眼。   也不是他存心翻旧账,只是昔日她萧二小姐的风流韵事,早就在四九城里传得妇孺皆知。   想当年她在戏院一掷千金捧戏子,在青楼寻花问柳抢头牌,甚至是传言中萧府里和她牵扯不清的那个姨娘,乃至她身边跟着的丫鬟,她的所喜所好,细思量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儿尖尖,眼儿盈盈,白白净净,娇娇弱弱的江南女子。   正如眼前的这个方阿绣。   虽然他已经知道,此人是霍二少的谁谁谁,而不是萧瑜的谁谁谁,可他一想到她对这阿绣柔声细语的说话,几多纵容的情景,实在是心里不痛快。   “你在做什么?”   阿绣被他突然开口吓了一跳,呆呆的举起手里的面皮和肉馅:   “做月饼。”   “是做月饼,还是做包子?”梁瑾不可置信,“为什么要放肉?”   “月饼......就是要放肉的。”阿绣也迷糊了起来,“就是,鲜肉月饼。”   梁瑾走过来细看了几眼,   “我只知枣泥豆沙,鲜肉月饼?闻所未闻。这饼皮又是什么皮?这样的月饼如何能吃?”   “我从小吃的月饼都是这样的,许是南北差异?耀中去年也吃过这种,他说还不错,不然我做好了你尝一尝吧。”   “呵,萧萧肯定不喜欢。”   阿绣不赞成:“阿瑜不喜欢甜食,她说不定会喜欢。”   梁瑾十分不高兴的瞪了她一眼,有些气恼道:“她肯定不爱吃咸肉的,我要另做甜口的,免得她最后吃的不舒心。”   阿绣也很赌气:“好啊,那我们各做一样,看阿瑜最后喜欢哪个。”   两人果然在厨房一边一个,比着赛一样,各做了苏式和京式两种月饼,眼巴巴的等着评判那人回来。   说好了七点回来,可六点刚过一刻,院子外就传来了汽车声,霍锦宁和萧瑜一前一后走进门,后面还跟着霍吉霍祥两兄弟。   萧瑜抬眼见到梁瑾不禁愣了一下:“你怎么在这里?”   “明明是你让我来的。”   萧瑜纳罕:“什么时候?”   “之前在广州约好的,我今日在大世界有演出,你说白日来不了,晚上可一叙。”   上次广州见面还是毕业典礼的时候,那晚她喝的烂醉,说过什么话委实记不清了,现今见梁瑾这样认真,当下也便一笑,不计较细节了。   “好,一起吃个饭也好。”   旁人面前总要给他个面子,不然不知又要跟她闹到什么时候去。   阿绣疑惑:“你们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萧瑜随手把外套扔到一边,坐在沙发上,似笑非笑道:“饭吃一半,有人掀了桌子。”   见二人神色担忧,霍锦宁笑了笑,安慰道:“无事,并没有人真的掀桌子,只是谈得不愉快而已,与我和瑜儿无关。”   今晚,康公馆吵起来的是康家姐弟四人。   康家姐弟四人分歧由来已深,自从中山舰事件之后,康家姐弟也分成两派,大姐康雅惠和小妹康雅聆支持清党,近来康博文也已经被大姐威逼利诱有所松动,可二姐康雅晴仍然坚决反对,她是中山先生的坚定追随者,认为此举有违中山遗志,所谓“清党”之流,不过是冠冕堂皇的铲除异己而已。   尤其今晚康雅惠宣布了小妹康雅聆年底即将与校长完婚,康雅晴才发现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   二人之联姻并不只是一场婚礼,也不是一时一刻冲动之举,这是这几年来,康雅惠、霍成宣、萧润等人精心筹划的一场完美的交易。此举将四个家族紧密的联合在一起,以康家声望,萧家财力,霍家产业,江家权势,一举打造最无懈可击的利益集团,未来整个国家都将在他们的操控之下。   可康雅晴说,这并不是中山先生奋斗一生,想要看到的新中国。   姐妹几人争吵一番,不欢而散   萧瑜在康家是没有发言权的,甚至不及霍锦宁,可这种时候,矛盾俨然不可调和,再过周旋也没用。   “算了,不说这些,他们不吃我们吃,我那只螃蟹才卸了一半,你们做了什么晚饭?”   萧瑜话音刚落,就见两盘月饼齐齐整整摆到了她面前。   “萧萧,我做了枣泥豆沙月饼。”   “阿瑜,你看看喜不喜欢鲜肉月饼?”   萧瑜抬头,只见到两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只觉得自己无论选了其中哪一样都会不得消停。   她顿了顿,有些尴尬道:   “我,不爱吃月饼。”   那厢霍锦宁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萧瑜抽空瞪了他一眼,复又严肃的重复的一遍:“是的,我不爱吃所有包了馅的食物。”   阿绣有些失望,梁瑾亦是泄气,不冷不热的哼了一声:“二小姐不爱的吃食可真是多。”   “这话倒是说对了。”萧瑜煞有介事的点头,竟然真的一本正经的盘算了起来,   “不爱吃东洋菜,西洋菜,不爱吃面条,包子,饺子,馄饨,不爱吃羊肉猪肉,葱花香菜......哦,对了,还顶顶不爱吃豌豆黄,那是小孩子才喜欢的玩意儿。”   “你——”   阿绣抿嘴一笑,悄悄端着月饼去了霍锦宁那边。   萧瑜对梁瑾似笑非笑道:   “你明明惯常也不是不明白事的,怎么一遇见阿绣就跟那炸了毛的猫似的,人家小姑娘招你惹你了?”   “她是没招我没惹我,招我惹我的人,自己还不觉得的呢。”   萧瑜闻言只淡淡一笑,却没说话。   她从桌上那盘印着花好月圆字样的月饼里拿起一块,慢条斯理咬了一口。   豆沙的绵软混合了枣泥的甜腻,以及淡淡的红糖味道......   萧瑜面无表情咀嚼了半晌,缓缓道:   “味道不错。”   梁瑾本想板着脸,可却终是忍不住轻轻的笑了起来。   萧瑜瞥了他一眼,垂下头,嘴角不经意间也微微上扬了几分,放下了月饼,问道:   “你们两个折腾了一个下午,只做了月饼?”   “厨房里还有不少菜,本来以为你们不回来吃了。”   “阿绣做了芙蓉蟹还是醉蟹?我早上看见霍吉拎了一网兜大闸蟹回来。”   梁瑾有些无奈:“你这样体寒还惦记着吃螃蟹,仔细胃病又犯。”   “得,梁嬷嬷又出现了,中秋佳节竟然不让吃螃蟹,这是哪门子道理。”   萧瑜往后一仰,瘫靠在沙发贵妃椅上,长吁短叹。   “不如下回做赛螃蟹?”   “算了吧,那不过就是道鸡蛋炒姜丝,难吃的可以。”   梁瑾噗嗤一乐,慢悠悠在她身边坐下来,状若无意道,“听人说如今上海地皮飞涨,我一友人想要在沪置办房产,看了好几处,犹豫不决,福煦路气派,沿江路雅致,二小姐久居上海,能否提点一二?”   “我刚刚回来不久,上海也没有多熟。”萧瑜随口道,细想了想,便说:“沿江路和平公园附近房子不错,依山旁水,乱世桃源,适合躲清静。”   梁瑾低低一笑,轻声道:“我也这样想。”   那厢霍锦宁打开了客厅的留声机,随手挑了一张唱片放进去,屋子里顿时响起了轻快悠扬的音乐。   他在三角钢琴边坐下,和着乐声有一下没有一下的按着琴键,嘴角含笑。   阿绣轻手轻脚的坐在他身边,默默看了一会儿,低头轻笑:   “我都不知道你会弹钢琴。”   “只会一点,以前留学时学的。我记得你们学校也会学?”   “嗯,我也只会一点。”阿绣不好意思道。   霍锦宁笑了笑,“没有关系,有时间练一练吧,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弹一曲。”   “四手联弹吗?”阿绣对这个提议很是动心,暗暗下定决心要抽空多练一练。   乐声勾起了萧瑜的兴头,想当初她在国外学的就是音乐,回国后许久没碰了,便唤霍祥拿了梵婀玲过来。   霍锦宁笑她:“拿惯了枪杆子的手,可还能习惯拿小提琴?”   “你弹你的,总不会当弓箭射出去就是。”   萧瑜白了他一眼,而后摆了架势,随手试了几个音,抬眸唤梁瑾道:   “适逢此夜良辰美景,不知是否有幸听云老板唱上一段?”   梁瑾明明想应下,偏偏又想听她多说几句好话,故作矜持轻咳了几声:“妆也没扮上,唱出来不好看。”   萧瑜知他心思,故意不搭茬,扭头又唤:   “那么阿绣,你来试试?”   “我?”阿绣一愣,连忙摆手,“我不行,我只能唱几首小曲子而已。”   “也成啊,咱们就捡你会的来。”   阿绣推脱不掉,求助的看向霍锦宁,霍锦宁低头一笑却是没有替她解围。阿绣无奈之下,左思右想,终于想起了一首还算上得台面的歌曲。   “《月圆花好》?”萧瑜一笑,“此时此刻,倒是应景。”   梁瑾却是坐不住了:“这首曲子我也是会的。”   萧瑜也没为难,只顺水推舟道:“那正好,你两个一起唱就是了。”   梁瑾不忿,却也是无奈,阿绣不好意思冲他笑了笑:   “梁大哥,我唱的不好,你多担待。”   梁瑾敷衍的应了一声,十分不情不愿。   见此情景,萧瑜和霍锦宁对视了一眼,俱是失笑。   二人合奏也不是头一回了,彼此心有灵犀,默契十足,伴随了留声机里的音乐,悠扬的提琴声和清灵的钢琴声,交相辉映,浑然天成。   而梁瑾嘴上说的不情愿,曲子唱起来时却还是迁就着阿绣,两人一个青涩一个老练,嗓音却也是意外的相衬,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   民国十六年,这是个分外难得的中秋夜,四人聚聚一堂,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花好月正圆,浮云聚不散,惟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正如歌中唱的: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软风儿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满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  难得的四人团聚   云老板小可怜,醋喝了一缸又一缸   莫慌,结局是he,我不会下死手虐的   最后,甜咸月饼,大家来战! 第80章   从广州回到上海之后, 萧瑜便住进了早前她和霍锦宁在徐家汇置办的婚房。偌大个房子空落了许久,住起来总是几多不方便, 况且当初这里装修时没有亲自叮嘱, 并不很符合萧瑜的习惯。   说来人惯常是由俭入奢易,在军校待了两年, 按理说该是养成艰苦朴素的品格,然而大上海灯红酒绿的日夜没过两天,她那一身懒散矜贵又悄悄死灰复燃了起来。   卧室的床总是睡得腰酸背痛, 这一天早上萧瑜晨起,本打算去洋行重新挑几样家具,却是在门口遇见了一位不速之客。   康雅晴一身素雅的黑色旗袍站在树荫下,她抱着一束白色的小菊花,脸色憔悴, 冲萧瑜微微一笑, 有些拘谨, 有些尴尬:   “瑜儿,你可不可以送我去万国公墓?”   自萧瑜与康雅惠相认伊始,康雅惠便给她定下了三条规矩:   不准插手康家的事;不准插手萧家的事;不准插手政治。   这三条规矩几乎牢牢的限制住了萧瑜的所有行动, 让她只能安分守已做一个富家太太,或是干脆继续做她的纨绔子弟。   而诸如康雅聆婚事这样举足轻重的大事, 她是决计没有发言资格的, 故而那日中秋家宴上三姐妹的争执,她隔岸观火,根本没有半分想出声的意思。   在那间康家公馆里, 所有人也都知道她的家庭地位,没人想要拉拢她加入阵营。   然而真若是走到山穷水尽皆不通的地步,也许就顾不了许多了。   康雅晴多次公开发表言论,谴责总司令所作所为。中秋那日,双方彻底撕破脸皮,康雅晴成为了康家的叛逆,孤军奋战,与大姐小妹以及未来妹夫对抗。   自此以后,康雅晴便被密切监视,禁止出境。   她所居住的莫里哀路公寓周围布满了特务,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她每天去哪里见什么人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这种非人的生活,短短几天,她已经受够了。   “我只是,想安安静静的给父亲扫一次墓。”康雅晴苦笑。   萧瑜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好,上车吧,我带你去。”   二人上车,向万国公墓驶去,汽车刚开上虹桥路,一辆黑色的福特如影随形跟了上来,幽灵一般。   康雅晴回头看了一眼,有些紧张的拉住了萧瑜的手臂:   “是他们。”   萧瑜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唤道:   “霍祥,停车。”   前面驾驶位置上的霍祥一头雾水,但还是依言停下了车子。   “换位置,我来开。”   两人迅速打开车门调换了座位,康雅晴担心道:   “瑜儿,你可以吗?”   “夫人,您放心...诶呦喂!”   霍祥爬上后车座,还没等坐稳,脑门就咚的一声撞上了车顶棚。   萧瑜一脚油门踩下,车子如同离弦的箭一般蹿了出去。   一路上左躲右闪,飞驰极速,人仰马翻,别停了数辆过路的汽车,歪七扭八的横在路中央,气得司机跳脚,鸣笛不断,下车冲着那一骑绝尘的方向破口大骂。   等到了万国公墓的时候,后面哪里还有跟着的汽车,恐怕一整条虹桥路到现在还堵得水泄不通呢。   康雅晴脸色发白,干呕了两下,心有余悸的捂住了胸口,   “瑜儿,你、你......”   而霍祥更是二话没说,打开车门就扑到道边的一棵歪脖树上,哇哇的吐了。   当初萧瑜开车是廖三哥教的,她驾驶技术不算好,不过很敢踩油门而已,廖季生第一次坐她开的车时就差点吐了,直言以后谁也别想开车跟她,而今还真就叫他给说中了。   萧瑜淡淡一笑,“晴姨,你可以安静的去看外公了。”   .   康家姐妹之父康广辉的墓碑在墓园之中显得毫不起眼,也许往来吊唁的中国人外国人路过这块小小的墓碑,并不会想到这里埋葬的是一个怎样一生传奇的人。   康广辉是民国六年去世的,萧瑜从未见过他,对他的事迹也知晓寥寥,然而只看如今康家三女一子在这个国家中掀起怎样的波澜,便能揣度出她这位外公的眼界气魄了。   康雅晴俯身将手中的花束放在墓碑前,目光温柔的望着墓碑上的照片,叹息道:   “小的时候,我们姐妹三人是多么要好,从来不曾向别人家姐妹一样为了衣服,为了首饰而争吵。在美国那些年里,更是彼此相依为命。没想到长大了以后,反而要为了各自的选择而翻脸。倘若父亲泉下有知,知晓我们姐妹这样不和睦,不知道该有多伤心。”   “今日康家,便如今日中国,本是手足至亲,为何要彼此相残?”   萧瑜站在她的身后,沉默不语。   外伤可医,内伤难治,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   一阵风起,卷起了地上枯萎的落叶,秋意渐浓。   康雅惠下意识抱了抱双臂:“瑜儿,可不可以帮我把车上的披肩拿来?我想再和父亲待一会。”   萧瑜可有可无的点头,转身向墓园外走去。   半路和人擦肩而过,那人看身形是个年轻的男人,一身黑衣,头戴礼帽,看不清模样。   萧瑜起初没有在意,可脑海中却不断闪现着方才拿一瞥之下的画面。   那人手中拿的是份俄文报纸,上面还印着领袖演讲的照片,租界里哪来的这种红色刊物?   她慢慢停下了脚步,在原地停顿了几秒,而后转身飞奔了回去。   “站住!”   男子显然心虚,闻声掉头就跑,萧瑜紧追其后,一边跑一边掏出随身携带的左/轮/枪。   “站住,不然我开枪了!”   男子依然不停,萧瑜一狠心,扣动扳机。   砰——的一声枪响,回荡在寂静的墓园中。   男子终于停下了脚步。   “扔掉报纸,慢慢转过身来。”   男子依言照做,举起手转了过来。   是个相貌普通的男人,约莫三十岁左右,戴着眼镜。   此人神色惶恐,身形笨拙,萧瑜初步判断他不是特务。   她厉声喝问:   “你是什么人?谁派你来的?”   男人嘴唇哆嗦了几下,咬紧牙关没有开口。   这时身后康雅晴小跑着追了过来,焦急的唤道:“萧瑜,别开枪!”   男人表情一松,欣喜道:“夫人!”   “瑜儿,他是原武汉政府的外交部吴秘书,他是来找我的。”   萧瑜看了二人一眼,明白过来事情的始末,冷笑了一下:   “晴姨,原来你是利用我。”   康雅晴被人监视,无外乎是怕她再同那些第三国际的人来往,现在她拿萧瑜来做掩饰,打着扫墓的名义来这里,却是和接头的人见面。   “萧瑜,我也是被逼无奈,别无他法了,请你体谅。”康雅晴十分抱歉。   “你不怕被我发现?你就那么笃定我会放过你们?”萧瑜表情冷冽,“我想今天这一切并不是我母亲想看到的。”   康雅晴走到她面前,握住她持枪的手,力度温柔而坚定。   “因为我知道,你和大姐不同,在广州时我就知道,瑜儿,你总是这样倨傲疏离,可你的心是最善良最柔软的。”   萧瑜一哂,平生出荒唐的感觉,想她从小到大,没干过一件成体统的事情,亲生父亲和她形同陌路,亲生母亲对她深恶痛绝,现在长大成人,一个没见过几面的姨母竟说她是最善良最柔软的?何其荒诞!   可她终究是缓缓放下了枪,侧过头。   “你走吧,今天的事情我当做没发生过。”   这件事说到底与她无关,她也不想自找麻烦,今天她只不过做了一把司机而已。   康雅晴松了一口气,向吴秘书点了点头,吴秘书会意,掏出一封信来交给她:   “夫人,这是瑞娜女士让我交给您的,事情她已办妥了。”   “好,谢谢你们,陈部长呢?”   “陈部长已经秘密来到上海了,放心,他们已经安顿好了。”吴秘书看了萧瑜一眼,忍不住道:“夫人,你自己小心。”   康雅晴有些尴尬,但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走吧。”   那厢萧瑜背过身子,将他们的对话听在耳中,不禁心中冷笑,眼见吴秘书的背影走远,她才转过身来,看向康雅晴,不咸不淡的问:   “晴姨,我们可以回去了吗,还是你要再祭拜多一会儿?”   .   萧瑜开车将康雅晴从万国公墓一路送回莫里哀路的住宅,公寓左边弄堂里停着一辆汽车,车上隐约坐着三四个黑衣男子,而街道上卖报纸卖香烟的小贩也都神色诡异,偷偷的注视着她们。   康雅晴确实如她所说,被人密不透风的监视了。   临下车时康雅晴还有些内疚道:   “瑜儿,抱歉,你不要怪我。”   被人利用,没有人会开心的,尤其是被人拿捏准了心软念旧,但是她却无法发作。   想来她若身为男子,注定是个懦弱多情种,这一路走来,每每叫她无可奈何的都是女人,沈月娘、小月娥、阿绣,乃至是金环、陈胜男、张邵敏、细妹。   当年在广州康雅晴衣不解带的数日照料,这个恩情,她萧瑜不能忘。   萧瑜叹了口气,“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但是没有下次了。”   康雅晴是光明正大来到她的家里,坐上她的车子被带走的,她相信这件事此时此刻已经被汇报到了始作俑者那里。如果不出事还好,一旦出事,她就是第一个要承担责任的人。   只是萧瑜没想到,这问责来得实在太快了些。   送完康雅晴,她这边前脚刚刚进门,外衣还没脱下,后脚康雅惠身边的刘秘书就找上了门来。   “二小姐,夫人要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  宋家三姐妹之父宋嘉树,又名宋耀如,出身穷苦,四处闯荡,年纪轻轻便已经周游列国,见多识广,在上海做过传教士,后来成为民国实业家,财力雄厚,把大部分资金用于支持孙中山革/命,是国民/革/命成功的重要财力支柱。   家中子女六人,其中宋家三姐妹赫赫有名,缔造了宋家王朝的传奇。   1918年5月3日因患肾病不治在上海逝世,年仅54岁,死后葬于上海万国公墓。 第81章   康公馆内, 萧润和康博文都在,二人正在客厅中谈事情, 见萧瑜进门, 也都相互客气招呼。   萧润体态胖硕,笑容和蔼如弥勒佛, 并不像富甲一方的金融大鳄,只想是临街铺子做小买卖的掌柜。他对萧瑜这个妻子与前夫的女儿,一向和善宽厚, 赠过她不少古董珠宝甚至房产,不曾吝啬。   “叔叔。”   萧润笑眯眯道:“瑜儿来了,你母亲在书房等你。”   康博文倒是有些欲言又止,委婉提醒:“大姐她心情不太好,你别惹她生气。”   自从相认, 母女两个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没有康雅惠允许, 萧瑜是不可以去康公馆的。而为数不多的见面里,康雅惠没有一次心情愉快,被西方媒体称赞为东方最优雅端庄的女士, 在面对萧瑜的时候,只有冷漠和厌恶。   萧瑜谢过舅舅的提点, 跟着刘秘书上了二楼书房。   .   康雅惠似乎刚刚从一场宴会匆匆退场, 还是盛装华服,珠光宝气,可她此时脸上的怒意破坏了这份优雅端庄。   一见到萧瑜进门, 她就迅速从椅子上站起身,直接冲她走了过来,气势咄咄逼人。   萧瑜垂眸,声音没什么起伏的叫了一声:“母亲......”   字句的尾音还未发完就戛然而止,萧瑜只觉得脸上清风一扫,然后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击在左脸上,逼得她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偏过头去,片刻之后,热辣辣的疼痛才涌了上来。   “你有什么资格插手我们姐妹之间的事?!”   萧瑜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她被康雅惠狠狠的掴了一个耳光。   她愣怔几秒,缓缓转回脸,木然看向康雅惠。   从小到大,这是她第一次挨巴掌,从前在萧府犯错只会被罚跪祠堂,体面又冷漠。而掌掴实在是太狼狈的惩罚了,打人打脸,无论打的还是被打的。   萧瑜以为自己会愤怒难耐,会委屈不堪,其实也不是没有,只是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强烈。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压抑,就只剩下一片片空荡荡的冰凉。   康雅惠打完这一巴掌,自己也愣了一下,但她很快镇定了下来,冷冰冰道:   “当初我是怎么警告你的?不准插手康家的事,不准插手萧家的事,不准插手政事。你是不是统统都忘到脑后了?”   萧瑜活动了一下迅速红肿起来的脸,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方才不小心咬到了舌根,嘴里满是腥锈的血气。   “我没忘,母亲。”她尽量诚恳而平淡的解释:“是晴姨来找我,让我带她去拜祭外公......”   她头脑中在迅速的思考着,在康雅晴门口暗藏的人马至少有三路,看来这其中确实有康雅惠的人,也许是监视,也许是保护。康吴两人在万国陵墓的会面,应该还没有被发现,那么康雅惠如此愤怒的原因,应该就只是她带着康雅晴出了门。   也许是觉得她吃里扒外,也许是有那么一丝一毫担心她被牵连其中。   康雅晴作为中山先生的坚定追随者,极有声望,自从她公开宣布有人背叛革命,铲除异己之后,不少人都希望她彻底消失。倘若萧瑜非要同这件事扯上关系,或许康雅惠也保不了她。   但是这些原因,统统都不重要,她做了什么其实根本都不重要。她的母亲从来对她没有任何好感与希望,所以也无所谓更加反感与失望。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广州做的好事,整天和那边的人搅合在一起,不务正业。你以为你读了两年洋学,就可以对政事指手画脚了?你以为你念了几年军校,就可以做花木兰了?”   康雅惠转身拿起桌子上一份文件,冲萧瑜扔了过去。   文件狼狈的砸在了她的脸上,而后又落在她的脚边。   那是军校三期女子队毕业志愿申请,一系列萧瑜个人简历在校表现之后,最后一栏,是她亲笔所书的一行字:   我萧瑜自愿申请加入国民革命军第四军独立团政治连。   这是女子队中绝大多数人的选择,因为这是革命军队伍中唯一招收女兵的队伍。当初她们在寝室里趁着熄灯之前,互相加油打气,包括细妹,嘴上喊着怕死,可仍是含着泪花写下了入伍申请。   而今她这一份申请被直接送到了康雅惠的面前,又被她丢回到自己脚边。   “你以为我不知道,安排好的剑桥大学你不去,偏要南下广州,你不就是为了和我作对吗?Naive!”   康雅惠顿了顿,脸上闪过厌恶之色:“你同你那窝囊的爹一样一无是处!”   话音落地,满室死寂。   萧子显,这个好像被遗忘了几百年的名字,从阴曹地府被挖坟一般刨出来,拖到光天化日之下重新鞭尸。   萧瑜脸色惨白如纸,看向康雅惠的目光甚至是带着不解。她的母亲究竟为何频频选择这种撕开自己的旧伤,也要往她心上捅一刀,以这样让彼此都不好受的方法来羞辱她?   沉默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康雅惠转过身子背对着,硬邦邦的丢下一句话:   “以后不准与二妹见面。”   禁令如此之多,也不差这一条了。   萧瑜沉默了很久,突然轻声笑了起来:“好,我记住了。母亲保重,我先告辞了。”   .   深秋时节,天清气爽,萧瑜大步走出康公馆时,才恍然发觉自己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萧瑜!”   康博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萧瑜停住脚步,顿了片刻,这才慢吞吞转过身来。   “舅舅。”   “萧瑜,你和大姐......”康博文蓦地看见她红肿的左脸,想说的话就有些说不出口。   都结婚嫁人的姑娘了,还被母亲扇耳光,总是很难看的,康博文有些绅士的歉意。   康雅惠对萧瑜的态度,他是看在眼里的,分开二十年的母女情分生疏,不难理解,可当初康雅惠作为妻子母亲,抛夫弃子又是何等的无情。康博文从来性子软弱良善,对这个外甥女很有些同情。   “别怪你母亲太过苛责你,她不过是迁怒而已。”他轻轻叹了口气,有些犹豫,有些复杂的望着萧瑜:“其实,你真的很像你父亲。”   萧瑜一僵:“不可能!”   方才在书房里面对康雅惠时她都忍耐着性子,没有激动,可此时去被康博文一句话惊得险些失态。   她定了定心神,勉强笑道:   “舅舅,你开玩笑的吧?”   康雅惠的气话全然不用相信,她从来都没有相信过,她怎么可能会像那个整日里躺在床上抽大烟的萧子显?他们不像,一丝一毫都不相像。   “我说的,是从前没有染上烟瘾的萧子显,是昔日意气风发的萧家四少爷。”   康博文不知想起什么陈年旧事,摇头无奈一笑,对萧瑜道:“前面有一个咖啡厅,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给你讲一讲,你父亲当年的故事。”   ......   在康博文的口中,三十年前的萧子显不是萧瑜记忆中的模样,不是一个瘦骨嶙峋的病秧子,不是一个抽大烟的废物,不是一个打女人玩丫鬟的畜生。   三十年前的萧子显是少年书生,是京城神童,是萧老太爷最得意也最头疼的小儿子。   那时还是光绪年间,京城萧家四少爷,是人尽皆知的才子神童,十几岁便博览群书,文采斐然,时人慕名求诗,洛阳纸贵。   官宦子弟,他面前本有一条青云之路,可他偏偏不愿做官,与游侠为伍,为妓/女题字,宁可混迹花街柳巷,醉生梦死。   他平生所愿,是畅游四海,广交好友。无奈萧家不准,所以遗憾之下,他最大的兴趣,变成了去康家府上拜访,听周游数国的康广辉讲海外见闻。   一来二去,两人成了忘年之交,时常饮酒谈天,辩而论道,与康家的姐弟几人也成了知己好友。   就是从此时起,萧子显开始接触西方思想,心中萌发了救国救民的冲动。   时值变法如火如荼,萧子显结交了京中不少有志青年,更是拜维新一派的领军人物刘复兴为师,暗中来往。   萧家为朝中保守一派,萧如山得知此事大发雷霆,将萧子显禁足家中,严禁外出。   这一关,就是将近一年。   那年夏天,沈月娘父亲病逝,母女二人从苏州前来北京投奔远亲,借住在萧府大半年。直到冬至,沈月娘嫁入霍家做了霍家大少爷的续弦。   幽禁的这一年多时间里,戊戌政变,变法失败,维新志士牺牲无数,伤亡惨重。幸而刘复兴先生等人逃出了京城,侥幸保命。   萧如山唯恐祸及幼子,对外称萧子显重病,对内继续对其严加看管。   直到又过了一年,春暖花开之时,萧子显松口,答应了家中安排的亲事,这才重见天日。   他迎娶的,是康家大小姐康雅惠。她是自愿嫁他的,为了这门亲事,她在父亲面前以死相逼。   起初的日子倒也算好,二人生下一女,相敬如宾。只是萧子显一直郁郁寡欢,庸庸碌碌,不复少年意气风发。   再后来,刘复兴等人抱着必死之心秘密入京,暗中策划刺杀西太后。他们悄悄找上了萧子显,他毫不犹豫答应下来,心中再次燃起希望。   然而这一切都被萧如山看在眼中,知子莫若父,他一直都对小儿子没有放下戒心。   这一次,他以萧子显为诱饵,把一干人等一网打尽。   萧子显和父亲厉声辩驳,大骂朝廷无能,太后昏庸,国民愚昧,大清气数将尽。萧如山盛怒之下,将萧子显痛打一顿,打得他双腿尽断,差点一命呜呼。   然后萧如山派人把断了腿的萧子显抬去宣武门外的菜市口,让他亲眼看着包括他恩师刘复兴在内,二十四位好汉人头落地。   西太后最为憎恨刘复兴,行刑之时,他被换上了最钝的刀,刽子手拿着这把钝刀,对着刘复兴的头锯了整整三十四刀才砍断。   迸溅的鲜血染红了青石街,无数老百姓蜂拥而上,拿馒头去沾地上流淌的血,民间传说这死刑犯的血能治痨病。   从此,萧家四少爷一蹶不振,自甘堕落。   昔日那个沈月娘私定终身、康雅惠非君不嫁的倜傥少年,就这样死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国民革命军第四军独立团指的是叶挺独立团,是北伐军队中完全由我党直接领导的队伍   想当年的萧子显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最后自甘堕落,被大/烟毁掉了。并没有洗白谁,受挫不是颓废的借口,只是讲一下往事,捋顺一下前因后果,当年沈月娘和康雅慧都对他芳心暗许是有理由的 第82章   萧瑜从咖啡馆出来后, 直接坐上了汽车后座。   驾驶位上的霍祥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吩咐,不禁疑惑的回头, 小心翼翼的问道:“小姐, 是回家吗?”   萧瑜正盯着车窗玻璃上夹着的一片黄色落叶,久久出神, 好似还没能从三十年前那段陈旧往事里抽身出来,闻言微微愣了一下。   家?是哪个家?哪个是家?   徐家汇的别墅不过是座空荡荡的房子,小福园已是有女主人了, 康公馆?霍公馆?萧府?亦或是,燕子胡同......   一个声音突兀的从脑海里浮现:沿江路和平公园附近房子不错,依山旁水,乱世桃源,适合躲清静。   萧瑜闭上眼, 沉下万般思绪, 再睁开时已经是一片平静, 她淡淡吩咐:   “去沿江路。”   “好嘞!”   .   周光伟托人替梁瑾寄来上海的行李,比预计的晚到了许多天。   一口口木箱被搬进小雅轩里,下人进进出出, 最终在厅堂里满满当当堆了十六个大木箱子,看得小六子目瞪口呆。   “爷, 你这里面装的什么宝贝呀?”   这些年来, 小六子一直跟在梁瑾身边,忠心耿耿,梁瑾没有什么脾气和讲究, 主仆二人相处融洽。   梁瑾轻轻抚摸过箱口描金云纹,但笑不语,只吩咐小六子去准备东西。   一番净手整衣,祭香行礼后,梁瑾郑重其事的打开木箱,小六子抻长了脖子踮脚瞧着,发现那里面装的并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琳琅满目的戏服。   这一件件阔袖旦帔,一套套云肩女蟒,有质朴以布棉,有名贵如缂丝,都是梁瑾曾经穿过的。   一个唱戏的人,他的箱笼是极为重要的,代表着他的身家和地位,也装着他记忆和青春。   他亲手将这一件件戏服挂在院子里搭好的架子上,从他第一次登台时跑龙套的随衣,到他成名以后珍贵的行头,每一套戏服他都能清晰的记得场次与戏目,就像每一个角色已经铭刻在他心里。   风一吹,满院戏服随风浮动,多少王侯将相,才子佳人,在无声的上演,梨园春秋,悲欢离合,仿佛是浩瀚青史近在眼前。   萧瑜进门时便见到这样的一幅场景,不由脚步微顿,连呼吸也放缓了,唯恐惊了这一院金脂玉粉,浮生大梦。   梁瑾整理完最后一件杜丽娘的嫣红立领绣花闺门帔,绕过衣架,撩起一件轻纱披昂,一眼望见出现在面前的萧瑜,眸中刹那间染上喜悦神采,   “你,你怎么找来了?”   萧瑜轻笑:“你的心思,还是很好猜的。”   什么友人云云,不过都是借口,他那厢一卖了北京的房子她就心里明镜了。   而沿江路满地都是花园洋房,欧式公寓,他都瞧不上眼,偏偏要买这么一座传统的旧式院落,方方正正得好像北方胡同里的四合院,保守又固执。   “怎么取名叫小雅轩?”   “因为...不登大雅之堂。”   “那你不如叫金屋来得贴切些。”   梁瑾对她随口的揶揄早就习惯了,并不当真,只是笑。   萧瑜慢悠悠踱步到一边,随意打量着,   “晒行头呢?”   “好些是过去在庆祥班时的了,许久不穿,怕发霉生虫,拿出来晒一晒。”   戏服上多有精美的绣花和勾金,背面刮浆,是不能洗的,一洗整套衣服就废了,只能放在太阳底下晒。而后用二锅头兑花露水喷洒,再加樟脑丸装箱。   萧瑜拉起一件浅蔚蓝色对襟褙子,轻轻拂过上面的兰草刺绣,笑道:“人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在这梨园行里却是全反过来了。”   “徐鹤师父说,一件戏服,来来回回穿的久了,好像就有了忠奸美丑的魂儿,谁披上什么就是什么了。”梁瑾走到萧瑜的身边,望着她手中那件的戏服,低头无声的笑了笑。   她应当是不可能记得了,这件行头是他二人在泰升戏楼重逢时,他唱《游园惊梦》的那套。   “那些个不过都是入戏太深。”她顿了顿,低声道,“可这人要能一辈子活在戏里,就好了。”   画上红脸就是关公,抹上白脸就是曹操,什么忠臣义士都能善始善终,什么男欢女爱都能白头到老,哪里像现实生活这般荒诞难堪,七零八落。   梁瑾抬眸刚想说什么,忽而瞥见她左脸上几道隐隐的红印,愣了一下,“你的脸怎么了?”   康雅惠的力道并不太重,萧瑜来这里前特意拿冰敷过,还擦了些粉,本以为没什么破绽,不想还是被他看出来。   她别开目光,漫不经心道:“有些过敏。”   “你过敏时不是这样的。”梁瑾转到她面前,双手握着她的肩膀,试图让她看向自己,焦急的问:“难道,是被人打了?是谁打你了?谁敢打你?”   “没谁。”萧瑜挣开他的手,敷衍道。   “别骗我了,这明明是巴掌印子,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萧瑜被他问得极不耐烦,忍无可忍吼道:   “我说过没什么!你别问了!”   梁瑾愕然望着眼前的人,不只因为她从来用似笑非笑掩饰真心,罕有动怒发火的时候,更多的是她此时此刻的怒火实在太让人揪心。   平常所有的气定神闲和冷静自持全都不翼而飞了,如同被踩了尾巴而炸毛的幼猫,凶巴巴的龇出还没有长全的乳牙瞪着他,偏偏眼里泛着薄薄湿雾,毫无底气,毫无矜持。   他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轻声问:   “还疼吗?”   萧瑜垂眸不动不语,安静了片刻,终是缓缓抬起手覆上了他的,她咽下了哽咽和酸涩,低声道:   “没有。”   .   天色沉沉欲晚,萧瑜神色恹恹的躺在床上,从一大早康雅晴出现在她门口起,白日里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缓缓松开,铺天盖地的疲惫涌了上来,从身到心。   她那新家具到现在还没买回来。   梁瑾打了水,拧了凉毛巾,坐在床边,想再替她敷了一下脸,却猝不及防被她攥住了手。   她轻声说:“陪我躺会儿。”   梁瑾顿了顿,脱下鞋,翻身上床,在她身边躺下,而后动作轻柔的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慢慢抚摸着她的头。   二人其实都心知肚明,他并不是一个如何顶天立地,能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她的绝大多数抱负与烦恼从不会和他分享,而他也一直都心甘情愿的只在她背后默默的等待与守候。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并不算多宽广结实的怀抱,却给了萧瑜温柔的暖意和包容,在这个她难得脆弱的时刻,静默的陪在她身边。   她将头蹭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   “我之前一直都很傻,一边顺着她,一边忤逆她,一边想讨好她,一边又和她作对。”   她自嘲的笑了笑,“回头看来,确实幼稚可笑。”   “可现在,我才终于知道,无论我做什么,在她眼里,都没有任何意义。”   康博文说,康雅惠起初想帮萧子显戒大烟,萧子显自己也同意了,可萧老太爷不准,说萧子显就是抽一辈子大烟他萧家也养得起,何苦遭这个罪?戒烟的拉锯战断断续续僵持了半年,效果甚微。   烟瘾发作的人就不是人了,疯狂起来与畜生无异,康雅惠那个时候还怀着五个月的身孕,被萧子显骑在身上往死里打,最后捡回半条命,孩子却没了,从此再也不能有孕。   自那以后,康雅惠才心灰意冷,对自甘堕落的萧子显,对愚昧腐朽的萧家。   然而这条路,当初是她自己选的,骄傲如她,认错比死还难。   但留在萧家只能是生不如死。   还在小月子里的她,拖着虚弱的身子,在康家门口跪了七天,康广辉才终于原谅她,将她接回娘家。   萧子显于她,并不仅仅是错付的前夫,更是一辈子的耻辱。   而萧瑜作为萧子显的女儿,无论做什么说什么,终其此生也不会得到康雅惠的一丝好感。   她身上流着萧子显的血,这是她生来的原罪。   这个道理,她终于明白了。   “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用西方的科学解释,这叫基因遗传。”   她笑了一下,脸色渐渐变冷,一字一句道:   “但我不会。”   她永远也不会和萧子显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人究竟能不能逃脱父母的影响呢?   二小姐其实心底里很渴望母爱,这甚至是她可以熬过压抑童年的唯一念想,可她现在得不到,所以她永远也不会承认她想要。 第83章   凌晨三点, 林荫道上还是黑黝黝的,法租界内一片寂静。   一个农村妇女打扮的妇人在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掩护下, 匆匆走出莫里哀路, 来到法国公园附近等候已久的一辆汽车边。   外国女人有节奏的敲了敲车窗,车门从里面打开, 坐在车里的不是意料中的吴秘书,而是一个穿着灰色风衣的短发女人。   二人大吃一惊:   “我的上帝啊,你是谁?”   “萧瑜, 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联领事馆的车被盯上了,他们还在绕圈甩开跟在后面的特务,再不上车就不然来不及了。”萧瑜看着两人惊疑不定的神色,轻笑了笑:   “晴姨,与你同路的那位陈部长, 他的女儿们耐不住寂寞去舞厅跳舞, 被人一套就套出了话。”   康雅晴前几日正式告知康家人她要去前往苏联, 这个节骨眼上,她可以去任何国家,却偏偏要去“赤都”莫斯科, 无疑是铁了心要抗争到底。   她委托自己的这位记者好友瑞娜女士替她秘密办理出国手续,打算今晚在苏联领事馆的帮助下, 离开上海出走苏联。   “晴, 我们怎么办?”瑞娜焦急的望向康雅晴,“时间不多了。”   康雅晴挣扎了片刻,下了决心, 毅然道:“我相信瑜儿不会骗我,要不然上一次她就可以向大姐告密,我们上车。”   瑞娜无可奈何,只得也跟着她坐上了车。   萧瑜微微一笑,也不多解释,只吩咐霍祥:“开车!”   一路无话,汽车开的飞快,终于在天亮之前,赶到了黄浦江码头。   后排车座上的两个人几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   萧瑜望了眼无声无息的辽阔江面:“你们的船呢?”   “还要等一会儿陈部长他们。”康雅晴顿了顿,轻声问:“瑜儿,你为什么肯帮我?”   萧瑜沉默片刻,轻笑了笑:“就当是为还广州时那段日子你对我的照顾吧。”   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出事。   因为康雅晴的固执己见,许多人看她不顺眼,这些日子舆论报道被人把控,谣言四起,不堪入目,为的就是削弱她的威信,让她无法在上海立足。前几天康博文也无意间和霍锦宁透露过,威逼利诱不成,他们已经决定打出最后一张王牌——暗杀。   说是政治纷争,党派纠葛,然而是非曲折,天下明鉴。   康雅晴那双温柔的眼睛似乎洞穿了萧瑜内心的一切,但她没有揭穿,只是和蔼的笑了笑,她伸手握了握萧瑜的手,真诚道:“萧瑜,谢谢你。”   萧瑜也反手握了下她:   “晴姨,保重。”   瑞娜看向窗外,两辆罩着雨棚的黄包车慢悠悠的从远方驶来。   “他们来了。”   康雅晴点点头,对萧瑜道:“我走了,你也多保重,大姐和小妹那边......”她轻轻叹了口气,“瑜儿,我还是希望你终究不要像她们一样,眼里只有金钱利益,没有国家兴亡。”   ......   十二月一日,江康二人大婚,在外滩的大华饭店举行公开庆典。   宴会厅富丽堂皇,海内外宾客云集,不仅有南京高官,上海富商,还有十几个国家的驻华领事、美国海军上将。上海滩所有大大小小的报社无数记者蜂拥而至,他们将照相机争先恐后的对准站在中山先生肖像婚礼台前的这对新人,用胶卷记录下了这历史性的一刻。   仪式过后,便是盛大的舞会,伴着白俄乐队奏响的乐声,台上美国男高音歌手现场演唱歌曲,满场宾客翩翩起舞。   萧瑜慢条斯理抿了一口手中的红酒,定定望着那对舞池中间正在跳华尔兹的新人。康雅聆白色乔其纱的长裙随着舞步画出优美的弧线,嵌着珍珠的银色尖头皮鞋在裙底若隐若现,她新晋的姨夫不知在新婚妻子耳边说了什么,惹得她惊喜不已,笑颜如花。   萧瑜知道,她终于如愿以偿嫁给中国最有权势,最有前途的男人了。   霍锦宁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不去跳舞?”   “你可是饶了我吧。”她双腿交叠,试图缓解疼痛的小腿,瞥了一眼旗袍下摆露出黑色高跟鞋,失笑道:“刚才没有摔倒已经很幸运了,我可还没穿惯这么受罪的鞋。”   出席婚礼,还是身为女傧相,她今天难得的一身长款旗袍,让认识她的人都惊讶不已。   霍锦宁笑了笑,又道:“这个礼拜六,南京将有一场重要的会议,如果顺利的话,那么聆姨可以提前成为第一夫人。”   “我知道,聆姨告诉过我了。”   萧瑜摇了摇手中高脚杯中的红酒,看着挂在杯壁缓缓淌下的液体,“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在想,苏联的冬天是不是真的有传说中那么严寒。”   今日二位新人在中山先生的肖像面前举行结婚仪式,而继承中山先生真正革命遗志的人还在莫斯科郊外破旧公寓里瑟瑟发抖。   《沪上时报》今早头版头条是江康大婚,次条就是康雅晴在苏联改嫁异国富商,明眼人都知道又是谁在造谣。   “萧瑜。”   霍锦宁非常罕见的连名带姓唤她,他轻笑着,很随意,也很坦然道:“我们没有选择了。”   “是啊,我们不想和北洋一同陪葬,却终究将自己绑死在了另一条船上。”   希望,今后的一切没有那么糟。   她低头笑了笑:   “聆姨和姨夫去南京后,我恐怕也要走马上任了。”   “什么任?”   “第一夫人的随行秘书。”   “原来当初你说许你职位的人,是聆姨。”   萧瑜不置可否:“不是你教我另寻靠山?”   她闭起单只眼睛,拿着空荡荡的酒杯比量着宴会厅某处,和美国海军上将相谈甚欢的那位红色旗袍的女士,从变形的玻璃望去,她脸上优雅端庄的笑容也是变了形的。   “满座宾客,我瞧着最乐呵的人不是一对儿新人,而是你父亲与我母亲。”   这一场大婚过后,康雅惠与霍成宣心心念念的结盟终于达成,以霍萧康江四家钱权声望,成为中国第一势力集团,东方的罗斯柴尔德家族,操控全国的经济与政治,指日可待。   “我有时会产生很荒谬的想法。”萧瑜梦呓一般幽幽道:“假如当年,我母亲嫁了你父亲,你娘嫁了我爹,如今不知该是个什么局面。”   康雅惠和霍成宣,萧子显和沈月娘,世故的和爱钱的,天真的和单纯的,端得是天作之合。不会像如今一般,上一辈的恩怨情仇,爱恨纠葛,统统报应在了他们两个身上。   她顾自轻笑,“一定很有意思。”   霍锦宁看了她一眼,“你醉了。”   清醒的时候,她决计不会主动提起萧子显,也很少提起沈月娘,这两个名字对于他们,都是禁忌。   “或许吧。”她不甚在意,“今晚醉一醉又有什么打紧?”   霍锦宁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月中我会动身去美国。”   “去多久?”   “多则一年,少则半载。”   萧瑜坐直了身子看向他:“去做什么?”   她还以为只是寻常生意往来。   霍锦宁一笑:“明年美国旧金山将举办万国博览会,南京已经决定参加了。”   萧瑜了然,自英国七十多年前为彰显国力在伦敦举办第一次万国博览会后,这些年西方列强陆陆续续举办了数十届,往往参赛国众多,持续时间长,国际影响力大。   如今中国官方决定参赛,这是好事。   “那阿绣呢?”   “她会同我一起去。”   “也好,带小姑娘见见世面。”   不走出这个国家,就永远不知道世界的模样,永远不知道和西方人的差距,所谓开眼看世界。她与霍锦宁皆是如此,希望小阿绣也能找到属于她自己的路。   作者有话要说:  1、1927年8月23日宋庆龄在美国友人的帮助下离开上海,前往苏联,一同赴苏的还有曾任武汉国民政府外交部长的陈友仁和他的两个女儿,以及曾任武汉国民政府外交部秘书长的吴之椿。一路旅途劳顿,于9月6日抵达莫斯科。在苏联,宋庆龄受到国宾待遇,受到斯大林等领导的接见,积极参与政治活动,完成了中山先生生前未能实现的赴苏愿望。   2、1927年12月1日宋美龄与蒋结婚,成为名副其实的第一夫人,以蒋宋孔陈为中心四大家族利益集团基本形成   3、二小姐难得的女装   她其实对GMD开始失望了,但是她的身份决定了她没得选择   4、下一章是你们期待已久的情节 第84章   梁瑾回到小雅轩时, 从屋外看见窗内亮着的灯火,心中微微柔软, 他知道是萧瑜回来了。   他知晓萧瑜不是没有住处的, 相反,她是个十分喜欢置办房子的人, 短短半年,就在上海买了许多处房产,可她还是经常来他这里过夜, 很单纯的过夜。   客厅里弥漫着淡淡的酒味,梁瑾发现家中友人赠的藏酒被翻找出来,统统开封了,茶几上只摆着瓶子,一瓶威士忌去了一半, 一坛竹叶青还剩三分之一, 还有一瓶不知谁送的日本清酒全空了。   梁瑾不禁头疼, 萧瑜酒量很好他是知道的,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洋酒白酒掺着喝, 不仅容易醉,还很伤身子。   他想叫醒躺在沙发上的萧瑜, 可稍微走近些时, 竟不由愣住了。   她罕见的穿了一件桃粉色的长旗袍,上面有银色丝线针脚细密的苏绣,七分袖子, 露出一截白嫩的手臂,随意的搭在靠背上。她歪歪扭扭着,慵懒的躺在沙发上,纤瘦玲珑的身子包裹在光滑柔软的衣料之下,随着她的呼吸而轻轻起伏着。   她没睡着,半睁半眯着桃花眼望着低头的他,双颊泛红,嘴角含了一抹如梦如幻迷离的浅笑。   美人既醉,朱颜酡些。   梁瑾没见过这个样子的萧瑜,这个人,似乎永远该是一副样子,远看是青楼戏院里的风流少年,斜斜倚在软榻,莳花弄草,怡红快绿,周身精致的浪荡,清雅的颓废。可近看就不同了,衬衫领子偏偏要系上第一个扣子,严丝合缝的拒人千里,戏谑笑着的眼底永远是疏离的厌倦。泰升戏楼包厢里满座豪门纨绔,麻木遗少,独她和身边那人清醒得可怕。   可他依稀也见过这个样子的萧瑜,就是当年京城她大婚那日,他出走不成又被她捉回,面罩被扯下那一刹那,朦胧灯光下那张醉眼迷离,似笑非笑的脸。然而那也终究是转瞬就冷静自持的克制起情绪,不泄露一丝一毫的柔软。   不会像这一刻这般,卸下所有的防备,放纵所有的暧昧,脆弱又温顺,迷人又危险。   也许是因为酒,也许是因为他也不知道的别的什么。   梁瑾缓缓在她身边坐下,抬手抚上她微烫的面颊,轻声道:“怎么喝得这样醉?”   她似乎并没有听进去他的话,只迷离的望着他,有些不满的吐出一个字:   “疼——”   软糯的尾音拉长了调子,像是撒娇一般。   梁瑾心里一叹,既是无奈,也是疼惜,这人向来就只有烂醉时分,神志不清,才能有几句真心话。   “哪里疼?”   她歪着头,似乎很困惑的想了想,这才软软道:“脚疼。”   说着,她伸出小腿踢了踢。   伴随着她的动作,开叉的旗袍下摆垂落到地上,露出她小腿上大片赤/裸的肌肤,白嫩纤瘦的脚上此时套着一只翠绿色的丝绸拖鞋,上面绣着一朵怒放的牡丹。   翠绿的鞋,嫣红的衫,雪白的肤,几种极致的颜色交织在一起,冲击着视觉感官,让梁瑾不禁呼吸一窒。   他俯身握住她纤细的脚踝,脱掉拖鞋,然后将她的腿拉到自己的膝上,不轻不重的揉捏着她的小腿。   “这样有没有好些?”   他见到门口那双黑色的高跟鞋了,那样高的后跟,穿了一个晚上,她一定很累。   她哼了几声,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躲开了他的手:“好痒啊。”   她缓缓坐起身子,头靠在他的肩上,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似乎在悄悄告诉他什么秘密:   “我今晚,很开心,我今晚,该开心的......”   她的声音透着一股黏黏糊糊的醉意,滚烫的气息喷薄在他的耳边,梁瑾顿时觉得浑身上下都颤栗了起来。   他侧过头,鼻尖和她的若有若无的磨蹭着,四目相对,他望进那双亮晶晶得像孩子一样的眼睛里。   “那究竟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他轻声问。   她茫然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忽而笑了起来:“不重要了。”   他也笑了起来,顺着她:“好,那就不重要了。”   于是她笑得更开心了,很有些傻气,然后她突然唤他的名字:   “梁瑾。”   他一愣,其实他以为她应该已是神志不清了,或许并不能分辨眼前的人是谁,可她仍是吐字清晰的叫出了他的名字。不是什么碧云天,云老板,是梁瑾,怀瑜握瑾的瑾,那个和她连在一起的名字。   记忆里,她很少叫他。   “再叫一遍,我是谁?”他哑声道。   “你是杜丽娘,你是虞姬,你是苏三,你是林黛玉,你是崔莺莺,你还是碧云天......”她轻轻抚上他的脸,抚上那俊秀到极致的长眉凤目,痴痴笑着,低声道:   “但你,只是梁瑾。”   那个执拗而纯粹,倔强而天真的人,执着到这一辈子,满心满眼只有两件事,一是戏,二是她萧瑜。   话音落下,便被眼前的人吻住了双唇,并且是毫不犹豫的撬开唇齿,长驱直入,纠纠葛葛,抵死缠绵。   她闭目微笑着,温驯的顺从着他。   她从来都极厌恶与人接触的,这厌恶被她不动声色的掩藏在轻佻肆意的举手投足间。然而这一刻酒精麻痹了所有的感官,这样被人温柔以待的缱绻,又是极满足的,仿佛能填满着她一直空荡荡的心间。   唇上的胭脂花了,领子的盘扣开了,旗袍的下摆也被推高了,情/欲如排山倒海,可他终究是克制了。   他将头埋在她的胸前,粗喘了几口气,再抬头时,努力恢复着平日里的冷静模样,嘶哑的嗓音不成样子:   “你,去沐浴吧......”   可那双通红的眼睛,隐忍的神色,还是出卖了他。   她轻笑一声,朦胧灯火下,明明是居高临下的疏离淡漠,竟也是无端的妩媚惑人。   “梁瑾啊梁瑾,我若一直不允了你,你该如何?”   他一时语塞,   “我......”   她修长的手指就这样弹钢琴一样,若有若无的划过他的脸庞,脖颈,前胸,小腹......愈加往下,擦过那一切欲/望的根源。   “嗯?”   他闷哼一声,全身都忍不住剧烈颤抖着,可还是竭尽全力克制着。   “我,我知道你,不喜欢......嗯...别...”   他说的对极了,她不喜欢那档子事,甚至是厌恶透了。   但那个人是他,也未尝不可。   她在他耳边,一字一顿轻声道:   “抱我去洗漱间。”   ......   夜极深了,窗外有风呼啸的吹过,有雨滴淅淅沥沥的打在玻璃上,除此以外,都是静悄悄的。屋内的炭火快燃尽了,炽热的温度一点点冷却,一身的薄汗慢慢凉透,疲惫感缓缓的涌了上来。   梁瑾从身后将萧瑜揽在怀里,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感觉到她冷却的薄汗,和微湿的短发,不禁把盖在两人身上的被子,又向上拉了拉,唯恐她着凉。   方才那场酣畅淋漓的情/事,已经耗尽了两人全部的体力,此时此刻只静静相拥,躺在床上,静默无语,可谁也没有睡去。   今夜发生的一切,似乎突如其来,却也似乎顺理成章。   压抑了许久的情绪总要寻个发泄的口子,如同晒干的稻草,零星的火花,一点就着,醉酒不过是个最冠冕堂皇的借口而已,无论对他,还是她。   梁瑾知道的,她心里有他,但也许终其一生,他也不会从她嘴里听到什么的,不过都是些风花雪月言不由衷的戏言,没一句真心。因为她不允许自己软弱,不允许自己坦诚,不允许自己哪怕有一丝一毫的真情流露,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她的婚姻,从没给过她安全感,她不会将自己的任何情绪寄托在旁人的身上。   可今日今夜,两人在此相拥而卧,已经是她最大的妥协,最大的放纵了。   她认他了,她留他了。   梁瑾说过他不求,可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一切了。   他搂着她腰间的手不禁紧了紧,轻笑出声。   萧瑜清楚的知道身后的人在笑什么,可她只是轻颤眉毛,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出声。   肉体的欢愉潮水般褪去,脑子里却还是混浆浆的,比方才醉酒时还要迷糊。   没有听过的快活,却也没有想象的痛苦,没有意料的厌恶,却也没有意外的欢喜。   只觉得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若世上她能接受一个人与她这般亲密无间,却也只能他了。萧二小姐包养碧云天老板的传闻,如今终于是彻彻底底的坐实了。   或许她是想确认什么的,她的心,她对他的感情,他们以后要走的路,或者是别的什么。然而从前没有答案的事情,如今仍是没有答案。   可她大抵是认了,默认的认,认命的认。   她不知道这个国家的前路在哪里,也不知道她自己的前路在哪里,一切她原来自以为尽在掌控的事情都偏离了原来的轨迹,再次笼罩在混沌之中。希望不是没有,可没有人再敢去用性命赌那一丝微弱的光亮。   然而无论前方在哪里,她相信梁瑾都会同她一路走下去,那么对未来的犹豫与焦虑,似乎多少也能缓解一些。   如此,便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1、终于,咳咳!接下来该期待那一对儿了,不过别太着急,要知道阿绣现在才17岁   2、关于两人为什么能和好:   当初分手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二小姐不想影响云老板前途,一个是康雅惠反对   现在云老板已经功成名就,而康雅聆嫁给了校长,以后会成为康家真正做主的人,二小姐不用再顾及康雅惠了。再加上云老板一直痴心不改,二小姐也就半推半就的成全他了   3.关于四大家族历史对应原型,我在围脖写了一下,大家可以去看一下 第85章   南京政府成立以后, 列强之中美国是率先承认其国际地位的,此次旧金山万国博览会, 美国方面特意派遣劝导员到中国, 游说南京政府派代表团参展。南京政府对此也比较重视,专门成立了筹备赛会事务局, 各地区也成立相应的筹备协会,制定章程,在全国范围内征集物品, 霍锦宁是江浙地区筹备赛会出口协会的负责人。   历时三个多月,陆续共征集参赛品十万多件,至年末入冬,所有参赛品的甄别、分类、编号、打包等工作均已完成。万国博览会定于明年春季开幕,但两国路途遥远, 且所运物品数量庞大, 类别繁复, 参展物品分两批运美,第一批人员物品于十二月二十日乘坐辛德胜号邮轮开往美国,将在海上历程二十二天后抵达旧金山。   今日的海上难得风平浪静, 正午的阳光明媚得刺眼,舱房落地窗外的阳台上, 阿绣捂着头上被风吹翘起来的太阳帽, 远望着无尽的碧海蓝天,心中雀跃欢快,笑着回头问道:   “你说中国官方不是第一次参加万国博览会了?”   “算起来上一次是二十五年前了。”   身后的霍锦宁坐在一把藤编的躺椅上, 只穿了宽松的白衬衫与休闲长裤,搅了搅手中的咖啡,笑道:   “太阳大,一会儿要晒伤了。”   阿绣是第一次坐远途邮轮,亲眼望见广阔无垠的太平洋,很新奇,也很欢喜。   闻言她听话的从阳光中回到遮阳板下,坐在另一边的躺椅上。   “二十五年前?我还没出生呢。”   霍锦宁失笑,她确实还没出生,那一年连他也只有两岁而已。   “那年还是光绪年间,西太后掌权,洋人派人来游说清政府参赛,碍于邦交,西太后虽不情愿,还是应许了,草草的选定了人员和展品,前往圣路易斯。而后,在这次关乎国家颜面,国际声誉的展览上,我们展出了烟枪烟灯、刀具刑具、妓/女乞丐和小足妇人等。”   “为什么会是这样?”   阿绣十分不解,这样国际展会,可谓“内可维持商务,外可联合邦交”,即便积贫积弱远逊他国,即便朝廷昏庸政府无能,也不该如此荒唐。   “当时负责此事的官员究竟如何想的已经无法了解了,许是不够重视,许是敷衍了事。不过可以知道的,这次出国经费东拼西凑的五十万两银子,至少有一半都进了这几位代表口袋里,全然不管展览会上中国成了全世界的笑柄。”   阿绣心里难受,她知晓彼时民众心中只知忠君,不知爱国,并没有民族国家的概念。朝廷被洋人的坚船利炮吓破了胆,一些人崇洋媚外,一些人固守成规,更多人麻木度日,只关心自己的乌纱帽而已。当年李中堂赴日签订《马关条约》,费尽心思,殚精竭力,也不过是被称为他一个人和一个国家的博弈。   “万国博览会不过一件小事而已,这些年来我们签下的不平等条约,割让的土地,赔出的赔款,丢掉的尊严还少吗?”霍锦宁轻叹口气:“国家没底气,对外又如何硬气起来?”   这个世界从来弱肉强食,没有人同情弱小,只有国家强盛,中国在国际上才有话语权,才能被人正视。而在国家兴旺以前,外交这一条路注定举步维艰,注定坎坷辛苦,注定要由无数血泪铺就。   “不过,我们现在不是也在向前迈出一步嘛?”   霍锦宁摸了摸阿绣的头,终于让她再次笑了起来。   “去吃饭吧?”   “好。”阿绣点头,“那我先回去换衣服。”   两个人并没有住在一起,彼此的房间相邻,但阳台却有一扇门相通。阿绣现在的身份是霍锦宁的助理,可以堂而皇之的跟在他身边,但同进同出,太过亲密总是不好。   .   这次赴美的人员极多,光是官方随行人员就有七八十人,加之参赛代表两百余人,还有其余重达两千多吨,件数达四千余件的参赛物品,致使霍家包下了整条邮轮。   选择辛德胜号,一是因为霍锦宁觉得有“旗开得胜”之意,二是因为它号称是大西洋航线上最豪华的邮轮之一。船上包括五个餐厅,两个酒吧,还有中庭花园、歌剧院、图书室、以及一个精致的船模博物馆,保证了漫漫长路上乘客不至于无聊,而船内随处可见的名家油画和精美艺术品,更是与其他邮轮内千篇一律的装修区分开来。未来一个月的旅程实在让人充满了期待。   这次在船上阿绣的熟人不多,除了冯历程与谢景澜之外,阿绣意外遇见了有一面之缘的鸿翔服装的老板何鸿翔,他此番也是随行参加博览会的,希望自己精心设计制作的东方礼服能够获得世界时装界的认可。   霍锦宁起初告知阿绣要带她去美国时,她还犹豫不决,但他告诉她:   “你马上要毕业了,想好以后要做什么了吗?如果没有想好,就出去看看吧,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只有亲眼见过这个世界的模样,才能确定自己真的想要什么。”   .   第一餐厅设在船尾的开放空间,风清气爽,还能够看见邮轮驶过留下身后的一串串洁白浪花。   霍锦宁与阿绣用午餐的时候,遇见了王维国先生与他的妻子姚韵怡,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绅士挽着一位优雅美丽的女士向他们这桌走过来。   王维国开玩笑道:“锦宁,你们也来了,难道也是听说了今日礼拜六特别供应海鲟鱼子酱?”   霍锦宁和阿绣起身向二人示意,   “老师,夫人。”   刚上船时,阿绣便听霍锦宁提起过,这位先生是霍锦宁朋友谢玄康妻子的叔父,少年留洋,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法学博士,回国以后做了北洋政府外交部顾问,曾先后任驻墨西哥、古巴、英国等国家的公使。北京政变以后,就辞职离京,寓居上海,而今重新出山,受聘南京政府,在代表团内全权负责外交事宜。   姚韵怡看向他身边的阿绣笑道:“这位小姐是谁?我远远见着,就好像是书里走出来的林妹妹一样标致。”   “这是阿绣,我和瑜儿的一位小妹妹。”   霍锦宁的手轻轻搭在阿绣的肩膀上,半开玩笑半含糊的介绍着她,并不掩饰二人之间的亲昵。   “老师在我幼时教过我一段日子英文,所以我总是习惯叫一声老师,你看过的那本《快乐王子》就是他送给我的。”   阿绣心里一跳,看了他一眼,有些猜不透他的用意。   一直以来他们两个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不动声色的,她不觉得这样委屈,只觉得像揣着秘密一样窃喜,她从决定跟在霍锦宁身边那天起,就知道他们两个注定不能像普通恋人一样光明正大,昭告天下了。   而他这样的介绍,有些暧昧,提了萧瑜,却又好似坦然,颇有些云山雾绕,欲盖弥彰。   王维国夫妇亦是通透之人,心领神会,没有深究,王维国笑道:“当年那本书难为你还留着,同时我送给侄子那本,没几天就被他都折了纸飞机。”   一句玩笑将气氛带得轻松起来,四人坐下来同桌共进午餐。   姚韵怡见阿绣有些拘谨,便替她挟了一块酸枣糕,笑道:“是不是有些晕船,尝一尝这个,酸酸甜甜的,我晕船时吃它很提神。”   阿绣连忙道谢,很感谢这位夫人的善意。   “我没有晕船,我从小是在江南长大的,坐船惯了,多久都不会晕的。”   “是江南哪里?”   “笙溪。”阿绣腼腆笑道,“是临近苏州的一个小镇。”   “你是笙溪人啊?”姚韵怡很惊喜,立马用苏州话讲道:“我媪婆就是笙溪人,我小时候是在笙溪长大的。”   “真的吗?”   阿绣眼前一亮,虽然她是生在京城的旗人,可是却是长在水乡的小娘鱼,转眼阔别故乡三四载,没想到今日在这样一艘驶向大西洋彼岸的邮轮上,遇见了半个故乡人。   “我儿时最喜欢雨天打着伞在风雨廊下跑来跑去了,还有西街福记的蛋黄肉粽子,好些年没吃到了,不知道那家店还在不在。”提起童年往事,姚韵怡很是怀念。   阿绣笑眯眯道:“在的,我家就在那条巷子里,天天早上能闻见粽子出锅的香气。”   “可还是一位白白胖胖的老板娘经营?”   “不是老板娘了,老板娘的儿子接手了福记,不过还是一样白白胖胖的。”   两位女士相谈甚欢,两位男士无奈一笑,也聊起各自话题。   “老师这段时间身体可好。”   王维国淡淡一笑:“还是老样子,阴天下雨时肩膀会旧伤复发。”   当年巴黎和会上中国惨败收场,激起国内滔天巨浪,群情激奋无处发泄,不少人转而迁怒。彼时身为外交部总长的王维国就曾遭到激进派人士的刺杀,肩上中了一枪,性命无碍,可是就此落下伤患。   “比起当年李中堂那一枪挨得却是不值了些,起码没有就此换回山东。”王维国虽是笑着,语气却不免惆怅了几分,“即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难保哪一步无可奈何,就留下了千古骂名啊。”   阿绣闻言不禁想起了曾在霍锦宁书房看到的那本剪报,想起那个风烛残年,顶着滔天谩骂,为国奔走的老人,心中一颤。   那厢二人不过随口一提,而后又聊起了这次展览会代表团的诸事来,这次参展物品种类繁多,囊括工矿、农业、食品、园艺等多个方面,随行人员也是各行各业,参差不齐。但他们随行的翻译不够,到时候异国他乡,恐怕诸多麻烦。   王维国问道:“陈局长对此是如何安排的?”   “陈局长已派人在国内紧急招募了一批翻译人员,不过他们只能随下一批人员一同前来,而且数量还远远不够,所以我们代表团内所有会英文的人都要辛苦一点了。”   姚韵怡笑道:“看来我也要出一份力了,正好这几日闲在房间里发闷。”   “我太太巾帼不让须眉,说起待人接物,我也要逊韵怡三分呢。”王维国拍了拍姚韵怡的手打趣道,夫妻二人相视一笑。   霍锦宁笑着看向阿绣:“不如让阿绣跟在您身边帮帮忙,您也好有个助理秘书。”   姚韵怡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阿绣的英文如何?”   阿绣有些紧张,老老实实回答:“学了四年,读写尚可,不太擅长与人交谈......”   姚韵怡似乎明白过来霍锦宁这样安排的深意了,善意的鼓励着阿绣,语气亲和:“语言要使用起来才算是活的,学了英文本就是为了中西交流,沟通有无,慢慢来,尝试一下。”   霍锦宁又对阿绣道:“我记得你选修过法语?”   “只会一点点......”这回阿绣是真的没底气了,如果说英文她还算差强人意,那法文真的只算是半吊子了。   王维国笑道:“不得了,原来小姑娘还会法文。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你可不要再推辞啊。”   她没料到霍锦宁会突然对她委以重任,忍不住看向身边的人,只见他眼里笑意淡淡,满满是叫人安定的温和力量,似乎在示意着他相信她可以。   他轻启唇,没有出声,但是她知道,那是他最常对她说的一句话:   没有关系。   这四个字可以抚平她一切的忐忑与不安。   她缓缓点头,轻声道:“我一定尽力而为。”   作者有话要说:  万国博览会是世博会的前身,英国工业革命以后,英国为了展示史无前例的昌盛和强大,于1851年举行了世界史上的第一次博览会。   文中1928年万国博览会是虚构的,那年没举办,原型是1915年旧金山巴拿马太平洋博览会 第86章   午餐过后, 阿绣本来有一肚子话要对霍锦宁说,可是他事务繁忙, 下午要和其他代表负责人商定展览事宜, 她只好自己一个人回到房间。   午后的时光就极易困倦,阿绣本想上床小憩片刻, 没想到一沾到舒适柔软的枕头上,不知不觉就熟睡了过去。   从一片支离破碎的梦境中醒来时,阿绣发现天已经黑了, 她全身酸软无力,愣愣的睁着眼睛,望着从窗外洒进的淋淋星光。   一不小心午睡了整个下午的后果,就是头脑昏昏沉沉,半是糊涂半是清醒。于是阿绣起床, 去洗漱间洗了一个热水澡, 以冲散全身的倦意, 准备去用晚餐。   已经八点了,不知道霍锦宁有没有忙完公事。   阿绣洗完澡,擦干头发, 从洗漱间走出来时,忽然隐隐约约听见一阵的熟悉乐声, 是《致爱丽丝》。   她忍不住心中雀跃, 隔壁房间的霍锦宁回来了,这是两个人约定过的暗号。   刚想转身去找他,却又迟疑了, 她慢吞吞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左挑右选,最后拿起了一条月白色的丝绸长裙。   她迅速的换上衣服,对着镜子整理好头发,看着梳妆台上那瓶琥珀色的方瓶香水,想起今天遇见的姚韵怡夫人身上影影绰绰的香气,小小的纠结了一下,终于还是克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小心翼翼的在身上喷了一些。   她也想变得成熟优雅,能够落落大方的站在霍锦宁身边。   阿绣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禁抿嘴笑了起来,觉得自己好像是阳台上的朱丽叶,亦或是当垆卖酒的卓文君,迫不及待的要去赴一场心上人的私会。   隔壁的房间,是整个邮轮中最顶级的豪华套房,宽敞的会客厅内没有亮起吊灯,只有一盏黄铜的仿古落地宫灯,亮着的不是烛火,而是西洋的钨丝灯泡。   落地灯旁边立着一架斯坦威三角架钢琴,钢琴前坐着一个挺拔的背影,随着他修长的十指在黑白琴键上上下起舞,纯净优美的琴声缓缓流淌。   流淌过阿绣的耳边,锁骨,小臂,脚踝,所有肌肤裸露的地方,似一汪幽幽泉水,只留下冰凉凉湿漉漉的痕迹。   脚下的波斯地毯暄软吸声,阿绣轻手轻脚的走到霍锦宁的身后,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琴键上,为他伴弹。   霍锦宁没有侧头,却是温柔的一笑,手下动作变缓,接受了她的介入。   于是阿绣绕到前面,在他身边坐下,双手抚琴,与他共同四手联弹,相伴相和。   彼此心意相通的人,用琴声来对话,明明是第一次配合,却意外的默契十足。   一曲终了,万籁寂静,深夜独有的那种清幽宁谧四散开来。   二人不约而同看向彼此,四目相对。   霍锦宁低头,鼻尖轻抵着她的额头:“五月玫瑰和格拉斯茉莉?”   “嗯…”阿绣的脸红了几分,“只喷了一点点。”   “喷在了哪里?”   阿绣觉得他的声音低哑,有些揶揄,还有些诱惑,不禁垂下眼眸,轻声道:“脖子...”   “还有呢?”   “耳后。”   “还有呢?”   “没有了。”   他轻笑了几声,慢条斯理道:“你知不知道,女孩子都是把香水喷在她想被亲吻的地方。”   阿绣心口一酥,脸色涨红,刚想张口解释什么,就被他温柔的吻住了,所有的声音消失在相依的唇齿间。   他亲过她的唇,她的脸,她的颈间,她纤细的锁骨,然后来到她的耳边,含住她小巧的耳垂,唇舌温柔的呵护着。   她全身克制不住的颤抖,浓郁的玫瑰香气缠绕在彼此呼吸之间,蒸腾了所有情绪。他手上用力抱起她,让她坐在他的腿上,更加细密缠绵的亲吻落在她的身上。   手下隔着一层柔软的丝绸,就是滑腻的肌肤,他温柔抚摸着她的后背,她的腰间,若有若无的停留在她身上曲线玲珑的部位。   她是那样的乖巧而顺从,顺从得叫他几乎把持不住,想要就此沉沦放纵,下一秒,心底里便只剩下苦笑。   所谓情生意动,所谓意乱情迷,原来他也不能免俗。   他压下所有的冲动,缓缓的放开了她。   阿绣手软脚软的靠在霍锦宁怀里,脑袋里一团乱麻,方才所有被琴声冰凉过的地方,此时仿佛又被烈火烤了一遍,出了一身的薄汗,她听见霍锦宁在耳边轻声的问她:“你想不想——”   她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却听他缓缓说出了下半句:“——看星星?”   阿绣一愣,抬头望向他,却见他眼里全是了然的笑意。   意识到是自己想歪了,她脸上腾的一下红了起来,急急忙忙从他身上跳下来,站在地上低头害羞了半天,不敢抬头看他。   过一会儿,才轻轻的应了一声:“嗯。”   霍锦宁屈指在她鼻尖上轻刮了一下,柔声道:“夜里天凉,去穿件外衣。”   .   船舱顶层有一间星光餐厅,占地不大,整个天花板都是由玻璃制成,夜晚时灯火微暗,抬头就能看见满天繁星,璀璨银河。   餐厅里除了一桌客人外,就只剩下两个外国侍应,霍锦宁也吩咐他们下去了。   阿绣问道:“你没有吃晚饭吗?”   “吃了一点。”霍锦宁笑了笑:“本想叫你一起的,今晚歌剧院有一场还不错的剧目。”   阿绣不好意思道:“我在房间里睡着了。”   “没有关系,下次也是一样的。”   阿绣忽然想起自己想要问他的话了,踌躇片刻,开口道:“今天中午,你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将他们的关系说的暧昧,将她推荐给王维国夫妇,甚至早就知道了她与王太太是半个同乡人。   “你不愿意?”   “我只是,怕被别人知道。”   她不向往灯红酒绿的上流社会,也不在乎永远见不得光,她只是怕被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给霍锦宁和萧瑜添麻烦。   霍锦宁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如果永远不让任何人知晓,那么你是什么吗?”   阿绣沉默,她知道,她将一辈子都只是他的地下情人,她早就知道的。   “况且这也根本是不可能的。”   阿绣微惊:“谁知道了?”   “景澜,历程......还有很多,连汤普森都看出来了,他们只是没有点破而已。”霍锦宁无奈摇头。   只有他的小阿绣,还自欺欺人的以为所有人都不知道罢了。   他轻笑道:“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而所谓秘密,同样是藏不住的,超过三个人知道的秘密,与昭告天下没有区别。   “可是......”阿绣咬唇,固执道:“那也好过堂而皇之。”   那样是在给萧瑜难堪,也对霍锦宁的名声有损。   “事情没有你想的那样严重,”霍锦宁明白她的忧虑,笑了笑:“我的名声也没有你想的那样清白。”   这世道男人三妻四妾仍是稀松平常的事,家有糟糠之妻,外有红颜知己的文人学者,个个被传成风流佳话。而女子也可交友无忌,连萧瑜和碧云天过密的来往,传出去都不是什么打紧的事。   况且如他这般,少年时期就是花街柳巷的常客,“携妻狎妓”不成体统的名声从京城传到沪上,身边没有两三情人才会叫人诧异。   “我只是怕委屈了你。你不是困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旧式女子,也不是养在华丽囚笼里的金丝雀。阿绣,你未来的路还很长。”   他拿捏着儿女之情,让她没名没分的跟在他身边已经足够自私了,不可能再将她一辈子困顿。她还懵懵懂懂没有想好未来,他却是早就清醒的能一眼看到彼岸。   “过不了多久,你就十八岁了,按照西方的规矩,女孩子十六岁就可以步入社交圈了。在这个圈子里,你如果虚荣肤浅,那么只能沉醉于奢华享乐,你如果求知若渴,那么你可以接触到各领域最顶尖的学者,最渊博的导师,最天才的精英。”   因为这个社会终究是贫富差异,阶层分明,洪流之中,凝聚时代璀璨智慧的只有那一小撮人而已。   “阿绣,你很优秀了,不要不自信。”   德英女中是上海数一数二的贵族女校,她美丽大方,博览群书,会英文和法文,会跳交谊舞,会弹钢琴,有什么理由不自信呢?   “只有唯一的一点,你缺少一个合适的契机。”   这个圈子,是讲究门第的。阿绣是不会愿意如一些前朝遗贵般利用自己的身世,去博取同情和好奇,而华永泰的存在,也让她的身份不能被曝光。他也想过托霍家的人收养阿绣,可他觉得经过霍冬英的事件后,阿绣也是不愿意的。   但是,没关系。   “我会是你的契机。”   未来长路,大千世界,万般精彩,他会牵着她的手,领她打开这扇门。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理解二哥哥的苦心   阿绣的身份是霍锦宁的红颜知己,那个年代就是这样,流传下来才子佳人的佳话,根本没几对是正经夫妻,所以只要四个人心里清楚自己的关系就够了,别人的看法不重要   其实“携妻狎妓”不太准确,二哥哥一直都是“陪妻狎妓”来着 第87章   接连几天, 海上都是阴雨连绵。霍锦宁的会议也是接连不断,一旦靠岸, 他们将面临紧锣密鼓的各种事宜, 所以不得已分秒必争。   阿绣也不曾清闲,她跟在姚韵怡夫人身边, 帮她整理翻译冗长的文件,都是有关历届万国博览会的相关资料,初步接触太多专业术语, 还有些吃力,但她一直认真刻苦,姚韵怡对她很欣赏。   那晚霍锦宁的话终究还是打动了阿绣,她愿意去努力,愿意去尝试, 愿意被他牵领打开面前通往未来的大门。他是如此卓尔不凡, 她也要足够优秀, 才能和他并肩前行。   “小阿绣休息一下,不要太过劳累,我们还有一些时间。”姚韵怡为她倒了一杯泡了糖和奶的红茶, 向她俏皮的眨了眨眼:“虽然是英式煮法,但茶叶却是我们这次参赛的祁门红茶, 快尝一尝, 够不够获金奖?”   阿绣接过骨瓷茶杯,轻轻的抿了一口,觉得味道有些.....古怪, 不禁失笑。   接触一段时间,阿绣才发现,姚韵怡虽然已是三个儿子的母亲,外交官夫人,其实私下里像小女孩一样活波俏皮,两人相处十分融洽。   姚韵怡放下茶杯,评价道:“好甜。”   阿绣点头认可,连她这样爱吃甜食的人都有些受不了这杯茶了。   “我不是说茶。”姚韵怡看着她,笑眯眯道:“柑橘的清新,还有马卡龙的甜香,红粉恋歌非常适合刚陷入热恋的女孩子。”   阿绣的脸慢腾腾红了起来,她笑着低下头,却没有否认。   那晚之后,霍锦宁吩咐船上的私人管家将这只香水送到了她的房间,并且告诉她,花开的每一个阶段都有其独特的美丽,静心等待,不必着急,浓郁的玫瑰香还不适合她。   这个男人啊,那样清高冷寂,禁欲矜持,可真的想看穿女人,拿捏心思时,又偏偏通透得要命。倘若他真的诚心实意想要哄一个人,实在叫人招架不来。   姚韵怡看见她的甜蜜笑容,心情也很愉悦,感慨道:“诶呀,爱情真是世界上最罗曼蒂克的甜点。让我想起了维国和我求婚的时候,你知道吗?他那时正陷入北洋的派系斗争,即将被驻派到一个南非小国,可我还是义无反顾的答应了嫁给他,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我当时觉得做外交工作,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出使各国,不过仰人鼻息。可维国告诉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方是大义所在。他是真义士。”她轻笑了一下,“中国需要这样千千万万个义士,劈开荆棘血路,后人才有光明坦途。”   阿绣瞬间觉得豁然开朗,盘桓在心中许久的疑问,似乎终于找到了回答。   如若能选择,谁不愿生在贞观之治太平盛世,然而睁开眼这个国家已经满目疮痍山河狼藉。旧式读书人为国为民,不求名利,可终究还是要求名垂千史,流芳百世。而面前这一条路,假如注定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呢?假如注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逃不脱死后背上千古骂名呢?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方是大义所在。   李中堂如此,王维国先生如此,所有在国际上面对列强的霸权强势,忍辱负重为国家争取每一份利益的外交官,都是如此。   .   一月十二日,历经二十多天的海上行程,辛德胜号邮轮终于在一个多雾的清晨驶进了三藩市港口。   阿绣随着人流走下舷梯,首次踏上异国他乡这片陌生的土地,她小心而好奇的四处打量着。   可惜他们并没有时间对这座城市多做欣赏,万国博览会将于二月二十日正式开幕,时间紧迫,事务冗杂,留给他们的准备时间不多了。   到达美国之后率先要应对的是报关、点验,与官方接洽,在参加过博览会官方为招待参展代表团而举行的宴会后,来不及下榻酒店,顾不得舟车劳顿,此次展会的负责人事务局陈美庚局长便带着十数名工作人员,匆匆赶往在建的展馆现场,查看中国展览馆的建设进度。   会址选在旧金山海湾与陆地的交汇处,主展厅共分十一个展馆,占地六百二十五英亩。中国的参赛展品最多,因此得到五万平方英尺的场地,位于美术馆西北面,与加拿大馆相毗邻。   中国展馆按照传统宫廷建筑风格设计搭建,仿照紫禁城太和殿,分为正馆、东西偏馆、亭、塔、牌楼六部分,雕梁画栋,飞檐拱壁,尽显东方气韵。设计建造展馆的总工程师,是国内传统建筑学领域的奠基人,曾任北洋政府内务总长的詹子民先生,他早已于去年九月带人赴美,十月举行奠基仪式,正式破土动工。   在一片紧锣密鼓、尘土飞扬的施工现场,工人们在做最后的收尾工作。詹子民先生向陈局长等人展示展馆工程图,汇报施工进度,预计该展馆将按照计划在十日内如期完工。   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没有出差错,众人心里都不禁松了一口气。   霍锦宁给阿绣介绍了两位旧友,他们也正在参与中国馆设计建造。   “这位是谢玄康,我与瑜儿自幼便认识的谢大哥,这位是她的夫人王渝。”   当初王渝追随谢玄康来到美国,二人一同入学宾州大学建筑系,于去年双双获得学士与硕士学位,并与年底在中国领事馆举行婚礼,喜结良缘。   他们与霍锦宁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尽在不言中。   昔日一别,匆匆数载,当初豪言壮志,远渡重洋的少年人,如今终于学业有成。来不及荣归故里,便已马不停蹄的投入到了报效祖国的事业中。   阿绣见他们郎才女貌,气度不凡,当真是一对志同道合的璧人,心底羡慕。   王渝主动上前握住了她的手,笑容亲切:“这是阿绣妹妹吧,锦宁和瑜儿给我们的信里都提过你了,刚才韵怡婶婶也和我一直夸你呢,说你聪明好学,工作进步飞快。”   阿绣不好意思:“我什么都不懂,只能努力学习了。”   “不必担心,接下来你会有很多学习的机会。”王渝半开玩笑的抱怨:“因为在这里需要你沟通翻译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   参与一个国际性的大型展览,对于经验几乎为零的中国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难题。即使身处黄金海岸,度假天堂,但这一次美国之行并不是一趟休闲之旅。从靠岸旧金山的第一天起,阿绣以及身边所有人的时间都被快进了,每个人各司其职,分/身乏术,忙得连喝一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霍锦宁、王维国等人要与陈美庚局长一同参与博览会官方,以及代表团内部的大小会议,与官方沟通,与他国协商,考察研究,从早到晚应对各种层出不穷的问题。其中不乏歧视与刁难,都被中方尽力的周旋化解,力图争取最大权益。   而阿绣同样忙得昏天黑地,起初她是跟在姚韵怡身边做整理文件材料的助理工作,后来翻译人员实在短缺,她被拉去充数。从前很少与人用英文交流的人,如今迫于无奈之下不停的与各种各样的洋人对话,再绞尽脑汁的翻译成中文。那段日子里,阿绣闭上眼睛就是满天乱飞的拉丁字母,看什么想什么都自动自发的在脑海里转化成英文,连半夜做梦喊出的话都是汉英夹杂的胡话。   人的潜力真的可以在巨大的压力下被激发出来,起初不敢张开嘴说话,硬着头皮连说了一段时间,熬过最崩溃的阶段,某一天开始,身体里好像有一个开关忽然被打开了,断断续续的单词,被连成了句子,一串串长句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   虽然在语法和发音上还有待提高,但阿绣真的再也不害怕和人用英文交流了。   王渝拉着她的手欣喜道:“阿绣,你做到了,当初我适应这一步用了差不多三个月,而你只用了两个礼拜,你这样努力刻苦,我由衷的为你高兴。”   王渝说这话时,眼里神采奕奕,眼下却是一片乌青。为了按计划如期建造展馆,詹子民先生,谢玄康夫妇与一众工程师、工人,已经是彻夜赶工,马不停蹄,连续工作了小半年。而展馆建成之后,面临的下一步难题是布展。   中国参展物品数量庞大,如何在展馆内被合理安排,是个不小的挑战。陈美庚局长没有气馁,他带领着四十余名工作人员,精心设计,与其他国家积极协商,将中国的参赛产品分门别类布局,并且还分出一部分展品在其他馆内陈列,力求最大程度上让中国的参赛展品被世人所见。   终于,在所有人殚精竭力的努力之下,一切万事俱备。   三月八日这天晚上,清风朗月,暮夜繁星,旧金山的月光温柔的洒在中国馆正门牌楼上,明黄琉璃瓦,朱漆坊柱,坊壁盘龙飞舞,气势万钧。仿佛身处百年前的安定门内成贤街上国子监外,让人有一瞬时空错觉。   霍锦宁牵着阿绣的手,两个人静静的漫步在空无一人的展馆里,谁也没有说话。   明天就是展馆开幕的日子了。   其实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静下来好好相处一会儿了。   这段时间里,他们各自忙得昏天黑地,偶尔见面,也只能匆匆说上几句话。最长一次,两个人有超过十天没能见上一面。彼时博览会官方对参赛的茶叶包装提出质疑,临时要求更换包装,用洋铁罐代替木箱和纸包,为了这件浩大的工程,代表团所有人设计包装,跑工厂,订铁罐,谈价格,不少人好几夜没有合眼。   “这段日子,辛苦你了。”霍锦宁轻声道。   阿绣笑着摇头,她很累,可是真的很开心。此时此刻还兴奋得毫无睡意,想象着这片西方建筑群落里,唯一东方风韵的展馆,明日开幕仪式上,人山人海,万众瞩目的场景。   “这段日子,我见到了很多,学到了很多,如果不是踏出国门,亲身亲历,我永远都不会有这样深切的感受。”   亲眼看见西方国家的繁荣,领悟到祖国和西洋的差距,感受到洋人的傲慢与强势,这一切都化作内心的一种冲动,一种欲望,指引着她未来的方向。   “我想,我知道应该怎样做了。”   她回头,看向身边笑容温和的男人,   “我想像王维国先生,像少川先生,像李中堂,还有无数挡在祖国之前的外交家一样,唇枪舌剑,为国家民族据理力争,寸土不让。”   前朝弯下的脊梁,她要一点点挺起来,前朝失去的尊严,她要一分分挣回来。   “就像你曾在笔记本上写下的那样——前人未了之事,吾辈当了。”   ——第二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至此结束了,接下来将要进入最后收尾的一卷了,结尾卷是全文的高/潮部分,也是我个人最喜欢的一卷,是整个故事的主旨所在,也是前面铺陈的所有人和事所有恩怨情仇的最终交代,大家敬请期待! 第88章   民国二十一年, 旧历七月初七,乞巧节。   清晨, 一艘从大西洋彼岸北美洲驶来的邮轮, 缓缓停靠在港口。码头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除了下船的与接站的,还有一大群等候已久的记者。   他们拿着纸笔,举着相机, 踮起脚尖,翘首以待。   不知是哪个眼尖的,第一个在人山人海里瞧见了来人,叫道:   “云老板在那里!”   一句话如同炸了马蜂窝,这群记者蜂拥而上, 把刚刚从邮轮上走下来的梁瑾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闪光灯亮起不停, 快门声不绝于耳, 众人争先恐后,七嘴八舌的提问:   “云老板,这次您赴美巡演, 赢得满堂喝彩,有何感想?”   “听说你这次赴美历经九个月, 却为此足足准备了五年之久, 请问其中遇见了那些困难?是否是资方面短缺?”   “云先生,您这次赴美演出的曲目,为应和西方审美, 也做出了一些改动,那您如何看待国内盛行的旧戏新编?”   “云老板,有传言道娄小舟先生即将嫁入陆家为妾,戏迷们所盼望的‘旦生双绝,珠联璧合’是否真的无法实现?还有您是否如传言中所说,与萧二小姐私交甚密?”   本来神色温和的梁瑾听见最后一个问题,长眉微颦,看向提问那人,语气淡漠回道:   “你也说是传言,空穴来风,不可尽信,我师姐自有她自己的选择。至于我与萧二小姐......”   他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   “萧二小姐,是云某知己。”   周光伟本就肥胖的身躯,在这炎炎夏日被挤出了一身大汗,眼看这问题提的是越来越离谱,连忙护着梁瑾,冲众人喊道:   “各位记者朋友们!云老板刚下船,舟车劳顿,很需要休息。有什么问题等到明天过后,我们会一一回复大家。请各位行行方便,让一让!”   将将就要挤开喧哗的人群,忽而有一记者声音尖锐道:   “国内九一八,一二八事变接连爆发,云老板还有此闲心大张旗鼓出国演出,人说戏子误国,云老板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满场皆寂。   梁瑾站定片刻,慢慢转身,看向发声之处,   “不知是哪位朋友提的问?”   那年轻人也毫无怯意,上前一步站了出来,   “是我,《民生时报》楚荆,请教云先生。”   周光伟刚要开口,却被梁瑾抬手制止。   柳眉凤目,俊秀无双,本是文弱的相貌,然而此时此刻他唇抿得发白,背挺得笔直,亲眼见到的人才知晓为何此人台上唱着千娇百媚的旦角,台下却被赞一声松风梅骨,凌然傲岸。   他定定看向那人,不卑不亢道: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云某虽是一介戏子,读书不多,却也心系家国。今日赴美演出,不为我碧云天声名远扬,而是为了让中国的戏曲能在洋人面前争口气。术业专攻,各司其职,云某已尽己所能。若道戏子误国,那么敢问他人何在?”   一行人终于挤出码头围堵的人群,坐上了等候已久的汽车。   坐在副驾驶的周光伟擦着一脑门的汗,回头跟梁瑾无奈道:   “你跟他们置什么气?这些年咱们遇见的这些乱七八糟攻击谩骂的还少吗?”   “可我就是气不过。”   逢人提起戏子便是上不得台面的下三滥,他却不能失了风度,丢了气节,他偏要让人人都不敢再看低。   “嗨,那帮子记者唯恐天下不乱,什么误国呀,爱国呀,有能耐他上前线去呀,感情拿枪拼命的不是他,全靠一支笔瞎写。”   周光伟想起什么又笑道:“你看看,大好的心情全叫他们毁了,你别往心里去,先回去休息休息,晚上华懋饭店还有场接风宴呢。”   “我不想去。”   他向来不喜欢这种场合,况且他而今最想见的人不在上海,他并不想和那些无干系的人虚与委蛇。   周光伟知道他心中所想,耐着性子劝道:“今日来了不少熟朋旧友,个个有头有脸,此番巡演都出了不少力,专门为了庆祝你凯旋而归,推了不好。”   梁瑾兴致缺缺:“你安排吧。”   一行人本是直奔小雅轩的,可眼见路越走越不对。   前后不知何时跟上了两辆陌生的汽车,把梁瑾他们坐的这辆车夹在中间,三车并排而行,将他们本来身后跟着的仆人行李都甩的无影无踪。   周光伟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质问道:“你这是要走哪里去?这不是回去的路。”   开车的司机是生面孔,周光伟初时还不觉有异,这时发现不对劲来,可惜为时已晚。   司机掏出手/枪抵住周光伟的脑袋,冷声道:   “云老板不必害怕,我家爷想请您到舍下小聚,只要您乖乖配合,我们是不会动粗的。”   梁瑾眼见周光伟擦干热汗的脑门又流下冷汗,镇定道:   “我和你们去,放下枪吧,不要伤人,我想把事情闹大对我们都不是好事。”   .   周光伟被司机半途赶下去,只留梁瑾一个人被带到了一处绿植掩映的别苑。   来这一路,梁瑾心里已大概有数,若是求财,不会这么大阵仗,若是寻仇,不会这么客气。   而对方的身份,在走进这座私人花园时,已有分晓。   土山环河,林木苍郁,颇具山野之趣,北侧筑别墅一幢,式样构造如同美国海滩避暑房屋,偌大个上海滩没几个不认识这座精巧别致的陆家花园。   进了花厅,果见陆嵩桥正襟危坐,低头饮茶,听见下人禀报,施施然抬起头来,看向来人:   “我手下兄弟都是粗人,没个规矩,冒昧把云老板请来寒舍,真是失礼了。”   这位跺跺脚上海滩也要抖三抖的陆爷,早被坊间传成了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怪物,实则他相貌堂堂,气度俨然,乍一看断然不似江湖帮派中的人物,反而还透着几分斯文正气。   梁瑾微微颔首:“陆爷。”   陆嵩桥神色寡淡,不显山不漏水,只抬手道:   “一路舟车劳顿,云老板请坐——”   梁瑾落座,下人看茶,他坦然啜饮。   陆嵩桥微微一笑,漫不经心的摆弄着手里的一方千眼菩提,意味深长道:   “云老板果然松风梅骨,胆色过人。”   “陆爷过奖了,云某不过一介戏子,可唱了十几二十年,仍是愚钝,有些看不清今日唱的是哪一出了。”梁瑾神色不冷不淡道:“不知道云某何处得罪了陆爷,还请陆爷明示。”   他不过刚从船上下来,便是码头埋伏,三车押送,又动枪又动人,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大排场,可谓煞费苦心。   说起来他与这位陆爷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甚至唱过好几次陆家的堂会,何以将他绑来此地?   “好,明人不说暗话,我也就直说了。”陆嵩桥点头,“我有位兄弟,早年对我有恩,今日该我还他人情。他这人极好脸面,不要金银美女,只想扬名立万。可这扬名立万又岂是一夜能成,唯有借东风。”   “何为东风?”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陆嵩桥似笑非笑,“陆某人还忘了恭喜云老板美国巡演名利双收啊,如今上海滩放眼望去,声名鼎盛之人非云老板莫属。而此时此刻若是云老板有个三长两短,不知要牵动多少人心?”   梁瑾脸色难看:“陆爷想如何?”   “不必担心,陆某人不会伤害云老板,只不过委屈云老板在寒舍小住几日。明日沪上各版头条就是赴美回国,为国争光的云老板遭人绑架。警察局悬赏通缉,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有人毛遂自荐来破案。三日之后云老板安全到家,全城放炮庆祝,欢声雷动,我那兄弟也可成为解救碧云天的大英雄,大神探。不知云老板意下如何?”   梁瑾垂眸轻笑:“好戏,真是一出好戏。”   “好戏自然要名角来唱。”   陆嵩桥用茶盖轻拨茶水,慢条斯理道:“云老板也不希望假戏真做吧?”   陆嵩桥走后,梁瑾被带到一处厢房,备下了美酒佳肴,倒也没怠慢,但梁瑾深感莫名其妙,哪有心思吃饭。   且不说陆嵩桥那个极好面子的兄弟云云是真是假,即便是真,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他手下兄弟众多,暗中派人下手必定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何必和他当面锣对面鼓的挑明?   如此这般,不像是还人情,倒像是下马威。   他突然想起早上在码头时,七嘴八舌的采访中,有个记者随口问的一句话:   娄小舟即将嫁入陆家为妾。   以往对于这样的无稽之谈,他向来不予理会,娄小舟立过誓,此生宁为穷人/妻,不为富人妾。   然而陆嵩桥对娄小舟甚为钟意却不是假,自娄小舟复出以后,只要是在沪上演出,他场场必捧。但他家中已有原配妻子并几房姨太太,娄小舟是不可能委身进门的。   这些年他与师姐各自独挑大梁,已很少登台对唱了,他赴美之前曾和娄小舟研究过改戏之事,听她言语间流露过想再次归隐的念头。   难道陆嵩桥今日之举,与此事有关?   梁瑾静坐桌边,看着门外隐约站着的几个看着他的下人,颇有些泄气。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陆嵩桥是上海滩只手遮天的人物,周光伟是被故意放回去报信的,总要有人把绑架一事通知警署报社才对。   本已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打算挨过这三天。不想晌午刚过,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喧哗声越来越大,直冲梁瑾所在的方向而来,他起身想要去看个究竟,面前的房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门外逆光站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黄绿色的德式军装一丝不苟,黑色军靴衬得人腰细腿长,领章没有军衔却丝毫不影响气势。   戴着雪白手套的右手扶了扶头上的军帽,露出一张清秀英俊的面孔,她似笑非笑对梁瑾道:   “真打算在这里过夜了?”   一瞬间,狂喜涌上心头,梁瑾欣喜道:   “萧萧——”   作者有话要说:  1.民国二十一年是1932年,在此之前,1928年至1930年,GMD二次北伐,张学良东北易帜,国内一系列军阀混战,直到中原大战胜利,蒋终于占据了优势地位。我党一直在发展建设根据地,陷入围剿与反围剿之中,国内形势东西南北一片混乱。直到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日本侵略东三省,长达十四年的抗日战争缓缓拉开了序幕。   2.九一八事变是1931年9月18日,日本关东军炸毁沈阳柳条湖附近的南满铁路路轨,并栽赃嫁祸于中国军队,以此为借口侵占沈阳,而后又陆续侵占了东北三省。   一二八事变(日本称上海事变或第一次上海事变、淞沪战争),是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为了支援和配合其对中国东北的侵略、掩护其在东北建立伪满洲国的丑剧,自导自演在上海挑衅引发的冲突,时间长达一个多月。十九路军在军长蔡廷锴、总指挥蒋光鼐的率领下,奋起抵抗,却最终以南京方面签下屈辱的《淞沪停战协定》告终。   3.这几年主角团都在干什么,后文会简要叙述   4.英雄救美的总是二小姐 第89章   这几年萧瑜跟在康雅聆的身边, 事务繁忙,应酬众多, 往返南京与上海之间是家常便饭。近来南京小红山官邸竣工, 梁瑾知道萧瑜抽不开身,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一时间又惊又喜。   “派人去了码头接你却扑了个空,叫我好找,没想到是被陆爷请到了家里来。”萧瑜抬眸看向闻声赶来的陆嵩桥, 轻笑着问:“不知陆爷这是什么意思?”   数名黑衣短打的男子迅速涌进了屋内,和萧瑜带来的人相互对峙,双方剑拔弩张,气氛僵硬。   而陆嵩桥却不怒反笑,一撩袍脚, 施施然坐了下来:   “陆某人爱戏如痴, 人所共知, 今日请云老板来寒舍一叙,合情合理,不知哪里开罪了萧二小姐, 惹得二小姐如此大动干戈?”   “一时情急,直闯而入, 还望陆爷见谅。”   “二小姐仰仗天恩, 飞扬跋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陆某人无官无职, 山野粗人,可这三尺寒舍也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能进的,二小姐今日要给陆某人撂下个说法。”   “什么说法?”   陆嵩桥手中有一搭无一搭的盘着千眼菩提,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既然闯了宅,要了人,自然要个名目。外间盛传二小姐与云老板情意甚笃,如今看来,果非虚传。”   平心而论,此人手眼通天,心狠手辣,也算一方诸侯。萧瑜同他没打过交道,却也素有耳闻,然而此时此刻只因早早知晓他所求,故而不免生出几分嗤之以鼻的心态来。   她轻轻一笑,慢条斯理道:“这个说法,我今天若是不给呢?”   陆嵩桥冷声道:“那陆某人只好越俎代庖,教训一下少不更事的小辈了。”   梁瑾一急,拉了拉她的衣袖,“萧萧——”   与陆爷硬碰硬,可不是什么好下场,此人是连康夫人都要给三分薄面的人物。   萧瑜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安心,她既然深入虎穴,可不会打无准备之战。   双方枪已上膛,箭在弦上,只听门外一声娇叱:   “统统给我住手!”   女人嫣红旗袍,长发尽挽,柳眉杏目,气质大方。   她对满屋剑拔弩张视而不见,径自走到了陆嵩桥面前,压抑着怒气道:   “陆嵩桥,你要我同你解释几遍,我和云天不过是姐弟之情!”   梁瑾愕然道:“师姐!”   来人正是梁瑾的师姐娄小舟。   陆嵩桥神情有些尴尬,又有些不自在,压低声音道:“小舟,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我师弟怕不是要你叫手下装麻袋扔到黄浦江里了?你陆爷在上海滩大小也是个人物,做出这样的荒诞事来,传出去也不怕贻笑大方!”   陆嵩桥被她这样当众数落,面子上过不去,厉喝道:   “娄小舟,你不要恃宠而骄!”   “我恃哪门子宠?还不是有人上赶着逼我来骂他,心里还别提多得意了。”   “你——”   陆嵩桥变了脸色,忍不住将手中的把件狠狠掷在桌子上,黄花梨木的桌子登时被砸出了一个浅坑。   娄小舟却根本不怕他,冷笑一声,转身对梁瑾道:   “师弟,今日之事是师姐连累了你,你与二小姐先走吧,我改日再登门道歉。”   梁瑾犹疑,担心陆爷对她不利,却被萧瑜用力拉了一把,拽着出了门。   “走吧,接下来的事就和我们无关了。”   .   出了陆家花园,二人随即坐上了萧瑜的车,梁瑾犹自担心,频频回头看去。   “萧萧,难道师姐真的要嫁进陆家?是不是陆爷迫她?”   他始终不信娄小舟那样心高气傲之人会甘心做小,方才他们离开时依稀听见了屋内的争执声,唯恐师姐吃亏。   萧瑜轻声一笑:“你呀,就别多管闲事了,人家摆明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这些年豪门高官的追求者众,娄小舟若真无意,以她的性子,是连好脸色也不会给,如何像这般明怨暗嗔,不疼不痒。而陆嵩桥色厉内荏,哪里是真动气,为了点闲言闲语就不顾身份的把梁瑾捉了去,显然也是极上心的。   “至于你师姐委不委屈,嫁不嫁,就不是你我管得了了。”   梁瑾轻叹了一口气,只道人各有命,也就不再提了。   “对了,你南京之事忙完了?”   “工期延后了,浴室德国进口的瓷砖最初设计是黄绿相间,聆姨做主改成蓝色,如今铺好之后,她又不满意花纹,只好全部敲碎重贴了。”   康雅聆眼界高,要求多,屋内样样精致,连抽水马桶都是从法国空运来的。自开工以来,设计方案几番变动,经费大大超支,监察院审计,舆论非议,已是多次停建,距离竣工简直遥遥无期。   萧瑜不冷不热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道:“聆姨这几年,可谓愈加奢侈了。”   梁瑾下意识想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句话,不禁心头一跳,急忙扯开了话题。   “你怎么也不问问我在美国演出如何?”   “‘百老汇掌声如雷,东方戏大放异彩’你人还没回来,国内报道已是漫天飞了。”萧瑜笑了笑:“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也不枉你这几年来苦心孤诣。”   想要远渡重洋,在外国人面前演一场传统的东方戏剧,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早有西方评论家认为东方戏剧粗俗、虚伪,不堪大雅之堂,此行压力巨大,一不小心便会适得其反。   梁瑾身边除了周光伟夫妇和徐鹤教授,还有许多位出谋划策的智囊,他们精心筛选演出戏码,反复编排。为了迎合国外剧场的宽大舞台,又将所有服装、道具、布景都重新设计制作。而且为了不失风度,所有人都要学习西方社交礼仪,学习简单的英语。   最难的问题还是资金,赴美巡演花销巨大,梁瑾为此搭上了自己这些年来的全部积蓄,加之七拼八揍,几番筹款,才勉强足够。这般倾尽全力,可谓豪赌一场。   所幸,他赌赢了。   作为首位赴美演出的中国戏曲大师,他此行本就备受瞩目,第一场在纽约百老汇演出那天高朋满座,中国驻美公使,以及政府内阁要员纷纷莅临。当晚他演的是一出《游园惊梦》,文化不通,语言不通,可世人对于美的感悟,对于艺术的欣赏却是相通的。   演出结束后,观众集体起立鼓掌,久久不愿散去,梁瑾卸妆完毕,穿着长袍马褂出来谢幕,震惊全场,人们这才知道原来方才台上千娇百媚的美人却是个男儿郎。   那一夜,碧云天轰动纽约。   十年辛苦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他终于做到了。   梁瑾低头不语,只轻轻笑了起来。   他之所以能成为今天的碧云天,不过是因为一个人罢了。   “不过,幸好你是一月十日走的,倘若再晚几天,就不知道要耽搁什么时候去。”   梁瑾想起了这茬,脸色一变,急忙问道:“我在美国听说上海打仗了,你有没有事?”   他前脚刚下邮轮,后脚便在报纸上看到上海开战的消息,恨不得生出翅膀立马飞回去。虽然明知她多半无事,却还是忍不住担心。幸而她及时发了越洋电报让他心安,不然美国此行必定功亏一篑。   前些年东北易帜,南京政府名义上统一全国,虽然后来又经历中原大战等一系列纷乱,但终究还是给人以和平安定就在将来的希冀。   然而去年九月沈阳城一声炮响,震碎了所有国人的美好憧憬。   不到一年时间,东三省接连沦陷落入敌手,放眼望去,长城以北,只剩下一个热河省了。   今年一月,上海又生变故,日本唆使僧侣向马玉山路中国三友实业社总厂的工人挑衅,双方互殴,以此为借口,挑起一二八事变,进攻上海。   十九路军英勇抗敌,战争持续了三个月,最后中方以极其屈辱的条件签下了停战协议。沈阳城一枪没放拱手让人,上海优势占尽最后还是投降了。   萧瑜意义不明的笑了笑:“我当时在南京,霍家在上海的工厂有几家受损,其他还好。”   达官显贵都住在租界中,自然没有大碍。可华界内死伤无数,被毁的房屋商铺数以万计,百姓流离失所。日军违犯国际公法,用达姆弹发动进攻,吴淞、江湾等大学相继遭受空袭,师生伤亡惨重。   想要摧毁一个国家,没有什么比摧毁这个国家的精英学子,更快速有效的法子了。   战后的上海,一片狼藉。   “算了,不说这些。”   梁瑾仍然心有余悸,却还是顺着她意,不提此事了。   车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萧瑜开车,他放松下来后,发现汽车开的方向越来越奇怪,既不是回小雅轩也不是旁的熟悉的地方。   “我们去哪里?”   “庐山,和聆姨一同避暑去。”   “怎么走这个方向,不是该去火车站?”   “坐聆姨的专机。”   梁瑾一愣,神情局促:“那,我......”   “她当然知道我们的关系。”萧瑜意味深长的瞥了他一眼,“你以为,我去年为何费尽心思的让聆姨去南京大戏院看你的戏?”   如今在康家,小妹康雅聆已经彻底摆脱了大姐康雅惠的压制,在家中掌握了最高话语权。故而她自从跟在聆姨身边进出以后,康雅惠也就极少对她的所作所为置喙了。   康雅聆素来喜欢英俊貌美的年轻人,不出她所料,那次以后,康雅聆果然对云老板青睐有加,很是追捧。   “你放心,聆姨从小在西洋长大,对这些并不在意。你跟我去,就是同行的朋友罢了,平日里也不用露面,庐山风景优美,你只当是休息一段时日。”   梁瑾心中忐忑,终于还是勉强点头:“也好。”   萧瑜一笑,“那就坐稳了,时间来不及了,只等我们呢。”   她低眸看了一眼手表,状若无奈的叹气:“看来明早报纸又要铺天盖地谴责萧二小姐当街飙车了。”   话虽如此,可她手下却不停,油门一踩,汽车一骑绝尘,就这样飞速向机场驶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红山官邸就是大名鼎鼎的美龄宫,位于南京市玄武区钟山风景名胜区内四方城以东的小红山上,东濒中山陵园风景区,南临中山门大街,西接明孝陵景区,北望紫金山,被称为“远东第一别墅”。美龄宫原定为国民政府主席的寓所,后改作中山陵谒陵的高级官员休息室。国民政府从重庆迁回首都南京后,蒋介石与宋美龄常在此下榻礼拜、休息,便称之为“美龄宫”。   美龄宫依山势修造的建筑整体设计,形似一串镶有绿宝石挂坠的珍珠项链,两边通往美龄宫主楼、长满了法国梧桐的环形路是“项链”,大门口是“项链”的连接处,深绿色的琉璃瓦犹如项链的宝石挂坠。(百度百科)   大家可以上网搜一搜航拍照片,特别漂亮。 第90章   燕京大学贝公楼大礼堂内, 座无虚席,掌声如雷, 随着最后一场话剧《玩偶之家》全体演员上台谢幕, 今日由燕大学生会和东北流亡学生团体共同组织的募捐义演,圆满落下帷幕。   后台, 学生会的工作人员和下台的演员相互拥抱庆祝,这一段时间他们没日没夜的辛苦准备终于没有白费,此次义演他们共收到善款 三万余元, 将全部捐赠给流亡在关内失学的东北学生,帮助他们继续完成学业。   刚刚在台上饰演娜拉的女同学,来不及卸妆,就匆匆跑到正在指挥大家搬运道具收拾舞台的副会长身边,欣喜的问道:   “方学姐, 我刚才在台上表现的怎么样?”   阿绣闻言回过头来, 看见是她便笑了起来:   “很不错, 台词说的很好,情绪拿捏也很到位,原先你还没有自信, 现在你看观众反应这么强烈,这个女主角的位置以后非你莫属。”   “娜拉”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还是要多谢方学姐对我的指导。”   阿绣看着眼前的学妹, 恍惚间看见了刚入学的自己,鼓励道:   “没关系,我也是受到前辈的指导, 从什么也不懂的新人做起的,慢慢来。”   身边有同学起哄道:“方学姐谦虚了,您可是原先咱们学校话剧社挑大梁的台柱子,后来台上女主角演腻了,索性直接在后台编戏排戏,现在找到后继之人,终于能松口气了。”   另一位法学院的学妹着替自家学姐打抱不平:“你们话剧社别一天到晚的霸占着方学姐,不知道我们法学院的课业有多么繁重吗?礼拜一院里国际模拟法庭还要方学姐来主持,你们偏偏在这个关头拉方学姐来给你们排练话剧,到时候模拟法庭要是出了什么差错,你们可要负责到底啊!”   “当然负责,索性把话剧社社长的位子赔给方学姐怎么样?”   “呸,还想接着让学姐给你们做免费苦力呀!”   一群年轻人说说笑笑,演出结束后的收尾工作进行的差不多了,适逢七夕佳节,便有人张罗着晚上一同聚会吃饭,庆祝今日义演圆满结束,获得一致赞同。   “方学姐,我们投票打算去海淀那家涮羊肉的小馆子,你意下如何?”   “你们去聚会吧,我就不去了。”阿绣收拾起桌上的东西,笑道:“我晚上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出了贝公楼,阿绣一路向东走,心中雀跃,忍不住小跑起来。   沿途遇见不少和她打招呼的学弟学妹,她都来不及多说,只是匆匆点头,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一口气跑到未名湖畔,湖光塔影,柳色依依,她一眼就望见了那个西装革履的颀长身影,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好久不见了啊。   这几年她与霍锦宁二人分隔两地,聚少离多。   当年旧金山博览会的盛况仿佛还在昨天,中国展馆开幕仪式当天,参观的人数达八万人之多,其中包括美国总统、副总统和前总统,以及各部门的高级官员。博览会从三月开展,到十二月闭幕,展期长达九个半月,创了世界历史上博览会先河。会议共设立六个奖项等级,颁发两万多块奖牌,中国展品获奖章一千余枚,在参赛各国之间独占鳌头。而别具匠心的中国展馆也获得博览会的大奖,雨茶亭更是获得金奖。   这次博览会,中国代表团向西方列强展示了东方技艺,重塑丝绸茶叶古国之名,更是当场洽谈了不少商业合同,促进了国内实业兴旺,可谓大获全胜。   翌年春天,所有的展品和人员乘坐中国邮船公司的邮轮陆续回到上海。   之后阿绣听从了王维国先生的建议,北上求学,考入了燕京大学法学院国际法专业。从此孤身一人留在北平,转眼三年。   她与霍锦宁,一北一南,鸿雁传书,相思难寄。   不是不后悔的,自十四岁起离开笙溪跟在霍锦宁身边,二人虽未曾日夜相对,但也从不曾千里分别,他们好像早就成了彼此生活的一部分。多少午夜梦回,她在寝室里蒙着被子哭湿了枕头。只好把这份黯然神伤化为动力,统统投入到学业中去,在群英荟萃,贤能辈出的大学里,像一株干涸的禾苗,拼命吸收养分,像一尾初入江海的鱼儿,竭力遨游四方。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学习上,以及数不清的学校课内外活动上,相思之情淡了,却深了。   她知道,他们彼此心意相通,所期所盼,都是一样的。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霍锦宁看着远远跑过来的小姑娘,也不禁笑了起来。   连日里事务繁忙,但所有疲惫和劳累与见到她的那一刻相比,都不再重要。   此时此刻,她身着白色短袖旗袍,柔顺长发披肩,娉娉婷婷站在他面前,任谁也不会再将她看作一个小孩子了。   三年的独立生活让她成长了不少,变得更加大方自信,动人的气质也便由内而外散发出来。   虽然彼此许久不见,但究竟是人来人往的学校里,没有拥抱,也没有牵手,就这样彼此望着,心中柔肠百转。   两人并肩走在未名湖畔,眼前夕阳西斜,静谧如画。   “方才的义演我在台下看了半场。”霍锦宁笑了笑,“改编的不错,但女主角不及原来的好。”   “我之前可真的是被逼无奈呀。”阿绣叹气。   依她内向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参加话剧社的,导师为了让她敢于在众人面前表达自己,下了死令让她参与,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台。为了演好角色,她日夜揣摩角色心理,分析剧本内涵,甚至还病急乱投医写信给阿瑜,向梁瑾大哥讨教演出经验。   就这么一点点磨出来了胆色和勇气,如今能在台上万众瞩目下,面不改色,侃侃而谈,这是过去的自己完全不敢想象的事情。   《玩偶之家》是她演的第一个剧本,也是对她触动最深的一个故事,这一次亲自做指导排练这部话剧,就好像是为她过去三年话剧团经历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一般。   “阿瑜和梁大哥还好吗?梁大哥...他从美国回来了吗?”   “梁瑾上个月回来的。”霍锦宁想起什么,问她道:“我记得他之前公开批评过你们乱改戏?”   阿绣无奈点头:“是有这么回事,学校几位老师给我们布置的课题,将《牡丹亭》的选段翻译成英文,因为完成的不错,校内音韵社的几位老师大感兴趣,就重新编了曲子,在西单戏院上演了一场全英文的《游园惊梦》。因为改动比较大,有好几位戏曲名家都批评过我们胡来。”   其中碧云天老板是反应最激烈的,不光在被报纸记者采访时态度强硬的表示批判,得知她也参与其中后,又专门写了一封信来训斥她,说早知他们如此糟蹋戏曲,当初就不该好心教她演戏。若不是当时他正逢出国演出前夕,阿绣很怀疑他会直接坐火车来北平当面骂她。   梁瑾一心想将中国的戏曲唱到国外,将传统发扬光大,每每改动都是不得已而为之,断然是接受不了这样中西合璧不伦不类的新编。   “希望他现在已经消气了。”   “你们改别的倒还好,只这一出,他怕是意难平。”   “你最近...很忙吗?”她见他眉宇间隐约有倦意,不禁忧心,怕他为了见面,两地奔波太过辛苦。   霍锦宁一顿,淡淡笑道:“还好。”   内心却有些瞒不过她的无奈,其实他连日里事务繁忙,整整一个礼拜内睡了不到二十个钟头。   最近他多方受阻,和父亲霍成宣正在僵持之中。   霍家产业,萧家财力,康家声望,江家权势,自四家联姻以后,钱权势结合在一起,不费吹灰之力成为了国内最大豪阀财团,声势如日中天。   这些年他明里暗里已经逐步掌控了霍家大半的资产,但霍成宣对他始终充满戒心,不肯放权。他们这对父子从来都不像父子,面上父慈子孝,背地里堤防算计。大抵如同动物里的虎狮之类,无时无刻不在想要把对方赶出领地,自立称王。   霍成宣把许多紧要的东西牢牢攥在手里,比如煤矿,比如钢铁,种种关乎民生大计的产业,并利用关系网络不断膨胀,吞并垄断,俨然一家独大,毫不顾忌国情民生。   祖父霍熙怀一辈子立志实业救国,而霍成宣只想建立属于霍家的商业帝国。   霍成宣刚过花甲之年,老当益壮,野心勃勃,霍锦宁知道现在还不是和他正面冲突的时候,一直隐而不发。   只是最近他的耀中轮船公司已经威胁到了某些人的利益,察觉到独子生了“篡位”之心,霍成宣勃然大怒,父子俩第一次公开撕破脸皮。   不过这些,霍锦宁都不打算告诉阿绣。   国家动荡不安,东北战火纷飞,他知道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她独自面对的艰难内心煎熬的日子,只多不少,他只想珍惜这一刻和她平静的相守。   霍锦宁摸了摸她的头,“放学了吗?”   “嗯。”她早就和导师说好挤出这一个周末休息时间了。   “那我们走吧。”   “好。”   谢玄康和王渝得知霍锦宁要来,便早早约好了,今晚他们要去谢家小聚。   作者有话要说:  1.《玩偶之家》是挪威戏剧家亨利克·易卜生创作的戏剧作品。该戏剧是一部典型的社会问题剧,主要围绕过去被宠的女主人公娜拉的觉醒展开,最后以娜拉的出走结束全剧。故事探讨了资产阶级的婚姻问题,暴露了男权社会与妇女解放之间的矛盾冲突,进而向资产阶级社会的宗教、法律、道德提出挑战,激励人们尤其是妇女为挣脱传统观念的束缚,为争取自由平等而斗争。   本剧在新文化运动时期传入中国,启发了广大青年对于“妇女解放”问题的思考。   2.燕京大学是20世纪初由四所美国及英国基督教教会联合在北京开办的大学之一,也是近代中国规模最大、质量最好、环境最优美的大学之一,创办于1919年,司徒雷登任校长,曾与美国哈佛大学合作成立哈佛燕京学社,在国内外名声大震。在中国高等学校1952年院系调整中,燕京大学被撤消。   现今北京大学校内的博雅塔、未名湖,大部分校区,都是继承了当年的燕京大学。   3.小阿绣长大了,如今也被后生晚辈叫一声学姐了   4.出于上榜要求,即日起4,5,6日连更三天,然后恢复隔日更新,敬请周知!正好赶上小长假,祝大家小长假看文愉快~ 第91章   旧金山万国博览会结束以后, 谢玄康夫妇拒绝了美国建筑研究机构的高薪聘请,毅然回国, 来到北平清华大学母校任教, 并创办了建筑学系,研究教授中国古典建筑学。   经历美国尽一年的朝夕相处, 阿绣和谢玄康夫妇结下了深厚情谊,这几年她孤身在北平求学,也与夫妇二人经常走动。   夫妇二人的住处在清华园内的一处小四合院, 安静舒适,谢玄康性格稍显内敛,而王渝就要热情开朗许多。夫妻两个博学好客,吸引了不少精英学者慕名来访,每个周末这里都要举行热闹的“文化沙龙”, 他们的朋友遍布学术界各个领域, 政治经济物理文学, 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阿绣常来这里做客帮忙,也认识了不少前辈名士, 眼界大开。   霍锦宁和阿绣来到谢家时,谢玄康还未回来。   王渝无奈道:“刚刚打过电话, 正在往回走, 我就知道他一准是忙得忘记了我嘱咐他今晚早些回来的事。”   阿绣笑道:“谢大哥不是刚从蓟县考察回来?难道不好好休整一番,又在忙什么?”   “故宫文渊阁的樑柱下沉,故宫博物院希望营造学会制定一个计划, 进行修复工作,这一段时间他都在忙这件事。”   营造学会是数年前由詹子民先生成立,从事古代建筑研究的学会,谢玄康与王渝都是其中成员。   学会的办公点在天/安门内的旧朝房,谢玄康夫妇的居所在清华园里,坐黄包车回家也要一个多钟头,谢玄康是骑自行车回来的,夏日炎炎,满头大汗。   四人许久未聚齐,王渝和阿绣下厨共同做了一桌子拿手好菜。众人边吃边聊,欢笑连连。   从来不喝酒的谢玄康罕见了拿出了家中一瓶珍藏的白兰地,给自己和霍锦宁都满上了一杯。   “锦宁,这一杯我要敬你,感谢你对营造学会的鼎力支持。”   营造学会没有政府拨款,一切全靠参与的学者专家自费与社会募捐支持,条件极其艰苦。而国内的传统建筑遍布神州,若谈走访考察,修复保护,所需要的经费是一个天文数字。这几年来霍锦宁一直对营造学会提供资金帮助,解决了不少燃眉之急。   谢玄康不禁想起昔日在京城小酒馆里,他们几人的谈话,感叹霍锦宁果然一直都是最清醒的那个。   “过去你有些所作所为我是不赞同的,总觉得急功近利,如今看来,锦宁,你是对的。”   霍锦宁笑了笑:“我是商人,自然只能走为商之路,谢大哥,你也为国殚精竭力,为建筑事业奔波辛劳,我们不过殊途同归。”   “当初我们许下的豪情壮志,言犹在耳,可世事无常,如今转眼山河就又起了烽烟。”   谢玄康回国之初,曾受东北大学校长的极力邀请,原本考虑过北上教书。即便最终放弃,也一直都把考察沈阳故宫放在计划之内。可此时此刻,想起如今被日军侵占的东大校园,想起流浪关内失学学生,想起毁于一旦的东大图书馆,谢玄康放下酒杯,幽幽一叹:   “战争,总是突如其来,没有和平,一切学术与商贸都是空中楼阁。”   一桌四人,片刻沉默。   王渝不禁问霍锦宁:“锦宁,我叔父可从东北回来了?”   “已平安回到南京。”霍锦宁颔首:“但调查报告书还没有完成。”   他顿了顿,在桌下轻轻的握住了阿绣紧攥成拳的手,继续道:   “目前看来,情形不容乐观。”   柳条湖事变后,日本侵占了整个东北地区,并在今年初扶持前朝逊帝在长春成立了傀儡政权——满洲帝国。国联行政院成立调查团,赴中国东北调查日本发动侵略缘由以及满洲问题,王维国等几位外交官任国联调查团中方代表,随团前往东北。   但操控调查团的是西方列强,背后利益错综复杂。经过重重教训后,中国已经不再对英美大国抱有幻想,从国际手段解决日本侵略问题,希望微乎其微。   连中央政府都忙于内战,尚且对日采取不抵抗政策,又如何能寄希望于外人?   .   从谢家告辞以后,霍锦宁和阿绣在清华园内散步,不知不觉来到荷塘月色亭。   夜色深深,月光洒落一池清辉,正值盛夏,满塘荷花莲叶,无穷无尽。   两人坐在池边,轻声聊着天。   其实自九一八以后,整个华北都笼罩在日军阴影中,北平的氛围,学校的氛围,委实不太愉快。但阿绣尽可能拣一些有趣的人和事来讲,比如食堂里新开张的奶油西点铺子,比如每天早晨响应强身报国的号召去圆明园跑步,比如去旁听其他学院的课程被老师识破委婉的请了出去...   不过都是些细枝末节的琐碎,可他听得不厌其烦。   其实两个人能这样静静相拥坐在一起,已经很好了。   她想起什么,不禁抿嘴笑了起来:“昨天啊,我听她们说了一句顺口溜,说是近来北平城里女学生的择偶标准。”   “什么?”   “北大老,师大穷,清华燕京可通融。”   霍锦宁想了想,“当初家中请西席就曾在京师大学堂执教,看来我也算半个北大生。”   阿绣哭笑不得,这人正当风华茂年,她还怕他嫌自己是小丫头片子,他却嫌自己老?   仲夏夜悠长,两个人坐在池塘边的亭子里,被檐下一盏昏暗的电灯勉强照亮着。阿绣细皮嫩肉的身上,一不小心就被蚊虫咬了几个红包,痒痒的,她忍不住伸手去抓,被霍锦宁阻止了。   “抓破了会更痒,回去擦点药吧。”   他碰了碰她手臂上红肿的地方,有些责怪自己的疏忽,“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阿绣顿了顿,小声道:“可不可以,陪我再坐一会儿?”   不只是因为聚少离多,相思苦短,还是因为他若在身边,她能多一份支撑的力量。   霍锦宁伸臂揽住她纤弱的肩膀,低声道:   “有些事情,与你无关,不必放在心上。”   自从谢家出来,阿绣便一直郁郁寡欢,霍锦宁知道她心中所想,方才他提起国联调查团时,她脸色微变,他就知道了。   “我晓得。”   阿绣缓缓点头,轻声道,“可忍不住不在意。”   所谓满洲国云云,不过是一场闹剧。   那一日消息传来,北平学生群情激奋,冲上街头□□示威,她被同学拉着,走在□□的队伍里,耳边听着“反满抗日”的口号,想起早上在报纸上看到的登基仪式照片,只觉得荒诞至极。   在共和国里,做着复辟前朝帝制的旧梦,已经足够荒诞,更何况是里通外敌,甘心当日本人的傀儡?   而此时此刻在所谓新京上演这场闹剧的人,无一不是她的同宗族亲。   她的身世从来就不曾给她带来一丝骄傲荣耀,而今更是雪上加霜。   霍锦宁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让她双眼看向自己,缓缓道:   “记住,你是阿绣,只是方阿绣。”   这是她自己坚信了无数遍的话。   她是阿绣,是从小在笙溪镇长大的梳头娘姨,是说吴侬软语的江南姑娘,是北平大学里的进步学生,什么大清朝云云,满洲国云云都与她没有关系   她眨眨眼,心里涌上的别扭和难堪被这句话慢慢抚平了。   “可我还是有点难过,就一点点。”   她把头缓缓靠在他的肩上。   就今晚,就现在,让她最后为身体里流动的血脉而纠结一刻,今晚过后,她会彻彻底底的忘记。   或许她是不孝不义的女儿,是忘祖背宗的叛徒,可她自己的人生只想自己来做选择。   也许身在远方的九哥感触与她是相同的吧。   真好,她并不是孤单的,即使他们不能见面,她仍然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和她一样,同命运铺陈的既定道路而抗争着。   作者有话要说:  1.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了整个中国东北地区,使其沦为日本的殖民地。1932年3月9日,在日本军队的撺掇下,末代皇帝溥仪,从天津秘密潜逃至东北,在长春成立了傀儡政权——伪满洲国。   2.1932年1月21日国联成立李顿调查团。团长是英国人李顿侯爵,故亦称李顿调查团。国联行政院规定他们除调查日本在中国发动“九一八”事变而形成的满洲问题外,也调查中国的一般形势。 第92章   山里的雨总是一阵一阵的,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就是乌云密布。细雨如织, 庭院里珍木异卉, 花团锦簇,不远处长冲河烟云浩渺, 统统笼罩在一片朦胧雨中,如诗如画。   萧瑜立在檐下回廊中,写下最后一字, 手中笔墨终停,静默看了片刻,轻笑了一声。   她随手将毛笔扔在纸面上,任墨渍浸染白纸,施施然走到一旁摇椅上靠坐了下来, 漫不经心望着庭院里雨打花叶, 闻着空气里弥漫着的清新水汽, 享受这难得悠闲的日子。   这接连三栋别墅,前临长冲河,背依大月山, 风景优美,冬暖夏凉。别墅本康雅聆的友人玛丽夫人所有, 两人私交甚好, 今年初玛丽夫人将别墅赠送给了康雅聆,于是康雅聆便把这里定为了她夏日的避暑别苑。   比起上海南京的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这里的日子实在清新恬静,让人一时间忘记外面的战火纷飞,流连忘返。   梁瑾端着一碗酸梅汤走了过来,他见萧瑜一身白色长衫,懒懒散散的躺在摇椅上,不禁微微一笑。   “许久没见着你这样放松了。”   “是么?”萧瑜恍然。   梁瑾轻叹了口气,她或许自己不觉,可他这几年是清楚的感觉到她的紧绷和焦虑,时有时无,却一直没散过。   平日里懒散不羁的萧二小姐,穿上那身军装时,气质是不一样的,永远的衣冠齐整,腰背挺直,纹丝不乱,如同换了一个人一样。   他想她心底里对于这身军装,大概有一种执念一般的仪式感,亦或者只是习惯。   广州那三年,给她的人生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这烙印不知不觉刻在她灵魂深处,日日夜夜的拷问着她。   萧瑜接过梁瑾递过来的盛着冰镇酸梅汤的玻璃碗,喝了一口。   “不够凉。”   梁瑾无奈:“特意放一会儿才拿过来,太凉了对脾胃不好,女孩子家总该注意点。”   萧瑜低头慢条斯理喝着酸梅汤,悠悠道:   “谁还是什么女孩子啊。”   寻常女子她这个年纪,怕不是早就儿女成群了。   时间委实是个微妙的东西,从前似乎一两年能过成一辈子,而今三年五载恍然不觉。   “你呀,哪有半点变化?”   梁瑾摇头失笑,眼前这人数年如一日的养尊处优,身上没有一丝岁月流逝的痕迹,反而眉宇间轻狂软去,那份沉淀下来的沉稳气度便愈发诱人了。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他将空碗放到一边的桌子上,忽而看见桌上铺的宣纸,上面写的还未干的毛笔字。   这副字写得端正大气,筋骨硬朗,很是不错,可惜被随意扔在上面的墨渍全毁了。   梁瑾拿起那只笔,有些惋惜:“怎么这样不小心?可惜了。”   纸上端端正正写的六个大字:攘外必先安内。   “是可惜了。”   萧瑜随意瞥了一眼,淡淡道:“烧了吧。”   梁瑾一愣,看了眼她的神色,便没有多问,只点点头:   “好。”   于是取过瓷盆,划了根火柴,将那幅字卷起点着了,扔在里面。   眼看火舌舔舐,宣纸蜷曲成灰,一切就像从不曾发生过一样。   萧瑜这才眉宇慢慢染上笑意,起身踱到桌边,“没想到云老板于书画一道也颇有建树。”   “二小姐是在取笑我?”   他自幼在戏班子里长大,哪有正经念过书,起初就连帕子上那“怀瑜握瑾”那四个字也看不懂,都是后来才慢慢学起的。   “不敢不敢,是我不是。”   萧瑜听出他话中的恼怒,笑着摇头,重新铺起宣纸,拿起毛笔:   “有首词还是要请教云老板才成。”   说罢便在纸上写下《苏幕遮》半阙: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我第一次听见云老板的名号,想起的就是这几句。”   “可惜我名取的却不是这一首。”   梁瑾轻轻一笑,靠了上前来,伸臂将她揽在怀中,右手握上她拿笔的手,借着她的力,二人一同写下: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这句出自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本第三折 。   萧瑜揶揄:“说起来,这一出委实不是什么清净戏,平白惹出许多冤家来。”   杜丽娘看了数章便春心萌动,宝黛共读几页终是情窦初开。   她侧过头来,“可放到此时此刻,却要调换了下。”   梁瑾呼吸微热,轻声问:“如何换?”   二人目光纠葛,耳鬓厮磨。   “你是那倾国倾城貌,我却是那多愁多病身。”   他在她的唇上轻吻了一下,嗔道:   “瞎说。”   他们这一行当是极讲究的,有些话不能随意乱说,就怕一语成谶,难保什么时候老天爷在上面看着,冥冥中都是注定好的。   “好好,不说了。”   萧瑜无声的笑了笑,便道:“许久不曾听你开腔了,唱上一段吧。”   “没人搭戏,却是不成的。”   “成吧,那就委屈云老板和我对上一段了。”   “你想听哪一出?”   “《惊梦》。”   梁瑾抿嘴一笑:“当真是翩翩公子,白衣书生。”   “娄师姐珠玉在前,我可不敢献丑。”萧瑜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唱柳梦梅。”   梁瑾唱旦角出身,这十几年大江南北演了无数场,唯独反串过一回小生,那还是好些年前,在京城陶然亭她生日那天。   她轻轻道:“我想听。”   窗外的雨仍旧下着,雨打芭蕉,淅淅沥沥。   屋内飘散着低吟浅唱,断断续续,正是一曲《山桃红》: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风吹起床边轻纱,露出相对而坐的两个人影,他捏着眉笔,在她长眉上轻描淡抹,她闭目顺从的任他上妆。   他在胭脂盒中挑了一挑红粉,在手心晕开,抹在指尖,轻轻点上她的唇瓣。   她轻轻一颤,睁开双眼,看在他近在咫尺的面孔。   他笑了笑,指尖微微用力,抚上她的双唇,用气音低声道:“姐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   她垂眸,一字一顿拉长了调子:“哪里去——”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他眼含笑意,倾身俯过来,将她压在榻上,   “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   口中唱着曲子,修长十指也慢慢一粒粒的解开她的盘扣,在她耳边温柔诱惑道: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她轻笑起来,伸手抱住他,纵容了他的放肆。   他们这一次,确实是分开太久了,满打满算将近一年的别离。陌生又熟悉的欲/望如潮水般翻涌而上,几乎叫人招架不住的缠绵热情,像一团火焰包裹住他们。   雨势渐大,屋外狂风骤雨,室内巫山行云,浮生若梦,天地昏明。   时间似乎已经暂时失去了意义,他们仿佛逃离了人间烟火,于天堂和地狱之外的无名罅隙中,偷得余生,相依为命。   夏日苦长,潮湿闷热,身上生了一层薄汗,久久不消。可梁瑾仍是执拗的将怀中人搂得紧紧的,两人软肉相贴,发丝相缠,呼吸连成一片,一时一刻分不清你我。   萧瑜乏力的挣了几下,无果,也便由他去了。   他惯常喜欢如此,事毕之后,恨不得双手双脚都缠在她身上,以此证明她确确实实在这一分一秒属于着他。   两人静默相拥,听着彼此呼吸起落着。   她轻声开口,声音低弱,透着一丝疲惫与慵懒:   “其实我一直都想知道,当你同我在一起时,你心里究竟当自己是杜丽娘,还是柳梦梅?”   梁瑾这人活得太痴了,纯粹得如琉璃水晶,剔透冰莹,便是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将戏唱得动人心弦,因为他半个人生已经浸没在戏里了。   可这入戏太深,总是出戏太难。   她这从小被当作男儿养大的姑娘,哪怕心里明镜,也不免倏尔刹那迷茫,分不清自己究竟该是谁该做何。   “这很紧要吗?”他缓慢的说道,“我总认为,是不打紧的。”   在他心里,她是昔年从大雪地里将他救起的俊俏少爷,也是戏楼上座与他心照不宣的红颜知己,她是四九城疏狂懒散的贵公子,也是上海滩鲜衣怒马的二小姐。   他从第一眼起,就想跟着她一辈子,从未想过她该是谁。亦或者,从小到大,他唱旦角,做戏子,也从未想过他自己该是谁。   人们所有对性别的界定,不过是一种刻板的固有印象,谁也不能傲慢的定下规则,世上所有的男儿该如何,女儿又该如何。   或许只有方才龙凤颠倒,水乳交融的刹那间,他们彼此才能真切的领悟,她是女人,而他是男人。   除此以外,都是混沌。   可混沌也没什么不好,天地初开,混沌若有了眼耳口鼻,便死了。   她无声的笑着,震得身子轻颤。   “如此说来,我也只能配你,你也只能配我,你我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正是这理。”   他低下头重重的吻了吻她的额头,心中万千柔情,及至哽咽,呼吸了数下,哑声道:   “你还记得,当年在燕子胡同吗?”   “自然记得。”   二人不约而同都想起来那个京城里炎热的夏天,那个南北通透的小四合院,那一段忙里偷闲的厮守岁月。世界天翻地覆好似都殃及不到,外面兵荒马乱与他们毫无关系,一切的一切还没有开始,如同素白宣纸,怎样落笔,都是一段好戏。   那是他们青春年少,最肆意快乐的日子。   “等咱们老了,外面不打仗了,咱们去南方找个风景如画的地方,买个小院子,和那时一样,成日躺在摇椅上晒太阳,我还给你唱小曲儿,余生就唱给你一个人听。”   过了许久许久,好似沧海桑田,人世几轮,他听见她轻声道:   “好。”   你我露水一世,好在戏中人永生。   作者有话要说:  1.庐山的这栋别院叫做“美庐”,曾作为蒋和宋的夏都官邸、主席行辕。庐山军官训练团的创办;GMD剿匪计划的炮制;第二次国共合作的谈判;对日全面抗战的酝酿和决断;“八一三”文告的出台;美国特使马歇尔八上庐山的“调处”……很多著名历史事件都与这里息息相关。   2.1932年6月9日蒋在庐山召开军事会议,宣布“攘外必先安内”为基本国策。   3.云老板对二小姐是一见钟情,和二小姐是男是女没关系。 第93章   这么些年过去, 吉祥戏楼仍旧是老模样。   霍锦宁走进门时,台上正唱着一出《杨家将》, 此情此景恍然与数年前泰升戏楼那场接风洗尘宴重合了起来。彼时意气风发, 呼朋唤友,而今早就天南海北, 各奔东西。   冥冥中早有注定,命运终究带着众人走上不同的路,昔日一个疏忽意念, 彼时以为无关紧要,却不知再回首时已是沧海桑田。   霍锦宁随着伙计引路,上了二楼包厢。   “三爷,客到了。”   不知是戏台上的戏太过引人入胜,还是心中别有所思, 一身玄色长衫的男人坐在桌边, 手中慢条斯理转着一串小紫檀木的佛珠, 闭目凝神。   “廖三哥,好久不见。”   廖季生睁开双眼,在看见他的一刹那, 本来表情冷漠的脸上,扬起了笑意, 可那笑意不曾透达眼底, 如同隔着一层暗黄的玻璃纸,透着一股子大张旗鼓的敷衍。   “霍二爷说的哪里话,你我本就同年, 这声三哥,廖某可是当不起。”   数年不见,廖季生蓄起了短蓄,也发福了些,妻妾成群,儿女双全,不再是当初门子里空有一腔热血的毛头小子,而是如今北平城里南北货行响当当的廖三爷了。   他略微有些夸张的拱手作揖,这样疏离和隔阂,与昔日那个一掷千金包下泰升戏楼,给自家兄弟和妹子接风洗尘的廖三哥,判若两人。   霍锦宁对他近乎冷漠的态度视而不见,同样在桌边坐下来,淡淡笑了笑:   “三哥这几年平步青云,与我和瑜儿这些旧友断了来往,也是人之常情。而今既然重拾了这份交情,又何必如此生分?”   自从他和萧瑜去了上海,开始一二年间彼此还有联系,后来突然音信全无。如今这年头也不再是过去鸿雁传书,后会有期的时代,上海到北平路途通信都不算遥远,可一次又一次的故意闭门不见,廖季生的态度已是不言而喻。   而今儿个一大早一封请柬送到霍公馆,断交许久的人主动找上门来,霍锦宁非但毫不意外,反而还觉得廖季生比他意料之中更沉得住气些。   廖季生皮笑肉不笑:“这哪敢高攀?廖某不过是个东买西卖,投机倒把,糊口饭吃的小角色。平日里少不得点头哈腰,四处打点,这哪一天一不小心少拜了哪一尊大佛,还不是擎等着让人在手心里拿捏?”   “谁这么不长眼敢拿捏廖三爷?难不成练过了铁砂掌,不嫌扎手?”   “还能有谁?不就是耀中公司的东家,霍二爷爷您老人家?”廖季生咬牙切齿。   “三哥这话我听不懂,三哥在北平,我在上海,三哥事多人忙,八百年不见一面,我有哪里能得罪的了三哥?”   廖季终于绷不住了,他最最烦霍锦宁这副衣冠禽兽的德行,他拍案而起,指着霍锦宁的鼻子骂道:   “姓霍的,你别跟小爷在这里装模作样,小爷那几船货不是你扣的还是鬼扣的?你霍二爷如今是皇亲国戚,架子大了,我找遍门路都不好使,非要小爷亲自下帖摆局来求你是不是?”   霍锦宁在他的怒视中,施施然端起茶碗,啜饮了一口热茶,笑道:“先拒人于千里之外,后把人骂的狗血淋头,原来这就是三哥求人的态度。”   “我求你?呸!霍二我告诉你,小爷今天不过是专程来骂你的!”廖季生气急败坏:“开门做生意,童叟无欺,小爷我光明正大做生意,哪里短你银子了?”   “光明正大?我从来不知道,走私也成了光明正大的买卖。”   廖季生冷笑:“别跟我讲王法?上海滩从上到下,乃至你霍家自己,哪个没捞过这桶金?我打点好了路子,自然是光明正大。官老爷查我我认了,你扣我算怎么回事?”   “我不扣你,等该扣你的人来扣,那今天我就不是来听你和我揣着明白装糊涂,而是来给你收尸了!”   霍锦宁面容终于冷寂下来,他似笑非笑看向廖季生:“三哥说的不错,如今世道不太平,吃这口饭的不在少数,三哥在北平兵强马壮,自然能镇得住场子,我不担心。船上究竟有什么东西,你我心知肚明,军火,枪炮,药品,知道的以为三哥趁机发国难财,不知道还以三爷要自立门户呢。”   “莫非三爷精忠报国,自掏腰包,支援抗日前线?可惜这十几艘船不是北上,而是南下。”   廖季生脸色微变。   “南方有什么?三哥,非要我把话挑明吗?”   鄂豫皖,湘赣闽,全是苏区。   萧瑜最初认识华永泰,便是在这吉祥戏楼,由廖季生引荐。加之四一二之后他与他们的刻意疏远,廖季生究竟的走的是哪条路,敬的是什么神,答案昭然若揭。   霍锦宁轻轻一叹:“瑜儿说三哥不厚道,我却说三哥是太厚道了。如若不是我今天逼你现身,三哥是不是真的打算和我们老死不相往来了?”   廖季生静默半晌,缓缓坐了下来。   戏台上演员对打如流,武戏到了高潮,台下掌声如雷,满堂喝彩。   人生如戏,可戏终究不是人生。忠奸善恶,谁也不能凭借一张五彩脸谱分得清明。   “何必往来?我们早就不是一路了。”   霍锦宁不置可否:“我只是个商人,无官无职,无党无派。”   “算了,算了。”廖季生摆手道:“别在我面前来这一套了,你和小瑜儿存着什么心思,我心知肚明。但这世上有许多事,由不得人。”   廖季生自知与霍萧二人立场不同,他不愿出卖,不愿利用,不愿牵连,不愿伤害,那么就只有老死不相往来了。   他点燃了一根洋烟,泄愤一样狠狠抽了几口,叹了口气:   “锦宁啊,你不该来。”   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霍锦宁又何曾不知道廖季生的心思,所以他不能不来。   “全面封锁根据地的命令马上要下来了,到时候所有货贸往来都会被严加调查,即使你平常全部打点妥当,一旦查到你头上,谁也保不住你。”   廖季生听到封锁根据地的消息,脸色阴沉了一下,随即吊儿郎当的翘起二郎腿:   “你不会以为小爷我走了这条路,还怕掉脑袋吧?”   霍锦宁同样也不吃他这套,只笑了笑:“钱我一分不差还你账上,但那批货不可能还你,有下一次我还会这么干。如今你也是拖家带口的,我不劝你收手,但你务必小心为上。”   廖季生低声骂了几句,可惜了他那几船从洋人手里买来的盘尼西林,那可是有价无市。南边现在局势吃紧,只怕耽误战机。   不过他也心知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霍锦宁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仁至义尽。   他假惺惺道:“谢了。”   “不必。”   两个人又是沉默。   廖季生大大咧咧靠在椅背上,用手挠了挠刮得泛青的头皮,笑道:   “你说这自己人打自己人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有时候我他妈都后悔,当初就应该在保定军校忍气吞声读下去,如今好歹能在前线奋勇杀敌,挨枪子就挨枪子,临死之前能砍几个小鬼子什么都值了!”   如今外敌当前,内战不休,南京的态度是攘外必先安内,大好的河山拱手相让,他们这些明明流着同样热血的爱国志士,终究只能自相残杀。   霍锦宁轻声道:“瑜儿,也是这么想的。”   可是人的路各不相同,他们终究只能在自己选择的路上走下去。   他顿了顿,将随身携带公文包中的一沓厚厚的文件拿了出来,放在桌子上,推到廖季生面前。   廖季生瞥了一眼,嘿然一笑:“原来你是来彻底撇清关系的?成,我早就想办了,就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当初萧瑜砸钱,在北平置办下不少酒楼戏院,包括这间吉祥戏楼,她惯常是个顾买不顾管的,这些一直都是廖季生在打点,除了偶尔看看账本,萧瑜从来不闻不问。自从去了上海,是连进账收益都没要过,等于全成了廖季生的产业。   如今霍锦宁来找他清算,自然是理所应当。   可他拿过文件一看,发现全都是转让协议,条件提的几乎是白送,不过日期那栏却提前了不少。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钱你不在乎,瑜儿也不在乎,我们之间十几年的情分断然不是用钱来衡量的。但这些东西,统统不能和她沾上关系。”   廖季生转念一想,也便明白了霍锦宁的意思。   萧瑜面上凉薄,心里却软,念旧念情,他脑袋带别在裤腰带上不惜命,保不齐到时候连累了她。   所以霍锦宁宁愿出面来做这个恶人。   “好。”   说罢他痛快的在协议上都签了字。   “小少爷,你不能进去!三爷和人在里面谈事情——”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撞开门,像一颗炮弹一样冲进来扑倒廖季生怀里,大声叫道:   “爹,说好了今天带我去骑马的,你赖皮,我去告诉大娘!”   廖季生一见儿子,脸上顿时露出笑意,他撂下纸笔,一把把儿子举得老高:   “小兔崽子,成天到晚就知道去外面野!没见你爹正忙着呢,下回可不能直接跑进来找我,知不知道?”   “知道了,爹,快带我去马场!”   廖季生把儿子举过头顶,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这回让你先骑一会儿老子成不?”   他笑着对霍锦宁道:“看,我家虎子,今年四岁了,又皮又野,跟小爷我小时候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是一种属于男人之间的炫耀,透着一股子幼稚和傻气,偏偏当事人还骄傲自满得很。   霍锦宁也不禁笑了起来:“是很像。”   两人间方才凝滞的气氛随着虎子的到来,似乎全部冰雪消融了。   廖季生一边悠荡着虎子,把他吓得哇哇大叫,一边鄙视着霍锦宁:   “我说你和小瑜儿怎么回事?成亲这么多年了,也不见个动静,小爷我巴巴等着跟你家定儿女亲家呢,这我家小二都这么大了,再等几年都能直接当童养媳了!”   面对这差不多挑衅一样的言论,霍锦宁不气不恼,只是慢条斯理把桌上的文件收好,淡笑道:   “不急,顺其自然,你可以继续生小三小四来等着。”   又一拳打在棉花上,廖季生老大不痛快了,他斜睨着霍锦宁,暗含威胁道:   “我告诉你,你可别光顾着外面那些个野花野草,要是敢委屈了我妹子,我可要你好看。”   这几年霍锦宁为了阿绣多次来往北平,廖季生虽避而不见,但霍锦宁并不怀疑他对北平城里的风吹草动知道的一清二楚,可他也并不打算对他解释。   “我知道,你和瑜儿说过,要休了家里妻妾娶她。不过你放心,没有那一天。”   廖季生一噎,没想到这句戏言萧瑜也和霍锦宁说了,顿时有些讪讪,但也虎着脸道:   “知道就好,那就别留着了,滚回上海生孩子去,我家三儿子再过几个月可就出世了,你们赶紧给我生出儿媳妇来!”   霍锦宁莞尔一笑,也便顺势起身告辞。   廖季生却又叫住他:   “诶,别忘了告诉小瑜儿,等什么时候这些乱事都结束,天下太平了,我再去找她喝酒!”   霍锦宁回过头来,正对上廖季生的目光,二人对视片刻,他缓缓点头,沉声道:   “会有那么一天的。”   总有一天,内战结束,总有一天,两党一致对外,总有一天,我们不再因为信仰和党派自相残杀,总有一天,我们能活在和平而安宁的阳光下。   到时候他们一定如少年时把酒言欢,放肆畅饮,不醉不归。   作者有话要说:  1.久违的廖三哥,三哥是我党的地下工作人员   不是霍二少绝情,只是立场不同,各为其主,都是两难,他已经足够留情了   2.1932年8月20日蒋下令全面封锁根据地,禁止盐粮输入 第94章   与廖三哥会面, 本是霍锦宁北上的头等要事,顺利办完之后, 他便匆匆与阿绣告别, 然后回了上海,紧接着康雅惠便打电话说要见他。   霍锦宁来到康公馆时, 在门口看见了萧瑜的车。   他知晓她同康雅聆去往庐山避暑,往常都要待上二十来天,可惜今年连日阴雨, 天气转凉,山里难耐,想必是提前回来了。   于是他在心里把康雅惠找他所有可能的原因,又重新掂量了一遍,这才进了门。   书房门外, 离不远处就听见屋内的说话声, 初时平淡, 后来激动,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在说,并且声音越来越大。   赶在康雅惠怒气冲冲的吼着“别以为有小妹护着, 你就可以无法无天了”后,霍锦宁轻轻了敲响了书房的门。   门内声音戛然而止, 静默片刻, 康雅惠的声音显然压抑着情绪:   “进来。”   霍锦宁推门进屋,便见康雅惠抱臂站在窗边,背对着他, 随着急促的呼吸,肩膀耸动。萧瑜一身军装正襟危坐在一边沙发上,施施然低头喝着一杯热咖啡,仿佛事不关己。   云销雨霁,好像方才屋内的风暴不曾存在一般。   唯有地下散落的七八张报纸,透漏了一丝凌乱的端倪。   霍锦宁垂眸粗略扫过,都是些上海民生娱乐小报,专挑些名人野史、桃色新闻来写。   这几日最过轰动的八卦莫过于,天下第一坤生娄小舟入住陆家花园,成了陆嵩桥的第四房姨太,而以此引发人们茶余饭后不少谈资。   说起坤生娄小舟,便不得不提和她天造地设一对的乾旦碧云天,又说到和碧云天私交甚密的萧二小姐。有传言碧云天自美国巡演而归,便与萧二小姐共赴庐山避暑,同进同出,双宿双飞。说到萧二小姐,就不得不提她的丈夫霍二爷,有传言霍二爷虽然碍于妻子娘家权势,不曾纳妾,可外面也有多年的外室,情人不断,夫妻俩个俨然各寻乐子。继而又提起陆爷往日里和糟糠原配,舞厅歌女的种种纠葛,又挖出娄小舟前夫种种过往,牵扯的人越来越多。   男男女女,你情他爱,交织成网,浩浩荡荡,好一出大戏。   霍锦宁一瞥之间,已然明白了康雅惠发火的缘由,却佯作不知,只轻描淡写问道:   “岳母,您找我?”   康雅惠再转过身来,脸上已是无波无澜,再看不出一丝端倪,只淡然道:   “锦宁,你先坐。”   霍锦宁在萧瑜身边坐了下来,萧瑜侧头对他轻轻一笑,云淡风轻,还有一丝揶揄。   果然下一刻,便听康雅惠开口道:   “你和你父亲的事我都知道了,他被你气得心脏病复发进了医院,你去认个错吧,父子俩没有隔夜仇。”   霍锦宁淡笑:“岳母说的是。”   康雅惠几不可查的皱了皱眉:   “你想做什么,我和你岳父都一清二楚。如今内河航运都把持在外国公司手里,这背后的利益错综复杂,不是你想抗衡就能抗衡的。你的计划,看似可行,实则十分幼稚,我看也不必再搞了。你有心为国,但看问题还是不够老练,遇事要多听听你父亲的。”   长江沿线航运繁荣,大小轮船来来往往,桅杆上旗帜五花八门,却唯独不见中国自己的。把内河航运权从各国公司手里收回来,把外国轮船从长江上赶出去,一直是霍锦宁的一大目标。   可也正如康雅惠所说,这背后利益错综复杂,囊括了沪上几乎所有豪门,包括康家萧家,甚至是霍家自己。长江航运这块美味的蛋糕,早已被瓜分干净,想要打破这一局面,对抗外国公司,无疑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   这一次,或许也不仅仅是这一次,他对抗的不是霍成宣,而是所有被动了利益的家族,在这个世道利用混乱的国情,权贵的优势,金钱的利刃,打破所有规章制度,肆无忌惮大发国难财的人。   他们如同吸血的蚂蟥,依附在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上,趁着这几年实业繁荣如火如荼的泡沫没有破灭时,贪婪的想要吸干最后一滴血。   康雅惠今日一番话,是在提醒他,提醒他不要过火,不要忘记他们终究是一条船上的人。   直到临走时,她才状若不经意的对他们说了一句:   “你们夫妻老大不小了,是该要个孩子了,都收收心,别叫外面的人看笑话。”   出了康公馆,萧瑜让司机独自回去,而后一言不发坐上了霍锦宁的车。   萧瑜中午饭也没吃便被叫来,如今胃里不舒服,皱眉问道:“有吃的没有?”   前头开车的霍吉默默的递过来几块巧克力。   萧瑜一愣,抬眸望去,便见霍吉面无表情道:“本来打算给阿祥女儿的。”   “谢了。”   萧瑜接过巧克力,一边撕开包装纸,一边嗤笑:“有时我还真怀疑谁是她亲生的,都是半斤对八两,骂了我一个多钟头,到你这里不过轻飘飘一句话,还要顺带将我捎上。”   霍锦宁不动声色的端详了一下萧瑜的表情,细观察下,见她确实是没有任何掩饰着的情绪起伏。   恍然明白这些年来,康雅惠的态度在她心里大概是真的不重要了。   “我倒是宁愿她是为了提点我别在外面拈花惹草的。”   “成啊,下回她要真是这么找你了,你就推在我身上,就说我身子不行,生不出孩子,你总得延续你霍家香火不是。”   霍锦宁差一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了几声,无奈的看向她。   萧瑜但笑不语,其实她说的不是假话,也是上次无意间身体检查发现的,是天生体质问题,医生给她说了一堆听不懂的西医术语,最后结论是受孕几率很小,顺其自然,不能强求。   这件事没有人知道,她也没有再多解释,只道:   “这回见着廖三哥了吗?”   “见到了。”   “他如何说?”   “他说......”霍锦宁顿了顿,说道:“他说等天下太平的时候,他再来找你喝酒。”   “天下太平.....”萧瑜慢慢咀嚼着这四个字,哑然失笑。   自他们这群人生下来起,神州大地内忧外患,从甲午战争到八国联军入京,义和团然后革命党,翻天覆地,改朝换代,可还是军阀割据,兵荒马乱,外有列强虎视眈眈,内有党争兵戈不止,山河狼藉,民不聊生。   何为太平盛世?是书中的秦汉唐明,还是西方的英美法俄?他们听过,想象过,却没见过,懵懵懂懂的为着心里憧憬的美好愿望,前赴后继,舍生忘死,究竟能否在有生之年换来这么一个答案?   萧瑜幽幽道:“我也真的很想看看,天下太平那一天,究竟是个什么样。”   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沉默片刻,萧瑜问道:“接下来你怎么做?”   康雅惠既然发话,那么今后耀中公司所面临的困境只会更加艰难,难道真的要霍锦宁放弃这一筹划,与霍成宣和解?   但萧瑜知道这并不是霍锦宁的行事作风,他决心做一件事的时候,就一定已经预料到后果,并且一定已经有了后招。   这么多年来,她对于这人的算无遗策从不怀疑。   “招商局原由祖父督办,这些年收归国营,背后站的也还是这几个家族,想要打破现在的局面,无异于虎口夺食,这一点,我早就清楚。”霍锦宁轻轻一笑:“以硬碰硬,不是上策。”   萧瑜心中迅速盘算,无论是外国轮船,还是招商局,相互争抢的重中之重从来都是中下游水运,囊括了沿海港口到宜昌中部的绝大部分商贸繁荣的城市。而内陆地势崎岖,交通不便,川渝地区除日英公司占据一定比例,剩下只盘踞了几个小的轮船公司,各自为政,一片混乱,江浙大家族的手伸不到那里去。   “这可真是......”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萧瑜摇头失笑,“看来你早就谋划好了。”   川渝地区深入腹地,远在南京的国府力所不及,地方势力割据复杂,强龙不压地头蛇。而犹记得三年前,霍锦宁便抽出一部分人力物力在川渝成立了民强铁路分公司,开始修建大西南的第一条铁路,冯历程任总工程师。修建过程历经坎坷,其中各种艰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霍锦宁不置可否:“冯历程一去经年,早在北川成亲生子,我总要去慰问一番。”   “何时动身?”   “下个礼拜。”   “西南潮湿闷热,瘴气丛生,你多加保重。”   “放心。”   .   霍锦宁此番动身去西南,长则半载,短则三月,不出意外将会有翻天覆地的大动静,萧瑜只静观其变。   他离开上海后不久,她也回了南京。   虽不比十里洋场纸醉金迷,但南京作为都城,达官显贵云集,富贾名流遍地,自然也是夜夜笙歌,觥筹交错。   今秋的雨水委实是多了些,不少地区接连十几日大雨如注,南起百粤,北至长城关外,大小河川,尽告涨急。   政府发行赈灾公债,民间也自发的举办了不少赈灾活动。   今晚有场商会举办的募捐拍卖会,萧瑜应邀出席,这样的请帖她这个月收了不下十几张。   拍卖会后,是酒会。   所谓慈善赈灾云云,不过是幌子,国府下令各处不可铺张典礼,可人们总有法子巧立名目。   萧瑜入场不多时,便有一波接一波的人来搭讪,男男女女都有,叙旧有之,讨好有之,攀关系有之,甚至还有个近日风头正盛的坤旦,托了一圈关系来结识她。   这人名字起的花红柳绿,眉眼间妖妖娆娆,翘着兰花指非要敬她酒,一口一个二小姐才是真正爱戏之人,被她哭笑不得的打发走了。   转了一圈,没什么意思,她便顾自坐在一旁喝了杯酒。   刚消停片刻,又有人找了过来。   “瑜姐姐!”   远远便见着何丽云拉着一个年轻军官走过来,笑意盈盈道:   “瑜姐姐几时从庐山回来的?连我的婚礼都没参加成。”   何丽云是军政部何部长家中侄女,天真烂漫,为人单纯,在哥大附属女子学校学过艺术,算是萧瑜的学妹,两人有些交情。   “我不是送上了贺礼,我记得那副意大利名画可是你一直想要的。”   何丽云坐在她身边,笑眯眯道:“还是瑜姐姐记得我的喜好,所有礼物我最喜欢这幅画了。对了,还没给你介绍,这是我的丈夫——”   “认识,我们是同窗。”   萧瑜放下酒杯,看向那个年轻军官,缓缓伸出右手:   “好久不见了,文彬。”   这人正是当初广州军校三期的韩文彬,昔日文弱书生,历经沙场,已成了杀伐果决的硬朗军人,青涩不再,沧桑隐隐。   他亦伸手与萧瑜相握,眼中复杂感慨,终是轻声说了一句:   “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  军政部何部长,这人已经暗戳戳出现过很多次了,何教官、何部长、何主任......说的其实是何应钦,GMD内汪蒋之后数一数二的人物,曾任黄埔军校总教官,抗日战争时期,任第四战区司令长官、中国远征军总司令、中国战区中国陆军总司令。后任国防部长,行政院长。   一生最光辉的时刻应该是1945年9月,代表中国政府接受冈村宁次代表日本政府投降。   据说对妻子很好,在南京上层圈中被称为是中国第一好丈夫。他一生无子,只过继了一个侄女为后。(有人分析《情深深雨蒙蒙》里何书桓的叔叔就是他,还挺有理有据的......)   他后来随GMD去了台湾,给刘若英的父母做过证婚人,侄孙和港星温碧霞传过绯闻......画风也是变得奇怪了点。   本文韩文彬是虚构人物,这人是二小姐黄埔时期的同学,希望大家还记得他,不记得的可以回头看一下前文。 第95章   “啊, 原来这样巧,你们竟然是同窗。”   何丽云惊讶了一下, 但也不太在意, 拉着萧瑜讲方才拍卖会上她一副随手画油画被拍到了十万元,那不过是她最不喜欢的一副, 国人果然没有艺术审美云云。   萧瑜心中一哂,开口问道:“丽云要不要去跳舞?”   “好呀!”何丽云眼前一亮:“我早就想拉瑜姐姐跳舞了,文彬笨得很, 我教了他好久都不会。”   韩文彬笑了笑:“是你这个老师当的不好,可不能怪学生笨。”   何丽云轻捶了他一下,嗔道:“讨厌。”   萧瑜抬手叫来路过的萧程乾,这人是她继父的侄子,算起来是她表弟,   “程乾, 陪丽云跳一会儿舞。”   萧程乾是油嘴滑舌的花花公子, 闻言嬉皮笑脸道:   “好呀,刚才我可邀请了好几次丽云妹妹都不同意,瑜姐姐都发话了, 丽云妹妹走吧。”   何丽云有点不情愿的看向韩文彬,他非但没有反对, 还捏了捏她的手安抚道:   “去吧, 我和你瑜姐姐有话要说。”   何丽云走后,萧瑜和韩文彬沉默片刻,韩文彬揉了揉笑僵的脸, 开口道:   “出去透透气吧。”   萧瑜起身顺手拿了两杯酒,想了想,又直接把一整瓶红酒都带了上。   两个人来到会所花园里,寻了一处无人的桌椅坐了下来。   萧瑜给二人各倒了一杯酒,刚倒满,便被韩文彬拿过去一饮而尽。   萧瑜嗤笑一声:“就这么不愿意见到我?若是无话可说,就别为难自己了。”   韩文彬毕业以后进入中央军嫡系部队,历经两次北伐,中原大战,升任少将旅长,九一八之后,随军调防上海,淞沪抗战中身负重伤,一直在南京休养。   这些年学校同窗,彼此来往,抬头不见低头见,可韩文彬却一直很少露面。   韩文彬握着酒杯的手指轻颤了颤,低声道:“我无颜面对你。”   当年中山舰事件,是他私心作祟,放不下前途。而四一二两党彻底敌对后,这些年来他更是愧疚万分,他是叛徒,是懦夫。   “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萧瑜突然有些烦躁,她把面前的酒杯无意义的挪动了一下位置,   “我如今不是和你一同坐在这里吗?”   当初女子队相当一部分学员都加入了第四军独立团政治连,而上海四一二之后没多久,独立团便在南昌发动了起义。昔日同窗,今日对手,她居然成了唯一一个站到了南京这边的人。   “彼此彼此。”   韩文彬自嘲一笑,掏出烟盒,递了萧瑜一根烟,萧瑜犹豫了下,还是拒绝了,于是他顾自点了上,有丝揶揄:   “所以我才当了逃兵。”   和何丽云结婚后,他调任中央军校任教导总队参谋处副处长,而淞沪停战以后,十九军因党内派系斗争被从上海撤下,调到东南福建。   “如今战争一触即发,日本不可能占着东三省天然的军事后勤基地而知足了,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早晚有一天还是要上战场。”萧瑜幽幽道:“你算逃兵,那我又算什么?”   广州军校第三期女子队,是空前绝后的一批,打那以后,军校再没有招收过女生。南京中央军校筹备设立之初,她便想要说服康雅聆在军校招收女生学员,倡导男女平等参军报国,却无功而返,连带着她想要进入军校做教官的申请也被驳回了。   康雅聆一边挑着法国珠宝设计师为她设计的首饰草图,一边不太在意道:“瑜儿,你就别再胡闹了,大姐是不会同意的,你呀,就安心待在我身边吧,除此以外,大姐什么都不会同意。快看,是这张红宝石的好一些,还是珍珠的好一些?”   于是她顶着随行秘书的名义,每日陪着康雅聆出席酒会,晚宴,演讲,劳军......各种光鲜亮丽的场合,令人羡慕。   韩文彬问:“你记不记得当初军校门口的那副对联?”   萧瑜笑了笑,怎么会忘?   那是所有人进入陆军军校上的第一课:   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   可近年来总有人戏称,这对联该改动两个字,改为:升官发财别往他处,贪生畏死请如斯门。   昔日豪言壮志推翻军阀,建立民国的人们,转身便背信弃义,同室操戈。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后,欲望膨胀一发不可收拾。   “十九军远赴福建的任务,是南下剿匪。”韩文彬轻笑:“我不怕战死沙场,我只怕死得毫无意义。”   淞沪一战,十九军誓死保卫上海,以四万人对八万人,以长/枪和手榴弹对敌军飞机、军舰、大炮、坦克,血战三十三天。   最后双方签订了停战协议,日军进驻上海,在虹口公园举行阅兵,庆祝日本天皇长寿的天长节和日军胜利。   此时此刻,以国府财政兵力,与日本全面开战固然不是明智之举,然而就这样避而不战,将停战协议上所有丧权辱国的条款照单全收,但凡还有一丝血性的军人如何能忍?   停止进攻的命令下达之后,不少将士嚎啕大哭,他手下有士兵抱起炸/药包冲向了日军阵地,随着几声枪响,统统倒在了血泊之中。   然而那些政客,那些高官并不在乎。   上海是列强的钱袋子,容不得半点闪失,否则美国人英国人会不高兴。   委座说,攘外必先安内。   当初他们这一批在合作时期入学的学员真是可怜,接受了两种信仰的洗礼,在心底里埋下了动摇的种子,却在日后国难当头之时,被逼着和同窗甚至教官对峙沙场,兵戎相见。   “这些年,我时常会想起云飞,我想知道他若是还在,会如何抉择?他那样深明大义,从来没有做错过。”   汪云飞,这个经年不曾被提起的名字,大概是广州军校每个学员心里迈不去的坎。   他牺牲在北伐即将胜利之前,看不见三民主义照耀中国那一天,却也看不见同室操戈革命失败的那一天。   幸也不幸也?   萧瑜眉峰一颤,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当年云飞究竟为何牺牲?”   昔日讣告传到广州,他与奉军作战,连冲了三次。第一次,打中腿,不下火线,第二次,骑的马被炮打伤,依然冲锋,最三次,打中胸部,终于无力回天。   他身为团长,身先士卒也罢了,何以如此悍然冲锋?这简直是违反军事原则,违反军校教导的行径!   究竟谁将他逼到这个地步?   韩文彬张了张口,涩然道:“你知晓他是最笃信真理的,当初无论离校还是入伍,都是为了心中大义,彼时两党摩擦日益严重,他夹在其中,着实左右为难。”   校长背叛革命,他第一个反对,公开直言:昨天校长,今日校贼。可校长不以为忤,反而许以高官厚禄,极力拉拢。   于是一方骂他忘恩负义,一方疑他终会背叛。双重的不信任让他痛苦万分,以至于把这种痛苦统统发泄到了战场上。   一战求死,以证清白。   两人默不作声,对饮不止。   有些事情,痛彻心扉,却无法改变,故而只能用醉生梦死来自我麻痹,只因清醒时分,实在太痛苦了。   酒酣耳热之际,便谈起了旧日同窗现今的去处。   萧瑜笑道:“这几年南征北战,人各有命。有几个还在南京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些人却是再也见不到了。”   要论起来她也是正经的三期生,军中不少将领见到她要叫一声前辈。只因独立团叛走之事以后,那一批女子队几乎成了禁忌,这几年即便有什么同期的聚会,也从来没人叫上她过。   “孙浒你还记得吗?当初和你们女子队杠上,比赛射击的那个,他去年奉命去了德国步兵学院深造,今年年末回来。”   萧瑜道:“哦?那想必日后是前途无量。”   韩文彬轻笑了一声,有些嘲讽:“若论起升官发财,谁也比不上闫国民了,人家如今是天子近臣,手眼通天。”   说起这人的现状,萧瑜是清楚的。他在北伐期间担任校长的机要秘书,多次深入敌境刺探情报,屡立奇功,深得宠信。北伐之后一直从事特务工作,如今是党务调查科驻上海办事处的主任,专门从事监听暗杀电讯侦测。   韩文彬本在军校时期就与闫国民素有嫌隙,而带兵将领又向来和特务人员彼此不和,两相重叠,也怪不得他会这种口气了。   萧瑜失笑:“你也不必泛酸,他走这条路,手中权势够大,军衔倒是不会太高,到时候见面谁叫谁长官还不一定。”   “调查科的人来找见,不死也要脱层皮,我就算做到元帅也不想见他。”   韩文彬摇头失笑:“况且我消极剿匪,若不是托岳父洪福,早已被撤职查办,如今在教导总队,军衔可谓是蛤/蟆进了金銮殿——爬蹬到头了。”   终于听到他久违了的俏皮嗑,时光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当年的广州,想起昔日种种,不禁相视一笑。   彼时大革命如火如荼,你我鲜衣怒马,年华正好。   “对了,你们女子队近况又如何?我怎么一个都没听说过。”   萧瑜笑容淡去,紧抿着嘴唇,下意识微微咬牙,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半晌才轻笑了一下,   “不提也罢。”   细妹死在了27年底的广州巷战,那个胆小爱哭的女孩子,从此永远都是十六岁;沈霞跟随队伍去了苏区,如今正陷在围剿的包围圈里,九死一生;张邵敏自从被家中带走就再无音讯;而陈胜男,她们一直都有书信往里,汪云飞牺牲之后,陈胜男曾漂洋过海给她寄来厚厚的一封长信,没有悲伤,却是字字铿锵:   “青山处处埋忠骨,云飞他于革命已是尽了毕生忠诚,我不伤心,也不难过,因为他永远活在我的心里。他生时未完的遗愿,我来替他继续完成。”   作者有话要说:  1927年,广州起义,田细妹牺牲,享年十六岁。   广州一别,众人风流云散,阴阳两隔,二小姐其实独自承受了很多,这与她心态立场逐渐转变有很大关系,以后会表。 第96章   汛情当前, 小红山官邸的施工自然备受瞩目,初冬时节, 迫于舆论压迫, 工程再一次停工了。   这回萧瑜索性不想再陪着康雅聆折腾,找个借口便回上海了。   连日里与法国设计师几次沟通, 那一口古怪的英语让萧瑜备受折磨,本以为回到小雅轩能得几分清净,没想到进门便见客厅里坐了一屋子人, 觥筹交错,聊得正酣。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几个洋人,打眼望去, 萧瑜只认识周光伟夫妇, 进门的脚步不禁就这么顿住了。   众人见她, 亦是诧异收声。   萧二小姐和云老板的关系在上海滩传的风风雨雨,如今还是头一回让大家真眼看见,不禁窃窃私语, 神色各异。   坐在众人之间的梁瑾欣喜起身:“萧萧,你回来——”   话没说完, 却是被周光伟制止了, 他不动声色按住了梁瑾的肩膀,笑呵呵道:   “萧二小姐来迟了,快快入座, 可是要自罚三杯啊!”   萧瑜进门时自然而然,明显是主人之姿,但周光伟偏要把她说成是来客,可谓是欲盖弥彰。   梁瑾眉头微皱,开口解释,“萧萧,你先坐,我来替你介绍。”   萧瑜意味深长的看了周光伟一眼,心如明镜,只觉好笑。   她没下这个台阶,也没给这个面子,轻声一笑,不冷不淡:   “我回来路上有些晕车,回里间躺会儿,就不招待了,诸位随意。”   说罢转身便走了。   萧瑜这话也不是托词,她回卧房以后就躺了下去,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身边一沉,有人坐上了床来。   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轻轻的,柔柔的,似有似无。   旦角那一双手,十指纤纤,柔若无骨,千娇百媚缠入人心,萧瑜耐不住假寐,缓缓睁开双眼。   暮色西沉,屋内昏黄欲晚,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彼此,四周安静至极。   她方才睡醒,嗓子不清爽,低哑着问道:“都走了?”   他轻声应着,有些笑意:“生气了?”   她嗤笑一声,对此不屑回答,“周光伟呢?”   “也走了。”他欲言又止,到底还是解释,“周哥只是怕大家尴尬,没有旁的意思,我说过他了,你不要怪他。”   她勉强勾了勾嘴角,不置可否。   这些年周光伟对于梁瑾可谓是尽心尽力,所有演出事宜,亲力亲为,任劳任怨。当初燕子胡同两人那段谈话,他们在梁瑾面前都默契的不曾提过。而她后来与梁瑾二人和好之时,周光伟不曾置喙,但出来进去,客客气气中还是存着一些无声的怨气。   尤其是之前她一声不响和梁瑾去了庐山,派人知会他时,他还在巡捕房里担惊受怕的报警,故而才有今日这几句龃龉。   碧云天有今日声名,周光伟至少有一半的功劳,故而他见不得他这精雕细琢的绝世佳作,美玉有瑕,明珠蒙尘。   毕竟戏子之名多有是非,与有夫之妇牵扯不清,更是罗烂。   可他也终究只敢有点无声的怨气罢了,没瞧今日连面也不敢见她,面对萧瑜,他且心虚气短着呢。   “平日里不是不带朋友回来吗,今天怎么这么热闹?”   “也是赶巧了,几位聚在了一起,不好推脱,本没料到你今日回来。”   萧瑜叹了口气:“要是连你这里也不是清净地,我可真要躲到天边儿去了。”   她倒不在乎外界如何传闻,她只想进到这小雅轩后,不必再面对形形色色的人,做假模假样的戏了。   “我自是知晓的,只是这次实在是特殊。”   梁瑾知她心里不顺,好声好气的哄着,给她介绍今日这局儿都有谁:   “周哥兰姐你是知道的,还有齐先生、魏先生,都是之前随我赴美的,那一对年轻的少年,是我之前同你讲过我收的弟子,是叶家的兄妹莲笙、莲叶,还有增师叔,梅师兄......”   一大圈挨个说下来占了梨园界半壁江山,萧瑜也没打算个个认识,只问:“还有两个洋人是谁?”   “哦,那是法兰西驻华使馆的两位工作人员,今日本是正经和他们谈事的,谁想到阴差阳错凑了这么大一桌子。”   萧瑜稍一思索,便明白过来他的意图了。   “你们这是......刚结束访美,又琢磨着赴欧?”   “嗯,周哥说趁热打铁,况且我也早有这个意愿了,美国巡演是试水之举,西洋歌剧之乡在意大利,艺术之都在法兰西,我是一定要拜访的。”梁瑾坦然道,“这次回来之后,就有不少欧洲驻华使馆给我发来了邀请,我们正在权衡之中。”   这一刻,他眼里有光芒有希翼,他是发自内心爱着戏的。   他能得偿所愿,她自然乐见其成。   这乱世之中,山河动荡,若想心无旁骛追求纯粹的艺术,实属不易。愈是艰难困苦,愈发不能放弃优雅艺术,愈是国难当头,愈发不能丢下民族精粹。   只是,并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而这其中界限,也是十分模糊的。   月余前,谢景澜带了一个年轻人来到她的面前,是来求情的。   那年轻人叫楚荆,是《民生时报》的前任记者,之所以被开除,是因为他连写了数篇文章抨击碧云天,直言戏子误国,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偌大上海谁不知道得罪了云老板就是得罪了萧二小姐,哪家报社还敢再用他,而这种小事甚至连传都传不到萧瑜的耳朵里。   这年轻人也是个硬骨头,不肯低头,但还是被谢景澜强行拉了过来。他是楚汉的弟弟,而楚汉已于去年在广州遇害,若他再这样莽撞下去,迟早也会招来祸患。   萧瑜不置可否:“他的报道我看过了,没什么对,也没什么不对,年轻人敢直言不讳的发声,那么这个国家终究还是有希望的。”   眼见楚荆面露欣喜,她却又直接给他泼了一盆冷水:“但你所写所思究竟又是什么?云老板说得很有道理,若论戏子误国,那政客军人何在?这国家,这民族会因为他唱几场戏而亡吗?你真有这股子忿忿不平报国之志,不如用在该用的地方去。你想重回报社,或者重新操笔,这很简单,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看在你哥哥的份上,我不会为难你。但我希望你能回去好好想想,你究竟想用手中这支笔写什么?是真正振聋发聩唤醒民众的声音,还是只会盯着那些名流八卦写些愤青之言。”   楚荆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胡乱的向她鞠了一躬,转身跑了。   只留萧瑜和谢景澜无奈相对。   洪流之中,众生迷茫,能够找到一条路坚定不移的走下去,已经是万分难得了。   然而这些细枝末节萧瑜并不打算与梁瑾详说,此时此刻她只是问道:   “几时动身?”   梁瑾失笑:“早得很呢,少则半年,多则一载,这一切不过刚刚开始谋划。”   “这么说你还是能留下来过个年的?”   “当然。”   “那就好。”萧瑜笑道,“过几日阿绣也能回来,咱们几个许久没聚齐过了。”   ......   阿绣已有好几年没有回上海过年了,大学二年级起,通过学校老师介绍,她在北平外事局做临时的翻译工作,之前每一个假期她的时间都排得非常满,霍锦宁去北平陪过她过年一次,剩下都是在谢玄康夫妇家中度过的。   今年谢玄康与王渝同下江南考察古建筑遗迹,阿绣也辞去了翻译工作,向学校申请了提前毕业,然而这个冬天,她终究还是不能回上海了。   北平东城区的王家别墅,客厅中放满了行李,下人们忙进忙出的收拾东西。   月初,王维国先生从南京回返,他已被任命为驻国联中国代表,并将特派出席国联行政院年度全体大会,不日将偕同夫人姚韵怡启程赶赴日内瓦。   阿绣陪着姚韵怡在卧室内收拾东西,姚韵怡一边叠着衣服,一边嗔道:   “你这孩子,去欧洲路途遥远,怎么只带这几件衣裳。”   阿绣抿嘴浅笑:“不妨事,韵姨您也说巴黎的时装比国内要时髦得多,到了那边不是可以再添置?”   “这倒也是。”姚韵怡笑了笑,旋即有些担忧道:“小阿绣,你真的想好了吗,要跟着我们去欧洲?”   这一次出使国联,阿绣将作为随员秘书与王维国夫妇同行,这其中固然有霍锦宁的引荐,但更多是阿绣凭自己的专业能力与决心所争取到的,经过这几年的学习与历练,她已经完全有资格胜任这份工作了。   这些年来姚韵怡陪着丈夫走过不少国家,深知外交工作的艰辛,她与阿绣一见如故,很喜欢这个小姑娘,免不了劝慰道:   “外交工作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光鲜,国外也不比国内,劳心劳力,而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   “韵姨,您说的我都知道。”阿绣颔首,“然而正因为知道,所以才仍然这样选择。维国先生不是也曾说过吗?敢在当今世界,在国际上代表中国发声的人,必然要有一根不卑不亢的傲骨和一颗百折不挠的心。韵姨,我想做这样的人。”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家国羸弱,内忧外患,总要有人忍辱负重,尽心周旋,她选择这条路,从来不是为了光鲜。   “你呀,怪不得维国一直对你赞不绝口,小阿绣你的胸襟气魄委实难得。”姚韵怡笑着拉起她的手,“可我,却还是为你操心一件事。”   “韵姨您说。”   姚韵怡微微颦眉:“此去欧洲少则一年,多则数载,你与锦宁怕是要分隔两地,互不相见了,你做好这样的准备了吗?亦或者锦宁他,当真舍得让你走吗?”   阿绣闻言顿了顿,而后轻轻笑了起来,她垂眸低声道:   “舍得,却也不舍得,只因我们的心意,是相通的。”   他二人彼此毕生所求,不是长相厮守,不是花好月圆,而是海清河宴,是国泰民安,是中华大地崭新的明天。   那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他们有关。   作者有话要说:  1.二小姐其实是十分护短的,只是她不会同云老板说。   2.国联,全称国际联盟,是一战《凡尔赛条约》签订后组成的国际组织。成立于1920年1月10日,解散于1946年4月。相当于联合国的前身,官方宗旨是减少武器数量、平息国际纠纷、提高民众的生活水平以及促进国际合作和国际贸易。不过还是把控在西方大国手中,效果甚微。   3.阿绣想从事外交事业是早在之前万国博览会就有了的目标   下一章又到了大家期待已久的情节了。 第97章   阿绣与姚韵怡下楼的时候, 霍锦宁已经到了。   他正在客厅中与王维国聊天,所谈内容, 自然是讨论有关国联调查团的种种。   “我此去东北, 险些步了张大帅的后尘。”王维国笑道:“去往长春的路上,有人透露给我消息, 日方已经准备在我乘坐的车厢下面安装炸/弹,一旦列车发动就进行引爆。王某人不过是调查团一小小顾问,竟然能得到如此礼遇, 实在惭愧。”   东北一行,看似饱受礼遇,实则异常凶险。从他们抵达北平准备前往东北的起,日本人就多加阻拦,他们要求调查团走大连水路, 而非走陆路山海关, 唯恐其侵略中国的真相被揭露。而进入东北后, 调查团内所有中方人员也都受到密切监视,甚至三不五时的恐吓暗杀,最终为了保证众人安危, 长春之行不得不得被迫中止。   提起这等凶险之事,王维国仍是谈笑风生, 俨然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其实最初确定王维国担任调查团顾问的时候, 便已有传言日本人会对王维国下手,不少人都通过各种途径告诫过他,但他终究还是义无反顾的去了。   霍锦宁不禁轻叹了一声:“老师您辛苦了。”   姚韵怡拉着阿绣走了过来:“锦宁此言差矣, 日本人此举正是说明他们有所忌惮,故而我们才必须迎难而上,抽丝剥茧搜寻他们侵华的证据。”   霍锦宁口中唤了声师母,眼中却是望着阿绣,二人许久不见,不禁相视一笑,眼波流转,万语千言。   王维国笑道:“夫人说的极是。”   霍锦宁收回了目光,问道:“那么老师,如今结果究竟如何?”   “调查团在东北的所见所闻都是日方精心准备的,他们对柳条湖事变的最初现场做了布置改动,还让一些汉奸组成所谓的民意代表团热烈欢迎调查团,宣称伪满洲国的建立是‘民心之所向’。但仍是有些悍不畏死的勇士,冒着生命危险来向我递交请愿书,控诉关东军在东北的暴行,揭露日方的阴谋。我将这些来信作为民意转交给了调查团,并为他们推荐了一些关于说出真相,不为日军所控制的受调查人,向调查团提出了一些日方屡次回避的关键性问题,力争最大限度的挖掘真相。”   王维国肃容道:“尽管困难重重,但我们终是不负众望。”   日前,《国联调查团报告书》在东京、南京和日内瓦同时发表,报告指出,日军在柳条湖事变后所采取的军事行动不能被看作是正当防卫,如果没有日军的驻扎和日本官员的活动,满洲国不可能成立,它没有得到当地民众的支持。东北是中国领土一部分,主权属于中国。   而接下来,他们即将奔赴日内瓦国联总部,参加即将召开的国联行政院针对中日问题的全体大会,为中国的主权与尊严据理力争,抗争到底。   .   从王家别墅出来,阿绣牵着霍锦宁的手,有些小小的兴奋:“我们去哪里?”   下个礼拜,王维国夫妇便要动身出国了,为此霍锦宁特意千里迢迢从蜀中赶来送行。离别的日子越来越近,二人这段难得的相处时光,格外弥足珍贵。   “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阿绣仔细想了想,有些为难的摇头,在北平待了三四年,虽没有什么玩乐之心,但该去的地方也都去过了,一时之间,她想不出两人可以去哪里好。   “没有关系,可以边走边想,我们有充足的时间。”霍锦宁笑了笑,他推掉了这几天所有的公务,只为能好好的陪一陪她。   “嗯。”阿绣点头,下意识寻找他的汽车,遍寻不见后,疑惑的看向他,“我们要这样在街上散步吗?”   “不,我向友人借了一辆车来。”   阿绣顺着霍锦宁的目光,看见了停在门口的那辆黑色自行车,诧异问道:“你会骑自行车?”   “当然。”   阿绣有些拘谨的侧身坐在后座上,小心的伸手搂住霍锦宁腰身,看着沿途街景不断飞逝,初冬的冷风略带严寒的吹过,鼻尖微红,却还是心中不自觉的涌出欣喜。   “喜欢?”   阿绣抿嘴浅笑:“嗯,学校里很多同学就这样骑车上学,时髦又新颖,有的谈恋爱的情侣也这样载人而行,不顾众人目光,若是被瞧见了肯定会被路人吹口哨。”   “况且...”她收了收手臂,不好意思小声说:“这样好像能和你多待上片刻似的。”   明白她的小女儿心思,霍锦宁微微一笑,也便是为此他才决定弃车而行,两个人这样静静依偎,无形中时间也变得漫长了。   霍锦宁从小在这四九城里长大,大街小巷,路熟门清,便拣一些风景好看的地方走过。若遇上沿街叫卖吹糖人、冰糖葫芦的便给阿绣买上一份,便如同两个闲逛京城的学生一般。   他们骑得不紧不慢,一路穿街过巷,从东四十条来到了长安街。   这条路又称天街,曾改为中山路,如今又恢复了旧称,沿途上是曾经三省六部衙门旧址,如今人去楼空,风光不再。   两人停在了承天门之前,昔日皇城正门,几经战火洗礼,隐隐残破败象,而它身后守卫的紫禁城,也已变成了对民众开放的博物馆。   沧海桑田,时光流转,一个破旧的王朝覆灭了,一个崭新的国家诞生了。   霍锦宁问阿绣:“想进去看看吗?”   这里毕竟也曾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阿绣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心中没有这样的挂念。”   其实她十分幸运,离开王府时尚且年幼,还没被那些颓靡奢华迷了眼,就那样清清静静的在江南水乡长大,玲珑剔透,与世无争。而那些在这个华丽囚笼里沉浮了半辈子的人们,骤然从权利的巅峰跌落,便无可抑制的想要不惜一切代价重返云端。   奈何世道变了,再也没有奉天承运的帝王和俯首称臣的奴仆,有的只是想要利用所谓皇室后裔的野心家,编织了一个又一个华丽的陷阱,诱惑着他们陷落。   姚韵怡和她聊天时曾经提起过,王维国随调查团在大连停留的时候,有个自称是“满洲国”内务府的代表人,乔装成古董商来见他,此人是宣统的妻子派来的,这位名义上被尊为“满洲国皇后”的女人实质上遭遇着囚禁的生活,她在宫中一举一动都被日本侍女密切监视,毫无尊严,她感觉生不如死,想要请求王维国先生助她逃走。   “皇后”的生活尚且如此,“皇上”的生活也不遑多让,所谓“满洲国”云云,根本不过是关东军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一切的谎言终有揭穿的那一天。   霍锦宁知她心意,缓缓点头,又道:“不过即使是作为寻常博物馆参观也好,里面典藏明清两代珍宝无数,若是这一次不看,下一次怕是遥遥无期了。”   阿绣一愣:“什么意思?”   “近来故宫博物院院长上请行政院,拟将院内宝藏南迁,南京方面已经批准了。”   自日本鲸吞东北,虎视华北,北平城危如累卵。而战争中的文物或遭毁坏,或被掠夺,下场总是惨淡。故宫宝藏南迁的计划是未雨绸缪,可一经见报,舆论哗然,害怕宝藏毁损灭失,直指此乃亡国灭种之举,然而圆明园前车之鉴太过惨痛,谁也不敢担此风险,一时间社会上对此争论不休。   阿绣对此略有耳闻,却不想今日南迁已成了定局,心中不免有些唏嘘。   可她终究还是没有进入这座巍峨宫殿,因为她心中坚定信任着,日寇的阴影早晚会消退,一切终有风平浪静,各归各位的一天。   天色渐渐黯淡,二人一路迎着落日往回走。   今日的北平万里无云,天空出奇清朗,夕阳的余辉将大地遍染成金色,所有的人和物都仿佛镀上了金箔,路是金色的,树是金色的,连人也是金色的。   两人在燕京大学校门口依依惜别,阿绣不舍的拉着霍锦宁的手,低头不语。   霍锦宁摸了摸她的头,他似乎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徘徊几许,终是微微一笑,柔声道:   “回去吧,晚些宿舍该关门了。”   “嗯。”   阿绣低声应着,一步三回头的往校门内走去,心中焦灼不安,天人交战一般。   忽而昏暗的周遭一亮,仿照旧式朱漆宫门的檐下那盏明灯骤然通电,带来的一片光明。   她站在门内,他站在门外,此时此刻,颇有些古今交织的错落感,两人定在原地,谁也没有动。   突然,她转过身,径直跑了回来,一头扑进他的怀里,而他亦是毫无意外的将她抱住,仿佛等待了许久一般。   阿绣的心脏砰砰乱跳,她听见自己用颤抖的声音说:   “今晚,我的室友应该没有给我留门,因为我告诉过她们,我不回去了,你...可以收留我吗?”   .   自霍家迁居上海,霍锦宁成婚之后,昔日京城的旧宅就一度空落了下来,平日只有一些老仆看门护院,清清冷冷。   霍成宣曾想要将宅子卖掉,却是被霍锦宁阻拦了下来。   这里有太多他的少年回忆,好的坏的,美的恶的,国人讲究落叶归根,在他心里终究这四九城才是他的故乡。   阿绣没有想到,霍锦宁会带她回这里。   按理说她不常有机会进入这种旧式大家的深宅院落,可这曲径通幽,庭院深深,一草一木却又分外熟悉,似乎与记忆深处的那些早就被忘却的岁月隐隐重合了起来。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她被他一路领到了一间灯火通明的卧房前,推开房门,只见里面龙凤红烛高照,鸳鸯锦帐低垂,箱笼框桌都贴着剪纸喜字,这样传统的旧式婚房显得这般如梦如幻。   阿绣愣愣的看向霍锦宁:   “你、你何时准备的?”   霍锦宁轻笑:“可以说是今天早晨,也可以说是许多年前。”   此处是当年他与萧瑜成婚时的新房,里面一干用具皆是当年崭新之物,然而那场婚礼名不副实,并没有什么洞房花烛,而今晚,这里才终于等到了真正的春宵良夜。   他牵起她的手,将一枚鸽子蛋大小,造型古朴的红宝石戒指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我这辈子,注定不能给你一个风光典礼,却也不能让你就这样什么也没有的跟了我。”   阿绣垂眸看着手上那枚戒指,心中涌上万般感动和怅然,轻声问:“怎么不早说?”   假如她今天没有鼓起勇气回头,是不是就没有此时此刻这如梦似幻的一切了?   霍锦宁吻了吻她通红的眼眶,将额头抵着她的,低声道: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可这燕从来不是笼中燕。现在我的小姑娘长大了,要飞到更广阔的地方了。外面天大地大,你见了更多世面,怕是会后悔昔日的轻率浅薄,我不想变成你的牵绊。”   阿绣鼻尖发酸,不停的摇着头。   怎么会呢?他怎么会是她的牵绊?他是她的归宿,她的港湾,她永远的应许之地与伊甸园,千里万里,她终究会回到他身边。   阿绣仰头凝视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我会去看世界,我会去见世面,我会不再轻率肤浅,可无论我走过多少山川,遇见多少人海,你依旧是我最好最好的良人。”   她的眸中温柔而坚定,炽热而执着,就这样毫无保留,坦坦荡荡的将一腔情意都倾诉给他。   霍锦宁心尖微颤,一时动容,忍不住低下头深深的吻住了她。   他的姑娘啊,他亲眼看着她一点一滴的成长,如师如父,如兄如友,她不仅仅是他的亲密爱人,更是他亲手雕琢的美玉,他精心呵护的幼子,早就融入成了他骨血的一部分,同生共息,此生纠缠。   他抱着她倒在了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喜被上,肌肤相亲,赤诚相对,一切鱼水之欢是那样顺理成章。   这份缠绵了许久的爱恋,延续了太久太久,久了两人都产生了错觉,是午夜梦回,是前世今生,似乎这样的亲密无间早就有过了千遍百遍。   在这样的迷离夜晚,阿绣躺在霍锦宁的怀中,满心说不出的欢喜,即便这欢喜中孕育着即将离别的心酸,可湿润的眼角,终究是欢欣释然。   她仰慕了许多年,爱恋了许多年的人,这辈子,她终是永远的属于了他,此后年年岁岁,暮暮朝朝,纵使世事变迁,白云苍狗,没人能将他们分开。   耳边滴答滴啦流淌的,不是时间,而是光年。多希望时光就在此刻静止,没有烽烟战火,没有世事缭乱,只有这一方良宵佳夜,红绡软帐中的他和她。   公子多情,女儿长命,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作者有话要说:  1.承天门就是天/安门。1924年,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将溥仪逐出宫禁,接管了故宫。于1925年10月10日宣布故宫博物院正式成立,对外开放。1925年以后紫禁城才被称为“故宫”。1933年,故宫博物院为保护其文物安全,不至遭战火毁灭掠夺,决定采取文物避敌南迁之策,并在南京建立文物库房,成立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   2.伪满洲国皇后指的是婉容   3.二少和阿绣不容易,谁叫他们心里家国天下重于儿女私情,注定了要牺牲小我奉献家国,临别之际甜一下吧。   4.编辑通知我可以入倒V了,之前我本来不打算入的,因为连签都没有签,后来稀里糊涂走到这步,超出我的计划了,好纠结,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第98章   岁末之交, 阿绣随王维国夫妇及其他驻国联代表团工作人员,搭乘意大利公司的邮轮从天津驶向欧洲, 同船的有调查团的其他顾问, 以及和国联秘书处的几位工作人员。海上长途旅行为大家继续讨论国联报告书,提供了充分的机会, 而阿绣的工作也正式开始了。   代表团内衔级等级森严,阿绣以王维国先生私人秘书的身份成为随员,属于最低等的一级, 初出茅庐,她要学的东西有很多。暂时带领着她熟悉工作的,是一位不苟言笑的青年,名叫欧阳长亮,他是王维国身边的一等秘书, 有着丰富着外交工作经验。   他看似性格严厉, 但相处起来却又平易近人, 对阿绣悉心教导,让她很快的适应了基础工作。   等到达了日内瓦以后,代表团本就繁重的工作更是成倍上升, 阿绣每天都要进行大量联系工作,以及陪同王维国会见各方面人士以探明舆论倾向, 并争取其对中国的支持。   在日方的数次拖延计策失败后, 国联行政院针对中日问题的全体大会终于顺利召开。大会上,日本以能言善辩著称的新任代表,拒绝接受国联调查报告书中陈述的事实和建议, 强词夺理为日本的侵略辩护,大肆鼓吹他所谓的“满蒙生命线”。   而以王维国先生为首的一众代表,亦是针锋相对,对他嚣张的观点毫不留情的反击,双方据理力争。日方代表极尽玩弄辞藻之能事,而王维国的辩论艺术,亦如他的人格魅力一般让东西方政客都纷纷为之折服,那是一场精彩绝伦的辩论,阿绣为自己能够坐在台下亲眼目睹而荣幸万分。   这一次会议旷日久长,一直持续到了翌年的二月份,终于,经过各方努力,国联特别大会通过最后决议,以四十票对一票通过了基于国联调查报告书的声明。要求国联各盟国无论在法律与事实上,均不承认日本拼凑的伪满洲组织,不允许伪满洲国参加国际组织及各项国际联盟的公约,并在会议上驱逐了伪满洲国的所谓“观察员”。   而对于这一结果,日本大为不满,日方代表当场宣读了事先准备好的宣言书,声明退出国联,随后趾高气扬地率团离开了会场。   一时间,国际哗然。   会后各国记者将中方参会代表们团团围住,不停的询问王维国先生对日本这一举动的看法,众人目光聚焦之处,阿绣也不禁忧心的看向他。   日本就此退出国联,这意味着调查团远赴东北,历史六个月之久,编制十万余字文件,以及国内外各方势力做出的所有斡旋,所有努力,全部付诸东流。东北依然被日本占领,伪满洲国依然存在,《国联调查团报告书》和《关于中日争端的决议》赫然成为废纸一张。   这是阿绣从事外交事业以来的第一项工作,亦是第一个挫败,纵使心有准备,可她仍是忍不住沉痛惋惜。   但王维国比起阿绣远远多出了几十年的历练与沉稳,面对此情此景,仍是不失风度,他表情肃穆,不卑不亢道:   “目前日方代表尚未向国联递交正式申请,一切还是未知之数,我不能妄下断言。但是国际联盟的最终决定已经做出,日本如果真的退出国联,就是与世界良议背道而驰,选择了一条自我覆灭之路,对此,我深表遗憾。”   ......   国联会议的最终结果传遍世界的数天后,国内热河战役爆发了。   日本内阁退出国联的决定和进攻热河的决定几乎是同一时间发布,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热河省是东北的第四大省,是长城以北的最后一片土地,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自战役伊始,萧瑜便密切关注着战情,连日里忙得昏天黑地,只记得日军已经进攻到了何处,却根本忘了今夕何夕。   这一天从清早起,梁瑾就不知给她打了多少通电话让她过去,她终于在晚上拨冗片刻闲暇去了小雅轩。   一进门还不等抱怨他的烦扰,便见桌上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清汤素面,淋着麻油,撒着翠绿的葱花,还卧了个流黄的荷包蛋。   梁瑾嗔道:“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萧瑜哑然片刻,失笑:“我说过,我不爱吃面条。”   逮着她过生日这天,逼着她吃长寿面的人,金环走后,就变成了梁瑾。   连日里心中烦闷不禁消散了些许,她缓缓坐了下来,拿起筷子挑了挑面条。   “要吃的。”梁瑾轻声一笑,“今日可不仅是你的生日,还有个别的顶重要的日子。”   那年陶然亭边,春色如许,姹紫嫣红,乱煞年光遍。   萧瑜明明想起了,却佯作不知,只道:“旁的?元宵节过了,龙抬头还差着些,还有什么旁的日子?”   梁瑾也不恼,顾自在她身边坐下,眼看着那说着讨厌面条的人还是一口一口把他做的长寿面吃了下去,不禁道:   “你呀,整天日理万机,也不知在忙些什么,过去那紫禁城的万岁爷也不知道有没有你事情多。”   萧瑜噗嗤一乐,放下筷子:“这话说得酸溜溜的,好像你是被冷落的后宫佳丽一般。”   他慢悠悠伸手把她拉进怀里,揶揄道:“那今个儿我这是有幸被翻了牌子?”   “可不是嘛。”   她笑嘻嘻的仰头靠在他肩上,抬手挑着他的下巴,毫无正形道:“今儿个着梁贵人侍寝,伺候得好了,大大有赏。”   他低头吻着她的眉眼:“赏什么?”   她凑到他耳边,含着笑意低声道:   “芙蓉帐暖,夜夜春宵。”   他呼吸一滞,抱着她的手臂不禁收紧了些,她坐在他的腿上,二人开始彼此亲吻,缠绵悱恻。   正意乱情迷之时,房间里的电话铃声突兀的响起,她下意识想接,却被他按住。   然而铃声执着的响了一遍又一遍,刺耳的声音扫兴至极,萧瑜不耐烦的起身接起了电话,   “谁?”   梁瑾如影随形的跟了上来,细细密密的亲吻落在她的后颈。不知听筒那边说了什么,他只觉得怀里的人瞬间僵硬,抬眸看去,只见她脸上血色尽褪,没有半丝表情。   萧瑜缓缓坐直身子,推开了梁瑾,梁瑾看到她放回听筒的手,指骨捏的发白。   “怎么了?”他轻声问。   萧瑜一双眼眸乌漆漆,深幽幽的望着他,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   “热河,失守了。”   梁瑾一愣,双唇蠕动了几下,还不等说什么,就见萧瑜拿起衣服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他下意识追了几步出门,急切问:“这么晚了你去哪里?”   “小福园别墅,今夜莫等我了!”   .   大半夜,萧瑜赶到小福园别墅的时候,屋内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屋内谢景澜等人都在,各自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烟灰缸里挤满了烟蒂,客厅中死气沉沉的静默着。   这些年里,霍锦宁这些朋友,也是多了一些人,又少了一些人。   年少时一腔热血,救国救民,总以为自己拼掉这条命终究能改变什么。现世残忍,处处碰壁,历经庸俗的考验,安逸的诱惑,娶了妻生了子,而立之年,还愿为昔日理想抗争,终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   中国之弊病,乃百年沉珂,非一日能救,他们舍了青春,舍了年华,这条路不见光明,反而愈加坎坷。   伪满国成立之初,日本即发表过所谓《满洲国建国宣言》,公然宣称“凡长城以北关外东北四省均为满洲国领土,热河为满洲一部分。”从二月份热河告急,到今日确定承德失守,全境沦陷,竟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热河省主席率部不战而逃,日军以一百二十八名骑兵前头部队,兵不血刃,又拿下了一个省。   谢景澜见她来了,勉强笑了笑,随手递给她根烟。   萧瑜顿了顿,终是接过了。   低头点上烟火,两点红光闪烁在烟雾缭绕里,谢景澜似悲似喜道:   “可恨我们竟是一屋子书生。”   若是武将,此时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在千里之外听到这样叫人心痛的消息,却无能为力。   “楚荆已经决定了,他向《申报》递交了战地记者的申请。”   萧瑜轻微一颤,哑声道:“好。”   她下意识的抽了几口烟,肺部骤然吸入焦灼的气体,她被呛得猛烈咳嗽,直到咳出了眼泪。   目之所及身上这套黄绿色的德式军装,是何等的讽刺。   她走向站在窗边静默不语的霍锦宁,他淡淡瞥了一眼她指尖的洋烟,只简短说了句:   “少抽些。”   她突然想起了许多许多年以前,他二人一同远渡重洋留学念书。巴黎和会的最终结果传来的那天晚上,他们租住的公寓里挤满了等候消息的华人留学生。最后左盼右盼,直等到了德国所占据的山东半岛主权被让渡给了日本人的失望结果。   一群血气方刚的少年失声痛哭,有人甚至当场写血书立誓。   年少时人云亦云,霍锦宁立志实业救国,她也跟着热血,霍锦宁出国留学,她也跟着赴美。但那一晚,是她头一次那样深切的感受到,千里之外发生了一件与你眼前生活无关紧要的事,却能叫人如此痛彻心扉。   彼时霍锦宁说,谁也不能帮我们,谁也不能救我们,想要把今日之耻还回去,想要把今日之恨报回去,除富国强民外,别无他法。   于是他们离开北洋政府,支持南方革命,推翻了军阀统治,拥立南京政府,寄希望于新生的政权和领袖能够带来全新的中国。   然而经年以后,那个晚上的悲恸依然在重演。   她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她迫切的希望他能说什么,他能回答什么,他能告诉她接下来他们该如何做?   霍锦宁静默望着窗外沉沉夜色,许久没有回答。   直到萧瑜指尖那根香烟燃尽,他才终于开口:   “长城以北,一寸土地都不属于我们了。”   长城以南,沃野千里,一马平川。   他们如今,只剩长城一线了。   这道屏障,抵御过匈奴,抵御过蒙古,抵御过清兵,如今,还能不能再次抵御住东洋外敌?   萧瑜觉得自己的指尖被烟蒂烫了一下,浑身一颤。   如同被什么咬了一口,血液从小孔里潺潺流出,四肢渐渐冰凉。   霍锦宁苦笑了一下,将手边一个黑色丝绒的首饰盒递给她:   “本来,想送你的。”   萧瑜打开,只见里面静静躺着一条绿松石钻石项链,一如既往的繁复奢华,她几乎永远不会戴上的款式。   不知从何时起,每年生日的时候,他都会送她一样珠宝首饰做礼物,十年如一日,那是对她六岁起便再不能穿裙子留长发的补偿。   “今后,就不必了。”   她郑重的合上了盒子。   此刻开始,这一天不再是该庆贺的日子,而是国人心中永恒的耻辱。   直到一切能血债血偿还回去的那一天。   .   三月五日,长城保卫战打响。长城义院口﹑冷口﹑喜峰口﹑古北口等地,中方顽强抵抗、浴血奋战,但日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及至四月底,长城沿线失守,平津危急。   四月十日,委员长在南昌指示各部将领:抗日必先剿匪,匪未剿清之前,绝对不能言抗日,违者即予最严厉的处罚。   五月,日军兵临北平城下,双方停止军事行动,商议和谈。   月末,中日双方在塘沽签订停战协议,协议规定中国军队撤至长城以西、以南地区,以北、以东至长城沿线为非武装区,同时划绥东、察北、冀东为日军自由出入地区,默认日本对东北、热河的合法占领。   民国二十二年,前朝丧权辱国,割地赔款的历史再一次重演。   作者有话要说:  1.当国联决定接受调查团报告书之后,日本政府立即做出强烈的反应。1933年3月27日,日本政府发表通告,宣布日本退出国际联盟。日本宣布退出国际联盟不仅打击了国际联盟组织本身,而且破坏了华盛顿会议所确定的远东和太平洋地区的国际力量对比。此外,这一事件还刺激了美国、英国和日本的海军军备竞赛。   2.1933年2月21日至3月10日热河战役,民国时期热河省大概在河北和辽宁之间,分别有如今内蒙古,河北,辽宁的一部分,2月21日,热河战役爆发,3月4日省会承德失守,3月10日热河全境沦陷。   3.1933年3月至5月长城保卫战,失败之后国府成立驻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1933年5月31日与日本代表冈村宁次签订《塘沽停战协定》。   4.这章历史事件多了一些,下一章时间线会有所跳跃了   5.非常感谢大家这一段时间的支持,本文将本章开始入V,从第51章开始倒V,入V之日起连更五天,之后恢复隔日更新,每章留言前五送红包(留言为十五字以上文章相关有效正面留言,无效恶意留言顺延),请大家积极评论订阅,谢谢!鞠躬! 第99章   人在少年时总觉得时光漫长, 一刹那也可以是永远,而立之年以后, 便恍然觉得十年八年也不过是眨眼之间。   《塘沽协定》签订以后, 日子还是流水一样的过去,时间变得极快又极慢。   当无能为力到极点之时, 自欺欺人似乎变成了最好的选择。一件事摆在那里,总有法子视若无睹,似乎心里不在意, 就好像真的不存在一样。   这几年打着抗日救灾名义的晚会层出不穷,似乎一切奢华享乐蒙上“抗日”的这层面纱,就可以堂而皇之,心安理得起来。   萧瑜已经十分厌倦这样的场合了,然而总有一些推拒不了的时候, 需要象征性的出席。每当此时便有层出不穷的人凑上来攀附, 让她总觉得自己在那些人眼中是块沾了蜜糖的蛋糕, 一不小心就掉进了马蜂窝里。   “哟,侄媳妇,出来玩要开心一点, 打老远就见到你冷着一张脸,要不要我介绍一些新朋友给你认识啊?”   许久不见的霍家七小姐霍冬英挽着男伴的手, 摇曳生姿的走了过来, 对萧瑜周身生人勿进的气息视若无睹,径自挨着她身边亲密的坐了下来。   她伸手捻起萧瑜指尖燃了半截的洋烟,放在自己口中, 烟雾缭绕间,彼此的面孔就这样模糊了。   “还是不了。”   萧瑜瞥了眼她身边的男伴,“七姑姑的品味越来越差了。”   那男人二十出头,油头粉面,是典型的上海小开,若是以往霍冬英那些桃色绯闻还是你来我往的博弈,而今就只剩下一场钱色的交易了。   她只是无所谓的耸了耸肩,也不顾身边男人还在,直言道:“听话就好了。”   霍七小姐十年如一日的风情万种游弋在上海滩的风月场,身边干女儿换了一批又一批,男朋友换了一打又一打,而时光悄然流逝,她终究也老了。   “倒是你,和那个小戏子还在一起?”霍冬英揶揄。   萧瑜不喜欢她的遣词,皱了皱眉:“与你无关。”   霍冬英轻笑了一声:“与我倒是无关,有人倒是很关心。我大哥前几天还在家里大发脾气,儿媳妇这么些年也没给霍家生儿育女,当真是家门不幸,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多给霍小二张罗几个姨太太。”   萧瑜忍不住嗤笑一声,“他倒是妻妾成群,也没见人丁多兴旺。”   唯一个儿子身上流着的,还不是自己的血。   霍成宣这几年身体愈发差了,霍锦宁自从去了四川,父子关系降到了冰点。人老了,总是会变很多,霍成宣最近一段日子心心念念的不是公司厂子,而是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   可惜儿子三天两头跑到川渝,儿媳妇和别人不清不楚,委实是家门不幸。   “我呢,他就是别指望了,二哥哥那边,他也指望不上。”   阿绣一去法国三年,归期渺茫,霍大爷的心愿恐怕一时半会看不见希望。   萧瑜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施施然起身告辞。   “七姑姑慢慢玩,我先走一步了。”   .   坐在汽车里,看着窗外车水马龙,高楼林立,萧瑜倏尔会产生一种荒诞之感。   同属一个国度,关外两万里土地落入敌手,三千万同胞成了亡国奴,东北的抗联游击队在冰天雪地里苦苦支撑,北平激进的学生呼吁抗日不惜自焚在委员长官邸前,上海滩刚刚华灯初上笙歌不夜。   有人战死沙场成了丰碑,有人孤军奋战生而寂寥,有人醉生梦死自我麻木,她却在被人关心几时能怀上孩子。   也是,好歹而立已过,夫妻两个还这样家不成家的委实不像个样子。   然而怀揣着这份关心的还不止是一个人。   从舞会回到家中,萧瑜在家门口遇见了恭候许久的刘立生,他是康雅惠的私人秘书。   萧瑜不禁失笑:“多大点事,还劳烦刘秘书亲自上门了。”   “二小姐。”   刘秘书点点头,冷淡道:“您电话不接,人影不见,夫人只好让我亲自来找你。”   “所以我今天是一定得去医院检查了?”   刘秘书神色缓和了几分:“夫人也是担心二小姐的身体。”   萧瑜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我想请刘秘书借一步说几句话,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   “云天,云天你站住!”   梁瑾铁青着一张脸快步走出华懋饭店的旋转门,不顾身后周光伟迭声的叫喊,将将走下台阶时,终于被拽住了。   周光伟一边拿手帕擦着满头大汗,一边喘着粗气,“你,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这么跑了?山本先生还在里面......”   梁瑾冷声打断了他:“周哥,你没说过今日的会有日本人列席。”   周光伟有些讪讪:“你之前也并没问过。”   “我说过,我不想再见到任何一个日本人。”   “可是这一次机会实属难得。”周光伟有些急道:“帝国剧场社长亲自邀请,东京、大阪、京都、神户多地巡演,所有经费全部不用操心,日本不是你以前一直以来都想要访问的国家吗?”   “那不过是以前,”梁瑾甚为冷淡:“我曾经对东洋文化有过欣赏,但后来才发现,他们不过是一群不懂艺术的野兽。”   周光伟一噎,慢慢叹了口气,“云天,你的心思我明白,可你如今正当盛年,如日中天,再这样下去,会毁了你自己的。”   近几年来,梁瑾先率剧团赴苏联演出访问,又赴波兰、德国、法国、比利时、意大利、英国等国进行巡演,将中国的戏曲唱遍了全球,一时间风头无两。   然而与此同时,国内政局愈发动荡,中日矛盾愈演愈烈,国难当头,民不聊生,不少激进人士对于碧云天颇有微词,加之有心人从中挑拨,“戏子误国”的言论一时甚嚣尘上。   及至去年岁末,华北事变之后,梁瑾在北平大剧院演出之时,二层楼上突然出现几个年轻学生,一边洒着彩色宣传单,一边高呼抗日救国口号。随即便有日本宪兵队闻讯前来,不顾梁瑾的厉声喝止,将抓获了几名学生当场枪决了。   那一天,北平大剧院门口人仰马翻,鲜血流了一地。   翌日,此事便传遍大江南北,沸沸扬扬。   此事过后,梁瑾便闭门谢客,再没有登台演出过。直到今天,被周光伟劝说见一见老友,才有了这一出。   面对周光伟略带谴责的质问,梁瑾只是轻声道:   “我不知道。”   曾经他也以为,时局政治与他无关,自他记事起,这个国家就是这个样子,今天东边打仗,明天西边打仗,紫禁城都让洋人占了多少回。他没有杀人放火,没有卖国求荣,只是一门心思的想在台上把戏唱下去,把中国的戏唱给全世界听。那些利益熏心的争名夺利,又与他又什么关系?   然而当他终于亲眼见到自己的同胞被残忍杀害,日本人堂而皇之的在中国的领土上耀武扬威,他才终于发现,自己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不知道山河破碎,他的戏还该不该再唱下去,他不知道民族危亡,老祖宗的东西还该不该有人铭记,但此时此刻,他只是知道:   “我不想唱戏给日本人听。”   “好吧。”周光伟叹了口气,“你若不想,我也无可奈何,只是山本先生对你极为欣赏,如今日本人可是不好得罪的。”   梁瑾赌气道:“大不了我今后再也不登台了,左右他还能拿枪押着我唱不成?”   “你看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周光伟气急道:“你能有今日的光景,台上台下,幕前幕后,是多少人殚精竭力的结果,哪能如此儿戏?”   梁瑾也自知说的是气话,有些赧然,低声道:“周哥,山本先生那边还是劳你费心了。”   周光伟无奈一声长叹:“我尽力周旋吧。”   “那我先走了。”   “你去哪里?”   “去找萧萧!”   他此时此刻突然很想见她,她是那样讨厌日本人,他希望她能告诉他,他的决定是对的。   “你、你偏要事事以她为先吗?”周光伟颇有些恨其不争,“云天,这是你自己的大事,为何也要让二小姐来做主?你如此在意她,却何曾见她这般在意你!”   梁瑾脸色一沉:“周哥,你这是什么话?”   “萧霍两家联姻牵扯颇多,她不可能随意离婚,你与她这般不清不楚的处着也就罢了,可她一颗心有多少放在你身上?有多少事根本全然不顾你的感受?这些年来我眼见你伏低做小,百般忍让,早知如此当初我说什么也不承她......”周光伟一顿,吞下了要说出口的话,变为一声长叹,颇有些疲惫:“罢了,左右我是个外人,情之一字,冷暖自知,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周光伟落寞的转身离开,徒留梁瑾一人在原地,他呆愣片刻,又恍然回神,头也不回的离去。   ......   “云老板,您怎么来了?”   霍祥诧异的看着梁瑾。   惯常都是萧瑜去小雅轩,很少梁瑾来徐家汇这边。   “我来找萧萧,”梁瑾顿了顿,有些局促,“萧萧在吗?”   “在,在,只不过小姐在书房会客呢,您先坐。诶呀,这边,这客厅前几天漏雨了,还没修好,您先在这边小客厅歇一会儿,我去给您倒茶去。”   霍祥引着梁瑾来到远一些的偏厅,额头有些冒汗,心想这怎么都赶一块儿了。   梁瑾看着霍祥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静坐片刻,他看了二楼书房一眼,忍不住起身走了过去。   ......   “你,你说什么?你真的做了节育手术?”   刘秘书死板的脸上难得泛起波澜,不可置信道。   “我和二哥哥都不想要孩子,”萧瑜可有可无的点点头:“您照实和我母亲说就是。”   这几年梁瑾在国外巡演,她在国内独自中医瞧过,西医也试过,罪遭了不少,却均是无果,不想再在这件事上花费心思,诚如医生所说顺其自然。现在索性断了大家念想,如此一来,康雅惠不会再逼着她去医院检查身体,霍成宣也不会再念叨着家门不幸,大家都省了不少事。   刘秘书忍不住道:“二小姐,我说句逾越的话,纵使你想和夫人作对,也不该做到这一步,你还年轻,不懂得孩子的重要性。”   “是吗?”萧瑜似笑非笑看向他:“人这一生,孩子究竟重不重要,刘秘书不是比我清楚吗?”   不说康雅惠在她两岁那年就抛家弃子,渺无音讯,单说刘立生,他跟在康雅惠身边也有很长时间了,如今及至不惑之年,无妻无子,若说他没存着什么隐匿心思,萧瑜是断然不信的。   康雅惠经历一场失败的婚姻,早就心如死灰,与萧润当年的结合也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这些所谓豪门望族,老爷太太,几个真心真爱?多是在外面花天酒地,情人不断,只不过她这个偏巧是个名气大的而已。   诚如梁瑾所说,戏子门前是非多。   刘秘书一僵,脸色沉了下来:“既然如此,我就如实回复夫人了。”   “好,那就多谢刘秘书了。”   萧瑜笑着起身:“请——”   作者有话要说:  1.当前时间是1936年,日军侵占东北,虎视华北,东北抗日联军正式成立。我党经历长征,驻扎陕北延安,南京继续奉行“攘外必先安内”政策,对日不抵抗,对我党不断穷追猛打。   2.下一章吵架预警   3. 留言前五送红包(留言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无效恶意留言顺延),请大家积极评论留言~ 第100章   “小姐, 云老板来了,在偏厅等你。”   送走刘秘书以后, 霍祥鬼鬼祟祟的跟萧瑜禀报, 着重说了偏厅二字。   萧瑜斜睨了他一眼,   “霍祥。”   “诶, 小的在。”   萧瑜叹气:“怎么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德行。”   每次说起梁瑾如何如何都像是拉皮条的,活生生让她也冒出一股子偷情的心虚来。   萧瑜来到偏厅时, 便见梁瑾浑身僵硬的坐在沙发上,端着满满的一杯冷茶,脸色苍白。   他抬眼,无声的看向她,那双眼里含着万语千言。   萧瑜一顿, 慢慢笑开了:“不是说去华懋饭店有局吗?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吃饭了没有, 我叫桂嫂去备碗筷。”   饭桌上, 萧瑜一直闷头吃饭,时不时给他夹菜,   “尝一尝桂嫂的手艺, 她做上海菜很不错。”   梁瑾沉默,久久没有动筷, 任肉和菜在白饭上堆成小山, 轻声问道:   “做手术的时候,很疼吗?”   嘿,还是不能让她安静把饭吃完, 萧瑜自嘲一笑,将碗筷放下。   “你什么时候学会听墙角了?”   “如果今天我没有听见,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不告诉我?”   “我说你就信?我对旁人说的话多了,真真假假连我自己也记不住。”   萧瑜三口两口将碗里的剩饭吃完,漫不经心的咀嚼着,思考这话题该如何开口,毕竟后继无人也是件大事,如今这事恐怕是得说开了。   “什么手术不手术的我没有做,但医生说我确实不能有孕。不过,这也不是件坏事,我其实真的觉得,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为人父母的。”   孩子这件事,她委实不想强求。   她自幼也算是父母双全,可又与无父无母有何区别?若没有霍锦宁一路护着,她岂能有今日安稳?一晌贪欢,生下儿女,却无法教养,还不如不生的好。   她还没有能力疼爱养育一个孩子,没有准备好做一个母亲,她不想日后重蹈自己与康雅惠的老路。   况且如今山河动荡,国不成国,她昔日亲朋好友战友弟兄长埋泉下死不瞑目,她怎能就这样心安理得的享受人间烟火?   梁瑾心中一颤:“何时的事?为何从不对我说过?你的身子到底......”   “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吧,身体无碍,只是天生体质。”   萧瑜本不想瞒他,但他出国巡演事务缠身,她不想添他烦扰,况且一切没有板上钉钉确诊之前,她也不会和任何人说。本想寻个适当时机告诉他,不想今天误打误撞被他听去了。   梁瑾定定看了她片刻,深深的呼吸,似是在压制着情绪:“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现在不是正在和你说?”萧瑜皱了皱眉,心中微凉,无端有些烦躁:“你就这么想要孩子?如今你我这般,生下来孩子要叫你什么,叫霍锦宁什么?我们这一代人的恩怨情仇,还是不要再连累到下一代身上的好。”   彼时那种感觉,除了命运捉弄,人生荒诞,想不出别的。   “你以为我敢想?我打从爱上你那天起,我就知道我梁瑾这辈子注定断子绝孙了!我气的是你有事从来不会先与我知会!”   梁瑾万般心酸的看着她,刚刚面对周光伟时他尚能理直气壮的,而今对着她,有些平日里细枝末节的委屈却都涌上来了:   “萧萧,你心里旁人比我重要,我不在意,你不能嫁我,我不在意,你不喜孩子,我也不在意。这些年来,你心里有事,从来不会对我说,你在烦什么恼什么,我也半点不清楚。你自己算一算这几年你我独处的日子究竟有几天?你与霍二爷永远心意相通,我看起来着实像个无关紧要的外人,在你心里究竟置我于何地?”   萧瑜一下子沉下了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扯上别人干什么,我哪里对不住你?你当初自己亲口说过,你什么都不求。”   两个人吵是两个人的事,扯上不相干的人做什么,不知他梁瑾今日哪门子不对又吃起八百年前的旧醋来。   “是,是我亲口说的。”   梁瑾断然没想到她说这话来将他,怒极反笑,一时竟红了眼眶,“萧瑜,你不过就是依仗着我这辈子认定了你!”   说罢他起身就走,头也不回。   身后的椅子被他带倒,摔在餐厅的大理石地砖上,砸出一阵刺耳的声响。   小丫鬟战战兢兢的走过来扶起了椅子,又贴着墙根逃走了。   萧瑜冷着脸色僵坐了良久,终是轻声一叹,缓缓抬手抚上额头。   这架究竟是怎么吵起来的?   ......   梁瑾是真的生气了。   过了好几天后,萧瑜意识到了这点。   两个人正常日子过着,哪有不吵架的,相敬如宾哪里是什么好词?人说床头打架床尾和总是有道理。萧瑜心知肚明自己是个什么脾气,而梁瑾纵使百般迁就,万般包容,骨子里也是个性子倔的。以往十天半个月都要闹一次不愉快,其实这一两年已是缓和了不少。   诚然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大不了,但他们之间的问题从来不是单纯这件事而已,他们人生中想要的东西太不一样了,在意的角度也太不一样了。这个矛盾一直都有,说不通道不明,唯一出路便是等彼此冷静过后,各退一步,找个不疼不痒的台阶,也就和好了。   况且她萧二小姐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再收不回来,也拉不下这个脸上门做小伏低,索性这么一天拖一天,好歹要等梁瑾消消气再说。本来她就料到了这件事一旦捅破,他必然是要闹上几天的。   往常只要他们都在上海,一到晚饭时候就要从小雅轩打过来电话,问东问西,顾左右而言他,直到缠着她说一句今晚过去。但如今连续几天都每个动静,彷如人间蒸发一般。   以前萧瑜三天两头乘坐蓝钢快车往返沪宁之间,只觉得分身乏术,而今呆着上海,却骤然闲了下来。有时萧瑜自己都觉得自己就像被河东狮撵出家门的小白脸一般,太没面子!   这日一早,南京打电话催她回去,又被她推脱了。   霍祥问她今日可有什么安排,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没有。”   顿了顿,又忍不住故作不经意的问起:“云老板最近有没有打过电话来?”   霍祥一僵,支支吾吾道:“小六子捎信儿来说,云老板昨个儿动身去汉口参加国学聚会去了。”   萧瑜脸色一沉,淡淡道:“知道了。”   呵,不愧是名角儿,排场够大,看来这回是擎等着她先服软了。   霍祥瞧着萧瑜不痛快,生怕殃及池鱼,急急忙忙把手里的几封信递上:   “小姐,这是今早刚收到的。”   萧瑜接过信来,一一看过,最上面几封都是什么舞会邀请,俱乐部邀请,没一件正经事。   直到看见最后一封,她才面色稍缓。   这是封越洋来信,从千里之外的英国伯明翰邮寄过来,上面贴着一枚大本钟的邮票。   拆开信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照片,哥特式的尖塔建筑前,一个高瘦的少年身着学士长袍,笑得阳光灿烂,即使在黑白照片中,那份青春炽热也扑面而来。   萧瑜轻笑,亦有无尽感慨:“一晃眼,珏儿都这样大了。”   照片上的年轻人是萧瑜同父异母的弟弟萧珏,当年他被送去英国伯明翰念书,如今竟然已经十八岁学成毕业了。   时光就这样悄然流逝,残酷得冰冷无情。   霍祥凑过去一看,乐道:“嘿,小少爷长得和小姐还真像。”   萧瑜失笑,但也得承认他说得不错,萧珏幼时明明长得肖似亲娘小月娥,可如今看来五官眉宇却是和她颇像。   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他们两个长得,都像萧子显。   萧瑜笑容微敛,展开了信。   一目十行,匆匆看过,不禁眉头大皱,摔了信:“简直胡闹!”   “小姐,这又是怎么了?”霍祥十分费解的问。   萧瑜揉了揉眉心,叹息道:   “珏儿和金环要回来了。”   当初萧珏和金环一同远渡重洋,虽说霍锦宁早就安排了人在那边打点一切,但毕竟异国他乡,还是吃了不少苦。萧珏聪明勤奋,自幼对音乐很有天赋,于是一直学习西洋乐器,考入了伯明翰音乐学院念管弦乐专业,颇有建树。   他上学很早,又跳过几级,今年该是学成毕业,萧瑜本以为他在西洋生活十几年已经习惯,也为他做好了长留英国的安排,没想到他竟然一声不吭就要回来。   “姐姐,见信安好,彼时我大约已身在回往祖国的船上,请原谅我的任性。我知道这些年来我能在英国衣食无忧,自在逍遥,盖因姐姐和姐夫的庇佑,而未来人生也可以继续高枕无忧,继续追求我的音乐理想,但我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六年前忽闻国内‘九一八’事变,耸人听闻,这些年来华人圈子中谈论的话题只有一个,那便是日寇侵华。古人云:匈奴不灭何以为家。我泱泱大国被肆意□□,千万同胞流离失所,身为壮志青年岂能无动于衷?国难当头,我必须刻不容缓的回去,为国为家,挥洒热血,纵使战死沙场,亦死而无憾。   不肖珏弟亲笔。”   信的落款是二十几天前,算算日子,他们坐的那辆邮轮大概明后天就能到达上海了。   .   两日后,上海码头。   霍祥站在车边,探头探脑的瞧着,费力在下船的川流不息的乘客中寻找,忽而眼前一亮,垫脚挥手喊道:   “金环姐姐!金环姐姐!这边!”   人群中一个身着洋装的女子正左右徘徊,闻声看见霍祥,颇有些犹豫不前,等看见打开车门从车里迈步下来的萧瑜,这才浑身一颤,快步走了过来。   “小姐!”   金环扔了手里的皮箱,结结实实的扑在了萧瑜怀里,激动的哭了起来。   萧瑜被撞的后退了几步,哭笑不得的抱住了她:   “许久不见,金环也没个正形了,难道是被西洋的习惯彻底影响了,要不要小姐我给你来个贴面吻?”   霍祥觍着脸凑过来道:“实在不行,我替小姐代劳也成。”   金环这才破涕为笑:“小祥子我方才都没认出你,你这些年来可是吹气一样胖了不少。”   霍祥摸着小胡子,讪讪道:“嗨,这都是两个娃的爹了,能像小伙子一样精瘦吗?”   “还是圆圆脸吃香啊,我看金环这几年也没怎么变化,如今穿着时髦洋装,说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也有人信。”萧瑜打趣道。   金环嗔道:“小姐!”   “好了,寒暄结束了。”萧瑜收起了笑脸,冷声问:“珏儿呢?”   打从船上下来起,金环身边就没跟着萧珏,她这弟弟究竟又要作什么幺蛾子?   金环脸色一白,但很快镇定下来,表情认真道:   “小姐,金环对不起您,少爷也让我跟您说声对不起。少爷说,他私自回来,您一定会生气,他想做的事,您一定不同意,所以他迫不得已,只能先斩后奏。”   “什么意思?”   金环犹豫了一下,说道:“其实少爷在三个月前就提前毕业,那封信邮寄回来之前,少爷他已经先回来了。”   “所以他这是虚晃一枪,拿你当障眼法?”   萧瑜简直被气乐了:“我何时不准他回来了?又何时阻挡他报效国家了?”   金环劝道:“小姐,少爷已经下定决心了,您别生他的气。”   “好。”萧瑜耐着性子道:“金环,你这些年都跟在珏儿身边,做事说话向着他,我不怪你。如今你们既然都回来了,我也不会逼你们再回英国。珏儿有心为国出力,这是好事,我是支持的,但我现在希望你告诉我,他究竟去了哪里?”   萧珏一直以来都被保护得很好,对国内毫不了解,外面世道兵荒马乱,万一有三长两短如何是好?纵使想要有所作为,一切也该从长计议。   金环有一瞬间的动摇,但最终还是坚定的摇了摇头:   “小姐,您不用问了,我答应过少爷,是打死也不会说的。”   作者有话要说:  1.梁瑾:有没有孩子我不在乎,但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有什么事都瞒着我,工作上的事从来不告诉我,天天出差连个人影也不见,留我一个人独守空房,你和霍锦宁形影不离心有灵犀,他是你亲丈夫也不行!你无情你无耻你无理取闹!   萧瑜:你要是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   梁瑾:这日子没发过了,离婚!分手!我要离家出走!(总感觉有什么怪怪的......)   2.谁还记得二小姐有个弟弟?先说好哈,弟弟是小天使,猜猜小天使去哪里了?   3. 留言前五送红包(留言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无效恶意留言顺延),请大家积极评论留言~ 第101章   金环的脾气之犟, 萧瑜是早就清楚的,她打定主意不透漏萧珏的下落, 那么萧瑜无论如何也撬不开她的嘴。   坦白来说, 萧瑜对这个弟弟实在知之甚少,虽然偶尔通信, 但毕竟一别十载,远隔重洋。记忆里,他还是那个偷偷在被窝里给她留一碗小汤圆, 会拉着她衣角哭鼻子的小孩子,不知何时起,他竟成长为如此一意孤行的热血少年郎了。   萧珏机关算尽,但信中到底是留下了线索,他想征战沙场, 报效祖国, 那么就只有两条路, 要么参军,要么考军校。   当今全国各大军校,从中央到地方, 工兵,步兵, 炮兵分门别类约有二三十所。萧瑜叫人将萧珏的照片印上数十份, 在各大军校的入学新生档案中挨个比对,名字可以作假,样貌总不会有假, 留学的经历也没法改变。   就这么大海捞针一样的查去,一个礼拜后,终于得到了结果。   韩文彬亲自给她打的电话,她这位老同学如今任职中央军校教导总队附,这件事她不想惊动聆姨,就托他来办。   “萧瑜,你弟弟的名字找到了,在中央航校第六期的入学名单上。”   .   上海一二八事变中,中国遭遇日军大规模空袭,国府终于意识到制空权的重要性,于是在原中央军校航空班的基础上,择址杭州东郊古镇笕桥,扩建为中央航空学校,广泛招生,培养空军人才。   萧瑜被一名航校教官引领在接待室内等候着,她坐在窗边,能清晰的听见不远处飞机引擎轰隆隆的声响,那是校内学生正在练习飞行和战斗技巧。   她想起方才一进校门,就在最显眼的地方矗立着的那座石碑,上面书写着中央航校的校训:   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的兵舰、阵地,同归于尽。   她下意识的眉峰微颤,伸手去掏口袋里的洋烟,摸遍全身却没有摸到火柴,就只好把那根烟揉攥在手里,十分用力。   不一会儿,门外走来了一个年轻人。   他不过十八九岁,一身作训制服,又高又瘦,短短几个月的训练把他的皮肤晒得略黑,额头上还有来不及擦干了汗水。他冲她咧嘴一笑,好似炎炎夏日正午最热烈的阳光,朝气盎然。   “姐姐!”   萧瑜起身,冷着脸走过去:   “萧珏,你——”   话音未落,就消失在了还沾着阳光焦灼味道的怀抱里。   萧珏大步迎上来,将她用力的抱住,又是欣喜,又是难过:   “姐姐,我们很久没见了。”   萧瑜愣怔,握紧的拳头松了几分,褐色烟叶就这样悉悉索索的从指缝间漏出来。   转眼间当年哭哭啼啼的小男孩,就长成了如此高大的少年,萧瑜的头被他按在胸前,颇有一种茫然的陌生感。   他终于松开了她,双手捧着她的脸,像个好奇的孩子一样端详着她,笑着说:   “姐姐你一点也没有变,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你坐在窗边,我走过来时看见你的侧影,第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世上只剩下姐姐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当年若不是姐姐在萧府里一直护着我,我也不会活到今天,现今我终于长大了,不用姐姐替我操劳费心了,我终于敢回来见你了。姐姐,这些年来,我真的很想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情真意切将萧瑜的一腔怒火消散殆尽,如同泄了起的皮球,只剩干瘪的一个壳子,分外可笑。   萧瑜无奈:“说完了没有?”   萧珏识趣的松开了手,又笑了起来,“没有没有,还有好多好多话要跟姐姐说。”   伸手不打笑脸人,话都叫他说了去,让萧瑜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阔别多年姐弟重逢,固然感慨万千,可萧瑜还没忘了正事,她板起脸看着他:   “不要妄图转移话题,别以为这样我就会被你糊弄过去!你就这样瞒着我一声不吭跑回来算什么?”   “我知道这回是我冲动任性,可这亦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萧珏正容道:   “我想说的话已经都写在信里了,姐姐,国家危难之际,我做不到无动于衷。我身边有很多华人朋友,同学,我们虽然远在异国他乡,但仍旧时刻都挂念国内的消息,我看见报纸上报道三三年长城保卫战,军人们衣衫单薄,武器匮乏,挥舞着大刀拼敌人的机枪,以血肉之躯对抗日军的坦克,军力悬殊,只能尸山血海的往上填,这是怎样一种无谓,怎样一种可悲?姐姐,我一想到,千里之外的祖国,生我养我的故土,是这样一群人在拼死保护,我就一刻也坐不住了。”   “姐夫曾教导过我,走出去,是为了回来,更好的报效祖国。姐姐,你也曾留学海外,你也曾投身大革命上过广州军校,你该懂我的。”   她该懂他?   萧瑜头疼的捏了捏额角:“我说过不允许你回国了吗?我说过不让你考军校了吗?你对国内情况一无所知,就这样自作主张,你选什么不好,为什么偏偏要选航校?!”   她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低声音道:“聆姨就是航空委员会的秘书长,全国空军建设是什么情况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如今中国空军力量对比日本如同以卵击石,而飞行员就如同人肉炸弹,最终只有以命相搏这一条路!”   截止去年,日军陆海军航空兵共有飞机两千三百架,并且日本本土拥有制造飞机的完整工业基础和技术,可以源源不断的进行补充。而国内航空委员会档案中记录在册的飞机只有五百余架,其中实际可以用于作战的甚至只有一百挂零,打下一架就少一架。   空军不比陆军,炮弹没了拼子弹,子弹没了拼刺刀。从起飞,到降落,是考验技术,更是在赌命运。翱翔在云层之中,敌人在四面八方,只有电光火石的一瞬时机,一颗子弹打漏油箱就能轻易结束一个王牌飞行员的性命。   倘若萧珏参军当兵考军校,萧瑜尚能说一句,好好保重。而倘若就此飞上蓝天,那是连平稳活下来都成了奢望,她这个弟弟,几乎就当做是不要了。   萧瑜试图和他讲道理:“珏儿,你天资聪慧,受过高等教育,前途大好,你若想救国救民,完全有能力做更多更有价值的事。这样舍己一命,能杀几个敌人?能收复几寸山河?不过飞蛾扑火,蜉蝣撼树。”   “姐姐,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萧珏轻轻一笑,“可事已至此,不迎头而上,便只能被人侵我河山,杀我同胞,子子孙孙受人奴役。当今中国固然一穷二白,装备军队科学事业,处处技不如人,这其中难以逾越的鸿沟天堑,只有靠人来填,靠无数年轻的热血去弥补,哪怕是飞蛾扑火,哪怕是蜉蝣撼树!姐姐,今日即便我不来考航校,我不做飞行员,日后也必须有旁人,都是年轻的生命,都有大好的前途,我又比旁人高贵多少?”   萧瑜浑身一震,竟被他说的哑口无言。   他比旁人高贵多少吗?因为他是她的弟弟?因为他是她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然而她又比旁人高贵多少吗?   她心中酸涩,声音几乎抑制不住颤抖:   “我答应过月娥,要照顾你。”   小月娥临死前求她,不求萧珏大富大贵,只求喜乐安康。   “我也不是就这样一去不回啊。”萧珏失笑,“我会刻苦学习,勤奋练习,我会立志成为中国最优秀的飞行员,我会亲手把窥伺祖国河山的日寇统统赶走!”   萧瑜眼眶蓦然泛酸,有些无措的转过头去,她想说什么却不敢,生怕自己一出声便是哽咽。   萧珏适时的伸出双臂将她抱在怀里,少年人的怀抱炽热而澄澈,就如同那颗金子一般的心,一尘不染。   他轻声道:“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还记得小的时候,你带我去北平的马场骑马吗?那是我被囚禁在萧府深宅大院里那么久,第一次出门,第一次尝到了自由的滋味,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从八岁起开始学习小提琴,老师夸我天赋异禀,我也以为那该是我的梦想。但当我第一次坐上飞机飞上蓝天时,我才记起来多年前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翱翔在蓝天之上,自由自在,这才是我想要的人生。”   “姐姐,我答应你,我会保重自己,我会驾驶着战斗机,守护着祖国的这片蓝天,也守护着你。”   .   萧瑜从杭州回到上海的时候,已经是夜色深沉了。   她独自坐在客厅中,没有开灯,只目光空洞的盯着茫茫黑夜,脑海中一片混乱。   这些年来所遇所有人事,走马观花一般重现在眼前,记忆似乎被扯回很远很远。   忽而是昔日广州军校入学之时,一群壮志少年身着简朴的军装,庄严立誓:   不爱钱,不偷生。统一意志,亲爱精诚,遵守遗嘱,立定脚跟。为主义而奋斗,为主义而牺牲。继续先烈生命,发扬长洲精神。以达国民革命之目的,以求世界革命之完成。   忽而又是多年以前,和霍锦宁登上驶向太平洋彼岸的邮轮,七八个留学生以前人之训彼此激励:   此去西洋,深知中国自强之计,舍此无所他求。背负国家之未来,取尽洋人之科学。赴七万里长途,别祖国父母之邦,奋然无悔!   铮铮誓言,言犹在耳,可当初那一腔热血的少年人呢?   这些年来,这些年来啊......   眼见窗外东方既白,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早起的金环走到客厅,骤然看见枯坐在沙发上的萧瑜,吓了一跳,惊叫一声,手中的水杯摔在了地上,呯的一声。   浅睡在亭子间的霍祥猛然惊醒,急急忙忙跑了出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小姐?”金环小心翼翼的走过去,轻声问道,“您一夜没睡?”   萧瑜这才恍然惊醒一般,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抚额问道:   “几点了?”   “早上五点了,小姐。”   “把电话拿过来。”   霍祥连声应下,从客厅那一头,拖着长长的电话线,把电话捧到了萧瑜面前。   电话接线到沿江路小雅轩,片刻之后才被接起,有门房迷迷糊糊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请问是那位?”   “是我,萧瑜。”萧瑜嗓音中带着一夜未眠特有的沙哑,她顿了顿,轻声问:“云老板在吗?”   她知道三天前梁瑾已经从汉口回来了。   门房支支吾吾道:“二小姐,爷、爷他没在家,他昨个儿晚上动身去北平拜访徐鹤教授了......”   “知道了。”   萧瑜应着,放下了电话。   她默不作声盯着眼前茶几上的电话,几秒种后,突然抬手把它摔到了地上,稀里哗啦好大一阵巨响。   “霍祥——”   “诶,小的在!”   “去买票,买最早一趟火车票!”   “是是,小的这就去。”霍祥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的小声问道:“小姐,买去哪里的票?北平?”   萧瑜闭目深深呼吸了几次,再睁开眼,已是一片冷淡:   “不,去重庆。”   作者有话要说:  1.笕桥中央航空学校是1928年11月成立于南京的中央军校航空队,是中国空军的摇篮之一。1931年春,校舍和机场等建成,设立机构,采购飞机,招生办学,并先后在洛阳、广州设立分校。至1937年抗战前,共培训学员500余名。抗日战争爆发后,中央航空学校迁至云南昆明巫家坝原云南航空学校旧址,并改组为空军军官学校。1943年冬,迁至属于今巴基斯坦的拉合尔。抗日战争胜利后迁回杭州笕桥,并分别在洛阳和广州设立分校。1948年冬迁台湾。   2.弟弟真的特别好,只可惜是弟弟,二哥哥也特别特别好,只可惜是哥哥,只能便宜云老板了   3.台阶给了,可惜云老板没接住   二小姐:哼,我去找二哥哥!╭(╯^╰)╮   4. 留言前五送红包(留言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无效恶意留言顺延),请大家积极评论留言~ 第102章   川渝之地, 沃野千里,天府之国, 自古以来就是隔绝于中原地区的一片世外桃源。而今名义上是国府的一个省, 实际大权却掌握在地方军阀手中,经济文化自成体系, 南京政府鞭长莫及。   古人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截至当下,从中原入川没有铁路, 公路也不发达,唯有长江水路可通。而三峡天险,所有开往重庆的大船必须在宜昌港口换为小船,才能在险峻河道上溯江而上,进入四川。   而今, 能够完成换载的大马力小火轮, 几乎都掌控在一家公司——耀中航运的名下。   耀中公司总部办公楼的中央会议室内, 刚刚结束了一场长达数小时的高层内部会议,可人人脸上不见疲惫,反而满是欢欣鼓舞。   就在前不久, 他们终于结束了一场漫长而惨烈的价格战,联合一众中国轮船公司, 与英美等外资轮船公司一决生死。这一整年, 坊间都在谣传:美商捷江与中国耀中必定有一个从此在长江上消失。   然而最终的结果是,捷江破产倒闭,耀中岿然不动, 后者甚至还从倒闭的捷江公司手里买下了数只轮船,接收了大批人员。   散会以后,众人陆续离开,只留霍锦宁一人还坐在原位,凝神翻阅着过去几个月来航运价格波动的报表。   坐在他身边的谢景澜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半开玩笑道:   “若不是英国公司捷足先登,捷江全部轮船可不都是我们的囊中之物,真是可惜。”   霍锦宁笑了笑,合上报表:“不必着急。”   四个字说得轻描淡写,却又势在必得。   谢景澜一哂,自四年以前,耀中公司总部从上海迁到重庆,随即便展开了风驰电掣的并购与扩张。截止去年,长江上游大大小小几乎所有的中国轮船公司都并入了耀中之下,结合成了一个紧密的整体。至如今,兼并美商,挤垮日企,战胜英资公司,耀中控制了长江上游七成以上的运输业务。   可他知道,这霍二爷的野心还远远不仅如此,他还要彻底统一长江航运,将曾经不可一世的外国轮船公司统统逐出中国。   “二哥雄才大略,非常人做非常事。”谢景澜笑叹道,“不过,这也我这些年来坚定不移跟在二哥身边的原因。”   他这人最喜刺激挑战,最恶平庸寡淡,千难万险,越战越勇,青山座座皆巍峨,壮心上下勇求索。   霍锦宁无奈摇头,问道:“世间高山总是攀登不完,你别再拿这个当借口,谢大哥信都寄到我这里了,替你家中来询问,你究竟几时成家?”   这些年谢景澜女朋友不断,却始终没定下心,冯历程小儿子都已经开始牙牙学语,他这边还是光棍一个。   提及此事,谢景澜就开始打哈哈:“一进入婚姻就如同戴上了枷锁镣铐,少不了要天天被人盯梢查岗。你以为人人都是萧瑜那样,任你一去千里,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面?”   霍锦宁刚要开口说什么,门外霍吉敲门而入,禀告道:   “少爷,小姐来了,现在正在家中等您。”   闻言霍锦宁微愣,谢景澜不禁噗嗤一乐,   “哈,这不盯梢不盯梢的还是来了。我说二哥今晚你就别睡在公司了,赶紧回去陪嫂子吧,小别胜新婚啊,我可是要去歌舞厅潇洒去了!”   说着他忍笑起身,一溜儿烟就跑没影了。   霍锦宁为他的话冷脸了好半天,终是眉目舒展,无奈一笑,对霍吉吩咐:   “走,回家吧。”   .   霍锦宁的住处离公司不远,不过三十分钟左右的车程。回到家中后,下人说少奶奶正在用餐。   他一进餐厅,便见桌边那人对着满桌放了鲜红辣子的饭菜百般挑剔,甚为嫌弃。   抬眸见到是他,不禁抱怨:   “这里就没一道菜不是辣的吗?合着四川老百姓的胃都是铁打的不是?”   霍锦宁轻轻一笑,吩咐霍吉去做萧瑜惯常爱吃的菜,而后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川渝气候潮湿,吃辣有助于排除湿气,也是无可奈何之举。”他笑道,“本来还想让你尝一尝地道的川菜。”   萧瑜敬谢不敏:“算了吧,我又不长留。”   “怎么突然过来了?”   “想来就来了,看看你不成吗?”   霍锦宁不置可否,只道:“吵架了?”   萧瑜一顿,桌上唯一一道不辣的凉糕,汤汁浇的还是红糖水,她拿筷子把那凉糕戳得千疮百孔,似笑非笑道:   “明明你我从小一同长大,为何你了解我,却比我了解你更甚?有太多太多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你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而凡事她不过一个眼神,一句话,自己还在茫然无知,他就全都看穿了。   “到底痴长你几岁,总不是白活的。况且,当局者迷。”   “这么说你旁观者清了?”萧瑜忍不住揶揄道:“你和你那林妹妹又如何?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可也别太累着了。”   阿绣远赴国联工作已经将近三年了,方才她可在书房里都看见了,他桌上那一沓又一沓厚厚的越洋来信,可谓横也相思竖也相思。   霍锦宁淡淡一笑:“她如今能进展所长,实现抱负,我自是为她开心的。”   “你可想过我们几人将来该如何吗?”   到底是这样畸形的婚姻,这样扭曲的关系,三年五载还好,当真要生儿育女那一天,彼此又该如何自处?   霍锦宁沉默了片刻,缓缓的摇了摇头,轻声道:   “你想留,我陪,你想走,我放,不必为此烦恼。”   萧瑜微愣,定定望着他许久,忽而轻声笑了起来:   “你还真以为咱俩能离成?”   霍吉重新做好了合她口味的饭菜端了上来,霍锦宁亦拿起碗筷陪她,一边给她夹菜一边道:“吃完饭后,我带你出去走走吧。”   “成啊。”   萧瑜重新拿起筷子开始吃饭,一边吃一边随口说道:   “对了,倘若日后你和阿绣有了孩子,莫叫我姑姑,就认我做个干妈吧。”   .   重庆,这一座川渝之地的雾都,不负山城之名,放眼望去,街道房舍仿佛依山而建,层层叠得,错落有致。久居平原丘陵的萧瑜,若非亲眼所见,很难想象着世界上存在这样的建筑,这样的景色。   不同于外人所想的巴蜀不毛之地,凄苦闭塞,这座城市散发着一种与世无争的勃勃生机。农民赶着鸡鸭挑着猪仔进城,豪绅富贾坐着名牌汽车来往,绅士淑女穿着洋装漫步街头,到处都在修路,到处都在盖房,古老传统还没被彻底推翻,新新风潮已是如影随形。一切处在变革的边缘,却仍然闲适慵懒,不紧不慢。   两人漫步在朝天门码头江畔,傍晚时分,正是轮渡进港,游船归来,万家渔火,袅袅炊烟。   萧瑜笑道:“不知如今这份热火朝天的繁荣,有霍二爷多少助力?”   自耀中公司在四川设立之初,不仅仅是航运事业,霍锦宁在这里修铁路,疏运河,开煤矿,建工厂,辟公园,还在城中设医院、建立图书馆、博物馆以及各种学校。   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可霍锦宁却在这几年里,做到了常人十几年甚至一辈子都完不成的事业。不眠不休,殚精竭力,争着抢着和时间赛跑一样。   “有时我恍然觉得,你越发的像原先的霍老爷子了。可是当初朝廷危如累卵,他不得不倾尽全力扶大厦之倾颓,而你又是在着急什么?”   朝天门乃重庆门户,襟带两江,壁垒三面,气势雄壮。   霍锦宁望着远处辽阔的江面,目光幽深:   “瑜儿,你相不相信中日之间,必有一战?”   萧瑜一顿,沉重的点了点头。   这是甲午战争之后,他们从小听到大的预言。而今日军盘踞东北,侵占华北,战争的阴影越来越强烈地笼罩着中国大地,一切都在向那个不可逆转的预言前进着。   “日本去年工业总产值约六十亿美元,能够独立的制造飞机,大炮,汽车,坦克,甚至拥有航空母舰,而我们有什么呢?一旦正式开战,中国的出路在哪里?”   “唯有一条,以空间换时间。”   用我们的山川险阻,来对抗他们的船舰利炮,用我们的人山人海,来对抗他们的精兵利器,最大限度的拖延时间,最大限度的拉长战线,用我泱泱中华广袤大地,来将那个狼子野心的蕞尔小国生生耗死。   这将是一个无比惨痛,无比悲壮的过程,却是迄今为止,我们能走的唯一出路。   萧瑜眼前仿佛已经浮现了那烽火遍地,那焦土成灰的未来,不禁下意识闭上了眼。   耳边只听霍锦宁继续道:   “北平自身难保,南京无险可守,都不能长远,而川渝江山险固,物资丰富,民风彪悍,足可以作为后方与敌一战。去年,委员长督军至此,对巴蜀进行了全面考察,已经初步决定,一旦中日全面开战,四川将会是最后的复兴根据地。”   故而,国府开始着手整编川军,渗透中央势力,发展经济实业,进行了一系列基本建设的布局准备。   “那一天,真的会来吗?”   “我不知道。”霍锦宁摇头,“但我必须时刻做好准备。”   此时此刻能够争分夺秒多做一分,日后这里作为战争大后方,他们的胜算就能多一分。   ——是土也,我衣于是,我食于是,我居于是,我祖宗之坟墓在焉,妻子之田园在焉,苟欲夺此土者,则是夺我生也,则牺牲其生命与之战焉!   “珏儿,大抵也是怀揣着这般心情去的中央航校吧。”   萧瑜缓缓睁眼,看着眼前江水滚滚,耳边浪声涛涛,她轻声道:“可我只希望,那一天来的晚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1.耀中公司的原型是卢作孚所创办的民生轮船公司   2.霍二少所说的算是比较粗浅的“抗日持久战”理论,蒋百里在《国防论》里面有提及,真正完整深刻的理论是1938年5月26日至6月3日在延安抗日战争研究会上毛的演讲稿《论持久战》   3.文中那段话也是出自蒋百里,这人之前我介绍过   4. 留言前五送红包(留言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无效恶意留言顺延),请大家积极评论留言~ 第103章   萧瑜在四川一留数周, 待秋意渐染,绿叶微黄之时, 她同霍锦宁一起返回了沪上, 只因霍成宣的病情实在是拖不下去了。   这几年霍家家业愈发铺张,于纱业矿业农业多个领域, 和萧家联手,收购并购,大肆垄断。霍锦宁等如是避入蜀地, 甩手不管,偌大个家业就凭霍成宣一人掌握。   就如同西方神话里的巨龙,搜集了滔天财富,统统收进山洞中,巨龙坐在金碧辉煌的宝座上, 看着金山银山, 即便分文不用, 也能露出志满意得的笑。   老爷子不抽大烟,不玩吗啡,唯有色这一字是不节制了些, 去年还纳了个不知几十几房的姨太太。外间都盛传,霍老板老当益壮, 夜夜新郎, 一枝梨花压海棠。   自去年年末起,霍成宣已是几次病重入院,今年八月再次复发旧疾, 一拖二拖,身子现在委实是拖不下去了。   霍家家大业大,亲眷众多,可这些年来,霍成宣以外,说了算的终究还是霍锦宁,人人都等着盼着二爷这个主心骨回来。   霍锦宁固然是能主持大局,安稳人心,但到底做不到逆天改命。没等他在病床前作孝子侍奉几回,霍成宣就去了。   老爷子早就拟好了遗嘱,只三点:霍家全部家产由独子霍锦宁继承;死后葬回广东文昌老家祖坟;拿出三十万元为故乡铺路修桥。   虽然父子关系不佳,但霍锦宁终究是他的独子,如此,意料之外,却也情理之中。   霍家的掌权人逝世,是件轰动上海滩甚至是轰动全国的大事,倘若按传统旧礼来办,那送葬的队伍怕是要从吴江路排到外滩,哀乐震天。饶是按西式葬礼低调办的,仍是排场不小,萧康两家,以及南京的各位大人物悉数到场。   葬礼上,萧瑜见霍锦宁臂上挽着黑纱,还愣了愣:   “你这......”   时下提倡都新生活反对旧习俗,西式葬礼毕竟没有披麻戴孝的礼节。   霍锦宁只淡淡道:“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既为人子,总是要守孝的。”   萧瑜欲言又止,却终究没有说什么。   许是年岁大了,历的事见的人多了,有些坚持还在,可有些棱角究竟是磨平了,有些执念放下了,有些过往也终究是宽恕了。   现今想一想,倘若回到从前,萧子显去世那时候,她是否也能做到一如当初的决绝狠心?连她自己也是说不准的。   但是这其中有一点,霍锦宁没有告诉萧瑜。   霍成宣临终以前,尚还清醒的时候,同他有过一场秘密的谈话,这其中的内容,除二人之外,世上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你以为当初我为什么不同意你和萧瑜的婚事?锦安死后,医生说过,我再有后的几率很小,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了。”   “但这不是我不肯放手霍家的原因,我不在乎你和我是否有血缘关系,我只在意你是否能成为我合格的继承人。可是你骗了我,你根本不想做东方的罗斯查尔德,你是想做耶和华想做救世主,霍家万贯家财早晚有一天会葬送在你手里!那是霍家祖辈数代人的心血呀!可惜啊,我再也管不了你了,我没时间了,九泉之下,我无颜列祖列宗啊.......”   不成想,他却是从头到尾看的最清的那个。   霍成宣是带着遗憾和愤懑走的。这个秘密,终究只能伴随着他的离去,永永远远的长埋地下了。   白露秋风夜,一夜凉一夜。这个秋天,比往常来的萧瑟不少。   ......   “周光伟,你给我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梁瑾将一沓报纸摔在了桌子上,气得浑身发抖。   报纸上硕大的标题写着《满洲国庆祝天皇诞辰,碧云天亲赴新京贺寿》,配的照片正是当日他在上海时与日本领事馆山本先生的会面。   不只是这张,还有大大小小的电台报刊,一夜之间几乎大街小巷都传遍了,他碧云天即将去长春登台演出,庆祝什么劳什子天皇寿辰。一时之间,众人哗然,什么狗汉奸日杂种的骂声不绝于耳,家门口被泼上了污秽脏物,燕子胡同外天天有人堵在那里虎视眈眈。   之前在上海,对于日本帝国剧社的邀请,梁瑾就已经推拒了,可那位爱好中国戏剧的山本先生不依不饶,隔三差五的邀请拜访,他不得已躲到了汉口避了一阵子,兼之与萧瑜赌气。   这回回到北平,亦有其他人找上门来,梁瑾便将这些事宜统统交给周光伟操办,同时也表明了态度,但凡涉及日本人的场子,他是一概不去的。   然而万万没想到,居然造成了今日局面。   周光伟亦是满心愤慨:“我哪里是这么糊涂的人?这个时候还替你应承这样荒唐的邀请?纵使是鬼迷了心窍,‘碧云天’这三个字的招牌我是想亲手砸了不成?!”   “那你为何不干脆拒绝?”梁瑾冷声质问,“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私下里多次见过山本,商定巡演的事宜,念念不忘赴日之事,这才给了他们可乘之机。如今釜底抽薪,这是想要生生逼我低头!”   “好,我承认我私下里接触过山本,那是我不希望你因一时之气毁掉自己的前途。可这次伪满之事,我也是被他们摆了一道!”   一旁的李兆兰看他们吵起来,忍不住帮着丈夫出声劝道:“云天,你太天真了,你以为日本人是这样好得罪的?光伟为什么要同他们虚与委蛇,还不是怕他们对你下手,你知不知道自从你拒绝了山本,我和光伟被人威胁了多少次?那天直接有人把子弹寄到家里来,伪满的演出你若是再不答应,他们恐怕就要直接来硬的了。”   梁瑾一愣,咬牙道:“有什么手段尽管来,这北平城还不是他们的‘华北自治省’,我说不唱没有人能逼我!”   “你这是赌的什么气?”周光伟恨铁不成钢,“眼前当务之急,是如何将这次的危机化解了。”   李兆兰也万分担忧:“伪满是打死也不能去的,可又该如何拒绝?即便留下来,这一大盆脏水扣下来谁能说得清?”   “周哥,兰姐,你们不用担心。”梁瑾深吸一口气,冷静道:“我已经决定了,将师父新编的那出戏提前上演。”   他这次回北平探望徐鹤教授,本就是为了商议这一出新戏的事宜。徐鹤教授忧国忧民,自日本初占东北之时,就一心想要编排出新的剧本,激发国人爱国之情,鼓舞国民同仇敌忾共御外敌。   如今剧本改完,他也初步排练过几遍,本是想待双十国庆之日在上海天蟾舞台首演,现在恐怕要将计划提前了。   周光伟一惊,急忙阻拦道:“不行,在这风口浪头演这出戏,形如直接打日本人的脸,若是恼羞成怒,他们指不定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就是打他们的脸。”梁瑾淡淡道:“我要叫他们都知道,中国人不是这么好欺负的。”   作者有话要说:  1.云老板要发大招了!   2. 留言前五送红包(留言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无效恶意留言顺延),请大家积极评论留言~ 第104章   曾历经一二八事变, 惨遭日军炸毁的上海北站,早已修复如初, 人来人往, 川流不息,再看不出当年断壁残垣的痕迹。   霍锦宁包下一趟专列扶棺回乡, 霍家祖籍广东文昌,琼州以南,路途遥远, 此番南下,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按理萧瑜该与他同行,却被霍锦宁拒绝了。   “族中宗亲众多,规矩陈旧,你和我一同回去, 少不得会受委屈。”   萧瑜失笑, 她丝毫不觉得有谁敢在霍锦宁面前欺负她, 但转念一想,对于那种旧式家族,光成亲数年一无所出这一点, 恐怕就足够大逆不道。委屈或许不会受,到时候烦也被烦死。   于是, 她只是将霍锦宁一行送至了上海北站。   “几步路远, 何必麻烦?”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话一说完,而人不约而同都笑了,昔日正阳门火车站的那一幕似乎又重复上演。   彼时二人第一次分别那样久, 却不曾想自那以后,二人竟然再没长久相处过,各有各的缘分,各有各的追求,相聚离别,俱是匆匆。   霍锦宁轻笑道:“近来多事之秋,你自己保重。”   萧瑜沉默着点头。   最近确实发生太多事了,秋日肃杀,万物衰败,生离死别,世事无常,无端让人心慌。   她不禁道:“我最近总是做梦,梦见你我小时候的事。”   梦见他们两个,还有廖三哥,当年在京城里,三个人一同上学堂,一同逛窑子,鲜衣怒马,年少轻狂。甚至是更小的时候,她还没有被剪了头发当男孩养,只是个普通至极的官家小姐,穿着马面裙,抱着洋娃娃,和堂姊妹在府里嬉闹游戏,等着霍锦宁下了学堂来找她。   她自问还没有到靠着回忆往昔过活的年纪,这样支离破碎的梦境,似乎并不是什么好的预兆。   有时她甚至会荒唐的想起,旧日里的扶乩批命,那几乎改变了她一生的两句话:   桃花流水,谁做多情种。故园旧梦,君有几多愁。   “二哥哥,其实我一直都很想问你,当年你求的批命是什么?”   霍锦宁呼吸一滞,因她的称呼,亦因她的问题。   九岁之前,她惯常唤他“二哥哥”,九岁之后,这便成了她揶揄之时的戏称,如此郑重其事的叫起,却还是头一遭。   他顿了顿,欲言又止,却终究是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淡淡笑了笑:   “放心,我们的命是连在一起的,你二哥哥这辈子,是个好结局。”   .   出了火车站,天色阴沉,乌云密布,似乎在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雨,连带着萧瑜的心情也跟着阴沉了起来。   唯恐下雨,她大步往停车的方向的走去,沿途有报童叫卖道:   “号外号外!碧云天北平上演爱国新戏,场面火爆群众挤坏售票口!”   她不禁脚步微顿,从报童手里买了一张铅字还新鲜热乎的版面。   这几年来,“碧云天”三个字造成了鼎鼎有名的金字招牌,这个把中国戏唱到西方去的梨园名角,全国上下男女老幼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每每遇到丁点和他有关的消息,总是报纸加印,疯抢一空。   此时报童就停这么一会儿,已是有不少人跑过来抢着买报,争相传阅,议论纷纷。   萧瑜耳中不自觉听见了过往路人的谈天:   “我听说这碧云天前段日子不是答应了日本人的邀请,要去东北演出,是板上钉钉的狗汉奸吗?怎么这几天又夸起他爱国来了?”   “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那件事都是误会,是日本人的阴谋,想利用云老板给他们站台庆功,云老板已经广而告之解释过了。这几天还特别登台演了这出《生死恨》,为的就是清楚叫日本人知道,他一心支持抗日,宁死也不会去什么满洲新京!”   “呦,那我得去看看,在哪儿登的台啊?”   “你以为我不想去呀,没看报纸上写着是北平大剧院吗?等哪天云老板来上海演出时我肯定捧场!”   那两人说着话,越走越远,只留萧瑜一个人站在原地,低头看着那份报纸,眉头越皱越深。   忽而,她转身往火车站入口的方向走去,跟在她身后的霍祥一时懵了:   “诶,小姐,小姐你哪儿去?等等我小姐!”   ......   北平大剧院   满座鸦雀无声,只听台上那青衣旦悲切唱道:   “......我虽是女儿家颇有才量,全不把儿女情挂在心旁。但愿的我邦家兵临兵障,要把那众番邦一刀一个斩尽杀绝,到此时方承了心肠!”   这一出《生死恨》改编自明代传奇《易鞋记》,讲的是宋代金兵南犯,兵荒马乱,夫妻两个被迫分离,天各一方的悲剧。明是说史书上“抗金”,实则是讲眼下“抗日”,以此怒斥日军暴行,唤醒苟且偷生民众。   说句实话,自从碧云天红遍大江南北以来,这出戏实在是他演过最简陋的一场了。他对演出向来精益求精,每一次的行头,道具,灯光,海报,他都要亲自过问,力求美轮美奂。而这一场完全是仓促上阵,服道不精,舞台不良,但却架不住台上台下情真意切,字字戳心。   今日是《生死恨》上演的第七天了,仍旧全场皆满,一票难求,人们眼含热泪,听着戏中唱道: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金酋铁骑豺狼寇,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   “尝胆卧薪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思悠悠来恨悠悠,故国月明在哪一州!”   此时此刻,坐在台下的男女老幼,无论是何身份,无论有何职业,心中都被同一种悲伤和愤慨充斥着,久久不能平复。   遥想关外三千万土地,两百万同胞,东北三省,热河,绥远,乃至这些年来的列强加之的所有屈辱,思悠悠来恨悠悠,故国月明在哪一州?!   .   演出结束之后,梁瑾好不容易才从热情的观众和记者的包裹中脱身,从后门悄悄逃了出来。   已是深秋了,北平不比上海,早早便是寒风秋叶,肃杀满地,如今入夜时分,竟然还下起了小雪,零星点点,落地即化。   梁瑾一出门,便看见站在细雪中等待了许久的周光伟。   自他一意孤行,誓必要演出《生死恨》之后,两人大吵一架。相识这么些年,周光伟尽心尽力为梁瑾打点,梁瑾亦是对周光伟尊敬有加,如师如友,如兄如弟,这是两人第一次闹得这样僵。   “周哥......”   “云天,你太任性了!”周光伟心急如焚的走过来,“你日前在记者面前说的那番话,简直冲动至极!别忘了,这是北平不是上海租界,日本人就在城外虎视眈眈,你这样大张旗鼓的演出,一定会惹怒他们的!”   “正因为我知道这是北平,这是中国的土地,所以我才无法忍受他们如此嚣张。”梁瑾肃容道,   “其他的所有事我都可以听你的,只这一件,我绝不妥协。”   周光伟顿了顿,缓缓的问道:“你这样做,究竟是自己所想,还是为了萧二小姐?”   梁瑾一愣,却也没有反驳,只当是默认了。   萧萧从来都对日本人极为反感,虽然她不主动向他提起,但他一直都看在眼里,九一八事变时她是如何震惊,淞沪抗战时她是如何伤感,热河沦陷时她又是如何痛苦,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知道,一直都知道。   所以他才更加埋怨,她为何宁可把这些烦恼压在心里,也从来不愿和他说。是嫌他不懂,怕他难过,还是根本不屑同他交心?   而这次日本人的栽赃手段一出,纵使还和她闹着别扭,梁瑾的第一反应还是怕她知晓了后生他的气。所以,一方面是为自己的原则,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萧萧,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解决问题,不惜一切代价。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又是为了她,这么多年来,你从头到尾都是为了她讨她欢心!”   梁瑾皱眉:“周哥,你我的事一码归一码,不要扯上萧萧。”   周光伟自嘲笑道:“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也半点不希望你同她扯上关系,我早就知道,她早晚有一天会毁了你!”   梁瑾脸色一变,冷声道:“周哥,你慎言,我和萧萧从来不是外人所想的那样。倘若连你也如此以为,那你我之间是不是也如同外人所说的那般,你一直在把持利用我,来成全你自己的野心!”   “云天......”周光伟不可置信的看向他,声音颤抖,“原来你,竟是如此看我。”   他苦笑:“好好好,我承认,我确实有野心。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名动天下的角儿,但我做不到,于是老天让我遇见你,从此我最大的梦想就变成了帮你成为名动天下的角儿,如果这是野心,那我无话可说。可利用把持又从何而来?我周光伟可以在此对天立誓,我从未做过一分一毫对不起你碧云天的事,倘若有一件不是为了你好,我情愿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他越说越激动,当真起掌发誓起来,梁瑾自知失言,很是后悔:“周哥,你不必如此,是我一时着急说错了话,这件事只当是过去了。日后除了萧萧,除了给日本人唱戏,剩下的事,我还是都听你的。”   他说罢就匆匆走向车边,想要开门上车,却被周光伟从后面赶过来阻止了他。   “等一等!这件事不能这么算了,你日后其余事可以不听我的,这出《生死恨》,你是不能再演下去了!”   梁瑾固执道:“不可能,说好了要唱满整十场,票已经卖空了,我不能失信于座儿。”   “票钱可以退,座儿也会谅解你,但日本人不会那样好说话,他们一定会报复你的!”   梁瑾想上车,而周光伟却拦着他想逼他妥协,两人撕扯之间,车门被打开了,一声几不可查的轻响被二人的争吵声掩盖去了。   那是引线被拉动的声音。   下一秒,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汽车整个爆炸开来。   “小心——”   两人被爆炸的巨浪掀出几米远,周光伟下意识把梁瑾扑倒在地上,紧紧的护住了他。   站在一旁的小六子所有的尖叫声被堵在喉咙里,整个人都被吓傻了。   他想走过去,奈何迈腿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随后狼狈的四肢并用爬了过去,撕心裂肺的喊着:   “来人啊!快来人!爷,爷你醒醒!来人啊——”   寂静夜晚,北平大剧院的后门的街上火光冲天。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前五送红包(留言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无效恶意留言顺延),请大家积极评论留言~ 第105章   磕哒——磕哒——   德式军靴的硬质鞋底敲击在大理石地面的声音, 清晰而急促,分外富有节奏感。   萧瑜披着深色军装大衣, 脸色苍白, 一身寒意,穿过医院忙碌的医生与护士, 径直向危重病房走去。   一进门就看见了病床上躺着那人,他口鼻插着呼吸器,脑袋缠满了纱布, 右手和左腿吊着石膏,死气沉沉,昏迷不醒,如同一个破布娃娃,没有半丝生机。   萧瑜瞳孔皱缩, 呼吸微窒, 下意识咬紧了牙关。   如今北平城里早就传得有鼻子有眼, 沸沸扬扬,她自以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真亲眼看到了这一刻, 心脏还是忍不住抽疼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梁瑾从孙府后门被抬出来的那个时候, 也是这样狼狈不堪, 通身没有一处完好。但彼时与此时的心境却又是那样不同了,大大不同的。   守在病床前的小六子本就哭得双眼红肿,一看萧瑜来了, 又开始泪眼朦胧,哽咽道:   “小姐,小姐您终于来了——”   萧瑜勉强挤出几个字:“怎么回事?”   “爷那天演出结束回家,谁成想咱们的车子被人动了手脚,一开门汽车就爆炸了。爷福大命大,抢救了一天一夜,从鬼门关被拉了回来,可周爷他,他送到医院时就已经咽气了......”   萧瑜下意识的狠狠一闭眼,冷声问道:“谁干的?”   “小、小的也不知道......”   不用小六子回答,她心里已经是有答案了。   是逼他去新京演出的人,是被他的新戏刺激到的人,是恨他当众摔了面子的人,是...日本人!   她转过身去,一拳狠狠的砸在墙上。   良久,有几道鲜红的血痕,在雪白的墙上缓缓的流了下来。   .......   半个月后   北平城的冬天来得总是那样早,将将十一月初已是天寒地冻,下了好几场大雪,满城银装素裹。   这座百年王城,从北京到北平,不过也就是几年的光景,整座城市就显露出了不可抑制的颓唐之态。日渐崩坏的城墙古迹,老旧褪色的牌楼街道,永远宠辱不惊的懒散市民,还有城中堂而皇之进进出出的日本宪兵,只有大雪漫盖之时,才能稍稍还其一片宁静,暂且粉饰太平。   清晨,萧瑜照例来到协和医院,病房里小六子刚刚给梁瑾擦过身子,端了盆水出门。   “医生来查过房了?”   “是的,小姐。”   “他说什么了没有?”   小六子沉默的摇了摇头。   于是萧瑜也沉默了。   她搬了把椅子坐在病床前,无声的望着躺在床上的梁瑾。   他身上的外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呼吸器拆掉了,手臂上骨折打的石膏也拆掉了,就这样平静安稳的躺在床上,无知无觉,忽略滴答滴答的输液管,好像就只是一场午后酣眠,随时可以醒来。   而这个随时,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一辈子。   梁瑾的命等同是周光伟用自己的命换下来的,爆炸的瞬间,他被周光伟扑倒在地,护住了要害。   他周身伤的最重的是腿,医生说他的腿能保住已实属万幸,日后行走站立是一定会受到影响,但究竟损伤到什么地步,能康复到什么地步,一切要等他醒过来后才能确定。   可是,手术结束已经小半个月了,梁瑾至今还没有苏醒。   他的头部遭受到剧烈撞击,可能造成淤血,西洋医学发展到今日地步,对人类脑部的研究仍然处于大片空白之中,能用的治疗手段几乎都用尽了,余下的,就只剩束手无措的等待。   李兆兰伤心欲绝一蹶不振,周光伟的后事由萧瑜一手操办,外面铺天盖地记者,前仆后继的票友被萧瑜统统挡住。梁瑾躺了半个月,她就在医院里守了半个月。   在这寂静的病房里,曾经在台上一举手一投足,那样万众瞩目,鲜活生气的人,一转眼就这样死气沉沉躺在这里,叫人生出茫然的不真实感来。   她坐在床边,看着他黯淡眉目,轻笑道:   “你瞧瞧你,我才几天没顾得上你,你就搞出这么多事来,一会儿成了汉奸,一会儿成了英雄,一会儿被暗杀,一会儿又遇爆炸,就这样还跟我赌气躺在这儿不醒来?医生说再不醒来你要变成瘸子了,我看名满天下的云老板坐在轮椅上唱戏,谁还愿意给面子捧场?”   顿了顿,没有回应,她低声道:   “好吧,我捧场。”   “你说说你,当初是怎么同我讲的?说什么也不求,怎么赶也不走,可哪一次我不过多说两句硬话,你就直接甩脸走了,一点也不给我台阶下。你明明知道,萧二小姐脾气大好面子,你还指望我同你低头认错吗?”   空气中又是一片死寂,过了许久许久,她妥协道:   “好吧,是我的错。”   是她的错,从头到尾,都是她的错。   所以,快点醒过来吧。   她似乎再也忍受不住这股子死寂一般,猛然起身,大步走出病房,一口气跑下楼。   室外寒风彻骨,她站在墙角,从兜里掏出烟火,颤抖的点上,猛地吸了好几大口。   尼古丁的阴霾混合凛冽的寒风灌入肺腔,心中那无以名状的疼痛似乎才终于缓解了一些。她抑制不住的大声咳嗽,咳得好一阵撕心裂肺,而后脱力一般倚在冰冷的墙上,仰头闭目。   不该是这样的,所有的事都不该是这样的。   好像过了几分钟,又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久远。   萧瑜勉强打起精神睁开眼,胡乱在墙上碾灭了半截烟蒂,踉跄着往回走去。   她来到了梁瑾主治医生的办公室。   “医生,碧云天的病情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好转?”   主治医生是位儒雅的中年人,他正在伏案写字,闻言抬起头来,正了正眼镜,看清来人,有些惋惜道:   “萧小姐,我说过,目前院内设备有限,无法确定云先生脑内淤血的具体情况,药物的作用十分有限,他可能明天就回醒来,也可能......”   “我不想听这种话。”   萧瑜双手撑在桌子上,定定的望着他,一字一句道:   “我想知道,此时此刻,究竟还有什么能做?什么药?什么设备?这个世界上的哪个角落的什么专家?”   医生张口欲言,却见她满眼鲜红的血丝,   “除了等待,除了等待!”   “好吧。”医生叹了口气,“也许,你可以试着将他送到国外治疗。”   萧瑜一愣,随即问道:“哪里?”   “加州斯坦福医院,那里有世界上成立最早、最大的脑外科机构,汇聚了全球各地脑科研究的知名医生和学者,我曾经的博导师就在那里工作,也许你可以试一试。”   美国,加利福尼亚?   萧瑜走出医生办公室后,脑海中反复思量着。   若是即刻准备动身,美国有谁可以联络?聆姨在那边是有很多朋友的,应该也有医学界的相关人士,她向聆姨知会一声即可,要尽快发一封电报给霍锦宁,之前他就致电询问过梁瑾的伤情,这一路上还要安排医护人士随行照料......   萧瑜心不在焉的穿过医院大厅,却骤然被纷乱的人群挤到了一边去。   这医院大厅素来是世情百态,兵荒马乱,看病的,探病的,急诊的,可今日却显得格外反常。   不知从哪里来的一群黑衣人拦住了出入的人们,一个浑身是血的伤者蒙着头躺在架子上,被人匆匆抬进了急救室,医生护士被火急火燎的叫了去。围观群众但凡想要多停留一刻多看一眼,都被黑衣人厉声喝止,统统赶走了。   萧瑜站在人群之中,冷眼看到了这一幕,若有所思。   待回去之后,她叫来霍祥到跟前,一边写字一边吩咐他道:   “你去发两份电报,一份给你家少爷,一份给南京,内容待会儿我给你。给美国驻华领事馆的乔治先生打电话,拜托他帮我们联系一下加州斯坦福医院,询问梁瑾目前这种情况是否有治疗的方法,对了,主治医生已经出具详细诊断结果了,你去三楼取一下,然后.......”   萧瑜一刻不停的吩咐了一长串事,霍祥忙不迭地的记着,越听越奇怪,忍不住问:   “小姐,您这是想要带云老板去美国治病?”   萧瑜笔下一顿,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冷冷道:   “如有必要。”   顿了顿,她又想起什么,问道:   “最近城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段时间她焦心于梁瑾的病情,根本无心其他,今天在医院大厅里看到的那一幕让她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小姐,最近城里确实不太平,咱们没怎么出去都不知道,外面大张旗鼓的抓了很多人,闹得人心惶惶的。”   “有没有说抓的是什么人?是‘反日分子’还是示威的学生?”   “都不是,抓人的不是宪兵队。”霍祥压低声音道,“被抓的人罪名都是通匪叛党,是‘那个党’的人。”   这几年纵有日本盘踞东北四省虎视眈眈,国府的政策仍旧是“攘外必先安内”,两党地上战场一路从曾经的苏区蔓延到如今陕北延安,而地下战场也从逐渐转移,听闻原先上海的中央局一部分转移到了陕北,而另一部分转移到了天津北平成立了北方局。   纵使杀一儆百,也不该如此大的阵势,一定是发生什么大事了,而今天送到医院的那个人,也一定是个大人物。   萧瑜心中一沉,隐约升起不好的预感,但愿不是她想的那样。   作者有话要说:  1.云老板其实昏迷中是能听见动静的,如果二小姐知道他能听见,这些话恐怕这辈子也说不出口罢   哔——您的情话余额不足,请尽快苏醒!   云老板:我不!我还要多听萧萧说几句!   2. 留言前五送红包(留言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无效恶意留言顺延),请大家积极评论留言~ 第106章   昔日北平城里繁华一时的戏院, 而今萧条冷寂,门上硕大的封条令人胆战心惊, 过路的人们纷纷退避三舍, 唯恐扯上瓜葛。   萧瑜脸色泛白的站在戏楼门前,抬头眯起眼睛, 迎着冬日的阳光看着牌匾上那“吉祥”两个字。   从她名下转给廖季生的店铺商户这是最后一处了,也没能逃脱掉,满城十几家货行, 二十几家酒楼戏院,但凡和廖家沾上一点关系的统统被查封。   廖家大院人去楼空,一家上下统统都被抓进班房,下大狱了。   一个礼拜以前,全城戒严, 大规模搜查隐藏在北平的地下人士, 约有两百多人被杀被捕, 红色北方局几乎全军覆没。   萧瑜勉强动了动站麻的双脚,转身离开。   既然还没有最坏的消息流传出来,那一切就还有挽救的余地, 北平市警察局的现任负责人吕局长是从南京调任过去的,她在各种场合见过几面, 以她的面子她不敢说救得出人, 保住一命大抵却还是没有问题的。这几天里,在狱中究竟会发生什么她根本不敢想象......   她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碧云天重伤昏迷,她萧瑜苦守在医院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 他廖季生为什么不来找她?!   .   “等一等,二小姐你不能进去!”   “二小姐,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不顾警卫的阻拦,萧瑜径自闯到了最里间的局长办公室,直接推门而入,似笑非笑道:   “吕局长好大的架子,左等右等也不露面,非要我学刘备三顾茅庐不成?”   吕局长惯常颐指气使,拿下巴看人,此刻一见到萧瑜却连忙起身恭迎,笑容颇有些讪讪:   “二小姐,您怎么进来了?”   本以为门外的警卫能替他挡上一时半刻,没想到这位无法无天的主直接闯进来了。   “怎么?出了南京到了北平,这里成了你吕国勋的地界,就变成了我萧瑜求你是不是?”   萧瑜施施然坐到了他对面的沙发上,慢条斯理道:“当初谁为了他小舅子的婚事,巴巴让妹妹陪我玩了一个月的桥牌,求我给牵线搭桥来着?”   “诶呦喂,二小姐,您可别揶揄我了。最近我确实不见外客,这不是针对谁,您也知道,现在北平城里不是风口浪尖嘛,我们现在做起事来,背后也有八十个枪口瞄准着,谁敢出半点纰漏。”   吕局长略有抱怨道。   萧瑜嗤笑了一声:“不就是抓几个乱党吗?你当我不知道你们为了完成上头交代的任务,欺上瞒下的那些招数?捞甜头宰肥羊,做事要适可而止,别惹了不该惹的人。”   捉财神,杀大户,多么熟悉的手段。江山易主,改朝换代都多少年了,舞台上演的怎么还是这一幕又一幕的荒诞闹剧?昔日他们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今天究竟算什么?   吕局长心里一提溜,就知道这主在这当口找上他一准是为了这事,不禁分外无奈:   “二小姐,您既然知道我们这都是上头交代下来的任务,就行行好别为难我们了。这回抓的都是大鱼,个个在通缉名单上,一个也不能少。”   “哪里来的名单?阎王爷的生死簿不成?”   萧瑜敲了敲桌面,意味深长道:“还是说...有鱼从网里主动钻出来,被你们捡个正着?”   一下子抓捕处决的这么多人,绝不是偶然之举,这是一次精心策划的围捕,十有八九是对方阵营里出了叛徒。   吕局长噤若寒蝉,“这我可不敢瞎说。”   “但我已经猜到了。”   吕局长顿时满脸挫败,长叹一声:“二小姐,我就直说了吧,如今北平城里做主的,是上面来的一位长官,我们不过都是底下打杂跑腿的,委实说不上话。”   “长官?”萧瑜皱眉,“哪个长官?”   只要是南京沾边带故的,她总是能寻到门路,不怕救不出人。   此时忽而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是我。”   萧瑜回头,只见门外缓缓走进一人,黄绿军装,黑色斗篷,更衬得脸色病态般的惨白,露出的三颗梅花领章分外引人注目,年岁不深,竟已是上校军衔。   这人实在多年未见,萧瑜险些没有认出来他,眯起眼睛凝视几秒,才缓缓叫出了他的名字:   “闫国民。”   两人当年同是广州军校三期生,毕业之后各奔东西。虽无联系,但闫国民的近况,萧瑜一直有所耳闻。北伐以后,他在党务调查科工作,如今调查科升格为处,他也晋升为了副处长,手段很辣,办事得力,深得上头器重。   “我道是哪路大罗金仙下凡?原来是你。”萧瑜淡淡一笑,“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闫国明依旧是那副丧气厌世的模样,昔日同窗久别重逢,面上也是不冷不热:“你我本来就无甚交情,不必虚情假意的寒暄。”   萧瑜脸色一沉。   吕局长见情况不好,急忙赔笑道:“既然二位是故交,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我先走一步,你们慢聊,慢聊......”   吕国勋走后,屋中二人相对,空气一时寂静得尴尬。   闫国明径自解下披风挂在衣架上,转身坐到了办公桌前,一举一动还是军人的干净利落,端正俨然。   反观萧瑜却是懒懒散散陷在沙发之中,二郎腿高高翘起,晃晃悠悠,好不风流随意。   “好歹当年也是一个战壕里滚过的同窗,我今儿个也没落魄街头,你何必摆那么大架子?”   闫国民面无表情:“我是按规矩办事,如今北平城警察局由党务调查处全权接管,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党务调查处杀人放火,臭名昭著,居然自称按规矩办事?这是萧瑜今年听到过最好笑的笑话。   她轻嗤了一声,坐直了身子:“好吧,我也不同你兜圈子。你这次大招旗鼓的在城里抓了那么多人,想必功劳不小,你吃干抹净我不拦你,但有些小鱼小虾,还希望请你能高抬贵手。”   闫国民双眼一眯,冷声问道:“你来找我要谁?”   “南北货行廖三爷,廖季生。”   闫国民一顿,似乎面色稍缓,但仍是拒绝:   “不行。”   萧瑜不想他如此不留情面,隐忍着怒气,试图说情:“他不过一介商人,翻不起多大风浪,家财充公也好,入狱收监也好,只望你能留他一命。”   “不行。”   “为什么?”   “他违法犯纪,不得轻饶。”   “哪一门法?”   “委员长亲自颁发的《封锁匪区管理条例》,任何人不得与匪区通商互易,凡是胆敢向匪区运输、囤积、购买、贩卖军需用品和医药用品之人,严惩不贷!”   闫国民表情漠然,“通敌叛党,罪无可恕,这是委员长的命令,我不能违背。”   “这么说,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肯通融了?”   “不能。”   闫国民上下打量了一下她,不冷不热的笑了笑:“你们这些小姐少爷平日里骄奢淫逸横行无忌,须知这里不是你的大上海。看在你我昔日同窗的份上,我奉劝你一句,如今赤匪是委员长心腹大患,不要和这些人走得太近,免得引火烧身。”   “我引什么火,烧什么身?”   “你再为乱党来求情徇私,我就只能怀疑你对党国的忠诚了。”   “呵,闫上校真是铁面无私,秉公执法!”萧瑜怒极反笑:“北平城里人人尽知我和廖三哥是青梅竹马交情匪浅,当年大革命时我是广州陆军军校长洲三期女子队队员,魏若英华永泰是我的教官,陈胜男沈霞是我的同学,我是不是也有通敌叛党之嫌?你是不是要抓我去拷问?用不用请我小姨姨夫亲自去你调查处的大狱里来保释我?!”   闫国民丝毫不为所动:“当年在广州的时候,你就和那些人走的很近,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萧瑜,别让我抓到你的把柄。”   “闫国民,你别太过分!”   萧瑜拍案而起,指着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他抬手制止。   只见他从口袋中拿出一块怀表,低头看了一眼时间,嘴角隐隐露出一丝诡异的弧度:   “好了,一切到此为止,你可以走了。”   萧瑜一愣,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你什么意思?”   闫国民合上怀表,抬头看向她,轻描淡写道:“就在刚刚,临时特别法庭已经对第三批涉嫌通匪的罪犯进行了审判,现在应该已经在执行刑罚了。”   “什么刑罚?”   闫国民冷冷一笑,   “枪决,立即执行。”   “你!”   萧瑜猛地起身死死的盯着他,忽而转身,头也不回的冲出了办公室——   萧瑜这一辈子从未开车这样快过,她脚踩油门到底,紧握方向盘的手滑得能滴出水来,可她一刻也不敢松手去擦,双目死死的盯着眼前的道路,几乎失去了聚焦,耳边砰砰砰全是自己如雷的心跳声。   她一遍遍的祈求着上苍,等一等她,一定要等一等她!   刑场隐约出现在前方,她心中再次燃起微弱的希望,又是一脚油门踩了下去,车子风驰电掣冲到了跟前,一个急刹车甩尾停下。   萧瑜打开车门跑了下去,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向那群端着枪杆,待命行刑士兵的方向冲去。   “等一下!住手!”   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   “什么人?拦住她!”   四周不知是谁冲上来将她擒住,她想掏枪,却被人一脚踢在手腕,那只史密斯威森短杆左轮顿时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七八个人将她按到在地,数只枪口对准着她,她视若无睹,拼命的挣扎,拼命的喊道:   “三哥!三哥!”   那一排跪在地上等待行刑的囚犯中,最边上那个人似乎身子颤了颤,缓缓转过头来。   不过十几步的距离,他们能清楚看见彼此的面孔。   “举枪——”   曾几何时,鲜衣怒马,他教她骑马打枪,他带她打架逃课,他领她喝花酒抢头牌。   “上膛——”   他半是玩笑要散尽妻妾娶她过门,他听闻她考军校连夜写信骂她担心她,他儿女成双巴巴等着要跟她定儿女亲家。   “瞄准——”   他说,等天下太平了,他们定要喝个酣畅淋漓,不醉不归。   “射击——”   最后的时刻,廖季生冲萧瑜微微一笑,那张血污模糊的脸上,充满坚定和坦然,他仰头高呼:   “革命万岁!”   砰——   一朵血花绽放在这凄凄冬日,皑皑白雪上喷溅丝丝缕缕的殷红。   “三哥——”   歇斯底里的嘶吼久久回荡在这荒山野地,惊起鸦雀无数,它们仓皇振翅高飞,争先恐后逃离而去,转瞬不见踪迹。   作者有话要说:  1.1936年,廖三哥被捕牺牲   2.党务调查科,1928年成立,1935年升格为处,1937年并入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第一处,成立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也就是传说中的中/统   3.二小姐和闫国民这仇坐死了   4. 留言前五送红包(留言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无效恶意留言顺延),请大家积极评论留言~ 第107章   夕阳西斜, 六岁的萧瑜戴着瓜皮小帽,穿着貂鼠皮小坎肩, 坐在女子私塾的门口, 噼里啪啦的掉眼泪。   “嘿!”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大吼,吓得她跳了起来。   “哈哈哈——”   得了逞的廖季生拍手大笑, 后面跟着无奈摇头的霍锦宁,两个八九岁的小少爷,一个上树下河顽劣不堪, 一个一板一眼少年老成,却偏偏是双好兄弟。   “廖三哥,你又欺负人......”   萧瑜本就委屈,此时被这么一捉弄,嘴一扁就掉下了眼泪。   两个小少年一下子就慌了神, 连忙围着她又哄又安慰, 廖季生更是一时着急, 解下了刚刚得来的西洋打火机塞给她赔罪,   萧瑜破涕为笑:“我要这玩意儿干什么?”   霍锦宁问道:“怎么了?难道是在学堂有别家小姐欺负你?”   萧瑜摇头,闷闷道:“我不要念女子私塾了。”   “为什么?”   “她们都笑话我, 一群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她们不愿同我玩,我还不愿意和她们玩呢!”萧瑜哼了一声。   霍锦宁和廖季生面面相觑, 霍锦宁道:“不喜欢就不要勉强自己了, 既然萧老太爷发话将你作男孩养,再去女子私塾怕是不合适了,你若是想好了, 我便替你跟老太爷求情。”   “就让小瑜儿跟咱们一起上学好了!这样咱们三个不就能整日在一起玩儿了?”廖季生笑道:“小瑜儿你别难过,三哥也顶不喜欢和家里那些娘们玩,婆妈得很,以后三哥领你玩!三哥求秦师父也收你做徒弟,以后咱们一起打拳练功。”   “真的吗?”   “真的!比真金还真!”廖季生拍胸脯道:“等赶明个开春儿了三哥还带你去马场骑马,去山里打猎,好玩儿得紧!你跟着我和锦宁,咱们护着你,谁敢笑话你我替你讨回来,谁敢欺负你我要让他好看!”   霍锦宁噗嗤笑了出来,却也对萧瑜道:“对,不用怕,以后你只管跟着我们两个就是了,我们护着你。”   萧瑜看了看霍锦宁,又看了看廖季生,抹掉眼泪,重重的点了点头。   “好,以后我都跟着三哥和二哥哥,一辈子都跟着!”   那些少年戏言,言犹在耳,岁月无情,转眼弥散。   三哥,你说过要护着我一辈子,可这一辈子还有那么长,你扔下我去了哪里?   萧瑜不知道自己在廖季生的墓前枯坐多久了,时间的流逝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旧日里的细枝末节走马观花的浮现在眼前,一时不知今夕何夕,此夜何夜。   寂静墓园里,一个农妇打扮的女人走到廖季生的墓碑前,弯腰献上了一束白菊花。   “季生是主动暴露的,他在狱中受尽酷刑,宁死不屈,用一己之力拖住特务,为我们其他同志的转移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他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战友。”   她缓缓转过身来,摘下头巾:   “萧瑜,还记得我吗?”   萧瑜瞳孔皱缩,下意识站直了身体,颤声道:   “魏...魏教官?”   此人正是昔日广州军校女子队的政治教官,魏若英。   魏若英苍白一笑,面容憔悴:“是我。”   “你认识三哥?”   “当年我和永泰从巴黎回国,一同与季生相识,我是他的入党介绍人。”   遥想当年廖季生介绍萧瑜和华永泰在吉祥戏楼相识的情形,萧瑜心中泛苦,不经意眼眶又是酸涩,她强忍下喉头那股子哽咽,低声问道:   “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半个月前,我党北方局的负责人黎广奇在天津被捕后变节,供出了平津两地完整的地下名单,组织虽然及时察觉,安排撤退,但仍是有很多同志暴露牺牲,我们损失惨重。最糟糕的是——”   魏若英哽咽了一下,艰难道:“黎广奇配合调查处做局设套,永泰他,被捕了。”   萧瑜浑身一震,猛然想起闫国民见她要人之时一闪而过的紧张,想起那一天在协和医院看见被黑衣特务押送来治疗的伤者......   她脑海中一时纷乱不堪,忽而是昔日广州入学集体宣誓效忠革命,忽而是四一二上海司令部门前血流成河,忽而是幼时所见菜市口维新党行刑时惨状,忽而又是关外日军烧杀抢掠罪行昭昭......   最后,一切的一切化作为廖季生临死之时那声仰天长啸,大抵是法兰西革命短暂失败之后,马克思说的话:革命已死,革命万岁!   昔日少年,洒之热血,今日明月,似满然缺。   她在心里苦笑,三哥啊三哥,你说这些年来,我是不是被迷了心窍?   抬眸看向魏若英,她一字一句道:   “好,看来至少这一刻,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   萧瑜风风火火回到医院,一进门,霍祥和小六子就焦急的迎了上来:   “小姐!”   “小姐,你去哪里了,可叫我们担心坏了。”   萧瑜连续几天忧思过重,寝食难安,上楼时走的急了,骤然被两人围上来,眼前黑了一下,踉跄几步,却只道:   “没事。”   小六子急忙跑去倒水,霍祥扶着她坐到了椅子上,沉声道:   “小姐,三爷事已至此,您节哀顺便,万万要保重身体啊,云老板这边还要依仗您呢。”   萧瑜点了点头,“我理会得,安排你的事情都办妥了吗?”   “办妥了小姐,美国那边都联系好了,咱随时都能动身,正好您就当散散心了吧。”   “不是我。”萧瑜沉默了片刻,抬头望向霍祥,目光幽深:“是你,霍祥,你替我陪梁瑾去美国。”   “我?”霍祥目瞪口呆,语无伦次道:“小姐,您不亲自跟着?我,小的我从来没出过国,这怎么成......”   “我暂时不能走,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你跟在我身边许多年,是我最过信任之人,只有把梁瑾托付给你我才放心。”   萧瑜轻叹了一口气,安抚他道:“莫慌,我自然还会安排其他人与你们同行,你只替我和小六子照顾好梁瑾便好。你以前不是一直埋怨当年我们出国只带了霍吉没带着你吗?这回你可得偿所愿了。”   “......小姐吩咐,霍祥照办。”   霍祥肃容鞠躬应承下来,却欲言又止。   萧瑜笑了笑:“放心,我知道此去美国遥遥无期,梁瑾的病不是一时半刻能治好的。你惯常是个顾家的,上月家里又新添了个大胖小子,过一段时间,我便派人将你家中妻儿送去和你团聚,你且安心留在那边吧。”   霍祥一愣,顿时眼眶泛红,又鞠了个大躬:“小姐,您待霍祥恩重如山,小的刀山火海,义不容辞!”   萧瑜颔首,疲惫的摆了摆手:“好了,我知晓了,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是,小姐。”   .   是夜,病房里面一片漆黑静谧。   萧瑜走到梁瑾的病床边,却也没有开灯,只轻手轻脚坐了下来,借着窗外月光雪色,望着床上昏迷之人的脸庞。   连呼吸都是轻缓的,似乎唯恐惊醒了他一般。   她伸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轻笑了笑,   “要一个人去美国治病了,怕不怕?嘿,我都忘了,你早就不是当年燕子胡同那个小戏子了,云老板可是去过巴黎卢浮宫,演过美国百老汇的名角儿,这点小场面实在不在话下。若真是这样,那我可就放心多了。”   “你还记得廖三哥吗?就是当年去小四合院揶揄咱俩,喝醉酒就赖在那里赶也赶不走那个。”   “他死了。”   “我心里难受极了,二哥哥不在,我心里的苦水不知能跟谁说。除了我们三个,还有谢大哥,我们一起长大的,再没有人能懂我此时的悲痛了。”   “我受不了他就这样走了,我要做些什么,我必须做些什么。”   她轻轻俯身,将头靠在梁瑾的胸前,低声道:   “你不必担心,我什么事也不会有,你在美国安心治病便好。你不登台,我不看戏,我说过,旁人演的杜丽娘我统统都看不上。”   “所以,你一定要醒过来。”   “等你身子骨好利索了,我接你回家。”   ......   一个礼拜以前,协和医院急救室里送来了一位重伤的患者,当时子弹穿透了他的肺部,情况十分危急,医生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伤者抢救了回来,两天以后病患伤情稳定,脱离了危险期。   这位伤者的身份十分神秘,当初他被党务调查处大张旗鼓的送来,医院里最好的外科医生几乎是被枪指着脑袋做了整场手术,手术后即刻被送到了顶楼的特护病房,封锁了整层楼,日夜都有特勤人员严密把守,禁止外人靠近,所有医生护士都要经过严格的检查才能进出。   众人对这个神秘病人的身份各有猜测,却又不敢议论,因其住在五号病房,为了方便称呼,他们私下里就叫他做“五号先生”。   中枪受伤,本就需要静养,何况伤及肺部?少则三月,多则半年,调理不好,很容易烙下病根。可五号先生只在医院里住了一个礼拜,调查处的人就无视医生的嘱咐,连夜将五号先生带走了。   天蒙蒙亮,凌晨的北平街道上一片凄清冷寂,三辆黑色的汽车同时从协和医院出发,开往不同的方向,此乃诱敌之计,掩人耳目。而直到一个小时之后,又有一辆汽车悄然从医院后门出发,飞快的向火车站开去。   抓捕之时,五号先生不幸被流弹击中,伤及肺部,命悬一线,不得已就近送到医院抢救。可他到底身份重要,多方眼睛监视下,他们没有时间等待到他完全康复。   昨夜南京密电,令调查处立即将五号先生押往南京,不容有失。闫国民接到密电后,严阵以待,精心布局,今日亲自押送他这位昔日师长,为的就是怕他还潜伏在北平的同党半路营救,节外生枝。   然而消息到底还是在不知道哪一个环节走漏了风声,真正押送五号先生的这辆车行至小西天的时候,路上遇到一群出城送葬的队伍,双方交错之时,忽然拔枪开火。   后方押送看护的车辆迅速赶上来支援,而埋伏在此地的众人也纷纷出动,一时间寂静的街头枪声连天,尖叫不绝。   在一阵混乱的激战后,五号先生被趁乱抢走,塞上了等候已久的另一辆汽车,转瞬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中。   “长官——”   “废物!”闫国民捂着中枪的肩膀,一脚踹开面前的手下,恨恨的望着五号先生逃走的方向,脸色阴沉的可怕。   “不要让我知道这件事是谁做的,我要让他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  1.可怜的云老板,一个人去美国治病了,原谅二小姐不能陪你,只因这世上有太多比儿女私情重要的东西了   2. 留言前五送红包(留言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无效恶意留言顺延),请大家积极评论留言~ 第108章   华永泰是在一阵剧痛中醒过来的, 耳边仿佛还响彻着之前激战的震耳枪声。剧烈的移动下,伤口似乎再次撕裂了, 稍微喘了喘气就是撕心裂肺的疼。   他睁开眼, 茫然聚焦了片刻,才看清面前眼中含泪的魏若英, 虚弱的笑了笑:   “小英,辛苦你了......”   魏若英擦了擦眼泪,一个劲儿摇头:“你平安就好, 平安就好,这一次上面下了最高指示,务必将你成功营救出来,同志们彻夜不眠,想尽办法, 现在你能成功脱险, 我们付出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   “这一次被捕是我的疏忽, 连累大家为我操劳,等此番事了,我亲自向同志们挨个致谢。”华永泰艰难的咳了几下, “扶我起来——”   魏若英依言扶他起身,拿软垫放在他的背后, 让他靠得舒服些:   “需要水吗?还是有哪里不舒服?医生已经重新给你包扎过伤口了, 在到站之前,你都必须好好休息,不能下床。”   华永泰摇了摇头, 这才看清自己身在一间华丽舒适的卧室内,而身下一摇一晃的感觉,耳边哐啷哐啷的声音,都昭示着他们正在坐在一辆运行中的火车上。   魏若英看出他的疑惑,开口解释道:“救下你之后,我们分头行动,另有新来的负责人留在北平善后,组织上安排你秘密前往汉口养伤,你如今伤势过重,不能再奔波了。”   如此安排,无可厚非,可华永泰还是皱了皱眉:“我一被救,北平城必定全面戒严,你们是怎么瞒天过海上的火车?”   一个声音接道:   “因为这节车厢是我包下的专列,没有那不长眼的敢上来检查。”   萧瑜迎着华永泰诧异的目光走了进来,淡淡一笑: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这可还是当年战术理论课上,华教官您教给我们的。”   华永泰看向魏若英,后者颔首:“没错,这次行动能成功,萧瑜帮了我们不少忙。”   广州一别,将近十年未见,昔日师生故交,今朝阵营相对,彼此相视,俱是百感交集。   魏若英适时起身道:“你们都饿了吧,我去拿晚饭。”   魏若英出门后,萧瑜搬过一把椅子,坐到了华永泰床前,两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道:   “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再见到你。”   “没想到你会帮我和小英。”   于是他们各自顿了一下,华永泰淡淡一笑:   “我早就不是你的教官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广州三年,没齿难忘。”   萧瑜垂眸轻声道:   “三哥死了。”   华永泰下意识双拳紧握,沉声道:“我知道。”   这一次,他们牺牲惨重,有太多同志付出生命了。   “这个仇,我们会记住。”   “十年对立,你死我活,生死帐早就算不清了。”   “我只信天理昭昭,血债血偿。”   萧瑜眉峰一颤,心中难受,下意识的掏出了烟盒,点上一根香烟,狠狠的吸了几下,长长呼出一口气。而后她双指夹烟,没什么诚意的向华永泰比划了一下:   “不介意吧?”   华永泰微微皱眉:“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那神态语气,俨然还是昔日广州为人师表的华教官,春风化雨,孜孜不倦。   “什么时候呢?热河沦陷以后吧。”萧瑜低低笑了几声:“不抽烟怕是会抽别的了。”   年少生逢乱世,一心匡扶天下,到头来一念之差,万劫不复。   “华教官,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是什么感觉吗?”   华永泰一愣:“什么?”   “当初廖三哥在吉祥戏楼介绍你我相识,我打眼瞅你,第一反应就是,你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他们这群四九城里的遗老遗少,纵使再过清醒,也都不可避免的浸染着那股子醉生梦死的颓废。而他不同,两袖清风,一身正气,眉目如刀,黑白分明,满满都是信仰的光。   亦如廖季生牺牲前,眼里那份无谓与坦荡。   “没想到,到最后却是三哥和你走上了同一条路。”   华永泰曲拳放在唇边,压抑的咳了几声,轻叹道:“所有的一切,当初在课堂之上,我都教过你们了。”   “可我还是不懂!”   萧瑜抬眸直直的望向他,她的眼里一片血红,   “当初壮志屠龙的少年,杀死了恶龙以后,坐在堆满财富的宝座上,渐渐长出了鳞片和龙角。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戊戌变法,辛亥革命,北伐战争.....一茬又一茬的青年,抛头颅洒热血,可到了后来呢?历史啊,是不是就是一圈又一圈的轮回?   “百年以后才能盖棺定论,你我都不会看到那一天。”华永泰缓缓摇头,“我只知道,这世上没有冰清玉洁的政治,只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信仰。”   “可我已经没有选择了。”萧瑜自嘲一笑:“一边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边是狡兔死走狗烹,若是你,你选什么?”   这世上断然没有背叛自己阵营去帮助敌人的道理,即便深知真理正义,焉知尘埃落定之时,自己不会大难临头?   猫哭耗子,从来不是慈悲。   华永泰沉默了许久许久,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火车哐啷哐啷的前进声,和汽鸣声。   正犹如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你我皆是汲汲营营的凡夫俗子,被潮流裹挟至今,哪里还有什么选择?   仿佛过去了几个世纪,又仿佛只有几瞬间,华永泰终于开口,轻轻一笑:   “兔死鸟尽,未尝不是好结局。若能舍己之身,换天下百年太平,华某死不足惜。”   这世道早已不求善始善终,愿有一天,我们终究死得其所。   萧瑜愣怔许久,终是抬手抚额,低声笑了起来,她笑得双肩抖动,笑得眼角流泪。   “我差点忘了,天底下再也没人,比你更有资格说这番话了。”   他哪里是什么华永泰啊?他是爱新觉罗宪仁,是宗社党肃亲王之子,是正儿八经的满清皇室后裔,本来这江山到底谁坐了皇位究竟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为的,是山河永在,国泰民安。   这一晚,萧瑜和华永泰聊了许久许久,他们聊了许多东西。聊时局,聊战况,回忆昔日军校的过往,亦或是讲这十年来彼此各自的点点滴滴。   其实华永泰伤重难耐,一直都是强撑着精神,到后来药力上来,已是神志不清,昏昏欲睡。   迷糊之间,只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若有若无的低声道:   “华教官,你放心,三哥的仇,我亲自来报。”   ......   “你让霍祥随梁瑾去美国了?”   从上海到文昌,相隔千里,长途跋涉,信号断断续续,电话那边刺啦刺啦的声响不断,说十句也不一定能听清一句。   然而霍锦宁还是千里万里的打过来了一通电话,足以见其忧心之甚。   “嗯。”   萧瑜漫不经心的应着。   “我以为......”   以为什么?萧瑜轻笑了一下。   霍锦宁皱了皱眉:“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山高路远,消息闭塞,繁文缛节,又臭又长,萧瑜没有告诉他廖季生出事的消息。   但她知道,她瞒不了他很久,不是凭他的能耐,而是凭他对她的了解。   她淡淡道:“没事,只是我这边还有些事情没有办完,等结束以后,我就赶过去。”   霍锦宁并不太信,而他确实分身乏术,无法即刻赶回,只得殷殷嘱咐:   “不要轻举妄动,等我回去以后......嘟嘟嘟嘟——”   电话断了。   萧瑜维持了那个握听筒的姿势许久,直到肩背发酸,才恍然惊醒了一般,缓缓放下的电话,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腕。   金环轻手轻脚的走了过来,“小姐?”   萧瑜抬眸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金环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的从背后拿出几个信封,小声道:   “少爷寄信回来了。”   她还因为之前合伙跟萧珏骗萧瑜的事情而愧疚,不敢面对她。   萧瑜早已不放在心上了,只莞尔一笑,伸手接了过来。   一共三封家信,许是怕姐姐生气,又在信里解释又解释,萧瑜无奈摇头,不经意看见金环背过身后的手。   “手里有什么?”   金环脸上一红,平添几分俏丽,她惯常是个老实不会撒谎的性子,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   萧瑜瞥了她一眼,伸手欲拿,她急急忙忙的把手里东西捂在胸前,“小姐,这......这是少爷给金环的信,您不能看,金环、金环也是有个人隐私的。”   “珏儿还单独给你写了封信?”萧瑜略诧异,旋即笑道:“在国外待了几年,看来还真是长了不少见识,连隐私权都知道了。可我记得金环你是不识字的,以前我一教你读书你就装病,现在怎么都能看信了?”   金环赧然:“世界变得这么快,金环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小姐难道你没听过士别三日刮目相待吗?”   “诶呦喂,了不得了不得,连成语都会了,看来是给旁人红袖添香之时,自己也偷师不少。”   “金环没有偷师,是少爷教我的!”   “是吗?是珏儿教你的呀.....”   萧瑜敛下笑容,重新打量起她。   萧珏和金环,一个主,一个仆,彼此差了将近十岁。   金环意识到自己失言,脸色一白,身子微颤,惶恐的等待小姐的责罚......   可萧瑜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她看了她一会儿,只轻笑了笑:   “怕什么,读书识字是好事,以后想给珏儿写信就随便写吧。”   自她记事起,身边就跟着金环和银钏两个丫鬟,比她小不了几岁,三人既是主仆,又是玩伴,情同姐妹。   人的前半生如同四季之春夏,不断的遇见,不断的得到,永远生机盎然,而过了一定年岁,却要开始承受,不断的离别,不断的失去,渐渐枯萎颓败。   当年没能护着银钏,是萧瑜毕生憾事,这样的悲剧,她不希望再重演了。   金环闻言一愣,不知她究竟是没有察觉还是就此放纵,心里七上八下,只得胡乱点头,刚转身离开却又被叫住。   “等一等!”   “小姐?”   萧瑜顿了顿,一字一句道:“金环,你记得,打从今日起,这个家里,我若不在,所有的电话,任何人都不准接,所有的来信,你都要仔细收好,任何外人不准进门入内,无论是访客还是旁的,记住了没有?”   金环似懂非懂,但看萧瑜神情严肃,还是郑重点头:   “记住了,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  1.二小姐和华教官这段话是很有深意的,要结合历史背景,和两人身份立场来看,就不进一步解释了   2.下一章,久违的阿绣上线   3. 留言前五送红包(留言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无效恶意留言顺延),请大家积极评论留言~ 第109章   萧瑜许久没去南京小红山官邸了, 一进门就被康雅聆揶揄:   “这段时日你野去哪里了?”   康雅聆上午刚主持完全国航空建设大会从外头回来,脱下一身海龙皮大衣, 换上一身绛紫色的丝绸旗袍, 上面绣着含苞待放的牡丹。   这些年来康雅聆养尊处优,驻颜有术, 年逾四十仍是风采不减当年,气质更加端庄优雅,不负第一夫人的地位。   “连你姨夫的五十大寿你都缺席典礼, 你不知道,那天航委会举办了一次各国空军飞行技术表演,咱们的空军可是大大的露了次脸。”   此事萧瑜略有耳闻,然而这段时日发生了太多事,这种琐碎不过随风过耳, 听过就忘了, 当下只淡淡一笑:   “我在北平医院里陪护来着。”   康雅聆微微一顿, 旋即也明白了过来,不由安慰她道:“云老板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实在太过可惜, 你也不要太伤心了,吉人自有天相, 万事总会有转机的。”   “我明白。”   不多时到了中午, 萧瑜便留在这里用餐,康雅聆自幼在外国长大,习惯西餐, 于是午餐上的都是西式佳肴。   康雅聆在就餐前又去换了一身衣裳,萧瑜初时还没察觉,后来细看之下才发现,两者是一模一样的颜色款式,唯有绣花不同。方才那件是牡丹含苞,此时这件是牡丹初绽,到了晚间大概还有一件牡丹盛放,与时辰相应。   康雅聆偏爱旗袍,萧瑜觉得她那衣橱里面浩如烟海的旗袍,大概能称得上世界之最。康雅聆的数位御用裁缝中,就有一位专门为她做旗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休息,两三天就能做好一件,萧瑜每次来的时候都能遇见有新做好的旗袍送来。   权势滔天,又耽于享乐,雅聆夫人的天价置装费一直是民间茶余饭后的谈资。更有谣言盛传,其生活之奢侈,衣服穿过一次便丢弃,一天之内换五条真丝床单云云。   前者有待商榷,后者却是略有些冤枉。萧瑜清楚的知道,康家三姐妹或多或少都患有遗传的荨麻疹疾病,康雅聆最严重,她对棉织品,人工丝绸等多种东西都过敏,一旦触碰周身就出现红肿的风疹块,遭罪极了。   吃饭时,康雅聆忽而想起了什么,对萧瑜道:“正好你回来了,明日陪我去西安走一趟。”   “去西安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西北剿总的事。”康雅聆轻叹了口气:“前些日子寿宴之上少帅就因此和委员长起了冲突,这段时间矛盾愈演愈烈。昨天少帅发电报说部下不稳,势难支撑,请委员长前往西安训话。”   萧瑜面上不动声色,垂下眼眸,敛下情绪,心中却是惊涛骇浪。   张少帅是东北军领袖,九一八以后奉命不抵抗政策撤出东北,此后山海关、热河节节败退,最后只得率军驻扎西北剿匪。无奈仍是战局失利,双方不得已停战。   自年初以来,少帅多次向委员长请缨抗战,均被驳回,委员长强令其剿匪,两人数次大吵。   萧瑜试探问道:“聆姨对少帅的主张如何看?”   “他立功心切,想一洗丢了东三省的耻辱,可惜用错了法子。须知委员长的心腹大患在内不在外,如此恐怕适得其反。”康雅聆无奈摇头:“他的脾气我最晓得,上次就同委员长闹得不欢而散,这次倘若我不随行,他们两个一时冲动,保不齐闹出什么岔子,我去从中调停,双方不至于闹得太僵。”   萧瑜知道康雅聆此言非虚,溯及过往,少帅确实同康雅聆交情匪浅。十多年前,东北军初入上海时,二人便相识了,一个风流公子,一个名门淑女,在十里洋场出双入对,约会频频。当时甚至盛传,二人会终成眷属,奈何使君有妇,最后终是不了了之。   若是康雅聆此次随行,那么少帅与委员长之间的矛盾能够就此化解也说不定。   萧瑜一口接一口的喝着罗宋汤,却根本食不知味,捏着调羹的手心冒汗,指骨用力得泛白。   她想起之前和华永泰夜半谈话,她问他:   “华教官,你说如今的情形,前狼后虎,大敌当前,两党究竟还有没有可能握手言和,一致抗日?”   华永泰思索片刻,缓缓吐出了一个字:“有!”   “那么转机何在?”   “转机,或许就在西北。”   今年四月,少帅曾经秘密会见延安方面的代表,双方正式签订了《抗日救国协定》。   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蝴蝶正当行。温柔乡是英雄冢,哪管东师入沈阳。   昔日一首《哀沈阳》传诵一时,那拱手让土的风流少帅,此番许是真的坚定一雪前耻,立誓抗日救国了。   文死谏,武死战,但当一个武将不能上战场杀敌,他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午饭以后,萧瑜跑到了花园里,说是散步,却是毫无闲情逸致。此时此刻,她脑海中一团乱麻,无数想法天人交战。   她站在墙角,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烟,烟蒂丢了一地。   秋冬时节,远远望去,绿瓦红墙的官邸如同苍绿群山环抱中,黄色梧桐小路上,一颗璀璨的宝石。美轮美奂,如梦如真。   萧瑜丢下了手中最后一根烟蒂,抬脚碾灭火星,定了定神,向一旁的花丛中走去。   ——荨麻疹病症严重者,不光是对棉织品,对海鲜、花粉、动物毛发等许多东西统统过敏。   当夜,康雅聆用过晚饭,换上牡丹盛放的刺绣旗袍后,忽而皮肤瘙痒难耐,紧急叫来医生诊治。   因其荨麻疹复发,手臂脖颈都有多处红肿,用药之后,翌日仍是没有好转,原定的西安之行在不得已之下临时取消了。   ......   有许多波澜壮阔的日子,亲身经历其中只觉得平淡无奇,最终化为报纸上一行铅字,史书上寥寥数语,要等到许多年后恍如隔世,才能真正幡然醒悟。   这一天是个稀松平常的礼拜六,虽然是难得的休假日,但阿绣还是早早就起床,和过去三年里的每一天一样。   女佣早已在餐厅准备好了酥脆的牛角包,吐司果酱和热牛奶,阿绣和姚韵怡一同坐下来享受这场难得悠闲的早餐。   自从来到瑞士,阿绣一直和王维国姚韵怡夫妇一同居住,一晃已经三年了,他们相处得如同家人亲密。   这让阿绣时常想起曾经在上海时,与丁伯一家人的生活。而后她又会不可抑制的想起霍锦宁,准确的说,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念。   日内瓦与上海有着六个小时的时差,上海快,日内瓦慢,这样的细小的差距,总会让人产生错觉,她发生的一切,他已经发生,他做的事情,她遥不可知,好似是同一个世界中的两个位面。   阿绣和姚韵怡边吃早餐,边谈论着今早的报纸。   这些年远东战场形势不容乐观,而欧洲也是自顾不暇,火星四溅,西班牙内战不休,德意志蠢蠢欲动。王维国对此极为担忧,谓之山雨欲来风满楼。   忽而,刺耳的电话声突兀的响起,打破这一片宁静祥和。   女佣急匆匆的过来告诉阿绣,电话是先生打来的,让阿绣迅速赶过去。   阿绣和姚韵怡面面相觑,出了什么事?   阿绣急急忙忙的收拾东西,换衣服,姚韵怡不禁担忧道:“阿绣,路上注意安全,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先顾好自己。对了,别忘督促先生吃药,他一忙起来就什么都忘了。”   “我知道了,韵姨。”   阿绣用最快的时间赶到了中国驻国联代表团办公小楼,只见办公室内所有人都在,大家发电报、打电话、收发文件,忙得人仰马翻,根本没有顾得上她。   国际时事突发事件常有发生,加班更是家常便饭,可没有一次气氛如此凝重,人人脸上的表情都分外焦虑。   欧阳长亮从里间会议室出来,一眼看见阿绣,急忙走了过来,将一份文件交给她:   “先生正在里面和郭大使、胡公使会谈,将这份电报发给南京外交次长,快!”   “好的。”   欧阳一向沉着冷静,阿绣诧异的瞥了一眼他额头上冒出的冷汗,不禁问道: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欧阳也意识到自己过于紧张了,他深吸了几口气勉强镇定下来:   “我们刚刚接到消息,西安兵变,委员长被张、杨两位将军扣押了,他们致电全国,要求停止内战,联合抗日。”   阿绣一惊:“消息准确?”   “已经向汪主席确认过了,现今南京要他立刻回国。何部长已被任命为讨逆军总司令,立即向西安出发拯救委员长。”   周遭人来人往,一片嘈杂之中,阿绣脑海一片空白,她缓缓低下头,耳边只听见自己砰砰的剧烈心跳声。   这件事发生得实在突然,阿绣努力去分析此事对国际国内一系列影响,营救的策略,解决的方法,可能的后果,抗日的政策,列强的态度......可这些统统都无法掩盖她下意识的第一个想法——   记忆里那个被搁置许久的身影,不期然又反复萦绕在脑海。   两党之间,是不是真的有可能放下武器,重新合作?   然而此时此刻,局势是十分不容乐观的,他们身在国外,消息明显滞后,纵使心急如焚,却是鞭长莫及。发送给各方的电报如石沉大海,渺无音讯,整整两天以后,王维国才接到南京方面的回电:   党内某些居心叵测之人提出的轰炸西安计划被及时制止,雅聆夫人将亲自赶赴西安谈判,张少帅提出两党合作,联合抗日的要求,对外保证委员长的安全。日本人持的是等待观望态度。金融市场虽受影响,但尚无崩溃迹象。   王维国不禁神情复杂的叹道:“少帅此举真是......”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完,赞之谴之,忧之怒之。   其心可谅,其情可缓,然而一念之差就是千古罪人啊。   早在北洋时期,王维国就与少帅之间交情匪浅,生怕他一时冲动做出荒唐决定,当下道:   “我必须立刻向他致电。”   阿绣问道:“以官方名义还是......”   “私人名义!”王维国毫不犹豫道:“他应当以整个国家民族利益为重,迅速释放委员长,恢复他的自由!”   阿绣心里明白,在此紧要关头,委员长是万万不能有事的,假如他一死,党内必定大乱,全国必定大乱,倘若是叫亲日主和的一派夺得大权,则中国危矣!   “还有,向雅聆夫人发送一份慰问电。”王维国低声叹道,“深入虎穴,千里救夫,夫人是女中豪杰,万望保重。”   阿绣低头迅速记录下来:“是。”   作者有话要说:  1936年12月12日西安事变,又称双十二事变   本章为虚构情节,源自一个坊间津津乐道的假设:如果当初宋陪蒋同行,西安之事还能不能发生?   2. 留言前五送红包(留言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无效恶意留言顺延),请大家积极评论留言~ 第110章   这之后的半个月, 是极为混乱的一段日子,国内亲日派与亲美派互相博弈, 地方军阀浑水摸鱼心思各异, 延安方面第一时间派人前往西安调停,社会各界纷纷致电谴责张杨二人, 国际社会也对此反响强烈,各大报纸纷纷报道,甚为关心事件进展。   那段时间, 代表团整个办公小楼里,上上下下所有人的神经都是紧绷着的。阿绣多年以后回忆起来,根本说不清自己在彼时究竟做了什么,只记得每天都极为忙碌,恨不得不眠不休, 他们不放过一份报道, 不错过一通电话, 生怕一不留神,国内形势就是天翻地覆了。   这种紧张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二十五日清晨,广播里播送了一条来自哈瓦斯新闻社的消息, 说委员长已经被释脱险,目前在赴南京途中已抵达洛阳。   二十七日, 外交部正式发来公文电报, 证实了哈瓦斯社报道的新闻,委员长签订了六项协议,被迫接受停止内战, 联合抗日的主张。日前已经平安离开西安,到达洛阳,将在那里乘飞机回南京。   欧阳长亮在王维国先生的示意下,向大家宣读了这一消息以后,代表团的全部工作人员沉默了片刻以后,不约而同的欣喜欢呼。   身为外交人员,第一原则不是政治站队,而是忠于祖国。当前形势下,能够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无疑是众望所归。西安事件的和平解决,让海内外多少人心里都长舒了一口气。   阿绣旁边的随员小杨犹自不可置信道:“内战,真的结束了?我们终于不用再自相残杀,可以把枪口一致对外了?”   阿绣亦是感慨万千,点头道:“是啊,我们终于等到今天了......”   自上海四一二事变,两党决裂,至今已将近十年了。   她忘不了当年的工人武装起义浴血奋战,她忘不了市民大楼从热火朝天到人去楼空,她忘不了游/行示威的群众鲜血染红了长街。   她更忘不了,那个凄风冷雨中,一往无前,坚定理想的男人。   她的,九哥啊......   国难当头,昔日兄弟阋墙,今朝外御其侮。   日本叫嚣着三月亡华,可他们不知道,这个民族,这个国家是这样伟大,他们一定会战到最后一刻,至死方休!   阿绣这样想着,不禁心情激荡,如今这个局面,若是耀中和阿瑜知晓了,一定也同她一样的开心,他们都是反对内战,支持抗日的,却不知他们此时此刻是否也在欢呼庆祝。只可惜,这一注定载入史册的时刻,她不能同他们一起分享了。   她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眶,又打起精神来,将国联新下发的文件资料整理好,来到王维国的办公室:   “先生,先生?”   只见王维国正在注视着手中的电报,皱眉出神,阿绣敲了好几下门,他才恍然回神。   “阿绣?进来吧。”   阿绣走到他的办公桌前,察觉到他神色不渝,不禁问道道:   “先生,可是有不好的进展?”   王维国不置可否,长叹了一声:“方才少帅致电于我,他不顾多方劝阻,要亲自护送委员长回到南京,以负荆请罪。”   阿绣听出他话中的担忧,疑惑道:“可是委员长签订的协议中不是有一条,是不得对张、杨二将军采取报复行为?”   “但他们毕竟是西安之变的负责人,自古文官言谏尚有一线生机,武将兵谏有几人能独善其身?委员长其人极好面子,又极为憎恨异党,向来觉得日寇是第二大敌人,匪患才占第一,这一次被信任之人从背后捅了刀子,你觉得,他会善罢甘休吗?”   王维国苦笑:“我这位老友,怕是处境危矣。”   .......   西安事变发生后的第十三天,少帅陪同委员长乘飞机返回南京,下机后即被拘留关押。   数日后,杨将军被南京撤职留任,随后被迫出国“考察”。   所有参与到兵谏一事中的人员,遭受到了全面清算,委员长暗中下令,严查到底。   这一天,萧瑜接到康雅聆的电话,来到小红山官邸,刚一门就被等待已久的警卫班人员制住手脚,卸了配枪。   萧瑜看向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康雅聆:   “聆姨,这是干什么?”   康雅聆面色泛冷,如同看向陌生人一样重新打量她:   “瑜儿,你是大姐唯一的女儿,是我的亲外甥,这么多年来,我是那么的信任你,纵容你。可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你会背叛我!”   萧瑜笑了笑:“聆姨,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那一天我们从西安回南京,下飞机的时候,少帅同我说了一句话,他说,夫人,假如之前是你和委员长同来西安,也许这次的不愉快就不会发生。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开始辗转反侧的回想,世事怎么就这样巧合,为何我要动身去西安的前一天偏偏荨麻疹复发?这究竟是天意,还是有人蓄谋已久?”   萧瑜轻描淡写道:“许是巧合罢。”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承认?”康雅聆气极,“把人带过来!”   一男一女两个人被警卫员带了过来。   女人是康雅聆的负责打理衣食住行的贴身副官,她手里捧着康雅聆当天晚上身穿的那件绣着牡丹盛放的旗袍,语气冷漠道:   “因为夫人有这个老毛病,平时饮食起居我们都分外小心。那日病发突然,医生说可能是身体外部不小心直接接触到了过敏原,所以过敏才如此迅猛。之后我们全面检查了官邸内的所有物品,最后在夫人衣服的领口和袖口,发现了少量的花粉。”   男人是官邸打理后花园的花匠,他战战兢兢道:“后花园新栽种了几株西府海棠,海棠冬天惯常是不开花,可前些时日天气反常,时冷时热,那天赶巧开了一簇海棠花,我生怕夫人沾上,一发现就慌忙给摘了,我剪花枝的时候正巧二小姐在后花园散步,说是瞧着可惜,就朝我要了两朵......”   康雅聆一拍桌子:“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铁证如山,无法反驳,可萧瑜压根从一开始就没想反驳,她静静听着这一切,面带微笑,仿佛事不关己。   “聆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平日里我待你不薄,你为什么与外人勾结背叛我?”康雅聆厉声质问:“是谁指使你这样做的?”   此时此刻,她既是痛心,亦是寒心,她此生最恨遭人背叛,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会被自己宠信的外甥女出卖。   萧瑜沉默了片刻,轻声道:“这件事无关他人,是我一己所为,只是不愿大敌当前,中国人还自相残杀罢了。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总之,聆姨,是我对不起你。如何处罚,我听之任之。”   纵然萧瑜如此辩解,可康雅聆并没有半分心软。   身居高位,敏锐如她,第一时间便想到了最坏的可能,假如萧瑜早就叛变,这么多年跟在她身边,知晓了那么多国府大事小情,一旦透露出去,结果不堪设想。   党国最高利益面前,一切都是浮云,她必须严阵以待。   沉下脸色,她挥了挥手:   “带走,严查!”   .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当天晚上萧瑜就被秘密带到了小汤山一处温泉别院软禁。   数日后,她那党务调查处的老同学造访,亲自前来审问她。   以萧瑜的身份,纵然阶下之囚,仍是不可能受到怠慢,吃过早餐以后,这场谈话在客厅内进行。除却房间门内外站着的两个黑衣特务外,就像是一场旧友轻松的谈话一样。   闫国民本就面冷肤白,此时重伤未愈,更是毫无血色,他在萧瑜面前缓缓坐了下来,冷冷一笑,平白有些阴惨惨的渗人。   “我说过,别叫我抓住你的把柄。”   萧瑜恍若未闻,施施然拿调羹搅拌着手中的咖啡,喝了一口,微微皱眉:“我更喜欢茶叶,不知道明天可不可以让人送来一些碧螺春?”   闫国民意味深长的看着她:“我惯常会在每个周三的晚上参加西西俱乐部的例行会议,月余前突然在家门口被人埋伏,中了三枪。可惜,我命硬,没有一枪打中要害。你说,要是叫指使暗杀的那人知道了,她会不会很失望?”   “闫上校平素心狠手辣,嘴上不积口德,得罪了那么多人,我怎么知道想要你命的是哪一个?”萧瑜笑了笑,“你来这里,不是为了调查我和聆姨的事情吗?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看来调查处没了党争可干,长官竟然清闲到来和我闲话家常来了。”   “都一样,这些事本就是同一个人干的同一桩事,我何必大费周章。”   闫国民冷笑了一下:“你费尽心思阻拦夫人前往西安,恰巧的是,少帅随即勾结逆匪发动了兵变,延安趁机派人调停,代表团里有我们都熟之又熟的华永泰华教官。彼时这人本来应该在南京的监狱里等候发落,然而又那样恰巧,一个月前他被同党从戒备森严的北平里救走的那天,你刚好包了一节车厢出城。你说,这世上有没有那么巧合的事?”   “或许就是有呢。”萧瑜微微一笑。   闫国民亦是点了点头,不置可否。他从腰上取下了一把枪,那是一把年头不短的短杆左轮,他慢条斯理转动枪膛,一颗一颗的把里面的子弹卸了下来。   “这把枪眼熟吗?还记得当年在广州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正拿着这把枪指着一个地痞的脑袋,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随身带着,这种史密斯威森的点三八子弹紧俏,不知道整个上海滩如今还能找到几颗。”   “十天以前,北方局的叛徒黎广奇就是在自己的家中,被这样的子弹射杀身亡的。”闫国民似笑非笑,一语双关:“萧瑜,你可真是重情之人。”   萧瑜不为所动:“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萧瑜,若非你当真不见棺材不掉泪,你以为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会轻易坐到这里吗?”   闫国民在客厅中缓缓踱步,“你很谨慎,和人接头从来不留痕迹,我的人几次盯梢都被你甩掉了,你的住所也密不透风,让我们连个小小的窃听器都安不上去,你这样的人才,不做特务工作实在是屈才。”   “可惜,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闫上校发现了什么?”   他走到她的身边,近距离观察着她的表情,阴郁一笑:   “调查处审讯乱党的方法,不知你听没听说过?”   萧瑜可有可无的点了点头:“略有耳闻。”   他们这些人的手段,外面早就传得风风雨雨,可媲美古代明朝之昭狱,据说进了调查处的大牢,就没有他们撬不开的嘴。   然而那又如何?借他闫国民一千个一万个胆子,她不信他敢对她用刑。   闫国民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颔首道:“不错,你是萧家二小姐,是康雅惠夫人的女儿,是霍家少奶奶,即使真的十恶不赦,总还是有人庇佑,我不会把这些手段用在你的身上。”   他顿了顿,忽而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可这世上,总有人知道你的秘密。”   萧瑜眼皮一跳,尚来不及思考,便见他打了个响指,两个黑衣特务打开房门,从外面拖进来了一个浑身是血,气息奄奄的人。   他被扔在了地上,吐出了几口血沫,奋力的抬起头用被血污糊住的眼睛看向她 ,半是哽咽,半是怯懦:   “小姐......”   萧瑜如遭雷击,不可置信道:   “霍,霍祥?你怎么会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1.二小姐说过,三哥的仇她要亲自报,那把左轮是当年廖三哥送给她的   2. 留言前五送红包(留言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无效恶意留言顺延),请大家积极评论留言~ 第111章   “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瑜死死的盯着他, 如果霍祥在这里,那么梁瑾呢?可她不敢问, 她一个字都不敢问!   霍祥一僵, 慢慢低下头趴在地上,忙不迭的磕头, 声音嘶哑的哭喊道:   “小姐,小姐,霍祥对不起你......我家里那口子从来没出过这么远的门, 她连见到洋人都害怕,我只是安顿好那边后想自己偷偷回来一趟,接他们一起走.......小姐,小姐,求求你原谅我!求求你原谅我!”   这么说, 梁瑾尚且安全。   然而萧瑜的一颗心并没有放下, 这些年来霍祥寸步不离的跟在她身边, 他知晓她太多事了,她亲自把他送去国外让他跟着梁瑾,她从没想过他会偷偷回来, 她从没想过他会被闫国民抓住,她从没想过他会背叛.......   她下意识想起身, 却被闫国民死死的按在座位上, 他就像是一个围猎了许久的猎人,看着自己陷阱失去挣扎能力的猎物,露出了舒心惬意的笑。   二人对视, 萧瑜心中渐渐冰凉,浑身涌上铺天盖地的疲惫感,就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倒的骆驼,她缓缓闭上了眼,轻笑道:   “算了。”   被身边亲信出卖的滋味,她也算是立竿见影的尝到了,没什么愤怒憎恨,现世报而已。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失望二字从不是今时今日才体味到了,是廖季生被枪决的时候,是签订塘沽停战协议的时候,是热河兵败如山倒的时候,是攘内必先安外的时候,是东三省拱手让土的时候。   甚至是更早之前,四一二血染长街,北伐战争保存嫡系,中山舰心怀异心......最初的最初,一切明明那样好。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可她却早就那样信誓旦旦的将自己与这艘巨轮绑在的一起,她逃过了北洋将沉之舟,却逃不过这艘铁达尼号,就这样一步步,一点点看着自己陷入泥沼,仍然死不悔改。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耳边还回荡着霍祥被拖下去时的哀嚎,地毯上只留下一滩污泥血迹。   “二七年,你伙同第三国际的人协助康雅晴夫人叛逃苏联。”   “二八年,你收容沈霞一家躲过通缉,将他们送往匪区。同年,陈胜男从莫斯科回国,经你掩护,从上海去往宜昌。”   “北平被处决的廖季生与你关系匪浅,多年来你们一直有账务往来,你明知他用你名下的产业通匪资敌,仍旧不闻不问。”   “三年前公开造谣长城保卫战军队贪污军饷,被通缉后逃往陕北的记者楚荆,当初是你一力介绍到《申报》工作的。”   “前年......”   闫国民从头到尾的将她这些年做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清清楚楚的摆出来。   她尚且心平气和的听着,可说话的人却是越来越激动,越来越愤怒,最后闫国民失控的将头上的军帽摘下狠狠的扔在她的脸上,厉声质问道:   “通敌叛党,吃里扒外,党国如何养了你这样忘恩负义之人?!”   萧瑜被帽子砸在脸上本就恼火,蹭的一下子站了起来,与他不甘示弱的瞪视: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闫国民神情激动,双目赤红:“就是有你们这些蛀虫!身居高位,不谋其政,只顾仰仗家中权势,贪赃枉法,以权谋私,如此下去,党国危矣!”   他在说她,却也不只是说她。   萧瑜一时愣怔,不禁想起了华永泰的那句话:   这世上没有冰清玉洁的政治,只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信仰。   想当年他闫国民,何尝不是广州军校笃信三民主义的热血少年?   她慢慢的坐了回去,低头沉默片刻,轻声道:   “你知不知道,陈胜男从莫斯科回来以后,去了哪里?”   闫国民一愣,下意识的反问:“哪里?”   “东北。”萧瑜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她去了东北抗日游击队。”   九一八以后,东三首落入敌手,只有关外的抗日联军还在苦苦支撑着。抗日救国,他们这些个位高权重的军官将领没做到,她一个黑瘦纤弱的姑娘做到了。   “她写信告诉我,日军在东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对根据地杀光、烧光、抢光,许多村庄被整村集中屠杀,妇女被轮/奸而死,婴孩被开膛破肚,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前年的时候,她为了掩护部队撤离受伤被捕,在日本人的手里受尽酷刑,不知道那些手段和你调查处的手段可有一拼?自那以后我就和她失去了联系,大概有一年多吧,直到去年年中,我在报纸上见到了她的死讯,她被日军枪决了。”   那个总是说错自己名字一心想当花木兰的姑娘,那个个子小力气大一顿能吃三碗饭的姑娘,那个少女怀春偷偷喜欢隔壁班班长的姑娘,那个话剧表演时把自己剪下来的辫子给萧瑜做假发的姑娘。   她永远的留在了那片白山黑水,冰原雪乡。   萧瑜面无表情的抹掉了眼角的泪水,定定看向闫国民:   “过去如何暂且不论,至少当今是国家生死关头,什么党争什么内战都是多余。你说通敌叛党,我说敌不在延安,敌在山海关以北!”   房间里沉默了许久,闫国民神情有细微松动。   他一言不发的弯腰将地上的军帽捡了起来,轻轻拂去上面青天白日徽上的灰尘,郑重其事的重新戴在头上,表情肃穆,一字一顿道:   “领袖的意志,即是国家意志,我唯命是从,誓死效忠。”   萧瑜愣愣的望了他片刻,忽而不可抑制的仰头笑了起来:   “哈哈哈——闫国民啊闫国民,你记不记得当初广州军校优于旧式军阀之处何在?是培养为革命而战,为主义牺牲的革命军人!一个军人如果不会思考,与军棍何异?时至今日,我才终于明白这个道理。”   “闫国民,纵使云飞他没有早早牺牲在北伐,你也一辈子比不过他,他是真正的军人,而你不过是为虎作伥之鬼,助纣为虐之妖罢了。”   闫国民怒不可遏,“你——”   踩了人家的痛脚,萧瑜却故作浑然不觉,她甚至漫不经心的打了个哈欠,动了动僵硬了许久的肩膀,笑着问道:   “快到午饭时间了,你要留下来一起用餐吗?”   闫国民脸色铁青看了她半晌,终是压抑住了一腔怒火,拂袖而去。   “我会再来的。”   .......   文昌位于海南岛上,距上海千里之遥,霍锦宁接到消息,披星戴月,马不停蹄的赶了回来,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他一下火车,便风尘仆仆来到了康家公馆。   “二爷,您...您等一等——”   他越过意图阻拦他的刘立生,径自上楼。   二楼的书房门半关半掩,康雅惠和丈夫激烈的争吵声肆无忌惮的传了出来。   咣当——的一声房门打开,狠狠的摔在墙壁上,争吵声戛然而止,两人一同望去,只见霍锦宁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口,脸色阴沉:   “瑜儿,现在在哪里?”   萧润冷哼了一声,忿忿的瞥了他和康雅惠一样,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康雅惠表情难看,扭头操起桌上的电话开始拨号。   霍锦宁皱眉,上前继续问道:“岳母,瑜儿她.......”   “别叫我!”   康雅惠的电话久拨不出,哐的一下将听筒摔下。   “当初你是如何答应我的?将她好好看住,莫再惹是生非!送她去广州的时候,你又是如何向我保证的?不与那些人来往过密,不插手两党之争!你霍锦宁的承诺,简直一文不值!你的心思都用去了哪里?”   她抬手指着面前之人,气得浑身发抖:“这些年来,你在外面如何胡来,你把霍家如何折腾,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就偏偏这么一件,你连你自己的妻子都看护不住,你何以为夫?何以自处?!”   面对这劈头盖脸的痛骂,霍锦宁从头到尾沉默承受着。   直到康雅惠骂够了,骂累了,单手支撑在桌边,微微喘息,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喑哑:   “我要见她。”   “见她?”康雅惠冷笑了一声,“你当她这次闯的是什么祸?得罪的是什么人?她以为她投靠了小妹,就从此高枕无忧,无法无天?这一次连小妹都护不住她,何况小妹本就最痛恨背叛。”   “我要见她。”   康雅惠烦躁道:“即使见了又能改变什么?她所做的那些事,证据确凿,她自己都供认不讳。委员长此番十分震怒,谁的话都不听,连我都避而不见,西安之事让他犹如惊弓之鸟,现在连带着我和博文都被怀疑上了。如今迫在眉睫的是想方设法消除嫌隙,免得两家和睦关系,因她一人尽毁。”   霍锦宁对此充耳不闻,他抬眸定定的望向康雅惠,双目赤红,下颔紧绷,腮边甚至微微颤抖,一字一顿道:   “我要见她。”   康雅惠呼吸一滞,两人僵持片刻,她忽而双肩一垮,如同失去全身力气一般,轻轻叹了口气:   “没用的,她谁都不见。”   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康雅惠就想尽各种办法,几番劝说下,小妹都允了,却偏偏没见到萧瑜,只得到了她叫人带出来的一纸文书,和一句话:   “这么多年来,我没学会当一个女儿,她也不屑学做一个母亲,那我们也不必这样互相折磨下去了,她只当从未生过这个孩子吧。”   霍锦宁一愣,还不等说什么,便见康雅惠伸手从笔筒中抽出一支自来水笔,拍在桌上,指着旁边那一纸文书上,淡漠道:   “签了吧。”   那支笔骨碌碌在光滑的桌面滚了一圈,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而后继续骨碌碌的滚,直到滚到了霍锦宁的脚边,才堪堪停住。   霍锦宁弯腰拾起笔,上前几步走到桌前,一眼扫去,瞳孔皱缩。   ——凡为夫妻之礼,是宿世之因,累劫共修,今得缘会;若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今有霍锦宁和萧瑜从此脱离夫妻关系,双方割切根蒂,恩断义绝,嗣后男婚女嫁,各听自由,两不干涉。   这是一张离婚书。   这上面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二人幼时同学毛笔大字,她小小的手握不住狼毫笔,写了一会儿就吵着手酸,是他握着她的手一横一竖教她书法;后来大一些,又学西洋水笔,她拿惯了软毛笔的手拿不惯硬水笔,亦是他给她拓下字帖,一撇一捺的陪她练习;再后来,她用这字迹签支票,写长信,学英文,大喜之日在婚书上写下名字......   到如今,又一笔一划写下这同他恩断义绝的离婚书。   康雅惠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小妹不是绝情之人,也不是没给过她机会,只要她服个软,认个错,送去国外待上一阵子,等这段风波过去了,自然风平浪静。可惜......”   “可惜,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低头认错的。”   霍锦宁将她的话接了下去。   何况这一次,她本就无错。   霍锦宁拿起那张离婚书,缓缓撕成两半,手一松,便打着旋轻飘飘的落地,他淡淡一笑。   “这个字,我不会签。”   四大家族自当年联姻结盟起,多年往来,共同进退,早就拧成了一股,牵一发而动全身,断然不会因为一个萧瑜而影响大局。   如今出了这档子事,正如康雅惠所说,当务之急是想法设法消除隔阂,免得从此埋下祸根,日后生了嫌隙。   那么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弃车保帅。   然而即便全世界都放弃了她,他也不会。   终其此生,他们做不了夫妻,也当不了兄妹,成不了朋友,也变不了陌路。那最后一丝一毫,名存实亡的羁绊,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断的。   上穷碧落下黄泉,这一生一世,恩断不了,义绝不了,他们两个的命是连在一起的。   作者有话要说:  1.1936年,陈胜男在东北抗联牺牲   她的原型是赵一曼,赵一曼,原名李坤泰,又名李一超,人称李姐。四川省宜宾县白花镇人(今四川省翠屏区白花镇)。党员,抗日民族英雄,曾就读于莫斯科中山大学,毕业于黄埔军校六期。1935年担任东北抗日联军第三军二团政委,在与日寇的斗争中于1936年8月被捕就义。   我小学班会课上曾朗读过的一篇她临行刑前写的家书,我那时什么都不懂,依旧哭得泪流满面。   东北抗联太苦太苦了,我每次看相关的介绍都难受的看不下去。   2.不知道谁还记得当初在广州军校元旦晚会上的那台话剧?   革命从军记版《罗密欧与朱丽叶》,男女主是闫国民和萧瑜,编剧是汪云飞,陈胜男用自己剪掉的辫子给萧瑜做了一顶很搞笑的假发   如今,物是人非   3.这些年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终于把二小姐压垮了   4.闫国民也有自己的信仰,只不过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早已忘记了大革命的初心   5.瑜儿在二哥哥心里真的很重要很重要   6.留言前五送红包(留言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无效恶意留言顺延),请大家积极评论留言~ 第112章   停止内战后的第七个月, 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军炮轰宛平城, 二十九军奋勇抵抗, 血染平津,无数军人永远的长埋北平城下, 包括一千余名年纪不足十六岁的军训团学生。   7月29日,曾经号称与北平共存亡的军队撤离,日军开进了这座古老的城市, 京津沦陷。   多灾多难的六朝古都,再一次落入敌手。   消息传到法国巴黎中国使领馆时,王国维先生旧病复发,当场昏迷。   八月,为了把日军由北向南的入侵方向引导改变为由东向西, 以利于长期作战, 争取国际同情, 中国军队在上海主动向日军发起反击,淞沪会战打响。   九月,国联于日内瓦举行大会, 王维国等中国代表在会上发言,呼吁国际制裁日本, 赞同者寥寥。   十月, 国联大会通过远东顾问委员会提出的建议书,邀请成员国中的九国公约签字国尽早开始按该公约的规定进行磋商,解决远东军事问题, 调节中日矛盾。   会议暂定于十一月份,在比利时布鲁塞尔召开。   王维国先生本定为出席会议代表的人选之一,可因经年奔波劳累,积劳成疾,他患上了严重的肝病,加之早年旧疾复发,难以支撑,不得已暂辞国联职务,告假回国。   回国途中病情恶化,被迫滞留在香港,入住圣玛丽医院治疗。   “抱歉,王维国先生明天要动手术,医生嘱咐病人今天需要静养,不宜接受采访,请见谅。”   会客厅里,欧阳长亮对几位记者公事公办的宣布。   阿绣也道:“等手术结束,王先生的身体好转后,我们会第一时间安排再次采访的,各位请回吧。”   几位记者只能收起了相机和笔记本,无奈告辞。   《新报》的英国记者同欧阳和阿绣依次握手,遗憾道:   “我对王先生闻名已久,既然王先生身体不适,那么我们也不好勉强。请替我转达对王先生的问候,希望他明天手术顺利,早日康复。”   阿绣颔首:“一定。”   自从王维国到达香港入院治疗,慕名而来拜访的人和采访的记者络绎不绝,可王维国如今病痛难耐,连坐起身子都十分吃力,实在不方便见客,只能静养。   于是这段时间所有的外来访客,都由阿绣和欧阳接待,如今二人是先生的左膀右臂。   两人一同送走了记者,对视一眼,不禁都是长舒了一口气。   “上海那边今天传来的消息如何?”阿绣问。   欧阳表情沉重的叹了口气,“不好。”   中日双方不断在上海投入兵力,已鏖战两月有余,伤亡惨重,形势极其不乐观。   “比利时方面是否有新进展?日本方面有没有确定参会?”   阿绣摇头。   两人相对苦笑。   又是糟糕的一天,这样的日子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   他们虽然人已回国,但工作还在继续,王维国在病榻之上仍然心系即将召开的国联会议,他身边的工作人员已代替他回南京述职,争取第一时间了解上海最新战况。而留在香港照顾王维国先生的阿绣和欧阳,主要负责整理上海方面的战情战况,再发电致比利时参会代表,以求在会议上为中国争取最大利益。   阿绣不是不想回上海,可现在半个中国都烽火连天,上海更是处于交战前线,全面封锁,她根本无法回去。况且如今姚韵怡夫人身在印尼娘家,王维国先生身边无人照料,她实在放心不下。   确定回国之时,她就已经去信霍锦宁,但信寄出去就如石沉大海,再无消息。   她心急如焚,却终究只能枯坐静待。   去年末,碧云天老板北平遇袭,被送到美国治疗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海内外华人圈子。今年初,又听闻康家霍家内部分裂,萧二小姐通敌叛党被关押下狱,虽然后来又辟谣说是因病静养,但曾经康雅聆夫人身边最亲信的随行秘书再未出现却是不争的事实。   而霍锦宁在七七事变之后,任职于上海工业迁移委员会,参与了工业西迁计划。由于战局恶化,为防止东部产业落入敌手,自八月起,上海工厂联合迁移委员会和工矿调整处开始将东部工厂大规模向西南大后方迁移。霍家身先士卒,调动起名下所有航运力量,带头联合招商局、大达、三北等公司,组织撤退沿海地区的工厂设备、学校和机关,日夜不停地运往武汉和长沙。   这并不是简单的事,光上海一城,就有数千家工厂,十几万工人,千万吨的机械设备,包括游说商户,安置经费,还有抵达内地之后的续工事宜等等。更要在沿途冒着日机轰炸,九死一生,绝大多数轮船甚至都没能活着开出闸北。   王维国先生听闻此消息之后,也不禁摇头感慨:   “国府把精力都放在兵工企业上,民营企业只能靠迁资委和自己。如今经费不足,人手不够,内迁之事,摆明了是烫手的山芋,费力不讨好,只有锦宁......诶.......”   以霍家权势地位,国之动荡仍可高枕无忧,山河破碎也能独善其身,可他偏偏要倾家荡产,舍生忘死,也要给中国雪中萌芽的新兴实业,留下薪火微光。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霍锦宁,他仍旧是那个霍锦宁。   阿绣和欧阳回到王维国病房的时候,正遇上出门的主治医生。   他看见二人,表情一下子警惕起来:   “汇报工作?不许进去打扰王先生,明天就要手术了,病人不能情绪激动!”   连医生也知道,他们两个的工作汇报从来不会有好消息。   阿绣还想辩解几句,被医生直接推了出来:“王先生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情手术后再说,都回去吧。”   两人相顾无奈,欧阳对阿绣说:“你先回酒店休息吧。”   阿绣刚要拒绝,就被他打断,劝道:   “术后还有很长的恢复时间,你不要太焦虑了,这段日子你没日没夜照顾先生,今夜暂且休息一晚吧,我留在这里守夜。”   为了方便照顾王维国,阿绣等随行人员十余人,就租住在圣玛丽医院不远处的浅水湾酒店,每天频繁往返,早已熟悉。   阿绣回到酒店时,天已经黑了,她没有胃口吃晚饭,坐在桌边拿出今天从巴黎传过来的最新文件,开始翻译。   法国政府已明确表态禁止军用物资经印度支那过境去中国,只允许把国有化工厂的武器和飞机出口到中国。   西方列强对中国有同情,有怜悯,但若要让他们立场鲜明的支援,为此承担战争的风险,却是万万不肯的。   从事对外工作越久,她越是发自内心的感悟,中国人能靠的只有自己。   本来熟悉的文字一个个蹦进眼中,大脑却像浆糊一般什么都反应不过来,可她还是逼着自己硬着头皮来看。   她十分害怕自己闲下来,只要一闲下来,就忍不住担心霍锦宁,担心阿瑜,担心梁大哥,担心上海的战事,担心比利时的会议......明知毫无用处,正因毫无用处,才偏偏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走,不知枯坐了多久,恍然窗外一声响动,阿绣才惊得回了神。   酒店临近海湾,从窗边就能望见白沙浅滩,碧水细浪,杜鹃万紫千红,草木郁郁葱葱,打眼望去,好似墙上镶嵌的一幅瑰丽油画。   她曾来过这里,当时霍锦宁告诉她,这是鼎鼎有名的香江八景之一浅水丹花。   她惋惜这样的大好景色被英国租借,而他坚定的对她说,早晚有一天,每一寸属于中国的土地,都会回来。   那夜的风还温柔的吹在鬓边,那夜的月还明亮的挂在天际,那夜的人还刻骨的眷恋在我心上,一转眼,竟然已经过去了十年。   今晚不知是什么节日,海滩上有烟火表演,熙熙攘攘围了不少人。篝火边上,有印度女郎穿着鲜艳的纱丽在跳舞,白人音乐家拉着小提琴穿梭在人群中,分不清是洋人还是华人都载歌载舞,十分欢快。   阿绣站在窗边,茫然望着这一切,仿佛和沙滩上的人们彼此身处两个世界一般。   那烟花的火光,乐器的奏鸣,微微失神,就能和千里外苏州河畔的炮火声、冲锋声,影影绰绰的重叠起来,闭上眼睛便是一片血红。   这两个月来,他们接触到了无数前线最新战报。   为了牵制日军更多兵力,上海是要死守的。陆军前赴后继的支援,伤亡惨重,第一师四万人打到最后只余一千,如狼似虎的天下一军就此埋葬在苏州河畔。空军参战的八十架飞机现今仅剩下十二架,首席飞行员“四大天王”中三席永远的陨落,而中央海军闽系主力舰队几乎全军覆没。   昔日远东小巴黎,十里洋场不夜城,如今成了尸山血海的地狱。   阿绣有时会想起她的故乡,那个养育了她十年的江南小镇,那儿时跑过的风雨廊,撑过的乌篷船,还有她与他相遇的长寿桥,是否也笼罩在炮火连天中?昔日的旧邻故友,是否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此时此刻,她亦是游子,她亦是离人。   在窗边站得久了,阿绣有些乏,胃里饥肠辘辘的空荡感涌了上来,她拿起扔在床上的针织披肩裹住自己,出了房门,想要请服务员送晚餐过来。   许是外面海滩上的烟火晚会太过引人注目,整个酒店里都空空荡荡的,阿绣找了很久,都见不到一个服务员,于是悻悻的回返。   午夜的长廊悠长寂静,白色的墙壁被昏黄的壁灯晕染得朦胧,墙上挂着印象派抽象的画作,每一幅都光怪陆离,意味深长。   偶尔路过的房间里传来男女夸张的呻/吟低语,更多被外面的喧嚣欢闹而掩盖,一阵清灵渺远的钢琴声若有若无的穿插在其中。   这个曲子,好熟悉,太熟悉了。   阿绣突然站住了脚步。   是...《致爱丽丝》?   她在原地愣了几秒,而后转身不顾一切的向走廊的尽头跑去。   不过是几百米远的距离,她仿佛要用尽自己一生的力气,披肩也扔了,右脚的鞋也不知道甩去了哪里,她只觉得慢一秒,哪怕慢一秒,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通着小阳台的门。   她猛地推开——   清凉的夜风扑面而来,流畅的乐声清晰入耳,紫藤花架下那架旧木立式钢琴前坐着一个挺拔的背影。   好似穿过晓风残月,沧桑海田,跨过这破碎山河,皑皑白骨。   他抬头,向她微微一笑。   眼里是漆漆星河,背后是灿然烟火。   只一眼,就让她模糊了眼眶。   “耀中......”   作者有话要说:  1.1937年7月7日七七事变,日军在北平西南卢沟桥附近演习时,借口一名士兵“失踪”,要求进入宛平县城搜查,遭到中国守军第29军严辞拒绝。日军遂向中国守军发起进攻。这就是震惊中外的七七事变,又称卢沟桥事变。七七事变是日本帝国主义全面侵华战争的开始,也是中华民族进行全面抗战的起点。   2.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又称八一三战役,是中日双方在抗日战争中的第一场大型会战,也是整个中日战争中进行的规模最大、战斗最惨烈的一场战役。   3.下一章,战火连天中难得的久别重逢   4. 留言前五送红包(留言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无效恶意留言顺延),请大家积极评论留言~ 第113章   阿绣不顾一切的扑进了霍锦宁怀里, 两人紧紧的拥抱着,然后她抬头还没等说话, 他炽热的吻就落了下来。   四年九个月零十一天, 他们竟然整整分离了这样久。   本以为会有陌生,本以为会有疏离, 可肌肤相亲的那一刻,每一个细胞都在颤栗着,叫嚣着思念与渴望, 好似从来不曾分开过一般。   他紧紧的将她抱在怀里,抬手捧着她的脸,迫使她抬起下巴,更加毫不保留的接受他的亲吻。   她的眼泪不停的流着,却仍是迫不及待的仰头回应着他。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吻, 激烈的, 霸道的, 欢喜的,悲恸的,糅杂着久别重逢的甜蜜, 亦有千言万语的苦涩。   一吻终了,两人气喘吁吁的分开, 却还依依不舍, 他安抚似的,一下又一下的啄吻着她的唇,她能感觉到他唇边蠕动的弧度, 是笑着的。   “鞋呢?”   “......不知道。”   挪了挪光着的右脚,她有些赧然,无论在工作上如何历练成长,在外如何干练坚强,只要见到他,她好像永远都是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是慌张的,笨拙的,要被他照顾着,呵护着。   下一秒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腾空,被他打横抱在怀里,亲吻又重新落下,于是昏天黑地,不知东西。   进了门后,她转身去锁门,他从身后抱住她,细密的吻落在她的耳后,轻声叫着她的名字:   “阿绣,阿绣......”   阿绣心里悲欣交集,被他声声唤着,眼里又是酸涩,哽咽的问:   “你怎么会来?”   乍见之下,惊喜不已,而后铺天盖地的困惑涌了上来。   她转过身,认认真真看着眼前的人。   是他,是霍锦宁,而不是她过去日日午夜梦回的幻象,在这烽火连天的年月,在淞沪激战正酣内迁如火如荼的当口,他当真穿越大半个中国,站在了她的面前。   “我的小姑娘长大了,我却老了。”   看着眼前出落得这样温婉动人的姑娘,他笑着叹道,眼角不知何时爬上了浅浅的细纹。   阿绣摇头,却抑制不住的涌上心酸。   他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瘦削和憔悴,额角有一道划破的口子,不再渗血,隐隐露出苍白的内里。簇新的西装与衬衣显然是刚刚换上,沐浴露的味道清新淡雅,却仍是掩盖不了他一身穿过战火硝烟的风尘仆仆。   那个京城里鲜衣怒马的霍家二少,上海滩翻云覆雨的霍家二爷,何曾这样狼狈过?   她忍不住轻轻抚上他额角的那道伤口,   “怎样伤的?”   “弹片擦伤。”   他顿了顿,又笑道:“没事。”   五天前,大华机械厂最后一批机械装运成箱,趁着夜色从苏州河出港,霍锦宁亲自指挥装船,不幸遭遇日机轰炸,一枚炮弹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炸开,他当场震晕过去。   但是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码头每天都在死人,他不过被弹片擦伤一道口子,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目光温柔的望着他许久不见的小姑娘,   “我是偷跑来的。”   阿绣被他眼里的轻描淡写所诱惑,一瞬间恍然以为外面不是国难当头,不是山河动荡,她与他不过是一对儿学堂上贪玩的学生,亦或是门第阻碍意图私奔的小情侣,那样不谙世事,那样不知闲愁。   “上海——”   她不过起了个头,他便已知道她所有的想法。   “不好。”   他哑声道。   所有的,一切,都不好。   “我说,你来听。”   阿绣点头。   “上海,守不住了。”   虽然早有预感,可亲耳听他说出来,阿绣心里还是咯噔了一声,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她咬牙强忍着,听他继续道:   “接下来,就是南京。南京要守,但能守多久,不知道,已经确定重庆做陪都了。江浙的工厂基本全部迁到武汉了,这只是第一步,下一步要继续向四川迁。”   阿绣张口想说什么,却被他伸指按住了双唇。   “你不能回去,跟着老师,留在这里,香港暂时是安全的。”   阿绣不语,只殷殷切切的望着他。   王维国先生的身子支撑不住,势必不能再继任驻外代表,那么她想回到他身边,哪怕枪林弹雨,哪怕生死一线,她想和他一同守护着这个国家。   霍锦宁苦笑了一下:“瑜儿被软禁了。”   “为什么?”   “她救了你哥哥,被牵扯到了西安的事情里,往日里的些旧账也被查出来了。她,拒不认错,康家放弃了她。”   只这几句话,阿绣就全明白了。   如今明面上共同抗日,暗地里党争仍在,连康雅晴夫人当初都屡遭暗杀,被牵扯上通敌叛党,哪怕是皇亲国戚也统统没有好下场。   康家放弃了萧瑜,但只要霍锦宁不放弃,她生死无虞。   所以,她方阿绣身为霍锦宁的情人,华永泰的妹妹,前清伪满的宗亲,今时今日,决计不能留在他身边。   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一旦她的身世被揭穿出来,所有人都会万劫不复。   她含泪点头,她明白,她不会胡来,他让她留在香港她就留在香港,她等他。   “所以,”他轻笑着亲了一下她的脸颊,“我真的是偷跑出来见你的。”   他本该躺在上海医院里昏迷不醒,可却大费周章,穿过万水千山,来见一见他的小姑娘。   “能...留多久?”   “一个晚上。”   一个晚上,只有一个晚上,他们只有今夜可以在一起。   阿绣心中悲伤更甚,她踮起脚热切的去亲吻他,抖着手去解他的衣服扣子,慌乱又无措。   他失笑,安抚的抱住她,压低的声音磁性得叫人骨头发酥:   “不着急,慢慢来。”   两具火热的身躯一路纠缠到床边,相拥倒在软被之上,衣服一件件脱落,他们彼此赤诚相待,抵死纠缠。   上一次这样亲密无间,还是四年以前,她临出国前的那一晚,在霍府旧宅那个洞房花烛夜,她固执的将自己全部给了他。可彼时与此时的心态那样不同。   相思的煎熬,未知的恐惧,离别的悲伤,掺杂在炽热的情/欲之中,像一把熊熊烈火,将两个人密密的包裹。情愿就这样被烧死在火里,痛极,却也爱极。   她侧躺在他胸膛上,与他十指紧握,耳边听着他稳健的心跳,轻声说:   “梁大哥还好吗?”   “他在旧金山养病,情况有所好转。”   “不知我们四个人,何时才能再团聚。”   “会的,我会将瑜儿完完整整的带回来。”   漫漫长夜,两个人一宿没有合眼,挤挤挨挨的躺在房间里唯一那张单人床上,不停的说着话。   说过去的事,眼下的事,将来的事。   说着说着,不知谁先开始的亲吻,然后就又是一场火热的纠缠。   周而复始,永不知疲惫一般。   似乎有千千万万要嘱咐,又有千千万万不必言说。   这样兵荒马乱的年代,每一次分离都有可能成为诀别,谁也不能心存侥幸。   宁愿时间无限的拉长,钟表走得慢一点,一秒也过成一万年。   可天终于还是亮了,东方影影绰绰泄出白光,曾经朝气蓬勃的日出变得这样让人厌恶,香港的纬度也是那样的不合时宜。   他们已经拖到不能再拖的时候了,霍锦宁去洗漱间洗漱,阿绣恋恋不舍的走进去从他身后抱住他。   两人静静相拥了片刻,她轻声问:   “我们会赢吗?”   “会的。”   她小声道:“可我有些怕。”   这丝埋藏在心里的恐惧,她不敢和任何人说。   “知道蒋百里先生吗?”   “嗯。”她点头。   他是国府著名将领,军事教育家。   “自二十多年前他就预言中日间必有一战,他将击败日本作为毕生理想,为此几次赴日考察,对于日本了如指掌。数月前,他将毕生心血出版成书,名为《国防论》,共七篇十万字,书中详细阐述了中日作战国防理论,扉页题词是一句话——”   “万语千言,只是告诉大家一句话,中国是有办法的。”   他转过身来吻她,两个人吻深情缠绵,可阿绣又想哭了。   “阿绣,乖乖的,嗯?”   阿绣吸着鼻子,点了点头。   他在她耳边轻声道:   “勿归勿念,等一切结束的时候,我接你回家。”   天大亮以后,霍锦宁走了。   一切就像是一场聊斋异梦,夜半有美貌狐妖敲门,和书生共度良宵,天明时分,人去灯灭,镜花水月,终是虚幻。阿绣扑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上,贪恋着他残留的味道,迫切的想要证明昨夜的重逢是真切发生过的。   可是来不及悲伤,也来不及惆怅,匆匆洗漱过后,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赶往医院。   经过众人数个小时的紧张等待,王维国先生终于被从手术室中推了出来。   医生切除了王国维部分病变肝脏,手术进行的十分顺利。   两天后,王维国开始进食,十天后拆线,可以下床活动了。   一行人住进了太平山疗养院。   ......   “先生,您找我?”   吃过早饭,阿绣来到王维国的房间。   “我有几封信件需要回复,我来口述,你打字。”   王维国笑眯眯的指了指桌边的打字机。   阿绣走过去,看了一眼散落在桌上的信件,是南京最新的公文回函。   这信是何时送来的?   “先生,您都知道了?”   布鲁塞尔会议已经开幕,列强态度暧昧,极力推行绥靖政策,局势对中方很不利,而淞沪现场也频繁传来噩耗,中方从与日方相持阶段转为被动,从昨天起开始溃败撤退。   王维国从手术室出来,麻药褪去,清醒后第一件事就是关注法国外交部对中方的回复。   但远水救不了近火,为了王国维的身体健康,这几日阿绣和欧阳商议着,都是报喜不报忧,尽量隐瞒着王国维,没想到他都知道了。   王维国轻笑了笑:“我做外交工作快三十年了,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你们难道还怕我经不住这些打击吗?”   阿绣难过的摇头:“我们只是怕您伤心。”   东北,热河,长城,平津,华北,华东......眼见地图上硝烟弥漫,战火连天,我泱泱中华,何以如此多灾多难?   日本人号称三月亡华,气势如虹,我们究竟能不能抵抗得住,没人有答案。   “我少年时亲眼见八国联军攻入北京,皇室仓皇逃窜,后经巴黎和会,全世界都意图瓜分中国。南宋失了半壁江山,撑了一百年,南明内忧外患,尚且苟延残喘五十年。而这些苦难,我们都挺过来了。阿绣,你要记住,我们这个民族,这个国家,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就绝不会轻易放弃,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们就永远也不会屈服。”   王维国身子还没有养好,胸闷气短,一长段话说的平缓无力,却如泰山一般稳稳的压在阿绣心上,给了她无穷的信念和力量。   前有将领士兵,后有黎民百姓,我们还有这样多的人坚持不懈,还有这样多的人舍生忘死,还有这样多的人奋不顾身,说放弃实在太早。   “接下来的路,也许还很漫长,但我们一定要继续走下去,因为我们背后,是四万万民众,是泱泱中华。”   王维国低头咳了几声,笑道:“南京的批复已经下来了,明年我会继续任国联代表,阿绣,你还愿不愿意跟着先生?”   阿绣毫不犹豫的点头,“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  1.咳咳,久别重逢,一夜七次什么的大家自行脑补吧   2. 留言前五送红包(留言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无效恶意留言顺延),请大家积极评论留言~ 第114章   欧阳长亮敲门进来时, 看见阿绣在打字,微微一愣。   “先生?”   王国维笑道:“阿绣都告诉我了, 我知道你们的苦心, 但以后不再用瞒着我了,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但欧阳想说的并不是战事或会议, 他略有些焦急道:“先生,疗养院外面来了一队汽车,说是里昆爵士的人, 邀您见面一叙。”   他递上请柬,王维国接过一看,眉头皱了起来。   阿绣担忧道:“先生,医生说您需要卧床静养,现在不易外出。”   王维国摇了摇头:“这个里昆爵士是我太太娘家的表亲, 和英国人的关系很好, 在南洋很有地位, 这个约会我是要赴的。”   “可是他们来者不善。”   “既然已经找到这里,我们再躲也没有用。”   王维国洒脱一笑:“我现今无官无职,不过是个久病缠身的老头子, 无论所为何事,恐怕都会叫他失望了。”   见王维国心意已决, 二人劝说无用, 只能相继退了出来。   欧阳忧心忡忡:“这个里昆爵士我略有耳闻,是个中葡混血的商人,和各方势力都保持着良好关系, 很狡猾。晚上的会面恐防有变,我还是多安排一些随行人员吧,先生的安全要紧。”   阿绣点头应和。   “香港龙蛇混杂,这潭水太深了。”欧阳叹了口气,随口问道:“阿绣,你与先生平日里很亲近,可知道先生下一步如何打算?是继续留在这里,还是要出国休养?”   “先生不曾对我说过,我想先生应该心中有数,我们只要继续跟在先生身边就好。”   欧阳推了推眼镜,笑道:“也是,虽然不少国家都许以高官厚禄,不过我想先生不会理睬的。”   他和善敦厚的面孔与过去无异,可这状若不经意的闲谈再也无法让阿绣忽视了。   那天晚上霍锦宁告诉她:   “留心一下老师身边的欧阳长亮,不,他不是间谍,只不过他是南京方面派来的人。”   外交官在外全权代表国家,一旦被敌国策反,后果严重,国府以防万一,也是合情合理。   只是这些年来,欧阳一直是王维国的得力助手,任劳任怨,尽心尽力,对阿绣也很是关照。背井离乡,远赴重洋,他们是彼此最信任的同事战友。   如今一想到他其实是怀揣着其他目的,在暗中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随时向上汇报,她总是感觉很可怕。她没有办法像以前一样,心里对他没有隔阂。   特务之名她早有耳闻,那是媲美明时东厂锦衣卫的存在,但先生拳拳爱国之心,无愧无惧,希望他们彼此没有挑明的那一天。   .   晚上的约会定在一家日式会所,阿绣和欧阳随王维国一同赴宴。   里昆爵士是个五十岁左右身材肥胖的男人,他热情的起身欢迎着王维国一行人的到来,用很奇怪的口音讲着中文:   “我的老朋友,好久不见,来到香港怎么也不和我打声招呼,要不是看了报纸,我还不知道。”   王维国微笑道:“只是因病耽搁在此一段时日而已,没有打算惊动你。”   “不管怎么说,今天一定要让我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你们。”   在里昆爵士的安排下,美酒佳肴次第呈上。音乐奏起,障子门被徐徐拉开,一位身着华美和服的艺伎缓步走了出来,手持两柄折扇,在优雅的乐声下,莲步轻移,翩翩起舞。   这间会所典雅精致,菜肴繁复美味,乐声幽玄雅静,艺伎腰肢柔软,舞姿优美,低眉抬目,都是万种风情。   可这一切并不会让人舒心愉悦,反而涌上极大的厌恶和憎恨。   阿绣微微皱眉,脸色难看。   里昆爵士笑着问道:“方小姐为何不动筷,是不是菜色不合胃口?今日我设宴招待,只希望大家放下工作,轻松一下,不要太过拘谨。”   阿绣不禁看向王维国,长久的工作配合,已是心有默契,在他的眼神示意下,她知道先生需要她说什么。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   “抱歉,里昆爵士。因为此时此刻,中国有一半的土地都沦陷在日军的铁骑之下,那些侵略者烧杀抢夺,无恶不作,千万的人民流离失所,饱受苦难。极北的松花江畔还夜夜游荡冤魂,长城底下壮烈牺牲的士兵死不瞑目,黄浦江边炮火声昼夜不息。所以,这舞乐再美,我欣赏不来,这佳肴再好,我咽不下去。”   里昆爵士脸色微变,“我的老朋友,这就是你对我殷勤招待的回报?”   王维国泰然自若,微笑着答道:“抱歉,扫了里昆爵士的雅兴了,但里昆爵士若是诚心相邀,似乎并不该选在这里吧?”   里昆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嘶哑难听,“只是一个玩笑罢了,先生不必当真,我们继续——”   他抬手叫停的舞乐,   “千代子,来为我尊贵的客人斟酒。”   艺伎温顺的鞠躬行礼,碎步走过来,跪在桌边,为王维国斟满了一杯清酒,恭敬道:   “先生,请——”   “抱歉,维国大病初愈,不能饮酒。”王维国推拒了这杯酒,看向里昆爵士:   “今晚还是到此为止吧,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天色已晚,维国身虚体弱,是时候回去休息了。”   里昆手持酒杯,哈哈一笑,脸上的肉与胡须一起抖动了起来:   “王先生真是不好糊弄呢,好吧,实不相瞒,其实今晚想见你的人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我不过是代为穿针引线而已。是不是,千代子?”   那一直温柔恭顺的艺伎缓缓抬起头来,轻轻一笑:   “王先生,请多关照——”   她的脸上没有像惯常艺伎一般浓妆艳抹,清雅淡妆突显艳丽五官,褪去低眉顺眼的谦卑之姿,眉宇间竟然有一丝凌厉英气。   王维国表情冷淡疏离:“我与日本人没什么可谈的。”   艺伎丝毫不为所动,脸上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她慢条斯理的开口,从方才流利的日语变成了字正腔圆的中文:   “我的日本名字叫山本千代子,您也可以叫我的中文名字,显谊,爱新觉罗显谊。”   眼见众人脸色一变,阿绣不可置信的看向她。   这位山本千代子小姐名震中日,她是前清格格,从小被送到日本贵族家中寄养,是伪满洲国傀儡皇帝的堂妹,是关东军控制东北的爪牙,是大日本帝国的间谍之花。   里昆爵士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就不打扰王先生和千代子的谈话了,告辞。”   里昆离开后,包厢内气氛一度僵持。   王维国面无表情,千代子施施然再次倒了一杯酒。   一时间,房间里安静的只剩下清酒流进杯子的细碎声响。   “王先生不必惊慌,我不是来对先生不利的,相反,我是来帮助先生的。”   千代子笑道:“我对王先生仰慕许久了,当年先生随国联调查团亲赴新京,没能拜会先生是我的遗憾。今日冒昧将先生请到这里,实在是失礼了。”   “无妨,日本人素来有小礼无大义,昔日关东之行,鄙人早就深有体会。”   千代子脸色不变,只淡淡一笑:“坐在这里跟您说话的我,不是日本人,也不代表关东军的立场,香港此行是我个人行为,完全是为了先生您而已。”   “为我?”   “没错,自巴黎和会以来,先生的大名在国际上已是如雷贯耳,折冲樽俎,纵横捭阖,被誉为‘哥伦比亚大学最闪亮的星星’,您是唯一能彻底融入西方精英社会的顶级外交家,堪称当今中国之最,断然不是其他那些学了几国语言,翻译出身的所谓外交人士能媲美的。”   王维国不为所动:“溢美之词,言过其实。”   “可在我心中,先生确实名副其实。”   千代子微微一笑,尽展女性娇媚,她着实很会利用自己美貌的本钱。   话锋一转,她又道:“可是,以先生这样大才之人,却被效忠的政府暗中猜忌,落得今日地步,经受如此大的委屈,我实在为先生痛心疾首!”   欧阳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什么国府猜忌,你不要造谣生事!”   “我造谣生事?”千代子笑容乖张,“当今国府的外交次长,与王先生在北洋共事时就素有嫌隙,时常公开谴责王先生的观点与建议,屡次出言诋毁,这件事不知究竟是真还是假?”   “你胡说——”   “欧阳。”   王维国轻声喝止了他,对千代子道:“千代子小姐,您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先生大才,国士无双,不该局限于小小的外交代表一职,南京政府内部派系斗争,互相倾轧,断然不是先生能进展所长之地。倘若先生愿来满洲就职,千代子承诺必然能给先生最高礼遇。”   “哦?”王维国轻笑,“什么礼遇?”   “一切,”千代子微微倾身,大开的和服领口露出一片春光,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暗示,   “一切,你想要的。包括您身边的人,我们也会同样优待。”   她看向他身后的二人。   “不知道二位有没有兴趣呢?”   欧阳不屑一顾,阿绣却心中一紧,面上佯作镇定的微微一笑,将脸颊碎发捋到了耳后。   “我的态度,刚才对里昆爵士已经都说了。”   先生说过,外交场合,即便输掉一切,也不能输掉风度。   千代子双眼一眯,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她。   “这很诱人。”王维国点头,却是缓慢而又坚定道:“可惜,我还没做好千夫所指,遗臭万年的打算。”   “先生果然一如既往的倔强。”   千代子笑容一敛,坐直了身体,却也没有动怒,只慢慢的喝光了自己方才倒出的酒。   昔日,王维国随国联调查团远赴东北之时,也遭遇了同样的事情,威逼利诱,收买暗杀,彼时他的答案就是和今天是一样的。   “不过,我的承诺一直有效,希望先生回去能好好想一想,因为下一次,找上先生的人可能就不会像我这样客气了。”   回去的路上,欧阳忍不住问王维国:“先生,千代子这是挑拨离间之计。”   “既然你已知道是挑拨离间,为何还要上当?”   欧阳一噎,不再言语。   王维国几不可查的皱了皱眉,欧阳少有这样不稳妥的时候,他转头想唤阿绣,却发现她脸色苍白,一脸魂不守舍。   “阿绣,你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担心千代子接下来会对您不利。”   阿绣勉强笑了笑,垂下来的双手不自觉攥紧了衣角,看似镇定,可心中早已掀起滔天巨浪。   如果她没有记错,那位千代子小姐,她是肃亲王的八女儿,是阿绣同父异母的姐姐。   当年显谊是福晋嫡出,阿绣是侧妃庶出,各自养在深闺,她对这个姐姐的印象实在少得可怜。   命运弄人,不曾想多年以后的今天,她们会以这样的方式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  留言前五送红包(留言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无效恶意留言顺延),请大家积极评论留言~ 第115章   “阿绣, 这几天你为什么闷闷不乐?”   晚饭后,阿绣陪王维国在花园里散步, 王维国见她心事重重, 便半开玩笑的说:   “难道你也和外面那些人一样,觉得我会接受日本人的聘请?”   阿绣连忙道:“不是的, 先生,我绝对相信先生。”   自从那日与千代子会面之后,满世界都在传言王维国会接受伪满的聘请就任“外交部部长”, 一时群众哗然,议论纷纷。   这似乎是日本人惯常用的伎俩,从柳条湖事变到卢沟桥事变,总喜欢先发制人,师出有名, 逼得旁人自乱阵脚。   王维国有些感慨道:“利用舆论造势, 引导民意, 她很有本事,这是抓准了南京方面的戒心啊。”   “先生,您...不担心?”   “担心什么?这样的事我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王维国笑了笑, “她说的不错,我与外交次长确实素有嫌隙, 想当初在北洋政府任职之时, 我就几次被排挤构陷,如果我如此在意自己头上的乌纱帽,也不会走到今天了。”   可阿绣心中并没有放松。   自从见过千代子以后, 长久以来的隐瞒开始酝酿发酵,她开始担忧起事情暴露以后的结果。   她在王维国身边工作这么多年,到时候第一个连累的,肯定是先生。   心中挣扎很久,她终于忍不住鼓起勇气问道:   “先生,您是如何看待党争的?”   王维国一愣,摇头笑了笑:“阿绣,你知道吗?我早年供职北洋,而今就职南京,从昔日军阀混战,到现在两党纷争,无数人问过我,何以左右逢源,官运亨通?我的答案很简单——因为我从不介入派系之争。”   “我对于国内的政治斗争没有兴趣,我效忠的是这个国家,这片土地,这群人民。至于他们的政治信仰,政治主张,我并不关心。我的活动纯粹以国家民族利益为归依,凡是有利于国家之事,我必尽绵薄之力,反之,我宁愿挂冠而去。”   “那也就是说,在您眼中,只要是中国人,无论他是什么党派,什么信仰,什么身份,只要为国为民,您都会接受是吗?”   “当然,只要他为国为民,都值得我尊重。”   “那倘若,他不是汉人,而是满人呢?”   王维国沉吟了片刻,轻叹道:   “虽然日本在东北建立伪满,但执迷不悟,为虎作伥的是封建帝制的囚徒,而不是一整个族群,我相信还是有许多满清后裔深明大义,不与他们同流合污。况且中山先生不是倡导五族共和吗?无论是满人,还是汉人,我们都是中国人。”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的看向阿绣:“阿绣,你是不是有话想要对我说?”   阿绣踌躇半晌,终于开口,声音有些颤抖:“先生,假如阿绣一直隐瞒了您一些事,这些事有可能会给您带来祸患,您会不会原谅阿绣?”   王维国没有着急问什么事,他只是温和的笑了笑:“每个人都有秘密,阿绣当然也可以有。至于招来祸患,我想那不是你的本意,这些年来我们背井离乡在外孤军奋战,你是什么样的孩子,我很清楚,只要你没有做对不起国家的事情,我都会原谅你的。”   阿绣心中涩然,低声道:   “先生,我一直没有告诉过您我家中的事,其实除了耀中之外,我不曾告诉过任何人。我有一个无法选择的出身,虽然早已脱离家族,但如今兄姐各为其主,有人心怀天下,有人助纣为虐。我本该偏安一隅,苟且偷生,但国难当头,总忍不住尽己所能略尽绵薄之力。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死不足惜,唯恐牵连无辜。先生,我、我不知现在该何去何从。”   王维国闻言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沉默让阿绣心中不安。   已是深秋了,南国的秋天没有那样冷,气温凉爽适宜。阿绣扶着王维国在树下的长椅上坐下来,几片黄叶打着旋轻飘飘的落在脚边,铺成厚厚的一片。   王维国笑了笑,语气温和的开口道:   “你和我太太是同乡故旧,她第一次见你时就喜欢的不得了。这些年你跟在我们身边,在外周旋国际波云诡谲,在内照顾我们衣食住行,如同一家人般。我家中有三个儿子,个个调皮捣蛋的很,我和太太最大遗憾,便是没有一个女儿。这件事其实韵怡早就和我提过,但不知道你的态度,不敢贸然问你。现在我来问,阿绣,你愿意做我和韵怡的女儿吗?”   “先生!”   此时此刻,他这一问,意味什么,不言而喻。   阿绣不可置信的看向他,心中涌过潺潺暖流,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孩子,不要哭,我记得你说过你很喜欢外交工作,也希望自己可以一辈子战斗在这个舞台上,一个人拥有梦想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不要轻易为了别的东西放弃。你要好好考虑一下,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   王国维笑眯眯的摸了摸她的头,如同一位慈爱的父亲,   “现在让我们来聊一些轻松的事吧,韵怡家中诸事已经安顿妥当,不日就会赶过来。如果旅途顺利,我们还可以在香港度过一个愉快的感恩节,我有些想念韵怡亲手做的美式烤火鸡了。”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   阿绣破涕为笑,她擦了擦眼泪:“看来我要去提前采买些食材了,到时候和夫人一起做一桌丰富的晚宴。”   “那我可是有口福了,小阿绣好久没下厨了,我记得阿绣之前做过一道腌笃鲜,很是美味,不知道这一次还能不能再吃到呢?”   “当然可以,您不早说,我明天就可以做给您!”   .   翌日一早,阿绣和司机小张一同出门,驱车到市区买东西。   烹饪江南菜肴的许多食材,在香港不好找,她希望能亲自采买,小张是临时雇佣的本地人,有他指引,一路上顺当不少。   开到半路,车子突然无故熄火,小张急得满头大汗,回头说:   “方小姐,前面有一家咖啡厅,您可不可以先下车,去里面坐等一会,我要修理一下车子!”   “好的,没关系。”   阿绣下了车后,向前面的咖啡厅走去,进门以后却发现有些不对劲。   光天化日,正常营业,店里却一个客人也没有,服务员也不见踪影,她心中一跳,转身就走。   “方小姐请留步——”   不知从哪里走出了几个黑衣人拦住了她的去路,开口说话的男人语气生硬古怪,并不是中国人。   阿绣脸色冷凝:“你们想干什么?”   男人鞠了一躬,客气而冷硬道:   “千代子小姐想要见你,请和我们走一趟吧——”   深宅大院,庭院深深。   阿绣很诧异在香港这座殖民城市中,还有这样传统老旧的建筑。   进了厅堂大门,只见正中间木根雕刻的太师椅上坐了一个女人。   前几天在日本会所时,她还是低眉顺眼的日本艺伎,现在转眼间就如同换了一个人般。   雕花红木桌上香炉雾气袅袅,她侧坐在旁,长发一丝不苟的梳成了燕尾髻,一身锦绣旗装长及脚面,外罩丝绸坎肩,垂眸漫不经心的抚弄着右手小指上的一枚镂空的金指甲套。   岁月仿佛后退了三十余年,从繁华香港骤然跌落进京城深宅大院,红墙青瓦,四方天井,睡榻上旧式的满族贵女酣然小憩,空气里飘散着福寿膏的香气,氤氲出一个王朝最末篇章。   真切的细节扑面而来,几乎一瞬间将阿绣拉回到幼时,那些几乎已经被她遗忘尽了的时光漩涡中。   等回过神来,是长久的心悸。   阿绣隐忍下内心的波涛汹涌,面上波澜不兴,   “千代子小姐,你派人把我带到这里,不知有何贵干?”   千代子充耳不闻,顾自幽幽道:“二十五年了,一转眼,我离开京城已经二十五年了,午夜梦里,我时常会想起儿时在王府的日子,枯燥乏味,却单纯快乐,不知你是不是这样觉得呢,方小姐?或者——”   她抬起头,看向阿绣,缓缓道:   “我该叫你,小妹?”   阿绣淡定的直视她的双眼,“千代子小姐,您认错人了,我叫方阿绣,不是什么小妹。”   从进门见到千代子的那一刻起,阿绣就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了,虽然她不知是哪里露出了破绽,但事到如今,必须冷静应对,倘若千代子没有真凭实据只是虚诈,她不能自乱阵脚。   千代子无奈摇头,“不要再和姐姐闹别扭了。”   她起身向她走过来,阿绣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被身后的黑衣男子制住双手,死死按住。   她的右手被千代子一把抓住,拉起袖子,露出手肘上一片淡得几乎快要消失的疤痕。   “你还记不记得,你手上这一块疤痕是从何而来?”   阿绣皱眉,这块疤痕是从她记事起就有的,大概是烫伤,形状颇有些古怪,但她全然不记得是怎么来的。   “这是儿时调皮留下的,抱歉,这可能与你要找的人没什么关系。”   “真的不记得了?”千代子笑道:“你小的时候,我们姐妹几人一同玩耍,你不甚打翻了香炉,被炉底烫伤,那是大内之物,你瞧这形状,可不就是‘康熙御制’的半边字?”   阿绣一愣,下意识向那处看去,本来古怪的形状,经她一说,倒确确实实能看出这样模糊的轮廓。   “那天你一抬手臂,我就注意到了。况且看看你这张脸,眉宇间和你早去的额娘,几乎一模一样,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你?”   “那又如何?”   阿绣不为所动,“人有相似,这疤也不过只是普通伤疤而已,随你怎么说。”   “这可不是普通伤疤,当时你伤得极重,若不是你九哥及时赶到,将你送去医治,恐怕你这条胳膊都已经废掉了。”千代子笑得意味深长:“多亏有你的九哥护着你,他一直都护着你,从以前,到现在。”   阿绣眉峰一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难道你还不知道,我们的九哥如今身在何处,做着什么可笑的事情?你和他之间,真的没再联系过吗?”   千代子笑着看向她,她貌美如花,更有一种桃李明艳,盛气凌人,那样若有深意的笑,仿佛是吐着信子的毒蛇,看着自己志在必得的猎物。阿绣只觉得自己在她的目光中无所遁形,只能保持沉默。   “好吧,你不想说实话,我也不逼你,只是既然今天被我找到了你,我堂堂满洲皇室血脉,总不能就这样流落在外,你这就随我回去认祖归宗吧。”   作者有话要说:  1.阿绣这块旧伤疤之前提及过,不知道大家还能不能在前文找到呀   2.留言前五送红包(留言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无效恶意留言顺延),请大家积极评论留言~ 第116章   “好吧, 你不想说实话,我也不逼你, 只是既然今天被我找到了你, 我堂堂满洲皇室血脉,总不能就这样流落在外, 你这就随我回去认祖归宗吧。”   阿绣一惊:“你想干什么?”   千代子十分满意她惊慌的神情,愉快的笑了起来,“不要害怕, 我是你的亲姐姐,自是不会害你的。”   “你是被汉人养大的,早就忘记自己身上流淌着什么血,这不怪你。但你终究是满人,满洲才是你应有的归宿。你该知道, 如今所谓共和国, 不过是都是些乱臣罪子, 如果不是他们,你一直都是王府里养尊处优的格格,何必像如今这样抛头露面, 寄人篱下?他们夺了江山,却坐不了天下, 两党之间打来打去, 闹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我们岂能坐视不理?而今我们要做的, 就是亲手夺回这原本属于我们的一切,复兴满清王朝,拯救黎民苍生!”   阿绣忍不住道:“你是想复兴满清,还是想建立大东亚共荣圈?”   千代子不以为忤,反而坦然道:“是,我们现在是在和日本人合作,但我们只是利用他们而已,中山先生没有依靠过苏俄吗?南京现在不也依靠美国吗?我们一穷二白,不依靠外国的帮助,怎么能东山再起?你可以亲自去新京看一看,那里是全中国现今最富裕,最安定,最有知识,工业建设最发达的地方,我们比南京政府更能治理好国家!可是国际上没人承认我们,那些欧美列强巴不得我们永远积贫积弱,我们迫切需要你这样的外交人才。王维国先生很好,可他老了,太固执了,根本分不清是非对错。但你不同,你是满清皇室后裔,是我的亲妹妹,我会让你重新得到本该属于你的一切,我们一起亲手去缔造一个崭新的国家!”   正如王维国所说,蛊惑人心,千代子实在是个中高手。   倘若阿绣有半分的心软,半分的意志薄弱,恐怕就要被她说得动心了。可惜,外交场上唇枪舌剑诡辩之人,这些年来她实在是见得太多了,千代子这一番言论说下来,阿绣不禁没有动摇,反而彻底的冷静了下来。   她方阿绣早就不是肃亲王府天真无忧的满清贵女,也早就不是笙溪镇上那个懵懵懂懂的小娘鱼了。   “请不要为你们的利益熏心,找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   阿绣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不需要亲自看,当年的国联调查报告已经写得明明白白,你所谓的满洲,是供奉着日本天照大神的傀儡政权;你所谓的合作,是任由关东军在东北横行无忌,滥杀无辜;你所谓的知识,是强迫所有中国人学日文说日语,忘记自己是炎黄子孙;你所谓的工业,更是践踏着多少劳工大众的累累尸骨所筑;至于你口口声声想要复兴的满清......”   阿绣冷冰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昔日清兵入关,成王败寇,尚能称一声英勇。而大清二百七十六年,闭关锁国,故步自封,割地千里,赔款万两,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而今如你这般为虎作伥的所谓皇室后裔,有一个算一个,生时愧对黎民百姓,死后无颜列祖列宗!”   “八嘎!”   啪的一声,阿绣脸上被她狠狠扇了一个耳光,打得偏过了头去。   室内一片死寂。   千代子柳眉倒竖,满脸怒气的盯着阿绣,而阿绣亦是扭回头毫不妥协的回视,她双眸光明磊落,一片坦荡。   这是她心里憋了太久太久的话了,与谁也不能倾诉,现今终于有机会堂堂正正的说出来了。   “哈哈哈——”   千代子怒极反笑,“小妹啊小妹,你这番话说的是何等的大义凌然,何等的高贵纯洁,就如同站得道德审判席上的圣人,看着底下芸芸众生。你以为你是站在什么立场说的这番话?你难道忘记了,本该被送去日本的是你才对!”   “你逃过了一劫,所以替你受苦受难的人变成了我,我被日本人养了十年,你知道这十年来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当你在学校里无忧无虑读书的时候,我被大我三十岁的养父强奸了!当你被富家公子捧在手心里呵护的时候,我被当作祭品送给了蒙古王子联姻!当你在国外出入上流社会交际圈的时候,我在东北帮着关东军杀人放火!你以为我有的选择吗?”   阿绣内心复杂:“你......”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不要同情我!你以为自己真的出淤泥而不染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千代子忽而轻笑了起来,眼眸中刻骨的恨意如黑色的毒汁,肆无忌惮的流淌出来,她好整以暇的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亲爱的小妹,你还不知道吧,你额娘忤逆了阿玛偷偷把你送走,被一条白绫赐死,践踏着亲生母亲的鲜血才能无忧无虑的走到今天,你身上的罪孽一辈子也洗不清!”   阿绣刹那间脸色惨白。   这样打击到她,千代子似乎心里终于痛快了一些,她施施然坐回太师椅上,端起茶杯,刚要入口,便听阿绣轻声开口道:   “所以,我也一直在赎我的罪。”   千代子一愣,抬起头来,只见阿绣淡淡微笑,那笑容却摇摇欲坠。   打从她明白自己身世的意义起,她就一直背负着无形的压力,无形的耻辱,旁人为国为民是何等大义凌然,可她即使再尽心尽力不求回报,也不过是在赎同族宗亲的罪罢了,那是她身体里血脉中流淌的,与生俱来的原罪。   “我从来不曾否认身上的罪孽,故而我更加不会再重蹈覆辙,一切所经历的苦难都不该成为你助纣为虐的理由。你走你的阳关路,我过我的独木桥,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永远也不会认同你。”   啪——   千代子将手中茶碗摔在地上,刹那间碎瓷茶水洒了一地,有几滴溅到了阿绣的鞋面上。   “好!”   她冷笑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会勉强,我从来不喜欢强人所难。不过你我姐妹一场,我最后奉劝你一句,今日你不跟我走,来日你一定会后悔的,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   .   阿绣回去的一路上,总觉得心神不宁。   千代子身为伪满国间谍之花,她行事手段之狠毒,阿绣素有耳闻。   她不认为她们之间有什么姐妹亲情,这一回千代子轻易的放了她,一定还有后招。   也许她会利用自己的身份大做文章。   虽然阿绣已经向王维国先生坦白过身世,但兹事体大,难免殃及池鱼,况且他们身边还有一个监视他们的欧阳。   也许...她是时候该向王维国请辞了。   她跟在王维国身边做秘书工作,至今为止,已经有快五年了。   外交场上从来没有意气风发的英雄,只有忍辱负重的斗士。为了国家利益,虚与委蛇,长袖善舞,不是不艰难,不是不委屈,那是比战场上明刀明枪,快意恩仇还要苦涩的战争。   但阿绣一直甘之如饴。   一方面,她势单力薄,文不能为官,武不能杀敌,这是她唯一能尽展所学为国效力的途径。另一方面,正如她对千代子所说,她心底一直怀着一种近乎恕罪的心态。   她的列祖列宗割出去的土地,她希望一寸寸的收回来,她的同族宗亲在列强面前屈下的脊梁,她要一点点的挺起来。   而今,恐怕要暂时离开这片舞台了。   她真的很舍不得王维国夫妇,她真的很想很想做他们的女儿,可是大局为重,她不能因一己之私连累他人,授人以柄。   这段日子一直为此事辗转反侧,做出这个决定,尽管艰难,但阿绣心中那块石头似乎终于落地了。   香港可能不能再待了,国内,她一时半刻还不能回去,那么也许她可以继续出国留学。放眼国内大学,至今还不曾有体系完整的外交课程,中国需要这方面的人才,中国需要培养属于自己的外交官。   这样想着,眼前的困境似乎拨开云雾露出一片新的坦途,心底的失落也被冲淡了不少。   阿绣甚至开始思考如何给霍锦宁写信,告诉他自己的决定,不过她相信,无论她如何选择,他一定会支持自己的。   世事艰难,但只要想想他,她便有了一往无前走下去的勇气。   阿绣回到疗养院的时候,便见门口聚集了不少人,还有好几个记者,都被警卫拦在外面。   她还以为是上次千代子放出的新闻余波未平,他们争先想要采访。   《新报》那位相熟的英国记者无意间瞥见她,立刻走了过来,表情焦急:   “方小姐,请你回答我,王先生现在的情况究竟怎样了?有没有生命危险?”   阿绣一愣:“什么?”   其他的记者看到她也一窝蜂的涌了过来,将她包围住,争先恐后的问道:   “方小姐,王先生是不是真的胸部中枪,还有没有抢救的可能?”   “您作为王先生的秘书,觉得这次刺杀是什么人所为?”   “方小姐,不知这是不是和前段时间王先生与千代子小姐的会面有关?”   王维国先生遇刺中枪了?阿绣心中一沉,来不及应对记者的问题,匆匆走进院里。   从疗养院大门到他们居住的湖边别院不过五百米的距离,阿绣却觉得好似比她走完一生的路都要漫长。   别院中此时已是聚满了人,随行的工作人员还有几位先生的故友都在,他们或掩面痛哭,或悲愤交加,没人顾得上她。   阿绣拉住一人,急切的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先生如今情况如何?”   那人满脸泪水,嘴唇颤抖:“先生他,晚饭后散步之时,有不明人士突然冲出来开枪,先生胸部中枪,当场...身亡......”   阿绣浑身僵硬,结结巴巴道:   “不,不可能,一定不可能,怎么会这样?先生在哪里?我要亲眼看一看,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你冷静一下。”另一同僚扶住她,脸上亦是悲痛难耐,勉强劝慰:“先生的遗体已经送去了疗养院的太平间,我们也不想相信这是真的,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且节哀。”   阿绣一时间听不进去任何话了,她只是如同木偶一般被不知谁扶到了一边坐下来,呆呆的看着一处虚空。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巨大的冲击之下,头脑总是反应不过来,刻骨的悲伤和痛楚总是要慢半拍才能缓缓的涌上来。   先生,待她如师如父的先生,铁骨铮铮正义凌然的先生,忧国忧民鞠躬尽瘁的先生......上天为何如此不公?   作者有话要说:  1.小的时候看过一个电视剧,忘了名字了,里面的汉奸说过和千代子差不多的一番诡辩,然后男主三观就错乱了怀疑人生了,轻易就被这套漂亮话给说服了。   时隔多年,阿绣给出了我想说的反驳。   2.1937年,王维国被暗杀牺牲   3.留言前五送红包(留言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无效恶意留言顺延),请大家积极评论留言~ 第117章   阿绣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捂住自己的嘴,不让哭声失控的泄露出来。   “方阿绣!”   她突然被人猛的拽了起来, 抬起头在泪眼模糊间, 依稀看见是欧阳长亮的脸。   阿绣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拉着他, 抽泣着问道:   “欧阳,为什么会这样?究竟是何人刺杀先生?”   欧阳脸色阴沉,并不回答她的问题, 只问道:“你今天去了哪里?”   “我去了市区买东西。”   “谁能证明?”   “我和司机小张一同去的。”   “小张呢?”   阿绣一时语塞,小张不告而别,她是自己回来的,她不知道小张是被收买了,还是被灭口了, 无论哪个结果都很糟糕。而且, 她不能将今天与千代子的会面说出来。   “我们走散了, 我自己回来的。”   她慢慢反应过来,不可置信的看向欧阳:“你怀疑我?”   一直以来的沉稳温和的欧阳露出阿绣从来没见过的冷漠表情,他意味深长的看着她:   “平常晚饭后陪着先生散步的人一直是你, 而今天,你偏偏不在。”   “我没有背叛先生!”阿绣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 她脸上的泪水还没有擦干净, 忍不住反驳道:“如今先生遭遇这样的意外,万事乱成一团,凶手还下落不明, 你竟然先怀疑身边的人!”   “先生不幸身故,我也很痛心,但此事事关重大,先生是国府外交要员,背后牵连甚广。我不想怀疑,只是合理判断,无论是谁,想要暗杀先生,里应外合,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欧阳面无表情道:“阿绣,你从今天起就留在房间里,不能任意外出,直到查清事情真相为止。先生的后事我会处理。”   .   一夜之间,变故突如其来,阿绣被软禁了起来。   有理由刺杀王维国先生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党内反对派,民间激进人士,国外势力.....   但阿绣心里总有一种直觉,是千代子,一定是她。   这几天她头脑中不断浮现着千代子说过的话:   “王维国先生很好,可他老了,太固执了,根本分不清是非对错。”   “希望先生回去能好好想一想,因为下一次,找上先生的人可能就不会像我这样客气了。”   是她,一定是她。   这一切都是她的阴谋。   悲伤之余,阿绣拼命的强迫自己冷静分析,如果千代子的目的仅仅是刺杀王维国,那他们无疑已经得逞,特意挑选刺杀的同时来见她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嫁祸?   虽然她无法解释清楚不在场的原因,但依旧没有证据能证明阿绣出卖了王维国。而且嫁祸给阿绣,又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假使她的身世被泄露出去,那么她也不过是被认为在为伪满与日本做事而已,他们依旧脱不开干系。   千代子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在三日以后揭晓了答案。   这三日里,欧阳不见踪影,疗养院被全面封锁,四周出现了许多陌生的面孔,医护人员被统统带走。   阿绣被强制要求待在原先住的那间屋子里,门口有人看守,禁止外出,禁止和外界联络。   王维国先生遇刺身亡,舆论一定已经掀起轩然大波,外面战事瞬息万变,国际会议不知结果如何,阿绣困在屋里,只觉得度日如年。   第三天清晨,欧阳出现了。   “姚韵怡夫人今天已经到达香港,来处理先生的身后事。在这之前,你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   “我没有出卖过先生。”阿绣态度坚决,她顿了顿,又说:“如果说先生身边的人都有嫌疑,那么其他人也有,包括你,如今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我?”   “疗养院上下所有人都已讯问完毕,基本可以排除嫌疑,除了你。这几天你一直心神不宁,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先生遇害那天,你不知所踪,你说小张能证明你的去向,但是如今小张失踪了。至于我——”   欧阳面无表情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是奉命随行驻外官员身边监督工作的国府特派人员,有资格全权处理外交官遭遇的一切突发事件。”   昔日共事的同僚终于挑明身份,不存丝毫旧情,且是在这样一个阿绣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场景下。   二人静默对视,彼此眼中俱是疏离。   阿绣深吸一口气:“如果我是帮凶,为什么还要回来自投罗网?失踪的小张岂不是更有嫌疑?况且,先生对我恩重如山,与我如师如父,我有什么动机这样做?”   “动机?”   欧阳冷笑了一下,将手边一沓报纸扔到她的面前,“事到如今,你还要嘴硬吗?”   阿绣拿起来一看,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顷刻间天旋地转。   一夜之间,香港各大报刊所有头版头条,都在刊登同一个新闻:   刺杀王维国的真正凶手,乃是其身边潜伏已久的红色卧底。   上面绘声绘色的描述着,这位方姓秘书乃是延安方面华永泰先生的亲生妹妹,多年来潜伏在国府驻外代表身边,窃取第一手对外情报,在王维国与千代子密会以后,受上级指示及时将其暗杀,以免他投诚日本,背叛国家。   故事之离奇,如同话本演义,阿绣简直不相信上面那个心机深沉,多年卧薪尝胆的方姓女秘书就是自己。   而后还有不少报纸转载了千代子作为“满洲国皇室”发言人做出的声明,大意是指,对于她这个流落在民间的妹妹表示怜惜,对她多年来受亲哥哥的蒙蔽做出这么多错事表示遗憾,但鉴于血浓于水,她终究是“满洲国皇室”的正统格格,希望能与国府交涉,以“外交”手段“引渡”她回“满洲国”。   舆论战,又是一场精彩的舆论战。   千代子煽动舆论竟然已经到达如此令人发指的地步,简直指鹿为马,步步为营。   她先是放出与王维国深夜密谈的新闻,制造王维国与伪满接触密切的烟/雾/弹,然后买通王维国身边工作人员小张里应外合,将其刺杀,可以就此栽赃是党派内斗或激进人士所为,本已是一箭双雕。但阴差阳错遇见了阿绣,所以干脆将计就计,将她的特殊身份大肆宣扬,造成她是凶手的假象,趁机挑拨两党关系,破坏好不容易形成的抗日统一战线,而伪满方面仍旧可以独善其身,甚至是趁机大做好人。   等到想明白这一切的前因后果,阿绣不禁脊背发凉。   事到如今,千代子的计谋究竟能成功几分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日本人视为眼中钉的王维国已死,而她所恨的阿绣也必死无疑。   “这是挑拨离间之计。”   此时阿绣心中已是一片混乱,手心直冒冷汗,可她还是放下报纸,冷静道:“我不是什么卧底,不认识华永泰,更加不是什么伪满国的格格。凶手是一定是千代子,他们是在转移视线。”   “凶手究竟是谁,我们会进一步调查,但现在你需要交代的是你自己的问题。”   欧阳厉声质问:“你十四岁起跟在霍家二少爷霍锦宁身边,做他的情妇,在他的资助下念书,而后受他介绍来到王维国身边工作,随其出使国联。你的任务目的是什么?什么时候加入的组织?直属上级是谁,是不是华永泰?霍锦宁知不知道你的身份?他是不是已经被策反?”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阿绣既觉得心惊肉跳,又觉得哭笑不得。   “你为什么一口咬定我是延安的卧底?为什么不怀疑我是伪满的卧底?”   “这么说你已经承认你是双重卧底了?”   “我没有!”   阿绣强自镇定道:“欧阳,你我共事多年,你既然是特派人员,我有没有问题你会看不出来?这些年我们在日内瓦,在你的眼皮底下,我有没有做出过一件对不起先生,对不起国家的事来?”   “你做过什么是第二个问题,你究竟是谁才是最重要的第一个问题。你是不打算交代你的......”   话没说完,屋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之声。   “夫人,您不能进去!夫人,拦着夫人!”   一人破门而入,直接冲到了阿绣面前。   是姚韵怡,此时她风尘仆仆,脸色苍白,发髻微乱,整个人憔悴不堪。   阿绣起身,蠕动双唇,还来不及说什么,脸上就被狠狠扇了一个耳光。   “我和维国究竟有哪里对不起你了?你为什么要害死他!我们俩夫妻视你如亲生女儿一般,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你说话呀!”   姚韵怡再没风度仪态,她失控的推搡撕扯着阿绣,歇斯底里的尖叫道:   “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给维国偿命!”   “来人!分开她们!”欧阳脸色难看的喝道。   很快有人制住了姚韵怡,把她拖到了一边。   “夫人,你冷静一下。”欧阳走过去,对姚韵怡道:“谋害先生的凶手,我们还在调查之中,您不要激动,这件事我会给您一个交代的。”   “还查什么?外面的报纸不是写的清清楚楚吗?就是她害死了我先生!”姚韵怡双目赤红,恨恨的瞪着阿绣。   “还有一些细节需要查清楚。”欧阳表情有些不耐,“您先回去,这里不经允许不能擅自进来。”   说罢不顾她的挣扎,命人强制将她带出去了。   临出门时姚韵怡还悲愤的向阿绣喊道:“一定是你杀了维国!我不会原谅你!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那尖锐的叫声久久回荡在走廊中。   欧阳看了阿绣,后者脸颊红肿,发丝凌乱,低头不语。   他皱了皱眉,也没什么讯问的耐心了,只冷声道:“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我暂时不会对你用刑,我给你最后一天时间,想清楚招还是不招。上面已经下达了命令,明天一早押解你回南京接受调查,到时候一切就由不得你了。”   欧阳转身欲走,却被阿绣开口叫住。   “等一等。”   “你想清楚了?”   阿绣将鬓边垂落的发丝轻轻挽在耳后,摇了摇头:   “我想问的是,上海战况如何?”   欧阳微愣,沉默半晌,低声道:   “前天晚上,我军全面撤出上海,今日一早,国府发表告全体同胞书,上海沦陷了。”   上海,沦陷了。   短短五个字,可这背后代表的意义,重于千钧。   尽管早已猜到了结局,但当此时确切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阿绣的泪水还是不可抑制涌了出来。   从十四岁离开笙溪镇,到十九岁北上求学,她在上海生活了整整五年。   那些她生活过的每一寸土地,德英女中,神父路公寓,上海大戏院,求真书店,小福园别墅还有三楼那间大书房,都落入了日寇手中。   从此黄浦江滚滚东逝水,再不是故乡。   作者有话要说:  1.欧阳是中/统的人,阿绣的身份暴露了   2.留言前五送红包(留言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无效恶意留言顺延),请大家积极评论留言~ 第118章   是夜, 月上中天。   屋内一片黑暗,阿绣没有入睡, 而是穿戴整齐的坐在窗边, 紧张得全身微微颤抖。   白天姚韵怡冲进来和她撕扯的时候,趁人不注意, 偷偷在她手里塞了一个小纸团。   上面是一句法文:晚十二点,来人相救。   谨慎起见,阿绣看完字条后将其撕碎, 冲到了洗手间的马桶里。   入夜以后,她假装上床睡觉,实则一直保持清醒等待着。   门口有人把手,那么很可能要从窗户离开。这里是三楼,她早就轻手轻脚的将床单撕开, 系成了长条, 一端固定在床柱上, 另一端紧紧握在手里。   正如欧阳所说,等回到南京,一切都由不得她了, 她会被用刑,会被屈打成招, 会被借题发挥, 会连累所有和她有关系的人。   霍锦宁不能出面,他千千万万不能出面,一旦出面, 事情就会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不,其实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了。   阿绣不知道谁会来救走她,她相信姚韵怡不会害她,即便她真的相信是阿绣害死了王维国,想要报仇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她今晚必须要走,无论是谁来带她走。   手中这条白布,要么能带她逃出生天,要么就带她去往地狱。   她不能回南京。   十二点了,窗外忽然传来若有若无的猫叫声。   阿绣一个激灵,探身看向窗外。   只见楼下巡逻的人不知所踪,一个黑衣男子站在下面,向她打手势,示意她跳下来。   阿绣深吸一口气,打开窗户,握紧手中床单,一点点爬下去。   她忍着不去往下看,用尽全部力气的往下爬,但床单长度不够,垂到一楼半的时候就到头了。   下面那男人焦急的小声喊着:“跳下来,我接着你!”   阿绣把心一横,闭上眼,松开手跳了下去。   那男人身姿矫健,准确的接住了她,抱着她顺势就地一滚化解的冲击力。   阿绣还晕头转向时,就被他连拉带拽的拖走:   “快跑!”   不远处有人喝道:“谁在那里?!”   随即有手电筒的光芒照过来,两个人拔腿就跑。   跑到不远处疗养院的矮墙边,那人托举起阿绣,帮她翻过墙去,自己也利落的翻了过去,墙那边传来乱七八糟的脚步声。   “站住!别跑!”   那人一刻不停的拉着阿绣蹿上了墙下藏着的一辆汽车,   “快开车!”   司机等待已久,此时一踩油门,车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驰而去。   后面翻墙过来的人大呼小叫的追上来,甚至还有人拔枪射击,子弹射在车身上砰砰作响,但这一切都不能阻止他们一骑绝尘,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慌乱过后,阿绣才发现车上还坐着另一个男人,他戴着黑色礼帽,面容隐藏在黑暗之中,看不真切。   男人摘下礼帽,缓缓笑了笑,神色复杂:   “小妹,这些年来,你受苦了。”   阿绣眼眶微湿,喃喃道:   “九哥.....”   是华永泰,她阔别多年的哥哥。   经年离乱,雪雨风霜,昔日英俊倜傥的青年,已是双鬓微白,早生华发,可他眼中那股坚定信仰,一如既往。   华永泰轻轻叹了口气:“我在武汉组织统一战线的工作,接到消息,第一时间就赶过来了,今早与姚韵怡夫人取得联系,得到了她的配合,这才能把消息传递给你,及时将你救了出来。”   阿绣不禁想起了姚韵怡临别时冲她喊出的那番话,原来,都是反的。   我相信不是你杀了维国,我没有怪过你,别回来。   幼时额娘的身影早就模糊不清,奶娘的摇篮曲声声在耳,凤姑嘴硬心软对她最是护短,而今她又有了一位娘亲。   先生说他们一直有意认她做干女儿,可这一声爸爸妈妈,她终究是没有机会叫了。   阿绣擦去眼角的泪水,轻声问:“九哥,你远在武汉,是如何知道我在香港出事?”   华永泰犹豫了一下,沉声道:“报纸上全部都登出来了。”   阿绣心中一沉。   不只是香港的报纸,竟然连国内的报纸都报道了吗?王维国先生名扬海外,他遇刺身亡定是举国关注的大事,而这其中坎坷曲折又实在吸引人眼球,一夜间传遍大江南北不足为奇。   此时此刻,阿绣最后一丝侥幸也全部破灭了。   她缓缓闭上眼睛,苦笑道:“九哥,你不该来。”   “是我对不起你。”华永泰叹道。   时至今日,阿绣被逼到这般地步,皆因她是他的妹妹。   明知自己朝不保夕,也许他当初不应该贸然与她相认,那么也就没有现在这一切了。   阿绣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二人名为兄妹,血脉相连,可经年离别,真切亲情又有多少?可她这番蒙难,他不远万里前来相救,实在叫她无以为报。   “我们去哪里?”   “码头,走水路去武汉。”华永泰顿了顿,接着道:“然后,和我回延安。”   “不,九哥,我不会和你去延安。”   这一走,便是默认了她卧底的身份,便是承认了报纸上的所有指责,便是陷霍锦宁与萧瑜至万劫不复,便是此后山高水长,她与霍锦宁从此两不相见。   华永泰沉下脸色,“那你想怎么办?不准做傻事!”   阿绣不语,是的,他猜得没有错。   从华永泰出现在香港的那一刻起,阿绣已经没有退路了。   倘若她活着,那么她扛不住严刑逼供,倘若她死了,那么最后也不过是落得畏罪自杀。   最好的结局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消失在所有人找不到的地方。   那么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她相信霍锦宁有办法扭转乾坤。   “你在想什么?你疯了?别人还没有要你的命,你要自己了断吗?”   华永泰一下子看穿了阿绣心中所想,气急败坏的训斥道:“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你这样与战场上的逃兵有什么分别?你是大学高材生,是不可多得的外交人才,如今国难当头,你不为国分忧,这样为了儿女情长无谓牺牲,你、你混账!”   他激动之下牵扯旧伤,忍不住剧烈的咳了起来,咳声撕心裂肺。   “九哥——”   他拂开她的手,平缓了几下呼吸,摇头道:“我不会眼见你去送死的。”   阿绣轻轻笑了笑,“你说的道理都对,如果可以,我也想好好活着来继续实现我的理想,继续王维国先生未完的事业,继续弥补我同族宗亲所犯的过错,甚至我这条命都可以随时随地献给人民国家。可是九哥,你知不知道,如今我能冠冕堂皇的站在这里,说这些大无畏的话,都是因为他,我方阿绣能今天所有的一切,统统都是他霍锦宁给我的。”   他于她有男女之情,却更有再造之恩。   如果没有霍锦宁,她如何能够上学念书,如何能够见识广阔天地,如何能够辨是非明黑白,如何能有这一颗爱国之心?   “我可以死,也可以活,但是绝对不能连累他。”   华永泰沉默了许久许久,终是一声长叹:   “当年,我没能带你离开上海,今天,我也不能带你离开香港。”   华永泰苦笑了一下,“他果然了解你。”   他从怀中拿出了一沓证件,递到了阿绣面前。   最上面是一张明早,不,应该是今天早上五点从香港码头开往美国的船票。   阿绣诧异的看向华永泰。   “我来之前,他来找我谈过了,他说假如你愿意,就让我带你回延安,但这个几率微乎其微。如果不能,就拿枪逼着你上船,一切他都安排好了。”   凌晨四点,香港这座摩登城市还在沉睡,一切因隐匿在暗夜之中,看不到方向,东方天幕影影绰绰的微光彷如错觉。   可港口码头早就从沉睡中苏醒,来来去去开船的吆喝声渐渐清晰,一盏盏暖黄色的照明灯让人山人海的渔港灯火通明,深夜出海的渔船陆续归来,喧嚣的鱼市一片热闹非凡。   阿绣此时已经改头换面,她穿着昂贵的皮草大衣,宽檐礼帽下是一张浓妆艳抹看不清五官的脸。她此时的身份是美国驻华战地记者爱德华的法籍华人妻子,此番随丈夫一同回国述职。   她拿着船票和全新的护照与证件,惴惴不安的坐在车子上等待着。   华永泰安排好了一切,重新回到车上。   二人静坐,一时无言。   距离开船还有四十分钟。   经年累月,二人天各一方,只有偶尔在报纸上才能得知彼此的片语只言。不是漠不关心,只是无可奈何。   如今一朝相见,却是最糟糕的时刻,马上就要迎来下一次的离别。   遥遥无期的离别。   “九哥......”   “上船!”   华永泰不用质疑的道:“我不想真的拿枪逼你。”   阿绣低头不语。   华永泰一声长叹,伸手抱了抱她。   他该知道,她是他亲生的妹妹,两人一母同胞,骨子里流着相同的血,她的倔强,她的执拗,比他只多不少。   “我十六岁背井离乡,东渡日本,踏上异国土地,从我立志投身革命的那一天,我此生就没有家了。而今山河破碎,国之倾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无论是我,还是...显谊,最后只有你死我亡。而你,只要你活着,哪怕身在异国他乡,也能叫我知道,这世上我还有最后一个亲人,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平安生活,叫我知道,我过去所有的一切努力都做的有意义。阿绣,答应我,好好活着。”   他的同学,他的战友,他的学生,甚至是萧瑜....这些年他为了革命,为了理想,为了布尔什维克主义,究竟牺牲了多少人,失去了多少人,又连累了多少人?连他自己的这条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丢掉,多少次徘徊生死一线,他对死亡已是坦然接受。可他的妹妹,他唯一的妹妹,他希望她能好好活着,活到最后,替他来亲眼看见光明到来的那一天!   “好。”   阿绣缓缓点头,泪水溢出眼眶,她将头轻轻靠在哥哥的肩头,轻声道:   “九哥,你保重。”   远洋轮渡的笛声悠悠长鸣,阿绣站在舷梯上,回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土地,看了一眼人群之中那唯一为她送行之人的模糊背影。   此日一别故土,去国还乡,今后山高水长,天各一方。   愿战火终会熄灭,愿胜利属于祖国,愿山花明日烂漫,愿他们今生今世还有相见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1.二少不能出面,二小姐已经被扣上通敌叛党的罪名,只不过没有确凿证据。而阿绣是华永泰的妹妹,二少一出面两个人都会折进去,除非从此亡命天涯,或者一起去延安,但是二小姐是一定会被连累的,所以二少一定不能出面,这是个死局,无解   2.下一章高能预警   3.留言前五送红包(留言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无效恶意留言顺延),请大家积极评论留言~ 第119章   从中国到旧金山这条航线, 阿绣是第二次走了。   上一次,是十年前, 是和霍锦宁, 他们包下了整条邮轮赴美参加万国博览会。   彼时,碧海蓝天, 他们年华正好。   与她假扮夫妻的美国记者爱德华是一位性子温和的中年男士,他在中国生活多年年,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这一次虽然受托掩护阿绣出国, 可他并不知道她的身份,舱房中首次见面,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   “嗨!美丽的女士,不要太伤心,你的男朋友一定也会想念你的。”他眨了眨眼, 戏谑道:“我刚刚不小心看见你们在码头依依惜别了。”   阿绣愕然, 遂也保持沉默, 没有解释。   事后她也问过他,如今国内兵荒马乱,不知道她的身份, 他为何还要冒险帮助她?可爱德华只是笑了笑:“在我看来,帮助一个中国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这句话阿绣初时不解, 而在接下来的漫长旅途中, 她终于渐渐明白。   虽然对外是夫妻关系,但两人住的是里外套间,分床而住, 互不干扰。   阿绣出于谨慎,每日只待在房间内,并不外出。   而爱德华也整天留在房中,他的桌子上堆满了笔记手稿,和照片资料,他埋头其中,昼夜不歇,有时连饭都忘记吃。   阿绣无意间被桌上的一张照片吸引了过去,   一群半大孩子坐在石头上念书,没有课桌板凳,老师在木板上用黄泥土块写字,看起来条件艰苦。   “这是哪里?”   爱德华回答:“那是延安的保育小学,建在窑洞里,入校的都是前线将领子弟和抗战烈士的遗孤。”   阿绣一愣:“你去过陕甘宁?”   “当然,我在那里呆了整整一年。”   “为什么会去那里?”   爱德华感慨道:“我第一次来到中国是十年前,那时我对这个古老的远东国家了解还不深。起初我的目的地是上海,只是想抱着旁观的态度研究沿海实业救国运动热潮,然后我认识了康雅晴女士,她是我真正认识中国的一把钥匙,她指引我真正融入这个国家的生活。我在北平住过三年,就在北大西南门外的海淀路上,我开始学习中文,试着接受中餐,和中国人打交道,这是一段很有趣的经历。”   “后来我被调回国内结婚生子,可我仍然惦记着这个远方的国家,又找到了机会成为了战地特派记者回到了这里,这一次,我亲身经历了北平的一二九运动,你听说过吗?”   阿绣点头,这是两年前的事了,适逢冀察政务委员会成立前夕,为了反对华北自治,反抗日本帝国主义,北平数千学生举行了抗日救国示威游/行,声势浩大,反响轰动,可惜遭遇了当局镇压,伤亡惨重。   学生,向来是一个国家最热忱,最正义,最无畏的群体,也是最单纯,最无助,最孱弱的群体。纵使是以卵击石,纵使是无知无畏,可如果一个国家的年轻人都冷漠沉寂,都不奋起反抗,这个国家的前途和未来又在哪里?   “这场运动给带来很大的震撼,我在事前参与过地下组织策划的会议,也在事后收留过被通缉的学生,帮助他们奔赴延安。我开始思考,一个国家中,为什么执政当局对外国侵略不闻不问,而一个在野的临时政权却可以这样忧国忧民?为了这个答案,我再次找到了康雅晴女士,在她的介绍下,我访问了延安。”   阿绣轻声问:“这个答案你找到了吗?”   “当然。”   爱德华点头笑道:“在延安,我看到了这个国家未来的希望。”   他一边整理着手中的访问材料和照片,一边道:“我这次回国,就是希望能将我在陕甘宁的见闻整理编写成一本书籍,让世界都了解到这个红星照耀下的远东国家,正在以怎样一种大无畏的精神,在抵抗那样可怕的敌人,这是一场伟大的战争,这是一个不屈的民族,远比欧洲的骑士精神还要让人钦佩。”   在这场战争中,他已经看到了结局。这样的国家,这样的民族是不会被战胜的。   “谢谢您能这样说。”阿绣沉默了片刻,问道:“我可以帮你做什么吗?”   “这真是太好了,我正愁没有人可以帮我整理这些手稿,不过,你懂英文吗?这些资料实在是太混乱了......”   阿绣淡淡一笑:“是的,打字机我也会使用。”   爱德华欣喜:“天哪,你一定是上帝派来拯救我的天使!”   两人就这样熟稔了起来,多年驻外文员经历,让阿绣应付起助手的工作得心应手。之所以帮助爱德华,一方面她感动于他对于中国的热爱与支持,另一方面,她也想通过他的见闻来了解,西北边的延安究竟是怎样的世界,这些年来华永泰过的又是怎样一种生活。   在船上的时光是极其无聊的,除了帮助爱德华整理资料,阿绣也在努力忘记离别的愁苦,与前路的迷茫,静下心来思考着接下来的打算。   自从巴黎回到香港,一切就像失控了一样,接连不断的发生,遇见千代子、王维国先生遇害、自己的身份暴露...一连串的变故如同命运不可抗拒的手,把她推着走到了今天。   霍锦宁和华永泰都在第一时间,尽最大努力保护她,将她送出国,远离那些事端,然而国内的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正如欧阳长亮所说,即便她与千代子不是同谋,和王维国的死没有关系,但是她从十四岁起就跟在霍锦宁身边,受他的资助,被他介绍到王维国身边工作,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而她满人的身份,华永泰妹妹的身份,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即便她走,即便她死。   萧瑜已经因为和延安方面关系过密而被关押调查,要是传出霍锦宁身边的情人有这样背景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好在,好在这些年来她都身在国外,两人关系并不密切,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她必须要尽自己的所有努力来和霍锦宁划清界限。   客观说来,他们之间到底是无名无分,无媒无聘,唯一的牵连不过是那一段私情。   那么划清界限的最好办法,已经不言而喻了。   .   多半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邮轮终于到达了旧金山。   下船时,正是隆冬时节,大西洋彼岸这座城市在这天寒地冻之中,依旧洋溢在欢乐祥和的喜悦中,还有几天,就是耶诞日了。   但是阿绣丝毫没有喜悦的心情,这段时日在船上从报纸上,以及从同外国乘客的交流中了解到的中国战况实在不容乐观。   十二月一日,日军攻占江阴要塞,向南京发起进攻,南京保卫战打响。   这是一场惨烈而悲壮的首都保卫战。   南京政府已于十一月十九日正式发布《国民政府移驻重庆宣言》,宣布迁都重庆,所有人从一开始就心知南京城是守不住的,故而留守南京的军队任务是短期固守,争取拖延一到两个月。   在这样仓促的准备下,这样弃子一般的孤军奋战下,守军是抱着何等惨痛的决绝在守城?然而敌我差距悬殊,前线指挥不当,撤退失序,血战十余天后,南京城终究还是破了。   军队阵亡五万余人,中央军校教导总队几近全军覆没,殉难的中高级军官人数高达四十多人,尸骸无一从城中运出来。   十二月十三日,日军攻占了南京,自此,南京失联。   十多天里,这一座城市似乎从地图上被抹去了痕迹,全世界都失去了南京的消息,没有人知道从日本攻占南京至今,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越无声越惶恐,就像暴风雨前的片刻宁静,充满着叫人不安的力量,阿绣寝食难安,辗转反侧。   爱德华和她同样焦虑,却还试着宽慰她:“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至少我们还可以度过一个安稳的平安夜不是吗?”   阿绣只能勉强打起精神来,来面对眼下自身更艰难的处境。   踏上美国的这一片土地起,她确确实实变成一个背井离乡,无依无靠的旅人了,与从前在巴黎和日内瓦时的情况亦是不同。虽然霍锦宁为她准备了足够生活很长一段时间的金钱,可是匆忙逃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她没有身份证明,没有学历证明,想做什么都是寸步难行。   爱德华的家就在三藩市,他的夫人伊丽莎白是位热情的法国女士,好心的夫妇俩暂且收留了她,避免了她在耶诞日的前夕流浪街头。   伊丽莎白拉着阿绣的手温柔的安慰道:“可怜的姑娘,别想太多,先住下来。去年的圣诞节家里只有我和安妮,实在太冷清了,今年不仅爱德华回来,还带回了客人,我们终于能过一个热闹的节日了!”   安妮是爱德华三岁的女儿,一头短短的栗色卷发,脸上淡淡的雀斑,她趴在阿绣的腿上,咿咿呀呀的要她抱。   阿绣又感激又感动,俯身轻轻的把安妮抱在怀里,心中涌上难以名状的疼惜和怜爱。   平安夜这天晚上,伊丽莎白在厨房中烤蔬菜派,阿绣在一边帮忙,安妮趴在客厅的圣诞树下玩礼品盒,爱德华一身风雪的从外面赶了回来,脸色难看极了。   他把伊丽莎白单独叫出来,两人一同进了卧室,不一会儿就传来有些激动的说话声,阿绣站在厨房中僵硬了片刻,悄悄的走了过去。   卧室中爱德华正在和妻子用法语激烈的谈论着什么,一转眼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阿绣,爱德华吓了一跳,连忙改用中文问道:“阿绣,怎么了?”   阿绣脸色惨白:“你刚刚说到‘massacrer’是吗?”   伊丽莎白惊讶:“你懂法语?”   “是,我懂法语。”阿绣死死的盯着爱德华,压抑着内心极大的恐惧,颤声道:“是屠杀吗?什么时间,在哪里?”   爱德华和妻子对视一眼,叹了口气,   “很抱歉,我们本来打算让你开心的过完这个圣诞节,但如果你坚持,那我们不得不告诉你这个令人难过的消息——”   “南京,被日军屠城了。”   十二月十三日,南京城沦陷以后,日军全面封锁城市,对城内放下武器的军队和手无寸铁的百姓,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屠杀,奸/淫掳掠,杀人放火,这一切直到今天还在继续。   南京,被屠城。   仅仅这五个字,就能摧毁任何一个中国人的全部理智。   阿绣只觉得心脏绞痛,眼前一黑,晕倒在地,彻底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  1.1937年12月1日-1937年12月13日南京保卫战,中央军校教导总队几近全军覆没,韩文彬牺牲   2.1937年12月13日南京城破,日军开展了长达四十多天的大屠杀   2014年起每年12月13日设立为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   3.不要误会,南京保卫战之前,城里达官显贵已经转移走了,受苦的大部分是贫民,二小姐没事,她在重庆   4.下一章云老板上线   5.留言前五送红包(留言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无效恶意留言顺延),请大家积极评论留言~ 第120章   《大公报》:“敌军占据南京后, 无所不为,我国难民中四十岁以下男子被惨杀者达五万人之多。”   《字林西报》:“敌入南京, 大肆残杀, 备极荼毒,其士兵当军官之前公然在街衢抢劫, 中外居户,无论贫富,一律光顾, 并搜捕男子,整批枪决,难民区内某号房屋内即被捕杀四十人极。”   《大美晚报》:“日军入城,听任军队从事有组织的劫掠,并任意欺辱妇女, 继复大事屠杀, 四日中被杀者约五万人。日军并侵入难民区, 而将所有壮丁借口谓系中国士兵,悉数加以枪决,目前尸骸, 堆积如山云。”   《芝加哥每日新闻报》:“全市街道到处都是平民尸体及被丢弃的中方装备和军服……当我们离开这座城市时,看到的最后一件事是300名中国人在江边附近的墙前被处死, 那里死尸已堆得深过膝。”   《密勒氏评论报》:“两寇相顾大笑。野田以多杀一人获胜。然究竟谁先满一百人, 无从决定,乃约定,以杀满一百五十人为竞赛。”   《西雅图每日时报》:“12月14日, 看到日本人在全城抢劫……12月15日,与大使馆仆人一道去寻找他的母亲,在沟里发现了她的尸体,大使馆勤杂工的兄弟也死了……我对南京的最后记忆是死了的中国人、死了的中国人、死了的中国人......”   长达四十多天惨绝人寰的大屠杀,34万无辜的男女老少死于日军的屠刀之下,约2万中国妇女遭日军奸/淫,南京城的三分之一被日军纵火烧毁,财产损失不计其数。   1937年12月13日,这是中华民族的永世伤痛。   十里秦淮,六朝金粉,万千冤魂,血染金陵。   神州大地,四万万中国人的天,黑了。   .   阿绣生病了,她高烧到将近四十度,上吐下泻,嗓子肿得说不出话来。   白日里精神萎靡,什么东西也吃不下,晚上夜夜做噩梦,闭眼就是尸山血海,人间地狱。   短短几天,她迅速形销骨立,整个人憔悴的不成样子。   爱德华夫妇将她送进医院,但是医生也无可奈何。   “很抱歉,这位女士不能吃药,也不能注射,因为...她怀孕了,已经两个半月了。”   爱德华夫妇大吃一惊,不约而同看向躺在病床上的阿绣。   阿绣愣了几秒,抬手覆上双眼,掌心慢慢湿润,泪水肆无忌惮的流了下来。   她不顾爱德华夫妇的追问,一把掀过被子盖住头,蜷缩起身体,放声大哭。   这无常命运啊,何其温柔怜悯,又何其荒诞残酷。   在这山河破碎的国殇之时,在这前所未有的冷冽寒冬,在这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   她怀孕了,怀了霍锦宁的孩子。   霍锦宁,他不仅仅是她的爱人,更是她的恩人,她的人生导师,她的精神方向。   此时她的肚子里孕育了一个属于她和他的生命,她能感受到自己身体里那个小小的脉搏,和她的心脏一起跳动着。   当听到南京城遭遇屠杀的消息时,阿绣真的以为走到了世界末日,天昏地暗。   可当她得知自己怀孕了之后,悲痛之情慢慢淡去,内心渐渐涌出了丝坚强的力量,赋予了她无尽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   或许,这是上天给予的最光明的隐喻。   死亡与生长,毁灭与新生,一切都冥冥中的注定。   在经历过最极致的苦难与寒冬,万物终有一天会浴火涅槃,重获新生。   冬天已经来临,春天还会远吗?   .   阿绣开始积极的配合治疗,为了九哥,为了耀中,为了她肚子里未出世的小小生命。   病情终于逐渐好转了起来。   半个月后她出院,爱德华夫妇将她接回了家中,一位等候她许久的华人律师找上了门来。   “方女士您好,鄙人杨一帆,从私事角度来讲,是霍锦宁和萧瑜的大学同学,从公事角度来讲,受萧瑜女士的委托管理其财产,以及受霍锦宁先生的委托将这些交给你。”   阿绣打开他递给她的档案袋,发现里面有一套属于她的合法身份证明,还有一张支票,上面的金额足够她在美国安稳的生活一辈子。   霍锦宁,他永远为她打算好了一切。   她压抑下哽咽,“谢谢。”   “我的分内之事。”杨一帆耸耸肩,“霍锦宁先生还委托我叮嘱你,目前欧洲局势动荡,在中日战争结束之前,你最好能一直留在美国,在这期间我会为你提供一切帮助。那么现在你需要告诉我,接下来你是希望先找一栋房子,还是先找一份工作?”   阿绣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道:“您刚才说,受萧瑜委托管理财产?”   “嗯?是这样的,大约一年以前,她找到我,委托我将她在国内的全部财产存入瑞士银行,然后每月定期支付一笔钱给一位叫梁瑾的先生,除此以外我就不知道了。”   阿绣一愣,急忙道:“那您知道那位梁瑾先生现在在哪里吗?”   “当然。”   “您可以带我去见他吗?”   “可以,按照委托,我会答应你除了离开美国以外的任何要求。”   ......   位于旧金山郊区的某栋豪华别墅里,一年以前搬入了一位神秘的主人。主人深居简出,没人见过他的模样,也没人知道他的身份,门外每日站岗的私人警卫更是隔绝了一切窥伺者,使这座别墅和它的主人变得更加神秘莫测。   直到一个暮冬的清晨,一位访客终于敲响了别墅的大门。   与左邻右舍私底下议论的不同,里面没有什么吸血蝙蝠,也没有什么被富商豢养的貌美情妇,有的不过是一个休养复健的病人而已。   阿绣被小六子一路引领着,来到后花园。   银装素裹,一片萧瑟的的天地间,隐约可见木亭中那个长衫背影。   未见其面,先闻其声。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   那阔别经年的水磨腔,咿咿呀呀流淌四泄,熟悉的吴侬软语在这异国他乡,一入耳便叫人湿了眼眶。   阿绣脚步微顿,耳边听小六子絮絮叨叨的说:   “所有人都以为爷醒不过来了,可他醒了,所有人都以为爷再也站不起来了,可他站起来了,医生为爷制定了三年的复健计划,可他只用一年就恢复如初了。医生说他毅力顽强,这是医学史上的奇迹,可支撑着爷的明明是小姐!”   他擦了擦眼角,叹了口气:“少爷写来的信我藏着掖着不敢给他看,爷心心念念就是小姐给他留的话,说等他身子骨好利索了,接他回国。之前南京出事的消息被爷知道了,他成宿成宿的枯坐到天明,念叨着要回去。如今国不成国,家不成家,我怕是再也瞒不下去了。阿绣姑娘,您劝劝他。”   阿绣缓缓走过去,静静的听着那戏词接着唱着:   “那一答可是湖山石边?这一答是牡丹亭畔?嵌雕栏芍药芽儿浅,一丝丝垂杨线,一丢丢榆荚钱......”   游园一梦终是醒了,镜花水月,人去楼空,世间过尽千帆,就剩他一人还滞留在原地。他在这凛冽寒冬寻春花烂漫,在这寂静旷野寻旧梦前缘,在这大洋彼岸寻那倜傥少俊,可寻来寻去都不见。   牡丹亭,芍药栏,怎生这般凄凉冷落,好伤心人。   “偶然间心似缱,在梅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他明白,其实他都明白,海枯石烂,他等那人不会再来。   “我丽娘呵,少不得楼上花枝也则是照独眠。”   最后一句这样凄凄惨惨的抛出来,好似杜鹃啼血,天地绝响。   四野寂静无声,他不动,不语,维持着最后一个甩袖的动作,固执的不肯转身。   阿绣心有不忍,低低唤道:   “梁大哥。”   他双肩轻轻一颤,过了半晌,才慢慢收了势,缓缓转过头来。   那一眼痛彻心扉,那一眼泪入愁肠,可他唇边却是浅淡笑着,浑若无事,云淡风轻。   “阿绣,你来了。”   “梁大哥...”   阿绣哽咽了一瞬,垂下眼眸,轻声道:   “阿瑜不会来了。”   “耀中也不会来了。”   “是我没用,雪上加霜,连累了他们。”   “梁大哥,你要帮我。”   梁瑾垂下的双手不自觉攥紧成拳,所有最坏猜想全被证实,所有最差结局都被应验,这一刻犹如五雷轰顶,天旋地转。   他觉得自己伤病的右腿有些无力,踉跄了下,才勉强站稳,嘶哑的开口:   “怎么帮?”   “勿归勿念。”   阿绣惨淡一笑,   “二哥哥说,等他,等一切都结束的那一天,他会将阿瑜完完整整的带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1.下章持续高能预警   2.留言前五送红包(留言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无效恶意留言顺延),请大家积极评论留言~ 第121章   自两年以前, 碧云天老板遭遇日本人刺杀暗算,在爆炸中昏迷不醒, 赴美求医之后, 彷如石沉大海,再无声息。   此后谣言四起, 真假难辨,有人道云老板重伤难治,早已香消玉殒, 有人道其性命虽保,伤及筋骨再难登台,也有人道碧云天根本无病无伤,只是为了躲日本人,这才隐姓埋名, 逃往海外......   一时间众说纷纭, 同情有之, 担忧有之,敬佩者有之,痛骂胆小懦夫者也有之。   终于在两年后的今天, 在这个辛亥以后最严寒的冬天,在这个四万万国人同悲同苦的时刻, 在这个东亚西欧狼烟四起的光年, 消失在人们眼中许久的碧云天突然现身,公开接受了美国《纽约时报》的专访。   一夜之间,海内外所有华人报纸相继转载, 人们争相拜读,一字一句从头到尾看完,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云老板在专访中对刺杀及伤病之事绝口不提,却抛下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云某自今日起,蓄须息影,立誓明志,战火一日不停,云某一日不登台,抗日一天不胜,云某一天不开嗓。天下诸公,皆为所证。”   此言一出,街头巷尾,妇孺老友,奔走相告。   国人来不及惊慌悲痛,紧接着另有消息见报,铺天盖地,措手不及:   颠沛流离,患难真情,前缘旧爱,往事如烟,今有碧云天与方阿绣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今生相依成命,悲喜与共。   那日阿绣对梁瑾道:   “梁大哥,我怀了耀中的孩子。但是,我现在必须要告诉全世界,方阿绣和霍锦宁从此再无瓜葛。”   所以,她要结婚,她要嫁人,她要嫁给一个声名显赫的人,她要嫁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   这一纸婚书,不是姻缘,而是契约。   从这一刻起,阿绣和梁瑾,他们两个人的命运紧紧拴在了一起,他们将在这异国他乡相依为命,一同等待着与千里之外的人重逢的那一天。   ......   “这栋别墅历史悠久,设计别致,适逢当下经济不景气,现在出手,不是明智之举。”   杨一帆看着屋内进进出出的搬家工人,不无遗憾的对阿绣道。   阿绣淡淡一笑:“这是我和梁大哥商量后,一起做出的决定。”   日本人以无比残忍血腥的手段在南京屠城,一方面是为了报复泄愤,另一方面是为了击垮整个中国的士气,妄图不战而屈人之兵。在举国萎靡之时,日本以胜利者的姿态趁机提出了极其傲慢的“靖和条件”,企图复制昔日“塘沽协定”以及当年的“二十一条”,割地赔款,承认伪满,内容有过之而无不及。   东北被占,华北丢了,北平城破,天津沦陷,上海失了,南京被屠,他们满心以为,中国会屈服,会妥协,会一蹶不振,会俯首称臣。   可他们错了,彻头彻尾的错了。疾风知劲草,烈火识真金。南京倒了还有重庆,还有西北,还有华中,还有广袤的中国腹地,还有千千万万不肯低头的中华儿女,越是在民族危亡时刻,越能激发人们心中不屈的信念。   首都沦陷了,我们迁都西行,工业重城沦陷了,我们冒着枪林弹雨把工厂机械运走,教室被炸毁,我们在窑洞里念书,海岸线被全面封锁,我们用双手也要挖出一条运输血路。   千言万语一句话,中国是有办法的。即便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一土一木,宁可战败而亡,绝不屈服而亡!   如今,正是国内抗战到了最艰苦的时刻,霍锦宁和萧瑜都在与这个国家共同生息,苦苦支撑。阿绣与梁瑾本就远离了战火了纷扰,不能和他们共渡难关,又怎么能安心就这样过着奢华安逸的生活?   他们会将房子卖掉的钱,以及霍锦宁留下来的绝大部分钱,统统通过华人抗日联合会捐献给国内的抗日事业,略尽绵薄之力。   杨一帆叹了口气:“那你们接下来准备去哪里?”   “可能会去一个偏远的小镇生活。”阿绣有些不确定道。   对于搬去哪里,她本来也毫无头绪,但是爱德华夫妇邀请了他们一同做邻居。   “这几年我远在国外追求我的理想,可莉兹她一个人在国内带着安妮生活很辛苦。她患上了严重的呼吸道疾病,医生说她不能在城市这样糟糕的环境里生活了,我和莉兹打算带着孩子搬到乡下去住。这样她可以养病,我可以继续写书,你也可以去那里安胎。”   爱德华口中的小镇,叫做索夫昂,位于加州中部,是一个丹麦移民小镇,爱德华的母亲是丹麦人,爱德华的童年就在那里度过。小镇极具北欧风情,纯朴安静,丹麦语“索夫昂”意味着“阳光明媚的地方”。   杨一帆有些不同意:“安静的地方哪里都有,何必去偏僻的索夫昂?”   阿绣苦笑:“可我们现在真的需要找一个偏远的乡下才行。”   自从梁瑾公开发表声明以后,震动了海内外华人圈,有人赞他大义凛然,高风亮节,但更多的人义愤填膺,极其不满。   有人通过报社得到了他的住址,大张旗鼓的公布出去,一时之间身在美国的,中国的,欧洲的,东南亚的,无数戏迷票友赶到了旧金山。他们拒绝接受他不再唱戏的这一事实,他们想要见碧云天,想要当面质问他,想要千方百计的逼碧云天重返舞台。   纵使门外有警卫把手,但总有人行事极端,已经引起的警方的关注,再这样下去,麻烦只会层出不穷。   杨一帆哭笑不得:“原来如此,怪不得我看见门外不远的地方停了两辆警车,那你们确实该去乡下避避风头。”   阿绣无奈点头。   她和杨一帆谈妥了卖房事宜后,将他一路送到门口,这时小六子慌里慌张的跑了过来禀告,   “阿绣姑娘,外面又、又有人来找爷了!”   “梁大哥不是说过了,他谁也不见。”   小六子表情古怪:“但是这个人不一样,我想,爷可能会见她的......”   “您先请坐,梁大哥马上就来。”   眼前这个女人,阿绣没有见过。她四十岁左右年纪,鬓边却有不少白发,整个人神情憔悴,双目呆滞,对阿绣的话恍若未闻,顾自小声喃喃自语,状若疯癫。   直到梁瑾出现,她才噌的一声站了起来,死死的盯着他。   梁瑾一僵,面露悲色,涩然开口:“兰姐——”   此人正是周光伟的遗孀李兆兰,她双唇蠕动,颤声道:“云天,我看见报纸上登的消息了,那帮子记者竟然说你不唱了,一定是他们瞎说对不对?你,你只是暂时休养,过阵子你就会复出了,像以前一样对不对?”   “不,我不会再唱了。”   梁瑾顿了顿,关切道:“兰姐,你最近过的可好?之前寄给你的钱还够吗......”   李兆兰尖叫一声打断了他:“你怎么可以说不唱就不唱了?你是光伟一辈子的心血!你的命是光伟救的!你这样对得起光伟吗?九泉之下,他何以瞑目?”   “正因为我的命是周哥救的!”   梁瑾深吸一口气,冷静了下来:   “兰姐,周哥他,是被日本人害死的,而今日寇占我家园,夺我土地,杀我同胞,此仇不共戴天!我不过三尺微命,一介戏子,可也想尽我所能,竭力抗争。我想九泉之下,周哥会理解我的。”   千百年来,人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可伶人戏子,也有一颗拳拳之心。   “我知晓你恨日本人,我又哪里不恨日本人?我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抽其筋,挫骨扬灰!可纵使日本人该死,你也不能不唱戏了,文化灭亡,与民族灭亡有何区别?”   “可我唱不下去了。”梁瑾哽咽道:“我对这断壁颓垣,满目焦土,唱不下去了......”   国破山河碎,回首无故人。   那北平月,上海风,金陵雪,长安柳,还有那鲜衣怒马的人,都不在了,他的戏,又唱给谁听?   李兆兰还在孜孜不倦的劝着他,梁瑾缓缓闭上了双眼,冷淡道:   “兰姐,你不必再说了,我心意已决。”   他起身欲走,李兆兰急切的扑了上来拉住他:   “不,你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你不能就这样不唱了,你是光伟一辈子的心血......你,你就算不为了光伟,你也要为了萧二小姐啊,她为你做了这么多,你怎么忍心拂逆了她这些年的良苦用心?”   梁瑾猛地回头:“你说什么?”   “你不知道?”李兆兰一愣,“原来,你真的一直都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你和周哥瞒了我什么?”   李兆兰惨淡一笑:“当年,在京城的时候,二小姐与你本是浓情蜜意,却突然狠心决裂,弃你而去,你可知是为什么?”   梁瑾心头一紧:“不是...因为康夫人从中干预吗?”   “这不过,是其一罢了。”   李兆兰轻声一叹,慢慢回忆起那遥远的当年,目光幽深:   “犹记陶然亭初见之时,你与光伟为一字之争互不相让,情急之下,开腔而唱。你在台上唱着,她在台下看着,你可知她对你是何等的骄傲欣赏?她知道,你天生就是个为戏生为戏死的痴人。可你为了流言蜚语,放弃唱戏,是光伟看不过去,他义愤填膺的去找二小姐理论,求她放过你,求她莫再耽误你,她这才与你分离的。”   “当真如此?”梁瑾失声。   “不仅如此,她还与光伟达成了协议。一个出钱,一个出力,所为不过一个目的,让你得偿所愿,红遍南北,名震东西。”   “是,你与她分开以后,她名下的那几个戏楼戏院,你故意不曾去过,可你知不知晓?那些年鼎力资助你的业兴银行她是最大股东,京城一百来家戏院剧场她都是幕后老板,南北大报小行她统统打过招呼。你碧云天委实有才有貌,德艺双馨,然而时也命也,若无这样不惜血本的重金力捧,你不知要多吃多少苦,多遭多少罪,多看多少旁人脸色,哪能短短几年就这般声名鹊起?”   “甚至这些年来,你两次赴美,一次访欧,一次访苏,背后所耗费的乃是天价资金,我们私下里的筹款不过九牛一毛,你当这些花销都是谁在承担?你当光伟与二小姐那样不和,为何每次见她都心虚气短?只是她从来不叫我们告诉你罢了。”   梁瑾脸色惨白,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萧萧......”   “二小姐,她是真的希望你一直在台上唱下去啊。”   梁瑾满心满眼被无以名状的悲痛淹没,他再也听不进去一个字,转身就跑了出去。   “梁大哥!”   阿绣心急,一边吩咐小六子送客,一边匆匆追了出去。   一路追了很远很远,眼见那人跑进了花园深处,枯藤古树下,阿绣觉得腹中微疼,她停下了脚步,站在了他身后不远处,俯身捂着小腹微微喘息。   只见他单手扶着树干,双肩耸动,哽咽出口的字句,已经是一片破碎:   “为什么,你从来都不说...萧萧,你从来都不说....”   他慢慢蹲下身子,终是放声大哭了起来,就像是一个被全世界抛弃了的无知稚子,撕心裂肺,悲恸莫名。   二小姐啊,是云某知己。   这句往日里说起来些许打趣,些许甜蜜的话,此时此刻却是如此的心酸。   他是台上百转千回的角儿,不过是因为她是台下鼓掌叫好的座儿。   而今,她不在了。   他丽娘呵,少不得楼上花枝也则是照独眠。   作者有话要说:  1.云老板、阿绣:让你们两个假结婚,现在我们也假结,一报还一报,扯平了!   霍二少,二小姐:.......   2.二小姐尽力了,她把一个深情男主该做的事情都做尽了   3.留言前五送红包(留言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无效恶意留言顺延),请大家积极评论留言~ 第122章   1938年   三月, 晃县   春寒料峭,天色/欲晚。   湘黔交界处的这个小城镇本是偏远闭塞之地, 这段日子却涌入了无数异乡生客。北方战火连天, 百姓流离失所,大批逃难的人群随波逐流向大后方转移, 如同苦难的潮水般漫延在中国大地。男女老幼,贩夫走卒,他们当中有农民, 有商人,有乞丐,还有学者。   “妈妈,妈妈你喝水!”   风尘仆仆的一家三口辗转来到此地,却没有找到投宿的旅店, 眼看天色将暗, 不得已将铺盖摊在地上, 坐在街边歇脚。   男孩懂事的把水壶捧给一直咳嗽不停的母亲,替她拍了拍后背,“妈妈, 您好点了没有?”   王渝摸了摸儿子的头,虚弱的笑了笑, “明昭乖。”   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谢玄康裹紧妻子颈上的围巾, 将王渝和谢明昭都拦在怀里,用自己的身躯替他们抵挡风寒。   谢明昭的肚子咕噜噜的叫了起来,他拽了拽父亲的衣角, 小声说:“爸爸,我饿了。”   谢玄康安慰道:“再坚持一下,一会儿我们去下一条街上找一找,看有没有旅店有空闲的房间。再过几天,等到了昆明,我们就能找到医生给你妈妈看病了。”   七七事变以后,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南开大学,为躲避日军轰炸,集体南迁,在长沙三校合并组成临时大学。今年年初,临时大学决定继续迁往大后方,数千名师生长途跋涉奔向昆明。   谢玄康夫妇也是其中一员,北平沦陷以前,他们本来在山西五台山发现了中国最古老的木结构建筑大佛光寺,来不及深入研究就被迫中断野外调查工作,带着儿子谢明昭辗转来到云南。途中王渝肺病发作,缺医少药,滞留在此地。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耳边突然飘来一阵隐隐约约的乐声。   “妈妈,你听见了没有?”谢明昭好奇的问:“有音乐!”   王渝慢慢坐直身子,侧耳倾听了片刻,不确定道:“是...莫扎特的小提琴协奏曲?”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均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诧异。   这样偏僻闭塞的小镇,是谁在拉着这首优美古典的音乐?   如同是干涸荒芜的沙漠中一汪透彻的清泉,滋润着他们疲惫焦虑的心田,给这仓皇狼狈的旅途注入了一丝温暖的诗意。   谢玄康拉着儿子,扶着妻子,一家人不由自主的顺着琴声寻去。   那是一家隐藏在民宅深巷中的一家小小饭馆,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亮着一盏昏暗的灯。   三口人走进饭馆,穿过一楼喧闹嘈杂的人群,沿着破旧的木质楼梯拾阶而上,终于找到了这美妙音乐的缔造者。   那是一群年轻的学生,穿着笔挺的军校制服,正中间那个子最高的少年站在当中,闭上眼睛投入的拉着手中的小提琴,其他人在他身边围聚在一起谈天说笑。   在这偏远的小镇,在这简陋的小店,在这人们行色匆匆狼狈流浪的年代,这群年轻人还青涩的脸上洋溢着的快乐笑容,是那样的罕见,那样的令人着迷。   王渝痴痴的望着,一时忘记自己的困境,只沉浸在这优美的音乐,与这轻松欢快的氛围里。   倏尔天旋地转,她终于体力不支,晕倒在地。   “妈妈——”   “小渝——”   骚乱惊动了那群年轻人,他们纷纷过来帮忙,那个拉琴的少年放下小提琴,上前一步冲了过来。   “夫人,您醒一醒!”   他见王渝脸色惨白,身体发烫,不禁对谢玄康道:“先生,您夫人是不是生病了?她在发烧。”   另一人急忙道:“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医馆,我带你们去!”   谢玄康早就心急如焚,此时闻言大喜过望:“好好!谢谢你们!”   少年一把将王渝打横抱起,冲他微微一笑,蜜色的健康皮肤,洁白的牙齿,好似夏日千阳般灿烂,   “快走吧!”   在几个年轻人的帮助下,他们终于来到一家破旧的传统医馆。   王渝躺在床上,胡子花白的老大夫为她诊脉。   “妈妈......”谢明昭担心的趴在床边,眼里含泪,“爸爸,妈妈没事吧?”   “乖,妈妈只是太累了,让妈妈休息一下。”   那个拉琴的少年看着男孩如此懂事,不禁笑了笑,蹲下身和他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可是小男子汉,以后还要保护好妈妈呢,不能再哭鼻子了。”   谢明昭抹了抹眼泪,点头道:“明昭不哭,明昭是小男子汉,明昭以后要保护妈妈!”   “真乖!”少年摸了摸他的头,复抬头对谢玄康道:“你们是刚来这里吧?可有落脚的旅店?”   谢玄康叹了口气:“还没有找到。”   少年和身边同伴商量了几句,便道:“不如稍后随我们去投宿的地方挤一挤吧,看夫人的病情恐怕要休养上一段时日了。”   “这怎么好意思,实在是太麻烦了。”   “没有关系,出门在外,万般不易,总要互相帮衬。”   谢玄康感激道:“小兄弟,今天真是谢谢你了,如果不是遇见了你们,我们夫妇两个真的不知道该怎样才好。我见你们身着军装,不知是哪个军校的学生?”   “我们是中央航校的。”   “鄙人姓谢,谢玄康,这位是我妻子王渝,我们是原清华大学的老师。”   “我知道,我见过您和夫人的照片。”少年一笑,半是欣喜,半是怅然,“我叫萧珏,是...萧瑜的弟弟。”   全面抗战以后,中央航校迁至云南,萧珏随队途径此地,不曾想在这边城的小饭馆里意外遇见了姐姐姐夫的昔日故友。   因缘际会,千回百转。   谢玄康一愣,内心波澜起伏,想起几位故友的近况,不禁湿润了眼眶。   他揽住萧珏,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声音哽咽:   “好!好!为国效力,你是好样的!”   眼前高大的少年,意气风发,就这样舍生忘死,义无反顾的投身空军的队列。这让他不禁想起了多年以前,志同道合、满腔豪情的朋友和自己。   奈何战火连天,山河破碎,昔日白玉为堂金作马的倜傥少年,如今老的老,死的死,那年那月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   五月,昆明   微风习习,春花灿烂。   这清新明媚的乡间景致,为战乱中流浪异乡的人们带来了短暂的阳光。即便生活支离破碎,曾经的富足安逸一去不回,面对飞涨的物价和艰苦的条件,总有人苦中作乐,在生死以外,坚持着茕茕风骨。   王渝在晃县养病半月有余,一家三口再次踏上了行程,及至昆明,安家于郊外村舍。长沙临时大学迁到此地,组成了西南联大,各大学研究院包括营造学会也都搬迁到此,夫妇俩陆续与北平好友汇合,做了左邻右舍。   曾经脏乱破旧的小院被精心打理的干净素雅,木质餐桌铺上了简单的粗布,手捏的陶土罐子中插满了鲜艳的野花。   谢玄康拿着地图与几位营造学会的同僚研究着西南地区的地形地貌,徐鹤教授闲来无事自打节拍清唱起了一曲《林冲夜奔》,几位史语学者为了古书上一字之意争论不休。   新的谢家小院简陋拮据,但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曾经在清华园中每个周末的好友聚会还在继续。   “妈妈——”   谢明昭和几个新认识的小伙伴满头大汗从门外跑了进来,正遇上王渝从厨房端出了做好的饭菜,他一下子笑了开来。在他眼里,妈妈能将破旧的房间变得温馨可爱,将粗糙的食材变着样做得美味可口,好像有魔法一样。   “慢一点,小心摔倒。”王渝放下盘子,嗔怪道。   “妈妈,萧叔叔他们来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萧珏和几个同学走进了院子,笑道:   “抱歉,学校训练加课,我们来晚了。”   众人纷纷欢迎,招呼着这群少年人坐下来。   自从晃县一遇,患难之中,谢家夫妇与这几个年轻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到达昆明之后,每逢航校轮休,他们都要来到谢家做客,久而久之,谢家小院就成了这群背井离乡的少年们第二个温馨的家。   席间,谢玄康宣布了已基本筹备妥当的的西南考古计划,   “我们这群‘泥瓦匠’,算是须臾也不能和风吹雨打的老房子分开了。”谢玄康开玩笑道:“命运的安排总有道理,既然战争让我们流浪到了从未涉足的西南,我们便打算顺势进行一次古建筑考察。”   在这样战火纷飞的年月,要想在这样偏远落后的山区进行考察调研,个中艰苦难以想象。   然而文明是一个民族薪火相传的根基,战争虽然还在继续,但研究事业不能停摆。   北平营造学会还在进行中的全部工作已经被迫中止,他们将所有的调查成果、测绘图纸、照片底片,小心翼翼的保存在天津英租界外国银行的地下保险库。这是雪中萌芽的中国传统建筑学研究的命脉,一切静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成为普罗米修斯的火种,再次照亮世间。   众人知他深意,因为他们都在做着同样的挣扎和努力,故而没有相劝,只是报以祝愿与叮嘱。   萧珏沉默了片刻,不禁问道:“谢大哥何时启程?”   “预计下个月动身。”   “那还来得及。”   萧珏与同学相视一笑,对谢玄康与王渝道:“其实我们这次来,是想拜托梁大哥和王渝姐一件事的。下个礼拜是我们七期飞行员的毕业典礼,他们几个人的家都在敌占区,而我...姐姐姐夫恐怕也不能前来,所以我们想邀请谢大哥和王渝姐作为名誉家长参加我们的毕业典礼。”   谢玄康微愣,而后勉强笑道:“好,这是好事,我们很荣幸有这个机会参加。”   王渝张口想说什么,却是哽咽无言,悄悄抹去眼角泪水。   桌上众人都是不约而同的沉默了。   一年半的航校学习结束了,他们即将飞上蓝天,直面无情的战火。   空军飞行员战斗牺牲之惨烈,人尽皆知。   全面抗战之初,国内仅有几百架飞机,优秀的飞行员也寥寥无几,飞机被打下一架就少一架,而每个飞行员更是要穷尽数年才能培养出来。   淞沪会战参战八十架,战后仅剩不到十架,有飞行员战机被击落,跳伞误入日军军营,奋起反抗,大呼“中国空军没有俘虏”后,用最后一颗子弹自尽;二一八空战,伤损飞机十架,牺牲优秀飞行员五名,至此王牌飞行员中“四大金刚”全部陨落;四二九空战,被击落飞机十二架,牺牲飞行员五人,有飞行员在被敌包围,飞机多处受伤情况下,向敌机猛冲过去,同归于尽。   这些优秀的飞行员,他们家世良好,受过高等教育,正值青春年少,就早早的把生命献给了祖国。   萧珏一笑,蜜色的脸庞,露出洁白的牙。少年人的笑容永远这样阳光灿烂,不是天真无忧,不是不知艰险,正是因为知道结局,所以才更坚定的走下去。   “不必担心。”他低声念着昔日笕桥航校门前的校训:“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的兵舰、阵地,同归于尽。”   国难当头,这是我们青春年华最好的献祭。   谢玄康红了眼眶,他举起酒杯:“我堂兄堂弟俱死在日军轰炸之下,在座诸位也都是被日寇铁骑逼得流离到此,如今他们即将踏上保家卫国,报仇雪恨的征途,让我们敬这些战士一杯!”   豪言壮志,觥筹交错,人人心中激荡着家国热忱,不知是谁轻声开始哼唱着:   “凌云御风去/报国把志伸/遨游昆仑上空/俯瞰太平洋滨......”   起先是一人,而后便有相和,后来所有人都在大声唱到:   “看五岳三江雄关要塞/美丽的锦绣河山/辉映著无敌机群/缅怀先烈莫辜负创业艰辛/发扬光大尤赖我空军军人......”   谢明昭好奇的看着满桌叔叔伯伯都泪流满面唱着歌,他小心翼翼的拉了拉王渝的衣角:   “妈妈,他们在哭什么?”   王渝擦了擦眼泪,抱起谢明昭来到窗边,   “明昭,看见了吗?”   窗外阳光异常明媚,天空一碧如洗,云朵惬意的飘动,不曾经历战火洗礼的山河是那样温柔美丽。   “这一片天空啊,我们一寸也不能让。”   作者有话要说:  1.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是中国抗日战争开始后高校内迁设于昆明的一所综合性大学。1937年11月1日,由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私立南开大学在长沙组建成立的国立长沙临时大学在长沙开学。由于长沙连遭日机轰炸,1938年2月中旬,经教育部批准,长沙临时大学分三路西迁昆明。1938年4月,改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从1937年8月到1946年7月31日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停止办学,西南联大前后共存在了8年零11个月,“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来民主堡垒之称号”,保存了抗战时期的重要科研力量,培养了一大批卓有成就的优秀人才,为中国和世界的发展进步作出了杰出贡献。   西南联大的教学环境极其艰苦,经常遭遇日军轰炸,然而在那些最艰难的岁月里,薪火传承从未断绝,可以说培养了那个年代中国各行各业最顶尖的一批专家学者,包括后来的杨振宁、邓稼先等人。   2.空军四大金刚,又称四大天王,为高志航、刘粹刚、李桂丹、乐以琴四人,是空军中战功最过卓越的四人,截止1938年,四人已经全部壮烈牺牲。   3.文中众人所唱是空军军歌   4.接下来八年抗战这段艰苦岁月时间线会快进   5.下章久违的二少上线   6.留言前五送红包(留言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无效恶意留言顺延),请大家积极评论留言~ 第123章   七月, 美国,索夫昂小镇   夏日闷热, 阴雨连绵   夜半时分, 阿绣从梦中惊醒。   那从儿时起就缠绵了许久的噩梦,终于有了结局, 她走到悬崖无路可逃,从漆黑的深渊中坠落下去,无尽的坠落下去......   闷热又寂静的夜里, 眼前的黑暗让她通身还残留着那种坠落的失重感,她下意识的双手护住高高隆起的小腹,深深的呼吸,勉强缓解心悸。   满身大汗,像从水里面被捞出来一样, 被汗渍溻湿的睡衣紧紧贴在身上, 难受极了。   为了防止压迫胎儿, 孕妇只能仰躺着睡觉,她吃力的动了动身子,想要换个姿势, 小腿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啊-”   生理性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咬着嘴唇吞下了差点出口的尖叫, 挣扎着坐起身, 却怎么也够不到自己的腿。   这一点点细微的响动,还是惊动了睡在地上的人。   “阿绣?”   房间的灯骤然亮起,梁瑾看清了阿绣的情形。   “又抽筋了?”   他二话不说, 立马坐到床边,一手握住她的脚,一手按住她的膝盖,帮她拉直痉挛的小腿。   “好点没有?”   过了不知道多久,疼痛渐渐缓解,阿绣的牙齿慢慢松开嘴唇,缓缓的长舒的一口气,哑声道:   “好了。”   梁瑾松了手,他没有抬头,依旧盯着她浮肿变粗的腿,轻声道:   “爱德华夫人说你夜里常常抽筋,是因为缺钙,明天我去集市上买些猪骨回来熬汤。”   “嗯。”   阿绣低低应下。   许是因为颠沛流离,大悲大喜,自从有孕之后,阿绣的身子就一直很不好,妊娠反应特别严重。浑身浮肿,常常抽筋,她开始都默默独自忍耐着,直到两个月前起夜去洗漱间,起身时头晕目眩摔倒了,大出血,险些流产。   自那以后,梁瑾夜里就在她房间打起了地铺,方便照顾她。   此时此刻,两个人都略有狼狈,她半长不短的头发湿哒哒的贴在脸上,他腮边冒出的潦草青须全然无心打理,两人对视一眼,相顾沉默。   暖光色的灯光照亮着异国他乡这间小小的院落,他们好像是被全世界抛弃的两座孤岛,彼此落寞的依偎着。   忽而阿绣的一声轻呼打破了沉默,梁瑾心中一紧:“怎么了?”   “孩子踢我。”   梁瑾呼吸微滞,手足无措:“那怎么办?”   “没有关系。”阿绣表情温柔了下来,“最近常常这样,有时夜里也会把我踢醒,力气真不小。”   “我有时见你白天听收音机里的音乐,是不是想要安抚他?”   “嗯,他很喜欢,每当这时候都乖乖的,我也常常这么哄他。”阿绣低头抚摸着肚子,轻声哼唱着: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在外头......”   轻柔的曲子在寂静的午夜响起,刹那间勾起了太多愁绪,许多回忆涌上心头,久久不散。   一曲罢了,又是沉默。   阿绣轻笑了笑:“梁大哥,你扶我去洗漱间好不好?”   于是梁瑾扶着她来到洗漱间,她进门,他在门外等她。   不一会儿,屋内传来压抑至极的哭泣声。   梁瑾浑身一震,他想敲门而入,可抬手半晌,终究是蜷曲成拳,抵在了门与额头之间。   全身如脱力一般,缓缓的蹲了下来,双眼酸涩。   她触景伤情,想念着千里之外的人,他又何尝不是?倘若此时此刻,他照顾呵护着的是萧萧,是他们的孩子,该有多好……   这辈子究竟还能有这一天吗?   一扇门,两个孤苦的人,她在门里,他在门外。   一个月后,小镇医院。   古往今来,女人生子总是鬼门关里走一遭。   梁瑾听着产房里撕心裂肺的哭喊呼痛,心急如焚,坐立不安,爱德华夫妇不得不一遍遍的安慰他,可他仍是揪心难耐。   他无措的蹲在门口,浑身抑制不住的轻微颤抖着。   他知道霍锦宁从前对阿绣有多么呵护备至,视如珍宝,他也知道她这怀胎十月是多么辛苦,多么委屈,可她什么也不提什么也不说。   她那样懂事,那样忍耐,那样让人心疼。   一切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时间一分一秒都是那样难捱。   终于,一声婴儿清凉的啼哭在耳边响起。   他茫然抬头看着医生护士推门而出,爱德华夫妇急忙向前询问,然后爱德华欣喜的用中文告诉他:   “母子平安,是个男孩儿。”   他这才反应过来,跌跌撞撞的冲进了产房。   阿绣产后只来得及看了孩子一眼,就昏迷了过去,再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了。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输液,而梁瑾趴在她的床边。   她一动,他也醒了。   “阿绣?!”   阿绣虚弱的眨了眨眼,便见眼前的梁瑾脸色苍白,眼眶泛红,她轻笑了笑:   “梁大哥......”   他忍不住俯身轻轻抱了抱她,“阿绣,你很坚强。”   阿绣只觉得满心酸涩,无声的点了点头,轻声问:   “孩子呢?”   梁瑾闻言急急忙忙将一边已经睡熟了新生婴儿抱过来,他不曾抱过孩子,小心翼翼,浑身僵硬,生怕弄疼他。   “是个男孩儿。”   “嗯。”   阿绣无力的抬起手,充满爱意的摸了摸他皱皱巴巴的小脸,哑声道:   “梁大哥,我想好了,给他取名叫念邦,心念的念,邦国的邦,你说好不好?”   梁瑾只觉眼眶一热,沉声道:   “好,让他记得,即便生在这山河破碎的年月,这重洋之外的土地,他永远都是中国人。”   .   十月,宜昌   秋风萧萧,江水滚滚   下午两点,日军飞机袭击宜昌,投下了大批硫磺弹,将大公路和四道巷子完全烧毁,停靠江边的几十条船也全部被炸,五百余人被炸死炸伤。   第一医院中充斥着源源不断被送来的伤员,断手断脚的,血肉模糊的,凄惨无比,为数不多的医生和护士来回奔波,却依然是杯水车薪。哭喊声,呻/吟声,哀嚎声,一时间医院里仿佛变成了人间地狱。   “医生!医生!”   又一个被炸得浑身是血的人被抬进办公室改成的急救室里,放到临时搭起来的铁架子床上,刚刚送走一个伤患的医生来不及喘口气,就又投入了忙碌中。   一边的护士帮着劝开围在旁边的家属:“麻烦让一让,我们要开始急救了......你,你是霍二爷?!”   护士震惊的发现,这个将伤患一路背过来的男人竟是耀中公司的东家。不远处的码头每天都在刻不容缓的抢运物资,对于这个几乎以一己之力组织整个宜昌撤退的霍二爷,他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霍锦宁此时半身血污,形容狼狈,凌乱的发丝还在滴着血,他铁青着脸盯着床上的伤患,沉声问:   “医生,他怎么样?”   那个伤者被炸的胸部以上血肉模糊,半边脸都走了形,只不过还剩一口气吊着,俨然是救不过来了。   医生摘下被汗湿透的口罩,疲惫的摇了摇头:“对不起。”   霍锦宁的身子几不可查的颤了一下,他定定神,大步走到床边,低声唤道:   “霍吉......”   方才日军轰炸之时,他正在码头货船上组织装运,一颗炮弹就落在了他的身边,霍吉一把推开了他。   霍吉勉强睁开被血模糊了眼睛,慢慢看清眼前的人,蠕动着双唇,想要说什么:“少爷......”   “你床头那件裙子我会帮你在除夕夜烧掉。”霍锦宁顿了顿,“我知道,你心里惦记的人,是银钏。”   这么多年,他不娶妻,不生子,年年除夕夜都去偷偷摸摸的烧一条花裙子,那是给他心里死去的妻子。   那个自幼跟在萧瑜身边,活泼可爱的小丫鬟,十六岁被萧子显强要了身子,第二天便投了井。   一转眼,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霍吉勉强扯了扯嘴角,眼中露出欣慰之意,他猛烈的咳了几下,吐出大口的血沫和破碎的脏器,断断续续道:   “少爷,我...霍祥的事,对不起...求、求您...”   霍锦宁明白他的意图,沉默了片刻,颔首允诺了他:“霍祥的家眷我会照料。”   “那、那就好......少爷,霍吉不能再伺候您了...霍,霍吉不后悔跟您一辈子,要、要是有下辈子...霍吉还在您身边伺候......”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直到消失无声,呼吸也停止了。   霍锦宁僵硬的伸出手,替他合上了双眼。   这个跟在他身边三十余年的人,就这么去了。   当年祖父把他们兄弟二人指给他身边伺候着,取得是吉祥之意,大俗大雅,而今,吉祥都不在了。   “二爷,你也快去包扎吧。”身后跟来的随从不忍道:“这边我们来料理。”   一道门之隔的外面,忙碌的喧嚣还在继续,被腾出来的院长办公室里终于让人能稍得片刻安静。   护士取过干净的绷带想为霍锦宁处理伤口,却被他拒绝了。   “你先出去吧。”   护士看着他肩上流血不止的伤口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不敢拂逆,轻手轻脚的退出去了。   霍锦宁缓缓仰头靠坐在椅背上,单手覆住双眼,浑身轻轻颤抖着,满心满眼铺天盖地的疲惫。   武汉围城数月,沦陷已成定局,武汉一破,三百里外的宜昌顿时暴露在了第一线。大量的工厂设备和内迁物资滞留在此,未免落入敌手,国府下令耀中公司所有船只一律开到江中心凿沉,用以封锁江面,阻拦日军军舰。   霍锦宁断然拒绝。   抗日绝非一朝一夕,长久的战争还需要后方的工业作为保障,此举无异于自断前路,自毁长城。   而拒绝的代价便是,签下生死令状,务必在长江枯水期之前,将所有人和货运入四川。   此时此刻,距离枯水期还有不到四十天。   四十天,一百五十万人,一百万吨货,除非有奇迹发生。   而这个奇迹,他们正在马不停蹄,通宵达旦的创造。   他四处奔波与各方联络,每天都在码头亲自部署监工。从宜昌至重庆航程近千公里,险滩无数,日机每天都在轰炸,船队每天都有伤亡的消息传来,公司每天都有职员献出生命。   放眼中华大地,半个国家都已落入敌手,东北被占,华北失陷,首都被屠,华中危在旦夕。江山埋骨,生灵涂炭,一寸山河一寸血,这样苦难的日子究竟还要煎熬多久?   他年少时眼见国家孱弱,内忧外患,立志救国救民。他上学堂,渡重洋,办公司,兴实业,建铁路,买轮船,支持革命,劳碌半生。   到头来,他的家分崩离析,他的国焦土成灰,他心爱的姑娘远隔天涯海角不得相见。   这一刻,他只觉前所未有的挫败和彷徨。   他的前路在哪里?中华民族的前路究竟在哪里?   有人破门而入,焦急的唤道:   “二爷,七十家船厂的厂长已经聚齐在交通部了,都在等您去开会!”   霍锦宁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放下覆在眼上的手,通红的双目中已是一片坚定。   哪怕前路渺茫,哪怕粉身碎骨,就算中华民族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我等仍慨然赴死,与国共亡。   他站起身,沉声道:   “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1.1936年,霍祥遭刑讯逼供,伤重不治而亡,1938年,霍吉死于日军轰炸   吉祥二字,大俗大雅,如今都不在了   2.宜昌大撤退,1938年,地处长江三峡的湖北宜昌,由民生公司总经理卢作孚指挥船队,冒着日军的炮火和飞机轰炸,抢运战时物资和人员到四川,从而保存了中国民族工业的命脉,对日后抗日后方的基础建设产生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这是中国抗战史上的奇迹。   3.下章久违的二小姐上线   4.留言前五送红包(留言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无效恶意留言顺延),请大家积极评论留言~ 第124章   1940年   八月, 重庆   山城潮湿,热浪如潮   只有这天蒙蒙亮的清晨, 在深山密林里, 能勉强得半分清凉。   自从武汉沦陷,日机对重庆的轰炸成了家常便饭。昨日两军在空中激战半宿, 警报声不绝于耳,又有不少地方转瞬成了火海焦土。   位于璧山人迹罕至之地的这处小院落,位置僻静, 又有借山势挖成的防空洞,可以说是比较安全的。   金环凌晨醒来的时候,发现睡在床上的萧瑜不见了,她心头重重一跳,草草披了件衣服就跑了出去。   “小姐!小姐!”   她焦急的四处寻找着, 忽而听见一声轻笑:   “你喊什么呢?”   猛然回头, 却见房顶上坐了一人, 萧瑜一身丝绸白色睡衣,单手托腮,眉目含笑, 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金环一颗怦怦乱跳的心脏这才缓缓落回肚子里,她觉得身子有些发软, 勉强笑道:   “小姐, 您大早上爬那么高做什么?”   “我不是要做傻事。”萧瑜笑了一下,抬头远眺,幽幽道:“我只是想, 这样能不能看得远一些......”   金环心中一酸。   三年前她来到小姐身边,在南京小汤山别墅软禁不到半年,又被转移到了重庆璧山。居住条件尚算良好,衣食无忧,只是没有自由,萧瑜被禁止和外界的一切联系,小院外有警卫特务把手,定期有人送来生活用品。   她不知今夕何夕,不知外面战况如何,不知他人是否安好,她被彻底遗忘在了这与世隔绝的静谧之地。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在这里一日还是千年,似乎都没有区别了。   金环在厨房忙碌了半晌,端出了早饭,擦干手去喊院子里的萧瑜。   “小姐,吃饭了!今儿个我去鸡窝发现有新下的鸡蛋,炒了韭菜,一打在锅里,发现居然是个双黄的。”   萧瑜一套太极拳正好打完,这还是幼时和廖三哥一起学的,她几乎不曾练过,这几年闲来无事居然也七七八八的回忆了起来。每日清晨在院子里打上一遍太极拳,消磨时光,长此以往,性子似乎也舒缓了下来。   她缓缓收手,笑了笑:   “它们倒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如今她什么都没有,却是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时间,金环怕她烦闷,想方设法的找些营生,在不大的院子里开了园子,种了菜地,还养了几只小鸡小鸭。   日日空袭不断,起初鸡鸭胆小,别说下蛋,空袭警报一响,吓都吓死了几只。后来人习以为常,动物胆子也练出来了,一有响动,个个怡然自得的踱回窝里,该睡觉睡觉该下蛋下蛋。   “小姐,你昨夜可是没休息好?”   二人相对而坐吃早饭,金环见萧瑜眼下有淡淡乌青,不禁问道。   “昨夜有些心慌,没怎么合眼。”萧瑜自嘲的笑笑,“我还不及那几只畜生。”   按理说隔三差五的空袭也该适应了,可昨晚她却莫名的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好的预感如阴云一般笼罩在她心上。   从南京转移时,她就明白,南京掉了,重庆遭到空袭时,她意识到,华中也不保了。   那这一次又是哪里?   西南山川险境,易守难攻,如果连川渝也不保,接下来他们能退到哪里?雪山高原吗?   然而此时此刻,外面战火纷飞,民不聊生,她在这山中避世而居,恰如世外桃源。什么都做不了,她什么都做不了。   金环见她脸色难看,便转移了话题:“金环看小姐的头发又长了些,不如吃完饭我给小姐剪短一点?还是小姐想试着留长?”   “剪短吧,这里天气闷热,留的半长不长,热得难受。”萧瑜抬眸瞧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   “这回你可别给我剪成梯田了。”   金环脸上一红,嗔道:“小姐你就别拿那么久之前的事取笑我了。”   诸事亲力亲为,金环也算是被逼出了十八般武艺,从第一回把萧瑜的头发剪成水稻梯田,到如今已是差强人意了。   这样清闲的日子待久了,人是会废掉的,有时候萧瑜十分庆幸还有金环陪在她身边,倘若没有金环和她聊聊天,说说话,她不知道这几年自己该如何度过。   一片静谧中,突然传来院外大门的门栓被打开的响动。   二人一愣,面面相觑。   这里是决计不会有访客的,而今天也不是定期送生活用品的日子,那么门外会是谁?   大门在二人紧张又隐隐期待的目光下,缓缓打开,一前一后走进了两个身着制服的陌生军官。   后面那个军官手里似乎捧着什么东西,两人面无表情,径直向前厅走来。   萧瑜瞳孔皱缩,她捏紧了手里的搪瓷勺柄,轻声道:   “金环,去再盛一碗粥来。”   金环微愕,但还是依言接过了她递来的碗,转身去了厨房。   萧瑜放下勺子,缓缓起身,定定望着来人。   二人在她面前站定,为首一人干净利落行了一个军礼,公事公办道:   “昨日日机空袭,萧珏中尉驾驶战斗机出战,对战过程中,滑油箱被击中打漏,飞机即将坠毁之时,他掉头与追击他的日机迎头相撞,双方同归于尽。你是他唯一的亲人,委员长夫人特批通知于你,这是萧珏中尉的遗物。”   身后那人上前一步,将手里捧得东西送到了萧瑜面前。   那是一套染血的军装,一副飞行员护目镜,一份阵亡通知书,还有一封遗书。   原来昨日璧山上空,是他在浴血奋战,是他在保卫重庆。   萧瑜颤抖着伸出手,展开那封上书“家姐萧瑜亲启”的遗书:   “姐姐,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送到你手里。   对不起,我没有实现我的承诺,等到和你团聚的那一天了。姐姐你不要悲伤,也不要难过,我的脚下是家国故土,我的身后是乡亲父老,所以半步也不能退,半步也不能让,把生命献给这片蓝天,这是我早就料到的结局,身为军人,为国而死,死得其所。   我此生无愧家国,无愧天地,唯一对不起的人是金环,她是个好姑娘,也是个傻姑娘。如果可以,别把我的死讯告诉她。   风云际会壮士飞,誓死报国不生还,发出这样呐喊的民族,一定不会失败。姐姐,我有必死的决心,也有必胜的信念,请你替我好好活下去,直到看到胜利的那一天。   不肖珏弟绝笔。”   看到最后,泪水模糊双眼,已经读不下去。   忽而听见身后一声脆响,是瓷碗落地的声音。   萧瑜猛然回头,看见不远处那个昏倒在地的身影,浑身一震:   “金环——”   .   1941年   十二月,美国索夫昂   屋外大雪漫盖,屋内壁炉红火,三岁的念邦和七岁的安妮在客厅里,趴在圣诞树下用彩笔涂鸦。   阿绣坐在书房中,静静的读着一封详细报道东亚缅甸战场的报纸,文章的署名是爱德华·斯诺。   自爱德华中国西行日记在美国刊印成书以后,轰动了海内外,短短的十个月内就印行了四版。随后便由阿绣策划,组织了十多位翻译人员集体承译,先后翻译成中法日德等多种语言出版发行,在国际上引起了空前反响。一时间有更多的人开始关注远东地区这个古老而鲜活的国家,关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正在经历一场怎样艰苦绝伦的战斗。   而爱德华也再次接受了《纽约先驱论坛报》的任务,前往东南亚和印度战场采访。   自从1939年德国闪击波兰,全世界范围内的战争开始了,非洲大陆、欧亚大陆上战火遍地开花,比二十年前的那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   爱德华在文章中称,日本为了扼制中国对外运输途径,全面封锁海岸线,为了确保滇缅路这条最后国际交通命脉,中国将极力争取与英国间的军事同盟,不日即将编组远征军赴缅甸支援英军对日作战。   阿绣轻轻倒吸了一口气,又看了几篇相关报道,开始在内心分析这一部署对于整个亚洲战局的影响。   这几年她成了一名报社自由撰稿人以及兼职翻译,而梁瑾也闭门谢客,开始拿笔记录他三分之一个世纪的梨园人生,两人不约而同的选择了这种足不出户的生活方式,一方面是为了照顾年幼的念邦,另一方面也是不想抛头露面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但他们对于国际战争局势仍旧时刻关心着。   一转眼就到了做晚饭的时间了,阿绣来到客厅,想要问孩子们晚饭想吃什么,却意外的发现两个孩子闹起了别扭。   “你画的不对,没有人家里是这样的!”安妮用一口蹩脚的中文控诉。   “不对不对,我家里就是这样的。”念邦奶声奶气的解释,“不信你问我妈妈,妈妈!你看你看,这是我画的全家福!”   阿绣笑着走了过去,蹲了下来,把念邦抱在怀里:“妈妈来看看,念邦画得对不对。”   白纸上是一片儿童的稚嫩涂鸦,温馨而充满童趣,可是全家福上一共有五个人,念邦用肉呼呼的小手指着画说道:   “这是念邦,这是妈妈,这是爹爹......”他踮起脚尖,在阿绣耳边小声道:“还有两个,是娘和爸爸,妈妈你不是说过我们是一家人,娘和爸爸有一天会回来的吗?”   “是,娘和爸爸,有一天会回来的......”   阿绣不禁眼眶湿润,俯身抱紧了念邦小小的身子,“念邦乖乖的,早晚有一天我们一家人会团聚的。”   “阿绣!阿绣!”   梁瑾从卧室里冲出来,神色激动。   阿绣连忙不动声色的擦了擦眼泪,抬头道:“梁大哥,怎么了?”   梁瑾的表情既有震惊,又有不可置信,结结巴巴道:   “方才广播里说,美国太平洋海军军事基地,被日军轰炸了。”   阿绣同样一愣,两人面面相觑,只剩从卧室里隐约传来的无线电声音,滋滋啦啦的回荡着。   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袭珍珠港,一向保持中立地位的美国终于对日宣战。此时此刻,整个世界都笼罩在战火硝烟中,无人幸免。   这是一场,全人类的反法西斯战争,为了自由与和平!   作者有话要说:  1.1940年,璧山空战,萧珏牺牲   2.中国远征军是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入缅对日作战部队,亦称“中国赴缅远征军”、“中国援缅远征军”。该军共计9个师10万余人。   中国远征军是中国与盟国直接进行军事合作的典范,也是甲午战争以来中国军队首次出国作战。共收复缅北大小城镇50余座,收复滇西失地8.3万平方公里,共歼灭日军4.9万余人。中国军队也付出了重大牺牲,伤亡官兵约6.7万人。   2.1941年12月7日清晨,日本海军的航空母舰舰载飞机和微型潜艇突然袭击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在夏威夷基地珍珠港以及美国陆军和海军在瓦胡岛上的飞机场。太平洋战争由此爆发。这次袭击最终将美国卷入第二次世界大战,这个事件也被称为珍珠港事件。   3.下一章苦尽甘来,终于迎来胜利   4.留言前五送红包(留言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无效恶意留言顺延),请大家积极评论留言~ 第125章   时光飞逝, 四季流转。   1945年8月6日9日,美国投掷了两枚代号为“小男孩”和“胖子”的原/子/弹轰炸日本广岛、长崎。   1945年8月8日, 苏联对日宣战, 围歼中国东北的日本关东军。同时,中国的抗日武装向日军发动全面进攻。   1945年, 公历八月十五日。   四万万的中国人,海内外华人同胞,都在等待这一天。   日本裕仁天皇通过广播发表《终战诏书》, 接受波茨坦公告,无条件投降,结束战争。   美国,索夫昂小镇   “朕对于始终与帝国同为东亚解放而努力之诸盟邦,不得不深表遗憾......”   无线电台滋滋啦啦的信号不佳, 里面从太平洋彼岸远东战场传来的《日本终战诏书》还在继续, 屋中所有人围坐在一起, 从紧张,到兴奋,到茫然, 到泣不成声......   伊丽莎白靠在爱德华的怀中轻轻的啜泣,爱德华搂着妻子的肩膀, 无声的安慰着。   念邦坐在梁瑾的怀里, 觉得头顶一湿,回头看去,发现梁瑾已是泪流满面。   “爹爹......”   此时他眼中含泪, 嘴角却是笑着的。   喜极而泣,大悲大喜,让他整张脸都扭曲了。   “阿绣。”   梁瑾抬头望向阿绣,便见她也是和自己一样的神情。   “梁大哥,日本投降了,中国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白云苍狗,人间霜雪,那些累累白骨,那些赫赫黄土,那些昭昭日月,那些烈烈英魂。   十四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结束了,噩梦终于结束了。   小六子又哭又笑,结结巴巴得像个小孩子:“我、我去外面点串炮仗去!”   念邦感念于他们内心的激荡之情,伸出小手为梁瑾擦去眼泪:   “爹爹,别哭了。”   梁瑾低头亲了亲他的脸,胡子扎得他咯咯笑了起来,而后他听见爹爹在他耳边哑声道:   “念邦乖,娘和爸爸,他们要回来了。”   .   延安   康园窑洞,门外依稀可以听见锣鼓喧天的喜庆,寂静的屋里广播里孜孜不倦的播放日本投降的消息,播音员的压抑不住激动的一遍遍重复着。   廖虎擦了又擦眼角的泪水,又哭又笑:   “华叔叔,日本人投降了......”   病榻上的华永泰勉励支撑起身子,忍不住咳了几声,廖虎急忙扶住他喝了水。   早些年肺部旧伤难愈,战火纷飞,调养不当,这几年积劳成疾,旧病复发,他的身子已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华永泰喝过水,又咳了几声,露出了个虚弱的微笑:   “是啊,我们终于胜利了。虎子,去把我柜子里留的普洱茶翻出来,泡上一壶,我要以茶代酒,敬一敬故人。”   自九一八起,整整十四年浴血奋战,我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文彬、胜男、云飞、季生......所有为这一天付出年轻生命的,我亲爱的战友,你们在天之灵,都看见了吗?   .   重庆   这一天,大街小巷都是欢乐的海洋,人民不知疲倦的载歌载舞,放着烟火礼炮,举着火把彻夜游街,甚至不少军人都不断的对天鸣枪,以发泄着心中压抑了许久的情绪。   即便远在深山之处的璧山别院,似乎都能被远处这股子欢欣热情而感染。   门房里两个例行站岗换下班来的中统特勤,破天荒的开了一坛陈年烈酒,两人一人一杯对饮,不一会儿就喝了个底朝天。   一人嘿嘿傻笑:“都打完战了,咱是不是都能回家了?”   另一人红头胀脸:“都回家,都回家了,咱们都回家了!”   两人醉气冲天,说着胡话,不一会儿就呼呼大睡了起来。   而他们身后的院落依旧死寂无声,与这满世界的欢庆高歌这样格格不入。   .   昆明,巫家坝机场   晴空万里,一碧如洗,平日里繁忙异常的机场,格外的井然有序,500架各型运输机排列在停机坪上,它们已经卸下汽油,装满了货物,等待着最后命令。   自从滇缅公路被日军切断,大量的援华物资无法运进中国,为了确保亚洲战场的顺利进行,中美两国联合开辟了跨越喜马拉雅山的驼峰航线。   这三年来,葬身在这条航线上的飞行员不计其数,在长达八百公路的航线上,一路都散落着飞机的残骸碎片,在阳光照射下散发着闪亮的光芒,那是一座座不朽的丰碑。   此时此刻,他们即将迎来驼峰航线最后一次运输任务。司令官一声令下,机场顿时马达轰鸣,螺旋桨旋转直冲天际。   在场所有的军人,搬卸工,修理工,医护人员齐齐鼓掌,眼含热泪目送他们的盟友离开。   为所有的在人类反法西斯战争中奉献的勇士,活着的,死去的,千古英魂,永垂不朽!   数公里外,西南交通运输管理局驻昆明办事处的办公室里,霍锦宁签批完最后一张战时运输单,搁下了笔。   面前的谢景澜不禁问道:“决定了?”   霍锦宁笑而不语。   谢景澜半开玩笑道:“好不容易让你穿上了这身官服,他们怎么舍得叫你脱?”   抗战之中,民族危亡之际,霍锦宁毅然违背了霍家祖训,临危受命,接下了西南交通运输管理局的重担。从工业西迁到中印公路,从滇缅公路到驼峰航线,每每大后方最艰苦卓绝的运输线路上,总有他的身影。   这些年来,霍家可谓是千金散尽,殚精力竭。   “总有办法。”   “那......璧山,怎么办?”   霍锦宁一顿,敛去了笑容。   他慢慢拿起办公桌上那个摆了好几年的镜框,上面是一个清秀女子抱着一个年幼/男孩儿,母子两人笑容相似的温婉。   手指温柔的抚过照片,他轻声道:   “于国于民,我已是鞠躬尽瘁,接下来,还有别的责任等着我去承担。”   世间安得双法全,他必须做出选择。   .   香港   娄小舟在香案上牌位前上了三根香,牌位上黑底白字,刻着“亡夫陆嵩桥之位”。   “老爷,日本投降了,我国战胜了,黄泉之下,你可以安息了。”   五年以前,上海沦陷,日本操纵汉奸成立伪政府,妄图利用青帮把控上海滩,陆嵩桥拒不合作,被特务暗杀,陆家上下八十三口惨遭灭门。   适逢娄小舟在外地授业恩师病榻前侍疾,侥幸逃过一劫。   自此她单只形影来到香港避祸,闭门谢客,寡居至今。   回首她这一生,命途多舛,姻缘坎坷,经历过第一次失败的婚姻后,她本已对天下男人心灰意冷,直到遇见了陆嵩桥。   他家中有妻有妾,不是她的良人,他运鸦片,卖军火,发过国难财,杀过革命党,甚至不是什么好人。   可他却是这世上唯一知她懂她,怜她惜她的人,免她在这乱世沉浮,颠沛流离,无枝可依。   可命运偏偏如此作弄,连这最后的依靠也没了。   如今曲终人散,一切往日镜花水月,终成虚幻。   对镜梳妆之时,镜中人已是年华老去,光彩不复往昔,不知这世上可有人记得,那个风华绝代,名满天下的娄小舟?   “太太!太太!”跟了她半辈子的老仆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   娄小舟回过神来,悄悄擦了擦眼泪:“福伯,怎么了?”   “太太,您有信来,从美国寄来的!”   “何人来信?”   福伯神色激动,且悲且喜:“是云爷…”   娄小舟接过信封的手一颤,正看见落款处三个字:碧云天。   前尘往事扑面而来,她的眼眶再一次湿润了。   一别经年,恍如隔世,师弟,别来无恙。   .   旧历八月十五,中秋节   香港中心大剧院,灯火辉煌,座无虚席,这场庆祝抗战胜利的中秋公演,轰动国内国外。   沉寂许久的娄小舟与隐居海外的碧云天,值此普天同庆之际,联袂出演。而这一次,亦是二人阔别多年的再度合作,可谓群情激动,万众瞩目。   当台上光影一亮,鼓乐一起,一个是旦角之王,一个是巾生之皇,流光溢彩,满室生辉。   那过去的七八年苦难岁月似乎从不曾存在过,一切又回到了彼此当年最风华正茂的黄金时代,人们笑着,哭着,不经意泪流满面。   这一次演出,连唱了十三天,从《黛玉葬花》到《霸王别姬》,从《贵妃醉酒》到《游龙戏凤》,一场接着一场,似乎要将这许多年来落下的一一唱回来。   可这唱来唱去,唯独就少了那一出《游园惊梦》。   这是二人成名之作,亦是红遍大江南北的经典曲目。   观众又急又恼,几番抗议,最终在最后一场谢幕之时,记者与票友千方百计逼问之下,云老板出面回答。   面对万千目光,掌声鲜花,他淡淡一笑:   “这一出戏,要留给一个人,等我当面唱给她听。”   作者有话要说:  1.1940年,陆嵩桥被日伪特务暗杀   2.滇缅公路,即中国云南省到缅甸的公路,于1938年开始修建,动用民工15万人,工程师200人,仅次于当时苏联援助公路中苏公路规模,公路与缅甸的中央铁路连接,直接贯通缅甸原首都仰光港。是为了抢运中国国外购买的和国际援助的战略物资而紧急修建的,随着日军进占越南,滇越铁路中断,滇缅公路竣工不久就成为了中国与外部世界联系的唯一的运输通道。这是一条诞生于抗日战争烽火中的国际通道,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被誉为“抗战输血管”。   其所处地理条件恶劣,技术落后,日军轰炸不停,修建过程极其惨烈,是滇西各族人民用尸骨血肉著成的抗日生命线   3.“驼峰航线”是二战时期中国和盟军一条主要的空中通道,始于1942年,终于二战结束   “驼峰”位于喜马拉雅山脉南麓的一个形似骆驼背脊凹处的一个山口,它的海拔高度高于当时美国主要装备机型最大爬行高度,这里是中国至印度航线的必经之处。通过这条运输航线,中国向印度运送派往境外对日作战的远征军士兵,再从印度运回汽油、器械等战争物资。驼峰航线”西起印度阿萨姆邦,向东横跨喜马拉雅山脉、高黎贡山、横断山、萨尔温江、怒江、澜沧江、金沙江、丽江白沙机场,进入中国的云南高原和四川省。航线全长500英里,地势海拔均在4500~5500米上下,最高海拔达7000米,山峰起伏连绵,犹如骆驼的峰背,故而得名“驼峰航线”。   这段航线飞跃世界上最凶险的地形,气候十分恶劣,飞行难度极大,在长达3年的艰苦飞行中,美军共损失飞机1500架以上,牺牲优秀飞行员近3000人,中国先后损失飞机48架,牺牲飞行员168人。   1945年,二战结束后,美国《时代周刊》这样描述驼峰航线:在长达800余公里的深山峡谷、雪峰冰川间,一路上都散落着这些飞机碎片,在天气晴好的日子里,这些铝片会在阳光照射下烁烁发光,这就是著名的“铝谷”——驼峰航线!   4.下一章开始大团圆模式   5.留言前五送红包(留言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无效恶意留言顺延),请大家积极评论留言~ 第126章   香港公演结束之后, 梁瑾和阿绣又回到了索夫昂小镇。   日子在一天一天的流走,他们谁都不提, 可他们知道彼此都在等待着。   他们已经等了整整七年, 可这七年后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   时光如白驹过隙, 转眼又是深秋。   这是一个平凡无奇的礼拜日,阿绣带着念邦陪同伊丽莎白去镇上的教堂做礼拜。   阿绣原本不信神佛,无论东方的佛祖, 还是西方的耶稣,但这些年来也习惯了和伊丽莎白一起来教堂。也许人在极度无望之时,真的是需要寄托的。   无论中外,所有宗教的教义深究其理,似乎都是叫人向善, 在黑暗中坚守, 在逆境中前行, 我们祈求上天,我们也自食其力。   “你必坚固,无所惧怕。你必忘记你的苦楚, 就是想起也如流过去的水一样。你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 虽有黑暗, 仍像早晨。”   牧师合上《圣经》:   “愿主与你们同在。”   伊丽莎白还有心事向牧师祷告,阿绣领着念邦先离开了。   教堂附近是一个小公园,里面有一群小男孩在踢足球。   “妈妈, 我可以和他们去玩吗?”念邦仰头问道。   阿绣俯下身正了正他头上的贝雷帽,刮了一下他的小鼻子,笑道:“可以,但是不许弄脏衣服,也不要和小伙伴们争吵。”   “谢谢妈妈!”念邦欢呼了一声就冲了过去。   阿绣看着他奔跑的背影,无奈笑了笑,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这个秋天难得的温暖,扑面而来的微风都带着夏日不舍的暖意,金黄色的树叶打着旋飞舞飘落,远处高大的风车随风转动,街上充满着一幢幢带有浓郁北欧风格的小楼。   其实,这是一座可爱的小镇,念邦拥有这样一个美好安逸的童年,也许是她最欣慰的事了。   阿绣轻轻闭上眼,觉得好像置身于安徒生的童话梦境中。   在童话里,睡美人等到了王子的亲吻,小人鱼无忧无虑的生活在大海,灰姑娘在午夜十二点之前的宴会上翩翩起舞,快乐王子和小鸟永远幸福的在一起。   和平,是这样来之不易。   忽而听见那群小男孩一声惊呼,阿绣恍然回神,看了过去,原来足球不小心踢到了一个过路的男人身上,似乎罪魁祸首还是她家的念邦。   阿绣有些哭笑不得,却不急着走过去,想看一看小家伙会如何处理。   “对不起叔叔,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弄脏自己的衣服,却弄脏了叔叔的衣服,妈妈一定会生气的。”念邦怯生生的向男人道歉,有些沮丧的低着头。   那男人背对着阿绣,看不见面容,只见一身深色西装,身影颀长。   他摸了摸念邦的头,蹲下身子,开口说的却是字正腔圆的中文,语气带着温柔笑意:   “小朋友,你是中国人吗?”   阿绣如遭雷击,愣愣的望着眼前这一大一小的身影,泪水瞬间溢满眼眶。   念邦稚嫩的声音充满惊喜,也用中文回答道:“我是中国人啊!叔叔也是中国人吗?”   “是,我也是中国人。”   “太好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除了我,除了六子叔,除了爹和妈妈以外的中国人。”   “是吗?”男人的声音略有酸涩,他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念邦?”   “是呀!我叫梁念邦,妈妈说是心念祖国的意思。叔叔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难道你认识我爹和妈妈吗?”   “嗯,我认识。”   “可我从来没听他们提起过你呀!不过,叔叔你看起来好眼熟,我是不是见过你?”   念邦疑惑的打量的男人:“叔叔你的头发是黑色的,眼睛是黑色的,皮肤是黄色的,叔叔你的鼻子挺直,生得真好看,和念邦的好像…叔叔你长得好像念邦啊!”   念邦惊讶的得出了这个结论,他抬头看见走过来的阿绣,高兴的招手欢呼道:“妈妈,这个叔叔和念邦长得好像啊!妈妈!妈妈…你怎么哭了?”   男人一顿,慢慢起身,回过头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昔日那清贵少爷,那倜傥公子,那千金散尽万里颠沛,心里锦绣乾坤浩荡山河的男人,今夕尘满面,鬓如霜。   阿绣一步一步的向他走了过去,每一步都好似跨过那流淌的时光长河,跨过那弥漫硝烟的远东战场,跨过那天涯海角的沉默相守,跨过这三千多个日夜的彻骨相思。   脑海中闪过的,是那些旧日里反复入梦的片段,浅水湾酒店阳台上他千里赴约弹奏的一首钢琴曲,北平霍府那个此生难忘的洞房花烛夜,太平洋邮轮上的碧海蓝天,小福园别墅书房里无数个耳鬓厮磨的日日夜夜......   最后,是那年笙溪镇长寿桥边,那丰神俊貌的少爷在她鬓边斜插了一株桃花。   彼时春雨微霁,杨柳新芽,人生若只如初见。   霍锦宁淡淡一笑,轻声道:   “阿绣,我回来了。”   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她一头扑进了这久违的怀抱中,   “耀中......”   他紧紧的抱住她,贪恋而奢侈着呼吸着她气息,久别经年,恍如隔世,彼此仿佛都要融化在了这个拥抱中,哪管天崩地裂,海枯石烂。   念邦呆呆的看着相拥而泣的两个人,小脑袋里好像刹那间顿悟了什么。   在妈妈抱起他,凑向叔叔,结结巴巴无从开口时,不等叔叔张口,他就先问道:   “你是我爸爸吗?”   他亲眼看着霍锦宁的双眼泛红,将额头轻轻抵着他的,低声道:   “是,我是你的爸爸。”   阿绣诧异的看向他。   “爱德华都写信告诉我了。”霍锦宁轻轻一笑,伸臂将母子二人都抱在怀里:   “我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也许血脉之中的孺慕之情真的存在,也许是这个听说了太久的爸爸终于出现,念邦真的很喜欢霍锦宁,回去的一路上兴奋的跑来跑去,嘴上说个不停。   他说自己很乖,很听妈妈和爹的话,很想娘和爸爸,爸爸终于回来了......还吵着要爸爸抱。   这几年他越长越高,梁瑾已经抱不动他了。   霍锦宁如他所愿把他抱起来,阿绣怕他第一次抱孩子不熟练,手忙脚乱在一边帮忙,念邦开心的笑起来,终于团聚的一家三口迎着夕阳往家中走去。   看着这一幕梦中才会出现的景象,阿绣又不禁鼻尖微酸。   远处依稀望见蹲在家门口的梁瑾,他挽着袖子,正在给风吹日晒褪了色的木栅栏刷漆。   念邦大叫一声:“爹你看,爸爸回来了!”   梁瑾一愣,不可置信的看了过来。   他僵硬片刻,将手里的东西一把丢下,起身时带翻了脚边的油漆桶,白色的油漆泼了一腿,满身狼狈。   他不管不顾的跑过来,气喘吁吁的站在三人面前,他不断地看向霍锦宁空荡荡的身后,脸上的肌肉都在轻微颤抖着,表情似悲似喜。   他蠕动了几下双唇,小心翼翼的问道:“萧萧呢?”   阿绣心里难受,低头不语。   霍锦宁缓缓放下了怀里的念邦,直视梁瑾的目光,沉声道:   “对不起。”   “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之前瑜儿一直在重庆璧山,上个月突然被秘密转移走了,是最高命令,连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事实上,这些年来我也被密切监视着,如果不是筹划已久,放弃一切,我也不可能顺利脱身来到美国......”   话没说完,他的脸上就重重的挨了一拳,梁瑾扑过去揪住他的衣领,嘶吼道:   “所以你抛下她了?你抛下她自己一个人?你怎么答应我的,你说过,会把萧萧完完整整的带回来!”   梁瑾像一只发了疯的野兽一样,不断攻击着霍锦宁,霍锦宁毫不反抗,硬生生受着他的拳头。   念邦被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别打了,爹!爸爸!你们别打了!”   阿绣上前拼命的制止两个人,“梁大哥,别打了,你冷静一点,求求你冷静一点!我们来想别的办法!”   “还有什么办法?你告诉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梁瑾悲切的喃喃道,“萧萧自己一个人,她那样爱热闹,她那样娇气......”   所有压抑已久的恐惧和痛苦,一朝爆发,这些年来他根本不敢想象被囚禁的萧瑜过着怎样的生活。   “有。”   霍锦宁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定定的看向他,一字一句道:   “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你去陪她。”   .   这一个晚上,注定所有人都难以入眠。   世界战争结束了,但国内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所谓和平协定不过是一纸空文,一山不容二虎,终是要你死我活。霍锦宁不愿见到曾经携手御敌的同胞手足相残,可他的身份注定了不能明哲保身,所以只能抛弃一切,远渡重洋。   而国内局势一触即发,倘若是胜,也许尚有转机,但倘若是败,那么萧瑜也许永远无法重见天日。   霍锦宁给梁瑾一个晚上的时间考虑。   其实并不需要一个晚上,梁瑾当即便要动身回国,连行李都没有收拾,他裤腿上甚至还洒着白色的油漆,便一刻也等不住的要去那人的身边。   但霍锦宁阻止了他。   他希望他能明白,无论结果如何,当他做出这一选择时,已是注定要舍弃余生,舍弃前路,舍弃整个世界,孤掷一注,回头无岸。   夜深了,今夜是旧历的十五,圆圆一轮月亮高挂在天边。   明明年年岁岁,月有长圆,可今晚的月亮就好像七八年不曾圆过一般,完满得厉害。   阿绣房中,她与霍锦宁好不容易将问东问西,对爸爸好奇得不得了的念邦哄睡着了。   两人相视一笑,感慨万千。   彼此在窗边相拥而坐,絮絮叨叨低声讲着这些年来彼此错过的点点滴滴。   她听他讲宜昌撤退,讲重庆轰炸,讲滇缅公路,讲驼峰航线......   这些年明明殚精竭力的是他,九死一生的是他,可他偏偏都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可他不说,她也都知道,他是如何在大西南将一片狼藉的后方实业拉扯起来,中国又是如何靠着最后的补给线支撑了这么多年,只字片语已经能拼凑出全部了。   她情不自禁抚上他鬓边的几丝白发,辛酸难耐。   他牵过她的手吻了吻,轻笑道:   “我老了,但是我的小姑娘长大了,转眼已经做了妈妈。”   他把她往怀里搂得紧了紧,将头埋在她的发间,低声道:“这些年来,你辛苦了。”   这些年来,她慎之又慎,不敢与他有只字片语的联络。如果不是奔赴远东战场的爱德华千里迢迢一份书信和一张照片,辗转曲折,历经艰辛送到他的手中,他如何能知道,如何能想象,他心爱的姑娘,竟然在这荒烟蔓草,离乱异乡,独自生下了他们的孩子。   仿佛昨日她才刚刚随他从笙溪来到上海,仿佛昨日她才被他送去女校依依不舍,今生今世,他亏欠她实在太多。   除却余生,无以为报。   阿绣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如果没有念邦,恐怕最初我一个人在这里也撑不下去。况且,也多亏还有梁大哥......”   只身飘泊他乡的感觉,是何等的心酸孤寂。这几年来,他们两个拥有着共同的希冀,共同的盼望,共同的等待,就这样相互扶持,苦苦支撑着,一同将念邦养大。如果没有彼此,谁也不知道,谁会先撑不住倒下去。   “可是,如今我等到了你,他却还是单只形影......”阿绣哽咽,“耀中,我想阿瑜了。”   霍锦宁心口一疼,涩然道:“我又何尝不是。”   只是这世事,到底生离死别,聚散有时。   “我们能做的,唯有等待。”   阿绣缓缓点头。   她相信苍天有眼,黄天不负,终有那一天。   他低头吻去她的泪水,亦吻上她柔软的双唇,两个人缠绵拥吻,亲密无间,心跳呼吸都融为一体,好像一眨眼,就这样捱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作者有话要说:  1.完结倒计时   2.下一章,云老板究竟能为二小姐做到哪一步?   3.留言前五送红包(留言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无效恶意留言顺延),请大家积极评论留言~ 第127章   数日后, 小镇火车站,众人送别梁瑾。   其实霍锦宁早就知道, 无论给他几天, 几年,多久的时间思考, 都会是同样的答案,他要去她的身边。   故而霍锦宁只是拍了拍梁瑾的肩膀,对他说:   “好好照顾瑜儿。”   梁瑾颔首, “你也一样,照顾好阿绣。”   二人静默对望,那是男人之间无需言说的默契。   前缘纠缠,也说不清谁欠了谁多一点,谁对不起谁多一点。但此时此刻, 这两个几乎彼此看不顺眼了小半辈子的男人, 终于和解, 万般释然。   阿绣红了眼眶:“梁大哥,你要保重,记得告诉阿瑜, 我们等她回来,我们会一直一直等下去。”   梁瑾轻轻抱了抱她:“好, 我会的。”   “爹爹!”   念邦依依不舍的扯了扯他的衣角,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梁瑾蹲下身子,温柔的替他擦了擦眼泪,笑道:“现在肯理爹爹了?”   自从知道梁瑾要走, 念邦吵吵闹闹好几天,饭也不吃了,睡前故事也不听了,就是不想让爹爹走。   “爹爹,念邦,念邦会想你的......”   梁瑾心中酸涩,把他小小的身子抱在怀中,轻声道:“爹爹也会想念邦的。”   这个孩子啊,是他亲眼看着出生,一手辛苦带大的。他给他手忙脚乱的换过尿片,他抱着他去院子里兜风散步,他扶着他蹒跚学步,他看着他牙牙学语......纵使没有血缘关系,可他们这些年来的父子之情做不得假,念邦确实该叫他这一声爹爹呀!   “爹爹,这是念邦给你的。”念邦从小书包里掏出一封叠的整整齐齐的信,递给梁瑾:“上了火车再看。”   “好,爹爹上了火车看。”梁瑾爱怜的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以后要听爸爸和妈妈的话,知不知道?只要你乖乖的,等你长大之后,爹爹会回来看你的。”   念邦大力的点头,努力让眼泪不从眼眶中流出来:   “嗯,我记住了。”   车窗外的风景越走越快,那个仿若是西欧童话中的梦幻小镇终于渐渐消失不见,梁瑾坐在火车里,打开了念邦的信。   七岁的孩子,字还认得不全,可那一笔一划的幼稚字迹又是何等的认真赤诚:   爹,爸爸妈妈说,你要走了,念邦好舍不得你,但念邦知道你是要去陪娘。爸爸回来了,和念邦还有妈妈团聚在一起,可是还剩娘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好可怜,如果爹能陪在娘身边,娘一定不会再孤单了。所以念邦虽然很伤心,但还是要和爹说再见。爹,如果你见到娘了,一定要告诉她,她有一个儿子叫念邦,念邦一直很乖很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学习,念邦和爸爸妈妈一起等着爹娘回来。   ......   纽约,长岛槐树谷   一场大雨刚停,草木枝叶被冲刷得翠绿欲滴,庄园里的玫瑰更加妖娆多姿,一辆豪华汽车缓缓驶入庄园的大门。   坐在后排的康雅惠瞥了一眼门口那个单薄消瘦的身影,头部再次隐隐作疼。   这是老毛病了,医生一再叮嘱她不能劳心劳力,最好静养休息。可她一直没有听医生的劝阻,直到如今病情加重,她甚至不能正常的读书看报,这才不得已来到美国接受治疗。   “几天了?”   坐在副驾驶的刘秘书道:   “七天了。”   那个人等在门口,已经七天了。   康雅惠再一次闭目养神,没有说话。   刘秘书自然不敢多问,事实上他完全摸不透夫人对此人的态度,不驱不逐,不闻不问,视若无睹,却偏偏还不彻底拒绝。   晚饭过后,康雅惠再一次叫来刘秘书。   “把他带进来吧。”   “是,夫人。”   梁瑾被警卫拖进客厅的时候,几乎已经站不稳了,警卫一松手,他便狼狈的摔倒在地,几次努力都没能站起来,索性直接跪在地上,膝行至康雅惠的面前。   “夫人,请您...请您让我......”   康雅惠皱了皱眉,不着痕迹的打量着面前这个男子。   当年从京城到上海滩,这伶人与萧瑜的那些不成体统的纠葛,早就传得风风雨雨灌进耳朵里,可这个人,她从没见过。   她气的,不过是萧瑜,而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戏子,还不足以让她费心。况且她从来厌恶那些旧式做派,无论是抽大烟还是捧戏子,故而哪怕此人红透大江南北,连小妹都痴迷不已,她也从来没看过他一场戏。   这许多年过去,沧海也成桑田,可岁月似乎不曾苛责于他,纵使青春不再,却也依旧是眉目如画佳人如昔。   “不必说了,我知道你为何而来,也知道是谁送你来的。”   沙发上端坐着的女人早已年华老去,鬓染霜白,可那通身的威严气度,却没有消减半分,反而更加冷硬。   她的语气有说不出的嘲讽:   “人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云老板倒是有情有义。没想到,她如今落到这步田地,真心为她那人,居然是你。”   梁瑾心中一颤,轻声道:“算不得情,算不得义,我就是想陪在她身边而已。”   他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之后,里面是一方早就泛旧的手帕,上面还晕染着洗了无数遍也洗不掉的淡淡血痕,早就成了黑褐色。   他伸手抚摸过那上面绣的“怀瑜握瑾”四个字,低低笑道:“许多许多年前,我从第一眼见她起,这辈子就认定了她,她叫萧瑜,我才叫梁瑾,心里想着能和她凑成一对。她呀,嘴硬心软得紧,哪怕心里有你,嘴上也不漏半个字,没我在她身边,她一定很难过,可她不说,她什么也不说......”   霍锦宁说,这世上倘若还有一个人能知道萧瑜在哪里,还有一个人能不忍见萧瑜一个人单只形影,那么这个人,就一定是康雅惠了。   他赌母女连心,他赌血浓于水,他赌她对唯一的女儿还有那么一丝亲情羁绊,哪怕只是愧疚。   康雅惠接过他递来的手帕,指尖轻轻抚摸那上面的刺绣,表情变幻莫测,似是沉浸在什么陈年旧事之中,似喜似悲,脸上肌肉都在微微颤动着。   忽而她闭眼合掌重重一握,再睁开眼时,已是一片冷淡,她缓缓开口:   “月余前香港那场中秋汇演,轰动中外,我也略有耳闻。你和她那段旧情终究是过往了,如今云老板妻子双全,前途无量,还是好自为之,别自毁前程了。”   “夫人!”   康雅惠挥了挥手,面露疲惫,她已经不想再听了。   .   又过了三日,康雅惠再次从医院回来时,又在门口看见了那个单薄的身影。   这一次,她已经没有耐心了。   “刘秘书。”   “是。”   刘秘书会意,夫人以后不想再见到这个人了。   于是警卫一反从前的视而不见,他们接到了命令,粗暴的架起了梁瑾,要将他丢出去。   梁瑾神色焦急,拼命的挣扎着,可那汽车仍然在他面前毫不留情的开过。   康雅惠坐在车中,轻轻按着肿胀的太阳穴,神色不耐。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嘶哑的吼声:   “等一等——”   康雅惠霍然睁开眼:   “停车!”   汽车猛地一刹闸,不等站稳,康雅惠就打开车门走了下来,她震惊的看向他。   “你——”   刚才那个声音是何等的嘶哑难听,好似能渗出鲜血一般,这不该是名满天下的碧云天的嗓音,这不该是一个唱旦角的戏子的嗓音,这甚至不该是一个正常人的嗓音,半辈子的烟鬼也自叹弗如,拉纤的号子手也相形见绌。   “夫人,”   梁瑾淡淡一笑,用那被烟彻底熏废掉的嗓子,哑声道:   “从今天起,这世上只有梁瑾,没有碧云天了。”   戏台上鼓声灯影,念唱作打,甭管生旦净末丑,靠的就是这一张嘴,一张脸。   昔日他在孙府自尽未遂,被打伤了脸,绝食拒医,要死要活。   而今,他亲手毁了他自己的嗓子。   他断了前途,也断了退路。   康雅惠身影略一踉跄,身后刘立生及时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此时,她脑海里一遍遍闪现着,是她记忆深处,自以为早就忘却的支离片段。曾几何时,她也曾少女怀春,她也曾一腔痴情,她也曾和那人琴瑟和鸣,一针一线绣着锦帕,打趣着日后要生儿女双全,怀瑜握瑾。   当初她跪在她父亲面前,求他准许自己嫁给萧子显,一向倡导自由恋爱的父亲严词拒绝。虽是忘年之交,却断然不能将长女托付,只因在他眼里,萧子显的品性只有八个字:慧极易伤,刚极易折。   彼时她不信,一个字也不信。到头来,命运却是统统应验。   不只是他,甚至还有他们的女儿。   一转眼,已是半个世纪,那人黄土一抔,她也风烛残年,过去了,都过去了。   “好,我让你去见她。”   作者有话要说:  1.二小姐与云老板的定情信物,那方手帕上“怀瑜握瑾”四个字,是许多年前康雅惠绣的   那上面的血迹,是当年母女重逢不欢而散后,二小姐回家摔东西割伤手染上的   康雅惠确实不爱二小姐,但也并非冷酷到一丝情义也没有   2.下一章瑾瑜终于圆满,后天连更两章大结局   3.留言前五送红包(留言为十五字以上有效正面留言,无效恶意留言顺延),请大家积极评论留言~ 第128章   台湾, 台北市   市区近郊,纱帽山以北, 温泉遍布, 风光秀丽,多生芒草, 故名草山。   日本人长达五十年的殖民统治已经结束,可昭和时代的影子却残存在每一个角落里。芒草荒野间,坐落着一片精美的日式庭院, 这是曾经日本高官的府邸,如今搬入了新的主人,依旧重重守卫,戒备森严。   梁瑾一路被带上山来,经过重重检查, 走进院中, 身后大门落锁, 声音清脆,他却仍似迷迷茫茫,恍然一梦。   梨园行当里, 都讲究男怕夜奔,女怕思凡, 而今他也唱了出夜奔, 不是林冲,却是红拂女,是卓文君。   不知是人生如戏, 还是戏如人生,他这一辈子,就像是一场戏。这些年,他念唱作打,从杜丽娘到柳梦梅,一个人把生旦的戏都唱尽了。   隔世经年,光影流转,如今,就差了一个谢幕。   已是冬至时节,南国依旧温暖如昔。庭院深深,寂静如死,只有远处大片的芒草地被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好像是多年前北平房顶的落雪声。   眼前入目,尽是日式的典雅精致,花头窗,石灯笼,红叶满地,如残阳,似烈火,却幽寂冰冷,没有半丝温度,似是黄泉奈何的曼珠沙华,一路通往轮回彼岸。   障子门大开的茶亭外,依稀可见,摇椅上躺着一个白衣身影,有极轻极轻的哼唱声断断续续,扶手上的那只手有一下没一下,慢慢的打着节拍。   “泉下长眠梦不成,一生余得许多情,魂随月下丹青引,人在风前叹息声......”   那是《牡丹亭》的第二十八出《幽媾》,杜丽娘思念成疾,香消玉陨,而后还魂复生,茫茫无依,却是在梅花庵遇见了那借宿于此的柳梦梅。   众里寻他千百度,墨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梁瑾的眼眶微涩,他一步一步,颤抖着走了过去,缓缓跪在了摇椅前。小心翼翼的握住了扶手上那只瘦骨嶙峋的手,他哑声唤着:   “萧萧——”   萧瑜视若无睹,仍旧痴痴的望着虚空的某处。   梁瑾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一遍遍的亲吻着:   “萧萧,萧萧.....”   过了好半天,萧瑜才回过神来,目光迟缓的落在眼前人的身上,她开口,语气中带着许久没有发声的凝滞感:   “你来了?”   “我来了,萧萧,我来陪你了。”梁瑾努力的扬起一丝微笑。   “...你来陪我?”   “是,萧萧,我来陪你一辈子,以后碧落黄泉,你都赶我不走了。”   “来陪我,陪我......”萧瑜恍若未闻,兀自反复喃喃着,“来陪我...谁让你来的?谁让你来的?!”   她突然变了脸色,甩脱梁瑾的手,尖叫道:“谁让你来的?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你凭什么来?!”   梁瑾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再去抓的手,可萧瑜却疯狂的挣扎着,从躺椅上摔到了地上。   “萧萧!是我,我是梁瑾!”   梁瑾扑过去,想要抱起她,可她仍是万般抗拒着,歇斯底里的喊道:   “走!你走!别过来,你不要过来!”   外间的下人听见了响动,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情形,转身去禀报。   不一会儿,一个医生和两个护士匆匆赶了过来,他们十分熟练的制住了萧瑜,将她架进了屋内。   “你们干什么?放开她!你们弄疼她了!放开她!”   梁瑾挣脱开拉着他的下人,连滚带爬的追了进去。   只见屋内卧室的榻榻米上,两个护士按住萧瑜的手脚,医生拿着装满了药水的注射器,不顾她的尖叫和挣扎,明晃晃的针头就这样扎进了她的血管里。   “萧萧——”   随着冰冷的药水缓缓被推进身体,萧瑜的挣扎渐渐无力,表情渐渐平静,狂躁过后的神经分外疲惫,潮水一样困意涌了上来,她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就这样慢慢的失去意识,睡了过去。   医生和护士沉默而熟练的出现,又沉默而熟练的离去,房间内又恢复到了初时的平静无澜。   梁瑾动了动僵硬的身子,慢慢膝行着过去,来到了萧瑜的身边。   他替她擦去额上的汗水,捋了捋凌乱的碎发,露出那一张惨白而憔悴的脸,睡得安详而死寂。   她赤/裸的手臂上布满着无数针眼和数道狰狞的伤疤,他轻轻的握住她柔弱无骨的手,将脸埋在她的手中,把自己蜷缩在她身边,双肩抖动,无声的泪流满面。   来此之前,梁瑾问过康雅惠,她还好吗?   康雅惠的回答是,不好,很不好。   长久以来的软禁生活,日复一日看不到尽头的枯燥日子,足够将一个正常人逼疯。她从几年前精神变的越来越差,失眠、焦虑、抑郁、暴躁、无缘无故的发脾气、摔东西,有时发作起来甚至会自残。   她拒绝所有访客,也拒绝配合治疗,下人们只能把屋子里所有东西都换成轻便柔软的,连桌子的棱角都被磨圆,在她失控的时候给她打镇定剂。   今日梁瑾亲眼见到这一切,一颗心痛得几乎窒息。   她原是多么清贵的人啊,昔日从京城到上海,从广州到北平,她是何等的意气风发,骄纵若狂,何以磋磨到今日这等地步?   倘若他再晚来一些日子,再晚来一些...   我的,二小姐啊......   梁瑾就这样依偎在萧瑜身边睡去了。   夜里半梦半醒之间,他忽而觉得有人以指尖轻柔描摹着他的眉目脸颊。   许多年以前,那里曾有一道狰狞的伤口,他为此自暴自弃,却被人千方百计哄着劝着养伤涂药,最终疤痕淡去,恢复如初。   “......萧萧?”   他一个激灵睁开眼,入目一片漆黑,下意识起身想去摸壁火,却被萧瑜紧紧搂住了。   “别开灯!”   入手肌肤上细腻的触感,他才恍然发现怀里的身子不着片缕,她冰凉的手伸进他的衣襟里,缓慢而放肆的游走。   他的呼吸急促,体温渐渐升高,压抑了许久的思念铺天盖地翻涌而上,烈火燎原一般势不可挡。   猛然翻身,他将她压在身下,衣衫也来不及褪,她痛苦的弓起了身子,嘴里闷哼声被他吞进了口中。   那久违的极致快感来的又快又狠,生死似乎只在这一瞬之间,神经被抛到了高点,而后迅速坠落,是地狱,也是天堂。   事毕,两人就像是干涸泥潭里的两条鱼,交尾而依,相濡以沫,一时间寂静的夜晚只剩下彼此剧烈的喘息声。   “萧萧......”   他爱怜的亲吻着她的肩膀,轻声唤着她。   “你的嗓子,怎么了?”   她气若游丝的问道。   他一僵,忍下喉间火烧火燎的痛苦,淡然的道:   “没事。”   她似是明白了什么,颤抖着伸手抚上他的脸,一遍又一遍,似悲似喜,似笑似哭,全身颤栗着,哽咽道:   “你怎么这样傻,怎么这样傻?你不该来......”   “我为何不该来?难道我能忍心见你孤零零一人在这里......”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疑惑问道:“金环呢?”   霍锦宁明明说过,金环在她身边。   话音落下,空气死寂了一瞬。   “金环,她死了。”   萧瑜轻声道:   “珏儿走后,她也跟着去了。”   二人之间有私情,她是早就知道的。   那些年萧珏被关在萧府,而后又远渡重洋,身边陪伴照顾他的人,就只有金环。身在异乡,彼此怜惜,人非草木,岂能无情。   萧珏阵亡的消息传来之后,金环悲痛欲绝,几次轻生。萧瑜寸步不离的跟着她,死死的守着盯着,生怕她再寻死。   她甚至哭着央求她:“金环,珏儿让你好好活着,你万万不能想不开,你万万不能就这么丢下我一个人……”   金环恍若未闻,她躺在床上,双目呆滞喃喃道:   “少爷...少爷在等着金环,金环不在,没人给少爷晒衣服,没人给少爷热宵夜,夜里少爷做噩梦的时候,没人哄着少爷睡觉……小姐,金环求你,金环这辈子就求你这一件事,金环走后,你把金环埋得离少爷近一点好不好?”   萧瑜从未有这样害怕过,她藏起了房间里所有利器,逼着绝食的金环吃东西,日也看着夜也守着,可到底还是没有防住。   哀,莫大于心死,一个心已经死掉的人,旁人又怎么救得了?   某个阳光慵懒的午后,金环趁着萧瑜打盹的功夫,用一条床单掉在院子里的歪脖树上,自缢了。   金环的死,成了压倒萧瑜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答应过金环,把她葬得离珏儿近一点,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连珏儿埋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来找我?这里是一座幽寂无声的坟墓,什么也没有!没有二哥哥,没有廖三哥,没有珏儿,没有金环和银钏,你让我一个人死在这里,烂在这里罢!”   萧瑜突然挣扎了起来,她挣脱了梁瑾的怀抱,仓皇的爬了起来。   “萧萧你去哪里?”   房间里的灯骤然亮起,梁瑾被光刺得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便见她披上了睡袍,走到一旁的卓袱台边坐下来,背对着他,语气冷然:   “梁瑾,你走吧。”   那淡漠姿态好似要撇清一切关系,仿佛刚才在他身下与他抵死缠绵那人根本不曾存在。   梁瑾心头蓦然涌上怒火,她永远这样,永远这副模样!装作从来不把他放在心里,若即若离!   他上前,强硬的握住她的双肩,将她的身子扳过来,冷声道:   “你就在这里,你让我走去哪里?萧瑜,你告诉我,你让我走去哪里?”   “哪里都好,就是不该在这里。”她惨然一笑,“我早就不是,当年的萧二小姐了......”   她黑发微湿,凌乱的贴在脸上,双目无神,两颊凹陷,一张脸瘦骨嶙峋,憔悴不堪。大敞的领口间露出纤弱的锁骨,胸前大片苍白的肌肤,和丝绸的黑色睡衣形成鲜明的对比,周身都散发着一股子浓郁的暮气,病态颓然。   她幽幽开口:“我现在,根本感觉不到自己在活着。我怕光,也怕黑,我怕声音,也怕安静,我感觉不到快乐,也体会不到悲伤,发起疯来根本控制不住我自己,我甚至每天只能靠安眠药和镇定剂来入睡。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连我自己都嫌弃。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甚至我有时会觉得,如今的我,和当年的萧子显,有什么区别......”   慧极易伤,刚极易折。   她甚至有一瞬间明白,康雅惠那些年为何对她如此苛刻,宁愿让她成为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一个无所事事的富家太太。   或者是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廖季生被枪决在她眼前的时候,在萧珏背着她偷偷参军的时候,昔日萧子显的心情,康雅惠的心情,她居然统统都懂了。   原来命运这样荒诞,百转千回,她也摆脱不掉血脉里的牵绊,逃离不过这相似的宿命。   何其可笑,何其无奈。   她闭上眼睛,终是缓缓流下了温热的泪。   “我已经记不清我被关了多久了,也不知道我还会被关到什么时候,这不是三年五载,这是一辈子!我不想就这样拖着你陪我死在这个冰冷孤寂的坟墓里,梁瑾,我求求你,你走吧。”   室中一片沉寂。   梁瑾垂头不语,过了好半晌,低沉的嗓音嘶哑开口,   “我为她礼春容、叫的凶......”   萧瑜一震,这又是柳梦梅的唱词。   “我为她展幽期、耽怕恐。”   公堂之上,杜父一心拆散柳杜二人,要将柳生问罪处斩,柳生悲痛欲绝,一口气连唱十个“我为她”,情真意切,感天动地。   “我为她点神香、开墓封。”   那已经废掉了的嗓子,嘶哑得不成样子,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却仍执拗的唱着,字字泣血,句句含泪。   “我为她偎熨的体酥融,我为她洗发的神清莹。”   “别唱了。”   “我为她度情肠、款款通。”   “我说别唱了!”   “我为她抢性命、把阴程迸!”   她别开眼眸,无力道:“别唱了......”   “神通,医的他女孩儿能活动,通也么通——”他缓缓抬头,唱出了最后一句:“到如今,风月两无功。”   屋中再次恢复安静,她似是呼吸不过来一般,剧烈的喘息着。   “一辈子有何不好,我认定的事本就是一辈子的。”   他咳了几声,缓缓抹去嘴角的血迹,轻笑:   “当初是你叫我留的,我说了,你让我留,我会留,可从此以后,你想赶我也赶不走了。你去天涯我随你去天涯,你去海角我随你去海角,就算你身在坟里墓里,我也要给你陪葬。任千百年后,你我的尸骨都化成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小心翼翼的揽过她颤抖的身子,把她抱进怀里,   “你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等咱们老了,就去南方找个风景如画的地方,买个小院子,成日躺在摇椅上晒太阳,就像曾经在京城燕子胡同的时候一样。萧二小姐从来说一不二,一诺千金,答应过的,你忘了吗?”   她不住的摇头,哽咽道:“你还说......要给我唱小曲儿,余生就唱给我一个人听......”   她都记得,她统统记得,过去的日子她片刻不能忘记,否则这些年来她靠什么过活?   “可是二小姐,云某如今嗓子废了,二小姐还瞧得上云某吗?”   怀里的人久久没有回答。   他的心跳得剧烈,似乎站在悬崖边缘,天地交线,一念是生,一念是死。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好像一瞬间,又好像千百年那么久远,世上已沧海桑田,轮回几转。   她终于慢慢的放松身子靠在了他的怀里,用尽全身力气,耗尽所有勇气,穷尽一世念想,亦是交付了余生悲喜。   他听见她干涩的嗓音轻声道:   “这世上除了我,谁会要你这个失了声的杜丽娘?”   就如同许多年前她那句难得醉后的真心话——这世上除了我,谁会要你这个破了相的杜丽娘?   这是世上只有他能懂得的口是心非,深情如许。   他不禁用力的将头埋在她的颈间,双目一酸,泪水这才缓缓落下。   方此时,窗外星月黯淡,东方隐隐曦光,很远很远的地方,依稀传来雄鸡破晓的鸣啼。   长夜过去,天亮了。   他们还有一生一世来走过。   作者有话要说:  1.草山就是现在的阳明山   2.1937年-1945年,二小姐被软禁整整八年了,金环1940年死后她患了抑郁症,她是病人   3.一会儿二更最后一章尾声,四人世纪聚首 第129章 尾声   1975年12月, 美国加州斯坦福医院   梁念邦和妻子安妮抱着小女儿,来到医院探望父亲。他们三天前接到妹妹的消息, 从法国匆匆赶回来, 刚刚下了飞机,就马不停蹄的从机场来到了医院。   等待电梯的时候, 安妮忧心忡忡的问丈夫:“爸爸的病情如何?难道真的是......癌症?”   梁念邦沉重的点了点头:“胃癌,今年确诊时就已经是晚期了,爸爸妈妈一直瞒着我们。”   “天哪!”安妮一下子哭了起来:“怎么会这样?”   梁念邦忍下心头的酸涩, 搂着妻子深深的叹了口气:“这是早年在国内战争时期落下了毛病,妹妹说爸爸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安妮,一会上楼把眼泪擦干,我们要坚强起来,不然妈妈该怎么办?”   叮—的一声脆响, 电梯到了。   一家三口依次进入, 就在电梯门即将关闭的一瞬间, 有人道:   “等一等!”   梁念邦急忙按开的电梯门,抬头看去,只见电梯外是一对老夫妇, 老夫人坐在轮椅上,老先生推着她, 对着梁念邦微微一笑, 点头示意。   也是中国人,梁念邦心中不禁升起了一股亲切感,同样微笑颔首, 侧身为他们让路。   电梯缓缓上升,他们的目的地是同样的。   梁念邦不由自主的将目光落在那对老夫妇身上,老先生身着洗得发白的旧式长袍,温和儒雅,老夫人半白的短发一丝不苟贴在而后,淡漠冷清。这两个人气度俨然,通身一种岁月时光的沉淀,与这车水马龙的现代社会那样格格不入。   二十八楼,电梯到了。   夫妻两个领着女儿,率先急切的走出来,向最里间的特护病房匆匆走去。   “妈妈——”   梁念邦一眼看到妹妹扶着满脸悲痛的母亲走出病房,立刻大步上前握住了母亲的手,他看见向来保养得当的母亲短短几个月间,眼角多出的皱纹,和鬓边多出的白发,不禁心酸难耐。   “爸爸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方阿绣缓缓的摇了摇头,她反握住儿子的手,轻声道:“你放心,你父亲他,会撑下去的,他一定会撑下去的。因为此生,他还想再见她一面......”   前阵子霍锦宁的病一度恶化,医生几次下了病危通知单,可他一次又一次的战胜了死神,连医生也连连称奇。   支撑他的不是什么医学奇迹,不过是一份执念罢了。   今年四月,中国台湾地区领导人逝世,新的继位人上台。一朝天子一朝臣,所有旧日的恩怨都该有个了结了。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他们已经盼望了整整三十年。   梁念邦忍不住问:“妈妈,这些年来你们究竟在等谁?”   阿绣轻轻摇头,开口想说什么却忽然愣住,不可思议的看向梁念邦的身后,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   梁念邦回头,只见缓缓走来的是刚才电梯里遇见的那对老夫妇,他有些疑惑,有些诧异,也有些了悟,脑海深处被遗忘的记忆渐渐破土而出。   “妈妈?”   阿绣哽咽道:“念邦,你还记得,除了爸爸妈妈外,你还有爹和娘吗?”   梁念邦浑身一震,直勾勾的盯着那个面目依稀的老先生,颤声开口:   “爹?”   老先生百感交集,他眼中含泪,笑着颔首:“一转眼,念邦长这样大了......过来,来见见你娘。”   他弯腰对轮椅上的老夫人温柔的说:“萧萧,你看,他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他是咱们的念邦。”   梁念邦走过去,不禁在轮椅前缓缓跪下,童年的记忆纷繁涌出,他不禁脱口而出:   “娘?娘,我是念邦,您和爹爹终于回来看念邦了!”   一只干燥而苍老的手慢慢抬起,轻轻的落在他的头上。   梁念邦的泪水刹那间流出了眼眶,将头挨在了她的膝上。   梁瑾亦是悲欣交集,他擦了擦眼泪,抬头望向面前同样泪流满面的阿绣。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古稀之日,风烛残年,他们老了,都老了。   近半个世纪的风霜雪雨,喜怒悲欢,就在这相视一望中。   阿绣笑道:“进去吧,耀中在等你。”   .   滴-滴-滴-滴-   心电图机运行的声音平缓而迟慢,病床上的人容颜苍老,被病魔折磨得骨瘦嶙峋,他脸上罩着的呼吸器一起一伏,雾气起了又散。   松弛的眼皮下,眼珠转来转去,昭示着内心的焦虑不安。忽而,他若有所感,慢慢的,慢慢的睁开了眼。   他看见了病床边轮椅上坐着的人,纵使别离经年,纵使年华老去,他仍旧用老眼昏花的双目,一下子认出了来人。   “瑜儿......”   萧瑜缓缓握住了那只颤抖着伸向他的手,轻声道:   “是我,二哥哥,是瑜儿回来了。”   霍锦宁无声的笑了,有欣慰,有释然。   他吃力的收紧手掌,萧瑜感觉到他手心有一块硬物,松开手,任他掌心摊平,等看清以后,她眼眶一下子红了。   她亦从自己内衣的口袋里,拿出了贴身收藏了大半辈子的东西,颤巍巍的递了过去。   这块彼此分别飘泊了半个世纪的龙凤玉佩,此时终于合二为一了。   这是许多许多年前,他们定下婚约之时的文定之物。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萧瑜将头轻轻挨在霍锦宁的枕边,两人就这样沉默的静度最后的时光,好似能将这一生亏欠彼此的日子都走完。   “二哥哥,你说过,我们的命是连在一起的。”她轻声开口,“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批命究竟是什么?”   这是当年在上海火车站,她随口问过他的问题。   彼时他们不知,那司空见惯的一别离,将会是怎样的遥遥无期。   霍锦宁轻轻的喘息着,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于是只能吃力的抬手,在她手心一笔一划,缓缓写下来,那最初的最初,注定了二人一生的谶语:   千金散尽终不负,几渡重洋叶归根。   一生余得许多情,不负山河不负卿。   你我这辈子,终是个好结局。   ........   1975年12月,被囚禁了三十年的萧瑜重获自由,与梁瑾离开台湾,定居美国。   1976年1月,霍锦宁病逝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斯坦福大学医院,临终遗愿是能够落叶归根,骨灰葬回到中国。   1982年7月,萧瑜病逝,三日后的夜晚,梁瑾服下了大量安眠药入睡,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昔日名满天下的碧云天,即便离开梨园三十年,仍然有许许多多已经老去的戏迷票友记得他,有许许多多听过他留下的唱片录音的人欣赏他。他在美国的葬礼办得隆重而肃穆,海内外无数戏曲大师不远万里前来吊唁,昔日故友谢玄康同王渝之子谢明昭从香港送来了一副挽联:   牡丹一曲乡魂黯   人间再无碧云天   1983年,七十四岁高龄的方阿绣在小儿子及孙女的陪同下,从美国坐飞机回到了中国大陆,将霍锦宁、萧瑜、梁瑾的骨灰遵循他们的遗嘱葬在了北京郊区陵园,并提前在三块墓地旁边买下了紧挨着的第四块。   之后数年里,阿绣定居北京,在多年前拆旧城运动中侥幸留下的燕子胡同中,买下了最里面的一间四合院,继续她从事了半生的国际关系研究和翻译工作,四世同堂,安度晚年。   1997年7月1日,阿绣在亲人的陪伴下安详离世,彼时电视里正转播的是中英两国政府香港政权交接仪式,蓝白米字旗缓缓落下,五星红旗冉冉升起。   而她手中紧握着的,是一张漂洋过海保存了大半个世纪的老照片,上面的背景是昔日广州陆军军校的大门,黑白影画中,四个年轻人,风华正茂,意气风发。   照片的背面,有她故去了许多年的丈夫生前题字:   余少为纨绔子弟,生于锦绣堆中,鲜衣怒马,诗酒轻狂,而立之年,国破家亡,千金散尽,鞠躬尽瘁,万里颠沛,死而后已,他乡终老,不如归去。   回首半生,民国三十八年,春秋一场大梦。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结,感谢大家这一段时间的支持与陪伴   1.本文连载旷日久长,写得呕心沥血。   本来开始,是想写个民国群像的故事,后来越构思越庞大,已经完全到了人物多得写不过来的地步,拿着百家姓起名字,拿着纪年表勾生死,这样尚且还有很多人已经设定好了结局在正文里没表出来,但朋友告诉我,没有结局,也是一种结局,我觉得这样也很好。   道理都明白,但心里一直对民国有些情节,那个家国动荡,风雨飘摇的年代,太适合发生一些爱恨情仇了。于是立志写一部男女主都忧国忧民心怀天下的小说,为此查阅了大量史料、电影、传记、论文、纪录片......最后吐着血希望男女主还是好好谈个小恋爱吧。   本文以群像为主,第一主角&女主萧瑜,男主霍锦宁,因为全文是围绕二人展开的,没有他们两人,就没有这个故事,与CP无关   不反对站其他CP,但官配永远是萧瑜×梁瑾,霍锦宁×阿绣,他们四人是命中注定的纠葛   这样的乱世一定会残酷,一定会死人,很多地方我已经虐得很克制了,废掉的设定中主角四人死一半残一半。   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关于那个时代那群人所有想说的话,我都已经在文中写完了。   民国三十八年,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不是一个好时代,本文写作初衷并非赞美或怀念,那些鲜血淋漓的死亡与痛苦终究是被美化过了而已,希望大家能够正确对待。   出于种种原因,本文存在阶级局限和立场局限,对此我深表遗憾,个别地方存在BUG,历史为剧情让步,或者剧情为历史让步,敬请见谅。   行文至此,我已尽力。   再次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和陪伴,我们下个故事再见,鞠躬!   2.欢迎大家积极写长评交流,五百字以上长评都有红包送。   3.下个故事可能会写个轻松的短文,开坑时间不定,大家可以先收藏名门正派   4.我的专栏小雅居,请大家多多收藏   我的围脖人间锦绣皆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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