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内容由【相守_Print_li°】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不需要爱的情歌 作者:春十三少   ☆、1.一(上)   放在桌上的电话忽然振动起来,发出“嗞、嗞”的声音,像是要把桌面给切开似的。   我被吓了一跳,但还是连忙拿起电话,冲了出去。   外面很冷,十二月初的小樽,温度只有几度,我穿着一件薄薄的针织衫,在傍晚的寒风中接起电话。   “为什么不回我电话?”作为一个编辑,他的声音有时间简直阴沉得可怕。   “啊,”我手心微微地冒着冷汗,憋了半天,却只憋出几个字,“嗯……什么事?”   “你说呢?”   “嗯……”我沉默了几秒钟,在这短短的几秒钟之内,我的思绪却是百转千回,“我知道,截稿日是每个月的二十五号,今天是十二号,我会在二十号之前,把稿子交给你。”   接下来却换成电话那头沉默了。我不知道,在这寂静中,对方在想什么。   就在我鼓起勇气想挂电话的时候,他却忽然平静地说:“我已经把你转给另外一个编辑了,关于稿子的事……你以后跟她联络。”   在过去那漫长的三十年的生命中,我领悟到一件事:不管是人还是事,不要光看表面,在那光鲜或黯淡的表面之下,也许是一副截然相反的景象。   看似柔弱的人其实内心坚强,漂亮的人也许很自卑,凶悍的人可能是一只纸老虎,与世无争的人多半早就获得了胜利……所以,这副平静的口吻之下,掩藏的可能已是狂怒。   “哦……”我开完了小差,连忙应道。   “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你还有两周不到的时间交稿。”他说话从来都是这么简洁有力,没有一句废话。   我心里又是一阵没来由的忐忑,其实说忐忑可能还不够,准确地说,是一种不安,甚至是恐慌!   两周不到的时间,我要交十万字左右的稿,而目前为止……别说动笔,我连一点头绪也没有!   “你在哪里?”他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话题。   “……”可我依旧答不上来。   作为一个一炮而红的网络人气作家,我曾被捧到了一个任何人都没有想到过的高度,然后,又迅速摔下来。这当中甚至连一个能让人绊倒的台阶也没有。这就是网络时代,任何风潮,来得快,去得也快。也许你可以靠一点小才能和足够的运气成名,但是要怎么保持下去,要想成为畅销书作家,绝对不是有一点小才能就能搪塞过去的。你得有真本事,还要有毅力、有耐心,有足够敏锐的触觉……   而我的问题是,我忽然失去了写作的能力。我写不出来,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这种情况大概也有大半年了。我不知道这算不是是一种病,就好像人突然不能说话了,在医学上被称为“失语症”(或之类的),那么我这种情况也许也是一种疾病,只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   他在电话那头叹了一口气,很轻,但我还是听到了。   我知道自己要是再不写点什么东西出来,可能就会被这个充斥着拜物和快餐文化的时代淹没了。   “一周后……”我轻声说,“一周后我觉得我应该可以交……六万字给你——呃,不,给那个新的编辑。”   “……”   有那么一瞬,我忽然意识到,他好像对我何时交稿,交多少,完全没有兴趣。   “真的……”我都快哭出来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才说,“一切都根据你之前要求的,办好了。”   “……嗯。”我握着手机的手指有些发白。   “所以关于交稿,你自己安排,”他顿了顿,“你应该知道,我不是打电话来跟你催稿。”   “……”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也许只有十秒,可对我来说好像有一小时那么久。   “丁苓——”他开口道。   “——我要去写东西了,”我打断他,“再见。”   挂了线,我手已经冰凉,脖子也是。我忽然很想抽一支烟,环顾左右,却连一台自动贩售机都找不到,实在叫人沮丧。   我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才颓然地转身回到餐馆。这餐馆就在小樽运河旁边,远远地能望见对岸的仓库,挤在一堆玻璃商店和古董店当中,虽然已经有些老旧,但是跟整个城市古朴的风貌比起来,倒也相得益彰。这餐馆的店面不大,店门是在一片玻璃木窗当中,只有小小的一扇,此时门口挂着厚厚的棉布门帘,每次伸手去拉的时候都觉得特别沉重。   说是餐馆,但其实楼上还有客房,我就住在这里,每晚的房价只要七千円,已经算是便宜的了,不过房间真是很小……   我有些惶然地回到餐馆,老板是个留着胡渣的男人,我来了之后才知道原来他竟是我的同乡,当下颇有点他乡遇故知的感慨,可他似乎天生就是一个不冷不热的人,既没有对我表现得特别热情,也还不至于冷淡。整个店就只有他和厨师两个人,厨师一直在厨房里,从没出来过,他一个人要负责点菜、下单、上菜、收钱,当然,还有打扫楼上那几间客房。不过好在这类民宿都是等客人退房的时候才会打扫,再加上这间店生意冷清,所以他的工作量也不算太大。   “要喝一杯吗?”   老板很少主动跟我说话,所以忽然听到他这样说,我有些吃惊地抬起头。   他却自顾自地用干毛巾擦着玻璃酒杯,就好像刚才那句话并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一样,可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整个店里除了我和他就只有三个人。一对台湾来的情侣,和一个看上去像是当地人的老伯伯。   “你有什么……”我坐在他面前的吧台下面,手肘撑在桌面上,抬头看着他。   “梅酒。”他说。   我沉默片刻,点头:“好吧,来一杯。”   他笑了笑,转身消失了。我很少看到他笑,大多数时候他总是面无表情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看到他的脸,都很想看看他把胡渣剔掉后的样子,可惜我一次也没看到过。   老板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古朴的酒壶,以及两只像茶碗一样的陶杯。他把杯子放在桌上,拿起酒壶倒满,然后把其中一个杯子递给我。我拿在手里发现微微有些热,不禁诧异。   “喝吧。”说这话时,他简直像个老头。   他浅浅尝了一口,我却仰头喝完。他愕然地看了看我,又帮我倒了一杯。   于是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我们坐在这冷清的餐馆中,喝着廉价又暖胃的梅酒,闲聊起来。   “你怎么会想到到这儿来?”老板问。   “我?”我看着他,苦笑道,“因为《情书》啊。”   他看着我,咧着嘴笑了一下:“好像十个人里面有五个都是这么说的。”   “那还有五个呢?”我不禁问。   “还有五个是上了年纪,跟着旅行团来的,”他耸肩,“他们只关心北菓楼的年轮蛋糕放在旅行箱里带回去会不会被压坏掉。”   “……”   “所以那部电影很受欢迎是吗?”他又问。   我大吃一惊:“你没有看过《情书》?!”   “有什么稀奇,”他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不过是一部电影。”   “可有的时候一部电影或者一本书可以改变人的一生。”   他看着我,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笑了:“原来人生这么容易就能改变啊。”   我听到他这么说,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抬了抬眉毛:“好吧,我是在胡扯。”   他“哈”了一下,就没有下文。   我又喝完了杯里的酒,他继续给我倒。   “你是做什么的?”他一边倒一边问。   我努了努嘴:“你觉得呢?”   他给自己的空杯子里也倒满酒,然后酌了一口:“你像是那种写旅游专栏的人……也不对,你看上去不像是来工作的。但我觉得你应该是个自由职业者。”   我张了张嘴:“你太神了。我是个……过气作家。”   他又咧嘴笑了一下,那笑容有点滑稽,好像在说:原来如此。   “你来做什么?旅行?”   “散散心。”这是我对这次旅行的定义。我的神经长期处在压抑之中,我需要放松一下。   “你写什么小说?”他又问。   “嗯……”我有点不好意思,迟疑了一下,才坦白道,“爱情小说。”   他抬了一下眉毛,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想到刚才那通电话,我又觉得头疼欲裂。我把脸埋在手掌中,用力搓了几下,才觉得好了一点。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我摇头:“我不止是个过气作家,还是个江郎才尽的过气作家。截稿日很快就要到了,我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他轻笑了一下,说:“把酒喝了,这酒很好,喝完睡得很香。睡醒起来又是一天。”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满是胡渣的脸,揣测他的年龄,可是好像没有结论。听他说话的口吻,觉得好像年纪很大了,可是那张脸并不老,所以引起了我的兴趣。   我又喝了几杯酒,果然立刻就有倦意。此时只有八点多,我却决定跟老板告辞,上楼去睡觉。   “喂,”我临上楼之前,老板忽然说,“我其实没那么神。”   “?”   “我说你是自由职业者,是因为现在不是公众假期,你却可以出来旅行这么久——你定了十个晚上不是吗——所以我想你要么没工作,要么就是自由职业者,”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但是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家里有很多钱可以不工作,而没工作的人一般也不会大老远跑到这么个乡下地方来闲逛……所以,你应该是个自由职业者。”   我被他一连串的“推理”弄得头晕,但我还是勉强挤出一个苦笑,然后转身上楼。   第二天我睡到中午才起来,下午跳上JR线去附近转了转。北海道的冬天非常冷,尤其是靠海的地方。附近有两个滑雪胜地,此时已是银装素裹地向游人开放,我滑雪的水平很一般,只是能保持平衡不摔倒而已,所以没多大兴趣。但我还是坐缆车去了山顶,站在雪地里,眺望铺满了粉雪的新雪谷。   我忽然有种冲动,想像电影里的渡边博子那样,对着空旷的雪山大喊:“你好吗?我很好!”   就在我张嘴的瞬间,有两个小男孩从旁边抱着滑雪板冲了过来,来不及刹住脚步,狠狠撞了我一下,我没站稳,一个踉跄跌下山坡去……   我坐在餐馆一楼有些老旧的皮沙发上,面前乱哄哄地站着七八个人,有大人有小孩。大家都一脸愧疚,两位父亲一个劲地向我弯腰道歉。我只会一点点日文,所以不太清楚他们叽里呱啦说了些什么,老板则站在吧台后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终于送走了那些人,我抬起包着纱布的左腿,有点哭笑不得。   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放在我面前,上面还有一个“水蒲蛋”。这是上海的俚语,其实就是把蛋放在水或汤里面煮,然后蛋清变成白色的软软的固体,包裹着黄色的蛋黄——我们称之为“水蒲蛋”。   我抬起头,老板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给病人的优待。”   我很想给他一个微笑,但恐怕我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我被那两个小男孩撞得摔下山坡,不过还好,山顶并不陡峭,我在雪地里滚了几下就停下来,但是很不幸的……脚扭伤了。   古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陋屋偏逢连夜雨?   我鼻子一酸,差点就掉下眼泪。但我还是忍住了,在异国他乡,一个人哭真的太悲惨了,我不想自己变成这样。   我含泪吃完面,老板又端上来一壶梅酒,可是我一点喝酒的心情也没有。   今天外面很冷,假期又还没到,整条运河旁都有点冷清,店里除了我之外一个人也没有。   “你说你是写爱情小说的?”老板坐在我对面,双手抱胸,看着我。   “嗯……”   “什么样的爱情小说?”   我抿了抿嘴,勉强打起精神来应酬他:“是男人和女人的爱情小说。”   他皱了皱眉头:“爱情小说不都是男人和女人吗?”   “也不是啊,”我装出一副很酷的样子,“还有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的啊。”   “……”他张了张嘴,像是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我被他的表情逗笑了,这好像是几天来唯一能让我发笑的事情。但很快的,一想到截稿日就在眼前,我的心情就又变得沉重起来。   “你说你写不出故事来?”老板又恢复了平常的那副面孔,这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有些阴郁。   我点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他看着我,似笑非笑,但眼里似乎藏着些什么东西,一些……没有人知道的东西。   “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他忽然说,“这应该……也能算是个爱情故事吧。”   我被他那种想要倾诉的表情打动了,但是在此之前,我还想确定一件事:   “我能先打断一下吗?”   “?”   “你要说的是一个男人和女人的爱情故事对吗?”   老板讶然失笑:“对,男人和女人……”   “好,”我放心地做了个手势,“那开始吧。”   吧台后面的厨房里有一台老式的CD机,正在放着一首中文歌。在这寒冷的异国他乡,听到这样的歌,感觉有一种异样的温暖——   艳阳高照在那海边   爱情盛开的世界   远远看著热闹一切   记得那狂烈   窗外是快枯黄的叶   感伤在心中有一些   我了解那些爱过的人   心是如何慢慢在凋谢   多想要向过去告别   当季节不停更迭   却永远少一点坚决   在这寂寞的季节   ……   ☆、2.一(中)   电台里放着陶喆的老歌,这首歌很适合在这个地上铺满了金黄树叶的季节听。   其实,比起其他季节,蒋谣更喜欢秋天。   这是一种很难说清楚的情结,喜欢一样东西,很多时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感觉,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当然,讨厌一样东西,也是如此。   比如,她就很讨厌每个星期一早晨的高架路,尽管交通法规规定说市区内不准鸣笛,但那些急躁的人们总是耐不住性子,让她想好好听完一首歌都不行。在拥挤的车流中缓行了好一阵子,她终于逃下高架路,尽管已经比平时晚了半小时到公司,但从车库出来后,她还是不慌不忙地去咖啡店买了一杯拿铁来配包里的巧克力饼干。   “我个人觉得新出的太妃榛子口味还不错,建议你下次可以试试。”在服务区等咖啡的时候,有个男人在她身后说。   蒋谣半侧过身,微微一笑:“但我觉得那太甜了。”   “哦……”男人一脸惋惜地抿了抿嘴,没再接下去。   蒋谣苦笑:“这就是你搭讪的水平吗,秦先生?”   秦锐无趣地耸了耸肩:“其实你的潜台词已经说得很明确了,就是‘离我远点’,那我何必还要自讨没趣?”   蒋谣眯起眼睛看着他:“你这个人最可爱的地方就是很有自知之明。”   店员一边喊着咖啡的名称一边把纸杯放在服务区的柜台上,秦锐绅士地拿起两个纸杯——当然也包括蒋谣的那杯——两人并排走出了咖啡店。   “新加坡的项目怎么样?”等电梯的时候,蒋谣问。   秦锐动了动嘴唇,意思是糟糕得他都懒得说。   “今天下午三点要开视频会议。”她不禁被他的表情逗笑了。   “我知道,所以两点五十五分的时候要是大楼火警响了你别吃惊,只管收拾好东西从消防楼梯走下去就是了。”   她很配合地翻了个白眼:“以后有这种j□j消息你能早点告诉我吗,亏我今天还兴高采烈地穿了双新鞋,鞋跟足有七厘米那么高,要我从二十五楼走消防梯下来简直要了我的命。”   秦锐抬头看着不断跳动着数字的液晶屏幕,耸了耸肩:“那等下中午我先去给你买双平底鞋。”   “谢谢。”说这话时,她颇有点咬牙切齿。   “不客气。”   电梯门打开,他们跟随队伍走进电梯,因为秦锐两只手上都拿着咖啡,所以蒋谣伸出手去按电梯按钮。手还没来得及缩回来,从外面冲进来一个年轻男人,撞得她踉跄了几步。   她抬起头正要发作,却发现那年轻人笑嘻嘻地对她点了点头:“不好意思。”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蒋谣只得僵硬地微微一笑,算是过去了。   电梯开始上升,蒋谣抬起头看着不断跳动着的液晶屏,一言不发地等待到达他们所在的楼层。出电梯的时候,那年轻人又对蒋谣微笑,她没理他,跟着秦锐一起出去了。   秦锐是公司里最忙的人,有时候连总经理找他都要排时间,所以当看到秦的秘书第一时间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蒋谣很识趣地默默从他手里接过了咖啡,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她的办公室在走廊的最尽头,拐角的地方,所以办公室里有两扇大的落地窗,她很喜欢这种两面都通透的设计,晴天的时候室内光线非常好。通常意义上,她都不太忙,只有出事的时候,她才会比所有人都忙。所以在这个平淡无事的周一早晨,她有时间坐下来,拿一本杂志,就着咖啡吃饼干。   “噢……”蒋谣才喝了一口,就不由得皱起眉头,因为她意识到,咖啡拿错了,这味道有一股浓郁到发苦的甜味——应该就是秦锐所说的太妃榛子吧。   她拿起手边的电话,想打给秦锐,但转念一想,也许他正焦头烂额,连咖啡是什么味道都没时间分辨,何必多此一举。但话筒刚放回座机上,电话铃就响了,是秦锐打来的。   “咖啡拿错了。”他说。   “我也没办法。”她苦笑。   “拿铁不够甜,我现在需要非常非常多的糖分才能让自己开心起来!”   “那我叫秘书给你送一盒方糖来?”她认真地提议。   “算了,”电话那头的大忙人有点泄气,“我现在就算把糖罐子塞进胃里都高兴不起来。”   蒋谣抿着嘴点点头:“两点五十五分,我等着火警。”   “……”   “哦,”她补充道,“中午别忘了去给我买双平底鞋。”   秦锐愤怒地哼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   蒋谣笑着放下听筒。人有的时候真的会,看到别人比较痛苦才会觉得开心。   说起来,蒋谣跟秦锐认识也有七八年了,那个时候他们都是刚刚毕业、初出茅庐的有志青年,对社会、对人生有着无穷的热情和希望。然后,经过了这些年的磨练,蒋谣似乎已经记不起秦锐当初的样子,当然……也记不起自己当初的样子了。   不过有一点她一直很坚持:谁说男女之间没有真友谊,她和秦锐就是最好的例子。不管是互相挖苦还是插科打诨,他们就像是两个老朋友,虽然不至于说无话不谈,可是至少从来没有任何防备。   中午吃饭的时候,蒋谣没有在楼下的餐馆见到秦锐,她猜他可能忙得连吃饭的时间也没有,于是吃完特地打包了一份带上去。但秦锐的秘书说他出去了,蒋谣耸了耸肩,还是留下饭盒,然后踩着她新买的高跟鞋回到自己办公室。   桌上的电话机显示有一个未接来电,她看了看号码,然后回拨过去。   “喂。”王智伟的声音近来变得越来越低沉,“你去吃饭了?”   “嗯,什么事?”   “我晚上要晚点回家,”电话那头很安静,他大概也在办公室,“还有,我明天出差,后天回来。”   “哦,知道了。”蒋谣答应道。   “没其他事吧?”   “没有。”   “嗯,再见。”   “拜拜。”   挂上电话,蒋谣发了一会儿呆,才不自觉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坐下来,看着窗外,下意识地转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那是,她的结婚戒指。   六年前,她和王智伟结婚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   现在的他们,除了晚上会睡在同一张双人床上之外,几乎再也没有其他交集。他们就像两个合租房子的室友——也许这样比喻不太恰当——见面会打招呼,也会嘘寒问暖,但他们不像夫妻,尽管名义上他们还是夫妻。   蒋谣仅有的几个知情的朋友每次聚会都叹着气问她为什么还不离婚,她都只是微微一笑,淡淡地回答:“为什么要离婚?也许婚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是啊,结婚的时候,是从不会想到离婚会是一副怎样的景象,更何况那个时候她年纪很轻,大学刚刚毕业,认为生活充满了希望,只要自己愿意,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好的。可是这件事真到眼前了,却又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那牵涉到太多的方面,金钱、家庭、颜面、以及各种各样繁琐的事情,一想到这里,蒋谣就觉得头疼。她能够面对这冰冷的夫妻关系,却无法面对父母关怀的眼神,她害怕,也不知道该如何向父母解释这一切。   三年前,当第一次得知丈夫出轨的时候,蒋谣觉得自己简直要崩溃了。她一直认为自己生活在幸福的婚姻之中,这消息对她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她是个坚强的女人,但她也曾像所有软弱的女人一样终日以泪洗面,甚至得过抑郁症。   那是一段非常艰难的岁月,她谁也没有说,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忍受。讽刺的是,一开始王智伟提出离婚,她没有同意,后来她无法忍受决定离婚的时候,他却拒绝了。   他们就这样一直维持着,从最初的互相伤害到现在的平淡如水。有时候她会想,幸好他们还没有孩子,要不然一定会更痛苦。   她的好朋友素珍常常看着她摇头:“这样有什么意思?你何必呢?”   她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难道你还爱他吗?”   也不是。经过了这么些年,所谓的“爱”,早就被消磨殆尽了。也许她谁也不爱,她已经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可能连自己都不爱了。   蒋谣就这样怔怔地坐着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她拿出来,屏幕上显示有一条短信,署名是“Z”:   “吃过饭了?”   她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却下意识地笑了一下,回复道:“嗯,吃过了。”   “鸭胸饭好吃吗?”十几秒后,“Z”又发来一条。   她诧异地张了张嘴,一连问了两个问题:“你看到我了?你来干吗?”   “放心,不是来找你的。是工作上的事。”   “还不回去?”   “晚上一起吃饭吗?”“Z”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她。   蒋谣想了想,才回复:“好吧,不过可能要晚一点,下午的会议会很长。”   “我等你。”   “好。”不知道为什么,打这个字的时候,她的嘴角仍是笑的。   手机很长时间没再响,当蒋谣以为这段对话就此结束的时候,手机忽又响起来。   “早上电梯里那个男人是谁?”   蒋谣苦笑着闭了闭眼睛,脑海里浮现起上午的情景,尤其是“他”对她笑的样子,现在回想起来,是有点怪异。   “同事。”她有点懒得理他。   过了一会儿,“Z”回复道:“哦。他太老了。”   蒋谣捧着手机,又好气又好笑,决定教训教训他:“老男人有老男人的好处,你是不会懂的。”   世界果然又再安静下来。   蒋谣随手把手机丢在桌上,开始浏览工作邮件,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她通常每周一下午才会开始一周的工作,今天也不例外。视频会议上需要汇报的事项上周五下班之前就准备好了,她是个无论何时都很有计划性的人,工作上尤其如此。   想到这里,她在一片灿烂的阳光中抬起头,不禁这样想道:也许……认识祝嘉译是她这辈子最意料之外的一件事。   下午两点五十五分,火警果然没有响起,蒋谣看了看天花板上的喷淋器,从容地拿上笔记本和所有文件,向会议室走去。秦锐已经在哪里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看到她来了,背着其他人做了个鬼脸。蒋谣笑着在他对面的座位上坐下,等着看老同事抓耳挠腮的样子。   三点的时候,总经理走进来,刚在长方形会议桌的最前端坐下,火警铃声忽然毫无预警地响起来。   会议桌旁坐着的都是公司高层,有两位甚至是每年能拿到七位数分红的董事,听到这骇人的报警声,立刻从座位上跳起来,高声询问紧急出口在哪里。   蒋谣的第一反应是看向秦锐,然后发现后者也一脸错愕地看着她。她瞪了他一眼,用眼神问:是你吗?   秦锐无辜地摇头。   不管怎么说,他们是最后两个离开会议室“四散逃命”去的人。蒋谣回到自己办公室,拿起背包,心里还是有点纳闷,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又响了,是“Z”发来的短信。   “你们公司参加演习吗?”   演习?!   蒋谣的下巴简直要掉下来了,于是决定不再打哑谜,直接按下通话键。   电话很快就被接起来,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的声音——没错,就是上午在电梯里撞到她的那个年轻人!   “祝嘉译,什么演习?”   “你不知道吗?”电话那头镇定地说,“你们大楼今天下午三点消防演习啊。”   “我……我不知道。”她愣住了。   “你们公司有人走消防梯下楼吗?”   “很多,”蒋谣打开办公室的门往外张望,发现同事们几乎都走光了,“但他们以为是真的火警。”   “哦,”祝嘉译大笑着说,“那你也下来吧,今天外面天气非常好,很适合晒太阳。”   晚上十点,窗外的马路开始变得安静起来。屋子里没有开灯,只有一束路灯的灯光穿过半掩的窗帘照进来,黑暗中,蒋谣挪动了一下身体,那只箍在她腰上的手实在很烦人。   “你能不回去吗?”磨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又动了动脑袋,他呼吸时吐在她耳朵上的气息让她觉得痒:“好吧。”   “真的?!”祝嘉译的声音带着惊喜和不敢相信。   “骗你的。”她在心里笑。   “……”他不高兴的时候喜欢用力掐她的腰。   “好吧,明晚可以。”她只得求饶。   他在她身后,所以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能想象得到他脸上的半信半疑。   “明天‘他’去出差。”她据实以告。   “哦……”他沉默了,但过了一会儿,又有点雀跃地说,“那晚上我来做饭。”   “别麻烦了,出去吃吧。”   他没有回答,也不知道是答应还是没答应。   很多时候蒋谣觉得祝嘉译还像个大孩子,喜欢随时随地提出一些在她看来无理或毫无意义的要求,如果她不答应,他就把那些要求当做是梦想一样去努力实现。她有时觉得他很可笑,有时又觉得他很可爱。   或许,因为他们之间相差五岁,所以她尽管觉得他可笑,却还是会包容他——只要他别踩到她的底线就行。   除了爱,她几乎什么都可以答应他。当然,在他第一次强吻她之后,她就告诉他,如果他真的爱上她,她会立刻从他面前消失。   这种畸形的关系已经维持了一年多。每当祝嘉译对蒋谣身边的男人表现得醋味很浓的时候,她也会怀疑他是不是爱上自己了。但她又想,其实他还是个男孩,所以喜欢使性子罢了。他有孩子般的热情,也有孩子般的独占欲,但他应该知道,他们之间只是互相取暖。   穿上内衣,蒋谣随口说:“有时候你也应该约约那些同龄的女孩子,别整天跟我在一起,会变老的。”   黑暗中,他没有说话,但她似乎可以看到他噘起的嘴。于是她苦笑地捏了捏他的下巴,又俯下头吻他的鼻尖。他立刻把她按在枕头上,压上来没完没了地亲她,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挣脱,干脆跳下床站得离他远远地穿衣服。   他在建筑师楼找到一份设计助理的工作以后就从家里搬出来,租了这样一套一室户的房子,每个月的房租几乎占了他工资的一半,他却从不抱怨,甚至乐此不疲地布置房间,她每次看到他往家里添东西都会想到刚结婚时的自己。也许,他就跟那时的她一样,只想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这么晚了,外面很冷,别走了吧。”他的台词说来说去就这样几句。   蒋谣看了看窗外的夜空,实在看不出有任何“很冷”的迹象,于是自顾自迅速地穿上外套,拿起背包,宣布:“我得回家了。”   祝嘉译坐起身,不太情愿地往身上套T恤和运动裤,做完这些之后,他抬起头来看着她:   “我送你下去。”   发动车子,降下车窗,蒋谣抬头对祝嘉译说:“我走了,再见。”   大男孩不甘愿地俯下身子,把脸凑到她面前,努了努嘴,她立刻识趣地吻了他一下,然后推开他的脸,升起车窗,一溜烟地开走了。   她没有去看后视镜里他的身影,她怕自己觉得他很可怜。   是啊,他是个可怜的孩子——或者准确地说,他跟她一样可怜,一样害怕寂寞——但蒋谣有点分不清,他是跟她在一起之前就开始害怕寂寞,还是在此之后?   她叹了口气,决定把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抛到脑后。   快到家的时候,她又收到了祝嘉译的短信:“那跟我在一起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变年轻了?”   她停好车,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有的。”   他立刻回复:“那就好。明天晚上早点下班。”   短信的最后还有一个黄色的笑脸,笑得就跟他一模一样。   蒋谣也不禁笑起来。   他们相识于她最艰难的那段日子里,她和王智伟每天除了互相伤害就是互相伤害,她开始变得不想回家,流连于各种同学或朋友的聚会,在某一次牌局上,朋友带了自己的表弟来,那时祝嘉译还是一个大学生,只是周末才跟着出来玩,后来他来参加牌局的次数开始变得频繁,渐渐地,他也成了他们圈子里的一员,但蒋谣只是把他当做弟弟,甚至是……一个小朋友。直到有一天晚上,蒋谣喝了酒没法开车,祝嘉译负责送她回去,在出租车上,他竟然吻了她。   至今想起来她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们之间相差五岁呢,不是他比她大五岁,而是她比他大五岁!她简直不懂这个大男孩脑子里在想什么,通常他这个年龄的男生都喜欢追那些小萝莉,但他却对她这个“老女人”上下其手。   “你是不是有恋母情结?”后来她常常这样问他。   他却一脸嫌恶地说:“呸!我才没这么恶心!”   但这还是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会看上她。   他们之间从不说“爱”这个词。印象中,一开始他似乎说过一两次,她立刻跟他断绝来往,她不需要爱,她也不想背负这个负担,所以后来他就不说了,他们甚至都很少说“喜欢”,所有这些小女孩最喜欢听的“海誓山盟”却是蒋谣避之不及的。   她只想要一个,能够让她开心,能够让她不寂寞的人。   跟祝嘉译在一起之后,蒋谣终于多多少少能够体会王智伟出轨的心情,尽管她出轨的时候,她和王智伟之间已经如一潭死水,但婚姻带给她的“束缚”仍旧在。无论如何,她戴着结婚戒指,她是一个已婚女人。   蒋谣从背包的口袋里摸出戒指,重新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那根手指,因为常年戴着戒指的关系,竟然已经有一道戒痕,即使不戴的时候,仍能清楚地看到。祝嘉译现在已经习惯于听她提起王智伟,当然,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用“他”这个词来代称,但祝嘉译不喜欢她戴戒指,还试过几次趁她睡着的时候把戒指摘下来藏起来,后来是她一再坚持他才还给她的,所以她去找他之前都会把戒指取下来放进包里。她想,从某种程度上说,祝嘉译大约觉得这戒指是一种束缚,对她,同时也是对他自己。   有时候他让人难懂,有时候又很易懂,她只要想想五年前的自己,就能把祝嘉译的想法猜个j□j不离十。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床上,她也会想到他,她会觉得自己很卑鄙,不负责任地挥霍着一个年轻男人的大好时光,如果她坚定一点,坚定地拒绝他,那么也许现在他正在发展一段美好且大有前途的恋情,甚至几年后就能步入礼堂,开始一段幸福的婚姻……   但是,这个世界没有“也许”。   ☆、3.一(下)   第二天早晨,蒋谣又在办公室楼下的咖啡店遇到了秦锐。   “两杯太妃榛子,要热的。”她对店员说。   “你也爱上了这种口味吗?”秦锐似乎睡眠不足,黑眼圈很严重。   “我也想要用糖分让自己开心一点。”她眨了眨眼睛。   “相信我,”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已经是属于这个世界上相当开心的人群里面了。”   她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昨晚加班吗?”   “是啊,那个倒霉的演习结束之后你们都下班了,只有我加班到十二点,因为昨天的会议挪到今天下午开了。”   “哦,真的?”蒋谣惊讶地从背包里拿出记事本,翻到行程表,“太好了,我今天下午去法院开庭,不用开会。”   秦锐看上去简直要疯了,咬牙切齿地瞪了她一会儿,最后泄气地垂下肩膀。   蒋谣从店员手里接过两杯热咖啡,递了一杯给秦锐,笑着说:“这下总不会搞错了吧。”   这天下午为了彻底避开视频会议,蒋谣吃过午饭就早早地出发去法院了。车子停在法院门口的停车场,离开庭时间还有两小时。百无聊赖之中,她打开车内的收音机,默认的电台频道却在连珠炮似地播着英语新闻。她觉得头疼,连忙关上收音机,车内又变得安静起来,隔着车窗玻璃,能听到不远处的工地上打桩机“咚咚”的响声。   蒋谣静默地坐了一会儿,忽然决定摸出手机给“Z”发一条短信:   “今晚你真的做饭吗?”   很快的,回复就来了:“当然,想吃什么,尽管说。”   “佛跳墙可以吗?”   “……那个不会,但狗急跳墙可以考虑。”   “那你会什么?”她笑着按动按钮。   “我会的很多,你又不是没吃过。”   “我忘了。”她真的记不太清楚,也许是因为他烧的菜真的没有美味到能够让人记住的地步。   “没良心的女人!!!”他还在惊叹号后面加了一个愤怒的表情。   “就做你最拿手的吧。不用太多,反正也吃不了多少。”   “你什么时候回来?”   “现在还不知道。”   “今晚真的不走吗?别玩我。”   “真的。”   “哦,那我等你。”   看到这几个字,蒋谣忽然有一点感动,但只是一点……   然而,即便只有一点点,对于她这颗千疮百孔的心来说,也已经是一种难以负荷的悸动。知道有一个人会在某个地方等着自己,她真的无法说清楚那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她只觉得,这就好像是原本已经冰冷得无法跳动的心,竟然又开始感到了一丝温暖。但她不敢让自己在这种温暖中陷得太深,因为这有时候也意味着会带来伤害。   过了好一会儿,当她还坐在车里看着艳阳高照的天空发呆,“Z”的短信又来了:   “喂,你是不是有点想我?”   蒋谣深吸了一口气,回了一个“滚”字。   这天下午的庭果然开到法院下班都还没结束。从法院出来,蒋谣先是开车回公司,交代助手做了庭审简报,然后又开始着手整理案卷材料,写完给法院的补充意见之后,她才下班。   到祝嘉译那里的时候,已经超过八点了。他给她开门的时候一脸无奈:   “菜都凉了。”   “我也没办法。”这是她搪塞他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尽管她心里很清楚,今天她是故意这么做的——她只是不想让自己陷入那种会有一个人在等她的感动中。   很多时候,蒋谣觉得尽管自己比祝嘉译大五岁,但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会想尽办法哄她开心,她却很少在意他的感受。   也许这根本就跟年龄无关,而是两人之间谁更在意谁吧。   “没关系,放进微波炉里热一热就可以吃了。”说完,他立刻去办。   通常祝嘉译在她面前都是一副乖巧的模样,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发火的时候。试过去年跨年,她原本说好跟他一起过,但王智伟忽然出差提前回来了,尽管他们的夫妻关系早就名存实亡,但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她和祝嘉译的事,而且王智伟既然回来了,免不了晚上要去父母那里吃顿晚饭,所以她临时放了鸽子。而且因为赶着去机场接王智伟,她只是给他发了一条短信,甚至连他的电话都没有接。结果第二天她去找他的时候,这家伙跟她发了一大通脾气。   她记得那个晚上,他皱着眉头瞪她,没等她把话说完就把她按在床上,这是她第一次看他发火,以往她即使再过分,他最多情绪低落一阵子,却从来不会把气撒到她头上,但这一次,他像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像一头受伤的公牛。   她挣扎,他死按着不放,动作粗鲁。那应该算是一次很糟糕的经验,她应该要推开他,摔门离开,但最后……她还是跟他妥协了。   累得睡着之前,他抱着她,断断续续地轻声说:“我还以为……一年了,我对你来说,多少会有点不一样……但是原来,还是没有他重要……”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祝嘉译又温柔地跟她求饶,好像前一晚躺在她身旁的是另一个人。她其实没有生他的气,一点也没有,尽管他弄疼她了,但是……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她根本不该跟他在一起!   那天之后,她有好几个礼拜都对他避而不见,因为她意识到他不该把时间花在她身上,他值得更美好的感情,而不是这样一段……毫无结果的孽缘。   但他却以为她是为了那天晚上的事生气,于是不断地给她发短信或是打电话,向她道歉,问她在哪里……电话她统统拒接,短信也从没回复。然后,两个星期之后,她在公司楼下见到他,原本高大鲜活的男孩竟然看上去有点憔悴他穿着蓝色条纹衬衫和黑色毛衣,都是她买给他的,厚厚的呢外套挂在手臂上,像是尽量要显得成熟稳重。他站在路灯下面,没有看到她,像是在想心事。   蒋谣在心里深吸了一口气,觉得有点头疼。她看到秦锐从办公楼大堂走出来,于是连忙转过身,朝车库的方向走去。   就在她快要走进车库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喇叭声和刺耳的刹车声,然后是各种各样的惊叫。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发现四面八方的人都在向刚才祝嘉译站着的那个地方靠拢。看着不断聚集的人群,她有些茫然,好像脑子里一下子变得一片空白。   她的双腿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走去,耳边是各种议论的声音,嗡嗡嗡地,让人头脑发胀。她听到有人在不住地说谢谢,当她终于挤进去的时候,看到的是这样一幅场景:   穿黑色毛衣的年轻人坐在地上,他面前有一对母女,妈妈正紧紧地抱着只有几岁大的女儿,脸色苍白。在离他只有半米的地方,停着一辆吉普车,车主站在车头旁边,也是一脸苍白。   “祝嘉译!”这几乎是蒋谣的本能反应,“你没事吧?!”   祝嘉译抬起头,那张虽有些憔悴却还是十分英俊的脸孔上,闪过一丝惊讶。   蒋谣推开人群来到他面前,跪下来,茫然却焦急地看着他的腿:“你没事吧?你能站起来吗?撞到哪里了?”   祝嘉译却只是发愣般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要不要叫救护车?”她拿出手机,忽然想不起急救电话的号码,心里乱成了一团。   她焦急地看着他,他却还是一副怔怔的样子,她抓着他的手臂,又喊了他一次。   “我没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似笑非笑地说,“没撞到。”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她瞪大眼睛,恨不得要掐他脖子。   “我只是……我只是,被吓了一跳……”他懦懦地说,简直像在撒娇。   但此时的蒋谣根本无暇去分辨他的语气,她心中仍是一团乱麻,好像很生气,又好像松了口气。   “谢谢你,谢谢……”抱着孩子的妈妈再一次开口对祝嘉译说道。   蒋谣愣了一会儿,脑袋终于慢慢恢复正常。她站起身,然后发现他也缓缓站起来。吉普车司机迟疑地走上来问他是不是真的没事。他拍了拍膝盖上的灰,虽然是有点龇牙咧嘴的样子,但还是很单纯地笑了笑,说:“我没事。不过以后请你开车小心点……”   司机连声道歉,又转过身去看那个被吓坏了的小女孩。   四周仍然充斥着各种议论的声音,然而蒋谣却只听到祝嘉译说:“你能不能扶我一下?”   车子驶上高架路,前后左右的灯光照得人视线一片模糊。   蒋谣用手抹了抹眼睛,然后发现坐在副驾驶位上的祝嘉译正一脸错愕地看着她。   “干什么?”她没好气地说。   “你……”他眨了眨眼睛,“你哭了?”   蒋谣茫然地看了一下后视镜,昏暗的灯光中,她果然是泪流满面,不禁也是一阵错愕。   她又用手胡乱地抹了抹眼睛,视线才变得清晰起来。   原来,并不是灯光的问题。   脸上忽然传来一种粗糙却温暖的触觉,那是祝嘉译的手指。   “我没事。”他说话的口吻,异常温柔,就像在哄小孩。   她忽然有点恼怒,一把拍开他的手,粗声粗气地说:“别碰我。”   他非但没有听话,反而变本加厉地一把搂住她,嘴唇印在她的眼角。   “走开!”她尖叫,一把推开他,“我在开车!”   他终于没再发疯,老老实实地放开她,但粗糙的手指却抓着她的手不放。   她没有说话,他也沉默着。   蒋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你刚才救了那个小孩?”   “嗯,”他低声说,“我本来是在等你,但是那个小孩忽然冲到马路上,对面开过来一部车子……”   她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弄得不好你也会没命!”   “我要是死了你会难过吗?”他忽然这样问。   蒋谣咬了咬嘴唇:“……不会!”   祝嘉译看着她冷硬的侧脸,却笑起来:“你骗人。刚才你那么紧张我……”   “……”   蒋谣紧紧地抿着嘴,一言不发。刚才她那些本能的反应,的确是没办法骗过他。可是……这一切仍旧是错的。   “祝嘉译,”她说,“你有没有想过,你不该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我根本不值得你有任何期待,我只是……我也许只是在玩弄你、利用你。”   听到她这样说,他别过脸看着窗外,长久地沉默之后,缓缓开口道:“你放心,我也只是在玩弄你、利用你……”   有那么一瞬,蒋谣的心竟然有点疼,因为她明知道他在说谎,他只是……只是不想让这段关系结束,所以一直在假装自己没有动情,因为他知道一旦她认为他动了真情,他们之间就完了。   昏暗的灯光下,她紧紧地握着方向盘,仿佛这样,她就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似的……   这天晚上,他们在祝嘉译那张宽敞而温暖的双人床上j□j地相拥在一起的时候,她忽然决定,什么也不要想,就亲吻他、爱抚他、拥抱他,她实在无法再伤害他,无法再看到他难过的样子。   微波炉发出刺耳的“叮”的声音,把蒋谣从回忆的思绪中惊醒。祝嘉译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身后抱住她,问:   “在想什么?”   她挤出一丝笑容,摇头:“没什么,工作上的事。”   他抿了抿嘴:“吃过饭后能不想吗?”   她无奈地点了点头。于是得到了满意答复的他,又去热菜了。   蒋谣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自己最喜欢他的一点,也许就是他很容易满足。   噢,她摸了摸额头,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会对他用“喜欢”这个词?   这样下去不行……   草草地吃过晚饭,蒋谣甚至还没来得及假意夸赞祝嘉译的厨艺,后者就把她推倒在床上。她有点无奈,却也有一种久违的兴奋。他是个精力充沛的年轻男人,j□j旺盛,有时候甚至超乎她的想象,所以从一开始她一直把这段关系定义为男欢女爱,他们从彼此的身体上找到一种一直渴望得到的东西——温暖。   当他们j□j地相拥在一起,她感到温暖,不再寂寞。   可是渐渐地,她的内心也起了一些变化,并不是说她爱上他了,而是,当他们在床上的时候,她把他当做一个男人,除此以外的时间,她把他当做自己的一个小朋友。她无疑也是有付出的,尽管没有他付出的多,但她试着改变自己,试着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也让他快乐。   她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无论如何,人都是有感情的,就算是养一条小狗,时间长了也会依依不舍,更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专心点……”祝嘉译欺过身来含住她的耳垂,警告她。   蒋谣忍不住嘤咛了一声,那种痒到心底的感觉让她抓狂。她试图推开他,徒劳无功,于是便轻轻地抱着他,任他在她身体里为所欲为。   “想我么……”他一边动,一边喘着气问。   理性的那一面在心里说:不想……   但感性的那一面却通过嘴唇对他说:“嗯,嗯……”   祝嘉译笑起来,笑得很好看,低下头捉住她的嘴唇,怎么也不肯放。   她终于,闭上眼睛,放任自己沉入那看不到尽头的深渊之中。   ☆、4.二(上)   窗外的梧桐树叶在寒风中摇动着,路灯的灯光变得忽明忽灭。   黑暗中,蒋谣睁着眼睛,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祝嘉译的手又来煽风点火,她实在有点累了,于是放下身段向他讨饶。他显然很受用这偶尔的“大人时刻”,高兴地答应下来,然后搂着她看电视。   “在发什么愣?”他问。   她懒懒地笑了笑,沉默了很久,才说:“想到你上次去救那个小孩……”   他也愣了一下:“怎么忽然想到这个?”   “没什么……”她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我只是在想,如果换成是我,会不会那么奋不顾身地去救那个孩子。”   “答案呢?”   蒋谣在心底叹了口气:“……不会吧。”   听到她这样说,祝嘉译忽然紧紧地搂了她一下:“我不要你去救别人,那样很危险。”   “那你为什么要去救人?”她侧过头来看着他。电视机屏幕的光照在他年轻英俊的脸孔上,忽然让她觉得这一切都很不真实。   “没有为什么啊,”他笑起来,笑的时候,眼角的那颗浅浅的痣显得很动人,“当时没有想那么多。”   “……”她无话可说。也许这就是他最可爱的地方。   “不过后来你冲过来,一脸紧张得要死的样子,我觉得很好笑。”他又搂紧她。   “有什么好笑的!”她尴尬又气结。就像是不小心被他踩到了隐藏得很好的尾巴。   “不不,”他连忙笑着说,“不是好笑,是开心。”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可是她不想听,所以只好拼命皱起眉头瞪他。   他还是笑,却不再说话,像是知道再说下去她就要翻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好像……已经变得很了解她。   他又来咬她的肩膀,她推了好几次才推开他。   “年轻真是好……”她靠在床头,不禁感叹。   他转过头看着她:“你是想说我很厉害吗?”   蒋谣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伸手拍了拍他的脸:“男人啊……果然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   祝嘉译笑笑地看着她,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后忽然问:“我跟你老公比起来谁比较厉害?”   她愣住了,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几乎从来不提她的家庭,她一直以为祝嘉译对此很忌讳,所以对于他的这个问题,她一时之间错愕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可是……他会这么问,是不是代表,他现在也把他们之间的这段关系定义为都市男女的寻欢作乐?   “快说,”他掐她的腰,“但是必须说我比较厉害。”   她哭笑不得:“你都已经规定好答案了,我还有回答的必要吗?”   他的笑容渐渐黯淡下来:“那我不规定答案,你老实回答。”   虽然叫她老实回答,但他眼神里那种关切却是实实在在的,她忽然意识到,她要是不给一个满意的答案,今晚就别想睡了……   “无从比较,”她尽量一脸诚恳地说,“我老公……我早就忘了,因为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她说的是实话,她和王智伟从四年前第一次闹离婚开始就再也没有发生过夫妻关系。不过,她也并不是像她说的那样——早就忘了。   她不知道其她女人是怎样的,就她自己来说,尽管以前的幸福已经离她远去了,可是当时的感觉她从没忘记。她这么说,无非是不想回答祝嘉译的问题,这实在让她难以回答。   从骨子里,她还是一个传统的女人。跟祝嘉译……也许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疯狂的事!   然而祝嘉译听到她的答案却很高兴,尽管脸上是不动声色的——别问她为什么会知道他很高兴,没有为什么,她就是知道。   他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继续看他的电视,电视里正在放北海道的旅游节目,成群结队的猴子泡在温泉里,脸红红的,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他却兴致勃勃,时不时发出笑声,蒋谣看着他的侧脸,看着看着,终于睡着了。   “昨晚出去玩了?”第二天早晨,在大堂等电梯的时候,秦锐又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噢,”蒋谣拍了拍胸口,“我真怀疑你是不是跟踪我,为什么每天早晨都可以碰到你,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是一起来的。”   秦锐苦笑:“你知道吗,其实很早之前公司里就有关于我们的绯闻了。”   “嗯,我们还蛮配的,一个道貌岸然,一个是衣冠禽兽。”   他还是笑,很开心的笑,好像一点也不介意她说他是“衣冠禽兽”。   “昨天的视频会议怎么样?”   他再次以表情告诉她,情况糟糕得他都懒得说。   “最近你真够忙的。”   “嗯,快到年底了,一年里没能完成的工作都要挤在这几个月里完成。”   “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秦锐撇了撇嘴:“现在不是我逼自己,是他们在逼我。”   “你有没有告诉他们你不是无所不能?”   “说了,当然说了,所有的困难、不可能和不确定性我都放大了十倍,但是……”他叹了口气,“老板总是觉得,他付给你这么些钱,你就得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蒋谣给了他一个无奈的微笑,好像生活的确如此。   回到办公室,桌上又多了两份材料,秘书进来说是总经理早上派人送来的,叫她看完后再汇报。蒋谣泡了杯茶,刚坐下来,桌上的电话响了,显示的号码是秦锐:   “我想我等下可能很忙,所以趁现在还想得起来就先打给你。”   “什么事?”   “晚上有空吗,想请你吃晚饭。”   蒋谣有点意外,但还是答应下来:“难得铁公鸡也肯拔毛了。”   “妈的,全公司就你敢这么跟我说话。”他在电话那头嚷道。   她哈哈大笑。   可是秦锐的气焰一下子又灭了下去,像是有些举棋不定:“那么今晚说定了。”   “嗯。”   挂上电话,蒋谣想,秦锐一定有什么事要跟她说,不然绝不会特地请她吃晚饭。   发了一会儿呆,她决定不再费神去猜想晚上的那顿“鸿门宴”。她打开摊在桌上的文件夹,强迫自己投入到纷繁复杂的工作中去,只有这样,她才会忘了生活中所有的不愉快。二十几岁的时候,她就听人说过:男人总会背叛你的,但工作不会。当时她对此嗤之以鼻,但后来她发现,这真是再正确不过的真理——而且永远不会过时。   这一天过得非常忙碌,忙到蒋谣连续漏接了王智伟和祝嘉译打来的电话。五点半的时候,她才有时间坐下来,整理自己的情绪。她决定先打给王智伟。   “刚才在忙?”大约是信号不太好的关系,他的声音有点模糊。   “嗯。”   “我现在在火车上,你等下有空吗,我怕火车站等出租车又排队。”   “对不起,今晚秦锐约了我吃晚饭,好像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哦,那就算了。没事,也许今天不用排队。”   她轻笑两声,算是表示歉意。   “就这样,挂了。”   “再见。”   轻轻搁下座机话筒,蒋谣吁了口气,隔了十几秒,又拨祝嘉译的电话。   “喂?”他好像无论何时都充满活力。   “什么事?”   “晚上陪我去看哈利波特的电影好不好?”   “不行,”她顿了顿,迟疑了一秒钟,说,“晚上我要加班,今天忙得要死。”   “哦……”他的声音里有毫不掩饰的失望。   “过几天吧,好吗。”   “可是今天是首映。”他无精打采。   “那你找别的小朋友陪你一起去吧,反正我也没多大兴趣。”   “……”   她知道他心里不爽,但座机上显示总经理的电话来了,于是她连忙草草哄了他几句,结束通话。   工作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等到蒋谣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了,才发现已经八点了,肚子咕咕地叫起来,她起身走到走廊另一头秦锐的办公室,发现他正坐在座位上伸懒腰。   “噢,抱歉,”看到她来了,他连忙站起来开始整理东西,“你等了很久吧,我马上就可以走了。”   “没事,我也才刚忙完。那……我们电梯口见。”   “好。”   蒋谣回到自己办公室,收拾完东西,下意识地拿起手机看了看,难得“Z”小子竟然一条短信也没发来,她笑着摇了摇头,拿起外套和背包走了出去。   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秦锐建议就在公司附近他们以前常去的餐厅解决晚饭。   “我还以为你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请我吃饭必定会事先预订高级的西餐厅呢。”蒋谣摊了摊手。   “我订了,”秦锐一脸无辜,“但后来我发现你今天没穿晚礼服,为了不让你觉得尴尬,我又取消了。   “……你瞎编的功夫总是让人肃然起敬。”   “你也不遑多让啊。”   两人在餐桌旁坐下来,开始认真地点菜。服务生走后,蒋谣用湿毛巾擦了擦手,说:   “行了,开门见山吧,什么事。”   “……别这么直接好吗,人家还没准备好。”他总是能一本正经地开玩笑。   蒋谣双手抱胸,翻了个白眼,然后一脚踢在秦锐的小腿上:“别浪费时间,我想早点回家睡觉。”   秦锐一边吃痛地抚着腿,他抿了抿嘴,表情认真:“我想辞职。”   蒋谣错愕地眨了眨眼睛,直觉得问:“为什么?”   秦锐苦笑了一下:“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一年多来,我的日子不好过。”   “……因为新加坡的那个项目?”   “不止是那个项目。”   蒋谣皱起头:“还有什么?”   秦锐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Lawrence一直看不惯我。”   Lawrence是他们一年前新上任的总经理。   “……但他不敢把你怎么样。”   秦锐又苦笑:“他只是明里不敢把我怎么样,但其实暗地里一直在踩我。”   “……”这倒也不难想象。   “还记得去年总部的老总来的时候找我谈话吗?”   “嗯。”   “他想让我接管新项目。但是后来,”他耸了耸肩,“没下文了。国庆节的时候我才知道,是Lawrence搞的鬼。”   “真的?”蒋谣明知故问。   秦锐看着她,点头,然后忽然问:“嘿,你以为我是因为气不过Lawrence这么斗我才想辞职?”   “不然呢?”她侧着头看他。   秦锐抬了抬眉毛:“我还以为你是最了解我的。”   蒋谣叹了口气:“你不会想跟我说你累了,再也没兴趣参加这俗世的尔虞我诈吧。”   “看来你还是了解我的。”他抿着嘴笑了一下。   “那么之前这么多年的努力都白费了?”   “怎么可能,”他不以为然,“我只是想休息一下。”   蒋谣却摇头:“我明白你的心情,有时候我也觉得很累,但我觉得你不应该放弃,至少这个时候还不应该放弃。”   “那么什么时候才放弃呢?等到退休了,回头看才发现几十年来我除了钱和各种诡计之外什么也没得到?”   她看着他,想反驳,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秦锐苦笑:“为了这份工作,为了所谓的事业,这些年来我几乎把生命四分之三的时间都用在上面。我没时间恋爱,没时间找一样我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甚至连花钱的时间也没有——有时候半夜我躺在床上,心想自己这又是何苦呢?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是钱吗,还是虚荣的成就感?”   “……也许你应该给自己放个假。”   “蒋谣,你知道我的个性,在其位谋其事,只要我坐在这个位子上一天,我就还是会把工作在第一位,我不可能休假,我没有时间。”   “秦锐,你的优点和缺点是同一个。”   “?”   “就是太认真了。”   “……”   “你说是别人在逼你……其实不是,还是你在逼你自己。你把你以为别人会要求的标准套用在自己身上,但这标准还是你自己给自己定义的——别不承认,事实就是这样!”   秦锐张了张嘴,像是想要反驳她,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你为什么不可以放假呢,公司每年给你的几十天带薪假期都是假的吗?到底是公司不给你放假还是你自己不给自己放假?”   “……但有很多工作,等着我去完成。”他低声说。   “见鬼去吧,”她几乎要拍桌子,“公司没了你就会倒闭吗?你都想到辞职了,还怕给自己放个假?”   “……”   “有些时候,是会觉得活着很累,”她说,“可是……还是不要轻易做决定,至少给自己一点时间,冷静地思考。”   秦锐沉默地看着她,似乎正在思考,最后,他扯了扯嘴角,苦笑地说:“我不得不承认,你在说服人方面,真的有一套。”   蒋谣也苦笑:“我只是……不想失去你。”   “?”   “你不知道,”她摇头,“我也想到过辞职——很多次。但我转念一想,秦锐也还在扛着,我怎么能放弃呢。”   他错愕地看着她,最后露出不可置信的笑容:“我一直以为我对你来说最大的用处就是可以随便挖苦也不太懂得怎么回嘴。”   蒋谣翻了个白眼:“相信我,你并不是最好的挖苦对象。”   “那么谁是?你老公吗?”他似乎很庆幸。   “……”她尴尬地摇摇头。   “你知道吗,”过了一会儿,秦锐说,“我一直想问你,但是好像总是没有适当的机会。就是……”   “?”   “你跟王智伟有什么问题吗?”   “……”她连苦笑都觉得尴尬。   “我知道,你还戴着结婚戒指,我想那表示你还在婚姻的状态中,但……我总觉得你身上出了什么问题。我记得你刚结婚的时候十句话里有八句要提到王智伟,但现在……一百句里也未必有一句。”   “……”   “蒋谣,你还好吗?”他看着她,眼里的确有关心,但是,还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抓了抓头发,说:“不太好。可是,我想我已经习惯了。”   “……”   “很多事情,习惯就好。”   “既然你自己也说不太好,”秦锐似乎在挖空心思找一些不会伤害到她感情的话,“那为什么……不放手?”   又是这个问题……   但她的心,早已变得波澜不惊:“不知道,也许只是因为懒得去改变什么。”   秦锐摇头:“你是个聪明女人,是我认识的女人里面最聪明的,但聪明女人在感情个却往往最愚蠢。”   “……也许吧。”   “蒋谣,既然过得不快乐,你又何苦呢?”   她释然地微笑:“人啊,总是要在苦难的人生中寻找快乐,我觉得我也未必就是完全不快乐。”   秦锐叹了口气:“你知道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什么?”   “太固执,所有的事都期望靠一己之力解决。但其实很多时候,我们也需要依靠别人。你说我总把自己以为别人要求的标准套在自己身上,但你又何尝不是呢?我知道,你总是努力让自己不成为任何人的负担,可是你忽略了一件事情:其实别人也许并不介意你成为他们的负担,你的独立和小心翼翼,有时候反而伤害了别人的感情。”   她咬了咬嘴唇,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噢,那么今晚这顿饭,我劝你不要辞职,你劝我离婚,我们总算也是宾主尽欢。”   秦锐看着她,忽然放软了口气:“你要哭了吗?”   “……有一点。”说这话时,她已经哽咽。   他不知所措地抓了抓头发,挪了个位子坐到她旁边,递上纸巾:“对不起,我不应该对你的婚姻指手划脚。”   她摇了摇头:“你说的是事实。也许只是我始终拿不出勇气去面对。”   他皱起眉头,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别这样,你让我觉得自己是在欺负女人……”   她用纸巾擦了擦眼角,有点哭笑不得。   从餐厅出来的时候,蒋谣远远地在马路对面的路灯下看到一个身影,秋风渐起的夜晚,那人却只穿着单薄的白色衬衫和灰色西裤,外套拿在手里,像是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空气中的微冷。   天呐,蒋谣愕然,那不是祝嘉译又是谁?   他也看到她了,当然还看到她身后的秦锐,他似乎早就站在这里,只是等她吃完饭走出来的时候发现他的存在。   他转身走了,脚步飞快,略长的头发在空气中轻轻飘浮,从背影看,简直像是一匹骏马。   蒋谣本能地想张嘴叫他,但被秦锐打断了。   “你今天开车了吗?”   她看了看那个背影,又看看秦锐,最后怔怔地点头。   “那走吧,一起去车库。”秦锐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左右为难。   回家的路上,蒋谣几次想要给祝嘉译打电话,但又觉得,现在打,也只是徒增他的怨气而已,于是作罢。   回到家,王智伟已经回来,正在洗澡。   她一个人坐在客厅,回想刚才秦锐的话:你总是努力让自己不成为任何人的负担,可是你忽略了一件事,其实别人也许并不介意你成为他们的负担,你的独立和小心翼翼,有时候反而伤害了别人的感情。   “回来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王智伟从浴室出来,擦着头发。   “嗯。”她这才想起他下午打过一通电话给她,“等出租车要排队吗?”   “还好,队伍不长,等了十分钟就上车了。”   “哦。”   “你呢,秦锐找你谈什么?”   “他想辞职。”   王智伟抬了抬眉毛,表示惊讶。   “我劝他冷静之后再作决定。”   王智伟点头,没有说话。   他们沉默了。好像彼此刚合作完成了一道习题,接下来又该是分道扬镳的时间。   “你……”沉默中,王智伟忽然开口。   “?”   他看着她,然后又摇了摇头:“没什么。”   “哦……”   说完,他去书房了。   蒋谣心中又想起秦锐的话:你这是何苦呢?   是啊,何苦呢?   这个问题,她早就不知道问了自己多少遍,但始终没有答案。   也许,她和王智伟仍在互相伤害,就像两条被荆棘捆绑在蔓藤上的壁虎,既然挣扎无济于事,那么只有本能地等待另一个人会比自己更痛。   他们两个……无药可救了。   ☆、5.二(中)   第二天上午,蒋谣仍旧没有收到任何“Z”发来的短信,他竟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犹豫了半天,她终于拿起电话叫秘书帮她订了两张哈利波特的电影票。拿到票子的时候,她是这样解释的:   “没办法,小侄子吵着要去。”   秘书点点头:“怪不得,我想你什么时候也对这感兴趣了。”   她唯有苦笑。   十一点过五分,她的公司邮箱里收到一封群发邮件,是秦锐发来的,说他下周起要休两个星期的假。   “我会关机的。”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悄悄告诉她,“不过别告诉任何人,不然这两天我就得忙疯了。”   “好吧……”蒋谣无奈地撇了撇嘴。秦锐这家伙绝对是十足的行动派,一旦他决定要做某件事,就会立刻行动,毫不犹豫。   回到办公室,她决定给祝嘉译发个短信:   “在干吗?”   心浮气躁地等了几分钟——这一点,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回复终于来了。   “没干吗。”   她有点哭笑不得,这个死小孩果然又在耍脾气!   “晚上去看电影吗,我买了票。”   “不去,谁稀罕。”   蒋谣握着手机想了想,于是回复道:“那我约别人了。”   这一次,等待的时间足有五分钟那么久。但他终于还是回复了。   “不行……”   她不自觉地露出得逞后的微笑:“那难道票要浪费吗?”   “几点?”他终于软下来。   “七点四十分,我七点在你公司楼下等。”   又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别扭地回了一个“好”字。   她没再追下去,而是把手机放到一边,她想,不管是她还是祝嘉译,都需要时间冷静。但不管怎么说,整个下午的心情还是很好,打电话去楼下的咖啡店订了两打咖啡上来分给同事们,喝着暖暖的咖啡,身体里冰冷的某一部分似乎也温暖起来。   蒋谣赶在六点半之前把所有事情都做完了,然后开车去祝嘉译上班的地方,那里离她公司并不远,可是下班高峰的时候却特别堵。总算在七点过五分的时候赶到那里,祝嘉译已经在路边等了。   他面无表情地上了车,系上安全带,一言不发。   蒋谣苦哭笑不得地瞥了他一眼,继续上路。   他们很少去外面“约会”,通常见面都是呆在祝嘉译租的房子里,因为那样比较安全,不会遇到不想遇到的人。可是今天,蒋谣发现,比起担心遇到熟人,她更在意的是祝嘉译的表情。   这小子似乎打定了主意不给她好脸色看,一路上一直看着窗外,根本没看她一眼。   “干吗不说话。”她的口吻,更像是在哄小孩。   “没什么想说的。”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他赌气般地躲开,她无奈:   “生气了?”   “没有。”   “干吗这么生气?”   “……”他沉默了很久,才说,“你骗我。”   “我就是怕你生气才骗你。”说这话时,蒋谣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混蛋。   “但我就是因为你骗我才生气。”   “也就是说如果我告诉你我是跟男同事出去吃饭你不会生气喽?”   祝嘉译想了想,理直气壮地回答:“还是会。”   “对啊,所以这两者之间没有差别。”现在她觉得自己除了是个混蛋,还是个不负责任的狡辩者。   “有差别!”他转过脸瞪她,“你既骗了我,又跟男人出去吃饭!这是双重打击!”   “……”好吧,她承认,他说得对。   “而且……昨晚后来你连一个电话都没打给我。”他抱怨。   “我今天不是打了吗,还买了电影票。”   “亡羊补牢。”   她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发现小男生果然比较难缠,于是决定转移话题:“对了,你昨晚不是去看电影吗,怎么又到我公司去了?”   他口气很差:“本来只是想去等你下班……谁知道刚到你公司楼下就看到你跟那个老男人有说有笑地走出来。”   “然后就跟踪我们到餐厅?”她有点咬牙切齿。   “……”沉默就代表承认。   “你就一直在门外站着?”   他还是沉默,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还看到他摸你的头。”   “……”蒋谣张嘴想说些解释的话,但想了想,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更容易引起误会,所以还是闭嘴。   “你现在行情很好嘛。”车子里醋味十足。   “不管你信不信,我跟秦锐只是同事之间的友谊。”说完,她自己心里也觉得好笑,这么狗血的台词终于也从她嘴里说了出来,而且解释的对象还是个跟她发生婚外情的二十五岁小朋友。   祝嘉译别过脸去,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   去电影院的路还算畅通,把车开进地下车库,蒋谣决定先上去随便填饱肚子再来跟祝嘉译这小子打拉锯战。   “你是不是想哄我开心?”没想到,他却先开口了。   她狐疑地看着他,不相信他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但还是点了点头。   “亲我,现在就亲。”他非常孩子气地说。   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她唯有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嘴唇,谁知道这小子忽然伸手抱住她,来了个热情而持久的法式热吻,手还很不安分地在她胸前移动。等到她晕头转向地从他手里挣脱的时候,却发现车子前面站了一个人。   那人瞪大眼睛一脸错愕地看着他们,尖声说道:“嘉译,怎么是你……你跟蒋谣……你、你们……”   蒋谣只觉得一阵血气涌上脑袋,因为站在车子前面的是她最好的朋友、祝嘉译的表姐——素珍。   但祝嘉译这小子却满脸堆笑地点了点头:“嗨。”   结果……这两张电影票还是被浪费掉了。   蒋谣简直想咬断自己的舌头,干吗多事要带祝嘉译来看电影,最后还不是落得在咖啡馆里被教训的下场……   “你们,你们让我说你们什么好……”素珍怒火攻心,急得说不出话来。   “那就别说啦。”祝嘉译笑嘻嘻地牵起蒋谣的手,她不动声色地竭力挣扎,却无功而返。   素珍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放弃这没心没肺的表弟,转而对蒋谣说:   “你们、你们是怎么……唉……天啊……”   没等蒋谣开口,祝嘉译就抢白道:“表姐,你今天也是来看哈利波特电影的吗?”   “我……我今天……我是……”看起来,这件事真的对素珍打击不小。   蒋谣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然后发现祝嘉译握着她的手更紧了。   “对不起素珍,这件事……我想我们还是以后找时间谈吧。现在我实在又累又饿,而且我觉得,你也还没准备好跟我谈这件事。我过两天去找你,好吗?”她的话总是有一种淡淡的、坚定的力量,因此很能说服别人。   素珍想了想,深吸一口气,点头道:“那好吧,我们过几天再谈。”   “你能帮我保密吗?”素珍走的时候,蒋谣拉住她的手,那表示她在恳求。   “当然……”素珍苦笑。   蒋谣放心地点头,跟她告别。   素珍走后,蒋谣转过头冷冷地看着祝嘉译。这小子故意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在她的注视下,他的表情终于开始变得不安。   “你高兴了?”她的口吻冷得能冻死一只北极熊。   “……”他心虚地不回答,抓着她的手却又收紧了些。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敢相信他的幼稚,胸中的怒火一点一点聚集,却又无从发泄。   “放手。”她冷冷地说。   “我不放。”他的赌气又改成了撒娇。   “祝嘉译,我现在很生气,”她看着他,一字一句,“你要是再惹我,我保证以后你再也见不到我。”   他慌了,一下子放开手,但眼睛紧紧地盯着她,不敢有丝毫松懈。   她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没有碰她,但他们的影子却是连在一起的。   回到车库,蒋谣拿出车钥匙打开中控锁,快步走到车门旁,转身对他说:“我觉得是时候重新考虑我们的关系了。让我好好想一想,这几天就别再见面了。”   “喂,”他把她堵在车门上,一脸愕然,“别这样……我道歉总行吧,我保证下次再也不敢了……”   她气得什么也不想说,摇了摇头,一把推开他,打开车门坐进车里,按下锁钮,任他在外面拍车门。她怕他拦在车子前面不让她走,于是飞速地启动发动机,连安全带都没来得及绑,便踩下油门窜了出去。   祝嘉译的身影从后视镜里消失,她风驰电掣地驶出车库,驶上高架路。都市的夜晚总是灯火通明,但在这一片荧荧不竭的灯光中,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却越来越寂寞,越来越冰冷。   报警音一直在响,她却懒得系安全带。视线有点模糊,她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哭了。为谁呢?   为祝嘉译,还是为自己?   她开始大哭起来,不能自抑地大哭,眼前只能看到前面车子的尾灯,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人生竟然变成了这样:维持着如一潭死水的婚姻,然后又跟一个小她五岁的男孩维持着看不到未来的婚外情……天呐!她并不想要这种人生,如果可以,她要的,只是跟一个她爱着并且也爱着他的男人看时光细水长流罢了。   包里的手机一直不停地响着,她干脆关了机。她猜祝嘉译这家伙该着急了,说不定整晚睡不着觉,等到明天早上她开机的时候,一定又是上百条短信塞满收件箱。有时候她也诧异,自己竟这么了解他。而事实上,她就是利用自己对他的了解,为所欲为。   回到家里楼下的车库时,眼泪已经干了。蒋谣仔细地补了补妆,等眼里的泪光全部褪去之后,才下了车,向家里走去。不管她在外面发生了什么,她都不想让王智伟知道,并不是她还在乎他,只是……对于婚姻,她还是有一种保留和坚持。   有时候,她觉得很累,好像不管在哪里,她都无法做真正的自己。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更加变本加厉地对祝嘉译毫不在乎。   这天晚上,蒋谣竟然一躺下就睡着了,她似乎做了一个梦,可是究竟梦了些什么,又全然不记得。第二天早晨,她站在浴室的镜子前仔细端详自己,岁月留给她的,除了眼角的几道细纹之外,还有一脸的波澜不惊。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成熟,她并没有想要,却不得不接受。   上班路上,在车里等红灯的时候,她终于鼓起勇气打开手机,短信果然如海潮一般涌进来,她都怀疑自己的手机是不是会就此坏掉。   但没过多久,立刻有一通电话打进来,屏幕上那大大的“Z”字让她一瞬间有一种绝望的无奈。   “喂?”她还是接起来。   “对不起。别生气了,是我不对,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他的声音沙哑而憔悴,听得人心疼。   蒋谣沉默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祝嘉译,你不是十几岁的小孩了,你是个成年男人,你难道没有想过,每个人都要为他自己做的事情负责吗?”   “……我知道,我总是太冲动,”他难掩落寞,“但你能不能再原谅我一次,最后一次。我会改,我一定改。”   她沉默了很久,才说:“素珍已经知道了,我就没办法再自欺欺人地放纵自己。”   “……别这样,”他的声音越发沙哑,“我去跟她解释,都是我缠着你,是我不对,跟你没关系。”   “但事实是我也同意了,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也要负责任,甚至比你更大的责任,因为我已经结婚了。”   “可是你跟他已经没感情了啊……”   “没感情是一回事,没离婚又是另一回事。”   “那就跟他离婚……”他说这话时,好像带着一种念念不忘的愤懑。   “祝嘉译!”她觉得很累,累得喘不过气来,“现在好像是在谈我们的事吧?我不喜欢你对我的婚姻指手划脚。”   “……”电话那头的他慌乱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我知道我有很多在你看来很幼稚的地方,我一直努力在改,我很努力地想要变成你喜欢的那种男人,可是,可是我总觉得自己追不上你的脚步,所以有时候我很任性,但其实我只是……只是想确定你是在乎我的。”   “……你不必改变自己,你只要去找一个爱你的女孩就对了。”   “可我爱的是你啊……”他哑着嗓子说。   这一刻,蒋谣惊讶地发现,自己那早已变得冷寂的心竟然漏跳了一拍……   “祝嘉译!”她尽量掩饰着自己的惊慌,“我们一开始就说好,我们在一起只是为了开心,不要涉及任何感情,要是你爱上我了,我立刻离开。”   “我……”他简直被逼得走投无路,“那你就当我没说过。我只是……你要我怎样才肯原谅我,只要你说,我就去做。”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说过,这两天让我好好想想,我需要冷静下来。我们……不能再这样了。”   “……我想见你。”   “千万不要。”她狠下心来拒绝。   “……”也许他很着急,但是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通过无形的电波,能听到的只是他急躁的喘气声。   草草地挂上电话,她觉得自己可以想象此时此刻电话那头的祝嘉译脸上是一种怎样的表情,他一定又露出那种绝望的眼神,让每一个看到这眼神的人都彻底投降。   所以她不要见他。她怕看到他,自己又心软了,那么他们之间永远就会这样纠缠不清,直到有一方被伤透了心。她忽然发现,这不正是当年的她和王智伟吗?只不过,这一次她的位置颠倒了,她变成了伤人的那一个。   这一切,也太荒谬了点!   ☆、6.二(下)   Hey,我真的好想你   太多的情绪没适当的表情   最想说的话我该从何说起   你是否也像我一样在想你   如果没有你   没有过去,我不会有伤心   但是有如果还是要爱你   如果没有你   我在哪里,又有什么可惜   反正一切来不及   反正没有了自已   ……   蒋谣伸手关上车载收音机,在这样一个下着细雨的深秋,听莫文蔚唱这首悲伤的情歌,实在让她整个人都要跌到谷底。路边有个穿着雨披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往前走,后面跟着撑着伞的大人,这场景转瞬即逝,车窗玻璃上依旧沾满了雨滴,仿佛将她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   她忽又想起祝嘉译救的那个小女孩,想起那一瞬她的心忧,想起那个昏暗的夜晚……也许她真的没办法像他那样奋不顾身去救一个人,就像她没办法像他那样奋不顾身去爱一个人。   跟他比起来,她太自私了。   等红灯的时候,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响起。自从那天早晨她放下狠话之后,祝嘉译竟然听话地没再打来烦她,此时那台黑色的手机正躺在副驾驶座上的背包里,她伸手找了一会儿,才找到。   是王智伟打来的。   “我今天上午正好在你们公司附近开会,现在提前结束,所以想说如果你有空的话一起吃个中饭。”   一时之间,蒋谣以为自己听错了,所以怔在那里,没有说话,直到后面的车按她喇叭。她猛地抬起头,才发现面前的红灯已经变成了绿灯。   “我现在也在外面,”她启动车子,头皮仍有些发麻,“不过正在回公司的路上。中午去哪里吃饭?”   “看你方便。”他的口吻,就像是在跟客户讲话。   蒋谣深吸了一口气,才将自己从一种悲凉的情绪中拉回来。她一只手握着方向盘,转进公司楼下的车库,说:“那再过半小时,餐厅地址我会发到你手机上。”   “好。”   挂上电话,她已经进入了车库,不再有细雨打在车窗玻璃上,但雨刮器依旧卖力地左右摇动着,发出“吱、吱”的声音。   蒋谣停下车,坐在座位上,忍不住有些失神。   王智伟要找她谈什么?   她想不出来……他们之间除了那些生活琐事,还有什么可谈的吗?   既然想不到,她决定不再去想。人有时候需要做的,只是等待而已。   蒋谣一个小时之后才到了她跟王智伟约定的餐厅。餐厅离公司很近,所以她没有开车,也没有打伞,就这样淌着深秋的细雨来到这里。王智伟坐在靠窗的位置,安静地看着窗外,像是正在想心事。   她走到他面前,他过了好几秒钟才转过头来看向她。当他发现她头发和风衣上的雨滴时,不禁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起身做了个手势,请她坐在对面。   一时之间,蒋谣也有些发愣,好像眼前这个男人并不是跟她结婚五年的丈夫,而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最近工作还顺利吗?”点完单之后,王智伟不痛不痒地问。   “嗯,老样子。”蒋谣也不痛不痒地回答。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他点点头,摆弄着桌上的纸巾盒,然后忽然说:“我出差那天你又没回家。”   蒋谣楞了一下,然后错愕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们已经好几年都没再触碰工作和日常生活以外的话题,尤其是感情,他们从来只字不提。但今天,她不明白为什么今天他却借着这个机会特地提了这件事。   “啊……嗯……”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所以先敷衍了两句。   “其实这件事,我很早之前就发现了。我出差的时候,你通常晚上都不回家。”   “……”蒋谣垂下眼睛,咬着嘴唇,决定静观其变。   “你是……玩玩还是来真的?”他指的是她跟祝嘉译吧。   “……”她没有回答,不是不愿回答,而是答不上来。   “没什么,”王智伟忽然笑了,“别以为我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因为我们有好久都没好好谈过了。”   “……你想知道什么。”她别过脸去,看着窗外,没有看他。   “你想离婚吗?”他直截了当地问。   餐厅里的客人并不少,所以一点也不安静,反而有些噪杂,再加上外面的雨声,更让人觉得烦躁。   蒋谣本能地摇头,她没想过,至少,她没想过为了祝嘉译离婚——尽管她知道这很自私。   王智伟看着她,点了点头,低声说:“我知道了。”   然后,这个话题竟然就这样结束了。   服务生端上两盘色拉,蒋谣一边吃饭,一边有些难以置信。接下来的时间,王智伟都没再提起这件事,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们只是偶尔坐在一起吃午饭的夫妻。   饭吃完,王智伟就匆匆告辞,蒋谣还是回到办公室继续上班,但基本上已经毫无心思。   她下意识地拿起手机,屏幕上跳动着短信的符号,收件箱里有许多未读消息。她犹豫了几秒钟,一条条点出来看。   “我错了,我跟你道歉还不行吗……”   “我知道是我不对,我太任性了,你罚我吧!”   “开机好吗,我想听听你的声音,就算骂人的也行……”   “别这样,我不敢了,以后真的不敢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我们明晚去看电影吗,不看哈利波特,看你喜欢的,我去买票。”   “你怎么这么绝情,我们好歹两年了……”   “你不理我,那我睡觉了去了!”   “我睡不着,你能回我电话吗,多晚都行。”   看到这里,蒋谣苦笑,祝嘉译就像是一个絮絮叨叨的啰嗦孩子,可是在这些字里行间,她多少能够体会到他的寂寞。   他是为了她才从家里搬出来的,他定期会回家吃饭,但从来不许任何人去他住的地方看他,那里就像是一个他们的秘密花园,只有他和她,所以她能够想象得到,当她不在的时候,他是多么的寂寞。   事实上,她知道他爱她,一直都知道。她只是……不想去捅破这层纱,因为她说过,一旦他爱上她了,她就会离开。   他是很任性,常常使性子,她总是对他很宽容,很多时候,他做了让她生气的事,只要他撒个娇,她就原谅他了。但其实,宽容的人是他。她的自私、绝情、还有冷漠,他都不在意,或者说,没有计较过。他只是不顾一切地付出,没有想过究竟会得到多少回报,也没有想过会受到多少伤害。   也许,正是因为他年轻,才会这么做。   她知道他对她的依赖和迷恋,然后为所欲为地挥霍他的感情和青春……因为无论她对他做了什么,他都不会离开她——噢,是的,他离不开她。两年来,当他的这种依赖越来越深,她对他的伤害也在变本加厉。   她知道他们是不会有结果的,他是一个二十五岁的英俊青年,未来有无限种可能,而她,有的只是破碎的家庭,毫无感情却不知道该怎么结束的婚姻,高薪却不轻松的工作,她的未来……可能性很有限,非常有限。   并且,世俗也容不下他们。   她当然想过,他们总有一天会分开的,当时间流逝,他的激情褪去之后,他们也会像她和王智伟一样。但不同的是,她和王智伟还有婚姻,她和他之间却什么也没有。所以,到了那个时候,他会离开她的,他会、而且他也应该去找一个年轻的女孩结婚生子,这才是好的人生。   想到这里,蒋谣深深地叹了口气,心里觉得空落落的。   所以,还是结束吧。与其到了那个时候,他埋怨她的无情和年老色衰,还不如在最美好的时候结束,至少也许以后当他回想起来的时候,这不是一段让人厌恶的回忆。   蒋谣再也没有勇气继续读祝嘉译发来的短信,她退到信息菜单下,找到删除的选项,把所有那些信息都删除了,然后又发了一会儿呆,才打给素珍。   蒋谣去吧台要了一杯果味汽酒,然后在靠墙的座位上坐下来。这是这条街上唯一可以坐下来聊天的酒吧,其他的多是声色犬马的场所,已经不适合她了。   素珍在她坐下之后不久就到了,她没开车,所以要了一杯啤酒。   “我还以为你会周末才找我。”素珍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   蒋谣微微一笑:“我想见你。”   素珍点头:“我也很想见你,昨晚我一直在想你的事……”   蒋谣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有点……太过了是吗?”   素珍愣了愣,然后摇头:“不,不是你跟嘉译的事……而是,你的生活,你的婚姻,你的人生。”   “……”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想你一定是太寂寞了。”   她苦笑,默认了。   “我回去想了想,我觉得自己也没有尽到一个朋友的责任。”素珍忽然说。   蒋谣诧异地睁大眼睛:“不,你别这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都有自己的烦恼,我没有权利拿我的事来烦你,当然你也没有义务来充当我的保护伞。”   素珍笑了笑,好像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   “是嘉译来找你的吧。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是不会爱上这样的毛头小子的。”   蒋谣尴尬地低下头,关于自己是如何跟老友的表弟偷情这个话题,她自始至终无法很好地面对。   “但我真是没想到……他会……你们两个竟然会……”   “对不起。”她鼓起勇气说。   素珍摇头:“蒋谣,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这是一天以来第二个对她说这话的人,她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她的确做了错的事,而他们却说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只是跟嘉译玩玩吗,还是认真的?”   她苦笑,又是同样的问题,她也同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她还是摇了摇头,说:“我跟他……我们不会有什么结果。”   “……那么嘉译呢,他是怎么想的?”   蒋谣看着素珍的眼睛,很想把事实说出来,但最后,她还是说:“我想他也只是,追求一时的玩乐而已……不会是认真的。”   素珍听到这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沉默地喝着啤酒。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说:   “蒋谣,这件事,我不会再问了。你们的事,我觉得应该由你们自己决定,我对你唯一的要求是,你们不要伤害到任何人。嘉译是我的表弟,如果你们伤害到我的家人,我还是会站在家人的一边,不会管你是不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站在朋友的立场,我也希望,你能过得快乐,所以……既然这件事还没有人知道,我也可以装作不知道。你们自己决定吧。但是我想告诉你,每个人都应该有一条道德底线,如果越过了这条底线,什么爱不爱的……都是狗屁。”   蒋谣眨了眨眼睛,觉得最近这短短的一两天,她经历了太多的难以置信,好像忽然之间,地球不是以她认为的方式在运转,好像这世界一下变得宽容了。   这天晚上,蒋谣和素珍聊到很晚,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超过一点了。王智伟已经睡了,轻轻地打着呼,仿佛一切照旧。   洗完澡,她却没了睡意,于是找出一盒烟,去阳台上抽烟。她不是标准的烟民,但是偶尔心烦的时候也会抽几支,比如现在,她心情烦躁,好像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   在暗夜中,她脑海里不断浮现的是祝嘉译的脸,还有他跟她求饶的表情。那小子现在一定难受得要死吧……   想到这里,蒋谣觉得自己很坏,好像已经把欺负他当做是一种……乐趣?   抽了两支之后,她竟越来越想见他。可是王智伟在家,她是无法出去找他的,即使找到他,又如何呢,她不是已经想好了就此结束的吗?   可是心……却还是不自觉地在那小子身上。   想来想去,她把手机调成静音,给他发了一条短信:“睡了吗?”   回复几乎是立刻就来了:“怎么可能睡得着!你不生气了?”   蒋谣翻了个白眼,这家伙每天到底都在做些什么?   “怎么可能。”她也学他那种孩子气的口吻。   “你想怎么惩罚我你说吧,我什么都愿意,只要你能解气。”   蒋谣吸了一口烟,又吐出来,滑动手指:“那我们分手吧。”   消息发出去,她自己也愣了一下,电话那头的他,一定要跳起来了吧!   果然,下一秒祝嘉译的电话就打了进来。蒋谣有点后怕地想,幸好自己把手机调成静音,不然该吵醒王智伟了。   但她还是没有接,她不想在家里跟情人打电话。   “干吗不接?”他又发来短信。   “我在家。”吸了最后一口,蒋谣把烟按灭。   “我说过,你要我怎样都行,但是不能提分手。”   怔了半天,她回复道:“唉……你这个难缠的家伙……”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那就先不分了?   “明天能来我这里吗?”他很懂得得寸进尺。   “不行,”她咬牙切齿,“罚你一个月不见面!”   “那你干脆弄死我算了。”他的情话总是不太动听,却很动人。   “你自己说什么惩罚都可以的。”   “……一周吧,这是我的底线。”   他妈的这小子也有底线?!   “你不许偷偷来公司楼下或是其他什么地方看我,要是让我发现了时限就延长一个月。”   “狠心的女人!”   蒋谣看着手机不禁笑起来:“好了,睡觉吧。这下你睡得着了吧。”   “还是睡不着……那下周五能一起吃晚饭吗?”   “现在怎么可能知道一周后有没有空,到时候再说吧。”   “不行,我是花了一周的时间在排队。”   她又笑起来,他总是有办法哄她开心。   “如果不加班,就跟你一起吃。”她只能先这样搪塞他。   “那么接下来的一周我能给你发短信或是打电话吗?”   蒋谣想了想,要是不见面,这小子估计得打爆她的电话,发爆她的短信信箱,于是连忙回道:“不行,一周之内断绝一切联系。”   为什么对我这么狠心……”   “因为这样才叫做惩罚。”   “我都说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惩罚就是惩罚。”   “……那好吧。”   “我要睡觉了。”   “能再陪我聊一会儿吗?”   蒋谣刚想回复,就听到王智伟开门出来的声音,连忙吓得放下手机,假装刚抽完烟。   王智伟去厨房倒了杯水,喝了几口,然后睡眼惺忪地问:“怎么还没睡。”   “马上就睡了。”她敷衍地笑了笑。   他点点头,推开房门回去了。但马上又折回来,说:   “忘了告诉你,我下个礼拜去广州出差,周一去周五回来。”说这话时,他的口吻跟平时一模一样,像是根本不知道她常常趁他不在家去跟小情人幽会一般。   蒋谣怔怔地点点头,不敢说半个字。王智伟打着哈欠半掩上门,蒋谣靠在椅背上,重重地吁了口气,又一个人坐着发了好一会儿呆,终于关上手机,睡觉去了。   ☆、7.三(上)   在刚过去的一周里,蒋谣忽然觉得:世界终于清静了。   原本充斥在她生活中的三个男人集体消失了。她发现,没有男人的生活反而会更轻松,比如不用随时随地警惕秦锐在背后跟她说话,也不用担心王智伟又抛一些什么可怕的话题出来,更不用像哄小孩一样去哄祝嘉译。   女人怕寂寞,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们离不开男人。   周一她不得不加班到十点。周二的晚上,她去逛了很久没去的书店,买了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书,文学类、科普类、厨艺类,她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对许多事物感兴趣,只是以前她都没有时间,她所有的时间都被工作、家庭、感情这三样东西占据了。   回家之前,她又去了一次超市,根据新买的烘焙书买了许多原材料。这天晚上她试着学做巧克力布朗宁,弄到午夜,但还是以失败告终,可是她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好笑。   带着一种自我满足,她沉沉睡去。   之后的几个晚上,蒋谣相继约了朋友出去吃晚饭、逛街、泡吧,日子像是又回到了单身的时候,既遥远又怀念。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周五竟然到了。早上刚一打开手机,就收到了“Z”的短信:   “周五了!”   她看了看发送短信的时间,竟然是凌晨五点多,于是有点哭笑不得。但她还是没有回复,只是把手机放回包里,踩着新买的鞋出门了。   刚到公司,“Z”的短信又追来了:“你说过今天晚上跟我一起吃晚饭的。”   她想了想,才答道:“我说的是如果不加班的话。”   “周末不准加班!我等了一周了!”   “工作比较重要。”她故意说。   “……难道不能偶尔我比工作重要一次吗?”   她看着手机,不禁苦笑,他还是个孩子,有点难缠也有点可爱的孩子。   “好吧,”她滑动手指,“不过只是偶尔。”   “下班之后我来接你?”他在最后加了个大大的笑脸。   “不用麻烦了,我去接你吧。”   “那我等你。”   这天晚上,蒋谣其实是应该加班的,因为周一下午例会上需要提交的周报她还没做完,但她还是准时下班了,秘书看到她从办公室走出来,愣了愣,她微微一笑,说:“周末了,早点回去吧。”   原本以为要留下来加班的秘书立刻高兴地跟她道别,等她一转身,就急不可待地拿起桌上的电话开始约人。蒋谣笑着离开,年轻真是太好了,今天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所以永远存着对生活的希望。   开着车飞驰在都市的夜路上,蒋谣不禁回想起自己二十几岁时的样子,那时的她是那么固执,那么意气奋发,以为不论生活多么艰难,都无法磨灭她的激情与渴望,但现实,会让人不敢直视。   有时候她也会扪心自问:现在的她,还是那个蒋谣吗?   没有答案。   她想,对她来说,最大的变化就是:这个世界不再只有黑与白、错与对,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以前她无法理解的,现在她能够理解了,也更能够接受现实的残酷——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车子到的时候,祝嘉译已在路边等了,深秋的风吹在他只穿着衬衫的身体上,看得她心里发毛。   “你不冷吗?”他一上车,她就皱着眉头问。   他脸上是笑的,那种高兴到不可自抑的笑,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不冷啊。”   说完,他把外套丢在后座上,凑过来就要吻她。   蒋谣往后退了退,瞪他。他无奈地撇了撇嘴,靠回椅背上。   “想吃什么?”她问。   “就去我家附近吃吧,好像有一家新开的餐厅,对了,我还要先回去拿样东西。”   “吃饭还拿什么东西?”   “很重要的东西,所以一定要先回去拿。”   蒋谣狐疑地看了看祝嘉译,猜想他大概又买了什么来讨好自己,于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拿你没办法。”   她开车上路,一路上,祝嘉译都紧紧的握着她的右手,孩子气地在她手心画圈,还抓起来咬她的手指。   “喂!”蒋谣被他弄得心里发痒,“我在开车呢!”   “哦……”他笑笑地看着她,照样抓着她的手不放。   她无奈地想,幸好自己开的是自排挡,要是开手排车,非得出事情不可。   一心二用地开到祝嘉译家楼下,蒋谣停下车,示意他快去快回,他却坚持非要她一起上去。她拗不过他,只得跟上去。他让她走前面,像是怕她跑了一样。   打开房门,蒋谣先走进去,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白色的路灯灯光照进来,但还是什么也看不清楚。她刚要伸手去按墙上的大灯开关,就被猛地推到墙上,她吓得几乎要尖叫出来,下一秒,嘴已经被堵上了。   祝嘉译像一匹饿了很久的恶狼,疯了似地吻她,吮吸她的嘴唇、舌尖、甚至是牙齿,他的手没费什么力气就摸到她背后解开了她的内衣扣子,然后探进她贴身穿的针织衫里,肆意抚*摸她的胸部。   蒋谣知道反抗也没有用,所以干脆放弃了,任由他乱来。她只是在心里暗骂自己,一路上这小子已经表现得这么饥渴,自己怎么还会天真地以为他真的是回来拿东西的?   “喂……”情到浓时,祝嘉译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有很多话要跟她说。   他的手指在她胸前最敏感的地方拨弄着,引得她也情不自禁地低吟起来。他忽然抱起她,分开她的双腿,把她抵在墙上,然后低下头吻她的胸,她也开始变得意乱情迷。   她的身体需要他……这是骗不了人的,即使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她自己。   “喂……”过了一会儿,他又找到了她的唇,不过这一次,他变得温柔起来,反复而缠绵地舔她,仿佛她是一块甜美的布朗宁蛋糕。   “嗯?……”她不自觉地回应他,双手无力地抓着他的头发。   他抱着她走了几步,把她丢在床上,以飞快地脱下自己和她身上的衣服,然后压上来继续没完没了地吻她。   快要进入之前,他忽然停下来,在黑暗中看着她,说:   “想我吗?”   蒋谣很想告诉他实话,但最后还是浑身无力地点头。   “说出来,说你想我。”他霸道的时候,声音也变得沙哑。   “……想你。”她投降。   他满意地笑起来,他笑的时候总是有一种动人的魅力,一种……她无法抗拒的魅力。   房间里仍是漆黑一片,喘息声由最初的此起彼伏直到渐渐消亡,最后传来的,是一阵饥肠辘辘的声音。   “好饿……”蒋谣摸着肚子说。   “我已经饱了,”祝嘉译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肩膀上,“我下班之前吃了两包饼干。”   “你……”她连发脾气的力气也没有,这小子早就计划好了吧,连先填饱肚子都想到了。   “我给你煮面去。”   “哦……”现在就算给她一碗光面她也能全倒下去。   但他却不动,还是紧紧地抱着她。   “快去!”她催促道。   “让我再抱一会儿。”他撒娇地问她的脸颊,像是有说不尽的眷恋。   “我快饿死了,”她简直在哀求,“我午饭也没吃。”   “为什么不吃?”   “因为要赶在下班前把事情做完才能不加班啊。”   祝嘉译轻笑了一声,在她脸上狠狠地亲了一下,才满意地起身穿上裤子去厨房煮面条。   蒋谣裹着被子,懒懒地翻了个身,打开他床头柜上的台灯,安静地看着天花板。   祝嘉译在厨房乒乒乓乓地,还吹着轻快的口哨,像是心情非常好。她不禁苦笑,他真是个容易满足的家伙,好像无论她之前怎么对他,只要彼此欢爱一场,他就能忘记所有的不愉快。如果男人和女人的关系真的只是这么简单……那该多好。   香喷喷的面条很快就端了过来,蒋谣裹着被子在床上捧着碗大吃特吃,祝嘉译几次想要掀被子钻进来,都被她用凶狠的眼神制止了。   吃完热腾腾的面条,蒋谣终于也感到满足,祝嘉译的手却又变得不安分起来。   “色鬼!”她拍他的手,却无济于事。   “我一个礼拜没碰你了,你稍微补偿我一点也不可以吗。”他很委屈。   “这是惩罚……”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堵住了嘴。   这天晚上的祝嘉译就像是充满了电的机器人,积蓄了一周的力量全部爆发在蒋谣身上。他还想要来第三次的时候,蒋谣终于求饶:   “我得回家了,真的。今天他出差回来。”   祝嘉译忽然看着她,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严肃得可怕。   “?”她被他看得心里发慌,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他出差了?”   “嗯……”   “什么时候走的?”   “礼拜一……”   “今天回来?”   “嗯……”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还一个星期不见面!?”他脸上的表情,足像是错过了此生唯一一次中一亿元大奖的机会的样子。   “这……”蒋谣平时用在法庭和谈判桌上那九拐十八弯的过人智慧此时忽然用不出来了,“我是……我们说好了一周不见面以后,他才跟我说的。”   “所以呢?”他火大地瞪她。   “所以……”她眨了眨眼睛,“所以,我是个守信用的人……”   祝嘉译瞪大眼睛,气呼呼地大口喘着气:“你……你……”   蒋谣只得扯着嘴苦笑。   后来送她下楼的时候,祝嘉译还是一脸的不高兴,她伸手拍了拍他那光洁的侧脸,说:   “好了,我要回家了。”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冷着脸,撅起嘴,好像不给点补偿就不行的样子。   蒋谣忽然心软了,突发奇想地说:“要不然你生日的时候我们出去旅行吧。”   祝嘉译的眼睛倏地亮了,但眼神里还带着一些将信将疑:“真的?”   “嗯。”   “去哪里,去多久?”他根本就是一个得寸进尺的死小孩。   “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其实,在那一瞬间,她已经想到了一个地方,也想好了时间,“就去五天,跟他这次出差的时间一样长。这样行了吧?”   祝嘉译看着她,原本撅着的嘴慢慢放松下来,变成了笑:“不能食言。”   “我尽量。”这是“大人”的承诺,尽管在“小孩”看来,还不够。   “不行,说过的话一定要做到。”他根本不放过她。   “好吧好吧,”她举手投降,“下次见面的时候记得把护照带给我。”   祝嘉译高兴地点头,然后抿了抿嘴,说:“……要多少钱,我有的。”   蒋谣愣了一下,他们之间很少涉及钱这个话题,因为两年来他们在一起所有的支出无非就是吃饭或看电影,连街都没一起逛过,有时候祝嘉译翻她看的那些杂志,会惊讶地指着上面图片说:“原来你那个那么难看的包要这么贵啊……”   没错,她的某个包、某双鞋或某条项链就等于他一个月的工资,而他最大的奢侈品则是这套租来的公寓,在这里,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   “我知道了,”蒋谣点头,“等我订好了会问你收钱的。”   他也安心地点头,然后整个人情绪都高昂起来,仿佛生活充满了希望,他要做的,只是耐心等待而已。   开车回家的路上,蒋谣给旅行社的朋友打电话,她怕自己过了一段时间又后悔,所以干脆现在就定下来。   “我跟家人一起去,”她谈判桌上的智慧又回来了,“但是其他人的签证都还没过期,只有我和表弟要办。机票和酒店我已经请公司的同事订了,因为有协议价,所以就不从你这里出啦,不好意思。”   朋友回答没问题,只要她把护照和公司开的在职证明拿来就行。她道了谢,挂上电话。看着夜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也有点期待这旅行……   周末跟王智伟一起回家吃饭,老妈照例又把隔壁谁谁谁的女儿又生了挂在嘴边,她唯有苦笑,王智伟却敷衍得很好,说会有计划的云云,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当他想要掩饰的时候,简直可以天衣无缝。所以当初他向她坦白自己出轨的时候,她简直无法接受现实,一个男人如果不打算对太太隐瞒丑行的话,就说明他已经准备好从家庭的桎梏中解脱出来。而当时的她还深深地被困于其中。   回家的路上,蒋谣坐在王智伟车上,一路无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沉默会比交谈来得更自在。各自想着心事,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他们的生活是完全分隔开来的,但奇怪的是,又能自然地融合起来。   素珍曾经问过蒋谣:“王智伟对你来说到底算是什么?家人?爱人?你恨的人?”   蒋谣摇头:“不……也许,什么也不是。”   的确,一个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最重要的角色,现在却什么也不是了。她觉得很可悲,却又哭不出来。   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这样。   祝嘉译又时不时发短信来骚扰她,她挨不住他的纠缠,还是去了他家。他绝口不提旅行的事,像是怕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但她还是隐约能够感受到他的期盼与兴奋,她想她也是期待的,只是她的期待更多是关于旅行本身。   星期一早晨,蒋谣一如往常地行驶于拥堵的高架路上,新的一周又开始了,秦锐要周六才回来,她不禁遥想此时此刻那家伙正在哪里,在干什么,想了半天,都觉得在酒吧泡妞的可能性大一点,于是不禁一个人在车里苦笑。   来到办公室,一切正常,她叫秘书泡了杯速溶咖啡,然后就坐下来开始继续整理下午例会时需要的周报。桌上的电话响了,她看到是总经理的秘书打来的,便随手按了免提。   “蒋小姐,”秘书竟然带着哭腔,“你快过来,警察来了,要把老板带走。”   她愕然,放下电话就往总经理办公室奔去。几个穿便衣的警察从Lawrence办公室走出来,身后跟着她那面如死灰的老板。   “怎么回事?”她迎上去。   便衣警察拿出工作证和名片,上面写着“经济侦查队”的字样,他们告诉她说Lawrence涉嫌行贿,现在要带回去调查。蒋谣错愕地看了Lawrence一眼,她并不是什么心理专家,也不可能从人的表情或者动作当中判断真伪,但在那一瞬,她有一种感觉,Lawrence的眼神告诉她,这是真的……   她暂时无能为力,只能接过名片,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他带走。   于是这一天她忙疯了,警察前脚刚走她后脚就跟去了警局。Lawrence在审讯室里受审,她不停地找人打听消息,同时公司里和总公司的高层们又不断打电话来问她情况。期间她接到一个祝嘉译的电话,他一接通就莫名地问她电话为什么这么难打,她实在没空应付他,简短地说了两句之后就挂了线。   站在警察局那乱成一团的走廊里,她忽然有点想念秦锐……准确地说,是非常想!   ☆、8.三(中)   耳边传来嘈杂的声音,像是有很多人在周围讲话,有的近有的远,有的在大声吼,有的在小声哭泣,还有各式各样的电话铃声。可是渐渐的,这些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声音。一段很熟悉的旋律,就跟她的手机铃声一样……等等,那好像就是她的手机铃声!   蒋谣一下子惊醒过来,有一个穿着臃肿棉服的女人红着双眼从她面前经过,然后是两个穿黑衣的男人,接着是几个少年……一瞬间,她有点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然而手机是真的在响。   当她接起的一瞬间,她终于清醒过来。   “喂?”她接起电话,尽量让自己听上去专业一点。   “你在哪里?”竟然是秦锐。   她长长地吁了口气,就好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捡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还、还在警察局。”她有点结巴,是因为她的脑子飞快地运转着。   “Lawrence呢?”他的声音听上去沉稳有力,给人一种安定的力量。   “应该还在审讯室,”她从走廊上的那张塑料椅子上站起来,往另一头走去,“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半。”   她又吁了口气,想了一秒钟,说:“他已经在里面呆了十几个小时了,我觉得他应该快要支持不住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下来,怔了一下,对电话那头的秦锐说:“你回来了?”   “是,”他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   “刚才我问你时间,你很快就答出来了,”她说,“这说明你跟我没有时差。”   秦锐在电话那头失笑:“学法律的女人真可怕。”   蒋谣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跟男人还是女人没有关系好吗。”   “好吧,”他很快又恢复了一副工作的口吻,“我刚下飞机,你在哪里,我现在过来。”   她很快报了个地址,秦锐没有多说什么,只说等他来了再说。   挂了线,她站在警察局的走廊里,还有点茫然,不过这种乱糟糟的情绪很快就烟消云散。她拿起手机先是给王智伟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今天可能要通宵,然后又开始翻看未接电话记录,除了几个总部打来的电话之外,还有三个是“Z”打来的。   她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个字母,那个字母表上的最后一个字母,怔了半天,才决定打给他。   “喂?”祝嘉译的声音听上去是睡到一半被吵醒了。   听到这个声音,蒋谣心中忽然升起一股矛盾的情绪,好像一方面是松了口气,另外一方面又有点忿忿不平。   “你睡觉了?”她明知故问。   “嗯……”他像是在梦游。   “那没事,”她叹了口气,“我只是想跟你说我很忙,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   “嗯,”他的声音很软,“我猜到了。”   “……”她有些诧异,这个总是无理取闹的小子什么时候也开始会体谅人了?   “别把我当小孩看好吗,”他像是知道了她心中的疑惑,“下午你不是说过今天公司发生了大事,你很忙吗。”   她有点哭笑不得,不是对他,而是对自己。因为她忽然发现他说得对,一直以来,她都是把他当一个麻烦的小孩看待,就像是一个……正直叛逆青春期的少年。   但他不是。他已经二十五岁了,不是吗?   蒋谣在心里叹了口气,说:“你继续睡吧。”   “嗯,”他的鼻音有点重,甚至可以让人通过这声音,想到他躺在床上的样子,“不过你还没忙好吗?”   “今天可能要通宵。”   “哦……那你有空再打给我吧。”他乖巧地说。   蒋谣觉得自己心底有某一部分忽然变得柔软起来,身体里有一种……久违的温存。   挂上电话之后,她脑子里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蒋谣,你是有多丧心病狂,才会去伤害一个这样的……男人?   她又倒在走廊上那张塑料椅子上,久久回不过神来。   “现在什么情况?”秦锐走进警察局的时候,手上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身上还穿着一身T恤和牛仔裤。   蒋谣很少看到他这样的打扮,所以愣了一下,才说:“还在里面,没出来。我看他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招,但是再下去他肯定会招的。”   “总部的人打电话给我说罪名是行贿?”   “是。”   “到底是什么事?”   “我通过朋友问了一下,好像是新的化工区项目的事情。”   “不要回答我‘好像’,”秦锐皱了皱眉,“现在被抓的是他,但这是整个公司的事,如果情况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必须快点想办法把他弄出来。”   “……”蒋谣张了张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马上找人,问清楚经侦到底知道点什么,”秦锐说,“还有,找过律师了吗?”   “还、还没有。”她手心冒汗。   “为什么不找?”他瞪大眼睛看着她。   “我、我以为……”她知道自己的借口根本就不是借口。从来到这里之后,她的思路就开始变得混乱,要应付各种电话,还要打电话找人,一直以来她都是充当一个执行者的角色,可是当下命令的人不在的时候,她就变得像一只无头苍蝇。   “现在就打电话给律师,他们会有办法,”秦锐快速地说,“我现在去找人想办法把Lawrence先弄出来。”   说完,他转过身开始打电话。   蒋谣愣了几秒钟之后,终于又找回了思绪。打完好几通电话之后,她吁了一口气,发现秦锐还在讲电话。她忽然有点想哭,不是难过,而是高兴——   能够有人来告诉自己该怎么做的感觉,真的实在太好了!   蒋谣回到家的时候,王智伟刚巧要出门去上班,两人在客厅打了个照面,都是一阵苦笑。   “事情怎么样?”王智伟问。   “Lawrence被放出来了,是秦锐找的人,要是再不把他弄出来,都不知道他会跟警察说点什么,所以这次秦锐立了个大功……”她放下公文包,“我现在洗个澡,马上要去公司。”   他抬了抬眉毛,然后点点头:“我先走了,你别忘了吃早饭。”   “好。”   送走王智伟,蒋谣站在客厅当中,看着一室的寂静,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疲累。   上午十点,当蒋谣换了一身行头,踩着高跟鞋出现在公司里的时候,整个公司简直是一副鸡飞狗跳的景象。她错愕地看着奔来忙去的同事们,忽然有一种自己是在看真人秀的错觉。   路过秦锐办公室的时候,她听到里面传出他有条不紊的声音。她走到门口,发现好几个其他部门的主管正站在他面前,听他坐在办公桌后面布置工作。他已经换上了平时那一身衬衫西装加领带,就好像他根本没有休假,而是一直在这里。   秦锐话说到一半,忽然看到她站在门口,于是转过来对她说:“Lawrence马上就到,律师什么时候来?”   蒋谣看了看他办公室墙上的钟,然后说:“十分钟之后。”   秦锐点头:“十分钟后大会议室见,跟总部开电话会议。”   说完,他又继续回过头去对站在面前的那些人讲话。蒋谣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可是那到底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那就是:Lawrence的时代已经结束,秦锐的时代要来了。   也许这就是她心底那种怪异的由来:两周之前秦锐还想着是不是要放弃这份工作,而现在,他就要上位了。   蒋谣转过身,踩着轻快的步伐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人生际遇就是这样,往往翻过一座山丘之后,就能看到另一种风景,而最难的,可能就是爬上山顶的那一刻。   十点一刻的这场电话会议一直开到了下午四点,Lawrence走的时候仍旧是一脸灰色。蒋谣忽然想起了昨天早上他的那个眼神,尽管她一直觉得他是一个精明又心胸狭窄的上司,但此时此刻,她也不免对他产生了一种怜悯之心。   人一旦做错事,可能就很难补救了。   蒋谣跟秦锐是最后两个从会议室出来的,她跟在他身后,看着其他的部门主管巴结完了,才悄悄凑上去说:   “这种被人捧上天的感觉怎么样?”   秦锐回过头来看了看她,苦笑:“不怎么样,很怕摔下来。我现在只是代理总裁,上面哪天派个空降兵来,你看这帮人还会不会理我。”   她不着痕迹地做了个鬼脸,绕过他,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窗外又开始下起雨来,这个时节的雨好像总是下得很不痛快,让人心浮气躁。   祝嘉译来给蒋谣开门的时候,手里还拿着筷子跟漏勺:   “来的刚好,马上就能吃饭了。”   说完,他转身就要往厨房走去,才走了两步,忽然脚步一滞,腰上多了一双手。   蒋谣的额头紧紧地抵着他的背脊,她环在他腰上的手臂,就像是一把温柔的枷锁。   祝嘉译明显僵硬了一下,才开口道:“怎么了?”   她在他背后摇头,尽管他根本看不到,她却觉得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是忽然很想抱他,紧紧地抱着他,她很难说清楚自己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这种感觉,就好像……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拥有的。   他竟然很乖巧地,什么也不问,只是这样任由她抱着。这家伙最近是怎么了,她忍不住想,是想用温柔让她愧疚到死吗?   想到这里,她把他转过来,一踮脚,狠狠吻住他。   她很少这样主动,不管是在过去跟王智伟的那段感情里,还是现在跟祝嘉译,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主动的人。可是有时候,她也会主动。   当她渴望得到些什么的时候。   祝嘉译的两只手上还拿着筷子跟漏勺,所以没办法抱她,只是低下头,回应她。她双手捧着他的脸,他脸颊上有新长出来的胡渣,又硬又刺,跟他温柔的嘴唇完全相反。   蒋谣忽然很想哭。然后,她发现自己真的开始流泪。   祝嘉译诧异地挣扎了一下,大约是尝到了她的泪水,但她不肯放过他,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依旧热烈地吻他。   终于,他不再挣扎。他手上的筷子跟漏勺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到了身后的料理台上,他搂着她的腰,小心翼翼地拉开她紧紧环着他的手臂,然后眯起眼睛,认真地看着她:   “蒋谣,你怎么了?”   他很少叫她的名字,大多数时候,他会这样叫她,不是因为太兴奋,就是因为太愤怒。但此时此刻,好像哪一种都不是。   “没……没什么……”她泪流满面,几乎要泣不成声。   祝嘉译深深地皱起眉头,似乎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又没有说出口。   “对不起……”她终于脱口而出。   “?”他仍旧皱着眉头,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这样说。   “你是好人……”她哭着说,“我……我不该这么对你……我们不应该开始的……”   在经历了之前的疲惫与忙碌之后,当她今天早上坐在自己家里的客厅里,看着满室静寂,当她脑子里忽然满满的全都是祝嘉译的笑脸时,她忽然问自己:她的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的生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她说服自己开始一段没有结果的感情,只是因为她的自私跟寂寞。但她没想过,这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然而此时此刻,当她泪眼模糊的时候,眼前这个男人却是一脸似笑非笑,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哭笑不得。   “你良心终于发现了吗?”他说话的口吻,活像一个无奈的父亲。   她却双手捂着脸孔,哭得更厉害。   祝嘉译轻笑了两声,然后来掰她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于是他只好把她抱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温柔地说:   “别哭了,我没有怪你。”   听到他这样说,她“哇”地放声大哭。   他简直被她吓到了,好像眼前这个根本不是蒋谣,而是一个古怪的陌生女人。他搂着她,拍着她的背,无奈地说:   “你要我怎么样你说吧,我真的没辙了……”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哭,哭得很伤心。   后来每每回想起这个夜晚,连蒋谣自己都有点莫名其妙。不过也许,这不过是一场长久的情绪积累后的宣泄。在他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里,他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她不堪的一面,可奇怪的是,他竟然从来没有说要放弃。   这天晚上蒋谣觉得自己简直是变了一个人,她就像是具有双重人格,那个一直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她,终于被释放出来。   她把他推到床上,学他平时的样子扑上去,咬他的嘴唇。她迅速而又利落地解开他的裤子,掀起裙子坐了上去。她使出浑身解数跟他调情,连她一向不屑的那些电影里的拙劣招数也用上了。   祝嘉译起先非常错愕,不过很快就进入状况。他好像总是很能够随机应变。   最后关头,蒋谣一遍又一遍地喘息着,祝嘉译的手掌紧紧贴着她的背脊。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似乎要跟他说一句话,可是最后,她还是生生地忍住了那毫无预警的脱口而出。   因为她知道,一旦她说了……一切就会变得面目全非。   外面依旧下着雨,蒋谣坐在车里,看雨刮器奋力地刷着挡风玻璃。驾驶座左上角的玻璃上贴着一张透明胶纸,上面写了她应该去给车做保养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个月,她却还是没有去。有时候等红灯的时候她会想,这大概也算是一种拖延症吧。她知道这样不好,但是却没有去纠正。   电台里有一把温暖又自信的女声这样说道:   “最近有一项调查研究显示,人在青春期的时候形成的审美观十有j□j会影响他(她)一辈子。听完这个报道之后,我忽然想,或者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会不会我们喜欢的人其实也是差不多的?有些男人在中年的时候抛弃妻子,找了一个年轻女孩,然后大家会发现,这女孩其实跟他以前那位太太年轻的时候差不多。不知道收音机前的各位是怎么觉得的,反正我本人好像就看过一两个这样的例子……”   主持人还在那里独自絮絮叨叨,蒋谣却不由地陷入了沉思。她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以及……王智伟。他们也曾有过动人的爱情,他也曾像祝嘉译这样温柔地抱着她,吻她的额头,还有嘴唇。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两道纹路,可是他的眼睛,却是那么明亮,那么好看。   她看着雨滴打在挡风玻璃上,一滴接着一滴,让人措手不及——就如同这残酷的世界一般。   收音机里传来Adele的歌声,在这样一个下着雨的深秋的夜晚,尤其让人动容:   Never mind   I'll find someone like you   I wish nothing but the best for you too   Don't forget me, I beg   I remember you said   Sometimes it lasts in love, but sometimes it hurts instead   Sometimes it lasts in love, but sometimes it hurts instead   ……   ☆、9.三(下)   外面的风很大,吹得旅店的窗户发出“铛铛”的响声。我是被这响声吵醒的,冷风透过窗户的缝隙吹进来,吹在我脸上,呼吸都有些困难。   半个小时之后,我裹着厚厚的外套,拖着一只扭伤的脚,走下了旅店的楼梯。一楼的餐馆里依旧没什么人,老板双手抱胸坐在吧台后面,似乎很认真地在看着墙角架子上的电视机。   我走完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他头也不回地问:“晚饭想吃什么?现在厨房正好要做了。”   我用力抓了抓头发:“什么……已经到了要吃晚饭的时间?”   “不然你以为呢?”他抽空瞥了我一眼,然后又立刻转回头去看电视。   我很好奇他究竟在看什么,于是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然后发现……竟然是美少女战士。   我叹了口气,拖着伤腿坐到吧台旁:“昨晚通宵写稿,凌晨五点才睡的。”   电视里开始播放广告,他这才转过头来看着我:“你不是已经江郎才尽了吗?”   我又抓了抓头发:“昨天听了你说的故事之后,忽然有了灵感。”   “……”   “晚上有些什么?”我问。   “你想吃什么?”他反问。   我想了想,说:“大排面可以吗?”   他像是有点不满地咧了咧嘴角,转身钻进厨房,过了一会儿出来,然后说:“可以。”   我点点头,转头望着窗外发起呆来。   “咦,”我忽然像发现新大陆似地,“下雪了?”   “嗯。”老板用鼻音回答我,眼睛还是盯着电视机屏幕上的水兵月。   雪下得不大,可是很密,外面很快积起了厚厚的一层雪,华灯初上,运河两边的点点灯光再加上白色的雪,组成了一副美妙的景象。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面前的台面上忽然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大排面,我这才回过神来,发现电视里早就没在放《美少女战士》了。   “要喝一杯吗?”老板的脸色看上去总是好像有人欠他钱。   “你是说梅子酒配大排面吗?”我怔了怔。   他耸肩,像是在说:没什么不可以。   我苦笑地摇摇头,拿起手边的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我真的太饿了,整整一天都没吃过饭,只是在半夜喝了两杯茶而已。可是我心底却有一种雀跃,要知道我已经好久没有像这样通宵写稿了——准确地说,这半年以来,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你好像……很喜欢喝酒。”我一边咬着炸得非常酥的大排,一边对老板说。   他往自己面前的酒杯里倒了一点梅子酒,然后抬了抬眉毛:“还好吧。”   我见他好像不太愿意搭理我的样子,便决定不再烦他,专心地吃我的面条。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我饿死了。结果一不小心,我一口咬到了自己的舌尖,痛得几乎要尖叫出来,整张脸都皱在一起。   原本正一口一口喝着梅子酒的老板看到我这副滑稽的表情,不禁笑起来,而且是很夸张的笑,一点也没有要掩饰的意思。   “砰”,我面前又多了一杯酒,老板很镇定地说:“喝下去。”   在这当口,我也没多想,拿起来一仰头就喝完了,可是这液体一钻进我的喉咙,就辣得我咳起来,我这才发现,这杯里的根本不是梅子酒。   我咳得厉害,从喉咙口到胃里,整个燃烧起来,我感觉自己快要爆炸了。   “怎么样,”老板却双手抱胸看着我,“不错吧,这样你就会完全忘记刚才舌尖上痛。”   说真的,我真想扑到吧台后面去掐他脖子!   但我不能,我就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   这个时候,我面前又多了一个杯子,然后耳边又响起了他的声音:“喝下去。”   鬼使神差地,我又拿起来仰头喝了下去。   这一次,终于不再是什么呛人的烈酒,而是一杯常温的白开水,由于现在正值初冬,所以水温有些凉,可是从食管倒下去,刚才那种灼热的感觉终于渐渐消失。   五分钟之后,我感觉我又回到了地球。   “这是什么?”我用手指抹掉眼眶里被辣出来的泪水。   他说了一串我听不懂的日文单词,见我没有任何反应,便改用中文说:“是白雪。”   “?”   “白雪清酒。”   我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看着我面前的两个杯子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昨天你问我为什么来小樽。”   “嗯。”他点了点头,拿起我面前的杯子放到吧台后面的水槽里,手脚利落地清洗起来。   “那么你呢,”我看着他,“你为什么来这里?”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餐厅门前的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大概是到了饭点,陆续有几个客人掀开厚厚的门帘走进来。老板招呼完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一把扫帚,走到门前扫雪去了。我错愕地坐在吧台前的座位上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压根没听见我在说什么。   面前的大排面已经有点冷了,但我还是捧起碗,吃了个一干二净。墙角的电视机里开始播放综艺节目,里面的人东倒西歪笑作一团,我却根本没看到有什么可笑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老板拿着扫帚又进来了,看到我还坐在吧台前,便说:“还要点什么吗?”   我摇头。我什么都不敢要了。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就自顾自地暗笑起来,那样子,真是有一种让人说不清的恼火。   “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他把扫帚放在吧台下面,双手抱胸,隔着高耸的木质台面站在我面前,“我为什么来这里?”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看到坐在窗前那个穿和服的老太太了吗?”   我顺着他的目光别过头去,看到了一位穿着浅紫色和服的老太太。我对于判断一个人的年纪实在没有天分,所以很难一下子说出她有几岁,但是总之比我老妈年纪大就是了。老太太的身形有些消瘦,头发已经完全是花白的了,但是脸上却很光洁,除了两道比较深的法令纹之外,其他的细纹在我这样的距离几乎可以忽略。她的和服上印着雅致的花朵图案,布料看上去很厚,没有一点褶皱,她脖子上还围着一条白色的皮草,雪白雪白的,跟窗外的雪、还有她那整整齐齐挽在脑后的花白头发相得益彰。   从外表看,我实在说不出她的具体年龄,可是我之所以认为她年纪比我老妈大,是因为她的眼神。她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的那种眼神,就好像这一场风雪对她来说根本不足为道。   忽然,老太太像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转过头来看向我。一时之间,我尴尬至极,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老板却神态自若地跟她挥了挥手,然后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日文。老太太立刻露出和善的笑容,回了话。   一来一往结束之后,她朝我们轻轻地点了点头,面带微笑地又转过头去看着窗外的风雪。   我窘迫地转回头,看着老板,他笑嘻嘻地说:“我告诉她你很喜欢她身上那件和服,跟我打听在哪里买的。”   “啊……”不得不说,他真的很机灵。   “这位太太以前是住在东京的,后来搬来这里,开了一家卖腌制品的小店。她的先生在来这里之前已经得了很严重的老年痴呆,几乎连怎么吃饭都不会。一开始,这里的人都猜测说,她年轻的时候在东京是做舞小姐的,年纪大了之后才找了个老实人嫁了,来到小地方隐居。”   我点头。这样的故事,真是屡见不鲜。   “后来街角那家玻璃器皿店老板的侄子从东京来做客,他是报社记者,看到那对老夫妻的时候大吃一惊。”   我挑眉:“有名的杀人犯?诈骗犯?”   老板翻了个白眼:“你推理小说看太多了吧。”   “……”好吧,我承认我有阵子是很迷这个,没日没夜地看,可是看完之后,还是写不出半个字。   “实际上他认出来的是那位已经患了老年痴呆症的老先生。”   “?”   “据说老先生年轻的时候在银座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开了一间非常有名的同性恋酒吧,这个酒吧足足火了有二十年,十几年前才开始销声匿迹。”   “……”我有些愕然,“同性恋酒吧的意思是……”   老板眨了两下眼睛,算是默认。   “后来他们在这里住的时间长了,也逐渐融入了这里的生活,老太太断断续续说了她以前的事。原来她年轻的时候家境很好,那个年代还在流行父母决定子女的婚姻,但是她爱上了一个年轻的酒保,于是就离家出走,嫁给了这个酒保。然后有一天,这个酒保决定离开她——这部分她没有多说,也没有人去问——于是她开始一个人独自生活。这个时候她才真正体会到生活的酸甜苦辣。”   “她为什么不回到父母身边去?”我问。   老板看着我,似笑非笑,好像在开玩笑,又好像很认真:“如果是你,你会回去吗?”   我想了想,最后叹了口气:“应该不会……”   他微微一笑,开始用干布擦那些刚洗完的杯子。   “所以那位老先生是在结婚之后才发现自己是同性恋的吗?”我又问。   老板耸肩:“大多数时候,人不是一开始就能认清自己的。”   我抬了下眉毛,算是认可:“然后呢?”   “然后就这样过了二十年,”他一边擦杯子,一边轻巧地说,仿佛二十年是二十天一般,“有一天她接到一通老先生年轻时好友打来的电话,告诉她说,老先生得了老年痴呆症,已经非常严重了,严重到谁也不记得了。她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去医院看他。但是当她走进病房的时候,远远地,老先生抬起头看到她,喊了她的名字。”   我虽然有点感动,却还是忍不住亏他:“为什么你说得好像你也在现场似的。”   老板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不是啦,是因为这段话,这个场景,我已经听老太太说过很多遍了……”   我诧异:“可是她看上去不像是喜欢跟人家讲自己八卦的人。”   “她的确不是,”老板眨了眨眼睛,“但是有些人,一旦喝了酒,话就变得多起来。”   “……”   老板将用干布擦得发亮的玻璃杯一个个摆到头顶的酒杯架上,然后双手扶着吧台的桌面,看着我:“所以最后,她还是决定跟这个男人在一起,或者更准确地说,她决定照顾他的余生。”   我看着眼前的大排面,不禁唏嘘道:“原来要到了这种时候,这个男人眼里才只有她一个人……”   老板怔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小小的佩服;“不愧是作家啊……”   我苦笑。好像并没有因为他的“赞叹”而觉得高兴。   窗外的风雪越来越大,老板又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头顶的电视机屏幕,我瞥了一眼,似乎正在播放纪录片,两只松鼠在铺满枯枝的泥土地里抢松果。   “已经变成暴风雪了啊……”他喃喃道。   我这才明白,原来他是在看电视屏幕上方滚动播出的天气警报。   “这种天气,”我说,“很适合杀人事件的场景。”   听到我这么说,他终于将视线从电视屏幕转到我身上:“你说你是写爱情小说的?”   “……嗯。”我用鼻音回答。   “可是你看上去不像是那种有很多感情经验的人。”他抚着下巴说。   一瞬间,我有些哭笑不得。原来一个看上去很酷的人,一旦打开话匣子,就会变得收不住。   “那写散文的人生活就要很松散,诗人就必须时时刻刻活在风花雪月里,推理小说家要天天目睹杀人现场吗?”我反驳道。   老板想了想,耸肩:“也对。不过我有点怀疑一个没什么感情经验的人写出来的爱情小说到底能不能让人信服。”   我不想就这个问题跟他继续争执下去,所以怀着一肚子气,开始闷头喝大排面的汤。   “不过说到推理小说家,”老板说,“角落里那个戴着毛线帽的老伯好像就是写这个的。”   我放下面碗,有些惊讶地看了看角落里的老头,说真的,乍看还不觉得,仔细一看,这老伯与其说是推理小说家……还不如说更像是街头艺人。   “不过他现在每天在运河旁边画些水彩画,卖给游客。”   “?”   “据说他以前也是得过奖的,很有名。”   “后来呢……”我有点不敢问下去,“江郎才尽了吗?”   “好像是因为跟出版公司有合约纠纷,打了个官司,拖了很长时间,耗费了大量精力和财力,最后是出版公司获胜,他赔光了所有财产……最后来到这里。”   “……”   “还有那边那个头发乱糟糟的中年男人,”老板站在吧台后面,一脸严肃地说着八卦,“据说年轻的时候是在东京混山口组的,道上响当当的人物,后来为了替老大顶罪,坐了牢。但是等他从牢里出来,老大已经死了,世道也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用餐巾纸擦了擦嘴,将面碗推到他面前:“我还以为你是个根本不关心八卦的人。”   老板收了我的面碗,用抹布在桌上仔细地抹了两遍,然后拿出一个灰褐色的陶杯放在我面前,往里面倒了浅浅一层梅子酒:   “这不是八卦。”   “?”   “这是故事,”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我看着他,发现如果去掉脸上那一脸青色的胡渣,他其实是个眉清目秀的人……   “那么你呢,”我说,“你在‘这个’故事里,扮演的是哪个角色?”   他将仔细地用干布将梅酒的瓶口擦干净,放好,然后看着窗外,缓缓道:   “暴风雪果然来了啊。”   ☆、10.四(上)   La mer   Qu'on voit danser   Le long des golfes clairs   A des reflets d'argent   La mer   Des reflets changeants   Sous la pluie   ……   每次听这首歌,蒋谣脑海中出现的,总是法国南部蔚蓝海岸的场景。湛蓝的天空,深蓝色的海,还有海面上漂浮的白色帆船,以及浓烈的阳光和土黄色的岩石悬崖……与其说这是一首属于大海的歌,倒不如说,这是一首属于法国的歌。   她勉强睁开双眼,看到的竟也是海,不过是苍凉的海。   她吓了一跳,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久,才想起自己是在哪里。   “醒了?”祝嘉译的头发已经快要到肩膀了,他在脑后扎了一个马尾,他的头发细软又有点天生的卷,颈后那一片扎不进去的毛茸茸,总是看得人心里发软。   蒋谣动了动身体,被保险带卡住的肋骨有点生疼,大概是她刚才睡着以后姿势不太好的缘故。车内的喇叭里仍在放着那首悠扬的法国小曲,祝嘉译虽然不会唱,却也跟着哼起来——尽管窗外并不是碧海蓝天,也没有什么白色的帆船。   她用手指揉了揉生疼的太阳穴,靠在车门上看着身旁的年轻人。   不远处的海岸线上有一些渔民不知道在往海里抛些什么,导航仪显示这里是石狩湾,再开个十分钟就能到小樽了。   从踏入机场的那一刻起,蒋谣就觉得祝嘉译变得有点不一样,可是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她好像一时也说不上来。   反正……他跟平时不一样。   平时的他很孩子气,也很粘人,可是他上了飞机,坐在她身旁,却自顾自地看着机上杂志,好像一点也没有要理她的意思。带着疑惑和不出所料的高空缺氧反应,她在飞机起飞后十分钟就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她听到祝嘉译对空姐说:“她不用吃,让她睡吧。”   然后,她又昏睡过去。   等下了飞机,在新千岁机场取了车,驶上高速公路,蒋谣才后知后觉地缩了缩脖子,感觉到了北海道冬日的冷。   这是祝嘉译第一次开右驾的车,但他竟然很坚持要由他来开车。蒋谣只犹豫了一下,就决定不跟他争辩,乖乖地坐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上。这场旅行的主角是他,这是一开始就说好的,所以他想怎么样,都可以。   有一天晚上,她在他家,看到他对着电视里泡温泉的猴子露出那种向往又满足的表情,当时她就想,她要跟他一起去那里。   可是北海道的天气实在让人扫兴,阴天加寒风,让她一坐到车上就犯困。可是祝嘉译的脸却始终是笑的,她没办法形容,他没有咧开嘴,也没有弯起嘴角,可是他的脸就是笑的,那种笑意好像是从他眼睛里散发出来的。   他是个怪胎!她这样想着……   “冷吗?”此时此刻,他一边开车一边哼着小调,根本没有看她一眼。   “不冷。”车里开着空调,大概有二十五度,怎么会冷。   “应该马上就要到了。”他说。   蒋谣抬起头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他们是一对在一起生活了好久的夫妻。   这个时候,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他也转过头来看着她,像是在问:怎么了吗?   她连忙移开视线,望向不远处阴沉的大海。渔民已经消失了,海鸥擦着海面飞过,这些景象在她脑海中不过像过眼云烟,很快就消弭不见。可是祝嘉译那张认真又似笑非笑的侧脸,却像是烙印一般,深深地印刻进她心底。   “这是什么?”蒋谣看着祝嘉译往自己的茶杯里放了几枚粉色的花瓣,不禁问。   “樱花。”他拿起杯子远远地嗅了两下,然后递到她面前。他在笑,双眼是弯的。   蒋谣是一个味蕾很不敏感的人,换句话说,她对食物从来没有过多的要求,可是祝嘉译在这方面却很讲究,甚至已经到了挑剔的地步,他是那种宁愿饿死也不要吃难吃食物的人。   她拿起杯子,闻了闻,好像确实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可是喝进嘴里,却还是一杯普通的茶。   外面下着细雨,整个天空都灰蒙蒙的,让冬日的小镇看上去更加寒冷。他们坐在运河边的一间小餐馆靠窗的座位上,玻璃窗上有一层薄薄的雾气,仿佛将他们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   “可惜,下雨了,哪儿也去不了……”她捧着杯子,手指摩挲着,像在取暖。   忽然手指上一热,她回过头来,才发现是祝嘉译的手。   他在她手背上探了探,说:“不冷嘛。”   他以为她冷,才会做出捧着热茶杯,一脸满足的样子。其实,她只是整个人放松了而已。   “要不然我们现在就去逛玻璃商店?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蒋谣咧了咧嘴,有点忧心忡忡。   祝嘉译摇了摇头:“就在这里坐着喝点东西好了。”   “可是你难得出来玩……”她为他可惜。   他却抿着嘴,笑笑地看着她,像是很高兴。   她看着他那张年轻的笑脸,不禁苦笑地叹了口气。   “你想聊天吗?”墙角的立式空调风口正对着蒋谣,吹得她的脸颊发红。   “好啊。”   “聊什么?”这是她第一次认真想这个问题。   “……不知道。”他答得坦率。   她失笑。   是啊,大多数时候,他们就像是磁铁的两个面,一旦碰到一起,就牢牢地粘住,一刻也不分开。她有太多太多关于他的嘴唇、他的手指、他的皮肤、以及……他们交缠在一起的记忆,却很少有安静下来聊天的回忆。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好不好?”祝嘉译忽然说。   蒋谣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所以一脸怀疑地挑了挑眉。   “‘提问和回答’的游戏。”他补充道。   她看着他眼中的期待,没办法摇头。   “很简单,”他继续说,“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然后你再问我一个问题——但是要说真话,不能随便敷衍了事。”   蒋谣想了想,点点头。其实,她是想看这小子到底葫芦里面卖什么药。   “女士优先。”他笑得欠揍又很……好看。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们没见面的时候,你下班之后一般干什么?”   “跟朋友吃饭,打球,打游戏,看电视,加班。”他掰着手指答道。   她觉得他还是那么孩子气,不禁笑起来。   “该我了,”他很快拿回发球权,“既然你问我,那我也想问问你,我们没见面的时候,你下班之后都在干什么?”   说真的,蒋谣有点惊讶,她以为这小子早就想好了问题刁难她,没想到他竟也是临时起意。   “我吗,”她说,“跟你差不多,也是约人吃吃饭、看看书之类的。”   他忽然探过身子,那张年轻又英俊的脸就在她面前不到五公分的地方:“会想我吗?”   蒋谣伸出手掌,波澜不惊地推开他的脸:“不是说一次只能问一个问题吗。”   他的五官都皱在一起,像是很不满,但碍于规则是他自己定的,只能作罢。   又轮到蒋谣提问,她想了想,才说:“你刚才说会约朋友出去吃饭?跟我说说你的朋友吧……”   原本还在那里挤眉弄眼撒着娇的某人,立刻露出一副诧异的表情。   “怎么了?”她抬了抬眉毛。   他看着她,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你第一次问我的事情呢。”   蒋谣回想了一下,发现自己果然是从来没有主动问过他的事。不过事实上,她根本不用问,他自己都会喋喋不休地在那里唠叨啊……   “我的朋友嘛,都跟我年纪差不多,”他说,“有两个是我大学同寝室的同学,还有几个是高中时代上课外辅导班认识的。”   “没有工作以后认识的吗?”   年轻人认真地想了想:“没有。工作之后慢慢发现……人跟人之间的关系好像没有那么简单,所以要变成朋友也没那么简单。”   “嗯……”蒋谣从鼻腔里发出一个音,算是对他这段总结的认可。她忽然觉得,他好像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幼稚。   “那,”她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都是男生吗,就没有一个女生?”   祝嘉译又把脸凑过来,吓得蒋谣下意识地往后靠了一下,背脊抵住了椅背。   “不是说过,一次只能问一个问题的吗!”他懒懒地说。   蒋谣撇了撇嘴,挤出一句:“好吧……”   她在法庭上的能言善辩在他面前好像总是无用武之地。   “轮到我了,”祝嘉译又靠回自己的椅子上,双手抱胸,看着她,“那个跟你一起坐电梯和吃晚饭的男人……到底是什么人?”   “秦锐?”蒋谣挑眉。   “我哪知道他叫什么啊……”年轻人也挑眉。   蒋谣有点哭笑不得:“你问错了吧。”   “?”   “你应该问王智伟的事,秦锐根本就是一个……”她想了半天,才想到一个能表达她此时无奈心情的词语,“局外人!”   祝嘉译却一脸怀疑地看着她,像是似信非信。   她大叹了口气:“我们只是同事——某种程度上,也能算是朋友——但是基本上我跟秦锐的交集仅止于工作和上班时间。”   “但是上次你们下班后一起吃晚饭,”祝嘉译是个很记仇的人,“而且你还骗我说你加班!”   “……”蒋谣有种秀才遇上兵的无奈,“好吧,那次我是骗你没错,但是不是因为我跟他之间有什么,而是那天晚上我实在很累,不想再应付你了,所以就随口编了个谎。”   这番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因为全都是实话,可是在她说完的同时,她发现祝嘉译脸上闪过一丝受伤的表情。她轻咳了一下,假装没有看到,继续道:   “重点是,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讨论的还是跟工作有关的事——我发誓。”   祝嘉译坐在对面看着她,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写着“倔强”两个字:“你不用发誓……我只是问问。”   “……”她对此表示怀疑。   “反正,”就在她还在思量他话中的真假时,他又说,“反正我也不是你的什么人……”   这下,蒋谣真正有点哭笑不得。   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轮到我了吗?”辩论经验丰富的她立刻想到了转移话题这个招数。   “嗯。”他用鼻音答道。   “好吧……”实际上,她想不出还有什么问题,因为就像他刚才说的,她很少问他的事,可能在她潜意识里,问得越多,知道得越多,两人之间的关系就会越来越复杂——而这并不是她想要的。   拖延了两秒钟,蒋谣忽然说:“你谈过几次恋爱?”   听到她的这个问题,祝嘉译先是一愣,然后板起脸来,不太情愿地说:“干嘛忽然问这个……”   “那你答还是不答?”其实,她真的没那么好奇,只是他的反应让她有点疑惑。   祝嘉译沉默了一会儿,就在蒋谣以为他真的不打算说了的时候,才开口道:“在你之前……两个吧。”   “那么,”她双手抱胸看着他,“在我之后呢?”   他怔了一下,有些恹恹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在你之后没有人……”   虽然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可是听到这番话,蒋谣心底还是不由地产生了一丝异样的情绪。   “可是,”她说,“为什么我觉得你说得好像有点不确定,什么叫‘两个吧’?”   他抿了抿嘴,用力抓了抓头发,才说:“我只是有点……难受。”   “?”   “因为现在想起来,我以前好像……不太懂事。”   蒋谣其实想说你现在也不太懂事,但还是忍住了:“你怎么会有这种感悟?”   他又沉默了,并不是不想说,而是在思考该怎么说。当他沉默下来的时候,她才有机会仔细打量他,他们之间隔着一张桌子,这好像已经是他们之间最远的距离,大部分时候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机会看清楚他的脸、他的表情,他们贴得那么近,几乎没有缝隙,她能看到的只是他那双明亮的眼睛,还有他眼里的自己。   她透过他看自己,却忽略了他本身。   “因为,”他的尾音很干,所以拖得有点长,“等到我自己真正付出的时候,才明白付出原来并不容易。”   蒋谣看着他,张了张嘴,既是对他能说出这番话感到惊讶,也有一种……哑口无言的错愕。通常她只看到他的性感,很少看到他的感性。   她一直把他当小孩,但其实……他早就不是了。   “所以,”他垂下眼睛,手指摩挲着冒着热气的茶杯,“现在回想起来,我那个时候除了会让人伤心之外……一无是处。”   窗外依旧飘着细雨,有两对中年夫妇从风雨中走进餐厅,吧台后面的老板娘连忙热情地大声招呼他们坐下。蒋谣看着那布满雾气的玻璃窗,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怎么会呢……”她说。   “?”   “虽然付出并不容易,可是付出也是快乐的啊……”说到这里,她转过头来看着他,“这一点,你应该也有很深的体会吧?”   祝嘉译也看着她,眼里没有悲喜,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残忍到连她自己都背脊发冷。于是她挤出温暖的微笑,说:“下一个问题轮到你了。”   祝嘉译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但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开口,一字一句地说:   “你……还爱他吗?”   蒋谣脸上还挂着那种温暖的微笑,好像这只是一场温馨又无关紧要的闲扯。她拿起手中的杯子喝了一口,鼻腔里仍旧充盈着樱花的香味,可是舌苔上的茶水,却已经凉了。   她放下杯子,看着他,微笑地说:   “游戏结束。”   ☆、11.四(中)   白色的帷幕被风吹起来,飘荡在湛蓝的天空之下。一束阳光穿过树顶照下来,照在绿色的草坪上,照在人们身上,照得她睁不开双眼。她低下头,看着手臂上七彩的光晕,以及身上那一身纯白的婚纱。   “蒋谣!”身后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她回过头,发现有一个男人站在人群之中,穿着一身黑色礼服,手中是白色捧花,正微笑地看着她。   她想要看清楚他的样子,但阳光照在他脸上,让人看不清楚。她往前走了几步,那人还是站在那里对她微笑,她越走越近,心跳也越来越快。她忽然有一种恐慌,说不出来的恐慌,好像她已经知道这人是谁。   她走到他面前,看到的,只是带着微笑的嘴角……   蒋谣倏地睁开眼睛,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冷气。眼前一片漆黑,窗外的风很大,隐约能听到风声,窗帘紧紧地拉在一起,什么也看不见。她睁着眼睛,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在哪里。   “怎么了……”祝嘉译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   她不由地又吓了一跳,他原本还睡眼朦胧,此时也像是忽然被惊醒了一般,握住她的手,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了?”   蒋谣不着痕迹地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没事……只是,做了个梦……”   “什么梦?”他转过身,整个人粘上来,用强壮有力的手臂围住她。   她一时语塞,答不上来。   他很聪明,立刻说:“跟我有关吗?”   “……”她不想骗他,所以保持沉默。   “梦见我什么?被怪兽追杀吗?”他大概以为她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所以故意用一派轻松的口吻说。他半梦半醒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磁性。   蒋谣又深吸了一口气,但胸口还是闷,于是她挣脱他的手臂,把脸转向窗户的方向:“没有,没什么……睡吧。”   祝嘉译却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一旦对一件事产生了执着,便会卯足劲,颇有点不依不饶。   “到底是什么?”黑暗中,他的手臂又伸过来,紧紧地箍住她的腰。   见她还是沉默以对,他忽然张嘴一口咬在她赤*裸的肩膀上。   “啊!”蒋谣尖叫起来,一方面是被他咬痛了,另一方面是被他吓的,“祝嘉译,你是狗吗!”   他轻笑出声,像是很为自己的恶作剧得意。他又去咬她的耳朵,边咬边说:“你不肯告诉我,我就咬你……”   蒋谣终于投降:“我梦到了王智伟。”   这三个字一说出口,身后的家伙立刻消停了。他没再咬她,也没闹她,忽然安静下来,安静到,好像他是不存在的一样。他松开箍在她腰上的手臂,动静很大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两人之间留下一个很大的空隙。   蒋谣先是没有动,但终还是抵不过背脊上冷飕飕的感觉,黑暗中,她翻身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很难过。   酒店的房间一年四季都是维持着二十几度的温度,所以说真的……皮肤的感觉并没有那么冷。可她心里却不是这样,当习惯了背脊上的那种温热,当习惯了有人可以依靠,尽管她一直提醒自己千万不可以把这当成“习惯”,但很多时候,她还是会身不由己。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背脊。他的身体,好像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滚烫炙热的。   他没理她,就像是真的睡着了。   她将手掌覆上去,又用手指的指腹温柔地在他背脊上画圈。他动了一下,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别吵,我要睡觉。”   蒋谣苦笑了一下。其实,她也是那种不依不饶的人,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祝嘉译跟她有点像。只不过,她执着的事情已经越来越少了……但这不代表她会轻易放弃。   她的手指沿着他裸*露的背脊顺势而下,沿着他的脊椎一直来到……   祝嘉译倏地反手捉住了她的手,狠狠甩开,又往床的另一边靠了靠,像是对此极其厌烦似的。   蒋谣知道,自己要是也不理他,转身睡觉,这家伙没过多久还是会低头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她忽然变得很有耐性,有耐性到,她愿意去哄他。   她搂住他的腰,贴了上去。   这种感觉对她来说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好像是……很久之前,她也这么做过,那个时候她还算很年轻,就跟现在的祝嘉译一样。她忽然发现,原来要用自己的前胸去贴别人的后背,也是要有勇气的。   此时此刻,她面前的这个背脊僵了一下,然后便安静下来,既没有像刚才那样推开她,也没有要热情回应她的意思。蒋谣觉得有点好笑,不太会拿乔的人忽然被推上了这个位置,恐怕一下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吧。   于是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用鼻尖轻轻摩挲着他的背脊,见他还是没转过身来,便学他张口狠狠咬了一口。   “噢!”祝嘉译终于叫了一声,“蒋谣,你是狗啊!”   蒋谣哭笑不得,这家伙……果然是睚眦必报。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她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所以能看到他的眼睛和轮廓,不过,也只有那双明亮的眼睛和棱角分明的轮廓而已。   “你是不是看我不高兴觉得很好笑?”黑暗中,他这样问道。他的口吻像是还在生气,不过,也有点无奈。   “没有啊。”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那你干嘛老是说那些我听了会不高兴的话?”他的语气是硬梆梆的。   “不是你硬要我说的吗。”她装傻。   “我……”他本来已经在气她,又被她反驳得说不出话来,于是火更大了。   蒋谣心里觉得好笑,可是还是想留点面子给他,便说:“好吧,是我说错话了。”   可是这家伙也没有因为她一句话就消气,他的嘴角还是抿得很紧。蒋谣怔怔地看着他的嘴角,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在瞪她,于是她苦笑地叹了口气,说:“好了,好了,对不起……”   他脸上的线条终于柔和下来。   他的手又箍上她的腰,低下头,嘴唇也凑了上来。她被他吻得七荤八素的时候,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他刚才的那个背影,心不由地抽动了一下。   “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他一边吻她,一边喃喃道,“不准想别人……”   她“嗯”了一下,想就此把这个问题带过去。   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大,蒋谣闭上眼睛,听着风声。那“呜呜”的声音,就像是一匹野狼,听得人胸口发闷。   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梦见的到底是谁……   第二天醒来已经快要到中午了。大风停了,窗内、窗外一片安静。   蒋谣侧过头,发现祝嘉译还在熟睡,他睡觉的时候不打呼噜,但是呼吸声很重。   他的胳膊很沉,就横在她肩膀上,让她想转个身都没办法。可她还是忍不住转头去打量他,她好像鲜少有这种时间,大多数时候她总是赶着从他身旁起身、穿上衣服、回家,然后第二天一早,睁开眼睛,发现王智伟已经上班去了。   她的心忽然被刺痛了,被自己的生活刺痛了。   然而在这样一个冬日的上午,在异国他乡,在这间二十几平米的酒店房间里,她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睡着的样子,看着他闪动的睫毛,听到他平稳又沉重的呼吸声,她竟然很希望,时间就此停住。   她希望那些纷乱的往事就此停住,忙碌的日子就此停住,人与人之间的麻木与互相伤害也能就此停住……唯一留下的,是对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向往。   她都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去想过“美好”这两个字。一开始害怕,后来是懒得。   但此时此刻,她忽又想到了。她看着他的脸,就想到了。   祝嘉译闭着眼睛转开脖子,脸朝着天花板,可身体还是朝着她。她很想笑,是被感动得笑,她觉得他就像个小孩……可爱的小孩。   她不知道自己看他睡觉看了多久,尽管脖子很酸,尽管肚子也饿了,可她一点也不觉得厌。   “要是我当不成建筑设计师的话,我就要开一家餐馆。”祝嘉译坐在运河旁的小餐馆里,一边吃着寿司卷,一边大言不惭地说。   雨过天晴之后,小樽又变成一座阳光明媚的小城。他们住的酒店离运河很近,刚才走过来的路上,看到河旁边有很多街头艺术家,每个人的摊位旁都摆放着各种关于这座小城的艺术品,有照片、油画、水彩画、玻璃制品等等,蒋谣趁祝嘉译在逗鸽子的时候,悄悄地买了一张小樽的明信片。明信片上是小樽运河的雪夜景色,深蓝色的天空、深蓝色的河水,还有白色的雪和金黄色的灯光。她把明信片塞进皮包里的时候就在想,要是亲眼所见的话,一定更美。   他们还是来了昨天这家餐馆,祝嘉译可能想要试试新的地方,但看她一副确定的样子,就也没说什么。其实她不是说有多爱这间小餐馆,而是说,既然已经有了不错的经验,为什么还要冒险尝试新的事物呢。她就是这样,吃过的东西觉得好吃,下次来就还是点这个,因为在她看来,要是试了别的东西,最后很有可能会发现还不如原来的好,她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可能就是……不贪心。   可是,她忽然发现,这个论点好像又不太成立——不然她的生活里怎么会有一个祝嘉译?   “喂……”就在蒋谣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祝嘉译不耐地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又在想什么心事?”   她回过神来,有了昨晚的“教训”,她已经学乖了:“你啊。”   “?”他眨了眨眼睛,像是有点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   “在想你的事情。”她说。   他又眨了眨眼睛,而且是很用力地:“我?什么事情?”   蒋谣看着他那张年轻的脸孔,忽然很恶劣地想逗逗他:“在想你以后怎么办。”   他皱起眉头看着她,嘴唇也紧紧地抿着。   “你今年几岁?”她假装面无表情。   “再过几天就虚岁二十七了。”他好像有点知道她要说什么,所以脸色已经不太好看。   “是啊,你也不是小孩了,”她忍住笑意,继续道,“也该为自己的将来想一想了吧。”   “你别说了,”他果然板起面孔,“你知道我不喜欢听你说教。”   蒋谣伸出手,越过整张桌子,去掐他的脸颊。在看到他冷冷的眼神时,她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祝嘉译却别过头去,躲开了她的手,冷冷地说:“你是故意的吧?”   “?”她愣了一下,手僵在空中,笑得有点心虚。   “你就是喜欢看我生气对吧?”他下意识地抿着嘴。   “怎么会呢……”蒋谣第一次觉得自己原来在祝嘉译面前也蛮贱的。   他眯起眼睛看着她:“你知道我不喜欢听你说这些。”   “……”   “有时候我觉得你看我不痛快自己才会痛快一点。”   蒋谣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笑不出来了。因为她发现,他说得对……   她讪讪地收回了手,有些懊恼,也有些后悔,但是却不知道要怎么做。   “打扰一下,”就在蒋谣还在发愣的时候,忽然有个好听的女声说,“你们点的东西来了。”   她诧异地转过头来,发现竟是一直站在吧台后面的老板娘:“你……”   老板娘将手中的托盘往桌上一搭,将面碗一一放到两人面前:“两碗叉烧拉面。”   蒋谣眨了眨眼睛,还在惊讶当中,老板娘却微微一笑,说:“慢慢用。今天工读生不在,我得招呼好多客人。”   说完,她转身飞快地走了,动作麻利又迅速。   对于他乡遇故知这件事,蒋谣觉得自己也算是见惯不怪了,但是在这么个小地方,竟还有华人开的店,也着实让她吃了一惊。   祝嘉译好像根本就没在关注什么老板娘,自顾自地拿起筷子,一边生闷气一边吃起来。   蒋谣看着他,忽然明白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到底是什么滋味。   吃过饭走出餐馆,尽管空气还是十分寒冷,但阳光照在身上,温暖得让人不想动。蒋谣想起昨晚那个恍惚的梦,想到了那些投射在自己,以及“那个男人”身上的五彩光晕,不禁怔在原地没有动。   “喂……”   她没有动。   那人又“喂”了一下,见她还是没有动,便走过来。他走到她面前,阳光穿过他微微发黄的头发,照在她脸上。她想抬头看他,却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你生气啦?”祝嘉译的声音又低又硬,像是很不情愿,但又没办法。   蒋谣用手遮在眉毛上,这才挡住了刺眼的阳光,抬起头来看着他。他的身高差不多比她高一个头,她又没穿高跟鞋,所以从下往上看,只看到他俯视的眼神。那眼神实在……让她觉得自己是不是对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   一瞬间,祝嘉译也有点发愣。大概是没想到她会这么乖巧,既没有跟他发脾气,也没有不理人。   “你……”他似乎有些踌躇,也有些不安,“你怎么了……”   蒋谣哭笑不得。祝嘉译这小子……根本就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想到这里,她忽然心情大好。尽管这让她觉得自己很卑鄙,但……她就是忍不住要咧开嘴笑。她很自然地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抬头吻了吻他的嘴唇。很快,但是很用力。   然后她放开他,转身往十字路口走去。小樽没有高楼,一眼望去,尽是蓝天白云、纵横交错的电线杆、还有各种由灰色、红褐色的砖墙砌起来的房子。   她在十字路口站了好一会儿,才感到肩膀上一沉,原来是祝嘉译走过来,随手搂住了她。她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在看红绿灯,可是他眉间的闷气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就是,他得逞的时候常常会有的那种表情。   蒋谣转过头来,迎着头顶上浓烈的阳光,也不禁弯起嘴角。   ☆、12.四(下)   “我下午去买那个好吃得要死的泡芙的时候你去干吗了?”祝嘉译问。   蒋谣翻了个身,昏昏沉沉地想,她之所以觉得祝嘉译年轻可能并不是因为那张好看的面孔,而是……他总是能在大战过后还这么精神奕奕。相比之下,她好像除了睡觉之外,其他什么都不想干——不管是动身体还是动脑子!   “……没干嘛。”这种时候,她总是选择敷衍了事。   “骗人,”他又开始不依不饶,往她腰上掐了一把,“我明明看到你从邮局出来。”   “哦,”她终于想起来,“我去买邮票了。”   “干什么?”   “集邮啊,”她翻白眼,“不然呢?”   祝嘉译看着她,像是很怀疑。   “我的脸看上去不像集邮的吗?”她故作镇定地说。   他挑眉:“你说哪方面的邮?”   “……”   “那邮票呢?”他又想到什么似地问。   “邮票……”她怔了一下,立刻说,“没买到。”   他的眼神愈加充满了怀疑。   “我本来是想买跟《情书》有关的邮票,可是没有。”她说。   “情书?”   她翻了个白眼:“一部电影,不过我想你大概没看过。因为这部电影既不是你那个年代的,也不是男生会看的。”   她这么说,他反倒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讲什么的?”   蒋谣叹了口气,有点欲哭无泪:“你为什么精神可以这么好……”   “快说。”他又掐了她一把,催促道。   她又无奈地叹了口气,才娓娓道来:“是讲……一个关于暗恋的故事。有一个叫做渡边博子的女人一直没办法忘记几年前死掉了的男朋友,她偶然得到了这个男人少年时期住过的地址,据说这个地方已经被拆掉建了大桥还是什么的,她太思念他了,所以就往那个地址寄了一封信——其实准确地说,应该是一封情书。”   “她想干什么?”祝嘉译有点不解,“你不是说她的男朋友已经死掉了吗?”   蒋谣又想大叹气,但还是忍住了。她转过身来看着他,认真又好笑地说:“你真是不了解女人。”   “?”他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   “女人是很感性的,换句话说,女人大多数时候是被感情左右着,”她看着他那张英俊的脸孔说,“当她爱着、思念着某个人的时候,这个世界上其他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被忽略,她想要的只是一种……”   说到这里,蒋谣不自觉地皱起眉头,思索着该怎么说。   “感觉?”祝嘉译替她说了出来。   “对!”她笑起来,“女人要的就是感觉!可以是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一个不起眼的小动作,可是如果你让她感觉到爱,她会心甘情愿地付出所有。”   但祝嘉译却直摇头,一副很坚决地否定的样子:“不可能。”   “?”   “因为你就不是这样的。”   “……”她语塞。   “有时候我觉得你的心是石头做的,硬得要死。”他说这话的时候,竟是一脸认真。   蒋谣看着祝嘉译的眼睛,床头那两盏昏暗的灯光实在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有些忧郁,让她不禁想要紧紧地拥抱他,同时也让她有一种即将要陷入某种漩涡的危机感。   “……我说的是大部分女人,”为了不让自己陷入漩涡,她轻咳了一下,说道,“我不属于这个范围内。”   “……”他看着她,一言不发,眼睛就像是暗夜里的宝石。   她强迫自己不要去看他的眼睛,于是她伸出手指,去戳他裸*露的胸膛:“刚才说到哪儿了?总之,渡边博子寄了一封信给远在天堂的藤井树——就是她那个死掉的男朋友——她本来以为这只不过是自己的一个小游戏罢了,她只是想要抒发一下自己心底的思念。但是没想到的是,过了不久,她收到了一封回信,信上的署名,也是‘藤井树’。”   祝嘉译像是真的认真在听她讲故事,所以一把捉住她在他胸膛上画圈的手,好让自己不要分心。   “原来渡边博子把地址搞错了,她把信寄到了另外一个藤井树那里,”她继续说,“那个藤井树是个女生,两人一来一往通了好几次信,那女生才想起来自己跟男藤井树是中学同学,而且因为在同一个班级,曾经闹出不少笑话。渡边博子请女藤井树给她讲讲关于少年时期的男藤井树的事情,于是女藤井树陷入了种种回忆之中……”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看着他。不是因为说不下去了,而是……在她看来,这个故事说到这里就该停下了。可她又忍不住问:“你猜后来怎么了?”   祝嘉译想也没想,就说:“女藤井树发现男藤井树喜欢她对吗?”   蒋谣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他像是有点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你自己一开始就说这是一个关于暗恋的故事,暗恋这种事是只有学生——尤其是中学生才会做的吧。所以我猜男藤井树喜欢女藤井树。”   “可是为什么不是女生暗恋男生呢?”她又问。   祝嘉译摇头:“不会。”   “为什么?”她觉得奇怪。   “因为我觉得这个女藤井树就跟你一样没心没肺。”他竟答得很理所当然。   蒋谣怔了一下,然后真正地哭笑不得。   “她一开始都没想起那个男生,说明她不喜欢他。女人至少会记得自己喜欢过的人吧。”   “好吧,”她苦笑,“这也算是一个理由。”   “所以这个故事是一个悲剧喽?”他说,“因为男主角一开始就死了。”   “嗯……”她抬了抬眉毛,“也不能这么说吧……至少最后,渡边博子慢慢从思念和回忆当中走了出来。”   他忽然看着她,定定地、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你在想什么?”她摸了摸他的脸。   他的眼神有点闪烁、有点落寞,然而,他却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蒋谣被他这副表情激起了好奇心,不过,与其说是好奇心,倒不是说,是一种不安。她对于自己如此在意他的眼神这一点,也感到有点惊讶,但是不管怎么说,她忽然很想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非常想!   “祝嘉译!”她喊他的名字。   他还是垂着眼睛,直到她翻身扑倒他,将他的脸按在昏暗的灯光下,命令道:“快说,不然我生气了!”   他眨了眨眼睛,细密的睫毛看得人心底发痒:   “我……我只是在想……”   “?”   “到底怎么才能够让人念念不忘……”   “……”蒋谣愣了一下,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他到底在说什么。   他抬起眼睛看着她,认真地说:“这个叫藤井树的男人死掉了对吗,而且死了好几年了,但是渡边博子还是没办法忘记他……你也是。”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才继续道:   “你不肯离婚,不肯离开‘他’,不是因为你还爱‘他’,是因为你忘不了以前的‘他’。其实你跟渡边博子差不多……”   蒋谣看着祝嘉译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除了挫败之外,还有另外一种情绪。她起初没有明白,现在她才知道,原来是怜悯——是对她的怜悯。   她忽然觉得自己浑身发冷,原本将他压在身下的力气已经渐渐消失,连架着他脖子的手也开始发软。因为她忽然发现——他说得对,也许他真的说得对!   她自己也曾想过这个问题,然而每想一次,就觉得头疼一分,于是最后她决定逃避。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个比她小了五岁的大男孩,在这件事情上,竟比她更透彻……   她颓然坐起身看着他,昏暗的灯光让她看不清他的眼睛,她想,也许他也看不清她的……   “你生气了?”祝嘉译也坐起身来,伸手来握她的手。   她下意识地躲开了。其实她没有生他的气,一点也不,她没有理由生他的气,她气的其实是她自己。   “我去洗澡。”说完,她趁他还怔在那里,便起身走进了浴室。   她锁上门,打开浴缸的水龙头,滚烫的热水如激流般涌出来,蒸汽很快就将窄小的浴室包围起来。洗手台后面那块占据了整面墙的镜子中央有一块很小的地方被设计成不会因为蒸汽而起雾,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露出苦笑。   难怪祝嘉译会露出怜悯的眼神,因为她真的很可怜,可怜到连面对现实的勇气也拿不出来。   车子仍旧沿着海岸线飞驰,车上也仍旧放着那首法文歌,低沉而醇厚的男中音唱得人脑海中浮现出蔚蓝海岸的景象。   可是车厢内的气氛却有些沉闷。祝嘉译沉默地开着车,蒋谣则沉默地把头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连绵了两天的冬日细雨已经结束,如今天气晴朗,连接着深蓝色海岸线的,是无云的湛蓝天空。阳光洒在海面上,泛起刺眼的波光。沿海公路很快就结束了,车子驶入隧道,经过了一分钟的黑暗之后,他们进入了山路。   “饿吗?”一首歌结束,祝嘉译问。   “不饿。”蒋谣拨了拨肩上的头发,一手靠在车框上,支着头。   他们是十点半从小樽的酒店出发的。昨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以后,她就直接睡了。他像是还想跟她说什么,但她只是拍了拍他的手,便背过身去,假装困了。祝嘉译叹了口气,不过很快的,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她却几乎一夜都没睡着过。   脸颊上忽然传来温暖的触感,皮肤上痒痒的,蒋谣回过神来,发现祝嘉译正用蜷曲的食指摩挲着她的脸。   “别生气了好吗,”他软言软语地说,像是在恳求,“好不容易出来玩……”   她心底有一根弦被拨了一下,轻柔地,缓慢地,却激起了剧烈的震荡。   “我没有……”她假装面无表情地说。她不是要给他脸色看,而是,如果她不这样的话,她怕自己要开始落泪了。   祝嘉译伸出左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右手,他还在开车,所以没有看她,可是他那张严肃的侧脸让人觉得有点可怕。   她有点想把手抽回来,因为她真的想要落泪了。然而他张开手指跟她的交握在一起,紧紧地,不给她任何一点逃跑的余地。   蒋谣只好别过头去,看着窗外,逼自己想些开心的事,好转移注意力。   然后她忽然发现,她脑海里浮现的,是阳光下他大笑的样子。他笑起来的时候,两只眼睛都眯成了细细的线,像月牙一样弯。   离洞爷湖还有二十几公里的时候,忽然开始堵车了,而且是堵在一条隧道里。隧道并不长,甚至可以看到出口的光亮,可是他们被堵在隧道的中央,昏暗之中,前面和后面都是一片黄色的双跳灯和刹车的红光。   蒋谣有点心急,祝嘉译却拉上了手刹,转过头来看着她。他一言不发,只是那样看着她。   蒋谣叹了口气,说:“我真的没生你的气。”   “那为什么从昨晚到现在你都没笑过?”   “……”她有点想翻白眼,“我干嘛要一直笑?”   他又沉默了,什么也不说,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昏暗中,她试图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便伸出手来,轻轻握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转到光亮的地方。   他的脸上,是倔强和……彷徨。   “跟我在一起不开心吗?”他忽然很轻地问道。   她摇了摇头。恰恰相反,很开心。可是就是因为开心,有时候才更让她害怕。   她看着他的脸,觉得自己无计可施,最后只好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嘴唇。但他还是倔强地看着她,好像现在生气的人不是她,而是他。   蒋谣苦笑,这就是跟一个年纪比她小很多的男人在一起的坏处——有时候他不会懂她在想什么。   她忽然没了那种哄他的兴致——或者其实她从来都没有——她靠在椅背上,想起他昨晚说的那番话,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他也不再说话,两人就那样在昏暗中沉默地坐着,像是各自想着心事。   隧道前面的车辆仍是一动不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等蒋谣回过神来的时候,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心悸向她袭来,她的心漏跳了一拍,然后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抓住了祝嘉译的手。   “?”祝嘉译先是皱了下眉头,然后转过头来看着她。   “我……”她一开口,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你怎么了?”他一下子就跳了起来,用他温热的手掌紧紧地抓着她冰凉的手指。   蒋谣张开嘴,想大口呼吸,但她的整条气管像是被黏在了一起,根本吸不进任何空气。她的心脏砰砰地跳得厉害,她已经很久没发过这病了,所以她害怕又措手不及,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伸手去后座上拿背包。可她的手才伸了一下,就觉得浑身无力,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几乎将她击倒。   祝嘉译手一伸,就把她的背包拿过来,好像不用说,他也知道她想干什么。   “药……”她用尽所有力气,挤出一个字。   祝嘉译打开她的背包,在昏暗中翻找起来,她的背包很大,她总是带着大包,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他的手指很慌乱,不停地翻找,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那慌乱的样子,她反倒比刚才多了一丝平静。她伸出手,拿起放在背包底部的条纹小包,但她却没有力气打开。   祝嘉译接过小包,迅速拉开拉链,蒋谣觉得自己就快晕过去了,眼前开始变得模糊,但她终于在一片混乱中看到了那支白色的药剂瓶。她伸手摸索了一番,便握住了瓶子,她拧开吸管上的盖子,把药瓶塞进嘴里,使出浑身力气按了两下。   原本黏在一起的气管终于松了开来,她又能呼吸了。   这实在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体会,她就像是去鬼门关走了一遭,终于还是回来了。她深深地呼吸着,觉得自己整个人既麻木又兴奋。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祝嘉译正津津地抓着她的两只手臂,她抬起头看向他,一下子怔住了。   他的半张脸露在昏暗的隧道路灯之下,另外半张,则隐在了黑暗中。然而即使只能看到半张面孔,他的苍白和眼中的惊恐,还是让她不由地一震。   蒋谣坐了好一会儿,才感到四肢又有了力气。祝嘉译就这样一直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臂,却什么也没说。她又深吸了一口气,才尽量用一种平静的口吻说:“好了,我没事了。”   他还是紧紧地抓着她,整个人都僵硬了。   “祝嘉译……”她喊了他一声,见他没反应,便动了动手臂,挣脱他的手指,然后反过来握住他的手。   他这才回过神来似地,深深地吁了一口气,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哑地说:“你怎么了……”   “我有哮喘,”她说,“但是不严重……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   “……”   “我猜,”她苦笑,“可能是因为在隧道里,气闷才会发作的……”   他看着她,如今他整张脸都隐在了黑暗中,但她好像还是能看到他眼里的惊恐。   他忽然伸出手臂来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紧到她差点以为自己又要喘不过气来。   “吓死我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你别吓我好吗……”   说到最后,他几乎带着哭腔。   昏暗中,蒋谣深吸了一口气,手掌轻轻地拍着他僵硬的背脊,半承诺半哄骗地说:   “好,不吓你,不会再吓你了……”   最前面的车关上了双跳灯,缓缓启动,后面的车子也依次跟了上去。   当驶出隧道,又见到头顶上的那片湛蓝的天空时,蒋谣紧紧地握着祝嘉译的手,恍如隔世。刚才的那场虚惊让她脑子里空白一片,可是当她重又开始呼吸,她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更勇敢一些。   小小的栗子蛋糕上插着一根蜡烛,屋内漆黑一片,只有这一点点的光亮,照在围坐在茶几边的两人脸上。   “许愿吧。”蒋谣看着祝嘉译,微笑地轻声说。   他也微笑着,闭上眼睛。   她没有问他许什么愿,他也没有说。他只是借着烛光,微笑地看着她,眼睛弯得像月牙一样好看。   她伸出手指,摸了摸他的脸,然后凑过去吻了他的额头一下:   “生日快乐。”   ☆、13.五(上)   “这是什么?”蒋谣一边刷牙,一边拿起洗手台上的褐色药瓶,走到客厅里,问正在门口穿鞋的王智伟。   药瓶上没有任何标签,里面的药片是白色的,她猜也许是安眠药。   王智伟看了一眼,果然说:“是我的安眠药。”   说完,他继续低头绑鞋带,绑完才起身走过来从她手里拿过药瓶,放进公文包里。   “我今天去广州出差,”他说,“后天回来。”   蒋谣有点诧异,但是她是昨天晚上才回来的,所以不记得也很正常。她见他要走了,连忙回到浴室,三下五除二地刷完牙,奔出来,喊住了正要出门的他。   “你后天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他似乎有点疑惑,“下午吧。”   “那,”她鼓起勇气,“晚上我们一起吃顿饭好吗,我……想跟你谈谈。”   他看着她,眼神有点复杂,既像是惊讶,又像是,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好。”王智伟点点头,牵着登机箱转身出门去了。   “有什么……好事吗?”中午吃饭时间,秦锐姗姗来迟,但他一坐下,就眯起眼睛敏锐地看着蒋谣。   “?”她抬起头,一边嚼着色拉一边不明所以地抬了抬眉毛。   他伸出食指,在空中划了几下:“你整张脸都在笑。”   “有吗?”她错愕。   秦锐又眯起眼睛,眼角周围都是细细的纹路:“有。”   她不知道要怎么说服他,于是耸了耸肩,继续低头吃东西:“你说有就有吧。”   “日本一定很好玩吧?”秦锐得出这样的结论,“今天早上我看到你,就觉得你整个人气色很好,跟之前不太一样。”   说真的,蒋谣一直认为自己周围都是一群聪明人,她还觉得能跟聪明人在一起是一件很省力的事,但是此时此刻,她却有点头疼,果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去!   “我只是,”她咽下烤鸡胸肉,“远离了公司这些烦人的琐事和虚伪的交际圈之后,神经终于得到了放松……”   秦锐挑眉看着她,像是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事实上,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你跟谁一起去的?”就在她以为这个话题就此结束的时候,他却忽然饶有兴致地问道。   蒋谣一不小心,就被烤鸡胸肉给噎住了。   秦锐把服务生刚端上来的温水直接递给她,然后靠在椅背上,用一副不痛不痒的口吻说:“不要紧张,我又不是王智伟。”   “……”她一边喝水,一边冒冷汗。   所幸秦锐真的是个聪明人,见她这种反应,便没再问下去,转了个话题,问道:“Lawrence的事情怎么样了?”   蒋谣又喝了一大口水,才开口道:“今天下午我跟律师会陪他再去一次警察局,基本上,做完这次笔录之后,就可以准备结案了。”   “你要教好他,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他一脸严肃,“要知道我可以好不容易才找人把这件事摆平的。”   她看着他,悻悻地点了点头:“我想他应该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再说,他走的时候,公司也没有亏待他。”   秦锐听到她这样说,也点了点头,开始吃意大利面。   蒋谣看着他,忽然笑了笑,说:“说真的,我没想到,你没有踩他。”   “?”他抬起头,有点不明所以。   “我以为这次他出事,你多半会落井下石,让他没好果子吃……”她看着他说,“毕竟他之前那么对你。”   秦锐瞥了她一眼,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好像早就想到她会这么说似地:“大家都是出来混的嘛,得饶人处且饶人……”   蒋谣有点哭笑不得,但还是笑着说:“没想到你还很有道义。”   他又瞥了她一眼,像是在怪她话多,然后就低头专心地吃东西,没再说下去。   下午蒋谣见到了Lawrence,他整个人看上去一下子苍老起来,让她吓了一跳。她忍不住想,原来精神对于一个人来说是这么重要,如果一个人的精神无时不刻受着折磨,那么他(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看上去好。   笔录快要做完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她早已调成了振动模式,她以为会是秦锐打来的,结果没想到屏幕上是一个大大的“Z”字。她欠身从警局的办公室里出来,走廊上还是那么嘈杂。   “喂?”她接起电话,尽量让自己听上去很平静。   “你什么时候下班?”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还没睡醒。   “现在还不知道。”她瞥了那扇紧闭的木门,答道,“你没去上班吗?”   “嗯,”他的尾音要比平时长,“今天早上睡过头了,就干脆再多请一天假,外面好冷……”   “……”   “我们一起吃晚饭好吗?”他既像是在请求,又像在撒娇。   蒋谣的直觉是像说“不”,可不知道为什么,听着他在电话那头长长的尾音,她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喂?”他得不到她的回应,像是有点疑惑。   律师从打开门走出来,跟她比了个手势,她连忙说了句“等下再打给你”,便挂上了电话。   “他做完笔录了,现在警官正在打印,要他签字,”律师说,“你要进去看一下吗?”   “好。”蒋谣点了点头,正要进去,却发现律师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吗?”她停下脚步,看着他。   对方皱了下眉头,又放松下来,低声说:“刚才我瞥到了一眼……”   “?”   “那叠案卷材料,”他补充说,“这案子好像是有人匿名举报。”   “举报?”蒋谣也不禁皱眉,“我以为是他们在查贪污案的时候查出来的。”   “我也以为是,”律师耸肩,“但我刚才正好看到他们的案卷表格,‘信息来源’那一栏上写着匿名举报。”   尽管有点疑惑,但蒋谣很快将这件事抛到脑后,她忽然很想知道祝嘉译看到她出现在他家门口时是一副怎样的表情。于是从警局出来,跟律师和Lawrence分手之后,她就传了一条短信给他:“我不来了,你自己吃饭吧。”   发完这条短信,她自己也愣了一下,她都几岁了,怎么还在耍这种花枪?   可是内心深处却有一种抑住不住的兴奋,她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八点刚过,蒋谣拎着一桶炸鸡来到祝嘉译的公寓门口。她站在那里,脑中忽然又浮现出怪诞而俗气的情节:门一开,祝嘉译一脸慌张地站在门口,身上只围了一条浴巾,而他身后的房间里,一个陌生的女孩正在急急忙忙地穿衣服……   她有点受不了自己,她到底是怎么了?!   在门口站了半天,她终于还是抬起手,按下了门铃。   脚步声隔了差不多十几秒才响起,她猜他真的是从床上爬起来,所以需要时间穿衣服,不过脚步声倒是一点也不零乱……   门忽然被打开,蒋谣的内心竟有些忐忑和不安,好像真的会发生什么狗血的场景似的。   然而她抬起头,发现祝嘉译就站在那里,身上穿着单薄的T恤和运动裤,几乎已经到肩膀的头发尽管有点乱糟糟,但他随手往耳朵后边一夹,倒也显得清爽——最关键的是,他一脸淡定地看着她,不惊讶、不慌张、甚至好像是……一早就准备等她来似的。   她有点哭笑不得地努了努嘴,就这样站在门口,跟他大眼瞪小眼地瞪了半天,才开口道:“你怎么一点也没有惊喜的样子?”   他抬了抬眉毛,然后忽然咧开嘴,夸张地做了一个又惊又喜的动作:“哇!你来了!”   “你滚。”蒋谣翻了个白眼,一掌覆在他脸上,将他推到一边,自动地拎着塑料袋走了进去。   祝嘉译笑起来,笑得很好看,宽大的T恤穿在他身上,让人很有脱下来的冲动。   他关上门,从她手里接过塑料袋,打开看了之后,高兴地大叫:“哇!我最喜欢的炸鸡也!”   这次,是真的惊喜。   蒋谣脱下高跟鞋,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看着他拿出一只炸鸡翅,一脸满足地吃起来。   “我不来你就不吃晚饭了吗?”她说。   祝嘉译专心地啃着鸡翅,好像根本没空理她,等啃完了,才口齿不清地答道:“我知道你会来的。”   她放下包,站在那里看着他又开始啃炸鸡翅,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为什么?”她很想知道答案。   他看到她认真的眼神,不禁愣了一下,才说:“没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你会来。”   她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自信起来?   “因为你已经开始喜欢我了,”他站在走廊上,捧着那一桶炸鸡,一脸信誓旦旦,“我感觉得出来。”   一到年底,整座城市就陷入了一种萧条之中,下午还风和日丽,到了半夜,竟然狂风大作,紧接着又下起雨来,让人只想躲在温暖的被子里,不想出去。   至少,蒋谣就是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留下的。   当祝嘉译一边啃着鸡翅一边说出“你已经开始喜欢我了”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转身要走。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夹杂着负气跟……一点点的难堪。但是她知道,这完全没有必要。   祝嘉译自然是丢下炸鸡桶,上来一把紧紧地抱住她。她很生气,气得尖叫——因为他那沾满了油的手竟然放在她新买的昂贵的呢大衣上!就算她尖叫着说自己不会走,他还是不肯放手!   后来……   算了,她不想去想后来,反正这结果是她早就预料到的,既然最后一样是要躺在床上,那时候她就根本不应该假装要走。现在那件昂贵的新大衣正安静地挂在门背后的衣架上,昏暗的灯光中,她依稀还能看到它的轮廓……   祝嘉译又开始咬人,她的肩膀上刺痛了一下,让她不禁叫起来:“你再敢咬我,我要翻脸了。”   可他竟然不怕她,好像真的很笃定自己说过的那番话。他还是用牙齿咬她的肩膀,但只是轻轻地,一边咬还一边吃吃地笑。   “你很烦……”她几乎要破口大骂起来。   他还是笑,好像根本不把她的抱怨当一回事。   到最后,她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好像第一次,是她败了。   “喂……”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在一片寂静中开口道,“今天早上,‘他’出差之前,我跟‘他’说,等‘他’回来之后,我想谈谈……”   背后的年轻人一言不发地用鼻尖顶了顶她的耳朵,像是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蒋谣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像今天早上那样,鼓起勇气说:“我想离婚……”   祝嘉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忽然跳起来,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床头灯就照在她脸上,让她觉得自己简直像是被审讯的犯人一样。   “真的?!”灯光下,他的眼睛那么闪亮。   那种光芒,蒋谣知道,叫做希望。   她其实被灯光刺得有点睁不开眼睛,但还是咧着嘴角,笑笑地说:“嗯,真的……”   他又开始吻她,热情而又激烈。这一刻,他们之间,好像根本不用任何言语,就能了解彼此的心。她的手放在他的背脊上,紧紧地抱着他,在她手掌之下,胸膛之上的这具身体,是这么温热,甚至有点炙热。   这天晚上,当她在他的怀抱里快要睡着的时候,恍惚之间,她忽然意识到,她又恋爱了……或者其实,从很早之前,从他第一次吻她开始,她就恋爱了。   只是她一直不肯承认这种感觉。   不过好在,她终于鼓起勇气,面对他、面对王智伟、面对婚姻、面对父母、面对生活……最重要的,是面对她自己。   ☆、14.五(中)   左手无名指根部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凹痕,那是戒指的凹痕。此时此刻,那枚跟随了蒋谣很多年的戒指,正安静地躺在洗手台上。浴室内一片氤氲,洗手台上湿漉漉的,连那枚戒指也是。   她的头枕在浴缸边缘,身体则完全浸没在滚烫的热水之中。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夜,她觉得唯一这样,才能让自己的身体暖和起来。   她拒绝了祝嘉译的邀请,下班后独自回到家。今天早上她急匆匆地从他家出来,临出门的时候,他还故意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走。她实在没时间了,刚想开口骂他,他却松了手,笑嘻嘻地说:“我今天晚上还想吃炸鸡翅……”   她没理他,这家伙……稍微给他一点甜头就行了,否则他真的要爬到她头上来!   结果她还是迟到了,因为急着回家换衣服,她连那件被他弄脏的新大衣都忘记带回来。匆忙间,她又穿错了鞋子,红色大衣配绿色高跟鞋……实在让她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来。所以下班前,祝嘉译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一口就回绝了他。   不过更重要的是,明天王智伟就要回来了,所以今晚,她不想再见任何人,她想静下心来,仔细地想一想,想想该如何开口……   直到她躺进浴缸的时候,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到自己终于离开了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来到属于她自己的世外桃源。   手机响了,就在洗手台上,她决定不去接。可是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起来。她不禁猜想是谁,她希望不要是祝嘉译,因为此时此刻,她最不想听到的就是他的声音。手机还在响,不停地响,她终于不胜其烦地起身拿起手机,才发现是秦锐打来的。   “喂?”她接起来,“我在洗澡。”   电话那头的秦锐像是本来已经准备好要责备她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但是听到她这样说,反而只好尴尬地道歉:“呃……抱歉,我只是想问你上次仓库租赁的那个案子现在是什么情况。”   “明天,”她重又回到那滚烫的热水中,却不得不努力仰着头听电话,“明天下午开庭。”   “能赢吗?”   蒋谣苦笑:“你觉得我会怎么回答呢?信誓旦旦说一定要赢吗?”   “你不会,”秦锐好像一点也不在意她的挖苦,“只要存在百分之一失败的几率,你就不肯说自己肯定会赢。”   她扯了扯嘴角:“那你还问我。”   秦锐叹了口气:“要是我要把你的回答写到工作简报里去,你大可以用官腔回答我。但是现在我只是纯粹以一个老同事的身份随便关心一下你的工作而已,你不用这么紧张。”   “……”蒋谣沉默了一下,苦笑地说,“我没见过你随便的样子,你对工作一向很认真。”   听到她这样说,电话那头更沉重地叹了口气:“但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快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甚至于,他是不是需要安慰,她都不太确定。但是有一点她可以肯定,那就是秦锐的内心非常强大,远比她强大。所以很多时候即使她想说些安慰的话,可是一想到这点,她就有些打退堂鼓。   他好像从来不需要任何人。   “你还在办公室?”她忍不住问。   “嗯,”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疲惫,“最近的我只能用‘疲于奔命’这四个字来形容。”   她轻笑:“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   “我一直觉得创造这句话的人实在是个奇葩。”   “?”   “用小孩去换狼?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她不禁又笑起来:“你是不是想说这跟你现在的处境是一样的?”   秦锐愣了一下,然后又大大地叹了口气,像是无奈到极点。   “你会熬过去的,”她终于决定说些鼓励的话,“然后你就平步青云了。”   “……”他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考她这番话的可行性。   “想想不久之前,你还在为是不是要辞职而犹豫,再看看现在,机会来了,而且我觉得你能把握得住。”   “……好吧,”他终于又换上一副自嘲的口吻,“我就再用孩子去换匹狼来看看——虽然我很怀疑即便这匹狼仍旧不是我想要的,我手上还有没有多余的孩子继续拿去换。”   她失笑:“你是人贩子啊?”   “其实也差不多,”他忽然很感概地说道,“我们拿去换的也许不是‘孩子’,但肯定是我们的一部分……”   蒋谣不得不说,秦锐真的是一个思路清晰又透彻的人。好像不管什么时候,他都能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来看这个世界。   “秦锐……”想到这里,她忽然情不自禁地说。   “嗯?”   “你上次问我……为什么不跟王智伟分开……”   “……嗯。”他楞了一下,大约是没想到她忽然会转到这个话题上来。   “所以你也觉得我不应该再这样下去是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蒋谣以为已经断线了。但秦锐却在沉默之后,平静地说:“你会这么问我,就说明你自己已经有答案了。既然如此,我觉得你已经不需要我的回答。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   蒋谣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忽又觉得,这个时候,好像无论说什么都有点矫情。甚至于,有些尴尬。于是她半开玩笑地说:   “所以会不会其实,上次你说要辞职的时候,你也不是真的想要辞职,而是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你留下来的决心?”   秦锐笑了一下,懒懒地说:“也许吧……”   她不禁叹了口气,得出结论:“我们都很贱。”   他在电话那头失笑:“人之初,性本贱。”   她哭笑不得。   可是不管怎么说,秦锐的这通电话,让她紧张的情绪得到了一些缓解。他说得对,她自己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所以根本不需要再从别人那里找答案。既然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那么她就该用这份勇气继续面对生活。   挂上电话,她查了查通讯录,发现之前那通电话竟然不是秦锐,而是王智伟打来的。她看着那三个字发了一会儿呆,最后决定还是不要回电话。因为她知道,如果他真的有事,还会打来的。   她将手机丢在洗手台上,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沉入水底。   蒋谣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水温已经下降了很多,不过好在她的身体已经热了,并不觉得冷。她刚从浴缸里出来,披上浴巾,就听到门口有奇怪的声响。她不禁吓了一跳,站在那里屏息凝神听了一会儿,声音又消失了。   她有点紧张起来,环顾四周,洗手台上的架子上有王智伟的剃须刀,可是那根本不管什么用……她打开储物柜,终于在一堆毛巾后面找到一把小剪刀。她深吸了一口气,握着剪刀,轻轻拉开浴室的门往外张望,客厅里很安静,像是一切如常。   她又悄悄迈出步子,才刚走了两步,就有人从厨房走出来。   “啊!”她吓得尖叫起来。   王智伟站在那里,错愕地看着她,手里拿着一杯刚倒的温水。   蒋谣眨了眨眼睛,这才看到放在门口的登机箱:“你、你怎么……吓死我了……”   王智伟喝了一口水,才说:“我事情办完了,临时改了今天晚上的飞机,我一下机就给你打电话了,但是你没接。”   蒋谣苦笑:“我在洗澡。”   他耸了耸肩,继续喝水。忽然,他看着她,怔了怔,却没有说话。   她能感觉得到他的欲言又止,于是顺着他的视线,她意识到,他在看她的肩膀……   她忽然浑身发冷,甚至于打了个冷颤。她连忙转回身回到浴室,关上门。   她把剪刀放在洗手台上,然后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整个浴室都被蒙上了一层雾气,湿漉漉的,镜面上也是。尽管如此,她还是能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轮廓,甚至是……肩膀上的那圈牙印。   王智伟提早回来是蒋谣没有料到的,她原本打算今晚一个人安静地呆着,好好思考该怎么跟他说。现在,看着在客厅里看电视的他,她忽然有点心慌,就像是根本没有准备好,就要上考场的考生一样。   她站在厨房的吧台前,为自己冲了一杯热可可。   算了,她想,一切等明天再说吧。既然还没有准备好,就不要贸然开口。但让她没想到的是,就在她还在纠结的时候,王智伟却忽然说道:   “你昨天早上说要跟我谈谈,什么事?”   蒋谣抬起头看着坐在沙发上的他,她手里的马克杯冒着热气,他脸上的表情平静如他面前茶几上的那杯温水。他们就像是一对平常的夫妻,正要说一个平常的话题。   蒋谣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用一种看似冷静的口吻说:   “我们离婚吧。”   刚才洗澡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在脑中设想明天他们见面后的场景,设想自己该如何说开场白,该用一种怎样的语调,该露出一种怎样的表情……与其说这是一场谈判,还不如说,是她要说服他。他们已经变得有点陌生,一切的一切,早就面目全非。她甚至已经想不到他会有怎样的反应,他早就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王智伟。   电视里正在播放国际新闻,是一场大爆炸的场面,黑烟滚滚,画面抖动得厉害。主持人不停地说着什么,然而她完全没有听见,她觉得自己的脑中变得如同真空一般安静,却又嗡嗡作响。   “好。”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说。   她这才下意识地去看王智伟,从刚才开始,她一直不敢看他。以前他错过,而现在,错的是她。   王智伟就坐在沙发上,那张皮沙发是去年过年的时候买的,他年初一的时候说要去买张新沙发,然后当天他们就去买回来了,除了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之外,他们做任何事情都很果断。而且,如果撇去之前种种的互相伤害和折磨不说,他们倒是一对志同道合的“室友”……但是夫妻变成“室友”,听上去实在很荒谬。   他坐在沙发上,原本脸是朝着电视机的,此时此刻像是感受到她的目光似的,也转过来看着她。   蒋谣看着他的脸,一瞬间,她想到了过去的种种。那些过去离她很远,远到她以为自己已经记不起来了,然而这一刻,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打得她措手不及。   “我同意,”他大概以为她没听清楚,所以又说了一遍,然后,他看着她,嘴角忽然露出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忐忑却又十分温暖的笑容,“如果你准备好了,我们就去把手续办了……”   蒋谣放下手中的马克杯,因为她觉得要是再不放下,自己可能就要握不住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没再看他,他大概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她记得很清楚,很多年前的某一天,当他们决定结婚的时候,他也说了同样的话。   周四的早晨,蒋谣照旧是在高架路上密集的车流中穿梭,天气很好,太阳不温不火,尽管室外的温度已经降到了十度左右,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身上,还是让人觉得暖暖的。   变道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后视镜,却诧异地看到了自己嘴角的微笑。她怔了一下,因为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带着笑意。   收音机里放着Joss Stone的歌,她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她唱的歌,还以为是一个身材魁梧的黑人大妈……   L is for the wayyou look at me   O is for the only one I see   V is very, very extraordinary   E is even more than anyone that you adore and   Love is all that I can give to you   Love is more than just a game for two   Two in love can make it   Take my heart but please don't break it   Love was made for me and you   ……   她跟着哼唱起来,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初冬的早晨,一切,好像都变得不一样了。   蒋谣踏着轻快的脚步走进办公室,发现秘书正在指挥行政部的同事搬纸箱。   “怎么回事?”她抬了抬眉毛。   “他们说纸有问题,要全部换新的。”秘书答道。   “有什么问题?”她一脸疑惑。   “据说是这次新印的信纸反面的页脚上,有一个逗号。”   她翻了个白眼:“就因为信纸反面不起眼的地方有一个逗号,所以就要全部换新的?他们是吃太饱还是怎么,谁会去注意这么个小小的逗号?上次我不小心把咖啡洒在秦锐桌上的信纸上面,那家伙都还没舍得扔掉。”   秘书朝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   她叹了口气,走进办公室,开始给行政部的主管打电话。一通电话打完,一抬头,发现秦锐就站在她办公室门口:   “刚才我接到电话,说是警方还要请Lawrence去做最后一次笔录,你能不能跟律师联系一下,你们再去一次。”   蒋谣点了点头:“没问题。什么时候?”   “现在。”他有点无奈地耸了耸肩。   她松了口气:“还好不是下午,下午我要去开庭。”   说完,她站起身,一边穿外套一边给律师打电话。   秦锐就一直站在门口看着她,直到她打完电话,准备要出门,他才有些迟疑地说:   “那个……”   “?”   “你昨天晚上跟我谈提起的那件事……怎么样了?”他像是有点小心翼翼,不敢踩到她的痛处。   蒋谣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哦……”她苦笑了一下,说,“昨天晚上,我们——我跟王智伟——我们谈过了。”   她顿了顿,才又继续道:“我们……决定离婚。”   秦锐的眉毛动了一下,好像是在意料之中。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他才低声说:   “如果你需要休假的话……”   “不不,”她说,“我觉得应该不用。”   他看着她,眼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既像是怜悯,又像是为她高兴。   “我们……”她想起昨晚她跟王智伟在客厅的情形,不禁有些感慨,“我们很平静。没有争吵,也没有怨恨……可能以前有过,但是现在都没有了。所以……这是一次和平的分手,我想我应该不用休假。”   “好吧,”秦锐抿了抿嘴,“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因为疲惫而浮现出淡淡的红血丝的眼睛,衷心地说:   “谢谢。”   在去警局的路上,蒋谣接到了一通祝嘉译打来的电话。   “你在外面?”他大约是听到了她车里的音乐,所以这么猜道。   “嗯,”她说,“现在去警局,下午还有一个庭。”   “今天晚上……你会跟他说对不对?”这小子很少会拐弯抹角。   蒋谣张了张嘴,但是话到嘴边,她又决定先不要告诉他,王智伟昨天已经回来的事。她体内恶劣的因子忽然想再看看,祝嘉译这家伙到底可以忍耐到什么程度。   她下意识地又去看后视镜里的自己,发现嘴角……仍旧是笑的。   “喂,”她忽然想到什么似地说,“你有没有去开过信箱?”   “干什么?”他不明所以。   “没有就算了。”她抿了抿嘴,微笑着说。   “你寄了什么给我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笑着说:“没什么……”   祝嘉译好像并没有把心思放在这上面,她不肯说,他就不再问了,而是继续刚才的话题:“你晚上会跟他谈的吧?”   “看我的心情吧。”她故意说。   “蒋谣!”他的口气那么严肃,就像是得不到大人承诺的小孩。   蒋谣拼命忍着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再过两个路口,警局就到了,她决定结束这个电话:   “好了,不跟你说了等我有空再打给你。”   “你每次这么说的时候最后都没有打给我。”他生气道。   后视镜里的她咧开嘴,轻声说:“这次我会的,我保证。”   警局里仍旧是那么嘈杂,蒋谣走进经侦办公室的时候,Lawrence刚刚做完笔录。   “来得可真及时……”警官看到她,嘀嘀咕咕地说,“我去复印笔录,你们等一下。”   蒋谣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然后看向Lawrence:“问了你什么?”   “补充了几个细节,都是时间地点什么的。”他最近脸色一直不太好。   “哦。”   “律师呢?”   “因为今天是临时的,我刚打给他,他正好在开庭,所以就没过来。”   Lawrence恹恹地叹了口气:“真快被警察烦死了……”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她只得安慰道。   他无奈地点了点头:“我先去下洗手间。”   蒋谣站在办公桌旁等着,这间办公室很大,有九、十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堆积着大量案卷。墙角有一对中年夫妇正言辞激烈地争吵着,两名警官既像是在看好戏,又时不时劝两句。   她被他们吵得有些头疼,便垂下眼睛,不再看他们。她面前的办公桌上正放着Lawrence这个案件的卷宗,跟其他案卷比起来,好像薄了很多。她忽然想起那天律师跟她说过的话,一种少有的好奇心就像是杰克的豌豆一般,在她心底生根发芽。   她抬头看了看墙角的那对夫妇和两名警官,他们似乎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办公室里其他的座位上都空无一人,外面的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所有人似乎都在为各种各样的事奔忙着……   蒋谣伸出手,不着痕迹地将卷宗上面的那叠笔录移开,下面出现了一张手写的目录,她垂下眼睛在目录上搜寻了一番,找到页数的记号,然后翻了起来。   终于,在快要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出现了一张信纸,信纸上打印着几段文字,她飞快地扫了一眼,上面大致叙述了Lawrence在何时何地向谁行贿的经过,信纸上用回形针别着一个牛皮信封,信封上的字也是打印出来的,更不可能有寄件人的信息。   她抬眼看了看四周,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于是她继续低头看那封信。信纸的最上面像是被人剪掉了一截,所以整张纸显得比正常的A4纸要短,她疑惑地皱了皱眉,却想不出所以然来。她又飞快地扫了一眼信纸上的内容,正想合上案卷,忽然,她盯着信纸的一角,慢慢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蒋谣像见到鬼一样倏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指,案卷应声合上。就在这个时候,警官拿着复印的文件走进来,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好像桌上放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   “当事人呢?”警官四处张望了一番。   “去、去洗手间了……”她说。   话音刚落,Lawrence就走了进来。看完笔录,签完字,蒋谣陪着垂头丧气的前上司走出了办公室。   “案子结束的话,”她迟疑地开口,“有什么打算吗?”   Lawrence苦笑了一下,说:“我打算一结束就回香港去了。”   “哦……”她抿了抿嘴,“也好。”   “不管怎么说,这次谢谢你,还有律师,”他顿了顿,“当然还有秦锐……”   蒋谣垂下眼睛,说:“不用,应该的。”   Lawrence看着她,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你还好吧……怎么脸色有点发白,是身体不舒服吗?”   “不……”她抬起头,挤出一个微笑,“我没事。”   ☆、15.五(下)   “蒋小姐?蒋小姐?”   蒋谣倏地回过神来,发现一张戴着黑框眼镜的圆脸出现在自己面前,她不由地吓了一跳。直到她的背脊碰到背后硬邦邦的木凳椅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此时此刻正在法庭外的走廊里。   “蒋小姐,”书记员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小姑娘,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不好意思,郑法官中午吃过饭后就食物中毒,被送进医院了,所以今天的庭开不了。”   蒋谣错愕地张了张嘴,她做这一行十年了,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他……他还好吧?”   因为平时来来去去也就是这几个主审法官,所以大家都已经很熟了。   小姑娘还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还好,只是上吐下泻而已。”   “……‘只是’?”好吧,她摸了摸鼻子,看来今天只能打道回府了。   刚从法院出来,蒋谣就接到书记员的电话,说是案子明天一早开庭,换庭长来做审判长。她挂上电话,抬头看着蔚蓝的天空,忽然不太想回公司。   她在法院门口站了很久,决定开车回家。   回家的路上,电台里又开始放Joss Stone的歌,这把稍显老沉的嗓音其实更适合在华灯初上的夜晚听。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回家,可能只是……她又开始想念那个放满热水的大浴缸了。   回到家,再一次让蒋谣诧异的是,王智伟竟然也在。   这一天之内到底要出现多少“惊喜”才算完?!   “你怎么回来了?”王智伟看到她,也有点惊讶。   “嗯,”她含糊地敷衍过去,“想早点回来洗澡睡觉。”   王智伟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才三点半:“……现在吗?”   她叹了口气,除了苦笑之外,再也想不出其他答案。   不过好在王智伟从来不是一个穷追不舍的人,更何况现在的他们……关系很微妙。两个即将分手,却还住在一起的人,而且就像她早上对秦锐说的,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伤害和怨恨,但是现在,什么都没了,一切的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对于她和眼前这个男人来说,接下来要怎样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你也没去上班。”她巧妙地把矛头转了个方向。   “嗯,我上午去办公室处理完事情就回来了,反正本来我是打算今天才回来的,”他说,“而且……我也想趁这个周末,早点开始理东西。”   她吃了一惊,理东西?   但她很快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王智伟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这微笑像是没有任何意味:“既然决定了,很多事都要开始着手做起来。”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有些消瘦的手,不禁想:啊,没错,他就是这么一个行动派。   想到这里,她不禁又想,其实他们之间只是达成了一个共识而已,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像是财产怎么分割,父母那边要如何交代……想到这些,她就开始头疼。可是就像他说的,既然决定了,这些事就要开始着手做。   她理了理思绪,开口道:“房子——”   “房子留给你,”他竟像是早就想好似地说,“我会搬出去的。等办完手续我们再去一次交易中心,把我的名字去掉。”   “……”她讶然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似地说,“不用,我觉得一人一半比较公平。”   “不,”他似乎出人意料地坚持,“我想留给你。”   她看着他,发现他最近似乎瘦了一点,也许是这一点变化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有点不一样,但看着那双眼睛,她又觉得,他还是那个王智伟。   “财务方面,我们本来就是分开的,”他继续道,“这一部分——”   “——就维持原状吧。”她说。   这也是她早就想好的。她没想过问他要一分钱,一直以来她都可以养活自己。   “那……”他双手插袋,垂着眼睛,站在那里,“我们之间的问题,似乎都迎刃而解了。”   她默认了。   “接下来,就是父母那里……”他有些悻悻地说。像是说给她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蒋谣深深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忽然被一种悲怆的气氛包围了。   “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王智伟问。   她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不用了……我自己会应付的。但我想他们可能接受不了,会去找你。”   “这一点……你不用担心。”他单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了一下。   “?”   “最近行里正好有一个去国外派驻的职位,行长问过我是不是愿意去,我今天上午答应他了。”   “啊……”她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想差不多,等我们把手续都办完了,我就可以走了。”   她在心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看来,我们真的是时候改变一下了……”   王智伟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她说:“那么你呢,有什么打算?”   她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连话也说不出来。   王智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然自嘲般地笑了一下:“Sorry,我没有要……打探的意思。”   蒋谣点了点头,也笑了一下:“我知道。”   “……”他似乎很尴尬,双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搓了搓,然后就一副想要快点结束这段对话的样子。   “我可能会……勇敢一点,”她鼓起勇气说,“我好像已经骗了自己很久。”   王智伟看着她,抿了抿嘴:“也许不止是你,我也是。”   “你知道吗,”她忽然很想把心底的话都一股脑儿地说出来,“我这两天想了很多,人就是这样,越到后来,越害怕改变。可是回头一看,才发现其实早就变了。”   他沉默着,叹了口气,最后以一种宿命似的口吻对她说道: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跟你说对不起。”   “……”   “是我毁了……”他顿了顿,像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原来的一切。”   “……”她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如果我当时没有……如果我肯回头的话,我们现在也许不是这样。”   蒋谣站在那里,觉得手脚有些发凉。事实上,客厅里的中央空调早就打开了,墙上的液晶屏幕显示现在室内温度是23度。   “如果放在两、三年前,”她说,“我听到你说这番话,会觉得高兴……可是现在,已经完全没感觉了。”   “……”王智伟皱了一下眉头,神色黯然。   “不错,一开始是你,”她看着他,像是在法庭上陈述一个事实,“但是后来是我……”   “……”他叹了口气,移开视线,双眼像是没有焦距。   “如果你肯回头的话,也许我们现在不会是这样,”她顿了顿,然后抬起头看着他,“但是如果后来我没有放弃、没有自欺欺人的话,我们现在可能也不会是这样……”   “……”   “我这么说不是安慰你,也不是说,你不应该自责,”她看着他下巴上的线条,忽然觉得自己竟然已经有点记不起他的轮廓来,“我只是想说……的确是你毁了一切,在这一点上我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原谅你。”   他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指动了动,指尖是苍白的。   “但既然事情发生了……我在想,我、我们,其实原本也可以选择其他的路,我应该更勇敢一点……”说到这里,她脑中忽然浮现起祝嘉译那张带着笑的脸庞,不禁有些哽咽,“如果我能够……”   她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气,说完她想说的句子:“可能当中会少一点痛苦,少一点伤害……可能一切,真的会跟现在不一样。”   “……”   在她说完这番话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整间房子里都鸦雀无声,仿佛根本没有人在这里似的。不过仔细想想,在过去的两三年里,他们即使仍然生活在一起,这间房子,也毫无生气,就连空气中都带着死一般的沉寂。   “幸好,”王智伟的声音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复杂到,自相矛盾,“我们还是决定改变了。我想……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她看着他,一瞬间,她觉得他很陌生,好像早就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   “以后会好的,蒋谣,”他说,“以后的生活会好的。”   “……”   结束了那段冗长却又诚恳的对话之后,蒋谣果真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洗完澡,她才想起来答应过要给祝嘉译电话,她不想再失信于他,便带着案卷假装要工作,躲进书房里去打电话。   电话响了两下,就被接起来。   “你忙完了吗?”他的第一句话,永远不会是问候语。   “嗯……”蒋谣坐在转椅上,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空,有些意兴阑珊,不想跟他多解释。   她随手打开桌子的抽屉,她已经好久没进书房来了,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个家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洗澡睡觉换衣服的地方,想通了这一点后,她对于自己为什么还会有眷恋这件事,也感到有些匪夷所思。   其中一格抽屉一打开,就看到几个被放倒的相框,她下意识地拿出来,放在桌上,发现竟然是以前她跟王智伟的合照。那时候他们看上去好年轻,好……幸福。脸上的笑容是那么明亮,那种笑、那种发自心底的笑容,是骗不了人的。   “哦……”电话那头的祝嘉译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听出了她声音里的疲倦,所以又没有说。   “祝嘉译……”她忽然喊他的名字,手指却摩挲着照片中的自己。   “嗯?”   “我是不是很混蛋?”   “……”他不答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我只是……”她忽然有点哽咽,“想到了一些事情……”   电话那头的祝嘉译轻轻地叹了口气,说:   “有时候你是很自私、很自以为是,也很懦弱……”   “……”   “但你不是混蛋,”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迟疑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出一直以来都想说的那句话,“……我爱你。”   蒋谣靠在椅背上,一时间,她心里百感交集。   原来一切是这么简单,一点也不复杂。生活不会停滞,因为所有人都活着;时间也不会停止,因为地球还没有被毁灭……   一切都没有她以为的那么难。而且,就算是艰难,总要面对,也总有办法对付过去的不是?   她把相框重新放回抽屉里,关上。她想笑,结果一张嘴,却哽咽了:   “我……”   有那么一瞬,她想告诉他一切,想告诉他关于王智伟、关于他们的决定、甚至是关于她对未来的设想。可她的喉咙里被一种叫做快乐的情绪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对于她的沉默,祝嘉译好像并没有生气,而是叹了口气,还在忧心着他所关心的那件事:   “今天晚上你会跟他谈的对吧?”   这家伙……   她实在哭笑不得,他简直就像一块牛皮糖!   “我明天打给你,在此之前,不要联系我,”她说,“明天等我下班,我们一起吃顿饭。”   “好吧……”他说,“我做你最喜欢的酱排骨。”   觉得直到这个时候,蒋谣觉得自己才真的松了口气。她终于能够从那团混沌不清的迷雾中走出来,她终于不用再撒谎,也不用对别人的疑问抱以沉默或苦笑。   她终于可以,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也许现在还看不清方向,可她本来就是从迷雾中走出来的,所以也没什么好怕的吧?   这样想着,她终于笑了起来。   闹钟响起,蒋谣倏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本能还想再赖一会儿床,却抬头看到墙上的钟已经指向了八点。   九点要开庭!   她一下子清醒过来,尽管掀开被子的一刹那她被空气中的寒冷吓了一跳,但她还是飞快地跳下床,冲进浴室。   她迅速地刷牙、洗脸、吹头发、化妆,等这一切忙完,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觉得她就像是个士兵一样。可是她对着镜子微微一笑,从今天开始,她的生活开始变得跟以前都不一样了。   她喜欢这种改变。   王智伟已经上班去了,他最近似乎都很早就出门,她想也许是他觉得尴尬吧——在决定要分开之后。她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心里开始打鼓:要来不及了!   她冲进书房找昨天的那叠文件,桌上只有一个牛皮袋,她翻了一下,里面是对方的应诉的材料,于是她继续找另一个装着自己这方起诉状和证据的袋子,桌面上没有。她拉开抽屉,终于在那个放相框的抽屉里找到了,她猜自己大概是昨天打电话的时候下意识地放进去的。   她又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手忙脚乱地拿起所有东西,冲出门去。   “下面开始法庭调查程序,”审判长用一种波澜不惊的口吻说,“原告,请你陈述诉讼请求并出示证据。”   “好的。”蒋谣还有些惊魂未定,但趁着刚才宣布法庭记录的空档,她已经使自己平静下来,天知道她早上是怎么飞车过来的。   她吸了一口气,感到自己的心跳已经没有那么快,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她打开牛皮纸袋,从里面拿出案卷材料,打算陈述诉讼请求。   她看着白纸上的那些黑字,脑中慢慢变得……一片空白。   “原告?……原告代理人?”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仿佛听到有人在说。   但她根本无暇理会。她只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像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幻境。   或者那不是幻境,而是一场梦。也许生活本来就是一场梦,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16.六(上)   天气很好,一抬头就能看到湛蓝色的天空,还有空中那如同棉花糖一般的云朵。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洒在路边的矮木丛上,照亮了半红半绿的叶子上缠绕着的蛛丝。   祝嘉译一看到北菓楼橱窗里的树轮蛋糕和泡芙就像丢了魂似的,一下就不见了人影。蒋谣对于甜品一直没有丝毫兴趣,她远远地看到了街角的邮局,于是三步并作两步穿过狭窄的马路,走进那间小小的邮局。   这邮局实在很小,日本的商店都不大,走进去都需要小心翼翼。邮局里空无一人,本就狭小的店堂中央除了摆着一张硕大的木头桌案之外,竟还有一只熊的标本——一只骑着自行车的北海道棕熊。   她想到了《情书》里的场景,假如打开门,发现来送信的是一只棕熊,这故事恐怕要变成《爱丽丝梦游仙境》之类的奇幻故事了……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一个亲切的男声用日文说了一句“你好”,她循声望去,发现有一名戴眼镜的工作人员坐在工作台后面,正对她点头。她连忙也点了点头,然后用英文问他是不是有明信片卖。对方听懂了她的意思,却还是用日文请她等一下,然后拿出一本像相册一样的本子放在工作台上,里面都是明信片的样本。   她低头翻了一会儿,指了指其中一张有信封的,工作人员立刻帮她取了一张新的过来。跟邮票一起付了钱之后,她隔着玻璃窗望了望马路对面,祝嘉译应该还没出来,于是她在那张硕大的木桌前坐了下来,桌上有水笔,也有胶水,跟剪刀一起整齐地排列着,一切都是那么方便又井然有序。   她拿起水笔,先是在信封上写下了祝嘉译公寓的地址,贴好邮票,然后将明信片空白的那面朝着自己。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忽然不知道要写什么,但当笔尖触碰到那厚实又制作精良的卡纸时,那些一直深埋于她心底的文字便自然而然地印在了上面——   我一直想跟你说声谢谢,但却拉不下脸来。   我也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但同样没能鼓起勇气。   亲爱的,谢谢你即使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却还愿意付出。对不起我过去常常伤害你,还嘴硬不肯跟你道歉。   最后,既然我能鼓起勇气跟你说以上这番话,我想顺便再跟你说,I love you…   这是一封没头没尾的信,可蒋谣看着这短短的几行字,心里却是暖暖的,就像被小樽的阳光笼罩着一般。   她把明信片封在信封里,又跟工作人员比划了半天,才搞清楚邮箱在外面。那个艳红的邮箱就伫立在白色的邮局门口,上面有两个口,她把信封投进有“international”字样的进口里,才刚做完这一切,远远地,就看到祝嘉译拎着纸盒从马路对面走过来……   祝嘉译把白色的信封放到蒋谣面前的木质茶几上,她垂下眼睛,盯着信封,一时之间,脑中一片混沌。   他这间小小的公寓里的家具并不多,而且每一样都很简单,尽管如此,被摆放在一起,竟有温暖的感觉——这大概跟祝嘉译是学建筑设计这一点有关吧。他不见得是一个喜欢宅在家里的男生,可是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大部分都是在在这里度过,他却总是一副乐此不疲的样子……想到这里,蒋谣不禁觉得脑袋隐隐作痛。   “这是,我们去日本之前,我收到的,”木质茶几下面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又软又暖和,这可能是他房间里最贵的一件家具,“但我一直没跟你说。”   蒋谣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整个一天,她觉得自己快要变得麻木了。但她还是伸手拿起那个信封,有那么一瞬,她内心深处竟还有些庆幸,庆幸这不是她寄的那封信……   信封里是一封英文信,她飞快地看了一遍,其实根本也没看进去多少,但她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什么时候申请的?”   “去年,”他说,“其实也不是我申请的啦,是事务所里带我的主任帮我申请的,他儿子在这间学校里教书。”   “哦……”蒋谣一直垂着眼睛,不敢看他。   这是一封入学申请的批准信,学校远在大洋彼岸,但让她不解的是,他为什么突然给她看这个。   “我、我是想问你的意见,”说这话时,一向肆无忌惮的他竟一副认真又忐忑的样子,“如果你还是想呆在这里,这封信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但是,如果你想换个环境,我只是说如果……我们也可以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然后重新开始……”   听完这番话,她终于抬起头看着他,发现他年轻的眼睛里,有一种少见的执着。   “你……”她心里忽然很难受,但脸上却是若无其事的苦笑,“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跟你一起去?”   祝嘉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竟咧开嘴笑了。客厅的头顶上是一盏由四个30瓦的灯泡组成的吊灯,所以光线并不太亮,然而在这有些昏黄的光晕中,他脸上的微笑既温暖又热烈。   “你又想耍我对不对?”他的笑单纯得像个小孩子,“你以为我听不出来吗?”   他听出了什么?   “肯定是好消息,”他说,“不然我这样一直在电话里追问你,你早就不耐烦地挂我电话了。”   她……有这么恶劣?   “你总是这样,”他兴奋起来,就会一直自顾自地说个不停,别人连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一旦胜券在握,反而不急着表现,要等到最后那一刻才说出来。”   “……”   “你说我说得对不对?”他对她眨了眨眼睛,表情逗趣。   蒋谣看着祝嘉译那张年轻又英俊的面孔,看着他脸颊上似有若无的、浅浅的酒窝,看着他眼角那颗淡到几乎不易被发现的痣,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说出了她曾在脑子里设想过很多次,却从来没想过自己真的会说出来的一番话:   “你申请的学校……有奖学金吗?”   “有啊,”在昏黄的灯光下,他整张脸都是亮的,“虽然不是全部,但是百分之八十我觉得也够了,剩余的学费和生活费,我会想办法的。”   蒋谣轻轻地点了点头,尽管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点头:   “那你去吧。”   祝嘉译先是高兴地探过身子,想要隔着茶几吻她,在她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之后,他才后知后觉般地收起了笑容,疑惑地看着她:   “我去……那你呢?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蒋谣不敢看他的眼睛,这是她认识他以来,第一次,不敢看他的眼睛……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你去吧,祝嘉译……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他瞪大眼睛,屏住呼吸,认真地看着她,像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似的。   “我们……”她顿了一下,但只是一下而已,“我们分手吧。”   灯光一直没有变,昏昏黄黄,那么温暖。但祝嘉译脸上的光芒,却像是被压进了倒扣的玻璃杯,渐渐黯淡下去……直至熄灭。   “……为什么?”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开口道。   他的反应是她没有料到的,所以她的肩膀不禁颤抖了一下:   “……我们一开始就不应该在一起。”   他还是一脸平静,就好像,他们只是在讨论明天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   身下的俄罗斯羊毛地毯又暖和又柔软,可蒋谣此时却觉得自己整个身体既僵硬又寒冷。她很想夺门而逃,但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她脑中还一片混沌的时候,祝嘉译忽然在一伸手直接把面前的茶几掀翻了!他站起身,一脸狂怒地看着她,她抬起头,发现他头顶的那盏吊灯在不停地摇曳着,而他脸上的表情……几乎要让她哭出来。   “为什么?!”他大吼,这个一直以来都只会在她面前撒娇和使性子的大男孩好像忽然之间变成了一个会发脾气的男人,“你明明说过你要离婚的,你明明说过……!”   她用力地眨眼睛,好让自己不要掉眼泪,这招的确很管用,但却没办法让她的脑袋变得清醒。她勉强站了起来,觉得自己手脚冰冷又麻木。   “我这两天……想了很多,”她低声说,“我发现,我还是想跟他在一起……”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低到她自己都说不下去。   他狂怒地看着她,鼻孔微张,这是蒋谣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祝嘉译,在她以往的记忆中,他即便是发火,也像在跟她讨饶。他对她来说,是这么年轻,这么美好……尽管她在这段关系中一直是为所欲为,但她其实舍不得看他伤心。   “我再问你一次,”他看着她,一瞬间,口气又有些发软,“你是认真的吗?不要再跟我开玩笑了,我开不起这种玩笑,我真的会生气……”   她张了张嘴,很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她终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说:“我不是在开玩笑,我们分手吧……去国外读书很好,对你以后很有帮助,我觉得你应该去。”   他看着她,像是根本不认识她似的。   “我很抱歉,之前没考虑清楚就跟你说了那些话,我……”她抿着嘴,过了好久,才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但是我想我们最好就还是到此为止,再下去,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都只有更糟……”   “……”   蒋谣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起所有的勇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如果你……学费上面有困难的话,我可以给你,也算是我们——”   “——滚!”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这个字,然而他却是出奇得平静,“不要再说了,你走吧,我今天不想再看到你。”   这句话,对蒋谣来说,却像是大赦的宣词。她没有看他,她很怕自己看到他伤心的样子,就会忍不住要去抱住他。她转过身,浑身麻木,又浑身发冷,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可等她被刺人的冷风刮醒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车子旁边。   蒋谣抬头看了看祝嘉译的公寓,小小的窗户里映着灯光,仿佛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   她实在被风吹得受不了,于是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她启动车子,却发现自己浑身都是僵硬的,根本动弹不了,于是她打开车内的空调,然而出风口一时之间还没有暖风出来。她觉得自己全身僵硬到关节发疼,连牙根都紧紧地咬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   风很大,风声呜呜地响着,车内却是一片静默,只听到窗外风声与发动机运转的声音。但其实,蒋谣什么也听不到。   很多年后当她再次回想起这个夜晚的时候,仍然会有一种四肢发冷的感觉。在这一刻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对这个比她小了五岁的男人的感情有多深。短短一周的北海道之行让她见到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们不用担心别人的目光,不用应付复杂的人际关系,不用顾忌,不用解释,不用去面对残酷的现实……她爱这样的世界,她发现自己爱上了他。她终于肯对自己承认,其实在此之前,在更早之前,她的心里就慢慢有了他的影子。   所以她决定改变。   也许是,当事情由小小的量变累积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会演变成质变。她觉得该是时候了,当她意识到这一时刻终于到来的时候,她拿出了勇气,这可能是她的灵魂被深深地扭曲以来,最勇敢也最坚定的一次。   但她也只是觉得,她是爱他的,是那种女人爱一个男人的爱……然而也仅仅是爱他罢了。直到这一刻,她浑身僵硬地坐在车里,她才知道,这种爱,可能要远比她以为的深。她一想起他刚才看她的眼神,就觉得自己的心也要被掏空了。   她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久到,她都忘了这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从她说完最后那一句话,一直到现在,她都一脸木然,完全没有任何表情,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坐在车里,听着风声和发动机运转的声音,就这样坐着,直到眼前终于变得模糊。   她用尽所有力气,才让自己喊了出来。那喊声很微弱,微弱到连她自己都听不到。   眼泪顺着脸颊掉落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张开嘴,终于放声哭了出来。她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找回了她内心深处那个叫做“蒋谣”的灵魂。   她很久没有这样哭过,没有这样歇斯底里,也没有这样绝望……   ☆、17.六(中)   一个蓝色的信封被丢到蒋谣面前,她错愕地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祝嘉译反手关上蒋谣办公室的门,一脸木然地看着她,说:“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蒋谣抬起头,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那天晚上之后,他们有好几天没有见面,祝嘉译大约是真的生气了,一点音讯也没有。她曾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但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一脸苍白,眼圈发黑,她又不禁觉得难受。   他见她没有回答,不闹、也不恼,就那样双手插袋隔着办公桌站在他对面,倔强地等待着。   蒋谣张了张嘴,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那只是我……一时兴起……”   桌上的蓝色信封上,贴着一枚印有绿鸠的邮票,那是小樽的象征,邮戳上也用英文标着“otaru”的字样。这是她寄给他的明信片,她在小樽寄给他的那张明信片。   “你告诉我上面写了什么。”他还是双手插袋,站在那里。   “……”她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喃喃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不要听你的道歉,”他冷冷地看着她,眼里充满痛苦的情绪,但他竟头一次,像一个成熟的男人一样,没有表现出来,“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她无话可说。   “为什么在短短的一天里面,你整个人就变了?”他哑着嗓子,仿佛在竭力克制自己,“为什么信寄到的时候,你信上写的东西已经全都不作数了?”   “……”   “你告诉我!”他终于低吼出来。   蒋谣垂下眼睛,努力让自己平静地面对他:“没有为什么,我就是……变了。”   他盯着她,死死地盯着她,像是想用眼睛把她的脑袋和心脏都劈开来,看看里面到底怎么了。最后,他像是灵魂忽然出窍了一样,怔怔地看着她说:   “我只想知道……是什么让你改变了决定?总有为什么,总该有个为什么……”   蒋谣抿起嘴,忽然觉得,也许事情就是要发展到这个地步,也许她必须为一些事做一个了解,才会真的有新的开始……否则,他们之间会一直这样无休止地纠缠下去,她知道,会的。想通了这一点后,她竟真的开始平静下来。渐渐的,她的脑海不再是一片迷雾,她似乎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因为我忽然发现——或者说我忽然认识到,你也不是我想要的那种男人,你不能给我想要的生活……既然如此,我想长痛还不如短痛来的好。也许你现在会恨我,但是总比你恨我一辈子要好。”   他没有说话,她也不敢看他,只是继续说道:   “祝嘉译,是时候改变了。也许……也许现在这个改变跟你想的不一样……”   说到这里,她有点哽咽,但她很快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但是,不管怎么说,不要害怕改变。我曾经非常害怕,所以做了很多错误的决定……”她缓缓地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很好看,就算是现在,就算是他失神的样子,她仍然觉得很好看,“对不起。但我不想让你再陷在这种……这种毫无道理的泥潭里了——你走吧,祝嘉译,你去国外读书吧,离开这里,或者至少离开我。我根本不值得你为我做这么多……”   说到最后,她忽然发现,连她自己也要相信这是真的了……   祝嘉译也看着她,看了很久,终于慢慢地皱起了眉头。可他的眼睛还是失神的样子,没有焦距。   蒋谣怕他又要发作,但他只是茫然地皱了皱眉头,然后轻声说了一句:   “你说的都是真心话么……”   她咬着嘴唇,“嗯”了一声。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缓缓伸出手,在蒋谣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从桌上拿走了那个蓝色的信封。他垂下眼睛,看着手里的信封,轻声说:   “你知不知道,你这么说,我不会再来求你,我真的会从你面前消失?”   蒋谣抿着嘴,点了点头。   他像是非常失望,非常、非常地失望:“你真的……?”   她还是点头,眼底一场平静。   祝嘉译怔了好一会儿,终于说:“那好吧。再见。”   直到秦锐站在敞开的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板,又喊了一句“Hello?”,蒋谣才回过神来,发现祝嘉译早就从她面前消失了。她甚至连他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都完全没有印象。   “我是来问你上周五开庭的那个案子什么时候能收到判决书……”他说到一半,看着她,眨了眨眼睛,“这个案子有难到让你晚上睡不着觉吗?”   蒋谣知道自己一定看上去很糟糕,她闭上眼睛,趴在桌上,双手捂着脸。   秦锐像是被她吓了一跳,立刻反手关上她办公室的门,低声问:“怎么了?”   她还是用手捂着脸,只是摇头。   秦锐没见过这样的蒋谣,有点手足无措。但他反应很快,立刻猜到了是什么事:   “王智伟不肯离婚吗?还是要诈你的钱?……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觉得他看上去不是这种人,但是人在关键时刻到底会做出点什么事情来,是谁也说不清楚的。”   秦锐像连珠炮一样地发问,好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蒋谣摇了摇头,觉得疲惫不堪:“不,他没有……”   “……那是什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蒋谣深吸了一口气,抹去脸颊上的泪水,说:“没什么……我跟王智伟……我们不会离婚了。”   秦锐错愕地看着她,一半是因为她的眼泪,一半是因为她的话。   “那你为什么……”   他话一出口,蒋谣就像个小孩子一样伤心地哭了起来。他愣在那里,瞪大眼睛看着她,不知道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你……”平时在职场上总是杀伐决断的秦锐此时此刻也乱了阵脚,“你要是真的想离婚,就算他不肯,也总是有办法的……我可以帮你想办法,真的!”   但她还是捂着脸,哭得肝肠寸断。   “喂……”他终于投降,走到她身旁,伸手放在她肩膀上,“你别吓我好吗……到底怎么了?不管发生什么,我相信都是有办法解决的……”   然而蒋谣听到“你别吓我”这几个字,却哭得更凶。   “没有了,”她呜咽着,喃喃地说,“没有了……没有办法……”   在这个初冬的下午,在开足了暖气的、温暖的办公室里,在透过落地玻璃窗招进来的阳光下,秦锐还是觉得有点冷。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他认识了这么久的女人,这个总是坚强地、倔强地面对一切的女人,这个曾经让他觉得没有事情可以击垮她的女人……却哭得像个孩子。还是个不知道为什么哭的孩子!   秦锐低沉地叹了口气,他垂下眼睛,看着她因为哭泣而颤动的肩膀,他忽然很想抱住她。这种想法就像是一朵罂粟,混在草丛里很久,结果还是免不了要冒出头来。   他的身体动了动,甚至于,他的另外一只手已经举了起来……但最后,他还是忍住了。   五天之后,蒋谣接到了一通意料之外却又预料之中的电话——是素珍打来的。她约她在上次见面的那家酒吧,她说无论多晚,她都会等她。   蒋谣握着手机,苦笑了一下,她本来就无意闪躲,现在,就更加不会了。   下班之后,蒋谣依约来到了约定的地方,时间还很早,酒吧里没什么人,素珍好像早就到了,坐在靠墙的高脚凳上,朝她招手。   “这里好像没有晚饭吃呢,”她才走过去,素珍就抱怨道,“真是的,早知道去餐厅了。”   听到这样的开场白,蒋谣发现自己竟大大地松了口气,然后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说:“那就走吧,出去找一家餐厅。”   素珍诧异地看了看她,然后有些释然地笑了。   两人去了隔壁街的韩国烧烤店,店里暖暖的,一片闹哄哄。   “祝嘉译昨天跟我说,他决定去国外读研究生,”五花肉一上锅,素珍就开门见山地说,“他拿到了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说是春天开学。”   “嗯,”蒋谣将五花肉翻了个面,“这样很好。”   素珍却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蒋谣忍不住抬头看她,才发现她一直定定地看着自己。   “?”   “蒋谣……”素珍才开了个头,就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似地,“你们……”   “我们分手了。”她看着那些被烤得发红的五花肉,一脸平静。   素珍听到她这样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样也好。我就知道……”   “?”她若无其事地看了她一眼。   蒋谣猜素珍其实是想说“我就知道你们不会长久的”,但素珍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改口道:   “我是想说,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清楚自己到底该怎么做的。”   蒋谣看着那些五花肉,有点想笑。可她还是没有笑出来,因为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笑的原因是什么。   “那小子……”素珍迟疑了一下,才说,“好像有点垂头丧气的,不过我想,等他到了国外,适应了新的生活,一切都会好的。”   “嗯。”她除了点头之外,也没有其他能做的了。   他要去读书了啊,她不禁在心里高兴地想,他没有跟她赌气,而是做了一个对他来说很好的决定……这是不是说明,他正在学着长大,正在变得成熟起来?   如果是的话,那就太好了……   “你知道吗,我曾经有一度很担心,”素珍的话把蒋谣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我担心你们会陷到那种……那种不堪的境地里面去。如果真的是这样,你们两个,不管是谁,都会很痛苦——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   “……”蒋谣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最先放上锅的几片肉已经烤好了,蒋谣小心地将肉夹到素珍的盘子里,仿佛那并不是什么五花肉,而是她诚恳的抱歉。   “不过幸好,”素珍说,“你们最后没有让我失望。”   说完,她道了声谢,便将烤好的五花肉沾了肉酱,包进生菜里,吃了起来。   没有让人失望吗……   蒋谣怔怔地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锅面,因为已经烤过肉的关系,上面残留着一些焦灼的肉屑,不管她有多小心,不管她翻面的时候有多谨慎,还是会在上面留下痕迹。就好像有些人、有些事,不管你有多努力,也不可能当做没有发生遇见过、没有发生过……   这顿饭吃得有些沉闷,可是气氛还是很好,至少,蒋谣觉得,她跟素珍还是可以保持良好的朋友关系,尽管她发现,其实素珍根本不了解她……或者也许她也不了解素珍。   可是谁规定朋友之间一定要互相了解呢?可能人终其一生都没办法去真正了解另一个人。   从烧烤店出来,两人很默契地在店门口分手,好像谁也不愿意多停留一分钟。蒋谣回到停车场,取了车,在冬日的寒风中驶上街头。   她忽然想起,差不多在两年前,她第一次见到祝嘉译的时候,也是在这样的时节。天很冷,冷到她觉得自己的心和身体就快麻木了,她走进一间餐厅,素珍她们已经在等她,她一抬头,就看到一个张年轻的笑脸……   所以说,冬天果然是会让人想恋爱的季节啊,尽管对她来说,这个“冬天”太漫长,漫长到她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了心动的滋味,漫长到她对人性产生了怀疑……然后,是他把她带出了“冬天”。   蒋谣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有些泛白,她忽然很想看到他的笑脸,很想听他的声音,想吻他的嘴唇,还有他即使在寒冷的冬夜也始终温暖的皮肤……她想念跟他有关的一切,想到心脏发疼。   他会跟她撒娇,但其实,被宠爱着的那个人,是她才对。   她很想打一通电话给他,就算再跟他说一句对不起也好。可是最后,她还是没有这么做。   她知道她已经任性了太久,有一些事她必须去做。   电台里又在放情歌,她伸手按下按钮,车厢内,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蒋谣看着眼前这座布满灯光却又寂寞非常的都市,不禁苦笑了一下,心想:   一切,终于回到了原点。   温暖的灯光从头顶洒下来,客厅里那张去年过年时新买的沙发如今还是像新的一样,仿佛之前的时间被停止了。其实不止是那张新的沙发,这个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像是被下了魔咒一般,好像从很早之前开始,就不再发生任何变化。   王智伟坐在餐桌旁,有些局促又有些不安地说:   “蒋谣,你真的不需要这么做——我是说,我完全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像是很难受,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事,一下子说不下去了。   “我们在一起多久了?”蒋谣站在吧台后面,往水杯中倒热水。倒完之后,她捧着杯子,静静地站着。   王智伟大约是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会这么问,错愕之余,还是想了想,说道:“七、八年吧……”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不管怎么说,你多少还是有点了解我的吧?”   他看着她,沉默不语。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她也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不用自责,也不用再劝我了。”   “……”   “我……”她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最后,下定决心般地说,“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你。”   王智伟看着她,轻轻地蹙着眉头。他想起了很多事,好的、坏的、高兴的、悲伤的……然而所有的一切最重都消失了,留在他脑海里的,却只有蒋谣的这一句话。他看着她,眼神很复杂,既有愧疚、又有释然,他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说,可是不管心里有千言万语,最后话到嘴边,他只是轻声说了一句:   “谢谢……”   蒋谣喝了一口玻璃杯里的热水,摇了摇头。   “蒋谣,”他说,“你真的……准备这么做?”   她放下玻璃杯,站在那里,看着他,昏黄的灯光照在她那张白皙的脸上。她已不再是七、八年前的那个年轻女孩,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纹,每次她笑的时候,那几道纹路是怎么也藏不住的。她还没有法令纹,可是脸上的皮肤也不再是弹性十足、充满光泽。她的眼睛也变了,或者准确地说,是眼神变了……   王智伟看着她,发现她虽不再年轻,可是她却更有智慧,更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她变得跟以前不一样,可是也比以前更……有魅力。   “是,”她朝他点了点头,嘴角有一丝淡淡的微笑,“我决定了。”   这一年的农历新年比以往都要早,就在一月中旬。初五的这一天家里来了一屋子亲戚朋友,蒋谣看着那么多人影在面前晃,觉得自己快要晕了。   “蒋谣,你快帮叔公再倒一杯茶来。”老妈坐在客厅那张沙发上说。   “哦。”她连忙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去厨房。   “阿姨,”五岁的外甥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进来,抬起头看着她,“我想喝牛奶。”   她应付地对他笑了笑,打开冰箱,发现还剩下半盒牛奶,于是拿出来倒进牛奶杯:“我帮你热一热,你去客厅等好不好?”   “好。”   外甥刚走,手机又响了。蒋谣快速把牛奶杯放进微波炉,选了火力和时间,按下开始加热的按钮,才接起电话。   “新年快乐。”素珍说。   正在往茶杯里倒开水的她不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过年。”   “你就知足吧,”素珍淡定地说,“至少你没有一个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缠着你要你带他出去玩的儿子。”   “……”   “你家里来客人了?”   “嗯,”蒋谣用肩膀和耳朵夹着手机说,“真的累死了,从早上九点开始到现在没停过。”   素珍在电话那头大笑起来:“那我不打扰你了,我只是想起来要打个电话给你拜年。”   “谢谢,”她无奈地说,“也祝你新年快乐。”   “嗯,等你有空我们再约吧。”   “好。”   蒋谣以为素珍要挂电话了,但她却像是有些迟疑。   “?”   “那个……”最后,素珍说,“祝嘉译昨天已经飞去波士顿了。”   电话这头沉默了,客厅里那些嘈杂的人声,以及窗外时不时响起的鞭炮声,一切的一切,都渐渐地消融殆尽……   就在素珍开始怀疑电话线是不是出了问题的时候,蒋谣却忽然笑了笑,说:   “哦,希望他能有一个……新的开始。”   ☆、18.六(下)   我是被手机震动的声音吵醒的,不过就算没有这通电话,我相信我也很快就会醒了。我昨天通宵赶稿,打字打着打着,竟然就这样趴在桌上睡着了。尽管房间里有暖气,还不至于被冷醒,但是这间有点老旧的建筑的窗子实在是……不敢恭维。寒风透过窗子的缝隙吹在我脸上,又钻进我脖子里,让还没有完全睡醒来的我一下子清醒起来!   桌上的手机还在响个不停,我总是调成震动的模式,好让自己不要被手机铃声吓到,但是后来我发现,其实真正吓到我的,其实是打来找我的那一通通电话……   “喂?”我接起电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是刚睡醒的样子。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才说:“你在休息吗,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对方说话那么客气,让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会是什么人,来电号码也是陌生的,完全没有印象。   “我是XX出版公司的编辑,我姓梁。”那是一个精神十足的女人的声音。   “你好。”我连忙说。   “是这样的,你的稿子我看了,我觉得故事写得不错,要不然我先帮你登在网络上连载吧?”   事实上,我的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不管对方说什么我都会答应的。   “我以前没做过这类……言情小说,”电话那头的编辑听上去坦率又利落,“所以徐向东把你转到我这里来的时候,我也有点惊讶。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希望还是能把出版的事情做好,所以如果你有任何问题,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   “哦,好的……”我如梦初醒般地坐直了身体,尽管两条腿已经完全麻木了,但还是忍不住坐得很直,“谢谢!”   新编辑很快挂了电话,感觉上像是一个不太喜欢多废话的人。我坐在木桌前,愣了好一会儿,才试图用手将蜷起的腿拨开,不知道过了多久,两条腿终于恢复了知觉,我吓出一身冷汗来,刚才有那么一瞬——只是有那么一瞬——我以为我就要失去那两条腿了。   忽然,我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面前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是一片漆黑,我用力敲击了两下空格键,屏幕很快就又亮起来,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方块字,我检查了一遍,才大大地松了口气,强迫症般地按了好几下保存按钮。我两手捧着头,发现这个故事实在写得我……头疼。   我站起身,双腿还是发麻,不过好在正在恢复知觉。我走了几步倒在床上,怔怔地看着天花板,我发现那里有一道细细的裂缝,一直延伸到墙壁上。   我还差一首歌……我在脑海里对自己说,我还得为这个章节配一首歌,一首,属于分手男女的歌。   经过一个礼拜足不出户的……休养,我脚上的扭伤已经好了一大半,可是我的假期,也去掉了一大半。我看了一下日历,今天是周日,我还能再呆五天,我的回程机票是在下周六的中午。我忽然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哭的是,好好的假期,我原本还可以去很多地方,我要去知床,要去钏路,还要去号称有价值百万的夜景的函馆,可是现在,我却只能每天呆在小樽的小旅馆里,吃着拉面喝着梅酒,听那个不知所云的老板讲故事……   不过,我下意识地苦笑了一下,我又开始写了呢,我终于又找回了写作的能力。   是谁说过,上帝在你面前关上一扇门,但他必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你要的大排面。”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放在我面前,旁边很快又多了一杯茶。   我怔了一下,才从刚才那些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发现老板正皱着眉头看着我。   我有点心虚地朝他笑了笑,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个什么劲:“谢谢。”   道完谢,我就开始吃面,老板还是一言不发双手抱胸地站在吧台后面盯着墙角那台电视机的屏幕,我抬头看了一眼——正在放《名侦探柯南》。   我又看了看玻璃窗外,雪下得不大,但是风很大。已经是傍晚五点了,店里除了我之外,只有两三个熟客。   “所以,”老板忽然说,“想好什么时候回去吗?”   我嘴里全都是面条,但还是忍不住抬起头看着他——他真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老板!   什么叫“所以”?都没有“因为”哪来的“所以”?还有,哪有老板问客人什么时候回去的,不是应该使出浑身解数尽力挽留吗?   我把嘴里的面条全部咽下去,才说:“下周六一早就走,再不走也不行,签证到期了。”   古怪的老板“哦”了一声之后,就什么也没说,继续全神贯注地看着柯南。   我吃完最后一口面之后,顾不得任何形象,捧起面碗将剩下的汤喝了个一干二净。放下面碗的时候,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看到老板用一种夹杂着惊叹和鄙视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但是等我打算要瞪他的时候,那家伙又已经转回头去了。   我不禁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头去看着窗外的风雪。这座石狩湾旁的小城,曾是日本最早结束闭关锁国,面对广阔未知世界的地方,随着运河的开通,这里曾经热闹非凡。然而时光流逝,时代变迁,今天的小樽,终又重归平静。   午夜十二点,整座房子,不管是楼下的餐厅还是楼上的民宿,安静地几乎没有一点声音。老板是一个作息时间很规律的人,十点就打烊了,十一点洗澡,十一点半准时睡觉。这不是我看到的,而是我听出来的,也许是房子已经老旧了的关系,隔音实在不算好,所以外面的人走来走去的声音,全都听得一清二楚。不过幸好,没有人在半夜叫*床,不然对于习惯于通宵写作的我来说,可能会抓狂。   窗外简直可以用风声鹤唳来形容,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好方法,从柜子里找到了备用的床单,将窗子的缝塞住,一下子,我觉得这个世界变得清静又温暖。   可是即便如此,我对着电脑屏幕,仍旧感到无所适从。我试着继续写下去,但来来回回写了好几遍,就是没有那种创作的灵感。我脑海里始终盘旋着一句话:我还欠他们一首歌。我本想把这个部分放一放,但我的脑袋就像是磁带一样被卡住了,我没办法跳过这个部分,这首歌忽然一下子变成了一个魔咒。   于是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这座繁华过后重归寂寞的海边小城,在暴风雪横行的夜晚,我戴上耳机,开始在网络上寻找一首,属于分手男女的悲伤情歌。   就在我找得快要不耐烦的时候,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我摘下耳机,有些惊恐地竖起耳朵,然而除了狂风的声音之外,我好像什么也没听到。我的心跳声在这寂静的雪夜显得尤为清晰,我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因为我的神经衰弱造成的,然而下一秒,隔着好几道墙板,传来了一句j□j声。   说是j□j声好像也不算贴切,可能会有读者误以为是什么暧昧的声音,但其实这声音在我听起来更像是受了伤喊救命的声音……   等等!受伤喊救命?!   我一下子跳起来,耳机也被扯掉了。我打开房门,在昏暗狭窄的走廊里,循着声音奔了过去。我又听到几声打翻东西的响声,最后我终于来到一扇门前,我之所以会断定声音是从那扇门内传来的,是因为……跟那间房间相连的走廊的墙壁整个都不见了!   对,是不见了!整个墙壁像是被绿巨人打了一拳,有个大大的窟窿!风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当然还有雪。   我急促地敲了敲那扇木门,然后听到里面传来一个镇定的声音说道:“请进。”   我几乎要骂娘了——不,我已经开始骂娘了!   木门竟然没有锁,一扭那老旧的铜把手,门就开了。一阵狂风向我涌来,差点把我吹倒,等我勉力睁开眼睛,才发现黑暗中,与走廊里的那道墙相连的整面墙,都变成了一个窟窿。暴风雪瞬间涌入房间,将家具吹得东倒西歪,尤其是墙角的衣柜,整个倒了下来,压在床上,不过幸好,那是一张上下布局的双人床,衣柜压在上面那一层的床板上,由于巨大的冲击力,整张床也快被掀起来了。   “你看够了吗……”在衣柜和已经歪掉的双层床形成的夹角里,有一个声音虚弱地说。   寒风吹在我脸上、身上,雪卷落在我肩膀上,然而这一切在我看来都不算什么,因为我忽然意识到,在我面前的黑暗中有一个人,正等着我去救他……   漫天风雪之中,我越过地上的各种阻碍,来到了那个声音发出的地方。一只手忽然伸出来挥了一挥,着实把我给吓了一跳。   “快,”那声音说,“帮我把柜子推开,我被卡住了。”   我连忙去推那个柜子,但它比我想象中要结实也要重,我推了一下,竟然毫无反应。   “笨蛋!”黑暗中,那声音竟然有条不紊地一边骂人一边指挥道,“你背靠着柜子,脚瞪在床架上,然后我数到3,我们一起用力!”   好吧……慌乱中我早就没了想法,只好依他说的去做。等我做好了准备工作,就听到他喊道:“1、2、3!”   我猛地一蹬脚,感到柜子和床架之间的确是移动了几分,然而我的力气也就只有这么一点,正当柜子摇晃了一下又要倒下来的时候,我感到又有一股力量将它移动了几分。我一回头,错愕地发现我旁边竟然还站着一个男人,这个人是谁,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完全不知道。   然而在那男人的发力之下,柜子从床架上被移开,就趁着这个空档,有一个身影从我脚下——或者准确地说,是j□j——爬了出来。那人影动作十分迅速,就像是电影里受过专业训练的特工一样,刚爬出来,就一骨碌站起身来。这个时候,我才看清楚他的脸,尽管刚才我一停他的声音就已经认出他来了。   我身旁的男人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快走。”   刚爬起身来的老板连忙一把将我拉了过去,在我的背脊离开柜子的一瞬间,那个男人也放开了手。   “轰”地一声,柜子又卡在了床架上,就跟我进来时一样。   我站在风雪中,惊魂未定,喘着粗气看着眼前的一切。墙上的那个大窟窿简直就像是魔鬼的巨口,只是不知道是要把可怕的东西吐进来,还是要把我们吸出去。   “冷死了!”老板拽着我的胳膊,喘着粗气大声喊,“快去其他地方!”   我终于又回到我那安静、温暖的小窝里——说真的,经过这一个礼拜,这间小小的屋子简直成了我的第二个家。从那个灾难现场出来之后,我跟老板、还有那个我从没见过的男人,就像是三个刚从雪崩里逃出升天的登山队员。甚至还没等我回过神来问到底怎么回事,老板就把我推进浴室。   “先洗个热水澡吧,”他说,“不然会生病的。”   我看着眼前那扇赫然关上的浴室移门,不禁问门外的他:“那你呢?”   “我去烧点热水。”说完,他就走了。   我愕然地开始脱衣服,因为我确实,冷得够呛。等我站在那简陋的淋浴龙头下,浑身被滚烫的热水冲刷着,我忽然有点怀疑,刚才那是不是一场梦……   洗完澡,我坐在放着笔记本的木桌前,身体暖暖的,有点想睡觉。   房间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我不禁吓了一跳。老板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茶壶。   “喝点热水吧。”说完,他就自说自话地在我对面坐下,伸手从电视机下面的柜子里拿出两个玻璃杯,将茶壶里的热水倒了进去。倒完之后,他递了一杯给我,然后自己喝了起来。   我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杯子,不禁问:“到底怎么回事?”   老板喝着热水,一脸满足的样子:“你指什么?”   我瞪大眼睛:“墙上怎么会有个大洞?”   “今天是月圆之夜,那堵墙被天狗吃了。”   我愕然地看着他,一脸震惊。   他先是不经意地瞥了我一眼,在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后,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我还处于一种极度惊诧的状态中,不明白刚刚死里逃生的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骗你的,”他笑着说,“其实很早之前我就收到建筑保护协会的信,说这栋房子房龄很大了,但是几十年来一直没有大整修过,叫我安排时间整修一下。但是我一直想,能捱一天是一天嘛,等实在捱不过去了,再修也不迟。谁知道……”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见他又开始喝水,我问道:   “那刚才那个人是谁?”   “厨师啊,”他说,“那家伙也住在这里。”   “你有厨师?”我再次错愕。   “不然咧?”他放下手里的茶杯,有点哭笑不得,“你以为我往吧台那里一站,随便下个单,就会有一碗刚煮好的面摆在我面前哦?”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有厨师……”事实上,我是想说,每次不厌其烦地将热腾腾的面碗端到我面前的是他,所以我总是下意识地认为,这些都是他做的。   “不好意思,”他又说,“今天可能要在你这里叨扰一晚了。”   “你说什么?!”这一晚上,连续给我来这么多“惊喜”,实在让我有点承受不起。   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我似乎还看到有水珠从他头发里飞溅出来,滴在我的笔记本上:“因为店里除了我们,只有你一个客人,所以我只在你房里的取暖器里加了煤油,其他房间都没有。”   “那你不能现在去加吗?”我瞪大眼睛。   “就算加了煤油,要烧热起来也要等好几个小时,那时候天都亮了……”   “那,”我愣了一下,又说,“那你不会去厨师的房间吗?!”   他皱起眉头,一脸不情愿地歪了一下脑袋,然后说:“那我还是随便找间客房对付一下吧。喝完这杯我就走。”   我看着他,尽管有些疑惑,但我想他的意思是:他情愿冻死也不要跟那个男人住一间。这个设定一旦成立的话,一个诡异且畸形的故事情节立刻在我这个过气的网络作家脑中形成……   “你在想什么?”老板眯起眼睛看着我。   “啊,不,没什么……”我连忙垂下眼睛,捧起杯子,喝了一口。   喝的时候,我又想起一件事:“你没受伤吧?”   老板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你现在才想起来问我啊。”   “呃,不是的,”我说,“我是看你能走能跳的,所以想你应该没什么大碍……”   他抬了抬眉毛,说:“我被卡住了,不过好在柜子没有直接压在我身上,没有受伤。”   “哦……”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只听到门外呼啸的风声。我回想刚才的场景,心想等到明天天亮,他的房间里该是面目全非了。可他好像并不着急,就连我去敲门的时候,他被卡在床和柜子当中,那柜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压下来,他却还是沉着地说了一句“请进”……可见,他应该是个见过大风浪的人吧。   “你在写小说吗?”沉默中,他忽然说。   “啊,嗯……”我见他盯着我桌上的笔记本看,便应了一声。   “出版一本小说能赚多少钱?”   我皱了皱眉头,有些警惕地看着他:“干嘛?”   “没什么,”他还是那副轻描淡写的样子,“只是问问,你不想说就算了。”   “……”   “那么,”他捧着杯子,在昏暗的灯光中看着我,“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避开他的视线,看着我面前的笔记本,屏幕上的网络音乐播放器还在滚动播放着我刚才打开的情歌系列。   “我总觉得,你是在躲避什么。”说这话时,他的眼里,有一种让人无法直视的冷峻的光芒。   我伸手想去拿桌上那杯水,却不小心扯掉了原本连接在笔记本接口上的耳机线,张学友那醇厚的歌声忽然回响在寂静的屋内。我怔怔地盯着桌子发愣,这就是我要找的情歌啊,属于……蒋谣和祝嘉译的情歌。   你瘦了憔悴得让我好心疼   有时候爱情比时间还残忍   把人变得盲目 而奋不顾身   忘了爱要两个同样用心的人   你醉了脆弱得藏不住泪痕   我知道绝望比冬天还寒冷   你恨自己是个怕孤独的人   偏偏又爱上自由自私的灵魂   你带着他唯一写过的情书   想证明当初爱得并不糊涂   他曾为了你的逃离颓废痛苦   也为了破镜重圆 抱着你哭   哦 可惜爱不是几滴眼泪几封情书   哦 这样的话 或许有点残酷   等待着别人给幸福的人   往往过得都不怎么幸福   哦 可惜爱不是忍着眼泪留着情书   哦 伤口清醒要比昏迷痛楚   紧闭的双眼又拖着错误   真爱来临时 你要怎么留得住   ……   ☆、19.七(上)   这座有些老旧的日式房屋的二楼有一整面墙都塌了,远远看去就像是巧克力饼干被人从当中咬了一口。好几个穿着深灰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架起梯子在清理现场,简直就像是小人国的工匠……   而我,就站在离他们十几米远的雪地里,双手插袋,鼻头通红地看着这一切。   “昨晚的房费,我给你打个对折。”不知道什么时候,老板包裹在厚厚的羽绒服里,出现在我背后。   我回头看了看他,也许是大雪让四周变得白茫茫一片,我不禁眯起了眼睛:“为什么是对折?”   “因为这次事故,耽误了你两三个小时,总要给你打个七折吧。”他也双手插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简直就像是一尊佛像。   “那还有20%呢?”我纳闷。   “你也算是……帮忙救了我,总也要给你点谢礼吧。”   “……”我忍不住翻白眼,“原来救人一命才值这么一点钱。”   “没办法,”老板耸肩,“我命贱嘛。”   我很想瞪他,但还是被他的话逗笑了。   “走吧,去对面的餐馆吃午饭。”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不易被察觉的疲惫。   事实上,从昨天那场灾祸之后,我就在想,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有这种豁达的态度来对待一切。   “为什么不在店里吃?”我问。   “对不起,”他说,“这几天整修,小店关门。”   我诧异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放心吧,”他对我抬了抬眉毛,“停业期间的餐费,我来承担。但是房费你还是要付。”   我点了点头。   “哎……”老板看着那些整修的工作人员,喃喃自语道,“这次真是损失惨重啊。”   运河边有一家叫做“运河食堂”的餐馆,我起初以为是大型餐厅,进去之后才知道,原来是好几家风味不同的小店共同组成了这个大食堂。老板带着我走进去,里面的人似乎都跟他很熟,见他来了,纷纷打招呼。这是一座小城,街头巷尾的人们相互之间都认识,这让我这个从大都市来的人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好像跟他们比起来,我显得有些冷漠,也有些格格不入。   老板带我走进一间吃意大利面的餐馆,我一脸诧异。   “一天到晚吃大排面你不嫌腻吗?”他看我的眼神总是让我想到我那个在大学当教授,一辈子没结婚的姑姑。   好吧,我坐下来,既来之则安之。反正是别人请客的,吃什么都可以。   点完单之后,老板就一直沉默不语,像是在想心事。这一个多星期以来,他总是一副淡漠的样子,好像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现在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心情也不由地沉重了几分。   “你什么时候走?”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这周六。”我愣了一下,才答道。   他像是很无奈地蹙了蹙眉,轻声叹了口气,便没再说话。   “怎么了?”我忍不住问他。   他伸手抓了抓脑袋,迟疑了一阵子,才开口道:“要是你不在的话,我就趁这几天停业出门旅行了。”   “……”我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看到我脸上的表情之后,不禁笑了笑:“好啦,我不是要赶你走。”   尽管他这么说,我心底还是闪过一丝隐隐的愤怒。   在这个不算太愉快的插曲之后,我们就陷入了沉默的午餐之中,意大利面很好吃,不管是卖相还是味道,都超出我的预期。但是,我好像还是比较想念大排面。   但是吃着吃着,我又想到了那个还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这家伙……到底是他说的那个故事中的谁?   想到这里,我不禁抬起头,看着坐在我对面,吃面吃得很香的男人。   老板本来吃得正高兴,忽然感受到了我具有威胁力的目光,便停下手中的叉子,看向我:“怎么了吗?”   我眯起眼睛,在心里踌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昨天问我为什么来这里……”   “嗯。”他点了点头,等我继续往下说。   我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说:“要是我告诉你的话,你也会告诉我吗?”   他不解地蹙起眉头:“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你来这里的原因。”   他有些诧异地抬了抬眉毛,想了几秒钟之后,点头道:“好吧,成交。”   我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   “你说得没错……我是在躲一个人。”   小小的意大利餐厅里没有窗,照明全靠头顶上的灯,所以整间餐厅的光线是橘黄色的。   我拿着叉子,叉起盘里最后一块烤牛肉:“你有没有……爱上过什么人?”   老板接着昏黄的灯光看了我一眼,然后笑起来,我忽然发现,就连他脸上波澜不惊的笑,都跟我那姑姑有点像……所以其实我是想说他很有老姑娘的气质吗?   “这个问题,”他说,“就跟问我有没有吃过牛排是一样的。”   我看着他,也不自觉地笑,只不过我脸上的笑,大概应该称为苦笑。   “我曾经是个很受欢迎的小说作家,”我大言不惭,“三年前,我出版的第一本小说就卖出了一百万册。”   老板做了个惊诧的表情,不过,这表情也只维持了两秒钟而已。两秒之后,他又波澜不惊地喝着冰冻汽水:“虽然我不太明白这个数字的意义,不过想想有一百万人在读你写的东西的话,我想那应该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我对于他的这番说辞,既不觉得是在恭维我,也不觉得是在讽刺我。   “那么你的第二本小说呢?”他接着问道。   我扯了扯嘴角:“没有第二本。”   “……”   “后来我陆续写过几个故事,但是都无疾而终,直到半年前……”   “?”   “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   老板轻蹙了下眉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然后忽然抬起头看着我:“但你这几天不是一直在……”   “对,”我想我脸上的表情大概是似笑非笑,“很神奇,听了你说的那个故事之后,我忽然就……找回了写作的能力。”   他努了努嘴,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问道:“那么半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看着他,有些诧异。他并不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让人觉得聪明绝顶的人,甚至于,跟他讲话,我常常会觉得他有些不知所云,但是我不得不说——他是一个极其敏锐的人!敏锐到,让人有点害怕。   我的手指拨弄着桌上的玻璃杯,原本就是橘黄色的橙汁在黄色的光晕中,更是呈现出一种让人头晕目眩的浓烈色彩。   “我……”我的手指停下来,“我差点死掉。”   这下,他脸上的诧异是真的:“绝症?”   我摇头。   “事故?”   我哭笑不得。   “那是什么?”他挑了挑眉。   我抬起头,平静地说:“自杀。”   这大概是我在这位小樽旅店老板脸上见过的,最夸张的表情了。   他两眼瞪得跟铜铃一样大,下巴像是脱臼一般,怎么也合不拢,至于他脸上那僵硬的肌肉和错愕的表情,更是让我看得直想大笑。   “我只是,我只是说我想自杀,但是事实是,我没有。当我鼓起勇气想这样做的时候……”说到这里,我顿了顿,也像他那样抬了抬眉毛,“发生了其他事情,然后我就放弃了。”   但他还是一副极其惊讶的样子:“你看上去真的……不像!”   我挑眉:“你是说不像会自杀?”   “不,”他说,“不像是半途会放弃的。”   “……”   他似乎总是能够很轻易地从一种状态中恢复过来:“别告诉我你是为了男人自杀。”   “……”我无话可说。   他大概在说出这句话之前已经有答案了,所以也没等我说什么,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因为最后你多半会发现,这样会显得自己很蠢——你想通过自虐来表达什么呢?得到关注吗,还是说这根本是一种卑鄙的威胁?”   “……”   “得不到你,就要让你一辈子都不好过——这就是你们女人的想法?”他看着我,眼里带着疑惑和不解,以及……一种不着痕迹的鄙夷。   我忽然就被他激怒了。不是他说的那番质疑的话,也不是他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而是他的眼神!那种觉得我根本不可理喻的眼神!   一瞬间,我觉得我的脑袋爆裂了开来,一股肝火冒上来,我迅速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叠纸币,从里面抽了一张1000円的钞票放在桌上,然后起身扬长而去。   老板脸上的表情不亚于刚才听说我自杀时的那种诧异,甚至于比刚才更错愕。在我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他在背后大喊:   “喂!你吃的可不止一千块啊!要给干脆就给足嘛……”   我顿了一下,然后握紧拳头,恼羞成怒地冲了出去。   在经历昨天晚上那场可怕的风雪之后,今天的小樽,一下子又恢复成原来那宁静、可人的小城。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可是一抬头,温暖的阳光洒下来,让人忽然就心情大好,仿佛昨晚的那场风雪根本无足轻重。   并不宽阔的马路两边,有各种各样的人们正在自发地清扫积雪,往来的车辆都开得很缓慢,这座小城的节奏本来就很慢,如今,却是更慢了。   我沿着运河往石狩湾码头的方向走去,昔日运河两旁的仓库如今已经改建成各种餐馆,尤其以供应德国啤酒的西餐馆为盛。已经进入了寒冷的冬天,圣诞节和新年又还没有到,这里几乎没有游客,路上走着的,都是住在这里的中老年人。   积雪的确让人不得不放慢脚步,但我还是来到了码头。这里的海是很深很深的蓝色,甚至于,有些发灰,可是天空却是湛蓝的,我站在空无一人的码头上,看着两边密密麻麻的仓库,以及不远处停泊着的巨大海轮,忽然,一个古怪的问题钻到了我的脑袋里:   不知道,蒋谣跟祝嘉译看到的海,是怎样的……   就这样胡思乱想了很久,我才终于将思绪拉了回来。事实上……那家伙,说得没有错!   可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当我真的头脑发热处于那个时刻的时候,是怎么也想不到的。   我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海,海风吹在脸上,真的像刀割一样。我有些颓然,就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却还不肯承认,不肯承认我曾经也失去了理智,不肯承认我有多么后悔。   我回到那正在整修中的小旅馆时,已经是傍晚了。天黑得很早,差不多四点半的时候,街道上就已经是灯光点点。负责整修的工人应该工作到五点,他们很敬业,就算已经四点五十五分了,还认真地往墙上敲钉子。不过五点整的时候,不知道谁喊了一句,所有工作人员就从那面残破的墙上爬下来,在五分钟之内收拾完工具,换上施工的布围,开着工程车走了。所有这一切,都是在五分钟之内完成的。   我看着那辆黑白相间的车子沿着马路往山坡上开去,没过几个路口,它就拐弯消失不见了。我转过头,看着眼前这面铺着布围的墙壁,想象着布围下面的那个大窟窿,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当我终于鼓起勇气推门进去,旅店里当然是一个客人也没有,但一楼的餐厅里倒是照样灯火通明。我听到厨房里有乒乒乓乓的声音,在我还兀自站在那里出神的时候,老板忽然从厨房里走出来,在吧台下面的柜子里找东西。   他一抬头看到我,我也看到他,两人都有些无语。我是因为尴尬,他嘛……我想大概是他不知道要跟我说些什么吧。   “有东西吃吗?”经过了这么些天,我开始变得不像以前那么拘谨了。   “当然,”他说,“正在做呢。”   “你做?”我有点惊讶。   “嗯,”他又低头开始找东西,“想吃什么?泡菜还是紫菜?”   我皱了皱眉,实话实说:“都不想吃。”   他有些无奈地抬起头看着我,我甚至看到他翻了个白眼:“有的吃就不错了。”   “厨师呢?”我问。   “哦,”他终于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是一罐像腌黄瓜一样的酱菜,“这几天停业,他出门旅行了。”   “……”   “你再等一会儿,就快可以吃了。”他自顾自地说完之后,就又钻进了厨房。   我站在那里,有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愣了一会儿,我大声对厨房喊道:“那我上去洗把脸,等下再下来。”   “好!”   说真的,这家伙的手艺还真……不赖。   当我坐在吧台前,狼吞虎咽地吃着热气腾腾的酱油面时,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我坐在吧台外面,老板坐在吧台里面,我们就这样交错地面对面地坐着,专心地吃着面条,谁也没有说话。整个一楼的店堂里,只听到两种此起彼伏的悉索声——那是只有吃面的时候才会发出的声音。   这个过程维持的时间非常短,大约只有五到十分钟左右,吃完之后,我满足地靠在椅背上,看着头顶悬着的那一排排吊灯,不禁有些犯困。   “这个给你。”老板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杯粉色的鸡尾酒,放在我面前的吧台上。   我有些受宠若惊,茫然地看着他。他抿了抿嘴,说道:“算是……跟你赔罪吧。我后来回来想了想,我大概说得太不近人情了。”   “……”   “其实我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他大概是很少承认错误,所以整个人看上去都很尴尬,“很少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   我看着面前这杯漂亮的,粉色的鸡尾酒,以及杯沿上那颗鲜红欲滴的樱桃,缓缓开口道:   “其实我也想了很多……我觉得,你没有说错。”   “?”   我叹了口气,自嘲般地笑了笑:“但我真的不是想用自杀来威胁他,真的不是……我只是好像,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勇气活下去……”   “……”   我的脑海里闪现出很多画面,那些画面,是我记忆的碎片,我一直不敢去将这些碎片捡回来,然而我知道,终有一天,我是要这么做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可能你真的没办法想象吧,因为在我真的面临这个困境,当我走到那一步之前,我也抱着跟你一样的想法——觉得那些会以自虐的方式来结束的人,都是自私、任性、不可理喻的。”   老板双手抱胸,安静地站在吧台后面,听我说话。   “可是当我真的面临那些问题,当我真的走到那一步,当我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情感却又没办法面对罪恶感的时候……真的很痛苦。”   说到这里,我顿了顿,才又开口:“痛苦会扭曲一个人的灵魂。以前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义,也不明白什么叫做扭曲……后来,就全都明白了。不论你是什么年龄,受过什么教育,有怎么的世界观或是价值观,信仰如何……在痛苦面前,人人都一样。”   “……”   “痛苦会折磨一个人的意志,会让你开始怀疑自己,会让人失去理智。然后在某一刻,你开始觉得受不了了,不想再这样下去,你的意志已经变得很脆弱,一些原本你做梦都想不到的念头会钻进你脑子里。你开始变了,变得不再像原来的你,你想做一些以前从没做过的事,冒险的、堕落的、一反常态的,以此证明自己还好好地活着。可是渐渐的,那些东西也没办法满足你了,你的神经已经开始变得麻木,痛苦就像是一种毒药,不止侵蚀你的身体也侵蚀你的每一根神经,你开始变得恍惚,然后‘砰’地一声,一个念头蹿到了你的脑子里……你不想再跟所有人讲话,你不想看到他们,不想看到自己——你想要的,只有离开,离开这个让你痛苦不堪的世界。”   “……”   “这个,”我一脸平静,波澜不惊,好像我正在说的,是别人的故事,“就叫做‘扭曲’。就像毕加索或是达利的油画,你眼里所见到的一切,都是歪歪扭扭的。可是没有真正走到那一步的人,是不会明白我在说什么的。”   “……”老板还是双手抱胸,站在那里,不像是在听故事,反而像在参加一场考试。   “但是,”我扯着嘴角,轻笑了一下,“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如果你内心足够强大,我想也许就不会到达那么糟糕的境地。”   整个店铺内静悄悄的,墙角的电视机没有开,厨房的油烟机也没有开,就连窗外的风都是静止的。在这一片静默中,老板忽然说:“那么,你来这里,就能躲开那个人了吗?”   “……”我轻蹙了一下眉头,没有说话。   “难道说,你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就能忘记一个人吗?”无论什么时候,他好像总是能一针见血。   我看着他,看着他头顶那圈淡淡的白色光晕,那让他看上去像天使,但实际上只是他头顶上方恰好有一圈白炽灯——   “不,”我说,“我要躲的不是他。是我自己。”   ☆、20.七(中)   三年后   “原告现在向法庭出示一份新的证据,”原告律师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讲话的速度略有些快,而且语气很坚决,给人以强势的印象,“这份新证据是原、被告之间签订的工程合同的补充协议,证明被告委托原告进行厂房改建工程,并且被告在原告完成项目建设之后,有义务给付工程款。该笔工程款项的数目并不是双方之前签订的工程合同上约定的金额,而是应该以之后签订的补充协议上的金额为准。即,根据原告起诉书中所述,被告尚欠原告工程款共计1200万元人民币,并原告要求被告根据双方合同中关于违约责任的约定,根据实际欠款期限支付滞纳金。”   原告律师陈述完毕之后,就把一式两份的证据交给审判长,整个人看上去非常得意,像是已经赢了这场诉讼。蒋谣对身旁的助理使了个眼色,助理立刻走上去把文件取了回来。蒋谣随手翻了一下,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坐在被告席上,等待法官请自己发言。   新助理才跟了她半年多,是个大学刚毕业的学生,此时看着眼前这份忽然出现的证据,正满头大汗地翻看着。   法官看完补充协议之后,转向被告席,说:“被告,根据举证期限的规定,法庭同意采纳原告的这份新证据。你们是要在这次开庭期间就质证,还是需要给你们一段时间准备,下次再质证?”   “这次就质证好了,”蒋谣说,“省得下次再跑一趟了。”   她话音刚落,别说旁边的小助理,连法官都不由地透过老花眼镜看了她一眼。   “蒋、蒋律师……”小助理紧张又错愕地看了看她,“这……这……”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跟这姑娘说过多少遍了,她不是律师!这孩子怎么就是改不了口呢?   “那么,”法官继续道,“你现在能对这份新证据发表质证意见吗?”   “可以。”蒋谣点了点头。   法官又看了她一眼,问道:“被告对这份证据的真实性有异议吗?”   “没有。”   小助理张了张嘴,一副说不出话来的样子。   “那么对这份协议的效力有异议吗?”   “没有。”她依旧一脸波澜不惊。   法官皱了下眉头:“那么……被告是同意原告的说法,按照这份补充协议约定的数额支付工程款项喽?”   直到这个时候,蒋谣才动了动眉毛,说道:“根据原告提供的补充协议第九条第2款,‘被告除了要承担厂房改建的工程之外,还负责向有关部门申报消防许可证’,并且双方约定‘消防许可证的申报事宜由双方另行签订书面协议进行约定’,鉴于此,被告要求原告出示双方签订的这份书面协议。”   法官转过头去看向原告:“原告,你们有这份书面协议吗?”   这个时候,就看到坐在原告席上的工程项目经理忽然一脸苍白,转头在律师耳边说了些什么。律师听他说完,脸色也变了,两人低声商量了一会儿,最后,原告律师有些颓然地说:“对不起,审判长,我方撤回这份证据。”   他话一出口,蒋谣身旁的小助理立刻一脸惊诧地看着他,就连法官也不禁露出惊讶的表情:   “原告律师你确定吗?这份证据对你们相当有利啊……”   原告律师吸了口气,说:“是的,确定,原告请求收回。”   法官看了看一脸颓势的原告,又看看气定神闲的被告,不禁充满怀疑地皱起了眉头。   从法院回公司的车上,小助理一脸惊叹地看着蒋谣,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眼镜:“蒋律师,你太神了!你怎么一句话就让他们撤销了证据?说真的,这份补充协议我从来没见过,对方拿出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心想这下完了……”   蒋谣叹了口气,忍住了要纠正她的冲动,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当初就是因为不符合消防规定,拿不到许可证,才请这家建筑公司负责改建的,对方一口答应说能搞定消防许可证,但是要多收钱。多收钱不是问题,只要你真的能搞定,但问题对方最后搞不定消防局,还要多收这笔钱,我们怎么可能付给他们。”   “哦……”助理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一开始能搞定,现在又搞不定吗?”   助理茫然地摇头。   “是因为这家公司的老板跟消防局关系很好,但是消防局的头最近被市检察院请去‘喝咖啡’了,这是个大案子,牵扯到很多人,这家建筑公司的老板也是嫌疑人之一。在这个时候,对方还敢拿出这种协议来逼我们付钱……”说到这里,蒋谣冷哼了一声,“真不知道对方律师是怎么想的。”   小助理张了张嘴,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   “所以很多时候,光看证据是没有用的……”她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得看到它们背后的东西。”   站在办公楼大堂的电梯前,蒋谣低下头打量自己脚上的那双新鞋。蓝色的麂皮鞋面上仿佛结着一层白色的朦胧的痂,让人有一种想要去呵护它的错觉。这是她第一眼就看中的鞋子,所以立刻买了下来,人的年纪越大,就越觉得喜欢的东西越来越少,能让自己快乐的事情也越来越少。   一年前,秦锐终于如愿坐上了地区总经理的位子,还进入了董事会。这几乎可以说是他在这间公司能够达到的顶峰了,再下来,就是怎么保住位子的事情。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尽管蒋谣一直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但在公司里那些人看来,她是秦锐的心腹,于是她的地位,一下子也变得举足轻重起来。   她曾经也为要应付那些复杂的人际关系头疼,结果秦锐知道了,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既然如此,你就干脆做出你自己的样子来。”   “?”很多时候,她猜想在他面前,她会不会根本就是个小学生。   “既然他们都觉得你是我的人,那你干脆就拿起鸡毛当令箭,想干什么干什么,别人说你跩也好,说你难搞也好,反正你有我撑腰,不用怕他们。但是,你也要明白一个道理……”   “?”她除了睁大眼睛好好记下他的话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其他可以做的了。   “一旦哪天我下台了,你也就完了——因为不管你想不想,现在我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了,你想置身事外、明哲保身,我看是来不及了。所以既然如此,干脆别费劲去敷衍那些人了,你想理的就理,不想理的就晾在一边。”   他说的很有道理,蒋谣不住地点头。   “你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他说,“在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情况下,首先要让自己满意。”   秦锐就是这样一个人,好像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   电梯门一开,蒋谣拉回思绪,跟在人群后面走了进去,才刚站定,就有人快步冲了进来。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些恍惚,好像眼前的这一幕,也曾真真实实得发生过。但那真实的瞬间,已离她很远,远得好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一样。   “嗨。”最后那个冲进电梯的人似乎还在喘气,却不忘转过头来跟她打招呼。   蒋谣抬头一看,是赵靖伦,便冲他笑了笑。赵靖伦是秦锐的外甥,三年前进的公司,不过知道他们之间关系的人,全公司恐怕只有她一个。这个年轻人刚进公司的时候也才二十五、六岁,一开始不论做什么都会被秦锐一顿臭骂,但慢慢的,他头上的棱角被磨平了之后,她觉得自己好像又看到了很多年前,还那么年轻、有朝气的秦锐。   “今天下午那个仓库施工的会议你去吗?”赵靖伦是个很怕冷场的人,就算是坐电梯这点时间,也要想点话题聊。   “我是不想去,”蒋谣抬起眼睛看着不断跳动的电子屏幕,“但是好像不太可能。”   赵靖伦耸了耸肩:“某些人不会放过你的。”   她当然知道他说的“某些人”是谁,于是扯着嘴角,苦笑了一下,就不再说话。   果然前脚才刚踏进办公室,后脚秦锐的电话就来了。   “今天下午两点开建筑施工会别忘了。”他的声音听上去总是那么有条不紊。   “为什么现在所有的会议我都要参加?”对于这件事,她已经困惑了很久。   秦锐愣了一下,然后直言不讳地说:“因为我需要你的专业意见。”   “你是需要一个背黑锅的吧,”她也很坦白,“要是哪天出了什么问题,你可以把我搬出来。”   “没想到一下就被你识破了。”他的口吻却一点没有惊慌的意思。   蒋谣叹了口气,忽然说:“秦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电话那头的他很难得地轻笑了一下,说:“我在想什么?”   蒋谣靠在椅背上:“Vincent要去新加坡了,他的职位空了出来。”   秦锐沉默了一下,才饶有兴趣地说:“然后呢?”   “你想让我坐这个位子。”   他像是越发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她叹了口气:“我不算很肯定,不过我觉得你应该想要我坐这个位子。因为要是总部再派一个人来,你一样要花时间去摆平,还不如趁早弄一个你摆得平的,省时省力。”   秦锐“啧”了一下,终于坦承道:“看来我真是小看你了。”   “?”   “这个位子适合你。”   “我不要。”她很干脆地拒绝。   “……为什么?”他好像真的有点惊讶。   “你知道的,我对工作没有野心。”   秦锐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有时候,有没有野心,不是你说了算的。就算你没有,时机到了,你想不站在浪尖上都不行。”   “只要你别把我推上去,我就不会走到那个地步!”   他大概听出了她口气中的认真,不禁有点纳闷:“你跟钱有仇是不是?”   “怎么可能,”蒋谣苦笑,“没有人会跟钱有仇……”   “那我想不出你为什么不肯坐这个位子。”   “因为付出的代价太大,”她直言不讳,“我不愿意花那么多精力去赚钱,就这么简单。我现在赚的钱够用了,我不要求更多的东西。”   秦锐好像还是不能理解,不过他也没有太多时间在星期一的早晨跟她闲扯就是了,于是他匆匆结束了这通电话,说是改天找个时间再慢慢聊。   挂上电话,蒋谣看着窗外雾霾的天空,不禁还是有点同意刚才秦锐的那番话:   有的时候,我们身不由己。   尽管早上的那场争辩并不见得愉快,也没有得出什么结论,下午一点半,蒋谣还是如往常一样坐上公司的车,跟秦锐一道去建筑公司开会去了。跟三年前那个还时常会跟她开不着边际的玩笑的秦锐相比,如今的他,好像少了一些轻浮,多了几分沉稳。毕竟,他肩上的责任也跟三年前不一样了。   坐在前排的赵靖伦跟其他几个部门的同事正在讨论施工合同的内容,蒋谣和秦锐坐在商务车的最后一排,她看着窗外,不禁开起了小差。   “晚上有空吗?”秦锐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   “?”她转过头来,茫然地看着他。   “早上我们在电话里说的那件事,我想坐下来跟你好好谈谈。”他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   她却全无兴致:“再说吧……”   秦锐看着她,无奈地笑了笑,便不再说话。   前排的同事们还在激烈地讨论着,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在说什么,蒋谣看了他们一眼,忽然侧过头来低声对秦锐说:   “我想休假。”   原本正在整理文件的秦锐不由地侧过头来,略带诧异地看着她:“多久?”   她咬了咬嘴唇:“你能批多久?”   他一下子就蹙起眉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眼睛,像是想从里面看出些什么来:   “你别跟我说你不想干了。”   她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只是有点累。”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深到蒋谣几乎想要伸手去拧他的眉心。   “人总是有倦怠期的吧,”她试图用自己的理由说服他,“就像三年前,你不也是……”   可是说到这里,她一下子说不下去了。秦锐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她有些忐忑,但还是镇定地继续说道:   “我只是……想要休息一下,暂时忘了工作。”   秦锐又以一种探究的目光看了她几眼,然后继续低头整理手中的文件,一边整理,一边低声说:“你给我一个计划吧,比如说休多久,去哪里……我再考虑要怎么回答你。”   蒋谣不禁有一点失望,但她还是答应了。她知道,秦锐不希望她离开,至少不是这个时候。   两点一到,建筑公司负责仓库改造的团队成员陆续走进会议室,所有人照例又是寒暄了一番,蒋谣坐在那里,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每到这种时候,她想逃离的念头就又加深了几分。   “对了,”坐在蒋谣斜对面的总经理忽然对旁边的人说,“你去把小祝叫进来一起开会。”   蒋谣先是麻木地愣了几秒,才觉得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而且……很可笑。   没过多久,那个出去的人又回来了。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蒋谣拿出那本厚厚的中标合同,打开看了起来。这是她在漫长的十年的职业生涯中训练出来的本事,作为一个必须时刻保持冷静和理性的法律工作者,有时候她需要找到一种方法,强迫自己变得冷静和理智。其实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中,阅读都可以帮她做到这一点。   就在她刚刚开始读前置条款的时候,有人走了进来,脚步声很轻,然而她还是一下子就被这脚步声吸引了。并不是被皮鞋摩擦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吸引,而是……那种节奏,那种走路的节奏和习惯。   她的心脏不自觉地跳得有点不规律,连她自己都说不出为什么。她的手心冒出汗来,湿湿黏黏的,让她觉得很不舒服。但尽管如此,她还是低着头,看着面前的合同书,尽管那上面的字她一个也没有看进去,但她仍旧低着头——不是不敢动,而是,动不了……   这就像是羚羊踏进美洲豹捕猎范围内忍不住颤抖的本能一样,她的本能,也在告诉她一些事情,一些对她来说,难堪又危险的事情。   那个脚步声只在门口稍稍顿了一下,就仍旧以刚才那种节奏,走到蒋谣对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然后,她就听到一个声音说:   “这是我们新来的项目经理,也是这次你们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之一,祝嘉译。”   ☆、21.七(下)   蒋谣面前站着一群男人,西装革履,人人脸上都是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在职场待得越久,她就越发觉得这其实是一个男人的世界,如果想要在这其中立足,她必须非常努力才行。   电梯门打开,两拨男人互相谦让地请对方先进,这多少显得有些虚伪。最后,还是对方的总经理忽然说了句:“要不然女士优先,蒋律师先请吧。”   蒋谣错愕,但还是在一片注视的目光下镇定而谦逊地点了点头,快步走进电梯。等到她站定,转身,男人们一下子就再也毫不客气的纷纷进了电梯,各自找一个安身立命之地,等待电梯门关上。   她垂下眼睛,又开始旁若无人地开起小差。她总觉得自己脑子里有太多的事情,可有空的时候,却又什么都不愿意想。   “我们这次的谈判进程比我预期的要快。”那位总经理像是觉得不说点什么有些尴尬,便抛出一个鸡肋的话题。   “是啊。”站在蒋谣前面的秦锐缓缓开口。   蒋谣的视线与秦锐的肩膀平行,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颈后的那颗痣。   “主要是秦总比较爽快,不然很多问题也不能这么快就拍板。而且蒋律师这次也比较积极配合我们的谈判工作。”   再次听到有人提到自己,蒋谣立刻打起精神,挤出一丝笑容。   “蒋律师,”一直双手插袋靠在角落的男人忽然说,“在公司呆了几年?”   “十年。”尽管她觉得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但还是强装镇定地答道。   “那年纪也不小了——”那人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同事撞了一下手臂,示意他闭嘴。   那人的脸上露出一抹冷笑,抬起头看着门侧的液晶屏幕,就像什么话都没说过。   蒋谣也是一样,假装什么也没听到,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液晶屏幕上不断跳动着的数字:33、32、31……   她觉得屏幕上显示的并不是楼层的数字,而是她心跳的次数。随着“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所有人鱼贯而出。   回公司的车上,蒋谣和秦锐并排坐在商务车的最后一排,其他人都在谈论工作上的事,秦锐却忽然转过头,低声对她说:“你觉不觉得那个人有点奇怪?”   “哪个人?”她装傻。   秦锐用他那锐利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说:“祝嘉译。”   “……有吗。”她故作镇定地说。   秦锐没有说话,继续无声地研究她的眼神。最后,用一种并非上司,而是老朋友的口吻说:“你们不会认识吧?”   蒋谣扯了扯嘴角,有那么一瞬,她想说不认识,可是直觉告诉她,不要对秦锐说谎,否则,他只会更加怀疑。   “不算很熟,”她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但她还是一脸平淡地说,“只是一个……以前认识的人。”   华灯初上,又是一个忙碌周一过去,蒋谣坐在办公室里,出神地盯着窗台上的那盆绿萝。   三年了……三年,就这样过去了。有时候——只是有时候——回想起来,她会觉得有关于那个叫做祝嘉译的男人的一切,是一场梦。一点也不真实。   这个世界上的爱和温暖都是虚幻的,只有痛苦是真实的。   助理敲门进来问是不是可以下班,蒋谣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已经七点了。   回家的路上,她看着眼前这座灯火通明的都市,觉得好像一切都没有变。三年的时间,可以说一晃而过,也可以说,度日如年。   她还开着原来的那台车,没想过要换。但是房子换过了,原来那套三室的房子卖了,她在附近又买了一套一室的小房子,不过好在卧室和浴室足够大。薪水自然是涨了不少,虽然职位还是没有变,但她面对的琐事也更多。   她比三年前瘦,没有刻意减肥也没有亚健康,她就是瘦了,穿的衣服要比当初小了一号。当然,她脸上的细纹也比以前多,有时候早上起来,她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会有些担心,可是这种想法往往只在她的脑袋里出现十几秒钟,时间一到,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不允许自己胡思乱想,这是她勇敢面对生活的法宝。   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蒋谣打开收音机,整个车厢立刻被一个略带忧郁的声线包围了:   But you didn't have to cut me off   Make out like it never happened   And that we were nothing   And I don't even need your love   But you treat me like a stranger   And that feels so rough   You didn't have to stoop so low   Have your friends collect your records   And then change your number   I guess that I don't need that though   Now you're just somebody that I used to know   ……   听着听着,她脸上露出一丝,沉重且空洞的微笑。   第二天早晨起床的时候,蒋谣就觉得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她一边刷牙一边祈祷自己不要生病,可到了办公室,她的胃越发难受起来,头也疼得厉害。   “有感冒药吗?”她拨通了秘书的电话。   不一会儿,助理抱了一堆药进来,嘴里念叨着:“你确定是感冒吗?”   她不确定。可是不论生什么病,她都只吃感冒药。这也算是一种怪癖吧。   吃了药之后,头晕得更厉害。在这个初东的季节,落地窗外是连绵的阴雨,实在让人无法振奋。所以她起身关上门,决定休息一会儿。   刚要睡着,桌上的电话就响了,是王智伟打来的,通知她去物业处把下半年的物业管理费交了。她有气无力地回应着,他还在电话那头说了很多话,她没听清楚,只觉得他很罗嗦。最后她实在烦了,便大吼一声:“王智伟,你能不能让我安静会儿?!……”   奇怪的是,吼完这句话,她的脑袋一下子就清醒了。就像是,一下子被从错乱的时空中抽了出来。   她抬起头,发现站在她面前的是秦锐。后者正以一种错愕的表情看着她。   “啊……”她这才意识到,刚才是在做梦。   一个诡异的梦。   不知道她有没有真的吼出这句话?   “你的小助理说你不舒服。”秦锐看着她,表情复杂。   “呃……”蒋谣不自觉地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还好,可能是最近天气变化快,着凉了。”   秦锐迟疑地点了点头,把手上的文件往她办公桌上一放:“中午一起吃饭吗?”   “好。”她想也没想地答应下来。   “这是昨天合同的最新版本,”他指的是桌上的文件,“你有空看看,下班之前给我答复。”   “哦。”蒋谣此时有一种上课开小差被老师抓个正着的尴尬。   秦锐转身出去了,她看着他关上门,这才靠在椅背上,重重地吁了一口气。   她转头看向布满雨水的落地窗,外头依旧是灰蒙蒙的,让人提不起精神来。   天呐……她想,怎么会做那样一个梦?   她是不是疯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秦锐告诉蒋谣明天下午又要去建筑公司开会,说到这里,他还特地顿了顿,说:“如果你不想去……可以不去。”   蒋谣听出秦锐话中有话,于是看了他一眼,好笑地想,他这是在试探她吗?   “我回去查一下行程表再答复你,要是没事我一定去。”   秦锐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这一整天对蒋谣来说实在够呛,她几乎无法集中精神工作,但强大的自制力还是让她留在了办公室。晚上七点,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出公司那扇干净得发亮的玻璃大门,当电梯门关上的一霎那,她忽然有些心灰意冷。   她的生活都是工作、工作、工作……或者确切地说,她的生活也只剩下工作了。她没有更多的精力去经营其他事情,每天下班回到家只想洗个热水澡然后钻进被窝睡觉。她想休假,想逃离这里。   回到家,从冰箱里翻出一包速食面,煮了吃完之后,她洗了一个时间很长的热水澡,然后上床准备睡觉。睡觉之前她总要看一会儿书,书就放在床头,放在王智伟的照片旁边,所以每次拿书和把书放回去的时候,都不可避免地看到他。   这个时候她脑中常常闪过奇怪的念头:如果他在这里,现在会是一副怎样的情景?   她通常不会去求证答案,她也不想知道答案。那些念头就仅仅只是一些念头,一闪而过,然后消失。   关上灯准备睡觉的时候,她会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努力辨别家具的轮廓,等到眼睛适应了这黑暗,她才闭上眼睛。每天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允许自己胡思乱想——但仅仅只有十分钟。若她发现超时了,会很自觉地关闭大脑,迫使自己睡觉。   她告诉自己:我完全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和思维,我不需要依靠任何人,我可以勇敢坚强地活下去。   然后……在一片寂静中,她就真的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蒋谣发现病情非但没有因为药物作用减轻,反而更严重了。她头晕得厉害,反胃、咳嗽、鼻涕,反正一切能够折磨人的病症都出现在了她身上,她彻底投降。   给秦锐打电话的时候,她明显能够感觉到他对她请病假的怀疑。她苦笑,但不想多解释。   在她剧烈地咳了半分钟后,秦锐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关怀:“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了……咳咳咳……”蒋谣窝在被窝里,像一只毫无生气的猫。   “那你记得吃药。”   “好……”   挂上电话,她把手机往旁边一丢,就蒙上被子痛苦地大咳起来。   她睡睡醒醒,等到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外面的天已经黑下来,却还没有完全进入黑夜。她的肚子开始“咕咕”地叫起来,可她一点胃口也没有。   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叫外卖的时候,忽然有人从外面开门进来了。   蒋谣错愕地张了张嘴,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她会看到王智伟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提着风衣外套和公文包进来……   可进来的却是老妈。   “你……你……”她惊得说不出话来。   老妈随手捡起地上的睡衣睡裤,拿去丢在卫生间里的洗衣篓里:“我打电话到你办公室,你同事说你请病假了。我想你估计也不可能自己做饭,所以就来了。”   “我……我……”她只觉得喉间有什么东西哽着,让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老妈果然是老妈,没一会儿就端出一碗泡饭加番茄蛋汤,着实让她感动了一把。   “其实你也不用来……”她边狼吞虎咽边说,“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老妈没理她,趁她吃饭的时候随手又开始整理房间,她连忙叫住她:“你别弄了,钟点工都会搞定的。”   “我也不想帮你弄,”老妈手却不停,“但看你这么乱糟糟的,总不至于叫我坐着看你在这么糟糕的环境里养病吧?”   蒋谣翻了个白眼,哪有“这么糟糕”?!   母女俩又斗了一会儿嘴,最后在蒋谣的坚持下老妈才没有洗碗直接走了。   老妈一走,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墙上的空调“突突”地吹着热风,电视机里在放一部法国电影——还是一部讲述发生在法国的故事的电影?她无暇去辨认,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又被孤独包围了。   是啊,每到这个时候,陪伴她的只有孤独。   半夜十二点,蒋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鼻子塞得很严重,肚子又开始咕咕地叫,挣扎了好一会儿,她才起身,穿上她最厚实的外套,去楼下便利商店转转。   “今天的鸡排饭很抢手,已经卖光了,”夜班店员一看她进来就说,“不过鲔鱼三明治还剩几个。”   “有折扣吗?”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问。   店员想了想,点点头:“九折吧。”   蒋谣比了一个“OK”的手势,然后继续在一排排货架当中徘徊。   午夜的便利商店其实是个很有趣的地方,它可能异常安静,如同沉睡的精灵,也有可能比最热闹的夜店还要疯狂。   她是这家24小时便利店的常客,并且她发现,还有很多人跟她一样,只在午夜出现。想到这里,蒋谣的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微笑——这是不是说明她也属于社会边缘人?   社会的主流文化并不是每天午夜时分独自在便利店里闲逛直到渐有睡意,或者干脆呆到天亮!有时候她觉得整晚呆在酒吧或夜店还算主流些……便利店?只有怪人才会在这里寻求内心的平静吧。   那么,她现在也是个怪人吗?   “有什么能治鼻塞?”蒋谣高声问那位相熟的夜班店员。   “有的,有个什么鼻贴……”他的声音有点模糊,大约是忙着结帐或是做别的事情,“就在药品柜那里……”   她熟门熟路地转到药品柜,开始像雷达般扫描自己想要找的东西。   可是那传说中的鼻贴就是遍寻不到!   正当她有些火大地想要请店员亲自帮她找时,一个绿色的盒子递到她鼻子底下,她垂下眼睛看那盒子,双眼简直要斗鸡了才看清楚上面写着“某某牌通气鼻贴”的字样。   “喔,”她还是垂着眼睛,接过盒子,礼貌地说,“谢谢。”   递东西给她的是一个穿着一身黑色呢料西装的男人,他从喉间发出一种近似于轻蔑的讥笑般的声音:“不客气。”   在这窄小的通道中,蒋谣挪了挪脚步,试图从右边绕去饮品柜,但那男人穿着黑色大皮鞋的脚挡了她一半的路。于是她决定从他左边绕过去,但那男人的另一只脚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挡住了她的去路。   正当她想转身的时候,收银台上忽然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祝嘉译,你在磨蹭什么呢……”   男人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大步走过去,用一种充满磁性的低沉嗓音说:“买好了吗,买了什么口味的?”   年轻女人轻笑着打了他一下:“讨厌!”   “螺纹的据说也不错。”他走到她面前,搂着她的肩膀,态度很暧昧,但又不让人觉得下流。   蒋谣站在饮品柜前挑了很久,久到那对男女离开了,才伸手拿了一瓶无糖的乌龙茶,然后慢吞吞地走到收银台去结帐。   “鲔鱼三明治不要吗?”店员提醒她。   她笑了笑,有气无力地说:“生病,吃不下。”   “那好吧。”店员也不以为意,只是耸了耸肩,把找钱递给她。   回到家,靠在门背上,蒋谣竟然有些喘。看来人是无法跟年龄对抗的,还是说病痛比以前更折磨人?   她放下袋子,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开始放水。在温暖的、橘色的浴霸灯光下,她迅速脱掉浑身上下的衣服,然后坐进浴缸里,完成她用来结束一天的最后的仪式。   睡觉之前,她忽然发现,通气鼻贴根本毫无用处!   ☆、22.八(上)   第二天是周五,也许因为药物的作用,又或者是昨晚那个热水澡的作用,蒋谣的病竟然好了一大半。她又打扮得精神抖擞去上班,像是一个从来不会被打垮的女超人。   “拿铁,加了两份健怡糖。”等电梯的时候,秦锐往她手里塞了一杯咖啡。   蒋谣那张原本还有些许惨淡的脸上一下子洋溢着最温暖可爱的微笑:“还是你心疼我。”   “是啊,没了你我的很多工作都没办法展开啊,”秦锐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不疼你疼谁。”   “……”   “有些人他(她)在的时候你也没觉得他(她)有多重要,可一旦他(她)消失了,你就会发现地球简直要停止运转了。”电梯门打开,秦锐丢下这句话就径直走了进去。   蒋谣在原地愣了两秒钟,才跟着进去。   “这么说,”她笑笑地看着秦锐,“你终于发现我的重要性了?”   “嗯,”秦锐点头,“你不在,连个纠正错别字的人都没有,他们送上来的合同简直比中学生作文还烂。”   “……”她咧了咧嘴,做了十分嫌恶的鬼脸。   “昨天的会后来取消了,”秦锐忽然侧过头对她说,“改在下周。”   蒋谣哑然地看了看他,一下子又觉得头疼。   这天晚上蒋谣约了两个老同学吃晚饭,席间有人抱怨说卢素珍最近为什么都不来聚会,蒋谣垂下眼睛笑了笑,没有说话。   “等会儿去喝酒吗?”买单的时候,蒋谣问。   可是另外两个人都表示明天一早有事,想赶快回家。   “好吧。”她无奈地笑了笑。   跟老同学分手后,蒋谣一个人开着车在街上闲逛。不知不觉中,就开到了她以前常去的酒吧附近,在路边停了一会儿,她还是决定把车开进停车场,独自进去喝一杯。   还没到九点半,里面却已经没多少空位了。她占了最后一张小圆桌,在角落里,离舞台最远,却还是怕等下乐队表演起来会很吵。她点了一杯鸡尾酒,喝了一会儿,看着嘈杂的人群,忽然觉得自己无法再假装坚强下去。于是她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来来回回翻了好多遍,最后拨通了秦锐的电话。   “嗯?”秦锐接电话的方式很特别。   “还在加班?”   “没有,回家了。天天加班怎么行,要疯了。”   “你不会已经睡了吧。”   “还没有,”他说,“在看书。”   “高兴出来喝一杯吗?”她问。   电话那头的秦锐沉默了几秒钟,说:“有事找我谈?”   蒋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得说:“没事就不能喝酒吗?”   秦锐笑了一下,又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在哪里?”   半小时之后,秦锐穿着一身难得的休闲装来了。坐定之后第一句话就是:“是不是年纪越大就越觉得朋友少了?深更半夜能出来瞎混的人不多了……”   蒋谣笑起来:“你最大的优点是活得很明白。最大的缺点是活得太明白了。”   秦锐点了一杯威士忌兑冰,点了一支烟:“说吧,什么事。”   “真的没事。”她有点无奈。   秦锐看她的眼神似乎惊讶又纳闷。   她决定不再解释,而是用一种平静的口吻说:“好久没跟你出来喝一杯了。”   也许她的这句话触动了秦锐的某些回忆,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不禁露出一种少有的温暖的微笑:“嗯……该有两年了吧。”   两年。   这个关于时间的长度一说出口,蒋谣的脑海中就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一般,记忆的碎片全都涌了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服务生送来了秦锐点的威士忌,这才拉回了蒋谣的思绪。   “你还好吗?”秦锐问。   她张了张嘴,想说话,但喉咙里像是被什么黏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然后,她的眼眶就红了。   秦锐看到她这样,苦笑了一下,喝了一小口威士忌,又点起一支烟:“我们认识有多久了?十年?十一年?”   “嗯。”她点了点头。   “有时候,我觉得你简直就像男人一样坚强——甚至比男人更坚强。”   “……”   “但其实你还是一个女人,”他看着她,眼神单纯又复杂,“也许你不相信,但我敢说我能感觉得出你是不是快乐。你已经好些年都没有快乐过了。”   “……”   “刚跟王智伟结婚那会儿,我觉得你是快乐的,我这辈子就没见过像那时的你那么没心没肺的家伙。”   “真的吗?”蒋谣笑起来。秦锐口中的她听上去有点滑稽。   “真的,”他抬了抬眉毛,“但是后来……”   他停下来,不说话。这种沉默可以代表很多故事,那些故事都是她亲身经历的,她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也知道她明白。所以有时候跟一个认识太久的人谈话也是一件省力的事,一切尽在不言中。   蒋谣平静地拿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放下:   “快乐不是那么容易就得到的。”   “但我原本以为对你来说很容易。”   “?”   “因为你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不像我……”   蒋谣苦笑:“就算是这样,快乐也不是应得的。”   “不过,”一阵沉默之后,秦锐忽然说,“有段时间我能够感觉到你有点不一样。”   “?”她抬起眼睛看着他,像是在听一个笑话。   “那段时间的你……好像活在梦里一样。”   她愣住了,错愕地看着他,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忽然被挖了出来,叫她不知道怎么面对才好。   “但……”过了好一会儿,蒋谣才拿起酒杯,把里面剩下的红色液体全部喝完,“梦总要醒的。醒了之后,你看见的也许是一个比入梦之前更糟糕的世界。”   秦锐没有说话,只是跟她的空杯子碰了一下,然后仰头喝完了自己杯里的酒。   整个周末,蒋谣虽然已经病愈,但整个人仍有些懒洋洋的,好像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什么都不愿意去做,她在家里躺了两天,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想:冬天又来了。   星期一早晨,蒋谣回到办公室,马不停蹄地处理完一大堆上周落下的工作,结果还没来得及吃午饭就被秦锐塞进了商务车。   去的路上,她又开始走神。她看到车窗上倒映出来的自己的脸,告诉自己:有些事,必须拿出勇气去面对。   当蒋谣跟随秦锐他们一起走进会议室的时候,祝嘉译已经坐在那里了。所有人自然又是一番客气地寒暄,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忍不住打量起同样安静的他。   他似乎比以前壮了些,变成了那种像是经常出入健身房的身材,他的肩变宽了,因此显得头比以前小。他把头发剪了,原来那头几乎已经到肩膀的长发,如今却变成了短发,虽然不至于像板寸那么短,可是总让人觉得……不太习惯。他脸上的轮廓比以前更深了,尤其是眉骨,这让他的眼睛看上去变得深邃,而不是原来那张,总是爱笑的娃娃脸。可是,如果非要说的话,其实改变得最多的并不是他的轮廓与线条,而是眼神。   他变得成熟了,成熟很多。可以说,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男人,而不是再是……一个年轻人。   她想不出用什么形容词来形容他——其实,她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去挖空心思想那些形容词。他就是他。她记忆中的那个,爱撒娇的大男孩,早就随着时光消失了。从她说分手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失去他了。   蒋谣在座位上坐下,有些担心他又要对她冷嘲热讽,然而他却只是安静地坐着,从头到尾,都是如此。   他就坐在她斜对面,她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他。可是她没有那种勇气,没有与他四目交接的勇气。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窝囊地面对过一个人,这个世界上,只有“祝嘉译”这三个字会叫她愧疚、难堪、尴尬、无可奈何……   在她目光所及之处,是他的手。他左手虎口的地方有一颗痣,不深,非常浅,就跟他右眼眼角上的那颗痣一样。她忽然想起曾经有一次,他们躺在他那间小小的公寓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他从身后抱着她,她则捏着他的手掌放到灯光下。   “你的生命线很长,说明你能活很久。”她的口吻简直像一个巫婆。   身后的年轻人轻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你的事业线也不错,”她继续说,同时用拇指摩挲着他的掌心,“看上去好像会有几次重大的改变,不过总得来说,还不错。”   他从鼻腔发出了一声“嗯”,像是根本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那么感情呢?”   她用食指戳了戳他的掌心,然后叹了口气:“你的感情线很浅,说明你是个粗心的人,很容易被骗。而且你的这根线是到中指就结束了,这说明你是个注重感情和精神的人。”   祝嘉译忍不住挑了挑眉,像是不觉得她说的都是真的。   “我没有胡说。”蒋谣忍不住辩解道。   “那你呢?”他抓起她的手掌,看了看,可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她一脸认真,“我的感情线很粗,说明我是一个细腻的人。而线尾延伸到了食指下面,则说明……”   说到这里,她听了下来,笑笑地看了他一眼。   “说明什么?”他对她意味不明的笑有点恼火,迫不及待地问。   蒋谣叹了口气,自嘲地咧了咧嘴:“说明我是一个注重肉欲的人。”   “……”他怔了一下,然后一脸的哭笑不得。   “你那是什么表情?”她忍住笑说。   “没什么,”他像个认真的学生,“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这种理论对不对。”   说完他就凑过来咬她的耳朵。   “等一下!”蒋谣尖叫着说,“等一下!”   “?”他狠狠吻了她一下,才放开她。   “我还没说完,”事实上,她只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你的虎口有一颗痣,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什么?”他的嘴唇微微地动了一下,仿佛随时准备扑上来。   蒋谣的眼珠转了转,瞎编的本事她早就练到炉火纯青:“说明你不听话的话,就是劳碌命。”   她侧过头看着他的眼睛,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他一口咬住了嘴唇……   “蒋律师,”那个虎口有一颗黑痣的手掌的主人似乎有些不耐烦,“蒋律师?”   蒋谣一下子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错愕地抬起头,发现祝嘉译正一脸平静地看着她。   “什、什么事?”她用尽力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祝嘉译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没什么,我只是想问一下,关于付款条件,在招标文件中是怎么约定的?”   蒋谣不着痕迹地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转动脑筋,好在,她的脑子一直非常好使:“哦,在招标文件中,工程款分三个阶段支付,每一个时间节点都以验收完成为标准。”   祝嘉译点了点头,然后把目光转向她身旁的秦锐:“那么我觉得第一个验收的节点如果放在隐蔽工程完成似乎太晚了,因为……”   蒋谣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她只看到那只手,那只敲击着桌面的手。对她来说,既熟悉,又很陌生。   这次的谈判会没有上次那么顺利,一直谈到晚上八点左右才结束,蒋谣尽管饥肠辘辘,却已经没有丝毫饿的感觉了。站起身的一瞬间,她有些头晕,但立刻稳住了。她抬起头,发现祝嘉译看了她一眼,又别过脸去。   一行人接下去的安排自然是一起去吃晚饭。走进电梯,她靠在角落里,累得叹了口气,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愿想。   电梯开始往下降,她抬头看着电子屏幕上跳动的数字,脑子里一片空白。   忽然,电梯剧烈地震动了一下,那种感觉就如同是坐飞机遇上气流,让人不自觉地心跳停止。就在她几乎要尖叫起来的时候,电梯停了下来。屏幕上的数字卡在“19”的位置,便不再跳动。   所有人都愣了几秒钟,然后才互相确认是否是电梯坏了。秦锐镇定地按下红色按钮,说:“有人吗?电梯坏了!”   监控室立刻有人回应他们,说马上派人来修。所有人面面相觑了一番,最后接受了这样一个现实:似乎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等待。   男人们为了缓和气氛,又或者是熬过这难熬的等待时光,开始闲聊起来。连秦锐这一向在工作场合不苟言笑的人也加入了他们,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是试图让自己不那么紧张。   蒋谣靠墙站了一会儿,开始觉得胸闷,她想也许是因为病还没完全好的关系。她今天穿了一双漂亮的漆皮高跟鞋,尽管穿着很舒服,但站久了还是觉得累。   监控室一直有人在询问电梯里的情况,并且保证维修人员马上就到了。蒋谣伸手在额上抹了一把,发现竟然微汗。她的鼻子似乎又塞住了,于是她开始用嘴呼吸,但奇怪的是,吸了几口之后,嘴巴似乎也失灵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错愕地想。   她抬头看了看身边的人们,他们似乎都还有说有笑的,一种迟疑的恐惧从她心底的某个角落蔓延开来,蔓延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只过了几秒钟,她就真的完全无法呼吸了。   她伸出手,不知道想抓住什么,站在她前面的是赵靖伦,他转过身看着她,被她的样子吓坏了——所有人都被她的样子吓坏了。   她像一个在水底垂死挣扎的溺水之人,想要求救,却连叫喊声也发不出来。   有人走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厉声问:“药呢?”   她说不出话来,大口呼吸,却勉强只能得到一丝空气。   “我说你的药呢?!”那人大吼起来。   她本能地把手里的包给他,他接过来立刻翻起来,然后拿出其中一个尼龙手包,打开,拿出一支药瓶,熟练地塞进她嘴里,命令道:“吸!快吸!”   蒋谣握着他的手,拼命吸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到自己的肺又苏醒过来,开始运作。可是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整个人如同虚脱一般。   祝嘉译抱着她,在周围的一片错愕的目光中,用他粗糙又温暖的手指摸了摸她满是冷汗的后颈,说:“好了,没事了……”   ☆、23.八(中)   “谁又骑着那鹿车飞过,忘掉投下那礼物给我。凝视那灯饰,只有今晚最光最亮,却照亮我的寂寞……”   蒋谣那还有些颤抖的手指触碰到按钮的一霎那,车内的喇叭传来一个,带着些寂寞、听得人悲伤的声音。   “Merry,merry Christmas   Lonely,lonely Christmas   人浪中想真心告白   但你只想听听笑话   Lonely, lonely Christmas   Merry, merry Christmas   明日灯饰必须拆下   换到欢呼声不过一刹……”   她的的胸口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窒闷,就像是被人掐着脖子,掐得久了,就算被放开了,能够呼吸了,却早就忘了要怎么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将额头重重地抵在方向盘上。有那么一瞬,她感到自己的心跳似乎又快起来,就跟刚才在电梯里一样。在这一声声的心跳中,她看到了祝嘉译的手掌,那只……虎口有一颗痣的手掌。   还有,还有秦锐的眼神,秦锐看她的眼神。那么远,就好像,他们之间并不止隔着一个人,而是一座山。他的眼里,有一种她觉得陌生又害怕的东西,可她说不出那是什么。   一曲唱罢,电台里传来一个温暖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的夜晚:“这里是《书路漫漫》,我是曹书璐。今天是平安夜,每到这一天,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三种人:一种是等着晚上狂欢的人,第二种是哀伤于自己没办法去狂欢的人,至于第三种嘛……就是根本没在关心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的人。所以,收音机前的你,到底是属于哪一种?”   听到这里,蒋谣不禁苦笑了一下。她……绝对是第三种。   可是那个lonely Christmas的旋律仍不断地在她脑海中盘旋,以至于,刚刚经历过生死的她,忽然很想找一个地方,一个热热闹闹有很多人的地方,然后坐在角落,看着这份热闹。是啊,她只要看着这份热闹就好……   手指的颤抖已经渐渐停止,她的力气似乎正在一点点地回来,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破旧的充气玩具,正被重新一点点地注入力量。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像死人重返人间。   可是她摩挲了一下手指,还是有点发麻。她管不了这些,系上安全带,拉下手刹,踩着油门驶出了车库。当她驶上高架路,眼前满是霓虹闪烁,她高兴地想:   这世界没有变。   原来,这世界没有改变……   门一打开,蒋谣差点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   蒋柏烈那间原本安静又井井有条的诊室一下子被各种彩带、亮片、和装饰塞满了,诊室的一角有一颗巨大的圣诞树,树上琳琅满目地吊着各种小玩意儿,还有不停闪烁的彩灯。而医生那张巨大的黑色木质办公桌上,此时此刻正放着一堆音响,低音喇叭里蹦出来的节奏简直让人站不住脚。   “嗨!”蒋柏烈穿着一件驼色的毛衣,整个人看上去温暖极了,“快进来吧!”   蒋谣忽然在心底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不为别的,只为自己终于找到了这样一个,可以默默地坐在一边看着所有人热闹的地方。   蒋谣跟在蒋柏烈身后走进诊室,随手关上了身后的大门。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发现这里真是一个奇妙的地方,仿佛跟外面是两个世界。   “我没想到你会来。”蒋柏烈递了一杯温热的饮料给她。   直到这个时候,蒋谣才看清楚医生的头上竟然戴着一个鹿角的头箍,那样子实在……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她忍住笑,伸手接过饮料,喝了一口,发现竟然是养乐多。好吧,她不禁在心底想,其实蒋医生不管给她喝什么,她都不会惊讶的。   他们是在一个帮助戒烟的交流班上认识的,当然,蒋柏烈并不是去戒瘾的,他是那个班的助理导师之一,在主任导师有事来不了的情况下,他会替班上场。她曾有一段时期烟瘾很厉害,几乎一天要抽一包,这种情况维持了大约三个月,连她自己都觉得受不了自己。于是她找到了这样一个班,是公益性质的,不收取任何费用,但是班上一共十八个人,最后戒烟成功的只有两个人。她就是其中之一。   “你知道,”交流班结束的那一天,蒋柏烈半开玩笑地说,“有一句话说得好,千万不要跟戒烟成功的人做朋友。”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因为这种人有超人的意志力,你不知道他(她)以后还会干出什么事来。”   蒋谣听完,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就哈哈大笑起来。   好像,的确有点道理。   临走的时候,蒋柏烈递了一张名片给她,说:“烟是戒成功了,不过你要是还有其他什么心理上的问题,也可以来找我——都是免费的。”   她有些诧异地张了张嘴,要知道在现在这个社会,免费的东西可不多了。   “因为你很漂亮,是我喜欢的类型。”说完,蒋柏烈露出那种略带一点诗人般忧郁气质的迷人微笑。   可蒋谣却有点哭笑不得。   后来她真的去了,倒不是去看心理医生,不过最后的结果,也跟那差不多。   “我刚才又犯病了。”蒋谣必须很大声,才能让蒋柏烈听到。   医生诧异地张了张嘴,才凑到她耳边,说:“走,我们换个地方。”   蒋谣以为蒋柏烈是要带她去走廊上说话,没想到他却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隔壁房间的门。   这是蒋谣第一次进入这栋楼的其他房间。   “我一直以为整栋楼,就只有你的诊室还在使用,其他都是空关的。”她跟着他走进去,发现里面竟然很干净,整个房间大约有二、三十平米,正中央放着一张大桌子,桌子的两边各放了两张看上去很舒适的沙发椅。   “那岂不是成了鬼屋?”蒋柏烈皱了皱眉头。   他不说倒好,一说起来,蒋谣又再回想了一下,不禁有些毛骨悚然:“……是有点像。”   医生打开墙上的中央空调按钮,头顶立刻传来机器运作的声音。蒋谣走到窗前,然后绕到沙发椅前,坐了下来。   “怎么样,”医生关上门后,在她对面坐下,“当时是什么情况?”   蒋谣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才缓缓说:“在电梯里,我们正从楼上下来,然后电梯忽然停了,我们被关在里面……”   医生看着她,点了点头,像是已经完全了解了她当时所处的环境:“最近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   “之前得了一场感冒,刚刚好。”   “除此之外没什么不适吧?”   “没有。”   蒋柏烈点了点头,又问:“那么心理上呢,最近有什么引起你紧张的事,或者有什么压力吗?”   蒋谣愣了一下,然后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只是这样一个稍稍迟疑的瞬间,医生已经敏锐地抓住了什么:“是有事情发生吗?”   蒋谣看着他,苦笑了一下,下意识地叹了口气。   事实上,这一年多来,她一直在接受治疗——心理治疗。她的哮喘变得严重起来,有一次在超市的地下室,她甚至倒在地上,差点死过去。她去了不同的医院,做各种不同的检查,最后所有的医生都告诉她,她的气管没有问题,哮喘可能是过敏引起的,或者还有一种可能——是心因性的疾病。换句话说,是心理问题。   她努力回想之前病发的情景,却想不出过敏源会是什么。最后,她不得不承认那个她最不想承认的假设——于是她找出蒋柏烈的名片,鼓起勇气打电话给他。   “是有事情发生对不对?”此时此刻,医生就坐在她对面,室内的温度已经开始上升,隔壁狂欢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朦胧,而医生的眼神,却是尖锐的。   蒋谣垂下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说:“当时电梯里还有一个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以眼神催促她说下去。   “是我……以前的男朋友。”她说。   蒋柏烈像是有些意外地抬了抬眉毛,然后问:“他会让你很紧张吗?”   “……有点。”   医生沉默了一会儿,整个房间里只听到头顶那台中央空调运转的声音,而隔壁房间低音袍里传出的节奏,仿佛是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不会是你甩他的吧?”不知道过了多久,医生忽然说。   蒋谣诧异地皱了皱眉头:“你怎么知道?”   医生轻笑了一下,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根据我对你的了解,只有在你甩他的情况下,你才会觉得不安,换句话说,这其实是一种愧疚。如果是对方甩你,你只会想尽办法让自己看上去很好,让对方觉得后悔,不会有不安的情绪。”   蒋谣看着他,终于释然地叹了口气:“我开始有点相信你真的是一个心理医生了。”   “……”   “所以,”她说,“这真的是我的心理问题引起的吗?”   蒋柏烈耸了耸肩:“谁知道呢。”   “……”她又开始怀疑他的真实性了。   “人体是一个很复杂的东西,神经更是如此。有的时候你对某些事物的恐惧或者喜欢的程度远超你自己的想象,你的神经、你的本能会代替你给出答案。其实心因性的疾病跟过敏症是一样的。”   “?”   医生靠在椅背上,看着她:“你必须找出源头,你必须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折磨你。”   从蒋柏烈那出来,已经是九点多了。蒋谣坐在车里,肚子咕咕地叫起来,她才发现自己一晚上什么都没吃。尽管她从来不过什么圣诞节,可是经过了今天这一切之后,她忽然觉得在这个日子、这个时间,一个人开车回家……有点可怜。   她坐在车里又发了一会儿呆才决定调整心情,准备回家。刚发动车子,秦锐的电话就来了。   “你在哪里?”他跟她讲话,总是省去很多不必要的客套。   “在医院……”   她顿了顿,刚想补充说其实是“医学院”,秦锐就抢着问:“严重吗?”   蒋谣苦笑了一下:“我没事。”   “都快要死过去了还没事!”秦锐的口气很差,简直像她爸爸。   她讪讪地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反复保证:“我真的没事。”   秦锐在电话那头轻轻地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你还在陪他们吃饭?”她立刻转移话题。   “嗯。”他是用鼻音在回答她。   经过了傍晚那场惊魂记之后,她借故先走了,其他人还是照样一起吃晚饭。她走的时候秦锐看着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跟她说,但她当时窘得只想快点离开,于是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立刻告辞。   “那……”她觉得他打电话来好像并不只是问她身体如何,他似乎还有别的话要说。可她不想回答,所以只有装傻,“你们继续。我先挂了。”   “蒋谣,”秦锐却在电话那头说,“我等下来找你。”   说完,他先挂掉了。   蒋谣看着手机,忽然有点万念俱灰。   回到家洗完澡,忐忑地做完家务,秦锐果然打电话来了。   “你住几楼几号?”   “703。”话音刚落,楼下的对讲机就响了。   蒋谣有些不情愿地打开门,在门口放了一双拖鞋,然后抱着双臂站在门口等他。她看着那空无一人的走廊,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秦锐喝了一点酒,不多,但她还是闻了一点点酒味。   “有水吗?渴死我了。”他走进来,看也没看她放在门口的拖鞋一眼,径自坐在她的餐桌旁,好像根本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只是老朋友来串串门。   她连忙倒了一杯温水放到他面前的桌上,他仰头全部喝了,把空杯子递给她:“再来一杯谢谢。”   她翻了个白眼,一直伴随着她的忐忑却渐渐消失:“你倒是一点也不客气。”   说完,她又倒了一杯温水,这一次直接交到他手上。   秦锐咕咚咕咚地喝完,就在她等着他是不是要问她讨第三杯水的时候,他却忽然单刀直入地问:“你跟祝嘉译怎么回事?”   蒋谣原本要去拿玻璃杯的手就这样停在半空中,一时间有点进退两难。   “别跟我说你跟他有一腿。”说这话时,他的口吻像是非常鄙夷。   她却没有生气,而是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缓缓地说:“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一瞬间,他睁大眼睛看着她,像是非常吃惊。   在蒋谣的记忆中,很少有什么事会让眼前这个男人露出这种表情——至少,是毫不掩饰地露出这种表情。   “以前?”他下意识地眯起眼睛看着她,“什么时候?”   她一直觉得,以她跟秦锐的交情,应该是可以跟他说的,可是话到嘴边,她一下子又说不出口。于是她扯了扯嘴角,说:“你别问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冷笑:“蒋谣,你还真有本事……”   “什么意思?”她耐着性子,不想跟他吵架。   “就是字面意思。”他已经好久没有用这种讥讽的口吻跟她讲话了。   她看着他面前的那个玻璃杯,长长地吁了口气:“我今天很累,不想吵架。”   “我什么时候说要跟你吵架了。”他还是冷冷地。既不是公司里那个沉稳精明的他,也不是以前那个机智幽默的他,而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男人。   “秦锐,如果你不是来吵架的,我愿意跟你再聊几句,然后我就要睡觉了。”她低声淡淡地说。   “那就说说你跟那家伙是怎么回事吧。”他的口吻一下子也变得平淡起来,只是眼神里的那种挑衅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还愈演愈烈。   蒋谣一下子就火大起来:“你想怎么样你说吧。”   “我不想怎么样。”他抬了抬眉毛,像是从来没这么生气过,“只不过今天你让我很难堪,作为上司我有权利知道你跟客户到底在搞什么鬼。”   “没有鬼。”她皱起眉头。   “没有鬼他今天下午在电梯里抱着你算什么?救人?”他冷笑,“蒋谣,我认识你十年了,我从来不知道你有哮喘病,但那家伙竟然知道你的药放在哪里——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她双手抱胸,皱紧眉头看着他。   “代表你们已经上过床了。”他一字一句地说。   “……”她别过头去。很难说清楚到底是因为不想看到秦锐脸上的表情,抑或是感到难堪。   “所以今天下午整个电梯里所有人都知道你们上过床了——”   他话音未落,她就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她不知道自己竟然还会扇人耳光,所以在“啪”的一声结束之后,不止是他,连她自己也愣住了。   有那么一瞬,蒋谣以为秦锐会发火,会对她吼叫,甚至会怒气冲冲地一走了之。但奇怪的是,他却忽然沉默了,沉默到,仿佛他并不在这里。   她怒气未平地瞪着他,积累了一整个晚上的闷气,似乎都要在这场跟秦锐对峙的战斗中宣泄出来。她忽然改变了原来的主意,很想痛痛快快地跟他吵一架,至少秦锐是一个痛快的人。   整个房间安静到连厨房水龙头的滴水声也听得一清二楚……然而,在这片即将爆发的沉默中,秦锐忽然伸手掐住蒋谣的后脑勺,一低头,就吻了下来。   她是过了很久以后,当他用舌头顶开她牙齿的时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那是一种久违的触感,久远到她都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这种感觉,所以当他开始咬她嘴唇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他在干什么。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抬手一巴掌拍在他脖子上,声音非常响,比刚才那个耳光的声音还响,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确实被逼退了。他放开她,两人都睁大眼睛,喘着气,看着对方。   但这也仅仅是十几秒钟的时间。然后,秦锐就再次欺身过来,这一次他的速度比上一次更快,也更用力。他还是掐着她的后脑勺,空出来的手抓住她拍他巴掌的那只手,把她的胳膊扭到身后去。她的另一只手被困在他胸前,拔不出来,这时她才真正地感到窘迫。   比起被他逼问自己跟祝嘉译的关系,眼下情况更让她窘迫!   她试图躲开他,可没想到秦锐的力气竟然这么大——或者说以前他们只是两个同事或朋友,从来不是男人和女人。而一旦他们变成了这种自然界最纯粹的关系,这种天然的本质就显现出来了。   “嗯……”秦锐的鼻腔里忽然发出一种本能的喘息声,这忽然让蒋谣感到害怕。十年来尽管他们对彼此非常熟悉,但始终有一条鲜明的界线隔在当中。没有人会越过那条界线,从来没有!   可是今天晚上,这条界线被打破了,或者说,他们之间的那种长久以来的平衡被打破了。她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她从来没想要去看的一面。   这种恐惧给了她力量,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撞开秦锐,大吼道:“你滚!”   他被她撞开了几步,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蒋谣愤怒地对他拳打脚踢,他躲了几下,一点也没有要还手的意思。   最后他实在对她疯了一样的拳头招架不住,才大声说:“好了我走!”   她停下来瞪着他,眼里充满了委屈与愤懑。他皱起眉看着她,看了好久,终于垂下肩膀,转身走了出去。   蒋谣锁上门,靠在门板上,这才开始掉眼泪。   她很少哭,尤其是这几年,她一直觉得再艰难的岁月她都挨过去了,所以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她哭了。   可是今天,今天晚上,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24. 八(下〕   电梯门在将要合上的那一刻,忽然又打开了。   蒋谣原本站在电梯的角落里,有点出神,此时也下意识地抬起头,看着门口。秦锐穿着一身裁剪合适的藏青色呢大衣,拎着公文包,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他看到她了,愣了一下,不过也只是愣了一下而已,很快地,他走进来对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去背对她站着。   蒋谣眨了眨眼睛,调整自己的呼吸,尽量让一切都变得跟以前一样。   他就站在她面前,离她连半米的距离也不到。她的视线与他的脖子平行,在他颈后,有一颗褐色的痣,在痣的下面,是略带青色的血管,这让她想到了很多年前的秦锐。那时候的他,会为了上司一个不公平的决定,据理力争,吵得血液逆流。可是现在……他就站在她面前,可她有时候觉得自己离他越来越远。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这是蒋谣每次想到秦锐的时候,都会想的一个问题。他无疑已不是一个同事这么简单,她把他当朋友,只是这个朋友……除了让她欣赏之外,也让她觉得害怕。他是一个目标很明确的人,并且会为了达成他的目标,全力以赴。其实这没什么不好,只是……当他使用某些手段的时候,会让人觉得他有些无情。   而她呢?尽管做着一份最需要理性和逻辑性的工作,可是说到底,她是一个女人,她是感性的。   或许,这就是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的原因。而且,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怎么将这距离缩短。   电梯发出“叮”的一声,秦锐从电梯里走了出去。蒋谣这才回过神来,快步跟了出去。办公室里还是一副忙碌又热闹的样子,她看着眼前的一切,感到自己又回到了现实世界。   整个一天,蒋谣都怀着一种忐忑的心情。她觉得自己又开始想要逃避现实……可是很久很久之前,她就告诫过自己,不要做这样的事了。逃避的结果,往往是事情变得更糟。   所以当一天的忙碌即将结束,秦锐出现在她办公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板的时候,她看着他,竟然松了口气。   “有时间吗,”他没等她回答,就说道,“我想跟你谈谈。”   蒋谣看着他那张有些泛白的脸庞,忽然发现,原来秦锐也开始变老了——可是,谁不会变老呢,谁不是攀上一个高峰,又从上面慢慢走下来呢?   她点了点头,内心竟不那么忐忑。昨天晚上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已不会使她惊慌失措。   秦锐反手关上门,定了定神,才缓缓走过来,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通常坐下之后会习惯性地翘二郎腿,但这一次,他一反常态地,身体向前倾,两个手肘顶在腿上,好像……以下这番话,是他想了很久,才决定要说的:   “对不起。”   “……”蒋谣从秦锐的眼里看到了诚恳,可是一想到那个吻,她的心里就没来由得不舒服,但她还是垂下眼睛,点头接受他的道歉。   “我昨天晚上,想了很久……”他垂下头,这个常常高傲地抬着下巴的男人,此时却变得平易近人,“我想说对不起,可能我昨天喝了点酒,变得很冲动……”   “……”   “昨天下午,你在电梯里那一幕,真的把我吓坏了,”他抬起眼睛看着她,“我、我不是说那个男人,我是说,你当时好像就快要死掉的样子……我当时忽然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假使这个男人没有出现的话,你可能就真的会死掉,我就要失去你了……”   她有些愕然地看着他,她认识的秦锐,好像……从来不会说这么感性的话。   “再加上那个男人……”他像是始终不肯说出祝嘉译的名字,“我当时可能就有点失控……”   事实上,蒋谣已经不记得这一段了,她已经不记得,当她吸过药剂,祝嘉译抱紧她之后,还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自己在慢慢变好,她又能呼吸了,她又活了过来。她甚至不记得电梯门是什么时候打开的,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她脑海里闪过秦锐的脸,她想他一定是非常惊讶,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你不用再说了,”她轻声打断他,“我原谅你了。”   秦锐看着她,轻轻地蹙起眉头,像是想从她眼里看到些什么。   “真的。”她补充道。   他还是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忽然说:“我很蠢是吗?”   “?”她也蹙起眉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这么说。   他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将整张脸埋在掌心,过了好久,他才又抬起头来看着她:“我是有点被……气疯了。”   “……”   “其实我根本没有理由……”说这话时,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   “我什么也没为你做过,”他垂下眼睛,“可是别的男人接近你,我又很生气——”   “——秦锐!”蒋谣忽然站起身,不安地踱到窗边,看着这座华灯初上的大都市,“别说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玻璃窗倒映出她身后的那个男人,那个她认识了很多年,却始终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他的男人。   他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椅子上,侧过头来看着她。   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整间办公室变得异常沉寂,跟外面忙忙碌碌的嘈杂相比,这里简直是另外一个世界。   “你到底在逃避什么?”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锐终于缓缓开口道,“你不会知道我要鼓起勇气跟你说这些有多难……”   蒋谣透过玻璃上的倒影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可是那倒影又有些模糊,仿佛是好几个影子重叠在一起。可是他眼里的那种认真和迫切,是她没有料到的。   可是她没办法回应他,她好像……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秦锐是个聪明人,更是个聪明的男人,他们认识这么多年,可能她一个眼神,他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更何况是这么久的沉默。   “你从来没想过是吗?”他忽然苦笑起来。   蒋谣垂下眼睛,默认地点了点头。   秦锐叹了口气,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你知道吗,我一直很有自信地认为,只要时间到了,你的心态调整好了,要接受我根本不是难事。”   “……”   “但有的时候,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说,“我总觉得你心里有个人,我本来一直以为是王智伟,但是现在……”   这下轮到蒋谣苦笑了,他的确是个敏锐的人。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是还不甘心似地问:“那么……那个叫祝嘉译的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爱他?”   站在窗前的蒋谣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们现在没有任何关系。”   秦锐听到她这样说,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像是并不相信她说的。   “那是为什么?”他看着她,忽然又变成了那个有些咄咄逼人的秦锐,“如果你不是还在爱着什么人,为什么不能接受我?”   蒋谣有点哭笑不得:“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他并不打算放过她,好像一旦他想要知道答案,他就会不惜一切地去把它挖出来,“我有哪里不够好?”   “……不,你很好。”她有些被惹怒了。   “那为什么不接受我?”他一点也没有要退让的意思。   蒋谣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看着秦锐:“并不是你很好我就要爱上你。”   他忽然站起身来,只用了两步就走到她面前,他双手的手臂撑在玻璃幕墙上,将她整个人围堵起来。她被他吓了一跳,但除了用背脊顶住身后冰冷的玻璃之外,她别无他法。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他低下头来看着她,他的脸离她只有几公分而已。   蒋谣错愕地发现秦锐是认真的,而且,他似乎很愤怒,是真的愤怒。   她忽然觉得这一切很可笑,他竟然像一个不讲道理的孩子,硬是要她解释根本无法解释的事情。是因为他觉得她在说谎?还是说他根本就不肯认输?   想到这里,蒋谣的嘴角闪过一丝苦笑,然后,她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   “因为你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那种人。”   “?”他皱了皱眉头,像是在思索她这番话的真实性。   于是她垂下眼睛,说:“Lawrence那件事……是你一手导演的不是吗。”   这是蒋谣第一次看到秦锐露出如此惊讶的表情,大多数时候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即使在她这个多年的老友面前,最多也就是发发牢骚,或是耍点小孩子脾气。但他从来不会……惊讶到整个人愣住了。   他放下原本抵在她肩膀两侧的手臂,像是,忽然被彻底打败了一样。   蒋谣的背脊仍旧抵着冰冷的玻璃幕墙,她侧过头来,看着窗外的点点灯光,那些光与倒映在玻璃上的秦锐的身影交融在一起,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看不清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是……怎么知道的?”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似乎没有要否认的意思。   蒋谣咬了咬嘴唇,和盘托出:“我在警局偷看了案卷,尤其是那封举报信。”   “?”   “信纸的最上面被人裁掉了,”她说,“我猜被裁掉的部分应该是公司信纸的抬头……但是这也不代表什么,我之所以认为是你,是因为我看到了信纸角上的咖啡渍。”   他皱起眉头看着她,像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也许你不记得了,”她说,“但是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天早晨我在你办公室,不小心绊了一下,我手里握着咖啡杯,里面的咖啡不小心洒了一点在你桌上的那叠信纸上,你说没关系,只是页边上沾了一点,还可以用。”   “……”   “当然这也不能说明那封信是你写的,”她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就被尘封起来的故事,“可是仔细想一想,那信上的内容,那些细节,那些时间地点人物,能够知道得那么清楚的,在这间公司里没有几个人……”   “……”他看着她,像是忽然之间才发现了她的可怕之处。   蒋谣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我曾经抱有一种侥幸的念头,也许这一切是我误会你了,或是有人陷害你……但是,现在我知道,我猜得没错。”   秦锐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然后才迟疑地说:“你有没有……”   蒋谣看着他,苦笑了一下:“没有,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刚才就说过,这一直以来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最后有些颓然地坐回他刚才坐的那张椅子上,声音有些低沉:“我让你失望了是吗?”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张轮廓分明的侧脸,还有他那双总是精神奕奕的双眼,有那么一瞬,她竟有些同情他。她说不出是为什么,她只是有这样一种感觉而已:   “不,秦锐,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眼中带着不解和迷惘。   “作为朋友,不论你做了什么事情,那是你的选择。站在你的角度看,当时Lawrence事事都针对你,他想把你从这个位子上挤走,好换他自己的人来,你甚至想过要放弃……如果你没有把他拉下马,那么也许离开的就是你。尽管你的手段是卑鄙了一点,但那是你的选择——对我来说,谈不上是不是失望。这件事,只是让我更加看清楚了一点而已……”   “?”   “你不是我想要的那种人,”她说,“以前、现在、甚至也许将来……都不是。”   桌上的那台电子钟闪了几下,说明下班时间到了。   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面轻敲了几下,蒋谣这才回过神来,调整了一下思绪,说:“请进。”   小助理探头进来问她还有没有什么事,没有的话是不是可以下班了。蒋谣下意识地看了看桌上的电子钟,今天是圣诞夜,估计大部分人都约了饭局或是聚会。于是她笑了笑,说:“没事了,下班吧。”   助理走后,蒋谣还是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她面前的桌上有好几叠厚厚的合同,都是这个周末开会的时候要交审核意见的,时间紧迫,可她一点着手处理的心情也没有。   过去的一年以来,她以为自己已经从过去的阴霾中走了出来,她以为自己已经好了,已经可以面对今后可能发生的一切。过去的那些磨难对她来说既是一剂毒药,也是一剂良药,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她变得更成熟、更睿智、更坚强。   可是,她的这些改变、这些变化,仿佛在一夜之间,又化为了一阵烟雾,消失得无影无踪……   窗外的霓虹闪烁,从这个角度望下去,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圣诞装饰,好像这个节日对所有人来说真的很重要似的。蒋谣拿起桌上的手机,打开通讯录,迟疑了很久,大拇指才在屏幕上不断地滑动起来,通讯录上的名单飞快地滚动着,直到没办法再继续。在整个通讯录的最后,是那个大写的“Z”字。   她的大拇指变得很僵硬,仿佛要点在那个“Z”字上对她来说是一件异常困难的事。然而最后,她的手指还是按了下去,屏幕上的画面变了,跳出一张年轻、英俊……又有些纯真的笑脸。   她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手机屏幕,说不出话来。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把手机里关于祝嘉译的一切都删除了,却没想到竟还有这样一张通讯录中的照片。而且,她也根本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做了这样的设定,她看着那张脸孔,发现好像是在北海道拍的……会不会,是那时候他偷偷自己设的?   屏幕忽然又变了,跳出了读秒的数字,她整个人愣在那里,一时之间有点不知所措。   不过好在她很快就找回了理智,拿起手机,放在耳边:“喂?”   电话那头一直没有任何声音,蒋谣甚至怀疑这通电话到底有没有接通。就在她迟疑着想要挂掉的时候,祝嘉译的声音却如同梦一般出现在她耳边:“什么事?”   蒋谣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说:   “我想跟你谈谈。”   ☆、25.九(上)   想说却还没说的还很多   攒着是因为想写成歌   让人轻轻地唱着淡淡地记着   就算终于忘了也值了……   蒋谣面前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美式咖啡,她早就不喝什么太妃榛果拿铁了,那对她来说……太甜了。   这间咖啡店就在她公司附近,平时中午总是人满为患的样子,但是到了傍晚,这里却开始变得冷清。咖啡店是由一间老式的洋房改建而成,还是保持着原来的风貌,尤其是四周巨大的木质玻璃窗。她很喜欢来这里,因为,这里让她想起小樽的那间小餐馆。   咖啡馆四周的墙角上分别挂着一只喇叭,此时正在放着李宗盛的歌。蒋谣并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可是她听得很入神,仿佛在听一个故事。   说不定我一生涓滴意念   侥幸汇成河   然后我俩各自一端   望着大河弯弯终于敢放胆   嘻皮笑脸面对人生的难……   她没想到祝嘉译会这么爽快地答应她的请求,她一直以为,他根本不想见她,至少之前的几次见面,他都几乎没拿正眼看过她。   这也难怪——这根本不能怪他——因为她伤害过他,那么无情地伤害过他。   蒋谣的情绪一下子又变得低落起来,即便已经过了三年,她只要一想起他们最后的那两次碰面,想到他的脸孔和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她的心里就有一种没来由的恐慌。   也许我们从未成熟   还没能晓得就快要老了   尽管心里活着的还是那个年轻人   因为不安而频频回首   无知地索求羞耻于求救   不知疲倦地翻越每一个山丘……   李宗盛的声音,好像几十年都没有变,带着一些嘶哑和沧桑。仿佛他二十岁的时候是这个样子,到了五十岁,还是这个样子。   蒋谣不禁攥了攥手指,假如……只是假如,一切如李宗盛的声音,从未改变,那么现在的她和祝嘉译会变成什么样子?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露出一抹苦笑——还是一样的。假如没有改变,他们最终还是会分手,而且说不定,会比现在更痛苦。   她拿起手边的咖啡,喝了一口,然后继续仔细地听着这首歌。   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   喋喋不休时不我与的哀愁   还未如愿见着不朽   就把自己先搞丢   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   喋喋不休再也唤不回温柔   为何记不得上一次是谁给的拥抱   在什么时候……   当副歌结束的时候,蒋谣抬起头,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是祝嘉译。   祝嘉译变了。变了很多。   她看着他,看得出神,一时之间,竟像是一个怀春的少女,盯着他的眼睛,一瞬不瞬。   祝嘉译的脸上闪过一丝嘲笑般的神情,不过那也仅仅是一闪而过。他脱下灰色的呢外套,放在沙发椅背上,然后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这是蒋谣三年来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他。他的头发剪短了,不再是以前那种披肩的长发,她还记得自己曾见过他风驰电掣般在路上跑的样子,简直像一匹骏马……如今,他这一头短发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更成熟也……更精明?   她觉得自己简直找不出形容词来形容他。他的眼睛还跟以前一样,鼻梁也还是那么挺,脸颊好像不如以前饱满,可是下巴的轮廓仍是那么分明——仿佛是一副完美的几何对称图形……   蒋谣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是这么得想念他,一如三年前,直到最后那一刻,她才明白自己有多爱他。   “看够了吗?”坐在对面的祝嘉译用一种几乎没有任何感情或语调的口吻,冷冷地说。   她有些窘迫,又有些无地自容。可是所有这些不安与忐忑,跟看到他就坐在她对面比起来,好像也不算什么。   “谢谢……”蒋谣一开口,下意识地蹦出这样一句话来,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不是应该跟他说“对不起”吗,为什么最后变成了“谢谢”?   祝嘉译的嘴角又露出一丝类似于嘲笑一般的笑容:“谢我救了你的命吗?这好像不是一杯咖啡就能摆平的事。”   来之前,蒋谣已经做好了面对冷嘲热讽的准备。所以当他真的出现在她面前,说着这样的话,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整颗心,就又沉淀下来。   “你过得好吗?”其实,这才是她最想说的话。   祝嘉译皱起眉头看着她,好像不太明白她到底想要干什么似的。   “现在这份工作,”她缓缓开口,试图找回以前那种平和的气氛,“是你想要的那种工作吗?”   “……”他还是看着她,冷冷地,不带有任何感情。   她还想张口说点什么,但是实在被他的眼神刺痛了。终于还是闭上嘴,垂下眼睛,苦笑了一下:   “对不起。”   他依旧沉默着。她也是。   在这间小小的咖啡馆里,蒋谣又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这又是为什么?”不知道过了多久,祝嘉译忽然说。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尽管心里很难受,却还是勉强对他挤出一丝笑容。   “道什么歉?”他抬了一下眉毛,看着她冷笑,“你不会还在想着那些陈年往事吧?”   “……”   “要是的话,”他扯了扯嘴角,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笑话,“你可以不用担心,我早就不在意了。”   蒋谣曾经设想过这样的场景:当他们再见面的时候,她跟他道歉,他要么不接受,要么……仍会是以前的那个祝嘉译。但她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她没想过,原来他早已不在意那些往事。   她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她觉得自己在他看来简直就是一个笑话,他变得比以前成熟了,可他仍是年轻的,二十八岁,他还在最好的时光。可她已经不是了。她已经开始走向衰老,尽管也许路还很长——但已经开始了。她不过是一个曾经在他年轻、简单的岁月里,出现过的人,她给他上过一课,这一课也许有点痛,但是这一课也让他成长了。他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但她脑海里,萦萦绕绕,忽隐忽现的,仍是以前的那个他。在他看来,她会不会,已经变成了一个……无聊又卑鄙的老女人?是他竭力想要摆脱的过去?   想到这里,蒋谣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痛……可她觉得这是她应得的。她活该如此,她在应该珍惜的时候没有珍惜,在应该勇敢的时候没能勇敢,感情也许没有道理,但是感情是有因果的,她必须要承担这个结果——既然当初的决定是她作的。   “不,不是的……”许久之后,她忽然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不是来求你原谅我,就像你说的,没有那个必要。”   “?”他看着她,眼里有疑问,可这疑问也是淡淡的,仿佛可有可无。   蒋谣拿出所有的勇气,抬起头看着祝嘉译的眼睛,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些事。说是对你忏悔也好,或是你有权利知道真相也好……总之,我想告诉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祝嘉译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她平静地打断他:“听我说完。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你。”   说这话时,她忽然变得很严肃、很认真,好像这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她必须要完成。这一刻,她似乎又从他眼中的一闪而过里,看到了原来的那个祝嘉译……   蒋谣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地平复了一下情绪,缓缓说道:   “那个时候,我没有要骗你。我曾经说过,我决定离婚,我要跟你在一起……是真的,也不是我随便做出的决定。”   略有些昏暗的灯光下,祝嘉译轻轻地眯起眼睛,似乎想要从她眼里分辨她说话的真伪。   蒋谣苦笑了一下,继续道:“但是后来,我改变了主意……”   听到这里,他恹恹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已经不想再听她说下去。   她也看着他,过去的一幕幕像走马灯一般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无数个夜晚,他从背后搂着她,问她能不能留下来过夜。   他知道她下班后可以跟他一起吃晚饭,会兴高采烈地做饭。   他会在寒冷的冬夜,因为她一句“肚子好饿”,心甘情愿地去煮方便面。   他问她“你是不是有点想我”,即使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也一点不恼。   她想要分手时,他会皱起眉头保证说自己一点也不爱她,只是在“利用她”;可是当她冷冷地叫他去找一个心爱的女孩过下半辈子的时候,他又脱口而出“可我爱的是你”……   他会因为一趟短短的旅行雀跃,她怎会不知道他在雀跃什么,她只是绝口不提:其实他也想要一段正大光明的爱情,不需要躲藏,不需要顾忌,不需要欲言又止,更不需要被问得哑口无言。   在小樽灿烂的阳光下,他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地笑。   在他那间小小的公寓里,他站在走廊上,捧着一桶鸡翅,信誓旦旦地说:“你已经有点喜欢我了,我感觉得出来……”   当她说决定要跟王智伟结束的时候,他的眼睛是那么明亮。   还有,还有……当她说,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在一起的时候,他一脸平静,转身却掀翻了一张茶几。   “为什么!”他大吼,“你明明说过你要离婚,你明明说过……”   “你是认真的吗?不要再跟我开玩笑了,我开不起这种玩笑,我真的会生气……”他说。   那时候的她没办法回答他的问题,一个字也答不出来。可是现在,她可以了。   而且,蒋谣抬起头,看着祝嘉译——她必须回答他了。   “因为那个时候,我忽然发现,”此时此刻,在咖啡馆昏黄的灯光下,在李宗盛沧桑且温柔的歌声中,她终于鼓起勇气说,“……王智伟得了肺癌,已经是晚期了。”   这是圣诞夜,其他的店铺里都在播着圣诞歌,而有这样一间咖啡馆,却始终循环播放着李宗盛的《山丘》。在这间咖啡馆靠窗的座位上,坐着一对男女,他们看上去有些陌生,并不像是情侣,可是如果你仔细看的话,也许会发现,他们的眼角眉梢,似乎有些难以言喻的相似之处……   “他其实早就知道……”蒋谣哽咽了一下,才继续道,“你的存在。”   祝嘉译看着她,眼里的错愕在她的意料之中。   “他之前就问过我,要不要离婚。但当时我还没想清楚,所以这个话题没有继续下去……”她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路,“后来当我决定了,有一天他出差提前回来,我就跟他说了,他立刻就同意了。”   “……”   “可是就在我满心欢喜地想着要结束之前的一切,重新开始的时候,无意间,我发现了他的体检报告,我以为那个信封里是我诉讼的证据,所以我……”她想起当时的种种,叹了口气,“总之我知道了,我知道他查出来已经有段时间了,但他应该是想要瞒着我……我想也许,对他来说,心里还是存着一丝对我的愧疚。”   她的思绪一下子变得很轻,好像与王智伟的一切,对她来说,又是另一个世界。   “可我决定留下来,”她忽然抬起头,看着祝嘉译,“也许这个决定对你很不公平,但是当时的我,没办法说离开……”   祝嘉译的眼神变得有些空洞,好像他的思绪已经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蒋谣不知道是哪里,三年前,也许她可以说她很了解眼前这个人,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她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知道他会怎么做……可是现在,她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不了解他了。   “我认真地想过,很认真,”说这话时,她很平静,不论是脸上,还是心里,“我想过我该怎么做,我想过我对你、对他,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她本想说,她是爱他的,可是她看了一眼他的表情,便放弃了。不管当时爱得如何热烈,时过境迁,再要开口说这些,好像实在难以启齿。   于是她在心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他爱过我,也伤害过我。我已经分辨不出,到底是他给我的爱多,还是他给我的伤害更多……但我知道,我们曾经组成了一个家庭,一个密不可分的东西——尽管后来有了裂痕,而且这个裂痕很难弥补——但我毕竟曾经是一个家庭。这么多年以来,我已经不爱他了,但是……我没有办法看着他一个人孤独地死掉——我说不出为什么,我只是没有办法。”   祝嘉译又轻轻地蹙了蹙眉头,好像是在思索她这番话的真实性,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他始终没有说话,沉默地等待着她把话说完。   蒋谣看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清晰的发际线,还有那个,几何图形般完美的下巴轮廓……她忽然觉得很难受,难受到想哭。可她还是忍住了。   她很后悔,她后悔自己当时没有认真地对待自己的感情,对待他。   没错她是受了很深的伤害,她是遭到了背叛,她对于这个世界的看法和信仰是被彻底改变了……但这不代表她有理由去伤害、去背叛、去彻底改变另一个人!   而且这个人,还是她爱的人。   她对自己的放纵,非但没有带来真正的快乐,最终反而让她失去了快乐。在她应该认真去思考、去做决定的时候,她没有。后来她想要这么做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选择的权利——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对于她最后的那个决定,她并不后悔,如果时光倒流,她想她还是会选择留在王智伟身边,跟他一齐面对病痛。她感到后悔的是,在更早之前,在她接受了祝嘉译的吻之前,在她开始这段畸形的关系之前,她竟放任自己的灵魂被痛苦深深地扭曲,她情愿选择伤害别人,也不愿意拿出勇气去面对生活带给她的磨难。   事实上,她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了一个加害者。就像是受到了虐待的孩子,一边哭,一边转身又去虐待别人。   她尝过了这种痛的滋味,却对他的痛视而不见。   她后悔的是,她竟然曾经这么残忍。   “那么他现在……”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祝嘉译终于低沉地开口。   蒋谣深吸了一口气,说:“王智伟……一年多之前,去世了。”   他有些发愣,像是忽然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好像这一切对他来说仍是一个故事,一个悲剧故事。   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   喋喋不休时不我予的哀愁   还未如愿见着不朽   就把自己先搞丢   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   喋喋不休再也唤不回了温柔   为何记不得上一次是谁给的拥抱   在什么时候……   李宗盛的歌声仍旧在空中,在他们耳边不断地回荡着。好像很远,又仿佛很近。蒋谣甚至分不清,那歌声到底是真的从墙角的喇叭里传来的,还是说,是存在于她的脑海之中。可是不论这是现实,还是幻觉,她都要对眼前这个男人说: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原谅我。不管你信不信,祝嘉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你原谅……”   “……”他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里却有些阴晴不定。   “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件事。”   “?”   “这一切是我的错,不是你的。不是因为你不够好,我没有选择你,而是因为我一开始就错了,最后我又别无选择……”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竟异常平静,而又坚定,“不要因为别人的错误怀疑自己,怀疑自己曾经坚持的那些东西,也不要放任自己失掉原来的那种勇气……不然有一天,你会像我一样,追悔莫及。”   ☆、26.九(中)   蒋柏烈将显微镜放进办公桌最下面那个又大又深的抽屉里,盖上白色的布,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抽屉关上。他又把桌上的东西全都收进塑料收纳箱里,把收纳箱摆在身后的角落里。桌上还有一个空的养乐多罐子,他丢进脚边的垃圾桶,然后将铺在垃圾桶里的垃圾袋拎起来,扎好口,准备等下带出去扔掉。他关上空调,脱□上薄薄的白色褂子,挂在它通常挂着的地方,又取了它旁边的那件深蓝色鸭绒服,穿上。做完这一切后,他来到门边,回过头扫视了一下整个诊室,确定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一切都在正常的轨道上之后,他拎起脚边的垃圾袋,打开了诊室的大门。   “医生!”一个女人就站在门口,看到他之后,竟轻笑了一下,“你不会相信我刚才做了什么!”   蒋柏烈一手拎着垃圾袋,一手本能地护在胸前,倒吸了一口冷气。   大冬天的,这么晚,站在门口也不敲门——想吓死人吗?!   他又愣了一下,才认出来,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叫做蒋谣。   蒋柏烈把蒋谣拉进诊室,放下手中的垃圾袋,关上门,重新打开了空调。他的鼻子敏锐地嗅了嗅,才发现那股如醉汉一般的高浓度酒精的味道是从眼前这个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他走到窗边,想要打开窗子,但是才开了一道缝,就被外面的冷空气吓得关上了窗。他回头瞪了她一眼——尽管后者根本不知道他在瞪自己——决定跟寒冷比起来,他还是更愿意忍受酒精味。   这一定是一种孽缘!他一边把她按坐在那张黑色的皮椅上,一边忍不住想。   从他第一次在主任办的那个戒烟班上碰到这个跟他同姓的女人起,他就有这种感觉。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会去参加那种班的人。根据他这么多年的经验,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对什么上瘾,其实只要看眼睛就能看得出来。自制力或是抵抗力差的人,他们的眼神比起普通人来说,更空洞、更涣散,好像随时会被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吸引注意力似的。但蒋谣不同,她的眼睛,根本就是那种很有自控能力,甚至是很坚定的那种眼神——她根本不应该到这里来!   后来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没有错。她的确很快就戒了烟,尤其是当主任拿出一叠恶心巴拉的肺癌晚期病人内脏的图片时,她好像整个人都被惊呆了。他想她一定是吓坏了,而且深深地了解到吸烟的危害性,不然她不可能在一个月内就把烟给戒了。   好吧……此时此刻,蒋柏烈无奈地踱回到自己那张硕大的办工桌后面,脱掉鸭绒服,在转椅上坐下:所以她现在是又打算开始酗酒了吗?   “说吧,”蒋柏烈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十一点了,要不是他决定独自过一个安静的圣诞夜,恐怕她根本找不到他,“你干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蒋谣躺在那张黑色皮椅上,闭着眼睛。   蒋柏烈的很多病人都对这张皮椅赞赏有加,据说是坐着非常舒服——但他本人倒是很少会坐在上面。其实,几乎是从来没有!   就在医生怀疑他面前的病人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蒋谣却忽然开口道:   “我对他说了。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蒋医生忍不住掏了掏耳朵。基本上,这种酒后吐真言的话他是听得很多了,他也很快就能进入状况,根据病人的只字片语分析出事实。但是……起码要给他一个前因后果啊!这种没头没脑的醉话,说出来到底是想要他回答些什么!?   蒋谣仿佛是感应到他心里的想法似地,忽然睁开眼睛,说:“你不是说,所有心因性的疾病,都要找到源头吗?”   “……嗯。”   “其实我知道源头……”她打了个酒嗝,整个诊室的酒气更加浓了,“一直都知道。”   蒋医生眯起眼睛思考了半天,终于迟疑地问:“是一个男人吗?”   然而蒋谣却没有回答他,既不是承认,也不是否认。   “这件事我想了很久,很久……”就在蒋柏烈又开始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她却忽然开口道,“其实我一直以为自己没有机会这么做了,我以为我大概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有些事情,你渴望了很久,你付出了很多努力,你鼓起勇气,你终于爬上了山丘的顶端,然后你会发现……”   “?”蒋柏烈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这个女人,从他认识她以来,似乎从来没听她说过这么多话,而且——还是排比句。   “什么也没有,”她说话的样子,像是很认真,又像是完全醉了,“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他笑了笑,觉得很有意思。通常这种时候,他知道,他唯一能做的,是沉默地聆听。   她忽然又放低声音,很低、很轻,简直像是在喃喃自语:“我只是,我只是……不像让他变成我这个样子。我想让他忘了过去,我想让他开心一点,不要总是被过去折磨……”   医生轻轻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窗外。再过几天就是新年了,通常在这个时候,人们比较容易产生一种脆弱的情绪,会回想过去的种种。过去,是一种叫人难以捉摸的东西,你说不清它到底是好还是坏。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这个叫做“过去”的东西,并不会被轻易忘记。   恰恰相反,更多的时候,它会伴随我们一生……   蒋谣是在头痛中醒来的。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像是被灌了铅一样,沉重,欲裂。她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坐起身来,睁开眼睛。然后错愕地发现——她并不是在自己家里的卧室!   她有些慌乱,但是很快地,她就松了一口气,因为她认出来,这里是蒋柏烈的诊室。   墙上的空调还在突突地吹着暖气,除了空调马达运转的声音之外,整个诊室很安静,安静到连她肚子里发出的“咕咕”的声音都听得很清楚。   首先蹿进她脑子里的,是李宗盛如同说故事一般的歌声,接着便是祝嘉译那张木然的脸,以及……当他听完她说的一切之后,起身撂下的那句话:   “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一些事……不管你后来做多少努力,也仍然于事无补。”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转身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怔怔地分不清刚才那一切,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说,只是她的幻想。   她面前的桌上只有一杯咖啡,如今连热气也消失了。他像是从没来过,从没出现在这里,从没对她报以冷嘲热讽的微笑,也从没听她说完心里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站起身,穿上外套,推门出去了。   周围着实热闹,她抬手看了看表,九点了。   她走进一间酒吧,人还不多。她想要打电话叫个什么人来一起喝酒,但她忽然发现,一个也没有——连秦锐都不行了。   可是她却没有特别懊恼。不知道为什么,她竟还觉得高兴:   因为她终于把那些话说了出来,她终于坦承地面对祝嘉译。   那个时候,她之所以什么也没说,是因为她觉得如果告诉他,他一定会等她的。可她不知道自己会要他等多久,而且……他已经等她等得够久的了。她不要他再陷在这个泥潭里,她要他离开,她要他的生活充满希望,而不是无尽的等待!   蒋谣点了一杯长岛冰茶,在酒精进入喉咙的一刹那,她觉得自己脸上的表情……应该是笑的吧。   然后……她的记忆就变得模糊起来。可是蒋柏烈打开诊室大门看到她之后,那张惊讶的脸,倒是清晰地遗留在了她的脑海里。   头还是痛得她几乎要叫出声来,她一转身,差点从黑色皮椅上掉下来。   手边的茶几上有一个马克杯,是空的。杯子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应该是蒋医生写的:   很遗憾,我没时间再听你罗里吧嗦地说你有多后悔,因为我要去赶飞机了。   但是走之前我还是想告诉你:不管你有多后悔你的过去,你还是有机会改变你的未来。   千百年来,人们之所以要除旧迎新的意义,就在于,未来永远带着希望。翻过一座山头,也许的确什么都没有,但也许你继续翻山越岭,就能找到世外桃源。   最后,祝:新年快乐!   蒋谣走进秦锐办公室的时候,他正低头在面前那一叠报告上用深蓝色的钢笔写着什么。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所有人都在忙碌着,所有人又都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   秦锐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地说:“东西放下,然后去把财务部新来的副经理叫过来。”   蒋谣走到他办公桌的前,停下脚步,一言不发。   秦锐终于察觉到异样似地抬起头,当看清楚是她的时候,他眨了一下眼睛,停下手上的动作,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蒋谣把手里的那封信放在他面前,他垂下眼睛,看了一眼,没有去接,反而问:   “是什么?”   “你觉得呢?”奇怪的是,自从那天把话都说开了之后,她看到他反而没那么尴尬。   “不会是辞职信吧?”他一脸警觉,仿佛她递到他面前的不是一张信纸,而是一枚定时炸弹。   蒋谣抬了一下眉毛,决定还是不要再兜圈子了:“是我的休假申请。你不是说,让我把休假的计划给你,你再决定要不要批准吗?”   秦锐的眼里闪过一丝如释重负。他这才伸手去拿那张纸,打开看起来:   “三个月?”   她双手抱胸点点头。   秦锐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仿佛是忙碌的一天中,片刻的放松。他看着她的眼睛,有那么一瞬,他好像是准备要施展他擅于谈判的魅力,跟她讨价还价。但是他似乎很快就改变了主意。垂下眼睛思考了片刻后,他重新抬起头看着她:   “一个月,过完农历新年回来——这是我的底线。”   蒋谣也看着他,思索着他口中这条“底线”的真假。最后,她长吁了一口气,妥协地点了点头:“成交。”   犹豫了一下,她才对他道出实情:“其实不管你答不答应,我已经买好了今天傍晚的机票。”   秦锐无奈地点了点头,抱怨似地说:“你看吧,你蛮横起来,也是完全地不讲道理。   她扯了扯嘴角,转身往门口走去,就在她快要走出去的时候,秦锐忽然叫住了她:“蒋谣……”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手指不自觉地把玩着钢笔,有些欲言又止。不过最后,他还是问出了他想问的那个问题:“……我做错了吗?”   一瞬间,蒋谣有些迷茫,不知道他指什么。他立刻意识到了她的迷茫,补充道:“我是说,Lawrence的那件事……”   她看着他,有些意外——这个生活中的王者,这个坚强的人,这个永远只会向前看的男人,竟也会反思自己?   她的嘴角闪过一丝苦笑:“无可奉告。”   “?”他轻蹙了下眉头,像是对她的回答很不满意。   “我没有权利来评论你——而且我也不认为我的评价能改变什么,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是哪一种人。”   他的眼角抽动了一下:“所以你永远不会选我?”   她叹了口气:“永远?永远有多远?”   “……”   “但是说实话,”她看着他,一脸坦诚,“不论你做出任何事来,我都不会惊讶。”   他有些茫然,似乎对她最后那句话有些异议,想说些什么来反驳她。   “我唯一能做的,”她没有给他反驳的机会,继续说道,“是尊重你的选择。”   说完,她没再看他那张愕然的脸,转身走了出去。   飞机在黑夜中降落,走出机舱门,站在衔接飞机与航站楼的中转桥上,蒋谣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还有些发愣。但她很快回过神来,信步跟着人群向前走去。   新千岁机场以其独特的“C”字形半圆构造的航厦而闻名,每天有数百架次的航班在这里起飞、降落,接待的旅客人数也是整个北海道之最。机场国内线航站的地下层则设有由北海道旅客铁道所经营的新千岁机场车站,有机场专用快车与道内各个主要城市连结。   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里,不论是机场的工作人员还是旅客,所有人都比平时更加行色匆匆。通过海关之后,牵着行李箱,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里,蒋谣忽然有一种……被释放了的感觉。   这些年来,她过得并不轻松,但她知道,无论是她后悔的,还是不悔的,如今都无法改变了。她对秦锐说,自己唯一能做的,是尊重他的选择。其实这句话用在她自己身上,又何尝不是。这些年来,她慢慢学会一个道理:自己做的选择,就要自己去接受,去承担结果。即使那个结果很苦,你唯一能做的,是在下一次面临选择的时候,更慎重一些。   这么多年以来,她曾痛苦过,也曾快乐过。尽管她一直不敢对自己承认,可是作为一个女人,她内心深处最渴望的,还是一份爱。她曾经有过机会,曾经有过选择,如果在那个时候,她能够认真、勇敢地去面对一切,也许现在会变得不同。可是经过了这么些年,她也深深地明白:这个世界上,始终有些人、有些事,会是你渴求不到的。   也许,这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充满了缺憾。   她在自动贩售机买了一张从机场直达小樽的机票。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来这里,但其实,她又知道。   也许在她的内心深处,这里曾是她生命的另一个起点。她曾在这里看清了一个男人的心,也看清了自己的心。她曾在这里承认自己爱上了一个人,她曾在这里重燃对生活的信心。她甚至曾在这里……写下了她人生唯一的一封情书。   如今,尽管这一切都已经变成了“曾经”,可她仍有一份眷恋。这里,对她来说是一个神奇又神圣的地方,就如同是伊斯兰教徒心中的麦加。   开往小樽的快速Airport号缓缓进入站台,这列快车将于九点零四分发车,到达札幌的时间是九点四十三分,最后一班直达小樽的列车已经在一个小时之前发车了,所以如果想要去小樽,必须在札幌换车。蒋谣只带了一只登机箱,她并不打算在这里呆很久,她只是……忽然很怀念这个地方。   她找到了车票上印着的车厢,登上列车。乘坐指定席的旅客并不多,或者其实,在这个时间仍在旅途的人……不多。车厢内有些空荡荡的,她把行李箱留在门口的行李架上,然后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抬头看着黑漆漆的天空,今天白天一定是个好天气,否则夜空中的星星不会如此一览无遗。列车准时启动,很快就将新千岁机场抛在了身后。   很多人说,人生就像是一段漫长的旅途,可是如果,人生真的是旅途,为什么还有一些人、一些事,如此难以抛开?她忽又想起蒋医生留给她的那个字条,他真是个神奇的人,他什么都不知道,却可以一语中的:   不管你有多后悔你的过去,你还是有机会改变你的未来。   听上去多么有道理的话,可是真的做起来,却还是会发现困难重重。   可是她已经决定要抛开这些,抛开所有令她不高兴的事,这些年来,她的确做过错误的选择,可是她也付出了代价,非常沉重的代价。沉重到,她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列车到达札幌车站的时候,比原先预定的时间早了一分钟。整个站台上倒是人不少,所有人在寒风中安静、有序地等待着开往小樽的普通列车。皮肤上的寒冷刺激着蒋谣的神经,然而她脑中忽然浮现起的,是一个风和日丽、碧海蓝天的画面——   干净、狭窄的山路蜿蜒向前,在U型弯的旁边,是一座低矮却陡峭的山头,挡住了弯道的另一侧。不远处是茫茫大海,海岸线上有许多渔民在撒网,海鸥擦着海面飞过,发出“嗷嗷”的叫声……这个画面一直存在于蒋谣的脑海中,即使是三年之后的今天,她觉得自己仿佛仍能闻到海水那咸咸的腥味。   除此之外,在这段画面的最后,毫无预警地出现的,是一张笑脸,一张年轻又温柔的笑脸……   随着一声轰鸣声,列车进站,蒋谣倏地收回思绪,然后随着队伍登上列车。这是一辆普通列车,并没有指定席,也没有行李放置区域。从札幌出发去小樽的旅客都是轻装上阵,为了不妨碍后面的旅客,她不得不走到车厢的最后一排,然后将行李箱举起来放到头顶的行李架上去。可是这箱子尽管并不大,却很沉,她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放上去。但她并不气馁,吸了一口气,再次将箱子举起来,往架子上塞,然而轮子才碰到架子,她的手就滑了一下,眼看着箱子就要砸下来。   蒋谣吓了一跳,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疼痛。然而她手上忽然一轻,箱子并没有砸下来,反而被人托了一把,送上了行李架。她松了一口气,想来是有人好心来帮她了。   那是一个男人的手臂,穿着黑色羽绒服,唯一露在外面的,是那双手。掌心很厚,手指看上去却有些粗糙。   她一下子愣在那里,心想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又或者,是她产生了幻觉。   她抬起头看向那个人的侧脸,那人也看向她,在视线交错的一霎那,两人都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地愣住了。   那张她日思夜想的脸,如今就在她眼前。   ☆、27.九(下)   楼下的餐馆又开业了,让人惊讶的是,竟然人满为患,   所以当我中午被楼下热热闹闹的嘈杂声音吵醒的时候,忽然有点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在哪里,   “这是……怎么回事,”我穿着一身有些邋遢的运动装,摸着脑门从楼梯上走下来,看到眼前人头攒动的情景时,愣得不知所措。   “因为街坊们知道本店这次遭了大难,修理费狠狠花了一大笔,所以今天重新开业,都来帮衬我。”老板手中端着满满一托盘的酒菜,他讲话的速度非常快,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已经走开了。   我本来不觉得这间店有多大,因为通常都只有三两桌客人,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样子。可是现在一看,每张桌子旁边都坐满了人,非但不觉得挤,反而有一种望不到尽头的错觉。   “快来帮忙!”整个店堂里就只有老板一个人在当服务生,他忙得满头大汗。   我眨了眨眼睛,脑中仍是一片空白。就在这个当口,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个托盘,盘子上有两碗热腾腾的面条:“送到门边靠窗的那桌去,8号桌!”   在我下意识地接过托盘的一瞬间,他又消失了。   我站在那里怔了几秒钟之后,两条腿像不听使唤一般得往门边走去。直到我殷勤地一边微笑一边把那两碗面放到一对极其热情又客气的老夫妇面前时,我才知道——原来我也有当服务生的天分!   外面的风雪早就停止,如今已是万里晴空。餐馆四周的玻璃窗上全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水蒸汽,看不清外面的景象,可是那种朦胧的蓝,还有透过模糊的玻璃照进来的阳光,都给人一种快乐洋溢的感觉。就这样,在这寒冷的十二月的海边小城,我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温暖。   下午两点,送完最后一桌客人,我自觉地用抹布擦完桌子,把客人用过的碗筷放在托盘里端到吧台上。老板笑吟吟地看着我,双手抱胸,说:   “想不想留下来当店员?   我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竟免费给人家当了服务生还忘记恶狠狠地吐槽!   不过算了,我不禁想,要说恶狠狠、要说毒舌,我怎么都比不过眼前这个男人吧。   “大排面?”他指了指我,还没等我回答,就径自走到厨房去下单了。   啊……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原来我连饭都没吃呢!   我喝完面碗里的最后一口汤,然后没有任何顾忌地张着嘴,一脸满足地大叹一口气。   老板站在吧台里面,面对着我,同样认真地吃着他面前的那碗面条。我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禁笑了一下。   他大约是听到了我的轻笑声,抬起眼睛来看着我——注意,只是抬起眼睛,他的整张脸和嘴还是准确地对着那个面碗。   我转过头去看着窗外,尽管还是一片模糊,但是那种蓝白交织的色彩,实在让我着迷。   “你今天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老板喝完汤,放下面碗,舔了舔嘴唇说道。   “嗯,”我点头,“好天气让人有好心情。”   “我一直以为能让女人有好心情的只有买东西。”他挑眉。   我翻了个白眼:“是的,那也能让人有好心情——事实上能让女人有好心情的东西很又多,但总的来说,女人是不是有好心情还是只取决于一样东西。”   “?”   “看、心、情!”我一字一句地说出答案。   “……”   这家伙脸上的表情实在有够滑稽,像是被我摆了一道,但是又说不出我有什么不对,所以不禁有点气闷的样子。我又看了看窗外,然后转过头来对他说:   “能给我一杯酒吗?”   他挑了挑眉,伸手从头顶的柜子里拿出一瓶梅酒,然后又拿了个小小的酒杯,打开酒瓶的盖子往里面倒了一杯,递到我面前:“看在你刚才中午帮了我忙的份上,算我请你。”   我笑了笑,伸手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他诧异地眨了眨眼睛,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我已经把杯子又递到他面前。他扯了扯嘴角,默默地又倒了一杯,我刚要伸手去接,他却让开了,说:“别一下就喝完,这酒的口感不冲,但是后劲很足。”   我点点头,接过杯子,喝了一小口,感到那甜中带苦的滋味在舌尖上慢慢融化,直到我整条舌头变得麻木。   “周六回去?”老板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有点要陪我小酌的意思。   “嗯。”我点点头。   他没再说话,整个餐馆变得沉寂下来,仿佛几个小时之前的那种热闹只是海市蜃楼。   “说真的,我有点忐忑……”不知道为什么,我竟开始说心事。   “?”   “我怕我一回去,又什么都写不出来。”   “你不是已经恢复了写作的能力吗?”他皱了皱眉头。   我苦笑了一下,又喝了一口酒,感到酒精在我的口腔、我的喉咙、我的胃、甚至是我的大脑里面发酵。事实上,昨天晚上我只写了几千字,就停下来了。这个故事,已经被我写到了尾声,这种即将要迎来结局的紧迫感让我倍感压力。这些故事中的人物,他们仿佛是我捏造的,又仿佛是,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他们的命运,掌握在我的手中!   “我想我还没有真正学会要怎么去承担责任……”我说,“生活也好,写作也好,当我要做一个决定,我常常会觉得迷惘。就好比要写一个结局,我知道这很重要,但我常常……要么没有头绪,要么就举棋不定。我不知道,也许是我害怕承担结果。”   老板站在那里,喝完酒杯里的酒,又倒了一杯。   他一言不发,我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当他为我倒第三杯酒的时候,我忽然说:“其实,那个时候也是一样……”   “?”他一边把酒杯放到我面前,一边有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一直以来我都不敢承担责任,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甚至包括想要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   “……”他放下酒瓶,好像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的样子。   “仔细想想,”我眯起眼睛,认真地说,“我第一次真的打算负起责任……就是决定跟他分手的时候。”   老板像是有点想翻白眼,但又觉得在这么微妙的时候这么做,实在有点不太好。所以他拼命地忍住了。   “你觉得我看上去像是会为情所困的人吗?”我忽然认真地问他。   他很认真地看着我,像是真的在思索,结果他说出来的话却让我很想揍人:“基本上我觉得……女人都会为情所困。”   好吧,我翻了个白眼,尽管我是真的想揍他,但我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点道理。   “那是个什么人?”从刚才开始一直保持沉默的他,忽然开始夺回主动权。   “是……”我顿了顿,喝了一口酒,才说,“是我以前的编辑……”   老板点点头,像是很了然的样子。接着,他说了一句让我差点把酒喷在他脸上的话:   “那家伙是不是已经结婚了?”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照在我身上,中央空调虽然已经很老旧了但是整个店堂里还是暖洋洋的,然而我握着酒杯的手指却有些僵硬,甚至于,有些颤抖。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说话。老板也没有。我一脸木然地看着他,他却是悠然自得地喝酒,好像并没有在等我的回答。   长久的沉默之后,我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垂下眼睛,羞愧地点了点头:“对。”   “嗯……”他的语调是一种高高在上。好像在说:我早就猜到了。   我颓然地将酒杯里的酒一口喝完,那又苦又甜的味道几乎要将我击倒。然而我还是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把酒杯递到老板面前。   他看了酒杯一眼,没有动,自顾自地喝着酒。   我垂下脑袋,心情沮丧:“……我很差劲是吗?”   “……”   “我是个很差劲的女人,”这句话,是出自我的肺腑,“爱上了别人的老公,还有一度觉得很快乐……”   老板默默地将酒杯收到吧台下面的水槽,那意思,大约是不想让我再喝了。   然而我酒精冲脑,忽然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倾诉的欲望。这一年多以来,我经历了忐忑、不安、愧疚、无奈,也经历了极度的快乐与放纵,甚至是用一种激烈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痛苦。可是最后,这一切都归于消亡。   我做梦也想不到我会充当这样一个卑鄙的角色。可是当你内心深处萌生了一个种子,这个种子渐渐发芽、生长,最后,在某一个时刻,当欲望战胜了道德标准,它便破土而出。那种快乐很刺激,甚至还带着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可是当激情退却,剩下的,却是一种,如同被淘尽后的痛苦。   这种痛苦不仅是因为无法得到,同时更多的,还有无法原谅、无法理解自己。   “半年前,”我缓缓开口道,“我觉得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我强迫自己跟他分手,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后来曾有一段时间,我非常痛苦,甚至觉得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所以有一天,我差点就干出了蠢事……”   老板一言不发地把自己酒杯里的酒喝完,然后打开水槽的龙头,开始冲洗手中的两个酒杯。他的样子很专注,好像根本没在听我说什么。   一些片段从我脑海中闪过,我不由地缩了缩肩膀:“有时候我会想,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放纵、不懂得克制、甚至伤害了别人也无所谓……古人说‘人之初,性本善’,我不知道,我想这句话可能是错的,人的本能会不会根本不是善良的,而是会为了自己的快乐、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一切代价?”   老板把洗干净的被子放在水槽边的木质托盘上,用干布擦了擦手,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我。从刚才开始,从我喋喋不休地数落自己开始就始终一言不发的他忽然抬起头看着我,说:   “真有你的。”   “?”我愣了一下,讷讷地看着他。   “就这么件破事你就能想到人的本性?”他抬了抬眉毛,“你别写什么爱情小说了,干脆去当哲学家算了。”   “……”我看着他,哑口无言。   “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道德圣人,”他说得很干脆,没有一点犹豫,“你说人在痛苦面前是平等的——我觉得,人在欲望面前才是平等的。一块巧克力放在你面前,你没有吃它,可能不是因为你有足够的自制力,而是你还没有那么想吃它!当你真的想吃了,你自然会去吃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皱起眉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他挑眉,“我想说的是,任何人都有可能会犯错,不要放纵自己是对的,但是也不要把自己想成一个圣人。”   “……”我吃惊地看着他,背脊不自觉地往后顶了一下。   “你搅进别人的婚姻里面是很混蛋,但是既然你自己觉得错了,你停下来了,你改正了——那就对啦,你朝着对的方向走,就头也不回地走下去,还回头看什么呢?不要总是去想自己有多痛苦,以前有多不对,这样只会让你陷在里面出不来。”   我皱起眉头,皱得很紧。   “你刚才问我,是不是觉得你很差劲?”他一脸坦然,“是,我是觉得你蛮差劲的。我认识你时间不长,但是我已经看出来你身上缺点一大堆:做事情犹豫不决、拖延症、盲目、不自信、不自律……”   “……”我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被人掐住了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但那又怎么样呢,”他继续说,“不要随随便便就肯定自己或否定自己好吗——你做过错事,可后来你醒悟了,你改正了,那就一切向前看啊。评价什么的,留到六十岁——或者干脆是你死了——的时候再作吧,没必要现在就把自己框死。”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话这么直接、这么有力,让我无地自容却又……醍醐灌顶。   “……好吧,”我轻叹了一口气,“我会记住的。”   “不过,”老板看着我,眼里有一种很少见的,温柔的光芒,“就算你做过错事,我还是可以肯定,你是一个善良的人……”   “为什么?”我诧异。因为这一点,连我自己都不敢肯定。   “因为,”他笑笑地说,“你还是以‘对’或‘错’来判断你是不是该做一件事呀。”   星期六一大早,我就拎着行李箱从楼上的房间走下来。一楼的店堂又恢复了它原来该有的样子——空无一人。   我推开玻璃门,一股寒冷向我袭来,可是同时,温暖的阳光也将我整个包围。我抬起头,天空中的蓝是那种带着一点点深意的海蓝,空气中还有一股淡淡的腥味,仿佛时刻在提醒我,这是一座海边小城。   街道两旁的积雪尚未全部融化,如今餐馆门口的雪地上停着一辆银色的小型面包车,车子发动着,但是发动机的声音很轻。   有人从后面走过来,接过我手中的箱子,打开面包车的后备箱门,把箱子放了进去。   刺眼的阳光下,我眯起眼睛,诧异地发现老板今天竟然没有穿那套看上去既老气又有些旧了的棉布制服,而是穿着一身时髦的滑雪服。   “?”他合上后备箱门,看到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于是对我摊了摊手,表示疑惑。   我摇摇头:“你不用专门送我,我可以自己坐出租车。”   他也摇头:“没事,我今天正好要去滑雪,顺路送你去车站。”   我分辨不出他话里的真假,不过我不想再跟他争辩下去,便大方地绕过他,走到另一边,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才坐定一秒钟,我又钻了出来,一脸尴尬地换到另一边——日本的副驾驶座是在左边!   老板一脸嘲笑地看着我,摇了摇头,终于锁上店门,然后上车缓缓往火车站驶去。我抬手看了看手表,开往新千岁机场的快速列车将于九点三十四分发车,而现在只有八点半……我有的是时间。   车子沿着运河向前驶去,圣诞和新年就要到了,到处都是各种节日装饰,气氛非常好。   “啊,”我忽然想到什么似地说,“我本来想好要看运河冰灯的!结果都没看到呢……”   老板侧过头来看着我,皱了皱眉头:“冰灯?”   我点头:“就是那种运河两边都是盖满了白雪的冰灯啊。”   他还是一副不太明白我在说什么的样子,我灵机一动,从背包里掏出一张明信片,指着上面说:“呐,就是这个!”   他瞥了一眼,然后释然地笑了笑:“啊,雪明之路。”   “雪明之路?”   他点头:“取自于伊藤整的诗集。但是你现在是看不到的,每年二月下旬才会举办。到时候运河两边,还有对面的仓库,都会用雪堆成一个个雪灯,然后在里面点上蜡烛——啊,对啦,就是你这张明信片上的样子。”   我垂下眼睛看着手中的明信片,不由地心生向往。   老板继续开着车,往前驶去,没过多久,就看到了不远处的海港,和停靠在海港两侧的巨型货轮。车子在路口停下,等待红灯的时候,他忽然看着前方,说:   “要不然……你二月再来啊,我带你去看雪明之路。”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总是一副阴阳怪气面孔,又很毒舌的老板,竟然会对我发出邀请?   就在我发愣的时候,绿灯亮了,他一个油门,左拐驶上了上坡路。这是一条宽阔的坡道,我们的背后就是小樽港,而我们的前方不远处,在坡道的顶端,便是小樽车站。当那巨型的“小樽”二字离我越来越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就要离开了。   老板把车停在车站门前的驻车区域,他下车从后备箱里把我的行李箱搬下来,拉起手柄,然后交到我手上。   “我不送你进去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像是有点尴尬,“这里不能停太久。”   “啊,不用,”我连忙说,“你送我来,我已经很感谢了。”   他像是有点不好意思,轻咳了一下,低声道:“没事,应该的。”   “哦,对了……”我忽然把手上的明信片递给他。   他愕然地接过来,看了看我,大概以为是我给他的礼物,于是说:“谢谢。”   我有些哭笑不得:“是请你帮我拿去寄,我昨天在路口的礼品店买的,但是忘记拿去邮局寄了,所以只有拜托你帮我寄。”   他抬了抬眉毛,像是拿我没办法。   “那……”我说,“我走了。”   “嗯。”他点点头,有些不自然。   我看着他,发现一瞬间,他仿佛不再是那个阴阳怪气又毒舌的男人,而是一个……腼腆的高中男生——就像是《情书》里的藤井树!   “再见。”我说。   “再见。”他说。   “要记得帮我寄啊。”我叮嘱道。   “知道了……”他已经有点不耐烦。   我转身要往车站里面走,然而我又忽然转回身,鼓起勇气:“喂!”   “?”他的眼睛好像比他的嘴更能说话。   “你是谁?”我看着他的眼睛,“你是那个故事里的谁?”   他楞了一秒,然后笑起来:“这很重要吗?”   我看着他嘴角的微笑,终于也笑起来。然后,我在心底叹了口气,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28.十(上)   列车在黑暗中前进着,驶出了城市中心之后,除了铁道两旁的路灯之外,其他地方都是一片漆黑。   在这列晚间十点从札幌驶向小樽的火车车厢内,大多数乘客都默默地闭目养神,或是塞着耳机听音乐。车厢内非常安静,只听到火车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蒋谣坐在这节车厢的最后一排,她看着窗外,试图看清楚周围的一切,可是她唯一看到的,却只是倒映在车窗上的,自己的脸孔。   耳机里正在放着一首歌,演唱者的声音带有如旧唱机一般的磁性,蒋谣被它的旋律迷住了,直到它快要结束,她才忽然意识到,原来她听的是这首歌——   你是否爱过   你爱他多过他爱你的人你还记得吗   你是否爱过   他有种真命天子般的人你还记得吗   相爱以后终于分手   分手以后又想重来   如果能重来诚实的去对待   彼此都没疑猜就没有理由分开   如果能重来回忆当作尘埃   心不曾被伤害就能无瑕疵地爱   但是重来却不能保证爱的成功或失败   要重来多少次后才会明白   ……   一曲唱罢,她的心还是跳得很厉害,她不清楚,这种心悸到底是源于不久前的那一幕,还是因为,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却不经意地听到了这首歌,仿佛又被撩动了心底的一潭死水。   很明显,刚才那一刻,祝嘉译也愣住了,尽管他已经变得比以前老练很多,但眼中的那种错愕是骗不了人的。蒋谣不知道自己站在那里愣了多久,但他似乎反应比她快。帮她把箱子放好之后,他转过身,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又往前挪了几排,放下肩上的背包,在靠窗的座位上坐下,再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蒋谣转过头,视线的焦点落在跟她隔了好几排的某人的头顶上。   他那一头短发很利落,乌黑发亮,他的头稍稍侧了一下,似乎在看着窗外,但是从她这个角度,也只能看到他脸部的一点点线条。然而仅是那么一点点,就让她心生感慨,仿佛遗失了很久的东西,终于又回来了。   事实上,她连这家伙的一张照片都没有。但她却从没忘记他。   他怎么来了,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很想现在就走过去,问他这个问题。可是没来由的,她又有些畏惧。她似乎终于明白了当年祝嘉译的感受:当你要去面对那张冰冷又无法忘却的面孔时,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于是她缩了缩脖子,双手放进大衣口袋里,整个人蜷缩在座位上。车厢里的温度适宜,但她还是有点冷,只要一想到他那张苍白的面孔,还有那冰冷的眼神,她就没来由地轻蹙起眉头。   蒋谣把头抵在车厢的玻璃窗上,她曾经由衷地希望,他能从她带给他的泥潭里走出来,她要他的未来充满希望,而不是被她变得死气沉沉……她曾经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和煎熬把他送走,可是现在,她看着他的影子,觉得那种痛苦仍然还在,虽然已经淡了,却早已经深入骨髓。   列车仍在不停地行驶着,蒋谣忽然发现自己面前有一片海。虽然四周一片漆黑,虽然海跟夜空的颜色一样深,但她还是依稀辨认出来了。她想这就是她记忆中那片海,曾让她惊艳,又让她找到勇气的那片海。   火车在晚间十点四十五分,准时驶入了小樽站。此时已接近午夜,车站里进出的车辆也比白天要少很多,所有人默默地站起身,匆匆地下车。蒋谣也站了起来,跟她隔了几排的祝嘉译拎起背包,头也不回地跟着人群下了车。她有些失望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车厢里,然后,她只用了几秒钟的时候,就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她抬头看着行李架上的箱子,伸手去拿,她抓着把手,往外拉了几次,却发现箱子像是被卡住了,一动不动。她有些泄气,却还是耐着性子去移动行李箱。她没有想过,自己可以在法庭上据理力争,可以在谈判桌上侃侃而谈,却在这海边小镇的火车车厢里,拿一个行李箱没办法。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响起,蒋谣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已经变得空荡荡的车厢,错愕地发现,祝嘉译又回来了,而且正一脸漠然地朝她走来。   她愣在那里,甚至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白炽灯光下,祝嘉译来到她面前,然而他看也没看她一眼,只是伸手搬动了一下行李箱,而且很快就从架子上取了下来。他拎着箱子,转身大步向车门口走去。蒋谣直到他快要下车时,才反应过来,连忙快步跟了上去。   她来到车门口,发现他已经站在月台上了。从列车上下来的乘客们从他身后有序地涌向出站的闸机口,他安静地站在她面前,眼神还是很淡漠,但至少,他抬眼看着她,不再是视而不见。   蒋谣张口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无从说起。到最后,她也只是垂下眼睛,呐呐地说了一句:“谢谢……”   祝嘉译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就好像,他并没有听见她的话,就好像,刚才那一瞬间都只是她的幻觉……   蒋谣一步一步走下列车,行李箱就在她脚边,而祝嘉译的身影,早就没入了人群之中。她忽然有一种很深切的体会,这种感受,从来没有这样真实且强烈过——   她一定是,曾经伤害他,伤得很深很深。   在深夜的车站前坐上出租车的时候,蒋谣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把背包中早就准备好的地址递给了司机先生。已经满头白发的司机接过纸条,在车内昏暗的灯光下看了看,立刻点了点头,把纸条递还给她,然后启动车子,沿着面前的坡道往海岸线的方向驶去。   背后车站屋顶上那大大的“小樽”两个字越来越远,蒋谣看着车窗外的灯光点点,不禁轻声在心里说:   “啊……我又回来了。”   在来之前,蒋谣早就预订好了行程,旅行签证只给了她十五天的时间,她便要在这里呆两星期。预订酒店的时候,她没有迟疑地订了上一次来的时候,住的那一家。她就是这样的人:不太愿意随便地改变。从以前到现在,都是如此。   那是一家日式的旅馆,离运河不远,当然离车站也不远。不过总的来说,小樽就只有这么一点点大,去哪里,都不远。出租车沿着运河往东驶去,拐了一个弯,远远地,蒋谣就看到有一辆出租车在离他们几百米的地方停下。她咽了咽口水,忽然有些紧张。因为路口的红灯,司机停下了车。不远处的那辆出租车重又开启了方向灯,在夜色中向前驶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蒋谣感到车子又稳稳地向前移动,终于来到了那家日式旅馆的门前。她按照计价表上的数字给了车钱,司机立刻下车去后备箱帮她取行李。车门一开,一阵冷风袭来,她不禁缩了缩脖子。日式旅馆的门前挂着古朴的麻布门帘,时不时地被风吹起。她望着那两扇紧闭的木门,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种没来由的忐忑。   哦,事实上,这种忐忑从一小时前就无时不刻地伴随着她——自从她意外地在这异国他乡见到祝嘉译开始。   司机将行李箱放在旅馆门前,欠了欠身。蒋谣这才回过神来,迅速下了车。街上比她想象的要热闹多了,她牵着行李箱,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今天是一年的最后一天——这通常会是狂欢夜。但是,这对她来说什么也不是,这只是她安静地度过的三百六十五个日夜的其中一夜而已。   想到这里,蒋谣转身。牵着行李箱走进旅馆。她才刚踏上门口的地毯,那两扇木门就自动打开了,一股温暖的和风吹来,她走进去,发现寒冷被挡在了门外。旅馆的大堂要比人们想象中的日式旅馆要大得多,这一点蒋谣在三年前就见识过了,可是再次站在这里,她还是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尤其是,当她再次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呵……蒋谣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忽然感到自己,不知道该哭,抑或是笑。   祝嘉译转过身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蒋谣以为他会很惊讶——可是,他没有。也许他是愣了一下,但很快地,他就像没看到她一样,转身走开了。   如果说,蒋谣心里并没有期待着什么的话,那是假的。在火车上见到他的一霎那,她差点惊得要尖叫起来——那一刻,她心里除了错愕之外,还有一种莫名的狂喜。她很清楚自己会来这里的理由,那么……他会不会跟她一样呢?   “客人?客人?”有人在用日语说。   蒋谣收回思绪,这是她为数不多的能听得懂的日语,所以她立刻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柜台后面站着一位穿着传统和服的中年妇人,此时正笑容可掬地望着她。   “对不起……”她苦笑了一下,用英文说。她拿出预订的单据和护照,放在柜台上,妇人接过来,立刻在一叠资料里找起来。   这间旅馆的设施虽然并不陈旧,内部装潢设计甚至有点欧式的风格,但是他们没有电脑系统,所有的预订都还是像过去一样,打印在纸上,当客人来了,根据编号找到预订单,接着给你一把看上去很有些年头的铜钥匙,钥匙的末端挂着房间号。第一次来的时候,蒋谣甚至怀疑这样一把钥匙到底能不能锁得住门。   “没关系,”她记得祝嘉译当时是这么说的,“不行的话就把沙发搬到门口顶住把手就好啦。”   当时她翻了个白眼:“那多麻烦,我们自己出入也不方便。”   他无奈地抓了抓头发,随即,像想到什么好主意似地说:“那干脆我们就在房间里呆五天,不要出去了。”   他脸上那种,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表情,就犹如是昨天刚刚发生地一般,连他眼中闪过的一丝狡黠,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蒋谣拿起妇人放在柜台上的钥匙,用力闭了闭眼睛,然后道了谢,转身去找电梯。她看到电梯停在三楼,从刚才为止,就只有她和祝嘉译两个客人,他在她之前先上楼去了,所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房门牌,也是三楼的,不禁有些怅然。   电梯下来了,因为是改建的时候新造的,所以非常小,通常只能容纳两个人和两个行李箱而已。蒋谣深吸了一口气,走进去,迟疑了一下,终于按了按钮。电梯门阖上,开始上升,门的当中是一块玻璃,可以看到电梯天井和每一层的情况,上升的速度很慢,可以当“叮”的一声响起,蒋谣还是有一种尚未做好准备的感觉。   电梯门缓缓打开,面前是红色的地毯,和稍显狭窄的走廊。照理说这样的旧式旅馆的隔音并不好,但此时此刻,整个三楼却是静悄悄的。蒋谣牵着行李箱走了出来,电梯门在她身后缓缓阖上。   每层楼一共只有六间房间,就分布在走廊的左右两边,所以找起来一点也不难。她踩着长绒地毯,安静地来到自己的房间门前。她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她听到从她对面的房间里传来脚步声、开关水龙头的声音、以及打开壁橱的声音。   她听了好一会儿,手指下意识地动了一下,铜钥匙跟串在上面的木牌碰在一起,发出了一种奇特的声响。   然后,门内的声音就停止了。   蒋谣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就在门后。他比她早一步上来,他关上门,放下背包,然后走到门口的盥洗室洗手,接着又折回去从背包里把要换洗的衣服拿出来,打开门后的壁橱,一件件挂起来。然后,他听到了门外的声音,于是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就站在门后面,安静地听着外面走廊上的一切。他甚至有可能……正透过门上的猫眼看着她。   想到这里,蒋谣感到自己像是被火烧到眉毛似地,立刻拿出钥匙,去开自己的房门。   就在这个时候,她对面的房间里响起了一声巨响,好像先是一声,接着是接二连三的响声。蒋谣愣了一下,转过身来,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   然后,几乎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她扑过去用力拍了拍门:“祝嘉译!祝嘉译!”   然而那扇门却连一点移动的迹象也没有,而那巨响,还在继续着。   蒋谣觉得自己有点透不过气来,但是焦躁和不安让她忘乎所以。就在她举起手要继续拍门的时候,那扇深褐色的木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祝嘉译出现在门后面,依旧是一脸清冷的样子。   蒋谣抬头看着他,张了张嘴,一瞬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祝嘉译居高临下,冷冷地说:“干什么?”   “呃……”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苦笑,“我听到声音,怕你出事……”   “你是说这种声音吗?”说完,他让出半个身子。   蒋谣抬头望去,发现在他身后,是一排落地窗,那些巨响是从窗外传来的——原来是烟花,是跨年的烟花。那些烟花就在不远处的运河旁升起,由于距离很近,所以噼噼啪啪的声响也显得尤为清晰。   她呐呐地收回视线,借着走廊的灯光看着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她还是强作镇定地抿了抿嘴,说:“对不起,我以为,是从你房间里面传来的……我以为你……”   “干什么,”他冷笑了一下,好像眼角也带着一种不屑,“怕我自杀?”   “不是的……”她大吃一惊,错愕地看着他。   他的眼角还是细细的、轮廓很深,那颗浅浅的痣,仍然像是一种最魅惑人心的标志,让人越看越出神……   “蒋谣,”在窗外那花团锦簇的烟花下,祝嘉译忽然说,“你抛弃我那会儿,怎么没担心过我?现在说这种话,你不觉得很恶心吗?”   说完,他像是根本不想再看她一眼,往后退了半步,“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蒋谣甚至觉得,自己像是被一股力量冲击得快要站不住了。   然而等她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面前只是一扇门,一扇紧闭的门,一扇仿佛从很多年前她亲手关上之后,就再也不曾打开的门。   ☆、29.十(中)   蒋谣走进小餐馆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老板娘竟然还记得她。这是新年的第一天,昨晚半夜开始,就下起了雪,所以早上一起来,运河两边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蒋谣推门走进餐馆,刚坐下,就有人走过来递了一份菜单给她,然后用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对她说,“好久不见。”   她抬起头,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穿着一身浅紫色和服的中年女人,她除了依稀记得她是老板娘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任何印象——更加不要说她说得一口流利中文这件事。   老板娘笑了笑,嘴角有一颗很醒目的痣:“不要惊讶,我记得每一个来过店里的客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差不多……”   她数着手指,很快得出结论:“三年,是三年前的圣诞节前面来的。”   “……”蒋谣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我记得那天我们店里好像很忙,所以我没来招呼你们,但我记得,我送餐上来的时候,你说的是国语,对不对?”   老板娘笑起来的样子很和蔼,但是她的眼睛又显得她很精明,蒋谣觉得她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像是曾经经历过很多事情,最后看尽世事繁华,退隐到这样一个小镇,过着平凡的日子。而且,她说的普通话,有一种浓浓的日式的韵味——不是日式口音,她的口音很纯正,而是韵味,那种优雅又老练的风情。   蒋谣点了点头,接过菜单,仍然有一种不知所措。如果说老板娘还记得她的话,那么一定也记得三年前她是跟祝嘉译一起来的,但对方却什么也没有问,只是介绍了两样新出的小菜,接着就走开了。   蒋谣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了看菜单,很快就决定要吃什么,但她看着蒙上了一层雾气的玻璃窗,不禁想:这真是一个充满了“惊奇”的假期!一切都让她措手不及。   吃完午饭,蒋谣正准备买单,老板娘踱着优雅的碎步走了过来:   “合口味吗?”   “很好,”她连忙说,“谢谢。”   老板娘微微一笑,把账单拿给伙计,然后就在她对面坐下来:“小樽是个让人一见难忘的地方……对吗?”   蒋谣笑了笑,点头:“对。”   老板娘坐在窗边,午后的阳光透过蒙着雾气的玻璃窗照进来,照在她脸上,她的头发已经泛起了银白色,但皮肤还是很光洁,除了两道法令纹之外,其他的纹路,几乎都看不出来。她那身浅紫色的和服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金色的哑光,蒋谣这才注意到,这也许是高级货,并不是什么随便穿穿的衣服,因为这件和服的布料看上去既厚实又挺括,一点褶皱也没有。   “有时候啊,回过头想想,”老板娘说,“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人的一辈子就这么‘咻’地一下……过去了。小时候不懂什么叫做‘时光如白马过隙’,现在看看,真的是……感慨特别多。”   蒋谣看着她,觉得她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她的表情触动了她心底的某根弦,她忽然想:等到自己到了这个年纪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样子?   “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想到这里,蒋谣问。   “我是读完中学以后,到这里来的,”老板娘的口吻,始终都是缓缓的,“我是苗栗人,十几岁的时候,妈妈改嫁到了日本,我也就跟来了。年轻的时候,我是住在东京的,东京实在是一个……速度非常快的城市。在那里,你要是跟不上节奏,很快就会有一种被淘汰的感觉。”   蒋谣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其实不止是东京,任何高度发展的城市,都是如此。   “那个时候我就想,等我老了,我要去一个悠闲的地方,过悠闲的日子……”说到这里,老板娘忽然笑了起来,像是很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年纪一大,就有这种滔滔不绝地回忆往事的毛病。”   蒋谣笑着摇了摇头:“不会,我个人还蛮喜欢听故事的。”   这个时候,伙计把账单送了过来,老板娘将账单放在蒋谣面前:“故事归故事讲,帐归帐结。”   “当然。”蒋谣把钱放进结账的小盘子里。一旁候着的伙计立刻点头道谢后,拿着盘子走了。   “那么你呢,”老板娘忽然又转向她,“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蒋谣想了想,微微一笑,“就像你一开始说的,这是一个一见难忘的地方。”   “嗯……”老板娘看着她,尾音拖得很长。   “一个难忘的地方,”她说,“你总会想要再去的。”   雪停了,蒋谣沿着运河往石狩湾码头的方向走去。积雪让人不得不放慢了脚步,但她还是一步步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这里的海,是一种很深很深的蓝,甚至有点发灰,但天空却是湛蓝的,对比之下,显得这片海有些沉重。码头上空无一人,两边是密密麻麻的仓库,不远处还停着巨型货轮。   她忽又想起了那部电影——岩井俊二的《情书》。这部电影几乎满足了她少女时代,对于爱情的全部幻想:暗恋、似有若无的感情、青春的脸庞、黑白的呼唤、死亡、念念不忘……   对于一个没有经历过爱情、没有经历过人生的十几岁的少女来说,爱情是神圣的,是一种至死不渝的感情,是除了彼此之外再也容不下其他人,是必须要鼓起勇气、排除万难,即使被全世界抛弃也要跟那个人在一起的决心……   可是现在,她知道,爱情的确很美好,但爱情不是生命的全部,它不是天下无敌,它最美好之处,只存在于人的想象之中。   她想起祝嘉译对于这部电影的评价,当然,还有他对她的评价。   那个时候,她一直觉得没有下定决心,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祝嘉译太年轻了。他的思想无法跟她一致,而且,因为他的年轻,他有太多种可能了。她甚至觉得自己根本不知道他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她一直有一种孤独感,在与王智伟的这段婚姻里,是被背弃的孤独感;而在与祝嘉译的这段感情里,是一种思想上的孤独感——没错,他带给她温暖、溺爱,但很多时候,他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但是后来,每每当蒋谣回过头再去想的时候,却发现:并不是他跟不上她的思想,而是……她想要的太多了!   她想要这个男人爱她,爱她的一切,理解她,永远不会背弃她……事实上,一个人若能够做到这其中任何一点,就已经是不易了,她却想要更多。怪不得手相说,她有强烈的欲望,不止是爱与被爱的欲望,也是对这个世界的欲望。   想到这里,她伸出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天很冷,掌心是惨白的,没有血色。蒋谣不禁想:所以会不会,其实她跟秦锐是同一类人?   他说她比较容易满足,他却不是。但事实上,生活在这样一个充满了欲望的大都市,人人心中都有越来越多的渴望,只是我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我们忙着追求各种让生活变得更好的机会,以至于根本没有时间停下来想一想生活的本质和初衷。   所以也许,她跟秦锐是一样的,只是他比她更了解自己,也更坦诚。他能直面自己内心的欲望,她却没有。   蒋谣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冷意:那么,会不会,祝嘉译也会变得跟他们一样?   一想到他昨晚在烟花之下对她说的那些话,他脸上的表情,还有眼里的冷意……蒋谣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已经不再了解这个男人了。人是会变的,她早就知道,她早就知道他这么年轻,等到他成熟了,等他有了经历、有了自己的思考,就会变得不一样。但她不想让他变得跟自己一样,她也不想让他经历痛苦——可事实上,把他变成这个样子的,也许正是她,带给他痛苦的,也是她……   她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正确……   可是不管怎么说,如果她错了的话,这一切可能还是无法避免——因为他们从最一开始就错了!   海风很大,也很冷。然而蒋谣站在码头上,看着眼前的海,一种孤寂油然而生。   她忽然想起蒋医生留给她的那张字条,他说翻过山丘也许真的什么也没有,只能再继续翻山越岭,也许就能找到世外桃源……   “好吧,医生,”她看着眼前平静又深邃的海,想道,“我就信你一次。”   这天晚上,当蒋谣再次走进那间小餐馆的时候,老板娘立刻迎了上来:“我刚才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来,没想到这么快。”   “?”蒋谣皱了皱眉头,以为自己晃神了。   老板娘见她还在愣神,便微微一笑,侧过头来:“跟我来吧,位子已经准备好了。”   蒋谣顺着老板娘的视线往吧台旁边的角落望去——祝嘉译正坐在那里,认真地看着菜单。   “啊……”一时之间,蒋谣非但没有任何要辩解的意思,反而本能地转身想要逃。   “?”老板娘见了她的反应,也有些发愣。   “我、我们……不是……”她看了看坐在角落里的祝嘉译,又看看老板娘,竟有些词穷。   “啊,”老板娘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似地,“难道说,两位不是一起来的?”   “……”她眨了眨眼睛,最终点了点头。   老板娘倒吸了一口冷气,但到底是经历过风雨的样子,立刻又换上一副如沐春风的笑脸,说道:“对不起,是我唐突了。因为三年前你们是一起来的,所以我……啊,不说这些了,靠窗还有位子,请跟我来。”   蒋谣站在那里,犹豫着要不要转身出去。   然而老板娘简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似地,伸出穿着白袜和木屐的脚,很不客气地挡在了她面前:“今天晚上客人不多,你就留下来帮衬一下吧,最多我算你八折。”   说完,老板娘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可是……”蒋谣环视四周,整个店堂里根本就是快要坐满客人了啊!   然而她一抬头,却发现祝嘉译的视线已经从菜单移到了她的脸上,在那一瞬间,她似乎又从他眼里读到了嘲笑般的神情。她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在这家伙面前真是窝囊得可以。不得不说,这个时候,她的自尊心又开始起作用了,她决定不要再表现得那么畏畏缩缩——尽管在心底她始终怀着一种愧疚,但她不应该就此在他面前变成另外一个人!   想到这里,蒋谣打定了主意,心里反而变得豁达。她向他走去,隔着一个桌子,在窗边坐了下来。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和对面店家门口的霓虹灯透过模糊的玻璃窗映入她的眼帘,显得有些朦胧。每到这个时候,她就觉得自己离这个世界很远,这种距离感……常常让她觉得安心。   “给你菜单。”老板娘的眼里有一种淡淡的微笑,很难说清楚那是一种高兴抑或是……想看好戏的表情。   蒋谣接过来,一页页地翻开,视线在上面移动着,却什么也没看进去。在她眼角的余光里,她看到老板娘往祝嘉译那里走去,殷勤又不失礼节地问他想吃些什么。他们交谈了几句,甚至于,蒋谣觉得他们谈话的时间已经远远超出了点单应该花的时间。忽然,她似乎看到他笑了起来。她心生诧异,下意识地抬起头去看他——   他果然在笑,而且是……她过去曾经非常熟悉的那种笑容,那种温暖人心的笑容!   祝嘉译像是感受到她的视线一般,转过头来看着她,她连忙移开视线,继续假装认真地看着她手里的菜单。   蒋谣握着菜单,既好气又好笑。她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像一个少女那样,患得患失?她曾经那么为所欲为,她曾经掌握了绝对的主动权,然而现在……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苦笑了一下,然后,她听到老板娘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怎么样,想好了吗?”   蒋谣在心底叹了口气,然后合上菜单,抬起头来看着她:“可以点菜单以外的东西吗?”   老板娘诧异地看着她,先是拿着圆珠笔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接着,这位穿着浅紫色和服的妇人竟哈哈大笑起来。   “?”不得不说,蒋谣实在被这位老板娘搞得完全摸不着头脑。   然而老板娘只是自顾自地笑着,然后在手中的订单上写着什么,写完之后,她什么也没说,只留下一句“稍等一下,马上就送来”,便转身离开了。   等等……   蒋谣眨了眨眼睛,她还没说要吃什么啊!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祝嘉译正隔着一张桌子看着她——或者准确地说,是三张桌子。他坐在靠墙的座位,她则坐在他对面的那个方向。两人之间的距离,仅仅是四把椅子和三张桌子而已。   她也看着他,或者说,她根本无法、也不想回避他的视线。其实,她渴望能看着他,看看他现在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们就这样对视着,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说话。他的眼睛变得比以前深邃,也更……复杂。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单纯的大男孩,他的眼里有很多东西,很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蒋谣忽然热泪盈眶,这个发现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她想起三年前的种种,她想起这双眼睛原本是明亮的,每当她看着它们,她看到的是他的溺爱、他的无奈、他的愤怒、或是他的困惑——这一切都是他的心——当然,她还看到了她自己。   然而现在,她凝视着它们,看到的是他的冷漠——那是一种犹如猎豹遇到敌人般的冷漠。   一对老夫妇走了过来,坐在两人之间的那张桌子旁,他们的凝视就此被打断。蒋谣看着老太太那一头银白色的头发,还有老先生眼尾深深的皱纹,不禁唏嘘地叹了口气。   就在她还在发愣的时候,老板娘踱着优雅的步子走到祝嘉译面前,说了些什么。从她这个角度,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是穿过老夫妇之间的缝隙,她感到自己似乎隐约看到他瞥了她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瞥,忽然有一种……让人觉得惊心动魄的错觉。   她皱了皱眉,发现老板娘也紧接着瞥了她一眼,然后两人又说了几句之后,老板娘便向她走过来。   “不好意思,”老板娘的口吻永远是那么殷勤又不卑不亢,“现在因为是高峰时期的关系,门口正有两位客人等着……”   说到这里,她侧了侧身子,蒋谣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门口站着一对老夫妇,看上去,比她面前这一桌的年纪更大,两人的头发几乎已经全都白了,然而却打扮得非常得体,脸上洋溢着节日的喜庆气氛。他们站在门口,尽管时不时有冷风透过布帘的缝隙吹过来,两人却像年轻人那样挺直了已有些弯曲的脊梁,轻声又热烈地交谈着。   “山村夫妇是我们这里的老街坊了,今天是他们结婚六十周年纪念,”老板娘低声说,“但是昨晚那场大雪把他们家里的水管冻住了,所以山村太太今天晚上没法做饭,两人只能到外面的餐馆来吃饭庆祝。”   “……”   “所以,”老板娘继续说,“想问你,能不能接受拼桌?”   就在她脑子里还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时候,老板娘又补充道:“我刚才已经问过坐在靠墙角落里的那位先生了……”   她当然知道她说的是哪位先生。   “他说,他不愿意换座位,”说到这里,老板娘顿了顿,然后以一种别有深意的目光看着蒋谣,“但是,他不介意拼桌。所以如果你也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请你移步坐到那个座位上去呢?”   蒋谣看着面前笑容可掬的老板娘,她那双充满魅力的眼睛里,有一种让人难以一下子就看清楚的东西。蒋谣一直以为那是“精明”,可是现在看起来,也许远不止是“精明”这么简单。   她侧过头去看了看门口的那对老夫妇,两人脸上都是红光满面,像是很高兴的样子。   她垂下眼睛,拿起放在背后的皮包和外套,低声说:“我不介意。”   ☆、30.十(下)   如果能重来诚实的去对待   彼此都没疑猜就没有理由分开   如果能重来回忆当作尘埃   心不曾被伤害就能无瑕疵地爱   但是重来却不能保证爱的成功或失败   要重来多少次后才会明白   ……   有那么一瞬,蒋谣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说,那根本就是她脑海里的幻音。然而她抬起头,发现坐在她对面的祝嘉译也是一脸诧异又尴尬的样子,她这才发现,这不是她的幻觉,在这间北海道海边名城的小餐馆里,此时此刻的确正在播放一首中文歌。音乐其实非常得轻,仅作为一种背景音乐,蒋谣环视四周,发现所有的客人们都在热络地聊着天,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此时此刻从墙角的四个喇叭里传来的是什么。   蒋谣不由地又垂着眼睛,她猜想祝嘉译也多半是一样,两人默默地坐着,尽管此时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张桌子,然而那种距离感,却好像比刚才更强烈。   “不好意思,”老板娘不知道又从哪里冒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两碗冒着热气的面条,“两位点的餐来了。”   蒋谣愕然地看着老板娘往桌上放了两碗一模一样的大排面:“我没有点……”   老板娘笑容可掬:“因为整个店里只有两位提出要求说,能不能点菜单上没有的东西,现在是高峰时期,我们的厨师没有那么多时间特别为每一位客人准备。所以我想,既然两位是旧识,又是这位先生先点的,那我就擅自做主,请师父做两份一样的餐点。”   “……”   “另外,”老板娘又说,“为了感谢两位对我们店里的体谅,晚餐消费可以打个对折,不知道你们还满意吗?”   这个时候,蒋谣觉得自己不管说“满意”还是“不满意”,好像都不太对劲。然而老板娘也没有给他们任何回答的机会,只是又微微一笑,便拿着托盘走开了。   祝嘉译一言不发地伸手从筷筒里取了一副筷子,掰开,然后低下头沉默地吃起来。   蒋谣看着他那头黑色的短发,一时之间,竟怔怔地,愣住了。   祝嘉译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看着她:“你要是不想吃的话就出去,别盯着我,让我也吃不下去。”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对深色的瞳孔里透着让人害怕的无情。   蒋谣终于垂下眼睛,一言不发地伸出手,取了筷子,然后也低头吃起了面条。   一时之间,在这座沿海小城不起眼的小餐馆里,在这个小小的角落里,只听到吮吸面条所发出的细碎的声音,这声音很响,至少,在蒋谣听来,已经盖过了喇叭里传来的歌声。   吃着吃着,祝嘉译忽然放下手中的筷子,用那种一贯的冷硬的口吻说:“你干什么?”   蒋谣没有理他,只是自顾自,垂着眼睛吃面。   祝嘉译一把抓住了她握着筷子的手,速度之快,简直就像是猎豹捕捉猎物。   蒋谣没有挣扎,只是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腕,然而他的力道很大,大到她握不住筷子,大到手中的面条滑落到了碗里。   “哭什么?”他的口吻依旧没有任何感情。但他的呼吸似乎停顿了一下,显得有些不自在。   蒋谣的眼前早就变得模糊一片,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她也没有伸手去擦。她只是麻木地抿了抿嘴,一直看着眼前的这碗大排面,不去看他。   “跟我一起吃饭这么难受的话你干脆就走啊,”他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但是尾音却有些烦躁,“不要在我面前流这种‘鳄鱼的眼泪’,我看着觉得很讨厌。”   被他抓着的手腕有些发麻,但蒋谣只是咬着嘴唇,不知道是说不出话来,还是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祝嘉译见她一言不发,像是真的有些发怒,他鼻孔微张,皱起眉头,:“说话!”   “……”   “不说就到外面去哭,不要在我面前哭!”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在吼她。   邻桌的夫妇似乎察觉到了异常,惊讶地看着他们,然而从他们的角度,只能看到祝嘉译那张有些泛白的脸,却看不到蒋谣的表情。   他猛地一甩手,她的手背撞在墙壁上,发出了“咚”的一声。手背很疼,但蒋谣此时像是浑身已经麻木了,没有一点知觉。直到这个时候,她才伸出左手胡乱抹了抹脸颊。正当祝嘉译以为她打定了主意不发一言的时候,她却哑着嗓子,说:   “你明知道不是的……”   “?”他看着她,双眼不自觉地半阖着,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事情。   在这一瞬间,多年来所有的辛苦与委屈全部涌上了蒋谣的心头。她一直以为,在经历了不可避免的“阵痛”之后,她已经学会了豁达,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将一切负面情绪化解成淡如温水的理解与等待。就像蒋医生说的,人生永远充满了希望……   可是,当他用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口吻对她说出那番话,她忽然有些受不了。就好像是,习惯了长久的压抑之后,她忽然也想要释放自己,忽然没办法再承受任何委屈。   “你明知道我不是不愿意跟你坐在一起吃饭……”她抬起眼睛,看着他,“相反的,这一刻对我来说,来之不易。”   “……”   “我曾经伤害过你,我很难受,这不是假的,我相信你应该看得出来……”她轻轻地蹙起眉头,“我抛开你,但是我也没有过得很高兴。我抛开你是因为我觉得你跟我在一起会继续难受下去,我不能为了让自己高兴就随随便便把你留在身边——我曾经那么做过,我也看到过你的痛苦。以前我会选择视而不见,但是当我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你的时候,我就不能了……我不能再那么伤害你。”   “……”祝嘉译也蹙着眉头,眉心是几道深深的折痕。   “你想象不到我这几年的经历,就像我也同样不会知道你经历过什么……”她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苦笑,不过那更像是一种释然,“我发现的时候,王智伟已经到了晚期,他每天吃很多药,但是根本没办法抑制癌细胞的扩散。我想他已经知道有段时候了,所以也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说到这里,蒋谣想起了三年前的那段日子,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可是我还是鼓励他不要放弃希望。本来医生说他只能活半年,但是最后他活了一年半……治疗的过程很辛苦,,他常常难受地一天吃不下东西,我没办法真切地体会他的感受,但我知道,他很痛苦,可能不亚于……你跟我。”   祝嘉译听到她这么说,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他只是垂下眼睛,一言不发,似乎在等待她把话说完。   “我那个时候,也不好受。我心里很忐忑,甚至有点迷惘。一方面,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做才能让这一切好起来,另一方面,你走了以后,我……”她侧过头去,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好像并不怎么管用,“他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差,但我还是不断地安慰他、鼓励他,直到这个时候,我们才坐下来好好地谈。谈过去,谈未来。这个时候,他对我来说不是丈夫、不是我曾爱过的人,也不是深深伤害过我的人……他什么也不是,他就是一个……我没办法舍弃的人。我必须要留在他身边。”   “……”   蒋谣的手背还在隐隐作痛,这种痛感好像越来越强烈,这刺激着她的神经,让她鼓起勇气把心底所有的话都说出来:   “也许你会问我,到底爱的是谁?甚至王智伟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她缓缓地抬起头,看着对面的这个男人。他也看着她,眼里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空洞。好像他早就不关心这个问题——他对此毫不在意!   祝嘉译的眼神让蒋谣不禁想要退缩,可是她想到,他们之间,就是因为曾经有那么多的欺骗,有那么多的不坦诚,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而现在,既然命运安排她又坐在他面前,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她不过是对他说几句真心话而已——   “祝嘉译,我告诉你……我爱的是你。那张明信片上写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他看着她,嘴角仍有一丝嘲讽般的微笑,可他眼中还有一样东西,就像是迅速聚拢的暴风雪一般。   “王智伟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在病床上……”她看着那双眼睛,却觉得自己始终记得的,是它们原来的样子,“我说,我早就不爱他了,可是我愿意陪在他旁边,陪他度过最艰难的日子,不是说我对他来说有多重要——而是我的角色。我是一个妻子,尽管很长一段时间里面我都忘了要怎么去扮演这个角色,去承担我的责任……但是,在这种时候,多一个人来安慰他,总比多一个人放弃他要好。”   “……角色?”祝嘉译忽然说,那口吻更像是在冷笑,“你是说,你到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要当一个好妻子?”   她看着他,一脸悲伤和难受,可她没办法反驳,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他说得对!   长久的沉默之后,蒋谣下意识地抚了抚那仍旧刺痛着的手背,缓缓道:   “结婚,也是一种义气。”   “?”   “就是一种,‘陪你走下去’的义气……”她揉了揉眼睛,露出一抹苦笑,“尽管王智伟曾经背叛过这种义气,但是当我有机会选择的时候,我还是没办法违背自己的良心。这个世界并不是他背叛过我,我就要背叛他,就好像……不是他伤害过我,我就有理由去伤害你。”   祝嘉译看着她那张苍白的脸,眉头蹙得很深、很深。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以一种低沉的声音说道:“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切?为什么要让我蒙在鼓里?”   “……”她咽了咽口水,觉得喉咙干涩难耐。   “不过,”他又说,“有一点你说对了。”   “?”   “我不了解你的感受,就像——你也根本不会了解我的感受。”   “……”   他的眼神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冷,可是那里面还是有一种复杂的情绪,一种蒋谣看不清楚的情绪。   “我知道……”她说道,语气黯然,“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因为我也曾经被这样对待过,被深深地伤害过啊……”   他眯起眼睛看着她,然后,像是在一瞬间,他就被彻底激怒了:“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对我?!”   不远处的运河旁边,又有人在放烟花,店里的客人们循着那巨大的声音,不禁都伸直了脖子,看向窗外。   蒋谣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尝到的,好像都是苦涩。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凭什么你来决定一切,”他鼻孔微张,双眼紧紧地瞪着她,“凭什么从头到尾你都把我当个小孩子,什么也不说,只是把你的决定告诉我——你以为这样就是对我好吗?你凭什么决定我的未来?!”   蒋谣已经不再流泪了,好像她跟他之间,所有的纷争、所有的爱与恨,忽然都变得不再重要。其实她什么也不用说,不用对他解释,也不用跟她道歉。因为不管她做什么,事实是,她确实伤害过他,在他曾经那样一心一意对她的时候,深深地伤害过他——她领教过这种痛,所以她明白,要去抚平这种痛苦是多么得难。   “对不起……”她在心底叹了口气,觉得这简直就是一个怎么走也走不出去的死胡同,“我不该跟你说这些,这大概只会让你觉得更讨厌我,我……”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些辩解或抱歉是多么得苍白无力。   她摸索着攥紧背包和外套,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桌上那两碗大排面还隐隐地冒着热气,旁边那一桌的夫妇好奇地看了看祝嘉译。他仍坐在座位上,出神地盯着面前这两碗面。   “砰”地一声,又有一束烟花蹿上星空,坐在面对运河方向的老先生不禁露出一种惊喜的表情,仿佛这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烟花。他伸手招呼坐在他对面的老太太,两人靠近蒙上了一层雾气的玻璃窗,欣赏着这副难得的美景。   忽然,老先生觉得背后有一阵风掠过,等他回过神来往后看的时候,背后那张桌子上已经空无一人。而那位美丽优雅的老板娘,正站在吧台后面笑着骂道:   “干什么,以为装吵架就可以不给钱啊……”   门帘一掀开,一阵冷风扑面而来,这多少让蒋谣清醒了一点。头顶的夜空中,五彩的烟花绽放着,就像是一个璀璨的梦。雪还没有停,但是比刚才小了一些,她沿着运河往前走,那并不是旅馆的方向,因为她现在根本也不想回到那曾经充满了快乐回忆如今却又让她难受的地方去。   脚下的雪已经渐渐积了起来,每踩一步都会留下一个脚印。街上的人并不比她以为的少,她不敢抬头看他们,好像怕被看到自己脸上的窘迫,也怕看到他人脸上的快乐。她只是沿着运河往人少的另一端走去,至于那是什么地方,她要去哪里,其实根本就没有答案。   雪打在脸上,有点冷,但最让她难受的,是睁不开眼睛。就好像,生活让人变得无助,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无望。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想到了王智伟,想到他辞世前不久的某个夜晚,躺在病床上对她说的那番话。   事实上,从她开始知道他的病情,并且决定留下来照顾他开始,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又进入了另一个阶段。之前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已经烟消云散,直到这个时候,蒋谣觉得自己才能更客观、更冷静地去看待婚姻,看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做……”某天晚上,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王智伟忽然说。   “我知道,”她说,“但我既然已经做了选择,就无谓再多想那些有的没的。”   “如果我们离婚,”他重重地咳了几声,有些虚弱,“你跟他在一起……你会快乐很多……”   “我们也曾经快乐过,”她看着他苍白的脸庞,说道,“但是后来不是一样变得痛苦吗?”   “……”他说不出话来。   “这个世界上,人与人的关系,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说到这里,她垂下眼睛,看着手中削好了皮的苹果,“所以人也不能只看到眼前的快乐,而忽略那些更长久的东西。”   王智伟看着她,借着医院那昏暗的灯光看着她。她在他脸上看到一种,很复杂的笑容,既有愧疚、无奈,也有感动和欣慰。那一刻,蒋谣知道,自己留下来并不是为了得到他的感谢,然而看着他此时的表情,她忽然认为,自己的选择也许是对的……   就在她还沉浸在那片对过去茫然的回忆中时,肩膀上忽然传来一股沉重的力量,然后,她整个人被人从后面扳了回来。   “为什么不告诉我!”祝嘉译简直是在吼,“如果你告诉我的话,我会决定要不要留下来,这应该是我的决定——不是你的决定!”   她看着他,还有些茫然,好像眼前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好像头顶上飘下来的雪将她与现实世界隔离了开来,她忽然有点没办法分辨,眼前这个男人到底是真真切切地站在她面前喘着气,还是……只是她的幻觉。   雪还在不停地下着,没一会儿,就在祝嘉译头顶积了薄薄一片。蒋谣看着那晶莹的雪花,淡淡地开口道:   “你留下来,然后呢?”   他蹙着眉头,像是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每天安慰他,然后再去你那里找安慰?”她看着他,心底有一丝隐隐的痛,既不是为王智伟,也不是为祝嘉译,而是,为了那些艰难岁月里的自己,“这对你公平吗?”   “……”他看着她,不再说话。   “你说这对你公平吗?!”她也是用吼的。   他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很久很久之前,在她记忆深处,才会有的表情。   她颓然叹了口气,说:“祝嘉译,我不是说,要你原谅我。我知道,我要是一开始就认真对待你,我要是一开始就选择放手、选择离婚,可能之后就会完全不一样……”   “……”   “但有的时候,我也会忍不住想,”她抹掉不住地从眼眶滑落的泪水,哽咽地说,“就因为我最初犯下的错误,我就要受到这样的惩罚吗?我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啊,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情愿你像对待一个陌生人那样对我,也总好过……”   说到这里,她忽然再也说不下去了。哦……她想,其实她说的这些,也都不是理由,都只是借口,为她当初的自私所寻找的借口。   “我很累,”当这句话终于说出口的瞬间,她感到自己像是被人抽走了灵魂一般,“我真的觉得……很累。”   她抬起眼睛,茫然地看着他,以为他会不屑,以为他会说这是她自作自受……然而他却没有,他只是皱起眉头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忽然叹了口气,低头吻住了她。   ☆、31.十一(上)   蒋谣是被手指上冰冷的触感惊醒的。   黑暗中,她睁大眼睛,脑袋里还是一片混沌,但是昏暗的灯光下,她看到的是王智伟的脸。那是一张,早已了无生气的脸……   他的手指微微地弯曲着,那么无力,然而他的皮肤还是紧紧地粘着她的皮肤。然后,她听到他用一种沙哑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谢谢……谢谢……”   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惨白的白炽灯光下的他的脸。   她忽然觉得,他似乎是在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对她说这句话。说完,他便放心了。   她又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倏地站起身,浑身发抖地走出病房,来到门口的护士站,对坐在里面的护士说:“36床好像……”   说到这里,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而且,她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值班的护士似乎是常常经历这样的事,拿起桌上的听筒跟电话那头的医生说了几句,然后迅速走进了病房,在这整个过程中,护士始终是面无表情。没过几秒钟,医生也来了。   蒋谣站在走廊里,这里的灯光也很暗,跟白天不同。她不敢再进去,她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她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整栋住院大厦内的温度一年四季都维持在25度,然而此时此刻,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过了一会儿,那个值班的护士从病房里走了出来,对她摇了摇头,然后便回到护士站去打电话。   她依旧站在走廊里,脑中一片空白。她好像想到了很多事,以前的、现在的、将来的……又好像,什么都没想。有几个病人家属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大约是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然而他们只是站着,默默地、不着痕迹地看着她,眼神中带着怜悯。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回过神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她什么也没想,她只是觉得,解脱了……   蒋谣倏地睁开眼睛,黑暗中,她睁大眼睛,试图辨认眼前的一切。   一股温热的气息吐在她耳后,让她不由地缩了缩肩膀,这是一种本能反应,说不清楚到底是害怕,还是……茫然。   随着那股气息在她耳边响起的,是沉重的呼吸声。她起初以为是呼吸声,可是后来,她意识到,那其实是叹息声。   黑暗中,她赤*裸的背脊上传来阵阵暖意,甚至于,她觉得自己的脊柱还能感受到什么在跳动着的节奏——那是,心脏在跳动着的节奏。她动了动手指,然后发现原本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立刻捏住了她的指尖。   她侧过头,在漆黑一片中寻找答案——其实她早就知道答案,她寻找的,其实是那个曾经再熟悉不过的轮廓。他棱角分明的下巴,狭窄的脸颊,向内凹陷的耳廓,毛毛的鬓角,鼻梁上隐隐突起的骨头……直到这一刻,她仍不相信,他就在她背后。她仍不相信,他胸膛正紧紧地贴着她的背脊,她能够感受到他皮肤的温度,那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最亲密的温度。   祝嘉译动了动脑袋和腿,他还是没有变——也许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发生过什么事,在这一点上,他都不会变——他喜欢像树袋熊拥抱树干那样拥抱她,让人动弹不得。   然而蒋谣还是觉得这一切很不真实。于是她奋力转过身,看着他。   祝嘉译一定早就醒了,她知道,就在她被那个真实又可怕的梦境惊醒的时候,他就醒了。可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睁开眼睛,仿佛是在问:干什么?   窗帘拉着,所以她不知道外面的雪有没有停,可是她听到了狂风的声音,“呜呜呜”的,听上去有点可怕,但又让人觉得……很安心。   黑暗中,她看着他的脸,看着他明亮的眼睛——是啊,他的眼睛仍是那么亮,跟她记忆中的一样,即使在这漆黑的夜色中,她也能准确地找到它们。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好像很多话,不用说,也都明白了……   蒋谣忽然呜咽出声,这种情绪来得非常之快,几乎没有任何铺垫和起伏。她忽然就哭起来,不是像昨晚那种默默的眼泪,而是一种积累的爆发。她“哇”地一声哭起来,在这寂静的暗夜里,简直惊天动地。   祝嘉译愣了一会儿,这也难怪,任谁在半夜转醒,枕边人忽然嚎啕大哭,都会愣得不知所措吧。但他很快伸出温暖的手掌,扳开她蒙在脸上的手指。很难掰,不过不是掰不下来。他用了一下力,就停住了,然后用一种低沉的声音问:   “你干嘛?”   她不回答,还是嚎啕大哭,像是很伤心,跟一个小时之前躺在他身下笑吟吟的样子完全不同。他愈发错愕,伸手抚开她垂在额前的头发:   “你哭什么……”   蒋谣忽然伸出手臂,倾身上去紧紧地抱住了他。抱得非常非常紧,好像如果她不这么做的话,他就会消失,她就会发现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而已,她唯有紧紧地抱住他,才能留住这份真实。祝嘉译被她抱得肋骨生疼,可他没有阻止她,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眼前这个女人是爱他的。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哭喊着说,像是在宣泄,又像在撒娇,“我以为你讨厌我……我以为你恨死我了,连看也不想看我一眼……”   “……”祝嘉译仍在一种错愕的情绪当中。隔了三年,隔了这物是人非的三年,他们都变了。他发现,这个女人变得不可理喻、莫名其妙,却也……更真实。她好像不再是那个永远高高在上地俯视他的人,她会平视他,会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软弱或是卑鄙,也愿意说出心里话。   她变得不再是以前的那个蒋谣,可是似乎,这样的她离他更近。   祝嘉译低头看着她的头顶心,她仍旧拦腰抱着他,顶得他肋骨生疼,他的手臂就那样尴尬地伸着,好像无用武之地。最后,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轻轻地环住她的肩膀、她的胳膊,他以为这种感觉早已离他远去了,但是,当他真的拥住她的时候,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如同潮水一般地向他涌来。   蒋谣仍在大哭,不过也许是因为哭得有些累了,所以动静没有一开始那么响,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祝嘉译觉得自己的骨头简直就快要断了,于是只得有些哭笑不得地掰开她僵硬的手臂,然后伸出手掌在她那张布满眼泪和鼻涕的脸上胡乱抹了一下,感到掌心上有些恶心的湿漉漉之后,他苦笑了一下,说:“我是很讨厌你,也蛮恨你的……”   她愣了一下,在她愣住的瞬间,哭声也停止了。但下一秒,她又嚎啕大哭起来,似乎比起刚才更大声、更可怕,简直可以用“惊天地泣鬼神”来形容。   祝嘉译手足无措地将手掌在被单上抹了抹,然后,他低声地说了一句:   “……但我也一直忘不了你。”   他说话的声音是那么低沉,以至于他觉得她应该不会听到。可神奇的是,她的哭声竟然又渐渐停止了,就像是一个耍无赖的小孩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玩具。   最后的最后,她竟破涕为笑。要不是没有开灯,否则他想,此刻这女人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可怕。   她躺在那里看着他,已经放弃了哭泣,但她的手仍紧紧地攥着他的手——从他抹干净手掌开始,就紧紧地攥着。   “你干什么……”他也看着她,有些哭笑不得,又……很挫败。   就好像一心一意,坚持了很久的一件事,在一夕之间又被破坏了。而破坏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黑暗中,蒋谣摇了摇头,抓起他的手指,放在齿间轻轻地咬了一下,说:   “对不起……”   就在他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好的时候,她又对他说道:   “我爱你……”   说完,她抬起头吻住了他。   窗外的风声很大,大到让人闻而生畏的地步,不过严格地来说,即使是这样,也没能大过蒋谣的哭声。   脑子变得清醒了一点之后,她忽然觉得尴尬——为自己刚才那毫无预兆的不可理喻。她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一个不讲理的泼妇,甚至比蛮狠的无知少女还要可怕。   想到这里,蒋谣下意识地抽回手指,在自己的额头上抓了抓,想要掩饰自己的尴尬。可手一拿开,就被他抓了回去。   “?”她抬起头看着他,觉得自己脸颊发烫。   “你不知道我那个时候有多恨你……”他简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蒋谣吁了一口气,变得很安静。   “怎么不说话?”他忽然说。   “……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老实答道。   “你后悔过吗?”他像是想了很久,才抛出这样一个问题。   “……”她又沉默了,直到他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她才沉着声音道,“当然……当然后悔过。”   她的声音低沉到有些虚无缥缈,祝嘉译没有说话,像是还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每一次……”她顿了顿,“每一次一个人安静地呆着,想到过去,想到以后,想到你……就会觉得很后悔。”   “……”   “很后悔以前那样对你,”她轻声说,“你对我那么好,我却只想着自己……”   “……”   “还有……还有每次觉得很艰难,快要崩溃,快要熬不下去的时候……也会想到你……”   听到她这样说,他蹙了蹙眉头。她看到了,尽管没有灯光,但她还是看到了。不过她没有住嘴,也没有想要隐瞒:   “每到这种时候,我都会想,假使那个时候,我选择跟你走,可能就不用忍受这些……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人总是会有些幻想,有这些幻想,才会觉得前面还有希望……”   她看着他,尽管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却还是忍不住地想要笑——她做梦也没想到,她的幻想竟然最后还可以成真。   她伸出手指,摸了摸他的眉心,还是打着结。她心底一沉,有些黯然地开口:   “对不起……”   他没有说话,像在屏着呼吸。然后,她感到他温热的气息吹在自己脸上,渐渐的,她指尖下的皮肤,被抚平了。   “你呢,”蒋谣已全无睡意,也不管现在到底是什么时间,“我很想知道你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做了些什么,认识了什么人,有什么打算……”   其实,她想说的是,她想知道他的一切!   祝嘉译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缓缓道:   “我……我那一年过完年就去了波士顿。”   “我知道……”她脱口而出。   “你知道?”   “素珍告诉我的……”她顿了顿,“在拜年的电话里。”   事实上,当她接到那个电话,当她听说他已经走了,在那一瞬间,她的心里忽然变得空落落的,可她暗暗告诉自己:这样也好。否则,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又去找他……在这一点上,她竟变得很没有自信。   “嗯……”他的鼻音有些模糊,可能是着了凉的关系,“然后我就去了,一个人去的,几乎什么也没有带,就带着一个旅行箱,装了一点换洗的衣服和书,就去了……下了飞机,我叫了一部车直接去学校,学校倒是就在市区,接待我的是一个黑人大妈,说话的时候像嘴里含了一个橄榄,最后给了我一叠资料和一张地图,让我自己去找宿舍。”   “然后呢?”蒋谣不自觉地面带微笑,想象着他所说的场景。   “然后宿舍就在学校旁边,是单人间,不过很小,卫生间还是公用的,不过至少有个落脚的地方。”   “然后呢?”   “然后……”他说,“我就研究黑人大妈给我的那叠资料,第二天是周末,我问了隔壁的白人老兄,那家伙我觉得足有两百五十斤重,但是身手竟然很灵活——他告诉我先去图书馆和健身房办证,然后再去领书,办手续。”   “健身房?”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对,”他的口气里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无奈,“后来我才知道健身房是他自己加进去的,其实只要办图书馆的证就行了。然后是走各种流程,第二天忙了整整一天才搞定……接着星期一就开学了。”   “然后呢?”   “然后开始上课,不能完全听懂——尤其是有一门课的老师竟然是个印度人。”说到这里,他开始模仿那个印度老师说话,他学得惟妙惟肖,逗得蒋谣哈哈大笑。   “我不知道你还有这种天分……”她笑得眼泪也要出来了。   “嗯,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他随口说。   但话一出口,不止是他,连蒋谣也愣住了。   两人沉默地对望了好一会儿,又不约而同地苦笑起来。为了不让气氛变得尴尬,祝嘉译继续往下说:“一开始很困难,语言不行,每天要花很多时间在认识新单词上,还要做老师布置的功课,每天都要去图书馆,查很多资料,所有的事情一下子涌过来,让我有点措手不及……但是,日子就是这样熬过来的,反正你过也得过,不过也得过。”   蒋谣伸出手,跟他有些粗糙的手指交握着。她又有点想哭,可是她忍住了,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再流一滴眼泪。   “不过……”祝嘉译也握着她的手指,缓缓说道,“这样一来,也没多少时间去伤春悲秋。每天想的是怎么对付那些作业,怎么应付考试跟测验,怎么去跟老师和同学交流,那些难受的事……反而想得少了。”   窗外的狂风捶打着窗框,尽管旅馆的窗户很严实,却还是发出一些“哐哐”的声音。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蒋谣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然后呢……”   祝嘉译似乎在思考要怎么说下去:   “然后……然后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春天过去之后,波士顿的气候就变得好很多,我大概也就是在半年之后慢慢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然后呢?”她又迫不及待地追问下去。   “然后……”他蹙了蹙眉头,才说,“然后,我就在这种生活里慢慢地改变,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32.十一(中)   是啊,他跟以前不一样了……蒋谣如是想着。   有一个很奇怪的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不过,也仅仅是一闪而过罢了,在这三年里,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回想起他以前的样子,说不清这个念头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其实,说不定变了的并不只是他。   “我呢,”她忽然看着他说,“你觉得我变了的吗,”   他也看着她,尽管黑暗中,他们看到的只是对方眼里淡淡的光而已,   “当然。每个人,都会变的。”   蒋谣依旧默默地握着他的掌心,有些无言以对。   “然后呢?”这是今天晚上,她问得最多的一句话,“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半年前。”他说。   “你……”她迟疑了一下,才问,“没想过来找我吗?”   这句话刚一出口,她就有些羞愧。他为什么还要来找她?找一个曾经伤害过他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祝嘉译沉默了。是一种……让人窒息的沉默。   她甚至不敢发出呼吸的声音。   “想过……”他忽然用一种极其低沉的声音说,“可是后来我想我还是不要这么做的好……”   直到他把话说完,她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胸腔里充满了氧气。   “我在……会议室里见到你的时候……”她有些艰难地说,“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在做梦一样。”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沉默了。   她感到他的掌心微汗,不禁松了松手。她想起那次在便利店偶遇的场景,她甚至有点怀疑那会不会是她因为得了重感冒所产生的幻觉。她还记得他身旁有个女人,这让她有点难受,但她的理智告诉她,还是不要去问那件事比较好。   “对了,”祝嘉译忽然说,“我看了你说的那部电影。”   “?”   “《情书》。”   她笑了笑,觉得难以想象他会这么做:“然后呢,觉得怎么样?”   “……很无聊。”他总是很直白。   蒋谣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干什么?”他被她的笑声弄得有些疑惑,不禁紧紧抓住她的手,用拇指去抠她的掌心。   “没什么……”她想甩开他的手,却怎么也甩不开,“只是觉得,这好像的确是你会说出来的话。”   “……”他愈发不明白了。   蒋谣看着他,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不再是她以为的那个大男孩了,她以前总是用一种大人审视小孩的角度去看他,但现在,她觉得自己不能、也不该再这么做了。   “那么,”她终于挣脱他的手,食指抚上他的鼻梁,“‘无聊’是你对它唯一的观后感?”   他摇了摇头:“我以前听你说的时候,觉得渡边博子很可怜。”   她顺着他的话想了一下,不禁说道:“是啊,她很可怜,男朋友忽然死了,她还忘不掉他。结果又发现,其实那个男人之所以会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对她一见钟情,是因为她长得像他的初恋情人——就是那个女藤井树。”   “……”   “不过幸好,”她微微一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丰川悦司爱她。”   “谁是丰川悦司?”祝嘉译皱了皱眉头。   “哦,”她苦笑了一下,“就是那个吹玻璃的学长——我根本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了,我只知道那个演员的名字,因为说真的,我整个少女时代都在幻想以后会嫁给这样的男人。”   他似乎有些惊讶:“我以为女人都会喜欢那个小白脸。”   “嗯,”她看着他笑,“也有从小就不喜欢小白脸的女人。”   这句话说完,两人都是愣了一下,同时意识到刚才那段对话的微妙。   就在蒋谣在心底感叹说“地雷好多”的时候,祝嘉译却忽然用一种调侃的口吻说:“那么,你少女时代的幻想最后算是……成真了吧?”   她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虽然其实她根本看不真切,可是他眼里的光让她相信,他并不是在故意赌气,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爱赌气的孩子了。   “嗯……”蒋谣深吸了一口气,“算是吧。”   她的脑海里想到的是王智伟,不过也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而已,对于他,她的心情总是有些复杂。她并不想忘了他,可也没有打算想起他。他曾经是她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个人,不过,他已经离开了。   “然后呢?”这一次,竟然换他问这句话。   “然后……”她想了想,才说,“然后发现生活跟我幻想的,可能并不一样。”   他们对望着,发现彼此眼中的光,都闪烁了一下。那恐怕是一种,思索的光芒。   “刚才说到我以前觉得渡边博子很可怜?”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祝嘉译说。   “嗯。”   “但是等我看完这个电影之后,”他说,“我觉得最可怜的,是女藤井树。”   蒋谣怔了一下,脱口而出:“为什么?”   祝嘉译又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开口道:   “你觉得女藤井树爱男藤井树吗?”   她直觉道:“应该是爱的吧。”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从……”她回想着电影的情节,尽管在她的少女时代,曾看了不下十遍,甚至背得出其中一些台词,但是多年之后,当他忽然抛出这样一个问题,还是让她有些措手不及,“从她回忆起过去的种种,发现那个古怪的男生其实是喜欢自己的时候……开始的吧。”   “是吗,”他的声音,有一种充满了磁性的魅力,“我倒觉得,其实女藤井树早就爱上那个古怪的男藤井树了,只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   也许吧,她想,谁知道呢,爱或者不爱,是一件很抽象的事情。不看、不想、不怀念,感情就会慢慢被封闭起来,甚至于,会被遗忘在某个角落。可是一旦看见了、想了、怀念了,那些你曾以为已经消失了的东西,竟会在一瞬间又重新聚集起来,如海啸一般涌来……   这就是……一种叫做“爱”的东西吧。   “等到她开始回忆,想起了过去的种种,”他继续说道,“她才意识到,原来少女时代的她,其实也曾经暗暗地喜欢这个‘怪人’。可是当她发现这一点的时候,那个人已经消失了——我是说,死了——她再也找不回来了。所以我觉得,最可怜的不是死了男朋友的渡边博子,因为至少最后,我觉得她已经从这种伤痛里走出来了。”   听到这里,蒋谣脑海中出现的是中山美穗对着白茫茫一片的雪山大喊“你好吗,我很好”。   “最可怜的是女藤井树!”他说,“渡边博子从这个怪圈里走出来的时候,她却刚好一脚踩了进去。搞不好,从此之后,一直对那个男人念念不忘的,变成了她。但是再也没有另一个‘女藤井树’来帮她走出去,她会陷在里面,无法自拔……”   蒋谣看着眼前这张轮廓分明的脸孔,忽然感到背脊上泛起一阵冷意。那是一种不可自抑的冷,像是忽然发现她以前一直认定的某件事并不如她以为的那么简单,看似美好的东西后面,其实也许隐藏着令人意想不到的恶……   “你真的变了,”她的手指沿着他的额头和鼻梁,一直来到他鼻尖下面,“你看到了我没有看到的东西……跟三年前比起来,你成熟了很多。”   “这都是你造成的……”他忽然硬着声音说。   蒋谣怔了一下,连手指也停住了。   然后他忽然抓住她的手指,抓得很紧:“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所以,你要负责。”   雪停了,风也停了。乌云散去,阳光洒在玻璃窗上,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晕。   蒋谣倏地拉开窗帘,被突如其来的明媚刺得睁不开双眼。不过,在短暂的不适应之后,她重又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尽管旅馆只有三层楼,然而站在三楼望出去,几乎没有建筑物遮挡她的视线。躲藏在鳞次栉比的房屋后面的,就是石狩湾。此时风和日丽,海面上很平静,不时有海鸥飞过,甚至依稀能听到它们的叫声。   发完呆之后,她就转过身,走到门口。洗手间很小,非常小,几乎只能容一个人站着。洗手间的门开着,此时祝嘉译正站在镜子面前刷牙。她下意识地往后靠了一下,感觉到透过薄薄的浴衣传来的凉意之后,她才想起来,背后是一面镶嵌在墙上的镜子。可是她毫不在意,似乎这凉意并没有打扰她的兴致。   祝嘉译吐掉嘴里的泡沫,转过头来看着她,像是在问:“干嘛?”   她看着他,笑了笑,摇摇头。   要是放在以前,他大概会追问她“干嘛盯着我看?”,或是干脆走过来,用那张还残留着牙膏泡沫的嘴来吻她……可是现在,此时此刻,他却什么也没说,甚至连嘴角也没有动一下。可是,她发现他眼里却有一种温度,暖暖的温度。   祝嘉译回过头去,喝了一口水,继续刷牙。等他刷完了,发现蒋谣仍是以刚才那种姿势站在那里看着他,便用毛巾擦了一下嘴,然后双手撑在洗脸台上,转过头来看着她:   “我变了吗?”   “这个问题我们昨天晚上好像已经讨论过了,”她笑笑地说,“连你自己都说你变了。”   “那你觉得我变了吗?”他这句话的重音,放在了“你”字。   她点头:“当然。”   “哪里变了?”他追问。   “嗯……”她在想,很认真地想,“沉稳了,聪明了,学会了思考,也学会了忍耐。”   听到她的评论之后,他的表情很有趣,像是忽然想到了某个问题,并且对这个问题饶有兴致的样子:“你知道吗,我以前一直觉得,你根本把我当小孩子来看。”   “……”她撇了撇嘴,无法否认。   “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从来不谈心——”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是说,我们很少谈到内心的感受,像是对某件事的看法,或者是对对方的看法,我们讲话的主题无非是两种内容。”   “?”   “无关紧要的东西,还有……吵架。”   蒋谣苦笑了一下,在她的记忆力,可能更多的是争吵吧。   “不过好像也没什么不对,”他的笑容里有几分自嘲,也有几分豁然,“我那个时候只是初出茅庐的小子,什么也没经历过,对人情世故也毫不关心,更何况……你只我把当做一个偷情的对象——没有人会跟偷情对象谈心的对吧。”   蒋谣愣了愣,然后忽然走过去,踮起脚尖,吻了他一下。   她只是吻了他的嘴唇,尽管很用力,但是只有嘴唇。很快地,她放开他,但看着他的眼神很认真:“不要这么说——不要这么说你自己。”   他也愣了一下,大约是被她的吻,还有她眼里的认真吓到了。   一瞬间,她觉得心很痛。于是她抱住他,紧紧地抱住他,仿佛只有这样才会让她安心。   祝嘉译拍了拍蒋谣的背脊,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她的头发上印下了轻轻的一吻。   “带你去一个地方。”吃过午饭,两人走在阳光明媚的运河旁时,蒋谣忽然说。   “?”祝嘉译挑了挑眉,像是不置可否。   “走吧。”说完,她推着他,往山坡上走去。这是整个小樽最宽的一条路,通向火车站。   她带着他,跳上了开往长万部的火车。也许是因为是节假日,天气又很好的缘故,车上竟然都是人。他们在两节车厢之间找了个空档站下,地方很窄,两人面对面靠墙站着,当中几乎就已经站不下第三个人了。   车轮与铁轨很有节奏地衔接着,两人就那样面对面地站着,谁也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却很温暖。   蒋谣忽然又想起来小樽那天晚上的那个令人愕然的偶遇,想着想着,不禁笑起来。   “笑什么?”他踢了她一下。   “没什么,”她还是笑,“想到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她顿了顿,才说道:“就是在札幌来的火车上,你帮我摆行李箱,我一转头,你看到我的脸之后,你脸上那种吓了一大跳的表情。”   祝嘉译蹙了蹙眉头,无奈地叹了口气:“那真的……吓了我一跳。”   她不禁又笑起来:“其实我也是,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他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很温柔,但忽然,他像是想到什么似地问:“但我那个时候对你那么凶,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她看着他,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啊,只要看到你就行了。”   “……”他似乎有些诧异,说不出话来。   “再说,”她往前走了一步,抬起头看着他,说道,“你现在不是不凶了吗。”   说完,她在他将要忍不住低头吻她之前,又往回退了一步,重新靠在车厢壁上,一脸波澜不惊地朝他笑了笑。   白雪皑皑的山上,在几乎是正中间的位置,人为地用旗子辟出了一条宽阔的滑雪道,远远地,就能看到穿着各种五颜六色滑雪服的人们,不断地从山顶出发,冲向山谷。但是除了专用的滑雪道之外的地方,那些如同面粉一般的雪,在山坡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那些雪看上去很松软,但踩上去,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放眼望去,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山顶离太阳最近的地方,有一点点深褐色,那应该是,土地原本的颜色。   蒋谣迎着阳光,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前走去。她的脚步很快,简直像一只跳跃的羚羊,以至于身后的祝嘉译要跟上她都有些吃力。   这里没有人烟,雪地上只有他们两人的脚印,祝嘉译跟了一会儿,感到原本还比较平坦的山坡有些往下倾斜,便立刻要开口叫住前面的蒋谣,然而他刚一开口,她已经停住了。   她站在阳光下,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阳光是从他们头顶上洒下来的,阳光刺得他不得不眯起双眼,才能看清楚前方被光晕笼罩着的她。她站在那里,背对着他,面对群山。   “喂……”她忽然大喊道。她的声音产生了回声,在山谷的上空不断地回荡着。   祝嘉译又一次感到诧异,因为他记忆中的她,不是一个……会做出如此戏剧性的事情来的人。相比之下,以前的他更像是会对着无人山谷大喊大叫的人,而她呢,她通常只会双手抱胸,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一切。她总是习惯于将一切都放在心底,从不说出来。   然而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听她喊道:   “我一直想跟你说声谢谢,但却拉不下脸来……”   他停住脚步,讶然地看着光晕中的她的背影。   “我也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但同样没能鼓起勇气……”她继续喊。   面前的雪山岿然不动,好像什么也无法打动它们。   “亲爱的,”她喊道,“谢谢你即使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却还愿意付出……”   他依旧眯起眼睛,皱着眉头,看着她的背影。   “对不起,我过去常常伤害你,还嘴硬不肯跟你道歉……”   阳光下,他忽然睁大眼睛,意识到那是她写给他的信——那张三年前从小樽寄出的明信片——是她在那里面写下的一字一句。   “最后,”她对着群山,一点也没有退却,一点也没有气馁的样子,“既然我能鼓起勇气跟你说以上这番话,我想顺便再跟你说……我爱你……”   声音依旧在山谷中回荡着,尤其是最后那句话,好像是很多个蒋谣,在晴空下,在群山之中喊话。   祝嘉译走过去,从后面一把抱住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不住地吻她的头发。   蒋谣想要转过身来,他却不让。她唯有依旧像刚才一样面对群山。她猜他在流眼泪吧,不然,还有什么不能让她看见的?   她的眼眶里也有泪水,但是她忍住没有掉下来。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好像真的有点湿,但他侧过头去,把脸埋在她颈后,躲开了她的手。她放下手,不再乱动,只是任由他抱着,嘴角忍不住地泛起笑意。   “喂,”她的眼睛一边笑,一边泛着泪光,“你看我记性多好。我没有忘,一个字也没有忘……”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深深地为她能在繁杂纠结又虐恋成狂的剧情中,找到这段有关于明信片的剧情,并且成功复制黏贴……感到欣慰~~~)   ☆、33.十一(下)   餐馆老板娘亲自送餐过来的时候,蒋谣决定拿出法庭上跟人周旋的那种定力,假装若无其事地微笑,而且那种笑,要比平时更大方、更热情。然而老板娘上完菜后,只看了她一眼,就微微一笑,转身走开了。   蒋谣看着那穿紫色和服的背影,下意识地吁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好像被人从土堆里拎出来的土拨鼠。   坐在她对面,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祝嘉译,此时忽然轻笑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蒋谣眯起眼睛看着他,吸了口气,说:“很好笑吗?”   他抿着嘴,摇了摇头,但是脸上和眼中的笑意那么明显,明显到她忍不住皱起眉头。   说真的,当他在回来的火车上提出要来这里吃晚饭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多尴尬啊!昨天晚上已经在这里演了一出“大戏”,让人看了笑话,今天还要送上门去……她会答应才有鬼!   然而……此时此刻,蒋谣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她还是妥协了,因为他说还想吃昨晚没吃过瘾的大排面。   好吧,她想,他以前那么迁就她,她偶尔迁就一次,也没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她看着他,他正心满意足地一边坏笑,一边吃着面条。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她看着他,弯了弯嘴角。   “?”祝嘉译似乎全神贯注于面前的这碗面条,只是趁咀嚼的时候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天,”她双手抱胸,凑过去一脸平静地看着他,“我去超市买通气鼻贴的时候,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是谁?”   “咳咳咳……”他咳得厉害,前一秒还狼吞虎咽,后一秒却恨不得把吃进去的全都吐出来。   蒋谣把水杯推到他面前,接着往后一靠,靠在椅背上,笑容可掬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祝嘉译还在咳,尽管已经喝了两杯水,却似乎还没咳完。蒋谣还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慢吞吞地拿起桌上的茶壶,把他的杯子倒满,然后继续安静地等待他的回答。   咳到最后,他实在装不下去了,只好放下手中的杯子,低声说:“就是……一个女人嘛。”   “朋友?”她淡淡地笑着问。   “啊……”他顿了顿,“嗯……”   她还是淡淡地看着他,像是一点也不在意。   他也看着她,蹙了蹙眉头,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祝嘉译刚想开口说点什么,蒋谣点的鳗鱼饭来了。等服务生走了,蒋谣拿起筷子认真地吃了起来,像是已经忘了刚才的那段插曲。   “……生气了?”过了好一会儿,祝嘉译才闷闷地问道。   蒋谣先是拿乔,可是到后来她也装不下去了,只能叹了口气,说:“没有,玩你的。只是看你很得意的样子,我不服气罢了。”   “……”他有点发愣,好像真的分不清她到底是说真的还是只是在跟他耍花腔。   她终于有点不忍,连忙说:“我不介意,真的。”   “?”他轻蹙了一下眉头,像是还不敢确定。   “其实……”她忽然看着他,面带微笑,眼神却很认真,“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试着接受的。”   说完,她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然后低下头开始吃鳗鱼饭。嵌在白饭当中的鳗鱼很厚,上面还淋着看上去很美味的酱汁,让人不禁食指大动。她夹了一小块,放进口中,立刻被那种又甜又咸的浓郁味道迷住了。等她回过神来,却发现祝嘉译还在看着她,而他面前的那碗大排面还是没有动过。   “?”她给了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是因为愧疚吗?”他忽然开口问道,“因为你以前伤害过我,所以现在觉得想要弥补我?”   蒋谣怔了一下,才摇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   她停下手中的筷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   “没什么,只是想让你开心。”   “……”   “不想看你难过……”说完,她低下头,继续吃面前的鳗鱼饭。事实上,她想说的是,她很喜欢看他的笑脸,只要看到他那张笑起来好像任何事都阻止不了他的笑脸,她就觉得,自己又充满了力量和勇气。   “谢谢。”祝嘉译低声说。   蒋谣有些惊讶,因为他很少跟她道谢。可她又觉得很高兴,她喜欢这种不同——跟以前的不同。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有新的开始。   他又拿起筷子,低头吃起来。他吃面的样子,很认真、很专注,好像此时此刻,全世界最吸引他的就是面前这碗大排面。   她看着他,不禁笑起来。   “那么你呢,”从餐馆出来,一路走回旅馆的路上,祝嘉译像是酝酿了很久,才开口道,“‘他’去世之后……你有没有……”   “感情?”她问。   他点头。   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我要走出过去的伤痛还来不及,哪里来精力去想这些。”   说完,她双手插袋,快步往运河边上走去。   此时的小樽运河几乎可以说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刻,白色的积雪,橘色的点点灯光,再加上深沉的夜色,让人不由地想要留住美丽的时光。   祝嘉译跟在她身后,脚步有些沉重:“你怎么了……吗?”   蒋谣站在运河中央那座著名的浅草桥上,往河岸两边望去,那些橘色的灯光映在她眼睛里,产生了一种温暖的光芒。   “嗯……王智伟去世之后,我消沉了一阵子,那段时间确实过得不太好,有点自暴自弃……”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好像那些痛苦的经历不算什么,“我开始抽烟,抽得很凶,最厉害的时候,一天要抽一包烟。然后常常失眠,是那种神经质的失眠,到后来,我甚至开始害怕天黑。然后记忆力也开始衰退,感觉自己的脑子变得迟钝了,更别提整个人的精神有多差……”   祝嘉译看着她的侧脸,不禁有些疑惑,像是想象不出来这些事情会发生在她身上。   “后来有一天我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我必须改变自己,于是我去报了一个戒烟的辅导班,我觉得我必须要通过做点什么事情来锻炼自己的意志力,我需要集中精力让自己好起来。”   他苦笑了一下,觉得这才是他印象中的蒋谣。而且不用说,一旦她决定要这么做了……她会成功的。   “很难想象是吗?”她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   他双手插袋,耸了耸肩,也看向运河的方向:“如果我告诉你说,在你身上发生任何事情我都不会惊奇——你相信吗?”   “信啊,”她点头,“就跟我说‘你不管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接受’是一样的。”   两人一左一右,以同样的姿势站在桥上,看着彼此,然后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你知道吗,”蒋谣重又把目光投向那灯光点点的运河,“结婚的时候,有一个很重要的环节,叫做宣誓。”   祝嘉译平静地看着她的侧脸,等待她继续说下去。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听着她的娓娓道来,他觉得自己竟能以一种极其平和的心态去倾听。因为不管她说什么,那都是她心里的话,是她想跟他说的话,既然如此,他没有理由不好好认真地听她说下去。   “在那个时刻,”她说,“有人会问你,你是不是想好了,要跟面前这个人在一起,你是不是想好了,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还会跟他(她)一起走下去……所有人,都会回答‘是的’。”   “……”   “但是,我想不是所有人都会真的去认真想自己是否做得到,或者说,即使认真想过,当那一刻——我是说,那些你意想不到的艰难困苦——真的到来的时候,还有多少人会记得自己当初的誓言。所以其实仔细想想,在婚礼上发这样的誓,真是残酷又不负责任。”   “……”   “可是如果有人说要取消这个宣誓的环节的话,我是举双手反对的。”   “?”   她苦笑了一下,说道:“因为这才是婚姻的意义——结婚不是为了让两个人在一起,而是为了,当发生困难的时候,两个人不会分开。”   祝嘉译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她。   “这是我后来才领悟到的,从我跟王智伟那段失败的婚姻当中领悟到的……”她却没有看他,还是静静地望着河岸,“可惜有点晚了。”   他们身旁站着三三两两的游客,天气尽管很冷,但大部分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节庆的喜悦,时而低声交谈,时而哈哈大笑,或是干脆拿出相机来,摆出各种姿态大拍特拍。   运河沿岸的一边是由仓库改建而成的德国餐馆,此时餐馆里灯火通明,还有乐队在现场进行表演,手风琴奏出欢快而古老的巴伐利亚乐曲,从桥上望过去,透过落地的玻璃窗,能看到穿着传统德国服饰的服务生在翩翩起舞。   祝嘉译垂下眼睛,看着自己脚上的靴子,在积了薄薄一层雪的地面上,划出一道印记。他苦笑了一下,竟有些挫败:“我一直觉得自己变了很多,变得成熟了,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可是现在看来,恐怕还是不行。”   “?”蒋谣转过头来看着他。   “我以为我现在能追上你了,但好像还是不行,”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也有些黯然,“至少对于这些生活的感悟,我还是及不上你——我甚至连婚姻是什么样子的都想象不出来,更别说什么意义了……”   说完,他叹了口气,很轻,像是尽量不让她察觉,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心底某种沮丧的情绪。   “那你知道你让我领悟到什么吗?”蒋谣忽然看着他说。   “?”他抬起头,有些诧异。因为他发现她的眼神里,仍然有一种淡淡的俯视,然而这俯视之中,更多的是包容。   “你让我知道,要勇敢面对自己,”她说,“不管是对是错……对要拿出勇气去追求你想要的东西,错也要拿出勇气去承担后果。”   他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还有她眼中映照出的橘色的光,不禁凑过去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小樽的阳光可以融化人的心,却不能融化积雪。在这座充满阳光与白色的海边小城,日子过得不紧不慢。蒋谣跟祝嘉译每天只是闲逛,天气好就跳上JR线,去附近转转,最疯狂的一次旅行,是吃过午饭,突发奇想,搭上开往长万部的车,在那里转乘快线到达函馆,在函馆山脚下吃一顿海鲜大餐,然后坐缆车去往山顶,看看号称价值百万元的夜景,然后再赶最后一班夜车回来。在回来的车上,蒋谣累得睁不开眼睛,她把头靠在祝嘉译的肩膀上,车厢里人很少,窗外是一片漆黑,玻璃上倒映着他们的影子,这让她想起了从札幌转车去小樽的那个晚上。那个晚上,她也是这样看着玻璃窗上倒映着的自己的脸,彷徨不已。可现在……她紧紧地握了握她手中的那只手,手的主人侧过头来看了看她,见她没有抬头,以为那只是她睡着之后下意识的反应,便又回过头去继续拿着手机看新闻。   有那么一瞬间,蒋谣被倒映在玻璃窗上的景象迷住了。她痴痴地看着玻璃窗上的自己,还有……他的侧脸。   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时间,就此停止。   终于到了要回去的日子,祝嘉译原本是只打算呆十天的,但一个星期之前他已经把机票改成了跟蒋谣同一个航班。回去的前一天,小樽又开始下雪,而且风也变大了,到了晚上,几乎已经变成了暴风雪。   两人午饭回来之后就再没出去过,坐在窗前看外面的风雪,也是一种消遣。晚饭是叫了旅馆的客房服务,菜单上只有两种选择:炒面或是炒饭。   祝嘉译问蒋谣吃什么,她想也没想:“一种叫一样吧。”   其实,没有那么多选择,有时候反而是一件好事。   吃过饭,蒋谣又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夜景,风雪中的小樽,似乎又另有一种风情。   她听到身后有声响,然后,祝嘉译的身影就映在了玻璃窗上。她看着玻璃窗上的他,他也看着玻璃窗上的她,透过这层厚厚的玻璃,他们看到的彼此,是朦胧的,有一层淡淡的叠影。   然后,蒋谣笑了,带着一点不安和忐忑。   “要回去了……”他们好像谁都不愿意先触碰这个话题,可是她想,这一天,终究是要到来的。   他还是站在她身后,双手插袋,一动不动。   事实上,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是期待他会说点什么吗,还是说,她只想要一个拥抱或是一个吻。   然而祝嘉译什么也没做,只是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蒋谣的心跳得很厉害,然而她还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我……”他像是有点不安,“我辞职了。”   “……”她愣了一下,然后在心底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那天,在电梯里你发哮喘那件事……”他顿了顿,“回去之后,老板问了我很多问题,我想可能经过这件事他会有些怀疑,而且那个项目还在谈,所以我就请辞了。”   蒋谣在心里苦笑,老板都是一样的,因为秦锐也没再让她参加谈判。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对秦锐说过的那句话——你不是我想要的那种人。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她只是循着自己的本能,并没有多想,但此时此刻,她忽然想到了原因:因为她是这么了解秦锐,他也许是喜欢她的,但他永远不会像祝嘉译这样去爱一个人,他永远不会比你以为的更爱你,他最爱的始终是他自己。   他没有什么不好,他很好,他只不过不是她想要的那种人。   “就这件事?”她终于开口,转过身来看着祝嘉译。   “嗯……”祝嘉译垂下眼睛,扯了扯嘴角。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年龄是他们之间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永远没办法越过。所以他一直在追赶,想要拉近距离。思想也好,工作也好,她想他心中大概会有一个标准——她就是这个标准。她想,他应该是想要变得比她更强吧……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说过,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接受,但其实……”   “?”   “你变得比我以为的更好。”   祝嘉译看着她,先是轻轻地蹙着眉头,像是在思索她为什么会这么说。可是他看着她的眼睛,在她眼里看到了一种叫做真诚的光芒,于是他释然地笑了。   蒋谣知道,他们之间还有一个结,或者说,他的心上还有一道疤。她不知道这个结、这道疤什么时候才会消失,可是她知道,她必须等,等待时间将它带走,就像她曾耐心地等待并盼望着,终有一天会与他重逢一样。她有勇气去面对这些问题,她有勇气去面对未知的未来,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懦弱又自欺欺人的蒋谣。   她看着他的笑脸,发现他的眼角是弯的,这让他的笑脸有一种特别动人的魅力。跟三年前不同的是,他脸上已经有了浅浅的纹路——这是不是说明,他们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了?   哦,无论如何,她想,这笑脸都让她爱得无法自拔。   祝嘉译伸出手臂轻轻拥住她,很轻很轻,可是也很温柔:“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吧?”   “不会,”尽管她清楚地知道,要履行一个承诺有多艰难,可她还是认真地说,“我不会离开你。”   窗外的暴风雪还在继续着,可是这好像一点也没有影响人们的心情。祝嘉译把手机插到书桌上那台音响的插座上,悠扬的口琴声响起,他们轻轻相拥,伴着反复吟唱的歌声缓缓起舞:   So I'm listening for the weather to predict the coming day   Leave all thought of expectation to the weather man   No it doesn't really matter what it is he has to say   Cause tomorrows keep on blowing in from somewhere   All the people that I know in the apartments down below   Busy with their starring roles in their own tragedies   Sunlight sends you on your way   And those restless thoughts that cling to yesterday   Never be afraid of change   I'll call you on the phone   I hate to leave you on your own   But I'm coming home today   ……   THE END   ☆、34.十二(上)   “各位听众朋友们下午好,这里是《书路漫漫》,我是你们的主持人书璐,”曹书璐的声音,十几年都没有变过,“今天我们很高兴邀请了最近凭借《不需要爱的情歌》这本畅销新书的作者——丁苓,来到我们的节目。你好,丁苓。”   还沉浸在那把温柔又干练的好嗓音中的我,忽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不由地打了个激灵,然后花了差不多有0.58秒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我这是在哪里。   “嗨,你好,”我的尾音都有点颤抖,“听众朋友们好。”   “你是不是有点紧张?”书璐微微一笑,嘴角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没关系,很多朋友第一次来上节目都会有点紧张,但是等他们第二次来的时候,我会连话也插不进去。”   说完,她做了个鬼脸,我不由地笑起来,情绪中的焦炉得到了一定的缓解。   “好吧,我们来聊聊你的这本新书,”书璐拿起手边的书,封面是一副彩色的水粉画,“事实上,我是昨天晚上才看完的——因为今天要做节目,我逼着自己昨天晚上放弃了瑜伽课躺在床上读完了它——你知道吗,读完之后我心里还是有很多疑问,我想也许等我再看一遍的话,就会得到解答,但是!既然作者现在就坐在我面前,我干嘛不干脆先问问你。”   我对她抱以微笑,算是一种回答。但其实我拿着问题纸的那只手在颤抖,说真的,我没想到她竟会真的很认真地罗列出十几个问题,打算在节目上“盘问”我。   得到了我的“鼓励”之后,书璐点了点头,开口说道:“这不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青春爱情小说——你懂我的意思吗——就是,在人物设定上,它好像不属于青春爱情文学的范畴。那些年纪小一点的读者,十五岁到二十五岁,他们其实不明白婚姻,也许他们有憧憬,但他们憧憬的肯定不是在这本书里面蒋谣的婚姻。至于说那些二十五岁以上,已经结了婚或者已经有过一些经历的读者,可能会觉得你在瞎说——哪有祝嘉译这样的人?”   “……”我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没想到这位我从小就很崇拜的电台主持人第一次见面竟一上来就给了我这么大一个下马威!   “所以,”她微微一笑,仍是我印象中那个温柔又亲切的书璐,“你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设定——这样一个,怎么说呢,有点‘吃力不讨好’的设定?”   我花了1.36秒来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便开口道:“呃……事实上,我的出发点,是想写一个现实的故事,非常现实。夫妻之间的感情疏离,婚外情,背叛——尤其是背叛,爱情也好、友情也好——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利益冲突,等等……这些东西并不好,它们是丑陋的,但它们真的存在。”   说到这里,我忽然有点紧张,脑子里竟一片空白。然而我抬头看了坐在我对面的书璐一眼,发现她并没有自顾自地低头看后面的节目稿,而是看着我,很认真地看着我,听我在说什么。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肯定和鼓励,只是那样短短的一瞥,我觉得,我的脑袋忽然又重新开始运作起来。   “不能因为那些东西丑陋,就拒绝承认它们的存在,拒绝承认自己心里会有这样丑陋的一面。相反的,我想在故事里说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会发现出现在生命里的丑恶越来越多,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当我们回过头来审视自己的时候,会被自己吓一跳。可是我们不能拒绝承认这个事实,就像蒋谣说的,我们应该勇敢地面对自己的错误。对于那些年纪小的读者,这个故事是告诉他们,爱情或者婚姻的确是很好,但是它也有坏的一面,也许现在还没有碰到,但是不要掉以轻心。对于那些不再年轻的读者——我不知道样称呼会不会惹怒一群人——但是我想说的是,这部分读者可能已经有了一些经历,看过或是经历过一些事,那么对他们来说,我希望他们能从蒋谣身上看到一种不能被磨灭的勇气和希望。”   “嗯……”到底是当了十几年的电台节目主持人,曹书璐就算是鼻音都显得很可爱,“那么你自己呢,你对蒋谣这个人物是怎么理解的?”   “我……”我顿了顿,理了理思绪,才继续道,“我认为她身上有很多缺点,她身上的缺点很多人都有——包括我自己——比如说自私,比如说面对困难的时候会有些懦弱,还有就是拖延症,迟迟不肯做决定,不敢面对现实,等等。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她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我想这种想法和认识的转变本身就很不容易,我们总是有太多的理由去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问题,同时也忽略了别人的感受。所以我觉得她……很勇敢。尽管她犯了错,她不值得原谅,但是……我不能说我很喜欢她,但是我会说我觉得她很勇敢。”   书璐一直微笑地看着她,好像这并不是一个电台节目,而是……一个读者跟一个作者之间的对话。   “那你呢?”我忽然忍不住地看着她,问道,“你对蒋谣有什么看法?”   书璐似乎有些诧异,大概,很少会有作者在节目中问她的看法,可能更多的时候,不停地抛出问题的那个人是她。   “我……”她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光芒,“我觉得她是个很复杂的人物,是一个……仿佛是好几个人的结合体。在她身上,我可以看到很多东西,比如说女性在这个社会中的彷徨、无助——还有包括你说的懦弱——但是同时,我也能看到一种自省和自强。可以说,我看完这个故事,想得更多的倒不是蒋谣的命运,而是一个现代女性在生活中的举步维艰。”   我张了张嘴,没想到她竟如此一针见血。   “我认为蒋谣还是一个非常传统的人,”书璐说,“尽管受过良好的现代教育,但骨子里,她还是传统的,不然她一开始不会那么竭力想要保住自己的婚姻。”   “对……”我点了点头。   “可是我还有一个问题,”她又接着说,“很多不再年轻的读者——也包括我自己——我们认为,尽管你有一部分的东西写得很现实,但是还是带有童话色彩,尤其是祝嘉译这个人物的设定,现在哪里还会有爱得这么无私这么不顾一切的男人,这应该只有在琼瑶的那个年代才有吧。”说完,她挑了挑眉。   我不禁被她的表情和语调逗笑了:“我想,祝嘉译这个角色,代表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寓意。”   “?”   “他代表‘我们最初的爱情观’,”我说,“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曾经像祝嘉译这样去爱过一个人,如果幸运的话,这种状态会延续一生,可是还有很多人——我不知道有多少,也不知道占的比例有多大——这部分人,不可避免地在感情的路上被伤害过,或者没有人伤害他们,只是社会和环境改变了他们,然后,这些人变成了‘蒋谣’,变成了‘秦锐’,变成了‘王智伟’……但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祝嘉译’啊,就像我们不应该拒绝承认这个社会有恨丑陋的一面一样,我们也不应该不承认有美好的一面啊。”   书璐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感兴趣,她看着我,忽然扯了扯嘴角说道:“你知道吗,其实我看完之后,我一直觉得,整本书里面尽管一直在剖析蒋谣的心理,我们仿佛看着她从一个相信爱情、热爱生活的小女生变成了受过伤害后自私自利的女人,然后,她遇到了祝嘉译,被宠爱、被呵护,她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可是她又已经过了为了爱情义无反顾的年纪,相反的,在关键时刻,她反而愿意放弃自己的幸福去承担一份责任……一直到最后,她终于成长为一个懂得豁达与忍耐的女人——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看到了她的成长,看到了她的勇气。然而我想说的是,我觉得在成长的不止是她,还有祝嘉译,甚至于,我觉得祝嘉译比蒋谣更勇敢。”   “?”我轻轻地蹙了蹙眉头,看着她。   “因为他还敢再来一次啊,”书璐说,“在受到伤害之后,他没有变得跟蒋谣一样,他没有再去伤害别人——尽管他也闹过别扭——但最后他还是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接受了蒋谣。所以最勇敢的人是祝嘉译不是吗?”   “……”   “不过我唯一有点没弄明白的是,”她说,“便利商店的那出戏有点略微做作,还有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那段充满j□j意味的对白又是怎么回事……”   一瞬间,我看着对面这个女人,感到一阵口干舌燥。我忽然有一种快要被看穿的错觉,仿佛只要再多看几遍,她就能通过这本书,了解我在想什么,了解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心底产生一种没来由的害怕,因为我不知道要怎么去回答她的问题,我忽然很希望自己能忽然昏倒,或是口吐白沫什么的,那么明天早上我也许就能上头条,说不定书的销量还会再创新高……   “哦,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就在我闪神的时候,聪明如她,忽然就不着痕迹地帮我解了这个围,“我想这些问题,还是留给收音机前的听众朋友们,自己去寻找答案吧。所谓一百个人心中有一百个哈姆雷特,相信各位自然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我除了“是啊”之外,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   “好吧,”书璐又说,“尽管这本书的名字叫做《不需要爱的情歌》,我们接下来还是要放一首歌,而且,是一首不折不扣的情歌。”   后面传来汽车喇叭的声音,我这才回过神来,发现面前的红灯早就变成了绿灯。我吁了一口气,有些手忙脚乱地换了排挡,踩下油门,驶上了高架路。   此时正是周日的下午,电台里正在播放的,就是我前两周去录的那档电台节目《书路漫漫》,说真的,今天我是在编辑的一再要求下才鼓起勇气听的——因为事后回想起来,我真觉得我自己蠢透了,跟书璐比起来,我就是一只木讷的猴子。   但我还是硬着头皮听下去,因为我那位新编辑说,她还帮我安排了好几个这类的访谈,我必须从失败中好好总结经验。   此时此刻车内音响中传来的并不是我的访谈,而是一首轻快的旋律,我完全没有听进去,自顾自想着心事。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忽然响了,我按了一下方向盘上的按钮,蓝牙耳机里传来一个沙沙的电波信号。   “喂?”一秒钟之后,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声音毫无预警地回荡在车厢内。   我下意识地松开了油门,车速减了下来,后面的车又不耐烦地按喇叭。   “喂……”我僵硬地应了一声。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在干什么,说话方便吗?”   “啊……”我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在开车……”   然后我意识到这个回答实在模棱两可,便又说了一句:“你说吧。”   “嗯……”对方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我刚才听了你做的那个电台节目。”   “……哦。”刚才在后面按喇叭的那辆车已经超到了我的前面,扬长而去。我重新找到油门,一路往前开去。   “没什么……”电话那头的他,像是暗暗地叹了口气,“只是很久没听到你的声音,忽然听到了……很想知道你最近怎么样。”   我咽下嘴里的干涩,尽量用一种自然的口吻说:“嗯,我……还不错。”   “我听同事说你新书卖得很好。”   “好像是……”我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祝贺你。”   “谢谢……”   “最近……还好吗?”他好像是迟疑了一下,才说道。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不错。”   “……”   我原本不想说下去的,但是他的沉默,却让我忽然很害怕冷场:“好像又红了一次,就像在走以前的老路,采访、问答,人们很想知道我到底为什么会写这样一本书——甚至那些压根没看过的人也想知道。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就像那个时候……”   我忽然停了下来,像是唱片放到一半就被人切断了电源,因为我忽然意识到,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不该提到过去,那段,曾经有我跟他的过去。   他在电话那头轻笑了一下,好像完全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听到我的近况后,觉得很有趣:“忙,总比不忙好。”   “对……”听到他这样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一霎那,我感到自己的心平静了下来。   我告诉自己,过去的那些事,已经过去了。即使没办法做朋友,但至少,就把他当做是……一个曾经认识的人。   电话那头又开始沉默。这种沉默的中蕴含的情绪,穿过电波,传达到了我的脑海中。我忽然相信,也许他真的只是想知道我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过得很好,”于是我鼓起勇气说,“新的编辑虽然有点严厉,但是很认真,也很负责,我喜欢跟这样的人一起工作,你知道的,我就是那种,需要不断被鞭策的人。”   “……”   “身体也很好,没病没痛。心情嘛……”我顿了顿,由衷地说,“不能说事事顺心,但是这个世界上,谁没有几件烦心事呢,我们总要去面对跟解决的嘛。”   “……”   “哦,对了,”我见他不说话,又继续道,“我已经在写新书了,上周刚完成了大纲,昨天晚上开始写的,只写了个开头,才一万多字,不过我自己觉得,这会是个很棒的故事……”   我知道,我已经无话可说了,如果他再不说点什么的话,这个电话最后会以尴尬收场。   “那就好,”还没等我开始彷徨,电话那头的他开口道,“这样我就放心了。”   “……”我抿着嘴,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就在我努力想着要怎么结束这通电话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他的呼吸滞了一下,说:“等一下……”   他在说话,但是话筒像是被他捂住了,我听得不太真切,一如我此时此刻忐忑的心情一般朦胧——   “你怎么又回来了,”我听到他说,“不是去赶飞机吗……”   “是啊,”电话那头有一个模糊的女人的声音说,“我都上了出租车才想起来还有一叠案卷材料没拿,幸好想起来,不然完蛋了……不过外面好像开始下雨了,不知道等下还叫不叫得到出租车……”   他沉默了一下,说:“那我送你去吧。”   “真的?”对方似乎很高兴。   他“嗯”了一下,然后说:“等我打完电话。”   “我在外面等你……”   然后,我听到关门的声音。这声音,既不轻也不响,可是,这声音却像是……重重地关在了我心上。   “喂?”他轻声说。   “你去忙吧,”我说,“我很好,你放心吧。”   他怔了一下,才苦笑道:“你难道不想问候一下我吗,不想问问我过得好不好吗?”   有那么一瞬,我脑海中浮现的,是他温柔的笑脸,他笑起来眼角的细纹很深,显得他有点老,可是左边嘴角那个浅浅的酒窝却让他看上去很可爱。我曾深深地为他着迷过,他沉静的眼神,关节突出的手指,下巴中间那道浅浅的沟……他的一切,我都曾迷恋不已。然而有一天,当我发现我内心的羞耻和不安让我坐如针毡的时候,这种迷恋,似乎也就不算什么了。我想起素珍对蒋谣说的那句话:每一个人都有一条底线,一旦越过了这条线,什么爱不爱的,根本就是狗屁。   我拉回思绪,深吸了一口气,以一种,连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坚定的口吻回答道:“不,我想我没有必要知道了。”   他怔了怔,然后叹了一口气,释然地说:“好吧……不管怎么说,我希望你能过得好。”   “谢谢。”   电台里还在播放我跟曹书璐叽里呱啦的访谈,我甚至认不出我自己的声音,那听上去就好像……是另外一个人,不是我。在这川流不息的高架路上,我的车速仍然很慢,不断有车超到我的前面,我甚至能够想见当他们超过我时,骂骂咧咧的样子。   我苦笑了一下,忽然想起了曹书璐的那段话——   “因为他还敢再来一次啊,”她说,“在受到伤害之后,他没有变得跟蒋谣一样,他没有再去伤害别人——尽管他也闹过别扭——但最后他还是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接受了蒋谣。所以最勇敢的人是他不是吗?”   我苦笑了一下,在这初春的阳光下,忽然间感到一阵寒意。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深深的寒意。   我脑海中浮现起小樽的那个夜晚,那个站在吧台后面,一手拿着酒杯的老板,以及他所说的那个……故事。   ☆、35.十二(中)   狂风吹着窗框,发出“哐哐”的声音,虽然声响并不大,但还是听得人心慌。蒋谣就是被这声音吵醒的。   她勉强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看到的,是一室昏暗。窗帘拉了一半,露出半扇小窗,透过那扇玻璃窗,她看到的仍旧是飘雪,只不过比起昨天晚上,要小了很多。   风雪还没停啊……她如是想着。不知道今天的飞机,会不会晚点,晚点也就算了,要是取消的话,可就麻烦了。那他们就得在札幌待一晚,假如航空公司给安排住处还好,不然就得自己去找……   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显示,现在是早上九点缺五分,这里的酒店都是规定在十点之前退房,也就是说,他们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想到这里,蒋谣翻了个身,想看看祝嘉译有没有醒。   然而,她的身旁是空的。   她就那样怔了好一会儿,屏着呼吸,直到确定浴室里没有半点声响,才下意识地吁了一口气。她还是有些懵,不过勉强打起精神从床上坐了起来。她下了床,脚掌贴在微微有些发热的地板上,竟有些发麻。她来到浴室门口,门是敞开着的,一眼就能将这巴掌大的空间望穿。   她环顾四周,发现整个房间内,没有留下一件他的东西。   房间内没有开灯,光线很暗,仅有一点日光透过那没有拉上窗帘的半扇窗户照进来。窗前有一张小木桌,此时那木桌的正中央被日光照得发亮的地方,有一个白晃晃的东西。蒋谣迟疑了一下,才走过去,发现那其实是一个信封。一个白色的信封。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快要被抽走了似的。但她还是尽量让自己定下心神,走过去,她的手指摸上那个信封的时候,还是颤抖的,可是不管怎么说,她告诉自己,她必须要看看这里面是什么。   蒋谣打开信封,发现里面是几张信纸。信封上印着一张小樽运河的夜景图,两岸排满了一个个蜡烛点燃的灯,方形的灯罩上积了一层白色的雪,那雪晶莹剔透,就像是糯米粉一样。   她摩挲着手指,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将信纸展开。纸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字,她很少看到他写字,但她还是认得,那是他的字。信纸很大,字很小,但是几乎没有任何涂改的痕迹,这说明信里的内容,恐怕是斟字酌句之后的结果,她的脑海里,甚至浮现出昨晚他彻夜未眠坐在书桌前写信的场景——   蒋谣:   一周前,我打电话去航空公司改了机票,我本来只是打算在这里呆一周的时间,但是遇到你之后,我决定再留一周,这对我来说,有些意料之外,但又是情理之中。我必须要搭今早第一班去东京的航班,才能赶上中午飞往波士顿的飞机,所以很抱歉,我不告而别。   三年前,我也是独自一个人,带着简单的行李,背着背包就上了飞机。那个时候的心情有点复杂,在飞机起飞的一霎那,我看着脚下的这片土地,竟然不自觉地流下了眼泪。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素珍姐家里,那好像是一年的最后一天,所有人都很兴奋、很高兴的样子,只有你一个人,独自沉默地、安静地坐在窗前的沙发上。事实上,我第一眼就被你吸引住了。   如果你要我说说看你到底哪里吸引我,我恐怕也说不出来,你并不算特别漂亮,也不是那种懂得蛊惑男人的女人,甚至于你给人的感觉有点冷,不是那么容易接近。可我还是第一眼就被你深深地吸引住了,我想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吧。   当我大着胆子追求你的时候,并没有想很多,完全是依靠一种本能。可是逐渐的,我发现这种男女之间的吸引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至少对我来说,变了,我发现我爱上你了。在此之前,我其实并不懂得爱的意义,我很年轻,我考虑得不多,我想要的只是快乐。我跟你在一起很快乐,非常快乐,要比之前的任何人都快乐。每次看到你的脸,你的眼睛,我都觉得心底很温暖,好像由衷地产生一种安全感,会不由自主地想要迁就你,爱你、宠你,还有就是,想永远跟你在一起。   可是渐渐的,我发现这种快乐在升温的同时,还有另一种情绪也同时出现,而且不断地滋长——那就是痛苦。   我发现我每次听到你说任何关于“他”的事情,我就觉得难受,甚至于只要一想到你们还住在一起,在同一个屋檐下,会一起吃饭喝茶,会说话,尤其是还会躺在同一张床上,我就觉得愤怒又难受。后来我知道,这种愤怒与难受,源于人类最原始的一种罪恶:嫉妒。   于是我开始用我自己的方式向你表达我的不满,但你的反应并不像我预期的那样强烈,甚至于,我失望地发现,她并不想改变现状,尽管你口口声声说,你们的婚姻已经像一潭死水,但你并不想改变。对于这个事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感到既困惑又沮丧。我想,一定是我不够好,所以你才下不了决心离开他。所以我比以前更迁就你,尽管有时候我也会耍点小聪明或是发脾气,但总的来说,我在你面前是卑微的,我感到自己是那么微不足道,你可能会随时离开我,而我却变得越来越离不开你。对我来说,你变成了毒药,变成了鸦片,我知道对你上瘾可能会给我自己带来很糟糕的结果,但我却怎么也戒不掉。   我每天都在这种时好时坏的情绪中煎熬着,直到我们一起来到这里。那次的旅行,可以说,是我有生以来最美好的一段记忆。我们可以不用顾忌别人的眼光,我们可以手牵手站在阳光下,我可以吻你,拥抱你,而且所有人都会以为,你是我的,我们是相爱的,甚至于到最后,连我自己都相信了——当我看着你的眼睛的时候,我都以为,你是真的爱上我了。   所以后来,你跟我说,你决定跟“他”离婚的时候,你不会相信,我心里有多高兴!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我拥有了全世界。   可是最后我发现,我其实并没有那么幸运。这一切只不过是一种假象,当你宣布你要离开我的时候,这些假象一下子就崩塌了。我终于知道,我担心的那个最糟糕的结果来了,可是我没办法怪别人,我只能怪我自己。我终于深刻地明白到,任何事都是由代价的,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我消沉了几个月,那几个月对我来说,是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我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兴趣,我不关心别人在做什么,我也不关心这个世界到底变成什么样子,我只知道我很难受——我难受地要死!我辞掉了工作,拒绝见任何人,包括我爸妈,我整天呆在公寓里,很少吃东西,实在饿得不行了才随便吃点什么。电视机整天开着,但我也不知道那里面在放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后来有一天,素珍姐来了,骂了我一顿,我哭了。她走以后,我站在你曾经呆过的这间公寓里,我脑海里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我不能这样,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于是我打起精神来,我决定接受你的“建议”,去波士顿。我想我必须改变,我必须做点什么,才能把自己从这个“沼泽”中拉出来——如果我自己不做点什么的话,更加没有人会来拉我!   然后在初五的那一天,我就走了,一切就像你之前告诉你的那样,我必须拿出全副精力去适应新的环境,于是渐渐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变得不那么痛苦了,我以为,我终于走出了这个阴影,经过了这件事,我变得更成熟、也更豁达。可是,事情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简单。   当我开始适应了新的环境、新的生活之后,我周围也出现了很多女性,我试着跟其中的一个交往,半年之后,她跟我提分手,说我们最好还是做普通朋友,我很平静地接受了。之后我又交了几个女朋友,但是几乎每一段关系都只能维持几个月。我感到很疑惑,于是有一次终于忍不住问其中一个女孩,结果她回答我说,她感到我并不是那么爱她,她感到我并没有那么投入到这段感情中去,这让她有点受伤,而且她觉得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改变这种状况,所以她能想到的只有结束。   我一开始以为这不过是她的借口,于是我鼓起勇气去找之前的那几个女孩。也许因为是她们甩我的原因,她们对我很友好,当我提出同样的问题时,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她们也是同样的回答。于是我开始意识到,的确是我的问题。   然后我问自己,我到底是什么问题,为什么她们的感觉会如此惊人得一致?   最后,当我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跟那些前女友们经过漫长的讨论和争辩之后,我终于认识到,原来我已经变了,变得懂得了如何保护自己不受到伤害,但同时也变得不敢敞开心扉去爱一个人。我明白这个问题的根源在哪里,可是我无能为力。而且事实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也不认为这是一个大问题,我想总会好的,总有一天我会再遇到一个我真心爱上的女人,那个时候,一切问题都会消失的。   但当我们在那列从札幌开往小樽的火车上相遇,当我看到你的眼睛时,我忽然就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这个问题,也许会伴随我一生。   几天前,你曾经半开玩笑地问我,那个在便利店里站在我身旁的女孩是谁,我没有回答你,但事实上,她是我的未婚妻,我们是在波士顿认识的,她比我小一岁,性格很开朗,跟我非常投契,我们有同样的喜好、同样的厌恶,我们甚至常常异口同声地说出某句话,很多时候,我们不用跟彼此解释什么,只要看一看彼此的眼睛,就都明白了。所有认识我们的人,都说我们很般配,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当他们听说我跟她求婚的时候,所有人都祝福我们。但最重要的是,她很爱我,我也很爱她,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我们会有幸福的未来……   然而这一切,在我们重又相遇,在我看着你的眼睛的一霎那,我终于明白我是错的。我可能没办法像过去爱你那样去爱她,我甚至可能没办法像爱你那样去爱任何其他人。我以为我已经忘掉你,我以为我已经完完全全地爱上了她,但其实,我并没有,我没有忘记你,也没有忘记你带给我的痛。我忽然意识到,有些伤害可能是一辈子无法抚平的——我曾经很有自信地觉得那是无稽之谈,可是现在我相信了。因为每一次,当我看着你的眼睛,我就清楚地看到我自己,看到我的心底,看到我曾那么爱你,又看到我现在最真实的彷徨跟胆怯:其实,我已经不会、也没有办法再毫无保留地去爱一个人,我变得跟你一样,当受过伤害之后,爱自己,变成了一种本能。   在发生了电梯里的那一幕之后,第二天,我就辞职了。我告诉我的未婚妻还有父母,我决定还是要回波士顿去,一开始她觉得很难理解,当初是我说要回来的,现在又是我说要回去,不过最终她还是同意了。我们说好过完农历新年就回去,我说我既然已经辞职了,干脆趁现在先回去把房子找好,于是我买了张机票,一个人背着包就去了。可是鬼使神差,我的机票是在东京转机,订票的时候他们问我要不要干脆在日本玩几天,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就想着,在搬去波士顿之前,我要再来这里一次——没有为什么,我只是,想再来这里看看。   我说过,在这里遇见你,跟你在一起,是一件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事。不管你信不信,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尽管我曾经发誓不要变得跟你一样,但我还是会屈服的。对我来说,好像不管过去多长时间,不管我经历了什么,拥有什么、失去什么……你始终是你,你始终是那剂致命的毒药,是戒不掉的鸦片。我不想像你那样去背叛,也不想像你那样去伤害别人,可是事实上,最后我还是这么做了。   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情很复杂,既有愧疚和痛苦,也有迷恋和快乐,可是最后,这一切都只会有一种结果,那就是麻木。我想我还是爱你的,我始终最爱的人是你,我不想承认这一点,但这就是事实。但是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我的爱也不是,我说过我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毫无保留地去爱一个人,包括你。所以我知道,我们不会快乐的。也许有某一个时刻,我们确实真心相爱过,但那个时刻已经过去了,人是无法找回过去的时光的,这一点,谁也无法否认。   我不能跟你在一起,我还是要回到她身边。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跟你在一起,这个世界上可能会多出另一个“我”——因为受过了很深的伤害而没办法再完完全全地去爱别人的人。我不想这么做,我不想伤害她,就像我不想被你伤害,又或者,就像你口口声声说的“你不想伤害我”一样。对于你的道歉和自责,我接受了,是真的接受了,我相信你,我已经不恨你了。可是,尽管我相信你所说的一切,但事实是,你确实伤害了我。这一点,恐怕谁也没办法改变。   我想,我这么做,也很卑鄙,也伤害了你。可是我要说的是,现在的我,也许就跟你当年一样,一方面心里爱着一个人,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选择留在另一个人身边。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除了感慨命运之外,再也没有其他解释。你可以恨我,可以骂我,甚至可能我终于也会尝到你的痛,那些我曾经无法理解的痛,可是此时此刻,我必须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我们以后还会不会再见面,如果会的话,我希望,那是我们都已经忘了彼此的时候。   再见。   祝嘉译   放眼望去,地铁站的站台上几乎都是带着行李箱的旅客。蒋谣一出机场大厅,就看到巨型液晶屏幕上滚动播放着从机场通往市区的高速路上发生了重大交通事故,并且引起了严重的交通阻塞的新闻。广播里不断播放着希望旅客搭乘地铁离开机场的提示,于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牵着行李,随人群往地铁站走去。   列车很快就驶入站台,据说为了疏散客流,还特地增加了车厢的数量。车门打开,她是最后一个走进去的。不知道是旅客本来就不多,还是很多人不信邪的缘故,虽然座位都被坐满了,但车厢里还是空荡荡的。她走到车门的另一侧,靠着扶手站定下来。   她整个人还有些恍惚,好像这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好像她还在梦境里,没办法出来一样。可是每次这样想的时候,她就会下意识地伸手去大衣口袋里摸一摸,祝嘉译的那封信就在口袋里,每当她摸到那个冰冷的信封,她就会不自觉地打冷颤,同时也会告诫自己——这是真的,这并不是在做梦。   然而尽管如此,她还是会忍不住地恍惚,不管是身体还是思维,都有些麻木。   列车启动,开始往隧道中驶去,车厢内灯火通明,车窗外却是漆黑一片。列车行进时会有一种惯性,她出神地望着前方的那个红色的灭火器,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那些不断开合的车门,那些上上下下的乘客,那些滚动播放着的电视广告,那些欢声笑语,那些埋怨与争辩……所有的一切,跟她此时的麻木比起来,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列车再一次启动,她感到了一种离心力,然后,列车再一次进入隧道。这隧道是这么深邃与昏暗,以至于,她看着玻璃窗上倒映着的自己,觉得根本看不到未来。   一种熟悉的感觉倏地向她袭来,她下意识地握住了银色的车厢扶手,心跳开始加快,但呼吸就如同是掉入了深渊一般,不知道出口在哪里。她如溺水的人一般张开嘴,用力地吸气,然而她的整条气管都像是被人掐住了,找不到任何一点缝隙。   她倒在地上,感到自己的心跳愈来愈快。有人走过来,拉着她的手臂,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她想到了一个人的脸,她睁大眼睛,努力地看着那个人——可是她发现,这并不是祝嘉译的脸,而是一个陌生人的脸。   又有几个人走过来,扶着她,他们似乎正在对她大声说话,因为她看到了他们脸上的错愕与焦急,她竟有点想笑,因为她想,此时她的样子一定很吓人,不然这些人不会露出这种表情。   恍惚间,她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说:“你是不是哮喘病发了?你有药吗,你的药在什么地方?!”   她用力伸出手,想要把背包递给他。   但是,她又改变了主意。   她的脑海里又浮现起祝嘉译的脸,她好像看到他在对她笑,可是当她睁大眼睛想要仔细看他时,他的脸又变得模糊起来。她想到了很多事,那些记忆的碎片像走马灯一样在她面前掠过,她看着那些纷乱的片段,忽然意识到,并不是他变得模糊了,而是……她已经没了再继续追寻下去的勇气。她觉得累了,倦了,她也想过,如果正如他在信上说的那样,假如有一天他们再见面的话,会是什么样子……可是,她想不出来。那会不会说明,他们不会再见面了?   想到这里,蒋谣像是终于做了一个决定一般,蜷起手指,重重地垂下手臂。   几乎整节车厢的人都站了起来,不安地看着她,列车似乎就要进站了,因为她听到了广播报站的声音。有人拉下了紧急停车闸,刺耳的声音传来,然后所有人的身体都跟着摇晃。   她的身体也跟着摇晃,然而渐渐的,耳边的声音消失了,她的眼前从模糊变为昏暗,又从昏暗变成了漆黑一片。   最后,她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自己飘了起来,犹如在真空中一般,那么轻,那么轻……   ☆、36.十二(下)   我把车开到公寓楼下,停在车位上,从车上下来的一霎那,我还有些茫然,然而脚下的那个坚硬的触感却一下子把我拉回到现实中来。   我在车子旁边站了好一会儿,此时已是华灯初上,暖暖的夜风吹在脸上,让人精神恍惚。我终于找回了思绪,从后座上拿起背包,锁上车门,转身往公寓大楼走去。   才刚走了两步,远远地,我就看到路灯下站着一个人,他的脚边有一只看上去很大很大的背包,大到可以装尸体的那种。此时此刻,这只背包的主人正在抽烟,尽管离得很远,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我似乎可以感觉到他的那种淡定与悠闲——这家伙似乎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淡定与悠闲的样子!   我快步走过去,没有理会心跳的加速。直到我冲到他面前,他低头用脚踩熄了烟蒂,抬起头借着白炽灯光看着我,我才脱口而出:“老板!真的是你!”   他微微一笑,昏暗的灯光下,表情有些懒懒的,连说话的语调也有些懒懒的:   “给我做碗大排面吧,我快饿死了。”   我并没有给他做大排面,可是我带他去吃了一碗大排面,就在路口的日式面店,我自己也点了一碗,但我觉得,味道没有他店里那位厨师做得好。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坐定下来,点了单之后,面条很快就来了,他很不客气地拿起筷子和汤勺就吃了起来,我却忽然想起这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他仍旧一副懒懒的样子,随手从那只大得可以装下一具尸体的背包口袋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丢到我面前。我仔细一看,原来是我离开小樽之前拜托他寄的明信片!   “你怎么知道这是我寄给自己的?”我又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那上面不是有你名字吗?”他皱了皱眉,一副觉得我很蠢的样子。   “呃……”我顿了顿,“好吧……”   他大概是真的饿了,所以吃得又快又香。我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问:“你等了多久?”   他嘴里嚼着面,抬头看着店里挂在墙上的那只大大的石英钟,说道:“我是下午两点到的机场,出租车开过来大约一小时,所以我等了你……两个多小时吧。”   “哦。”我怔怔地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却还是很专心地吃着碗里的面条,很快就吃完了,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你店不开了吗?”我又忍不住问道。   “开啊,”他用纸巾擦了擦嘴,那样子,非常认真、非常有教养,跟他讲话时吊儿郎当的痞子样简直有天壤之别,“怎么不开。”   “那你为什么可以离开店里到这里来?”我还是不解。   他翻了个白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总要给我点休息的时间吧?”   “……哦,好吧。”我想他就是那种可以完完全全克住我的人,好像无论我提出什么怪异的问题或要求,他都能轻松叫我闭嘴。这辈子这样的人我遇见过,但不多,加上他只有三个,前两个,是我的责任编辑。   “可是你为什么会去那里开店?”我又问。   “这个问题我不是早就回答过你了吗,”他瞪我,“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别人讲话?”   尽管我发誓我不记得他回答过这个问题,但我确实被他凶得没了底气,只能讪讪地咧了咧嘴,当没问过。   谁知道,他又懒懒地开口道:“那是我姑妈的店啊。她一辈子都没结婚,没有小孩,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就去世了,姑妈用开店赚来的钱供我念完大学,她临终前跟我说,她没有什么愿望,只是希望我能帮她继续把店经营下去,就算我自己不做,请人做也好,总之要我开到没办法再开下去为止。”   “……”我有些诧异地张了张嘴,觉得似乎好像大概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但又觉得,这世上的故事都是雷同的,这只不过是我的一种错觉罢了。   他捧起面前的陶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茶,那副腔调,倒有一种大隐于市的黑店老板的味道。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起来。   他又蹙了蹙眉头,看着我:“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连忙摆了摆手,我下意识地看着桌上的明信片,忽然又发现了一个问题,“我不是叫你帮我寄明信片吗,怎么你根本没寄啊!”   事实上,我也是在刚才看到这张皱巴巴的纸的时候,才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的。可是我的潜意识里总觉得,不能放过任何可以质问这家伙的机会——他太老气横秋了,总是一副他什么都对,什么都在理的样子。   “嗯……”他摸了摸鼻子,第一次露出一副不大自在的表情,“那天送完你我不就去Niseko滑雪了吗,这张明信片就放在我车上的扶手箱里……扶手箱嘛,你知道的,我是万年都不会想到去打开的,所以就……”   “那你怎么又会找到它的?”我追问。   他似乎被我问得烦了,随便搪塞了我一句:“就偶尔开了扶手箱找东西看到的呗……”   “那你怎么会来这里?”我有一种乘胜追击的快感。   “旅行啊。”他好像又回复了平时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我抬了抬眉毛,觉得无话可说了,便低头开始吃面。面条的弹性是还不错,可是大排的口感和汤汁的浓度,似乎跟他店里的比起来,就差了那么一点点。吃着吃着,我忽然心念一动,说道:   “我的新书大卖了呢……就是根据你告诉我的那个故事,写出来的新书。”   他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然后说:“哦,恭喜你。”   我苦笑了一下:“其实我自己也没想到,我本来以为,我已经江郎才尽了……”   他扯了扯嘴角:“怎么会呢,我看你还蛮勤奋的,我记得那个时候,每天洗完澡经过你房间门口的时候,还看到你开着灯……勤奋的人是不会江郎才尽的。”   说真的,我有点诧异,诧异他竟然会这么说,这好像是……有史以来我唯一从他嘴里听到的赞扬我的话。想到这里,我不禁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干什么?”他挑眉。   “没什么,”我咬了一口面条,“只是没想到狗嘴里偶尔也会吐出象牙。”   “……”   他没再说话,我则嚼着嘴里的面,整个店里闹哄哄的,跟他那家冷清的小店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临走的时候,我不是问过你一个问题吗,”咽下面条后,我忽然说,“我问你,你到底是那个故事里的谁。”   他眨了一下眼睛,仿佛在说:嗯。   “其实我已经猜到了。”说完,我低下头,用筷子夹起大排骨,狠狠地咬了一口。肉有一点老,不过,并不难吃。   “哦?”他挑眉,一只手臂反手搭在椅背上,另一只手则拿着茶杯,侧过身来看着我,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那你倒是说说看,我是那个故事里的谁?”   我嚼了一会儿,才把嘴里的肉咽下去,然后又喝了一口汤,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才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嘛……”   “?”   “你谁都不是。”   “……”他原本戏谑的眼神一下子怔住了。   我看着他,微微一笑:“那个故事的主角,恐怕就是每天躲在你背后的厨房里,为大家做着好吃的饭菜的厨师吧。”   “……”他整个人,简直可以用“目瞪口呆”这四个字来形容。   我笑得愈加得意,可是一想到他在那个寒冷的夜晚跟我说的那个令人泛起寒意的故事,我脸上的笑容,就变得有些僵硬。   日式面店里几乎坐满了客人,整个店堂还是一副十分嘈杂的场景。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坐在我对面的这个男人才勉强挤出几个字:   “你……你怎么会知道?”   我耸了耸肩:“猜的。”   他皱起眉头,眉心上有两道深深的褶皱,仿佛在说:这不可能!   “其实,”我再次缓缓开口道,“我一开始以为,你是那个曾经被女主角抛弃,最后又抛弃了女主角的年轻男人。”   “……”   “可是后来我知道我错了。”   “?”   “一个真正经历过这么多事情的人,是不会像你这样的。”   “我怎么了?”他很不服气。   “你很聪明,”我说,“甚至于,你身上还有一种远远超出你本身年纪的世故跟老成。”   他抬了抬眉毛,示意我继续说。   “但你不像是受过伤害的样子,”我淡淡地笑了笑,看着他,“如果你问我为什么,我想我很难回答这个问题。没有为什么,只不过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没有。”   “……”他像是不太愿意接受,但又不得不勉强接受我的这个答案。   “然后我就想,一个像你这样整天窝在海边小城的破旧小店里的人——别瞪我,我说的是事实——你是怎么会编出这样一个世俗又扣人心弦的故事?”   说到这里,我顿了顿,才道:“一直到我在那个暴风雪的晚上,看到了那个厨师……当时灯光很暗,我几乎没能看清楚他的长相,可是我看到了他的眼睛——我当时就想,这就是那种眼神,这就是我说的那种眼神嘛。”   “什么眼神?”老板还是紧紧地皱着眉头。   我扯着嘴角笑了笑,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就是……那种受过伤害,经历过一些事的……眼神。”   他非常怀疑地瞪着我,好像我在说的是天方夜谭。   “不要怀疑……”我苦笑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桌上的纸巾,“因为我从镜子里常常能看到这种眼神,所以我知道。”   “……”他诧异地看着我,愣了一下,不再说话。   “你说,我猜的对吗?”我又感到了一种接近于胜利的快感。   “……对,没错。”他不得不认输。   我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事实上,还有一点,我没有说,但我又觉得无从说起,因为说出来一定会被他认为是无稽之谈。其实,我之所以认定那个总是躲在厨房里没有露面的男人就是这个故事的男主角,是因为一种直觉,一种身为这个星球上天性最浪漫、最脆弱也最无药可救的女性生物的直觉——也许他是在以他自己的方式赎罪,他用制作那些曾被她称赞过的美味食物的方式来纪念她,也从这里获得救赎。   可这只是我的直觉,一种根本说不出口的直觉……   “但我一直以来还有一个疑问……”我说。   “?”   “那个人看上去不像是会对人掏心掏肺说故事的样子——尤其对象还是你这么一个,一个……”我眨了眨眼睛,忽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面前这个男人。   我这个畅销书作家竟然找不到词!   “守不住秘密的人?”他挑眉,替我说。   “……”其实,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个,可是我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跟他纠缠下去,所以就顺势点了点头。   “我告诉你,”他整个身体凑过来,眼神锐利地瞪着我,对我来说是一种莫大的威胁,“我这个人,口风紧得很呢!”   我诧异地眨了眨眼睛,忍不住反驳道:“那你还说给我听?”   他愣了一下,才支支吾吾地说:“那、那不是……不是看你的脚扭伤了,一副沮丧到不行的样子,才说给你听,转移你的注意力的吗。”   我张了张嘴,忽然感到喉咙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   “不过……”他又一脸认真地说,“你说得没错,那家伙平时的确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这些事……是有一次喝多了之后,才说出来的。”   我点了点头,像是还没缓过劲来。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手中的那个陶瓷杯子,没有说话。   “那么……”老板顺着我的视线,也着手中的那只茶杯,“你的书真的大卖吗?”   “……真的。”我有点哭笑不得。   “那你是不是该请我吃饭?”他那副吊儿郎当的痞子样又出现了。   “我这不是在请你吃了吗。”我故意说。   “……”他不满地摸了摸鼻子,“这不算。”   我无奈地笑了笑:“好吧,你要在这里呆几天?我明晚请你吃饭。”   他叹了口气,一脸苦恼地说:“其实比起吃饭来,我更想请你帮我解决的是住宿问题。”   这下轮到我挑眉了:“你没有订酒店吗?”   “没有,”他耸肩,“我想,我之前收留过你,你应该也会收留我的。”   我大吃一惊:“什么你收留我!我明明是住店给钱的好吗!”   他想了想,才说:“也不算啊,后来我都给了你很低的折扣,还请你吃饭,几乎等于让你白住呢……”   “那是因为我救了你!”我简直要拍案而起了,“所以你主动给我的折扣的啊!”   他又想了想,才说:“那我最多也意思意思给你点住宿费好了。”   “……”我张大嘴巴看着他,说不出话来,“怎、怎么可以……我、我是女生啊……”   他一副好像完全没觉得这是什么问题的样子,掏了掏耳朵:“是吗?”   “什么叫‘是吗’……”我简直想一巴掌拍在他额头上。   他放下手中的茶杯,双手抱胸,皱起眉头:“你不会真的这么小气吧,我好歹在小樽照应了你那么久呢……”   我深吸了几口气,尽量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就在我脑门充血,血管快要爆掉的时候,坐在我对面的家伙却忽然哈哈一笑,说道:   “傻瓜,跟你开玩笑的啦……我怎么可能真的要去住你家!”   “……”   “不过我也是真的没订酒店,所以等下请你帮忙送我去一家……就跟我的店一样物美价廉的酒店。”   我愣了好一会儿,终于从他的眼神中确定——他刚才的确是很我开玩笑的!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觉得他这个玩笑很难笑:   “你这家伙!到底干嘛到这里来旅行啊!”   说到后来,我简直是用吼的。   他先是怔了一下,像是有些尴尬。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脸上没有笑,但眼里却带着一种温暖的笑意:   “因为……”   “?”   “因为你二月没有来看雪灯节,所以我带了照片,想让你看看那时候小樽的样子啊。”   说完,他转过身,从脚下那只大得能装下一具尸体的背包口袋里,拿出一本印刷精美的相册,放到我面前。   相册的封面便是我记忆中最深刻的小樽运河,我曾在小说里凭着幻象描绘过河道两岸点满蜡烛灯的场景,而此时此刻,我惊讶地发现,这张照片中的场景竟与我的幻象不谋而合!   我盯着相册的封面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在温暖的橘色灯光下,看着坐在我对面的这个男人: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他挑眉的时候,样子很英俊。   “你好像还没有告诉过我……你叫什么名字?”   ☆、37.尾声   一年前   我握着手机,站在那里,手指僵硬到发麻。   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夜,我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变得冰冷。地铁站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大多数人都脚步匆匆,就快要过农历新年了,凛冽的空气中,有一种同时带着孤独与狂欢的因子。我把它称之为,麻木。   一个月前,我跟他分手了。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凡涉及到感情,总是没那么爽快,我的情绪反反复复。尽管是我提的分手,但我发现,更痛苦的那个……也是我。   事实上,我清楚地知道我内心深处那丑陋的小小火苗:所谓分手,其实也是逼他做出选择。可是最后,他并没有选择我。   所以我才会那么痛苦。因为尽管提出分手的人是我,但实际上被抛弃的那一个,也是我……   从我身边经过的人们脸上表情各异,我不知道在他们看来我是怎样的,可我知道一定好不到哪里去:脸色苍白,神情恍惚。   我又出去喝酒了,一个人。我不敢喝到很晚,怕出事,所以头才刚开始犯晕,我就从酒吧的昏暗与嘈杂中逃了出来。我没有开车,也不想坐出租车,于是我走进地铁站。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我在哪一站,也不知道我要去哪一站。   这就跟我糟糕的人生一样,走错了一步,就会发现举步维艰。   我沿着长长的阶梯往下走去,手里还是紧紧地握着手机。整个晚上,我都在挣扎着要不要给他打电话。尽管我的理性告诉我:既然选择结束,就不要再拖泥带水。然而我那颗疼痛到已经麻木了的心却告诉我:我好想他。   可是,可是……我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就算你再想他,这一切还是一个错误,一个荒谬的错误,一个从一开始就注定是错的错误……最后,你会发现代价有多重。   事实上,我觉得我已经开始在承担这个错误的代价了。在此之前,我从来不认为我会被感情左右,我一直觉得只有内心软弱的人才会无法控制自己——而我显然不是。但其实,人往往都太高估自己了,尤其是在感情这件事上面。   一种羞耻感向我袭来,与此同时,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绝望。   我为什么会成为这样的人?我为什么要扮演一个这样的角色?我到底为什么要以这样一种卑鄙又卑微的方式,去乞求一份该死的爱情?!   我觉得自己的双腿已经麻木,我好想把手机狠狠地砸在地上,然而在酒精和寒冷的双重作用下,我的手指根本不听使唤。   这是一个露天站台,人并不多,一月的寒风吹来,所有人都不禁缩了缩脖子。   我抬头看着天空,过去的种种不停地在脑子里旋转着:他棱角分明的下巴,狭窄的脸颊,向内凹陷的耳廓,毛毛的鬓角,鼻梁上隐隐突起的骨头……所有的一切,所有跟他有关的一切就快把我逼疯了!   我的眼前变得有些模糊,我知道,酒精终于开始起作用了。我整个人既冷又热,甚至有些歇斯底里。我站在那里,看着夜色之中,列车沿着铁轨驶过来,所有人都看着那两盏明亮的灯光,没有人注意到我已经泪流满面。   在某一瞬间,我的脑海里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要是他知道我出事了,他会不会难过,他会不会后悔没有选我?   这个念头起初只是一颗种子,可是随着那灯光的逼近,它就像杰克的豌豆一样,迅速蹿升为直通天际的巨型蔓藤。   所有人仍然望着列车驶来的方向,没有人看到我往前走了几步,脚尖已经抵在了地砖的边缘。   那两束强光离我越来越近,我却由衷地感到温暖,觉得那仿佛像是守护天堂之门的天使对我投射过来的神圣之光。我站在那里,手中紧紧地握着手机,我忽然发现自己有一种义无反顾,一种固执的、无可救药的义无反顾!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到自己的心跳忽然之间变得异常缓慢,我有些惊讶,但又不太惊讶。我整个人都有些犯晕,那是一种既浑浊又懒散的感觉,但我想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去迎接死亡……   我又往前跨了一步,整个人像一只被摆在茶几边缘的玻璃酒杯一般,随时准备摇晃着掉落下来,我甚至感到自己已经听到了车站工作人员气急败坏的哨子声。   可是忽然,另一种声音盖过了哨子声,那是一种……更尖锐、更疯狂的声音。我是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才明白过来——原来,那是列车紧急停车时,车轮与轨道摩擦所发出的声音。   那辆列车,竟然就这样生生地在离我不到二十米远的地方,停住了。   我仍旧站在那里,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列车,工作人员从我身旁飞奔而去,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经过我身边时,那错愕的一瞥。   不知道过了多久,列车的车门忽然全都打开,从某一节车厢内,冲出两个男人,他们抬着一个人,对着工作人员大喊大叫。我的脑袋仍旧是混沌一片,在这混乱中,我只看到了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一只……无力地垂下的手。   一阵冷风吹过,简直冷到人骨头里。然而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我又往后退了几步,这才感到害怕。   当那个女人被抬走的时候,我腿一软,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恍惚间,我第一次意识到——   原来,我离死亡,是如此得近……   我伸手往脸上抹了一把,掌心湿湿的。但,很快又干了。连痕迹都不曾留下。   很多年后,每当我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我都会有这样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两束光芒,会不会……真的是天使向我投射的神圣之光?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后记》   当昨天凌晨两点我敲击键盘打出(全文完)这几个字的时候,我忽然松了一口气。这是一个很特别的故事,跟我以往写的东西,不论是人物设定还是叙事的结构和风格都不太一样,我是把它当做一部电影来写,我完全是把我脑海中的一个个画面和片段连接在一起,写出了这样一个故事。在写完之前,我就说过,我会写一个剖析,这部分内容在后面你们会看到的,但是出于一个作者的习惯,我还是想要单独地写一下后记。   我想对我来说,后记主要是记录一些写作过程中的想法和心路历程。《不需要爱的情歌》成形于2011年底到2012年初,我说过,当时我的初衷是,写一个现实的故事,除了美好的感情之外,其实现实生活中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那些丑陋的东西。就像蒋谣说的,不管你承不承认,那些东西始终都在,你否认也没有用。很多读者常常留言说,现实生活中非难已经很多,就在小说里给一个美好的结局。这些话常常听到,但我只能说,我同意一半。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遇到那些非难——就像不是所有人都会永远幸运一样——所以故事也是同样的,有讲述美好的,也有讲述丑陋的,这个世界就是充满了多样性。美好的故事会让人心生善良,充满勇气和希望;而一个好的丑陋的故事,,会让人自省,让人更加豁然,也更清醒。当然,我希望我写的,是这样一个故事。   此外也有读者说我将痛苦的细节描写得很细致,问这是不是我的亲身经历……我不得不大叹一口气,这对我来说,真的是很高的评价!我好像不止一次地说过,我是一个个人生活与写作分得非常开的人,我写过这么多故事,其实没有一个是关于我自己的。大部分读者认为我写的东西很真实,我想说,这就是我的风格,我是一个善于观察、善于总结的人,所以你们能在我的文字里看到很多细节,细节能使故事变得真实——对于那些自己也在写作的读者朋友,这是我善意的建议。当然,我写的是爱情故事,不是科幻小说,我不可能凭空创造一个世界,所以总的来说,你们会发现,我故事中的大致背景是雷同的,因为这个背景,确实是我生活的真实背景。其实大部分作者都是普通人,没有经历过那么多的艰难困苦,也没有遇到过把灰姑娘变成公主的白马王子,我们有的,只是一种举一反三的想象力而已。   但是我自己也常常在反省,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自己在写作上越来越顺手,很多细节也是信手拈来,但有时候读起来,那些心理描写和场景的描述似乎又有点太多了。所以你们应该会发现,我一直在尝试新的东西,我不想把自己变成一个打字的机器——尽管免不了被风格化。这几年我开始给自己的作品归类,“欲望都市”系列是现实的故事(我知道,你们最关心的还是船戏……),“怪客书店”完全由对话组成,节奏很快,“旅行团系列”则是禁欲小清新电影,还有我今年开始尝试写的科幻加悬疑系列的作品。尽管我一直说,写作只是我个人的恶趣味,但是我还是希望,能够有进步,而不是总是在重复制造相同的产品。   最后,我想很高兴地说,在编辑的鼓励和我自己的鞭策下,今年下半年开始,我的写作又上升到另一个阶段了——我基本上已经养成了定时写作的好习惯,相信你们这半年来应该也已经感觉到了。接下来半年的计划我目前为止也已经定好了,过完农历新年后,《怪客书店3》会在二月底三月初开始连载,节奏应该还是会努力按照晋江言情的打榜计划走,所以基本上是会在2-3个月内完结,并且同时我还会写一个科幻题材的系列短剧的连载,在某本暂时还不能透露的杂志上。然后,我会开始写“旅行团系列”的第三本书,这本书在去年年底已经有了一个雏形,我也不断累积素材,相信到了6月左右,也会有一个不错的开始。   感谢你们对我写的故事以及我本人的厚爱,就像我在2013年的总结中写到的,因为有你们才让我的写作生涯变得不孤单。   谢谢!祝新年快乐!   春十三少 写于2014年1月3日   《我想跟你们说说:这首我眼中的情歌》   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新版会是一个很特别的故事,但是当时的我,只是觉得我这种全新的设定在结构上有点特别,并没有想太多。而随着我不断地深入创作、不断地去挖掘这个故事,渐渐的,我开始被这个故事带动,被故事里的人物带动,我感到,最后是他们,创造了这首不需要爱的情歌。   在我开始说我的设定之前,我想先简单地为你们理顺思路,我在新版开始连载的一开始就说过,这是一个“俄罗斯套娃”式的故事,其实是由三个故事组成的:第一个故事,就是全文花费了90%的篇幅在描述的,蒋谣、祝嘉译、王智伟、秦锐的故事,但其实,这个故事是“我”——也就是丁苓创造出来的;第二个故事,是“我”与小樽旅店老板的故事,“我”从老板那里听来了一个故事,最终写出了第一个故事;第三个故事,则是现实中的蒋谣与祝嘉译的故事。   至于说我们的主角蒋谣,也有三个:畅销小说《不需要爱的情歌》中的蒋谣,小樽旅店老板口中的蒋谣(事实上,没有人知道老板到底对“我”说了些什么),以及,真正的蒋谣。准确地说,真正的蒋谣,直到第十二章才登场,而真正的祝嘉译,只留下了雪夜的惊魂一瞥,以及最后的那封信。   我想说我的读者朋友们还是很聪明的,我记得大约在第九章左右,已经有人提出这样的疑问:这个我花费了大量篇幅描述的关于蒋谣与祝嘉译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好吧,我不得不说,这就是我想要写这篇解析的原因,我想来跟你们讨论一下,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在我们开始讨论之前,再来插一个也许对你们来说有点陌生的话题:心理防卫。这听上去是一个很深奥的心理学名词,但是当你在搜索引擎上检索这个名词之后,你会发现,其实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深奥(请允许我暂时充当一下蒋医生的角色)——所谓“心理防卫”,是指自我对本我的压抑,这种压抑是自我的一种全然潜意识的自我防御功能,是人类为了避免精神上的痛苦、紧张焦虑、尴尬、罪恶感等心理,有意无意间使用的各种心理上的调整。   事实上,这本叫做《不需要爱的情歌》的小说,是文中的“我”——也就是丁苓——的心理防卫的结果。丁苓曾经卷入过一段婚外情的旋涡,甚至差一点无法自拔,酿成大祸。故事的一开场,这段婚外情已经过去了大半年的时间,然而我们可以从她的表现中看出来,她还没有走出来,她的心理问题还是很严重。她的焦虑、不自信、拖延症等等,所有这些都说明她没有恢复。但是,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在她的潜意识中,她竭力想要挣脱这种无助的环境。所以她出门旅行,企图以改变环境的方式来改变自己。   在从旅店老板那里听到了一个关于都市男女感情的故事之后,她的灵感一下子被激发了,我想,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因为这个故事与她自身的痛苦经历有一定相似之处,所以她才会重新找到了灵感,重新执笔。可以说,她被这个故事迷住了,日以继夜地创作,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故事成为了她本身心理防卫的一种映射。   首先,我要说的是,丁苓笔下的蒋谣、祝嘉译、王智伟、秦锐等等角色,都是她创造出来的,老板告诉了她一个模糊的故事(关于这一点,没有人知道老板到底说了什么——连作为作者的我本身也不知道!),她有了一个故事的大致背景和人物关系,于是她开始运用自己的创作能力把这些人物填满,在填写的过程中,她下意识地加入了自己的理解。故事中的人物都是有原型的,这些原型存在于丁苓现实生活的社会关系当中,而且从她对人物的创造与理解来看,我们可以从一个侧面看出她对这个人物的态度。   先来说说“蒋谣”。细心的读者可能已经发现了,在第十二章中,丁苓婚外情的对象出现在了电话当中,与此同时,昙花一现的还有那位先生的太太——那位太太的职业恰恰跟丁苓小说中的“蒋谣”一致。所以其实,“蒋谣”就是这位太太。有人问为什么,她为什么要把故事的主角设定为曾经的“情敌”?很简单,丁苓尽管卷入过婚外情,但是她对于这段感情一直存着一种强烈的罪恶感和愧疚感,尤其是对这位太太。所以她选择在书中给这位太太安了一个婚外情的“罪名”,又给了她一段美妙的感情,但事实上,这是一种心理投射,好像只有这样,丁苓才能减少或转移自己的罪恶感和愧疚感——“我”跟“你”的丈夫发生了婚外情,但假如说“你”也有婚外情,那么“我”的心里就会好过一点。这其实是丁苓下意识的一种推卸责任的心理防卫。   然后是“祝嘉译”。我想,很多人在看的时候应该都不禁会在心里想:哪有祝嘉译这样的男人?哈,没错,你们是对的——几乎没有这样的男人(我之所以在这个肯定句之前加了“几乎”两个字,是因为我一直秉持着世事无绝对的原则)。关于祝嘉译,其实丁苓自己在电台节目的采访中已经说出了我想要说的话;他不代表任何人,他代表的,是我们曾经对爱情义无反顾的纯真勇气,也是我们对爱情最原始的向往。他简直是一个完美的情人,他高大帅气,他年轻有力,他爱意满满,随时都充满热情与活力,他把你宠上了天,会耍小脾气,也会死缠烂打地求饶,最重要的是,他会嫉妒,他嫉妒每一个在你身边的男人,他把他们都当做敌人——因为你是他眼里的唯一。可是,这样的男人基本上只存在于幻想当中,所以,清醒点吧。不过我个人觉得,其实祝嘉译身上也有一部分丁苓自己的影子——因为他们都曾经处于相同的位置,扮演过相同的角色。所以祝嘉译身上的那些卑微,说不定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丁苓内心最真实的反映。通过这个人物,她将自己的对现实生活中的强者(也就是那位搞婚外情的男编辑)的不满情绪,转移到了小说中的弱者(也就是“祝嘉译”)身上,这是她本身情绪的一种发泄。不过,祝嘉译身上,也仅仅只有那么一点点影子而已。   接下来说说秦锐,事实上,对于主角的蒋谣和祝嘉译,在文中我们已经有了太多的分析和解剖,对于秦锐,着墨不多,但我有很多话要说。我想先说一说小说中的“秦锐”。我个人一直觉得,秦锐和王智伟都是相对来说比较现实的人物,尤其是秦锐。他是属于那种目标很明确,而且会为了目标全力以赴的人。在感情上,像他这样的人不太会花太多时间和精力,我想可能是觉得没必要吧。我个人认为,男人一生之中追求的更多的是一种成就感,如果工作能够带给他成就感,这样的男人多半不会在感情世界中翻江倒海。秦锐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也许有些读者朋友(可能尤其是年纪比较小的)会觉得小说中的他很酷,他这么有成就,却多年来默默地爱着蒋谣……但其实,我对这个人物的理解是,他可能是真的喜欢蒋谣的。他的性格比较沉稳,这么多年来,他大部分时间都放在了工作上,工作占了他生活的很大一部分,他没有多余的心思和精力去结识女性朋友。蒋谣聪明、漂亮,又跟他相交多年,彼此很了解,他会喜欢她很正常。在小说中,他是一个比较直白的人物,尽管会玩点阴谋,但是只是在工作上。我本来想把他写成最后为了保住自己的职位而把牺牲了蒋谣,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那样好像,整个故事就有点太热闹了,我希望侧重点还是放在感情本身。但是我对这个人物的设定就是如此:他不是一个坏人,但是他也不会像祝嘉译那样去爱一个女人,甚至于,为了自己的利益,他有可能放弃他爱的女人。这是一个优秀却又有点自私的男人,是我们平时常常会见到的男人,只不过我们大多数时候只看到了他的优秀,不会看到他的自私。至于说“秦锐”的原型,稍微猜一下的话就会知道——是那位跟丁苓婚外情的男编辑。   这在心理学中被称为“反作用形成”,因为真实意识表现出来不符合社会道德规范或引起内心焦虑,故朝相反的途径释放。也就是说,丁苓明白她的这段婚外恋情是一种不道德、不正当的行为,她的内心也受着煎熬,她对这段感情的焦虑表现在她写的小说里,就成为了一种完全相反的情形:秦锐爱蒋谣,却得不到她。蒋谣说“你从来不是我要的那种人”,暗示着秦锐在这个故事中,是一个最彻底的失败者。而现实中“秦锐”的原型,那位编辑先生,对丁苓来说却恰恰是一个感情上的强者,有着她无法企及的优势。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丁苓是通过这种“纠枉过正”,来宣泄自己内心还残留着的负面情绪。   再来,是“王智伟”。应该说王智伟是小说中性格最模糊,最神秘的一个人。他从故事的一开始,是以一个“恶人”的形象出现,但是随着剧情的发展,他慢慢变得柔软,慢慢变得叫人不再那么恨。当他听说蒋谣决定离婚的时候,他要把房子留给她,还打算瞒着她一个人承受绝症的病痛。看到这种剧情,心肠再硬的人,恐怕也无法说出任何绝情苛责的话了。而且最后,他的结局也不失为一个美好的结局——至少,有人陪在他身边,直至他死去,甚至还“多活了半年”。这样一个本该受唾弃的角色最后却有一个这么好的结局——这种角色不留给作者自己的话,怎么都说不过去!所以说,“王智伟”就是丁苓自己。她悄悄地躲在这个面目模糊的角色后面,悄悄地赎着罪。死亡,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赎罪方式,这一点,从最后“尾声”的那一段,也能看得出来。她希望自己的所作所为能够被原谅,被宽恕,她希望不要有人恨她。但同时,她在选择死亡的时候,也带着一种丑陋的报复心理——这一点,尾声中也有描述——而呈现在小说中的话,就是蒋谣在王智伟死后还会梦到他,家里的桌上还是放着他的相框,从这些细节就可以知道,丁苓本人是多么渴望被曾经爱过的人记住。这恐怕是,女人感性又软弱的心理在作祟吧。   除了这四个核心人物之外,小说中还有很多其他人物,我不想说太多,只是罗列一下,点到即止,你们有兴趣的话,可以自己再去仔细看看:   1.小说中小樽餐馆的老板娘=现实中旅店老板的姑妈+穿紫色和服的客人。丁苓应该是听老板说过关于他从姑妈那里继承了旅店的事,也许是在某个喝了酒有些微醺的晚上,所以她自己也不太记得了。而同时,她印象比较深刻的是老板跟她说的那些来店里的客人的故事,所以在小说中,她将两者结合在一起。   2.素珍=旅店老板。不用说,他总是能够一针见血地点出问题所在,不造作、不扭捏,性格直白。   3.蒋柏烈=天使。蒋医生不是“人”,或者说,这个角色跟“祝嘉译”一样,在现实中没有一个具体的原型,但是却代表着某种含义。丁苓在“尾声”中认为地铁的那两道强光是天使照射在她身上的,那是一种超越自然的强大的力量,是拯救了她生命的力量。蒋医生也是如此,他在蒋谣彷徨、无助的时候,每每都能给她最温暖的鼓励和勇气,对蒋谣来说,蒋医生就是“天使”。   此外还有一些细节,并不是我写到后面就忘了前面(虽然这种事确实常常发生,但我大多数时候都还是勤勤恳恳地翻出之前的章节,仔细地阅读,以期不会出什么岔子),而是特地如此设定的。比如说,小说中的“蒋谣”与“祝嘉译”三年后在便利店重遇,当时“祝嘉译”身旁有一个女人,按照小说中的氛围和肢体语言,那应该是一个419的对象之类的。但是现实中,祝嘉译在留给蒋谣的信中,也提到了那次便利店的相遇,说站在旁边是他的未婚妻,而且他将她描述成开朗大方的好女孩。这其实就是一种提醒——提醒你们,小说与现实的区别。   关于细节,其实还有很多,我说过,这个故事是我花了一定的心思去设计的,我在文中做了大量铺垫,而且有些看似不起眼的地方,其实是有其作用和寓意的。我就不一一说了(而且说真的,我也记不了那么多),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己去慢慢发掘。   另外你们可能会提出疑问的就是,祝嘉译不是留下信后就去波士顿打算跟未婚妻结婚了吗,为什么最后又出现在小樽的旅店里当一个沉默寡言、从不露面的厨师呢?是实话,我本来是想好一个桥段的,打算在丁苓跟老板的对话中一笔带过,可是后来我又觉得,还是把这当做一种留白吧,让你们自己去想象。因为有时候现实,远比小说更匪夷所思。   说了这么多,我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有点头晕,如果真的晕的话,我只能说:那么喝口水,休息一下,继续听我说。这是一个虚拟与现实交错进行的故事,这三个故事有重合的地方,也有冲突的地方,在这种互相之间的交错与冲突之中,要怎么分辨真假?   “我”写的小说中的“蒋谣”与“祝嘉译”,并不一定完全都是虚构的,也有真实的东西在里面,只是那些真实的东西隐藏得很深,深到侵入了骨髓,简直已经难辨真假。   又或者其实,真与假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人的内心世界与现实世界的之间的矛盾与冲突。   那么,我们再回到一开始的那个“俄罗斯套娃”中来。“我”笔下的这本叫做《不需要爱的情歌》的小说,说的是一个经过过程中有甜蜜有痛苦,但最后仍旧是充满了希望与勇气的故事。这本小说想要表达的东西,早就通过主人公“蒋谣”的内心独白表达出来了:即使受到伤害,也不要扭曲灵魂,不要害怕爱和被爱,否则的话,你很有可能会从一个受害者变成加害者,就像受虐的孩子转身去虐待别人一样,你会变成你原本最不希望变成的那种人。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要因为别人的错误与伤害,而失去了对生活的希望与勇气。即使犯了错,任何时候醒悟过来,都为时不晚。   而事实上呢?真正的蒋谣与祝嘉译又是怎样呢?事实远比小说残酷,可是事实也更发人深省——的确,犯了错,任何时候醒悟过来,都不晚,但是你也要知道,不是所有的错误,都能够弥补!有些错误,你一旦犯了,就无法回头了。好比夫妻之间,任何一方出轨,这都是一道裂痕,很可能再也回不到过去,原本幸福的婚姻很可能就此结束;又好比朋友之间,即使一次很小的背叛,也会失去彼此的信任,挽不回友情;又或者父母与子女之间,有时早就在不经意之间对对方造成了伤害,你以为没关系,但可能就像一根鱼刺,拔不出来也吞不下去……我们生来是自由的,我们生活在这个社会中是自由的,这些没有错。但自由不代表随心所欲,不代表你可以不顾别人的感受,不代表你可以随便地伤害别人。也许大家看完之后都很同情蒋谣——我是说,现实中的蒋谣——但我一直非常赞同一句话: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也许很多时候我们觉得感情是一个没有道理可讲的东西,爱上一个人是没有道理的,我却不能完全同意。我始终觉得,一个人会爱上另一个人,一定是那个人有某一种吸引人的特质,一旦这种特质消失,我不认为爱还会存在。所以,“爱”这样东西,是有因果、有道理的。你的所作所为,会导致别人对你的看法与感受,也会改变别人对你的感情。所以当我们觉得别人对我们不好的时候,当我们觉得被亏待的时候,当我们觉得付出得不到回报的时候,这其中固然是一定运气的因素在里面,但是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回过头来,看看我们自己到底做过点什么?   此外我在这个故事的连载中意识到的一个问题:同样作为第三者,祝嘉译完全没有人骂,还有好多人为他着迷的样子(你们不要不承认!),可是丁苓呢,恐怕要不是我始终是以一种平静的口吻在陈述这个故事的话,早就有人跳出来大骂她了吧……所以有的时候,我们在抱怨社会中男女不平等时,也要先想一想,作为一个女性,我们究竟先把自己给摆在一个什么位置?强者固然有强者的姿态,但弱者也要有弱者的姿态啊。   现在你们终于知道,我为什么在很早之前就说,这个故事的主角并不是蒋谣和祝嘉译了吧。事实上,这个故事的主角,是“我”,丁苓才对。也许又有人会忿忿不平:这个曾经当过第三者的女孩,这个曾经插足过别人婚姻的女孩,凭什么最后还得到了旅店老板的青睐呢?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拿出我手中的第三个俄罗斯套娃:如果说,小说讲的是一个赎罪的故事,现实讲的是一个残酷到无法弥补的故事,那么有关于“我”,丁苓的故事,又回到了自我救赎的道路上来了。   你们会大吼说,你这家伙带我们坐什么过山车嘛!先上山,后下山,接着又下山……没错,我是很喜欢玩这一套,可是你们也要知道,现实中的过山车,其残酷与剧烈的程度,可远比我笔下的强大。我给你们看的这个“俄罗斯套娃”,其实是一个传统的“肯定-否定-肯定”的过程,也是人对现实产生认知、思考,转而形成世界观和价值观的过程。我抛出一个论点,否定它,然后再肯定它。   当你发现现实与理想有差距的时候,你会怎么做?你还会坚持自己的理想吗?这个问题,我似乎从很早之前就提出过,不过,我从来没有回答过——因为没有正确答案!   至于说最后那个“尾声”,其实就是虚幻与现实、真与假的真正碰撞。事实上,连丁苓自己也不知道,是蒋谣的死(对,蒋谣真的死了),救了她一命。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命运。在命运面前,所有人都变得异常渺小……   今年是我在晋江言情出道的第九个年头了,回头看看我写过的那些故事。我想我一直以来想要表达给你们的,是这样一种想法:   人未必要有解决所有麻烦的能力,但起码要有面对一切的勇气。   如果你有了这份勇气,就能在面对困难的时候,也保持住尊严和风度。而这两样东西,恰恰是我觉得对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东西!   我没有料到我会写这么多,可能以后我也不会再这么透彻地去跟你们分析我到底为什么这么写、我到底想说些什么。这个故事,你可以说它是悲剧,也可以说它是喜剧。其实就跟我们的人生一样:有喜有悲。   对于此时此刻的我来说,如果你们能认真地读到这最后一句话,已经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谢谢。   (完) ━━━━━━━━━━━━━━━━━━━━━━━━━━━━━━━━━ 本文内容由【相守_Print_li°】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