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ingyue55/糕调家的小糕点/橙子苹果草莓/灵小影】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为你打开时间的门(上册) 作者:皎皎 简介: 他是她避之不及的死敌,她是他念念不忘的美梦。 他们曾是针尖对麦芒冤家 最终成为彼此的最美回忆。 唐宓曾亲眼目睹外婆被李知行的母亲侮辱,因此和李知行成为同学后对他怀有强烈的偏见和敌意。全校皆知他们的关系差到无法调和,他是高情商学霸,也是万众瞩目的男神,璀璨耀眼;但在她的眼里,他狂妄自大,傲慢无礼。 唐宓对李知行的厌恶直接明了,李知行却对她的小脾气很感兴趣。 当老师提议让他们组成互助学习小组,她极力拒绝,他则响应积极。在和她单独相处的时光里,他帮她找到了失联已久的表弟,陪她度过了外婆重症时的无助,追查到了跟踪她的罪魁祸首,也发现了她暗恋着数学天才叶一超…… 最纯粹的爱,一生只有一次,从遇见她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想过放弃。 ======================= |第一章|生活最优解 唐宓再一次梦见了外婆。 梦中的外婆正在厨房做饭,身材不高,身体因为常年务农而佝偻,因此不得不弓着腰,用锅铲翻炒着铁锅中的菜。灶里的柴火很多,火烧得很旺,零星的火舌时不时地冲出灶门,冲淡了厨房里的昏暗,映得外婆的脸通红一片,鬓间的几缕白发闪闪发光。 她醒过来,又缓了缓呼吸,待视线习惯了眼前暗淡的光之后,拿起枕边的手表看了看时间,刚刚六点。学校规定住校生六点一刻起床,她每天总是提前一刻钟醒来。衣服整齐地叠在枕边,她穿上校服,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宿舍里其他同学还在睡觉,她从书桌下取出洗脸盆,拿出洗漱用具,打开门去了卫生间洗漱。 九月早上的清晨时分,卫生间里已经有些微晨光,洗漱回来之后,她简单地梳了头,宿舍的闹钟就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 清晨的闹钟极为刺耳,犹如一把锯子,直接锯断每个人大脑的神经。宿舍格局简单标准,上床下书桌的构造。 唐宓的对床严晓冬同学一手拍掉了闹钟,唉声叹气着,声音闷在枕头里面:“啊……不习惯啊,为什么暑假这么短……” 严晓冬邻床的徐露也不甘示弱,有气无力地哀叫着:“神呀……拜托你再让我睡二十分钟吧。” 徐露的对床关薇没有说话,只从蚊帐中伸出了一只雪白的手臂,撩开了蚊帐,钻出了一个乱糟糟的脑袋,盯着地板看了几秒钟,猛然睡眼蒙陇地下床——宣州实验中学的女生宿舍楼每间六人,她们这间住五名女生,还有一张空床位放着众人的东西。 关薇同学尚在迷离的梦游状态,播摇晃晃地下床来,最后一格差点儿踩空,险些摔倒。三个人都醒了,宿舍未醒的就只差一个人。唐宓换上了运动鞋,两步走到靠窗处,踩上小凳,撩起了蚊帐,摇了摇用毛巾被把自己包裹成球的丁霄霄。 “霄霄,起床了。” 丁霄霄同学侧身躺着熟睡,她有着如瀑的长发,披散在白净的枕头之上。唐宓再次推了推她的肩膀,她纤长的眼睫微动,半晌之后,她对着唐宓,终于费力地睁开了迷茫的双眼。 她以平时的八分之一语速说:“又要……起床了吗?” 声音如同奄奄一息的病人。 “每天的……起床……都是谋杀啊……” “起来吧。” 丁霄霄既然醒了,唐宓从凳子上跳下来,跟满屋的低气压群众打了个招呼。 “你们洗漱吧,我先去操场了。” 她带上宿舍的门小跑着离开下楼,其他女生慢慢地清醒过来。 “她又去晨跑了?” 徐露穿着衣服,嘟嘟囔囔着:“唐宓还真是精神好啊……每天都可以提前起床……” 严晓冬说:“她一直是这样吧……每天都不忘记锻炼……” 丁霄霄慢慢地下着床,也不忘记发表看法:不然那成绩怎么来的啊!” “是啊,她一直那么努力……” 几人其实都未睡醒,几句话说完,众人再没了力气,连说话都打不起精神来,于是沉默下来,动手做自己的事情,不再说话。 九月初的时节,秋老虎还盘踞在城市上空,但早晚变得凉爽起来。唐宓在操场边上跳了跳,活动了四肢,然后沿着四百米的操场开始小跑。 和有着体育运动特长的同学不一样,她晨跑只是一种习惯,每天跑上一两千米,可以让她头脑清晰。 她跑得慢,边跑边在心中默背着英语作文的范文,因此有些心神不属,偶尔有人从她身边超越而过,她也没有发觉。 一圈之后,唐宓发现,跑道的前方,有个熟悉的背影。 她一怔,不由得更注意地观看。 清晨的光隐隐约约,勾勒出前方男生瘦高的背影。男生穿着一套灰色运动服,以一种散步般的慢悠悠节奏小跑,他耳朵上挂着耳机,大概是在听音乐。他的头发有些自然鬈,有么一小缕头发翘了起来,直指向天——唐宓终于确定了此人的身份。 那是二班的叶一超。 他竟然住校?唐宓有些疑惑,放慢了脚步。按照她现有的速度,她势必会跑到他前面,被他盯着背影,这感觉很糟;但和他并肩一起跑的感觉更糟,毕竟,两人虽然有一定交情,但可以交谈的闲话不算多。 奈何前面人也越跑越慢,宛如闲庭信步一般,最后甚至停了下来,朝她转过头来。 他取下耳机挂在脖子上,在晨光中对她微笑,露出整齐雪亮的牙齿。 叶一超说:我一直在等你赶上来。” “不用。”唐宓说完这句后,才发现自己的话太过于生硬,我跑得慢,你先跑吧。” “我等你,和你一起跑。” 于是叶一超站着不动,极有耐心地站在原地等着她磨磨蹭蹭地跟上来。 唐宓加快速度,跑到他身边,和他在晨光中并肩慢跑,清香的草木香气夹在风里,掠过两人的耳边。 “我听赵老师说,你今年不打算再参加联赛了?” “是的。” 每年的数学联赛十月份开始,是参加全国数学奥赛的敲门砖,如果唐宓要参加,也要早些做准备了。 “为什么?” 唐宓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我觉得有点儿力不从心。” 叶一超轻转头看她的侧脸,公平地指出事实:可你去年进入了冬令营。你高中之后才开始接触奥数,才两年时间,有这样的成绩已经非常出色了。为什么不再坚持下去?一次受挫,有那么要紧吗?” 她知道叶一超心直口快毫无恶意,说这话的本意也是在夸赞她,但她就是不想听到从他嘴里说出来。上位者对下位者的鼓励,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怜悯也是嘲讽。 唐宓嗓子发干,只能苦笑一声。 “我只是觉得,也许应该换一个方向努力吧。” “换一个方向,是什么意思?” “竞赛和高考不可能兼得,准备竞赛需要花费太多时间,可能会耽误高考复习。我还是老老实实准备高考比较好。” “高考的话,你也没问题,不过——”叶一超自言自语般说完,又看着她,“那你准备考京大还是华大?” 唐宓没有直接回答。 宣州实验中学每年有三十多名学生可以考入京大和华大这两所全国最好的大学,唐宓的成绩通常在年级前三,考京大和华大是十拿九稳的事情——更何况她的CMO成绩还可以让她获得加分。 叶一超没想到这样简单的问题她居然没有回答。他愕然地看着她:“怎么?你还想考其他学校?” “也不是……”唐宓抿了抿唇,“我还没想好。” “会有什么没想好的?”叶一超匪夷所思,假如你一定要选择高考,你上了什么学校的分数,就进什么学校,这不是很简单?” 一切事情,从叶一超嘴里说出来都很简单,但是,生活到底不是数学题,可以一眼就看出最优解。 ———————— 注:①中国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即全国中学生数学冬令营。赛事由中国数学学会主办,是全国中学生级别最高、规模最大、最具影响的数学竞赛。 ———————— 唐宓没有回答,把话题引开:我再想想。你呢?明年能直接参加IMO吗?” “不会那么容易。可以直接参加今年的冬令营,但明年还是要再选拔一次。” 那就是十拿九稳了。依照以往的惯例,但凡高二阶段参加CMO可以拿金牌的学生,高三时基本上都能入选IMO团队,至今为止,几乎没有例外的。 “你怎么在学校晨跑?” 在唐宓的记忆中,叶一起一直是走读生。 “这学期才住校的。我爸妈今年工作都很忙,常常出差,回家了也没人做饭。我想干脆住校,还方便一些。” 学校的生活虽然单调,的确至少免除了吃饭的后顾之忧。当然,对叶一超这种已经确定保送资格的人来说,在不在学校念书都没什么要紧的,但他还是和其他学生一样,每天照样上课上自习,学习态度极为端正。 大凡成功的人总是有着道理的,天赋和努力缺一不可。 晨跑的时间也就一刻钟,两人慢跑了四圈之后,早操的巨大音乐声陡然响起,那声音大得简直可以敲碎同学们的鼓膜,回荡在偌大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坐落在学校西北角的男女生宿舍院中涌出了大量睡意蒙陇的同学。 片刻之后,宣州实验中学的两千人陆陆续续汇集到了操场,暗淡的天光慢悠悠地亮起来。 唐宓高三开学之后的第二个星期,终于到来。 高三和高一高二是一道残酷的分界线,如果说高一高一的压力还没有么大的话,一到高三,压力和焦灼席卷而来。学校里流传着一句老话道,一入高三,如同进入鬼门关,完全不是虚言。 宣州实验中学的高三年级有十一个班,文科三个班,理科八个班,八个理科班中,又有两个实验班。实验班的同学们都是成绩很好的那种,目标都是全国排名前十的名校,在外人看来,都可以称一声“学霸”。 唐宓和丁霄霄是同桌,和丁霄霄讨论了一道数学题目之后,第一堂课也要开始了。 周一早上的第一节是班主任语文老师何老师的课,她拿着课本教辅资料,提前了十分钟进入教室。 何老师双手撑着讲台,笑着扬声道:“今天为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 何老师把“新”字咬得很重,这句话宛如磁石一样,让所有埋首课本的同学抬起头来。 呀,都高三了,还有新同学转来? 收获了全班所有人的注视后,何老师笑意盈盈,对门口的一名高个儿男生比了比手势,说了句“请进”。 男生单肩背着书包大跨步走进教室。他穿着白衬衣和直筒牛仔裤,显得双腿又长又直,脚上穿着白色运动鞋,一点儿灰尘都没有。 —————————— 注:②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是世界上规模和影响最大的中学生数学学科竞赛活动。 —————————— 在看到那个人的时候,满教室犹如水滴飞溅出油锅,陡然沸腾了。高三的生活一潭死水,有一点儿意外惊喜总是好的,何况今天何老师带来的这个人,绝不仅仅是“一点儿”意外惊喜。 “是李知行!” “李知行回来了!” “他去美国高中做了一年交换生,应该也要回来了吧。” “是啊,不过他怎么今天才回来?开学都一个星期了。” 诸多议论声不绝于耳,唐宓本来正伏案做题,听到哗然之声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气氛如此沸腾,她默默地抬起头来,看向了讲台上的男生。 最激动的是班上的十多位女生,她们盯着讲台上的人,欣喜之色呼之欲出。 丁霄霄死死抓着唐宓的手臂,两眼中几乎都要冒出闪烁的星星来;李知行!是我的三次元男神啊,他从美国回来了!” “哦。”唐宓说。 唐宓所就读的实验中学是宣州市乃至本省都相当有名的重点中学,有不少对外交流的机会。整个高二一年,李知行作为宣州实验中学的交换学生,去了美国华盛顿的一所名中学求学。 一年之后的今天,他回来了。 实验一班的班主任何老师很年轻,今年亦不过三十三岁,自然知道自己班上这群学生激动的来由。她微笑着拍了拍手,等待满教室同学的沸腾声小了之后笑道:同学们,请安静一点儿。这位新同学我也不用再介绍了,让我们鼓掌欢迎李知行同学的回归!” 何老师说完,挪了挪脚步让出讲台后的中央位置,对李知行点头示意。 李知行走到讲台前,看着满教室的同学,微微一笑:“同学们,一年不见,我很想念大家。我很高兴回到高三(1)班。” 他的声音和口音跟以前一模一样。李知行生于北方长于北方,普通话发音标准且音色纯正,没有任何杂质,字正腔圆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堪比电视台的播音主持人。 丁霄霄高声回答:“李知行,欢迎你回来陪我们一起过高三!” 还有人吼:“先跟我们说说在美国的见闻呗。” 刚刚接话的男声普通话并不标准,声音还走了调,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起来。 李知行微笑着伸手在空中压了压。 就那么一瞬间,整个教室安静了下来。 “世界很小,机会很多,下课后我一定详细告诉大家我在美国的见闻。”李知行说,“我们还是先上课吧。” 何老师莞尔,环顾着教室:“我看看,你坐在哪里呢……” 南方人相较北方人,自是普遍偏矮,李知行有着一米八五的个头,身高在班级的三十一名男生中遥遥领先。他回校时间偏晚,整个班级的座位一周前已经安排妥当,若是直接插入中间排的座位,自然是不太好。 李知行对自己坐在哪里毫不介意,随口说:“何老师,我坐最后一排就行了。” 如此善解人意的学生让何老师倍觉宽慰,她笑着点点头:“那好,你坐卢明远旁边吧。” “好。” 全年级有两个实验班,每个班约五十人,高三(1)班是四十九人。而四十九人的班级,势必要单出一个座位。卢明远是班长,他身边的座位自开学后一直空到如今。唐宓和丁霄霄因为身高,在第五排已经坐了两年,卢明远就在唐宓的后座。 李知行右肩挎着书包,右手随意抓着书包带,穿过走道,迈开长腿大跨步往后排走去。 那场景宛如摩西破开红海,又或者是领导人巡视,不过短短几步路,李知行受到了走道两旁同学的热情欢迎,其中自然包括丁霄霄。 唐宓抬起眼皮,没有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仅仅一年时间,李知行的容貌不可能有较大改变,但气质明显成熟了几分。 他被丁霄霄称为“男神”自然有其道理,相貌必定好,身材也要完美——李知行在这两项上完全达标。他生得很俊,眉目的棱角荏是分明,而今迈着一双长腿行走在高三(1) 班的教室之中,宛如模特行走在丁台上,似带着满身的光彩。 李知行一直面带笑容,目光不偏不倚地扫过每位同学的脸,自是也落到了唐宓的脸上。 唐宓平平回视,目光交错间,李知行眸光微微一闪,各种感慨情绪纷涌心头又归于平静,然后,隔着丁霄霄,李知行从她身边错身而过。 何老师走到讲桌前,翻开了教材,拿起了半截儿粉笔。 “好了,同学们,把教材拿出来吧。咱们上课了,和李知行同学聊天的话,可以下课了再聊。” 何老师所言不差,一下课,李知行的座位旁立刻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现在的世界,资讯发达、网络便利,想知道什么事情似乎动动手指就可以解决,但网络上的信息始终片面狭窄也不够具体,真人现身说法就不一样了。更何况,李知行所去的,是美国一所很有名的高中。 国外的高中生们学什么玩什么,实在是很让人好奇的一件事情。 李知行被无数问题淹没了,宛如答记者问一样回答着。 “美国的高中是不是很轻松啊?” “不是的,非常累。我在美国时,每天也要忙到十二点才睡觉。” “忙些什么?” “学习压力很大,必须苦读,作业太难要查很多资料,还有各种活动,确实很忙。” “可我看电视里的美国青少年都很潇洒啊……” 李知行说:“我去之前也是这样以为,去了才知道不是这样。” 热切的说话声传来,唐宓的座位和他如此之近,同学们聊了什么自是听得分明。 而丁霄霄早早占据了地理优势,和卢明远交换了座位——准确地说,丁霄霄把班长赶到自己的座位上,自己取而代之,坐在李知行身边,以便近水楼台先得月。而唐宓宿舍的其他人,如严晓冬、关薇也围了过来。 唐宓听到丁霄霄兴致勃勃地间:“李知行,你美国的学校有没有美女啊?” 李知行笑着回答:“当然有。” “哇,金发美女有没有?” “我想想,还挺多的,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染发了。” 丁霄霄好奇地间:“可是我在你的blog上没看到多少美女啊。” “美国人很重视肖像权,我不敢随意放在网上。” “你在美国,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啊?” 李知行顿了一顿,然后说:“完全没有。我还是喜欢中国的女孩。” “你不喜欢美国的女孩是一回事,但是美国的女孩喜不喜欢你呢?”丁霄霄的兴趣完全被提起来了,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李知行笑容未改,没有回答。 “哇,你这是默认了呀!喜欢你的女孩子漂不漂亮?” 眼看着八卦朝着不可控的趋势发展,严晓冬拉了拉丁霄霄的衣袖,把话题扭回来:“美国的高中是不是非常开放?电视里一样?” “部分学生是的,但并非全部。” …… 凡此种种问题,不一而足。 李知行有问必答,对同学们态度亲切。毕竟,实验班上的大部分同学也是他高一时的同学,做了高一一年同学后,大家都熟悉了,自然没什么可拘束的。 宣州实验一中是一所有着近百年历史的着名中学,就读于此的学生统统非常优秀,是从全市和临近县市招收而来。唐宓就是以宣州临近的嘉台县中考第一的分数进入了这所著名的重点中学的实验班的。 实验班是宣州实验中学最好的班级,高二文理科分班之后,实验班的少部分同学分流到了文科实验班去,大部分人还留在理科班,因此,班级的结构和李知行走时相差不大。李知行高一时在班上甚至年级里已经颇有一呼百应的效果,现在离开一年后再回来,依然声势不减。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永远的风云人物。 唐宓不再听他们说些什么,只认真地俯首做题,连头都懒得抬起来。 卢明远顺手翻着下节课的课本,侧过头去盯着唐宓的侧脸半晌,再次觉得,她“冰雪美人”的外号果然不是白叫的。 “我发现,你与李知行的关系和传言一样,真的很差啊。” 唐宓继续算着题,抽空看了卢明远一眼。她其实不太喜欢听到有人和她谈论李知行的 ———————— ③博客。 ———————— 事情,从来都是冷淡应对,可卢明远生得憨厚,模样如此真诚,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 “什么传言?” “我听他们说过,你和李知行的关系非常差,高一时有人撞见你们吵架。” 唐宓说:“算不上。” 卢明远是本年级最有名的励志人物。他高中入学时成绩平平,进入平行班,但随后猛然然开了窍,成绩宛如坐了火箭直冲云霄,高二时就成功进入了实验班,然后又因为热心和组织能力出色,高三一开学就当上了实验班的班长。 卢明远和唐宓同班一年,打交道不多,彼时两人座位相距甚远,她也并未担任任何班委职务,而且,她高一入校后就参加了数学竞赛班,整个高一高二阶段,从下午第三节课开始到晚自习阶段,都不在班上,总在竞赛班学习数学。除了她的几位舍友,其他人难得和她说上话。 唐宓的“高冷”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容貌出色气质如冰雪,二则是她优秀的成绩,即便在这所全都是尖子生的重点中学,她也是非常出挑的,毕竟,能参加全国数学联赛并且获得二等奖的女生,全省都找不出几人。 “不过……你和李知行,好像是亲戚?” 唐宓这下子真的愣住了,侧过头盯着卢明远的眼睛。 “亲戚?这是谁说的?” 卢明远被她如冰如雪的目光看得半边身子一麻,随后才说:“我昨天送作业去教师办公室,听到有位老师提了一下,说你们好像是亲戚?” 唐宓沉默了半晌,摇了摇头。 “我和他没有关系。你怎么会觉得,我和李知行是亲戚?”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毕竟……” 卢明远觉得有些尴尬,没再说下去。 唐宓完全知道他的想法,她并不介意他朝着这个方向理解。卢明远作为班长,知道很多普通学生不知道的事情,有所猜测也是很正常。 毕竟,她是贫困生,贫困到学校免了她全部的学杂费,每个月再给她八百块的生活补助。而李知行的出身非常好,虽然同学们都不清楚他家的底细,但大家都是聪明的学生,怎么也能从他不用本地的中考成绩就直接进入宣州实验中学、平时的谈吐、老师对他的态度和八卦传闻中窥得一二真谛。 李知行回校半天之后,带回来的新鲜感也慢慢消散,下午之后,班上不再有人围着他问这问,唐宓身边也安静下来。 高三之后,每天下午的第四节课就从课外活动变成了自习,整整四节课之后,班上的绝大多数同学早就饥肠辘辘,在下课铃响之后,同学们如放出囚牢的小鸟一样,一拥而出,离开教室去吃晚饭,只有唐宓留在教室里做英语模拟卷——她总是选择比其他同学更晚的时间去食堂。 夕阳西下,斜照落在教室中,伏案做题时,她感觉有人挡住了夕阳,抬起头来一看,李知行站在她座位旁的走道上,却并没有落座,只斜靠着木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唐宓实在提不起精神和他招呼,又低下头去,一心一意啃着自己的英语模拟卷。 李知行看到唐宓正以飞快的速度往试卷上填写答案,她雪白纤细的十指握着黑色的中性笔,对比十分鲜明,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鸽子。 “这道题选错了。” 李知行宛如老师指点学生样,伸出手,在卷子上一点。 “应该选C,in need of。这道题四个短语都是对的,但是只有in need of符合上下文的意思。” 唐宓终于抬起头,略带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是吗?” 李知行说:原句的意思是,给需要的人以帮助。” 唐宓“啊”了一声,再仔仔细细看了一下原句,李知行说得没错,的确是自己看错了题意。她划掉了错误的答案,写上正确的,同时钩上了错题的题号。 “谢谢。” 以英语问题切入,这就算是谈话的开端了。 李知行说:“你周末有没有时间?” “没有。” “姑父让你去找他谈谈。” “没时间。” 李知行说这话之前就知道他绝对会在唐宓面前碰壁,他也不在意,继续说下去:既然如此,有一件事,姑父托我问问你。” “你没必要间。你直接告诉舅舅,无论什么事,我都没兴趣。” 李知行皱眉:“话不听完就拒绝?一年过去,你的性子还真是一点儿没改。” 唐宓蓦然抬起了脸,盯着他冷淡道:“对,我就是这种人。” 李知行没跟她在这件事上抬杠,只拿出手机一晃:“数学竞赛,你得了全国一等奖。” 他手机屏幕上是数月前的新闻,新闻中列举了全国数学奥赛获奖得主的名单。唐宓的名字列在全国二等奖方阵的最前列,并且还贴心地附上了一个“女”字,在近两百位奥赛得主的学生里格外显眼。 唐宓眼皮都没眨一下。如果李知行以为抬出这样的结果能打击到她,也未免太小看人了。她对自己的这个成绩的确称不上满意,也明白国家一等奖不是什么优秀的成绩。这几年保送的规矩越来越严,无论是京大还是华大,都只限定了进入全国奥赛集训队的才可以被保送,除此外,全国二等奖及其之下就再没有保送的资格。 他大约是觉得,自己因为一分之差,从一等奖跌落二等奖,失去了保送的资格,一定会大大失落神情狼狈吧。 “姑父让我告诉你,虽然你得的是全国二等奖,理论上是不能保送,但这仅仅是理论上,也不是没有办法。无论是京大还是华大,都可以——” 话未说完已经被唐宓打断了。 “我不需要。” 唐宓这刀枪不入的冷淡神态真是一如既往,丝毫未变。李知行想,一年时间,她怎么可能有大变化呢? 整整一天,李知行坐在她侧后方,观察了她很久。她和以前一模一样,对待学习一样认真,上课时认真听课记笔记,下课后争分夺秒地做题,除了丁霄霄,她没有和任何人谈话的兴趣,有人问她就答,没人间她就沉默。 但有趣的是,哪怕她再怎么不愿意和他说话,但涉及学习的话,她一样会跟他道谢,并且态度诚恳,就刚刚那样。 因此,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以前一样转身就走。 李知行镇定地往下说:“我知道你对姑父和我有偏见,但是关系你人生前途的这种大事,并非儿戏,我希望你慎重考虑一下,不要因为个人的好恶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唐宓觉得李知行的逻辑十分好笑,就真的微笑起来。 “耽误我的前程?放弃保送就会耽误我的前程?” 大约是心事太重压力太大的原因,她笑得很少,总是紧紧抿着嘴角,给人冰雪之感。 其实她五官鲜明,此时笑起来眉目舒展开,容颜格外生动,笑意中不掩讥讽,就娇艳欲滴的玫瑰,却带着刺。 “早点儿吃颗定心丸不好?” “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舅舅忽然觉得,自己要当上帝了于是光芒普照大地?连我都被照耀到了?” 李知行面色不变:“你不用这么说话。” 唐宓一默。 的确,他不过是个传话人,和自己毫无关系。自己的态度的确过激了。 她转了转手里的笔,语气没有任何波动:“我不想保送。让舅舅别费个心了,多操心操心他自己的孩子吧。” 她再次低下头做英语阅读,一副“没必要再谈”的样子。 李知行微微凝着眉心——若有可能,他本想再跟她谈上两句,但看她的态度,很显然,她已经完全不想跟他说上半个字。 李知行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他没忍住又回头看着她:“你不去吃饭?” “暂时不去。” 李知行沉默半晌:“那么,我带给你的礼物,你也不要了,是吗?” “什么?” 唐宓一怔,从满脑子的英语单词中脱身而出,抬起头来。她听到了他在说什么,却没想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但是李知行显然不打算再说一遍,只逆光站在教室门口,高高的身影几乎挡住了门,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 “不要了。”唐宓顿了一顿,义补上一句,“谢谢。” 李知行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教室。 唐宓揉了揉额角,不去想李知行举动的奇怪处,她实在太忙了,需要花力气补上的课程太多,任何一点儿其他的时间都消耗不起。 |第二章|别找她麻烦 李知行刚刚回来,就以极快的速度回到全校同学的视线之中。 他实在是很受欢迎的人,做人也格外周到,回到学校的第二天,他带来了许多礼物送给关系不错的同学——譬如许多美得惊人的糖果和笔记本。最让同学们欣喜的是,他居然还带来了几张艾薇儿的签名CD送给班上的同学们,其中就包括了丁霄霄。 虽说宣中实验班的学生们都是“学霸”,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两耳不闻窗外事,喜欢艾薇儿的同学还挺多,李知行的这份礼物太合同学们的心意了。 晚自习回到宿舍之后,宿舍的同学们也都会热切地讨论李知行和他的种种。毕竟,宿舍的卧谈总是离不开男生,302宿舍也不例外。 丁霄霄宝贝一样捧着CD回了宿舍,拿着手机“唰唰”连拍数张照片,又仔细挑选了许久,从中选出一张,速速发到微博和朋友圈上去。 “我男神送我的艾薇儿的CD!” 于是她收到了一堆点赞的回帖。丁霄霄的微博好友大都是学校的同学——她因为常常在微博上贴自拍照,收获了不少粉丝。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总是讨人喜欢的。 于是,众人纷纷在回复里问她,这位传说中的“男神”是谁。 徐露躺在床上看书,说:“霄霄你还是低调点儿吧,别拉仇恨了。” 关薇刚刚洗完澡,擦着手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恰逢手机铃声响起,她翻了翻自己的手机,轻轻皱了皱眉:“一张艾薇儿的CD而已,没必要大惊小怪。唐宓,你去洗澡吧。” 唐宓“嗯”了一声,从书桌前站起来。 九月天气还是很热,每天必须洗澡不可,因此如何分配时间就成了大问题,大部分同学会在两个时间段洗澡,一是晚饭之后和晚自习之间的一个小时,二是晚自习后的九点二十到十点的四十分钟时间。唐宓通常选择晚自习后洗澡。 丁霄霄加重语气,一字一顿道:“这可是我最喜欢的艾薇儿的签名CD!有钱都买不到的!他应该费了很大力气才买到的吧。” 严晓冬问:“今天你没问他怎么买的?” “他没说得很详细,只说签售会的时候自己去了。” “这样啊,还真是辛苦了。” “可不是嘛,我好感动啊!”丁霄霄盘腿坐在凳子上,喜滋滋地一条条回复微博,“话说回来,李知行居然知道我最喜欢艾薇儿啊!” 关薇冷淡应对:“我怎么知道。” 丁霄霄嘟嘟囔囔:“我又没问你。晓冬,你分析能力最好了,说说看?” “李知行有关注你吧?”严晓冬坐在上铺的床上,推一推眼镜,名侦探一般发表评论,“这还不简单?你微博上常常发艾薇儿的相关信息,他注意到了,所以特地给你带了礼物回来。” “李知行也不是只给你带了CD的,其他人也有。”关薇平静地说。” 丁霄霄妙目一瞪:“关薇你怎么老打击我!李知行给我带了礼物你很不爽哦!嫉妒我吗?” 宿舍里五名女生,丁霄霄的家庭条件是最好的那个——她父母都是生意人,她从小养尊处优,因此难免有点儿骄傲,对负面的信息总是接受不良。 “谁嫉妒你!”关薇脸都气红了。 “哈哈,你脸都红了,难道你喜欢李知行啊?” “你胡说什么!” 整个宿舍的气温忽然降了好几度。 如果说刚刚关薇的脸只能用淡红来表示,现在基本上是苹果红了,并且她的脸色以目光可见的速度更进一步地变红了。 微妙的气氛之下,宿舍里众人同时安静下来。 瞧着舍友们了然的神色,关薇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丁霄霄眨了眨眼露出了微妙的笑容,声音更大:“我喜欢李知行又怎么样?但我可和某人不一样,我可敢说出来哦!” “你爱说就去说呗,看他答不答应你啊!” 关薇吼完这句,扔下擦头发的毛巾,噌噌爬上床,刺啦”一声,拉下了蚊帐。 围观的两人再如何迟钝也知道事情闹大了。 严晓冬试图打圆场,干瘪瘪“哈”了一声,对丁霄霄使眼色,打手势:“好啦好啦,其实我也觉得,你没必要为了一个男生这么花痴。” 没有了关薇这个反对派,丁霄霄声音平和了很多,也不再那么有针对性,她嘟嘟囔囔:“哎,李知行就是我的男神啊,为什么不能花痴?” 徐露点评道:“唐宓就和你不一样。” 丁霄霄嘟着嘴:“唐宓那是一般人可以比的吗?她对什么事情都不太有兴趣啦。” 严晓冬摇摇头:“不能这么说,唐宓的家庭情况你们也知道。何况,她讨厌李知行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她话音刚落,卫生间门“哗啦”一开,唐宓擦着头发,从卫生间里出来。 屋里的三双眼睛直愣愣地瞧着她。 她也被这探照灯般的注视吓到了。 “怎么了?” 严晓冬心虚道:“刚刚我的话,你听到了吗?” “听了一半,”唐宓说,我不是讨厌李知行,我是觉得无所谓。” “无所谓不是你这样的。”严晓冬揉了揉下巴,“我对他也无所谓,但我也一样开心地和别人讨论他,毕竟他是全年级最优质的男生啦。你从来不参与此类话题反而显得奇怪,可见你是存心避开和他有关的话题吧。” “大约是吧。”唐宓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十点钟的铃声准时响起,灯随之熄灭了。 唐宓最后擦了一下头发,准备上床睡觉,邻床却忽然振动了一下,关薇同学矫健得如同一只兔子一样,从上床跳下来,打开门去了走廊。 唐宓有些摸不着头脑。 严晓冬这才松了口气:“哦哦,唐宓,不好意思哦,宿舍的气氛太尴尬了,我们才说起你,想缓解一下宿舍的气氛。” “怎么了?” “刚刚丁霄霄和关薇差点儿吵起来。” 丁霄霄委屈得很:“我并不想跟她吵的,但她的态度也太差了啊。” “霄霄炫耀李知行送她的礼物,关薇生气得很。”徐露解释说,“她这一生气,我们也才看出来,原来关薇居然喜欢李知行。” 唐宓“哦”了一声。 严晓冬说:“你很平静啊,你早就知道了?” “我什么时候都很平静。” “倒也是……”徐露失笑,“关薇还真是,平时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她藏得还挺好。” 丁霄霄说:“对啊!真看不出来。” 严晓冬稳稳地说:“算不上藏得好,我高一时就知道了。” 这句话让宿舍所有人都震惊了:“你怎么知道的啊?” 严晓冬道:我看出来的啊。其实她表现得很明显了,你们不记得了吗?,得知李知行要去美国当一年交换生的时候,她眼睛都哭红了。” 一群人默默看天——鉴于宿舍黑暗她们看不了天,只能各自盯着自己的蚊帐叹息。 严晓冬不愧是观察小能手,真是厉害。 丁霄霄还开着手机玩,唐宓借着点儿微薄的手机光,默默整理着书桌。 严晓冬爬上床去,还不忘记问她:“唐宓,不发表些评论?趁着关薇回来之前。” 唐宓很明白,喜欢李知行是很正常的事情。外表俊秀、身材修长、成绩优异的男生在哪里都讨女孩子喜欢。但是关薇家庭很普通,父母都是普通人,势必入不了李知行和他家人的眼。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道:“我是觉得,喜欢李知行的条路,会非常难走的。” 这本来只是一场普通的女生宿舍夜谈,却惹出了不少事。 两天之后,整个高三年级的同学都知道了“丁霄霄和关薇喜欢李知行”这件事情——起初302宿舍的同学们不知谣言何来,经严晓冬分析之后终于恍然,大约正是前两天那场夜谈惹的祸。 她们怎么就忘记,在谈及李知行的时候,她们并未锁门,宿舍门是虚掩着的。那场争执的声音可不小,被其他宿舍的女生听去了并且八卦开来不足为奇。 关薇脸皮薄,当她听到隔壁宿舍的同班女生赵悦问她是不是喜欢李知行的时候,面容苍白得毫无血色,一时间竞不知道该否认还是承认——但她惊疑不定的神色已经说明传言非虚了。于是,谣言就得到了进一步确认。 另一名当事人丁霄霄也很震惊。 她悄悄抓着唐宓哭诉:“怎么办?消息传到叶一超边去了怎么办?叶一超如果以为我移情别恋了怎么办呢?” 唐宓无奈扶额。 她完全不认为叶一超知道这件事情了会怎么样,夸张点儿说,叶一超是否还记得她都是个问题,但是丁霄霄不这么想。 大抵恋爱中的人,都有些自我中心主义且智商都是负数吧。 “唐宓帮帮忙好不好?你帮我告诉他好不好?” 实在挨不过她软语相求,唐宓只得说:“好吧,我想想看。” 实际上,这事有点儿难度。因为八卦的不仅仅是女生,连男生也在热切地八卦这件事,甚至有人直接杀到(1)班的教室,问李知行是否确有其事。 何树森作为李知行的好友,学校的若名人物之一,在周五上午第三节的下课时间内,几乎是用一种大大咧咧的态度闯入了高三(1)班的教室。 他充满豪气地拍一拍李知行的肩膀,笑嘻嘻地说:“我听说了啊,据说丁霄霄和关薇同时对你表白啦!我还听说,她们为了抢你,都快打起来了啊!” 何树森嗓门儿很大,半个教室都可以听到——幸亏下节课是体育,一大半的同学在下课铃响起之后如兔子一样早早离开了教室,八卦的当事人丁霄霄和关薇也都不在教室里,否则还不知道会如何尴尬。 李知行完全不为这番话所动,只说:“没有这回事。” “别骗我,我的消息可是很灵通的。” “的确没有。” “快告诉我,说来她俩还都长得不错,打起来是什么样子?一定很精彩!” 李知行不客气地说:“你的智商什么时候下降到去听谣言了?” “咦,李知行,这可不是谣言吧!” “……” “快说快说!” 李知行面无表情:麻烦你注意下影响。” 在宣中,实验班的学生是冲着顶尖名校去的,而平行班的学生半数也可以上个一本,但实验班和平行班还是有着微妙的等级划分,譬如平行班的学生是不大来实验班的,只有何树森是个例外。 何树森在宣中的名气很大,他有两个非常醒目的特点。一是他的体育成绩,他有着远超常人的体育神经,足球篮球都是一把好手,最厉害的就是短跑,经过数年锻炼后,他的100米短跑可以跑进11秒;另外一个特点就是他家有钱。据说,他家有个造船厂,宣中的同学们并非没见过世面,但去过他家的同学没有一个不被他家的豪华所震惊的。 而何树森同学根本无须担心未来和高考,据说他已经考过了SAT,在传言中,他高三毕业之后,就会去国外读书。 因此,这一年的高三生涯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于是,他可以大大咧咧毫不在意影响地冲进实验班的教室里谈论八卦。 有何树森在的地方都太吵了。唐宓微微皱眉,把笔放回笔盒,将书一扣,站起来准备去操场。 何树森目光在班上一扫,瞧到了转过身的唐宓。 “这不是那个恶毒女人?她在你前面坐?” 因为何树森兴冲冲带着八卦跑来,教室里所剩不多的同学本就在往后排打量,此时听到“恶毒女人”这个说法,更是诧异,因为看来看去,教室里后排的女生就只有唐宓一个人。 何树森得意扬扬眉飞色舞的容貌跃入眼帘,唐宓脚下一顿,退了一步回到桌旁,一言不发地把桌上的笔盒课本都收入桌肚中,直到桌面变得干干净净后,她又从桌肚里拿出把小锁,把书桌锁上。 她虽然一字未发,但是这番动作的指向性还是非常明显的。 何树森的脸顿时阴沉下来:“你这是防贼呢?” 唐宓没理他,顺手把钥匙揣校服兜里,转身就走。 何树森一个箭步闪到唐宓身边,伸出胳膊拦住了她。他穿着丁恤,横在自己面前条手臂上都是肌肉。 李知行脸色一沉,一把拍掉他横在唐宓面前的手臂,不耐烦道:“回你班上去,我们要去上体育课了。” “喂,李知行,我是为你出气啊!” “不需要。” 何树森外星人一样看着李知行:“你是怎么回事啊?你中邪了?” 唐宓没工夫理他们,看了两人一眼,转身离开教室去往操场。 瞧见唐宓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李知行警告似的盯了何树森一眼。 “以后别找她麻烦了。” 他沿着唐宓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 宣州实验中学在宣州市区东南侧,校区有二百多亩地,教学楼、实验室、图书馆、食堂、体艺馆和运动场一应俱全。学校虽然比不上某些建在郊区占地广大的学校,也算是环境一流。从高三教学楼下楼,再穿过一道绿荫,就是操场所在。 下楼梯时,唐宓听得后面脚步声密集如鼓点,回头一看,是李知行沿着楼梯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来。 奔到她身边时,他放慢了脚步,和她并肩而行,说:“何树森的事情,不是我的本意。” “没什么。” 唐宓隐约觉得他是在道歉,不过道歉都如此生硬和傲慢,也不愧是李家人了。 李知行确信她的确无所谓自己的态度,在她看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早就把他钉在“无耻之徒”的柱子上。 “何树森没有太坏的心思,只是意气用事。” “我知道,你不用解释。” 一句话就堵住了他所有未出口的话语,李知行微微蹙眉。 李知行并不喜欢皱眉。世界上的很多事情,他都能找到解决方案,唯独和唐宓说话,总是被她堵得没话可说。 李知行沉声道:“唐宓,抛开姑姑、姑父这一层关系不谈,我们是不是曾经有过什么过节儿?” 唐宓走得比他快,站在楼梯转角,听到这话停下来,仰起脸,直视他的目光:过节儿,你指的什么?” 李知行居高临下看着她:“我从燕京到宣州上学之前,也许是更小的时候。” “没有。” “但是刚进高一,你就认出我了?” 他也不是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了,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唐宓随口回答:“我只是恰好知道而已。” “恰好知道是指的什么事情?” “没什么。” 她神情冷漠,眼底冰雪一片。 李知行想,看她的样子,是绝对不会再说下去了。 高三的体育课基本以锻炼身体为主,先跑了一圈操场,进行了简单的热身活动之后,老师依照惯例,把班上的同学带入运动馆,分为几组就开始各自活动了。男生大都选择打篮球,女生选择了排球,还有部分实在不擅长打球运动的,则选择了乒乓球。班上女生分为两组。唐宓从老师手里拿过排球,向众人比画了手势,在后方轻轻踮了踮脚,跳起来,击出了体育课上的第一球。 唐宓身材高挑,弹跳力好,打起排球十分好看,颇为潇洒。 她的发球力道不算大,但角度刁钻,对方六名女生没一个接住球的,还连累赵欣摔了一跤。 徐露在那边半场嚷嚷:“唐宓,别那么认真好不好!” 大部分高中女生通常不善于打排球,体育课上的排球多半是打着玩玩,认真程度比起学习刻苦程度相差挺远。但唐宓不一样,她觉得运动和学习一样,需要认真对待。两年后,她的运动能力堪称本班最强,在全年级都是前列。 但别人这么提了意见,她也放小了发球力度,双方有来有往地打起了排球。 这是非常尽兴的一场比赛,二十分钟后,唐宓所在的小队占据优势,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休息一下吧,累死我了。” 严晓冬累得再也站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本班其他女生也好不到哪里去,除了唐宓,她气息平稳,也不其他人那样汗如雨下,非常淡然。 唐宓这人到底是什么做的啊,成绩顶尖,运动无敌,真是非常人也——严晓冬心中腹诽着,忽然听到了稀稀拉拉的掌声从看台上传来。 她抬头一看,就见到本校某话题人物正靠在看台的栏杆上,对她们微笑鼓掌。 “哎呀,是叶一超!” “是啊!他居然在体育馆呢。” 女生们都很惊讶。 叶一超的存在感太强了,唐宓自然也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的存在,对他略一点头。 她旁边的丁霄霄则连忙擦了擦满脸的汗水,紧张地拉一拉唐宓的衬衣一角:“你待会儿帮我跟他说说,我不喜欢李知行的。” 唐宓无奈地“哦”了一声。 徐露有点儿惊讶:“叶一超怎么现在在这里?没上课?” 严晓冬说:“他也不需要上课了啊。” “哦,倒也是。” 球馆里还有高一高二年级的同学在打排球,听到高三的学姐学长们叫出“叶一超’这个名字,大家纷纷抬头看过去,小声议论起来。还更有激动的,譬如唐宓旁边排球场那群高一的女生,直接扔下球,激动地对他挥了挥手。 “叶一超学长你好!” 叶一超也笑着对学妹们挥了挥手,活像视察政务的领导人。 作为宣州实验中学有名的天才和学神,经过IMO一役后,叶一超现在在宣中的名气犹如太阳般耀眼,更是已成为全体女生心中的男神——要知道,书呆子是一回事,叶超又是另外一回事。暑假期间全省各大报纸连篇累牍地报道和宣传,开学时他作为学生代表的发言,无不说明他在宣中的高人气。 而对一于刚刚入学的高一女生来说,她们之前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此刻终于得见“俊朗天才”本尊,就足以让她们膜拜了。 叶一超单臂撑在台上,从行台上一跃而下,姿势帅气,居然引发了小女生们的尖叫。 大约她们见到偶像也不会这样激动吧。 对待这份热切欢迎,叶一超摇头一笑,捡起地上的排球,顺手扔网球筐里。 严晓冬笑着问:“你怎么没上课?” “我刚刚帮老师批卷子,批完后第四节课已经开始了。”叶一超解释说:“我就在校园里逛了逛,恰好看到你们在打排球,非常精彩,就看不去了。” 众人都了然地点头。 他调转视线看向唐宓,笑道:“我以前都没发现,你排球打得真好。” 他大部分时间在研究数学,大约是没什么时间看球。 唐宓对这一点心知肚明,随口说:“还好吧。” 她是一个没什么业余生活的人,任何业余的爱好对她来说,都显得成本太高。唯一可以自豪的,也就是还算不错的体力和运动细胞了。 叶一超又问她:“现在有空吗?” “嗯?” “我想跟你讨论一道数学题目。” 班上的女生闻言,齐齐笑了。八卦和好奇是人的天性,本来她们还有点儿好奇叶一超到底跟唐宓说什么,正在侧耳倾听准备获取第一手八卦,但叶一超到底是叶一超,什么时候都想着数学。 唐宓正想开口拒绝,丁霄霄再次一扯她的袖子,她回头一看,看到丁霄霄的大眼睛里全是期盼。 她对自己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跟叶一超说:“好,我们回教室去吧。” 两人交谈着并肩离开,严晓冬心生感慨:“啧啧,你看叶一超的背影,浑身闲云野鹤般的气质啊……” 关薇瞧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又看向丁霄霄,拿起球扔到严晓冬手里。 “喂,唐宓走了,找谁来替她?” 两人走到大门处时,唐宓只觉得耳后有风声袭来,她猛然回头一看,恰好看到一只篮球朝自己和叶一超飞来,她微微侧了身子,轻轻一跳,顺手捞过划出抛物线的篮球,手腕上又一用力,将篮球朝男生那边扔了回去。 球被李知行稳稳地接住,班上的男生遥遥对她道谢:“谢了啊,唐宓。” 唐宓摆摆手,和叶一超并肩离开了体育馆。 李知行收回视线,小跑儿步回到场地中央,又顺手拍了几下,把球扔回篮筐里。 刚刚那一球是本轮的最后一球,拼抢得太厉害,李知行一时控球不稳,才让球犹如离弦的箭飞了出去,险些砸到唐宓。 “看来你在美国也没少打篮球。”本班的体育委员,男生中体育的佼佼者殷志扬气喘吁吁地说,“你的运动能力完全没退步啊。” 李知行道:“美国中学十分看重体育成绩。这么说吧,体育课才是主课。” 殷志扬笑起来:“这么好?那我在美国,可就是尖子生了!” 李知行拍他的肩膀鼓励:“是。你在美国一定很受欢迎,一定有大把女生喜欢。” “可惜国内的不一样。妹子们都喜欢叶一超那种学神啊。” 李知行笑笑;“有这种事?” 殷志扬冲着唐宓和叶一超离开的方向努努嘴;“没看到妹子们见到叶一超激动得话都不会说了?暑假的时候,新闻一放,我妹妹天天缠着我要叶一超的签名!李知行,你离开学校一年,宣中早不是你的天下啦。论风流人物,还是叶天才啊!” “都这样了啊。”李知行若有所思,间一旁的卢明远,“说来,叶一超怎么在体育馆里?” “他都保送了还需要上课吗?大约是闲逛过来的。”卢明远笑起来,“他知道的比老师还多呢。” “唐宓和他关系不错?他还特地来体育馆找她?” “他们关系差不到哪里的。”同组的王威拿起矿泉水猛灌了几口,“一起参加竞赛班,一起比赛,一起参加奥数冬令营,在冬令营里又朝夕相处的……” “我是觉得,他们就算谈恋爱也不奇怪。”殷志扬接过话,“毕竟,整个宣中大约也就唐宓能跟上叶一超的思路了。” 李知行一愣:“他们在谈恋爱?” 王威摇头:“这就不知道了,毕竟叶一超也不是咱们班的。” “唔。”卢明远说,“我和他们一起上过竞赛班,你们是没听过他俩平时的聊天,话题只有数学。我觉得,他们的关系不是那么回事。” “怎么说?” “八月份的时候,省电视台采访过叶一超,有个访谈节目,叶一超还提到了唐宓。” “他说了什么?” “其实他没直接说出唐宓的名字,但一听就知道指的是唐宓。他是说,自己在数学学习中有一个很好的对手和同伴,帮助他进步,他很感谢她。” 王成说:“要说呢,他们倒也配。一个是冰雪美人,一个是帅哥天才,让人羡慕得慌。” 殷志扬打趣王威:“瞧你那酸溜溜的语气,你还喜欢唐宓啊?” “不敢了。”他叹气,唐宓只可远观,稍微靠近点儿,就会被冻死的。” 一群男生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了卢明远缓过一口气,瞧着李知行笑问:“话说回来,你怎么这么关心唐宓了?” 李知行微微一笑,笑意中别人什么都看不出来。 “哦,随便问问。” 离开运动馆回教室的路上,唐宓犹豫再三,问叶一起:“丁霄霄的事情,你知道了吗?” 叶一超随口间;“知道什么?” 唐宓犹犹豫豫地说:“现在全年级不是流传着一条八卦吗,说她喜欢李知行。” “我不知道,不过怎么了?” “是这样,她并不喜欢李知行。她还是喜欢你的。” 叶一超毫不在意:“这事儿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怕你误会……” “随便。她不来烦我就可以。” 他直截了当的回答让唐宓失语,在心里不住叹气——为了丁霄霄。 唐宓和丁霄霄都是从宣州市的临近县嘉台县考入宣州实验中学的,说起来也算是老乡。 丁霄霄的父母是精明的生意人,在嘉台县当地颇有产业。高一开学尚在整理床铺时,她的父母就已经在交谈中发现了唐宓也是嘉台人,并且注意到她独立的个性和格外优秀的成绩,顿时对唐宓上了心,当天中午就强行拉着唐宓出去吃了顿饭,且言谈中表达了请她多多照顾丁霄霄的意思。 为了照顾女儿,自从丁霄霄考上宣中之后,丁霄霄的父母就在宣中旁边买了一套房子。 那之后一直到现在,几乎每到周末,丁霄霄父母中的某一位都会到宣州来看望女儿,并且一旦有机会,无论如何都要叫上唐宓一起吃饭,如果他们给丁霄霄送来一周的水果,也势必会给唐宓带上一份。 唐宓无论如何不想接受人家的好意,但是丁霄霄的母亲实在太热情,她推托三次,但还是不得不接受一次好意。 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不知不觉之间,照顾丁霄霄,就成了唐宓的某种责任。丁霄霄家境优渥,如同父母的心肝宝贝一般长大,因此养成了略骄纵的性格,特别喜欢别人顺着她。 起初唐宓和她相处,觉得有些麻烦。比如丁霄霄做事温吞,对外表非常在意,出宿舍前必定照三分钟镜子,非要唐宓再三催促才肯去教室;再比如她喜欢买各种漂亮衣服带到学校里,还非得让唐宓说出“很好看”“很漂亮”才罢休。 天长日久后,唐宓也认识到丁霄霄是有优点的。她固然骄纵一点儿,心地却非常善良,她会尽自己所能去帮助别人。学校组织给地震灾区捐款的时候,她难得地省吃俭用,把零花钱都捐了出去,也是学生中捐款最大的一笔。要知道,仅以家境论,她家绝不是学生中最有钱的。 丁霄霄成绩不错,但是在全省名校宣州实验中学的实验班,并不算特别出众,尤其是数学。唐宓花了很多时间辅导她的学习,在生活上多多照顾她,然后越陷越深,连感情生活都不得不参与。 高一开学不久,丁霄霄就对叶一超一见钟情,很主动地跟他表白。 但叶一超是何许人也? 当时他只说了三个字:“你是谁?” 丁霄霄自然不会被这三个字吓退,她对自己很有信心,觉得自己能追到叶一超。 严晓冬建议她不要这么做,长篇大论分析了一大堆,丁霄霄自然是听不进去的。 她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给叶一超写情书,给他发短信表白爱意,周末约他出去。她甚至为了叶一超也加入了奥数班,只为了有机会和她多接触。她在奥数班没有待很久,课程太难了她没跟上,唐宓怎么辅导她都没大作用——她只得黯然退出了奥数班。 当然,成效也还是有的,起码叶一超认识她了。 认识之后,她再次跟叶一超表白。 叶一超说:“但是我不喜欢你。” “我会努力让你喜欢我的。” 丁霄霄当时这样说。她给叶一超送礼物,叶一超不肯收她送的就托唐宓转送,也连累唐宓遭受了叶一超的愤怒。 叶一超不堪其扰,最后只能无奈地说:“你还真麻烦,我真的不喜欢你。” 多少付出换来“麻烦”两个字,丁霄霄还是没有绝望,问叶一超: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我会努力的!” 叶一超回答了一次:“我没有喜欢的女孩。” 只要叶一超还没有喜欢的女孩,丁霄霄认为,她还是有希望的。 唐宓不忍心看到丁霄霄颓废,于是鼓励她化爱情为动力,好好学习,和叶一超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他也许就能喜欢上她了。 两年过去,两人的关系也没什么大进展,还停留在“很麻烦”的阶段。 丁霄霄追叶一超这一段辛苦历程,唐宓看在眼底,感慨无奈兼而有之。她觉得丁霄霄对爱情的坚持某种程度上值得肯定,但同样觉得人之所好不能强求。 直到她和叶一超去外省参加冬令营的一周时间,她才慢慢理解了叶一超。 叶一超并不是只知道数学的书呆子,他性格不差,待人接物也很正常,绝非哪种不可亲近的天才——但他和一般男生不一样,其他男生热衷谈论的流行音乐、足球明星、热门电影、漂亮女生等,他统统没多大兴趣。这并不是说他不知道这些热门资讯,有需要的时候,他也可以跟人侃侃而谈热门话题且见解不凡,但从他的内心来说,这些娱乐他只觉得浪费时间。 他认为,世界上最有趣的是数学,除了数学之外的一切东西,都是浪费时间。对待丁霄霄,他也是这种想法——对她漂亮可爱的外表没兴趣,连和她交谈都嫌麻烦。 因此,丁霄霄所做的一切,也无异于缘木求鱼了。 回到教室前,唐宓先去洗手台洗了个脸,大约理了理齐肩的头发才回到教室。高一时她留着长发,平时扎着马尾;高二时她为了方便打理头发,自己一剪刀剪掉了长发,一直保留短发直到现在。剪短发大部分时问会带来便利,但也有例外,就是运动中不太方便,两鬓的短发被汗水黏住,贴在耳边,实在有些糟糕。 好在叶一超不介意她有些狼狈的外形,她坐下后,叶一超马上跟她展示了困惑自己的题目。这道让叶一超困惑的数学题,趣味性很足也有着相当的难度,这是他在国外某数学论坛中看到的。 唐宓有阵子没接触奥数题目,一时半会儿有些跟不上叶一超的思路,但功底尚在,看了叶一超准备的相关资料后,大致也有了一些想法,和叶一超就解题方法讨论起来。 高三(1)班的大部分人在上体育课,教室里空荡荡的,很适合讨论数学。 两人讨论起数学来浑然不知外物,直到终于找到了解题苗头时才回过神来,此时有男生说笑着进入教室,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卢明远诧异地说:“怎么,你们讨论到现在?现在都快十二点半了。我们都吃过午饭回来了。” 唐宓一愣。一般来说,上午第四节是体育课的话,体育老师都会提前几分钟下课,好让同学们直接从操场去食堂吃饭,避开十二点下课的高峰期。这期间班上同学没人回教室,因此他俩根本没注意到时间,还真不知道时间过去得这么快。 叶一超也恍然大悟,于是拿出手机看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二十。 “还没吃饭?”李知行瞥了两人一眼,问唐宓。 居然关心她的吃饭问题?唐宓瞧了李知行一眼。 “还真的。”叶一超问唐宓,“我耽误你吃饭了吗?” “没事。我本来去食堂也晚。” “一起去?我请你吃饭。” 唐宓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说:“不用了。” “不用客气。”叶一超根本不听她的,一把夺走她手里的笔,“走吧,一起去。” 看着两人走后,卢明远走到唐宓的桌椅旁,拿起桌上的验算纸,笑着跟李知行挥了挥:“你来看,我刚刚跟你说什么来着。” “给我看看。” 十几张写得满满的草稿纸翻过去,宛如天书一般,有叶一超的笔迹,也有唐宓的笔迹,混杂在一起,可见他们刚刚的讨论多么热烈。 “你能看懂?” 李知行是各项全能均衡发展的优等生,但在数学上并不太出众,也从未参加过什么奥数竞赛班,卢明远的怀疑也有其道理。 “不,看不懂。” “到了IMO的级别,大约是这样了。” 李知行若有所思地放下稿纸,回到座位上,盯着唐宓的座位,微皱起了眉头。他的神色让卢明远有些在意——和李知行同桌一个星期,卢明远也和他大致熟了,他想,大约也可以聊上一些普通的话题了。 “李知行,你和唐宓是不是有点什么亲戚关系?” 李知行侧头看着本班班长:“怎么忽然问这个?” “是听老师无意中提起的。”卢明说,“我之前也问过唐宓,她说不是,但我后我想了想,老师也不至于说谎啊。” 李知行沉默了半晌:“她说不是就不是吧。” ”他离座,转身离开教室。 “咦,你去哪里?” “回家换衣服。” “是啊,刚刚打球,衣服都湿了。”卢明远恍然大悟,话说回来,郡你为什么不下课就回去——” 李知行没有回头更没有回答同桌的疑问,只挥了挥手,身影很快转过门后。 李知行大步走出校门,宣中校门外是一条几百米长的绿荫小街,街道两旁都是小商店,公交车不经过这条绿荫街,只在街道头尾有两处公交车站,李知行走到街尾,招手打了辆出租车回家。 坐在车上,他拿出手机,戴上耳机,又点了点屏幕,果然找到了卢明远所说的电视台采访叶一超的视频。视频不算长,只有十几分钟,是作为本地新闻栏目的一个子栏目呈现的。 在电视台的演播室里,叶一超如同每个成功者一样,沉稳淡定,例行公事一样感谢了父母和各位老师的培养之后,主持人笑着问:“那你觉得,在你数学学习的过程中,什么事让你印象最深刻?” 叶一超说:我觉得有一个好的同伴,或者说对手很重要。” 主持人用鼓励的语气让他继续说下去。 “我非常喜欢数学,愿意花所有时间去学习数学。不过喜欢数学的人不多。”他说到这里,连主持人都笑起来,所以从小到大,我的同行者很少,偶尔有那么一两个,都和我走上了不同的路。上了高中之后,我才知道,独行侠虽然有自己的长处,但有同伴也是一种幸福。” 主持人间他:“你说的同伴是谁?” “我的一位同学,我们一起参加了学校的奥数班,后来还一起进了冬令营。她很冷静,思维也独特,总能另辟蹊径解决问题,我在和她讨论的过程中,收获良多。”他说,我素来是自己独立思考问题,解决之后就很欣慰,但是她常常指出另外解决问题的角度,都是我之前没想到的。” “你的这位同学的确很优秀啊,他有没有入选IMO集训队?” 叶一超说话时一直非常淡定,直到此时才露出了一点儿怅然之色:她非常有实力,本来可以入选集训队,但考试前两天发高烧,考试时发挥得不太好,所以落选了。” 主持人叹气:“那真是太可惜了。” “是的。” 访谈时间不长,谈话到此也进入尾声。李知行关掉画面,陷入了沉思。 |第三章|自卑和自傲 世界上的流言都有一个特点,如果当事人置之不理,时间久了,自然也就消散了。 毕竟,世上新鲜事物层出不穷,没有谁会特别关注谁。 围绕李知行和两个女生的三角恋的流言虽然在一段时间里传得火热,但因为当事人通通置之不理,一两个星期之后,也失去了新鲜感,被人遗忘。大概也只有302宿舍的女生才知道真相,然而大家都不会乱宣扬,何况这流言也有一半是假的。 听听八卦,可以调节生活,但也仅此而已了。大家都是高三学生,沉重的考试在前方等待着他们,譬如,开学后的第一次月考来临了。 每个月第四个星期的星期四、星期五两天,高三生都要参加一次月考。 月考的时间安排和高考时间一样,但老师们考虑到有部分同学并非宣州市人,因此将最后一门英语提前了一个小时,从下午两点考到四点,四点考完后,住校的高三同学们就可以回家了。 宣中的学生有两类,走读生和住校生。在高三阶段,学校的走读生和住校生差不多对半开——走读的学生大多是家就在宣州市内,并且距离学校比较近;就算不近,很多家长为了孩子的高考考虑,也会在中学旁边租房子方便照顾孩子。住校生也有两种,要么父母工作太忙无暇照顾,要么是从外县考入的宣中,也只能选择住校。 高三阶段,学校课程吃紧,每周只放假一天,从周六下午第四节课结束之后开始,到星期天结束。每隔四周,学校会放一个双休假,住得稍远的同学只有在这两天的假期中才能回去一次,唐宓正是此列。 高三开学后的第一次月考,唐宓和其他同学一样,提前十分钟交了英语试卷——在所有的学科中她最不拿手的就是这一门,不过这次英语考试比较简单,大伙儿纷纷提早交卷准备回家。 考完后教室里一派欢天喜地,长久住校的同学冲回宿舍,拿着早就整理好的背包和行李准备回家。 三三两两的同学拥向宣中的校门,唐宓和其他舍友挥手:“下周一再见!” 出了学校大门,沿着热闹的街道往东走上两百米,就是公交车站的所在。 在宣中读书的整整两年,回家的路线唐宓烂熟于心,她根本不需要看站牌,只立在公交站台,等着去往西客站的16路车开过来。16路车十分钟一趟,不算难等。 忽然一辆奔驰驶来,就在公交站前停下。 唐宓并不认为这辆车和她有什么关系,直到副驾驶的车窗摇下,车内的李知行正对她微微点头。 唐宓有些诧异,她记得,李知行是全班甚至可能是全校第一个交卷的人,应该早早就离开了学校,怎么现在还在学校附近? “去西客站的话,我送你。” 唐宓摇了摇头;“不用。” “重要的几条干道大堵车,公交车很久才能来。” 唐宓抿了抿嘴,轻轻皱起眉头。星期五的下午,市内经常会堵车,但她没想到,现在刚过四点就开始堵了。 后排的车窗也慢慢摇下来,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叠着腿坐在车内,手中拿着一本书,抬头看她一眼,又看着前座的李知行:“你要接的是她?” “是的,大哥。” 这声“大哥”让唐宓一怔,她收回视线,在年轻人的脸上轻轻一停。 李知行的这位兄长有着一张文雅清俊的脸,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比她和李知行大不了几岁。她没记错的话,李知行是独生子,没有大哥。那么,这位青年大约是他的堂哥或者表哥。 一瞬间她打定了主意。 “不用了。”她重复道,指着由远及近驶来的831路公交车,换地铁就可以了。” 我坐公交车,去前面831路公交车排队等着入站,却被前面的奔驰拦住了路,不停地摁喇叭。 李知行心知唐宓坚决起来是什么样子,也没时间再劝,一言不发地转过头去,吩咐道:“张叔,开车吧。” 车窗随即撂下。 车子驶出之后,李泽文回头看了看跟在自家车子后面的831路公交车,公交车上非常拥挤,那个女孩的身影淹没在了人群之中,再也看不到了。 “她是谁?”李泽文说。 李知行从前座回过头,看着自己的堂兄。 “她叫唐宓,是我的同班同学。” “对同班同学这么热情?隔着一条街看到她,都不惜绕远路来接。”李泽文忽地微微笑,“当然,是挺美,身材也好,但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改变了审美,看上了穷人家的女孩?” “哥,你怎么知道她是穷人家的女孩?”李知行问。明明唐宓上身穿着校服,下身穿着牛仔裤,是很普通的女孩打扮。 李泽文说:“她虽然穿着校服,但衬衣明显洗得发白,而且我记得,你们学校并不强迫同学穿校服——譬如你就没穿,可见她没多少衣服可以穿。裤子是牛仔裤一时半会儿是看不出来新旧,但注意她的鞋子。那双运动鞋保护得还不错,但磨损很多,一看就穿了好几年。” “你说得对……”李知行无奈叹息,干吗跟自己的堂兄较劲呢? “她怎么样其实无所谓。最有趣的是你,你并不因为她的拒绝而生气,早就料到了?” “她从来都这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李泽文饶有兴趣地推了推眼镜:“你喜欢上了灰姑娘,准备当拯救灰姑娘的王子?” “大哥。”李知行收了笑容,表情严肃起来,和兄长对视一眼,“她是姑父的外甥女。” 李泽文原以为自己的堂弟会坦然承认自己喜欢灰姑娘,但没想到获得了如此让人意外的消息,饶是他也有点儿意外,问:“这么说,她是农村出来的?” “是的,和姑父一样,她是嘉台县人。” “既然和你同班,她学习不错?” “她学习非常好,我不如她。”李知行说,“她平时的成绩从未下过年级前三,在今年年初的数学冬令营中,拿了全国一等奖。” “女生拿到奥数的全国二等奖?那确实厉害。”李泽文知道这个奖项的难度,谈性浓了一些,他把书放在一旁,“倒也不愧是姓唐的。” 他的潜台词李知行很明白。她和姑父一样,从农村出来的孩子,出身太过于贫寒,只得发愤图强,试图用优异的成绩改变命运。显然,他们的姑父是一个成功的例子,唐宓也许就是下一个。 李泽文手指轻轻弹了弹书页:“不过……她既然是姑父的外甥女,怎么也姓唐?” “我知道的也不多,但听老师提过,她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父母,她一直跟着她母亲姓。” 李泽文眉目一动,并未太惊讶,只点点头:“父母双亡,容貌美丽,头脑聪明,自卑自傲夹杂在一起,性格敏感又多疑,和这种女孩子打交道,估计挺难。” 这评价如此精准。 李知行无奈一笑:“大约是吧。” “既然你碰壁次数也不少了,还迎难而上?” “怎么说呢,虽然她是很难打交道,但从某种程度上说,反而是个有趣的人。目标明确,喜怒分明,做事一心一意,极其努力。学校里从农村出来的同学不少,但努力到她个程度的,我真是没见过。她不愿意轻易接受人家的好处,但她一旦接受,也会诚心诚意地道谢。” 李泽文瞥了一眼弟弟,若有所思地开口:“她是姑父的外甥女,说起来和我们李家没什么关系,亲戚都算不上。” “我起初并不知道她是姑父的外甥女,知道之后才觉得……”李知行没有说下去,微微蹙眉,“哥,她家不是一般的穷,她每个月都拿着学校给的助学金生活。” 李泽文挑眉看着弟弟:“嗯,姑父没资助她?” 李知行摇了摇头。 李泽文问:“是姑父不资助,还是她不接受?” “我不知道,但两者大约都有。” ”李知行说,“高一的时候,我刚刚知道她是姑父的外甥女时,去问了姑姑是否有这回事,怎么从来没听她提起过,你知道姑姑怎么说?” 李泽文挑了挑眉。 “姑姑当时嫌恶地说‘她居然考到宣中了’?,然后又说,唐家的那些讨厌鬼,最好一个都别踏她家的门。” 李泽文难得地沉默了一下。 “我之前以为,她对我的态度只是偏见 ……”李知行叹息,“见到姑姑的态度后,才知道,她的举动也不算夸张。” 李泽文说:“她家还有什么亲戚?” “其实没有了。她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外婆。她平时住校,每个月都会回家一趟,就是去看望她外婆的。” 经过两个小时的颠簸,唐宓在嘉台县汽车客运站下了车。 九月底的天气,天色已经渐渐擦黑,若是白天里,车站外有着许多招揽客人的中巴车,现在也只剩寥寥数辆。 唐宓对这些车是再熟不过的,她紧了紧书包,看准了一辆中巴车,连忙上了车。 两年以来的每个月,她常常坐这辆大巴车,车上的司机和售票员都熟悉。 售票员是个四十岁的中年女人,笑容很和善。 “哎,小唐啊,又是周五,回家了啊?” “是啊。” “回来就好啊。去后面找个位子坐吧。马上就开车啦!” 车上人已经很多了,唐宓在后面寻了个位子坐下,把书包抱在胸前,很有耐心地等待中巴车发车。 很快,中巴车的夜灯打开,照得前方道路一片雪亮,在汽车“轰轰”的马达声中,蓝色的小中巴车拐了个弯,驶出了城郊,在乡间道路上欢快行驶起来,满车的人随着汽车颠颠簸簸。 历经一个小时的颠簸之后,唐家村终于到了。唐宓和售票员阿姨打个了招呼,背着书包轻快地下了车。 今天月色很好,给这乡间的水田荷塘笼上了一层银辉。在星月的照耀下,唐宓沿着田间小路朝着远方的灯光一路小跑。厨房里有灯光,她一把推开门,大叫起来:“外婆,我回来啦!” 屋内的灯光很暗——省电的缘故,外婆一直用着瓦数最低的灯泡——但是这不要紧,灶里的柴火烧得很旺,也将厨房映得通红。外婆在灶台前的模样和她梦中的一样,分毫不差。 瞧见她回来,外婆笑了,拿着锅铲继续翻炒着青菜,说:“我想着你今天也该回来,把书包放下,准备吃饭吧。” 唐宓冲进老旧的堂屋,把书包一扔,又冲回来。 “外婆外婆,我来做饭吧。” “饭本来就要熟啦,你去把小锅里的鸭汤盛出来。” 唐宓一怔:“外婆,你杀了鸭子?” 唐宓揭开锅盖,看着锅里炖得烂熟的酸萝卜鸭肉,眼睛微微一酸。 经济条件所限,她知道外婆平时在家,是从来舍不得吃肉的。 “你要高考了,我听说考前最缺营养了。”外婆不在意地说,“快点儿盛出来啊。” “外婆,不要杀鸭子啦,留着下蛋多好。我非常聪明啦,学习很好的,根本不需要这些所谓的营养。” 外婆瞧她一眼:“我吃过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你懂个啥?刚回来就跟我学嘴!” “外婆别生气,我知道了。” 唐宓马上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听话地把鸭汤盛出来放到小桌上。 外婆把炒的白菜盛出来,用小盘子装好,放在木桌上,铁锅里的米饭也做好了,祖孙两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吃着这顿饭。 外婆一个劲儿往唐宓碗里夹鸭肉:“多吃点儿。” “嗯,我在吃呢,外婆你也吃。” 唐宓大口大口地吃着鸭肉,也给外婆碗里夹了一块翅膀。 外婆把鸭肉夹回她碗里:“我牙咬不动,你吃。” “我知道外婆你是要给我留下好的,但是外婆你不吃的话,我吃着也不心安啊。”唐宓笑眯眯地说,你看这块翅膀,都炖了好久了,肉都快化掉了,绝对伤不了你的牙齿。” 外婆笑着摇了摇头:“你这孩子。” “外婆不知道?最新的研究显示,老年人比年轻人更需要营养的。” 外婆不以为然:“你懂啥,人穷,自然就不会生病啦。” 唐宓心头一酸,但还是笑着,固执地瞧着外婆,直到看着外婆吃掉了鸭翅膀才笑眯眯地说:“外婆,家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啊?” “没什么事情的,鸭子也好,我也挺好。” “赵师傅来收购了几次?” “每周都来的。” 闲聊家常之后,唐宓说起了学校的趣事。 唐宓笑着说:“外婆,我们开学的时候,我差点儿被选成学生代表在开学仪式上发言!不过没选上。你知道新生代表是谁吗?” 外婆说:“我怎么知道呢?” “是叶一超,那个上过新闻的叶一超,外婆你忘了?暑假电视上放新闻的时候,我指给你看过。” 外婆努力地想了想:“是不是,得了什么数学奖的那个?” “是啊,他得奖的时候才高二,大概明年还能参加一次国际数学竞赛。”唐宓嘟着嘴,“他好聪明啊,外婆,我真佩服他,我有他一半聪明就好啦。” 外婆却不以为然:“你没必要去和每个人比,很多人啊,我们永远比不上的。比如很多人比我们有钱,这就无法比啊。” 唐宓认真地点头:“外婆,你说的对,我明白了。” “外婆,还有啊,当时招我入宣中的教务处张老师,这学期升为副校长了。他之前还来过咱们家的。” 外婆终于笑了:“张老师人很好,好人也是有好报的。” “嗯嗯,外婆,我也这么觉得。” 唐宓的母亲在她七岁年去世,之后祖孙两人相依为命。 外婆虽然是农民,字都不认识几个,但她对知识有着朴素的认识——书是不可能不读的,不读书,一辈子也就陷在农村里了,连个翻身的机会都没有。从唐宓小时候开始,外婆就节衣缩食,供她读书。 农民能够挣到的钱也不多,无非守着一亩三分地劳作——堪称产出比最低的职业。但好在唐宓本人十分争气,或者正如别人所说,她天生是个读书的苗子,记忆力好,领悟力绝佳,从小到大,成绩都是翘楚,中考时考了全县第一,被前来招生的宣州实验中学的老师看中,去了宣州读书。 唐家村地处嘉台县的西南边,南北两面环山,东西两面邻水,是山美水灵的好去处。 但这美丽的地形限制了经济的发展,农村里也是空空荡荡,年轻人都外出去省城或者更繁华的地方务工,唐家村的很多田地就空闲了下来,经济发展跟不上,农民的生活尤其辛苦。但几年前,穿山隧道终于打通,宽阔的公路也在数年之后通到了唐家村,有限公路之后,经济也慢慢地发展了——然后村子里也开了会,提倡村民养鸭致富。 鸭肉和鸭蛋都比鸡肉鸡蛋贵一些,喂养得法的话,鸭子每天可以产一只蛋,年底还可以卖。外婆想着自家还有一个等着上大学的孙女,也活动了心思,她和村子里的其他人一样,年龄一大把了才开始学习试着养鸭子。 鸭子要吃稻谷玉米才长得好,考虑到现在村里空闲的地方也多,外婆就承包了地,多种稻谷养鸭子。几年下来,虽然有些波折,也慢慢养了三四百只。 养鸭致富的确是个不错的办法,唐家村地方灵,连养出来的鸭蛋都比别地大,每周都有固定的人前来收购。 鸭舍就在土楼的一层,平时非常吵,但是习惯了,也就不觉得。 夜晚十一点,唐宓躺在床上,听着最后一只鸭子停止了叫喊,也慢慢沉入了梦乡。 唐宓起了个大早,她准备去厨房给外婆做一顿早饭,可是没想到外婆已经在厨房忙碌起来了。晨光中,外婆的白发如此显眼。 “外婆你不用这么辛苦。”唐宓说,“我现在拿着学校的助学金。上大学之后也可以申请助学金,你平时好好休息吧。这些鸭子……不用再养了。” 外婆瞪她一眼:“不养鸭子,我这个老婆子还能去干什么?我哪有那么老,需要休息了?” 唐宓语塞:“我是说,可以少养点儿啊,不用那么辛苦啊。” “你懂什么?”外婆不高兴了,“一只是养,百只也是养。养多少都是一样的。” “这怎么能一样呢?” “你干过几天农活啊?批评我了?” 唐宓哑然。外婆的执拗全村有名,从来听不进她的话。 “那,我放鸭子去田里了。” 在其他村人早就盖上了砖瓦房的时候,唐家祖孙俩的屋子依然破旧,为了养鸭子,外婆只保留了必要的厨房、睡觉的卧室和两间谷仓,剩下一楼的房间都改成了鸭舍。 清晨的阳光下,鸭子们也渐渐醒来了,唐宓打开鸭舍,鸭子们争先恐后一扭一扭地跑了出来。她背着背篓,赶着大白鸭进入外婆承包的那几亩稻田,几百只大白鸭很有秩序地、一扭一扭地跳到一望无际的碧绿稻田中嬉戏。 唐宓忍不住笑了,只觉得自己置身大草原牧羊。 唐家村种植水稻,一年二熟,鸭子几乎都是放在稻田中养殖的,白天就在稻田里吃虫子和杂草,晚上再赶回鸭舍里,回圈时喂一次就够。 清晨是劳动的时节,村民们都笑着跟她打招呼:“唐宓啊,回来看外婆啦。” 她自小在这个村子里长大,村民都很熟悉她。 唐宓一边围着围栏,一边微笑回答:“是啊。” 唐家村坐落于群山之中,山中泉水小溪无数,然后通通汇集到山下,形成了小河流,河边杨柳青青,美丽非常。她背着背篓走到不远处的溪水边,取出外婆的衣服,把衣服泡在山泉的凹处,然后在岸边坐下来,顺便翻开英语词典背单词。 隔壁的一婶戴着草帽从韭菜田里直起身来,笑着说:“果然是读书人,什么时候也不忘记看书啊。” “二婶。”唐宓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多看看吧,我明年要高考了啊。” “你成绩很好,又不用担心考试,哪我家个笨娃,明年就要考高中了,现在天天玩,都不知道他能不能考上好点儿的高中啊。愁死了。” 二婶家的“一娃”大名唐小刚,比唐宓小了两岁,和唐宓一起长大,两个孩子一直很是亲近。唐小刚并不是如他母亲所说是个“笨娃”,他现在在镇上的初中念书,学习相当不错。 唐宓说:“小刚在家吗?下午的时候我去检查他的作业。” “那就麻烦你啦。” “没事的,二婶,您平时帮助外婆,我感激您都来不及。” “哎……”二婶放低声音,用一种隐秘的口吻道,“说起来,你在城里,见过你舅舅没?” “没有。” “你二叔不是在宣州城里打工嘛,我听你二叔说,你舅舅做官越做越大了啊!” 农村人大抵弄不清楚舅舅是做什么的,也只能模模糊糊说一句“官”很大了。 “二婶,舅舅的官再大,和我们都没有关系。” “你二叔说你舅舅现在可厉害了,出入都是司机接送,一帮人上赶着巴结他,很威风啊。你二叔根本不敢跟他打招呼。” 唐宓没作声。她能想象一幕。 “我们这些村子里的老乡亲,卫东看不上也没什么可说的,但他可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对你外婆、对你,真是狠心啊。”二婶又叹了口气,几乎是自言自语般感慨,你家穷,你外公又病……你外婆拉扯两个孩子,吃了多少苦?你妈为了供他读书放弃了上大学呢……卫东现在翻脸不认人,真够让人寒心的。” 听到二婶的叹气声,唐宓默然无语。 “唉,也轮不到我来跟你一个小孩子说这些……我这做长辈的也不像话啊。” 二婶说的事情,她很清楚。唐宓的外婆从来不是诉苦的人,家里的种种家丑也不会宣之于口,但小乡村里根本没什么秘密,人人都有眼睛,什么都看得清楚,什么消息也传得更快。她从小到大,都是听着这些故事长大的。 村子里的人看着祖孙俩相依为命,也是颇为感慨。若只是穷苦的话,倒也没那么值得同情,毕竟乡下的农民们,家境也都差不多,可唐宓家不一样,的的确确是出了一个人才的。唐宓的外公去得早,给外婆留下一子一女,外婆辛苦拉扯一子一女长大,吃苦受累供儿子唐卫东读书,考上了名牌大学。 二十多年前,唐卫东大约是这十乡八村里最有名的年轻人,他生得一表人才,在这附近的乡村里犹如琼枝秀树一般耀眼,加上学习又好考入名牌大学,一时间被村里人引为榜样。 有一个出息的儿子,村里人都以为,唐家现在终于时来运转,可没想到事情变了。 唐卫东大学毕业之后很快结了婚,对方姓李,据说是很有名的某高官的女儿——当然,村民们不太可能知道高官是谁,但结婚之初,那个女孩在司机随从的护送下,金光灿烂瑞气千条地和唐卫东返回唐家村时,震惊了全村人。 这也是她唯一一次出现在唐家村。接下来的事情不难想象,她只在村里待了短短几个小时,当天就返回了城里,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唐家村。 唐宓的外婆对此很宽容,儿媳妇出身太好,看到山村里的贫苦大概是被吓坏了——但是唐宓的舅舅在那之后,几乎也不回来看望母亲了。 唐宓上小学的时候,舅舅还回过村子一两次,给老母亲送点儿钱。 后来,再也没有出现在唐家村。 然而,关于他的消息还是陆陆续续地传来。 唐卫东大学学的机械专业,毕业之后进了一家汽车企业工作。有了夫人相助,唐卫东的仕途非常顺利,用了比别人更短的时间爬到了这家国企的高层。现在舅舅不过四十一岁,已经是一家资产百亿的汽车制造集团的一把手了。 二婶还在絮絮叨叨,充满感慨,唐宓已经没心情听下去了。 村里人现在提起舅舅,大约是既感慨又鄙夷的。感慨来源于羡慕,在朴素的农村人看来,唐卫东现在这么出息是让人羡慕的,若是可能,村民们都希望跟着他沾点儿光。当然,村民们也知道这不可能,他连帮帮家中六十多岁的老母亲和父母双亡的外甥女都不肯,更何况其他人?没能力帮忙是一回事,有能力却袖手旁观是另外一回事——所以村民们都说,只可怜唐宓外婆,辛苦多年,养了一只白眼狼。 这就好比中了五百万的彩票之后才发现,自己弄丢了彩票。 外婆从不对唐宓抱怨唐卫东的任何事,但随着唐宓年龄增长,根据她自己的观察,村里人的各种议论,关于舅舅的事情,唐宓也了解得八九不离十,在心中形成了自己的观念和想法——很多从农村出去的人,恨不得早早洗刷掉身上的农民印记,对于那些不够光彩的过去,都不愿意提及。舅舅就是做得比较干脆的一类人。 在家里待了两天,唐宓又要回学校了。 走的时候,外婆带着唐宓回了屋,小心翼翼地从枕头下翻出一个小布包,慢慢翻开。 小布包里有百元大钞,也有几十块几块几毛钱的零钞。唐宓知道,这每分钱,都是外婆用一滴滴的汗水换来的。 外婆抽出三百块钱,递给唐宓。 唐宓早就猜到外婆要做什么,只是笑眯眯道:“外婆,这是做什么?学校有给我助学金,一个月八百,我根本用不完的。” “马上就是十月份了,天气就要变了,你拿钱去买点儿衣服。” 唐宓说:“我有钱买衣服的,我每个月还剩下钱呢,再说去年的衣服还可以穿的。” “每年都要买点儿新衣服才对。” “没事啦。”唐宓指了指自己的脸,大言不惭道,外婆,我像你,天生丽质,身材又好,穿什么都好看。” 外婆没忍住,笑起来:“厚脸皮,哪有你这样夸自己的?” “我就是厚脸皮。”唐宓笑眯眯的,从外婆手里拿了一百块钱,剩下的两百又包回去。 “外婆,钱你留着,给自己多买点儿好吃的。外婆你好好养着身体,别太累了,把鸭子卖掉一大半,养几十只就可以了。”她说,“舍不得用钱的时候,你就想啊,我还有个好孙女,以后要赚大钱的。我要活到九十岁,跟着孙女享福的。” 外婆微微笑了,眼睛里都是光。 “好啊,我记住啦。” 回去和来时一样,在路边拦回嘉台县城的中巴车就可以了。和每次一样,外婆在田间对她挥挥手,看着她上了车才回去。 外婆今年六十四岁,虽然腰板还直,但毕竟还是老了,背影佝偻,走路的脚步也不如以往稳健,踩在低矮不平的田埂上,有些蹒跚。 就像每次离开时一样,唐宓从车窗里探出头去,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和外婆挥别。但汽车总是要走的,“呼呼”叫着拐了个弯,终于把唐家村甩在了身后。 唐宓坐回位子上,慢慢红了眼眶,她怕人看到,默默把脸埋在了手心。 |第四章|针尖对麦芒 换了四趟车,一路周转,唐宓回到学校时大约五点半,恰好和严晓冬前后脚跨入宿舍。 丁霄霄不出意外地又带了许多的衣服和水果来,看到唐宓进屋,拎着一袋苹果放她桌上。丁霄霄咬着半个梨,含混不清地说:爸妈让我拿给你的。” 她和丁霄霄说了多次不要,但丁霄霄根本不理她,只威胁她如果她不要就把水果扔垃圾桶——唐宓只好说:“谢谢了。” “不客气啦。你就是太见外啦,苹果又不值钱啦。” 严晓冬从袋里取出东西:“我听说,第一次月考的成绩出来啦。” 宿舍里哀号声一片。虽说只是一次月考,但毕竟是高三开学后的第一次考试,成绩出来了就预示着新的排名,名次表也决定了每个人在班级中的地位。 严晓冬的消息历来很灵通,徐露还是有些诧异:“这么快就出成绩了?老师们难道不过周末光顾着批改卷子了吗?” “毕竟是高三了,老师们也会更辛苦。” 唯一没说话的关薇一言不发地放下书包,抱着书去了教室。 大家面面相觑。 “我劝过她别这样,她不理我。”严晓冬说,“谁去劝劝她?” 丁霄霄则嘟囔:“反正我不能去。” 她喜欢李知行的事被传得全校皆知,这事儿让她心中很不好受,这一两个星期来话少了很多。而让这件事扩散出去的罪魁祸首就是丁霄霄,关薇自然不会给她好脸色。 唐宓更不会去劝。从高一到现在,她们有很长时间没有认真说过一句话了。 徐露看到所有人把目光投向她,只好叹气:“哎哎,她的性格我是领教过了,我可不敢去说。更何况,说了也不管用。” 丁霄霄还是很费解:“其实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介意,喜欢李知行的女生那么多,又不差她一个,被大家知道了就知道了,为什么要这么生气啊?” “不是这么简单啦,霄霄……”严晓冬说,喜欢其他男生也就罢了,可她喜欢的是李知行,偏偏又被人知道了,于是一下子沦为众矢之的。你们又不是没听到其他女生说她自不量力、痴心妄想,还有些话,都挺难听的,她觉得难过也正常。” 宿舍众人一时无声。 半晌后徐露慢吞吞道:“如果她平时性格温和点儿,也不至于被人这么说。” 关薇性格素来比较锐利,说话也不太留情面——和唐宓是截然不同的性格,唐宓是跟本不太说话——总的来说,关薇是比较容易得罪人的那种。 “她太好强了。” 徐露说:“我觉得她不如跟李知行表白,被拒绝了也就死心了吧。” 严晓冬拧开一瓶水,喝了一口后淡定地说:“你们怎么知道她没表白过?” 宿舍里其他三人木愣愣地把脑袋转过去。 被人注视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严晓冬露出得意的微笑。 “她什么时候表白过?” “对。” 严晓冬说:我其实也不知道是不是表白,但是,高一的时候,我见到她和李知行曾经单独约见过,李知行和她说了什么当然我也不知道,反正李知行离开后,她捂着脸哭了。” “果然不愧是本校信息最灵通的人啊,你什么都知道啊!”徐露佩服得很,原来关薇时候就被拒绝了。” 丁霄霄听到这个消息,也并不高兴——虽然她和关薇一直有点心结,但她从来不是落井下石的人。她叹口气,想到自己石沉大海的感情,闷闷不乐起来:“唉,真可怜。” 论起感情这码事,她和关薇也就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区别。 唐宓安慰她:“感情这种事情不能强迫,没必要特别在乎别人的回应。” 难得听到唐宓发表点儿和感情有关的感想,严晓冬笑道:“你这不是很时髦的‘我爱你与你无关’吗?” “很时髦?我不知道。” 徐露说:“我才不信呢。‘我爱你与你无关’不是典型的自我安慰吗?凡事不落在自己头上都不知道难。你喜欢谁,然后被拒绝了,我不信你不难过?” “也许吧。”唐宓无意争辩下去,把目光投向丁霄霄,“去自习室?” “嗯……”丁霄霄扔掉梨核,又拿着镜子照了半天,才磨磨蹭蹭跟着唐宓离开了宿舍,“希望今晚不要发卷子啊。” 两人走后,徐露摇头笑:“唐宓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吧?上帝真是关了一扇门又打开扇窗,她虽然家庭条件差,但是够漂亮脑子也好用,又不用担心被喜欢的人拒绝。” “我觉得也不是。她挺有想法的,真要放弃什么事也很果断。你没听说她不参加今年的竞赛了?她要保送完全没问题的,要知道她得CMO二等奖时才高二啊!”严晓冬说,“丁霄霄被叶一超拒绝却越挫越勇,唐宓果断放弃竞赛一条路寻求别的出路,两种做法都挺有勇气的,也谈不上高下之分了。” 这分析挺有道理,徐露也点头同意。 严晓冬说得没错,接下来的晚自习,他们放假前考试的语文卷子就发了下来,班上同学沸沸扬扬如一锅开了的粥,哀号之声不断。接下来两日,班上同学都笼罩在成绩揭晓的恐惧当中。 而唐宓的分数和以往相差不多,以全班第一、全年级第二名的成绩保持了一贯水准。 她的数学不出意外地拿到了149的分数——是全年级第一,比叶一超还高一分。 至于叶一超为什么只得了148,有好事者去翻了他的试卷,发现在解某大题的时候用了一种超出中学课本的非常规解法,老师一时没能看出解题用意,于是扣了他两分。 周二下午第三节课结束之后,唐宓带着英语卷子去教师办公室的时候,恰好听到满办公室的教师正拿这件事说笑。 取笑的对象自然是两个实验班的数学老师、年级组长陈老师,他在大发感慨:叶超我是早就教不了啦。改错了也不算什么笑话啦。” “老陈你这暗暗呣瑟的劲儿啊。你这个暑假都接受多少采访了?教出了IMO的金牌啊,宣中多少年没出过进IMO的学生了啊!” 陈老师摇着头,晃着手里的瓷杯:“话不是这么说的。还是叶一超父母教得好啊,我确实没什么功劳。” (2)班班主任赵老师摇头:“他父母也不怎么管他的,唉,人家的孩子是怎么教的啊,我家个魔王,初中部的老师又来跟我诉苦了。” “叶一超是天才,其他人比不了的。” 作为实验一班的班主任,何老师没太参与这次关于叶一超的议论,批着作业,抬头看到唐宓:“唐宓你来了?进来吧。” 作为勤奋学生的代表,老师们对唐宓出现在办公室里半点儿不惊讶。 一唐宓礼貌地跟老师们点头,拿着英语卷子走到吴老师面前。 教英语的是吴老师,颇资深的女老师,她看着唐宓拿着卷子,有点儿惊讶。 “早上我不是评讲了卷子?难道你还有没听懂的地方?” 以唐宓的认真劲儿,她从来不是上课时会走神的那种人。 唐宓解释:“不是的,吴老师,我发现您给我的题目改错了,我写错了一个单词,应该扣分,您却打了对。” “是吗?”吴老师拿过卷子一看,倒是笑了,看来是改卷改错了,不过错了就错了,也没什么。” “这样的话,我的英语分数应该再低两分,总分也是。名次也要再低一位。” 一席话说完,办公室的老师们都笑了。 “从来只看到说改错了要加分的,倒是很少看到主动要求减分的呢。” 唐宓冲着老师们点了点头,慢慢说:“我是觉得,大家读书都挺辛苦的。我拿了不应该拿的分数,抢了别人的名次,这不太好。” 老师们没忍住笑了:“唉,要是每个学生都这么认真就好了。” 何老师隔着桌子叮嘱她:“这次就算了啊,高考的时候,如果发现错题也得了分,可千万别要求去查卷子啊。” 一句话让满屋子老师都笑起来。 笑罢之后,敲门之声显得特别明显。 唐宓抬起头看去。 教师办公室的大门都是大开着,李知行站在门边,象征性地叩了叩门。 “李知行也来了。”何老师关切地说,“你家的事情处理完了?” “嗯,是的。” 李知行很坦然地把数学试卷递过去:“我没听到陈老师评讲试卷,这道题我不会。” 李知行以家中有事为由,跟老师请了假,昨天整天没来上课,自然也错过了老师评讲数学试卷。 有学生主动问题,老师总是欣慰的,何况问问题的人是李知行。 “来来,先坐下来,我看看。” 陈老师抓过眼镜戴上,然后给李知行讲题,过程很快,或者说李知行接受过程也快,三言两语之后他表示“懂了”。 这边吴老师用红笔改了唐宓的分数,冲着邻桌高喊:“陈老师,唐宓的名次和总分还改不改?” 作为年级组长,陈老师不以为然:“一次月考而已,改什么?都印出来了。大家知道就行了。” “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挺好。” 吴老师把卷子还给唐宓。 “你听到啦,总分就不改了,也给我们老师减轻一点儿工作量吧。” 唐宓哑口无言。 班主任何老师颇欣慰地看着办公室里的两个小朋友,笑着点头:“说起来,李知行 、唐宓啊,你们两个人,一个数学差点儿,一个英语差点儿,你们完全可以结成一个互助小组互相帮忙。” “哎呀,这倒是个好主意。”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全体老师的拥护。 唐宓素来尊敬老师,没对老师近乎玩笑似的主意发表任何评论,只面无表情地抬起视线,看了看隔桌而站的李知行。 恰好李知行也因为老师的话,朝她看了过来,两人目光交接,蜻蜓点水地对视一眼。 李知行外表非常出众,然而在他外貌的所有优点中,被全校女生二致认同的就是,李知行的眼睛生得非常好,眼角些微上翘,眸光清冽犹如一泓碧水,无论何时都湛然生光。 唐宓明明只跟他对视了短短一瞬,不知为何,也直觉得那眸子里散落的星光,飘落到她的身上。 解决完问题之后,两人一起离开教师办公室。 教师办公室在与教学楼相邻的另外一栋小矮楼中,楼房是有着三十年历史的老楼,连楼梯都是木头搭建的,必须放轻脚步才能将声音降到最低。两个人一前一后下楼,李知行忽然开了口:“老师的建议,我觉得不错。” 虽然他的话掐头去尾,但唐宓还是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没必要的……” “你觉得我辅导不了你的英语?” “不是的。你怎么可能教不了英语?” 一年前,李知行被宣中选为高中交换生去美国读书一年,原因有许多,但主要有两个:去美国一年很耽误高中阶段的学习,其他学生未必能承受高考成绩下降的代价,而李知行的背景让他上任何大学都不用担心;还有一个,就是李知行的英语水平实在是全年级的翘楚,虽然他从不炫耀,但他的单词量、英语发音的标准程度,基本达到了同声传译的标准。 唐宓之所以拒绝他的提议,原因很简单,她不想跟李知行扯上太多关系。 “唐宓,你自己想想,这个提议能让双方都受益,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拒绝。”李知行说,还是说,你的偏见到了这种程度?置学习于不顾?” 她垂下视线,看到他数学卷子上的分数。 130,并不差。 “不是……”唐宓侧过头看着李知行,“我是觉得,你可以找到比我好得多的数学老师。” “问题是我平时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里。我寻找的不是最好的老师,而是最有效率的方法。” 唐宓一时语塞。其实她也知道,这个方案无论从什么角度想,都很合理。她教李知行数学,李知行教她英语,的确是一个多方受益的方式。 “还是说,可以找到比你更好的人选?” “陈老师。” “他太忙。” 唐宓想,这个借口不怎么样,陈老师不可能不答应。 李知行继续道:“我更需要有时间数学又好的人选。” “那也不是没有人啊,比如——” 唐宓抿了抿唇,话没说完就卡了壳。 李知行瞧着他,微微笑了:“叶一超?你是认真的?” 叶一超本可能是个不错的人选,问题是,他是IMO的种子选手,12月的时候他会参加冬令营,明年还会再次入选奥数集训队。当然,就算时间允许,叶一超大约也不太可能去辅导某人的数学。不是说他不够耐心,不肯帮同学的忙,而是他的层次远超同年级的任何人。可以这么说,请教他一道数学问题没问题,但长期打扰他学习,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更何况你没那么差。我听过你教丁霄霄解题,你不是只会‘做题’,你会总结,很多人做不到这一点。”李知行说。 她真没想到李知行居然会夸奖她到这个份上,唐宓抿了抿嘴,好半晌才说了话:“好吧。” 两个人组队学习,让全班同学大跌眼镜。在他们的印象中,李知行和唐宓基本上没说过话,知情人更是知道,两人关系恶劣,高一的时候甚至还彻底撕破脸,矛盾犹如针尖对麦芒,简直无法调和。 “你们是准备突破天际还是怎么样?”丁霄霄都很震惊,“和李知行?” 因为和李知行的事情,唐宓受到了莫大的关注,难免有些头痛——然而话既然出口,也没什么收回的余地了。她硬着头皮说:“互惠互利的利用关系。” “可是你看不惯他啊。” “此一时彼一时吧。” 丁霄霄羡慕嫉妒恨地咬牙:“哎哎,真羡慕你。他为什么不选我啊?” “你名次可没他高,你数学分数也没比他高。”严晓冬凉凉地说,“你能教他数学吗?” 丁霄霄顿时说不出话来:“你真狠!” 严晓冬笑起来:“一般般啦。” 倒是徐露有些不放心,悄悄地跟唐宓说:你和李知行走得这么近,关薇大概很不高兴你吧。” “我能预料,咱们宿舍的关系大概会更不好啦。” “随便吧。” 徐露挺感慨:“你这种淡定的精神,真值得我们学习啊。” “我只是耗不起那个精神。” 唐宓管不了么多,更现实的高考问题摆在面前,她也无心跟关薇解释自己和李知行之间的关系。更何况,以关薇的性格,解释了她也未必相信。很多事情,清者自清吧。 两人一起学习,除了班上的同学,还有其他人表示了不满。第一个就是何树森,他根据以往的惯例,下午第四节的自修课阶段来到一班,大大咧咧地叫李知行去打球。 当时唐宓正在给李知行讲解一道立体几何的题目,李知行摆摆手,告诉他自己不去并且以后大约都不去了。 何树森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并肩坐在一起的李知行和唐宓,觉得自己的世界观遭到了严重的挑战,他仰起脸看着外面;“今天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吧?” 李知行冷冷道:“有事说事,没事走人。” 何树森靠着桌子,眼神从两人脸上划过去。 “你们关系这么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你看到的那样。” 何树森无奈了,于是向卢明远求助:“喂,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卢明远摊手:“我们也身处迷雾之中。” 瞄到两人中间的一摞厚厚的草稿纸,何树森还是有点儿奇怪:“李知行,我怎么以前不知道你这么喜欢学习?” 李知行丝毫不客气地回他:“别自以为是。” 果真是太吵了——唐宓猛然抬起头,放下笔,就那么盯着何树森。她虽然平时态度也很冷,但是此时,目光里几乎结了冰碴一样。何树森再不知趣也知道这是赶人的信号,只能悻悻离开。 李知行饶有趣味地说:“刚刚你的眼神,还挺凶的。” 两个人现在是邻桌,说话时他的气息就在耳边,唐宓起初不太习惯,几天之后,却也习惯了。 她回答李知行的问题:“他话太多。” 李知行说:“你希望全世界人都跟你一样话少?” “我没有这么想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但前提条件是,不影响别人。” 李知行倒是笑了:“原来这就是你的生活态度。” 唐宓没再说下去,用笔尖戳了戳练习册:“这道题是这样——” 除了何树森,唐宓没想到,居然连叶一超也对此表示了不满。他喜欢在自习时间找她讨论数学竞赛题目,当他再一次来到(1)班的教室,却发现她旁边坐着李知行时,大惊失色。 好在叶一超比起一惊一乍的何树森来说有素质得多,虽然震惊也没有当时就询问就里,而是第二天早上两人一起晨跑的时候,才问她:“你和李知行的关系变好了?” 两人现在总能在清晨的操场上相遇,起初两天似乎是巧合,后来几乎就成为两个人约定俗成的习惯了。 唐宓小跑着,简单地解释了原委。 “是这样啊。”叶一超沉吟半晌后说,“但你不是讨厌他吗?” “也说不上讨厌吧。” 叶一超眼底光芒一闪:“你高一时差点儿转学,是因为他吧?” “啊!’” 唐宓一愣,她以为这事只有几个当事人知道,压根儿没想到叶一超如此醉心数学对别的事情并不在意的人也知道这事——若说是现在她和叶一超关系不错也就罢了,但那时候他们还在念高一,虽然一起上了几个月数学竞赛班,但其实不熟,说话间除了解题方法,别的什么都没有。 “我听陈老师提过一次你大概要转学的事情。”叶一超说,我当时想,你如果转学的话,真是太可惜了。” “不,也不是,”唐宓说得很慢。 “不是什么?你不是要转学,还是转学的事情和李知行没关系?”叶一超用对数学的锲而不舍的精神追问他。 唐宓说:“我一度打算转学的事情是真的。原因很复杂,但和李知行关系不大。而且,我最后也没有转学。” 她语气很是肯定,叶一超侧过头瞧她一眼,觉得现在翻旧账毫无意义,结果更重要一些。 “总之,你没有必要找李知行,如果只想找人辅导你的英语,我也可以。”叶一超说,“我的英语不差,IMO的试卷都是英文的,我完全可以看懂,并不需要翻译。” 哪怕叶一超花了太多时间学习数学,他其他功课也没有落下,在这次月考中,轻松进入年级前十——虽然这名次对他来说毫无意义。所有学科之中,除了数学之外,他的英文也非常出色,他一直在订阅各种数学月刊,也时常访问各大英文数学奥赛网站,没有相当好的英文水平是无法做到的。 唐宓轻声说:“你还要准备明年的IMO,我不想耽误你的时间。” “事实是我被耽误了。”叶一超平静地指出,“我想跟你讨论问题的时间都没有。” 唐宓说:“不会的。你什么时候找我都可以。午休的时候、晚自习之前,都可以。” 叶一超立刻露出笑容:“是吗?” “我虽然不再参加竞赛,但如果能帮到你,也很开心。和你讨论数学,我也能学到很多,叶一超扬眉而笑,加快了跑步的速度。 唐宓跟了上去。 在日复一日的互相帮助似的学习中,李知行和唐宓的关系有所缓和。 以前唐宓和李知行在校园里碰到,都是把对方当成陌生人,从不打招呼。现在碰了面,交谈得也不多,但总会点点头,表示自己看到了对方。 丁霄霄很为这种发展感到欣喜,她说:“你看,李知行人还是很好的吧。我一直说你对他太有偏见啦。” 唐宓本想解释,又觉得没必要,只点了下头,简单说:“是我弄错了。” 无论别人怎么说,两个人的互惠互利还是颇有成效的。两个人都是属于学习根底不错,略加辅导就可以融会贯通的类型,李知行是个不错的英语老师,对她的问题都给予了解答。 他在美国高中当交换生的一年中,这两项技能又有了大步提升。美国的高中,非常看重写作和演讲能力,李知行在美国的时候,多次为校报撰写稿件、参加学生组织的活动和演讲,每篇演讲稿都是他自己写的。 李知行说:“翻译和作文不好,是因为你的语感不够好。” 唐宓在英语学习上,肯下苦功,单词量相当丰富,但这只能解决选择题,在翻译作文上帮助不是很大。李知行一眼看出了她的问题。 “我想,考试能过就可以,语感不太重要。” 虽然人人都在说:“语感”,所谓的“语感”是什么东西,唐宓就从来没弄懂过。 “你这是敷衍的说法,对英语学习是不够的。你现在只要应付考试,上大学后、工作后怎么办?”李知行加重语气,“大学比高中还重视英语。” “那是以后的事情了,我没有想那么多。” “你还是应该现在想想,凡事走在别人前面总是更好的。” “……” 唐宓顿时明白了“何不食肉糜”的典故。她不指望李知行能理解她,一个刚刚能吃饱的人,是谈不上“吃好”的。 李知行指着课文:“这段文章,你读来听听。” “读课文?为什么?” 李知行道:“我让你念你就念。” 除了强迫自己背诵课文的时候,唐宓不喜欢念英语,她觉得那没用。但在李知行锐利的目光之下,她有点儿紧张,调整了好半天的情绪,才念起课文来。 “之前我听你读课文时就在想,你虽然可以完整读下来,但也仅仅是‘读’而已,完全没有轻重顿挫,没有感情。你刻意地念准每一个单词,试图使发音标准,却从不思考‘为什么这里要用这个单词’,也不会想这句话表达了什么意思和感情。” 唐宓沉默了一会儿。 李知行继续说:“你应该多看英文报纸和英语新闻,不应该死抓着教辅书和词典,否则你一辈子都是哑巴英语,根本不能跟人交流。” 没错,她就是哑巴英语的代言人。李知行自然不可能知道,很多大城市的孩子上小学,甚至幼儿园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学习英语,而她,是上初中之后才首次接触英语这门学科。 她是在唐家村附近的镇中上的初中,整体教学质量尚可,唯独英语教师水平较差——她到宣中上高中之后才明白,初中英语甚至连单词的发音都完完全全搞错——高中阶段,她因为发音问题没少被吴老师纠正,这导致她更不喜欢开口读英文。 李知行拿出手机,快速点了几下,接上耳机,把手机递给她。 手机上是国外某电视台的新闻播报画面,金发的女主持人似乎正在点评新闻。 “怎么了?” “听听真正的外国人是怎么说话的。” 唐宓一愣:“嗯,不用了……我又不需要……” 她这个人固执起来简直无可救药,完全没办法言语交流,李知行眉头一皱,拿着耳塞伸长手臂直接给她戴上。 唐宓下意识侧身避让,李知行温热的手指险险擦过她的眉梢,又轻轻划过脸颊,虽然只是一瞬,两人同时一愣。 对视一眼后,唐宓连忙垂下头,从他手心里离开,手忙脚乱地从他手里抢过耳机戴上:“我……我知道了。” 她慌张得太明显,让李知行忍不住想要微笑——然而他到底稳住了,端肃着神色,转过脸,目视前方,用眼角余光看着她匆匆戴上耳塞,拿着手机观看起来,才嘴角一扬,露出一点儿笑意。 她刚进入高中不久就有了“冰雪美人”这个外号,原因有二,一是她话少沉默,和男生更是几乎不说话;二就是她有着细腻白皙犹如新雪一样的肌肤。世界上漂亮的女生不少,但是皮肤和她一样好的,很难见到。哪怕和她的脸颊距离只有十厘米,都完全寻不到她脸上的任何瑕疵。 他轻轻捻了捻手指。她脸颊带来的温热感犹在,触及之下,那肌肤细腻如丝。 英国人的英语发音当然非常标准,但也就是听听而已,对获取实际经验没有用处。几分钟之后,唐宓把耳机取下来,把手机还给了李知行。 李知行没问她听完的感想,却提起了另外的事情:“这周星期天,你应该有时间吧?” “什么?” “去书城看看,有没有合适你的教辅书。” 唐宓一怔:“我的教辅书已经很多了。” “都是做题的,我们去看看其他的书。” 她很想拒绝,但是斟酌其中利弊之后,发现他没说错,还是点了点头。 “那你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是多少?” 唐宓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们定个时间,我不会迟到的。” 整个宣州实验中学,唐宓这样连星期日都不回家的学生比较少,就算同宿舍的其他四人,周六的晚上也会带着换下的衣服和几本书回家。周日的上午大约是宣州中学最寂静的时候。唐宓通常在这个时间洗衣服床单,处理内务,然后再和同样住校的其他同学打几个小时的羽毛球;下午的时候,她就会去教室看书做题,直到晚自习开始。 偶尔,她周日也会临时离开学校,去附近的文具店买纸笔。她纸笔用得非常快,通常一买就是几盒——这样店家也会便宜两块钱卖给她。 她固守着自己的作息两年,这几乎已经成了习惯。 她想不到去市里做什么。她没有多余的钱,消费不起娱乐活动,因此把自己所有对物质的渴望压到最低。仅仅是因为逛街就去市内,则太浪费时间,在宣州实验中学这样的名校,每位同学都在发奋读书,要保持她现在的成绩,她必须抓紧每一分钟。 在她为数不多的出校行动里,去书店算是最常见的。 和李知行约定的时间是早上十点,约定的地点是全市乃至全省最大的书城门口。 周日早上交通便捷,她提前十分钟到达,先在书城一楼大厅前的报刊销售处站住,刊物琳琅满目,最吸引人注意的是某本印刷精美的商业周刊。她拿起来,翻了翻。是一篇舅舅的访谈。 报道先长篇累牍地介绍了舅舅在大华汽车集团二十年来从技术骨干到企业管理者的发展历程。起初他只是技术人员,数年时间就领导团队进行了技术革新,为发动机的研制体出了重要贡献。他在技术岗上干了七八年之后,转岗企业管理人员,任分公司各级领导。管理企业的时候,他对技术革新也十分看重,全力打造企业的创新科研能力,重金聘请科研人员,不限制思维,愣是让他在五年之内改革了新的生产线,大大提高了效率,带领分公司发展壮大,欣欣向荣,缔造各种奇迹。而现在,也升到了集团领导,虽然还带着个“副”字,但考虑到他的年龄,前途实在大好。 唐宓不知道这吹捧是否过大,但从数据上看,倒是颇有说服力。 文章的后半部分,是一篇访谈,大抵是说他如何管理企业,如何处理工作和家庭之间的关系,最后还附带了舅舅和舅妈的照片,夫妻二人身着正装,靠肩而立,看上去就是一对璧人。 看完最后一个字后,她听到有人在耳边说:“看完了?” 她吓了一跳,转过头,发现说话人是李知行。 时间已过十月中旬,天气渐渐入秋,李知行穿着件白色衬衣,外面套了件茶色外套,双手插在兜里,站在她身后,朝她微微一笑。 “走吧。” 她手忙脚乱地放下杂志:“哦,好的。” 两人并肩走进书城,李知行开口说:“那篇文章,没有太夸大的地方。” 唐宓愣了一愣才想起来李知行是在说她刚刚读到的文章。 “企业要的是真正干事的人,没有业绩,是没办法往上走的。我爸说,姑父的确是行业内难得的人才,所谓提拔,有人提,也要他能爬到那个地位才可以。升职也是实至名归。” 想不到回答什么,唐宓只能干瘪瘪说一句:“哦。” 李知行笑着看她一眼:“只有一个‘哦’字?” 唐宓隔了一会儿才说:我只是在想,一个人的道德和能力是否有关系。” “要听我的看法?” “什么?” “人性非常复杂,人品也是。以我所见,私德和能力不能完全画上等号,这世上没有什么完人。”李知行说,“有人情人成群,却精明强干;有人抛弃发妻,却事业有成;有人不养亲子,却捐款做慈善;有人冷峻狠毒,却能守住大义。岳飞虽然杀舅,同时也是民族英雄。世界上各色人都有,很难一言以蔽之。” 很少有人对唐宓说这样的话,她慢慢嚼着他的话,沉默了很久。 “我知道,轮不到我说舅舅的不是。村里的人都说舅舅是个不孝子,但外婆从来没这么说过,她很少在我面前提起舅舅。小时候有一次,我跟外婆说起舅舅的坏话,外婆很生气,她说,舅舅到底是长辈,而我是小辈,不应该指责他。” 李知行微讶:“你外婆这么说过?” “外婆说过,舅舅现在过得好,她不想沾光;舅舅如果能做出成绩,在社会上过得很好,她也觉得欣慰。她的儿子,没有成为一个无用的窝囊废或者更糟糕的败类,已经足够了。” 她很少用平和的语气说这么多话。她的声线原本很轻柔悦耳,犹如风吹草地,李知行很愿意她说下去。 李知行瞧着她,说:“你外婆对事情看得很开,和你不一样。” “我没办法。有些事情我看在眼里,真是……” 唐宓突兀地停住话,没再说下去,果断地摇了摇头。 “没什么。去看书吧。” 今日天气非常好,阳光灿烂,出行的人也多,只从书城里的热闹情形也可见一斑。两人上到二楼,教辅类的图书都在那里。依照李知行的说法,是选一本“适合唐宓”的,但显然,这种书并不好找。 因为唐宓要提高的能力主要在口语上,一般的图书都不具备这个功能。两个人在书店里挑挑选选了半小时都没能找到很合适的资料——或者说,不是没有,但都超出了唐宓的承受范围。 最后唐宓说:“算了。” “再看看吧。” “估计很难——” 她话没说完就卡了壳。她放下手中的英语语法书,视线落到了对街。书城外墙都是玻璃,擦得透亮,透过二楼的玻璃看出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几个少男少女说笑打闹着进了对街的咖啡店。 李知行顺着她的视线看出去,马上就明白了何故。 “是小朗。” “嗯。” 看她盯着对面的咖啡店眼睛一眨不眨,李知行问:“要不要过去看看?” 唐宓抿了抿唇,短暂迟疑后点了点头。 |第五章|表弟后明朗 两个人从书城侧门离开——叫到门外到咖啡店,是步行街的分支,没有车辆经过,而此时已经快到周日中午,人群熙熙攘攘。对街的咖啡店装修得十分典雅,虽然也是玻璃外墙,但是深色玻璃隔开了两人探向咖啡馆的视线。 李知行抬脚往里走:“进去看看。” 唐宓往里看了看,有些犹豫:“不用进去了。” 她当然没钱在这些地方消费,李知行非常明白,一把拉过她的手腕走进了店内。 “没关系,不会让你乱花钱的,跟着我走就是。” 咖啡店的年轻服务员笑靥如花地朝两名年轻学生迎上来:“欢迎光临。请问,你们是两个人?” 李知行放开唐宓的手,随便环顾四方。现在时间还早,店内较空,最醒目的就是刚刚进来的一桌少男少女,共计四人,两男两女围在一起说得正开心,女生们都快笑到男生身上去了,而居中的那个男生,正坦然地吃着旁边女生送到他嘴边的蛋糕。 李知行指了个方向。 “我们去那边坐。” “请往这边走。”服务员引领他们过去。 唐宓不明白李知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跟着他行动,跟在他身后,朝着他们走过去。 靠近年轻人桌时,李知行停了下来,略略惊讶地叫:“小朗。” 他的表情是如此逼真,以至于唐宓都在怀疑,这是不是一次刻意安排的巧遇了。 唐明朗本来正在和女生说笑,抬起头来,看到李知行,顿时甩下抱着他手臂的两个年轻女生,跳起来:“表哥!” 其他三人都看着李知行,女生们眼睛里都要迸出星星来:“哎呀,这个大帅哥是你表哥?” 唐明朗笑着瞪了两个女生一眼:“当然是我表哥!还有假的?” 在座的男男女女马上扬起笑容,几乎是齐声说:“表哥好。” “喂,浑蛋啊,这是我表哥!可不是你们的!”唐明朗笑骂,“还不快给我表哥让座。” ”遵命!” 咖啡店里的座位是环形,由两个半圆形沙发组成,四个人坐有点儿空,还可以再挤上一个人。唐明朗对座的高个男生马上挤了挤,让出了沙发,李知行摇头一笑,看着唐明朗:“都是你同学?” “是啊,我们出来玩。” 李知行回过头去,看了看慢吞吞跟在他身后,落后他大约两步远的唐宓。 “还要一个位子。” 一群人的目光纷纷落到唐宓身上,唐明朗眼睛发亮:“表哥,这位美女是谁啊?” 李知行回身和唐宓对视一眼。 唐宓垂了垂眼,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李知行于是说:“她是我同学,叫唐宓。” 对这个名字,唐明朗一样全无反应,开心地笑道:“居然跟我一个姓啊。晚你们两个,让美女姐姐坐啊。” 没别的可犹豫了,唐宓慢慢走过来,在空出来的沙发里坐下。 服务员瞧着他们原本认识,既然都坐到了一起,笑着把菜单递过来道:“这几位客人之前已经点过单了,二位还要点什么?” “我来一杯黑咖啡,至于她。”李知行顿了顿,“白开水就行了。” “好的。” 服务员退下之后,唐明朗笑嘻嘻的问:“表哥,这位美女不点其他的?我请客啦。” “不用。”李知行微笑着,“白开水对皮肤好。” “好像真的是耶。” 女生清脆的话音一落,唐宓的邻座,一位留着长鬈发化了妆的小女生已经凑过来,死死盯着唐宓的脸:“姐姐,你用了什么粉底啊?” “啊?” 女生说着,更是伸出手来,完全不把自己当陌生人,抚上了唐宓的脸颊。 “没有粉底!居然没有粉底?” 唐宓完全愣住了,她一生中罕有这样茫然的时刻,尚在消化上一句的含义时,她对面的另一名扎着马尾的女生也探身过来,用探索的眼神盯着唐宓:“天哪,姐姐,这么好的皮肤你是怎么保养的?” “……” “难以相信,喝白开水真的有这么好的效果吗?” “姐姐,告诉我们你是怎么做到的啊!” 唐宓已经完全在状况之外了。 “什么?” “你快来摸摸看。” 梳着马尾的小女生被鬈发的女生鼓励,跟着想去摸唐宓的脸,被李知行一掌拍掉了胳膊。虽然他动作很轻,眸光中却徒生一种锐利,两名小女生被吓得不敢动弹,向后一缩。 “够了啊。”李知行看两名女生乖乖坐回去后,淡声说,这是天生的。” 两人不甘不愿地同时“哦”了一声。 等这番闹腾过去之后,唐明朗才把在座的人都介绍了一遍。唐明朗现在就读一所私立的贵族中学,学费昂贵,管理严格,和他同班的这些同学,家庭条件自然也不差的。李知行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表弟的这群同学身上所穿都是名牌,女生们都化了精致的妆,挎着昂贵的包,手机没哪个的低于五千。 大约这些女生手里的包,都是唐宓半年的生活费吧。 想到这里,他眼角余光瞧了唐宓一眼。 她老神在在的,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转着面前的玻璃水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唐明朗低下声音问李知行:“表哥,她是你女朋友啊?” “不是。”李知行瞧了眼表弟,岔开话题,“你都初三了,怎么还在外面玩?” 唐明朗嘟嘟嘴:“表哥你不也高三了,你也带着女生在外面玩啊。” “我们是来书店买书的。”李知行说,“你今天没补习?” “有是有啦,“我逃了。啊,你千万别告诉我妈。” “我不敢保证不告诉姑姑。” “表哥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唐明朗哀求着,我妈现在天天逼我学英语,我都快要被逼疯了啊,让我准备以后去念外国语学校的个国际班来着……” “国际班?”李知行眉梢一挑,姑姑想让你去国外上大学?” “大约是吧,我才不想去,国内多好啊。” “你之前不是很想去?” “我之前是被骗了啊!”唐明朗鼓起脸颊,显得很愤怒,这次大表哥回国,你听到大表哥说什么了吧?他说国外的大学和国内的高中一样辛苦啊,每天要念书念到凌晨!” “确实是这样。” “所以我还不如就在国内念大学呢。” 李知行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那你跟姑姑说,不去念个国际班。” “我说了啊,我妈才不听我的。”唐明朗满脸不高兴,“她天天逼我背单词,说表姐大表哥,还有表哥你,都出国留学过,学习又好……” 他说的也是真相,李知行都能想到姑姑那生气的模样。 他问:“那姑父怎么说?” “我爸根本没时间管我,再说他的意见又不重要。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是我妈说话一言九鼎,我爸要是帮着我说两句话,我妈连他一块儿骂,比骂我还狠。” 李知行笑起来:“一言九鼎,还会用成语了?” “表哥你别逗我了。总之,今天的事情你千万别告诉我妈啊。” “既然怕姑姑骂,怎么不好好读书?” “不要数落我了,表哥,你就答应我吧。” 李知行这才慢悠悠地点头:“好吧。” 唐宓沉默听着两人的聊天,时不时地隔着桌子,看唐明朗一眼。她记得唐明朗和小刚同岁,今年也是十五岁,现在念初三。明明只有十五岁的男生,大约是生活条件太好的原因,个头却已经比得上成年人了。唐明朗继承了舅舅的修眉俊眼和高挺鼻梁,即便从她这个做“姐姐’的角度看,也不得不说是个俊美的年轻人,难怪可以吸引小女生了。 她素来表情冷峻,话又极少,是种半天不说一句话也不觉得气氛尴尬的人,然而,她的态度并不妨碍唐明朗的位男同学跟她搭话的勇气。小男生问一句,她就回答一句,半个字的废话都没有。没人问的时候,她绝不主动开口,答话时情绪亦毫无波动。 “姐姐你是宣中的啊?” 唐宓“嗯”了一声。 小男生完全不介意她冷淡的态度,自我介绍说:“我叫龚培浩,姐姐你好。” 唐宓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他这样郑重地再次自我介绍,她也只得回以郑重的态度:“你好。” 龚培浩笑眯眯地看着唐宓:“姐姐,你的校徽很好看,给我看看可以吗?” 宣中对学生们是否穿校服没什么要求,但一直建议学生们在校外时别上校徽。唐宓是非常遵守秩序的人,在校外时通常衬衣上都别着校徽。对待热情的、自来熟的人,唐宓没什么办法,只好解下校徽给他。 “我妈一直希望我高中进宣中,但宣中很难考吧?” 唐宓说:“还好。” “还好?那姐姐莫非是学霸?” “不是的。” “可宣中就是一群学霸啊,这也不是我说的,大家的共识。” “那也许吧。” “姐姐,我想考宣中,有问题可以问你吗?” “你说。” 龚培浩笑起来,露出嘴角的酒窝:“不过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不如姐姐你把手机号告诉我?有问题的话,我好打电话请教你。” “号码不能给你。” 龚培浩觉得自己出现幻听,他没想到唐宓那么干脆地拒绝了她。 “为什么?” 和他的震惊相反,唐宓平静地说:“因为我不喜欢接电话。” 龚培浩震惊了:“可手机的功能不仅仅是接电话啊!可以玩游戏、发微博、听音乐……都可以啊。” “我没兴趣。” “这都什么年代了啊!姐姐你还活在十几年前吗?” “你是老古董啊!” 龚培浩近乎崩溃地吼出这声质疑,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李知行瞥一眼小男生,他之前就注意到龚培浩正在试图跟唐宓搭话,预料到他肯定会被唐宓当头一盆冷水淋下,果不其然,现在他已经被唐宓的态度冻得脸都快绿了。 李知行忍不住面带微笑帮着唐宓解围:“她说的是真的,她非常不喜欢用手机,连我都不知道她的手机号。” “不可能吧!” 龚培浩半信半疑。他认为这是李知行并不希望他知道唐宓的电话号码的举动,说的话未必是真的。 李知行懒得跟他解释,侧过头去:“唐宓,给我纸笔。” 唐宓没说话,但下一秒就从衣兜里拿出一支笔和一个很小的笔记本递给他,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单词。李知行翻到最后才有空白页,写下几个电话号码和联系人,沿着桌面推给龚培浩。 李知行继续好脾气地解说:“这是学校办公室的电话,关于宣中的问题,你可以打电话去问老师,老师们更专业。” 若是刚刚龚培浩虽然被淋了一盆冷水,但气息犹在,现在简直是被李知行当头敲了一棒,大脑里“嗡”声一片,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年轻人就算是说废话,时间也可以过得很快,眼看着快到中午,一群人离开了咖啡店,然后唐明朗振臂一呼:“我们去吃饭,吃完饭下午去K歌!” 他的三名同伴都在欢呼。 “表哥,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吧。我请客!” 李知行和唐宓对视一眼,她摇了摇头。 “你们自己去。” 唐明朗表情却变得有些微妙,他拉着李知行走到一边,压低嗓门儿问:“表哥,美女真不是你女朋友啊?” 这话听上去有些微妙,可以解读的方向太多,李知行微微皱眉:“你要说什么?” “表哥你可别误会啊!”唐明朗说,她刚刚一直盯着我看,我在想,她是不是对我一见钟情,喜欢上我了呢?当然,表哥,你放心吧,我不会喜欢比我年长的女生!” 尽管知道这个表弟有着奇怪的脑回路,但李知行也没想到他对自己如此有信心。他啼笑皆非,抬起手猛捶弟弟的脑袋。 “你想什么呢!她不会喜欢你的。” “表哥,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喜欢我啊?”唐明朗挺了挺胸,展露出自己的超凡新心。 “别吵唆,我就是知道。” 唐明朗想了想,露出了佩服的表情:“表哥,你对自己真有信心!” 李知行的第一反应就是想狠狠打他的脑袋,吼他说:“我信心再多都没你多”,但李知行到底是个被宣中诸多女生封为“男神”的李知行,是不会特别失态地吼自己弟弟的,于是他抬头看了看天,终于忍了下来。 好在唐明朗也不是完全没眼色的人,嗅出了李知行即将暴走的意味,转移了话题:“表哥,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吃午饭?” “不用了。” 唐明朗诡秘地笑:“我明白!你要和美女一起吃饭!” 他简直无法再对表弟的脑袋抱有信心了,大约他的脑子里只能容纳这么点儿男男女女的事情——李知行摇了摇头,懒得再理表弟,直接走向唐宓。 “我们走吧。” “到中午了,我要回学校。”唐宓说,“你不和他们一起吃饭?” “喝咖啡已经足够了,谁想吃饭的时候还跟一群傻孩子在一起。我带你去个超好吃的店。” “哎——” 她的话已经淹没在空气之中,李知行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无视她的抗议,几乎是“拖着”不情不愿的她走远了。 唐明朗一行人留在原地面面相觑,目送两人远去。 龚培浩“啧啧”两声:“明朗,你表哥还真不是一般人……” 女生们也连连点头:“可不是,明朗你家基因真好,你表哥也这么帅!” 唐明朗得意扬扬:“可是我表哥!和一般人能一样吗!” “我倒不是说他长得帅,哦,虽然他是很帅气。”龚培浩摸了摸下巴,“我的意思是,你表哥居然可以搞定那位冷冰冰的美人,太让人佩服了。” 唐明朗匪夷所思地看着自己的好友。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我表哥,什么妹子追不到?” 龚培浩二副深有感触的模样:“所以啊,我要跟你表哥学习才行啊……” “你大概要学个好多年吧……” 一群年轻人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朝着饭店进发。 李知行说的“好吃的店”就在书城旁边不远,并非唐宓想象的种高档的饭店,而是一家饺子、馄饨,有着各种绿的黄的等奇怪面点的小店铺,价格也不贵,还在唐宓的承受范围内。 在这里吃饭的人非常非常多,好多人都打包了带走。两个人点了两盘饺子,又等了一会儿,店里才有了空位。 唐宓费解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会知道这里?” 李知行摇了摇手机:“我是北方长大的,上高中的时候才来的宣州,很多宣州的东西都吃不惯,也很怀念北方的面食。所以在网上查了查,找到了这一家,饺子做得非常地道。” 解释合情合理,唐宓点了点头。 等饺子上来的时间里,李知行问她:“为什么小朗完全不认识你?” “上次见我的时候,他才四五岁,对我没什么印象。所以也不认识我。” “可是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没有人告诉他,所以不知道。” “那你今天的举动是为什么?特地跟他见面,却又不告诉他你是他表姐?” 无论怎么说,李知行也算是帮了她的忙,得到一个回答也是应该的。 “他知不知道我是谁没有关系。”唐宓垂下眼,慢慢地说,“外婆很想他,我也想看看他过得怎么样。” “你也看到了。贪玩好耍,奢侈浪费,但也算他这种年龄的人的共性。除此外倒是没大问题,他心思单纯、直来直往,不是坏孩子。” “嗯———” 李知行说得在理。她想,是自己想多了。唐明朗有一对事业成功的父母,怎么可能过得不好? 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来,唐宓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从来只在学校食堂吃饭,因为便宜省钱且食堂的饭菜也不算差。但同一个食堂吃上两年,再好的东西也变得寡淡无味了,偶尔在外面吃一顿,觉得分外可口。 “外婆虽然不说,但是她很想他。毕竟,小朗是外婆唯一的孙子。而我虽然姓唐,但也只是外孙,而且是女孩。” “外孙和孙子,你外婆不会在意这个吧?” “不会么明显,但也还是在意的,女孩子在农村总是更不受喜欢那的个。”唐宓说,“外婆和其他很多老人一样,不能免俗。” 她吃着饺子的样子显得很满足。李知行一直没动筷子,沉吟着问:“还有一件事。既然他上次见你是十几年前,你为什么可以一眼认出他?” 唐宓说:“两年前,我刚刚到宣州读书的时候,周末时见过舅舅一次,恰好看到了小朗,不过他当时没看到我,所以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 李知行还挺奇怪:“哦,原来你还主动去见过你舅舅?” “偶尔。”唐宓停了停,“有些事情,也不得不去见他。” 李知行没再问下去,他相信,自己肯问,唐宓也未必肯说了。 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一顿简便的午饭,两个人很快就吃完了。 唐宓从钱包里拿出自己的份钱给李知行,李知行也没客气,接过来,然后叫来服务员结账。 他说:“叶一超请你吃饭的时候,你倒是不太拒绝。” “也还好。”其实叶一超请她吃饭的次数屈指可数,李知行也就撞见过那么一次,“叶一超不是种很好拒绝的人。” “看得出来、他总带着数学题来跟你讨论,也不在乎你当时在做什么。” 唐宓想了一想,旋即展颜:“大约是吧,但不要紧。” 她平时笑得非常少,此时迎着阳光微微一笑,彩瞬间宛如冰雪消融,大地回春,带露鲜花迎风而笑。 李知行别开视线,又说:“你要是还打算参加竞赛,倒无所谓,但你既然准备高考了,和他不一样,你有那么多时间?” “没关系,时间可以协调的。” 李知行一时无法接话。而前方,公交车站不过几步距离。 唐宓瞧了瞧车站,自己要乘的那班公交车还没到,她放慢脚步,跟李知行行说:“我要回学校了。今天谢谢你。” “不客气。” 去往学校方向的公交车很是频繁,李知行没再开口,目视着差上了公交车后,转身离开。 周日的宿舍很空,能离开的基本上都离开了,只到下少数几位和唐宓一样是外县的人。她开了门收好钥匙,却发现,居然还有一个人——关薇正趴在桌子上。 开门声让关薇猛然抬起头来,看向门口。 “你回来了。” 目光落在关薇脸上:“她发红的眼眶、微肿的脸颊和屋上上的两道红印让唐宓黯然了一瞬。 关薇眼眶发红,低声说:“被我爸打了耳光” 唐宓放下书包,转身去了卫生间,片刻后拿着热毛巾出来递给她。 “你敷一下脸。” 关薇默默拿过毛巾,先擦了擦眼睛才敷到脸上。 关薇的家庭不算幸福,父母吵闹不止,动辄舞刀弄枪,这导致她高一时坚持住校,周末根本也不愿意回家,和唐宓一起待在学校里。关薇的性格较唐宓更外向一些,周末在学校的时候,两人跟着羽毛球运动员出身的体育老师学习打羽毛球,因此拉近了不少距离。 沉默了很久之后,关薇轻声说:“我爸妈在闹离婚,在打架,我去劝架,反而被爸打了一巴掌。” 唐宓无言:“她没有父母,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人。 “现在他们根本不瞒着我了。”关薇继续说下去,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骂,家务做多做少也要骂……真可笑啊,我爸居然还是老师,他还有什么脸为人师表?” 唐宓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人生是自己的,不是父母的。我们已经高三了,有些事情,可以自己做决定。” “自己做决定……” 关薇垂着头,半晌后她又说:“唐宓,你觉得我喜欢李知行,是让人嘲笑的事情?” “我不这么想。” 唐宓确实不觉得关薇有配不上李知行的地方。然而,世界上有着势利眼的人实在非常多,哪怕在中学都已经很普遍了。 关薇用毛巾捂着脸,看着她好一会儿:“你这段时间和李知行走得很近,你知不知道其他女生怎么说你?” “随便她们怎么说。”唐宓说。 “那些话很难听。” “也许吧。” 前不久在教学楼的走廊里,她是听到过同年级的女生在背后骂她,那些话相当恶毒,女生恨不得扒皮拆骨一样骂她,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从群女生身边路过,反而吓得她们噤了声。如果她要去在意别人的言论,还不如早点儿去自杀来得好。 关薇仰头看着她:“你为什么可以这么坦然?” “和别人解释一件事情太费力,我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在乎别人说什么。” 关薇低下头,显得很沮丧:“我平时虽然装作不在意,但也难免在意。我以前还可以跟李知行说句话,现在……我连和他说一句话都不敢了。” 唐宓抓起书包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的,总会过去的。” 唐宓带上门出去了。 关薇看着门呆了好长一阵子。她们两人的关系看似正常,但早就糟透了,关薇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告诉唐宓这些事情。她呆呆地想到家里鸡飞狗跳的场景,想到父母互相揭对方的旧事破口大骂的场景,大约也明白了为什么。 她需要倾诉,而唐宓不会把她的话告诉任何人的。 |第六章|运动会失窃 到了十月下旬,一年一度的学校运动会也随之而至。宣中除了对学习要求严格之外,对同学们的身体素质也要求较高,所以高三的学生们也必须参加运动会。 运动会是全校同学最喜欢的时间,举行运动会的两天半时间,可以不用上课和早自习,同学们难得可以睡到七点多才起床;没项目的同学可以正大光明地玩,运动会结束之后,可以提前放假,差不多算得上同学们在学校里最开心的两天半时间。 对高三生来说,运动员选择也是“约定俗成”,班主任何老师在讲台上,就一个个项目询问是否有人参加——男运动员的选择很快,班级中的三十多个男生都是运动主力,女生只有十七人。问题是,每个项目,每个班都必须派出人来。 理科班女生少,唐宓又算是女生中运动素质非常好的,依照惯例,800米长、4x100米接力、跳高,这三项都是她的保留项目、不过到了高三阶段,不愿意参加运动会的同学变多,而她在班上没什么职务,也挺愿意在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因此,只要没有女生愿意参加的项目,她都举手报名。所以,在以往的基础上,她还报名了立定跳远和400米跑。 看到她第五次举手的时候,何老师都颇担心了:“唐宓,你项目太多了,没问题吧?” “没问题的,我每天早上都有跑步。”唐宓蛮有把握地说。 何老师也点了点头,唐宓是个知道分寸的人,既然敢这么说,那对自己的体力颇有信心。 周三下午开始,运动会开始了。每个班级入场之后,就分班入座,看台上划分了若干片区,高三(1)班给安排在了靠右的半场。秋天到了,操场旁的丹桂开了花,香飘整个高三(1)班,非常惬意。对高三生而言,如果没有项目的同学也可以回到教室自习,然而这气氛太舒适了,以至于都没多少人离开操场回去自习。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运动会正是肆无忌惮打量帅哥美女的良机。 唐宓换上了运动服,托起了齐肩的头发,在操场上跑动跳跃,参加一个又一个项目。 除了800米跑,其他几项都有预赛和决赛之分,唐宓一下午都在参加比赛,几乎就没上过看台。 平行班里有不少有运动特长的学生,普通的未经过专业训练的学生没办法和他们相提并论,但唐宓凭着自己的努力,在经过了预赛之后,跳高和400米跑,进入了决赛阶段。 应该说,唐宓待人接物虽然一直相当冷淡,但是她在班级里整体好感度较高的主要原因,大约也是她为了班级荣誉,肯在运动场上出力。 高一刚入学时,她的冰冷寡言让不少班上同学很看不惯,背后说她“假正经”“装高贵”的人不少,直到两个月后的运动会的时候,学校忽然“改革创新”,增设了女生1500 米和男生3000米的长跑,当时全班女生无一人愿去,是唐宓站出来解了燃眉之急。在那次1500的赛跑中,她拼到了最后一秒,得了全校第三的成绩,那一瞬间,班上所有的同学都在齐声叫“唐宓加油”。高一的学生心思单纯,看到她这么努力,也就无法讨厌她了,之前对她的种种不快也烟消云散。 今年的高三(1)班在运动会上,依靠着男生们的表现,继续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周四上午最重要的项目是跨栏跑,李知行拿到了110米跨栏跑的冠军,掀起全班乃至全校的小高潮。李知行的项目不太多,只有三级跳远和跨栏跑,但这两项上,他可以进入全校前三,光这一点,也足够让人赞叹了。 到底是风靡全校的风云人物啊,虽然中间离开了学校一年,但以比赛夺冠的方式,他再次回到了全校的视野之中。 到了周四下午,不少项目陆陆续续进入了决赛阶段。 在参加了400米跑的半决赛之后,唐宓又转战到了操场中央的沙地,准备参加跳高比赛的半决赛。 在助跑的时候,她隐约觉得脚下不太好。虽然成功地翻越了横杆进入决赛,但脚落地的一瞬间,她明显听到鞋子些微地惨叫一声——果然,她弯下身一看,运动鞋的胶鞋底裂了个大口子,大量的沙子钻进了鞋里。 唐宓一共就两双鞋,一双皮鞋和一双运动鞋。脚上这双鞋是她两年前买来的,当时是从商场里买的某品牌的打折球鞋,相对便宜,她一直保护得很好,鞋子也尽心尽责陪同了她两年多的时间,而今天,终于承受不住这连日来的剧烈运动,眼看着就要退休——而她的下一个项目是今天的压轴项目,一个小时后的800米跑。 她有些焦急,盯着自己的脚好半天。 “唐宓,怎么了?” 她抬起头,看到在不远处跳远场地活动身体的李知行,他的三级跳远的决赛也在准备阶段。 “脚受伤了?” 她没时间和李知行闲聊,只说了句“没有”就撤离了操场。 她顾不得看跳高的名次,直接从操场回到女生院。为今之计,大约也只有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内去学校附近的商店,买一双运动鞋。 一般情况,女生宿舍楼的大门在上课铃响之后,都会被宿管老师关上,但是运动会期间,大门都是敞开的,方便同学们换衣服。 女生院里非常安静,基本上没什么人会选择在运动会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回宿舍里,毕竟现在操场上众多选手都在比赛,为他们加油的声音几乎冲破云霄。 才开门她就觉得不太对劲,钥匙插进去用了点儿劲儿,门就自动打开了。 这栋宿舍楼有些年头,锁还是最老式的那种,但是锁头再松,也不至于一推就开。 下一瞬唐宓瞪圆了眼睛,整个宿舍乱糟糟的,抽屉大开,衣柜柜门大开,衣服、床上的枕头、被子被扔在地面,简直像有贼来过。 贼! 一瞬间,唐宓脸上血色尽失。 她跑到自己的书桌旁,抽屉被人撬开,抽屉里的几本书被扔在了地上,而她放在抽屉里的钱也不翼而飞。她爬到床上,翻看自己的枕头,手机还在。她拿着手机,头晕眼花,双腿发软,一下子坐到了地面。 好半晌她才积蓄起能量,双腿才有了力气,冲到楼下,找宿舍管理老师柳老师。 宿管室的门虚掩着,柳老师不在房间,她用管理室的电话打给学校各个机构。 消息传得快,十五分钟后,高三年级的女生们都回到了宿舍楼里,二十五分钟后,失窃情况已经有了个大概了解。 这次失窃,从女生院一号楼的二楼开始,到达三楼,每层楼十二个宿舍,共计二十余个宿舍,六七十名女生遭遇失窃。失窃对象基本上是高三年级的学生。 丁霄霄丢了手机和三百块钱;严晓冬、关薇两人倒是没丢多少钱,但手机丢了;只有徐露安然无恙,虽然老师严令不许带手机参加运动会,她还是选择无视,巧妙地带上了手机去了运动场,并且现金她也随身携带着。 其他宿舍的情况差不了多少,整个宿舍楼中,一片哭号之声,隔壁宿舍的乐晨已经哭了起来。 住宿的高中生们本来就不可能有太多钱,手中最多几百块的生活费,而手机,算得上高中生们最值钱的东西了。 关薇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脸色青青白白,活被人打了一闷棍。 丁霄霄扑在床上哭天抢地:“天哪,钱丢了没事,我的手机啊!我新买的手机啊!花了四千啊!我手机上的照片啊,我的信息啊!” 徐露本来还为自己的英明神武而高兴,但看到满宿舍的哀号之声,也不敢把高兴表露出来,只好安慰大家:“没事啊,学校已经报警了,更何况破财免灾啊。” 她的安慰无异于火上浇油,其他人根本听不进去,反而觉得刺耳。 关薇仇视地看着徐露:“你什么都没丢,你聪明,是在炫耀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 徐露尴尬得很,严晓冬有气无力地说:“小露,你去运动场上盯着点儿……去跟何老师说说这个情况……” 唐宓则木愣愣地坐在凳子上发呆。 严晓冬到底是舍长,虽然也为自己的手机而哀悼,但很快发现唐宓的不正常。她看着唐宓捏着那部基本上只有通话功能连小偷都不屑偷的老式手机失魂落魄面如死灰,悄悄问她:“你丢了多少钱?” 唐宓轻声回答:“全部。” 严晓冬脸色陡然一变,即便她素来能言善辩,此时也一话都说不出来。 好半晌后唐宓才站起来,轻轻摇了摇丁霄霄。 “霄霄,你的运动鞋,能借我一下吗?我周末会洗干净了还给你。” 丁霄霄深陷打击中,声音闷在枕头里:在床下,自己拿。” 警察们在二十分钟后到达,对失窃情况进行调查。在登记了众人失窃的财物之后,高三的住校女生们陆陆续续回到了操场——这是老师的要求,也是警察的要求。他们还要重新勘查现场。 财物虽然丢了,生活还要继续。唐宓告知警察自己被盗的财物数量后,转去了操场。 运动会并没有因为失窃事件耽误很久,毕竟失窃的只有高三的少部分住校女生,在接下来的运动会中有项目的,也极少。 唐宓换上了丁霄霄的运动鞋后,重新回到了操场上。 操场中央的三级跳远比赛中心正热闹,从围观众女生的欢呼情况来看,应该是李知行名次不错。 她自己一到操场,也被人围住了。女生宿舍楼失窃一事如同秋风刮过麦浪,现在已经全校皆知。女生800米跑和男生1500米跑是重头戏,班上啦啦队的同学来到操场边上,给唐宓加油鼓劲。 “钱虽然丢了,但你别难过啊。” 唐宓摇头:“没事,我会好好跑的。” 她算是很会隐藏情绪的人,但大家也从她脸上看到委屈和隐忍,料想到这次失窃事件对她打击不小。 卢明远宽慰说:“先什么都别想,钱的事情,大家一起帮你想办法。” 她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走到了跑道旁,拿到了自己的号码牌,开始准备长跑。 800米长跑,她往年也参加过,拿过全校第三的成绩,今年她已经高三,势必不能比这个位次更差。她每天都有锻炼身体,800米跑其实不算什么,但穿着不合脚的鞋子的今天却尤其艰难——好在唐宓素来对自己够狠,咬着牙冲到了最后一秒钟。 “唐宓,第二名!” 裁判高声喊出她的名字。 第二名啊,还算不错。唐宓大大松了二口气,一下子蹲到地上。竞赛时的跑步和平时的锻炼身体不一样,胸前被火烧,其实她眼前完全花了,只顾着大口喘息。 “哎哎,唐宓,别蹲在地上。” 徐露和何老师搀着她坐到场边的凳子上,何老师递给她矿泉水,她接过来喝了两口,终于缓过来。班上的同学,起码十来人都围在她身边。 徐露说:“你好厉害!最后三秒钟超过了第二名,得了全校第二!” “总分多少?” “80分了。” 唐宓点了点头,第二名可以拿到5分,总分就是85了。 何老师拍拍她的肩膀:“失窃的事情我知道了,你别着急啊,要钱的话,老师借给你。” 唐宓低声说:“没事的,何老师,失窃的同学很多,也不仅仅我一个。” “唉,确实是倒霉。” 她站起来,环顾周围一圈:“何老师,接下来我没项目了,我想先回趟宿舍休息一下。 仅仅是跑了800米尚不足以让唐宓回宿舍休息,但众人都知道给她带来更大打击的是丢钱事件——虽然她面上没有异常,但谁都明白钱对唐宓来说意义重大。她心理上一时必定难以接受。 “那……你回去休息一下也好。”何老师说,“徐露,你陪着她一起去。” “待会儿还有男子1500的比赛,徐露是啦啦队员,要给比赛打气的。我自己回去就行了。”唐宓顿了顿,“我就是跑了趟800米,完全没问题的。” “这样吧,我送她回宿舍。” 李知行从人群里挤出来,浑身热气腾腾,仿佛从蒸笼里捞出来的。 唐宓摇头:“不麻烦你了。” “不麻烦,走吧。” 他把喝到一半的矿泉水瓶放在手里,以一种很坚决的目光看着她,又看了下何老师,何老师心下合计了一下,笑眯眯地说:“哦,这样好,李知行,你送唐宓回去吧。有事给我电话。” 两个人一起回女生宿舍。女生宿舍在学校的东边,要穿过大半个学校。 从运动场往上,是条有着葱葱绿荫丹桂飘香的上坡道。她一步步走得非常慢,李知行也陪着她慢行,没有半点儿催促。唐宓不停打量他,他也只做不察。半晌后她终于忍不住,小声说:其实我没事,你先回去吧。” 李知行瞧她一眼,眸光沉了下去。 她皮肤白皙,平素有着如玉的光泽,现在浮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之色。 “我不觉得你没事,你脸色很差。” “这很正常。” “不正常。” 唐宓有些焦虑:“我是说,你没必要送我。” 李知行果断拒绝:“我今天的比赛也已经结束了,我想去哪里都是我的自由。” 发现自己完全赶不走李知行,唐宓皱了皱小脸。 800米跑完到现在也过了十分钟了,照例说她应该已经恢复平稳的气息,可此刻她的脸色越发苍白,气息也不太稳,不是什么好兆头。高一时她跑完1500米的状态都比现在好得多。 李知行上下看了她一会儿,视线最后落在她脚上:“你的脚怎么了?” “我脚……有点儿疼。” 学校的医务室和操场离得不远,就在静雅纪念堂旁边的小办公楼里。学校的医务室也只能诊治小病,稍微大点儿都不行。 所谓的医务室里其实就是有三个房间的小屋子,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的配置结构,此时两人都很忙——现在的学生体育素质跟不上,运动时崴脚的低血糖发作的很多,医务室忙了整整一天。 看到又有人进屋,护士吩咐他们在门口的长木椅上坐一会儿,等医生看完了前两个摔伤的男生再说。 屋子里间还有两名男生,其中一人是在运动场上崴了脚,校医院的赵医生正在查看他的伤势,末了给贴了一块膏药,嘱咐说:“你还是跟老师请个假,通知你父母,回市内大医院拍片看看。” 拿到医嘱之后,另一个男生扶着病号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等待医生的过程中,李知行说:“鞋子脱下来我看看。” 她的脚已经痛了很久。唐宓犹豫了一会儿,慢慢脱掉运动鞋和袜子,露出了双脚。 李知行倒吸一口凉气。 她双脚的大脚趾前端磨出了三五个血泡,且有一个血泡已被磨破,露出了小指甲壳么大的鲜红的皮肉,血也黏在了袜子上。她天生皮肤白皙,脚上的皮肤因为不见光线更是雪白,没受伤的肌肤衬着红红的皮肉,红白分明。 李知行眼神陡然锐利了几分:“你这是怎么搞的?” 唐宓不喜欢这么被人看着,往后缩了缩脚,轻声说:“没事,鞋子不太合脚。” “鞋子不合脚你还不要命地跑800米?”李知行脸一沉,“你没有这双运动鞋吧?” “跟丁霄霄借的。” “你自己的运动鞋呢?” “为什么不去买——” 说到这里李知行卡了売,随即想到女生宿舍失窃,她是最早发现的人——整个故事被补充起来,她就是想买鞋子也没钱了。 “你平时穿多大的鞋子?” “37。” 李知行拿起地上的运动鞋看了看,35号的。穿着小了两号的鞋子跑到了全校第二,见她跑的时候多么拼命,也难怪这么短的时间,一双脚被磨得满是血泡。 唐宓努力太过了,一次普通的体育比赛,完全没必要拼到这个份上。但是,只怕她在前进的路上,早早就退缩了。 直到现在唐宓才发现,她也没有跟李知行解释的必要,于是闭了嘴,干脆不说话了。 李知行没再问下去,跟她招呼一声,就走出医务室挂了个电话。 医生解决掉了上一个病人,过来看唐宓的伤情。 “你的脚还磨得挺狠的。 ”医务室的赵医生检查后说,没磨破血泡的问题不大,磨破的这个都见到皮肉了……我给你消消毒,再简单包一下。” 挂上电话后李知行回到医务室,正看到医生在给她磨破的脚趾消毒,消毒水抹在创口上应该很痛,她只隐忍地抬了一下眉梢。李知行想,她真够能忍的。不,应该说,她一直挺能忍,跑完800米到现在,她才终于变了么一点儿脸色。 李知行重新落座,看着医生用绷带缠了一下她的脚趾,问她:“你被偷了多少钱?” “没多少,我能想办法。”被戳中了心事,唐宓声音很轻,脸色却以可见的神色苍白下去。 李知行加重语气:“到底多少?” 她声音里好掺了黄连。 “都是现金?” “嗯。” “现金你放在抽屉里?” “有锁上,但是被撬了……” “为什么不存到银行卡?” “我没有银行卡。” 李知行哑然。 清贫到了唐宓祖孙这样的情况,银行卡完全没有存在的意义。 她每个月的全部费用都来源于学校给的助学金,还有外婆时不时给的两三百。她十分节省,可是有些钱不能不花。两年时间下来,她好不容易攒了五百块钱,还有八百是两天前刚刚从学校助学中心领的,她下个月的生活费。李知行手指轻轻敲着腿,沉默了一会他并不是不知道实情,唐宓的情况他也能想象,一千三对他来说什么都不算,但对他身边的这名女孩子来说,已经算是大数目了。 李知行看着她:“钱我借给你,你要多少?” 唐宓之前就察觉到,他似乎在关心自己,也早就想好了回答。 “不用了,我能想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跟丁霄霄借钱?你们宿舍基本都被盗了。” “我还有点儿零钱 ……饭卡上也有钱……” 李知行尖锐地指出:“你不回家了?” 每个月她要回一趟家,从宣州到唐家村要转三次车,往返路费也是两百多,开销不能算小。这一下子她被李知行戳中了心事,顿时面色一紧——是啊,她本来应该明天回家的,现在出了这个意外,这个月还能否回去看望外婆顿时变成未知数了。 下一瞬,她的手机响了起来。自从宿舍手机被盗之后,她就随身带着手机出来了。虽然发生第二次盗窃事件的可能性不太大,但失窃的后怕萦绕不散。 她拿起手机,看了看号码就接通了,她接电话速来简短,“嗯”了几声之后,以“我在医务室”收了尾。 李知行看着她:“是谁?” “叶一超。” “他找你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 还不到一分钟,两人谈话中的人物叶一超就出现在医务室门口,满头大汗地跑进来。 他这个样子很少见,瞬间从天才系变身为热血运动系,叫人觉得眼界大开。 叶一超进了医务室后,只一眼就发现了问题。 “唐宓,你的脚怎么了?” “有点儿磨破皮,不是大事。”她把脚往后一缩,忍痛抓过袜子穿上。 李知行冲着叶一超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你1500米跑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第四还是第五,我不记得了。”叶一超擦着汗在唐宓左侧坐下来,“我听说女生院被盗了?你也丢了钱?” “刚刚我只是试着给你打电话,我都没想到你会接。我以为你的手机也被盗了。” “还在。” 叶一超笑起来:“看来手机原始一点儿也还是有好处的,连小偷都不屑拿。” 唐宓实在是笑不出来,低声说:“不幸中的万幸吧。” 叶一超直接从运动服兜里掏出了八百块钱塞到她手里,他浑身都是热气,连兜里的钱都是热气腾腾的:“我想你现在没钱了,特地拿来给你的。” 唐宓绝没想到叶一超一过来就直奔主题,愣愣看着他,半晌后才如梦初醒,要把钱推回去。 “我记得学校给你一个月八百吧?我拿给你就行了。” “可是……” “没事,这是我给你的钱,你留着就是。我又不缺钱。” 唐宓还是有些犹豫。 “你总是要跟人借钱的。”李知行说,叶一超既然都送了钱过来,你拿着,到时候还他就可以。” 其实唐宓何曾不知道,不曾开口求人,就有人主动送钱,也总比低声下气求人更好,并且她总是要找人借钱的,既然都要欠下人情,欠叶一超的总比其他人好得多。 “好的,谢谢。” 李知行站到医务室窗口看了看,又瞧着唐宓:“你别太担心,我想钱能追回来的。” 被盗了怎么可能找得回来?唐宓知道他是安慰自己,但实在打不起精神来,用介于敷衍和领情的神情点了头。 叶一超却对李知行的话产生了兴趣:“你怎么知道?” “发生在中学里的案子相对比较简单,疑点也很明显,对警察来说肯定不难侦破。” “疑点?什么疑点?” “我刚刚打听了一下,知道了几处细节。”李知行在医务室里踱了几步,第一,平时女生宿舍大门关闭,只有运动会期间才打开;第二,在运动会期间,校园秩序相对比较混乱,外校人进入学校相对容易;第三,偷窃对象是高三女生,说明小偷知道女生比男生更有钱,高三学生比高一高二学生更有钱。综合这种种原因,就可以知道,小偷是知道宣中内情的人。” 唐宓一怔,忽然想起一点儿细节:“是啊,我记得我进宿舍时,宿管老师柳老师恰好不在。” 叶一超很诧异:“她不在?这不是很可疑吗?” “我想也不是……”唐宓犹犹豫豫地说,她的女儿念高一,也在参加运动会。” “不会是柳老师,她管理了十几年女生宿舍,断然不至于监守自盗。”李知行略一颔首,但这事是一桩巧合。” 唐宓若有所思,点点头。 “不用太担心。”李知行说,“这次失窃发生在宣中,又金额较大,校方和警方都会重视的。” 叶一超沉吟着:“但这样的话,全校几千师生都是怀疑对象,找出贼来不是么容易。 “宣中以前从未发生过失窃案,光这一点就可以排除大部分师生,剩下的不难推断。” 李知行冲着叶一超颔首,能撬了二十多个宿舍的贼,还做得这么熟练,多半有前科,不是生手。我想,警察能想到这一点。” 叶一超终于表示同意。 “李知行,你说得有道理。” “总之,你别担心了。”叶一超站起来,“唐宓,我们班还有事情,我要先回操场了。” “今天谢谢你。” “别客气,有事找我。” 叶一超笑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转身离开了医务室。 李知行看着叶一超的手从她头顶移走,挑起了几根柔软发丝。她平时留着齐肩的短发,现在扎起了头发后,露出耳郭下方的一颗小小的红痣,映在白哲的皮肤上,像一颗小血珠。 她脚上的创口已经全部处理妥当,她弯下腰准备再次穿上鞋子。 李知行左手握着手机,右手摁住了她的手:“别穿了。” “什么?” “就在医务室等一会儿,我让人送了双鞋来。” 唐宓抓住他话语中的关键成分:“送鞋子过来?送到学校?” “对。” “不,不需要麻烦别人送来,我待会儿自己去买就可以了。” “我之前已经打过电话了,大概二十分钟后就到学校了。” “什么?” 唐宓瞠目结舌,心中复杂得难以言说。的确,刚刚李知行是出门打了个电话,但她没想到,他居然是为了她。 “但是,这怎么行……” “你必须换一双运动鞋。”李知行指出,“你明天还有接力比赛,不能再穿不合脚的运动鞋了。还是说你想连累整个班拿不到名次?总之,鞋子已经买了,你先试试再说。” 正如李知行所说,二十分钟后李知行去校门处取了一双纯白崭新的运动鞋回来。唐宓打开鞋盒,把鞋子放在膝盖上,新鲜的橡胶气味缭绕,标价也还在上面,598元。 李知行立在她面前,瞧了一眼标价,说:“买的时候打了3折,差不多两百吧。” 叶一超给她的钱她一直紧紧握在手里,他弯下腰从她攥着的一卷钞票里抽出两张。 “行了,足够了。你先试试合不合脚。” 这双运动鞋和她之前的鞋子是一个品牌的,样式也相差无几。 她仰头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李知行的面目忽然变得模糊了。再之后,她才再次对上他的视线,她发现,自己居然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半晌后,她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一下,低下了头。 她慢慢地换上新鞋,鞋子柔软而舒适,和她的双脚无比贴合。 “李知行,谢谢你。”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坦然接受别人的好意,就是一种感谢。所以,不用谢。” |第七章|旧事又重提 欢天喜地的运动会因为女生宿舍的偷盗事件而蒙上了一层阴影,但无论如何,运动会终于圆满结束。 高三(1)班发挥不错,尤其是在最后一天的4×100米比赛中男女组都拿到了前三,总计积分120分,得到了年级第二名的好成绩,也算是延续了以往的辉煌——打破了”实验班只要学习成绩不要体育成的”的谬论。 运动会在周五中午全部结束,闭幕仪式上,校长郑重表示,以后一定严格管理,而且配合警察,抓到小偷,请同学们不要太担心。 运动会结束后,又到了一月一度的放假时间,全校同学走了个精光。亏得大家都是本市人,虽然都丢了钱,但是坐公交车的钱还能凑出来,家庭条件好点儿的,还有家长来接。譬如丁霄霄的父母一早就接她回去了。 唐宓回到宿舍收拾行李准备回家。 严晓冬悄悄问她:“你还准备回家吗?” “要回去的。” 她放心不下外婆,无论如何,她努力节省每一分钱,也会坚持每个月回家一趟。 “路费呢?” “有人借给我了。” 严晓冬顿时松了口气,表情也轻松下来:那就好,唉,还是要有朋友啊。” 是啊,还是要有朋友。只有朋友,才会在你困难的时候伸出援助的手来。 在外读书的孩子通常报喜不报忧,唐宓不会告诉外婆失窃的事情,只说了运动会上的见闻和自己的优秀成绩。 外婆很关心她在运动会上得了第几名。 “我很不错的。”唐宓说,我参加了五个项目,三个拿到了名次,我800米跑了2分45秒!我都没想到我这么厉害。” 外婆很欣慰:“学习差点儿没什么,身体一定要好。” “我知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 “没错。” 外婆有一种很朴素的教育思想——穷人根本生不起病,学习可以差一点儿,身体一定要好。唐宓很赞同外婆的想法,读书也确实是件体力活儿,没好的身体不行的。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流感让班上的人都生病了,只有她没事。那之后她更加勤奋锻炼,就算在忙碌的学习中,也坚持每天晨跑二十分钟,周末打几个小时的羽毛球。 在家里待了两天,又花了半天时间辅导唐小刚的作业,她又依依不舍地返回了学校。 回到学校之后,唐宓获知了好消息——李知行没有说错,那场失窃案件还不到一周时同就已经水落石出。 潜入女生宿舍盗窃的人,是某校工的儿子,对宣中的情况十分了解,知道运动会时管理相对松散一些且高三的女生们比男生有钱。于是,他和另一个同伙潜入了女生院,一口气盗走了四十多部手机,一万多块钱。在被警察抓获的时候,他偷来的手机已经卖掉了部分,但大部分现金还在,可以追回。 警察效率很高,追回了失窃的钱财之后,就马上还给学校。学校对比了一下失窃信息和名单,发现没有大问题,就一一发回给学生。唐宓拿到了失窃的钱之后,立刻去临班教室找到叶一超,还了他的钱。 叶一超还显得有些惊讶。 “这么快就还了啊?”叶一超说,“我今天也听到我们班的女生说追回了手机。” “是的,我也没想到。” 唐宓微笑盎然,失而复得的感觉太好了,她心情确实不错。 叶一超点头:“这么看来,李知行当时分析得还挺对的。” 是啊,现在回想起李知行的话,不得不佩服他见解过人。 叶一超不忘记提醒她:“宿舍不能再放现金了。” “是,我周末就去办银行卡。”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的手机都被追回了,调查中发现,那些昂贵的手机已经被卖掉了,追回来的希望十分渺茫。于是丁霄霄就成了不幸的受灾群众,好在虽然她的手机没能找回来,但是可以给一定的现金赔偿。 因此,在其他人因手机、财物失而复得而喜悦时,丁霄霄独自悲痛着:“我手机里的照片啊,怎么办?” 徐露问:“你男神的照片?” 丁霄霄闷闷着没说话。 徐露说:“李知行的照片的话,我传给你,运动会的时候我照了很多,很多!” “当然好啦,但是我还是郁闷啊!” 只有唐宓知道她郁闷的是什么——丁霄霄珍之重之的那张照片是她和叶一超的合照,这大约也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一张合照了。 作为找回了失窃钱财的人,唐宓显然觉得自己不能同乐,安慰她:“没事。照片没了可以再找回来的。” 丁霄霄从被子里移出一只眼睛:“真的?” “是啊。” “那你要帮我。”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唐宓哑然,半晌后才勉强开了口:“马上就要期中考试了,考过之后,我试试。” 钱财失而复得,兼之这段时日李知行在英语上帮她良多,让她心情大好。这愉快的心情体现在了成绩中,期中考试她拿到了年级第一。抛开老师的夸奖不论,她自己都有些震惊——从高中开学到现在,她虽然总保持在年级前三名的状态,但第一名还从来没拿到过,年级第一名通常是(2)班的女生郭嘉颖。 长时间无法超过郭嘉颖,她对自己实在有些信心不足,她翻来覆去检查了卷子,确信这次老师没再改错卷子,终于放下心来。 不过,对此消息,其他人倒是信息接受良好。 (1)班的同学们一致认为,这事儿好解释,唐宓之前拿不到年级第一是因为准备数学竞赛浪费了太多时间,而她现在果断放弃竞赛,就拿到了第一。 最高兴的是班主任何老师。她说:“我们(1)班也算出了一口气了!” 唐宓提醒她:“我只拿到了这一次年级第一呀。” “没问题,后来者居上!”何老师非常有信心。 整个年级两个实验班,成绩一般来说是平分秋色,但是由于年级第一的郭嘉颖和奥数金牌得主叶一超都在(2)班,总让何老师觉得抬不起头来,而今她似乎也可以扬眉吐气一下了,虽然时间大约有点儿晚。 和她不一样,李知行的成绩和名次跟月考时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李知行的成绩在班上属于中上,不算最好,也总能拿到全班十来名。 她的成绩有所进步,李知行没有变化,这事儿让唐宓有点儿内疚,她认为自己对他没有保留,该说的该讲的,都已经说尽了。 李知行很淡定地说:“对我来说,分数足够就行了。” 唐宓心中叹了口气。她想起了叶一超以同样淡定的语调说:“重要的是乐趣,而不是分数”。这种面对高考的淡定态度,她也很想学一学,轻松地说出“成绩足够就可以”,但是他们毕竟站在不同的台阶上,因此也只可羡慕,不能仿效了。 唐宓诚恳地看着他:“这段时间,谢谢你的帮忙。” “不,跟我没什么关系。” 李知行非常明白,唐宓的英语成绩上升和他其实关系不大,全靠她自己的努力。其他人学英语,是背考纲里的单词,而唐宓学英语,是背整本中学生词典。 如果说他有些功劳,那么,应该算是进一步提高了她对英语的重视程度。如果以前她用五十分钟学英语,现在她用了一个小时。英语和数学不一样,英语是一门立竿见影见效很快的学科,付出足够的努力,很快就能收回来。 然而,唐宓答应丁霄霄的事情也该兑现了。晚自习后,她特地去了一班的教室外等叶一超,跟他结伴回宿舍。 两人并肩而行,就像冬令营时候——去年的寒假,两个人一起去外省参加冬令营培训,省里面派出了八人,有三人都是宣中的,但只有他们两人是高二的。 唐宓跟叶一趟提起丁霄霄的要求,他显得非常困惑:“为什么?” 看来他已经忘记丁霄霄还喜欢他的事情了。 “她是我朋友,你又不喜欢和她打交道,所以我来问你一下……抱歉。” 叶一超揉了揉额头,说:“唐宓,我觉得很奇怪,你怎么会和丁霄霄成为朋友的。” 唐宓顿了顿:“我没有几个朋友,丁霄霄算是一个。” “既然如此,你不如告诉她,我还是不喜欢她。” “我说了,她不听……” “这么说你们还真是朋友。”叶一超加重语气,那我也跟你说过,别再帮我和丁霄霄牵线搭桥,你也不听。” 唐宓默默垂下头。叶一超脾气很好,至少唐宓没见过他生气。而现在,他语气加重,大约是心情实在有些不快。唐宓觉得羞愧,幸亏从教室回宿舍的一路上灯光昏暗,掩盖住了她尴尬的神色。 “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 夜色中她低下了头,叶一超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唐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不应该被丁霄霄拖累。” 在平时和叶一超关于数学的种种讨论中,她常常能感受到叶一超的思维敏捷犹如光纤,但她大致还能跟上去。现在,她完全听不懂他的意思。 “拖累?你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解释,只说:“既然这样,明天晚上自习后,你叫丁霄霄出来,我和她谈一谈。” 她反而有些不敢,讷讷问:“你确定?” “我很确定。你按我说的做。” “好吧。” 丁霄霄知道叶一超约她见面,非常非常高兴,抱着唐宓说谢谢。叶一超已经很久没搭理过她,偶尔一次青眼,也足以让她乐不可支。她兴致太高,唐宓不能泼冷水,只能跟着苦笑。唐宓觉得,她谢得有点儿早,叶一超要跟她说的事情,未必是好事。 第二天,丁霄霄的模样果然应验了她的想法,丁霄霄脸色惨白六神不在——受到打击之大远超过之前的任何一次。 唐宓没问她细节,只知道她晚上哭了很久,第二天早上起来眼睛都是肿的。丁霄霄沉默了一整天,唐宓问她什么话,她也不回答,体育课的时候她闷闷跑回宿舍睡觉去了。 一贯敏锐的严晓冬看出了问题所在,在体育课上,她询问了唐宓缘故之后,第一个评价就是:“你还真是太蠢了啊唐宓。” “……” “你这不是明知那是个坑还送丁霄霄去跳吗?没摔死也要摔个半残。而且偏偏是高三这个时节。” “那我应该怎么办?我没办法对丁霄霄说‘不’的。” 她直愣愣的,严晓冬恨铁不成钢。 “敷衍她就可以了。叶一超已经保送京大数学系,研究生阶段他会去美国,哈佛、麻省,加州理工……总之都是美国顶尖名校,最后多半留在美国工作,而丁霄霄肯定上不了京大,大约也去不了美国的这些顶尖名校。男女们不能行走在同一条路上,自然而然就要分开。 丁霄霄也没那么蠢,叶一超不在她身边时,她才可以好好看看别的男生。” 唐宓凝神想了一会儿。严晓冬的话很有道理,其实她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道长而歧,曾经关系再密切的两个人,也会走到人生的分岔路上,就此分离。 “我明白了。” 她的确是有所醒悟的样子,严晓冬揉揉她的脸:“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当然只出于个人的好奇。” “你问吧。” “嗯,你觉得……叶一超喜欢你吗?” 唐宓抬起眼看向严晓冬,视线清澈,里面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 “不,他不喜欢我。” 严晓冬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 实际上,叶一超之前和丁霄霄说的很多话也很绝情,唐宓想不到这次叶一超到底说了什么才让丁霄霄被打击到这个程度,然而她不敢直接去问叶一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周六晚上她独自一个人在宿舍睡觉的时候,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终于拿起手机给叶一超发短信。 她平生罕有这么八卦多事的时候,基本上每一件都是因为丁霄霄。 “你昨天和丁霄霄说了什么?” 叶一超的短信回复得很快,但字不多。 “这件事情你别管了,以后都别管了。” 店宓仔细揣摩着这句话的意思,没及时回复,一分钟后他又追上了一句。 “好吗?” 这段话后面还带上了一个笑脸,虽然她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 “好的。” 她这么回答。 丁霄霄的低气压维持了一周,然后慢慢恢复了正常,唐宓也放下心来。周末丁霄霄父母没来宣州陪她过周末,她也没回家,只剩下两个人在宿舍里的时候,她和唐宓说:“对叶一超,我彻底死心了。” 死心也好,在一棵树上吊死总不太好的。 “那就好,我很担心你。” 丁霄霄咬着牙,恨恨地说:“你知道叶一超和我说什么吗?” “说了什么?” “你知道吗?他出了一道数学题让我做,超难的数学题!我连题目都看不懂,当然不会做。然后他跟我说,他脑子里只有数学,其他什么事都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而我并不聪明,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不能和他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因此永远不可能喜欢我。” 丁霄霄还有些恍惚,没想到,我居然会被人嫌弃说笨啊!” 丁霄霄当然不笨,她也是杀过了千军万马,能到这宣州中学读实验班,考上国内前十位的大学不成问题的优秀学生。叶一超用这种办法来拒绝人……大约,真的很让人难堪的。 “以叶一超的标准,大概是觉得世界上大部分人都很蠢的。” “但是你就可以和他讨论。” 唐宓摇了摇头:“不是这样,我和他也不在一个层次上。” “嗯……他也是这么说的。” “怎么?” 丁霄霄说:“我问了他,他经常和你讨论,是不是觉得只有你才能跟上他,他说你在宣中还可以,但也不能百分百跟上他的思路,但他找不到别人讨论数学了。” 这一点唐宓很早就知道了。 唐宓微微笑起来:“这是肯定的,我要能和他一样,也能参加IMO了。” 丁霄霄扔下这一切后,蹭掉了鞋子,爬上了床,狠狠地把脸埋在被子里。 唐宓回到书桌前继续和作业奋斗,半晌后,丁霄霄又闷闷说了话:“唐宓,我倒想看,叶一超要求这么高,以后会找个多厉害的女朋友!” “嗯……” “你不好奇吗?” “好奇的。” “原来你和我一样啊,……这样也好,你也不是老是无情无欲的样子……” 半晌后唐宓回头看她,她趴在上床,已经睡着了——大约的确想通了,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入睡。 冬天踩着秋天的脚步也慢慢临近了,一层层的秋雨之后气温骤降,眼看着一年一新春文艺晚会又要开始了。和高一高二时代不同,高三学生对这项期末考试前夕举办的话动爱好很有限,高三(1)班尤其如此,是个对艺术和表演没多大兴趣的班级,不过,班主任何老师精神振奋,在第四节课上让同学们推选节目。 于是,全班同学齐齐转过目光,盯着最后排的李知行。高三(1)班和大多数理科班一样男多女少,重点是,女生大部分不擅长文艺节目,高一时李知行担任班长,他很快察觉到这一点并且对此感到绝望,当他发现女生完全没办法出节目时,只得自己出马,走上舞台表演钢琴独奏。当时,一曲震惊全校。 两年之后的现在,李知行却拒绝上台表演。 “你们别看我,高一那次我只是救急。再说,钢琴演奏这种事情,表演一次还能让人眼前一亮,表演两次那就是笑柄了。” 高三回来之后,他再无什么官职在身,的确不用再承担职责。 同学们说:“不看你看谁啊……” 何老师也颇期盼地瞧着:“李知行,你有什么主意?” 他微笑道:“何老师,这件事不在于我们表演什么,取决于(2)班表演什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 两个实验班一直有着暗暗的竞争,之前的运动会上,(1)班赢了(2)班,(2)班很不高兴,决定在文娱方面赢回一筹。高三的两个实验班,一个擅长体育,一个擅长文艺。 何老师大彻大悟,仔细想了想:“好像决定跳舞。” (2)班的文娱委员能歌善舞,颇有行动能力,组织了班上的女生跳舞,每年都能拿到前两名。当然,也是实至名归,每次(2)班的女生们一上台,男生们都要沸腾。 李知行摊手一笑:“那这件事情基本上等于,我们嬴不了。” 他说的完全是实情,在学校级别的演出上,还是歌舞类的表演最吸引眼球。 “不过,我们不妨让节目比较有新意,比如,可以演小品。” 卢明远说:“语言类节目,最大的问题是剧本吧?谁来写?” “剧本也不重要,用成功的剧本就可以,比如春节晚会上个很有名《霸王别姬》。” “再演一次,那还有谁看呢?” “内容不革新,只革新外装就行了。” 何老师揉了揉额角,有些为难:“李知行,你在说什么,我完全不懂。” 李知行笑微微:“反串就可以了。” 全班安静了一会儿,脑子里飞快勾勒着反串的那幅图,无不哈哈大笑。 “女生扮霸王,男生扮虞姬?倒是很有趣啊。” “对啊,很好玩啊!” “而且操作比较简单。” 何老师拍了拍教案,笑着说:“那就这么定了。那接下来就是演员的问题,卢明远,你负责这个事情吧。” 正如李知行所说,这个小品情节简单,总共就需要四个人模仿,两男两女,排戏也简,操作简单,自然也有人自告奋勇表示愿意表演搞笑节目,比如丁霄霄。 徐露诧异:“你怎么想到要主动去演霸王?” “李知行的提议那么好,我当然要捧场啊!” 关薇冷不丁说了句:“你是喜欢出风头吧。” 她这话说完,严晓冬没忍住笑了,关薇这个人,不刺一下人根本不舒服。 丁霄霄都习以为常了,撇嘴道:“是啊,我是喜欢出风头,这里有什么不好?” 关薇接不上任何话,只能尴尬地站在宿舍一角闷声不语。是啊,出风头又有什么不好?个人的选择,只要不妨碍别人,都是好事。 新春晚会的表演在学校的大礼堂,全校师生坐进去后,就显得非常拥挤。室外很冷,但是礼堂内十分暖和。大礼堂的座位是按照学号排的,唐宓坐下时,没什么意外地发现自己左边的人是李知行。 两人点头示意。 高三的同学们在礼堂最后,大舞台也瞧得不那么分明。唐宓为了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这段时间每天几乎花了“二十七个小时”学习,在温暖如春的礼堂里,数日来积累的困意涌上眼前,好容易忍到表演开始,全场熄灯,然后她就么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她是被笑声惊醒的,黑暗中舞台光芒大盛,她眼前一片雪亮,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感到有视线落到自己身上,眼睛猛然完全睁开。 李知行正在对她微笑:“我还在想要不要叫醒你,我们班的节目开始了。” 真是个很有趣的节目。丁霄霄娇小玲珑,出演霸王,虞姬则由高壮的男生殷志扬出演,这对比是如此强烈,光是看这两人,就已经足够笑场了。此后荒诞不经的剧情更是让全校同学乐不可支,而殷志扬小鸟依人娇滴滴状撒娇时,全校同学都掀翻了桌子。 这节目是如此逗人开心,以至于大家觉得,是否能拿到奖,能不能超过(2)班都不再重要了。 唐宓也忍不住莞尔:“你的想法真是不错。” “想要不弹琴,只好出主意了。” 刚刚睡觉的时间虽然短,但让唐宓大大恢复了精神。她心情轻松,也可以表情轻松地闲谈:“就是为了不弹琴?” “我不弹钢琴很久了,要参加晚会,我还得再找老师练一段时间,太麻烦。” 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也是下了不少功夫,看来,也没有谁的荣誉和赞美来得轻松。 唐宓微笑着说:“难怪你的钢琴弹得么好。” 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李知行诧异极了:“真的?” “虽然我不懂音乐,但高一那次晚会上,你的钢琴曲弹得非常美。” 黑暗中她猫眼石一样的眼睛闪闪发亮。李知行瞧着她的侧脸,笑言:“看来我也没白练琴。” “不会白练的。” 什么付出都不会白付出的。 李知行放轻了声音,含笑道:“那首曲子根据几首流行歌曲改的,主旋律是与Love Story你要是想听的话,我可以再弹给你听。” 唐宓看着他,点头。 “嗯,谢谢。” 她转头看向舞台,舞台上的表演如此热烈,她也看得入了迷。 一月初的时候,叶一超离开学校去宁海某重点中学参加奥数冬令营,(2)班还开了一个小小的欢送会,气氛热烈,连隔壁的班都听得清清楚楚。去年的时候,是她和叶一超两人一起去的,两个人坐了两个小时高铁,去邻省的某名中学培训。 期末考试结束后的当天下午,叶一超第二次参加CMO的成绩也出来了,毫不出人意料,他拿到了一等奖,继续入选明年的集训队。消息传到学校,大家都深深点头,对他来说,拿不到奖才是新闻。 两天后他回到学校,让全校师生都很惊讶。 期末考试虽然结束,但学校没放寒假,还要继续补课,为时一周。叶一超作为早就不为高考担心的人,参加竞赛后本可以早早回家过春节,根本没必要再回学校,于是众人说,叶一超实在是个好学生,认真又低调。 但唐宓隐约觉得不是这回事。以她对叶一超的了解,他大概只是觉得自己家里没人做饭且自己做饭太麻烦,才回到学校的。她的想法没多久就得到了证实。 她是和李知行一起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碰见叶一超的,冬天黑得早,才晚上六点半,天色已经基本黑尽了,食堂却亮得很,他慢悠悠从黑暗中步入食堂,一副心神不在的样子。 唐宓跟他打了个招呼,他脸色一下子就亮了,打了饭就在她身边坐下来了。 “我刚刚去教室找你,你居然不在。” “我今天早了点儿来食堂。” “原来如此。”叶一超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两人,你们一起吃饭?” 李知行扬起嘴角微笑:“我叫她一起来的。” 现在学校只有高三学生,人少了三分之一,食堂也一下子空了不少,唐宓也愿意早一点儿来食堂吃饭,因此在李知行问她是否一起去食堂时点了头。 李知行又道:“你今年CMO满分,恭喜。” “又过了一年了,总不能比去年差,”叶一超这样回答,再说今年的题目简单一些,满分的也有不少人。” 唐宓说:“CMO总不会太简单的。” 叶一超侧头看着她:“你要去参加的话,一等奖也没问题的。” 唐宓摇了摇头。一年前她就已经决定放弃竞赛上大学这条路了,现在再想也不过是平添遗憾罢了。 “唐宓,这次CMO有道题挺有意思,不算难,但解法非常多,待会儿回教室我说给你听。” “好的。” “那你们呢?还在互相帮助学习?” 李知行笑着说:“是的。唐宓的教学方法非常有用,我收获很大。” 叶一起侧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唐宓:“你的英语有进步吗?” “发音和语感好多了,李知行纠正了我很多。” 叶一超抬头看着李知行,在雪亮的食堂光芒之下,李知行瞧着唐宓微笑着的表情非常生动,他卡了一卡,于是道:“这样啊,那还可以。” 李知行问他:“都要放寒假了,你根本不用回学校,怎么回学校了?” “在家里没人做饭。” “但是,学校食堂的饭菜也不怎么样。” “无所谓。有得吃就行,吃什么倒是没关系。” 唐宓想他果然是这个念头,忍不住笑着问他:“你爸妈工作还是很忙吗?” “是啊,不过下学期开始,我妈妈就可以结束出差外派回来了。” 唐宓指出:“但下学期你也基本不在宣州了啊,你要去京大参加集训了吧?” “还真是这样。”叶一超恍然大悟,忍不住摇头失笑。他拿着筷子戳自己碗里的饭,“说起来……这次CMO,还有人跟我打听你。” “谁?” “忘记名字了,似乎是去年的时候咱们认识的其他省的人吧。” 对不在意的人,叶一超从来不上心,甚至不肯分一点儿脑细胞去记住对方的名字。 “今年的领队还是张教授,他也跟我说起你,他也认为,你今年不参加竞赛挺可惜的,你可以拿到一等奖的。” “我不觉得遗憾。”唐宓说得很慢,数学竞赛的事情,我已经尽力了,二等奖是我能达到的极限。即便能再一次入选CMO,我只是再一次认识到,世界上有些人永远比我厉害,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比不上。” 叶一超微微皱眉:“你的话说得太早了,我又不会看错人。” 唐宓认真地说:“叶一超,数学竞赛到了CMO一等奖的程度后,大家的努力程度都差不多了,剩下完全看天赋。但是高考比竞赛简单一点儿,肯吃苦就没有太大问题。” 叶一超的态度和她一样坚定:“不,你那么聪明,就应该研究数学。” 李知行端肃了神色,说:“人各有志,何况唐宓也很明白自己。” 叶一超放下筷子,表情不豫地瞥了李知行一眼:“李知行,你根本不懂。” “你的道理,我愿意洗耳恭听。” 和他说话简直白费劲,叶一超略一思索,从大衣衣兜里摸出一支笔和一沓便笺纸,唰唰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公式,撕下便笺纸递到李知行面前,简短地说:“这是道很常见的教学题,你认为,这道题目在高中数学的范畴内,有几种解法?” 谈话越发朝着认真较劲的方向行走,李知行也不得不拿出更认真的态度对待。叶一超给的题目很简单,asina+bcosa=c,求a的值。 李知行想了想:“两三种吧,我只能想到三种。” 然后便笺纸转到了唐宓手中。叶一起期待地看着她:“你觉得呢?” 唐宓知道叶一超较真起来是多么不容搪塞,她垂眸想了片刻再抬起头说:“不少予十种……嗯,不止,十二种。” 虽然知道唐宓的数学能力非常高,但李知行还是觉得匪夷所思:“十二种?这道题的解法有十二种?” ”她当然没有开玩笑。”叶一超对唐宓展颜一笑,又正色和李知行说,看到了吗? 这相差的九种解法就是你和她的差别。我不是说你不够聪明,但仅在数学天赋这一点上,你和她比起来,或者说,绝大部分人和她比起来,就是远远不及。而她不选择数学,给我的感觉就是明珠暗投,让人遗憾。” 李知行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直视他:“叶一超,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是她自己选择的道路,你不能插手。” “这个我知道啊……”叶一超低声叹了口气,我只是不喜欢听到她妄自菲薄。” 简直没办法再待下去了,唐宓果断端着盘子站起来:“我吃完了,你们呢?” 高三生们并未提前放假,期末考试结束后继续留在学校补了一周的课。为期一周的补课后,终于放了寒假。这期间,期末考试成绩也就是“一诊”成绩公布出来,唐宓以微弱的差距胜过了郭嘉颖,拿到了年级第一。 春节前的五天,学校终于放了寒假。全校高三学生顿时沸腾了,每个教室都显得嘈杂混乱。考虑到春节有大半个月的寒假,唐宓把书包里都塞满了书,预备回家后好好复习。 书包怎么看都挺沉,李知行问她:“你有必要背这么多书?” 唐宓很肯定地点头。 一旁的丁霄霄飞快地往包里塞书,回头跟李知行说:“不要紧,她又不用背很久。我爸妈已经在校外等我们啦,她搭我家的车回嘉台的。” “那在不错。”李知行看着丁霄霄,点了点头。 “李知行,我一直想知道啊。”丁霄霄指着他的书包,笑眯眯地问,你就带这么点儿书回去?” 他微微一笑:“我家里还有一套教材。” 李知行的背包很空,只往包里塞了一系列学校发的试卷。他作为走读生,每天上学放学来去基本是空手,因为这件事情,唐宓疑惑很久了。不过她并不是有了疑问就询问的那种人,也一直没问他原因,没想到现在得知了缘故。 四周的同学都在专心收拾自己的书桌,她抽出一个笔记本,递给李知行。 “你数学的薄弱部分,我都写在本子里了,还列举了几十道很典型的题目作为例子。”唐宓说。 李知行翻了翻练习册,前几页是知识重点,后面每页一道立体几何和解析几何的练习题。唐宓的字不算最好,但非常工整,所有的内容也都是她手抄的。心中默算了一下她的工作量,李知行感喟良多,含笑道:“没有答案……是给我留的寒假作业?” “算是吧,寒假你有时间的话,可以做一下。开学后我再看看。” 李知行莞尔:“好的,唐老师。” 李知行刚把练习本放进书包,何树森就背着包溜达着进了(1)班的教室,问李知行:“你今年在不在宣州过年?” “初七之后应该在了。” “哦,你要回京啊?” “要回去看我爷爷奶奶。” “是这样啊。那初七后你有时间没?我们出去逛逛。” “嗯,可以。” “一起走?我家车在门外。” “你去外面等我。” 教室里非常混乱,已经有同学三三两两结伴离开了。李知行抬起头,看到唐宓努力地装好了最后一本书,又笨拙地塞了一盒笔芯进去,也不禁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回头,疑惑地看着他。 李知行递给她一张便笺纸:“我的电话,如果有事,可以联系我。” “啊。”唐宓手忙脚乱地接过,我知道了。谢谢。” “新年快乐。” 他冲她点了点头,单手提起书包,往肩上一搭,大跨步离开教室。 丁霄霄没说错,各式各样的小车沿着街道两侧停在了宣州实验中学的校门前,只留出了供一车通行的窄小道路。上车之后,丁霄霄的爸爸几乎是从纷乱中杀出了一条通道,终于上了正路。 私家车回嘉台县,要比大巴车快上半小时,因此一个半小时后唐宓已经站在嘉台县的车站了,去往唐家村的大巴车已经蓄势待发,仿佛就在那里等着她。 在回去的路上,丁霄霄的爸爸说还可以送她回唐家村——她坚定地拒绝了,搭乘他们的车回嘉台已经是捡了个大便宜,怎么还能让他们送自己回老家?再说,现在还只是下午时分,根本没关系。 她带着成绩回了唐家村,和之前十七年来的每一个春节一样,跟外婆一起过春节。素来寂静的唐家村分外热闹——外出打工、求学的村民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回来之后除了过年,村民们也没闲着,办喜事、办婚宴,整个村子热闹得很,现在生活条件越来越好,公路旁、草地里都停满了车。 她每天早上很早起床,做好早饭,在竹林下背两三个小时的英语,又帮着外婆地鸭子赶到稻田里去。冬天里农活不太多,她不用花太多时间做家务,只要一有时间都在自己房间里学习,做卷子做题。 除此外,她时不时和外婆出门去——在春节这段日子,村人办各种喜事的很多,结婚的、修新房的、探亲的……祖孙两人总被邀请去各家串门。 本村最大的新闻,就是十年没回村里来的唐月回来了。唐月在外面奋斗了二十年,终于苦尽甘来,村民们说她现在是资产百万千万的有钱人。唐月当年和唐宓的母亲唐雪一起到宁海这座大城市去打工却有着不同的命运。 唐月这次回乡是为了迁父母的坟,也顺带着请了全村人好好吃了一顿,唐宓和外婆也受邀参加。 见到唐宓她很激动,连连感慨说:“哎呀,都长这么大了。” 外婆笑着说:“是啊。” 唐月摸摸唐宓的脸,笑吟吟的:“长成大姑娘了!和你妈当年一样漂亮啊。” 唐宓不好意思:“二姨,哪有。” “漂亮还不让人说吗。”唐月笑着说,“听说你上高中了吧?” 然后唐月就絮絮叨叨打听起唐宓的事情来,知道她上高三了,也挺感慨。 “你学习好,和你妈当时差不多。可惜你妈和你舅舅,就只能有一个读大学……你舅舅今年又没回来吧?” “没有。” “对不起小敏也就算了,自己妈都不回来看上一眼,唐卫东还真是个白眼狼啊。”唐月“啧啧”了两声。 外婆慢慢咳嗽了一声。 唐月的声音戛然而止,她觑了下外婆的脸色,又说:不提你舅舅也罢了。小宓啊,我跟你说,你要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你二姨我这一辈子,就发现一件事,女人还是要靠自己,男人没一个靠得住的。” “二姨,我记住了。” “我这次回得也匆忙,没什么见面礼好送……”唐月翻开挎包,随手抓了一沓红色的钞票塞给唐宓,“拿着,压岁钱。” “我不要的。”唐宓连连推辞,“我都这么大了哪能收压岁钱。” “你才多大点儿?都还没满十八呢。”唐月是如此手疾眼快行动力超群,一把将那沓钞票塞进唐宓羽绒服的衣兜里,“你还在读高中,学生都应该拿压岁钱,这钱你拿去买点儿好看的衣服,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能不穿好衣服呢。” 唐宓试图把钱拿出来还给唐月,被她一眼瞪了回去。 外婆叹了口气,也说:“你就拿着吧。” “那谢谢二姨。” 唐月从小包里取出一张精美的名片递给唐宓:“二姨在外面,也帮不上什么忙。你拿着我的名片,有事的话,给我打电话。” 名片上的头衔很漂亮,宁海市某某连锁超市的副总经理。 “好的。”唐宓郑重地点了点头,“谢谢您。” 回去的路上,唐宓清点了一下那沓钞票,不多不少,正好一千。 唐月回乡时间非常短,当天晚一点儿时间就已经准备离开。她的父母前几年过世,家里的老房子也都塌了,想久待恐怕也待不下去。更何况,这些年她习惯了大城市,对农村的生活习性恐怕再也不能习惯。 从二婶那里听说她要走,唐宓独自一人连忙追出去送她。 唐月和村子里的众人别过,又拉着唐宓走到一边,下一瞬收住了脸上的笑容。 “阿宓,有件事,你外婆不让我告诉你,但我想你也大了,有些事情也不能老瞒着你,应该告诉你了。” 唐宓专心地点头:“二姨,是什么事情?” “你爷爷奶奶有没有联系过你?” “啊?” 唐宓木愣愣地看着唐月。 “我知道你要上大学了,现在上大学也挺花钱……你爷爷奶奶家条件不错,他们也许会帮你的。” 唐宓目瞪口呆;“爷爷奶奶?我的?” “唉……”唐月叹了口气,“咱们嘉台穷,唐家村更穷。当年,我跟你妈妈两个人外出去了宁海打工,起初两年是在厂里干活,后来呢,我俩又去了一家宾馆当服务员。你妈妈长得漂亮啊,很多男人追她,但是你妈妈一个也看不上,她说她喜欢有学问的人,结果还真叫她遇到了。” “你妈认识你爸的时候,你爸还在上大学,你爸出身很好……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当时我和你妈也不住在一起了,只偶尔联系一下。”唐月顿了顿,“你爷爷奶奶希望你爸出国去读书,你爸为了你妈,无论如何都不肯出国,毕业之后就找了个工作。他们想结婚,但你爸的证件被你爷爷奶奶扣着,结不了婚,只能暂时同居。” 夕阳的余晖落在唐家村西边的山头上,让连片的树影也泛起了金光。 “后来,你爸就出事了,那时候你妈刚怀上你。”唐月表情怅然,沉默地看着夕阳,“你爸爸去世后,发生了一些事,你妈妈没办法,独自一人回了村里。她和你爸爸到底没结婚,所以你还是姓了唐。” 这故事的后半部分,妈妈和外婆跟她说过。 “你爷爷奶奶的联系方式。”唐月最后总结性地说,“我想你舅舅应该可以打听到。” 唐宓起初表情复杂,很快却平静下来。她知道世人都有爷爷奶奶,却没想过,自己也有爷爷奶奶。关于妈妈的太多记忆被时间磨损之后,而今她生命中所有的亲情关系,也就只剩下“外婆”两个字。 其他任何人,都和她没有关系。 她不在乎。 唐宓摇了摇头:“不,二姨,谢谢您了,我不会去找他们。” 唐月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头发。 “你是有骨气的孩子,不去找他们也没关系。”唐月说,我只是看着你们祖孙俩,觉得挺难过的,很希望有人能帮帮你们。” 唐宓垂下头,看着自己在道路上的倒影,孤零零的。 她忽然问:“二姨,我爸如果还活着,会喜欢我吗?” 唐月拍了拍她的头发,忍不住笑了:“哎,你爸爸怎会不喜欢你,他当你是心肝宝贝的,你的名字就是他起的呀。” 唐宓展颜一笑。 “嗯,那就足够了。” 初三那天,唐宓起了个大早,去扫墓。妈妈的坟地在村尾的小丘陵,很多很多年来,村子里去世的人都埋在这里。这座满是坟茔的小山坡上,树木依然浓绿,唐宓挎着竹篮,慢悠悠走在田埂上,外婆走得慢,跟在她身后。隔着清晨的薄雾,远处的山林模模糊糊,走得近了,就能看到母亲和外公的坟茔,她把篮子放下,从篮子里取出香烛纸钱。尽管每年都要除两次草,可是人为的除草完全比不上大自然的威力。唐宓用小镰刀除了两座坟上的杂草,在墓前的草地上点起了纸钱,香烛青烟缭绕升起。 “外公,妈妈,我和外婆来看你们了。” 她蹲在墓碑前,一张张地烧着纸钱,小声说话。 “妈妈,我今年就要考大学啦,当年你很想上大学,我快要帮你实现了,你可要保佑我呀!” 外婆弯下腰从篮子里拿出了几张纸钱点燃,絮絮说:“阿雪,在那边你也要好好过啊,妈这辈子对不起你……只能帮你把孩子带大了……” 唐宓用湿帕子擦了擦外公的墓碑。 “外公,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外婆的。” 唐宓的外公很多年前就因病去世了,他当年病了太长时间,最后还是医治无效,只给外婆留下了数额惊人的外债——外婆当时还带着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养孩子还要还债,唐宓也不知道外婆是怎么熬过这些年的,她简直无法想象。三十多年过去,连墓碑上的字都模糊了,只有后刻上的两个孙子辈的名字还算清晰。 “老唐啊,一晃眼,你都死了半辈子啦。”外婆坐在坟前的石头上,看着唐宓烧着纸钱,“这么多年过去,唐宓也这么大了,你的孙子还是没来看你,说起来他也十五六岁了……” 唐宓低声说:“外婆……我在宣州,看到了小朗。” 外婆眼睛一亮:“他怎么样?” “他长得挺高了,比我还高一些,可俊了。”唐宓顿了顿,又补上了一句,“像电视上的人一样。” 外婆慢慢捶着大腿,摇头说:“长得俊啊?男孩长得俊有什么用呢。” 是啊,长得再好,若没有德行,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唐宓连忙补上一句话:“外婆,明朗很聪明的,人际关系也不错,学习也很好呢。” 外婆露出了微笑。 “不过,外婆。”唐宓的声音顿时低了八度,“他没认出我这个姐姐。” 外婆叹息:“这都好多年不见了吧……” “嗯……十多年了。” 祖孙两人不再说话,燃烧纸钱的青烟升了起来。 |第八章|我是你表姐 高中最后一次寒假很快结束,同学们不得不再次回到学校读书。休息两周之后,高三同学们的精气神大大恢复,大约是在家里吃得不错,也养足了精神。 李知行在寒假阶段倒是把她布置的题目都做完了,唐宓瞧了瞧,没什么错,不过也不足为奇,李知行的数学水平从来也不差。 李知行笑着问:“我算不算好学生?” “挺好的。”她说得很诚恳。 “那么,这学期也要请教你了。” 以他的水平,其实不需要了——但唐宓没说出来,她点头:“互相关照。” 这学期开始,唐宓的其他生活也发生了一些变化,譬如叶一超不再住校,也没办法和她一起晨跑,他很抱歉地通知唐宓这个消息。 唐宓说:“没问题。” 然而没有叶一超在身边,晨跑似乎变得单调了起来。虽然之前她和叶一超两人晨跑的时候也很安静,毕竟天天见面,也没那么多话可以说,最多聊聊学习的方向。但毕竟身边有那么一个人陪同,这种感觉和独自一个人跑步是完全不一样的,偶尔在操场上看到其他正在晨跑的高个子男生,还会产生错觉,以为是叶一超。 好在她本来就习惯了一个人,起初的不适之后,也再次习惯了。 今年的春节来得太晚,于是高三学子们发觉,回到学校之后没多久,他们还没有从热闹的寒假气氛中脱身,更是没进入高三的复习状态,就赫然发现,此时距高考只有一百天了。 看着学校挂出来的倒计时牌,全校高三生一片哀号——唐宓素来镇定,此时也有了一些危机意识。 开学之后,第二轮复习开始。和第一轮不一样,第二轮基本已经完全进入了“练习”和“疯狂练习”两个阶段,成山似海的试卷发下来,宣中的高三生们迅速进入了狂热状态。 和以前的作息一样,唐宓每天不到六点就起床,然后背诵英语、晨跑、背课文,上午四节课,下午四节,晚自习三节。除此外,唐宓还抓住了每一分钟读书。高考之前的各种变数肯定很多,唯有不留下任何知识死角,才能做到尽可能少地失误。 学习生活单调重复,时间流逝是如此之快,就像她的头发一样,不知不觉之间已经长过了肩头。她平时不爱照镜子,宿舍里也没有镜子,偶尔接过丁霄霄的镜子一看,却发现头发已经过长了。 周末的时候,她难得一次离开了学校,准备去学校旁边的理发店剪掉过长的头发,却被那些惊人的价格吓退了,于是决定还是找个时间自己剪头发。 既然难得离开学校一趟,她又想着要补充文具,转了转就去了附近的一家很大的学生用品商店。这家店除了有文具,还有不少教辅类图书,她买了几盒笔芯之后,就顺便翻了翻书。 “唐宓姐姐。” 书没有看几页,倒是听到有人叫她。 她抬起视线,见到一个男生正走到书店里,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姐姐,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啊,好巧。” 周日的早上,学校外面的店铺都相对冷清一些,因此男生的出现异常显眼——他穿着件带帽子的夹克衫,腿上是件带着破洞的牛仔裤,脖子上挂着条银白色的链子,链子下方有块方形的吊坠,十分醒目。 这特征让唐宓很快想起来了:“是你,唐明朗的同学,叫龚培浩。” “没错。姐姐,我还怕你不记得我了呢。” 唐宓的记忆力素来不错,这也算她的一大优点。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来宣中看看环境,比较下市区的几所学校,我才好决定高中上哪一所。” 原来他之前跟她打听宣中的消息,也不完全是找借口跟她说话。唐宓想到此节,就说:“那挺好。” 龚培浩笑嘻嘻的:“我今天来的时候还在想会不会遇到你呢,没想到真遇到了。姐姐,我们真有缘分。” 若是往常这个时候,她不是在宿舍洗衣服就是在教室上自习,遇到他的可能性基本上没有。唐宓真是佩服他这种自来熟的能力,然而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只好说:“是很巧。” “姐姐你在看什么书?” 唐宓翻了书名给他看,又放回书架上。 “高考作文啊?” “嗯······” “姐姐你作文不太好?” 十五岁的男生真是活力无限,又十分热情,龚陪浩喋喋不休地缠着她说话,嘴巴没有一刻停下来的时候。唐宓有点儿头痛,几次试图打发他离开自己身边,都没能成功。她往学校走,他也跟在身边,片刻不离。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他:“你知不知道唐明朗家在哪里?” “我知道,不过······”龚培浩狡黠地笑了笑,“怎么了,姐姐你要找他?我可不能什么好处都没有,就告诉你信息哦。” 现在的孩子怎么张嘴就要好处,唐宓觉得为难,轻轻皱了眉头:“那就算了。” 她转身就走。 “别别别。”龚培浩倒是没想到她转身就走,根本不给他任何接茬儿的机会,当下着急起来,上前一步拉住她的衣服,“姐姐你别这么着急走啊,你都还没听完我说啊。” “我没有钱,没办法给你好处。” 她一本正经的样子让龚培浩一愣,倒是笑了:“谁要你的钱?我又不稀罕。姐姐,有时间陪我逛逛学校吗?” 她为难地叹了口气:“那好吧。” 龚陪浩瞧了她一会儿,哈哈。一声笑起来:“我逗你玩的啦,姐姐,唐明朗的家在清湖城。” “清湖城?这是什么地方?” “姐姐,看来你真是原始社会来的。”龚培浩感慨着,“清湖城,是城北一环的别墅区,挨着市里很有名的清湖,美得很。” 唐宓轻轻“哦”了一声。 “我去他们家玩过,非常漂亮的大房子,还有游泳池呢。不过没玩多久就被他妈吓跑了。唐明朗的妈妈蛮吓人的,眼神可凶了,对他逼得很紧,看到我们在玩恨不得给我们一顿大板子。我们几个就灰溜溜地走了。” 唐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姐姐,你该不会想去唐明朗家吧?这不可能啦。清湖城的管理超严格的,小区物管根本不让普通人进去,而且每家每户都有围墙和铁门。” “嗯,我想也是。” “那姐姐你是想见唐明朗吗?这倒是简单,我带你过去找他。” 唐宓犹豫着,蹙着眉心看着龚培浩。 “这方便吗?” “为什么不方便?我们好得穿一条裤子。”龚培浩微妙地停住话端,不过……” “嗯?” “你得回答我个问题。” 唐宓苦笑:“你要求还真是很多啊。” “逮着机会就要利用是我的风格。”龚培浩凑近了,瞧着她的脸,姐姐你是对唐明朗一见钟情,很喜欢他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唐宓吓了一跳,我怎么会喜欢他?” “姐姐你果然不一般!”龚培浩赞许地说,“我见过太多女孩子对他一见钟情,难免有些提防。” 唐宓觉得自己听到了天方夜谭:“很多女孩子对他一见钟情?” 她觉得自家这个表弟也就是继承了舅舅的优良基因,长相还算不错,除此外完全是个纨绔子弟,哪有半个优点值得那么多女孩子喜欢?这些女孩子眼睛简直就是出了问题。 “可不是。”龚培浩叹息,“我也很苦恼,我和他在一起,老被当透明人啊。” “真没想到……”她喃喃道,心情格外复杂。 外婆知道自己的孙子受女孩子欢迎,绝对不会高兴。 对她的答案很满意,龚培浩笑眯眯地点头;“走吧,他在游戏厅,我带你去找他。” 两个人走出校门,龚培浩一招手打了辆出租车,唐宓还没来得及建议坐公交车已经被他推进车子里了,反应过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启动,朝着目的地进发了。 唐宓这辈子都没去过游戏厅这等地方。 游戏厅在宣州市内某大型商贸广场的一楼,人多得不得了,唐宓只觉得灯光交错闪耀简直要晃得人瞎眼,而音乐声震耳欲聋,让她基本上听不清什么声音。各种奇怪的设备前都围着一群年轻人,说话声欢呼声此起彼伏。 唐宓很是困惑:“你们喜欢打游戏?” “其实我们还好啦,游戏厅的东西也没什么意思,太老土了。”龚培浩说,“今天来这里,是因为明朗要比赛。” 唐宓环顾四周,平静地问:“游戏还有比赛?” 她实在太浅薄了,脑子里关于比赛的一切就是知识类比赛和体育竞赛,游戏居然也有比赛?这个世界真是无奇不有。 “姐姐,你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看来真是要好好补课。“事到如今,龚培浩也知道唐宓的确是个只知道学习的原始人类,也很有耐心地解释,“跳舞比赛,那边最热闹的地方就是。 唐宓终于瞧到了“最热闹”的地方,那是一块比地面高个三十厘米的高台,台子前挂着个横条幅写着本次比赛的名称。“E舞比赛总决赛”,围观者数百人,不,也许上千人都挤在台子下方,人人拿着手机、相机疯狂拍摄,宛如一锅即将开锅的人海之粥。 虽然人多,但龚培浩根本不在乎这人群的密度,带着唐宓从人群旁走过去,直接到了前排。唐宓这才发现,最前面居然还有几排座位。第一排似乎是评委,第二排还有空位,龚培浩跳过临时搭建的隔离带,旁若无人地在第二排找了位子坐下,也让唐宓坐下。两人的举动引发了后面拥挤人群的喧哗,被保安制止了。 唐宓回头看了看密密麻麻的人,皱眉说:“我站着就可以了。” “没事,你坐吧。” 唐宓犹犹豫豫,终于坐下。 龚培浩另一边的一个小女生问他;“培浩,你怎么现在才来啊?” 龚培浩笑起来:“我这不是有事,所以晚了点儿嘛。” 那个女生瞧了唐宓一眼,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哦,是那个皮肤很好的姐姐啊!” 唐宓这才想起那个女生就是上次和唐明朗一起吃饭的一个女生,她今天的妆实在太浓,看上去成熟了很多,以至于她一时间没能把她认出来。 她往四周打量:“唐明朗怎么不在?” “你等一下就行。” 龚培浩笑了笑,在昏暗中,不知道从哪里取了一本小册子给她:“唐明朗第六个出场。” 唐宓到现在终于搞清楚怎么回事:“啊,他要跳这个E舞?” “是啊,不然我带你来看什么?” 浪费宝贵的学习时间来看这种奇怪的舞蹈,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吃错了药,或者大脑被外星人改写了。但既然来了,也只得硬着头皮忍受下去,万幸的是,没过几分钟,比赛就开始了。 虽然唐宓从来没搞懂E舞比赛是什么,但是看了一会儿终于也看出了一点儿门道,在喧闹的音乐声中,跟着屏幕的提示做跳舞的动作,谁可以不出错地坚持最久,动作最高潇洒好看,谁就赢得胜利。 她茫然得很:“唐明朗为什么要参加这种比赛?” 龚培浩说:“好玩呗。” 对十五六岁的青少年来说,大概“好玩”就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词语了。 他又补充一句:“当然,也是为了打赌。” “打赌?” 龚陪浩没再解释,指了指舞台:“他出来了。好好看着,他还不错的,肯定会赢。” 唐明朗身材高挑,四肢修长,修身的牛仔裤贴在腿上,一双长腿极为醒目。他跳舞的动作相当漂亮,干脆果断,契合韵律,难怪观众的情绪都被煽动起来——好像在沸水里加了一勺油一样,炸开了,他们齐声叫起来“恺撒做得好!”十分钟后唐明朗终于因为翩错一个动作下了台,但他已经是坚持得最久的一个。 龚培浩笑起来:“怎么样?” 奢宓想了想,慢慢回答:“恺撒,是指明朗?” “对啊,不然还有谁。这个名字很霸气吧!” “哦——” “我说,你就这么点儿感想?” “好像挺厉害的。” 龚培浩再次扶额:“姐姐,你还真是奇怪啊。没看女生们都沸腾了?” “……”唐宓说,“他比完了吧?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他?” 龚培浩终于明白自己和她的交流就是缘木求鱼,他妥协了。 “一会儿就可以了。你跟我出来。” 唐明朗热腾腾跑到观众席旁的过道上,看来刚刚的比赛让他挺累的。 “找我什么事情?” 龚培浩指了指唐宓:“美女姐姐说要见你,我就带她来找你了。” 唐明朗看着唐宓:“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儿眼熟?” “你傻了啊。”龚培浩笑说,“去年的时候,和你表哥一起的那个美女啦,是你表哥的同学。” “哦,想起来了!”唐明朗恍然大悟,激动的四下打量寻人,“今天就你一个人?表哥来了没?他看到我了没?” “李知行没在。”唐宓正色,“有点儿事,我想单独跟你说一下。” 两个人走到安全通道里,这里安静多了。 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谈话,唐宓在心底筹措着词语,想着不要让他太吃惊。但唐明朗已经先开口了,表情还挺严肃的“话说在前头啊,我可不喜欢年龄比我大的女人。你要是小我几岁我还可以考虑一下。总之,你早点儿放弃吧。” “我不喜欢你,你不用想多了。” 唐明朗撇嘴,明显不信:“那你叫我出来干什么?” 唐宓默默叹了一口气,她忽然觉得,以唐明朗的智商,不单刀直入地说明问题,他大约永远也不明白。 “唐明朗,你长这么大,有没有见过你爸爸这边的亲人?” 唐明朗说:“我爸爸这边的亲人?指的什么啊?” “比如,你的奶奶。” “我奶奶啊。”他绞尽脑汁地想了想,“我爸以前提过几次,说她在乡下呢。” “今年春节你去哪里了?” “我去燕京了,和外公外婆一起过节了。” 唐宓垂下了眼眸。 “你怎么问我这个?我都快被你搞糊涂了,有事快说。”唐明朗很快不高兴起来,“我是看在表哥的面子上才跟你聊的。” “明朗。”唐宓艰难地开口,“我是你表姐。” “稀奇了啊······”唐明朗这个时候才算真的吃惊起来,他上下打量着这个只见过两次的女生,我表姐现在还在美国呢,你又是哪里来的表姐?” “你爸爸是我的舅舅,我妈妈和你爸爸是亲姐弟,所以我是你的表姐。”唐宓盯着他的眼睛,慢慢说,我现在跟你说这事情,并不是为了跟你要求什么,我只是希望,你有空的时候,可以去看看你的奶奶。你的奶奶,也是我的外婆,这十几年来你几乎没见过她,她很想念你。” 唐明朗摸了摸下巴:“唔······这样啊······” 唐宓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奇怪过,你爸爸怎么从来不带你去看你奶奶。” “我妈说了啊,奶奶住在很偏远的乡下,也没什么好看的,我有外公外婆就足够了。” 很普通却没有任何掩藏的一句话,唐宓眼眶忽然一酸。穷乡僻壤的农村老太太,大约是没有办法和唐明朗位高权重的外公外婆相比的,都不足以被放在同一个天平上衡量。 “那我现在告诉你,你的奶奶挺想见你的,你愿意去看她吗?” 她看着唐明朗。 唐明朗想了想:“没什么不可以啊,我还从来没去过乡下呢,乡下也很好玩吧?” “那里是嘉台县唐家村,山明水秀,非常非常漂亮。”唐宓从衣兜里拿出字条给他,“明朗,这是我的手机号码,如果你想什么时候去看你奶奶,给我打电话,我会带你回去的。” 瞧着唐宓离开的身影,唐明朗还没反应过来,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直到龚培浩拍了他一下。 “发什么呆啊,美女姐姐呢?” “她走了啊。” 龚培浩不满:“喂,你怎么放她走了?我好不容易才约她出来。” “你又在打什么主意啊?” “那种冰山系美人,如果搞定了会很有成就感吧。”龚培浩笑嘻嘻的,你不喜欢年长的,但是我还蛮喜欢的。° 唐明朗没接他的话茬儿,转过身来:“你说奇怪不奇怪,她说她是我表姐。” 龚培浩吓了一跳,受到的惊吓程度比唐明朗更甚:“你什么时候又多了个表姐?” “我也不知道啊,她说她是我爸姐姐的孩子······还给了我手机号呢。”唐明朗点头,“这感觉还挺奇怪的。” “手机号给我看看。” 龚培浩从他手里拿过字条看了看,字条上除了数字外,还有她的名字,唐宓。他敏锐地指出他谈话中的不合理之处:“这不对啊,她可姓唐,怎么会是你表姐,说是堂姐还可信一点儿。” 唐明朗恍然大悟:“哦,对!我怎么没想起这件事呢。我肯定被她骗了。” “这倒也未必吧,她可不是那种会说谎的人呢。” “那还真奇怪了······” 龚培浩叹口气,拍了拍唐明朗的脑袋:“你啊,她和你表哥是同班同学,好像关系还不错,也许你表哥知道。你打电话问问你表哥,不就行了?” “这还真是个办法,我现在就打电话。” 电话隔了很久才接听,李知行懒洋洋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 唐明朗不满:“表哥,你怎么才接电话?” 李知行没理他的抱怨:“什么事?” “表哥,你的那个女同学,唐宓刚刚来找我了。” 李知行一惊:“她找你做什么?” 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沉下来,连唐明朗这种粗神经的人都被吓了一跳:“也,也没做什么,她说她是我表姐。” “只有这件事?她还跟你说了什么?” “我想想,她也没说别的,还说我在乡下有个奶奶,问我愿不愿意去看我奶奶。” “其他的呢?” “她就说了这么几句话就走了。你说这事儿怪不怪?还是龚培浩提醒我的,她说是我表姐,但跟我一个姓呢。我想着她是你同学,打电话问问你。” 李知行沉默了一下。 “表哥,你怎么不说话?” 李知行慢慢说:“从血缘关系上说,她没说错。” 唐明朗惊讶了:“哎哎哎,居然是真的啊?我还真有个表姐啊!” “不过,她和你的关系也仅此而已。她说的关于你奶奶的事情,你要不要照做,你自己看着办。”李知行顿了顿,“但是,你无论做出什么结论,都应该告诉她。” 被李知行冷酷地挂断电话之后,唐明朗看着手机,难得地陷入了思考。 半晌后,龚培浩捏了捏下巴“我说了啊,我不觉得她是个会撒谎的人,这种问一问就能知道的事情,她撒谎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啊。但你表哥好像完全不奇怪啊,他似乎一早就知道她是你表姐。 “咦,还真的。” “那几个月前,你表哥带着她过来跟我们一起喝咖啡,又是什么意思?他那时候就知道了还是之后?” “我怎么知道?那时候我什么都没看出来。” 龚培浩感慨:“你表哥,真是深不可测啊。” 唐明朗和龚培浩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唐宓的心情前所未有地平静,那天晚上她还做了一个梦,她梦到小朗打电话给她,说跟她一起回去看望外婆。两个人乘坐着大巴车走啊走啊,一路上发生了许多事情,车辆抛锚路毁桥断,无论如何也到不了唐家村。她在焦灼中猛然睁开眼睛,醒了过来,翻过枕边的手机一看,又是新的一天了。 第二天一上课,李知行就找到她问:“你周末去找小朗了?” 唐宓没想到她找唐明朗这件事这么快就到了李知行的耳朵里,也只好承认是的。 李知行说:“你怎么找到他的?” “恰好碰到了他的同学,龚培浩,他带我过去的。” “怎么现在才想着去找他?” 唐宓语速慢下来。 “过年的时候,外婆说很想小朗······我想试试看。” 李知行微微一顿:“要不要我帮忙?” 唐宓马上拒绝:“不用了。” 看得出来,唐明朗对李知行很是尊重,如果他肯开口叫唐明朗去看看外婆,唐明朗多半会听从,大约比她说十句、一百句都更有效果。但这毕竟是她家的事情,和李知行全无关系。她没有必要牵连他。 “他如果不理睬你呢?” “我想到了。”唐宓说,“我自然希望明朗联系我,能和我一起回去看外婆,但他不联系,我也可以接受,能做的事情我已经做了。若是他听了我的话依然无动于衷,那么让他见到外婆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你还真是想过了。”李知行转了转笔,“但有一点,你没想到,你贸然去找小朗,有没有想过会有什么后续反应?” “后续反应,你指的是什么?” “他肯定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姑姑。” 她回答:“我也想到了,没关系的。事无不可对人言。” 李知行的预言很快成真,陡然而至,让唐宓措手不及。 还不到两天,她在上物理课的时候,被班主任何老师从教室了叫了出去。一时间满教室的人都回过头盯着她,觉得她是不是犯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何老师带着她往校长办公室走,跟她解释原因:“唐宓,你舅妈来学校了,说想要见你。校长也没辙,只好让我来叫你了。” 唐宓轻轻“哦”了一声。 何老师大学毕业至今当了十年老师,也很少见到哪个学生的亲人在没有任何通知下,直接到学校找人的。当今社会,通讯如此发达,再不济也会先打个电话给班主任问问情况, 作为班主任,何老师相当清楚唐宓的家庭情况,也知道她的舅妈是什么身份。 她的语气饱含忧虑:“你没有做什么事情吧?” “没有的,何老师。” “唉,我知道你也不会做什么事情······”何老师拍拍她的肩膀,“走吧。” 师生两人到了校长办公室,唐宓之前见过校长,校长只介绍了情况,就把唐宓带到了会议室前,又叮嘱了几句:“我让你舅妈在会议室等你。” “好,谢谢校长。” 何老师问:“王校长,唐宓的舅妈有没有说什么事情?” “什么都没说。”王校长摇头,“就说要见她。” 何老师小声嘀咕:“其实要找唐宓,直接打电话给我就行了。还找到您这里,给你麻烦了。” 她的声音小下来,瞧着唐宓推开门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有两个人,一名中年贵妇已经坐在椅子上,身后还站着一名穿着职业装的年轻女人,大约是她的秘书或者助理。 唐宓掩上了会议室的门,面无表情地看向自己的舅妈李如沁女士。 上次见她还是两三年前自己刚来宣州上高中的时候,她和那时候比起来,基本没变化,想来也是,保健品和化妆品抹在脸上,怎么可能看出分别来。她穿着件白色的职业套装,浑身并没太多点缀,手中拿着只错金的小黑皮包,端坐在椅子上的姿态,宛如女王一般。 李如沁也不叫她的名字,只冷冷地说:“你前几天去找了明朗?” 和这位舅妈从来没什么可说的,唐宓镇定开口:“我只想让明朗回去看看外婆,外婆很想他。” 李如沁声音里透着浓浓的不屑:“面都没见过就想了?” 唐宓沉默了一会儿:“老人家都是这样的,想念孙子,哪怕没有见过几次。” “你外婆可是挺恨我的呢,还会想我生的孩子啊?” “外婆没这么说过。” “你外婆骂我的时候,你可没听到。” 外婆什么时候骂过舅妈?唐宓有些发愣,她完全没印象。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此一时彼一时。让唐明朗见见奶奶,我想也不是很难的事情。” 李如沁冷笑着今天是去看奶奶,明天就在小朗面前诋毁我,后天就跟我要钱了,你的鬼花样我还不清楚?” 唐宓微微皱眉,想反驳,但很快觉得没意义,她说上一万句舅妈也不会听一句。和舅妈这种女人讨论,和跟一块茅坑里的石头讨论差不多,无法交流,且她说的每句话都臭不可闻。 “不说话了?心虚了?” 唐宓长长的眼睫如蝶翼般颤动一下,抬起眼眸看看她。 人眼是心灵的窗户,一点儿没错。她出身贫寒父母双亡,因此平素固然心事很重,但想来想去无非要争气和努力学习,其他事上却远比同龄的女孩子单纯。想什么,从来都明明白白写在了那双清冷如水的眸子里。 比如此刻,她鄙视的目光明明白白写在了眼神里。 李如沁大为光火,霍然离座而起,盯着她:“总之,我警告你,以后别出现在明朗面前。” 唐宓迎着她的视线,慢慢说:“否则,你要怎么样?” 她的目光让李如沁心头火起,冷笑道:“一个乡巴佬,敢跟我斗?” “你嫌弃我是乡巴佬,你自己却嫁了乡巴佬。”唐宓说,“舅妈,我觉得这很有趣。” 李如沁扬起手就要一个巴掌甩过来,但掌风甩到半截儿,猛然想起这是学校里,停了下来。 唐宓继续说下去:“有一件事,我很想知道,你不孝公婆,难道不担心唐明朗有一天不孝顺你?” 听到这话,李如沁收回手,已经恢复成为刚刚的镇定。 “跟我说因果报应那套?我这些年见得多了。”李如沁冷声道,“我看你才要反思,你又是做了什么恶事,还没生下来就克死你爸爸?你连你亲爹的样子都没见过吧?” 只一句话,就让唐宓脸上血色尽失,脸色煞白。 走到门口时,李如沁又回过头瞥她一眼:“我知道知行和你一个班,但你勾引他之前也看清楚你的身份,他是我们李家的孙子,是我二哥的独子,别以为自己真能飞上枝头做凤凰。” 那女秘书从头到尾没说话,只恭敬地拉开门,让李如沁走了出去。 |第九章|笑起来才美 唐宓再次回到教室的时候,第四节课已经下课了。熬了一上午的高三生们脑力消耗实在太大,因此一下课就如同难民一样拥进食堂打饭,教室里几乎不剩下什么人了——只除了一个人。 李知行正背靠在窗户边低头看书,看到她进教室后抬头招呼:“怎么才回来?何老师叫你去干什么了?” “没事。” 她走得近了,李知行发现了异状:“你哭了?” “没有的。” 眼眶都红了,还倔强地否认没哭过——李知行心情复杂,他认识的这么多女生里,她大约是最好强最能忍的那种。哭?开什么玩笑,她怎么会哭。唐宓这个人,社交关系太过于单纯,能把她逼到哭泣的程度,大约也就那么一点事情。 他表情一凛,声音也锐利起来:“是谁找你?” 唐宓没说话,默默从书桌里拿出了书,开始做题。 “我姑姑?”李知行绕到她面前,“因为你找唐明朗的事情,她找你麻烦?” 唐宓总是面无表情,但她从本质上不是说谎的人,这么快被李知行猜中真相,让她有点儿措手不及,愕然的表情没有收好,被他看了出来。 李知行也很了解自己的姑姑,骄傲强横,独断专行,她说了什么话不难想象。李知行的父亲曾经说过,自家这个妹妹性格极其倔强,遇到不合她心意的事情,是想方设法都要把人家扭过来。 唐宓遭了姑姑一顿羞辱,是必然的,而且只怕还不是普通的羞辱。 高一一年和唐宓的矛盾让他认识到,唐宓是他认识的最要强最努力的人,她并不是那种敏感小心翼翼的人,抗压能力比绝大部分人强得多,能气得她哭的事情,世界上并没有几件。 李知行说:“你别往心里去。” “你不用安慰我。”她很慢地放下笔,看着李知行,“我知道她是什么人,我没事的。” “那你为什么哭?” 李知行一语中的,激得她浑身一颤。她本来垂着头,抬起头看着他。 “我哭也不是因为她。”唐宓说得很慢,一字一句道,“李知行,我能解决这件事情。” 李知行靠在桌边,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不,你解决不了的。” 唐宓站起来,微微仰着头直视他的眼睛。 “你觉得,难道你能解决?” “我不敢保证。不过,有些事情你说出来会轻松一些。” “李知行。” 他微微一怔。唐宓很少叫他的名字。 “这几个月来,你对我的帮助,我很感激。”唐宓声音很轻,“但平心而论,我更希望和你像高一一样相处。” 她和平时一样面如冰雪,瞧不出任何感情,声音也没有什么起伏,她说的是实话。 李知行冷静地看着她。 “你是这么想的?互不干涉或者敌对,更不用欠我的,就不用这么矛盾了?” “我想,是这样的。” 她翻开物理课本。 “物理课上,老师留了三页的题目。”李知行把笔记拿给她,“拿去。” 唐宓抓住他的笔记,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他神色如常,并没有显出被她刚刚的话语冒犯的样子。事实上,他的神色看上去反而更加温柔一些。 李知行从抽屉里拿出饭卡,对她说:“去食堂吧。” 她语塞:“你——” 李知行颔首:“随便你怎么想我都无所谓。但我以为,和你像现在这样和平共处更好一些。” 然而,李知行认识到,那天姑姑的来访对她还是造成了一定影响。 起初唐宓只是心不在焉而已——那天丁霄霄请教她题目的时候,居然没答上来;“而在高三开学后的第二轮月考之中,她的成绩罕见地跌落至年级第十。她素来成绩很稳,这已经是剧烈的反常了。为此,何老师还专门找唐宓去谈了次话。她语气很温和,都是鼓励之词,安慰唐宓说没事,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唐宓无声点头。她是拿着助学金读书的学生,成绩的确下滑不得。她知道自己出了问题,想努力调整心态,但内心的焦躁感一直挥之不去。 世上的事情往往祸不单行,知道月考成绩的那天晚上,她去热水房打水,成绩下滑让她内心焦灼,兼之心不在焉,右手被水龙头淌出来的开水浇了个透,手背上也很快红了水块皮肤,宛如火烧一样疼。 当晚她去校医院弄了烫伤药,医生说只是发红还问题不大,但叮嘱她接下来的一两周时间,最好不要写字。 作为高三生,不做作业怎么可能? 除了作业这个麻烦之外,右手平时也不太能活动,以至于穿衣吃饭洗澡都成了不小的问题。 她生活自理能力很强,高中这些年来过得也很平顺,基本没出过会影响学习的任何事,连个感冒都没得过,没想到在高三的节骨眼儿还是出了点儿状况。 李知行是第二天一早发现她的状况的。唐宓手背上涂了一层亮亮的膏药之后看不出本来颜色,他也很难确定红肿的情况,下课后他问她:“疼不疼?” 唐宓摇了摇头:“不疼。” “怎么烫的?” 唐宓解释了一下原委。 李知行顿时就明白了。所谓的运气差和祸不单行,其实从来指的都是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因为月考成绩不理想,她压力太大,大约打水的时候心神不属,才不小心烫伤了。 “今天中午跟我一起出去,我带你去市里的医院拿更好的烫伤药。” “不用。”唐宓还是摇头,“医生说一两周也就好了。” “更好的药会让你好得快点儿,你难道希望影响生活?” “更好的药”意味着“更多的钱”,于是她坚定地摇了摇头:“没关系,谢谢你。” 李知行平静指出:“真的'没关系'?你月考成绩快跟我差不多了。” “好像唐宓的成绩还是比你的好些吧。” 说话的声音很熟——于是众人朝着门边看去,果然看到叶一超大步走入(1)班的教室。 “我听说你被烫了?”叶一超说,“你怎么不小心点儿?” (1)班(2)班到底是互相竞争的班级,两个班的同学往来的并不多,在课间休息跑到其他班的也少。叶一超也不例外,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出现在(1)班的教室里,更何况唐宓的邻桌是丁霄霄。 唐宓一愣,连忙站起来:“啊,你怎么来了?” 丁霄霄抬头看看叶一超,又猛然别过视线。 “我看看你的手。”叶一超抬起她的手,研究一样看了半天。 发现全班都回头朝自己看,唐宓默默缩回手。 “没事,涂几天药膏就好了。” “但你没办法写作业记笔记了吧?”叶一超显得忧心忡忡。 “这两天大概是写不了,但应该还好。” 叶一超:“说不过,倒是你可以用思维实验学习法的好时机。” 所谓的思维实验学习法,就是不用笔,直接在脑子里得出结论或者推导出一步步过程。 文科好些,对理科来说,这件事很难做到,最主要的难点在于,大脑的记忆力是有限的,光是记住之前的结论已经很费力气,更何况还要在之前的步骤上进行下一步分析。这就好比在空中楼阁上再搭建一层空中楼阁。 叶一超非常擅长这么做,数学题目在他脑子里有着清晰的图像,高考难度的数翱学题,他基本上可以只用很短的时间,直接在脑中得出最后结论。唐宓曾就此问题和他探讨过,有一定收获,随后发现入门简单,但和其他的任何技巧一样,到最后基本上靠天赋。 她微笑着:“我会努力试试。” 后排的卢明远听到了两人的谈话,倒是很好奇了:“叶一超,什么是思维实验学习法,叶一超点点头,很有耐心地回答了他:“就是采用霍金的思维方法。比如,霍金黑洞蒸发理论,他就是将数据、信息输入自己的大脑,不需要借助太多的纸笔,通过大脑的缜密推理,得出结论的过程。” 一时间全班俱静,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李知行摇了摇头:“叶一超,对普通人来说,太难了。” 叶一超不以为意:“唐宓知道怎么做,也可以做的。” “……” 在唐宓开口说出任何话之前,物理老师张老师拿着课本走进了教室。 瞧见叶一超在(1)班教室里,张老师笑道:叶一超,要上课了啊。 叶一超点了点头,安慰了唐宓几句,回到了自己的班级。 课间的谈话被打断,但叶一超明显还有别的话要说。当天晚上躺到床上的时候,收到了叶一超发来的信息。 “周末你没有别的安排吧?” 唐宓用左手缓慢地回复短信。 “是的。” “那你陪我出去一下?” “去哪里?” “这你就别管了。周日早上十点,我在校门口等你。” 叶一超下周一开始就要去燕京,进行国际奥数最后的选拔赛,选拔赛一个月,通过若干场考试成绩选出最适合参加IMO的六个人。没有意外情况的话,叶一起会再次入选,又将培训到7月下旬,才能回来。 他有这么长时间没办法回来,叶一超的要求,她应该答应的。 周日早上十点,唐宓准时出现在校门口,她等了一两分钟,就看到叶一超坐在出租车里出现,然后叫她上车。 叶一超今天穿着衬衣和牛仔裤,看上去很是休闲,心情也好得很。两人并肩坐在后排,叶一超握住她的手腕看了看:“你的手没前几天那么红了,还疼吗?” “好多了,没之前那么疼了。” “疼的话,吹吹就好了。”他鼓起腮帮子朝她手上轻轻吹了吹。 唐宓收回手臂,抿了抿唇:“我又不是小孩子,哪能真的吹吹就不疼了呢。” 叶一超笑着想了想:“还真的。” 车子驶出了宣州实验中学的范围,朝着一条她不太熟悉的道路驶过去。 “你带我去哪里?” “你最近好像心情不太好,跟我出去散散心吧。” “去哪里散心?” “到了就知道了。” 到了地方才知道,叶一超说的“散心”的地方,是市内最大的综合性游乐园。大约这个游乐园的确有过人之处,人气火爆。周末的游乐场人满为患,仅从游乐场大门就看得出来,家长带着孩子,老人带着孩子,还有一些和他们同龄的年轻人,熙熙攘攘挤在一起,售票处的排队队伍绵延了几十米。 唐宓扯了扯他的袖子,正色道:“我没钱来这种地方玩的。” “不要担心,”叶一超笑起来,从兜里摸出两张票在她面前一晃,“我请你啦,走吧。” 两人检票入内。游乐园里热闹极了,到处都是人、糖果和五彩的气球,笑声不绝于耳。地方太大,两个人摸不着头脑,找了块说明牌研究—一儿童区、大型游乐区、水上乐园区·····唐宓抬头一看,远处盘缠交错的红色过山车从黑色的铁轨最高处俯冲下来,十分震撼。 “你什么时候买的票?花了多少钱?” “不知道,我妈妈给我的。”叶一超递给她一瓶矿泉水,“我问我妈妈,带你散心的话怎样比较好。我妈妈就给了两张票,好像游乐园是我妈公司的客户吧。” 叶一超的父母是非常好的人,唐宓见过两次。去年,两人一起参加冬令营的时候,叶一超的父母送他们去火车站,他的父母热情大方,还强拉着她吃了一顿饭。 唐宓看着票上的说明,这是游乐园的通票,绝大部分项目可以玩的。 叶一超问她:“你要去玩什么?” 唐宓愣了好半天。 “我从来没来过游乐场,不知道······” 叶一超拿出门票仔细研究:“好吧,其实我也从来没来过游乐园,也不知道哪个好些。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起笑起来。 足足一整天的时间,最后两人决定,把票上的项目一个个玩过去。 他们先去坐悬挂过山车。这是乐园的王牌项目,也是人最多的。两个人排了二十分钟的队,终于轮到他们。玩耍的大部分是年轻人,工作人员演示着如何系安全带,又叮嘱着安全事项,叶一超也过来叮嘱唐宓一遍,唐宓点了点头。坐高了整整一下车厢之后,就出发了。 虽然知道过山车是忽上忽下大起大落的刺激游戏,但理论和实际完全不是一回事。过山车的最高和最低处,相差三十多米,几乎是十几层楼的高度,沿着圆形轨道升入最高处吋,完全处于头朝下的状态,唐宓觉得自己都快翻白眼了——太刺激了,她素来镇定,此时也受不了,忍不住失叫出声。 而那些沉重的包袱,不得不背负的压力,都在疯狂刺激的游戏中,被甩在了空中。唐宓觉得,萦绕在她头顶的乌云,顿时烟消云散了。 从过山车上下来的时候,她的脸色都是白的,叶一超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个人大口大口地喘息。 “你刚刚的叫声好大。” “你也是!” 叶一超伸手拨了拨她的头发。 “你的头发都乱啦。” “被吓的······” 两个人对视一眼,一起笑出来。 “这种东西的发明就是刺激大脑的吧。”叶一超很感慨,“看来经此一役,我的脑细胞都要死不少。” 但他并不介意已经死掉的脑细胞会给他的智力带来损伤,很快又振作精神。 “走!我们去玩下一个!” 下一个是海盗船,一样也是刺激性的游戏,大幅震荡的船身带着人晃到高空,再坠落——有趣的是,很多女生倒还算镇定,男生们就比较不中用,好多吓得抱着头不敢抬头。 叶一超是最镇定的一个,同船的其他女生还用叶一超来教训自己的男朋友:“看看人家!” 大约是经过了过山车的考验,他很镇定,跟唐宓分析:“其实是简单的物理问题,海盗船的离心力有限,产生的加速度不超过0.5g,我就无所谓了。” 唐宓忍不住大笑起来,果然是叶一超的思维啊。 中午两个人是在游乐场的快餐店吃的饭——就算是快餐店,游乐园里的比外面也贵上不少,唐宓看着价格都有些心疼。叶一超完全无所谓,点了一大堆东西摆在桌子上,招呼唐宓快吃,尽快补充体力,下午再战。 两个人确实饥肠辘辘,唐宓也不客气了,开始大口吃起来。吃到半饱的时候,才终于有说话的力气。 解决了午饭之后,两人又进行了下午的奋斗——玩得太开心了。 两人的最后一个项目是高空脚踏车,这是架在离地五米的两公里长的环行单轨铁道,环绕了整个游乐园上空一周。玩高空脚踏车的人不算多,车子也走得慢,两人对坐慢慢地踩着,行走在游乐园的上空,游乐园中的景致尽收眼底。从树林花海中缓慢经过时,唐宓弯下腰,轻轻嗅了一下旁边的桃花香气。 春天的阳光照到唐宓的脸和鲜花的脸上,叶一超有感而发:“你应该多笑笑。” 唐宓直起身来,一怔。 “你笑起来很美的。”他说,“哦,我不是说你不笑不好看。你不笑的时候,也很好看啦。” “没有的事。” 叶一超说:“很好看啦。我不会说错的。” 如果是其他男生这么说,她会马上怀疑他们别有二心,但是叶一超不是这种人。唐宓决定不为了自己美不美这件事情和他争执,否认的话,显得自己故意骄傲,承认的话,显得自己尤其骄傲。 唐宓说:“但是,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可以笑。” “所以说,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 唐宓沉默了一会儿:“这种对话,以前也发生过一次吧” 那时候是冬令营期间,她得了全国一等奖的当天晚上和叶一超说过。 “但那时候,你的压力没有影响到你的成绩,你也没有因为神情恍惚而烫伤手。” 唐宓声音很轻:“我没有办法不给自己压力,除了学习,我身无长物。” “那你就更应该心无旁骛地学习,你不是一直可以做到这样?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 叶一超盯着她,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唐宓为难得很。 “我家的事情……很复杂,听了你也不会很高兴。我不想让你浪费时间和精力。” “你说,我听着。” “最近,确实是发生了一些事情。”唐宓沉默了许久,沉默了半晌,慢慢说,前阵子,我舅妈来学校找我,跟我发生了一些争执。” 叶一超很惊讶:“你有舅妈的话,那也有舅舅?” “是的,我有个舅舅。”唐宓顿了顿说,“我舅妈是李知行的姑姑。” “啊。”叶一超恍然大悟,“我是听谁说过你和李知行大概有点儿关系,没想到还真有啊。然后呢?” “舅舅和舅妈不尽赡养之职,非常不孝。我小的时候,曾经跟外婆两人到宣州看望舅舅,外婆背了一篓新鲜蔬菜,但我舅妈,连门都不让外婆进……那之后,就完全没联系了。” 唐宓说:“中考的时候,我是嘉台县中考第一名。本地的记者来家里采访我,记者又在村子里打听到我舅舅、舅妈不孝的事情。舅舅、舅妈算是很有身份的人,记者觉得这是个新闻热点,写了一篇新闻,想要发表在报纸上。那篇新闻里,有我的一些抱怨话——我对舅舅、舅妈真的很生气。那篇新闻后来没发,我猜,大约是被报社的领导压下去了或者又是什么缘故。总之,舅舅、舅妈还是知道了这件事。我们本来就从不来往,那之后差不多老死不相往采吧。 叶一超很少接触这样都是负能量的故事,很是震惊:“你怎么会有这么坏的舅舅,舅妈?” “我一辈子都不想跟他们扯上关系,但有的时候事与愿违。前阵子,我和他们的儿子,我的表弟见了面,我希望他回去看看我外婆,也是他的奶奶。舅妈为此大发雷霆,找到学校里来,骂了我一顿。其实这也不算什么,舅妈做的一切事情都打击不到我。”唐宓说,“但舅妈说,我才是做坏事的那个人,是我克死了我爸妈。” “那些迷信你也信?” “我不是相信。”唐宓垂着眼看向地面,“这段时间我都在想,好人有好报,坏人有恶报这些话都是狗屁。舅舅、舅妈这种恶人为什么会事业有成,我外婆我妈妈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一辈子受苦,生了病也没钱去医治。我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但为什么父母早死,拖累外婆辛苦照顾……我为什么不能跟别的同学一样,有幸福的家庭?” 叶一超恻然:“原来你在想这些。” “我以前没想过,也没时间想。小时候我一心只想着读书,外婆养我太辛苦了,不能辜负她上了高中之后,看到了各种同学,没有谁的日子过得比我困难,我才觉得困惑。” 叶一超说:“你应该早点儿跟我说出你的困惑,如果你更早告诉我,我早就帮你想通了。” 唐宓傻傻地看着他:“更早?” “唐宓,你玩过游戏没?” “没有的。”她摇了摇头。 “也是。”叶一超说,“有一种PRG游戏,就是角色扮演游戏,这种游戏里,你可以扮演一个人来发展故事。一般来说,有几种模式,困难、普通、简单。在简单模式中,主角一出场就是有钱人;普通模式,主角携带了一定数量的金钱但是不多;困难模式,主角身无分文。但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要靠自己的能力变成游戏里的大富翁。” “你是属于那种开了困难模式的人。”叶一超说,“这是给定条件,无法更改。但你可以通过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 “你说得对。”唐宓无奈一笑,“这也是我一直努力到现在的原因。” “你刚刚说,你舅舅现在挺不错?” “仅仅从事业上看,他现在是成功人士。” “那么,你舅舅也是从贫寒家庭出来的?” 叶一超说,“我想,他当年求学的艰难比你更甚。” 唐宓沉默下来。 “……” “你和你舅舅都开启了困难模式,他能成功,你也可以。” 唐宓眉毛轻皱,加重语气:“我和舅舅不一样,我不会像他那样忘本!” “你当然不会。”叶一起微笑着看她,“那需要你去证明。” “是啊……需要我去证明才可以。”唐宓想了很久,抬起头看着他,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我明白了,叶一超,谢谢你。” 她的笑容明亮得不像话,那双如猫一样的眼睛也眯了起来。 “以后我不在学校,大约你高考之前都不会回来了。之前我问过你上什么大学,你没有告诉我。但是有一句话,我想告诉你。”叶一超认真地看着她,“唐宓,无论怎样,我在京大等你。” 唐宓看着他,抿了抿唇,很久之后点了点头。 前方,是轨道的尽头,他们的这一趟航行,也到了尽头。 |第十章|我不喜欢你 叶一超虽然远赴燕京,接下来的一周,和他有关的新闻却没有散去。 周日在游乐园的人那么多,有几名高一的女生也看到了叶一超——叶一超怎么说也是全校的知名人物,而现在的年轻女孩子能做或者说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拍照发微博了。 周一中午吃过午饭,唐宓刚刚走进教室,严晓冬就从座位上弹起朝她冲过来,接着她的脖子进入走廊,翻开手机给她看。 那是一条微博。 “太高兴了!我在游乐园遇到了我的偶像叶天才啦!我都没想到他也会来游乐园玩呢,我好想跟他打招呼啊。但他身边居然还有个女生,太讨厌了,两个人老在一起,我想单独拍一张偶像的单身照都没拍到。” 微博下方还附带了几张很清晰的图,大部分图是叶一超的单人照,只有一张是她和叶一超在一起的,两人头碰头,手臂靠着手臂,靠得太近,要切图估计还挺难的。发帖的女生还算是有点儿常识,发图时PS掉了唐宓的脸。 唐宓很奇怪:“我的脸都看不清楚,你怎么猜到是我的?” 严晓冬说:“你蠢啊,不会看评论?” 评论几十条,似乎都是不同的人发的,但大约是高一圈子的真幸福啊,羡慕嫉妒恨啊。 我家男神果然是美貌与智慧并重!怎么看都那么帅气啊。 话说回来,他身边那个女生是不是高三的那个唐x? 没错。她看上去总是谁都不理的样子,叶一超怎么看上她的啊? 男人都是颜控啦。 他们是在谈恋爱吗?怎么以前没听说呢? 应该是吧,他俩在游乐场玩了整整一天,中午一起吃饭,还牵手了呢。 你们知道什么?上学期的时候,他们俩每天早上都在一起晨跑呢,我见过很多次了。 种种回帖不一而足,严晓冬说:“这样还不知道你当大家也太蠢了吧?” 唐宓想了想:“嗯,我昨天是跟他一起去游乐园了。”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都知道了我还问你干什么啊······”严晓冬扶额,“我是说,你们每天在一起晨跑的事情,是真的假的?” “基本上是真的。” 严晓冬扶额:“你倒是坦然,承认得还挺快的。只不过丁霄霄一定不高兴。” 唐宓隔着门缝看了看教室,丁霄霄正盯着手机,脸色果然不是很好。 “晓冬,发微博的女生是谁?你知道吗?” “知道,高一(5)班的曾丽冰。” “好。” “你准备去找她删博啊?她肯定不理你,还是别去了。” “试试看。” 高一年级学业轻松,走廊里还有些男生在嬉戏打闹,唐宓一路走来,只觉得自己一下子成了焦点。高一(5)班第一排靠门的男生正在伏案写作业,她敲了敲他的座位,说:“烦你,我想找一下曾丽冰。” 男生是个大嗓门儿,回过头马上吆喝起来:“曾丽冰,有人找你!” 高一(5)班的教室里,不少人都趁着午间休息时分恹恹欲睡,这一声喊叫,大半个教室的人都清醒了,十多道目光顿时落到她的身上,然后小小的议论声响了起来。 有个女生拿着手机从第三排站了起来,不太高兴地走了出来。 曾丽冰很娇小,有着一张苹果般的脸蛋,并不是大众脸,但唐宓怎么想也不记得昨天在游乐园见过她。 “什么事?” 她的态度完全不友好,唐宓也不在意,只说:“我看到了你的微博,方便的话,能不能麻烦你删掉昨天的照片?” “我都把你的照片Ps了发上去的,你还要怎么样?” “那,叶一超的照片,能不能麻烦你删掉?” “你说的又不算。你让他自己跟我说删掉,我才删掉。” “你也知道叶一超现在在集训,不在学校里。” “那你想代他做主吗?你有这个权力吗?他给了你这个权力吗?” 这个女孩法律素养真不错,思维清晰,辨证过程严密。如果不是她们现在处于矛盾关系中,唐宓简直想赞美一下她。 曾丽冰得寸进尺,简直寸步不让:“那你给我叶一超的手机号,我打电话给他,确认了就删掉。” 多么聪明的高一女生,她的想法非常好,删掉一条微博,然后拿到叶一超的联系方式。唐宓很清楚,真的把叶一超的电话给出去的话,只怕他永无宁日了。 唐宓想了一想:“你稍等一会儿。” 她走开几步,到走廊的另一头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叶一超。他今天一早的飞机,现在应该已经到了集训地安顿下来。果然他那边声音嘈杂,听上去大约是在食堂。 他太惊讶了,唐宓是基本很少打电话的人 “唐宓,你怎么现在给我打电话?” “你到京了吗?” “刚刚报到了,正在吃午饭。” “有点儿事,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唐宓三言两语介绍了一下事情经过,叶一超笑了:“原来是这件事。我没问题,既然她都发了微博,那就这样吧,没必要让她删了。” 唐宓好半天没说出话来,只得无奈挂了电话。她早该想到,这就是叶一超对不关心事情的态度。 她回过头,瞧了一眼曾丽冰。曾丽冰应该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聊天,露出了得意扬扬的表情。 “你看,叶一超都没有让我删照片,你就别多事了。” 唐宓哑口无言,她被这个高一的女孩子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无言以对地回了教室。 回到教室,严晓冬一副意料中的表情:“我说了去了也是白去。她不肯删照片吧?” “你知道了?” 严晓冬晃晃手机。原来曾丽冰刚刚又发了一条微博——刚刚那个高三的唐x找我删偶像的照片,被我赶回去啦!我真厉害! 然后是一堆人在她的微博下点赞,大约都是她的同班同学和刚刚那群看热闹的。 严晓冬叹气:“你啊,我早叫你别去,除了给那些高一的送去谈资,还有什么好处?” 唐宓喃喃自语:“我看学校真的要彻底禁用手机才行啊······” “屡禁不止,我看难。” 是啊,连严晓冬都明知故犯,又有什么办法管得住?不过好在宣中的学生都是有分寸的,除了个别实在不认真的学生,都不会因为玩手机耽误学习。 唐宓的心情远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淡然。自从叶一超那天冲到教室看她的伤情后,丁霄霄的态度就有些微别扭。她并非不知世事,很清楚自己和叶一超的关系看上去很暖味,也难怪发博人说她和叶一超是在谈恋爱和约会了。 晚上回宿舍后,她看到丁霄霄站在阳台上,也觉得自己有必要把这件事说清楚。 “丁霄霄,我周末是跟叶一超去游乐园了。但是,不是传言的那样。” “没关系。”丁霄霄摇了摇头,表情很镇定,“唐宓,没事的。” “我——” 丁霄霄打断她的话:“当时,我让你帮我给叶一超送情书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的,如果叶一超喜欢你,我会很高兴的。他喜欢你总比喜欢其他人强。” 唐宓说:“但是他不喜欢我。” “我知道······唐宓,你不用跟我解释什么······”在宿舍灯光的映照下,丁霄霄眼睛里闪着光,“我追了叶一超两年多,我知道他是什么人。他只喜欢数学,你是他身边唯一能跟得上他思维的人,他很看重你。” 是啊,唐宓很清楚。叶一超很看重她甚至说得上是欣赏她。相比全校的任何人,无论男女,她是走在他身边最近的那个人,大约比普通的朋友还要近一些,但两人的关系也只限于这样了。 丁霄霄把头靠在唐宓的肩上:“我只是有点儿嫉妒你,我没有你聪明,想和他靠近一点儿都很难。” “你很聪明的,别妄自菲薄。”唐宓轻轻拍着她的肩头,“会过去的。”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叶一超不在学校,两人游乐园“约会”的事情很快尘埃落定。起初还有人试图八卦一下,但一周时间之后,也少有人提及此事了——所以她没想到李知行会问她这件事情。 在她讲解了一道数学题目之后,李知行问她:“上周末,是叶一超邀请你去游乐园的?” 唐宓点头。 “玩得怎么样?” “还可以。” “我想也是,难怪你这几天心情好了不少。” 唐宓抿了抿唇,没说什么。 李知行微微一笑:“我以为叶一超是那种连周末都在算题,不会出去玩的人呢。” “他之前也没去过游乐园。”唐宓想了一想。 “那他怎么想起去玩的?” “他妈妈给了他门票。” “所以他邀请你去玩啊,那你们都玩了些什么?” 唐宓把记得的项目都说了一遍。她有点儿疑惑:“你很想去游乐园吗?” “挺好奇的,所以打听一下。”李知行说,“你没有去游乐园玩过?” 唐宓不信他没有去过游乐园,她甚至认为,这个世界上,李知行没办法去或者说不能去的地方基本没有。 “我确实没去过游乐园,但我好奇的倒不是这点。”李知行说,“我只是想知道,这游乐园的有趣之处在哪里,让你和叶一超那么开心。你平时面无表情的,连个笑容都没有,叶一超则是一副除了数学外,对什么都兴趣不大的样子。” 唐宓没有马上回答,和李知行解释。“开心”的原因太麻烦,她也不认为他能懂。 “或者说——仅仅是因为和对方在一起,所以很开心?” 这语气听上去简直就是质问,唐宓拿着笔点了点练习册。 “这句话应该怎么翻译?” 李知行想,看来,她是不想谈下去了。 烫伤不会永远都在,唐宓的手也慢慢好起来了。 她以比平时更努力的状态投入到学习中去,期中考试的时候她终于恢复了状态,拿回了年级第二名。老师也安心了,她之前的失误,只是一时发挥失常,实属正常。在高三的考试中,最怕的就是失误后无法振作。下学期实在是太短了,期中考试一过,距离高考就不足两个月了。 这个时候,叶一超也传来好消息,他再次入选IMO的集训队。 对叶一超个人来说,大约不是什么大事——他高二就已经入选集训队,高三入选更是理所应当。但对整个宣中来说,叶一超的再次人选就不是一件小事了。 饶是宣中出了很多人才,但像叶一超这样能连续参加两届IMO的,放眼全国上下,数年来也不超过十人。虽然他没在学校里,但名声已经超过了宣中,在整个宣州掀起了巨大的反响。 宣中本来就是一群尖子生,优秀的学生有个通病,就是很难彻底佩服某个人。 到达唐宓这种程度,还少不了人觉得嫉妒,觉得自己也可以做到她的程度,但到了叶一超这种程度,那是任何人都无法企及的高峰了,已经不可能被人嫉妒,众人只剩下仰视了,唐宓给叶一超发了短信,祝贺他。 叶一超对自己的成绩一如既往地平静,并不以此为喜,也不觉得自己创造了后人难以追赶的纪录。反而追问二模考试如何,听到唐宓拿回了第一名之后,他挺高兴。 “你心情好点儿了没?” “嗯,好多了,谢谢你。” 唐宓躺在床上看短信,不觉莞尔。 下一条短信就让她笑不出来了。是龚培浩发来的。 龚培浩同学这段时间常常给她发信息,每天平均三五条,内容还算正常,比如汇报他干什么啦,和唐明朗又做了什么啊,他们考试了啊,成绩如何等,若是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他就发一些轻松的笑话过来。她起初没想明白龚培浩到底是怎么拿到她的手机号的,仔细思考后才明白,既然龚培浩自己说和唐明朗好得穿一条裤子,那他从唐明朗那里看到自己的号码也很正常。 她从来没回复龚培浩的信息——对待骚扰者她大约也有那么一些经验,反正冷处理就行了。但龚培浩基本不为所动,每天照样发信息给她,快一个月过去了,完全没被她的“视若无物”打击到。 唐宓不能淡定了,想到每天一开机就看到“龚培浩”三个字,她都觉得头疼。 她斟酌之后,发了个信息给他。 “别再给我发短信了。” “姐姐,你还是第一次回信息给我啊!我要保存起来。” 她盯着手机,开始后悔自己是不是搞错了什么。龚培浩的下一条短信又追来了。 “你这样会给我添麻烦。” “我只给你发短信,又没有打电话,没有影响你啊。你要不愿意看短信的话,可以删掉的。” “好好学习,不要再浪费时间。” “我不觉得浪费时间。” 龚培浩这个人脑子里大约都是石头,看来用短信很难说服。唐宓也只得放弃这个想法。 不过就算她不理龚培浩,也不妨碍他来找她。 周末的上午,当她打完羽毛球时无意中一回头,看到龚培浩在球场旁边对她招手的时侯,她觉得解决龚培浩的存在实在是当务之急了。 唐宓把球拍递给了其他人,去长椅上拿过了自己的外套,空着手朝他走了过去。龚培浩朝着她露出了猫一样的笑容。 “姐姐,你打球真是挺好看的,我一直以为你是冰山系的,但结果你还是运动系的!”他称赞道,“这两个属性都很好!” 她没问龚培浩为什么这个时候出现在自己的学校,荷尔蒙过剩的青少年做什么都不奇怪。 她说:“既然你来了,我就当面告诉你,不要再给我发短信了。” “为什么不能?” “你应该好好学习。” “我学习不错的,虽然比不上姐姐你。”龚培浩笑嘻嘻的,“至少比唐明朗好的。” 抬高自己的同时不忘记踩朋友一脚,唐明朗看来的确找了个“好朋友。” 唐宓返回宿舍,想回去洗个澡。 “你居然是明朗的表姐。”龚培浩跟在她身边热情地说,“我真觉得,你们不太一样啊。” “上次的事情,还是要多谢你。” “完全不用谢,我喜欢看热闹。”龚培浩笑嘻嘻的,“你和明朗一家关系不好,是吧?” “……” 龚培浩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其实我也挺烦唐明朗他们家的。他妈妈管得太严,他爸又不管事。你知道多可怕?”他妈给他定了十条“不”字标准,譬如不许吃路边摊不许打游戏不许谈恋爱网上聊天要有家长在场……还有十条“必须”标准,必须学钢琴必须学英语考试必须进前十······要我妈和他妈那样,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妈小时候还逼他练琴,他错一下就打一下手背。他现在晚上睡觉都不能关门的,他妈随时要进来检查,有次同学过生日我们玩得太开心了嘛,晚了点儿回去,结果她妈妈直接冲进包房来抓他回去。他挨了一顿胖揍,几天都不敢去学校。” 有这样一位事事好强的母亲,看来唐明朗过得也不算轻松,她想到李知行,想到了有过一面之缘的李知行那位怎么看都是精英的堂兄。 “管得这么严,他还去参加那个什么E舞比赛?” “逆反心理啊姐姐!你应该明白的。” 她“嗯”了一声。“逆反心理”作为心理学的词汇,她知道,虽然她自己从来没有过逆反心理。 “他还想过离家出走,不过很快就被抓到了。” “离家出走?” “在家里日子难过呗······”龚培浩说,那段时间,他爸妈鸡飞狗跳的,天天吵架。” “你对他家的事情这么清楚?” “我和明朗幼儿园开始就是同学。”龚培浩说,不过,上高中了应该就不是了。” “怎么了?” 龚培浩意有所指地踩了踩地面,展开手臂,迎风笑了一下。 “我决定了,高中要上宣中,他则上外语学校去。” “那个国际班?” “嗯,对。” “他要出国,那是比较好的选择。” “还是明朗妈定的,他自己不愿意。”龚培浩说,我也希望他来宣中,我们继续当同学啦。” “他未必愿意来。” “他愿意的,但他妈妈不想答应。宣中的学霸太多了,竞争压力太大,他在宣中读书,就算是平行班,多半也跟不上的。所以还不如去外语学校念国际班,那里的教育是西式的、竞争压力小得多。” 是啊,宣中是一所完全以高考为导向的升学学校,就连唐宓这种初中时代从不为学习所苦的好学生在这里读书,也觉得压力太大,必须抓紧每一秒钟才不会被淘汰。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女生宿舍区的外围。 唐宓说:“我回宿舍了。你也走吧。” 龚培浩挺惊讶的,话语一转“姐姐你就这么赶我走啦?不感谢我一下?” “……” “我跟你透露这么多唐明朗家的信息,是在讨好你嘛。我知道你比较关心明朗的事情才告诉你的。” “你出卖朋友的信息来讨好我?” “不是‘出卖’,而是交换而已。你关心他的消息,我恰好知道,我为什么不告诉你?又不是什么机密消息。” 一瞬间唐宓彻底无言。 “我又没问你,你也不需要讨好我。” 龚培浩扶额,直截了当地说:“姐姐,你还不明白?我很喜欢你,所以才讨好你啊。” “我们都不熟。” “所以我每天发短信给你,让你了解我。” “我们年龄相差大。” “才两岁多,又不要紧。” “你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我已经够了解了。你是明朗的表姐,学习非常优秀,全国数学奥赛二等奖······”龚培浩滔滔不绝说了一长串,“打听一下你的事情又不费劲。” 龚培浩和唐明朗关系不错,大约也是有权有钱的那一种。那瞬间唐宓只想学自己从杂志上看到的笑话,也冲着龚培浩吼回去“你喜欢我哪点我改还不行”?和龚培浩这种厚脸皮的小男生说话,就是不能含蓄。 她说:“但是,我不喜欢你。” 龚培浩盯着她看了两秒钟后失笑:“姐姐,你现在是不喜欢我,但这不妨碍我追你。书里面说,笨鸟先飞!” 唐宓第一次知道“笨鸟先飞”居然可以拿来形容追女生。 “你不是笨鸟先飞,你是缘木求鱼。”唐宓态度很平静,“总之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缘木求鱼这个形容还挺严重啊······”龚培浩感慨,姐姐,你应该不止遇到过我一个追求者吧?你对每个人都是这样?” “对。” “看来我也不是特例了。” 她知道自己说话直接,也不止一个人被她打击过。但是,直接拒绝可以避免很多麻烦。 像龚培浩这样被直接拒绝后还很冷静,脸色保持不变的倒是没见过。 “那么,姐姐你是有喜欢的人了?” 唐宓下意识想要否认,但话到嘴边,被她猛然咽了下去。如果她否认,龚培浩绝对会打蛇随棍上。 “是谁啊?”龚培浩挺好奇地看着她。 她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是不是明朗的表哥?” 唐宓一愣:“啊?” “你们走得挺近的啊······” “你想太多。” “唔,这样就太好了······”龚培浩满意地笑起来,“我还在想呢,如果是明朗的表哥 呢,我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啦,但好像不是嘛。我对自己的信心又回来了!” 事实证明,她和龚培浩的脑回路实在不在同一个世界上——她不再听下去,转身走回宿舍。 就像严晓冬说的那样,置之不理,顺其自然吧。 |第十一章|要好好考啊 唐宓斟酌了很久,终于准时出现在了学校门口。 几天前舅舅打电话约她周末见面,她想了想终于答应下来。 片刻后,黑色的奥迪由远及近,司机摇下车窗,和唐宓笑了笑:“唐总叫我来接您。” 唐宓上了车,系好了安全带,打量了司机一眼。上次见到舅舅,是两年前,那时候他的司机是个中年大叔,现在这个年轻人,唐宓从来没见过。 司机很年轻,也很机灵,上车后自我介绍说姓吴,是舅舅的专职司机。他和唐宓解释说唐总在和外国人开会,暂时走不开,所以才叫她去酒店跟她见面。 车子到达的地方是市内有名的五星级酒店。 春夏之交的四月,酒店外鲜花齐放,美不胜收。她坐在沙发上等了一等,恰好看到唐卫东从酒店的电梯中走出来,只不过,并非独自一人,而是跟三位头发半白身材高大的外国人交谈着。他一直面带笑容,跟着三人到酒店门口,客气地送他们上了一辆等在酒店外的中巴车后,才折转回来。 看上去他本来就要跟人在酒店谈点儿事,约她在这里,也只是顺便罢了。 唐宓看着舅舅朝自己走过来。村子里的每个人都说,舅舅和妈妈长得很像,而如今在舅舅的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到妈妈当年的影子了。 唐卫东当年能被眼高于顶的大小姐李如沁看上招赘为婿,撇开能力不谈,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外表太出色,在宁海那所著名的工科高校里,唐卫东在高矮胖瘦不均的男生之中,犹如芝兰玉树一般出挑。他也很清楚外表带给自己的好处,平时也很注意锻炼,因此他到了这个年龄,也没像其他位高权重的老总一样发福发胖,依然有着清俊的外表。 他西装革履,领带笔挺,在她面前的座位从容落座,那姿态,和唐宓在杂志上看到的别无二致。唐宓想,谁都无法从他身上看出农村的印记了。 唐卫东问她:“要喝点儿什么?” “我不渴。” 这对甥舅之间可以聊的事情实在不多,他当然知道唐宓没什么喝水的兴趣。他也知道她不乐意见他,但作为长辈,该问的还是要问,该说的一样要说。 “我之前一两个月一直在国外出差,现在才回来。”唐卫东说,“我听说,你舅妈之前到学校找过你?” 唐宓垂了垂眼睫,说:“谁告诉你的?” “李知行。” 唐宓侧一侧脸,嘴角明显往下一压。她怎么以前不知道李知行这么多嘴?哦,不对,他一直挺多嘴的,还帮着他传话呢。 “不用多心,他只告诉了我这件事,别的什么都没说。”唐卫东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手指敲了敲沙发,“你们关系不错?” 自己的外甥女说话素来少得很,但说“一般”应该就是“一般”了。 唐卫东若有所思:“还有两个月,你就要高考了吧。” 两年没什么联系的舅舅忽然这么贴心地关心她的生活,唐宓简直不习惯。 “是这样的。”唐宓道,“舅舅,有事你就直说。” 唐卫东双手搭在沙发扶手上:“无论你舅妈说什么事情,你都不要放在心上。她就是那种人,说话很难听。” “我知道。” “你见过小朗的事情,小朗也告诉我了。”唐卫东说,“我跟他说过了,暑假的时候跟你一起回去看望奶奶。” 这件事倒是大出唐宓意料之外,她今天第一次正眼看着自己的舅舅:“舅舅,你说了算吗?你让小朗回唐家村,他就会回去?” 唐卫东沉声道:“他姓唐。” “我觉得,他如果真去了唐家村,被舅妈知道了,他大概就要改姓李了。” 她话中的意思根本没藏,唐卫东也十分明白,他简短地说:“真到了那个时候,就离婚吧。” “离婚?” 在舅舅的嘴里听到“离婚”两个字让她太震惊了。就算她了解不多,但也知道舅舅能如此成功,是和舅妈的努力分不开的。他们这种利益共同体的夫妻,真是不太可能“离婚”——而如今,舅舅既然对她这个后生小辈提及“离婚”两个字,说明他已经郑重其事地考虑过这件事情了。 但接下来他转移了话题:“外婆今年身体还好吗?” “还可以。” 唐卫东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也没什么辛苦的,一个月才回去一趟。” “我听说你学习非常好。”唐卫东说,“你准备考什么大学?” 唐宓说:“考完了再说。” “你大概有自己的想法。”唐卫东说,“但我建议你,选择大学和专业之前,要好好考虑你要做什么。” “我知道。”唐宓不想跟他谈自己的前程问题,又说,“舅舅,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唐宓说:“你认不认识我爸爸?” 唐卫东完全没想到唐宓会问他这事儿。 “你爸爸?” 唐卫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给出个肯定的答案:“认识。” “那你应该也知道,我爸爸是怎么死的?” “你爸爸是出车祸去世的。” 唐宓侧过头想了一想。这也是她从小到大,妈妈和外婆的说法。和每一个年少失怙的女孩子一样,她小时候也问过外婆,她怎么没有爸爸。外婆跟她解释说,她的爸爸出了车祸,永远不会回来了。而她的母亲,每次提起这个话题都会沉默很久。 “那我爸爸是怎么出的车祸?” “据我所知,是对方司机酒驾,撞上了你爸爸的摩托车,完全不是你爸爸的责任。” “我爸爸当时在做什么?” “那时候他在去上班的路上。” “既然这样,当年的赔偿金是谁拿了?我妈妈肯定没拿到的。” 唐卫东皱眉:“你问赔偿金是想做什么?” 唐宓盯着自己的舅舅:“舅舅,如果你知道,请告诉我。” 唐卫东顿了一顿,说:“赔偿金是被你爷爷奶奶拿走了。” 他果然是知道当年事情的原委的。唐宓没有再说什么,抓起书包:“舅舅,我要回学校了。” “等等。”唐卫东叫住她,“出了什么事?以前也没见你在意过这些事情。” 唐宓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唐卫东:“舅妈找到学校里,跟我说,我克死了我爸爸。我那时候尚未出世,也不懂我怎么就克死了我爸爸,我总要问个明白。妈妈去世了,外婆不会告诉我,大约也只有舅舅你知道实情了。” 唐卫东脸色微微一沉,露出了考量的神色。 “她说胡话,你不用在意。” 唐宓头也不回地离开。她想,如果真的是胡话,那就好了。 随着高考的临近,“考什么大学”也成为最流行的话题了。 全省的排名出来后,基本上每个人都对自己有了底,考什么大学对实验班的优等生来说,基本上比较确定了。全班前十的同学希望的还是燕京那两所全国最好的大学,剩下的部分同学也大多是在全国前十多位的学校挑选。 除此外,另一个话题也被同学们提上了议事工程,“考完之后玩什么”,宿舍里的同学们,比如丁霄霄、严晓冬、徐露都差不多,决定先休息几天,然后出去旅游。 关于“去什么地方旅游”的讨论气氛是如此热火朝天,只有唐宓和关薇没插嘴。 严晓冬问:“关薇你准备去做什么?” “哪里都不去,待在家里。” 最后一次模拟考试中,她发挥得不太好,没有太多谈话的兴致。 “唐宓,你呢?” “我回家的。” 严晓冬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鼓励。大家都清楚,她既没钱也没时间,回家陪着外婆干农活大概就是她精神上最大的享受了。 唐宓很想念外婆,为了准备高考,她两个月都没回唐家村,只能每周打个电话跟外婆报平安。外婆和以前一样,慢吞吞地接通了座机。她不会用手机,也对现在的电子产品表示反感,觉得太花钱,三年前唐宓要来宣中读书前,很为通信方式为难,恰逢电信下乡活动,唐宓强行让外婆装上了座机电话,因为有下乡补贴,费用很低,外婆这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下来。 外婆在电话那头谆谆嘱咐:“家里没事,你好好准备考试。” 唐宓莞尔:“外婆,考完我就回来啦!接下来就是三个月的长假了!” 外婆笑了:“回来我给你做好吃的。” “好啊,外婆。” 唐宓挂上电话,觉得心头那么暖和。所谓的鼓励就是这样一回事,从你最信任的人嘴里听到你想听的话。她觉得,这半年以来肩上累积的如山一样大的压力,顿时烟消云散了。 放假之前还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合影也是很重要的。一旦高考完,基本上想把同学们再聚起来也就很难了。大家都很清楚,高三分别之后,很多同学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留一张照片也是应有之意。 在全班合照、舍友合照之后,唐宓本以为没事后,却被卢明远叫住了。 他问:“跟我合影一下,怎么样?” 唐宓想了想,点了头。 其实卢明远也没想到素来冰冷的她会答应,只是试探性地一问,他是班长,和她的交往比其他男生更多一些。她肯应允,真是意外之喜。 照相的工具是卢明远的手机,照完之后,卢明远从同学那里拿过手机,仔细看起来。 “呀,你居然还笑了一下啊······”卢明远说着回头看唐宓,她拍完照后,已经走到何老师身边去了。 旁边男生一窝蜂围上来:“哎,我看看我看看······还真的,居然笑了。” 男生们挺感慨:“真是挺美的,笑起来就更漂亮了。就是老冷着脸啊。” “我去跟她要求合照,她会答应啊?” “你要有胆子就去啊。” “那我去问问······咦,她在干什么?” 男生们转过头,看到她从何老师那里借了相机,朝着办公大楼走过去了。 “咦,她去办公楼做什么?” 卢明远没抬头,把照片保存起来。 “她有自己的想法啦······” 唐宓借老师的相机,只为了一件事——去和张副校长合影。三年前是他的帮助,她才能到宣中读书,这份恩情,她永生不忘。 拍完照片,她一边低头查看着照片一边往楼下走,走到一楼出口时,却站住了。在教务大楼后,有一片假山,假山之后是片小花园,花园里有两棵茁壮成长的石榴树,平时人迹罕至,而此时低低的说话声传来。她不是多管闲事的那种人,但在别人的谈话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即便是唐宓,也忍不住放慢了脚步。 她隔着假山的缝隙看过去,关薇和李知行正站在石榴树下说话,关薇怕冷一样,肩膀瑟缩着。 关薇说:“李知行,我真的很喜欢你,喜欢你三年了······” 李知行简短地说:“我不喜欢你。” 唐宓觉得这态度似曾相识——想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对龚培浩也差不多是这样。 “我知道自己不够漂亮不够优秀,所以你也看不上我······”关薇声音有点儿哑。 “我不喜欢你,不是因为不够漂亮不够优秀。” “那是什么?” 李知行说:“你没必要知道。” 关薇轻声说:“李知行······我没什么别的想法,现在都要毕业了······以后我们也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了······” “看来我不跟你说明白,你不会懂了。”李知行顿了顿,再次开口时声音异常清晰,“从高一时就不可能了。” “你说的,是唐宓的事情······”关薇愣住了,抬起头看了李知行片刻,喃喃说,“我只是如实把她的话转告给你,她的确是那么说你妈妈的,我没有添油加醋。” “那时候你是她的朋友,却在背后给她下绊。我不喜欢在背后嚼舌根的人。” 关薇轻声说:“我也没有告诉别人,只告诉你。” “难道不是你先从她那里逼问出一个态度的?”李知行脸上倒是一如既往的淡然,语气也没有任何起伏,唐宓这个人,平时几乎不说话,如果不是因为相信你,怎么会在你面前说关于我的坏话,并且完全不加掩饰?” 关薇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捂住嘴,苦笑起来:“是啊,我是想引起你的注意,才去问她的。” 隔着假山的缝隙,关薇的头低了下去,唐宓看到她后颈发红。 “李知行,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喜欢唐宓。从高一开始,你对她就特别在意。”关薇沉默了一下,“看来是这样······” “你脑子里只有这个?”若说李知行刚刚的态度还是彬彬有礼公事公办,现在他已经有些不耐烦,“我们的关系没那么简单。” 简直没办法听下去了。唐宓觉得有些尴尬,悄悄退了一步,准备离开这个地方。李知行恰好抬起头来,恰好看到了唐宓,两个人视线隔着那假山的缝隙对上,犹如电光石火般交错而过。 唐宓立刻错开了视线,尽量不发出任何脚步声,往后退了数步,离开了。 她回到广场上,把相机还给何老师后,准备返回教室,刚走了没几步,急促的脚步声从后传来,她一回头,是李知行跟了上来。 她放慢脚步:“你和关薇的话,我不是有心听到的。” “没什么不能听的。” 唐宓沉默了一会儿道:“当时那么说你妈妈,对不起。” 时过境迁之后这么久,李知行没想到此时此刻能听到她的道歉。他心中喟叹,这一年的工夫也总算没白费。 “道歉就算了,你也没占到便宜。” 除了一逞口舌之快,的确没有占到任何便宜。实际上,跟李知行作对,是不能占到便宜的,甚至差点儿被迫离开学校。 “你应该猜到是关薇在嚼舌根了吧。”李知行说,“那之后你几乎没跟她说过话了。” “我知道是她,也没有怪她。” 毕竟,是她自己给别人树了靶子,也不怪人家利用。 李知行说:“你身上的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这三年来倒是改了不少。” 她微微一笑,点头说:“大约吧。” 她其实不觉得自己和高一时有什么大的区别,但李知行说她有所改变,也没错——毕竟,高一时的她,是绝不会对李知行说出“对不起”三个字。那时候,她根本不觉得有任何抱歉之处。 此时唐宓态度很好,那种有问必答的态度让李知行觉得今天问她什么问题都可以。 于是他沉吟着开了口:“有件事,我还是想问你。” “我怎么认出你的?” “对,我百思不解。” 唐宓看了他一眼:“小时候我见过你。” 仿佛有人拿着锣鼓在他耳边猛击一下,李知行耳中鸣声大作,他愕然:“小时候?我怎么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 唐宓侧过头,寻找到他的目光,冲他点头:“嗯,没事……” 他不能做到和她一样视往事如流水,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她对李知行露出了安抚般的微笑。 “没什么的,别在意。” 然后无论李知行怎么问,她也不肯细说了,直到返回教室。 中考之后,她斟酌了很久才决定来宣州中学读书。外婆的殷切期望,张老师的鼓励和支持,使她的精神压力非常大,保持优秀的成绩成了当务之急。 她不敢荒废一分钟的学习时间。 她知道自己大约长相不错,但这很麻烦。她很早就觉得,男生喜欢围着她转,喜欢跟她说话,她只能冰冷着脸把他们全都赶走,久而久之,也养成了这种冰冷得不近人情的性格。 她别无长物,除了学习,对什么事情都不太关心——即便一开学就已经知道李知行是舅妈的侄子,他的存在也没对她掀起很大的波澜。 她毕竟住校,宿舍的卧谈中,她得出了简单的结论。李知行在宣中的人气非常高,女生尤其喜欢他,大约是女生宿舍卧谈中出现最多的人物了。 李知行是从首都的国家重点中学转校至本市,光这一点,大家也已经猜到他家世非常好。正常情况下,哪怕是为了更容易的高考,他也应该留在首都而非越江这样一个人口大省读书。他说着非常标准的普通话,谈吐出色,兼之相貌清俊,气质出众,风头一时无两。 当然,仅仅凭着外表条件和出身背景,他最多只会被女生追捧,但男生们也很追捧他,奉他为首。在宣中这种学校,都是学习顶尖的学生,至少初中阶段都是非常优秀的,以至于大部分同学在社交能力上有一定缺陷——比如自视甚高为人骄傲,又或者埋头苦读讷于言语,比如丁霄霄属于前者,唐宓就属于后者。李知行却不然,他聪明不说,并且,在社交能力普遍平平的宣州实验中学出众至极。 譬如有一次学校请了某成功人士做讲座,李知行举手提问,问题的深度和广度让学者大大赞扬;再比如全校篮球比赛,高一(1)班和高年级的某班发生了争执,险些要动手的时候,是李知行力挽狂澜。 这些事,大大奠定了李知行在班级中不可撼动的地位。 唯一对他十分冷淡的,大约就是唐宓了。 李知行是班长,还在学生会中担任了不少职务。而唐宓因为中考数学拿了满分,高一时担任了数学课代表一职,少不得两人要打交道。唐宓对他从来都是冷淡应对,能不说话一个字都不说,能用两个字解决的,就绝不用三个字。 李知行敏锐地察觉,唐宓对他比对其他男生更恶劣一些。 可以这么说,对其他男生,她毫无兴趣但始终公事公办,譬如她虽然冷淡,但若是有不怕死的男生要跟她打招呼,她也会投以视线或点头回应,对他却不然,偶尔在路上食堂相遇,他微笑跟她招呼,她只是冷冷别开目光。 他起初以为她是没看到自己,但这明显不可能。 一次就算了,两次三次四次?这不可能。她完全没近视,有一双猫眼一样的眼睛,在暗处也能发光。 李知行有点儿郁闷。 即使在优等生特多漂亮女生也不少宣州实验中学,唐宓也是相当出挑的。即便她衣着朴素永远素面朝天衣服也只有那么几套,但父母给的条件太好,天生雪肤且眉目如画——基本上,大多数男生认为,她才是宣中唯一的校花。男生们因她有感而发,认为能够穿着校服梳着马尾露着额头还能这么漂亮的,那才叫美女。 被美女如此对待,饶是李知行也感受到了微妙的受挫感,生出了不豫。 何树森也说唐宓“穷丫头片子拽什么拽”,非常不爽。 一个人的好恶再如何隐藏也藏不住,时间一久,全班都知道了两人的关系不好。 但若是有人问起原因,唐宓自是不会开口,李知行自己也很茫然。 他并非自恋的人,但根据经验来说,通常女孩子都不会这么待他。 高一上学期的十一月的时候,李知行的母亲在国外出了事故,他担心母亲,请了几天的假,回了燕京一趟看望母亲。他的母亲出车祸这事儿,是班主任把他从教室里叫出去告知的,因此全班都知道了,都对他表示了最大程度的关心。 这其中产生了不协调的杂音。 他回校后没几天,关薇找到他,跟他说,他妈妈出车祸后,唐宓说了他母亲的坏话,冷冷地说他妈妈“活该”。 李知行怒发冲冠。她讨厌他是一回事,但诅咒他母亲“活该出车祸”是另一回事,当即找唐宓对峙。 当时何树森知道此事后气得火冒三丈,出主意说要不要找人揍她一顿。 李知行摇了摇头。唐宓是个女生,没必要打她,而且他也想找她对质,看她是否这么说过。 他在下午第三节课下课,同学们各自参加社团活动之后,把她堵在教室里,问她是不是有这件事情。 他其实希望唐宓否认。以他的观察,唐宓虽不善于和人打交道,却不乏善心,怎么看也不是那么恶毒的女生。 但唐宓只是放了笔,很镇定地说:“是我说的。” 李知行震怒。他当时已经抓起了她的衣领,想给她一耳光,但数年来良好的家教,又或者是看到唐宓即便到了被威胁的时候也不求饶始终毫无表情的脸,让他事到临头忍住了。 她到底是个女生,并不像能承受一顿毒打的样子。 打人的原因通常有两种,一种是为了给自己出一口恶气,一种是让对方认输。以唐宓的镇定来看,大约挨了揍也不会认输的。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你这么恶毒。他最后放下手,冷冷地说,“我祝你的家人也‘活该’遭遇劫难。” 这句话终于让她有了反应,她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但还是没有说话。 虽然李知行忍住了没发脾气,何树森可忍不住,一把推了她的桌子,踩坏了她的笔。 他和何树森扬长而去,走到门口时,他猛然回过头,看到她蹲在地上,用一种很慢很慢的节奏把书本和笔捡起来。 她的头垂得很低,齐眉的刘海挡住了她的脸,也挡开了他全部的视线。 以何树森的想法,这么简单就饶了她也是太便宜她了,他需要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唐宓家境贫寒拿着学校给的助学金读书的事情并不是新闻。于是何树森想到一个主意,他觉得唐宓这个女人心眼儿太坏,德行太差,根本不值得学校给助学金,他认为,应该搞掉唐宓的助学金,让她拿不到钱。 何树森是什么人?他要做成这件事情非常快,何树森的叔叔和宣中校长关系不错,他家还出了钱修教学楼。 他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这事儿直接反映到了校长那里。 校长没直接答应这件事,但表示考虑一下。唐宓当时进宣中读书,是作为抢生源的典范例子,学校给了她承诺,只要她成绩不下降得太厉害,助学金不会少。 李知行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他批评了何树森一顿,觉得何树森实在多事。直到听说唐宓被校长叫走之后,他连忙去校长办公室找她。 在校长办公室外,李知行听到了唐宓和校长的谈话。 唐宓对他和李知行的冲突供认不讳,说这事没有冤枉她的地方,的确是这样,她是这么说的。 校长问她知不知道李知行的父母是谁。 她说知道。 校长建议她道歉。 她说不。 校长一时也很无语。 她从头到尾都语气平淡,一副“我早就料到”的样子。 她说:“谢谢。您对我的支持我很感谢,取消助学金也完全没关系。” 校长又问她怎么办。 唐宓说:“没事的。我这个月会回家打听一下,我下学期转回嘉台那边,上镇子里的高中就可以了。” 校长有点儿吃惊:“这件事还没定,我没有让你转学的意思。” 她一脸平静地告诉校长:“您不用担心,我转回去之后也很好,那样离家很近,我也可以照顾外婆了。” 李知行绝不希望把她逼到这个份上。唐宓虽然说话难听,但她的境况不好是事实,她能从农村考入这所著名的重点中学也费了很大的力气,不是谁白白送给她的。他固然讨厌唐宓,但落井下石雪上加霜的事情,他没必要做,除了让他显得睚眦必报小肚鸡场,没什么好处。 唐宓离开之后,他找到校长,说和唐宓的事情是一场误会。 他的愤怒经过几天时间的沉淀之后,也已经散了不少,于是产生了一些疑问。 唐宓并不蠢,肯定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样的决定。她本来是宣中的尖子生,还参加了数学竞赛班,在最近的一次竞赛班的测试中成绩居然比叶一超还高,是老师大大看好的竞赛苗子。如果回到镇子里的高中,她的机会一下子会少很多。 不是说镇子里的高中不能出人才,但是在更好的中学求学才更有前途,这是明摆着的道理。 如果她在宣中可以考上京大和华大,那在镇上的中学,可能她只能考本省的重点大学了。 而她很果断地放弃在宣中念书的机会,没跟他求饶,也没告诉任何人。 虽然这件事情被李知行挽回,那之后,两人的关系坏到了极点,再也不交一言。 没几天,她基至辞了课代表一职,虽然她用的理由是。“参加竞赛班没时间收作业”,但李知行也隐约觉得,这是因为她不想跟他打交道。 并且更奇怪的是,即便学校不打算撤销她的助学金,她也还是准备转校,亏得被班主任何老师和数学老师苦口婆心地劝住了。老师不愿意放走尖子生,这也是明摆着的。 直到来年的四月,李知行才大致明白了缘故。 那天是父亲的生日,全家人挺难得地在一起吃饭。吃完饭后,在外出差近一年的姑父私下问他,认不认识同校的唐宓。 他挺惊讶,说是同班同学。 姑父又问他唐宓在学校表现如何成绩如何。 他自然是隐去了两人关系恶劣一事,只说虽然是一个班,他们来往不多,但她成绩非常好。 他挺惊诧姑父居然知道唐宓的存在,问了原因,才知道居然是姑父的外甥女。 李知行问他,是否知道唐宓现在的情况。 姑父显然很清楚,但只说:“年轻的时候受点儿苦也没什么,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时间他隐约觉得自己已经窥到了唐宓为何厌恶自己的理由,但还是觉得真相并未完全浮出水面。直到他又去问了姑姑,姑姑一提起唐宓就勃然大怒的态度,让他终于明白了何故。在对唐宓的人品进行抨击之后,姑姑叫李知行不要跟她接触。 他太惊讶了,完全没想到自己这样的家庭居然也会有穷亲戚,他怀着满心感慨,将这件事情告诉了父亲。 父亲笑话他生活条件太好以至于没见过世面,皇帝也有穷亲戚,姑父本来就是农村出来的,家里还有人在农村,过得很穷困也不奇怪。末了父亲强调,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让他别多管姑姑家的闲事。 这么一想,唐宓对自己厌恶的缘故也不奇怪——然而他更好奇的是,唐宓怎么认出他? 在他的记忆中,两个人从来没见过面,他高中之前在燕京读书,两个人几乎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他太好奇了。回到学校之后,他不顾她冰冷的态度,找了个机会问她,唐宓当时只丢下三个字:“不知道。” 鉴于两人关系太差,得到这个回答也是情理之中了。 而他没有想到,历经两年多之后,在学校的最后一天,他才得到了一个并不完整的答案。 然而,无论他怎么在记忆中捜寻,也找不到两人曾经见过的一丝一毫的证据。 六月四号下午开始,学校就基本放假了。学生们分为两类;走读的学生自然可以回家,部分住读的更愿意在家里准备高考的同学也可以回家或者在考场外找宾馆住下;还有少部分同学,大约不到总人数的十分之一,譬如唐宓这种情况,还住在学校宿舍,准备高考。 到了六号的晚上,整个学校都安静下来,仿佛一位操劳了一辈子的中年人终于得到了喘息。唐宓觉得挺好。她本来就不特别喜欢跟人打交道,而此时这样安静惬意,让她打心里觉得满足,她合上眼,静静听着窗外知了的鸣叫。 然后手机忽然响起来。 她抓过电话接通。 叶一超笑着问:“睡了没有?” 寂静的夜晚,叶一超的声音格外清晰,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仿佛就在他耳边说话。 “没有睡。”唐宓轻轻回答。她趴在床上,左脸贴着枕头。 “我刚刚才想起,明天就高考了,打电话问问你的情况。” “你们在集训,也很忙吧?” “我觉得倒是比你们轻松多啦。”叶一超说,“你那边好安静,宿舍里还有人吗?” “没有人了。从昨天开始,丁霄霄、严晓冬她们全都回家了。” 她们的床都收拾空了,夜晚的月光落在阳台,照得阳台一片白。 “那只有你一个人?” “嗯。” “害怕吗?” 唐宓忍不住微笑了:“不怕。我胆子很大的。” “我想你也是不会害怕的。”叶一超忍俊不禁。 唐宓趴在床上问他:“你们最近学了什么?” “和去年也差不多。” 唐宓莞尔:“也是,数学竞赛这种题目,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 “对的,放松心态很重要。”叶一超笑了,“你也是。你要好好考啊。” “我会的。” 唐宓挂上电话,把手机放到枕边,最后看了一眼时间,才知道他们聊了快半个小时。 她也懒得去在意到底这次通话花了多少钱,只把手机握在手里,慢慢睡着了。那天晚上是她这数年来睡得最甜美的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起床换衣服时,她看到外面灿烂的阳光,觉得高中所有的阴霾都一扫而光。 吃过早饭之后,学校找了一辆大巴车把还住在宿舍的同学们送到考场。 唐宓背着书包从大巴车上最后一个走下来,抬头看着宣州二中的校门。宣州二中也是著名的重点中学,虽然比起宣中是差了那么点儿,但校门更加威风,更现代化。 高考的这两天恰好是周末,因此家长们也来得格外多——校门外的人行道上聚集了很多很多人,他们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走进校门的孩子们。交警们正在维持秩序,将家长们疏散开,不要堵塞马路。 唐宓掉转视线准备走进考场,脚步却停住了。一辆黑色的轿车由远及近缓缓驶来,在校门处停下。 李知行迈着长腿从车上走了下来,他显得非常轻松,只拿着一个笔袋。 唐宓和他的目光对上,李知行跟她点头一笑。 不需要任何话,她站在校门前等着他走过来。 两人并肩走进考场大门,昨天下午大家已经来熟悉过考场,知道自己的位置。两个人的考场分属不同的大楼,走进二中的校门后没多远,就要在林荫道路口分道而行。 李知行说:“唐宓,好好考。” “我会的。你也是。” 两人对视一眼,岔路口分道而行。 她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回过头来大声喊:“李知行!” 李知行心口忽然快了一拍,猛然回过头。在他的印象中,她从未用这么大的声音嘶过自己的名字。 两人距离其实隔得不远,只有十来步,但她没有走来,他也没有朝她走去。隔着人群,他看到她混杂在一堆忙忙碌碌熙熙攘攘赴考的同学之中,对自己粲然一笑,然后慢慢弯下腰来,对自己鞠了个躬。 随后,她直起身,转身消失在人群之中。 |第十二章|盛夏的暑假 清晨的阳光穿透了屋顶的明瓦,落在唐宓的眼睫之上,她从睡梦中醒了过来,此时天光已经大亮。她想自己果然懈怠了,结束平生最重要的考试,连她都一下子轻松了不少,起床都比以前晚了些。她穿上衣服鞋跑下楼冲到厨房,外婆已经在做早饭了。 “外婆,我来做饭啦!” 锅里白烟缭绕,外婆忙着,头都没抬起来:“你才考完,好好休息几天。” 唐宓哈哈一笑,乡村的阳光从老旧的窗户透进来,照得她青春洋溢,高兴无比。 “没事的,外婆!我休息得很好!外婆我回来啦,你就可以少忙一会儿。我来帮你吧。” 她气色确实很好,显得既精神又健康。 外婆笑了:“你去田里看看吧。” “好啊!” 自从高考回家后,唐宓承包了力所能及的家务劳动。农民以地为天,只有土地不会辜负人。为了放养鸭子,外婆承包了几亩地种植水稻,除此外,家里还有一片玉米地和几片菜地,譬如白菜萝卜土豆,平时吃的莱大致也是从这里来。 夏天是最忙的时节,一是鸭蛋的生产季,二是谷麦的收割季,人手不够。村里的人都会来帮外婆的忙。今年也是,唐宓也和其他村人一样,戴着草帽收割稻谷——她到底是数年没干过农活的人,在地里干活时手也被割伤了。 坐在田坎上休息的时候,二婶拿过她的手看了会儿,笑了:“哎,是读书人的手啊。” “谁都不是天生的读书人啊,是太久没有做过农活才这样的。”唐宓笑眯眯的,“总之呢,无论读书不读书,我都是唐家村的人。” 二婶点头:“不忘本就是好孩子。” “二婶,小刚再过两天也考完了吧?我的书都带回来了,都留给他呢。” 她在宿舍的东西不多,三套夏天的衣服和生活用具。最多的是书,她装满了整整两大袋子,分批扛到车站带了回来。 “那就多谢你啦。”二婶握住她的手,可感谢她了,“这个妞妞好啊。” 唐宓笑起来:“当然啦,不留给他给谁?” 六月过了大半的时候,唐小刚同学也放了暑假回了家。他今年中考,考试情况大约还不错,刚回来就漫山遍野玩儿。小时候唐宓和他两个人打火把捉夜鱼、抓野兔、采蘑菇,找竹荪,一件都没落下。 唐小刚从小鬼主意多,回家第二天一早,他就带着几只竹篓冲过来找唐宓。 “阿姐阿姐!我们出去捉鱼吧。” “现在还能抓到鱼吗?” 现在的农活少了一点儿,唐宓也有点儿空闲的时间,可以忙里偷闲地去抓点儿鱼回来改善生活了。 所谓“捉鱼”的地方,特指唐家村旁边的一条溪流,这条溪流是山泉中最大的一条,宽度足有一丈,水深一尺。河中石块堆积,都是大块大块的卵石。在这条溪流的上游,山泉在山中的凹处形成了一个深约两丈的大池塘,池塘里产一种本地的漆黑鲶鱼,味道鲜美,但是身体极滑,很难抓。 虽然难抓,但只要想点儿办法,还是可以抓到的。鲶鱼时不时会从池塘里游出,去向下游,只要选对鲶鱼的必经之地,投放炒得香喷喷的饵料,将鱼引至下游,在下游处放置两只竹篓,鱼基本上一抓一个准。 果然,两人布下阵后才等了半小时,就有不少鱼儿入网。中午时分,姐弟俩清点了战利品,放走了小鱼,带着三条近一尺长的大鱼准备顺利收工。盛夏来临,日头一高就热了起来。唐宓抓着鱼篓招呼小刚回家,没想到鱼大了力气也不小,唐宓拿起泡在岸边的鱼篓时脚下一滑,黑鱼挣脱了鱼篓的束缚,猛然蹦出了鱼篓。 小刚跳脚:“阿姐!那可是最大的那条鱼!” 唐宓“哎呀”一声,挽起裤腿就朝着溪沟里冲去。 溪沟里都是卵石,唐宓瞧着鱼游动的方向一路小跑,很快绕到了鱼的前方,那鱼大约因为体形不小,在石头很多的小溪里游得不快,她死死盯着水面,瞧准时机,猛然扑在溪沟里,拿着篮子猛然伸手扣住鱼,终于抓住了那条滑腻的鱼。双手抓起鱼来,她边转身边朝着唐小刚炫耀似的大笑:“怎么样?小刚,我可不错吧!” 唐小刚竖起大拇指:“阿姐你果然很厉害!这技术我都得学一下。” 然后意料之外的鼓掌声响了起来。 “徒手抓鱼,不错。” 声音很熟,她的目光落到说话人身上,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宛如一部电影演到这里就卡了壳。 唐明朗和李知行站在溪水旁边的田坎上,李知行对她微笑颔首。 两人旁边是同村的六叔,他扛着锄头大声说:“小唐啊,这两个小伙子刚刚到了村口,说要找你,我就带着他们过来啦。” “哎,谢谢您啦。” “客气个啥,我先走了啊。” 六叔扛着锄头走远了,唐宓瞠过潺潺流水,抓着鱼朝两名来客走了过去。 李知行觉得很新鲜,微笑着看着她。她穿着丁恤和牛仔裤,裤腿挽到了膝盖处,小腿以下都没在潺潺流动的清澈溪水之中。她的肤色远比一般人白皙,小腿就像白玉浸在水里,浩然生辉。走到小刚身边时,她弯腰把鱼放入了竹篓。 地抬起身来说:“你们怎么来了?” 唐明朗兴致勃勃地捋着袖子,飞快地接话:“哦,是爸爸叫我来看奶奶的。表姐,你这抓鱼还真好玩,我也要玩。这水里鱼原来这么多?徒手都能抓到?” “这也不是——” 唐小刚提着鱼篓走过来,嘴一撇:“啊姐,他们是谁啊?” 唐宓想了想,发现这的确是个问题。唐明朗和小刚是一年生的,谁大谁小她也不知道。 “他叫唐明朗,是舅舅家的表弟,你们年龄差不多,互相叫叫名字就可以了;他是李知行,你叫一声哥总是没错的。”唐宓拍了拍小刚的头,“这位小朋友叫唐小刚,是隔壁二婶家的孩子。” 唐明朗早就没心情听她的介绍了,他蹲下身,聚精会神地瞧着小刚竹篓里那几条大小不一的鱼。 “这是什么鱼啊,黑漆漆的。这条在阳光下倒是五颜六色的,挺好看呢。哇,唐小刚你还挺厉害的。” 唐小刚猛然得了夸奖,小孩子心性发作,立刻得意起来:“那是,我抓鱼的本事谁比得过。” 唐明朗说:“那你教教我呗。” 唐小刚用挑剔鄙视的眼神瞧着他。唐明朗一身上下都是名牌,脚上的运动鞋起码数千,唐小刚固然认不出这些品牌,不知道值多少钱,但这两人一看就是城里人的架势。 “教你,你行吗?” “废话,我很厉害的。” 李知行屈起手指,一样唐明朗的额头:“要玩的话一会儿玩,先去看看你奶奶。” 舅舅还是说话算话的,到底让唐明朗回来看望外婆了。唐宓心中百感交集。 她之前因为抓鱼一直光着脚,现在坐在田坎上,把袜子运动鞋穿上后站起来,开始给两人带路:“走吧。” 唐明朗对农村的什么事情都很好奇,譬如他是如此震惊水田里可以养鸭子,一副“天啊地啊这个世界怎么了”三观彻底被改变的样子;譬如分不清黄牛水牛,看到麦苗认成韭菜这种错误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了。 回家的短短一路,唐明朗已经问了数个愚蠢的问题,小刚指着他哈哈大笑,毫不掩饰加以嘲笑:“城里人真傻啊,姐你说是不是?” 唐宓莞尔。其实大约只有唐明朗同学比较傻,或者说只有他才会暴露自己的无知——旁边的李知行也未必清楚这些农家问题,但他就是忍得住,明明欲言又止了好几回,愣是强忍着没有开口。 唐明朗白他一眼:“我这不是在学习嘛。” “明朗回来倒没什么。”唐宓抿了樱唇,又看向不紧不慢走在自己身边的李知行,“你怎么来了?” 李知行说:“明朗放了暑假,姑父叫他来看望奶奶,姑姑又不肯答应,两人吵得还挺凶。他打电话问我的意见,我觉得他有必要来看看,恰好我也没事做,就跟着过来了。” 唐宓怀疑地瞧他一眼:“你没事做?” 李知行倒是坦然:“一两天时间还是可以抽出来的。” 也就是说其实他还是有事。唐宓想,他来这里的理由其实也可以猜到,大约是好奇吧。 “其实,你来之前可以打个电话。” “你从来没告诉我你的手机号。” “……” 唐宓不相信他真的没自己的号码。 “明朗知道的······” “他给你打了电话,你关机了。” 她想起来了,高考之后,龚培浩的骚扰信息和电话太多,她干脆关了手机。 “我记得,高考结束后你就出去玩了?” “是出去了。但今天晚上高考出分,明天开始填志愿,也应该回来了。” “你们是从宣州直接过来的?花了多长时间?” “两个小时。” “嗯······”唐宓想了想,“那你们什么时候走?” 李知行啼笑皆非:“怎么,才刚刚到,现在就赶人了?” “不是的。”唐宓有点窘迫,“你们总要吃午饭的吧,我在想中午这顿饭怎么办。” “煮什么吃什么。”李知行受教地点点头,“我们下午就走,绝不给您添麻烦,您就放心吧。” 他特地咬重了“您”字,话语里都是玩笑之意,唐宓又气又恼地盯了他一眼。 被她嗔怪的视线扫到,李知行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外婆正在家里晒萝,看到唐宓领着两个高大男生回来,吃惊得不得了。 唐宓拉着唐明朗走到外婆面前:“外婆,这是舅舅家的明朗,你的孙子。他同来看你了。” 外婆呆呆地看着面前高高的男生,手里的小萝卜条落在地上。 唐明朗用辨识的眼神瞧着向前穿着一身蓝布衣裳面容苍老头发半白的老人,好半天才叫了一声:“你就是我奶奶啊······那个,奶奶好。” 外婆握住了明朗的手,很久之后沙哑的嗓了子才挤出一句话来:“好孩子,你都长这么大了啊。” 唐明朗却猛然缩了缩手:“奶奶你的手好刺人啊。” 操劳多年,外婆的手上起了一层又一层老茧,老茧裂了口,隆起来了,使得手掌都无法完全伸展,老茧的颜色层层叠加,变成暗淡的灰褐色。 唐明朗抬起头,盯着面前的破旧房子左顾右盼:“哎,奶奶你的屋子好破啊······” 外婆脸上浮现轻微的窘迫之色:“奶奶的家就是这样的啊,明朗。” 此言一出,李知行先沉下脸:“小朗,好好说话。” 唐明朗嘟着嘴:“我也不是有心的······” 李知行上前一步,又微笑着道:“外婆,您好。” 外婆现在才注意到李知行,问自己的外孙女:“这又是谁?” “外婆,他叫李知行,是明朗的表哥······”唐宓顿了顿,“也跟我同班。” 李知行把手里拎着的纸袋递过去:“外婆,这是明朗的父母让我带给您的礼物。上门来,打扰您了。” 不得不说,李知行的确是一个太会做人的人,光是那热情得毫不扭捏的称呼就让外婆笑开颜,老人连忙推着礼物:“没事啊,礼物就不用了,不要。” “礼轻情意重,我和小朗都带来了,总不能让我再提回去吧。”李知行一脸犯难地看着唐宓。 似乎,也没办法不收。唐宓想了想,从他手上拿过了纸袋,说了一声“谢谢”,放到屋内。只不过放下的时候,她看到了纸袋内到底是什么——两枝野山参。饶是唐宓完全对礼品的价格和行情不了解,但也知道,这东西完全不是“礼轻情意重”的标准啊! 她抱着头在地上蹲了一会儿,喘息平稳了之后才走出去。 屋外,外婆拍了拍李知行的手。“好孩子,好孩子······谢谢你啊。” “您不用客气。” 握住外婆的手的一瞬间,李知行不免恻然。唐明朗没说错,面前老人的手心像粗砂纸一样 外婆忙忙碌碌搬过几条板凳:“快坐快坐。你们这一路过来,累了吧。” 外婆问:“你们怎么来的?” 李知行解释:“有车送我们来的。” “那司机呢?”外婆表情严肃起来,“你们赶快叫司机来吃个饭啊。” “我让他去县城里逛逛了。下午的时候,他再来接我们。” 外婆小声嘀咕着:“这样好吗?” 李知行笑着握了握老人家皱皱巴巴有着满手老茧的手:“没事的,司机一个人还自由一些。” “唉,看我都老了,都忘了问你们,要不要喝点儿水洗把脸什么的?” 李知行笑:“不麻烦您了,我们也不累。” 外婆很关心小朗的学习,又问他:“小朗,你的考试怎么样?” 唐明朗不高兴了,喃喃说:“怎么人人都问我考得怎么样啊?人生又不是只有考试一条路了。” 外婆有些尴尬:“小朗,奶奶也不是这个意思······” 李知行脸上虽然还挂着笑容,声音却沉了沉:“小朗,学习好不好的确不重要,大家要看的,是你认真的态度。你奶奶问你成绩,是关心你。” “哎,我知道了······” 唐明朗低下了头:“奶奶,不好意思啊。” 外婆很欣慰:“没事没事。” 唐明朗如此听李知行的话,唐宓的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说。 一群人正聊着天,二妽背着背篓从田里回来,瞧见院子里多了两个一看就身份不一样的英俊少年,当下吃惊极了,放下背篓就围了过来。 唐宓介绍之后她恍然大悟:“哎,这是卫东的儿子啊?都长这么大了啊,小时候我还见过你呢。” “咦,我怎么不记得?” “你那时候还小呢,四岁还是五岁?你爸爸带你回来,也是过年的时候,结果你和我家小刚还打了一架,你摔得头破血流的,可吓人了啊……不过,那之后你就没回来了……” 唐明朗摸了摸自己的头,一脸恍然大悟:“我说我怎么比表哥他们笨呢,原来是小时候摔了头!” 外婆表情明显黯了一下,唇也有点儿抖。 “哪有这回事。”唐宓知道这事儿是外婆的心事,连忙说,“当时送到医院去检查了,说没事的。” 李知行瞥他一眼,毫不客气道:“你不是笨,是懒。上课睡觉逃课,课后偷工减料,只知道玩。” 被表哥批了一顿,唐明朗只能尴尬地“嘿嘿”一笑。 乡村里午饭吃得晚,唐宓瞧着日头已经到了头顶,是做午饭的时间,便挽起袖子“外婆,我来帮你做饭。” 外婆推了她一把:“你陪客人玩,做饭我来就行了。” “是啊,难得贵客上门啊。”二婶也往厨房走过去,你们几个孩子玩,我来帮婶子做饭。哦,鱼拿给我。” 有了一婶帮忙,唐宓也稍微放心一点儿,她抓起小刚放在屋檐下的鱼篓递给二婶,对明朗露出姐姐似的微笑:“明朗,要不要烤鱼吃?” 唐明朗没来过农村,也觉得一切都是新鲜的:“哎,可以烤鱼吗?店里的那种烤鱼?” “不是店里的那种。”唐宓笑着招手,“来,我来教你。” 现在农村人少得多了,柴也多。唐宓去厨房捧了一抱柴火出来架好,小刚则砍了八节楠竹,破为两半,唐宓和唐小刚的动手能力自然比两位少爷强得多。两人一直看着,茫然对视。 李知行很诧异:“烤鱼需要用到竹子吗?” “当然。” 二婶也利落地杀好了三条鱼,去了内脏,唐宓在鱼身上和鱼肚子里撒上了盐抹上了自制的酱料,放到两片楠竹之中,又重新合上,再插入小木杆,用结实的篾条捆好竹身。随后唐宓点燃了火堆,拿着鱼串示意如何烘烤和翻转。唐明朗一辈子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难得能“diy”一次山村野味,兴趣高涨得不得了,脸也被火堆烤得红红的。 “哦,对了。”唐明朗烤着鱼,忽然想起件事情,“表姐,龚培浩托我告诉你一句话。” 唐宓头都没抬起。她早该知道唐明朗完全没眼色,非得在这个时候说起龚培浩来。 “龚培浩叫我跟你说。”唐明朗说,“他不打算追你啦,放心吧,你可以开手机了。” 这事儿本来是个好消息,奈何唐明朗非要在这么大群人面前说。 譬如唐小刚已经竖起了长耳朵问:“龚培浩是谁啊?” 唐宓抬头看了看天,站起来:“我去拿点儿东西。” 她确实是去拿东西——她从后院拿了晒干的蘑菇和萝卜送到了厨房,然后抬起头,看到李知行站在厨房门口,对她微笑。 李知行问她:“唐明朗小时候砸破头是怎么回事?” 唐宓已经猜到他跟着自己过来是有话要谈,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开了口。 “是我的错,我应该看好他。我当时在看书,没注意到他们两个小孩子打闹着跑远了,然后明朗不小心摔倒了,头在石头上被磕了一下,流了血,好像······是缝了好几针。” “好像?” “那之后我没见过他,直到我去宣州上高中······” 李知行若有所思:“他受伤这事,我想应该也是姑姑不愿意让他回唐家村的原因之一吧。” “都是借口,舅妈本来就不愿意小朗跟我们往来。”唐宓微微蹙眉,“她看不起我们,不,或者说,她看不起任何地位不如她的人。” “我不是为姑姑辩护。正常人会理智地认为,小孩子玩耍打闹出事故很正常,明朗虽然受了伤,但实际上并没有造成什么大的危害,因此不会特别介意。”李知行说,“但姑姑这个人控制欲很强,她会试图控制身边的每个人,对任何超出她预计的事情都非常生气。小朗是她的独子,自然更是这样。” 唐宓说:“害得小朗受伤,是我的过错。但是,我和外婆已经登门道歉,却还是——” 她哑然,然后没了声音。 李知行看着她:“道歉?” “没什么。”唐宓继续转移话题,“还有,那个人参太贵重了,我很感谢你,但是我们不能收。” “人参不是我送的。是出门前,我发现明朗什么都没准备,让明朗在家里随便拿出来的一盒。”李知行说得很平淡。 “这样会不会被发现?” “姑姑家多得很,也不值什么。”李知行说。 唐宓无言以对。 “不过老年人偶尔吃一点儿,对身体不错。” “谢谢你。” 午饭是在院子里的树下吃的,屋内光线太晴,且到处是鸭舍,气味也不小。外婆炖了酸萝卜鸭子,炒了腊肉和大白菜、土豆丝,还有临时现磨的豆腐。炒菜的油是自家榨的菜油,非常香,连唐明朗都吃了好几碗。 外婆这一顿基本上没吃什么,一路给明朗夹鸭肉,唐明朗平时生活条件太好,对大鱼大肉兴趣不大,倒是吃了不少白菜。 吃过午饭之后,唐明朗嚷嚷着要去抓鱼,外婆也没办法阻拦,只让唐宓看好他。唐明朗在水边玩得不亦乐乎,大约是挺开心的,连李知行都放下了一直端得死死的架子,脱了鞋袜下水布置竹网抓鱼,而且也还真的被他抓到了一条。 他站在水中,愉快地把鱼放入鱼篓:“这还挺好玩的。” 唐宓低头看着他:“你的裤子都湿了。” 他浑然不在意:“没什么,夏天,很快也就干了。” 两个人走到岸边,李知行打量四周:“唐家村挺美,山灵水秀,很舒服。连温度都比城内低了好几度。” 李知行大概一辈子都没怎么来过农村,因为新鲜感而觉得乡村很美是人之常情。然而,只有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的人才知道,这山村中的生活是何等不易,风调雨顺固然还好,但近些年气候极端的时候越来越多,大旱水灾时有发生,这对以土地为生的农民来说生活得太不容易了。 唐宓说:“山里的村庄,也就是这样,没什么稀奇的。山多,水多,树多。” 李知行说:“高考成绩今明两天就要出来了。你高考怎么样?对答案了吧?” 两人高考之后就没再见过,算起来,今天还是第一次见,也是第一次谈起高考。 唐宓说:“是对了一下。” 她在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彻底离开学校,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回家的时候,在汽车站顺手买了一份报纸,对了一下答案。 “多少分?” “不好说,有六百八九吧。我作文写得不太好。” 唐宓素来低调,只可能往低了报自己的分数,她说六百八九,那几乎是有十成把握。李知行忍不住微笑起来:“六百八九还不太好?你知不知道大家的平均估分是多少?没个人敢说自己能稳上六百八的。” “是吗?这么低?往年的话,不止这个数啊。” 唐宓有那么一点儿吃惊。高考完她的手机也关了好几天,和同学们几乎断了消息,自然不知道其他人的估分情况,因此也没想到大家的估分这么低。 李知行说:“你没注意到数学考完之后,每个人都哭天抢地的样子吗?” 她的确注意到了这一点。数学考完之后,还没出考场,考场中就有人哭了起来。 “如果数学很难的话,大约是被我占了便宜吧。”唐宓用眼神询问李知行,“你呢,考得怎么样?” 李知行微笑起来:“我沾了你的光,数学还不错。” 她很诚恳:“是你自己考得不错,和我关系不大。” 李知行问:“你打算上什么大学?” “我不知道。” “那你准备念什么专业?” 唐宓抿了抿嘴,没说话。 “不能告诉我?” “不是,分数没出来之前,我也不确定······”唐宓决定先发制人,“你准备考什么大学?” “还在考虑。我爸希望我上京大,我妈是华大毕业的,觉得华大不错。他们都希望我上他们的母校。” 唐宓忍不住微笑起来:“你自己的想法呢?” “大约是京大,计算机专业的话,京大要强一点儿。” 唐宓有点儿震惊,睁大眼睛看着他:“你准备学计算机专业?” “计算机信息一类的。”李知行瞧着她,“很奇怪?” “嗯······”她老实说,“我不知道你对电脑有偏爱。” 她平时并不在意李知行的事情,反正他在她心目中十项全能,什么都很擅长。这么一想他选择什么专业都不奇怪了。 李知行说:“也不算偏爱,计算机或者说信息技术远远没有被开发完毕,我觉得在未来的至少五十年里,依然是最有前途的领域。” 唐宓心中有那么一点儿感慨。她觉得自己固然算是目标明确的人,但是和李知行相比可谓小巫见大巫——李知行见多识广头脑清晰,对人生规划的程度,她完完全全赶不上。 “说起来······”李知行笑眯眯的,拿出手机对她晃了晃,“可以告诉我手机号了吧?”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告诉他的必要,唐宓报出了号码。 李知行手指飞快地输入:“好,我记住了。” “……” 唐宓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她不相信他真的不清楚她的号码,稍微打听一下是很容易。 李知行挑眉:“怎么?” “严晓冬、丁霄霄,还有很多人,都知道我的手机号。” 李知行把手机揣进裤兜里,微笑着看向唐宓的侧脸。 “我知道,但要你自己说才有意义。” 下午四点的时候,唐宓和外婆在村口送走了唐明朗和李知行。 唐明朗倒是对唐家村依依不舍,他说“农村除了厕所差点儿别的还挺好玩”。外婆打算让他们带点儿自家种的白菜西红柿走,被李知行婉言谢绝了。唐宓也觉得没必要,李家什么都有,大约是看不上这些蔬莱瓜果的。 李知行对外婆微笑:“外婆,您保重身体,我和明朗先走了。” 瞧着两人的车子远去,一老一少慢慢走回了村里。 外婆很感慨:“这时间过得真快啊,明朗现在也是大孩子了啊。他和小刚一年,但比小刚可高了半个头。” “城里孩子营养好些,而且舅舅也高。” 外婆点了点头:“一代是要比一代强才是啊。” 谈话声音逐渐远去,一老一少的身影慢慢消失在炫目的阳光之中。 |第十三章|外婆的险情 唐宓是晚上八点知道高考成绩的。那时候她在家里和外婆一起忙着给鸭子们喂最后一道食,手机响了。 电话那头的何老师激动万分:“唐宓,你的分数出来啦!” “是吗?”唐宓一愣,心脏莫名被攥紧了,“多少?” “你还不知道啊,真是,分数出来了也不去查。”何老师激动之下,也一时忘记了她乡下消息闭塞又没电脑,一股脑把她的分数一一报上,“你是全省高考第二名啊,就差状元一分。” 唐宓想了一想:“状元是谁?郭嘉颖?” “我不知道郭嘉颖多少分,但她肯定没你高。”何老师声音无比激动,“你是全宣州第一名,这是肯定的。我找教委的人打听过啦。” 接下来的聊天中,唐宓知道,省状元被越江省南某市名不见经传的一所学校的男生拿走了。何老师说:“你太可惜了啊,就差一分啊!太可惜了!” 何老师语气里充满了遗憾。唐宓知道,自己的分数直接和何老师的奖金挂钩,这一分之差,反映在何老师的账户上大概就不仅仅是这么一点儿了。 她很不好意思:“抱歉啊,何老师······我没想到,要早知道就差那么一点儿,我一定更努力。” “没关系。”何老师说,“虽然你没拿到,但总比宣州其他中学强。” 唐宓哑然。中学之间的竞争如此激烈,老师们宁可状元被其他市的普通学校拿走,也不愿意被竞争学校拿走。 “那么其他同学呢?” “我还不知道,在打听呢。” 挂上电话,唐宓一下子抱住外婆。 “外婆你听到了吗?我考得很不错!” 外婆今天心情很好,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孙子,又知道了唐宓的高考成绩。她扔下手里的玉米棒子,笑得那么开心,满脸都是皱纹。 “我就知道,你是聪明的孩子啊。这么多年书没白读啊。” 虽然知道分数的时候她很淡定,但现在,她觉得自己高兴得想哭。那一瞬间,这十七八年来所有的付出都有了回报,所有的辛苦都得到了补偿,在汗水和泪水的浇灌之下,终于开出了花儿。 何老师的电话挂上之后,唐宓的手机在那个晚上就没有停止过,她接到了数个电话学校领导的祝贺电话,几所大学招办老师的电话,都对她热情邀请。 唐宓问:“外婆,我念哪所大学好呢?” 外婆又开始剥玉米,想都没想就说:“上最好的。” “那在首都,离家里很远,回来一趟,普通火车要十来个小时,高铁也要五六个小时,我没办法照顾你。” “我身体好得很呢,需要你照顾什么?我自己吃吃喝喝还不许啊!”外婆不高兴了,你以为我是动弹不得的老婆子哦?” “是是,您身体可棒了。” “如果考不上倒是没关系,但都考上了,为什么不去最好的?”外婆说着说着,表情严肃起来,“你妈当年没上大学,我后悔了一辈子啊。你啊,可得把你妈的份儿一块儿念了。否则我可不答应。” 她点了点头:“嗯。” 她随后接到的,是叶一超的电话,她都没想到他的电话来得这么快。 叶一超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没有祝贺她,只很遗憾地说:“好像你没有拿到状元。” 唐宓忍不住微笑:“我从来也不是以状元为目标的啊,那太可遇而不可求。” 叶一超却没笑,慢慢问她:“跟我一样念京大,好吧?” 她于是想,这是他的第几次邀请呢? 最后来的电话,是京大的招生老师吴老师,他虽然电话来得迟,但十分热情,说自己明天到嘉台,只约定她面谈。 吴老师是专门为了见她才一路开车赶来嘉台的,两人约在嘉台县的一家茶馆见面。吴老师是个面容和善的年轻老师,非常非常热情,跟她说,以她优秀的素质,她可以上京大的任何专业。 唐宓想了想:“经管学院的金融系可以吗?” “没问题的。” 吴老师对她的背景知之基详,告诉她,已经知道了她的家庭情况,叫她完全不必有任何经济压力,完全不需要为学费担心,然后给她出示了各种京大的奖学金和助学金项目,反正可以让她毫无经济压力地念完大学甚至研究生。 唐宓听得很认真。 “谢谢您,吴老师。我本来还想大学的时候去打工的。” “打工可以锻炼自己当然很好,但就我本人而言,其实不建议一上大学就去打工。”吴老师也是京大毕业然后留校的老师。 他说:“哦,倒不是别的原因,你知道我们的管院非常难念,课程多压力相当大,所有学生都是你这样的全省高考前几名,竞争压力也不小。但是,再好的学生组成的班级,也有倒数第一的。” 这个道理,在参加全国数学竞赛的时候,唐宓已经深有感悟了。在聪明人太多的环境下,再如何强大的自信都可能变成可笑的坐井观天。 她认真地点点头:“我明白了,谢谢。” 签了合同之后,吴老师看着她因为干农活磨出血泡的手,感慨:“其实这些年,我们招的学生,像你这样来自农村的学生越来越少了。” 唐宓说:“如果我还在农村念高中,我绝不会有今天的成绩。我在宣中学到了很多,我非常感谢宣州实验中学。” “懂得感恩,你是个好学生。”吴老师赞许道,“也不枉你们校长那么夸你了。” 吴老师解决了招生问题赶回宣州之后,唐宓的下一名访客也到了,是丁霄霄。高考之后,丁霄霄就出门去旅游了,直到昨天才回来。 丁霄霄喜气洋洋的,一进屋就搂了唐宓一个满怀。 这十几天时间,丁霄霄大变样,烫了头发,化了淡妆,穿上了高跟鞋,有那么一瞬间,唐宓简直不敢相认。丁霄霄用“上大学不能保持以前清汤寡水的造型”为由,解释了自己形象大变化的原因。 “上大学就不能朴素了?” “当然。”丁霄霄拨了一下头发,眉飞色舞道,“高中这几年整惨我啦,上大学后我可要彻底抛开过去!开展新的旅程。” “好吧。” 虽然唐宓对她的思维方式感到困惑,但她也很良好地接受了这个信息。 “你准备上什么大学?” 昨天她已经告诉唐宓她的高考分数,以唐宓的判断,上一所全国前十的学校毫无问题。 “我爸爸妈妈不希望我走太远啦,我大概就上宁海大学了。” “那也挺好。其他人的成绩你知道了吗?” “我不知道。但严晓冬肯定知道。” 丁霄霄拿出手机,兴致勃勃地给严晓冬打了视频电话。 严晓冬果然不愧是本班消息最灵通的人,对大部分人的分数和去向如数家珍——宿舍其他几人,徐露打算报南方的某著名大学,关薇和丁霄霄一样,准备报考宁海的大学;班长卢明远大约准备报华大,还有(2)班的郭嘉颖因为没能考得第一,据说还哭了一顿云云;严晓冬本人则打算报燕京一所著名的航空航天大学。 丁霄霄还挺震惊:“你打算学航天技术?我以前怎么不知道啊。” 严晓冬很正经:“我志向从来很远大的,你们才知道?” 丁霄霄问:“那李知行准备上什么学校?” “我听说他考得很好,似乎是京大吧。” “这倒是不意外了······”丁霄霄说,“那他念什么专业呢?” 严晓冬终于被问住了:“这我还真不知道。” 难得也有严晓冬迷茫的时刻,隔着屏幕,女生们一起笑了,就连唐宓也有些莞尔。昨晚李知行给她打过电话祝贺她,并且再一次明确了自己的专业——但唐宓觉得,这消息还是别告诉这两人为好。 丁霄霄不无遗憾:“我上大学后就不能再见到男神啦,想起来还真是可惜······” “也没什么可惜吧?” “所以,你帮我好好监督他!”丁霄霄大力拍着唐宓的肩膀,“有信息就第一时间汇报给我!” 唐宓失笑:“我尽力吧。” 此言一出,严晓冬和丁霄霄都震惊了。 丁霄霄双手猛然拍在她的肩上,抓住她的胳膊摇晃:“天哪,谁对你做了什么?你都能开玩笑了啊!” “……”唐宓哑然。 严晓冬揉了揉下巴°了:“气场都变了,啧啧啧啧!” 唐宓抿嘴一笑。她愿意让她们开开自己的玩笑,以改善这么多年留给同学们那死板冷硬的形象。 无论怎么说,这十几年来她第一次心情这么愉快。她考入了最好的大学,即将成年,生活眼看着步入了正轨,虽然还说不上前途一定光明,但到现在为止,她一切的付出都得到了回报,未来的一切犹如画卷在脚下展开。她想,路在脚下,没有爬不过的山,没有过不了的河。 傍晚的时候,唐宓搭乘客车回到家,跟外婆报告了自己已经填好志愿的喜讯。 外婆则从兜里拿出一个小布包给她,那是一沓百元钞票。 “小宓,这是一万五千块钱,我存着给你当学费用的。” 家里太穷了,三年前唐宓到宣州上高中的时候,外婆也只有几百块钱。养了那几百只鸭子看似多,但对挣钱来说,还是太少了——唐宓算过这笔账,几百只鸭子产出的鸭蛋,每个月大约也只能收入八九百块,还有饲料和养殖的成本,平时的开销也不算小。 她不知道外婆是如何节省,才能在三年内攒出一万五千块钱,给她当大学的学费。 她看着那一沓汗水浸泡出来的钞票发呆,想哭却又不想让外婆难过,眼眶都憋得疼了。 外婆一张张点着钱,轻声说:“当时啊,你妈读书成绩也好,本来也可以上大学的。但是家里穷啊,她和你舅舅,只供得起一个人读书,你妈妈就不上学了。我一辈子都后悔啊。” 唐宓心中难过,但还是扬起笑脸:“外婆,你别担心我的学费。今天吴老师跟我说了,我的成绩这么好,可以拿到不少奖学金和助学金的。他跟我说,我一个月至少可以拿到一两千的。” 外婆有点儿惊讶:“是吗?学校给你钱?和高中一样的?” “对的,外婆你放心吧。” “学校的钱是学校的钱,但这笔钱你要拿好,这是我存来给你上大学的。” 看外婆坚持的态度,一时间也是难以拒绝了。 唐宓想了想,把钱接过来——反正现在才六月,距离上大学还有足足两个月。等开学前夕她要离开的时候,再给外婆留下一半。这笔钱,她如果完全不带走,外婆肯定不高兴——这么多年以来,外婆辛苦操劳的最大动力就是她上大学,如果她拒绝带走外婆的辛苦钱,外婆必然又伤心又失望。 外婆把钱仔仔细细地包好,递到唐宓手里,自己坐在凳子上感慨:“现在和二十多年前,还是不一样了啊。要是当时这些学校也有这种好事,你妈妈也可以上大学了啊······你妈也很聪明的,考试回回第一,不比你舅舅差。” 唐宓莞尔:“我妈妈继承了外婆的聪明,所以我继承了我妈妈的聪明。” “你这孩子呢,就是嘴甜啊。” “不然怎么叫唐‘蜜’呢?” 唐宓声音带着笑,慢慢捶着外婆的背。 “外婆,你不用再养那么多鸭子了。” “你懂什么?”外婆不高兴,“多干活儿身体才不会垮。”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可以少养点儿。” 唐宓和外婆分析,外婆不用为她的学费担忧后,养几十只鸭子就足以生活了。在大量的数据和苦口婆心的劝说之下,外婆终于同意,在今年夏天的产蛋季之后,把这一批第三年鸭卖掉,然后减少养鸭子的数量,几十只就可以了。 “现在和二十几年前是不一样了啊,外婆。”唐宓说,“二十多年前,从唐家村到县城基本只能靠走,要走上半天呢,现在你看,公路都通到咱们村子门口了。” “真是不一样了啊!”祖孙两人坐在院子门口,透过层层青山绿水,就能看到柏油马路沿着山路延伸到无穷无尽的远方。 “唐宓啊,你读书这些年。”外婆拍了拍她的手,“遇到了这么多的好人,要记得报恩啊。” “是的,我记得。我永远都会记得。” 不是状元有个最大的好处——记者采访的电话少得多,但她到底是宣州第二名,也总有那么两个访谈是不得不去的。因为是学校安排的,她更不会推托,义不容辞搭车赶到了学校帮助宣传。采访的记者大都是宣州本地的,有趣的是,他们对她的学习方法兴趣不大,对她高中时代是否恋爱更有兴趣。 她完全否认,记者直接笑问,谁说漂亮的女孩子学习不好的? 唐宓回答得很认真,说相貌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在。 访谈结束之后,她再次搭车回到嘉台,经过三四个小时的颠簸,到家时近傍晚时分,家里空无一人。唐宓去田间看了看,外婆不在;她又去隔壁二婶家问了问,才知道外婆下午时就背着背篓出去了,说是上山看看。她把水田里的鸭子都赶回了鸭舍之后,已经夕阳西下,她实在有些担心外婆,把门一拉,也上山去了。 沿着熟悉的山路一路走去,她看到外婆背着背篓跌跌撞撞地从树林子里走回来。 她赶快迎上去,笑着说:“外婆!” 刚走两步就发现不对,外婆的脚步明显不对,踉踉跄跄,似乎下一秒就要摔倒在地。 “外婆你怎么了?” 她一把扶住外婆,倒吸了一口凉气——外婆的脸轻微肿胀,脸上和手臂上都分布着大量小红点。唐宓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外婆,你被胡蜂蜇了?” 外婆用最后一丝力气点了点头,然后整个人往地面上滑下去。 唐宓咬牙忍住想哭的欲望,蹲下身,把外婆背了起来,匆匆忙忙往家里走。 外婆虽然身形瘦削,但也是成年人,唐宓背着她实在有些吃劲——但她到底以跑1500米的毅力,把外婆背回了家,她隔着老远就在叫二婶出来帮忙,说明了情况。 家里只有二婶和唐小刚在,二婶本来在做饭,听到唐宓在叫,扔下锅铲就跑出来,在院子里接住她和外婆:“哎哎,婶子被胡蜂蜇了!胡蜂那玩意儿多毒啊。这可不行啊,要不送医院啊。” “嗯。”唐宓喘息着,急急地说,“小刚,你去叫村头的五叔把小货车开出来,我背着外婆去公路上等。跟他说,我会给钱的。” 小刚话都没听完,一溜烟儿就跑远了。 二婶一掌把唐宓推开,把外婆架在自己背上。 “我背婶子去公路边上,你收拾下家里的东西,马上跟上来。” 唐宓眼眶一酸。 “谢谢二婶。” “没事,快去。别急,东西别拿掉了。” 唐宓回到屋里,把外婆昨天给她的钱拿出来,还有她去年办的银行卡,往包里一揣,准备出门的时候猛然折返回屋内,拿了外婆和自己的换洗衣物、洗漱用品塞进书包,匆匆忙忙赶了出去。 五叔已经开着小货车在路边等着了。五叔的小货车是有两排座位的,唐宓把外婆放在第二排,自己也在一旁,抓着外婆的手。二婶要跟着去县城的医院,唐宓不让她去,把钥匙拿给了她,请她帮忙照应家里几天。 二婶自然二话没说答应了下来。 五叔一路上都在安慰唐宓:“别急啊,小妹,我速度快点儿。” 唐宓握着外婆的手,心急如焚。怎么办?枉费她读了那么多书,可她脑子里没有半点“被胡蜂蜇了如何急救”的常识。虽然在农村,胡蜂很多,也偶尔有村人被胡蜂无意中攻击,但通常也就一两只,被蜇了可以自然消肿,也不是大事。可外婆的情况不是这样。从外婆脸上脖子上和手上的红点看,外婆起码遭到了好几十只胡蜂的攻击。 怎么办,怎么办? 被胡蜂蜇了有什么后果? 外婆苍老且皱纹密布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更让人着急的是她神志不清——起初叫她还能给一点微弱的反应,但很快就毫无反应。 唐宓急得要哭了,但她知道,此时哭泣毫无用处——她拿出手机,拨出了一个号码。 舅舅的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并且,谢天谢地接听电话的是他本人。 唐宓这辈子从未像现在这样这么高兴听到舅舅的声音。 “舅舅······”唐宓哑着嗓子说,“外婆被胡蜂蜇了。” 唐卫东在电话那头明显一愣,随即沉下声:“严重不严重?” “很严重······”唐宓哑声说,“我看患处太多······外婆现在意识都不清醒,可能是·····昏过去了。” 唐卫东声音还是很沉稳:“别着急,先送医院。” “已经在路上了,五叔开车送的······” 唐卫东说:“挂了电话你就打120,先联系好医院。” “嗯······” “不要哭。”唐卫东声音放缓道,“我现在正在日本出差谈一个大合同,最早后天才能回去,钱有没有?” “有,有一点儿。” “银行卡号告诉我,我转账过去。” 她的声音因为哽咽而沙哑,唐卫东知道,她在哭。 他深吸一口气,冷静地说:“先别哭,你外婆也只有靠你了。先送她去医院,我待会儿打电话回来。” 五叔开着货车风驰电掣赶往县城的医院,唐宓握着外婆的手,打了120,说有一个中毒的病人正赶往县城的医院。120告诉她,在联系当中,让她不要着急。 即便五叔一路风驰电掣,只花了四十分钟就到了县医院,时间也已经过了六点。 到达县医院只能挂急诊,还好因为事先打过电话,医生还在,立刻对外婆进行了简单的处理,用清水冲洗了伤口,再用碱中和蜂毒毒素。 五叔一直陪着唐宓办完了所有的住院手续才回去。唐宓拿出五十块钱给他,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要,说都是一个村的,谁还没个难处呢。 唐宓彻夜不眠守在医院,接一连三的噩耗传来,医生检查之后发现,外婆被胡蜂蜇伤的情况十分复杂,她遭遇的蜇伤次数太多——粗略统计有五六十次。她四肢、面颊、颈部红肿,给取出蜂刺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不容易将其拔出体内。 当晚凌晨时分,医生把毒刺都取了出来,她才知道,外婆连头皮上都有数处被胡蜂蜇伤。医生说是因为年纪大了头发太薄,若是头发厚一点儿,断然不会被蜇得如此严重。 毒刺被取出后一两个小时,外婆脸上的红点也变成了黑点,她的脸肿得不成样儿,由红肿变成了一种惨白。 然而人一进医院,花钱顿时如流水,办完入院手续后,现金就少了两千。稍晚点儿唐卫东又打了电话回来,仔细问了问外婆的病情,并且告诉唐宓他转了十万过来。 唐宓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如此感谢运动会时的那个小偷,因为那次偷窃,她才去办了一张银行卡。 唐宓几乎彻夜不眠,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对付了一晚上。她滴水未进粒米未食,医生和护士都看不下去了,劝她休息一下,吃点儿东西。 面对如此严重的胡蜂蜇伤,县医院进行简单的处理后,又观察了一晚上,发现外婆并没有好转,而且那天晚上还出现了一次呼吸不畅的险情——根据惯有的案例判断,呼吸系统出问题,这是肺部开始衰竭的信号,接下来就是全身更多器官的衰竭。医生告诉唐宓,县医院的透析设备可能不行,可以帮她联系宣州的大医院,马上转院过去。 唐宓迟疑了一下,给舅舅打了个电话,这次是他的秘书接听的,说他在开会——联系不上舅舅,唐宓自己做主在转院说明上签了字。 朦胧的清早,救护车一早从嘉台出发,朝着宣州而去。 唐宓一晚上没怎么睡觉,在救护车里也死死睁着眼睛,目光一刻也未离开外婆。同行的护士见多了这种惨事,劝她要坚强,不能倒下,她一旦倒下,谁来照顾老人? 她沉默了片刻,在救护车上打了个盹儿。 一个半小时后,救护车在宣州的医院门前停了下来,唐宓马不停蹄,然后又是忙碌的入院办手续一系列事。 被胡蜂蜇得如此严重的病例,省医院之前收治的例子也不算多,只得根据经验,先控制器官衰竭的程度。 在省医院也没能使外婆的中毒有快速的好转,似乎更加恶化——当天下午到晚上,症状更加明显,急性肾功能衰竭、中毒性肝炎、心肌炎、溶血性贫血……除了送进ICU,开始换血浆做透析,也没有别的办法。 外婆住在内科的ICU病房,绝大部分时间昏迷,小部分时间清醒,就算是清醒她因为插着管,也说不出话来——唐宓寸步不敢移动,守在病房外。 在宣州住院的第一天,外婆醒了过来。外婆第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对自己的处境还很茫然,虚弱地问唐宓这是哪里。 唐宓跪在床前,喜极而泣:“外婆啊,我是小宓啊······你醒了啊。” 她哽咽着跟外婆说了这几天的事情。 因为蜂毒的侵害,她的身体器官受到了巨大的伤害,脸肿胀得连说话的音节也无法控制,唐宓俯下身耳朵凑在外婆的嘴唇旁,才能勉强听清她在说什么。 “我啊,我一个老婆子,死了就死了······不能拖累你啊······” 唐宓哭了,抓着她的手:“外婆你别这样说,我要照顾你一辈子的。” 外婆脸上浮肿未去,眼睛只余下一条缝隙,还挣扎着要起床:“出院,我要出院······” 以她现在的情况看,出院就等于寻死,唐宓抱着她:“外婆,外婆,别担心钱,舅舅有钱的……” 外婆抬起虚弱的手打了她的手臂:“我不花他的钱,我······我要回去。” 哪怕到了现在这种情况,外婆还是如此固执。 唐宓强忍着悲痛,说:“外婆,你别这样,别跟舅舅生气······” “不,我不要活了······”外婆躺在病床上,用最后一点儿力气,要去拔针头。 外婆的反应太强烈,唐宓“扑通”一声,在病床边跪了下来,然后捂着脸哭了。 雪亮的病房灯光照耀得唐宓脸色惨白一片,仿佛她才是病入膏肓的那个人。 她哭着说:“外婆,外婆······你要活着,你没有拖累我,我活着是为了你,你要是不肯活下去,我也不活了······你走了,我就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要我怎么办······” 她声嘶力竭地号啕大哭,眼泪滴落在外婆肿胀的手背上。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了,因为她知道,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可是,在此时此刻,她不知道,除了哭,她还能做什么,可以让外婆放弃寻死的念头。 外婆眼底浮起了哀伤,没再伸手扯针头,慢慢合上了眼。 |第十四章|往事似伤痕 只要外婆愿意活下去,唐宓就好过太多。 外婆的主治医生是一名姓陈的女医生,精明干练,认真负责。她告诉唐宓,根据以往的病例来看,被胡蜂蜇伤只要送医及时,一般都可以完全治愈,不留下任何后遗症。但是因为被胡蜂蜇伤的大都是农民,支付不起昂贵的医疗费,放弃的情况也多,所以提高了死亡率。 这是唐宓头一次知道一场大病会如何摧残一个家庭——外婆做了透析和换血浆手术,不过三四天时间,就已经花了五六万块钱。 外婆在宣州第一医院住下的第三天,唐卫东也回来了,他神色匆匆,还带着公文包。 唐卫东出现在病房里的一瞬间,病房里都静了下来。唐宓祖孙二人一看就知其清贫,此时来了访客,且这名访客西装革履眉目疏朗,有秘书有司机跟随,只一眼就可以看出身份不凡,自然引人好奇。 他来的时候外婆刚刚做完了透析正在昏睡,没能见到面。 唐卫东眉眼中净是疲惫,却不肯坐下,一言不发地在病床前站了足足十分钟——他低头看着母亲那已经肿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脸良久,握住了她的手,半晌之后,才轻轻叫了一声“妈,我来看你了”。 正处于昏迷状态的外婆听不到儿子的话,也无从回答。 如此英俊的男人面露哀伤之色,饶是医生们见多识广,也难免不为之动容。 他跟陈医生打听了一下情况后,只揉了揉太阳穴,道:“花多少钱都要救。” 英俊成功的中年男人总是受到女士们的欢迎,小护士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就连陈医生的语气也缓和了几分:“唐先生,请放心,我们会尽力。” “花多少钱都要救”,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让唐宓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不敢哭出来,只能着头,眼泪一颗颗砸在地上。 唐卫东转头看着她,好半晌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别哭。”唐卫东轻拍她的头,“你看你这样啊……像什么样子。你到底是女孩子呀。” 附在医院不过三四天时间,唐宓显得非常憔悴。 地到底是个女孩子,虽然生活苦楚,但大事经历得不多。外婆这一病倒,她心理压力大,吃不下什么东西,自然面无血色。晚上陪床睡在医院里,睡眠时间也不超过五个小时。她带了一套换洗的衣服和简单的生活用品出来,但医院的条件太有限了,没办法洗澡更没办法换衣服,加上平时睡在折叠床上衣服更是皱巴巴的。 如果有可能她也是想换衣服洗澡的,然而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是势利眼,住院的第二天,她问过护士哪里可以洗澡,被护士白了一眼,尖锐地讽刺她:“医院又不是宾馆,要洗澡回家去洗!家不在宣州就去找宾馆!”陈医生当时也在,呵斥了护士的行为,但也告诉唐宓,医院是有浴室的,却是职工内部的。 唐卫东问她:“带了衣服没有?” “先跟我离开医院,去我那里洗头洗澡,换身衣服。” 唐宓摇头:“我要留在这里等外婆······” “听我的。”唐卫东说,“外婆在ICU,大概两个小时内不会醒来,耽误一下不要紧。” 陈医生也劝她:“跟你舅舅去休息一下,你都熬了几天了。你外婆这边,不会有什么大事。” 唐卫东住的地方离医院不远,开车不到二十分钟,还是在市中心。司机开车把他们送到了小区的车库里,又取出了行李,送到唐卫东手上。 唐宓环顾四周,终于察觉了不对——这明显是个有点儿年头的小区,视线所及都是五层小楼,怎么看也不是龚培浩说的“别墅”。 就算只有五层,小楼也有电梯存在。她沉默地跟着唐卫东上到顶层,谨慎地跟着他进屋。她有些疑心,李如沁是否会凶神恶煞地从屋子里蹦出来。 灯开了之后她放下心来,这屋子里除了他们舅甥二人的影子,没其他任何人。房子不算小,但很空,客厅除了沙发、茶几、一台电视外,空无一物。 “这是哪里?” 唐卫东打开空调,解释说:“这小区是集团公司的房子,我住在这里。” 唐宓自然不会认为舅舅只有一套房子,但她还是有些奇怪。 “明朗呢?” “跟着他妈妈住。” “我一个人住。” 唐卫东揉了揉额角,在沙发上坐下,顺手拿起了茶几上的一大本厚书翻看起来。 堆放书包的手些微一滞,她看到茶几上堆着厚厚一堆书,有英文有中文,有一本正摊开着,用红笔做了很多笔记。唐宓低头看了几眼,发现是企业并购相关丛书。 发觉唐宓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唐卫东解释说:“公司正在并购一家英国企业,不看点儿相关资料不行。” “哦。” 她想,自己学金融专业,以后就明白了。 “你先去洗澡,走廊旁第一间就是。” 唐宓从书包里拿出换洗衣物,在舅舅的提示下,找到了浴室。 这屋子大且空,但热水还是足的。她蹲在水龙头下,久违的热水冲在她身上,她捂着脸小声哭泣起来。她想,水声很大,可以盖住她的所有哭声。 半个月前,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一向讨厌的舅舅此时成了她的心灵支柱。她是如此感激上天,她还有一个能撑住半边天的舅舅。在四下无援的时候,能看到舅舅在自己身边,只这一件事情,就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如果不是舅舅在的话,光是巨额的医疗费就足以压死她,想到外婆躺在病床上却无钱医治的那个极为可怕的未来,她这些天来噩梦连连。 她现在终于明白了,高一开学时,唐卫东跟她说的那些话的意思了。 她当时刚刚到宣州上高中,舅舅找她见面,问她知不知道如果那篇新闻刊登出来,对他的事业有什么影响。 唐宓冷着脸没回答。她觉得什么影响都是他自己活该。 “我知道你怨气不小,觉得我没照顾你们祖孙?” 唐宓说:“我不在乎你有没有照顾我,你也没那个义务。但你对外婆不闻不问,就是不孝子。” 唐卫东冷冷地说:“轮不到你插嘴。我只问你,妈到底有没有说过我不孝?” 唐宓哑然。外婆的确没说过舅舅的任何坏话。 “长辈的事情,你不懂。不是我不照顾妈,是她不要我照顾。”他最后说,“但是你放心,如果我妈出了什么事情,我会管到底。” 洗了头洗了澡之后出来,她发现唐卫东已经煮好了面,并且还给她也分了一碗。面条很清淡,连片菜叶子都看不到。 “飞机上吃了点儿,但根本没吃好,回来之后才觉得饿了。” 唐宓瞪着眼睛看着唐卫东大口大口吃着面条,觉得有些不真实。作为成功人士,他没必要在家里煮面条。但她也默默在餐桌旁坐了下来,用筷子挑着吃面。 “你高考怎么样?” 说来也奇怪,经过这几日的折腾,半个月前高考带来的喜悦,就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如此遥远,以至于她连细节都记不太清。她手里的这碗面条,也是这几日来她吃得最好的一顿了。 “还可以。”唐宓很慢地吃着面条,回答时声音很轻,“我是全市第一。” 唐卫东“啊”了一声,展颜大笑,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 “我家还出了个状元啊,真不错。要是姐姐还在,那多高兴。” “嗯……” “志愿填了吗?什么学校?” “京大的经管学院。” “那是全国最好的经管学院,不错。” “老师是这么说的。” “我当年高考也不过是全县第二,只能上宁海的大学,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啊。”唐卫东微笑着说,“你高三的时候放弃竞赛选择高考也没做错。” “能保送我也想保送。”唐宓说,“但招办老师当时跟我说,通过竞赛保送,我只能念京大的数学系。我不太想学数学了,所以放弃了。” “数学是基础学科,学起来相对比较枯燥,找工作也难一些。” “不仅仅是这样。”唐宓想了想,慢慢回答,“要很纯粹的人才可以走到数学这座金字塔的顶尖,以我的资质,到不了那一步。” “你一直很有主见,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这很难得。”唐卫东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不像明朗,被惯坏了。” “明朗是个好孩子。”唐宓说,“学习差一点儿也不要紧,开窍了就好了。” 唐卫东苦笑:“这事儿我有责任,以前我工作太忙,没时间管他。” 唐宓想,其实他也管不了吧。 “舅舅,明朗现在怎么样?” “他在国外,他妈妈让他出国游学去了。” 吃了饭后,唐宓洗了碗,要回医院陪床。唐卫东非常忙,一堆事务缠身,吃饭的短短时间,就有两个电话找他。唐卫东给了她这套房子的钥匙,让她太累的时候可以过来歇歇脚,洗澡换衣服总是不成问题的。 唐宓接过钥匙,低声说:“谢谢。” “我当不起你的谢谢。”唐卫东的表情疲惫而平淡,“我不是个好舅舅。” 唐宓轻轻说:“舅舅,你多来看看外婆。” “我会的。” 唐卫东第二次来医院的时候,唐宓正在给外婆擦身子,擦到一半,她醒了过来。 外婆看到唐卫东出现在面前,喃喃问:“你来干什么?” 唐宓觉得想哭,明明外婆的力气所剩无几,却还用在和儿子吵架上。 唐卫东低声说:“妈,我来看你。” 外婆盯着唐卫东看了好一阵子,神情有些恍惚,半晌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我要出院,我不花你的钱,不孝子啊……小敏被你害死了……你让我死了之后怎么去见小敏啊……” 小时候的事情她已经有些记忆模糊了,但她记得唐卫东偶尔回来时,外婆对他的态度和脸色都不太好,也总是不太愉快的样子——好容易有一年关系缓和了一点儿,却发生了唐明朗跌破头的意外事故。 没想到,外婆数年不见舅舅,第一句说出来的话,居然是让他滚。唐宓也有些意外,抓住外婆的手臂:“外婆,外婆,你别生气,舅舅只是来看你。” 她掉转头,急急忙忙地说:“舅舅,不要和外婆生气······她说的是气话······” 唐卫东沉默地站在母亲的病床前,英俊的脸上浮现灰败的色泽。 “妈,你气我也好,不气我也好。你要有事,我还是会管到底的。” 唐宓压着外婆的肩膀安抚她:“外婆,别生气。” 外婆的眼泪流了下来,打湿了枕头。 “你让我没脸见人啊······” 唐卫东慢慢握住了母亲的手。 “妈,我求你了,我知道,这些年是我不对,我没回来看你,我不是好儿子,但你别跟我怄气,好好养病······什么事情都是我不对啊······小敏不瞑目的话,就算要找,也是找我·····” 外婆闭上眼睛,混浊的眼泪滑下脸颊。 那之后,唐卫东差不多每天晚上都会来病房看外婆一次,每次在医院待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陪外婆说说话。大部分时间外婆还是不怎么理他——唐宓明白,外婆这还是心结难消。唐卫东的事情大约真的很多,他的手机总是在响,他不得不一次次起身去走廊接电话,回来时唐宓总会看到他满脸疲惫,能充当润滑剂作用的,是唐卫东的一些朋友。 有时候,唐卫东的朋友也会到医院看望外婆,带来大堆大堆的贵重礼品和根本吃不掉的水果。唐宓根本不知道拿这些礼物怎么办,问唐卫东如何处理,他说,贵重点儿的、对身体好的,就留下,水果之类吃不掉的,送给同病房的其他人,也可以和其他病人和其亲友们搞好关系,互相有个照应。 唐宓依言而行。 自从唐卫东出现在病房之后,唐宓明显感觉护士对她的态度好得多,大约也是知道这个农村老太太有个出息的儿子之后,再也无法对她们祖孙二人白眼相看,也尽量和善地回答她的问题了。 社会上有个很残酷的等式,有钱有尊严,没钱没尊严。这个等式在医院里更显得冰冷,有钱就有命,没钱就没命。外婆住在肾内科病房,病房是三人间,临床一位老大爷是尿毒症,没钱透析,准备回家等死。他有一儿一女,都不愿意照顾他,来过医院一趟就再没了人影,境况比唐家相别,更凄惨。 唐宓给老大爷削水果,切成小片放到饭盒盖里送给他吃。 老大爷吃着吃着就泪流满面。 “唉······好孩子啊······” 走之前他跟外婆说:“大妹子,别气了,你儿子愿意出钱治病,外孙女守在病床前照顾,是福气啊。”他还说,“我倒是想活着,但是活不了啊。” 满病房里,没一个人说话。 唐宓把老大爷送上了公交车,独自一人回了病房。 无法透析的人,活不了两周就要死。 下午时分,搬来了新的病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也得了肾病。她家境不错,亲戚朋友犹如走马灯一样来了很多,她还有个妹妹准备捐肾给她。 人生百态,在这小小一间病房里,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个世界上,有人多么自私卑劣,就有人多么善良高贵。 她想,自己还算不幸中的万幸——幸亏她已经高考完毕可以照顾外婆,幸亏自己还有舅舅可以出钱治病,否则她都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在陈医生的指点下,唐宓已经彻底熟悉了应该做什么,几天时间过去,她也可以熟练地使用呼吸机,帮外婆吸痰、揉脚、翻一次身体,晚上唐卫东来的时候,他们一起帮着外婆擦身体和换衣服,因为在床上躺得太久容易起疮。 陈医生查房的时候会跟她说话,间她是不是宣中的学生。 她在医院的大部分时间穿着学校的夏季校服,陈医生的女儿也在宣中读书,被她一眼认出来也不奇怪。 唐宓不知道陈医生是哪里来的消息,得知她是今年高考全市第一之后,对她的态度从公事公办的严谨变得亲切起来。 唐宓想,这就是学习优秀的好处了。在这个社会上,读书成绩好大概也是贫困学生活得有尊严的唯一道路了。 唐宓本来话少,在外婆昏睡的时候可以一句话不说,但只要外婆醒过来,她就很高兴地跟外婆聊天,安慰外婆说不要紧,跟外婆说笑话,说轻松的事情,给外婆念报纸上的社会新闻。外婆多半也是沉默地听着,不发表什么看法。唐宓知道外婆内心的矛盾和纠结,她不愿意成为自己的拖累,但同样是为了她,又不得不活下去。 和外婆聊过之后,唐宓也知道了外婆被蜇伤的原因。 在唐家村的后山中,有胡蜂窝不稀奇,唐宓曾经看到过好几棵树上都挂着胡蜂窝,堪比篮球大。那天外婆上山的时候,恰好看到邻村的几个小孩子拿着根燃烧的长树枝烧胡蜂窝玩,小孩子不知胡蜂可怕,外婆却清楚,当下把孩子们赶走了,可老人家跑得哪有发狂的胡蜂快,于是不幸遭了殃。 这期间,二叔二婶和一名村干部也来了医院看望外婆——唐宓之前托二婶卖掉大部分的鸭子,卖了四千块钱,村里人又凑了两千块,一共六千托了二婶带来。 外婆看到二婶的时候才高兴点儿,问她自家一亩三分地的情况。 “一切都好,你的田地我们都看着,鸭子也养着呢。”二婶拍着外婆的手絮絮叨叨,“婶子呀,别怄气啦。我们问了医生了,这病呢是可以治好的啊。我们都知道,你气卫东,可他到底是你儿子啊,要管你的。” 外婆低声说:“我啊,我是受不了啊。” “有啥可计较的呢?你都这一把年纪了还跟儿子怄气?你也就这么一个儿子啦。” 外婆靠在枕边,眼睛里都是悲伤。 “婶子啊,不是我说,你也为唐宓想一下啊。”二婶说,“这么孝顺的孩子去哪里找啊?婶子啊,唐宓这么能干,你难道不想着多活几年,看着她大学毕业,结婚生孩子?” 唐宓握住外婆的手,微笑着道:“就是说呀,你都没享过福呢。” 外婆摇了摇头:“人都有命啊,不认命也不行啦。如果看不到,那就是看不到吧。” 二婶叹了口气:“婶子,别这么说,唐宓听到不知道多难过啊。” 外婆睡着之后,唐宓送二婶出了门。 她低声问:“二婶,我跟你打听点事儿。” “啥事儿?” “二婶,小敏是谁啊?” 二婶脸上浮现一种复杂的情绪,半晌后才开了口。 “小敏啊,以前也是咱们村的,不过爹妈死得早,都是靠村里人你一口我一口养大的。你舅舅你妈在外面的时候,她常常帮你外婆干活,又勤快又能干······你外婆可喜欢小敏了,小敏呢······”二婶顿了顿,“大概是喜欢卫东,但你知道······卫东找了个城里的媳妇儿·····小敏大概因为这事儿,在村头的黄果树上吊了,还是你外婆第一个发现的······你外婆因为这事,恨啊······” 唐宓心中恻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以前半点儿不知道这段往事,此刻听来,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表情。 “你是不知道的,我们没告诉你。你外婆说,没必要让你知道······”二婶叹了口气。 唐宓没再问下去——她想,往事就如同被包扎好的伤口,没必要再掀开来。 二婶来过之后,外婆的求生意志也强了很多,唐宓慢慢放下心来。十六七万医疗费如流水般花掉之后,外婆的病状也有了起色——因为蜂毒而引发的浑身肿胀、肝衰竭和心肺衰竭被控制住并且有了显著的好转,但是急性的肾衰竭没有好转的迹象,每周两次的透析还是要继续。 因为肾衰竭,外婆吃得清淡,医院食堂的东西相对来说味道很重,可以吃的东西不多,在唐卫东的建议下,唐宓时不时去一趟舅舅家里熬点儿外婆喜欢的莱粥,然后再送到医院去。 七月底的某天,唐宓在熬粥的时候,听到了敲门声,她擦了擦手,前去开门。门外是邻居张大爷,他身边还跟着个年轻人,两人对她点头招呼。之前她也碰见过张大爷一次,唐卫东当时介绍过,他是集团的高级工程师,研究内燃机,功劳卓著,现在已经退休了。 “张大爷?” “小唐啊。”张大爷是老派的知识分子,温和而客气,面上总带着三分善意的微笑,“是这样,唐总昨天跟我说,要把这房子卖掉,问我知不知道有谁愿意买,这可巧了,我恰好有个朋友的孩子很想买房子,所以我领他过来看看。” 唐宓愣了愣。 张大爷看她没动静,又说:“让我们进去看看?” “啊,好的。” 她错了错身,让两人进屋参观。 “户型就是这样,四室一厅的,和我那边的完全一样。”张大爷跟那年轻人说,“这房子基本是清水房,到时候你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装修一次。” 年轻人是张大爷熟人的孩子,对户型很是清楚,唯一可看的就是装修了。 年轻人笑着说:“叔,我还以为是唐总的屋子,一定装得很豪华呢。” “唐总以前不在这里住,也就没装修。他大概也就最近一个月才搬来的。” 两人看房的过程非常快,全程亦不过五分钟。张大爷客客气气跟唐宓道了谢,然后带着年轻人离去。 唐宓掩上门之前,听到张大爷说:“要买的话就要快点儿拿主意,这房子抢手呢。” “房子没得说,价格也合理,但唐总是要全款,这筹起来就有点儿难了······”年轻人复杂地叹了口气,“这么大企业的老总,为什么要钱这么急呢?”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张大爷摇了摇头,开了自己家门,“唐总有钱是有钱,但钱不在他自己手里啊······” 唐宓掩上门,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却没个头绪——她决定不再多想,锅里的粥已经煮好,她用饭盒装好,又匆匆赶去了医院。 回到医院也没什么好消息,新一轮换药之后,唐宓发现,医疗账户基本空了。这意味着又要跟唐卫东要钱了。 晚上唐卫东到医院的时候,唐宓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不得不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唐卫东和往常一样说“我知道了”,让唐宓别担心。 唐宓想了想,问他:“舅舅······钱有问题吗?” 唐卫东摇头:“没事的。” 舅甥两人帮着外婆换了衣服,唐宓把衣服装在袋子里,决定明天去洗。换衣服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他拿着手机看了一眼,掐了电话,然后手机又响了起来——当他重复挂了三次电话之后,唐卫东沉着脸,终于拿着手机走到了走廊。 他电话一直不少,唐宓本来也没在意,但今次的情况有些不同,唐宓想起白天的事情,心下惴惴不安。 病床早就被摇了起来,外婆靠着床,轻拍她的手臂说:“去看看你舅舅。” 她点了点头,又顺便端着水盆去打热水。 热水房在走廊的末尾,她带着空盆出来,看到唐卫东站在楼道的角落接电话。 他声音压抑低沉,唐宓听得隐隐约约。 “李如沁,你还有脸对我要求这个要求那个?“唐卫东越说越怒,踢了一脚墙,“你妈生日是天大的事情,我妈病得要死你是怎么说的?我告诉你,钱你爱给不给,不给我照样救我妈!” 唐卫东挂上电话转过身,发现唐宓端着水盆站在原地盯着他,舅甥两人对视一眼,没有人错开目光。 她虽然不以为舅舅赚钱很容易,但毕竟是那么大一家汽车集团的领导,年薪应当不少,她没想过,他外表虽然光鲜,手里其实也没什么钱。她知道舅妈强悍泼辣,管家人很严厉,但没想到,舅舅居然不自由到这个份上。 唐卫东慢慢坐在了走廊里冰冷的座椅上,唐宓也坐到他身边去,先打破沉默。 “舅舅,中午的时候······隔壁的邻居带着人来看房子,说你要卖房子。” “是准备卖房子了,不过别担心。”唐卫东说,“就算这几天房子卖了,但再住一个月没问题。” “我不是说这个······舅舅,你没钱了吗?” “所有的财产都在李如沁手上,只除了那套房子。”唐卫东疲惫地说完,他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又放了回去。 “那······之前给外婆看病的钱哪里来的?” “这两年我瞒着她偷偷攒下来的。” “卖掉房子之后,你住在哪里?” 唐卫东对外甥女露出个宽慰的笑容:“我有地方住。” 唐宓想了想——好像这的确不是个问题,如果卖掉了房子,那唐卫东就有钱了,自然也不缺地方了。 “上个月,小朗回来看外婆,舅妈知道吧,是不是很生气?” 唐卫东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昏暗的走廊。 “不仅仅是这件事,我们之间,早就是这样了。” “明朗知道你们的事情?” “没告诉他,但他可能知道。”唐卫东说,“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 “……” 唐宓无言以对。唐卫东的日子过成现在这样,看似光鲜,但处处受制于人,又有什么意思。 店宓站起:“舅舅,哪里可以找到舅妈?” “你要做什么?” “外婆的情况在逐渐好转,大概还差十万就足够了,你也没有必要卖房子······”店宓说,“舅舅,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试试去找舅妈借钱。” 唐卫东瞧着她,脸上却没有笑:“你能借到?” “让我去试试吧。我不在乎更被她讨厌。”她说,“而且我会还的。我可以上很好的大学,念很好的专业。我毕业后,也会找到很好的工作的。” 唐宓站在酒店大门外,迟疑了一会儿,才走了进去。这家五星级酒店最豪华的宴会大厅在第九层,她乘电梯去了九楼——电梯外,厚厚的地毯通向左右两个宴会大厅。她看了看门口的展示牌,确定了左边大厅正是自己的目的地。这是酒店里最好的宴会大厅,挑高的空间起码有十米,盏盏水晶大灯照得厅内宛如白昼,来宾往来无白丁,衣香鬓影。 她迟疑了一会儿,抬脚想走进去,却被站在大厅门口的年轻侍者拦住。 “请问您有什么事情?” 对方询问得彬彬有礼,丝毫不让人觉得唐突。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穿着,丁恤、牛仔裤、球鞋,的确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唐宓想了想,拿出准备好的字条递过去:“是这样,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把信带给李如沁女士?” 侍者说:“我不认识她。” 唐宓清澈见底的眼睛盯着侍者:“那你给宴会的负责人也可以,谢谢你。” 年轻的酒店侍者看着她,没直接拒绝,显得有些犹豫。 她等着回复,冷不防却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唐宓,你怎么在这里?” 唐宓木愣愣回过头去。李知行出现在电梯门口,他着装一丝不苟,剪裁贴身的浅灰色西装三件套,蓝色条纹领带打在胸前,白色衬衫的袖扣闪闪发亮,隔着数步可以看清袖口上烦琐的花纹。他朝她走过来,黑色的制式皮鞋踩在地毯上,丁点儿声音都没有。 待他们走得近了,唐宓才发现,李知行也不是独自一人,他旁边是曾经和唐宓有过一面之缘的李泽文。随后她才想起,今天晚上是李知行奶奶的七十五岁寿宴,他们兄弟一人出现在这里也没什么奇怪的。 “嗯······是我。”她说。 “你有事?” 唐宓短暂迟疑后迅速回答:“没有。” 李知行俊眉一压:“到底什么事情?” 李知行根本不信她说的“没事”。照理说,唐宓这个时候应当不会在宣州,高考也已经结束了这么久,就算有为数不多的记者采访,也应该结束了。而且,就算是她有事来了宣州,也不应该出现在酒店门口——她大约算是全天下最不愿意和他们李家扯上关系的人。 唐宓摇头:“跟你没关系。” 一旁的李泽文已经从侍者手里拿过那张唐宓请求转交的字条,他拆开看到“给李如沁女士”之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拿着字条跟李知行晃了晃。 “你找姑姑?” 唐宓沉默了一会儿:“是有点儿事想请她帮忙。” 这事儿对李知行来说,是个真正的新闻——以她的性格,会找姑姑帮忙,只怕是出了大事。 李知行蹙起眉头。璀璨透亮的灯光下,她气色差得显而易见,眉目间的疲色根本藏不住。 “唐宓。”李知行抬头看了看大厅,“我带你进去。” “我不进去了。方便的话,请她出来走廊上就可以。”她礼貌地点点头,“如果不给你添麻烦的话。” 唐宓等了三分钟之后,李如沁面色不豫,踩着高跟鞋从大厅里走了出来。李如沁的目光落到她身上的瞬间,脸色就沉了下去。李知行也跟在她身边。 “你来干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我知道,舅妈,抱歉打扰了你。” “有什么事情?” 唐宓本想说话,却因为李知行在场而微微一顿,她轻轻皱着眉头看着李知行。还好李如沁也发现了李知行在场,说道:“知行,你进去。” “没事。”李知行说,“我想听听唐宓要说什么。” 看来这个时候要赶走李知行也挺难的。唐宓低下头,形成一个恳求的姿态,慢慢说“舅妈,我外婆生了重病,在医院里,需要钱治病。” 李如沁冷冰冰道:“你外婆治病要钱的话,找你舅舅去,找我算什么。” 唐宓轻声说:“但是舅舅没有钱了,他所有的钱都在你手上。” “哦,所以,唐卫东今晚不肯来,派了你来跟我要钱?“李如沁冷冷道,“那你又想怎么样?” “舅妈,我请求你高抬贵手。”她深深鞠躬,顿了顿,“外婆还要多次透析,大约还需要十万,请你帮忙。” 李如沁冷笑:“怎么现在知道求我了?你舅舅不是一直有本事吗?让你舅舅自己想办法。” 唐宓抬起身来看着李如沁:“舅妈,这笔钱,算我借你的,利息你定。我大学毕业两年之内,一定会还给你的。” 李如沁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唐宓垂下头,慢慢说:“舅妈,我给你写下欠条。如果到时候还不了钱,你可以抓我进监狱。” 李知行算明白了原委,不由得感觉震惊。他起初觉得唐宓来找姑姑借钱一事荒唐得很,姑父作为国企的老总,税后年薪也上百万,怎么可能连十万都拿不出来。可他转念一想之后,也明白这事儿虽然看似荒唐,但其实不难想象。父母不止一次说过姑父是“妻管严”,现在看来,这种形容都是轻的。 近些年来,国企的制度非常严苛,每笔账目都很清晰,就算身居高位,想要弄点儿灰色收入也不那么容易,当然,存心要弄点儿钱也不是很难办。集团投票选新副总的时候,审计局对每个候选人都做了详细的背景审查——唐卫东是极少数在账目上毫无纰漏的人,再说,以唐卫东平素的为人来看,他还真不是那种会往自己腰包里揣国家资产的人。 对唐卫东来说,合法的收入渠道被老婆控制,大约也是很难从其他渠道想办法。跟朋友下属借钱?自己的这位姑父也挺好面子的——他是绝对拉不下脸面,跟相识的朋友诉苦借钱的。 他更诧异的是,十万也就是眨眨眼的事情,姑姑没必要因为这么点儿小钱而发难。 李却行说:“姑姑,这点儿钱不算什么,你借给她吧,就当做慈善了。” 李如沁瞧了瞧自己的侄子:“知行,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扭?你没听到她在说什么?” “姑姑,我不是胳膊肘往外扭。”李知行说,“她的外婆到底是姑父的亲妈······你不愿意给钱也没关系,但至少把姑父的钱拿出来一点儿给她。” 李如沁愤怒地看看自己的侄子,却没开口反驳他。李知行的身份和唐宓不一样,他说的话,李如沁不能完全当没发生过。 “那好。”李如沁冷冷瞧了李知行一眼,“明天再说。” 唐宓说:“今天,请今天给我。” “你还跟我谈条件?” “我不是谈条件,我只是······”唐宓顿了顿,一字一句说得十分艰难,“很着急。” 顾不得李如沁脸色变糟,她继续说:“我刚刚来的时候发现了,酒店大厅里就有取款机。我可以等你把钱取出来给我。” “你要我这个时候给你取钱?” “转账也可以。”唐宓疲惫得很,“舅妈,我就在大厅外等你的消息,转账成功之后,我马上给你打欠条。” 李如沁脸色一变:“得寸进尺,你还真把自己当大小姐了?” “我没有这么想。“唐宓重复,“外婆病重,所以我跟你借钱。” 李如沁的脸色越来越差:“你这是逼债呢?” . 唐宓沉默了一会儿:“你是不肯给我了?” “不给!马上给我滚!” 眼看着两个人的矛盾一触即发,李知行赶紧安慰唐宓:“你不用急,我送你回去,钱的事情,我会帮你劝姑姑的。” 唐宓听到了他的话,疲惫地摇了摇头,恍如完全没听到他的话,抬起眼,死死盯着面前的李如沁,拿出手机,摁亮了屏幕,平静地开口。 “舅妈,我是今年宣州的高考状元,全省第一,我相信我还有一定的新闻价值,我手机里有很多记者的联系方式。你要是不给钱,我会马上打电话告诉记者,恶毒儿媳不救婆婆的故事。” 李如沁被唐宓气得发抖,表情几乎称得上是狰狞了,她咬牙切齿:“你想故技重施,大可试试啊,看有谁敢发你的新闻!” “也许吧,但你要不要跟我赌一次?”唐宓的语气一点儿起伏都没有,“我还怕什么?舅妈,你要不要试试?” 李知行一把抓住唐宓的手腕,夺走她的手机。 “你冷静点儿!你是来解决问题的还是来制造矛盾的?” “我是来借钱的。” 唐宓转过头来。李知行这才发现,唐宓平静得过了头,她瞳孔里一片漆黑,连零星的光都瞧不见。那一瞬间李知行已经明白了,唐宓来这里不是打无准备之仗,她又一次想好了,来之前她已经预料到了李如沁的各种态度,把每一步都想好了。 李如沁气得发抖一时间也无法动弹。然而她也知道,自己被拿住了七寸。一门之隔是自己母亲的七十五岁生日宴,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唐宓大约也是真的豁出去了。 李知行说:“你的卡号是多少?” 唐宓从兜里拿出银行卡递给他。 李知行拿出手机拍了照,把照片传给李如沁。 “姑姑,你把照片转给你秘书,让她转账给唐宓,也不会耽误你多久的。我现在送唐宓回去。” 唐宓从衣兜里取出欠条,双手递过去。 “舅妈,我会还钱的。” 李知行面无表情地一把拿过欠条,撕了个粉碎。 “不用什么欠条。儿子用钱救妈妈,我看不出为什么要你这个孙子辈的还钱。” 李如沁瞪了李知行一眼,表情复杂地踩着高跟鞋走回小厅内。 不得不说,李如沁做事的效率挺高,几分钟后,也许不到三分钟,唐宓的手机就收到了提示,十万块钱已经收到了。 和李如沁的对峙消耗了唐宓太多的力气,她觉得头晕眼花,体力透支。直到现在才恢复一点儿力气。她转头看向李知行,慢慢说:“今天,谢谢你。我走了。” 虽然她相信没有李知行,她也能解决“借钱”这件事情,但于情于理,她都欠他一句感谢。 李知行摁了电梯,唐宓走了进去,然后诧异地发现,他也跟在她身边进了电梯。 “这是······” “走,我送你下去。” “我知道怎么回医院,不麻烦你。” 李知行压根儿没接茬儿,只问:“你外婆生了什么病?我们那次去的时候,她看着身体不错。” 唐宓考虑着要不要告诉他。 “怎么,现在还瞒着我?” 李知行完全是不问出原因不罢休的样子,考虑到他刚刚的出手帮忙,她也只能解释了一下缘故。 “花了多少钱?” “已经花了近二十万了,加上今天跟舅妈借的,应该差不多了。” 李知行有点儿吃惊,他以为被胡蜂蜇伤只是小伤。 “居然花了这么多钱?” 两人出了电梯朝大厅外走去。 唐宓低声说:“我也没想到。胡蜂蜇伤的后遗症比较严重。” “那十万够不够?” “足够了。外婆的病情已经稳定了,有好转迹象,医生说按照目前看,一个月内可以彻底治愈。” “没有保险?我听说农村也有医保。” 她轻声说:“没办上。” 唐宓到底年纪还小,社会经验也不足,平时所有精力都倾注在读书这件事情上,也是在高中时代才知道农民也有保险这回事。当时她叮嘱过外婆办理,外婆随便“嗯”了几声敷衍了过去。事到临头才知道外婆压根儿没有办理,外婆觉得自己很少生病,一辈子都很健康,宁可把钱省下来。如果真的有什么大病,也不如干脆死了算了。 李知行无言以对。他想,唐宓的外婆这辈子都在农村生活,艰难的生活虽然教给老人朴素的见识,但不足以让她的思维赶上时代发展,因此发生了这种为了省一点儿小钱而吃大亏的事情。 两人走到了酒店大厅外,李知行无视她的抗议,伸手拦了辆出租车把她塞进去,又付了车资:“我还有点儿事情,晚点儿再去医院看你外婆。” 唐宓坐在出租车里,呆呆地看着他,仿佛这辈子头一次认识这个人。 她说:“不,我不用打车······” 李知行轻轻拍了拍她搭在车门上的手,重重叹了一口气,弯下腰,隔着车门低头看她。 “别逞强。”他说,“听话。” |第十五章|普通的同学 李知行站在大厅门口,使劲揉了一把脸,才重新回到大厅。 往年,祖父祖母过生日都在燕京,今年却有了变化。 祖母是土生土长的宣州人,对故乡很有感情——她嫁了祖父之后就离开了宣州,祖父祖母人生中遭遇的变动也多,因此此后的许多年她都没再回来过。后来形势稳定了,年龄也大了,更重要的是,当年的亲人们或者离家或者去世,回来的时候也越来越少。在她七十五岁的生日之前,她思乡情切,表示想回宣州老家看看。 “那干脆就在宣州过七十五岁的生日吧,我好好招待您”——说这句话的人是李如沁,她的两位兄长也表示了支持。祖父祖母膝下三兄妹,两子一女,长子李正尧在京工作,次子李正远和幺女李如沁都在宣州工作,所以来宣州过生日也在情理之中。 李知行的父亲李正远工作忙碌,因此安排筹备祖母生日的活动基本上就被李如沁包揽了。李如沁是优秀的活动人才,也完全了解祖母的心意,将祖母这几天的行程安排打理得妥妥当当舒舒服服。 祖母的家族在宣州曾经很有影响,但几十年过去,繁华都成了浮云,只剩下几栋改成了公园景观的小楼。李如沁体察母亲的意思,从前天母亲回到宣州开始,就带她在宣州的老城区,参观当年的旧屋。 这趟行程对于祖母来说是故地重游,对家族的其他人来说,则是两张往返的机票和两天时间。比如李泽文,他在美国念研究生,恰逢暑假,也是买了越洋机票赶来的,一个小时前飞机才降落宣州机场,李知行刚刚从机场接到他。堂兄弟都是在祖父祖母膝下长大的,虽然年龄相差五岁,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兄弟俩感情要好。 此时客人们基本到齐了,厅中也十分热闹,奶奶喜欢听越剧,李如沁请了本省最好的剧团来表演,唱的是《红楼梦》。 李知行不露痕迹地观察满堂客人。他们也没请特别多的人,自家的近亲远亲就有三五十位,其他朋友也有几十位,总计也不过百余人。 他刚刚急着进厅内找姑姑,没注意观察四周,现在才得了机会。这样的聚会都是万生相,每个人的表现各不相同。 譬如姑姑,她素来好面子,即便刚刚气急败坏,现在却言笑晏晏围绕着爷爷奶奶说笑。 李知行听到她的说笑声依稀传来:“明朗出国游学了······他今天还跟我通电话叫我祝您生日快乐呢······” 姑父自然不在这繁华热闹的大厅里,似乎也没人注意,或者说,即便注意到了也不会提起。 唐卫东在李家的地位,大概就是这样尴尬,不伦不类。 李知行面带微笑地穿过人群,在主桌旁找到了母亲张静瑜。张静瑜平时在燕京工作,是某著名的慈善团体的负责人。这三年来李知行跟着父亲在宣州读书,和母亲距离挺远,见面次数无论如何也不算多。 此时,母亲正在和旁人交谈。李知行认得那对颇有风度的老年夫妇,那是江老和他的妻子傅女士,是李家关系不错的世交。两位老人素来支持慈善事业,对母亲的慈善协会捐款颇多,母亲正在同他们道谢。 他极其礼貌地跟两位老人打了个招呼,随即掉转头毕恭毕敬地看着母亲。 张静瑜对儿子较晚的出现时间表现了不满,说:“都要开席了怎么才到?泽文都到了。” “妈妈,我刚刚有点事儿,”李知行朝四周看看,“爸呢?” “刚刚吴秘给他打电话,好像有什么事情。还不去跟你奶奶祝寿,风头都要被别人抢光了。” “风头”指的大约是姑姑,李知行笑了笑。祖母正在和姑姑说笑,不知道说了什么,祖母笑得很开心。的确,在逗老人开心这事儿上,大概没人比她更擅长了。 李知行走到祖母祖父面前,祝贺祖母生日快乐。 祖母笑眯眯地握住他的手:“知行,你刚刚去那里了?泽文刚刚都到了。” 李知行微微笑着,在祖母面前蹲下身,方便祖母俯瞰自己,方解释:“刚刚在酒店里遇到了高中同学,聊了两句。” 李如沁冷哼一声。 他只做不察,从衣兜里拿出个信封,微笑着把礼物送上去:“奶奶,送您的礼物。” “是什么?” 虽然是问话,但祖母已经不含糊,开始拆信了。 其他亲友都围了过来,大家都很好奇李知行到底送了什么,只用这薄薄的信封就可以装下。 很快大家就明白了。 最先喊出来的是堂叔家正在上初中的女儿李韵:“这是知行哥哥的高考成绩单。好高的分数,知行哥哥真是厉害!” “奶奶,我想呢,您什么都不缺。”李知行视线从亲友的脸上掠过,笑着解释,而我还是学生,没什么可送的——再说了,随便送什么都是爸妈的钱买的,那也只能说是爸妈送您的礼物,不算我自己的。” 李知行语气微妙一顿,围在身边的所有亲友都笑了起来。 “我想来想去,只好送您我的高考成绩单了——”李知行解释,“成绩是我自己挣来的,但每一分都有您的功劳。本来是想送录取通知书的,但我还没收到呢。” 李家一直有好学传统,子孙辈学习优秀的也很多,但要学习优秀到靠自己能力考上京大的还真是少见——只从这点上说,李知行的这份礼物确实弥足珍贵。 祖母激动得都要擦泪了,拍拍李知行的头发:“就你点子多,我真是太高兴了。” 祖父速来严肃,此时也开怀大笑:“好好,是好礼物,你记得分数里有你奶奶的功劳啊。” 李知行苦着一张脸,说:“爷爷,怎么会忘记。奶奶满院子抓我背唐诗啃书的时候,我可完全没忘呢。真是感谢奶奶管得好啊。” 大伯李正尧在一旁笑,转头看着李正远说:“看来当时知行跟着你来宣州读书,倒是没错。就算知行还留在燕京读书,成绩也不会比现在更好了。” 当时为了他在哪里读书的问题,父母也是争吵过的。母亲觉得他留在燕京读书挺好,但是李知行自己觉得老局限在一城之内,难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应该出去看看,又想从父亲身上学点儿东西,所以选择了来宣州读书。 李正远颔首微笑:“学习怎么样倒是不说,重要是他很听话。” 李正尧笑说:“爸妈,你们听听,老二这个瞬瑟的样子,有个好儿子了不起啊。” “你儿子也不错的,别谦虚了。” 李如沁听得不是滋味,还是勉力笑笑。 “好了好了,吃饭了。” “也是啊,都坐吧。” 然后众人按照辈分纷纷入席。李家权势正盛气派也老,自然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李知行是小辈,在第二桌吃饭。 这次奶奶七十五岁大寿,基本上家里面的亲戚,能到的都到了。好多兄弟姐妹是数年只能见个一两次,不能不礼貌相待,陪同说笑,力图宾主尽欢。但李知行到底心中有事,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好容易熬到散席,他借口去了卫生间,走到走廊的尽头,拿出手机打开网页搜胡蜂蜇伤的医疗论文。 忽然,手机屏幕被白净修长的手盖住。 李知行诧异抬头。 是李泽文。 李泽文脸色平静:“发生什么事情了?” 李知行没指望能瞒过自己的堂兄,简单把事情叙述了一遍。 李泽文听罢微笑起来:“真是聪明啊。能想到这一招来逼姑姑吐出钱来,虽然厉害,但这仇恐怕是彻底结下了。” “唐宓和姑姑,本来也是相看两厌。” “我说的仇,是姑姑和姑父的,唐宓倒是无所谓。”李泽文抬了抬下巴,“你没想过,唐宓是怎么找到酒店来的?” 李知行微微一怔。他之前的确没想到这点。 “这地方多半是姑父告诉她的。两口子平时吵架是一回事,但是自己妈生病了又是另一回事,矛盾再也无法调和,于是让唐宓下战书来了。”李泽文说。 李知行点头。姑姑姑父这种利益共同体要离婚,只怕得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姑姑的家事,你还是少掺和的好。”李泽文正色道,“别人的家庭事务永远是一摊烂泥,你要小心一脚踩进去,带得自己一身泥。” “再怎么样,也总有个道义之分。”李知行面无表情。 “你还真以为自己站在正义的那一方?”李泽文摇头,“家庭矛盾为什么是一摊泥,正因为没有那么明确的正误之分,积怨深重,要么妥协放弃,要么就是血腥对抗。” 李知行抿了抿嘴:“但是——” 李泽文打断他的话:“在这一点上,你还没唐宓清楚。” “唐宓?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明显不想把你搅和进这件事情,你应该听她的。” 两人站在酒店走廊里的僻静处,灯光较为暗淡,远处大厅的灯光投在李知行的眼睑之上,留下一片阴影。 他说:“我有数。” “你没数。”李泽文瞥了他一眼,“你和唐宓之间太难了。别放太多心思在她身上。” 李知行拿着手机的手明显一颤,他猛然抬起头和自己的堂兄对视。李泽文有心理学学位,在观察人上很有一套,但他也没想到,这位兄长这么快就看破了自己的心事。 李知行呆了一呆:。“大哥······你······” 李泽文表情严肃地看着自己的堂弟。他知道自己这个堂弟素来是控制情绪的行家,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面上也相对平静,现在他吃惊成这样,看来真是被戳到了痛处。 第一次遇到唐宓的时候,我问过你是不是喜欢她,你当时没否认,只转移了话题。你表现得太明显了,根本不需要猜测。” 短短十几秒,李知行已经收拾好了情绪。他把手机揣进衣兜,镇定道:“大哥,你要说什么?” 李泽文推了推眼镜:“你基于同情心发作正义感爆发,喜欢上她也正常。” “不是。”李知行答得非常快,“是什么原因我没想过,也没必要去想。但我能肯定,不是同情心。” 李泽文叹息:“不是同情心的话,那就问题大了啊。这条路很难走,太难走了。” 他的话每一个字李知行都听得清楚。李知行仰起头,微微合上双眸,一字一句,说得很慢:“我知道,我和她也没什么可能。姑且不论她并不喜欢我,就算喜欢我,这条路也很难走。没有人会赞成我们,大哥,甚至连你都在反对。” 李泽文觉得荒唐,荒唐得近乎让人感慨,以至于半分钟时间内他根本没说出任何话来。 青春时期发生的爱情,多半只是冲动和热血所致,很少有人会想到三年后基至五年后的未来。但他的这个堂弟已经彻彻底底从头到尾想个明白了。 他看向自己堂弟的目光有七分感慨三分哀伤,许久之后他方感慨一声:“既然没什么可能,那你还是要帮她?什么都得不到。” 李知行点点头。 “我知道,我不需要她的任何回报。我只是想看看,我能为她做到什么份上。” 散席之后,李知行寻了个还有事情的借口,又让李泽文打了个掩护,独自一人离开了酒店。 他打车到了医院,进了内科大楼,乘电梯上了六楼的肾内科病房。十点之后,医院病房区已经安静多了,时不时有三三两两的病人和家属走动。 613病房门是虚掩着的,他很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三个人的病房,找到唐宓外婆的病床并不难——靠门的那张床就是。唐宓坐在一张白色的折叠椅上,单手支着额头,面对着病床打盹儿。她手里还拿着张报纸,眼看着就要滑落到地面上去。惨白的病房光芒落在她的脸上,穿过了她那纤长浓密的眼睫,在她眼睑下投下了青色的阴影。李知行想,两三个星期之前,她还兴高采烈地在溪水里奔跑,甚至可以徒手抓鱼,这才多久时间,她却已经如此疲劳了。 他犹豫了一瞬要不要叫醒她,却发现她手指动了动,睫毛轻颤,如猫儿一样的眼睛缓慢睁开,醒了过来。 她的视线很快落到他身上,她对他的出现并不吃惊,只点了点头。 “你来了。” 李知行站在病床前,看看几个监视器上的各种数字,心跳血压都算平稳,大约这是勤劳的老人一辈子里最长的睡眠时间了。 “你外婆怎么样?” “好多了,浮肿也已经消了。”她放下报纸站了起来,“大家都在休息,我们出去说。” 内科大楼下有片小花园,两人边走边聊天。她在医院里待得太久,身上有股清淡的消毒水味道。 李知行问了治疗情况,唐宓一一作答。 随后他想了想,问:“姑父没来?” “刚刚才走,舅舅很忙。” 李知行沉吟着:“唐宓,其实你刚刚没必要和舅妈闹得那么僵,非逼着她今天转账给你。” 正是夏季,夜晚虫鸣声声。唐宓声音很轻,宛如飘忽的夜云。 “不相信她的话。她说明天转账给我,多半只是为了敷衍我,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不能放过今天的机会。” “但我在场,你不相信她应该也要相信我,我不会让她反悔的。” 唐宓停下脚步,倒头看着他。些微光芒落在她的眼睛里,衬得她的眼睛更像是猫眼石般闪亮,宛如宝石一样。 李知行敏锐地觉得,她的眼神有些哀伤。 “李知行……”她说得很慢也很诚恳,“你今天来看我外婆,我很感激。以后你就没必要来,这是我们家的事情,跟你没关系。” “跟你没关系。这句话大部分时候说来挺伤人的,但如果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唐宓说出来,却要另当别论了。李知行想起了李泽文言之凿凿的话,他不得不承认,兄长的话很有道理。 “你不希望我卷入你家这堆事情?” 李知行眼睛一眨不眨,不漏掉她的丝毫神色变化。李知行从来没觉得她那个“冰美人”的绰号如此贴切,在月光下,她苍白的脸颊上也被渲染上了清冷的辉光,渲染出了冰霜的色泽。 她坐在花台边上,开了口。 “我跟你说过,小时候我见过你。” 李知行点头:“我问了你很多次,你都不肯说。” “这件事情······”唐宓很慢地开口,“之前跟你说过,因为我的过错,害得明朗受伤。那之后不久,外婆带着我到了宣州,想跟舅妈道歉,另外再见小朗一次,看看他好了没有。我们找到舅舅家里,舅舅出差不在,舅妈不让我和外婆进门,我和外婆在小区门口等了很久······保安很同情我们,还是带我们去了舅妈家敲门,当然还是没用,舅妈照样不让我们进门。我在舅妈家门口,隔着玻璃,见了你第一面。你趴在窗台上,从二楼看着我和外婆。” “那年春天来得迟,而且很罕见地下了雪,天气很冷······回去的路上,外婆摔了一跤,背篓里的瓜果蔬菜滚了一地······外婆去马路中捡东西,差点儿被车撞到。”唐宓抬起头来,看了李知行一眼,“那辆车是你家的,我在舅妈家门口看到过,车牌号很好记。” 叙述往事时她一直语气寡淡,仿佛说着别人的事。 “车上有司机,你妈妈在副驾驶的位置,她穿着皮靴从车上下来,骂我外婆‘到马路上找死吗’。而你,摇下了车窗,从后排往后看了我一眼。那时候,我正跪在雪水里扶着外婆站起来。那是我见你的第二次。” 李知行呆若木鸡,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完完全全不记得这事儿。人的记忆是很奇妙的,虽然经过了同一段时间,但记住的完全不是一件事情。 她说得简略,细节通通略去,但也不难想象,那个寒冷的下雪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此前去了唐家村一趟,他知道她们祖孙两人是艰难生存着的弱势群体,但当时他没想到过,她们祖孙两人曾经遭受过自己的羞辱。仅仅两面之缘,就让她深刻地记了他十几年,可见仅仅两面之缘,就让她深刻记了他十几年,可见当年的事情在她脑海里留下了什么样的恶劣印象。 他可以跟她说“对不起”,但这份道歉毫无分量——她不需要他的道歉。大可以用“我不记得”“我太小”来搪塞,又或者怀疑唐宓是否认错人,但这不可能。 他可以想象到唐宓高一初见他时,对他的天然厌恶感从何而来。 难怪她后来甚至愿意转校,也不愿意和他同班。 李知行沉默了很久,抬头看着她,才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要怎么才肯原谅我?” 唐宓疲惫地摇了摇头:“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愧疚,更谈不上原谅。你不记得那时候的事情,并且那时候你也就是个孩子。实际上,该道歉的那个人是我。” “你不用——” 唐宓没心思听他说话,直截了当打断他的话:“高一入学的时候,我带着偏见,对你态度很糟,你却没跟我计较······真是很惭愧······都是我小肚鸡肠、为人刻薄。现在,你不惜得罪亲姑姑来帮我,我非常感激。” 李知行看着她,只觉得心中有股气渐渐郁结,却无从排解。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唐宓走了两步,站在住院部的台阶上,伸出手在两人中间轻轻一划,“李知行,我和你有着各自的立场,因此我永远不会喜欢你们李家人,我想,你的家人看我和我舅舅也差不多。我不想跟你做朋友,我们做普通的同学就好。” “你的‘普通同学’是什么意思?”李知行只觉得嗓子疼,话说得更加艰难。 “不用刻意联系,也不需要刻意关照。这就足够了。” 她和他目光平视,态度坦然镇定,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非常明显。 有那么一瞬间,李知行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感谢她没说出“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这种话,只是要求“泾渭分明”——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大概算是进步吧。 李知行看着她走入住院部大楼的身影,心情复杂难言。 打车回到家里,时间已经很晚了,父亲的书房还亮着灯,李知行敲了敲书房的门,得到父亲许可之后,走了进去。 李正远正在看秘书刚刚送来的文件,用铅笔一一批示着,手边的茶都冷了,李知行倒了杯茶,送到了他的办公桌上。 李正远放下文件,取下眼镜,对儿子点了点头。 “爸爸。”李知行站在办公桌前,斟酌着开口,“爸爸,有件事,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他们堪为父子关系的典范,通常来说,但凡发生大事,他都会询问父亲的意见。 “晚上,奶奶的生日宴,我来得迟了点儿,是因为在酒店里遇到我的同班同学,叫唐宓,恰好也是姑父的外甥女,这事儿我之前也跟你说过。”李知行说,“她的外婆,也就是姑父的母亲被胡蜂蜇伤了,在宣州第一医院住院,医疗费要三十万左右。唐宓呢,是来跟舅妈要钱的。” 李正远拿过茶杯喝了一口,用眼神示意儿子说下去。 “我起初奇怪。”李知行说,“问了她原因之后才知道,姑父没钱,钱都被姑姑拿在手里。” “他们闹得不可开交也不是头一回了。”李正远说。 “这事儿本身也不新鲜。但是,姑姑不愿意出钱救姑父的母亲,十万都不愿意给。” 李知行隐去了唐宓威胁李如沁那一段,只说自己动了半天,姑姑才给了钱。他隐去了自己的立场,平铺直叙将事情告诉了父亲。 “那这样。”李正远思索了下,“我打个电话,让老人家转到总医院去。” “爸爸,这就不用了,现在情况不错。”李知行顿了顿,“爸我是想,就算姑姑不肯出钱,也不至于阻拦姑父救他自己的妈妈吧。爷爷从小教导我们要尊老爱幼,我没想到姑姑对老人是这种态度,想起来挺寒心的。” 李正远点头:“隔两天我找你姑姑谈谈。” 父子俩说着话,张静瑜女士推门走进来,她踩着拖鞋,已经换下了晚宴的正装。 “正远,你怎么没开空调?宣州这夏天真是热死了,和蒸笼一样。” 李正远说:“送爸妈去白楼了吗?我不是说了,你住在那边也没关系。” “也没必要了,何必在白楼跟他们挤,这一大家人的。”张静瑜笑起来,“你们父子俩在说什么?” 李知行当着母亲的面,把正在和父亲交谈的事说了一遍。 “这回事啊。”张静瑜想了想,笑着看向儿子,“你找你爸,是要怎么回事?帮你姑父伸张正义啊?” “不是。”李知行摇头,“妈,我是觉得,姑姑做事,实在太不给人留余地,传出去太难听。” “传出去了没?” “现在没。” 张静瑜看了儿子一眼,笑说:“那你操什么心?” 李知行哑然。 李正远摇头:“如沁平时飞扬跋扈一点儿也就算了,但这事不一样,孝道做得不好是修身做人出了问题。” “这事儿呢,你姑姑是做得不地道。”张静瑜靠在沙发上,但事情也没那么简单。 “你姑姑这人,别人欠了她的,她要记一辈子的。” 李知行一愣:“妈,你在说什么?” “你姑姑当年找了唐卫东,不顾你爷爷奶奶的反对,要死要活地要跟他结婚,你以为她不知道唐家穷得响叮当?真要瞧不起唐家人,也拖不到结婚去。刚结婚的时候,你姑姑也是想跟唐卫东过日子的,还诚心诚意跟他回了他们那个什么村子里去——结果,唐卫东他妈却气得要命,根本不肯接受她,直接把她赶出家门。” 李知行一怔:“啊?” “你姑姑这辈子娇生惯养,哪受过这种气,从那时候开始,恨了他们唐家一辈子。” 李正远当即反驳回去:“人命关天,她恨归恨,但只为了出口气,置婆婆的生命于不就十万而已,她平时买个包都要这个价,却舍不得拿去救一条命?” “爸爸说得没错。”李知行也说,“妈,姑父的妈妈十几年前得罪过她,现在就要赔上一条命?我听说,就算是放债人,听说欠债人家里有人要钱救命都会宽限一段时间。那是因为大多数人还有点儿做人的良心,知道别人的性命也很珍贵。” “你们都想到哪里去了,当然,我不是说如沁做得对。”张静瑜说,“但唐卫东是可以想办法的。和医院打个招呼,跟人借钱这都挺简单的事,他无非拉不下脸去求人罢了,再说他名下还有套房子。他非要让外甥女来妈的生日宴上要钱,不外乎是彻底撕破脸,不留退路,一定要离婚不可了。” 李正远眉目冷峻地看着自己的妻子:“你搞错了重点。现在的问题不是唐卫东怎么样,而是如沁的德行问题。” “怎么不是唐卫东的问题?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所有的问题都是他引起的。”张静瑜从沙发上坐起,“钱在如沁那里管着是没错,但你们以为这是为什么?如果不是她管得死,唐卫东早就出轨一百次了。” 李知行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 “妈,你怎么这么说?” 张静瑜瞧一眼儿子:“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你不知道就不要发表意见。” “如果觉得老公要出轨,就早些离婚,既然没离婚,还是唐家的媳妇儿,就别让人抓到把柄!”李正远冷冷道,“德之不修,行之不远。她这种飞扬跋扈的个性再不改改,我们李家被她拖累,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看到丈夫真正动了气,张静瑜想说什么,忽又哑然。 书房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李正远挥了挥手,一副不再谈下去的模样。 母子两人对视一眼,离开了书房。在书房之外,张静瑜收了脸上的笑容,瞥了儿子一眼:“知行,过来。我有事要跟你谈。” 母子两人走到会客室,李知行说:“妈,什么事情?” 张静瑜端着红茶慢慢喝了一口,倒是笑了:“着什么急,做人要沉得住气。” 李知行皱了皱眉头,直觉没什么好事。 “坐吧。” “我站着就好。” “那个女孩子,你姑父的外甥女,是叫唐宓吧?” “对。” “你姑姑说,你和她关系不错?” 李知行隐约猜到了母亲要说什么,准备也是早就做好。 “还可以的,比普通同学关系好些。她学习非常好,高三这一年,她帮我补习过数学。” “嗯······”张静瑜若有所思,“好像长得也不错?” 基本不用想就知道,这也是姑姑说的。 李知行顺着母亲的意思往下说:“是啊,挺漂亮。” 张静瑜笑了一声“他们唐家人都生得不差啊。” 李即行没吭声。 话说到了这一步还不知道母亲的潜台词,那李知行也不是李知行了。 “你一直是个好儿子,我很为你骄傲,但你大了,有些话也不能不说。”张静瑜说,“你今天做这些事情,如果只是帮她出气,那没事。但如果你喜欢她,那我提醒你,你跟她不可能,李家永远不会接受她。看看你姑姑和你姑父,就知道身份和门第不般配的两个人结婚是什么后果。 李知行觉得自己几乎听到了母亲大脑的所有细胞都发动运转的声音。那瞬间他几乎想说:“你和爸爸倒是身份般配,但你们也没夫妻和睦”——但他到底忍住了这即将脱口而出的讥讽,只慢慢说:“妈,你想多了。” “你刚刚说她学习不错。”张静瑜置若罔闻地说下去,“她考的是什么大学?” “京大。” “那和你一所学校,这么说来,上大学了也可以在一起了?”张静瑜意有所指。 李知行说:“我说了,妈,你想多了。” “我有没有想多你自己清楚。”张静瑜说,“上个月二十一号,你和唐明朗又去了哪里?” 他本来也没指望这件事情能瞒过家里人,回答道:“是明朗叫了我,我顺便去明朗的奶奶家玩一玩。” 张静瑜忍不住笑了,她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 “知行,告诉你一件事情,别在自己母亲面前撒谎。虽然高中三年你不在我身边,但你想什么,我还不知道?别狡辩了,你为了帮她出头甚至找你爸帮忙压着你姑姑。” “妈妈。”李知行轻轻说,“姑姑这事儿做得不对,让人齿寒,还不许我告诉爸爸?我以为,这事是非如此分明根本没什么可以争议的。妈妈,你管理着慈善协会啊。” “正因为管理慈善协会,我才知道,她遇到的根本不算什么事情。这世上最凄惨的,是连求助都找不到门路,哭声都穿不过一堵墙,被践踏了基至都无法溅起泥点。”张静瑜站起来走到窗边,“她的情况已经比底层的人好太多了,就算天塌了也有唐卫东顶着。” 李知行想起了唐宓的家——那是一栋土墙黑瓦的房屋,一块砖都没有,大约因为房子年代太久,黄土所垒的外墙已经褪去了本来颜色,变成偏黑的模样,一点儿亮色都看不到。家徒四壁,房檐低矮,以他的身高进屋时不得不低垂着头。现在,李知行终于明白,唐宓刚刚说的十年前的事情没有错。他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冷静得近乎冷酷,对别人的生死都可以淡然相对,把别人的苦难放在天平上称量,以此来判断谁应该接受多少援助。 “因为她还没沦落到最底层。”李知行说,“所以跟我们没关系?对她的遭遇视而不见?” “我没让你视而不见。但我提醒你,保持理智的态度。” “不会有任何人赞成你们,就算你爸。”张静瑜瞥儿子一眼,“你爸很开明也很宽容,但就算是他,也绝不会同意你和她往来过多。” 李知行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站着,脊背笔直,犹如青松。 “当然,我也知道现在说这话太早。人生很长,你也才十八九岁,以后发生什么,就算我们也无法预测——”张静瑜轻轻叹了口气,“缘分其实很浅,稍纵即逝。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和初恋携手终老呢?” 李知行许久没有说话。 “这几天好好陪陪你爷爷奶奶,你奶奶好不容易回宣州一趟。” “我知道。” |第十六章|有你就足够 八月初时,外婆的病情有了显著好转,各项身体机能也慢慢恢复,陈医生诊断后认为,外婆的肾脏功能可以完全恢复。被胡蜂蜇伤后的治疗情况,恢复时间不等,通常在一两个月,甚至三个月。她挺感慨地说,外婆到底是干了一辈子农活的人,身体素质不错,耗时四十天就可以恢复,已经算是很快了。 另一件好事,几天后唐宓收到了大学通知书——通知书送达了唐家村,是由村支书专程送到宣州的。她拿着通知书给外婆看,外婆爱不释手,久病的脸上浮现艰难的笑容。她知道自己疾病即将痊愈的时候,都没有笑过,这还是第一次这样高兴。 病房里没有秘密,几个小时后半层楼的人都知道了613病房出了个京大学生。一时间外婆病床前访客如云——询问学习经验的,纯粹看热闹的,大部分人参观完毕,都会对外婆说“您这孙女真好啊”。外婆不是那种被人吹捧就晕头的老人家——毕竟,唐宓也不是她养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但孙女被人赞美总是值得喜悦的事情,外婆也很难得地微笑了一下午,心情是入院以来最好的一天。 通知书到达的当天,严晓冬给她打了电话。这一个多月来,她和以前的同学没有任何联系。她清楚自己交友关系,关系不好的同学不会联系她,关系好点儿的同学知道她的家境,任何活动都不会叫她,毕竟同学聚会都要花钱,而她根本没钱人也不在宣州。 严晓冬在电话那头问她开学时间,得到了两所学校开学时间一致后,她说:“我们起坐火车去燕京吧!把你的身份证号给我,我来订票。” 唐宓心头一热:“这太好了,谢谢你。” 严晓冬历来体察人心,但唐宓没想到她连这件事都替她想到了。 “别客气。”严晓冬向她通报喜讯,“你看了前两天的新闻吧?叶一超再次得到了奥教金牌。” “啊?是吗?” 严晓冬感慨吃惊兼而有之:“你真是山中不知日月啊。他应该明天就要回国了,你记得到时候恭喜他呀。” “好的。” 如果仅仅是不知山中日月就好了,她这段时间太忙,脑子里除了各种医学名词再也没剩下其他任何事情,因此完全忘记了叶一超参加比赛的事情——比赛的确是前几天举行的。 她的确准备等叶一超回国后就发信息恭喜他——但没想到的是,反倒是叶一超先给她打了电话来,告诉他自己回国了。 他得奖是意料中的事,唐宓拿着手机走到医院走廊上,连声说“恭喜”,饶是叶一超素来淡定,对名誉置之度外,也笑了起来:“谢谢你的恭喜。” 叶一超又问她家在哪里。 唐宓没搞清楚他的意图,因此有点儿吃惊。 叶一超的笑意透过话筒传来,十分清晰。 “我从欧洲给你带了礼物回来,想给你送过来。” 她完全没想到叶一超会给她带礼物,连连道谢:“礼物就不用了,谢谢你了。” “其实我本来也没想到的。离开慕尼黑的时候,我们去路上逛了逛,其他几位队友都给朋友带了礼物,我觉得我也应该送你礼物······”叶一超说,“不说这些了,你家在哪里?我记得你家是在嘉台县的一个镇子上?我妈妈说可以开车送我过来找你。” 唐宓这次的吃惊程度比之前更甚:“不不不,不能麻烦你。” “不麻烦,特地给你买的。” 唐宓说:“你最近应该很忙的,不用了啊。” “给你送礼物的时间总是有的。” 叶一超要送礼物给她的心情是如此坚决,以至于唐宓多次劝阻也无效,他坚持着说要送礼物去她家,眼看着也瞒不下,她只好说出了实情。 唐宓没想到叶一超来得这么快,她甚至疑心他是不是放下电话就打车过来了。宣州怎么也是座大城市,从城东到城西也够远的,他只花了半个小时。 她当时正陪外婆在医院里散步归来,看到叶一超已经在病房里左顾右盼了,呆了一下后方迎上去。 近半年时间不见,叶一超似乎没什么改变,只剪了一下头发。他的头发本来有点儿自然鬈,剪短之后,似乎鬈得更厉害了,看上去也更精神。 “给你的礼物。”叶一超把手里的袋子递给她,又看着唐宓身边的老人,“这位是你外婆?” 外婆疑惑地看着叶一超。 唐宓连忙介绍:“外婆,这是我同学,叶一超,我之前跟你说过的。” 外婆看着面前挺拔的男孩子:“你就是唐宓的同学啊,很聪明的那个······” 外婆说话很慢,叶一超毫不介意,直接坐到床沿,握住外婆的手笑起来:“外婆,唐宓说过我很聪明啊?” “是啊,她常常夸你聪明。”外婆身体恢复之后,心情也慢慢好了起来。 “她太夸张了。”叶一超认真地说,“我觉得唐宓更聪明一些,她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 叶一超如此熟稔的态度让唐宓有点儿不适——她怎么以前没发现叶一超是如此嘴甜如此讨老人家的欢心呢?以至于外婆也露出了微笑:“有劳你来看我啦,好孩子。” 叶一超笑着说:“没关系的,我和唐宓是好朋友。” 外婆很欣慰:“朋友多了好啊。” “外婆您身体好了点儿没有?” 唐宓说。医生说再住院一两周就可以出院了。 “那就好了。” 闲聊之后,叶一超回过头看着她,指了指自己带来的礼物,笑着说:“你打开品尝看看。” 唐宓打开纸袋,取出只精致的褐色方盒,方盒上都是英文单词,她被这些语言迷晕了双眼。 “这是······” 叶一超说:“巧克力。导游说,这种巧克力是世界第一好吃的,非常甜美,女生没有不喜欢的。” 其实她这一辈子也没吃过巧克力,自然也不知道那是否甜美。 “给你爸爸妈妈吃吧。” “我给他们带了礼物啊。”叶一超笑眯眯地瞧着她,“这一盒专门给你的。” “可是——” “不要推三阻四。”叶一超木着脸,不高兴得非常明显,“我第一次给你送礼物你都不要?” 外婆也说了:“阿宓啊,你收着吧。” 现在再拒绝也显得不近人情,唐宓百感交集:“谢谢。” “不客气啊,你打开尝尝看。” “啊,现在?” “是啊!” 这巧克力大概很贵——光是这复杂的包装就很值钱了。在叶一超目光的威逼之下,她不得不拆开有着烦琐包装的巧克力盒子,移开盒盖之后,露出犹如列兵般整齐排列的黑色心形巧克力。唐宓小心翼翼地取出二块,慢慢放到嘴里。 确实可口,入口即化,含在舌下,微甜,微酸。 “怎么样?”叶一超凑到她面前,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啊,果然喜欢啊!真是太好了。哈哈,我没买错!”叶一超露出了大大的笑容,献宝一样端着巧克力盒子送到外婆面前,“你也尝尝。” 外婆很震惊:“哎哎,这是你们年轻人吃的东西,我怎么能吃。” 叶一起闻言而笑:“谁说的,您就很年轻,尝尝看嘛。” 叶一超有着天才的头脑兼之长得俊朗,笑起来时宛如阳光,只要他愿意,是可以非常讨人喜欢的,因此,哪怕是顽固的外婆也觉得不能辜负人家的好意,用拇指和食指捻起一块,犹犹豫豫吃了一点儿。 这也是外婆这辈子第一次吃这么时髦的巧克力,她咀嚼了几下,才慢慢说:“这味道好像有点怪······” “可他们说女孩子喜欢的巧克力都是这样啊。”叶一超有些遗憾,“不过大概是不符合您的口味吧,我妈也说不太好吃。” 外婆笑了:“挺好吃的,就是太甜了。” 叶一超陪着外婆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陈医生前来查房。 检查结束之后,陈医生却没像往日一样离开而是把目光转移到了叶一超身上,她盯着他看了几眼后,有些犹豫地问:“你是不是叶一超?参加数学奥数的那个?” 叶一超心思根本不在回答问题上,随口说:“哦,是我。” 陈医生惊喜道:“我还怕认错了呢,我女儿可崇拜你了。” 叶一超对这个话题兴趣不大,随便“哦”了一声。 陈医生有点儿尴尬,唐宓赶紧补救:“陈医生的女儿也是宣中的。” “你比报纸上看着要高一些。我女儿天天跟我说叶一超怎么样怎么样······”陈医生笑眯眯地瞧他一眼,又看向唐宓,“你和唐宓是同学?” 叶一超点了点头:“对啊,我听说她外婆生病了,来医院看看。” 陈医生也难得有些八卦,左看看右看看:“你们关系很好?” “是啊。”叶一超承认得很爽快。 陈医生感慨得不得了:“你们都很优秀,要我女儿有你们的一半就好了。” 大抵世界上的妈妈都是喜欢“别人家的孩子”的,就连如此睿智知性的陈医生都不例外。 “不过接下来我没办法常常来看你了。”陈医生走后叶一超很遗憾地说,“我要去学车,得在上大学之前把驾照拿到。” 据严晓冬的说法,的确是有不少同学在高考之后准备考驾照,连严晓冬都在学。 世界上任何考试对叶一超来说大概都是浮云一般,但唐宓还是说:“你好好考。” 叶一超笑起来:“等我拿到了驾照之后,开车带你出去玩。” 唐宓很领情地笑了。 “那,你先考到证再说吧。” 叶一超虽然是这么说,但他两三天后又来了一趟医院——这次不是他一个人,他妈妈居然也一起跟着来病房探病。叶一超的妈妈姓吴,是一家广告公司的负责人,温婉大方,打扮干练,一看就是事业成功的女强人形象。 他们来的时间是晚饭之后,恰逢唐卫东也在病房里。唐宓固然震惊,但也勉强维持了镇定,做了介绍。介绍之后,两个成年人以成人的礼节握了握手。 吴阿姨把水果篮放到床头柜上,微笑着解释了缘由:“前阵子,一超就告诉我唐宓外婆生了病,我应该早点儿来,但工作太忙,拖到现在,真是很抱歉。” 庸宓连连道歉:“太麻烦您了。” “没关系啊。”叶一超说,“开车就过来了。” “可是······”唐宓悄声说,“你妈妈为什么要来啊?” “我妈说,应该来一下,就跟着我过来了。” 而那边吴阿姨正在问外婆:“您好点儿了没?” “唉······我老了不中用,还要你来医院里看我。” 吴阿姨笑容十分亲切:“您客气什么?小超和唐宓是同学,于情于理我都应该来看看您的。其实他爸爸也想来,但是工作太忙实在走不开。” 唐卫东看了看唐宓,什么表情都没露出来,只客气道:“多谢你费心。” 吴阿姨善于言谈,在病房里仅仅待了几分钟,就让整个病房的气氛热烈起来。她询问了一下外婆病情的进展情况,又说了自己认识的某位朋友也得了类似的病但是恢复情况非常良好,又在外婆面前大肆夸奖了唐宓一番,听得外婆忍不住笑起来。就算是始终表情不多的唐卫东,也在吴阿姨说到:“小唐非常客气,当时要请她吃饭都不肯”时,也微微侧过脸颊,看了外甥女一眼。 唐宓却有些呆,吴阿姨夸奖她时用的溢美之词,她这辈子都没听过。 她又跟唐宓说:“小唐,你知道小超他平时呆呆的,你和小超一起上大学后,麻烦你在学校里多看着他。” “啊?” 唐宓尚在发愣,外婆已经笑着点头:“客气啦,就应该互相照应的,大家都是同学啊。” “可不是嘛。”吴阿姨又问唐宓,“你收到通知书了没有?” “收到了。” 吴阿姨说:“唐宓,我们到时候也要送小超去学校。你告诉我你的身份证号我帮你订票,开学的时候,跟我们一起去燕京怎么样?” “阿姨,不麻烦你们了,我和其他同学约好了一起走的。”唐宓连连摇头。 叶一超眉梢微微一压,看她:“谁啊?” “严晓冬。” 叶一超抿了抿嘴,没再说话。 吴阿姨拍了拍儿子,笑起来:“这样的话,那到时候在京大见吧。” 送走了叶家母子后,病房里顿时安静下来,外婆也有些疲劳,舅甥两人对视一眼,走到走廊上。 唐卫东说:“我都差点儿忘记开学的事情了······你的票订好了?” “是的,晓冬做事很稳妥。” 唐卫东点了点头。订票是小事,他知道唐宓有一句是一句,没在这问题上多做纠缠,转而说起别的事。 “叶一超这个男生很不错。” “我也不知道他会带着他妈妈过来。”过了一会儿,唐宓才说。 “不奇怪,叶一超的妈妈很会做人,听说你外婆病了,不来才奇怪。”唐卫东颔首,“他们肯来探病也是好事,至少说明他们一家人都喜欢你。” 唐宓随便“嗯”了一声,可转念一想,舅舅这话明显是话里有话。 她不由得愕然:“舅舅,不是这样!” “不是什么?” “我和叶一超只是同学。” 她忍不住强调了“只是”两个字。 “不要急。”唐卫东眉目不动,“我也没说过你们有什么,我只是为你指出一种可能。” 可能?没什么可能。舅舅和其他人一样想当然。唐宓一声不吭。 唐卫东自然明白这个外甥女到底是多倔强的,只看她抿起的嘴就知道她现在的心情——他也没这个立场去管教她,只能这样提点一二。 唐卫东转移了话题:“那套房子已经卖掉了,我和买家谈了,直到本月之前,我们都还可以住在那里。” 唐宓怔住了:“舅舅,那之后,你怎么办?” 他正在打离婚官司,金钱都不由自己做主,并且名下就那么一套房子,如果卖掉,又去哪里? “不用担心我。反而是你,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的习题,我来解决,你不用担心。” “钱的事不要紧。招生办老师都跟我说过了,我可以拿到新生奖学金,以后还可以申请学费减免等。” 唐卫东看着她好一会儿没说话,仿佛看到了姐姐当年的模样,心中感慨万千。 “我不是好舅舅,这些年也没能照顾你们祖孙······” “舅舅,我不觉得这些年过得不好。” 她眼神清澈,说话发自肺腑。 “但大学不一样。”唐卫东在原地踱了两步,“唐宓,你要知道,大学生和高中那种拿着奖学金就可以生活的情况不一样。你需要电脑、手机,你念的是经管学院的金融系,这个专业不能和社会脱节,你甚至要走在时代前面。学习能力固然重要,更需要相当程度的社交能力,而社交需要花钱。” 唐宓轻轻“啊”了一声,彻底语塞。她完全没想到那么多。 “这事儿不谈了,你上了大学自然会明白我的话。”唐卫东摆了摆手,说,“这一个多月你在医院照顾外婆是辛苦了,但还有一件事要你做。” “什么?” “你外婆下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唐卫东说,“但说实话,我也不放心她再回家务农。早些年她身体还好,现在看来,这么病一场,以后如何也难说。” 舅舅说得太正确了,她也是不放心外婆再回到乡下,并且为此纠结很久,但是又苦于没有解决办法。 “我想让你外婆住到养老院去,这几天,你劝劝她。” 她想过外婆和舅舅一起住——但是这可能性不大,这段时间也已经看出,舅舅平时工作很忙,一半以上的时间在出差,不可能照顾外婆,还不如让她住到养老院里,环境不错,有专人照顾,有人做饭洗衣服,还有人陪着说话,舅舅可以周末的时候去养老院探望。 唐宓觉得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要外婆自己同意。 “我明天开始要出差两天,知行会带你去几家养老院,你看看环境。” 唐宓一怔:“李知行?” 那天她把话说明白之后,李知行再也没有来过医院,她以为可以跟他撇清关系了,但看上去并非那么简单。 唐卫东说:“他昨天跟我打了个电话,恰好也提起了这件事情。这孩子想得很周到。” “我不太想麻烦他。” “既然是他主动提起的,那谈不上麻烦。” 唐卫东停了停,“我没想到,他跟我想到一起去了。” “养老院,我一个人去就可以。” 唐卫东说:“你们同学一场,他愿意帮你就让他帮。” “可是······” “我知道你不想欠他,也不想和李家人打交道。”唐卫东打断外甥女的话,“但问题从来没这么简单。我和你舅妈闹离婚是一回事,你舅妈那边的家人又是一回事。你们大学还在同一所学校,总是要有往来,不要以偏概全。” 正如舅舅所言,第二天李知行来医院找她,态度自然大方。唐宓和外婆正在庭院散步,外婆的身体一旦好起来就闲不下来,这两天正打算出院,被唐宓和医生劝住了,建议她再观察一周再说。李知行笑着和外婆打招呼聊天,十足优秀后辈的模样。他如此坦然——仿佛之前她没有对他说过那番“大路朝天各走半边”的话一样。 一段时间不见,外婆当然记得他,李知行也微笑着,跟外婆说不好意思,现在才来医院探病。 “哎,这么热的天气,你还过来看我啊。” “外婆您看上去身体好些了?” “是啊,这周末应该可以出院了。” 李知行打量着面前的老人。二个多月前在唐家村见到唐宓外婆的情形还历历在目。生于农村长于农村的老人,因为太多的劳作而佝偻苍老,他奶奶今年七十五岁,看上去比起面前的老人还年轻一些。 寒暄之后,他跟外婆说:“外婆,明朗也托我问您的身体情况。” 这件事情舅舅也跟唐宓说过,说中考放榜之后,他就被姑姑送去国外学英语了,大约开学之前才回来。 “叫他别惦记我,好好读书才是正理。” “是啊。”李知行笑着瞧了唐宓一眼,“他跟我说,要学习表姐,认真读书了。” 外婆轻轻叹息着:“有想法虽然好,但读书这种事情啊,‘说’和‘做’是两码事啊。” 李知行微微诧异,忍不住多看了一下面前的老人。虽然她做了一辈子农民半生穷苦,但她到底是培养了唐卫东和唐宓的人,就算她读书不多,但并不能说她缺乏见识,在某些事情上她的通透程度也并非年轻人可以比的。 外婆身体恢复了七八成,早已经不需要唐宓整日守在病床边,她借口有事,和李知行离开了医院。正是盛夏季节,气候炎热,李知行带着她打车,理由也很充分,坐公交车的话,一来一回起码要两个多小时,打车的话会快得多。 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唐宓侧目看着李知行,微微蹙起了眉头。 “在想我为什么又来了?” 李知行侧过头,微笑着看她。 唐宓想了想:“对。” 李知行开口:“说了你可能不太高兴······我挺同情你。” 唐宓点了点头。 李知行觉得有趣:“你没生气?” 她摇头:“不会的。” 唐宓很清楚,自己的出身和境遇对李知行来说,大约是个不小的刺激,于是总想着帮助她——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人,看到穷人的遭遇会给予同情,并且会出手相助,虽然这份帮助里总带着一点高高在上的意味,但帮助就是帮助,无论如何都要心存感激。 出租车穿过宣州城区来到城郊,这里绿化非常好,路边榕树参天,出租车在一处漂亮的院落前停下,有很大的花园和一片荷花池,院落大门敞开,在门口可以清楚地看到,三三两两的银发老年人在院子里散步玩牌。 李知行带着她穿过庭院走到宿舍楼,他事先已经联系过,专门的接待人员等在那里。 接待人员带着他们参观了整个养老院——这的确是市内最好的老年公寓,无论是设备还是医护人员都是一流的,除此外影音室、棋牌室、运动室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个长20米的小游泳池。 李知行和接待人员点头致谢,说:“多谢了。我们再商量一下。” 这一程唐宓基本上没开口说话,都是他在询问细节,听的细节越多,她就越来越心事重重。如果说之前唐宓觉得送外婆去养老院是个好主意,现在她已经不这么想了。 李知行看着她:“怎么?觉得条件不好?” 唐宓摇了摇头:“不,不是不好,是太好了。” “钱的问题?姑父说他会出钱的。” “不是钱的问题,我只是在想,这里环境虽然好,但是太高雅了。”唐宓指了指棋牌室,“我外婆不大认字,而且棋牌也不会,一辈子也没看过什么电视剧,她和其他老人不会有很多共同语言,我担心她无法适应这里。” “不试试怎么知道?” “没办法让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改习惯。”唐宓说,“外婆又是很倔强的人。” “和你倒是一样,你也很倔。”李知行说了这句,“不过,人有点儿倔强不是坏事。” “有件事,想问问你······” “什么?” “我想问下,舅舅和舅妈离婚的事情。” 李知行看着她。 “你知道多少?” 唐宓想了想:“我问过舅舅,他只说有律师在办。” “我知道的情况是,”李知行说,“双方都想要唐明朗,但这只是个借口。总之,姑姑不愿意在离婚协议上签字。” 唐宓叹了口气:“明朗一定不好受吧。” “其实不是,他跟我说,早期望他们离婚,天天吵架还不如早点儿离婚。” “那他跟谁?” “他希望跟着姑父,但姑姑不肯,所以前阵子送他去国外一阵子。” 唐宓哑然。舅妈为人苛刻,以唐明朗的活泼程度,只怕在舅妈手下也是日子难熬得很。 李知行说:“走吧。” 接下来的时间,唐宓都在思考如何劝服外婆去养老院,当天晚上,她稍微跟外婆提了下去养老院的事,外婆就变了脸色。 “我又不老,可不要别人服侍!” 唐宓轻言细语地解释去养老院的种种好处,又说这样自己才会放心。外婆坚持不肯去,一定要回唐家村。 她说:“我这次被胡蜂蜇伤,是运气不好,这辈子也就这么一次,以后不会了。是你听我的话还是我听你的话?” “我听你的,但是确实没人照顾你啊······” 外婆说:“我这大半辈子是怎么过的?你才在我身边几年!” 唐宓都快哭了。 “外婆,你为什么不答应啊?” 外婆拍着她的手,慢慢说:“阿宓,你不懂啊,唐家村是我的根啊!你外公还埋在那里,你妈如也埋在那里,我怎么能离开自己的根去外头啊,我不在唐家村,他们回家都没照应呢。树上的叶子离开了根,是会死的。如果让我离开唐家村,是逼死我······” 唐宓红了眼眶。那晚上,她偷偷给舅舅打了电话。 “我早就知道是这种结果了。”唐卫东在电话那头叹气,“那就听你外婆的吧。” 出院的当天舅舅也出差归来,开车送祖孙俩回唐家村。外婆在医院住了快两个月,行李比来的时候还是多了一些,别人送的礼物不少,收拾起来也要费些事。 舅舅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唐明朗。明朗刚刚从国外游学回来,看上去要稳重多了,拉着奶奶的手问她好了没。 外婆看到明朗非常高兴,连连说自己没事啦,让他别担心。 除了明朗外,李知行也来了。他跟唐宓说知道她要回唐家村,所以来送送她,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唐宓说:“这段时间谢谢你。” 李知行不以为意,说:“唐宓,京大经管学院金融系对英语非常重视,还有半个月开学,你好好准备一下,多看看英语。” 她没想到李知行还会提醒她这事,一怔之后点头。 “好。我明白,谢谢你。” “还有······” “什么?” “现在说了只怕也没用。”李知行截住话端,对她微笑颔首,“等上了大学再跟你说吧。” 两人一边收着东西一边交谈,明朗倒是在病床那头叫起来:“表姐,柜子里有盒DOMORI图巧克力呢。” 明朗把巧克力盒子递到唐宓手里,李知行瞥到了包装,眼角猛然一跳:“谁送的?也是姑父的朋友?” 唐宓一愣,往书包里塞巧克力的动作也慢了一拍:“啊······不是······” “那是谁?” “嗯······是叶一超。” “他比赛结束后,从国外给你带回来的礼物?”看到唐宓点头,李知行微微蹙眉,“他不是八月初才回国?” “是那时候来过几次。”唐宓说。 “我一次都没看到过他。” “这段时间他在考驾照,也没怎么来,所以你们没碰面。” 李知行说:“他迟早要去美国,早点儿学车也应该的。” “嗯······” “书包给我。”李知行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我和明朗拿下去,你先去跟陈医生道个谢,就下楼。” 时隔近两个月后,唐宓和外婆再次回到了唐家村。 因为之前已经通知了二婶,二婶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村里人帮着外婆收割了稻谷, —————————— ④意大利顶级巧克力品牌多莫瑞。 —————————— 谷仓满满;大部分的鸭子已经被卖掉了,只剩下三四十只,和二婶家的一起养着。 后卫东和唐宓两人,分别带着礼物拜访村人。这大约是唐卫东近十年来第二次回乡,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唐大伯拉着唐卫东的手说。“卫东啊,这次你妈能治好,是要谢谢你啊。你妈不容易,记得常回来看看,也别跟你妈置气。” 唐卫东说:“大伯,我知道。” 然而唐卫东事情也真的太多,一路上电话都响个不停,匆匆在二婶家吃了午饭之后,也不得不离开了。 唐宓把他和唐明朗送到村外,唐明朗摇下车窗看着她,对她挥手:“表姐,我们走啦。” “嗯,慢走。” 车子驶出唐宓的视野,她小心翼翼踩着田埂,慢慢地朝家里走去。 窗边风景一掠而过,唐明朗问:“爸爸,你就这么把奶奶和表姐留在这里?” 唐卫东开着车,看了儿子一眼:“你有什么主意?” 唐明朗嘟嘟囔囔:“也没什么,就觉得挺伤感的。” 唐卫东疲惫地说:“你奶奶那个人,永远不肯离开唐家村的。当年我就说过让她搬到城里,她不肯的。” 唐明朗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爸,你别和妈妈打官司了,我打算跟着妈妈。” 唐卫东眼睛陡然睁大。 “你怎么回事?跟着我不好?” “爸,你听说我,我只是名义上判给妈妈而已。我高中阶段也要住校的,而且妈妈工作也忙,据说她以后的工作重心要放回燕京去,所以只要学校放了周末我就来你这里。”唐明朗说,“不影响我们父子关系的。” 唐卫东嚼着儿子的话,沉着脸问:“这番话,是谁教你说的?” 唐明朗“啊”了一声:“爸······你怎么知道?” 知子莫若父,哪怕是穷尽唐明朗所有的脑细胞,他都想不出来这番通情达理的话。 “是你外公外婆?” “不是······” 那是谁?” “是表哥说的······” 唐卫东表情微沉:“李知行?” “嗯,还有泽文表哥······他们说,妈妈要强,更好面子,和你又吵了这么多年,是绝对不肯把抚养权让给你的。你们离婚的事情现在只在协调阶段,如果闹到法庭上去,对谁都不好听。更重要的是你们工作都很忙,何必让大家两败俱伤呢?法律上我是跟着妈妈,但也是你的儿子,一样姓唐,以后我也会跟着你住,没必要争这么点儿名义上的事情。而且······我很快就十八岁了,到时候也不存在抚养权的问题,没必要争这个面子。” 唐明朗声音小了几分:“爸爸,我始终更愿意跟着你的。” 唐卫东目露沉思之色:“你表哥还说了什么?” “表哥说,如果你想快速离婚,这是唯一的办法。”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唐明朗小声说:“我觉得表哥说得很有道理······我也应该负担起一些责任了。” 唐卫东表情黯然:“小朗,爸爸对不起你。” 他觉得自己的一辈子都是在“对不起”中度过,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辜负了。 唐明朗轻轻摇头:“也没有······看到表姐之后,觉得我还是很幸福的。” 唐卫东苦笑一声:”这话也是你表哥说的?” “嗯······”唐明朗小声说,“爸爸,我知道,我没表哥表姐能干······他们一个个都么优秀。” “不要紧,你已经很优秀了,没必要学你的表哥表姐。”唐卫东说。 ”真的?” 善卫东拍了拍儿子的脑袋:“是真的。做你自己就足够了。” |第十七章|下一段人生 八月三十号一大早,唐宓就搭车去了宣州,在火车站外碰到了两三个月不曾见面的严晓冬。严晓冬扑上来给了她大大的一个拥抱。 “唐宓,你瘦了!” 唐宓脸上浮现出久违的笑容:“你胖了。”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我暑假光顾着吃和睡了······”严晓冬震惊了,随后才明白过来,“唐宓,一个暑假不见,你居然会吐槽了!” 唐宓一愣:“什么是吐槽?” “哈哈······去车上告诉你!”严晓冬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拉过她的手,“走吧。” 严晓冬买的火车票是高铁的坐票,早上十一点发车,下午五点到,车站里人满为患,挤上车两人放好行李后唐宓才想起一件事情:“你一个人吗?爸爸妈妈呢?” “不要他们跟着。”严晓冬笑眯眯的,“我决定独立一点儿,一个人去大学报到就可以了。” 唐宓莞尔:“其实你一直很独立啊。” “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严晓冬压低声音,轻声问她,“你的学费生活费,没问题吧?” 这个世界上,大约也只有严晓冬才这么体察人心了。 “没问题。”唐宓说。 严晓冬大大松了口气。 前几天,唐卫东转了一笔钱给唐宓,足够她这大学四年不必再有任何金钱上的后顾之忧。她拿着钱拒绝无门——总不能再把钱转回去吧?唐卫东说,如果她不愿意收这笔钱,就当她借的,几年后再还钱也可以。 话说到这个份上,唐宓也无法再拒绝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严晓冬从书包里取出个信封给她,“关薇叫我给你的。” 打开信封,里面一张薄纸,只有简单的五个字。 唐宓,对不起。 唐宓把信放回书包里。 “暑假的时候她来找我,把当时的事情都告诉我了,她说自己愧对你,不敢来找你。” 严晓冬有些感慨,“虽然她这事儿做得不厚道,道歉也迟了,但好歹也道歉了。” “其实我没怪她。”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严晓冬看着她,很久之后才感慨一声,“唐宓,你真是啊……她害得你差点儿转学啊。” 唐宓一愣:“你知道了?” “大家都知道了”七月底的时候,我们同学聚会,邀请了何老师。何老师喝多了说的。到底是老师啊,她什么都看在眼里。”严晓冬轻轻叹了口气,“你和李知行居然有这层关系啊。” 唐宓没说话,抬起视线看向远方。 车轮滚过铁轨,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像一位匆忙赶路的旅人。高铁风驰电掣,离开了宣州城区,路过宁海,在连绵起伏的平原上飞驰,路过了稻田、乡村和湖泊一路向北。 高铁所经过之处,有晴有雨,雨时乌云盖住四野,晴朗时阳光穿破雨云,灿烂整片大地。 她想起三年前,自己也是怀着这样忐忑不安的心情,从小小的唐家村走到宣州念高中。 她独自一人走过陌生的街道,繁华大城市的一切都让她目不暇接,她当时不知道自己在宣州实验中学会遇到什么人,有着怎样的遭遇,又会经过怎么一段时光。 她又想起今早离开唐家村,和外婆道别时的情形。外婆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安静地站在村口,目送她乘坐的车远去,对着她遥遥挥手。 车子开出了一段距离之后,她慢慢回过头——虽然距离很远,但她还是能从泪光中分辨出,那是个老人的身影,老人穿着灰扑扑的衣服,有些佝偻,像一棵大树一样,目送她远行。 这一列急速行驶的火车就像是人生片段的写照,自某点而起,到某点而终。 终点之外,什么都无法预知。 这条铁轨的尽头,是她的下一段人生。 大学生活随着唐宓跨入大学校园而开始。 她如同这数年来进入京大的每一位新生,跟着“新生指导”开始了新生生活。 大学宿舍比之高中条件相差无几,每个宿舍四个人。宿舍在二楼,有一个阳台,她是本宿舍最后一个到学校报到的,因此分到了仅剩的靠门的那一张床。 宿舍里四个人同学院同专业,除了她之外,都是北方人。和唐宓对床的是东北女孩赵幸丹,为人开朗热情、性格洒脱,第一天见面时她还主动帮唐宓整理行李。赵幸丹身量很高,唐宓一米六八的身高在南方女生中已经不算矮,但在赵幸丹面前还是不够看。 赵幸丹笑着说:“我高中是篮球队的!” 唐宓恍然大悟。 唐宓临床的女生名叫韩羽露,外表娇小柔弱,性格温婉,和赵幸丹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格。她家家境似乎不错,开学的时候,她家整个家族齐齐出动送她到学校,据说开了好几辆车过来。她高中时就交了男友,男友也非常优秀,在隔壁学校念电子专业,两个人一起吃饭上自习,羡煞了不少人,按赵幸丹的说法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剩下一个女孩冯娅则是本市人,唐宓在开学典礼的当天才见到她,班会结束后她就消失了,可谓神龙见首不见尾——冯娅是土生土长的燕京人,她家离学校也不远,因此她虽然申请了宿舍,但短期内根本不打算住校。 赵幸丹最早来宿舍报到,性格热情得犹如一团火,朋友也广,所以对本宿舍甚至隔壁的宿舍情况了如指掌,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严晓冬。唐宓知道,以自己的性格,大学想交朋友也挺难的,因此对自己在宿舍的人缘完全没抱什么指望,也做好了“大学没朋友”的心理准备,但赵幸丹完全不介意她的沉默寡言,倒是让她有些意外之喜。 尤其是当唐宓在学院办理贫困生证明被她撞见之后,她对唐宓的热情就更上了一层楼。 她行事颇有侠客之风,当时就跟唐宓说:“我保证不会告诉别人的!” 唐宓说:“谢谢你。” 赵幸丹笑着拍拍她的肩膀。 “别客气。” 只要有可能,她会叫上唐宓一起去吃饭,一起去学院开会上课,仿佛认识了很久的朋友。唐宓大约知道赵幸丹和很多善良的人一样,是因为同情对她特别友好,但她并不介意。 只要感情是真挚的,哪怕是些微的同情,也值得感谢。 按照京大的惯例,新生报到之后,接下来就是为期两周的入学教育,新生见面会、体检、学校和学院的开学典礼、各种讲座等,而她还有各种学费助学金申请等手续要办,比别人更忙碌一些。 唐宓也渐渐熟悉起自己的班级。她所在的金融系有六十人,分为两个班,男女生各半,囊括了全国最优秀的学生。开初次班会的时候,辅导员的概述之后就轮到了自我介绍。 全系六十人按照学号一一进行着自我介绍,唐宓看着一张张聪明的脸从眼前划过,猜想着他们中学时代是当地何等了得的强人。 显然大家都有同感,赵幸丹就跟唐宓说:“我妈跟我说,别拿倒数第一就可以了。” 韩羽露点头:“我妈妈说,毕业就可以啦。” 唐宓说:谢谢你。° 唐宓吃惊。她倒是没想到这两人要求这么低,她们可都是全省最优秀的学生。 赵幸丹说:“高中优秀有什么用,问题是,咱们系也总要有一个倒数第一啊。” 唐宓同意这个结论。大家都是聪明的学生,对自己在大学时代会遭遇何等竞争都有着心理准备。从现在开始,无论高中时代多么优秀,所有人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学号按照姓氏字母排列,班会上众人自我介绍过半后,轮到了她。唐宓速来寡言,只说了自己的姓名和毕业学校,然后就试图回到座位。 她的简短发言引发了群众不满,连辅导员兼本学院的研究生小张老师都说:“不再多说点儿?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没有。”她说,也是一贯的面无表情。 后排有个男生笑问:“你的身高体重是多少?” 此言一出,全班男生都笑起来。 那一瞬间唐宓不知道这是班会,还是新闻发布会。她目光冷冷扫过那名问她身高体重的男生,她记得男生名叫陈卓航。 她能理解对方的问话没有恶意,问话也只是玩笑,但她还是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 她终究一句话没说,径直回到座位,留下了些微冷场的气氛。 “真是开不起玩笑啊······” 有人小小抱怨了一声,声音虽然不大,但基本上每个人都听清楚了。 辅导员顿了一顿,有些尴尬,拍了拍手:“下一位下一位。” 唐宓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赵幸丹忍不住咂舌:“明白,你确实不爱说话。” 唐宓面无表情,她想,自己为什么要回答这类问题呢?对方有时间的话,不如多去看看书怎么样? 她也算琢磨出来了,自己大学四年的开端并不算好。 然而,她很快忘了这糟糕的开场白,更现实的问题摆在面前。 京大的入学教学丰富多彩,接下来有许多讲座和谈话活动。在这些师兄师姐举办的谈话活动中,她很快也听说了经管学院每一届都有人跟不上基至退学的事情——她顿时觉得火烧眉毛,时间太紧迫了。她人生头一次因为学习而焦灼,开学的两天甚至都不太能睡好觉,她基至开始想,自己是不是选错专业了。她和其他人不一样,她的人生没有第二次机会,她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 同时,在大学中太多的新鲜事物需要学习,她觉得眼花缭乱。让她感到棘手的,首先是交通问题。 京大校园非常大,宿舍到教学楼的距离不近,走十几分钟是正常状态,高年级的前辈们基本以自行车代步。而她根本不会骑车。唐宓觉得问题很严峻,为了节约时间方便行动,她觉得自己必须把“学会自行车”提上议事工程,还好赵幸丹慷慨地表示,可以借车给她。 和她抱有同样想法的还有韩羽露,但是韩羽露表示:“我男朋友会骑车,他说周末教我骑车呢。” 赵幸丹于是“啧啧”两声:“真是羡煞旁人啊。” 韩羽露笑得很甜蜜:“哪有的事情。” 赵幸丹痛心疾首:“真是欲盖弥彰,唐宓你说是不是?” 唐宓真心实意地点头。 还没等她考虑好学习骑车这事,忽然有意料之外的客人来访。 第一周周五的晚上,宿舍里只有她和赵幸丹两个人——赵幸丹正在玩电脑,她则在预习教材,这时有人敲了门。 赵幸丹正在等高中同学来叫她吃饭,一个箭步弹去开门,几秒之后转头拍了拍唐宓的肩膀:“找你的。” 唐宓的座位就在门边,她回过头去,忍不住睁大了眼。门外留着齐肩短发的女孩是唐宓高中的校友,(2)班的郭嘉颖。 郭嘉颖客气地跟她点了点头,半句废话也没有,直接切入正题:“唐宓,明天晚上,宣中毕业的京大华大的高中同学聚会,在西门的小肥羊,你来不来?” 唐宓一怔:“啊?” “我们商量过了,如果你来的话,份子钱不用你出。” 地现在总算明白暑假时舅舅说的那番话。在大学里,社交的确是必不可少,她本来不想动用那笔钱,但现在看来,也应该用在可以用的地方。 “我可以出钱的,没关系。”唐宓点头,“我来。” “那好。”郭嘉颖说,“明晚六点宿舍楼外的花园旁集合,然后一起出发去吃饭。” “好的。” 郭嘉颖瞥了一眼她桌上的书:“你在预习了?” “今天发的教材,我想先看看。” 郭嘉颖一句话不说,抿嘴转身离开。 赵幸丹看着她离开后才“啧啧”两声:“这是你高中同学?” “嗯。” “她跟你说话的时候,脸色好像有点儿差啊。” 唐宓的记忆中,郭嘉颖好像一直是这样的。她说:“我觉得她脸色不算差。” 赵幸丹比她还吃惊:“你没发现她说话时有点儿高高在上的感觉啊?” “……” “看来你们关系不怎么样啊。” “我们不是一个班的,高中一句话都没说过。” “哦······那不就结了,嫉妒你呗。” 唐宓睁大眼:“啊?” “女孩子嫉妒心很强的。”赵幸丹举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她长得还不错啦,就是皮肤黑了点儿,和你完全没办法比。她能考上京大,肯定平时成绩也很好,和你有竞争关系,所以她肯定很嫉妒你嘛。女孩子都是这样的,对比自己漂亮和优秀的妹子难免有些嫉妒。” “你也会嫉妒别人吗?你也是女孩子。” “我不会啊。” “那你的命题不成立。” “还是成立的。”赵幸丹叉腰大笑,”我的性别是女汉子,不是女孩子啊!” 唐宓啼笑皆非。 郭嘉颖在高考中发挥不如唐宓,但她基础雄厚,到底是顶尖的学生,没什么悬念地考上了京大,现在就读于计算机学院。两学院的女生宿舍在一栋楼,因此两人偶有碰面。比如开学的第二天她们就曾在走廊上擦肩而过——意料之中的是,两人眼神对视之后愣是一句话都没说,和高中阶段一模一样。 整个高中阶段,她和郭嘉颖没有任何交流。一般来说,高中的理科班里成绩最好的通常是男生,但在宣中,成绩最好的两人都是女生,并且两名女生分属两个班,也难免有竞争之意。当时宣中有句话说她们俩“王不见王”,虽然有些夸张,但某种程度上说,人民群众的眼睛还是雪亮的。 唐宓不知道高中三年,郭嘉颖看到她的时候在想些什么,但她觉得,赵幸丹的说法就算不中,亦也不远矣,郭嘉颖对她,应当是没太大好感。 于是三年下来,她俩大约只能说成是“认识对方的脸”的交情。 第二天是周六,上午学院又有活动,学校邀请了本校的著名校友,现任某证券公司领导的苏智给本科生做一场关于“未来经济的发展趋势”的讲座。讲座人气爆棚,唐宓去得早也不过只在中间排占到了位子,大三大四的师姐师兄们早就翘首以待了。 很快,唐宓明白了原委。 他走进教室的时候,全场掌声热烈,赵幸丹也“哇”一声叫出来:“好帅啊!” 唐宓干瘪瘪应了一声“嗯”,这位师兄的确英俊得很,双眸如星,气派非凡。更重要的是,苏智不仅仅外表出众,他的讲座生动有趣诙谐幽默,一个问题讲得深入浅出,连他们这些新生都听得懂。因此到了提问环节,举手的同学比比皆是,尤其是女孩子。 在讲座上,这位师兄再三强调“大学的学习全靠自觉”,唐宓听完后,倒是对自己恢复了一点儿信心,她想,至少付出总是有回报的。 下午的时候,背着书包去自习室学习——她发现京大真是藏龙卧虎之地,这开学才一周,自习室想要找个位子都很难了。 六点的时候,她准时到达了约定地点。 北方的傍晚时分,气温已经降了下来,室外的空气也有些宜人。宣中的同学们已经到了大半,十来个人围聚在树下,说说笑笑,非常热闹。 活动的发起人卢明远和她招手:“唐宓,你到啦,快来。” 王威笑:“你还真准时啊。” “郭嘉颖跟我说你要来的时候,我们都不信呢。”卢明远说,“怎么你还背着书包?” “我刚刚上自习了。” 一干人面面相觑,顿时露出了佩服的表情:“这都还没正式开课,你就上自习了?” 郭嘉颖说:“所以她是咱们学校的状元啊!” 一群人纷纷称是。 唐宓抿了抿嘴。她不觉得认真学习是需要解释的事,但郭嘉颖的话有点儿刺人,让她觉得有些尴尬。 好在叶一超的到来解救了她。果然下一瞬,众人立刻把矛头转移到叶一超身上去了。 郭嘉颖说:“我们的数学王子终于来了。” 同学们笑起来。 卢明远问郭嘉颖:“确认李知行现在到不了了吧?” 郭嘉颖摇了摇手机:“是的,他刚刚给我发了信息,说一小时后直接去餐厅。” 卢明远一挥手:“那咱们走吧!”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往餐厅走去,在餐厅坐下没多久,华大的同学们也到了,二十多人济济一堂,热闹非凡。因为和严晓冬一起坐火车来京,在火车上,她已经清晰地掌握了本校考入京大华大学生的名单,基本都是宣中的两个实验班的同学,左看右看也基本是熟人。本次高中校友聚会,还是有人因为各种紧急情况无法来聚餐,但九成以上的同学还是来了。 在大学旁,因为贴合学生的胃,火锅店开了很多,并且都人满为患。唐宓这辈子基本没去过饭店吃饭,尚在熟悉环境时,叶一超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最近怎么样?熟悉学校了吗?” “嗯,熟悉了。” 新生开学时,各种事情都很多,因此开学一周有余,在场的绝大部分同学这一周以来一次都没见过。 她和叶一超也很久没见了。她入学后不久换手机号的时候,倒是给叶一超发过一条信息,说自己已经换号了。 众人挤满了三张桌子后,就开始点菜了。这顿饭的主题就是“交流”,高中拼了三年,刚刚考上大学的同学们在一周之后,对大学和自己的学院、专业也有了粗浅的认识,更有着自己的想法,因此坐下后,大家开始热火朝天地和其他同学交流心得感想。 在座的同学分布于两校的不同专业,文理工医各个学科都有,譬如卢明远学化学,王威在华大读精仪等,每个专业都有自己的特点,因此交流起来也很有趣味。在学习上,大家都有个共同的感想,大学不比中学,全国的优等生汇聚一堂,压力很大,连叶一超都深以为然。 卢明远就笑他:“叶一超,你在开玩笑吧?你可是参加过IMO的人啊。” 叶一超说:“我们系很多人都有参加过IMO集训队的经验啊。”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一起得出个统一的结论—— “数学系还是太非人类了。” 唐宓想,其实数学系也不算非人类,自己所在的专业,各种牛人都有,似乎更可怕一些。 这时叶一超问她:“唐宓,你们学院怎么样?你还习惯吗?” 在座中人都知道唐宓素来寡言,也不强迫她说话,叶一超是第一个主动和她交谈的人。 宓慢慢说:“听老师们的介绍,好像就业什么的还不错。我不太清楚,还没正式上课……” “当然差不了啊······”王威发表感言,“你那可是最不差钱的经管系啊。” 唐宓其实很想说,本学院普遍就业好并不等于她就业也好,在统计学上,这是两个怕差太大的论题。但如果现在说这番话,对调节气氛没好处。 毕竟还没上课,关于学习的话题也聊得不是特别深入,很快,话题也转移开来——比如群众先抱怨天气的差劲和食物的难吃,再之后转移到八卦新闻上头。比如谈一谈高中同学的其他动向,某某和某某在暑假阶段好上了,某某和某某在暑假阶段分手了,某某出国了,又或者谈一谈大学舍友的奇怪举动,讲述自己学院里的奇妙传闻等。 酒过三巡后,李知行终于来了,他一来气氛更加热烈,众人的欢呼声达到了顶点。 郭嘉颖拍了拍她身边的空位:“这里,我给你留的位子。” 李知行微笑颔首,在她身边落座:“好,多谢你。” 王威很惊呀:“咦,李知行,你和郭嘉颖关系还挺好的?高中的时候也没见你们很熟啊。” 郭嘉颖说:“我们恰好同班。” “哇,有缘分!” 李知行坐下后就端起酒杯给自己倒了杯啤酒,端起来一口喝掉:“各位,今天不好意思,因为有点儿事所以来晚了点儿。” “你有事的话,其实可以不来的。”卢明远说。 李知行环顾四周,看着高中同学们吃着煮得滚烫的火锅:“你们的气氛这么热烈我怎么能不来?” 郭嘉颖熟络地问他:“你是从家里赶来的?” “是的。” “挺远吧?” 李知行随便一笑:“还行。” 郭嘉颖知趣地没再问下去。 唐宓侧过头,和他微微颔首示意。她和李知行开学后不久,在宿舍区见过一次,他问她近况如何,如果需要的话,尽管开口。唐宓没什么事情需要他帮忙,但也十分领情。李知行加入了火锅团队之后,气氛又掀起了一阵高潮,话题也有些生冷不忌了,关于男女生的讨论倒是热切起来。 比如华大的几位男生郁郁寡欢地吐槽说,班上女生太少,且质量也不高云云;还有哲学系的女生单薇也说,帅哥质量不高等。 卢明远给他们出主意:“你们两个宿舍不如结为联谊宿舍,这不结了?” 大家都一起笑起来。 李知行对这些话题没什么兴趣,空歇期问唐宓:“你会不会骑车?” 唐宓老老实实地说:“不会。” “在学校里不会骑车可不方便。” “我已经发现了。”唐宓说。 “你有时间的话,明天我教你骑车。” “我舍友说可以借车给我,我自己慢慢学就可以。” “学车不难的,你运动很厉害,平衡能力也差不了,两三个小时也就差不多了。”李知行说,“明天你把你舍友的车子借出来,我教你骑车。” 李知行说这番话完全没避讳其他人,倒是让在座诸位笑起来。 比如卢明远说:“李知行,我也不会骑车你怎么不教我啊?” “你这么大的个头还要我教?自己摔两次也就会了。”李知行毫不客气地反驳回去。 这世上的好事者总是很多,单薇笑吟吟道:“那教我吗,我个头不大。” “抱歉,时间有限我也教不了你了。”李知行微笑起来,“毕竟,唐宓还应该叫我一声哥哥的。” 这是哪门子的哥哥啊,舅舅、舅妈明明都要离婚了。唐宓很想这么说,但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理由,也只能闷头吃火锅。 郭嘉颖眨了眨眼:“这么说,你们和传言的一样,确实是那么点儿关系?” “没错。” 卢明远说:“那你们高中的时候是怎么回事?” “家庭问题积累下来的误会。”李知行一脸深有感触的模样,“挺复杂。” 这确实是句老实话,即便众人都还没有太深的人情阅历,也都深以为然,不在这话题上再做纠缠。 这是一场高中校友聚会的普通活动,在吃饭进行到中盘时,却发生了一段意想不到的插曲。 店里吃饭的人多,大都是附近几所高校的学生,人群来来往往,从一桌桌火锅的过道中穿行而过。 在一组两男两女从宣中学生们身边经过时,一名女生忽然伸出手蒙住了叶一超的眼睛,俏皮地说:“叶一超,猜猜我是谁?” 不消说,宣州实验中学的所有人都被双眼所见的这一幕震惊了。 王威手一松,筷子里的肉丸子掉回了锅里;卢明远张大嘴,十秒钟后才合上嘴;郭嘉颖则是揉了揉眼睛;就算是李知行也睁大了眼睛,快速地眨了几下。大概最镇定的就是唐宓了,她只抬起头,盯着那名女生的脸看了好几秒。 “吕子怡?”叶一超没有任何迟疑,掰开挡在眼睛上的手,回过头去,对上了女孩子的视线。 那女生笑了。唐宓发现她笑起来很可爱。 “你还真是一猜就准。” “都听到声音了又有什么猜不准的?”叶一超不以为然。 吕子怡对叶一超弯起了一双美目,笑吟吟道:“这就是你下午说的高中同学聚会?” “对啊。” “你们宣中真是厉害,出了这么多优秀的学生,而且都是帅哥美女啊。”吕子怡视线环顾,笑的异常甜美。 这句吹捧让大部分人心中异常舒坦,对这名女生的好感度顿时上了一个台阶。 叶一超问:“你怎么在这里?” “你有同学聚会,我也有同学聚会啊,我先去吃饭了。”吕子怡摆摆手往前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对他招招手,“记得啊,明天早上十点,我来找你?” “好的。电话联系。” 叶一超回过头,终于发现了满桌高中同学的异状。 近三十名高中同学放下了筷子,都用钉子般的目光盯着他,半点儿不放过他脸上的表情。饶是对外物兴趣不大的叶一超也觉得不妥,自己如果不解释清楚,大概这顿饭是没办法吃好了。 郭嘉颖第一个开口:“叶一超,我说,那个叫吕子怡的女生,是谁?” “我同班同学。” “这才开学多久,你们都这么熟悉了?” 这真是一个好问题,连邻桌的十多个人也围了过来,倾听答案。刚刚那种“被漂亮女生捂眼睛”的事情发生在在座另一个男生身上,大家也不会震惊成这样。但那是叶一超,那是高中阶段拒绝了无数女生的叶一超,那是用超难数学题打发走纠缠他的女生的叶一超,怎么会和女生那么亲热呢。 “今年上半年集训的时候认识的,现在又在一个系里。” ”哦······”郭嘉颖若有所思,“那就是说,集训的这半年你们白天在一个教室上课?住也是在一起?天天朝夕相处?” “是在一个教室上课,但她住女生宿舍,不是朝夕相处。” “……”郭嘉颖扶额。 叶一超如此坦然,以至于在座诸人都在反思是否自己内心太猥琐。 李知行瞥唐宓一眼,又问:“她数学水平不错?” “她很聪明,差点儿入选今年的IMO。” 卢明远“啧啧”了两声,饶有趣味道:“我以前以为数学好的女生只有唐宓这种类型,现在又多了一种阳光明媚型。” 这句话说得如此漂亮,以至于众人的视线又投射到唐宓身上。 唐宓说:“我不是数学系的。” 叶一超看了身边的唐宓一眼,说:“唐宓和她的思维方式不一样。” 风格的确是不同的,她大概也永远做不到吕子怡那么开朗。 李知行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继续深入盘问:“思维方式怎么个不同?” 叶一超略一思索:“这么说吧,一个是哈代,一个是黎曼。” 桌人沉默了一会儿——这两位数学家大部分人还是知道的,但要说出区别来大家又都茫然了。 李知行不耻下问:“哪种更厉害一些?” “思维方法哪有厉害的区别?只有哪一种更适合自己的天分。”叶一超回答得十分肯定,“领域不同,方式也不同,成就也不同。” 无论说到什么话题,叶一超总有本事把话题拐到数学上去。一旦扯到数学,这话题显然就没办法进行了。 总之只能肯定一点,叶一超没有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就像林黛玉和薛宝钗?”郭嘉颖提出一个观点。 一时间满桌的目光落在唐宓脸上,纷纷赞许地点头——毫无疑问,宣中的诸位对唐宓知根知底,也觉得唐宓清冷的气质有些像林黛玉。 “这么说的话,是有点儿。”叶一超最后赞同了郭嘉颖的说法。 同学们纷纷洒洒的笑声传入耳中,唐宓也跟着抿了抿嘴,没对这个说法表示任何意见。 这一顿火锅足足吃了两个小时,同学们也酒足饭饱,众人按AA制凑了钱,结账离开了火锅店。 当然,精力过剩的大学新生们不会仅仅吃一顿饭就回宿舍。吃过饭后还有活动,有人准备去K歌,有人准备去吃第二摊还有人准备去逛街,不少人认为,正式开课之前还是好好玩吧,以后玩耍的机会未必这么多了。 唐宓提出要离开。众人对她的选择毫不奇怪,她如果肯去参加第二摊才是怪事。除了她之外,还有几人也不打算参加集体活动,比如李知行。李知行解释说自己有要紧事还要回家,众人自然不好强留,他在餐厅门口打车离开,只剩下唐宓和叶一超走回学校去。 叶一超问她:”你外婆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挺好的,我隔几天就打电话回去。” “那就好,你在学校就不用担心了。” “嗯······你驾照考过了没?” 叶一超笑了:“还没有,差一场考试,寒假回家再考。 “你肯定没问题。” 叶一超说:“对了,你熟悉这边吗?生活还习惯吗?” “气候差了点儿,其他很习惯。” 只要对物质环境没有要求,在京大的生活真的很不错。图书馆藏书丰富,吃饭方便,宿舍还算宽敞,学校里什么都可以买到,她可以在校内解决衣食住行各种问题。 温和细腻的夜风从她耳边吹过,唐宓惊起了一缕头发。 “那个······吕子怡,是哪里人?” “她是宁海人。”叶一超侧目看她,“你问这事做什么?” “不,没什么,随便问问。”眼看着自习大楼就在前面,唐宓跟他挥手作别,“以后联系,我去上自习了。” 她走进自习大楼中,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了高三那次和丁霄霄的夜谈。当时丁霄霄说,能让叶一超倾心的女孩子到底是什么样子,她想,事到如今,她终于有了答案。 唐宓要学骑车自然也瞒不了赵幸丹,她跟着唐宓一大早出门,说是要去看看:“教唐宓学车的人是谁”。 学车的地方是李知行选定的,就在新生宿舍楼群旁边花园后的小广场里,因为学校刚开学兼之周末一大早,广场上几乎没人,很方便学车。 见到李知行后赵幸丹眼睛一亮,热情大方地作了自我介绍。李知行同样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说:“你好。” “你们是高中同学?”赵幸丹问他。 “是啊。” “我本来说我教她学车,没想到有人代劳呢。” 李知行笑起来:“不敢当,我也就是恰好有时间。” 赵幸丹个子很高,自行车也是26号轮胎的,唐宓跨坐上车,听着李知行的吩咐。李知行是不错的教师,先叫她单脚踩在地上滑行一段时间找找感觉,然后在后面扶着座位,让她自己骑着走,同时不忘记告诉她要领。 “骑车,主要的是克服恐惧,不要怕摔。摔一下也没什么。” 唐宓点头:“嗯。” 起初她完全无法协调四肢的动作,好几次险些摔倒,最险的一次,她已经连人带车快摔倒,但亏得李知行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她,她才勉强站住,只有膝盖跪到了地上。 李知行拉她起来。 “疼不疼?” 唐宓扶着他的手臂勉力站起来:“没事的。” 半小时后,她的身体慢慢协调起来,也基本掌握了平衡,可以不用李知行和赵幸丹扶着在小广场上兜一圈了。眼看着唐宓骑了一圈后从他们面前经过,李知行扬声道:“不要看车把手,看前面!” 唐宓是个好学生,知错就改,在相当快的时间里就协调了动作。 赵幸丹挺惊讶地看着她骑车兜圈:“进展神速啊!她之前似乎有点儿忐忑,没想到才这么短的时间就学会了,厉害啊。” 李知行却不意外:“她体育全能,平衡能力和协调能力都很好,克服恐惧后,学骑车也要不了一个小时。” “体育全能?看不出来啊······”赵幸丹瞧着唐宓,唔,好像也不奇怪,她腿挺长,大概运动能力差不了。” 李知行点头。 赵幸丹侧头看看李知行:“说起来,唐宓高中的时候是不是挺有名气的?” 李知行说:“能考入京大的都不是泛泛之辈。” “话虽然这样说,但唐宓还是不同的吧。”赵幸丹说,“你知道,这才开学一个星期,她都已经有绰号了。” “是什么?” 李知行露出一丝笑容。 “你好像不奇怪。” “以她的性格,只怕也是难免。” 赵幸丹闻言,“扑哧”失笑:“果然是老同学,知道她的底细啊。” 唐宓一口气骑了二十分钟后才再次在他俩面前停下来,动作也颇为流畅——她这段时间常常在校园里观察其他同学的骑车动作,因此也学了个十成十。 赵幸丹说:“我简直想给你鼓掌。” 唐宓很高兴,难得地露出了大大的笑容:“谢谢你。” 赵幸丹哈哈大笑:“不客气。我当时跟你怎么说的来着,学车很简单,是吧。” 唐宓点头:“比我想象的简单。” 李知行笑起来,跨坐上自己的自行车:“我还有点儿事情,你这段时间先借赵幸丹的车练练,再熟练一点儿,我陪你一起去买自行车。” “啊?你今天本来有事?” 李知行不以为意:“本来也不是大事儿,那我先走了。” “慢走。” 瞧着李知行离开的背影,赵幸丹啧啧笑了两声:“这位不错啊。对比起来,韩羽露的那个男朋友真是弱爆了。” ”也不是这样······”唐宓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说,”我们也不是那种关系。” “我就这么开开玩笑。”赵幸丹笑起来,“他说他是你表哥嘛。” “他说他的姑姑和你的舅舅是夫妻,你们也算是转折的兄妹关系,但没血缘关系。”赵幸丹说。 “这也没错。” 毕竟舅舅夫妻俩还没离婚,她和李知行勉强还是有这么一点儿关系的。唐宓想,就这短短的时间内,他们两人居然交流了这么多信息,一时间唐宓也不知道是应该佩服李知行还是赵幸丹赵幸丹了。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赵幸丹不用车的时候,唐宓都会借她的车练习一下在宿舍楼周围兜圈。在两周的开学教育结束之后,她已经可以大致熟练地骑着车在校园里溜达了——周末的时候,李知行履行了诺言,带着她去学校旁的车行买了辆二手自行车,她也在十八岁之后,人生第一次开启了有车生活。 |第十八章|这事很复杂 第三周开始,经管学院终于开始正式开课。而金融系对英语和数学极为重视,大一的课表上全是英语课,简直可以和英语系PK一下,好像永远是上不完的英语课。 现在她深刻地感谢李知行,暑假的时候提醒了她复习英语,因此大部分课程尚且应付自如。但计划不如变化快,她复习得再如何认真,也在周三的第一节口语课上露了馅儿。 授课老师名叫张帆,很是年轻,他有着很典型的“京大教师”履历,本硕博都在美国读的,毕业后回国任教。自从他走进课堂之后,整节课上,愣是一个中文词都没有用过,并且语速飞快。 唐宓这辈子也没上过这种纯英文授课的课程,简直傻了眼,前三分钟都在半懂不懂的状态中度过,最后直到老师说”翻开书”的时候,才顺着教材找到了一点点节奏。唐宓无比感谢高三一年李知行在英文上给予她的帮助,让她的英文在听力上有着不小的进步,能大致跟上老师的节奏。 问题是,这是口语课,且张帆老师还特别喜欢提问,他不看名册,直接点学号,而唐宓就成了本节课上不幸被点到的第一位同学。 于是,她顶着全学院所有人的视线,不得不站起来,简直如芒在背。张帆的英文很标准,所提的问题她还是能听懂的,是请她用英语讲述移动网络范畴内一些经济学案例。 这个问题让唐宓完全愣住了。 移动网络领域的经济学案例,怎么每个单词都懂,但聚合在一起就很迷茫呢?到底是指的什么? 她张了张嘴,愣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她来得早,座位在最前排,因此张帆也明显可以看到她白皙肌肤上的窘迫之色,还很善意地提醒她,用“few words”,简单一点儿讲述就好。 唐宓沉默了一会儿,平生第一次用“不知道”回答了老师的提问。 后排传来了一阵阵的窃笑声和嘘声,有些刺耳。 张帆皱了皱眉让她坐下,又叫了另外的学生回答问题,巧的是,这名男生恰好是开学初就和她发生不快事件的陈卓航。和她的“不知道”答案不一样,陈卓航随便举了几个例子,讲述了智能手机的支付功能等,得到了老师“good”的赞许。 这一节课上,唐宓除了偶尔看老师做的PPT,几乎连头都没抬起来。 下一节课是数学,需要换教学楼和教室上课。大堆学生拥入教室,教室里乱糟糟一片,唐宓几人好不容易抢到位子。 赵幸丹安慰她说:“没关系啦,一个问题不知道也没什么要紧的。” 唐宓说:“嗯。” 但是其他人不这么想。 陈卓航那群人恰好坐在她后面,小声嘀咕:“刚刚课上的问题其实挺简单,某人居然不知道?这大学是怎么考上的呀?” 韩羽露转头看着他们几个:”喂,你们说话也不怕人听到啊!” 陈卓航笑笑:“你可不要自我代入啊!” 韩羽露气得很:“你们!” 唐宓拍拍她的肩膀,也没作声,起身去了卫生间。 等唐宓离开教室后,赵幸丹瞪了陈卓航一眼:“你不知道就不要乱说,她是贫困生!现在手机都不是智能的,哪里知道怎么回答?” “什么?她哪里像是贫困生了?” 包括陈卓航在内的几个男生没想到这一点,有些震惊。 “难道还要在脸上贴个条儿说我是贫困生吗?”赵幸丹后悔失言,“总之,她家里非常困难是事实。” 陈卓航马上找到漏洞反驳回去:“既然是贫困生,那干吗还一副很高贵不爱理人的样子啊。” “贫困生就不许很高贵了?”赵幸丹反唇相讥,“人家就是不爱理你又怎么了。这么大的男生,多大点儿事啊,偏你小肚鸡肠一直记到现在。” 陈卓航被挤对得脸发红,嘟嘟囔囔着:“要我说,贫困生还学什么经管啊,学工科不就行了……” 赵幸丹冷笑一声:“是啊,你说得太有道理了,那你去找老师把她转系呗。” 韩羽露忽然脸上一变,扯了扯赵幸丹的袖子。 “你看后面——” 赵幸丹震惊地回过头,恰好唐宓正站在陈卓航身后的过道处,也不知道刚刚的谈话她听到了多少。若只看她的神色,倒是平常。 陈卓航哑了声,把头埋在了书里。虽然互有争执,但大家都是十八九岁的青少年,面皮很薄,对这种“背后说人家坏话被当事人抓到”的情况,还是有些尴尬的。 赵幸丹拉她坐下,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 唐宓对她微笑,打断她的话:”没事的,我都明白。幸丹,谢谢你。” 她笑起来犹如云收雨霁,蓝天绽露。 赵幸丹顿时明白,她为什么在这种时刻还能微笑。想来,她从小到大,这等闲话不知道听了多少,陈卓航的言论,在她看来根本无关紧要,犹如衣服上的些微灰尘,拍拍也就掉下来了。 这番小小的争执在她的笑容中化于无形,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人提起。 虽然在英文上有些失利,没过多久,她在数学上找回了自信。 在经管学院金融系,一半学生高中阶段是文科生,数学功底较为一般,唐宓则不一样,高数中的大部分知识她在高中阶段已经学过并且熟练掌握,她的数学基础牢固得好像长城的基石一样,就算在整个学院中比较,也是最顶尖的那类。 宿舍的四个人,除了她之外其余三人都是文科生,也时有请教她的地方。 赵幸丹问她:“你怎么把数学学好的?” “大概······”唐宓顿了一顿,“数学比较公平吧。” “公平?什么意思?” “没有地域歧视,不因为一个人的出身而带着偏见。” 赵幸丹明白了她的意思,想了想,觉得有一点儿道理。 世界上的学科门类有很多种,但数学是一门只要肯学,一点点天赋,有两本参考书就可以学好的学科,对后天环境要求不高;英语则不然,地区差异、出身环境、教育质量的影响更大,同样的努力程度,大城市里的学生学得就是比乡村出身的学生好很多,是一门天生就带着功利性和歧视性的学科。 大学也不仅仅是学习,据成功的前辈们所说,学习最多只应该占大学比重的一半,剩下的一半则是社交。在这场以全校为规模的社团纳新活动中,唐宓被那丰富多彩的社团耀花了眼。高中阶段,学校似乎也有社团的存在——但她完全没注意过,然而就算有,也肯定不能和大学时代的社团相提并论。 赵幸丹对加入社团跃跃欲试,也试图拉着唐宓去凑热闹。结果一路走来,唐宓至少被人拦住了数十次,都是热情的前辈们邀请,才没多久,她手中起码拿了三十张传单。 赵幸丹感慨不已:“果然人长得美,任何社团都会敞开大门欢迎啊!你看我,除了运动社团,就没人主动邀请我了。” “你是太高了吧······”唐宓抬头看着她。 赵幸丹一把揽着她的肩膀哈哈笑:“我开玩笑呢,别在意。说真的,我觉得这些社团你是否加入不要紧,但学生会什么的,倒是可以试试看。” “学生会?” 高中阶段,宣中似乎也有一个学生会,好像会长是郭嘉颖——但除此外,那学生会是干什么的她一概不知。 “以后找工作的时候,简历也会好看得多,而且在学生会也可以积累人脉。” ”不,我不善于做这些事情。” “不试试怎么知道?”赵幸丹继续劝。 唐宓摇头:“我只会读书,除了读书外的事情,都做得不好。” 赵幸丹有一瞬间,觉得唐宓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开学至今已经有三周,她愣是没见自己的这位舍友兼同学开怀大笑过。她平日待人接物时也不假辞色,班上同学试图跟她搭话,她都生硬冰冷地回答。她生得美,兼之这种性格,在班上不算讨好,虽然不会有排挤之类的事情发生,但大部分人不会喜欢她。 “哪有那么难,我觉得你还是可以学一下的,比如学着微笑一下啦。” 唐宓吁出一口气:“我学习成绩不能太差,如果分了心,我真的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抓好学习。” “好吧。”赵幸丹无奈了。 “不过······我确实有想加入的社团。” “啊,是什么?” 唐宓把传单取出来,送到赵幸丹面前。赵幸丹定睛一看,忍不住大笑:“原来你我一样,内心居然也是运动系的啊。” 花花绿绿的纸上印刷了数个大字——羽毛球协会纳新”。 羽毛球协会是本校最大的运动协会之一,仅次于乒乓球协会。协会规模大,社团纳新都纳了上百人,为了考察水平,协会在九月下旬举行了新生羽毛球比赛,时间定在晚上和周末,唐宓也去报了名。她本意只是试试看,锻炼自己的体力,没想到一路过关斩将,经过四轮的淘汰赛之后,居然顺利进入了女生组的四强——在周六下午迎来了半决赛。 这个结果让宿舍诸人都大跌眼镜。唐宓左思右想,最后只得认为,这是高中时的体育老师的训练发挥了作用,而且对手太弱——大家都是高三生过来的,高中时代能有多少时间锻炼,实在是个一想而知的答案。 但接下来肯定就不这么简单了,比赛既然进行到了半决赛,交手的时候也再也不能小看对手了。 赵幸丹得知后挺不高兴:“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你进了四强?” “新生比赛,也就是打着玩。” “早点儿告诉我,我就可以帮你宣传了啊。” 唐宓瞠目结舌:“为什么你要帮我宣传?” “一个人打球多无聊啊。再说,也帮你拉近和班上同学的关系嘛。” “No man is an island,(没有谁是一座孤岛)”赵幸丹文绉绉地感慨了一句。 一时间唐宓感谢也不是,生气也不行,只能无奈叹息了一声。 赵幸丹虽然没时间宣传,但她是非常好的啦啦队员,比赛开始之前,她站在球场中央,不忘记把双手放在唇边做了个喇叭形状,大吼:“唐宓加油!” 赵幸丹嗓门儿的威力不容小视,这一下几乎全场皆知,唐宓几乎想抱头蹲在地上捂住脸,好半晌才缓了过来。然而无论如何,比赛还是要进行的。 在半决赛阶段,难度的确不一样。对手是政治学院的女生,叫张菲,其貌不扬,个子不高,眼神十分坚定——唐宓看到她那种眼神,就知道对方不好对付。果不其然,对方球技十分厉害,弹跳能力很好,扣杀非常精准,简直不像是女生能打出来的。 唐宓打球的时候心无旁鹜,直到第二次换场的时候才猛然发现,羽毛球场旁边围了很多人——差不多半个体育馆的人都在围观,满满的脑袋都是不认识的人,只除了赵幸丹和李知行。 等等!李知行? 他穿着蓝白色的运动服,拿着网球拍,大汗淋漓,瞧着也是刚刚从运动场上下来。 他什么时候来的? 不等唐宓仔细思考这个问题,下半场比赛开始了。 最后她以12的比分输掉半决赛。这一场球赛耗费了她全部的体力,她已经完全站不起来,瘫坐在羽毛球场旁边的椅子上,连连喘息。赵幸丹递给她矿泉水,她咕咚灌下去半瓶。 “你厉害啊,虽败犹荣。” “输了就是输了啊。” “我们不能只看成绩,还要看拼搏的精神!”赵幸丹竖起指头摇了摇。 李知行笑着补充说明:“我刚刚打听了,对方可是在体校待过,高考还加了分的,你怎么比得了。” 难怪对方打球如此厉害,她确实是拼了命才能接上对方的发球——这念头在唐宓心中一转,她抬眼看着说话人:“你怎么在这里?” 解释的是赵幸丹:“我觉得你打球太好看了,所以问问李知行有没有时间来欣赏一下。” 唐宓轻轻“哦”了一声——原来李知行和赵幸丹居然交换了手机号码。 ”恰好我就在旁边的网球场打球,也就顺便过来了,只看到了最后一局。” 唐宓正想说话,却被一声清脆的“唐宓同学”打断了。 说话的人是大三的师姐,羽毛球协会副会长王艺文,她一掌拍开了高大的赵幸丹,笑着坐到唐宓身边,拿着相机递过来:“唐宓同学,我们商量一件事情。” 唐宓一愣:“什么?” “你看看这些照片。” 全是她刚刚比赛时的照片,或探身接球,或挑起扣球,所有照片统统面无表情,唐宓第一次知道自己打球的模样。 “唐宓同学,是这样。这阵子咱们协会正打算重新做一批宣传海报,所以呢,我们想用你的照片印刷海报,当作纳新的宣传,你觉得怎么样?” 唐宓一辈子罕有这样茫然无措的时候:“我的照片?这怎么行?” “运动系的美少女,招揽人气绝对没得说!” 人气?唐宓明明记得羽毛球协会是校内屈指可数的大社团,不需要招来人气了。 “但是······”唐宓连连摇头,“这可不行。” “传海报人物的话,她的照片不行的。” 清脆的男声顿时转移了会长的视线,会长这才注意到唐宓身边还有个高挑英俊的男生。 李知行指了指相机屏幕淡定地说:“不是长得还行就可以当海报人物的。会长,要用真人照片,这照片小看还行,放大就能看出问题。她大汗淋漓,头发也乱糟糟,更重要的是,你看她的表情,始终冷着一张脸把对手当仇人一样,这怎么可以印在纳新的海报上?” “说得好像有些道理。”会长也迟疑了,“那怎么办?” “我觉得你应该选择一男一女化妆后摆拍,或者找漫画协会的同学画几幅运动的帅哥美女漫画,宣传效果绝对好得多,你看看那些运动漫画为什么这么畅销就知道了。” 不得不说,面前的男生说得很是在理。 “会长,你回去和协会的其他人商量一下。” 会长无奈地起身离开。 瞧着会长师姐离开,李知行仿佛打开了什么奇怪加速功能,三两下迅速帮唐宓收好球拍,冲着唐宓扔出指示:“咱们快走。” “啊?” 三人匆匆离开球馆,赵幸丹纳闷得很:“为什么这么着急走?” “我刚刚只是忽悠她,等她回过劲儿来大概还会重新找唐宓。” 赵幸丹和唐宓面面相觑:“啊?” “用唐宓的照片印为海报来宣传纳新,是个好主意,如果我是会长,也想不到更好的主意。” “你不是说有缺陷?” “缺陷当然有,ps一下就可以掩盖了。” 赵幸丹一愣:“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忽悠会长啊?” 李知行瞧了一眼唐宓,露出笑容:“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意外要求,她没什么经验,要么傻乎乎地接受,要么就是冷冰冰地拒绝。选前者,给自己添麻烦选后者,容易开罪于人。她毕竟还要在协会待上好几年,没必要得罪人。” “……”赵幸丹无言地看了唐宓一眼。 唐宓抿了抿唇:“那个,谢谢你。” 李知行说:“我估计过阵子协会还会打电话过来,那阵子,再在电话里礼貌地拒绝他们,说性格不太合适,不想当选海报人物就行了。” “我明白了。” 李知行把装着球拍的挎包扔进自行车前方的车筐里,跨坐上去。 “记住,话别说得太僵。”李知行对她颔首,“我还有事,先走了。” 赵幸丹眺望着李知行骑车离开的身影,大发感慨:“你的这位表哥真是霸气。他那情商,真是没得说。” 唐宓轻叹:“是啊,他就是这种人。” 她想,李知行上了大学也还是李知行,做事还是这么滴水不漏、考虑周全,连之后会发生什么事,都预料到了。 果不其然,两人刚刚回到宿舍,王艺文就打电话过来,唐宓依照李知行的建议,连声抱歉,把这个苦差事给推辞了。她半点儿也不想把自己的照片印到海报上被人参观。会长非常遗憾,但也知道这事儿没法强迫,只能叹着气作罢。毕竟,也不是每个美女都愿意抛头露面的。 十·一的时候,唐宓回了一次家,家里情况都好,外婆的身体彻底恢复,看上去精神还算不错。 外婆看到她回来并没有显得很高兴,皱眉说:“你不应该回来,在学校好好读书。” “没事呢,才开学,课程又不紧,再说也回来看看你嘛。” 外婆说:“我能挑能扛,能有什么事情?” 的确,外婆面色红润,气色也好多了。有些老人,就像是植物一般,扎根于熟悉的土地上,就可以长得生机勃勃。 唐宓笑眯眯地抱住她:“我在好好读书的,你看,我背了这么一大包书回来啊。” 外婆这才点了点头。唐宓问了二婶,二婶说九月中旬的时候,舅舅也回来看了外婆一次——古人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果然也有一定道理,外婆虽然遭逢此难,但是和舅舅的关系也缓和下来。这让她大大松了一口气。 十·一假期一晃而逝,返校后她的生活也进入了学长们所说的学习阶段。 本专业必修课中的大部分课程是英语,为了学好英语,唐宓和高中时代一样,起早背英语单词和课文,有空就去图书馆看英文报刊;为了提高口语能力,她还去了学校的英语角试图训练——不过在英语角完全没收获。和她从小到大的经历一样,男生们乐于跟她说话,女生们则对她没有太多好感,至少不会主动和她交谈。和男生们的交流也不顺畅,男生们一开口就问她年龄身高体重学院专业手机号是否有男友,这种问题让她实在有些心烦意乱。 尤其在第一次去时,她还在英语角碰见了同班同学陈卓航。 陈卓航和她互不交言已久,虽然不至于当面发生龃龉,但唐宓还是听到他跟其他人说:“我们学院的高岭之花居然也来英语角啊,平时一句话都不肯说,现在倒是外向起来了,嘿嘿嘿!” 这话恰好被唐宓听了个正着,实在心生厌烦,此后再也不肯去英语角了。 她想,大学怎么这么累人啊。 高中和大学真的太不一样了。高中的时候,只要做好自己,能够静下心来啃课本就可以学好,至于是否和同学打交道,完全不影响学习状态和成绩。 但现在,在金融系念书明显不是那么回事——随着课程的推进,她终于发现自己可能在志愿选择上犯了错误。无论是必修课还是选修课,老师们都有一个理念,就是鼓励同学们自我宣传,张扬个性,能够流利地演说、勇于发表见解那就是太棒了。课上课后的很多作业和活动,都是小组为单位作项目和报告,越流利的英语口语,越张扬的性格,越丰富的才艺,在班上越吃得开。 唐宓寡言少语,为人淡漠,和班级的氛围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来源于太多方面。唐宓喜欢安静地学习,连中午都在自习室啃书,其他人都要回宿舍休息一下;她金钱有限,没办法和同学一起出去逛街聚餐购物,自然也无法增进感情;至于社团活动,那是什么?除了羽毛球这种运动类社团,她就没再参加过任何活动了;连宿舍的夜谈都聊不到一起去,明星、影视、八卦、恋爱······她完全不知道也完全没兴趣。 无法合群是个大问题,性格和物质条件都无法满足,她无力克服,只能更努力地读书提高自己。大学竞争压力和高中时代不可同日而语,全系乃至全学院都是高中时代的学习好手,唐宓绝对不肯在大学第一次入学考试中落后于人,拼了命地学习。就连放假回家的时间也不多,大部分时间也在学校里读书。 有句老话说,努力通常不会白费,这种话其实也不全对——到了某个阶段,人就会发现无论多么努力,也只能勉强保持一定的水平。身边的同学都太聪明,当一群天才都学习到子夜一点的时候,她若不学习到子夜两点,简直没办法超过他们。 十一月中旬时,期中考试如期举行。成绩单也很快发了下来,从全系来看,数学第一,英语成绩不好也不算差,这么一拉扯之后,在全系六十人中,进了前十。 她看着成绩单,一时间觉得忧喜参半。 并非对这个成绩不满,但她不由自主涌上了一阵悲凉情绪。努力到了这种程度,成绩也只是中等偏上,到不了顶尖,并且照这样下去,她很可能永远到不了顶尖。 学习上的压力是如此之大,她的人生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选错了专业。 她想起高三时李知行跟她说,大学会更看重英语,她应该早做准备。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李知行的话说得很对。 穷人就不应该选经管专业。她想,陈卓航的这句话也许没错。 她所选择的专业具有浓厚的社会性和金钱气息,宛如一个小小的名利场。 适合念金融系的,大概是李知行那种情商智商都很高的人,而不是她。 唐宓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期中成绩而忧虑,叶一超在自习室找到了她,很兴奋地问她是否要加入他们的社团。 她和叶一超开学至今,平时联系不多,有时候发发短信周末偶尔一起上自习——因为两人所就读的专业都是全校最有名的“困难专业”,饶是叶一超也不会觉得很轻松。 “我们成立了一个新的社团,你也加入吧!” 唐宓一愣:“什么社团?” “欧几里得俱乐部。”叶一起很高兴,“我这段时间都在忙这件事。” 听名字,可以知道欧几里得俱乐部是个和数学有着紧密联系的协会,但究竟是做什么的,唐宓实在茫然。 “听名字也就知道了,研究数学的啊。” “可是我加入做什么?” 叶一超动作飞快地帮她收拾纸笔:“你收拾好书包,我在路上跟你说。” “……” 在路上,唐宓总算弄懂了这个欧几里得俱乐部的来由。 事情的起因大约是这样——参加了两届IMO之后,叶一超认识了不少在数学研究上志趣相投的朋友,大家在京大数学系再次相聚,这群天才平时只要有空,就常常在周末一起讨论数学,或者说,纯数学。数学系的年轻教授程京对他们的研讨活动非常欣赏,鼓励他们成立一个正式的协会,可以跟学校要经费,还分拨了一间办公室作为他们的活动基地。 于是,欧几里得俱乐部应运而生。 情况清楚了,唐宓也傻乎乎地被叶一超带到了数学学院的大楼下。 “你很喜欢数学的,所以来参加我们协会吧。” “是的,如果有可能我也想参加。”唐宓很犹豫,“但我不是你们数学系的啊······” “你肯定没问题的!我跟他们说了,介绍我的高中同学来参会的。” “你都说了?” “当然啦!放心吧。” 叶一超不容分说带着她上了三楼,一把推开了临近楼梯的一间小办公室,打开大门请她进去。 事实证明,叶一超的确告诉了众人她也要参加欧几里得俱乐部的事情,她进门后受到了所有人的热烈欢迎。 “哎呀,叶一超,你没说过来的是女生啊!” 叶一超拍了拍头:“我没说过是女生?” 男生们一致说:“是的,没说过!” 叶一超笑起来:“哦,那现在说也不晚的。唐宓,我的高中同学,现在经管学院金融系。” “哇,是经管学院的妹子!快请坐。”说话人是位高个儿戴眼镜的书生气非常重的男生,唐宓认得那张脸,他叫罗志维,和叶一超参加过这一届的IMO。 环顾四周之后,唐宓发现,协会共九人,由八名男生和一名女生组成。而那万绿丛中一点红的女生,恰好她认识,就是高中同学聚餐时那个让人印象深刻的数学系女生——吕子怡。吕子怡穿着灰色的高领毛衣,笑着指了指她身边的座位:“唐宓,到我这边坐。” “好的。谢谢你。” “不客气,你是叶一超的同学,也自然是我们的朋友了。是吧?” 吕子怡语速又快又清晰,唐宓想她思维一定非常灵活。 众人都笑了,纷纷点头:“当然啦。” 叶一超跟她介绍:“吕子怡是协会的会长。” 吕子怡摇头笑:“名义上的啦。男生们不愿意做协会的文书和协调工作,就把会长的职位让给我了。” 唐宓觉得有趣,经管学院的男生们大都对社团活动很热切;数学系的男生们则相反,他们可不在乎社团职位的虚名。 吕子怡站起来,拍了拍手:“好啦,有新人加入,大家自我介绍一下,方便交流。” 不用自我介绍,唐宓也都知道,能和叶一超一起成立数学俱乐部且乐意在休闲时间内也研究数学的人,都对数学充满了真正的热爱。 自我介绍结束之后,另一名名叫曹威的男生推了推眼镜,问唐宓:“你的名字怎么写?蜜糖的蜜?” “不是的。” 这间老师拨给他们的办公室不大,一张长桌,三台电脑,二十把靠凳,两块白板。唐宓站起来,拿起半支粉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呀,是洛水女神的那个宓啊。” “是的。”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这个名字倒是起对了。” 曹威抑扬顿挫地念诗,男生们纷纷点头称是。 唐宓看一眼曹威,数学系的男生,有文艺细胞的倒也不多见。 “拽什么文呢。”吕子怡敲了一下友人的头,对唐宓微笑,“总之,欢迎你加入我们。” 欧几里得俱乐部的所有成员都是数学系的大一新生——据他们说,协会并没有在人员上做过多要求,任何人都可以加入,但协会的宗旨是“研究纯数学”,代数几何泛函数分,非数学系的人一听到协会的成立目标就退缩了;又因为知识量的差距,数学系的高年级学生不屑加入他们,同年级其他学生,俱乐部众人又看不上,所以目前人员基本确定,且在短时间内看上去也不会再增加了。 唐宓有些紧张,悄悄跟叶一超说:“我跟不上你们的讨论的话,怎么办?” 叶一超很轻松:“你跟得上我,就能跟上他们。” 唐宓对自己能否跟上叶一超保持怀疑态度。这半学期她虽然有上数学课,但是和专业的数学系比起来,无论是课程安排还是课程难度上都有一定的差距。好在他们带了不少参考书,在他们讨论的时候,唐宓会翻一翻书,大致可以跟上讨论会的进展,不至于出现一头雾水的情况。 数学研讨会的气氛非常好,明明大多数人大约平时也未必是多么外向的性格,但在这间小小的办公室内,众人踊跃发言,轮流抢白板写公式。 叶一超叮嘱她:“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 唐宓点了点头。她欣赏数学系的氛围,也会为了融入这里而努力。 这十个人是真心喜欢数学,大都将”研究数学”作为一生的追求,学习研讨的气氛很轻松,每次研讨会都围绕着某一道题目和命题展开,然后分析各种解法和证明。 数学是一门冷冰冰的学科,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唐宓那被英语折磨得发疯的大脑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余地。 协会的支持者程京教授也会时不时地出席研讨会,听听学生们的辩论,有针对性地给出建议。有老师指导,有智商超群的朋友为伴,唐宓的收获非常之大。 加入协会一段时日后,唐宓也见识到吕子怡的各种才能,确认了此前叶一超对她的夸奖绝无夸张成分——吕子怡能作为唯一的女生进入这个协会,并且成为会长,不是谁给她的机会,而是她自己就这样出色。吕子怡在计算和统计上的数学功底很深厚,见解非凡,和剩下的八名优秀男生比起来毫不逊色。 唐宓忍不住想,她没能入选IMO的最后名单,大约是老师对女生的偏见导致的。 唐宓和叶一超说起此事,叶一超说:“不完全是偏见,但她在数学上的能力确实不逊色大部分男生。” 那就是说,有部分原因是偏见了。唐宓也是女生,知道在竞赛队伍中女生并不太受重视,而吕子怡在这条道路上比她走得更远,确实让人佩服。 作为协会里唯一的女生,吕子怡在这群数学系天才中的地位非同一般。她本就生得不错,性格又外向,只要略作打扮,很容易成为理工男们心中的白月光。众人都在抢着发话时,只要她一开口,大家都安静下来听她述说自己的观点和想法。 一样米养百样人。唐宓想,人的个性真的和成长环境太有关系了。什么都不缺的人,内心非常充实,可以肆无忌惮地大笑大唱,直抒胸襟,善于和人打交道。而这一点,她只怕永远也做不到了。 吕子怡对唐宓很是亲切,在休息时间的闲聊之中对她和叶一超的关系表示了莫大的兴趣——她起初是询问两人高中是否一个班的,对他们两人一起考上京大表示佩服,随后又说起自己同校的一对恋人也考上了京大云云,然后以此为契机,顺理成章把话题转移到了叶一超和唐宓身上。 高中住校三年,唐宓对待这种以“情情爱爱”为核心的八卦也不是没有经验的,通常只用最短话语,如“没有”不是。等回答她。问题是,对她和叶一超关系好奇的不止吕子怡一个人,其他男生也竖起耳朵听着。 叶一超则比她和善,对吕子怡的问题有问必答。 “那这么说,你们高一的时候其实也不是很熟?” “不算熟。”叶一超说,“我们不是一个班的。” 男生们一起点头,深有同感:“是的是的。” 罗志维则说:“最开始你叫唐宓来参加我们俱乐部,我还以为你们是男女朋友呢。” 叶一超失笑:“不是的。” 罗志维则若有所思:“叶一超,有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 “七月底竞赛完后,我们去逛街的时候,你买了两盒巧克力说是送同学······”他眼睛熠熠生辉,“那位同学是不是唐宓?” “是啊。”叶一超拿着碳素笔正在白板上写公式,随口回答。 旁的曹威扶额:“承认得还真是快。” 叶一超反问:“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罗志维则说:“那这样就对了。当时我们问你是不是送巧克力给女朋友······你说不是。” “本来就不是。” 吕子怡微笑起来:“啊,我明白了。你们就是互相欣赏的那种朋友关系吧。” 叶一超说:“是这样。” 唐宓没作声,只在众人把目光落在她身上时,点了点头。 吕子怡的确出色,她的名声也很快传出了京大,到达了校外人的耳中,比如严晓冬。 十一月底的时候,严晓冬第一次来京大,唐宓作为东道主,带着她在寒风中逛了一圈学校,又一起去食堂吃饭。京大食堂的麻辣烫很不错,两个人煮了很多菜,吃得心满意足。严晓冬就算上了大学也是消息最灵通的人,对高中时代同学的动向了如指掌——于是她将一个个爆炸性新闻一股脑朝唐宓抛出。 比如丁霄霄有了男朋友。 唐宓很震惊:“大学开学才两三个月,她这么快就有男朋友了?” 据严晓冬说,丁霄霄的新男友是她的师兄,是在老乡会上遇到的,这位师兄对她一见倾心,各种穷追猛打。 严晓冬表情有些复杂:“怎么说呢,大概······是被叶一超气的吧。” “这和叶一超有什么关系?” “同学群里,他们都说叶一超和一个女生走得很近,据说你们开学吃了一顿饭,女生还捂住了他的眼睛,叶一超居然也没发脾气。”严晓冬若有所思地感叹,“丁霄霄挺受打击的,所以师兄追她的时候,也没拒绝人家。” 唐宓原来以为,丁霄霄选择去宁海上大学,已经抛下了叶一超准备往前看,没想到还是无法释怀。 “怎么说呢。”严晓冬说,“你要站在丁霄霄的角度看问题。你很喜欢某男生,男生拒绝了你,说自己对哪个女生都没兴趣,然后转头就和另外的女生眉来眼去关系密切,你是什么想法?” “……”唐宓无言以对。 严晓冬说:“依你看,叶一超和那个吕子怡的事情,有几分靠谱?” 唐宓说:“他们是关系不错。” 严晓冬敏锐地抓住她话中的关键:“你认识那个女生?” 唐宓解释了自己和他们在一个数学研究的协会里。 严晓冬连饭都不吃了,难得地沉默了几秒钟,又试探性地问唐宓:“你和他们常常相处的话,那你觉得叶一超和她是什么关系?” 唐宓很慢地开了口,每个字都说得很艰难。 “他们目前的确不是男女朋友······但是······” “但是什么?” “我想,吕子怡是喜欢叶一超的,而且,叶一超对她也······很重视。” 严晓冬一愣,好半天才有力气感慨:“这样啊······我明白了······这事儿真是复杂啊。” “是的,”唐宓重复了一遍,“确实很复杂。” |第十九章|最真诚的人 为了跟得上叶一超的欧几里得俱乐部的研讨进度,唐宓买了一套数学系的教材,从图书馆借了不少相关数学图书开始学习——她生活的重心除了本专业的课程之外,慢慢倾斜到了数学身上。 一个人的时间总是有限的,唐宓见缝插针地学习,每天晚上都是将近熄灯的十一点才回宿舍。 赵幸丹对她的行为表示惊恐和佩服,说她还活在高三呢,一门心思埋头学习。 唐宓觉得没那么夸张,每个人的潜力都是无限的。 努力总是有成效的,她高中时代的数学本来就不错,下苦功大啃了几周数学之后,已完全能跟上叶一超他们的进度,时不时还能发表点儿自己的见解 “我之前以为叶一超说你很聪明有夸张之嫌。”在唐宓提出了一道难住所有人的题目的解决思路后,罗志维挺感慨地跟唐宓说,“没想到你真的那么天才。 叶一超笑起来:“当然了,不然我怎么会叫她参加协会。” 罗志维说:“可惜啊,你要是数学系的就好啦。” 吕子怡表示不同意见:“也不是这样啦。经管学院金融系的白富美为什么要转到我们这苦哈哈的理科专业?” “你说得对……”罗志维笑起来,“我当然是开玩笑了。” 唐宓眼角一跳,但习惯性地遇事多想了一想,因此没作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也确确实实在考虑转系的问题了。 去学院办公室询问老师的意见,院办老师对她转系的要求表示理解和支持,告诉她说转系无非看成绩,以她的成绩而言,转系很容易,只要她期末考试成绩不下降,填一份申请,下学期开学后就可以去数学系读书——但院办老师也提醒她,从热门专业转入冷门专业容易,她一旦后悔,从数学系转回金融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这样一提醒,她也觉得自己需要更慎重一些。 虽然金融系的课程多到让人发指,倒也不至于完全遵循每周五天每天八小时工作制,偶尔也总有那么点儿休息时间,她跟叶一超要了数学系的课表,平时自学之余,每周数学系旁听两节课。 数学系和金融系不一样,老师上课一本正经,学生听课,一丝不苟,没有五没有五花八门各种各样的演讲和报告,学习模式和高中相差无几。数学系的专业课和大部分理工专业一样, 课堂上都是单向的信息传递,老师宣讲,学生只要跟上授课人的逻辑思路就可以了。 她起初偷偷坐在教室后方听课,数学学院的女生不多,她猛然参与其中,有些显眼。好在她和叶一超等人的关系不错,下课后罗志维、曹威等人还会找她说两句话,帮她融入班级,她完全没生疏的感觉。两三周后,数学学院的同学们都认识了她,看她的目光也包含温和的善意,还常常有人问她是否要之前的笔记云云。 数学系的气氛简直太宜人,人群也太友善了,这简直是她梦想中的学习氛围,比起功利的金融系好太多。 欧几里得俱乐部的讨论会通常在周六周日早上举行,如果众人兴趣比较高,讨论一整天的情况也有。不过随着天气渐冷,研讨会早上开始的时间越来越晚,也只有唐宓能准时到达。 这天唐必按吋到达协会的办公室 ——她挺喜欢作为欧儿里得俱乐部的据点,这间办公室在数学系大楼的顶层,毗邻静湖,视野非常好,可以俯瞰全校,暖气非常非常足,在众人到来之前,是上自习的好地方。 但她没想到,吕子怡到得比她还早,手指飞快地刷着平板电脑。 唐宓不欲打扰她,简单打了个招呼后就坐下来翻书看。 吕子怡瞧了她一眼,放下了平板电脑,却跟她攀谈起来:“你有转系的念头吗?” 唐宓有点儿吃惊,她的确产生了转系的念头,但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她不知道吕子怡是怎么知道的。 吕子怡耸肩:“别看我,是叶一超说的。他说你本來更适合数学系,结果去念什么金融,如果你愿意的话,能转系就最好了。” “叶一超说了这番话?” “是啊,前几天跟我说起的,不过我想,你大概不会转系吧。” 唐宓迟疑了一会儿:“我还在考虑。” 吕子怡笑眯眯地凑过来,问她:“对啦,叶一超过生日,你要送他什么?” 唐宓从书页中抬起头,表情一怔。 “什么?” “你不知道叶一超的生日?下周二就是啊。” 被吕子怡一提醒,她想起来叶一超的生日的确是在冬天。 吕子怡说:“就算你不知道,现在我也告诉你了。你准备送他什么?” “不准备送礼。”唐宓干瘪瘪地说。 “咦,你们关系挺好的啊,你居然不打算送礼物?” 条件所限唐宓的社交活动几乎为零。高中时代似乎宿舍的同学们也办过生日宴,但从来也不会有人邀请她。 “好吧,总之这是你们的事情。”吕子怡笑着把手中的平板电脑递过来,“你看,我送这个当礼物怎么样?你说他会喜欢吗?” 吕子怡准备送出的礼物是一支标价为五百多的精美钢笔。 关于叶一超和礼物之间的故事,唐宓知道得不少。高中的时候,丁霄霄追他迫得紧,济条件好,打听了他的生日之后,专门去买了一条非常昂贵的围巾送给他,当然叶一超最后也没收下,看到丁霄霄绕道就跑,丁霄霄为此郁闷了足足一周。 “我也不知道。” 唐宓的回答非常刻板。 吕子怡笑起来,手指划过屏幕,关了平板电脑。 “我之前想送他手套,不过我发现他有不少手套了,后来我又想送图书,又觉得价值太低。想来想去只好送文具,我觉得他应该会喜欢钢笔。” 实际上叶一超除了数学,对别的事情都没表现出太多的爱好,但唐宓也隐约觉得,叶一超会喜欢这支笔的。 唐宓问她:“你怎么知道他的生日的?” 叶一超并不是那种会大肆宣扬自己生日的人,他对自己的事情往往采取无所谓的态度。 吕子怡解释说:“上半年的时候,我和他一起参加集训,我问他的。” “哦……这样。” 问了一次然后记到现在,吕子怡对他的上心程度昭然若揭。 “问了生日之后才知道,他的生日在十二月,我居然比他还大了三四个月。”吕子怡说,“当时我就跟他说,等我们上了大学后,我跟他一起庆祝十九岁生日。” 唐宓想了想:“他答应了?” “是啊,他很爽快地答应了。”吕子怡笑得很甜蜜,“我都没想到呢。” 唐宓抬头看了她一眼。吕子怡以为她的这个眼神是鼓励,很高兴地说下去。 “叶一超在集训队伍里很显眼的,当时我以为他很难打交道,因为他平时总是一副除了数学对别的什么事情都兴趣不大的样子。不过我没想到,他很好说话,也很乐于助人。” “乐于助人?” 吕子怡的笑容格外甜美,“有一次我不舒服,是他背我去的医院,还照顾我很久。” 唐宓没作声,她觉得吕子怡的笑容刺眼得让 人愤怒。 好在办公室的门下一瞬被人拉开,出现在两名女生面前的,是两人谈话的对象叶一超。吕子怡跟唐宓吐了吐舌头,一副“背后说人坏话”被抓到的忐忑表情。 他穿戴着围巾,一副严严实实的冬天装扮,和两人打招呼:“你们俩到得真早。” 昌子怡说:“早睡早起对身体有好处。” “说起来……”叶一超放下书包,又抬起眼,视线扫向两人,“刚刚我听到我的名字了,你们在说我什么?” 唐宓的思维有些卡壳——她从来不知道叶一超会在意这些闲言碎语。 “我和唐宓说我们参加集训时的事。” “这样啊。”叶一超坐到唐宓身边,想了想道,“那有什么可说的?” “我和唐宓才认识不久,共同话题只有你了。” 吕子怡笑着转开话题,“说起来,叶一超,你的头发好像太长了。” 叶一超抓了抓自然鬈的头发:“是啊,我也觉得头发快扎到眼睛里了。” “那找个时间去剪头发吧。” “很麻烦,不想去。” “我陪你去吧,我知道有家理发店很不错,因为刚刚开张人也不多,很快可以搞定。” 叶一超抬起眼来:“真的?” “当然啦。明天下课后我就带你过去。” “嗯,那好。” 仅仅听这番话,就知道叶一超平时和吕子怡的日常交谈内容了。 叶一超的生活重心从来不是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有美食送到他嘴边他不介意尝尝,没有的话他也绝不会花一秒钟时间去追求。头发的长短对他的生活半点儿影响都没有,所以宁可不剪头发。 唐宓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她站到窗边,往外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天空已是彤云密布,纷纷扬扬的雪花飘了下来,慢慢覆盖了房屋,落在湖面消散开来,她想,这是她来燕京后,看到的第一场雪。 那天的讨论会持续到下午,众人讨论热情极度高涨,各种新鲜点了层出不穷,和屋外密集的雪花对比鲜明,唐宓也以无比的热情投入这场讨论之中,直到她的电话突兀地响起。知道她电话号码的人不多,因此她也完全没想到打电话来的,居然是表弟唐明朗。 他在电话那头小声说:“表姐,我在你们学校里.....” 唐宓很震惊,问清了他在学校的具体位置,就和叶一超等人匆匆告辞,抓起书包提前离开了数院大楼。 唐明朗在学校东门外的自行车停车场边,坐靠在某山地车上正在光禿禿的树下踢石子。 他穿着件带帽的大衣,帽子上撒上了薄薄一层细雪。 唐宓从自行车上跳下来,跟他招呼。 明朗。 “表姐,你来了啊。” 唐明朗看到她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唐宓无论如何想象不到唐明朗为什么会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他明明应该在宣州读高一啊。再说,就算他要找人,也应该是找他更尊敬的表哥李知行才对。 “明朗,你怎么在京大?” 半年时间不见,唐宓觉得他似乎又长高了点儿,她不得不仰头和他说话。 唐明朗嘟着嘴:“我很无聊,所以来找你。” “你要找李知行?” “表哥?我不打算找他。我来找你的。” 那一瞬间唐宓觉得受宠若惊,伸手拂掉了弟弟肩上的雪花。 “可是现在下雪,你没带伞?” “出来的时候还没怎么下雪啊……” 唐宓很快抓住重点:“你从哪里跑出来的?” “这个又不重要……”唐明朗小声说,“我顺便来你们学校玩一玩。” 一阵寒风吹过,几片小雪花轻盈地落在他长长的眼睫毛上。 自己这个表弟从未主动找过她,而现在,他冒着漫天的大雪跑到京大找她,绝对是有事要说当务之急是两人找个避风的地方说话,然而唐宓犯了难。她没任何娱乐活动,能想到的地方就是自习室、宿舍和图书馆,哦,或许还有食堂。 她想了想,征询表弟的意见:“傍晚了,我们去学生食堂吃饭,怎么样?” 唐明朗点了点头,握住唐宓的车把:“我骑车带你,你告诉我怎么走。” “嗯……”唐宓的自行车载人没有问题,但重点不是这个,“小朗,你没骑车来?” “没呢,我打车过来的。” “不过,你会骑车?” 唐明朗不乐意了:“我当然会啊,我车骑得可好了,你小看我哦。” “这样啊……” 明朗跨上自行车,唐宓跳到自行车后座,明朗说:“表姐,你抱紧我啊。” “好。” 唐明朗的车技的确很不错,轻松地带着她在校园飞驰而过,车轮“咕噜咕噜,碾过新雪,车辙远远被甩在姐弟俩身后。唐宓坐在自行车的后座,抱着表弟结实的腰,想起小时候看到的那个肉乎乎的小孩子,忽然惊觉,明朗也已经是个大人了。 京大的学生食堂不少,但是距离两人现在所在地最近的,莫过于三食堂。 食堂下午五点开门,两人到得相对早,食堂比较空旷。唐宓带着他买了饭菜,找了位子坐下来。 唐明朗显然对吃饭兴趣不大,左顾右盼地说:“大学的食堂好大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在一起吃饭呢。” “学三食堂挨着主教学楼,所以规模比较大。”唐宓夹了一块红烧大排给他,“我听说学三食堂的红烧大排非常好吃,你尝尝看。” 唐明朗低下头品尝了一口,“奶奶现在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只是一句问话,但唐明朗能记挂着外婆,也让唐宓欣慰了。 她说:“嗯,还可以。你要有时间的话,给奶奶打电话问问。” “好的。” “明朗,你今天怎么来我们学校?” 唐明朗明显心中有事,低声说:“我爸妈前几天签字离婚了。” 食堂很热,他睫毛上的雪花很快就化为了水珠消失殆尽。他低头的样子就像是被欺负的小动物一样。 唐宓放下筷子,看着面前的唐明朗。 “已经离婚了?” 没想到舅舅、舅妈离婚的效率还挺高,她原以为得拖上一年半载的。 “是啊……我爸是净身出户,房子财物什么的全归我妈。” 这种结果也不是很难想到,倘若舅舅还有一点儿办法,也不会因为给外婆治病而被迫卖房子了。 唐宓轻声问:“那舅舅住在哪里?” “我爸现在外派去了南边的分公司啊,好像住在分公司的宿舍里。” “外派出去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懂……应该是开拓市场这一类的。” 唐宓觉得事有蹊跷,因为所学专业,她最近看了几本经济学和市场方面的书,也知道了大企业运行的规则。大华汽车集团的总部在宣州,最大的工厂也在宣州市郊,虽然全国各地都有分公司,但以舅舅的级别,出差是可能,但长期外派去分公司指导工作很罕见。 唐明朗显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闷闷地说:“我昨天跟着妈妈来京的,她想让我转学来燕京读高中,现在妈妈在联系好所学校呢。” 唐宓皱眉:“你不希望这样?” “我还是希望在宣州读书,我要好的朋友同学都在宣州,在燕京,我也人生地不熟,学习又不怎么样,而且妈妈太可怕了,天天板着一张脸训斥我,做什么事情我妈都看不顺眼,我今天都是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唐明朗小声说,“更何况,我答应了爸爸留在宣州的,我要来燕京了,爸爸肯定不太高兴。” 计划不如变化快大约指的就是这种事情了。唐宓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她觉得自己情商完全不够用,想不出任何可以安慰表弟的话,也想不到解决他们那复杂的家庭矛盾的办法。 她最后只得问:“那个,你有没有问过李知行?他有没有什么办法?” “哥啊,我不想去打扰他。” “李知行不会觉得被打扰。”唐宓说,“你的事情,他会帮你出主意的。” “也不是。”唐明朗嘟嘟囔囔地说,“表哥这段时间在谈恋爱啦,好像很忙的样子。” “李知行在谈恋爱?” 唐宓有些吃惊。她几天前还遇到了李知行,并没有发现他有恋爱的迹象。 “是啊,昨天我不是和妈妈一起到燕京了嘛,晚上和外公外婆在一起吃饭。”唐明朗“外公外婆说,前阵子他们介绍了外公某朋友的孙女给表哥,说那个女孩在民大念大一,和哥很配。我今天出门前给表哥打了电话,他正在陪那个女生逛街,我哪能不知趣地打扰他。 唐宓醍醐灌顶——原来自己是备选对象。唐明朗果然是先找过李知行之后,才第二个找她的。 “不过……”唐明朗若有所思,“表姐,你和表哥既然在一所学校,怎么不知道表哥在谈恋爱?” “我不清楚他的近况。” “这样啊。” “我还以为你们上大学之后,会走得很近呢。” 唐宓说:“不会的。我们在不同的院系,平时大家都很忙的。” 唐明朗若有所思,忽然换了话题:“表姐,我问你,你在大学里有仇人吗?” “啊……” 这问题对唐宓来说,还真是不好形容。 唐明朗挑了挑下颌,示意唐宓向侧后方看过去:“有个女生盯着我们很久了……从我们坐下开始吃饭一直到现在。” 唐宓回过头去,视线所及却忍不住哑然,居然是郭嘉颖,她有阵子没有见过郭嘉颖了。 宜中的高中同学们大约以每个月一次的频率聚会一次,郭嘉颖也再来邀请过她,不过她婉言谢绝了。去一次也就罢了,每次都去,她没有那种经济承受能力。 郭嘉颖哪里会想到自己的视线被唐宓抓了个正着,表情尴尬地转开视线。 唐宓转过头来和表弟解释:“她是我高中校友,我们现在同一栋宿舍楼,楼上楼下的关系。” “不是仇人啊,她看着我们的眼神还挺奇怪的。”唐明朗满脸沉思,“我知道自己在女生中还蛮受欢迎的,但她看我们的次数和持续时间也太多了。” 不得不说,唐明朗不适合做这种富有思考性的角色,唐宓啼笑皆非,伸手拍了拍表弟的头。 她大抵也能猜到郭嘉颖心里在好奇些什么。她素来是一个几乎没有社交生活的人,郭嘉颖肯定对她和小男生在一起吃饭且态度亲切产生了某种程度的怀疑,也许郭嘉颖都能脑补出一篇故事了。 到底是一顿晚饭而已,两人很快吃完,此时,大批人马也浩浩荡荡杀到了食堂,整个食堂顿时犹如开了锅的粥一样,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唐宓送表弟离开了学校,在细雪中,之前十几年都没有好好说过什么话的表姐弟并肩而行。 唐宓放轻了声音,斟酌着用词:“明朗,你还是未成年人,你的人生肯定不能由自己做主……我一直认为,既定的命运既然已经无法改变,那我们应该在现有的条件下,做到最好 无论你在宣州读书还是在燕京,我觉得从本质上说,都没有问题,如果你能在燕京认真读书,我想舅舅应该也不会在意的。” 唐明朗贸了一声:“我明白了。” 他答得如此痛快,但唐宓疑心,他是否真的明白了。 送他出了校门,此时雪更大了。 唐明朗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她:“表姐,你有钱吗?借我点儿钱打车回去。” “你要多少?” “一百就行了。” 唐宓身上的钱不多,但一百的钞票还是有的。 她翻了翻钱包,除了一百元整钱之外,还把钱包里面十块以上的钞票都抽出来递给了自家表弟。 “表姐,这钱我过阵子还给你。” 唐宓摇头:“不用着急。” 明朗钻进了出租车,唐宓招了招手,目送出租车远去,消失在飘飘扬扬的漫天白雪之中。 她并没有在意明朗是否会还钱,不过两天后的周二傍晚,她接到了李知行的电话,约她晚上一起上自习兼帮明朗还钱给她。她告诉了李知行自己的自习室,李知行半小时后到来。教室里很暖和,李知行放下书包,顺手解开围巾,坐到她的邻座。 “一个人?” “嗯。” 她通常是一个人在经管学院的大楼上自习。宿舍里的其他人和她追求不一,赵幸丹除了篮球社团外,还加入了学生会的社团,而韩羽露一般是去华大和男友起上自习。 “赵幸丹呢?” “她有活动。” 李知行放下书包抽出教材和笔记本,撇开大家都有的英语、数学书之外,李知行还带了好多本计算机类相关图书,完全体现了专业间“隔行如隔山”的特点。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去了走廊说话。 李知行拿出钱还给她:“明朗回宣州去了,叫我拿给你的。他上周六来学校找你了?” “舅舅舅妈离婚了,他妈妈想让他来燕京读书,他不太情愿。”唐宓迟疑着开口,“他在燕京认识的人也不多,大约就来找我谈谈了。” “周六那天我有点儿忙,脱不开身。“李知行说,“郭嘉颖跟我说了,说碰见你们在食堂吃饭。” “她告诉你啦?”唐宓想起郭嘉颖和李知行同系同班,因此也不奇怪,“小朗瞧着可怜兮兮的。” 李知行背靠在全密封的玻璃窗台上:“离开熟悉的环境去陌生的学校念书,是比让人难以接受。” 他语气有些怅然,唐宓猛然想起他自己也是在高中时代去了陌生的城市念书,不由得问:“你也是一样吧。” 李知行解释说:“当时我有两条出路,要么像以前的十几年一样留在燕京,在我妈和爷爷奶奶身边,要么跟着我爸爸去宣州读书,权衡之下,我选择了跟我爸去宣州。我妈生气了几个月。” 唐宓说:“哪你的经验对他来说,大约有用吧。” “差异挺大,我是自己选择,小朗则是被迫选择。”李知行说:“该说的话我已经说了,他是否听得进去,就并非我能控制了。” “是啊……他也不小了,是应该有自己的主见和想法了。” 十点之后,自习室里渐渐人少起来,唐宓再次抬起头来,教室里也就只剩下她和李知行两个人了。自习室没什么人,两人说话也可以更自在一些,李知行拿起一本《数学分析》顺手翻开:“我刚刚就发现不对,你的专业是金融系,怎么那么多数学书?” 书也不是崭新的,密密麻麻写了很多笔记。 唐宓小声解释:“我有时候旁听数学系的课。” “只是旁听的话,那这又是什么?” 李知行从教材里抽出一张纸,直接抖落在她面前,那是一张中请表格。他敛住了脸上所有的笑容,直直看着她:“你想转系?” “也没有……”唐宓说,“我拿到了表,但还在考虑。” “但你已经动了这个想法了。” 唐宓表情黯然:“是的,金融系对我来说不太适合。” “仅仅是英语就把你难倒了?高中时我就告诉过你,大学对英语的要求更高。 “不是英语的问题。”唐宓垂着头,像个被训斥的孩子, 我的性格也不太合适,我第一次觉得读书这么辛苦。” 李知行默然。经管类的专业确实整体倾向是外向的,学生越张扬混得越好,以她的性格,大约是难以习惯。 他不忍心再说下去:“你当时选金融系,是为什么?” 唐宓沉默了一会儿:“我想赚钱。” 这个答案不难想象,但听到她亲口说出来,李知行还是感喟万千,因此一时间竟然无法说出任何话来——这世界上有些东西对某些人来说唾手可得,对另外的人来说,却要努力一百倍才能得到。 对方不发表意见,唐宓却难得地话多,解释道:“高二那时候,我参加冬令营,问过京大的招生老师,老师说就业最好、最容易赚钱的就是经管学院的金融系,她当时说我也可以保送,但没有办法念金融专业。” 李知行微微恻然。 “所以当时你放弃竞赛和保送数学系, 自己重新参加高考?” “边走边说吧。”李知行伸手帮她收拾桌面。 两人迎着夜风走出大楼,过了十点半,校园的道路上渐渐行人稀少,两人没有骑车,踩着人行道上的薄薄积雪并肩走回宿舍。晚上比白天冷得多,漆黑的夜空中有细雪簌簌而下。 李知行打量她。她没有围巾,只戴了一双手套,外套则是高中时代的那件格子大衣——细雪落在她柔软的头发上,消失在了浓密的黑发之中。她的头发比高中时长了很多,扎成了简单的马尾,安静地落在大衣的帽子里。 “你到北方也没多买几件衣服?” “我不冷的。”唐宓说,“北方的冬天反而更舒服一些,有暖气。” 李知行说:“也是,恐怕你连校门都没出去过。你反正除了教室,也就是在宿舍了。” 唐宓发觉自己简直无法反驳他,只能弱弱地抗议了几句:“我也常常去打羽毛球的。” “那还是没出校门啊。” “有时候有集体活动,会去参加社会活动。” 李知行匪夷所思:“你把集体活动称之为出校门?” “不然呢?” “……” 物理距离上说,的确是出了校门,可是精神上来说,完全不是。李知行难得语塞,本来想这么反驳,只不过话到嘴边停住了——他挫败地想,和她的口舌之争,赢了也没意思啊。 唐宓弱弱地说:“学校外也没什么好看的啊……” “这不尽然,你不怕耽误时间的话,我带你出去逛逛。” “哪个,以后再说吧。”唐宓迟疑了一会儿,仰起脸看着他,“我转系的事情,你怎么看?” 李知行心口一颤,认识三四年时间,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询问他的意见。而他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考虑如何说服她。 “唐宓,如果你的目标还是‘赚钱’让外婆过得很好的话,你不应该转系。毕竟,仅从就业而言,金融系有无法取代的优势。如果你真的很想学数学,可以在大二开课后选双学位。金融学和数学系的双学位,会让你在就业时更有优势。” “是吗?” “至于性格问题,我想你是很难改变了。”李知行说,“我从来不觉得你的沉默冷静有什么不好,我也不认为,每个学金融的学生都必须要开朗外向,善于和人打交道。很多投行的分析员性格也不是外向的那种。现在的社会和企业都更看重能力,只要你足够优秀,专业扎实有足够的数学能力,有一定程度的交往能力足矣,你的性格不会成为工作的困扰。 唐宓仰起脸看着他,犹疑着问:“是这样?” 李知行问她:“你和数学系那帮人相处得怎么样?” 唐宓想起欧几里得俱乐部里大家为了一个观点热闹争论的氛围,点了点头。 "我想,还可以。” “所以你在人际交往上没有任何问题。”李知行说,“你知不知道,你身上有一种特质非常难得。” “什么?” 这事儿对唐宓来说真的很新鲜,她觉得自己除了学习刻苦之外,也没有什么特质了。 “你很真诚。”李知行轻声感叹,“你是我见过最真诚的人,哪怕是表达讨厌的情绪,很真诚。和其他人相处,这两个字就足够了。 李知行很高,唐宓不得不微微抬起下颌看着他,仔细听着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颇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之感。她那么多的患得患失,在李知行的这一席话之后,忽然不翼而飞。 李知行凝视她猫眼石一样的眼睛,正色道:“唐宓,你不用太担心你的性格会给你带来影响。这么说吧,如果我是企业领导,我一定会高薪聘请你当我的员工。” 从小到大她听到的表扬车载斗量,但大都是“学习好”“太听话” ,很努力” “很聪明”,却从来没有谁以这种方式称赞她。明明是如此寒冷的季节,她的心口却忽然燃起了如火的热气。 “那个……李知行……谢谢你……” “不用谢我。”李知行表情郑重,“我是真心的。” “李知行。”唐宓回视他,“如果你真的聘请我的话,我会答应的。” 李知行眉目舒展,展颜一笑:“你的承诺,我记住了,你也不要忘记。” 两人边走边聊,走到宿舍区的时候,李知行的手机响了起来。 “稍等一下,我接个电话。” 他脱下手套,取出手机划开屏幕接听了电话。寂静的夜晚,电话那头隐约传来的说话声,昭示了来电人是名年轻的女生。 “有什么事?”李知行接电话的时候一直保持着微笑,“……不,我没有这个意思。你想给我打电话的话,随时都可以……周六的事情,不用谢……” 她顿时了然,电话那头是上周六和李知行一起出去逛街的女生。唐宓心思一动,侧过头去看了李知行一眼,由于眼神太好,她一眼就瞥到了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俞希白"。 电话持续时间不算长,李知行以一句“明天见”作为结束语结束了这次通话。 他把手机揣回衣兜里,跟唐宓解释:“不好意思,是一位朋友。” 唐宓想起韩羽露和她华大的男朋友打电话时的模样。她可以对着话筒滔滔不绝地说上一个小时,谈话内容广阔,天文地理文学艺术无所不包,甚至连路上看到某人骑车摔倒了都能聊上半小时,赵幸丹很佩服她说她“善于发现生活中的细节”,韩羽露则很骄傲地说“恋爱就是这样的” 。 和疑似女朋友打电话,话多一点儿也没有关系。唐宓很诚恳地摇头:“没关系的。” “这通电话——” 李知行正想解释,抬头时视线扫到前方,却停住了话端。时间较晚,这条林荫道上行人极少,因此来者的身形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叶一超和吕子怡,两人从道路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在宿舍区碰到大学同学,怎么想也是很寻常的事情。 唐宓很清楚地知道,今天是叶一超的生日,他们应该是刚刚出去吃饭回来。不对,唐宓想,不光是“吃饭”那么简单,叶一超还剪短了头发。叶一超是那种少见的“留着小平头”更帅气的男生。他平时生活很单纯,气场随意大方,对没兴趣的人和事儿浑不在意,因此,通常会给人一种慵懒的感觉。而此时,他剪短了头发,看上去利落潇洒。 唐宓想不出什么开场白,只能冲着两人点点头 李知行冲着叶一超寒暄:“挺巧的,你们也刚上自习回来?” “我们没上自习。”叶一超说,“有点儿事情出去了一趟。” 吕子怡视线在两人身上略微一停,笑颜如花道:“我和叶一超去看电影了,现在才回来。” 李知行本来话到嘴边却被“看电影”这三个字卡住了,他一慴之后才收回飘荡在空中的思绪,努力扬了扬嘴角客气说:“原來如此……是什么电影?” 叶一超说:“最近上映的科幻电影,还挺不错的。” “这样啊。”李知行说,“有时间我也打算去看看。” 吕子怡侧过头看着叶一超:“话说回来,这位是……” 叶一超说:“是我高中同学,李知行。” “你好。” 李知行回了个礼貌的笑容:“你好。” “时间也不早了,”吕子怡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叶一超,今天谢谢你陪我。我先回宿舍了。唐宓,要不要一起回去?” “好。” 唐宓和吕子怡一起走回女生宿舍楼。 吕子怡是一个很开朗的人,也容易给人带来正能量——她兴趣颇高地和唐宓闲谈晚上看的那场电影,说这部片子如何如何精彩,男主角如何如何英俊,末了强烈建议唐宓也去看。唐宓“嗯”了声当回答,没把她的话当真。看电影所需要的时间和金钱成本,都超过了她的负担范围。 下一瞬间她被吕子怡的一句问话拉回了思緒:“那个叫李知行的男生也是你的高中同学?” “是的。” 有的人只需看一眼就知道并非池中物,李知行就在此列。 吕子怡若有所思:“你们宣中出色的人才真是不少。他看上去非常优秀。” 吕子怡好奇地问:“他是你男朋友吗?” “不是的。” “唉,那真是可惜啦。”吕子怡“啧”了一声,如此作答。 唐宓没有接话茬儿,她和吕子怡除了数学之外,可聊的真是不多。大学不是高中,人和人的关系完不一样了。这世界上既然会有她这样性格内敛的人,那么也就会有其他外向女生,她们有了喜欢的男生,或者说,看到出色的男生就会勇敢去追。而她,大约永远也做不到这样洒脱。 两名女生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女生宿舍楼的楼道中,两名男生一起走回宿舍。 整个高中阶段,李知行和叶一超的接触都挺少,两人班级不同,朋友圈不同,兴趣爱好更是大相径庭,没什么可能的交集。 “吕子怡是我们聚会的时候蒙着你眼睛的那个女生吧?” “是的。”叶一超坦然承认,“她请我出去看电影。” “我得承认,没想到你会和女生一起去看电影。”李知行说。 “我很喜欢电影的原著小说。” 李知行挑了挑眉梢。他不知道叶一超还喜欢科幻小说,但他想,那绝不是叶一超接受邀请的充要条件,最多只能算是必要条件。 他问:“那么,如果唐宓邀请你一起去看电影,你也会去吗?” “你问题的前提条件不存在。”叶一超冷静地看着面前的高中同学,“她不会邀请我的。” 唐宓的确是不会邀请他的,恐怕她不会邀请任何人。 “那你也可以邀请她。”李知行说。 叶一超表情严肃起来。 他说:“为什么邀请她?让她为难吗?” 饶是李知行,此时也被叶一超的反问弄得哑口无言。 两人走进宿舍楼,李知行的宿舍在三楼,叶一超的宿舍在一楼,而楼梯就在拐角处。 走廊里男生们来来往往,说笑声从宿舍里传出,此起彼伏。 李知行最后叫住他:“叶一超,唐宓打算转系的事情也是你的建议?” “不是。”叶一超有些吃惊,但很快恢复了平静,“我只是为她指出更适合她的道路,她那么聪明那么有天赋,更适合数学系。不过,我想她就算动了想法,大概也不会转系的。” 李知行仿佛从来不认识他一样,看着叶一超。 叶一超点了点头:“她就是这种人,虽然可能会犹豫,但选定的道路,不会轻易更改。高中的时候我就没能劝动她,何况现在?” 他扬了扬手,拐过走廊,离开了李知行的视线。 唐宓回到宿舍,宿舍里异常暖和,大家还是老样子——赵幸丹在伏案和高数做斗争,韩羽露则躺在床上继续讲电话,冯娅的那张床照样空空荡荡。 她走到窗前,看着夜幕下的路口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拿出手机给叶一超发短信。 “刚刚没来得及说,祝你生日快乐。” 叶一超回复得很快。 “谢谢你,我很高兴。” |第二十章|是一场巧遇 新年到来之际,也是经管学院活动最多的时候。学院各种新春晚会和酒会层出不穷,也真不负“本校最铜臭学院之名” ,各种活动让唐宓大开眼界,引发诸多感概要赚钱读金融,看上去,确实没什么错。 新年之后不久,期末考试也到来了,唐宓心情平稳地结束了考试,回到了家。 寒假期间,唐宓再次看到了唐卫东,这也是数年来,舅舅第一次回到唐家村过年。外婆从灶里夹出了木炭,生了烤火炉,祖孙三代人围坐在火炉旁说着村子里的近况。外婆对唐卫东离婚这事儿只是叹息了一声, 千言万语都化成了一句话:“卫东啊,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外婆对这个儿子的一切期盼也就只剩下这样一句话了。 唐卫东说:“妈,我知道了。” 一时间母子对视无言。 唐卫东作为长辈,问起了唐宓的学业情况盘。 有勤学和天赋两个优势,她在金融系渐渐拔尖,期末考试的成绩比期中更好,进了全系前三,英语口语虽然有所欠缺,但期末考试不考口语,她凭着单词量在笔试成绩中遥遥领先。 唐卫东对她的成绩点头赞许,说起了别的事情:“明朗之前是不是找过你?” “是的,他到学校找过我。”唐宓说,“舅舅,明朗告诉你了?” “他跟我要了你的电话号码,想要找你聊聊。”唐卫东英俊的脸上在火光下净是疲色。 “他要去燕京读书,不是很开心。” “他妈妈对他要求太高,我觉得学习如何无所谓。”唐卫东说,“孩子人品没问题也就可以了。” “明朗是好孩子,舅舅你也不用担心。我看……他压力也挺大的。” “他妈妈十分好强,事事总拿明朗和他的两个表哥比较,比不上,火气越来越大,这份压力落在明朗头上,他的日子恐怕更难过。” 唐宓想一下都替自己的表弟感到挫败:“要明朗和李知行比,也是难为他了。” 外婆在一旁说:“李知行倒是个好孩子,很有礼貌,脾气也好。” “李家的男孩管得严格,因此养出来的男孩都很优秀,李家的两兄弟莫能例外。”唐卫东感慨, 在只可惜这套方法被明朗的妈妈用在明朗身上,就不行了。” “李家的两兄弟?” “是的,李知行还有个堂兄,叫李泽文,是他大伯的儿子,现在在国外读书。李家这一代的年轻人里,没哪个比得上他。”唐卫东说。 唐宓回想起自己曾经见过李知行这位堂兄两次,她记得他戴一副无框眼镜,面目沉静,举止稳重,永远是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她说:“李泽文比李知行优秀吗?” “李知行能跟他哥哥比?”唐卫东摇头叹息,“差太远了。” “哎?” 唐宓一呆在她看来,李知行已经是她见过的同龄人中最厉害的了,但还完全不能和李泽文比?这个评价简直匪夷所思。 唐卫东没再细说,又转了话题:“唐宓,下学期明朗去燕京读书,如果你能遇到他的话,记得教他。” “我会的,他是我的弟弟。” 正如舅舅所说的,大一下学期开始,唐宓的生活中,唐明朗就很频繁地出现了。他转学到了燕京,没补课的周末时,会到大学找她和李知行。 唐明朗现在就读的高中在京大旁边不远。他是高一下学期转入这所著名的重点中学,这时间有些尴尬,其他同学早就结成了自己的群体,他作为外地人,一时半会儿有些难以融入现在的集体。除此之外,他的零花钱和生活费也被大大削减了,据他的原话说“我每天就二十块零花钱” ,回家时都不得不乘坐公交车和地铁 他对此充满了怨念,觉得自己来了燕京就诸事不顺:“我简直活不下去了” 于是唐宓发现,李知行随手塞给了他几张百元大钞。 唐宓还挺震惊:“他怎么会没钱的?” 李知行说:“姑姑现在生意很忙,明朗现在不少时间都在我爷爷奶奶家。我爷爷很严厉,不会也不允许给我们小辈过多的零花钱。” 唐宓问他:“哪你小时候也是这样?” 李知行瞧她一眼,笑起来:“对啊,没钱还是挺惨淡的。所以小时候得想办法挣钱。” 她很困惑,她想自己实在是太驽钝了,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能挣钱? “想什么办法啊?” 卖作业啊卖笔记赚钱。 唐宓无言以对。自己从小到大成绩优秀,当年小镇中的同学们都跟她借作业借笔记抄——她怎么就没想到以此来牟利呢?她想起自己学的《经济学》中的一句话:千方百计追逐利润是资本的本性。她想,就算自己再读一百年经管学院,只怕也想不到这种盈利方式。就算她能想到,但周围的同学都是农村孩子,恐怕也拿不出钱来买。 李知行很淡定:“我给的钱也不多,明朗他平时大手大脚用习惯了,很难改,慢慢来吧。” “你爷爷这样做自然有道理……不过你瞒着你爷爷给他钱,不是本末倒置?” 唐宓想,李知行的逻辑里有一个明显的漏洞,但她没办法指出来——毕竟这钱也不是她的, 而他们表兄弟的关系确实也不错,兄长接济弟弟,于情于理轮不到她这个外人说话。 唐宓也在和唐明朗越来越多的接触中,觉得表弟无所事事让人忧心,她和李知行提起另外一个可能。 “我觉得,你可以建议给明朗请家教。” “是的,我是听到姑姑说,等他这阵子适应燕京的生活之后,就打算请家教的。” 唐宓点头,大大松了口气:“那就好了。” “家教请不请问题不大,他的人生已经被安排好了。”李知行说,“接下来大概是考托福,去美国。” “嗯。” 她挺感慨,觉得人和人的际遇真是很难说。 李知行问她:“你呢?还打算转系吗?” 唐宓摇了摇头:“暂时不打算了。我决定选修数学系的双学位。” 李知行对她的决定很是赞赏,他给唐宓出示了数个案例:“金融系学生有着数学系的水平的话,就业时相当受欢迎的。” 唐宓说:“我倒也不是为了就业学数学的……” 李知行莞尔:“我知道,你真喜欢数学。在喜欢的前提下能够赚钱,就最好不过了。” 大一下学期的课程还是以英语数学课程为主,还增设了专业基础课和计算机课程,紧张程度和上学期相差无几。唐宓保持着自己固有的作息习惯,对现在的她来说,上课和参加叶一超的欧几里得俱乐部是她最重要的事情,体育活动也没松懈,她有时间就去羽毛球馆打球。 学习中最难的,唐宓觉得还是英语,这学期的英语课上老师又提出新的思路——和上学期不一样,不再团体作战,而是个人才华展示,比如模拟联合国的活动。具体思想是,全班同学模拟几十个国家,在会场上用英语介绍自己的国家。 唐宓简直傻眼了,她抽中的国家是智利一一天知道智利是什么样子?她去了图书馆查收获不算大,思来想去,她也只能和其他同学一样,花时间去机房上网查询资料。 可问题是,她接触电脑的机会少之又少,只懂得上课时老师教的那些基本常识,连键盘都不熟悉。 赵幸丹看着她笨拙的打字模样,觉得这真是让人忧愁,于是指点她:“你不是有计算机系的外挂吗?” 唐宓傻傻地问:“外挂是什么?” 赵幸丹无语地看她一眼:“就是李知行。” “哦。” 鉴于她和李知行的关系在大学阶段有所缓和,唐宓想了想,硬着头皮给李知行打了个电话。 他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爽快答应:“这简单,我教你。” 李知行挂上电话后,忍不住笑了。 对一般人来说,互相帮忙本是小事,但唐宓可不是这种人。她为人寡言性格要强,不是那种开口求人的性格,李知行和她同学的这几年,就没看到过她在学业上遇到需要別人帮忙的时候,真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啃啃书也就过去了。现在找到自己,只怕确实是没辙可想,另外,大约也是不再把自己当外人了。 李知行不愧是计算机系的学生,两人在机房待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天色擦黑,李知行将所有的搜索技巧一一传授给她,比如专业数据库的使用,搜索英文文献的方法,用数据库搜索专业文献的方法,在论文中查找关键语句的办法,排除不实消息的方法等,林林总总。 唐宓拿着笔做笔记,只觉得茅塞顿开。 李知行教她的方法并不复杂,但要掌握好也不容易,数据库的选择、关键词的选择。 对资料的分析水平,都需要技巧。举个例子,即便是京大这等高等学府,很多学生连简单的搜索语法都不清楚。一个人能力的高低,通常就表现在对方法的掌握和运用上,而这一点,正是李知行的长处。 听到最后,她忍不住问:“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高二那年在美国做交换生的时候学的。”李知行说,“美国人最喜欢各种各样的‘paper’,文章一定要漂亮,报告一定要出色,演讲一定要好,我当时好面子,觉得不能给中国学生丢脸,因此硬着头皮参加了不少美国高中演讲活动,所以少不得要查资料写报告……大哥也在美国读书,教了我不少办法。” “大哥?” “是,你见过他两次,他叫李泽文。” “你哥哥很厉害。” “这算什么厉害,就是基本技能。”李知行说,“方法我告诉你了,你照着做,英文报告写完了拿给我看看,我帮你润色一下。” “好。” 一事不烦二主,反正既然已经拜托李知行帮忙,接下来的相求也没什么可奇怪了。 唐宓抓紧时间,第二天就把那篇关于智利的一千五百字文章写了出来,交到李知行手里。李知行一天后又还给她,润色了不少地方,整篇文章完成了由璞玉到美玉的升华。唐宓拿到他改得通红的报告,只看了一遍就觉得收获比她看十份英语报纸的收获还大,一时间也是心绪难平。 写报告最重要的是层次感,其次是语句的准确,最后是数据的充实。你数学很好,应该明白没有什么比数据更有说服力。 “是的,数据和数据分析很重要。”唐宓轻声感慨,“你才应该学经管专业啊。” 知行笑道:“我也没打算不学啊,下学期我准备选贵学院开设的经济学双学位。” “啊?” “知道一些经济学常识是有好处的。” 唐宓肃然起敬,她是为了工作才学这个专业,李知行则是为了增加知识,两人的境界高下立判。 “以后这种类似的论文报告你都可以发给我看看。” “很麻烦你吧?” “也还好,我们大一的课不紧。”李知行说,“再说也改不了几次。这些都是套路,以你的聪明和勤奋,大概只经过几次,你就知道写作的重点是什么了。” 经过李知行修改之后的文章非常出色, 上台演说的时候她也对自己充满了信 ——唐宓也是头一次在口语课上得到了张帆老师的表扬。下课后,张帆还叫住了她,鼓励她继续保持。 宛如醍醐灌顶一样,唐宓这才明白,英语的学习根本没有什么难的,只要肯开口说出来就没有问题。 她认识到,自己的能力实在太有限了。之前的数年生活范围太小,知识上的短板数不胜数,以检索资料为例,若是李知行不告诉她方法和技巧,她很可能一辈子摸不到窍门。 她越发感觉自己和李知行的差距,这种差距不会体现在任何一份考试成绩单上,而体现在综合能力上。在知识面的宽度和深度上,唐宓觉得自己需要付出三倍五倍的努力,才能赶上李知行。问题是,知识面可以想办法弥补,能力的差距弥补都没希望,在判断力、统筹力、执行力这三个方面上,唐宓认识的所有同龄人中,李知行无出其右。 接触多了,她才知道,李知行挺忙的,他至少加入了四五个社团和协会。但是:李知行待她是和別人不一样的,只要是她的要求,他没有不应允的,无论多忙也会马上赶到。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的电话常常在响。 她也尽可能地不麻烦李知行,也努力督促自己,一篇英语文章改了起码五次后才拿给他指点,几次之后,她论文上的标红也越来越少了。 李知行都笑说:“你的语感越来越好了,我都快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难高中时说得没错,我发现只要能张嘴说英语,进步就非常快。”唐宓说。 李知行微笑地看着她。 他想,自己认识那么多聪明人,也认识那么多刻苦学习的同学,但没哪个人和唐宓一样,领悟力这么好。 “那继续努力吧。” 宛如上了正轨的列车,唐宓觉得自己的人生终于高速运转起来。 脱离了数学竞赛的思维之后,欧几里得俱乐部的这帮数学天才研究的数学问题越来越广,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更擅长的领域,代数、几何、微分等,一群优秀的学生充满了竞争性的讨论,智慧的碰撞会产生不可思议的能量,他们在数学上的想法之新,让唐宓简直叹为观止。 她觉得,自己每周和他们相处一次,在数学上的收获,远远超过了专业本身开设的大学数学课——本学院的数学课难度不值一提,测验如果得不到满分,简直不好意思说自己和数学系的人认识。 数月时间的相处,数学系的其他人也知道她虽然看似高冷,满脸的生人勿近,但内心远不如表面那样一派寒霜。 因此在熟悉之后,罗志维就直截了当地想请她帮忙,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唐宓谨慎地看着罗志维。 “你说说看。” 罗志维的“重要事件”听上去是这样的,以他们的观察,经管学院的女生多男生少,女生占到了六成,数学系则是男多女少,这显然是一种资源上的不均衡现象。为了解决这种不均衡现象,众人觉得,办一次数学系和经管学院的男女生联谊活动很有必要。 罗志维瞧着唐,很认真地说:“你看,理科男和金融女,是多好的组合啊?是吧?” 唐宓不觉得这是很好的组合,她完全没看出这种搭配的任何意义。问题是,用期盼眼神看着唐宓的绝不是一个人,她惊悚地发现,办公室里的多名男生——除了叶一超之外都用格外期盼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她身上负担着什么天大的使命一般。 唐宓却有些犯难。她在班上没有什么职务,也不是积极参加活动的类型,和大部分班级的同学仅仅处于“认识”的状态。 叶一超深知她是什么人,出言反对:“你们别为难她,她不太擅长这方面的事情。” “何苦来哉?”罗志维挺不满地看叶一超,“我们可和你不一样啊,你这个系草有女生倒贴我们可没有,不主动点儿怎么行?” “哪有女生倒贴我?”叶一超还挺惊讶。 曹威指出:“上一级的师姐不是追你追得很紧?” 除了周末参加欧几里得俱乐部,唐宓平时和叶一超的接触不算多,因此,“有师姐追求叶一超”这事对唐宓来说也是新闻。 “我没接她的电话。”叶一超说。 另一名男生赵钢咬牙切齿:“唉,你就是一张脸骗人,其实论内涵还不如我们怜香惜玉呢。” “怜香惜玉”四个字,和叶一超从来没有过半点儿关系。 曹威看唐宓在一旁老神在在地算题, 于是掉转矛头:“唐宓,说起来,叶一超高中时是不是也这样?” 唐宓不善说谎,犹豫地看向叶一超。 “也不算吧……” “不用为他掩饰了!有些人就是好运啊。” 叶一超无言以对。 “好啦,追着叶一超有什么意思?他就是这种无所谓的人啦。”吕子怡掩嘴失笑,又看向唐宓,“唐宓,这事儿也没那么麻烦,你回去问问你们班的女生班长或者常常组织活的女生,如果有意向的话,让罗志维直接和她们交换号码,剩下的你就不用管了。你就是代为传话而已。” 只当传话人的话,事情顿时简单多了,唐宓点头应允。 金融系中,最擅长组织活动的莫过于赵幸丹了。 唐宓回到宿舍就通报了赵幸丹这个消息——她原以为赵幸丹对这等活动兴趣不大,没想到她一听到唐宓的话,就萌生了很大的兴趣。以她的说法“和数学系的人联谊不错,可以丰富广大人民群众的生活” ,然后跟唐宓要了罗志维的电话,轰轰烈烈地开展了这次联谊活动。 大约是因为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不到一个星期,双方已经敲定了活动的场地、人数和费用——于是约定在四月底的最后一个周六晚上举办一场舞会。 唐宓一直很佩服赵幸丹的行动能力,经此事,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数学系的男生也对唐宓感恩戴德,说她是女菩萨。 唐宓对这类活动没有任何兴趣,然而赵幸丹以“你好歹也是联络人”“大家都不熟需要点开场白而你是很好的材料”为由,要求她参与其中,唐宓只能答应了。 舞会在学生活动中心里,因为之前也刚刚办了一场舞会,现场布置得不错——彩灯飘带一应俱全,喜气洋洋,完全是“相亲”气氛,男男女女都兴致很高、唐宓想,就算是再如何为学业所苦,大学生们到底都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除了学习之外,希望谈恋爱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让唐宓惊诧的是,叶一超也来了,明明此前叶一超一直表示对这种"相亲”活动"没兴趣” 。 唐宓震惊地问他:“你怎么来了?” “哦,被强拉来的……”叶一超说。 “……” 然而就算叶一超并非出于自愿来参加这类活动,但情理之中,他非常受女生的欢迎。 那就是说,和她差不多,情非所愿。 然而就算叶一超并非自愿参加这类活动,但情理之中,他非常受女生欢迎。作为参加了两届IMO的数学天才,叶一超的知名度本就比较高,另外就是他的清爽长相确实相当拉分。按照罗志维的话说,学得不如人家倒是没关系,长得也不如人家,那才叫人吐血。 赵幸丹也挺感慨:“他这张脸还真是能骗人……虽然究其本质大概也就是个古板的‘人’吧。" “是吧……”唐宓慢慢说。 这一学年来,赵幸丹和叶一超因为唐宓,偶有接触,也认识到了叶一超的本质。 好多平时和唐宓关系特一般的女同学也凑过来,询问唐宓有关叶一超的相关信息,身高体重家庭背景是否有女友等。 所有的问题,唐宓都以“我不知道”回答。 赵幸丹好奇地问:“你真不知道啊?” 赵幸丹笑:“这样也挺好的,可以避免麻烦。要是我们班谁看上了叶一超找你传话也是够麻烦的。 唐宓想,现在不是高中,她不欠其他人恩情,因此,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像高中时代对丁霄霄那样付出了。怀着这样的念头,她跟赵幸丹提前道别——说到底,她对这场舞会兴趣实在不大,看见活动渐入佳境之后,便悄悄离场了。 下午时分的学生活动中心还算热闹,同学们往来也很频繁,唐宓还挂念着在图书馆占的位子,她一边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一边匆匆下楼,大约是动作太急,在楼梯口撞到了一名女生。 她抬头一看,当即被吓了一跳——她不小心撞到的女生左手扶着楼梯,右手拄着拐杖,而她的右脚踝处打着厚厚的石膏。 “抱歉抱歉,对不起……”她再来不及看手机,连声道歉,“我没看到你。” 她太懊悔了,明明对方如此显眼,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撞上脚受伤的病人。 女生笑起来:“没事,也没太撞到。” 唐宓这才注意到,这名女生相貌明媚大气,笑起来卡常亲切。 她觉得自己需要付出行动来表达歉意,问她:“你去哪里?” 女生也说:“我想去听讲座。” “什么讲座?” 女生伸出手指了指活动中心正对面的海报——那是某国外著名网络公司CEO的讲座海报,讲座是今天下午三点开始,讲堂设在二层。 “讲堂在二层,你为什么不坐电梯?” 女生露出俏皮的笑容:“我不知道电梯在哪里啊……从大门进来只能看到楼梯。” 腿脚如此不便还要赶来听讲座,唐宓深感佩服,想了想道:“那我带你过去。要我扶你吗?” “这就不麻烦你了,我也没那么没用。”女生笑着说,“但如果你能帮我拿一下包就太感谢了。” “好。” 女生的手臂上挎了个条纹状的小挎包,唐宓拿在手里,带着她拐了个弯走到走廊角落上了电梯——活动中心的电梯总是人满为患,因此唐宓从未搭乘过,但此时有个伤员在,秩序顿时不一样,同学们纷纷让开了一条路请她上电梯。 两人来到二楼,唐宓带着她走到了会场入口,可容纳数百人的会场前后门统统关闭着,有扩音器的声音透过墙壁传来,唐宓微微一怔,看着这名女生。 “好像已经开始了?” “我道来晚了……”女生倒是不意外,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在学校里走了这么久……” 唐宓无言以对。 女生从唐宓手里拿过小包取出手机:“能扶我一下吗?我发个短信。” “好的。” 女生放开了拐杖开始发信息,她发短信的速度实在是太快,输入字母时手指如飞,输入完毕之后她拿回了拐杖:“今天谢谢你了,不再麻烦你了。会场里会有人出来接我。” 唐宓点了点头:“你没问题吧?” 女生甜美一笑:“没事的,他很快就山来了。”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她话音刚落,会场的后门“咔嚓”一声,两人看着一名脖子上挂着“工作人员”牌子的男生微微蹙眉从会场中走了山来——这世上巧合的事情就是这么多,唐宓认出,从会场侧门走出的男生正是李知行。 “希白,你怎么——”李知行话到嘴边忽然断了,“咦,唐宓,你们怎么在一起?” 一时间三个人面面相觑,下一瞬同时明白了这一场巧遇。 唐宓说:“我在楼下碰到她,她不知道电梯在哪里,所以我送她上楼。” 李知行点了点头:“这是我朋友,不是咱们学校的,在民大读书,俞希白。” 唐宓了然地点了点头——那这位女生应该就是唐明朗此前说的李知行的疑似女友了。 俞希白瞧了瞧李知行又看看唐宓:“原来你和知行认识啊……你叫什么名字?”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李知行抢去了话端:“她叫唐宓,是我高中同学。” “原来是高中同学。”俞希白一脸的醍醐灌顶。 李知行看着俞希白叹了口气,看上去他头痛得厉害。 “你摔了腿就在家里好好养病,来京大做什么?” “你说过啊,今天的报告很重要,所以我也想来听一听……” “就算想听讲座,也要找人送你或者乘轮椅,你的腿还在愈合期。” 俞希白嘟嘟囔囔 “爸妈不让我出门啦,我偷偷跑出来的,打车就没办法放下轮椅啊。 “讲座也开始十分钟了。”李知行相当挫败地扶额,“你先跟我进去吧。” 唐宓总算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现在既然有李知行在一旁,她也不用再担心俞希白腿脚不便引发麻烦,她冲着两人点头:“那我先走了。” “好的,唐宓,今天谢谢你啦。”俞希白说。 “不用客气。” 她和两人点头示意,转身下了楼。 瞧着她离开的背影,俞希白若有所思地看着李知行,笑微微道:“她叫唐宓,是吧?” “长得真是漂亮。”俞希白用手肘蹭了蹭李知行,“她应该很受男生欢迎吧?” “是不错的。”李知行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谈下去,扶住俞希白,“走吧,我们进演讲厅。” 因为演讲人的高知名度,可以容纳五六百人的演讲现场人满为患,从后门走进会场,过道两旁都挤满了人。众人在看到俞希白的拐杖之后,很有秩序地让出了位置。 “人好多啊……”俞希白左顾右盼,小声嘀咕着。 “是的,你在这里坐。”李知行压低声音,“郭嘉颖,人到了。” 他说的位置在倒数第五排的走廊一侧,同样戴着工作牌的郭嘉颖和李知行对视一眼,给俞希白让出了位置。 "你小心点儿。” 俞希白心知自己的状况是不能久站的,说了声“谢谢”,扶着椅子靠背慢慢坐下,李知行伸手拿过她的拐杖靠在座椅旁边然后俯下身轻声吩咐她:“我在最后站着,有事儿叫我。” 俞希白愣:“你不坐下?” “我是组织人员,站着就行了。” “好吧……” 李知行和郭嘉颖退到会场最后继续维持秩序,郭嘉颖老神在在地瞧着前几排俞希白的背影,又侧目看向李知行:“你朋友?都打着石膏了还来听讲座?” “是啊。”李知行尤奈一笑,“先斩后奏,我拦都拦不住。” “这姑娘挺有个性的啊。” 李知行扯了扯嘴角,干瘪一笑:“你就别逗了。” 郭嘉颖何曾见他笑得如此苦涩,一时间也忍俊不禁,险些笑出声来。 “对了,演讲开始前我听到你接电话,说给你表弟找家教的事情……”郭嘉颖说,“啊,你别误会,我是无意中听到的。” “是的,姑姑让我在学校打听一下。” “收入如何?”郭嘉颖抿了抿唇。 李知行侧目看了看郭嘉颖:“应该不低于每小时两百。” 郭嘉颖小小一愣:“啊……这么多。”她的不少同学都当过家教,她知道大概行情,京大学生通常每小时也不会超过一百,七八十是正常价格,而李知行的姑姑开价直接是市价的两三倍以上,不得不说,到底是李家。 郭嘉颖想了想:“收入不错的话,你可以找唐宓,她应该挺缺钱的。” “唐宓不行,她连我姑姑家大门都进不去。”李知行摇头,“再说,如果是给自己的表弟补课,她肯定也不会收一分钱。” “这样的话……”郭嘉颖说,“那我可不可以?” 李知行这次真正一愣:“你当明朗的家教?” 郭嘉颖半开玩笑地瞧他一眼:“怎么,我不行啊?” “当然不是。” 李知行略一思索觉得这提议确实不错,和郭嘉颖做了高中三年大学一年的同学,对她是个什么人也知之甚深。整个高中三年,她大部分时间霸占着年级第一的名次,虽然高考的时候略有失误屈居唐宓下风,但她读书之严谨、知识之全面,做唐明朗的家教是绰绰有余了。 “我想买部新手机,要五千多……”我不好意思跟爸妈要钱,”郭嘉颖解释说,“所以想找个收入高的兼职。” 李知行又看她一眼:“我这个表弟,不擅长读书,也没好的学习习惯,管起来不会很轻松。” “我愿意试试,如果你姑姑和表弟都觉得我不行,可以再找别人。”郭嘉颖说。 "那好。”李知行微微颔首,“我一会儿把姑姑的电话给你。” 郭嘉颖满意地点了点头。 “多谢了。” |第二十一章|颜值高的错 期末考试前后,唐宓四处寻觅暑假的兼职工作——最常见的工作是家庭教师,她将想法告诉了赵幸丹,赵幸丹嗤之以鼻。 “当家教不划算。你还不如去培训学校教书,我知道有一家正在招暑期奥数培训老师。” 唐宓很犹豫:“奥数老师?他们更喜欢数学系的吧?” “数学系的宅男们哪有你好看啊,去试试吧,反正也不掉一块肉。” 京大所在的位置恰好是学区中心,附近的大中小学一应俱全,各种培训学校琳琅满目,赵幸丹直接带着唐宓冲进某中等规模培训学校的办公室,把唐宓介绍给了他们。 她雄辩能力超群,伸手往唐宓身上一指,用“超级优等生奥数拿过全国奖且貌美如花” 等优点说服了培训学校的招生老师,给唐宓个试讲的机会。 唐宓高中阶段才开始参加竞赛,对小学生阶段的奥数不甚了解;她花了三天时间翻阅了数本资料,还去欧几里得俱乐部咨询了数学系的众学生对奥数学习的想法和意见。 这是本学期最后一次俱乐部聚会,俱乐部的大部分人有暑假安排,或者外出旅游,或者回家度夏,还有准备继续学习的,因此气氛和之前的学究派不一样,轻松和谐。 “奥数培训?”罗志维忍不住说,“这应该是我们数学系去做的兼职。” “喂喂。”吕子怡笑起来,“你们可别去抢唐宓的饭碗啊。” 众人摇头:“当然不会的。” 之前由唐宓充当介绍人,赵幸丹作为联络人的“联谊活动”收效显著,促成了两对情侣,使得欧几里得俱乐部的大部分男士对唐宓感恩戴德。 唐宓想了想:“是给小学生开设的奥数课,用不到你们这种级别。” “不要妄自菲薄,你的级别毫不逊色,也不至于去做这种工作。” 此言一出,所有人点头称是。加入这个俱乐部之后没多久,唐宓的数学能力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他们普遍认为唐宓天赋之高,让人叹为观止。 坦然地回答他们:“我去当奥数老师是因为想赚钱,你们应该不至于。” 其他人笑了笑,没再开玩笑。相处日久,他们也知道她的经济条件不怎么好。 除了她之外,协会的所有人早早安排了自己的暑期计划,包括叶一超和吕子怡在内,都报名了培训班准备在暑假提高英语——这群数学系的优等生大多是明确要出国的,英语自然是半点儿不能懈怠。毕竟在京大读书,不进则退。 唐宓素来的严谨发挥了作用,试讲之后,她顺利被培训机构录用,给一群十岁左右的为期四周的奥数培训课,每天四节,平均每天两百,一个月结算一次。 她的兼职工作进行得如此顺利,赵幸丹功不可没,她再一次对赵幸丹感激涕零。 赵幸丹并不居功:“我只给你争取了面试机会,你被录取可跟我没关系。总之好好表现吧。” 小孩子们奥数课程基本上是培养兴趣为主,开发智力为核心,没有比赛的压力,教起来也不那么费劲。 她通常一早出门晚上回学校,中午就在培训学校吃饭,不上课的时候她去其他教室旁听其他老师的讲课,学习授课方法——她不是善于亲近小学生的老师,好在容貌有优势,小朋友也还喜欢她。 她班上的学生大多是小学生,上奥数课程的时候,都有家长接送。现在的孩子大多是独子,是家长的心肝宝贝 问题是,家长素质参差不齐。一位叫秦耀的家长对她各种献殷勤,起初就孩子的学习状况找过她聊天,略微熟悉之后就说他离婚很久了很寂寞,然后试图问她更深入的问题,比如家里几口人啊,有没有男朋友等,还有意无意展现自己多么多么有钱。 碍于他是学生家长唐宓脸色不能太难看,这大概莫名给了这位秦先生错觉,追得更紧了。唐宓不假辞色拒绝,但她冰冷的态度没能吓退这位秦先生,对她更是殷勤——她以往的追求者多半是同龄人,也不会脸皮太厚,一而再再而三碰壁之后也会收敛。 唐宓小心翼翼躲了几天,还是在周末的时候,被秦耀碰见了一次。 唐宓所在的培训中心是在一栋商业大楼中层,旁边一圈明晃晃头顶云霄的高楼大厦,是市內有名的办公区之一。她结束完当天的课程,走到大楼外的广场上准备骑车回学校,冷不防被忽然冒出来的秦耀叫住了。 唐宓吃了一惊,她为了躲避此人,特意更改了作息,没想到今天还是“巧遇”了对方。 四周行人稀少,暑假天气太热,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人人都宅在大厦里吹空调。 “唐老师,我送你回学校。” 秦耀从越野车上下来,笑嘻嘻地拦住她的去路 唐宓冷冷地回答:“不用。” “不要这样生硬嘛,我又不会吃了你。” 这个秦耀长得还算不错,不然也没能耐装花花公子倒追女生。然而,那种赤裸的眼神让唐宓觉得恶心。 远处就是大厦入口,有保安巡逻,唐宓想,大庭广众之下她也没什么好怕的,直截了当地说:“我对你没兴趣,你要自作多情没问题,但不要再缠着我。” 话说得如此直白,秦耀居然还是不以为意地笑着:“唐老师,给我个机会嘛。我虽然年龄大了点儿但优点还是很多的,比如我就是钱多。” 唐宓懒得跟他废话:“你让开。” 秦耀说:“我直说了,你跟我的话,一个月要多少钱?你开个价。” 她不是没有遇到过追求者,但对方都是单纯的学生,还保持着一份起码的矜持。社会里的成年男人却不一样,说话直白,下限也很低,唐宓发现自己到底还是太浅薄了,大大低估了社会中的成年人的脸皮厚度。 她为对方的脸皮震惊,语气也更重了:“你有多少钱都让我恶心。” 秦耀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你怎么说话的!我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假惺惺地装什么清高!” 唐宓实在不欲和此人多说,推着车就准备绕行走开,但这位秦先生手臂一抬,看上去准备动手。 “还想走?”秦耀哼了一声,“我看你今天是走不了了。” “我倒是想知道她为什么走不了。”一道清冽犹如泉水的声音在秦耀背后响起,“这位先生,她在等我。” 唐宓猛然抬头看去,说话的人居然是李泽文,他身着正装,踩着一地的金光朝她走来,目光凛然,整个人不怒自威。 秦耀也没料到忽然杀出个程咬金,一愣:“这是……” 李泽文拎冷瞥秦耀一眼,秦耀当即一愣——他不是没眼力的人,有些人的出身一望即知,李泽文那绝不是后天可以养成的气场实在不容小觑。 李泽文一把扶过唐宓的自行车:“走吧,车子在前面。” 剧情陡然而变,即便唐宓的高智商也赶不上变化,愣了一愣后才连忙跟上去——跟着李泽文上车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亲疏有別,即便和李家早就没了任何关系,唐宓惊讶地发现,这个时候,自己还是愿意百分之百信任李泽文。 司机也下了车,帮她把自行车放入后座。 李泽文重新坐回车子里时,金边眼镜下的锐利眼风往秦耀脸上一扫,轻飘飘扔下一句:“不要再缠着她,否则不要怪我不客气。秦耀秦先生,是吧?” 只一句话就说得对方微微一退。 下一瞬车窗摇上,司机发动了汽车,载着唐宓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车子里的空调开得太足了,凉爽得沁人心脾。唐宓松了口气,侧头看了看李泽文,局促地说:“那个,谢谢你。” “我叫李泽文。”邻座的青年冲她点了点头,“你可以跟着明朗叫我。” 实际上她已经在唐卫东那里听闻过他的大名,但两人之间没有正式介绍过。 她记得,唐明朗似乎是叫他“大表哥”的,唐宓想象自己也叫他“大表哥”时的模样——被那一幕吓得浑身一抖——李泽文对于她,基本上是个陌生人,“大表哥”这种级别的亲昵称呼,怎么叫得出口。 "嗯……总之,李先生,谢谢你。”她迟疑了一会儿,说,“我在前面路口下车就可以了。” 说话时她看了看前方的司机——司机是位年轻的女生,穿着白色的套装,显得专业而知性。 李泽文也不介意,问她:“你回学校?” “是的。” “那恰好顺路,我送你到京大西门。” 都已经坐上人家的车,是否能下车也不由自主了,唐宓想,大概“一条路走到黑”就是现在的情况。 李泽文侧目看着她:“那男人是什么人?” 李泽文这个人斯文儒雅,戴着金边眼镜,看不出年龄,唐宓只能猜测他二十三四岁。 虽然之前见过面,但这还是唐宓第一次正式和他交谈。他的声音不高不低,略微低沉却又音色明亮。 “我在培训学校兼职……”唐宓解释了一下原因,“那是学生的家长。” “每天都缠着你?” “这几天是的。” 李澤文侧目看了看她。她穿着朴实,运动T恤和牛仔长裤,完全没有任何修饰和打扮,但肌肤如雪五官如画,容貌生得实在太好身材也无可挑剔,哪怕总是一张生人勿近的脸也不妨碍有人凑上去。 他想,世界上有些女生就是这样,美到了一定程度,哪怕没有做过任何错事,也会引来麻烦。 对这类男人说话不要太决断,这会让他们觉得下不来台,进而恼羞成怒。”李泽文说,“以后遇到类似的人和问题,找人陪你。” "好的……”唐宓说,“谢谢。” 说话间车子拐过街角,唐宓却傻了眼。前方的道路上似乎出了什么事故,极其拥堵。 李泽文对这种堵车情况接受良好,一副司空见惯的表情,问她:“你赶时间?” “倒也不是。”她回到学校也就是吃晚饭上自习,确实不赶时间。 李泽文不以为意:“那就慢慢等吧。” 是啊,除了等着道路畅通,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李泽文心情不错地跟她闲聊:“暑假还打算回家吗?” “课上完了就回去。” “你这份兼职收入怎么样?” “还可以的,而且距离学校近。” “你舅舅没给你钱?”李泽文说,“他们已经离婚了,你舅舅应该有钱了吧。” 唐宓说:“给了。但可能的话,我应该靠自己。” “我猜到你会这么说。” 唐宓看他一眼,内心腹诽着,既然猜到了怎么还问我? “你看。”李泽文挑起下颌示意她看前方,微微笑起来,“堵车时间估计很长,不说点儿闲话怎么打发时间呢?” 唐宓无言以对,李泽文如此直接,让她更是无可奈何了。 车内气氛和谐,唐宓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来,“李先生,你怎么知道刚刚那人的名字?” “曾经见过一次。”李泽文说。 原来如此,唐宓点头。她没有太多的好奇心,知道这种程度的信息已经足够。 “你外婆的身体好些了?” 她想起自己上次见到李泽文还是去年的暑假,因为外婆被马蜂蜇伤而去找舅妈要钱的时候。两人当时没有任何交谈,但他还能记得去年的事情并且慰问外婆,她想,无论如何也应该对此表示谢意。 “外婆身体还可以。”唐宓连忙说,“谢谢你的关心。” “这个暑假还回去看你外婆吗?” “我的兼职时间四十天,八月初我就回去。” 李泽文点了点头,随口问:“知行最近怎么样?” 唐宓一愣,李泽文跟她询问弟弟的近况,这是怎么一回事? “放假前见过他一次。现在的情况我就不太清楚了,我们不常遇见。” “不常遇见?” “是的。”唐宓解释,“我们学院不一样,他似乎也挺忙的。” 李泽文说:“他暑假这段时间在实习。” 唐宓不算意外,但还是有点儿轻微的吃惊。经管学院的实习都在大三,而李知行大一暑假就在公司实习,确实超前,另一个角度来说,也让人佩服。 她的吃惊反映在脸上,李泽文微微笑起来:“知行没跟你说这事?” “没有说过,但不应该奇怪。”唐宓顿了顿,“李知行就是这种有着明确目标的人,对自己的人生一定有着安排和计划。” 李泽文笑了笑,转开了话题。 “对了,姑姑给明朗找了个家教,说起来你可能认识。” “是谁?” “是知行的高中同学和大学同学,一个女孩子,姓郭。” 这件事对唐宓来说倒是个大新闻。她睁圆了眼睛:“啊,是郭嘉颖,她当明朗的家教了啊……” 她的眼睛本来就大,震惊时睁大,宛如漆黑的宝石沉入了一泓清水之中。 李泽文嘴角一扬,觑她一眼:“你还挺吃惊的?” “不是。”唐宓连忙说,“我只是没想到。如果她能教明朗的话,非常好。” “明朗很听她的话。”李泽文补上一句。 “她各方面的能力都很好,高中阶段,她做了三年班长,后来还是校学生会主席。教明朗完全不在话下。 她想,李知行在给明朗找家教的事情上,也足够费心了。 培训中心到学校两条街,平时唐宓骑车,单程二十多分钟就到了,今天因为堵车,竟五十分钟。唐宓在西门外下了车,跟李泽文道谢,他坐在车里冲她颔首:“不用谢。” 李泽文坐在车内目视她骑车离开后才吩咐蒋园开车——蒋园是自己父亲的秘书,也是他高中时的同学,两人说话完全不必客气。唐宓在车子里她一句话没说,车子开起来后她才开了口。 “刚刚绕了点儿路,现在去环海酒店的时间会很紧张。” “不要紧。” 李泽文若有所思,手指轻轻敲了敲膝盖。 “明天晚上的酒会,我记得江老和傅女士也在名单上?” 名单是蒋园亲自处理的,她完全不用想就马上回答:“是的。” “嗯,你待会儿回华宇,给我拿一张入场券。” “你现在打算去参加了?之前伯父二番五次叫你去,你可都拒绝了。”蒋园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 “此一时彼一时。” 李泽文不再多言,拿起手旁的书继续看了起来。 大约是李泽文气场太强,自那日以后,那秦先生未再来缠她,而她为期五个星期的培训课程没什么波折地结束——七月底的时候,她终于拿到了人生中第一笔自己劳动所赚的钱,连日来顶着炎热的太阳奔波,也终于有了回报。 大一这一年中,唐宓多次发现电脑的短缺造成的影响,以至于查资料的时候,她不得不去学校机房用电脑。并且在以后的学习中,电脑和手机也都是必要的,她不能再落后于时代了。 她对于电脑了解极为有限,拿到钱的当天,便打电话咨询李知行。 李知行没半句废话,直接叫她去学校附近的大型IT卖场门口等他过来。 唐宓说:“你跟我推荐一下型号就可以了……” “没事。”李知行笑着说,“我恰好有时间。” 她到达卖场后,李知行也到了。暑假期间卖场相当热闹,各种促销活动此起彼伏,唐宓简直看花了眼。李知行问了问她的需求,带着她直接去了笔记本电脑的卖场。 “前几天,我哥说之前碰见你了。” “啊,是的。”唐宓再次认识到,李家兄弟俩的关系非同一般的好,什么事情都会通报一下。 “那变态的事儿,解决了吗?” “是的,要谢谢你哥哥。” “举手之劳而已,有什么好客气的。”李知行话锋一转,严肃地看着她,“再有人缠着你的话,你就叫我。” “嗯。” 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遇到变态的,唐宓想。 不愧是计算机系的高才生,李知行对电子产品有着很深的了解,各种参数也如数家珍,两个人上上下下把商场都溜达过一圈,最后才选定了一台笔记本和智能手机,价格很合理,而唐宓这个暑假兼职赚的钱也被消耗一空。 浪费了人家整个下午的时间,唐宓感激李知行的帮助,说他不介意的话,请他吃饭。 李知行笑着摇头:“不用的。” “我虽然没多少钱。”唐宓很认真,“但该花的还是要花的。” 李知行忍俊不禁:“那你准备花多少钱?” 唐宓翻出钱包给他看,抿嘴说:“我只有两百的预算,所以请不了你吃太贵的。” “先攒着。”李知行笑着帮她盖住钱包,“我会记账,等你以后请我吃大餐。” ”……”唐宓仰头看了看他,“那你会等很久的。” “不着急,我有的是时间。” 他跨上自行车,冲唐宓微微一笑。 “走吧,回学校。” “嗯。” 买回电脑的第二天,唐宓上了火车,回了宣州。回家之后,唐宓给外婆展示了自己的手机,用手机拍了许多自己和外婆的合照, 上传到电脑里去,招呼外婆来看。 外婆对这些新式工具很好奇,看到自己的脸出现在电脑屏幕上时,还摸了摸自己的脸。 “哎呀,这都照出来了?” “可不是啊。” 外婆这辈子就没照过几次相,此时看到电脑上自己放大的脸,格外惊奇,连连惊呼。 唐宓很满意地把自己和外婆的合照设置为电脑桌面——从这一瞬间开始,她感觉从原始社会进入了信息社会。 这个暑假她只能待在家不到三周,然而忙碌的事情还不算少。她的初中母校东阳镇镇中知道她暑假回了家,还特地请她去给中学生们做了一次演讲报告。她并不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有什么可以在学弟学妹们面前宣讲的事情,但碍于当年老师的恳求,还是去了。 自从外婆和舅舅的关系缓和之后,外婆本可以不用在田间辛苦劳作,但她一如既往拒绝儿子的帮助,辛苦了一辈子的老人是绝不会懈怠一秒钟的,她还保持着以前的习惯,继养着鸭种着水稻,还扩大了菜园地。 当唐宓以为这个暑假可以轻松愉快地度过时,意料之外的事情却发生了。 八月中旬的时候,她起了个大早清理鸭舍,百多只鸭子的粪便在鸭舍下方也堆积了不少,有必要清理一下。 她把粪便扫出来,装了两簸箕,准备待会儿扔到水田里去时,忽然听到了敲门声。敲门声非常有规律,显示出了相当的礼貌,“砰砰砰"三下。 唐宓觉得很稀奇——和大部分村民一样,祖孙两人的这间土屋的大门只要有人在家从来都是虛掩着的,村民们要找谁,直接拉开嗓门儿大喊就是。 她拿着扫把和簸箕穿过堂屋,走到门前,往外看了看是谁敲门。 酷暑时节,阳光极盛,落在这农家大院落中,衬着两名来客如此显眼,如此贵气凛然。 来人中的那名女士有着银色短发,穿着款式简洁的西裝短裙,长度直到小腿,显得优雅知性;而那名老先生身材高挑,脊背挺直,西装革履的打扮,很有风度。两名来客年龄应该不会太低,但大约是常年养尊处优精心保养,以至于她完全看不出来人的真实年齡,只能估摸着他们五十多岁。 瞧见唐宓出来,两人对视一眼,未开口说出任何话之前,先冲着唐宓极为友好地微微一笑。 唐宓拿不准来人的用意,客气道:“你们好,有事吗?” 来人中的那名女士开了口:“这个……我们想问问,这里,是不是张家琼女士的家?” 外婆在唐家村通常是没有名字的,囚为外公排行老二,被人唤作三婶,“三嫂”等,乍然从这两名陌生人口中听到外婆的名字,唐宓一愣之后才反应过来。 张家琼,是外婆的名字。 但“女士”二字,这辈子从来也没能有幸出现在外婆的姓名之后。 "嗯,是的。” 来者是客,唐宓指了指门外小院子里的两条木质长凳,示意二人坐下。 “外婆去田里了,你们先坐一下吧?” "啊……”那名女士微笑着看了唐宓一眼,在那和身份不太适合的简陋木凳上落了座,“好的。” 唐宓解开了头巾和围裙,又去洗了手,从厨房里盛了两碗温水端出来,拖过一条小板凳落座,陪着二人说话。 “抱歉,没什么好招待的,你们喝点儿水。”她说,“外婆应该一会儿就回来,你们找她有什么事情?如果你们着急的话,我去田里叫她。” “我们的事情不着急,等她回来后再说也可以。”那很有风度的男人说了话,“你是张家琼的孙女?” “是的。” “你叫什么?” “我叫唐宓,”她问,“你们是?” 那女士微笑看着她,回答:“我姓傅,这位是我丈夫,姓江。” “你们好。” 傅女士一眨不眨地看着唐,试图和她聊下去,“我们这一路找过来的时候,村子里的人都夸奖你,说你非常优秀,正在京大上大学呢。” 唐宓从来不觉得学习很好是多么值得夸耀的事情,但她还是领情地点头。 对方继续问:“你回家过暑假的?” “是的。” “一放暑假就回来了?” “也没有……” “那暑假你在学校干什么?” “一份兼职。” “说起来,你学的什么专业?” “……” 他们的问题太多,简直是查户口,但来者是客且对方也是老人,她还是一五一十地规矩问答。眼看着谈话一路往着奇怪道路狂奔而去时,外婆终于背着半背篓青期来了。唐宓小跑过去,把背篓接下来,放进了厨房。 对于客人是何方人上,外婆也相当茫然:“你们是谁啊?” 唐宓吃惊:“外婆,你也不认识他们啊?他们到家里来找你。” “那个……”那位傅女士看着祖孙两人,很认真地说,“我们是江凌柏的父母。” “江凌柏……”外婆起初像是没想起这人是谁,困惑了一小会儿,想了一想后变了脸色,脸上和善的笑容顿时不翼而飞,“你们怎么来了?” “请放心,我们没什么坏心思,”傅女士面露哀求之色,上前一步,恳求地看着外婆,我们想来看看唐宓。 外婆挺了挺有些佝偻的腰,脸色沉下去:“她好得很,看什么看?” 唐宓本来一头雾水,但听到这席话的时候若说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对不起她的智商了。 她匪夷所思地看着面前通身气派的夫妻二人,奇怪,明明刚刚觉得他们还是一对和善的夫妻,可一瞬间那种和善感完全不翼而飞,她在他们身上一点儿亲切感都找不到。 而此时,外婆的愤怒达到了顶峰,她后退一步铁青着脸,伸手指着两人:“我都不知道你们怎么有脸找到这里!” 她这么一个小老太太,此刻气得呼吸不畅,连背都佝偻了。 “外婆别生气了。”唐宓心头一紧,连忙上前一步,挡在外婆面前,“不值得。” 傅女士视线转向唐宓,眼神充满哀伤:“阿宓,我们是你的爷爷奶奶。” 唐宓面无表情:“我知道了,那你们可以走了吗?” “当年的事情,我们非常抱歉。”她继续说。 “我对当年的事情没兴趣,”唐宓重复道,“你们可以走了吗?” 江先生也上前一步,说:“啊宓,我们可以补偿你的……” 唐宓连半个眼神都懒得给这两人,扶着外婆的手就要进屋。不止一人说过,唐宓这个人身上最大的优点就是坚持,她不喜欢辩解,寡言冷情,从不以外物的意志为转移。 她觉得自己再说第三遍撵人的话也没什么意义,于是扶着外婆一起进了屋,顺手带上了自家的木门,落了锁。 进屋之后,外婆还兀自坐在堂屋里的板凳上发愣。 “外婆,没事了。他们走了。” 她这时候才发现,外婆的神色很不对劲。外婆的眼睛历来非常明亮,而此时,她眼神灰暗,里面都是哀伤。 唐宓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捶着外婆的背,说:“外婆你怎么了?” 夏天的阳光从老旧的木窗里照过来,落在外婆脸上,照耀得外婆脸上丘邻纵横,她想,真是难以相信,外婆和她的那个“奶奶”差不多年龄,但看上去,起码差了十岁。 “阿宓啊,给我端杯水过来。” “好的。” “刚刚的那两人。”外婆慢慢喝了一口水,很慢地说,“是你爷爷奶奶……" 唐宓说:“外婆,我爸妈当年的事情,二姨去年过年的时候跟我说过,我都知道。” “唐月告诉你啦……”外婆苦楚地开口,“你爸爸车祸去世后,他们说你妈是扫把星克死了你爸爸,撵走你妈……” 这些故事唐宓已经知道,更不希望外婆因为回想这些不愉快的往事不高兴。她握着外婆的手:“没事,你不用说啦……我已经长这么大了,妈妈要是知道我现在这么能干,一定也会高兴的。” 外婆没有因为她的话而觉得安慰,只是坐在灶前,好半天才叹息了一声。 “这都是命啊! ” 灶台里的火尚未完全熄灭,一点点火星跳动着,炸出点点飞花。 爷爷奶奶的出现牵动了往事的细弦,也牵动了唐宓的神经。 宓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脑子里空空如也。她坐起来,踩着楼梯下了楼,走到屋外,夜晚的乡村可以看到很亮的星空,四周宁静如水,蚰蚰在不知疲倦地歌唱。 她拿出手机,给唐卫东打了个电话。 虽然夜已经深了,但电话那头的舅舅大约还没睡,手机铃声响了一声之后就接通了。 大半夜来的电话通常不是好事,他一接电话就问:“你外婆出了什么事情?” “外婆挺好的,是其他事情……” 唐宓也挺后悔这个时间给他打电话,但事已至此也不能不谈,待她讲完了那从天而降的“爷爷奶奶”的事情后,唐卫东说了四个字:“动作挺快。” 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没等她置疑,唐卫东也回答了。 “几天前,你爷爷奶奶在到处打听你的消息,然后也给我打了电话。” 唐宓微微一怔:“舅舅,给你打电话是干什么?” 你的消息。我没理他们,不过除了我,他们也还有别的渠道可以打听你的消息。”唐卫东解释说,“但我没想到,他们直接找回了唐家村。” 唐宓握着手机坐在田埂边上,表情木木的。 “舅舅,他们为什么要跟你打听消息?” “因为,你爸爸是我大学时代的师兄。”唐卫东说。 “……” 唐宓吃惊,一时间没说出任何话来。 唐卫东叹了口气:“二十多年前。我在宁海上大学,你妈妈在宁海打工,有时候,她会来大学看我,因为这样,认识了你爸爸,然后在一起了。你爷爷奶奶家在宁海颇有地位,对两人的恋爱不满意,多方阻挠,你爸爸很乐观,他认为,生米煮成熟饭了你爷爷奶奶就没办法了……” 漆黑的夜里,舅舅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异常清晰。 江凌柏意外去世之后,爷爷奶奶觉得唐雪是个打把星,害死了他们的儿子,唐雪有自己的尊严骄傲,掉转头就回了唐家村。大部分灰姑娘是不能飞上枝头做凤凰的。 “他们为什么现在找我?” “人老了,就不像年轻时那么决裂。”唐卫东说,“你爷爷奶奶也许为当年的事情感到后悔,想看看你怎么样。” 唐宓木木地挂上电话。 幸福的时候有多美,那结局的时候也有多惨烈。 唐雪回到了唐家村,生下了她——为了抚养唯一的女儿,她没有再去宁海务工,而是去附近县城的小工厂打工,小工厂条件有限,她一次失误操作,触电身亡,唐宓记得小时候村里人送妈妈回来时妈妈的模样,肌肤苍白透明。七八岁的唐宓去抚摸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再也不像以往那样暖和慈爱,冰冷得毫无生机。 父母的爱情故事,悲惨得让人连叹息的余地都没有。 暑假回家的好心情就这样被破坏殆尽,以至于她准备回校时都有些纠结,她有点儿怕那两人趁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再次找上门游说外婆。 几天时间过去,外婆已经不复那日的气愤,她离开家的前一个晚上,外婆拍着她的手慢慢说:“就算不承认,他们也是你爷爷奶奶。你回学校后,如果他们去学校找你,记得态度好点儿啊。” 唐宓低低叹息,外婆始终是一位宽厚的老人。唐宓跟外婆说不用担心,如果爷爷奶奶找到她她会妥当处理的。对方能找到唐家村,也肯定是仔仔细细地调查了她,知道她的一切信息,找到学校来的确不是不可能。 成长到如今,她早就不是当年的小孩子,对人对事有自己的想法。她讨厌意外事件,她喜欢生活在平稳的环境中,到时候这对“爷爷奶奶”找来,实事求是就可以了。 |第二十二章|变态跟踪狂 回到学校后,唐宓把这桩“爷爷奶奶”的往事抛诸脑后。应该说,唐宓能保持优秀的成绩,是因为她是一个自律性非常强的人,每一件事,每一段时间,她心中都有一个列表,应该做的事情,都在表格上,不应当做的事情,可以很快从表上删去,努力让自己不再挂念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大二一开学,各类事情纷至沓来,她也忙碌起来。 开学之后就是军训,经管学院的女生多,似乎都有此弱不禁风的通症。恰逢天气实在太热,第一周学院里就晕倒了两三名女生,出现中暑症状的更是不计其数,比如唐宓的舍友韩羽露就因为中暑而晕倒,吓得她和赵幸月脸色发白,赶紧送她去校医院。 在校医院的时候,唐宓第一次见到了韩羽露在华大的男友——她的男友坐在病床前,一直握着她的手没有放开。 为了避免当电灯泡,赵幸丹和唐宓默默退了出去。 然后赵幸丹大发感慨:“这两口子真是闪瞎眼。” 唐宓也认为,这对恋人的感情确实牢固,坚不可摧。 赵幸丹挺感慨:“看到人家你侬我侬的,还真是有点儿羡慕嫉妒恨啊。” 唐宓说:“你也可以去谈恋爱。” “都没遇到合适的人,谈个鬼啊。”赵幸丹笑着摇头,“再说我和你不一样,女汉子似的……你没发现大部分男生没我高?倒是你,可以考虑下谈个恋爱。” 唐宓摇头:“我没这方面的考虑。” 赵幸丹哈哈大笑,拍拍她的头:“我开玩笑的,这么好的舍友,我也不希望你找男友的。” 做了一年同学,赵幸丹清楚唐宓虽然有些三无属性,但是绝对百里挑一的好舍友。她勤于打扫卫生,帮其他舍友占座,去打热水时从来不忘记帮她和韩羽露带上一瓶——这么好的舍友,如果有了男朋友,大约就没这么甘于奉献了。 新学年开始,生活中的新变化也随之而来,这其中最让唐宓欣喜的,莫过于她凭着遥领先的绩点,拿到了两笔奖学金。高中阶段她也是靠着奖学金生活,但金额毕竟不如大学的。 她高兴地打电话给外婆,外婆在电话那头也笑了,鼓励她感谢学校,好好加油。 唐宓明明知道外婆看不到,还是连连点头。这笔钱让她可以轻松地过完这学期不用为钱苦恼,她握着拳头想,如此取之有道的生财方式一定要继续保持下去,成绩绝不能有半点儿退步。 但这事儿难度不小。大二开始,专业课也陆续开设,这些经济学原理类课程需要背诵的不少,唐宓记忆力不错,觉得学起来尚不算吃力。问题在于,她数学系的双学位课程开始了。为了不跟平时的课程冲突,双学位的学习通常在晚上和周六——30个学分所带来的学习压力犹如一座大山压在她的肩膀上——整整一周里唯一的自主时间就是周日,唐宓忙得犹如一只陀螺。 数学系的双学位难度非常大,全校各个学院的优等生也仅仅凑足了一个班。因为双学位繁重的课程,她能参加欧几里得俱乐部的时间也不太多了,只有周日才能去。 欧几里得俱乐部的人员越来越壮大了——在今年的百团大战中,他们成功招来到了几位大一新生,俱乐部的人数达到了十五人,显得生机勃勃。 为了庆祝团队壮大,这一群人还一起出去吃了顿饭,气氛轻松而且和谐。 忙忙碌碌之中,她也把暑假时“爷爷奶奶”所带来的不快彻底抛诸脑后——直到一件怪事的发生。 那是十月中旬的周六晚上,她和以往一样在教室甲上自习——十点左右,她起身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后,忽然发现自己的桌上多了一瓶未开封的橙汁。 教室里上自习的人也不少,起码有三十人——而她所占的座位在走廊旁。唐宓不甚在意,以为是谁把橙汁放错了位置,她把橙汁拿走放到一旁,继续自己的学习。 奇怪的是,第二天她再次遇到了类似事情。就算是唐宓,也不可能从晚上六点半学习到十一点中间完全无休,就算大脑可以高负荷运转,但卫生间总是要去的。九点半,她离开教室去走廊透气回来的时候,再次发现自己的桌上多了一瓶饮料。 这事儿虽然蹊跷,但有时候就是有这样的巧合,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放错饮料瓶子,她还是没太在意。 第三次的时候,她终于觉得不太对——因为饮料瓶子下压了一张字条,上书几个大字:“送给你喝的。” 字条是打印的。 唐宓当即后背一凉,猛然抬起头。 这间教室不算大,可以容纳七八十人上课——平时双学位课程的时候,同学们大都只占了前面三分之一的座位,自从双学位的课程开始之后,她上自习的地方一直在双学位授课的教室。 双学位的课程通常在晚上九点结束,能够选双学位课程的同学基本和她一样是埋头苦读的好学生类型,大部分人下课后就会自觉分散到教室的各方,坐下上自习。现在教室里坐了五六十个学生,要想知道是谁在她的桌子上放了瓶饮料绝不容易。 她盯着那张字条,觉得轻微不适。 从第二天开始,她下课之后不辞辛劳,转移去了中文系的教室上自习。 在中文系教室里上自习的前几天一切正常,在她准备把这件事抛到脑后的时候,她的桌子上再次多了一张字条——“我不会再送你饮料了。” 唐宓双手撑着桌面,霍然站起来。 中文系的这间教室很大,上自习的同学也非常多,她的视线从一张张脸和背影上掠过发现这教室里认识的人还真有那么一位,同班同学陈卓航正坐在自习室的前几排。但她和陈卓航的关系非常差,几乎从不交谈,要去询问他的话,还是算了吧。 她转过身,自己的侧后方坐了一名正在埋头看书的女生,她看书实在太入迷,以至于唐宓问她是否看到自己桌旁有人经过,她连头都没抬起来,只摇了摇头,唐宓重重跌坐在座位上,仔仔细细思考了一会儿,自习室常常有学生进出,上厕所的,打水回来的,提前离开的,进來找座的,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些来来去去的学生。 虽然不知道是谁盯着她或者说监视着她,但不难想象,联想到之前那神秘的“爷爷奶奶”答案也是很明显的。既然有人要盯着她,那就盯着吧,不要来妨碍她的生活就好。 然而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十一月初开始,她陆陆续续收到了奇怪的短信。 第一条奇怪短信来的时候,她正在球馆打球学校的羽毛球馆总是人满为患,她得到了羽毛球协会师兄们的指点,知道早晨的羽毛球馆比较空,于是通常选择周六周日早上去打几场。 她的对手通常是张菲。张菲也是“早起打球协会”的会员之一,两人自从大一那次新生羽毛球比赛之后,就成了相对固定的“球搭子”,两人常常早上对垒几场,关系还算不错。 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赛之后,两人都内些虚脱,隔着网击掌后,唐宓和以往一样,返回拿自己的书包,准备回宿舍洗个澡再去上课。 唐宓拉开书包的拉链,把球拍塞进去后,只觉得书包里的手机振动起來,她顺手从书包里摸出手机,看到一条号码未知的短信——“你打球的时候,很好看。” 那之后,每天都有两三条奇怪短信涌入她的手机,信息的内容也让唐宓再也无法视而不见。对方似乎对她的举动了如指掌,知道她什么时候去食堂,知道她穿什么衣服,知道她梳什么头发,知道她去图书馆……。 唐宓之前以为可能是“爷爷奶奶”派人调查她,现在看来,这种可能性已经不存在了。 每次的来信号码都不一样,无从回复,也无法设为黑名单拒绝。 她因为无法忍受这些骚扰短信去了派出所。警察态度良好地备案,但也告诉她,警力有限,他们无法调查这种没造成任何实质性影响的小案子,而且估计也无法调查。 曾经龚培浩也这么用短信轰炸的方式给她发短信,但那时候她毕竟知道信息那头是谁,而不是这样被人暗中偷窥观察的糟糕感觉。 无时无刻有双眼睛在她背后盯着,这种感觉,真是糟糕到了极点。 唐宓觉得焦头烂额,她也竭力告诉自己,没事,没关系,别大惊小怪,但她到底还是高度紧张起来——她这辈子也应付过不少讨厌的追求者,但是没有哪一个变成跟踪狂,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到了“变态”的程度。她不得不怀疑身边的每个人,整个人高度紧张,如同一张绷得紧紧的弓。 周五的那天,唐宓和往常一样,在食堂打饭,忽然有人拍她的肩膀。 这段时间她本就高度紧张疑神疑鬼,猛然被人拍肩膀,吓得双手一颤,手上餐盘里刚刚打的饭碗和菜盘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午饭时间,食堂里人山人海,拥挤不堪,她这一下子,不少人已经把视线投了过来。 “抱歉,吓到你了。” 声音很熟悉,她镇定下来。她明白自己是反应过激,匆匆回过头去,身后是李知行。 “我应该先叫你一声。”李知行蹲下去,和她一起捡起餐盘和碗碟,“我打一份菜赔你。” “不用。”她真的没什么胃口,“我也不是很想吃饭。” 赵幸丹也从人群里挤出来,念叨着:“唐宓,你菜打完了没……啊,餐盘掉了啊。” “跟我你还客气什么?”李知行跟赵幸丹点头,又说,“你先去占个座,唐宓,你先把餐盘还了,我一会儿过来找你。” 还不等她说出什么反对的话,赵率丹一扯她的胳膊,拉着她去占座了。 高峰时期的食堂人满为患,两人找到座位也是几分钟之后的事情。片刻后李知行端着托盘走了过来,也帮她打了一份饭菜。这个时候再和他客气也没什么必要,再说他一个人打两人的饭也挺辛苦。唐宓只得给面子,道了谢。 这学期开始,两人都忙起来,偶尔见面也是点头招呼。 唐宓吃饭的时候还是有些心神不属,她的不在状态李知行发现了。 “怎么了?你最近气色不太好。” “哦,太忙了。”她试图把这个话题敷衍过去。 “是啊,我上双学位,也累得要命。”李知行摇了摇头。 这学期开始,李知行也选了经济学的双学位。他们两人虽然选修的是不同的课程,巧合的是,两人有那么两节课是在三教学楼中两个毗邻的教室上的,因为这个,她和李知行时有碰见。选修双学位的人虽然称得上“学有余力” ,但学分的压力悬在头上,大部分时间忙得像个陀螺。李知行更是典型代表,双学位的课程兼数量繁多的社团活动,他更是无暇他顾。 “对了,有件事找你帮忙。”李知行说,“如有可能的话,这段时间我跟你一起上自习,帮我补习下。” 赵幸丹插话:“你要补习什么?” “我虽然选了经济学的双学位,但社团活动太多了。”他苦笑着和唐宓说,“我都怕自己跟不上,只能找你帮我。” 经济学双学位的课程和金融学的专业基础课相差不大,唐宓点头:“没问题。” 李知行笑:“我觉得和你在一起读书,大概会更有效率一些。”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李知行在她身边,这感觉让她好受很多。撇开她和李知行之间的关系不论,他的确是一个很能让女生有安全感的男生。 接下来,只要李知行不去参加社团活动的时候,就会跟她一起上自习。和李知行上自习的好处也很多,他还可以继续指点她的英语——两人和中学时代一样,继续在学业上互相帮助和促进。 李知行就惊讶地说:“你英语进步不少,尤其是口语。” “我们毕竟有开口语课的。” 李知行微笑起来:“你现在大概也不想转系了吧?” 唐宓想了想:“经济类专业虽然枯燥一点儿,但是也不算难学。” 她说的是实话,专业课学习有些磕磕绊绊,有些难以理解,但这不太要——-能背下来填到卷子里就可以了。再加上她近乎满分的数学成绩,这次期中考试,她的成绩还是独占鳌头。 无论从哪个角度说,有人跟着她起上自习,都是好事,而唐宓惊喜地发现,自从她和李知行一起上自习之后,那来自跟踪狂的短信,也忽然消失了整整两个星期没有接到骚扰短信之后,唐宓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摆脱了跟踪狂——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告诉她,这事儿从来不简单。 那时候两人正在上自习,自习室里安静无声,然后李知行的手机振动起来——上自习的同学们一般把手机调为振动模式,李知行和大部分同学的习惯一样,把手机放在桌子上。 唐宓也感觉到了振动,她对此并不在意。李知行事情挺多,电话从来也不少。 这次好像有些不对。 她侧头看他一眼,发觉他脸色有些僵硬,皱着眉头看着短信。 “怎么了?” 李知行示意她去走廊。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安静的角落,他把手机递了过来。 唐宓拿着手机的手在颤抖,脸全白了。 那是条短信,来信号码也一样没法显示。这条未知来源的短信内容不算长,一两百字,内容却非常激烈——说李知行是个不要脸的纨绔子弟,唐宓美丽高洁,李知行根本配不上她。他如果知趣,离开她的身边。” “我这几天也收到好几次这种短信了。”李知行说。“起初我不想告诉你,但大哥提醒我,这人如果会直接跟我联系,大概之前也跟着你有一段时间了。” 唐宓惭愧地垂下眼睫:“抱歉,是我的错,让你也被骚扰了。” 现在的问题是,因为她,牵连到了李知行, 于情于理,她不能再让他蒙在鼓里。 “原来真的纠缠你?”李知行脸色沉下去,“你被骚扰多久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了:“一个多月了。” “手机拿给我看。” 唐宓默默拿出手机,递了过去。那些短信放在手机里让她觉得恶心,她很想删掉,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毕竟,这是证据。这段时间跟踪狂给唐宓发来的短信总共二三十条,每条短信总字数不多,很快也就看完了,李知行的眉头越皱越紧。 “报案了吗?” “我去过派出所了……没用。” “你都去了派出所那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李知行觉得怒火涌上心头,盯着她,他的目光如此锐利,唐宓觉得有些刺人,“暑假的时候我跟你说了什么?遇到了变态就找我解决,你还瞒着我! ” “我想,那人……过阵子也就不会了。” 她表情平静,李知行也冷静下来。他生气归生气,但也很明白,唐宓不告诉他是因为她性格太独立。 “不会这么简单,这是跟踪狂。”李知行说。 “对不起。”唐宓苦涩地开口,“把你卷进来了。以后我不再跟你一起上自习了。” “你以为不跟我一起上自习就能解决问题了?” 李知行摆了摆手,一把把手机揣进衣兜,“唐宓,你不需要对我道歉,你和我都是受害者,不要把变态的错背在自己身上,当务之急是找到这个变态教训一顿。” “怎么找?” 李知行说:“查出这个人还是要我们想办法。” 唐宓傻了眼:“那有什么办法?” 李知行冷笑道:“引蛇出洞。” 接下来的两周时间内,唐宓身体力行地感受了一下“引蛇出洞”的步骤。 李知行认为,这个变态既然已经盯上了他们俩,那势必不会放手,那还不如引蛇出洞——既然那个变态能找他麻烦一次,也会找第二次,他们应该主动引变态上钩。接下来,两人交换了课表,不但一起上自习,约在一起吃早饭、午饭和晚饭,早晚都在一起。这自然引发了很多八卦,但她和李知行都是何等人?对两人来说,別人的好奇和猜测连个涟漪都掀不起。 因为这个契机,两人对对方的了解也上了一个台阶。 周末的时候,李知行第一次跟着唐宓到了欧几里得俱乐部参观,两人虽然来得早,但是罗志维倒是比两人更早,已经在房间内,他正计算着什么,长桌上堆了许多稿纸。 罗志维揉了揉太阳穴,抬起头:“咦,这位是?” 唐宓马上为两人作了介绍。 两名男生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李知行打量着这间小办公室,点头说:“无论哪个学院的办公室都很紧张,你们能有自己协会的办公室,真是不错。” “不算我们的,是程教授的办公室。”罗志维晃了晃笔尖,笑着解释,“不过他每年一半的时间在国外,被我们占了便宜。” 李知行拿起桌上的稿纸看了看。 “数值分析?” “是啊,我在研究这块,可惜难度很大。”罗志维叹息。 “难度大才有趣吧。” “你很明白吗?” “我毕竟和叶一超、唐宓当了这么多年高中同学啊。” 罗志维哈哈大笑,对李知行比了个大拇指:“说得不错!” 李知行笑了笑,准备离开办公室:“唐宓,你忙吧,我中午来接你。” “好的。” 李知行离开后,罗志维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中午来接你啊。” “是的。” 唐宓毫不回避。 罗志维笑起來:“哦哦,我明白了。” 她可不打算问他明白了什么——只怕他们永远猜不到原因。 她拿起罗志维的演算纸,仔细查看起来。 有来无往非礼也。和李知行天天在一起,唐宓也跟着李知行参加了几次社团活动。李知行上大学以来就很忙,他热衷社团活动,是院学生会的得力骨干,还是信息研究会的部长。李知行一直对信息技术方面的创新很有兴趣,本学期开始,他陆陆续续邀请了一些大型IT企业的技术主管來学校做系列讲座,这项活动深受好评。 和李知行一起出现的时间多了,她的存在也引发了计算机学院同学们的密切关注——但大部分人对她的关注仅限于好奇打量,她那种高岭之花生人勿近的气场即便在大学也很明显。能和她攀谈的,也只有曾经的老同学郭嘉颖了。 她和郭嘉颖这大学一年来接触渐多,擦身而过时也打打招呼,也不能把对方的疑问当空气。 “你和李知行,虽然你们有点儿亲戚关系……”郭嘉颖表情十分复杂,目光里蕴含着千言万语般,“你们是什么时候关系变得这么好的?” “最近吧……”唐宓解释,“我们有点儿事情。” 郭嘉颖不太相信:“有什么事情需要天天黏在一起?” 没必要跟她说自己遇到了跟踪狂,唐宓只无言以对。大学生阶段,正是荷尔蒙过剩的时期,看到男女坐在一起吃个饭就能脑补一篇故事,何况她和李知行两个人在一起朝夕相处了两三个星期,故事也应该发展到这一步了。 郭嘉颖说:“唐宓,有件事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你说。” “你知道李知行身边有名女生,叫俞希白的。” “我知道的。” 郭嘉颖吃了一惊:“你知道?” “是的。” 我问过李知行、俞希白是不是他女朋友,他说不是……但很明显,俞希白追他很累。 这学期到现在,我在学校里见过她好几次来找李知行。 唐宓毫不意外。俞希白脚都崴了还要来学校见李知行,自然是追得很紧。李知行这般优秀的男生,稍微有眼力的女生都应该追得很紧,更何况他们两人还是父母撮合而成。 唐宓神色如此坦然,眼里神色完全不见暧昧,郭嘉颖略微一动脑子,也明白了。 高中三年她和唐宓不同班,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从不来往,但有关唐宓的各种消息总能传到她这个学生会长的耳朵里,关注整整三年之后,郭嘉颖很清楚唐宓的为人——她清高孤傲,偏偏她的能力和外表足以支撑这份清高。所以即便优秀如李知行、叶一超这样的男生围着她转,她也浑不在意。 她心中很感慨,却被唐宓的问话打断了思绪:“你还在当明朗的家教吧?” 郭嘉颖一愣,回过头側目看着唐宓:“啊,是。” “明朗怎么样?学习有进步吗?” “你怎么也是这样啊。”郭嘉颖瞧她一眼, 我觉得唐明朗的成绩如何根本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唐宓怎么也想不到郭嘉颖会说出这句话:“无关紧要,什么意思?” “我都有些同情唐明朗了,他挺尊敬你这个姐姐,但你也跟其他人一样,只看着他的成绩……”郭嘉颖说,“我觉得你们对他都挺苛刻的,他虽然学习一般,但在别的爱好上,是非常出色的。” 唐宓呆了一下:“啊?” “他会打架子鼓,而且跳舞也很好,画画也不错。”郭嘉颖说,“他又不需要勤学苦练才能换来一个光鲜的履历和文凭,更不是那种除了学习没有其他出路的人,何必一定要求他的成绩很优秀?” “那个……我也没有这么想……” “每个人的性格都不一样,他不是我们这种能够在椅子上坐八个小时死死啃书本的人,你可以做到的,他做不到。” “李知行做得到的,他也做不到。但他能做到的,你做不到。”郭嘉颖最后说,“既然你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明朗,就不要用你的要求去衡量她。” 唐宓怎么也没想到,高中三年年级第一,据说“考第二就会大哭”的郭嘉颖会说出这番“学习不重要”的话来。但是,她说的话每句都正确得让人无法反驳。 唐宓心潮起伏,一时间竟然无法回答,半晌后才挤出一句。 “你说得对,是我苛求了。” 郭嘉颖也不是那种较真的人,听闻唐宓在观点上认了输,不再乘胜追击,沉默了下来。 此时,听讲座的大批同学陆陆续续拥入了教室——这系列讲座非常受欢迎,教室里很快就挤满了人。两人坐在教室后排,讲座过半时她侧目,看向身边的郭嘉颖。 了解一个人真不容易啊。她想,她从来没真正了解过明朗,更不曾了解自己的这位高中校友。 讲座结束之后,唐宓把李知行叫到一边,问他是否知道郭嘉颖当明朗的家教多长时间了。 李知行想了一下:“五月开始到现在。” 现在时间是十一月中旬,算来也有半年时间。她问:“你怎么想到找郭嘉颖当明朗的家教?” “她主动跟我提起的。” 唐宓说:“她和明朗的关系怎么样?” “据我所知,很不错,郭嘉颖非常负责,明朗的成绩有些起色。” 郭嘉颖性格认真,做家教的话一定也不会含糊,必然是负责的。 李知行说:“有什么事情?” 唐宓性格冷情、为人淡漠,对其他事情都能保持冷静的态度,完全不是那种八卦的人,现在忽然提起郭嘉颖的话题,总是有些缘由在里面。 “她只当了半年的家教老师,就这么了解明朗,让我很惭愧。”唐宓把刚刚郭嘉颖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李知行。 论及情商,李知行不知道比唐宓高了多少倍,唐宓或许没察觉这其中的原因,但李知行听完唐宓的话,醍醐灌顶般想到另外一种可能——莫非郭嘉颖喜欢唐明朗? 他想起今年暑假,郭嘉颖没回家,为唐明朗补了一个多月的课。当时她的说法是为了赚钱,他也不疑有他,现在想来,似乎就不那么单纯了。 李知行觉得不可思议。 高一开始,李知行就认识了郭嘉颖,在宣中的时候,两人分別是实验班的班长,在校内的各种活动和学生会中,交流得相当频繁;现在上了大学,同学院同系同协会,交流的时间比起高中有多无少。郭嘉颖为人认真踏实,性格外向开朗,是无可挑剔的同学和朋友。 而唐明朗,在李知行看来,基本上就是没长大的孩子,郭嘉颖这等聪明能干的女孩子,到底是看上自家表弟什么呢? 看脸? 这应当是不可能的。自家的这位表弟的确相貌出色,但郭嘉颖不是那种“看脸”的人。 高中时一度他和郭嘉颖因为校庆活动而往来频繁,因此校园内有流言说郭嘉颖喜欢他。对流言,女孩子通常会尴尬一些,但郭嘉颖不是。她主动找到他,说希望这些玩笑不要给他带来困扰。这么坦然的女孩子,李知行确实见得不多。 不是看脸的话,那剩下的选项就不多了。 自家的这个表弟,坏习惯不少,但优点也多,性格纯真、大大咧咧,而且父母离婚缺乏关爱——郭嘉颖适逢其会地出现, 于是感情变了质。 "喜欢”这种事情,真是太复杂了。 郭嘉颖给明朗带来了好的转变,这让人欣喜。郭嘉颖是他介绍给明朗做家教的,倘若两人之间有暧昧,他可难辞其咎——李知行有些头痛,他想,真是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唐宓和李知行一起同进同出,在外人看来“黏在一起”整整两个星期——这番举动颇有成效,那名跟踪狂陷入了沉默状态,再也没有给两人发过任何信息。 唐宓紧绷的心也彻底松了下来,她想,多半没事了。周五晚上,两人再次一同上过自习之后,结伴离开自习室时,她跟李知行提起“以后不在一起上自习”这事儿,平心而论,这两周给她的生活带来了此许不便。 李知行不置可否:“我想,没这么简单,再看看吧。” 两人的自行车分别放在街道两旁的人行道上,此时过了十点半,大部分自行车随着主人回了宿舍区——剩在路边的自行车已经相当少,即便路灯的光非常昏暗,唐宓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车。 李知行的车子在路的另一边,两人分开各自弯腰开锁取车。 就是这时,意外发生了。 那时她前倾身体把车子从人行道上挪下来,忽然一道阴影从她身边迅速闪过——在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只觉得一道很大的力气忽然打在她的肩头,她脚下一个踉跄,连人带自行车朝前跌倒在地——下一瞬,她的双腿跪在了车轮上,双手摁在地上,至于胸口恰好磕到了车座上, 一阵钝痛从胸口手掌传来。 “唐宓!你没事吧?” 马路对面的李知行刚刚看到这一幕,扔下车就跑过来,扶住了她的双臂帮她站了起来。 李知行蹲下身,拍了拍她的膝盖和腿上的灰,又捉过她的手仔细看。 “手都划破了。” “没事。”她喘了几口气,这才平静下来,“啊……谢谢。” “那个人你没看清吧?” “什么?” 我想你也没注意到,你是被人存心推倒的。 唐宓是一个每秒钟都在学习的人,哪怕只有一分钟的空闲时间,脑子里翻滚的都是单词、公式等,不太注意身边发生的事情。 经过李知行的叙述,她才明白刚刚那几秒钟内发生了什么事情。 校园里的路灯相当昏暗,视线不算好,在马路对街的李知行也刚刚把车挪到马路上,正打算跟唐宓打招呼叫她一起走,只看到有人从她背对的方向驶来,经过唐宓身边时,对方推了她一下,然后唐宓就猛然压着自行车摔倒在地——他那一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在“追上去”和“扶起她”两件事中纠结了一瞬,就朝着唐宓冲了过来。 唐宓一愣:“那还可以追到那个人吗?” “很难。” 那人穿着件连帽大衣,帽子盖到了头上,并且戴着口罩——在天气寒冷的冬天,这种打扮不算出奇,李知行只能大致判断对方身材绝不会很高大。 李知行握着她的手看了看,她摔在地上时手被划破了几道小口子,倒是没出血,不是严重的事情——但这事儿透露出来的绝对不是好信号。 “多半我们这段时间的举动激怒了那个跟踪狂。”李知行沉着脸,“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所以我刚刚说,我们不要再一起上自习了。” 这不是我们不在一起上自习就能解决的事情。”李知行扶起自己摔在地上的车,又顺手锁上,不要回宿舍了,跟我出去一趟。” “啊?” 唐宓震惊,现在是晚上十点四十,宿舍十一点关门,还要出去哪里? “去见我哥。” 唐宓如一根针立在原地:“找你哥?” “我没说过吗?”李知行三两下帮她放好车,拉着她朝校门走,“我哥有心理学学位,如何对付跟踪狂,比你我更有经验。” |第二十三章|她会没事的 两人到达李泽文公寓的楼下已经是深夜了。大厦保安严密,两人历经了好几重验证才进了房门。 此刻墙上的挂钟显示时间是十一点二十一对于深夜造访李泽文家,她相当不好意思。 虽然李知行叫她别把自己当外人,但这事儿很明显,李泽文是他的堂兄,和她完全没关系。 唐宓无论如何也不想半夜去人家家里打扰,但碍于李知行态度坚持,只得跟他一起行动。 李泽文是一个人住,这套公寓是复式结构,坐北朝南,客厅厅高五六米。房间内暖气非常足,甚至比大学宿舍里还要足一些。李泽文还没睡,穿着休闲的V字领白T恤,拿着个空空的咖啡壶,从书房里迎了出来。 他指了指沙发。 “随便坐。” 李知行是不会把自己当外人的, 于是唐宓谨慎地跟着李知行坐下。 李泽文去了厨房一次,片刻后端着咖啡壶从厨房出来:“要不要咖啡?” “我自己倒就行了。”李知行说。 “我不要了。” 李知行瞧她一眼,拉开冰箱抽出一瓶矿泉水给她。 “谢谢。” 唐宓觉得有些尴尬。上次见到李泽文是暑假时,他为她赶走了纠缠她的男人,现在又是因为“跟踪狂”这种事情而麻烦他。自己还真是能招来麻烦,她想。 三人落座,兄弟俩没说什么废话,李知行将事情一五一十告知李泽文。 李泽文没说废话,问李知行:“你查短信来源有进展吗?” “没什么进展。”李知行阴郁着脸,“用的手机系统有漏洞,伪造数据瞒过基站发出消息。我问了几个计算机达人,都说追踪没指望,最多也只能缩小到学校范围,就算缩小到学校范围也没有意义。 “那就是说,对方的计算机水平很高。” “手机系统的漏洞一直存在,瞒过基站发短信打电话的事这阵子爆出了不少回,前阵子有人还做成了软件在网上贩卖。这人的计算机水平未必非常高,但肯定不会很低。” 李泽文若有所思,问唐宓:“你的手机号,多少人知道?” “系里的同学应该都知道。” “其他人呢?” “我没告诉其他人。” 李泽文间李知行:“你的手机号呢?” “我们学院一半人都知道。”李知行摊摊手。他交游广泛,参加协会和活动更多,略微有心一点儿都可以查到他的号码。 “你认识的人里有这种级别的人吗?” “用软件的话,不少人都可以。” 李泽文颔首,随后看向唐宓:“之前对方发给你的短信给我看看。” 唐宓默默把手机递给李泽文。这些短信都是一个类型,赞美她外表美丽,她看了很多次都没看出个所以然,不知道李泽文到底能不能从这几十条骚扰短信里看出言外之意。李泽文手指划过屏幕,一条条看了下去。李知行和唐宓屏住呼吸,生怕打扰了他。 五分钟后他把手机还给唐宓,评论道:“这个跟踪狂有点儿意思。” “啊?” “跟踪狂都有个共同特点,那就是认为自己的想法和受害者的是一样的。一旦他们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对受害者的好感就会突然转变成憎恶感。而且之前的好感越多,跟踪狂采取超常规举动的可能性就越大。”李泽文看一眼自己的堂弟,“这两周你和唐宓朝夕不离,所以唐宓被对方当成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李知行压了压声音:“我没想到会这样。我原以为跟踪狂会找我的麻烦,没想到却害了唐宓。” “爱慕和愤怒本来就是相对的,爱慕会转化为愤怒,而愤怒会转移到其他人身上,很经典的心理学案例。”李泽文说,“而你并不是好攻击的类型,所以对方的愤怒转移到了唐宓身上。所以她现在成了受害者。” 李知行苦笑:“这样啊,看来是我提议的错误。” “不是这样。”唐宓摇头,“你帮助我,怎么会是你的错?” “你们都没错,跟踪狂通常只根据自己的喜好采取行动,只在乎自己的感受,你做什么他不在意。不过,先搁置这事儿不提。”李泽文转头看向唐宓,“这人跟踪你有多久了?” “什么?” “这种跟踪狂会发展到直接和你正面冲突,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他第一次联系你是什么时候?” 她垂下头,很慢地开口:“军训结束后不久。” “怎么联系你的?” “我上自习的时候,给我送饮料……” “什么?”李知行揉着眉心的手停下来,“这事你怎么没告诉我?” “我想,也不重要……” “遇到跟踪狂还不重要?”李知行声音顿时抬高了几分,“对了,你没喝那饮料吧?” “没有。” 李洋文摆摆手让弟弟安静下来:“这么早就跟你接触过了?跟踪狂有一段固定的发展历程,到了直接交流的程度,那偏执程度就很厉害了。你应该早点儿重视。” “我当时,觉得也不太要紧。” 李泽文双手交叉抵在下颌处:“为什么觉得不太要紧?” “我以为是我爷爷奶奶找人跟踪我。” 李知行再次放下了拿咖啡杯的手,诧异地问:“你爷爷奶奶?这又是怎么回事?” 唐宓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讲述了一下事情经过。 “也就是说,今年暑假,你爷爷奶奶知道你的存在之后来找过你,但是被你赶走了?”李知行盯着她。 唐宓嗓子发干,只哑哑地“嗯”了一声。 “以目前的线索来看,这事儿和你爷爷奶奶没关系。”李泽文一丝不苟地询问下去,“对方给你留的字条是什么样子?手写的还是打印的?” “是打印的。” “还在吗?” "我已经扔了。” 李泽文手指敲了敲膝盖:“这就有点儿意思了。” “怎么说?” “我有一种推测,此人知道她的手机号,又隐藏自己的笔迹,兼之短信里没有泄露任何私人信息。”李泽文说,“说明唐苾根本就认识此人,你们偶尔有交流。” “没有。这两周我天天盯着她周围的情况,也没发现谁很可疑。”李知行很严肃地说,“否则今天也不会来找你帮忙了。” “你发现不了很正常。”李泽文视线投向唐宓,“这样吧,这周日,就是后天,你有空吗?” 唐宓慌忙回答:“有的。” “到时候我去学校找你。” 李知行一愣:“大哥,你这是?” “在她身边待一段时间应该就能找到跟踪狂了。”李泽文说,“她平时连校门都不出,能遇到多少跟踪狂?大学校园里的人脉关系相对单纯,只要仔细观察,我想找到人并不难。” 唐宓绝没有想到李泽文会提出这种建议,蹙眉想了想:“这样,会不会麻烦你?找不到跟踪狂,我想就算了吧。” 李知行眉毛一竖:“怎么能算了?” 李泽文也摇了摇头,变得非常严肃:“不行,一定要找到跟踪狂。” “啊?” “跟踪狂是偏执狂的一种,你这次听了他的话,下一次对方会得寸进尺,要求更多。” 李泽文说,“你们不用再装下去了,平时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李知行一怔,“可是她现在有危险……今天甚至发生了这种事情。” “你们不在一起就没事。”李泽文抬了抬手,示意李知行不要再说下去,这件事你不要再多管,我来处理。” 唐宓仿佛不认识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她想说请他不要麻烦,但半晌后又低下头去,轻声道谢:“谢谢你。” “不用客气。”李泽文微微一笑,“我觉得,这件事情大概很有意思。” 墙上的挂钟“吧嗒”一下,三个人同时抬起头来,时间过了十二点。 李知行心里估量一下时间,京大的本科宿舍大门通常在十一点关闭,现在开始回到学校,肯定过了凌晨,请宿管老师重新开门也不是不可以,但始终有打扰同学之嫌。 “现在回宿舍也太晚了,就在这里睡一晚吧。” 这个提议唬了唐宓一跳。 李知行在他堂兄家睡晚上没问题,但她到底是个外人。 唐宓平生从没有外宿的经验,连连摇头说:“这怎么可以?太麻烦你们。” “房间是足够的,也不会给我带来麻烦,要不要留下你们两人决定。”李泽文瞥了两人一眼,长身而起,“我还有论文要赶,先回书房了,失陪。” 作为房间主人的李泽文快刀斩乱麻地把话说得如此清楚,唐宓也没辙了——现在回学校确实太晚了。她和李知行对视,终究还是道谢:“那,麻烦你们了。” 李知行莞尔:“不客气。” 这套四室的房间,除了李泽文的书房之外,还有一个主卧和两个次卧——次卧之一在二楼,李知行带着唐宓由实木楼梯盘旋而上,又把客房和浴室指给她。 你要是愿意,可以洗个澡,卧房里一切齐全。这客房有些简陋,但东西都是新的。 李知行开了个玩笑,试图缓和气氛。 唐宓没有看出这房间的“简陋” ,以从小到大的生活标准而言,这是她住过的最华丽的房间了。房间贴着米色壁纸,面积不大,没有多余的装饰,靠窗处摆放了一张铁艺单人床,对面墙上挂着几幅黑白版画。 唐宓郑重其事地道谢:“很好的房间了。今天谢谢你。” 李知行拍拍她的头:“别客气,我哥人挺好的。就是睡一晚罢了,明早咱们就回学校去,你别多想。” “嗯,我知道。” 站在卧室外,李知行听到水声响了起来,也放了心,下楼去了。 客厅的灯光被调暗了,因此显得书房里漏出的一线灯光格外醒目。李泽文端坐在书桌前,在电脑上快速地打字。李家兄弟被祖父的棍棒调教出来,从小坐姿非常端正,脊背笔直得一丝不苟。 李知行走过去敲了敲敞开的门,明知故问:“大哥,还在写你的论文?” 李泽文“嗯”了一声,飞快地输入文字:“今天才拿到数据,需要分析。” “为了写论文,你也辛苦了啊……” 李泽文没接茬,转而问:“唐宓已经睡了?” “差不多了,不过我估计她一时半会儿睡不着。”李知行坐在书房的沙发上,从侧面盯着兄长的脸。直到现在,兄弟两人才有时间单独说话。 “未必,唐宓适应能力应该不错。”李泽文说。 李知行说:“跟踪狂的事情,大哥,麻烦你了。” “不用客气,我觉得最后的结果应该很有趣。” “有趣?”李知行说,“对她来说,是折磨啊。” 他声音不重不轻,带着些微抗议。 “咔嗒咔嗒”的码字声停了好几秒,李泽文手指搭在键盘上,回头看了堂弟一眼。因为他个人的论文写作习惯,书房的灯没有全开,只有书桌前的橘色壁灯打开了,不算很亮,但暖意十足,清清楚楚照出了李知行脸颊上的每一丝表情,他正皱着眉头,表情严肃。 李泽文瞥了堂弟一眼,说起了别的事。 “关于跟踪狂的事情,有一点我还不太清楚。” “什么?” “跟踪狂给你发短信的时候,说你配不上唐宓。”李泽文说,“我很想知道,这跟踪狂究竟是为什么会这么想?仅仅是因为你们一起上了几次自习?” “宓平时和男生打交道比较少,偶尔看到我出现在她身边……大概就起疑了。” “那跟踪狂的语气完全不是起疑,是十拿九稳的态度 ,跟踪狂对被跟踪者的了解,是相当丰富的。” “神经病的想法谁知道?” 李泽文瞧着堂弟微笑道:“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因为你和唐宓之间发生了十分暧昧的事情,被那个跟踪狂看到了,因此才这么疑心。” “我和她能有什么暧昧的事情?”李知行当下反驳。 李泽文眉梢一挑:“那么,就当我想多了吧。” 李知行别开话题:“大哥,我想麻烦你帮我调查下唐宓的爷爷奶奶。” “不用调查。” 兄长的回答是如此果断,李知行有些郁闷,“大哥,你帮帮我,你知道我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能力。” “我只说,不用调查,没说我不知道。”李泽文一脸轻描淡写,仿佛随口说出来,“她的爷爷奶奶,你也认识。” 李知行瞠目结舌地站起来:“啊?” “是江老和傅女士夫妇。” 李知行觉得自己一年分的惊讶配额都在现在用完了,他几乎拍案而起:“什么?是江老和傅女士?” 相对于堂弟的震惊,李泽文的平和淡定简直就像是异世界来的人。他手指抚了一下书案,转椅带着他转了个流畅的九十度,正对上堂弟愕然的脸。 李知行震惊极了,“我一直以为她爷爷奶奶早死了或者怎么样了,哪里想到我居然认识?” “不然你以为我们的姑姑是怎么和前姑父认识的?”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李知行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平静的兄长,半晌后终于冷静下来,发现了兄长这番话中的疑点。 “我调查过她。” 这么重要的事情被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李知行恨不得掀桌了。他觉得自己挣扎在理智和暴走的边缘。 “调查她?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不,关键是大哥你怎么不告诉我?” “一年多前顺手调查了一下。”李译文态度从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要不要喝咖啡冷静一下?” 喝了咖啡还怎么冷静! 李知行深吸一口气,终于平静下來:“是奶奶生日之后你调查她的?” “还不傻。”李泽文微笑着看了堂弟一眼。 “为什么?”李知行说完这句又抿了抿唇,今晚他说“为什么”的次数大约超过了平时一年的分量了,他换了个说法,“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调查到了什么?” 李泽文态度自然从容,脸上笑容半点儿不失:“你很想知道?” “我当然想知道! ”李知行快抓狂了。 “你坐下。” 李知行才发现自己因为太惊讶早就站了起来,他犹如听老师话的小学生那样马上坐回沙发里,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的兄长,等着兄长说起往事。 二十多年前,随着唐卫东考入宁海大学,唐家两兄妹在宁海再次聚首。当时唐雪在宁海的一家宾馆做服务员,周末的时候,她通常会去宁海大学看望自己的弟弟——唐雪很好学,有时候会托弟弟从图书馆借书给她看。大学去得多了,机缘巧合之下,她认识了当时在宁海大学读大三的江凌柏。 年轻的男女从认识到熟悉,再到产生感情不需要太多时间。江凌柏大四的时候,和唐雪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 当时李如沁在宁海的另一所大学读书,和宁大距离很近,李家和江家关系匪浅,李如沁和江凌柏从小认识,关系不错,兼之江凌柏恰好也是唐卫东同系的学长,因为这一层关系李如沁也认识了唐卫东。 江凌柏的父母完全不赞成儿子和唐雪的这段恋爱——两人身份差距实在太大,一个出身极好兼名牌大学的高才生,一个是出身穷苦、家世学历无一可取、只有一张脸长得好看的宾馆服务员。江家的父母一早就给自己儿子规划了人生,希望他出国留学深造,但江凌柏为了自己的恋人,坚决不肯出国,表示自己绝不离开唐雪。 江凌柏这个人倔强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遵循了自己的诺言,毕业后就和唐雪住在一起。两人很想结婚,奈何他的户口还在父母那里,结不了婚,同时,他盼望着自己和唐雪的爱情能得到父母的祝福,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父母能接受他们。 于是这一场和父母的拉锯战开始了,僵持了一年多时间。 江凌柏本科学的是机械自动化专业,大学毕业后去了机械厂当工程师,那几年机械行业不算景气,常常发不出工资只能打白条,小两口的日子过得不算轻松。机械厂地处城郊,距离市区非常远,每天公交车上下班往返需要三小时,耗在路上的时间非常多。在唐雪怀孕之后,他为了照顾恋人,买了辆二手摩托车骑车上下班一头摩托车后不足一周,他出了车祸去世。 这个消息对江家父 来说,宛如晴天霹雳。 江家父母认为,如果不认识唐雪,他们的儿子是绝对不会死的,因此对唐雪这个“狐狸精”恨之入骨。这份痛恨如此之深,他们甚至不让她看一眼江凌柏的遗容就把她赶出了灵堂。在江家父母的痛骂和威胁声中,唐雪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孑然一身回了老家,回到了母亲的身边。 唯一从这件事中得到好处的,大约就是李如沁了。 虽然江家父母当时把儿子死亡的罪过怪在唐雪身上,但是外人看得分明,这桩惨事是意外事故,不是任何人的过错,非要责怪某个人,与其说是唐雪的责任,不如说是江家父母一意孤行阻挠孩子恋爱责任更大些。 当时李如沁和唐卫东也已经开始交往,李家的反对声音也颇多——李如沁便用江凌柏的故事说服了父母,表明了“哪怕要死,我也要和唐卫东结婚”的意愿。 李知行的祖父祖母看着江家父母老来丧子的惨剧,觉得阻挠年轻人的恋爱真是毫无好处,于是点了头,默认了两人的恋爱,乃至之后的结婚。 这个故事太凄惨,李知行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开口:“有一点,我很想知道。” “你问。” “唐宓的母亲,在这次事情中,是什么态度?” “她喜欢江凌柏,愿意跟他在一起,江家的父母带来的阻力在她看来都不成问题。” 李泽文说,“因为爱情,人们会做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唐宓的祖父祖母当时不知道唐宓的母亲怀着孩子?” “不知道。”李泽文说,“你看唐宓就知道,她妈妈也很骄傲,怎么会告诉他们这事?” “那唐宓的舅舅也没告诉二老?” “那自然是不想告诉他们。” “总有原因吧?” “原因很多,也许是唐雪不允许他告诉江家人,也许是他讨厌江家人不想告诉对方,还可能,就是忘记了忽略了。” 李知行又问:“后来,唐宓的母亲也去世了,年迈的外婆带着外孙女生活得那么辛苦……唐宓的舅舅就完全没想过帮忙?” “帮倒忙吗?有钱有势的爷爷奶奶和年迈的外婆来争夺孙女,你说谁会赢?有钱也未必会让唐宓过得很好。” “……” 李知行哑口无言。 “这么多年过去,我们两家打交道的时间也多,姑姑一家也是常常和江家来往的。”李知行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事儿还有疑点,“怎么就一点儿口风也没漏?” “哦,姑父是有过一次口误……”李泽文说,“不过,姑姑跟他们说,那是唐雪回乡又找了个男人生的。” “姑姑这事做得也真是不厚道……” “不能完全这么说。”李泽文说,“对十几年前的唐宓来说,生命里忽然出现爷爷奶奶,未必是什么好事。” “那他们现在又是怎么知道的?” 李泽文淡定开口:“我告诉他们的。” 宛如一记闷棍猛击头上,李知行呆若木鸡。他刚刚准备说什么来着?不好意思,完全忘记了,只有那句“我告诉他们的”不断敲击耳膜。是不是应该惊讶一下呢,可是,刚刚他的惊讶份额好像已经用完了啊。 “此一时彼一时。”李泽文说,“虽然一时犯了错,但不等于这辈子都错下去,唐宓到底是他们的亲孙女。” 李知行从石化状态回神,也终于找回了自己应该表达的情绪。 “哥,你为什么……哦,不是这样,江老和傅女士没怀疑你的说法?” 李泽文眼皮都没抬,顺手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又把笔记本递给堂弟。 屏幕上是一对少男少女的合影,照片看上去有些年头,且有着明显的照片扫描痕迹。 照片里的少女十三四岁,脸颊微胖,有些稚气;少年十七八岁,目光似水,气质清冷。 “啊……”李知行一瞬间就明白了缘故,“是唐宓的爸爸?眼睛真是一模一样。” “DNA的胜利。”李泽文点评了一句。 李知行看着照片:“这女孩是?” “江凌柏的妹妹。” 李知行把照片还给了兄长,又道:“大哥,你就没想过,这样会给她带来麻烦?” “他们是祖孙,一不是死敌,二也没有不能化解的矛盾,更重要的,唐宓已经成年,不再毫无根基,不会被人轻易动摇和左右。”李泽文轻描淡写,“至于麻烦,总不会比疯狂的追求者和跟踪狂更麻烦。” 所谓醍醐灌顶也就是这样了。李知行完全明白了兄长的用意。 对唐宓来说,无论她自己对“爷爷奶奶”是个什么态度,但终究来说,在社会上工作,有背景总是比没背景好。江老和傅女士两人既然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孙女,也不可能放任不管,多多少少总会照顾着她。 李知行最后开了口:“大哥,这些事情,你到底都是怎么查出来的?” “当年的人都没死,随便打听也就清楚了。”李泽文重新翻开电脑,随口说了句,“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大约只有自己的兄长才能“随便打听”到这些往事,还把人家的照片都弄到了。 “没什么了。”李知行苦笑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哥,我去睡了。” 他今晚受到的震撼太多了,他觉得自己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消化这些信息。 “别帮唐宓想太多。”李泽文最后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事情会解决的。” “嗯.....” “她不是弱者,她会没事的。” 李知行迷茫地回头看了眼兄长。 李泽文对着电脑继续打字,仿佛刚刚那句话从未说出口。 电脑屏幕上淡淡辉光落在他的脸上,越发衬得自己的兄长深不可测。 |第二十四章|微妙的关系 周日一早,李泽文遵循了诺言,八点就出现在京大门口。他穿着藏蓝色冬大衣从车上走下来,冲她颔首。唐宓从来没见过把大衣穿得如此帅气的男人——大衣挺括修身,双排扣扣得严严实实,看上去异常挺拔。 唐宓看了看车里,注意到李泽文的司机是暑假里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年轻女人。 她迎上去叫了一声:“李先生。” 在舅舅已经离婚的前提下,唐宓觉得自己还是没办法脸皮厚到跟着明朗一起叫他“大表哥” ,斟酌着选了“李先生”——她大致也能估计到李泽文的忙碌情况,他牺牲宝贵的时间来帮她解决麻烦,于情于理也应该礼貌点儿。 李泽文冲她微微一笑:“等很久了?” “没有。” 两人约定的时间是早上八点半,她提前了十分钟到达校门。 李泽文环顾四周笑了笑:“我还是第一次来你们学校,你当我是客人,带我逛逛吧。” 唐宓从善如流,带着他熟悉校园,学校里人不算多,李泽文把手揣在大衣兜里,两人沿着雪后的小径慢慢散步。 “你第一次来京大?” “是的,我高中毕业后直接去国外念了大学。”李泽文说。 唐宓点头——这种发展轨迹挺符合李家人的定位。 李泽文走得不算快,边走边询问周遭的建筑是什么,她平时来此多不多,又问她平时的习惯等。唐宓一一作答,李泽文听了倒是微微笑了:“宿舍、食堂、教室、图书馆,你过着四点一线的生活啊。” “是的……” “我不是说你生活单调。”李泽文摇头,“重点是你的生活太有规律,所以稍微留心,就可以轻易摸透你的作息习惯。” “嗯……我想,是这样吧。” 李泽文说话不快,嗓音清亮,见识广博,和他谈话非常惬意。两人顺着她平日的路线观光了一圈,近两个小时后,他们最后在湖边停了下来。 两人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下,近处的部分湖面结了冰,远处的屋顶堆满雪,阳光从云层后出了头。北方的冬天风大而且冷,但只要有太阳照射的地方,就会暖和一些——因此这个时候,湖边还有三三两两的其他人。 北方和南方不同,南方的冬天,哪怕天气再冷,走上二十分钟大致也能让身体暖和起来,但是北方不然,在寒风里走上两小时,她只觉冷气从脖子里钻进来,浑身越来越冷。 亏得她平时勤于锻炼,身体素质尚可,还不至于彻底冷透。 她搓了搓手,轻轻缩了缩脖子。 李泽文看她:“你没戴围巾?” 她老老实实摇头:“没有,平时也不冷。” 他摘下自己的蓝色围巾递给她。 唐宓一怔,连连摇头:“不,没事的,我不冷。” 李泽文瞥她:“拿着。” 唐宓想了一想——反正她欠下的人情如此之多,又何必在乎一条围巾的温暖? “好……谢谢。 ” 他的围巾是纯羊绒的,不算厚,柔软得好像一片云一样,带着他脖子上的温度,非常非常暖和。 她围好围巾后问李泽文:“那个,我们这样在校园里散步,真的能找到跟踪狂吗?” “就我看来,问题不大。”李泽文轻松开口。 唐宓眨眨眼,很想问一句“真的问题不大,她可和他一起走来,什么都没发现。” 李泽文抬起下颌,示意她抬头看向四周:“你现在坐在湖边,你的正面是湖,湖中有凉亭一处,你的左右两侧是湖边,还有几把木椅,你的身后有一排桦树,桦树之后是一条林荫道,你环顾四方,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唐宓依盲而行,一两分钟后她回过头,看着李泽文回答道:“亭子里有一男一女,右边的长椅上有一名女生,左边的长椅上有一名男生,林荫道刚刚有人骑车过去。 “没什么可疑的?” “啊?”唐宓呆住了,这是平常校园里最常见的一幕,“这很可疑?” “我问你,从林荫道上骑车过去的学生是男是女?” “对方不算高大……可能是女生,不过男生也有比较矮小的类型,”她仔仔细细想了一会儿,半晌后失败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为什么?” “我隐约记得,骑车过去的人穿着灰色的羽绒服,帽子盖住了头发,看不出来是男是女。”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现在吹的是北风,风速不小,那人逆风骑车,风速很容易掀开他的帽子,那为什么还要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李泽文说,”最重要的是,从我们在湖边坐下到现在不到二十分钟,这个人已经从我们身后过去了两次。” “两次?”她完全没注意到这等细节。 李泽文说:“所以,这人为什么会重复经过这条小路两次?” “也许是有急事,忘带东西什么……” “这当然是有可能的。”李泽文说,“但如果接下来我再碰见他,我会认出他。” 唐宓只觉醍醐灌顶如梦初醒,她深吸口气:“难怪你之前说,只要仔细观察,找到可疑的人并不难。” 李泽文说:“重点是观察,而不是看。” 唐宓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泽文,对她来说是如此难解的问题,在对方看来却如此简单。她这辈子从未像此刻这般彻底拜服于某一个人,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智商上的碾压感。 这一瞬她也彻底明白,为什么舅舅对李泽文的评价如此之高。 在湖边坐的时间也不短了,李泽文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站起来,又低头看她,用目光示意她站起来。 然而唐宓还沉浸在震惊之中,表情傻乎乎的,完全没接收到他的信息。 李泽文失笑:“怎么?这么吃惊?” 唐宓仰头看着站在自己崮前的李祥文——他本来就高,此吋站起来几乎挡住了落在她身上的阳光。 她站起来,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之前看了一本书,书里有句话说,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会告诉你世界多大,天有多高……李先生,你对我来说,就是这种人。” 李泽文挑了挑眉。他没料到从来话不多的她会说出这番话,看来自己真的吓到她了。 他没解释,只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温言道:“好了,我们去吃饭吧。” 李泽文的意思,去唐宓平时吃饭的三食堂最好,可以方便观察,但唐宓怎么看李泽文也觉得他不适合跟自己一起挤食堂,于是选了个折中的方案——他们去了三食堂的三层。 学校三食堂的三层是专门点菜的餐厅,偌大一片场地,用数个屏风隔开了几个区域,档次还算不错,据说菜色也很多——这里是有余财的一些大学生改善生活的去处,也是老师们宴请宾客的好地方。 两人到达时,三层已经有很多人了,京大的各种会议和学术研讨会从来不缺,大部分的餐桌被参加会议的各地老师占满了,只剩下角落的两张卡座。 李泽文表示不介意后,两人落座,服务员把菜单递给李泽文。 李泽文抬头看她:“要不要点菜?” “请你点吧。”她说,“我吃什么都好。” 李泽文点头,随口点了好几样。 服务员笑容满面地拿着菜单离开。 李泽文顺手取下了金属边框的眼镜,搁在桌子上。唐宓总算把他的眼眸看清楚了些。 李泽文目光深邃,十分锐利,被这样的眼睛看着,仿佛一切无所遁形,半点儿秘密都藏不住。 “怎么?”李泽文不动声色地一笑,问她。 “李先生,你戴眼镜……你近视吗?”唐宓说。 “度数不高,左眼一百五十和右眼两百。” “这样。” 食堂里非常非常暖和,驱散了早上在校园里闲逛带来的一切冰冷——唐宓摘下围巾,双手奉还给了李泽文。 李泽文伸手打算接过,却被一声脆生生的“唐宓”打断。他抬头看去,是一男一女两名年轻的学生在服务员的带领下,从过道走来,到了他们座位相邻的卡座旁。和唐宓打招呼的,是其中的那名女生,然后,男生也看了过来。 男生有着自然卷的头发和俊朗的五官,他穿着件灰色的短大衣,衬得整个人很挺拔;女生穿着修身的羽绒服,脖子上缠着厚厚的围巾,几乎掩住了下巴。 两人看看他,又看着唐宓,眼里的好奇根本没藏。 李泽文是何等人,自是不把这等视线放在心上,他目光略略扫过两人,也不作声,泰然自若地看着唐宓如何处理。 唐宓和两人寒暄,干瘪瘪地说:“叶一超,你们来三楼吃饭?” “是的。”叶一超看着李泽文,又征求意见地看唐宓,“这位是?” 她依次为双方作了介绍:“这两位是我朋友,数学系的叶超和吕子怡。这位是李泽文先生。 叶一超侧目看了看李泽文,没有表情也没什么热情地说了句“哦”。 吕子怡拨了拨围巾,笑起来:“李先生,你好。” 李泽文冲两人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礼貌笑容。 叶一超回头看着唐宓:“你今天没来欧几里得俱乐部。” 此前她已经告诉叶一超今天有事,无法参加讨论会,叶一超当时没细问——此时却穷追猛打起来。 “我有点儿事情要处理。” “什么事情?” “是有点儿事情……” 唐宓把问题含混而过,她也知道这件事情有点儿难以解释,这一年多来,只有今天的俱乐部聚会她没有参加。 “我来贵校逛一逛,拜托了唐宓做导游。”李泽文慢悠悠开了口。 这个理由很科学很合理,叶一超抿了抿嘴,只再看了两人一眼,和吕子怡两人落座点单。 两张卡座虽然毗邻,到底也没近到可以拼桌的程度,只要不抬高音量交谈,在整个大餐厅嘈杂的背景下,基本听不到对方的交谈,可以看作是两个独立的空间。 吃饭的时候唐宓观察着李泽文,她发现,李泽文和李知行不愧是兄弟两人,他们的习惯和动作极为相似,举止严整,一丝不苟,就算是吃饭的时候也是脊背笔直,小动作更是一概没有。 “怎么?”李泽文察觉到她的目光,微笑着开口询问。 “啊……”唐宓有些不好意思,“那个,我是觉得,你和李知行的举止还是蛮像的。” “这是自然,我们都是在爷爷手底下长大的。” “是这样啊。” “父母工作忙碌,只能让长辈来照顾孩子。我爷爷为人严厉,站如松坐如钟是起码的标准。 “这样啊……李知行之前也跟我说过,他小时候没零花钱。你们的爷爷奶奶很厉害。” “不能完全这么说。”李泽文说,“教育方法要因人而异。对孩子管理严苛也不是好事,你看,我的爷爷奶奶也养出了我姑姑这样的女儿。” 自己的前舅妈李如沁女士,再过一百年,她也无法对此人生出半分好感来,在她心中,这个女人大概是所有邪恶名词的具体化身。但她没想到的是,李泽文对此也看得很清晰,简单道出了事实。 李泽文随口道:“子不教父之过,我的爷爷奶奶,某种程度上说,也不算贤父良母。” “啊?” 对自己的姑姑评价不高也就罢了,对爷爷奶奶居然也可以冷静地加以评判——李泽文的话让她吃惊,她觉得自己又要再次刷新看李泽文的眼光了。 “明朗的父母结婚十几载,我爷爷奶奶和你外婆却一次面都没见过。”李泽文说,“你外婆因为蜂毒住院的时候,我爷爷奶奶也知道了这事,却没去医院探病。” 李泽文没多加阐述,但他的意思,她也清晰地感受到了。 唐宓目瞪口呆,她是真没想到这一层。 从小到大的经历和遭遇让她觉得,李家不跟白家打交道是很正常的事情——两家人一个是冰一个是火,干吗要打交道?疯了吗?但仔细一想,这的确不正常、两家好歹有联姻之谊,无论双方地位如何, 十几年来,连面都没见过,这只能说明一方对另一方的蔑视。 “我没想到……”唐宓看着李泽文好一会儿,深吸一口气,“你会这么说。” “事实并不因为被忽视而不复存在。”李泽文微微笑了,拿起眼镜重新戴好,“好了,你吃饱了吗?我们结账吧。” “啊,好的。” 唐宓浑浑噩噩地结了账——她要求结账的态度十分坚持,李泽文没跟她抢,只冲她一笑,拿钱包的手就收了回去。 拜托人家来帮忙,还要让对方结账,唐宓实在做不出这等厚脸皮的事,虽然她明知道这顿饭对李泽文来说什么都不算。 离开的时候,邻座的叶一超和吕子怡还在吃饭,唐宓和他们道别之后,抓起了沙发后座上挂着的大衣站起来。 叶一超这时才表情严肃地叫住她:“你下午还来协会吗?” “不来了。”唐宓很歉疚地回答,“下周一定到。” “如果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叶一超盯着她看。 “没什么的。”唐宓说,“真的不好意思,我有事要先走了。” 她把大衣穿上,冲着李泽文颔首,和李泽文并肩离开了餐厅。 两人站在扶梯上往下行,李泽文瞧一眼唐宓:“哪个欧几里得俱乐部是怎么回事?” 唐宓简单解释了一下这个协会成立的原因。 李泽文听罢后问:“你没告诉叶一超遇到跟踪狂的事情?” “没有的。” 李泽文瞧她:“不想让他担心?” 唐宓摇头:“他也解决不了这种事。” 李泽文笑了笑,没再多点评。 下午时分两人去了图书馆阅览室看书——唐宓和以往的习惯一样,在图书馆边看书边做笔记,李泽文也从书架上抽出了大堆书快速翻阅。他读书速度很快,一本书翻个二十分钟就扔到一边,不到两小时,他身边已经堆了二十多本书。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阅读习惯,因此唐宓虽然诧异他是否真的有看进去什么内容,但也不好把奇怪表露得太明显。 阅览室非常大,在李泽文的示意下,两人在阅览室进门处的角落坐下。这里地处角落,视线却好,进门的每个人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当她啃掉一道极为麻烦的题目之后,李泽文忽然叫了她一声。 “啊,什么事情?” 她紧张地抬头看他。 “你的五点方向,有名穿褐色毛衣的男生,你认不认识?” 她一愣,猛然扭头,顺着他的提示看过去。 “别把惊讶表露得太明显。” 李泽文的提醒非常及时,她成功控制了自己的姿态和表情。 “我认识,他是我的同班同学,叫陈卓航。” “你们关系怎么样?” 唐宓摇头:“很不好。” “不好到哪种程度?” 阅览室非常安静,两人靠得很近,声音压低,几乎到了耳语的程度。 “从大一开学时就开始了,他平时有点儿针对我。”唐宓说。 “你对他是什么态度?” “我不理他。”她看着李泽文,“怎么了,他很可疑?” “第一,刚刚在食堂,他就看着你很久了;第二,从进阅览室到现在,他换了三次座位,最后一次,换到了你的侧后方,就为了能更好地观察你和我。”李泽文说,“你把我借的书放回去。” 叮嘱了这一句后,李泽文起身单手捞起椅背上的大衣搭在胳膊上,走到陈卓航的桌子旁边,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敲了敲他的桌子。然后,李泽文毫不意外地看着年轻的男生仓促地抬起头来,对上了他的视线。 “你干什么?”陈卓航有些惶恐。 李泽文立在桌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男生:“陈卓航同学,有件事我想同你谈谈。” 阅览室很安静,即便他的声音压得低,但毫无疑问,那是陈卓航可以听得真切的声音。 陈卓航惊疑未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低声说:“什么事情?” “和唐宓有关。”李泽文简单地回答,然后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陈卓航不再有疑问,默默把手里的笔放下,站了起来,跟他走到了阅览室外。 这边唐宓匆匆将两人借出的书放回移动书架,在阅览室门口追到两人身边。阅览室外的走廊上人来人往,不算是好说话的地方,三人走到了走廊一角。 陈卓航警惕地看着李泽文,又觑了一眼站在对方身边的唐宓,不算好脾气地问:“你有什么事情?” 李泽文淡淡开口:“我是来告诉你,以后不要暗中跟踪唐宓了。” “什么?”他如同奓毛的猎一样,整张脸涨得通红,想发作却又碍于唐宓在场,“你凭什么这么说?” “陈卓航同学,请你冷静。你觉得我像是没有证据就无端这样指责你的人?”李泽文拿出手机,冲着他晃了晃,“要我拿出照片才肯承认?” 他眼神冷冽,话语里没有任何温度,冷淡的表情使得陈卓航一瞬间就明白了—— 对方不是吓唬人,证据确凿。 陈卓航的气焰顿时消散不少,人也冷静下来 打压了对方的嚣张气焰,李泽文慢悠悠地继续开口:“你对唐宓是什么心思这不重要,我也不在意,但我提醒你,当跟踪狂可不好。” 唐宓如梦初醒,她想起她收到饮料的时候,陈卓航的的确确是在教室里的。原来那不是巧合。 “跟踪狂.....我不是……”陈卓航面红过耳,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只是恰好和唐宓一个自习室一个图书馆……” 然而他的辩白实在无力,欲盖弥彰反而更显得昭然若揭。 “这借口可不怎么样。” 唐宓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陈卓航偷偷瞄她:“因为以前的事情,我觉得很对不住你……” “所以送饮料给她?”李泽文好笑地瞥他一眼,”唐宓又不是傻瓜,怎么可能喝来历不明的饮料?” “我也没办法啊……”陈卓航脸色不好,“她对我的成见太深,我平时想跟她说句话她都无视我……但我还是喜欢她……” 他把视线别开,看向窗外的花台。 唐宓意外之余也觉得有丝难以掩饰的尴尬和局促。虽然从小到大有不少男生跟她表白说“喜欢她” ,但那种情况通常没有如李泽文这样的外人在场。 李泽文恍若不觉她的尴尬,接着说下去:“就因为你喜欢她,所以发骚扰信息给她?” 陈卓航抬起头,“啊”了一声。 “骚扰信息?这是怎么回事?” 唐宓也震惊了:“怎么,给我发信息的难道不是你吗?” 陈卓航眼眶发红:“当然不是,我只给你桌子上放饮料,其他事情我什么都没有做过……我能为你做一点事情已经够好了,怎么可能会发骚扰信息……我又不是变态啊! ”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点他应该没有说假话,她相信陈卓航。 李泽文大约也信了他的话,脸上也浮起沉思之色:“那你有没有注意到,她身边是否还有其他人和你一样,在暗中观察唐宓?” 陈卓航讷讷说:“暗中关注她的男生挺多的……”我说的不是普通的关注,而是更强烈和执着的情况。譬如,希望知道她去的任何地方,生活的重心总是围绕着她,却从来不会主动跟她打交道。”李泽文顿了顿,又说,“最重要的,不见得一定要是男生,女生也可以。” 唐宓愕然:“女生?” 陈卓航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这一点在李释文看来,也已经是有答案了。 半晌后陈卓航睜大眼睛,点头说:“是的,有这么一个女生。” 唐宓目瞪口呆。原来自己的跟踪狂不是一个,是两个? “说说看。” 我偶尔在自习室看到她,我好多次看到她也在偷偷看唐宓,那女生有点儿特別,她脸上……”陈卓航在自己的右眼处比画着,“这个地方,有块褐色的疤。” 李泽文问:“你知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哪个学院的?” “我不知道,她应该是大一新生,九月份之前,我从来没看到过她。”陈卓航犹豫了一会儿,又问,“你真觉得……跟踪狂是名女生?” 李泽文没回答,只对陈卓航说了句“多谢” ,又冲着唐宓颔首,两人一同离开。 走到图书馆外时,李泽文拿出手机输入信息,然后在角落停了下来。唐宓尚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她怎么也没想到, 自己的跟踪狂居然是名女生。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她大脑已经完全空了,除了求助李泽文再也拿不出半点儿主意。 “不着急,等一等。” “等?” 李泽文说:“上午在湖边的时候,我和你说过,有人从我们身后骑车经过。下午我们来图书馆的时候,我注意到那个骑车的人跟在我们后面也进了图书馆,这次我注意到她是女生,脸上有褐色疤痕——她去了我们对面的那间阅览室,坐在门口的位子,恰好可以看到我们这间阅览室的门口,现在我们离开了,她也会跟着出来。 唐宓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万一她不出来呢?” “你太小看跟踪狂了,没一点儿执着怎么行。她当然会出来的。”李泽文淡定开口。 对方轻描淡写,她自然做不到和李泽文一样轻松。她定了定心神,慢慢开口:“李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我挺麻烦的?暑假的事情,还有现在的事……” 她说话时沮丧地垂着头,以李泽文的身高,几乎可俯瞰她的头顶。 “我不觉得。”李泽文看着她肩膀瑟缩了一下,知道她大致想些什么,于是出言安慰,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没必要为跟踪狂的变态行为负责。 她显然并没有被这番话完全说服,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我宁可长得难看一些。” “这个想法就是矫枉过正了。”李泽文说,“这个世界,大致来说,容貌有优势的人是一路开绿灯的。” "绿灯?” 唐宓反问。她语气虽然平静,但李泽文也能从她的语气里听出她舌尖下的嘲讽之意,这点嘲讽不是对他,而是对她自己。李泽文知道,在她的认知范围内,大约从来不觉得长得漂亮有什么太大好处,但容貌上的优势正在确确实实地影响她的生活,即便她目前尚不自知。 我可以这么说,你如果不够漂亮,有很大的可能,我不会认识你。 唐宓微微一怔,抬眸看着他。 李泽文没再就这个话题谈下去,只是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图书馆的大门外。 “好了,出来了。” 顺着李泽文的目光看去,唐宓看到一个穿着褐色羽绒服的女生从图书馆走了出来,她个子不高,步伐也不快,大多数时间低着头看自己的手机。 下楼梯的时候,女生终于抬起头来,朝图书馆的自行车停放处走去。她这一抬头,唐宓终于把她的相貌看得更真切了。女生眼角一侧有块很显眼的褐色印记,让人过目难忘。 唐宓可以百分百确定,她无意中看到过这张脸多次。 女生慢慢迈步,去停车棚取车。 京大图书馆的形状是一个“凹"字,图书馆大门就在最中间凹陷处,左右两侧突出建筑群被同学们称之为东西两厢,学生们的自行车停车棚就在东西两厢的一侧。 女生找到了自行车低头开锁,准备把自己的车从一排车里取出来时,只觉得一道影子盖住了自己,她抬起头来。 拦在她面前的,自然是李泽文了。 李泽文冲着她微微一笑:“跟了我们足足一天,真是辛苦你了。” 只一句话,就让女生脸上血色尽失。“啊”地惊叫了一声。 李泽文这个人素来风度绝好,此时更不例外,他甚至加深了笑容,格外亲切地说出第二句话:“这还真是初次见面,跟踪狂小姐。” 女生咬着唇,带着戒备的眼神往后退了一步。 “不用着急走啊。”不知何时,李知行从停车棚的另一边转出来,一手压在她的自行车后座上,堵住了她的去路。他冰冷地说,“我总是可以找到你的,你说是不是?黄明明同学。 能当跟踪狂的人,总是有点儿狡猾的,为了不让跟踪狂逃脱,李泽文定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划——他们三人兵分两路,李泽文和唐宓在明,李知行在暗处,双方信息随时沟通,而现在,这个计划的成效体现得淋漓尽致。 既然被人叫出了名字,就再也无从可退了。那名叫黄明明的女生看了看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几人,情知自己再也逃不脱,咬着唇惨白着一张脸低下了头。 李知行的心情也非常复杂,三分诧异,六分愤怒,大约还有一分了然。黄明明虽然只是大一新生,但是李知行对她并不陌生,开学至今三个多月,两人接触也有那么几次。 李知行和黄明明接触,主要原因是他想招一些优秀的后辈进自己的信息技术协会,为此,他很仔细地研究了大一新生的履历——黄明明从初中开始参加信息竞赛,高中阶段是斩获奖项无数,差一点儿可以入选国家队,没入选的原因和能力毫无关系,仅仅因为她的脸不符合教练和负责人的审美。这个原因虽然非常官僚非常可恶,但是百分百的实情。 只谈编程能力,黄明明绝对是大一新生中的佼佼者,甚至超过了大部分高年级的学生,这种人才李知行不想错过,他曾前后两次亲自邀请黄明明参加自己的协会,但都被她生硬冷淡地拒绝,而且也让李知行看不出有任何谈一谈的可能性。 和她打交道的机会虽然极少,但李知行能察觉,黄明明的性格是有些古怪的,与其说她没有社交能力,不如说她几乎完全拒绝对外交流。她身上仿佛装了个玻璃罩,把任何人拒之门外。 “说真的,我还不知道你有跟踪人的爱好。”李知行起码比黄明明高了二十五公分,此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优等生是跟踪狂,你说,其他人知道这事儿后会怎么想?” 李知行平时冷静淡然,待人接物都相当礼貌,此时出言讥讽,真是愤怒到极点了。 黄明明的紧张落在唐宓眼中,她也不想把人逼得太紧,于是上前一步:“那个,黄明明同学,我们谈一谈。” 李知行伸出手臂在她面前挡住,声音冷得很:“唐宓,和她没什么好谈的。如果仅仅是谈谈话就能奏效,世界上也没那么多变态了。这件事我和大哥来处理就可以了。” 唐宓轻轻拉住了李知行的胳膊,她很清楚,李知行拦在她面前是为了她考虑,她仰起头对他投去一个 你放心我有分寸双的眼神。 “但是……” 李泽文打断堂弟的话:“让她试试。” 在内心斟酌了几秒钟后,唐宓开了口:“这段时间,给我发短信的,是不是你?” 黄明明惊疑未定地看着她,咬紧了下唇一言不发。 “你没有否认的话,那就是承认了?”唐宓说,“总之,我希望你不要再发短信给我了,这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困扰。今天找到你,就是告诉你这件事。 黄明明盯着唐宓没有作声,看得出来她神情有所动摇,但是就是坚持不肯开口,完全临危不屈的模样。 李泽文慢悠悠地开了口,声音里全是嘲讽:“因为外貌缺陷而自卑的人我见过不少你也不算太特殊,但因为自卑变成跟踪狂,这就很不可取了。你的智商不低,应该明白,无论你怎么跟踪她,你的容貌也不会有半点儿变化。 只一句话就让一直闭口不言的黄明明愤怒不已,愕然看着李泽文:“不是!我没想和她一样!” 她声音不高,因为愤怒嗓音有些尖锐。这是唐宓第一次听到这个跟踪者的声音。 “怎么不是?”李泽文冲她点了点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说说看。” 唐宓盯着黄明明,说真的,她也想知道原因。 黄明明忽然红了眼眶,紧张地看着唐宓,哽咽着道出了原委。唐宓在她小声和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总算还原了事情经过——黄明明因为脸上的胎记,一直以来对自己的相貌非常自卑,在大学里见到唐宓之后,不由得对唐宓生了迷恋,她觉得唐宓那么漂亮,完全是她理想中的存在,忍不住对唐宓产生了追逐之感。 “你为什么周五晚上来推我?” 黄明明不吭声了,只抿着嘴瞄了一眼李知行。 “你喜欢我的外表,我很感激。”唐宓听罢其无奈地摇了摇头,“但外表没有什么用处。你因为外表而憧憬我,是你错了。” 黄明明抬起眼,急切地争辩着:“不,也不是的……你性格也好……你什么都好……” 有如此粉丝是不是应该庆幸一番呢?唐宓苦笑着,总算感觉到跟踪狂的一厢情愿。 “你知不知道我的身世?”唐宓问她。 黄明明一愣,慢慢点了点头。 “我妈妈去世十几年了,她没有给我留下什么照片,所以我现在都不太记得她的长相了。但是,每一个见过我妈妈的人,都说我妈妈很漂亮。”唐宓顿了顿,“但是,漂亮又有什么用呢?我妈妈三十岁就死了。她的人生悲剧,几乎都是因为她的漂亮引起的。她要是不那么漂亮,现在一定还活着。” 唐宓最后才开口:“总之,因为外表而憧憬某个人,非常片面。” 从唐宓诉说往事开始,黄明明的眼泪就渐渐收住,此时她眼神震动,慢慢低下了头。 “我……我知道了。” “嗯。” 黄明明居然会说“我知道了”,这让李知行大大愕然,他试图说些什么表达自己的态度,李泽文向他摇了摇头。 兄弟二人知之甚详,对视一眼中,李知行也明白了兄长的意思——今天的事情,都是兄长主导,他觉得自己实在应该听他的才是。 李泽文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张薄薄的纸片递到黄明明面前,随口说:“这是我朋友的名片,他是个不错的心理医生,你愿意的话,可以去看看。” 黄明明默默接过了名片。 “你可以走了。”李泽文说。 既然抓住了正主,那就不着急一时了。李知行沉着脸,侧身让开了道路。 就算跟踪狂在危急时刻也是有智商的,此时既然死里逃生般得了机会离开,她没多犹豫,推着车低着头从三人身边慢慢离开。 看着黄明明离开之后,唐宓彻底放下心来。她俯身下去,冲着李泽文深深低下头去:“谢谢你们。” 她一直信奉大恩不言谢,自己欠他们二人的人情实在太多,多到几乎还不了——虽然他们兄弟二人不在意,但至少口头上的感谢,无论如何都要表示自己最诚挚的感谢。 “不用客气。”李释文笑了笑,“事件解决了,我要回去了。” 唐宓立刻直起身:“啊,李先生,我送你。” “不用。”李泽文冲她摇头,温言道,“你忙自己的事情,我和知行还有事要谈。” “你上自习就好,我送大哥出去。”李知行叮嘱她,“你占好座了给我个短信,我一会儿也要过来。” “啊,好的。” 李泽文既然还有安排,唐宓也不好再坚持,只默默站在图书馆目送兄弟俩离开。李家的兄弟两人身高相仿,身材相似,两人边走边闲谈,背影在夕阳下影影绰绰。她看了很久,转身离开。 兄弟俩的确是有事要谈,李知行对着兄长感慨:“大哥,我真没想到那跟踪狂是女生……” “目前看来,她的偏执不至于不可救药。”李泽文说,“只要接受心理辅导,还是可以纠正自己的行为。” "希望如此。”李知行实话实说,“不过我感觉不太好,是女生都不好意思下手了。” “哦。”李泽文笑着看了堂弟一眼,“刚刚的谈话,你录音了?” 李知行晃了晃一直拿在手里的手机:“当然。” “有证据总是好一些。”李泽文随口说,“你看着处理吧。” “我考虑一下。” 李知行不会无缘无故地将刚刚的对话录下来。跟踪狂可不是容易改正的心理疾病,社会情况也决定了这类事件不好处理——警力不足够处理这种小事,然而唐宓又需要一个自保的手段。黄明明这种情况,如果她在寻求心理治疗后能够改正,那是最好,如果改不了,那唯一的办法就是通知老师,再告知她的父母,强行约束她的偏执行为。需要老师和家长配合的情况,那证据就显得至关重要了——又不是上法庭,偷录的谈话也有足够的说服力。 兄弟两人边走边聊,眼看校门在望,李泽文又提起别的事情。 “说起来,叶一超这个人,你认识吗?” 李知行心中暗暗吃惊。兄长绝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某个人,此时提起来是别有深意的。 “当然。”李知行简单介绍了和叶一超的校友关系,“怎么?” “中午和唐宓吃饭的时候,碰见了他和一个叫吕子怡的女生。他们三个人的关系,非常微妙。” 在车辆的洪流之中,这句话几乎要被车辆的噪音掩盖——但李知行还是听清楚了。他的兄长当然是不会看错的。 校门外车辆川流不息,李泽文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黄色的出租车来个急刹,在李泽文身边稳稳停下,李泽文伸手拉开车门,然后似又想到什么,回头看了眼和自己身高相仿的堂弟。 “看来你知道?” 李知行表情有些黯淡,轻轻 “嗯”了一声。 “那就好。” 李泽文不再多说,顺手带上了山租车门。 出租车在滚滚车流中消失得不见踪影,李知行拿出手机,唐宓的短信也发送到——她占好了座位等他去上自习。 李知行不自觉露出微笑,定了定神,大跨步走回校园。 |第二十五章|你很在乎她 跟踪狂的事情告一段落后,李知行终于有了休息时间,十二月的第一个周末,他按照惯例,去了爷爷奶奶家,自己家没什么可回去的——父亲常年在宣州,母亲则工作繁忙,不在家的时间也多。 周末的晚餐时分,爷爷奶奶家总有不少人,他进院子前看了看停在院门口的几辆车也心里有数了。 头发斑白的张阿姨穿过小花园迎上来,笑着说:“知行你回来了啊,快好几个星期没见了。哎,快,书包给我。” “我拿得动的、阿姨,我妈和姑姑来了?” 张阿姨是爷爷奶奶家的保姆,厨艺非常好,粵菜川菜鲁菜样样拿手,各类点心也做得非常地道,李知行几乎是吃着她做的食物长大的,从来视张阿姨如长辈。 室外寒风凛冽,室内温暖如春。李知行进了屋,顺手把书包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又脱了外套挂好。 “都到了小半天了,家里就差你了,洗了手就去吃饭。” “大哥也来了?” “和你就前后脚的工夫。” 李知行拐弯到达餐厅。李家的饭桌是长桌,此时几乎坐满,爷爷奶奶上座,母亲和大伯正在摆放碗筷,姑姑和伯母相谈甚欢,唐明朗是小辈,虽然同桌还有个李泽文,但这对表兄弟完全没共同语言,他一个人寂寞地左顾右盼,此时看到表哥来到,顿时高兴起来。 “表哥!” 这学期开始唐明朗在京大出现频率大大减少,开学至今,李知行也就见过表弟一次,此时看他剪了个板寸,看起来比之前精神些。 李知行依照次序和长辈们打了个招呼,再拉出凳子落座。他这学期选了双学位,学业压力陡增,开学到现在三个多月,也就回了两次家,长辈们是久久不见了。 祖父环顾四周,发现在京的家人到得整齐,特别满意地点头:“知行回来了就开饭吧。” 饭桌上琳琅满目很是丰富,张阿姨继续从烤箱里端出了一大盘烤羊排,喜滋滋地说:“知行今天要回来,今天做的菜可都是你最喜欢吃的。” 当了快三十年的李家保姆,张阿姨对家里每个人的饮食爱好了如指掌 李知行目光往桌子上一扫,就知道这顿饭完全是依照自己的喜好定下来的。 其他人还没说什么,伯母先说,“就知道爸妈最心疼知行了。” 张静瑜说:“哪有的事。” 满桌人都摇头笑,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 李知行无奈一笑。其实伯母说得没错,李家孙子辈一共四个孩子,他的的确确是最受祖父祖母喜欢的那个。照理说,家里最受宠的孙子辈应该是长孙李泽文,但李泽文七情不上脸,很少跟长辈撒娇,祖父祖母虽然疼爱这个孙子也无从下手;堂姐李君子,伯父离婚时她被生母带去了国外,和李家始终不够亲近;至于唐明朗,则是外孙,关系始终隔了一层。 说说笑笑中,晚饭终于开张了。李家诸人工作繁忙,只有周末时稍微有空,可以回家看望老人陪老人家吃饭,同时互相交流——国内国际的政经大事,亲戚朋友的变动,可以谈论交流的信息实在太多。 这种场合,小辈们因为见识有限,发言频率明显降低了很多,唯一例外的是李泽文,无论谈到什么,总有人要问问他的意见。 张静瑜结束了和席上诸人的闲聊,仔细打量很久都没见过的儿子:“这学期上课很忙?” “是的。”李知行简单解释了一下自己的课程,“学习压力挺大。” 到底是自己的孩子,做母亲的还是一眼可以看到儿了眼底的疲色。 张静瑜说:“如果太忙的话,放弃双学位也不要紧。” “不,还可以对付的。” 祖父则说:“读书这事儿,你不用担心知行了。” 老人家发了话,即便是张静瑜也不好多说什么。 一顿饭吃到尾声,倒是李如沁想起了重要事情,忽然开了口:“知行,你和俞希白相处得怎么样?” “还行。”李知行说。 在座诸位长辈都对这个话题充满了好奇,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还行是什么意思?你和俞希白发展到哪一步了?关系定下来了没有?”李如沁穷追不舍,“我前几天还遇到俞希白的妈妈,她对你可是满意得很。” 这顿饭果然不好吃啊!李知行心中一叹,有条不紊地回答:“我们是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都认识多久了还普通朋友?”伯母还有点儿吃惊。 李知行正色道:“喻希白很优秀,可我们的兴趣爱好完全不一样,实在磨合不来。” 祖母叹息说:“我倒是喜欢她,聪明漂亮,又会说话。” 张静瑜侧过视线,看着儿子笑了:“知行不喜欢的话也没办法,大哥大嫂,还有如沁,你们要有合适的女孩子人选,不妨介绍给知行。” 李知行不作声,也没办法作声。他承受了来自长辈的更多宠爱,就要承担长辈更多的期待和要求。 “别说,我这里还真有不错的人选,”接下来发表意见的是伯母,她兴趣盎然地说:“崔家老三的女儿,在音乐学院学大提琴,各方面条件都不错。” 李知行竭力忍住脸上的不快之色:“伯母,不用费心了。” 他语气有点儿重,伯母诧异:“怎么,不高兴?” “不,没有。” 李泽文一直在一旁老神在在地吃饭,此刻才随便开了口:“女朋友的事情,知行会留心,你们不要太过于干涉他。” “你别帮着你弟说话。”李家老爷子也若有所思,“泽文啊,说起女朋友,你这边也完全没动静。你这年翻过去也是二十五了,人生大事应该上心了。” 大伯母不是李泽文的生母,对丈夫前妻的儿子从来不敢多加评论;李正尧因为早年离婚一事,对儿子深感愧疚,平时多有迁就。因此,家里唯能批判李泽文的,也就是李家老爷子了。 “没错”李正尧很满意地跟上父亲的话题,“泽文,你爷爷说得对,你也要上心。” 李泽文表情寡淡地把餐巾放下:“我认为,找女朋友要找自己喜欢的。” “你喜欢什么样女孩子,说出来听听。”李如沁笑道。 “如果,喜欢的类型,的标准可以量化,我会比谁都高兴。”李泽文说,“但我很失望,目前我还没找到一个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标准。 李家老爷子此时听到长孙的回答,也没辙了。 家中其余人瞧者李泽文脸上云淡风轻的表情,纷纷觉得自己实在说不下去,论及嘴炮,家里任何人都看不到李泽文的可能性。谈人生谈道理,谈感情谈家庭,李泽文用各种哲学、社会学、政治学、心理学武装了头脑,他的理论搬出来可以让所有人闭嘴。 李泽文从小有主见,长大后更是纹丝不动情绪不露,渐渐形成自己的行事标准,就算是家人也觉得“这孩子真是难以捉摸,给出的建议自然不够针对性,说服力也不足。” 年龄小时,长辈们只觉得这孩子天生聪明各种优秀让人省心简直赞不绝口,完全被视为李家未来的希望之光,长大后才发现不完全是那么 回事。他对祖父父亲建议的道路无动于衷,反而花了很多时间去读书,有时候则去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至于谈恋爱这事儿,倒也不能说一点儿都没进展,偶尔也会交一两个女朋友,但都很快分手。 他自己没动静,家人和亲戚朋友也不敢多提,偶尔提起心里都忐忑着——李泽文虽然没细说具体的条件,谁都不忍心也不敢介绍档次不高的女孩子给她。外表要好才华要横溢思想境界更要契合的女孩子,看来看去,李家这交际圈里,也还真选不出几个。 这确实是个难题,因此长辈们想来想去也没了主意,只能寄希望于他自己在大学里找——世界名校的优秀女生总比社会上多一些。 “泽文这么聪明的孩子,做事有分寸,一点儿都不会让长辈担心。”张静瑜意有所指这就是别开话题的提示了。 “总之,知行。”知道在李泽文那里讨不了好,李如沁手指在桌面一敲,掉转枪口对准李知行,“你要有了喜欢的女生,带回来给我们看看。” 李知行笑而不答。 随即他和李泽文对视了一眼,可惜没在兄长平和的眼神里得到任何提示。 自他进入大学开始到现在,一年多来,母亲在“给他找女朋友”这事儿上颇上心,并且发动了亲戚朋友一起來寻找合适的人选。天地良心,他才大二,刚刚二十岁,女朋友——事根本不用着急。 李知行很明白母亲的用意,对此也无可奈何。 自高三毕业之后,母亲再没在他面前提过唐宓,但自己的母亲何等精明,虽然不提,不等于内心的疑虑消失,母亲希望尽一切可能,把唐宓从他的选择项中划掉。 他对此话题都兴趣缺缺,能敷衍就敷衍,但总有敷衍不住的时候,到了大二,他学习忙碌,更懒得回家,因此,每次和家人在起吃饭就会变得相当艰难。 还好,李知行想,今天有大哥在,也算分享了一半的炮火吧。 到底只是普通的顿饭罢了,很快也就结束了。 李知行刚刚松口气,就看到整顿饭毫无存在感的唐明朗“嗖”一下站起来。他离开的心情实在迫切,以至于吓了众人。 “我要回去了!” 李如沁并不赞同:“陪你外公外婆冉聊一会儿。” 唐明朗气势轩昂义正词严地说:“我要回去做作业呢!今天老师布置了好多作业!明天我还有家教,不今晚做题根本没时间。” 作为辛苦的高二学生,这理由确实无懈可击。 李如沁对唐明朗的学业问题很看重,儿子能端正学习态度总是值得表扬的事,而且唐明朗最近在学业上进步明显,她也不想泼儿子的冷水。 李如沁想了想:“那你等等,我让小王来接你。” “姑姑。”李知行起身,“不用找司机了,我送明朗回去。” “这也行。” “那走吧。”李知行冲唐明朗示意。 唐明朗如蒙大赦,生怕有什么人叫住他一般跟在李知行身后快速逃开了。 小院外停了四辆车,李知行随便拿了把车钥匙就出了门。他娴熟地点火发动,然后在后视镜里看到唐明朗终于露出今晚的第一个笑容。 “表哥你真是太懂我,我可算离开了。” 李知行问他:“你真打算回去做作业?” “当然是真的。”唐明朗嘟囔,“这种全家人一起吃饭的情况,我又说不上话……还不如回去读书呢。” “我早就告诉过你,学习成绩好,在家里才有更大的发言权,更多的自由。” 唐明朗叹息:“表哥,现在才觉得你说得对……” 李知行瞧了他一眼:“郭嘉颖明天要来给你补课?” “她每周末都会来,表哥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倒是一直没问过,你觉得她怎么样?” 唐明朗开心一笑:“小郭老师很不错的,我们很聊得来。” “哦。”李知行反问,“不错?陪你去跳街舞?打架子鼓?” “如果学习太闷了,偶尔她会跟我出去玩一玩,散散心也没什么不好啊。”唐明朗竭力撇清,塑造自己勤学的形象,“她都告诉你啦?” 车内暖气很足,李知行调低了暖风。 “她说的话都有道理的,她说,我家又不需要我努力奋斗,什么都是现成的,我妈对我的不满在于我的态度问题。”唐明朗说,“我按照她的话做了,我妈最近是过得心平气和了。” 李知行觉得欣慰。姑姑的脾气和炸弹无异,能心平气和地过日子,算得上是好转变。 唐明朗应付了李知行的问题后表情变得诡秘起来,他以一种隐秘的态度问:“对了,表哥,问你件事情。” “怎么?”没想到这个表弟又盘问起他来了。 “你刚刚说和……和俞希白是朋友关系,那你是不喜欢她吧?” 李知行脸色一沉:“你问这事做什么?” “呃,也没有……”唐明朗一双眼珠了盯着李知行,转都不转一下,试图通过自己的观察来判断对方的想法,“那你喜欢我表姐吗?” 李知行面无表情地踩了个急刹,吓得唐明朗一声惊呼。 “啊,表哥,你别激动,我就是好奇问问,保证不告诉其他任何人!”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激动?前面是红灯了。”李知行很平静地对着表弟颔首,“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唐明朗讪笑:“也不是啦,我是听我妈问小郭老师来着。上个星期小郭老师来给我补课,我妈恰好也在家,就跟她打听你和我表姐最近的关系。” “郭嘉颖说了什么?” “她没说太多的,就说你们的关系还不错,有时候一起上自习。” 原来如此。李知行抽了抽嘴角,他算是清楚今晚这顿饭为什么难熬的原因了。他之前怎么就没想到郭嘉颖也会成为眼线呢。 “怎么了,表哥?她说错了话?” “没有。” 这事儿郭嘉颖很无辜。她当了唐明朗半年时间的家教,大致也把李家的情况摸清楚了。 作为家教,被雇主问起李知行在学校的表现,怎么也要敷衍地说上几句。她不需要说谎,更不需要无中生有地瞎编,只要她大略说说实情,就足以让姑姑和母亲心急火燎了。 “话说回来。”唐明朗握了握拳,“表哥,你要真喜欢我表姐,我绝对支持你们!” 那瞬间李知行简直想吐槽这个二货弟弟:你支持有什么用?你是能说服你姐喜欢我还是能说服家里人接受你姐? 他侧了侧脸瞥了明朗一眼,对方的目光是如此真诚,他摇摇头咽下了要说的话。 “别想太多。” 前方信号灯由红变绿,排队的车辆犹如洪水泄闸一样散开,李知行加了油门,车子跟在公交车后缓缓开出。路灯光芒犹如老式电影的画面,明暗交错,一帧一帧从他脸上交替闪过。 李知行虽然吩咐唐明朗别想太多, 自己却不能不慎重考虑自己的事情,比如和唐宓的关系,比如自己的学业,比如自己的未来。 遥远的目标那么多,但实现的过程太艰难。世界上的事情从来不是“想一想”就能成功的。 他想起兄长,李泽文总是能把每件事控制在自己可以掌握的范围内,而他的水平真的差太多。兄长的办法是他没办法完全仿效的,要赢得最后的胜利,一点儿都不能懈怠,其能自己一条条地把路走出来。 在爷爷奶奶家过了周末之后,周末下午他重新回到学校——十二月一过,大二学生们也要为期末考试准备了。 计算机系到了大二,专业课渐渐变多,难度也加大。计算机系本身偏理科,上课时理论更多,学起来也不容易。电脑手机谁都会玩,背后的原理细究起来却不容易。一堂数据库结构上完,已经到了十一点四十,众生如同解放了一样,饥肠辘辘地走出教室奔向食堂。 李知行平时的“饭搭子”是舍友宋峻,宋峻是东北人,性格豪爽,是他在协会的第一助手,两人在人潮汹涌的食堂买了饭,几经寻找,终于在郭嘉颖“这里有位子”的提示音中,找到了座位。 郭嘉颖和同班好友杨梦瑶已经坐下,开始动筷子吃饭了。 宋峻感慨:“每次中午来食堂都要了老命。” 郭嘉颖说:“诀窍在一个‘抢’字。” “你们女生抢座位不要紧啊,男生怎么好意思。”宋峻说。 杨梦瑶笑了:“你们俩人高马大的,大概是不好意思去抢。” 郭嘉颖则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看着李知行:“说起来,你这两天中午没跟唐宓一起吃饭?” 之前因为跟踪狂这事儿,李知行和唐宓除了上课时间段不在一起,其他时间随时都在一起的,吃午饭这么重要的活动,当然一直也是在一起。这事儿其实麻烦,毕竟两人属于不同院系,上课的教学楼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距离不算近,无论是唐宓过来三食堂还是李知行去一食堂,都要花上十分钟,相当浪费时间。而中午的休息时间也短,所以两人在跟踪狂事件结束后也就结束了这“午间饭搭子”的生活。 “跑来跑去有些麻烦。”李知行简而言之。 郭嘉颖挑眉笑,李知行的话,她并不太相信。明明之前大半个月两个人天天在一起也没见他嫌麻烦,每天都是一副特别开心的样子,现在怎么忽然觉得“麻烦” ? “是这样吗?”这问话开了个头,杨梦瑶也不由得插话。 计算机学院男生众多,但李知行绝对是其中最受瞩目的一位,这段时间他和唐宓天天在一起,博得了极大关注,堪称是这段时间里系里女生中最热门的八卦。而杨梦瑶因为和郭嘉颖关系不错,这段时间也从她那里知道了不少唐宓的相关信息。 杨梦瑶说:“之前看你和她天天在一起,系里的女生全都在猜你们什么关系呢。” 李知行说:“郭嘉颖没告诉你们?” “呵……”这话并不客气,杨梦瑶有点儿尴尬,“的确说啦。” “那不就是了。” 实际上,郭嘉颖本身除了两人的些微姻亲关系外,知道得也不算多,而她又不是大嘴巴乱传八卦消息的人,只是在宿舍夜谈的时候,略提了下李知行和庸宓的“亲戚”关系,这落到其他女生耳中,反而成为“青梅竹马”的象征,更地引发了好奇,而汤梦瑶本来准备套话,李知行这一反问,她的疑问被堵了回去,只得尴尬一笑,打住了话题。 说笑中,一顿午饭三下五除二被年轻人们解决了。 下午的课程是两点开始,中午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放回餐具后,其他人准备回宿舍,李知行跟众人道别:“我去上自习。” “你也去?” 他这段时间很忙碌,其他人都知道,并不奇怪他的努力。 郭嘉颖说:“一起吧,我也要去上自习。” “你也去?” “期中考试的成绩有些下降。” 大一的时候,郭嘉颖在系内的排名都保持在前百分之十的位置,十一月期中考试之后,她的系内名次有些下滑,到了百分之二十,这事对她来说,是个不小的刺激。她从小努力好强,对成绩的看重程度和唐宓有得一比——成功总要付出更多的汗水,因此她也决定利用中午的休息时间,提高自己。 “成绩下降,是当明朗家教的原因?”李知行问她。 “不是,是我自己学习没跟上。” 李知行没跟她争论。郭嘉颖在家教一事上的工作量李知行内心也有个大概的估计。这学期开始,郭嘉颖周末的两天时间都要去给唐明朗上课,补课时间总计八个小时,再加上备课时间,可以说,她的整个周末几乎都要耗在“为唐明朗服务”这事上。 “总之辛苦你了。” “不会很辛苦啊。”郭嘉颖笑,“而且,收入很好。” 姑姑付给她的家教费是不低,但李知行认为,绝对物超所值。 “你当明朗家教的这半年,他进步真是不小。”李知行也没绕圈,扔了个直球出去。 李知行一直想和郭嘉颖聊聊唐明朗的事情,但前阵子忙着担心唐宓无暇顾及,今天倒是有了难得的机会。 “唐明朗很聪明的,稍微用点儿心,成绩就提上来了。” 李知行随口说:“小时候我和明朗一起学钢琴,我学一首曲子要两天,他只要一天。” 这事儿对于郭嘉颖来说倒是个新闻,她又惊又好笑地看着李知行:“真有这么厉害?他比你小三岁啊!” “所以我说明朗是很聪明的,但他的缺点同样突出,玩心太大,做事没恒心。” “他现在在努力克服自己的缺点,他爸妈离婚的事情,对他打击也挺大的。” 唐明朗基本上是心里藏不住话的人,郭嘉颖在他家进出半年,唐明朗几乎把所有家里的情况对她和盘托出,一点儿剩的都没有。” “父母离婚,这没办法。”李知行摇头。 “说起来……李知行……”郭嘉颖若有所思地开口,“有件事……” 她欲言又止,李知行配合着问:“什么?” “明朗的妈妈跟我打听你和唐宓的事情。” “没关系,你照实说就可以了。” “你姑姑是不是很讨厌明朗父亲这边的人?” “我听到过她在电话里骂明朗的爸爸,那话说得挺狠的……夫妻之间离婚了还会骂得这么厉害……”郭嘉颖迟疑着开口,“明朗也听到了,心里挺难过的。” 是啊,即便已经离婚一年多,姑姑对前夫的轻蔑指责抱怨也从来不减,家庭聚宴上,李知行偶尔也能听到姑姑的鄙夷之词,这种时候,明朗都一脸尴尬,眼神飘来飘去。 “家庭内部的问题总是很多。”李知行说。 “嗯……我知道。”郭嘉颖陷入了沉默。 李知行没有问下去,两人到了自习室,各占一隅,开始用功。 除了学业之外,社团占据了李知行的其他时间。信息研究会是学院的一批前辈几年前成立的新协会,成立宗旨是关注计算机技术的发展,对成员要求较高,李知行上了大二后就接任了会长一职,现在协会发展得不错,总人数已近百人,协会骨干十多位。 他用心地打理着自己的协会,一点点地把社团打造成学院里最前沿的技术社团,收效不错。 没想到的是,黄明明居然提交了加入协会的申请,这时已经到了学期末,纳新渠道已经关闭,但因为黄明明在计算机上颇有才能,因此一张申请还是到了李知行手中。 黄明明为人乖僻奇特,拒绝和人打交道,此刻主动要求加入协会,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不能不让人奇怪。 李知行对她的心路历程也很好奇,因此在例行的社团会议后叫住了她。 黄明明停了下来,完全没回避,虽然从表情看,她还是那种不想和任何人打交道的样子。 “你怎么想到参加我们协会?” 她硬邦邦地开口:“我想参加协会是我的事,和你没关系。” 李知行笑笑:“怎么和我没关系?你参加协会是要经过我同意的。” 黄明明脸色变了变,她这种社交能力为负数口头功夫也很差的人,怎么说得过李知行? “我不在乎你为什么同意参加协会。”李知行低头翻看着自己的笔记本,用笔批注着日期,“总之,既然参加了那就好好表现,协会各种活动和项目都很多,需要你的地方不少。” 对于李知行给出的坦荡态度,黄明明不屑地哼了一声,完美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情。 李知行也不介意她的态度:“好了,你可以走了。” 黄明明却没走,反而站在桌前,突兀地说了一句:“我看见了。” 李知行抬起眼皮看她。面前的女生明显是怀着敌意来的。 “我知道你喜欢她。” 听见这话,李知行拿着笔的手定住了一刹那,才把笔稳稳地放回长桌上。 虽然黄明明没说“她”是谁,但李知行一瞬间就明白了。 他心平气和地往椅了,后背一靠,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说服力是要靠证据来体现的,黄明明加重语气:“你们一起上自习,她休息的时候,你摸她的头发。” 李知行眼风扫过她。她提起的事,李知行心中有数。黄明明到底是专业的跟踪狂,跟了唐宓这三个月,对他的了解也许不算多,但也算是半个“唐宓研究专家”了。 “不过……”黄明明直了腰,用一种李知行无法形容的气势开了口, 她不喜欢你。 面前的男生之前一直泰然自若,直到这一瞬,黄明明终于满意地看到李知行脸上微微一沉,眸光陡然锐利起来。 “总之,你追不到她的,她绝对不会喜欢你这种人。”黄明明露出笑容,下结论一般开口,“我加入协会,就是想告诉你这个。” 终于说出来了!黄明明觉得自己打赢了一场战斗,浑身充满了胜利的喜悦。她转过身,昂着头准备离开协会办公室。走到门口时,李知行叫住了她。 “等一等。” 李知行声音低沉,似有不豫之色。黄明明抿着唇抓紧了书包系带,戒备地转过身来。 还不错,叫她停下来就停下来了。李知行很满意自己说话的效果,开了口:“周四晚上有小组学习讨论会,讨论JAVA的扩展使用,你也要来参加,我想你应该会有收获。” 黄明明匪夷所思:“我刚刚说的话,你没听到?” “就是为了向我示威而加入协会?你还是三岁小孩吗?哦,不过心智年龄也差不多。” 李知行看着黄明明的怒气书节攀升,平淡自然地转开话题,“既然你觉得我追不到唐宓,那就待在协会里,睁大眼睛看下去。” 黄明明气得咬牙:“我当然会看下去!” 她转身离开了社团办公室,“砰”一下带上了门。 不在意她用门来泄愤,李知行低下头继续处理自己手头的大堆工作。黄明明的话没在他心里掀起什么波澜。再专业的跟踪狂一样是跟踪狂,要是随便一个跟踪狂就能了解唐宓,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说归说,黄明明虽然一副兴趣不足的模样,但秉持着和他“较劲”的目的,的的确确开始了协会的社团活动,她的编程水平确实很厉害,很多大四学生都比不上她——李知行听到反馈说,她虽然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但依然以极高的水平带动了团队的前进。 一起上自习的时候,李知行把这事儿告诉了唐宓。 唐宓欣慰之余也有些诧异:“她居然参加协会了?” 李知行说:“在我眼皮子底下监视,我看她也掀不起什么来了。” “那个,谢谢你。” “不用谢我,我也是为了协会的发展,黄明明的编程水平确实很棒。” 唐宓问他:“你哥哥现在还在燕京吗?” “在,大概再过几天就要去美国了。” 唐宓犹犹豫豫地从包里拿出个长条盒子,小心翼翼地递过去。 “那个,我买的礼物,送给李先生的……方便的话,帮我送给他?” “啊?”李知行拿着小小的长条盒子,不可思议地说,“你还去买什么礼物?” 唐宓的想法很简单。李泽文帮她抓到跟踪狂肯定不指望她的任何回报,但如果她自己也认为人家的付出理所当然,那也太不知趣了。她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表示,但想来想去也不知道李泽文喜欢什么。偏偏她又是个没想象力的人,琢磨了好一阵子,最后还去网上搜了搜,终于选好了一件“自认为合适”的礼物。 听完原委,李知行觉得无法反驳。 “是什么礼物?” “你看看。” 李知行打开盒子看了看,里面摆放着一支精钢纹金签字笔,不算贵重,但绝对超过了唐宓一个月的生活费。好在她现在不复高中时代的拮据,各种奖学金十分充足,不至于买支笔就生活不下去。 李知行摇头,他本来准备说“我哥什么都不缺你不需要破费,但送礼一事,从来都是心意最重要。 ———————————— ⑤Java是一种可以撰写跨平台应用程序的面向对象的程序设计语言。广泛应用于PC、数据中心、游戏控制台,科学超级计算机、移动电话和互联网,同时拥有全球最大的开发者专业社群。 ———————————— “我本来也想送你礼物的。”唐宓有些惭愧,“但是……” 李知行眉毛微皱:“但是什么?” “我没太多钱了。”唐宓用期盼的眼神看他,“再说,我们在一起的机会很多,不需要着急。” 李知行本来脸色就不好,听到前半句时还准备教育她量力而为,后半句却让他心花怒放,不由得展颜一笑。 “好吧,礼物我帮你带到。”他说,“你能赚钱之前,不要再想着什么礼物。朋友尚有通财之义,一点儿小事,不要放在心上。” 唐宓十分认真地点头。 “嗯。我明白的。” 元旦之后,李泽文动身回美国继续学业,他之前回来的一个多月是为了自己的研究做一份对比调査,现在数据准备足够,自然也要继续学业。学泽文这一去,大约一年半载也回不来。 李知行赶到大伯家的时候,李泽文都已经收拾妥当。他做事有自己的章法,自己安排妥当,不让家人大张旗鼓地相送,在家里道别后就等司机把车开出来。 李知行和李泽文话别完毕,趁着伯父伯母不在意,把唐宓的礼物拿出来给他。 李泽文拿着盒子晃了晃: ”怎么回事?” 兄弟二人感情不借,但是也很少有“送礼”这等行为。 “唐宓叫我送你的。” 饶是李泽文也有一瞬的诧异:“她送的?” “上次的事情,她很感谢你,叮嘱我一定要拿给你。” “那还真是让她破费了。” “是啊,我要早知道她准备送你礼物,无论如何都要叫停的。”李知行说。 打开笔盒,笔身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李泽文取出笔瞧了瞧,倒是微微笑了。 “怎么?”李知行问他。 “没事。” 司机把车子开到门口等候,李泽文跟司机说了句“稍等”,放平半人高的行李箱,重新打开,把蓝丝绒的礼品盒放进行李箱的夹层,然后重新盖上行李箱,放入汽车的后备厢。 李知行和大伯一直送李泽文过了海关,才离开机场回家。虽然是送别,但离愁别绪并不浓厚,现在网络发达,只要愿意兼时间允许,清晰的视频电话每天都可以打上好几个。 托运了行李之后,李泽文坐在宽敞明亮的国际候机厅,打开了手机,不过却也没有打电话,只编辑了一条信息发出去。 “唐宓,我收到了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我们在院子里放烟花。” 她因为之前从未放过烟花,此时骤然得见,还是兴致高昂,李知行从她的声音就听得出来她现在颇为兴奋。 “烟花?” “舅舅买回来的,很好玩。” 李知行记得,她家屋外有一块几家人共用的大晒坝,由大块的石砖砌成,的确是适合放烟花的场所。 “小心手,不要离得太近。” “我会注意的。”唐宓在电话那边快乐地说,“李知行,新年快乐! ” “我会的,”他笑起来,“明年回学校见。” 李知行微笑着挂上了电话。此时,远方猛然传来一声巨响,一束束五彩烟花升上天空,光迹凭空出现,然后消失于黑暗之中,映得天空乍紫乍绿。 (未完待续…… ) ========================== 为你打开时间的门:完结篇 作者:皎皎 简介: 暗恋是止于唇齿、掩于岁月的温柔心事。 当告白来临,爱情才有答案。 唐宓以为喜欢叶一超是个永远的秘密,她会妥善安放,独自珍藏。 李知行却一眼把她看穿,并开始锲而不舍地追逐—— 他凝视着她:“不是同情,也不是愧疚。我喜欢的人,是你。” 他深情告白:“唐宓,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他步步为营:“你朝我走一步,剩下的九十九步,全都由我来走,可以吗?” 他在月光下弹琴,亲吻她的指尖。她却误把他的爱当作施舍,在胆怯的怂恿下将他推开。 为了不让她为难,李知行默默退回到朋友的位置,却为她的未来披荆斩棘—— 唐宓去投行实习,他邀请同在投行工作的堂姐帮她熟悉面试流程; 唐宓舅舅罹患癌症,他沉默地陪在她身边分担这突如其来的灾难。 他的爱无声无息,早已深入骨髓。 大学毕业,李知行远赴美国伯克利留学,唐宓在国内读研。 咫尺已是天涯,她依旧是他遥不可及的梦想。 一次难得的交换生学习之旅,唐宓再次被命运送到李知行的身边。当李知行意外遭遇车祸,她终于顿悟了自己对他的感情。可与此同时,叶一超的告白也姗姗来迟…… 最好的爱情,就是在时光遗忘的背面,爱你的人还在原地,从未离开。 ========================== |第一章|和你没关系 大二下学期一开始,大学生活进入了更加紧张的节奏。双学位的压力与日俱增,唐宓又是那种恨不得每门学科都拿到满分的人,基本上过着“两眼一睁忙到熄灯”的生活。唯一谈得上“休息”的,也就是欧几里得俱乐部的活动了。 是的,她把参加数学研讨会的活动看作休息。协会众人思维火花的碰撞,如同一场盛宴,让她的大脑不至于淹没在无数的经济学名词当中。 四月开始,欧几甲得俱乐部的成员几乎都参加了世界数学建模比赛,研讨会的气氛筒直如火如荼。数学建模比赛是应用数学领域,和纯数学领域相去较远,叶一超虽然有参赛,但对此兴趣不算很大,以罗志维的说法,他的热心程度大概只是“姑且配合”这种档次。 然而,就算是姑且配合,他的能力也可以轻松驾驭这类比赛。人家只能提出一个办法他可以提出三个四个,模型的建立和计算对他来说轻而易举。难度太低,导致叶一超和每一个智商足够用于纯数学的天才一样,对应用数学的兴趣始终不大。 他真正想做的,是别的事情。 休息时间他跟唐宓说:“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程老师正在准备一篇论文,也邀请我帮忙做一些工作……但这工作量不小,我想两个人做更有效率一些,你要不要帮帮我?” 程京的这篇论文是关于泛函分析的,本来他选定了两个人帮忙,其中一人是他手下的博士生,另一人就是叶一超,虽然他是本科生,但负责一些计算不成问题。 “啊?”唐宓一愣,“可以吗?” “当然可以,只要你有时间。” “我可以挤出时间.....只是我怕能力不够。” 叶一超笑起来:“唐宓,说真的,你应该对自己有信心。你不比我差。” 唐宓从善如流:“那好 我会努力的。” 她拿到了论文的资料,忙忙碌碌地准备起来。唐宓数学功底相当不错,但到底还是大二的学生,基础无法和研究生相比,只能辅助配合,做一些较为次要的分析计算工作,但即便是这类工作也相当不容易。唐宓对许多内容都不太清楚,只能去图书馆借出厚厚的图书来参考。论文中需要用到matlab验证,她又抓紧时间学习matlab软件。有不明白的地方她就和叶一超并肩讨论参详,所有的休闲时间都耗在这篇论文上,她连骑车都在思考函数中的计算问题。 她忙忙碌碌无暇顾虑任何其他事情,却没想到,并不是每个人都希望她来帮忙的。 接下论文任务一周后,那天晚上她上完了数学系双学位的课程,和之前一样匆匆赶往数学系大楼的欧几里得活动室,门虚掩着,听到里面有说话声传来,是吕子怡和叶一超在交谈。 她一愣,现在都九点多了,通常这个时候活动室只有叶一超了。 “我今天听程老师说,你也让唐宓参加了论文?” 叶一超声音坦然:“是啊。怎么了?” “你为什么不跟程老师说选我呢?”吕子怡的声音有些委屈,“你觉得我无法参与论文?” 叶一超说:“有建模大赛,你要专心参加比赛。” 吕子怡的声音有点尖锐:“我的忙碌不算什么,唐苾才是更忙碌的那个。他们系的课程木来就很重,再说还有双学位,她可一点都不轻松。你现在让她帮忙做论文,不是让她更忙了?” 叶一超迟疑了一会儿:“我已经告诉她了。” “这才几天呢,你可以改口告诉她不用她帮忙了。” 叶超没回答,倒是另外的男声开了口,唐宓听出来那是罗志维。 “子怡,这样不太好吧。”罗志维说,“你没看到她天天在看相关的书和论文?” “罗志维。”吕子怡声音有些不悦,“你怎么帮着她说话?她又不是咱们系的。” “我不是帮着她说话。”罗志维说,“给人家一块糖然后又夺走?不太厚道。” 吕子怡锐利地反驳了罗志维 你难道就不想在论文上署名? 唐宓呆在门外。她以为这篇论文的工作纯粹是帮忙,没想到居然能在论文上署名。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是很想能在某篇论文里署名。”罗志维说,“我们理科专业又不像工科专业,大学时代就可以写出几篇论文,有一篇论文就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吕子怡声音轻了下来:“她是经管学院的,在数学论文上署名作用不大,但对我们就不一样了。” “不能这么说,名下有论文,对谁来说都是好事。”罗志维说,“只要她有能力,未尝不可。” 吕子怡不说话了。 “认识她也这么久了,你应该很清楚,唐宓的数学水平不逊色于咱们中的任何人。”罗志维说,“更重要的是,经管学院的课程那么多,但她的数学居然还是这么好,论聪明的话,我都自叹不如。” —————————— ①美国MathWorks公司出品的商业数学软件,用于算法开发、数据可视化、数据分析以及数值计算的高级术计算语言和交互式环境,主要包括matlab和Simulink两大部分。 —————————— “这点我知道……”吕子怡说,“她是很聪明,但是我也可以努力……” 罗志维打断她的话:“食言而肥,你让叶一超还怎么做人?” “我只是觉得,叶一超有什么好事都想着唐宓,不想着我们系的……” 罗志维笑起来:“这又有什么办法?谁让他们认识得早?” “吕子怡。”叶一超的声音忽然响起,“不是还有建模比赛?争取拿到特等奖吧。” 下一瞬,吕子怡的声音由怒转喜:“真的?” 叶一超说:“是啊。” “你说话要算话啊! ” "当然。” 剩下的话也不必再听了,唐宓轻手轻脚地从门边退开,在走廊拐角处等了一等,再次走到活动室门口,此时只能听到关于数学的讨论声传出——她抬手推开门,屋内的三人正围在桌前讨论题目。 她冲着三人点头。 罗志维冲她一笑:“来了?” “是啊?" 叶一超指了指桌子:“你先坐,我把这道建题目算完,就和你说论文的事情。” “好的。”唐宓放下书包,抽出纸笔,开始自己的工作。 罗志维用笔敲了敲桌面,“说起来,唐宓,你五一有什么计划?” “我没有计划,怎么了?”她抬头看罗志维。 “我们打算去苍山玩一玩,三天两夜,住在苍山的小旅馆,可以去钓鱼野炊摘草莓。” 罗志维笑着说,“我想想,人均费用是多少?” 吕子怡说:“人均费用四百左右。” 所谓的苍山,是首都城郊几十公里外的一座名山,草木繁化,大一的时候,学院组织过大家去春游——那次春游总共耗时一天,在山中的时间不到四个小时,很多同学都没爬到山顶就不得不返程了。 “怎么样?跟我们一起去吧?” 叶一超停住了和吕子怡的交谈,抬起眼来,两人的说话声传入他的耳中,他也不能不在意。 “唐宓,不想去的话不用勉强。” “没事,我去。” 不出意外,她看到了叶一超略微吃惊的眼神,于是她重复了一遍:“我去。” 罗志维忍不住笑开颜:“好啊!我真没想到你会答应。那就太好了。” 她知道罗志维为什么这么高兴——认识一两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参加俱乐部的集体活动,此前他邀请她参加各种活动,她都婉拒了,她一是没兴趣二也是太忙,当然经济问题也是个门槛。 叶一超认真地看她一眼,唐宓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怀疑。碍于在教室里,他没问她缘故,待晚上回去后她收到了他的短信——“你有钱吗?没钱的话我借给你。” 唐宓揉了揉脸,开始回复。 “我有钱数的,没钱的话就不会去了。” “那就太好了,我很期待。” 唐宓回复了他一个笑脸。她想问问那篇论文的署名问题,但想了想,到底没能问出口。 唐宓直到出发那天才知道这次活动完全是吕子怡安排的,总计十人,分别在两辆车上,程老师提供了一辆车,是赵刚开,还有一辆是曹威家的车。 她有些惊讶,她不知道曹威会开车。 叶一超看懂了她的怀疑,笑着说:“他的驾龄很长的。” 考虑到他们才二十岁,因此驾龄再长也不过两年——唐宓机智地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曹威把自己的背包扔进车子的后备厢后,开始大呼小叫:“上车上车,唐宓,你坐副驾驶吧?” “哦,好。” 罗志维,啧啧 两声:“喂,干吗不让我坐前面?” “我可不要在开高速的时候一侧头就看到胡子拉碴的男生脸啊! ” “你这见色忘义的家伙! ”罗志维笑骂。 天地良心,罗志维可完全不是胡子脸,他的相貌完全当得起一句“清秀端正” 吕子怡提着个小包坐进后排座位:“好了好了,少听他俩胡侃,上车吧。他们几个坐程老师的车先走了,我们得赶上他们。” 一群人笑了起来,唐必勉为其难地勾了勾嘴角,上了副驾驶座位。 去苍山的这一路都是高速,众人在车子里聊天,兴致高涨,大约是正值五一,堵车也堵得厉害。进入五月,天气渐渐热起来,本来四五十公里的路不过一个小时,但学生们还是大大低估了堵车情况,车子光是开出市区就花了一个小时,在收费站又等了半个小时——巨大的出城车流使得高速路上也不算畅快。 行程过半时,道路才终于畅通起来。曹威的确算得上是好司机,怎么堵车也不恼,道路畅通后也不着急。 他说:“没什么,反正早晚能到。” 唐宓“嗯”了一声。她不是很着急,膝盖上放着一沓打印的论文,一手拿着铅笔在论文上批注计算。 曹威忍不住乐了乐,他知道唐宓这人多认真,没对这事儿加以吐槽:“你精精神还不错啊,看看他们都睡着了。” 唐宓回头看了看,脸色微微一变。长久的行驶让后座的几人都睡着了,叶一超的座位靠窗,吕子怡枕着叶一超的肩膀,吕子怡的头发很长,垂至半腰,软软地搭在了叶一超的手背上。 唐宓觉得这一幕如此刺眼,于是默默转过身来。 曹威通过后视镜瞥了两人一眼, "啧啧”两声。 “真是温馨甜蜜啊,恨不得烧烧烧。” 唐宓眼神一闪,没有回答。 曹威侧头看她:“你要困的话,也可以打个盹儿。” “不要紧,我不困。” “哎呀,我去,总算上小路了。胜利就在前方了。” 曹威猛然精神抖擞起来,踩了脚油门,右拐下了道,沿着马路上了苍山。 作为长于山村的人,唐宓没觉得苍山漂亮,但公允地说,以大部分北方人的视角看,的确还算不错了。越上山去,越能察觉苍山的巍峨,道旁的树木整齐高大立在宽阔的街道旁,宛如列兵迎接。 上山的路修得很是宽敞,车辆不多,比起高速上的堵车状况好了太多——车子在山路上时不时一个大拐弯,终于惊醒了在后排呼呼大睡的三人。山中清凉,比城市里的温度起码降了3℃ ,曹威摇下车窗,凉爽的风灌进车内,众人马上清醒了。 “啊,到了啊?”吕子怡很吃惊。 “快了。” 罗志维看了看表:“都快中午了啊?这堵了一上午?” “可不是,你们倒是睡得开心,就唐宓陪我说话。” 大约是曹威心情实在太愉快,注意力也有些分散,前方又尽一个急转弯,他猛然甩了一下方向盘,拐弯之后才发现道路的前方赫然有一辆奔驰不紧不慢地行驶着。 曹威脸色一变,猛然踩了一脚刹车,然而“砰”一声之后,车子还是抵上了前车的车尾。 这下子,所有人都彻底清醒了。 “应该还好。”唐宓说,“刚刚那一下不算重。 “完了,这可是大奔啊……”曹威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摁了应急灯,“哎哎,先下车看看吧。” 因为曹威刚刚刹车踩得死,追尾造成的擦伤的确不算很重,曹威的车保险杠凹了一小块,掉了漆;前方的大奔差不多也一样,只是凹痕浅点。 曹威苦着脸看着凹痕:“还好,不算特别严重,但这个修车费……” 他用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看着刚刚走下来的前车司机。前车的司机是个中年男子,西装革履 表情冷峻,看上去不好打交道。 “抱歉啊。”曹威说,“我马上打电话给保险公司。” 前车司机看了下撞处,没有发表什么意见,走到车窗旁,和车里的人交谈了几句。 “他大概是司机,也做不了主。”吕子怡小声说。 众人纷纷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片刻后那司机打开了车门,纯白色的小牛皮高跟鞋轻轻落地,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士单手拿着个白色小包从后座走了下来,于是众人把她看得更清楚了些。她相貌端庄气质从容,头发在脑后绾成了发髻,用一根簪子别着,穿着驼色的真丝套裙,显得雅致而凝重。这名女士实在算不上年轻,毫无瑕疵的妆容让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学生判断不出她到底年岁几何只能得出结论,来人身份不低。 唐宓看到来人的脸,心头“咯噔”一下。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有那么多辆汽车,怎么我们的车就偏偏追了她的尾呢?唐宓苦笑着想,早知如此,自己压根不应该答应参加这个聚会的。 曹威迎上去正想解释缘由,但刚刚下车的那名女士的视线压根越过了他,直直落到唐宓身上,并且对她和善微笑:“啊宓?” 奇特的剧情发展让所有学生都愣愣地看着唐宓。虽然来人并不年轻,但浑身的装束和气派显示出她的身份和地位一定低不了一众人面面相觑,都在思考一个深刻的问题:平时校门都不出的唐宓是怎么认识这种人的? 来人看见他们几名年轻男女站在一起,也猜到了缘故,继续问她:“你们几位同学出来玩的?” 对方是事主,唐宓也不能太过于无礼,勉为其难地点了头。 “那你们住在哪里?” “……” 虽然答应着,思维却有些卡,唐宓之前没问过这趟五一玩耍的细带,也不知道住在哪里。 “我们住在半山腰的嘉禾居。” 说话的人是叶一超,他走到唐宓身边,帮她接了话。 “我知道了。”她冲着叶超和众人温和地笑笑,“你们都是阿宓的同学?” 奇怪的是,对方明明已经不年轻了,但笑起來容光焕发,仿佛年轻了好几岁。 叶一超解释:“不是一个系的,但都是同一个协会。” 对方微笑:“是这样的,你们是什么协会的?” 吕子怡接话:“我们是欧几里得俱乐部的!” “数学学会的啊,大家都很优秀啊。”她朝着唐宓走近一步,笑容十分真诚。 这名女士实在是太会聊天了!众人被赞美得浑身舒坦。 好奇的人实在很多,叶一超代表大家问出了心声:“您认识唐宓吗?” 这名女士看了唐宓一眼,微笑着说:“当然认识的。” 叶一超侧目看了身边的唐宓一眼,得出了初步的结论——从她那明显不悦的表情上判断,她可不愿意认识对方。 “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叶一超。” “哦。”女士笑着看他,“你是叶一超啊。” 对方攀谈的兴致有些浓,曹威再次上前一步,跟她说:“我刚刚撞了您的车,真不好意思。” “没事,撞了就撞了。”她像是才想起“撞车”这回事,和颜悦色地摇了摇头,“你也不是存心的,自己修自己的车吧。” 这名女士是如此温和亲切大方典雅,众学生对她的好感度顿时再上一个台阶。 宛如得到了赦免令一样,曹威大喜:“多谢您理解,今天真的不好意思。” “不用客气。” 对方笑了笑,从白色的手袋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唐宓。 “我的私人名片没有带出来。”她说,“阿宓,我这几天都在苍山宾馆,有事找我。” 唐宓沉默了一会儿,还是伸手接过了名片。 白色名片上文字不多,只有寥寥几行字——达信进出口贸易集团董事,傅笙女士。 再次抬起头,奔驰已经扬长而去,而其他人的视线纷纷落在唐宓身上,连撞车后如何处理都忘记了。 “傅笙?”吕子怡把名片上的内容念出来,“唐宓,你怎么认识她?” 唐宓表情寡淡地开口:“我也只见过她一次。” 罗志维在手机上敲了一阵子,此刻抬起头来:“达信进出口贸易集团,我刚刚搜了下,规模很大的公司。” 他把手机上查到的资料展示给众人看,众人“啧啧” 了几声,对唐宓如何认识这等人物太好奇了。 “好了。”叶一超很平静,“走吧,否则我们又要在山上耽误一阵子了。” "她是谁完全没关系,但是确实帮我减少了明年的保费。”曹威完全站在叶一超这一边,感慨万千道,“总之,唐宓,今天可太感谢你了。” 唐宓摇头不语——对方大约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不追究这次追尾事故,但是曹威感谢错了人。 叶一超也不欲久留:“走吧。” 再次坐回车里,唐宓扶着头,想到了去年暑假时的初次见面,再想到外婆犹如沟壑的手和花白的头发,不由得低头苦笑。这个世界上人和人的差距真是大啊,明明外婆和她是同龄人,但看上去,简直差了二十岁。 随即,她的手机短信音响了。 那是一条来自叶一超的信息。 “傅笙到底是谁?” 她回过头看了后座的叶一超一眼。 他看着她,眼神里明明白白透露出询问的意思。叶一超明白她的顾虑,也知道她不想在众人面前解释,因此选择了这种迂回的方式。她垂下头,回复他的信息。 “我生父的母亲。” 嘉禾居地处苍山的半山腰,是一家环境良好价格适中的家庭旅馆,宾馆附近的花园鲜花盛开,旁边还有空地,划出了羽毛球场地。作为社团的两名女生,唐宓和吕子怡分到了一间房间。众人是轻装简从,进屋后把背包往桌子上一放,就兴致勃勃开始了预定的活动——摘草莓。 唐宓对这种类似农家乐的活动兴趣不大,她没有参与其中,只坐在草莓园子外的石凳上翻着书,等他们出来。数学系的众人都是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很少接触这等活动,因觉得趣味盎然。即便是爱因斯坦,休闲的时候也会拉拉小提琴来活动大脑,更何况是他们呢? 这种喜悦的气氛感染了每个人,延续到了晚饭时分。 每个人都抱着一捧草莓,吕子怡根本等不到回房间,就在旅馆外的池子里洗净了草莓之后,在开饭前和众人分享,众人你一颗我一颗地吃起来。 唐宓对草莓没太大兴趣,礼貌地吃了一颗后就放弃了。 另外一个对草莓没兴趣的是叶一超,他吃了一颗之后就敬谢不敏:“太酸了。” “哪有,明明很甜的好吧,都这个季节了怎么可能不甜?”吕子怡不服气,从篮子拿出一颗草莓直接送到叶一超嘴旁,一副“你一定要吃”的态度,“你再尝尝看。” 叶一超微微皱了皱眉,从她手里拿过草莓尝了芸,勉为其难道:“好吧,这颗甜一些。” 吕子怡容光焕发地拍了拍手:“我就说了很甜,叫你不信我!” 唐宓瞥了两人一眼,又转开了目光,服务员开始上菜了。 吃过晚饭众人纷纷回了房间休息,下午摘草莓的时候众人都大汗淋漓,约好晚上夜探苍山。 吕子怡回到房间就开始洗澡,唐宓则把笔记本翻开,查收邮件,伏案看书做备忘,程老师的论文她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半小时后吕子恰擦着头发从浴室走出来,瞧见唐宓在查阅资料和验算,倒是笑了:“你太认真了。” 唐宓随便“嗯”了一声。 吕子怡做事素来效率很高,此时连头发都已经吹干了,她梳着头发,在床边坐下:“唐宓,我问你一件事。” 唐宓正伏案看书,不紧不慢地回答:“什么?” “你喜不喜欢叶一超?” 唐宓心口猛跳不止,她猛然从书本中抬起视线,从镜子里看着长发披散的吕子怡,半晌后吐出一句:“这是我的事情,和你没关系。” “当然和我有关系,我喜欢叶一超。” 那一瞬,房间里几乎只能用“死寂”形容。吕子怡喜欢叶一超,这事儿唐宓早就看出来了,但是此刻她这样明明白白地说出来,陡然有一种大音希声的效果。 “说实话,我觉得和你说话挺费劲的,你不喜欢透露自己的想法,也不在意别人的想法,简直是个绝缘体,我心里猜测了你和叶一超两年时间,依然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也不清楚你喜不喜欢他,所以只能问你了。”吕子怡说,“我知道问这话挺讨厌的,但我希望你告诉我答案。” 房间里非常安静,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的声音。 唐宓大脑里一片空白,那一瞬间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没那个义务告诉你。” 吕子怡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郑重其事的表情。 “我是理科生,也不喜欢拖拖拉拉,干脆直说好了。我从小到大应该和你差不多,只知道读书,在认识叶一超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会这么喜欢某位男生。”吕子怡坐在床沿,正色道,“大一开始我就一直在观察你和叶一超,你们渊源很深,而且你太漂亮了,你如果追他,我完全不是你的对手。不过整整两年时间,我也没发现你和叶一超有什么进展,因此我得出了结论——你不喜欢他,或者说喜欢了也不敢表白。” 唐宓看着吕子怡,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她知道吕子怡喜欢叶一超,并且表现得越来越明显。 “我的话也明白地告诉你了。”吕子怡耸了耸肩,做了个很西式的动作,“我以后会开始追他,如果有可能,希望你不要妨碍我。” 唐宓心口猛跳,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女生。 半晌后她开了口:“你真觉得自己可以追到叶一超?” “我就这个性格,我喜欢数学,所以努力地学习;我喜欢叶一超, 一样会拼命地去追求他。世界上可没有从天而降的好事。追叶一超难度是很大, 两年没什么指望,三四年估计也不会有大成果,但我不着急。现在到毕业还有两年,然后我会跟他一起考托考G(考托福、考GRE)最后出国。”吕子怡冷静地分析,“你或许没注意到,我的学习并不差,我肯定可以和他申请到一所大学。” 在唐宓说出任何话之前,她的手机铃声先响了起来。 唐宓如蒙大赦,她没有哪个时候像今天这样这么感谢电话铃声的存在。 她拿过手机一看,是叶一超的来电,他在电话那头说,如果她有空的话,就到楼下宾馆的大厅去。 叶一超的电话是个再好不过的借口,唐宓长长舒了一口气,离开房间走到一楼的大厅。 虽然已经入夜,但大厅里依然灯火通明,照得一切无所遁形,清清楚楚。唐宓站在楼梯口看见大厅沙发上的两人,脸色微微一沉。 叶一超的电话果然是别有用心。大厅水晶灯下的布艺沙发上,叶一超和一位女士在沙发上对坐闲聊,聊天进展似乎不错,对方脸上露出了格外欣慰的笑容。那一瞬间,唐宓产生了转身就走的冲动,但仿佛心有灵犀般,叶一超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来,冲她颔首。 唐宓没辙,只得朝两人走了过去。 “我刚刚到楼下的时候恰巧看见傅女士……”叶一超没有让唐宓的疑心超过三十秒,爽快地解释了原因,“你祖母,她来这里找你。” “嗯。”唐宓干瘪瘪地应了一声,语气缺乏足够的热情。 傅女士露出了亲切的笑容,冲着自己这位表情冷淡的孙女开了口:“阿宓,坐下说?” 碍于叶一超在场,唐宓也只能在叶一超右侧的长沙发坐下来。 傅女士说:“我想跟你谈一谈,所以麻烦叶一超同学叫你下来。” 唐宓面无表情,摆出一副拒绝的态度:“我不知道我们有什么可谈的。” —————————— ②GRE,中文名称为美国研究生入学考试,适用于除法律与商业外的各专业,由美国教育考试服务处主办。 —————————— 叶一超看了看祖孙两人:“既然这样,唐宓你和傅女士先聊聊,我走了。” “不必,”傅笙女士冲叶一超微笑,“叶一超,你愿意的话可以留下来。” 唐宓脸色顿时沉下来,一个“不必”还没出口,叶一超却已经答应了下来:“好啊。” 要说的话胎死腹中,就算是唐宓也觉得恼火:“叶一超,你可以去做你的事情,没必要在这里耗时间。” 她是真心觉得,叶一超的时间应该花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比如奋斗在数学研究的前沿,实在没必要在这里搅和她家的破事,岂料叶一超却摇了摇头:“不,关于你的事情 我都挺想知道的。” 他的话坦诚又直白,唐宓生生憋了一口气,不得不咽了下去。对叶一超,她实在是做不出来赶人的姿态。 傅女士瞧着叶一超,微微笑了,像是觉得叶一超的话很有趣。 “我和你爷爷去年去唐家村找过你。”傅女士说,“当时你的态度很生硬,这近一年里,我都在想要不要再次来找你。” “我的态度没有改变,你不用找我谈话。”顾及叶一超在场,唐宓不敢把话说得太死,“我想你也很忙。” 傅女士感慨得很:“阿宓,我没想到今天会在路上巧遇到你。我以为,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 “这不是机会,只是个平常的巧合。” 傅女士知道和唐宓的谈话会进行得很困难,但没想到这么难,唐宓在她面前,已经到了连语气词都不屑使用的程度。傅女士早就查过唐宓的信息,唐宓所有的师长对她的评价都是“自重自强,冷清孤傲”,她明白自己的这个孙女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那类人,她人生中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自己的任何讨好也很难收到效果。 “你爸妈的事情,是我们做得不对。”傅女士沉默了很久,才缓慢地开口,“我们当时是不同意他们在一起,结果酿成大错。” 唐宓如同木偶般坐在沙发上,脊背笔直,脸上毫无表情。 她想起之前听严晓冬开玩笑时说过的一句话“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吗。”,她想这句话还真是对极了。世界上不是每件错事都可以用道歉来解决。死亡是存在的,自己父母的死亡和他们没有直接关系,但间接关系少不了。 “你不需要解释,道歉也没必要。”唐宓有些不耐,“你可以当我不存在。” “不知道的时候,是可以当作不存在。”傅女士态度雍容,不为所动,“但知道了就不行,你毕竟是我的孙女,我不想跟你这么相处,无论你的态度如何。” 唐宓习惯用利索的言语和果断的态度来解决问题,并盼望着对方可以读出自己的态度并且知难而退——但面前的傅女士不是此类。 “那是你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唐宓站起来,“我的话已经说完了。” “请坐下,我诚心和你谈话。”傅女士脸色微微沉下去,“即便你不在意我是你的祖母,我想对老人起码的尊重还是要有的,你外婆应该教过你这个。” 傅女士太懂得戳人心窝。唐宓咬了咬牙,坐了下来。 叶一超也拉了拉她:“别急,坐下再说。” “阿宓。”傅女士说,“来找你之前,我调查过你 你以前的同学、老师,对你赞不绝口。叶一超刚刚也在跟我说,你非常非常优秀。” 唐宓压抑着心中的不快,微微看了叶一超一眼。她不知道,叶一超和她的谈话居然进行到如此深入的地步了。 “有你这样的孙女,我很骄傲。你已经成年,有自己的想法和见识,经济也基本独立,我清楚,提出和你缓和关系绝非易事。” 唐宓没作声——既然她都知道了,何必跟自己废话? “你不用想得太多,我对你没什么要求,也不是要你认祖归宗。” 傅女士打开精致的手提包,取出一张照片,顺着茶几推过来。 “这是你爸爸的照片。”傅女士说,“你爸爸他非常爱你们母女,如果他知道你这么优秀,一定非常高兴。” 这确实是唐宓无法拒绝的礼物。 她没见过父亲的照片,也无从知道父亲的模样傅女士推过来的是一张年久的照片,但保存得很好。照片里的少年有着英俊的相貌,正靠在书架旁专心看书。 “阿宓,你可以留着这张照片,傅女士看了看表,从容起身,“那么,我先告辞了。” 唐宓自然不会去送她,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大厅的玻璃门外,收回了目光。 傅女士离开后,叶一超也凑过来观摩照片:“你和你爸爸有点像呢,嗯,不是有点像……是非常像,眼睛和鼻子……” 唐宓没作声,最后看了一眼照片,收好。 叶一超又说:“去山里逛逛?” “嗯。” 入夜后的山中清凉舒爽,月亮爬上树梢,十分圆满的模样。月影下树影婆娑,灌木丛中的小花朵娇滴滴的。绑在树上的小灯照亮了一段石板路,这是散步的好去处。 “你奶奶脾气还挺好的。早上我们追尾的事情,她没跟我们计较。”叶一超说,“大概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吧。” 唐宓侧目,月色下叶一超的五官非常柔和。 “说起来,你奶奶家应该很有钱吧。” 唐宓道:“跟我没关系。” 叶一超不奇怪:“你奶奶果然没说错,你挺恨他们。” “我不恨她,这是我见她的第二次。我为什么要恨一个陌生人。” “你的态度不是这样说的。”叶一超不赞许, 如果对方是陌生的老人,你的态度会更和善。” 没办法和叶一超解释了,唐宓抿了抿唇,只能说:“叶一超,当年的事情,你不知道。” “我知道的。”叶一超说,“傅女士跟我说了当年的事情。你下来之前,她跟我聊了半小时。” 原来自己出现之前,他们一老一少居然聊了半个小时?足足三十分钟,足以让叶一超对她的家庭恩怨这些破事了如指掌了。她想起叶一超和自己的这位祖母言笑晏晏的样子,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几乎就要情绪失控,但生生忍住了。 “怎么说呢。”叶一超抬起枧线看着前方,“你要知道,你爸爸是他们的独子。儿子去世,因此迁怒你母亲,我觉得是可以理解的。” 唐宓想,这就是叶一超了,凡事都是理性思维,从合理性角度进行分析。 “我不觉得可以理解。”她冷冷开口。 叶一超说:“你应该现实一些。出于现实角度,你不需要把关系搞得太差。” 唐宓觉得焦灼感从心头袭来:“我不稀罕他们的钱。” 叶一超端正了神色,字字句句都那么认真“从来也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你的态度问题。” 你为什么不停下来仔细想一想?高中的时候,你讨厌李知行,但你现在和他的关系非常好。” “我之前不了解李知行,所以才有误会。” “你也不了解你爷爷奶奶。你可以给李知行机会,为什么不给他们机会?” 这番论证逻辑严密,思路清晰。唐宓张口结舌 叶一超说出结论:“所以归根结底,是你的态度问题。” 唐宓心跳急速加快,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性格从来也不好,社交能力差,在某此事上还执着到偏执的程度。但是,只有叶一超从来不在意她性格上的缺点,她惶惶然离开家乡到宜州上中学的时候,他是第一个带着微笑和善意主动跟她真正交流思想的人,其他同学在背后骂她的时候,只有他站出来为她辩护。 他当时在(2)班的那群男生面前说什么来着—— “你们都想多了。她不是故意装得高冷,她有自己追求的道路,对除了这条道路之外的事情统统不在意而已。” 从高一开始到现在,认识叶一超近五年时间,唐宓可以发誓,这是她第一次从叶一超嘴里听到否定她的话。唐宓觉得好像从来不认识叶一超,或者,她了解的叶一超并不是真正的那个人,一直以来,都是她误会了。而叶一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人情世故变得这么了解了? 唐宓停下脚步,笔直地站在树下。叶一超没听到她的脚步声,诧异地也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他的脸庞在路灯下不再清晰,但那双眼睛一如既往地清澈,认真程度可见一斑。 “你要说什么?” 叶一超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你可以设想,高三暑假的时候,你外婆病了,需要钱治病,如果那时候傅女士出现,给你钱,你难道会不接受?你之前大约也不喜欢你舅舅,但你舅舅那时候站了出来帮助你和你外婆,你对他的态度从此改观。” 这个反问直指核心。一瞬间,唐宓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叶一超提着衣领扇了一巴掌。是的,叶一超说得太正确了,正确得令她无地自容。 她深呼吸一口气:“我为什么要设想从来没出现的情况?” 以前没有发生,不等于以后也不会发生。”叶一超指出。 “你站在外人的角度,当然可以就事论事。”唐宓冷冰冰地开口,“叶一超,你告诉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和唐宓的谈话进行得很不顺利,让叶一超有些心烦,语气不由得加重。 你一定要纠结于往事?在我的印象中,你一直是往前看的,奋发向上,为什么不能理智地看待家人的问题?你祖父祖母很在意你,这无论如何都不是坏事。 “对,我就是这样的人。”唐宓双手发抖,她本来就不是善于言辞的人,现在气上心头,“那你去找吕子怡啊,她跟我不一样,善解人意又聪明。” 叶一超皱眉:“这跟吕子怡又有什么关系?” 唐宓掉头就走。 叶一超没想到她忽然发难,一时间愣住了,回过神来不过几秒,就再也看不到唐宓的身影了。 夜晚的山林中,灯光本就无法传递太远,只要走在树木的阴影之中,几秒钟就可以让踪影消失。唐宓从小在唐家村长大,对山林特性的熟悉,远超叶一超。 她的人生中,很少有如此情绪激动的时刻,愤怒再大她也会努力控制,控制得太好,所以变成了现在这种冷淡的性格。她想到刚刚叶一超的表情,想到吕子怡,几乎愤怒到自己都难以形容,脑子分不清楚东南西北,如泄愤一般在林中瞎走。 等到她抬起头来,只见四周都是树林,自己已经走到了另外的林中小道上,不远处的树林中透露出亮色的灯光-她默默朝前方走去,绕过最后两棵大树,眼前陡然光明大盛,她终于知道自己所在何方。 苍山在半山腰一带,分布着不少小的家庭旅馆,但也有档次很高的五星级宾馆,比如苍山宾馆。而她现在就站在苍山宾馆的大门侧前方。苍山宾馆门前是块草坪大树交错分布的大停车场,她想起来,是了,傅女上也是住在这里,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了这么远。 衣兜里手机振动不停,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看到“叶一超”三个字,于是掐掉。 宾馆里灯火通明,恢宏的宾馆前,她站在树荫下呆住了。 那么,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和叶一超发生了如此难堪的争执之后,她暂时不想回家庭旅馆。她知道,叶一超说的话一点错都没有,但就是因为他的正确,该死的正确,他从来都是正确的——她才会这么生气。 这山中没有公交车,要下山除了两条腿走路,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而忽然间,熟悉的声音传来。 “唐宓,你怎么在这里?” 她茫然无措地抬起头来,因为心思纷杂,半晌才彻底看清楚来人。 李知行。 |第二章|我最喜欢你 李知行为什么会在苍山宾馆其实也是个巧合,张静瑜下辖的慈善协会举办的拍卖活动正在苍山宾馆召开,这次活动是例行活动,规模很大,拍卖所得会用于捐助失学儿童,社会名流来了数百人——在母亲的建议下,李知行也来参加了这次活动。 回到燕京读书这两年,李知行跟着母亲参加了几次大规模的社交活动,这种活动能够促进交际关系,固然不是全然无用,但从李知行内心上说,他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内心缺乏热情,例行公事一般和人招呼寒喧,好在从容不失。 拍卖会开始之前,他遇到了俞希白。俞希白是和她母亲一起来的,她穿着白色的小礼服,笑眯眯地和他打招呼。 “好久不见啦。” 李知行先跟俞希白的母亲招呼后,又问她:“你怎么来了?” 俞希白也不是喜欢热闹的人,李知行还是头一回在这种场合看到她。 “我听说今晚有我的偶像,所以求我妈妈带我来看热闹。”俞希白说着,指了指前排的某著名电影明星。 李知行微笑:“要到合照了吗?” 她比出胜利的手势:“没问题!” 虽然双方父母有意撮合,但为了避免更多麻烦,他早早和俞希白说清楚。俞希白并不介意,只说“那咱们当普通朋友吧”,李知行不好太拂女生颜面,这普通朋友的关系就确定了下来。 拍卖会是晚上七点半开始,随着主持人上台,室内喧喧闹闹起来。母亲早就主持大局,李知行也觉得解脱,顺便离开大厅出来透气,没想到刚刚走到院中,就碰到了唐宓。 五星级宾馆从来不吝啬对电能的消耗,雪亮的路灯光芒下,唐宓眼眶微微发红,李知行走近后自然是看得清清楚楚,心中也“咯噔”一下。 她独自一人站在那里,气色和状态真谈不上好,听到他的声音后,吓了一跳,轻轻“啊”了一声。 唐宓和李知行对视半晌,想着,今天真是撞邪了,全天下认识的人都汇集到了这破山上? “唐宓,你怎么了?” “不,没什么……” 李知行心下了然——唐宓孑然一身,没带行李也没带书包,应该是从附近来的。他想起自己五一前问她是否有计划,她说过,和欧几里得俱乐部的同学有活动。他并不太奇怪,也没细问——他以为,叶一超带领着的数学俱乐部的活动无非讨论数学题,没想到这次他们终于走出了校园。 “挺巧的,你们的数学俱乐部也在这附近活动?”李知行语气轻快,试图使谈话变得轻松一些。 “是啊……” “你们住哪里?” “在附近的嘉禾居。” 没听过,李知行,大约是个小的度假旅店。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中午到的。” “散步过来的?”李知行试探着问,“没和数学系的那群人在一起?” “嗯……”唐宓犹犹豫豫地回答。 “怎么?” 她振作了点精神询问面前的李知行:“那个,你知道这附近有什么车可以回市区吗?” 大学读了两年,除了必须离开学校的活动,唐宓几乎没出过校门,对京城的了解程度也只比零好一点,她觉得询问李知行是个不错的选择。 “稍等”李知行一边用手机上网查询,一边暗暗思索着,中午才来现在就准备走了?而且看她身上什么都没带,“半山腰有公交车回市区,晚上九点收班,从这里走过去,大约四公里。” 这荒山野岭里居然有公交站,这真是让人意外的好消息,唐宓眼睛一亮。 “你打算回去?” 唐宓绞着双手,没直接回答。回市区说得容易,要实际做哪里那么简单,她的书包还在家庭旅店里——要回去把书包取出来,必然就会和叶一超、吕子怡两人碰面。 “不过,这样也巧了,我也打算回去,那我们一起下山去坐公交车好了。”李知行在手机上查到了地图,给唐宓看路线。 饶是唐宓正心神不宁内心纠结,但听到李知行的话也彻底呆住了。 “你跟我一起走?” 她又不蠢,李知行这身西装三件套一件不差的打扮,摆明了就是在苍山宾馆有事处理,再说,以他的身份,何至于去乘公交车?就算没有专车接送没有便车可以乘坐,直接叫个车也是很容易的。 “怎么?”李知行微笑着看她,“我来宾馆是陪我妈妈参加慈善拍卖会的,现在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本来我就打算回市区,遇到你了就和你一起坐公交车回去好了。” “啊,是这样?”唐宓一愣一愣的。 “我刚刚查了坐公交车的路线,顺着山路往下走三公里,你们住的家庭旅馆恰好在这条线路上,”李知行给她看手机,“公车九点收班,现在八点钟,马上走还来得及。” “我的包还在旅馆里……” “我帮你拿出来。”完全没必要等她反应过来自己话里的漏洞,李知行把手机揣兜里,拉了拉她,“走吧。” 他已经查阅了地图,嘉禾居的小旅馆恰好在下山路上,步行十五分钟可以到达。 这普通的家庭旅馆的大厅是不能和五星级酒店相比的,但也算干净明亮,清爽整洁。 而大厅的中央,一群年轻人正在议论寻找唐宓的路线。 “叶一超,我看我们兵分三路好了。” “有必要吗?唐宓也不是小孩子了,知道回来的路。” “可是大晚上的,她一个女孩子不安全啊……” “就是啊。” 纷乱的讨论声传入李知行耳中,他目光一扫,心里顿时有数,走了过去。因为叶一超和唐宓的关系,李知行和欧几里得俱乐部的这群男生几乎都照过面,属于那种“都知道对方但几乎没打过交道”的境界。 “叶一超。” 正在为唐宓怒而暴走的事情头痛的叶一超听到有人叫,回过头去,然后看到了熟人。 “李知行?你怎么在这里?” “我刚刚遇到了唐宓。”李知行解释,“她身体不舒服,先回学校休息去了。接下来几天你们好好玩,不用等她了。” 不得不说,李知行这西装笔挺领带打得一丝不苟的模样,和周围几个穿着T恤踩着拖鞋的贫穷大学男生拉开了巨大的差距李知行本来的气质就比较成熟,再加上那身一看就很昂贵的正装带来的加分,简直让这家庭旅馆的大厅都亮堂了起来。 “什么?”罗志维和李知行见过几次,虽然吃惊于他的外表,但说话也随意一些,“一个小时前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不舒服?她现在在哪里啊?” “她休息一下就可以了,她让我跟你们说抱歉。”李知行微笑道。 “那太可惜了……”罗志维满脸遗憾地看叶一超,“希望不是被气的吧。” 叶一超终于说话了:“她在哪里?” “她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李知行可不会提起她在外面的岔道上等待自己,漂亮地转移了话题,“我过来拿她的书包,她的房间在哪里?” “她跟我一起住。”一群人中唯一的女生吕子怡举了举手,“你跟我来吧。” 两人上了楼,吕子怡带着李知行进了房间,看见他准确地在房间里找到唐宓的书包,散在桌上的两本书也收起来装入书包,她靠在门边微微笑了:“她不是生病,是不想回来了吧?” “生病又或者不想回来,这没什么差别。” “确实没差别……”吕子怡若有所思,不过确实见识了她的另外一面,还以为她是那种人——虽然不好亲近,但也不会得罪的。” “你们得罪她了?”李知行心中兔起鹘落几个回合,脸上却不动声色,仿佛随口问出。 “没有……”吕子怡被抓住漏洞,有些尴尬,停了停后才说,“叶一超是好意,她却翻脸走人,连书包都不肯回来收拾。” 只一句话就让李知行大约想出了原委。 他瞥她一眼:“她只是不爱说话,不是木头,可以任人羞辱。” 吕子怡尴尬一笑。 谁也不会怀疑唐宓是木头,只是她面无表情太久,也让人忘记她还有多余的情绪了。 李知行不再多言,提了书包下楼,和诸位数学系高才生点头告辞。 “我走了,多谢你们。唐宓的事情,再一次跟你们说抱歉。” 瞧着他“趾高气扬”离开的背影,数学系的男生们面面相觑,曹威捅了捅面色不豫的叶一超:“喂,叶一超,这不科学啊!就让他这样把唐宓带走了啊?” 罗志维和李知行在学校的时候曾经见过,帮他做了说明:“他们是高中同学,应该没问题吧。” “高中同学又怎么样?我是说唐宓的安全问题!”曹威强调,“他这样的,看起来就和我们不是一个次元的好吗!” “没什么。”叶一超沉默了很久,终于开了口,“这事可以放心,李知行会照顾她。” 借着旅馆薄薄的灯光,唐宓从李知行手里拿过书包,默默背上。下山的公路很宁静,只偶尔有一辆车闪着雪亮的灯光驶过,山中空气实在是好,夜风微微拂面,树叶散发着清新的香气,仰起头就能看到漫天银河。 走了好几分钟后,她仰起头看他:“你没问我离开宾馆的原因。” 李知行问:“你愿意说吗?” “之前我奶奶来找我。”她简要地叙述了白天在路上遇到傅女士一事。 李知行“啊”了一声,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自己的惊讶。他完全不为此感到奇怪,刚刚他还在大厅里看到傅女士购买了一幅画,捐了钱给母亲的慈善协会。彼时傅女士的神色看不出任何异常,一派平和。 “她跟你说了什么事?” “说要跟我缓和关系,还给了我爸爸的照片。” 确实是高招,李知行想。谈判的最高境界真是攻心为上,也不愧是唐宓生父的母亲,这一招做得极为漂亮。 李知行说:“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不想理她。” “挺好的,他们对你来说完全是陌生人,不想理就不要理。”李知行说。 唐宓心脏一跳,她仰起头很慢地说:“我应该感谢你没说那种让我理性对待,辩证地看待问题的话。” “有人跟你说过这些话?”李知行说,“叶一超?” “嗯。” 她没再说什么,只侧了侧身站在李知行身边。前面是个180度大弯道,有汽车沿着盘山道上来,老远就把雪亮的光芒照在两人身上。弯道旁有几栋民居,种了一院子兰花秘的香气飘到两人鼻尖之下。 “叶一超说的话也不算错。”李知行说,“但这对你不适合。” 夜色茫茫,即便知道夜色中不可能看清楚他的表情,但唐宓还是侧目看了看走在自己左手边的李知行,恰好迎上了对方的目光,他漆黑的眸子宛如宝石一般。 “我的观点很简单,如果你讨厌他们,就继续讨厌;如果你无视他们,也就继续无视;如果你不能释怀,就不要释怀好了。你的爷爷奶奶既不会影响你的成绩,又不会改变你的生活,不需要理睬他们。” 唐宓心里若是有一面鼓,李知行的评价就如同一把槌子,猛然击打了鼓面,泛起了涟漪。 “你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就是不会被自己的情绪影响判断。周围发生的变化都不会影响你前进的道路,保持下去就好了。”李知行说,“我想起高一的时候你对我的态度,挺有趣的。虽然你不爱搭理我,但我跟你请教问题的时候,你还是会细致地回答。” 她想起来,高一有一段时间,李知行会拿着奇奇怪怪的数学、物理题来问她。 她恍然:“你当时是故意的?” “是的。”李知行说,“我就想看看你什么时候忍不了我,结果你有问必答,从没不耐烦。” “我当时虽然不太喜欢你,但你问我的题都很有趣。” “所以我说这是你的优点,不因为个人的好恶影响判断,有这种态度就足够你为人处世了。”李知行莞尔。 两人边走边说话,三四公里的道路很快也就走到了。 公交车站台很小,盘山路中凸了一块出去,下面有张木头长椅,可以供行人坐下等车。两人在木头长椅上坐下,就没再剩下地方了。北方的五月初,还没有真正热起来,因此可以称之为暮春。山中的夜晚比市区凉爽得多,一旦停下行走,就很明显地感觉到凉风从林子里吹出来,有点难得的湿润感。 唐宓问他:“你冷不冷?” 李知行啼笑皆非,他觉得他俩拿错了剧本。明明应该是男生对女生噓寒问暖,现在倒是换了角色。他可是穿着西装三件套的,怎么可能会冷? “不冷,倒是你——” 话没说完李知行的声音卡了壳,他看到唐宓正从书包里翻出件连帽的白蓝色卫衣。 “我这里有一件衣服你可以穿……”她说。 “我不冷。”李知行坚定地说。 让身着西装的李知行穿自己的运动服,就算是唐宓都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于是她默默把衣服塞回书包。 公交车久候不至,李知行说:“你爸爸的照片,给我看看。” 李知行用手机的手电筒功能看了看这明显有些年头的老照片,清雅俊秀的年轻人,不大笑,即便拍照都没太多表情,和他之前在李泽文的电脑上看到的照片一般的表情。他轻叹一声,归还了照片。 “你爸爸和你很像。” “嗯?” “你爸爸当时一定非常受女生欢迎。” 唐宓轻声说:“是吗?” “我是男生,很清楚女生最喜欢的类型是哪一种。”李知行试图把话题引向轻松的方向。 “女生喜欢的,应该是你这样的。”唐宓说。 李知行吃惊得很,亏得现在天色较黑,很好地隐藏了自己的失态。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唐宓忽然会说他“是否受欢迎”这种事情。 “我这样的,你是什么意思?” 唐宓说:“高中的时候,学校喜欢你的女生很多。 “没有的事情。”李知行说。 “不是的。”唐宓费力地解释,“比如关薇就很喜欢你。” 李知行沉默了一会儿唐宓几乎就是完全和八卦绝缘的人,忽然提起这事儿,他要仔细斟酌一下她的意思。高一的时候,唐宓和关薇关系不错,却因为他形同陌路。 “你和她,现在还有联系吗?” “几乎没有。” “那就是偶尔有?” “也不是,只是严晓冬跟我提过她。” 实际上,高中时代的同学还跟唐宓有联系的简直少之又少,除了在京大华大的偶尔联系,剩下的也就是严晓冬了。 “因为我,让你和关薇形同陌路,抱歉。” “你为什么道歉?这不是你的责任。” 李知行说:“我不想伤害她,但我确实不喜欢她。” “嗯……”唐宓说,“喜欢不喜欢,这种事情不能强迫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对暗恋的人来说,求而不得,大约会很痛苦。” 她话语中饱含感慨,李知行听得心口一震。唐宓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也不特别善于换位思考,被她毫不容情果断拒绝的男生,不知道有多少,抛开那些动机不纯的,真正在心里爱慕她的男生也不少,可她从来没为此感到歉意,总是一副“离我远点别烦我”的表情。而此时,她却在为“暗恋者”的心绪发表感想。 这可不是好兆头啊。李知行观察她的神色,奈何在灰蒙蒙的夜色之中,一切都看不真切。 他顿了顿才说 感觉有点奇怪,从来没跟你聊过这种‘喜欢不喜欢’的事情。 唐宓隔一会儿才说:“是啊,是这样。” “你和女生聊这个话题吗?” “在宿舍的时候,偶尔她们会跟我开玩笑。”唐宓说。 女生宿舍和男生宿舍一样,夜谈的时候能聊的也就那些男女八卦了。 “你们宿舍的两个人都有男朋友了吧?” 韩羽露和男友的感情一直很稳定,冯娅这学期开始也有了男友,这些情况总是瞒不了朝夕相处的舍友的。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也找男友?”李知行虽然语气平静,但内心有点紧张。 “我——” 她话音未落,一道雪亮的灯光由远处扫近,两人朝着灯光来处看去——可惜,不是公交车,是辆白色SUV。下一瞬,车子在两人身边来了个急刹。半合的车窗完全摇了下来,露出了一张白净的脸。 俞希白坐在副驾驶位置,看着长椅上的两人,微微诧异:“知行,你怎么在这里?” 也不等李知行回答,俞希白的目光马上落在他身边的女生身上。这名女生皮肤白皙晶莹,一双美丽的杏眼在夜色中依然闪闪发亮,着实晃眼,想忽略都不能,于是她问出来:“知行,这位是谁?” 她觉得这名女生有些眼熟,这般长相,实在很难不留下印象。 “是我同学,叫唐宓。” 李知行回答,看到开车的人是俞希白的母亲刘女上。 “哎呀,是你啊。”俞希白展颜,“我想起来了,之前在京大见过你一次。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李知行露出个笑:“准备回市内,在等车。” 俞希白的母亲刘女士插了话:“知行,难得今天遇到,你和你同学就上车一起走吧。” 刘女士面带微笑,眼神却落在唐宓身上,没有什么恶意,带了些李知行熟悉的那种看货架上的商品般评估的意味。 李知行微笑拒绝:“刘阿姨,不麻烦您,公交车很快就到了。” 俞希白也说:“那可未必。这公交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呢。” 刘女士也说:“不用太介意,只是顺路。” 对方盛情邀请,搭个顺风车这种小事果断拒绝的话,恐怕俞家母女面子上不太好看。 李知行心思一转,侧脸用目光询问唐宓:“我们等了二十分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公交车。” 若是唐宓本人,她是宁可再等十分钟公交车也不搭这种没关系的便车,但有李知行在,如果自己不走,他多半也不肯走——何必让他陪着自己枯耗时间? 她抱着书包站起来,冲着俞家母女低头道谢:“那……谢谢你们。” 李知行拉开后门,让她上车,自己也跟着坐了进去。 唐必上车后就一直沉默着。她本来就不是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的性格,更不喜欢欠人情,和这母女俩毫无瓜葛,跟着李知行搭人家的便车,心里总是不太自在。 刘女士随口问:“知行,你去哪里?” 既然上了车就不用客气,李知行说:“顺路的话,送我们到京大附近就可以。” 俞希白笑着回头看李知行:“说起来,你怎么想起来坐公交车?宾馆里车那么多。” “我提前离开,不想再叫车了。” “告诉你妈妈了吗?” “当然。” 刘女士通过后视镜看了唐宓一眼——李知行的这位女同学一直表情寡淡相当沉默,她对她很有兴趣,笑问:“同学也打算回学校?” “是的。” "听你口音,不是北方人?” “是的。” 这毫无营养的交谈委实不能叫刘女士满意,好在此时李知行接过话题:“刘阿姨,她是我高中和大学的同学,南方人。” “是这样。那小唐,你也是京大的啊,哪个学院?” 刘女士对唐宓确实很好奇,问清楚来历后又开始打听她的学校专业情况,唐宓都以客气的态度简要作答,偶尔回答太干瘪以至于车内气氛不好的时候,李知行就会淡定地帮着补充几句。 比如唐宓说“经管学院”,李知行会补充“最难考的金融系。”唐宓说“选了双学位。”李知行会貌似不在意地提一句“是数学双学位”……凡此种种,唐宓都囧着脸看了他好几眼。 李知行很清楚刘女士问题何来关注点何在。他是和俞希白有过“相亲”之缘的男生,据说刘女士对他十分满意,大有视他为“准女婿的架势——此刻她们母女二人看见他大半夜和一个女孩子在星月满大的山中独处,不想歪都不可能——重点是,歪也歪不到哪里去。 唐宓是何等人,智商努力兼备,其霸道的履历足以傲视世上绝大多数学子,对尚算优秀的俞希白也有碾压之感。各种信息资料一报上,再看看她那张在夜色中也美得不容忽视的脸庞,这种冲击力让刘女士唯有心中长叹,收回了之前评估商品的目光。 再问下去估计也只能让自己心寒,刘女士最后只得感慨一句:“好优秀的孩子啊!你爸妈一定很为你骄傲。” “没有的。”唐宓说。 “不用谦虚的。”刘女士唏嘘不已。 李知行没有补充解释她父母双亡,能让刘女士误会下去没有坏处。 车子到了市区,俞家母女很客气,直到把两人送去京大附近才让两人下了车。 瞧着一男一女两名年轻人朝京大方向走去,刘女士拐上了另外的大道,两道身影消失在后视镜中。 刘女士若有所思地瞧女儿一眼:“你之前见过那个叫唐宓的女生?” “是的。”俞希白说,“之前来京大找知行,碰见过她一次。” “她和李知行什么关系?” “同学吧。” 显然,刘女士并不满意这个答案,她说:“开什么玩笑?” “李知行是没有女朋友的。”俞希白茫然看着前路,“他们是同学朋友关系吧。” 刘女士笑了一声:“怎么可能啊。这一路,李知行帮她答了多少话?不跟着张静瑜参加拍卖会提前和这个唐宓离开,还走路下山?在黑漆漆的山路上等公交车?他们是普通同学关系?骗三岁小孩呢。” “我们信不信也不影响他们的关系啊。”俞希白轻声说。 “不但是高中同学还是大学同学……”刘女士摇头感慨,”李知行身边有这么个女生,你也真是够呛啊……” 俞希白无奈道:“妈……” 她何尝不知道母亲说的道理,大有不是自己不努力,而是对手太强大的感慨。 “李知行这个男孩子各方面都很优秀,我就没见过哪个男生比得上他的。”刘女士若有所思,不过,不知道他爸妈对唐宓是什么态度,我待会儿打听一下。” “有用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刘女士最后下了个结论。 前方京大校门遥遥在望,李知行却停了下来,若有所思状。 唐宓看着他:“怎么?” “你看我的衣服,现在怎么能回学校去?” 这一提醒,唐宓也马上意识到,他这一身笔挺的西装的确不适合回宿舍去。 李知行指了指道路另一侧和京大距离不到一公里,隔街遥遥相望的名叫怡园的小区:“我要回家去换衣服洗澡,再说,我的书包也还在家里……”说到最后他语速越来越慢,“你陪我回去?” 李家在这附近有房子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的邀请——唐宓诧异:“我和你去你家?” “没有别人,就我一个人偶尔住住。”李知行放缓语气,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陪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若是平时的情况唐宓也许会一口拒绝,现在却不一样——不知道是因为他的眼神实在殷勤还是她想起了李知行陪着她从苍山回来这一路 唐宓说:“不给你添麻烦的话……” 李知行展颜一笑:“那真是太好了,走吧。” 怡园小区都是六层小楼,人均面积肯定高于本市的平均水准。小区看上去有些年头,但正因为有些年头环境相当不错,树木成荫,花园茂盛。两人没多耽搁,进了小区上楼开门进屋。一时间屋内光芒大盛,唐宓一瞬间觉得有些刺眼,几秒后她适应了光线,开始打量四周。 “这就是你家?” “算吧,我妈妈的房子。我外公留给我妈的,我外公以前是华大的教授。” “以前?” ”嗯,我外公去世好几年了。”李知行说“我小时候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后来搬走了。我上大学后,重新打扫了这套屋子,偶尔需要熬夜的时候,我就会来这儿住。” 学校宿舍有熄灯时间,限制得很严格。每到考试周的时候,大部分同学会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都盼望有个去处可以熬夜啃书,但绝大多数同学只能去附近的24小时店或者临时租房子。像李知行这种,在大学旁边有一套屋子的,那真是十分罕见了。 李知行顺手把钥匙放在篮子里:“要是什么时候需要熬夜,你就跟我说。” “好的.....” 实际上,唐宓学习压力虽然不小,但因为良好的习惯和优良的学习方法,总能在早上六点起床和晚上十一点睡觉这十七个小时里解决好课业上的一切问题,从来也没有被逼到“不得不熬夜”的境地。 唐宓跟在他身后进屋,谨慎地环顾房间 这套三居室的屋子,客厅较大,装修大气,不算特别精细,客厅一角放了一架漆黑铮亮的大三角钢琴。这屋子一定有人定期打扫,钢琴上一点灰尘都没有。 李知行单手扯开领带。直到现在,唐宓才真正看清李知行这一身装束——他扯开深色格子领带,又脱掉西装外套后,下面还有同色的背心,背心下则是贴身的白色衬衣,衬衣笔挺,衬得他腰背线条非常清晰。 唐宓别开视线。 李知行最后解开腕上的手表放在茶几上。 “我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你随便坐。书房里有书,喝水的话,自己拿矿泉水。” “好的。” 李知行去衣柜里拿了套衣服进了浴室,只剩下唐宓一个人在客厅里。很快,浴室里传来水声,左右无事,她走到钢琴面前坐下,又顺手打开琴盖。 这还是唐宓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这等高档的乐器,琴身线条优美,漆面莹然光,唐宓看入迷了,手指流水一样轻轻从富有质感的黑白琴键上缓缓划过,她没用力气,钢琴自然也没传出任何声音。 手机响了。 她从衣兜里拿出手机,翻开,是叶一超的短信,很短,只有几个字。 “你到学校了吗?” 离开的时候她如此不快,而叶一超还是发短信来问候。 “到了。” “那就好。” 唐宓低下头,死死看着手机,就这样呆呆坐在钢琴面前。然后,对方再也没有消息过来。 李知行洗完澡换了衣服出来,恰好见到她低垂着头发呆。他把擦头发的干毛巾放在茶几上,朝着唐宓走了过去。 “怎么了?” “啊……”唐宓这才回神,慌忙把手机合上,“我只是看看钢琴。” 虽然只有几秒钟,但也足以让李知行看清叶一超的那条信息——毫无疑问,唐宓本来已经稳定下来的情绪就是被这条信息打乱了,假如仅仅是因为叶一超说的话不是她想听的,唐宓也不至于露出这番表情。 唐宓匆忙站起来,要去关琴盖:“不好意思。” 他浑身带着浴室里出来的水汽,头发都还没完全干,就这样站在钢琴一侧,伸手一挡她关琴盖的手,食指中指交替弹了几个音符,很是流畅。 “小时候我就坐在这里练琴。” “嗯……”唐宓仰头看着他。 “我其实不喜欢学钢琴,挺枯燥的。不过我妈这个人的内心总脱不了那个年代的文艺青年气质,特希望我多才多艺,于是请了老师教我。” 李知行在钢琴前坐下,不徐不疾的叙述让唐宓慢慢回神。 “虽然起初不愿意,但是学了一段时间,才知道,音乐真的是好东西。” 唐宓顺着他的语气说下去:“音乐陶冶心灵?” “音乐陶冶心灵之类的是大命题,我没什么实在的感受,但有时候,确实对改善思维有好处。”李知行笑着走到客厅墙壁一侧,修长的手指"啪啪”在开关上拍了两下,客厅瞬间暗下来。 夜色中无法视物,唐宓大吃一惊,站起来四下打量:“李知行?” “别怕。” 李知行的声音穿过月色传来,下一瞬,客厅的窗帘被彻底打开,月色和小区路灯的银色辉光透过窗户洒落在客厅里,唐宓的视力慢慢恢复,她看到李知行端坐在钢琴前,回过头,在夜色下对她比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指了指沙发,微微扬起了笑容。 “你坐好,我弹琴给你听。” 今晚的月色非常充足,这一点唐宓在苍山上就已经发现了。这份月色辉光到了市区威力也不小,居然没被城市的灯光盖住。下一瞬优美的旋律在客厅响起。 李知行弹琴动作幅度不大,身形笔直,只有十指在琴键上跳跃。 他的侧脸沐浴在月光下,穿着白色衬衫的少年在月下弹奏钢琴,月光模糊了他脸上的细节,唐宓只看到他挺拔的鼻梁,和嘴唇下颌的完美弧度。那一瞬间,唐宓觉得,那优美的音乐与其说是从李知行手指间流淌出的,不如说是这月色弹奏出的。 她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一曲结束,满室安静下来,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到。 她轻声说:“这首歌很耳熟” “你应该听过的。”李知行的声音含着笑意,“我说过要再弹给你听。” “嗯?”唐宓茫然地看着他。 月色中李知行的身影有点模糊,但她能看清楚,李知行从钢琴前起身,朝她走了过来。 “LoveStory,高中的时候,学校的新年晚会,我弹过。” 数年的学霸也不是白当的,唐宓的记忆力超过了绝大部分人。在记忆里搜寻一圈之后,她终于想起来了,是有这样一回事的。她曾经说这首曲子很好听,李知行表示要再弹给她听。 “很好听。”她干瘪瘪地说,更美好的评论她是想不出来的,只能加倍称赞,“真的,很好听,谢谢你。” 谢谢你还记得当年的无心之言。 “你喜欢就好,不枉费我有时间就练习。”李知行莞尔,“真要弹其他曲子我也不会了。” 唐宓动了动唇,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她和李知行定下这个约定是两三年前,她忘得干干净净,可他居然一直记到现在? 她看到李知行的身影在月色中移动,他走到沙发旁,重新开了灯。 再次明亮起来的客厅让一切无所遁形,有一瞬间她恨不得还是这样黑下去更好一些。 李知行朝她走来屈膝半蹲在她面前,从她手心里抽出手机,慢慢握上她的手,仰起脸看着她:“唐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唐宓嗓子有些哑,“什么?” 因为李知行比她高,绝大多数时间,她只能抬起头看着他,只有坐的时候可以和他平视——可现在,他半跪的模样让他矮了很多,让她平生第一次俯视这个认识了近五年的高大男生。他刚刚洗了澡,衬衣上带着新鲜的浆洗味道,头发上有着些微水汽,他头发那么黑,如墨一样。 “唐宓,我喜欢你。”李知行凝视她的眼睛,“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在之前的大量铺垫之后,唐宓不能说太意外,但事情真正发生的一瞬,震撼依然半分不减少。 他低下头,以一种很慢的速度吻了吻她的指尖,然后抬起头来,眼神清澈而执着。 她不是没有接受表白的经历,但从来都是冷静以对,只有这一刻,她仓皇失措。 “李知行,你怎么会喜欢我,你弄错了……” 他目光中的浓烈感情就像潮水汹涌而来,几乎要淹没她,她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何为“窒息。” “我自己的心意,我很明白。”李知行直视她的眼睛,“我没有弄错。” “你是同情我,又或者愧疚……”她喃喃说,“这不可能。” “唐宓,我也想过很多次,但不是的。”李知行的话不容置疑,“如果仅仅是这样,我早就可以抽身而退。可还是不行,我最喜欢的,是你。” “但,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喜欢别人吗?” “不是的……” 虽然知道和她谈论这个话题很难,但当她真的说出口的时候,李知行还是觉得如遭重击。 “你喜欢叶一超,我知道,但叶一超不是那个陪你走到最后的人。” 她以为她喜欢叶一超的事情是个秘密,她藏得非常好,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然而此时被李知行这样毫不留情地指出来,宛如被人揭开遮羞布后再被人打了一耳光。 她耳朵里轰轰作响,脸上毫无血色:“你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李知行苦笑,他在她身后看着她那么久,对她的想法怎么可能不了解。 苦涩的心情让李知行嗓音有些沙哑:“我之前并不十分确定,但是看到你现在的态度也就确定了。但这不重要。唐宓,考虑一下我,好不好?” 李知行叫过很多次她的名字,但从未有哪一個如此郑重,那两个字就像鼓点一样猛然落在唐宓心口,突如其来,无法言喻。做了这么多年同学,她知道李知行认真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起初的惊愕之后,她想自己不能逃避,必须要给李知行一个答复。 “不,这和叶一超没有关系……”唐宓平静了呼吸,“只是跟你在一起,这不可能。” 她说不好自己的心情,但在她人生的选项中,从来没有“和李知行在一起,这个概念。” 作为唐雪和江凌柏的悲剧结局的下文,舅舅失败婚姻的案例还摆在眼前,她实在做不到忽视或者无视这一切。 “我知道很难,但并非不可能。”李知行说,“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一蹴而就,困难总会有的,我会一点点地克服。我会说服我的父母、长辈,我会说服给我们带来任何阻力的人。” “不是的,没那么简单。”唐宓还是摇头。 李知行几乎是半跪在她面前:“对我有一点信心好不好?” “不,我给不起信心的。”她垂下眼睛,避开李知行的眼神,“你之前也说过,我何必去想那些纠结的事情,但如果和你在一起,那一切就会变得很复杂。我需要做的事情很多,无力应付那么多的麻烦。” 我不会让你遇到麻烦。你朝我走一步,剩下的九十九步,全由我来走,可以吗?” 她凝视李知行很久,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她想起自己为英语所苦的时候,他主动提出“补习”的建议;想起外婆卧病在床的时候,他站在医院廊下的身影……林林总总,无法言喻。 她说:“一直以来,你这么帮助我,都是因为喜欢我吗?” 李知行温柔地摇头:“不完全是。世界上的事情很复杂,不能一概而论,而且……我也不觉得帮了什么忙,以你的能力,总能解决。” 挣脱开李知行握住她的手,她站起来顺手又捞过了书包。 “抱歉,李知行。你这么优秀,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对象。” 只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心意已定,再说无效。她素来坚强勇敢,连做决定都不可转圜。 “我要回学校。” 李知行一把拉住她的手:“等我一下,我收拾书包,就跟你一起回学校。” 今日变故太多,她压根没反应过来,就看到李知行从某个房间里拿出个书包,对她颔首。 “好了,走吧。” 他站在玄关处换好鞋,打开门,牵过她的手往外走。 “你当之前这个房间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出了这个房门,我们回到朋友关系。” 从玄关到门有几步距离? 唐宓之前从没想过,现在是彻底清楚了,两步,双脚一前一后,两人就站到了门外。 李知行放开她的手:“回宿舍吧。都过十点了。” 两人站在电梯门口,看着数字一格格跳跃,走廊寂静无人,只能听到电梯运行的轻微仅“嘶嘶”声响。最后停在六楼,电梯打开,里面空无一人。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电梯。狭窄的电梯间,电梯顶端散列的多盏节能灯如同星辰闪烁,电梯四壁由金属镜面构成,清晰映出身边人挺拔的身影,一个、两个、三个……数不清。在电梯中,身边都是李知行的身影。 随后她才想起反射原理,哦,虽然是狭窄的电梯间,却有无数个李知行。 这一刻唐宓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命运忽然实质化,幻化成一只巨大的手,拎着她的后颈衣领,把她扔到了人生的转折点上,没给她留下任何思考的余地。 电梯门打开,李知行率先迈出步伐,然后再一次回头看了看落后一步的她——像这些年来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一样。 “唐宓,走吧。” 她跟了上去。 |第三章|不能在一起 唐宓并不是一个喜欢生活中频频出现意外状况的人,可能的话,她希望生活中的一切按部就班,照着既定的路线行走。可生活的变化从来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五月三号下午,数学系一行人结束了这难得的休假回了学校,唐宓估摸着他们回来的时间,准备约叶一超见面,没想到还是被叶一超抢先——他直接一个电话打给她,约她出来见一见。 唐宓简直求之不得。她临阵脱逃回了学校,这事儿做得很不地道。在起初的恼火生气之后,尤其认识到自己当时的愚蠢,正渴望找个机会跟叶一超道谦。 两人在宿舍区外见面,两三天的时间也难说有什么大变化,但看叶一超依旧清爽的外表,这两三天他应当还是玩得不错的,至少情绪上没受她离开的影响。 “走吧,去餐厅说”叶一超双手插在裤兜里,跟她说,“我请客。” “嗯,好的。” 叶一超选的餐厅就在大学旁边,整间店非常雅致,特别适合追求情调的文艺青年。 五一期间,学校人不多,加上时间偏早,餐厅里相对安静。 唐宓素来是语言的矮子,还在斟酌语言时,叶一超就先开了口。 “那天你说的话,我回去后仔细想了一想,觉得你说得对,是我太冒失。我不应该随意评论你的家事。是我自以为是,以后不会这样了。” 说话时,他表情有些严肃,透露出一股深思熟虑的模样。 “不是,当时是我太激动……”她又内疚又感动,轻声道,“叶一超,你说的话都是对的。” 唐宓也很清楚,叶一超从来也不是那种事事为別人考虑的人,只有面对她的时候,会贴心地为她考虑。 “正确的不等于‘合适’。”叶一超说,“我的想法并不适用你。这点我明白。” 唐宓轻轻皱眉,她不是很善于言辞的人,为自己辩解不太容易。但叶一超已经揭过了这一页,往下走。 “唐宓,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什么?” “你……”叶一超严肃地问她,“是不是不喜欢看到我和吕子怡在一起?” 这问题听得唐宓极端吃惊——“啊……你怎么说这个?” 其实这事儿说来话长,唐宓临时从苍山走掉之后,男生们好奇缘故,纷纷玩笑说“因为吃醋,所以跑走了吧”。以往的话,男生们用唐宓和吕子怡来开玩笑也有不少次,叶一超从未在意,但这次他多想了想,直到猛然想起唐宓愤怒离开时扔下的那句“你去找吕子恰好了”,语气中大有怨怼,才有此一问。 “我想从你这里得到答案。” 叶一超脸上的轻松笑意完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极端专注的表情,那是唐宓很少见到的,只有在他遇到什么极其困难的題目时才会露出的表情。 他重复了一遍:“你不希望我和吕子怡来往,你有这个想法吗?” “我……”她镇定了一下,才说, 如果我是这么想的……你会怎么办?” 她现在明白,一个人紧张的时候,真的会心跳如擂鼓。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剧烈搏动,几乎要从胸口跳出去。 “你要知道我的答案,请先回答我的问题。”叶一超是个特别善于提问的人,此刻他也如同研究数学那样,用提问代替了回答。 唐宓气息急促,她镇定了下,抬头和叶一超对视。 “高中的时候,你几次三番地帮丁霄霄跟我表白,是为什么?” 猛然被问及几年前的事情,唐宓呆了一呆,在她的印象中,叶一超从来不是算旧账的人,或者说,“算旧账”这个概念从来不会在他大脑里生根开花,除了数学外,从来没有什么事情真正让他记在心里。此刻他却不罢休地问起老账来。 她艰难地开口:“因为……她很喜欢你,一直求我帮忙。” 叶一超冷静地继续说:“你可以拒绝的。尤其是在我已经叫你不要这么做的情况下。” “我没办法拒绝她的要求……”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肆意选择自己的人生,在唐宓无奈的人生经历中,有太多不自由的地方,她被逼无奈欠了丁霄霄的人情,因此不得不以这种方式还债。 “高中的事情,我真的非常抱歉。叶一超,我肆意地利用了你的好意。” 叶一超摇头,对她的抱歉不以为然。 “上学期,和你一起在食堂吃饭的那个男人,李泽文,和你是什么关系?” 也许今天他是准备解决所有老账,所以问题很多。唐宓老实交代。 “李先生是李知行的堂兄,他那次来学校,是来帮我的忙。” “李知行的堂兄?”叶一超微微眯了眯眼,对这个答案不太意外,“他帮你什么忙?” 在叶一超清晰冷峻的目光下,唐宓没有办法撒谎。 “上学期我遇到了跟踪狂,他和李知行帮我把跟踪狂找出来……” 下一秒叶一超的脸色微变,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跟踪狂?” “你别担心,没事。我们已经解决掉了麻烦,现在一点问题都没有了。”唐宓连忙摆手,“叶一超,真的,相信我。” 叶一超深呼吸了一口气,放心下来。就算他不相信唐,也会相信李知行的能力。 “我——”叶一超定定看着她,唐宓,这么大的事情,你不告诉我,是因为你觉得我很不可靠,是吗?和我相比,你是不是更愿意相信李知行?” “不是……”唐宓艰难地开口。“叶一超,跟踪狂的事情只会让人心烦,要解决并不容,而且,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她发自真心地袒露心迹,却只换来叶一超的轻声一叹:“所以,你还是不相信我。” 唐宓可以发誓,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听到叶一超的叹息。 好一会儿后,他才重新开口:“唐宓,我偶尔也想过,你是不是喜欢我。有些女孩子喜欢我,她们希望和我在一起,会给我打电话、写情书、发短信或者直接约我出来告诉我。从你的举动,我完全看不出来。我想来想去,也没有结论。” 唐宓心跳快得难以承受、叶一超这个人,一直没什么多余的小动作,举止端正,此时他笔直笔直地坐在她面前,双手放在桌上,就这样认真地看着她。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仔细想过喜欢啊恋爱啊,这别人都在说的名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对这种感情并不敏感也不在意。”叶一超继续说,“我喜欢数学,觉得一个人研究数学很不错。但你的出现,改变了我的想法。有时候,别人跟我开玩笑说起你的时候,我也会想,如果你喜欢我,我会和你在一起。” 唐宓震惊到了极点,呆滞地看着面前的叶一超,连语言都忘记了。 “你知道我没有开玩笑。”叶一超重复说,“唐宓,如果你喜欢我,我会和你在一起。” “叶一超……你能和我说这番话,我会记住一辈子……”唐宓深吸一口气,竭力压制声音里的颤抖,“可是……叶一超,我,我不能……” 叶一超微微抬起下颌看着她,直视她的眼神,清晰的瞳孔映出了她的身影,没有任何逃避。 “唐宓,如果我让你不要和李知行来往,你会答应吗?”叶一超忽然问。 唐宓一怔,想起两天前的那个晚上,半跪在她膝前,轻声恳求她的那个李知行。 “你要我不跟李知行来往?” “是的,你可以做到吗?” “你知道。”唐宓艰难地开口,“他和我有一点姻亲关系……而且,他也帮过我很多,这不可能。” “我明白了。”叶一超微微侧过脸去,仿佛在倾听什么神秘的声音一样。 片刻后,他再次开口:“李知行对于你,就像是吕子怡对于我。吕子怡作为同学无可挑剔,平时帮了我很多,我也不可能不和她来往。” 哦,所以说,就是这样一回事了。 “是啊。”唐宓说,“是的……吕子怡很优秀……我原以为自己是女生中数学最好的,可是直到看到她,才知道……自己也有很多不足。” “不,你始终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孩。”叶一超停了停,语气平静,态度平和,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甚至还对她笑了笑,“我们去办公室吧,还有论文要写。” 两个人骑车前往数学系大楼,天气渐渐热了起来,继续为论文努力。 两人照样讨论论文里的难点,努力简化和排除,一切毫无异样。 唐宓性格之坚韧,绝非等闲小事可以轻易动摇。 叶一超也是非常纯粹的人,在他的生活里,数学永远排在第一,两人之间那些情感的纠葛恐怕连个像样的涟漪都掀不起,他很快将其置之脑后,开始了计算工作。 所谓尘埃落定大概就是说这种状态了。 就像一个早早听到结局的故事,她早就知道了剧情,而今不过是迎来结局罢了。 叶一超明白清晰地把自己的疑难问题丢出来,没有含糊,没有质疑,没有追问,只等着听她的答案。叶一超已经向她伸出了手,可是她亲自推开了他伸出的手,如同乌龟一样缩了回去。 她想跟叶一超说的,其实有很多很多话,比如她的“不得已”,比如她肩上的责任和负担,比如她的经济压力,再比如她内心的不确信和不自信。 可是话说得再漂亮又怎么样?事已至此,再说其他都是矫情了。 她想起李知行握着她的手,在那盏温暖灯光下平静地跟她说,我们退回朋友状态。 她从来没想过,那时候李知行是什么心情,到了现在这种情况,自己总算可以了解一二。 自己当时怎么就能说出这种话,让他伤心呢? 按部就班地生活了没几天,发生了另外一件事。 唐宓意料之外地接到了俞希白的电话——电话那头她说,有要紧事要咨询她的意见”,请她出来吃个饭。 她确实不知道有什么好谈的,但考虑到前不久才搭了人家的便车,对方还有“要紧事”,她也只得出来见面。俞希白是隔壁民大的学生,和京大距离非常近——因此约见的地方是两校中间的一家咖啡厅。 唐宓到的时候,俞希白已经在店内,正和对座的李知行交谈,两人之间隔着小小一张棕色木桌。大约李知行说了什么事情,俞希白不禁抿嘴微笑,不转眼珠地看着对面的李知行。天气已经入夏,俞希白穿着素雅的蓝裙子和平跟的小凉鞋,看上去甜美大方。 走进屋内,和两人打了个招呼。 表白事件发生后,起初唐宓面对李知行的时候始终觉得有些尴尬,她没有和拒绝对象继续交往下去的经验。可李知行对她的态度毫无变化,不忙社团的时候继续和她一起上自习,就他自己双学位中遇到的问题请教她,态度毫无异样,非常坦然。 李知行无论从哪个角度上,对唐宓来说,都是很重要的存在。自己欠他很多恩情都还没能还掉,对他的要求怎么可能拒绝。 唐宓也不会太执着地想“李知行是装的还是认真的”——她是个特别能分清楚主次的人,知道对于现阶段的她而言,想明白这事儿不可能,在李知行的带动下,她也恢复了常态。 李知行错了错身,招呼她在自己身边的沙发里坐下;俞希白则无视她的意见,做主给她点了冰水。 随后她拿出了笔记本电脑翻开:“准备开始啦!” 唐宓很诧异地看着她:“你找我什么事情?” “知行没告诉你吗?我在民大学社会学,今年暑假,我们要对越江的宣州周边的进行一下社会学调查,之前在车上,你说过你是宣州周边乡镇的人,我想找你先打探一下,做个备忘。” 原来她学社会学,真是人不可貌相。 唐宓抬头看着身侧的李知行:“社会学?我完全不懂。你也可以问李知行。” 李知行说:“我不是宣州人,对民俗风情一窍不通。而且她想问的,是经济的发展对农村社会习俗的影响。” 虽然大部分的社会问题是经济问提,类似的研究也很多,但是没有调查总是不行的,所以我们还是想实地走走看,调查第一手数据。 很有道理,是认真做学问才有的态度。 虽然她并不确定社会学中的农村是什么模样,但接下来的时间她开始回答俞希白的问题,宛如记者问答一样,从善如流。俞希白有着谨慎的学习态度,对此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准备了大量的问题,比如丧葬习俗的变迁、婚姻关系的发展,很多问题唐宓闻所未闻——她以为顺理成章的事情,在俞希白看来都很新鲜。 足足大半个小时过去,俞希白终于结束了问话,合上了电脑。 “今天太感谢你了,解决了我的大麻烦。” 这一番对话下来,唐宓对俞希白的印象也有所改观。想来也是,俞希白可是李家长辈看中作为李知行的女朋友对象的,其综合素质一定也非常高。 “不客气,来。”唐宓确实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说起来,暑假的时候,如果你有空的话,我们想找你当导游。” 唐宓摇了摇头:“不,我暑假暂时不回去。” 李知行从头到尾几乎没插嘴,只现在看她一眼:“你有别的安排? "” “是的。” “做什么?” 唐宓说:“还有数学论文要做。” “和叶一超一起忙的那个?” “是的。” “那估计是要花不少时间了。” 然后俞希白又盛情相邀唐宓和他们一起吃午饭,被唐宓态度坚定地拒绝。唐宓没什么和不熟悉的人一起吃饭的兴趣,婉拒后起身离开。 道路的前方是十字路口,红绿灯闪烁着,她停了下来,头顶的太阳辉煌得耀眼,面前的长街上车水马龙人群熙熙攘攘,她若有所思地扶着车回头看了一眼,却看到李知行顶着烈日从后面骑车而至,在她身边准确地停下来。 李知行冲她颔首:“一起回学校吧。” 她吃惊地看着他:“你不是要跟俞希白一起吃饭?”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和她一起吃饭?”李知行笑着瞧她,“倒是你,趁着我去卫生间的时候跑走了,闪得倒是很快。” 唐宓想,他确实没说过自己会留下来,只是自己理所应当地这么认为。 “今天是俞希白找到我要你的电话,说是要做论文,所以给了。”李知行说。 “没关系的,她挺认真的。” “是啊,她在学术上的态度还是很端正的。” 李知行一蹬脚踏,链条“呖呖”轻响后,他骑车穿过了人行道。 日光蒸腾灼目,李知行的背影在光影中恍惚隐约。 放假后,唐宓没有马上回家,为了解决论文问题,每天都在数学系,一心一意全神贯注地配合叶一超做好论文的辅助性工作。一个人的潜能真的远超想象。拜金融系的高强度英文训练所赐,她现在的英文水平足以藐视数学系的大部分人,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内,她啃完了五本相关图书和数十篇论文,还翻译了好多篇——看得多,能力自然增加迅速——连程京都震惊于她的学习能力。 她不光是快速地吸收知识,并且也可以很快地将各种知识转化为实践,虽然才学会没多久,但她承担了大量的计算和验证工作,工作量不少于叶一超。 程京挺感慨“难怪叶一超一直对你赞不绝口,天赋和努力都到达了顶点。重点是,不被之前的观点限制。你这种学生,不学数学真的太可惜了。” “我现在还记得我们高中上竞赛班的一件事。我们当时把全班的手机号收集起来,写在黑板上,寻找其中的质数。结果我还在思索的时候,是唐宓最先圈出一个手机号,说很有可能是质数,后来我们找了同学编程验证,还真是没错。”叶一超顿了顿,补充说,“那时高一开学没多久。” 房间里少说也有十多人,一时间满屋皆静。其他人也好奇她是如何搞定的,于是凑过来倾听。 罗志维最先说话:“就算以现在的知识量来说,没有计算机的情况下,准确找到十一位数中的质数也不轻松,何况是五年前,她怎么做到的?” 叶一超摇头:“我不知道,当时问过她她没说。你们可以问问她。” 唐宓一愣,她自己都忘记这事儿了,没想到叶一超还记得。她随后依稀想起来,这件事情发生之前,叶一超和自己的交集完全是零;在这事儿之后,他就会主动找她说话,讨论题目了。 “也没什么,排除法。” 曹威说:“排除法我知道,但最后怎么才能定某一个数?” 唐宓迟疑了一会儿:“我小的时候,因为学校和家比较远,走路要一个多小时,这段时间,我试图分析总结过质数的规律,后来确实找到了一个近似规律——我现在才知道是素数定律。” 罗志维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看她,“自己总结出素数规律?你那时才几岁?” “初三。” 在场诸人纷纷变色。 叶一超看着众人点头:“所以我说,她的天赋真的无人可及。” 在座的都是数学系最优秀的学生,纷纷想起,如果她在数学系就读会有何等景象——大概,会让他们很挫败吧。 数学就是这样一种学科,努力只能达到某一种程度,而越过了高等数学到达更具体的领域,则完全考验天赋了。 经过一个多月的忙碌,数学论文的工作终于宣告暂停。 八月中旬的时候,唐宓带着资料和许多未完的工作,经过一天奔波之后,回到了唐家村的小家。她已经很久没看到外婆了。和大城市的日新月异不同,唐家村几乎没有变化,还保留着原来的小乡村模样。回来的时间太晚,秋收只剩下收尾工作,外婆的头发白了好多根,唐小刚同学让人惊诧地蹿了半个头,长成了大高个。 唐宓就算是暑假也绝不会松懈半点,忙完农活照样抓住一切时间读书。 她回来没几天,从村民那里听到了一个新鲜话题——原來,这附近五乡八村最近来了群做调查的大学生,天天在村子里串门,打听各种奇奇怪怪的消息,这些乡村这些年也出了些大学生,村民们也早就过了听到“大学生“就稀奇的程度,没怎么多打听,加上还隔着村子,因此传到唐宓耳中的消息也不多。 唐宓听着倒是有点犯嘀咕——她想起了俞希白,但俞希白的社会调查应该是在七月,唐宓没太在意。 不过几天后,她从二婶那里听到了新的消息。 “做调查的那群学生,今天来咱们村了,住在村长家。对了,有个女孩子,说认识你呢,阿宓” 饶是唐宓也有点惊讶,她去了村长家,真的看见了俞希白那一行人。他们这个社会调查队伍共计六人,二男四女,队长是一名叫崔佳的男生。 这次考察看来任务不轻,俞希白晒黑了一点,但气色还不错。唐宓跟她打了个招呼。 在自己家乡遇到她,可不是件概率很大的事情。 俞希白说:“我之前给你打了电话,不过没打通。” “我关机了。” 唐宓回了家就关了手机,真要找她的人,也可以打座机。 “这几天就麻烦你啦。” “没事。” 她和俞希白完全不熟,但看在李知行的面子上,这点地主之谊还是要奉献的。 俞希白所在的社会调查团队预计在唐家村待五天。唐宓作为导游,带着俞希白等人在村子里走走逛逛,访问村里的老人。村中的老人很多不会说普通话,本地口音很重,她兼任了翻译一职。唐宓觉得他们的工作作风还挺严谨,跟记者采访一样,相机、录音笔、摄影机和笔记本都有好几台,各种设备非常齐全。 几天相处之后,唐宓和他们也慢慢熟了起来。学社会学的这几位性格都非常外向,善于言谈,一路也颇不寂寞。本以为这次社会调查会平静结束,没想到到底还是出了事儿。 调查进行到第三天的时候,他们打听到唐家村后山有一块大石头,上面雕刻着几尊本土神像,不由得产生了好奇,提议要去看看。 唐宓作为带路人,带着他们前去查看。 前一天晚上村子里下了雨,道路很是湿滑,唐宓一路提醒他们小心脚下。俞希白等人之前调查的那几个村子,论条件比唐家村略好一筹,且几乎不在山中。这支队伍女孩子多,且都是城市里长大的,看吃穿用度就知大约家境不错,应该是没有遭受过如此考验的。 但计划不如变化快,预案做得再好,到后来还是出了事儿。 去后山的路要经过一段有名的烂泥湾,只要下雨,这烂泥湾就会变成噩梦般的存在,若是一脚踩进去,再提起来时鞋上可以挂上三斤泥,通过的方式是跳跃踩过泥泞土路中的石块。若是仅仅这样也就罢了,但烂泥湾位于山路的梯田之中,若是一不小心踩漏,就会摔到下方两米高的田里去。 庸宓在这山中生活了二十年,兼之运动细胞不错,过这种路非常轻松,但是俞希白等人显然没这么能干——唐宓站在前方的石头上回头看着他们互相搀扶着行走在宽度不足三十厘米的泥泞的山间小路上,煞是艰难。 唐宓于是建议:“我看先回去,天气好一点再来。” “不要啦。”走在道路最前方的俞希白笑着说,“别小看我们啊!” “那把你的包给我。” 俞希日没在这种场合逞强,顺从地把书包递了过来,包里是她的相机、笔记本等东西,还挺沉。 大约是唐宓负担了她的重量的缘故,俞希白反而有些重心不稳,走路比刚刚更摇晃,在唐宓以为她能站稳时,她忽然再也站不稳,后面的崔佳试图拉住她,但是人的重心一旦倾斜,力道之大根本不是一只手可以抓住的 一唐宓眼睜睜看着俞希白从路上掉了下去。 下一瞬,她听到下方传来了一声惨叫。 “啊!” 下方的田地和这条路高度差两米!这一摔下去,伤势可大可小。 唐宓脸色顿时变了,忙看下去,却看到俞希白硬生生地摔在那块田地中央——因为秋收已过,田地里一片荒凉景象,只剩下几个捆在一起的麦垛,俞希白一身白T恤的装扮在田里分外扎眼。 唐宓把书包放在路边几步跳过了烂泥湾,旁边有一条小路,她抓住路边的灌木丛,跃到了下面的田中,跑到俞希自身边,跪坐着,扶起她的上半身枕在自己膝上。 “俞希白,我是唐宓,摔倒哪里了?” 几十秒的工夫,俞希白脸全白了。她好阵子没有说话,片刻后眼里都是泪水,她挣扎着颤抖着唇道:“我……我腿疼。” 还能说话,说明是腿先着地,没伤到头。 “哪边疼?” “左,左腿。”她大概是疼得狠了,声音又小又细。 ”左腿哪里?” “脚踝……” 俞希白穿短裤,唐宓仔细看了看她的腿和手臂——双腿上有不少擦伤,手臂上表皮擦伤,手臂上表皮也破裂了不少,但都没出血。看她疼得眼泪齐飞,唐宓判断,她多半骨折了——她可不敢再搬动她。 她仰起头看着上方道路旁,崔佳等人几乎还困在烂泥湾上,几人趴在路边紧张地问:“怎么样怎么样?” “她可能小腿骨折了。”唐宓语速很快地说,“你们回村子叫村长,我在这里陪她。” “要不要打120?” 唐宓表情冷峻:“那也要送她去公路旁边才可以。” 崔佳没再纠结,唐宓比他们熟悉唐家村一百倍,目前还是按照她说的做比较好。唐宓紧紧握住俞希白的手,大脑急速运转,思考着接下来的对策。 有外婆出事的经验,她知道120根本到不了唐家村,就算能到,效率如何也是两说。 骨折并不是急症,只要不乱动,迟一会儿应该问题不大。 “你的手机在身上吗?” “嗯。” 俞希白痛苦得不想说话,唐宓直接从她身上拿出了手机,顺便整理了她的T恤和短裤。 点亮屏幕后,唐宓眼光落在手机屏幕上,却怔住了。屏保的桌面是照片,是俞希白和李知行两人的合影。照片很有意思,背景是道石头垒成的巨大灰色石墙,墙壁中间则是条正在维修的道路,挂了两块醒目的“非请勿入”的蓝底白字牌。而李知行和俞希白两人正靠在墙边,李知行没有完全站直,背靠在墙上,长腿往前,旁边的俞希自站得直,恰好可以和他肩并肩靠在一起,显得很亲密。 唐宓定了定神。俞希白没设密码,她很快翻开了通讯录,果不其然找到了李知行。 她拔出了号码,李知行很快就接通了。 “你好。”李知行说。 “不是俞希白,是我,唐宓。”唐宓说道。 李知行“啊”了一声,似乎挺惊讶,但很快镇定过来:“哪么,她是在你们村做社会调查?” 所以说和聪明人谈话就是好,完全不用费心解释,对方就能马上了解情况。唐宓简要介绍了情况,说清楚了俞希白受伤一事。 “她应该是小腿骨折,需要急救。”唐宓说,“需要车把她送到医院去……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我正在宣州,我来想办法,你不要着急。” “嗯……好。” “保持联系,有事找我。” 这通电话不过两三分钟,挂上电话后,唐宓发现俞希白的脚踝处肿了起来。她蹙着眉心,想起自己初遇俞希白的时候,她就拄着拐杖艰难行走在京大校园里——她记得那时候她受伤的地方也是左脚,这样看,这次摔倒会不会影响左脚的问题已经成了隐患。 “你给李知行打电话了?” 俞希白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正定定地看着唐宓。 “他正在宣州,说他来想办法。” 俞希白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苦笑:“嗯……大概要被他看不起了……” “不会的。李知行怎么可能是这种人。” “和你相比,我觉得自己很傻的……” “没有的事。” “刚刚吓坏我了……我以为自己要死了……” 唐宓握住她的手,轻声抚慰:“没事,过去了,不要怕。” 俞希白枕在唐宓的膝盖上,盛夏的阳光如此刺眼,直射眼睛。她想翻个身,但身上疼得受不了,根本无法动弹。唐宓伸出手轻轻覆在她的眼睑上,挡住了直晒的阳光。 “你和李知行是什么关系?”俞希白声音低了好几分。 “同学关系。” “李知行很喜欢你啊……” “……” 唐宓匪夷所思,她从两米高的山路上摔到田里,受伤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还想着“喜欢不喜欢”的问题。她只见过自己几次,就有了这样的结论? 久久没有听到唐宓的回答,俞希白也有数了。她浑身的疼痛正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大脑神经的麻痹。 “他跟你表白过吧?” 唐宓都不知道,俞希白纠结于这个问题有什么意思。如果她能够回答,必然会否认说“没有”,可她不是善于说谎的人,只能努力岔开话题。 "你的脚还疼吗?” “我刚刚以为自己要死了……如果我死了,我会后悔死的……”俞希白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不知道是不是疼的缘故, 这世界真不公平……我那么喜欢他,他却不喜欢我……对你来说弃如敝屣的东西,却是我心心念念的……从小到大我要什么东西都有,只有他……” 眼睛和半张脸被唐宓的手心盖住,俞希白的表情看不分明。唐宓觉得手心有点湿润,大概是俞希白的眼泪。 “不是的。”唐宓轻声说。 “不是什么?” “我没有弃如敝屣,我很在意的,只是……”唐宓紧紧握住她的手,声音越来越轻。 到底要说什么呢?说自己的不得已和无可奈何吗?说自己的无能为力和同情吗? 苦笑一声,没有勇气再说下去——俞希白也彻底沉默下来,她浑身还是太疼了。 远处脚步声由远及近,村长带着人前来救援。来本村做社会调查的大学生摔了腿,这事儿不算很大但也不能说小,村长自然也要在意。 这些年在山里摔伤的人也有不少,村长和诸位村民经验丰富,知道骨折了可不能乱动,于是组织人带来了一块门板,可以把俞希白抬出去。 在村里大叔们的齐心协力之下,他们穿过唐家村,终于把俞希白送到了公路旁边。 这之前李知行已经打过电话,说他会带人过来,让俞希白安心等待一会儿。 唐宓把电话拿给俞希白听,她和电话那边的李知行小声聊了几句,脸上顿时浮起了笑容。 李知行的行动不可谓不迅速,那通电话后的两个小时,他就到达了唐家村,他想得非常周到,找来了一辆黑色的SUV,还带了一名医生,车上有急救箱,可以对俞希白身上那些简单擦伤进行处理——在医生的帮助下,众人把俞希白送上了车的后座。 “谢谢你了。”李知行跟唐宓道。 “没事,我也有错,我应该换一条路。” 唐宓是彻底松了口气,把俞希白的书包递给李知行。 李知行瞟了眼车内的俞希白,摇头。 “绝对是她自己逞能,和你有什么关系。” 李知行坐在车内问崔佳等人:“你们谁要回城內的?要不要走?” “不呢,过两天我们再走。” 俞希白的社会调查之旅彻底结束了,但不意味着其他人也结束了调查。这也是刚刚俞希白和崔佳商量的结论。俞希白还是很希望把社会调查做好,再说她也不缺人照顾。 “好的。”李知行跳上副驾驶的位置,“那我走了,唐宓。” 有急事在身,李知行也不可能在唐家村耽搁太久,俞希白回去后还有大堆的检查要做,万一伤到脊椎那可就麻烦大了。 一个叫高樱的女生感慨:“有这么好的男朋友真是幸福啊……” 崔佳瞧着车子绝尘而去,很是感慨:“那是李知行吧?以前在学校里见过他来找俞希白。” “是啊,感情真不错……” 其他女生也笑起来,种种议论声不一而足。 唐宓习惯性地沉默下来。她眺望着李知行离开的方向,心情复杂得自己都难以形容。 她想,李知行明明对她表白过,可转头就照顾另外的女生了。以李知行和俞希白的交情,势必不能送她去医院就算了,护送回京也是可能的。李知行这人事事考虑周全,照顾俞希白一定也很周到。 有一瞬间,她居然希望摔了腿的是自己——她想,自己是怎么回事?出了什么毛病?难道她会嫉妒俞希白?又或者是对李知行生气? 她想,自己一定是疯了,疯到失去理智了。 当天晚上,李知行给唐宓打了个电话,通知她俞希白的检查结果, x光拍片结果显示她左脚脚踝骨折,需要长时间静养,因此明天她就回京了。 唐宓说:“你送她回去吗?” 李知行很诧异:“我为什么要送她回去?她有父母呢。再说,我才回宣州好不好,都没陪我爸吃上一顿饭呢。” “啊。”唐宓说。 电话两头有着长久的沉默。 “你很在意我和俞希白的关系?”李知行忽然问。 唐宓很想否认,话出口却完全变了。 “她很在意你。” “我不知道她跟你说了什么。”李知行说,“但对我而言,我只是尽本分,俞家和我家有些交情。而且重点是,你打电话给我。” 唐宓沉默下来。她听到李知行轻微的呼吸声从电话那头传来,如一阵风,但是她始终没有挂电话。 “我始终在这里。”李知行最后说,“你放心。” 挂了电话,李知行盯着屏幕上的“唐宓”二字看了几秒钟后,才返回单人病房。 俞希宜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她手臂和腿上的擦伤上了药,左脚脚踝处缠着绷带,打了石膏。她这次摔得厉害,浑身是伤。 瞧见李知行进屋,她放下手机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问:“你是和唐宓打电话去了?” “是的。”李知行说,“告诉她你的伤势。” 俞希白看着他。李知行前不久剪了个板寸,侧脸干净清爽,她记得小时候的李知行也很好看,虎头虎脑,大眼睛的小男孩,但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他是那种年龄越大,气质越发突出,甚至会盖过外表的存在感的人。 “我才知道,你们的关系不仅仅是同学,唐宓还是你姑姑前夫的外甥女。” 李知行不意外,五一假期在苍山碰见他们母女二人后,她们要是回去不打听唐宓是谁,简直不可能。而她们打听的人选无论是自己妈妈还是姑姑,那都是“问对人”了。 为了显得对这个话题很配合,李知行问:“跟我妈打听的?” “嗯,是的。” 李知行坐在病床旁边,拿着只苹果开始削皮。 “那我妈说了什么,有什么结论?” 俞希白心里有点打鼓,她看不出李知行到底想什么,只觉得他面带微笑,看着很轻松。 “你妈妈的态度,你不清楚?”俞希白避重就轻。 李知行微笑,没追问下去。这话题换了其他两个人来说,其实是非常尴尬的。但他们两人都是落落大方的人,成功掩盖了话题之间的微妙不和谐。 能和俞希白“感情不成朋友在”,李知行的内心也有欣赏她的成分。 “你真的……很喜欢她吗?有多喜欢?”俞希白又说。 完整的苹果皮轻轻落在垃圾筐里,李知行熟练地用小刀把苹果切成小块放在盘子,插上小竹签,递给俞希白。在喜欢自己的女生面前回答这个问题,不算厚道。李知行不喜欢牵绊太多,但也没有伤害俞希白的想法,她今天已经受伤太多了。 “可是她对你的感情不是你期待的那种。”俞希白低头小口小口吃着苹果,“我虽然才认识她,可也能看出她不是可以轻易动摇的那种人。” “是的。我知道。” 没有人比李知行更清楚这一点。 俞希白又说:“我去了她家,她家那房子都快塌了。她和外婆两个人生活,她外婆看上去也不年轻了……屋子里连个电视都没有,难以想象她是怎么长大的。” “你也说出了原因。” "嗯?” 李知行说:“没有电视,只能读书了。” 俞希白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装着苹果的果盘颤颤巍巍地几乎要从她膝盖上滑下去。 李知行看她笑了,也放下心来,順手拉过了盖在她膝上的毯子。 “那你好好休息,我回家了。” |第四章|不知道的事 大三开学后,宿舍里剩下了两个人。经管学院无论是本科还是研究生的交换生机会特别多,只要学习不错家境殷实,再跟学院申请,几乎都可以拿到去国外的交换生名额。冯娅去了国外的某校当交换生,在国外进行为期半年的习。韩羽露也有意出国,宿舍里只剩下唐宓和赵幸丹两人。 开学后不久,唐宓去参加了一次老乡会,每年九月开学的时候,宣州中学又有新一批学生考入京大,作为宣中毕业的唐宓等人,要去跟学弟学妹们开个会。这种聚会每次都有二三十人,充分说明了宣中不愧是省级的超级重点中学。 人数太多,李知行联系了一间教室,方便前后辈一起讨论。唐宓作为宣中曾经的状元,现在京大的优等生,也是学弟学妹们在学业上的咨询对象。 她虽然脸上依然没太多笑容,但绝对有问必答,还特详细,让大一的后辈们有点受宠若惊。 “我听说以前唐师姐不爱理人的,现在挺亲切啊。” “你怎么知道?” “嘁,咱们宣中曾经的校花,冰雪美人的名头你没听过?” “你们知道什么。她现在名气也大,我校经管学院的第一女神啊。” “……”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窸窸窣窣的谈话声传入李知行的耳朵,他微微笑了,跟唐宓说:“听到了没?不过,你的性格还是在慢慢改变吧。” 唐宓想了想,觉得他的话一点错都没有。高中时代自己根本不会参与这种活动。大学之大,“大”意味着更广阔的世界和更宽广的心胸,在这样自由和广阔的空间里生活,确实可以潜移默化地改变人的性格。 当然,老乡会中也有很不和谐的声音。不需要很锐利的眼神,唐宓就能发现一个大一新生,在整个老乡会期间都对她怒目相向。唐宓经过她身边两次,都准确无误地听到她蔑视地“哼”了一声。 那女生长了一张苹果脸,好像是医学院那边的,瞧着倒是有点眼熟。 唐宓对她的怒火不在意,讨厌她的人从来不少,她才懒得在意。 没想到的是,老乡会结束之后,那名女生忽然连名带姓叫住她,语气非常生硬。 唐宓让其他人先走,两人站在走廊一角,她问道:“有什么事情吗?” “我叫曾丽冰。”女生神色不豫地报了姓名。 “……” 唐宓无语。好像她报出自己的名字,自己就应该认识她一样。 曾丽冰又说:“叶一超师兄怎么没来?” “他们在准备比赛。” 叶一超忙着国际大学生数学竞赛,正到了紧要阶段,实在没办法来帮忙“公益活动”。 而此时,唐宓也终于想起了这个妹子是谁——几年前,就是她在网络上贴出了自己和叶一超在游乐场的合照。她去找她删照片,结果反而被这个学妹的一番犀利言辞击败退走。 “你为什么……”曾丽冰深呼吸,宛如一把上好膛的枪蓄势待发,“为什么把叶一超学长让给那个吕子怡?” 唐宓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你……怎么知道?” “谁不知道?没有人不知道好吧!” “哦。” 唐宓没了声音。曾丽冰作为叶一超的死忠粉丝,对他的情况大约是很了解。叶一超从高中阶段出名到大学阶段,在宣中的这帮后辈中,有启明灯一样的作用,现在社交网站发达,关于他的八卦,很快就能传遍。 “你‘哦’什么啊! ”曾朋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气势汹汹的,“哪有你这样的。” “你要是和叶师兄在一起我也没什么话可以说,问题是你为什么要把他让给别人啊?” 试图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人,这事儿也只有少年人才做得出来。那瞬间唐宓产生了错觉——似乎曾丽冰才是师姐,自己则成了后辈。不过,即便对方的态度趾高气扬,她也半点不生气,反而让她有一种错觉,很多无法对人诉说的话也可以说出口了。 “不是让不让的问题……”她说。 曾丽冰说:“叶师兄是喜欢你的啊。你外婆住院的时候,叶师兄不是来看你还给你送过巧克力?” “你怎么知道的?”唐宓匪夷所思。 曾丽冰不情不愿地说:“你外婆的主治医生,陈医生,是我妈妈。” 陈医生仁心仁术,唐宓对她一直感激,此时听到曾丽冰说出陈医生是她妈妈,唐宓对她顿时提升了不少好感度,她说出的那些话就更顺耳了。 “我要谢谢你妈妈。你妈妈是好医生。” “那当然了。”曾丽冰挺了挺胸,“所以我也要当医生。” “那真好。”唐宓语气有些缓和。 曾丽冰为了加强自己的说服力,拿出手机迅速点了几下,把手机递给唐宓。 “你看!” 照片瞧着很是熟悉,正是以前她和叶一超去游乐场的照片,并且,是没有PS她的脸的完整版。 “你找我删照片后,叶师兄加了我的微博,叫我把你们的合照发给他。”曾丽冰说,“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想看看你在照片里是什么样子。你说,如果他不喜欢你,干吗跟我拿走你的照片?” 唐宓垂着头,睫毛微微颤动,居然还有这段插曲,她从来不知道。 曾丽冰家境优渥,出身很好,她欣赏的爱情和大部分小女生一样,就是荡气回肠的那一种,最好能够达到“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境界。这些年,唐宓和叶一超的事情一点点传进她耳中,她自己脑补了无数回,觉得这两人之间那种“心领神会”“比翼双飞”的境界着实让人羡慕。但升入大学后发现这对她以为的恋人没在一起,直觉得三观都要坏了。 曾丽冰双手叉腰,一副大人模样:“现在社会好男人那么难找,你不要以为自己漂亮就一定会胜利,不去争夺的话,你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就连曾丽冰这样还在长青春痘的小女孩都在教育她这样浅显的道理,唐宓只能说:“世界上的事情,不是努力就可以得到结果的啊。” “但是总比不努力好。” “努力需要付出时间成本和金钱成本……”唐宓看着面前的小学妹, 我没有那么多的成本可以付出。” “光想着什么成本成本,什么事情都算钱钱钱,你还真是学金融的啊?曾丽冰愤怒得很,“送到你面前了都不抓牢,还真以为你冷着一张脸别人也要贴上来吗?你这人已经无药可救了!” 无药可救,的确是这样的。 但时过境迁,再说这事儿已经毫无意义。 唐宓唯有苦笑一声,学妹已经把观点表达清楚,这谈话再进行下去已毫无必要。 “抱歉,我走了。” 曾丽冰瞪着眼,发现自己的话对这位学姐完全无法造成任何影响,心塞到了极点,直到唐宓的背影完全消失后,她才缓过神,狠狠跺脚,踩了一下地板。 大三一年,是大学四年中的转折点,无论是找工作或者要出国深造再或者直接留在国内读研,都要早做准备了。学院配合同学们的发展,办了不少讲座,邀请了许多毕业于本学院、现在事业有成的前辈给他们讲课,让大三学生们做好人生规划。 从大三开始,金融系的课程就忽然实际起来,唐宓惊讶地发现,当课程从理论升级到实践之后,她的学习反而轻松了一些——实践类型的课程需要相当踏实的数学功底,而这方面恰好是她最大的长处。 韩羽露准备出国,因此每天都在啃GRE词典;赵幸丹和唐宓的计划是毕业就工作,毕竟经管学院在就业上优势很大。在这时候,就能很容易看出经管学院和数学系的不同。 当唐宓觉得自己每天都浸泡在铜臭味里的时候,数学系的众人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气象。他们参加各种数学比赛,讨论国外哪所大学数学实力强,哪个导师的研究方向如何的节奏和大一大二真心区别不大。学数学专业,本科想找到工作的难度不小,如果不出国那真是白学了。 欧几里得俱乐部的各位在大学生数学竞赛中成绩相当可观,接到了不少大学主动发来的“offer。” 不止一个人建议唐宓也留学,比如罗志维,他认为唐宓这种超强数学功底的经济学类人才,进一步深造才不会浪费自己的才能。 唐宓说:“不行的。” “也是,你们不好申请奖学金。” 商科的留学比纯理科难得多,叶一超等人申请全奖没问题,但她是绝对不行的。 就算能申请到,我也不会去的。 她家中还有外婆,外婆今年六十六岁,日渐苍老——真的是应了俗话说的“活一天就少一天”——唐宓希望自己能尽快就业,有能力把外婆接到身边照顾,至于去国外读书,完全离开外婆,那绝对不可能。 罗志维跟叶一超说:“你不劝劝?” 叶一超摇头。 “她有打算,不是我能说动的。” 唐宓和他们的共同话题越来越少,尤片是在欧几里得协会听到叶一超和吕子怡讨论去MIT还是哈佛留学的时候,这种感觉尤论如何都不愉快。加上偶尔接收到吕子怡抛来的具有侵略性的眼风,那感觉就更糟心了。 对方不是很欢迎她,她也不会自讨没趣,自动回避了留学话题。 这就是渐行渐远的感觉,从高考填志愿那一刻就清楚,到了现在,更是分明。 不过,让人欣慰的是,也不是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比如李知行,大三的时候,她时不时地还是和李知行一起上自习,互助学习的气氛很是良好。李知行对自己的人生道路保持着谨慎的态度,一不啃红宝书——当然也许他没必要啃,二是对找工作也兴趣不大。他按部就班地攻克着自己的双学位。 “你有什么打算吗?” “没打算。”李知行说,“我完全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这事儿对于唐宓来说真是大新闻。李知行应该是她见过的对自己的人生有着清晰规划的人。所以说成长是个麻烦事,连李知行都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她反问:“你不知道要做什么?” “是啊。”李知行皱着眉头,看起来确实对自己的未来没有明确方向,“如果有想做的事情,现在休学了去做都不要紧,问题是,我找不到什么工作够让我打起精神去做。” 唐宓一想,倒也是。对李知行这种人来说,找份工作多简单的事,但按部就班的工作绝非他情愿的。进一步深造如读研出国也都不难,但他希望做什么,这事儿则要打个问号。 “明朗有什么打算吗?” 唐宓也很关心明朗的情况。算起来,明朗现在高三了,也应该选好出路了。 “姑姑打算送他出国,大哥给他选了几所学校,就看他自己去哪儿。” 唐宓放下心来。李泽文的建议自然是很妥当且适合唐明朗的。 “专业呢?” “大概是工商管理一类,文科总归是比理科好学。” 唐宓轻轻“啊”了一声。 李知行明白她“啊”的什么,也笑了。 “不,他基本就是混文凭镀金去的。和你绝对不一样。” 能像李知行这样公然“鄙视”自己的表弟,也是一种坦荡了。 “唐明朗对自己的人生没有要求,一步步都是按着母亲的意思走。”李知行说,“我并不是说这样不好,其实世界上大多数人是这样生活的。因此,才会衬托出有梦想有目标的人的可爱。” 李知行没有说出来的是,他对唐明朗“出国读本科”这事儿不是很乐观。明朗在国内,只看成绩的话上不了什么特别好的重点大学,出于“镀金”的目的,把他送去国外好一点的学校读书,凭借人脉关系还是可以做到的。但问题是,美国是个大染缸,唐明朗一个人在国外求学,没人约束,学习效果真得打个问号。 不过姑姑也考虑到了这一点,给明朗选择的学校几乎都在李泽文附近,且有人可以照应,方便李泽文随时监督。但李泽文把话跟姑姑说得清楚透彻:指点一下表弟没问题,但学习效果如何,全在自身。 李知行又说:“你最近方便的话,可以去看看他。” 唐宓问:“怎么了?” 李知行不是无的放矢的人,既然有此建议,恐怕有什么来头。 “我不太清楚。”李知行说,“也许你舅舅要再婚。” “真的?” “我不确定,估计九分真吧。因为最近我姑姑的脾气不太好。”李知行说。 “这样啊……我知道了。” 唐宓是有阵子没和舅舅联系了,当然就算联系,舅舅也不会告诉她自己是否再婚的问题。舅舅这种成功人士,离婚了,又没孩子带在身边,应该还是讨女人喜欢的,再婚肯定不难,只看他自己有没有那个心。舅舅是否再婚,这事儿对她和外婆都毫无影响,反正最坏不过回到以往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但对唐明朗来说,大约不是小事。 天气冷起来的时候,唐宓于百忙之际抽了点时间,去了趟明朗就读的师大附中找他。 唐明朗正在念高三,时间紧张,平时在学校上课,周末则忙着各种各样的补习,忙碌程度也不轻,简直可以跟表哥表姐PK一场。虽然唐明朗不缺人关怀,但对唐宓来说,明朗也是她唯一的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了。她也想尽自己的能力表达一下关怀。 唐宓在京读书两年半时间,几乎没怎么出过校门,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学校,却被拦在来保安亭外——附中管理严格,学生进出都看校服和校徽的好在保安大叔看她不是坏人,听说她是来找弟弟的,大手一挥,放行。 她到达后没两分钟,师大下午的课程结束,疲惫的高中生们从教室里拥出来。 唐宓给明朗挂电话,结果对方关机, 于是她站在教学楼面前等着。她的外形产生了很高的回头率,因此唐明朗没怎么费劲,就看到了自家表姐,猛然想起今早和表姐的约定,懊恼地拍自己的头,冲着人群中的唐宓挥了挥手,奔了过去。 唐明朗几步跑过来开口:“表姐,你可真准时。” “当然了。” 她是姐姐,要有姐姐的样子。 两名男生跟在唐明朗身后过来,好奇地对唐宓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还冲她眨眼睛“明朗,这是你表姐啊?怎么以前没见过?” “我表姐很忙的,怎么能随意让你们看。”唐明朗郢视地看了眼自己的兄弟。 “表姐好! ”男生们整齐地说。 唐宓想起几年前也有类似一幕,小女生们冲着李知行整齐地喊“表哥好”的情形,深感时间流逝——她冲着两名男尘点头,又跟明朗说:“有时间吗?我们一起吃个饭。” ”当然啦,表姐,我请你吃饭好了!” “我请客,你选个地方。” “明朗,带上我!”损友说。 “嘁,想得美! ”唐明朗才懒得理这群人,抓住唐宓的手就往校外走去。 师大附中的作息和宣中差不多,下午放学到晚自习阶段,有一个半小时的晚饭时间,晚饭可以在食堂吃,也可以去校外,师大附中北门外那一条街堪称美食街,各种小吃琳琅满目。 唐明朗最后选了家韩式烧烤店,说是“很久没吃了” 。 姐弟二人在店内坐下点单后,唐明朗问她:“表姐,你有什么事情吗?” 自家的这个表姐,绝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类型。 “没什么啊,就是看看你。”庸宓拿出手机,作势要拍照片,“那个……我想拍拍你的照片。就要寒假了,我把你的照片带回去给外婆看。” “这样啊……奶奶现在身体还好?” “还可以的。” “哎呀,表姐你太笨啦!哪有你这么拍照的啊。”唐明朗是个手机达人,看着表姐笨笨地拿着手机拍照,简直不能忍。一把拿过她的手机,走到她身边,弯下腰和她头碰头,脸挨着脸,然后伸长手臂,“咔嚓”就是一张。 “哎呀,表姐,你拍照怎么不笑呢。”唐明朗给唐宓看照片。唐宓还是平时面无表情的模样,像没搞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 “来,笑一笑哦。” 唐宓挤出笑容,只听“咔嚓”了好几声。 “这次还不错! ”唐明朗把手机还给表姐,”表姐你笑起来可好看啦,要多笑笑。” 唐宓笑着轻轻敲了敲他的头,收好手机,问他:“最近学习顺利吗?” 唐明朗笑:“表姐你真不愧学霸啊,第一个话题就是学习。” 她挫败地说:“高三毕业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没打算啊,我妈妈怎么安排就怎么活吧。” “好吧……” 唐明朗藏不住话,唐宓都还没开始问,就已经主动招供。 “说起来,我听我妈说,我爸可能打算再婚。”唐明朗说,“唉,郁闷啊。” “这事儿,你问过舅舅没有?” “没有……” “你和舅舅不联系吗?” “也不是,我和我爸基本上每周一个电话。”唐明朗犹豫了一下,“爸爸不怎么跟我谈自己的事情。” 父母已经离婚了,又在一南北两座城市,差不多也就只能维持这个信息交换水平了。 “我认为你还是问问舅舅比较好,首先这事儿未必是真的,其次舅舅就算再婚了也不影响你们的父子关系。”唐宓最后说。 “道理是知道啦……但谁说得准呢。再婚了就不要孩子的事情多得很呢,我好多同学家里都是这样的。” 这事儿也真不好下定论。舅舅此人很是复杂,到底人品如何,唐宓也无法确定。 好在唐明朗的沮丧时间很短,他很快振作起来,吃烤肉吃得不亦乐乎。 姐弟二人结账出来,沿着学校外的小路慢行。 前方有个熟悉的身影,从师大北门外的小咖啡店里慢吞吞走出来。 “咦,那不是小郭老师吗……”唐明朗上前,大声招呼对方。 这学期开始,郭家颖的家教也基本告一段落,李如沁请了更专业的人士教明朗英语,轮不到郭嘉颖出场了,此刻能在校门外遇到郭嘉颖,对唐明朗来说,绝对是意外之喜。 郭嘉颖将视线从校门处收回,看到姐弟两人,愣在当场,没打招呼。 “小郭老师,好久没见啦。你怎么在这里?”唐明朗挺欢快地问。 “嗯。”郭嘉颖镇定下来,回答道,“过来有点事情,找高中同学。” 唐宓的心思却转了几转-——郭嘉颖的同学? (2)班是理科班,没有在师大读书的吧? “这样。”唐明朗不疑有他,“哪找到没有?” “我到了。” “只可惜你没早点过来,”唐明朗说,“就差一点你就可以跟我们一起吃饭啦。” “你来找明朗?”郭嘉颖的目光落在唐宓身上。 “是的,不过我准备回学校了。” “那一起走吧。” 于是两名女生和唐明朗告别,一起离开了师大附中。这是唐宓第一次来师大附中,只知道地铁路线,她看着各种路牌,准备绕一条街去地铁站时,被郭嘉颖拉住:“你往那向走干什么?” “坐地铁啊。” “坐什么地铁,最方便的是公交车好吧,附中外直接有车到大学门口。” “哦……” 只一个问题就完全暴露了唐宓的“不出校门”本质。 郭嘉颖用无奈的眼神看她:“跟我走吧。” 郭嘉颖果然很熟道路,几步就带着她去了公交站,然后上了公交车。人不多,两人找了位子坐下。 “你还挺熟路的。”唐宓把书包抱在怀里。 “我真不想跟你比较。”郭嘉颖面无表情。 和唐宓比对道路的熟悉,赢了也没什么意思。 “……” 两名曾经的校友,现在也是校友的女生,照说关系应该比一般人好,但可惜她俩这些年的交谈加起来,不超过十分钟,两人有了很长时间的共处阶段,也没什么可说的。 可唐宓是那种一句话不说也不会觉得尴尬的人,最后还是郭嘉颖先说了话。 “你很少来学校找明朗。” 岂止“很少”,简直是“唯——”。她平时连校门都不出,自然也是很少来找自己这位表弟的。 “嗯……”唐宓说,“他快高二了,所以问问他的出路……” “他要出国读书的。”郭嘉颖说,语气平平,听得出对此十拿九稳。 “李知行也是这么说的。”唐宓说。 “他妈妈很早就安排好了他的出路。” 前舅妈是个控制狂,这点唐宓是有所领教的。郭嘉颖问她:“你打算工作吧?” “是的。"” “挺好。可能的话,我也想工作……”郭嘉颖转脸看着车外,过了一会儿才说,“工作了才有钱,老跟爸妈要钱的感觉真是……没出息。” 这话听得话里有话,唐宓问:“你有什么打算吗?工作还是读研?” “计算机专业的本科毕业就业也就那么回事,方方面面都在学,但理论多专业性不足,找工作不如学软件的。虽然工作是可以找到……但除了码农,好像能做的工作也不算多,收入也很一般。”郭嘉颖难得地露出了困惑表情,看起来很是头痛。 “你的想法和李知行的差不多。”唐宓评论。 “他做决定肯定比我难多了……”郭嘉颖感喟得很,“我都想象不到李知行会去什么IT行业当码农。” 唐宓想了一下,那一幕的确无法想象,于是她也被打败了。 “李知行这人目标很明确的,他大学这几年一路走来,章法很清晰。他应该早就可以去国外读书,却选择在国内读大学。”郭嘉颖说,“我看他虽然还没完全找到目标,但大方向是有的。” 她和李知行同班同社团,平时接触非常多,哪怕李知行不说,他的想法她大致也能揣摩一二。 "是吗?”唐宓说。 郭嘉颖说:“你不会以为他没事干才去当社团会长吧?积累人脉不知道多有效率。我估计接下来,他会出国,进行更专业一点的研究后,再决定具体做什么。” 唐宓想了想,李知行确实很早就开始了人生规划,她确实不应该觉得奇怪的。 “不过,对前路迷茫的时候,再读读书总是没错的。” 郭嘉颖最后说。 唐宓也深以为然。这是学校里流传的一句老生常谈的话。 值得老生常谈的都是有着普适真理的特性,否则也不会流传多年。 虽然众多大三学生都饱含困惑,唐宓的步伐却一步步走得坚定无比。寒假的时候,她照样带着优秀的成绩回了家。 这一年的冬天有些冷,宣州也难得下了雪,唐宓到家时,窸窸窣窣的细雪完全笼罩了唐家村,将其衬托得宛如人间仙境。 外面虽然冷,厨房却暖暖的,外婆的灶火烧得旺盛,映得土墻上一片金黄,预示着下一年的好年景。舅舅今年没回来,据说忙着工作,初三后才能回来,唐宓给外婆看明朗的照片,外婆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笨拙地点着手机屏幕,看着孙子的照片点头。 除夕,祖孙两人去隔壁二婶家过,看春晚。二叔拿着打工挣到的几万块钱回家,二婶做了很大一桌饭菜,桌上非常好肴。 唐宓心情不错,想到自己的人生目标一步步地实现,距离最后达到目标就差那么一两年时间了。 “外婆,我今年暑假就可以实习了,明年就可以工作了。”她说,“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燕京好不好嘛。” 外婆却很没有兴趣:“我老婆子去燕京干什么。我要留在村子里呢。” 唐宓拉住外婆的胳膊撒娇:“那怎么可以?外婆你要跟我一起走的!” “留在唐家村更好啦,青山绿水的。”外婆说,“我听说,北方的气候不好,灰尘很大,还有那个……雾什么……” 大约是外婆看电视看来的,还真是学以致用了。唐宓想。 “虽然空气是不太好,但是城市很大,而且也不是每天都空气不好!” 外婆拍拍她的手:“但这里是我的家,外面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唐宓决定迂回说服。 “那偶尔去玩玩也可以的。”唐宓说,“外婆,我带你去看长城!看大会堂!” “那玩意有什么好看呢?”外婆不以为意。 “瞧您说的。”二婶帮唐宓说话,“您去看看热闹也好啊,我都想去看长城呢。” 唐宓说:“二叔二婶,等我找到了工作后,你们都可以来玩,包吃包住!” 电视上的小品放到了高潮,二婶也哈哈大笑:“我们可记住了啊! ” 唐宓觉得心酸而感慨。 同在一个村子里的老人,都说过想去看大城市。隔壁院子里的三爷爷,就很想去长城看看,每年寒暑假唐宓回来,他都会问“去长城看了吗”,听到唐宓没去过,他都很遗憾。 然而外婆不是这种人。外婆会收藏唐宓的每一张成绩单和奖状,但从来不在别人面夸耀自己有个好孙女——她是一个被坎坷崎岖的生活磨平了所有心性的老太太,丈夫早逝,最亲的人包括儿子和女儿都曾经让她非常失望,儿子各种忤逆,女儿未婚先孕早逝。那么多的挫折让外婆对人对己都没有太多期望,唯一牢记在心头的,就是肩头的责任养大孙女,让她接受教育,走出这个村子。而今目标已经完成,外婆心情坦荡,別无所求,只觉得自己马上死掉也毫无遗憾。 有时村子里有些老人指望儿女养老,被外婆嗤之以鼻,说他们“没出息” 。在外婆看来,唐宓就是唐宓,就算她不够优秀,考不上好大学,甚至不上大学,但只要健康成长,她就已经满足。外婆抚养自己长大,从不指自己有任何回报,孙女的优秀会让她非常欣慰,但也仅此而已。 外婆就像脚下的三尺土地,从来只知付出,不要任何回报。 二十多天寒假一晃而过,准备返校的前儿天,唐宓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唐宓吗?我是叶一超的妈妈。” 唐宓浑身打了个激灵。她和吴阿姨的唯一交集,就是叶一超的关系。而叶一超的妈妈没事给她打电话干吗? “是这样的,小唐。”吴阿姨语气很亲切,“你们学校要开学了吧,你哪天的火车反校呢?” 二月十号的火车。 “哪天你到宣州之后,能不能跟我见个面?” 唐宓问:“阿姨,是叶一超出什么事情了吗?” 她虽这么问,心里却排除了这个可能,如果真是叶一超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吴阿姨的语气也不会这么轻松。 “小超没事。”吴阿姨的笑声非常悦耳,“是我有点事情想和你谈一谈。” 她想起外婆那年住院时,吴阿姨曾经来探过病。仅仅是这一份探病之情,唐宓就不能生硬地拒绝对方,何况对方表示,只是谈个话而已。 她很快和吴阿姨约定好时间。她是那天下午两点的高铁,如果早早从唐家村出发到宣州,中间还有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差,和吴阿姨谈个话的时间是足够的。 吴阿姨雷厉风行,也很准时。二月十号那天,唐宓和以往的任何一次离开一样,告别外婆,乘大巴车到达宣州,刚出汽车站就被吴阿姨的宝马接走,吴阿姨这些年已成为成功的职业女性,待人接物上非常妥当。她把唐宓带到一家茶餐厅,给自己和唐必点了菊花茶,笑着说可以清热解毒。 对方如此热情,唐宓心里也有点打鼓:她这是要做什么呢? 不是吃饭的时间,茶餐厅里客人稀少,非常安静。 “叶一超回学校了吗?”唐宓随便找了个话题起了个头。 “他几天前就回去了,说是有事。” 唐宓点头。她从来都是直到假期最后一天才回学校的那一种,因为一年到头能和外婆见面的天数就那么多,而外婆一天天老了。 “说起来……你和小超的联系不多了啊。”吴阿姨说。 “我们不是一个系,联系就少了一些,但我们还在一个数学俱乐部。” “那你知不知道。”吴阿姨说,“小超准备去美国读研?” “是的,我知道。” 唐宓怎么可能不知道 好歹她也是和叶一超在一个数学俱乐部,每周至少要见一两次。 “我知道有些唐突,但还是想问问你。”吴阿姨转了转茶杯,“你愿意和小超一起出国读研吗?” 唐宓睁大眼睛看着对方。她觉得自己每个字都听得懂,但连起来就不知道吴阿姨是什么意思了。 “阿姨知道你很优秀,每年都拿国家奖学金,其他奖励也非常多。”吴阿姨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唐宓,笑着说,“哎呀,别这么看着我,我可是时常关注你们学校的网站的。” 唐宓恍然大悟。吴阿姨是一个好妈妈,关心儿子的一切,包括儿子的同学。 “我也问过小超,我想以你的成绩,申请和小超同一所大学的商学院,也不是很难的。” “阿姨,我没有出国留学的打算。” “你是担心你外婆?我知道你是很孝顺的孩子。但你舅舅还在国内,可以照顾你外婆。” 连交谈方的背景都考虑过了,看来对方已经深思熟虑过。 “也不光是这样的……”唐宓慢慢说。 “我知道,出国留学很花钱。”吴阿姨诚挚地说,”如果你需要钱的话,我们家可以出钱。我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是还有点基础,你的留学费用不是问题。” 好像天边忽然飞来了一只铁锤直接打向她的额头。这句话带给唐宓的震惊完全不是言语可以形容的。吴阿姨说,可以出钱让自己出国? 看着面前的女孩子目瞪口呆的样子,作为成年人的吴阿姨心平气和地解释:“小唐,我很喜欢你!也希望你可以和小超在一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阿姨,您可能误会了什么……”唐宓艰难地说,“我和叶一超,不是男女朋友。” “这我知道。”吴阿姨露出浅浅的笑容,“但是.....小超很喜欢你,我希望你不要嫌弃他。” “……” 唐宓心中卷过惊涛駭浪,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话。 “我知道……”吴阿姨叹了口气,“我这个当妈的出来帮儿子说情,做得不太漂亮。” “但我不这么做,我怕小超会后悔。” “阿姨。” “小超是我儿子,我养他到二十岁,我还不知道他是什么德行?”吴阿姨苦笑,“同事邻居都羡慕我有个聪明的儿子,但他实际上没那么聪明。他的天赋和短板一样明显。生活上基本是个半残疾,在感情上,也和傻瓜没太大区别。他很傻啊,连放下身段追求女孩子都不会。” “小唐,你在他心里非常重要,大概你都想象不到。”吴阿姨最后说,“小唐,你愿意和他一起出国吗?” 唐宓终于找回正常的思绪,她知道自己情商不高,也不会说话,但此时她敢肯定,阿姨的情商一定比她低得多。 “阿姨,您知不知道,叶一超有个同学,是女生,叫吕子怡的?” 吴阿姨沉吟了几秒钟道:“寒假的时候 是有叫这个名字的女孩子给小超打过电话。” 唐宓说:“吕子怡性格开朗,学习相当出色,各方面都很优秀,和叶一超关系很好。” 吴阿姨盯着她,慢慢说:“我没听他说过。” 唐宓拿出手机,输入地址,打开某个空间的地址,输入了验证码之后,把手机递给了吴阿姨。 “这个女孩子是吕子怡,后面有她和叶一超的合照。去年五一,他们去苍山玩的照片。” 这事儿对吴阿姨来说很新鲜,她拿过手机翻了翻,陷入了沉思。 “阿姨……”唐宓轻轻说,“吕子怡也会和叶一超申请同一所大学,她应该不会失败。叶一超不会独自一个人去国外留学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应该就是吴阿姨最担心的事情。叶一超不是生活能力为零的那种人,但是对衣食住行不算上心,如果去了美国,谁知道他会把生活过成什么模样,有个女孩子在他身边,父母应该能更放心。 吴阿姨把手机还给唐宓,作为母亲,她之前从来没有听儿子说过这个叫吕子怡的女孩的事——吴阿姨理了理思路,觉得这事儿有些复杂,而自己贸然找唐宓谈论这个话题,的确是有些想当然。 “让你见笑了。” 唐宓摇头:“阿姨,您对我的厚爱,我真的非常感激。” “不,是我冒昧了。” 唐宓拿起书包和行李:“阿姨,我去火车站了。” “我送你。” “不用了,阿姨。”唐宓微微欠身,“时间很充裕,我自己去就好,不再麻烦您了。” 她不需要别人送她,这些年去读书,绝大多数时间是她独自一人来往于火车站的。 吴阿姨坚持把唐宓送去了火车站,在火车站外和她道别。 成年人,尤其是吴阿姨这种出差专业户,常年往来于各大机场车站,看着火车站人往,对此并无太多离愁别绪,但看着唐宓离开的背影,却想起了自己几年前第一次见到唐宓的时候。那时也是在火车站,儿子和她一起去外省参加数学培训。 直到现在,她也只在儿子的口中听到过一个女孩子的名字,那就是唐宓。得知儿子有个在意的女孩子,她很高兴,见到真人时也仔细观察对方——漂亮得惊人的女孩子,还那么聪明,为人低调又不张扬,和自己儿子站在一起,那真是俊男美女金童玉女,让人格外满意。 后来她更是进一步知道这女孩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外婆和一个事业极其成功的舅舅,更是满意极了。这样挺好,再好没有了,她可以不用和亲家打交道。 当母亲的人,联想能力总会特别丰富,比如孩子两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幻想上小学如何,孩子上小学的时候已经思考高考如何,如果孩子交了女友,则立刻往婚姻上去考虑——对方适不适合自己的孩子,性格上有何缺陷,家庭身世如何……她想既然她没父母,那以后过年过节的肯定是来自家啦, 自己可以多一个女儿了等。她甚至已经开始幻想,如果两个孩子结了婚,那他俩的孩子一定又漂亮又聪明。 殊不知,父母的想法不等于孩子的,哪怕什么都给孩子安排好了,他们也有长大并且违背自己意愿的一天。 吴阿姨轻轻叹了口气,掉转车头,驶入了滚滚车流之中。 |第五章|相聚后离开 大三下学期开学后不久,唐宓得知,自己帮着程老师做的那篇论文终于发表在了国外一本数学期刊上,而她成了第四作者。 她从叶一超那里拿过英文期刊,反复看着印刷在期刊上的自己的英文名字,素来毫无表情的脸上也浮现了激动之色。叶一超邀请她帮忙时,她只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没想到自己真的做到了! 学到了这个阶段,论文的重要性她有所领悟,因此更明白当时叶一超力排众议,让她有机会参与论文是多么难得。只不过她一个金融系学生在数学杂志上发论文,颇有墙外开花的感觉。同样是发论文,叶一超对此很淡定。他身上荣誉太多,各种竞赛奖励拿到手软别号“叶神”的人,发一篇论文不算太大的事情。 相对而言,吕子怡对这事儿似乎还是有点耿耿于怀,祝贺她的笑容也有些勉强。 唐宓很感激叶一超,笨拙地想请他吃饭表示谢意,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想尽可能表达自己最大的谢意。大学旁边,各种餐厅很多,不超过她承受范围的物美价廉的馆子也还是有不少的。 叶一超想了想,居然答应了, 于是两人找了时间去吃饭。饭店秉承大学生最喜欢的小资路线,沙发松软,装修精美,环境十分幽静。 对于唐宓的谢意,他并不居功,说:“是因为你有实力。” 唐宓摇头,如果不是他给自己的机会,就算自己有实力,只怕也永远没机会。 “你以后还有时间吗?”叶一超问她,“今年的大学生数学竞赛要不要一起参与?” 唐宓有点黯然。大三下学期非常关键,她要为实习做准备,参加数学竞赛对她来说太浪费时间了。 叶一超遗憾地叹气:“那也没办法,毕竟你不是数学专业的啊。” 道不同不与之谋,唐宓这回感受得真真切切。 “话说回来,我来吃这顿饭,不是因为这事儿。”叶一超说,“寒假的时候,你碰巧遇到了我妈妈?” “是的。” 寒假里见过吴阿姨的事情,唐宓肯定不会多事告诉叶一超,但是吴阿姨会不会就此询问自己的儿子,那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但“刻意约定”和“巧遇”中间的差别,唐宓选择不去想象。 “你跟她说起了吕子怡?” “嗯……” “你说了什么?”叶一超严肃地质问。 “我说你们关系不错。”被叶一超追根问底,唐宓不得不慎重对待,“对不起,我不应该多嘴。” “也不是你的责任,”叶一超也发现自己问话有点重了,追着解释了一句,“就是我妈打电话的时候,老问她的事情,挺烦人的。” 以吴阿姨对儿子的在意程度,不问一下未来的准儿媳才是奇怪。唐宓觉得自己花钱请的这顿饭,真是这辈子最难吃的。 叶一超也没什么吃饭的兴致,他放下筷子,看着对面的唐宓。从高中到现在,他们认识了六年时间,这张脸早看了无数次,照理说都该看腻了,可他怎么就没看腻呢。 好一会儿后他才说:“唐宓,你还是不会出国,是吧?” “是的。” 叶一超忽然说起往事来:“去年五一的时候,遇到你祖母那次,她跟我说,你需要什么她都可以提供,包括去国外读书,所以,我当时才希望你和她搞好关系。” 唐宓抬眸和他对视,说得很慢:“叶一超,我不可能随心所欲。如果我是别人,比如我是吕子怡……我可以走跟你相同的道路。你是高飞的鹰,而我只能脚踏实地一步步地往前走。我和你,道路是不同的。” 关于自己的未来问题,这些年她想过不下百次,早就思考得透彻清晰,说出口的话宛如金声玉振,掷地有声。 “我在想啊,那就是说,一年四个月后,就要跟你分开了啊。”叶一超轻声叹息。 唐宓唯有沉默。小学生都可以算出来的数学,确实不需要两位数学高才生来算。 “我想到时候,在国外看不到你,一定很不习惯。” “不会的,你会在自己的道路上认识新的人。” 一个人的一生也是新陈代谢的过程。这个世界,没有谁会离不开谁的。有些“存在的”终究会变得“不存在”。学习的时间是短暂的,社会才是所有人最终的归途,每个人都会分开。 高中宿舍的五名女生,都走向了各自的道路。就连严晓冬,和她同在一座城市,因为忙于各自的学业,联系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她和叶一超势必也会这样,相聚然后离开。 大三下学期开始,经管学院的各位都磨刀霍霍寻找暑假实习职位。对经管类专业,实习单位的层次决定了今后找工作单位的层次,至关重要。但好的暑期实习职位难找,说句“僧多粥少”毫不夸张。 唐宓因为成绩优秀,选择的起点也较高——说实话,如果不是为了更高的收入,她那么辛苦读书也没意义了。 她大学三年的努力完全没白费,但凡她投了简历的公司,对方都给了她面试的机会——但连续两次机会,她都在电话面试环节铩羽而归,她的不善言辞在这种环节显得致命。 这两次电话面试都是用英文,有一次考官还是外国人,她的英文水平属于平属于笔试很好口 语尚待加强的类型,面对这种正式的面试时,第一次她紧张得忘了,第二次比第一次好,虽然不至于忘词但回答零零碎碎, 让人不满意。她不善言辞, 从来都是“想”多于“谈”,对方提问的内容,她的回答不超过一分钟,好几次冷场,明显对方是希望她多谈的——太差的表达能力显然不会让对方满意。 与她情况完全相反的是赵幸丹。只看成绩的话,赵幸丹不如她,不过她大学几年热衷于各种社团活动,打下了丰厚的人脉关系,和各路师兄师姐关系良好,在某师姐的介绍之下。 她在某著名期货公司找到了非常好的暑假实习职位。 唐宓在经管学院人缘很一般,唯一一点人脉基础大慨是期末考试前借笔记的时候打下的。有人看着她屡试屡败,嘲笑声也不断,说她“书呆子”,没单位看得上。 这种说法传到唐宓耳中,她无法反驳只得苦笑了。人家说得一点没错,她都怀疑自己毕业后能否找到工作了。 寻找实习机会遇挫,她自然有些焦虑。李知行询问了情况之后,直接说她是缺乏“面试经验,他建议:“找人帮你看看简历,模拟一下会好些。” 李知行指出:“你以为赵幸丹为什么能找到实习岗位?光她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她的简历至少修改过十次,还听取了很多前辈的建议。” 当然是这个道理,但找到合适的人来模拟一下面试,还是很难的。 这个唐宓倒是有所察觉,但唐宓和赵幸丹的社交关系不太一样,无法模仿。学院有指导就业的老师,她想去找老师咨询一下。 李知行说:“周末的时候,你来我家,我帮你想办法。” “你帮我模拟?” “虽然你高看我的能力,我很高兴,但我确实不是那么万能。”李知行笑,“实际上我也没有多少面试经验啊。但我堂姐经验丰富,指点你不成问题。” “你的堂姐?”唐宓想到了李泽文,“你大哥的亲姐姐?” 她想起曾经听到唐明朗的说法,李知行似乎的确应该有个堂姐。 “是的。” “会不会给她添麻烦?” “随手指点你,不会很麻烦。”李知行说,“但是,就算是添麻烦你也要继续,你还想不想找到工作?” 宛如被戳破的气球,唐宓顿时底气不足。 “当然是想的——” “放心,”李知行胸有成竹,“我堂姐人很好,你见到就知道了。” 李泽文的姐姐是何等模样,唐宓觉得有些无法想象——大约也是和李泽文一类的,相当高大上,超过凡人的存在吧。 实际上,见到真人的时候,她才发现, 自己可能想多了。李知行的堂姐名叫李君子,很是年轻,瞧着不超过三十岁,相貌和李泽文有五分相似,修眉俊目,气质干练洒脱。她身材高挑,脸颊有些圆润,一看就知道绝对是职场女性中最成功的那一类。 李知行介绍之后,唐宓连忙问好:“您好。” 李君子瞟一眼弟弟,笑道:“你就是唐宓啊。” “是的。今天要谢谢您。” 李君子放下手袋,坐在沙发上打量她:“你之前的两次面试都是电话里就被淘汰了?” “是的。” “你没在简历上贴照片?” “没有的。” “可惜了,你应该贴照片的。你只要贴了照片,就能开绿灯到终面。”李君子说。 唐宓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什么意思?” “你这样的美女,找工作怎么会有问题。” 李知行笑:“大姐,别逗她啦。” “我可没逗她,我说的可是真的。别看面试的时候面试官一个个一本正经的,但谁不喜欢脸好看的啊。”李君子说笑着,“简历给我看看。” 唐宓毕恭毕敬地递出简历——其实就是一张A4纸。 “写简历要有重点,能让人一眼就看到你的特点,你这样光写学过什么课程可能不行。” 李君子边看边点评,“GPA那么高,有双学位是亮点。啊,你发过论文?纯数学论文?” 唐宓点头,解释了下论文是帮着数学系的老师做的, 自己是机缘巧合,在里面承担了一小部分工作。 大三学生就可以在影响力很大的期刊上发纯数学论文,我之前都没听说过。”李君子笑着,露出脸颊旁大大的酒窝,看起来兴致高昂,“那我收回前面的话,简历就这样吧,有论文了还要那些花哨的粉饰做什么。这些投资公司、咨询公司哪个不想招数学好的。你之前面试的那两家公司瞎了眼吧。” 唐宓都没想到论文作用如此之大,都不用费劲地改简历了。 “所以你的问题,就是面试了,我们来试试。” 唐宓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手搁在膝盖上,紧张地看着对面的李君子。 “不用紧张,又不是小学生了。” 李君子拿着她的简历,用英文提问。问题五花八门,技术提问、职业愿景等,囊括了所有可能问题的方方面面,唐宓一一回答。 长达一个多小时的一问一答之后,李君子若有所思:“你还真是和阿文说的一样啊。” —————————— ③GPA,英语全称是Grade Point Average,平均成绩点数(平均分数、平均绩点) 。 —————————— “嗯?”李知行一直当着敬业的旁听观众,忍不住插嘴,“大哥说她怎么了?” 李君子冲堂弟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轻飘飘地忽略了李知行的问话。 “唐宓的问题我大概是清楚了。”李君子说,“她的优点和缺点一样突出。” 唐宓洗耳恭听。 李知行为她辩护:“她的英文口头表达能力是有所欠缺。” “不完全是口头表达能力的问题。”李君子说,“回答的重点,不需要太多话,而在于精。我问你的金融性技术问题,你还不能精准地用英语进行描述。大部分的面试官阅人无数,火眼金睛,对你是不是有真才实学,聊一聊就知道。” 唐宓点头。不得不说,她说的都是事实。 “知识学得扎实,但不知变通,只死背教材,知识结构还停留在十年前。”李君子说。“世界金融领域的动向一概不知,完全无法回答。你们学院搞的各种讲座,你去听过几次?你们大三有证券投资方面的课,这些对你没有任何启发?你有没有试着去开户炒炒股?” 字字句句都真知灼见,人家只跟自己聊了一个多小时就看出弊病——唐宓自己也很清楚。双学位占据她太多时间,在太专业的课本学习之外,她都在疯狂自学数学,以期可以跟上叶一超的学习进度,至于本专业内的事情,她真的没考虑过。 唐宓彻底沉默下来,太沮丧了,沮丧的情绪可以和大一时恨不得转专业的悲壮情绪相比——她觉得,自己完全没希望。 “当然,这些也不是你短时间可以克服的。”李君子说完,语气一转,“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要更有自信。” “自信?” 唐宓迟钝反问。她脑子里还回想着李君子字字见血的意见。 “才被我说了几句就吓得面无血色?这怎么行?抗压能力差了点啊。”李洁了微微笑,手指敲了敲唐宓的简历,“缺点人人都有,你的成绩已经非常优秀了。你要相信,如果你都被批评,其他人更是差得很了。” 唐宓眨着眼睛看着这位大姐——不愧是李泽文的姐姐,出其不意的能力简直一流。 要有自信也不是很难,记住,回答问题时声音更大,发音更清晰,用自己的优势战胜对方。 “优势?” “数学啊。回答问题时,可以用数据进行准确阐述,把对方绕晕也没有关系。” “嗯。” “有个‘投行面试两百问’,你回去看一遍,对每个问题都做好预案。面试是有套的,大部分HR的问题是相似的,基本上脱不了这个框架。口语差点不要紧,多拟几份草稿,说慢一点,不要慌。到了终面,记得穿适合的正装,你现在的服饰不适合这个行业。”君子指出,“以你的容貌,肯定是百分之百通过。”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种醍醐灌顶的感觉,真是再来十次都不嫌多。 唐宓感激涕零:“李姐姐,谢谢您,真的.....” “不客气。”李君子拿着挎包站起来,“知行,我先走了。” 李知行拉了拉姐姐的胳膊:“不着急,姐我请你吃饭。” “吃什么饭?你请客我出钱?”李君子笑着弹了弹堂弟的额头,公司一堆事情还等着我处理呢,后面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吧。” “好吧。”李知行从善如流,“那我不送了。” 李知行说不送,就真不送,被留在屋内的唐宓和李知行就眼巴巴看着房门关上了。 唐宓还在仔细回味刚刚听到的每一个字,一时间陷入了老僧入定的状态,直到李知行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怎么?” 唐宓定定地看着李知行:“我终于知道明朗的日子多难过了……” 她想,自己忽然有那么一点理解自己的前舅妈了。唐明朗的表哥表姐都是这么超过常识认知的人物,难怪前舅妈对明朗各种高要求,希望自己儿子达到和表姐表哥一样的档次。 李知行啼笑皆非:“怎么忽然说这个。” “你们家的人……都好厉害。”她感喟道,“你姐姐的话,对我帮助真的很大。” “你明白过来就好,我姐都这么说了,你找个实习工作毫无问题。”李知行说, 以后就放轻松,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真的,对自己有信心一点。” 唐宓对此没什么太大的信心,自信心要靠着一次次成功累加起来。而她最大的优点,无非擅长考试,从小到大,她见过的能人太多了,远的不说,就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李知行,在绝大多数方面可以击得她毫无信心。 “那好,咱们走吧。”李知行拿起桌上的手机。 “啊?回学校吗?” “回学校干吗?”李知行指出,“没听到我姐说吗?外表很重要,我们去商场看看衣服。这是必要的投资。 唐宓无言以对。那瞬间她觉得挺挫败,金融就是个看衣服吃饭的行业,和理科专业真是太不同了。当年陈卓航说的“穷人就不要学经管“是很有道理的。她无法反对,和李知行去了附近的大商场。 唐宓从未来过大型商场,偶尔需要购买衣服,都是直接网购挑选性价比比较高又不难看的衣服——此时进入商场,被那恐怖的价格吓了一跳。倒也不是说一套合身份的衣服都买不到,毕竟当年舅舅给她的那笔钱她一直没动过,再说她的各种奖学金也还算不少。 李知行清楚她的担心,拉过她的手腕直接进了一家商店:“我们又没说一定要买,先看看,心里有数也好。” 年轻的售货员小姐看到一对极其养眼的年轻男女进屋,特别热情,一口气推荐了数套——李知行的眼光和唐宓不可同日而语,视专柜小姐如无物,自己用评估的目光观察挑选,拿起件及膝的白色裙子递给唐宓。 “试试看。” 唐宓沉默了一会儿,挫败地拿起了衣服,进了衣帽间穿好,忐忑不安地走出来。 她这辈子就没穿过裙子,现在觉得肩膀手臂和小腿凉飕飕的,有风从裙子底下灌进来。贫穷如她,高中时代,从来都是几身校服换来换去,大学后的惯常穿着,热的时候的T恤和牛仔裤,冷的时候添个便宜的毛衣和大衣。她的衣服都是最基本最大众的款,和丁霄霄那种没好衣服就觉得丢脸的女生不一样。 李知行只看着她,没说话。 售货员小姐也有点呆,十秒钟后才浮出大大的笑容开了口:“这位小姐,您站到镜子前看看。” 唐宓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有点新鲜,但也没看出和之前有什么区別。 “我看把头发放下来好些。” 李知行说着就动了手,扯下了她的发带,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发。 “真是漂亮啊!”售货员小姐打量着唐宓赞不绝口,又看李知行,“我就没见过能把这裙子穿得这么漂亮的女生,小姐,多适合您啊。” 化妆品和衣服是外在的辅助工具,可以把人的外表从五十分提升到七十分,六十分提升到八十分,但一个外在条件本来就达至九十分的人,辅助工具充其量也只能提升到一百。唐宓的情况正是最后一种, 一个人如果穿T恤牛仔裤都宛如自带光环普照大地,那外在的衣物和化妆品对其外表的提升度确实有限。 让李知行如此震惊的,与其说是唐宓的外表提升度,倒不如说是她气质的改变。唐宓平时衣着简单朴素,谈不上任何“款式”夏天是衬衣T恤牛仔裤,冬天就是普通大衣牛仔裤。此时换了淑女风格的裙子,完全是另外一种情——那是很难见到的,小女孩身上才会出现的骄傲和腼腆。 但凡女生因为穿着“自以为”不太合适的衣服,多会局促不安,害怕被取笑,但又渴望认可,唐宓看来也不例外。李知行见过她高兴、愤怒、懊恼,后悔……各式各样的表情,但这种羞怯的模样,还是头一次见。 那脸颊微红的表情,真是再看一百次都不嫌多,李知行满意地想。无论多么坚强,但她到底是个女孩子啊。 李知行走到她身边,看着镜子里窈窕修长的身影。她平时留着简单的马尾,扯下了发带之后,一头柔软黑亮的头发顿时垂至半腰,宽边的黑色腰带束了腰,窈窕体态顿时勾勒出来。她本来穿着运动鞋,换衣服时为了不弄脏衣服,干脆脱了鞋,光着白生生的脚站在镜子前方。 唐宓手指轻轻拨弄了下裙子上的飘带,她是觉得衣服不对头,但售货员的吹捧如此之高,她一时间也失去了标准,只得尴尬地站在原地,手指小心地摆弄着裙边的丝带,用期盼的眼神询问李知行。 李知行轻描淡写:“一般般吧。” 售货员匪夷所思,觉得这说法简直太不科学了。 “衣服质量比较一般,也不是完全适合你。”李知行随手拿过另外一套衣服,“再试试这套。” 唐宓紧张地提着裙摆,有点眩晕地“啊”了一声。 李知行一本正经:“不多试几套怎么知道合适呢?暑假实习两个月,你难道就穿一套衣服?” “好吧……” 于是,整个下午她和李知行都在商场中度过——两人逛了几十家店,试了三四十套各色服饰,她觉得自己都要崩溃了,李知行却兴趣盎然,依然宛如有着超强续航能力的电池,半点倦色都没有,还时不时地给出真知灼见——这件衣服细节不好,那件质地太差,哦,挂在模特身上的那件?不行,超出预算。 唐宓听着李知行的意见,觉得这事儿出了点差错,怎么李知行一个男生,对女生衣服的兴趣比她还大。 实则李知行绝不喜欢逛商场,他认为逛街是世界上最浪费时间的无聊事之一,但是身边是唐宓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恨不得直接逛到商场关门,看着她把所有能试的衣服都试一遍。 最后唐宓还是咬咬牙,以自己能承受的最大限度买了两套连衣裙和一双小牛皮鞋,那两套衣服的折扣力度挺大,而且据李知行说,品牌大,质量不错,款式庄重,时效性长,可以穿个好几年都不用换的。 付钱的时候她悲痛地想,这也算是必要投资吧。 经过李君子的指点,她对自己到底是有了底气。已经遭遇两次失败,接下来的面试不容有失。 她做了大量准备,最终以势如破竹的勇气迎接了接下来的面试,成果喜人,她投出的三份简历纷纷得到了回应,在历经数个电话面试之后,统统拿到了最终面试资格。最重要的,她居然拿到了国家投资银行的面试资格。 经管学院的学生将这些大的金融类公司分为了几类,而国投绝对是金字塔最顶尖的那种单位,进入难度极其大。从往年的数据来看,几乎只招世界名校研究生级别的实习生,京大的本科生算什么?人家都看不上。 可能性的确不算高,但唐宓没有气馁,机会是要靠自己争取的。自己可以从偏僻的唐家村走到今天,没有勇气怎么可以? 国投的最终面试时间安排在五月中旬,在金融中心的国投大楼会议室里举行。 获得国投这一批最终面试资格的有十名学生,竞争三个名额。十名年轻人被安排到房间里等待,男女各半。终面的时候,所有的面试者都非常有竞争力,半点松懈不得。 唐宓私静气地等候了一个小时,终于轮到了自己。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具有决定性意义的面试,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她深呼吸走进会议室,让自己平静下来。她今天换上了新买的连衣裙和中跟小皮鞋,按照李知行的建议作了打扮——她对自己的新形象不算适应,但李知行当时认真地说“非常美,应该是真的还可以。 外表是一种辩证性的存在——如果有漂亮的外表而不利用,那是蠢货;如果只利用漂亮的外表而不提升能力,那同样是蠢货。 唐宓无心用自己的外表为自己争取任何事情,但既然是面试,让面试官看到自己状态最好的模样,那是一种尊敬。 第一轮面试的,是人力资源部门,询问的问题中规中矩,自我介绍性格分析职业规划,不出唐宓意外;其次是两名资深分析员,看了她的简历之后,提出了一些技术问题如软件的使用数据库的整理等;第三轮的面试官是投资政策部的主管廖晖,对方对她数学能力很有兴趣,现场出了好几道数列题目让她回答,唐宓略一思索说出了答案,她的数学力是让叶一超都赞许有加的,怎么会被这种小问题击倒,对方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看得出来是很欣赏的。随后他又直接切入话题:“我看到你有一篇数学论文。” 论文的存在感真的很强,基本每个面试官都问过此事,但真有决心来挑战这篇论文的很少。 “你是第四作者,论文是团队合作的产物,你讲一下你在团队中的作用。” 这个问题意料之外的轻松,三年来她在欧几里得协会不是白待的,在数学上的口头表达能力提升不少,回答得清晰明白。 在唐宓清晰简洁地介绍之后,对方低下头在简历上钩了钩。 最后一关,则是整个公司的某高管,一个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的年轻男人,他翻了翻简历,只问了一个问题。 “我们从去年开始才试着在本科阶段招实习生,现在和你竞争的,都是世界名校研究生级别的同学。你觉得自己为什么可以超过其他人?” 那瞬间,唐宓的冷汗就下来了,她绝对没想到自己会被问到这类尖锐的问题啊! 她深呼吸一口气,在尽可能快的时间内整理自己的思路后,才开始用英文回答:“新政的出现,是对既往政策的修补。贵公司的改革,说明了贵公司意识到本科生中也有人才,希望通过新政弥补漏洞。我个人的角度来说,我的知识量暂时无法超过研究生,但我的学习能力绝对超过研究生。 对方抬起眼看了她一眼,那脸绷得比唐宓的还要一丝不苟,她无法在那张脸上找到可以作为提示的情绪。 “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从最后一关出来,唐宓双腿发软,扶着墙站了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她看了看时间,终面进行四轮,一共见了六位面试官,三个小时内她都不得不保持高度紧张,面试不光是心理战,也是一场艰苦的体力战。 尽管口语能力有所不足,她觉得自己的面试成果应该还算不错——但十个人里选拔三个,竞争对手是研究生,成功概率无论如何都不算大。 第二天?她就接到了国投HR打来的电话,她最后拿到了录用通知。 那时候恰好是课间时分,这则消息经过赵幸丹的扩散后不到三分钟全班皆知,班上的同学顿时嚷嚷着恭喜她,唐宓也难得心情愉快。 赵幸丹说:“看你多厉害,拿到了最好的‘offer’,现在就可以堵住那些人的嘴了!” 唐宓想,自己也不是为了堵住人家的嘴才努力的。 但是,这种被人认可的感觉,再来一百遍也不会嫌多啊。 暑假实习开始之前,她见了舅舅一面。六月初的时候,唐卫东来京开会,给唐宓挂了电话叫她出来见面。唐宓上大学这几年来,唐卫东时不时地会打来电话问候,尽可能地履行一个关怀小辈的舅舅的职责。 在宾馆见面时,唐宓真的吃了一惊——虽然他看上去精气神还是很足,但消瘦得非常明显。她上次见唐卫东是寒假期间,怎么几个月不见,他就瘦了这么多? 唐宓问:“舅舅,你怎么瘦得这么厉害?” 唐卫东不以为意,只说工作太忙导致身体不好。唐宓对此保持了一定程度的怀疑。唐卫东一直以来工作都很忙碌,身材保持得挺好,连肚腩都没长,算是中年男人里那种很好的状态。 唐宓建议:“舅舅,要不要去体检一下?” “公司每年都有体检的。”唐卫东说。 人忽然消瘦有种种原因,但最可能的就是身体出了问题——虽然他声称没有问题,但有些病也不是一次体检可以查出来的。 不过,她也没时间细问,因为明朗来了。 唐明朗也很久不见父亲,现在见到心情格外爽快,一刻不停地说东说西。 因为父母之间矛盾太大加上距离、时间的限制,这两年来,他见父亲的次数少得可怜。 而他现在有一大堆话可以说的,比如下个月他大概就要去加州读书了。唐宓没打扰父子俩 说话,她也能猜到,舅舅这次来开会,多半就是想在儿子出国之前看一看他。 三个人在宾馆的餐厅里吃了顿饭,还算是其乐融融。 唐卫东这几年在南方分公司打天下,美洲非洲全世界跑,成绩不错,前阵子才接任了宁海的公司,暂时可以不用外出了。他去的国家多,有全球各地区最直观的一手资料,唐宓学金融学,又经过这一两个月的恶补,对世界范围内的经济变化也很有兴趣,和唐卫东这一通交流,收获匪浅。 听到唐宓已经拿到了实习生职位,唐卫东赞许有加,提醒她工作之后的一些注意事项,比如搞好同事关系等。 到最后,唐卫东问了儿子什么时候去美国,并且表示“到时候去机场送他”,这个承诺让唐明朗非常高兴。 唐宓听得认真,可目光落在舅舅瘦削的脸颊上,还是有些不好的预感,于是这顿饭也不太吃得下去。 唐卫东是来京开会的,事情不算少,吃饭过程中,他曾经有一次离席接电话。 唐宓问自己表弟:“你没发现?舅舅现在瘦得很厉害?” 唐明朗却很吃惊:“是吗?还好吧。” 他一贯粗枝大叶,看来真没注意父亲的异常。 唐宓没有和唐明朗深谈下去。她认为这事儿有些不好处理,自己作为后辈,说出的话舅舅几乎不会听,而他也离婚了,没人管。 唯一的办法就是外婆了。 期末考试之后,在国投的正式实习期开始之前,有那么几天的休息时间,唐宓抓紧时回了趟家看望外婆。她能预料到自己一旦开始实习就完全没时间顾及其他事情。 她告诉了外婆舅舅的状况, 自己母亲的话,舅舅应该还是能听进去几分。 假期是四天,但在唐家村的时间满打满算只有两天。唐宓左思右想,还是把自己隐忧告诉了外婆。 外婆听罢沉默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对不在身边的儿子,约束力实在有限。 唐宓给舅舅打了个电话,然后把手机交给外婆。 外婆和自己的儿子可谈的不多,无非也和其他老人一样,劝儿子注意身体,不要生病等。 唐卫东在电话那头说:“妈,你不要担心,我很好。” 电话没有监控能力,唐卫东是不是真的“很好”,只有天知道。 外婆放下电话,看了孙女一眼。 “你舅舅和你一样,有什么从来不说的。” 唐宓一声不吭。她知道外婆说得对,为了避免家里的外婆担忧,她都是报喜不报忧。 学业上的困难、生活上的困窘,都是绝不可能在电话里提起的。 真开始“报忧”的时候,那通常是到了相当糟糕的境地了。 |第六章|居然是癌症 六月下旬开始,唐宓开始正式实习。第一个星期的实习内容主要是介绍公司的概况,各个部门、公司政策以及一些技术性内容的培训,比如软件使用、规章制度的熟悉。培训期结束后,就是正式的朝九晚五工作。 国投地处市中心地段最核心的金融中心,和大学的距离不算近,好在有地铁直达。唐宓每天早上七点要出门坐地铁赶往金融中心,晚上九点后才能回到学校。 唐宓进的国投的投资政策部,部门的正式员工中牛人如云,随便拎某人的履历出来,至少都是世界名校的硕士学位以上。政策部共招收了三个实习生,只有她是唯一的本科生。 实习生不仅仅是国内的学生,世界各地名校的都有,每个人的履历都很闪亮,这番衬托下,她这个本科生就成了整个大办公室学历的最底层。 这种环境非常考验人的情商和跟人打交道的技术。每个实习生都有一位导师指导,唐宓的导师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女分析员,叫焦敏,哈佛的PHD,目前尚且单身。 唐宓本来就有人群接触障碍,不善于跟人打交道,不会像其他实习生一样讨好自己的导师,其他实习生都在讨论如何讨好导师的时候,只有她一点感想都没有,只能努力露出个笑。 这是李知行告诉她的,牢记自己的本分,如果有疑问,多笑笑就可以了。 好在焦敏也不是那种苛刻待人的导师,入职第一天她就跟唐宓说了一席话。 “投资这个圈子,女人要混下去很难,脸长得再好看都没用,只能加倍努力。” 唐宓点头,表示明白了。 实际上,任何一个公司任何一个圈子都有这个问题,明明学院里男女比例差不多,但一眼望去,办公室里的中高层都是男人。女人要坐到同样的位置上,付出的努力是男人的三倍,甚至五倍。 培训周过了之后,实习生经常做的事情主要是给导师打下手,帮着导师做分析报告之类。 —————————— ④Ph.D,指哲学博士学位,现泛指学术研究型博士学位。 —————————— 唐宓的主要工作就是根据领导的要求,做报告。报告类型有多种,比如根据某未来的收益情况对公司进行估值,根据公司的资产状况做信用分析,再比如行业数据整理分析——总而言之,基本都是根据数据建立模型再解决,因为大学三年打下了牢固的基础和强悍的数学能力,还算能应付。 焦敏是负责的导师,对她悉心指导,指出种种不足。在她的指导下,唐宓进步比效大,但随着暑假实习时间的延长,她也慢慢感受到自己缺少的知识简直有一火车那么多。 比如,英语口语比起其他实习生差了一条街,对时事经济变动了解不多,知识储备开会时大脑里的知识根本消化不了其他同事说的内容,思维不够灵活,人家提出三个想法,她只有一个;软件不够熟练,处理数据的时候,软件处理还没她自己算得快……实习还不到一个月,而她遇到的问题,简直是大学三年加起来的总和。金融领域日新月异,她抓紧每一秒钟学习,但还是赶不上别人的进度。 她现在完全明白国投这种大公司普遍学历要求高的缘故,因为这份工作对员工综合能力要求很高,普通的本科生真的很难同时身负英语棒数学佳金融知识丰富还要有编程能力,很多人连其中一样能力都不具备。 可以这么说,只看她一个人的表现,也许还当得上“尚可”的评价,但跟别的实习生一比较,差距还算明显。有条真理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入职之后第四个星期,她在公司里遇到了熟人。那天是周末,别的实习生都参加联谊活动去了,只有她婉拒了邀请,留在公司看各种报告资料总结经验。考虑到自己和别人的差距,她认为自己还是不要玩比较好——别人学历更高,比她多读了至少两年书,她拿什么去跟人家比?在这样严峻的现实下,人际关系的处理就不那么重要了。 在办公室啃了一上午报告之后,唐宓站起来独自一人去食堂吃饭。 投资部在二十楼,每层楼有三部电梯,唐宓心神不属地回忆着报告上的要点,随随便便抬起头,却悚然一惊。 电梯里的人,她认识。 李君子拿着iPad,正在和身边的男人汇报情况:“陈总,董事会的意思您要考虑,改革不是说改就改……” “与时俱进这四个字还要我教?” 略低沉的男声是如此不悦,听得唐宓一个哆嗦。 说话的人有着让人过目难忘的相貌,让唐宓的大脑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她瞬间认出了这个男人是谁。投资公司的总裁,整个集团的副总陈子嘉,董事局的成员之一。当实习生快一个月,这是她第一次遇到大老板。那瞬间她居然有闲心想,原来自己的大老板比姐想的更高一些,真人也比照片帅多了。 看到电梯外的唐宓时,两人说话明显顿住,两道含义不同的目光顿时扫了过来,发觉大领导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唐宓的思路明显短路了一拍,冷汗“唰”地从脊背上淌下来。 “陈总,您好。” 唐宓调动了所有的情商和智商,跟领导问好。 大领导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分了一点目光在她身上。 这时,李君子也收好iPad,饶有兴致地冲着唐宓微笑,极其熟稔地跟她打招呼:“嘿,唐宓,好久不见啦。” “李姐姐,您好。”她一丝不苟地和李君子打招呼。 电梯门“叮”一声开始闭合,李君子手疾眼快地摁了开门键:“你不是要下楼吗?怎么不进来?” 和领导乘坐一部电梯不是好选择。如果可能,她宁可选择別的电梯,但此时已经骑虎难下了。 她走进电梯,站到角落里去。 李君子亲切地问:“去几楼?” “二楼。” “去食堂?” 正是吃饭的点,因此不难推断。 “是的。” 李君子倒是笑了:“哎,我们也去食堂,一起吧。” 哦,只不过三秒钟,唐宓就知道比跟领导乘一部电梯更糟糕的书情,那就是一起去食堂吃饭。 “逗你玩的,不用紧张,我和陈总要出去吃饭呢。”李君子满意地看着唐宓没什么表情浮动的脸色变了几变,很想哈哈大笑,但考虑到领导在场,到底还是忍住了。 一旁的大老板被无视到现在,于是别开视线看了李君子一眼。 李君子这时笑道:“陈总,她是我表妹,在咱们这儿当暑假实习生,京大经管学院的,是你学妹呢。让我算算,差了十多届的学妹呢。” 陈子嘉闻言,问她:“研究生?” “不是的。”唐宓回答,“现在是大三,九月后大四。” “她是本科生。”李君子说,“今年这批实习生中唯一的本科生,非常非常优秀。” “当然。”陈子嘉微微颔首,“我对公司的实习生选拔制度很有信心。” 好吧,这虽然是场面上的话,真假不分,但至少是赞扬。她应该如何回答呢?下一瞬,她脑子里出现李知行的提醒——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微笑。 于是唐宓抿了抿嘴角,露出笑容。 陈子嘉回了她一个微笑。 从二十楼下降到二楼有多慢,她算是感觉到了。唐宓盯着电梯里跳动的数字。五、四、三、二,唐宓松了口气,连忙道别,离开电梯去了食堂。 唐宓离开了电梯,电梯继续下降去了地下车库所在的负一层。合上电梯的最后一瞬间,电梯里的两人都听到急促跑动的脚步声。因为“唐宓出现”带来的话题,刚刚电梯里剑拔弩张的气氛消散了不少。 李君子心情不错,继续玩笑:“陈总,您看把人家小姑娘吓得。我看再过一阵子,您就能有‘止小儿夜哭’的作用了。” “她真是你表妹?”陈子嘉瞥她问道。 “关系有点远,不过也算是有点亲戚关系,她是我姑姑前夫的侄女,”李君子说“小姑娘身世挺坎坷,但超级聪明,她修金融和数学双学位, GPA拿到3.9以上,还在影响因子过10的数学杂志上发过论文。陈总,要澄清一件事啊,她来当实习生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这履历确实出彩,饶是陈子嘉也略一颔首。 “有也不要紧。”陈子嘉说 聪明努力的人,适当的时候可以给机会。” “人家压根不需要我。小姑娘靠自己就拿到“offer”了。我看过面试的评语,评价是不错的。” “可以看看她实习期的表现。”陈子嘉说,“合适的话,她大四毕业后可以给她全职工作机会。” 李君子笑得眉眼弯弯:“这么好?可她是本科生啊。” “本科生不会成为继续学习的障碍。”陈子嘉说,“优秀的人才如果不抓住,等着被国外的公司挖走吗?” 李君子微笑:“您说得太正确了。” 电梯到达了负一楼后,两人走到车位旁,坐了进去。 司机发动汽车后,李君子叹了口气,把话题绕了回来。 “不过,陈总,改革这事儿还是缓和一点处理好些。” 陈子嘉“嗯”了一声。 方法可以想,政策不能改,从狼嘴里叼肉,总是要谨慎一些。” 唐宓在食堂匆匆解决了午饭后就返回了办公室,午间的办公室人不多,她拿着手机去窗边,给李知行打了个电话,讲述了自己在电梯间的“奇遇” 。 李知行在手机那头微笑:“我没说过吗?我姐姐是国投的董事局秘书。” “你是没说过! ” 她想,难怪李君子的面试那么有针对性了。 “当时觉得不重要,谁知道你会去哪个公司呢。”李知行回答得理直气壮。 唐宓拿着手机从二十层高楼上俯瞰下去,路上行人车辆小得和玩具一样。 “我进国投,和你堂姐,有关系吗?”她还是问了出来。 “没有,我没有帮你。”李知行说。 李知行知道她的想法。一是她不容易受人之惠,欠别人恩情;二是她其实很骄傲。骄傲的人都看不起裙带关系。她从小到大都站在智商金字塔顶尖的位置,靠自己到能力走到今天,从不需要别人施舍。 唐宓虽然得到了承诺,却没全信。 她原本不是这么不自信的人,但实习这段日子,她受挫多次,不由得对自己产生了些许怀疑,再一琢磨,就觉得这事儿有迹可循。即便自己已经拒绝了李知行,这一年多来,李知行依然不改初衷,明里暗里都在帮她,她想,为了她去恳求自己堂姐给她一个机会,这并非不可能。李知行不承认也不奇怪。他事事为她考虑,怎么会舍得让她信心受挫。 事已至此,多想也无益——有人对她这么好,她有什么可以抱怨的?那真是太不知趣。 她想,人的命运的确是以一种很奇怪的方式扭在一起的。原来的她,那么不愿意和李家人扯上关系,而现在,除了李知行之外,李家这一代人自己全认识了。而且,都是有大恩于她,真是糟糕透顶啊。 半夜的时候,她疲倦地躺在床上,苦笑不已。 无论真相如何,事实已经如此,唯有加倍努力才不会让帮过她的人失望。 她更加努力,晚上抱着笔记本去自习室继续和报告奋斗——同屋的韩羽露喜欢和男友聊天,制造的噪音有些大——所以她和放假之前一样,每天晚上都要奋斗到十一点才回宿舍。同宿舍的其他人,如赵幸丹也在实习,也还算辛苦,但怎么都不至于和她一样,暑假都要上自习到熄灯。 赵幸丹知道她的艰辛,眼珠了都差点掉出来:“天哪,连你都熬夜啊!看来国投真不是好待的地方啊!薪水和汗水是成正比的啊! ”赵幸丹在咨询公司当实习生,虽然也辛苦,但比唐宓还是好一些。 不得不说,处理数据真是让人头疼到了极点,她所用的是国外某著名公司新出的一款软件,功能强大和复杂,她不算熟悉,还在学习中。文档格式转换,导入,分类,分析,本本全英文的使用手册,密密麻麻的数据做起来简直是折磨人。 大学这三年时间,她在数学和英语上花了太多的时间,在不太重要的电脑软件上的积累不够——于是,需要软件处理大量数据,再分析配合报告的时候就分外费力。如果给她时间她相信自己能学好,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时间不够。 “那个。”忽然有声音在身畔响起来,“你使用的方法不对。” 暑假的自习室能有几个人?放眼望去不到五个。 唐宓抬起迷茫的眼神看过去,下一瞬就清醒过来,说话的人是黄明明。她背着个双肩书包,站在过道旁边,抓着书包带紧张地看着她,天气很热,日光灯惨白的灯光明晃晃的,她看到了黄明明额头上的薄汗。 唐宓问:“你会?” 从大二之后,她和黄明明没说过一句话,偶尔在校园里擦肩而过,两人都会小小打个招呼。至于黄明明是否还在用诡秘手段跟踪自己——算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数据处理的话,不复杂。”黄明明站在她身边,小声说,“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 “你还在上自习?” “我有事。”黄明明挪开目光,“我没有跟着你……这次,真的是巧合。” 对方声音很轻,说服力确实不太足。 唐宓盯着黄明明看了十秒钟后,默默挪了位置,让她坐下来。 黄明明从书包里取出台超薄的笔记本电脑开机,给了唐宓一个U盘:“把你的数据复制给我,需求也告诉我。” U盘是可爱的小兔子模样,插入电脑后,指示灯亮了起来,恰好是一对兔子眼睛。 “谢谢你。” “不,不客气。”黄明明说。 唐宓一一照做,最后把需求告诉对方。 黄明明手指停在键盘上,一边打开文件一边说:“用专业的软件虽然可以运算、专业软件相对庞大,而且格式未必满足你的需求,需要多次处理。你处理的数据虽然多,但种类少,可以自己写代码处理,这样能节省大量步骤,出来的结果直接满足要求,反而更快一些。 唐宓的电脑水平处在“熟悉专业软件”的地步,自己写代码什么的,根本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黄明明这个女生给她的感觉,素来是自信心不太足的模样,此时她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双眼发光,双手在键盘上翻飞,一条条代码飞快地从她指尖弹出,并且看上去,速度越来越快。 然后,她看到黄明明只用了十分钟,就成功地解决了她需要花半个小时来处理的数据。她原以为今晚可以不用睡觉了,没想到还是可以睡一觉的。 她彻底拜服,真是术业有专攻。 “太厉害了。”唐宓说。如果可能的话,她简直想学赵幸丹那样抱着对方来个跳跃式欢庆。但……还是算了吧。 “你用的软件也是用c语言写的。”黄明明说,“因为你的需求不算复杂,我电脑里又有相应的模块,所以进行得比较快。” 确实挺快,比她自己节省了四倍时间不止。 唐宓有所感悟:“看来自己写软件比別人的软件好用。只不过……要写得出来。” 她想起同事里有些资深的分析员本科学的计算机相关专业,难怪人家做分析的时候有如神助。 “你以后都可以找我的。”黄明明说完,又补充了一句,“C、C++, JAVA,你需要的话,我都可以教你。 唐宓心情太复杂了,面前的女生其貌不扬,但在自己的领域,宛如女王一样高高在上。 黄明明被她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怎么?” 应该说,唐宓能有个“冰山美人”的称号,和她的眼睛有着密切联系。有些人天生一双桃花眼,任是无情也动人。但唐宓不是这样,她天生一对漂亮杏眼,但眼神里面没多少暖意。她面无表情地盯着一个人看的时候,宛如冷冷月光,确实会让人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到。 “我在想,你这么厉害,本科阶段还能学些什么呢?” “有学历总是好的。”黄明明说,“而且学起来不累,时间很充裕,我可以研究有兴趣的事儿。” 所以我就不幸成为她“感兴趣”的事件之一。唐宓想,终于体会到这种“躺着中枪”的感觉了。 “我没有开玩笑。”看唐宓没有说话,黄明明有些紧张,重复强调,“我真的可以教你……你们课表涉及计算机语言的并不多,没有人指导的话,学起来会难一些。” ———————————— ⑤计算机编程语言 ———————————— 对方很清楚自己的课表——和曾经跟踪你现在也许还在跟踪你的人交流,最大的好处就是节省很多说明文字吧。别人可依而不可靠,但假如有个黄明明这样级别的能人愿意教,她还有什么介意的呢? “那我就拜你为师了。” “嗯嗯。”黄明明连连点头,露出大大的笑脸,看起来是真的很高兴。 数据整理出来之后,报告的进展就非常顺利了。 黄明明也没离开,看着她开始赶报告,她主动挪了个位子,去她的后座坐下来。 唐宓对编程不算一窍不通,大二的时候,她根据前辈们的建议,还选修过C语言,但对选修课肯定不会像主科那么上心,专注程度也差得多。这次见识了编程在金融统计领域的卓越高效,不由得心生向往——她在黄明明的建议下买了几本参考书,试着学了起来。 唐宓之前真的没想到,黄明明当起计算机老师居然还不错——但凡一个人在自己的领域出类拔萃,那么其对这个行业的发展、历程等,都有着深层次的了解,尤其是对重点和难点理解得透彻无比,哪怕口头表达能力一般,一对一讲解起来也要透彻一些。 暑假阶段唐宓还有实习在身,能够接受黄明明培训的机会其实不多,充其量在周末的空余时间一起上自习。 李知行对她的这个决定保持了一票否决的态度。暑假的时候,李知行大部分时间在学校的实验室,跟着老师做一个云计算的项目。 黄明明在他看来,是一个有前科的“惯犯”——“惯犯”现在和唐宓在一起,简直是送羊入虎口啊。 “跟踪事件”后,李知行对黄明明的关注可半点没少。她真的就在信息研究会待下来了,没中途退出。虽然不算骨干,但半数的活动还是来参加了。看上去,她现在已经放弃当跟踪狂,但旧病复发这种事情,也不能百分百排除。 唐宓跟他解释:“她说可以教我编程。你觉得不行吗?” 李知行微妙地沉默了一下。 “你觉得她不行?” “这倒不是。她在专业水平上,确实非常非常出色——”李知行声音缓了下来,斟酌思考着。 唐宓侧头看他:“比你还出色?” 李知行先是一愣,然后笑了,露出了洁白健康、排列极为齐整的牙齿。牙齿这种东西,先天和后天因素不能忽视,但后天总归是更重要一些,有着好牙齿的人,其家庭教育多半也相当好。李知行是一个上佳的佐证。 唐宓心里有点发毛,她说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吗?李知行看上去好像开心过头了? “虽然你高看我我很高兴。”李知行笑得眉眼都弯了,“但真的,单纯技术层面,我怎么能跟她比?” “你比她多学一年。”唐宓指出。 “多学一年也不意味着有更丰富的知识呀,否则还要自学做什么呢?” 这句话的说服力简直太强了,唐宓挫败地看着他。 李知行拿出手机,镜头对她一晃:“看着我。” “什么?” 话音没落,“咔嚓”一声之后,李知行把手机拿给她。 “你用用。” 原来李知行用的是一款专业的图片处理软件,这款软件体量不大,功能不算复杂,但很有趣,比如将人的照片按照要求处理,可以拉伸眼睛,缩小嘴巴、调歪鼻子、改变皮肤颜色等。 “很有意思。”唐宓抿着嘴看着手机里好像外星生物的自己。 “软件作者就是黄明明,下载量已经有上百万了,打分在8分以上。” 唐宓佩服得五体投地。上百万的下载量说明了两件事,一是这款软件的出色性能,二是其中无与伦比的经济利益。 李知行知道她在想什么,倒是笑了:“虽然是跟踪狂,也真不能小看她她没用这款软件谋利,软件本身是免费的,也没有植入广告。” “学以致用到这个地步,也确实让人敬佩。” “不过,你也不要问她软件相关的事情。”李知行说,“几乎没人知道作者是她。” “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可是一直在监督她的。”李知行微微笑了一下。 “……” “既然她愿意教,你就跟着学吧,”李知行最后说,“这种级别的老师,也算难找。不过,如果她对你不轨,就马上告诉我。” 唐宓啼笑皆非,但也只是暗中腹诽——什么是不轨? 然而就算现在开始学c语言,也有些晚了,蹒跚学步的人得经过多长时间的修炼才能达到独立行走啊。远水解不了近渴,除非她带着黄明明去上班才可以。只是偶尔在痛苦的编程学习中,回头看看黄明明十指如飞地敲键盘,挫败感真是越来越浓。 唐宓被暑假实习折腾得精疲力竭,各种压力让她充分体会到了国家级投行的风范。焦敏也叫她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有张有弛才是最好的工作方式。 “压力太大不是好事。”焦敏说,“你看这办公室还有几个女人?” 唐宓想,还真是很少的。 “不能说她们进来的时候没有事业上的梦想,但太多人被工作压力压垮了。” 唐宓听得很紧张:“那,压垮了怎么办?” “那就嫁人吧,嫁给有钱人。这个行业里,见得最多的就是有钱人。”焦敏看着小学生一样规规矩矩站在自己面前的唐宓,嘴角浮起笑容,“说真的,嫁人也是不错的就业方向。” 这话听上去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啊——唐宓抽了抽嘴角。 “你以后要是扛不住了,也可以嫁人。”焦敏继续给了她会心一击,“当然,和每个职业一样,嫁给有钱人这份职业也比较容易失业。” “……” 唐宓听不出来焦敏是不是在开玩笑,那瞬间她想起了自己的妈妈,也深以为然。 忙碌的重压下,两个月暑假时间眼看着也到了尾声。 有些实习生表现得好,可以拿到公司的“offer”,但是和公司的其他优秀实习生比,她确实还有差距。近两个月时间的比较,让她明白自己和其他名校的研究生的差距——和数学不一样,这个差距不是短时间内就可以弥补的,她甚至在考虑,要不要再读几年书? 以她的成绩,保研是完全不成问题的,奖学金也是足够学费和生活费的。但读研究生意味着推迟两年毕业……跟她之前预期的“大学毕业就工作赚钱”不是一条路。 她心情非常复杂,觉得前路茫茫,简直看不到未来的道路。 周三的晚上,她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半,她没再坚持去上自习,一边朝着宿舍走去一边给家里打电话。 白天外婆要忙着田地里的活儿,座机多半没人接——现在家里虽没什么经济压力,外婆白天还是忙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她坚持认为自己不忙碌就会长锈。没想到的是,电话那头却没人接听。 她心里很奇怪,大晚上的外婆能去哪里?于是她一个电话又打到了隔壁二婶家。整个暑假二婶都心情不错,今年暑假小刚考上了重点大学,念电气工程专业。 她问了问唐小刚的情况,又提到了外婆。 “二婶,外婆没接电话,您帮我过去看看?” 二婶“咦”了一声:“你外婆前两天不是去宁海了,你还不知道吗?” “啊?去宁海?这是怎么回事?”这事儿对于唐宓来说是大新闻。 “就是前天忽然来了人,说是你舅舅的下属,开着辆小车,把你外婆接走了。” “哎……那外婆说去干什么了吗?” “也没说什么啊,匆匆忙忙就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唐宓百思不得其解。她想这事儿太奇怪了。怎么好端端的,舅舅忽然接外婆去宁海呢? 唐宓挂了电话后又给唐卫东打了个电话。唐卫东的手机关机,没回应。唐卫东有不少联系方式,唐宓知道的只是他的私人号码,工作号码一概不知。 她想了好一会儿,又给李知行打了个电话,咨询此事。 李知行也不知道唐卫东的工作号码,但他素来对唐宓的事情上心,就算是姑姑已经离婚,但查个工作电话毫无难度。他打了几个电话出去,查到了唐卫东的工作号码,短信发了回来。 唐宓此时已经回到宿舍,于是一个电话打过去,这次终于有人接电话了,但也不是唐卫东本人,是他的秘书,姓吴,唐宓曾经和吴秘书见过几次。简单介绍了自己之后,她问对方外婆的事情。 吴秘书微妙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回答:“是有这回事。” 唐宓略微放下心,之前想到最坏的可能就是什么离奇失踪,只要外婆不是忽然下落不明就好。 “舅舅接外婆过去干什么?” 唐宓不是怀疑舅舅的孝心,这些年舅舅也提过接外婆去外面玩玩,都被外婆拒绝了。但要外婆离开唐家村完全不跟她打招呼,真是有些奇怪。 “是你接外婆去宁海的吗?” “是的。” 吴秘书似乎有些犹豫,但他当了唐卫东这么多年的秘书,对唐家的关系很清楚,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情。 他斟酌着回答:“是这样的,唐总现在身体不好,没人照顾,所以才接了你外婆来宁海,偶尔做做饭。” “身体不好,舅舅得了什么病?”唐宓也不是三岁小孩,一听这个含混的说明就明白情况不好。 “是癌症……” 坏消息多半是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时候忽然来的,就像现在这样。“两眼一抹黑”是什么感觉,唐宓总算是知道了,这就好比你兴致正高昂的时候,猛然一把铁锤砸向脑门,一瞬间她只想用手机砸晕手机那头的吴秘书,得了癌症是“身体不好”? “什么癌症?”她嗓子沙哑,很久时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淋巴瘤?”小唐,你不要太担心,唐总的病发现得很早,医生说治愈可能性很高的。唐总现在在化疗,情况还可以。” “舅舅在哪个医院住院?”唐宓定了定神。 没亲眼看到之前,她绝对不相信“还可以”之类含混的说法。 “宁海医大附二院。” “好的,我知道了。” 挂掉电话后,唐宓握紧手机发呆,脸颊血色全无。 癌症。她想,居然是癌症。让人闻之色变的癌症。 治愈率无论多高,都不意味着百分之百。 舅舅还那么年轻啊,他今年才四十三岁,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没有做。 一度她对舅舅十分憎恨,因为他的不孝,她在心里鄙视他,恨不得外婆没这个儿子,妈妈没这个不要脸的弟弟……她想,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太不公平了。妈妈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就是为了养出一个白眼狼吗?她还想,这么不孝的儿子,怎么就没有报应呢? 她当时怎么就没想过,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呢? 手机铃声响起,打断了唐宓的思绪——她看着手机号码,是李知行。 “没事吧?刚刚为什么跟我要你舅舅的电话?” “……” “不方便说?” “不……不是……” 唐宓想,李知行帮了忙,有权知道实情。 “淋巴瘤?” 对于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来说,从来都是身体健康活力无限,癌症之类的疾病,很少出现在他们的思考范围内。李知行这种活力无限的年轻人自然更不会没事想着那些生老病死的伤感事情,一时间也是心绪震动。 他定了定神,问:“治疗情况怎么样?” “我不清楚……” 李知行想起两周前送明朗去机场的时候,唐明朗一路都兴致不高——他说爸爸答应来送他,结果没来。当时姑姑还冷嘲热讽了一句“你爸这个人,说话几时靠谱过”。唐明朗因为这事儿和母亲争执了几句,让这一次送別更是充满不愉快。 在李知行的认知范围内,前姑父基本上还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此时没来送儿子出国留学,只怕是出了非常紧急的事情——而今,终于得到了答案。 “你准备怎么办?” “我请假,明天去宁海。” 唐宓已经打开了网页,准备在网上买车票。 “等等。”李知行打断她,“你还在实习,明天是周四,不是周末啊。” 唐宓移动鼠标的手,僵住了。这个实习机会对她来说有多么珍贵,她太清楚了。她这两天还有报告要交,交完之后的周末,部门还有个非常重要的研讨会。 “事情也有侧重,今天再请假已经来不及了,手里的工作要交出去。”李知行说,“后天去吧,再加上周末,有三天。” 唐宓只是心慌意乱,现在被李知行提点,也觉得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你在宿舍了?” “是的。” “你从宿舍里出来。” 唐宓一愣:“嗯?” “不要挂电话,出来。” 她拿着手机离开宿舍,无视了赵幸丹调笑的眼神。 今日下午下了一场雨,燥热的暑气消了不少,李知行站在女生宿舍外的树下,路灯昏黄的灯光落下来,高高瘦瘦的身影,被灯光在地上抽得更颀长。他对着手机说“这里”,高高瘦瘦的身影又对她招招手。他旁边不远处站着一对依依惜别的情侣。 唐宓别开视线,朝李知行走过去。 李知行把手机收回裤兜里,微微笑着等着。 “周五我陪你去宁海。” “不用麻烦你了。”唐宓说、“我自己去就可以。” 自己家的事情,再让李知行跟着自己跑来跑去,实在不像话。何况他也还有工作要做,不然他何至于暑假还住宿舍不肯回家呢? 明白她的顾虑,如果自己去了也确实不伦不类。李知行停了停:“那好吧,你自己去。” 旁边的那对情侣不知道说了什么,轻笑声传来。唐宓侧头看了一眼,男生坐在自行车上,抱着女生的腰轻声说着什么,又捏捏她的脸,气氛极为缠绵,唐宓一眼扫过,是韩羽露和她男友。 李知行莞尔:“我们走开一点。” 李知行微微弯下腰,捞起她的手握在手里:“你也不要太担心,我刚刚查了下文章,淋巴瘤治愈率很高,你舅舅又很年轻,没大碍。不要有心理负担。” 他的手干燥温暖,比她的大很多。听说身高和手掌有个确切的比例,高大的人,也一定会大一些。 “人活在世界上,有时候就是会发生这种事情的,”李知行说,“别担心。” 疯了!唐宓微微仰起头看着李知行。她想这事自己一定错得离谱——她和李知行只是普通朋友关系,李知行做的一切都已经超过了普通朋友的范畴。如果她还有一分理智,就要干净利落地拒绝他。 可是,她就这样任对方握着自己的手,并且越来越紧。 周五晚上,李知行去了爷爷奶奶家吃饭 自从明朗走了之后,李如沁女士几乎把父母家完全当成了自己家,时不时就过来吃饭不过想来也是,离了婚,儿子去了国外,事业平顺和男友没什么结婚的欲望——大概是会一下子空虛起来。 爷爷奶奶也建议姑姑再婚,她倒是一副不太着急的模样。 饭后李知行挑了个时间找到李如沁,说要跟她谈谈。从高三的时候,因为唐宓的事情和李如沁闹得不太愉快之后,李知行和李如沁的关系一直勉强到现在。 “姑姑,有件事,我想还是告诉你比较好。” 侄子的表情很慎重,李如沁觉得他这个表情像极了自己的哥哥,每次自己的哥哥脸上出现这种表情,都预示着一件不得了的事情的发生。 “什么?” “明朗的爸爸……”李知行说,“得了淋巴瘤。” 李知行认为,虽然说两人已经离婚了,但两人毕竟做了十八年的夫妻,而唐卫东也是她孩子的爹,她有权知道前夫的近况。 李如沁一下子就愣住了,好在她不是小年轻,社会阅历丰富,很快镇定下来。 足足一分钟后她才有力气问:“情况怎么样?” “发现得早,处在第一阶段,治愈率还算比较高。” “就算治愈率高,也是癌症啊……但是可怎么办……卫东还那么年轻……” 各种糟糕的想法一拥而入,李如沁的脸色实在是难看到了极点,扶着沙发扶手慢慢坐下来。那一瞬间,李知行福至心灵地感觉到,只怕姑姑对唐卫东还有些感情的,姑姑当年离婚的时候,其实非常不愿意,因此狮子大开口,要唐卫东净身出户,没想到他真答应了。 “明朗知道了吗?你告诉他了没有?” “我没说,但我认为姑姑你应该告诉他。” “他才去美国读书,要是影响学习怎么办?”李如沁喃喃自语。 “他爸爸的病情,他有权知道也应该知道。”李知行说,“唐明朗不是孩子,应该有一定的承受能力,也需要知道在变故面前应该如何处理自己的情绪和学习。姑姑,你不能总是把他护在羽翼之下,这样,他没办法成长的。” 虽然说话的人只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可是一席话说得李如沁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 年龄越大,将会见到更多的生死病痛,每个人都是在这样的遭遇中成长的,概莫能外。 “那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李如沁缓了缓,“唐宓告诉你的?” 提到唐宓的时候李如沁的语气不太好,反正姑姑不喜欢唐宓又不是多大的新闻。 “我就知道你不死心,原来还继续和她来往着?” “学校那么大,总会遇到的。” 李知行语气平和。 “呵,你和我当年真是像啊。”李如沁说。 “嗯?” “当时我对他真是一见倾心。”李如沁轻声叹息说,“我这一辈子,就再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男人。” “真是个颜控的世界啊。李知行无奈地想,好像他自己也差不多。” “当时家里人没有赞成我和唐卫东结婚的,都说不合适,家庭、出身,种种都不适应,我当时一哭二闹三上吊。”李如沁说,“最后爸妈强不过我,当然还是结婚了,只是结果怎么样,你也看得清清楚楚。” 李知行摇了摇头,他想说,姑姑你想多了,我和你不一样,话未出口及时刹车——干吗要把战火引到自己身上? 他说:“姑姑,你婚姻失败和家庭背景一点关系都没有。唐家从头到尾没跟你添任何麻烦,他们没从你手里拿过一分钱,没在你家睡过一晚,唐叔叔几乎算是入赘到李家的。” 他几乎是用怜悯的语气说的这番话,他觉得太诧异了,都离婚三年了,怎么姑姑还不明白自己婚姻失败的原因? “姑姑,你婚姻失败,是因为你不够包容。” |第七章|你喜欢他吗 周四一早上班之后,唐宓写了请假条去焦敏的办公室请假,焦敏微微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只是请假到部门领导廖晖的头上,就不那么顺利了。 问了几句情况和病情之后,对方表情严肃起来。 “生病的是你舅舅,不是直系亲属?” 唐宓干巴巴地回答:“不是。” “淋巴瘤不是绝症,你早去几天探病和晚去几天有什么区别?”廖晖说,”非要赶在这个时候?你应该知道现在是很关键的时期,这次研讨会的表现对你们实习期的评价非常重大的影响。” “我知道……但我还是想请假。” 廖晖是个不错的领导,从他派崔敏当自己的导师而不是其他男分析员就可以看出。但她还是没有跟廖晖解释自己的苦衷和缘由,因为价值观不同,对方不会理解她。 金融行业就是这样,充满了铜臭,看到的接触到的无非钱钱钱,身在其中,也难免沾染上利益气息,做事也不能随心所欲,凡是都要掂量算计一下“付出的各种成本和得到的回报是否满足经济学公式”。 “听没听过一句话?重要的时候你不在,那以后也不必在了。”廖晖表情很严厉。 唐宓垂眸而立,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 这句话是没听过,但她又不蠢,完完全全明白了这句话的潜台词。 “是的。我请假的时候,也会努力把工作做完。研讨会的PPT我会在之前发到您的邮箱。” 她态度如此坚决,廖晖没办法,将可能拿不到“offer”这个最坏的结果告诉依然坚持己见,他不能太不近人情,只能允了假。 唐宓请了周五一天,再加上本来不存在的周末,足足三天。在工作压力大,压根没周末,每周平均工作时间一百个小时以上的投行来说,这种请假方式,简直是超级奢侈。 周五一早,唐宓坐高铁到了宁海,她早上出发时间早,到达宁海市区时恰好中午时分。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来宁海,虽然不熟悉交通情况,好在她已经做了足够的准备工作,把路线查得清清楚楚,下了火车直接赶到医院。 附二院肿瘤科的实力非常强,有一栋高十层的专属大楼。她走在安静的病房走廊里。这一层都是VIP单人病房,患病者非富即贵。然而疾病从来不留情面,无论地位多高、财产多多、名声多大,一旦患病,一样在劫难逃。 病房里的情况比她想象的好,唐卫东正坐在床上吃饭,清瘦程度和他六月份在京所见相差无几,但除了脸色苍白一些,看着精神还可以,据说,放化疗要掉头发,但他看上去头发也没稀少多少,唐宓安心了一些。 外婆正打开了保温桶,盛了一碗粥出来给唐卫东。外婆把粥放好之后,又说了句什么,然后舅舅笑了起来。 唐宓担心舅舅和外婆,这两天晚上压根睡不着觉,但看上去外婆和舅舅的状态都很正常——甚至还在微笑,说明情况挺好。 真是太平静了。唐宓想,难道是自己想太多了吗?是自己把病情想得太严重了吗? 唐宓深呼吸一口气,调整了自己的表情,走进病房。 “外婆,舅舅。”她竭力使得自己露出浅浅的笑容。 板着脸要哭的样子,对现在的状况没有任何帮助,反而只会加重外婆和舅舅的心理负担。 吴秘书应当通报过她來的事情,唐卫东看见她来了毫不惊讶,还微微笑了笑:“怎么来的?” “高铁。”唐宓说着走到床边,“舅舅,你身体还疼吗?” “没事。”唐卫东笑着拍拍外甥女的头顶,”都快好了。” 淋巴瘤哪里是那么容易好的?唐宓不信。 “你别想得太夸张了。”唐卫东说,“淋巴瘤没那么可怕的,也就是个普通的慢性疾病,我这还是早期。” 唐卫东无论是说话还是精神,毫无异样,积极乐观的态度也给了唐宓莫大的勇气。 外婆脸上毫无悲戚之色,像是每次看到她回家那样,点头说:“书包放下来,歇一会儿。” 唐宓这次来得匆忙,没带什么行李,只背了个书包,放了套换洗衣物,还有笔记本电脑。 “外婆你离开唐家村怎么没跟我说一下?”唐宓拉着外婆的手,嘟着嘴抱怨。 “时间紧。”外婆说,“你还有工作吧,而且你舅舅也说不告诉你,你现在在实习,请假跑来跑去不好。” “国投的工作状况我很了解,工作压力非常大,要请假估计得有天大的事情,我的病也不太要紧的。”唐卫东不在意,“何必跑来跑去。” “没关系的,唐宓说。”领导理解的。 “请了几天?” “我周日回去。” “吃了午饭没有?” “还没有,我不饿。” 她虽然没吃饭,但是焦虑心塞得厉害,现在叫她去吃饭,只怕她一口都吃不下去。 "那吃点水果零食,在冰箱里。” 唐卫东的病房里简直是礼品的海洋。插着鲜花的瓶子都有三个,各种水果篮也有几个,看起来都很昂贵。他的身份地位人脉关系在这里,虽然生了重病但不是绝症,职务还在——尽管消息没告诉太多人,但试图送慰问品的人也不少。 “要不要喝点粥?”唐卫东指了指保温桶,“这是你外婆熬了一上午的。” “我真的不饿。”唐宓连忙解释,“早上吃饭太晚……” 最后,为了阻止唐卫东和外婆的担心,唐宓还是吃了个苹果和一串葡萄。 唐卫东看着外甥女风尘仆仆地跑来,也很感慨。 放化疗就是“毙敌一万,自伤八千”的治愈方法,癌细胞可以杀死,但同时也杀伤人体正常细胞,即便现在医学发达可以减少后遗症症状,但他依然恶心反胃,几乎什么都吃不下,唯一真正想吃的,就是小时候母亲为自己做的一碗熬得香飘十里的菜粥。病魔折磨下,他想来想去,还是把母亲接到了自己身边。 让白发的母亲照顾自己,唐卫东想,简直就是这辈子最难堪的失败。他以为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获得了成功,而一场疾病,就击破了 “成功”的幻想。 唐宓也了解到了大概经过一两个月前,大约是今年五月份,唐卫东发现身体不适,于是去医院检查了一下,确诊是淋巴瘤,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在治疗了。 唐宓目瞪口呆,原来六月份和舅舅在燕京见面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治疗了。 “舅舅,那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明朗?”她轻声问。 唐卫东笑笑:“何必告诉他呢?” 唐宓无言以对。是啊,告诉明朗做什么呢?是让他退了机票还是不退机票每天担心呢? 吃过午饭之后,医生来査房,唐宓看了看各种化验单和检测报告,又打开笔记看格种医学论文,确实舅舅的情况已经在好转了——这跟他发现得早,还处在早期阶段有密切关系。附二院的肿瘤科很强大,有着全国最好的医学专家,化疗和放疗配合医治,治愈率比平均数字高,唐宓一颗悬起来的心,终于慢慢放下。 唐卫东的情况公司无人不知,离了婚,孑然一身,他生病后和其他人由家人负责照顾不同,主要是公司这边负责。公司在医院旁边的小区租了套房子,安排了吴秘书照顾他,现在外婆住在这套大房子里。 外婆的主要工作,就是给儿子做做饭,送饭到医院。 下午的时候,唐卫东休息后,祖孙两人回到公司给唐卫东租的房间内。 完全陌生的房间里一切东西齐备,外婆的东西一件也无,可想而知走的时候多么匆忙,外婆熟练地把保温桶拿到厨房在水龙头下开始清洗——在宁海这个大房子待了几天,她明白应该如何操作这些现代化的厨具,而唐宓看着盆子里泡着的舅舅的衣服,呆呆不发一语。 外婆洗了保温桶放在一旁,转过身,看着孙女在身后发呆,拍拍她的头顶:“想哭就哭吧。” 唐宓憋了整整两天的情绪终于释放出来,就像是过度饱和的雨云,此时眼眶终于慢慢红了:“外婆,舅舅怎么会生病的呢?” 她其实查过书和资料,淋巴瘤发病的原因众说纷纭,没有定论。但总的来说,都是跟劳累、焦虑、失眠、生活没规律,压力大这些方面沾边的。唐卫东离婚之后这两三年时间,一定非常辛苦,这种辛苦反应到了身体上,身体不甘示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生老病死,谁也不知道。”外婆摇了摇头。 唐宓忍住眼泪,哽咽地说:“我不明白啊……”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的。” 外婆擦了擦手,开了火准备做晚饭。 唐宓想起自己的妈妈,当年外婆白发人送黑发人,而现在在病床前照顾自己患了癌症的儿子是怎样的心情?外婆这一生,到底是怎么过的,唐宓完全不敢想象。 这样的生活,让她过一天只怕都苦不堪言。而现在,外婆不抱怨,不气恼,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她比自己还快地接受了唐卫东生病的事实,然后以平静的态度面对生活的考验。 唐宓看着外婆忙碌的身影,沉默地淘米洗菜。略微佝偻的老太太绞尽脑汁地想着儿子小时候喜欢吃什么,时不时喃喃自语。外婆能做的菜色其实有限,她不是大厨,所有的做饭手艺都是从自己的母亲那里传承来的,彻头彻尾的农家手段,没经过什么培训。她能做的,只有儿子喜欢的那些——把胡萝卜、大白菜、香菇切成小碎末,和稀饭混合在一起,煮成了香气浓郁的粥。 周六唐宓起了个大早,陪着外婆去附近的农贸市场买菜,起得早,菜才足够新鲜。 农贸市场里什么人都有,方言限制,外婆和其他人的交流非常不畅,普通话外婆大致能听懂,但是交流起来很费劲,几乎需要比画。 外婆当了一辈子农民,认得什么菜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她弓着腰在菜摊前挑挑拣拣,菜贩连声抱怨:“老人家,你这样挑挑拣拣的我怎么好做生意呢?” 外婆脸上浮起一点尴尬,身体似乎更佝偻了。 唐宓挡在外婆面前,和菜贩道歉。 菜贩看了看她,还是挥了挥手卖了菜。 唐宓提着菜篮子跟在外婆身后买菜,直想哭。外婆好累啊,身体累,心更累。 外婆说:“不要紧啊,他是我儿子呀,现在又是一个人,除了我还有谁照顾他呢?” 外婆是那种最老式的母亲,天下当母亲的人,大都会为了孩子不惜一切,奉献出所有。唐宓想起自己曾经读过的漫画,母亲就像是一棵树,对孩子有求必应。小时候让孩子坐在树上荡秋千,让孩子砍下枝干盖房子,最后只余下一个老树桩,孩子可以坐在树桩上歇息。 外婆就是这样,哪怕她自己垂垂老矣,再也不能奉献,还在考虑如何为儿子做一顿他吃得下去的饭。 化疗之后唐卫东精神欠佳,昏昏欲睡。周六中午,唐宓送外婆回去休息,自己在病房陪了一个下午,看着论文资料。她带着自己的电脑,继续和报告奋斗。 三点之后,唐卫东醒了过来,他觉得口渴,唐宓把病床摇高,板子放上来,板子放上来,看着舅舅喝下水——高三那年照顾外婆两个月,这些照顾病人的事情她已经很熟练了。 然后,有人推开了虛掩的房门——唐宓原以为是医生,状若平常地抬头看去,却在看到跨步进屋的女人的时候,呆了呆。 李如沁踏进房门,也没说什么,直走到病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前夫:“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 语气有点生硬,但关怀之意就连唐宓都听得出来。 真奇怪啊,不高兴和关切这两种奇怪的情绪是怎么融合在一起的呢?唐宓想。原以为自己一辈子不可能和这位前舅妈有相同的观点,此时却因为她对舅舅的关切,忽然对的印象好转了一点。 唐卫东就像是见到前来探病的下属那样平常,点点头:“请坐。” 离婚三年的夫妻再次见面是在病房里,这事儿对谁都是新鲜的,估计也没什么经验去应对。唐宓站起来,让出了自己的凳子,主动挪到了沙发上。 李如沁没多说,在床沿坐下來,顺手放下了和西装短裙同色的挎包。 “你瘦了很多。” 李如沁心情复杂,说出来的话里什么情绪都有。 唐卫东微笑:“毕竟是癌症啊,治好了也要脱层皮。” 唐卫东从不忌讳谈论自己的病情,也了解治疗流程,对其后果非常清晰——医生说这是非常好的治疗态度——其实,唐宓想,这只是理性导致的吧。唐卫东到底是当了一辈子理科生,当年若不是为了早早工作挣钱,当个科学家也不成问题。 “现在谁照顾你?”李如沁问。 “我妈来了。” 李如沁抬头看了眼唐宓,又沉默了一会儿。 “那个冯小姐呢?”李如沁忽然说。 “她是客户之一,我们没有联系。”唐卫东说。 “不是说要再婚?” “你弄错了。” 李如沁情绪稳定,唐卫东更是平静。 这话题是怎么扭曲到再婚的问题上的呢?唐宓忽然觉得不安,她似乎应该退出这这间病——她这么想着,看了唐卫东一眼,对方冲她略一颔首,唐宓会意,默默放下电脑,退出了病房。 外面热浪袭人,气温没40℃也有39℃ ,唐宓只能待在医院大楼里。她在大楼里随便走了走,世间百态尽入眼底。有哭泣的病人家属,缴不出费用的病人,癌症到了晚期无法治疗只得等死的——高三毕业后她在医院里待了两个月,但大概永远无法习惯医院的生老病死。而这种情况,在肿瘤科大楼里格外明显。 “阿宓。” 然后她抬起眼睛,看到了傅笙女士正从电梯里出来,很喜悦地看着她。 唐宓却面无表情,她想到四个字——狭路相逢。明明不是仇人,却比仇人还要不想遇到。傅女士和之前见到的每一次一样,素色服装相貌端庄,手里拿着一只白色小手袋,头发大约是染过,因此看上去她比一年多前还要年轻一些,说是五十岁都有人相信。 傅女士对唐宓为什么在宁海的医院,似乎很是惊讶。 “你怎么在这里?” 唐宓在电梯出口处的长椅上坐着,没地方躲避,临时要编个谎言也够难,于是说了实话:“我看我舅舅。” 傅女士有点吃惊:“唐卫东在这里住院?是什么病?” 这里的病房都是肿瘤科,得了什么病简直不用想。 “淋巴瘤。” “我记得卫东很年轻啊……”傅女士的脸上显示出悲天悯人的神色,但凡老人听到自己的小辈生了病都会如此感慨,“你带我去看看他。” “……” 这应该怎么回答?冷淡地拒绝还是答应呢?唐宓陷入了纠结。可是她要求探望的对象不是自己,自己没办法替舅舅拒绝。 “走吧。”傅女士自然能看出她的疑惑,说,“他是我的后辈,怎么都应该去看看的。” “好吧.....” 事已至此,好像也没办法不再带她去了。傅女士吩咐司机在一楼等她,跟着唐宓进了电梯,到了八楼。 电梯里傅女士试图跟她说话:“阿宓,我记得九月就是大四了吧?” 这话问得太有水平了,唐宓没办法不回答。就算是个路人甲问她这问题,她多半也是要回答的。 “找工作还是继续读书?” “不知道……”唐宓干瘪瘪地回答,就像是三天没吃饭那样无精打采。 这个回答倒不是敷衍傅女士,她的确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一直以来的人生目标就是好好读书,找一个最赚钱的工作,把外婆接到身边,使自己和外婆过得更好。现在她的目标大致实现——她虽然还是实习生,但一个月拿到手的薪水都已经过万——金融行业的挣钱效率确实是所有行业之冠,她却困惑起来,觉得自己盯着目标跑啊跑啊,结果发现目标在大雾中迷失了。 唐宓想,以她的能力,就算能在以后的岁月努力奋斗然后事业成功,最多也就是唐卫东的档次。可是看看眼前的例子,别人眼中的人生赢家唐卫东,四十来岁就得了淋巴癌,钱赚得再多又怎么样?还要快七十岁的母亲做饭照顾。 就算大四后可以留在国投工作又怎么样?工作是很好,收入也很高,十年就可以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可是工作压力那么大,请个假都如此艰难还被领导质问“不是直系亲属不得请假”,那到时候,自己忙碌成这样,还有什么精力照顾外婆? 她已经跳出了“农门”,不可能再回到唐家村,未来的发展也必然是在大城市內、外婆现在在宁海的生活如此不习惯,以后跟着她去了首都,只怕也跟现在一样各种不习惯。 可不工作也不行。唐宓想着自己在医院所见,那么多因为没钱治病不得不搬出医院默默等死的人——钱确实不是万能的,却可以让人活得更久生活质量更高——比如三年前外婆的那次意外事故,如果当时没有舅舅,没有流水一样花钱,外婆能活下来吗?再比如唐卫东现在的单人病房跟宾馆一样漂亮,但同样是这栋大楼,下面楼层里的癌症病人照样三四个人挤在一间狭小的病房内,无论是病人还是陪护,连个笑容都没有。 她努力读书这么多年,可不是为了让外婆晚年无所依靠。未来的生活还很长,以后出事都靠舅舅出钱,那自己这书可以说完全读到狗身上去了。 傅女士说:“不知道?是还在考虑吗?” “嗯……”唐宓轻声道。 傅女说:“不知道?还在考虑吗?” “嗯……”唐宓轻声道。 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她:“你的实习遇到了困难?” 唐宓没作声。如果对方对她没死心的话,那应该是了解她的近况的。 “叶一超跟我说过,你最喜欢的是数学,你大四毕业后就会找工作,你很想早些挣钱,所以才选了金融系。”傅女士仿佛随口说出,“在你在考虑是否工作,说明你遇到了一些问题。” 原来叶一超当时连这些都跟她说过。 她从没跟叶一超说过自己当年放弃数学系选择金融系的理由,但叶一超就是有能耐弄清楚她在想什么。 她几乎无法回答,于是沉默了下来。 好在电梯到达了八层,唐宓略微错了错身,让傅女士先离开电梯,自己紧随其后。 “只因为,找好工作,去读经管专业并不是错误,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但你这么聪明,绝不应该成为随波逐流的那种人,你无论在什么行业都会做出大成就。阿宓,你需要真正想好自己的目的,你对金融专业没有热情,没有想过自己是否真的喜欢这个专业,只是枯燥地学习学习,这会导致你观点非常片面,你的目标不再成为你的目标,而会成障目的那片叶子。傅女士温和地开口,“阿宓,再读个研究生看看吧,这会让你有时间,思考真正要做什么。 唐宓目瞪口呆地看着傅女士,神情震动,在今日今时之前,她不曾想到,在自己不太喜欢的傅女士这里会听到这样一番振聋发聩的话语。 实际上,和她说这种“指导人生”的话的人很少。太多人只看着她的优秀和聪明,觉得她能拿自己就搞定学业和就业上的任何事情,就像是她当年靠自己考入中学和大学,压根不需要别人多管闲事。其实很多人,包括唐卫东,都忘记了她其实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小姑娘,再如何能干,社会阅历也是不够的,在面对各种复杂的局面和选择时,她是如此经验不足,需要别人的悉心指导。傅女士的这番话,要说是醍醐灌顶不至于,但振聋发聩的效果很显著。 看着自己的话达到了效果,傅女士不再多言,在一扇房门前站住,回头开了口。 “是这里?” “对。” 直到傅女士进屋,唐宓才想起李如沁应该还在病房里——不过应该也没什么要紧的,同时来几位客人慰问病人,肯定不奇怪,再说他们应该都是互相认识的。 瞧着这一老一少进屋,房里的两人都是一愣。这两人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唐宓解释:“舅舅,我在楼下遇到了她,她说要来看你,我就带她来了。” “卫东,我来探望朋友,没想到你也在住院。”傅女士走到唐卫东的病床前,“本来应该买一束鲜花,抱歉。” “傅女士,不用客气。”唐卫东也答得很礼貌。 傅女士看了看李如沁,问:“你不是都和卫东离婚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此言一出,连唐宓都觉得这一刀插得挺狠的。如果这是场射击比赛,那简直可以说,一下正中红心。 李如沁被这句话憋了一瞬,脸色立刻难看起来 唐卫东说:“她来看我,也准备走了。” “这样。”傅女士温和地笑了笑,“那我就不送了。” 唐宓想姜真是老的辣,说话的水平真是高得很 她们大概是有矛盾的,唐宓,但她从本质上来说是个没什么好奇心的人,对这些一年都见不到一次的人的恩恩怨怨没太大的研究兴趣。就算有矛盾,跟她何干呢? 李如沁面色不善地拿着包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唐卫东一眼。 “明朗两天后回来,到时候我带他来看你。” “好的,辛苦你了。” 唐卫东坐在床上却不失礼貌,略略欠了欠身。 李如沁的高跟鞋声远去,傅女士说:“抱歉,我把她气走了。” 唐卫东说:“不要紧,她就那样的性子。” “我听阿宓说了你的情况。”傅女士温和地说,“我一朋友二十多年前也得了这个病,今年都七十了。那时候医疗条件还没这么好呢。” “谢您吉言。”唐卫东继续笑,“要不要喝点水?” “白水就可以。” 唐宓打开冰箱,取了一瓶水,递出去之前,她又想了想,旋开了瓶盖才脱手。 探病能聊的事情就那么多,她听着自家祖母和舅舅貌似熟人状闲聊各种治疗方案饮食注意事项,顿时明白,傅女士只怕是见过这种阵仗不少次。 我朋友在美国当医生,美国那边有种新药药效非常好。需要到话,我让人带回来。 “好的,谢谢。”唐卫东没客气,回答完美无缺。 傅女士拍了拍被子:“你现在一个人多有不便,总之需要任何帮忙,就告诉我。” 唐卫东点头微笑:“多谢您。” “说起来,阿宓,今晚要不要去家里吃个饭?”傅女士掉转头来,看着唐宓,问句话不可谓不温柔,“你爷爷也挺想你的。你姑姑和你表妹也在宁海,她们挺想见你的。” 唐宓一直站在墙边敬业地当着观众,耳目明澈得很,但就算她很注意听这些对话,没预料到傅女士忽然掉转枪口,下意识就快速回答:“我不去。” “吃了饭我们就送你回来。” 唐宓脸上表情全无:“谢谢,但是我不去了。” 看着她又露出那种懒得搭理人的神态,傅女士心里一沉:“那明天呢?” “我明天要回京。” “几点走?” “十点的高铁。” “那就没办法了啊。”傅女士脸微微僵,忧伤地看着她。 “既然这样,有机会再说吧。”唐卫东插了句话,“她这一趟来回时间太紧了。” 唐卫东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倦色,傅女士也不好再留下打扰病人休息。 “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有时间我再来看你。” 唐卫东笑:“不用刻意麻烦。阿宓,麻烦你送一下。” 所谓的“送”无非送去电梯口罢了。瞧见傅女士进了电梯,似乎要再说点什么,唐宓马上冲她点头,不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立刻打道回了病房。 唐卫东的精神顿时好一些,又问:“送走了?” “是的。” 唐卫东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去他们那儿吃顿饭也没问题。 “对我来说,他们是陌生人。”唐宓顿了一顿,为了加强说服力又补上一句,“饭桌上给我下药怎么办?” 唐卫东没忍住笑了,他是头一次知道这个冷冷清清的外甥女居然还有幽默感的。 看着舅舅笑了,唐宓心情也好了些。 “舅舅,我真的觉得没有跟他们加深联系的必要。” “他们试图找回你这个孙女倒是发自肺 ,我都多久没跟他们联系过了,现在都来现在都来探 病了。之前的几次见面,都很不愉快。”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假惺惺吧。唐宓想。 “是吗?” “上一次是质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是江凌柏的女儿,为什么让他们蒙在鼓里二十年等。” 唐卫东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唐宓已经是成年人,他觉得很多事情,应该让她知道了。 唐宓说:“舅舅你怎么回答的?” “我为什么要回答?直接挂电话就是。”唐卫东说,“这么多年过去,再扯老账又有什么意思?” 唐宓点头。她也认为,纠结往事很傻。 “我生病这事,是你告诉李知行的?”唐卫东问。 “是的……” 李如沁既然出现在这里,稍微一推理也就猜到是自己的缘故了。 “你和知行现在的关系还不错?” “我们平时有些来往。”唐宓有些紧张,“舅舅,你生病的事,我不应该告诉他?” “不是,我得了癌症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唐卫东靠在床沿,苍白的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 他其实非常疲惫,五脏六腑几乎都不对头,刚刚和前妻的一番口头较劲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恨不得睡死过去。但是有些话,自己这个过来人却必须要跟外甥女提点一下。现在不说,这辈子也许就再也没有说出口的机会了。 “上大学后,李知行对你很照顾吧?” 唐宓坐在床沿,双手放在膝盖上,和小学生一样默默点头:“嗯……是的。” 就算是昧着良心,唐宓也没办法说李知行的不好。 “他喜欢你?”唐卫东轻声问。 “我不知道……” “什么是不知道?”唐卫东苍白的病容上露出些微笑,“你是女生,一个男生喜不喜欢你,你就算不知道,大概也有点分寸吧。” 唐宓犹豫了一会儿:“他……他之前是跟我说过喜欢我,我拒绝了。他现在是不是喜欢我,我不知道。” “知行什么时候跟你表白的?” 和自己的亲舅舅谈论感情问题,真的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但唐卫东问得坦坦荡荡,她也只好装作很正常,慢慢回答:“一年多了。” “拒绝之后你们关系怎么样?” “和之前一样,他说当没有发生过,我们继续当朋友就好。” “你对他是什么感觉,你喜欢他吗?”唐卫东表情很严肃。 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李知行在月夜下为她弹Love Setory,这首曲子的模样。淡淡的一层银色月光落在他的侧脸上,衬得鼻梁非常挺拔,眼眶深邃。 慢慢收回停留在一年前的思绪,唐宓抿着嘴默默摇了摇头。 唐卫东捂着嘴轻轻咳了两声,又慢慢开口说:“我本来想说,如果你也喜欢他,在一起也没问题。” 唐宓眼睛睁大了好几分,自家舅舅也太不按常理出牌了。 整整一分钟后她才反应过来,扶着唐卫东的后背轻轻拍了拍:“舅舅你休息一下,不要再说了。 唐卫东摇了摇头,阻止了她摁铃叫医生的举动,继续着未完的话题。 “李知行是非常不错的男生。”唐卫东的气息平稳了一些,“有想法有担当。” “舅舅,你不反对?”唐宓问。 “我为什么要反对?”唐卫东不以为意,“我的婚姻是很糟糕,和李如沁离婚的原因很复杂,但最大的原因是性格问题。你和李知行与我们不一样。我和李如沁结婚,除了对不起你外婆,其实我也谈不上后悔。人的一生,总有那么几件事不会后悔的。” 仔细一想,舅舅说得其实很对。 有些事情,就是做了之后无论结果如何,但一辈子都不会后悔的。比如她不顾领导的要求,来宁海看望舅舅——哪怕因为这件事损失掉“offer”,也没有关系。 |第八章|为爱情加油 错过了实习阶段最重要的研讨会,但实习生涯还有最后一周多的时间。 因为之前请了假,最后一周她几乎工作了120个小时,才把所有文件和报告处理完毕,上交了自己的最后一份文件。离开之前,唐宓第一次参加了集体活动,先去吃饭,再和这群人去了一次酒吧。 那家酒吧的气氛初看还算正常,装修优雅灯光璀璨,但是随后她才察觉出不对味-——中间时分她去了一趟卫生间,遭遇到了不下十次搭讪。她站起来和诸人告辞,反正她不爱参加团队活动,随便别人怎么议论,等闲的评论完全无法动摇她,反正她已经做好拿不到“offer”的准备了。 事实证明,生活总是超出想象。 第二天她就接到了国投HR的电话,告知她已经拿到了“offer”,她很吃惊,但还是拒绝了。 对方很遗憾地表示很可惜,然后挂了电话。 片刻后,自己的顶头上司廖晖也来了电话,问她为什么拒绝了。 “是不是因为我之前的话太严厉了?”廖晖居然跟她道歉,“抱歉,我之前不知道你的家庭情况。” 唐宓虽然整体在国投表现得比较一般,但那是因为竞争对手都是研究生。凡是有眼力的人都看出了她的巨大潜力和学习能力,起初她确实磕磕绊绊,但两个月时间过去,每一次报告都比前一次好,最后一份报告已经相当有水准,真的是很难得的人才。因此廖晖对她做了进一步的了解,得知了她的家庭背景。他震惊地发现,自己说的话很伤人,如此有天赋而勤奋的员工,他不想错过,此刻听到HR反馈说她拒绝了“offer”,心里一沉,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我希望你知道,国投并不是不近人情的公司,我很欢迎你过来工作。” 唐宓也觉得很感动,作为整个投资政策部的主管,廖晖的身份很高,确实没必要跟她解释那么多。 她跟对方认真地解释了原因,说实习的时候她认识到了自己的短,因此希望再读两年研究生,努力补充一下知识。 “我明白了。这样也不错。”廖晖赞许她的精神,“那你读完研究之后,我们欢迎你。” 唐宓感激道:“好的,谢谢您。” 新学期开始,她抓紧时间提交了读研究生和奖学金的申请。经管学院研究生申请比其他学院早一些,也要早做准备。 她和老师们也接触了一下,老师们都很愿意接受她成为自己的研究生。这也是明摆着的,绩点那么高,数学比绝大部分数院学生还好,天赋和勤奋都不缺的学生,去哪里找呢。 李知行知道了她在准备保研的材料,很是吃惊。 “你不工作了?” “实习这两个月让我想了很多。”唐宓说,“我想再读两年书,再想想应该做什么。” “是你舅舅生病的事情?” 李知行略微一想也琢磨出来了,在唐卫东生病之前,她从来没有“放弃工作”的想法。生死变故,的确是会让人思想上产生剧烈变化的。 “不光是这样,实习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的知识比其他人差得太多。”唐宓说,“我一直以来,只是为了学习而学习,现在同想起来,我从来没真正喜欢过自己的专业,所以想再读两年书看看自己能不能喜欢上这个专业,而且外婆这几年会跟舅舅一起生活,我也可以放心了。” “这也是一种方法。” 李知行点头,没再多问下去。 唐宓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出路,他却停滞不前。他没有李泽文那种研究的劲头,可以用若干年时间啃学位。李知行想,只要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要他现在退学都可以。 对他来说,赚钱不难,他更希望在未来的几十年,能为了自己的事业而拼搏努力。 他想自己创业,可困难很大,最难的地方是方向。经过几十年的发展, IT事业发展如火如荼,有人认为已经到了饱和,市场已经瓜分完毕,李知行却不这么想。他认为其中大有商机,这几年大学生涯后,他心中也有了一个大概的构思,但没有任何先例,还找不到任何商业模式。 暑假的时候他和李泽文交流过,李泽文的建议倒是简单:“到处看看。IT这一块,最先进的还是美国,去硅谷,去美国的学校里,看看他们在做什么。 他的父母对此都很支持,他自己也很犹豫。其实他要出国,大二的时候就有机会转学,不过因为种种顾虑,还是留在了国内。 他内心还有一些犹豫,他每次看到唐宓的时候都会想,如果他走了,唐宓就一个人待在国内了,到时候她遇到困难,又有谁来解决?她总是会遇到奇奇怪怪的事情、奇奇怪的人,比如跟踪狂黄明明,还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暗恋者。 还有,如果她参加了工作,追求者一定非常多,大学本科生们还有些羞涩不敢大胆追求,但社会上的男人就不一样了,无论是脸皮的厚度还是社会阅历都不可同日而语。 唐宓的性格的确不容易让人亲近,但假如有才貌双全又善于死缠烂打的男人在她身边出没,会不会感动她真的很不好说。尤其是她非常听外婆的话,为了外婆开心,她大概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他试探性地问唐宓:“如果我去国外读研究生,你觉得怎么样?” 唐宓短暂一愣,然后说:“挺好的。” “……”李知行苦笑,有一种自己挖坑埋了自己的冲动。 这不是白问吗,唐宓难道还能阻止他? “你跟我一起去国外,怎么样?”李知行问她。 唐宓摇头:“你知道的,这不可能。” 李知行有些灰心。他和唐宓出身不同,成长环境更是天上地下,拿自己的标准和唐宓相比,确实是苛求。 只是,他内心还是有那么一点幻想,唐宓会不会为了他,更努力一些呢? 进入大四之后,课程也少了一些。唐宓还是很忙,为了提高英语水平和专业能力,她准备试一下GMAT,同时还花了不少时间跟着黄明明学c语言。黄明明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唐宓学得也很快,黄明明说这是她数学功底很好的缘故。 十 · 一和元旦假期的时候,唐宓去了宁海探望唐卫东。专家团队的治疗让他的情况稳定下来,各项指标回复到正常数据,体重慢慢增加,掉了的头发也长了。 他于十 · 一月出院,明年新年之后,就可以回到工作岗位了。 外婆担心儿子,又因为唐卫东的劝说,没回唐家村,留在宁海继续照顾儿子——唐卫东请了家政保姆,外婆只需要做做饭。虽然治愈,但并不是说以后就完全不复发,饮食还是要特别注意。 不过,外婆的生活……以唐宓所见,真是不算好。 小区里环境挺好,时常有一些老头老太太出来活动,但外婆和他们没共同语言,方言是个问题但并非完全不能克服,但是观念问题更显眼。人家聊着电视剧和孙子,外婆能聊什么?在唐家村的时候,满村都是外婆可以聊天的对象,隔壁的二婶、大院子里的三爷爷等,至少不会没人陪着说话。 她想,如果外婆和自己一起生活,那是不是也会这样呢?大城市里固然很好,但是,对外婆这种以土地为命的人来说,生活差异带来的问题,哪个方面都是不适合的。 这是一个无解的命题。 就像是农村无法抵御大规模城市化的进程,传统手艺渐渐消失,连方言都在消失——时代洪流冲刷之下,每个人都不能幸免。 就算唐宓能力逆天,也无法让外婆的日常生活更舒服一些。 对她读研究生的打算,唐卫东只说了一句:“做你想做的,外婆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唐宓发现自己身边的很多人都准备出国,数学系的姑且不论,计算机系的也不少,当然,也还是有人准备考研的,年底的时候,唐宓去了次航大见严晓冬,她正在苦哈哈复习准备考飞行设计专业的研究生。 她大学成绩尚可,但因为曾有一次挂科记录,够不上保研的那条线,只能选择考试这个方法。 唐宓对她也深感同情。 她那次挂科是因为一度沉迷游戏自作自受,严晓冬叹息:“这是报应啊。” “把握大不大?” “应该还不错吧。”严晓冬说,“我挂科的那门考研不考。” “……” “不过我没想到你会上研究生,还以为会工作呢。”严晓冬说。 “人的想法会变吧。”唐宓含混地说。 “有什么八卦可以说给我听吗?”严晓冬忙着复习,连各种八卦都没关注了。 “没有。”唐宓指着她的数学题,“题目做错了! ” “错了就错了,你不要试图转移话题!”严哓冬义正词严,“快把李知行和叶一超消息说给我听。这两人的消息你是一定知道的。” 唐宓无言以对严晓冬是有点奇葩,她所在的专业大都是男生,她性格也很外向,但大学四年,她也没找到男友,反而对高中时代的两名优秀男生兴趣一直不减。 严晓冬没说错,唐宓是蛮清楚的。可是,她能说什么呢? 年底的时候,叶一超和吕子怡两人都拿到了普林斯顿的“offer”,这消息在数学学院传得沸沸扬扬——并且这则消息有飞出学院,冲往全校的可能性。比翼双飞成就一段佳话,那些欧几里得俱乐部的后辈是这么形容的。 唐宓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她想起当时吕子怡对她说的那番话,于是想,她到底还是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而李知行,他似乎也在准备留学,他拿到了不少教授的推荐信,又随随便便去考了下GRE,得了1500分,让人羡慕嫉妒恨。李知行说:“我就是英语比他们强点罢了。” 唐宓想说“不是强点”,是“强很多”,高中时代他的英文水平高得让人仰望,大学了也没放松,但这话终究没有说出口——跟李知行计较这事儿,有意义吗? 大四下学期开始,课程非常少,取而代之是做论文——不得不说,实习期间大量的报告给了唐宓丰富的经验,她随便选了个感兴趣的论题,翻了翻相关图书,开始了论文。 这期间她考了考GMAT,分数还不错,数学系双学位的学分也已经足够,随后唐宓想了想,选择了另外一种放松的方式,就是读书。她去图书馆借了最近五年的经济金融学相关领域的图书,中文的英文的,国内的国外的,一本本地看起来,边看边做笔记。 课本的东西学得再好,课外的知识程度也是不够的,她试图通过看书,努力恶补自己在专业知识上的欠缺。李知行已很少和她一起去图书馆了,她知道他在忙着申请学校的事情,如果没大的差错,他应该选择去伯克利的。 欧几里得俱乐部的众同学也纷纷有了出路,罗志维去了哈佛,大家都铆足了劲出国,留在国内读研的一个都没有。国内的理科环境确实差太多了。但只要他们还会回来,哪怕只有一半,也是好的。 吕子怡对自己的俱乐部的成果很满意,开会的时候交代给下面的新生:我们的俱乐部就是要保持这种传统,坚持只招有志于理论数学的人。 唐宓这才想起,原来吕子怡是俱乐部的会长。四年之后,随着叶一超等人的年级越来越高,荣誉越来越多,欧几里得俱乐部在学院里也算是发展得欣欣向荣,有了三十多个会员,女生人数也变成了四名。 有个大二的学弟对吕子怡的话表示质疑,指着唐宓说:“可是,唐宓学姐是经管学院的啊,也是搞应用的。” 怎么说呢,小小的一间办公室,所有人安静了五秒钟。 罗志维先笑骂:“还真是给点颜色就开染房啊。别的不说,你们要能再找一位这样的美女愿意进咱们协会,哪怕是个草包,我们协会也是欢迎的。” “……” 男生们再次沉默了,纷纷觉得这个任务非常非常艰巨。 罗志维批完那小学弟,和毗邻而坐的唐宓道歉:“不好意思。我不是说你只有脸长得好看!” “没关系。” 唐宓也莞尔,露出浅浅笑容、她现在已不介意人家拿她的容貌说笑,被说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四年相处,唐宓人品如何,罗志維也很清楚!知道她是真不在意。罗志维看着她的微笑,心里也在嘀咕,怎么看了四年了,还是这么漂亮呢。 “但说起来,这个协会能运行得更好,你的功劳不小。” 唐宓觉得是对方习惯性给自己戴高帽子,她认为自己只享受了协会的福利——能和一群数学高手交流,是非常宝贵的经验。 “这个协会当时是叶一超和吕子怡提议,我们几个觉得有个协会也不错,然后搞起来的。”罗志维说,“我起初觉得一定坚持不了多久呢,因为我们都是同系同学,不见得非要专程来参加每周一次的研讨会。可是你的加入,就不一样了。” “嗯?咦?” “叶一超当时跟我们说,要邀请一名经管学院的高中同学来参加协会的时候,我们狠狠鄙视他。”罗志维说,“他说,你们别看她没什么竞赛记录,那只是因为她不想参加竞赛罢了。他还说你非常聪明,我们这群人里,论及天赋,都不如你。你说,他这话是不是拉仇恨?”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往事。听上去确实很可恶,在她还茫然无知的时候,叶一超就暗中给她拉了那么多无形的对手。 “你来了之后,我们发现叶一超完全没说错。大家都不想被你超过,所以加倍努力。数学系的学生,被经管学院的女生超过,很丟人,你说是吧?” 唐宓想了一想,点头承认这个说法,换位思考一下,大概真的很让人郁闷。 “所以咱们协会的良好学风,有你很大的功劳。” “你这么夸我,我真不习惯。”唐宓说。 罗志维哈哈大笑:“哦,你进步了,也会吐槽了。” 罗志维最后做了个总结:“可惜你不学数学啊,否则我也会更有动力的。” 唐宓微笑起来。 人生就是这样,有开始就有结局,从相遇到最后,便是各奔东西。 大学四年,她和班上的同学关系普普通通,散伙饭也没太多离愁别绪。 班上的同学,工作的几乎占了一半,剩下的都是在国内外深造的——当然,跨系读研的也有,不过挺少。 赵幸丹毕业后就在京工作,房子都租好了,唐宓帮她搬东西去过,房子在市中心,一室一厅的房间,价格是她月薪的三分之一,贵得让人咂舌。 她想,这还真奇怪,她原以为自己也一定会跟赵幸丹一样,毕业后就在工作单位附近租房子,开始社会生活呢。 赵幸丹搂着她的肩:“有时间就过來玩!” 唐宓笑着点头,其实她对此表示怀疑,忙碌起来的时候,能有时间见一见就不错了。 其他人的出路也在意料之中,韩羽露和男友打算回老家工作。 酒过三巡,陈卓航倒是端着酒杯走到她面前,跟她说:“研究生的时候……咱们是同学了,请互相关照。” 陈卓航眼神清明,看来没醉。她和陈卓航自那次“跟踪事件”后,两年来两人几乎再没说过任何话,此时他主动搭话,唐宓也礼貌回应,和他客气地碰杯。 两人研究生阶段求学于国际金融研究所的同一位大牛导师门下,关系完全没必要搞得太僵。两人虽然曾经有不愉快,但并没有仇恨。 六月份迎来最终的答辩前夕,唐宓在学校里接待了四年不曾见到的丁霄霄。丁霄霄考上了公务员,再加上一点父母的关系,她毕业后就回宣州的检察院工作。她现在非常闲,全国各地旅游,这一站来到了燕京。 唐宓真的是很久不见她,联系也少,见面之后两人大大拥抱。 丁霄霄的形象和高中略有差别,但时尚现代是一定的,她化着淡妆,看上去轻松惬意,她围绕着唐宓转了几个圈:“你还是和之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啊。不对,怎么好像比以前还漂亮了。 长时间不见面的人,通常是用“你好像没变”这话来作为谈话的开头,用来用来掩盖对对方的不了解。 唐宓微笑着,拉过她往外走:“走吧,请你吃饭。” 四年时间一千三百多天,她和丁霄霄却几乎毫无联系——说来也奇怪,现在资讯如此发达,要联系对方太容易了。她不联系丁霄霄的原因很简单,无非没共同语言。高中时代因为住校,贫瘠的生活环境限制外加唐宓受她父母恩惠不少,于是两人成为朋友。大学就完全一样了,有限的几次联系中,丁霄霄都在谈论旅游经历新衣服新鞋子新包和男友,而唐宓无法搭腔,社会圈子完全不一样,加上漫长的距离,关系就淡漠下来。 两人吃饭的地方在学校旁边一家口碑不错的餐厅,也是唐宓知道的少数几家档次还不错的饭店,装修典雅,她前几天在这里吃了散伙饭——价格本来偏高,但现在搞活动正在打五折,价格顿时亲民起来。 开始说着各自的近况——更准确的描述是,丁霄霄说,唐宓听着,和高中时代一模一样。 丁霄霄本来语调欢快,说着自己如何险险考上公务员一事,忽然眼神落到现在走进饭店内的三个人身上,就停了下来。 唐宓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顿时了然。 是叶一超、吕子怡,还有叶一超的母亲吴阿姨。 那瞬间唐宓想,吴阿姨到底还是见到吕子怡了啊。 三个人在服务员的带领下落座,和她们这桌隔了三桌,但三人聊得兴起,并没注意到她俩。 好半晌之后,丁霄霄才问:“哪个女生,是吕子怡?” “是的。” 唐宓看着她过了半分钟才回过神,心下不由得一叹。 丁霄霄的眼眶就这样慢慢地红起来:“原来她长这样啊。” 唐宓递了纸巾过去。她想幸好自己在场,否则让丁霄霄在校园里乱逛看到这一幕,还不知道要怎么肝肠寸断,连个劝的人都没有。 “长得也不怎么样啊。” 以公允的标准来看,长相上,吕子怡确实是不如丁霄霄的,打扮上也差了一个档次。 吕子怡到底是数学系的女生,在穿着打扮上,远不如丁霄霄的精致秀美。 “我听说,她和叶一超一起去普林斯顿读研?” 这么多年下来,丁霄霄对叶一超的关注度一直非常高,明明都知道了还要跟她求证,大概是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看着丁霄霄期盼她否认的眼神,唐宓还是只能给出肯定的答复。 “没想到这么多年下来,我输给了这样的女生啊。” 片刻后,丁霄霄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 “阿姨是什么人?” “是叶一超的妈妈。” 丁霄霄放下筷子,更没食欲了。 “叶一超的妈妈都已经认可了他们的关系吗?” “应该是的。”唐宓顿了顿,“你要不要换个地方吃饭?” “不换了……都这么多年了,我也没那么脆弱。” 从脆弱程度上看倒是还好,但受到打击的心情,唐宓可以想象——毕竟,丁霄霄当年是那么喜欢叶一超。 “唐宓。”丁霄霄轻声说,“其实我以为,和叶一超在一起的那个人,会是你。” 丁霄霄看着她:“当年有一件事,我骗了你。” 唐宓没接茬,默默卷了烤鸭放到她的餐盘里:“吃吧。” “你不问我是什么事情?” “不需要问。”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让丁霄霄满意,她轻轻皱眉。 “高三的时候,我去跟叶一超告白那一次。”丁霄霄咬着唇,还是说了出来,“他出了很难的数学题考我,我没答上来……他跟我说,是因为不想你为难才见我的,叫我以后不要给你添麻烦了。我问他,是不是喜欢你。他说,你和其他女生是不一样的。我还问他,希不希望你当他的女朋友……叶一超没有回答我,只叫我离开。” 唐宓苦笑。这是第几个人跟她说这种话了呢?每个人说一次,她就觉得自己更愚蠢了一分。 “我当时真的……很嫉妒你,回来之后,我也没告诉你实情。” “没关系的。”唐宓拍拍她的手。 “为什么没关系啊?你应该生我的气啊。”丁霄霄说,“叶一超喜欢你,我想你也不是不喜欢他,然后被我破坏了。” 唐宓无奈:“你破坏不了的。我们马上就要毕业,你觉得,我是跟叶一超去普林斯顿,还是他留在国内陪我?你忘记叶一超的梦想了吗?高中的时候,他就说过,自己要去国外读书。” “这我知道,就算你们现在分手。”丁霄霄眼眶微微发红,“但这大学四年……你们至少可以开始,总比完全没开始好。” 唐宓目瞪口呆,手里正在卷着的烤鸭落在盘子里,震惊让她禁不住耳鸣。 丁霄霄也大吃一惊,喃喃说:“原来,你一直没有想过啊……” 是啊,明明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她从来没有想过,没有半秒钟真正地思考过。 自以为聪明地活了二十二岁,结果却蠢到了这个地步,认死理到死,固执地认为自己和叶一超不可能有任何结果,于是自我催眠,自我放弃,连叶一超伸过来的双手都打回去了。 甚至迟钝到,连眼泪都迟到了足足两年。 因为没有未来,所以她选择了逃避和离开,把他推给别人;因为暂时看不到希望,连一丁点开始的勇气都没有,连对方递来的手都推了回去:因为终要分开,所以也从不主动,懦弱得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这么多年累积下来的遗憾化为难以言说的心酸,越来越热闹的饭店里,唐宓就这样下头,捂住脸,哭了。 哭泣是没有声音的,晶莹的眼泪从指缝里慢慢挤出来,顺着手腕流了下去,滴落在地面上。 丁霄霄心酸不已,默默递给了她一张纸巾。 “我没事……”唐宓说。 如此哽咽而沙哑的奇怪声音,竟然真的是自己发出来的。 饭店里安静下来,菜肴也已经冷却。唐宓结账后和丁霄霄准备离开,却被一道清脆的声音叫住 “唐宓,你怎么在这里啊。”吕子怡笑着举手招呼她俩。 店内现在人已经非常多了,也难为她眼神这么好,可以看到她和丁霄霄的存在。相对悲惨的是,离开的时候,她们必须经过叶一超那一桌。 吕子怡看了看丁霄霄:“唐宓,这是?” “丁霄霄,我高中同学,来燕京玩,我们顺便吃个饭。” 唐宓礼貌地和三人打了个招呼。 母子俩都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吴阿姨知不知道丁霄霄的存在难说,但是听到“高中同学”四个字,也明白了,这名女生也是自己儿子的校友。 “是这样啊。”吕子怡“哦”了一声。 丁霄霄心情极为复杂地看了看叶一超:“好久不见了。” 叶一超脸上带着自然而然的客气微笑,随便“嗯”了一声。他这种级别的天才,不至于四年不见一个人就彻底忘记了。尤其是丁霄霄当年追他那么紧,想忘记也难得很。 丁霄霄对叶超的感情复杂得难以形容,但这种场合下,尤其是在座还有长辈,该有的礼貌和情商还是不缺的,她礼貌地说:“叶一超,我听说你要去普林斯顿了,恭喜。” 叶一超随口说:“多谢。” 唐宓最后和三人点头:“我们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两名女生轻声交谈着离开,漂亮的女生走在哪里都很受欢迎,何况是两位,门口进来了几个年轻男生,纷纷给她俩让路,好让她们走得更快一些——但是,不过几秒钟,也许不超过三秒,两人还没走到门口,猛然一道年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唐宓。” 叶一超的声线干净清爽,再过一百年也不会错认。 “嗯?”唐宓回过头,隔着行走的人群和热闹的喧哗声,准确地找到了叶一超清澈的视线。 “叶一超,有事吗?” 视线撞在空中,叶一超和她对视了几秒,看清了她发红的眼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叫住唐宓,但是就是不希望她现在离开——他忍不住问:“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唐宓朝他露出一个百年难得一见的灿烂笑容。 “没事。” 那笑容灿烂得让叶一超也心头一颤。 他过一会儿才问:“认真的吗?” 她用无比肯定的语气道:“没问题。叶一超,再见。” 唐宓没有再回头,和丁霄霄并肩离开餐厅。 炎热的六月,炙热的阳光,热风吹过她的脸颊,也吹干了所有存在与不存在到泪水。 从三四月开始,哪个学校哪个专业基本都是兵荒马乱,各奔东西的感觉非常明显。 李知行比别人更忙碌一些,在其他人已经到处旅游准备散伙饭的时候,他还在苦哈哈地准备双学位的最后考试,啃双学位那么久,现在就是最后关头怎么可能松懈?大四上学期的时候他才下了去国外读书的决定,比起人家大三就在准备的,起步有点晚了。 大学四年,他跟学院的大部分教授关系很好,本科阶段也参与了一些项目,有两篇论文;除此外,他GPA也不错,达到了3.8,硬件条件足够好,介绍信也华丽得一塌糊涂,准备资料和成绩单也就几天时间。 他高中时也当过交换生,熟悉各种流程,更别提还有李泽文的指导。四月份的时候,他通过视频接受了美国几所大学的面试,经过双向选择,他收到了伯克利的“offer”,导师是布鲁克教授,还申请到了半奖。美国大学理工科专业的奖学金通常只给读到博士的,李知行只打算读一个硕士——他和自己的兄长不太一样,没有那种死啃学位的想法,他觉得那种苦哈哈的读书生活不适合自己的个性。 定下了学校之后,李知行松了口气,回家通报了这件事。 李正远也恰好回了京,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吃了顿饭。 父母对他的选择毫无意见。李知行一直以来的努力和认真,长辈们看在眼底,从来都是赞许有加的。 李正远没那种代劳的想法,询问他:“什么时候去办各种手续?” “过几天就可以去办签证了。” 高中的时候做了一年交换生,李知行对各种签证手续了如指掌。 李正远点头:“那就好,总之,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去国外了也不要太高调,好好读书。” 李知行郑重点头:“爸,我知道。” 两三年前,父子俩就交流过关于自己人生选择的问题,李正远一直是赞许态度。 略微忧心的就是李知行的祖母,她对所有孙辈都去美国留学有意见:“其实国外也未必好啊,怎么一个个都去外面呢?” 李知行笑着安慰奶奶:“奶奶,我们是学普罗米修斯,从发达国家盗火种回来呢。” 老太太学文学的,自然听得懂这个典故,笑着点了点头,又跟上一句:“你不要跟你哥哥一样,只知道读书,快三十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长辈的担心有其道理。书中自有颜如玉这种说法,在现代社会确实不能完全适用,实际上,这几乎是个悖论了。读书读得多会造成两种明显的结果,一是眼光不断攀升,二是交际圈压根大不了,在学术圈这种地方,认识美女的可能性大大小于社会上,当然不能说大学里就没有才貌双全的女孩子,但对方眼界也一定不低。 祖父也附和道:“有使命感是好事,多读书也不坏。 我知道你们兄弟俩好得穿一条裤子,但你奶奶说的问题你要考虑。我们这种家庭,也不要求人家家庭一定要多好,只要是清清白白的好女孩,都没有问题。” 张静瑜笑着说:“爸,也不能完全这么说,这个要求可是太低了。” 祖母倒是笑了:“这不是怕他眼界太高找不到吗。” “说起来,俞希白也留学去了。”张静瑜说,“去的是纽约,你们可以交流一下。” “是的,我知道。” 两人的联系一直没断,虽然大四这一阵子见面较少,但偶尔也还是会交流一下,李知行对俞希白的去向也算知之甚详了。 张静瑜瞥了儿子一眼,没就此发表太多看法。 有个能干的儿子是好事,但太过于有主见,连父母都无法完全约束的时候,就未必是什么好事了。 不过欣慰的消息也是存在的,自己的儿子准备出国深造,而唐宓留在国内——这个结果还是让张静瑜略有安慰。 李君子扑哧一声笑了:“爷爷奶奶,你们天天就念叨这么点事儿,知行和泽文这么能干,还怕找不到女友吗?我说,咱们家能不能说点有品位的事情?” 满桌人于是掉转视线都看向她。李君子在李家的地位有些飘飘然的超脱——她自小跟着母亲长大,和李家众人的感情很淡。但到底也是李家唯一的孙女,被逼婚催婚这种事情可从没少过,听多了就觉得格外烦人,好在她在社会上也有自己的经济地位,对长辈的意见完全可以做到左耳进右耳出,在被逼得太过分时还可以放点嘲讽。 孙女的话不中听,李家老爷子的表情顿时就不太好了,瞪孙女:“你要说什么有品位的事情?” “比如未来五十年的政治军事经济社会发展之类的。” 老太太在一旁道:“一家人在一起难免说点家长里短,你要说那些,自己去单位开会去。” “……” 老太太果然老当益壮,吐槽功力不减,李君子撇了撇嘴,不再说了。 好在李君子不是今天这顿饭的主角,众人无奈之下也只能忽略她的存在了。 “好了好了。”李正尧拿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笑了,“说件其他的喜事。” 所谓的喜事是李正尧的现任妻子怀孕了——李知行的大伯李正尧今年五十四岁,作为李正尧的第三任妻子,伯母则比他小了近二十岁。两个人结婚近十年,至今膝下空空。李家人对此倒不算在意,毕竟他和之前的两任妻子已经有一儿一女。但无论怎么说,现任的伯母能够怀上孩子总是件值得庆祝的喜事,对男人来说,无论老婆是哪一位,但生下来的孩子始终姓李。 添丁加口对谁家都是一件喜事——顿时,饭桌上的其他人都变得透明起来,一脸笑容的伯母熠熠生辉。 席上都是道喜的声音,只有李君子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后妈,默默叹了口气。 一顿饭吃完,李君子实在没兴趣继续在这个家待下去,借口还要回去处理报告闪退——李知行送李君子出门,他看出了堂姐的无奈。 李君子感慨道:“我爸还真是老当益壮,我要有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李知行笑:“其实还挺好吧,至少可以分担家里人的注意力。” “确实是这个道理。” 姐弟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李君子瞧了瞧弟弟,忽然道:“看来你挺舍得下到。” 李知行说:“什么?” “唐宓啊。” 李知行沉默了一下。 “我有自己的道路要走。” “嘛,倒也是。”李君子说,”不过看起来,你妈妈估计对唐宓不太满意啊。” 虽然和家族联系不多,但作为李家的一分子,李君子很了解李知行在李家的角色,绝对最受关注的孙子,他的女朋友可不容易过关。 “慢慢想办法吧。” “要不要我给你出个招?” “什么?”李知行陡然精神振奋。 “听过一个笑话没有?两个小孩出去玩,父母要他们七点回家,两个孩子玩到八点才想起回家。小孩甲说:“ ‘怎么办呢?我们会因为晚回家而挨打的。’小孩乙说:‘我们凌晨回去就好。现在回家会被打屁股,但是只要凌晨回去,他们一定会抱着我们哭泣说‘谢上帝’!” 李知行无奈地看向李君子:“姐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不想这么做。” “你还挺有道德感。” “也不是,我只是不想欺骗家人。” “那就没辙了。”李君子打开车门跨坐上去,冲着弟弟抛出一个笑容,那就请你为了爱情加油吧!” 李知行笑着摇了摇头,是啊,应该加油了。 从五六月份开始,大四最常见的集体活动就变成了散伙饭。 和唐宓那种苦行僧似的大学生活不一样,对李知行而言,他的大学生活多姿多彩,交际广泛,散伙饭很多,各个协会、学院班级之间不一而足。吃饭的时候难免也要喝酒,离别的情绪荡漾之下,有很多酒也不能不喝。 其次学校外的散伙饭也多 他怎么说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市人,高中虽然在宣州读的,小学中学却都是在本市读的,发小同学朋友也实在不少,人家诚心相邀,他也不能不去。 最后一轮散伙饭则是本系的——举办地点在京大旁的一家餐厅,每逢毕业季,这些学校附近的餐厅都生意火爆,必须提前一周才有座位全系六十人密密麻麻坐了餐厅的一个大包厢,整整六桌,啤酒抬来了好几箱。 计算机学院和大部分工科专业一样呈现男多女少的状况,女生数量还不到二十人,只占了总人数的四分之一。 和唐宓这种知名度高存在感低的人不同,李知行是真的知名度很高存在感也很高,搞社团做研究发论文读双学位,并且在任何方面都很出挑,名字总出现在学院众人眼中,而且还没法嫉妒。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在学院里的知名度一时无两,因此无论他乐意不乐意,都成了敬酒的重灾区,尤其是女生的敬酒——计算机系的女孩子扭捏的不多,就算平时害羞,在离愁别绪的情怀和一箱箱酒精的熏染下,更是爽快大方起来。 在被班级的女生以“敬我们的男神”为由都灌过一轮酒后,李知行实在醉得厉害,只不过依靠最后的意志力振作着精神。半醉半醒间,他又看到以杨梦瑶为首的几名女生拖着箱啤酒走了过来。 杨梦瑶“哐当”一声把酒瓶放在桌上:“李知行,我们想请你回答几个问题,只要你回答一个,我们就喝一瓶酒。” 其他两名女生点头称是。 宋峻看着一旁的好友脸色青白:“她是要跟你拼了吧?” 全班的视线都盯着他们。大四毕业前夕,表白和被表白的情况很多,但是眼前的情况还真是不太一样——在大学四年的最后时刻,女生们采取了喝酒的方式逼出李知行的真话。 有如此好戏看,众人是不会错过的。 李知行骑虎难下,只龍强打精神问:“什么问题?” 杨梦瑶盯着他,代表众人发言:“我想知道,你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这问题别说杨梦瑶,其他人都挺想知道的,就李知行这个条件,每周换个女友都是可以做到的,但这大学四年下来也没见他有女友,平时对女生都是敬谢不敏的样子——只有和经管学院的唐宓传过若有似无的绯闻,这个绯闻还被郭嘉颖以“亲戚关系”辟谣了。 李知行早就知道这顿酒难喝,但事到临头,他还是慢慢点了点头。 女生们认可了这个回答,三名女生瞬间干掉了一瓶啤酒。 “你喜欢的女孩子是什么样的?”另外一名女生发问。 李知行揉了揉太阳穴,平静道:“我喜欢她,自然是觉得她样样都好。” 女生们“哇”了一声:“是谁?” 李知行从来不是一个喜欢对无关者谈论感情的人,何况包厢里人这么多。他平静地拿过酒瓶:“我还是喝酒吧。” “好吧,这个问题暂时忽略。”杨梦瑶顿了顿,又道,“如果你和她没办法在一起,那可不可以考虑别人?” “抱歉,我不会考虑别人。” 杨梦瑶伏在桌上,借着浓浓的醉意哭了起来。酒不醉人人自醉,酒量再大的人,如果心事郁结,也很容易喝醉,何况分别的时刻? 还能说什么呢?喝吧。 宛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几杯酒下肚,李知行彻底醉得连头都抬不起了。 郭嘉颖看着这群醉得乱七八糟的同学,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了,别闹了,回学校吧。” 她今天喝得不多,看着一片狼藉的现场,众人互相搀扶着离开酒店,摇摇晃晃地走在校园的道路上。 郭嘉颖走在最后,扶着李知行站起来。 “我不舒服。”李知行脸色青白一片,他扶着郭嘉颖的手臂站起来 ”麻烦你送我回怡园。” 李知行但凡还有半丝力气,也不会让女孩子送他回家,他的脸色真的糟糕透了,看得郭嘉颖心头一紧。 “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我回家……” “好的。”计算机系的人少不得要一起熬夜赶代码,郭嘉颖因此也来过李知行的这处校外据点多次,他家距离饭店很近,走路亦不过几分钟。 唐宓是在宿舍里接到郭嘉颖的电话的,她记得计算机系确实是今晚的散伙饭。 郭嘉颖问她:“你在哪里?” “在宿舍。” 郭嘉颖在电话那头听上去明显松了口气:“你知不知道李知行在怡园的房子?” “那你过来一下吧。” “知道的。” “好的。” 郭嘉颖做事一向靠谱,没必要的事情根本不会叫她。唐宓连缘故都没问,匆匆赶过去,敲了门,郭嘉颖轻手轻脚打开房门,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郭嘉颖因为喝了酒,脸颊发红,满目疲色。 屋內灯火通明,李知行没在客厅里。 “李知行怎么了?” 郭嘉颖苦笑:“还能怎么,散伙饭,喝酒喝多了。” 散伙饭大概就是这样——连她都勉为其难喝了几杯啤酒,何况交游广阔,社交能力满分的李知行呢? “很严重吗?” “不太好,刚刚正在卫生间吐呢。” 想来也是,倘若他情况好点,肯定也是回宿舍休息了。 “为什么不少喝点?” 郭嘉颖瞧着唐宓,轻声一叹:“当时情况实在是没辙,几个女生拖着一箱啤酒和他拼酒,就算他酒量不错也经不起这么灌啊。” 这算什么?太受欢迎的悲惨下场吗? “我要回宿舍去了,今晚你照顾他吧。” 唐宓盯着郭嘉颖看了几秒钟。李知行不会缺人照顾的,打个电话,他家里人自然会接他回去。 “他不想告诉家里人啊。”郭嘉颖说得坦坦荡荡毫不愧疚,“好啦,这么看着他帮你那么多,你照顾他一晚又怎么了。” “……” 我也没说怎么……唐宓把腹诽吞下去。 “好了,我也累死了,回宿舍去了。”郭嘉颖交代了两句,抓起包拉上门就走了。 唐宓顺手放下书包,带上门,去主卧旁的卫生间看望喝多了不舒服的李知行同学。 浴室里亮晃晃的白炽灯下,是一身疲惫的李知行。他脸色糟糕透顶,浑身酒气,可想而知今晚被灌酒的惨状。他闭着双眸,弯腰在洗脸台前,正往自己的脸上扑凉水。滴滴答答的水沿着鬓角的头发,一串串滴落。 唐宓看了看四周,扯了张干净的毛巾给他。 “谢谢,郭——”他接过毛巾抹了抹脸,说着抬起头,看到唐宓,“你……怎么来了?” 他真是不在状态,连她进屋都没发现。 “郭嘉颖叫我来的。”唐宓走得近了他浑身的酒气就更加明显,看着他站都站不稳,顺手扶了他一把,“你到底喝了多少啊……” “数不清了。” 李知行苦笑,笑意还没完全收拢,眉心却猛地蹙起,他左手还撑在洗漱台上,右手捂住了嘴。 “你出去。”他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话来。 “你吐吧,吐干净了会好一些。” 唐宓也没照顾醉酒人的经验,只能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 “不行。” 李知行不容分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推出了卫生间,“哐当” 一声摔了门。 唐宓只能看着镶嵌着磨砂玻璃的木门发呆——他是什么意思? 门的隔音效果堪称一流,她听不真切发生了什么,只在几分钟后才听到轻微的水流声,然后李知行拉开了门,看上去精神振作了一些,但也有限。他那么虚弱,脸色苍白得和鬼似的,看上去下一秒就要虚脱。 唐宓几时看过他这么苍白脆弱的模样?她被吓了一跳,此刻的李知行的脆弱感简直难以想象。 “你一直等在门外?” “我不放心你啊。”唐宓说。 李知行揉了揉眉心,试图朝卧室走去,只可惜脚步趔趄,险些被浴室外的垫子绊倒。 唐宓一把扶住他,喝了酒的人真是死沉死沉的,这还是他保持了三分理智,还没完全把体重靠在自己身上。 “你要去哪里?” “我拿衣服,洗个澡。” “你醉得太厉害了,醒醒酒再说。” “我没醉。”李知行的眼神明亮了一瞬间,试图加强自己的说服力,“真的。” 醉酒的人都说自己没醉,看来是真理啊。对于他站不稳依然坚持去洗澡的精神,唐宓简直无语问苍天。 “听话。”唐宓的声音严厉起来,加大了音量,“你先睡一下。” 也许是因为感觉到她手上的力气,也许是因为她话里的严肃,李知行没在执拗地要求去洗澡,只慢慢侧头,默默看了她一眼,任由她扶着自己在卧室的床上坐了下来。 李知行的卧室很干净整洁,简直不像是男生的卧室——她随后又想,其实她也不知道男生的房间是什么样子的。 李知行微微闭着眼睛,看起来头痛得厉害:“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狼狈的样子。” “没关系。”唐宓柔声回答,“一生也就大学毕业一次了。” 屋内开了空调,温度慢慢舒适起来。唐宓绞了张热毛巾出来,轻轻帮他擦汗。他身上的T恤有些湿漉漉的,酒气四溢,不知道是水还是酒精。他枕头旁放着一套睡衣模样服,唐宓想了想,站起来绕到他身后,伸手去扒他的T恤。 下一瞬,她的手被人抓住。 李知行扭转身体看着她,一言不发。 “啊,我是想,你换个衣服会不会好一些?” “你帮我脱衣服?”李知行缓缓地说,看上去又不像醉了。 “啊,哎,嗯。”她顿了顿,伸手把他的头扳回去,低头专心看着他身上的T恤,拒绝和他对视,含混地答应了几声,“那个,手臂举起来。” 李知行的确有些醉,但他的所有症状都是肠胃不舒服导致的,没醉到连唐宓都分辨不出来的程度。此时,唐宓眼睑下方脸颊上方有些发红,那种“生人勿近”的气场奇妙地消散了几分。 真要命,原来她害羞起来是这个样子的啊。 李知行醉醺醺地笑了,于是老老实实回过头,举起了胳膊,让她脱下自己的T恤。 光着上半身的李知行,皮肤比一般男生略白净,露出了挺拔的颈肩和脊背,肌肉健康而紧致,皮肤绷得紧紧的,手指不小心碰到,就能感受到肌肉的颤动。 唐宓帮他穿上作为睡衣的长背心,拉平衣服,又专心地盯着窗外的漆黑夜色,费力解开他的皮带,把他的牛仔裤扒下来,然而一个不小心,还是瞥到了他牛仔裤下的黑色内裤——唐宓手一抖,宛如什么烫手的山芋一样,把他推到薄被里塞好。他个子高,薄被扯到下巴就露出了双脚,唐宓惊讶了一会儿这被子的质量如此不堪,才发现自己是弄错了方向,于是手忙脚乱地调整了被子的方向,把他裹住了。 “好了好了,睡觉。” “没洗澡,我身上不舒服。”李知行缩在被子里,盯着她可怜兮兮地说。 “那也不会影响你睡觉的。”唐宓正色道,“我在客厅,不舒服的话叫我。” “我不会睡很久的。”李知行确实有些累了,“我歇一歇就起来。” 她轻轻探了探他的额头,没发现太大的异常,于是起身轻手轻脚离开卧室,走走到门口的时候,顺手关了灯。 房间内顿时一片黑暗。 半夜的时候李知行醒了过来,他比刚刚清醒多了,身上舒服了一些,他轻手轻脚地洗了个澡,换上了睡衣,走出房间来到客厅里。 唐宓半躺着倚霏在沙发的一角,脸靠着垫子,陷入了睡眠,一看姿势就知道她一定睡得十分不踏实。银灰色的月光穿过落地窗,落在了钢琴上,也洒落在她的脸上。李知行长久地注视着她的脸,他的人生头一次发现,月光这么美。 唐宓本来就生得美。 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这句诗真是写对了。 他从卧室里拿了薄毯,极轻地盖在她身上。 高中三年,大学四年,抛开高中时去美国做交换生的那一年,他们在一起足足六年时间,谁知道这次会分开多久呢? 他靠着沙发坐下来,凝视她的睡颜。 就这么一张脸,就这么一个人,让他心心念念这么多年,半点也不曾改变——李知行嘴角一弯,我真是个十足的颜控啊。 “唐宓,我会回来的,最少两三年,最多三四年。” “你要等我啊,好不好?” 她正在熟睡,自是得不到回应。 李知行轻轻低下头,在她头顶的黑发上轻轻一吻,转身去了卧室。 他希望为了唐宓留下,但他尚未成长到可以做这种任性事情的年龄,也不具备这种能力。 人的一生总有许多不能不做的事情,因此他只能远行,看看世界,学习世界。 人生是自己的,只有一次,他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以他的出身,他不需要努力也可以过得很好。那样的人生,就像是永远长不大的树苗,无法自立,不得不顺从于别人,事事都要依靠父母,任凭他们安排一切。 那样的话,自己的人生就是为父母而活,毫无意义。 世界上努力的人有千万种,目标各有不同。他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这个目标。 他的目标是参天大树,从来都不是缠绕在树上的蔓藤。 对李知行来说,这个暑假几乎等于没有。七月初,他出发去了美国。高二那年他在华盛顿的高中学习,现在在加州,环境大不一样,他需要重新熟悉。 他下了飞机,拿上了行李,通过了海关,拖着行李箱离开机场。 李泽文在出口处,冲着堂弟晃了晃手中的墨镜。 “挺准时的。” "是啊。”李知行朝着兄长走去。 李泽文微笑:“今年的加州可是很热的。做好准备了没?” 李知行跟着堂兄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十多个小时的飞行之后,能看到亲人的脸,真是让人疲惫全消。 “自然是,没做好准备怎么敢来。” “那走吧。” 现在的确是很热的,暑气热辣炫目,阳光蒸腾不休,炙热的热气流贴着平滑的地表滑动,慢慢卷起了李知行的裤脚。 然而不要紧,四季循环一刻不休,混沌理论告诉我们,今年的夏天很炎热,明年后年就未必。 到那个时刻,一两年时间应该就过去了。他也许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就可以回家了。 他的家庭,他的根,还有他最喜欢的那个女孩,都在他来的地方,静静等着他归去。 这就足够了。 |第九章|金钱的意义 一个学生如果在一所大学待了四年以上,那么几乎可以说对学校的花花草草都熟悉得跟自己家一样。尤其是对唐宓这种吃了整整四年食堂、在学校的时间占据了她人生中百分之九十九时间,离开学校就快活不下去的人来说,她对学校的了解程度简直无人出其右,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宿舍,看着天都可以骑车到图书馆,就连在图书馆占座都可以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从不落空的办法。 研究生阶段的课程还不算少,研一上学期的必修课有六七门,货币投资学、计量经济学等,这几大类专业课程必修课更多,老师留下的作业的研究性非常强,但总而言之,课程的紧张程度和本科阶段的双学位比反而轻松一些,因此,唐宓也终于有了思考的余地。 本科阶段里,她花了太多时间学习数学,从来没真正思考过金融啊经济啊这种学科是怎么一回事,书上怎么说就怎么背诵,考试照着书上的答案和老师的讲授填上去就好了。至于专业课里的数学,那也叫事儿?她的高绩点是跟她的数学分不开的。就算是专业课成绩略差,自然有满分的数学来拉扯绩点。 现在,她开始思考自己所读专业的意义,试图从里面发现意义或者乐趣。她还跑去开了股市、期货等投资的户头,投入很少的钱,了解其运作规律,试图弄明白自己到底处于一个什么行业。 唐宓的导师是金融研究中心的著名学者,名叫章斌,三十五岁就当了正教授,今年也不过三十九岁,正是年富力强出成绩的时候。这些年来,他发了十几篇高水平论文,专著也有好几部,在经济学上颇有建树,他外表儒雅,授课水平高,关系广泛,一直被誉为学院里的男神老师。 导师的人脉关系对学生助力颇大,尤其是在这个和钱打交道的行当,所以,导师优秀,自然对学生要求比较高。他认为本学院本科一大批优秀学生,要么出国要么工作挣大钱去了,真正留在本校读研的不多,因此每年不过招收一两个研究生。 今年,他也只招了唐宓和陈卓航两个人,对两人寄予厚望。 开学后第一天在导师办公室见面的时候,章斌就跟两人谈了国内经济金融行业的现状,随后又说:“任何金融模型都要建立在数理基础上。你们两人应该发挥自己的优势。” 唐宓说:“我会努力的。” 陈卓航怎么会落后,也跟着表态自己一定努力。 对好学生章斌从来不吝啬奖励,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给他俩开了书单和资料。 两人拿着章斌给的书单和资料离开了办公室,陈卓航深呼吸一口气,侧头去看唐宓,跟她说:“以前的事情是我不好,请不要跟我计较。” "没什么。” 对和陈卓航的芥蒂,她早就不在意了。她和陈卓航没仇没怨,曾经有的矛盾也烟消云散,现在两人是同学,好好合作还是有必要的。 “那就太好了。”陈卓航喜形于色,“你有时间吗?我请你吃饭?” “吃饭就不用了。”唐宓摇头,“我还要去图书馆。” “我也去图书馆,一起?” 唐宓没有拒绝。导师手下的新研究生就她和陈卓航两人,没必要搞得太僵。陈卓航学习确实不错,数学和英语水平很扎实,不然也不会被大牛导师看中——虽然学院里有种说法是“真正优秀的学生要么去工作要么出国”,但这并不全面。优秀学生里总有人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出国深造又没有工作,唐宓是一例,陈卓航也是。 研究生和本科生不一样,研究生的假期是随着导师的心意确定的,十 · 一这种假期只放了三天,唐宓抽空回了宁海一次看望舅舅和外婆。 唐卫东已经恢复工作半年,身体的各项指标很正常,开始忙碌起来,但因为吃药的后遗症,他比原来胖了不少,正在努力锻炼身体。 好在他现在工作压力不大,对他恢复身体很有帮助。 外婆对宁海的生活还是无法习惯,每天除了早晚两顿饭几乎无事可做,唐卫东每天都是七点后才回家,母子俩能聊的内容也少——而且一起生活久了,各种矛盾也日益凸显出来,偶尔也会有争执发生。 比如有时候唐卫东看资料较晚,外婆就不高兴;再比如唐卫东打算带着外婆出去哪里玩一玩,都被外婆果断拒绝。这种情况,也确实让人担忧。但哪怕唐宓是神仙,也解决不了这种矛盾。 外婆叹息:“要是你舅舅再婚了,有人照顾的话,我就可以回村子里去了。” 对外婆来说,在大城市里生活,也就是生活罢了,她最想念的,始终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和那栋灰扑扑的土墙房子。 “舅舅打算再婚吗?”唐宓问。 “你舅舅没说。” 唐宓想了想:“外婆你见过有什么女人来找舅舅吗?” 外婆摇了摇头,然后又叹了一口气。 不过倒是也不着急,唐宓想,舅舅对自己的人生也是有打算的吧。 十 · 一假期之后,唐宓回到宿舍,宿舍里空空如也 研究生阶段和大学、高中阶段的交友关系截然不同。宿舍的四个同学,两个都是外校考入的,有一个还有工作两年的经历,已经有男友,只有一个是本校考进的,是唐宓的大学本科同学。 本科阶段,人和人的交往更为单纯。到了研究生时代,同学们的交往难免更现实一些。每次宿舍夜谈的时候,唐宓都能听到舍友们对各种男生的打分评判,她们找男朋友的标准,“是否有钱”就成了最重要的一条。 唐宓现在虽然和人交流没问题,但天性冷静自持,身边没有了赵幸丹,也不太能跟人热络起来。唐宓和舍友们的相处不会有太大问题,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种密切的感觉了。 本科阶段,她每天都很忙碌,白天忙着上课,晚上要么啃双学位要么和李知行一起上自习,周末则是数学双学位和参加欧几里得俱乐部,虽然忙,过得异常充实。研究生阶段,不会再有人跟她一起上自习,也没有数学俱乐部的活动了。如此,唐宓身边一下倒是空了不少。 常常出现在唐宓身边的,倒是黄明明。 课余时间,她有时候会跟黄明明请教编程中遇到的问题,黄明明教得很耐心细致诚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经过大四一年的努力,寒暑假都不懈怠地学习,本专业的数据分析和处理,唐宓已经可以靠C语言自己完成。数学作为基础学科的作用展露无遗,打好了数学基础,思路确实清晰,学编程都比别人容易一些。 黄明明现在也到了大四,她对就业没任何兴趣,已经确定保研在本校读到博士——照说以她的履历和论文,申请个MITH都是小菜一碟。 “我不想出去,在国外不容易适应……”黄明明说,“再说,学计算机也没必要去囯外呀。我很多网友都是国外名校的,他们在研究什么,我很清楚的。” “是吗?” “其实,我很鄙视那些出国的。”黄明明继续说下去。 “咦?”这对唐宓来说倒是个新闻。 “现在国内的计算机技术又不差,有什么必要出国呢?”平时的黄明明也是不爱交流的人,但说起自己本专业的话题精神焕发,“那些觉得去美国才能接触计算机前沿知识的,我看来,都太愚蠢了。真要学好哪里都可以。” 虽然她没有指名道姓,只是一概而论,唐宓却替李知行感觉到中了一枪。 当然,我不是说李知行很蠢——”黄明明亡羊补牢般补上一句,越发欲盖弥彰。 唐宓露出了笑容,宽慰她:“你站得比我高得多,了解的消息也比我多得多,我想你的说法应该有自己的道理。” “哦……”黄明明倒是没想到唐宓这么直接,讷讷说,“我真不是说他……李知行,还是有些想法的。” 没想到能在黄明明这里听到李知行的好话,唐宓有点儿吃惊地看着她。 “我是不喜欢他……”黄明明不太情愿地说,“不过观察久了,他的确实实在在地做了一些事。” 唐宓看她一眼。黄明明不愧是曾经当过跟踪狂的人物,对李知行的了解果真非常深刻。 —————————— ⑥麻省理工学院简称麻省理工(MIT),坐落于美国马萨诸塞州剑桥市,是世界著名私立研究型大学,被誉为“世界理工大学之最。” —————————— 黄明明深思熟虑地开口:“这几年,他的信息研究会主要做两件事,一个是了解最新的技术进展,一个是请IT行业的著名人物来讲创业经历。所以我猜,他大概打算自己创业的。” 李知行从来没跟她提过自己的人生规划和安排,但唐宓也不蠢,内心也大致猜测,此时听到黄明明言之凿凿地说出来,进一步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唐宓说:“我想,自己创业可不容易。” “是的。”黄明明感受很深地说,“现在IT行业的格局已经基本形成。大公司完全垄断市场,新诞生的公司很难拼过大公司,要成长只能依托大公司的平台,不过,我觉得这样不太对。” “会减少竞争吧?” “是啊。只有竞争才会促进新技术的革新。”黄明明道,“你注意到了没有?互联网在这十几年来完全没有任何新技术出现。” 唐宓点头。在这一点上,她和黄明明达成了共识。 “我想并不至于毫无希望,虽然没有新技术,但是改良和改进是有的。”唐宓说。“新技术的诞生,会意味着更广阔的市场,也许会将以往的格局完全改变。” “是的,新的技术会带来新的机会。”黄明明露出大大的笑容,看上去容光焕发,“你说得对,所以我要继续读下去。” 唐宓莞尔。黄明明虽然有时奇怪了一点,但人都是多面性的,她对真理科学的追求也让人感动。 研究生阶段,学院里也有很多协会,本科时她一个本学院的协会都没有参假期,到了研究生时期,她依然没太大的兴趣,只不过在老师的建议下,参加了一个资产研究类型的协会。 那些喧闹,常常需要聚会的社交性协会实在不是她的选择,相比之下,研究类型的协会更适合她,这个协会以研究为主,总共二三十人,大家聚在一起分析和讨论,也有些收获。不过,这些收获都比不上唐宓在欧几里得俱乐部的那四年时间——那一周一次和全国最聪明的天才们讨论时所收获到的思想和方法,让她受用终生。 因为加入协会,她还参加了一次大型的活动。经管学院每年都会和几家大型的投行和公司搞一个资产管理峰会,这几年协会搞得越来越大,需要的人手也越来越多。 按照惯例,唐宓所在的协会的成员们成了这场管理峰会的志愿者,众人都挤出时间来筹备会议——不得不说,这种组织活动很锻炼人,活动筹备办公室里,同学们疯狂地打着电话,联系各种人。唐宓也有任务,主要是校对各位主讲的报告,整理成文集打印几百本。 在峰会进行演讲的有十六个人,有企业领导,有政府官员,还有经济学专家,他们发来的文章涉及经济金融领域的方方面面,为确保文章的精确性,还是需要有人校对。 唐宓因为为人谨慎、学习优秀,被众人推选出来做这份工作。 时间紧张,唐宓一篇篇读着各个主讲人的文章。校对工作不算容易,主讲人的报告都是上万字,纯英文的报告占了三分之一,报告中的数据也不少。 因为时间太紧张,她没去食堂吃饭,陈卓航给满屋子人带了饭回来。 拿过他递出的饭盒,唐宓跟他道谢: ”谢谢。” “客气什么,都是集体的事情。” 陈卓航在她身边坐下,和她边聊天边吃饭。 “怎么样?这些文章有错误没?” 基本上没问题,唐宓放下筷子抽出一篇文章,“只有这篇,我感觉数据有点问题。” 陈卓航凑到她身边,看了看。 这是一篇来自某企业家的文章,用数据说明一些风投的案例,文章的干货非常足,有着大量的数据。 “哪里有问题?” “你看,提供的数据和后面的分析不符。” 唐宓把疑点划了出来,出示了自己的演算稿纸,陈卓航恍然大悟:“确实是,你把疑点写上去,再发邮件回去吧。” “嗯,已经发了。” 陈卓航好奇地看:“是谁的文章?” 唐宓翻了翻作者名字。 “江源生。” 陈卓航笑:“看来让你做这个工作,还真是对了。” 唐宓不觉得这里面有“对”或者“不对”,但她确实觉得这份工作不错,毕竟,主讲人都是各自领域的厉害人物,这些报告都是众人的思想凝聚而成的文字,对她的学习和思考也大有裨益。 资产峰会在十一月初的周末召开,作为主办方的学生,唐宓被安排去了峰会主办现场的酒店当接待人员,接待前來参会的听众——听众们都是业内大公司的在职人员和部分高校的专家,全国各地的都有,说是接待,其实也就是给参会人员发发资料,带路去酒店前台登记这些琐碎工作。 接待主讲人的责任轮不到她,是学院的领导和合作单位的领导负责。 在酒店大厅忙碌到中午后她终于有了休息时间,陈卓航也是接待人员之一,他拿过一瓶矿泉水给她。 “很累吧?嗓子都哑了。” “其实还好。”唐宓想了想。 陈卓航笑:“你本科的时候没参加过这种活动吧?” “是的。” 这确实是唐宓头一回参加这种大型的和金融经济有关的社会活动,本科四年,她和本专业的活动都是绝缘的,赵幸丹倒是邀请她参与过,唐宓婉拒了。 陈卓航忍不住笑了:“虽然是第一次,但你做得挺好。” 抿了抿嘴 她是不喜欢说话,但也不至于接待工作都做不好啊。 “问一下,你们是这次峰会负责接待的京大学生吗?” 说话人是一名五官秀美、漂亮优雅的中年女士。她有些偏瘦,白色大衣长度直到脖子上一串银色项链,站在接待台前像一幅静谧的挂画。 中年女士的气场很足,预示着她的身份不容小觑,陈卓航马上站起来,客气询问:“我们是京大学生。请问您是?” 来人缓缓地温柔一笑,递过一张名片。 陈卓航客气地接过来,示意唐宓也过来看。 江源生。 原来是这次峰会的主讲人之一,远大公司的董事,也是本次峰会里,主讲人中唯一一名女性。女人在这个行业前行,受到的阻力比男人大很多,她能取得这种成就,能力绝对不容小觑。 “江女士您好。”陈卓航略略欠身。 其他人都去吃饭了,现在接待台前只有他们两人。 江源生轻轻一笑,她相貌端庄,笑起来別有一种魅力。 她说:“刚刚问了你们的老师,说是你们发现了我报告里的数据错误,我特别来感谢那位同学。” 陈卓航笑着指了指唐宓:“是她发现的问题,我同学,唐宓。” 唐宓以手按着及膝的工作裙站起来,冲来人略略欠身。作为接待人员是要对峰会的主讲人员表示尊敬的。 “真是要谢谢你了。”江源生笑吟吟地看着唐宓,很亲切地开口,“为了表示谢意,唐同学,方便的话,跟我一起吃顿饭?” 唐宓也没想到对方竟如此热情,摇了摇头:“不用谢,是我分内之事。” “那我们不吃饭了,就在酒店二楼喝杯咖啡吧。”江源生笑容加深,“其实还是因为报告,我还有一点疑问。” “呃——” 唐宓实在不知道怎么形容心中的感受,数据计算出了问题,改了就是,有什么可以讨论的? “去吧。”陈卓航推了推她,对她使了个眼色。 这次讲座的主讲人都身份卓然,能和他们吃饭闲聊,相当于打开一条未来的通道,对唐宓来说怎么都不是坏事。而且陈卓航认为,对方是个女人,也不必怀疑对唐宓有什么企图。 “好的,江女士。” 这次峰会是在一家五星级酒店办的,酒店的外观装修无可挑剔,二楼的咖啡厅也是如此,装修异常精美,被花木隔成了一个个小包间。 江源生的秘书没有跟来,现场就她们两人,服务员毕恭毕敬地跟上来点单。 “要喝点什么?”江源生把那本巨大的点单递过来。 “不要了。”唐宓顿了顿,“谢谢。” “你真是挺客气的。不过有的事,试试也没坏处,咖啡总要品尝后才知道适不适合自己。”江女士笑着吩咐服务员,“两杯黑咖啡。 显然大酒店的服务员都是有眼力的,知道谁说了算话,半点不迟疑地领命离去。唐宓有点吃惊——对方这不管不顾的态度,是强迫她喝咖啡吗? “江女士,您要跟我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看看你。”江源生慢悠悠地说,“想见你很久了,今天恰好有了机会。” 这语气实在太熟稔,然而唐宓实在不记得自己认识对方。因为身份的差异,她没办法发表什么疑问,只微微欠了欠身,静静等着对方说出缘故。 “很沉得住气啊。”江源生感慨得很,“你还真是像你爸爸,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格。” 唐宓猛然抬起头,锐利的目光落在面前的人身上。 “现在自我介绍一下。”江女士露出笑容,“我是你父亲的妹妹,也是你的姑姑。” 服务员端着咖啡走过来,在两人桌前各放下了一杯浓香的黑咖啡,然后安静地退开。 “你尝尝看。”江源生把方糖盒子推过来,“觉得苦就加糖。” 唐宓没去动糖盒子,只把面前的黑咖啡推远了一点:“谢谢您,但是不用。我不喜欢咖啡的味道。” “是吗?你爸爸很喜欢咖啡的。” 唐宓不作声,审视地看着对方。 “还真是没办法了。”江源生垂下眸,给自己的咖啡杯里加了两块糖,“你很镇定啊,我还以为我这样忽然出现,你一定会很吃惊的,你知道我的身份吗?” 唐宓面色不变:“是有点吃惊的,但也没那么吃惊。” 江源生笑了,抬起头用小勺子搅动着咖啡。她手指白皙漂亮,右手无名指上戴了一只璀璨的戒指,红色钻石闪闪发亮,煞是夺目。 “之前爸妈说了你好多次,我也想过来见你,不过听说你连他们都懒得理,我估计我出场的效果会更差。”江源生笑着眯起眼睛。 唐宓说:“哦。” 她对面前的江源生没有任何恶感,但也没有任何交谈的欲望。人家说血浓于水,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会有天生的亲切感,在唐宓看来完全是胡扯。 “就一个‘哦’字?”江源生好奇询问。 唐宓摇了摇头:“我想不到说什么。” 江源生手指轻轻摩挲着下巴:“假定我不是你姑姑,就是这次峰会的主讲人员,那你也只跟我说‘哦’吗?” 这倒是提醒了唐,她回答:“关于您的报告,我仅仅是指出表格中的计算错误。” 源生道:“你很仔细,我手下的人半点没发现自己出了错,还跟我争说没错呢,比你可差远了。” 唐宓并不居功,平静地回答:“不是这么回事,我负责校对,自然要仔细一点。” “你真是很聪明,和你爸爸当年一样。你知道他多厉害吗?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你爸爸学不会的。”江源生轻轻叹息,“要是你爸爸没死,知道有你这样的女儿,不知道多高兴啊。哥哥去世的时候,我才十七岁,还在上高中,整整半年时间,我想起哥哥就忍不住哭。” 对方语气轻柔,眼睛潮湿,似乎还有泪。唐宓沉默着,无法说什么。当年的事情,她没有任何经历,但失去亲人的痛苦,她也能理解。 江源生打量着自己的侄女。 公事的原因,唐宓今天穿着最标准的职业装,白色雪纺衬衣外加了件浅灰色的所西装,灰色毛呢一步裙搭配得当,脚上踩着中跟的黑色小皮鞋,顺便还绾起中长的头发,露出了光滑白皙的脖颈。她真是生得美,而且是那种甫亮相就能让人惊艳而且越看越移不开眼的类型,走在什么地方都能达到自带光源的效果。 真不愧是自己哥哥的女儿。 “比起你妈妈,你更像你爸爸一些。” “你见过我妈妈?” 江源生慢慢开口:“见过两次。你爸爸和你妈妈在外面生活,他们比较缺钱,我悄悄把攒下来的钱拿给你爸爸。你妈妈真的很漂亮。” 唐宓看着对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和自己聊起母亲,她都不知道这话题如何进行下去。 江源生又说:“你和你外婆这些年过得太辛苦,是我们家对不住你。” ”我很好。”唐宓说。 “虽然知足者常乐,但是你过得实在不算好”江源生说,“看看你,再看看我女。我女儿也比你小不了几岁,她一个书包都上千,人概比得上你一个月的生活费了吧。” “过得好或者不好,不是钱可以衡量的。” 江源生倒是笑了:“你学经济金融,难道还不知道金钱对人生的意义?” 当然太清楚了。面前的咖啡慢慢冷了下来。 唐宓叹了口气:“您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我希望更了解你一些,和你亲近一点。可能的话,我希望你去你爷爷奶奶家和我家吃个饭。” “所以,你希望我跟电视剧里写的一样,认祖归宗之类的?” 江源生装作没听懂她话里的淡淡讥讽,笑道:“你能做到那是最好。像一家人那样,比如假期的时候,常回家去看看老人,吃吃饭,陪老人家说说话,让他们高兴一下,你爷爷奶奶也不年轻了。” 唐宓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个笑容。 江源生说:“我不觉得自己的话很可笑。” “我爸死了后你就是独女了,你难道不担心我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孙女抢了你应得的财产什么的?”唐宓说。 江源生一愣,下一瞬却大笑出声。 “嗯,你的说法还算有道理,是有点让人担心。”江源生笑起,“如果你真的很想要属于你的那份财产的话,我非常欢迎你和我争一争。” 唐宓简直无奈了。她觉得自己的嘲讽能力似乎有点跟不上对方的思路,好容易想出个很尖锐的问题,结果被人家掐住了话题,接下来还能怎么说下去呢? 唐宓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江女士,下午还有活动。同学还在等我,我先走了。” 江源生爽快放行。 唐宓站起来,略略欠身,离开了咖啡厅。 江源生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嘴角的几缕笑纹消失无踪。 唐宓离开的背影挺直高傲,走路目不斜视,半点犹豫拖沓都没有,中跟皮鞋踩在厚厚地毯上,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而她面前的那杯咖啡已经凉透了。 虽然她一句不客气的话都没有,但对自己的态度已经表明无遗。自家的这个侄女为人冷淡,软硬不吃,要和她套近乎不是简单的事情,要有长期抗战的心理准备才行。江源生想,她的这种傲气,和自己的哥哥,真是一模一样。 她想起了当年自己和哥哥的最后一面,似乎也是这样。那时候她还是在上中学的小姑娘,她取出了自己的压岁钱,劝哥哥回心转意,跟爸妈道歉。江凌柏拍了拍她的头,让她把钱收好,说:“我不会道歉,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能参加这次的峰会筹备,唐宓一场不落地听完了所有演讲一讲座和看文章的感觉还真是不太一样,听着成功人士说着行业里的动态和变化,大大开阔了眼界,确实受益匪浅。 江源生做报告是在最后一天,唐宓在会场的后排听完了整个报告过程。江源生演讲的时候非常有魅力,她声音婉转温柔,带着点宁海方言的轻柔特质,投资、金钱、利润、营业额等枯燥乏味的数据从她嘴里念出来别有一番味道。这这是听其他男士做报告时没有的感受。 陈卓航小声说:“这位江女士确实能力不错,算是最早的那批富二代中很成功的了。” 唐宓看他一眼,反问:“富二代?” “是啊,江女士出身挺好的。”陈卓航用手机刷开一个页面给她看人物介绍,不过到了他们那种程度,只要不自己作死,一辈子锦衣玉食是足够了。” 唐宓苦笑。她依稀觉得这个逻辑好像哪里不对头——这么算,自己的父亲是不是作死那种?放着大好前程不要,非要违抗父母的意愿,和她出身低微的母亲结婚,从此,人生就如同买了极其糟糕的股票,开始不断下滑,最后把命都搭进去了。 不知道,父亲最后去世的时候,有没有那么一丝后悔。 最后一天的报告结束后,学生们也和与会人员一起吃了顿自助餐。灯火辉煌的酒店厅餐厅气氛很热烈,到场的老总们都是大企业的高管中干,大部分学生在会场里打转,听着参会的社会人士谈天说地,试图参与其中。 唐宓取了足够多的东西猫在角落吃的时候,再次看到了江源生。 “你在这里?” 唐宓一愣,站起来:“江女士,您好。” 她是工作人员,对峰会的嘉宾,自然态度很好。 “哎。”江源生在她身边坐下,笑着说,“继续吃啊,站起来做什么。” “嗯……” 唐宓确实有点饿,于是从善如流,坐下来,埋头继续苦吃。江源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五星级酒店的自助餐五花八门种类繁多,但她面前只有一只餐盘,食物也只有寥寥几种,看起来是照着自己的分量取的。 她感觉到了对方的视线长久停在自己身上,不过熟视无睹。唐宓这辈子几乎辈子几乎都是在 人的各种眼光里长大的,来自江源生的目光根本不算什么。 看着她吃得差不多了,江源生开口:“你听了我的报告了吗?” “听了,您讲得很好。”唐宓说,“您的讲座让我受益匪浅,比我校对的那的内容丰富多了。” 肯定,否则大家拿本资料就走了,谁还来听报告呢?” “是这个道理。” 江源生跟她说:“唐宓,我今天晚上就回宁海了。” 唐宓喝了口果汁,礼貌点头:“那您一路顺风。” “我之前的建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江源生看着她。 “啊?哦。”唐宓在记忆里搜索了一下,“很抱歉,我对您的提议没什么兴趣。” “江家毕竟是你父亲的家。” “也是这个家庭把他赶了出去。” “……” 这一句话正中红心,让江源生的神色陡然暗淡下来,端庄的面孔上浮上了一丝疲惫。 唐宓盯着她的眼睛:“江女士,我想您应该了解我的大致情况吧?” 江源生并不讳言:“有一定了解。” 唐宓端正了神色,郑重回答:“我珍惜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不希望出现任何变数。对现在的我来说,最重要的就两件事。我的外婆和舅舅的身体情况,还有我自己的学业。江女士,我能取得现在的成绩,是因为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学习。我肩上的压力很大,没有时间跟你们培养亲情,那会浪费我的时间。你们也不必觉得愧疚和同情,真的没这个必要。” “浪费时间吗……”江源生苦笑一声,仔细打量对方,在对方清澈的眼眸里看到了坦然,“虽然你不怎么喜欢说话,但真的说起来的时候,都切中要害。” “因为我说的是实话。”唐宓说。 “实话虽然中肯,但不会好听。” “是的,我知道。” “刚者易折啊。”江源生微微叹息,“不够圆滑的话,进入社会在工作岗位上只怕会遇到困难。” 唐宓平静地注视着面前这个据说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女人,她完全无法从她身上得到任何亲切感。 “江女士,所以我只会去那些真正看重员工能力不看重为人是否圆滑的公司就业。” 江源生哑然,觉得自己微妙地躺枪了。 当然,自己的这个侄女确实够格说出这话。唐宓准确无误地挑出她报告中的错误,她设身处地想了一想——如果唐宓投简历到自己的公司,那是无论如何都要把人招进来的。以她的学历和能力,是她选择公司而不是公司选择她。有能力的人就是有这种底气。 “这个你拿好。” 一张薄薄的名片递给唐宓,名片背后是用笔写上去的两个号码。 “阿宓,这是我的私人号码。” 唐宓双手接过了名片,又看向对方。 “人生很长,也许会遇到很多事,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是不行的。”江源生说,万一有事需要帮助,请给我打电话。” 没必要在这种场合矫情,唐宓“嗯”了一声。 看着她把名片收了起来,江源生轻叹一声,起身离开。 一旁的陈卓航发现她和江源生的谈话告一段落,抓紧时间凑了过来,在她面前放下一盘有着冰雪色泽的冰激凌蛋糕。 “这家酒店的餐后甜点不错的,女生们都很喜欢,你也尝尝。” 陈卓航一脸期盼,唐宓觉得不能辜负他的好意,夹了一块放到自己的餐盘里小小咬了一口。 “怎么样?” “可以的,谢谢你。” 陈卓航一脸振奋,唐宓笑了笑,专心对付着餐盘中的食物。 她并不觉得这道甜点有多么鲜美,实际上,对她来说其实吃什么都差不多。 家境太过于清贫,唐宓压抑了所有对物质的渴望。漂亮的衣物、鲜美的食物,都和她没有太大的关系。她很早就已经知道什么属于自己,什么不属于自己。 因此,对于这忽然出现的姑姑,在她心里连个涟漪都掀不起。 |第十章|有我在这里 在学校的生活基本上是一成不变的,偶尔也会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研一的元旦前夕,唐明朗回国休假,来京大找她。 唐明朗穿着双排扣羊毛短大衣和黑色瘦腿裤,脚上一双长皮靴,显得肩宽腰劲腿长——他头发也剪得较短,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高直的鼻梁,在经管学院的大门外一站,吸引了过往每个女生和大部分男生的视线,虽然唐宓一直觉得自家弟弟有点水仙的特质,但此时她也打心眼里觉得,他好像,确实是有资本“水仙”的。 她的舍友兼同班同学周媛大大吃惊:“我们学院什么时候有如此耀眼的男生了?” 唐宓走到唐明朗面前。 “明朗,久等了?” “表姐,我也刚到一会儿。”唐明朗打量四周,莫名地感慨,“京大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啊。” 唐宓啼笑皆非:“大学就是这样,你指望改什么呢?” 周媛笑着捅了捕唐宓,跃跃欲试地灾显自己的存在感:“这位是……” 唐宓正想解释,倒是被唐明朗抢了先:“哦,我是她的弟弟。” 周媛啧啧感慨:“俊男美女啊!你们一家人可真是基因好。” “那当然了,容貌这东西主要就靠遗传。”唐明朗得意扬扬,一点都不含蓄。 “还可以整容。”唐宓提醒他。 唐明朗无言以对,三秒钟后他果断对周媛挥手道别,拉过唐宓的手腕快速离开。 姐弟二人边走边谈,唐宓仰起头:“我说……” “什么?” “明朗,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唐明朗惊喜:“是啊!表姐你看出来了?我在美国这一年半,长了两厘米!” 看来美国的高热量食物也有优点。唐宓想,不知道李知行这半年,有没有长高。 ——————————— ⑦网络用语,自恋。 ——————————— “你要吃点什么?”唐宓说,“我请你。” “我已经订好地方了。”唐明朗用一种奇妙的眼神看着唐宓,“表姐,你很穷,还是我请你吧。” 此刻无语凝噎的人变成了唐宓。 “我再穷也是可以请你吃饭的,再说了,你以为我会带你去什么灯红酒绿的地方?”她瞪他一眼。 “还是去稍微好点的地方。”唐明朗一本正经地说,“又不光是我们两个人,我还要请人呢。” “是谁?” “小郭老师。” “是郭嘉颖吗?” “是的,我已经给她打电话了。表姐,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会介意。” 毕竟郭嘉颖是当了唐明朗一年多家教的人,两人关系非同一般——不过唐宓还是哭笑不得,哦,原来自己又是唐明朗的第二访问对象。 吃饭的地方,最后还是选在校外的一家档次不错的餐厅,两人刚刚坐下不久,郭嘉颖也到了。郭嘉颖本科毕业后没有选择读研究生,直接就工作了,现在在一家跨国大型IT公司当传说中的码农,公司和大学不远,过来京大附近吃饭也非常方便。 因为已经就职,郭嘉颖穿着打扮还是有点职业化,套裙外件呢大衣,腿上一双棕色长靴,气质看上去比大学时代成熟许多。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她解开外套和围巾,笑着和姐弟两人打招呼。 “我们也刚刚到。”唐明朗把菜单递给郭嘉颖,“小郭老师,你点菜吧。我们已经点了。” 郭嘉颖不客气,用最快的速度点了几道菜,把菜单还给了服务员。 “现在工作忙吗?”唐宓问郭嘉颖。 “还不错,朝九晚五,工作压力也不大,我还蛮适应的。”郭嘉颖笑着回答,“你呢?” “研究生学习如何?” “还可以。” “我想也是,你这个人,在读书上是不会遇到困难的。” 郭嘉颖和唐宓的关系从来算不上“好”,聊起读书的状况时却有一种奇怪的“心领神会”的感觉——这大概就是学霸的共鸣了。 和唐宓寒暄之后,郭嘉颖看向本桌的中心人物唐明朗,笑吟吟问:“明朗,在美国上大学,感觉如何?详细说说。” 唐明朗精神抖擞地说:“起初倒是有点难,语言关难过,不过半学期后就好多了,我觉得读书也不算很难啊。” 唐宓震惊了。这还是她第一次从明朗嘴里听到"读书也不难”的话——她只见过唐明朗愁眉苦脸地谈论学习状况 这么有信心的时候从来没有。 “那些美国学生,无论男女都好笨啊。”唐明朗说,“数学连基础知识都不懂,背书也慢。小组作业的时候,好多偷懒,啧啧。” “还是有好学生吧?”唐宓问。 “当然还是有。”唐明朗得意得很,“不过比例也不多。” 和唐宓相比,郭嘉颖则淡定得多,毕竟她是当了唐明朗近两年家教的人,对他的学习态度和能力有相当程度的了解。 “我当时就跟你说过,只要你稍稍用点心,在国外的学习一定没问题。” “小郭老师你说的是。” 接下来的时间,唐明朗兴高采烈地和两人聊起美国的见闻,比如他的第一个舍友如何奇葩,比如他如何考到了驾照,还学会了一个人生活,他现在甚至都能下厨做点简单饭菜;再比如他说起大学的见闻和同学的故事——年轻男女在一起,总是有很多话说,餐桌上的气氛热火朝天,对于饭菜是否色香味俱全,便没什么人在意了。 唐宓听得微微颔首,看来出国留学也还是有好处的,连唐明朗都能掌握一些生活技能了。 郭嘉颖听得聚精会神,唐明朗忽然问:“小郭老师,你之前也跟我说过准备出国,怎么放弃了?” “我后来觉得,出国也没什么意思。”郭嘉颖脸色略微一黯。 唐宓看她一眼。她记得,郭嘉颖的确是有过出国的念头,但后来她放弃了这个想法,转而选择了就业。 郭嘉颖岔开话题:“对了,明朗,在美国的时候,你见没见过李知行?” “就见过一次。秋季开学之前,他来洛杉矶看过我。不过这几个月联系很少了,偶尔给他打电话,他都在忙忙忙。”唐明朗嘟嚷着。 “据我所知,在美国读研究生是比本科生累一些。” “表哥不光是学习,还有工作。”唐明朗说,“我回国之前联系过他,表哥刚刚找到了寒假实习,准备去硅谷一家公司。” “实习啊……”郭嘉颖恍然大悟, 这倒像是李知行做的事情。” 唐明朗好奇地看了看唐宓:“表姐,表哥没跟你联系吗?” “偶尔是有的。”唐宓含混地说。 差不多每周,李知行都会跟她打个电话,有时候是视频,有时候是电话联系,两人会聊聊近况——但李知行确实没有告诉她自己要去实习的事情。 一顿饭很快吃完了,最后的结果是三个人都抢着结账——郭嘉颖说唐家姐弟俩还是学生没挣钱所以应该自己结账;唐明朗认为是自己叫她俩出来的,再说哪有女生付钱的道理;唐宓则认为自己是地主,于情于理都应该自己请客。 争论一番之后,还是唐明朗结了账,他力气大,个子高,俩女生实在不是他的对手。 入夜后的冬天越发冷了,三人离开温暖的饭店,站在门口,唐宓叮嘱弟弟:“明朗,记得回去看看舅舅。” “当然要去看我爸。”唐明朗说,“我已经订了明天的机票去宁海。” 唐宓松了口气:“那就好。” 她想,唐卫东能看到现在的唐明朗,看到他的进步,一定会觉得欣慰。 这边郭嘉颖正打开手机软件准备叫车,她租的房子和这里有一段距离,公车并不算特别方便,打车似乎也很难,晚八点多钟的京城,交通是最让人头疼的问题。 唐明朗拍了拍郭嘉颖,指了指距离此地一百米的大楼:“小郭老师,我送你回去吧。我是开车来的,车子就在对面大楼的车库。” 郭嘉颖明显一愣,摇了摇头:“没事,你送唐宓吧。” “表姐就不用送了,她就住在学校里啊。你住得远一些。” 唐宓也不觉得自己弱到要人相送,于是附和了一句:“应该的,你不要客气。” 毕竟郭嘉颖当了唐明朗那么久的老师,让他表达一下尊敬也未尝不可。 “那……好吧。”郭嘉颖抿了抿唇。 于是,接下来三人自然是各走各路,唐宓返回学校,朝着校门所在方向走了几步后,若有所思地回过头去,却冷不防看到唐明朗手掌轻轻落在郭嘉颖的头顶,而郭嘉颖也并未因此生气,她仰起脸,对明朗露出粲然微笑。 唐宓倏然一惊。 这事儿颇为诡异啊。易地而处,若是比自己小的男生这么摸自己的头, 自己一定不会高兴,绝不可能笑,更别说笑得那么心满意足,唐宓情商是不算高,但不等于不了解,她直到这时,才觉得郭嘉颖和唐明朗的关系可能不仪限于“师生关系”。 真的难以想象啊,而这一切,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怀着这样奇怪的思索,慢慢回到了宿舍。 冬天的尾声,就是寒假,时间过得非常快,半学期的研究生生活之后,终于放了寒假,唐宓回到宁海,去了舅舅家——对她来说,在哪里过年都不要紧,只要外婆在,就是家。 过年无非访亲探友,唐宓祖孙二人在这座城市里毫无根基,舅舅又离了婚,无非也和之前的一些年一样,祖孙三代人坐在一起过。 不过,放假阶段唐宓没闲着。回来这几天,她都在和唐卫东讨论一些实际的金融经济问题——唐卫东虽然是工程师出身,但这么多年企业高管当下来,现在又是资管会的公务员,各行各业的情况都极其了解,他结合政治和社会详细的分析,让唐宓受益匪浅。她现在就是脑子里理论太多,落不到实处,有唐卫东给出的各种案例和数据,对社会的经济金融环境的理解上了一个档这样一个舅舅真的太奢侈了,不能不珍惜。经济金融属于社会科学领域,最缺乏就是案例,成功的失败的,什么案例都好,有案例才能发现问题,进一步说明问题。案例牵扯到的金 的金钱动辄几千万,哪是那么轻易就能给出去的呢?就连自己的教授等人,要和唐卫东这种级别的管理者吃顿饭都不是容易的事情。无论是本科阶段还是研究生阶段,自己身边的同学里,又有几个有这种资源存在? 唐宓的收获很大,心情满足,然而更吃惊的是唐卫东。 他当然知道这个外甥女很聪明,当然,继承了唐雪和江凌柏的基因,不聪明都不可能,但是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唐宓,那么多的数据,她只看一次,只听一次,不需要计算机,就可以准确指出各项数据的增减变化趋势,做出八九不离十的预测,甚至,她直接指出有几份数据可能存在问题。 她的天分如此之高,真是唐卫东平生仅见。 寒假里唯一的变故,就是除夕的前两天,唐卫东家来了意想不到的客人。 当时祖孙三代人已经吃过晚饭,三人在客厅,外婆在看电视,舅甥二人和以往一样,讨论各种经济发展世界金融趋势。 讨论到兴奋处,两人一连串的英文冒出来,唐宓拿起了纸笔运算,外婆看着舅甥两人,倒是摇头笑了。 这时候门铃声响了——唐宓走到玄关看了看可视门禁,顿时没了言语。 傅女士微笑着:“不好意思,打扰了。可以让我上来吗?” 忽然上门的客人让唐卫东情绪复杂,但也不好拒之门外他很清楚,江家人上门的目的绝不是他。 唐卫东摁下开门键,看着傅女士消失在显示屏后,跟唐宓说:“既然都来了,不能赶走吧。” 的确是这个道理,唐宓下意识地去吞外婆的态度,外婆苍老的面容上什么表情都没显示,只微微叹了口气。 “对方的确是你奶奶,否认也不行。”外婆站起来,“我去休息了。” 外婆不愿意和对方碰面,只能回避了。 看着傅女士面带笑容地进了客厅,唐宓也抬起了目光。傅女士微笑着和唐卫东打了个招呼,询问他身体状况如何,又让跟随的司机把带来的一大篮子水果放下,态度亲切而自然。 唐卫东以完全挑不出任何毛病的主人架势,请客人坐下。退一万步说,对方年纪大,也是长辈,礼数不能缺。唐宓找出别人送给唐卫东的茶叶泡开,倒在瓷杯里,端出去放在傅女士面前,陪坐在一边。 傅女士笑着跟她道谢,又看向这套房子的主人:“卫东,你妈妈呢?” “休息去了。” 傅女士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样啊,老人家最近身体怎么样?” “还可以。” 外婆在宁海也待了一年半,要说习惯,实在谈不上;没有了重体力劳动之后,外婆的苍老速度却没有变缓,有时候精神还不如以往好。 “不过在宁海生活,应该也习惯了吧。” “还是不太习惯,她想回村里。” “老人总是思乡的。我现在也常常想起以前的事情。,傅女士满怀感慨地笑了笑,目光挪到唐宓身上,问她,“你什么时候放寒假的?” 唐宓老神在在陪坐在一旁,随口回答:“前几天。” 我这次来,是想问问,你明天有时间吗?“傅女士手指摩挲着茶杯边缘,态度非常自然。 唐宓的思维有些卡壳:“有什么事情吗?” “是这样的。明天我们要去给你父亲扫墓,想问问你有没有时间,跟我们一起去。” 唐宓微微一怔 她真的没想到,对方提出的是这么一个不曾想象也无法回避的请求。 唐卫东在一旁也听得清楚——他能想到江家一直准备和唐宓联络感情,但从来不觉得 这事儿容易,没想到对方直接拿出了“扫墓”这样的手段。这确实是撒手锏一样的存在。 唐宓并不是他能管束的,但还是委婉给出了建议:“明天你要没事的话,去给你父亲扫墓吧。” 唐宓心中本就有些犹豫,加上唐卫东的劝说,终于松了口。 傅女士满意地站起来:“那明天上午九点,我来楼下接你。” 唐宓本来想说自己去就可以,但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生父的墓地在什么地方,于是点了头。 “好的……” 送走傅女士后,舅甥二人在客厅重新落座,唐卫东轻声感慨:“去给你父亲扫墓也好。” 唐宓在沙发里仔细琢磨了一下,问:“舅舅,你说过,我爸爸是你的学长?” “是的。高我一级。” “那,我爸爸到底是什么样子?” “你爸爸啊,我认识他也是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唐卫东坐在沙发上,回忆着往事,“你知道我们家的情况,那时候我上大学的条件比你更差,学费是全村人凑的,连件不带补丁的衣服都没有。在学校里,按现在的说法,完全是‘土鳖’。好在其他同学也不比我条件好很多,我们那个班上,一半是乡镇和小县城考出来的学生,但是,你爸爸不一样。” “不一样?” “你爸很特别。我们这些乡镇县城里考出来的学生,见识非常有限,对整个世界、整个国家几乎一所无知,连普通话都说不好。上大学是我们生平第一次出远门,连火车也是第一次见到。但你爸爸和我们完全不是一类人。他出身优渥,你的曾祖父和曾祖母,都是曾经的留美学生,在社会上颇有地位;你的祖父祖母也是高级知识分子。 “那时候西方思潮很流行,有一次学院里办了个化装舞会。唐卫东说着自己都笑了,不知道什么是化装舞会,自以为是地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就跑去参加活动了。但是,你爸穿着燕尾服。 唐宓的脸僵住了:“燕尾服?” 是的,现在的大学生和当年的大学生不可同日而语,时间也都过去了快三十年,但是,唐宓这辈子也没见过现实生活中谁真穿燕尾服这种高大上的衣服!连李知行都没穿过这种东西啊! 唐卫东拍了拍外甥女的头,大笑:“你的表情和我们当年也差不多了。想象一下鹤立鸡群的场景,你就明白当时的现场是什么样子了。” 确实是明白了——如此卓尔不群的存在,难怪能骗得妈妈死心塌地了。 认识他之前,我已经听说过他的不少事迹。他平时骑着进口的山地车去上课,呵 三十年前,大部分学生骑的不过是普通的破烂自行车。我还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时,他穿的衣服我连样式都没见过,他还有一辆摩托车,有一次我碰巧看到他骑摩托车离开学校,卷起一阵风。 唐宓脑海里的父亲的形象,从来是斯文冷静的,可自己的父亲居然还会骑摩托车。 只存在于照片里的年轻人的形象,忽然就那么鲜活起来。 “我是大二才跟你爸爸认识的。那时候我时常跟系里的教授请教问题,教授工作忙碌,没有时间完全解答,于是建议我请教师兄,也就是你爸爸。那时候你爸爸正在帮教授翻译本外国教材。 “你爸爸平时独来独往,认识他的前辈们都说他为人高冷,不喜欢和别人打交道,我也犹豫了一阵子要不要请教他,想来想去还是找他帮助,这才发现,他不完全是别人说的那种孤傲的性格。 对我的问题,他悉心解答,如果回答不了,他就跟我一起查资料。 “有一次,我们遇到了非常严重的困难,实在无法解决,他带我回了家用电脑查询资料。 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了计算机,那时候叫微机。我也是在你爸爸家,第一次听说了互联网。” 唐卫东语速不快,但那微抬高的语调充分说明了当年的震撼。 唐宓点点头,她能想象那种震撼。她才进入宣州中学的时候,也被同学们那些五花八门的电子产品惊花了眼睛,那种感觉和刘姥姥到了大观园也差不多。 “你爸爸是外冷内热的那种人,朋友的确不多,一旦有了朋友,就极为赤忱。”唐卫东说,“他借书给我看,都是欧美新出的英文资料和图书,学校图书馆里都没有。当年和现在不一样,查资料实在困难至极。 唐宓问:“和我妈妈也是这么认识的?” “这倒不是。你妈妈和你一样,很喜欢读书,她一直很遗憾自己没能上大学。她当时在宁海一家酒店工作,准备攒几年钱后去读夜大,我给她找了一张同学的图书证,让她可以来大学的图书馆借书看。她来学校的次数多了,机缘巧合下,认识了你爸爸。”唐卫东轻声一叹,“他们两人是怎么发展为恋爱关系的,我就不太清楚了,我没有问过他们这件事。不过你也是大学生,应该知道恋爱是怎么一回事。” 是的,不难想象。年轻男女之间的恋爱,无非一见钟情和日久生情两种可能。 至于这种故事发展到最后是好是坏,那再没人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傅女士在约定的时间内,准确到达了楼下。唐宓上了车,然后傅女士吩咐司机开车。 墓园在宁海市郊,非常僻静。因为到了年末,墓园外还算热闹,车辆在街道上排成了长队,行人也是三三两两——然而傅女士是不用担心这个问题的,司机把祖孙两人放在墓园门口,自己寻找停车位去了。 祖孙两人下了车。唐宓环顾四周,她对宁海从来不熟,看了看周围也,没找到什么线索。 傅女士跟她笑笑:“稍等一下,还有人要来,在另一辆车里。” 唐宓不介意等一等,说道:“那我先去买点东西。” 傅女士没拦着她:“去吧。” 唐宓目标是花店。 墓园外的花店因特殊性质,各色菊花最多,当然其他诸如玫瑰百合也是不少,唐宓对花语语没有研究,想了想,最后选了一束百合。菊花太萧索,玫瑰太浓烈,也只有百合适合了。 时节特殊,花店里结账的人有点多,唐宓等了好一会儿等着店主包好花。她付了账着急离开——墓园大门外,江家人已经全部齐全了,除了江老之外,江源生一家三口也赫然立在一旁。 江源生笑着介绍了自己的丈夫,又拉过自己身边十五六岁的少女:“这是我女儿孔斐然。” 孔斐然跳前一步握住唐宓的手:“表姐你好!” 唐宓说:“你们好。” 这位自来熟表妹个子较高,身材匀称,兔子大衣短裙的冬装搭配显得非常可爱,这种感觉,大概就是“萌” 了吧 孔斐然的五官和江源生不太像,倒是更像她父亲。 傅女士挽着丈夫的手臂:“走吧。” 一行人沿着林荫路向山坡上走了几分钟,一眼望去,目光所及都是一排排整齐的墓碑。 江源生夫妇拎着果篮走在最前面,唐宓随其后,再后面则是二位老人,手挽着手,走得不快。 孔斐然个性活泼,跟在妈妈身边走了几步,又故意落后几步,走到唐宓身边,和她搭话。她比唐宓矮了一点,可以和她并肩而行。 孔斐然时不时地侧头看她:“原来你就是那位传说中的表姐啊……你真的很漂亮呢,我还以为我妈妈夸张了呢。” 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地和“传说”有关系了,唐宓抽了抽嘴角,对她露出一点笑容。 “你好像不爱说话啊。” “因为不知道说什么。” “也是哦,你为什么要买花呢?”孔斐然伸手指了指她怀中的花,“舅舅花粉过敏的,你看我们都没买花,就是因为这个啊。” 这才注意到,江家人的确都没带鲜花,只有江源生手上提着一个果篮。 孔斐然“呃”了一声:“我知道了,我妈他们没跟你说吧!” “是没说。” 唐宓低下头看了看怀里的百合,忽然笑了。 她笑容清冷,简直和这墓园的氛围融为一体。孔斐然吃了一惊,直接问:“这事很好笑吗?” 人都死了,还在乎是不是花粉过敏?父亲死得早,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她带来的任何花,恐怕也都只能高高兴兴地接受了。 “我们每年都会来看舅舅两次……”孔斐然对唐宓的好奇远大于其他感情,因此继续问,“你心情一定很复杂,是吧?” “算不上吧。” “那是什么意思?你心情不复杂?” “我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唐宓说,“我没有实在的感受。” 她说的是真心话,却让孔斐然困惑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唐宓摇头:“我不知道怎么跟你形容。” 孔斐然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不太理解这位表姐的意思,决定不再跟她谈论这么复杂的问题,转而拿出手机晃一晃:“表姐,你的联系方式可以给我吗?” 唐宓告知了对方自己的手机号和邮箱,孔斐然熟练地将她的号码存好。唐宓注意到她那花里胡哨的手机,桌面是动漫人物,灿烂的手机外壳上也贴着唐宓不认识的二次元帅哥。 “还有朋友圈微博,全都告诉我吧。”孔斐然兴致勃勃。 “我没有这些东西。” 孔斐然难以置信:“天哪,表姐,你还生活在原始社会吗?” “是的。” 她想,自己当年就被表弟说是“原始人”,现在被表妹说是原始人,也算首尾呼应,有始有终了。 孔斐然挫败道:“没有就算了吧……表姐,我听说,你在京大读研究生啊?” “是的。” “好厉害,那你读书一定很厉害。” “一般。” 孔斐然小声嘀咕着:“你可不要太谦虚啊。” 唐宓摇头:“我不是谦虚,比我优秀的人,学校里还有不少。” 孔斐然撇嘴,用“我知道你是安慰我”的脸部表情表达了自己的不相信,在此之前,她已经从自家母亲那里听说了唐宓的种种光辉事迹,深知这位表姐绝对是成色最足的那种学霸。 唐宓对这个飞来的表妹感觉不错——她天真活泼,想什么都表露在脸上, 目光里心机全无,没有江家人的装模作样,唐宓不介意多一个这样的妹妹。 “世界上有很多优秀的人才。”唐宓指指她那花里胡哨的最新款手机,“在你看来,好玩的手机游戏只是打发时间的工具,但在有些人看来,那不是游戏,而是算法和公式;再比如,遇到一个复杂的问题,你花了五份钟想出对策,但是对真正优秀的人,五分钟时间足以让他们想出十种对策并且选出最佳的那种。” “这,这样啊……” 孔斐然讷讷着不知道说什么了。其实她没太理解表姐的话,听得似懂非懂。不过她也能确定,这位表姐嘴里的“优秀”,和自己完完全全不在一个境界。 唐宓也没打算充当她的老师教育她,转而问:“你念几年级?” “我上高二。”孔斐然很高兴她转移了话题,“不过我没什么可能考上京大,我爸妈说到时候送我出国。” 那就是说,她大约比自己小六岁,比明朗也小一点。 “出国也不错。” “嗯,我也这么想。大家都出去,好像我也只有出去啦。” “好了。到了。”孔斐然收好了手机,伸手指了指前方的墓碑,“表姐,舅舅在这里。” 宁海不是北方,就算是冬天,依然绿树成荫,无数松柏之下, 一座座墓碑安静矗立,气氛更显肃穆。恰好前几天宁海下了雨,冲刷得墓碑很干净。 方形的黑色大理石墓碑上刻着一个名字——江凌柏,名字上方的照片不大,但是照片里的人是那么年轻,那么俊美。 唐宓凝视着墓碑上的照片。 真的好年轻啊,皮肤一点皱纹都没有,清俊眉眼透露出一点年轻人特有的朝气。 二十四岁,仅仅比她现在的年龄大了一岁。 二十四岁,本可能是开创无限未来的时候。 多么难以置信啊,这么美好的年轻人,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死于意外事故。 傅女士走到墓前,用毛巾把墓碑擦得干干净净。 “孩子,你女儿来看你了。”傅女士抚摸着瓷像,轻声说,“过了这么多年才带她来看你,真的对不起。” 气氛虽然哀伤,好在她并未流下眼泪。 再深切的悲痛,经过时间的洗刷,也会不由自主地慢慢淡化。 江老看着唐宓:“你把花拿过去吧。” 唐宓从来不知道自己父亲被安葬在什么地方,她不太想这个问题。 小时候,她偶尔会做些关于父亲的梦,梦中的父亲眉目不清,但总会带着糖果玩具礼物出现在唐家村的村口,笑吟吟朝她走来,然后在她看清父亲的相貌之前惊醒。 爱因斯坦认为,质量和能量是一回事,时间和空间也是一回事。“父亲”这个概念,被时间和空间远远隔开,淡化成一个看不清的影子。 再长大一点后,她终于不再做梦,用绝佳的自控力强行从大脑里砍去了关于“父亲”的所有可能。对她来说,生活是一场无休止需要投入所有时间和精力才能打赢的战争,和外婆、学业无关的一切事情,她都不想思考。 历经了那么多时间和空间之后,她终于站到了父亲的坟墓前。 唐宓俯身,轻轻放下手里的鲜花。清冷的百合花倒映在黑色光华的墓碑上,一白一黑,对比十分强烈。每年过年的时候,她都要去母亲墓前扫墓——母亲的墓就在唐家村后山,普通的石碑上写着她的一生,母亲最后的居所面对着苍翠的大山和清澈的河水,坟上野草长过一茬又一茬,除之不尽。 她想,父母生前不能在一起,死了也不行,依然葬在两地,真的是没缘分。 江源生把果盘摆好,抬起头看看唐宓:“不跟你爸爸说点什么吗?” 有什么可说? 她看着墓碑上俊美的年轻人,想,人都已经死了。 “当年那个司机,最后怎么处理的?”她最后问道。 “坐了五年牢。”傅女士说。 二十四岁的年轻生命,仅仅换来肇事者五年的牢狱之灾。 “当年我们赶走你妈妈,真是错得离谱。”江老缓缓开口,“阿宓,别恨我们。” 唐宓摇了摇头,没有解释“我不恨你们”之类的话语,她看着墓碑前的两位老人,忽然觉得,比起几年前的暑假在唐家村第一次见到他们,他们也老了。 回到市区,时间已经走到了中午。傅女士在回程的车上提议,唐宓去江家吃午饭,再送她回唐卫东那里。坐上对方的车了也是没辙了,唐宓想了想,只能应允了这个提议。江家的房子是套别墅,就在市区内环以宁海的房价,能在市内有一套别墅,充分说明了江家的财力和地位。 她跟在孔斐然身边直接走进了饭厅。饭厅很大,隔着饭厅的玻璃,她看到了漂亮的花园,绿树繁花,和这个季节简直不搭调。 阿姨正把炖汤和各色菜系——端上来。唐宓在长桌的一边落座。饭菜极其丰盛,偌大一张桌子被各种式样的盘子挤满了,放眼看去,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各种食物精美得堪称艺术品。 唐宓这辈子吃过最高档的饭,也就是大三在国投实习的时候,和部门的领导一起出去在装修精致典雅的高级餐厅包厢里吃的那顿,当时餐桌上的那些菜品绝大多数唐宓闻所未闻。彼时的那顿饭和此时相比,居然尚有不足。 "阿宓,你尝尝看,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傅女士笑着说。 江家人的小心翼翼她是百分之百地感觉到了一一对待她就跟个瓷器花瓶一样,她觉得这种态度也不坏。 她在众人的注视下,以一种做作业的认真态度,开始吃饭。 傅女士把各种菜往她面前推,并且试图用公筷给她夹菜 唐宓抬头看了她一眼。她想起了外婆,在家里吃饭的时候,那么小的桌子,伸手就可以夹到菜,但是外婆还是把盛菜的盘子往她面前推,几乎快要碰到她的碗才肯罢休。 “妈,让小唐自己夹菜好了。”江源生笑眯眯打岔,“小唐又不是外人。” “是啊,不是外人。”傅女士放下筷子,抱歉地跟唐宓一笑,“你姑姑说得对,多吃点,“谢谢。” 面前这顿饭的口味还算不错——比大学食堂的略好一点,比外婆的饭菜差一点。 住校多年,她不自觉地养成了吃饭速度很快的习惯,等她放下碗筷的时候,在座其他人还在细嚼慢咽。 孔斐然再次震惊了:“表姐,你吃饭速度真快啊!” 江源生也问:“是不好吃还是吃不惯?” “都不是,习惯了。早点吃完饭就可以早点回教室看书。” 孔斐然吃惊地笑了:“有那么夸张吗?这能节约出多少时间啊?” 唐宓说:“时间会积少成多的。” 她能通过勤学苦读从那么个偏僻的小山村走出来,到达如今的程度,所付出的勤奋和汗水绝不是普通的学生可以比拟甚至想象的,说出来的话自然有金石之音,听得孔斐然讷讷不敢言语。 孔先生敲了敲女儿的头:“听到没有,所以你学习没有姐姐好,要多跟你姐姐学学。” “我知道了,爸爸。”孔斐然抱着孔先生的胳膊撒娇。 孔先生微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发。 孔斐然的活泼参与,扫墓所带来的阴霾渐渐从众人的意识中散去。 傅女士食量也不大,她放下筷子,看着一家人其乐融融,心里有着难得的满足感,在饭桌上说起闲话来:“难得一家人齐全了,这事儿还要感谢泽文呢。” 唐宓瞬间抓住敏感词:“泽文?李泽文?” 傅女士心情不错,微笑着回答:“是的。李家的老大,你应该认识他吧?他的弟弟,李知行是你同学。” 唐宓大脑混乱了一会儿,但极高的智商让她很快镇定下来,回答:“是的。是他和你们提到我的吗?” “是啊。”傅女士回忆着徐徐道来,“几年前我们在一次活动上遇到他,他跟我们提起你,我们才明白过来,原来我们还有你这个孙女。否则,都不知道我们家要被李如沁瞒到什么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你大一的暑假,知道这事儿后我和你爷爷去了唐家村找你。” “这样啊。”唐宓吃惊之余也陷入了思考。 没想到,促成江家来寻找自己的,居然是李泽文。 她有很长时间没有再跟李泽文联系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跟他联系,对他的近况一概不知。但李泽文不惜浪费自己的时间帮她解决那些难堪的麻烦,她一直感恩在心,这几年来,她的阅历也有所增加,仔细回想起和李泽文接触的寥寥几次,越发觉得李泽文这个人深不可测。他绝不会无的放矢做什么事。 大一的暑假——彼时她和李泽文的交集几乎是零,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李泽文却已经一清二楚。不过,这或许不值得奇怪。以李泽文的能力,也许可以搞清所有事情的真相,前提是,他自己愿意。 但是,为什么? 她和李泽文谈不上“交情”二字,对他的了解也堪称稀少。 李知行这位神秘莫测的兄长,到底是以什么心情和想法,将江家和自己联系在一起的呢? 唐宓怀着奇怪的疑惑,过完了这个宝贵的寒假,返校继续学业。 下学期开学后第一周,在一次和导师的例会之后,覃斌把唐宓和陈卓航留了下来,递给两人一份文件。 “我们学院今年和伯克利有一个为期半年的交换生项目。”章斌说,“只有一个名额你们可以试试。” 两人都有点吃惊 研究生课程时间很短,交换项目通常不容易开展,即便展开名额也有限。这次的合作项目是学校和对方高校刚刚谈妥的,机会非常难得。 伯克利的商学院是美国最好的商学院之一,对交换生的条件要求比较高,比如绩点,GMAT的成绩,唐宓吃惊地发现,硬件条件自己居然完全满足了。 陈卓航仔细看了看要求,非常遗憾:“GMAT的成绩我没有。不过唐宓是考过的?” “考试成绩如何?”章斌看了看唐宓。 “大四的时候顺便考了一下,比要求的成绩高一点。” “那就是很好的成绩了。”章斌满意地点头,“那你回去准备资料,在规定日期交到学院去,学院通过之后,我给你写推荐信。 唐宓有些犹豫:“可以吗?” “能去伯克利交换的硬件要求很高,学生里能达到这个标准的估计不超过百分之五,再加上我也会推荐,你很有希望。”章斌说,“在这个行业,有海外背景会更利于发展。你是应该出去看看美国的商学院是如何学习的,毕竟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我考虑一下。” 这事真的是大事,唐宓确实难以决定。硬件条件虽然满足,但要出去可不是那么简单,光是学习目标的文章都要写个两三篇,而且如果被选中,还有非常多的麻烦事儿,各种办手续、找房子,换汇、迎接面试等。 她为了学好本专业的课程,已经很努力了,哪有那么多时间做这些杂事。 她有些纠结地离开办公室,陈卓航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那个,你那个表哥,李知行也在伯克利吧?” 唐宓一愣,抬头看着陈卓航。 “本科的时候,你和他关系很好,常常一起上自习,系里的同学都知道这事儿,我怎么会不知道。” “……” “我觉得你可以申请看看。”陈卓航认真地说,“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也是学习最认真的人,输给你我没意见,但我可不想这大好的机会被其他人抢走了。” 唐宓不可能因为陈卓航的说法就定下当交换生的宏伟目标,但为了不违背老师的意思,她也开始准备材料了——她纯粹是去试一试,据说学院里符合条件的人有好几位,统统提交了申请,就算她去竞争,也未必能选上。 结果却让她意外,三月中旬的时候,院办给了她通知,告诉她选上了交换生名额。 她原以为自己是去成为分母的,没想到成了分子,整个人呆若木鸡。 “这种项目目然要选最优秀的学生去,你实至名归。”章斌毫不奇怪,“我的学生都选不上还有谁可以选上?去写交换计划书吧。” 唐宓唯唯诺诺地答应,但还是有些犹豫。 出国交换四个月啊!这可真是她人生中的大事。她抽时间回了一次宁海,跟唐卫东咨询这事。 唐东叫她出去:“不是说你在国内学不到东西,但是金融经济这类专业,毕竟是西方社会的产物。见识下西方的商业学院的培养制度,了解他们的思维方式,对你以后的发展有好处。 外婆是一样的观点,说有机会就要争取。她说,唐雪当年想读书都没机会,现在机会送上门了怎么可能放弃呢? “差钱的话,我这里有。”唐卫东说。 “我有钱的。”唐宓摇头,“高中毕业的时候,舅舅你给我的那笔钱还在。” 当年唐卫东给她的那笔钱是十万,这十万不但还在,而且还有多——她试着炒了几次股,小赚了一点,足以抵消这些年的通货膨胀,这笔钱负担往返的机票和在美国四五个月的生活费,完全足够。 唐卫东对她鼓励地笑。 “那就没什么可担心了,去试试。不出去闯一闯,怎么会知道天有多高呢?” 回京的火车上,她接到了李知行的电话。 当时唐宓正看着高铁外的风光思索出国交换生的利弊,看着手机上的一串古怪号码,接听了电话。这大半年来,两人联系,直没断,大多数时间是视频聊天,直接打电话的时候也是有那么几次。 “唐宓。”李知行半句废话没有,“你要来伯克利?” 唐宓吓了跳:“你怎么知道的?” “你舅舅打电话告诉我的。” 唐宓抿了抿嘴,想着舅舅的嘴居然也挺不严的。 “也不是百分之百,学院给了我一个去交换的机会,但我还在考虑。” “机会很难得,我想你的导师也跟你说过了,往年京大的交换生很少来伯克利这种顶级名校的。”李知行很认真地说。 “可那是去美国啊……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习惯。” 李知行微笑:“不用怕,有我在这里。” 窗外的风光一闪而过,唐宓抿了抿嘴,轻“嗯”了一声。 她回到学校就马不停蹄地准备剩下的材料,再次递交到院办后的两个星期,学院通知, 她可以开始准备护照和签证了。出国这事儿,她没有任何经验,在她摸索阶段,李知行发了一封长达几千字的邮件过来,密密麻麻写上了一切注意事项,譬如面对签证官应该如何回答,还有需要带去美国的资料和行李。 “真的很复杂。”她感慨道。 “这可不是从一个省到另外一个省啊。”李知行在屏幕那头说,“好歹也是出国留学,手续不会太少。” “确实是。” 他最后强调:“有不懂的问题就打电话问我,随时都可以。” 唐宓点头:“好的。” 李知行那边到了凌晨,两人聊了几句日常生活后,唐宓羌掉了视频。 她看着显示屏上详尽的文档发呆。 出国的事情已成定局,再想其中的困难就是无病呻吟。去国外交换半年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好事,她也并不会为无法习惯、学业跟不上的问题而担心——李知行的存在,才是让她忧虑的源泉。 她一直知道,她完全不必在意在美国的生活和社交问题,压根不需要她开口,李知行会帮她处理所有的麻烦事。他会帮她适应学校,帮她安排好她在国外的一切,她什么都不需要担心。夸张地说,哪怕她一分钱不带去美国,估计都不用担心。 唐宓从来不是那种自作多情的人,她也很少去想所谓的“感情”这回事,但是如果对方是李知行,这事儿就另当别论了。 李知行曾经明确地和她表白,被她拒绝之后又退回了朋友的位置。 以李知行的条件,暗恋者不知凡几,退一万步说他眼光太高看不上等闲女生,但他身边至少有一个被他父母认可的俞希白。被她拒绝后到现在,三年时间过去,他身边一直没有女友。 所有事实都实在让她怀疑,李知行是否还喜欢自己? 对方捧着金山送到她的手心,她却矫情地表示不要,那对李知行来说,恐怕也是一种伤害。 可是,她又拿什么去偿还他的付出? |第十一章|继续做校友 八月末的时候,唐宓登上了去美国的飞机。 临行前江家人坚持要来机场送行,唐宓拒绝无效,因此不得不在机场和本来就不熟悉的江家人上演了一场不算亲热的送别大戏。她从首都机场离境,跟外婆舅舅的道别已经在宁海完成,因此对这次送别实在打不起精神,对方问就答上两句,不问的话她也乐得安静半点都不会尴尬。 无论她的态度如何,江家人则在努力履行义务。傅女士是做进出口贸易的,在国外的关系可谓根深蒂固盘根错节 她给了唐宓若干联系方式,说她到美国后如果遇到问题可以跟这些人联系,末了又用殷切的目光看着她:“留着吧,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唐宓不甚在意地点头,干脆地拖着行李走进海关。 江源生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跟傅女士摇头感慨:“果然还是那个脸啊。” 说归说,她岂能不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唐宓能有今天这个态度其实还算改善了不少,江家上下其实应该谢天谢地了。 “阿宓怎么想是她的事情。”傅女士再次回头,依依不舍地看着唐宓的身影,“总之,要尽到我的责任。” 所谓的责任感,其实只是自我满足罢了。之前的二十年,唐宓没他们,不照样很优秀? 江源生其实很想说这番话,但她看出母亲神色里的依依不舍,到底没忍心说出这话伤害母亲,只得出言宽慰:“妈,我看真不用担心,唐卫东说了,李家的那个小公子也在伯克利,两人同学一场,他会帮忙的。 傅女士沉吟着:“他们是什么关系?” 重看着母亲有点想多管闲事的样 ,江源生摇头劝道:“妈,走一步看一步吧。年轻人的事情,我们就不要管那么多了。” 傅女士长叹一声,不再多言。 机场出口处,黑色奥迪恰好驶到两人面前停下,母女两人上了车,驶离了机场。 傅女士默默抬起头,只见一架空客380划破蓝天白云,消失在云层尽头。 十多个小时的飞行绝对是唐宓这辈子最难忘的旅行之一,平生第一次乘坐飞机就是跨国航班,飞机越过茫茫北极前往异国。 她的邻座是典型的美国中年男人,身材高大,留着一把棕色大胡子。他很大胡子。他很喜欢聊天,唐宓调动了全部的英语细胞,勉强跟上了他的思路。大叔是位天体物理学家,目前在一个研究所研究遥远世界的天体。唐宓不是唯学历派,但听闻对方物理学家的身份,依然起敬。 他对着飞机大发感慨:“可惜还是飞得太低了! ” 唐宓虽然听懂了这句话,却完全没懂他的意思。 大叔说:“我们现在在离地一万米高的空中飞行,看上去似乎很高,可是对星际旅行来说,几乎近得好像连家门口都没踏出去。” 他随后又感慨经费紧张,各种干扰变多,研究天体物理越来越困难:“人类啊,可惜只能看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一小块地方!鼠目寸光啊。” 她大学虽然没学物理,但物理水平不低,点头赞成了这种说法。 大叔知道她是去美国做交换生的,又说起自己的研究所里也有很多中国学生,称赞她口语不错。 这番交谈让她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努力学习英文的成效终于体现出来,连地道的美国人都认为她口语不错。 十多个小时的飞行之后,飞机终于安全着陆。唐宓和大叔道别后,拖着行李过了海关,海关的安检人员翻了翻她的证件,没过多盘问,大手一挥,让她过关。 唐宓深吸一口气,拖着箱子迈步走出了旧金山国际机场的航站楼。完全陌生的异国环境,举目望去都是高鼻深目的外国人,说着各种各样的语言。 她从出站口离开,走过长长的通道,外面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交谈声此起彼伏,她抬起视线准备寻找李知行——却发现根本不需要——李知行就站在接机的人群最前方,健步如飞走到她面前。 “唐宓。” 异国他乡听到熟悉的语言,唐宓不自觉弯了弯眉,冲李知行露出轻松的笑脸。 李知行几乎没怎么变,眼眸明亮,似乎只被晒黑了一点。他穿着白衬衫牛仔裤,高牛仔裤,高大而挺拔。李知行身材一直非常高大,就算在西方社会中也不会被黑人白人比下去。 李知行很想伸出手去给她一个拥抱,但到底克制住了自己,定定看了她几秒——唐宓丝毫未变,晶莹白皙的面孔,猫眼石一样的眼睛,眼神一如既往地清冽透明。虽然两人一直有视频联系,但真人站在自己面前那种感觉实在太不一样——等自己的心跳平静下来! 他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累不累?” “还好。” 李知行根本不信她不累,算下来前后在飞机上待了十四个小时,更別提还有时差问题。 “箱子给我。” “我自己拿就是——” “你看好自己的书。“李知行不容分说,夺过她手里的行李箱,“我的车在外面的停车场,走三分钟就到了。” 唐宓跟上去。 李知行的车是辆福特,铮亮的车身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车内空间挺大,没有任何稀奇古怪的内饰。唐宓规规矩矩地坐在副驾驶上,扯过安全带系上。 “李知行,谢谢你来接我。” “有什么可谢的?就算不是你,留学生协会的其他人找我帮忙接机,也完全没问题。”李知行莞尔, 在暑假里这点时间还是有的。” 唐宓想了想,是这个道理。 正是夏季,汽车在烈日下暴晒了快一个钟头,车内热得好像蒸笼。李知行把空调打到最大,从后座拿了瓶水旋开瓶盖,笑着递给她。 “累的话,就在车上睡一会儿,现在开车回学校也要一个多小时。”李知行说。 “我不困,在飞机上睡了不少。”唐宓老老实实地说。 “飞机上怎么可能睡得好。”李知行不以为然“绝对会睡得脚疼腿胀。” 唐宓说:“还好,我没有那么娇弱的。” “我知道你不娇弱。”李知行道, 但这是人体结构的问题。 唐宓莞尔,嘴角扬起了笑容。 “好了,咱们走吧!” 车子驶出了停车场。李知行开车很稳,为了照顾她的新鲜感,速度也不快,让她有足够的时间打量这片新奇的大陆。 李知行笑微微地和她说话:“我真的没想到,研究生阶段还可以跟你当校友。” 唐宓想起来,这的确是一番机遇。她点头:“是的,我也没想到。” “大四毕业的时候,我还在想,是不是要毕业回国才能再次看到你,可真的比我想象的快。”李知行的心情真的很轻松。 “计划不如变化快。” 李知行笑起来:“的确是的。旧金山可以逛的很多,金门大桥、九曲花街,还有全世界最有名的硅谷,过两天我带你逛逛。” 唐宓点头:“好啊。我听说硅谷有个计算机博物馆?” “有的,我一次都没去过,虽然作为CS的学生好像说不过去。”李知行问,“你现在对计算机有兴趣?” “我也不知道,走之前走之前黄明明跟我提起过。”唐宓说,“我也想了解一下计算机的发 展史。” “黄明明?”李知行挑眉,“你现在和她关系不错?” “还可以,她教了我很多编程方面的知识。” 果然一旦离开跟踪狂的道路就变得像好人了啊。”李知行撇嘴。 唐宓忍不住失笑,清脆的笑声溢满了每个角落。 ——————————————— ⑧电子计算机专业的简称 ——————————————— 李知行侧头看她,她开朗了不少,挺好。 两人说笑着,车子开过了跨海大桥,唐宓摇下了一点车窗,咸湿的海风吹在脸上,广袤天空散发着蒸腾的热气,一辆敞篷跑车从旁边超了过去,车子里的男女穿得非常招摇。 “旧金山的人口构成非常复杂,各个民族都有。”李知行略带笑意地解释,“华人非常常多 ” “嗯,我也发现了。”的确,路上行走的很多路人,都是黑发黑瞳。 “伯克利的中国留学生相当多,你会习惯的。” 李知行的公寓在校区的外围,他看唐宓精神不错,干脆开着车绕着中央校区在校园慢慢兜了三百六十度一个大圈,导游般介绍了每栋教学楼的功用。唐宓也看得心满意足,夕阳下的伯克利校园极为漂亮,草坪、灌木和各种树木在白色建筑物之间纵横交错,因为暑假阶段,校园里学生不太多,同学们或骑车或步行,背着双肩包,个个行色匆匆。 “原来也可以骑自行车啊。”她感慨,“还以为人人都开车呢。” 李知行说:“算不上人人,留学生有车的比例也没那么高。旧金山的公共交通挺发达,比大多数美国的城市好多了。” “那看来,来旧金山还是来对了。” “如果你要买自行车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 唐宓摇头:“不用买的,我就待四个月。” “嗯。” 李知行就是随口一提自行车的事,她有没有交通工具压根不要紧,反正他可以当司机接送。 “就是这里了。” 李知行驾车拐了个弯,在一栋六层公寓楼前停了下来。 “这套公寓和学校很近。”唐宓下了车,又眺望来时的路,蛮有把握地说,“嗯,我已经记住路了。” 李知行忍不住失笑,锁上车,带她进电梯上楼。 “从这里去学校不到两公里,走路二十分钟左右。”李知行说,“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性价比最高的公寓了。” 李知行的公寓在四楼,是个二室一厅的房间,客厅和开放式厨房连在一起,显得很大。 唐宓一眼望去,只觉得客厅东西还蛮多的,但收拾得干净整洁。之前和李知行数次视频聊天,她也大致熟悉李知行的公寓结构,然而自己身处其中,以赵幸丹的话说,“从二次元进入了三次元,那真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随便坐。”李知行从冰箱里拿出水果。 “你帮我找的公寓在哪里?”唐宓问。 “就在楼下三楼。”李知行说,“你的室友是学材料的女生,叫纪文静,来美国第三年,是咱们的学姐。不过她现在出去旅游了,三天后才能回来,她回来后你就可以搬过去了,纪学姐性格不错,利索洒脱,你们会合得来的。 唐宓连忙点头。李知行这人说话有一句就是一句,他说合得来,那这位师姐肯定人不错。 “不过这几天,你就在我这里住吧。” 唐宓再次打量了一下这套二室的公寓,“呃”了一声:“我应该……去那间?” “这里。” 李知行打开了一扇房门,让唐宓进去。 “你把行李箱收拾一下,把必要的东西拿出来就可以.来。” 这间房不算大,但东西真不少——书桌上都是电子产品,台式机一台,打印机一台,扫描仪一台;组装书柜上塞满了大部头的英文图书,复印和打印的资料比书还多,在单人床的一角堆成了若干堆 一米二的单人床上铺着蓝白相间的床单,显得非常整洁。 唐宓略一迟疑,“噌噌”两步从房内倒退出来:“李知行,这是你的房间吧?” “是我的。”李知行一直微笑着靠在墙边看着她,此时出言解释,“放心吧,床单被子都是新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怎么能用你的卧室。”唐宓认真地说,“你不是还有一间房间吗?我去那一间住就可以了。” “哪一间不行。” “哎?为什么?” 李知行摇头:“我这里常常有人来,喝酒喝多了一群男牛乱七八糟地睡一屋也是有的,你不能去那里住。” “没关系的,我不介意。” “你不介意我介意。”李知行把她推进自己的房间,语气也略微郑重了几分,“就在我的房间睡。” “好吧……” 唐宓是觉得,自己是在人家这里借宿,有的住已经谢天谢地了,完全没必要对房间挑挑拣拣。但主人的意思,她觉得自己还是要听从的。 看着她放下了行李箱,李知行把手机递过来:“现在这个时候,国内是早晨,用我的手机给你舅舅和外婆打个电话报平安吧。” “嗯嗯,好的,多谢。” 她本来打算连上网络后就打电话回去,但李知行想得比她更周到。 李知行的手机上本来就有唐卫东的联系方式,她把手机架,规规矩矩地坐在书桌前,拨通了电话。 片刻后,唐卫东在那边跟她笑了笑——国内是早上七点多,唐卫东刚刚锻炼回来。 “已经安顿下来了?” “是的,到大学了。” 唐卫东点头:“这是你的公寓?” “不是,是李知行的。我房子的室友还没回来,我过两天才能搬,暂住在他这里。” “那也行。”唐卫东点头,他对李知行的为人还是很放心的。” “过阵子有空了我就去看明朗。”唐宓跟舅舅说。 “有时间就去看吧。”唐卫东点头,“太忙的话就算了。” 交谈几句后,唐卫东叫来了外婆和她聊天。 片刻后,外婆在视频那头惊诧地看着唐宓:“哎呀,怎么能看到人了?” “妈,是网络电话,所以可以看到了。” 外婆恍然大悟,随后叮嘱唐宓好好吃饭,如果不习惯的话要克服困难,认真学习。 唐宓一点头,乖巧地答应着。她很少从外婆那里听到这样的长篇大论。从小到大。外婆对她的管理颇为放松,不干涉她的任何事情,外婆对她有着一种莫名的信任。八年前她一个人去宣州念高中,五年前她独自前往燕京上大学,临行前外婆对她的叮嘱都没有这么多。 二十分钟后,唐宓满足地挂上电话,又换了身衣服来到客厅,然后吃了一惊,李知行系着围裙,正在厨房做饭,烧烤肉类的香气四溢。 住在别人家也就罢了,还要主人来做饭,唐宓挺不好意思,连忙说:“我来吧。” “没事,我都做完了。” 李知行示意她在高脚凳上落座:“那我们吃饭吧。” 她坐下来,看着李知行把煎好的小牛排和意大利面端上来。 “今天暂时吃这个,我不太会做中餐。”一知行解释,“将就吃一下,别嫌弃。” 一瞬间她脑子里诡异地冒出一个念头,有人做好了饭送到嘴边,这感觉好像并不算很差。 唐宓连忙说:“我对吃什么不挑剔的。” “我知道你很好养活的。”李知行扬起眉毛,笑起来,“尝尝看。” 唐宓低下头吃了一口意面,黑胡椒的香味很新鲜,意外的不错。 她露出大大的笑容:“很好吃。” 李知行看她腮帮子微微鼓起来专心吃饭的脸庞,心情愉快得很,他不会觉得麻烦,简直求之不得。一年时间过去,能在美国再次见到她,这种幸福感就像中了什么大奖一般。 “你喜欢就好。过几天我带你去唐人街,吃一吃正宗的中餐。” “美国有正宗的中餐?” “有的,别小看全球化的力量。”李知行摘下了围裙,和她对坐吃饭,“当你在学校吃了几个月西餐之后,再去唐人街吃上一顿正宗的中餐,你就会明白幸福的味道了。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食物,是会好吃得让人眼泪都掉下来的。” 唐宓微笑:“那好啊,我很期待。” 作为新生,接下来两天唐宓都很忙碌,需要处理的事务很多,比如换手机号,去学院报到见老师和项目负责人、申请银行卡等种种事务——这其中李知行的帮忙不可忽视,要是没李知行这种熟人带,估计唐宓还要花至少两倍的时间处理这些杂务。 李知行檨国也不改本色,交游广阔朋友很多,顺带着唐宓也被介绍给他的各种同学朋友。 她身材修长纤细,容貌十分精致,即便在深目高鼻容貌普遍突出到西方社会里,也显得相当夺目,因此得到的好感度非常高,不需要费半点劲就融入了李知行的社交圈。 听着李知行用极其流利的英文和各国学生交流,唐宓觉得有趣,又觉得惊讶。她以前就知道李知行英语很棒,现在终于有了一个直观的认识。 “你真的很厉害,你们的玩笑我都半懂不懂。” “重点是找准自己的定位,明白美国人的思维方式。”李知行解释说。 “弄清思维方式……这不是那么容易的吧。你到美国也没多久啊,就算是高中做过交换生也就两年吧?” “不全是。”李知行笑道,“我小时候的英语家教老师就是一个来中国的美国留学生教了我足足好几年呢。” “……” 唐宓抿嘴看他,彻底没了语言。 “怎么不说话了?被刺激啦?”李知行拿着水杯,和她的杯子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啪”的声音。 “我是恍然大悟。”唐宓说:“难怪你的英语这么标准,几乎听不到口音。” “能正常交流就好。音准不准有什么要紧。”李知行说,“又不吃翻译这碗饭。” “这倒是。你的家教老师现在呢?” “还在中国呢,她是个彻头彻尾的中国迷,根本不想回美国了。”李知行说,“回国后我带你去看她。” 开学前两天,唐宓的室友纪文静旅游归来。唐宓和她见过之后,把行李从四楼搬到了二楼,占据了纪文静公寓里空余的那间屋子。纪文静是典型的理工科女生,性格豪爽,为人大方,笑容非常亲切。 为了庆祝唐宓的这次搬家,三个人在李知行的房间里一起吃火锅。 旧金山什么都有,国内的火锅底料牌子也是有的,地道的火锅香气飘起来,纪文满足地吸了口气。她刚刚旅行归来,疲累不堪,这顿火锅极大地缓解了她的疲劳。 这味道真不错,好久没吃到这么正宗的火锅了 唐宓觉得这火锅味道不如国内的火锅店,不过她没有指出来,毕竟纪文静都两年没回国了。 “师姐喜欢就随便吃。” 李知行这个“店主”很尽责,笑着给纪文静布菜。 两人楼上楼下,平时打交道很多,关系可谓非常熟稔。一直以来李知行都很欣赏这个豪爽的师姐,尤其是这次她答应租房子,让李知行更是感动。这栋公寓距学校近,价格也很合理,一直以来都很抢手。如果纪文静找室友,至少二十个人会踊跃排队,唐宓绝不是最佳的选择。 谁也不希望室友变动太多,唐宓交换的时间短 今年年底就要离开,到时候纪文静又要找新的室友,很麻烦。但纪文静还是愿意看在他的面子上出租房子,光面子上出租房子,光这一点,就足以让他感激了。 纪文静感慨:“李知行,没想到你还挺贤惠的嘛,平时只见你忙忙碌碌,也没见家里煮过几次饭。” “开学了也没时间折腾了。”李知行摊手。 “这倒是,辛苦的一学期又要开始啦。” 纪文静拉开了一罐啤酒,又问唐宓要不要,见她摆手拒绝也不在意,自己先喝了口。 吃饭过程中,三个人聊起自己的学业,虽然三人不同专业,但无论是唐宓还是李知行都有很不错的理工科背景,聊起来有不少相通之处。 “说起来你只交换半年,多好啊。”纪文静各种羡慕,何惜我还要再啃三年PHD,想起来就生无可恋。”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呢。”李知行微笑道,“师姐,你毕业后就可以挣大钱了。” “唉,在国外读书哪有不吃苦的呢。”纪文静拍了拍唐宓,“一起努力吧。” 吃过火锅后,李知行继续对着电脑写代码,唐宓回到房间,一样样整理自己的行李。 纪文静靠着门端着杯子慢慢喝水,跟她介绍屋子:“厨房的东西你随便用,各种电器都有,也是全的。你新来乍到,如果发现需要什么或者缺什么,就跟我商量。” 唐宓无比感激:“太好了,学姐,真的很谢谢你。” “不用客气。”纪文静说,“在一个屋檐下,互相帮助是必须的。” 高中大学近十年住校生派,唐宓当然明白一个屋檐下互相帮助的必要性。 吃饭的话,看你和李知行的安排吧,我中午是在学校吃,有时候自己做饭,偶尔跟李知行一起搭伙吃饭——没办法,美国的东西又贵又不好吃。” “嗯嗯。” “开始上课后,早上你可以搭我的车去学校,不过晚上就不行了,实验任务太重,我要在实验室里做实验。”纪文静说,“你晚上回来的时候,可以给李知行打电话,让他接你。” 唐宓点头:“我看距离也不远,走路回来也没问题。” “时间早是没问题,太晚的话,还是小心点。”纪文静说,“美国的犯罪率你应该也知道,比国内高很多,伯克利的治安虽然还凑合,但也不是没发生过抢劫案。毕竟咱们学校人太多,周围环境也复杂,和普林斯顿加州理工那种小学校没法比。” 唐宓抬起头,心里微微一动。 “师姐,普林斯顿是什么样子?” “学校非常漂亮,总共就没几个学生,白天走在路上都碰不到几个人,学生们不是在图书馆就是在实验室,忙得很呢。”纪文静猛然拍了拍手 “我暑假在东岸玩了一圈,因为大学同学有在普林斯顿读PHD的,也顺便去逛了逛。你要不要看照片?” “啊,好的。” 两人走到客厅,纪文静把自己的笔记本翻开,给她看照片。 看得出来纪文静这一趟旅行很丰富,唐宓滚动着鼠标,看着照片里的风光——不同于伯克利的喧闹和热情,普林斯顿的校园确实美得惊人,白墙红瓦,绿茵大树,景色真的异常漂亮。 纪文静喜欢照相,照片里几乎都有她的影子,在看到某一张照片的时候,唐宓的手指停了下来。 那是张大合照,合影里有二十几个人。 “这是——” 纪文静点了点照片上一名长发女生介绍:“这是我大学同学。其他人嘛,都是普林斯顿念PHD的中国留学生,我去的时候,恰好赶上他们留学生的集体活动,于是拍了张合影。 “原来如此啊。” 唐宓看着照片上的叶一超。叶一超站在第二排,穿着件蓝色T恤,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神态和此前一般无二;吕子怡站在他身边,对着镜头比了个V的手势,活灵活现的。 自从毕业后她和叶一超彻彻底底断了联系,没有电话,没有邮件,对方的近况一概不知。然而这个世界这个地球还是太小,原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叶一超,没想到这么防不胜防,没有任何预告的前提下,在美国的西海岸,再次和叶一超不期而遇——虽然她现在只能隔着屏幕看他的照片。 她看着照片的时间实在是有点久,纪文静看她一眼,随便问:“怎么,有你认识的人?” “是的。”唐宓点了点屏幕,“照片里有个男生,是我高中同学。” “哪个?”纪文静凑过来看,“哦,是叶一超吗?” “师姐你认识他?” “谈不上认识,就一起吃了顿饭而已,但是想忘记他也很难啊。”纪文静笑着说,“我同学是学物理的,都研三了,对叶一超推崇备至,说他即使在天才成群的普林斯顿,也是最优秀的那一种人。这么高的评价,我当然记住了。” 唐宓完全同意这个观点:“完全没错,他真的是天生为了数学而生的那种人。” 纪文静“啧啧”感慨了几声:“不过呢,天才级别我等凡人羡慕不来,只有靠勤奋来弥补了。” 这话让唐宓心有戚戚。 “行了,你去忙你的吧。我得回去看书了。” 纪文静摆摆手,抱起笔记本回了房间,片刻后卧室灯光亮起,唐宓透过缝隙发现,她正靠在床沿啃书。 也真是辛苦,旅行回来还没休息就陷入了下一轮苦读,由此可见,正儿八经拿自己能力去国外名校读书的,都不可能浪费一点时间。 两周时间后,唐宓已经很熟悉美国的生活了。跟纪文静说的一样,外面吃和自己做各占一半,吃饭大部分时间是和李知行搭伙,每个周末,两人会开车去中国城扫一堆食物回来,做上好几个菜,比如卤上一锅肉,平时热一热就吃。她从小就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外婆在田地里忙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做好祖孙两人的饭菜,她自觉厨艺水平一般,做饭追求快速简单,但无论是李知行还是纪文静都对她做的饭菜赞许有加。 生活很顺利,学习也上了正轨。 唐宓是来美国学习的,她选了能力范围内所有的专业相关课程,课表几乎是满的。李知行知道她的聪明和努力,但是看着课表也有点为她担心,美国的课程和国内的课程不太一样,语言关是个问题,就算能克服语言关,课外作业也不那么简单。 唐宓掷地有声:“每个学分都是钱啊!” 她用一种奇特的公式计算学分的价格。这四个月的机票和生活费是固定成本,学分则是变动的,选的课程越多,学分也就越多,每个学分均价越低,自然也越划算。 李知行听完,失笑道:“这么实际的计算方式真是具有商学院特色。” “我不能丟学校的脸。”唐宓说。 她是这个交换生项目开展以来的第一个学生,绝对要做到最优秀才能不辜负母校和导师。 她每天早晨搭李知行或者纪文静的便车去上课,因为课程多,学分也多,写各种各样的论文参加各种各样的小组活动。不得不说,美国顶尖商学院的学习环境确实优于国内,就连教材都编得更好一些,而图书馆里的资料和论文之丰富,在深度广度上无限地扩充了唐宓的知识面。她抓紧课外的每一分钟阅读国外著名经济学家的著作和最新论文,一个月下来,笔记至少记了十万字。 撇开语言上的陌生感,课程和作业的难度都和国内相差不太大,她完成得非常顺利,每次“paper”都轻松拿到A甚至A+,得到表扬是家常便饭。 出国之前关于“也许学习跟不上”的担心完全不再存在。 那种感觉特别奇妙——她知道自己的见识很少,虽然一路名校读过来,但阅历着实不算多,脑子里想的,就是本科毕业后找工作挣钱这等浅薄的想法。中学的时候,叶一超说自己以后一定要去美国深造的时候,她的内心除了佩服就是仰望,因为她压根没想过自己也能出国留学。因为仰望太久,她对伯克利这种世界名校一直心存敬畏,她觉得能在这种学校读书的人,一定各种完美各种优秀,优秀得让自己望尘莫及,于是内心更多了一分忐忑。现在,她却忽然发现,这些世界名校的学生也不过如此,怎么看,他们还不如自己厉害,那自己之前紧张忐忑个什么劲? 至于交友,同样让她大大意外了一番。 伯克利的商学院是个大杂烩,各国学生都很多,各族的学生都有。事实证明,能在伯克利这种学校读研究生的,都没有太草包的,小组活动的时候她对这点感受得尤其受得尤其深刻。没人是草包,各种IDEA的碰撞让团队随时充满了火花,偶尔也有摩擦但是大问题不太可能出现。班上的每个同学都有长处,她的长处是数理类,在小组课题中,她通常做数学分析的工作。她从来不是那种很善于和人打交道的人,但她奇妙地发现,和这些外国人打交道没有想象中困难,甚至可以说,比较轻松。 “高度发达社会的优越性。”李知行说,“又因为你周围的同学群体比较高端,他们轻易不评判人。” 她虽然一直不在意周围的闲言碎语,但她很清楚,从小到大,自己一直是校园八卦的中心。她的身世、容貌、成绩、社交关系等,每一项都是别人叽叽喳喳的谈资,无形的压力压在肩膀上,尽管努力忽略,但情绪总归会被影响。 ———————————— ⑨论文。 ⑩ IDEA,全称IntelliJ IDEA,是java语言开发的集成环境。 ———————————— 但是在美国,这种无形的议论少了太多,没人关心她出身于什么家庭,没人关心她有钱还是没钱,大家都太忙而且理智,没时间去当长舌妇。她觉得背后一轻。 “这样挺不错的。”唐宓很满意现在的情况。 李知行轻快地说:“接触外国人还算容易,不等于成为朋友也容易。” 她对和外国人成为朋友兴趣不大也没有这方面的需求。她只在学校待三个多月,总计十五周——成为朋友可不是区区这点时间可以搞定的。 唐宓指出:“但是,你的外国朋友挺多的。” 准确地说,李知行的中国同学外国同学都不少,他的公寓几乎是中国留学生的据点之一,因为楼上楼下的关系,唐宓也常常去他家拜访,李知行的交友之广确实让人佩服,可以说一句“往来无白丁”。 李知行说:“这么说吧,中国同学里有吝啬狡猾之人,美国同学中也有豪爽仗义的。” “你是说,国籍和背景不重要?”唐宓问他。 “因为文化差异和地域差异,和外国人打交道不容易。”李知行说,“如果有相同的目标就不一样了,也就是古语说的,求同存异。” 她点头,对李知行的话深以为然。来到国外这段时间,李知行宛如导师一样指导她方方面面的学习工作,她学到的东西很多,这也足以让她对李知行除了感激之外,更多了一分尊敬。 |第十二章|单恋最辛苦 在美国的学习和生活都很顺利,除了东西难吃一点,唐宓觉得在美国的生活远比起初想象的好,除此外还有点意料外的惊喜发生。 十月初的时候,她接到唐明朗的电话,他表示很欣慰白己的姐姐也来了美国读书,自己要来旧金山看她。 现在的明朗是什么样子,她也颇为挂怀。 于是唐明朗到达旧金山的那天,她和李知行都放下了手中的题, 起去机场接人。 洛杉矶和旧金山距离不近,开车需要一天,这绝不会是喜欢舒适的唐明朗选择的出行方式,因此他选择了飞机出行。 然后她就吃了一惊。 因为不是明朗独自前来的,他还带着个漂亮的女孩子款款走出机场,女孩子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挽着唐明朗的手臂,两人的关系一看即知 女孩子白皮肤大眼睛,留着大波浪的鬈发,她染过头发,透出一股枫叶的金红,她不算特别高,修身连衣裙裤袜短靴的搭配,指甲上亮晶晶的炫人眼目,看上去就跟唐宓偶尔瞥到的服装杂志中的时尚女郎一般。 唐宓和李知行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的视线中找到了答案——显然,由于唐明朗之前没有告知,他俩都不知道唐明朗还会带着一个妹子来旧金山。 唐明朗看到了两人,上去就和唐宓来了个热情的拥抱:“表姐!你也到美国了啊!现在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唐宓莞尔,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之前也想过回国之前去洛杉矶看你。” “那也很好啊! LA可以玩的地方很多的。感恩节假期的时候,你可以和表哥一起来LA。 ” 回答的是李知行:“有时间我们就过去。” “好呀。” —————————— Los Angeles的缩写,美国西海岸城市洛杉矶 为西班牙语、原意“天使之城”。 —————————— 李知行和唐宓站在一旁,微微笑着,看了看明朗身边的女孩子。 唐明朗立刻会意,下一秒闪到了女生身边,拉过她的手一本正经地介绍:“这是我的女朋友,贺优。” 贺优笑意妍妍,搂着唐明朗的手乖巧地叫了一声:“表哥表姐,你们好。” 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这下子两人确定了这妹子应该是中国人而不是ABC,唐宓和李知行两人都对她露出了礼貌的笑容,脸上半点意外表情都没有,仿佛明朗已经事先知会过,她出现在这里再合理不过了。 倒是唐明朗哈哈笑了几声,得意扬扬地说:“表哥,没想到我有女朋友了吧!我就是特意不告诉你们,让你们吓一跳的。” 一旁的唐宓抿了抿嘴。这点事就想吓倒李知行,应该说唐明朗还是太单细胞生物了。 “你也二十岁了,应该找女朋友了。”李知行微笑着跟贺优寒暄了几句,又伸手拿过立在贺优身边的行李箱,“行李箱我来拿。我们走吧。” 贺优的行李箱至少是唐明朗箱子的两倍大,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肯定是不小的负担。 贺优跟李知行甜美地道谢:“表哥,谢谢你。” “不用客气。” 李知行所看到的,比唐宓更多。唐宓只能看出贺优的漂亮时尚,李知行却发现,她的头饰衣服鞋袜都是奢侈品牌,闪烁银光的项链和耳钉绝非凡品,就连行李箱都是Lv的新款;她的妆容也非常精致,精致到了无痕迹的程度,那是最高档的化妆品才能烘托出的效果。 唐明朗的生活费李知行门儿清,他自己花都不太足,绝对供不起这个叫贺优的女孩子的一身行头。那就只能说明,这女孩子的生活标准就这样高大上。 唐明朗所在的学校,国内的富二代学生很多,贺优应该就是其中一位,而且是很特别的一位。这一趟旅行,他们坐了一个多小时的飞机,但贺优连头发都没乱一丝,可见下了飞机后她仔细地整理了着装;更有趣的是,刚刚她是自己拖着行李,没让唐明朗这个男友代劳。 四个人在停车场上了车,李知行和唐宓在前排,作为客人的唐明朗和贺优卿卿我我地坐在后排,一秒钟都不能分开的样子。 李知行一边开车一边问两位客人:“饿了吗?待会儿要去吃什么?” 唐明朗大大咧咧地回答:“表哥你定就好了。表哥你的品位我是完全相信的。” “贺优呢?” 贺优笑得眯起眼睛:“表哥,明朗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李知行点头。他本来就不打算完全尊重这两人的意见,不外乎是基于客气问一问,如果这两人提出什么生僻诡异的唐宓不喜欢的东西,他绝对会第一个打回去的。 好在两人都十分上道,没提出什么奇怪的要求。李知行看着唐宓:“我们去吃中餐怎么样?” 唐宓想了想,点头,饶是她不是对“吃”特别挑剔的人,但在美国这一个多月里,也被美国的各种生冷食物摧残得够呛,能有机会略微改善一下生活,她完全不排斥。 ———————————— 出生于美国的华裔,即美籍华裔 ———————————— “涮羊肉东北菜粤菜?哪一种比较好?” “都可以吧……”唐宓弱弱地说。 李知行一锤定音:“那去唐人街吧。” 其他两人自然也不会反对表哥的意见。回市区的路不短,李知行是司机,搭话时间不多。于是唐宓难得充当了谈话的主力军。 唐明朗和她聊天,很高兴地说:“姐,你还是来美国读书了。” “也待不了多久,圣诞节一过我就要回去了。”唐宓回答得一本正经,问两人“你们准备在旧金山待多久?” “我们周一下午回去。” “上课不要紧?” “没什么,周一没什么课。” “贺优也是吗?”” 贺优笑着点头,又说:“姐姐,你叫我小优就可以啦。” “好的,小优。” 唐明朗的问题挺多,连珠炮似的发问:“我爸身体怎么样?” 唐宓说了下舅舅的情况,她每周都会跟舅舅外婆打视频电话,对家里的情况如数家珍。 唐明朗却有好一阵子没和父亲通过电话,他这几个月都沉醉于恋爱之中。从贴心细心的程 度上看,男生确实不如女生。 “我爸身体还好我就放心啦。表姐,在美国生活习惯吗?” 唐宓点头,学业顺利生活规律室友温和再加上还有李知行的帮助,她的生活很舒服。 “语言关也没问题?” 唐明朗将心比心,把自己当年留学伊始遇到的最大困难——语言的难题跟表姐抛出来,准备和表姐做深一步的交流。 “还可以,比我想象的好一些。” “咦,是吗?” 唐明朗的语气明显带着怀疑,李知行淡淡补上一句:“随便读一个朗文词典里的例句,她都可以告诉你在哪一页,语言上怎么会有太大问题?” “这么厉害!”唐明朗真的很吃惊,用看外星人的表情看自家表姐。 “我之前也听明朗说起过表姐学习可好了。”贺优一脸羡慕,“表哥表姐你们都好厉害,我真佩服你们。” 唐宓道:“没有的事情。” 唐明朗很快就平静下来,嘿嘿一笑,倒是想起什么事情:“表姐,你真是太厉害了,可不可以指点我一下?” “什么?” “就是嘛,是我专业课上的问题……” 唐明朗的专业是计量经济学,课程多学习压力大作业多,各种数学各种经济模型让他分外痛苦,此刻才想起坐在前座才想起坐在前座的自家表姐这个无人能敌的学霸——她随随便便指点一下自己的“paper”,估计比他自己研究几天都管用。 “好的。”唐宓岂会不答应表弟的恳求,随后略一思考又补充了几句,“我这两天先看看你们的教材,等你回洛杉矶后就开始,每晚八点半,我们视频,把你的问题都告诉我。” 唐明朗脸颊忽然抖了几抖,看着自己表姐认真的眼神,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个大错。 李知行装作没看到后视镜里唐明朗那张越来越震惊的脸,微微勾起了嘴角,露出一个含义深远的笑容。 “唐宓,不用每天,每周四天就行了,他总要有些社交活动——”唐明朗正想感谢李知行为自己说话,结果听到了他的后半句,“时间可以提前,每晚八点开始到十点。” 李知行淡淡的声音在车厢内响起:“明朗,还有问题吗?” “没,没有了……” 车子回到市內,正是吃饭的时候。加州美食多,旧金山的唐人街更是翘楚,从川菜到鲁菜到粵菜,什么都有。李知行选定的是唐人街的一家很著名的中餐厅,历史悠久,环境很好,味道不敢说百分之百地还原正宗中餐,但八九不离十,价格也不算昂贵。 唐宓固然会做点菜,但怎么能跟餐厅的大厨相比?因此虽然她吃饭的态度还很含蓄,但是熟悉她的人还是可以发现她吃饭时溢出来的幸福感。 李知行默默盛了一勺水煮牛肉放到她的碗里。 唐宓对他抿了抿嘴,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笑容。 唐明朗和贺优两个人自然不是自家表姐那种穷鬼,这家中餐厅虽然不错,但洛杉矶这种档次的餐厅要多少有多少,他俩平时吃饭的水平比唐宓高了好几个档次还有剩,也不会为这一顿饭露出什么特別的情绪,于是藏不住话的唐明朗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表姐,你是多久没吃好东西了?” 唐宓难得尴尬了一下。 唐明朗又抬头看李知行,不满道:“表哥,都一个多月了,你干吗不带表姐出来吃好的啊。” 李知行沉默了一下。 绝不能说他没想过带唐宓出来吃饭,他提过好几次建议都被她拒绝了。而他的时间也确实紧张,恨不得把一分钟掰成两分钟用,每天都在为了各种代码忙得跳脚,何况唐宓从来没对食物有过任何挑剔,一来二去的,也就拖到了现在。 唐宓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连忙道:“不是的。” “就是因为你今天来了旧金山,否则你表姐一定还在图书馆查资料。”李知行说。 唐明朗一脸深思熟虑:“看来表姐能走出学校还要感谢我啦。” “你这句话说对了。”李知行说着看向贺优,“你念什么专业?” “欧美文学。” 李知行一点意外的感觉都没有。贺优和大多数本科就出国留学的富二代一样,富二代一样,又是女生,基本上不会选择理工科。 唐明朗一脸得意:“小优的文章写得非常好,长期给学校校刊撰稿。” 李知行点了点头。他见过很多在美国待了好几年连英语都说不利索的博士,用英语写文更是难,贺优如果真的可以用英语写文章,那说明国内打下的基本功相当扎实。 李知行问:“说起来,你们怎么认识的?” “哈,这个说来就话长了……” 两人说着感情的发展,李知行和唐宓也在交谈中知道了贺优的情况。贺优是唐明朗的学妹,一年前来美国留学,现在大二,比明朗低了一个年级,他俩和大多数留学生爱情故事差不多,在学校的中国留学生联谊会上认识,很快确立了感情。 看着对面你侬我侬的两人,李知行觉得似乎还挺配的。 一顿饭吃了大半,贺优大眼睛一眨,嘟嘟嘴:“不说我们了,表姐,你也说说你和表哥的事情嘛。” “什么?” 唐宓没听懂。 贺优满脸好奇,展现了十足的求知渴望:“表姐,你和表哥是怎么在一起的啊?明朗跟我说,你们的感情特复杂特感人,我想知道很久了。” “……” 是的,这一瞬唐宓才终于反应过来贺优说了什么。 “哎,明朗你戳我干什么……”贺优察觉到身边人用着很大的力气戳自己大腿,不由得恼火起来,愤愤朝着始作俑者看过去,准备批评男友的举动,却看到明朗一脸紧张地冲她摇头,一副“你可千万别说下去”的样子。 好在贺优不笨, 一秒钟内就收到了男友的“不可说”信息,乖乖闭上了嘴,小心翼翼地看向对面的两人。 不看不要紧,一看她的小心脏陡然供血不足猛然收缩。李知行已经把目光从唐明朗身上收回,落到她身上,两道视线冷飕飕的,宛如一把锋利的刀在她脸上割过。 王子般高贵的表哥瞬间化身魔王。这刺激对贺优来说,真的过大了。 不得不说,贺优的双Q还是很够用的,下一秒居然被她想出了对策,连忙补上一句:“表哥,我开玩笑的……” 李知行最后收回视线,对贺优淡淡开口:“明朗说的话也没几句靠谱的,你不用在意,当屁一样放掉就行了。” 唐明朗欲哭无泪,那个一直风度翩翩气质绝佳的表哥连“屁”字都说出来了,可见恼火至极。他虽然平时大大咧咧,但不等于不看不观察,刚刚表哥表姐那种亲昵的态度是如此自然,他和贺优都真心以为,他俩已经在一起了。然而李知行刚刚的态度,让他也明白过来,自己很可能会错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表姐,别生气。是我会错意了。”唐明朗一脸委屈地解释,“因为你和表哥这么多年都是同学不说,关系又好,连来美国都是一起的,我一直觉得你俩在谈恋爱,所以才误会了。” 唐宓一愣之后已经恢复了平常心,点了点头:“就没什么,误会我们的人不少。” “是啊……”唐明朗嘟嘟囔囔,“在国内的时候也就罢了,在国外居然还在一所学校……” 唐宓其实对此接受良好,在美国这一个多月,误会她和李知行关系的人从来不少。美国人不似东方人含蓄,连在美国待久了的留学生都是一样,有话直接问——班级里的同学,留学生协会里的同学,时常会打趣她和李知行,不过在李知行说出“她是我亲戚"后,各种猜测也随之消散。 唐明朗暗暗松了一口气,偷偷看了眼李知行。 还好还好,在表姐正常之后,表哥也变得非常正常了。 李知行淡淡开口:“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巧合。” 贺优连忙点头:“是的是的。” 刚刚那若有似无的尴尬消弭于无形之中。 这顿饭吃得差不多了,窗外的城市灯光璀璨,李知行懒得再理唐明朗,找来服务员付账,此外再点了一份糖醋排骨打包带走——他发现唐宓挺喜欢吃这个,这么多年了他就从来没发现她对食物有特別的喜好,此时发现了绝不会熟视无睹。香园的糖醋排骨做得很不错,外酥里嫩,香甜可口。 李知行一锤定音:“哪走吧。” 四个年轻人走出饭店,站在饭店大门前,李知行看着唐明朗问:“你们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之前李知行本来打算让唐明朗住自己的公寓,反正还有一间空置的卧室——但现在明朗既然带了女友还是热恋阶段,两人住自己的公寓显然就不合适了,他俩如果想卿卿我我恐怕是不太方便。 果然这对小情侣也不打算给李知行添麻烦,贺优拿着手机晃了晃,甜美地补充:“表哥,我们已经订了房间了。” 只这一句话,就让李知行对她又高看了几分。知进退,有安排,想得周到,对富家小姐来说,是不错的品质。 李知行微笑点头:“好,我现在送你们去宾馆。” 正如她身上的穿戴一般,贺优所订的宾馆也衬得起她的身份,五星级宾馆,房间装修舒适豪华,中央那张大床尤其显眼,站在窗边可以俯瞰大半个灯光灿烂的湾区,也算对得了起每晚上近三百美金的住宿费了。 进房间后已九点,他俩今天车船周转,困倦也渐渐从眼底浮出来。李知行行没打算久留,随意叮嘱了几句,又定下了明早过来的时间,带着唐宓准备告辞。 走之前李知行微微一顿,给了唐明朗一个眼神。 唐明朗会意,跟贺优招呼了一声,“我送下表哥表姐”,跟着两人走出了房间,来到走廊。 李知行没废话,直接问他:“贺优家里的情况,你都知道吗?” 唐明朗嘿嘿笑了:“她家里应该是做生意的。” “什么生意?” 这就不太清楚了,应该规模挺大,我记得是房地产和建工类的……我有几次听到她提起过。”唐明朗想了想,“她还提到,她家里还有个哥哥,比她年长了蛮多岁的样子。” 李知行略略点头。 “表哥你知道什么了?” 李知行瞥了弟弟一眼:“在宁海做房地产和建工又姓贺的不会有很多家,略微打听也就知道了。” 唐明朗连忙摆手:“表哥,你可不要去打听啊!她家的背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我们不过谈恋爱而已,又不看背景。” 李知行挑眉:“哪没考虑过你们的以后?” 唐明朗挠了挠头:“我暂时不想考虑那么多,大学都没毕业呢。” “那就当我没说,但你自己要有数。” 之前唐宓一直老神在在地思索什么没说话,现在才开了口:“明朗,如果舅舅问你的近况,我可以告诉舅舅你女朋友的情况吗?” “没问题。”明朗笑嘻嘻的,“不过你记得啊,要在爸爸面前说我和小优的好话!” “好。” 李知行最后说:“明朗,总之你要记住,对女生要有担当,负起责任。” 唐明朗点头:“表哥,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实事求是地说,现在的唐明朗还是比之前成熟了不少,李知行不再多言,拉上在一旁的唐宓一起离开。 送走了表哥表姐,唐明朗内心欢呼一声回了房间,发现贺优正趴在床上跷着双腿玩手机,裙子散在床单上,光滑的小腿一晃一晃的,她的行李箱打开了,堆在床边,没整理 。 他重重砸到床上,伸手抱住了贺优,凑过去看她的手机屏幕,和她头碰头靠在一起。 “干吗呢?” “笑一下啦!” 贺优摆弄着手机,用摄像头对准两人,唐明朗及时调整了表情,“咔嚓”,自拍了一张合照。 作为一个社交网站狂人,贺优美滋滋地在社交网站上发了条信息,引来一堆点赞。 贺优把手机扔在枕头边,仰头看着天花板,嘟嘟嘴:“明朗,今天可憋死我了,我连手机都不敢玩了。” 唐明朗一脸不以为然:“怎么会?你要玩手机谁拦得住啊。” “你的表哥表姐,真的很厉害,也很奇怪。”贺优说,“在他们面前,我不知道为什么,半点不专心都不敢有。” 我表哥这个人,气场是蛮强的,吓人的话特別好使。” “确实是,板起脸的时候可吓人了。”贺优眼睛陡然亮起来,“明朗,你表哥表姐,到底是不是在恋爱啊?我瞧着明明是。” 翻了个身,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琢磨了一会儿今天所见的一切:“我表哥很喜欢我表姐,喜欢很多年了,这点绝对没错。” 贺优睜大眼睛:“哎,难道你表姐不喜欢你表哥?” “我不知道。我表姐在想什么,我想这世界上除了她自己,再不会有人知道了。” 贺优的好奇心和八卦情怀节节攀升:“是吗?我觉得你表姐挺亲切啊。” “哪是对我而已,她对其他人的态度,就四个字——生人勿近。”唐明朗的八卦细胞发作起来,“我高中的时候有个关系很好的同学,叫龚培浩的,我跟你说过吧?” “说过的,他在澳洲留学。” “他啊,曾经试图追求我表姐。当然,我表姐连个眼神也没给过他。”唐明朗摸了摸下巴,不过他的话还有点道理。他说过,我表姐是那种什么都做到了极致的人物,太罕见了,她身上有一种特别的魅力,明知道凑过去没任何好果子吃,但还是会忍不住凑上去犯贱。” 这形容太妙了,贺优一口气没上来,笑得东倒西歪的,笑完了才指出:“你好像把你表哥也骂进去了。” 唐明朗却没笑,一脸的深沉高冷:“我表哥嘛 又是另外一回事。就算他俩真的在一起……” “怎么了?” “我估计挺难。我舅舅外公他们,估计不会同意表哥表姐在一起。” 就那么一个瞬间,唐明朗的表情由晴转阴,陡然黯淡下来,眼睛里的光都灰暗了。 贺优一颗心全系在唐明朗身上,马上就发现了他态度的转变。 “为什么?” 唐明朗声音轻了下来:“小时候我一直很奇怪,別的同学写关于爸爸的作文,都是写自己的爸爸如何威风,是家里的顶梁柱。但是我家里,不是这样,我爸在家里挺没地位,什么事情都是我妈说了算,衣食住行就不说了,压根没我爸插嘴的份,我爸本来是工程师,很厉害的,三十岁不到就是高级工程师了。我妈说做工程师天天吃油灰没意思,逼着他改行去做管理。我爸说不过我妈,只能改了行。我爸过得挺不开心的,他宁可在单位加班都不回家。 “小时候过年过节去外公外婆家,外公对我爸爸一直爱答不理,好几次我都听到外婆说我爸各种不好……我外公外婆都不太看得起我爸爸,更何况我表姐呢?”唐明朗说着,忽然怪异地嘿嘿一笑,“再说了,我表姐这个人心高气傲,她都敢骂我妈呢,对李家又能有什么好态度?” 贺优趴在他的胸口,手指落在他头发上打旋。 “明朗,你们家的事情真的挺复杂。” “何止复杂啊,所以我才不想回国。”唐明朗苦着一张脸,“想起我妈那张脸……晚上觉都睡不好。” 贺优笑起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不回国就不回,反正有我陪你啦。” 唐明朗反手抱着她,笑得眼睛眯起来。 “好啊,我们就一起留在美国吧。” 李知行和唐宓两人离开宾馆,在停车场上车返校,车子开出去上了正路后,唐宓才一脸深思熟虑地开了口:“李知行……” “什么?” “那个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吧?” “没错。” 李知行忍住没吐槽她反射弧太长,淡定回答。这一点他看得比唐宓清楚一百倍,那房间不但只有一张床,而且各种搭配和摆设都说明了那是情侣套间。 人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他对表弟的生活方式不予置评,毕竟鞋子合不合脚只有穿的那人才知道。他更不是道德狂人,也发自内心地觉得热恋中的两人住在一起没关系。贺优的家世背景他并不是真正在意,反正无论是什么背景,也没办法和他家比。他后来问唐明朗那番话,不过是想试探白家表弟对贺优有几分真心。贺优很喜欢唐明朗的,这一点他完全看得出来,至于唐明朗对人家女孩子的心意, 目前看来,也不乏真诚。 “我也不是批评明朗这样不好。”唐宓看着窗外的路灯,挺感慨,“就是有点没想到。” “无论明朗还是贺优,都是成年人,可以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成年人不是中学生,谈恋爱怎么可能拉拉手就算了,更何况,这是在美国,我见过刚刚确定关系就住在一起的。” 怎么办,他说得好有道理,她无言以对她其实大概知道,没任何感情都可以睡到一张床上,何况是沉醉恋情的年轻情侣呢。只是……她嘴角微微一压,脸上的表情就不那么轻松了。 “嗯……我就是想起郭嘉颖。” 李知行看她:“怎么说?” 唐宓慢慢回答:“去年圣诞节,明朗来大学看我,他还找了郭嘉颖吃饭,我看他们的关系有点……明朗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是,我感觉……郭嘉颖好像有点喜欢明朗。” 李知行颔首:“是这样没错。” “你知道?” 唐宓很快反应过来——连她这个迟钝星人都可以看出来,更何况李知行了。李知行也不是白跟郭嘉颖当了四年的同班同学的。 “不光我知道,明朗自己也知道。” 李知行专心开着车,淡淡“嗯”了一声:“明朗看上去是缺心眼了一点,但他只是懒得装心眼,不缺眼力,你都能看出来,他心中自然有数。” 这个消息的冲击性远胜刚刚“小两口睡一张床”带来的刺激,唐宓呆滞地看着李知行。 “郭嘉颖本来也想过留学 准备申请明朗大学的研究生,但是大三那一年,她家里出了问题。” “什么问题?” “她妈妈生了病,需要长期卧床静养,她便放弃了留学的打算。” “所以她后来没读研究生直接工作,也是因为这个?” “对。” 家里有个病人会对家庭造成什么样的经济压力,唐宓很清楚,就算郭嘉颖家庭条件不错,恐怕也经不起长久折腾,难怪她当时说“不想花家里的钱”。 唐宓恻然。 “现在她妈妈的情况怎么样?” “病情算是稳定了吧。” 唐宓鬆了一口气:“我记得大三的时候有一次,我去明朗的高中找人,结果在校门外看到了郭嘉颖,当时不知道怎么那么巧,现在想起来,她是在等明朗吧。” 李知行略一点头:“她是真的很喜欢明朗。” “只可惜明朗不喜欢她。” 人的喜好没有办法。郭嘉颖实在不是明朗喜欢的那一款,他喜欢的是贺优那种可爱、俏皮的类型。 李知行也不是不能明白自家表弟的喜好,有那样一个妈妈,明朗只怕永远不会喜欢很强势的女性——偏偏郭嘉颖就是这一类,说一不二,果断勇敢。 唐宓和郭嘉颖本就没什么交情,再者也觉得自家表弟和贺优蛮般配的,只是想起郭嘉颖的怅然若失,还是有点奇特的难过,那种难过无法诉诸于口,好像一口气堵在了喉咙,哽得她呼吸不畅。 “单恋,真是辛苦的事情。”她近乎自言自语地感慨。 那一瞬她想到了很多事情。她想起丁霄霄的眼泪一滴滴砸落在她的手心里;她想起那个晚上郭嘉颖对着明朗露出的笑容;她最后想起的是,大二的那个五一假期,她在李知行的家里,李知行在月夜下为她弹Love Story的那一幕。 她话语中的情绪是如此复杂,李知行眸光微垂:“我很少听到你有这种感慨。” 他淡淡的低沉声音听得唐宓浑身发麻,她下意识地去看他,恰好李知行略略笑了,偏过头看她一眼。他的眼神太过专注,眸子里浮动着一层闪亮的光芒,唐宓怔住了,只觉得心里什么地方奇怪的火苗越烧越旺,下一瞬李知行已经回过头去,看着道路前方。 车子在红绿灯前停下来,李知行凝视前方开口:“唐宓,如果你要叶一超的联系方式,我可以给你,叶一超不知道你也来了美国,如果知道的话,他多半会来旧金山看你的。” 这话的言外之意听得唐宓一愣。 或许是因为她的关系,她依稀有种感觉,李知行对叶一超有种天生的不喜欢,基本上能不提就不提。现在,他却主动提出,帮她联系叶一超开什么玩笑? 她忍不住提高了声线:“不是的,李知行,我不需要叶一超的联系方式。” 李知行慢慢侧过头去看她,声音很轻地问:“那么,你刚刚想的,是什么?” 车子平滑地行驶,唐宓好一阵子没说话。 在李知行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她终于说话了。 “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在慢慢地变化,人不可能在原地停滞不前。”唐宓侧过脸看着李知行,“曾经介意的,现在不再介意;曾经纠结伤心得睡不着的事情,现在看来,却什么都不是了。我小时候认为自己读书是为了外婆为了改变命运,后来才知知道我是为了自己;几年前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来美国,而现在我正在这里。” 她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李知行也听得分明,车子在路边停了下来。 唐宓抬眸一看,已经回到了自家公寓楼下。 她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李知行却先她一步,走到副驾驶窗外,帮她拉开了车门,左手放在胸前,向她微微一个欠身。 “欢迎下车,今天的唐宓小姐。” 灯下,李知行对她露出粲然微笑。 唐宓抿了抿嘴,顺从地下了车。 接下来的周末,几个年轻人在旧金山的有名景点大大游览了一番,玩得非常开心。唐宓和贺优就不用说了,旧金山的什么事情对她们来说都是新鲜的,唐明朗虽然也来过旧金山几次,但这些景点也没怎么去过,所以李知行充当了导游之职,负责为其他三人解说。 他此前看了出资料,对各种景点的典故相当了解,解说水平还真不差。 他有点感慨:“不过美国的坏境,能看的也只有自然风光,人文方面乏善可陈。” “博物馆里的文物还是不错的,很丰富。”贺优说。 “都是偷来抢来的文物。”李知行道,“文物重要的意义是传承,现在脱离了故土,没有了环境,就跟无根的落叶一样,很多文物不知道出处不知道年份,想追溯都不再可能。” “李知行,你很了解历史文物吗?” 唐宓不太了解历史文物,对这方面的所有知识都来源于高中课本,此刻听到李知行的这番话,有点意料之中的震撼效果。 李知行说:“也谈不上,博物馆去多了也就知道了。”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唐苾说,猫眼石样的眼睛里光芒微微一闪。 李知行看着她:“世界上有很多值得去的地方。以后有时间,我们都可以出去逛逛。” 因为金钱和时间的限制,唐宓从小到大都没正儿八经地旅游过,在国内,她去过的城市也就两个。李知行很清楚这一点——哪怕她在京大待了四年,她也绝没有主动去过学校五公里外的地方。 唐宓看着李知行,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贺优是拍照狂人,设备非常豪华。她带了个极其专业的莱卡单反相机,走到任何地方都要拍照,依她的说法,拍照是为了“准备素材”唐宓和她完全是两个极端,唐宓极其不喜欢拍照,但是因为贺优无与伦比的热情和偷拍技术也在旧金山的各处留下了不少照片。 李知行伸手拿过了相机,一张张地翻看着照片。秋天是最好的拍摄季节,何况这个周末气候凉爽,阳光明媚。几千万像素、售价昂贵的相机拍出来的照片质量的确无可挑剔,成像精美,重点突出。照片里的唐宓或站或走,还有弯腰看花儿的,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 “表哥,我的拍照技术不错吧?”贺优笑道。 李知行表示认可:“确实。” 看着李知行的视线长久地停留在唐宓的照片上,贺优主动提出:“表哥,晚上回去我把卡给你复制一份?” 李知行瞧一眼面前的年轻女孩,微微一笑。 她的内心可比外表聪明。 “那就麻烦你了。” 唐宓从来是说到做到,唐明朗回LA的第二周开始,她就开始履行给唐明朗补课的任务。唐宓研究了唐明朗现在的教材和进度之后,找出了重点。她还跟学院里的本科生聊了聊,发现本科生的课程实在是简单,比国内的经管学院的课程还要简单一些,指导自己的表弟做“paper”,简直太轻松了。 因为和明朗交流问题只能在网上视频聊天,地方的选择就成了一个问题。当然,最普通的选择肯定是在自己的公寓里,但最近纪文静忙碌,每天都在和一篇尤其重要的论文奋斗,头发都掐断了好多,考虑到公寓的隔音效果也不怎么样,她在公寓里说话肯定对学姐的学习有影响。于是,在李知行的建议之下,纪文静在公寓的时候,她就把据点搬到了李知行的公寓里。 一般情况是唐宓在客厅里指点唐明做“paper”,帮他解决不懂的问题,李知行则在自己的卧室忙他的代码和各种文件。 唐明朗也是第一次正面认识到了表姐的能力。那些他认为复杂得要死难度极高的作业在表姐看来完全是小“case”,他耗时一周的“paper”,表姐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帮他搞定了提纲,再用半个小时帮他写完了第一部分——唐明朗在屏幕那边哀号,人和人的差别简直太大了,完全让人看不到追赶的希望啊。 “你不需要追上你表姐。”李知行来客厅倒咖啡,看到镜头里的唐明朗,“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可以了。” 唐明朗讪讪笑了下,默默关了对话框。 唐宓拢了拢桌上的书,问他:“忙完了?” “早着呢。”李知行揉着额头,“写代码的人生怎么可能有完结的一天。 一天,一周总有几天晚上会熬夜到凌晨两三点才睡觉,在学校待久了,唐宓对真正想做出点成绩的理工科研究生的忙碌情况很了解,对此也无可奈何。楼上一个李知行,隔壁一个纪文静,忙起来都通宵达旦,只不过好在年轻,也看不出来太疲劳。专业课上她没法帮忙,只能尽力在别的方面为两人分担。 李知行灌了几口咖啡,问她:“周末你有时间吗?” “嗯?” “我们去计算机博物馆吧。” 唐宓看他:“你忙得过来吗?” 李知行微笑:“有时间的,放心吧。” 唐宓提过想去计算机博物馆,李知行一直牢记在心,毕竟她可很少提起自己对什么感兴趣。上次明朗来的时候本来机会不错,但李知行只想了一秒钟就排除了这个选项——唐明朗和贺优两人都是绝不会喜欢逛什么计算机博物馆的,他自己也有私心,所以选择了和她两人单独前去。 计算机历史博物馆坐落在硅谷,和大学距离不算很近,驱车近一个小时后两人到达了目的地。 放眼望去,游客还不少,两人也不要导游和志愿者服务,一边聊一边独立游览。从进展厅开始到结束,从古老的算盘到最新的电脑,每一台机器都展现了当时人们最的的智慧所在,唐宓在一个个展台前慢慢走过,兴趣盎然。 虽然她脸上的表情还是不多,但李知行完全能感受到她愉快的心情和振奋的情绪。 “人类的智慧真是无穷! ” 每个时代的巅峰都在这里。 李知行是技术至上派,深深赞美工业文明带来的奇迹,对此也深有感触。 “我小时候自己做过一套计算工具,和这个有点像,当然,没有那么复杂。”唐宓指着橱窗里的一套工具说。她是很少谈“我自己”的人,现在谈话的兴头却高得不可思议。 这事儿对李知行来说是个天大的新闻,唐宓很少谈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他对此充满好奇:“是什么样子的?” 唐宓有些不好意思地浅笑了一下:“其实也算不上计算工具,就是一个类似钟表的转盘,上面写着各种数字,计算的时候旋转指针,可以计算高位数的乘除法。” 下一瞬计算工具在李知行的脑海里成型,他缓缓地问:“那时候你多大?” “十二三岁。”唐宓抿了抿唇,觉得自己刚刚有点得意,收敛了一下,“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计算过程很麻烦,没有实用价值。” “你觉得麻烦是因为你用自己的手指旋转指针,完成机器的工作。”李知行说,“那个计算工具现在还在吗?” 唐宓摇了摇头:“已经扔了。” 李知行心情极为复杂。他从来不会低估唐宓的才华和天赋,但确实没想到她的天赋如此之高。在那么小的年龄可以自己原创一个计算工具,这其中的难度超乎想象,需要对数学规律的深切认知和充分的想象力,绝不是她说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他想起了叶一超曾经说过,唐宓像拉马努金——是的,这个点评非常精准。 “怎么了?”唐宓抿了抿嘴看着他。李知行的眼神很奇特,她实在不能熟视无睹。 李知行神色郑重:“你的数学天分之高超出我的想象。” “还好吧。” “这么好的天赋应该物尽其用。”李知行看着唐宓的眼睛,“难怪叶一超再三叫你去学数学,他看得很准。” 在外在环境极其有限所获资源甚少的情况下,拉马努金凭借努力和天赋,将数学界已经存在的定律和公式又发明了一遍。唐宓也是这一类人。李知行觉得真是太遗憾,如果她生活在更好的环境,这份天赋绝不会被磨灭。 ———————————— 斯里尼瓦瑟,拉马努金,印度历史上最著名的数学家之一。 ———————————— 没想到李知行又一次提起叶一超,微微一愣。 “我不觉得遗憾。”她说,“经济金融也还算有趣。” “经济金融类的山头到底更低一些,难度和趣味性和数学没法比。” 唐宓莞尔:“能赚钱就好了。” 若是之前唐宓偶尔也为自己的选择而惋惜,但现在她已经不会这么想。在这个世界上,没有选择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李知行看着她少见的笑颜,也跟着笑起来。 是啊,也多虑了。真正有能力的人,在什么行业都能做出成绩来,他从来坚信这一点。 这已经是李知行最近第二次提起叶一超了,两人在展馆里慢慢踱步,唐宓看他一眼:“你和叶一超有联系吗?” “我确实知道一点他的近况。”李知行慢悠悠地说,“对他的研究方向也很了解。” 了解近况是一回事,知道他的研究方向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照理说两人一个东一个西从事的方向也完全不是一回事,没有联系才是正常的。李知行和叶一超素来没什么交往,关系也比较淡漠,她没见两人单独交流过。 “部分消息是从社交网站上看到的,当然,我前不久也给他打过一次电话。” “打过电话?” 唐宓想,难怪他之前说可以给自己叶一超的电话。 李知行仔细观摩着橱窗里的老式计算机,回答:“我有专业问想咨询他的意见。” “那问题解决了吗?” 李知行摇头:“他给不出什么意见。” 唐宓并不意外。李知行学计算机,编程和数学联系紧密,李知行能问叶一超的无非也就某个功能用什么数学模型实现的问题。叶一超所思考的,都是和实际生活离得很遥远的纯数学问题,要他来思考应用数学范畴的使用,也确实为难他了。 参观完计算机博物馆后,两人又驱车在硅谷里逛了一圈 硅谷占地广阔,建筑众多,环境优美,看上去和大学的环境相似——参观外围无人阻拦,当然,想要进到建筑里参观就不那么容易了。但这对李知行来说也不是难事,唐宓只见他拿出手机,打了不到十秒钟的电话,片刻后,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就从最近那栋建筑物的大门走了出来,满脸笑容地朝他们走过来。 李知行和年轻人打了个招呼:“大孙。” 李知行口中的“大孙”不算很高,看上去偏瘦,皮肤不算很白,笑起来颇为爽朗。 他的视线落在唐宓身上,眼睛陡然一亮。 李知行笑着为两人做了介绍。大孙全名孙轩,是李知行的小学初中同学兼死党,初中毕业后就来了美国,在美国某所私立高中毕业后,又去斯坦福读计算机专业,四年本科毕业后顺理成章进入了这家位于硅谷世界闻名的IT公司工作,这些年,李知行和他一直有联系,自从李知行来了美国之后,两人的交往更加密切。 孙轩热情地和唐宓握手,说话一串串的,特溜:“你就是唐宓啊,你好你好,之前听知行说过你了。” 唐宓一点都不想知道李知行在别人面前是怎么描述自己的,她很客气地对孙轩说:孙先生,你也好。” “这么客气做什么。”孙轩拍了拍李知行的肩膀,“李知行是我死党,他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叫我大孙就行了。” “好的。” 随后孙轩帮他们办理了访客手续,带着两人参观了这家世界著名的公司,楼内设备环境简直无法形容,想得到的几乎都有,比起她大三暑假在国投总部实习的环境居然更好——总之,怎么看都无可挑剔。 中午三个人在附近的一家法国餐厅吃饭,孙轩义不容辞地表示“远到是客”,这顿饭是自己请客。唐宓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李知行。在美国,朋友聚会一般是AA制,她只是李知行的附带客人,自然是以李知行的意志为转移。 李知行说:“他可是高收入人群,当然要狠狠吃他一顿。” “我们这群码农算什么高收入,”孙轩苦哈哈地摇头,又对唐宓一本正经地说, 能请你这种美女吃一次饭,是我最大的荣幸。” 现在的唐宓对这些玩笑话接受良好,她明白对方没有恶意而是客气恭维,微微扬了扬嘴角,露出个浅得可以称之为笑容的表情。 “是真的啊。”孙轩满脸痛苦地发牢骚,“你是不知道我们码农,平时生活是多么凄惨,一个妹子都看不到。哦,唯一能见到妹子的时候就是在网上。” “有这么夸张?”唐宓自己倒是没太深刻的感受,只好说,“学计算机的女生也很多……” “绝对没有的事! ”孙轩抬高音量,“你问问李知行,计算机专业的男女比例是多少?” 李知行慢悠悠地道:“我记得,贵公司的美女不要太多。” “人生如此凄惨,你居然还要来揭短!”孙轩表情有些狰狞,掉转头跟唐宓诉苦,“我跟你说,暑假的时候李知行也在我们公司实习,短短三个月,我看上的妹子全主动给他递了电话号码约他去“party”啊! 当了七年同学,唐宓深知李知行从来都是最受女生欢迎的类型,外形气质皆无可挑剔,中国女生们能看出来,外国女生也有眼光。看男人这一点上,中外女性的审美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李知行迎上她的目光,解释说:“别听他的,那只是因为美国年轻女性比较开放而已。” “嗯……”唐宓对他露出笑容,认真回答,“我知道的。” “哎,你还挺了解李知行的嘛,真不愧是这么多年的同学呢。”孙轩大笑,“不过确实是这样,我们的李知行同学是很有理智的,那些妹子一个都没联系。” 此时服务员送餐过来,李知行伸手接过餐盘放到唐宓面前,又帮她将叉子刀子摆好,示意她开吃。 顿饭吃得很愉快,聊天聊得有滋有味。孙轩很会聊天,在美国的时间比李知行久得加上又工作了一段时间,社会阅历不缺,各种经历过的听说过关于外国人的段子笑话信手拈来,成了这顿饭最好的配菜,就连唐宓都没忍住,抿着嘴微笑了好几次。 笑话段子说完后,两位男士接下来聊起了IT行业的形势和未来发展状况,各种关键词频繁出现,什么大数据、高分析、安全性,英汉夹杂,听得唐宓饶有兴致。 行业内的情况谈了个大概,孙轩对着李知行大发感慨:“不过真的要抓紧啊,时间不等人。” “是啊,所有的问题都在时间上。” 孙轩问:“那怎么办?” “我打算休学一年。” 唐宓提高音量:“什么?李知行,你打算休学?” 唐宓素来没有打断人家交谈的习惯,但是“休学”俩字对她的刺激太大了。对她这种顶尖好学生来说,“休学”俩字绝不应该出现在自个儿的生活之中,听闻李知行说出这个禁忌般的字眼,她的震惊攀升到了史无前例的顶点。 她不知道李知行打算休学,更不知道李知行在筹备公司,他之前从来没告诉过她一星半点消息,保密工作做得那么好,如果不是因为今天和孙轩吃饭,她更是完全被蒙在鼓里。 孙轩得意地瞄一眼李知行,好整以暇地问她:“怎么,你不知道吗?” “我是在准备休学。”李知行令过饮料杯子递给她,喝点水,“别激动,我慢慢解释给你听。” 唐宓认识到自己态度似乎过激,依言深呼吸了几下:“李知行,这是怎么回事?” “我在筹备一家公司,前期工作太多,忙不过来,所以打算休学。” 公司?李知行什么时候有个公司,筹备什么? 唐宓当即反问:“什么公司?” “做数据服务的IT公司。” 她思索了三秒钟,然后把疑问全抛出来:“在国内还是国外?哪种类型的数据服务?筹备到了什么阶段?需求分析做了吗?人员技术问题解决了没有?资金哪里来……” 她如同连珠炮一样问出了七八个问题,简直不给两位男士任何的喘息机会。 孙轩睁大眼睛,其实唐宓现在待人处事的态度比起几年前不可同日而语,虽说笑得少,但和之前那种一年半载都面无表情截然不同;虽然话还是不多,但是应当说话的时候一定会说,改变归改变,但她骨子里的矜持和一直以来的冷漠基本上已经养成了习惯,孙轩的那些让其他女生笑得前仰后合的段子也只能让她些微抿抿嘴角,说话时,基本听不到语气词,话语时气词,话语也很简短。 然而此刻,她却忽然这么激动地提出如此多的问题,孙轩可真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他收好脸上的震惊,笑眯眯道:“唐美女,你这些问题可都涉及商业机密哦。” 唐宓一愣,深深为自己的迟钝惭愧。 “抱歉,李知行,不方便的话,我就不问了。” “别听他瞎贫。”李知行清澈的眸子看着她,微微笑了,“之前没告诉你,是因为事情才有谱,而且很复杂,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待会儿给你看资料。” 唐宓连忙点头:“哦哦,好的,好的。” 她其实也觉得自己的问题太多了,李知行一时半会儿也很难完全解答她心中的疑惑——但是没办法,谁让她之前完全不知道李知行的计划呢?她学金融,做过模型,知道做IT公司的复杂度和难度,陡然听说他选择休学也要开公司,吃惊和好奇陡然攀升,于是抛出无数问题。不过现在李知行既然说待会儿给她看资料,那她也不用着急了。 这顿饭耗时较长,唐宓离开餐厅之前去了趟卫生间。 孙轩目送她消失在玻璃后的背影,笑着问李知行:“你之前没告诉她要开公司?” 李知行摇头:“才开张,没有必要告诉她。” “你不准备拉她入伙啊?”孙轩摸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笑了,“她应该很适合咱们的公司吧,学经济金融的高才生呢。” “暂时没这个打算。” 孙轩诧异:“为什么?” “我有我的考虑。” 孙轩笑了:“既然不拉她入伙。咱们公司的商业机密和核心价值,你真要告诉她?” “难得她有兴趣,我为什么不告诉?”李知行说,“她分得清轻重。” “我开玩笑的,我知道你当然有分寸的。”孙轩在支票上写了小费递给服务员后,一脸“你的心思我知道”的表情凑过来搭话,“你指着她当老板娘吧?” 李知行不愧有大家之风,听到这话半点不为所动,淡定地看了看面前的合伙人。 “今天见到本人了才知道,难怪你这么心心念念看不上其他女生。”孙轩发自内心地感慨,算是明眸皓齿,她可真是我这背子至今为止亲眼见过的最漂亮的亚裔美人……” 男生看女生,第一看的就是脸,这一点在死宅孙轩身上体现得格外明显。 孙轩谆谆教诲着:“你要加油把人追到才有。这种级别的美女可不是那么容易遇到的。” “正因为是我,所以追她很难。” “就算是她这种级别的美女,对你来说,应该也不难吧。”孙轩一脸的难以置信。 李知行白了孙轩一眼,觉得孙轩的思维挺单纯的——当然,当程序员的人,学习和工作的交友范围决定了他们的社会向思维比较浅薄,他们总会有这样的错觉,只要男人的条件够好,就能追到美女。 “我们不光是同学关系。”李知行决定跟自己的合伙人略微解释一下,“她的舅舅曾经是我的姑父,双方现在已经离婚了。而我们家当年对姑姑的婚事就很不满意。家庭矛盾根深蒂固,我家里人不会同意我和她在一起。 “家人不同意,那还真是个问题。”孙轩费力地理清楚关系后摸了摸下巴,“那你准备怎么办?你不太像是会放弃的那种人啊。” 李知行手指轻轻一敲玻璃杯,微微一笑。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让他们无法干涉我就可以了。” 唐宓回到餐厅的时候,孙轩已经结了账付过小费,于是三人分别离开。 唐宓坐进李知行的车内,规规矩矩地系好了安全带。旧金山一年四季都阳光明媚,气候温和,温暖的阳光落在车内,倒是暖洋洋的,格外舒服。 李知行发动汽车之前,从储备箱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了唐宓。 “公司的资料都在这里,你看吧。” 唐宓却罕见地犹豫起来,李知行倒是笑了:“怎么了?” “孙轩说得没错,这个可是商业机密……给我看了不好吧。” 李知行笑得不以为意:“他是老板还是我是老板?我说能看就能看。而且,我还期望你看完了给我提建议。” 唐宓琢磨了一下:“我不会外传的。” 李知行笑笑。 好奇心还是压过了一切,唐宓终究打开了文件夹。 这份资料非常翔实,长达数页,有英汉两个版本,看得出来李知行准备这个方案有一段时间了。 她是经管学院毕业,课堂上不知道分析过多少经典的商业案例,然而案例读得再多,总归还是纸上谈兵,不及此刻的震撼。 一家公司的成立,首先要明确自己是什么的。数据服务,主营业务分别是数据存储、数据挖掘、数据应用等几大类;市场方向的定位是面向通讯公司、IT行业和各种大型企业,为他们提供数据存储和分析挖掘业务,以此来盈利。公司的英文名字叫Numbers,缩写为NUMS,中文名叫知科。 唐宓看书很快,但此刻,她几乎是一字一句地把文件通读了一遍,提出问题:“你的意图我明白了,我有几个问题。第一,你要给IT公司提供服务,你的新公司凭什么可以竞争过那些专业的公司?” 李知行一边开车一边回答她的困惑:“那正是我们的优势所在。” “什么?” “通信公司和大型的IT公司的需求很大,需要成千上万的服务器存储数据,这些数据占用的空间不是小数目,而用我们的数据处理软件,在大数据模式下,能够有效地缩小存储空间。” 唐宓瞬间认识到这其中的价值,眼睛亮起来:“是一种数据存储和压缩的新算法?” ”可以认为是这样。假如一份文件之前所占用的空间是5兆,但是经过我们的算法处理后,只需要占用之前空间的10%,且完全不会影响读取速度。当然,这么形容太夸张了,目前数学已经证明,这个算法只对大数据有效。” 她盯着李知行,震惊地说:“这个思路和想法,需要水平极高的专业的数学人才和大量的程序员支撑。” 李知行打着方向盘,一五一十地回答:“所以我的合伙人里有孙轩,他会回国跟我一起创业,组建技术团队。 “那理论是谁提出的?” “我提出了想法和大致思路,但真正的数学论证过程不是我做的。” 唐宓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李知行,她是如此震撼,以至于许久无法出声。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真正有分量的话,就是这样轻描淡写说出来的。 摸着良心说,她从来不怀疑李知行的优秀,也知道他十项全能。正因为如此,虽然两人同校七八年,她对李知行的关注反而很少——反正他什么都可以做到,那里需要自己浪费时间去关注? 在她死死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折腾自己的学业的时候,李知行已经成长到了如此惊人的程度。他的研究成果就算称不上“改变时代的发现”,也足以称为“推进时代的发现”,这其中的意义绝非三言两语可以尽述,几乎可以列入计算机大事件了。 明明是一起开始的,距离却越拉越大。李知行大学期间到底都干了什么啊?他参加了数个社团,举办了各种活动,把社团打理得非常棒;他的每个假期都去各大IT公司实习,没有浪费一天;他从大二开始就参加了许多重要的科研项目,都做出了成绩,他选修了双学位,都学得很好。 唐宓想,自己还是大大低估他了。 李知行似乎看出她在想什么,解释道:“并不是我很厉害,说白了,是简单的角度问题。好比第一个人想到把火车搬到地下,从而形成了地铁。” 唐宓慢慢收好了心中的震撼。她也不是不能明白。 任何一个天才的想法出现,都是99%的汗水和1%的灵感 ,只是个厚积薄发的过程。李知行经过长期不懈的努力,终于找到了火种。 但是光有火种是不够的,还需要燃料才能让火种发光。 计算机和数学从来不分家,李知行的想法要实现,依然任重而道远。 “所以,你找到叶一超?”她问。 李知行摇头:“世界上也不是只有叶一超,我需要的是罗志维。” 这事儿说起来其实也不复杂,李知行一直在思考IT领域内的新盈利模式,他从上大学这几年来,都在为此而努力。他认为IT领域虽然看似被瓜分完必,但其中最大的产能,莫过于后台数据存储和服务这块。目前在国内,用得最多的是分布式的数据存储,但是存储的效率不佳。 有了思路后他一直致力于这方面的研究,几个月前终于在思路上有了突破,具体的细节涉及大量的数学模型,他本人无论如何都搞不定那么复杂的数学理论建设。恰逢此时,他在数学期刊上看到了一篇非线性计算的数学论文,恰好和他的思路不谋而合,而论文的作者,恰好是大学校友罗志维。 李知行手指敲了敲方向盘:“非线性这一块本来就是罗志维的专业方向,他的导师也是世界上最有名的专家,我跟他提出想法之后,他也很有兴趣,愿意配合我进行配合我进行研究。 和罗志维在欧几里得俱乐部待了四年,他是什么人、数学水平如何,唐必非常清楚。他看上去不是叶一超那种才华横溢得闪闪发光的人,但他对数学的热爱和热情,唐宓不敢小看。罗志维是那种喜欢静静思考并且专业方向很固定的,他可能十年拿不出成绩,但是成果一旦拿出来,就非常惊人。举个例子,叶一超是那种参加大学生数学竞赛可以得五块金牌的人,罗志维虽然拿不了五块金牌,但是在他自己最喜欢的代数领域,他可以得到满分。 宓放心了不少:“如果是罗志维的话,那就没问题了。” 李知行眯了眯眼:“他确实是很好的选择。只是我需要一个长期合作对象,罗志维对此还心存犹豫。” “要他放弃纯数学研究,是很难……本质上,他和叶一超没什么区别。” “是的。如果他不是这种人,在数学上也很难做出真正的成就来。” 康宓点头,又问:“第二个问题,数据的分析和挖掘这一块,你是怎么考虑的?” 唐宓点头,又问:“目前考虑的是给大型企业提供服务,比如拥有几千上万员工的国企,对员工进行管理是非常落后的,即便有数据库,其安全性和保密性也让人忧心。我们会帮这些企业建立一个极其完整的数据库,覆盖员工信息、行业信息等各方面的资源。” “明白了。” 而一旦有了海量数据,再想做什么事情,都轻而易举了。 唐宓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资金从哪里来?这个项目的投入应该不会少。” 资金反而是这份计划书里最不重要的一部分,她就是顺口一问——撤去李知行本人的背景不论,就算他是一穷二白的穷光蛋,他的研究成果和方案拿出去,不知道多少人愿意投资给他。 李知行微微颔首:“是的。目前的合伙人有三个,预计前期投入五千万,等到回国后可以再跟政府申请一笔两千万的资金。” “五千万哪里来?” “合伙人各自出资,部分,再贷款一部分。” 五千万看似不少,但是对于李知行的野心来说,只能用“少得可怜”来形容,这个公司所需要的都是顶尖人才,顶尖的人才所需要的价码都不低。好在这只是起步阶段,这笔钱虽然不多,但是也足够了。 唐宓微微仰起头:“不需要外来投资?” 李知行摇头:“不要。” 唐宓点头:“这样也好。” 没有外来资金,那李知行就可以完全掌握公司的决策权,不被別人指手画脚。 唐宓把这份文件放在膝盖上,清了清嗓子:“那个,李知行……你的公司要不要我来帮你?” 车子在路边猛然一个急刹。 阵大力从后背涌来,唐宓往前倾了倾身体,被安全带勒住,终于缓过劲来。 好在两人已经下了高速,这一路段已经是大学附近,路边临时停车还算正常。 李知行侧过脸一眨不眨地盯着唐,他的目光如炬如电,看得唐宓半边身子发麻。 饶是唐宓素来有些迟钝,也产生了“我说错话了吗”的感觉。她努力把自己的想法表达清楚:“李知行,我是觉得你的公司应该很需要人手。我还有不到一年时间就毕业了,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你看我能在哪个岗位,我就去哪个岗位。 李知行确实非常震惊,完全没有想到她会主动提出这个要求。 “你的心意我很感激,但暂时不用。” 唐宓一愣:“你觉得我不合适吗?” 李知行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暂时不合适而已。你需要钱,以你的能力,毕业后可以拿到更高的收入,我的公司,暂时给不了你特别高的收入。” “我虽然没钱,但是对钱的需求也没有那么大。” 唐宓抿着嘴。 “不光是这样,”李知行看着她,“新公司创业阶段会非常非常忙碌,那时候你外婆怎么办?我猜你是准备把你外婆接到你身边?” 唐宓蹙起眉心。 没错,她一直是这样打算的。自从上高中以来,这十多年她和外婆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短,而外婆一日苍老胜过一日,她原本打算明年毕业后,找一份不是那么忙碌的工作,再把外婆从唐卫东那里接到自己身边,周末假期的时候带外婆出去旅游、散心。李知行所说的也是必然的现实,计划书中的日程表她也看到了,如果帮李知行做事,势必要把外婆扔在一边。 她表情中的犹豫他看在眼底,心头一紧。 李知行內心当然是希望唐宓在自己身边,而且她毫无疑问是最好人选,她的专业素养足以让她胜任工作——但是他没办法接受。 李知行垂了垂眼眸,收好眼中的情绪,再抬头道:“唐宓,还记得大学时跟你说过的话吗?” 这么说吧,如果我是企业领导, 一定会高薪聘请你当我的员工。 她心口一热,默默点头。 “我不会跟你客气,我会在需要你的时候,开口跟你提出要求。” 他的郑重语气唐宓听得分明,她轻轻点了点头。 李知行心情愉快地重新发动汽车。 无论唐宓对他是什么感情,和自己的是否对等,但是这一瞬他觉得已经值了。 |第十三章|意外的车祸 两人回到公寓已经是下午时分,唐宓和李知行都习惯走楼梯回公寓,这次却是例外,李知行目光在电梯前一扫,径直朝着电梯口走了过去。 一个背着大包小包还拉着个行李箱的高大男生正在金属电梯门前等待,他和李知行显然非常熟悉,满脸热切地一掌拍在李知行的肩膀上。 “喂,李知行,你可算回来了。” 李知行没什么意外,问他:“你不是明天到?” 男生得意扬扬地笑了:“哈,给你个意外之喜嘛。” 李知行不以为然:“我不觉得这事儿有什么可惊喜的。” “好啦,给我点面子嘛,高兴一点。”男生拍了拍李知行的肩膀。 李知行笑了笑,算得上是“给面子”的具现了。 “哎呀……还有个大美女呢……”男生的视线在李知行身后一转,视线长久停留在唐宓身上,跟见了鬼一样,“我去,这不是唐宓吗?” 异国他乡被人叫出名字,唐宓的震惊半点不逊于对方,她看着面前身材高大的男生,谨慎而礼貌地开口:“你是谁?” 此言一出,男生再次大惊失色,伸手指着唐宓,简直不敢相信。 “啊?好歹高中同学一场,你都不记得我了?” 唐宓微微一愣,偏着头想了想。这么一说,她倒是觉得面前的男生有点面熟了,她还在记忆中搜索“同学”的关键字时,李知行笑了笑,解释:“唐宓,这是何树森,我们高中的校友。 是的,她也终于想起来了。 何树森,是两人中学时代的校友,平行班的男生,体育不错,和李知行关系很好,曾和她发生过不愉快的事件。何树森原本就生得身材高大,在国外生活这些年后,体形更加魁梧,皮肤晒成了棕色,头发剃成了板寸,怎么看都很接近西方人,冒充橄榄球队员大概都没什么问题。他形象改变太大,也难怪唐宓第一眼根本没把人认出来。 唐宓可一点没想到,自高中毕业到现在,快六年时间过去,居然在如此遥远的异国他乡重新看到了何树森;唐宓也是头一次知道,原来李知行和他也还是有联系的。 电梯“叮咚”一声,开了门。 “居然不认识我了……”何树森沉浸在重重的打击之中,在电梯里用见鬼一样的神情看着唐宓,“李知行,你俩怎么在一块儿?我去,我就知道高中的时候你俩关系不一般啊!” “唐宓是今年秋季来伯克利当交换生的。” 李知行语气平和,但眼神中略含警告之意,何树森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果然厉害的人到哪里都厉害啊。”何树森敏锐地闪避了这个话题,转而和唐宓攀谈起来,“你来美国多久啦?” 到底是曾经的老同学,哪怕当年做高中同学的时候关系恶劣,唐宓也回答了他。 “八月底来的,期末考试完就回国。” “这样啊。”何树森盯着电梯里显示的楼层数“4”,用一种奇妙的目光看着唐宓,“你在李知行这里住?” “我在这套公寓的三楼,”唐宓说,“李知行帮我找的公寓。” 何树森看到李知行警告的眼神,顿时换上了一副正经的神色,以一种点评学生作业的态度严肃开口:“嗯,都是老同学,住得近可以互相照应。” “是的。” 电梯到了四层,三人走出电梯,李知行开了门,示意何树森和唐宓进屋。 进屋后,何树森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背包一扔,行李箱踢到墙角后, 飞一样跑去李知行的冰箱找吃的。 片刻后他拎着一串香蕉,大口吃着半块比萨,大发感慨:“你冰箱里的食物真丰富啊!给你点赞! ” 李知行冰箱里的食物是不少,有时候晚上从学校回来后,他常常在宿舍招待唐宓和纪文静吃点消夜什么的。 李知行指了指另外的一间卧室:“把你的行李拿进去。吃饱了谈正事。” 何树森从善如流,拖着行李大包小包就去了卧室。 李知行坐在沙发上,用一种微妙的无奈态度跟唐宓解释:“如你所见,这就是我的另外一位合伙人了。” 唐宓并不意外。 易地而处,如果自己准备创业开公司,首先需要做的是什么?是招募人手。李知行就算再能干也无法满足自己的野心,他需要帮手,还得是非常强力的帮手。 何树森已经本科毕业,没什么继续啃书的打算,毕业后的这一两年在美国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比如参加过冒险旅行,开车过大峡谷、阿拉斯加,游遍了全美,所有能去地方都去过了,然后,他接到了李知行的邀请。 唐宓记得高中时代隐约听闻的八卦,何树森家里非常有钱——就这个项目而言,李知行要找什么级别的投资者都可以找到,拉何树森入伙,绝对不是钱的原因。 “他做公司的市场开拓,发展客户。”李知行说,“他在这方面确实有长处。” 唐宓琢磨了一下,于是好奇:“他做了什么?” “之前和其他人合办过一个博彩网站,发展得还不错。” “就是赌博网站吧?”唐宓一脸无法直视的表情。” “对,不过赌博网站在国内是非法的,打擦边球都不行,他赚了一笔后被取缔了。” 虽然已经被取缔,但用来证明何树森的市场营销能力,对李知行来说足矣。 接下来何树森的行动刷新了唐宓对他的认识,也进一步证明李知行的眼光不俗。 “嗯 ”何树森拿着数份厚厚的文件从客房闪身出来,一边啃着半块冷掉的比萨一边说,“你说的事情我考虑了很长时间,有好几个想法。” 她对何树森一直以来印象稀薄,高中的时候两人仅有的几次打交道的过程都很不愉快,总而言之,何树森给她的印象大抵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此刻,她终于知道自己犯了大错。 此时的何树森站在写字板前滔滔不绝, 一套一套的方案仿佛不要钱那样拋出,他将公司的客户群体分为三类,对不用的企业购买力进行了分析,策划了方案——唐宓不敢说每一个方案都很出色,但有点不能忽略,这些方案完全考虑到了国内大多数企业的现状,可操作性非常高。 她自己学金融经济的,对市场行业的了解及国内企事业单位微妙人情世故的认知都不如何树森。 李知行找合伙人,果然够水准。 何树森这次到来,预示着公司正儿八经地进入了起步阶段。 他堂而皇之地住了下来,占据了李知行的另外一个房间;孙轩工作之余,基本上每两天就来一次伯克利的这套小公寓碰头,即便有事无法来,他也会选择视频通话,和其他两个合伙人交流。有人分担了部分压力,李知行也减少了去学校的次数。 个人的讨论由浅到深,公司的架构、人员的配备、技术人员的招聘问题,营销团队配置问题、服务器的投资问题、每年度的计划问题——所有人都是新手,都是摸着石头过河。三个人的讨论气氛极其投入,往往不眠不休,拍桌子敲板凳互相对骂都是有的,唐宓眼看着他们建立起商业方案又一次次修改和成熟。 那瞬间唐宓明白了李知行为什么一定要找同龄人当合作对象,年轻人的活力、勇气和灵性,再加上思维碰撞所产生的火花,燃烧起来,宛如夏季的太阳那么迷人。 唐宓没参与他们的讨论,继续兢兢业业完成自己的课程,只不过,她觉得自己受李知行的帮忙实在太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她会努力帮李知行做一点事情,比如,有时间的时候,去楼上帮着做一顿晚饭。 对此,何树森莫名惊诧。 “唐宓,你看着冷冰冰的,居然做饭还挺像样的。” 唐宓没理他。 孙轩也不辞辛苦地驱车从硅谷赶来蹭饭,嚷嚷什么“得美人一饭之恩,余生足矣。” 唐宓自然也没理他。 做饭本身不难。科技的发达带动了各种做饭工具的出现,电饭煲高压锅炖锅都好用得不得了,做饭炖汤炒菜卤味只需要定个时间就行。只要冰箱里有足够的食材,她做个一汤也就二十分钟,有时候李知行还会帮她,两个人干活就更快了。冰箱里的食材一周买一次,总共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李知行对此很不乐意,叫她不用折腾,他们几个男生又不是没生活能力,无论是做饭还是叫外卖都很简单。唐宓也只是摇了摇头,认真道:“没关系,我很愿意。” 李知行嘴角微微一扬,看了她好一会儿:“感恩节的时候,你有时间吗?” “嗯?” 美国高校在感恩节期间,通常会放个两三天假,再加上周末两天,这四五天时间,大部分学生会选择出去旅游。而唐宓原本的计划是在这个假期把手里的论文完结投稿,再撰写硕士论文的开题报告,不过李知行有要求的话,她也不是不能压缩时间。 “陪我去一趟波士顿,怎么样?” 唐宓一怔。旧金山到波士顿距离遥远,交通工具只有飞机一个选择——感恩节期间的机票堪比国内黄金周,往返机票不会便宜,唐宓可没有去波士顿的预算,要李知行出钱,也不在她的考量之中。 不等她拒绝,李知行接着说下去:“往返机票我出,我要你去波士顿,是有事要你帮忙。” “是什么?” “我和罗志维沟通时遇到了一些问题,他的研究和我的想法有一定程度的偏差。简单来说,就是思维不合拍。你和罗志维认识的时间更久,也了解他的思维方式,为了避免我们见面时出现鸡同鸭讲的局面,我认为如果有你这样对我和他都比较了解的人在,我们的沟通会顺畅很多。” 这种问题之前在欧几里得俱乐部唐宓感受过不止一次,数学这门学科,越到高阶,分歧越大,顶级数学家写的论文,新数学家可能根本看不懂。 唐宓略微一想,点了头:“那住宿费我自己出就可以。” “住宿不用担心,我们住我大哥那里。” 唐宓有点吃惊:“你大哥?是李泽文先生?” “是的,他是哈佛的助理教授。” 如同尘封已久的灯泡被人点亮,那瞬间唐宓醍醐灌顶。她明白了李泽文身上的学者气息从何而来。在美国,教授的级别有三种,助理教授、副教授、正教授。助理教授虽然不是终身职位,但是以李泽文的年龄而论,并不多见。 她看着李知行,缓缓开口:“我方便问一问,你哥哥,到底教什么?” 李知行瞬间给出了答案。 “政治学。” “……” 欣赏着唐宓的表情,李知行笑得很开心:“果然,每个听到他的专业的人,都会露出你这种表情。” 唐宓迅速收好脸上的迟滞表情,反问:“你不是说你哥哥有心理学学位?” “我大哥正儿八经读到博士的专业是政治学,心理学是辅修。”李知行略略收了点笑容,蛮开心地解释,“政治学真正博大精深。只不过,我们之前教育的方法有偏差,导致大部分人听到政治都觉得苦不堪言。” 这一点唐宓还是能够想象到。真正的政治学是个浩大的工程,需要对社会、经济、法律、宗教、历史等学科都有深入而细致的了解,正因为如此,政治学极其难学。 “虽然难,但课本里说的,都是真理。”李知行说,“譬如辩证主义、资本的剥削本质、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些理论,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是的.……” 她想起李泽文的脸,以一种很奇特的心情点了头。 周末的时候唐宓再次敲开李知行的公寓大门,就看到何树森死鱼一样趴在桌子上。无论是谁,进行了若干天思维风暴一样的洗礼之后,也不会太轻松。 “不行了。”何树森呻吟着,“我需要放松。” 唐宓问:“要不要喝咖啡?” “不需要! ”何树森一脸严肃。 “……” 唐宓现在对他的印象好多了,很欣慰李知行能找到他作为合作伙伴,因此她还是努力提出自己的建议:“那你好好休息下。” “休息?”何树森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表情诡异地看着唐宓,“我必须去‘party’充电才行! ” “……”唐宓瞠目结舌。 李知行倒是忍不住笑了,点评道:“你们关于‘放松’的认知差得太大,矛盾大得不可调和。” “哈,我和她又不一样。”何树森陡然来了精神,“知行,你跟我说说,你们学校旁边哪些酒吧不错?” “不知道。” “你哄谁呢! ”何树森完全不信,“你又不是唐宓,不可能完全不聚会,总会知道那么两家。” 李知行瞥他一眼,拿着何树森放在桌上的手机扔过来:“自己上网查。” “哎,搞半天地主还要我自己查酒吧,真惨啊。” 何树树森絮絮叨叨地抱怨着,查询酒吧的状态却专注无比,五分钟后他打了个响指:“搞定,查到了,两公里外的‘ROSE’酒吧,今晚很热闹。” 何树森精神抖擞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啊,我终于可以摆脱原始人的生活,接触广阔的世界了!” “李知行,我们一起去吧!改善一下你的夜生活!” 李知行没理他,专注敲击电脑。 “那算了。”何树森没再劝,打了个响指,“我自己去了。” 他走进了自己,片刻后已经换好衣服出来——长袖翻领T恤外罩了件浅灰色外套,还戴了副骚包的墨镜。 总的来说,中国人的体格不如西方人,中国男人的体格和西方人更是差距大,唐宓不止一次听到学院里的中国男生抱怨在美国买不到特别合身的衣服,但何树森是个例外,他骨架子确实很西方人。 何树森骚包地在镜子前转了两圈,确认自己的外形无可挑剔之后,如风一样消失在大门外。 唐宓没想到自己居然可以目睹何树森这次“充电”的成果。 第二天下午,她从学校归来,刚刚到公寓楼下就被闪瞎了眼睛——一辆拉风的红色敞篷跑车停在公寓楼下,车上一男一女正在接吻,唇舌交缠气氛缠绵难分难舍。 唐宓抽了抽嘴角。她来美国有一段时间,加之为了学口语看了不少美剧和美国社会学方面的图书,知道美国人在性观念上相对开放,因此倒不算太在意。 她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抱着书准备绕行离开,恰好车上的男女终于结束了长长的亲密,男生抬起头来,和她来了个直接对视。唐宓眼角顿吋一抽,是的,就算她接受能力不错,但她也没想到,当街表演热辣吻戏的人正是昨晚嚷嚷着要去酒吧放松的何树森。 她下意识看了看跑车的主人,漂亮的金发美女,细腰长腿,雪肤红唇,看上去着实性感。 何树森笑着拉开了跑车车门下车,美女冲着他比了个“电话联系”的手势,笑吟吟地重新发动汽车,小敞篷车在街上流利地掉了个头,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何树森大大咧咧跟她招呼:“唐宓你回来了?” “嗯……是的。” 何树森看上去是真的“放松”好了,气息饱满,精神奕奕,完全不复昨天的委顿,他浑身都散发着莫名浓郁的香水味道,饶是唐宓这种素力冷静自持的人也觉得太过于熏人,忍不住离他远了一些。 发现她的远离,何树森笑着抬手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满脸无辜。 “没办法,外国女人就喜欢喷香水,我也是受害者。” 唐宓内心还是充满了纠结,看着他欲言又止。 何树森绝不是外表所表现的那样没心没肺,实际上对女性心理的揣摩可谓炉火纯青,唐宓脸上的纠结他看在眼底,于是颇为好心地问:“怎么了?” 唐宓看着他,想起他和李知行的战略合作关系,还是指了指他的唇:“那个,你嘴上,有红色的唇膏。” 何树森挑眉而笑,伸手抹了抹自己的唇,看了看手指上的红色痕迹,解释道:“这妹子太热情了。” 唐宓无言地思考着一个深沉的问题,何树森不是昨晚才去的酒吧,怎么今天就和这么位美女当街打得火热? 两人走到电梯入口,何树森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张卡片,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唐宓睁大眼睛看着他——这卡片难道是刚刚那美女给他的? 何树森耸肩:“‘for one night’而已,我完全没有跟她长期发展的打算。西方虽然美女多,但不是我的‘type’。” 既然不是你的爱好,你还跟她们这么如火如荼? 唐宓没什么评价别人的爱好,这么多年她奉行的生活模式一直是“求同存异”四个字,但何树森的话她还是觉得精神上产生了轻微不适感。 “看你那个耳朵被污染的样子。”何树森乐不可支,“都是成年人,你情我愿上个床,然后才能决定是否发展下去。男人其实大部分跟我一样,只不过很多男人没钱或者没脸玩罢了。” 唐宓转过视线,对如此没下限的话无法评论。 他最后总结道:“当然,有钱的男人中也有例外,比如李知行那种感情洁癖 ” “……” 电梯到了三楼,唐宓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何树森看着她的背影,微微笑了。 唐宓先回了趟自己的公寓放下书包,然后如之前一样去了李知行的公寓。 今天是李知行的教授生日,他中午就去了教授家聚会,没在公寓中,她打开冰箱,拿出一堆食材,开始麻利地准备晚饭。 食材准备到一半,浴室水声暂歇,何树森推开浴室门出来,他只穿了裤子,光着上身,脖子上搭了块浴巾,靠在开放式厨房的吧台上喝水唐宓瞥他一眼,看到一身的腱子肉。 李知行不在家,唐宓没什么可以和何树森聊的, 专注手中工作,麻利地把西红柿倒进锅里。 何树森一脸的饶有兴致。 “唐宓,高中的时候我可真没想到,你也会有现在这个样子,一脸贤妻良母的样子给男人做晚饭。” “你要说什么?” “好不容易有机会单独跟你聊聊,我们好歹也是老同学好吗。” 说是老同学,其实高中时候两人说话不超过十句。 ”那聊吧。”唐宓回答。 何树森还真没客气,直接选择了两人的过往作为谈话的开端。 “高中时有一次,你差点退学,那事是我做的。如果是李知行授意的,当时校长根本不会再问你的意思。” 何树森的意思唐宓听出来了,她看着锅,随口说:“无论是你还是李知行,都没关系。” “我当时是恨不得你退学,不过李知行不这么想。”何树森耸肩,“他气得要命,说我多管闲事,骂了我一顿。尤其是他知道你真的打算退学之后。” “哦。” 唐宓扣上高压锅盖子,定好时间。 真的打算退学了。高一读了两个月后,她发觉对宣州中学的环境无法适应,挂念外婆,再加上班里还有看自己不顺眼的李知行,这所学校待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没错,宣中的教学质量远超自己之前就读的镇中,教师们个个名校毕业,学校还有外教,图书馆的藏书丰富得难以想象,还有专门权威的数学竞赛培训,她所占有的资源是前难以想象的。 退学是有些可惜,但也并非不能接受。她才不相信自己在镇中就无法继续学习。 她退学的心意非常坚定,老师和校长一起上阵,三番五次地劝说,希望她留下来。 何树森盯着她看,手指摩挲着玻璃杯,眸子里精光迸射,气息凛然,就算是唐宓背对着他依然感觉到了一道视线在她背上扫来扫去。 唐宓微微皱了皱眉头:“你要说什么?” “总之。”何树森一脸的深不可测,“澄清一下当年的事情。虽然李知行当时对你很生气,但他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也无意为难你,你是否在意不要紧,总之我应该解释。” 唐宓略略点了头:“我知道。” 当年不知道李知行为人如何,现在怎么可能还不知道。李知行当时是生她的气,但他不会偷偷摸摸搞小动作。唐宓估摸着,如果他真要对付自己,自己压根连申辩的机会都不会有。 “所以呢,我一直在想,如果你当时真的选择了退学现在会不会后悔。” 是否会后悔,她想,她也不会知道。人生的选择就是这样,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当你走上了一条路并只能朝这条路走下去,你永远不会知道另一条路会怎么样。 如果她当时真的一意孤行选择了退学,这样的话,能否考上京大,也将是一个未知数;虽然也会认识叶一超,但是两人绝不会有太深的交情;她依然会认识严晓冬和丁霄霄,但绝对不会保持联系;至于和李知行,这可以想见——一定是老死不相往来。 思绪纷繁复杂,她一时间竟无法回答。 而何树森极为体贴地没有多问,只看着她的侧脸,满脸思索之意。 唐宓的思绪被手机铃声打断。 何树森冲着她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拿起手机接听。 下一瞬,他脸色忽变,在一句“我马上过来”后匆匆挂上电话。 唐宓惊魂未定地看着何树森,她可从来没有见过何树森露出这副惊慌失措的表情,非常吃惊。即便唐宓不爱多管别人的闲事,还是忍不住问出来:“怎么了?” 何树森沉着脸道:“李知行出车祸了。” |第十四章|不会离开你 李知行结束了和教授的海钓时间,准备开车回家。 他跟教授谈了自己准备暂时休学的事情,教授对此并不太意外,认为这很不错,学生“休学”一年游历社会的情况屡见不鲜,甚至有的大学还颇为鼓励这种行为,因此在政策上也颇为宽松,学籍可以保留,一年后再决定是否回归校园。 于是李知行道谢,驱车离开。 这段时间确实太忙了,连续一周时间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饶是他年轻,精力无限,也难免觉得有些疲劳,疲惫之下,人的注意力就不可能太集中,一个闪神后,他看到了旁边弯道里猛然窜出的大货车。 车祸的发生是瞬间的事情,此时大货车和他距离不过二十米,他来了个下死力气的急刹,再略略偏移了方向,整个车身如蛋糕一样重重砸上了对方的车,车身以可见的速度变扁,巨大的冲击力下,右侧玻璃破碎,安全气囊弹出,车子以右侧变形为代价,慢慢停了下来。 他感觉浑身因为震荡波有点疼,额角处更是如此,但并非不能忍受,尚有余力拿出手机拨打了求救电话。 大货车司机倒是反应迅速,几步冲过来拉开了车门看他的情况,万幸,安全带系得好好的,看他没受重伤倒是放了心。 911反应迅速,救护车和警车二十分钟后到达现场,又忙送他去了医院。大货车的司机是个中年大叔,很有责任心,打了保险公司的电话,保险公司也在半个小时内派人到达现场。 李知行在医院的时候接到了保险公司的电话,很快做完现场的事故认定,大货车负全责。 他觉得自己受的都是皮外伤,虽然大脑有点隐隐作痛,但自我意识尚清醒。 但美国的医生素来小心为上,处理了外部伤口之后,给开了个留院查看的诊断书,加上又有保险公司埋单, CT也需要做一次。 医生问他有没有联系人,他想了想,给何树森打了个电话,告知自己暂时无法回家的情况。 何树森来旧金山没几天,自然也不会花时间置办车辆,于是带着唐宓一道,打了辆车往医院赶去。唐宓一直死死盯着出租车司机的后背,盼望着司机开快点,更快点。 何树森说:“冷静一点,李知行才出了车祸,你希望我们俩也出车祸去医院和他凑对吗?” 唐宓没理他,拿着手机给李知行打电话——但手机无人接听。 “他到底怎么样了,受伤严重吗,意识清醒吗?” 何树森看着她,一脸沉重:“打电话的是救护人员,我也说不好。” 冬季的小雨慢慢飘洒在路上,潮湿的气息弥漫在空中。唐宓半响后收回落在空中的视线,眉心蹙成一团,紧紧抿着唇翮着自己的手机通讯录,片刻后才问何树森:“你知道他哥哥的电话吗?” “嗯?”何树森一愣,摇头,“不知道。” “那他家里人的电话呢?” 何树森继续摇头:“我不知道。” 唐宓有点暴躁。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不是他朋友吗?” 何树森的语气也很微妙:“你不也什么都不知道。” 两人猛然对视一眼,唐窈皱着眉头低下了头。 “不过,你不用太紧张,应该没事的。” 何树森开始后悔自己玩笑开大了。刚刚接到李知行的电话后,他看着唐宓,忽然就生出个奇特的主意——他很想考验一下唐宓,看看在她心里,李知行到底是个什么地位。 作为李知行长期以来的朋友,以及久经情场的高端情场浪子,何树森对李知行内心的其他事情拿不准,但唯独感情这一点上看得通通透透。李知行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个金光灿烂的钻石王老五,无论是高中还是大学,就算到了美国依然是众美女的心头好,暗恋的明恋的哭着喊着要嫁给他的妹子不知凡几,而他这辈子就是扎进了唐宓这个坑里,压根出不来也不打算出来。 何树森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要给他介绍女朋友,被李知行冷淡的一句“少管我的事情”堵了回去。 何树森承认,唐宓是挺漂亮,脑子也聪明,可她那脾气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她真的值得李知行这么心心念念一厢情愿地付出? 就唐宓那个冷心冷面的样子,李知行很难得到回报。 然而,看着她此时火烧眉毛的样子,何树森忽然觉得,李知行这么多年的付出,也并非白费。 就算唐宓对李知行抱有的感情并非他期待的那一种,但她的那份关心是真诚的。 医院急诊室里乱糟糟一片,唐宓根本不知道李知行在哪里,在前台一通交涉,只得到了前台护士的一顿白眼。 何树森看她的交流情况真是着急,一把拉开她,自己和护士说话去了。何树森在美国待了五六年,泡到的正宗美国妹子至少有半百之数,和女性的交涉水平都快突破天际了,上至大妈下至萝莉,就没有他搞不定的。总之,没几句话就说得护士高高兴兴,飞快查了查资料,告诉他李知行所在的病房。 对方话音还没完全落下,唐宓眼角余光就看到角落的电梯门恰好打开,她性格急起来别人也管不住,直接几步冲进电梯,速度之快,连何树森都吃了一惊。 “Her boyfriend,right? (是她的男朋友?),护士问他。 何树森慢悠悠说了句“will be” (将来一定是),再跟护士道谢,上了楼。 唐宓极轻地推开了病房的门,单独的一间病房,没有旁人,没有医生,李知行独自一人躺在病床上。唐宓的心脏猛地一跳,慢慢走到病床边,低下头看着病床上的李知行,完全无法移动。 李知行面容安静,似乎睡着了。他身上是医院统一的病人服,被子盖到了胸口;一旁的床头柜上放着他的笔电,旁边还有个塑料袋,装着他白天身上的衣服。他左脸颊和下额贴着纱布,这段时间他确实有点累,眼睑下方有着淡青色阴影,在这间昏暗的病房内,气色简直糟糕透了。 唐宓彻底脱了力,只剩下最后一点力气支撑她晟立在原地,默默低头看着病床上的李知行,视线虽然落在他身上,眼睛所见却模糊起来。 李知行的外部伤口已经治疗完毕,CT也已经照完,正躺在病床上休息起初尚不觉得,而他现在是货真价值地感受到了头痛和眩晕——医生说很可能是受到的冲击过大,惯性使得枕颈关节受到冲击,引发了大脑震荡,导致头晕头痛。 这种症状问题不大,休息几天就会好。 而大约因为头痛,他有点昏昏沉沉。 门被推开的声音和脚步声让他清醒过来,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一睁开眼就看到了双猫眼石般的眼睛。 他瞬间清醒过来,坐了起来。 “唐宓,你怎么来了?” “……” 下一瞬间他发现了不对劲,她猫眼石般的眼睛上沾了一层水汽,就像是冬天的第一场雪融化在她的眼睛里。 饶是李知行素来聪明,这一瞬间也陷入了莫名震惊的状态——她在哭?那个唐宓,会为自己而哭泣? 被问话的没吱声,另一个不速之客站在病床的床尾开了口:“听到你出了车祸,她怎么会不来?” 李知行没去看自己的合伙人,轻轻握住了唐宓的左手。 她本来就脱了力,李知行稍一用力,她就顺着他手心递过来的力量,重重跌坐在了病床上,床身弹了弹,然后平静下来。 “唐宓,我没事,好好的,就是一点软组织挫伤。” 何树森讪讪地凑过来:“唐宓,刚刚是我故意夸张逗你的。李知行没什么大事,车祸是真的,但他没受什么重伤,观察一晚上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李知行心里微微发酸,拿着床头挂着的病历给她:“你不信我也应该信病历。” 唐宓伸手拿过病历,可她的双手哪里还有力气,这一接之下,居然没握住,只看着历“啪啦”掉在床上。 何树森默默拾起病历翻开,递到她手里,随后知趣地退出了房间,去了走廊上。唐宓看了看——事实证明,哪国医生的笔迹都充满了艺术感且难以辨认,何况医学单词又特别复杂,她低下头看了半天才勉强读懂了。唐宓慢慢仰起头,以一种奇妙的看陌生人的眼光盯着他看,就是没说话。 只要她一言不发,李知行的心情就落不到实处。 李知行果断掀开被子下了床,光脚踩在地板上走了两圈:“你看我,我真没事。” 事实证明,嘚瑟的人是要遭报应的一两圈还没走完,他的头忽然又是一痛,身形忽然不稳,唐宓手疾眼快扶住他,慢慢开了口。 “你回病床上去。” 她能说话就是个好的迹象,李知行也没不从的道理,说道:“是车祸的后遗症,脑震荡都不算,休息一两天就好。” 唐宓开了口:“你怎么出的车祸?” 李知行靠在床头,满目都是无奈:“我是正常驾驶,别人要违规撞上来,实在没办法。不过已经处理妥当,只等保险公司理赔了。” 李知行看着她:“何树森是怎么吓唬你的?我受伤严重,病危昏迷?别理他,他就是个二货。” “不是的,李知行,和他没关系。”唐宓轻声说,“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的公司,你的梦想,你的未来……所以,你不能出意外。” 她想说的其实很多。李知行几乎拥有一切,他有那么大的一个家,他有出色的才华,他有无限光明的未来,他有无穷的可能性,他有每个人都羡慕的一切,他怎么可能出意外?一点点的可能性都不应该出现。 虽然证明是虚惊一场,但她没有太多劫后余生的感觉,只是很慢很慢地松了一口气,松了那口从进病房到现在,都未能呼出的郁结之气。 李知行再次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凉透了,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双手放在他的胸口,她听到了沉稳的心跳声。 “我不会离开你的,你放心。” 唐宓觉得眼前的景物再次变得模糊起来,她猛然抽回手站了起来。 “你,你先休息,我去一下洗手间。” 看着唐宓从病房出来就头也不回地去了洗手间,何树森也有所感觉地进了病房,李知冷冷看他一眼,何树森只做不察他的冷眼,重重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吁出一口气:“她哭了?” 李知行眼刀直接杀来,说话毫不客气:“我说的话你当耳边风?” 他之前给何树森打电话时,还特意强调了让他不要告诉别人,岂料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唐宓的脸,受到的刺激也不是一点半点。 “我也不是存心的,打电话的时候她就在我身边,真的瞒得住我应该去拿奥斯卡了好吧。”何树森摊了摊手,“你也别气了,要从好的方面想问题。效果还是显著的,听说你出了车祸,唐宓脸一下子白了……刚刚那个表情也是,一副要殉情的样子。” 李知行神色不豫:“她只是看起来冷冰冰的,不是真的毫无感情。” 认识这么多年,唐宓什么性格他还会不清楚?虽然又冷又硬的壳子包着自己,但内心也不是没有柔软的地方。 “不是普通的感情啊。”何树森顿了顿,想起唐宓这一路上的反应,重重点了点头,把自己的结论说出来,“她是真喜欢你,只有这点,我不会看错。” 生死之际才能看出一个人的感情,这句话没错。 李知行抬眸看了眼何树森,嘴角微微提了提,依然不语。 何树森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合伙人,他原以为李知行一直深陷无望的苦恋中,得知了心仪的女孩子对自己也有感情之后,照说应该欢呼雀跃——可他没有太喜悦。 “喜欢我和愿意跟我在一起,这两件事是不一样的。” “在我看来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区别。” “你不应该这么试探她。“李知行说,“你根本不知道医院对她来说是什么地方。” “好吧。”何树森抓了抓头发,暗暗吐槽说我当然不知道,我对她可没那么有兴趣,“那怎么办?已经这样了啊……” 李知行叹了口气,道:“算了。” “你出车祸这事儿,你不打算告诉家里人?” “没必要,明天就出院了。” “瞒不了多久的,你家里早晚会知道的。” “要的就是这个时间差。”李知行揉了揉额头,他还是有点头晕,“好了,去给我买点吃的过来。” “我们离开的时候,唐宓刚刚把饭做好了。”何树森笑容很微妙。 李知行顿了顿:“那你回去,带饭来给我。” “好。”何树森点头。 “明天去租辆车,或者打孙轩的电话跟他借车。” 何树森摇头晃脑地感慨:“李知行,我忽然发现,在你手下干活,可能是很恐怖的事啊……” 李知行不咸不淡地看他:“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做梦!” 何树森义正词严地站起来,立在病床边,忽然伸手抹了把脸,看着李知行眼睑下的淡青色,换上一副郑重神色:“你要明白,唐宓说得对,你的未来,你的希望,还有我们梦想和希望,都系在你身上。你如果有事,不自己扛着,我们都会帮你分担的。” 李知行沉沉点头。 “明白。” 唐宓回到病房的时候,恰好看到何树森打着电话离开,他在那边叽里呱啦地说:大孙,你的车借我一下……李知行出了点事情……”说着还不忘记跟她比了个手势才离开。 唐宓回到病房,因为洗过脸,神态已经恢复了正常。 “晚饭你要吃什么?”她走到床边,问李知行。 “树森回宿舍去,会把我们两个人的晚饭一起带来,不过还要一阵子。”李知行拍了拍床沿,“你坐着歇一歇。” 医院和大学也有三四公里的距离,不算太近,她本来还在琢磨要不要去医院附近买点比萨三明治之类的对付一下晚餐,不过李知行到底是李知行,总是比她想得周到一些。 “嗯。” 两个人都聪明地回避了刚刚唐宓的态度问题。 唐宓拉了拉盖在他身上的被子,开始询问车祸的细节。李知行给她看手机里的照片,车头损毁,车身右侧变形,但驾驶位尚且完好——唐宓忪了,口气,如果大货车撞的是左侧,那就更不堪设想了。 她盯着李知行,一副刨根问底的架势:“你是这段时间太累了才没注意到大货车的?” 唐宓搭过李知行的车没一百次也有五十次,对他的驾驶风格还是相当了解的。 “平时你会更小心一些,在更早的时间就会躲开,今天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 李知行摸了摸鼻子,无法否认,点了点头。 唐宓轻声说:“你的公司是很着急,但千万別再疲劳驾驶了,不算特别机密的事情,都可以找我做。” 李知行看着她,微笑着点了点头:“我明白,不过,公司的事情也基本差不多了。” “是吗?进展这么快?” “大致方案已经差不多了,不过方案做得再好,具体细节都要摸着石头过河。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写代码,不会再那么累了。” 唐宓想了想,抿了抿嘴,露出了微笑。 李知行间:“怎么?” “我在想学过的那些案例,IT业的前辈们创业的时候,都是自己写代码。” 李知行笑了:“两个原因,一个是核心技术要掌握在自己手里,另外一个,没钱。” 唐宓莞尔,拿过床头柜上的笔记本电脑递给他:“那你要不要写代码?” “今天就不写了,我今天早上跟学校提交了休学申请,接下来,我将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跟代码奋斗。” 李知行瞧着她的侧脸,心说何况今天还有你在,我还写什么代码? “手续已经办了?那孙轩那边?” “他也辞职了,正式过来跟我一起架构补充软件。” 唐宓看着他:“也就是说,接下来一段时间,你的公寓会住三个人?” “唔……李知行也想起了三个大男生挤在一个屋里的场面,一脸沉痛,“看起来好像是这样的。” 她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这样很好的,接下来这段时间你就不用自己开车了。” 大概是不用自自己开车了,因为高强度的编程工作,估计连门都没法出了。 “你没带书和电脑出来?” 她听到李知行出了车祸,就拉着何树森火急火燎地跑出来打车,哪还记得带图书电脑之类的东西。 李知行拿过自己的超薄笔记本,摁了指纹开机,递给她。 “用我的电脑赶‘paper’吧。” 唐宓瞪着他,没接。 李知行电脑里的东西,估计都是他公司的核心资料。她怎么敢随意用。 李知行和她相交多年,对她的了解超过任何人,看到她犹豫的态度就明白了缘故,补上了一句:“其他人当然不行,但是你不一样。” “……” 想说的任何话被李知行这句冲了个七零八落,唐宓默默地点点头,接过了他的电脑和他的好意。 “那你睡一会儿,等何树森来了,我再叫你起来。” “嗯,好吧。” 李知行是真的有点累,没有强撑着,很快就睡着了。 唐宓关掉了病房里的大多数灯只留下了一盏小壁灯,坐在沙发里一点一点地敲着电脑赶自己的论文,时不时地起身,去病床边看李知行的睡眠情况,偶尔帮他拉拉被子。 李知行睡姿很好,也很安静,连个翻身都没有,呼吸绵长。 中间的时候医生来了一次,拿来了李知行的CT照片。李知行在睡觉,唐宓在医生的指导下看了看片子,得知他没有大碍顿时真正放下了心。 他这一觉睡得很沉,睁开眼天色已经全黑了,而病房里都是人。李知行看着自己的两位合伙人和病床边关注着自己的唐宓,忽然觉得,这次的小车祸也值了。 “醒了?”最先说话的是孙轩,他放下正在刷朋友圈的手机,“今晚本来同事请去酒吧喝酒的,我连喝酒都没去,赶来看你了。” 李知行睡得足,精神也挺好,一边翻身下床,一边说:“现在去还来得及。” 孙轩哈哈一笑,挥了挥手:“喝酒哪有兄弟重要啊!” 李知行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去了卫生间简单洗漱。 出来的时候,唐宓已拿过饭盒:“吃晚饭吧,刚刚热的。” 看着饭盒里的中式饭菜,李知行知道是她晚上做的,心里一暖,点了点头。 结果刚刚热好的饭菜还没吃上几口,孙轩又凑过来问他:“你脸上的伤没事吧!” “小擦伤而已。” 孙轩比当事人还紧张兮兮的:“不会留下疤痕?” “应该不会,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李知行不以为然。 孙轩很激动:“怎么可能没有什么大不了呢?男人的脸也是很重要的呀!” 李知行啼笑皆非:“男人的脸到底有什么重要的?又不靠脸吃饭。” ”虽然男人是不拿脸吃饭,但那是追求妹子的利器啊。”孙轩完全是指点江山的模样,语气中又饱含着一种奇特的愤懑,“世界上大部分的妹子是没什么眼光的,挑男人只看脸,男人脑袋再聪明、工资再高,妹子们看的还是脸,脸,脸。” 就算是唐宓也听出来了,孙轩说的多半是自己屡次被拒的悲惨往事。 “如果我有你这张脸……”孙轩哼哼,“我一定好好保护,绝对不能让我的脸出现一点问题。” "我说,大孙啊,你就这点追求?”何树森忍不住吐槽他。 于是,孙轩的目光投向了病房里的第三个男生。 “你是什么意思?”孙轩瞪着何树森,“美貌是稀有资源,这句话对男生女生都是适用的。你敢说男人的脸不重要?” “呵呵! ”何树森说。 孙轩不爽:“那你有何高见?” “脸虽然也重要,但最重要的一定是身材,”何树森一脸深沉,“我泡的那些妹子都夸我身材好,很少人在乎我的脸是不是很帅。” 简直就是会心一击。比起脸,瘦弱的孙轩更缺乏的是身材。孙轩捂住胸口,默默地在暗处吐了口血。他太蠢了,为什么要在何树森面前谈女人呢?何树森可以每天换一个女人一个月不重样的,自己在他面前谈论追妹子不是自取其辱是什么? 不过,孙轩还是没有完全绝望,他求助地看着唐宓。 “唐宓,你是女生,你说说看男人的脸重要还是不重要?” 孙轩的目光充满了期盼,唐宓实在没办法当着这么恳切的一双眼睛说假话,她说:“也不是不重要……” “你们看,连唐宓都这么说了! ”孙轩振振有词。 李知行默默放下筷子,以一种奇特的眼神看着唐宓。 “唐宓,你是真的这么觉得?” "嗯。”唐宓想了想,不那么绝对,但是——外表?还是重要的。” 男生长得是否英俊,唐宓没怎么想过。从她读书开始,就没跟什么男生有过接触,真正谈得上关系不错,因为共同爱好而认识的异性,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就因为这样,她对男生这个群体的认识十分片面狭窄,看人也只能流于表面。以她的经验而言,面对英俊潇洒的男生的搭讪,她的接受程度总是更高一些。 读了研究生又出了国之后,她是真的慢慢理解了李泽文的那句话。 这个世界,大致来说,对容貌有优势的人是一路开绿灯的。 四个人吃过晚饭后,何树森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两副扑克,于是四个人就围着病床,打起扑克来了。 他们打的是最老土的升级,唐宓和李知行一组,何树森和孙轩一组,四个人都是聪明人,于是一番缠斗,双方斗得难解难分,拼杀激烈,两三个小时一晃而过。 夜深了,医院的走廊安静下来。 李知行让三人回去休息,只有唐宓不肯,坚持要在医院陪他,何树森和孙轩两人支持了这个决定,当即开车闪人了。 李知行有点无奈,在医院是势必睡不好的,而且以唐宓的个性,怎么可能会睡他的病床?最重要的是,他也不是真的受了什么了不起的伤。 唐宓在医院陪床的经验足,准备睡觉之前把松软的单人沙发拖到病床边坐下,一副敬业的陪床样子。 李知行看着她。医院的空调开得很足,暖意融融,她身上搭着医院的浅蓝色薄毯,在昏暗的灯光下,侧脸清清冷冷,宛如古代的美人图,抬起眼眸的时候,賦孔里星光璀璨。 李知行没来由地想起五六年前的事情,高考之后她在医院陪床足足两个月,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怎么了?”和李知行的目光对上,唐宓轻声询问。 李知行靠在床头,说道:“唐宓,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 李知行问:“你是真的觉得,男人的容貌很重要吗?” “啊?哎?”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李知行一本正经问她的,居然是这样无聊的问题。 她无奈地回答:“就一般情况而言,长得帅是有好处的吧……” 李知行的表情极其复杂,好半天才说了句:“难怪了。” “难怪什么?”唐宓如坠云雾之中。 李知行看着她,慢悠悠开口:“我记得你说过,叶一超长得比我帅。” “啊?我什么时候说过?” 唐宓完全愣住了。她可完全不记得自己这么无聊,去评价甚至比较男生的容貌。 “高一的时候,丁霄霄的生日聚会,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她们问你叶一超和我哪个帅一点,你回答叶一超。” “……” 唐宓唯一能能做的,就是绞尽脑汁回想当年的情况——亏得她记忆力天生极好,几秒钟后还真是被她从记忆里翻出了当年的细节,是的,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天霄霄的十五岁生日,她邀请了班上大部分同学参加自己的生日聚会,然后热情邀请她参加,她本来绝不会参加这么无聊的生日聚会,但丁霄霄都快哭了,她也只能跟着去了。 丁霄霄的父母在KTV包了一个很大的房间,二十个年轻学生在包厢里鬼哭狼嚎地唱歌蹦迪打牌逗趣,她觉得自己当时一定是被满包厢的号叫震晕了脑子,硬是被严晓冬拉去参加了真心话大冒险。 众所周知,所谓的真心话大冒险基本上都是探问个人私事,只不过唐宓实在坦然,也觉得事无不可对人言,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众人收获了她的两个“不知道” “不清楚”后,终于泄了气,转而问她更八卦也是宣中女生讨论最多的问题——叶一超和李知行哪个帅一点。 唐宓做了回答。 一直以来,她高冷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平时连和男生说句话都不肯,全班同学都猜测是不是男生在她看来都一个样,没想到她居然也有审美,于是全班震动——包厢里的所有人安静了半分钟,然后巨大的笑声拍桌声掀翻了屋顶。 当时李知行也在包厢内,听到了这个回答,隔着茶几看了她一眼。 李知行的眼神看不出什么情绪,但唐宓也能隐约察觉他的不快,她面无表情地回敬了他一个寡淡的眼神。 虽然对李知行不以为然,但唐宓实在觉得,这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蠢到了极点,这一轮之后便不再参加了。 唐宓完全没想到,多年后,李知行居然会跟她提起这个多年前的无聊游戏。 "你很介意吗?”唐宓震惊地看着李知行。 “我是介意?”李知行继续问她,“所以,你是真的这么想的?” “……” 她觉得这事儿实在难以形容。李知行一直是很大气的人,明明跟她那么大的矛盾都可以化解,怎么她随口说的一句话,他居然心心念念记挂了这么久?他刚刚还在跟孙轩义正词严地说“男人的脸不要紧”,怎么现在忽然改了个态度? 虽然实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然而李知行渴求答案的态度那么坚决,唐宓只能慢慢地点了点头。仔细一想,这好像并不奇怪,为了再弹一次Love Story给她听,他一个人不知道练习了多少次……大概,自己的话是会对他产生影响的吧。 “当时是这么觉得。”唐宓试图补救,“那个……相由心生,我那时候本来就对你有偏见……” 李知行眉梢一挑,轻轻“哼”了一声。 “以前的事情不提了。那么现在呢?” “我和叶一超,谁帅一点,你现在的回答是?” 李知行的眼神发亮,面对他无穷无尽的问题,她有点后悔今晚选择在医院陪床了。 “现在?”唐宓只得说,“我不知道叶一超现在的模样。” 是非常诚实也非常符合唐宓实事求是风格的说法,但是李知行还是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丝敷衍的意味。李知行觉得自己挺傻的,可他就是心心念念记了唐宓的那句话好些年,微妙的不平衡感横在心头,想忘都忘不掉。说到底男生还是领地型生物,奇怪的嫉妒心在数年之后还是发作了。 “那就当我没问吧。” 李知行拉过被子躺下,翻身背对着她,齆声齆气的声音隔着枕头传来:“那晚安了。” 唐宓呆住,李知行这是生气了吗? “李知行,你……” 话没说完被他打断:“帮我把灯关上,谢谢。” 唐宓从来不是那种巧言的人,面对李知行隐约的不快,终是想不出什么话可以缓和气氛,她沉默了一会儿,无奈地起身略略探身,关掉了灯。 房间彻底安静下来,空调吐息的声音咝咝作响,走廊里的灯也关掉了大半,只剩下安全通道的绿色指示灯的些微光芒从门缝下渗进来,照得房内的一切如梦如幻。 |第十五章|你是好女孩 观察一晚后,医生认为李知行没有大碍,给开了点外敷的药就挥手赶人。孙轩开着车把两人接回了公寓,又把自己的部分生活用品搬了过来,然后三个大男生就开始了和代码打交道的同居生活。 这么忙忙碌碌地折腾了两周代码,直到感恩节前,楼上的公寓才终于平静了一点。 在此期间, 一行人也订好了回国的机票,就在十二月中旬,期末考试结束后两天。 唐宓是交换生生涯结束,当然应当回国,得知李知行一行人也要跟她同班飞机回国的时候,她大吃一惊。 李知行则笑她的惊讶:“如果我还留在美国,为什么要休学?” 孙轩也附和:“还留在美国的话,我干吗要辞职?” 一旁的何树森则慢悠悠道:“当然是要回国创业,自己当老板才是正道啊。” 三个人说得她败下阵来,唐宓瞬间折服,又问:“你们为什么不提早回国?” “也不能说走就走,我们都还有一此预留事项要处理。”李知行说。 唐宓想起他感恩节期间还要去哈佛找罗志维,不再疑惑。 忙忙碌碌中,感恩节很快到来,学校里洋溢着躁动的气氛。 何树森没太多代码可写,比李知行、孙轩两人闲得多,时不时泡个酒吧,和一个魔鬼身材的妹子打得火热,感恩节期间他和这个妹子准备去拉斯维加斯玩;至于孙轩,他也有自己的安排。他好歹在美国待了这么多年,朋友同事也是不少,关系庞杂,邀请他感恩节去吃饭的人还真不少,他要趁这个机会处理一下人际关系。 唐宓和李知行两人简单收拾了行李,搭飞机去了波士顿。 感恩节是十一月的第四个星期四,在假期前后,美国大学都会放两三天假,再加上周末两天,足以让学生们出去玩一玩了。 两个人选择了周二晚上七点钟的航班,下飞机的时候已经是凌晨。 临近期末,李泽文最近相当忙碌,李知行也不可能让自己的大哥半夜来机场接人。两机场,叫了个车直接杀到了哈佛附近。既是晚上又在车里,唐宓根本分不清什么方向,只觉得出租车在黑夜中行驶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在一栋美式小楼面前停下来。 面前的小楼灯光明亮,似乎在欢迎来客。 唐宓拉着行李箱,在花园前驻足了一瞬。 李知行问:“怎么?” 唐宓说:“我是想到了黄明明的事情。” 是啊,四年前也有这么一次,同样是很晚的时候,李知行带着她直接杀到了李泽文的家,请他出手帮忙。今天晚上的情形,也基本上是那一天的重演。 李知行颇有同感,想一想后点头笑道:“是的,还真是一模一样。” 然后两人不再说话,拖着行李箱穿过了小楼前整齐的花园,来到了大门前,李知行台手敲门。 片刻后一楼灯亮,房子的主人开了门。 “进来。” 李泽文穿了件青灰色的V领羊毛衫,犹如青松那样挺拔,在门口欢迎他们。 唐宓微微欠身:“李先生,我又上门打扰了。” 而且还是深夜两点钟的打扰,即便有李知行在场,唐宓也委实不好意思。 李泽文微笑着回答:“嗯,好久不见了,唐宓。” 确实很久不见了,上次见面还是四年前的事情 奇妙的是,四年时间不见,李泽文几乎没有变化,只是神色间更成熟了一些。 “不用客气,这里房间多,谈不上打扰。李知行会带你去找房间的。” 屋子里非常暖和,两人放下行李箱,长长出了一口气。 “好,大哥那你睡吧,我会自己找房间睡觉的。”李知行点头。 “也好。” 李泽文挥了挥手,进了一楼角落的房间。李泽文的这套房子距哈佛约莫五公里,开车二十分钟,有三四个房间,他自己选择住在一楼,二楼都是空的,确实闲置挺多。 李知行也不是第一次来他大哥这里,熟门熟路地上了楼,找了个房间让唐宓进屋放下行李,又把浴室指给她,让她先洗澡,又去了自己的房间放下行李。 五六个小时的飞行确实很累人,两个人匆匆洗了澡后就上床睡觉,晚上连个梦都没有。 唐宓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七点半。 她平时生活规律,罕有起得这么晚的时候,也确实是被昨天的长途飞行累的。于是她匆匆洗漱好下了楼,在一楼的厨房里看到了正在吃三明治和煎鸡蛋的李泽文。 “你醒啦?”李泽文说,“我马上就要去学校,冰箱里有鸡蛋和面包,你和知行两个人自己弄着吃。 “嗯……好的,谢谢。” 李泽文喝了口牛奶,问她:“在美国还习惯吗?” 唐宓点头:“我之前也以为我会不习惯,但没想到我比自己想象的还适应美国……都要感谢李知行。” 她心里有数,能够适应是因为所有的烦心事李知行都帮她处理好了,她按部就班地按照自己的生活节奏过日子就好。 李泽文问她:“你舅舅身体还好吗?” “化疗后恢复得挺好的,现在所有的身体指标都恢复正常了。”唐宓回答着,她一点都不奇怪李泽文为什么会知道自己舅舅的身体情况。 李泽文微微点头:“明朗刚刚知道他爸爸得癌症的时候,非常受打击。” 父亲得了癌症这件事,对于从小养尊处优的明朗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失去父亲的可能性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的生活当中,但是,在父母离婚之后,又听说父亲得了癌症,怎么可能不受刺激?明朗的本质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会不难过,半夜偷偷摸摸哭都是可能的。 李泽文吃完了鸡蛋,把盘子拿到水龙头下和煎锅一起开始冲洗,唐宓坐在厨房的高脚凳上,看着李泽文的背影——她想,他一定习惯了一个人生活。 “怎么?你想问我什么事?” 明明李泽文背对着她,但还是准确地猜到了她的想法——时隔几年,李泽文的洞察力依然让她叹为观止。 唐宓的手指在光滑的大理石餐桌上划了划,慢慢问:“李先生,我是有问题想问你……关于我爷爷奶奶的事情。” “哦?那你已经见过他们了?” 李泽文用干毛巾擦了擦刚刚洗干净的餐具,将其放回了橱柜里。 “是的,就在今年年初寒假的时候,见过一次。” “他们带你去给你父亲扫幕了?” 唐宓一愣,还是没忍住问出“你怎么知道”这句蠢话。 “见面的时间在寒假,江家一直有在新年扫墓的传统,而且你和江家唯一的联系也就是你父亲了。” “嗯……是的。”唐宓鼓起勇气询问,“你为什么要告诉他们我的存在?” “因为你是个好女孩,值得拥有更好的东西。” 李泽文已经收拾完餐具,用毛巾擦了擦手,转过身来,表情分外郑重。 唐宓一愣,并不太明白李泽文的意思。 李泽文说:“我姐姐你应该见过吧。” “李君子姐姐。”唐宓说,“大三找实习岗位的时候,她指导过我。” “我和她是异母姐弟。她的生母很早就跟我父亲离婚了,带着她出了国。十多年来,几乎和李家这边断了关系。”李泽文温和地述说往事,”有好几年的时间,因为生意失败,姐姐和她生母在国外过得比较拮据。我姐小时候喜欢绘画,就是因为那几年的拮据,她放弃了自己的爱好,后来,她告诉我,贫穷能教会人成长是真的,但这完全是没用的屁话。如果你富裕,你会成长得更快更好,你不用考虑金钱的限制不用担心出错,努力起来更有效率。任何人都不需要贫穷,一丁点也不需要。” 唐宓愣在原地。 从小到大,她没有听过类似的话。自她记事开始,几乎所有的师长提起她的时候都会夸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小时候有一位非常尊敬的老师,老师跟她说,贫穷是最好的老师,教她自立自强、百折不挠的优良品质。听得多了,她也就被洗脑了,发自内心地这么认为,自己这些品质是贫穷带来的。其实,这都是自我安慰。 自立自强,百折不挠——这些品质听来似乎不错,但从来不需要用贫穷来培养。李知行、叶一超······她那么多优秀的高中同学大学同学,他们从不贫穷,照样拥有这些品质。 “所以,你当我有感而发多管闲事。”李泽文说,“我不应该干涉你的私事,抱歉。” “不是的不是的,李先生你没必要对我抱歉。”唐宓回过神,连忙摇头,“你又没做错什么。” “到目前为止,你爷爷奶奶有没有给你带来麻烦?” “也没有,是我不想理他们。” 李泽文说:“把你的爷爷奶奶当成用闲散资金买的股票,放在柜子里就行,都不需要去关注是涨是跌。过个十几年后再拿出来看,没准已经翻了几十番。” 唐宓抿了抿嘴,有点想笑,但是又忍住了——股票?亏他想得出这个形容词。 “更多的情况是亏得底都不剩。”她从数据上分析。 “所以用你现在的态度来面对他们就可以了。” 虽然她素来情绪内敛,但到底太年轻,在李泽文面前不可能藏得住情绪。李泽文只看她一眼,就知道她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他转身离开厨房,临走时抛下一句:“我要去学校了,你和知行记得吃早饭。” “好的,李先生,慢走。” 唐宓站在厨房里看着李泽文的车子开走后,转身拉开冰箱门准备拿东西,却看到李知行站在厨房门口,神采奕奕的模样。 “起来了?” “醒了一会儿了。”李知行不但醒了,也已经洗漱过,头发梳好,也换上了正装,“听到你和我哥在说话,就没进厨房。” “你听到了?” 这屋子隔音效果也就那样,听到了个尾巴,”李知行坐下来,“我哥在说你爷爷奶奶的事情?” 唐宓从切片面包开始做最简单的三明治。 “是的……你应该也知道他们是谁吧?” “是知道。我哥告诉我的。” 这事情本就没什么“不能说”之处,他也不是故意要隐瞒,只是没跟唐宓提起此事。李知行点了点头:“你爷爷奶奶家,和我家有点交情。 “我估计你们也认识。”唐宓说,“大二在苍山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巧合,傅女士在苍山宾馆,你也在那里,世界上不可能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李知行靠着餐桌,微微仰起了脸颊,颇为感慨的样子:“你爷爷奶奶……也不是坏人,甚至可以说是大好人了。我妈妈管理的慈善协会,你爷爷奶奶每年都有固定捐款。” 这事儿对唐宓来说是真正的大新闻。她问:“他们捐款的项目是?” “救助患病的弃婴,”李知行说,“很多孩子因为先天疾病,被不负责任的父母丢弃——这种孩子大多数会流落到福利院,但福利院的资金也并不宽松,很多救助未必完全到位。你爷爷奶奶的捐款,每年可以救助一百多位弃婴。” 唐宓重重点头:“嗯,很好,挺好的。” 李知行微笑着问:“那么,对你爷爷奶奶的印象改善了一点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改善?唐宓想,愿意花自己的钱做善事的人,无论如何都是值得钦佩的。她是依靠着别人的善意长大的,对这点认识得格外深刻。 “确实好一些。” 唐宓同意他的说法,把装着三明治的餐盘推到李知行面前。 “吃早饭吧。” 两个人简单解决了早饭,然后就面临下一个问题——去哪里?干什么?这次出行,是李知行一手策划的,自然由他一手安排。 “我和罗志维约了今天中午见面。”李知行收拾着两人的餐盘,“今天早上,我们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去逛麻省理工和哈佛,一个是去听我哥上课,你选哪一个?” “可以去听你哥上课?” 唐宓睁大眼睛,跃跃欲试。李泽文在她心里强大得没法形容,他当老师是什么模样,上课的时候是什么态度,唐宓真的特別想知道。 李知行拿着手机晃了晃,笑得一脸狡黠。 “我查到了他的课表,今天上午,他有一节国际组织学的课程。” 因为想着可以听李泽文上课,两人接下来就匆匆开始行动。李泽文的房子距离哈佛校园有四五公里,这距离走路太远,唐宓琢磨着要不要叫个车的时候,就看到李知行从车库搬出了一辆干净漂亮并且带着后座的山地车。 不得不说,李家两兄弟都太善于给人惊喜了——在唐宓闪闪发光的眼神里,李知行跨上车,示意唐宓坐上来。 “我骑车带你去学校,总比走路快。” 唐宓点头,跳上了后座。 “抱紧我。” 她看着李知行的背,轻轻搂住他的腰,手臂没用太大劲。李知行看着显瘦,腰身却很结实,仅仅这样搂着,就能感到年轻身体透出的热力。 李知行骑车熟练,带着她一点都不费劲,对路线看来也很熟——这辆搭乘了两人的两轮车顺着查尔斯河骑了一段,又沿着麻省大道直接到了哈佛广场,高大的树木在她身旁一晃而过。 明明在伯克利都没骑过车的,没想到来到哈佛却感受了一次。 十一月的波士顿已经相当寒冷,但是李知行挡在前面,她只觉得,自己一点风都没吹到。 到了学校后,李知行把自行车停到教学楼下,找到了208教室,偷偷摸摸地从阶梯教室后门溜进去。这是间可以容纳百十人上课的阶梯教室,目前坐了不到三分之一,目测二三十人教室里设备豪华、座位松软,前方的投影屏幕正兢兢业业地展示着丰富的图片和课件。 已经上课十分钟了,现在鬼鬼祟祟摸进教室的人,怎么可能不显眼——明显地感觉到了讲台上飘来的两道冷静评判的目光后,从来不迟到的好学生唐宓忽然觉得有点丟人。 李知行一脸自若地看着投影屏幕上的PPT页面:“他可扣不了你的学分,听课就行了。” “也不是学分的问题吧……”唐宓小声开口,觉得这是态度问题。 李泽文的这节课是国际组织学,一堂课上他旁征博引,使用了极其丰富的案例来讲解国际组织,从联合国的机制到各种NGO协会的机制,将意识形态在国际组织中的重要作用讲解得清晰无比。 一堂课结束时,唐宓只觉得李泽文浑身都笼罩着不可言说的光环,能把枯燥的政治课讲得这么深入浅出,不佩服都不可能。 她叹服:“你哥哥真的好厉害。” 李知行同意:“是啊,我哥可不是浪得虛名。” 想来也是,能在哈佛待下去的能是一般人?二十八岁就当了哈佛的助理教授,绝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 下课后,学生们和李泽文打了招呼后就依次散去——这堂课结束后就是感恩节假期,就算是再勤奋的学生也觉得脚底板发痒恨不得早点离开学校开始“paper”,谁还乐意待在教室里? 李泽文在讲座前收拾讲义,李知行和唐宓起身朝教室前排走去,还没走几步,李知行伸手在唐宓面前一拦,把两人的前行趋势阻拦下来。 “怎么了?”唐宓不明所以。 “看前面。” 是的,前方的讲台前的确出现了新状况,有一位身材修长穿着浅粉色短大衣的女生手里拿着 一沓“paper”正在和李泽文说话。女生留着齐肩的帐发和整齐的刘海,鹅蛋脸上的五官清丽舒展,说话时一对梨涡在她唇边若隐若现。她一页页地翻着自己的“paper”,清脆噪音说着流利的英文,听上去是在跟李泽文谈论论文中的问题。 译文则是一如既往的淡定脸,女生说上三五句,他才不徐不疾地回答上一句。 只不过,他每说一句话,女生的表情似乎就要扭曲一分,脸颊似乎也要红上一分,梨涡也快消失不见了。 “这个女生很漂亮。”唐宓轻声感慨。 唐宓会评价女生的容貌,这对李知行来说,倒是颇新鲜。 “你比较喜欢这种可爱的女生?”李知行饶有兴趣,低头看着唐宓。 ———————————— 非政府组织,英文缩写NGO ———————————— “哪个……”唐宓抬头看李知行,试图解释,“就是觉得,挺好看的。” 李知行眉梢微微一挑:“一直以来,你对这种可爱活泼的女生容忍度都挺高的,比如丁霄霄 我没说错吧?” “……” 唐宓不得不承认李知行挺了解她。她情绪是不多,但也有自己的审美,蛮喜欢这种可爱的女生,圆脸大眼俏皮活泼都能够满足那是最好不过,高中的时候她无法拒绝丁霄霄,主要原因除了欠下丁家的恩情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确实很难对丁霄霄那张可爱的脸说“不”。 “不过……”李知行笑着看了她一眼,“我和你有着不同的意见。” ”什么?” 李知行笑而不语,抬起视线看向讲台。 讲台所在的地方,忽生变故。 女生手里的论文翻到了最后一页,而她的怒气值似乎终于到达了顶峰,她重重一拍桌子,宛如一颗蓄势已久的手榴弹一样,引爆了。 “我知道我之前得罪过你,但你这么小肚鸡肠地为难我有意思吗?是,我是有缺课,但之前我跟你请过假了,你也同意了。你现在说我的出勤率达不到要求? “你叫我改论文,我改了,每篇都改了,还不是一次两次,但这一学期下来,我的论文全是C和D,其他同学的论文比我差得多你怎么还给了A和B?” “我读书这么多年, GPA从来没低于3.8,你却……”那女生看来是真的气急了,连老师的名头都不顾,直呼其名,“李泽文,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选你的课!” 唐宓和李知行对视一眼。如此流利的普通话,那女生除了是同胞外,不作他想。 唐宓默默看着她手里那沓A4纸,估摸出她写了十多篇小论文,但是居然都被判了C和D,唐宓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觉得如果是自己遇到这种事情,真的,蛮心塞的。 李泽文微笑着看着面前的女生,谈话模式迫切换成了普通话:“你请假,我同意了,这和你的出勤率是否达到80%没有关系,你在请假前就应该知道这一点;至于你的论文,我对你的要求高,那是因为你在国内的初高中就学了政治和历史。你真觉得,你和这些美国同学对政治组织学的理解应该在一个档次上?” 李泽文说话速度不快,但语气中就是神奇地带上了一种“气死你不偿命”的含义,听得唐宓很是同情那名女生。 那女生狠狠地抿着嘴,眼睛发红,似乎准备让自己的视线变成刀光刺杀过去一般,只可惜,现在她白净脸颊上的梨涡更是显眼了。 她努力深呼吸几口气,抓起讲桌上的“paper”草草塞进自己的大挎包里,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 李泽文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几秒钟,才把视线从大门挪到了李知行和唐宓身上,点头示意两人过去。 “大哥,刚刚的女生是怎么回事?”李知行走到讲桌前,表情微妙地问了一句。 “如你所见,期末临近,考试在即,心情紧张,脾气不好。”李泽文心情挺不错,微微笑着回答了一句,还是四个字四个字的。 临近期末找老师开绿灯,在全世界各所大学里都是挺常见的情况,但那名女生的情况不屑于此类。 唐宓没忍住问了句:“李先生,你真的给她的论文C和D?” 李泽文笑笑:“也不全是。” “嗯?” “我给过一次B的。” “……"唐宓难得无语问苍天。 就美国大学这种三天一小考,一周一大考,平时分分量很重的情况,整个学期下来只拿了一个B……唐宓不寒而栗。 李知行也颇同情那个女生,不由得问:“完全不能通融?” 李泽文这个班是对研究生开设的,刚刚李知行放眼看去,全班清一色的西方面孔,而且大叔长相的西方人居多,就这么一个黑发黑眸一口标准普通话的女生,且不谈她长相出众,就算看在老乡的情谊,也不能全给人家C和D, GPA没低于3.8的学生,学习态度肯定不会差。 “当然不是不能通融。”李泽文说,“这需要看她接下来的表现。” “她的论文真的很差吗?” “从论文本身而言,其实写得不错,辞藻丰富,语句通顺。” “那为什么……” “因为她可以写得更好。”李泽文说。 唐宓抽了抽嘴角,不作声了。在国外国内都差不多,教授对学生的论文作业有着直接的决定权,何况是这种文科性质的论文,完全就是老师说了算,老师说你写得好就好,不好就不好。 李知行的感受也很复杂,他微妙地感觉到了一点不和谐,于是问:“大哥,你真的和她没有私怨?” “你说呢?” 唐宓:“……” 李知行:“……” 李泽文不再理两人,拿起讲义离开了教室。 两人对视一眼,知趣地跟在李泽文身后,离开了教室。 三人吃饭的地方在哈佛广场附近的牛排馆。饭店装修精美,环境特别好,价格当然也不便宜。三个人刚坐下不久,罗志维也来了。他是刚刚下课赶来的,这学期他担任了自家导师的助教,给本科生上线性代数。 他来之前自然跟李知行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可当他赶到餐厅看到面前这三个人的组合时,还是极度震惊。 “唐宓?”罗志维几步冲到了唐宓面前,喜悦和诧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语调也抬高了好几分,“天,你怎么在美国?什么时候来的?你不是读研了吗?” “我暑假到的美国,学校选我来伯克利商学院当半学期交换生。”唐宓跟他解释,知行说感恩节来哈佛找你,我也顺便跟着他来了东岸。” 罗志维脸上是大大的笑容,他问李知行:“你之前怎么没告诉我?” 李知行笑起来:“给你一个意外之喜。” “真的蛮惊喜的,你和以前还是一模一样啊。”罗志维打量着唐,“嗯……真的一点都没变……” “只有一年半没有办法改变什么吧。”唐宓也说,“你也没变啊。” 看到罗志维,唐宓的心情真是不错。整个大学阶段,和她关系不错的人真的很少,而男生之中,除了李知行和叶一超之外,就是和罗志维最为熟悉了。 “得了,别说了,我还不知道我来美国都胖一圈了。 这下子唐宓看出来了,罗志维是胖了一点。不过他之前就是那种消瘦型的男生,现在就算胖一点,也还是偏瘦。 “所以呀,我要锻炼才行啊。”罗志维拍了拍自己的胳膊。 “坐下点餐吧。” 李知行把菜单递给了罗志维,罗志维还沉浸在兴奋中,随口点了一道菜,然后又把目光瞄准了这张饭桌上的第三个人——他知道今天这场会面的重大意义,当然也知道,李知行绝不会让一个外人坐在这里。 李知行开口解释:“他是我的堂兄,公司的事情他全知道。” 罗志维再次被震惊了,惊讶之色表露无遗:“什么! Dr.Ii是你的堂兄?” 李泽文慢悠悠地露出了一点笑容。 “你知道我?” “久闻大名好不好?整个大学最年轻的助理教授,又是中国人,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罗志维补上一句,没想到你和李知行居然是兄弟,难怪长得那么像。这个世界真的太小了! ” 众人都很同意这个观点。李知行对此感受更深,他当时到处找可以实现自己想法的数学理论,找了无数人,翻了数百篇论文后,近乎绝望的情况下看到某篇论文中的“罗志维”三个字,那种兴奋之情,真是难以言表。 罗志维的到来,预示着这顿饭正式开始。 烤得恰到好处的牛排端上来,配合老友相见的喜悦气氛,四个人的聊天非常顺利和舒缓,简直跟莫扎特的钢琴曲一样动人。四个人聊着学校的八卦和传闻,聊着IT业的动向,聊着对未来的一些思考和发展,一顿饭很快也吃到了尾声。 隔间里的气氛很好,餐后的精美甜点端了上来,也是应该谈正事了。 “罗志维,我这次来,一是为了感谢你之前对我的帮助,二是跟你谈接下来的合作。”李知行从文件夹里拿出了一个袋子顺着桌子推过去,“这是公司10%的原始股,我很希望你能成为NUMS公司的一分子。 唐宓真的有点吃惊。10%的原始股,这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百分之百说明了李知行的诚意。在闲暇的时候,唐宓曾经估算过NUMS公司可能会有的规模和利润——她能肯定一件事情,罗志维的研究,可能是属于整个数学范畴内最值钱的研究之一。 罗志维相当意外,也明显有一种天降横财的喜悦。事实证明,世界上没有钱解决不了问题,只要当这笔钱足够大的时候,连他都有那么一点犹豫。 他到底有身为数学家的严谨,没有完全被金钱击倒,他沉吟着说:“李知行,你的想法很有趣,我也愿意在算法这块继续研究,但是长期的话我要考虑……我是不会放现在的学业的,退一万步说,我的研究需要利用大学的资源,我的导师对我的提点是非常重要的。” “我不需要你放弃学业,但我希望你能把算法作为你的长期研究方向。”李知行很认真的说,“你可以仔细看一下这份合约的细则。你注意三条,一,你没有公司的决策权;二,你要签一份保密协议,五年内不能发表相关领域的论文;三,后续的关于数据筛选的研究你要继续之外其他的细则并不太要紧。如果你不放心,这份合同你可以请专业律师看一下,你不满意的话,我们可以再谈。 唐宓没作声,至于决策权,她相信罗志维不会在意,所以,最大的问题,就是不能发表论文。 不过,这也是难免,巨额的利润背后总少不了“保密”二字。 当然,也不需要担心罗志维无法毕业,只看他现在平静的神情,就知道他并不为此担心。 “唐宓,如果是你的话,你会答应吗?”罗志维实在难以决定,看着唐宓。 李知行笑着敲了敲桌子:“你问她的话,可能有失偏颇。唐宓是跟着我一起来的,她可能会帮我说话。” “不会的。”罗志维摇摇头,“唐宓是实事求是的人,你和她的关系,不会成为她给我建议的阻碍。” “我希望你答应。”唐宓慢慢思考了一会儿,“钱是一个方面,但更重要的是……如果是我,我会希望看到自己的研究成果是如何转化为生产力并且改变世界的。” 罗志维听得眼睛一亮。 他拿过文件夹拆开,潦草翻了翻这份长达三页的责任书后,抬头看李知行。 李知行颔首:“我说过,有问题大家可以商量。” “10%的原始股,好像有点多了。”罗志维说,“非线性的研究我本来就在进行。何况,你的主意也给了我一些想法。” 这番话听得李知行轻微愕然,李泽文闻言倒是微笑起来:“真是赤子之心,如果是其他人,还不知道怎么往怀里掠股份,你倒是要送出去。” 罗志维摇头:“钱财这种事,拿应得的就好。” “这就是你应该得到的。你的研究对公司非常重要,是公司的核心竞争力。” 李知行本来就是很有说服力的人,在谈判中如此严肃正经的态度,更是让罗志维都愣了愣。 “唉,我知道了……” 讲义夹里拿出笔,翻到两份文件的最后一页——李知行早就填好了自己的名字,罗志维“唰唰唰”大笔一挥,在另一处空白处填上了自己的名字,随后还了一份合同给李知行。 “好了。” 唐宓瞪着他:“你的速度好像太快了吧……你看清楚合约了吗?” “大致是看了,但我看得挺晕的。”罗志维笑,“不过不要紧的,我相信你和李知行。” 李泽文从衣兜里拿出手机,对着三人晃一晃。 “你们站好,我们拍个合影,纪念这次合作。” "咔嚓”一声快门声之后,三张年轻的脸庞就此被定格了下来。 李泽文还有一大堆本科生的作业要批,吃过饭以后就匆匆回了学院,罗志维下午没课,于是三个人回到了他的公寓进一步详谈。 和大部分研究生一样,罗志维是自己租房子在校外居住,他单独一个人住着一室一厅的公寓,就在查尔斯河边,地段不错,价格处于这一带的中位数。 房间里收拾得非常干净,也相当整洁。客厅里的桌子上摆着厚厚一沓论文资料和他自己铺了满淸一桌的演算稿,唐宓顿时发现了论文中的不同寻常处——论文中有着大量前所未有的符号,计算过程也非常奇特。毕竟只有这种异想天开般的算法,才可以大大缩小计算机的存储空间。 她翻了翻稿纸,指着一个奇特符号:“这是自定义的逻辑运算符号?” 罗志维笑:“不错!你还是功力不减啊,一眼就看出来了。” “这是因为李知行已经将算法的思路告知了我,我才能大致明白一点。”唐宓摇了摇头,“我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研究范畴内的东西,我已经不太懂了。” 研究生是个分水岭。若说唐宓本科的时候还能学一门数学的双学位并且学得相当不错,和叶一超、罗志维没什么明显差距,但研究生的程度已经不再可能了。 研究生,顾名思义,是进入了专业的研究阶段。 在一两年的时间内,罗志维和叶一超只研究数学,接受的都是世界上最负盛名的数学家的培养,身边的人是全球范围内最出色的数学家,他们的成长速度宛如火箭喷发。专业的原因,她的数学当然也没有放下,但已经转向了实用的统计和计量范畴,和纯数学领域的差距已经不可以道里计了。 罗志维很有主人范儿地给两人倒了茶,两个男生就在客厅餐桌旁坐下,就具体的算法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三个人的讨论算是顺利,唐宓发现,李知行的数学基础,尤其是在计算机数学这一块的基础相当扎实,和罗志维的沟通从头到尾基本没有出现过问题,从两人的交谈判断,他们从半年前就开始联系了——她怀疑当时李知行所说的“和罗志维在沟通上遇到了问题,这句话未必完全是真的。 不过都已经跟着李知行来了波士顿,再重提老话也实在不是她的风格。 演算草稿纸一页页地被扔掉被写出来,晚饭的时候三个人都忙得没时间顾及,直接叫了外卖的泰国菜。 话题到了最后,唐宓已经很难插话了,她坐在沙发上,戴上耳机,翻开笔记本继续做自己的开题报告。 凌晨的时候李知行接到了一个电话,终于中止了无休无止的讨论活动,他跟两人比了个抱歉的手势,去了阳台接电话。 罗志维也得以喘息,接了杯水一口喝干,第二杯水喝到一半的时候,他开始发表感想。 “李知行的精神太好了。”罗志维哑着嗓子,“照说我也是经常啃书啃到凌晨,但今天感觉特别心力交瘁呢……” “大概是因为,这是他的梦想和事业吧。” “这倒是,人有梦想的时候确实精力无限。” 罗志维点点头,终于缓过了一口气,又说:“唐宓,说起来,你这个假期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 “完全没有。” 罗志维手指摩挲了几下玻璃杯:“哦,那就是说,你有时间和叶一超见面吃个饭吧?” 熬到这个时间,唐宓其实也相当困倦,她很少有超过十二点还没睡觉的时候——但“叶一超”三个字一出,她猛然精神一振。 “这个假期叶一超会到波士顿来找我。”罗志维说,“他应该是明天上午到。” 唐宓的大脑还在慢慢消化这个消息。 “你知道他这个人,能不出门肯定不出门的。”罗志维道,不过几个月前他新买了一辆车,我跟他说有车了就应该多练练,新车跑跑高速是很好的,他觉得我说得有道理,所以就决定感恩节的时候开车过来了。” “嗯 ……”唐宓终于反应过来搭了话,“没问题的,大学毕业后我也没见过他了。” “他现在怎么样?” “看他日子过得挺好。”罗志维摸了摸下巴,得意地笑起来,“我在想,他看到你在美国,一定吃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这可不一定。” “那就拭目以待吧。” 罗志维笑了,把玻璃杯放到水槽冲洗干净。 李知行这边也打完了电话走进客厅,拎起沙发上的大衣,随意搭在臂弯。 “唐宓,我们走了,大哥在楼下,来接我们回去了。”李知行跟罗志维说,“明天再来。” 罗志维瘫在沙发上,挥手送行。这么熟的朋友,不需要见外。 “记得帮我把门带上。” 其实岂止是明天,唐宓估计,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天天都要来罗志维家报到。即便在网上可以讨论,但讨论的效果又岂是现场的沟通可以比拟的?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李知行是绝对不会放过一分一秒的。 |第十六章|异国遇旧友 周四当天唐宓起得很早, 如她之前的习惯。昨晚三个人回家洗澡睡下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两点了,考虑到第二天是假期,李知行叫她今天睡到自然醒。可当她发现自己再也睡不着后,干脆起了床。她换上衣服轻手轻脚下了楼,去厨房做好了当天的早餐。 她吃掉了自己的那一份三明治后,把剩下的包好放在餐桌上,然后穿上大衣,系上围巾,带好手机,在饭厅里留了一张小字条,就独自出门去了。 她这次是跟着李知行来的,自己完全没有计划,也没有出行的预算,咋天一天忙忙碌碌,完全没注意周边的景色,现在难得有了点自己的时间,她准备独自一人在剑桥市逛一逛。 她坐了一辆观光车来到麻省理工。波士顿今天阳光非常好,冲淡了一些冬天的寒意。 因为是假期兼之时间尚早,校园里格外安静,路上行人非常少。只不过,此地阳光虽好但她来得确实不是时候,正是树木萧瑟,草地枯黄,论起景色来,其实还真不如四季如春的伯克利。 麻省校园大,人数少,当唐宓发现自己已经第二次路过面前的红墙大楼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迷路了。 她无奈地边走边打开手机查询自己的位置,刚刚打开,忽然听到后面一声清澈的“goaway”传来——她还来不及回头,只见一辆自行车擦着自己的鼻尖一晃而过,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上了路边的大树。 自行车撞了树,带来的后果可想而知, 自行车前方车筐里的书包以一道美妙的弧度被扔了出去,骑车的女生当然也跟自行车一起跌倒,并且是以一种格外凄惨的方式——女生整个人摔在地上,双腿以诡异的方式卡在了自行车的后轮和支架之间,车把抵着她的腰,脑袋即将砸到地面的一瞬间,她双手猛然伸出,在地上一撑,稳住了身形,那自行车质量真不错,圆滚滚的前轮还在兀自“哗啦哗啦”滚动着。 唐宓看着都觉得浑身疼起来。她几步奔至女生身边,连忙将自行车挪开,扶着那名女生坐在树下,又探身过去拿过女生的书包放到她身边。 视线落到这名女生的脸颊上时,宓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所谓无巧不成书,这个不辛撞树的女生,正是她昨天在李泽文的教室里看到的那个被判了一个学期的C和D的女生。 女生真是摔得够呛,浑身没哪个地方不疼,她看着自己破了皮的双手手心,龇了龇整齐发亮的牙齿。 在唐宓看过来的那一瞬间,她换上了大大的笑容,一对梨涡浮现在她的脸颊旁:Thanks……” 唐宓连忙摇头:“不不,是我不对,挡住了你的路。” 听到字正腔圆的普通话,那名女生惊讶了一瞬,然后说:“你也是中国人啊!” “是的,刚刚真的抱歉。” 女生苦笑了一声:“唉,也不是你的错,是我拐弯的时候没看路,以为路上没人,刹车也不好使……” 唐宓默默地看向了自行车,三秒钟后指了指前轮:“你的刹车好像被卡住了。” 女生双唇微微一抖,喃喃自语道:“我就知道我的人品值已经无药可救了。走路会摔倒,骑车会撞树,警察局都进过,连抢劫都遇到了一次,最可怕的是论文得D……” 她声音很轻,唐宓听着那控诉般的话语,看着她破了皮微微渗血的双手,深深地觉得她的运气实在太差了。 “还疼得厉害吗?”唐宓问她。 “比刚刚好点了,刚刚摔的那下子,脑子里好像开了花。 “那你还能走吗?” “这个肯定还可以……不过我要歇一歇……” 唐宓很耐心地帮她拍掉身上的灰。 歇了一会儿之后,唐宓扶着她站起来,问她:“我扶你回宿舍休息一下?” 女生觉得自己从腰部开始到脚踝都仿佛过了电一样麻木,但真要仔细较真起来,她也不是不能够靠自己的力量回公寓,只是姿势稍微别扭一点。若是换了个人,无论是男是女,女生绝杯会让对方送自己回公寓。 但面前站着的是唐宓,女生和她的视线对上一秒钟后,微笑着点了头:“好的,谢谢你。” 唐宓虽然冷清寡淡,一副不愿意跟人深交的模样,但关心人的时候浑身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温暖的态度,混合成了一股很奇妙的气质,既不过分热切显得别有用心,又不生硬冷酷让人难以接近,她所展现的就是她所想的,特别能给人以信任感。 而且她的那张脸,也实在太具有说服力了。虽然理论上容貌美和心灵美没法画等号。但人家都长成这样了,怎么可能还会对其他人心怀企图? 任凭身边的女生一手推着车,一手扶着自己,两个人慢慢沿着来时路朝前走去。 女生说:“对了,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叫郗羽。” “我叫唐宓。” 郗羽睁大眼睛笑了:“你的名字听上去好甜,跟糖果一样。” 从来没听过有人这么评价自己的名字,唐宓抿了抿嘴回敬了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容。 “哪有……” “真的呀,好甜的名字。” 虽然郗羽身上很疼,但回去的一路上,两个人还是坚持着说话。 唐宓解释了自己的身份,说自己不是这里的学生,而是在假期时候过来的。 羡慕地叹了口气:“假期可以玩的日子真好。像我就算是感恩节的假期也要去实验室。” 唐宓没解释说自己这个假期也要和论文奋斗,只问她:“你刚刚就是去学习的?” “是啊,去实验室处理数据呢。” 随后的聊天中唐宓才知道,郗羽居然不是哈佛的学生,而是MIT的学生,研究方向是大气科学,目前正在攻读博士,今年已经是她在美国的第四年了。 郗羽读书的年龄比较小,今年也不过二十四岁。她抱怨说自己有时候和同学去酒吧,总是被查证,没一次落空的。 得知唐宓比自己小,郗羽得意地开口:“哎呀,你要叫我姐姐啦。” “……” 唐宓成功闪避了这个“姐姐"的问题,试探性问她:“学姐,你刚刚说,你的论文是怎么回事?” “哎”了一声,似乎连身上都不疼了,滔滔不绝地开始叙述。 大气科学有一个特点,就是交流合作尤其是国际性的合作特别多,毕竟气体总是在运动的,谁都不可能关起门来搞科研。MIT的地球大气学科实力强劲,郗羽的老板也是很著名的大气海洋学领域的专家,带着她参加过很多国际协作的项目。这各种各样的国际合作组织各自为政,天天扯皮,我说你的数据有问题,你扯我的论文造假,加上还有乱七八糟的各国环保组织揭乱,在遭遇了部分不靠谱环保人士的冷水浇头之后,郗羽深深觉得自己有必要学习一门国际组织学的课程来丰富知识,找到应对策略。 麻省理工在文化社科方面实力不够,但是隔壁的哈佛有相关课程,并且在全球范围内都很厉害,两所学校可以互相选课并且互认学分,她便跑到哈佛选了这门国际组织学。 郗羽满脸阴郁地叹息:“我是听说这位老师水平不错,同学们的评价也很好所以才选的,没想到他刁难我啊!说我的论文写得不好,每次都给我低分……是的,我知道我的论文是不太好,但我的专业又不是政治,我这门课纯粹就是了解一下国际组织的运作方式,他却说什么‘既然选了我的课就要做到最好’!做到最好需要付出多少时间?每篇论文都要去看一大本书才可以写出来啊……我每天搞数据都快要累死了啊!” 麻雀理工学生的功课压力之大在全美高校中都是翘楚,能够在百忙之中选修一门和专业无关的课程,唐宓真是挺佩服她。 “你真的觉得不合理的话,可以去投诉他。” 想起伯克利的制度,唐宓委婉地给出了建议。 “我没考虑过投诉。”郗羽摇了摇头,“他指出的论文中的问题也是确实存在的……重点是,就算拿不到学分,我也学到了知识吧,虽然代价太心酸了。” “这倒也是。” “哼哼,昨天他还叫我改论文,我不伺候了!我已经做好拿不到学分的打算了,虽然这将成为我人生历史里最耻辱的记忆之一……” 学霸无赖起来,破罐子破摔的水平也不逊色学渣。 “我觉得,有时间的话你还是改改论文。老师看的也许就是你的态度呢?反正期末考试到了,忍忍就过去了。” 虽然说了“投诉”,唐宓内心还是觉得,李泽文不是无事生非无中生有的人,更谈不上是那种刁难学生的坏老师——而且唐宓隐约觉得,李泽文对郗羽的印象应该并不差。李泽文能在三十岁之前做到哈佛的助理教授,对他来说,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他会浪费时间在一个不喜欢的学生身上?唐宓估计,要是李泽文对郗羽印象不佳的话,一定马马虎虎带过,忽悠忽悠就算了,怎么可能还细心批改她的论文提出修改意见? 郗羽似乎被说服了又也许只是学霸情结作祟,泄了气道:“是这个道理……我还是再改改论文吧,做事也要有始有终才行啊。毕竟,谁叫我得罪了他呢,也算报应吧。” “得罪他?”唐宓小心询问,“你们……是有什么矛盾吗?” 郗羽本来就郁闷的表情现在更苦楚了,脸上的笑窝消失无踪,仿佛被什么噎住了一样。 “算,算有吧。” “你不方便说的话,就不用说了。”唐宓连忙补上一句。 她真不是好奇的人,也绝没有为了自己的八卦之心戳人家伤口的意图。 “不是什么不能说的。”郗羽说,“我之前不小心撞过他停在路边的车……当时因为时间紧,我没来得及处理,只留了张字条给他,告诉他我的联系方式。但接下来没人给我打电话,所以我也完全忘记了这事,直到第二天,他找我赔偿,我才知道,我撞的是我选课老师的车。而且我之前留下的字条他没有看到,大概被谁拿走了或者被雨水冲走了……” 唐宓抽了抽嘴角:“这也不算你的错。” 郗羽不太认同这个说法,她表情很认真:“不能完全这么说,到底是我理亏。我真要存心处理这件事情,打个电话也就是了,并不麻烦。” 唐宓瞧着郗羽,小心地问:“所以,你不开车了?” “我本来就没有车。”郗羽说,“我那天是借了同学的车,然后,撞了。” “……” 唐宓无言以对,她总算知道为什么刚刚郗羽的表情会显得那么痛苦了。 两人行走的方向明显是朝着校外而去,唐宓便问了句:“你是在校外租的公寓吗?没有住学校的公寓?” 只一句话就让郗羽的脸皮绷得紧紧的,她幽幽地开口:“以我的运气实在不能申请到学校的宿舍啊……我当新生的时候都申请不到的。” “……” 唐宓彻底无言以对。 十五分钟后两个人在一栋红墙的公寓楼前停下来。 “我的公寓到了。”郗羽带着她上了四楼,“就在这里。” “和学校很近,很方便吧。” 郗羽说着自己找到这间公寓的过程,她刚刚来美国的那一年,中国新留学生大都申请到了学校宿舍,只有她一个人因为诡异的系统错误没有宿舍,于是各种凄惨,好在遇到了现在的室友,才算有了栖身之地。这位室友不但心肠好,更是家务全能,她过得也很不错。 唐宓忍不住评价:“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没错! ”郗羽拿出钥匙开门。 这套公寓是采光非常好的两室,和唐宓现在住的公寓格局十分相似,收拾得非常干净。 “这是我和同学合租的房子,我的这位室友很厉害的,研究神经科学的女生,不过她现在没在,早上说要出去接什么人来着……” 公寓有着开放式的房间,饭厅客厅连为一体,郗羽走到水龙头前冲了冲沾满泥土的双手,冰冷的水流激着手掌心的细小伤口,疼得脸颊的梨涡都显了出来——随后她走到电视柜下取出个大纸盒放到茶几上,然后就以一种久病患者的架势坐下了,试图让身体上的疼痛缓解一点。 纸盒子里满满一盒子整齐排列的药物,板蓝根藿香正气水胃药咳嗽药感冒药跌打损伤药一应俱全,比李知行的药还多还全。 “从国内带来的,你也知道在美国最好别去医院,医疗费吓人不说还看不好病……而且,以我的滔天鸿运,”她古怪地笑了笑,“有备无患总是好多了。” 唐宓点头,上次李知行的小车祸事故,只在医院待了一晚开了一点药,寄来的账单就数万美金……还好都是保险公司付的。 郗羽歇了一会儿,打开了纸盒子,拿出个装碘酒的小瓶子和一盒子软绵绵的药膏。 “我帮你擦药?”唐宓问她。 唐宓那张说服力极强的脸露出关切的神色时,郗羽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 她看着摔破皮的双手:“麻烦你了。” 事实证明,郗羽虽然只是看起来可爱俏丽,其内心的强大非一般人可比,从涂碘酒消毒到最后包上纱布,她都忍了下来,不敢说一声不吭,但至少一个字都没抱怨,最多呼吸重了点。 “你身上好像也被撞到了。”唐宓提醒她。 “那就不管了。”郗羽把药放回盒子里,“现在已经不太疼了。还是冬天好啊,摔了也不怕,只要穿得多,一切都没问题。” 虽然这话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是关键不在衣服穿得多好吗!唐宓很想劝她还是看看身上是否受伤,还没开口手机就响了起来。 她对郗羽比了个抱歉的手势,去一旁接听了电话。 是李知行打来的,得知她在逛MIT,显得有些懊恼:“你既然那么早就起了床怎么不叫我?” “你昨晚很晚才睡,再休息一下好了。” “我就准备带你去四处逛逛,你怎么一个人先去了?你在什么地方,我过去接你。” “我一个人顺便逛过来了。你不用来接我,你和罗志维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假期也没几天,你们还有很多事情呢。我逛完了MIT,就去哈佛找你们。” “你知道路吗?” 作为一个计算机专业的高才生怎么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呢?唐宓啼笑皆非:“我手机里有地图和导航的,还可以找人问路,没事的。” 李知行顿了顿:“那好吧,中午之前过来,中午我们一起吃饭。” “好的。” 唐宓转过身来就看到翻端着两杯水走过来,然后顺手给了她一杯。 “我这里没饮料的,只好委屈你跟我一样喝水啦。” “好的,谢谢,我平时也只喝白水。” 唐宓喝光了杯子里的水,准备告辞离开,岂料这时门锁“咔嚓”两声,有个短发女生熟练地推门进屋。 “你不是要去实验室?”短发女生注意到郗羽缠着纱布的手,眉头一皱,“你又遇到什么事故了?” 郗羽嘿嘿一笑:“骑车的时候出了点问题,是这位小妹妹送我回来的。” 短发女生跟唐宓点了点头说“谢谢”,似乎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视线又落到门后,招呼着另外的人也进屋:“子怡,别客气,进来吧。” 随后,穿着红色大衣的女生拎着行李包进了屋内,短发女生介绍说:“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我高中时的学妹吕子怡,普林斯顿数学系的,她来咱们这儿住几天。她住我的房间,不会打扰你。 “没事的。”郗羽莞尔,“假期好好玩。” 吕子怡笑吟吟地道谢:“郗羽学姐,谢谢你啦。” 郗羽笑起来:“客气什么,都是中国人,要守望相助的。” 短发女生又回头看向门口,略微抬高了一点声音:“叶一超同学,你在门外干吗呢。” 我说了不用客气的,进屋坐坐就好。 下一秒,一个高个的男生慢吞吞走进屋子里。 万里挑一,超群拔类——这真是一个好名字,唐宓想。 然而哪怕是过了这么多年,她也没见过第二个叫“一超的人。” 原以为下午去了罗志维的公寓能看到叶一超,没想到因为一连串的意外,导致了这次见面的提前到来。 男生穿着普通,上身深色的休闲大衣,下身是万年不变的牛仔裤,肩上套了个略大的黑色斜挎包,和大学校园里的大部分男生一模一样,可是他身上,仿佛发着光一般。他淡淡的目光在屋子里巡弋了一圈,但始终没有落到实处。 “这位帅哥是吕子怡的同学,这个假期一起来波士顿的。” 男生看到美女多半会蠢蠢欲动,其实女生也是一样的,对自己的审美问題有类似信仰一样的坚定。男生若是长着一张好脸的话,对女生的冲击力也不可小觑。郗羽觉得这个男生很是养眼,眼睛明显亮了起来。 他乡遇故知总归是值得欣喜的事,唐宓露出笑容,正打算和他打招呼,可她绝对没想到的是,在视线对上的一瞬间,这个人猛然转开了脸。 啊? 她的笑容尴尬地挂在脸上。 开口的,是吕子怡。 她刚刚看到房间里的老熟人,一时间惊讶震惊震撼完全淹没了她,此刻才堪堪回过神来。 “唐宓,你怎么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来的美国啊?你不是在国内读研究生吗?”她连续抛出一大堆问题,音调起码高了八分。 眼角余光看到叶一超依然目不转睛地默默盯着墙,唐宓跟吕子怡解释:“是的,我是来伯克利当交换生的,八月份过来的,圣诞节之前就要回国了。” 她解释得清楚,但吕子怡的高智商忽然也不好用了:“但伯克利不是在西岸?你怎么来了东岸?” “因为有点不得不来的事情……”唐宓说。 “这样啊……” 吕子怡其实完全没有跟上庸宓的话,自言自语般重复:“圣诞节就回去了啊。” 郗羽和她的室友也为这个剧情发展诧异,郗羽好容易找到了插话的机会:“怎么回事?” “你们认识吗?” “我们都是京大的,同一级。”唐宓说,“大学的时候就认识了。” “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情?”郗羽睁大眼睛。 吕子怡恢复了镇定,还试图活跃气氛——从概率学上说,这种事情,其实还是蛮多的。 “哎,我知道你是学数学的……”短发女生拍了拍吕子怡的头,吐槽自己的学妹。 此时,叶一超说了进屋后的第一句话。 “吕子怡,你就在学姐这里住下来,我先走了。” 吕子怡一愣,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服:“你去哪里?” “随便了。”叶一超说了,又跟屋子的俩主人点了点头,视线没有焦点轻飘飘地从唐宓身上掠过,两位学姐,再见。 他要走的态度如此坚决, 下一瞬就离开了屋子,消失在敞开的房门之后。 “动作还挺快的。”郗羽小声嘟囔着站了起来,“哎,我也要去实验室了,尽管自行车没法骑了,但我的数据还在等我……” 唐宓也附上一句:“学姐,我和你一起。” “哦,好啊。”郗羽和室友挥了挥手,拉着唐宓出了门。 吕子怡盯着唐宓离开的背影,大脑还在发飘,直至她消失在门外,脸上闪现出各种复杂的情绪。 学姐没发现她的情绪,问:“那美女是你大学同学?” “嗯,是的……” “真是很巧啊。” “是啊……狭路相逢了啊。” 吕子怡苦笑着附和了一句。 和面上的轻松不一样,她心底复杂得一言难尽——如果可能她恨不得马上甩下行李追出去,但此刻在学姐屋檐下居住,她还是要拿出客人的态度。 在MIT偶遇唐宓真的让她大大吃了一惊,那种感觉好比一个宇航员穿越了茫茫宇宙到达新星球,以为是个人迹罕至鸟不生蛋的冷僻地方,结果人刚刚走出飞行舱,就看到认识的人在星球上搭好了房子,我去,还是仇人——那瞬间大概也只想大呼一声:怎么老是你! 这次她来波士顿,确实有来看望高中时很照顾自己的学姐的因素,但更多的原因还是叶一超。在美国这一年多,她和叶一超虽然在一所大学里,关系却没有亲近多少,叶一超还是那个态度,和她关系不错,但就是还不错而已。她想再努努力,于是这次搭着叶一超的车刚刚到波士顿,门还没进呢,就看到了唐宓。 那瞬间她还以为自己穿越回了几年前,定了定神后才恢复过来。 世界上其他女生都不会让她感觉那么挫败——一直以来吕子怡都活得很骄傲,她各方面条件确实不错,也有足够的资本骄傲。直到上大学遇到唐宓后才遭受了重重一击。长得不如人家也就算了,学得还不如人家,每每吕子怡想到这事儿,都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唐宓和郗羽两人并肩下了楼,得知唐宓打算在麻省再逛逛后,郗羽说:“看校园也没意思,这个季节没什么好看的。我建议你去教学楼里逛逛。” 唐宓跃跃欲试:“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可以,不会有人拦着的。不过来MIT就看个空教室也没意思,还是博物馆和实验室有意思。” “实验室外人没办法看吧。”唐宓说。 “找人带你去就好了。”郗羽兴致勃勃地建议,“我可以带你去我的实验室看看,我们实验室是和海洋气象局联合办的,有台巨型机。” 唐宓彻底拜服,不愧是代表了气象学最高研究水平的MIT,大气实验室里居然都有超级电脑! “不是最新型号,浮点计算只有百亿次……挺费电的,如果不是海洋气象局有经费我们还真是用不起。”郗羽刚刚还很高兴的脸上浮上一点遗憾,“每次都要写报告排队申请使用,唉。” “百亿次已经很高了吧,而且总比没有强。” 这倒是,自己有总比去别的地方借用强,我的博士论文就要用它来计算,我节约了很多时间。” 两个人聊得正开心,这时路边传来“哔哔”两声车喇叭声,唐宓诧异地循声看去,只见右侧路旁一辆簇新的白色宝马的车窗缓缓摇了下来,叶一超正坐在驾驶位上,透过车窗朝她投来锐利而又明亮的视线。 唐宓怔立在路边——他居然还没走? 唐宓心里一动,跟郗羽道了声抱歉,说跟老同学见面要聊一聊。 郗羽朝着车子里看了一眼,很是学姐风范地挥着包着纱布的手扔下一句:“这两天你过来参观给我打个电话就行了。” ”好的,谢谢学姐。” 郗羽离开后,唐宓在路边停了停,调整了一下心情,才慢慢走过去,在叶一超灼灼的视线中,拉开右侧车门,坐了进去。 “叶一超,很久不见了。”唐宓主动开口。 若是以往,叶一超一定会笑着回答她一句“好久不见”,但此刻的叶一超有着什么想法,唐宓已经拿不太准。果然叶一超没接她的话茬,只忽然来了句:“系好安全带。” “嗯?”唐宓吃惊。 见她反应如此迟钝,叶一超倾身压过来,拉过副驾驶座上的安全带帮她扣上。 那个瞬间两人鼻尖堪堪擦过,温热的呼吸从两人面颊上短暂交错。 看着叶一超清澈的眸光和睫毛,唐宓心跳猛然快了一瞬——尚在愣神,叶一超已经坐正,重新发动了汽车。 他驾驶技术非常熟练,一脚油门,白色的宝马在路上流畅地拐了个弯,离开了这片公寓区。 唐宓变快的心跳一分钟后才恢复平静。 反应过来后,她发现四周所见都不认识。 “叶一超,这是去哪里?”她努力和叶一超攀谈。 叶一超目视前方道路,看样子是用全副心神在开车。唐宓觉得无法询问下去——反正最后都是要到达目的地的。 事实证明,叶一超并不打算带着她去什么偏僻的地方杀人灭口,车子最后在查尔斯河的河边大道上靠边停了下来。叶一超解开安全带,关了发动机迈着长腿下车,唐宓紧随其后,两人上了人行道。宽阔的查尔斯河边水汽浓郁,水流潺潺往东去,帆板小船扬帆飞驰,一派朝气蓬勃的景象。 一阵不小的河风袭过来,叶一超本来就自然鬈的头发似乎乱了一点。 唐宓现在才把叶一超看得清楚了一点,和罗志维的轻微发胖不一样,面前的叶一超没胖也没瘦,穿着风格也没半点改变——实际上他身上那件外套还是大学时候常常穿的。 与刚刚的避而不见相反,此刻叶一超靠着栏杆,双手插在衣兜里,下颌绷得很紧,盯着她足足一分钟后才问出了一句话。 “唐宓,你来美国这么久了,怎么没有告诉我?” “交换生的时间很短,前后就四个月,我又在西岸……” 她的确是这么想的,只不过叶一超和她的想法却不同步。 “四个月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你告诉我的话,我可以抽时间来看你。” “现在也看到了。”唐宓顿了顿。 这话她说得没什么底气她知道自己在人际交往方面问题颇多,比如高中、大学的同学,一旦毕业,倘若别人不主动联系她的话,她是绝对不会主动联系对方的。 没想到叶一超却点了点头。 “这次能看到你,是巧合,如果我没来波士顿,就要跟你擦肩而过了……”叶一超顿了顿,又仰起头,视线落在很远的地方,“不过,是我的错……” 唐宓没听懂。一直以來,她都在努力跟上叶一超的思维,之前还算做得不错,但是现在似乎不行了。 两人毕竟分开了近一年半的时间。一年半时间的空白,足以改变许多事情。 叶一超慢慢收回落在远处的视线,再次看着她。 “中午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吧。” “我们不是本来就要一起去吃饭吗?”唐宓有点云里雾里,“你不是要去哈佛那边见罗志维吗?我本来也要去他那边 ” “我说的是,我们单独去吃饭。” “可不是还有吕子怡?她不是一会儿要来找你?” "我们的目的地不一样。我来波士顿找罗志维,她来波士顿找她高中的学姐,这是两回事。” 唐宓有那么一点惊讶。可以说脑补是每个人都会做的事情,就连唐宓也不例外,只是她脑补的程度比起严晓冬、赵幸丹的水平差得远。刚刚在郗羽的公寓看到叶一超和吕子怡的时候,她下意识地以为他们两人已经在一起了,毕竟两人可是一起出游的。此刻听得叶一超解释才明白,自己想太多。 “中午的时候我跟人约好了……” 叶一超默默看着她,轻声问:“你不去行吗?” 唐宓再次感受到了对叶一超的无法拒绝。 “那你等一等,我告诉李知行一声。”唐宓抿了抿嘴,“我是和他一起来的。” 手插进衣兜里,没奇怪没多问没质疑,只点头说了声“好” 。 电话那头的李知行很吃惊,似乎也有一点儿不高兴:“不是说好了?你又要跑去哪里吃饭?” “哦,我在路边找饭店就行了,你忙自己的事情就好。” “哪家饭店?” “就是随便的一家……” 唐宓含混地略去了和叶一超在一起的情况,声音很坚决。 唐宓含混略去了和叶一超在一起的情况,声音很坚决。 挂上电话后她跟叶一超表态:“可以了。” 叶一超嘴角上扬,脸上挂上了今天以来的第一缕笑容:“那好,我们走吧。” 两人再次上了车,唐宓现在才注意到车内的陈设,黑色的内饰,淡淡的皮革味道,车内崭新得闪闪发光。 汽车的后座放着叶一超那个黑色挎包,挎包旁是笔记本电脑和一些大部头的数学专著,身边车门上的储物盒里也塞着一沓演算草稿。一眼扫去,字迹密密麻麻,非常工整,一如既往的叶一超风格。 看叶一超的演算手稿通常来说是一种享受,只是现在的条件实在不适合。 她默默收回视线,没话找话说:“叶一超,这是你新买的车吗?” 说实话唐宓没想到叶一超开的是宝马。这种车在国内不便宜,在美国也便宜不到哪里去,新车的话没有四万美金根本买不下来。倒不是说叶家拿不出这个钱,只是跟叶一超一直以来的随意风格不太吻合。 叶一超对这个话题没有兴趣,但还是做了解释:“我妈给钱叫我买的,还算好开。” 唐宓顿了顿,想起叶一超的母亲吴阿姨找她谈话的那一次,她来汽车站接她又送她去了火车站,没错,吴阿姨的车也是宝马,大概是真的蛮喜欢这款车的。 “你从新泽西过来,开了多久?”唐宓问。 “早上六点出发的。” “那开了四个小时啊……”唐宓说, "很累吧。” “不累的。” 叶一超说着,又侧头看她一眼。 “嗯,那就好。” 大学附近总是少不了不错的餐厅,在伟大的导航的带领下,两个人生地不熟的老同学老校友还是准确地找到了一家在点评网上口碑甚佳的餐厅,餐厅环境确实极佳,气氛好得异乎寻常,因为是假期餐厅人不多,两人在一个隐蔽的小隔间坐下来,带给人包场的错觉。 餐厅很暖和,叶一超脱了大衣,露出了穿在里面的套头羊毛衫,更显得清俊修长。 “这里好像很贵。”唐宓说。 她之前也跟李知行在 起吃过几顿昂贵的饭,比如见明朗和贺优的时候,比如昨天和罗志维见面的时候,那都是有理由的。而现在,他们两个老熟人确实没必要到如此高消费的场所来。 叶一超一脸无所谓:“你不用在意钱的问题。” 唐宓反问:“你很有钱吗?” 叶一超拿着全奖,但到底还是学生,不像罗志维那种还兼了一份助教可以补贴生活,完全没什么多余的收入。所谓的全奖也就是让人饿不死的水准,要说能生活得多高水平是绝不可能的。 “我平时也不怎么花钱。出国前我妈给我存了一笔教育基金。” “好吧……” 如果有可能,她不愿意让叶一超破费。不过现实总是横在眼前,自己的经济条件比叶一超差很多,这一点无从回避——而且,两人刚刚碰面,她又何苦因为钱搞得两人不愉快? 唐宓没再坚持,随便点了个最便宜的套餐。 何况,这就是叙旧的感觉吧。两个人坐在光洁餐桌的两边,慢慢吃着午饭,说说这一年多来各自的经历。 叶一超在一旁看着地娴熟地和服务员交谈,尽管英语里免不了带着中文口音,但相当流畅,比他的部分在美国待了三四年的师兄师姐还强。 微笑着拿着菜单离开,叶一超若有所思:“看来你对美国很适应。” “确实还可以。” 有一个很好的领路人,不适应都不太可能。 “你现在笑容好像要多一些。” 唐宓想了想,觉得可能真的是这样。高中的时候确实精神压力大,眼睛能看到的只有考试和上好大学,总觉得有人拿着鞭子在后面追赶,晚一秒钟天都要塌了。现在她已经不这么想了,虽然还是苦哈哈的学生一个,但是她发现自己距离想要的目标越来越近,心情总体上而言,不再那么焦躁不安。 叶一超又问:“既然这样,你有没有考虑申请美国的商学院?” 唐宓摇了摇头:“不可能。我外婆还在国内。这次交换生我会选择过来,是因为时间总计只有四个月,我外婆这段时间在我舅舅家里。” 叶一超略略思索,又问:“你来美国的钱,是你舅舅给的?” “是的。” 他曾经在医院里见过唐宓的舅舅,他还给了叶妈妈一张名片。当时叶妈妈没仔细看,等回家后掏出名片片,大大地吃了一惊 他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唐宓的舅舅身份卓然。 发现话题始终在自己身上打转,唐宓决定主动出击转移话题,问起了叶一超近来的研究情况。叶一超有绝佳的天赋和对数学的热爱,加上现在的导师也是数学界的大牛,进步水平相当惊人,他的研究范畴唐宓终于听不太懂了。 在唐宓问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之后,两人大眼对小眼对视了三秒钟,唐宓率先别开了视线。 昨天和罗志维交流的时候,她已经清晰地认识到了自己和专业的数学系研究生的差距,此刻这种差距感更为清晰——数学到了高端阶段,数学分支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理论也抽象。拓扑领域的数学家们都很难看懂群论的论文,更何况她一个学金融经济的试图去了解当今数学领域最前沿的研究? 叶一超慢慢地呼出一口气。 “很可惜。”他说,“你那么有天赋。” “但是毕竟我不学数学。” 研究数学这回事,和一场漫长的爬山比赛一样,越接近山顶的时候,越会觉得天赋这种东西的重要性。到了这等程度,努力已经不是最关键的,因为你身边的每个人都非常努力,考验某个人最后能能否攀到山顶的关键因素,就是看那从娘胎里带来的脑细胞。 “俱乐部的其他人怎么样?” 她问起了欧几里得俱乐部的同学们。这么多年在一间办公室的奋斗情谊不是假的,叶一超对他们现在的去向比较了解,大概介绍了一下,从数学转出去好几个,剩下的都在往自己的方向发展。 纯数学领域就那么窄,容不下多少人。学数学的就三条路,一个是当老师,一个是换专业,还有一个就是抱着纯数学啃到老死。当然,最后一条路不但需要毅力,还需要天赋。无论选择哪一条路,唐宓认为都是值得钦佩的。 甜点送上来的时候,叶一超还是把话题绕回了唐宓身上:“你怎么想到来彼士顿的” “李知行来找罗志维谈一些事情,又恰好因为我跟罗志维比较熟悉,所以他叫上了我” “李知行是为了数据分析的算法的事来找罗志维的?” “算是吧……”唐宓一愣,“你知道这事儿?” 上半年的时候,他跟我打过电话,问我在数学界哪些人对计算机算法有研究。我估计应该是这事情。 事实证明,叶一超只要愿意,也是可以变得很敏锐。 “是这样。”唐宓点头。 “罗志维在代数领域确实很出色。”叶一超难得点评了一句,又转开了话题,“也就是说,你这个假期没其他安排了?” 虽然实际情况的确如此,但唐苾依稀觉得这种说法存在一定的问题,她想不到什么反驳的话,只得点了点头。 “这样的话,我们可以在东岸逛一逛。” 唐宓睁大眼睛。叶一超是那种非常宅的人,能在家里是绝不愿意出门的——这次他能来波上顿已经比较难得,现在却提议两个人开车去东岸玩?看来在美国的一年多,叶一超也改变了许多。 在唐宓惊讶的视线中,叶一超进一步细化了自己刚刚的提案:“几年前我说过,要开车带你出去玩,现在恰好有机会了,从波士顿开车去纽约,只要三四个小时,我们现在过去,可以过两天再回波士顿,至于住的地方,美国的旅馆很多,路上也可以订。” 唐宓终于回过神来,摇头拒绝了这个提案:“虽然我没有安排,但我不能随意离开的。” 叶一超的嘴角明显压了压,背也挺直了,脸上再次没了表情,宛如刚刚在郗羽学姐家里的模样。 唐宓忽然意识到,他应该是有点不高兴了。 认识这么多年,她还从来没见过叶一超真正意义上发脾气。虽然和他当朋友很难,想追他更是没指望,但所有人都有一个共识,他脾气是真的不错,温和淡定,为人大方,有人请教他学习上的问题也从不藏私——当然,对方能否听懂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是因为李知行?” 问题有点刺人,唐宓抿了抿嘴,还是点了点头:“是的。我是因为李知行来的波士顿,不可能扔下他单独行动。” 叶一超面沉如水,一直到这顿饭吃完都没有再说话,好在这顿饭也到了尾声。 这顿饭最后是叶一超结的账,加上小费,一共花了一百多美金。 她已经不想再说什么节约的话题了,总之都是叶一超的钱,他要怎么花随便他了,反正就这么一顿饭也不足以给他带来什么巨大的经济危机。 这么久以来,从高中开始,她和叶一超在一起吃的每顿饭都是他付的钱——虽然也不过一掌之数,但唐宓始终记在心里。 离开餐厅的时候唐宓说:“等我工作后,请你吃饭。” 叶一超低下头和她对视一眼,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头顶。 “嗯,好的。” |第十七|喜欢就去追 不大的单身公寓里,李知行和罗志维继续沉浸在复杂的代码和公式当中。 李知行原本已经安排妥了今天上午的计划,但唐宓的突发奇想使得他早上的安排落空——李知行便开着李泽文的车来了罗志维的公寓,和他继续讨论算法的具体细节。 就房子的舒适度而言,罗志维的单身小公寓肯定不如李泽文的大房子,但考虑到罗志维的所有资料都在他自己的公寓里,李知行选择了这边。 在理论问题已经一个一个解决之后,李知行接下来所面对的,就是软件的设计方面。 罗志维作为数学高才生,在编程这种技能上比起计算机专业的研究生固然差一点,但也足以胜任讨论核心部分——而且他也真想知道自己折腾出来的理论的实用性。 时近中午时,罗志维接到了吕子怡的电话,问他叶一超是否在他那里。做了大学四年同学,还在一个俱乐部,罗志维和吕子怡的关系自然是不错的,说话也随便。 “叶一超?他没来我这里……” 李知行蓦然从验算纸上抬起视线。 “是,他没给我电话。怎么,你们不是在一起的吗?” “我在MIT和学姐吃饭,他说先过去哈佛找你。” 吕子怡在手机那头解释,“估计是在路上呢,我再给他打电话。罗志维,谢谢你。” 李知行本来不是八卦的人,但“叶一超”三个字实在不能轻飘飘地听过就算,他难得多问了一句:“这是怎么回事?” “是吕子怡的电话,问我知不知道叶一超在哪里。”罗志维琢磨着这其中的缘由,“他俩从普林斯顿过来波士顿玩,说是要来我这里,不过你也看到了,没见人呢。” “打电话问问当事人吧,也许出什么事情了。” “是啊。”罗志维表示同意,随后拨通了叶一超的电话——手机被挂断了,然后他收到了一条来自叶一超的短信“在外面,下午联系你”。 罗志维给李知行看了短信,把手机放到一旁。 “看来他现在没法接你的电话。” “被什么事情耽误了吧。” 罗志维有着比较典型的数学博士思维——对生活中的许多事,他采取简单思维,很少瞎猜测,叶一超怎么说,他就怎么相信,连个弯都懒得拐。 李知行难得有点八卦:“叶一超和吕子怡居然没在一起吗?我以为他们不会分开呢。” “没那么夸张吧……”罗志维迟疑地回答,语气并不是十拿九稳。 “不是?我以为他们已经是男女朋友了。” “肯定不是。我前不久还问过叶一超的,他说自己没女朋友,也没有找女友的打算。”罗志维的语气变得有把握多了。 李知行半垂着目光笑了笑:“吕子怡未必是这么想的。” 是他的语气太过于复杂,罗志维也心有所感,认真看了面前的李知行一眼。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罗志维摇了摇笔,难得有点感慨,“感情的事情,谁也强迫不了。” 是啊,感情的事情,从来都不是等价交换从来不是你付出多少,就得到多少。就算你把整个世界捧到对方面前,对方也可能无法回报半点。 李知行没再问下去,只若有所思握着笔戳了戳稿纸,想起刚刚来自唐宓的电话。 唐宓为人循规蹈矩认认真真,又跟着自己来波士顿肯定不会节外生枝,如果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很难想象她会忽然变卦不跟自己一起吃午饭——全世界能让她改变主意的大概不超过十个人,在这块广袤的北美大陆上,除了自己之外,估计也就只剩下那么一个人了。 李知行的预感很快成了真。 当看到唐宓和叶一超一前一后走进罗志维的公寓时,他内心苦笑一声——预感准确大部分时间是好事,但在这种情况下就要另当别论了。 罗志维的吃惊只维持了一秒,然后失笑,热情地招呼两人进屋在沙发上坐下:“我都没想到,原来你已经碰见唐宓了。” 罗志维只是习惯性不爱多想,不等于真想不到。在他看来,叶一超和唐宓两人关系一直不错,巧遇之后单独去吃一顿饭也不奇怪。 屋内的暖气很足,即便刚刚进屋也觉得热了,唐宓脱掉大衣,目光落在李知行身上,解释了上午发生的事情。 李知行点头表示明白了:“所以你们在外面吃了饭回来的?” “是的,不好意思。”唐宓不免生出一点愧疚感,她的视线落到餐桌上摆着的外卖饭盒上,中午她和叶一超在高级餐厅吃饭,这俩人却在公寓里吃外卖。 李知行微微一笑,看向自己的高中和大学校友:“叶一超,好久不见。” 叶一超随便点了点头,说:“嗯,是的。” 有外人在场,房间里的讨论似乎暂时也没有办法进行下去了。 超的视线也落在了满桌的演算稿纸上,拿起一页看了看。稿纸上密密麻麻的复杂公式,复杂的自定义符号,换了其他人来大概会做噩梦,但叶一超明显不属于此类。 果然,他目光落在满桌散乱的稿纸上三秒钟之后,轻轻“咦”了一声:“你的论文思路很奇特。” 罗志维连忙拢起桌上的稿纸:”抱歉抱歉,等我整理下。” 理论上说,他和李知行研究讨论的都是属于保密范畴内的东西,应当不能告知外人。 从这些稿纸上看出NUMS软件的核心算法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罗志维琢磨着,李知行既然在场,能够避嫌还是避嫌最好。 叶一超很敏锐地发现了情况不对:“我打扰你们了?” “不完全是。”李知行微笑不改,顺手接过罗志维递来的稿纸放到自己手旁:“本来我们也讨论得差不多了。” 不完全是,那就有部分是。 叶一超点了点头,没再询问。他本来也不是多事的人,加之和李知行关系实在谈不上好,自觉没啥必要进一步交流。 那边罗志维叫他把身上的挎包放下来,又问他来波士顿的一路上是否顺利,他的新车如何等问题——关于车,男生永远不缺话题,即便是一心钻研学问的罗志维和叶一超都有不少共同点。 门铃响起的时候,几个人正聊到买车的问题。 罗志维打开门,吕子怡笑吟吟地站在门外,还拎着一大袋子零食水果。 “我来啦!”她语气非常欢快。 罗志维笑着欢迎她进屋。 “坐坐,你还买了东西?” 吕子怡笑吟吟地回答:“路上看到了小超市就顺便买了,我可不能空手上门吧?” “都这么熟的同学,真是没必要。” “好啦,反正都是大家一起吃。”吕子怡进屋后, 目光落到屋子里的其他人身上,笑容更灿烂了,“叶一超你居然比我先到!” 叶一超没多说什么,点了点头。 “唐宓、李知行,真的好久不见啦。” 吕子恰语气欢快地同屋子里其他两人打招呼,把刚刚采购的一包包零食和水果拆开,摆了满满一张茶几。 唐宓感慨地想,人的本性真的很少变化,吕子怡无论身在何地,还是那么周全。大学时代欧几里得俱乐部的所有活动几乎都是她主持,现在即便到了美国,她也是活动的主力军。 李知行微笑着跟吕子怡打招呼。他注意到吕子怡精心打扮过,衣服很衬托身材,脸上化了淡妆,细节处理得不错,看上去比在国内的时候漂亮一些。北美的化妆品和衣服相当便宜,女生只要稍微用点心就能提升外表,显然,吕子怡也属于此类。 罗志维的单身公寓不算大,一下子挤了五个人,就有些捉襟见肘,但热闹的氛围更是上了好几个台阶。不得不说,女生的加入对这间公寓的氛围有着巨大的调节作用。当然,唐宓虽也是女生,但她性格限制,从过去到现在都不是那种开得起玩笑想得出话题更能炒热气氛的女生。 在众人的说笑声中,李知行提出建议:“遇到了就是缘分,晚上大家一起吃火锅?” 这话题一提出,众人纷纷响应。 李知行拖过桌上的一张稿纸写了个地址:“五点半的时候你们到这个地址来就行,是我哥的房子。” 吕子怡和李知行大学期间几乎没有接触,一时间也不知道他是哪里冒出来一个哥哥,于是快人快语地问:“你哥哥的房子?我们不是去外面吃火锅?” “我哥哥的房子大一点,厨具和餐具也很全。”李知行合上笔记本电脑,将各类验算稿纸收进文件袋,“最重要的是,我哥家里有最正宗的火锅底料。” 很显然,没有在美国的留学生能在空闲的假期里拒绝“最正宗的火锅”,罗志维没想过要客气,他见过李泽文兼之和李知行是合伙人,没必要见外;吕子怡这种性格的,有火锅吃当然不会拒绝;叶一超想了想,也点了头。 “那就说定了,我和唐宓回去准备一下,你们几个若同学先聊聊天。 李知行拿起沙发扶手上自己和唐宓的大衣站起来。 唐宓边走边从李知行手里接过自己的大衣,低头穿上。 一条松软的灰色羊毛围巾轻轻落在脖子上,带着李知行身上的淡淡香气。 “这是你的围巾啊。”唐宓扣上了 一颗大衣纽扣,有点诧异地仰起脸。 李知行拿起围巾在她脖子上轻轻绕了一圈,淡淡开口:“外面比较冷。” “哦。” 软软的围巾搭在胸前,唐宓没试图归还围巾,虽然她很想吐槽说自己并不冷——她现在穿的驼色大衣是她来美国后买的,价格不贵也很暖和,理论上说没必要再加一条围巾。 他回头看看正瞧着自己的数学系三人笑道:“你们记得准时过来。” 离开公寓之后,唐宓提议去超市买东西, 毕竟六个人的火锅食材绝非李泽文家里冰箱的存货能解决的。 “已经准备好了,就在车子的后备厢:“李知行一边发动汽车一边说,“本来今晚就准备吃火锅,现在不过是多了叶一超和吕子怡两个人。” 微唐宓微微一愣,饶是她也能听出李知行这轻飘飘的话语中的微妙之处:“你今天早上准备的?” “早上去超市买的,买了很多材料。” 想起今早自己的“单独行动”,唐宓觉得挺愧疚:“今天早上的事情,我应该先告诉你。” “没事。”李知行顿了顿,又问,“你和叶一超中午吃了什么?” 在附近一家法国餐厅吃的。 李知行微微笑了笑,看她:“叶一超请客?” 唐宓点头,提到这事儿她也觉得无奈。 “刚刚看到他也发现了,他和之前一样,看上去完全没变。”李知行说。 “毕业也才一年多。而且叶一超也不是那种容易改变的人。” 李知行问:“吃饭的时候你们聊了什么?” “主要聊他的学习和研究的情况。” 唐宓回忆着中午两人聊天的内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知行。 她交代得清楚,李知行也听得明白,说:“高中的时候,同学们都说叶一超是数学天才,我还不太服气,我一直觉得,读书时代数学成绩好和数学天才可是两码事,没想到他真是天才,他的研究进展看来是很顺利,可能再过几年就可以看到他不断拿奖了。” 唐宓侧头看他:“你和罗志维的成果,只要公布出来,我觉得也可能拿到计算机领域的大奖的。” 李知行微笑:“过十年再说。就是不知道到时候罗志维会不会气我。” “怎么?” “一位数学家拿了计算机领域的奖……”李知行笑道,“其实有点丢人吧。” “还真是。” 唐宓失笑。她开了一点缝隙让冷风吹进车厢内,清脆的笑声透过车窗缝隙,飘到空中。 回来后李泽文还在书房忙碌,唐宓和李知行进了厨房做火锅的前期准备工作,热锅底处理食材,罗志维一行人到达的时候,正宗的火锅底料的香气冉冉升起,各种菜色也已经完全摆放好,堆了满满一桌。” “哇,好香!”罗志维睜大眼。 “味道好正!”口子怡说。 叶一超的脸上也有了些嘉许之色。 的的确确是很正宗的。仅仅闻到味道,就让这群留学生感觉到了精神上的极大满足。 李泽文为人没别的爱好,对待“吃”的事情比较慎重——最重要的是,以他的条件吃得起世界上最好的食物。现在餐桌上的火锅底料,都是国内最好的火锅店出产。 李知行招呼数学系的三人落座。李泽文也扣上了自己的电脑,走到客厅里笑着跟这帮小了自己五岁的研究生一起聊天吃饭。 吕子怡在看到李泽文的一瞬间就愣了愣,“呃”了一下脸上浮起笑容:“李先生,您好。” 李泽文露出一个标准的礼貌笑容,准确地叫出了她和叶一超的名字,笑着跟上一句:“几年前我们在京大食堂见过。” “我刚刚也想说这件事,谢谢您请我们吃火锅。”吕子怡笑起来,又拉了拉叶一超的衣角,“你还记得李先生吗?” 叶一超岂会不记得,慢吞吞开口:“大二时候的事情,你和唐宓在一起吃过饭。” 唐宓深深觉得大家的记忆力都很经得起考验。 众人都不是含蓄害羞的人,人齐了就开吃,一盘盘菜倒入锅里,红色的汤底慢慢沸腾。李知行本来还准备了啤酒,但众人考虑到驾车和酒精损伤大脑细胞这两条,啤酒被弃在一旁,没人喝,鲜榨的果汁成了众人的最爱。 饭桌总是一个非常好的适合交流感情的地方,对这群高学历的知识分子而言,餐桌上讲得最多的就是学术圈的八卦和美国名校之间的段子——众人的人际圈都有一定程度的重叠,聊学校和学术圈的八卦总归很安全。另一个饭桌上无从避免的话题也就是男女关系,吕子怡就以一种十分感慨的语气跟众人八卦曹威交了个外国女朋友,一位金发碧眼的德国妹子。 “你们看,这是他前几天发给我看的照片,这个妹子可是哥大东亚学系的。”吕子怡拿出手机满桌传递,给众人看照片,“不错吧?” “还不错。”罗志维同意这个观点。 唐宓也点头。在相貌上白种人确实有着人种优势,照片里的女生轮廓鲜明,的确很出色。 李知行对妹子的相貌不予置评,说:“一个德国人来美国学中文?” “听曹威说,她以后要跟他一起去中国的。” “这还差不多。” “总之,连曹威都有女朋友了你也应该抓紧。”吕子怡笑嘻嘻地叮嘱罗志维。 罗志维不为所动,一本正经地回答:“找女朋友哪那么简单。” 罗志维你不要妄自菲薄,你的条件很好的,大学的时候喜欢你的女生也不是没有啦.....你要多去参加留学生聚会,我猜测应该女生很的。”吕子怡转了转眼珠看向李泽文,“李先生,您说是吧?” 李泽文笑笑:“来哈佛的中国留学生中,女生的比例大约占一半。” “就是说啊!天涯何处无芳草,关键在于耐心找。”吕子怡拍了拍罗志维,“总之要加油啦!” “……”罗志维无奈地看着她。 吕子怡笑得前仰后合:“我知道你要求高,不然我让学姐给你介绍一个好了。” 吕子怡提到了“学姐” 二字,倒是让唐宓想起了今早的事情。她的座位本来在两兄弟之间,于是侧过头和李泽文说:“李先生,吕子怡现在借住在她MIT的学姐那里,这位学姐的室友就是昨天下课后找你谈论文的那位女生。” 这事儿对李泽文来说真是新闻,他挑了挑眉。 “郗羽?” “是的。”唐宓便把今早自己和郗羽偶遇的事情一一道来。 李泽文放下筷子,慢慢露出个笑容:“骑车都能摔倒,也是她的本事。” 这句话听上去怎么那么像讽刺?唐宓暗暗琢磨着李泽文的话。 李知行瞧着兄长的脸色,很好奇地问:“她摔得严重吗?” “她说没事,但看起来……挺疼。”唐宓顿了顿,“我感觉郗羽学姐运气不太好。” 李泽文放下筷子,淡淡地说:“不是运气不好,是生活心不在焉。骑车的时候分析数据,做饭的时候构思论文,怎么可能不出事。” 无论什么时候李泽文都是这么有洞察力,唐宓瞬间折服。 吕子怡也失笑:“李先生,原来郗羽学姐是您的学生?” 李泽文说:“她选了我的一门课。” 刚刚在罗志维的住处,吕子怡和叶一超两人就已经被罗志维洗脑一样普及了李泽文的光辉事迹,知道了他是哈佛的助理教授——因为他不是自己的老师,吕子怡没有什么实在感受,此刻听说自家学姐也是他的学生,那种佩服终于呼之欲出。明明瞧着也不比大家大几岁,自己还在苦哈哈地当学生,人家都已经当上助理教授了。 “世界真的很小啊。”吕子怡感慨。 世界确实不大,唐宓环顾四周,看着李家兄弟两人,慢吞吞喝了一口饮料,也有类似感慨。 一年前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能够在美国和这群朋友再次相见,甚至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一顿火锅吃完已经过了晚上九点。 吃火锅的时候没发现,等到推门离开的时候众人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外面开始下雪了。雪下的时间不太久,窸窸窣窣的小雪花落在地上,融化在黑色的路面上。 罗志维看了看天:“感恩节就是应该配上雪景,明天应该会很好看。” “但雪太大的话很多计划就完不成了。”吕子怡有点担心,“我和叶一超本来准备好好在波士顿逛逛呢。” “路面会清理的,即便不行你们也可以坐地铁出行。”李泽文的视线最后落到吕子怡身上,“现在你们怎么走?” 罗志维先送我回学姐的公寓,然后他和叶一超一起回去。” “也好。” 既然都有交通工具,李家兄弟两人也没太客气,送三人到了门口,看看他们上了车就回了房内。 唐宓和李知行收拾饭后的残局,晚上的火锅吃得干干净净,倒是避免了倒剩菜的麻烦。李泽文没动手,给自己倒了杯红茶,坐在餐桌旁的高脚凳上,慢慢喝着。 “你们的这几位数学系的同学很有趣,个性很鲜明。” 李知行把碗筷放进洗碗机:“叶一起和罗志维算得上是近年国内年轻数学家里最优秀的,我想世界上都排得上号。” “吕子怡呢?”李泽文问。 “能在普林斯顿学数学,总是不会太差。”李知行说。 “她不是典型的那种学数学的女生。”李泽文手指轻轻一敲茶杯,露出点玩味的笑容,“我很少见到学理科的女生像她这么能聊。” 唐宓擦了擦桌面,也说:”她一直以来就很开朗,人缘也很好。” 李泽文侧目看一眼唐宓,随意开口:“只怕也未必,不外乎是想在喜欢的人面前表现。” 唐宓猛然抬起眼,看着李泽文。 李知行看着自家堂兄淡定的脸,同样有些意外。在很多事情上,尤其是和他的切身利益有关的,李泽文总会事先跟他通通气,此时这么不含蓄地把问题抛出的举动很少见。 李泽文给李知行一个眼神示意他少安毋躁,又对唐宓笑语:“你不至于这么震惊吧?” 她喜欢叶一超很明显。我猜得不错的话,她是为了叶一超去普林斯顿,也是因为他来波士顿的。” “……” 康宓想说我震惊的不是“我知道”,而是“你知道并且说出来了”,但转念一想李泽文恐怕什么都知道,于是镇定下来,点了点头。 “爱情是最好的驱动力。”李泽文笑,“就是不知道她能坚持多久。” 不知李泽文这话从何而来,但她自认为对吕子怡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帮她申辩了一句:“她很喜欢叶一超,不会轻易放弃的。” 李泽文说:“看一个人是否放弃一段感情不仅仅是自身的考虑,环境也是重要因素。” 唐宓发觉自己有点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学数学的女生少,吕子怡性格开朗,人缘不错,加上人长得也不差,一定不缺追求者,在有各种追求者的情况下,她还能坚持喜欢叶一超多久,我还真的有点好奇……”李泽文语气一顿,顺手拿起喝空的茶杯放下,“如果你以后知道了下文,记得告诉我。” 唐宓炯炯有神地看着李泽文端着咖啡进了书房,又默默回头,求助般看了李知行一眼。 “李先生说的是真的还是开玩笑?” 李知行双手撑在彻底干净的流理台上,笑出了声音。 “真的。” “真没想到……”唐宓小声感慨。 “没想到我大哥也很八卦吧 实际上,他看着一本正经,但内心很是恶趣味的。” 唐宓很机智地没有多加评论。 李知行说自家大哥的坏话没问题,不等于她也可以说。 看着他愉快大笑的样子,回响在她脑海里的,却变成了李泽文刚刚的那番话。 论受欢迎程度,李知行在女生中的行情一定好得不得了,但这么多年,他身边最常出现的,看来看去,只有自己。而他,又能坚持多久? 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一个晚上。这样的下雪天,坐在屋里围着暖气聊天,简直是世界上最愉快的事情。兄弟二人就公司的发展讨论了不少,唐宓这才知道,李泽文也是有知科公司的原始股的,高达15%。 李泽文虽然完全不搞技术,对IT行业的了解也不算特别多,但他有着无与伦比的洞察力和分析力,分析出公司在国内发展可能遇到的困难和问题,随后兄弟二人又谈了许多经济社会的观点,唐宓敬业地当着听众,只觉得受益匪浅。 这番讨论持续了一上午,直到敲门声响起来。 能在如此大雪的天气前来拜访李泽文,唐宓也深深感到佩服。 李泽文并不觉得意外,抬腕看了看时间,起身前去开门。 裹挟着风雪进屋的,是一个相貌堂堂的中年男人。进屋的中年人西装笔挺,外面穿着一件黑大衣,点点雪花落在他的肩头,来人不算年轻,但也绝对不能算苍老。 看着中年男人和李泽文的五官有着八分相似,唐宓心里“咯噔”一下。 果不其然,下一瞬唐宓就听到李泽文说了一个字:“爸。” 李知行也笑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朝着来人迎了上去:“大伯。” 唐宓愣了三秒钟。 李知行的掌心轻轻落在她的肩上,她仰起脸看着他,李知行微笑着张张嘴无声地说了个“没关系” 。 李泽文对父亲的到来没太过于热情当然也绝不冷淡,他微笑着道:“爸,今天雪这么大,其实可以不用来了。” “都一年多没见过了。我本来也没多少时间来美国,难得距离这么近,怎么都要来看看你。” 成年人表达感情的方式相对内敛得多。李正尧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后又拍了拍侄子的肩膀,笑言:“来波士顿和你大哥一起过感恩节?” “是的,大伯。”李知行嘴角扬起笑容,“本来还想叫上明朗,但他和女朋友去拉斯维加斯玩了。” 李正尧笑:“年轻人过得挺逍遥的。” “难得有假期,不容易。”李知行为表弟说了句好话。 李正尧是来华盛顿开一个国际性的商务会议,又想起了还在美国的儿子,便冒着风雪忙里偷闲地前来波士顿探望,他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西装革履的秘书周翼自然也跟在一旁,他看上去也挺年轻,脸上挂着斯文有礼的笑容。 李泽文招呼父亲和周樊进屋坐下。 在这种全是男性的房间里,唐密的存在无疑是相当引人注意的。果然李正尧的目光很快落在她身上。 李泽文充当了介绍人:“这是知行的同学,叫唐宓,也是我的朋友。” 唐宓就算情商再低也知道此时应该是她开口打招呼的时候,总不能让人家长辈跟她打招呼。 她站在单人沙发旁,略略欠身:“李先生,您好。” 李正尧定睛看她一眼,加深了笑容,又抬抬手压下:“不用客气,坐吧。” 儿子的朋友,侄子的同学——这两句话不过十个字,看着简单,但信息量非常大。李正尧很清楚自己儿子的眼界,能让他说出“我的朋友”,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李正尧的视线落到客厅内。客厅里没有任何可疑之处,沙发旁白板上密密麻麻写着板书,茶几上摆着许多文件;女孩子手里拿着一支笔,面前的茶几上摆放着笔记本电脑,写了不少东西。能和自己的儿子侄子谈论正事,至少可以证明面前的女孩子绝不是只有脸蛋的花瓶。 李正尧做完对唐宓的评价后又看儿子的住处:“这套房子比你在洛杉矶和纽约的房子看起来好些。” 李泽文笑着给自己的父亲和周秘书倒了杯茶,微笑回答:“价格也贵一些。” 李正尧说:“钱不是问题,住得舒服最重要。” 李泽文询问了父亲这一路来的情况,下了雪路是否好走,开会行程如何,什么议题等。 李正尧是为了看儿子来的,话题很快回到正事上:“京大在筹备一个政策研究学院,他们希望你能回去,给你副院长的职位。” 李泽文说:“是,他们前几天跟我联系过,希望我能参与筹备。” 这事对唐宓来说是新闻,对李知行来说似乎也一样。他脸上些微吃惊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李知行间:“大哥,你答应了没有?” 过一两年再说,我还要把手里的课题做完。” 李正尧颔首:“是不能撤手就走,而且筹备时间也不会短,但京大这边你要上心。” “是的,爸。” 李正尧不再就此话题继续发挥,又聊起李家人的近况,唐宓感觉有些不适。这一屋子五个人,三个姓李,还有一个对李家极其了解和李泽文关系也相当不错的周秘书,而她说到底,完全是个外人。 唐宓很希望自己能对李家的八卦过耳不闻,但奈何对方完全没避着,而她实在耳聪目明,不得不知道了一些惊悚的消息——比如李泽文和李君子居然还有一个刚刚满一岁的妹妹;比如明朗的妈妈,自己的前舅妈似乎准备再婚;比如李家兄弟的奶奶前阵子生病住院;再比如李知行的父亲工作有了调动,听上去似乎是升迁了。 这些话题她没一个感兴趣的,完全搭不上话也不想搭,一旁的李知行和李泽文似乎没发现她的尴尬,她想离开客厅却不好意思主动提出。 好在这个时候电话挽救了她。 她几乎是欣喜地拿起了手机,走到屋子的最角落去接听。 电话是郗羽打来的,问她什么时候有可能来MIT参观。 郗羽说:“主要原因是之前我答应过带你参观我们的实验室的,我想问你今天有时间过来MIT吗?我过几天就要离开学校了。” “离开?” “是的。”郗羽的兴奋之情筒宜快跳出听筒了,“今天一早学校才通知我的!我接下来要去南极做大气观测,机会很难得!我明天就要去WHOT海洋所那边培训,肯定没时间带你看实验室了,所以如果你要来参观,就只有今天了。” 不过今天的天气不太好,还在下雪,所以我跟你确认一下。” “没问题!我去我去。” 虽然和郗羽只是萍水相逢,但她真的对这位可爱的学姐印象颇好,完全不打算辜负郗羽的邀约。 宓估算了一下距离,从李泽文的住处到MIT大概五公里,现在雪虽然大,交通不便,但至少还有地铁和自己的两条腿。 郗羽有点担心:“现在在下雪啊,路很不好走的。” 不会的,距离很近,到了MIT,我再给你打电话。” 郗羽那边也十分忙碌,叮嘱了几句“小心”之后就挂了电话。 机会确实难得,而且郗羽学姐这么热情守信地主动邀请,她觉得自己拒绝都对不起郗羽的一片苦心。这点路实在不算什么,小学初中她都在镇上读书,和家里距离五六公里,她每天往返都要走十余公里,现在怎么可能被这点小问题难住。 —————————— 伍兹霍海洋研究所,美国大西洋海岸的综合性海洋科学研究机构,是世界上最大的私立的、非盈利性质的海洋工程教育研究机构。 —————————— 李知行看着她挂了电话后看上去明显精神一振:“怎么?” “我想出去一趟。” 唐宓将郗羽的话转述了一遍,强调了机会难得错过这村没这店。 “是很难得, MIT的地球大气实验室不是那么好进的。”李泽文说,“我送你过去。” 唐宓震惊地睁大本来就不小的眼睛,心说你这个主人不在家里陪自己爹怎么要送我去MIT? 她连连摇头:“不用。我乘地铁就行了,本来距离也很近的。” 李知行看了自己的兄长三秒钟,不容分说地拉着唐宓上楼:“大哥,你陪着大伯好了,难得大伯来美国看你。你车钥匙给我,我送她去MIT。” 秘书周翼打断了两人的话:“我建议暂时不开车。刚刚我们来的时候路况已经不太好,何况现在雪越来越大了。” 唐宓拉了拉李知行的衣角:“不用了,我自己去坐地铁,而且你伯父还在这里。” 窗外的大雪绵长细密,他肯这个时候让唐宓一个人走才是有鬼了。 李知行懒得和唐宓进行言语上的争辩,转眼笑眯眯地看向李正尧:“大伯,我一会儿回来。” 这是个什么戏码?李正尧暗自琢磨着,觉得这事儿有点微妙,看向自己儿子——结果儿子淡定如昔,于是他笑着挥手:“去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唐宓完全反抗无效,于是被李知行拉着上楼换上厚重暖和的衣服,然后下楼离开。 瞧见侄子和唐宓两人离开房间,消失在雪中的身影,李正尧探寻似的看向自己的儿子:“泽文,那个女孩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你的朋友,还是知行的朋友?” “都是。” 李正尧轻轻敲了敲沙发扶手:“我不想也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你。泽文,只要是你喜欢的女孩子,什么时候带回家都可以。家里人不会阻拦。” 这个要求看似很低,其实不然。李正尧相信自己儿子的眼光,再说了,就李泽文现在这个生活工作环境,认识的女生素质肯定低不了。 李泽文放下拿在手里的茶杯,笑问:“真的?” 这话里透出一股微妙意味,当父亲的若有所思地推理了一下——自己的儿子眼光是不错,但凡事总有个万一,万一儿子一朝认人不清被什么东西糊了眼呢?比如这哈佛校园里可有一堆皮肤黝黑的非裔和印度裔妹子,虽然他对儿子找女友没太多限制,但非我族类还是不可以的。 说出去的话也不好收回,李正尧立刻补充:“是的。只要对方身家清白,我和你爷爷奶奶都是支持的。” 李泽文难得沉默了一下:“人家不喜欢我怎么办?” “少废话,女方不喜欢你那就给我追。把你那些手段全拿出来,我还不信真追不到了。” 李泽文说:“爸,你这么看得起我我很高兴,但你可不要低估女人的坚持啊。” 李正尧直皱眉,暗想什么条件的女人,我儿子居然都追不到?他不得不用一种全新的目光看着李泽文,试图从他模棱两可的话语里找出破绽。 “你在暗示什么?” 李泽文终于失笑,摊摊手:“爸,我开玩笑的,你说得对,只要喜欢的人,怎么也是要追到的。” |第十八章|你不要误 下雪对地铁的运营没有影响,两个人花了半个小时,到达了MIT。 唐宓对李知行执意跟着自己来MIT表示了犹豫,明明他伯父还在呢,李知行一句话打消了她的顾虑——我伯父和大哥还有不少事情要谈,我在场未必合适。 唐宓自己从小和外婆相依为命,从没感受过大家庭的纷繁复杂,此时听得此言,也不好再阻拦。 两人到MIT的时候恰好是中午,很自然地和郗羽定下了三人一起吃午饭的决定。三人在食堂碰面,无论是郗羽还是李知行都是挺善于和人打交道的,自我介绍后很快熟稔起来。 郗羽深思地看着李知行:“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眼熟?” “可能是因为我大众脸。” 郗羽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是说你是大众脸!要是大众脸都这么帅,那世界也太美好啦。” 这可真是大大的褒奖,李知行微笑着道谢。 郗羽随后带两人去吃饭,推荐了几款“据说还不错”的菜。 三个人端着餐盘在圆桌旁坐下刚刚开吃,郗羽再次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对面的李知行,忽然一拍桌子:“我想起来了!你就是李泽文的弟弟吧?” 对于她如此漫长的反射弧,说真的,唐宓也挺佩服的。 李知行失笑:“学姐,是吕子怡说的?” “嗯嗯,昨晚她回来的时候跟我提起过,我刚刚才想起来。真是太巧了。” “我也真的没想到。”唐宓说。 “都是中国人也就罢了,还互相认识,这可真是小概率事件。”郗羽笑意深深地看着唐宓,“昨天我跟你说的那些,你没告诉李泽文吧?” 你当着他的面都可以发火,怎么现在介意起背后的小小吐槽?何况你也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 虽然唐宓这么想,但她还是立马表态:“当然不会的。”她可从来不是多嘴的人。 “我想也是,你看起来就值得相信。”郗羽抿了抿嘴,又瞧李知行,“你呢?” “我都不知道你和唐宓谈了什么,她没有告诉我。” “这样啊。”郗羽瞧了唐宓一眼,满意地点头,“那就好。” 三个人吃着三明治,唐宓问起郗羽的南极考察到底是怎么回事。 郗羽雀跃地谈起自己为期七八个月的行程。据她说,这件事情是这样的——一直以来,MIT的海洋和大气学院的出海考察活动非常多,几个月之前她写了几万字的申请,想要参加一次南极科考或者环球科考活动,连培训课都上过了,但在最后一轮审核时被拒。岂料今次出发的前两天,预定参加考察的两名海洋所的博士生忽然身患重病,无法出行,负责人临时补增了两个名额,其中一人就是郗羽。 说起这次异常充实的科考活动,接下来她会去南极待三个月,等南极的夏季结束后继续为期三个月的海洋考察,总之是一次超难得的科考活动。 “我长期负人品,现在终于爆发了,哈哈哈哈! ”郗羽笑得特别小人得志。 李知行恭喜她,又问:“学姐,去的时间这么长,你的学业怎么办?“ “我的学分已经足够了。”郗羽点头,“我相信这次出海考察,能让我写出一篇特别好的毕业论文。” 郗羽正是读博士的第四个年头,理论上说只需要一年半的时间,就可以毕业了。在学分足够的情况下,再加上一篇漂亮的毕业论文,她一定能如期毕业。 “那你在哈佛的选修课怎么办?”李知行问。 “是有点难办。”郗羽想了想,“我准备写个邮件去告诉你哥哥……能进行环球大气考察,对我们专业来说,机会真的太难得,我绝对不能放弃。” 压在天平上的,左侧是环球考察带来一篇优秀的博士毕业论文,右侧是和专业课其实无关的一门政治选修课,孰轻孰重一眼就明。 都是在美国的留学生,李知行懂得这其中的取舍之道:“这倒是,该抓紧的机会就要抓紧,你打个电话给我哥说一下,他不会为难你的。” “我对此没什么信心。”郗羽摇头。 “不会的,我哥不会无故刁难人。” “是的,这点我还是知道的。”郗羽说,“他是个实事求是的人,所以我才说没信心。我接下来无法上课也是事实啊。” 里闪过一丝诧异。自家堂兄是个实事求是的人,然而这一点绝大多数人未必看得出来——在泽文长期给她的论文打低分的情况下,还能做出这等评价,真的很是难得。 李知行若有所思:“学姐,你也是个实事求是的人。” “我是科学家,要以事实为依据说话的。”郗羽笑着说,嘴角梨涡格外醒目。 事实证明,冒着大雪来参观郗羽的实验室非常值得。大气实验室主要是以计算为主,实验室里还有一名金发碧眼的男生,是郗羽的同学,德国留学生,他为人热情,和郗羽的关系看着相当不错,在繁忙的编程之中主动和两名来访者打了招呼。 MIT的计算机实验室果然厉害,那台超级电脑占了学院的整个地下室,用来模拟运算天气情况,显示屏起码有三十个,大小不等,最大的那块显示屏占了半面墙。 唐宓这辈子何曾看到过如此豪华霸气的计算机房间,唯有叹服。李知行倒是情绪稳定同样的超级计算机他倒是见过不少,他有兴趣的,则是超级计算机上那款地球模拟系统——这个系统刚刚面世不久,是MIT,和美国能源部的合作成果,软件的设计和编程都相当高明,处理数据的能力和效率让人赞叹不已。 实验室里最玄幻的是,居然有个3D房间,进屋之后关上灯,打开成千上万行计算机代码建立的软件,就可以在全息3D房间里直接观看天气演化各种3D模拟效果,效果之华丽,比看IMAX电影还好。 “好厉害!”唐宓佩服至?极点。 郗羽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介绍了这个房间的其他用途:“他们几个平时会来这个房间打游戏的。” 李知行失笑:“打游戏?我刚刚也在想,在这里打游戏效果一定不错。” “可不是。”郗羽做了个总结,“就是容易撞墻。” 几个年轻人失笑。 意犹未尽地参观完实验室,已经到了下午三点,天空的阴霾散去许多,雪有着变小的趋势,和郗羽告辞之后,唐宓和李知行两人踏雪离开MIT校园。 两人没有着急回家,在李知行的建议下,搭地铁去了波士顿市区。跻上行人稀少,市政不甚勤劳地清理了主要的公路,偶尔有汽车碾过路面,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 波士顿市区面积不大,加上李知行之前来过一次,对市区情况还算了解,两人沿着自由之路缓缓散步游览,整个波士顿最富有历史意义的景点都分布在自由之路两侧,老市政厅,议会大厦、各色博物馆,可以让游客在短时间对美国发展历史有一个整体了解。尤其是有李知行这样一个导游,游览的深度远超普通游客。 李知行对美国的文化、政体有着相当程度的了解,那种了解程度远非普通的留学生可比。 听完他关于议院的评述,唐宓很受教地点头,并震惊于他的学识:“你还真了解这些知识啊。” “我只是因为不得不了解而马马虎虎知道一些,如果我哥在,他会讲得更有趣一些。” “这点能够想到。” 人所处的层次决定了这个人的眼界,同样是看到相同的东西,但感受绝不一样。李泽文如果真来解说,肯定效果惊人。只不过,普通人可没办法让李泽文来当导游。 因为下了雪天气又冷,路上行人稀少,但总归还是有那么几位游客,和他们一样也不惧严寒,在这宽阔平整的自由之路上闲逛。 有一对年轻男女和他们一路游览自由之路,四个年轻人在好几处景点碰了面,目光一对上,倒是都笑了起来。李知行向来不惧和人打交道,笑着和对方寒暄了几句,得知了两人的情况——那两名年轻人外表像是华裔,但实则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也就是所谓的ABC,两人比他们还略小一点,在波士顿读书。 唐宓看着路边和国内迥异的街景:“我真是没有想到,我这辈子会来美国读书。” 她是一个没什么远大理想也没什么想象力的人,纵然才华横溢但碍于出身限制,超过自己能力范围的事一概不想。 李知行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摇了摇头道:“但是你做到了。这个社会虽然功利,但基本上还是会给努力的人上升的通道。” 唐宓“嗯”了一声。 两人漫步走过小小的公园,李知行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笑着说起往事:“还记得我高二的时候来美国当交换生吗?” “记得的。” “就是那一年暑假,我逛了美国的大多数地方。仔细想想,也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 美国汽车多道路广,交通发达,很多留学生喜欢在假期的时候开车自驾游,唐宓对此毫不奇怪,实际上,如果李知行没有出去旅游,反而是咄咄怪事。 不过唐宓顿了顿,觉得数年前的疑问终于得到了回答:“所以,你高三开学的时候晚了一周才回来?” 李知行脸上笑意加深,他侧头看着裹着自己围巾的唐宓,轻声问:“你还记得我晚了一周回来?” 唐宓点头:“记得。” 她的记忆力确实远比绝大多数人强,想忘掉一些事其实也不容易。 “说起来,你当时有没有盼望我不回国了?” “是有一点。”唐宓侧过脸,抿嘴看了走在身旁的李知行一眼。整个高一一年,两人的相处过程绝不愉快,即便是唐宓这种对外物不想多干涉的性格,也觉得高二的时候李知行出国当他的交换生也是件好事。因此,高三开学时她没看到李知行,心里的的确确闪过些微妙的欣慰感。 李知行对她可谓了解透彻,只看一眼唐宓抿着嘴不想开口的小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看来当时确实这么想的啊。”李知行小声说,“我原来那么不受待见。” 他的语气分郁闷三分懊恼三分埋怨,唐宓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她抬起头和李知行对视了一眼,看出他那双从来闪闪发亮的眼眸里的委屈,她心里一颤,只剩下想要哄他高兴的心情。 “不是的。”唐宓连忙说,“你能回来我很高兴。” 她的解释虽然笨拙,但李知行还是展颜一笑,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好啦,我开玩笑的,当年的我能受你待见才是稀罕事。不过,有点遗憾啊,给你的礼物也没送出去。” 她的头发漆黑细软,摸上去像绸缎般柔软。李知行想,据说头发软的人心肠也软,还真是挺对的。 唐宓想起李知行回国后给很多人带了礼物,还说过给自己带了——她清了清嗓子,轻声问:“那个,当年你回国的时候,要送我什么礼物?” 李知行笑意盈目,他真的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语气也分外轻快:“猜猜看?” “唔……”不消说,唐宓在社交方面的想象力乏善可陈,也没有给人送礼物的经历。 想了想李知行当年给众人带的礼物都挺投人所好的,于是试探性地询问,“那个,是笔吗?” “不是。” “是书?” 李知行笑得跟老狐狸一样得意:“猜错了。下次送你礼物的话,我一定会考虑书和笔。” “……”唐宓扶额,继续问下去,哪么,你当时准备送什么礼物?” 李知行看出她是真的很好奇这个问题,笑道:“我现在送你当时的礼物的话,你还会接受吗?” “会的。” 唐宓想都没想就做了回答。她想,反正她和李知行的关系已经如此密切,此刻再矫情地拒绝礼物什么的,就跟笑话差不多了。 “这话可是你说的。” 站在教堂前的花园里,李知行变戏法般从羊毛大衣衣兜里拿出个精美厚重看起来就很有分量的小盒子,翻开盒盖,直接摆在了唐宓眼前。 盒子里是一对漆黑得闪闪发亮的发夹,每只发夹上都点缀着一只小蝴蝶,黑色为底,金色为边,色泽和光滑度异常饱满,做工极其精美细腻,连蝴蝶翅膀上的金粉都勾勒出来,在光线下这么一晃动,振翅欲飞。 说唐宓此刻“呆若木鸡”都是轻的。 她脑子里乱糟糟一片,一时间不知道是吐槽“六七年前的礼物你居然一直随身携带”,还是说“礼物居然如此女性化”抑或是“我真的要收下这对发夹吗我拿来干吗呢?”…… 三十秒钟后她恢复镇定,伸手拿过礼物,并说:“那个,谢谢。” 李知行展颜一笑:“别忙。” 他把盒子放到唐宓手心,拿起一只发夹打开,又简单拢了拢她鬓角的头发,将发夹別在她的鬓角处。 唐宓今天没有扎马尾,头发简单披在了身后。为了简单起见,她的头发一直不太长,此刻,一头黑发也不过刚刚垂到肩下,流光的发夹衬托着她雪白晶莹的小脸,她素来冰山美人的形象忽然变得柔软起来。 “果然很衬你。”李知行放下停在她鬓角的手,开了口。 唐宓难以置信地询问:“这么多年过去,你还随身带着当年的礼物?” “没那么夸张,这对发夹就是当年在波士顿买的。”李知行说,“就是这次到波士顿的时候,想到了这事儿所以带着。” 已经足够夸张了——把礼物从美国带回中国,数年后再带到美国,并且在这样天重新赠送出,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唐宓一阵恍惚,仿佛回到了几年前李知行给自己弹钢琴的那个晚上。 一阵湿寒的冷风从一片小墓地上席卷来,唐宓尽管不冷,还是往他身边靠了靠。 李知行伸手捞起她的右手,紧紧握在手心里,唐宓没有挣扎,任凭他握着自己的手,直至十指交缠。 两人就这样,牵着手沿着铺着红砖的自由之路前行。 两人在昆西市场吃了晚饭才回去,李正尧已经起程回了纽约。他这次来美国毕竟不是游玩的,还有好几场高峰论坛等着他,能抽出一天时间来波士顿看儿子,和儿子吃一顿饭、了解下儿子的近况如何已经足够。 唐宓回来后就直接上楼忙着自己的论文。李知行拉开书房门,果不其然看到了自家大哥在皱着眉头改一大沓文稿。 当老师不容易啊……李知行默默感慨。 今年年初,李泽文当上了助理教授,这是一份外人看着不错只有自己才知道辛苦的工作。在美国的终身教授系统中,助理教授处于最底层, 一般有几年的试用期,如果这几年内拿不到终身教职,就要离开学校——要拿到终身教职,每年都要交出足够数量和分量的论文和专著。李泽文总归是要同国的,对终身职位未见得那么在意,但他绝不能容忍自己被别人甩在身后,唯有加倍努力。 李知行靠着书桌问兄长:“大伯什么时候走的?” “二十分钟前刚走,他还有会要开。” “伯父挺辛苦。”李知行感慨。 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陪儿子吃一顿饭,驱车往返七八个小时,也不是不累的。 李泽文看了看堂弟神色放松眼神明亮的样子,随口问:“和唐宓逛街逛得挺开心的?” “是,非常开心。” 李知行点头,微笑回答,来美国这一年多来,李泽文总是能从堂弟身上看出一丝紧绷的情绪,然而今天,他身上的那种紧张气息不翼而飞,而是发自内心的放松愉快。 也是,自家弟弟在唐宓身上付出那么多,就算是块冰也应该融化了七七八八——何况唐宓也不是真正的冰块。 李泽文顺手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问:“下午见到郗羽了?” “是啊。” 李知行此时才想到还有这一码事,立刻收了收脸上太过于高兴的表情,换上相对正经的神色,将下午在MIT的见闻述说了一遍,详细地汇报了郗羽接下来的考察之旅,比如她还有几天就要上考察船这种关键事项当然要尤其强调,末了重点称赞了郗羽的性格开朗为人热情。 李泽文后仰在单人椅子上,淡淡开口:“她看似容易接近,实际上从来不是特別容易让人亲近。” 接近和亲近,一字之差,含义却截然不同。 “我也发现了。”李知行若有所思,“郗羽学姐真是挺奇特的。” “怎么说?” “大部分时候,她身上都有一股天真的单纯,对未知的事有很浓厚的兴趣。”李知行顿了顿,又说,“但是,她对我和唐宓的关系完全不好奇,一丁点都没有。” 世界上绝大多数女生,内心都有着八卦欲望,比如看到一男一女关系密切,难免会怀疑两人是否男女朋友——就连唐宓都不例外。唐宓已经是女生中的异类,平时对绝大多数人都是没什么好奇心的,但至少对认识的人总会投注一点关注。郗羽给人的感觉却不一样,她是真的对这种男男女女的感情事完全没有兴趣,无论关系远近。 李泽文微微点了点头,对堂弟的观点表示认同:“是的,她就是这种人。” “所以,你给她的论文打C和D。”李知行抬头看天。 正如李泽文很了解李知行一样,李知行对自家堂兄的了解也不浅 郗羽学姐在李泽文心里,绝对不是单纯的学生而已。 李泽文不怎么和别人聊自己的感情事,但既是兄弟又同为男人,李知行也能大致判断出自家哥哥对女生的喜好。相貌当然不能差,智力和阅历也不能少,而且,一定要有趣。单薄得跟白纸一样一眼就能看透的女人,就算那张脸长得跟花儿一样,李泽文也不会有什么兴趣的。从各方面来说,郗羽在李泽文面前,都可以拿到极高的分数。 要让郗羽这种人留下深刻印象,普通的手段大概够呛,唯有从学业角度入手——李知行看得出来,郗羽是个除了研究,对其他事情都兴趣缺缺的性格。 李泽文自然听得懂堂弟的言外之意,只说:“因为她的论文确实有值得改进的余地。” “郗学姐也是这么说的。”李知行顿了顿,“她说你是个实事求是的人。” 李泽文擦镜片的手微微一停,弧度漂亮的嘴角浮起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那还真是太恭维我了。” 李泽文戴好眼镜,起身拿起车钥匙和钱包。李知行看了看外面昏暗的天色,不免有点诧异:“哥,你要出去?” “我约了郗羽半小时后见,跟她面谈学分和课程的问题。” 这也是应有之义,怎么说李泽文也是郗羽的老师,在临近期末,学生要长时间离开的情况下,面谈一下对这门课接下来的安排也是应该的。 当然李知行绝不会那么不知趣地跟上去,等李泽文离开后,他上楼回到自己房间——路过唐宓的房间时他看了看,虚掩的房门里,她正全神贯注坐在电脑桌前,注视着笔记本电脑敲论文,侧脸专注无比,头发上的发夹并未取下,在灯光照射下闪闪发亮。 这一趟波士顿之行到底是破坏了唐宓的计划,她争分夺秒写论文忙到凌晨才睡下,因此起床时间比平时也晚了半个小时,换好衣服走到窗边一看,雪已经停了。 天边溢出破晓的蓝光,视线所及,静静泊在路边的白色宝马车有那么一点显眼,炫白雪光之下,白色烤漆的车身光滑流动,除了是新车简直不做他想。 唐宓微微蹙眉,随便套了件外套,洗漱完毕匆匆下了楼。李家兄弟两人都比她起得晚,屋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她轻手轻脚掩上了门,朝着路边的宝马走过去。 走到一半她终于看清楚了车牌,心口猛然一跳。 冰冷的空气让她大脑迅速清醒,她深呼吸一口气,脚步不停地走到车旁,伸出手指敲了敲左侧车窗,下一瞬,车窗摇了下来,于是唐宓撞上了叶一超的双眸。 冰凉的雾气从他眼眸里迅速散去,映入了清晨的晨光。 超长得十分俊美,唐宓一直挺清楚的。身高腿长,肤色白皙,修眉俊目,精致到对不起“数学家”的身份,按严晓冬当年的说法,他压根不需要靠智商,只靠一张脸就可以在学校混得风生水起。只不过叶一超本人从不在意外表,他是那种无所谓衣着可以顶着一头乱发来上学的人。 “你怎么在这里?”唐宓定了定神,问他。 “我想来找你,又怕你没睡醒。”叶一超说,“就只能在外面等你。” “等多久了?” “没多久,不到半个小时。” 唐宓抿了抿嘴。她想,现在不过清晨七点——而他是多早就起床等在外面了? 叶一超并未解释什么,摇下车窗,取了车钥匙,下车,往不远处几十米开外的小公园走去。 说是小公园实在有些恭维,其实就是在两栋美式小楼中一块栽种了树木的空地,现在冬季萧索,枯枝峥嵘,好在前一天下了雪,此刻茸茸细雪点缀在树上。 小花园中有铁艺长凳,叶一超随手拂去漆黑长凳上的癖雪,清理出足以容纳两人的座位。 两人都不是扭捏的人,自然不会介意这凳子是否干净,对视一眼后并肩坐下。 叶一超仰起脸看着天空,说:“你觉得,错误是能够被纠正的吗?” 冬天的清晨静谧而寒冷,他说话时呵出了白气,轻袅升入天空、叶一超为什么选择在寒冷的室外而不是在车上谈事,唐宓隐约察觉到了他的用意——空气冰冷,足够让人冷静。 “当然可以。”唐宓如此说道。她试图让气氛活跃起来,她这么多年来都没试过挑战活跃气氛,“你的导师不就是?” 唐宓提到的,是叶一超的导师的事情——他年轻的时候试图挑战数学界某著名猜想,结果第一次发表研究成果的时候被人指出了错误,于是他修修补补了两年,终于纠正了此前的错误,此事也成为数学界的经典故事。 叶一超侧目看着唐,脸上有点无奈:“我说的不是学术界的事情,我说的是你和我的事情。” “你和我的事情?” “是的。我和你”叶一超慢慢说,“来美国这一两年,我真的非常想你。我之前说对感情的事情不了解,也无所谓,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我很后悔。” 唐宓心头一颤。 叶一超转过身来,轻轻拉住她的手:“我曾经跟你说过,我对感情什么的并不在意,我还说过,只要你喜欢我,我愿意和你在一起。而现在,我知道我错了。从小到大一直有人说我聪明,说我是天才,而我也只是到了现在才明白,世界上最笨的那个人可能就是我。我眼睁睁地放你离开了。” “……” “我喜欢你,唐宓。” 叶一超想说的远远不止这一句,他有太多话想说。他想告诉她自己很后悔,他觉得大学时候的自己完全是个笨蛋,既然唐宓喜欢自己,又不介意跟自己在一起——那么他为什么不能主动追求呢? 面前的唐宓其实并没有什么改变,还是熟悉的眉眼。 他想起两天前,在学姐家看见她的第一眼,只觉得心跳如擂鼓,那一瞬竟无法直视她的脸。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像小说里描写的那种情圣,然而到了美国之后,他也是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思念”两个字的意思。 是什么时候意识到唐宓的独一无二的? 从他和唐宓认识以来,两人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长的时间。大学的时候,两人虽然不在一个专业,但总归在一所大学,可以常常见面,需要的时候一个电话就可以联系,有问题可以随时聊,更重要的是,他始终知道,她就在自己身边。 在普林斯顿的高等研究院数学部他如鱼得水,学得很顺利,如同海绵一样吸收知识,他遇到了很多难题,都一一解决掉。教授们都十分欣赏他,他觉得自己应该很满足,可有一次,他计算得昏天黑地,遇到了莫大困难的时候,下意识地说了句:“唐宓,你觉得这道题怎么做?” 然后他抬起头,看到吕子怡愕然的脸,那个瞬间他一片茫然。 他从来不是找不到方向的人,他十来岁起意识到自己在数学上的天赋后就确定了自己人生的方向,那就是研究数学。可那瞬间,他后悔了,他甚至想,来美国有什么用呢?唐宓已经不在身边了。 没过多久就是新年,普林斯顿留学生和访问学者协会搞了个新年晚会,现场说学逗唱好不热闹。在一个类似恶作剧的活动中,他的手机被喝得半醉的一位师兄抢走,机缘巧合下,手机的相册被打开,他和唐宓两人的合影清晰地出现在巨大的投影屏幕上。 一群醉醺醺的男生看着照片上的唐宓,笑道:“你女朋友啊?真是大美女。” 看着屏幕上唐宓微笑的脸庞,他几乎不能呼吸。 那不是用理性可以解释的东西,也不是可以用分析论证得到的结果。 其实他都快忘记这张照片了,但是看到照片的第一眼还是忍不住心跳加速。那是他和唐宓唯一一张合影,还是被人偷拍下来的。 他的心口急促地跳动,在这个瞬间,他终于领悟到了什么是真正喜欢一个人。 “你不可能来美国也没关系,我毕业后过一阵子会回国。”显然经过昨天一整天的思索,叶一超已经有了打算,“我还要读三年,我们平时可以视频联系,也很方便。” 唐宓震撼得无法言语,很久之后才艰难地开口说话。 “抱歉……”唐宓嗓子沙哑得不成样子,“不行的……” “怎么?”叶一超却没在意,脸庞上是一如既往的认真,“你相信我,我好不容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是不会变心的……你是不是不放心我和吕子怡的关系?我一会好好地告诉她。” 唐宓眼眶慢慢红起来,杏眼里水汽慢慢弥漫。 她发现自己慢慢看不清叶一超的容貌。 她轻声说:“对不起,叶一超,我们不可能了……” 叶酸超的“我不会变心”像重锤一样击打着她的胸口,“咚咚咚”万三声之后,她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是的,叶一超可以自信地说“我不会变心“,可是她不行,她变心了。 过了这么多年后,她的心境早已变化。她不再是当年的青涩高中生,她经过了很多事,虽然还不够成熟,但她到底改变了。就像是一班早已经开走的列车,不可能回到当时。 叶一超面上一片凄惶,他深呼吸一口气,握紧了她的手:“为什么不可能?” “叶一超,我喜欢上别人了。”唐宓慢慢开口。 尽管知道这个答案绝非身边人想听到的,也知道对他是巨大的伤害,但唐宓还是无法回避。 “李知行?”叶一超表情黯然。 “嗯。” 有些答案,只需要一个“嗯”字就足够了。 叶一超的头垂了下去。 唐宓把手从他的手心抽出來,几乎哽咽着说:“叶一超,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她离座而起。她实在不希望自己的拖泥带水给叶一超错觉,便快刀斩乱麻準备离开,一抬起头,却见到不远处静静矗立在路边的那个人。 李知行站在大树旁,表情镇定无比,不辨喜怒,他大约出来得有些匆忙,只简单套了件黑色风衣,也不知他站在那里多久,听到了多少她和叶一超之间的谈话。 唐宓定了定神,朝他走过去,直到他身前一步之遥时,她仰起脸挤出一个笑容,正要和开口述说今早的一切时,却被李知行紧紧地抱住了,他一只手揽着她的腰,一只手从后脖下绕过指尖落在她的颈侧。那是一个最紧密的拥抱。 “你不要误会……”唐宓轻声说。 李知行把她抱得更紧一点,轻轻说:“我没有误会。” “嗯……” 她的脸埋在他的肩头,脸颊蹭到了外套下的藏青色细线毛衣。毛衣的质量的确很好,十分柔软,极细的绒毛扫到她的脸颊上,宛如情人间的轻微呵气。 |第十九章子|漫长的拥抱 李知行这次来波士顿,确实有度假的嫌疑,他把编程问题放置一边,精神上也难免松懈,前几天起床时间较晚,还让唐宓独自行动——于是今早他起床比较早,准备叫上唐宓去晨跑——当然结果不容乐观,唐宓依然不在房内,被子还散成一团堆在床上,手机也在枕边,看得出出门很是匆忙。 她去哪里了? 李知行皱眉走到窗边,顺着门口外雪地上的一排脚印看过去,唐宓敲了敲路边某车的车窗,随后叶一超下了车,两人并肩离开走到附近的小公园。 他旁观了两人的所有互动,即使听不到那两个人的对话,只看神态动作就已经把两人表达的内容猜了个七七八八,绝不会有什么误解。 叶一超表情沉静深情,唐宓显然也不是没有触动,但她最后依然坚定果断地摇了摇头,然后朝着自己走来。 仅仅一个摇头,就让他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 巨大的幸福感一瞬捕到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收紧手臂抱着她,下颌蹭着她柔软的脸颊,如果有人站在两人身边,就能看出,他的拥抱如此用力,用力得手上青筋暴出。 他朝思暮想的人,以他从不敢想象的依恋姿态,静静靠在他的怀抱中。这种幸福感,拿全世界来换他都不干啊。 半晌后他才略松了松钢筋一般的手臂,低下头看着她。唐宓也抬起头,镇定而坦然地迎上他的视线。 其实她脸颊发红,绯红的色泽从脸颊一路蔓延到了脖子。这对唐宓来说大概也是难得的体验,她算早熟的女孩,一辈子脸红的次数大概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至少李知行在此之前从未看过她脸颊通红的模样。 不得不说,微红着脸的她比起平时似乎更美。 漫长的拥抱后李知行已经冷静多了,毕竟不远处还有个叶一超盯着他。 他瞥了一眼叶一超,低头在她额头一吻:“你先回屋里,我和叶一超谈一谈。” 唐宓一怔,恢复冷静:“你要谈什么?” “至少要送他回罗志维的公寓。”李知行依依不舍地把手臂从她的腰上放开,“他现在的样子,如果开车出车祸就麻烦了。” 唐宓沉默了下来,绯红的脸颊迅速褪色,饶是她这种情商低级的人也觉得,自己和李知行当街拥抱的事给叶一超的刺激不会很小。她很想回头看一眼叶一超现在的表情,但她没有动作,只轻轻说了句“那就麻烦你了”就径直离开,直到推门进屋,未曾回头。 看着她进了屋,李知行恢复到一贯的精英气度,他扣好双排扣风衣的扣子,朝着叶一超走过去。 此刻寒暄再无意义,李知行直接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叶一超没有接茬,盯着他看了半晌,许久后才疲惫地跌坐回长椅上,开了口:“我真是太失败了。” 预想的计划失败,事实证明,唐宓并不会在原地等他。 “那是因为,对你来说,唐宓不是最重要的。” 李知行在他身旁坐下,他不介意和叶一超交流,至于交流的结果会让叶一超添堵还是放松就不是他的责任了。 叶一超仰头看天,素来平淡无奇的天空空旷得很,只有湛蓝的天光落入眼帘。 是的,李知行说的其实没错。 在他看来,研究数学才是第一位的,其他什么事情都比不上这件事重要,也不如它有趣,这并不是一件坏事,但对某件事太过于强烈地热爱会导致判断力下降,眼界模糊。 他一直知道自己对唐宓的心思绝不是“朋友”两个字可以概括的。他觉得她很聪明,很美丽,总之,他认为唐宓很特别。长久以来,他一直认为那种“特别”是因为她的天赋所致——唐宓在数学上的天赋真的非常出色,她的直觉和抽象思维很棒,和她交流数学上的困惑,看着她专心致的脸庞,感受着她跳跃而富有启发性的思路,让他的身心无比愉悦。 假如唐宓的天赋不是这么出色,他还会觉得她如此特别吗? 当时的叶一超没有答案,短暂思索后,他将这个问题抛至一旁,不再思考。 且到现在他才明白,有没有答案根本不重要,对每个人来说,因为爱一个人,本来就是这个人的每一个方面,也许爱上对方的聪慧,也许爱上对方的容貌,只要真诚地想和对方在一起,那就是爱情。 只可惜明白得太晚了。在感情问题上,是他自己硬生生把一手好牌打成现在这个局面,而李知行和他完全相反,上手时明明一副烂牌,却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沉默许久之后叶一超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旧金山?” “明天一早的飞机。”李知行道,“两个星期后我们就回国了,下次见面应该是几年后了。” 叶一超蓦然抬头:“你也要回去?” “是。我休学了,回国创业。” 叶一超不是瞎子,这几天的相处自然看得出李知行和唐宓的关系有了巨大进展,若是唐宓一个人回国他或许还能有几分盼头,但是李知行在一旁虎视眈眈,自己又远在美国……叶一超神色又黯淡几分,内心的苦涩难以言说。 李知行瞧了瞧他受到巨大打击的模样,又道:“我送你回去?” 一席话谈到这里也就是尾声了,两人的态度都表达得淋漓尽致。 短暂的心理调整后,叶一超摇了摇头:“不用。” 李知行审视地看他一眼,点头不语,目送他起身,走进车内,宝马的发动机轰鸣,雪白的车身流畅地掉了个头,在带起的风声中甩下车背上碎玉般的残雪。 车身消失在道路尽头,李知行深呼吸一口气,转身回家。 李泽文还没起床,昨晚他回家较晚,大概也很疲惫了。 唐宓正在厨房做早餐,一盘子色香味俱全的金黄色鸡蛋饼已经放在餐桌上,看上去让人胃口大开。 李知行把大衣扔在沙发上,挽起袖子,系了围裙就要过去帮忙做早饭。 唐宓侧头,思维像是停滞了一秒钟后轻声道:“我来弄就可以了。” “两个人做早饭会快一些?” 留学生没有不会做饭的,李知行自然不例外。只要时间充裕,他喜欢把早餐做得丰盛一点,毕竟一天之计在于晨,早餐吃得好一点,幸福感会大大增加。 “叶一超呢?” “他已经走了,不让我送。”李知行从容回答,“放心,他离开的时候已经很冷静了。” “那就好。” 唐宓轻轻松了口气,眼角眉梢的紧绷情绪明显柔和了几分。 研究了她这么多年,李知行则她的心态揣摩无比到位,自然注意到了这一细节。 “你真是挺担心他。”李知行煮好了小米粥,侧目看着身边的人。 虽然李知行语气刻意平淡,唐宓却听得出他的 外之意,她轻声道:“毕竟认识了这么久。” 李知行笑着说起别的事儿:“说起来,你早上出去和叶一超都聊了什么?” 唐宓拿着平底锅的手猛然一顿,一句反问下意识从嘴里蹦出:“你难道不知道?” “你没告诉我我怎么知道?” 他明明背对着窗,眼神却黑得发亮,显得真诚而又无辜,唐宓被他的眼神看得心口发堵——她可不信李知行猜不到自己和叶一超到底说了什么,就凭着刚刚的那个拥抱,李知行什么心情她也不是不能感受到。 看着唐宓惊讶的模样,李知行前倾身体看着她,柔声说:“不过你虽然没说,但我还可以猜到……磨磨蹭蹭这么多年,他终于跟你表白了,是吗?” “你既然都知道,没必要问我。”唐宓苦笑。 “不过我觉得,不能怪他。” “……” 没想到李知行为叶一超说话,唐宓有点疑惑。 李知行靠在流理台上,略略降低了海拔:“我确认自己喜欢你,也是高二那年在美国当交换生的时候。” “……” 唐宓真真切切大吃一惊。 李知行感慨着:“高一的时候和你矛盾那么大,基本已经撕破脸,我知道你对我挺特殊的,但我可不想承认自己喜欢你。再说了,我条件那么好,一直以来都是女生追我,要我倒追你,我可不干。” 唐宓吐槽他:“你很自信啊。” “我只是说出了事实。” 看着瞪着自己的唐,李知行一伸手,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她拉进自己怀里。 唐宓的腰很细,李知行几乎一只手臂就可以坏住,他满意地发现,这是一个很适合谈事儿的姿势。 “我刚刚来美国的时候,在学校里有阵子过得其实很不愉快。美国的种族歧视其实是存在的,隐形的政治问题无可避免。”李知行说,“因为一些见解上的不同,有一段时间我在学校里陷入了孤立的状况。” 这都是唐宓前所未知的。李知行绝对不是那种对他人敞开心扉剖析心理的人,大抵是早熟的缘故,他从来都把想法埋在心里,比如他要退学创业,在事情有眉目前,他完全没对她吐露半个字,比如数年前他表白被拒后,以闪电般的速度退回到朋友的位置,一丁点负面情绪都没露出来。唐宓能通过他的行动感受到他的真诚,但也觉得完全无法看透他。 然而现在,李知行正在对她吐露心声? “然后呢?”唐宓轻声问。 “然后我想起了你……“李知行的表情无比柔软,说,“我才明白你的勇敢。” 他没再说下去,伸手轻轻捧上她的脸颊。 唐宓不是一个合群的人,为人冰冷孤傲,在学校里始终独自一人行动,有段时间就连上体育课都找不到人配合她打球,只能一个人绕着操场跑圈,在美国陷入孤立的那阵子,李知行想起了她孤零零的单薄背影。看起来孤单得让人可怜,但一旦叫住她,你只会看到她眼神中的平静和坚韧。 他知道,人类的基因决定了每个人都有着群居本能,无论承认与否,不合群的人就是会承担极大心理压力。她的压力那么大,却能保持心态上的平衡,这足以说明她的精神强韧。 对待这样的唐宓,安静的等待和无声的理解都不是最好的方式。李知行深知,她是个不会做梦的人,如果自己没有主动接近她,她是绝对不会对自己产生任何想法的。能得寸进尺的时候,他绝不含糊。 他问:“唐宓,我爱你。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唐宓想,这简直就是数年前情况的再演——在四年之后,整个人都在人家怀里,现在这种情况又如何拒绝?何况,她也实在不想拒绝他第二次。 李知行的手指摩挲着她白皙晶莹的脸颊,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是不是我家里人?我不能否认我的家人可能会从中作梗,但你是跟我在一起不是和我爸妈。我会处理这件事,不会让你感觉到他们的压力。” 对这个问题,唐宓的回答是伸出双臂,轻轻揽住了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颈侧,脸颊触碰到他温热的肌肤。 这是她能想到的,对李知行这么长时间等待的最好回答。 客厅的一角,不知何时打开了一条门缝,随后又被很轻地合上。 李泽文没有偷窥八卦的欲望,也没破坏人家好事的恶癖,发现外面的情况不对,在自家也退避三舍。 他的眼光绝非普通人可比,对细节的观察,对人心的揣摩不说出神入化却也差不了太多。这次李知行和唐宓来波士顿,他一眼就看出这两人的关系比之前密切了不少,就差捅破一层窗户纸了。 看着客厅里的一幕,李泽文的心情亦十分复杂,他坐回自己惯常的座位上,素来淡定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怅然。 从李知行喜欢唐宓开始,时间过去了多少年? 长久而忠诚的等待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人生那么短暂,世界上有那么多诱惑,那么多漂亮聪明的年轻男女,只要心防一松,过往的坚持就会变成回忆。这么多年,心心念念只喜欢一个人,只等待一个人,这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李泽文想,自己大约是做不到的。他是一个极端理性的人,他的举动基本基于事实遵从逻辑,他比其他人更理解这份坚守的困难,正因为理解,他尊重堂弟的选择并为他提供他需要的一切支持。 半小时后李泽文走到客厅,客厅已经不复刚刚的涟漪,李知行和唐宓两人镇定如常,正在把香喷喷的粥和饼还有各种小菜摆上桌子。 李泽文挺感慨地看着一桌正宗的中式早餐,露出笑容:“很丰盛,你和唐宓一起做的?” “是的,不过唐宓做得比较多。” “做早饭并不费事。”唐宓不居功。 李泽文慢吞吞吃早饭,还不忘感慨:“你们明天就问旧金山了,我大概很长时间吃不到这么丰盛的早餐了。” “是的,毕竟假期结束了。”李知行深有感触,“接下来就没有这么轻松的日子了。” 李泽文微微笑着,看了看小口喝粥的唐宓,又看了看自家堂弟,明知故问道:“这趟来波士顿,收获如何?” 李知行笑得很满足:“这是我有史以来最成功最明智的一趟旅行。” “那就好。”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自小一起长大的默契总是很有用的,两人不约而同在对方眼里看出了心领神会——李知行知道兄长看得出自己和唐宓的进展,李泽文也知道李知行对此事心知肚明。 还需要画蛇添足地多说明吗? 不需要了。李知行神采飞扬的脸是他现在心情的最好脚注。 第二天一早,李知行和唐宓起程离开了波士顿,返回旧金山。 近五个小时的飞行,两人再一次横跨北美大陆。唐宓坐在窗边,翻开电脑看论文,时不时看窗外风光。飞行时间正是白天,俯瞰下去,可以得到视觉上的最大享受——莽原雪山泊幽谷交错映入眼帘,云朵犹如河水徜徉在北美大陆的万米高空上。那是和国内并不相同的风光。 其实就算是一样的风光,身边的人不同,看到的景色也截然不同。 飞机所到之处,李知行都为她解说当地风情,唐宓听得很认真。 李知行一直握着她的手:“交换生只有四个月,确实有些匆忙。美国很多地方的景色都很棒,以后我带你再来美国玩。” 唐宓垂眸一笑:“好的。” 李知行发觉她嘴唇有点干,于是端起自己的水杯送到她唇边——唐宓双手停在键盘上,侧目看了看一旁殷勤的男生后,很轻地嘟了嘟嘴,总归还是低头就着他的手乖乖喝水。 就算是情商素来不高的唐宓也觉得这举动太过于肉麻,于是她顶着有点发红的耳郭,忍不住道:“我说……” 李知行把杯子放回台子上,温柔地笑看着她,静待下文。 “你把我……”唐宓卡了一卡,作为当事人,她发现这个话题实在不好开口,“当成什么?”是的,自从两人的关系进了一步之后,李知行对她的态度有了微妙的改变。虽说一直以来李知行都在各方面很照顾她,但程度上还是有微妙的区别。李知行现在可谓关注她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唐宓一点都不怀疑,如果自己说“不想吃饭”,他会端着饭碗一口口地喂自己吃,就像照顾小孩子那样——非要准确形容这种变化的话,大概之前是“体贴”,而现在,唯有“宠爱”两字可以形容。 “我把你当什么啊……”李知行脸上笑意加深,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触,当然是当宝贝了。 唐宓彻底败了。刚刚只是耳郭微红,现在整张脸都染上了薄薄一层血色。 “这日子还怎么过……”她小声嘟囔了一句。 “会好起来的。"李知行垂眸微笑,“你会习惯的。” 李知行自然明白唐宓的纠结,但是奈何他就是那种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人,这么多年以来都是他一点点试探唐宓的底线,过程卓有成效,结果让人欣喜。而今,唐宓既然给了他机会,他绝不会放任机会偷偷溜走。 “……” 好吧,大概是会习惯的——唐宓想起了温水煮青蛙的寓言,而今,她就变成了那只锅里的青蛙,逃不掉,而且也不想逃了。 一切正如普希金的诗里说的,爱情来临,理智又当如何?理智已经无话可说。 回到旧金山的当天晚上,这群留学生的生活再次从度假模式进入了忙碌节奏。 唐宓迎来了紧张的期末考试,李知行、孙轩、何树森三人天天往硅谷跑,大约试图在回国前抓紧时间进一步从硅谷吸取点先进经验。 对于两人关系的进展,孙轩和何树森一点意外都没有,两人纷纷表示恭喜,末了说:“万里长征总算结束,李知行终于可以安心创业了。” 这事儿对唐宓来说闻所未闻:“怎么回事?—— 孙轩说:“我是觉得,他的节奏太紧张,精神绷得太紧,这一年多来没有任何放松,稍微松弛一点会更好。” 何树森则一脸深沉:“因为之前牵挂你,李知行想早点回国,学习得太过于努力,我们看不下去而已。” 李知行冷静地看着自己的合伙人,犀利指出:“应该抓紧每一秒钟,时不我待。不趁着现在发展,以后的机会越来越少。” 孙轩和何树森心有戚戚地表示同意。 确实如此,这毕竟是一个属于年轻人的时代。如今的互联网跟古代的战国时代没有什么区别,豪强并起,必须冲上战场搏杀才能搏出一片天地。 期末考试结束后,一行人辞别了在美国的同学好友,打包收拾行李准备回国。 最后离开美国之前,唐宓和李知行又抽了两天时间去洛杉矶看了看唐明朗——巧的是,看起来唐明朗和贺优的感情似乎出了问题,因为前来接机的只有他一人,对此唐明朗解释说“贺优有些忙。” 说服力并不强,因为唐明朗也结束了期末考试,理论上圣诞节前的寒假应该是留学生们最轻松的时候,而且唐明朗的态度看起来颇为心虚。 回城的路上,李知行直接问:“你们没问题?” “呵呵……”唐明朗说。 李知行瞧他一眼:“分手了?” “没有……”唐明朗的声音低了好几分,“吵架了。” “怎么回事?” 唐明朗吭哧吭哧了好半天,才述说了原因。 简言之,两人在蜜月期过后,磨合的时候因为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产生了分歧——比如说,两个人对出去玩的态度不一样。贺优喜欢玩,学习压力也比唐明朗小,喜欢参加各种各样的“party”,把社交当成生活,洛杉矶最不缺各种活动,可以一年热闹到头,照说唐明朗本身也不排斥这种吃吃喝喝玩玩乐乐的“party”,奈何课程吃紧,而且这学期接受唐宓的高压指导,陪贺优的时间少了许多。不过,这个因素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两个人的消费水平差异产生了矛盾。实事求是地说,唐明朗的生活费已经很多,是留学生中的高级阶段,但是和贺优不能比,因此不得不用女朋友的钱,唐明朗觉得丢了面子。 “真的?”李知行从来都是很有辩证和怀疑精神的人,“我们见过贺优,她可不像是你说的那种不体贴的女孩子。” 看到兄长审视的眼神,唐明朗有点尴尬,挠挠头:“其实,也还有点别的事情……” “什么事?” 他又吭哧吭哧地说了故事的后半截——最近,他和班上一个女生关系不错,贺优吃醋,引发两人的争吵,现在,贺优正赌气呢,已经好几天不理他了。 唐宓坐在后排看着唐明朗的侧脸,一个恍惚,却看成了唐卫东。父子俩外表相似,性格也有八分相似。 李知行单刀直入:“你打算分手吗?” 我没这个打算,贺优很好的。 李知行一眼扫向他:“那给她打电话,说我和你表姐来了,请她吃饭,问她来不来。” “哎,这倒是个好主意。” 一席话说完,车也到了洛杉矶分校的周边,唐明朗的住处附近。 唐明朗在路边停好了的道奇,就开始给贺优发短信——为什么不打电话呢?据他说贺优不接他的电话。 事实证明,贺优也不想跟唐明朗分手或者撕破脸,很快就答应过来,李知行三人在这家日本餐厅里坐下后不到半个小时,贺优就拎着包到了,从时间上计算,她应该是收到短信后就出了门,看起來是相当给表哥表姐面子。 洛杉矶的气候很暖和,三人坐在餐厅的靠窗边,就看着贺优踩着高跟鞋从她那辆奔驰上走下来,进了餐厅,目光扫到他们这一桌时,立刻扬起了笑容。和李知行、唐宓两人打了招呼后,她挺自然地在唐明朗身边落座。 唐明朗狗腿地把菜单给她:“请点单吧,我们都已经点过了。” 贺优瞧了唐明朗一眼,不得不说,唐明朗扮可怜的样子确实让她怨气无影无踪,她问:“怎么来这家餐厅?味道不算太好。” “随便找了一家……好停车。” 贺优说:“你应该早点跟我商量。” “你不接我的电话啊。” 贺优不吭声了,开始点单。 寒暄之后,服务员端着寿司和生鱼片上桌,几个年轻人也胃口大开,满足地吃着丰盛的午餐 ,聊聊天,说说学习生活,气氛很棒。 得知两人明天就要离开洛杉矶,贺优吃惊:“这么短的时间?洛杉矶好玩的地方很多呢。表哥表姐,你们改签机票,多玩几天吧。” “多谢你。”李知行说,“不过确实来不及了。” 李知行的确有带着唐宓逛逛洛杉矶的想法,迪士尼、好莱坞、环球影城等都是很棒的游玩休闲地,加上今年洛杉矶的气候不错,特别适合游玩。但唐宓不太同意,她的物质欲望非常稀薄,这些人们耳熟能详的加州胜地远不如她现在正在写作的论文,在地看来,来美国的求学任务已经结束,只想马上飞回去。 李知行自然不会强迫她做不愿意的事情——何况他在国内也有千头万绪,现在能节约一天的时间,日后说不定可以省出一周时间。 看出李知行和唐宓都是态度坚决的人,贺优没再劝,兴致勃勃地提议:“表姐,我去逛‘club’怎么样?” “‘club’?” “是的,一个音乐‘club’。来洛杉矶不去酒吧和俱乐部就太可惜了,一点这座城市的精髓都感受不到。” 说这话的时候贺优微妙地看了自己男朋友一眼。 李知行没有先表态,微笑着看唐宓:“想去吗?” “呃……” 李知行完全知道唐宓的社交生活有多么狭窄。酒吧这等地方,对她来说,完全是平行世界才有的事物。当然,这样真的很好。就唐宓这种可以拿脸当信用卡刷的女生,进入鱼龙混杂的酒吧,简直就是明珠暗投羊入虎口,若是只有唐宓一个人,他绝对不会这么和蔼地征求她的意见,直接就把贺优的意见无视掉。 贺优看出唐宓的迟疑,于是使出了撒手锏:“表姐,就算是为了看明朗乐队的表演也应该去啊。" “明朗的表演?” 唐宓实在很难把乐队和唐明朗这两个名词结合起来,她的表情也完全说明了这点。 李知行也问:“怎么回事?” “也不是,就是参加几场演出。”被女友小小出卖,唐明朗郁闷地左顾右盼,奈何自家表哥表姐的目光跟探照灯一样照着他,他老老实实交代了原委。 原来唐明朗在大学里不仅仅读书,三个月前跟几个朋友织了一支名叫“winter”的乐队,他在这支名不见经传的小乐队里担任键盘手,今天晚上,“winter”,乐队将在一个有些名气的“club”里演出,这对这支新的刚刚长芽的乐队来说,可是一件大事。南加州是娱乐圣地,城市里充满了有梦想的年轻人,这座城市里的乐队没有一万文大概也有五千,今天他们能在这家音乐“club”里演出,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 “有爱好也好。”李知行的想法一向比较现实,他知道唐明朗的学习不乐观,“但是你的学习能兼顾吗?” “还可以吧,我们就是玩玩。” “难怪有时候给你补课你都心不在焉的。”唐宓也想明白了。 “呵呵,主要是……”唐明朗眼神飘忽,“就算是玩玩的乐队,排练和练习也少不了。” 贺优嘟嘟嘴:“表姐,这学期如果不是你指导明朗写“paper”,他绝对会挂科。 下学期怎么办?我和你表姐明天就回国了,未必有时间再指导你了。 “我会努力读书,绝不会毕不了业的!”唐明朗信誓旦旦地保证,一脸期盼地看着李知行,“表哥,你可不要把这事儿告诉我妈啊!” 李知行不置可否,只道:“等我看完你的演出再说。” 仅仅凭着语言是无法获得表哥的保证,唐明朗希望李知行看到自己的决心,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 |第二十章|等你很多年 一顿饭吃完,唐明朗先行撤退——他说要回去抓紧时间和乐队再排练一下。 于是,在贺优的带领下,三个年轻人驱车朝着星光大道和比弗利山庄行去。这些地方始终是洛杉矶最富代表性的名胜,不去看看实在说不过去。 贺优很会玩,对好莱坞的了解相当详尽,在她的带领下,一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 夕阳西下时,一行人来到了唐明朗今晚的表演场所,日落大道上一间看着颇上档次的酒吧。酒吧很大,风格复古,坐落在日落大道的核心地段,在音乐圈也有相当的知名度,贺优说,常常可以看到不少明星和经纪人也在此进进出出。作为一个有品位有格调的音乐俱乐部,酒吧会定期邀请乐队前来演出,而今天恰逢周末,前来表演的乐队比起平日会多一点。 三人到时酒吧已有不少客人,贺优挑了个挨着墙角却侧对舞台的小圆桌落座,又熟门熟路地给两人推荐店里的酒品。 所谓入乡随俗,唐宓在李知行的建议下,也破天荒地选了一款度数很低甜度很高的果酒。 美国的酒吧通常还提供餐点,喝了点酒,吃了填肚子的晚餐后,有乐队走上舞台,酒吧的喧哗声陡然大起来。 舞台面积不小,比酒吧的地面高了近二十公分,现在已经摆上了乐器。唐宓现在才发现贺优选择座位的优越之处,虽然座位并没有正对舞台,但和乐队的距离很近,足以看清后排的乐队成员的表演。 第一支上场的是支爵士乐队,乐曲很棒,为今天的表演打下了非常棒的基础;第二支则是乡村乐队,节奏明快,曲调悠扬,倒是很符合轻松的氛围。 第三支乐队就是唐明郎等人的“winter”,这是一支定位模糊但偏向轻摇滚的乐队,他们一上场就用节奏感极强的歌曲引爆全场。 “很有表现力。”李知行笑语。 “这首曲子可是他们原创的呢。” 李知行点头:“那真不简单。” 贺优眉飞色舞地跟李知行解释乐队的组成原因,又一一介绍了乐队的成员。 “winter”乐队组合是四个人,除了歌手外,还有一个键盘手、一个吉他手、一个鼓手。除了唐明朗外,吉他手看起来也是华裔,至于其他两人,则明显是非我族类的长相。 贺优的说法证实了李知行的猜测:“吉他手是个ABC,鼓手是意大利人,歌手是土生土长的老美。” 这些乐队来自五大洲四大洋,融合了各个国家的音乐特点,向心力出乎意料地强。 每支乐队演奏五首曲子,曲目奏罢,整个“club”掌声雷鸣。 至于贺优,完全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她脸颊通红地直接冲向了舞台,看样子是准备给明朗一个拥抱。 贺优火急火燎的样子让李知行莞尔,但不觉得意外。能让贺优这等优质条件的女生死心塌地喜欢的男生,绝不可能只有一张脸好看。 李知行鼓完掌,侧头看到唐宓依然盯着舞台上唐明朗的方向,一副灵魂都被洗礼的模样,那样子仿佛一个无神论者忽然看到上帝展现了神迹。 “怎么吃惊成这样?”李知行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唐宓这才回神,抿了抿嘴:“我没想到,明朗还有这种才。” “你真应该对你表弟更有信心一点,明朗在音乐上确实很有天赋。我之前跟你说过,小时候我弹一首曲了需要三天,明朗只要一天。” 李知行确实说过这番话,唐宓很受教地点了点头:“其实我应该知道的,明朗应该有艺术细胞……我看过他跳街舞。” 这事对李知行来说真是新闻:“你还见过他跳街舞?” 唐宓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高三时那次刷新三观的奇遇。 李知行听后乐不可支,端起酒杯喝了口威士忌,笑晕:“跳街舞,组乐队……搞艺术果然是勾引女生的利器啊。” 刚刚让人感动的表演让唐宓天外飞仙地对自己表弟产生了莫名的信任感,唐宓不同意李知行的观点:“明朗应该不是要勾引女生才折腾这些吧……” 李知行笑道:“至少有一半原因是。” “没有吧……”她的坚持产生了一点动摇。 “哦,不信我是吧。你待会儿可以自己问他。”李知行微笑着,目光投向唐宓身后,这不,来了。” 顺着李知行的目光,唐宓转过身去,的确看到了“winter”乐队的四人在贺优的带领下朝着他们这桌走来。 不得不说,这四位年轻男生确实长得不错,此刻穿行在“club”的人群中呼声不断。女生们各种示好,四个人似乎很享受女生的欢呼,尤其是那个金发歌手,这短短的一路走得格外招蜂引蝶。 经过似乎足足一刻钟的时间,四人才来到这一桌,唐明朗兴奋劲还没过呢,热切地充当了介绍人,把表哥表姐介绍给乐队的小伙伴们。 岂料意外陡然发生。 唐明朗的“This is my cousin (这是我表姐)”的介绍都还没结束,那个金发碧眼叫艾文的歌手直接在贺优留下的空位上坐下。手脚相当敏捷,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了唐宓放在桌上的手,陶醉地盯着唐宓的脸连眼都不眨——下一瞬大堆赞美词犹如山洪决堤那样,从他的薄唇里喷薄而出。总之听他的意思,仿佛下一秒,唐宓就能羽化登仙成为他命注定的天使一样。 “啊?” 这一下子别说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唐宓,其他人都吃惊了。 应该说,这一圈人里,反应最快的是唐明朗。他今天心情很不错,和女友和好,哥哥姐姐也来看他,表演各种成功——唐明朗可不蠢,他很清楚李知行和唐宓这趟来洛杉矶就是为了考察他的生活状态,他决定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出来,让表哥表姐见见自己乐队的其他成员,充分展示下热爱音乐的年轻人的真正风貌,不至于产生什么偏见和错觉,最好的结果是回国后在他妈妈面前美言几句。 乐队里这几个人什么性格他很了解的,艾文是那种很典型的花花公子,对美女的抵抗力为零,看到美女后要么搭讪要么调情,仗着他那张脸,成功率还挺高。过高的成功率提升了他的自信,以至于今天对着唐宓居然也发作了。 可惜这次他一定会踢到铁板。 唐明朗本来准备等着看自家表姐冷脸把艾文踢飞,没想到率先变脸的是表哥。 李知行的脸色犹如台风来临那样阴沉下去,他一把拍掉了艾文抓着唐宓的手,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盯着艾文道:“She is my girl。” 对待各种奇怪的表白,唐宓不能说毫无见识,她都是见识过跟踪狂的人了——艾文激烈的情绪固然让她震惊,但也不至于像以前那样彻底翻脸。 李知行一掌拍掉艾文的手之后,她回了神,感激地看向李知行,再次唬了一跳。 李知行面色阴沉,眉心紧蹙,盯着艾文的目光隐晦不明——自己的女友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人觊觎,这个金发的傻×甚至直接上升到肢体动作,他挺想揍人。 唐宓反手握住李知行的手,眉梢嘴角微微一弯,对他露出笑容。 笑得不多,就算是对着他也不太有笑容,李知行心里一动,前倾身体,手臂撑在她的身侧,吻上了她的脸颊。 其实是一个很轻的吻,一触即分,表达的含义却明白无误。 始作俑者艾文目瞪口呆,很艰难地回过头去,试图询问自己的键盘手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这两人是他的哥哥姐姐? 然而键盘手根本没什么心情理他,他正用迷茫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兄长和姐姐,思考着是自己花了眼,还是世界忽然天旋地转了。 所见的这一幕让唐明朗的灵魂都在震撼——以至于, 本无法直视自己的表哥表姐。 是的,他是自己表哥表姐感情的坚定支持者,尽管他的支持没啥作用。他觉得表哥表姐很般配,很希望看到他们在一起,然而真正看到了李知行亲吻唐宓的那一瞬间,他还是觉得自己的脑子跟烟花一样炸开了。 他处于一种玄妙的状态,有一种奇怪的、被扔下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穿越了时光,回到了小时候——他小时候,每到寒暑假,父母总把他送到燕京的外公外婆家,附近的院子里不少同龄的小朋友,他们玩得挺好,但是他最渴望得到两位表哥的关注。他很崇拜两位表哥,他们玩的东西、看的书,交的朋友在幼小的唐明朗看来很高端,悲惨的是,李泽文和李知行却不怎么理睬他,这两位哥哥总是偷偷摸摸自己出去玩,把他一个人扔在屋子里。为此外公外婆还批评过两位表哥,说他们不带弟弟玩,得到的却是李知行一句漫不经心的回答:他这么一个小屁孩儿,带着他完全是拖累啊,有什么好玩的? 唐明朗至今都记得,自己一个人寂寞地趴在窗户旁,看着两位年长的表兄带着一群小伙伴扬长而去的背影。 那种过往的记忆和现在的场景重叠了,表哥表姐在一起,那还有自己存在的必要吗? 唐明朗一个人神游天外地反思白己,贺优理智尚存,及时扯了扯唐明朗的衣袖让他回神。 “你表哥表姐在一起不是挺好的吗?”她在唐明朗耳边轻声说。 唐明朗缓慢地点了点头,准备发表点意见时,却看到李知行拉着唐宓的手站起来,并且朝着自己示意:“走吧。” 唐明朗这下是彻底清醒了:“走了?” “过九点了,表演也看过了,应该回去了。” “哦……”在唐明朗看来,时间还挺早,他连忙说,“还没结账呢……” 我已经结过了。 刚刚贺优离座的时候,李知行已经结了账。发生了刚刚艾文那热情表白的一幕,无论是他还是唐宓都觉得,这地方实在没法待下去了,离开也好。 唐明朗自知今天的这次见面有点糟,瞪了一眼还有点困惑的艾文之后,和乐队的其他两人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收好乐器,拉上贺优跟在李知行身后离开——乐队其他两名成员拍拍艾文的肩,尴尬好笑兼而有之,好友泡妹子泡到人家的女友,对方没翻脸实在是涵养好,对于唐明朗此刻的离开,队友心领神会表示支持。 十二月的晚上,即便是洛杉矶也很寒冷,带着水汽的凉风拂过,酒吧的喧闹一下去了大半。 唐明朗深呼吸一口气,抓紧时间第一个发言:“艾文平时就那样,表姐、表哥,你们别跟他一般见识。” “他总有一天会挨揍的。”李知行说。 我们也是这么说的,你知道的,意大利裔嘛……”唐明朗敏锐地用民族性覆盖了刚刚的话题,“话说回来,他平时还是比较注意的,今天抽风比较厉害。” 在唐明朗内心深处,其实觉得艾文有那么一点冤枉,人家根本没想到“哥哥姐姐”是一对,难免犯了错误。 “没什么的。”唐宓也没把这意外事件放在心上,情绪很淡定地跟唐明朗说,“刚刚忘记说,演出不错。” “哪就好,”唐明朗期盼地看向李知行 “表哥,你觉得呢?” “很有感染力,原创能力也不错。”李知行点评道。 “所以,表哥,你会支持我吧?”唐明朗眼巴巴地问。 李知行定睛看了看他,微微笑了:“只要你不挂科的话。” “不会挂科的!” 唐明朗立刻保证,英俊的脸在路灯下十分严肃,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决心。 唐宓和李知行对视莞尔。一个人有了热爱的事情后,会迸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 四个年轻人聊着天朝着停车场走去,眼看着唐明朗的道奇就在前方,贺优忽然开口:“表哥表姐,你们今天去哪里住?” 唐明朗马上说:“去我的公寓。” 来洛杉矶之前李知行当然已经考虑过晚上的住宿问题,住旅馆是中规中矩的选择,只不过刚刚确定关系的情侣住一间还是两间似乎都是个问题——唐明朗给了他建议,恰好他的室友考完后就会去夏威夷过圣诞,到时房间将空下来,于是顺理成章地约定两人到了洛杉矶之后,就在他的公寓凑合一晚。 因为之前和唐明朗之间的冷战,贺优并不太清楚李知行的安排,此刻得到答案后,眼珠子一转,抱住走在她身边的唐宓的胳膊,对两名男生说:“我看这样吧,表姐去我那里住吧?” “嗯?”唐宓侧过头。 “明朗,你的公寓也不大,你和表哥两人住比较合适。”贺优兴致勃勃地建议,“表姐,今晚跟我一起度过一个‘girl's night’,怎么样?” 贺优的脸庞隐约发光,透露出一种年轻女生特有的兴致勃勃,李知行瞥一眼就猜到她大概是要跟唐宓进行一场“girl's talk”——他无意反对,只觉得无论贺优打算同唐宓谈些什么,结果多半不会让她如意。 唐宓和李知行对视一眼,领悟到了李知行眼神中的“你决定”的意思,她对贺优点了点头.宓:“只要不给你添麻烦的话。 “当然不会了!这边走这边走,坐我的车吧!” 当事人已经有了主意,唐明朗不会表达反对。 说真的,别看他刚刚好像很沉稳很淡定的样子,但对表哥如何追到表姐这事儿,他的好奇心快爆炸了,唐宓在贺优的公寓住,方便了他今晚和李知行的秉烛夜谈。 贺优的住处在大学旁的一个高档公寓楼,大厅明亮、保安认真、停车位充足,唐宓当交换生也近半年时间,在偶一为之的留学生聚会中,时不时地也听到有人谈起在美国的国内富二代们的奢侈生活——是的,看到贺优的房间的一瞬间,她顿时明白了“奢侈”的意义。 她独自个人住在一个看起来挺不小的单身公寓里,公寓现代风格浓郁,每一件家具都簇新锃亮,看一眼就知道很贵。虽然只有一间卧室,但衣帽间的规模相当惊人,仅仅鞋子就放了整整一面墙,衣服什么的就更不消说,估计贴墙的两面衣柜都装满了她的衣服。 至于卧室,更让她惊讶了一番。卧室挺大,浅蓝色的大床宽度起码两米以上,房间的靠窗处是一张连体书桌,书桌上堆满了书和笔,还有好几个相框;书桌旁则是一张化妆台,各种化妆品堆满了半个桌面;卧室外,则是一个面积只比卧室略小的宽广阳台,两张躺椅摆在阳台上,窗外浓密的树荫盖住了半个阳台。 唐宓没什么八卦探索的欲望,礼貌地环顾四周后就收回了目光,没进一步研究这间奢侈的套房。 贺优是很称职的主人,招待唐宓喝饮料,还让她先用自己那间颇大的浴室。 贺优的卧室既然只有一张床,很显然,今晚唐宓必须跟贺优同睡一张床——好在床足够大也足够舒服,睡两个人绰绰有余。 贺优的床非常软,枕头和被子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但松软程度真是恰到好处,唐宓躺上去之后只觉得自己陷入了云层里,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舒缓开来。她完全不想知道这张床的价格,她能从床的舒适程度判断出床的价格——那瞬间她脑子里闪过了无数经济学专著里关于金钱的描述。 对金钱的追求是经济进步的动力。大多数人追求金钱,只是为了应付日常开销;而有些人追求金钱是为了享受生活,他们看重的是金钱带来的舒适,他们追求金钱是为了品尝最美味的佳肴、住最舒适的房子、睡最舒适的床。 贺优大概就是后者吧。既然有条件为什么不享受呢? 唐宓住校多年,当然明白,当两个相同性别的人同睡在张床上的时候,多半也是交流心声的开始。这就是床铺的作用,它能让人觉得安心和受到保护,但同时也卸下人的心防,然后进行一些深入的涉及灵魂深处的探讨。 果然,贺优洗完澡就跳上床,直接切入核心问题。 “刚才在酒吧里,我真是很吃惊呢。”贺优闪着眼睛,充分表达了自己的好奇心,“表姐,上一次我们在旧金山见面的时候,你和表哥还没在一起。” 唐宓放下阅读的论文和手里的笔,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觉得这确实是一个能引发人类好奇的问题。 “当时,我们确实没在一起。” “那进展还挺快……好像不对,表哥应该喜欢你很多年了吧?” 唐宓抿了抿嘴,觉得自己无论怎么回答似乎都有炫耀的嫌疑,只能含混地回答这个问题。 “也算不上吧……” “真好啊!”贺优把头埋在松软的枕头里,齆声齆气地说,“唉,我也想要有人追啊!” 唐宓忍不住莞尔,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轻声说: "你的话,应该有很多人追啊。” “唉,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贺优身体一歪,右侧脸颊陷入枕中,“表姐,你知道,有优秀的男人一心一意地喜欢你等你很多年,是非常偶然的事件。” 听出她话中的恻然,一愣,低下头瞧着贺优。 不带偏见地说,贺优卸妆之后,明艳程度的确下降了几层,但还是很清秀的,颇有邻家少女的感觉。在毫无粉黛的情况下,她脸上的表情,每一丝唐宓都可以看得很真切。 “我上学的时候很喜欢一个男生,他比我大两岁,是我们学校隔壁体校的运动员,他打羽毛球的,很高很帅,身材也特别特别好,现在是国家级运动员,参加过不少国际大赛。”贺优回忆道,“我和他谈了两个月的恋爱,然后分手了。” 唐宓从善如流地问:“怎么分手的?” “我那时候……年龄比较小……”贺优瞧着忽然有些心虚起来,“挺娇气也挺小心眼的……他是专业运动员,在球队竞争压力很大,平时时间也不多,他说希望女朋友可以照顾他的生活,至少不拖他的后腿……” 贺优说得含混,想来也不是很愉快的经历,但唐宓也能马上看出两人的矛盾根源。 “后来呢?” “上高中的时候,我又喜欢另外一个男生……”贺优说,“他是我们学校的男神,学习棒运动强家庭也好,怎么看都很完美,嗯,大概和知行表哥一样吧。” 唐宓点了点头。果然,每个中学都会有自己的校园男神。 “我们关系挺不错,他常常来我们班的教室找我,跟我一起参加学校的活动之类的。经过第一个男友的事情,我的脾气改了不少,也谨慎了一些,因为挺享受这种暧昧的气氛,我就没直接跟他说‘我们开始愉快地交往啊’,就这么暧昧地相处着。”贺优说着说着,表情忽然复杂起来,“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听到他跟我同桌表白!我这才知道!他跟我玩暧昧是为了我同桌啊!” 唐宓稳住心神,缓缓问:“同桌?” “是的!全世界那么多漂亮女生,可男神就是不喜欢啊!” “这种事情……其实也没办法吧……” 唐宓真心觉得,贺优的人生真是丰富多彩。 贺优一脸无奈:“是啊,没办法。从那时候起,我算明白了,找个心心相印的男友,就是这么不容易。” 唐宓努力安慰她:“你和明朗就很合适啊。” “大概也就现在吧,以后什么情况难说得很……”贺优把头砸进枕头里。 “怎么会呢?” “问题很大呢。现在我们还是学生,过一两年后谁说得准呢?”贺优皱起了眉头,“更何况,还有家庭那边的问题……表姐,前阵子,我听到明朗和他妈妈打电话,他说他还没有女朋友。我和明朗冷战,也是因为这件事。” 听上去和唐明朗说的原因不太一样,但唐宓没法此时此刻追究细节。 “我能感觉,明朗很怕他妈妈……”贺优郁悒地说,“明朗也跟我说过,他妈妈可能不是太好相处。” 唐宓悚然一惊,一种诡异的预感席卷而至。 是的,她震惊于自己的迟钝,居然到了此时才想到这个严肃的问题。 站在她的角度,她的确不会害怕这位前舅妈,但就算是她也承认,李如沁的的确确是那种会给旁人带来压力感的人。即使用最公平公正的态度来评价她,也知道李如沁是个极为挑剔、极为自负、控制欲极强的人,她趾高气扬,颐指气使,看不起几乎所有人——在她看不起的人群里,肯定包括自己,是否包括贺优,真的不好说。 贺优说这话感慨和牢骚兼而有之,未必一定要唐宓附和,此刻唐宓那复杂难言的表情,让贺优心里也是凉飕飕的。 沉默了半晌后贺优又开口:“明朗家其他人呢?他爸爸会不会不喜欢我?” “我舅舅不是那种挑剔的人,他对你很满意。”唐宓连忙说,“我和他说起过你。” 贺优高兴了一下,只不过马上又郁闷起来:“不过,明朗的事情,他爸爸说了不算吧。” 看得出来,明朗对她说过自家的事情,否则贺优也不会如此精准地判断情况。唐卫东和李如沁离婚之前对家里的事情说了都不算,何况是现在呢? 唐宓叹了口气,点头。 “那真是挺糟糕。”贺优挺烦心地顿了顿,又问,“表姐,明朗妈妈这边的家族,是不是挺有地位的?” 这问题其实很难回答,唐宓反问:“明朗没有说过吗?” “没有。明朗其实跟我说得最多的是他爸爸的事情,他不怎么喜欢谈他妈妈,这方面说得挺少。上次跟我聊起来还是我们去旧金山,跟我介绍你和知行表哥的关系才提了一下。”贺优说。 唐叙了口气,给了肯定的答复。 贺优抿抿嘴,表情看上去却没特別意外:“嗯,果然呢。” 这事儿其实也不难猜,朝夕相处的恋人,就算不故意提起家庭,但总会有一些蛛丝马迹。 “明朗妈妈家族这边都有谁?” “我知道的也不多。”唐宓道,“就我所知,明朗的妈妈,有至少两个哥哥,一个是李知行的爸爸,还有一个更年长的哥哥……” 她想起感恩节的时候在波士顿偶遇的李正尧,这位大伯虽然看着挺平易近人的,但时不时会流露出凛然气度,让人愿意跟他谈话,却又半点不敢放肆。唐宓一点都不怀疑,他就是年长版的李泽文。 至于李知行的父亲……唐宓的手轻轻地抖了抖,算了,这个问题还是不想比较好。 “还有,明朗的外公外婆也在,八十岁左右。明朗的妈妈应该会听兄长和父母的意见。” 实际上,每一个家庭也就是一个小社会,由强势的一方来主导管理家庭。唐明朗的三口之家,李如沁比唐卫东强势,所以她来主导自己的小家庭;但是在整个李家的大环境中,李如沁绝不是最厉害的,唐宓相信,如果没有兄长和父母的撑腰,李如沁绝不会这么横行无忌。 贺优表情沉重地点了点头。她出身富豪之家,自然比唐宓更明白这个道理。 唐宓也算明白了,贺优今天主动要求跟她同眠,就是想知道唐明朗不愿说的这些事情。 唐宓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贺优,你不用想太多,明朗的妈妈绝不是不能沟通的人,李家也完全不需要担心,看李知行就知道,他们都是很明理的人。关键在你和明朗身上,只要你们能坚持,不会有任何阻力。 贺优果然稍微开心了一点,侧过脸对着唐宓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唐宓虽然安慰了贺优,心情却远不如她面上那般平静。 卧室的灯已经关掉,身边的贺优也睡着了,唐宓在黑夜中睁着眼睛,看着空白的天花板——她毫不怀疑李家人会喜欢贺优,但是对自己绝不会有好脸色。 李知行虽然承诺不会让家里人干涉,但仔细想一想就知道,怎么可能? 她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那个下雨天,她扶着外婆从积水中站起来,李知行的母亲对自己投来的鄙夷神色。那么多年来,舅舅在李家也没得到好脸色,何况自己? 承诺和李知行在一起,她并不后悔。 只是人生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这就是恋爱的滋味,幸福和不安总是交织而生。 |第二十一章|一起过除夕 十二月中旬,唐宓和李知行回到国内。 两人都身负一堆事务,回国后的第二天,时差还没倒就开始了马不停蹄的生活。 回京那天恰好是国内的周末,她回了一趟宁海探望外婆和舅舅,带去自己在美国买的礼物——她社交能力不高,丝毫没有买礼物的概念,还是临走的时候李知行提醒她才想起来的。礼物是李知行敲定的,价格也不贵,给外婆的是一个肩膀按摩器;给舅舅的是一套著名科幻小说的英文原著。唐卫东和她一样,因为童年成长经历限制,爱好不多,唯一喜欢的就是读书,还是科幻小说。 其实她总共才离家四个多月的时间,只有一年的三分之一,在美国的时候,唐宓每周都通过视频和舅舅、外婆进行聊天沟通,这趟远门之后回到家,并不觉得分开太长。她在宁海待了一天,周一就匆匆赶回了学校。 国内的高校还没放假,同学们在紧张地准备期末考试——鉴于她在美国的学分足够,这次的期末考试没有她的事儿。她和院办的老师交接了一下后,开始整理这段时间在美国留学所得 在美国的几个月,她在经济学上有了一些自己的思考,随后用数学语言进行了分析和整理,写出了一篇论文,她把论文交给章斌,章斌大加赞赏后写了推荐语投给了一家著名的经济学期刊。 师生两人就她的未来进行了讨论,得知她不打算继续深造的时候,学院有名的男神老师叹了口气。 章斌一直认为,唐宓是这么多年来他见过的最适合做研究的学生,但是奈何她有别的想法,当老师的也无法强迫,只不过默默惋惜了许多天,寄希望于她挣够了钱后可以回归研究——这种可能性还是不小的,许多著名经济学家金融专家都进得讲堂,出得市场。 决定了未来的道路,唐宓又要准备简历了。金融学的硕士只有两年,金融硕士的第二年下学期和曾经的大四一样,实习将会占据比较重要的地位。 在这个无比现实的社会,对于真正有才的人找工作从来都不是问题。她的简历还没有发出,已经收到了邀请。元旦后的第一周,她在国投的老上司廖晖给她发了一封邮件,说她已经面临毕业,问她是否还有深造的打算,如果准备工作的话,请她回国投工作。 从实习期结束后开始,廖晖和她的联系其实一直没真正断过,他比较关注她的学业,通常每过几个月就会来信问问近况,知道她去了美国当交换生,估计着她差不多回国了,就来了邮件。 唐宓只思考了十分钟就给出了答案。 国投实习的两个月她学习到了非常多的知识,她在国投完成了很多“第一次”,对这个公司也不是没有感情,更何况她熟悉了国投的运作方式,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目前来看,做量化投资分析对她来说不是很难,三年前觉得困难的工作,现在已经不能称之为困难。而且国投是国家层面的公司,地位超然,收入也足够高,确实是上上之选。 廖晖回复说:年后就过来,实习期三个月,毕业的时候就可以转正了。 唐宓回信对他表示感谢。廖晖的回复也很简单:“不用谢我,你有足够的才华值得欣赏。我不想把你送到华尔街的投行当竞争对手。” 她挂上电话,觉得心口暖暖的。每一次感受到社会和来自他人的善意,她都会觉得,虽然命运对她是如此不友好,但能活在当下,感受着每时每刻,真是太好了。 她这边诸事繁多,李知行那边一样,他全身心投入到新公司的筹备中,每天都在奔波,还出差几次考察机房所在地,饶是他有背景有能力也是忙得早出晚归——创业阶段筚路蓝缕,真是一点没错。 付出总有回报,李知行那边的进度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 在两名得力干将孙轩和何树森的支持下,公司前期投入已经到位,办公室场地也已经选好在城市东北角IT产业园的一栋高档写字楼里,占地上千平方米,可以容纳百余人工作,办公器材正陆续到位。 李知行大学时积累的丰富人脉这时发挥了作用,得知他自行创业后,不少曾经的同学都前来投奔。虽然李知行办的是个新公司,待遇比起现有的大公司还差了一点,但众人看重的不仅仅是待遇问题——比起在已经成熟的IT大公司里锦上添花,还不如去一个绝对很有前途的新公司开创,实现梦想和人生价值,据说还有股份可以拿。 唐宓也总算知道创业初期的人忙成什么样子,三个合伙人不可能浪费每一分钟,直接在公司旁边的公寓里租了套房子——毕竟京城如此之大交通不易,路上花的时间越少越好。 因为两人都忙,回国之后直到新年前夕,唐宓和李知行在一起的时间少了很多,每周只能见两三次,远不如在美国朝夕相对。 春节回家之前,唐宓按照李知行给的地址,去了知科公司。 这栋坐落在IT产业园的写字楼有26层,李知行的知科公司占据了23到26层,办公器材各种设备已经到位,唐宓到的时候,年轻的小保安正尽职尽责地守在前台,拦住了她。 “请问你找谁?” “我找李知行。” 唐宓一边回答一边打量四周,这里是公司的前台也是接待大厅,大厅留有挑空,相当宽敞,目光正对的主墙面上,公司的大型“logo”迎面而立,中英文齐全,大气醒目。 “李总?”小保安看着唐宓。 唐宓的外形和气质在这种初见的时刻总是加分的,保安不觉得她是个骗子或者心有不轨,想了想,指着桌子道:“你先拿身份证登记,再给李总打个电话。” 虽然觉得“李总”这个称呼有那么一点好笑,唐宓还是很认真地遵守规定,她准备拿起桌上的电话的时候,一道女声从她身后传来。 “小周,我来登记就可以了。” 声音挺熟,唐宓一回头,人也很熟,正是自己的高中校友兼大学校友郭嘉颖同学。 郭嘉颖拿着一沓文件,正从她身后的电梯走出。 小保安看来和她认识并且关系还不错,连忙叫了声:“郭经理。” 郭嘉颖跟小保安点了点头,在访客名单上写了信息,看向唐宓:“走吧。” 有了郭嘉颖带路,剩下的就相对容易了,郭嘉颖带着她走过大厅,来到一扇厚厚的玻璃门前,郭嘉颖拿出门卡一刷,带着唐宓进了办公区。 “你知道公司的性质,保安需要比较严格。” 唐宓点头:“是的,应该这样。” 技术领先的公司,保密和安全工作都是重中之重。 因为即将过年,办公室里再无旁人,空空荡荡,足以使唐宓将办公环境看得更清晰一些。办公区色彩明亮,每个工位都不小,座椅宽大,配备了两台以上的最新型号的电脑。 看着郭嘉颖干练的身姿,唐宓有点感慨:“我不知道你也来了李知行的公司。 “人人都喜欢待在互联网这类有未来的公司,郭嘉颖说,“李知行还在美国的时候就跟我联系过了,我完全相信他的能力,愿意跟他创业,他回国了我就跟过来了,我和宋峻现在是孙轩的副手。” 郭嘉颖的手指抚过办公位的扶手,指尖一点灰尘都没有。唐宓觉得她不仅仅是“跟过来”这么简单,还在高中时,郭嘉颖就可以把学校的大型晚会组织得漂漂亮亮。知科的筹建,上上下下也少不了她的汗水。至于宋峻,唐宓记得他是李知行的大学同学。李知行这次创业,拉过来的,都是自己人。 她问郭嘉颖:“你什么时候回家?” “今晚的飞机,你呢?” “明早的高铁。” “很好。” 两人走到办公区的角落上楼,郭嘉颖指了指旁边的电梯:“李知行的办公室在楼上。我们这几层楼有一台电梯,假期公司没人就关掉了,我们走楼梯上去。” “好的。” 这栋写字楼占地位置挺棒,视野十分开阔,公交车站和地铁站都在步行五分钟的距离内,行走在楼梯间里,从结实的玻璃外墙俯瞰,长街上车马如龙,远处高楼鳞次栉比。 “看上去还不错?”郭嘉颖问她,语气里隐隐透露着一丝骄傲。 “确实是很好的办公场所。”唐宓完全同意。作为初次创业的年轻人,这种级别的办公环境已经算得上顶级配置,公司打造的办公环境融入了硅谷先进IT公司的理念,又和本土文化结合起来,每个地方都能给人舒适的感受。李知行为此应当付出了很多心血和金钱。 唐宓内心默默估算了租金和办公成本的投入——幸亏李知行资金充裕,否则真是负担不起这个新公司。 “投入的成本其实没那么高,因为办公楼的租金很低。”郭嘉颖报出一个数字,价格比唐宓预期的低了一大半。 “怎么这么低?” “这些问题,李知行没有告诉过你吗?”郭嘉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没有。”唐宓摇摇头。她和李知行见面机会不多,偶尔碰面都是说说近况和身边的变化,出去看看电影时间就过去了,就算有关公司的讨论,讨论的问题主要集中在技术手段上,对于更烦琐的细节问题,两人反而谈论得比较少。 “这栋写字楼应该是李知行伯父公司下的产业。”郭嘉颖说着忽然一笑,“所以这也是我愿意过来的很重要的原因。跟着有能力有背景的老板做事,总不会吃亏的。” 唐宓轻微地牵了牵嘴角,露出了一点笑意。 两人边走边谈,上到了二十六楼,这一层有宽阔的开放式空间作为员工的休息区,旁边就是最大的会议室和几个合伙人的办公室。合伙人独享一间办公室不仅仅是为了显示地位,也为了保密起见,整个公司最重要的文件此刻都在几个合伙人的办公室内。 一家新公司总有许多可介绍的地方,郭嘉颖详细讲解,忽然一间办公室的门被打开,孙轩挠着头走出来,瞧见刚刚到达二十六层的唐宓,他眼前一亮开始招呼:“哦哦,老板娘来了啊! ” 这句话实在太出人意料,就算以唐宓的智商也是愣神两秒钟后才反应过来,只觉得耳根发热,尴尬得想躲起来。 孙轩这话说得如此之溜,是因为平时他和何树森、郭嘉颖聊天,从来都是用“老板娘”代替唐宓——李知行对此没什么太大意见,于是形成了惯例,此刻看到本人就那么自然叫出来了。看到唐宓尴尬得目光闪躲眉心紧蹙的样子,孙轩也知道自己说错话,讪讪一笑,做一点没用的补救:“哎哎,唐宓,我开玩笑的。” 邦嘉颖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拯救下直接领导,她淡定地指了指一扇半虛掩着的门:“唐宓,这里就是李知行的办公室了。” 唐宓微微点了点头,跟郭嘉颖道了谢,看也不看孙轩,推门进去。 李知行的办公室并不算大,约莫三十平方米,房间设计干净利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的冗杂感,书架占了整面墙,黑色书桌上文件约莫有半尺高,角落里放着一台跑步机,百叶窗合了一半,挡住了大半阳光。 李知行没坐在转椅上等她,而是躺在床边的真皮沙发上,身上搭着一条薄毯,看上去似乎睡着了。 他身上的薄毯快滑到了手肘下,唐宓放下肩上的书包,轻轻走到沙发旁,弯下腰,试图将毯子拉上来——现在是冬天,虽然办公室有暖气,但温度也不是特別高。唐宓好几天没看到他,此时只觉得他眼窝稍稍陷下去了一些,浑身都是疲惫。 她正要拉开毯子,手腕却被扣住了,突如其来的力道让唐宓重心不稳,膝盖前倾,上身正好跌进他怀里。 唐宓诧异地抬起头,只看到李知行微弯的眉眼,溢着笑意的脸庞。 "怎么提前来了?”李知行在她耳边轻声询问。 她到达的时间确实比两人预定的时间提前了大半个小时,唐宓说:“交通比较好。”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遇到了郭嘉颖,她带我进来的。” 唐宓要撑着身体坐起来,但李知行并不愿意,结实的手臂力度加大,紧紧搂着唐宓的腰不让她动弹。 “别动,让我抱一会儿。”李知行亲了亲她的额头,有点委屈地说,“我想你了。” 距离上一次见面确实是几天前了,唐宓身体一松,也不再挣扎,任凭李知行抱着她。时不时轻吻她的额头。 “我上来的时候看了看你的公司。” “觉得怎么样?” “很棒。”唐宓轻声说,“你可以为此骄傲。” “万里长征只迈出了一步。”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有个好开头会事半功倍的。” 李知行说:“所以,请你陪着我走完这万里路吧。” “会的。” 这张真皮沙发其实很窄,睡李知行一个大男人虽然足够,但是两个人就很勉强,李知行抱着她微微侧了侧身,让她躺在沙发里侧,把她彻底禁锢在自己怀里。 “陪我睡一会儿。” 他几乎是以撒娇的语气说出这话,再加上疲倦显而易见,唐宓觉得拒绝这样的李知行实在太难。 “好。” 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唐宓几乎可以听到他强而有力的心跳,一下下敲击着耳膜。 说不清什么时候,她也蜷缩在李知行的怀里睡着了。 虚掩的门缝外,孙轩和郭嘉颖把视线挪走后抬起,听得办公室里低沉而隐约的呼吸声,无奈地对视一眼,一前一后默默地走到了休息区的沙发上对坐下来,郭嘉颖给两人倒了杯咖啡。 把手里的平板电脑拍在桌子上,一脸无奈:“看吧,汇报工作都做不成了。 郭嘉颖淡定地吐槽:“汇报也要看时机的。” “唉,是啊。”孙轩一脸沉痛,“还是亏得李知行没叫唐宓来公司,否则我们天天看他们秀恩爱,对单身狗的心脏不好。” 郭嘉颖沉吟片刻:“说起来,我一直不太理解,李知行为什么不叫唐宓加入公司?” 孙轩对此倒是挺有发言权:“我和李知行讨论过这个问题,他说没有特别适合她的岗位,难道要她过来当会计财务吗?” “怎么可能没有职位?唐宓是那种做什么都很出色的人。”郭嘉颖顿了顿,然后说,我敢打赌,就算让她过来做程序员,一两个月之后,她都能够达到普通程序员的水准。” 孙轩笑道:“我知道唐宓很聪明,但有这么厉害吗?” “我没有半点夸张。唐宓这个人虽然不爱说话,不显山露水,但是说真的,她的脑袋太好用了。” 孙轩和郭嘉颖共事已经有一个多月时间,知道她是很骄傲也有资本骄傲的女生,而一个很骄傲的人如此高水平地评价同性和同龄人,那说的,必然是真实的。 孙轩说:“你和她也是多年的同学,应该是比我更了解她一些。” “我也谈不上了解她……我们高中三年,交谈次数应该一只手就数得出来,大学四年也好不到哪里去。”郭嘉颖垂下眼,盯着白瓷杯里的咖啡,“我之所以这么评价,是因为叶一超跟我说过一番。” “叶一超?大名鼎鼎啊……”孙轩彻底来了兴趣,“李知行说过,他有最顶尖的数学头脑,罗志维形容得更夸张,说叶一超大概是几十年才能出一个的那种数学家,是让同辈人无可奈何的存在。” 郭嘉颖淡淡点头:“你要知道,就这样的叶一超,对唐宓推崇备至。” 孙轩满脸振作,精神抖擞地听八卦。 我和叶一超从小学开始就同校,初中开始后就一直同班,认识近二十年了。可以说,从我读书开始,几乎都是在叶一超的阴影下度过的。叶一超是少年神童,灵气横溢,绘画、音乐样样行,学校内外街坊邻里都知道有个叶小神童。我以前也自负聪明,试图和他一争高下,我们常常一起参加同样的比赛,我都铆足了劲要贏他,只要赢了他就会很高兴。 十一二岁后他忽然变得低调起来,老老实实上课下课,任何出风头的活动都不再参加,有人说他‘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我也沾沾自喜觉得是这样,不再跟他比较。上中学后有一次,我们又同时参加一个地区的数学竞赛,我那次比叶一超的名次高,我们当时同班,还是前后桌,我高兴地跟他炫耀,他当时一边看书一边做笔记,跟我说‘祝贺你’。” 孙轩的脸扭曲了一下:“完全没把你当对手啊……这种人最可怕了好吗。” 我挺郁闷的,生气地问他那本书好看吗?他说这是一本很棒的书,就是后面的章节看得十分勉强,然后就没理我了。”郭嘉颖自顾自地说下去,“后来我跟他借来那那本书翻了翻,我几乎都看不懂!他却在书的角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你知道他当时在看什么书吗?高斯的《算术探索》 ! ” “……”孙轩只想无语问苍天。 他当然知道大数学家高斯,也知道他的《算术探索》是一本跨时代的巨著,然而他真的想不到,有人居然在初中时代就可以读懂这本书了。 “我很怄气,也买了本《算术探索》试着阅读,我痛苦地看了很久,当然完全没明白。” 郭嘉颖摊了摊手,“直到有一天叶一超忽然跟我说,‘你没必要读,你的优势不在这里’。” “那之后我才算有点明白叶一超。他一直知道我的态度,知道我把他当假想敌,只一笑而过,根本不在意我;那些大人说他‘小时了了’也纯粹是臆测,其实根本就不懂叶一超。他有着超常的智力却从不滥用,他甚至都不跳级,他珍惜自己的智商,不肯浪费时间和精力在其他地方,他发现了自己真正的乐趣所在,剩余时间都用来思考数学。很多人说叶一超没什么情商,其实不是这样,叶一超对普通人只是懒得用情商而已。”郭嘉颖叹息了一口气 我有时候觉得,叶一超看我们这些普通人,大概就跟我们普通人看智障一样吧。” 孙轩摸了摸下巴:“叶一超还是个妙人啊……他是怎么评价唐宓来着?” 郭嘉颖说:“高中时代的唐宓真的是很难接近,这么说吧,高中三年,我没看到她笑过。对女生还好点,男生里只有叶一超和她关系不错 我问过叶一超,唐宓这么难打交道,你到底是怎么跟她处好关系的?叶一超说,找到共同话题就不难了。 “我说你们有共同话题吗?”叶一超高兴地说,“谈数学就好了。” “我说你没有夸张吗?她居然可以和你谈数学?叶一超很高兴地说,你见过一个月就可以学完高中三年数学教材的人吗?你见过自己初中就可以总结级数规律的人吗?你见过自己发明了三角函数的人吗?每次和她讨论数学,他都觉得很受启发。” 孙轩满脸震撼。 郭嘉颖深呼吸一口气:“唐宓的成绩一直很好,我以为她和我差不多,靠着不错的智商、优良的学习方法和头悬梁锥刺股的刻苦努力拿到好成绩的,算是比一般人聪明但和天才还算有差距的那种人。但我错了,她大大超过了我的想象。我当时已经知道,叶一超完全不是那种每个中学都会有的‘数学天才’的水平,但唐宓就是可以跟上他的想法。 孙轩拍桌:“厉害!你们一所中学,出了一个叶一超居然还可以出一个唐宓。” 郭嘉颖盯着孙轩,露出一个含义深远的微笑。 “笑什么?” “叶一超也说过类似的话。他有一次心情很好,跟我说,以为不会再有和他一类的人,没想到还真有,而且就在同一所学校里! ”郭嘉颖悠然开口,“能得到叶一超这样的评价,你想象一下,唐宓的脑袋到底是有多好用。” 作为世界顶尖名校的优秀毕业生,孙轩在普通人看来,完全是处在正态分布曲线末端的天才一名,因为身处最高端的环境,他在大学里见过很多同样极具天赋非常优秀的年轻人。有些人比他长得帅,有些人比他聪明,有些人比他更勤奋,三者兼具的变态当然也是存在的,而唐宓之于其他女生,大概也是这种类型的存在,让人嫉妒都没了力气。 孙轩又看了看隔着会议室玻璃门的那扇虚掩的门:“忽然觉得,李知行能追到她,也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郭嘉颖干脆点头:“是的。” 她拎起平板电脑站起来,预示着这番闲谈告一段落。 “我要回家收拾行李了。” 外轩恍然大悟地看了看表:“是哦,你晚上的飞机。待会儿我开车送你去机场?” 郭嘉颖摇头:“没必要,我自己去就行。” 孙轩没勉强,冲她一乐:“新年快乐。” 郭嘉颖挥手下楼。 孙轩伸了伸懒腰,瞄了眼李知行的办公室后,慢悠悠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找了沙发舒舒服服躺下—— 新年就要到了,不太重要的事情年后再谈好了。 在除夕的前一天,唐宓也和这两年的新年一样,返回了外婆所在的宁海。 让唐宓惊讶的是,今年的新年,不再只有祖孙三代人,还多了一个名叫蒋云的女人。 唐宓绝对不会认为,唐卫东这辈子就应该“一朝被蛇咬一年怕草绳”然后独身下去。 唐卫东总归是个男人,相貌英俊,气质儒雅,事业有成,找个再婚对象再容易不过。从离婚的那一年开始,到现在也已经过去了足足五年,无论是谁,都应该往前看——因为生活必将继续。 唐宓觉得安慰的是,和李如沁不同,外婆还挺喜欢这个蒋云。 外婆通常不会表露自己的感情,但是对蒋云赞许有加:“她很能干的。” “她有这么好?” 外婆点头,花白的头发也跟着一晃一晃:“有她照顾你舅舅我就放心了。” 蒋云是除夕那天来的唐家,她抱着一束百合登门,笑得温婉大方,看起来相当端庄,就像她怀里的花儿一样。蒋云年纪不算太小,经营一家花卉公司,前些年忙着事业没有结婚——这个男权社会对女性尤其是事业成功的女性满怀恶意,觉得年过三十的女性不结婚就大幅度贬值,恶意的词汇都汹涌而来。蒋云有自己的坚持,找不到合适的男人宁可不结婚,独身多年后认识了唐卫东,人生中终于有了结婚的想法。 唐卫东笑着把她介绍给唐宓,现在的唐宓也能看出舅舅对她的重视,认真打招呼:“蒋阿姨。” 蒋云转手微笑着把花交给唐卫东,示意他把花放到花瓶里去。 “今天终于见到小唐了,我听你舅舅和外婆说过好多次了。”蒋云握住她的手仔仔细细打量她,且笑且叹,“卫东,你们唐家的基因真是好,小唐真的比我想象的还漂亮。” 唐卫东则说:“我这个外甥女的头脑比相貌更出色。” 蒋云点头:“当然了,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一唱一和的,听得唐宓挺无奈,连谦虚都没机会了——她也为此感觉到,蒋云确实很会说话,连外婆都对她赞许有加。 寒暄之后,蒋云挽起袖子,去厨房帮着做菜。实际上她做菜的水平很一般,切菜的模样看上去还没有唐宓娴熟,煲汤的技术却蛮到位,拿手菜是排骨炖莲藕,炖莲藕,炖得汤浓肉酥,莲藕松软入口即化,很对唐卫东的胃口。 一家四口在厨房忙碌了一个下午,准备好了丰盛的晚餐,度过了愉快的除夕。 电视里的春节晚会热闹播放,蒋云则仔仔细细泡了茶,热水斟入杯中,茶叶香气充盈于室,客厅里的四人无不心情愉悦。 蒋云很会说话,对唐家祖孙三代面面俱到,外婆脸上一直面带微笑,唐宓虽然觉得她对自己的吹捧和赞美过了头,但是只要外婆高兴,她也会很高兴。 为了活跃气氛,唐宓也努力找话题谈论,述说着这半年在美国的学业,当然,关于唐明朗的事情是重中之重。她知道唐卫东和外婆最想知道的就是唐明朗的近况,好在唐明朗同学状况挺多,不缺素材。 她说起唐明朗组了个乐队,唐卫东失笑:“乐队?还挺有想法的。” “我看了表演,很不错。” 奈何她的说服力不够强,如果能给舅舅和外婆看一下当时的视频就好了——这个念头闪过,唐宓猛然想起贺优总是拿着手机拍拍拍发社交网站,而她无意中瞥到过她的用户名。她拿出手机,联上了网设了代理服务器找到网站搜了搜,再把手机递给外婆和舅舅:“这是明朗的女朋友贺优的微博,这是她拍的表演的片段。 唐卫东欣然拿过手机,又把屏幕移到外婆面前,点击播放。 贺优拍的视频,画面的焦点自然是自家男朋友,热情的酒吧里,唐明朗活力四射地弹着琴,满脸陶醉。 蒋云自然知道结婚对象有个上大学的儿子,也见过唐明朗的照片,但是照片总归是平面的,怎么比得了视频里的动态人物,她面带微笑地看了三遍之后,轻声笑道:“卫东,你儿子的女朋友的确挺有眼光。” 唐卫东问她:“你是在变相夸自己吗?” "当然。”'蒋云掩口而笑,问唐宓,“这个女孩子的微博上还有其他视频和照片吗?” “有的,你们翻翻看就知道。” 除了视频外,贺优和每一个年轻时髦的女孩子一样, 自我显摆的意识非常强,无论干点什么都喜欢拍个照,她的微博里三分之一都是照片,这三分之一的照片里,还有三分之一是和明朗的合影。 唐卫东上次看到唐明朗还是两三年前的事情,此刻发现新大陆一样看着那些数量很多的美 食展览等生活气息很浓的照片,忍不住摇头笑道:“两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孩子。” 唐宓认为,舅舅的这个评价还挺精准的。 外婆看了几张贺优炫耀新做的美甲的照片后,说了句:“有点妖里妖气的。” 唐卫东比外婆开通得多,笑了笑道:“妈,现在年轻小女生都这样的。” 唐宓连忙说:“外婆,她不像外表这样,为人很好也挺可爱,很大方很有趣,我还去她的公寓住了一晚上。” 外婆“哦”了一声,她相信外孙女的判断——虽然还是不太赞许,但总归没再说“妖里妖气”了。 唐卫东浏览完照片后问:“她家绝不是普通的家庭,是做什么的?” “李知行说,她应该是宁海的东阳建工的贺家的人。” 她原本并不清楚也无意探寻贺优的背景,不过在回国的飞机上,两人聊天时李知行跟她提过一句,她自然也就记住了。 唐卫东当然清楚东阳建工是家什么公司,当即挑了挑眉,把手机还给了唐宓。 “李知行见过贺优,他怎么评价?” “他说贺优虽然有一点骄奢之气,但不藏不掖,率真坦诚,跟明朗在一起很好。” 李知行当时还说,对贺优这样生活在社会顶层的人来说,她的行为其实也谈不上“骄奢”,她所使用的那些在别人看来是“奢侈品”,但对她来说,只是普通消费而已。对贺优而言,只要三观端正,不沾恶习不主动作死,家里的钱怎么都是花不完的,一生都可以富裕安康。基本上,唐宓觉得这个理论还算正确,她随后反问李知行,你的吃穿用度很平常啊。李知行的回答很有趣,他说因为追求不一样,外物对他来说没用。 “确实是。”唐卫东微微点了点头,看来对这个判断很认可。 蒋云在一旁挺好奇地问:“李知行是谁?” “我前妻哥哥的儿子,和唐宓是同学。”唐卫东跟女友谈起过自己前妻,只不过涉及前妻家族这些细节也不太谈起,此刻才是首次提到,“也在美国。” 蒋云递给他一杯茶,随口道:“那还挺有缘分的。” 缘分这等抽象的话题实在不好随便接口,唐宓只能装没听到。 唐卫东瞧一眼不作声的唐宓,问她:“说起来,李知行也回国了?我听说他回国创业了?” “是的,他在筹备一家IT公司,做数据库服务。” “现在市场应该饱和了吧?” 宓顿了顿:“他提出了一种新算法,可操作性很强,能打破目前的市场。” 唐卫东做了这么多年工程师和管理者,明白唐宓简略的评价的信息量,新技术开发难度确实太大,不过一旦有了结果,就会带来变革。在IT行业,新技术的开发关键在于人脑子里的点子,综合而言,成本比起传统工业低了很多。世界上有少数杰出的年轻人,就普通人更有创意,也更有行动力,李知行无疑属于此类。 卫东感慨:“明朗真是要学一下李家的两位表哥才行。” 唐宓正打算发表一点建议时,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来电人赫然就是话题的中心人物李知行。 她抿了抿嘴,拿起手机,跟在座的长辈们略略颔首,去了阳台。 阳台玻璃的隔音效果棒极了,完全隔绝了室内室外的声音。 李知行清爽地出现在视频那头,看上去是在院子里,笑吟吟地问:“吃过晚饭了吗?” 大部分人的脸出现在视频里都会有不同程度的扭曲,大大降低颜值,李知行却是例外中的例外。他穿着件简单随意的套头衫,背景是看上去很漂亮的花园,他坐在花园中的木椅上,一手撑着下颌,冲着视频这头的唐宓温柔一笑,让唐宓的心跳快了好几拍。 “吃过了。”唐宓回答,感受着冰凉的夜风拂过面颊。 “吃了什么?” 唐宓听话地一一汇报,自然也提到了蒋云女士的存在,因为她煲汤的技术确实太好,吃过后实在难忘。 李知行听完失笑:“你舅舅打算再婚,我姑姑也打算再婚了,今晚把男方都带来了。” 这事儿确实奇妙,应该说这对怨偶心有灵犀吗? 长辈的事提过就算,李知行自然能看出她的位置:“你在阳台,冷不冷?” “不冷,今年冬天很暖和。”唐宓问他,“你不也在花园里?北方比宁海更冷。” 李知行一脸无奈:“我正在当监工,盯着一群小孩放烟花。” 唐宓莞尔:“在你爷爷奶奶家吗?” 除夕的晚上总归是要和家人一起过的,李知行绝不会例外。 “是的,今年来了不少亲戚。” 李知行把视频转了方向,对准院子里的一群孩子,三个半大小孩正在花园的空地处兴致勃勃地放烟花。唐宓看过去,顿时明白了监工的妙处,花园虽然大,花木也多,但不算特别合适的场所。忽然一个旋转烟花在视频里炸开,周围被彩光映得乍红乍绿,纷繁一片。 “真的很好看,像花儿绽放。”唐宓由衷地感慨。 “好看的烟花太多了,明年我买一车回来给你放。”李知行一脸的酷拽。 “我很感谢你的好意,但是你有钱吗?”唐宓很镇定地问。 说真的,唐宓并不爱戳别人的伤心事,但是李知行的靶子实在树得太漂亮,不吐槽两句都不好意思、李知行现在哪有什么钱?前期投资的绝大部分钱都是他借来的,拨款还没有拿到,接下来还将投入大笔资金——在唐宓和何树森做的盈利分析里,知科公司大约要到第四个年头才可以达到盈亏平衡。 “我就那么不让你信任吗?”李知行愤愤不平地抱怨,脸上的笑容却加深了好几分,“你要相信,一自行车烟花我总归是买得起的。” 唐宓莞尔:“是的,我信了。” “我现在虽然穷,但我给你准备了红包。”李知行对她眨眨眼,真从怀里掏出个红包,在镜头前一晃,“年后等你回学校了给你。” 唐宓匪夷所思,觉得李知行搞错了辈分。 “红包难道不是长辈给小辈的吗?” “我才不管什么长辈小辈,你是我的宝贝,红包当然是我来给。” “……” 饶是唐宓素来能控制好脸上的表情,这一瞬间也觉得脸红心跳,彻底败给李知行的甜言蜜语。她曾经好几次试图禁止李知行叫自己宝贝,但从现在的结果看,这个努力实在是太失败了。 “知行哥哥,你要给谁红包?给我吗?”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忽然出现在视频的角落,手里拿着烟花试图走过来看手机屏幕。 李知行回头,眼风扫向小姑娘:“如果你现在回屋里去,还有可能得到我的红包。” 姑娘嘟着嘴,在“红包”和“回屋”两件事中挣扎了一会儿,有点委屈又有点雀跃地走开了。 唐宓赞道:“呀,好威风啊。” “在你面前就不威风了。”李知行一本正经道 唐宓啼笑皆非:“你进屋去吧,我也要进屋去了。” 李知行道:“帮我问你舅舅和外婆好。明年我跟你一起过除夕。” 唐宓露出笑容,挂了电话。 虽然当事人并没有察觉,两人聊天的时间其实很长,回到客厅时,外婆已经去睡了,蒋云也颇有困意,整个人蜷在沙发上,恬静地靠在唐卫东的肩膀上,一副“我马上就要睡着”的模样。 唐卫东问:“是李知行?” 她的手机之前因为展示明朗的照片被唐卫东顺手搁在茶几上,唐卫东自然看清了来电人的名字,此时明知故问,是为了给接下来的一番交谈话题开个头。 “舅舅,他叫我代他向你问好。” 唐宓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她从来不是扭扭捏捏的人,想通后也不打算隐瞒。 唐卫东轻声问:“你和李知行,是在美国的时候?” 但凡有一定阅历的人八卦起来往往比精密仪器还准,唐卫东也是过来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我之前跟你说过,只要你喜欢李知行,和他在一起没什么问题,李知行从各方面来说都很优秀。”唐卫东沉思一会儿,手指敲了敲膝盖,“只有一点你要清楚,我和明朗妈妈的事情你也看在眼底,不要走我们的老路。” 唐宓回答:“舅舅,我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唐卫东骤然一怔,半晌后失笑,看着唐宓的目光充满赞赏,这个外甥女,做事总会超出自己的想象。人家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真的没错——生存环境不佳,因此不得不比别人更努力地奋斗,使得唐宓在对人生的思考这一方面,有着比常人更为深切的感受。 “你明白就好。我啊,年过三十才明白这句话的意义……但是你已经比我更早懂得了选择和取舍。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平时多想想这句话,做什么事情都不会太错。” 唐宓抿嘴一笑:“舅舅,我记住了。” 唐卫东绝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平素很少回顾自己曾经做过的事,但在看到唐宓的笑容的那瞬间,他依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二十多年前,他问姐姐,你喜欢江师兄吗?唐雪不太好意思,只能噘起嘴开心地一笑,美得惊人,美得纯粹,不用再回答什么,一个笑容就已经足够了。 唐家没有守岁的习惯,和唐宓谈过之后,唐卫东和蒋云进了卧室。 唐宓也回了屋,她现在的房间是唐卫东的书房,用电脑敲着论文直到零点。 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这是普天同庆,阖家团圆的日子。天空飞舞着漫天烟花,地上点燃万家灯火。 在这样的欢欣与温情里,很多人悄悄地长大了一岁,很多人记住或忘记了更多的人和事,很多人与很多人又相守一年,很多人和很多人又准备开始相守……世间百态,人生百味,就这样浓缩在了这样一个晚上。 |第二十二章|我养你好了 和每年的新年一样,这个新年总是有许多事情要做。 初二的时候,她和江家上下去墓园祭扫了父亲,和去年一样,在江家吃了一顿饭——看上去,这事儿似乎快成她的固定活动了。 饭桌上傅女士问她毕业后的安排,唐宓说已经找到工作了。他们都是很有见识的人,也没法对这份工作道出半个“不好”来。起初傅女士还有给她找份好工作的想法,此时更是真真切切认识到,她压根不需要别人的帮忙也可以过得很好。 初三的时候,一家人回了一趟唐家村。唐卫东和蒋云祭扫之后很快就走,唐宓和外婆则留下来再住两天,老房子两三年无人居住,推门而入,呈现一种衰败的气息,尤其是楼上居然还漏水了。和其他家盖的新房比较,更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好在房子虽然破旧,打扫之后勉强还可以居住,存粮则是一点都没有了——往年外婆在家的时候,屋子里总是有上百斤米、面,还有好几罐做好的腌菜、熏鱼和腊肉。没了食物,只好去别人家吃饭。正月里唐家村很热闹,很多在外工作的人陆陆续续回家探亲,村里人的主要活动也就只剩下“吃”和走亲戚两件事,到哪家都可以凑合一顿。 祖孙两人回来后,又是一番礼尚往来。不得不说,祖孙两人还是很有存在感的——倘若唐家村这地方真有“灵气”这种东西,光是唐卫东和唐宓甥舅二人,基本就占了唐家村灵气的十之八九。唐宓也第一次感觉到了出社会的沉重,她学校好、名气大,村里有两三个和她同龄同辈的年轻人都过来问她“能不能帮忙找份工作”,唐宓只得无奈摇头。 她彻底明白了唐卫东为何每次回村后都是马上就走。 对比那些找工作还要靠关系的人,唐小刚就显得卓然不群。唐小刚同学由淳朴的乡村彻底成熟起来了。唐宓上上下下瞧着这个跟着自己一起长大的弟弟,深觉大学是个塑造人的地方。他即将大学毕业,因为就读的专业是电气工程,找工作不成问题。 在唐家村待了三天,临走之前,祖孙两人在隔壁的二婶家吃饭。 饭桌上二婶谈起祖孙两人苦尽甘来,这次离开唐家村,又得过很久才回来了,外婆摇了摇头:“谁说的?我年后要搬回来的。” 一桌人吃了一惊,只有唐宓不觉得太意外。这几年来,外婆时不时地表露出“不想在宁海待”的想法,只是碍于唐卫东才留了下来。现在,她回了唐家村,脸上的笑容都多了起来。 “可是家里什么都没有呢。”一旁的二婶连忙说。 外婆不以为然:“我还有一双手,有手,那就什么都有了。” 二婶顿了顿,表情忽然犹豫尴尬起来,神神秘秘地问:“不是……卫东怎么了?” 外婆摇了摇头:“不是。我还是不习惯大城市。” “外婆,你不习惯宁海也没什么。”唐宓敏锐地马上接话,“外婆,你跟我去燕京吧,我年后就要开始工作了。” 外婆有点吃惊地看她:“我去那么远干什么?人生地不熟的。” “陪我啊。”唐宓拉着外婆的手摇了摇。 外婆不以为然:“你都这么大了还要人陪?外婆不会陪你一辈子的。” 这是一句非常真实的话,没有谁会陪着谁一辈子,越是亲人越是如此。 唐宓心中一酸,脸上却露出大大的笑容:“外婆,总之,对我也不能厚此薄彼呀,燕京还是很好玩的,至少跟我一起住一年半载啊。” 外婆满是皱纹的脸上也看不出太大的情绪,她只是拍了拍唐宓的手,没再说什么。 唐宓知道,这就是外婆的默认了。 从唐家村回来后的当晚,唐卫东把唐宓叫到卧室。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唐卫东推了推早早放在茶几上的文件夹,点头示意:“你看看。” 唐宓接过文件夹,岂料在看到标題的时候脸色就微微变了变,这是一份遗嘱。 唐宓深呼吸一口气,问:“舅舅,这是什么?” 唐卫东抬了抬手,示意唐宓冷静下来,然后道:“几年前的我也觉得,写遗嘱还早了些,我生病之后就明白了,人有旦夕祸福,短短的一生中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很多事情还是先做好打算更好。” 唐宓抿了抿嘴,轻声道:“舅舅,这个道理我也不是不明白,但是……” 她其实也知道,写遗嘱,并不是年老体弱、疾病缠身的人才需要做的事。每个人的一生中可能都需要提前安排好后事,对有财产的人尤其如此,但她还是感觉轻微的不适,因为二十岁的年轻人是想不到写遗嘱的,只有感受过死亡的人才会有如此举动。 我年后就会和蒋云登记结婚,如果不事先做好财产规划和分配的话,如果我有了什么万一的话,第一继承权是她,你外婆和明朗得到的会太少,所以我不能不提早安排。正常情况下,这份遗嘱可能几十年都不会用到。你看一下,在证明人处签个字。” “好的。” 遗嘱写得很简短内容也很简单,和任何遗嘱一样,都是对财产的分配。唐卫东现有的资产不算很多,主要包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和其他资产,比如存款投资股票,总计大约八十万。在这份遗嘱中,他将房产留给了唐明朗,将其他资产的三分之二留给了外婆,剩下的三分之一留给蒋云。 总的来说,这是一份相当合理的遗嘱。 唐卫东看着唐宓:“唐宓,至于你,我就没有留给你什么了。” “舅舅,我去美国留学的钱都是你给的。” 唐卫东不以为意:“那不算什么。我没留钱给你是因为你非常优秀,有足够的能力让自己在未来的生活变得更好,因此就不再需要我的画蛇添足了。” 唐宓迟疑片刻后问:“舅舅,如果你和蒋阿姨再婚后有孩子,怎么办?” “到时候再修改,不过也许未必。”唐卫东失笑, "你蒋阿姨的财产比我多得多。” 唐宓露出一点笑意。 唐卫东说的是实情,他现在的收入比在国企时低得多,完全没办法跟蒋云这种生意人比。 遗嘱的事情已经解决,唐宓想趁机跟他聊一聊别的事情。 “舅舅,外婆说要回唐家村。” 唐卫东点了点头,老人的这点心思,他是看得出来的。 “但我认为,外婆是绝对不能回村里去的。她年纪也大了,都快七十岁了,虽然看着身体还好,但是已经不能负担那么沉重的农活。”唐宓认真道,“舅舅,我马上就可以工作了,最多三个月后,我就会接外婆去燕京,跟我起住。” “唐家村确实不能再回去,但是跟你去燕京?在宁海这两三年,你外婆都不习惯,去北方不是更不习惯?” 唐宓已经深思熟虑过这个问题,回答起来没有半点含糊:“舅舅,不试试谁也不知道结果,事在人为,至少外婆已经答应跟我去燕京待一段时间。” 唐卫东看着她:“你是担心我做得不够?结婚后对外婆不好?这一点不用担心,我和蒋云谈过这个问题,她支持我的任何决定。何况房子也够大,并不会出现住在一个屋檐下的矛盾。” 这个想法唐宓还真没有,从唐卫东这几年的表现看,不是那种会抛下母亲的人,蒋云看上去也很善良温和。但是夫妻都不太喜欢和老人住在一起,唐宓相信唐卫东和蒋云不是例外。 唐宓垂眸想了片刻,然后抬起头,清凌凌的目光和唐卫东直视:“舅舅,我没有不相信你,我只是希望我可以照顾外婆,就像外婆小时候照顾我一样。舅舅,从小到大,我努力的最大动力也只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 “……” 唐卫东无言以对。出身同样的家庭,对那份清贫苦寒他了解得太深刻,母亲终日操劳早出晚归忙着田里忙着养牲口,虽不至于食不果腹,可生活质量就算在农村也是最低程度。他和唐雪两人在昏暗的油灯下写作业算题,连睡觉都在背单词。那时候的他,唯一的梦想就爱跳出“农门”,希望全家人有一个更安稳更富足的生活,不用为金钱发愁。 后来,他的确跳出了那个贫寒的家庭,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过得如此富足,自欺欺人地忘记了还在农村的母亲和外甥女。 他看着唐,苦笑了一声:“虽然我也没有立场指责或者教训你,但是有一点你要知道,外婆抚养你长大,不是为了让你报答她,她也从不追求更安逸的生活。你要外婆和你一起去大城市过更好的生活,想法本质上没错,但是你要明白,这是你的自我满足还是她真正想要的? 宛如当头棒喝,唐宓只觉得一股冷汗从后颈滑到了脊背。外婆的根在唐家村,她却不可能再回到村里。是啊,强行带着外婆离乡背井去大城市,是她的自我满足还是外婆想要的? 她面孔一阵红一阵白,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让我想一想,舅舅。” 唐卫东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把遗嘱放回了抽屉。 新学期开学之后,唐宓的生活也进入了新阶段。 三月的时候,她那篇金融模型的论文得到发表,学院里的其他同学感想各异,羡慕嫉妒恨的比比皆是,但吃惊的一个都没有,她的数学功底和基础远超同级生,这点早已经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 新学期开学后,她准时去了国投的投资政策部报到。 三年过去,投资政策部的人员变动倒是不算太大,当年自己的老上司焦敏调职去了其他岗位,算是升了一级。 看到唐宓回来,廖晖在办公室跟她握手,说了句:“欢迎回来。” 唐宓很认真地说:“总监,我会努力。” 廖晖从桌子上拿起一本期刊,眼中一派激赏:“我刚刚看到你的论文,非常棒。” 那是影响因子不错的英文SSCI期刊,能在上面发表文章,的确当得起这份赞扬。 唐宓现在也知道面对赞美不应该仅说“我还做得不够”之类的话,她顿了顿说:“但也只是纸上谈兵,我经验不足。” “工作一段时间就有经验了。”廖晖失笑,指了指沙发,“坐下说。” 上级欣赏,新人听话,两人用了很简短的时间敲定了岗位问题和待遇问题,预签了合同,直接约定下周一就开始工作。 当晚,她和李知行难得一起吃饭的时候,表示自己请客。 李知行道:“你马上将成为有收入的人群,而我还负债累累,你请客确实是应有之义。” 这话槽点太多,唐宓瞪他一眼:“这怎么能比?你是给自己挣钱而我是给公司挣钱。” “既然你这么说,那还是我请你?” “我请啦!” 得知了她的年薪后,李知行一脸感慨:“事实证明,统计数据总是正确的,金融从业人员的平均收入确实最高,你的收入比我手下最棒的程序员还高一点。” 在目前的社会里,现状的确如此。即便金融行业创造的价值值得商榷,无法和实体经济相提并论。 唐宓有点明白地看着他:“所以,你不希望我去你那里工作?” “第一份工作是职业生涯的‘起点’,非常重要。我确实不希望你现在来知科工作,”李知行道,“你现在需要一份稳定的高薪工作,因为我的创业也有可能失败的。” 唐宓有点诧异地看着李知行。李知行一直给人的感觉都是自信满满,他的能力和背景足够深厚,她还是第一次从他那里听到这样负面的说法。 “公司方面遇到了麻烦吗?” 李知行看着她,眸子闪闪发亮。他觉得挺奇妙的,自从和唐宓交往后,她总是能从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他的想法和情绪,并且八九不离十。唐宓给大部分人的印象,是没什么情绪的人,她对别人的情绪统统反应迟钝,别人的喜爱、讨厌、嫉妒、羡慕、同情……对她都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李知行和她接触久了后,也明白,她不是没有情绪,只是“不想”产生情绪。然而,就算是他明白唐宓的内心,其实很柔软,也不曾想到有一天,唐宓能和自己达到心有灵犀的程度。要两人在一起,他甚至不用开口,唐宓就知道他的情绪如何,哪怕他刻意隐藏,她也能发现。 他的公司确实遇到了一些问题,他们几个负责人太年轻,经验不足。原以为做好了万全的策略,但人员管理、队伍磨合上,却还是有问题,更困扰的是探路市场遇到阻力,犯了很多错。 在唐宓看来,李知行就像高天上翱翔的鹰,比她飞得高看得远,他遇到的困难她也束手无策,没办法提出很好的建议,最后她只能用言语安慰:“不要怕,我相信你能解决的,办法总比问题多。” “这么信任我?” “是的,我相信。”唐宓说,“万一真的有问题,我养你好。” 宛如天外飞仙的一击,李知行真是想不到一向刻板的她会说出这句话,他凝视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嗯,应该是知道的。”唐宓想了想,很有把握地说,“就是养小白脸吧?” 李知行头一次发现当小白脸还是挺幸福的事情,他心中因为近期工作不顺带来的些微阴影一扫而空,他开怀大笑道:“是的,是这样。我真是求之不得。” 唐宓的岗位是量化投资策略分析,是一个十分能发挥她优势的岗位,实习期每周一和周四来上班。她毕竟还没毕业,每周总要保证一定的时间在学校。 总的来说,投资政策部的同事个个资历雄厚历史辉煌,头衔金光闪闪,唐宓的学历在这群人中并不显眼,她和读书时一样,安静做事,认真谨慎,勤奋学习,报告漂亮得几乎连个错别字都没有,现在的唐宓和大三的暑假实习期比起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她的金融知识丰富,英文十分流利,编程水平相当不错,处理工作如鱼得水。她这样勤奋做事低调做人的新职员,就算对职场规则和潜规则这一类东西并不太了解,在部门里待得也算融洽。 当然这也不是说没有麻烦,在国投工作后的几天时间内,连续来了好几拨人问她目前是否单身,她重复回答两周“我有男朋友”之后,终于消停了。 确定了工作后,唐宓像每一个大学毕业之后留京工作的人一样,开始找房子。公司可以提供两人间的宿舍,唐宓拒绝了,她选择拿住房补贴出去租房。 事实证明,租房从来都是经济问题,只要不怕花钱,总可以找到百分百符合心意的房子。 她最后选定的房子是赵幸丹介绍的,就在金融中心附近,和上班的地方仅一公里出头,走路十五分钟,是个精致装修采光很棒的套间,一室一厅一厨一卫,很适合高收入的单身人士。 在如此寸土寸金的地方,房子的租金当然不低,五十平方米的屋子每月租金就五千以上——这绝对是个让普通工薪阶层咂舌的价格,还好她的收入足以应付,以早工作两年的赵幸丹同志的话说就是“如果这种房子都住不起这大学简直白读了” 。 在租房子这事上,李知行第一时间就提出了建议,那就是唐宓可以去住李泽文那套金融中心附近距离国投不到三公里的大公寓,反正李泽文一两年时间内不会回国,房子空闲,还不如发挥点剩余价值呢,李知行连钥匙都准备好了。 唐宓当即拒绝这个提议。她不是矫情,如果李泽文的房子更小一点,她也不介意付租金——可李泽文的那套房子太大,超出了她的需求。 李知行说:“我哥也不差这么点钱,租金给不给都无所谓的。” 唐宓只说了一句话就彻底打消了李知行的念头。 “不给钱的话,你用你哥的房子来金屋藏娇?” “……” 李知行忍俊不禁,就差拍桌大笑了。交往时间越长,他越发现唐宓吐槽技能点大概已经点满了……虽然这个技能隐藏得很深,轻易不会施展。只有特别亲近的人,才有机会得到她的吐槽。 当然,李知行绝不是要唐宓一定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他只是希望她的生活质量更棒点才如此建议。唐宓一旦决定了想法后,他也不再劝说。 除了李知行,傅笙女士也给她打了个电话,说江家在京也有几处房产,唐宓需要的话,随时可以去住。唐宓连李知行的提议都拒绝了,自然更不会理会她的建议了。她说自己已经找到房子了,就让傅女士再也无法相劝。 租好了房子的第二天,她回了一趟宁海,参加唐卫东和蒋云的婚礼。两人三月的时候扯证,又筹备了两三个月,在六月初的时候办了婚礼。 李知行百忙之中也挤出时间跟她一起去宁海——他时间紧张,只能吃一顿午饭后就马上去机场。 婚礼在一家著名的五星级酒店举办,规模不大十分简单,一共也只有十几桌人,到场大部分是女方的亲戚和朋友,男方这边,唐家人丁稀少,客人主要就是唐卫东的一些同事和下属。唐卫东和蒋云都不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对待事物有自己的想法,深知生活是自己过出来的,一场盛大的婚礼除了让自己劳累外没有任何收获。 当然,再怎么简约的婚礼,作为当事人的唐卫东和蒋云都会很忙,客人和来宾虽然不多,但大浪淘沙,凡是受到邀请的,都是和夫妇两人关系相当亲近的人,少不得都要看到李知行,唐卫东瞬间闪过一丝惊讶,但他旋即释然,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 “你能来我很高兴。”他说。 “唐叔叔,应该的。”李知行礼貌颔首,随手拿出红包放到前台。 蒋云打量面前第一次见面的年轻人,笑着表示感谢。 现场确实不适合聊天,唐卫东视线转向唐宓,指了指大厅:“外婆在主桌,给你和知行也留了位置。你们先过去。” 大厅里来客暂且还不算多,外婆和蒋云的父母兄姐坐在主桌闲聊。蒋云的父母是宁海人,外婆现在也可以听懂一些宁海话,可以简单聊上几句,但正如她这些年在宁海所遭遇的尴尬一样,语言习惯生活环境受教育的程度,都决定了他们很难真正聊起来。唐宓和李知行到的时候,基本上是蒋母说,外婆只能勉强听听再点头的程度。 李知行和唐宓无论是外表还是气质都是万里挑一的水准,在人群中熠熠生辉。两人在身边一落座,就引来了附近的所有目光。两人简单介绍了几句,至于李知行则用了句“我是唐叔叔的侄子”来模糊概括,反正婚宴上的亲戚关系非常复杂,不会有人来追根问底。 两个人的出现,极大地改变了这一桌的气氛和重心,唐宓还没来得及跟外婆说自己工作上的进展,就遭到了蒋家人调查户口一样的询问。 蒋家人对这桩婚事的心情有些复杂,支持固然是支持的,但也不会完全没疙瘩。唐卫东虽然各方面条件不错,但到底是二婚且比蒋云大了十岁,要让蒋家人发自内心赞同这桩婚事总归有点儿勉强,看待唐家的时候也难免带上偏见。但是此刻,蒋家人也只能服气——唐宓华丽的履历让蒋家挑不出任何毛病。 一个家庭出一个唐卫东还可以算巧合,但再出一个唐宓,就绝不是普通的巧合。 蒋母感慨地跟外婆说:“您还真是会教育孩子,一个个都这么优秀。” 外婆摇了摇头,她自己不认字,从来不觉得自己在教育的问题上有什么功劳。 她说:“我没有管过他们的。” 蒋母当过几十年老师,在教育上有一定的发言权:“怎么会不管呢?言传身教才是最好的教育。” 李知行报过话题:“外婆,我听唐宓说过,您从来不让她干活,只让她一心一意读书,还告诉她尊重知识,爱惜书本,这已经是最好的家庭教育。” 外婆温和地看着李知行,没再说什么。 “是这个道理呢,张大姐。”蒋母也说。 家庭教育这事儿,是因家庭而异的。通常来说,不同的阶层对孩子教育的关切程度有所不同。社会的上层阶级对孩子的教育投入极大,李知行还没进入小学就有了单独的外教,社会的中层,则会注重孩子的学业,请不起单独的家庭教师但是各种培训班总要上的;在社会的下层,因为贫穷常常导致自顾不暇,无法顾及孩子的教育不说有时候还会牺牲掉孩子求学的机会。 但外婆考虑到了教育问题。她知道自己没有能力,也知道孩子只有读书才有出路,因此她任劳任怨,从不抱怨,耗尽了自己的每一分能量送孩子去读书,坚决不让孩子负担家务劳动,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随着预定时间的到来,大厅里的客人也基本齐了,十几桌客人陆续全都坐满,正如世界上大多数婚宴一样,客人基本不认识。唐宓原以为她不会在大厅内遇到什么认识的人,却看到了江源生夫妇。 他们的座位就在邻桌,两人对视一眼后,江源生过来和祖孙俩打招呼。 外婆没见过江源生,但也客气地对她表示了一下感谢,毕竟人家是来参加婚礼的客人。 李知行和她聊了几句,叫她“江阿姨” 。 江源生有点吃惊,态度亲热地说:“知行,没想到在这里看到你。” 李知行笑着说:“唐叔叔再婚,我应该来的。” 两人说话间,全场灯光暗了下来,江源生回到座位,婚礼开始了。 这场婚礼总的来说很简单素雅,司仪也很有水准,台词写得很棒,主要回顾了一下夫妇两人从认识到结婚的过程,随后夫妻上台跟全场客人道谢,简单的一段演讲后,客人开吃。 李知行要奔赴下一个出差地点,在这顿婚宴上随便吃了点东西就起身离开,出租车已经在大厅外等候,唐宓送他走到宾馆大门外,李知行叮嘱她要好好吃饭,又俯身吻了吻她,上车走人。 婚宴还没结束,唐宓目送出租车离开后,准备回到宾馆三楼的餐厅,岂料刚刚转身就看到江源生对她颔首微笑。 江源生笑着指了指一楼的咖啡厅:“去坐一坐?” 唐宓脚步不停:“我要上楼。” 江源生再一次叫住她:“阿宓,是这样,我想跟你谈一件事。” 唐宓充其量只是放慢了脚步,侧头看了看江源尘那张看起来有点严肃的脸:“那现在就谈吧。” 江源生深谙商场社交之道,知道环境对于商务洽谈的重要性,一个好的谈判环境往往会带来更多的方便和益处,所以她选择了环境一流的咖啡厅,但唐宓的态度表露无遗,她压根不想和她多接触,所以选择边走边谈。 江源生道:“我听说,李知行成立了一家IT公司?” “是的。” “他们公司的主营业务是什么?” 唐宓没什么兴趣地回答:“我想你应该看过资料。” “确实看过,根据我看过的分析资料称,知科可能会掀起互联网的变革。但我也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 江源生笑笑:“我没记错的话,你在国投的岗位是量化分析?” 她维持着不依不饶的作风,似乎非要问出唐宓的态度不可。 唐宓道:“如果你非要问我,我想你的分析师的判断没有错。” “看来确实是这样,难怪我知道的几家投资公司对知科都很有兴趣,排队等着投资呢。” 两人顺着大厅光滑可鉴的楼梯上楼,唐宓随意“嗯”了一声,没接话。她已经大致明白江源生的来意了。 江源生也明白唐宓不想多谈,但她还是自顾自地说下去: "当然,我们公司也是其中之一。目前我们接到的反馈是,知科那边拒绝了。” “那这就是他们的态度。”唐宓道。 “这点我明白。但我希望从你这里进一步了解李知行的具体想法而不是没有任何商谈余地地拒绝。毕竟完全拒绝投资者的行为并不可取,知科架构大,投入高,一旦有什么万一,创始人的投入会打水漂,有风投的话可以减少风险。” 唐宓还真没想到,有人打李知行的主意居然迂回到自己头上。若是问话人不是江源生,她肯定毫不犹豫一句“我不知道”打发回去。 “在商言商,如果你真的有意向,可以找机会和李知行当面谈。”唐宓道。 “刚刚是有这个打算。”江源生摊手一笑,“但在我想谈之前,他就已经离开了。” 这话忽悠小朋友都显得弱智,商场上生意往来,联络信息都是公开的,还怕找不到当事人? 唐宓只说:“你可以得到他的联系方式。” 江源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之前联系过有次,我们见到了知科的CFO,没有见到李知行本人。我想,可能通过你的渠道和他谈,见面的速度会史快一些。” 她说的应该是实话。某种程度上说,李知行在知科公司的管理上,像独裁者或者偏执狂。 他不希望公司有自己控制不住的资产,对投资者的热情有限,造成了投资者有钱都送不出去的尴尬局面。但是江家和李家关系非同一般,江源生真是一定要见李知行的话,并不难。 唐宓沉默了短短一刻,抬头看向江源生。 “你是在试探什么吗?有事请直接说。” 江源生一愣,然后笑了:“那么明显?” 唐宓用一脸“有事你快说”的表情看着她。 江源生摇了摇头,也决定不再迂回说话:“我确实想知道,你和李知行现在的关系。” 唐宓道:“就是你想的那样。” 她是那种一旦下了决心就不会后悔的人,和李知行的关系她也不觉得有什么非要隐瞒的,直截了当地承认。 江源生问:“那他家里人知道了吗?” 唐宓回答:“我不确定。” 江源生沉默了一下:“我是想说,倘若你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找我们。” 唐宓忽然笑了笑。她觉得真是挺神奇的,凡是知道她和李知行恋爱的人一个个都化身恋爱专家,拼了命要给她意见,仿佛不这样不足以体现自己的权威和专业一般。 她道了句“我知道了”,然后走进了餐厅。席上众人尚未散去,大都围在主桌旁,气氛热烈得简直要开了锅。她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看到唐明朗笑容满满的俊脸出现在电脑屏幕里。 “爸爸,新婚快乐! ”他拿着镜头比了个庆贺的姿势,然后又看向蒋云,“蒋阿姨,我爸就辛苦你了!” ———————— 首席财务官 ———————— 蒋云喝了酒,脸颊发红地对他点头:“放心吧,明朗。” “那就好啦!”唐明朗问,“奶奶,您身体还好吗?” 外婆笑得眼角的皱纹加深:“很好呢。小朗,你还没睡觉吗?” 经过唐宓交换生的培训,外婆现在对中美时差十二个小时的概念把握得非常清晰。 “没问题!为了庆祝爸爸再婚,我可以晚一点睡的。” 唐卫东隔着屏幕将蒋家人都介绍给他。唐明朗嘴甜,对着这些今天才隔着屏幕第一次认识的亲戚一个个“叔叔” “阿姨”叫过去,哄得蒋家人眉开眼笑,也让蒋家人心头些微的阴霾散去了不少。 这通电话耗时半小时,结束的时候客人大致已散了,只剩下最亲的自家人。 服务员们收拾着餐桌,唐卫东侧头微笑着看了看唐宓:“是你告诉明朗的?” “也不算……主要是李知行决定的。” 唐卫东感喟地笑了:“谢谢你们。” 唐卫东没有将自己办婚礼的具体日期告诉自己儿子——因为没能给唐明朗一个正常完美的家庭环境,唐卫东对他一直心怀愧疚,他认为,让儿子来见证自己二婚总是不太妥当。李知行不这么想,他觉得来自亲人的祝福非常重要,唐宓也认为,唐明朗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男生,他一定会支持父母的再婚。 两人告诉了唐明朗,叫他今天中午打电话过来,送给父亲最真诚的支持。 参加完唐卫东婚礼的第二天,唐宓带着外婆从宁海回到燕京。 外婆本来是觉得没必要去什么燕京,不过架不住唐宓的“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吧,别人的父母都会参加”的恳求,还是点头了。 前几天她从房东那里拿过了钥匙,花了一天的时间打扫和收拾,此刻房子十分干净,所有需要的家具用品也已经全部安排妥当,房子的采光很好,她让外婆住卧室,自己睡客厅的沙发床。 “外婆,房子怎么样?” 虽然外婆觉得这装修漂亮的房子远不如自家老房子,但她也不愿意打击唐宓的积极性,点了点头。 外婆对房子满意唐宓也心情愉快,接下来的两天,她带外婆熟悉附近的环境,譬如附近的公交站地铁站、公园、超市、商场,外婆之前因为照顾唐卫东,也在宁海待了几年,繁华都市的特征都有所掌握,熟悉环境并不难。 第一个周末的时候,她带外婆去商场买了几套新衣服。 她坚持要买衣服,外婆也真是无奈得很:“你花这个钱干吗?” 她露出大大的笑容:“我现在有钱,就应该消费,促进市场发展,何况这些衣服并不贵。” 外婆摇摇头:“不要有一点钱就乱花,你要给自己多存点钱,有时要将无时想啊。” 经历过贫穷的人才会有这样踏踏实实的想法,唐宓微笑着搂紧了外婆的胳膊。 “外婆,我会认真攒钱的,但是衣服也是要买的,很快就是毕业典礼了,外婆你要去参加我的毕业典礼,穿得好点才不会输给其他同学的家长啊。” 这理由简直无懈可击,外婆瞬间被说服,果然不再争论。 研究生阶段时间短暂,唐宓和大部分同学价值观不合,没有那种关系很好的朋友,更多离愁别绪——然而她还是觉得不习惯。高中毕业和本科毕业时,同学们身上都还有学生的青春,金融硕士们毕业更加世俗和势利一些,所谓的毕业聚餐更是让唐宓很不习惯,同学们勾肩搭背地交流,谈话的核心总归就是一个字,钱。谁谁的“offer”如何,谁谁收入如何,以后要互相帮助……好像一辈子没见过钱一样。唐宓都觉得诧异,就连她从小贫穷的人都对钱没有那么在意,这些同学怎么能一门心思钻钱眼里去呢? 尽管如此,她还是参加了几次不得不去的聚会,剩下的全以“很忙”推掉了。 读了这么多年书,毕业对唐宓来说完全不陌生,她原以为可以轻轻松松地毕业,没想到,这次毕业她居然多了一个任务,担任本学院的毕业生代表,在毕业典礼上代表硕士研究生发言。 她不喜欢出风头,对这类活动都是直接拒绝,但这一次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点头应允。 京大经管学院的毕业典礼是全学院所有人一起举办,从本科生到博士都在其中,学生们可以携带一两名亲友,因此可以容纳两三千人的会场满满当当。 本科毕业时她已经参加过一次毕业典礼,流程已经很熟悉,在金色红色为主的大厅内,领导校友讲话发言后,轮到了唐宓。她深呼吸一口气,略一整理厚重的学位服,径直走上前台,站在了话筒前。 站在讲台前才知道,光线那么充足,讲堂里的几千人一览无遗,连角落里同学们的面孔部清晰可见。相机的闪光灯在大礼堂的每个角落闪起来,在那么多璀璨的灯光中,她准确地看到了外婆。外婆坐在第三排,这是学院领导特地给她安排的座位——外婆面带微笑地看着她,花白头发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发言稿是她自己写的,早就背得滚瓜烂熟,此刻她却觉得自己这篇发言稿根本不足以概括内心万一的情绪。她抛开了已经背熟的稿子,另起篇章。 “站到这个讲台上的时候,我才明白,诺贝尔获奖者奥斯卡获奖演员为什么一上台就开始感谢,因为他们的内心真的充满了感激,就像现在的我……” 她发自肺腑述说着这几年来学院的帮助和支持,在全学院那么多人里,真的很难找到像她一样感激母校的人。学校的教育让她的精神变得丰富,让她的生活变得精彩,大学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 她平生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述说了自己的家庭,说自己和外婆相依为命,说自己为了改变人生所付出的努力。 “外婆跟我说,不要诉苦,不要抱怨,不要往左右看,我们只需要看着前方就好了。我这样做了,我看着前方奔跑,尽自己的一切努力。然后,我走到了今天,和你们站在了一起。谢谢,谢谢你们,一路和我同行。” 她深深弯腰,致谢所有人,给老师,给同学,给外婆,给所有帮助过她的人。 雷鸣般的掌声后知后觉地响起来,几乎要将礼堂的房顶掀翻。 唐宓在掌声中直起身,宣泄了这么多年积累的情感后,她只觉得热泪盈眶。 然后,她看到有人抱着一大束玫瑰上了台,大跨步朝她走来。在毕业典礼上给校友送鲜花本来不足为怪,但送给学生尚属首次,之前的本科学生代表讲完话都没有这一环节——但是,算了,为什么这个时候要计较这等细节呢? 李知行微笑着把一大束鲜花放到她的怀里:“恭喜毕业。” 她看着面前的李知行,又抱着鲜花,看着济济满堂的师生和家长,眼泪忍不住落到鲜花上——她即将收拾行李离开学校,京大的一切对她来说从此刻成了历史。 而她发现,还没有离开, 自己就已经开始怀念母校。 |第二十三章|我们在恋爱 七月之后,唐宓也在多年的读书生涯后,终于离开了学校,正式成了社会人士。 她在投行的职位转正,生活重心完全转移到了工作和关心外婆两件事上她的住处距离单位很近,因此只要有可能,她都回家吃饭——外婆通常会做好饭等她回来。 她知道外婆独自一人在家很寂寞。外婆是一位没什么文化的老人,小区附近都是行色匆匆的社会人士,聊天的对象几乎没有,比在宁海的时候大概还要寂寞。 她准备给外婆培养一点爱好,增加一点活动,但外婆都拒绝了。她工作很努力,尽一切努力避免加班,从而可以在周末时带着外婆去附近玩。首都很大,各种各样的景点也很多,她带着外婆一个个景点看过去,每个周末的行程都安排得非常充实——这也是她能力范围內唯一能做到的。 七月底的时候,她在公司里遇到了李知行的堂姐李君子。 那时候她正送文件去其他办公室,行色匆匆地穿行在走廊里,结果一个拐弯,就看到了李君子抱着个笔记本出现在走廊的另一头,两人目光对上,一起笑了。 唐宓来公司报到后想过是否要跟李君子打个招呼,念头一转还是作罢,两个人在公司的阶层和交友圈不一样,贸然和对方联系,大约有攀权附贵的嫌疑,何况反正早晚也会遇到的,只是时间久一点。国投员工上千,办公室更是相差十几层,在不刻意制造交集的情况下,三四个月碰面一次很符合平均概率。 李君子跟三年前相比基本没变,外表十足的专业干练,停下了步伐笑着跟她打招呼:“啊呀,小唐。” 对她当年的帮助唐宓深表感激,脸上浮起笑容,认认真真地回答:“李君子姐姐,你好。” 李君子打量面前的唐宓一番,长款白衬衣和七分裤,脚上是平跟小皮鞋。长得好的人就是有优势,如此中规中矩的职场打扮也能让人眼前一亮。 她笑道:“说起来,你也研究生毕业了啊。” “是的。” “你现在是哪个部门?什么时候过来的?” 唐宓一一作答。 李君子连声抱怨:“都好几个月了啊!真是的,知行也不早点告诉我。” 唐宓抿嘴一笑。 李知行忙碌得简直恨不得把一分钟掰成两分钟来用,上周才出差去了南方景州市一家大网站洽谈业务,自然也不会有闲心告知堂姐这事儿。更何况,现在的唐宓已经不是当时那种连面试都需要别人指导的情况。 李君子拍一拍她的肩膀,用了一点不轻不重的力气:“好容易遇见你,中午跟我一起吃个饭吧。” 唐宓还没来得及想一想要不要接下这个邀请,就见李君子挥了挥手,进了电梯。 国投地处金融中心,附近的餐厅要多少有多少,档次还不低,唐宓都很不熟——除了公款吃喝的一两次,唐宓从来都是一个回家吃饭的人。 李君子选定的餐厅是一家看上去就很有档次的粤菜馆,水晶吊灯折射出五色光芒,实木地板擦得光可鉴人,各种家具古色古香,连木制墙面都镂空着花儿。中午时分,餐厅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大半个餐厅都已经坐满,李君子已经订好了座位,位置很棒。 因为李君子事先已经知会过,两人刚坐下不久,一道一道的小吃就端了上来。 李君子很热忱地跟她介绍:“这家餐厅最出名的是各种各样的点心,桂花绿豆糕、南瓜饼、蟹黄包、菠萝饼这些都很不错的。” 南瓜饼外酥里嫩香脆可口,绿豆糕软绵柔滑入口即化,唐宓确实觉得,李君子选择食物的审美比她弟弟强一点。 “能吃到好东西真是人生中最棒的事情。”李君子兴趣盎然地说,“金融中心这附近好吃的有特色的餐厅很多,以后我向你一一推荐。” “啊?” 听她的意思,似乎是准备常常带她出来吃饭?然而唐宓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李君子已经重启了另外的话题:“加上实习期,你在国投工作也有几个月了,还习惯吗?” “很习惯的。”唐宓的表情十分确定。 记得,你本科生的时候可没这么轻松。看来这几年你进步不小。 “是的,三年时间足以学到很多了。” 李君子挺高兴的:“听知行说,你去年去了美国当交换生?” “是的。” “美国挺大的,好玩的地方也多,你和知行有没有去什么地方逛一逛?” “时间很紧张,没去太多的地方,只去了一趟波士顿和洛杉矶。” 李君子失笑:“波士顿和洛杉矶?你这是走亲戚去了吗?” 唐宓想了想,觉得这位姐姐的形容妙极了,不觉莞尔:“嗯……还真是的。” 李君子是个眼神充满活力、脸上总带着笑意的人,很容易让人亲近,更何况两人共同点多,同一家公司工作,亲近的人都互相认识,聊起天来有一种互相都明白的畅快感,餐桌上气氛极佳。 两人一边聊天一边吃饭,气氛异常和谐,忽然一道声音在两人耳边响起。 “君子,你怎么在这里?” 这家餐厅楼上还有一层,两人的座位是上楼时的必经之处,李君子抬头一看,虽然有点意外,但脸上立刻带了无可挑剔的笑容,她马上站起来寒暄:“婶婶,好巧,你们也来吃饭?” 张静瑜笑着点了点头。她并不是独自一人前来吃饭的,他们这一行还有五人,三男两女,个个衣着正式,看起来是准备一边吃饭一边谈事。大家都是职场人士,起初不识,介绍之后就互相认识了。 一番礼貌周到的寒暄之后,张静瑜的视线落在唐宓身上,微笑着问李君子:“这是?” 李君子瞧一眼唐宓,随口道:“我同事。” 唐宓在听到“婶婶”两个字的时候已经明白了面前这位和李知行有着五分相似的女人是谁,和当年相比,她着实老了一些,依然称得上端庄。唐宓深呼吸一口气,扶桌站起来,向张静瑜微微欠了欠身。 “同事?”张静瑜尾音上扬,目光依然停留在唐宓身上,以一种熟稔亲昵的语气道,“叫什么名字?” 李君子一愣:“婶婶?” "随便问问。怎么,不方便说吗?” 在李君子开口之前,唐宓已经回答了:“我叫唐宓。” “不错的名字,很衬你。”张静瑜的笑容分毫未变,她甚至伸手拍了拍唐宓的肩膀,“你们慢慢吃,我们上楼去了。” 她跟身边的人点头示意,在服务员的带领下一行人随后上了楼。 瞧见他们消失在走廊拐角处,李君子回头打量着对面的唐,她微微垂下目光,抿着嘴角,显然心情不如刚刚愉快。李君子的心情也谈不上多畅快,她没想到带唐宓来吃个饭居然会跟婶婶来了个狭路相逢。从她刚刚的举动判断,张静瑜肯定知道唐宓的存在并且知之甚深,之前她一直保持着不接触的冷静状态,但今后大概就很难说了。 她给对面的唐宓夹了块点心,道:“是的,我只有一个婶婶。她就是我叔叔的老婆,李知行的妈妈。” 唐宓想,世界上的事都是具有两面性的,她可以因为若干年前那次不愉快的交集记住张静瑜的脸,张静瑜也可以从别的渠道了解到她的信息,唐宓点头道:“她和李知行确实有点像。” “这就错了,那是因为你没有见到我叔叔。李知行更像我叔叔一些。” 唐宓扬了扬嘴角,笑意很浅。 看出她有点心神不属,李君子心里也是一叹。两人已经吃得七分饱,李君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知行跟我说过,你和他已经正式交往,这一关总是要过去的。我想你应该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吧?” 真是一个一针见血的好问题,唐宓在最近一年多也想过许多次。 她干脆地点头:“是的。” “李家的情况……”李君子无奈道,“这么说好像也不对,应该是我们家的情况有点复杂,是否谈恋爱或者和谁谈恋爱,全家都要来提意见。我这个其实没太大关系的孙女就挺难过了,对孙子的女友一定会更挑剔,当然,我并不是说家里人一定会跳出来跟小说里的恶霸一样拆散你和知行,但你们总不会太轻松。” 有一点李君子可以肯定,撇开她那不完整的家庭不谈,只因她是唐卫东的外甥女这一件事,在李家估计就不会得到什么好脸色。 如果说唐宓这时还察觉不到李君子这顿饭的用意那就是太矫情了——如果不是因为关心李知行,李君子这等领导心腹公司高层何苦要来请她这个基层小虾米吃饭? 唐宓说:“我知道自己应该站的位置。只要李知行不放弃,我会坚持。” “世界上很多事不会简单地用放弃和坚持来区别。比如知行因为家里的压力对和你在一起产生了犹豫呢?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李君子马上听出她话里留出的余地,“你要知道,我婶婶这个人还蛮难缠的,手段也厉害。” 确实厉害,能够一眼认出自己然后装得若尤其事。但唐宓不觉得这事儿让她意外,“李知行的父母知道自己的存在”这种可能性早在她的预料之中,她已经彻头彻尾思考过——想得多了,回答吋也可以不假思索。 “我让李知行决定。” 李君了转了转手中的杯子,她想说的话太多以至于无法山口,最后只能长出一口气。 她明白唐宓这话的由来,坎坷的成长经历,弱势的家庭环境让她在李家面前没什么硬气的余地,只能站在一个相对保守的位置。但是李知行总归是她弟弟,她欣赏唐宓,但也忍不住偏心堂弟。她觉得,真正的爱情应该有一种飞蛾扑火的勇气,冲动凌驾于理智之上,但唐宓于感情一事上,冷静得让人心悸。 所以说,到底是性格决定命运还是命运决定了性格? 李君子最后说:“这件事,你最好告诉李知行一声。” 唐宓回答:“我会的,君子姐姐,请放心吧。” 李君子觉得,唐宓此时和张静瑜对上实在不是一件好事。她曾经和李知行谈过“丑媳妇也要见公婆”的问题,李知行从不介意把女友带到家人面前,但他认为也不用操之过急,选择不同的时间节点来做效果完全不一样,带着喜欢的女孩子去见父母也是同样的道理。李知行希望等知科做出一定成绩再带她回家见父母。毕竟,他现在双翼还未长成,家庭牵制不少。 当天,李知行结束了整整一周的出差回京,带着好几盒伴手礼送到了唐宓的公寓,他在唐家吃了顿晚饭,对外婆的手艺赞不绝口。李知行赞美的表情看上去异常真诚,就连唐宓对他了解得那么深都看不出他是真的觉得外婆厨艺不错还是纯粹给面子的行为。 好话人人爱听,外婆也不例外,脸上一直带着笑意。 李知行这次外出是带着技术团队跟一家大型网站签订了协议,为对方搭建数据库,目前不错。这是知科公司第一个开展的大项目,能签下来说明这大半年来的努力终于开始见成效,李知行心情很好,在饭桌上跟唐宓讨论着他此行的收获。 唐宓也没跟他提起今天自己和他母亲巧遇一事,李知行的心情难得这么好,实在没必要现在破坏。 外婆听着两个年轻人的谈话,虽然搞不懂IT界的专业名词,但大致内容还是明白的。 她感慨:“你这么年轻就开公司了啊……” “其实我也不算年轻了,搞IT这一行的,创业都比较早。”李知行解释,“我认识不少人,还在读大学时就开了公司,我已经算很拖后腿了。” 唐宓也附和:“外婆,我跟你说过一个叫黄明明的学妹吧?她开发的手机软件,一年赚了一百万。” 这天文数字一样的钱就连外婆都有点震惊了:“好像收入比你高啊。” “外婆,世界上厉害的人很多呢。” 李知行给自己夹了块排骨,慢条斯理地说:“说起黄明明……她前几天给我发了信息,说愿意来知科工作。” “咦?”唐宓差点被水哽住喉咙,“她不是还在读博吗?” “她说可以兼职。” “那你怎么考虑的?” 李知行揉了揉额头:“我得想想。她如果真心实意过来工作,我非常欢迎。但是……” 他的话没说完,但唐宓已经完全明白了李知行的意思,如果黄明明动机不纯却将她招了进来,那就是引狼入室。李知行对黄明明的人品始终存有疑虑。 “我觉得现在的她和之前确实不一样,应该是值得相信的。” “希望如此吧。” 吃过晚饭后,李知行如往日一样回了自己的住处。他们二人有着各自的特殊情况,就算外婆还在宁海,两个人暂时也不会选择同居。 送李知行离开后唐宓重新上了楼,外婆坐在客厅看电视,空调鼓足劲吹拂,客厅凉爽舒适,看上去和之前的一个月一模一样。 唐宓去厨房切了很大一盘水果端到茶几上,都是李知行刚刚送来的,不快点吃可能会坏掉。 外婆看着切得很漂亮的杧果,问:“李知行已经走了?” “是的。” “他是在哪里住?” “他处在公司创业阶段,事情很多,他和几个合伙人住在公司旁边,距离咱们这里十几里。”她还调出电子地图,给外婆看知科的位置,“咱们在这里,他们的公司在北面。” 外婆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然后她忽然话锋一转:“阿宓,你和李知行是什么关系?” 简直猝不及防。外婆端坐在沙发上,认真地盯着她,目光湛然。她虽然佝偻了,但是总是尽可能地挺直腰板。普通人很难想象,一个农村老太太怎么此刻这么有威严。唐宓对很多人坦承过自己和李知行的关系,但唯独从来没有亲口告诉自己最亲近的外婆,虽然她也没有试图隐瞒。 唐宓深呼吸一口气:“外婆,我们……是在恋爱。” 外婆慢慢道:“你把电视的声音关掉。” “好。” 屋子里一旦没了声音,就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气氛里,电视屏幕无声地闪动着,所有人演哑剧一样动来动去,唐宓知道,外婆这是要跟她谈事了。 “我原以为,你喜欢的是那个叫叶一超的孩子。”外婆说得很慢,似乎也是在一边想一边说,“他是不是出国了?” 唐宓轻声回答:“是的。” 就连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回答的哪个问题。 “叶一超是个好孩子,你应该和他在一起的。” 唐宓默默无言,下意识绞紧了手指,不知道为什么,那瞬间她想到了叶一超的妈妈,知子莫若母,这句话真是太对了。 外婆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有些炫目,眼神里是一种深沉的忧郁:“唉,是这个家拖累你了,否则你也一样跟他出国了吧。从小到大,那么多老师都说你聪明啊。” 唐宓握住外婆老树皮一样的手,肯定地回答:“没有,外婆,没有拖累我。能当你的外孙女,我觉得很幸福。” 外婆拍了拍她的手。 “我看得出来,李知行也是个好孩子。”外婆轻轻叹了口气,“但是,我不赞成你跟李知行恋爱。” 唐宓默默地听着外婆的话,脸上没什么血色。外婆说出这句话宛如一把大石斧劈到她的头上,震撼很大,但吃惊……没有多少。她几乎可以猜到外婆的反应,所以才一直避而不谈。外婆虽然连字都不认识,但老人的阅历始终在,她年轻时就死了丈夫,独自抚养两个孩子,看遍世情,并且最重要的是,她了解自己的外孙女。 唐宓从很小开始,就是一个全村赞扬的懂事孩子,懂事到外婆也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而唐宓也几乎没有违逆过外婆的意愿。但是此时此刻,她想反驳。 “外婆,我知道你的顾虑,我也是考虑了很多才跟李知行在一起的。我妈妈还有舅舅不一样,李知行也不会像他姑姑那样。时代已经变了,我和李知行绝不会走他们的老路。” 外婆看遍世情的眸子里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她说:“只要结婚还是两个家庭的事,有些事情,就永远不会变。” 外婆忽然说:“你知不知道,你爸爸到底怎么死的?” 唐宓心脏一抖:“难道不是车祸?” “是车祸……但发生车祸的原因没那么简单。” 唐宓的心情沉入谷底。 江凌柏和唐雪从同居开始,随之而来的生活琐事非常消磨人。 两人同居的时候,日子始终过得比较拮据。因为家庭债务加上还有个读大学的弟弟,唐雪攒了好几年才终于有了微薄的积蓄,她用这点积蓄去夜校读书,准备自考,的同时努力学英语,想要当翻译。至于江凌柏,从小到大的生活习惯决定了他的花钱方式往往大手大脚,那点工资来得慢去得快,也就只能应付租房吃饭。 仿佛从那时候开始,全世界都开始跟这对年轻人作对。 两人居住环境不佳,当时整体社会又人心浮动,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有一天晚上唐雪下了夜校回来路遇歹徒,恰好江凌柏前来接女友,和歹徒搏斗起来,歹徒有刀,一番搏斗后江凌柏中了两刀。 伤势不算太严重但治伤要有花销,唐雪没有什么钱,只能恳求到江家父母那里。 江家这边又是心痛又是生气,对唐雪很有意见,但理智尚存,傅笙带唐雪去了他们家,将儿子的成长过程、生活环境、曾经的梦想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甚至还翻开了他的日记本给唐雪看——这都是唐雪之前从不知道也不了解的江凌柏。 唐雪恨自己无能为力,只能看着男友受伤痛苦,又觉得是自己给他带来了麻烦,她想起江凌柏还有大好的未来,却因为自己而耽误,第一次动了分手的念头。 江家父母这时候给两人提出一个建议,说可以给两人三年的时间,这三年内江凌柏出国留学,江家也可以给唐雪一笔费用让她读,如果三年时间过去两人在一起的决心还是没有改变,那绝对不会再阻拦。 唐雪觉得这个主意还可以,点头同意。 但江凌柏坚决不答应,他觉得莫名其妙地分开几年毫无道理,他不能接受。 撇开江家父母的无奈不谈, 一对年轻情侣的矛盾就此开始。任何爱情在开始时都是甜的,但随后都被艰难的日子消磨得没了力气。 唐雪觉得心酸,她可以承受压力但是不希望江凌柏也一样,她不希望和男友父母闹得太僵;江凌柏却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就好,为什么唐雪不能理解? 江凌柏的工作单位很远,在城郊,有宿舍他不住,每天奔波,晚上给唐雪补课。出了意外之后,江凌柏每天都会接唐雪下夜校,他还跟朋友买了辆二手摩托接人。 两名年轻人疲惫不堪的生活中,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又发生了——唐雪忽然怀孕了。 要知道,她和江凌柏一直到最后都没有结婚。唐雪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人,和男友同居已经有点超出底线,未婚怀孕对她来说宛如晴天霹雳。她未婚怀孕,酒店的工作得丟,同时正在准备的接下来的自考也得完蛋。唐雪有梦想,希望通过努城得认可——以她的容貌和酒店前台的工作性质,几年来表示愿意娶她的有钱男人至少有一打,然而无一例外她都拒绝了。 现在,她的人生,她的一切都处在崩溃的边缘,肚子里的孩子让她无所适从,十分惶恐。 凌柏非常难过,希望她能把孩子生下来,但他也尊重唐雪的意见,两个人商量后决定流产。 就在两个人做出决定的第二天,江凌柏出了车祸。 往事说完,唐宓脸上再无一丝血色。房东喜欢亮堂堂的,屋子里的灯瓦数非常高,裹于耀眼的灯光照在她的皮肤上,几乎可以看到白皙皮肤下的青色血管。 “这些事都是你妈妈跪在我面前哭着跟我说的,她说后悔没听我的话,说不应该跟你爸爸在一起,说应该早点和他断绝关系。”外婆眼神里浮起浓郁的悲哀,“她说,宁可这辈子不认识你爸爸。” 唐宓失了力气,单膝触地,几乎半跪在外婆面前。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小时候,妈妈看着自己的目光总是充满了无奈和悲哀。 跨越二十多年的时间,设身处地想一下,她终于明白,何为肝肠寸断。 “你妈妈当年跟我说,不让她跟江陵柏在一起,她就要寻死觅活。事实是,两人真的在一起后她才寻死觅活啊。” “外婆,请相信我们,我和李知行不会的……我们更理智,也都有钱。” 外婆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 “贫贱夫妻百事哀,但有钱就一定能解决问题吗?不会的。” “外婆,人生是自己的,或许我和李知行最后也会出现问题。”唐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她的手,“但是,我不会因为可能出现的问题就放弃和他在一起。外婆,请你相信我,我们会努力的。” 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改变一个人的想法更难。何况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唐宓的毅力和决心,外婆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做到了无数条件比她好十倍百倍的孩子都没能做到的事情,也许……是真的有信心。 外婆审视地看了她一会儿,最后居然露出一丝笑容:“你长这么大,从来没让我操半点心。既然你这么说,那以后就好好地跟李知行在一起。” 外婆的松口固然让唐宓觉得安慰,但同样也有些吃惊——她没想到外婆这么容易就松口。她以为自己还要费更多口舌才能说服外婆。 唐宓刚刚松了一口气,就被外婆的下一句话惊呆了。 “我过几天就要回去了。” “回哪里去?”唐宓还没反应过来。 “回家里去。”外婆很平静地说。 地球那么大,外婆只可能把一个地方称为“家” ,那就是唐家村。 “可是你才过来没多久啊。”今天的打击真是一波连着一波,唐宓坐在地板上,眼眶就这样慢慢发红,“外婆,你要走,是因为我和李知行的事情吗?” “不是,我本来也要回去。”外婆环顾着这套房子,点了点头,“这次跟你过来,我只是想看看你生活得好不好。现在我看到了,也放心了。” “可是村子里的条件太差了啊!”唐宓说,“在大城市里难道不好吗?” “没什么条件差不差的啊。”外婆平稳而温和地开口,“我在村里过了一辈子,难道还不习惯?当年都过来了,现在条件好多啦。” “……” “那你怎么走?”她准备耍赖,如果她不买机票和车票,外婆想走也走不了。 “你舅舅过两天要来开会,我跟他一起回去。” 唐宓彻底愣住。 外婆抬起眼,看着窗外灯火通明的城市,缓缓道:“城市里不是我待的地方,我一辈都不会习惯,所以我要回去。” 一席话说完,外婆自觉该跟外孙女交代的也都妥当了,再没什么可说的,她知道外孙女需要一个人想一想,自己回了卧室。 唐宓定了定神,给唐卫东打了个电话。唐卫东解释了整件事——外婆确实没想着在燕京久待,她也不愿意待在宁海,早早就做好了回家的准备,而唐卫东早在去年就跟外婆沟通过这件事,明白她的想法,无奈地点头同意了固执的母亲,别无他法,在这半年内,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彻底翻修了家里那快要垮掉的老房子。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间里,外婆和舅舅已经商量好了。难怪,难怪外婆那么好说话地跟她来了燕京。 唐宓一个人木然地坐在客厅里,都不知道和唐卫东的电话什么时候中断的,直到手机再一次响了起来。 她看着屏幕上闪烁的“李知行”一个字,等手机响到第五声的时候,她揉了揉脸,接听了电话。 她问:“已经到家了?” “是的,刚到。”李知行说。 唐宓注意到客厅空荡荡的,随口问:“孙轩和何树森没在?” “孙轩在公司,何树森出差了。” “辛苦了。”唐宓道。 为了更容易交流和更方便地管理公司,他现在还是跟孙轩和何树森三人同住,虽然三人也时不时自我调侃“三个大男人同居算什么” ,但三个人都很具有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的意识,有这样的合伙人,公司发展不起来才奇怪。 “我刚刚回来的路上才想起来,这个周末我们带外婆去长城怎么样?你们俩都没去过吧。” 李知行和她每天就算不能见面,也是要打几通电话联系的,知道她周末主要还是带外婆在城内逛,还没去很远的景点。 唐宓声音一哽:“确实没去过……但是这周就算了。” “怎么?” 唐宓努力让声音轻快一点,“我周末可能要加班,我舅舅也会来燕京开会。” 李知行对唐宓的回答很遗憾。这半年来他没过一个完整的周末,一切都要亲力亲为。 在公司业务有了进展才挤出一个周末的时间,却遇到唐宓没空。 “过几周再去,好吗?”妙唐宓安慰他。 “也行,暂时这样了。” 闲聊几句后,两人挂了电话。看着屏幕上通话中断的标志,唐宓脸上的笑容再一次消失殆尽。 她心情确实糟糕透顶,但她无论如何不希望把自己的负面情绪传给李知行。她自己做出决定和李知行在一起,不是任何人强迫的,也和李知行没有半点责任,外婆给她的压力她要自己化解,绝不能转嫁给李知行。正如李知行从来也没有把他家庭的阴影带到两人的关系中,她也要尽可能做到这一点。 正如外婆所言,唐卫东第二天的确到了燕京开会,和他同行的还有宁海资管会的几个同事,一行人下榻的酒店距离金融中心不远,舅甥两人在他下榻的酒店对坐无言。 唐卫东宽慰她:“外婆那边,我会照看着,你不用担心。” 唐宓垂着头,都不愿意抬起来。 “我之前就说过,你要外婆跟你待在燕京,这到底是你的自我满足还是她真正想要的,到现在你还没想明白吗?” “我明白,但是……” 知易行难,道理明白,可是想到头发花白的外婆独自一人在老家,看不到她,心中的难受总是无法想象的。 唐宓说:“我也要一起回去。” 唐卫东叹了口气:“也好。” 会议持续了两天,在周五晚上结束,唐宓请了天假,和唐卫东一起送外婆回到了唐家村。 房子翻修了之后,已经赶得上唐家村新房子的平均水准,房子透光很好,各种电器、家具一应俱全。 外婆此前并不知道儿子已经翻修了房子,吃惊地连连摇头:“其实没必要修的。” “外婆,你住得好一点,我和舅舅才能放心。”唐宓说。 外婆只叹了口气。 第二天外婆一大早就去查看自己的田地,她离开这几年,大部分承包田都退了,只剩下一两亩水田和自家屋后的一小块菜地,她有条不紊地划分着田地,想着这里种点水稻,那里种白菜萝卜。 村子里正是农忙季节,村民们佝偻着腰在农田里忙活,大滴大滴的汗水从他们的额头上流下来,再滚落到田里。她曾经对这一幕很熟悉,但现在已经陌生了。人人都向往更舒适更安逸的生活,村里的村民们,没有哪一个不希望离开这贫瘠的山村,到大城市生活,只是碍于种种因素的限制而无法离开。毕竟,城市和农村的收入相差巨大,生活也完全是两个天地。只有外婆,对这块土地的眷恋之深,其他人难以想象。 有些老人希望和儿女生活在一起,而外婆,只想回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尽管她膝下有条件很好的儿子和外孙女,但她认为,儿子和外孙女的地方都不属于自己,世界上只有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才是自己的家——就是这么倔强而又独立的小老太太。外婆觉得自己人生的使命已经全部完成,骨子里只剩下强烈的乡愁。 离开之前,唐宓拿出五万块现金,放到外婆枕头下的布袋子里。外婆不太会使用银行卡,村子里也没有使用银行卡的条件,最好用的莫过于现金。 她很清楚没有大事的话,外婆恐怕不会跟她和唐卫东求助,所以宁可多留一点现金。 “十 · 一假期的时候我会回来看你。” 外婆摇头:“工作忙的话就不要回来了。” 唐宓坚持道:“我会回来的。” 安排好了一切,唐宓再一次离开唐家村。就像读书时的每一年离开一样,回城的大巴车上,她捂着脸,眼泪夺眶而出,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 外婆不要她了,从小到大,她第一次深切地认识到这一点。 |第二十四章|浮生半日闲 从唐家村回京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唐宓整整一天没吃饭,也完全没有吃饭的心情,回了家后直接倒在沙发床上抱头大睡,睡得天昏地暗,直到敲门声响起。 她揉了揉眼睛,疲倦地爬起来开门。 李知行拎着盒子站在门口。 她顿时清醒了一点“你怎么来了?” “电话打不通,发信息不回复,所以过来看看你。”李知行进屋放下外卖,看着她一脸困倦明显异于平常,不由得心里一紧,“怎么了?病了吗?” 他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并没有感受到发烧的迹象。 唐宓木愣愣地坐在沙发上,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解释说:“手机没电了。” 李知行脑子一转也知道她为什么提不起精神,柔声问:“外婆安顿好了吗?” “嗯……”她嗓子还有点哑,“我去洗漱一下。” 她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宽松的睡衣整个挂在身上,看起来又消瘦了几分。 唐宓送外婆回家这事儿自然没瞒着李知行,虽然唐宓上了高铁后通知他她暂时回老家了—— 当时唐宓谈兴不高,李知行也感觉出她情绪低落,没仔细询问。 李知行环顾了这套一室一厅的房子一圈,这是他第一次没在这套房子里看到那位头发花白的老人。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站在他的角度,他曾经的确构思过外婆不在京的情况。这样他和唐宓的相处机会会多太多,起码唐宓不会一下班就匆匆忙忙往家赶,周末也会陪着他而不是外婆。但到了此刻……他只觉得无奈。他一直认为,唐宓的外婆值得后辈的最大敬意。他有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深切地明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道理,想到这么一位让人尊敬的老人独自一人生活,再看看唐宓失魂落魄的样子,也只剩下心酸。 他无声地长长叹了口气,走到沙发床边,将唐宓掀到一旁的空调被叠好,又把沙发床折叠起来。 唐宓去浴室简单洗漱了一下,出来的时候李知行已经把外卖盒子摆得整整齐齐,看分量绝对是两个人的。盒子上印着餐厅的“logo”,就是小区附近一家档次颇高的会所,唐宓从来不知道他们还有外卖。 “我也没吃晚饭,一起吃吧。” “谢谢……”唐宓轻声道。 她鬓角的头发有点乱,李知行顺手理了理她的头发,笑着拿筷子给她:“我们之间还用客气?” 唐宓目光扫到一旁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上,回了他一个还算灿烂的笑容。 菜色很丰富,排骨烧得很对味,松茸也很鲜美,很对得起其昂贵的价格。两人慢慢吃着饭,李知行问起她这趟回唐家村的细节,唐宓一五一十地说了。 李知行问她:“你外婆回了唐家村,村子里有人可以照看一下吗?” “村子里还有一些亲戚,隔壁家的二婶可以帮忙照看一下。”唐宓回答得有点没精打采。二婶就算可以常常照看外婆,但是到底不是自己亲妈,加上她家里也有一大堆农活要干,能看顾多少唐宓也有些担心。 李知行略一沉吟道:“我记得你家隔壁有个叫唐小刚的弟弟,和明朗差不多大的,应该也要毕业了吧?” “是的,他和明朗一级,九月份进入大四,明年毕业。” “学的什么专业?” “电气工程。” “你问问他找工作的情况。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让人给他找一份好工作。” 唐宓一顿:“可以吗?会不会很麻烦?” “一句话而已,不麻烦。何况他有学历,缺乏的只是更好的起点而已。” 唐宓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人,她自己不屑走关系,每一步都走得踏实无比——同时她现在也明白,像她这么会读书的人世界上真是没几个,不能用自己的标准要求別人。如果李知行能帮唐小刚走一走捷径,找一份更好的工作,她也不会不赞成。 显然,填饱肚子能驱散郁闷带来幸福感,一顿饭吃到最后,唐宓的脸色慢慢轻松下来,眉眼间的忧郁散了不少。 李知行只觉得时机成熟,笑着问她:“说起来,你的生日快到了?” “啊,是的,你怎么知道?”唐宓诧异了三秒钟才如梦初醒。 大学的时候知道的,无意中看到了你的身份证,一直没机会跟你一起过生日。“李知行她盛了汤,兴致颇高,整张脸都在发光,“你今年的生日恰好是个周六,我们一起出去庆祝一下?” “没关系,我过不过生日都无所谓的。” 她的生日在八月初,恰好是暑假阶段,几乎每个生日都在家里——因为家里实在条件有限,外婆也是很朴素的人,在她生日的时候也就是多做一道菜,她才明白自己又大了一岁。 “我有所谓,这是我们第一次庆祝你的生日。”李知行强调。 “……”唐宓无奈地看着李知行,在他期盼的目光下松了口,“好吧,那麻烦你了。” “怎么会麻烦?”李知行笑,“求之不得好吗。” 唐宓不理他,又问:“那个……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她对自己的生日都如此不在意,对别人的自然更不会去记。 恰好比你大了六个月。 就算唐宓心情不佳,这一听之下,脸上难免带上一点笑容,她总算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李知行过生日的印象了,原来两人的生日一个在寒假一个在暑假。 难怪我不记得你有庆祝生日的时候。 “没办法。”李知行摊了摊手,“因为每年生日都在新年前后,人人都忙着过新年,哪还记得我的生日呀。” “不可能不记得的。”唐宓指出。 “真的,我都收不到什么生日礼物。” 唐宓有点惊讶:“真的没有什么礼物?” “生日礼物通常和新年礼物合并了。”李知行道。 唐宓本来想说“哪其实还是有礼物的”,话到嘴边语气一转:“那你今年年初生日,怎么不告诉我呢?” “你要回家的。” “至少我可以祝你生日快乐吧,还有给你准备礼物。” “今年年初的时候,你应该没钱了。” 李知行一本正经的耿直说法让唐宓一口水都要喷出来:“你以为我要给你买多贵的东西吗?不要想太多了!” “那好吧,我现在已经告诉你了,你准备补上什么礼物?”李知行微笑道。 唐宓淡定地离座起身,折回卧室,片刻后转回,递过来一个发光的银色项圈,其上挂着一只银光闪闪的钥匙。 “礼物。”她平静地宣布。 说真的,即便她所拥有的本来就不多,但是这不等于她没有想过回礼。 李知行素来镇定,此刻也吃了一惊,他本来是开玩笑的,没想到唐宓居然有如此行动力——不对,她一直以来都是很有行动力的——李知行看看钥匙又盯着唐宓的眼睛:“这是?” “我房子的钥匙。”唐宓说,“前几天配好的,本来应该早点拿给你的。这份礼物,满意吗?” 李知行的回答是一个漫长得让人几乎要窒息的吻。 唇舌交缠间,唐宓郁闷地想,怎么和李知行在一起的时候,都是自己吃亏呢?不过,算了,只要他喜欢就好。 在国投的工作其实谈不上轻松,加班多,工作量大,之前外婆还在京的时候,因为有动力,唐宓上班效率高得惊人,就算有没做完的工作,她也选择带回家;现在家里没有人等她回去,她在单位的加班时间自然多起来——工作无论如何都是干不完的,再说有加班费拿,何乐而不为。 周五那天唐宓加班到晚上九点,李知行一个电话打过来,她关了电脑,和还在折腾数据的两名同事道别,在公司门口上了车。 李知行开的车是一辆半旧不新的沃尔沃,是李知行大伯公司淘汰下来的,保养得还不错,目前车子挂在公司名下,理论上谁都可以用,但显然不会有人跟他抢着用车。对一个公司而言,有几辆好车还是很重要的。看车识人虽然很势利,但基本上还是靠谱的。 “我们到底去哪里?”唐宓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还要开多久的车?” “不堵车的话一个小时出头。”李知行俯身吻了吻她,直起身踩了一脚油门,“很快就到了。加班太累,你可以先睡一下。 唐宓道:“我再累也不会比你更累,你还要开车的。” 为了空出这个周末,李知行也忙了好几天,半小时前刚刚离开办公室,又驱车半小时到市中心来接她。 李知行的预测很精准,车子很快出了城,上了高速,半小时后,隐约的群山在夜色中影影绰绰地出现,一个小时后,车子在一家温泉度假酒店前停了下来。 下车的时候唐宓注意到这家温泉酒店规模很大,璀璨的灯光中,几栋精美的略带古意的建筑连绵成一片。 “我们来泡温泉?”唐宓难以置信地瞪着李知行。 “工作太累,调节一下也不错的。” 服务员开了车门,李知行拿钥匙给他去泊车,自己牵着唐宓的手,提着两人的行李下了车。 李知行早就订好了房间,两人在服务员的带领下离开恢宏的大厅,穿过了一个中式回廊,到达了一个名叫“云帆楼”的小楼前,走到走廊的最后一间,服务员放下行李打开冷气后退了出去。 李知行订的房间是一间面积不小的套房,客厅很大,卧房也不小,被十余扇山水屏风隔开,现代风格和传统的中式风格融合得恰到好处,木料运用多但颜色轻盈,现代化气息也很浓厚,意蕴深远。 “房间怎么样?”李知行问她。 就算昧着良心也没办法说这房间不好。唯一的问题是,卧室里只有一张两米宽的大床。 李知行打开旅行包,拿出她的睡衣给她。 “时间不早了,你去洗澡后就睡吧。” “好的,我先去。” 时间已经到了十点半,平时的这个时间唐宓也打算睡觉了,她的作息一直保持得很好。 客厅里,李知行坐在沙发上,对着翻开的笔记本查收邮件,他确实也不想显得如此工作狂,但他没有让工作过夜的想法,能抓紧一点时间都是好的。邮件里是HR发来的关于新招聘人员的简历,要请他过目,最后筛选。 他翻了十余份简历,写了个总意见发回后,唐宓也恰好从磨砂玻璃门隔开的浴室里出来了。 李知行和她点头招呼,合上笔记本,进了浴室。 和大部分男人一样,李知行洗澡很快,很快冲洗干净,换上睡衣,走出这间足有二十平方米的豪华浴室。 唐宓已经不在客厅里,李知行绕过屏风,却只见到大床左侧有一个隆起的身影,长长的黑发散在枕头上。 李知行确实没想到她居然给自己留了半边床,那瞬间他的心跳过了一百八,几乎快要跳出来。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在她身边的床沿坐下,慢慢拉开了被子。 “不要蒙着头睡觉。” 唐宓脸色微红呼吸不畅地瞪着坐在床沿微笑看着她的李知,这么大一间套房只有一张床,这真是不科学,她做了多少思想斗争后才睡到床上去。 不得不说,男女在脸皮的厚度上天生就有差距。 她眼睛和猫眼石一样漂亮,双唇微红,和花瓣一样,李知行俯身看着她手心贴上了她尚且湿润的发鬓。他得承认,唐宓最初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确实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张极其符合自己审美倾向的脸,这张脸也看了近十年,却怎么都没有看腻,那份迷恋不但没有减少的趋势,反而日益增加。 他手指描摹过她的脸,柔声道:“这么自觉?还给我留了半边床。” 唐宓深呼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更有气势一点:“因为你只订了一张床。” 应该说只要她板起脸确实有一点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势,但这实在不包括在床上缩成团睡觉的时候。 李知行微笑道:“我可以睡沙发的。” 唐宓抿了抿嘴,又说:“毕竟是你出的钱。” “你过生日,你说了算。”李知行满足地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尖。 唐宓发现自己总是会在李知行面前败下阵来,这次也不例外,她挫败地叹了口气:“你就在另一边睡吧。这张床可以睡两个人。” 李知行从善如流,用遥控关了所有的灯,翻身上床。松软被子下,两人的身体挨得很近。 黑漆漆的夜里,安静的房内只有空调微微吐息。 唐宓想,相处这么久,这还真是两个人头一次睡到一张床上,并且距离近到很应该发生点什么事,她感觉到李知行在被子下握住了她的手,唐宓身体没来由地一颤。然而事实证明,心里建设做得再好,真正遇到那一关的时候也还是有个坎。 正如世界上大多数情侣一样,女性在男女关系中通常偏弱势。他们两人也不例外,无论是在经济地位,还是家庭环境上,唐宓都处在绝对弱势地位,至于身体上更是偏弱,倘若李知行要对她做点什么,她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而唐宓因为自己的出身,绝对是最保守的那类人。 李知行察觉到她肌肤下的颤抖,知道她其实并没有准备好。 李知行紧了紧她的手,侧过脸看着她:“别紧张,我只想牵着你的手。” 夜色下他的眼睛闪闪发亮,那是唐宓很熟悉的光芒。那瞬间她完全相信了他的话,身体陡然一松。 唐宓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李知行,我是想起我妈妈……” “你妈妈怎么了?”李知行猜到了她要说什么,用鼓励的语气让她说下去。 “我是非婚生子,有一段时间……没有户口,差点连学校都进不去。” 这件事对李知行来说也是新闻,他从小到大,从来都是想在哪里读书就去哪里,根本没想过什么乱七八糟的户口问题。 “是吗?”他挺诧异的,“不过,你比我还小半岁,你读书的年龄并不大。” “我跳过级的。” 李知行道:“果然从小就是天才少女。” 唐宓没理他,只说:“小学的知识都比较简单。你要跳级也是可以的。” “我想都没想过要跳级。再说,和同龄人在一个班更有意思,而且跳级意味着以后要少读一年书,学生时代本来就短暂,每一天都很宝贵,怎么可以少一年呢!” 唐宓也被他的振振有词说得轻笑了起来,之前的紧张不翼而飞。 李知行满意地发现她心情变好了,轻声道:“睡吧,晚安。” 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光芒暗淡,李知行在旁沉睡,睡得很安静很香,被子下两人的手依然相握,还是昨晚入睡的模样,迷迷糊糊中唐宓暗自感慨了一下住校生活对个人睡觉习惯的改变之大,然后她把眼一闭,又睡了。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李知行已经醒了,他开着壁灯,穿着睡衣靠在床头看着一本英文书。屋内静谧,模糊的视线中,他的侧脸轮廓分明。 她迷迷糊糊地揉揉眼:“几点了?” 李知行放下书,脸颊霏过来吻了下她的额头:“九点半了。” 唐宓真的太吃惊了。她从来没有这么晚才起床,她是一个极端自律的人,无论是周末还是假期都保持着准确的作息规律。 “啊!你怎么不早点叫我。” “难得你比我起得晚,我准备当一辈子笑料的,怎么会舍得叫你。” 这话气得唐宓想咬他一口,但总算彻底清醒了。 “既然你醒了,那我拉窗帘了?” “好。”唐宓下床找拖鞋,准备去浴室洗漱。 李知行拿过遥控器一按,厚厚的窗帘自动展开。 雪亮的光芒投入室内,刚刚穿好拖鞋的唐宓转过脸,视线投向屋外,顿时瞪圆了眼睛。 她这才发现,原来这间卧室她以为是外墙的地方,居然是两扇落地窗,而落地窗外,是个围墙围住的异常漂亮的小花园,草木辉映中,有一处古色古香的木亭,亭下则是一个卵石垒成的椭圆形池子,池底卵石五颜六色,池子上方的小石凼里流出潺潺细流。太阳直晒着花园,整个池子泛着粼粼金光。 李知行笑着推开一扇落地窗,牵着她的手走到花园里:“昨天没告诉你我为什么要订这间房子。因为这家度假酒店只有几间带独立温泉,并且都是大床房。 “不见得一定要带独立温泉的房间啊。”唐宓说,“应该有更大一点的公共温泉?” “当然有,但人比较多。” 唐宓本想吐槽说“你还真是少爷脾气,连泡温泉都不愿意和别人在一起”,但旋即想起今天是自己生日——李知行也是为了自己才如此安排,于是立刻闭了嘴。 “水温还不错。”李知行弯腰伸手探了探水温,又指了指爬到了半山高的太阳,“不过时间其实不太对,夏天泡露天温泉,大约只有晚上比较合适。” “足够了,我们也不可能整天泡在水里。” “好,我们去吃饭吧。” 既然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度假,这一天就要很轻松愉快地度过。度假酒店除了温泉外,其他室内娱乐设施也很棒,台球室、棋牌室、桌上游戏等活动一应俱全,足以让人消磨一整天。 唐宓对这些娱乐基本上一窍不通,但是不妨碍她良好的学习能力。在李知行的带领下,她几乎把度假村里所有的娱乐设施玩了个遍。她仅仅用了二十分钟就掌握了桌球技巧,成绩相当不错,甚至邻桌的人都凑过来看热闹;掌握保龄球的速度慢一点,但也超过了大部分人;至于各种棋类,她上手很快,掌握诀窍的速度让李知行这个老师成就感十足,深感精神愉悦。 李知行想,可见真正聪明的人就算玩游戏也比别人玩得好,普通人真是嫉妒不来。 下午的时候,两人则去了度假村的水上娱乐中心。唐宓对精彩纷呈的水上娱乐兴趣不大,转而选择了进入室内泳池游泳。 读大学之前,唐宓完全不会游泳,不过京大游泳是必修课,在课程的压力下,唐宓迅速由一名旱鸭子变成了游泳好手。 这家温泉会所的水上娱乐项目非常有名,人群主要集中在这里,因此游泳池的人也不多,两人游得十分惬意。 李知行知道唐宓在运动上有些天赋,但也头一次发现唐宓游泳水平好像挺高,问她:“我们要不要比赛?” 唐宓莞尔:“没问题。” “我都没说比什么,你就答应?” “重在参与,不是吗?” “你自由泳,我蝶泳,如何?” 唐宓当然点头说好。 四百米之后,两人气喘吁吁地在泳池的一侧碰头。事实证明女人在游泳的速度上确实很难和男人比,唐宓几乎累得快要虚脱,李知行到底体力比她强多了,唐宓惜败了几个身位。 李知行摘下泳镜,看着面前重重喘息的唐,微笑道:“这么拼,你还真是不肯认输。” “不是……”唐宓几乎脱力,断断续续地说,“我只想尽力做到最好。” 一下午的锻炼量已经足够,李知行撑着泳池边,翻身上了岸,然后弯腰伸出手,握住唐宓的手腕拉她上岸,帮她取下泳镜和泳帽,泳帽并非万能,她的头发不可避免地打湿了一些,湿嗒嗒地粘在额头上。 李知行伸手绕到她的后颈,帮她把头发理顺,又从躺椅上拿起毛巾仔细帮她擦头发。 “知行?”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唐宓身后传来,李知行把视线从唐宓脸上抬起来,就看到了一脸愕然的俞希白。 俞希白同样身着泳衣,一看就知是刚刚到。李知行笑着跟她打了个招呼,心中忍不住感慨了一下此刻这微妙的小概率事件。他也有近两年的时间没看到俞希白了,本科毕业后她也去了美国留学,去年的圣诞节期间,他去了一趟纽约,和她见了一次,那之后基本上没了联系。当然,之所以说“基本” ,是因为他确实知道俞希白的近况——俞希白今年暑假从哥大毕业,回国后进入了张静瑜任会长的慈善基金会工作。 在听到李知行的招呼后,唐宓挺自然地回头一看,露出了一个笑容算是招呼。她和俞希白的关系很微妙,尤其是考虑到她和李知行现在这个几近拥抱的姿势——算了,她觉得自己还是不作声让李知行去交涉更好。 俞希白涵养很好,固然有点吃惊李知行和唐宓在一起,下一秒还是端正了神色,回了两人一个亲切的笑容。 “好巧,我都没想到在这里看到你们俩。” 李知行微笑:“彼此彼此。” “你们是来度假的吗?” “是的。难得有一个不那么忙碌的周末,我们就一起过来了。你们俩呢?” 李知行的“你们俩”指的是俞希白和她的同伴,俞希白自从看到李知行后就陷入短暂的失忆中,经此提醒,才想起自己身边还有个人,连忙介绍:“这是我表姐祁园。” “你好。” 祁园和俞希白有三分像,她的眼神微妙地在李知行和唐宓身上溜达了好几圈后,笑着和两人打招呼:“你也好。” 俞希白默默看着两人亲昵而自然的动作,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李知行浑身上下只有ㄧ条泳裤,身材一览无遗,宽肩窄腰,肌理分明,真是很难找到缺点的身材。一旁的唐宓穿着件普通的蓝色泳衣,四肢修长,肌肤白得耀眼,两人站在一起真是要多般配有多般配。 “我们先走了,你们随意。” 李知行从躺椅上拿起浴衣帮唐宓披上,自己也顺手拿起浴衣套上。 “好……” 瞧着两人离开的背影,祁园轻轻推了推还在凝望两人背影的表妹,轻声问:“小白,这就是你一直很喜欢的那个李知行吗?” 俞希白慢慢点头,她现在一点游泳的兴致都没有了。长久求而不得的单相思让她对李知行确实有些灰心,但此时真正看到他身边多了其他女人,心情依然变得很糟糕。 “有眼光,他确实挺棒的,不管是脸还是身材。”祁园感慨了一句,“那个女生是他的女朋友吗?” “是的,应该是。”俞希白表情抑郁,慢慢回答,“就算不是也差不了多少了。” 俞希白对唐宓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知道她性格有些孤傲,和旁人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如果不是和李知行关系密切到了一定程度,唐宓绝对不可能跟着他一起来游泳,完全放任对方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这对表姐妹关系一直很亲密,事无巨细都会聊一聊,祁园对俞希白的感情经历了如指掌。她沉吟道:“我想,她就是你说的那个……李知行喜欢很多年的女生?” “是啊。” “你不是说他家里人不同意他俩在一起?” “此一时彼一时吧。” 祁园轻轻“噢”了一声,满脸的若有所思。 事实证明,既然在一家酒店遇到了,显然碰见第二次的概率也不小。 晚餐的时候,四个人再次在餐厅碰了面,李知行没有和俞希白姐妹俩多聊的打算,四人在餐厅门口点头示意后李知行就带唐宓走到了预订的位置落座。 餐厅规模不小,风格偏中式,桌椅精美。李知行提前订过菜单,唐宓没有提出意见,她已经习惯了生活细节上由李知行做主。 服务员流水一样端上菜,唐宓看着面前密密麻麻摆着的五个精美的雕花餐盘,深深感慨:“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这么少的菜要用如此大的盘子呢。” 李知行说:“这就叫打肿脸充胖子,看上去显得有档次。” 两人下午游了几个小时,消耗体力太大,加上餐盘里的分量的确不怎么多,吃到最后不过八分饱,李知行说:“我们再留一点胃吃别的。” “什么?” 她饱含疑虑的问话刚落,眼前的视野忽然一暗,还没等她提出怀疑,服务员推着小车出现,餐车上放着一个异常精美的蛋糕。 唐宓震惊地看了看蛋糕,又抬头看李知行。李知行冲着服务员点了点头,服务员会意,撤了餐盘,把蛋糕放在饭桌上,又熟练而专业地插上数字蜡烛,点燃。 两人头顶的吊灯被关掉,时间过了晚上八点,室外早就彻底黑了下来,两人座位靠窗,旁边还有装饰略略挡住大厅的灯光,在昏暗的光芒中,面前的蜡烛轻盈地跳动着。 生日蛋糕的确是老套而传统的庆生方式,但是一个习惯和风俗能保存这么久,自然有其独特的魅力。至少此时此刻,蜡烛跳动的火花映在她的眼眸中,她只觉得那小小的一团火焰让她浑身都洋溢着暖意。 李知行微笑着,温柔道:“唐宓,生日快乐。” “谢谢你……” “不用谢。”李知行的口气完全就是理所当然,“今天生日的小公主,吹蜡烛吧。” 唐宓微微前倾身体,低头吹灭了蜡烛。她知道李知行对自己很用心,也认认真真尊重了他的这份情意。 熄灭的顶灯重新亮起,唐宓拿起服务员递过来的餐刀仔细地把蓝莓蛋糕切开,给自己和李知行都分了块蛋糕放在盘子里,递给李知行。 她认真地品尝了一下蛋糕,然后抬起眼,对李知行不太好意思地一笑:“嗯,很好吃。” 松软的口感和适当的酸甜配合得恰到好处,确实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棒的蛋糕了。 所谓的爱情,就是把对方的喜乐置于自己的喜乐之上。唐宓的神情非常满足,李知行心情愉快,微笑着把一个小巧精美木盒推到唐宓面前。 “生日礼物。”李知行柔声说。 饶是唐宓心理素质极好,此刻也彻底吃了一惊,说心跳如擂鼓都不是假话。小小的木盒子异常精美,盒子的漆面有着藤蔓的纹路,写着唐宓没见过的英文单词——对时尚产品完全没了解,也不太清楚盒子里是什么,但雪白精美的盒子和旁边的蛋糕交相辉映,仿佛一个忽然降临的预兆。 “打开看看。” “……” 唐宓没动静。她大脑里正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接受还是拒绝? “不敢打开看?”李知行本来就故意把气氛搞得如此缠绵让她误会,此刻看着她纠结的样子内心的恶趣味得到了十二分的满足,他忍不住大笑,“你以为里面是戒指,我在跟你求婚吗?” 唐宓回神,无辜地眨了眨一双猫眼石般的眼睛。是的,被他猜中了,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亲爱的,你想多了。”李知行一本正经道,“我可没有打算现在跟你求婚呢。” 那瞬间唐宓很想吐槽他说,逗她玩很有趣吗?随后她瞧见李知行脸上促狭的表情,顿时明白了答案,是的,他大概是真觉得很有趣。 她定了定神,手指轻轻搭到盒子的搭扣处翻开盒盖。里面是一只小巧的女士手表,水晶表盘的切割工艺一流,配深色表带,纤细的指针正“嘀嗒嘀嗒”地从容走动着,如此精美的手表,怎么想都不会便宜。 “让你破费了。” “不,这表不算贵,大概是你两个月的收入。”李知行在用钱上从来不瞒着她,“把手给我。” 和许多昂贵的名表比起来,确实不算贵——当然,她自己肯定不会用两个月的收入来买只腕表。所谓拿人手短大概就是这样了,唐宓无奈地伸出了左手。和大部分有了手机就不戴手表的年轻人不一样,她是一个时间观念极强的人,一直保持着戴表的习惯,手腕上空空的都不舒服。 李知行握住她的手,帮她把手腕上那只没有牌子,谁也不知道生产厂家的几十块钱的电子表取下来,把自己精心选的礼物戴到她白皙纤细的手腕上。 “看起来还可以。”李知行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礼物,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以后给你换更好的表。” 唐宓轻声道谢:“谢谢。” 她把那只旧表放回精美的表盒里收好。这只旧表是当年的初中老师送给她的,伴随着她走过了整整十年时间,陪着她经过了人生中的每一场考试,即便不再使用也舍不得丢下。 她不想去计算为了给她庆祝生日李知行的花销,对李知行而言,为她花钱多少其实不是特别重要,更重要的是花了多少时间和心血。 她明白,对他来说,自己最好的感谢就是满怀感激地接受。 两人慢慢吃完了这块小小的蛋糕,就回到房间泡温泉。 照说情侣两人泡温泉,尤其是这种隔绝周遭环境的温泉里,似乎应该发生点什么事情——但他们两人显然不属此类,他们是真真正正感受着温泉的热度。雾气蒸腾,唐宓趴在温泉里,下颌枕在胳膊上,只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被泡开,浑身的懒细胞都要发作了。 对面的李知行舒舒服服地泡在温泉里,非常惬意,他头发湿透,额前的头发被完全理顺,露出了绝对会被人形容为“天庭饱满”的额头。旁边的木质矮几上放着两杯色泽鲜艳的红酒,他端起酒杯慢慢喝了一口。 明月高悬夜空,夜风拂过院中的小竹林,引起沙沙的声音。 唐家村也有大片竹林,唐宓小时候总是枕着月光听着竹林声响入睡,然而除了竹林外,现在的环境和唐家村再无半点相似,差距之大简直无法想象。 那一瞬间,唐宓忽然明白,何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有钱真的是一件好事啊。”唐宓轻声感慨,“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现在才算有点明白了。” “这算什么奢?最多就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程度。” 李知行说着,端过另外一杯红酒送到她的嘴旁。 唐宓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轻轻皱了皱眉:“好奇怪的味道,不太好喝。” 李知行笑着把红酒放下:“说真的,这种红酒都喝不习惯,所以你完全不用担心‘由奢入俭难’的问题。” “……”唐宓深觉膝盖中了一箭,抿了抿嘴瞧李知行,“你一定要跟我比见识?” “我可不敢,你可是国投的分析员,会有大把机会让你见识的。”李知行笑着问,“你既然这么感慨,那是觉得这里的环境还不错?” “是的。”唐宓环顾四周的花园,由衷地点头。 “那以后我们的房子也装成这种风格,怎么样?” “……”唐宓实事求是地说,“我觉得短时间内是不太可能。” “有梦想总是好的。”李知行微笑,“更重要的是,这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梦想。” “嗯……” 两人愉快地聊着天,电脑旁的手机响了起来。 “谁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李知行非常不满这个不合时宜的电话,为了过一个完整无人打扰的周末,他早就交代好了一切,往常总是在响的手机安静了整整一天。 “应该是有要紧事。”唐宓的位置距离手机更近一点,她探身拿过手机递给李知行,自然也瞄到了屏幕上的名字。 李知行抓过手机,简单地聊了几句后挂上电话,老老实实交代情况:“是俞希白,说有点事要跟我谈一谈。” 唐宓泡在温泉里,一只手臂正拖过笔记本电脑翻开,头都没抬起来:“去吧。” 她的浑不在意反倒让李知行无奈了:“我之前就发现了,你面对俞希白的时候,一点醋意都没有,白天也是,一句话都没多问。” 唐宓抬起头来,反问:“你会做让我吃醋的事情吗?” 真是被反问得哑口无言,李知行笑着吻她:“不会,当然不会。” “这就行了。”唐宓挥挥手赶人。 李知行笑着踏出温泉,搭着块浴巾回了卧室,翻出件T恤和短裤套上,出门而去。 唐宓打开电脑上的论文,看完没多久,门铃就响了。 唐宓心说李知行回来得还挺快,大概是真怕自己吃醋因此采取了避嫌的手段,她从温泉里起身,顺便套上了浴袍就去开门。 “你怎么没带门卡……”她的话说到一半就彻底卡壳。 让人意外的访客——门外这位雍容端庄的女性不是别人,正是李知行的母亲。 张静瑜微笑了一下:“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 不速之客不请自来,对唐宓的应变能力完全是个考验。 唐宓一愣之后马上平复心中的惊讶,规规矩矩地请她落座。她不想在这种场合和李知行的母亲碰面,她现在的形象无论如何都谈不上好——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浴衣虽然谈不上暴露,但怎么看都不算适合待客。 她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阿姨,请您等一下,我换一身衣服。” 张静瑜自然不无应允:“好的。” 唐宓在浴室里只用了两分钟就换好了衣服重新梳了头发,才出来跟张静瑜见面。 这间套房够大,张静瑜自然地靠着客厅的沙发,用一种很散漫的目光打量她一眼。和上次在金融中心的偶遇一样,唐宓基本没什么变化,她的穿衣风格总是简单为主,浑身上下一点浓烈的颜色都没有。至于那张脸,大概是刚刚泡过温泉的缘故,脸颊隐约发红,大有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之感。就算挑剔如她也不得不承认,儿子的这个所谓女友确实长得好。 “坐吧。”张静瑜说。 “嗯。” 唐宓在她身侧的沙发上规规矩矩坐下,觉得自己回到了学生时代。 张静瑜道:“上次碰面,我没有来得及自我介绍,我是李知行的母亲,姓张。” 尽管内心很想说这种明知故问的自我介绍就不必了,但这点基本的礼节她是有的。 “张阿姨。”唐宓道,“您是来找李知行的吗?他刚刚出去了,应该很快就回来。” “不,我是来找你的。” 唐宓想,李知行被俞希白叫走应该也是早有预谋的事情——要知道她和李知行这一天除了上厕所的时间从早到晚都黏在一起,也只有此刻离开她身边。 “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来意吧?” 唐宓平静地回答:“不,我不知道,张阿姨,您有什么事情找我?” 回答得还算漂亮。许多年前张静瑜就知道了唐宓的存在,加上还有唐卫东的那一层关系,对她的了解也是很深了。她履历上的一切都一清二楚,能够把书读得这么好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个笨蛋。 “今天是你的生日?” “是的。” “果然年轻人有想法,他都从来没有帮我和他爸爸这么认真地庆祝过生日呢。 这句话就算不是指桑骂槐但抱怨的意思也很明显,唐宓顿了顿,轻声道:“大概是因为孩子和父母之间的感情从来都是不对等的。” 张静瑜有点小意外地看她一眼:“看来你也很清楚。” “我没有拥有父母的运气,但不等于我感受不到父母对孩子的感情。” “是的,父母对孩子总是付出一切,知行是我唯一的孩子,我只希望他过得好。”张静瑜直视她的眼睛,直截了当道,“我认为你和知行并不合适。这些年来,我帮助过很多和你一样的贫困学生,我见过不少和你一样非常优秀的年轻人,他们通过努力获得了成功,出人头地的也不少。但是,早年的贫穷和家庭残缺留下的阴影,绝对不会从你们心中散去,就好像一种潜伏的疾病,早晚会发作。 唐宓没作声,她知道张静瑜说得对,因此甚至连太多反感的情绪都没有。她知道自己的性格和三观其实很有问题的,虽然这些年改善了不少,但根源始终在那里。就算现在,她和李知行出来度假,努力展示好心情的那一面,但她知道其实自己并不是真正开心着。她微笑着接受李知行的礼物,下一瞬却会想起外婆过得好不好,会想自己过得这么奢侈外婆却还在老家生活——她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在这个酒店住两个晚上,大概就是外婆大半年的辛苦收入。 张静瑜最后加重语气:“我了解我儿子,他需要一个不会给他带来任何负担的家庭……而你,做不到。你身上的负担太沉重,会拖累他。” 公允地说,唐宓绝对算不上什么“拖累”,她已经彻底独立,工作的起点非常高。但是,这事儿要从什么角度来看,站在李知行的角度,他可以找到比唐宓更好的对象,比如俞希白,漂亮聪明一分不缺,性格又很开朗,绝对能给人带来正能量,家庭背景更是没得说,可以给李知行提供不小的帮助。 “所以,您跟我谈这番话,是希望我和李知行分手吗?”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最好不过。” “阿姨,为什么不让我们试试?”唐宓语速很慢,像是在给对方思考的时间,“是的,我们的未来可能会问题重重,但是现代社会即便结婚了也是可以离婚的,我可以签下婚前协议或者一切可以取信于你们的东西,向你们保证,假如我和李知行分开,我不会带走你们李家的任何东西。” “……” 张静瑜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当下也有些动容。她抬起手臂,揉了揉额头。 |第二十五章|那么你爱他 李知行来到度假村的咖啡厅,在角落的卡座上找到了俞希白。她看起来精心打扮过,妆容精致,长发盘起来,白色的连衣裙闪闪发光。李知行觉得心情复杂,不是每个女人在晚上九点钟来见朋友都会精心打扮的。 “好久不见了。”俞希白笑着招呼,“要不要喝点什么?这里的咖啡不错的。” 时间还早,咖啡厅现在还在营业,三三两两的客人坐在店内,聊天叙话,就像他们两人一样。 “不喝了,今晚不需要熬夜。”李知行落座。 他刚刚泡了温泉,头发还湿漉漉的,身上水汽未消。 俞希白听到“熬夜”两个字心有所悟,问他:“我听你妈妈说,你开了一家IT公司?发展得怎么样?” “才在起步阶段,还谈不上什么发展。” “创业阶段很累的。”俞希白眼波流转,笑着问,“那你们公司还缺人吗?” “人才总是缺的。”最近这段时间,太多的亲戚朋友都问过他公司的发展情况,显得很关注一副很想知道内情的模样,李知行对他们的这份热情也是无奈居多。 “我在想,我去你们公司工作,你觉得怎么样?” 李知行还真没想到她会提出这种要求,有点诧异地看着她,挑了挑眉梢:“你的专业不合适吧?” “我可以做行政工作呀。” 李知行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两秒钟,摇了摇头,“不,你不合适。我觉得最适合你的岗位还是慈善基金会的工作。我妈对你评价很高。” 他说得完全不夸张。俞希白的专业是社会学,从大学开始,就在张静瑜主管的慈善基金会里兼职,张静瑜很欣赏她,还对李知行表达过把慈善基金会的下一任会长交给她的意思。当然,李知行对母亲的暗示从来都是冷处理。 俞希白看着他,忽然笑了:“我是逗你的,我很喜欢在慈善基金会的工作。可以经我的手帮助更多人,我觉得非常有意义。 李知行问她:“怎么?你找我出来就是要跟我谈公司的事情?” “其实不是。”俞希白转了转杯子,深吸一口气,“我是想问,你和唐宓在一起了吗?” 这事儿完全没什么可否认的,李知行点头。无论是几年前还是现在,他对俞希白的态度一直选择最直接的方式,俞希白对他历来也很干脆爽直,只是李知行不太确定,她这份爽朗里到底有多少无奈的成分。 俞希白咬了咬唇,又问:“你们在一起很久了吗?” 李知行也没瞒着她:“有一段时间吧。” “看来我一点机会都没有了。”俞希白声音很低。她本是非常大方的女孩子,但是谈及自己受挫的感情,照样黯然神伤。她知道李知行喜欢唐宓,他也从来没有隐瞒过,但是之前两人并没有在一起,俞希白并未完全绝望,总觉得自己还有机会,此刻听到肯定的答案,长久积累的酸楚压抑在鼻尖,几乎要流下泪来。 “你们要结婚了吧?”俞希白问。 李知行有轻微的吃惊,他不确定俞希白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谁告诉你的?” “晚上,餐厅里,我无意中看到你给唐宓送了戒指。”俞希白声音小了几分。 李知行想,自己的恶趣味效果还挺明显。看来不光是唐宓误会了,连餐厅另一头的俞希白也以为他送了求婚戒指。他没想过很快结婚,他和唐宓还很年轻,两人的事业才起步,而他更是忙得跟陀螺一样,就连今天这一天时间都是挤出来的。他打算等公司运营进入正轨后再谈婚论嫁,那应当是一年后的事情了。 当然,他不会费心跟俞希白澄清自己的计划,他自觉话说得差不多了,看了看时间:“不早了,那我回去……” “不不,李知行……还有一件事。” “什么?” “是这样……你妈妈可能知道你和唐宓的事了……” 李知行眉心紧了紧。 俞希白有点手足无措:“那个……是我表姐说的。很抱歉,对不起……” 在俞希白尴尬的叙述中,李知行弄明白了事情经过。她的表姐祁园是个超八卦的大嘴巴,把今天在酒店碰到李知行的事情,包括今晚在餐厅所见一五十地通报给了俞希白的母亲,俞希白的母亲则不知道哪里不对劲,一个电话就打到了张静瑜的手机上,把她表姐那夸张的言语转述了一次。 李知行连皱眉都没时间,当即对俞希白扔下句“我知道了”后就大步离开咖啡厅。 他倒不是责怪俞希白,他和唐宓的举动并无不可对人言之处——但是,对他母亲而言,毕竟有一条底线在那里,那就是结婚。张静瑜如果听说自己和唐宓“准备结婚”,恐怕不会善罢甘休的。 果不其然,他拉开房门,就看到自家母亲大人端坐在沙发上,以一副审判的样子盯着唐宓。 “妈,你来了?怎么不先给我打个电话?” 进屋后李知行先跟张静瑜打招呼,随即很自然地在唐宓身旁落座,该表达的态度一览无遗。 他和唐宓对视一眼。两个人何等聪明,看到对方脸上都没有惊讶之色,顿时明白了对方也知道“为什么李知行的母亲大人会在此时驾临此地” 。 “妈,你要跟唐宓谈什么,就趁着我在,一起说了吧。”李知行冷静地说。 张静瑜知道和儿子的这一场摊牌避不过,她今天前来,也本着摊牌的目的。她很早就看清楚了自己儿子的感情,不过,她此前没有太在意,毕竟李知行还在学校,校园恋爱故事能够完美收场的概率太小,何必为了一件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和儿子闹得不愉快?重点是,李知行一直否认自己有女朋友。 去年年底他从美国回国,这大半年来一直因为创业而奔波,母子俩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好好谈过。偶尔有那么一两次提及感情的事,李知行都是采取模糊和拖延的语气含混过去,张静瑜看着他实在太辛苦,也没追问。 直到今天,俞希白母亲的电话才让她意识到,李知行对这个唐宓上心到了什么程度,居然送戒指准备结婚了?事到临头,她觉得自己不能不出面了。 “现在你们已经进入社会,有了自己的毕业,想要干涉你们的事情已经不那么简单,倘若你们执意要在一起,一时半会儿我还真是拿你们没办法。”张静瑜轻轻叹了口气,“知行,恋爱和婚姻是两码事。我明确地告诉你,我无法认同你们在一起,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唐宓都不可能得到我们的好脸色,我们也不会欢迎她进家门,这样的话你们还要坚持?” 唐宓沉默不言。如果说她没有想到这一点,那也真是太天真了。见微知著,张静瑜是个什么人,很多年前,唐宓在雨水中已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她的鄙夷,现在不过是又感觉到了一点。她不由得想,这样一个满怀偏见的人,到底是怎么教出李知行这样的儿子的呢? 李知行握住唐宓的手,看着自己的母亲,直视她的眼睛,视线十分冷静,又犀利得让人无法闪躲。 “妈,我问你几个问题。” 你说。”张静瑜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 “你觉得我有没有自己选择女朋友的权利?” 张静瑜冷静道:“当然是有的,但是我们走过的路比你走过的桥还多,父母的意见你要听。” “那我应该听多少?三分、五分,还是七分?” “不能这么简单地量化。” “简单地说,你能保证你的建议完全比我的选择正确吗?” “至少在你选择女朋友的问题上,我希望你听我们的话。” “那也就是说,我的能力、我的决断、我的阅历,不足以让你相信我的选择?” 张静瑜哑然。李知行是个让人骄傲的孩子,她甚至认为,自己的儿子绝对是她知道的所有同龄人中最出色的一个。 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和:“并非不信。但爱情会冲昏一个人的头脑,再理智的人都有可能犯错,你也不例外。” 宛如打棒球一样,李知行毫不退缩地击飞了母亲的问题。 “那你刚刚的,有自己选择女朋友的权利,完全就是一句屁话了。妈,你知道你的逻辑真是像足了美国人?我们观点有分歧,没关系,你听我的就好。你不肯听,那对不起,我只好把航母开到你家门口了,所以你还是要听我的。” 这话说得其实非常重了,张静瑜脸上那自信的浅笑不翼而飞,皱起眉头。 “你就这么跟我说话?”她厉声道。 “谈判不奏效,你现在开始拿,母亲的权威,压人了吗?我之前一直避而不谈女朋友的话题,是希望随着时间过去,你能看到我的坚持,等我们结婚后不为难唐宓。但是你单独来找唐宓,把话说得如此难听。”李知行沉声道,“是的,就算家长有权对孩子的选择提出意见,但也要基于事实。唐宓是人品有问题又或者智商有问题?她这么认真努力的人,没有任何人有资格看不起她。” 张静瑜的表情一下子垮了下来,声音高了八度:“你到底明不明白,你们两人差距太大并不适合。” “我觉得真正的差距,是把没有感情的两人撮合在一起。” “我是为了你好!你为什么就不肯听?” 李知行顿了顿,他已经没多少怒气了,只剩下深深的无奈:“妈,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我好,但你知道这不是真相。你很清楚,你不过就是个控制狂而已。” 张静瑜是真的被李知行的话气到了,她胸口起伏,怒气层层累积,扬手就甩了儿子一耳光。 “啪”一声,真是用足了力气,李知行的面上迅速泛起红痕。 然后,在两名年轻人震惊的目光下,张静瑜大跨步走出了房间,泄愤一样重重摔上了门。 唐宓呆呆地看着李知行面上的红痕,她真的太吃惊了。她完全没有想过,李知行这样一个成年人,居然会在自己生日这一天,被妈妈甩了一耳光。刚刚李知行和张静瑜的那番话根本没有她插嘴的份儿,她也不想多嘴,现在她知道,自己犯了错。 李知行握住她的手,一脸自责:“对不起,是我的错。” 他跟唐宓承诺过不把家庭的纷争带到她这里,然而还是失信了。 “不,不是……”想不到李知行居然还对她道歉,唐宓觉得脑子乱糟糟的,词不达意地说,“你疼不疼?” “还好了,我妈力气不大的,我觉得她的手应该比我的脸疼。”李知行看起来还挺淡定。 唐宓的心理承受能力比大部分人想象的好太多,张静瑜的说法对她造成的影响不大,真正让她吃惊的,是李知行挨的这一耳光。从小到大,唐宓没有挨过任何打,外婆对她一句重话都没有,就算回唐家村之前跟她谈起她和李知行的事情,也是好声好气的。 她当然也知道,父母打孩子是很常见的事情。她的高中同学关薇就屡屡被父母家暴,身上常常带着伤痕。让她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隔壁班的一个女生,她因为早恋被请家长,她那个五大三粗的父亲来到学校后直接把女儿从教室里拉出去,猛然一脚踹向女儿的胸口,那是个很纤细的女生,被她爸这么用力一踹,就被踹飞了好几米。 当时不少师生都看到了这一幕。可想而知,青春期的女生本来就敏感,被人看到这一幕,那个女生觉得非常丢脸,从此变得很自闭。 唐宓当时就在想,这是亲女儿啊,她爸爸怎么下手那么狠呢,为什么看自己的女儿像仇人一样? 她现在明白了,有太多的父母就是舍得这么对待孩子。对他们来说,对孩子的控制欲和爱早就混在一起,无法区分。但是外婆不是,外婆爱她,却从不试图控制她。她用朴素的道理告诉她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却从来不要求她一定要做什么,一定不要做什么。 唐宓心绪复杂难平,好半天才说:“你没有必要和你妈对峙……” “没什么的。”李知行对自己挨了一耳光的事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是唐宓在场,“我妈这个人,还是很能干的,加上平时都是被人捧着,看上去特别有涵养。不过一旦被戳到痛处,就是刚刚你看到的那样。” 唐宓微微一愣,看着他:“你难道是故意的?” 确实是故意的。不得不说,李知行发自肺腑地佩服她的这份敏锐,谁说她情商不高来着? “有些事情她总要知道,免得真把自己当女王。”李知行握着她的手,“她现在虽然生气,但很快就会因为打我而内疚,短时间内不会再对我们的事情指手画脚了。” 唐宓轻轻抚上他的脸颊,她想,父母的控制欲是一把双刃剑,让孩子伤害父母的成本也变低了。 这趟本来还算完美的度假之旅到底因为张静瑜的那个耳光蒙上了一层阴影,即便两个年轻人心理承受能力颇佳,也觉得一张属于现实生活的网铺天盖地地罩了下来 周日中午,两人在温泉酒店吃了午饭后退房回了市区。 李知行把唐宓送回了她的小区楼下,随后开车回了公司,公司里,孙轩带领的核心小团队还在会议室加班,他们正在对核心算法进行优化,成效卓然。李知行本质上不太赞成员工加班,觉得生活和工作要有张有弛,但众人主动加班的话,他也会开出两倍的加班费。 李知行给附近一家口碑颇好的私房菜馆打了个电话后,拎着自己的笔记本走进了会议室,坐在后排听着程序员们的讨论,时不时也参与几句。他不是那种脱离实际的领导者无论多忙,在技术领域一直保持着旺盛的学习力。 两个小时后,时间已经到了傍晚,经过整个下午的思维碰撞,程序员们也都很累了。 李知行站起来,笑语:“晚上我请大家吃饭,可以带家属。” 程序员们听到前一句精神抖擞,后一句却让他们一个个面容愁苦起来。 “我们哪有家属?” “老板真是戳我的伤心处……” 作为一个新成立正在冉冉上升的公司,知科的内部气氛很开放,大家年龄相仿,也没什么上下尊卑之分,吐槽一下老板是很正常的事情。 孙轩跟着一脸不忿:“你这两天倒是开心了,和老板娘在一起玩得不错吧?然后回来气我们?” 李知行才不接他的话茬,只说:“在隔壁的湘宴,我订了两桌。我就不一起去了,你带大家一起去吃。” “你为什么不去?” “我爸来了,我要回家一趟。” “哦,应该的,你也很长时间没回去了。” 是的,李知行确实有一阵子没回家——不但没回家,爷爷奶奶家也去得不多。公司太忙,出差也多,上半年时间,他平均每天只睡六个钟头,每天倒床就睡。现在,也到了不得不回去的时候。 李知行乘电梯到车库,驾车离开公司。 城内的道路四通八达,路上车辆如流水般来来往往。李知行拐过十余个红绿灯,最后熟练地打了个方向盘,在一处高大围墙的小区大门前停了下来。 他向门卫出示了通行证后,拐进小区。与其说这是小区,不如说更像森林公园,树木参天,种植的年岁至少也在三十年以上,让整个小区温度比室外似乎低了5℃以上,一栋栋不高的小楼掩映在高大树木之中,时隐时现。他沿着林荫道开了几分钟后,一踩刹车,在一栋小楼前面的空车位处停下来。他从小到大在爷爷奶奶家待的时间更多,但理论上说,这里才是李知行的家。 他下了车,准备上楼,却看到李正远穿着一身运动服从小楼里走出来。李正远是个很喜欢运动锻炼的人,又对时下流行的现代化健身机械没有兴趣,平时的运动方式是每天长跑五公里,风雨无阻。 不需要任何语言,李知行马上跟上去,不紧不慢地陪着老爹慢跑。 李正远常年在外地工作,今天下午才回京,李知行边跑边说:“爸,几个月不见,我发现你又年轻了一点。” 这个马屁的质量着实不高,充分说明了李知行在吹捧的技能上还差了点。李正远瞧一眼儿子,不予置评。 老爹不搭腔,李知行只好继续说下去:“爸爸,我昨天见到我妈妈,发现她更漂亮了一些。” 他本来也没想着能瞒过谁,此时故意提起这个话题,为今天他和李正远的谈话起了个头。 这话效果卓然,李正远终于开了口:“哦,你昨天不是去陪女朋友庆祝生日了吗?” 一家人没有隔夜的秘密,张静瑜昨天晚上将儿子的情况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了丈夫。 “是的。”李知行不否认,“一个人的生日一年只有一次,我希望在这一天里我能跟她在一起。” “结果把你妈妈气得头昏脑涨。” 李知行苦笑一声:“是我挨了一巴掌啊。” 李正远瞧了瞧儿子的脸,被扇过耳光的脸已经看不出痕迹了。他不是那种会打儿子的父亲,他的教育方式一直是道理先行,用孩子能接受的态度和方式平等对话。 “都是大人了还挨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对于老爹不客气的点评李知行无可奈何,他不是来告状的,深吸一口气,然后道:“爸,我想跟你谈一谈唐宓的事情。” 父子两人小跑的节奏慢下来,沿着树林里漫步。 李正远温和道:“那就谈吧。” 无论工作有多繁忙,他永远不会拒绝跟儿子交流。 “我知道我妈为什么不喜欢她。她身世复杂尴尬,又是唐叔叔的外甥女,性格……说实话,她的性格也不是那种长辈会喜欢的类型,人际交往能力大概只有俞希白的零头,不擅长跟人打交道不会说话不会装可爱,不会像其他女人一样围着我转,反而要我围着她团团转。” 虽然有人说爱情可能蒙蔽,个人的双眼,但那是建立在短暂的接触上。认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清楚唐宓性格上的问题? 正因为了解,反而认识到这种性格的可贵。 “爸,这些问题,我都很清楚。但是我真的……很爱她。”李知行呼出一口气,“爸,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努力?当然,我希望不依靠家族有自己的事业是主要原因,但假如仅仅是这样,我不会这么拼。人都是好逸恶劳的,我其实也不例外,随时都要奋力前行真的是一件很累的事情,但我不这么努力的话,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我从小到大见过很多很出色很努力的人,但是只有唐宓,是我认识的所有人里,最努力的那一个,没有之一。每次看到她,我都觉得很有压力,是想要变得越来越好的压力。如果没有她,我不会有今天的成就——倘若我现在所做的一切算成就的话。” 一席话说完,父子俩都安静下来。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简直就是剖心之语,李正远一时间没有表态,转而问:“你和唐宓在一起多久了?” “从美国回来开始,大半年了。” “之前不告诉我,现在才来找我说情,你不觉得有点晚了?” 从本质上说,李知行是一个喜欢提前做好预案的人,这次事情发展得太快,难免有些手忙脚乱。 李知行苦笑:“爸,说实话,我希望让自己更有分量一些后再来跟你们谈……现在,时间有点提前了。” “所以公司的事,你一直以来不肯找家里人帮忙?” 父子俩漫步在林荫道上,两侧高树的枝干遮挡住夏日的余热。 李知行说:“我怕被拿到短处。如果你和我妈利用公司的事情来要挟我和唐宓分手,我就束手无策了。” 李知行深知自己老爹是什么人,别指望隐瞒他任何事,说实话才是唯一的出路。 李正远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你倒是想得周到。”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现在我有整整一个团队需要负责,难免要考虑得多一点。” 李正远不予置评,转而问:“知科发展得怎么样?” “我们研发部门非常给力,系统逐渐成型,今年年底我们的软件可以正式推向市场了。最大的问题也不过就是资金有些紧张。” 这是所有互联网创业公司都会遇到的必然难题。想要以最快的速度构建一个可行的产品来保持技术上的领先优势,需要大量的人手和设备,并且要为此不断地筹措资金。虽然李知行的创业基金已经相当可观,但花钱速度太快,而且目前为止没有任何收益。 “资金还缺多少?”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李知行道,“我现在面对的问题是,到底接受哪家的注资、拿别人的钱还希望对方闭嘴,总是有些麻烦。” “你是怎么考虑的?” “总之会在规则内解决的,我手下有很能干的一批人。”李知行说,“爸,不用担心,知科跟我儿子一样,我会好好打理的。” “所以你现在有半个儿子了,应该也可以明白家长的心情了。”李正远道,“你希望公司的每个方向都走在正确的轨道上,家长对孩子也怀抱着这样的期望,希望孩子不要走错任何一条路。” 李知行的心脏好像被狠狠捶击一下,他几乎已经听出了父亲的潜台词。 果然,接下来李正远道:“你和唐宓的事情,坦白说,我不看好。” 只一句话就让李知行脸色发青,李正远瞧了瞧儿子,道:“虽然我不看好。但是,我和你妈的意见不一样,我也不反对。” 简直就是绝地大反击,好比足球赛场上落后的球队最后一秒进了球从而扭转败局一样。一瞬间李知行几乎热泪盈眶,竟然好半晌说不出话来。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李知行很清楚一件事——只要他爸答应,李家其他人的看法就不那么重要了。能得到父亲的认可,是对李知行最好的勉励。 李正远见状也为之动容。因为家庭教育的关系,儿子跟一般的男孩比起来,确实更成熟更独立,性格也沉稳,十岁后就很少跟父母撒娇,此刻他的反应确实让当爹的始料未及,他的一个肯定居然会让儿子感动至此。可想而知,儿子和唐宓的感情,这些年来到底给他带来了多少无形的压力。 李正远道:“我支持你,是因为你已经足够成熟,能够清醒地做出选择,而且已经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 “爸爸,谢谢你的支持。”李知行深呼吸一口气,“谢谢你。” 得到儿子的道谢并不能让做父亲的心情愉快多少,李正远瞧着他,又问:“你的心意我明白了,但是唐宓怎么想的,你清楚吗?” 李知行说:“她愿意跟我在一起。” 李正远摇头:“仅仅是这样?在我看来,你们的感情并不对等。” 人生在世,没有绝对公平,人和人的感情,从来也不可能“对等”,但是当父母的不会这么想。这是看问题的角度问题。李知行长这么大,恐怕没在其他人那里受过半点委屈,却因为这桩感情承受了不少不能言说的无奈心酸,当父母的自然会心疼儿子。 从父亲的复杂眼神中,李知行读懂了对方的想法,他说:“爸,对一个人好不等于委屈自己。如果觉得委屈,那一定不是真正的喜欢。为唐宓做任何事情,我都觉得甘之如饴。” 李正远一直注视着儿子的每一个表情,他谈及唐宓时,表情坦荡而温柔。 “既然你这么决定了。”李正远最后道,“安排个时间,我要见见她。” “好,当然。” 生日那天的意外事故完全不在唐宓的预料中,不过生活还将继续,她有一大堆永远做不完的评估报告,还有房租要交——如此现实的生活摆在面前,想矫情都没余地,何况她也从来不是一个矫情的人。 睡了一觉之后,她振作精神,开始下周的工作。 然而意外总是在你没想到的时候发生。周一中午的时候,她正在办公室忙着处理数据,忽然桌上的座机响了。通常来说,单位内部的通信采用座机,她原以为是哪个同事,随手抓起座机说了句“你好”。 电话那头是个中年男性的声音,有些低沉:“请问,是唐宓小姐?” “是我,您哪位?” “我是李知行的父亲。” 那瞬间她差点让听筒掉在地上。 “啊……”高速运转的大脑下一秒已经找到了合适的称呼,虽然声音还是有点紧促,“李叔叔,您好。” “我想你应该有点意外。”对方的语速丝毫未变,“是这样,我想跟你谈一谈。” “嗯,好的……好的。” “今天下班后可以吗?” “可以的,没问题。” 唐宓一瞬间就把原定的加班计划取消,跟对方确认了一下见面方式和见面地点。理论上她的 工作时间是五点半,这段时间她都习惯性在下班后加班,但是准时走也没什么大碍——毕竟没做完的分析在家里做也是可以的。 事情发展到了这个程度,也应该见见李知行的父亲了。真正让她意外的是,李知行的父亲居然亲自打电话给她而不是让秘书代劳。 约定的地方就在金融中心旁边不远的一家会所,走路只需要一刻钟。唐宓有点感慨于李知行父亲的细致——地方的选定明显考虑到她的需求。 会所看上去非常有档次,饶是唐宓天天活动在这附近,也还真是看不出这怎么看都是古建筑的院落居然是家会所。服务员也异常周到,她只报了个名字,服务员就将她带入了一间半开放的包间,环境清幽,竹影婆娑,旁边的木柜子里各色茶具齐全。 她刚坐下不久,身上的暑气尚未全消,门帘被人掀开,一个和李知行有着五分相似,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李叔叔。”唐宓站起来,略略欠身,“您好。”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到李知行的父亲,根据资料,他今年五十有二,而他本人看上去大约比实际年龄年轻了近十岁,鬓角连根白发都没有,不过眼角的细纹和犀利的目光充分说明了他是一个日理万机的人。 和李君子说的一样,李知行确实像父亲,那种行如风站如松的气质也格外相似,毕竟一个人的成长无法摆脱家庭,尤其是至亲的影响,她甚至从面前的人身上看出李知行以后的模样。 “请坐。”李正远在她对面落座。 这个下午唐宓一直在做心理建设,但真的面对李知行的父亲,她依然感受到了难以言说的压力。长期位居人上,自然而然就有一股威严。 服务员端着一套沏好的茶走进来,为两人斟茶。整套茶具不知是什么材质,釉面柔和,瓷质透光。 唐宓手指轻轻触碰茶杯,随后把目光从茶杯上抬起来,然后轻声询问:“李叔叔,您要跟我谈什么事情?” 若是以往,她也未必会主动询问,工作了这么几个月后,她已经大致明白,但凡领导,都喜欢更主动一点的员工,何况对方时间宝贵,何必用废话浪费彼此的时间? 李正远没打算卖关子,他凝视着面前的女孩子三秒钟,微微颔首:“我今天见你,是想听你亲口说说,你对和知行的关系是怎么考虑的。” 从这句话就可以判断出李家的父母两人行事风格确实差异挺大,张静瑜从头到尾都没有给她任何自我表白的机会,但是李正远把这个机会给了她,并且表示,愿意倾听她的话。 “李叔叔,我喜欢李知行。”唐宓微微欠了欠身,轻声说,“如果可能,我希望能和他在一起,住在一个屋檐下,听他说话的声音,看着他的笑脸,想什么时候跟他抱怨撒娇都可以。” “如果可能?”李正远反问。 唐宓静了一会儿,才又开了口:“从小到大,我知道生活不是童话故事,不是我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对我来说,做出选择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尤其是对象是李知行的时候……但我想,不是每段没人祝福的爱情都没有好结果,我愿意和李知行一起,尝试一下这种可能。” 李正远能感受到,这番话发自内心,因此弥足珍贵。 李正远问她:“如果我和李知行的妈妈反对你们在一起,你准备怎么办?” 温度适宜的室内,唐宓觉得后背“唰”地出了一层冷汗。 唐宓抿了抿嘴,晶莹剔透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藏得很深的无奈:“我想,应该有一个度的问题。我有一定的抗压能力,也有不能接受的底线。李叔叔,我需要知道你们准备采用的策略才能回答这个问题。” 果然聪明,面前的女孩子确实有一颗玲珑心。 “我明白你的态度。”李正远颔首,“你的这番表态足够说服我。” 唐宓轻轻“啊”了一声,放在膝盖上的手紧了又松,然后再次抓紧。她应该很吃惊,然而又没有那么吃惊。她不认为自己的说服能力如此强,以她的水平,想要三言两语说服李正远无异于痴人说梦,李正远能这么快对她表示肯定,只可能是李知行的劝说。 “谢谢您。”唐宓微微躬身。 李正远离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今晚有没有别的安排?” 唐宓一愣,还是乖乖回答:“没有……” “那一起吃个饭。” “啊,好的。” 唐宓匆忙站起来,抓起挎包的时候想到“为什么不就在这间会所吃饭”,但显然此时不适合提出疑问,她乖乖跟了上去。 如果说,和李知行的父亲进行一场普通的谈话还是可以想象,但和李知行的父亲坐在一辆车内甚至一起吃饭,这事绝对不在唐宓的构想之中——商务车内的空间十分有限,司机和秘书坐在前排,她和李止远坐在后排。 李正远上车后就戴上了眼镜看秘书递来的报告,唐宓坐在一旁,心情变得平稳一点。虽然来京数年,她的活动范围始终非常狭小,此时看着车窗外的景色变换,依稀觉得车子是往市中心方向开。 片刻后李正远放下报告,注意到她的紧张,问她:“你不问去哪里吃饭?” 唐宓本来就没有完全靠上后背,采取的是一种正襟危坐的姿势,此刻她微微侧身,回答他的疑问:“李叔叔,我不是一个好奇心很强的人,而且……” “而且什么?”李正远询问。 唐宓道:“而且,我也有些习惯了。李知行也常常让我觉得意外。” 饶是素来严肃的李正远也被这个有趣的说法打动,露出一点轻松的笑意 他饶有兴趣地问:“有哪些意外?” 唐宓不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很想知道,但是能有一点话题聊总好过没话说。 “很多的。”唐宓说着,“高中的时候,有一次校园艺术周,学校开展了很多活动,但我们班展区的画被毁坏了不少,没有人知道是谁做的,李知行当时是班长,他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找到了破坏画展的人;还有一次,一位国外的专家来开讲座,讲座内容有一定的问题,李知行在现场就把对方辩得无言以对……” 李正远听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地询问许多细节,他对儿子的关注从来不少,但也不清楚李知行的每件事。 在徐徐讲述的往事中,车内的气氛融洽了起来。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李正远笑言,“听你这么如数家珍的样子,还以为你们高中就开始恋爱了。” 唐宓吃了一惊,连忙道:“李叔叔,没有这回事的。其实高中的时候我们的关系……谈不上很好。” “那知行还是辛苦了。”李正远若有所思,“我想,知行高中的时候就挺喜欢你了。” 唐宓抿了抿嘴,看了看前面的司机和秘书。她觉得有外人在场的时候,跟男友的父亲讨论这个话题有点尴尬。 李正远道:“几年前,你外婆是不是生病过?” 是有这回事,那是高三毕业后,我外婆出了一点意外。”唐宓瞪大眼睛,“您怎么知道的?” “知行请求我,让我帮你和你外婆。后来还因为你的事情,和他姑姑翻脸,连爷爷奶奶都放在一边,来医院陪你。”李正远颇有深意地看了唐宓一眼,“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他喜欢你了。一直以来,我没有干涉他,我不确定,他的这份感情能保持多久。现在我知道答案了,经过这么多年,你们能走到一起,实在难得。” 唐宓彻底愣住。 她完全没想到,那么早之前,李知行就在背后为她默默付出。 她从震撼中抬起头,原来不知何时,车子已经在一处陌生而安静的院落门前停了下来,院落的墙壁上爬满了绿藤,司机拉开车门,请李正远下了车。 唐宓怀着对陌生地方的诧异,紧随其后下了车。 此时,天边夕阳余晖即将散尽,道旁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浓郁的暮色一丝丝地从地面升起。 安静的林荫道路旁,唐宓一眼看到了站在院门口的李知行。 李知行对她一笑,随后看向自己的父亲:“爸,你们到了。” 李正远瞧了两名年轻人一眼,打开院门径直走了进去。 “怎么回事?这是哪里?”唐宓瞪着眼问李知行。 “我爷爷奶奶家。” 饶是唐宓一时半会儿也没想透这个逻辑,傻乎乎地问:“我怎么来了这里?” “你不是答应了我爸晚上一起吃饭吗?所以就过来了。” “等等,等等。”唐宓深呼吸一口气,觉得自己需要想一想,“你怎么不事先告诉我?” 李知行拉住她的手:“你不也没告诉我今天见我爸了?” 唐宓无奈道:“你爸爸约我见面,我想我可以应付,所以没告诉你。” “所以说,我爸你都可以面对,我爷爷奶奶的话,就更不用担心了。”李知行说。 她有这个心理准备,但还是觉得剧情发展速度似乎太快了——连续几天内,她见了李知行的母亲、父亲,然后是他全家人。人都已经到了这里,也只剩下前行这一条路了。 两人站在院落门口,李知行伸手推开铁栏杆。金色的灯光从窗中漏出,洒满了整个庭院,也照亮了她脚下的那条石砖小径。 李知行牵着她的手穿过花园,来到门前。房门虚掩着,李知行伸手推开,抬脚欲进,却发现她没有跟上,于是回过头来对她一笑,笑容被屋内的灯光映得鲜明而温暖。 唐宓有点恍惚。她想起很久之前宿舍的一次夜谈,当时舍友们对感情大发议论,说怎么才算喜欢一个人呢?当你牵着对方的手的时候,不妨看着对方的背影想一想,是否愿意牵着那只手走至天荒地老,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你爱他。 她手指用力,反手握住李知行的手,直至十指交缠。 李知行对她微笑。 “欢迎回家。” 【完】 本书由【ingyue55/糕调家的小糕点/橙子苹果草莓/灵小影】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