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此爱笑》 作者:赏饭罚饿   文案:   中学时代,艾笑喜欢上了校草。   他帮她送情书,回来却一脸血,问他怎么了。   他说:“他没答应,我就帮你揍他了。”   很多年以后,校草成了娱乐圈的当红小生。   他出任务回来,陪她去看了演唱会。   台上的人恣意张扬,荧光棒太耀眼,以至于艾笑未曾发觉,旁边的林现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静静的看着。   作息规律生活严谨的老干部刑侦支队长X话很多神经大条的新闻编辑   【一只温柔忠犬的血泪暗恋史】   轻松狗血向,故事慢热,糖中带刀,剧情扯淡。   所有人物均无原型,如果喷请轻喷。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制服情缘 甜文   主角:艾笑,林现 ┃ 配角:白琰,何子谦 ┃ 其它: 第1章   早上八点的时候,一条热搜窜到了榜首——   “何子谦即将踏入影视圈”   后面紧跟着猪肉章似的一块鲜红的“沸”。   艾笑裹着小毯子坐在电脑面前,鼠标点开来,唰啦啦往下翻。   几个自媒体的大V转出某部电视剧的官宣微博,一水的流量小花和常驻热搜榜单上的鲜肉们,乍一看很容易让路人突患脸盲症。   定装海报还没出来,男主却已赫然圈出了何子谦,看样子他征战演艺圈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这是一位后起之秀,唱摇滚出身的,经纪公司很会包装,早些年一曲爆红后就一直啃老本,没什么新的作品拿得出手,然而粉丝群体意外的狂热,尽管出道有六年了,也一点不介意男神继续当花瓶。   艾笑随便戳了条微博,底下已经吵成一片。   ——我求求热搜帝老老实实唱歌吧,可别去祸害影视了,国内本来就没几部能看。   ——你一个唱歌的,先把本职干好了成么?哪儿都想插一脚,真以为钱那么好赚啊。   粉丝表示不服,将楼盖得很高。   ——你见过谦谦的演技吗这么快否定他?你怎么知道他演不好?   ——有些人就是酸,他人气高,颜值在线,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就该去演戏!   还有画风迥异的:之前熬夜追何子谦的综艺,脸上长满痘痘,幸亏现在全消了,扫码加微信,告诉你如何最快祛痘哦。   吵了半天,中间不合时宜插进来一个美妆达人,无法达成共识的双方瞬间转移怒火,群起而攻之。   家里没开灯,艾笑滑动鼠标的滚轮,屏幕上数张青春俊朗的照片一闪而过,在她面颊打出幽暗的光。   忽然就心血来潮插上耳机,听了听这位高人气偶像的新歌,不到十秒她便默默地放了下去。   死亡金属般的前奏,输出全靠吼……欣赏不了。   歌是真的一般。   但人也是真的好看啊……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手机突然一亮,震动声把整个暗如巢穴的卧房响出一点人气来。   艾笑哆哆嗦嗦从毯子里伸出手。   “喂?”   “啊喂,笑儿啊?”电话那头有点吵,白琰刚嘱咐完实习生,转过来跟她说话,“你这会儿有空没?”   “周维西那倒霉孩子昨天洗澡踩了香皂,右脚给摔折了,还在医院里打石膏。”   艾笑:“这么不小心?严重吗?”   “十天半月好不了了。新闻中心实在抽不出人,咱们组现在就剩我一个,您老行行好来帮个忙吧,回头我跟上面请示,补你一天假成不?”   她嗓门震耳欲聋,期间还不忘抽空和旁人的争辩两句,逼得艾笑不得不拿开半米之远。   微博里,第一条的搜索量还在蹭蹭往上升。她看了一眼,把笔记本合上,“是什么事儿?在什么地方?”   白琰:“我相机呢?找一找我相机……夫妻俩车上吵架抢方向盘,六个车追尾,壮观得很。就在春华路公交站附近,从你家打出租最多十分钟。”   言语间,艾笑已经换完了衣服,她留着短发,梳头又快又方便。   白琰没挂电话,正交代新招的实习生认真看家。   “笑儿我马上出门,你还有多久?”   她在玄关换鞋,推开门时北风迎面吹了满口潮湿的冷空气。上周的几场雨,让洋城顷刻降温,艾笑站在楼道间打了个哆嗦,双脚细碎的跳了两步。   沉默半响,忽然犹豫,觉得有点亏。   “我要两天假!”   白琰:“……”妈的趁火打劫啊!   “怎么样?”她问。   白琰:“好的……”   您是大爷。   洋城地方虽不小,但住户都集中在主城区,车流量令人生畏,是标准的“擦刮五分钟,堵车两小时”的人间地狱。   等艾笑到达现场,已经是半小时后了。   新闻讲究的是快准狠,幸而洋城人民素来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还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主角夫妇正在中央站C位,吵得不可开交,反而让一旁追尾的车主们难以插上话。   “快点快点。”白琰行事素来风风火火,拉着她挤进人群。   周维西是他们部门的编辑兼摄像,为数不多的男性。艾笑这方面没天赋,充其量也就用单反打打杂。   当事人都是四十多的岁数,女的声音极尖,模样挺横,眼见人越聚越多,反而更来兴致了,指着丈夫的鼻子叉腰骂道:“我给你生孩子养孩子,洗衣服做饭,累死累活,你还冲我吼?你凭什么冲我吼?!一个大老爷们,一天到晚只会在外面喝酒聊骚,家里的事屁都不管,门口的垃圾桶都比你有用,老娘要你来干嘛?自虐吗?”   男人面有菜色,紧张地往周遭环顾,“你小点声儿……”   女子炸了:“小什么声儿,刚刚在车上你不是很能耐吗?耀武扬威的在那儿跟我瞪眼睛,还要离家出走,现在一下车就他妈的装怂,你不就想让全世界都觉得是我无理取闹,是我欺负你……呸!男人当成这样你还有脸吗?啊!”   旁边上来一个大伯小心翼翼劝架。   “别拉我,拉什么拉,想打人啊?”她翻了个白眼一扭身,“姓邹的我告诉你,今天这事儿我可不管,要赔钱要上派出所你自个去,老娘一个子儿也不会给!家里房子的首付当初是我出的,嫁妆全砸给你做生意,还想从我这儿捞钱,做你的春秋大白梦!”   “是是是……钱我自己出。”男人尽量好言安抚,“你别这么大声,人家都听着呢……”   “我声音天生这么大,怎么着。”她指着天,“我妈说我这辈子就应该去当个歌手!”   ……   艾笑简直被这惊人的嘴炮力给惊呆了,远远的举着相机咋舌,白琰啧了声,抱起双臂纳闷地朝路人群众打听情况。   “这么点儿事都能吵起来,他们吵多久了?”   “从下车开始……得有一个小时了吧,据说那男的从前是司机……”   难怪难怪,原来是暴发户。   “看他现在开宾利诶,在哪儿上班啊?”   白琰很快同路人拉起了家常。   艾笑端着镜头转到旁边去录围观群众的反应,无所事事的广场大妈们神色各异,不为人知的八卦与揣测齐下。   她觉得这个反差不错,十分写实,索性拉得更近一点捕捉表情。   路人甲们吃瓜吃得兴高采烈。   突然之间,在整齐划一的鄙夷五官里闪过去一张违和的脸,对方走得又急又匆忙,略显紧张,甚至好几次不自觉的开始同手同脚。   艾笑发觉有点儿意思,旋出镜头侧身跟了一段。   那是典型的路人面孔,一晃眼便容易跟丢,原本她也没太上心,正准备转回去继续拍现场。   就在这瞬间,那小哥倏地飞快顾盼,紧接着神色一变,竟莫名其妙的拔腿狂奔!   艾笑一愣神。   几乎是同时,人群里前一秒还在装路人甲的几道身影这一秒已经急速夺路而出,打鸡血似的往前追。   “站住!”   对方闻言一个激灵,愈发玩命跑路,慌慌张张地推搡行人,“让开!”   车站本就拥挤,这一闹更乱了。   “什么情况?”   “黑帮打架吗?”   不明真相的吃瓜百姓吱哇乱叫,到处传播恐慌气息,连趾高气扬的奥迪夫妇此刻也怂了,茫然四顾。   姗姗来迟的交警跳下车安抚:“大家保持镇定,保持镇定,都不要惊慌,小心脚下,防止发生踩踏事件……”   话才说完,艾笑手里的单反就给人一肘子撞开。   她内心一个“卧槽”,忙蹲在来来往往的大长腿里紧急拯救公司财产,毕竟月光很久了,赔不起这突来的负债。   好在摔是没有摔坏,不过周围留下了划痕。   她随意对准前方试拍了几张——   快门按下的那一刻,一道人影闯入镜头。   身形高挑的青年单手撑着护栏跃过来,伸腿绊倒了尚在横冲直撞的狂奔男,旋即将其摁倒在地,动作干净而利落。   连拍的声音响得很清脆,咔擦好几下。   四周正要上来人补位,他皱着眉把手里的男子往下压,大声道:“前面还有两个,老唐先带队去追!”   脚步刹在他跟前,对方赶紧点头又迅速起跑。   他翻过狂奔男的手腕别在后腰的位置,大概是姿势太眼熟,围观的路人传出言语议论纷纷。   “是警察啊。”   “便衣抓人吧?这抓的什么啊,小偷么……”   艾笑看着单反里定格的那张照,年轻的男人穿了件浅灰衬衫,在之前的打斗间下摆散了出来,松松垮垮的垂着。   他皮肤有些黑,小臂上筋肉分明,剑眉星目,眼神锐利得像把刀。   林现把男子的脑袋抵在地面,正张口要叫“老唐”,甫一抬头,不经意望见人堆中捧着相机的女孩子。   北风把她一头短发吹得乱七八糟,厚实的围巾上露出一张小脸,明眸清澈。   大概隔了十米的距离,视线中人潮如海,喉咙里的字陡然消失在半道,他有那么一瞬着实怔了下,背脊逐渐挺直。   远处车流吵杂,闹市里的人声来去无方向。   林现耳鸣得厉害,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自己刚刚要说什么。   他这一走神,脸贴地挣扎的狂奔男却意外地发现脖子上的束缚减轻了不少,大概是出于打人不打脸的愤怒,当下暴躁地蹭起,对准林现面颊就来了一拳!   艾笑:“……”   没事儿吧您!   “林、林队!”   紧跟而来的便衣看到这一幕都惊呆了,七手八脚的跑去帮忙,男子重新被摁回地面摩擦,如此一来算是真老实了,喵都喵不出一声。   闹市抓犯人显然比看泼妇骂街有趣得多,眼见场面被控制住,之前围观的群众们又陆续挤了回来。   艾笑只好护着相机往后退,无数人头的缝隙里,她瞧见林现直起身,用手背擦了擦嘴角。   “笑儿。”失踪半天的白琰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抱着写得满满的笔记本喜气洋洋地凑上前,“我问得差不多了,走,回去写稿子……”   说完瞥到单反里的照片,眼睛突然发亮,“诶,是刚刚那几个便衣?这警察叔叔有点好看啊。”   “好看吧?”艾笑得意地挑起眉,“我还没拍糊。”   “片儿照得不错。”白琰接过单反琢磨,遗憾说,“也不知道是什么案子,要是咱们能出个新闻,点击量肯定飙升。”   艾笑把照片放大了一点,狐疑:“明天叫上孙皓去采访一下不行么?”   白琰搂着她脖颈慢悠悠往回走,“这种涉及公安的稿子上面审得很严,不一定能过。再说咱们一小网站,人家肯不肯接待都是问题。”   ……   金属手铐严丝合缝地扣上,林现抹去唇边的一点血渍,往旁边望时,人来人往,满是看热闹瞧新鲜的洋城市民。   “林队。”手下的便衣一头汗,后面跟着老唐和狂奔男的两个同伙,“人抓到了,还搜到一包□□,老小子挺不要脸的,居然藏裤/裆里……”他还没说完,瞧见林现红肿的脸,立马滴溜抽了口凉气。   后者淡淡瞥了瞥他,不以为意地摸出纸巾,“先收队吧,记得找个人去联系禁毒的赵凯。” 第2章   洋城市刑侦支队在花园区宝石立交的最北边,正对面是间川菜馆,往南一排都是商务楼,上班时间颇为冷清。   最近地价飙升,市局附近的办公大楼水涨船高,租金费用贵得令财务内勤们望而生畏,而刑侦几百来号人的大队不容易安置,再三衡量只能发配到尚未涨价的花园区。   此处人烟稀少,交通便利,从不拥堵,还山高皇帝远,是绝佳的避世圣地,就是平时开会得用上半个小时行程。   林现一边用冰袋敷嘴角一边走下车,刚好到中午饭点,日头明晃晃地照得有些刺眼。   几个灰头土脸的金店抢匪一瘸一拐地给押进了支队大门,他跟在后面,才上台阶,内勤的小罗就跑来递通知。   “林队,下午两点会议室有个短会,刘队主持的,所有的领导和民警全部要参加。”   林现摁着冰袋,余光扫了一眼通知上的内容,脚步没停,“知道了。”   他话少,大部分时候独来独往,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但毕竟是领导,小罗立在那儿犹豫了有半秒钟,追上去问:“林队,您要不要擦点药啊,库房有备用,需要的话我去给您拿。”   林现顿了下,朝她点点头:“那就消肿的药吧,谢谢。”   被这金贵的两个字震撼住了,小罗瞬间有些受宠若惊,连声客套:“没有没有,应该的。”   林现草草上食堂扒了两口饭,指针就已经走到一点半了,来不及去等审讯结果,他匆忙进办公室换制服。   衣领扫过后颈隐约长长了的头发,他忽然想到什么,车站旁的画面毫无征兆的在眼前一闪。   林现站在桌边,无意识地用手摸袖口。   至今回忆起来,才觉得对方的五官熟悉又模糊,似乎不那么清晰了。   他印象中那应该是个黑发及腰的女孩子,笑时一口白牙,眼睛里总是充满灵气……   和刚才的惊鸿一瞥总少了些说不出的差别。   算一算,高中结束到现在快八年。   她就是念研究生,也该毕业了吧……   市局的绩效考核刚出来,这是每个月躲不过的例会。   刘队捧着文件总结上月的工作,他比林现大二十岁,在奔五的年纪里,终于养成了官场说废话的习惯,二十分钟的短会硬生生给他掰扯到一个小时。   “再过不久就是岁末年初,大家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能放松警惕。根据上月报告显示,抢劫案和强/奸案的数量正成环比上升……”   底下人昏昏欲睡地开始在纸上涂鸦。   林现摊着笔记本当摆设,手指转笔,视线飘忽,心不在焉。   钢笔从小指旋到拇指,又从拇指旋到小指,技术不错,一直没掉过,一看就是学生时代苦练的成果,配合着领导的唱腔,十分有节奏感。   他在本子上写了两个字,瞧了一会儿,然后又划掉。   “林队?林现。”   等刘队叫了好几遍他才回过神,一抬眼,发现满场都在看自己。林现收起笔,短暂地顿了片刻。   转头朝自己顶头上司那边望。   这么明显的开小差,刘队也不太好当众点名,无奈地重复:“问你还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他反应了一下,抱歉地舔舔嘴唇,说没有。   “行,那就先散会。”   会议室陆续窸窸窣窣地响起拉椅子的动静。   林现看着纸上叉掉的痕迹,想了想又补了两道线遮盖。   正要起身时,刘队从他后面经过,抛出一句话点点桌子:“林现,你来一下。”   见他跟上去,近处的两个刑警各自挤眉弄眼的使眼色,显然对他之前的失态颇有微词。   刑侦队三四百号人,副队长一共才仨,其中两个都是光荣秃顶的年龄,分管反扒的前任副队被调走之后,大家议论了一个星期,把已经谢顶和发际线堪忧的老刑警都数了个遍,各自商业互吹了半天,结果万万没想到来的居然是林现这个空降军。   而且还如此年轻!   “听说他上面……”其中一个人伸手指了指,开始阴谋论,“有人。”   “别瞎扯。”被“谢谢”两个字感动了一下午的小罗忍不住站出来反驳,“林队是几年前政策改革部队转业,又跟着赵队破了913毒品案,立了二等功才调来的。”   后者撇着嘴打量她,“转性儿了你?前几天还说他不审你的报告。”   小罗:“他昨天审了!”   “……你还真好伺候。”   意见那么大,归根结底还是林现这个人不太好相处。   来了两三年,和谁都不亲,连对手下的人也是态度平平,不苟言笑。轮到和他值班,整夜都难说上一个字,安静得能像殡仪馆。   刘队掏出根烟,正瞅见边上的禁烟标识,隐忍地放了回去。   林现在他跟前站定:“刘队。”   “找你来是和你说个事儿。”他把烟嘴叼口里,假装自己正在抽,“明天有个网站的主编要来采访,就是金店的案子,你回头接待一下。”   林现听完便排斥地皱眉:“我不要去,老唐是案子的负责人,有什么他比我清楚,干嘛不叫他?”   “人家要摄像的,老唐头那么光亮,上镜多影响咱们队里的形象。”刘队拍他的肩,“你气质又好,人又年轻,还是你去最合适。”   “案子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先问问老唐嘛。”   “可是……”   “就这么定了。”他指头一点,赶着去抽烟,“年轻人,多锻炼锻炼。”   *   花园区洪河西路,这一片区都是写字楼。   艾笑所在的鑫龙网就在其中。   那是洋城市的一家地方性网站,她毕业后由白琰引荐进了里面的新闻中心做编辑,每天/朝八晚五,除了时常加班没补贴之外,日子马马虎虎还算过得去。   霜降后,每下一场雨就凶残的降温,天气一日比一日冷,夜晚从六点便开始了,街上灯火灿烂。   办公楼里的白领们还在敲键盘,五点下班早成了一句众所周知的扯淡。   艾笑正在改白天车祸的新闻稿,她对面办公桌坐的是网站时尚频道的编辑,平日接触的人不同,哪怕在同一个公司,自身形象也是大相径庭。   他们新闻部普遍蓬头垢面,每天一副才爆肝的死相,隔壁文娱区就不一样了,从主编到实习生,全都走在时尚前沿,光鲜又亮丽。   艾笑一度羡慕不已,天天惦记着想调岗位。   “何子谦新剧的独播权据说被SMALL平台买下来了!”   “这么快?”前面的人闻言凑到电脑屏幕去看,“不是还没开机吗……”   “他签的就是SMALL旗下的影视公司吧,难怪动作迅速,现在到处营销做宣传,就看能不能上星了。”   ……   另一边,白琰则拖着个快递箱子进来,一屁股大喇喇坐在椅子上,手机里还在振振有词。   “哈?撤销投诉?!”   “你们送水果送成这样,还要我体谅快递员,他赚钱不容易那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小妹妹,讲点道理好不好。”   “你知道榴莲这种东西碎了会变成多恐怖的生化武器吗?”   一条道隔开两个部门,分割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画风。   白琰挂了电话,艾笑转过来关心道:“怎么了,暴力运输啊?”   她有气无力地把箱子踹进桌下,“卖家那边打算赔一箱,我明天都飞香港了,半个月呢,回来估计刚好能喝上榴莲水,带酸味的那种。”   说完烦躁地挠挠头,起身递便签纸过去,“对了,有要买的东西你先写上,我去个洗手间。”   艾笑不常出门,某些必需品就只能抱白琰的大腿求代购。   她比着存款边写边算账,主编怀达趁机小心翼翼地蹭到跟前,然后腆着脸笑。   “艾笑啊,在忙呢?”   她莫名其妙的回了个眼神,明显感受到了对方话里的危机。   后者搓了两下手,大概不知道怎么开口,“是这样的,明天有个新闻专题要做,得跑一趟市局刑侦大队,很不容易才争取到……你看,白琰要出外差,小孙手里的项目还没做完,实习生又不顶用……”   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脾气极好,每回找人干活都像欠了外债,求爷爷告奶奶。   艾笑紧紧盯着他:“主编,我还在休假,今天本来就是给维西顶班的。”   世道如此艰难,为什么一个二个都想压榨她的年假!   “没事儿,不就是假嘛。”怀达满脸诱惑地比出手指,“我可以给你补三天。”   瞬间,她眼睛一个高亮,“三天!”   年假!   这么好?!   怀达立马趁热打铁,把备好的资料放到她电脑桌上,“前期的文件都有,你提纲照着这个写就好了。”   艾笑毫无原则的在利益面前尽折腰。   “行,没问题。只要您老记得我的假,今天战通宵都可以。”   “记得记得,一定记得。”   不远处的孙皓和隔壁频道的基友看着她打鸡血的样子默默喝了口咖啡。   基友啧啧叹道:“三天年假就卖身,难怪怀老头每回都找她,是我绝对要奖金啊。”   孙皓放下杯子,靠在椅子上猜测,“你说艾笑攒这么多假期怎么用的,平时也不见她去旅游……”   采访的时间定在第二天早上十点半。   艾笑晚上拟提纲的时候才发现是个团伙抢金店的案子,夜里七点官方的警情通报就出来了,一共抓了十个人,除了抢钱还涉嫌吸毒卖/淫。   果然这种专题也只有靠主编的面子才拿得到,她坐在车里摆弄相机,指腹一划,正好是昨天在街上抓拍的那张。   窗外斑驳的阳光零零落落,把片子里青年的轮廓晕染得有点柔和。   艾笑用手放大了一点,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双眼睛看。   林现报告还没翻完就被姓张的小刑警逼出了办公室,同样是干后勤的,他明显比罗迷妹嘴碎得多,嘚啵了一路,听得林现不得不仰头叹口气。   “哥,领导,人家主编都在门外了,你好歹给个面子啊。”   他头疼地转过身,“不是说了老唐去的吗?”   “刘队嫌他没头发啊!”   “你人让给他找顶假发不就完事了。”   “……”   张季被他无所不用其极的推卸精神惊呆了。   林现一直不太喜欢面对镜头,他两手摁在腰间皱着眉抿唇,最后想出个绝佳的办法。   “不然你替我接待吧。”   张季愣了几秒:“我?”   他用欣赏地眼光拍拍对方的肩,“案子你也有参与,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很简单的。”   末了,不忘照搬照抄刘队的彩虹屁,“你气质佳,人又年轻,你去最合适。”   没想到对方竟颇为受用,挠了一阵头,挺不好意思:“那、那怎么好呢,您看我制服都洗了,也没合适的……”   “穿我的。”林现三两下脱了外套递过去。   后者惶恐的接住,“谢谢林队。哎,您也太客气了。”说完抖了抖,利索地开始换。   林现冲他一点头,松了口气地望向大门口。   有一队人迎着阳光走进来。   冬日寒风和室内暖气的交界处,玻璃门浸着水汽,她推开的时候在上面留下了一个分明的五指印。   林现先看见了一头齐肩的短发,清爽且利落,其中似乎覆了层薄薄的霜雪,一颔首很快就被热风吹散了。   旁边民警上前给他们引路。   她于是退到了摄像的后面,搓着十指好奇地左顾右盼。   林现放松的嘴角在那一刻顿住,不经意地微启,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大厅。   “衣服好像宽了一点……”小刑警扣好扣子,上下打量,“林队您这多大码的?我平时都穿小号,是不是看上去不太合身啊?”   他扭着腰身整理衣襟,抬头时林现不咸不淡地垂下眼皮。   “知道还不脱下来。”   小刑警:“???” 第3章   艾笑没进过警察局。   从小到大,她连派出所的门都没摸过,更别说是办理刑事案件这么有煞气的地方,一步入大厅就觉察到一股浩然正气扑面而来——被头顶的暖风激得打了个喷嚏。   带路的民警十分和气地引着怀达往里走。   “今天刘队一早有会,现在不在单位,不过分管案件的几位副队都有空,你们可以先去会议室坐一会儿。”   “好好好。”中年发福的主编连声道谢,吩咐后面的摄像小心脚下。   三脚架吃力地在桌边打了个旋,怀达刚一转头,便和台阶下的两个人撞上。   正对面穿制服的是位年轻人,身材很高挑,站姿比一般人笔直许多,眼睛清澈却犀利,无形中有种气场。   民警笑着解释:“这是我们林队。”   艾笑在瞧见那张脸时就把接下来的喷嚏硬生生掐死在了咽喉里,脑子里有片刻短路,只目光诧异地看他朝这边伸出手。   “你好。”对方说话客气又有涵养,“我是刑侦的副队长,林现。”   “林队,您好您好。”   怀达忙不迭把掌心递过去,用力跟他握了握,“鑫龙网的怀达,那个……前些天和刘队约好要做金店案的专访。”   不知是不是错觉,艾笑总觉得刚刚有一瞬,林现也朝这边点头笑了一下。   “我知道,刘队走前和我说过。”他往旁边让开一步,“会议室里谈吧。”   直到对方背过去,她才敢正儿八经地从头到尾打量,比了比身高,又算了算年龄,忽然想起那张还躺在车上的照片。   刑侦因为人多,会议室是五十座的规格,灯光亮堂。   摄像捡了个好的取景位置放机器,艾笑坐在一旁翻开记事本。   提起“林现”两个字,她记得自己高中时期有个同名同姓的同班同学,男生,长得高高大大。   对方跟她住同一个小区,同一栋楼,听说家里挺有钱的,特地为了儿子念高中买的房,和艾笑这样的土著相去甚远。   当代社会邻里关系单薄,有那么几次双方的家长倒是因为高考报志愿的缘故互相窜过门。   “我们队里每月需要对外发一些宣传稿,稿件内容可以是案件,也可以是其他类相关的资讯,包括视频、新闻、图片。题材没有限制,当然信息都是在可对外公布的范围之内……”   艾笑在埋头写笔记时,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外型上是和十八九岁那几年有差别,但嗓音没变。   高中毕业之后,艾笑和大部分同学都没怎么联系,也不知道他情况如何。   不过当警察真是在意料之外的事。   印象中林现那时候成绩很拔尖,高考也不见失利,艾笑总以为他多半已经出国深造当海龟去了。   “……所以在文稿发布之前,必须先由我们审核一遍,这些是基本的流程……”   林现往斜对面看了一眼,她埋头写得很认真,记录的速度又快又准,笔尖在纸上刷刷的划拉,不时撩到几根散发。   冷不防艾笑抬起头来,他忙调开视线,顺势去端手边的水杯。   整个采访的过程不长,一共也就十多分钟,大概是觉得这位青年才俊挺好相处,结束时怀达心情颇为舒适,拉着摄像再去别处拍点静景环境。   艾笑一直等主编的声音走远,才支起笔记本做贼似的挡脸,径直朝桌前一凑,语气里都透着新鲜:“林现!”   “真的是你啊?!”   后者好似知道她会有这样的反应,也配合地跟着往桌上靠了靠,唇边带了很浅的笑。   然后闭眼点头。   她把没什么用的笔记本丢开,支肘托腮,满目艳羡地端详。   “七八年没见,想不到你当警察叔叔来了。”   艾笑甚是感慨地摆首,“读书那会儿老师天天都夸你思维灵活,是搞金融的料,当初我都没看出来,你居然有这么一颗为人民服务的心……果然优秀的人在哪里都是优秀的。”   林现正开口想说话,她放下手身子又往前蹭了一段。   “诶我昨天还在大街上遇见你了,春华路公交站那儿,是你吧?我抓拍了几张,就说这人怎么有点眼熟……十一月的天,你穿衬衣不冷吗?”   林现被她一口自言自语打断得插不上话,但竟意外地有点怀念,于是不自觉扬起嘴角,垂眸摇摇头:“不太冷。”   艾笑给拍了拍手,“果然警察叔叔训练辛苦,身体素质都变好了。”   林现喝完水稍作掩饰,不着痕迹地问道:“你……现在在刚才那家网站,做记者?”   她答得飞快,“没有,我学的不是新闻传播,也没有考记者证,目前只是在做编辑。”   他若有所思地颔首,“我记得你以前家是在花城?搬家了吗?”   艾笑毫无保留地回答:“不是,我大学在洋城交大念的书,毕业之后干脆就在这边找工作了。”她想起什么,“啊,我租的房子就在银杏公园那边,最近有学校搬走,所以特别便宜。”   林现:“……”   这根本就用不着套话,她自己已经买一送一的和盘托出了。   “林队。”被暖气熏得开始出汗的怀达满脸堆笑地折返回来,“耽误林队时间了,素材拍得差不多,我们现在马上回去做准备,大概明天之内能有消息。”   末了又去吩咐艾笑,“收拾东西,咱们该走了。”   大概没料到他观光的速度这么快,林现起身送他们,目光落在旁边低头理材料的艾笑身上,动作一顿,朝怀达点头:“留个联系方式吧。”   后者自以为会意地捧着手机上前:“对对对,13883……这是我的号码,您有什么事儿随时联络。”   林现拇指停在数字的按键上,不紧不慢地发问:“稿子是你写?”   怀达愣了小半刻,当下明白过来:“哦不不不,我是审稿子的,内容主要是咱们这位编辑写……笑儿,给林队留个号码。”   “哦。”   她闻言去翻挎包,林现已经把手机递来了。   大概是因为一直放在贴身的地方,背面带着点温度。   林现垂着眼睑,在边上看她飞快的输入,再点好保存。   173开头的号,果然是换过。   他接过之后,划出联系人,立刻给她回拨了一个。   “好了。”   艾笑礼尚往来地填好信息。   见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中,不知怎么的,林现心里忽然有种奇特而微妙的感觉。   他捏着手机在桌上无所适从地翻了翻,掩饰性地沉吟一阵,“……传稿件给我的话,可能还是有个通讯平台交流起来会比较方便。”   艾笑听完深觉有理,“那我加你微信?”   “嗯。”   在极其公事公办的情况之下,两个人交换了社交账号。   等新闻部的人离开刑侦队,林现才把桌面那个原谅色的图标点开,刚加的好友在第一栏,一个看不出出处的大脸猫头像。   ID有点弱智——我这么胖只配吃空气!   他盯着那几个字无声无息地笑了下,没舍得改备注。   *   艾笑没急着回公司,又跟主编去那家金店跑了一趟,等返回网站已经是傍晚了。   隔壁时尚部的同行都开始收拾收拾,梳头补妆,准备美美的迎接夜生活,而他们却只能怀抱食堂准备的盒饭,继续在“明天交稿”和“熬夜伤肝”当中来回纠结。   摄像剪视频去了,她舀了一勺鱼香茄子,边吃边打字。   写文章是一件疯狂扫荡脑细胞的事情,尤其在把它当工作的时候。   艾笑挤牙膏似的撸了个开头,微信群里忽然“叮当”一声响。   她随手解锁,是“90后美少女”的同事群在发花痴。   “我男神今天的自拍!天哪,他好美啊,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颜!”   这位美少女的男神是个西装精,称呼的由来据说是他一年四季无论冷热,但凡出镜都一身西装,风骚得无与伦比。   “我也淘到一张,满满的胶原蛋白。”   头一开启,紧接着就陆续有人不服输的晒出自己的爱豆,整个群里俨然一副冬季选美比赛的氛围。   “我们谦谦也好看鸭,这个新发型超有少年感的。”   各色各样的照片争奇斗艳,刷屏刷得极快。   艾笑吃饭的手一顿,她放下勺子,再次把聊天记录划到了上面。   何子谦的那张照片走的是休闲风,身后立着一把吉他,笑容青春洋溢。   她足足发了有半分钟的呆,等回过神已经把图片保存了下来。艾笑忙往文件里翻,正打算点删除,又自我挣扎了一秒。   算了,美色是无辜的。   她心想。   一碗盒饭吃完,加班加到了十点,主编又给叫了外卖,整栋大楼只他们这一层和斜对面还亮着光,听说那家是做软件设计的,里面基本是格子衫程序员。   “喂?我就快好了,你在楼下等我一会儿。嗯……嗯,还是上次的地方。”   新闻部的另一位编辑妹子在收拾包,听她的口气大概是男朋友来接了。   艾笑视线一路晃过去,最后往窗外看。   冬夜黑沉沉的,路灯落寞的照在寒冷的街道上,天气太冷了,连酒鬼们都不愿意出来晃悠。   空荡荡的一层楼,打字声音零碎而清晰,显得里面的人格外可怜。   艾笑写完了稿,顺便把明天网站要更新的内容整理好,发到实习生邮箱,总算起来准备回家。   看一眼时间。   刚好十一点半。   再过半个小时就是上演午夜凶铃的时刻了。   “老大,我先走了。”   怀达从电脑面前抬起头:“啊?好……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去啊?”   毕竟是个女孩子,记得艾笑没车,他担忧道:“有人接吗?要不我送你?”   艾笑原本想答应,见他手里的事还没做完,估计待会儿又得回来,加班狗没人权,只能互相心疼了,她只好拒绝。   “不用,我家离得也不远,自己打车就好。”   “打车啊……最近网约车不安全,你留心点,随时把发定位到群里。”   “知道了。”艾笑背起包。   怀达道了声辛苦,“这几天忙坏你了,明天就在家里好好休息吧。”   就等您这句话!   她的三天年假! 第4章   晚上的出租车不好搭,艾笑回到家刚好一点整。   她半死不活地冲了个澡,端着杯子有气无力地漱口,感觉自己行将猝死之际,忽然想起那篇稿子还得发给林现审一审。   熬到这时间,明早肯定是起不来了,她估计对方已经睡下,干脆留个言,等他醒了自己看。   艾笑于是点开微信,把存在手机里的稿件传了过去,才发完消息,低头灌了口水,咕噜咕噜吐了一池的泡泡。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回微信的声音“叮当”传来。   愣得她当即一个激灵。   什么情况?一点多了啊?!   置顶是他的一条信息——“我收到了,看完给你答复。”   艾笑叼着牙刷噼里啪啦打字,像是找到了同病相怜的社畜狗,精神突然兴奋:“你居然没睡!难道也在加班熬夜?”   林现彼时正躺在床上,他把手机举到眼前,在枕头上换了个较为舒服的姿势,单手回信。   ——“我没有加班。”   她秒懂,“哦……是在熬夜肝游戏?”   ——“也没有打游戏。”   艾笑在那里僵了一僵,小心翼翼地:“你不会是在睡觉吧……”   林现轻轻扬起嘴角,打出一个字:“嗯。”   迷之沉默了片刻,她的“突然兴奋”变成了“突然尴尬”,隔着一层网络都能嗅到僵硬的气息,艾笑紧接着敲屏幕:“……你都把手机放在枕头边的啊?其实这样对身体不好哦,有辐射的,听说曾经有人长期睡觉不关手机还搁得离头很近,最后脑子里长了肿瘤……”   林现慢腾腾地回她:“我放在客厅的。”   对面安静好一会儿,开始“正在输入”,一本正经地科普。   “……那晚上睡前还是把手机调成静音或是震动比较好。你知道的哦,有些骚扰电话啊,恶作剧啊,喝了酒醉后谈心得啊,都爱挑这个时间作妖。”   “工作要求通讯二十四小时畅通,不能调静音。”   这天要聊死了!   艾笑:“原来是这样啊,是因为案件要出勤哦?你们做警察果然很辛苦,全天待命……”   对方起码来来回回“正在输入”了半天,在扯了无数淡后,终于老实地写道:“对不起……打扰你睡觉了。”   他躺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屏幕上的那几个字,不由自主地轻笑出来,坐起身回复。   ——“没关系,你忙到现在?”   后者贴了个“人间不值得”的表情:“其实十一点半就结束了,不过晚上车不好打,等了半个多小时。”   林现正想打“你没有车?”写到一半又删了,换成“没有学车吗?”   “……没有,我开碰碰车都能怼几分钟的墙,就不去当马路杀手了。”   “……”   他还准备再多问两句,瞧见右上角显示的时间,到底忍住了。   “那你早点休息,熬夜对身体不好。”   “我这么胖只配吃空气”迅速回复:“好的好的!”   看来真的是困极了……   发了一个“再见”的表情后,那边很快没了动静,估计是已经睡下。   凌晨时分,满城静谧,然而林现让这段聊天一搅合,反倒失去了困意。   他翻来覆去半刻钟,最后干脆披衣服下床,到书桌边坐着。   将台灯的光稍稍调亮一些,林现打开手机,支起脸颊,又把之前的聊天记录重新翻了一遍。   里面的对话三句不离表情包,而且种类奇多,看得出是个资深网民。   他眸中浮现出一种极难得的温柔,移上去点开她的头像。   艾笑的朋友圈并不多,一个月也就几条,她似乎不爱拍照,所有的内容都是日常生活和吐槽。在外撸到了猫,发一条;吃到好吃的甜品,发一条;被领导留下来加班,发一条……估计是有屏蔽相关人物,纯文字一大篇的碎碎念,怨气都快溢出屏幕了。   “下辈子想投胎做猫,品种猫,不是近亲交/配的那种。然后去给有钱人当宠物,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心情好的时候卖个萌,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拆家。   “猫粮要吃进口的,一周得改善一次伙食给我煮牛肉和鱼肉;猫窝都是装饰品,我想睡床就睡床,想睡沙发就睡沙发……不用写稿,不用加班,什么都不必干还会有人宠我!”   ……   林现看到这里轻轻一笑,但再往后翻,她设置了权限,内容只显示半年。   他稍有些遗憾地抿唇,放下手机,端起水杯漫无目的地喝了两口,目光游离了一圈,最后落在桌上的钥匙串间。   钥匙扣是新的,在一片冷硬的金属色中格格不入的插进一块装饰用的小木牌,牌子明显上了年纪,斑驳陈旧,依稀可见刻了个“林”字。   林现静静注视片刻,拿起来在指腹下小心摩挲。   这块当初她心血来潮买的小挂件,一不留神都有了八/九年的高龄。   也不知道在毕业后的数年时光里,都发生了些什么。   那是他从来不曾参与过的。   忽然就有点想了解……   *   艾笑的假期三天连着一个周末,等同于休了国庆黄金周。   她五天没出过家门,靠着存粮和外卖度日,早起睁眼就是中午十二点,冬天被窝又暖和,再打几个滚赖一阵床,生活过得颓废又放纵。   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多久前开始变得这么宅的,总而言之,她的休息日就没有外出这一说。   只要踏出家门,那就不是周末了,而是工作日,区别大相径庭。   艾笑蹲在电脑面前吸酸奶,微博上娱乐圈的妖风还在往四面八方吹,有人结婚了,有人出轨了,还有人生娃了……热搜就像古代的宅门后院,全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她完成任务似的吃完今天的瓜,点开日剧准备消磨人生,这个时候,一通电话打来。   “喂?”   对方是她妈。   “笑儿啊,在干什么呢?吃饭了没?”   母亲已经退休了,以前是大学的任课教师,但凡当过老师的人,总有一张很难闲住的嘴。   她在那边嘚啵嘚啵地拉家常,艾笑在另外一边塞上耳塞,一点也不走心地“嗯嗯啊啊”。   不知道前情提要是什么,艾妈妈话锋一转,“你还记不记得,念高中那会儿,咱们楼栋住了个跟你同班的同学?是个男孩子。”   她一顿,总算舍得把电视剧摁上暂停了,“记得啊,姓林是吧?”   “没错,就是他。小时候成绩很拔尖,他爸爸是不是叫林一平?”   “我哪儿知道……”   她妈的声音倒是颇激动的样子:“我最近听到一个消息……他们家当时不是挺有钱吗?好像父母都是自己开公司的小老板,孩子高中毕业一家人就搬走了。据说两口子后来去了北京做网络传媒,还做得很不错,事业风生水起的,就是现在的那个……”   话没说完,艾笑手机里就响起了另一个号码要插队的声音,她垂眸一看——不太妙,是怀达。   “妈,我主编电话来了,晚点再和你讲。”   然后深吸一口气,做好最坏的打算迎接地狱。   “老大?”   “笑儿,你明天回来上班是吧?”那边的怀达噼里啪啦地在敲字,“正好呢明天上午洋城冬季马拉松开幕,你去赛场走一趟,如果可以的话,再拍一拍赛程和结果。”   “……我一个人去,不太能应付这种场面。”她一字一顿,边说边想台词,“而且那个,运动的画面我拍不好。”   “那把小魏配给你摄像吧,早去早回啊。”   艾笑在挂掉电话后,迅速推开窗感受了一下室外的温度。   洋城的冬天已经来了,雪风拂面。   要死!   她美好的假期时光终于丧命在最后一天。   艾笑并不是个敬业的新闻人,和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社畜一样,工作只是为了糊口,谈不上真情实感。   如此冷的天出外差,从身体到心理都是抵触的。然而抵触并没有什么用,她最后选择了大学生们军训时常使用的传统招数——   “求雨啊!!!”   翌日的早晨,林现正在开电视电话会,就刷到了她昨天晚上的“求雨求雪求冰雹”三连发。   几张拜天跪地的表情近乎刷了屏。   他若有所思地扬起一边的眉,乍然想到似乎今早上班时还真的在下雨,看样子她运气不错。   刚刚这样想,艾笑新的一条朋友圈便弹了出来。   是一张现场的照片,她难得自拍一次。   周围人潮如海,头顶的小雨夹着细雪,吹了她一鼻子一脸。   ——“恭喜我,求雨成功了。原来马拉松不是军训,下雨并不会取消哦。”   他一时间没忍住,鼻息里发出短促的笑声。   临近的几个刑警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平常很会管理表情的林队突然握拳掩着嘴笑了一下,一瞬间各自都有些诧异惊悚——铁树开花了!   林现并无察觉地翻着她动态里的留言,因为看不见其他人的评论,只有从艾笑的回复里去猜测前因后果。   ——“昨天主编临时给我安排的,结果人家那边根本不让我们进场!”   ——“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咱们网站逼格不够……”   ——“求不提!就猜到老天爷不会对我那么好。”   刘队顺着众人的目光狐疑地朝旁边瞅,第一眼没瞧见林现的动作,第二眼才猛地转过来,抬手朝他桌上点了点。   “诶,诶,诶,注意会场纪律。”   后者闻言,朝四下扫了一圈,便十分听话地将手机丢进抽屉里。   会议结束得早,大家散会过后各忙各的,走廊人来人往,林现回办公室的途中发现艾笑还在朋友圈涕泪交加。   ——“我和阿魏往回走了,一路吃西北风,冷成鹌鹑。”   ——“现在到处都在交通管制,连个车都搭不了……”   他停住脚,盯着那几个字犹豫片刻,最后打出去一通电话。   “喂,陈队吗?我是林现。”   “今天香草园到福泰路这边的交通是你负责对吧?”   “嗯……嗯,不好意思,我有个朋友身体不太好,我可能要去接她一下,麻烦你帮个忙。” 第5章   马拉松开始快有一个小时了。   艾笑哆哆嗦嗦地看手机,这个地方现在连网约车都没法接单,他们是打出租来的,返程没有交通工具,要出活动区域大概还得走半个小时。   她把两手踹兜里,跟摄像小哥落魄地迎着西北风打颤,觉得自己连半分钟都撑不下去了。   笔直的街道,两旁树木郁郁葱葱,店铺却很少,好半天才瞧见一个煎饼店,两个人实在是忍不住,一前一后地进去买了点热食,缩在一旁的塑料桌椅里啃煎饼果子。   巴掌大的小店设施简陋,只在外面撑了把帐篷伞,假装它能挡风。   艾笑吸了口豆浆,捧着煎饼暖手,摄像小哥吃得并不痛快,因为得时刻看着器材。   “现在十点半,估计结束得到下午去了。”   她咬一口饼,深深地感到决定来跑这一趟的自己也十分有病,“你说咱们又不是做体育新闻的,干什么非得拿一手资料,等活动完了转载人家的不行吗?”   “一个不够,还搭上一个,这么浪费人力……”   说话间正好吹来一道冷风,艾笑嘶嘶地抽凉气,转头去看同事,“你已经是个成熟的摄像了,以后要学会自己拍新闻,自己写稿子,不能总是依赖编辑。”   摄像:“……”   被主编拜托来的隔壁文娱部的摄像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艾笑喝完了手里的豆浆,大概是冷,还差点饱意,“我再去买一个……你还要吗?”   摄像小哥没她那么好的胃口,摇了摇头。   她这次点了番茄酱味的,趁店家摊煎饼,伸出手在炉子上面烤火。   “一共九块。”   艾笑翻出手机扫了二维码,接过饼子,“谢谢。”   刚出炉的食物热气十足,隔着一层油纸发烫,她不得不在两手间来回倒腾。朝煎饼吹了一口气,艾笑正向外转身,忽然发现台阶下还站着一个人。   几乎是在她低头的同时,那人抬起眼来,猝不及防四目相对。   一直作妖的北风毫无征兆地停了,她在煎饼散发出的白雾里看到一双纯粹而干净的眼睛,一瞬间隐约感觉其中好似有星辰在闪。   对面的青年身形挺拔,他的五官要比同龄人更深刻一些,肤色略黑,有风吹雨打的痕迹。虽然并非时下大众喜欢的那种清隽俊秀的脸,但眉目明朗而干净,气质内敛,是很耐看的颜。   林现今天穿的是便服,深色的风衣把整个人拉得比平时更长了,纵然矮了艾笑两级台阶,依旧可以不费力的与之对视。   沉默三秒钟后,他率先挪开视线,做了个掏手机的动作,“呃……我买煎饼。”   “噢噢噢。”艾笑回过神给他让位置,旋即客套,“这么巧啊?你怎么在这儿,你来看比赛的吗?”   说着又指向旁边的支付宝二维码,提醒他:“扫支付宝可以便宜两元。”   店家把包好的饼递来,她还在台阶下等着。   林现咬了一口没吃出什么味道,跟着艾笑在路边支起的桌椅边坐下。   “我来这边办点事,恰好路过……你们呢,又在采访?”他示意摆在桌上的一堆设备。   后者一言难尽地笑:“算是吧……”   林现看着她缩在塑料靠椅里啃煎饼,于是刻意回头望了一眼,“离这么远?才来?”   经过太糗,艾笑并不想提,张嘴咬下一大口,“我们来很久了,正准备要走,不过这附近交通管制,不好拦车。”   他用拇指抹掉唇边的酱汁,尽可能自然地开口:“我的车就停在前面不远,要是不介意,可以送你们一程。”   艾笑听完刚要惊喜,很快又纠结起来,最后压低声音往林现身边靠,“不会是警车吧?”   他笑了一下,学着她的样子压低声音回复,“是警车你敢坐吗?”   艾笑闻言前后左右地扫了一圈,人群都集中在比赛场地,这里倒是很冷清。她在琢磨自己被误会成“失足少女”被捕入狱的可能性,又对比顶着北风回公司的机会成本,突然陷入了人生两难的岔路口。   最后表情壮烈地说:“敢。”   林现看她竟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忍不住伸出食指摸了摸眉心,扬起的嘴角竟有些许捉弄的笑意:“那可能有点遗憾,我只开了自己的车来。”   “……”   浪费表情!   艾笑给出一个鄙夷的神色,她其实还蛮想体验的。   “赶紧吃吧,外面风大。”   林现的车停在街斜对面,是辆黑色的捷豹。他帮着抗机器的时候,摄像小哥后退一步低低问道:“你朋友啊?”   艾笑掩着嘴回答:“高中同学。”   “高中同学”却并没有把设备放进后备箱,而是搁在了后座上,他站在车门前,朝摄像小哥露了个友好的笑容。   尽管对方一句话没说,但总给他一种自己应该识相坐后排的错觉。   摄像小哥点头道了句谢,十分知情识趣地钻进去,还顺带关上车门。   前面的艾笑坐进副驾驶位还在搓手打哆嗦。   林现开了暖气,转头提醒她:“别忘了系安全带。”   “哦。”   比赛没结束,沿途行人寥寥,一路畅通无阻。   室温要升上去还有一阵,座椅是冰凉的,艾笑捂着脸颊来回晃悠,企图用最原始的方式靠抖取暖。   林现打方向盘时余光瞥到她的动作,“还很冷吗?”   “估计是刚刚喝的那个豆浆太温。”她转过头来,“越喝越冷了。”   他沉默地思索了一阵没说话,在红绿灯路口停下时,往后面拿了只抱枕。   艾笑眼前一亮,夸张地呼出一口气:“这个好这个好,谢谢啊。”   林现见她将抱枕搂在怀里,伸手去调暖气的温度。   “诶,不用了。”她拦了一下,正好碰到他手指,“过会儿起雾会影响你开车,反正也没多远。”说完仍搂着抱枕缩成鹌鹑。   那股冰凉的触感清晰得像在顺着血液流淌,林现足足停顿了几秒,才慢半拍似的抿唇点头。   回城的高速漫长又笔直,起初为了缓解氛围,艾笑还会找点话题跟他们俩尬聊几句,到后来渐渐就安静如鸡。   林现开得很稳,灰蒙蒙的天空下是一座灯光模糊的城,雨刮器将视线擦得更加波光粼粼。   在这样的下雨天,人很难不产生困意。   艾笑睡着之后,整个车内就愈发没人说话了。   进了城区,满世界都是人烟吵杂的声音,车辆在两旁穿梭,交通灯变换闪烁。   摄像一直坐在角落灯光照不到的暗处走神,人行道上有小学生放学过马路,拉着两条警戒线,蹦蹦跳跳。   他在百无聊赖等交警放行的时候,不经意抬头,正看见林现静静地望着旁边的艾笑。   从他这个位置只能见到对方侧脸的轮廓,看不清那是究竟怎样的表情,但从林现的眼神里,隐约能读出一种很深的心意。   *   雨天堵车,临近中午才抵达公司门口。   艾笑被林现叫醒,一睁开眼睛,才发现身上盖着他的风衣,外面的雨好像已经停了。   林现就见她迷糊片刻后猛地坐直,慌里慌张地把衣服上上下下翻了个遍。   好险!   还好没流口水……   艾笑暗暗感慨,一边解安全带,一边跟他说谢谢。   “改天有空,我请你吃饭!”   “没事”他微微笑道,“……那我就先走了。”   她站在街边挥手,一直挥到车子开远,才抱起胳膊跟摄像上了楼。   真冷啊。   她心想。   多亏碰到了林现。   自己的运气还真好。   “食堂今天有水煮鱼——我端了一锅上来,大家先趁热吃,不够我再去买。”   餐厅的空调坏了,整个二楼堪比太平间,没人敢去吃饭,只好在自己办公桌上凑合凑合解决一顿。   午餐时间,难得几个部门的人聚得这么齐,闲极无聊,于是围坐在一起开始谈八卦。   艾笑躲开了最不想听的血雨腥风娱乐圈之后,不知怎么的,话题突然山路十八弯的转到了社会新闻上面。   坐在最中间的时尚编辑忧心忡忡地刷着手机,“童家县城那边又失踪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大学生,家里人报了警,到处在找,我朋友圈里都快刷爆了。”   “是这个月第三个吧?年龄越来越小了。”   有人端着碗逛页面:“网传说是一伙南方来的绑匪,专挑妇女下手的人贩子,把好看的小姑娘卖到深山老林里给人当媳妇,流窜作案,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满中国撒丫子跑,警方现在都没逮到人。”   办公室里蹲着写稿更新网站的大部分都是妹子,这话听得人人自危,草木皆兵,都商量着从今天起就算有活儿没做完也要和主编死磕到底,坚决不在公司加班。   “其实不用太担心。”有男同事在旁边抖机灵,“人贩子是要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各位姐姐们已经从门槛上规避了风险。”   他大概还不太明白世间仙女皆十八的道理,在作死的边缘试探了一番,最后被踢出了水煮鱼就餐小组的队伍,只能捧碗白饭等着吃边角料。   玩笑归玩笑,总编还是颇严肃的提醒大家:“晚上下了班不要独自走夜路,不管是谣言还是事实,这段时间都要小心一点,有老公,有男朋友的尽量让他们接送,没有的就提早回去。”   艾笑被扎了一把专捅单身狗的刀,叼了块藕片刷网页新闻。   角落里有几个板块挂着失踪妇女的寻人启事,论坛上关于案件的猜想五花八门,编得有声有色。   这个时候,插科打诨的同事堆中,不知是谁突然冒了一句:“白琰……出差有一阵子了吧?”   “最近好像都没看到她发动态,群里也不说话……”   紧接着就有人附和:“真的诶……QQ头像还是灰的。” 第6章   白琰和艾笑不一样。   她热衷自拍,酷爱刷屏,手机里的美颜相机APP都有四个,但凡出差势必会在各个时段发一波搔首弄姿的美图,存在感极强。   艾笑把朋友圈翻得加载了好几页,白琰的动态静止在了三天前,最后一条是她在机场等飞机时写的,说飞机晚点了,然后就没有然后。   艾笑咬着酸奶的吸管,有些不放心,于是给她发了一条信息过去。   “哪有那么巧,不要瞎猜。”怀达端一盘削好的苹果走上来,“人忙起来没空玩微信是很正常的事。”   “老怀我觉得你这句话真像一个flag……”   “不要随便毒奶啊!”   “去去去!”虽然听不懂,但也还是要生个气,怀达赶他们,“干活儿了干活儿了,别老扎堆聊天。”   艾笑忙用力吸完盒子里的饮料,随手扔进垃圾桶里。   另一边,洋城刑侦队。   林现旷了两个小时的工,刚回到单位,市局的警令通知就下来了。   周围的暖气开得太足,他将外衣脱了对折好,听张季简明扼要的汇报:“区县分局昨天把案子转到了我们这里,虽然网上舆情暂时还没发酵,不过关注的人明显越来越多。龚局的要求是马上成立专案组,方案已经出了,下午您估计就得上市局开会,需要我先给您准备发言材料吗……”   林现把大衣搭在椅背上时,手指忽然一顿,摸出一枚挂在上面的金属饰物。   苹果状的红色纽扣躺在掌心。   他盯着这件饰品愣了好一会儿,才匆忙收进裤兜里,跟着张季往外走。   “方案呢?”   “这儿的。”   林现进了小会议室,捡他的位置坐下,有条不紊地翻着文件。   绑架妇女尽管听上去没有命案性质恶劣,但由于是连环作案,很容易引起社会恐慌。   专案还有从其他支队调来的警力,现在尚未到岗,刑侦内部的人员先开了个短会,简单部署之后,林现便跟着刘队上市局准备下一步的安排。   一旦有大案,整个刑侦就处于谁也别想正常下班的状态。   大家都明白,倘若再出一个失踪妇女,微博上的官方公众号会爆炸得连网安都拯救不了。   晚上八点,林现顶着寒风从现场回来,一杯凉白开喝了一半,技术大队正好出结果,他马不停蹄地往二楼赶,手正习惯性地揣进兜里,却不经意碰到冰冰凉凉的一块。   林现上楼的脚步凝滞在原地,他犹豫很久拿出手机,距离上次闲聊过去了一个多星期,艾笑的头像被其他杂七杂八的消息推到了很后面。   要不要提醒一下她平时回家注意安全?   记得她好像没有车,夜里又常常加班……   手指在对话框上辗转徘徊。   “林队,刘队找你呢!”   他蓦地回神,遮掩似的把手机收进去,抬头应道:“……好。”   与此同时的开元路公交站。   艾笑刚刚下车,漫漫长街,放眼望去一个行人都看不见。   冬季的夜晚实在太冷了,连吃完饭遛弯的中老年人都各自把活动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   她将下巴埋进大围巾里面,缩手缩脚地在马路边走。   近处的几家店都关了门,头顶昏黄的路灯下居然还有几只命大的扑棱蛾子在飞。   艾笑长靴的鞋跟踩在冷硬的街面上,沿途一串“噔噔噔”的脚步声,冷清得似乎可以听见回响。   旁边一辆赶着送客的出租车呼啸而过,因为车少,司机师傅尽情的开出了赛车的味道。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感觉到脚下单调的足音中多了点别的什么东西……   那不像是回音,不空旷,也不安静,带着点凌乱和不可控,更像是……另外一个人的脚步。   而对方正在模仿她的步调。   艾笑在冷风中驻足,异响随之停止。   她乍然回头,背后的街道空无一人,被路灯拉长的身影躺在寒气深重的夜晚里,那些光和月华无法抵达的拐角,黑暗显得阴沉诡秘,又无处不在。   艾笑收回视线,前面不远处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还亮着灯,她加快步子,顶着夜风迅速往前跑。   冷汗贴着背,在这一刻落了下来,周身浮起一种被人追逐的战栗感。   叮咚一声响。   柜台前的时钟刚好跳到八点半。   收银的小哥正在玩消消乐,抬起头友好地朝她一笑。   艾笑扶着门茫然喘气。   有种从地狱被拉入人间的感觉。   这才真实的意识到最近的确不太平……不管是不是自己吓自己。   明天还是不要加班了。   在便利店休息了十分钟,她最后跟着下楼买日用品的大妈一同回了小区。   独居有个好处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无论返家多晚,哪怕彻夜不归也不会有人管;坏处就是缺点人气,打开灯,被放置了一天的屋子仍旧凉飕飕的。   艾笑收拾收拾准备洗澡,翻出手机时,发现下午给白琰发的消息还原封不动地睡在那儿,基友并未回复。   她迟疑良久,终于拨了个电话过去,那边通了,响铃近一分钟却无人接听,很快转成了语音留言。   在睡觉吧……   她猜测。   无论如何至少打通了,对方看见之后应该会给自己回过来。   艾笑调大了铃声音量,拎着换洗的衣服先去冲澡。   思索人生的淋雨三十分钟结束,她基本已经忘记这件事了,反倒是刚刚在小区外的遭遇令人越想越深刻。   年轻的单身女性独自租房居住,警惕普遍比寻常人更高,虽然在那种情况下听错的可能性很大,但结合近日传得沸沸扬扬的妇女绑架失踪案,艾笑难免给吓出满背后怕的汗毛,愣是开着电脑外放了一个多小时的郭德纲。   十一点不到,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还在过夜生活,她却被上世纪的封建迷信逼得上床就寝。   艾笑头一回很怂地不敢关灯,缩在被窝里,脑袋顶端幽幽地亮着一道暗色的光,五米之外人畜难分。   她悲哀的发现卧房的氛围好像被营造更阴森了,可是又纠结着不愿起来,如此来回挣扎了许久,只能闭着眼睛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   老旧的小区晚上很清静,窗前偶尔闪过远处短促的车鸣,楼道中不时有晚归的人跺脚踩声控。渐渐地,附近邻居的电视音变小了,对面厕所开始有人频繁进出,家家户户都到了洗漱休息的时候,万籁俱寂。   不知过了多久,艾笑在迷糊之间听见手机里“叮当”一响。   是条短信。   她从枕头下摸了半天,睡眼稀松的打开。   昏暗的夜灯让屏幕的光尤为醒目,凌晨时分,思维不太敏锐,艾笑躺在原处反应了几秒,忽然盯着上面的内容,猛地坐起身。   发件人是个陌生的号码,来信只有两个字——   “救命。”   *   十二点过五分。   刑侦队二楼的灯还开着。   林现才忙完手里的事,走到廊上准备透透气。   街边的小吃铺就在他的正下方,卖夜宵的师傅尽职尽责的跟着他们一起加班,大锅盖一掀开,热气便顺着冷风吹到他面上来。   林现又翻开了微信,在同艾笑聊天的对话框中斟酌犹豫。   她睡了吗?   应该还没有。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忙。   或许自己应该友善的告诉她,最近尽量不要一个人走夜路,毕竟在案件告破之前到处都不太安全。   打了两行字上去,在腾讯自带的中老年表情包里挑了个还算过得去的,临到要发送了,转念思索,他又烦躁地一口气全删完。   不行,太刻意了。   明明平时也不怎么联系……忽然这么关心,会不会让人觉得很奇怪?   林现无意识地将食指放在唇上,看着手机颦眉纠结。   酱肉包的香味在大冬天里撩拨神经,几个值班的民警偷偷跑去买了一屉,刚出笼的,吃得直哈气。   绑架案现在闹得很大,作为主管本案的负责人之一,因为明白事件的严重性,提醒一下也是应当应分的,算不上突然。   他用了个很官方的理由说服了自己,在对话框前想措辞。   打几个字,刚开起头却又删掉了。   眼下的时间似乎太晚,谈这个话题好像不够自然,不如明天再发吧,也显得正常一点。   林现正要关闭窗口时,蓦地看见艾笑那八个字的ID毫无征兆地变成了“正在输入……”   他整个人一震,大概是太过受惊,手机居然没拿稳,从掌心滑落,直挺挺地从二楼坠下去,正好掉进了楼下的水池里。   “……” 第7章   林现冲到底楼把手机捞出来的时候,外壳还在滴水。   他都不用尝试开机就知道这东西多半是废了,而开机只会让它废得更快。   黑屏上投映出的青年无奈地用手摁着眉心,头疼地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在搞什么……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出岔子。   旁边的夜宵师傅颇为同情地看着他,好心建议道:“下次可以买个诺基亚……”   *   卧房里的所有灯都打开了,电脑里的郭德纲被设定成了循环播放。   艾笑现在只要切到短信界面,那两个字就会触目惊心地跳出来,像个背后灵。   冬天的风无孔不入,稍微大一点,能将窗户吹得咯吱发抖。   今晚的一系列经历,略加润色拿去参演恐怖片简直没有一点违和感。她咬着指尖从微信到短信再到微博,三个APP之间疯狂的切换。   林现还没回复,艾笑不得不和那条“SOS”大眼瞪小眼。   其实她也只是礼貌的问候了一句他现在是否有空,毕竟一上来就将刚刚的情况长篇大论会显得自己很失态很紧张。   虽然她现在的确已经在炸毛的边缘了。   这会是谁给自己发的短信?   是发错了吗?   如果是,那么她原本打算向谁求救?如果不是,那对方眼下又处在怎样的一种状况当中?   艾笑不可抑制的想到了连续三天没音讯的白琰。   紧接着网上失踪妇女的寻人启事一个跟着一个的朝她脑子里跳,跳得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迅速给白琰打电话,那边提示已经关机。   给林现打电话,奇迹般的也关着机。   要死。   不是说警察叔叔得保持通讯畅通的吗,这些人怎么集体出问题!   事情的发展似乎越来越玄幻了。   艾笑咬着指头,试图静下心想其中的前因后果。   当代人交流,早就不用短信了,社交软件那么多,随便哪一个都比这省事省钱。   能背得自己电话的人屈指可数,关系普通的不一定会找到她,而如果是她的朋友,又为什么不以原本的号码联系,万一陌生短信被当成骚扰拦截了呢?   ……除非,那个人的手机,已经没办法再使用了。   她心里突然一“咯噔”。   难道是白琰?   在郭德纲的相声里失眠了一整夜,翻来覆去等到天快亮的时候,艾笑终于捏着手机做出一个决定——报警吧!   辖区派出所就在去公司的那条路上,七点过她出门打车,想了想,决定先去找主编请个假,顺便说明原因。   鑫龙网的七点半是用早饭的高峰时段,食堂和办公楼里的人来回穿梭。怀达刚热好三明治,坐在电脑面前准备审新闻,艾笑喘着气就跑过来了。   “笑儿啊。”后者叼着培根同她打招呼,“今天这么早?饭吃了吗?”   主编关爱地翻开皮夹,“正好我饭卡没打,你拿去多捡一瓶酸奶喝。”   “谢谢,我今天不喝酸奶了。”她拿着张假条,急吼吼地要请半天。   怀达奇怪:“什么事儿啊,这么着急?”   原因到嘴边,艾笑忽然感觉有点说来话长,又有点不知从何说起,“是、是这样的,我昨天凌晨的时候收到一条短信。发件人是个陌生号码,不知道是谁。”   主编两手交叠坐在靠椅上听她继续往下讲。   “就写了两个字,向我求救。”艾笑手忙脚乱地解锁屏幕,“我没敢回拨,怕轻举妄动对她不利……”   怀达接过手机细细端详。   她在边上急的团团转。   “这几天不是在传那什么绑架妇女的案子吗……女大学生失踪那个。白琰的电话打不通,人又联系不上,我左思右想觉得不对劲,你说这短信会不会就是……”   话正讲到一半,有人踹开门,长筒靴子恨天高,吃力的拖着一个大纸箱进来。   “最近的卖家脑子是不是有病,榴莲成箱寄,都不看备注的吗?”   艾笑和怀达同时转头朝门口看去。   白琰正挎着包,满头大汗地站在那里,不可一世地撩了把刘海,霸气十足地朝同事们说道:“有没有人要吃榴莲?我请客。”   艾笑张着嘴把剩下几个字吐完:“她……发来的。”   ……   估计是昨晚睡得不错,白琰看上去精神很好,颇为怀念地扫完这层办公楼,一回眸,发现主编和久未见面的闺蜜直勾勾地打量着自己。   她不解:“你们在干什么?”   艾笑:“……”   在报警……   *   和她简单聊完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白琰笑得像个刚出院的神经病。   “你怎么这么可爱呢你?”她一手拿着挖了半勺的榴莲,一手去捏她的脸,“凭一条没头没尾的短信都能想到我,决定了,代购给你打八折!”   艾笑避开她充满生化武器味道的指尖,皱眉说:“不回信息又不接电话,这种行为在当代社会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必要的误会你知道吗……话说你不是号称三百六十五天不关机达人么?你的手机呢?”   白琰啧了声:“被偷了啊……快别提了,估计是在挤地铁的时候给顺走的,还没来得及去挂失。”   她才感慨两句,便心大地瘫在椅子上盘算午饭了,“一会儿陪我出去逛逛吧,好久没吃洋城的蛋糕了,甚是想念。”   艾笑翻起个虚惊一场的白眼,坐回位置上摁着自己一夜未眠的黑眼圈。   旁边的基友还在研究新出的各款智能机,挑得眼花缭乱,她转着手边的咖啡杯,忽然后知后觉地想:发短信的人不是白琰,那能是谁?   对方怎么会发给自己呢?   她是不是真遇上什么麻烦了?   问题又绕了回来。   白琰觉得她小题大做,想得太多:“就是个恶作剧而已,哪有那么邪乎?你又不是名侦探柯南,向你求助能有什么好处……再说,她如果被人绑架了,既然可以搞到手机,干嘛不直接报警?非得舍近求远地给你发信息。”   这番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白琰懒散地伸手勾住她的脖颈,语重心长,“光一条短信,人家警察叔叔也立不了案,你就别去浪费社会资源了,人民公仆可忙着呢。”   艾笑在她三两句劝说下好歹打消了跑派出所的念头,捂着没吃早饭地肚子,惊魂甫定地开始干活儿。   这场意外像个不惹眼的小插曲,在每日要应付的无数项目和方案中渐渐被掩埋。   艾笑所在的网站有自己的论坛、公众号以及微博平台,现在是几个实习生在帮忙打理,平时流量不算大,都是本地人在里面交流扯淡。   她午休闲暇进去逛了一圈,女大学生失联的帖子还置顶在最醒目的地方,下面一群危言耸听的流言蜚语。   “那天她跟男朋友吵架了,所以没上学翘课回家。”   “她好像找男朋友借了很多钱,还欠了一屁股外债。”   “不会是被这个男的杀了吧……”   “有可能哦。”   “别在这里瞎猜散播谣言了,我们要相信警方,这个时候帮不上忙,祈祷平安就好。”   网络隔着万水千山,世人的关切看上去真情实感,内里却有种苍白无力的热闹。   在忙了几天之后,新闻中心迎来了短暂轻松的淡季。   周末两日难得悠闲的假期,白琰正到处和人约酒,转椅一个一百八十度回旋,扭到她跟前:“明天要不要到步行街吃日料啊?吃完正好去唱歌,诶,我最近发现一家甜品店的雪媚娘特别好吃。”   艾笑想了想委婉拒绝。   “干嘛不去啊,反正你又没事干。”   提起这个,她眼神一闪,带着点狡黠,“这周不行,我有事儿干。”   说着神神秘秘地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崭新的电脑包,伸手爱抚,“新换的男朋友,我得陪他过周末。”   白琰看着她怀里的笔记本嘴角止不住的抽,终于拍着桌子抗议:“我才飞回来,咱们俩小半月没见了,你不陪我居然要陪一堆电子零件!还有没有点闺蜜情谊了!”   艾笑:“我不是才陪你逛了街么,对待电脑得雨露均沾啊,不然它进了我家会被其他电器欺负的。”   白琰:“???”   突然被拉入宫斗的剧场,为了争宠,她不得不原地撒泼:“我不管!你说,到底是我重要还是它重要!”   艾笑:“……男朋友重要。”   白琰:“……”   做人太真实了。   旁边的孙皓起身接水,路过她跟前安慰似的拍了拍肩:“你不该问这么自取其辱的问题。”   白琰:“……”   作为获得公司上下统一认证的“家里蹲”,艾笑在这个双休日成功的将新笔记本电脑迎了回去,并开始了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生活。   气温一天比一天低了。   洋城一年当中最冷的日子行将来临。   艾笑打开了暖气,坐在桌前安静地刷网页,滚烫的热水摆在一旁等着放凉,白雾一缕一缕往上卷。   对于那条貌似不起眼的短信,她到底意难平,忍不住把最近所有相关的新闻都翻来看了个遍。   从第一个失踪的女性开始,至今已经过去快两个月,洋城公安官方通报——市局已经成立专案组,正在全城展开调查。提醒广大女同胞注意安全的同时,也挂出了走失妇女的照片,希望大家奔走相告,一有线索迅速联系警方。   她浏览着那几个人的信息。   从四十岁到二十出头,涵盖了各个年龄阶层,身份有普通农妇也有知识分子,看不出嫌疑人作案的偏好,似乎是在街上盲狙的。   艾笑支着下巴,漫无目的地翻开手机。即便是在大白天里看,这两个字依旧令人心里毛毛的。   她想来想去,正准备删掉,楼上的住户忽然推开了窗,十三四岁的中二少年是标准的南方人,中气十足地喊了声。   “卧槽,下雪了!!”   艾笑被他喊得一抖,胳膊肘正好碰倒了水杯,两百毫升的水瞬间糊了键盘一脸。   她先是低低啊了一声。   五颜六色的电脑屏幕在下一秒变成了纯蓝,转眼高位瘫痪。   “啊啊啊啊啊……!!”   *   洋城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快,去得也快。   刑侦队大门口的白霜被几个点心铺的热气熏化了一半,湿漉漉的像是刚下完雨。   单位给专案组特地辟了一个大的办公室,方便各处调来的警力交流讨论。   林现去隔壁省出完差,回来就上市局开会,忙到近傍晚才得片刻喘息,在桌前坐下,视线里堆积的文件就像高三学生上完厕所回来座位上摆着的试卷,看一眼就头疼。   他决定先休息一会儿,捧着茶杯喝了两口之后,转眸瞧了瞧四周还在低头办公的同事们,从桌下悄悄拿出了手机。   工作群里的消息不停的往上弹,林现翻到下面艾笑的对话框。   几天前他手机泡了水,换了部新的,第一时间打开,收到她的信息是——“林现你在吗?”   尽管已经隔了大半日,他迅速回了一个——“我在,有什么事?”   约莫过去半小时,后者果不其然笑嘻嘻地祭出表情包——“已经没事啦,你忙吧。”   自那以后就一直没再聊了。   他不会找话题,总觉得毫无由头的闲扯太尴尬,她看上去不想说的事,一味追问也不好。   林现沉默了良久,只好对着屏幕上的记录轻轻叹了口气,继而习惯性地点开艾笑的朋友圈。   他没看过的几条是从前天开始发的,配图是大雪纷飞的洋城街道。   ——“男朋友受重伤了,正在送它去就诊。好担心哦,那边九点半才开门,不知道病情会不会恶化,悲伤.jpg” 第8章   林现在看到那三个字的时候,眼底的笑意渐渐往下沉。   视线中,不起眼的配图好似把洋城的冬天一瞬间拉进了暖气充足的刑侦队。   而评论区里依旧是他瞧不见的热闹。   ——“难得我周末在家陪男朋友,谁知道他说病就病了……”   ——“情况不太好,还要住院观察两天。”   ——“我现在非常难过,大概率想跳楼……”   最近的动态更新是在几分钟前,好像是准备出门去接他回家。   林现发了许久的呆,等回过神时才将拇指放在一旁的锁屏键上,轻轻一摁,所有的文字与图片立马黑了下来。   他垂眸,与手机中投映出的青年沉默对视。   距离高三毕业的那天晚上,已经过去八年,都够建一个港珠澳大桥了,还有什么不能物是人非的。   大学四年,工作四年,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千千万,她会有男朋友……其实也很正常。   是……人之常情的事情。   近一个小时,整个办公室的人就看见前面的林现一言不发地独自坐着,脸色极暗淡地签完了所有的文件。   虽然他平时的表情也不丰富,但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没什么表情,像这样丧到连话都不想说,的确十分少见。   六点钟,下班时间,周围的人陆陆续续的收拾东西离开,林现终于抬起眼,心不在焉地朝同事们点头示意,转身拿起自己的外套,出了大门。   化雪的天气冻得人手脚冰凉,还只是黄昏时分,夜幕就已然降临了,几条主干道迎来晚高峰,四处水泄不通,明亮的街灯照出空气里飘飞的细雨,薄薄的一层。   林现避开了拥堵路段,捡了条偏僻的小道走,周围没什么车,十多分钟才一个红绿灯,对面卖水果的老大爷推着辆三轮晃悠悠过马路。   他漫不经心地等黄字跳绿,刚打过方向盘,街边的岔口处,一道纤瘦的影子骤然闯进视线里。   林现下意识地踩了一脚刹车。   还是那条血牙色的围巾,乌黑的短发扫在上面。   那人穿了件厚实的毛呢大衣,下半身却只搭了条小裙子,修长的腿单薄地立在寒风里,冷得直蹦跶。   林现愣了一下,猛地望见旁边的路牌写着“银杏公园”,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绕到了她家附近。   艾笑正揣着兜,哆嗦地左右打量,似乎在等车的样子。   之前不是说要去医院接人么……她站多久了?   林现犹豫片刻,慢慢把车滑过去。   冬天的雨不大,细细密密的,像冰渣子。艾笑缩着头原地抖腿,有些后悔只穿了双短靴,早知道这会儿那么难打车她就应该穿大长筒出来的。   来回走了几步,正考虑要不要去添衣服,一辆车忽然缓缓停在跟前,然后降下窗。   里面有道颀长的身影。   她冻得神志不清,反应了有一会儿,待看清对方的模样瞬间就绽开笑颜,“林现?!”   艾笑奇道:“怎么是你啊?”   车内的青年往外探了探身,迎上她的目光:“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等出租。”   林现微不可见地抿了下唇,“是要去接你男朋友?”   艾笑在那边诧异地怔了怔,然后笑起来:“连你也知道啊?”   他跟着轻轻牵动嘴角,朝一旁颔首,“上来吧,我送你。”   她不太好意思地摸摸耳垂,毕竟都蹭人家两回车了,面子上过不去,但是寒风使人不得不对厚脸皮低头。   艾笑拉开车门坐到他身边,一边搓手一边道谢:“又要麻烦你了……可能是今天下雨,出租少,公交慢,我们这里太偏,网约车也不接单……”   林现似乎并不介意,只认真看着路况:“怎么走?”   她拿手捋头发上的水,“前面左转上机场高速……在加州实验小学那边。”说完又小心翼翼地问,“你顺路吗?会不会耽误你回家啊?”   “没事,没关系。”   林现将空调开高一度,余光见艾笑把下巴从围巾中解放出来,长长地吐出口气——里外温差太大,想必是身体才回暖。   “你该多穿一点的。”他佯作不经意地瞥了眼后视镜,“外面很冷。”   “还好啦。”艾笑冲他随意笑笑,“女生比较爱美嘛。”   她一向不会收敛表情,笑的时候眼睛会弯成一道弦月,好似有星星在闪。林现忙收回目光,“……冬天还是得注意,不要感冒了。”   后者闻言老老实实地点头,开始拍衣服上的水珠,车内的温度将脸颊打出一片明媚的酡红色。   导航的界面转到了夜行模式,大概还有十五分钟的路程。   林现在心头算时间,悄悄深呼吸——   想着即将要去见的人,他开始无端紧张起来。   艾笑如今的男朋友……会是什么模样,什么身份,什么性格?   他们在一起多久了?   他一面又好奇对方的来历,一面又感到有些不是滋味的落寞。   车子下了高速,七拐八拐地驶进城区,四周的路逐渐拥堵,离目的地越来越近,林现握着方向盘,颔首观察街边的建筑物。   找半天也没见到相关的指示牌……哪家医院在这附近吗?他怎么不记得了。   艾笑正靠在窗边往外看,忽然眼睛一亮,给他指,“到了,麻烦在那边停一下。”   小路边上摆满了车,周围连个医院大门都没有。   这就到了?   林现看了下她说的位置,虽然不解,却也还是听话地把车挪过去。   刚停稳,艾笑感激不尽地准备开车门:“谢谢啊,你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回来。”   林现一愣,紧跟着解安全带,“那我帮你……”   “不用不用。”她客气地摆手,“给我几分钟就好。”   他还准备开口,艾笑已经利落地关上门,脚步飞快地跑出去,林现微微张着的嘴,最后也只能轻叹口气合拢。   街灯很暗,对面的人影模糊不清。   艾笑的拒绝让林现始料不及,他本来是想亲自去看一看的。   意识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林现坐在车内不安地舔了舔唇,显得焦躁而忐忑,手指不停地敲着方向盘,然后又握成拳抵在下巴上,视线来回闪烁。   等下他应该怎么解释自己?高中同学吗?   然后说些什么……会让他谈一下中学时的事情么?   算了,还是别说了,在这种场合之下,自己好像说什么都很尴尬……   就在林现坐立难安的时候,副驾驶边的车门被人拉开,艾笑夹带着冷风猝不及防进来。   “——好冷好冷。”   她打了个寒噤对手呵气,“七点关门,幸好赶上了……想不到这边的风比市区还大。”   林现怔忡地盯着她,随即扭身往后座打量,最后转头回来,欲言又止地开口:“你男朋友呢?”   被他这么一问,艾笑也反应了片刻,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便带了点狡黠的笑,捧起怀里的电脑包,“我男朋友,怎么样,帅吧?新鲜的吃鸡本。”   林现看着她从包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笔记本,非常宝贝的在面上摩挲,不自觉地感到意外:“这就是你男朋友?”   “不然呢?”他这会儿的表情可爱极了,艾笑靠在椅子上笑,“你真以为我要带个男朋友来啊?   “怎么可能,我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拖家带口来蹭你的车……林现,我发现你现在好热衷于助人为乐诶,你们难道也有入职培训?……”   他静静地坐在那,看她笑得眉眼灿烂,沉默了一阵,先是有些啼笑皆非,继而也扬起唇角,不经意间冁然而笑,一刹那像是满城的路灯都开了,整个世界骤然明亮。   林现发动车子,心情很好地提议道:“你吃饭了吗?我请客,正好我也没吃。”   艾笑收起电脑,刚想答应,转念觉得有哪里不妥,良心不安地恳求:“还是我请吧,你都载我两回了,好歹给我一个出油费钱的机会……”   他这次并未反对。   车行过两个天桥,停在一家酸汤乌鱼馆门前。   冬天吃汤锅的不少,店里很是热闹,到处是推杯换盏的声音。这家的锅底是老板自己调的,味道偏酸辣,里面还带着点番茄的口感。   “为什么想着要这么称呼自己的笔记本?”   林现抿了口酒,坐在对面看她吃鱼。   艾笑烫好鱼片,把筷子搁下,说来话长地将手肘支在桌上,“都是上班之后那帮缺德同事给起的,平时见我周末不爱出门,连着几个情人节和七夕节又缩在家追剧,所以拿这种虐单身狗的头衔想刺激我。”   她得意洋洋地挑眉:“我琢磨着这个称呼似乎也不错,至少家里那些闲得没事干的催婚大队看到了,也能消停一段时间。”   他听着笑了笑,“原来是这样,的确……挺容易让人误会的。”   随后又奇怪:“我记得你以前就喜欢到处玩,现在怎么反而变懒了?”   艾笑眼中的神情细微地一变,很快她掩饰性地给自己倒茶,打了个哈哈:“年纪大了嘛,玩不动了。再说每天工作那么忙,难得休假,当然是在家里补觉更划算。”   她平日确实经常加班,这么一想也情有可原。   林现:“也是。”   艾笑喝完汤,将碗筷推开,手边的几碟鱼片似乎是不打算再碰,才消灭了一半不到。   林现意外地放下酒杯:“你就不吃了?这还剩了很多。”   后者艰难地舔嘴唇,赧然地抓耳根,“晚上少吃一点比较好,吃太饱不利于身体健康……”   他忽然想起来,若有所思地颔首微笑:“因为‘太胖只配吃空气’?”   “……”   林现的嗓音偏低,这个为了激励自己的网名不知道为什么被他念出来有种莫名的羞耻感。   “你不明白,我现在离‘死肥宅’就差一个‘肥’字了,不能晚节不保!”   可以“死”,也可以“宅”,但是决不允许“肥”。   这是死宅们最后的倔强。   林现端着酒杯笑,支头打量,语气陈恳,“我觉得你已经很瘦了,其实没必要刻意去减。”   艾笑怀疑地瞪过去一眼,“你不要想消磨我的意志。”她拿勺子在碗里搅拌,“我知道好多人这么说,就是想让我放心大胆的吃,最后长得和她们一样胖,我是不会轻易上当的。”   林现:“……”   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他无奈的笑笑,终于不再喝酒了,将余下的鱼片全煮进锅里,捞起来时又丢了几块在艾笑碗中。   无知无觉地吃了一大碗,她隔着一层水雾看林现在那边忙碌,突然起了个念头。   “对了。”   艾笑掏出手机,“我有个事情想请教你。” 第9章   林现撇开碗筷,接过她递来的手机,屏幕上是那条没头没尾的短信,他将食指指背轻搁在唇下,若有所思的皱眉。   艾笑简单地告知其原委,仔细观察着林现表情的变化,语气显得小心翼翼:“你知道最近那个绑架妇女的案子吗?”   他点了一下头:“我知道。”   正好眼下有机会,与其自己瞎猜,倒不如直接问问林现。她隐晦地开口:“你别笑我脑洞大……我就想,这个会不会和案情有关……”   还真不好说,若放在平时,乱七八糟的骚扰短信满天飞,骗爹骗娘骗老头老太太的多不胜数,别说喊“救命”了,张口叫“爸爸”的都大有人在。   但眼下专案尚未侦破,在这个节骨眼上,艾笑的担忧也情有可原。   林现沉吟着,“现在只有一条短信,我没办法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不过等明天我可以让人查一查这个号码。”   艾笑似懂非懂点头“哦”了一声,也不知道提供的这点线索能有多大帮助。她并非是个过于爱心泛滥的人,可处于良心上的不安,又做不到放着这条短信不管。   林现摸出自己的手机,将信息记下,朝她微微一笑,轻声安慰:“有结果我会立刻跟你联系的,不用太担心。”   “辛苦辛苦,那我先谢谢你了。”   有种将重担转移了的轻松感。   艾笑喝完一整杯凉茶,就着寒意打了个舒服的冷战,兴致勃勃地帮他夹菜,满带着讨好的意味:“还想吃什么,不要客气尽管点。”   *   第二天,上班时间。   成功拯救出男朋友的艾笑就收获了一波来自同事的亲切问候。   孙皓:“太惨了,真的,才跟你好上一天就住院,我想求这位新欢的阴影面积。”   她翻了个白眼抽出记事本。   隔壁的基友转过来,“我听说电脑只要进过一次水,以后各方面的功能就会下降。”对方颇为同情,“你这千八万花得岂不是很亏。”   艾笑:“……”   别提了,肉疼。   路人甲从显示屏后面伸出个脑袋:“该不会是你换下来的前男友从中作祟,想斗死新宠,大家一起共沉沦吧?”   想象力挺丰富的,是被哪部宫斗剧荼毒成这样了。   她朝前龇牙,笔往本子上一戳:“各位公公们,没事儿别凑在一块儿八卦了,总结写了吗?台账做了吗?年终奖有谱了吗,都这么闲哦,大好的青春拿来八卦不会内疚么?”   说完干脆往群里狂发了一批专题方案——都别闲着呀,周末加班吧。   来啊,互相伤害啊!   很快群消息就开始哀鸿遍野。   经过一番狂轰滥炸,在场的可算消停了,老老实实地埋头干起了活儿。   艾笑写完近期的计划,支着脑袋检查实习生更新的几篇稿子。   阴沉了一周的天难得放晴,柔软的阳光从外面打进来,窗明几净,将摆在台子上的绿萝照出几分温暖的味道。   以电脑办公为主的公司,大多数时候其实是很安静的,除了早晚与午休,只要忙起来,甚至邻桌的交流也靠网络私聊,一整天或许都说不了几句话。   微信的电脑端瞧不见动态,她换回手机时才发现,摸鱼的同事们又在那条“男朋友”的吐槽下面添了不少评论,楼越盖越高,开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所谓群体就是这样,只要有和寻常人习惯不一样的异类,总是免不了成为谈资。   艾笑看着留言区里的热火朝天,忽然想起昨天林现不经意问她的话。   然后自己也开始奇怪——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就不喜欢出门了呢?   她潜意识里总是不太想遇到以前的旧熟人,听到他们嘴里说出“你以前怎么样”“现在怎么样”的对比,会令人有种今不如昔的自卑感。   满屋子安静的时候,旁边的铃声却突然间此起彼伏,像是华尔兹交际的现场里多了几个跳广场舞的大妈,不和谐极了。   白琰正翘着腿研究新手机——她买的vivo到货了,把补办的电话卡往里一插,没过多久,期间的未接来电和短信便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听到她似乎头疼地“啧”出声来,艾笑好奇地瞥了一眼:“怎么了?”   “哎,还是上回那个快递……”白琰挠了挠脑袋上的碎发,“说他投诉达上限了,我要是不撤销很可能会被开除。果然是劣迹斑斑啊,啧啧。”   艾笑边敲着字边劝道:“那要不就算了吧,惹急了当心他报复你。”   “不行,小人越纵越猖狂!必须得让他感受一下人民群众的怒火。”   “你看。”白琰示意,“光我丢手机这一个星期就发了十几条,简直丧心病狂。”   艾笑刚想凑过去,自己的微信里边忽就传来消息提醒。   是林现发来的,一条语音。   对哦,他说过要帮忙查手机号码的。   不过好早啊,这才十点。   她点开播放,对方的嗓音清晰而沉稳,隔着失真的网络,像盖了层纱,竟比平时听着要温柔许多。   ——“艾笑,号码我已经查过了,是张匿名卡,暂时还不知道对方身份。但比对过定位之后,能够肯定的是和这起案件无关,你可以暂时放心。”   刚刚外放出来,白琰便亮着一双眼睛转头。   与案件无关,这么说不是被绑架的妇女?   艾笑思索了下,打字回复他:“谢谢,那能查出信息是谁发的吗?”   很快,回信就弹了过来。   ——“可以,不过要弄清使用者的身份,技术上有些复杂,可能要花点时间。”   “诶——”白琰稀奇地搭上她的肩,盯着手机赞叹,“好听诶,这谁啊,声音带磁的。”   艾笑被她摇得东倒西歪,“我高中同学,在公安局上班的,就问了他之前短信的事。”   “这破事你还惦记着。”白琰不以为意的瞅着她的微信,眼放精光,“什么样的高中同学?同班的吗?有女朋友了没,长得好不好看?”   “只是点头之交很多年没见过了……”说着还得避开她准备去戳语音的咸猪手,“诶诶诶!在上班儿呢!”   白琰不依不饶地伸手去够,“打什么字啊,人家都跟你发语音,你说一句呗。”   艾笑:“……可我就喜欢打字。”   大概是没等到她回话,这时候,林现新的消息又发了过来。   ——“……最近多注意安全,别回家太晚。再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我。”   白琰正好点开来,瞬间兴致勃勃:“你看别人叫你‘注意安全’‘随时联系’!多体贴啊。”   “来!我帮你回个‘知道了么么哒’。”   有病吗!   绑架案的事情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发酵后,热度慢慢地降下去了。   市局的专案组还在拼命的加班,艾笑再去论坛看帖的时候,起先置顶的“寻找失踪女大学生”没有了多少新的留言,反倒是下面浮起一些有关其男朋友的八卦,短短几日,这个女生的学校乃至家庭已经被扒了个底朝天。   舆论的关注点被转到了奇怪的方向,恨不能把当事人所有鸡毛蒜皮的东西都扯出来,编成一片长篇大论跌宕起伏的故事。   而将那条短信交代给林现之后,艾笑也渐渐的不再留意这个案子,全心全意投入到年终总结的奋战当中,打算和抢奖金的人拼个你死我活。   一进入十二月,四周就弥漫着过节的氛围。   行道树上挂出了和往年一样毫无品味的彩灯,街边商铺的玻璃门清一色贴着白胡子圣诞老头的画像,俨然抢了尉迟恭和秦琼等人当门神的饭碗。   卖房子的销售电话比以往的哪一天都要活跃,隐藏在地铁上的小偷蠢蠢欲动,同行们也终于不聊骚了,一个一个闷头写稿子想趁这几十天刷最后一把业绩。   夜里十点整。   艾笑冲完澡,面朝下倒在床上挺尸,被工作折磨了一整天的身体行将散架,半点都不想爬起来吹头。   她就着这个动作刷手机,看白琰发来的一段小视频——她今晚在清吧喝酒,烤肉吃得美滋滋,几张照片还拍了个抱吉他的驻唱,人长得眉清目秀,瞧着挺年轻的。   ——“这小哥哥的歌儿好听吧?”   ——“怎么样,喜不喜欢?来个红包,姐姐帮你要微信。”   拉皮条的老妖妇!怎么还没有一个救世主来把她给收了!   艾笑翻着表情包一连找了好几个鄙视的表情,闲极无聊地和对方斗图。   她一个人住,家里不开电视,于是到了晚上就静悄悄的,小区距离公路又远,广场舞时间一过,地上落根针也能听见。   在这个时候,突然铃声提醒来了一条短信。   说不出是什么原因,虽然没看内容,她却有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是无法用科学解释的第六感。   窗外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几道模糊的影子正打在身边的墙壁上。   艾笑嘴角的弧度一顿,警惕地戳开图标。   荧屏上显示出来的文字映在她瞳孔里。   又一个陌生的号码,这一回,内容升级了,长串的字符贴满了对话框,来人写着——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   铺天盖地的重复文字密密麻麻地刺激着眼球,沐浴后的热度在这一瞬骤然降温。   艾笑坐了起来,湿发里滑出水珠,顺着她脸颊滴到了被子上。   手机中的短信营造出一种无声的阴森,她忽然感觉到冷了。   艾笑握着手机沉默很久,鬼使神差地打字问道:“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约莫过了一分钟,新的短消息弹出。   对方写道:“我在你家衣柜里。”   艾笑:“……”   我的老天鹅!!   *   林现一直在忙专案,回家有些晚,洗漱过后时候已经不早了。   他擦着脖子上的水珠走进卧室,三岁大的橘猫正揣手卧在电脑椅中,扭着脑袋朝这边打量。   林现放好毛巾,伸出两指,轻轻夹着猫后颈把它拎回窝。   这只肥橘是调到公安不久,他在路边捡的,大热天被地面烤成了碳,奄奄一息。   据兽医说因为当时烧坏了脑袋,所以反应比平常的猫要慢许多,除了吃饭睡觉和叫它名字,其余时候多数在发呆,倒是十分好养活。   调好了明天的闹钟,林现掀开被子,随意将手机扔在旁边的柜子上。   艾笑的短消息发来时,他刚刚进入浅眠状态,解了锁屏点开看,微信里有张对话截图,紧跟着后面写着:——“救命!!”   下一瞬,林现猛地睁大眼睛从床上蹭起,他短暂地慌了一会儿神,抓过外套披衣下床。   十点半。   林现喘着气在艾笑家门前站定,一边整理呼吸一边摁响门铃。   几乎是在同时,里面飞快打开。   她头发还在滴水,两手无措地抱着胳膊,神色明显有点慌,一直在抖脚。   路上林现几乎打了二十分钟电话安抚她的情绪,大概打完就等在这里了。   他望了一眼屋内,轻轻掩上门,随后问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你没事吧?”   “我、我我也不清楚。”身边多出一个人,艾笑明显镇定了不少,这半个小时里她如芒刺在背,总觉得周围哪儿哪儿都藏着人,至今心跳频率还居高不下。   “家里别的房间我没敢进,光是大衣柜就有四五个,顶层柜子七八个,容量都是够的……不过一直没听见传出动静。”   她后怕地打了个寒噤,“你说,该不会真有什么人吧?”   林现换好拖鞋,轻声安慰:“不用怕,我去看看。”   说完便往里面的卧室走。   艾笑忽然紧张:“你小心一点……”想了想,又忍不住跟上前。   她租的是一厅两室,带卫生间和厨房。   其中一间可能就五平米,用来堆放杂物以及晾晒衣服,环境收拾得还算整洁。   林现陆续打开柜门,里面大多塞着棉被、抱枕、旧书籍,分门别类,很容易找。   他背脊很宽,人长得又高,艾笑缩在他背后垫脚,小心翼翼地从肩头探出视线。   “……怎、怎么样啊?”   “没有躲人。”林现合上柜门,转头看她,“东西也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对方应该是吓唬你的。”   艾笑松了口气,然后又奇怪:谁会那么无聊,非得揪着她不放?   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惹过什么奇葩。   “但你一连收到两条短信这已经不是巧合了,搞不好被人安了监控,我可能还得再仔细搜一下……你介意吗?”   他讲话时语速不紧不慢,微微有些低沉的嗓音不自觉地会让人心里静下来。   艾笑忽然莫名想起了之前白琰对他声音的评价,在当下竟很不合时宜地觉得——还真的挺好听的。   “当然不介意。”她忙摇头,拘束地撸了一把湿发,“那你随便找,我去帮你倒杯热水。”   “嗯,谢谢。”   艾笑进卧房取烧水壶,林现在客厅打量了一圈,先是检查灯具、电器、插座,继而开始翻看家中的小饰品。   如今的微型摄像头经过改良再改良,混进胸针、头花上也是轻而易举。   他蹲在电视柜前,尽量对所有东西轻拿轻放,抽屉一拉开,摆在外面的是棉签与感冒药。   林现正拿起一盒止咳散,不经意看到下面的一瓶安眠药。   旁边则是吃了一半的米氮平片。 第10章   他视线停在那两盒药上许久,直到艾笑端着一次性纸杯出来,“不好意思哦,我家没茶叶,只能委屈你喝点枸杞泡水了。”   林现立马将抽屉推回去,表情收敛得很到位,抬头时已经换了平常的脸色,朝她微微一笑:“没关系,麻烦你了。”   艾笑见他接过纸杯,自己则不安地环顾四周,两手找不到地方放,最后僵硬地拍了拍大腿两侧。   “你……找到摄像头了吗?”   “暂时还没有。”林现喝了一口,作势起身去检查别处,“其实也不一定会有,但小心点总没错。”   她点点头。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忽然响起,在漆黑的夜晚中格外突兀。来者似乎慌张,打得哐哐作响。   林现警惕的望过去,艾笑看了一眼忙解释:“是我朋友,我去开门。”   她的短信明显是群发的,本着能来几个来几个的原则,就算最后闹成乌龙,给自己壮壮胆也好。   大冬天里公交车收班早,白琰也是借了朋友的车从酒吧一路冲来,满头卷发在风里被吹成了泡面,门一开便拉着艾笑紧张兮兮地打量。   “笑儿你没事儿吧?不用怕我朋友现在在楼下停车,是个男的,长得贼壮实,倒三角,八块腹肌,臂力棒玩断过好几根,绝对安全……”   她话还没说完,客厅内的林现正好站起来,白琰一抬眼,瞬间就炸了。   因为出来的急,他外套里面的衬衫扣子并未扣拢,锁骨露了大半,头发凌乱,造型非常狂野。   男的,衣衫不整,形容变态——四舍五入就是那个躲在衣柜的流氓!   白琰本就是个直来直去的性格,加上今晚又喝了酒,脾气几乎一点就燃。   “好哇,人赃并获。看你小子长得人模狗样,居然还干这种下三滥的勾当。”   艾笑还没明白她怼得是谁,等反应过来,白琰已经从包里迅速掏出了防狼喷雾,一副替天行道的表情,“告诉你,我已经报警了,今天警察来之前你别想跑!”   “等……”艾笑拦都拦不住,只见她拔开盖子,一股辣椒水呲了林现一脸——幸亏他避得快,才好险没伤到眼睛。   “等……阿——阿嚏!一下!”她在一片喷嚏里终于把话说话。   这种东西向来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余威在空气里飞快扩散,紧跟着满屋子的人都咳得撕心裂肺。   嫌疑人半个影子没找到,正义的使者们已经在自相残杀了。   *   一晚上人仰马翻。   电视柜旁的橙子闹钟滴答滴答,两条指针离重合也就差二十分钟。   白琰坐在茶几前,擦着被辣椒刺出的眼泪翻看林现的警官证,同时,点开百度开始搜索袭警至少得拘留多少天……   后者去卫生间就着热水冲洗完满头的辣椒喷雾出来,神情倒显得很平常,艾笑正冲了两杯咖啡,讪讪的请他坐下,又赶紧跑去取了条干净的毛巾。   林现:“谢谢。”   沙发不大,她尴尬地和白琰挤在一端,内心感到无地自容,只好先跟闺蜜介绍:“这是我高中时候的同学,干刑侦的,之前同你讲过……咱们上期专题采访的就是他,人民的好公仆,认识一下。”   白琰闻言很吃味,小声瘪嘴:“你除了我还叫了别人。”她突然觉得自己失宠了。   “你也是女孩子,我怎么好让你一个人来。”艾笑说完,冲林现干笑了半天,“对不起,麻烦你帮忙还弄成这样。”   他眸色很温和,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不要紧。   事到临头,白琰还不忘抖个机灵,掩着嘴靠近她耳边,“诶,我这款防狼喷雾是托朋友带的警用辣椒水,一开刃就伤了人民警察,你说算不算大水冲了龙王庙……”   艾笑不着痕迹地拿手肘往她胸口一捅,悄声蹦字,“快闭嘴吧你。”   白琰两手抱怀,颤抖地弯腰下,只觉胸要平了。   林现在对面将两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看得出她们俩的关系不错。   “所以……现在是没找到可疑的人,那条短信就是个装神弄鬼的恶作剧?”白琰支着下巴琢磨,“我能这么理解吧林警官?”   他将头发勉强弄了个半干,整整齐齐的叠好毛巾,然后起身,“可以这么理解,不过一而再再而三地发信息骚扰,也不会是巧合。”他问艾笑,“你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众所周知她是个家里蹲。   接触陌生人的机会很少,交际圈也就只公司这么大一点。和同事处得不咸不淡,工作上的小摩擦肯定会有,但都不至于闹到如此程度。   什么人能跟她有这等深仇大恨。   不敢往深里想,艾笑思索半晌,犯愁地回答:“应该……没有……吧?”   白琰当下便摆了摆手,语气很绝对地说不可能,“就她这性格,闲事不管,是非不惹,当惯了和事老,和稀泥一把好手,成天佛得像个得道高僧,哪会招这种人渣。”   据林现对她的了解,这番分析的确在理。   但如今在社会上摸滚打爬的人,谁能说没有一点自己的情绪。成年人和小孩子最大的区别,就是他们更会隐藏心事,纵然内心已经翻江倒海,表面上仍然是一副天下太平。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人心隔肚皮。   “我建议还是报警,派出所那边我可以来联系。”林现望向她们,目光最终落在艾笑身上,她夜里洗了头,湿发压根没吹过,现在紧巴巴贴在面颊旁,和自己的也差不了多少。   “不过眼下你一个人住不大安全,对方很有可能在监视你,尽量搬出去找个人合租吧。或者等案子查清了再回来。”   白琰若有所思地颔首,当即邀请她,“干脆来跟我住一阵吧,反正我床大,我们可以挤一挤。”   “方便吗……”毕竟她家里还有个弟弟。   “有什么不方便的,上下班咱们一块儿走,杜绝一切危险元素。”   决定很突然,所以收拾东西也变得手忙脚乱。   艾笑把死在角落里的两个拉杆箱拖出来,捡常用要紧的物品往里塞,白琰则在卧室帮她整理换洗衣服。   时间都过凌晨了,明天还要上班,她不得不加快速度,正把几件羽绒服用力往下压,腾出空间,旁边有人递过来一只吹风机。艾笑想都没想就要放进去,“谢谢啊。”   林现将手往后一收,无奈地点点她的脑袋,“我是让你吹一吹,你这样出门,明早起来很可能会头疼。”   艾笑一愣,慢半拍地抓了几下头发,感觉自己这一夜像是被吓成了智障,对他露了个有些傻的笑容,“也对。”   吹风机的声音吵杂而突兀地响起。   白琰抱着一堆收好的衣物准备进门,她刚要开口,到嘴边的话忽的凝滞成了一股无声的空气。   艾笑正坐在杂物间的小板凳上吹头,昏黄的台灯照着她微湿的短发。旁边的青年单手插在兜里,身姿笔直而修长,神情淡淡的,却极其柔和,唇角似乎若有似无地含着弧度。   那一刻,她脑中骤然浮现出“温柔”这个词语。   或许是有两缕头发打结了,艾笑抬起胳膊吃力地捋平,林现看着,便很自然的伸出手替她解开。   吹头的人对此毫无意识,而他却被自己的动作怔住,僵在半空好一会儿,才讪讪地收回手指,只掩饰的摩挲鼻尖。   白琰在门后默不作声地瞧了片刻,耸了耸肩,随即悄然退回卧室。   车就停在楼下,驾驶员是白琰喊来的代驾,有没有八块腹肌不知道,但看身高,能装下两块腹肌都很悬。   艾笑把行李塞进后备箱,咬着牙根冲她使眼色:“说好的‘倒三角’呢?人家顶多算个‘等边梯形’吧,什么时候代驾还有帮人干架的副业了?”   后者低声瞪回去:“那是哄你安心的,大晚上都喝得烂醉,谁敢酒驾啊,人没抓到我先进局子了!”   两个人嘀嘀咕咕上了车,林现正在讲电话,艾笑放好了包,摇下窗子朝他挥手。   他视线转向这边,与她目光相对,然后略一点头。   离开的时候都他们都没机会说再见,就这么眼神示意着道了别。   “好晚了,会不会打扰你弟弟?他明年快高考了吧,咱们俩住一起,影响他复习吗?”   白琰系好安全带,“你放心,我弟弟不喜欢你这款的,他从小不缺母爱,萌萝莉不萌熟女。”   艾笑:“……”   有点怀疑你们俩的血缘关系。   银色的轿车沿笔直的街道驶至尽头,背影模糊。   林现一直目送他们走远,才返回艾笑的住处,向最近的派出所联系。   凌晨一点,是整个城市沉睡的时刻。   街灯幽暗,马路比白天显得更加宽敞宁静。装潢整洁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商店闪着明亮却疲惫的光,而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依然有大片阴森的黑影。   小区外的绿化带郁郁葱葱,一个看不出形貌的人探出头来,不知是在张望什么,然而很快他便发现了不远处的监控,于是避讳地缩回了暗处。   冬日的清晨,天亮得很晚,但白昼总会到来。   知道同行不易,毕竟未出什么大事,林现特地嘱咐上班时间出警即可。早上八点,几个片警匆匆吃过早饭,就顶着寒风上门。   依旧是例行公事的找监控,查线索,做笔录。   劳师动众,收效甚微。   艾笑房里干干净净的,别说监控,连件违规电器也没有。   在派出所,一个小女警把写有对方号码的便签纸递给他。   “林队,这是张匿名卡,已经注销了。要详查持有者,估计得靠你们刑侦技术科的才行……”   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前台电话已经响了两次,附近小区的老太太还在和民警抱怨物业不作为,几个聚众斗殴的正在调解,热闹得跟赶集一样。   林现环顾四周,所里忙得不可开交。   一个派出所的警力有限,大家成天为着一些邻里纠纷、鸡零狗碎的琐事来回跑。如今快到年下了,诈骗犯、抢劫犯又四处刷业绩。   而诸如丢手机、丢钱包、被人短信骚扰的案子,既费人力,又费精力。技术科每天多得是大案要查,实在分不出闲暇,审批又要走流程,小民警们也只好有心无力。   于是遇到类似的事件,百姓们大部分倒霉认栽,因为最后总会不了了之。像艾笑这样的上班族更是连半天时间也不想耽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如果不是他能出手帮这个忙,基于案情并不恶劣的考量,估计派出所查到这儿就会断片了。   林现回到支队,先将号码拜托给同事,紧接着坐在电脑面前打开了系统——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很快,屏幕上搜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往下是艾笑的全部信息。   他皱着眉,神色凝重地仔细阅读。   出生日、住址、家庭……数据直白而单一。   忽然他鼠标滑了一半又拉上去,在艾笑的大学资料间停住。   洋城交通大学,的确是她当初报考的学校。   入学时间是2010年,毕业时间却是2016   艾笑学的是新闻传播,本科学历,按理说四年就能结业,为什么会是六年制?   这中间的两年,去哪里了? 第11章   艾笑现在处于有家不能回的状态,觉得自己过得很惨。   寄人篱下的宅是没有灵魂的,哪怕夜晚的时间只有几个小时。   年底旺季即将来临,他们网站的各路广告位也接到了顶峰,隔三差五要写稿,更新公众号,论坛发帖子,紧跟微博大V蹭热度。   最近实习生的工作有点飘,大概是想干到春节就拿工资走人。毕竟月薪这么少,混个实习经历,学个一知半解,往后找工作图个简历好看。   像这种小网站生来就是给人当跳板用的,很少有谁心怀真情实感。   正是由于太忙了,她连去想一想那个藏在暗处,不知道打算对自己做什么的变态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只是偶尔下班走在路上,会抱着白琰的胳膊提心吊胆地观察左右,夜里入睡前会翻来覆去的琢磨,揣测自己曾经说错哪句话招来这无妄之灾。   日子一天天的过,陀螺似的抽得人停不下来。   艾笑和白琰加班到九点,各自拖着要出窍的躯体回家。   她十七岁的高中生弟弟白明轩已经给两个废物姐姐们准备好了晚饭,用保鲜膜封着,上面还贴有纸条。   这会儿他人正关在房里认真学习,感觉自己为这个家操碎了心。   “轩儿可真是好弟弟,省心。”艾笑坐在桌前感慨,“阿姨让他跟你住,完全是来照顾你的吧?”   微波炉叫了两声,白琰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青椒肉丝,“省心?半大的男孩子哪有省心的。   “你别看他这样,青春期叛逆,中二病晚期,早恋,喝酒,爱顶嘴一样不少。还成天睥睨天下,觉得世界上的大人都是傻叉只有他最聪明。”   听得出姐弟俩积怨已深……   艾笑端碗吃饭,随口说:“很正常嘛,谁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没起过几个中二的念头,暗恋过几个打篮球的男生?只要不耽误读书,我觉得OK。”   她语气普通,也许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白琰那一筷子肉丝卡在牙缝间,不着痕迹地看了艾笑一眼。   夜里,两个人躺在大床上,被子各盖各的。   今天睡得有点早,以往熬夜成了习惯,现在反倒开始失眠。   白琰玩了半个小时的手机还了无困意,终于翻过身来叫她。   艾笑:“嗯?”   女人之间聊天的乐趣首先在于八卦,其次才是共同爱好,当然八卦从某种意义来讲也算共同爱好,所以转了个弯,还是聊八卦。   白琰裹紧了棉被,十分好奇地问:“你和那个林现……到底是什么程度的高中同学?”   艾笑也没睡着,被她这句话问得一头雾水,“什么程度?有计量单位吗,靠什么分级的……”   后者龇牙啧了声,“我是说,看你们俩不像那种同坐一个教室,只有读书之交的朋友。”   九年制义务教育再算上三年高中四年大学,现代人的“同窗”们比起古代起码多出好几倍。许多不那么熟的同学,这会儿可能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有时候路上碰见,还会迟钝的反应一下,不知这位到底是哪一个阶段的同学,唯恐记错。   而但凡能记清的,一定是给自己留有深刻印象的人。   无论是什么印象。   艾笑将脑袋枕在手肘上,沉思似的“嗯”了片刻。   “我们两个当时住上下楼,所以偶尔放学或是出门会结伴而行……”主要是去蹭林家的顺风车。   “久而久之就混得比较熟了。但也还好啦,高中学业任务重,他是个男的,又坐得离我很远,没多少机会深交。”   白琰慢慢消化着里面的信息,语气绵长:“哦……”   “不过你别看他现在这样,少年时期其实脾气蛮奇怪的。”   “奇怪?”   艾笑带了些兴致把头转过来,“刚认识的时候,他人不爱说话,做事独来独往,存在感特别低。你要是去找他问个什么事儿,会先冷冰冰地瞅上你一眼,再满脸爱答不理……真别说,跟轩儿的气场还挺像。”   提到弟弟,她深感不适地“噫”了一声。   “一群问题少年。”白琰嫌弃地拢上被子,找周公吐槽去了。   艾笑见状,不由笑着地收回目光。   大床紧靠飘窗,她睡在最里边,帘子拉得不严实,中间留了一道缺口,一抬眼正好可以从缝隙望出去。   月色清朗,夜空黑得干净纯粹,有种白日里见不到的明净,毫无杂质。   艾笑已经很久没有回首过去了,被白琰带出的话题,让她难得想起一点前尘往事。   那是至今辗转回忆,也觉得每日都充满阳光的高中时代。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清晰的泥土味道,走到哪儿都是晴朗的艳阳天,整个世界活力四射。   非得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大约就是“青春”吧。   那年她刚升高一,傍晚踏着小区石板道上七零八碎的落叶回家,在楼下的时候看到林现拎着一个蛋糕盒子等电梯。   艾笑悄悄放慢了脚步,少年的脸一如既往的没表情,好像天塌下来也不值得他关心,丧得有点过了头。   她刻意等林现乘了这班电梯上去,才姗姗走近楼道。   经过几个月的上下学偶遇,艾笑对此人终于有了一个不太清晰的认识。   她知道对方在学校很低调,因为人高,坐在教室的边边角角,成天和窗帘融为一体,假装自己是个盆栽,除了考试放榜日,平时几乎透明得不值一提。   但她也知道,这颗盆栽早晚都有专车接送,家政阿姨天不亮就上门给做营养早餐,车库的宾利闪闪发亮,是个不引人注目的大佬。   每天挤公车上学的艾笑十分想和土豪做朋友。   于是她猜测这么大个头的盒子,装的多半是生日蛋糕。   土豪可能要过生日,如果不是土豪过生日,那八成是土豪的爹妈过生日。   记得在古代,乡绅财主们摆寿宴婚宴,路过的陌生人随口几句吉祥话,纵然没有帖子,主人家也会好客的请进门,当讨个彩头。   吃晚饭的时候,艾妈妈做的是卤鸡翅,艾笑托腮看碗里的肉,决定去借花献佛。   艾家夫妻俩一向很注重邻里关系,特地用漂亮的瓷碗把鸡中翅装进去,还细心的摆了个盘。   她就捧着一大碗卤鸡,寒酸地上楼去刷好感了。   土豪的家似乎连防盗门都是镶金的,瞧着格外低调奢华有档次。   艾笑一路上给自己打腹稿,想着待会儿要如何给叔叔阿姨问好,如何不失礼貌的表达同班同学的友情,蛋糕便不用吃了,心意尽到就行,说是自家大人的意思,显得合情合理又不突兀。   门敲响后,过了很久里面才有动静。   但是她一张素来多话的嘴,在瞧见屋内的一片漆黑后瞬间哑然失声。   林现给她开的门。   房里关了灯,落地窗被帘子遮得严严实实,饭桌上的蛋糕插着孤零零的几支蜡烛,火光正因为她的到来而左右摇晃。   周围除了他,一个人也没有。   宽敞的大房子空荡荡的,干净得有些过于不近人情。   艾笑的脑子短暂地卡了壳,随即,她从面前这个一米八少年眼里转瞬即逝的失望中明白了什么,忽然感到尴尬与冒失。   他在自己给自己过生日。   有了这个认知后,那盒鸡中翅好像也跟她一起尴尬起来,一瞬间便不太讨喜了。   怎么办……   现在推说敲错门还来得及吗?   林现平静地问她:“有事么?”   进退两难了。   艾笑暗自深吸了口气,把鸡翅递过去,同时祭出自己平生最友善的表情:“生日快乐。”   “我妈刚在楼下瞧见你提着蛋糕,所以让我送这个来给你。”   她扯了个无伤大雅的谎,轻轻把满屋子的难堪遮盖住。   林现盯着那个瓷碗,仿佛在犹豫,又好似在发怔,迟疑了一阵才伸手去接,礼貌地低声道谢。   她把手背在身后,不自然地掂掂脚,好心建议,“……可能有点冷了,吃之前热一热口感比较好,微波炉打二十秒,碗明天上学还我就行。”   艾笑自认为她的表现还不算很让人感到尴尬,话说到这里,该功成身退了,于是指了指背后。   “那什么,我就先……”   “走”字还未说出口。   肆虐的秋风从大开的门里窜进来,不识相的吹灭了一支蜡烛。   林现忽然往后退了退,神色平和的开口:“要不要吃块蛋糕?”   艾笑记得外面的烟花大概就是从此刻开始放的,一直放了近半个小时。   当年市里还没有禁烟,中秋过节的礼花炸得砰砰作响。   两磅的水果慕斯缺了六分之一,她坐在落地窗边儿吃蛋糕,茶几上的卤鸡翅正滋滋冒油。   屋内依然没开灯,黑暗被远处的花火一次一次照亮。   最近的一回放在了对面楼顶,艾笑体内的“国人凑热闹之魂”终于点燃,撇开甜食兴奋地奔到窗口,尽管手早在发痒了,却还是很守规矩地问:“林现,我能拉帘子吗?”   他走到落地窗边,“唰啦”一声掀开。   像揭了罩着笼子的黑布,世界顷刻五彩斑斓,明媚得耀眼。   时隔太久,至于还发生了什么,艾笑记不清了,估计也不怎么令人上心。   只记得蛋糕挺好吃的。   以及在那之后,她和土豪做了朋友。   *   洋城偏远的郊区没有路灯,以往隔几里路才有光的小道,被警车红蓝交替的灯闪得分外热闹。   废弃的旧工厂摇摇欲坠,这个行将拆除的危房中居然押出来一行蓬头垢面的人,有男有女。   警察招呼着将人带上车。   便衣和特警们打着手电还在四周搜索,光一束一束的,不断交叉。   抓捕行动刚刚告一段落,林现站在泥泞的山道旁讲电话,背后突兀的烟花忽然把他身影照亮。   他握着手机回头。   远郊地区不在禁放烟花爆竹的范围内,闲得发慌的人们便更加肆无忌惮,好似卯足了劲要让数百里外的市区眼红嫉妒。   稍纵即逝的烟火光华万丈,连周围好几个民警都忍不住仰首张望。   十七岁的林现为人处世,就像一个按部就班运行的程序,精密稳定,鲜有差错,日复一日地重逢着同样的事情,连自己看自己都感觉灰暗无趣。   家里素来教育严格,一向要求人稳重,成熟。而在那天烟花开放的时候,他第一次见到这么不加掩饰的表情,笑得恣意飞扬,无所顾忌,简单又直白。   是他所看过的,最鲜活的生命。 第12章   离春节虽然还有一个多月,但年底连着平安夜、圣诞节、一月一元旦,四舍五入就是场狂欢盛宴。现在的年轻人更懂得如何享受生活,什么节都能拿出来过一过。   夜里吃完饭,艾笑帮着白琰在厨房刷碗,坐在客厅的白明轩同学正手持晚报认真阅读,为高考的时事政治做准备。   “姐——”他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冲里面的俩人嚷道,“洋城的妇女绑架案告破了。”   洗碗池的水声稀里哗啦,白琰擦着手走出来:“你刚说了啥?”   白明轩把报纸递给她姐姐看,后者没带隐形眼镜,凑得快贴近了纸,艾笑目光往旁边一扫,电视里正好在放新闻。   她“哦”了声,“真的诶。”   白琰忙翻出两个古老的黑框架上鼻梁,搂着一只抱枕,将音量调到了最大。   洋城地方台的新闻播出前几日市局刑侦在城郊端绑架窝点的画面,嫌疑人和被害人都打了码,人数不少,估摸有十多个。   “这是被绑的那个女大学生吧?”白琰信手开了零食的包装纸,“运气真好,还没让他们几个带出省。”   案子沸沸扬扬闹了一个多月,到现在才算结束。然而早些时候失踪的女人们因为时隔太久线索零散,目前还在查。   很快镜头一晃,一位发际线岌岌可危的中年刑警正对着记者讲述过程。   兴许是紧张,他语速慢得出奇。   白琰略略失望地往嘴里塞了块薯片,“怎么不是那个黑皮小哥哥了?”   艾笑:“……”   人家那叫小麦色,这个人到底会不会讲话!   她倒在沙发里,掏出手机来,想了想,给林现发了一条祝贺他破案成功的信息。   毕竟之前麻烦了人家,还是得礼貌性地问候一下。   然后又倒霉地感慨:“也不知道我的事情什么时候能有结果,都好久没回家了……”   “住我这儿不好么?”白琰说完,忽然把零食口袋推一边儿,“诶——现在人抓到了,会不会那个变态也在里面?他要是进了局子,你也不用每天提心吊胆地怕来神经病短信了。”   艾笑将信将疑地盯着她看:“会吗?可是林现也没来电话跟我说过这个。”   “万一是人家忙呢,你有空去问问看呗。”   微信里发出的对话还没收到回复,她沉吟着“嗯”了一阵。   “那……改天我再去请他吃饭!”   信息爆炸的时代,新闻传播的速度和生活节奏一起加快。   第二天,公司的男同事便嘴甜的开始恭喜各位姐姐们成功“解除封印”,挨个端茶倒水表示庆祝。晚上约牌约酒约K歌的姐们儿又出动了,决心要喝个不醉不归。   白琰被周围的气氛调动,也打算先向花呗预支一部分年终奖,拉着艾笑去过单身狗的圣诞夜。   十二月底的时候,许多企业已经过了最忙的时期,大部分人反倒闲下来,公司的鬼才又开始琢磨今年的年会活动项目了。   这一年业绩垫底的都在瑟瑟发抖,指不定就要被安排上去跳“小天鹅”。   艾笑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堆排练的短视频和图片。   因为前一阵忙案子,林现欠下了近两个星期的动态没看,正趁着队里开会的时间一条一条的补。   这是个小会,只有几个副队长参加。   圣诞节是一群人的狂欢,以及一部分人的加班。   刑侦虽然主要是办案,但逢年过节大的安保任务也得派人执勤,眼下四位管事的都在冲着带队领导的名额发愁。   毕竟在座的人除了林现,年纪全是奔五十的中老年男子,身体到这岁数或多或少有些毛病,寒风萧索的腊月晚上,谁也不想出去挨冻。   刘队环顾四周,大家正在眼神交汇各自讨论,独独林现一个人低头看手机,和满场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纳闷:这小子最近怎么爱玩手机了?现在的年轻人连开个会都这么忙的吗?手机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偏偏他还不知看见了什么,唇角一直往上扬,笑得阳光灿烂,像个大孩子。   评优评先都没见他这么高兴过!   几位副队正针对今年的时局聊得火热,他凑过去叫了两声。   “现儿,现儿?”   后者漫不经心地嗯了一下,连头也没抬。   四周的老辈们好似终于想起来还有他这么个人,纷纷灵机一动。   “林队是多久调到咱们这儿的来着?”   “唔……好像是上年年初。”   “那不是正好避开了三节安保?”   “哦对……林队还没去过呢,今年其实可以安排上,年轻人嘛,不都喜欢过这种洋节么?”   刘队有点犹豫:“我想着这不是才做完专案吗,后续有一大堆事要处理……”   “收集证据还有各大队的大队长,不耽误。”   林现全然不知道就在自己摸鱼的功夫里,已经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现儿啊。”刘队于是凑上前问他的意思,“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后者还在看艾笑朋友圈里的视频,没敢开声音,舞台中间的几只肥鹅参差不齐地走位,就着哑剧倒也十分有滋有味。   他脸上正挂着笑,几乎连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就敷衍地点点头。   “嗯。”   见当事人答应了,满场都跟着松口气,大家愉快地合上了工作笔记本。   “行,散会吧。”   林现一直在原地把所有的动态刷完,这才心情爽朗地回办公室。   正爽朗到一半,隔壁内勤室的张季就上供似的将圣诞节执勤方案呈了上来。   他皱眉盯着那堆A4纸,没接,“什么东西?”   “过几天的执勤任务啊,”小民警亲切的提醒,“刘队说由您负责,名字我已经报上去了。”   他一副患难好兄弟的表情,“哎,真不走运,今年我也要去,本来还准备去相亲的,这下也给黄了。好在是便衣,咱们能穿厚实点。”   林现:“……”   好的,他被那帮人卖了。   于是二十五日的圣诞节,林现在家补了一觉才上岗,由于赶时间,头发还乱着,他随便抓了两把到集合处听指挥中心点名。   今次他们主要安防的区域是洋城市某区的购物中心,商场和步行街倒还不是这地方出名的原因,它最大的特色来源于一棵古树。   说不清这树有多少年头了,长得参天蔽日,数九不凋,于是每逢节日总会被打扮成吉祥物,听闻还有结缘的功能。   不少情侣成双成对来求庇佑,单身狗也不例外,是处远近闻名的表白圣地。   张季收好对讲机,搓了搓手,“这地方还真是年年爆满,撞上什么节都得交通管制。”   前面不远还有一座跨湖石桥,景色甚好,正适合表白之后上去沟通感情,因此很受洋城市民喜爱。   “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么灵验。”张季跃跃欲试,“待会儿我也去摸一摸,没准今天能碰个桃花呢。”   他是位安静的美男子,这就掏出羊角梳,捡最近的一辆车,借窗子整理发型。   林现只轻轻瞥了一眼,便百无聊赖靠在边上走神。   四处的霓虹灯纷繁芜杂,走在街上的都是光鲜亮丽的男女,让“圣诞节”这三个字忽然变得浪漫又多情。   “林队,您不然也梳一梳?”大概是觉得他现在的形象着实和周围的气氛不搭,张季好心地把梳子递过去。   后者不在意地别开脸,“我不用。大晚上的,黑灯瞎火,打理给谁看?”   小民警讨好不成,只得耸耸肩继续凹造型。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对面的商场走出来两个人,一个短发,一个长发,拎着大包小包互相打闹,笑声隔得那么远都隐约能听见。   这一定得是关系十分好,心情在又十分放松的情况下,才能如此旁若无人。   “哦!”有一个似乎看到什么,指着这边拍拍同伴,“你的高中同学警察叔叔。”   林现那一瞬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他先是一愣,随后猛地转过身对着车窗迅速整理头发。   张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他紧急道:“快,梳子借我一下,还有古龙水也借一下……你带发蜡了吗?”   对方云里雾里地看着他:“什、什么蜡?”   “那发胶,啫喱,定型水?……随便什么都好。”   周围的同事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象征性地开始在衣兜里翻找。   除了张季,谁闲的没事执勤带这种玩意儿。   最后有人拿出一瓶农夫山泉前来救急。   他把额前长长了发丝尽数抹上去,勉强让自己瞧着不那么凌乱。   “林警官!”   能够做准备的时间只有那么短,背后的两道声音非常的欢快的越逼越近。   他回过头,佯作一副才听到的样子,目光意外而茫然。   她们俩先看完电影,再玩了一个小时的娃娃机,怀里各抱着几个公仔,满载而归。估计都喝了点酒,面带喜气。   “你也出来玩?”艾笑盯着他打量许久,忽然惊喜,“今天换发型了?”她捧场地鼓鼓掌,“好看好看。”   林现:“……”   刚抓出来的。   “等一等,让我说两句。”白琰喝得也不比她少,伸手把艾笑动作拦下去,很郑重地道歉,“前段时间不小心冲动袭警,给林警官您添麻烦了。   “我在家反思了好几天,内心不安,正好现在碰上,择日不如撞日,要不要去喝一场?我请客,就当向您赔罪。”   张季在旁狠狠的震惊了——这是什么当代女青年!   林现无奈且抱歉地笑笑:“现在可能不行,我还在执勤,改天吧。”   “哦。”艾笑有些失落地拉长尾音点点头,目光四下里转了转,大概明白情况,于是感慨的望向他,“你们都在忙?真是辛苦啊。”   白琰:“那就没办法了……”   艾笑忽然想到什么,在怀里的一堆娃娃里翻捡,找出只小猪佩奇,“送你件礼物,犒劳一下,过年过节的还值班……这不算贿赂警察吧?”   白琰不满道,“送什么小猪佩奇呀,应该送这个。”   她从林现手上把猪拿走,抓只黑猫塞回去。   紧跟着一本正经地鞠躬,“向伟大的人民公安致敬!”   林现:“……”   艾笑靠在她肩头笑,一面侧身,一面冲着林现告别,嘴巴很甜:“圣诞快乐,新年升职加薪!”   白琰眨眼睛:“早日脱单!”   “早生贵子。”   “喜结良缘!”   两个人嘻嘻笑笑地往前走。   他有些无措的捏着玩偶,上前几步,在后面不放心地追问道:“你们俩要不要人送?”   白琰潇洒地挥了挥手,“不用,就在前面散个步。”   林现忙又提醒:“酒后别开车!”   人已经走远了,艾笑背对着他伸出手来给比了个心,看不懂意思……大概是表示知道了。   稀里糊涂的闹了一通。   他注视着长桥的方向,说不出是无奈还是什么,轻轻吐出一口气。   低头和手里的黑猫大眼瞪小眼,最后又忍不住笑起来,手背在唇上遮掩了一下,边看边小心翼翼把玩。   “几点了?”   艾笑和白琰手挽手,迎着夜风慢条斯理地走,都没喝醉,但也不算太清醒,到她们这个年纪已经多少会管理自己的酒量了,轻易不会喝高。   白琰:“嗯……没到九点,现在想去哪儿玩?回家吗?”   商圈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满大街都是人,城市的夜生活正值热闹的顶峰。   她眼神漫无目的地溜了几圈,“就去……桥上看夜景吧。”   “好啊。”   两个女孩子一路闲聊,街边商店循环播放的“Jingle Bells”像首背景音乐,把气氛渲染得欢快又动人。   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太多了,因此谁也没留意到某个融在人群里的身影,此刻正沉默地跟在她们背后。 第13章   而另一边,林现和几位便衣还在购物广场附近转悠。   看完电影的人们鱼贯而出,满世界喧哗吵杂。   张季正对之前白琰的话耿耿于怀,“她说什么……袭警?现在的人真是太嚣张,林队你就这么放过她了?”   曾吃过亏的小民警一脸愤慨,“这些人冲动袭警一时爽,你要不严惩,她们尝到甜头,就会一直袭,一直爽。绝不能这样惯着,就应该按规矩好好罚一顿,长个教训。”   林现抱着公仔,被他念了一路,耳朵长茧地慢声解释:“是个误会。”   “再怎么误会那也动了手。你看她刚刚道歉的态度,半点不诚恳。”张季不悦地瘪嘴道,“一个女孩子喝得周身酒气,当街嬉闹,不斯文不矜持,还动手打人!”   他越说越唏嘘,“这今后可怎么嫁得出去啊。”   林现听得轻轻掀了个白眼,别过脸暗叹。   咸吃萝卜淡操心。   忽然间,怀里的手机震动出声,来电显示是队里技术科打来的。   他接了:“喂?”   “喂,林队吗?我小郭。”   刑侦的技术大队往往比隔壁命案大队还要忙,大大小小的东西事无巨细都要查。技术科的两个民警正凑在电脑屏幕前,鼠标滚动着上面的数据。   “上回您找我查的匿名卡有眉目了。”   系统身份信息那一页贴着张平凡而木讷的脸,神色暗淡,表情呆滞,是张标准的证件照。   “是个叫徐厚全的人在淘宝上买的,四十五岁,家住北新区龙飞路,之前在某通做快递员,最近好像因为投诉太多被解雇了。”   林现停住脚,“快递员?”   “对。”民警在那边调出一段视频,“刚刚让银杏派出所查了本月的监控,发现公园小区这段时间,从深夜到凌晨一直有人在路口徘徊,不过因为街灯坏了,天色太暗分不清脸。从体型上来看,有可能是他。”   “好,那麻烦你把他的资料传我一份。”   “林队。”电话那头突然打断道,“我这边定位他手机,这个人现在正好就在‘一棵树’商圈,离你们巡逻的地方挺近的,要不要趁机调查一下?”   林现握着手机的力道骤然一紧。   “你说他现在在这附近?”   他猛地抬眼扫视着周围绚烂沉溺的灯火辉煌,眼前有一瞬被闪烁的光晃得晕眩。   艾笑和白琰才离开不久,此人正好也在商圈,有那么巧么?   而且这个时间显然年轻人居多,他一个中年大叔也会有兴趣过圣诞节吗?   还是说……他根本就是跟来的。   张季见他表情不对劲,“林队,出什么事了?”   林现并未回答,足下加快步子,语气急促却有条不紊地安排:“立刻把定位发到群里,要保证这附近所有巡逻的人都能看到,还有徐厚全的照片和身份信息……张季,对讲机给我。”   此时的沐神湖石桥上,情侣与路人零零散散地交错,岸边的街景映在湖面波光粼粼,桥头有小贩挑担子卖那种发光的星形玩具,不少小孩子拿在手里晃悠。   艾笑二人正在桥边吹风醒酒打呵欠。   有点想睡觉。   “啊……费事儿的弟弟又讨债来了。”白琰翻完微信,把包背好,“臭小子要吃手撕面包,不然你就在这儿等我吧,买完咱们叫个车回去。”   艾笑靠在石栏上冲她点头,“给我带个布丁。”   看着白琰走远,她又转回去赏夜景。   微波荡漾的水面瞧上去宁静极了,全然不会让人联想到它底下能有多深多险多湍急。   穿深色羽绒大衣的中年男子佝偻地立在不远处,他的背脊因为常年搬重物而被压得微驼,整个人矮小、蹉跎、不值一提。   真正同来往的人群形成鲜明的对比,是城市里众多灰暗颜色中的冰山一角。   他浑浊的眼睛盯着前面看,嘴里喷出淡淡的白气。   手指一根一根捏紧,被冻得发红。   “Jingle Bells”还在精品店的音响中欢欣鼓舞,来往的声音吵杂又热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身侧那些原本说笑的路人甲开始留意到这边了,徐厚全此时的本能,令其敏锐地感觉出一些不协调的视线。   他余光朝周围瞥——   一个貌似在树下讲电话的男子正不时抬眼望着自己。   地摊边挑拣着小玩具的青年一边和摊主讨价还价,一边偷偷向这里打量。   靠在栏杆上看风景的行人不经意跟他目光交汇。   徐厚全作为一个从没有过案底的“老实人”,并不清楚什么是反侦察手段,但他有着所有做贼心虚者无师自通的能力,奇妙的第六感使他恍惚意识到什么。   看风景的便衣捕捉到了他眼神细微的变化,两个人好似突然各自撕破脸皮,一齐动了起来!   不知是谁大喊了声,隐在四周的警察就像泄洪的潮水,全数涌入同一个地方。   然而徐厚全的反应更快,他似乎一开始就没有要逃的打算,只跑了几步,颤抖的手用力掐住女孩的脖颈将她扭过来,在衣服口袋里躺了一个月的小刀终于派上用场,迅速抵住了对方的咽喉。   “别过来!”   他许久没开口的嗓子,甫一说话带着快撕裂的颤音,有种鱼死网破地战栗感。   徐厚全破罐子破摔地冲着一干警察叫嚣:“再动一步我捅死她!”   他在紧张,旁边的民警更紧张,纷纷投鼠忌器地刹了车,静止在数米开外。   闹市中的骚乱让人群聚集的速度变得更快了,艾笑在对上眼前那些或惊慌失措或不明所以的神情时,才总算有点酒醒过后的茫然。   ——我被劫持了。   这个念头一旦萌生出来,她身体里那股名为害怕的情绪便丝丝缕缕地渗透四肢,冷汗让人手脚冰凉。   在场的民警叫他别轻举妄动,“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不要伤害人质!”   落魄的中年男子举着刀颤抖地吼道:“我没有要求,我就是要伤害人质!”   艾笑:“???”   或许是第一次遇上如此奇葩的暴徒,猜想他多半是个反社会人格,警察于是再次交涉道:“好,好,那我跟这位小姑娘换行不行?你想怎么伤我都可以。”   不料,徐厚全听完反而显得更为激动了,他的汗混着乱七八糟的泪水遍布满脸,语气竟还有点委屈,“不行!我只冲着她来,我只想捅死她!”   我是掘您祖坟了吗?什么仇什么怨!   艾笑随着他危险的动作脑袋直往后仰,担心对方一个手抖切下。   原以为是自己倒霉被人顺手牵羊当了挡箭牌,想不到对方竟还是有备而来,精准点草!   都什么破事儿……   白琰买完东西回来就见桥上这方寸之地被围得水泄不通,她索性扔了面包,愣是深吸口气将自己缩成一张皮,吃力地挤到了前排。   民警正好脾气地开导他:“你都多大岁数了,人家一小姑娘,能跟你有什么血海深仇,非得闹到这地步?人和人之间的矛盾说到底都是由于缺乏正确的沟通引起的,天大的事不能坐下来谈一谈吗?”   徐厚全仿佛是憋了一辈子的苦水没处倒,此刻老泪纵横,摁着艾笑边吼边哭:“你懂什么,你懂个屁!你们这些公务员,有国家养着,有国家罩着,不愁吃穿,混到退休工资都比我们高!”   民警们调解不成,被战火劈头盖脸地浇得满身腥,一时也十分尴尬。   “两年前,我在的那家公司忽然倒闭,”大概是发现四周人多起来,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年纪大了,学历又不高,好不容易才找到份送快递的工作。辛苦归辛苦,可我们全家就靠它吃饭,我还得供儿子读书呢……结果这丫头。”   他说着将艾笑往前推了推,“一点小事情,她非得投诉我,还上邮政投诉,闹得阵仗翻天。老板说客户要是不罢休,就得把我辞了,我又是打电话又是发短信,低声下气,只差没跪着求她原谅……”   此人一口外地音,讲的内容又听得艾笑莫名其妙。   心想:这是谁,这说的是我吗?   “我赚点养家糊口的钱容易么,可她怎么说都不肯撤销投诉。”大约是情绪过于激越,徐厚全整张脸通红,捏着刀把的手倒是青筋突起,“为这事儿,我媳妇儿带着儿子走了,要跟我离婚;今年的房租也没钱付,再过一阵就得睡大街。反正现在,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他像是给自己打气似的,愤愤地对着艾笑说道:“白琰!你不给我活路,那我也豁出去了,就是死也要拉你垫背。是你不仁在先,不能怪我不义!”   ……   她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脑中稀里糊涂灌了大堆东西,半晌才回神。   哈?   站在围观群众里的白琰乍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不明就里地皱皱眉:“???”   正中央的歹徒冲还在艾笑撕心裂肺地吼,张口闭口都在喊“白琰”,一副受尽苦楚要伸冤的表情,尽管眼下这境况剑拔弩张十分凶险,她还是不合时宜地觉得场面有点滑稽……   抵在脖子上的刀越抖越厉害了。   现代的小刀片大部分作削水果用,还未到削铁如泥的地步,艾笑虽然感觉那薄薄的一片凉得刺骨,却并没多少疼痛感,估计是没割破皮。   她冷静下来之后,小声地想跟对方辩解:“那个……”   然而白琰却快她一步开口:“她又不是‘白琰’,你对她嚷嚷有什么用。”   徐厚全见有人靠近,瞬间警惕地后退,几乎抵到了石桥栏杆上,“你干什么!不许过来!”   “不是找白琰么?”她在十米处停下,“我就是。” 第14章   白琰人不算高,但喜欢穿不低于十厘米的细高跟,艾笑总笑她是耍杂技踩高跷。   这会儿不知怎的抱怀一站,气场忽的暴涨,像有两米八。   徐厚全被半路杀出来的她弄得有点卡壳。   “你胡说八道什么!别想骗我,我找人查过她的手机号,这就是白琰!”   “那电信的号码是我给她的。”白琰掏出自己的身份证怼上去,“睁大眼睛看清楚了,你现在要戳死的这位姓艾,洋城市遵纪守法,敬老爱幼好公民。跟我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今夜的街灯实在太亮了,徐厚全离得这么远也能瞧清那证件上的名字与照片。   他刚才沸腾的血液就像给人泼了盆又冷又馊的洗脚水,忽然变得臭不可闻起来,让冷汗打湿的秋衣紧贴在身上,束缚得人难以喘气。   白琰:“现在信了吗?要不要再看看我的护照和驾驶证?”   徐厚全没有回答。   前不久因为白琰的电话总是不打通,他一度怀疑是她为了避事故意弃之不用,于是才托人去查别的号码。   然而对方只给了白琰另一个联系方式,却没将身份信息传给他,所以在此之前徐厚全压根不知道她长什么样。   网络上兜售个人隐私的商家铺天盖地,为了多赚点钱,信息便给得扣扣索索。   而他连是个智能手机都不大会用的无业游民,也不晓得其中出了什么差错,最后兜兜转转找到的竟是艾笑的地址。   “原来发骚扰短信的那个就是你啊。”对面的白琰见他怔忡的眼神,很同情地打量过来,语气里透着无奈,“你说你这个人,快递送错也就算了,寻仇报复都能找错对象。叔,扪心自问一下,真的是我咄咄逼人吗?你就真的没错吗?”   仿佛是扎到了痛处,徐厚全老脸通红,那颗本来就不怎么稳固的玻璃心,叫她一句话说得愈发摇摇欲坠。   回想起自己近一个月来费尽心思去调查的住址,买的匿名卡,发的各种恐吓短信,统统是泥牛入海,无的放矢。   对着个陌生人花样百出,结果罪魁祸首毫发无伤。   他越想越崩溃,越想越憋屈,越想越觉得自己是真没用,简直要炸了。   白琰并不清楚对方此刻心里的百转千回,继续开口:“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自己得对自己做的事负责。反正你恨的人是我,把她放了,我随便你捅刀子。”   旁边的警察一听,瞬间有些懵——这不合规矩啊,群众怎么能越过民警献身去当人质?   立刻慌张地对视——还看什么看,谁来把这姑娘拖走!   她此刻像个豪气干云的女侠,艾笑却小心翼翼地避着歹徒的刀锋,只想叫这人别说了——她感觉徐厚全快给白琰说成了高血压,手抖得比刚刚还要厉害!   妻离子散,无家可归。   自己赌上大半辈子的冲动居然还抓错了人。   徐厚全一手摁着艾笑,一手握着刀柄,举目望去,周围是警惕戒备的警察,外围是不明真相的群众。   他两只脚踩在了“人生全毁”的边缘,已经摩擦出了痕迹,注定终生有抹不去的烙印。   而眼下,这边缘的前面是万丈深渊,后面则是悬崖峭壁,无论走哪一步都是万劫不复。   徐厚全的脸皱成一团,四肢发颤,听不出是哭还是笑,好似应激反应严重的猫,有些情绪失常了。   桥下的湖水带着潮气,远处的近处的人声惊慌失措。   察觉到耳边呼吸很重,亡命徒的喘息里多出些苍凉的杂音。   艾笑吸了口浑浊的北风,试图缓和对方的紧张,微不可闻地说道:“快递……师傅,是人总有污点的,其实这没什么。过个一年,两年,三年,多少人能想得起几年前的事情?一生还那么长,更名改姓,改头换面,你什么时候重新开始都可以。   “往事……”   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可惜徐厚全已经满脑子堆着白琰的嘲讽,没能听进去她熬的鸡汤。现在首鼠两端的人变成了自己,于是退避三舍的民警各个显得面目可憎。   他周身的弦绷得太紧了,一触即炸,以至于不知道是谁动了一下——尽管根本没上前,徐厚全还是条件反射地往后猛退。   但他小腿抵至栏杆,早已是退无可退的状态。   拨开人群的林现甚至来不及阻拦,就见徐厚全重心失衡地这么一仰,拽着艾笑直接从桥上倒栽了下去,齐齐落入了深冬的湖水中。   下坠的声音沉闷而遥远,“噗通”一声。   四周一片哗然。   “艾笑!”   白琰飞快奔至栏杆边往下看,这是条跨湖的公路桥,大概有十几米之高。   随之而来的林现扑到石栏上,桥洞太黑了,只能借两岸的光隐隐约约看到几团模糊的影子。他瞳孔倏地一缩,流淌在四肢百骸里的血液骤然冷却又骤然滚烫,林现几乎是冲着白琰吼出来的:“你激怒他干什么?!”   后者被他怼得吓了一跳,一时半会儿茫然地愣住了。   张季打开手机的电筒功能,徒劳地照了片刻,紧接着举起对讲机问有没有会游泳的来支援。   他正一转头,只见林现已然将外套脱了下来,朝自己怀里一塞。   “林队??”张季被砸得险些站不稳。   大寒夜里,他就穿了件衬衫,整个人单薄得不像话,林现最后把手机揣进大衣中,匆匆吩咐,“联系最近的救生艇,要快!”   随即便踩着扶栏,一头扎了下去。   艾笑在周身悬空的刹那想了很多事。   世间上的事真是奇妙。   偏偏这么巧,白琰的手机在那段时间给人偷了;偏偏这么巧,徐厚全稀里糊涂查错了地址;又偏偏这么巧,他抖成筛子不慎落水,还带上自己。   她想,一个人应该也要积攒了很多霉运,一口气齐发才能有这样的成就吧。   冰冷的湖水由上到下淹没口鼻,艾笑被刺骨的寒气激出一身触电似的冷战来。   多少人怕水,是怕水积压着筋肉的那种感觉,是对脚踩不到底的恐惧,心口像突然患上了梗塞,跳得比狂奔百米后还要快。   她大学的游泳课是混过去的,比起怎么游,对如何能不那么快淹死了解得还更多一些,只好先放弃挣扎试图保存些许体力。   然而艾笑不爱穿羽绒服,旁边的徐厚全勉强能浮在水面,她身上的大衣却吸饱了水沉甸甸的压着人越陷越深。   冬天的湖泊实在太冷了,不到一分钟,艾笑的手脚已经僵得无法伸展,几乎连扑腾的机会都没有。   当五官嵌入水里时,她觉得自己要死了。   半秒都撑不下去。   离这儿最近的岸边过来起码也要花上四五分钟,普通人在水里最多三分钟窒息,五分钟后会完全死亡。   大概只能求神仙下凡了。   就在这时,有“神仙”托起了她的下巴。   那人的手掌很大,指腹粗糙却修长,动作轻而迅速地将艾笑的头扶出水面。   缺氧太久了,甫一接触空气,她脑中好似打了个激灵,发了疯一般大口呼吸,然后又呛了水,咳得惊天动地。   “调整呼吸,不要慌。”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大概是吓懵了,她居然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是谁。   林现从后面单手斜握住艾笑的肩,带着她朝最近的桥洞游去,“没事了,放轻松一点。”   “不用怕。”他说,“有我在。”   仰泳是标准的下水救人方式,艾笑无法转过身来看他,只觉得抱着自己的那条胳膊十分有力,像一道水火攻不破的屏障。   湖面闪着涟漪万千,冷得人发抖。   林现摸到了桥洞的石壁,用手撑在那里,同时引着艾笑过去。冬水寒气重,极容易抽筋,他的体力不一定能支撑到回岸边,为保证安全,只好先在这里等救援。   她扶着墙,这会儿才感受到劫后余生地庆幸,在发抖地间隙里冲旁边的人磕磕巴巴地笑:“林……林现。”   “你是……河神吗……”   桥上陆续有人抛下救生圈,在黑压压的水上零散地摇晃着。   艾笑已经冻到麻木了,几乎口不能言,如果此刻天色再好一点,能看见她嘴唇青紫一片。   林现把她贴脸的湿法拨开,回头望了一眼还在远处的灯光,“再坚持一下,救援船很快就过来了。”   “我有点冷……”她边点头边问,“你不冷吗?”   纵然有可以扶的桥洞在侧,因为没力气,艾笑还是一直再往下滑。   林现抓着她手臂提了几下,觉得不是办法,最后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示意说:“抓着我。”   “嗯。”艾笑轻颤着凑上前,打着哆嗦去抱他的脖颈。   青年的背脊宽阔又厚实,颈项处有凸起的筋,里面正有脉搏跳动。   最冷的那一阵过了,她身体这会竟隐隐适应了这样的温度。直到此时,艾笑才理清楚自己所处的状况,她趴在林现肩头,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没头没脑地轻笑了一声。   “你这性格,还真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可惜流动的湖水和头顶的人群太吵杂,林现没能听清她这句自言自语似的呢喃。   白琰趴在石栏上,大半个身子都快探出去了。   周围的警察在忙,救护车在忙,围观群众也跟着瞎忙,但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忙。   黑灯瞎火,丢下去的救生圈也有扑腾声,到处都是涟漪,分不清艾笑会在什么地方。   “林队已经下水了……其余会游泳的先把救生衣穿好再去帮忙!”   旁边的人跑来跑去,白琰是个急性子,要不是大学的游泳课她跟着艾笑一块儿翘掉,现在只怕也跳了。   她自己急,转头见张季立在桥边干看着,心里更急了:“你怎么不去救人呢?”   后者突然被她问到,开口有些无措:“我倒是想……我不会游泳啊。”   白琰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不是警察吗?”   张季忽的感觉一座大山压到了背上,忙为自己辩解,“警、警察又不是都会游泳的。”   随即,他便瞧见这女人眼里毫不掩饰地嫌弃:“你这也太弱了。”   张季:“……”   搞技术的就没有人权了吗!   好在因为今天来商圈过节的人多,局里预料到水边是意外的高发地段,提早做好了安保,在附近停着救生艇。   这会儿出事,来得倒也挺快。   白琰见小船驶进了湖中心,便赶紧下桥去看。   救生艇靠近时,扔了条绳子,林现抱着艾笑,就着麻绳被拽到船下。   有不少人在边上等待接应,他尚有力气,直接把人举起递给救生员,“不用管我,先拉她上去。”   离开水的感觉就像脱了层剪不断理还乱的外衣,艾笑神志不清地被拉上了船。   朦胧中她似乎听见林现在身后推拒了旁人伸过来的手。   “等一下,那边还有一个人溺水,我再去找找。” 第15章   艾笑坐在船上,陆续有人递来热水,塞暖手袋和干净毛巾给她。   救援队里难得有一位女性,正蹲在面前替她拆了沉重的大衣,另外找了件厚实的羽绒服来,不停安慰说:“好了好了,等上岸洗个热水澡,睡一觉明天起来就没事了。看把人给冷的……”   艾笑捧着保温杯,发抖地喝了几口水,五脏六腑流过的滚烫和身体外的寒冷组成了一套冰火两重天。   等手指差不多能动了之后,她才后知后觉似的环顾四周,整整转了一圈,“林、林现呢?”   她望着旁边的人,又重复:“就……就那个,跟我一起来的。”   救援队的几位面面相觑,随后有人回答:“林警官说前面还有一个溺水的,他没上来,跟着一块儿救人去了。”   艾笑看着说话的年轻人,看了很久,她的眼睛在这个过程中不自觉的睁大,有点回想不起刚刚林现讲的那句话,反而朦胧地将他和许多年前的一个声音重合。   ——你们先走,我再去找找有没有其他幸存者。   顷刻间,脑子里骤然一炸。   像是全世界都耳鸣了一样,铺天盖地“嗡嗡”乱响。   艾笑毫无征兆地站起来,救援的小船原本便在摇晃,她这么一个动作,瞬间晃得更厉害了。   旁边这不知是警察还是消防员的小姐姐奇怪地望着她,“怎么了?”   艾笑惶惶地立在那里,顶着一身湿透的衣服,视线不安地在水面彷徨——天色太黑了,满眼只有救生圈与波澜潋滟的光。   她看不见。   她什么都看不见……   有种久违且熟悉的恐惧涌了上来,压在心里很多年的噩梦扒开了旧日的烟尘,决堤般将她吞没。   艾笑感觉到自己喘气有点急了,她猛地扑到船边,忐忑地四顾,先是喃喃自语:“林现。”   “林现……”   然后又深吸了一口气,拢着手用力叫他的名字。   “不会有事的。”身后的救援人员若无其事地安慰说,“林警官以前在部队服役的时候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同行的小姐姐不以为然:“那也有一阵了,冬天的水,不怕谁不会游,就怕水下抽筋。”   很快,在她一声令下,陆续又有两人前去帮忙。   小姐姐转身见到趴在船沿上的艾笑——她肩头的毛巾已经掉了,满头湿发将外面的羽绒服浸出大块水渍。   她于是过去拍着女孩子的肩极尽温柔的劝:“别担心,大家都是专业人士,会把人安全带回来的……你刚才应该呛了不少水吧?难受不难受?”   她将手搭在艾笑的身上时才发现她在抖。   四肢打颤。   而那种发抖不像是因为寒冷造成的,更像是……由于害怕引起的战栗。   艾笑握着救生船周围的扶栏,双目近乎无神地盯着微波荡漾的湖面,灵魂仿佛跌进了冰冷刺骨的水底,嘴里极低极低的念念有词。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此时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林现是来救我的。   我要害死他了。   我又要害死他了……   耳边传来沐神湖的涛声,水流裹挟着久远的记忆汹涌澎湃,里面还夹杂着不和谐的,砖瓦碎裂的声响。   哭闹、奔跑与撕心裂肺的惨叫。   四周有浓重的潮气与尘土的味道,头顶的天仿佛永远没有颜色,灰白一片。   ——“我希望大家都能活下来,每一个人都可以相安无事。”   ——“有机会的话,想去西北走走。看看草原,看看雪山。”   很长一段时间,艾笑没能分清自己是身在梦境还是现实。   冰冷的湿发贴在脸颊,被风吹得好似结成了霜。   她恍惚间想,如果这一次再出事的话,我一定不要一个人活着了。   如果这一次再出事的话……   忽然“唰啦”一下,左侧有人从水里冒出头,动作太大,带进来一片水花。   衣衫单薄的青年扒住船沿,喘着气呼吸急促。因为冷,他嘴唇是泛白的,但丝毫没看出疲惫来,眼睛依旧清凉有神。   四周静了片刻,救援队纷纷惊喜地迎过去。   “林警官!”   “你终于上来了!”   他朝这一干人等笑了笑,随后咬牙使劲,把手上的物件拎起来。   徐厚全喝饱了水,眼下已经呈昏迷状态,也多亏那件厚实的棉服,让他在面上飘了好一会儿才沉。   余下的人七手八脚地人接过来,一面忙着做心肺复苏,一面又去拉林现和其他几个下水的同行。   “快把衣服穿上,你也待太久了……身体没问题吧?筋肉还好吗?”   “还行。”他笑着把对方递来的冲锋衣套好,“是有些年没这么游过了。”   躺地上的徐厚全刚给摁了几下,人就仰面喷出几口水,开始回魂地咳嗽。   这场突发的意外终于落下尘埃,小船摇摇晃晃的驶离湖中心,岸边全是等着接人的警察。   林现是在抬头的时候和艾笑的视线对上的。   她跪在小船的角落里,似乎之前一直观望着湖面的情况,到此刻才转过头来看自己。   旁边的手电打出几道亮白刺目的光,对面那双眼睛空洞中带着死气沉沉的灰暗……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林现唇边挂着的笑意还没散,被这个眼神看得莫名有些不自在,正疑惑似的牵了牵嘴角,艾笑突然就起身朝他走过来。   她先是用力拉着他的手臂上下打量,再将掌心贴在胸口的位置,听了许久之后,又缓缓抽开。   林现不解地审视自己,“我有哪里不对吗……”   也就是在这时,他看见艾笑的唇角忽的往下一压,眼泪顺着脸庞顷刻滑到脖颈,在他全无防备之下,“哇”的哭了出来。   林现大脑空白地一愣。   艾笑从来都是一个放任自流的人,她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用手抹了几下脸,抽噎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到最后演变成了一场无法克制的宣泄,身体径直冲着他滑下去,坐了在地上。   林现连忙伸手去扶,一头雾水地用目光询问周围的人。   救援队同样稀里糊涂地摆手,不知道这个姑娘是因为被吓到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忽然情绪失常。   “艾笑,艾笑……”林现蹲在她面前轻声问,“出什么事了?”   她嘴里说了几句模糊不清,谁也没听懂的话。   只喃喃地哽咽:“你还活着……”   艾笑蓦地抱住林现的一条手臂,用力埋头在上面,呜咽着哭道:“你还活着。”   那一瞬,他心口像是打了一记麻药,绵长又深刻地狠狠触动了一下。   带着些不可思议,与不知所措。   “你说得对。”她哭着说,“我不该来的,对不起。”   “对不起……”   除了当年表白失败,林现已经很久没见过艾笑流眼泪了。   四周的目光好奇且探究地朝这边射来,在这种场合里他也不禁感到有些尴尬,两手在空中僵了半天,最后只好探上前去,安抚似的拍了拍艾笑的脑袋。   洋城商圈的彩灯在头顶上彻夜不息,把星月与大城市的繁华融为了一体。   今夜步行街的人比往年还要多,桥上趴着的,岸边站着的,还有无数从大楼伸出头的。   白琰跑到桥下时,那艘小救生艇已经摇摇摆摆地朝这处靠拢了,她正好望见船上的这一幕,刹那间,满腔的话莫名咽回了肚子里,只静静地盯着前面的人看。   *   半个小时后,与这次闹剧相关的人分别被送往了医院、派出所以及自家小区,警察很快将沐神湖附近清了场。   艾笑二十六岁的圣诞夜就这么惊心动魄又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由于被救及时,她倒没什么病痛,做完检查当天便回了家,据说徐厚全的情况要更糟糕一些,市中心的湖水看上去碧青可爱,其实并不怎么干净,导致他肺部感染严重,还需要住院观察。   于是趁这个机会,刑侦连同网安立案调查,顺藤摸瓜,打击了一波倒卖个人隐私的信息贩子,对于快递公司的内部人员管理也发出通告警示,一时间,送快递的和收快递的都夹着尾巴小心度日。   不过吃瓜群众们却没有闲着。   事情发生不久,一位当天在现场的洋城市民将自己录的“徐厚全打脸”视频贴到网上,迅速引起了一番热议,大部分是跟风玩梗的,不少营销号剪了配乐进去,做出好几个鬼畜版本娱乐大众。   而艾笑和白琰则为了这次的乌龙接连去派出所做了两三回笔录。   算是把自己前半辈子没进警局的空缺一口气补上了,人生的天平果真是平衡的。   一宗案子从开始到结尾,总是得经过漫长的流程和手续,口供、卷宗、证据链……   最后一次去时,警方已经在整理证据材料了,在笔录结束前,曾问白琰会不会起诉徐厚全,她忙着用手机应付工作上的事,好半天才想了想,说不了。   “这种人受不得刺激,光是投诉他就闹着要砍要杀,我再起诉,那不得分分钟去自爆啊。”   “况且,我也没那个时间。你们警方按流程办就行了。”   这个时代人人都很忙,不愿意把自己已经很稀薄的休息日浪费在投资回报率低的事情上。   在走出刑侦队时,艾笑却出乎意料地听白琰感叹了一句。   “你说到底该怪谁呢?那个姓徐的是个典型的‘脸黑怪社会’,觉得满世界人人都是他妈,不惯着他就是心眼小,没有同情心,被抓进去也是活该。   “不过平心而论,如果早知道会闹出这么多节外生枝,我当初也就不会坚持了。其实仔细想想,也不是多大的事儿,怎么就搞成了现在这样……”   倘若艾笑没能救回来,她大概就不是叹气感慨这么简单了。   白琰自我怀疑的皱眉,“我处事的方式,是不是真的过激了一点?”   她嘀嘀咕咕地讲了一路,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像也不在乎旁人回不回答自己。   所谓“共情”,对多数人而言,本来就是件苛刻的事情。   而相互谅解,也许只能一边靠时间磨平,一边靠将心比心吧。   时隔数日,网上的热点一浪盖过一浪。双节的话题过去了,很快又开始盼着过年,时间有没有磨平吃瓜群众对这件事的记忆,艾笑是不知道,反正她自己是记得挺清楚的。   尤其是在船上失声痛哭那段……   “好丢人啊……”   她坐在办公桌前,捂着脸不堪回首地哀嚎。   白琰正在回顾微博上贴的短视频,慢条斯理地补刀:“你这还不是‘暴风雨式’哭泣,是‘抱大腿式’哭泣。”   “讲真,要不是桥下不让群众靠近,我觉得把你那段拍下来比徐厚全这段有意思多了。”   “别说了……”艾笑一脑袋栽在桌上,抬不起头,痛苦道,“我一定是脑子进了水,沐神湖的水质污染太严重,我要去环境保护局投诉。”   说完,又忍不住担忧,“怎么办,那么多人都看见了,他们肯定当我有病。”   白琰安慰道:“也没有很多人,加上你高中同学才五个,一群男的忘性很大的,过几天就不记得了。”   “不,不会的!”她倒在胳膊肘里自闭,“你太不了解林现这个人了,平时看上去特别无害,背地里多半有个小本儿。他记性贼好!”   “哪有这么夸张……”   艾笑据理力争地辩解:“读书的时候,是学校年级前五的常驻客,课本看几遍就能记住。明明独来独往和人不熟,居然连对方的生日都记得,毕业晚会的时候,每个人叫什么,住哪里,最高考过多少分排名多少他全讲得出来!你说可不可怕?”   白琰刚把视线从手机里挪开,正要开口,一转眼看到了什么,立时哑巴了,不着痕迹地拿手推了艾笑两把。   不曾想对方没有觉察到她的意图,仍旧滔滔不绝。   “还不仅仅是这样,咱们俩七八年没见过了,他居然还记得我以前留的什么头发,还记得我当时爱去什么地方玩,连我喜欢吃什么他都记得!你说说!……”   白琰:“……”你要我说什么!   等一等,你这越讲怎么感觉越不对劲了。   “他肯定会把这件事说出去的。”艾笑沉痛地抱头开脑洞,“他女朋友、他爹妈、他同事……我的糗事没准已经在他的工作群里流传了,现在整个刑侦,整个市局,整个公安部……”   白琰一言难尽地龇牙,在边上提醒地叫了她好几声。   “我已经……”艾笑终于哭丧着脸抬起头,刚要说话,正看见一个高挑的身影站在她对面。   来者穿着身干净的黑色长外套,单手插在衣兜里,嘴角似乎还有点意味不明地笑,眼神清亮地看着她。   林现!   艾笑当场便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第16章   她座位垫了块竹凉垫,滑得要命,险些没把椅子翘起来,林现眼疾手快把人扶住,话里带了点无奈和调侃的意思:“看到我,不至于这么惊讶吧?”   “没、没有,不是。”艾笑舌头打结地解释,“我只是觉得很意外,很惊喜,很……”   他一针见血:“心虚?”   艾笑瞬间就被这两个字噎住了,尴尬得像根人棍。   林现慢悠悠一笑,眉眼同语气都透着些许无可奈何,“我没把事情说出去。”   “反倒是你。”他睇了艾笑一眼,示意周围,“这么大声,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   后者差不多处于自暴自弃状,无地自容地捂着脸痛苦道:“我错了……”   话音刚落下,艾笑就感觉桌上似乎摆了什么,她把自己的眼睛从指缝中解放出来,看到面前的一盒水果。   先是一怔,然后疑惑。   林现将果盒往前推了推,松开手,说得十分公事公办,“我代表队里来慰问一下徐厚全案的被害人,上回因为处理不当害你落水,大家都觉得过意不去。”   艾笑全然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这待遇,受宠若惊地道谢:“你们也,太热心了……我才该上门致谢的。那改天……”   正想顺口说改天请吃饭,意识到这句话似乎有上供行贿的嫌疑,于是临时换成了:“……改天给你们送锦旗。”   忽然就很接地气了。   盒盖打开,发现是新鲜的车厘子——这么沉,得有三斤多。   应该不便宜。   她隐约感觉这个慰问品送得好像有点过了……   “艾笑。”林现在旁边叫她,“这水果不能放太久,现在室内温度挺高的,很容易坏掉,最好是快点吃完。”   她也没多想就点头,“那我拿去冲一冲,你等一下,一起吃。”   林现并没推拒,反而提醒:“记得用盐水多泡一会儿。”   他一直目送艾笑捧着水果盒子走远。   等林现回头时,白琰像是早有预料似的,已经在看他了,她并未吭声,只是靠着椅子,眼神隐晦而探究。   对面的这个青年脸上显出些是似而非的笑,唇边的弧度很浅,和他望着艾笑时的笑容截然不同,是一种礼貌而疏离的表情。   好像一瞬间,他就从风度翩翩的绅士变成讯问室里目光冰冷的刑侦队长。   “白小姐。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白琰在走廊上找了个通风的位置,玻璃窗往下看就是花园区交错的交通要道,眼下不是上下班高峰,车辆稀稀拉拉。   她两条胳膊搭在窗边,也不看林现,抽了支烟叼进嘴里。   “林警官,笔录我都去派出所做过好几回了,你们公安要问话就能不能一口气问完吗?”   他很细微地扫了白琰一眼,语气平淡:“我不是来问你徐厚全的案子。”   他说:“我是来问你艾笑的事情。”   白琰摁在打火机上的拇指蓦地一顿,她把烟取了,夹在指间,目光继续在洋城的风景中游离。   林现并不着急,也跟着她朝外望,“那天,我在她家里发现了抗抑郁的药物,虽然过了保质期,但有吃过的痕迹。还有安眠药。   “我找人问了问,米氮平片是处方药,平常药店里买不到。”   白琰不动声色地舔了下嘴唇,半晌才说,“那又怎样,还不让人失眠啦?”   “2014年的时候,艾笑举家搬去了附近的郊县。”   他语速平稳沉静,“直到16年她才大学毕业,足足比同期的你晚了两年。”   白琰终于缄默下来。   林现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眉峰轻轻皱起,“圣诞夜晚上,艾笑的情绪不太对劲。据我对她的了解,她不至于会因为害怕水而哭成这样。”   他也不会天真的以为,她是担心自己出事才紧张到失控……某种意义上的担心。   “白小姐也是洋城交通大学出来的,和她同年入学,同一专业,是不是一个班的我不知道,但你早她两年毕业,这份工作也是你介绍的。我想有些内情你应该比较清楚。”   他话音突然一停,嗓音不自觉地沉下来,“艾笑大学期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大概静了有两分钟,白琰终于低头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你们这些当警察的,嗅觉可真够灵敏,什么犄角旮旯里的玩意儿都能翻得到。”   她递过去一根烟,林现摇头,“我不抽烟。”   后者耸耸肩,“那介意吗?”   林现:“请便。”   打火机“啪”的打响,她闭眼深吸一口,慢条斯理地吐出一缕。   “林警官,都查到这个地步了,就不会多动动手,去网上‘百度一下’么?”   林现一时间没明白她的意思,不解地皱了皱眉。   白琰转过身来,背靠着窗,语意不明地问:“你知道五年前的梅花县地震吧?”   他狐疑地回答:“我知道。”   那不是一场小地震,波及范围之广,伤亡之重,举国上下几乎无人不知。林现当时还在洋城军校,光城军区某旅就调了一千多人前去支援。   梅县在西南云贵交界之处,是个很偏远荒凉的乡镇,房屋都有些年头了,地震的时候全没保住,基本被夷为平地。   不仅如此,由于震级高,强度大,附近的州县无一幸免,甚至连邻省也有明显震感。   林现:“不过这两者之间……有关吗?”   她吸了口烟,“林警官估计不怎么上网,那会儿有件事闹得挺火——   “说是在同省的汉县,一位武警部队的战士为了救某个添乱的志愿者,被余震给埋了。年纪轻轻,还没结婚就死在了外地他乡。”   女士香烟清单的味道在空气中渐渐扩散,她说:“前线的记者正好拍下照片,写了一篇很有噱头的文章发在网上,曝光了整个过程。”   在当年全国哀悼点蜡烛的时刻,这件事情如同吃人血馒头骗捐款的社会渣滓一样,引发了一场热议。   网友们群情激奋,大V们不停转发,官方一个接一个拿来当做反面教材举例,骂声铺天盖地。   白琰在林现微怔的神情里抬起眼皮,“艾笑就是那个志愿者。”   午后的流云飘到了花园区的上空,把稀薄的几片阳光全数遮盖住,地面没有了影子,突然变得沉默而冷硬起来。   他静了好一阵之后开口:“你跟她一起去的?”   “我没去,我没她有爱心,也不好学,觉得为几条新闻素材累死累活的不值得。”白琰十分缺少功德地把烟灰弹进旁边的花盆里。   “果然事实证明,没事找事,一门心思乐于助人是不会好下场的。”   林现无视掉她的反社会言论:“那之后呢?”   “之后啊……上网冲浪嘛,多数都是闲得无聊,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人,后来就有知情者往下深挖——也有可能是谁去查的,把她的个人信息曝了出来。家庭、住址、学校……扒得连条裤衩都不剩。”   俗称“人肉”。   有人曾说现代人就是活在一片赤/裸/裸的天空下,一边追求着自由和隐私,一边又走在无孔不入的监控探头中。   随随便便一句“人肉”,似乎都是非常轻描淡写的事情。   “艾笑的手机连着一个月被人打爆了,教室不敢去,电脑不敢联网,宿舍门口还有人放花圈。   “听说她爹妈那边情况也不太好……她妈妈还是大学老师来着。”   艾笑的母亲是个性格温良的文学讲师,夫妻俩老来得子,年纪已经不小了。   林现唇角不自觉的轻轻抿了抿:“所以你才把自己的手机卡给了她?”   “这都是几年后的事了。”白琰一根烟抽完,紧接着又点了一根,她像个人工喷雾器,机械地往外吞云吐雾。   “主要那段时间还发生了一件意外……你应该认识何子谦这个人吧?”   她话题冷不防转弯,提到了一个让林现万分熟悉又万分疏远的名字。   “我记得你跟艾笑是高中同学,那你也该知道他,就是号称‘微博热搜霸屏帝’,娱乐圈唱摇滚的那个。”   他垂眸沉默了片刻,点头承认:“我认识。”   白琰嗯了一声,风轻云淡地说:“艾笑当年和他正在交往……”   林现放在兜里的手忽然一用力,他不晓得捏坏了什么东西,回神后的目光显得有些尴尬,好在白琰并没留意到这边。   “……好像刚在一起一年多吧,据说艾笑追了他四年,高中开始就跟着他跑,连大学也是费尽心思和他考了同一所。”白琰提起这个人便带了点鄙夷的口气,含住烟嘴,“何子谦在学校里也是个风云人物,长得像个祸世妖孽似的,把一群小姑娘勾得五迷三道。   “大二那年就签了经纪公司出唱片,一路刷流量,力图把前辈拍死在沙塘上。”   “地震这事儿发生时他事业正在上升期。”   网友们像不世出的福尔摩斯,对于细小的枝节普遍格外敏锐,艾笑流传在网上的信息虽然删得很快,但还是有人扒出了她的身份,一个非常值得大做文章的八卦——知名艺人何子谦的女友。   这个爆料像颗重磅炸/弹,炸得所有新闻媒体都沸腾起来。   “作为女朋友,她其实一直挺低调,会暴露多半也有熟人背后捅刀吧。反正落井下石,墙倒人推嘛,大家喜闻乐见。”白琰把烟摁在绿萝的土里,慢慢道,“再后来,事情就越闹越大了。”   她们赶上了网络戾气最重的时候。   万事都能够被放大到十恶不赦,罪无可恕。   一时间,为人民解放军伸冤的,为爱豆不值得的,还有对家买水军趁机炒作的,地域黑、学校黑、性别黑……   微博好似要炸了,乌烟瘴气与各路人马每日你方唱罢我方登场。   白琰总算站直了身体,她抱起双臂,漫长的吐出肺腑的气,把剩下的讲完:“她觉得对不起何子谦,自作主张提出分手……那个渣大概就等着这句话,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当天晚上便出公告澄清关系,合情合理地把舆论压了下去。   “反正这事儿吧,何子谦不提分手,也可以炒一个‘真爱不离不弃’的人设,怎么他都不吃亏。”   她莫名顿了很久,大约是又想抽烟了,可手伸进包里,最后还是作罢。   “从那之后……”白琰回忆似的开口,“艾笑就休学了。”   尽管她总是在用一种“我很无所谓”的语气讲述这段故事,然而说到这里,还是忍不住感到遗憾。   “她心理上出了点问题,回家休养了两年……”   林现蓦地说不出话来。   但他其实潜意识里还想再问一些什么,可“两年”这几个字过于沉重了,像巨石一样,压在他胸口。   总觉得这里面承载了太多东西,太多他无法去理解,去感同身受的情绪。   “艾笑她……当初在灾区,是由于什么原因遇险的?”   白琰这次却没回答,扬了个漫不经心的笑:“林警官,洗水果的时间有限啊,再不回去可不太好圆谎了。   “你要是这么想了解事件的原委,我介意你不如去搜一搜那篇文章。”   ——《她跪在他面前的样子,可恨又可悲》 第17章   ——《她跪在他面前的样子,可恨又可悲》这篇长文最先发布在一个知名的网络社区上,随后的几个小时内被疯狂转发到各大热门社交平台。   封面是一张天色灰暗的图。   满身尘土的迷彩服战士躺在地上,周围有萧索的群山与废墟,简陋的土房摇摇欲坠。   年轻的女孩子正跪在他旁边,头深深低垂,看不见表情。   后期大概调了色的,整个构图一有种触及心底的绝望,苍白的残垣断壁和深绿色的草木,覆盖灰土的武警与衣着鲜亮的少女,强烈的色彩反差让压抑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执笔之人是个经验丰富的记者,他用极有穿透力的文字在里面写道:“她的腿受了伤,在矮坡下动不了。   “救援队接到电话后,立刻安排了两个年轻的武警前来帮忙,战士们带了水和伤药,背起她准备往回走。   “就在这时候,她忽然指着前面,说,刚刚好像听见还有人声。   “其中一个便看了一眼——   “‘你们先走,我再去找找有没有其他幸存者。’   “‘有情况我及时会通知你们。’”   “然而她给他指了一条永远也回不来的路。”   两个人回到集合地点,谁都没想到,在那之后这名武警就失去了联系,等救援队出动人员去搜寻时,才在废墟中找到了他的尸体。   地震后的伤亡新闻不计其数,而这一条又格外令人痛心疾首,一时间,微博上全是点蜡烛惋惜的转发。   舆论发酵至一定程度时,人们的关注点也变得刁钻而犀利起来。   有人开始提出质疑——这个志愿者据说是跟着救援队行动的,她为什么离队那么远?又是怎么受的伤?   ——她一个志愿者,不是专业人员,跑到一线去干嘛?是存心添乱吗?   不多久网友们愤怒的发现,这是个新闻专业的在校学生。当天的救援工作其实已经进入了收尾阶段,是她想去再拍一些素材才独自离队的。   红树村地势偏僻,那时又处在盛夏,草树茂盛,在这个过程中因为不小心踩空了脚,所以受伤。   而更为遗憾的是,救援队员赶来后,并未在附近找到其他的幸存者,甚至连具尸首也没有。   ——她自己听错了,自己怎么不去死,害人家一条命。   ——这种人的命救起来真浪费,以后进了社会也是个只会给人找麻烦的傻叉。   ——建议学校开除,最好在简历里把这件事记上,一辈子的污点!   ——不救她就没这些事了,巨婴女大学生。   ……   林现翻着五年前的旧帖子,那张代表性的照片几乎成为了这个事件的标志,出现在所有关键词的下面,被媒体如同鞭尸一般一再报道。   仅仅隔着屏幕,他都能感觉到当时网络世界里掀起的风雨。   或许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地震热度结束,论坛里删帖不那么积极了,搜索页的后面还留有不少与当事人有关的图片。   其中一张似乎是在殡仪馆门口,她站在人群之外,周围却有无数的记者,四面八方的镜头和话筒正拼命的往前怼。   挡在身边的人打了马赛克,不知道是谁,但从身形来看多半是艾笑的父亲……肯定不会是何子谦,他不可能来这种场合。   画面中的艾笑一直躲在父亲背后,只看得见一点清瘦的侧影。   那是跳脱飞扬了二十年的她头一次对这个世界露出了胆怯,显得茫然无措。   所有人的都在抒发愤慨,都在义愤填膺,没有谁想过那个人生经历还单薄的女孩子从地震灾区出来后的内疚与恐惧。   她是一个不值得同情的人,如果舆论能够判人死刑,只怕她早已被千刀万剐了。   林现靠在椅子上,沉默地盯着电脑里的文字。   一旁的橘猫安静地揣手蹲在鼠标边瞧他。   他在想。   五年前的自己正在干什么。   那时候他过着早睡早起的生活,年年月月沉浸在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与理论学习中。   充实的安排让人生简单又安逸。   世界与他隔了一道墙,也是他自己把这道墙上锁加固的。   除了例行公事打给家里的几通电话,林现很少和外面联系,更别说上网。   如果不是父母要求,他应该还会在部队多待几年,待到退伍为止。   当初得到消息后,林现一直以为,艾笑已经同何子谦在一起了,就连再见面时也是这么想的。   他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过的事,更不知道那消失的两年……   所以艾笑才会剪短头发。   林现关了网页,干净的桌面犹如止水。   所以她变得小心翼翼,变得不爱出门,切断了与旧朋友、旧同学的所有来往,换了号码,换了住址,搬了家。   于是多年后再重逢的艾笑带给他一种被刀刃铁石捶打过的痕迹,光泽黯淡,满布纹路。   有一瞬,林现忽然觉得心口沉闷压抑,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无法言喻的难过。   橘猫好似微妙的察觉到了什么,支起脑袋来不解地喵了一声。   林现张开手掌,把它的头轻轻摁了下去。   猫身压着一串钥匙,斑驳的木牌挂饰从尾巴后扫出,已经隐隐起了些霉点子。   这块廉价而敷衍的小木牌是艾笑买的。   那个时候的她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更恣意更有朝气,每日充满着活力十足的劲头。   林现在屋中的暖气间深吸一口,莫名想起多年前的事。   刚上高中的第一年他不太合群,倒也不是特立独行,别人说话会听,也会应和两句,但很少主动开口。   艾笑是整个年级里第一个愿意跟他上下学,肯和他聊与学习无关的生活八卦的人。   她太明朗了,像个小太阳,哪怕自己偶尔实在无话回应,也可以自娱自乐地讲上一天,乐此不疲。   虽然林现知道,她这么热情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只是为了搭便车。   时间约莫是某次月考之后。   他上完洗手间回教室,在走廊时听到里面有人闲聊。   那是班里几个活跃的男生,正就着化学书单手转圈,嗓门很大,“数学学不好,亲人两行泪……   你看‘黑脸盆栽’,今天又在课上接机群体攻击了我们的智商。”   对方压低声音学他说话,“‘这道题直接套公式过于累赘了,不适合在考场上做,最好还是换个思路。’”   同桌嘻嘻哈哈地应声附和:“除了他,我们都是不适合上考场的人。”   “十二班对不起他啊,委屈了大神和我等庶民一起听课。”   内容谈论的是上节课点名让他上黑板写的一道数学题。   “黑脸盆栽”这个称呼林现有所耳闻,知道是给自己起的。   “‘盆栽’真的太黑了。昨天隔壁班的‘土味学霸女’来问他题,穿得一身白,把咱盆栽衬出一股黑白配来!”   “别说,他们俩还挺配的。”   “哈哈哈,综合一下以后小孩的颜色才能正常点。”   旁边一群人瞬间跟着笑起来。   林现站在门口,听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应该进去了。   但就在下一秒,突然有人拿着书本往桌上一砸,动静十分突兀。   周围的几位立刻不笑了。   那人语气不善地朝对方怼道:   “不要在背后讲林现的坏话。”   他脚步一顿,抬头从门边逼仄的角度望过去。   教室的窗户大开着,光亮得刺眼,视线里只能看见一个背影不高不矮地立在前面。   她叉着腰,一副十分嚣张的模样。   起头的男生尴尬地放下书,耸耸肩膀,找话遮掩过去:“开个玩笑嘛……”   “就是,别这么凶呀。”   艾笑冷着眼睛扫他们:“再有几百天就要成年了,你们是小学生吗还起外号,幼不幼稚?”   “不要上纲上线嘛艾笑,你这样就不可爱了。”   她朝天掀起白眼:“我才不跟你们一样把低俗当有趣,无聊的灵魂千篇一律,难怪人家三班班花看不上你。”   “……”一帮男生被她扎了心,最后一边嘀咕一边老实地翻开书。   那一次,林现曾在心里唐突地想——也可能不只是为了搭便车。   就是在这之后不久,艾笑便送给他一块不知从哪个两元店中买来的钥匙挂饰。   东西很便宜,刻的字还有毛边。   但却信誓旦旦地说能辟邪,反弹诅咒有奇效。   她高中时在班里甚至年级上的人缘都很好,午间吃饭,课间上厕所周围总是跟着三五个女生,嘴巴里有聊不完的天。   而对他的态度举止,与其说是朋友,现在看来不如说更像是护着“金主爸爸”,有点讨好,有点关切,还有几分的……同情?   高一这的年,艾笑带着一盒鸡中翅打破了林现维持了十几年的生活习惯,逼得他不得不将乏善可陈的学生时代过得多姿多彩。   他忽然加入了一个“周末复习小组”,莫名其妙跟着去学校外面奶茶店排队,被拉着去看篮球场的比赛。   她脸上的笑很少断过,成天阳光灿烂,好似能开花。   再然后的某一天,艾笑趴在球场边的护栏网上,半个身子都快探了出去,一头长发在风里飞卷。   她用极度倾慕与自豪的口气指着里面的一个人对他说。   这是全校最好看的男生。   是她喜欢的人。   她一定要把他追到手!   ……   *   信息时代,让时事热点一年又一年地翻过旧页。   在不经意间,许多曾经掀起过轩然大波的往事被赶来的后浪渐渐压到了沙滩的最底层。   银杏公园小区的一栋单身公寓里。   崭新的笔记本电脑正外放着歌,自动更替的屏保闪过各色花花绿绿的壁纸。   艾笑坐在桌前,鼻中轻哼着旋律,不多时,她将写好的卡片放在旁边的小礼盒上,打电话叫快递。   卡片上有娟秀的一行字,写着:送给十五岁的谭谭。 第18章   “咱们频道这段时间的流量可真好啊,要是天天都能爆成这样就好了。”   怀达瘫在椅子上数奖金。   年底的徐厚全一案,因为沾了自家员工的光,这条新闻自然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落到了他手上,凭借“全年最沙雕的案件”吸引眼球,成功在新年到来前赶超了隔壁的娱乐组。   不仅没有沦落到去跳小天鹅,还喜获一笔数额不菲的年终奖!   恨不能期盼公司的职工挨个去跳湖。   白琰看穿他似的在旁边伸脚踹了一把。   “我说头儿,给自己积点德行不行?拿员工的血泪去卖笑,你良心不会痛吗?”   怀达把转椅打了个旋,侧过身来:“诶,这怎么能叫‘卖笑’呢,咱们新闻部一条心。”   他抽出一沓钱,突然豪得像个暴发户,往桌脚一打。   “周五聚会,我请大家吃烤羊!”   新闻中心单薄的人口在粉红毛爷爷和烤全羊的刺激下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呼声。   办公桌给一帮人拍得震天响。   艾笑看了一眼,回头继续翻这条新闻的相关报道。   白琰正兴奋地敞开嗓子吼叫,余光见她过于淡定,不解捅了两肘子,“干什么呢,来一起嗨啊!”   艾笑摇摇头,担心地刷网页,“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图拍到我了。”   “不会吧。”瞧她紧张兮兮的模样,白琰也只好坐回原位,跟着检查,“官方发的基本都打码了啊……”   徐厚全那段认错人的视频早就转发过万了,不过幸亏晚上视线昏暗,艾笑又是被他拖在身后的,倒没怎么露脸。   她在一片吵杂声中浏览微博,关于自己的图没找到多少,反而见到不少林现的照片。   艾笑才发现在案子上热搜之后,曾有一条不太起眼的紧贴在榜单的末尾。   话题是——“救人的警察小哥哥帅到炸裂”。   点开来有四张角度相同的现场图,画面意外的清晰。   主角是林现,他当时已经上岸了,也不知是哪位好事群众照的,正抓拍到他在换外套。手长脚长的一个人,站得笔直挺拔,打湿了水的衬衣紧贴着后背,几乎勾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   蓬勃的肌肉紧实有力。   评论区有一群迷妹和花痴。   大家集体“啊啊啊”。   地方的公安官博为了打响知名度,也跟着蹭了波热点,干脆亲切的贴上了林现的制服照,供颜控少女们舔个够。   艾笑:“……”   看来在利用员工的剩余价值上,各行各业都是一样的。   不过平心而论,林现的身材是真的好。   她又翻回去仔细观察那几张现场抓拍,衬衫显身形,这么一打量他似乎快不止一米八了,劲瘦精悍,动作又利落,在同行的衬托下格外引人注目。   尤其是在他觉察到镜头时回首的表情,一双眼睛清澈干净,带着点怔愣的诧异。   别说,还真挺适合……“小哥哥”这个词的。   林现以前是这种风格的吗?   在艾笑记忆里,他高中时代属于文雅清瘦的类型,瘦胳膊瘦腿,细长的一条,全身上下散发一股书生气,就像有钱人家的小少爷。   她将目光移到不远处。   那天吃完的水果盒子正静放在角落里,清洁阿姨大概没来得及打扫,地面还落着几颗坏掉的车厘子。   艾笑恍惚想起,林现当日来时,手背上还贴着块创可贴,不晓得是不是在下水的过程中受伤的。   这么算起来自己从头到尾忙东忙西,麻烦了他无数次,确实还没有好好感谢一下人家……   白琰凑过来的时候,她还在走神,后者刚好瞧见那张高清放大版的林现“湿/身诱惑图”。   她不动声色地调起眉,看了看艾笑。   艾笑看了看她。   她又看了看艾笑,再看了看屏幕。   随即探究似的眯眼琢磨,发出意味深长的一句:“哦……”   艾笑回去扫了一眼大开着的图片,猛然惊醒地开口:“误会!我……”   她了然的颔首:“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我不是!我没有……”   白琰不言而喻地拍了拍她的肩,一副很懂的样子。   “我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了!   *   下午,市局刑侦。   会议室里的气氛不太好,刘队出外差去了,几个副队坐镇,大家的脸色都很臭,搞得下面一群人也战战兢兢。   主要是元旦期间自家的一位刑警飘了,酒后驾车,上了市局通报,这会儿正在开会集体检讨。   非常不巧,人还是林现分管的反扒大队里的骨干,因此他的心情尤其不好,如果此刻手里有把枪,估计能当场把人崩掉。   等检讨会结束,还将两个大队的人特地留下来狠狠开展了一番“纪律条例教育”,几十条规定他张口便来压根不看文件,训得底下人瑟瑟发抖。   这还是林现调至刑侦以来第一次发那么大的火。   散会之后,民警们纷纷夹着尾巴,连出门的脚步声都轻了很多。   林现合上笔记本,觉得胸口里的闷气有些许减少——但还是杯水车薪,他再不发泄一下恐怕会原地爆炸。   刚推开门,没想到迎面碰上一个人。   对方应该在外面等了一段时间了,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口才可以啊,是我看走眼了,不该让你调来刑侦的,我该调你去督察支队,物尽其用。”   被来人大力拍肩,林现苦笑了一下,“赵师兄。”   禁毒的支队长赵凯,从前在部队里认识的,还是同一所高中毕业,因为年纪比他大,早些年转业进入公安队伍混到了一把手的位置,说起来林现当初到这里来也多亏他帮忙。   所以叫声“师兄”不为过。   “你怎么有空来了。”   两人并排下楼。   赵凯已经是奔五的岁数,面对这个年轻人难免带点语重心长。   “跟着同事来给上回的金店案收尾,听到你们在开会,顺道过来看看。”继而欣赏地在他胳膊上打了打,“不错嘛,你来这两年破案率很稳啊。据说宣传部那边也很看好你的形象,明年八成会找上门拉你去拍片。”   林现礼貌性的笑笑,不着痕迹的避开了话题,“正好,‘913’的案子我也有些整理好的资料想带给你。”   赵凯一听,先是愣了下,随即笑说:“你都来刑侦了,还惦记着呢?”   913是他们两人一块儿经手的毒品案,由于数量多,规模大,毒贩凶残,过程十分艰险,哪怕当时对外是宣布告破,实际也还有几人失踪在逃。   也就是从那次起,迫于林现父母的担忧,赵凯才提议将他调离支队。   “毕竟是我这辈子接手的第一桩重案,没法不惦记。”林现走进办公室,一面请他坐,一面在抽屉里找文件。   “其实我还挺想干缉毒的,前年你非得让我来刑侦,说实话我不太愿意……真要讲危险,这行做什么不危险?”   赵凯轻轻一哂,“你自己这么觉得,可你爹妈不那么想。到底是家里的独子,情有可原。”   两袋厚实的文件推到了跟前,他没去接,反而问道:“前不久我还和你妈通过电话……快到年底了,你今年回家过年吗?”   赵凯知道林现家很有钱,不是通俗意义上的宽裕家庭,而是——有钱人,简称富豪。   但对于他先从军再入警的操作也百思不解,而且林现在消费上低调极了,据赵凯自己所知,他家的花销绝对不是开捷豹的水准。   只能理解为……是资本主义渐渐打入纯洁公安内部的趋向。   有点万恶。   林现握着茶杯手把一顿,敷衍地笑了笑,“还没想好,手里压着几个案子,绑架案的审讯和物证也尚在整理当中,如果忙的话,可能不回了。”   他如今的家在帝都,春节一共才七天,浪费两三天在路上的确不算值得。   只小叙了片刻,赵凯就告辞离开了。   时间已近傍晚,内勤的小罗拿着调研报告给林现审,边审边感受他堪比西伯利亚冷空气的温度。   “内容没有核查,数据也不精准。”   “说过多少次,这种材料以后不要拿给我签。”   他把公文扔回桌上,动作和语气都不重,但却透着引而不发的愠怍,极具压迫感。   小罗十分委屈的缩在门口,“不好意思林队,实在是因为……”   “不用跟我道歉,这是你自己的工作。”林现起身拾起外套,颦眉看向她,“下次做事细心一点,别总想着有人给你审报告。”   后者没敢吭声,灰溜溜地跟着往外走。   林现生气与其他几位领导很不一样,刘队动怒都是当场发飙,而副队们的声音则是一个比一个高,就他不同。   他往往是语调不温不火,咬词却很锋利。   想想便不寒而栗。   天色将黑之际,林现走出支队大门。   前面有几级台阶,周围是陆陆续续下班的人,几乎都很有默契地离他三米之远,以防被殃及池鱼。   就在他伸手去掏车钥匙的时候,冷不防一抬眼,停车场里的一抹身影忽然撞进视线,他下意识便停住脚步。   今日难得有暖阳,以至于黄昏的光格外柔和。   站在夕阳中的女孩子穿了一件米白的大衣,很轻易地被泼上层浓得化不开的霞光,风将短发拍在眉眼鼻尖,只露出些许明朗清丽的侧脸。   她一手打着电话,人却走在轿车之间,不时歪头看看,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林现摸出自己的手机,这才发现里面躺着无数个未接——之前开会他调了静音——而眼下正有一个来电在闪。   ——是她打给自己的。   林现心头忽然起伏了一下,按下接通键,放在耳边。   “喂?”   对方隐约失真的声音清亮亮的传来:“喂?林现?”   “你今天上班吗?”   他看见她背过身在四周张望,说:“上班,怎么了?”   “我现在在你们单位门口……刚刚打电话你一直没接,就干脆过来了,你晚上有时间吗?”   “有。”林现目光一动不动,轻声道,“你先转头。”   “啊?什么?”   他再重复时,嘴角不自觉地放松:“转头。”   不远处的人闻声回眸,乌黑的短发轻轻一甩。   四目相对的刹那,她眼底里像是镀了金色,惊讶之后徒然灿烂,一双笑眼弯成弦月。   林现迎着晚风一笑,收起手机走下台阶。   背后的小罗刚好撞见这一幕,险些没腿软,近乎震撼地和同行的女警手握手。   “我这是瞎了么?我居然看见他笑了……”   才被狗血淋头骂了一顿的小罗难以置信地感叹道:“真的是,‘帅到炸裂’诶,林队笑起来……有这么好看的吗?” 第19章   “正好朋友回家要路过这儿,我就搭了个顺风车。本来还想着你是不是在外面忙,结果发现你车还停着没开走。”   林现意外地看她:“你还记得我的车?”   艾笑答得理所当然,“我当然记得你的车。”她咬了下嘴唇,不好意思地伸出指头比了个二,“毕竟坐过两次。”   林现眼睫垂下去,眸色渐渐变得有些温和。   他习惯性地用手指摸了摸眉心,“那你……找我有事吗?”   艾笑犹豫片刻,说话时带着些许迟疑:“如果你晚上有空的话……我可能得再借一借你的车。”   她眨眼睛,“带你去个地方。”   傍晚六点,“一棵树”商圈。   工作日的步行街显然没有节假日那么热闹了,但夜幕降临后的灯火依旧璀璨辉煌。   来往的行人大部分赶着去吃饭应酬,能慢悠悠沿湖赏景的少了许多。   艾笑在桥上紧贴着栏杆散步,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说,脚下很轻快,高跟鞋声踢踢踏踏,再走不远就快到她上次落水的位置了。   林现在一旁看着,出声提醒,“你当心别再掉下去。”   桥边的女孩忽然不再走了,转过来面向他,“哎,你知道吗?”   她神秘地说:“沐神湖里真的有神仙。”   后者不解地皱了皱眉,唇边却还是舒展的。   艾笑从包里抽出一张不知是哪家店的会员卡,眼里有一丝狡黠的笑:“神仙救了我,我请神仙吃大餐!”   卡片反射着四周的光,林现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像是被她的情绪感染,也忍不住牵起嘴角。   然后伸手把那张刻着菲力牛排的会员卡轻轻摁了下去:“可是神仙比较想吃酸汤乌鱼。”   艾笑意料之外地愣了一愣。   半个小时后。   熟悉的酸汤乌鱼馆里,大锅沸腾地往外冒热气,汤汁浓郁的锅底散发出酸辣的味道。   “来,分鱼了。”   她从推车里取出盘子,堆到林现跟前,“你五盘,我四盘。”   想了想又觉得不妥,打乱顺序,“算了,还是你六盘,我三盘吧。”   片好的鱼晶莹剔透,一盘里至多也就十块,都是乌鱼身上的精华,用来涮着吃。鱼头鱼尾巴则全进熬汤里了,分量非常有限。   林现支肘坐在对面喝酒,见状无奈地看她一眼,“你还在减肥?你也……没有那么胖吧。”   艾笑同他解释:“这不叫减肥,叫‘控制饮食’,随便放飞自己会一发不可收拾的。”   “吃鱼不会长肉。”他拨过去一盘,若无其事的纠正,“你少喝点碳酸饮料,少吃点糖,比少吃一盘鱼有效果得多。控制饮食也要用对地方,当心适得其反。”   艾笑盯着自己手边的肥宅快乐水沉默了。   说话间,他拿走了面前的调味碟加料,随口问,“吃青椒还是吃辣椒?”   “青椒……不过你怎么想着要来这里?”艾笑捏着筷子往前倾身,怀疑地望着他,“该不会是怕我请不起牛排,特地帮我省钱吧?”   说完挑眉毛敲碗,“我告诉你哦,这么不给我面子,我会生气的。”   林现将调好的作料放在她碗筷旁,无言以对地靠在椅子上给自己倒酒,“我不是担心你请不起。”   “汤锅店的氛围更好一些,你确定要在西餐厅那种地方和我大声聊八卦谈人生?你不怕冷场尴尬吗?”   艾笑:“……”   说得……有道理。   大概林现给她的印象一直都是“有教养的富家公子”,为了能够配得上他的人设与逼格,艾笑只能想到各种装潢高雅,富贵逼人的餐厅。   她在脑海里将那个画面和场景都过了一遍,最后定格在了两人餐位必不可少的玫瑰花瓶上,才隐约意识到有什么环节不大对……   “对不起,我差点忘了问。”她忙放下碗筷,舌头险些没捋直,“你……有女朋友吗?我贸然约你吃饭是不是不太好,要不要给她报个备?   “……今天我朋友晚上订了SPA,其实本来应该和她一块儿请你的……就、就那个,白琰,你认识的。”   林现端着酒杯,表情有些啼笑皆非,“你的反射弧也未免太长了。”   “我如果真的有女朋友,也就不会答应跟你单独出来吃饭了。”   艾笑玻璃杯里的饮料正好喝完,他说着顺手换掉可乐,倒了清茶进去。   廉价茶叶在水中涌动翻滚,有棱角的杯身映出模糊不清的人影来,凝结的水汽滴得满底都是。   不知怎么的,艾笑从这只言片语中咂摸出些沧桑凄凉的味道,譬如物是人非,时过境迁之类的词语。   林现素来是一个很会打理情绪,很会控制脾气,家教极好的人。   如果说,在重逢之前有旧朋友问起他的职业,艾笑应该会猜金融、互联网或是IT行业。是个坐拥上亿资产,投哪儿哪儿赚的大佬。   至于现在……   讲实在话……与想象差距比较大。   她喝着毫无滋味的苦荞茶,终于问出心中长久以来的疑惑:“林现。”   “嗯?”   “你怎么想着要去考警校呢?”艾笑两手捧着茶杯。   他嘴里还含着一口酒,闻言慢慢咽下,“我没有考警校,毕业之后我直接去当兵了。”   “用全校第一的成绩?”   “嗯。”   “……”尽管觉得不太礼貌,她依然想说“真浪费”几个字,“为什么?”   林现张了张口:“因为……”   因为……   因为曾经有人看完陆军战争片后,在回家的途中一路发花痴。   ——“我好想嫁给兵哥哥啊!!!好想!!特别想!”   头顶的鸟被惊起四散逃离,小区里满是回音。   他那时候感到丢脸地退开了几步,等她喊完才颦眉问:“你之前不是说喜欢何子谦的吗?”   女人果真很善变。   后者笑嘻嘻地把头转过来,大言不惭:“何子谦我也喜欢!不过他有点难追。”   想了一想,于是豪气干云:“我决定了,如果以后追不到他,就移情别恋去追兵哥哥!”   说到最后还不忘揶揄他两下。   “你也要多锻炼身体,不要老蹲在教室里读书,看你身板,这么瘦……”   林现握着手里的白酒杯短暂地失了片刻神,继而他恢复如常地露了个笑,回答得很片面:“大概那个时候比较热血上头,想着要为国家奉献青春吧。”   艾笑似是而非地颔首,没再深究下去。   正对面的窗户开了小半缝隙,入夜的凉风刮进来,将汤锅上的热气陡然吹散。少了烟雾作遮挡,林现的脸忽然不那么失真了,显得疏朗又清晰。   她搅动汤勺瞧了一阵,不知是有什么打算,挪椅子往前坐了坐,对他道:“手给我一下。”   后者疑惑地微微偏头。   艾笑不由分说地摊开掌心,用眼神示意他快点,“给我一下。”   林现不解地看了她几眼,还是依言递出去。   “不是这个,另外一只。”   他只好又换了只手。   艾笑低头将他的手翻了个面,手背朝上。   关节处的痂已经脱掉了,新长出来的皮肤明显比周围的要白一些。   她拉着林现的手,从包里取出支手霜,均匀地给他抹了个遍,最后轻拍两下,极有诚意地弯腰鞠躬。   “谢谢林警官的救命之恩,嗯……这段时间麻烦你了。”艾笑晃了晃那支手霜,塞进他掌心,“今天来得比较匆忙,水果店没多少新鲜的水果,等改天我再补上。就……先收下这个吧,聊表心意。”   突然受了她一个大礼,林现在原地反应半晌,才渐渐回过味,笑道:“你不用跟我这么客气。而且……”   他把手里的那支护手霜转了个圈,“其实我平时很少用……”   艾笑点了点手背,提醒他:“你的手有冻伤了。”   经她这么一说,林现似乎才发觉到,他扭过手腕,约莫在拇指的位置看见一个小小的裂口。   艾笑支起下巴,关切且感慨地摇头轻叹:“要出外勤,很不容易吧。”   “洋城虽然靠近南边,但冬天还是挺冷,偶尔也要带个手套。这款是男士专用,据我同事说防冻疮的效果特别好,你可以用着试试。”   手背有种涂过膏药的感觉,清清凉凉的。   林现不自觉用指腹来回摩挲,朝她点头微微一笑:“好,我会记得擦。”   酸汤乌鱼家的老板很大方,饭后还给免费送了两道甜点——南瓜饼和红糖糍粑。   艾笑躲过了鱼片,没能躲过甜食的诱惑,一不小心吃撑了,只好先在附近溜达溜达。   周边的巷子纵横交错,苍蝇小馆离公路远,生意也冷清,走在其中安安静静的。   大概晃悠了不到十分钟,艾笑转头,这是她第三次瞧见林现在看表了。   ——还不到九点。   她关上手机屏,忍不住问:“是不是太晚了?你如果还有事忙的话,我一会儿自己打车回家好了,现在这时间点也还算安全。”   艾笑考虑着,如果打不到出租就去叫网约车,只要及时发定位给他,以林现的警惕性应该不会出问题。   他那边回过神,忙说不是,又迟疑了一下,“……今天临走前,放的猫粮不多,我担心可能不够吃。”   艾笑听完一怔,随即双目骤亮:“你还养了猫?”   “之前在路上捡的。”   林现看着她眼睛里的光。   “养了多久啦?”   “大概两年。”   他对这种神情比较熟悉——是吸猫重度患者才会有的反应,养得久了也碰到过不少,几乎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林现摸了摸鼻尖,不着痕迹地开口:“我家离得不远,要不要去坐一会儿?” 第20章   客厅的灯“啪”的一声被摁亮。   艾笑站在门边,冲击眼球的第一印象使她脱口而出:“你家……好干净啊。”   这话的确没有恭维的成分。   百多平的小高层,家具物件整整齐齐,地面虽说不算一尘不染,但也是窗明几净。   如林现这般长期为工作奔波,回家等于打卡睡觉的人,再养着一只闲不住的猫,家里能有下脚处都很吝啬了,更别说他还是个男的。   眼前的整洁程度让艾笑不禁深感羞愧。   “我平时不常在家,偶尔也会请钟点工打扫……”林现翻出拖鞋,一面收拾茶几上的水杯,一面请她进来。   无人久住的房子总是缺少点生活气息,比起住家更像是售楼部里的样板房,亮堂得过于刻板了。   艾笑小心翼翼地迈进玄关,没走几步,就在沙发下的地毯上发现了一团蜷缩得圆滚滚的黄色球状物。   居然是只肥橘,还配有一双白手套,简直和主人的职业相得益彰。   艾笑逗猫,也不能免俗地弯腰喵了两声,后者依旧揣手蹲在原处,只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看。   由于曾经烧坏了脑子,没有应激反应,它这么淡定,倒显得对方有些宛如智障。   林现趁这几分钟的功夫迅速清理好猫厕,他打开暖气,将外套搭在椅子上,大概也是太紧张的缘故,扔完了垃圾袋一时竟没留意将大门关好。   “……你要不要,喝点什么?”   他拎起猫粮给地上的小碗添食水,远处的肥橘终于有了动静,闻声跑了过来。   艾笑于是跟在背后亦步亦趋,“我什么都可以。”见林现走去卧室,又转头补充,“白水就好了。”   他点头:“那我烧水。”   她道了声谢,顺手帮猫把水盆推它跟前。   新奇得像个小孩子,一副无微不至的模样。   林现站在走廊上悄悄回头,从过道的拐角处望出去,艾笑正蹲在橘猫身边,认真看它吃饭,这一幕太过和谐了,让他恍惚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这是林现养猫两年以来第一次觉得,每个月买高级粮花在它身上也是有点用处的。   花园区的一家水疗会所里。   白琰正捧着手机做按摩,百无聊赖之际,微信里弹出艾笑发来的几条信息。   自拍。   自拍。   全是自拍,全都有猫。   她一路滑到尾,输了几个问号。   ——你在干嘛?   ——你养猫了?   随即又自问自答地写道——不对啊,这不是你家,你在哪儿呢?   那边先是给发了个定位,然后才回复。   ——我也不知道具体在什么地方,是林现家的猫。   ——怎么样,萌吗?   白琰对着屏幕龇牙。   心想:你们俩吃饭居然吃到家里去了?   狗男女!   她打了个“呵呵”,愤怒地退了出微信,拒绝和这些散发着恋爱酸臭味的人讲话。   艾笑在手机那头被她“呵”了一脸,默认是对方后悔到恼羞成怒了,于是带着几分得意,耸耸肩接着撸猫。   “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回头就去买一只苏格兰折耳。”白琰酸气冲天地说完,朝着按摩师道,“再给按一下肩颈谢谢。大力按,不要停!”   后者答应一声,尽职尽责地开始给她放松肌肉。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通电话忽然打进来。白琰号码多,公私分明,下班后能打通的,多半不是工作上的同事。   她慢条斯理地又把手机捡到眼前,看着来电显示愣了一秒,狐疑地接了。   “喂,阿姨?”   “诶,小琰啊?”   来电的是艾笑的妈妈,她人现在不知道在哪儿,背景充满了杂音。   白琰支起身:“阿姨,您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哦,是这样的,我今天来洋城参加一个同学聚会。”她似乎招了个出租车,听筒里有关门的动静,“结果一不小心玩到这个点钟,想说去艾笑那儿住一宿,就是不记得她租的房子在什么地方了。”   车内的司机含糊不清地问她走哪儿。   “师傅您等等啊……也不知怎么的,这姑娘的手机打过去总说无法接通,我就想问问你,清不清楚她的住址。”   “她……”白琰刚要回答,话到嘴边忽的顿住,脑海里灵光一现,有了个绝妙的主意。   她唇边勾出个“邪魅一笑”来,“我知道,这样吧阿姨,我把她家定位发您微信上,您让司机师傅照导航开就可以了。”   艾妈妈一听,觉得这操作方便又现代化,极具时代感,忙不迭连声道谢。   白琰挂了电话,十分厚道地把艾笑刚给她的定位转发过去。   “不用谢。”她点头说,“叫我雷锋吧。”   *   另一边,林现正拿杯子要去冲洗,路过走廊时一晃眼瞧见什么,又皱眉倒退回来。   客厅里的猫已经吃饱喝足,老干部似的趴在地面舔嘴,而艾笑也就跟着蹲在它旁边打量,好像很拘谨,二者一起一动不动。   林现:“……”   他失笑着走出来,“干嘛只看它,你想玩就玩啊。”   说完长臂一伸,把肥猫单手拎起,径直塞到了艾笑怀里。   被一团重物拱了个满怀,她甚至没来得及吃惊,赶紧手忙脚乱地把橘猫抱住。后者大概也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出卖宠物美色的铲屎官,目光疑惑地扭过脑袋。   “我、我能抱吗?”艾笑还顾虑着,四肢略显僵硬,“它会不会觉得怕?”   “不会。”林现若无其事地解释,“以前捡到它的时候发高烧,医生说烧坏了脑袋,思维比较迟钝,除了吃饭和叫名字之外,基本没反应。就像……老年痴呆,不会怕你的。”   艾笑:“……”   这什么奇葩猫?   “它还有名字?”艾笑兴致勃勃地问,“叫什么?”   林现将热水倒进杯中,顺口便要答,“叫……”   呼之欲出的两个字顷刻堵在他咽喉处,林现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一时间竟不知要怎么圆。   艾笑见他神色躲闪了两下,更好奇了:“叫?”   “叫……”林现将目光移到厨房再移到厨房里的抽油烟机上,轻舔了舔嘴唇,尾音拖出几个字,“笑……小菊。”   艾笑:“???”   审美有点奇怪。   对面的橘猫无动于衷地扒住艾笑的肩。   “其实我也平时也不怎么叫它。”林现尝试着把这个话题遮过去,“因为安静,也不像别家的猫翻箱倒柜……比较好养。”   艾笑若有所思地点头,接住他递来的水杯,“谢谢。”   九点三十分。   艾家妈妈在小区门口下了车,一面留意手机上的导航,一面往里走。   她早些年在大学讲授马哲,属于大部分专业的选修科目,人称送分科,常年养成了见人先给三分笑的习惯,整个人和蔼得像尊马上就可以供起来的菩萨。   门卫兴许也信佛,几乎没怎么为难,很痛快地就放她进去了。   “……还有五十米,二十米……”   她在一栋楼前停下,然而导航不显示楼层,这位母亲在电梯前犯了难,“是在几楼啊。”   继而她随手摁了个五,暗想:应该是五楼吧。   同时又给艾笑拨了电话过去。   震动声在沙发角落的挎包里响得欢天喜地。   然而持有者还抱着猫毫不知情地喝水,晚上吃的酸汤乌鱼着实咸了一些,一杯不够喝,艾笑想去再添点,可又实在舍不得放下猫,只好就这么姿势别扭地走到林现跟前。   到底是没照顾过宠物,她的手法十分生疏。   被陌生人撸了一晚上的肥橘终于慢半拍地感到了不适,它好似老年痴呆回光返照一般,哀怨地一“喵”,竟从艾笑手里挣脱开来,万年没运动过的身体居然还算矫健,借林现的胸当踏板,稳稳当当落了地。   但很不幸的是,洒了它主人半身水。   水杯“哐当”砸在猫尾巴上,肥橘瞬间就炸起了毛。   “啊……不好意思我没抱稳!你没烫到吧?”   艾笑忙抽了几张纸巾给他。   “没关系……”   林现就着那点抽纸低头擦拭,好在他一向兑的是温水,烫倒是没有烫到,只是胸膛这一块浸透了,晕着大片水渍。   艾笑忙奔去厕所找毛巾,等辗转回来,正见他把衣领的扣子解开了几颗,揪着衣襟抖水。   林现实在是很喜欢穿衬衣。   近距离看和照片上看有一定差距,那日的图拍得比较黑,他原本的皮肤其实还要更白一点,肩宽腰窄,衣衫随着动作绷出小臂的肌肉,并不夸张,不像是那种在健身房里练出来的,而是经年累月自然而然有的身形。   可惜露得有限……瞧不见腹肌的位置。   艾笑一直以来都是个俗人,没有学过《女德》,面对肉体养眼的男青年当然难免会多盯上几眼,她个人觉得这也是人之常情,应该不算丢脸。   林现用毛巾擦了一会儿水,正想说去换件衣服,冷不防抬眸,发现她不知几时把猫抱在了怀里,像一件遮挡物,目光隐晦地朝这边瞟了好几下……   他没看懂她在瞧什么。   先是不解地蹙眉,顺着艾笑的视线低头,再看了看她,又重新确定了一遍目光所在。   明白过来之后,嘴角便不自觉带了点笑意,往前微微倾身。   艾笑再瞟时触及到他的视线,周身一凛,迅速抱紧了傻猫,显得比他还戒备。   林现扬眉望着她,语气平常,“你在干嘛?”   艾笑做贼心虚地辩解:“我没干嘛啊。”   他眯起眼打量了半刻,并不点破,反而问道,“那你还把我的猫抱这么紧?”   她瞅着满脸嫌弃的肥菊,仍旧没放手,坚持瞎掰,“我是怕它再掉下去,所以要抱紧一点。”   林现听着忍不住颔首摸了摸鼻尖,好似故意逗她,话说得婉转缓慢,“其实呢,念在我们同窗三年,又曾做过邻居的份儿上,让你看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艾笑脑子里一炸,没料到嘴比她脑子反应更快,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真的吗……”   说完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后者却挑起眉:“这得问你自己想不想看。”   电梯“叮”的一声打开。   艾妈妈站在五楼的过道上左右迷茫,闺女的电话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挺尸,怎么都没人接。   她正准备再问问白琰,刚走到楼梯口时,隐约听见上面某一户传来挺熟悉的嗓音。   “你练多久了,有去健身房么?不介意的话,我其实还想摸一下的……”   她边往上走边伸长脖子张望。   六楼靠近安全出口的房间门缝虚掩着,里面还透出明亮的光,依稀能瞅见人影。   艾笑搂着猫探身朝林现的胸口看去,手刚牵住他衣领,左侧的房门忽就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两人同时转过头。   她于是毫无征兆地和自己的亲娘对上了眼,艾妈妈正十分震惊地站在门口,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该不该回避。   有那么一瞬,艾笑感觉当下的场景真是玄幻又奇妙,意外总是如此令人捉摸不透。   艾笑:“啊。”   艾妈妈:“啊。”   艾笑:“啊??”   艾妈妈:“啊?”   啊啊啊啊???!!   林现:“……” 第21章   上班最后一分钟的签到时间,淹没在白琰极具穿透力的魔性笑声当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阿姨可真是个人才,这道题还超常发挥了!满分满分。”   艾笑捂着脸埋在桌上,极度想将昨天发生的事情当做黑历史从自己的人生中抹掉。   如果对方不是亲妈,八成已经被她灭口了。   “你居然还笑得出来,你这个历史的罪人……知道我走出那个房间有多艰难吗?啊?……你不晓得我妈昨晚拉着我说到几点钟,她连孙子上小学在哪儿买学区房都想好了!”   白琰靠在办公椅里笑得十分喜闻乐见,然后又想起什么,刻意凑上前问:“对了,那你看见林现的腹肌了吗?怎么样,好不好看?”   提起这个,艾笑直接把脸磕进了键盘里,在一连串的哀嚎声后没骨气的点头道:“好看……”   白琰:“……”   “我已经和她解释了很多次,我甚至将朋友圈里的塑料男朋友都老老实实交代了。”她终于坐起身,那模样像是在临近沸点的边缘,“没想到我妈压根不在乎!她看人家的眼神比过去挑姑娘的老鸨还高兴,非得邀别人过年来家里吃顿饭,我在边上瞧着都替林现尴尬……”   白琰:“我怎么觉得他会挺开心的……那他答应了?”   艾笑沉痛地扶额:“我妈替他答应了。”   说完,她疑惑地呼出一口气,“奇怪,她以前从来不过问的,什么时候对我交男朋友的事变得这么积极了。”   白琰喝水的动作一顿,带着微苦的红茶在舌尖流淌,她若有所思似的缓慢颔首:“大概就是觉得以前太不关心了吧。”   她转过头看艾笑,“那么多年了,怕你一直走不出来,想着能有个更靠谱的男人给你依靠就好了……她也是担心你。”   艾妈妈在他们那个时代算是思想比较超前的一类人,教育女儿,大多时候是采取放养的方式,不要求成绩,也不要求出人头地,随性自由,所以把艾笑宠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   然而那层保护罩明显又比寻常人的更加脆弱,一旦打破,她便不由自主开始反思自己的过错,想在今后的人生中努力为她亡羊补牢。   艾笑被动之以情的心里一软,手指把玩着笔帽,无奈地抿唇,“我知道她也是为我考虑,就是挺麻烦林现的……难得过年放假还要抽一天来应付我妈。”   她深感歉疚的支起下巴,“这会儿指不定正在背后可劲儿骂娘。”   此时此刻的刑侦队。   张季和小罗各自站在门口往支队长办公室瞅了好几眼。   背后的时钟指到十点。   整整两个小时,“正在背后骂娘”的林现坐在那里的表情简直是肉眼可见的高兴,眉眼舒展,嘴角不时上扬,笑得阳光又明朗,看一堆垃圾材料都看得那么兴致勃勃——他的心情几乎都写在脸上,实在是太容易观察了。   “这是……中邪了吗?”张季扒着门框,语气小心。   罗白雪则意味深长的猜测:“不,多半是恋爱了。”   两个干后勤的刑警难得有闲暇在这儿八卦,实在是年初没什么大案要案,市局刑侦的外勤组们已经陆陆续续开始休假了,唯有他们俩还得等着交报告才能完成今年的考核。   几乎是小罗才说完话,林现目光就扫了过来,堪称温和地朝这边一点头,“白雪,你上次调研报告改得怎么样了?要不要签字?”   要!!   她深切意识到这会儿林现的情绪近乎好到能冒泡泡,估计上去请一个月的假他都能面不改色的点头,并附上一句“好好休息,不要累坏了身体”的问候语。   正准备转身去拿,忽然又被他给叫住了。   罗白雪不解地扭头。   办公桌后的青年显得欲言又止,嘴唇抿了好几下才带着点迟疑地问她:“嗯……你,有交男朋友吗?”   小罗:“???”   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这话问得有些失态,林现用指背轻轻扫过鼻尖,补充道:“我是想说,过年的时候,如果男方要去女孩子家,带点什么东西比较好?”   罗白雪头顶的问号显然比刚才多了一倍,随后她明白过来。   真的是恋爱了!!   *   大年初二的午后。   春天隐隐有要来临的架势,天气简直好得不像话,遍地洒满阳光。   艾笑所住的花城离洋城很近,林现自己开车一个半小时就到了,她在市区接他,两个人一起前往乡镇的老家。   五年前出事后不久,艾笑的父母便搬回了县里的旧房子,邻居亲戚都在附近,也是知根知底的朋友,因此二老住得倒还算安稳。   艾笑在车上用余光睇了林现好几次,春节期间的大街上基本没人,他却开得心不在焉,等红灯的时候将手肘搭在了窗边,手指不住摩挲嘴唇。   一副……很焦躁的样子?   大概是赶着想回去了……   “林现。”她终于试探性地开口。   那边转过头,带着疑问轻轻扬眉:“嗯?”   艾笑强挤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会不会很打扰你啊……你看大过年的,我妈也真是不懂事,明知道这时间不合适,还非得让你来。”   她十分客观公正地批评了自己的母亲。   绿灯亮起,林现拉了下手刹,淡笑说没关系。   “我假期本来也要轮值班,不打算回家。而且很久没来花城走走了,读书的时候吃了阿姨不少鸡中翅。”他侧了侧脸,语气理所当然,“陪她吃一顿饭应该的。”   轿车拐进县城里狭窄逼仄的巷道,约莫在半下午时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前。   老式的单元楼临街而建,底楼自带一个小院,院墙上的铁门隐隐生锈。   艾妈妈似乎刚买菜回来,手里还提着一大袋果蔬,热情四溢地将林现迎进门,笑得见牙不见眼,“下班这么早?阿姨以为你得六七点才到,这不……饭还没开始做呢。”   他锁好了车,客气地说不用忙,“随便做点就好。”   “过年怎么能随便吃。”眼见着林现递来一盒大红包装的礼,不知是什么东西,她也没仔细看,只感慨道,“你们年轻人赚点钱不容易,这年月家里头什么没有,下次就不要破费了。”   林现听了这话,顺从地笑着应了。   艾妈妈一面拉开铁门,一面顺手把蔬菜和礼盒一并塞到了艾笑怀里,掏出钥匙开门。   后者拎着大包小包,深切的体会到了被亲情无视的感觉——可算是试探明白了,她妈是向着女婿的!   院子的门太小,艾笑被这一堆东西堵在了门口,好容易深呼吸收了个腹,才勉强斜着进去了。   走在前面的林现悄悄回头,不着痕迹地将她提的两大袋拎到了手中。   于是东西兜兜转转一圈,又回到原位。   “三十晚上几个亲戚来家里团圆,昨天收拾了一天,但还有些乱,你凑合着坐会儿。”   老房子面积不大,不过看得出重新翻修过,四下里很干净,艾妈妈给他倒上热水,“笑儿她爸爸一早跟着她舅出去钓鱼,应该快回来了,你喜欢吃鱼吗?”   林现将果蔬放在茶几旁,很给面子的点头,笑容真诚:“我喜欢。”   “那就好,阿姨比较擅长糖醋鱼,我记得你应该不太能吃辣吧?”   林现想了想:“酸辣的可以。”   她听完遗憾到:“早知道年前就去买点酸菜做粉丝汤了……没关系,晚上我再卤点鸡翅给你们下酒。”   后者表情颇为到位地颔首:“阿姨卤的鸡中翅一直很好吃,毕业之后我惦记了很多年。”   艾妈妈笑得脸上开花,“真的吗?”   “真的。”   艾笑:“……”   这人可真是个捧场王啊。   她妈已经快沦陷了。   艾笑把菜和礼盒归置完毕,盯着沙发犹豫片刻,算着距离,在林现一米外的地方坐下。   还没等坐稳,亲娘便开口打发她:“去切点水果,冰箱里有菠萝,小番茄记得先洗一洗。”   艾笑只能老老实实地被使唤,等她擦完手,削好橙子出来,两人差不多从诗词歌赋谈到了人生哲学,艾妈都开始感慨他当警察工作有多辛苦了。   “只要遇到案子,大半夜也要出警吧?”这位考虑长远的阿姨发愁地托起一边面颊,“以后小孩儿会很长时间见不到爸爸了。”   你们到底在聊什么……   艾笑搁下水果,坐在边上瞪着眼看他们二位一言接一语地附和,氛围融洽得毫无违和感,反而显得自己很像个格格不入的外来人。   我不应该在这里。   她想,我应该回房挺尸。   约莫持续了一刻钟,外面听到有人开门——她爹终于回来了!   艾爸爸从前在企业做会计,上年总算功德圆满退休还乡。   老先生性格古板,没别的爱好,只喜欢钓鱼,追求大自然的宁静致远,静水流深。   比起艾妈的快嘴皮子,他大多数时候更像个闷葫芦,问三句答一句,打开《荒岛求生》频道能看上一整天。   “爸。”   艾笑快被这僵局逼出一身尴尬的鸡皮疙瘩来,忙上去迎接父皇。   老先生不知从哪儿弄的一条鲈鱼,个大体长,还在动。   艾妈妈朝挂钟望了一眼,似乎才发觉时间过得这么快。   她忙起身,客气地请林现继续吃茶果,“我去把这鱼杀了,你们先玩着,过会儿就吃饭。”   不承想这个年轻人却很会来事,当下说道,“那我来帮您。”   艾妈妈意外了片刻,随即笑逐颜开,“好好好。”   紧跟着感叹,“我做了几十年的饭了,咱们家没一个能打下手,在这厨房提刀上案板的,你还是第一个。”   艾笑正帮老父亲放好渔具,一回头,瞧见林现脱了外套卷起袖子,站在灶台边已经准备杀鱼了。   强烈的危机感促使她瞬间萌生出不平衡的情绪来,为了争宠,艾笑连忙颠颠的凑上去献殷勤。   “妈,我也来帮忙吧……”   还没靠近门口,艾妈妈就转过身,眼底里不加掩饰地交织着探究和嫌弃的神情:“你会做菜吗?”   旁边的林现则是认真询问的语气:“你会做菜?”   艾笑:“……”   她顷刻感觉到了来自家里家外的鄙视。   我不会!   打扰了,你们聊吧,你们聊! 第22章   红日让夜晚的来临显得比以往更迟一些。   浅淡的夕阳透过窗照在案板上,将鱼鳞和刀刃都照出一片金光闪闪来。   艾笑因为在庖厨这神圣的方寸之地备受嫌弃,不得不出去陪她的老父亲看《荒野求生》,父女两个如出一辙的冷漠脸,侧面瞧极像一出哑剧。   艾妈妈用余光瞥了一下,手里洗着菜,欣赏林现剖鱼的利索,直夸他刀功好。   “你在家也做饭?”   “我现在住的地方,家里就我一个人,平时没时间,很少做。”他在鱼背上划出几刀,均匀的抹上盐,“不过周末只要有空,我还是会下厨——自己做的总归要干净一些。”   艾妈妈笑了笑,“是个好孩子,我们艾笑就不像你,在家的时候还好,一上班工作就成天点外卖。”   林现倒料酒的手一顿。   说起来他上次去艾笑公寓时就发现了,厨房几乎没有开火的痕迹,垃圾桶里还装着外卖盒子,的确是……家里蹲的标配。   淘菜的沥水篮在她手里抖了几抖,一阵稀里哗啦的动静。   艾妈妈将篮子放下,忽然极轻极轻的叹了一声,她再开口时语气骤然变了,变得不那么喜庆热情,反而有些微的惆怅。   “阿姨这么硬邀你来,可能给你添了麻烦,也可能你会觉得不太理解。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其实很少主动插手,主要是因为艾笑这个孩子……”   林现神色一闪,沉默地抿了抿,转头看着她。   后者说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她从前有一些不太愉快的经历,虽然现在心境是好了不少,但已经发生了的事情,时间是抹不平的。”   艾妈妈摇头翻捡那几片洗得水灵灵的莴苣,“我就瞧着……艾笑这些年整个人沉淀了许多,也不那么爱玩了,老把自己关在房里,怕她一个人待久了会胡思乱想,想得越多越没办法走出来。”   讲到这里,她才抱歉地朝林现一笑,“我并不是为了闺女,非得说要把你们俩凑在一块儿。不过是想着,如果你有这个意思自然很好,没有也没关系,今后多帮她留意留意身边合适的男孩子。”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台阶给的刚刚好,不至于让他感到尴尬,也不至于让他接不了话。   于是林现无论是点头还是摇头,都无伤大雅。   腌好的鲈鱼在锅里炸得两面金黄,捞出装盘,往上淋一层烧好的糖醋汁,一股酸甜鲜香的气息顷刻间充满厨房,并逐渐往客厅蔓延。   太阳沉入地平线时,最后一道菜摆上了桌。   这一席年夜饭十分家常,氛围倒是挺足,艾爹把头顶那只剩仨灯泡的小吊灯打开了,门口还悬着两只红灯笼,也算是一场中西结合。   艾笑旁边坐着林现,林现旁边坐着她妈,而桌子是圆形的,她被挤在她爹和林现中间,有种发配边疆的感觉,冷着眼看自己的母亲热情好客地给人夹菜。   “你们这种干体力活儿的,就应该多吃一点。”   她分了两块鸡翅到林现碗里。   后者连忙放下筷子道谢。   “哦对了,我们家还有一瓶红酒。上年亲戚从法国带回来的……你喜欢喝红酒吗?”   林现大尾巴狼似的笑:“我都可以。”   艾笑在边上嘴角直抽。   然而她爹只负责吃饭,并不说话,在这种场合连帮自己暖场的意识都没有。   太惨了。   “你晚上在哪里落脚?有地方去么?”艾妈妈望了望天色,“这年节期间,酒店也贵得很,要是住处不方便,我和笑儿她舅舅说一声,你过去凑合一宿吧。”   “妈……”艾笑在对面给她递眼色,无奈说,“人家林现在城区有房子住。”   她似乎才想起多年前同为邻里的往事,漫长地“哦”了一声,紧接着笑道:“那一会儿让笑儿陪你在四处转转,我们这小地方别的没有,就是空气好。”   郊县不禁烟火,爆竹声从入夜便开始响,一波接着一波,无缝连接。但偏远小镇又冷清得很,偶尔驶过几辆飚嗨了的摩托车,热闹和寂静奇妙的交织着。   饭后,艾笑在水槽前刷碗。   林现将残羹冷炙端进来,也挽起衣袖打算帮忙。   才拧开水龙头,他便感觉到了来自身侧的死亡射线,目光一转,正看到艾笑深深地睇着自己。   林现:“……我怎么了?”   她终于找到吐槽的机会,先往客厅瞧一眼,凑近他压着声音:“你今天也未免太殷勤了!”   林现不置可否地拧起眉,“这算是殷勤么?”他想了一下,“只是基本的礼貌吧。”   “原来你们警察都把‘套路’叫做‘礼貌’的吗?”艾笑手上没停继续刷碗,身子却是歪在他这边的,“你看我妈高兴的样子,被你哄得都快上天了。”   林现仍旧没明白她莫名吃味的理由,啼笑皆非地牵了牵嘴角,不解其意,“有什么不好吗?”   “当然不好了!”她愤慨,“这样显得我很没面子啊。”   在艾笑理想中的流程,应该是林现很拘谨,她主导全场,最好大家什么话都别说,尬聊两句等着吃完饭散伙。   然而现在他这么出风头,两厢一比较,自己俨然成了被“别人家的孩子”打压下去的“土著原住民”,不仅毫无存在感,说不定还会有被再教育的风险。   林现:“……”   实在不太懂她怨念的点是什么……   他只好问:“那你想怎么样?”   艾笑略一琢磨,狡黠地挑眉笑,“不如……你也在我妈面前出个糗吧,咱们俩平衡一下?”   “……”   他把头调转回来,认真洗餐盘,拒绝得非常果断,“我不要。”   艾笑被这三个字砸了一脸,顿时讨了个没趣。   虽然原本也就随便说说,可是林现回绝得实在太干脆了,她那股逆反心理油然而生,瞬间想付诸行动。   艾笑抿着嘴收拾碗筷,一垂眸,冷不防发现花盆下掉落的几枚干枯发硬的叶子。   茉莉花的叶片枯萎之后呈现出一种偏黑的深棕色,乍一眼看到黑乎乎的一团。   顷刻,就有一个美妙的念头走进了她的脑海。   艾笑挑起一丝势在必得的微笑,于是把叶片拿起来,往一旁悄悄瞥——   林现还在刷装鱼的骨瓷盘,微垂的侧脸毫无防备,艾笑瞅准时机把东西丢到他面前。   “林现,有蟑螂!”   正擦盘子的青年下意识低头,他大概也没看清那是什么,然而耳朵对特定词汇的反应却很是敏锐。   艾笑明显感觉到他周身的肌肉在半秒内迅速紧绷,猛然一抖,直接把手中的盘子给扔了出去——紧接着小弧度地起跳,后退,万分紧张的伸手扶灶台。   盘子砸到了洗好重叠成小山的碗堆上,高楼大厦一秒塌。   耳边瞬间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刚好迎来新的一波炮仗声。   她家的碗盘就这么在新年里死于非命了。   艾笑盯着地上的碎片震惊了一下,她手里还捏着剩下的几片“凶器”,目瞪狗呆了片刻,完全没料到这两个字的杀伤力能有这么大。   她意外地看向林现:“你居然……过了那么多年,还这么怕蟑螂?!”   果然人的某些软肋是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变的——这还是她刚刚灵光一现想起来的事情。   后者明显惊魂甫定,他整个出了身冷汗,挨着墙而站,等瞧清楚她丢的东西,紧绷地神经方缓和下来,心有余悸。   林现几近无奈地把她望着:“你在干嘛……”   艾笑正在回味之前那一幕堪称经典的画面,等回味够了这才开始笑,越笑越开心,把他隔年的尴尬都快给笑出来了:“你、你刚刚……那个表情……”   然后欲言又止地捂嘴,一见到满地的狼藉,立马更收不住势了。   林现:“……”   这碎的真的是她家的碗吗?   艾笑终于笑完了,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惹祸了吧,我妈新买的餐具,一套八百八。林警官,你的人设要崩了。”   他手里满是洗洁精的泡泡,闻言把自己身子摆正,也不知是觉得好笑还是觉得无语地瞧着她,“赶紧收拾吧,一会儿踩到割脚,你就笑不出来了。”   艾笑正在艰难的收拾笑容,刚把唇角压下去,客厅闻声而来的艾妈妈出现在了门口。   她第一眼便将一屋子的狼藉收入视线,想都没想就开口道:“艾笑。”   “看看你,又毛手毛脚的!”   艾笑:“???”   她忙说:“我……”   “快去拿扫帚,碎玻璃这么多,当心踩滑了。”艾妈妈出声打断,还顺便责备地看了她一眼。   毕竟在这个家,无论什么东西坏掉,只要找不出是谁干的,推给她总没错——这是独生子女家庭教养的不二法门。   被扣了一脑袋黑锅的艾笑用自身实践检验了什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好十分委屈的贴着墙根溜出去了。   *   垃圾桶在距离单元楼百米处的位置,每天早上会有人来收。   艾笑把那一袋瓷盘的碎尸带出去扔掉,正好领着林现在这附近转一转。   家里的电视被艾爹从春晚重播频道转到了他所热衷的野外求生栏目,捧一壶红枣枸杞泡水,一声不吭地坐在沙发上。   艾妈妈提着扫帚,收拾四下凌乱的杂物。林现带来的那盒礼物被艾笑放在角落里,她弯腰去捡,掀开纸袋子不经意瞧了一眼,忽然就顿了片刻。   艾爹刚喝了口茶水,冷不防肩头被人轻拍两下,他转过身。   艾妈妈手上是一盒雪印老茶饼,袋子里装着整件的大红袍。   夫妻俩对视一会儿,她慢慢把东西收起来,“你说,普通朋友的年节礼,会这么费心思吗?”   小县镇街上的人不多,只有一两家茶楼开着门,唰啦啦传出推麻将的声音,几个老板家的小孩蹲在路边放鞭炮,冷不防的爆竹满地都是。   艾笑在四周略带烟火味儿的空气中深吸一口,远处大约有人架着火烤肉,她嗅到一股肉香。   林现将手插在兜里,始终保持着和她一米左右的距离慢慢地走。   出了住宅区,再往下有一条陡坡,左侧是大片尚未被征用的土地,让闲来无事的退休居民种上了绿色蔬菜。   两人找了张街边的长椅坐下。   不甚明亮的路灯支在一旁,将她的剪影照出几分岁月安好的宁静。   艾笑在微风中转过头,笑着说:“我快有一年没回来了。”   “小时候经常在这边玩儿,周围的小孩都跟着我跑。”她给他指,“看到那颗树没有,上面的‘到此一游’有一半都是我刻的。”   随后自己都觉得自己缺德,弯着眼睛“嘿嘿”笑了两声。   破旧的街灯在她眸子里闪烁微光,林现就这么看了很久,才摸了摸鼻尖,前言不搭后语地开口:“嗯……开了年,我买一套碗盘给你寄过来。”   艾笑不在意地挥挥手,“不用了,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他笑了下:“不是说八百八吗?”   “那是和你开个小玩笑。”   艾笑垂了下眼,浅浅扬起嘴角,语气真诚,“其实你能来我还是很高兴的,谢谢你肯陪我妈吃团年饭。”   林现心里有一根弦倏忽颤动。   仿佛自己都能听见声音,是极清脆,极响亮的一下,余音犹在。   他朝四下的寒风里吐出口气,如释重负一笑:“看你刚刚那么生气,我以为你挺后悔让我来。”   艾笑的眼睛弯成一道有点动人的弧度,理所当然地说:“我不会为这种小事跟你生气的。”   一闪而过的车前灯将她的轮廓打出一条波澜不惊的华光。   空旷的背后是整个星空在悄无声息的流淌。   一瞬间,林现只觉得掌心开始莫名灼热起来,翻滚的情绪骤然如汹涌的波涛漫入心头,再顺着周身的血液逆流而上。   好像所有的时机、地点、情绪都凑齐了,全世界在无声的鼓励自己。   他暗暗深呼吸,拼起最大的勇气开口:“艾笑。”   后者尚无所觉察地扭头:“嗯?”   他神情忽然认真:“我有句话想告诉你。” 第23章   马路上不知何时来了几辆狂飙的摩托车,轮胎擦过地面的声音又刺耳又吵杂。   疾风呼啸而去。   不太稳定的路灯正在闪烁,最后清晰的将两道人影投射在长椅边。   林现的嘴角动了一下,他轻轻舔了舔略微发干的唇,视线里的艾笑正注视着这边,眼睛跟着不明所以的眨了眨。   “我……”   几乎是在冒出第一个字的同时,对方的目光忽然从他身上溜了过去,一直投射到背后,旋即好似星火点燃,“呲啦”一声亮起火花。   “等一下。”   林现后半个字悬而又悬地刹住。   只听她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有脆皮玉米。”   他有些懵,当即微微一愣,“什么?”   林现顺着艾笑的眼神往后看——小地方没有城管,路边摊摆得十分猖狂,一辆流动餐车就停在车站旁做生意,烧烤的油烟嗞嗞冲上天。   “我以前是不是和你讲过,我们这儿有家烤玉米特别好吃。”她满脸的怀念,“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们还在……你要不要尝尝?我请客啊。”   林现大概还没从刚刚的感情酝酿中转换过来,脑子都慢了半拍,只见她从包里摸出一张零钱,起身就走。   “你等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他后知后觉地警醒,忙抬头:“哎,那个玉米不卫……”然而人已经跑远了。   “生”字只好噎在了喉咙里。   烧烤摊周围蹲着三四个小孩和两个大人,想不到生意还挺好,艾笑站在这堆人中间丝毫不违和。   林现靠回长椅上,对着那道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这要再多来几下,自己的血压铁定飙升。   辣椒孜然的香味顺着风飘来,柔和呛人。   他无所事事地坐在原处,把要说的话反复在内心在排练了好几遍,十指不安地合拢。   就在这时,“叮咚”一声响,坐位边上有震动,林现转过头——艾笑的手机正堂而皇之地放在一旁,似乎来了一条推送,信息灯正在闪。   居然连这种贵重物品都能随便放。   他无奈地摇摇头,只得先拾起来放好。   手机没有套保护壳,林现不经意触碰到边沿的按键,屏幕瞬间一亮。   锁屏壁纸上的年轻男人就这般防不胜防地出现在面前,明朗得晃眼。   他放东西的动作就此一顿,眉峰微妙地动了动。   那是一张笑容纯真的脸,对方的五官似乎格外精致俊秀,穿着T恤球鞋放松地坐在台阶上,旁边有吉他,底下摆着几颗篮球,被后期修得毫无瑕疵。   这绝对是让林现记忆深刻的眉眼,哪怕时隔八年再见,也并不觉得陌生。   他手指不自觉收紧,眸中浮起的笑意渐渐往下沉,沉到最后分毫不剩。   何子谦,这个人他太熟悉了。   未曾解锁的屏幕很快暗下去,随即再度陷入沉睡。   林现神情复杂地望了一眼远处还在等烤串的艾笑,忍不住又重新摁亮了手机。   ——锁屏壁纸是滚动显示的,这次出现的只有一片蔚蓝的汪洋大海。   何子谦的海报已经淹没在了她所存的无数图片中。   但林现隐约明白,那个人应该依旧在她心里占据着一方天地。   哪怕曾经历过怎样的不愉快。   知慕少艾时,人们对于生命中第一个动心的场景,第一个动心的人,总是会有些无法用言语解释的执念。   譬如何子谦之于艾笑,而她之于自己。   高中时代各自留给对方的印象早在八年的岁月里潜移默化的扭曲。   如今的娱乐圈流行卖人设,何子谦的经纪公司给他塑造的热点就是“少年感”,所以出现在公众场合里时,永远都是一副平易近人的邻家大男孩形象。   就像刚才那张街拍,笑得过于柔和亲切了,甚至令林现隐隐生出不适。   他本人的性格全然不是这样的——   吊儿郎当,上课睡觉,下课抽烟,当初不知用的什么手段考进花城市一中,一直维持着年级垫底的好成绩。   但不得不承认,在这三年里,他一直带给林现难以磨灭的危机感。   敌意很深重。   其实那时候,何子谦所处的班级位于教学楼的最底层,他又几乎天天迟到,平常基本很难碰上。   第一次见还是艾笑拉着他去篮球场,隔着护栏网看到的。   里面一群男生在打球,赛事激烈,其中有个身形高挑的十分惹眼。   只要他一进球,围在场外的女孩子便会疯狂的尖叫。   ——艾笑也跟着一起叫。   甚至还带着无比自豪的语气地同他讲:“你见到没?是不是很厉害?是不是帅爆了!”   “简直像漫画里的男主角啊,连动作都那么苏!”她虔诚得像个信徒,眼睛都闪着光,一脸甜笑。   彼时的林现个头还不及何子谦高,身体纤细瘦弱。   但他就是不满艾笑看何子谦的神情,那是一种无限仰慕和青睐的眼神。   当下竟小声说了一句:“不过就是会打球而已。”   恰好被旁边一个女生听见了,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   林现与其目光一触即放,欲言又止地抿唇,将脸调开。   从那之后,他便开始练球了。   小区内有自带的球场,他每天完成了日常的功课后会去练一到半个小时,再回家洗个澡,几乎倒头便能睡着。   难得充实的高一生活。   在这段时间,班里曾根据成绩进行了小范围的座位调整,他被安排到艾笑的斜后方。   距离和角度刚刚好,只要一抬头,林现就能看清她在干什么。   理化课支着脑袋走神,语言类科目下笔却飞快,草稿本上写得满满的,全都是何子谦的名字,涂鸦画一大堆篮球。   包括她贴在翻盖手机上的大头贴也是这个人——不知是从哪里要来的。   到了周末甚至还会翘补习课去听他唱歌。   喜欢何子谦的人很多。   他是个很会说情话,又十分能逗女生开心的人,气质带着点痞坏,帅气得放荡不羁。   在校庆上弹自己写的歌,和别校的篮球队打比赛,会跳舞偶尔抽抽烟,满身社会气,学校里的桃花却多不胜数。   十六七岁懵懂而青涩的年龄阶段,他成了大部分女孩憧憬的人物。   也包括艾笑。   直到下半学期,她的闺蜜们终于怂恿她去表白。   表白的过程林现不太清楚。   但肯定是被拒了。   因为有一节课,她趴在桌上哭了一下午。   第二天眼睛也还是红的。   那会儿正当少年气盛的时候,他在晚自习结束后,沉默地收拾好课本,一个人跑去校门外堵何子谦。   一帮大半的小子黑灯瞎火地打成一团。   在巡查的老师手电怼过来时,又纷纷慌里慌张地四散跑开,躲得比谁都快。   这是林现长这么大,头一次违反校规和人打架。   到了第三天,他的嘴角和艾笑的眼睛一起红了,红得相得益彰。   后者诧异地问他怎么了。   林现避开那只伸过来碰自己嘴角的手,摇摇头说:“被我爸打的。”   于是又收获了一波怜悯同情的眼神。   然而对于何子谦,艾笑一点也没有要放弃的意思,哭完一场又恢复如常,始终保持着不让人讨厌的距离表达对这个男孩的喜欢。   等到高二,练习了半年,林现逐渐跟着班上的男生在晚间打球。   花城一中有篮球队,下午课上完之后,一般是校队打比赛的时间,偶尔也会腾出场地给他们。   当日干架的不了了之,林现一直耿耿于怀,终于在某一日的练习赛中,他对上了何子谦。   那天的篮球场仍旧有人观战,年轻的女孩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站着,一眼望不到人。   但因为知道她可能会在场,林现几乎拼尽了全力。   还剩五分钟的时候,他头发几乎被汗水浸透了,球衣上染着大片水渍。   比分最后停在了35:27。   结束的那一刻,何子谦离他很近,喘着气说:“你他妈是疯狗吗,一路就只追着我跑?”   那晚天色太黑他估计没有认出来。   而真正接触之后,林现才发现何子谦其实球打得并不怎么样,他花架子很多,但大部分不实用,唬唬人还可以。   林现没吭声,手撑着膝盖,在将要落下的夜幕中朝四周扫了一圈。   旁边忽然听到他轻轻一笑,“别找了。”   他冲着不远处的人颔首,“你怼我这么紧,不就是要给那个女孩儿看吗?”   林现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艾笑正从学校的小卖部里买了水,拿了条毛巾朝这边走。   何子谦站直身体,懒洋洋的用手肘捅他一下,“诶,你信不信。”   “你这么费劲的赢了比赛,可她一会儿过来,还是会先找我。”   林现喘息的动作缓慢地停住了,他抿住唇,一言不发地望着前方,目光低沉。   “要赌一把吗?”   何子谦势在必得地一笑,特地向旁边挪开几步,与他在同一水平线上,漫不经心地单手插兜。   散场后的篮球架下人来人往,因为今天是周五,还有不少邻校的女生看热闹。   深秋夜色萧索又凄清,教学楼在头顶上亮出零落的灯,艾笑走在纷乱的人影里,背光的她五官是模糊的,什么也看不清,但林现总感觉她在笑。   笑得很漂亮。   他不由自主地将身体立直了,说不出为什么,此时此刻内心忽然萌生了一丝期许。   微弱到难以捕捉。   因为脚步快,矿泉水瓶晃得微微作响,艾笑的手臂在动,那似乎是一个递水的动作。   林现下垂的手便无意识的,悄悄往前探了一下。   她的手同时伸出去。   目光却堪堪从他这边擦肩而过,眼睛和那瓶水一样清波荡漾。   径直走向了五米外的何子谦。   林现的胳膊还停在半空,一个约莫三十左右的角度。   旁边的校草众星拱月的被围在人群之中,他撩了把被汗打湿的头发,拧开矿泉水仰首喝,一面与朋友说话,一面是似而非地朝他看了一眼,挑起眉。   林现在很久之后才明白,当有了喜欢的人,视线里是容不下其他的。   就像站在山中赏景,有人看到的是云,有人所见的是山。   或许从始至终,艾笑甚至都没发现过自己的存在。   哪怕他们曾经朝夕相处过三年。   ……   “你吃辣的还是吃甜的?”   被浓郁的烧烤味道拉回了注意力,他抬头发现艾笑举着两只熟玉米站在跟前。   林现随手挑了一串,把手机还给她。   “你才吃过晚饭,还有胃口吃这个?”   “饭后甜点嘛……”   “对了。”艾笑咬完一口,问道,“你刚刚有什么事情告诉我?”   他闻言顿了顿,然后遮掩地耸肩,淡笑说:“没有。”   林现:“没有什么。” 第24章   东西吃得心不在焉,以至于接下来艾笑的话林现一句也没听进去。   这条路呈圆形围绕着居民区,一直往前走,不多时便能再次回到他停车的位置。   “八点了,你现在回城区会不会太晚?”   离那几个茶楼已经近了,喧闹声开始逐渐清晰。   他说:“不会的,这个时间不堵车,开回去只要半个小时。”   茶楼虽然不是老建筑,但也建成有四五年,墙壁脏得厉害,被过路的熊孩子涂满了鸦,到处张贴着治病筹款的广告。   不过意外的是,墙上糊的海报却很崭新,估计是过年前才换的。   那是一张何子谦演唱会的宣传图。   时间在今年的四月,地点是洋城的文化宫剧院。   无怪乎花城市民这么大肆宣扬,毕竟何子谦也算是花城一中走出来的名人,让这个不起眼的二线城市无端跟着沾了点时尚的光。   林现不经意侧目时,正瞧见艾笑盯着那张海报看。   他眉头细微的皱起来,不是滋味地转过脸。   这家茶楼除了提供打牌还兼卖麻小,业务范围十分广泛,门外支起了几张桌,四五个当地中年男子正在喝露天啤酒,与门里的麻将声交相呼应。   艾笑把视线从海报上挪开,一晃眼,忽然见到前面有个女孩儿站在灯下。   她大概十四五岁的模样,扎一把松松的马尾,背着个小书包,脸蛋稚嫩,面容带着这个年纪早熟孩子惯有倔强和尖锐,看上去不太好沟通。   艾笑蓦地一怔,停下了脚。   林现发现她的不对劲,顺着视线望了一眼,“怎么了?”   只是走神一小会儿,刚刚在店门口的女孩子就不见了,艾笑随口说:“没怎么,好像看错了。”   他于是也不多问。   剩下的一段路,两个人都各怀心事。   短暂的春节假期结束得很快,似乎还没尝出什么味儿,第一季度的考核就已马不停蹄,汹涌而至。   情人节之后下了几场寒意透骨的雨夹雪,天气瞬间晴朗起来,仿佛转眼便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   下午才上班,隔壁文娱组已经凑在电脑屏幕前开始八卦,像是出了什么新的头条。   “何子谦发微博了,他真的要来这边开演唱会诶!”   他们这个小网站名不见经传,平时主要靠拉广告赚收入,很少能捞到大新闻。   “说是为了纪念在洋城读书的日子……不过他大学就签约了,成日里忙着拍广告跑通告,多半没几天是真正待在学校里的。”   “管他呢,这年头谁不炒作啊。他接的那个古装电视剧快开机了,会在古镇附近的影视城取景,估计可以多待一阵。”   ……   白琰从洗手间出来就被灌了一耳朵的“何子谦”,她先是紧张地朝艾笑那边投去一眼,随即冲那帮女人发无名火。   “何什么子谦啊,快三十啦还成天自诩自己是小年轻,这么不要脸的男人你们也粉,有没有点审美信仰!”   “……”   一群人被她莫名其妙喷了一脸,边目送她走远边在背后小声嘀咕:“什么毛病,磕□□了?”   白琰就怕艾笑受刺激,回座位前还在骂骂咧咧,给她站位:“这种人的演唱会有什么好听的,靠买热搜上位的流量,黑历史都堆成山了还卖纯情人设,咱们才不稀……”   视线甫一收回,乍然看见艾笑页面上全是何子谦的信息,她立马感受到了被自家人打脸的痛感。   老娘在外面帮你打江山啊!   你居然在这儿自己拆自己的台!   “冷静。”艾笑赶紧安抚,“我只是在刷热搜……”   白琰登时七窍生烟:“你还给他贡献流量!”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要原地升天了。   其实白琰还真冤枉了何子谦——这次的热搜并不是他家团队刻意买的,当然热度上去之后必然有人动手脚助推一把。   内容说的是何子谦的“私生饭”,他的粉丝出奇团结,爆出私生粉这还是头一次。   对方在上海守机场,蹲酒店,想尽办法的尾随,让正义的理智粉们发现了,引发出一通热议。   最后还演变成社会性话题,将娱乐圈内深受其害的明星们罗列了一遍,狠狠痛批这种败坏道德的行为。   刑侦队也有好几个憧憬美少年的年轻小姑娘,基本都是刚入职的见习警员,正处在见什么都新鲜的阶段。   “闹这么一出,在洋城开演唱会,安保的警力投入估计更大了吧。”   “咱们支队也会派人去吗?”她问。   “按惯例会有一两个名额……怎么,想去听他唱歌啊?”   “有一点想,可他的票现在都抢完了……只剩满大街的黄牛。”   林现上楼时和她们错身而过,在问好声中点了点头。   等忙完回到办公室,眼前依旧是堆积如山等着签字的文件和报账凭证——几个领导当中他最年轻,这类鸡毛蒜皮毫无疑问只能由他代理。   林现坐了片刻,握着钢笔在指间转了几圈,不知在想什么。   他一直没落笔,却掏出手机,播出一通电话。   等待的时间有些长,林现耐心的抿着唇,很快,那头传来一个和蔼持重的声音:“小林先生。”   “张叔。”他的语气客气又有涵养,“不好意思这个点打给你……有件事,可能要麻烦你一下。”   *   白琰去公司楼下取快递的时候,正巧见到有人在附近停车。   这位司机的技术很是令人叹为观止,先是停了个斜角四十五度明媚忧伤,然后又退出来,在车位前来来回回磨蹭无数下,险些害她连强迫症都犯了。   大楼的保安实在看不下去,站在边上指点,扯着嗓子气急败坏地喊:“再往左打一点,再往左……左啊,你那是右!”   最终,他以横跨两个车位的战绩勉强结束。   白琰都惊呆了。   等张季灰头土脸地下车时,她更震惊了。   “怎么又是你?你的倒车入库究竟是怎么过的?靠警官证走后门吗?”   张季被这几句话鄙视得满脸通红,咬牙解释说:“我去市局办事,林队让我顺路送点东西过来……驾照都拿好几年了,就是平时不开而已。”   白琰听完,不禁怜悯地打量他:“你也太弱了。”   “贵支队的前景实在堪忧啊。”   张季:“……我是后勤科的!”   与此同时,写字楼里的艾笑还在电脑面前赶明天的新闻,目前离下班还有一个半小时,她想提早写完错开晚高峰的魔鬼时段。   手机就是在此刻响的。   她顺手一滑接了:“喂?”   沉默半秒后,林现的声音沉稳而温和的响起:“艾笑。”   “啊?林现,有什么事吗?”   他笔尖在纸上轻轻点了两下,尽量用平常地语气开口:“我……朋友送了几张子谦的票,周围没什么人喜欢这个,今天有同事顺路,就让他给你带过来了。”   艾笑听见那两个字便愣了一愣。   林现也跟着一顿,“……那天见你盯着他的海报看了很久。”   “噢、噢……”她反应了一会儿,忙向他道谢,“一张挺贵的吧?”   “没事,是赠票。我朋友正好和主办方有合作。”   艾笑还是觉得不能白拿,“我给你发个红包好了。”   她身后,文娱组的记者正在收拾设备,动静弄得有点大。   不知道下午是什么活动,整个部门都在躁动。   林现在电话那头忽然叫她:“艾笑。”   “何子谦今天晚上下飞机。”   这句话窜进她耳中,无端引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低鸣。   隔壁部门的主编抓了几瓶矿泉水放进包里,催促他们动作快一点,“六点半的航班,到机场估计九点,现在去吃饭来得及……相机记得充满电,别临时出状况。”   林现挂掉电话之后,便将头深深埋进了臂弯。   他忍不住后悔地想:我到底在干什么……   随后林现用力抹了把脸,深深吐出一口气,将面前成堆的文件翻开,一言不发地签字。   罗白雪把泡好的咖啡放在桌子的一角,能感觉到他释放的气压。   很明显,林队自春节结束后,情绪一直不高,她只希望不要是自己提议的那盒大红袍出了问题。   演唱会的门票一共三张,A区正中间,算是很好的位置了。   艾笑拿着那叠票子发呆。   电脑里的文档快有半个小时没动过,她思路断了,很难再迅速续上后文。   白琰不住怂恿她把票挂网上卖掉,还能赚笔小钱吃吃喝喝,反正不缺冤大头买。   最后到底没能提前写好稿子。   等下班时连晚高峰都过了,对面的文娱区除了一个实习生还在,其余已全部奔赴机场。   今天是个不眠夜。   艾笑拎起包朝旁边的大钟上看——七点五十分。   深夜的航站楼比想象中更寒冷。   连满天星辰都不敢冒头,苍穹黑得毫无光彩。   然而航班出口却人山人海,粉丝手里的灯牌几乎弥补了今夜无月的遗憾,热闹得堪比春运现场。   “来了,快出来了。”   前排的娱记纷纷扛起相机,散乱的人潮忽然动了,尽数向着同一个地方慢慢汇聚。   紧接着排山倒海的尖叫声掀翻了屋顶。   艾笑站在航站楼外,离得很远,远到足以让她看上去像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啊啊啊啊啊!!!”   “子谦!!——”   “子谦你看看我啊!!”   水泄不通的大门口堵满了少男少女,惹得许多不明所以的群众回头张望。   粉丝接机从来都是声势浩大的,这也从某种程度上代表了艺人在娱乐圈的热度。   大概过了五分钟,人流涌向了机场外,哗啦啦的一大串,都举着手机往中间拍。   艾笑此时微微低头,把脖颈间的大围巾往上拉,盖住半张脸。   在工作人员的开路与粉丝的簇拥中,一道高高的人影走下台阶——明星总是带着有别于普通人的气质,因此即便她并不能看得很清楚,却也可以第一时间知晓那就是何子谦本人。   他没有带口罩与墨镜,一身黑色的长羽绒,带着顶弯檐帽,显得腿又长又直,大大方方的露脸直面迷妹们的饭拍。   何子谦的人设维持得很稳。   一路走来元气十足,嘴角的笑随和且温暖,满满的亲和力,甚至上车前还不忘给粉丝签名,挥手告别。   艾笑没去看那车是怎么开走的,在何子谦出来的那一刻,她就转身离开了。 第25章   从机场回家的途中需要转一次车,末班在九点半,艾笑没能赶上,身边零星的出租都坐满了人。   她站在街口等了一阵,最后迈开脚在繁华的商圈里漫无目的地走。   迎面的大楼外墙挂着LED屏,眼下还亮着,正滚动播放何子谦代言的饰品广告。   光打在她脸上五彩斑斓。   这还是分手五年以来,艾笑头一回见到他的真人——虽然隔得很远。   长久沉寂的心情如破冰般被唤醒,那是承载了她整个青春的记忆。   而何子谦就代表了她的青春。   只要一想起这三个字,盛夏的微风便从她脑海中吹过,篮球架在夕阳下发出一股炎热干燥的味道。   对于重要的回忆,人们总是会记起某些特定的场景和事物。   艾笑想到的就是高中的校园。   她曾在无数个放学后的傍晚流连操场,曾在每一次集会上装作不经意地往隔壁列队看,曾在凌晨的台灯下一遍一遍地琢磨情书。   尽管随着年纪渐长,她早已不那么迷恋何子谦,但艾笑依然会感慨。   这也许是她最不顾一切,用尽全力去喜欢的一个人了,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有。   毕竟一辈子只够疯一次。   可惜没有好的结局。   高跟鞋踩在地面的声音很清脆,她垂眸看路灯下的影子,把脖子上缠着的围巾稍稍放松了一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前方忽然有一道同样低沉、缓慢的脚步声,逐渐与她的足音交织在一起。   艾笑正抬头,人就停了下来。   林现在她不远不近的地方,也像是才发觉似的,迈出下一步后缓缓站定。   神情明显有点意外。   附近的商场早就关门了,他自己是刚刚交班出来透气,却没料到艾笑会在这里。   他以为她还在国际机场。   毕竟今天这个时间点比较特殊。   LED屏上的广告正来回交替,色彩时明时暗。   艾笑望着林现,足足静了有十秒,最后忽然一笑,全无心事的样子。   *   街边的一家清吧,名字叫“十三香”,老板不甘寂寞卖酒,特地请了几个师傅烤羊排。   酒吧营业到三点,这会儿还不到高峰时段,人坐得稀稀落落的。   艾笑点了扎冰啤,痛快地一气喝了小半杯。   林现在边上看她,手边的红酒一口没动,他问道:“你没去机场吗?”   等胃里适应了凉意刺激,艾笑才将手肘搭在吧台上,一点头说:“我去了。”   “不过只是在外面瞧了一眼。”   林现坐在一旁轻晃酒杯,眉头似是而非的皱着,她大概能猜出他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于是松开手笑了一下。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   艾笑斜眼睇他,拎起啤酒杯,“我现在已经没那么喜欢子谦了。”   说完,“叮”的一声,酒杯和他的轻轻一碰。   林现于是跟着小抿了口红酒,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何子谦不是一个值得你托付的人。”   他语气很认真,低缓深刻,像老一辈人讲话时的那种语重心长。   “我知道。”   艾笑支起下巴转头,在微黄的灯光中瞧他,然后唇角扬起大大的弧度,手就伸了过去,往林现肩头一拍:“你还真是和以前一样够义气,还帮我留意他演唱会的门票。”   她托腮眯着眼睛,借酒意回忆往昔,“高中那会儿也是哦。”   “多亏你和学校篮球队的人混得熟,我才能问到子谦周末的行程……”   林现晃着酒杯没说话。   艾笑眯起眼睛回忆:“后来是不是让你替我送情书来着?结果一个同年级的妹子也去表白,扇了你一巴掌。”   往事拔出萝卜带出泥,很快便往各种糗事上延伸。   他啼笑皆非地用余光扫她一眼:“你知道就好。”   一扎啤酒下肚,艾笑感觉没喝够,再向要了杯店里的招牌果酒当饮料。   薄薄的气泡漂在上面,她灌了一大半,惬意地呵出口气来,不知怎么的坐直了身体,头却还是低着的,似乎在研究吧台大理石的纹路。   “白琰都告诉你了吧。”艾笑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将脸转过来,“我当年的事情。”   林现喝酒的动作一僵。   酒水在他嘴里凝滞了半晌才咽下,然而对上艾笑的目光时,她眼底里竟看不出有什么太复杂的情绪。   甚至不欲让他太困扰,竟安抚似的笑起来,神色自然。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再喜欢何子谦,是因为当初他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分手,而没有选择站在我这边帮我说话?”   艾笑讲到这里停了一停,自问自答,“其实不是的。”   她安静地解释:“最先提出分手的人是我。”   坐在台上调琴的驻唱拨出一个清冷的音。   叮的一声,在四下里颤抖的回响。   “因为我的过错害他受到牵连,这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可以弥补的方式。”   “所以无论他做什么决定,我都不会后悔。”   时至今日,说起这个选择,她也依旧是坚定的。   那段时间压力太大,背负着沉重的愧疚感,极度担心给人带来伤害,只能破罐子破摔把全部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再后来回到老家接受治疗,几乎终止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至于何子谦有没有联系过她,便不得而知了。   林现也同她一起撑在吧台上,垂头静静听了一阵,只觉得当时那个承受了无数谩骂的小女生,到最后一刻,内心依旧是温柔的。   “那是什么原因?”   他侧目看她,重复道:“是什么原因,你不再喜欢他了?”   艾笑扬起脸,迎着酒吧明亮的灯光抿唇思索片刻,转过来不答反问:“你觉得我当初是看上他什么?”   林现收回视线,“难道不是脸?”   “……那只算其中之一吧。”她将摆在桌上的手机拨弄着打了个旋儿,像在回忆似的,目光渐渐往上,“我以前很喜欢听他唱歌。”   何子谦弹得一手好吉他,嗓音天生微微带哑,他一开口,整个世界都是空灵的。   “他那时候唱的歌很有魔力,音乐朝气蓬勃,好像只要听一遍周身的血液也能跟着沸腾起来,我可以感受到他在旋律中所倾注的情感。”   艾笑脸上有不加掩饰的憧憬,不过比起从前,或许更多了些其他的心情在里面。   “曾经,子谦是支撑我精神的一道力量,我想着他,看到他,每一天便会过得很快乐。”   林现没有抬头,他用牙轻轻咬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艾笑皱着眉,语气显出几分遗憾来,“这些年他的新歌少了很多当初的特色,平平无奇,缺乏灵气。   “虽然销量并没掉,但是心知肚明,粉丝注水的程度很大。专辑出得越来越慢,质量也越来越差,通告的频率却稳步上升,接综艺,上节目,拍网剧,拍广告……   “怎么说呢,现在在电视上看他总像变了个人,和从前不太一样。”   艾笑摆弄着空啤酒杯垂眸笑了笑,“大概每个人到最后都或多或少会改变的吧,不能过于苛责。”   “就像我自己,也跟十年前比大不相同了。”   林现微微张开嘴,他本能地觉得该说点什么,但是同情或安慰都像是无关人士的风凉话,于是沉默半天,只伸出手在她肩上摁了摁。   “你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有没有他都无所谓。”   艾笑轻描淡写地一笑,把落在自己肩膀的手挥开,“我知道,你不用小心翼翼的。”   “其实那件事我早在几年前便想通了,要不然也不敢主动和你提。就是我妈可能还不放心,她会多想。”   林现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你知道那天还会对着我哭这么厉害?”   “……是人都会留下点心理阴影,这很正常嘛,你说好的不到处讲这段黑历史!”   他端起酒杯无奈道,“我没有讲。”   红酒见了底,侍应生贴心地收走了酒杯,见他们并无再点餐的意思,便送上两盏清茶。   四周慢条斯理地放起了卡农,慵懒的旋律婉转缠绵的环绕。   艾笑在茶香中托腮沉吟许久才突然开口:“不过,那段日子的确是挺难熬的。”   林现转过头来,她的眉眼在酒吧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温馨的橘黄色。   “很焦虑,睡不着,心里极度委屈,自暴自弃,神经总绷得像根线。”   “有时候夜深人静躺在床上,旁边是家里的飘窗,我会有很强烈的念头,觉得跳下去人便能轻松许多……”   某些回忆,虽然多年后对旁人道时很平淡,但身在其中才会知道有多痛苦。   刚出事那几天,艾笑把自己关在房里。   屋内不敢开灯,电脑屏幕是黑的,但她抱头缩在角落,却感觉里面传来许多言语,人声如蛇,扭曲地缠上咽喉,生生将她掐至断气。   哭反而成了她最期待的事情,就怕连哭都没办法哭出来。   这是林现第一次听艾笑说起当年的感受,他皱着眉静静地坐在一旁,忽然低声问:“你为什么没有想过来找我呢?”   大概此刻的气压过分沉闷,以至于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这句话里的唐突。   艾笑给了他一个轻描淡写地笑容,“幸好现在已经都熬过来了。”   “也多亏了我妈。”   她用手指沿着陶瓷茶杯的杯沿转了一圈,“休学的那两年,她带我到各个地方去做公益,好歹算是减轻了些负罪感。再然后,我精神恢复一点了,便自己去了谭大哥的家乡……哦,就是那个武警。”   艾笑说到这里轻轻揉了揉鼻尖,不知是想掩饰什么,“同行的战友人都很好,应该在去之前就替我讲了不少话,所以他家人的态度比我想象中更温和一些。”   她说:“我在那个地方待了一段时间,谭家的情况并不优渥,他只有一个妹妹,父母去世,跟着亲戚住。   “也是出于一种心理安慰吧,临走前我留下了联络方式,说如果有什么困难,自己一定竭尽全力帮忙。这些年,也多多少少有联系,一直没断过。”   这么讲起来是有点卑鄙的。   她把自己脱离困苦的方式建立在获得对方谅解的基础上,但人家已经失去了至亲。   林现靠在椅背上,神情认真的开口:“艾笑,害死他的并不是你。天灾人祸,这是无法预料也无法避免的。”   “道理是这样,可大部分人不会这么想。”她很无奈地笑了笑,“谁让意外偏偏那么巧,就在那个时候发生了呢。”   十点过后的酒吧开始热闹起来。   包间里散发出烤羊排的阵阵香气。   艾笑借着与何子谦的重逢,把埋在地底深处的往事挖出来重温了一遍。   她才发现原来自己竟从没和人这样倾诉过当时的心情。   灌完那杯清茶,品不出什么味道来。   沉重的事还是很沉重,纠结的过去也并没有因此变得开朗。   但她就是觉得周身轻松,像完完整整地脱下一沉厚重的皮。   艾笑呼出一口气,骤然胃口大开。   她决定也要吃顿羊排犒劳一下伤春悲秋了一整夜的自己。   正准备叫侍应生,手机却在这个时候乍然响起。   她把菜单推给林现,示意他不要客气尽管点,一边接了电话。   “喂?”那头是个男声,口音略重,听上去年纪有点大,“请问是艾小姐吗?”   艾笑:“对,我是。”   对方的语气透着疲惫,甚至还带了点责怪,“你闺女这会儿在北辰国际酒店,麻烦你过来接她回家行不行?”   “……”   她花了足足十秒来消化自己凭空多出来的一个女儿。   半晌才道:“哈?” 第26章   因为两个人都喝了酒,没人开车,等出租等了快有二十来分钟。   当艾笑火急火燎赶到酒店门口时,已经十一点了。   酒店大堂里冷清清地坐着几个人,一身黑衣体格彪悍的是保镖,风尘仆仆满脸倦容的是助理姑娘,正中间细长稚嫩的小女孩是今天事故的主角——艾笑腾空出世的闺女。   林现嘱咐出租司机在这儿多等一会儿,付完一半的钱才下车出来,毕竟他们还要回去,这个点叫车实在困难。   艾笑从感应门走进去,里面的三个人便陆陆续续起身。   保镖将那个半大的小姑娘推到她跟前,估计看年龄也觉得她不像有这么大闺女的人,苦着一张疲惫地脸说:“你是她姐姐吧?你妹妹嘴跟个蚌壳似的什么也撬不开,要再找不到她家里人,我们就只能报警了。”   艾笑忙把熊孩子认领过来,闻言赶紧给人家道歉。   女孩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背着书包继续当蚌壳。   助理姑娘倒是不顾虑,心直口快地讲:“你们家这个小妹妹真够厉害,骑自行车从机场追了我们一路,装助理还装得有模有样,连酒店前台都骗过去了。被人抓到问什么都不说,就要见何子谦,艺人也没这么大牌的。”   最后老成持重地补充一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当家长的平时也要注意教育啊。”   艾笑一听,起先没反应过来:“啊?”   随即她细细品了品这段话,后知后觉地震惊了,趴明星房门——这不是传说中的私生饭吗?   还是何子谦的?   她什么时候粉上何子谦了?   艾笑再扭头去看旁边的女孩,后者连个眼神都没给她,低着脑袋认真研究酒店地板的纹路。   同这边的工作人员赔了几句不是,她拎着小姑娘往外走,林现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就听见艾笑数落道:“你失心疯了么?知不知道随便闯进别人住宅是犯法的?”   那女孩子终于出声辩解:“那不是住宅,那是酒店。”   她嗓音清亮,说话听着有点咄咄逼人,是这个年纪中二病惯有的语气。   “酒店也一样!大晚上的不睡觉,你跟踪人家干嘛?”   后者理直气壮:“当然是去见何子谦了。”   艾笑被她的理所当然噎了一口。   “胡乱偷窥别人隐私就是不对,明星也不行……你不是在汶宁读书吗?怎么跑洋城来了。”   小姑娘扬起两弯清秀漂亮的眉,很得意的样子:“忘了告诉你,上年升学,我考进了洋城三中,现在在那里念高中,今年的生日礼物你再寄到汶宁我就收不到了。”   有种学历突然拔高的感觉,她说起话来整个气势十足。   艾笑读书时期罕见的没有得过中二病,难以理解地瞅了她两眼:“你都是高中生了,怎么还到处乱跑?不上学的吗?”   “放寒假了啊,我们二十五号才开学,还有两天呢。”   ……   现在时间太晚,回学校也不方便解释,艾笑打算带她去自己家里睡一觉。   走到出租车旁边,小姑娘二话没说坐进了副驾驶位,轻车熟路地给自己系好安全带。紧跟而来的两个成年人只得老老实实挤后排。   艾笑等林现进来时,悄悄打了两下手势。   后者眼观鼻鼻观心地往前面看了看,会意地朝她身边低头,“你妹妹?”   艾笑伸出食指点了点地下,讳莫如深:“……‘那个人’的妹妹。”   林现:“……”   关系好像有点复杂。   这位年纪轻轻的“私生饭”叫谭悦,今年刚满十五,艾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还站在屋里流鼻涕,一晃眼五年了,小女孩长成了大姑娘,随着时代的发展也马不蹄停地跟上了社会的脚步,学会了追星。   可能世人都爱随波逐流,她也喜欢众星捧月的流量艺人,便义无反顾地加入了何子谦脑残粉的队伍。   深夜的街道不拥堵,出租开得一往直前。   大概也是累着了,在车身轻微的摇晃中,谭悦不多时就歪着脑袋开始打盹。   艾笑坐在后面和林现轻声交谈。   “她父母是出车祸没的,大概七八岁起住在舅舅家里。虽然留下的抚养费数额不菲,足够供她念完大学,不过毕竟是寄人篱下,后来舅舅一家有了自己的小孩,在日常的重心上难免出现偏移。”   可能屋漏总是要逢一场连夜雨,人在最惨的时候上帝会马不蹄停地落井下石。   十岁上下,谭悦迎来了她生命中又一个亲人的葬礼。   世界在拼命且无情地催着她向前走,可她的心智还远远没有长大。   “其实她挺可怜的……”艾笑说着有些怅然,“因为不想打扰到亲戚,所以自己跑出来住校,连放假也去报一堆补习班和营队活动,很少回家。”   “经历那些事,能把日子过成这样,已经很坚强了。”   你也是。   林现在心里想。   他语气不自觉就放轻了一些:“她为什么来找你?你们平时很熟?”   艾笑思索着回忆一番,沉吟说:“不能说很熟,还好吧,我就记得很久之前因为考得太差,她有叫我去给她开家长会。今天……多半是不愿意惊动别人,毕竟我就在洋城。”   她们两个人的关系似乎怪怪的。   或许是因为年龄的缘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生死世仇,反而维持着令人意外的和平。   车停在艾笑租房的小区外,放眼望去,住房楼黑压压一片,只稀稀拉拉地有几户亮着灯。   恐怕已经是凌晨了。   她把睡得迷迷糊糊的谭悦拉出来,隔着车窗同林现告别。   “你一个人可以吗?”他在那边明显有点担心。   “我没事,你早点回去吧。”她补充道,“早点休息。”   冬夜的风拽起小车身后长长的尾气。   艾笑站在苍白的路灯下目送着出租车行远,大概在拐角的地方,见到车里的人有个转头的动作,好似一个不经意的反应。   可能是寒冬的冷意太容易激起人心底里的温暖了,她在那一刻体会到一种踏实的安全感,莫名有一些眷恋和依赖。   原来也有人肯陪她到这么晚,肯毫无怨言地在深夜东奔西跑。   然后,艾笑小心翼翼地把这份柔软揣在怀里,拎着拖油瓶谭悦回了自己的家。   打开客厅的灯,闹钟正好指向十二点,新的一天都开始了。   幸而是周末,不用考虑要不要早起上班。   艾笑将困到东倒西歪地谭悦推进厕所,服侍着这位大爷洗脸刷牙。   她租的房子一室一厅,没有多余的空间了,谭悦坚持不想一个人睡,理由是怕黑,最后两个人只得挤在一张床上。   女孩子,无论是哪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成为同床室友总会激起一股难以用科学解释的兴奋情绪,以至于谭悦此前颠簸了一路的瞌睡忽然就散了,靠在枕头上跟她说话,十分八卦的问:“那个是你男朋友吗?”   艾笑叠好衣服放在一旁:“不是。”   谭悦:“那他是谁?”   艾笑:“我的同学。”   “什么样儿的同学。”   “高中同学。”   说完,她恍惚觉得自己似乎针对同样的问题解释了很多次,感觉颇为奇异微妙。   随即艾笑皱起眉来,她意识到自己被人套了话,却忘了要兴师问罪:“我还没问呢,你又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何子谦的?”   旁边的小姑娘抖抖被子,“我粉他好久了,快有一两年。”   她先是在心里不屑:才一两年而已。   然后又暴躁:这种自甘堕落的花瓶有什么好粉的!   作为一个成年人,她免不了要语重心长的告诫:“你喜欢就喜欢,非得跟踪尾随扒门缝吗?这和变态有什么区别。”   谭悦似乎是想要解释,不过在解释之前,艾笑便回想起在微博上逛过的那条热搜,惊悚地问:“你还去过上海?”   “寒假去的……我参加一个冬令营,回程的飞机恰好要在那里停一天。”她怕对方误会,因此这段话的语速格外快,紧接着便先发制人,“我没有尾随,我只是等在机场附近而已!”   有时候人越急着解释,越会营造出心虚的即视感。   艾笑坐在那边怀疑地盯着她,“追星适可而止就行了,过犹不及,知道网上现在怎么喷你的这种行为么?”   谭悦沉默着没说话,不过到底是年轻,她脑子转得像上了发条,居然想到了一个重点:“诶,我记得……你以前是何子谦的女朋友?”   艾笑一听她开这口,知道接下来准没好话。   小姑娘眼睛发亮:“那你能不能帮我联系……”   艾笑:“我不能,睡觉。”   谭悦:“……”   她可以远远的站在机场外望那么一眼,全当给自己的青春饯行送别,但要让她去找何子谦……以艾笑的现在心理接受度来讲,是办不到的。   哪怕对方是她的债主,也一样办不到。   谭悦毕竟还小,不明白这个请求的背后有多失态,她只是遵从本心地发出一声怨怼地长叹。   艾笑关了壁灯,在黑暗里,小女孩还倚着枕头不肯躺下,隐隐能见到一抹倔强不甘的侧颜。   她无法感同身受——一个成天就只在荧屏上看两眼的明星而已,至于难过成这样吗?   既不能当饭吃,也不会提高考试成绩,这么多人起早贪黑接机买票,图什么呢?   除了吃饱了撑的,艾笑实在想不到第二种理由了。   她背过身去,拉拢被子闭眼假装自己看不见。   企图靠卖惨以博得同情的谭悦在冷空气里坚持了半个小时,最后都听见艾笑均匀的呼吸声了,她才勉强鸣金收兵,缩进被窝温暖自己僵硬了一宿的身体。 第27章   没有闹钟,两只脱离了生物钟的树懒成功睡到日上三竿。   艾笑和谭悦同时醒了,她伸出胳膊摸了半天,总算将死在枕头底下的手机拿到眼前。   “几点了……”后者顶着一脑袋鸡窝睡眼稀松地问她。   “十一点半。”艾笑把手机扔旁边,挠了挠一样凌乱的头发,准备起床。   但拖油瓶却不想起,厚颜无耻地问:“今天中午吃什么?”   艾笑孤家寡人惯了,家里的厨房基本是不开火的——开了她也不会做。   平时三餐,有两餐都在公司解决,剩下一餐尤显多余,为了这顿饭大张旗鼓不值得,因此她很多时候都是外卖,面条,饺子,馄饨轮着来。   谭悦怎么说也是个客人,不好吃得太寒碜,艾笑于是决定用最高待遇的“外卖”来招待她。   “来。”她点开app,把手机递上前,“想吃什么,自己点。”   开春后的日子渐渐有了阳光,正午的小区停车库明媚敞亮。   保安对着空气打了个呵欠的功夫,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便悄无声息地驶了进去。   楼道里的电梯“叮”的一声,缓缓打开。   就在艾笑两人头挨头对着外卖平台纠结着是选“干锅鸡”还是“水煮鱼”的时候,房门被人敲响了。   来者很有礼貌,先轻叩了三下,隔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动作不疾不徐。   艾笑却本能反应地一震,忙抓起她的家居外套稀里糊涂地罩在肩上,趿着拖鞋奔至客厅。   大概是听到脚步声,外面的人不再敲了。   她透过猫眼一看,有些诧异地打开门。   林现正站在走廊间,他的头微微往上仰,穿了身休闲的黑夹克,不知道是在瞧那几张敷衍的春联,还是也在瞧那只猫眼。   目光交汇的一刻,他神情习惯性地柔软下来,好像总带着点清浅到无法捕捉的笑。   “刚起床?”   艾笑被他这么一问,对比起自己当下这副尊荣,忽然感到不自在,语气讪讪的:“嗯……”   林现轻叹了下,“就知道你们俩还没起,微信发了五条也没人回。”   艾笑:“……”   正要去摸手机,想起来手机正在谭悦那儿点外卖呢!   林现越过她,把拎着的豆浆和纸杯蛋糕放在桌上。   搭配很像早餐,虽然这已经是吃中饭的时间了。   也许是在哪个早点铺里等到了现在。   艾笑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她赶紧殷勤地关门,翻出一双新拖鞋。   而卧室内的另一只生物已经闻到味儿挪了出来,老实不客气地把豆浆倒进杯子里打热,小口小口地坐着喝,拆开蛋糕张嘴就啃,一声不吭地伺候好自己的胃。   “你今天不上班吗?”艾笑把热水端到林现跟前。   他正在看谭悦吃蛋糕,随口说:“今天是周六。”   市局刑侦也不是天天熬更守夜办大案,许多不那么严重的警情多数流转至分局就到了头,而下属各个大队分工不同,比如涉黑类的案件,这就不归林现管,他偶尔也能囫囵休一个周末。   “你们中午准备吃什么?”林现冷不防抬头问。   艾笑蓦地打了个结巴,心虚地说道:“外……外卖。”   他脸上果不其然浮起一丝无奈和些微的责备,“又吃外卖?”   “……那个比较好吃。”她小声解释,“方方便……”   “小作坊的东西,都不知道干净不干净你还天天吃。”他皱起眉,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己吃就算了,有小孩子在,你还拉着她一块儿吃。”   大概是真的恨铁不成钢,林现忍不住用手指在她脑袋上一轻轻敲。   谭悦在旁深以为然地颔首。   艾笑简直让他训得抬不起头来,无比老实地低眉顺眼,深刻反省。   林现无可奈何地盯了她半晌,走去厨房拉开冰箱,对着空空如也的冷藏室与塞满了速冻饺子的急冻室沉默数秒,最后捞起外套出了门。   “哐当”之后。   艾笑和谭悦坐在餐桌边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一时间也不知道这外卖还要不要继续点……   大概只过了半个小时,林现便提着一袋蔬菜水果回来了。   艾笑发了一下呆,本能地脱口而出:“我不会做……”   后者抬眼看她,“我也没指望你会……把东西放进去,你家有气吧?”   艾笑:“有……”   到这份儿上了,没有也必须有啊。   林现脱了外套简单的叠好搁在靠椅上,随即他将袖子一挽,翻出艾笑厨房里仅有的一点瓶瓶罐罐,簸箕餐盘,规整地在灶台前一一摆好,打开水龙头认真洗菜。   谭悦还在桌前玩手机,艾笑坐立难安,她在门口无所事事地晃悠了好几圈,偷偷从外面望进去。   厨房的窗正对着洗手台,过分灿烂的阳光打着防盗网的横栏,一根一根落在墙角。   林现迎面便是暖阳,他低着头,干净的发丝上像洒了一把金粉,腕表尖锐的光随动作不停流转,露出的一节小臂有淡淡的疤痕。   艾笑看了一阵,看得有些神游天外,心不在焉。   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这个主人家光这么干巴巴的瞧实在不太像样,于是赶紧的凑上去想要帮忙。   “我给你削土豆吧,你要用几个?”   说着便卷好衣袖准备往篮子里捞,然而爪子刚伸到半路就被林现极轻的打了一下。   “先去洗手。”   他耐着性子提醒。   当年那个闷葫芦转世的盆栽还是如此讲究,艾笑先是被灌输了一通“绿色食品”的知识,随即又来了一堂“安全卫生”讲课,总觉得林现真是照着读书时代老师们所要求的标准好学生来长的,根正苗红,一点也不像当过兵又干刑侦的青年。   土豆她只能削皮,切丝实在是有心无力,青椒和姜帮忙洗净处理完毕,艾笑便彻底无事可做了。   锅里煮汤的水还没烧开,林现已经利索地打了两颗蛋在碗里搅拌,他顺手拧开灶台的火,熟练的倒油下去,用锅铲将蛋液煎出了薄薄的一层。   艾笑把手背在身后,很快闻到了一股人间烟火味儿,而林现一个人忙得游刃有余,眉眼间有种漫不经心的贤惠。   不知怎的她不太想打破这样的氛围,害怕自己站在旁边会碍手碍脚,于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   餐桌前的谭悦还捧着手机在玩,智能信息化的当下,无论男女老幼都习惯性地围着这个打转,透过屏幕投出的光,可以瞧见各色各样的神态表情——她此刻的表情有点深沉凝重,不晓得在看什么。   艾笑坐过去的时候,余光瞥到谭悦的微博界面,这人手指滑得很快,但依稀能辨出几个关键的字眼。   意料之中的事,她昨天晚上的行径又上热搜了。   或许是义愤填膺的助理姑娘,也或许是某个过路的粉丝,照片拍到了正脸,幸而天色暗角度猥琐,并不十分清晰。   尽管如此,广大犀利的网友还是一眼便认出她是不久之前的“惯犯”,转发评论里想必不可能有什么好话。   “别看了。”艾笑用手遮住她的屏幕,“你就算把所有话题全刷完,骂的喷的也不会减少,看这些除了让自己心塞之外没有任何意义。还不如多吃两口饭,反正过两天大家又开始关心哪个明星出轨了,哪个明星在综艺节目上大言不惭了……没人记得你的。”   谭悦的手机在被她遮挡十几秒后黑了下来,她又憋屈又生气,噘着嘴不吭声。   沉默了许久,说不清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问:“你当初也是这么被他们骂的吗?”   艾笑短暂地沉默片刻,紧抿的嘴唇才缓缓松开,不答反问:“知道为什么网上的人总是比生活中的人戾气更重么?”   谭悦一言不发地把她望着。   “因为大部分人不敢在生活中放厥词,他们怕生活会随时抽自己一巴掌——怕失业,怕挨打,怕丢工作。但是网络不同,一条线隔半个中国,可以想怎么放肆就怎么放肆,就算骂上天也不怕有人顺着网线来揍他。   “这种人的日子大都过得不顺畅,他们就是想别人和他们一起不顺畅,这样才能有一些心安理得的平衡。你如果太把这些话当真,那你就输了。”   言语间,厨房里“唰”的一声,林现将土豆丝倒进锅中,正在翻炒。   谭悦毕竟还小,乍然遭受到千言万语的攻击,只觉得自己委屈极了。   撇撇嘴反驳道:“可他们是胡说八道,我咽不下这口气。”   争强好胜的少年人,咽不下去的东西太多了。   艾笑看着林现做饭的背影,语气忽而幽微:“其实一开始,也有很多人都说我不应该活着,我应该去死。”   “而我自己也曾经被这种说法动摇过,但是后来想……有人拼了命救我活下来,我为什么要去死呢?   “我就偏偏不要,哪怕气一气这些人也好。”   谭悦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心底里小小的萌生出一点佩服。   然后便被艾笑一手兜住脑袋往下摁了一摁。   “但这次是你自己不对在先,全当长个记性吧,谁这辈子没挨过生活几巴掌呢,被抽成陀螺的那些,已经坐拥上亿资产迎娶白富美了。”   然而谭悦对迎娶白富美没兴趣,她还是满心满眼惦记着网上的评论。   二十分钟的功夫,林现端上来三菜一汤,有荤有素。   三个人此刻都饿了,对着一桌家常菜风卷残云,难得没有剩饭,吃得干干净净。   艾笑洗完了碗盘从厨房出来,谭悦早已没刷微博,她手机横着放,在打某款时下火爆的竞技游戏。   “走吧。”她脱下围裙,“该送你回学校了,周一还要上课。”   林现正擦手上的水,闻言便问:“她学校在什么地方?”   艾笑:“洋城三中……空港加油站附近。”   他自然而然地捞起外套:“离得不远,我开车送你们。”   听到要返校,谭悦才如梦初醒地放下手机,险些忘了自己昨天奔波的目的——她还有重要的事没办成呢!   眼下再去蹲机场铁定是不行了,而且毫无效率,只得一路缠着艾笑献殷勤。   “我、我们这就走了?不是还早吗……明天回去也可以啊!”   “你想不想看电影?春节档有好几部都很不错的,我请客!”   “再不然,咱们去商场逛逛?快换季了,羽绒服打折诶。”   艾笑被她烦得不行,终于站定脚转过身,“我不用看电影也不打算去逛商场——别想了,我是不会替你去找何子谦的,省省力气吧。”   谭悦偏偏不死心:“那你总有他的联系方式吧,你不必出面啊,我可以自己去。”   艾笑简直让她的固执磨得没了脾气,“我们八百年前就没往来了,哪有联系方式。而且就算有也不会给你,你这是在侵犯人家隐私知道吗?”   她说完,匪夷所思地皱起眉:“你到底找他要干嘛?这么没完没了……”   谭悦眼底的光一动,正开口想解释,艾笑却先一步打断,态度坚决:“算了,不管是什么理由我都不会帮忙的。”   小姑娘眸子里的光顷刻暗下去,浮起一抹怨怼的神情,嘴巴近乎撅成了葫芦,拖着步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后面。   林现在边上听了一路,等艾笑转过来时才问道:“什么事?和子谦有关吗?”   她朝后努努嘴,心情也郁闷:“是她,想见何子谦,打算托我帮忙联系。”   林现顺着她所指侧目望向背后,谭悦正目光幽怨地抬起眼皮。   活像个怨妇。   他不由得轻轻摇头,替艾笑解释:“你确实不应该拜托她这件事,何子谦毕竟和她有过芥蒂,你这样她会很为难。”   谭悦是个正值中二病发病期的少女,纵然林现的语气足够温柔,也还是把她那根易燃的火苗点着了。   她将视线斜成了四十五度瞥着林现,顿时对这个说教的黑漆漆十分不爽。   “和你有什么关系。”   谭悦打量了他两眼,鄙夷道:“你干嘛老跟着我们,你又不是艾笑的男朋友。”   林现听了这句话,垂头摸了摸鼻尖,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笑了一下。   后者愈发警惕地逼问:“你想追她啊?人家可是同何子谦交往过的,眼光很高哦……你是做什么的?”   林现很如实的回答:“做警察的。”   谭悦:“……”   她感觉这个职业大概还凑合,于是清清嗓子,“警察有什么了不起,工资那么低。”   他笑了笑:“以前当过一段时间的兵。”   艾笑看着谭悦那整张脸的表情很是分明地发生转变,双眼亮晶晶的:“你还当过兵?”   “在哪里呀?当的什么兵?”   她蹦到林现身边,好感度突然爆棚:“我哥以前也当兵的,你知道洋城西区有个武警大院吗……”   艾笑:“……”   真好哄。 第28章   洋城市三中又名北山中学,是市内的重点中学之一,排名很中庸,处于一个不好不坏的位置。   林现依靠他的简历和谭悦在短短半小时的车程内建立了牢固的友谊,并一直维持到她走进校园。   “你们听说过三中的A栋宿舍吗?”   还不是上学时间,学校里零零散散地有人走动,数操场最热闹,不少学生在其中消磨周末的时光。   谭悦正对着他们倒退而行,开始危言耸听,“现在的三中宿舍一共有五个,BCDEF,但是就少了一个A。传闻在老校区的时候宿舍是有A栋的,不过接连好些女孩子在楼里自杀——大概是考试压力太大,后来搬了新校区,为了避邪,上面还是保留了A栋的名额。”   或许每一所学校都得有个“闹鬼的女生楼栋”,艾笑毫无波澜地听完,“花城一中的‘死亡实验室’我还去探过险呢,行了赶紧上去吧。”   到了宿舍楼下,她不放心的提醒道,“好好读书,不要封建迷信。”   一直盯着她爬上楼梯,艾笑才叹了个一波三折,同林现慢悠悠往回走。   三中刚建成没多久,校内很大,男寝楼下或许是为了方便锻炼身体,特地修了一个小的球场,艾笑路过的时候,一颗篮球不偏不倚对着脸砸下来,角度又险又刁钻,夹带劲风。   她刚深吸了口气,在距离一米的地方,有人突然半途伸手,“啪”的一声拦住。   林现的手掌很大,十指修长,扣球时动作极稳,好似黏在指尖一样轻松。   球场的方向迎着阳光,他略微有些睁不开眼。   那边气喘吁吁的男生们正在打手势,示意他扔过去。   林现漫不经心地低头玩了两下球,像是手痒,忽的朝前迈开两步,轻轻一个起跳,臂膀的线条弧度流畅。   篮球出手时划出一道完美的半圆。   附近的一群人脑袋就跟向日葵一般随着他动作移动视线,眼睁睁地看着那颗球投入了筐。   远处“砰”的一道轻响。   艾笑和周围吃瓜的路人一起愣了。   静默片刻之后,篮球架下的少年们开始争相起哄,有人用手指吹了个短促的哨音,邀他来打两场。   “——哥们儿玩几局吗?”   半大的男孩子张扬肆意,看得出来林现年长他们许多,但依旧没大没小的吆喝。   艾笑见他只是一笑,随和地摇了摇头。   然而对方却不打算放过他的样子,不依不饶地把球又抛了回来。   林现扬起胳膊将蹦得老高的篮球捞到了掌心,似乎也是难得的好心情,咬嘴唇迟疑一会儿,面向艾笑时是一种询问的语气:“我去玩一下?”   她并没明白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慢半拍地颔首:“呃……好啊,好。”   他于是露出一个有点灿烂的笑,带着球跑进场。   两边的男孩子给他腾出位置,松散的人群渐渐汇拢,负责防守的高个立刻挡到了跟前,把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艾笑站在球场边上看,不远处是几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约莫也是冲着喜欢的男生来的,不怎么能看懂,只一劲儿瞎喝彩。   爱运动的少年们身高都不会太矮。   林现今天穿得轻便,打到一半他将外套脱了,里面是件白T,脚下一双球鞋,混迹在一帮年轻朝气的脸中居然一时间没瞧出违和感。   篮板的斜对面正好是两个教学楼间的空隙,往西偏的太阳见缝插针的往里钻。   艾笑见他双手捧着球,在两边的夹击下一个大转身,于三分线的位置踮脚起跳,行云流水的勾手远投,这一道流动的侧影被逼仄的阳光一点不剩地照了进去,朦胧得像一部色调完美的电影。   艾笑忽然萌生出想把这一幕拍下来的冲动,可惜她身上此刻并没带相机。   林现可能就打了二十分钟,他额头出了些薄薄的汗,拎起放在一旁的衣服朝她走来。   身后的小男生还玩笑似的将球往这边一丢,他单手接了,原封不动给扔了回去,眼神里有回绝的意思。   “想不到你篮球打这么好?”   艾笑不得不感慨。   “都是高中时候练的,毕业之后碰得不多,现在已经生疏了。”   林现接过她递来的纸巾擦汗。   艾笑闻言却很惊讶:“你高中有练过球吗?”她只记得他高二那年下课会去球场活动筋骨,不过到了高三就没再浪了。   林现穿好外套,冲她一点头,淡笑说:“运动会的时候我还和校队打过。”   “??我那会儿天天往操场跑,我怎么没印象……”   艾笑绞尽脑汁地开始回想,近乎对自己的记忆力出现了怀疑。   林现颔首走在旁边,目光一转,看她仍在费解的沉思,他一句话也没说,嘴角却噙着一点微末的笑。   因为你的眼里一直只有一个何子谦。   装得太满了,满到全世界都走不进去。   *   阳春三月,是万物复苏的时节。   在办公室忙成狗的上班族终于得以享受一点灿烂的阳光,重获新生,而迎来新学期的学生们在则春困中昏昏欲睡地上课,消磨时间。   有了前几回的经历,谭悦大约也多多少少听进去了一些经验教训,她总算放弃了尾随跟踪的痴汉手段,采取集中打击的策略,专盯着艾笑不放,使出了一身胡搅蛮缠的本领,一有空便讨好卖乖献殷勤,见缝插针地求她帮忙。   艾笑简直被烦得想原地爆炸,由于同城的缘故,谭悦周末放假还会找借口来她家里蹭床蹭住,这是艾笑头一次对加班产生了这样浓厚的期待,只恨不能为新闻事业奉献终身……   “所以你今天才过来的?”   林现坐在电脑面前被她摆手摆脚调整姿势。   艾笑端着镜头找角度,“反正可以调休嘛,我也不亏……不然好好一个双休日,都快让她搞成受难日了。”   她接了怀达给的活儿,给林现写一个专访。   这位之前在网上火了一把,他们于是想借此机会蹭蹭热度,人物专题主要是看文字内容,视频随便拍拍,难度不高,艾笑一个人也能做。   “林队。”罗白雪在外敲门,“政治处的机要件。”   他忙抬起头:“给我吧,谢谢。”   有陌生人在场,后者端起一副气质女警的模样,上前递了文件,恭恭敬敬的出去。   刚行至拐角,便十分八卦的扒着墙探头偷窥,两眼火花四射——女主角!!   这种低头翻文件的镜头正好适合日常用,艾笑一连拍了好几段,捧着单反看了一会儿回放,视线不经意往桌上探去。   林现一抬眸便对上她眼神,忽然很敏感地伸手把文件一挡,语气公事公办:“机密件,不能看的。”   “……”   她就随便瞄一下,这么怕被间谍策反的反应是闹怎样……   其实倒也不是什么特别需要保密的内容。   邻省的几个逃犯挂网了,对方刑侦发来一份详细资料请附近的友邻单位们留意一下。   他粗略地翻了翻,其中三个涉毒的似乎还是兄弟,一帮人生得五大三粗,眉眼毫无辨识度,也就一个脖颈上有纹身,貌似是心形的……品味很独特。   周六的市局刑侦透着一种散漫气息,也许是被假日的氛围熏染,工作节奏显得缓慢而绵长。   艾笑背着相机和林现一起走出大门。   “准备回公司,还是回家?”   他拉开车门,问得随意又漫不经心。   艾笑系好安全带,若有所思,“这两个地方现在都比较危险……”   说不定谭悦就会在什么犄角旮旯里突然出现。   林现匪夷所思地看着她:“有这么夸张吗?”   “……等你经历过周五夜班晚上十点回家,掀开被子准备躺尸,结果发现床上躺了一个小姑娘跟你说‘嗨’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林现:“……”   简直像午夜凶铃剧场。   “那你现在想去哪里?”他问。   “嗯……”艾笑皱眉思索片刻,“要不去附近的步行街吧,我请你吃午饭。”   黑色小轿车在中午略显空荡的街道上笔直的朝前疾驰。   车窗被午后的阳光晒得温暖而慵懒,林现透过后视镜看见她轻轻打了个呵欠。   “你每天都要加班这么晚吗?”他忍不住颦眉,“女孩子一个人回家不□□全。”   艾笑收起支着下巴的手,“也不是加班很晚……我最晚也就八点的样子,那会儿满大街都是人,只不过车不好打,等一等公交或是地铁,到了站还得走一段路,算下来就耗了一两个小时。”   真是工薪族的悲哀啊。   林现听完,本能地劝道:“其实你可以试着学车,不难的。这样上下班也方便。”   不远处的红绿灯跳转。   车停在白线后,艾笑随着惯性,身体微微朝前倾了一下。   她难得地沉默许久,就在秒数进入倒计时的那一刻,忽然开口说:“我……很怕撞到人。”   林现蓦地转头,艾笑眼睑低垂着,表情很淡。   虽然只有一句话,然而他却能从这只言片语里感受到背后的另一层含义。   林现瞬间便有些后悔。   绿灯在高处亮了,背后等得不耐烦地喇叭啪啪啪直响。   他回过神来,这才松开刹车。   艾笑大概也意识到自己把周围的气氛搞僵了,打了个哈哈,“不过再有几个月我租房合同就到期了,下半年可以再想别的办法。”   “没关系。”林现扶着方向盘,穿过车窗的阳光在他眼里流转,“以后我可以送你。”   他的语气太理所当然了,甚至让艾笑一时间没来得及去深究这句话里的意思。   等她隐约感觉到有哪里违和时,手机传出一阵叮咚响——是来微信的声音。   刚点亮屏幕,一看见发消息的人,她便不由得头疼龇牙。   林现:“怎么了?”   “没什么……小债主又找来了。”艾笑生无可恋地戳开微信。   谭悦给她发的是张图,第一眼看时红艳艳的一大片,不知道是什么。   她将图片点开,那是很鲜红的颜色,铺在某种布料上。   紧接着下一张图弹了出来。   是这件东西的全景——一件带血的毛衣。   谭悦的毛衣。 第29章   艾笑为什么对这件毛衣那么熟悉?   因为前不久谭悦还在她面前抱怨过衣服不合身,上宽下短,但由于是舅妈买来的,又不好拂了她的面子。   那个小丫头片子叽叽喳喳地嚎了一夜,最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套上这件大了一码的毛衣去上学了。   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大姨妈侧漏了吗?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对方头顶的“正在输入”倏忽停止,紧接着弹出来一句话——   “如果想要她平安无事,准备五万现金,一个小时之内送到劳家湾旧铁路附近的废弃学校。”   车子猛地刹在了路边。   陡然减速的轮胎和地面摩擦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   艾笑同林现几乎都被惯性带得一抖,她还怔怔地捧着手机,那一行小字正冷硬而又触目惊心地躺在聊天记录中。   脑子里先是有几秒的空白,然后手脚的冰凉才慢慢的,开始蔓延到全身。   毕竟这种事得有多小的几率能落在自己身上,艾笑从来没有想过。   她蓦地看向林现,开口时嗓音显得有些喃喃的,不可思议:“……谭悦。”   “谭悦好像,被绑架了。”   他眼底的神情微微一凛。   这个地方不能随便停车,林现迅速打转方向盘,找了个酒楼外的露天停车场先将车子放进去。   “手机给我看一下。”   “哦……”她忙递上前。   这条勒索信息太简短了,绑匪连地点都给得含糊不清,除了钱与那张来路不明的血衣,没有一条线索是明确的。   “五万块?……”林现似是而非地拧起眉。   “怎么样?”她一颗心骤然揪到了嗓子眼,“我、我是不是要去报个警?可是一个小时……一个小时来得及吗,银行的现金柜台中午有开么?ATM机一天能取多少钱?劳家湾在什么地方来着?”   艾笑被一锅粥搅浑了的大脑开始渐渐恢复运作,摆在眼前的问题便排山倒海地堆了上来,满心茫然,不知所措。   她到底还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尚未成家,平时操心最多的也就只有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什么时候处理过这样的突发事故。   “你冷静一点,先不要慌——”林现安抚道,放大了那张图,问她,“你确定这件衣服是她的?”   艾笑再次端详了一遍,语气认真:“我确定。”   “普通的毛衣同样的款式在淘宝上不难买到,有这个也并非就能证明谭悦真的遭遇不测。”他说话依旧有条不紊,“我只是好奇,绑匪为什么会发给你?按理说你不算是她的监护人。”   她被问得小小的卡壳了,仔细思忖片刻才作答:“……她舅舅家在汶宁,离洋城太远了,这一阵子谭谭跟我混得比较熟,也许是觉得……找我要钱会更快一点?”   “谭悦是个高中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平时也不回家。一般父母家人和学生的联系方式只靠一部手机,往往电信诈骗就是看中这一点,偷了手机之后,再借此要钱是很常见的手段。”林现提醒她,“你最好再去核实一下她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   艾笑短暂的热血上头被他忽然醍醐灌顶,浇了个透心凉,总算镇定下来。   这会儿琢磨起前因后果,发现似乎是有点不对劲。   才恍然大悟地意识到自己冲动一时爽,险些让最低级的骗术给诈了。   真想不到她一个还没出嫁的黄花大闺女也遭遇了一回空巢老人的待遇。   车子驶出去掉了个头,往谭悦所在的洋城三中疾驰。   艾笑一连打了好几通电话,中途打通了一次,但很快就挂断了,剩下的全都是“已关机”的提示音。   “没有人接。”   林现问道:“你有她班主任或是学校的号码吗?”   艾笑摇了摇头。   她本来也不是谭悦的亲戚朋友,哪里会留这些人的电话。   “哪个班级知道么?”   “……十二班吧,好像。”   她临危受命地肩负起当妈的责任来,好长时间内心复杂且感慨。   林现没再问下去,在开车的同时翻出手机内的一个联系人拨通,似乎是在找谁帮忙查信息。   午后慵懒的阳光渐渐由烈转阴,天色毫无征兆地显出几分苍白的味道,将长街两旁的大楼衬得愈发棱角分明。   下午两点左右,他们抵达了学校门口,而同时,一条身份数据也发到了林现的工作专用号里。   艾笑在三中的传达室等了大概二十分钟,短发黑框眼镜的女教师总算姗姗赶来——高一的周末还没安排课程,学生老师都在家午休,来得晚也实在无法太苛责。   “你好你好。”她满头大汗地站定脚,望着这一干人等,有点不知道从何开口。   林现率先起身,很有礼貌地冲其一点头:“你好,是谭悦的老师对吧?”   “对,有什么事情吗?”   他特地没有亮出警官证,只是面不改色地解释:“我们是她的表亲,现在开春了,老家那边担心她换季受凉,所以带了点衣服和药品过来。”   说着,林现环顾周围,“但是电话一直没能打通,不晓得您知不知道她的行踪,她还在学校吗?”   “谭悦?”四十出头的女教师要给好几个班级上课,一个班六七十人,反应了近一分钟才想起,“她是住校的吧?”   “在这儿住校生周末出入会有登记的,你们稍等一下。”   宿舍离校门口得有十来分钟的脚程,她蹬起一辆脚踏车来去如风。   很快,那本已有岁月痕迹的册子摆在了艾笑面前。   她和林现忙对着日期一行一行找。   “在这里。”   老师眼尖,当即给她指,“谭悦昨天就离校了。”   备注上写的是“回家”,然而艾笑再往前翻,她每个周末似乎都要“回家”一次,可据她所知,这近一月来,谭悦住的都是自己家。   那她这是要回哪儿去?   上天吗?   正在她一筹莫展的当下,手机又“哐当”一声响了。   谭悦那个怎么都打不通的号码却非常准时的给她发了条微信。   这一次,对方的话忽然变多了,不再那么惜字如金,信息一条一条的往外蹦。   ——“你似乎不太守时啊。”   ——“是去报警了吗?”   ——“看样子我必须得让你稍微认真起来才行。”   艾笑见到这几串文字,眼皮便开始不详的狂跳,此刻的时间显示的是下午两点,距离对方所给的一个小时时限已经超了十分钟。   林现发现她神情不对劲:“怎么了?”   没等艾笑回答,那边就发来了一个短视频,小图糊成了马赛克,人畜难分。   她点开来,几百兆的内容加载了半天,迟迟没下载好。   这附近的信号实在太堪忧,她等得心慌,急忙跑出传达室,一径走到了校外。   “艾笑。”   林现跟在后面,班主任同保安则两脸茫然的留在原地。   艾笑正对着四周找wifi,谁想就在他走过来的瞬间,缓慢挪动的加载条顷刻就满了。   展现在眼前的画面色调暗沉而灰白,背景是一方破旧的墙面,墙体已然剥落,四壁被熊孩子涂上乱七八糟的线条。   两边的窗碎得摇摇欲坠,光从支离斑驳的缝隙往里照,照在正中央的一把靠椅上。   那是老式学校用的木椅,四个脚甚至不一样长,尽管平放也依旧东倒西歪。   谭悦就被绑在这张椅子上,她穿着件薄羽绒,头发凌乱,模样狼狈,嘴巴让胶带缠了好几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冲着镜头惊慌失措地“呜呜呜”。   视频是用手机拍的,离得太远,不知道她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   很快,视线里出现了另一道身影。   瘦削高挑,从外形来看那人明显是个男的,他整个头都用纸袋罩住,密不透风,只剩两个黑洞洞的眼睛。   对方略微调整好镜头,随即比划出一把尖刀。   纸袋后面的神情大概是十分狠厉的,只见他握着刀站起身,朝被绑成了粽子的谭悦走去,背景的“呜呜”声更大了,小破椅被她晃得咯吱作响,令人心悸——   画面就静止在了这里。   艾笑的心情也跟着一起坠入谷底。   她眼睛尚且怔忡,但面色已隐约开始发青。   紧接着,视频下面弹出来几句话。   ——“我再给你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这次不要耍花样了。”   ——“警告你,别轻易报警。”   于是,一张高清图发了过来。   原来谭悦坐着的那把破椅子背后还另有洞天,一个瞧不出是电箱还是什么装置的物体缠在她脚下,旁边夹杂着一把五颜六色的线。   艾笑虽然对电器一头雾水,毫无研究,但脑洞足够大的她多少知道这种上面带着一个计时显示屏的会是什么东西。   “□□?”   冒出这个念头,她整颗心都凉了半截。   林现飞快拿过手机来细看。   艾笑却猛地扭头盯着学校里那只巨大的挂钟——两点半了,一个半小时,她在四点之前必须赶到。   劳家湾离这儿有七八十公里,哪怕不堵车也要开一个多小时。   还得算上去取钱的时间,已经很紧迫了!   她当机立断:“刚刚咱们一路过来你有看见最近的银行是哪家吗?自助的也行……我卡上的钱不多,全取出来可能还差点,你能不能再借我两万……我会还的!”   林现不禁皱起眉:“钱没有问题,不过你真的现在就要去?”   “眼下报警来不及了,而且万一呢?万一会爆炸呢?她要是出事了怎么办?”艾笑近乎焦急到流泪的地步,仓皇地看着他,“林现,她不能出事啊!”   谭悦对她而言一直有着和旁人不同的意义。   好像那是世间存在着的,唯一能给她赎罪的机会,她想要小心翼翼的保护起来,尽可能的弥补一些过错和责任,企图用这些方式来让自己的人生得以有一丝希望与期许。   林现握着她的双肩轻声安抚:“好、好……我知道,我知道。”   “你先别急,听我说。”   他嗓音过于冷静了,无形中令人感到一丝安心的踏实。   艾笑好不容易把情绪平复下去,在林现的目光里点点头。   “五万的赎金在勒索绑架案中并不算多,不太像是会大费周章找场地,装□□的绑匪干得出来的,所以也有可能是对方为了虚张声势。”   “绑匪清楚谭悦家境所能支付的金额,行事手法极端又有些稚嫩,我怀疑是她熟悉的人干的——比如同班同学,当然也只是怀疑。”林现动作轻柔的将她散在脸颊旁的碎发挽至耳后。   “钱你随便凑一凑,我们主要是去救人。”   “我会陪你去。” 第30章   劳家湾隶属于文安镇,在市中心的西南面,未开发出来的地方是半山区,位置十分偏僻。   林现在上车之前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是给技侦的大队长,还有一个是劳家湾附近的派出所。   下了高速有很长一段郊区狭窄的小道,沿途冒出几条好奇的黄狗。   他在开车的过程中,用手机一直反反复复地看那段歹徒发来的视频,一共就二十多秒,放大了也不见得多清晰。   画面不断重复谭悦对着镜头挣扎时的惊恐眼神,以及那个高瘦劫匪拎着刀转过身的动作。   林现没开声音,看久了这一幕也没当初那么惊心了,反而有不少令人在意的细节。   后座放着纸袋子装的现金,一共五万。   艾笑就坐在旁边,她两手叠在腿上,一路忐忑不安地搅动十指,不时往车窗外望。   光深呼吸便听她作了七八次,试图镇定下来。   临近四点,太阳已经看不见了。   车子沿着旧铁路的轨道往前走,新的地铁线早已开通,这里大概荒了五六年,杂草丛生。   捷豹在崎岖的地势间左拐右拐,最后停在一处矮坡后。   林现低头解安全带,余光瞥见艾笑还坐在那里。   她神情显得恍惚凝滞,茫然若失,手握得很用力,应该是还在紧张。   林现沉默地迟疑了片刻,忽然侧身过去轻轻在她额头上一弹。   后者打了个激灵回过神,险些把积攒的勇气全散没了,不由摁着眉心:“干嘛啊!……”   他笑了一笑,好整以暇地颔首,“让你不要怕。”   “对方不知道我的身份,不会以为你已经报警了。”说着,神色里竟还有几分从容,“放心,我能照顾好你,也能照顾好我自己。同样的事不会发生第二次,别再胡思乱想了——”   林现朝她笃定的一颔首,“下车。”   艾笑怔怔地望着他,最后还是听话地抱起一袋子钱推开车门。   此时离四点还剩十分钟。   她环顾周围,这破败的犄角旮旯不知多久没人来过了,草长得有半人之高。   远远的就瞧见一栋斑驳的红墙建筑立在前方,在旁边两三间颓圮的平房衬托下显得格外突兀。   “是这儿吗?”   她在眉间手搭凉棚,一边自言自语地问,一边拨开丛生的荒草,沿着底下隐隐约约的小路走过去。   林现在前面替她开道。   那破楼房看着离得近,真爬上矮坡却发现还有一段路程。   满布青苔的红墙向内围出一个小操场,可能是某个学校的旧址,拆了一半工程停了,就这么要死不活的荒至今时。   下坡有些陡,他踩住几块砖跳到对面,转过身来把手递给艾笑,拽着她站稳。   “几点了?你找到入口了吗……”   艾笑微微喘气,总觉得他们是在楼栋的背面,但看这地方四面漏风,又似乎到处都是门。   林现:“还没有,应该快了。”   荒郊野岭,一栋危房,冷清的光线照下来,场面的确很阴森。   艾笑热血上头的脑子终于退潮,现在才有些庆幸——好在林现跟来了。   别说真要自己一个人,今天多半不能全身而退,估计还会一起赔进去。   废弃的学校左右不见人,她停在原地,摸出手机想说发个信息问问对方。   可惜附近的信号实在差极了,得对着天空不住地找角度。   林现走得快,渐渐的便在前面甩开她十多米。   这墙根下有用漆刷过的痕迹,沿途写着斗大的几个“拆”字,以及一个不那么起眼的“A”,看上去像个宿舍楼。   他正准备再往前,衣服内的铃声忽然震动起来。   林现站在墙边划开手机——技侦大队长的电话。   “喂?”   “喂,林队。”   ……   谭悦微信对面的那个“绑匪”怎么都戳不活,四点早就过了,艾笑拿不准他是不是已经手起刀落撕了票,咬着嘴唇发愁半天,只好给对方打过去。   嘟声响得太久,杂音凌乱,她在坡上来回焦躁的走动。   内心一直催着快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艾笑不经意抬起头——   老房子的顶楼不知几时冒出一个举止可疑的黑影,形貌模糊不清,就见他扶着栏杆,不住地往下张望。   紧接着,一整块类似建材的木板从上面颤巍巍探出。   艾笑视线倏忽一拉,笔直地一条线下来,那位置正对着的,是林现。   他还在低着头讲电话,分明无所察觉。   有那么一瞬,她感觉自己好似失声了,耳鸣的毛病陡然乍起,一时间竟说不清到底是否喊出了声。   视线里的林现蓦地看向这边,目光里带着些许不解。   很快,他似乎敏锐地从她惊慌失措的表情中读出了什么,在仰头的刹那,握着手机猛然错开一步。   几块木板几乎是擦着林现肩膀掉下来的。   “哐当”一阵巨响,应声而落。好在这板材风吹日晒,年深日久,饱经了风霜,落地就碎,并没什么太大的杀伤力。   “林现!”   艾笑也顾不得管信号了,径直从坡下跑上来。   他刚才后退时本能的有一个抬手遮挡的动作,手臂受了点擦伤,而脸颊处则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应该是被木板边角划的。   艾笑紧张地拉着他的胳膊看。   林现别过手肘,对擦破皮的外伤不甚在意:“没事。”   老旧的楼房充满鸡零狗碎,经不得人触碰,渣滓从上往下簌簌地掉。   他警惕的一抬头。   那个黑影果然正探着脑袋在朝下面打量,等发觉林现的视线,又飞快缩了进去。   艾笑愣道:“是、是绑匪吗?”   他还未回答,随之而来的爆炸声短促而惊悚,平地炸雷似的在这杳无人迹的荒郊弄出好大的动静。   炸得艾笑周身一个激灵,险些没站稳,大脑跟着这声雷一并懵了,鸡皮疙瘩直往外冒。   硝烟过后,紧接着便听到有人又哭又喊,嗓音格外凄厉。   “谭悦的声音?”她耳朵突然敏锐,仔细地捕捉到方向,“在这边的。”   艾笑只来得及同林现对视一眼,就马不蹄停地朝着哭声的来源处跑去了。   他在后面原本想说什么,奈何她实在太着急,到底还是作罢。   旧楼房约莫有四层,门口被杂物堵了大半,依稀能见到点脚印。   这小破楼简陋得一眼能望到头,艾笑沿着覆满灰尘的台阶一路往上,等到第三层时总算在里面见到了谭悦的踪影。   和视频中的背景一模一样。   案发现场是这儿无疑了。   她站在门边猛然刹住,盯着眼前的画面有些震惊。   谭悦正被反绑着坐在椅子上,哭得声嘶力竭,巴掌大的小脸糊着东一团西一团的泥灰,看上去狼狈极了。   而令人胆寒的是,她脚下竟真的堆着□□——也不知这会儿启动了没。   林现赶到艾笑身后时,谭悦刚哭完一轮,低着头轻声抽噎,模样又可怜又委屈。   四周不见那个瘦高的绑匪,整个空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谭谭!”艾笑慌张地上下打量,“你有没有事,受伤了没有?”   小姑娘用力抿唇,做出个坚强的表情,“艾笑,你快走吧。”   “他刚刚不晓得做了什么手脚,倒计时已经开始跳了,现在还有不到十分钟……”   她短暂地怔忡一瞬,顶着呼啸的耳鸣试图镇定地安慰道:“没事、没事……不用怕,十分钟而已赶得上的,让我想想办法,我马上想办法……”   谭悦嘴巴撇了撇,好似欲哭无泪:“那个人可能没走,他一直在附近进进出出,说不定会回来。”   “好、好,都没关系,那那那……你就在那儿别动,我马上过来……”   她翻遍了全身也没找到个像样的尖锐物体割绳索。   艾笑此时才察觉自己太一头热了,居然没想着带点防身之物。   对面的谭悦犹在摇头:“你不要冒险了,万一这东西突然爆了怎么办……咱们至少得保证有一个安然无恙。”   艾笑急得上火:“我来都来了,还能放着你不管吗?”   两个人正对望声泪俱下,场面悲情得像出文艺片。   林现在一边不露声色地看了谭悦几眼,举目四顾。   艾笑掏出怀里的钥匙,把心一横,决定用这玩意儿碰碰运气,她自我安慰的想:“反正要真爆了我站在这里也躲不过。”   谭悦还掉着眼泪,“只剩八分钟了,你们现在跑下楼还来得及。”   艾笑在地上用力磨了磨钥匙齿:“别说了,我不会丢下你的。”   后者认命地呜咽:“怪我自己倒霉,如果我真的残了或是死了,你不要告诉我舅舅舅妈,只同他们说我是离家出走,不回来了。”   那边已经把后世都交代上了,艾笑急得团团转,捏着那豁牙露齿的钥匙去问林现:“你会拆弹吗?”   后者如实回答:“会一点。”   她眼睛一亮:“那你有把握么?”   他点头:“可以试一试。”   “太好了!”   艾笑正要让他注意安全,只见林现大步走到谭悦旁边,二话没说一脚把那个还在跳时间的仪器踹到了墙边。   由于没控制好力度,当场摔了个四分五裂。   艾笑:“……”   她对着一地的零件残骸目瞪口呆。   现在的拆弹技术都这么简单粗暴了吗?!   谭悦的声音跟着这堆机器一起哑了,她好似尚未反应过来,哭到一半不知所措。   林现居高临下地站在旁边,眼皮轻轻一垂:“别演了。”   他说:“手上绑的绳子还是活结,你自己都能解开。”   艾笑:“???” 第31章   谭悦从短暂的怔愣中迅速回过神,底气不太足地望着他:“你说什么。”   林现偏头反问:“你觉得我在说什么?”   他走到那堆破铜烂铁前,显示屏上的“冒号”还在苟延残喘地闪动。   “仿真道具,淘宝上大概一两百能买到——你一个高中生,日常开销应该有限,能做到这种程度也算是破费了。”   艾笑眼里冒出疑惑的神情,目光在“□□”和谭悦身上来回移动,表情一时间有点复杂。   后者抿嘴半天,不服气地回驳他:“也许是绑匪弄来吓我的啊,你怎么能一口咬定是我在演?”   林现转过身,“之所以说你在演,是因为你们拍的那个恐吓视频——   “歹徒持刀走过来,你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从头到尾只顾着对手机镜头做表情。   “普通人遇险时往往关注的是凶徒和凶器,会有这种反应吗?除非你一早知道,他根本没有威胁。”   说着,他翻出视频播放给她看,同时指向画面里的一处。   “这柄刀,家用削水果的,单凭它的长短和厚薄程度捅进毛衣里估计就该卷刃了,更别说能造成那么大的出血量。”   谭悦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远远地盯着屏幕不吭声。   “我一开始想过勒索的人可能会是你同学,但还没觉得你有参与。直到刚刚在下面,看见这栋楼的标识。”   林现把手机收起来,“洋城三中的旧校区A栋,你前不久才提过。”   谭悦:“……”   她怎么就那么多嘴呢!   “把交易时间定得这么短,应该是为了不让艾笑惊动警察吧?你开口只要五万,因为知道她的经济情况只给得了这么多,筹钱也快。”   囊中羞涩的艾笑听到这里内心很悲凉。   竟不知此刻该喜还是该忧。   林现上前去,替她解开了手脚的绳子,“那个在后面用鞭炮炸井盖的是你男朋友吗?”   谭悦终于放弃抵抗,自暴自弃地翻起白眼:“是我弟弟。”   然后又补充:“干的。”   艾笑:“……”   还差点忘了,这个年龄段的小孩普遍有爱认亲戚的习惯。   “你小小年纪要那么多钱干嘛?”她半天之内做了回过山车,整个人都风中凌乱了,“你……你要真缺钱可以开口找我借啊!至于搞这么一出吗?如果闹大了让学校知道,弄不好会被记过的!你不想读大学了?”   “她应该也不是为了钱。”谭悦从被揭发那刻起就闭嘴不说话,反倒是林现开了口,“还是想借此机会,让你帮忙去找何子谦吧。”   艾笑始料不及地一愣。   谭悦做这个计划,其实构思得很简单——这就跟小孩子向大人要东西一样,一哭二闹三上吊,自己受了委屈,父母看见了总会心疼,那么两个人抱着哭一场,再提点无伤大雅的要求,比起绑架吃□□,这点小事也就不值一提了。   她原本是打算把自己弄得凄惨一点,为此还可劲儿的用棍子自虐了一回,甚至拿小刀割腕——划破一小张油皮。   想着等艾笑过来,她边哭边说两句好话,反正最后□□也不会响,找个绑匪故弄玄虚的理由糊弄过去,这事儿就算功德圆满。   艾笑肯定会答应的。   至少谭悦是这么认为。   但艾笑一点也不这么认为——她万万没料到这姑娘能为何子谦做到如此程度,简直惊呆了。   我当年都没这么拼过。她想。   *   林现给派出所的同事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不用来了,随即拉着一车倒霉孩子从这片人烟稀少的地方离开,掉头回城。   晚上六点。   闹钟里的指针正朝着下方靠拢。   艾笑坐在矮凳上用棉签蘸着碘酒给林现脸边的伤口消毒,背后的谭悦和她的“干弟弟”并排而站,两个人都很沉默,一副面壁思过的样子。   这年头的孩子个头都高的离谱,男生才十五岁,已经快到一米八了,一张脸稚气未脱,带着些许憨态可掬的傻意。   艾笑看着林现那道血痕,越想越生气,怒火一发不可收拾,扭头质问:“干嘛往下扔木板,这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后者白长那么大个头,缩着脑袋声如蚊蚋:“……我就是想吓唬吓唬他。”   营造点气氛。   他但凡有主心骨,也就不会跟着谭悦屁股后面跑了。   “没事。”林现用舌尖顶了顶受伤的位置,“一点小伤而已。”   刚想去摸,艾笑连忙紧张地拍开他的手,“你别拿手碰,我才擦了碘酒的。”   她对脸边那道伤尤其关注,凑上前,眼睛睁得很大,一眨不眨地仔细观察,满心担忧地发愁道:“这不会毁容吧。”   艾笑靠过来的时候,身上有淡淡的清香,不像是香水味,大约是头发间的,微微带甜,随着吐息轻喷在唇边。   林现坐在那里没有动,视线落在她近在咫尺的耳廓,能看到边缘的一颗小痣,紧贴在耳垂附近。   眼见划痕不浅,艾笑又气不打一处来地对着后面发火:“看你们俩干的好事!”   如果谭悦和她有血缘,估计艾笑现在已经一巴掌扇过去了。   可惜没有,她不能越俎。   后者小心翼翼地拿眼神瞄她:“对不起……我也没想真的让你担心的。   “你别太生气……”   艾笑额头的青筋一阵狂跳,血压快被她这句道歉激得直线飙升。   没真的想让她担心也就是只打算让她受一点小惊吓;别太生气的意思,是普通的气一气也还是可以的吗?   她火道:“你还知道错了啊?!”   两个熊孩子一声不吭,艾笑回过头对林现道,“你等一下,我去取纱布。”   说着把东西放桌边,起身走进卧室。   林现仍旧用舌尖在嘴里顶了顶,伤口擦完药之后痒痒的……他又想去摸了。   手地搭在膝盖上来回搓了搓,目光不经意往上走,正好和那边面壁思过的谭悦相触。   后者大概是怪他半途杀出来破坏了自己的计划,现在“当过兵”这个套近乎的属性也不管用了,一双眼散发着怨怼的光,想变成一把机关枪崩死他。   林现向屋内望了一下,见艾笑还在忙,这才坐直身体轻声对她说:“你是算准了艾笑对你有亏欠,无论多危险,都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赶过来,对吧?”   他语速平缓,却字字认真,“利用别人的愧疚心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你就真的那么讨厌她吗?”   谭悦为了表示愤怒,一直噘着嘴磨牙,听到此处才忽然反驳:“我没有很讨厌她。”   她看了林现一眼,挪开视线,仍旧是不情不愿的口气,“以前是讨厌过一阵子。”   相反,谭悦其实挺佩服艾笑的。   她打小脾气就冲,哥哥却是个软性子的老好人,话少心实,爹妈过世后人便更加沉默寡言了,只知道一味地宠妹妹。   在得到他遇难的消息时,谭悦才九岁多点。   处于半大不大,半懂不懂的年纪。   有一天,哥哥远方来的战友带着水果和营养品上门拜访。   都是些心思粗糙的男人,不怎么会哄小孩儿,只跟她反复强调:“谭谭,别人怎么讲你都不要往心里去,只记住一点。”   “你哥是为抗震救灾牺牲的,不是被谁给害死的,这种说法本身就是在侮辱他。我们遵循的信念只有救人,没有什么值得救,什么不值得救。”   可惜她那个时候还小,不太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只知道自己没了哥哥,挺难过。   “邻居的阿姨对我说,是这个人害死我哥,所以一开始我特别讨厌她,也朝她扔过东西。”   不过艾笑做事是真的很执着,毕竟是当年死缠烂打把何子谦追到手的人,她有足够的耐心去融化一座坚冰。   “她曾听我哥提起我喜欢吃巧克力,此后每年生日那天,都会准时寄过来——一大盒,某个英文牌子,我也不认识,听人说很贵,一粒好像都是几十块。”   谭悦眯起眼睛回想,“后来相处久了,发现艾笑也不是那么坏。她居然肯大方地承认对我好就是因为愧疚,就是因为觉得对不起我哥。   “我一开始想,这个人怎么那么不要脸呢?之后年龄大了,仔细一琢磨也是,我一个捞不到油水的穷丫头,人家凭什么掏心掏肺呢——冲这一点吧,我觉得她挺实诚。没有其他大人这么虚伪。”   一个人到底是不是真心,靠言语是撑不起来的,时间一长总会知道。   就在这时,艾笑拎着干净的纱布出来,他们二人便很有默契地不再交谈。   *   出租屋本来就不大,平时只她独居,多进来两只蚊子都觉得地方拥挤,此刻一下子站三个人,空间立刻便不够用了。   艾笑没让谭悦留宿——她现在看见她有点生理不适。   只对熊孩子进行了一番社会教育,再一人煮了一碗速冻饺子,这才打发各回各家。   “今天的事情我没告诉你们班主任,回头要问到了,就说出去玩了一天手机没电——你自己想办法统一口径。”   末了又恶狠狠地补充:“下次再有什么,我可不管了,别来找我!”   谭悦自觉理亏,老老实实地点头,拖着她的干弟弟灰溜溜告辞。   送走了这俩胎神,艾笑还得系上围裙洗剩下的碗筷。   只觉得自己真像拖家带口地养了个孩子,心累的不行。   如果以后有了女儿,等到青春期也会像谭悦这样吗?   想想她就不寒而栗……   食材还剩下一点,艾笑洗完了碗,边擦手边往外走:“七点了,林现你饿吗,要不要也……”   话没说完,抬头才发现他倚在沙发上睡着了。   艾笑瞬间刹住声音。   家里没了其他的动静,这一刻安静极了。   她先是伸脑袋往前看了看,紧接着轻手轻脚过去。   这张布艺沙发是除了电脑以外家中价格排第二的物品,艾笑自己掏钱买的,躺上去尤其舒服。   大概也是太累的缘故,林现抱着靠枕歪头倒在一旁,居然睡得很熟。   她原本想把他叫起来,转眼见林现虚张着嘴,呼吸均匀,一脸无害的模样,那一瞬竟有些不忍心。   艾笑在边上静静瞧了一阵,转身去屋内翻出一件毛毯,轻手轻脚地给他盖上。   林现居然没醒,只侧了侧头,还那么睡着。   她小心翼翼地收手,支起下巴在旁边看。   因为幼年时父母上班忙,艾笑读书读得很早,五岁就入学了,算一算他比她大两岁。   几年的当兵生涯将林现磨砺得内敛持重,像块不露锋芒的玉石,平时总有种老成矜持的感觉。   而他睡觉时会卸下些许防备,舒展的眉眼里带着一点明朗的青涩。   “好好休息吧。”艾笑在心中想,“又辛苦你陪我跑一天了。”   她把两指并拢,放到嘴唇间贴了一下,最后探身上前,在他眉心的位置轻轻一点。 第32章   到了春季,夜里的天色逐渐黑得比以前要晚了。   八点的时候堪堪华灯初上,深蓝色的背景下,街边亮着一排明黄的光。   艾笑躺在旁边的沙发上,背对着林现,举起手机百无聊赖地玩。   她没有打游戏的爱好,吃完了日常的热搜瓜便无事可干了,在应用市场里翻半天,最后把黄金矿工下载下来准备回味童年。   不承想,开局不利,捞到一根□□,当场炸得满屏开花。   艾笑被爆炸的特效吓得一抖,手机直接砸脸上了,还一波三折,顺着她的脸划到了后面去,砰一声摔了林现一脑袋。   后者如梦初醒地一个激灵,像是什么应激反应,猛地坐了起来。   艾笑:“……”   对不起,没拿稳。   林现顶着满脸的“这是哪里我是谁今天中午吃什么”,茫然地向四周环顾了一圈,总算想起前因后果。   他看着搭在身上的毛毯,转头望向艾笑:“我睡着了吗?”   “……怎么不叫我。”   她趴在旁边的靠枕间,不以为意地扬扬眉:“看你睡得挺可爱啊,就想让你多休息一会儿……”   “而且。”艾笑若无其事道,“你刚刚打鼾呢,我还录下来了。”   林现整个人一震,先是背过身慌张地捂嘴,随后又扭头,目光惊恐地看她去捡手机。   艾笑在他眼神注视下,煞有介事地点开一个音频。   林警官人帅面皮薄,脸很快就绿了。   难得的流露出几分窘迫和尴尬。   他向来是把修养看得比命重要,遇到这种人生黑历史的车祸现场,大概是想当场死亡的。   艾笑捧着手机,余光瞥到他的表情就开始笑,笑到后面,林现终于忍无可忍,直接伸手过来,“好了,你别放了……”   她还在笑,胳膊没他的长,很快手机便被抢了。   艾笑也不着急,前俯后仰地倒在沙发上,满脸幸灾乐祸。   然后在他划开屏幕时狡黠地眨眼睛:“没有啦,其实是我骗你的。”   林现:“……”   他看到界面时感觉到了人生的跌宕起伏,无奈地侧目朝她瞥去一眼。   这下瞌睡醒得差不多了。   “诶,别生气嘛。”   艾笑忙讨好地问他,“你大半天没吃饭了,之前的饺子还剩得有一些,要不要吃点?是想吃饺子还是想吃面啊?”   林现心塞地想:都不想吃。   随即听到她补充:“我给你做。”   他说:“面。”   *   面是滚水煮熟的,汤底用的是超市里买的现成“小面佐料”,配菜是几条莴笋和一根满是添加剂的火腿肠。   这就是艾笑下的面。   果然复杂度在她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   但林现毕竟饿了一天,捧着碗埋头吃得挺香。   艾笑就坐在他对面,挺有成就感地看着他吃东西。   即便饿成这样,林现用餐的动作还是很斯文,他可以做到吃面一点不掉汤水,速度也不会很慢,瞧久了竟觉得有些赏心悦目。   “你够么?不够的话,我再去煮。”   他咽了一口,说够了,“你呢,你不吃吗?”   “我吃过了。”艾笑摇了摇头,然后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那只面碗。   窗外已经黑尽,满屋子都是一股浓郁的酱香味儿。   她不知走了多久的神,视线漫无目的地盯着某一处,突然说:“林现。”   那边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我……打算去找子谦了。”   他正吃进去一大口,略有点咸的面条蓦地堵在咽喉里。   林现沉默好一会儿,慢慢地把筷子搁下了,没由来感到饱。   他抬眸看向艾笑,知道她这多半是有向谭悦妥协的意思,心中隐隐不舒服,再说话时便皱起了眉:“为什么要一再纵容她?”   “你不觉得这样一来,她会更加得寸进尺吗?”   艾笑摇头:“谭悦不会的。”   她说完犹豫的抿唇,神情逐渐沉下去,“她会出现这么过激的举动,应该也和年幼父母双亡有关。   “我小时候就这么和我妈撒娇的……就觉得,一点小要求,也不是不能满足她。”   林现无言以对,他头一次对艾笑有这样深沉的语气:“你简直……”   摇了摇头,“你以后要有了自己的孩子,真不知道会放任成什么样。”   她自认理亏地咬咬嘴:“就这么一次……你知道我和她的关系,不做点什么,我总有些过意不去。”   林现无奈地暗叹,似乎也没有办法,最后还是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还没想好。”   艾笑发愁地挠挠头发,“等周一上班,先找人问问他经纪公司的联系方式吧,别的……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没再说话,看着剩下的半碗面,忽然间食之无味。   *   后天一大早,艾笑便坐在公司的电脑面前,开始浏览何子谦的个人信息。   他的微博上只挂了个工作邮箱,没有经纪人的电话,好在艾笑还记得对方叫什么名字,辗转从另一个艺人的微博简介上查到了号码。   汤明媚。   六年了,何子谦从签合同起一直跟着她,两人可谓是携手共济数年才打拼出今天的江山。   汤小姐比他大十岁,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替子谦安排得井井有条,比起同事或许更像是长辈,严苛谨慎的那种。   艾笑和此人接触不多,印象中她是个很难对付的女人,软硬都不吃。   白琰踩着点打完卡,正瘫在椅子上喘气,旁边就听她掩着嘴讲电话。   “……我只是跟他一面,没别的。其实也不是我,主要是家里的小孩子……”   “我真没那个意思,您可以安排一个隐蔽的地方,实在不放心,您在场也行啊。”   “我只这么一个请求,您帮帮忙,通融一下吧……”   “呃,喂?喂……”   被挂了。   白琰难得见她这么低声下气地说话,把包往桌上一扔:“谁啊?”   “你债主?”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算。   艾笑简单地掐头去尾给她阐述了个大概,后者听到最后忍不住扶额。   “现在这些小孩儿都什么毛病……”白琰插上酸奶猛吸一口,觉得费解,“我怎么感觉你跟她妈似的,屁大点事儿也要管!”   艾笑抱头发愁:“别提了,胃疼……”   作为局外人,白琰也不好多嘴劝什么,她叼着吸管在手机联系人里翻了半晌,抬眼皮问:“你就想要那傻逼玩意儿的电话?”   “也不是非得要那么隐私的东西……我只是想见见他,当面问问这事行不行得通。”艾笑思索道,“毕竟粉丝见面也得看人家愿不愿意吧。”   “行。”白琰把酸奶喝完,“我瞅瞅我的酒友里有没有这一行的。”   她眼前一亮,双手合十,千恩万谢“谢谢了!你真是我亲姐!”   “改天一定请你吃饭!”   后者不喜不恼地哼了一声,没放在心上。反正她的“改天请吃饭”是为数不多能搬出来用的社交语言,欠下的酒席多不胜数,不能太当真。   因为爱打牌喝酒的缘故,白琰的交际圈比较广,饭桌上称兄道弟,结交了一堆狐朋狗友,鱼龙混杂什么人都认识,等到下午,还真给她问出个名堂来。   “明天早上十点,白松大厦五楼有个宴会。原本是金融相关一个庆功宴,不过这不是何子谦正好给他家的珠宝品牌做代言吗?所以也有受到邀请。”白琰把时间地址发到她手机上,“你要不去堵个门试试。”   艾笑自从宅了五年,又随着年龄增长,脸皮已经日渐变薄,小的时候死缠烂打,人家还可以当她是年轻气盛不懂事,现如今再不依不饶,别人只会觉得这是给脸不要脸。   成年人大多好面子,但凡受过高等教育的,都不那么能放飞自我。   但思来想去,和娱乐圈毫无交集的自己,除此之外也确实没有其他办法能够联系上何子谦了。   风水真是轮流转,她前几天还义正言辞的教育谭悦,眼下也不得不干起私生饭的勾当……   艾笑找怀达请了一天的年假,在余下的二十四小时内拼命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武装了几层厚实的脸皮,勉强对着镜子鼓起勇气。   最后深深一呼吸,拧开门走了出去。   周二是个艳阳天。   上午的苍穹万里晴空,一览无余。   艾笑在白松大厦外下了车。   这是洋城的金融中心,高楼近乎刺破云霄,她往上看时只觉得一层又一层的落地玻璃窗沉甸甸的照在头顶,有种无形的压迫感。   地下车库的入口在左侧背面,不到十点,已陆续有好几辆跑车开进去,阳光太灿烂,车身反光,明晃晃的像在开跑车展。   周围零零散散有人从旁边经过,唯有艾笑站在门口八风不动。   大厅里的前台透过玻璃和她视线一对。   后者很快露出一个标准的服务式微笑,笑得艾笑浑身都不自在……   待得久了,连大楼的保安也开始侧目,渐渐投来一缕探究的神情,她只好走了两步,翻出手机看时间。   心里一点底也没有,退堂鼓和急行军在脑子里来回交替,想着何子谦干脆别来了吧……   正在她独自天人交战之际,忽然前方有高跟鞋的声音。   艾笑忙扭头。   汤明媚正从对面的大楼走过来。   她脚下穿着双短靴,一身小西装简洁干练,头发挽得蓬松清爽,满脸的高贵冷艳,全身上下散发着职场女性的味道。   原以为能蹲到皇帝,可惜蹲到的还是大太监!   她第一眼其实就怯场了,但手脚没跟上大脑的反应,在见到人的那一刻已抬腿追了上去。   “汤姐姐。”对方的步子太快,艾笑是用小跑才堪堪与她并肩,“不好意思打扰你几分钟。我想和你谈谈子谦的事……”   汤明媚一开始以为是哪个不懂事的小记者,等抬眼瞧见她才怔愣地一顿,“是你?”   随即便不加掩饰地流露出几分的反感:“我记得我已经明确拒绝你了,你怎么还不死心呢?”   艾笑坚持不懈:“您是拒绝我了,可子谦没有……我想听他本人的意思。”   汤明媚终于不耐烦地停下,“我昨天说的话难道不够明白吗?”   她抿唇调整了一番呼吸,“我也以为我昨天说的话足够明白了。”   艾笑悄悄挺直腰杆,色厉内荏地开口:“这些年我自问从没有打扰过你们,之所以找来也是因为朋友有求于我,可能需要他帮个小忙。至于同不同意,那是何子谦的事情。”   汤明媚嘴角上扬的弧度有一点轻嘲的意味:“还‘帮个小忙’,子谦不会见你的。”   她轻轻否认,“汤小姐,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们之间除了曾经交往过一段时间之外,还有另外一层关系——我是他的同学。换句话说,我也是他的朋友,有些事你不能代替他做决定,这是他的私人生活。”   艾笑就猜到,汤明媚压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子谦。   如果他知道,肯定会同意见自己一面。   那句“曾经交往过一段时间”无疑戳到了汤明媚的死穴,她整个人的态度陡然锋利,语气不客气起来:“艾小姐,我也希望你对自己能有一点自知之明。”   “何子谦现在是什么人?是荣兴一手捧红的艺人,他身价多少你清楚吗?   “你要我答应让他跟你见一面,那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们俩被狗仔拍到,对他在粉丝中的形象会造成怎样的影响?”   何子谦算是汤明媚这些年最为满意的作品,她先是带了几分高高在上的不可一世,然后又将利弊分析得有理有据,一下子把矛头对准了艾笑。   她手臂环胸而抱,接下来的话就不仅仅是不客气了:“我听说过,你从前就是穷追猛打纠缠上子谦的,现在还想故技重施?我明确的告诉你,不可能。”   艾笑正要解释,被她迎头一句话给打断:“当年的事情你已经给他带来了一堆□□,现在嚷着要见他,你以为你自己是谁?你有地位吗?有身份吗?   “人一旦毕业,入了社会都是要分成三六九等的,子谦眼下今非昔比了,不是你念大学念高中随随便便可以说见就见的人物。”   汤明媚三两句话,将她贬得狗屁不是。   她太会找人的弱点了,知道艾笑心怀负罪感,提起当初的旧事给何子谦带来的麻烦,瞬间压得她无话可说。   艾笑的手在轻轻颤抖。   汤明媚将她那份狼狈看在眼里,语气带着长辈特有的语重心长:“不能怪我不顾及你们‘同学’的情分。   “如果来的是子谦的其他圈外朋友,我不至于这么阻拦。”   她视线在艾笑的脸上轻轻一扫,“要怪就怪你自己风评不好吧,谁让你害死人呢。”   说完,格外遗憾地转身,正要进门又似乎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   “你别再等了,在这儿是堵不到子谦的。他今天自己开车来,从车库上的电梯,人早就到了。”   艾笑:“……”   居然把这个给忘了。   前面的汤明媚走得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她把话讲到这个地步,无论自己怎么解释似乎都像是狡辩。   如果艾笑肯识相一点,她此刻就该夹着尾巴滚蛋。   可就这么掉头走了实在太像一条丧家之犬。   她内心那点微末的固执用力撑着脊梁骨,于是抬脚跟了上去。 第33章   宴会厅在五楼,汤明媚出了电梯,借旁边的柱子看见身后不依不饶的艾笑。   她此刻才真切感受到这人有多难缠,总算明白当初子谦是怎么松口的了——八成是被烦得无可奈何。   进去时,招待前来登记,她趁机回头示意了一番。   “就那个,穿裙子的姑娘——是个狗仔,待会儿让保安注意点。”   招待会意地点点头。   本地的金融沙龙中,这里算是最大的一个,艾笑隔着扇门就意识到自己和里面的情况格格不入。   她原本打算在门口守株待兔,也没准备进去,然而刚靠近前台,左右便有两个双排扣黑风衣的保安走上来,迎头便问:“小姐,请问您是哪一位,有邀请函吗?”   “我……”当然没有。   艾笑盯着他俩,斟酌语句,“等个人,他就快出来了。”   对方略一颔首:“不好意思,我们这里不允许无关人士逗留。”   “我只等十分钟……五分钟,不会太久。”   后者聪耳不闻地打断:“您如果有需要,可以先去楼下等。”   说完便不近人情地把她“请”进了电梯。   艾笑生平头一回来这种地方,也头一回让人家监视着走出来,这会儿大门保安的眼神比之前更加难以形容了,似乎带着“我就知道这人不是什么好货色”的了然表情。   此刻临近正午,阳光愈发刺目。   她被晒得想垂头,可又死撑着不愿意垂头,愣是顶着一双睁不开的眼睛固执地站在台阶上。   艾笑其实一开始并没想着今天非得见到何子谦不可,她只是把这个当成一项任务,寻求个良心上的安慰。   然而刚刚被汤明媚那一番话劈头盖脸一浇,她现在满心有口咽不下的气,最初萌生的放弃念头让不甘心的怒火一把烧了。   突然后悔自己读书的时候没有好好学习,考上名校留学海外,回来出任CEO迎娶小鲜肉,那么此时此刻就能理直气壮地用鼻孔藐视汤明媚的脸了。   可惜时光不会倒流。   而且纵然倒流,以她的资质也并不一定就能出类拔萃。   艾笑彷徨地走到石阶旁,在烈日之下感到一丝茫然。   她觉得自己现在若是走了,就等同于向对方低头认输;但是不走,站在这里也未必好看。   前后都是高墙,进退两难。   *   快到下班时间。   白琰手指生风地敲键盘,瞥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盘算着艾笑这会儿多半已经混进宴会厅见到了何子谦——当然也有可能被人家拒之门外。   欠下的人情债啊……还起来也真是不容易。   她忽然把键盘一推,不知想到什么,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出去。   林现正在市局办事,铃声响时刚好下楼,他站在轿车前,抬手接通:“喂。”   那头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hello。”   “林队长。”   他拉开车门坐进去,“白小姐?”   “有事吗?”   “没什么大事儿。”白琰靠在椅子上,“和您唠嗑两句。”   林现:“……”   不太想和这个人唠嗑。艾笑多半就是被她带坏的。   她说:“那什么……艾笑要替她小祖宗找何子谦的事情,你知道么?”   提起这个,林现眸光一暗,不是滋味地嗯了一声。   “知道。”   白琰漫不经心地拿笔在纸上划拉,“姓何的今天到白松大厦参加一个酒宴,我把消息给艾笑了,她今天请了一天的假。”   对方故意停顿半秒,似笑非笑,“你就不关心关心,他俩有没有见面吗?”   中午的公路上没多少车,窗外的建筑和树木一闪而过,林现扶着方向盘,面无表情地看路况。   他心里一直在想白琰刚刚所说的话,路线早就偏离了去刑侦队的方向,不知朝着哪个地方疾驰。   艾笑还是去了。   林现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可能是有些失落的。   自从她那天提起这件事开始,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便瘟疫似的笼罩着自己。   就像很多年前,站在篮球场,看见她朝何子谦走过去时一样。   有种命中注定的挫败。   轿车不偏不倚地开过白松大厦外,树荫参差不齐地扫上车窗,林现眼睁睁地见着艾笑在太阳下来回踱步。   他才意识到自己竟不知不觉把车开到了这附近。   这时进大厦的人寥寥无几,她独自沿着台阶拉磨般的转圈,然后又转头望向玻璃门内。   林现皱着眉抿唇,刻意把视线别开了,装作什么也没瞧见。   街旁的行道树将艾笑的身影淹没,眼前一片浓荫。   他一言不发地踩下油门,像是自己跟自己生气,将车开得飞快,目光一直盯着远处的红绿灯。   春风将无数的香樟摇曳成海。   ——“最先提出分手的人是我。”   ——“幸好现在已经都熬过来了。”   ——“谁让意外偏偏那么巧,就在那个时候发生了呢。”   你为什么没有想过来找我呢?   红灯往下一跳,黑色的轿车驶过白线,就在这时,林现忽然猛踩刹车,停在了路边。   后面的喇叭旋即暴躁地响了两声,十分愤怒地从一旁绕了过去。   他闭上眼睛,将头磕在方向盘上。   柔软的暖风正好从斜里进来,温和地吹在耳畔。   林现深深吐出一口气,最后抬起头,摸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   *   艾笑在大厦门口咬了三十分钟的拇指,总算把自己从人生的低谷死命拽了回来,她自愈能力还不错,随丧随好。   考虑到从正面出击已经没有胜算了,那两个保安连同大门口的这个正对自己虎视眈眈……也不知汤明媚怎么黑她的,三个人一副摩拳擦掌,戒备森严的样子。   眼看快到下午了,何子谦还有演唱会要准备,总不至于一直玩到晚上。   艾笑决定从停车场上去,走安全通道,在楼梯处等着。   她于是装出含恨不甘的表情,一边扭头瞪那三个人,一边愤愤地大步朝前,好像真的无可奈何,无计可施。   差不多出了对方的视线,艾笑才忙转了个大圈,绕到侧面,悄悄溜进车库。   不到保洁打扫的时段,安全通道几乎无人走,她顺顺利利地摸到了五楼。   先没敢露头,贴在墙壁后面听。   厅里可热闹了,一帮人不仅推杯换盏,居然还请了歌手献唱,有点不伦不类……也难怪会把何子谦请来。   艾笑从门缝中偷窥到展牌,设宴在上午十点到下午七点。   也不知道姓何的几时能走,只祈祷他别实打实的待到七点吧。   附近似乎陆陆续续有人进出。   她站稳了脚跟,开始小心翼翼地把头探出去。   有了上次的经历,艾笑这次动作刻意放轻了,先只把一部分刘海冒到门外,发现情况安全,方才缓慢地伸脑袋。   她一双眼睛将将露到墙边,便被一道冷漠的黑色衣衫挡住了去路。   对这件衣服的款式简直太熟悉了,艾笑把目光往上一挪,便和保安大哥深邃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   阴魂不散!   她讨好似的笑了几声,对方却不客气地直接拽着胳膊将人拎至廊上。   艾笑没能甩开,也终于有些忍无可忍:“我只是等人,又没说要进去,你们至于这么一直盯着我吗?”   眼下招待也过来了,公事公办地解释道:“抱歉小姐,我们这里是不允许无关人士闲逛的,还请您理解。”   “那好。”她一颔首,“麻烦你帮我给人带个话,总可以吧?”   后者态度敷衍得像淘宝客服,“不好意思哦小姐,您没有邀请函,我是不能帮您传话的。”   此时此刻,电梯上的字数忽然跳了,从负一楼的停车场缓缓往上升。   艾笑额角的青筋当即一凸,“你这不是在说笑吗,我如果有邀请函,自己就去了,还用得着请你帮我带话?”   招待:“这是我们公司的规定,必须保证来宾的个人隐私,我也没办法做主的。”   随即抬手:“您请回吧。”   她逐客令一下,两边的保安立刻围上来,明显是对狗仔这个职业深恶痛绝,准备一左一右架着她往外走。   艾笑连忙向后退,“干什么,我要报警了”几个字正准备脱口而出,身后的电梯忽然“叮”的一下打开。   她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语气里似乎隐约带着轻快。   “艾笑。”   这是第一次,艾笑觉得自己的名字被人喊出来有这么好听。   她蓦地转过头。   对面的林现刚出电梯。   和平时的打扮不同,他今天穿了一套浅灰的薄西装,显得身材高挑,仪表堂堂,头发往后梳,眉目疏朗,整个人精神又干练。   忽然间不那么像处变不惊的刑警了,倒更像……有钱人家的少爷。   他走过来的时候,眼角眉梢间流出几分从容自若,带着礼貌又矜持的微笑。   艾笑愣了好久,她不知道自己愣的是他这一身,还是愣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   脑子里毫无征兆地一片空白。   直到林现走到跟前,都没怎么回过神,只是双目一错不错的盯着他看。   林现先是朝堵在门口的保安和招待一颔首,然后又冲艾笑使了个眼色。   身后跟着的一个年轻人递上一张邀请函。   在对方翻看的同时,他朝旁边侧身,简单地解释:“这位是我的女伴。”   招待眼观鼻鼻观心,十分会变通,当下叫了声“林先生”,瞬间很识相地让到了一旁。   林现友好地一点头。   再转过去看艾笑,他发现她还在发呆,似乎没明白自己刚刚那个眼神的意思,于是只好将微曲的胳膊再往旁挪了挪,轻轻皱眉示意。   艾笑望了望他,又垂了垂头,慢半拍的有了反应,忙上道地将他手臂挽住,讪讪一笑。   借着林现的东风,她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进了宴会厅。 第34章   宴会厅的风格是仿英伦的,四周摆满鲜花,头顶悬着水晶大吊灯,巨幅挂画边站着一支乐队,主唱没开嗓,小提琴拉着一首轻慢的旋律。   托着香槟红酒的侍应生在身侧步伐稳健的穿梭。   席间侃侃而谈的似乎都是些大老板以及漂亮的阔太太,穿戴的首饰在灯光下熠熠发亮。   艾笑在这种场合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局促,扫了一眼,一个也不认识。   她于是转过头,视线往上一挑,望着林现。   壁灯晃眼的光在他侧脸的轮廓间勾勒出一道明黄的线条,浓眉下的眼眸正扫视着整个会场,目光流转时,好像有星辰在里面闪烁。   路上不知道是谁朝他举杯示意,林现露了个浅淡的微笑,举止优雅地冲着对方颔首。   来往的人太多,一时半刻没找到何子谦的身影。   他不经意一回头,恰好见艾笑正盯着这边看,她眼睛本来就大,一眨不眨的时候,显得更大了,水灵灵的。   林现狐疑且好笑地皱眉,轻轻靠过去,不解地问她:“怎么了?”   艾笑顿了下,飞快挪开视线,摇了摇头。   然后扒着他的胳膊左顾右盼,压低声音说:“你从哪里搞到的邀请帖啊?”   他回答得很干脆:“找这家老板要的。”   “……”   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林现家也开公司做生意,艾笑恍惚记得很久之前她妈曾经打来一个电话,语气兴奋地问过这件事。   ——据说两口子后来去了北京做网络传媒,还做得很不错,事业风生水起的。   “林现。”她讳莫如深地问,“你家到底开的什么公司?”   他笑了一下,扬起眉:“你猜。”   正说着,有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递来一杯香槟,林现顺手彬彬有礼地接了。   艾笑看他游刃有余地应付这种宴会,好像同谁都能聊上几句,忍不住艳羡道:“这里的人你全认识?”   后者抿了一口酒,理所当然:“没有,我基本不认识。”   林现在桌上取了杯柳橙汁给她,“在这种地方,大家都是互相糊弄混脸熟,真正知根知底的没几个,做做样子就行了。”   “……”   所以怎么说总看他像大尾巴狼呢。   艾笑捧着橙汁满怀心事地喝,随即又意识到应该焦虑一下,便开始心乱如麻地审视自己,后悔今天穿得太低调。   早知道要进来,就该找件正式点的衣服烘托气场。   她眼下跟在林现旁边,从一水名牌高档货的阔太太中间走过去,感觉自己很像古早偶像剧里跟着霸道总裁见世面的穷苦傻白甜女主……   有种难以言喻的尴尬。   林现瞥见她偷偷拉了好几下裙摆,多少知道艾笑有点不自在。   他故意咬了咬嘴唇,开口说:“快见到你男神了,怎么,很紧张啊?”   艾笑掀了个白眼:“见他有什么好紧张的。”   紧接着又上下打量自己,发愁地问他,“哎,我穿这身会不会很奇怪?”   林现:“有什么奇怪的?”   艾笑示意旁边:“不搭啊。”   她穿的是条格子的小裙子,浅色上衣,垂在耳边的短发蓬松自然地往脖颈内扣,略施薄粉的脸颊在光下白皙得不可思议,微微透着一点健康的粉。   林现一边看,一边笑起来,伸手去加她散开的几缕头发抚平:“不会,我觉得挺好看的。”   艾笑怀疑地用眼神睇他,“你真的不是在说反话吗?”   林现无奈地偏头:“那要不你回去换掉?”   “……我姑且相信你。”   他皱眉笑着看了她两眼,悄声朝前面示意,“那边有蛋糕,先吃一些填填肚子。”   *   与此同时的洋城三中。   正好是三八妇女节,下午女老师的课被清一色取消了,三中常年阴盛阳衰,男教师的数量有限,接手不了那么多个班级,于是给高一高二提前两个小时放学。   脱缰野马的少男少女们洪流似的涌下教学楼,随即又在校门口分成两股支流,“安分守己”型的好学生留在校内打球、看书,“放浪形骸”型的则奔出校外上网、吃路边摊。   这个下午很热闹。   谭悦却一脑门官司地从校外那条颇受中学生喜爱的街上走过去,举着手机,目不斜视。   “嗯……嗯……我?我好着呢,吃得饱睡得香。”   她的干弟弟跟在他身后,提着两杯奶茶和沙冰。   谭悦被太阳照得直眯眼,“你要记得好好吃药,好好休息,等清明和五一节放假我再回来看你。”   “好,那我先挂了。”   她摁下屏幕,把手机塞进书包。   以往遇上这种小假期,谭悦多半会选择在宿舍里睡一觉,要么就出去看个电影。   但她最近一点心情也没有,连上课都老走神。   两人到学校背后的小公园里散步。   这里平时老师是不让来的,说是地方偏,常有一些社会人士出没。   不过因为附近安静,谭悦偶尔周末会到园中的小木屋写作业,反正她身边有这么个能唬人的高个子弟弟,不太怕事儿。   小木屋大概是保洁工的仓库,角落堆着扫帚簸箕。但估计半年才打扫一次,总是落满灰尘。   两个半大的小孩放下书包,拖出藤椅板凳来坐。   男孩把买来的零食和奶茶摆上桌,谭悦则干脆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矮柜上,百无聊赖地摇晃双腿。   高个子看得出谭悦兴致低落是为了什么,想给她出主意:“你是还在纠结怎么让那个姐姐松口吗?我有别的办法。”   后者有气无力地白他一眼,将手边的几团废纸屑扔到地上。   “可我答应过艾笑不会再作妖了。事不过三,我不想跟她闹不愉快。”   男孩挠挠头,只好一筹莫展地喝奶茶。   “那怎么办呢?”   “啊……不知道。”谭悦抓起书包,把课本和练习册拽出来,“先写卷子吧,咱们边写边想。”   学习不好的男孩彻底焉了。   比起做数学题,他宁愿去同林现大战三百回合。   正值半下午,小公园清静极了,园内那一潭死水里,不时落几只鸟都能听见响,隐隐约约还有学校方向传来的喧哗声。   高个子开着静音全神贯注的玩吃鸡,谭悦则用笔头戳着后脑勺琢磨一道几何题。   就在此时,门外一串脚步渐渐逼近。   声音略显凌乱,应该不止一个人。   她抬头与坐在对面的高个子对视一眼。   难道是保洁阿姨回来了?   忽然间,吱呀一响,虚掩着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   会场上大多是香槟跟红酒,如艾笑这样的啤酒爱好人士实在找不到用武之处。   而且因为没吃早午饭,她有点低血糖。   林现带着她一路找吃的,从寻人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吃流水席。   艾笑此刻多少看清自己是没有那个混上流社会的潜质的,自暴自弃地吃了口鹅肝……   忍不住想流泪,真他妈好吃。   纵然肚子饿,她也不敢吃太多,故作矜持地尝了点牛排,便开始满世界找巧克力。   宴会厅里酒水菜肴一应俱全,就是没见到糖食。林现让她等一会儿,转身去问附近的侍应。   身边人来人往,他没多久便被几个美国佬挡住了。   艾笑独自站在原地,有些缺少安全感地将手往后背,若有似无地盯着脚尖。   面前的长桌上,玫瑰和香槟间隔摆放,忽然有人伸手端走了一杯,她才发现原来花瓶后面就是一盘糖果。   方方正正的几大块黑巧,做得很精致。   艾笑眼睛一亮,刚回头要去叫林现,视线冷不防与端着香槟的人狠狠一撞。   落地窗就在对面,他挡了半边的光,身形与日头交汇的地方明晃晃地扎眼。   那是一张很干净俊秀的脸,保养得当,额头散着零碎的刘海,眼眸漆黑,年轻而阳光。   双目适应了好一会儿,艾笑才真正看清他的样子。   何子谦握着酒杯的手僵了僵,眼里分明闪过一抹惊讶,不过又迅速地恢复如常,露出一个与他在电视上综艺上的气场截然不同的笑容——有些漫不经心和吊儿郎当。   他说:“你也在?”   不远处的汤明媚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艾笑收了先前那点欢快的表情,眉眼逐渐沉淀下来,静静地注视他:“我是来找你的。”   林现往回走时正好望见这一幕。   他唇边扬起的笑意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凝固得有点缓慢,人不自觉静止在了五米开外。   周围弥漫着乐曲,艾笑嘴唇在动,说的话全数被背景音乐所淹没。   隔着宴会厅走动的人流,林现一时间拿不准自己要不要过去。   手里的几块巧克力还包着铝箔纸,细碎的纹路硌着掌心。他低头轻轻用指腹捏着,最后默不作声地侧身,站在一旁。   何子谦看了一眼汤明媚,似乎明白了什么,回头朝艾笑一扬下巴。   “好,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东南角有一张小圆桌空着,位置偏僻又安静。   他将端来的香槟信手一放,神情散漫而慵懒地看她,开口是一句老套但依旧应景的话:“很久不见了。”   艾笑坐在他对面,闻言垂眸暗暗吸了口气,闭眼颔首。   五年。   是很久了。   五年的时光有多长呢?   是他们在一起的岁月乘以五,如果严苛一点,要计较两个人除开异地恋的时间,满打满算可能得乘以十吧。   子谦很忙,所以他们一起度过的日子真的不算长。   但奇怪的是,这五年来艾笑曾经无数次在梦里见过他,有时候明明白天半点没有想到过这个人,可夜晚他仍会以各种形式出现。   原来不再喜欢,也不代表就能彻彻底底的忘记。   毕竟这是深刻在她生命里的一段记忆,就连大脑都会不经意的提醒自己。   何子谦喝完杯子里的香槟,见她没有吭声,于是抿了抿唇上残留的酒水,“那件事的风声过去之后,我有联系过你,可惜没联系上。   “信件寄到你们家,才知道搬了,我知道你应该是在躲我,现在问你过得好不好,似乎也有点矫情。”   他将手肘搭在膝盖上,十指交叠着沉默良久,“你,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艾笑一直看着那张玫瑰镂空的桌布,在他讲了这句话之后才抬起头来。   “有。” 第35章   很多人都以为她同何子谦见面是揭开旧伤疤的一个过程,未必有重逢之喜,但一定会有切肤之痛。   其实是世人把岁月想的太过简单了。   哪有什么感情经得起五年十年的消磨呢?   艾笑垂眸顿了一下,以一种近乎失望的语气质问道:“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她只有一句话,甚至没头没尾,但意外的是,何子谦似乎能明白话里的意思。   他将纤细的高脚杯捏在两指间打转,过了一会儿才浮起一丝懒散的笑,靠在椅子上用手指轻触眉心,却没有正面作答。   艾笑被他满不在乎的态度逼出一股无名火,咬着牙忍不住喷道:“你从前的梦想呢,你作曲的灵魂呢?你说过要站在世界的舞台上,你要唱一辈子歌的。你看看你现在在干嘛啊?   “拍戏,接综艺,三天两头的炒热度,把自己搞的一团乱,有意思吗?何子谦你觉得你这个样子,还像个歌手吗?”   她讲到后面明显控制不住情绪,语速又快又生硬。   但何子谦居然没生气,他看上去依旧漫不经心,给人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笑,“这些我知道。”   他竟十分心平气和地坐在那里解释,“不过艾笑,你这个年纪了应该也明白,梦想很多时候是没办法当饭吃的。”   何子谦摊开手,“他们喜欢看我上节目,喜欢看我拍剧,喜欢磕我这张脸。既然市场是这样选择的,那么我就顺应大流好了,也没什么不妥的。”   艾笑难以置信他跟风可以跟得这么理所当然,“你出道前曾经当着所有粉丝的面说会永远保持初心,你不觉得打脸么?”   这才六年不到就被利欲熏黑了,结婚还有七年之痒呢,他和他的吉他连普通夫妻都赶不上吗!   何子谦听到这儿轻轻一哂,有些笑她天真的意味在里头,“无论是哪一行,做到最后都没人敢保自己的想法可以一成不变。   “所谓初心,本来就是一口毒鸡汤,骗小孩的。看看行了,别真当药喝下去。”   “……”   说不清为什么,艾笑总觉得他的言语间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妥协,红尘看破过度,更像是丧。   “就像你一样。”何子谦略扬眉,“你以前不是立志要当新闻记者的吗?你读书也不差,人又用功,现在呢?”   艾笑卡了下壳:“我跟你情况不同……”   他不以为意的一笑,似乎也没有真的要知道她的原因,“路既然已经偏了,那就这么走吧,谁也没说这就一定是错的。”   何子谦望着她,“歌手卖歌,我卖梦想。”   离这儿不远,汤明媚正端着一杯酒斜着身子听墙角。   她本来便对艾笑的出现表示不满,模模糊糊听见几句说教,心情瞬间就不好了。四周环顾一圈,又怕哪里藏着记者偷拍,一时坐立难安,眼下也顾不得会不会得罪金主爸爸,只想着找个什么理由赶紧把人带走。   何子谦刚用玻璃杯给两人倒满柠檬水,汤明媚便拖着步子到了他跟前,弯腰凑在耳边,嘀嘀咕咕讲了什么。   他很快直起身来,表情显然有几分迟疑。   艾笑问:“怎么了?”   何子谦还未开口,汤明媚已不动声色地牵走了话语权,“是这样的艾小姐,子谦下午有个不得不出席的活动,临时通知的。那边说得急,恐怕这会儿就该出发了,真不好意思,下次找个机会再和您约吧。”   下次。   下次你这老妖婆估计得把整个会场围成铁桶了。   艾笑深知她这招是缓兵之计,死咬着不松口:“好,我不耽搁你们。再给我十分钟就行。”   “十分钟可能来不及。”她满脸为难,“车现在在楼下等着呢,算上换衣服和化妆的时间,也许还不够用。”   紧接着又不依不饶,软磨硬泡,一句话翻来覆去的讲。   何子谦多半猜到汤明媚的用意,但这个面子也不好不给。   他于是犹豫了片刻,往怀里摸手机,一边拉开椅子,一边冲艾笑道:“那你留个电话吧,改天我打给你,我们单独谈。”   有汤明媚这么个护犊子在,单独相处大概可以不用想了。   艾笑咬了咬嘴唇,正准备要起身,忽然肩头多了一道力。   有人的手掌轻搭在她身侧,动作温和又不由分说地将她摁回了原处。   林现的嗓音浑厚而平淡:“不用起来。”   “你接着坐。”   艾笑忙扬起视线看他,之前一直跟在后面当背景板的西装小哥不知几时走上前,朝汤明媚打了个眼色,示意她借一步说话。   何子谦抬眸时,目光微微透着诧异,然后好似十分了然地露了个笑。   “我说呢,怎么会在这儿遇上你。原来是他带你来的。”   那边两人不晓得谈了什么,艾笑只瞧见汤明媚的表情逐渐僵硬,眼底的盛气凌人荡然无存,还有一点微不可见的小心翼翼。   何子谦转回头,见怪不怪地笑了笑:“看样子,我的经纪人已经被你摆平了。”   “坐吧。”   他顺手推了杯柠檬水过去,态度友好。   艾笑忍不住对林现的身份肃然起敬,趁眼前的两位男士不备,偷摸下去给她老娘发了条短信——   “林现他爸开的什么公司?”   艾妈妈约莫是在打“四川麻将”,回得颇为迅速。   ——“咱们经常看视频的那个网,叫什么……SAMLL?”   “……”   难怪,原来是何子谦的正牌金主爸爸。   她遮着屏幕用力打字:“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旁边的靠背椅轻轻一动,林现面色寡淡地坐下,眼皮抬起时,视线是直逼何子谦的。   对方的唇角还是三分散漫的弧度,“你们千方百计地来找我,应该不会只是为了说教和开同学会吧?”   他支在桌上的手随意的摊开,“有什么事情?”   经他一提,艾笑才总算想到今天来的目的,赶紧往前凑了凑,“我主要是想找你帮个小忙。”   何子谦若有所思地点头:“什么忙?”   话到嘴边,隐约感觉难以启齿,艾笑讪讪地开口:“我有个……亲戚的小孩,她是你的粉,吵着闹着想见你一面。”   “为了这个,还出过几次小误会。”   她把手机上存的照片翻给他瞧。   何子谦大概对谭悦这个奇葩挺有印象,当即摸着下巴颔首:“哦……”   艾笑留神窥着他神情的变化,“我已经严厉地,狠狠地批评过她了,希望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不承想,他倒是很痛快地答应下来:“行,没问题。”   “权当是看你面子上了。挑个时间吧,我白天要准备演唱会,晚上六点过才有空。”   艾笑没料到在何子谦这里能如此顺利,当下也不计较他自甘堕落了,弯着眼角笑,一连声的道谢。   林现本就在旁边没话可说,瞥见她朝着何子谦笑,只好微垂下眼,不自在地调开目光。   “一到周四晚上这孩子都有晚课,嗯……周五的话我可能会加班。”   艾笑正掏出纸笔在研究日期。   放在腿上的手机忽然一震,是谭悦发来的一条短信。   她一手握着笔,一手解锁屏,忙得心不在焉。   那是个视频,光线昏暗,谭悦被人五花大绑堵着嘴,捆得像只粽子仍在地上,整个画面里一点声响也没有。   艾笑只看了一眼就想叹气。   对她的故技重施感到无可奈何,当是谭悦变着法在催自己,于是飞快的打字:“我已经在和子谦谈了,别闹,乖乖等消息。”   因为屏幕反光,林现瞧不真切,“出什么事了?”   她不在意的说没什么,“债主日常作妖,不用理她。”   正准备把手机收起来,他匆匆一瞥看到了什么,抬手拦了一下。   “等一等。”   这个时候“对方”说话了,连用词都那么的令人眼熟——“你妹妹现在在我们的手上。”   艾笑翻了个白眼跟他抱怨:“你看看她……”   ——“一天之内筹二十万不连号现金来赎人。”   ——“筹到钱之后回复我,届时再给你地址。”   吃一堑长一智,死丫头居然还知道涨价!   艾笑无奈地提起笔,“先让她急一会儿,等下打个电话过去就消停了。”   林现把视线点开,一言不发地留意着里面的内容,等播放至最后才皱着眉缓缓说:“不太对。”   他神色凝重地望向艾笑:“这次,好像是真的。”   艾笑:“……”   视频不知是用什么录的,它未被点开的时候静止在录制人抬手去调整镜头的画面,对方从始至终没露脸,只有开头结尾冒出一条胳膊和半边脖颈。   这人的肤色偏白,脖子上风骚的纹了个心形的刺青,扎眼又鲜明。   很不巧,林现前几天才见过这个图案,如果他没记错,应该是属于某个网上通缉的在逃人员。   涉毒的那种。   艾笑知道他一般不会拿这些事开玩笑,眼皮止不住的狂跳。   “你的意思是……她不是恶作剧,而是……真的被绑架了?”   话音刚落,那边补充性地加上一句恶狠狠的威胁:“别想报警,如果让警察知道了,我们立刻就撕票!”   “……”   对、对不起,警察已经知道了…… 第36章   林现的应急速度很快,他先是将视频转发给了技侦,迅速拨出几通电话,一面帮艾笑提她的包,一面说:“影音图像已经在处理了,你跟我去趟市局,现在就走。”   大概是有了上回的经历,艾笑内心居然毫无波澜,紧张感来得有点迟,她怔怔地起身:“我这算是已经报警了吗?   “谭悦那边不会有什么事吧?”   林现挂了电话,表情难得的严肃:“绑匪的身份极有可能十分危险,交给公安处理是最好的办法。   他一字一顿的提醒,“不要因为对方的三言两语就独自涉险,这才是正中别人的下怀。”   何子谦在对面听了半天,云里雾里,一头雾水地问:“什么绑匪?你们惹谁了?”   艾笑同他长话短说:“就是刚刚我和你提的,我家那个小孩子……她好像被人绑架了。”   随即拉开椅子往外走,跟他道歉,“不好意思,我得去趟警局,刚刚咱们谈的事先这么定了,回头我再联系你啊。”   说着就要跟上林现,何子谦却突然叫住她,“哎,慢着。”   “那怎么说也是我的粉丝。”他把自己的外套拿上,“我和你们一起去。”   *   到刑侦支队时已近傍晚,下午的天气不是太好,阴沉沉的。   林现给艾笑开了车门,领着她一路上二楼的技术科。   这身衣服比较显眼,他平时很少穿得这么正式,沿途叫“林队”的,或多或少会不自觉停顿留意一番。   他没功夫应答,连点头都给得很吝啬。   艾笑跟在后面小跑,等楼梯爬到第一个转角,林现便回过头,伸手来牵她。   技侦几个办公室全亮着灯,他刚进去,负责图像处理的刑警正好撞上来。   “林队。”后者忙把准备好的报告递给他看,“结果出来了,视频放大之后,我们和挂网的人像进行了比对,重合率很高,可以初步确定就是他本人。”   林现翻着那份材料,沉默地用手指抚了抚嘴唇,“好,手机号码我之前已经给你了,现在能做定位吗?”   在场技侦的刑警们显得有点为难,“刘队眼下在出差,申请审批最快也要明天。”   他皱眉思忖半晌,抬头说:“这样,先联系隔壁省刑侦,告诉他们线索的事情。我打电话给龚局。”   林现有条不紊地安排行动:“叫上技侦、图侦,二大队和三大队,派人通知一下禁毒的负责人,半个小时后在会议室开个会。”   这天一入夜,屋内气温毫无征兆的变得闷热起来,窗外的妖风一阵大过一阵,眼看就有场大雨要下。   艾笑捧着手机坐在刑侦的接待室里,好几次不安地往门口望。   林现他们还在开会。   已经快一个小时了。   距离最后一次联系绑匪,早就过了两个钟头。   期间有辅警进来给她倒热水,整个办公区上上下下全是脚步声,大家都很忙碌。   当她意识到这些脚步声里有近一半是为了自己这件事时,一瞬间觉得茫然又焦虑。   绑匪尽管穷,却也是有一点小聪明的。   他无论如何也不肯与艾笑通电话,只不断用谭悦的微信和她交流。这样一来就加大了手机定位的难度。   发过几张照片确定人质平安,在林现的示意下,艾笑紧接着又让他发语音,中途也开过一次视频,但对方警惕地没有露脸。   何子谦正站在走廊上,举着手机说话。   估计那一头是汤明媚,他语气里带着克制,然而现场的表情却几乎在快要炸毛的边缘了——能够理解,汤老妈子此人实在管得太宽,下午他们走得快没来得及捎上这位掌事太监,想必她这会儿已经在内心里把艾笑凌迟了一万次。   一通电话还没讲完,不远处突兀地响起吵杂的人声。   拖拉椅子的动静十分集中的传出来——散会了。   很快,有一道急促而稳健地脚步朝着这边靠近。   艾笑回过神的瞬间蓦然抬头。   林现拎着一大叠纸质资料出现在门外,他神色匆匆,呼吸也有些急,看得出一直在忙。   准备进来时他稍作一顿,对身旁的同事叮嘱:“人别太多,她会怕。”   三个刑警鱼贯而入,何子谦朝这边瞧了一眼,也迅速挂断手机紧跟其后。   林现在对面坐下,将刚才开会写的本子搁在一旁。   他能感觉到艾笑不安的目光,于是刻意把语速放慢了许多。   “时间不多了,我话尽量简短。”   林现咬着唇顿了半秒,认真的说道:   “艾笑,谭悦既然选择向你求助,有些事情我必须告诉你。这次绑架她的匪徒是公安通缉的毒犯,而且具有一定的攻击性,很难保证对方只是求财。”   她思路一卡,试探地问:“意思是说……会灭口吗?”   林现不置可否地抿抿唇,没有正面回答。   “他要的钱不多,除了考虑到人质家庭的经济状况之外,也有不想惊动警方的原因在里面。”   看来天下绑匪的套路都是一样,连高中生都能学个七八分像。   “此人知道自己在逃,除非是实在手头拮据,否则不会采取这种暴露身份的方式,所以他极有可能是被逼到绝路,背水一战。   “这样的情况下,人往往处于极端状态,会做出什么事谁也说不准。”   艾笑明白他的担忧。   如果自己没有报警,乖乖拿钱赎人,歹徒为了以绝后患,大概也是要动杀心的,以避免她事后再联系警方,暴露行踪。   林现看着她:“如果你害怕,我们可以派一名女警假扮你去交赎金。”   “但前提是,绑匪不知道你的样子——谭悦手机上有你的照片么?”   她并不清楚。   不过就算没有,朋友圈深挖下去或许也能找到,毕竟她的动态挂半年。   艾笑垂眸合拢十指,像是在斟酌似的,十指紧贴又松开。   忽然答非所谓地开口:“会有警察保护我吗?”   林现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语意不明:“我会保护你。”   艾笑对上他的视线,她不知道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了什么,居然极轻的牵了牵嘴角,“好,那我去。”   计划是在会议上就研究好了的,一共两套方案应对她的抉择。   “绑匪在信息里提到‘我们’,说明他有同伙,据现有的资料来看,约莫是一到两个。”   林现在A4纸上给她讲明天的具体安排。   “这就有可能会出现一部分人前来和你交易,另一部分人留在现场看守人质的问题。”   艾笑若有所思地听着,“不可以要求他们把人带着一起来吗?”   “你可以这么要求,但他们同意了,也不一定会照做。”林现画了两个圆圈,中间连起一条线,“因此为了万无一失,我们会准备两队人,一队跟着你去交易,另一队等手机定位出来后,赶去现场救人。”   但手机定位的,只是手机所在的地方。   谭悦有没有跟着手机走,谁也无法保证,如果一旦发定位之处没有人质,那剩下前来取钱的绑匪就至关重要了。   “明天我的车会一直跟着你。”林现把一副蓝牙耳麦交给她,“不用担心,我随时都在,有什么事可以叫我。”   一切准备工作安排妥当。   市局出手很大方,直接给她取了一笔现金装在袋子里,袋子看上去有点说不出的别致,也许连提绳都动过手脚。   诸事具备,现在就剩最关键的交易的地点和时间了。   艾笑深吸了口气定定神,按照警方的吩咐给谭悦的微信发过去一条钱已筹齐的短信。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对方回话——   明天早上六点,等消息。   *   何子谦待到八点时便被汤明媚的夺命连环call催走了,他留下话,说是明天会再来。   艾笑没打算回家。   现在就算回去了,她也睡不着,离第二天的六点还有不到十个小时,她要在刑侦的接待室内,一直等至天亮。   办公区的灯有一部分已经黑了。   艾笑漫无目的坐着地玩手机,也不晓得玩了多久,门口“哐哐”两声敲,她一转头,望见林现正站在那里,拎着一个纸袋子,一杯豆浆。   他把外套脱了,只穿一件白衬衫,袖子挽到了手肘,整个人瞬间变得清爽起来。   “饿不饿?你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林现将打包的简餐放在桌上,“我去楼下买了点包子和烧麦。”   艾笑往旁边坐了坐,给他腾位置,一边道谢一边拆开包装。   酱肉的香气扑面而来,她才感觉到自己是真的饿了,抽了张纸巾去捡包子,有些新鲜的感慨:“你居然也会到这种苍蝇小馆买吃的。”   她咬了一口,“要是不说,我八成以为是你自己做的。”   林现听出话里的打趣,于是不冷不淡地笑了笑,掰开一次性筷子,把包子馒头替她夹到盘中。   “刚刚为什么不选择让我们派人去帮你交赎金呢?”   沉默之后,他突兀地问了这么一句话。   艾笑想了想:“你们去对救谭悦回来更有帮助吗?”   林现:“……也不是。”   她便显得十分理所当然:“那不就行了。”   他忍不住说:“你不害怕吗?”   “我怕啊。”艾笑不由笑道,“肯定怕。可是谁的命不是命呢。”   不给人惹麻烦,已经是她后半生对自己最大的标准了。   林现像是知道一样,很识相地没再深究地问下去。   因为不清楚她的口味,各种馅他都买了一点。   艾笑连着吃了几个素的,就看见林现用他那双筷子在一堆包子里扒拉,试毒似的将每一个都夹开一个小口,全神贯注地专研里面的馅。   很快,他皱眉得出结论:“酱肉都不怎么新鲜,还是不要吃了。”   艾笑刚啃下去一只肉包,还没品出什么味儿,林现横插一手,直接把她叼着的包子给摘了下来。   她张着空荡荡的嘴震惊道:“我已经咬过了,我还没吃完啊。”   夺食是她平生一大恨。   林现将包子扔进了垃圾桶,“那不吃了,又不干净。”   “素的还行。”他放好筷子,很献宝地说,“你吃这个,吃这个就好。”   “……”   一点也不好!油水都没有!   艾笑怨念地端起那盘被肢解得四分五裂的素馅包子,咸吃萝卜淡操心地同情起古时候的清宫皇帝来。   这一顿饭得吃得多糟心啊。   她夹起缺了口的白菜香菇包,吃的时候目光落在林现身上,他正在对余下的四只烧麦进行又一轮的质量检测,认真的样子挺像天桥下贴膜的。   艾笑看着看着便笑了,十分纳闷:“林现,你说念高中那会儿我对着你吃辣条的时候,你怎么没抽死我呢?”   后者瞥了她一眼:“有想过,忍着的。”   她笑容颇为欠揍:“没关系。”   “我现在也还爱吃,下回有机会请你。”   林现并不接这个茬,轻轻扬眉将烧麦推了过去。   他用余光瞄到艾笑的表情,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安慰地暗想:总算是笑了。   *   大概一半小时后,白琰匆匆忙忙赶到接待室。   她手里正在忙一个专题,接到艾笑的电话,开始加速赶工,一有空马不蹄停地就过来了。   “你那债主怎么又出事儿。”   她崩溃地抓头发,“她一天到晚的瞎折腾,都不用读书吗?怎么考上三中的啊?”   艾笑这时已经吃过饭了,有力气和白琰讲述来龙去脉。   两个人喝完了一壶秀芽,对着空杯子同时默契地叹口气。   艾笑:“所以我明天还得再请一天假,麻烦你替我跟老大说一声。”   “这个倒是没问题。”白琰发愁地摁着脑袋,“不过那么大的事……你自己去交赎金靠谱吗?会不会有危险?”   艾笑对此倒是看得很开,“我觉得吧……这就不是在我能考虑的范围之内了。”   毕竟她没有三头六臂,也不会盖世神功,除了尽人事,别的也就只能全程依仗警察叔叔们,看自身造化。   “也是。”白琰表示赞同地颔首。   这磨人漫漫长夜有了个伴儿,过着也就不那么难熬了。   艾笑和白琰挤在沙发上,靠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消磨时间。   然而即便是常年加班的市局刑侦,到了凌晨依旧显出点寂寥的冷清来。   兵荒马乱的内心一旦随着气氛沉淀,她便不受控制地想起白天在宴会厅上的事。   这一日之内实在发生了太多意外,多到来不及消化。   眼下一件一件的琢磨,才觉得心情沉甸甸的,快要溢出来。   比如让汤明媚指着鼻子奚落,比如林现神兵天降的救场,再比如她同何子谦时隔五年的交谈。   倘使没有谭悦中间插进来的变故,艾笑大概一整夜都会琢磨他的那几句话。   平心而论,是有些难受的。   “我没明白。”白琰支着下巴摇头,“何子谦被世俗腐蚀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你有必要这么失望吗?”   艾笑:“那不一样。”   他亲口承认和她们自行理解,两种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艾笑把堆满茶渣的玻璃杯连转了三圈,“我甚至想过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或者是在韬光养晦,哪怕他跟我说他不喜欢音乐了想当个演员,我都能接受……但听他就这么承认,我心里突然很空。   “像少点了什么……可是少了什么呢?”   白琰却简单直白地说:“少了信仰吧。”   艾笑茫然且怔忡地抬眸。   随后她急于解释地开口:“我是真的没对他再有那种想法……”   “我懂。”白琰安抚似的往下压了压手。   “你最开始被何子谦吸引,就是因为他身上的自信、阳光与肆意,这些你没有。人对于优秀的事物总是憧憬而崇拜的,所以你喜欢他。   “你将他当做生活的动力,你人生的目标。哪怕你们一刀两断了,这些年你不也一直在关注他的动态吗?”   艾笑张了张口,似乎是打算反驳,可她到底没说出话来。   白琰靠在沙发上,“你自己曾经为之奋斗的事业已经半道夭折,如果看着他还在为梦想而努力,心里就会感觉安慰……可惜他也没有。”   “正是由于发现他没有,你才会难过,对吧?”   艾笑像是第一次剖开自己的心思,她整个人前所未有的凝滞住了。   何子谦在白天说过的那些话潮水般淹没上来。   ——“你以前不是立志要当新闻记者的吗?你读书也不差,人又用功,现在呢?”   ——“无论是哪一行,做到最后都没人敢保自己的想法可以一成不变。”   ——“所谓初心,本来就是一口毒鸡汤。”   白琰说得对……   白琰说得对啊。   她其实,只是潜意识的将追求未来的任务交给了何子谦。   因为自己印象中的他是无所不能的,这才不愿接受他随波逐流的现实。   而一旦这种长久以来根深蒂固的印象被打破,人就忍不住地失落。   艾笑盯着光可鉴人的地板,深深摇头叹道:“为什么我已经放下了,一想到过去、未来,脑子里还是会冒出这个人来?”   白琰伸手拿开了她握在掌心里的玻璃杯,“艾笑。”   “你这些年都是走的一条直线。”说着用两根食指一左一右的比划。   “太笔直了,故而从头到尾,你所能看到的就只有何子谦一个人。”   她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停下来,留意留意这条路旁边的人呢?”   艾笑忽然愣了一愣。   不知道为什么,白琰话音落下时,有那么一刻她脑海里冒出很多东西。   眼前像走马灯似的,记忆一晃而过。   有夕阳下的高中操场,阴雨天昏昏欲睡的教室以及人群熙攘的放学晚上。   有她在都市街灯下不期而遇的人。   还有一袋热腾腾的包子。   林现的脸猝不及防在脑中变得格外清晰。   艾笑并未说话,白琰已经长篇大论地讲开了。   她在对方语重心长的喋喋不休里悄悄转头。   门外走廊上,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正笔直的站着,和矮他一截的后辈不厌其烦的交代明天的事宜。   他声音很轻,好似怕惊扰到什么,隔着一堵墙,听上去格外的温柔。   可惜光线太暗,艾笑望出去的时候只能看到他的半张脸。   轮廓模糊又朦胧。 第37章   夜深人静。   这一晚上谁也没睡着。   被假戏成真的谭悦正坐在角落,眼睛里冒着几根分明的血丝,直勾勾地盯着窗外投进来的月光。   她心中很惆怅。   叹出第五十六口气,扭头去看墙头的那只老挂钟——四点了。   这辈子的第一个通宵,献给了社会的大垃圾,想想就觉得委屈。   她的高个子弟弟垂头丧气的横在地上,周身五花大绑,捆得像只粽子。   事实证明,外表的高大威猛也仅仅只局限于外表而已,实用性真的不高。   谁能料到那个八百年不会有人去的小公园昨天竟真的来了一帮能打的人。   普通的小混混也就算了,偏偏是三个凶神恶煞的流氓,直接三下五除二把他俩打包绑票。   谭悦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光荣的将“人质”这个身份坐实了。   短短十个小时,她脑海里滚动播放着“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人在河边走终于湿了鞋”“狼来了的故事印证在了我的身上”“老师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装逼了”,把自己上上下下□□了一遍,几乎扒下了一层皮,深刻检讨。   然而此时此刻的反省却没有多大意义了。   谭悦打量着四周这巴掌大的小房间,他们俩是被塞进一辆破车子里带过来的,不知道沿途经过了哪些地方,也不知道最后落脚在何处。   这附近应该很偏僻,远离市中心。   老旧的楼房年久失修,充斥着一股霉味,看守他俩的大流氓就坐在门口的位置抽烟,装了防盗网的窗户紧闭,导致满屋子烟熏火燎。   高大个儿总算被烟味给呛醒了,难受地咳了两声。   谭悦实在佩服他的心大:“你居然还能睡着。”   她懊恼地仰头靠在墙上,“艾笑这次肯定不会信我了。她说过以后再有类似的事,绝对不插手管的。”   然后哭丧着脸:“一定以为我又在作妖。”   男孩子安慰道:“刚刚那几个人不是谈到了交易地点吗?会来救我们的,你放心。再说了,不还有那个黑皮小哥哥么?”   谭悦:“……”   黑皮小哥哥比绑匪可怕多了!   *   五点过,艾笑靠着沙发昏昏欲睡时,她的手机里平地炸雷似的响起一道信息铃声,直接将她给炸醒了。   林现正在饮水旁倒水,闻声急忙跑过来。   “是地址吗?”   她说是,把手机递上去。   交易地点赫然写在上面——言龙湾后街36号,“花椒鸡”店铺门前。   他迅速去叫隔壁的技术科:“查一下言龙湾后街在什么地方,之前做的定位出来了吗?这两点距离有多远?”   今日负责技侦值班的刑警刚吃进去一口泡面,还没来得及咽下,赶紧一抹嘴敲开键盘。   “定位出来了,手机在一个叫‘南凤楼街’的城中村,和言龙湾后街是上下街的关系,离得很近。”   林现看了一眼电脑上的地图显示,朝艾笑道:“问他能不能带上人质过来交易。”   她依言捧起手机发消息。   片刻之后绑匪回话了。   艾笑抬起头:“他说可以。”   “好。”林现迅速转身出去叫几个大队的人集合。   顺便找来这一片区的民警询问情况。   很不巧,这两处都在老城区的边边角角,是出了名的贫民聚集地,狭窄的巷子九曲回肠,不熟悉路段的人,一旦闷头扎进去就很难再顺利走出来。   最关键的是,没有监控。   逼仄的巷道在不起眼的地方安着几个摄像头,由于鲜少打理,早就被附近的熊孩子玩坏了,街道的居委没当回事,一直就这么闲置在那里。   清晨时分,破旧的出租车驶进了城中村。   上了年纪的筒子楼围在两旁,积满灰尘的电驴子和小面包随意停放,硬生生把一条街挤成了单行道。   这个地方不太好布控。   普通的小车开进来都很显眼了,更别说还要安排警力。   林现一边在遍布小路的巷中穿梭,一边联系各部门准备就绪。   余光往后视镜上瞥时,他看到艾笑两手抱着装钱的袋子,在走神。   挂掉了电话,林现食指轻轻在方向盘上敲了几下。   “怕吗?”   艾笑像是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在后视镜中与他的视线交汇。   张了张口,大概是想说没有,不知为什么又顿了片刻,老实承认道:“有一点。”   林现于是笑笑:“只是‘一点’,那还好。”   “把耳机带上吧。”   她朝他后背不安地望了一眼,依言点头:“哦。”   耳机做得很小巧,纽扣一样。   艾笑用脸颊旁的头发遮盖住,略微调整位置。   林现余光留意着她的动作,于是从副驾驶的座位上拿起一对耳麦。   才刚刚戴好,艾笑就听见耳朵里传来一声低沉而明晰的嗓音:“喂?”   她先是一吓,旋即意识到是他。   林现在前面问:“听得见吗?”   “听得见……你等等我调音量。”   他大概也在动麦,耳机里有一连串杂音。   “现在好了吗?”   艾笑摸摸耳朵:“好了。”   林现不时看着后视镜继续开车:“有没有好一些?”   她如实颔首回答:“声音好多了,能听清楚。”   他像是很轻的笑了一下,淡淡的鼻息喷在麦上,“我不是问你声音。”   “我是说你的心情。”   林现的眼睛在镜子里不明显地弯了弯,“刚刚不是怕么?这会儿还怕吗?”   艾笑茫然地一愣,好一阵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他的善意,掌心蓦地腾起一点说不出的温暖。她摁着耳边的头发:“是……没那么紧张了。”   林现淡笑着收回视线:“那就好。”   他这句话的态度过于理所当然,以至于艾笑竟感到一丝被人惦记的小欢喜,她扯了扯荡在肩上的短发,忽然灵机一动。   “诶,不如你等下帮我念小说吧?可以缓解焦虑的。”   林现被她神奇的脑回路搅得一皱眉:“念小说?什么小说?”   “时下流行的文学作品,内容很有趣……我发你微信啊。”   他还没低头去看,前面“花椒鸡”三个字已经映入眼帘。   林现踩下刹车,平稳地停在了路边。   这家店面大概荒废很久了,招牌在风吹雨打下褪了色,卷帘门上贴着“门市出租”几个大字。   艾笑拎着包走出来,举目四顾。   现不到六点,大清早的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旁边的空地塞满了各种灰扑扑的旧车辆,街面横七竖八地散落着烂菜叶子,充满了旧时代的气息……   她能够想象绑匪把地点约在这里的原因——   狭小、杂乱、人口密集。   一眼就可以认出外来者,复杂的地形也便于躲藏,同样的,如果要处理个把尸体自然神不知鬼不觉。   林现的出租车无法久留,很快开走了。   他在外面兜了一圈,将车扔在路边,又徒步折返回那条鸡零狗碎的后街,动作敏捷而警惕地钻进了另一辆提前准备的大众内。   从此处只需稍稍探头往前看,现场的情况几乎一览无余。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多分钟。   艾笑左右望不见人,心里一瞬间又紧张起来,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往外冒,连头皮都开始发麻,集体唱颤歌。   像知道她这会儿心绪不宁似的,沉默许久的林现忽然开麦了:“艾笑。”   他安抚说:“我在你后面。”   紧接着又补上一句:“不要转头。”   她一颗脑袋正条件反射地要扭过去,愣是硬生生用意志将它定在了原位,一时间手足无措,只好再次去摁亮手机屏幕。   五点四十五分。   艾笑心烦意乱地做深呼吸,觉得自己快要不行了,这心脏跳动的速度不太正常,她一会儿就要抽过去了。   “林现,怎么办,我开始慌了。你说他会不会也在什么地方看着我?”   耳机里的男声从容而温和:“没事,你什么也不用做。周围我都帮你盯着的。”   “好……”她情绪正逐渐稳定,旋即又焦虑道,“那你说说话,你别冷场……”   林现:“……”   这下他倒是有点为难了:“我……没太多话可说。”   艾笑:“那、那你可以念小说。”   车里的林现别无他法,只得把刚刚她找来的图书点开。   抬头的一行书名便令人额头青筋一跳——《一觉睡醒之后我成了总裁的娇妻》。   顶级总统套房内,灯光缠绵,她睁开眼睛,看着面前脸色潮红的男人……啊!这是哪里?我是谁?我……   林现果断地退出了阅读器。   他摁着眉心,不由开始担心起艾笑的日常读物。   对着手机沉默三秒之后,林现把之前存的一篇《爱的教育》翻了出来,略清了清嗓子,声音明朗的诵读道:“今天开学了,乡间的三个月,梦也似的过去,又回到了这丘林的学校里来了……”   艾笑:“???”   *   临近六点,春日的天已快大亮,满世界佛光普照。   谭悦心如死灰地倚在墙上发呆,几缕日光正灿烂地抹在她额头,防盗窗的栏杆均匀地将一张脸分成了田字格。   这是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外面有什么动静,里边儿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哐当”一声,不知道是有人进来还是有人出去,门关上的时候满屋子一颤。   傻大个弟弟从地上探出头来,伸长脖子朝客厅张望,自告奋勇:“我去看看什么情况。”   说着,便蠕动他被捆成人棍的身体,姿势别扭的向门口挪。   谭悦只见大个子细长的一条滚出了卧室,很快又慌里慌张的滚了回来,口中叼着一张纸,先给呸到地上。   “走了一个人!现在外面就剩俩。”   谭悦:“什么意思,他是去跟艾笑交易吗?”   然后又奇怪:“不对啊,我们还在这儿呢,他不打算带我们了?”   干弟弟把地上那张纸用下巴蹭到她跟前去,“你快看看这个,我在他们背包旁边捡到的。厨房案板上还有把杀猪刀。”   那像是某种化学药品上的标签,字写得龙飞凤舞,英文和数字简直快黏在了一起,难分彼此。   大个子磕磕巴巴地念道:“H……2……SO4……是什么?”   谭悦:“……”   硫酸。   她脑子里瞬间炸开了花,心想完蛋了,这是要撕票的节奏!   谭悦病急乱投医地上下左右环顾,然而地方就那么大一点儿,别说逃命了,她现在连站起来都难。   目光来来回回扫荡了几圈,最后锁定在那扇紧闭的老式窗上。   饱经岁月摧残的防护网锈迹斑斑,接口处有明显的裂痕,如果力气够大,一脚踩下去没准能踹个窟窿。   就是不知道这楼究竟有多高……   不过仔细想想,老房七层顶天了,底下还有雨棚呢,摔不死的。   她把心一横,一咬牙,张开血盆大口,对着干弟弟手腕上的尼龙绳咬了下去——   *   六点整,远处已经有居民起床了。   阳台传来锅碗瓢盆碰撞出的洗漱声音,上了年纪的大爷将喷嚏打得震天响。   天气很好,太阳不冷不热的漫过梢头,如果不是因为绑匪的糟心事,这应该会是挺不错的一天。   林现看了看腕表,终于放下手机不再折磨艾笑的耳朵。   这一片区好像没什么人住,头顶的筒子楼一直静悄悄的。   “时间差不多了。”他摁着耳机提醒,“等下人要是出现,记得离对方远一点,保持安全距离,以防他会有什么举动。   “别怕,如果谭悦在,用不了三分钟就能结束,绑匪要是朝你跑过来,往我这边躲。”   艾笑应了一声,视线忐忑而焦虑地在四周不停打转。   从林现的语气中多少听得出,歹徒放过她的可能性很低。   或许打算一手交钱的同时,另一只手亮出一把尖刀……   不过在附近布控的警察呢?   也不晓得这群人现在在哪个阴暗的角落藏身,她挨刀子的时候,能赶得及过来救她吗?   可别说从头到尾只有林现一个人。   艾笑此时对他那句“我会保护你”产生了一些不太好的猜想。   就在她满脑子开火车之际,林现忽然敏锐的察觉到,空地上停着的那堆积灰的破烂车中似乎有一辆动了。   它动得不太明显,只是缓缓从七零八碎的旧摩托和三轮里挤出来,像是准备开往巷外驶进大道。   “小心车。”   艾笑很快也留意到了那辆国产皮卡,很自觉地给对方让道。   破车在狭窄的居民楼下笔直行进,笨重的身形绕过沿途碍事的杂物,像是有个踩油门的动作,渐渐地越开越快了。   林现眼光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前面,突然感到不对劲,厉声喊道:“艾笑,快跑!” 第38章   几乎是在他开口的同时,那辆皮卡猛然加速,势头不减,分明是朝着艾笑去的。   林现想了很多种应对方式,他知道歹徒或许穷凶极恶会赶尽杀绝,但完全没料到对方是选择开车撞人这么简单粗暴的办法,当下离合全踩,以最快的启动速度冲了出去——   好在,艾笑很配合。   她显然有把他刚才的话记在心上,关键时刻尽管反应略慢,却也还是按照计划往这边闷头狂奔。   “砰!”   巨响震破了城中村太平祥和的宁静。   皮卡撞上了白色的大众,两辆车的速度都不慢,第一次的冲击甚至擦出火星来。   林现是斜着横在路中的,整个后座几乎变了形。   本就长得豁牙裂缝的皮卡伤势不轻,因惯性后撤了一小节戛然而止地停在原地。   逼仄的小院内随即扬起一片微不可见的尘埃。   艾笑捂着耳朵,在紧张中缓缓转过身。   藏在暗处的便衣们也跟着小心翼翼探出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场地中央的小车上,谁也不清楚里面的人眼下是死是活。   这皮卡不知多久没洗过了,车窗布满灰尘和污垢,林现看不见对方驾驶室的情况,正准备解下安全带。   也就是在那一瞬,他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车轮迅速起步的动静在地面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尖响。   绑匪在短暂的权衡利弊之下,竟毅然决然的准备硬闯!   饶是林现动作够快,却还是被突来的撞击震得耳鸣。   他急忙打方向盘将车身摆正,挡住皮卡的去路。可惜当初为了不惹人注意,租来的这辆大众车性能有限,多半也是七八年的高龄,论皮实,估计不比皮卡好到哪里去。   林现在车身剧烈的抖动下打开步话机,“绑匪开着车,身边没带人质,我这里不一定能挡住,在言龙湾后街外的所有人注意封锁各巷道的出口。二大队准备上楼救人!”   这会儿守在楼下的便衣们听了不禁欲哭无泪。   手机定位是横向的,具体在哪一层他们压根还不知道,偏这小破楼修了七层,要一户一户的找上去着实费时间。   民警们一边窸窸窣窣爬楼,一边在内心里祈祷。   只希望绑匪的速度能慢一点儿,别那么快撕票;同时也盼着两位人质的命能硬一点儿,多抗一阵是一阵。   此刻“命硬”的谭悦正在努力收腹,把自己从掰开的窗户缝隙中往外挤。   干弟弟战战兢兢地在后面推她。   两人花了半个小时的功夫才将绳子解开,这尼龙绳的味道简直太难吃了,到现在她嘴里还发着苦。   谭悦刚抬腿踩在防盗窗上,往下一看——要命,六楼!   最近的一个雨棚离她两层高,闹个不好恐怕得摔个半身不遂。   轻微恐高的她顿时陷入了两难境地。   正抱着墙琢磨着该从哪里落脚,不远处的撞车声突兀地传了过来。   谭悦原本就害怕,神经已经在高度紧张的边缘试探了,林现那一下刹车加油门,把她颤巍巍的心情瞬间引爆,脚下抖着抖着踩了个空,径直掉下去。   这一掉不要紧,偏偏卡在了生锈的防护窗里,接口应声而断,她急忙抓紧栏杆,晃晃悠悠的悬在了半空。   与隔壁家挂着的腊肉香肠们并排在一起,十分相得益彰。   谭悦:“……”   如何是好!   客厅中的绑匪们听见楼下震天动地的车响便意识到不妙,知道同伙有可能暴露了,两人急忙抄起家伙进屋,打算拿人质当肉盾同条子们周旋。   然而冲进卧房,先是被满地尼龙绳绊了一跤,随即抬头,和正在爬窗户的高个儿男孩大眼瞪小眼,双方的神情里都写着惊恐。   男孩起先见谭悦挂在了防盗窗上,一时在“救她上来”与“要跳一起跳”当中犹豫不决,这会儿陡然看到凶徒持刀出现,脑子一懵,也顾不得纠结了,干脆有样学样跟着谭悦一块儿抱着防护的栏杆往下跳。   不多时,两个人便整整齐齐地荡在了半空中,前后晃悠。   绑匪大概活那么久没见过这种操作,呆愣了半天才跑至窗边,向下一望。   俩小孩抓着防护栏不肯撒手,一副要跟他鱼死网破的样子。   发现对方拿自己没办法,谭悦也急着不怕高了,索性有恃无恐地扯开嗓,卯足了劲头喊救命。   她的声音实在太尖,极具穿透力,还在爬楼的大队长险些栽了个跟头。   “……人质在呼救了!几楼啊?”   “六楼!”   一群人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林现这边也不见得就好过。   他和绑匪足足对峙了有一分钟,对方拿出了开碰碰车的架势,近乎不要命地连撞数下,破碎的玻璃洒遍全车,左侧的窗子已全部报废。   这地方太小,平时大概掉个头也要花上十来分钟,好几辆增援被堵在前面,正吃力地和旧小区下的破三轮较量。   又一次的沉重撞击让林现趔趄一晃,大众的引擎盖隐隐有要被掀翻的危险。   已经挂网通缉了,现在才来反抗有什么必要,争那口气吗?!   他少见的低声骂了句脏话,猛打方向盘,径直朝绑匪车头怼上去。   来势过于凶狠,皮卡车到底太破旧,一时没承住,“哐当”滑出十来米远,一路打着旋儿,最后猛地撞上墙壁得以告终。   艾笑刚躲到墙边,对方散架的后视镜随即从她眼前飞过,险而又险地摔在脚下。   车子原地发出一阵长长的叹息,剩一堆鸡零狗碎,难以为继。   绑匪总算消停了,死寂的坐在里面。   林现掌心还摁在手刹上,对着裂成了蜘蛛网的挡风玻璃喘气,耳麦内有微不可闻的呼吸,很急促。   她想必也吓得不轻。   胳膊上有血,全是些不疼不痒的小伤口,林现抹了把脸,将满头的玻璃碎渣扔在地上,才要去找对讲机,鼻中忽然嗅到一股淡淡的气味。   他从四面漏风的车窗望出去。   皮卡车后座的门完全扭成了废铁,黑色的液体不断往下的滴,逐渐淌成了一滩水渍。   林现瞳孔骤然一凛。   “趴下!”他迅速解开安全带,几乎吼道,“艾笑,趴下!”   艾笑还在不远的地方站着,耳机内的那一声像是要刺破耳膜,她尚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旁边有人猛地摔下车门,狂奔而来。   他手臂伸出时的力道很大,摊开的五指稳稳地紧扣着她的头,结实的胸膛山一样地逼近视线,将艾笑整个人圈在了一方温暖而安全的天地里。   爆炸响起的刹那,林现堪堪带着她卧倒在地。   背后贴着的地面有不明显的震动。   汽车零碎的部件卷着火舌从一旁滚过去。   除了头顶倏忽一闪的红光外,艾笑什么也没看见。   皮卡自燃的火焰很快蔓延到临近的大众车上,几秒之后,第二轮自爆的气浪把整辆车炸得挪开了原位。   漫天的残骸当空而下,满地都是。   艾笑不自觉往林现怀里缩了缩,她感觉到他手臂有个收紧的动作,周身肌肉忽的紧绷,像是一种不言而喻的回应。   黑烟在熊熊烈火的包裹中冲上了天空。   四下的警报声吵成一片。   “林队!”   姗姗来迟的增援车刹在巷子口,附近的便衣们见状急忙绕开浓烟滚滚的车辆,纷纷朝这边赶。   艾笑发现箍在自己腰间的力道缓慢松开了,林现两手撑在她耳畔,似乎是不太舒服,一直低着头,隔了好一会儿才起身。   她于是试着坐起来,有些小心,又有些试探地唤道:“林、林现……”   他衣服上落满了灰。   艾笑忙轻轻地用手去拍,也就是在那一刻,有温热粘稠的一滴落在手心里。   然后越来越多。   是从林现后颈掉下来的。   “林队没事吧!”   “……都闪开点儿,别着挡路。”   “当心当心,卡着快碎片呢,把胳膊避开。”   刑侦的几个便衣七手八脚地上来扶他,警车就在前面,穿着制服的警察不多时便布满了小巷。   有人拉警戒线,有人找消防栓,有人联系消防救火……   一时间这个僻静的城中村好似忙得开了锅。   艾笑还站在原处。   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穿梭而过,她看着林现被带上了车,再看着那辆白色的警车驶出街巷,随后才低头摊开手,注视自己掌心上的血迹。   目光怔怔的。   那滩深红的颜色在她两手的五指间显得格外鲜艳。   艾笑觉得视线好像莫名其妙地变得模糊了,手指、鲜血还有地面,一并朦胧不清,似乎怎么都聚不了焦。 第39章   救护车和消防车在各自的鸣笛声里呼啸着来又呼啸着去。   以往无人问津的老旧小区今日忽然被围观看热闹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人们伸长脖子讳莫如深地制造谣言与八卦。   两个熊孩子成功地让闻声而来的警方救走了,剩下的毒犯失去倚仗,意思意思抵抗了一阵,听说楼下的老大哥已经原地自爆,也就跟着乖乖垂头,认罪伏法。   善后是个体力活儿,警察们都忙疯了。又得处理事故现场,又得回警局审犯人,还要联系外省的公安,整个刑侦队的人手显得十分捉襟见肘。   林现被送进医院时,天色刚黑。   他脖颈的位置扎了一块玻璃碎片,伤口比较长,紧急清理之后便送去手术室缝针了,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艾笑没能跟来,她被随行的民警带回了刑侦问笔录。   脑子里有些浑浑噩噩的,毕竟两天没睡,答得前言不搭后语,对方不得不又重新问了几遍,递上笔让她签字。   去接笔的时候,艾笑才发现自己手上还有血迹,她动作顿了一下,僵硬地悬在半空,正好被旁边的一个女警看见了。   那人随和地说:“去洗一洗吧。”   签完了字,女警带着她找到洗手间。   这姑娘瞧着也就二十几岁,不比艾笑大多少,这一路上却总在盯着她看,她或许以为艾笑没注意,可打量的目光实在太直白了。   艾笑洗着洗着手,转过头来,不偏不倚和这人尚未挪开的视线相对。   女警见状,索性也就不避了,眯起眼笑:“我姓罗,你可以叫我小罗。”   艾笑:“你好。”   “我在林队手下做内勤,平时也就打打杂。你不用怕,我不管案子。”   她点点头,嘴唇嗫嚅片刻,像是要问什么,不料对方很懂眼色,就开了口:“刚刚医院那边来电话,林队手术做完了——是个小手术,不出意外的话,明后天就能出院。”   艾笑莫名地给她道了句谢,“我能去看他吗?”   罗白雪先是一愣,随即意识到她指的是现在,“你确定要去?……林队睡下了。”   “没关系,我就看几眼,不打扰他。”   车从支队开出去,没入了洋城灯海似的夜景洪流之中。   尽管是探望病人,罗白雪还是没敢动公车,她开了自己的小别克,载着艾笑往市人民医院赶。   街道旁的路灯一个接着一个从脸上晃过。   罗白雪心不在焉,目光不自觉朝后视镜瞄——艾笑就坐在后座上,眼神很飘忽。   作为一位吃了半年瓜的新时代女性,面对这样的八卦,她的确忍不住想要近距离接触一下。   平心而论,艾笑的长相好看是好看,但算不上特别出彩,她安静的样子素净极了,在满大街都是美女的洋城里,不经意就会被掩盖。   但唯独笑起来的时候是真的甜。   罗白雪与艾笑见面的次数不多,偶有一回路过支队接待室门口,瞥到林队和她坐在里面。   她第一次见到她笑。   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好像雨过天晴阳光灿烂,整个人的心情都会跟着盛放起来。   罗白雪大概能理解,为什么林现会这么喜欢她了。   之前因为好奇,她闷声作大死,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去查了一番林队的恋爱史。   震惊的发现,他不仅仅是暗恋,还是备胎式暗恋。   那么多年了,明知道人家有男朋友,却一直等着,等到分手了才小心翼翼,试探性地去追。   了解过林现背景的人都清楚他平时为人很低调,极少提起家业。   这次为了帮艾笑见“前男友”特地连爹妈的人脉都动用了——这他妈得有多喜欢啊。   罗白雪一下子冒起鸡皮疙瘩,忽然就酸了。   抽抽鼻子,心说我怎么没早点遇上呢。   九点过。   住院部很安静。   罗白雪一直领她到林现的病房门前,手术一结束刑侦的同事们就纷纷撤退了,附近没什么人,只远远站有一个病患家属在打电话。   艾笑不敢弄出太大声响,隔着微开的门缝往里面望了一下。   林现真的睡着。   平稳,安和,一点动静也听不见。   “就是太累了。”罗白雪生怕她内疚自责,解释说,“忙案子几个通宵不睡常有的事,伤口还不怎么要紧。”   艾笑轻手轻脚关上门,刻意压低了声音:“没人照顾他吗?”   罗白雪当下便笑了,“真不是什么大病,用不着那么紧张。明天起来买好早点就行了。”   其实是想劝她回去休息的,胆战心惊了一天,大家都疲倦。   但艾笑像是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只下楼去买了瓶水,辗转回到病房门前,将手术的病历本翻来覆去的读。   单位里还有事,罗白雪陪着等了半小时,催命的消息已经连环掀翻了手机,她只好告诉艾笑有情况给自己打电话,匆匆告辞。   临走前在楼梯口回头,看见她一言不发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表情好似思索着什么。   罗白雪心里一动,于是悄悄摸出手机把这幅画面拍了下来。   住院部晚上会有医生护士查房,脚步很轻地过去,两三个病人家属交头接耳低声说话。   艾笑这条椅子就她一个人,显得突兀孤单,又无所事事。   她是真的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可总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回家睡大觉。   握着手机百无聊赖地刷了一会儿,但到底没熬过下半夜,歪头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梦中光怪陆离,很不踏实。   她在梦里面不停地想,林现是从什么时候起喜欢自己的呢?   艾笑想不明白,实在是想不明白,脑海中关于他的回忆几乎是一片空白,只记得那是个话不多的男孩子,不苟言笑,偶尔还会表现出一点不耐烦。   正因为如此,她才感到一阵阵的难过。   没由来的难过。   *   凌晨五点过,艾笑是被冷醒的,一个喷嚏自己把自己打得睁开了眼。   迷迷瞪瞪地环顾周围,附近已经有人开始走动了。   她扒着门缝艰难地看了半天,知道林现仍旧在睡,便拎着包下楼去买吃的。   医院附近的早餐店真是又贵又难吃,也许是看准了医院伙食更难吃的缘故,老板们肆无忌惮地放飞着自我,态度高贵而冷艳。   有关部门是怎么放任它们活到今天的?   艾笑知道林现对食物挑剔的程度,但如果自己买了他一定会二话不说地吃下去,故而在这一整条街上转了一个来回,最后只捡了一篮水果。   天刚亮,仅仅耽搁了半小时,医院大厅等着挂号的人却排成了一条长龙,热闹得令人吃惊。   走上二楼,消毒水的味道渐渐浓烈——艾笑其实从小怕闻这个,可能是和畏惧打针有关,心里会无端的焦虑。   等回到住院部,她推门进了病房。   帘子是拉上的,只略微一道光柱投下来,将空气中的浮尘照得一清二楚,流动得仿佛有实质。   林现就躺在这道光柱间,五官棱角分明。   他的睡相极好,好到连艾笑都不忍心吵醒,动作战兢地放下水果,搬起一张凳子,坐在床边。   三月下旬,六点的太阳开始扎眼了,屋里的亮度上去之后,她才注意到林现的脸泛着细微的红。   不过由于肤色黑,红得倒是不明显……   艾笑怕他发烧,伸手试了试温度。   烫倒是不烫,不过挺暖和,想必是睡得很舒服。   她把手收回来,在自己膝盖上摁了两下,颇为百无聊赖,实在没怎么照顾过人,不知道该干嘛。   磨叽了片刻,干脆把水果篮打开,捞出一个苹果来削。   有事情可做,艾笑内心瞬间踏实多了。   她削皮非常慢,一看就知道是初学者,难为这颗外表光鲜的红富士,掉皮的速度还没自己氧化得快。   总算给刮干净了皮,艾笑琢磨之后,一刀束切,打算来个一分为二。   可惜她力道没把握好,刀卡在半路上,位置很尴尬——往下会切到指头,往上又收不回。   正在她跟着苹果较劲时,斜里一只手探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接过刀和水果,轻松麻利地分作两半,将其中的一半递到眼前。   艾笑微微一愣,目光顺着苹果延伸,对面是林现一双温和而倦然的星眸,或许是生病,也或许是睡太久,神情有些苍白的感觉在里头。   “水果不能这么削的。”   他居然没忘记要纠正她,“你平时在家不削苹果么?”   艾笑十分老实地回答:“我都是直接上嘴啃。”   林现:“……”   很多时候他也纳闷,她家务上两眼一抹黑究竟是怎么一个人生活的。   大概真的应该感谢外卖这个新兴行业吧。   那只苹果被她折腾得坑坑洼洼,艾笑看着林现认真的吃完,问他:“你醒多久了?”   他掀开被子丢掉核,索性便坐在床沿,“你摸我头那会儿醒的,也没有很久。”   艾笑咯噔一下。   其实是想知道他看自己多久了,这么一来,必然是围观了她削水果的全过程,尴尬的汗毛从背后根根直立,幸好发红的是耳朵,不上脸。   “刚缝了针,现在起来没关系吗?”   林现说没什么,“躺久了才会疼。”   随即用手去碰后脑勺,那里贴着纱布,厚厚的一层,有浓郁的药水味。   一共缝了四五针,大夫交代要忌生冷,常休息,十天之后再来拆线。   他从抬起的手臂后不经意瞥到了艾笑的神情,她视线极专注,极担忧,定定地望着伤口的方向。   林现一下子就感到有些内疚。   他知道艾笑是很在意这种由于救自己而害别人受伤的事情,她会比一般人更加的往心里去。   “昨天是不是吓到你了?”   她起先没听懂,含糊“啊”了一声,随后才慢慢反应过来,也不客套,居然如实点头:“对,吓到我了。”   艾笑摊开掌心给他看,“他们把你一拉开,我两手都是血。”   而且是从头上流出来的,她当时心就凉了一大截。   几乎一整夜都想着,怎么办,要是伤到脑子怎么办?   林现因她的动作而不自觉地盯着那双手,纤细的十指上当然什么也没有,早就洗净了。   他发了发呆脱口而出:“毕竟你比较重要……”   然后又意识到这句话不妥,忙解释,“我是说,在我们人民警察心里……群众的生命安全更重要……”   说完自己都觉得奇怪,索性闭嘴了。   艾笑看着他像没睡醒似的有些语无伦次,没忍住笑,起身拍小狗一样在林现头发上揉了两下,“知道了人民警察,群众会记得给你送锦旗的——再休息会儿吧,我去问问找医生你的情况。”   她收拾好床头的果皮和杯子,捞上包往外走。   林现就这么一直目送艾笑出去,等听不到脚步声了,才重重往后一仰,为自己刚才讲的那句智障话后悔,恨不能读档重来一次。   不料仰得弧度过大,磕到了伤口,登时疼得他倒抽凉气。   林现咬着牙正要去捂头,枕边的手机忽的传出震动铃声,他拿到跟前划开屏幕。   好友“白雪公主”发来一条微信。   是张图片。   林现狐疑地点开,下一瞬,医院空荡的走廊便出现在了视线中,灯光很亮透着冷清,画面中只有一个人低头坐在旁边。   角度离得远,眉目并不清晰,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艾笑。   像是为了突出时间,对方刻意在右下角用美图软件打上了“21:30”的字样。   紧接着,她发来个意味不明的中老年表情包“坏笑”。   林现皱眉不解:“?”   罗白雪知道他这是睡醒了,打字速度脱缰野驴般快:“昨天晚上照的。”   “人家在外面等了你一夜哦。”   林现对着手机屏幕空白了一瞬,还没去深想其中的意思。   “等什么?”   罗白雪:“老大,您这不是揣着明白当糊涂吗,等你啊!”   他愣了愣,有些干巴巴地问:“为什么不带她回家?她闻不惯医院消毒水的味……”   后半句话还没发出来,那边就打断道:“我有劝哦,是她自己要等的。”   是她自己要等的。   那七个字印在眼睛里,像块无形的吸铁石,林现思绪里瞬间就只剩下这些字了,耳边嗡嗡直响,以至于罗白雪刷屏般的兴奋回复一句也没看进去。   ——她回去了吗?   ——你们俩现在怎么样了?见上面了没?   ——要不要我跟张季他们说一声,待会儿就不过来了。   林现忽略掉她的对话,把聊天记录往上翻,翻到那张图,又一次打开了,仔细地,认真地看。   翻来覆去,将照片中的每一个角落都打量了一遍。   他喉头有些堵,五脏六腑不明不白地翻腾得难受,就感觉心跳得很快,手心出汗。   浑浊的情绪里大浪淘沙似的过滤出一个答案来。   她心里是有我的。   林现心想。   一定有的。   哪怕一点点。   冒出这个念头之后,他仿佛骤然脱胎换骨,心情顷刻间阴霾散尽地明朗起来。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丢开手机便要追出去。   尽管并没想好要说什么,但反应总是比考虑更快。   也就是此时,外面响起脚步声。   林现几乎是期待的抬头。   只看到……门口站着的何子谦,抱一捧花,朝他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 第40章   “……”   林现神色寡淡的别过脸,眼底里的排斥丝毫不加掩饰。   浪费感情。   何子谦见状,倒也不以为意,他是和经纪人一块儿来的,汤明媚就在身后跟着。   起先为了不惹人注意,他带了口罩,穿着帽衫,低调得不行。这会儿把行头都摘了,显得十分人模狗样。   “林队长您受累,我作为老同学今天特地来慰问。”   说着将花摆在他床头,“手术恢复得不错吧?”   林现慢条斯理地吃艾笑剩下的那一半苹果,惜字如金地一颔首:“还好。”   然后在心里悄悄盘算着她离开的时间。   值班室明明也不远,怎么还没回来呢……   他在屋里面度日如年,艾笑则在一楼二楼上下奔走,忙着开药和办出院手续。   市医院的床位紧张,大夫建议他这种小伤能回家养就回家养,不要浪费资源,有钱用在什么地方不好,非得争这个。   遭到一顿嫌弃的艾笑只好连声称是,交了费,灰头土脸地提着一袋药回来。   她正仔细研读着上面的说明书,甫一抬头,发现病房外正鬼鬼祟祟地扒着一个人。   今天是工作日,谭悦由于情况特殊,老师也没强行要求她来上课。   平白被放了几天假的她忽然感到无所适从,艾笑不在家,林现又病着,浑浑噩噩地睡了一觉,怎么也不踏实,最后良心难安,还是跑到这里来了。   她大概是因为过意不去,只在门边磨蹭,偷偷的看,甚至没发觉艾笑从后面靠近。   肩膀忽的被人一拍,谭悦吓了一跳。   她本就做贼心虚,突然让人撞破,反应大极了,直接嚷出了声,连房中的林现与何子谦几人都纷纷朝这边望过来。   “你在这儿干嘛?”   艾笑收起药盒子。   她其实一直想找个机会好好的教训她一顿,前天在刑侦支队接待室里坐到天亮的时候,这种情感尤为强烈。   然而经过昨天一晚上的消磨,那股气没等到适当的时机发泄,慢慢的自己就散了。   眼下再说话,语气里愤怒没多少,尽是无可奈何:“不是老早哭天喊地的要见何子谦吗?”   艾笑抱起胳膊,“为了这个事闹得鸡飞狗跳,兵荒马乱的。现在他在这里了。”   她冲前一颔首,“你去吧。”   话一出口,屋内的何子谦也无端好奇起来,眼睛里多了几分新鲜感,好整以暇地转过身,想认真端详一下那个为了追他搅出一场腥风血雨的小粉丝。   一时间众目睽睽。   谭悦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平时嚣张的气焰荡然无存,反而巴巴儿地用手抠着墙壁,模样居然还有些委屈,声音嘟囔着,含糊不清:“……不是我要见他的。”   艾笑听得不明所以,“什么?”   才听她咬词清楚的重复:“其实不是我要见他的……”   在场的大人们面面相觑。   汤明媚莫名其妙地笑了:“不是你想见他,那是谁?”   谭悦:“……我的一个朋友。”   *   两辆车一前一后,开往花城的方向。   白色是何子谦的奔驰,黑色照旧是林现的捷豹,不过开车的是罗白雪,他毕竟才大病初愈,纵然精神状态尚佳,但此刻上路还是太勉强了。   中午只草草吃了点稀粥,艾笑原本不想让他来,可林现不知为什么执意要跟着。   “你真的不要紧吗?”   她沿途紧紧观察着他的脸色。   昨天才缝针,今天便满地跑,这未免也太折腾了一点。   林现第三次将艾笑凑近的头轻轻推回去,“没事。我眯一会儿就好。”   “那你如果有什么地方不舒服的话,记得告诉我。”   “嗯。”他点头说好。   在闭眼之时,林现的视线越过驾驶位,投向对面那辆白色小轿车——五人座,他算过了,如果没有自己,加上司机刚刚好能坐满。   所以,他不得不来。   车开进花城市区的街道,停在了区医院门外。   一人群下车时,都不由自主地打量起四周,眼神一水的迷茫。   谭悦走在前面,轻车熟路地带着他们摁电梯上三楼,她像是来过很多次,对这家医院的构造出奇熟悉。   很快电梯门开了,“小儿外科”的指示牌就挂在不远处。   艾笑沿途见到不少十来岁的小孩子蹦蹦跳跳地跑过去,年轻的家长一路追一路给旁边的人道歉。   何子谦被助理护在中间,依然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   好在这种地方不必担心有狗仔,大家看上去都很累,没那么多心思放在无关紧要的是非上。   谭悦在一间病房外顿了顿,她不知见到了什么,忽然将面颊的笑容拉到最大,上前去和站在门边的一个中年女人搭讪。   “韩阿姨。”   那人大概有五十了,疏于保养的皮肤蜡黄消瘦,但艾笑隐约觉得她只是因为疲惫而显老,款式新潮的衣服能证明这也曾经是个爱打扮的女人。   谭悦破天荒的乖巧来,将一早买好的水果递给她。   后者一迭声道谢,也难得多几分笑容:“来看小琦的吗?”   紧接着指指门内,“她还在做检查,你等一下就快结束了……我先去洗水果,一会儿切给你们吃。”   艾笑望进去时能看到病房里一屋子的小孩儿。   靠窗的年纪最大,可能跟谭悦差不了多少,一样是个小姑娘。留一头短发,皮肤出奇的白,周身围绕着一堆仪器和管子。   主治医师正坐在边上,带着听诊器例行体检。   她瞧着安静极了,全程温顺而听话。   由于已经到了该懂事的年龄,没有旁边七八岁的孩子爱哭闹,眼底荡不起水花,平静得无端让人有一丝丝心疼。   何子谦走到身后时,谭悦仰头看了他一眼才开口解释:“那个是我初中同学,我室友。”   “上学的时候我们两个人一起追星,买了你好多专辑和周边,在寝室墙上贴满海报……还是她把你安利给我的。”   说起这个,她好似也很高兴,嘴角弯出一点弧度,“她特别特别喜欢你,谦宝,你是我们的骄傲。”   艾笑眸中流露出诧异。   她似乎没有料到何子谦在她们心中是这样的一种存在。   谭悦的双眼却没动,仍旧平视前方:“不过两年前,她查出来患有短肠综合症……看着很严重,肚子总是开刀,总是开刀,做了四五次手术,反反复复的不见好。”   她怅然地抿起嘴,“再有几天周琦就要进行小肠移植了,医生说术后可能会有较大的排斥反应。”   至于什么是排斥反应,谭悦其实也不太了解,但从周家父母的神情上来看,那应该是有不小的风险。   “她生病期间一直在听你的歌,看你的节目。你是她支撑下去的动力。”谭悦忽然回头,十分认真地想表达什么,语气恳切起来,“所以我想……我想如果你能亲自鼓励她,她应该会多一些信心。”   何子谦的黑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除了帽檐下那双黑亮的眼睛有一瞬微微的闪动,此外很难观察到他现在的表情。   艾笑紧拧着眉,几乎费解:“你、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又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   要是一开始清楚原因,哪会有这么多不必要的麻烦!   谭悦闻言颇为委屈:“我本来想告诉你的,可你自己说‘不管是什么理由,都不会帮忙’……”   艾笑:“……”   她好像真的讲过这句话。   谭悦还要再争辩什么,脑袋上蓦地一沉,何子谦摊开手掌在她头顶轻摁了摁,有宽慰的意思在里面。   随后,他略一颔首,将戴在耳边的口罩摘了下来。   艾笑和林现同时一愣。   汤明媚显然是打算阻止,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口罩后的何子谦嘴角隐约含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   值班医生刚出来,谭悦后脚就走了进去。   坐在床边的小姑娘才把衣服扣子扣好,一见到是她,眉眼间多了点神采。   谭悦抬起手,从背后勾住小伙伴消瘦的肩膀,亲昵地挨着咬耳朵,不知说了什么,对方有些意外地转头。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来,英俊,阳光,帅气逼人。   艾笑站在门外,很清楚地看见小姑娘神情的变化。   仿佛是在眨眼间,她眸中的星光突然璀璨,整个人鲜活了起来。   “谦宝!”   患病的人情绪上的拨动会使周身的气色一并改变,她起先死寂沉沉的脸蓦地打开,也像个孩子一样欢欣鼓舞,高兴不已。   助理将临时跑去买的几件牛奶与鲜花放在床头。   他先是摸摸女孩儿的脑袋,然后又坐在边上,一面给她写签名寄语,一面抬头问病情……并不是敷衍,也没有刻意作秀,那一刻,反倒真有点邻家大哥哥的样子。   汤明媚正招呼随行的小助理赶紧拍照,这个形象很正面,回去至少能炒上一波人设。   几个人忙着找角度,取背景。   艾笑却扶着门,目光一直落在病房内。   两个孩子围着何子谦打转,那种喜悦到接近疯狂的眼神她太熟悉了,忍不住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   想起了她高中时期,那段说来可笑,又有点怀念的时光。   其实何子谦变了吗?   他确实是变了。   在她跟白琰看来,他变得功利庸俗,变得失去自我。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为之撕逼掐架为之刷票刷榜。   然而在网上,他依然是千千万万人心里的灯塔,也会有无数小女孩像她那样,把他当做过好每一天的动力。   ——歌手卖歌,我卖梦想。   有一瞬,艾笑觉得自己略微明白了一点这句话的意思。   想明白之后,他便也没有那么让人讨厌了。   隔着十米的距离,林现在不远处静静地将她望着。   他能感受到艾笑的视线放在谁身上,毕竟能让她这么专注,这么认真对待的,全世界也就只有何子谦一个了。   心里难免有些许失落。   林现轻轻别过脸,低头靠在医院冰冷的墙上,暗想——   艾笑,我做了这么多,你也仅仅只是动心而已;他一出现,你还是把所有的焦点都给他了。   很快到了周琦吃药的时间,何子谦并没待太久,见周妈妈端水果进来,自己也就让开位子,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他送了签名照和新专辑,还附带一张演唱会门票。   两个女孩儿此刻正兴奋地坐在一起讨论。   大概也是松了口气,他如释重负地轻轻叹了一声,余光瞥见艾笑盯着自己,不由似笑非笑地问:“怎么了?”   她比之前神情柔软许多,摇头说没什么。   “我……那天说你把自己搞得一团乱。”她顿了顿,思索了一下,“现在我把这句话收回来,你这样挺好的,子谦。”   艾笑不自觉地颔首,表达肯定似的,重复道:“挺好的。”   随即绕开他进了病房,帮着周妈妈一块儿收拾床边的衣物。   “艾笑你看。”谭悦趁机炫耀起她手里的一只马克杯,“谦宝限量版的周边!这玩意儿在网上可贵,都快炒到三千了。   “我要是发条微博,她们肯定得嫉妒死。”   艾笑匪夷所思地打量那只平平无奇的杯子,敏锐地注意到其中的称呼:“谦宝?”   旁边的小姑娘解释说:“是粉丝对他的爱称。”   谭悦笑盈盈的:“因为他超可爱啊,是大家的宝宝。”   小姑娘:“我们叫‘铅笔’,首字母的缩写正好跟谦宝是一样的!寓意着‘谦谦大胆飞,铅笔永相随’。”   艾笑:“……”   粉丝视角果然都是刷了好几层滤镜,要完全理解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也许是想将她拉入圈,两人十分积极的介绍起他的新歌,参加过的综艺,以及做公益捐助的贫困山区,聊得热火朝天。   门外何子谦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仍在想艾笑刚刚讲过的那句话,若有所思地戴上棒球帽。   正要去拿口罩时,不经意见到朝这边走来的林现。   他动作缓缓停下,带着些随意和挑衅的眼神,散漫的插兜而站,与之对视。   “林队长,不用盯我盯得那么紧吧。要听光明正大的听嘛,何必躲这么远呢。”   何子谦慢条斯理的用手指摸摸眉心,“还以为你们俩已经在一起了,看这样子,你的进步好像不比当初大啊。”   林现走到他跟前,身高优势使他看人的时候得略微垂眼,表情冷淡。   “五年前扔下她一个人不管,你现在有资格跟我说这些吗?   “是不是觉得艾笑总是随便你哄两句就能心甘情愿跟着你跑。”   听到那几个字,何子谦不知是想到什么,竟没为自己解释,只若有似无地笑了下,懒洋洋地抬头。   “也总好过你无论怎么哄她都无动于衷,这不是更惨吗?”   林现瞳孔一缩,嘴角处的肌肉轻轻抽动,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望向别处。   何子谦把他找不到还击之法的反应收尽眼底,唇边的笑意更大了。病房内的艾笑还在和两个小孩交谈,看上去应该是准备告辞离开了。   他忽然有个不错的点子,冲林现一扬眉:“怎么样,要不要再跟我赌一把?”   何子谦行至与他平行并肩的位置,抱怀示意屋里,“艾笑就快出来了,你猜,她这次是会走向你,还是走向我?”   林现微微一愣,下意识地转过身。   病房中有人提着包走到了门边,脸上带笑。   那一瞬,他恍惚站在八年前简陋的篮球场中央,夕阳穿透旧日的烟尘重重的打在身上,四周全都是朦胧扭曲的人影,而唯有对面的女孩子如此清晰。   他压在内心里很多年的情绪瞬间被翻出来,不得不猝然一颤。   艾笑和周琦妈妈告了别,正走出病房,过道上的何子谦与林现竟同时望向这边。   动作太突兀了,以至于她本能的停下脚步,目光迟疑地从两个男人的脸上扫过。   何子谦的眉眼依旧放松,林现却只是看着她,神情很寡淡,又像是复杂到难以读出其中的含义。   艾笑也不知觉察到了什么,唇角的微笑渐渐隐去,随后她握紧肩头的挎包带,往前迈开步子。   很快,四周响起了高跟鞋的声音,像踏在一片空旷之地一般,竟十分清脆。   她走过来的样子,还有这周围的人与场景,莫名和多年前的影像重合了,就连伸手的动作,也一并熟悉得令人吃惊。   仿佛那瓶不存在的水,会擦着自己的肩膀送至身后。   林现忽然将视线调开了,脚不自觉地退了半步。   就在这时,有人拉住了他的手。   力道不大,但扣得很稳,干脆又利落地握着他手腕。   林现先是怔忡地去看那只手,然后才愣愣地望着对面的人,艾笑另一只掌心拖住他的手肘,是个不太明显的,搀扶的姿势。   她朝何子谦礼貌地一点头:“今天谢谢你的帮忙,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先走了。”   随后很抱歉的解释:“林现才动了手术,我想还是早点让他休息比较好。”   对方表示理解地笑了笑,颔首给她让路。   艾笑于是带他往外走。   林现一句话也没有说,就任由她这么扶着。   艾笑在旁边,由于个头矮而显得动作有些别扭,而他从始至终都没挪过视线,一直侧头看着她,眼睛里好似有光在流转。   何子谦瞧了半天才回眸,低头漫无目的地摩挲掌心。   汤明媚走过来,顺着他刚才所注视的方向瞥了几眼,问道:“怎么样,有什么感想?”   他高高挑眉,思索着沉吟:“嗯……谈不上感想,就觉得,好像被同一个人甩了两次。” 第41章   林现走出医院时,午后绵软的热风正拂面而来。   他还有些不敢相信,总觉得阳光炫目得厉害,让艾笑的侧脸忽然变得十分耀眼。他看着她,专注到去观察那些细微的表情。   车子正停在不远的地方。   这一段距离竟莫名的漫长起来,林现知道艾笑的目光并未为自己停留,但他仍旧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指尖先是触碰到她的手腕,又收回来,最后隔着袖子轻轻握住。   她像是不曾发觉似的,一直没有要抽开的意思。   如果不是后颈的伤口隐隐作痛,林现一定会觉得这是在做梦。   一个过于得偿所愿的梦。   回程的路上,谭悦坐在副驾驶座,喋喋不休地感慨自己这虚幻缥缈的一天,有种下一秒即将原地升仙的错觉。   “老天爷是不是对我太好了……走之前谦宝还抱我了呢!天哪,我不能呼吸了。”   一旁开车的罗白雪瞥她一眼,“鼻塞吗小姑娘?我这里有喷剂。”   艾笑在后面探身问:“你的那个朋友什么时候做手术?时间定下了吗?”   谭悦嗯了声说定下了,“四月中旬。她要为小肠移植做准备,不能出门了,所以想拜托我替她去看谦宝的演唱会。”   讲到这里,她突然眼睛一亮,转过身来扒着座椅道:“我们一起去吧艾笑!”   她愣了愣,“我?”   “对啊。谦宝跟我说这次的主题比较怀旧,全都是回馈老粉的歌。去吧,机会难得啊,错过了就没有了。”   谭悦揪着艾笑衣袖恳切地扯了两下。   回馈老粉的怀旧专场,意味着都是子谦出道前和出道之初创作的旧曲。全是她最喜欢的歌,满载着青葱的回忆。   那一刻,艾笑确实是有些动摇的。   林现看她一言不发地沉默许久,最后居然婉拒说:“我……就不去了。”   抬头的瞬间,她眼里有释怀的神情,“早就过了追星的年纪,没你们那么有精力。   “如果觉得一个人不好玩,正好我还有几张票,你可以约上你的朋友。”   谭悦听完一迭声的遗憾,不情不愿地接过艾笑递来的门票。   噘着嘴,不住为她感到可惜。   “你如果中途反悔了,记得早点来找我哦。”   她听了一路,只是笑,也没往心里去。   如果要和过去说再见的话,那不妨就从这里开始吧。   折腾近一个月的“粉丝见面”事件,终于结束在花城市的小儿外科病房内。   十天之后,何子谦的演唱会顺利进行。   当然,作为一手捧红了他的汤明媚也没放过这个机会,将医院的那份意外收获,佯作不经意的透露给了几家合作媒体,通过营销公司的润色炒作,在网上热热闹闹的火了一把,满世界都是深受感动的粉丝与路人甲们,形势一片大好。   演唱会那天,谭悦带着她的小姐妹,一手举灯牌,一手开视频,给还在病床上的周琦直播。   音乐乍停,聚光灯打在舞台中央,身形修长的人影出现在最高处的地方,面容半明半暗。   架子鼓打起来的刹那,冷烟火骤然爆出。   整个现场一秒沸腾,全体粉丝疯狂地尖叫、高喊,看台像是随时会炸掉,无数的声音震天响。   依旧加班到夜里的艾笑走在车水马龙上的天桥间,从她所在之处举目远望,在遥不可及的方向隐隐约约见到体育馆的一点光影。   她站在那里,似乎能听见舞台高亢的旋律,闪耀的荧光汇聚成海。   而刑侦支队大院内,亮灯的办公室里坐着灰头土脸的刑警们,大家还在为绑架案的一系列后续发愁。   生活仍在有条不紊的继续着。   四月的春光一天烈过一天,夏季仿佛说来就来,令人防不胜防。网上,新的热搜又霸占了主页,无所事事的网民们像是二十四小时全年无休,动态永远保持实时更新。   艾笑今天起晚了,公交在主干道上堵得举步维艰。   下车打出租,二十分钟没过几条街,就看见计价器费用狂跳,到头来还不如自己走路快呢。   距离八点只剩五分钟,她风风火火赶到写字楼下摁电梯,层数停在二十怎么都不动弹,正当她等得心力交瘁之际,白琰一通电话打过来。   艾笑:“喂?”   对方声音听着很慌:“我的亲娘,你在哪儿呢!”   “一楼大厅。”艾笑扬起手看腕表上的时间,发愁道,“我忘记设闹钟了,路上堵了半个钟头,估计是赶不上打卡……”   “你还有空担心打卡!”白琰像是躲在某个角落跟她讲话,说着说着压低了声音,“早上的热搜你没看吗?”   她语气不解:“……车上人太多,腾不出手刷微博。”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后者简直要上火:“之前那个谁不是用去医院慰问小粉丝的事情营销了一把,炒人设吗?贴出来的一组照片里正好有一张把你拍到了!”   艾笑听完一愣。   “原本你也没露多少脸,不仔细看根本不明显。哪知道微博有个专业扒明星的大V,眼睛跟长了放大镜似的,昨天又是处理图像,又是挖旧账,闹得沸沸扬扬,结果一早就上了热搜。”   她脑中轰得一下,心里隐约生出一些预感。   “过去这么多天了,怎么现在才想着要深扒?”   “不好说。”白琰并未点明,“你前男友热度太高,挡着谁的道了也不一定。”   艾笑闻言一径沉默。   见她久久没不吭声,白琰渐渐地也将自己外露的情绪收起来,“要不请几天假吧?手上的新闻专题你别管了,我和孙皓两个人能搞定的。”   她想了想叫她先不急,等自己上来再商量。   挂掉电话后,艾笑打开了微博。   仅仅一日没看,世界仿佛掀起了腥风血雨,“何子谦”三个字挂在热搜第一,下面紧贴着的就是“何子谦前女友”。   不管当初怎样澄清,这个身份还是成为所有人认定的事实,毕竟只要有噱头,就会有人相信。   还在坚持纠正的,只剩下年纪小的死忠粉了。   艾笑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闭上眼深吸了口气,点开属于自己的词条。   热门第一个是白琰所说的“微博大v扒马甲图解”,内容写得煞有介事,宛如推理现场直播,也难怪会惹得这么多人围观吃瓜。   很快,她看到了当日在医院偶然入镜的照片。   那真的是很不起眼的半边身体,摄像从窗边取景的,因为这样可以照何子谦的正脸。艾笑彼时就站在门口,可以说只有个被略微虚化的模糊侧脸。   如果不是别有用心,旁人一看多半会认为她是无关紧要的助理。   然而对方“寻找真相”的过程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先是将图像截取部分,一层一层锐化清晰,再翻出她没上马赛克的旧照,顺便还给P了个长发方便观察,两厢一对比,可以结案石锤了——   何子谦昔日的“绯闻女友”和他同时出现在粉丝病房里。   这个结论十分的精彩,几乎能够衍生出数不清的脑洞。   果不其然,微博下的留言炸开了锅。   黑粉们瞬间集体狂欢——   “我就说嘛,当年撇清关系的那条通告太特么刻意了,同一个高中同一所大学,女方倒追,这能没点交集打死我都不信。现在脑残粉们打脸了吧?你家爱豆还在和他的旧爱藕断丝连呢。”   “亲自给重病粉丝签名的新闻估计也是假的,摆拍痕迹那么重。”   紧接着自然会有不明真相的好奇路人问起前因后果,热心解惑的网民群众迅速将五年前埋沉的往事一铲子挖了起来。   一时间地震的新闻报道,那篇流传甚广的文章,殡仪馆前的照片纷纷重见天日的开始肆虐。   再看见这些东西,只让艾笑感到一种久违的熟悉。   电梯升上十楼,她踩着点走进办公室,在自己桌上放下包。   对面坐着的年轻小姑娘突然朝这边看了一眼,大概也是觉得动作太明显,飞快将目光收了回去。   艾笑隐晦地环顾周围,神色如常地开机工作。   ……工作是不太可能工作的,她心里吊着事,文稿敷衍地写完一段,忍不住又登上微博。   仅过去短短半个小时,粉丝们显然战斗力更彪悍,为了给偶像证明清白,已经把周琦、谭悦的身份全给扒光了,试图控评,将风向往一边吹。   ——“这个女人不简单,读书的时候对谦宝纠缠不休,现在还不打算放过他。”   ——“我以为她就是想蹭谦宝的热度,没想到连战士家属也要利用,看小女孩好骗,特地用来她接近谦宝,简直太有心机了!”   ——“小妹妹好可怜,哥哥叫人害死不说,现在还被凶手压着吸血。”   ……   在这整齐的骂声里,艾笑见到一个评论画风截然不同的ID上蹿下跳。   ——“人家烈士家属还没说什么,要你们一帮人瞎操心啊!”   ——“管得那么宽,怎么不去当宇宙警察呢?识不识字啊?小学毕业了吗?看不懂新闻说的‘余震殉职’吗?看不懂就自己回去再教育,别成天一张嘴只会叭叭叭。”   此人每条类似的留言都会回怼,和一帮何子谦粉丝撕得热火朝天。   她越翻越觉得对方似曾相识,一看ID“我是汶宁扛把谭”。   艾笑:“……”   谭悦又在作妖了。   转眼间,粉丝们已经把她打成了专业黑,队形的整齐的问“多少钱一条”。   谭悦气得七窍生烟,马甲也不捂了,挨个回道:“谁是黑粉了?热搜里的烈士家属就是我,在这件事上我可比你们有说话的立场。”   过了一会儿,战斗在撕逼前线的网友们不准备回复她了,各自抱团:“那个喷子都开始假冒家属了,散了吧,别跟她扯了,越搭理她越能蹦跶。”   谭悦:“……”   她快炸了。   艾笑对着屏幕哭笑不得,正叉掉网页,不经意抬头的时候,瞧见隔壁文娱组的几个编辑在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目光躲闪地朝这边打量。   再往别处瞟,或多或少都会收获一点异样的眼神。   都是做网络传媒的,她们不可能不知道今天发生的新闻。   艾笑来公司时距离地震已过去三年,同事里除了白琰几乎没人记得那条过时的舆论风波。   她以为只要时间够长,就不会有人翻旧账……没想到还是给挖出来了。   娱乐圈真狠啊。   桌上的手机忽然突兀的震动,艾笑划开锁屏。   “喂?”   那面的人语气里有明显的着急:“喂,你怎么样?没事吧?”   林现八成不刷微博,应该也是从支队年轻小女孩儿嘴里听来的八卦。   艾笑想到这里不禁笑了下,“我没事。”   或许是过于冷静的言辞让他一时拿不准她此刻的心情,总担心艾笑会想不开,连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你……真的没事吗?”   “我真的没事……”她用笔戳本子,“你放心吧,一回生二回熟,我不会为了一盘冷饭就寻死觅活给人民警察制造麻烦的。”   林现静默一阵,问道:“你现在在上班?”   “嗯,在啊。”   他卡壳似的咬了咬下唇,最后说,“好,其他的事情我会想办法。”   他挂得很快,艾笑也没去仔细琢磨话里那句“想办法”是什么意思,她用最快的速度写完早上的新闻稿,打了张请假单找怀达去了。   “休息这么长时间啊?”后者从一堆文件里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主编年纪不小,不太能跟得上时代的节奏,艾笑看不出他究竟对这次的腥风血雨有没有了解,于是也找了个不疼不痒的理由:“最近天气好,想出去走一走。”   好在平时工作本就是弹性制的,怀达并没再多问,爽快的牵了字批准。   简单的交接完手里的活儿,艾笑拎起包走人,出门前白琰安慰似的在她肩上拍了两下。   难得提早下班,她哪里也没去,回家放纵地倒头就睡。   而另一边,处在风口浪尖的何子谦团队就没艾笑这么好命了,一群人正忙得团团转。   汤明媚打算花重金把这事压下去,连着打出好几通电话。   虽然明摆着是对家的手笔,但说到底,找的那个宣传公司也有问题。   她在工作室里没忍住破口大骂:“这种事也敢交给新人来干,我看他干脆别做宣传,改行当幼师算了,天天培养祖国的花朵。你们也是,内容谁审核的,那么明显的一颗炸弹没人发现吗?是不是要跟着他们一块儿炸上天啊?”   几个小助理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何子谦对此倒是颇为淡定,他正靠着走廊的栏杆抽烟,破天荒登上了自己的微博。   评论里的小女孩们拼命地安慰他,鼓励他,满屏刷爱心,好像自己真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真正受委屈的人还没吭声呢。   他想。   何子谦搜出艾笑曾经的ID,里面几乎被清空了,只有系统自动发的两三条生日动态。   下面的留言依旧惨不忍睹。   他知道她早就放弃了这个账号,但看见那些挂在热门里的回复,手指竟鬼使神差地放到了评论上。   “我劝你不要帮她说话。”   汤明媚的声音蓦地从背后响起,“你这会儿但凡手滑摁一个赞,以后就算浑身长嘴都洗不清,大家今天的辛苦也全白费了。”   何子谦握着手机顿了片刻,随即他按下锁屏键,转过身来时脸上还是那种不以为意的笑,“我知道。”   *   因为没有早睡早起的习惯,艾笑这一觉很长,睁开眼已经是下午五六点钟了。   枕边的手机一直在响,她迷迷糊糊地放到耳畔:“白琰?”   “喂,你在干嘛?”对方随口客套一句,紧接着进入主题,“我跟你说个好消息,热搜撤了!”   艾笑意识慢慢清晰,“撤了?”   “对。”她说,“撤得特别快!”   “下午你回去没多久,有人就爆出当红女星晨瑶吸毒的事,那消息可带劲了,跟坐了直升飞机嗖嗖往前窜,三两下把你俩那点鸡毛蒜皮顶了下去。”   艾笑在电话声里下床打开笔记本电脑。   “晨瑶的公司还想压热度,中间好几次掉热搜,不过不晓得是得罪了哪家金主爸爸,没一会儿又给刷到了第一。”   白琰越说越兴奋,感慨道:“这事儿可真是来得太及时了,完完全全帮你转移了注意力,你放心,我看闹得不大,现在网上铺天盖地占满了晨瑶的黑历史,没人关注你了。”   她坐在桌前浏览微博,瞳孔中映出首页纷繁的动态。   那个爆料的知情人士甚至只是一个注册不到一天的小号,连头像也没有。   “你说会是何子谦干的吗?可我记得他们家好像没这么能刚啊……哎,不管怎样算是摆平了。公司里文娱那帮傻逼反正你也跟他们不熟,不用搭理,咱们自己组里和谐就行。孙皓跟小雯人都不错……”   白琰还在喋喋不休,艾笑滚动着鼠标滑轮,营销号们正在大肆转发,热词一个接着一个往榜单上窜,看着看着,目光却不自觉柔和了一些。   她想她大概知道是谁了。 第42章   和白琰的通话结束后,艾笑抱着腿坐在电脑面前,在百度百科中搜索着有关“思妙科技有限公司”的信息。   “思妙”的前身还不叫“思妙”,是一个与她目前混饭吃的地方逼格高不到哪里去的小网站,她们老板是个俗人,开公司就是为了赚钱,故而特地取名“鑫龙”,没别的意思,一个字图个多金,另一个字图个气势。   当初的“思妙”也一样,叫“腾瑞”,寓意飞黄腾达,年年祥瑞。   2011年的初夏,林爸爸带着公司迁到帝都,业务转型的同时也另外换了一名字正式上线。   不知道是不是新名新气象,思妙的发展出奇顺利,并在短短七年里逐渐占据了互联网视频网站的半壁江山。   她点开林爸爸的个人百科,林现与他约莫有七八分像吧,身形很清瘦,即便是采访的照片也一副不苟言笑的正经表情。   如果林现当初没去当兵……年老之后多半就是这个样子。   奇怪,他为什么要去当兵呢?   艾笑合上电脑,砰得一下倒在绵软的床铺间,对着天花板沉思。   家里既然有钱,他完全可以退伍回来继承皇位,何必千里迢迢跑到这个犄角旮旯做刑警。   还没看出来林现有这么深的军警的情怀……   她想了想,摸出手机,在联系人列表中徘徊。   要不要去道个谢呢……   艾笑纠结地皱起五官。   可万一热搜不是人家撤的,岂不是好尴尬。   她闭上眼睛,发愁的把脸塞进枕头里,在床上滚了半天,最后隔着被子嚎了一声,决定先得个拖延症缓缓,等明天再说。   这不是离第二天还有十多个小时吗?   在阿Q精神的鼓励下,她把所有的不愉快和拿不准统统抛之脑后,打开APP开始自我放纵的刷剧。   没有早起上班的束缚,艾笑足足熬到凌晨三点。   就这样,她醒来的时候连着打了无数个喷嚏,光荣的破了五年没感冒的记录——发烧了。   “低烧?你吃药了吗?”白琰带着耳机,边敲字边问。   “……吃是吃了,不过现在头还有点晕。”艾笑缩在被窝中跟她道歉,“今天的聚餐我去不了了,麻烦你帮我跟小孙解释一下。”   “没事,一顿饭而已,那你好好养病吧。”   挂完电话,白琰在文稿里打了几行字,忽然又停下来,若有所思地盯着手机。   她往电脑屏右下角的时间看了一眼,闲不住的心蓦地一动。   正午十二点,林现刚坐上车,门边就听到咚咚两声。   他转过头,窗外站着一个不太想搭理的人,正笑满脸嘻嘻地冲这边挥手。   白琰大概是怕堵不到他,所在的角度十分刁钻,一个不留神就会惨遭碰瓷。   林现勉强收拾起踩油门走人的欲望,抿了抿唇,慢慢降下车窗。   对方趁机靠上去,笑得像个买保险的,“林队长,这么巧啊。”   他抬眸问:“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正好路过你们刑侦队,又正好碰见你开车出来。”后者手肘搭在窗沿,眼睛眨得甚是神秘,“难得有缘,给你带个情报。”   林现知道她一向满嘴跑火车,对此并不怎么感兴趣。   “别这么不耐烦嘛,我保证你会感谢我的。”   白琰抛出去一个媚眼,将头压低了点,“艾笑感冒了,这几天请假在家里休息。”   他脸色终于有几分动容:“她感冒了?”   对方笑得别有深意:“对啊,还发烧呢。她一个人住,我工作又忙,没空过去照顾。”   白琰挑挑眉,“怎么样?我有她家的钥匙,林队长需要吗?”   说着手指一伸,明晃晃的一把钥匙便荡悠悠地悬在林现眼前,很有几分引诱的意味。   他只看了一眼,“把你朋友的钥匙随便给人,合适吗?”   白琰一副“你懂的”表情瞥过来,“你又不是外人。”   她循循善诱地暗示道:“林队长,生病的女人心灵最脆弱了,这个时候最适合趁虚而入,攻其不备,机不可失啊,我认识艾笑那么久,也才遇上她发烧一回。”   林现:“……”   这个人,一点都不像闺蜜。   “如何?要吗?不收你钱。”   他犹豫片刻,到底没去接。   白琰站在原地目送林现开走车,耸耸肩感叹,姐姐只能帮到这里了。   真是为你俩操碎了心。   *   临近傍晚的时候,艾笑把体温计从腋下拿出来。   三十七度七,还是低烧没退。   她拥着被子靠床上,脑袋昏沉沉的刷剧,原本是想捂汗的,现在有点怀疑会不会是自己盖得太多了。   将电脑放在一旁,正准备看看外卖小哥跑到了哪个地方,锁屏一解,微博的APP先就撞进她的眼中。   艾笑的手指停在上面半天,到底是点开了。   网络世界依旧日新月异,昨日瓜昨日闭,新的一天又掀出了新的话题。   白琰说得对,只要再等一阵,她的事情总会埋回土里。   就像五年前一样,不过是等的时间长短的差别。   可是以后呢?   这是她第一次思考这样的问题。   难道自己永远都只能靠龟缩来解决事情吗?   艾笑一直觉得现在的她比从前更强大,能够独自承受压力,能够坦然接受现实,不会听人家一两句怼就难过到想要割腕。   但也仅仅止步于此了。   旧事翻出来,所有人对她的评价照旧,甚至更糟糕。   而自己除了请假回家,连挺直腰杆去公司上班都做不到,所增长的不过是脸皮的厚度而已……其实她根本没有找到彻底解决问题的办法。   艾笑恍惚地想——我是不是咸鱼过头了?   就在她对着屏幕发呆之际,门铃忽然被人摁响。   她回过神,以为是自己点的外卖,当即下床去开门。   生锈的门轴吱呀一声。   天色有些黑,走廊的灯亮了,正好落在林现微微抬起的脸上。那一瞬间,艾笑仿佛看见他双眼中像是落满星辰,干净又明澈。   她还穿着睡衣,披头散发,愣愣的“啊”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林现提着一袋水果。   晚饭前他到底是去跟老唐换了个班,在艾笑小区楼下徘徊了有二十分钟,给自己做足了准备才上来的。   现在看她在发怔,反而先感到不好意思。   “……听白琰说你病了。”他低头摸摸鼻尖,“刚刚办事碰巧路过这附近,所以过来看看你……方便吗?”   艾笑顺嘴就道:“方、方便,方便。”   意识到他还在站在门外,忙后退几步,找出拖鞋给他换。   一转身,垂首审视了一下自己这副尊容……好吧其实是有一点不方便的。   可此时去换衣服难免显得奇怪,艾笑只得趁林现不注意,飞快用小梳子刮了刮那一脑袋的乱毛。   他刚走进来,艾笑赶紧上前接过水果,“这季节有芒果啦?闻着好香……你吃饭了吗?要喝点什么,果汁还是茶?我妈最近寄来一罐毛尖味道还挺不错……”   她忙着手里的事,不停在说话,甫一回身,林现带着体温的手毫无征兆地贴上了额头。   触感粗糙而厚实,在她低烧的映衬下,微微有一点凉意。   林现的手很大,艾笑的刘海被撩了上去,透过遮挡住的视线看他。   他是真的在试她的温度,表情严肃,认真得竟让艾笑一时屏住了呼吸,怕惊扰了什么。   林现凝神感受片刻,松开手:“是有一点低烧,温度测出来是多少?”   她说:“……三十七度七。”   “烧没退就不要穿拖鞋出来走了,病情会加重。你吃的什么药,我瞧瞧。”   他这架势太像辅导员查房了,艾笑不敢耽误,飞快将药房配的药双手上供似的递过去。   林现坐在沙发上一件一件翻看,将副作用较大的几样先挑着放到一边,说等下自己再去买其他的退烧药给她。   “你晚饭吃的什么?”   艾笑想起还在路上奔波的外卖,求生欲使她信口胡诌:“我……吃的泡菜下小米粥!”   他看着还算满意,正放下心说:“低烧要多喝水,有助发汗,你家水壶在哪儿,我帮你烧。”   话音刚落,外卖就听到有人敲门。   艾笑:“我去……”   林现理所当然地起身:“我来吧。”   艾笑惨不忍睹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几乎能想象他见到那堆垃圾食品的表情……   “您好,您的外卖。”   她将手指拉开一条缝隙,眼睁睁看林现背影笔直地接过外卖小哥递来的快餐。   这位大哥为了求好评,还特地满脸堆笑的补充:“炸鸡要趁热吃哦。”   艾笑:“……”   炸鸡还热着,她可能要凉了。   门哐当一下关上,前面的青年有个垂头的动作,拎着袋子回过身来。   艾笑整个人骤然紧绷。   林现脸色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化,只细微地拧着眉,但越是这样她越心虚,也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面对他会心虚……   外卖放在桌上,林现掀开塑料袋,食物油腻的热气瞬间扩散。   他瞧了几眼,面向艾笑时唇边有不易察觉的薄责:“泡菜,下小米粥?”   她默了片刻,旋即把自己最无害的表情展示在外面,讪笑道:“光喝粥太少了,没吃饱……”   林现无奈地叹气,拎着餐盒耐心解释,“感冒是不能吃鸡肉的,蛋白质高,过于油腻,身体不容易消化……你还买了可乐?!”   他拿出来想扔。   艾笑紧急拦住这只罪恶的手,奈何林现胳膊长,她够不到。   可乐是无辜的!   “浪、浪费食物不好啊,你看我买都买了。”好歹让她吃完这顿。   大概是“浪费”两个字使得五好青年有所迟疑,他居然停了一停,表情为难地抿唇,后牙槽轻轻磨动,最后像是妥协:“那我吃吧。”   他说着脱下外衣放在椅子上。   “你坐会儿,我去熬粥。”   艾笑:“……”   不要啊。 第43章   艾笑的面前摆着一碗小米粥,边上是一碟咸菜萝卜。   林现就坐在她身边吃炸鸡,偏偏此人还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暴殄天物,他对得起这只鸡吗!   艾笑愤愤地往嘴里塞了勺米粥……什么味也没尝出来。   后悔了,为什么当初不说自己吃的是山东煎饼呢?   她悲愤地干了半碗下去,后知后觉的品了品,觉得这粥熬得还挺粘稠的。   对面林现才解决掉一对鸡翅。   如果不赶时间,他吃东西的速度其实很慢,每一口都细嚼慢咽,动作斯文又干净。用他的话讲,这大概是为了方便消食。   艾笑看着他拆开薯条的包装,目光不经意和自己的交汇,于是笑眯眯地支起下巴:“怎么样?看你吃得也不嫌弃,好吃吧?”   林现没回答,反问她:“你平时就喜欢吃这些啊?”   “……也不是经常,偶尔会点。毕竟热量太高,吃多了容易发胖。我有做控制饮食的计划单。”艾笑伸出手指算计道,“一三五吃减肥餐,二四六点简餐外卖,周日自己煮面条。”   林现:“……”   这种减肥方式也就骗骗自己吧。   他拿起可乐,插上吸管抿了一口,忽然皱了皱眉。   艾笑看见他的反应:“喝不惯?”   “不是。”林现摇头解释,“已经没气泡了,可能在路上晃得太厉害。”   他作势想丢掉,大概是有之前的怀疑,艾笑显然不很相信,“让我喝一下。”   她说完,全然没避讳,把可乐转了个圈,就着那根吸管凑上前。   林现本要提醒的,蓦地愣了愣,微微张着的嘴僵在哪里,竟忘了要说什么。   “真的没气泡了,不应该啊……这家店从前不这样的。”   艾笑握着杯子看上面的logo。   他视线落在她唇间,心里莫名萌生出一点异样的感觉,仿佛有一缕微妙的电流从指尖淌入周身。   林现顿了片刻突然别过脸,将头转开了。   他眼睛漫无目的地望着别的地方,最后站起来往厨房走。   艾笑还在后面自言自语:“不行,我得给个差评。”   灶台上的水正好烧开,林现回头瞧了她一眼,把手里的一袋包装拆掉,取出油盐酱醋条不紊地搅拌。   艾笑翻出APP手指飞快的奋笔疾书,抽空又拍了几张照作为证据。   评价尚未写好,一缕鲜香却在四周缓慢的扩散,她有轻微的鼻炎,等终于闻到时,才感觉那味道浓郁而清晰。   大约是从厨房里传出来的。   她刚想去看,一盘冒热气的水饺便推到了跟前。   林现把打好的调料放在她顺手的位置,扬扬眉示意:“猪肉白菜馅,里面有荸荠,只喝粥不经饿,你不是想吃肉吗?”   艾笑一时没反应过来,呆了呆,“……你什么时候买的?”   他无奈:“急冻室里找的,连你自己家有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好在没过期。”   林现叫她慢慢吃,自己转身进去洗碗。   艾笑果断抛弃了清汤寡水的小米粥,捧着碗吃了个半饱。说来也怪,她病中明明没胃口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厨房哗哗的水声停了,四周猝不及防安静下来。   她放下筷子,探头往里面看了看,目之所及有限,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便悄悄走到门边。   林现背对着她,站在案板前拿着一袋打开的盐巴,似乎正研究保质期,眉峰习惯性的皱起来,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   他做事,无论是多小的事,一向有种一丝不苟的认真,是把生活每一寸每一毫,都过得精致不留遗憾的那种人。   艾笑靠在门框上想,如果是在以前,自己一定很不耐烦林现这样啰嗦,多半还会发脾气。现在年纪渐长之后才渐渐明白,那些肯为你琐事操心的人,都是真心对你好的。   她就一声不响地看着,看久了整个人都变得柔软起来。   正在艾笑满心岁月静好的时候,有一团东西撞进视野里,黑漆漆地悬在林现头顶,移动的速度还十分敏捷。   她吃了一惊,随后意识到这玩意儿是什么,不禁感慨。   自己家里八百年不见得开一次火,居然还有蟑螂肯屈尊降贵,实在是有点受宠若惊。   说来小强这种生物除了恶心一点,基本没有战斗力,相比之下开大众和歹徒对刚的林现反而杀伤力极强。   但如此武力悬殊,他还能被吓得跳脚,果然万物是相生相克的。   艾笑想到这里,不由起了捉弄的念头,抬腿往前走。   “林现,我跟你讲个……”   厨房边堆着一袋核桃,不知几时滚了一颗出来,她话刚开口,脚正好踩在上面,圆形的球面车轱辘似的带着她打滑,后半句直接变成了惊叫。   林现听到动静当即转过身,见状忙伸手去拉艾笑的袖子,捞上前的同时胳膊顺势揽住她的腰。   这一连串的动作本来没问题,然而艾笑穿的是睡衣,他力道又大,一拽之下胸前的扣子便蹦开了几颗。   艾笑惯性使然地扑进林现胸口,角度有些暧昧,像是投怀送抱。   衣服的布料太薄了,她的骨架又纤细,甚至能感觉到女孩子惯有的,细腻的皮肤。   林现开始觉得自己搂在后背的手过于唐突,缓缓把掌心松开了一点,目光不经意地垂下去。   艾笑常年不见天光的皮肤白皙得晃眼,和他的手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锁骨清晰分明。   再往下却没有预料中的衣物,反而隐隐有两道浑圆的弧形。   ……她里面居然什么也没穿。   林现的脑子顷刻轰的一声响。   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他几乎是触电般的将艾笑推开。   这一推不要紧,那颗核桃还在原地没动,她后退几步眼见又要摔,林现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扶。等把人稳住,干脆自己避开,一路退到了水槽边,目光无措地看着她。   艾笑短时间里经历了一番兵荒马乱,人还在发愣,有些没回过味,茫然地和林现对视半天。   艾笑:“我……”   说话的当下,她发现他的耳朵一瞬就红了,蔓延到后颈。   艾笑起初还坦荡荡,这回儿蓦地卡了壳,居然也跟着莫名其妙的尴尬起来……   两人隔着一米远的距离四目相对,各自愣过几秒,随即都认为大家作为新时代的年轻人,这么大惊小怪似乎过于欲盖弥彰了,但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什么话题来打破气氛。   艾笑悄悄揪了揪自己罪魁祸首的睡衣,猛然看见锅里的沸腾出来的白烟,连忙说:“那个,粥……”   林现回过神来,迅速借坡下驴地转过身,把炉子关了,掩饰性地解释:“……是我熬的银耳汤,你晚上饿了可以热一热。”   “记得火不要开太大,每五分钟搅拌一次。”   紧接着又去拿盐巴:“还有这袋盐保质期就剩两个月了,你看着点时间。”   “然后,然后还有……”他舔了下嘴唇,难得紧张地用手去摸后颈。   艾笑一迭声地答应,一副极认真的样子盯着那口锅,其实压根没听进去他讲了什么。   最后弱弱地指着前面。   “对了,我刚刚是想提醒你,有只蟑螂……”   随后,她眼睁睁地瞧见林现面不改色,极其顺手地用纸巾把才爬到角落里生物拍死,冲进了下水道。   艾笑:“……”   他疯了吗?   林现在灶台前忙活了大半天,用抹布来来回回擦得整个台面光可鉴人。   “药在茶几下的抽屉里面放着的,我之前跟你说的冲剂……”   艾笑赶紧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一会儿自己去买。”   大概也是不自在,他从椅子上拎起外套,“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好好好,谢谢,谢谢,我送送你。”   两个人一路客套到门口,只差没对拜磕头了。   林现跟她告辞,艾笑站在原地挥手,“哐当”门轻轻掩上。   她仍旧保持着这个姿势,也不知保持了多久,等楼道间不再有任何动静,身体才缓慢地动了,但动得有几分僵硬,只能丧尸似的拖着长腿挪至卧室里,停在床边,最后直挺挺地脸朝下倒进床内。   艾笑捞起枕头,把脸埋在其中,从左滚到右,从右滚回左。   她就说不方便的!   怎么办,现在是什么情况,自己猥亵了人民警察吗?   可女生在家不穿bra不是对家这个名词的顶级尊重吗!   等等……   不对啊。   艾笑越想越觉得有哪里违和。   她把脑袋艰难地挣扎出来,呼吸了一口气,然后又低头朝胸口看了看。   回想了一番林现当时的反应。   不知怎么的,莫名觉得有点受挫……   *   等林现到家已经是晚上□□点,饿了两个小时的橘猫守在自己的饭盆前巴巴儿地把他望着。   然而铲屎官竟意外的没有来给它倒猫粮,只将衣服往沙发上一扔,一脸魂不守舍地进了卧室。   哪怕智商受限,此时此刻,橘猫多少也感觉到生活质量的下降,于是哀怨的叫了一声,跟在林现后面。   他今天回来连穿的这身都没换,直接坐在了床上,四周发出咯吱的轻响。   橘猫正蹲在下面,一垂头就能和它看个对眼。   林现不想跟它对视,摊开手掌摁着自己的眉心,将整张脸挡住,头疼地躺下去。   壁灯没开,他盯着漆黑的天花板发呆半天,还是觉得意难平,闭上眼睛用力锤了下床沿。   明明一开始进展都挺好的。   明明都挺好的。   他干了什么,又搞砸了…… 第44章   艾笑接下来的几天都没睡好觉,大概是心思被占据,无暇惦记那点小感冒,侵入身体的病菌们自讨无趣,也就磨磨蹭蹭地偃旗息鼓。   自从林现那天走了以后,两人便再也没联系过。   以往他或多或少还有几条客套话,比如关心一下病情,转发点没什么营养的洋城公安温馨提示,这段时间实在是静得可怕。艾笑翻出林现微信时都能感觉到久违的尴尬透过屏幕糊了自己一脸。   她捧着手机在床上挺尸,把他朋友圈里那些为数不多的内容翻了一遍,林现不爱玩这个,最近的一条还是转发。   艾笑咬着嘴,手指放在点赞上面犹犹豫豫,到底没摁下去。   不行。   她觉得真这样不行……   正举棋不定时,手机没拿稳,“啪”地砸在鼻尖,痛得难以形容。   另一边,午休回办公室的林现也才闲下来,他倒了杯水,没喝两口,便习惯性地翻开艾笑的微信动态。   她快有三四天没更新朋友圈了。   包括微博和说说,几乎所有的社交账号都一并冻结在前些天的某个晚上。   据他这些日子的了解,艾笑绝对不是一个现充,平均每天至少得发一条扯淡,哪怕无话可说也要挂几个表情上去,证明自己还活着。   眼下这么反常,让林现不由自主地浑身不自在,甚至有点坐立难安,总怀疑是不是那天做错了什么。   要不要去主动道个歉呢?   可突然开口,未免太令双方为难。   就在两边各行脑补,自我开虐之际,一周很快过去了。艾笑本就不多的年假在蜗居养病中捉襟见肘,日渐消瘦。   周六放假这天,她终于坐不住,把白琰约到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厅。   上午九点,店里恐怕刚刚开门,放眼望去就她们两个神经病,大清早跑来喝咖啡。   或许是不适应她突然献出的殷勤,白琰拿蛋糕当早点咬了一口,目光充满打量:“今天怎么这么热情,你是睡饱了没事干么?我还困着呢。”   艾笑将两手交叠放在咖啡杯后,一副想了很久的样子,郑重其事地坐在对面。   “跟你说个事情。   “周三晚上,林现来家里看我了……”   她简单将几天前的经过同白琰讲了个大概。   后者不动声色的竖起耳朵,边吃边听,听得眉毛直打结,差点厌食了,忍不住暗骂。   怎么会有如此不争气的玩意儿?   送分题都不会做,还是个男人吗……紧要关头居然临阵脱逃了,难怪当初干不过何子谦!   真是恨铁不成钢。   她一叉子戳进蛋糕里,咬得喀咯作响,想着主公扶不上墙,不如趁早换个人栽培算了。   艾笑还不知道白琰作为一个尽职的幕僚有着如此复杂的心路,她灌了口咖啡,拿不准自己的话当讲不当讲,只用一种试探性的语气:“白琰。”   “我最近一直在想……”她顿了顿,显得很迟疑,随后伸出食指和拇指轻轻捏住,“你说林现会不会,对我有那么一点,意思?”   白琰:“……”   她沉默地吃完早餐。   忽然感觉这两个人也挺配的。   一个耿直没朋友,一个反射弧慢到超长待机。   “笑儿,你不至于迟钝到这种地步吧?”白琰往后靠在椅子上,难以置信地抱怀望着她,“当初追何子谦的时候情商不是挺高吗?我还以为你是揣着明白当糊涂,感情你是真没留意?”   艾笑震惊了:“有这么明显?”   “简直太明显了好么?!”她敲着桌子叹道,“就林现看你那眼神儿都快能掐出水来了,搁谁谁不知道啊。”   “……”   她没怎么仔细观察过林现的眼神。   在艾笑心里,一直觉得他是个十分自律的人,自律到有点高不可攀了,感情轻易不外露。如果不是出了谭悦的事,估计这份念头还会来得再晚一点。   她一时间陷入沉思,左思右想又无法使自己信服。   “可是,可是……”艾笑手抵在唇边,思绪辗转反复,到底还是委婉地开了口,“你看我当时……我都抱着他了,正面抱的,但他把我推开了啊,神色很紧张的样子。   “要真像你说的那种喜欢,会有这么大反应吗?”   白琰提起这个便不由掩面,“你干脆理解成……他是坐怀不乱真君子好了。”   艾笑没能接受她给的理由,反倒涌起一丝伤及自尊的悲哀——总觉得是因为自己身材不好,故而“见光死”惨遭嫌弃。   她伸手在腰往上蹭了两把,继而沉痛地叹口气,沮丧地朝嘴里塞蛋糕。   白琰端着咖啡杯,若有所思地小口小口抿,视线落在她身上,忽然问:“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   与此同时,在隔着两条街外的一家法式餐厅中。   张季和罗白雪战战兢兢的入座,忐忑不安地看对面的林现随手放好公务包,一脸很好说话的表情朝他俩道:“喜欢吃什么就点,这里的海鲜不错,招牌是鹅肝,不过跟拼盘比起来味道差了一些。”   完了还冲罗白雪颔首一笑:“白雪的话可以试一试水果柠檬挞,你比较爱吃甜。”   这是共事几年来顶头上司第一次请客,不得不让人倍感惶恐。   罗白雪已经开始担心手边的白水里会不会加了点什么不为人知的猛料,喝得小心翼翼。   服务员递来一本菜单,张季顺手接过,翻开一页,先被上面的价格闪瞎了眼,只好默默的合上,跟着她一块儿低头灌水。   林现见状也不强求,按照惯例点完菜,“不用帮我省钱,难得放假,权当是放松一下,觉得没吃好就再添。”   以罗白雪的工资她是万万不敢来这种地方放纵自我的。   “林队……您是不是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您尽管开口,别跟我们客气。”   张季连声附和:“对对对。”   他闻言顿了顿,只是笑:“先吃饭吧,吃完再说。”   话说一半要人命,这更吃不下去了!   罗白雪赶紧委婉的表示:“您还是先说吧。”   好不容易蹭顿大餐,她可不想吃成一场鸿门宴。   林现支着肘,略犹豫片刻,随即掩饰性的轻咳两声,“嗯……我记得白雪是有男朋友的?”   后者微微一愣,似乎始料未及。   留意到她的表情,他貌似愈发地腼腆起来,不住地摸鼻尖。   “也没什么,我……就是想问一问,你男朋友当初……是怎么跟你表白的?”   “或者说,是做了什么让你觉得,能够接受他。”   罗白雪在原地吃了老大一个惊。   半晌才反应过来——竟然是恋爱话题!   她几乎想都不用想,便猜出女主角是谁了。   张季在一旁一头雾水,心说我没女朋友,我是单身啊,为什么饭局会有自己?   不多时他就明白了什么,想是林队怕单独请小姑娘出来吃饭叫别人撞见了误会,因此特地拉他当个吉祥物作陪。   思及如此瞬间更难过了,单身狗活该当板砖被人搬吗……   鹅肝正好端上来,他尝了一口,感动到流泪。   当板砖也挺好。   罗白雪没动餐具,吃人嘴软,她态度认真地解释着这个问题:“我跟我对象是在警校认识的,算情投意合,水到渠成。在他把窗户纸戳破之前,双方都有点感觉,所以也没干什么特别的,咱们俩聊着聊着就把关系确定了……”   “表白成不成还得讲究你情我愿,林队,您对她的……咳,她知道么?”   林现被问得有点发怔,“我也……不太清楚。”   艾笑是什么想法他真的不明白,如果知道,就没这么难办了。   “我曾经有暗示过她,但她好像没往那方面去想。”林现转着玻璃杯,目光显得很游离,“此前她一直就有喜欢的人,实话讲,现在她对那个人还有没有感觉,我……说不好。”   毕竟何子谦在艾笑的生命里占据着一处重要的位置,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释怀的记忆。   罗白雪听到这儿算是懂了。   林现有足够的耐性去等待一个人,可他自己没信心。   她甚至对此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不知道究竟是发生过什么使他这样踌躇不前。   “林队。”罗白雪正色地坐直了,“这事其实关键的不是方式是人,主要还得看她是怎么想。”   *   “什么怎么想?”   艾笑在这个话题上似乎总慢半拍。   白琰敲着杯沿,“当然是关于林现啊。”   “且先不管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我就想知道你对他是个什么感觉?”   并非所有的感情都简单粗暴的分为一见倾心和日久生情,很多时候男女间的情愫或许只是从谁先走出那一步开始的。   艾笑一时间陷入深思。   认识那么些年中,毫无疑问,林现没对她明示过什么,至于暗示……当初自己一门心思挂在何子谦身上,估计也难能留意。   硬要她回想的话,唯有一件事,不上不下的卡在脑海里,忽然就清晰起来。   白琰观察到她在皱眉,一副欲言又止难以开口的模样。   “要么喜欢,要么不喜欢……再复杂点叫做也不讨厌,用不着那么纠结吧?”   艾笑挣扎了一下,两手搁在大腿上搓了又搓,过好久才拿眼神瞟她:“其实……我跟林现吧,还有件事没告诉你……” 第45章   那大概是八九年前的夏天,花城市一中10级的高考刚刚结束,所有人都在忙着狂欢和送别。   艾笑的班级将毕业聚餐定在一家火锅馆里,店旁紧挨着KTV,预备吃完饭就转战阵地去唱歌。   包房足够大,他们一群才脱离苦海的少年点了几箱啤酒,难得不受束缚地放肆宣泄。   毕业是个既令人惆怅不舍,又给予其无限勇气的时刻。   比如,向暗恋多年却因学业而不敢流露感情的人表白心意。   艾笑就是做的这个打算。   火锅馆由于物美价廉,地理位置方便,很受附近的学生喜欢。当天也会有好几个班的来吃散伙饭,包括何子谦。   虽然认真计较起来,她之前已经表白过了,但总想着如果不趁最后的聚会再试一次,恐怕自己将抱憾终身。   因为谁也拿不准今天一别,以后是不是就真的各奔东西了。   她把这次的机会看得重要,小伙伴们有知道的,也都纷纷打气加油。   晚上的餐馆热闹到沸腾,同校的男生全上走廊来串门了,各自满脸通红的敬酒,然后勾肩搭背地说话,又哭又笑,好在服务员们都见多了神经病,纷纷端着盘子绕开。   艾笑一眼便发现何子谦在对面的房间里。   他指缝夹着香烟,笑容散漫的跟朋友聊天,不时也有女孩子找上来。他很大方,不管是送礼物还是求抱抱,一并照单全收,言行举止让人挑不出毛病。   艾笑握了握拳头。   借力量来平复心情。   而就在她一动不动看何子谦的时候,不远处的林现也正看着她。   但艾笑没有察觉。   她被闺蜜鼓励着狠狠灌了两瓶酒,借着热血上头,鼓起勇气朝隔壁班走去。   男生们不知聊了什么,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视线一转,见艾笑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跟前,全都慢慢收了声音,神情好奇地把她望着。   年轻时的脸皮是的真厚,她说不清自己哪里来的胆子,只这么直勾勾盯着何子谦,在一群人的注视下,把那四个字喊得掷地有声,神色坚毅地仿佛即将去炸一座碉堡。   周围短暂的安静了一瞬,也许是见怪不怪了,路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林现是在那时站起身的。   他鲜少动容的脸上有一丝微妙的变化,和围观的同学一起静观包房中的进展。   何子谦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火锅的烟熏雾绕使他微微眯眼。   他同艾笑对视片刻,像是应付这种场面已然得心应手了似的,十分随意地把一罐凉茶递过去:“先醒醒酒,你看脖子都喝红了……哎,你们谁,给买一瓶酸梅汤来。十二班的同学,麻烦扶着点,地上滑,小心她摔了。”   艾笑不高兴他这样岔开话题,又加上喝了点酒,感觉自己已经无所畏惧,于是愤愤地重复道:“我就是喜欢你!”   这一句比刚刚还要大声,几乎在附近的都听见了。   何子谦大概是没见过给了台阶还不下的人,忍不住笑起来,将烟灭掉,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拒绝得很干脆:“你不是我喜欢的那款。”   她眼睛一下便红了,仍不死心:“那你喜欢哪一款?”   “我喜欢的那款跟你差距太大,你就算学,也不可能学会的。乖,放弃吧。”   话说得足够狠。   艾笑的脑袋被酒精与打击一同刺激着,整个人昏昏沉沉,对这之后自己怎么走回餐桌,怎么失手打翻碗筷,怎么坐下大哭,全然不记得了。   只记得她让人当场回绝,连张好人卡也没拿到,还在全年级的面前丢了脸。   她跟大多数毕业告白失败的女孩一样,神经质般的嚎啕痛哭,紧接着开始疯狂用酒水麻痹自己。   但对于其他人而言,这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饭局结束,大家三三两两的到KTV唱歌,艾笑被朋友拉着兴致缺缺地跟去了,可依旧不停地开瓶灌酒。   房间里的声音震天响,起初同行的女生还会看顾着她一点,后来自己也喝高了,不知道上哪儿和别人抱头鬼哭狼嚎。艾笑身边空荡荡的,她难受地躺在沙发上,睡得不踏实,有点想回家。   坐起来去叫同伴,然而没有一个人理她,艾笑只好自己发了一会儿呆,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正准备开门时,昏天黑地的晃悠了一下,忽然有人伸手扶她。   艾笑迷糊地转头,视线不太能聚焦,隐约觉得那是个男的,长得挺眼熟,隔了好一阵才勉强分辨出模样来——哦,住在楼上的邻居。   发现是林现之后,她瞬间卸下防备,也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就踉踉跄跄地跟他下电梯。   艾笑的酒量其实很好,不过酒品不行。   林现搀她搀得比较吃力,因为她总乱动,路过别人的包房要进去唱歌,途径街边的餐馆想再喝几杯。   没多久,他额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   好不容易到了红绿灯路口,她却又不肯走了,蹲在街灯下掉眼泪,抱起双臂缩成一团,哭得像只小猫。   林现无所适从的环顾四周,幸好附近没什么人,否则他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解释。   那时的网约车未曾兴起,凌晨一点,街上鲜少有空的出租。   他摸出手机想给家里打电话,叫人来接。   一旁的艾笑却哭够了,夜风吹得周身发冷,她折腾完毕,终于感到不舒服,说什么也不愿意继续待下去,掉头就往有灯光的地方钻。   林现还没来得及拨号,手忙脚乱地拉住她。   “你去哪儿?”   艾笑:“我要回家睡觉。”   “你等一下,我叫车送你回去。”   艾笑:“我不想回去!”   林现:“……”   跟醉鬼是很难交流。   她想一出是一出,指着前面灯火通明的招牌,中气十足:“我不回家了,我要去开房!”   正对面是家商务酒店,艾笑口无遮拦,说完便义无反顾地往里走,直奔前台,林现拦都拦不住。   他被这个情况搞蒙了,一时间不知所措,在原地里踯躅了片刻,又不放心她,只得先追上去。   艾笑干正事不行,翻身份证的动作倒是很利索,拍在柜台:“给我开个房间。”   正值夜班的酒店前台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目光落在紧跟而来的林现身上,敲键盘登记:“住几个人?”   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个问题,他听了总觉得尴尬,将脸别到一旁,低头不自然地踮了踮脚。   艾笑脑子正不好使,没明白话里的意思,张口回答:“随便几个人。”   这几天玩到深夜来住酒店的毕业生不少,只当他俩是终于摆脱束缚想尝鲜的小年轻,前台没多问就给扔了张房卡。   艾笑把东西一收,转身上楼梯。   可惜她光有气势,脚却不听使唤,才爬两级台阶便开始头往下栽。   “小心!”   林现赶紧扶住她,一路东倒西歪地走到房间前。   过道上很安静,刷开门,室内宽敞亮堂。   艾笑的醉酒已经进入了白热化阶段,意识处在半清醒半朦胧,举止无法控制的状态。   她这样也不要,那样也不听地闹腾了半天,最后死气沉沉地摔在床上,索性一扭头,把脑袋埋在被子里,含糊不清的呜咽。   不管怎么样,勉强算是消停了。   林现这才得以松口气,他看了一眼满室的狼藉,怕吵到别人睡觉,先去关好门,随后收拾她扔了一地的钱包和证件。   仲夏的夜晚天还不算太热,酒店的通风效果很好,艾笑躺在床上,发烫的脸颊感受着迎面袭来的凉意,头重脚轻,胃里翻江倒海,难熬得要命。   睡到一半时,有人在旁边轻轻推她。   “艾笑,艾笑……”   那个人的声音由于刻意的压低而带了一点磁性。   “你手机密码是多少?我给你妈妈发条信息过去。”   她眼皮沉得快有千斤重,尝试了几下没能抬起来,就觉得这人很烦了,抱紧枕头凶巴巴地咕哝了一句,一动不想动。   四周逐渐安静,过了一会儿,耳边才传来一声浅浅的叹息,又轻又短促,里头甚至有一点不易觉察的纵容与无奈。   艾笑顶着客房明晃晃的灯光做了个梦,梦很短,人物零碎却十分清晰。   后来不知怎么的她就醒了,眼前全是何子谦将凉茶推过来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循环播放冲刷着神经。   她迷迷糊糊地转过头,视线里有一道身影站在床边,个子高高的,面容模糊,似乎正摆弄她的手机。   屏幕的光忽明忽暗,照在对方的眉眼间。   艾笑就那么漫无目的地看着,发呆,出神,什么也没想,神游太虚。   说不清过了多久,四肢好像有自己的主张一样,忽然动了。   连她本人都很难解释清楚那种感觉,仿佛大脑跟身体同时分了家,思绪还停在枕头里游离,人却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迈前一步,两手用力勾住对方的后颈,然后毫无征兆地吻了上去。   朦胧中,艾笑感觉到那个人站不稳似的往后退了一下,握着的东西重重掉在地面。   他身体一瞬绷得很紧,嘴唇极慌乱的接受她突如其来的举动。   没有推开,但手足无措。   这生平第一次接吻的经历,由于意识不清晰,记忆断断续续。   她唯一有印象的,就觉得那人的嘴很软,味道淡淡的,给回应的时候格外温柔。   艾笑亲完了人松开手,神志不清地质问:“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啊?”   她放声大哭,委屈极了:“我明明这么喜欢你的!”   眼泪稀里哗啦,根本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什么反应。   艾笑站着撕心裂肺地哭到打嗝,连气都喘不过来,至于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便彻底断了片。   好像有人拍着她的背喂她喝水,也好像有被子盖过肩膀。   等真正一觉睡醒,早就是第二天的下午。   酒店的窗帘全拉上了,室内透着幽暗的光,她半死不活地惊坐起,一个鲤鱼打挺,旁边的林现正把买好的稀粥鸡蛋放在桌上。   一回头,两人目光骤然相对。   人喝醉了虽说记忆会出现断层,但正如做梦,或多或少能想起一些。   艾笑还记得她来酒店的事情,记得房卡长什么样儿,更记得睡死之前亲过一个人。   尽管做这些事的时候,她似乎一身都是胆,从容得令人叹服,可酒醒了一回想,才知道往事有多不堪回首,简直恨不能当场挖个坑把自己就地活埋。   艾笑目瞪口呆了片刻,不知冒出什么念头,先拉开被子往里瞅一眼——还好,衣服完整。   林现可能刚想解释,她突然飞快地问:“我们俩没干什么吧?”   他嘴唇动了一下,艾笑紧接着就万分愧疚地道歉:“对不起!我昨天真的喝多了……我不是有意的。”   她满脸过意不去,“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真发生了点什么,能不能拜托你保密……”   “千万,千万别告诉子谦……”   林现那时一言不发地看了她很久,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说话。   随后他唇角牵出一点弧度,极坦然地笑了笑,说没事。   “我其实,也有喜欢的人了。”   听完这一句,艾笑心头好受多了。   只将他当成同是天涯的沦落人,把昨晚的误会不留痕迹的掀过一页。   所以在分开后的那些年里,她潜意识中一直以为林现是有女朋友的,连再次相遇时也那么想。   因为他从始至终,什么也没对自己讲过。   许多人人生的分叉点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艾笑并不知道,林现那天原本下楼另外开了一个房间,可还是坐在床边守了她一整夜。   一整夜都没合眼。   他在心里打了无数的腹稿,想着第二天天亮,要怎样对她坦诚感情,要怎样措辞才不会让她感到突然,才不会吓到她。   然而所有的准备,都在艾笑开口提到何子谦的瞬间崩得不堪一击。   她甚至没给他一个可以说出来的机会。   这应该是林现平生最受挫的时候,也是第一次深刻地认识到自己与何子谦相比在她心中有多大差距。   年少时的性情莽撞又冲动,下决定的原因往往是出于一时的意气用事。   于是后来,他将自己的高考志愿换成了洋城军校。 第46章   菜已经上到甜点了,旁边的罗白雪还在跟林现分析女生的恋爱心理。   张季刚刚听完那段五味杂陈的暗恋往事,只觉得从脾脏堵到了嗓子眼,瞬间回想起自己学生时代惨不忍睹的初恋经历,一时间连甜品也拯救不了味蕾,扎心得不行。   他在罗白雪头头是道的长篇大论中舀了一勺慕斯蛋糕,余光瞥到手边的调料架下似乎放了张广告单,于是给抽了出来。   那是市区某处大型游乐场推出新主题的宣传海报。   洋城同类型的游乐园有好几个,为了争夺客源,每隔一段时间商家都会搞些与众不同的玩意儿来吸引眼球。   张季看见主标题时,眼睛蹭一下就亮了,一把递给林现。   “林队。”他打断罗白雪,差点没声泪俱下,“您听我一句,别整那些有的没的,光在乎什么‘对方的想法’一点用也没有,采取行动才是真的。”   “不管什么女孩子,主动点准没错——来,您拿着!玩够了吃大餐,看完电影送她回家,路上就表白,别拖了,再拖黄花菜都凉了!”   听上去他比林现还着急。   后者愣了一下,看着推到面前的广告单。   罗白雪跟着探头凑过来,皱着眉质疑,“520专场……这会不会太明显了?哪有第一次就约这种地方的。”   张季说:“明显才好啊,给她一个思想准备。”   “我不推荐,大部分女生其实喜欢循序渐进的,我建议看看电影,逛逛公园,再不然到附近的景点走一走。”   “……你也太保守了,这都改革开放四十年了,能不能别那么拘着。”   “你开放,所以你追到女孩子了吗?”   ……   狗头军师们吵了起来。   一个觉得对方过于唐突,另一个觉得对方不够奔放,互相鄙视着,各执一词。   林现没吭声,他反倒认真端详起那张貌不惊人的小海报,目光落在里面的“烟火表演”四个字上,不知想到什么,若有所思。   夜里喂完了猫,他躺在床上,头枕胳膊注视着天花板出神。   过了一会儿,忽然爬起身去摸手机,划开锁屏后又顿住了,像是感觉哪里不妥,再度发愁地躺回去。   林现并不是真的相信张季的“游乐场表白论”,但他确实挺想带艾笑去看烟花的。   市区里禁烟,很难有机会,这应该是提前报备过。   可罗白雪说的也不无道理,平白无故约人出来,她肯定会有所觉察,如果认为两个人单独相处太尴尬,多半还会找借口推掉。   有些难办……   林现拿着手机坐起来,目光犹豫地在联系人列表上徘徊。   最后决定。   既然两个人不行……那就四个人吧。   他拨通了艾笑的电话。   拨出去之后才意识到不妥,一看时间——十点了,大半夜的打扰人不太好,而且这个点钟讨论这件事实在有点奇怪。   然而刚想断那边就接了。   “喂?林现。”   她声音听上去挺有精神,背景很安静,大概是在家里。   林现不知怎么心就跳得有些快了,莫名其妙地开始紧张,他嘴唇微微抿了两下。   “睡了吗?”   “还没有。”艾笑也许是去瞅了瞅时间,对他的作息叹为观止,“你平时都睡这么早的?”   “……不是,我是怕你睡了。”   她窸窸窣窣地撩动被子,“那没关系,我一般十二点才休息……有什么事吗?”   林现的手指捏住床单边翘起的一节线头缓慢搓揉,先咳了两下清清嗓,才道:“……是这样的。”   他面不改色地开口,“张季你认识吗?支队里的一个同事。今天他找到我说,喜欢白琰很久了,一直想找个机会约她见面。”   “他喜欢白琰?!”艾笑还记得那个单薄文弱的小民警,当下对他的口味肃然起敬。   “嗯,对。下个周末洋城乐园正好有活动,他原本买了票想请白琰一起去,不过又担心太突然了,对方不愿意赏脸……所以才托我请你帮忙。”   林现讲到这里才谨慎地放缓了语速:“不知道你能不能……陪她一块儿来?”   像是担心她会拒绝,又解释:“张季为人不错,我想算是给他一个机会,也不是一定要强求。”   这席话合情合理,艾笑当即会意地点点头:“确实两个人去的话有点尴尬。”   关系到好朋友的终生大事,她自然义不容辞,加上林现也替自己忙前忙后出了不少力,艾笑很仗义地答应下来。   “行,约白琰的事情交给我。”   “不过我可不保证她会对你同事的这个类型的感兴趣哦。”   林现:“没事。”   反正也不用感兴趣。   于是下一周的周日,晴空万里无云,连身边的空气都弥漫着玫瑰花的香味。   四个人站在游乐场的大门前,各怀鬼胎。   白琰狐疑地盯着对面俩男的看,猜不透林现这根化石木头打的什么主意,一心想找个时机试探试探他。   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卖了的张季只当是被叫来助攻的,跃跃欲试,打满鸡血,发誓今天一定要帮顶头上司泡到妹子。   毫不知情的艾笑则抱着成全一桩好事的心态,看向张季的眼神都充满了慈祥。   而作为始作俑者的林现倒是十分淡定,正仔细研究手里的活动地图,心情很好的样子。   节假日的游乐园里人山人海,由于日期特殊的缘故,来往几乎全是成双成对的情侣。   白琰四周环顾了一圈,不远处的巨型转轮最显眼,一下子便抓住了她的视线。   摩天轮,自古以来便是谈恋爱的圣地,浪漫的代名词,好像男女朋友不去坐一坐就不配说约过会了似的。   她当机立断,刚要开口,不承想对面的张季和她同时出声。   白琰:“去坐摩天轮吧!”   张季:“那边有鬼屋。”   白琰:“……”   张季:“……”   话音落下,两人仇恨地对视,彼此都认为对方很碍事。   在张季看来,鬼屋简直就是感情升温的最佳场所,比摩天轮尬聊是在好太多了。   艾笑瞧了瞧这二位双眼里发出的电光,忙站出来打圆场:“还早、还早,反正都会去的,一个一个来吧。”   她挨到林现跟前,指着地图上的标志。   “要不先去鬼屋?离得比较近。”   *   游乐场的鬼屋以幽灵古堡为原型,是这里最大的卖点之一。因为一大波人挤在摩天轮附近排队,他们这边相较之下还不那么火爆,没等多久就进去了。   古堡大厅内光线极暗,窗帘拉得密不透风,硬生生在青天白日里营造出阴气森森的氛围,连工作人员都刻意将帽檐压得很低。   门口有穿着女仆装的年轻小姑娘,旁边摆了张桌子负责登记。   艾笑是第一次玩这里的鬼屋,据说到了最里面会有密室逃脱的环节,所以人数上有严格的限制。   策划为了达到真实的恐怖效果,特地给每个人编号,随机两人一组进迷宫。   白琰中途去了洗手间,号码牌是艾笑领的。   她时刻没忘林现交给自己的使命,本着认真帮忙的心态,在桌边警惕地左右环顾,悄悄朝女仆小姑娘示意:“麻烦你等下把这两个号码安排在一起。”   原本游戏规则是盲抽,不过有客人需要倒也不是不能配合,小姑娘点点头,算是同意。   艾笑给她打个了OK的手势,转身继续去追赶大部队。   就在她离开后不久,到洗手间补妆的白琰便姗姗而来,她之前陪一个同学玩过,记得大致流程,对那些吓唬人的东西不太感兴趣。   先找女仆问完了路,她漫不经心地往登记册上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号码竟跟张季排在了一块儿,心想:我为什么要和这傻叉一起逛鬼屋?   于是二话不说手动改了顺序。   在小姑娘怔愣的目光下,她竖起食指,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踩着细高跟,迈开长腿,高深莫测地往里走。   原地的小女仆终于收回视线,看着队伍安排,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遇到了一群神经病。   另一边,古堡二楼狭长的走廊上,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在前面带路,煞有介事地讲着这座建筑中发生的灵异事件。   两侧壁灯昏黄,不时还会闪两下。   队伍的最末尾,张季不知去什么地方溜达了回来,兴致勃勃地追到林现跟前,他取出手上的号码牌,一副计划通的表情压低声音对他说:“林队,我进来的时候看了一眼组队安排,刚刚去跟人换了一圈。   “现在只要咱们俩把号码对换,你就能和嫂子进同一个迷宫了。”   林现半信半疑地皱眉。   后者很靠谱地拍胸脯:“相信我!”   十五分钟后,鬼屋的剧情进行到了古堡的尽头,漆黑的过道两旁是亮着门牌号的七扇门。   穿着女仆装的小姐姐嗓音甜美:“请五号与七号客人入住。”   房门关上,顶灯打开。   艾笑站在迷宫入口,和身边的张季大眼瞪小眼。   ……   艾笑:“???”   等等!这好像有哪里不对啊。   隔壁房间内,林现神情冷漠地看着白琰,起码这一刻,他是无比后悔把张季叫来帮忙的。   前面是一条道走到黑的密室迷宫,林现回头往门上推了一把——纹丝不动。   “门锁死了,不到时间不会打开。”白琰瞥他一眼,明确的感受到自己被嫌弃了,“来都来了,就走吧林队长。”   也只能这样了。   林现无可奈何地摸出手机,给艾笑发了一条信息问她的情况。   然而没得到回复。   两个人气场不搭的人无话可说地结伴前行。   鬼屋内的隔音效果并不好,能听见四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其他组已经开始密道大逃亡了,他们这边的鬼也没闲着,不时见缝插针地从各种角落中突然出现。   老板约莫是下了血本,道具做得十分逼真,离近了还能闻到血腥味。   好几次连白琰都被暗暗吓了一跳,余光一转,只见那鬼都快贴林现脸上了,他不是低头看手机就是面无表情,全程没反应。   工作人员估计是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变本加厉的鬼哭狼嚎。   白琰被他的无动于衷刺激到了,忍不住龇牙:“跟你逛鬼屋真没意思。”   比起有一个淡定的队友,她还是喜欢看人吓得惊慌失措……果然还是艾笑最合适。   想到这里,白琰避开迎面扑来的骷髅怪:“你怎么突然请上我了?”   然后又别有深意地笑嘻嘻:“应该是借我的名接近艾笑吧?”   “是的。”林现居然老实不客气地承认了。   他若无其事地绕过地上浑身是血,试图伸手去够自己脚踝的丧尸,难得放低了语气,以一种商量的口吻朝她一笑:“所以还要麻烦你多‘照顾’了。”   后者就喜欢看他这么低声下气地求自己,抛了个媚眼:“好说。”   “林队长有吩咐,我哪能坐视不理呢。”   他微笑着颔首:“刑侦有新闻会想着你。”   白琰给了他一个眼神:“您可太见外了,偶尔想想就行了。”   这边两位高冷地针对后续计划达成一致时,一堵墙外的隔壁组正在惊声尖叫。   艾笑:“啊啊啊啊啊啊啊!!”   张季:“啊啊啊啊啊啊啊!!”   艾笑泪流满面地抱紧自己,看着同样瑟瑟发抖走在迷宫中的张季。   一边惨叫一边想:为什么会这样! 第47章   半个小时过去。   艾笑和张季满脸虚脱地走出迷宫,鬼屋外的白琰与林现像是等了他们很久的样子,没事人似的喝饮料。   白琰:“就一条道,用爬的也该出来了,你们挖地洞去了吗待那么久。”   林现听了这句话,不自觉皱眉。   艾笑惊魂未定的心还没落下,闻言不禁含泪控诉:“要躲丧尸还要根据谜底找钥匙,你们俩才不是正常人吧,这种环境下居然有功夫跟我发微信!”   林现微微一怔,见她话里的意思,应该是有看过自己发的信息。   他于是悄悄把手机翻出来。   大概里面太吵了,没发现艾笑原来在这之后有回复。   二十多条未读……都是什么?   他点开,被通篇的字刷了屏。   “救我啊!!!QAQ”   林现:“……”   张季显然没比她好到哪里去,刚刚惊叫过度,大脑极度缺氧,看上去脸色白得厉害,活脱脱一个纸人。   白琰强忍着想鄙视他的心情:“……你一个男的,怎么连个妹子都不如,艾笑气色都比你亮堂点儿。”   后者喘口气,明明心有余悸,嘴上还不忘替自己辩解:“我就是……有点低血糖。”   白琰连龇牙的力气也没有了,“算了张妹妹,要姐扶你一把吗?”   离开鬼屋,时间已接近半下午。   摩天轮的情侣大军们终于退潮,在隐约黄昏的晚霞中三三两两的走上看台。这会儿的白琰颇为识时务,借搀扶张季的机会,拉着他特地和林现两人分开坐。   转轮不停歇的缓缓划过入口,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艾笑跟着跳上去,角落里的小风扇无声息的运作,通风很好。   她侧身往回看时,后面座舱内的白琰正在给张季拍背,可能力气过大,有一掌险些把他拍到椅子下。   她却越看越觉得这一对有门,满眼欣慰地松了口气。   刚要转头,脸颊忽然一冰,艾笑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冷战,只见对面的林现将一瓶饮料递过来,眼底带着纯粹的笑。   “给你喝的。”   艾笑无端被那份笑意触到了。   她愣了愣,忙道了句谢,几乎是伸双手捧着去接。   瓶盖已经拧开,外层凝结了薄薄的水汽,微凉但是不很冰,在逐渐步入夏季的五月,这个温度刚刚好。   艾笑看着瓶身上残留的指印,不知怎么,就想起白琰曾提到的,他的眼神。   她偷偷抬眸,望过去时,林现正侧着脸仰头喝水,上下滚动的喉结在金色的阳光里勾勒出一道流畅的弧度。   他目光落在远处纵横连绵的群山里,清澈得仿佛能够看见倒影。   整个人健康,又生机勃勃。   是她以前似乎从未留意过的,林现的样子。   等那道光随着上升被周围的建筑遮挡,艾笑才发觉自己的举动十分失态,她低头掩饰地灌了口水,绞尽脑汁地想到一个话题。   “……也不知道白琰他们,能不能成。”   林现或许已经忘记了这个设定,他先是一怔,似乎不太想聊那两个人,只敷衍地嗯了一声。   “之前有来坐过么?”   艾笑靠在座椅上,看舱外热闹的游乐场。   “跟同事来过,不过不是这里。”她说,“上年公司团建,到欢乐谷玩了一天。我不喜欢刺激的项目,所以只在摩天轮和旋转木马中间来回转。”   林现还没来得及往下问,她便充满遗憾地感慨,“可惜当时的人真是太多了,轿厢里坐五六个,大家从上去一直聊到一圈转完,都没看出什么名堂就结束了。”   她好像还真的挺惋惜,趴在窗边等沿途的风景慢慢升高。   林现忽然就不再问了,用手反复地拧紧拧松瓶盖,像是在遮掩情绪。   知道她没同别人单独坐过摩天轮。   怎么说呢……   有一点开心。   “林现!”正在此时,艾笑突然叫他。   她还扒在栏杆上,没回头,只挥手让他来,“你看那个——”   转轮的一端靠近隔壁公园的人工湖,眼下正好抵达离水面最近的位置,能清楚的见到停留在水泊间的鸟。   春暖花开是最好的季节,清澈的湖岸吸引了无数冬眠苏醒后的动物。   而其中有两只很独特的鸟,羽毛前黑后白,脑袋上顶了团张牙舞爪的冠子,正以跳探戈的方式,十分鬼畜的在水上一路凌波微步。   也许是画面过于沙雕,一时间摩天轮内的情侣都不谈情说爱了,纷纷赶来围观。   艾笑这个随大流的人自然无法免俗,跟着好奇:“那是什么鸟,它在干嘛,捕食吗?”   原本她就这么一问,并没指望谁能回答自己,没想到林现还真答出来了,“好像是䴙䴘。”   孤陋寡闻的艾某人舌头茫然地打了个结:“什……什么T?”   他耐心而认真的解释:“凤头䴙䴘,一种水鸟,属于二级保育类动物,在洋城还算常见……以前我在驻地附近碰到过几次。现在正好是春季,雄鸟求偶的时候会在水上跳舞,旁边小的那一只应该是雌的。”说着指给她看。   艾笑稀奇地应了一声。   然后就有些羡慕他的见多识广。   在自己以前还喜欢到处乱跑时,每天也是这样,无形中能够接触到许多新鲜事物。   “雌鸟要是同意了呢?它怎么回应的?”   她猝不及防角度刁钻的一个问题,倒把林现给问住了。   “这我……不太清楚。”   说起动物求偶,似乎大部分都是雄性主动,比如孔雀会开屏,布谷鸟会鸣叫,至于雌性如何接受的……好像并不受人关注。   看来在表白这件事上,动物和人类也并非没有相似之处,都是一头热。   随着轿厢的起落,湖面逐渐远了,隐约可以见到两只鸟欢快地踩着水奔往幸福的远方。   很是应景。   林现调开视线,“不过,我倒记得一个朋友告诉我说,母猫的回答通常是一长一短的两声。”   艾笑记起他也养猫,别有深意地扬眉:“你家原来是母猫?”   明白她在想什么,林现笑着摇头:“公的……已经绝育了。”   摩天轮再慢,也有到底的时候,一圈下来就十多分钟。   张季可能除了怕鬼,还惧高,艾笑总觉得他的脸色比上去之前更差了,要不是捂着嘴,恐怕下一秒便得吐出来。   白琰全然没发现,她估计是被磨磨蹭蹭的大转轮给腻到了,急性子一上来,就想去找点刺激。   艾笑一向是不参与极限运动的,她不去,林现当然也很高冷的不去。   但一个人玩又实在太傻,最后唯有将“板砖精”张季拖着架上了跳楼机。   升降台在吱哇乱叫的动静里呼啸着上了天,半空中是游客们挥舞的四肢。倘若此时能给众人一个特写,应该能抓拍到不少惊世骇俗的表情包。   张季已经欲哭无泪了,偏偏身边坐着的女魔王兴致高涨,一个劲儿把他去捂眼睛的手拿开。   “你闭什么眼,多没意思……快看看,你看天多蓝啊。”   不,他不想看……   艾笑没能听见白琰那全程充满魔性的笑声。   她站在机器底下,与林现一起抬头观望,内心是一片老母亲的平安喜乐。   张季还真宠白琰的人呢。   她暗暗想。   *   “呕——”   傍晚天色开始黑了,四周的彩灯渐次亮起来。   张季扶着树下的垃圾桶,吐得头晕眼花。   白琰在边上拧了瓶矿泉水,没轻没重地给他顺气。   “不能玩你早说啊,几岁的人了还逞能……很难受吗?来,喝口水。”   有苦没处讲。   他才喝进去一点,嘴巴一鼓,作势是又要呕了。   白琰眼疾手快,立马后退好几步,“不至于吧,你也太……”   残存的良心让她把“弱”字给吞回了肚子里,另换了一个委婉的表达:“太单薄了。”   “我去附近买了点药,要不先吃一颗,缓解缓解症状。”   艾笑将拆开包装的药片递到她面前,白琰没去接,只搀起张季的一条胳膊:“他这样不行,我还是带他上医院一趟好了,稳妥点。”   她一愣,紧接着便要跟去:“那我陪……”   白琰不知是瞧见了什么,突然打断她,悄悄地竖起食指在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笑得很神秘。   “晚上有烟花表演,好不容易来一回,看完了再走吧。”   随后又眨了眨眼,“错过了会很可惜哦。”   艾笑被她这另有所指的一番话给说得一头雾水。   然而白琰却不准备解释,拽起死狗一样的张季,很快消失在人来人往的海潮里。   她恍惚有所觉地转头,夜色下的林现大概是被她这个举动搞得有些始料不及,目光迅速地别开。   可总有一瞬,艾笑隐约从他神色间捕捉到一点点微不可察期待。   无缘无故的,心里一下子便软了。   也是,来都来了。   “林现。”她走上去问,“要吃刨冰吗?我请你啊。”   晚饭吃的是游乐园里的各种零食,可能是为了不扫她的兴,林现一句异议也没有。   除了东西难吃了一点,贵了一点,分量少了一点,不太卫生了一点,没别的毛病。   八点过,距烟花时间还剩十来分钟,中央广场附近已经站满了人。   能留到这个点钟,几乎都是为了看表演来的,其中大人带着小孩居多,视角好一点的位置所剩无几。   但太拥挤了,人声吵杂到足以用吼的才能听清对方的话。   他们索性找了一个远离人群的地方,在路边供人休息的长椅上坐下。   艾笑刚刚放好包,两束炫丽的灯光便打入夜空。   她眼前一亮:“是灯光烟花秀啊,难怪会来这么多人。”   林现回头:“你看过吗?”   她说:“刚上大学那会儿去上海看过。”   “你知道的,当时穷学生一个,省吃俭用攒点机票和住宿费,游乐园的套餐只能买最便宜的那种,进去了也玩不了多少项目,和朋友两个人抱着瓶水一直坐到晚上,就等着看半个小时的烟花。”   回忆起多年前,艾笑禁不住怀念,“可现在想想,好像只有在一无所有的年龄里,才觉得什么都是最美好的,后来再看也没有那时好看了。”   说话间,几道小烟花升上天空,伴随着游客的欢呼,在摩天轮旁边炸开。   他们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也许是一些余兴节目。   林现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侧目静静看她神采飞扬的脸。   光束接二连三的升空,天上的烟花逐渐多了起来。   艾笑像有什么发现,面朝着他动了动嘴唇,但背景声音太大了,什么也听不见。   林现满脸不解:“什么?”   艾笑愣了一下,继而加大音量:“我说,你还记不记得高中那会儿,我放窜天猴炸了你家阳台的事情?”   他听清了,望着她并没回答,但是无声无息地笑了笑。   记得,怎么不记得。   他作业写到一半被人打扰,憋着一肚子气正拉开窗帘,已经准备好要找物管投诉了……然后就见她站在楼下,仰头笑得讨好又很谄媚。   林现当时看到她有些没心没肺的笑容,那股闷气一瞬间便提不上来,自己就散了。   此后他总是想,真的会有这样一种人,让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对她生气吗?   “讲道理,你出来的时候那个脸色之阴沉,我真以为你会打我的。”   艾笑至今回想还有些心有余悸,“毕竟跟你还不熟。”   他唇角的弧度轻轻上扬,好奇地问:“我那时有这么可怕?”   “有,当然有。”她趁机揭老底,“埋头读死书,不爱搭理人的学霸,你在大家心里就是性格扭曲被压抑太久的问题少年,同桌久了都怕你在杯子里下毒。”   林现微笑道:“那现在呢?”   “现在啊。”艾笑故意盯着月夜里的烟花深思着,“现在觉得你……脾气挺好的,嗯……蛮好相处,乐于助人,严于律己,全市公安民警的好榜样,社会主义的接班人。就是偶尔会有一点磨叽,尤其是在食物这方面,如果能下凡吃点人间烟火就更好了……”   她说得如数家珍,却没发现林现的眼神渐渐变了。   那双漆黑的瞳孔里,映着夜空绚烂的星辰与火花,他一直以来矜持礼貌的笑意退却下去,浮起一层跌宕不定的海浪。   林现在远处沸腾的喝彩声中唤道:“艾笑。”   “啊?”她还在兴头上,闻言转过来。   对面的林现表情极认真,他似乎暗暗深呼吸,然后开口。   “砰!砰!砰!”   巨大的烟花在背后连响,照亮了整个游乐场。   游客们都疯狂了,冲着头顶交织的火花惊叫大喊。   他的声音被无数的欢呼和焰火所淹没,艾笑只能见到他嘴唇在动,什么也没听清。   第一波烟花平息,她才意识到林现刚刚说了话,茫然地问:“你说什么?”   他出乎意外地微微一怔,正要回答时,第二场焰火再度疯狂的绽放。   四周是高涨的情绪,满世界欢腾鼓舞。   “我没听到。”艾笑以为他又讲了什么,企图往前凑,可实在是太吵了。   “……”   林现定定地看着她,眼底有无奈笑。   光芒映照下的公园长椅流淌着不断变幻的华光,恍惚带着童话的色彩。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俯身吻了下去。   配合着她朝前微倾的姿势,动作自然,又始料未及。   喧嚣中,一缕温热的气息靠了过来。   艾笑清楚地望见那一大把灿烂的流萤在他身后开出花,连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仿佛停滞了的呼吸和骤然消声的心跳。   她眼睛睁得很大,目之所及是林现被烟花染红了的发梢。   此时此刻,艾笑空白的大脑里鲜有反应,只觉得他嘴唇很软,气息既克制又温柔。   跟许久以前,一模一样…… 第48章   “上周那个五家大型超市侵权的案子是谁在跟进的?今天下午两点开庭了。”   孙皓在一堆文稿里举起手:“我吃完饭就去。”   她提醒说:“记得把相机的电充满。”   旁边的实习生递来U盘,“笑笑姐,这是到移民局拷来的一些新政资料,写好的稿子也放在里面了。”   “好,给我吧,我现在就看。”艾笑插进接口,动作麻利地点开文件,神情专注的检查内容。   白琰将脸从记事本后探出一点点,小心翼翼的观察她。   太平静了。   太正常了……   昨晚上在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好想知道!可又不敢直接去问。   不会又跟上次一样不了了之吧?   白琰倒在办公桌上百爪挠心,无心工作。   周一的活儿堆积如山,一直忙到了中午,艾笑草草吃完外卖,走进洗手间。   几个年轻的女孩儿正有说有笑地出来,随口同她打了声招呼。   “现在才下班呀?”   她跟着寒暄了两句。   饭点已经过了,公司午休的时候很安静,等这群人离开,整个洗手间就剩了她一个人。   艾笑拧开水龙头,借着冷水洗了把脸,人骤然清醒了。   她看向镜中的自己,一瞬间,昨天在小区大门口时的情景顷刻浮现出来。   游乐场的烟花节目结束时已经是九点钟了,他们俩没人吭声,连往回走也是沉默着的。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艾笑是可以找些话题插科打诨,但在当时的情况下,她实在办不到……   至今无法想象那段近乎窒息的路程自己是怎么走完的。   而这种沉默随着夜幕渐深变得越来越漫长,持续到她回家。   林现将车停在小区大门口,他没有回头,手一直扶在方向盘上。   因为心虚,艾笑坐的是后排,很难看清他此时的表情。   就这么偷偷地观察了一阵,才试探着措辞:“那我,先上去了。”   正在她要去开车门的刹那,林现突然在前面说:“能不能……想清楚之后给我一个答复?”   他开口的那一刻声音很低,语气由于紧张听上去有些压抑。   艾笑没敢转过去看,心里却忽然软得不行。   身体就这么僵硬了好久,她才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匆匆跳下车。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   算一算时间,好像已经过了十五个钟头。   现在……她要怎么回复……   脑子里又开始乱了,艾笑索性捧起水呼啦啦糊了自己一脸,再用力地拍了几下。   生水将眼睛刺得通红,略微明显的黑圈是昨夜整宿难眠的写照,她朝镜子叹口气,发愁地拖着步子往外走。   办公区挂着的时钟正指到一点,艾笑停下脚步认真看了一眼。   作为曾经为感情拼命过的人,她十分清楚等待对一个人的内心是怎样的折磨,所以艾笑给自己定了期限。   必须在下午上班前做出决定。   她暗暗下了决心,然后回到办公桌前……继续煎熬的抱着头纠结。   “笑笑!”   眼下这个点,还在公司里待着的人几乎都趴在桌上午睡,唯有组里的小雯精神颇好地走过来。   她举着手机搬来一张转椅坐在艾笑身边,“要不要玩游戏呀,三缺一。”   屏幕中闪烁着“四川麻将”几个大字,这是作为川渝人的她每日所钟爱的娱乐消遣方式。   艾笑正愁得自顾不暇,刚准备拒绝,看到那款游戏蓦地灵机一动。   心想:反正没主意,不如就用这个来决胜负好了。   “行!”艾笑罕见地答应下来,“我陪你玩。”   她抓起手机利索的下载APP,注册,登录,进房间,一气呵成。   对于纸牌麻将这类的赌博游戏,艾笑一向没天赋,从学会起就是输多赢少,于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钱包,她如今都是能不玩便不玩。   要是输了就同意,赢了就拒绝。   这都是老天爷的选择。   她自我安慰的定好规则,心情愉悦地点了开局。   ……五分钟后,胡了。   艾笑盯着游戏界面,暗戳戳地补了个附加条件:嗯,三局定胜负。   十分钟后。   她又胡了。   这次连小雯也不禁咋呼:“原来你手气这么好的啊。”   艾笑:“……”   她默默别过脸,暗暗向老天爷说:这次不算,还是赢了同意,输了再拒绝吧。   可能是触犯神明遭到了报应,老天爷十分不爽这个女人的耍赖行为,接下来的那一把艾笑的赌技被成功打回了原型。   页面中间还出现一只泪眼汪汪的滚滚,写着:“胜败乃兵家常事,要再接再厉哦。”   艾笑:“……”   什么破游戏!   她怒气冲冲地摔开椅子,愤而离场。   被抛下的小雯一头雾水地望着她的背影,莫名其妙地抓了抓耳根:“不至于吧,这么输不起啊?”   艾笑在这一层楼中兜兜转转走了好几圈,又回到一切的起点——卫生间。   离上班已经不到十分钟,附近逛街的人陆陆续续走上楼,过道内的脚步逐渐热闹起来。   她发了会儿呆,靠在洗手台边摸出手机。   微信中的林现出奇的安静。   他似乎总是这样,不浓烈也不热情,从认识起便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好像永远不起眼,永远可有可无,然而每当回头看时,这个人又一直站在那里,未曾离开。   艾笑朝着他们俩单薄的聊天记录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你要是当初有我一半的主动就好了。”   林现打电话居多,微信碰得少,最后一条还是上周在去游乐园前他发的定位和时间。   艾笑抿起唇,手指飞快的翻飞,打出了一大段话,认真地删删改改,可事到临头又不知为什么,全部清空了。   她的牙忽然咬得很紧,定定地注视着屏幕,在一点五十九分的倒数十秒里,终于发了出去。   *   彼时的刑侦支队,一场视频会议刚刚收尾。   大家都没吃饭,饿得前胸贴后背。   林现从会议室出来时,刘队便问他要不要一块儿下馆子。   他张了张口,才要回答,却不自觉地翻出手机望了一眼……   消息,还是没来。   “我不去了,等会儿叫食堂煮完面就行。”   “那成。”对方捞起外套胡乱遮住警服,在他肩头一拍,“这几天忙专案可能要辛苦你了,下个月我给你放长假。”   林现心不在焉地答应,握着手机独自回到办公室。   电脑长久没动,黑压压的待起了机,对着屏幕中的人影出了半天的神,他摁着眉心,随即将脑袋埋进臂弯中。   不行……   静不下来。   林现枕着胳膊侧头,半躺在办公桌上漫无目的又无所适从地不住浏览着艾笑的朋友圈。   没有新的动态让他心中惴惴难看,有种脚踩不到底的慌乱。   所以,会等多久呢?   一天,两天,还是一个星期,一个月……   林现不禁感到后悔,为什么忘了再定一个期限。   他把手机搁在一旁,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   几乎是在两点的钟声响起的瞬间,身边的震动清晰地从桌面传至他手肘,林现差不多是条件反射,一个激灵坐起身。   他迅速打开手机,微信中静静的躺着一条新消息。   里面只有两个字——   “喵喵”   林现怔了半秒,紧接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直觉让他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像是不可思议一样。   他神色恍惚地注视着聊天窗口,看得太久,甚至连双方的头像也变得模糊朦胧。   林现紧绷的表情慢慢地放松了,他先是难以置信地轻轻摇头笑了一下,继而身体往后背靠着转椅,好似有什么情绪控制不住,只用手挡在唇边,目光还停留在手机里,眉眼却很高兴,嘴角不自觉的上扬,再上扬。   情不自禁。   *   艾笑发完短信之后,就忙下午的新闻去了。   早上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所以拼命做事,由于太过卖力,效率奇高,居然提前完成了任务,看样子今天可以按时下班。   她扶着奋斗了一天的键盘松口气,然后又带着点做贼的小心思摁亮手机……   有新的未读!   刷开来看——   怀达在外面出差的自拍。   艾笑:“……”   浪费表情。   她咬了咬嘴唇,捞起鼠标在垫子上乱划,若有所思的猜测。   林现平常工作挺多的,应该是没看见吧。   给今天的工作做了个总结,她把这周的计划发给两个实习生,一切安排得有条不紊。   五点整,艾笑收拾好包刷脸走出写字楼。   现在的天越来越接近夏季,傍晚了仍旧一副艳阳高照的景象,明晃晃的日头挂在半空,晒得人睁不开眼。   艾笑搭起凉棚在四周观望了一番,没见着空的出租车。   下班太早还不习惯,看样子只能去挤地铁了。   她低着头,沿街走在烈日下。   没几步,身后就听到有小车鸣笛的声音,艾笑以为自己挡路了,便很自然地往旁边让了一让。   微风送来一丝淡淡的汽油味道,给热气烤得焦糊,被夕阳拉长的影子恰好落在她脚边。   她走着走着,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猛地驻足一回头,看见一辆貌不惊人的黑色轿车正缀在背后,动得极慢。   发现她停下,车子也就一个急刹不声不响地定在那里。   艾笑当即一怔,发现这部车有几分眼熟。   她露出一抹惊奇又拿不太准的笑意,边打量边过去。   车窗缓缓落下,林现坐在里面看着她。   “你……”艾笑开口的时候自己就笑了,“你怎么来了?”   她刚刚还以为他起码得到晚上才能回复。   林现的眼睛比往日更有神采,心情好得显而易见。   “我来送你回家。”   他话里的欢欣雀跃实在太容易察觉,像是数着时间等了一下午,终于等到她下班一样。   艾笑听着,心里居然有点甜,她将嘴角流露出的弧度悄悄压住,坐进车内。   空调的温度恰到好处,他可能是放了车载香水,不知什么味儿的,闻着很安神。   避开了回城的高峰路段,轿车行驶得非常平稳,不疾不徐的,给人一种似乎是在兜风的错觉。   开了有一会儿,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刚刚跳了,车于是稳稳地停在白线外。   艾笑抱着包,在玩上面的小挂件,目光虽然平视前方,但却能感受到林现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   她故意没转眼,用力抿抿唇,尚未全然掩饰掉的笑还残留在嘴边。   佯作正经地提醒他:“认真开车。”   林现的胳膊还搭在车门上,闻言他摊开掌心遮了一下自己的嘴,嗯了一声。   然后又忍不住笑了笑,回头望向前面的交通灯。   “嗯。” 第49章   车停在小区外的空地上,天色还挺早,艾笑拉开门出来,西边的太阳刚好落下,满天都是余晖。   她住的楼栋离得很近,步行也就五六分钟。   身后的林现正在锁车,艾笑回头看了他一眼,知道照眼下这个势头,他肯定会执意送自己到家门口。   不过等了整整一下午,最后只能同行这一段路,似乎有些吝啬了。   林现才检查完车门,忽然听见她问:“你吃过饭了吗?”   他没来得及思考,下意识便回答:“还没有……”   艾笑将手插进风衣的口袋里,居然也有一点小忸怩地掂了掂脚尖,“那……要不要去附近吃点东西?”   林现看着她。   他眼底的好心情实在太明显,甚至连艾笑都不由自主地被那样明朗的情绪感染到一二分。   “嗯。”   “随便吃什么都行?”   “嗯,都行。”   对方应承得过于痛快,她怀疑地一瞥,故意说:“那我要去苍蝇馆子吃羊肉米粉呢?”   林现听完便微微颔首,貌似在思索,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想进去了,因为答得还是很快,“好啊。”   他还真是……   艾笑忍不住就觉得好笑,她想了想,忽然咬着嘴唇,挑起眉用眼神隐晦地示意。   林现起先没能领会到是什么意思,疑惑地打量周身。等顺着她的视线低下头时,犹豫了片刻,才不太确定地将自己的一条胳膊从兜里抽出来。   几乎是在同时,艾笑的手往前一靠,自然而然地就挽住了。   她姿势算不上亲密,不至于挨得过近,也不会很僵硬,距离恰到好处,领着他朝旁边的小巷走去。   林现愣了一愣,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任凭艾笑七拐八拐的带路。   这一条小吃街迂回逼仄,充斥着饭菜的油烟。   他转头想看她,但碰巧艾笑刚刚侧过脸,指着不远处的一家甜品店,正感慨老板换了东西不如之前的新鲜。   林现只见到她弯起眼角的动作,黄昏暖融的阳光下,满头的秀发都被染成了金色。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眼眸发亮。   于是在小餐馆内,羊肉米粉才端上来,林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碗里的羊肉一块不剩的全挑给了艾笑。   “好了,好了……够了……”她试图制止,可惜没成功。   这家店艾笑经常来,跟老板娘虽说不认识,但也有个脸熟,眼见对方已经往这边瞅了好几次,她终于看不下去了,压低嗓音:“我可以多点一份的。”   林现却像是没听见,只将粉条上的香菜撇开,不作声的吃东西。   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就是想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   从前顾及到艾笑的感受,不能表现得过于直白,现在可以光明正大的对她好,便忍不住,总想为她做点什么。   自己可能的确有些,开心过头了。   艾笑坐在对面,将林现的小表情望进眼里,一边无奈,一边宽宏大量的托起下巴,心说:算了,看你这么高兴。   老板两口子是贵州人,羊肉粉的味道十分正宗。   然而艾笑吃到一半就开始后悔,林现穿的是浅色的衬衣,她真担心他衣服会溅上。随即又深刻地自我反省起来,想想认识至今请他吃的都是些拿不出台面的大排档,不是涮锅子就是路边小吃摊。   一家高档餐厅都没有……   饭钱是林现付的。   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客套,艾笑只瞧着他给钱,嘴里问:“味道怎么样?”   “还可以。”他其实已经不记得是什么味了。   天色逐渐变黑。   两个人沿着往回走的小路散步,艾笑这次没再挽他,手放进风衣里揣着,在前面轻快的带路。   “等下月发了工资,我请你吃日料吧,你喜欢吃自助还是点餐?……或者私房菜可能环境更好?”   她脚下穿了双小高跟,踏在地面时声音清脆,有着某种节奏感。   林现跟在后面,目光便一直落在那双鞋上,耳边听她说话。   初夏的夜风不冷不热的拂面而过,四周弥漫暑热退散的气息,躲在角落野猫偶尔慵懒的喵上两声。   这种感觉实在是……   “艾笑。”   她闻言回过头来,林现便停在了原地,微暗的街灯隐约照出他嘴角的弧度。   “以后你下班提前告诉我,我每天都来接你。”   虽然天色不清,但艾笑直觉林现是在笑的,不禁就想让他再高兴一些,“好啊。”   她朝前望了一下楼道间的光,抿唇说:“那,我到家了。”   接着又故意思忖,“……以我们现在的关系,请你单独到我家去坐好像还不太合适。要不就送到这里吧?”   林现才经历了一次得偿所愿,眼下已经知足,半点没有失落:“嗯,我看着你上去。”   她于是道了句别,转身走了几步。   只有几步,甚至还未上台阶,艾笑便忽然一顿。   林现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她猝不及防地掉头往回跑,两手攀住自己的肩膀,飞快踮起脚,在唇上亲了一下。   很仓促,还有点匆忙,他甚至听到唇瓣相触时,发出的极轻极短促的声音。   林现双目一怔,那一刻就呆了。   艾笑松开他一直走到楼栋门口才回头,神情灿烂又狡黠:“我先回家了。”   电梯正停在这一层,她摁开之后迅速地走了进去。   七点左右的小区花园满是看星星看月亮饭后消食的老人家,绿化的草丛中穿梭者几条大狗。   林现仍旧站在楼下,整个人都是恍惚的,仿佛时间比旁人慢了一半的速度,连四周的杂音也变得缥缈许多。   他缓缓回过神,直至此刻才若有所思地用指背碰了碰嘴唇……   然后,又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笑意掩饰不住地流淌出来。   他一天都不在状态,或者说是“太”在状态了。   等到家躺下,依旧像在做梦……缺少真实感。   林现辗转了许久,侧身枕着一条胳膊,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反反复复的,全是今天的事情。   他起初是想着慢慢来,可现在又觉得进展太慢了。   总希望能够快一点到明天。   因此带着难以平复的情绪,林现破天荒失眠至两点。   第二天是工作日,还不到闹钟响的时刻,手机突然急匆匆一阵震动。   他大概就只浅眠了三个小时,闭着眼睛接通了电话。   那头传来单位同事的声音:“喂,林队?”   “什么事?”   “哦没事,我们还有二十分钟到机场,就想问问您这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机场?”他皱眉,“什么准备得怎么样?”   “……当然是去福建啊,昨天会上的决定。”对方随口开玩笑,“林队您别不是睡迷糊了吧。”   短暂的静寂后,林现猛地睁开眼坐起身。   才成立的专案小组,由他带队和经侦联办,要出差半个月……   早上七点的飞机。   他已经完全,忘记这回事了……   电话一挂断,林现便以最快的动作收拾换洗的衣服,好在大清早不堵车,眼下赶去机场时间还算充裕。   比起仓促上路,他发愁的倒是别的事情——   自己才承诺了艾笑每天接送她下班,结果话说完就食言。   还是在两个人确定在一起的第一天……这不靠谱的印象估计以后很难洗清了。   他竟叹出了声,掌心压上额头。   怎么当时就是没想起来呢……   果然人真是不能太得意忘形,一不留神便会遭到现实的毒打。   女朋友虽然也很要紧,但毕竟不能丢下工作不管。   林现上飞机前便想给艾笑发信息,可左思右想,感觉太敷衍,硬生生等抵达福建才给她打电话。   彼时,艾笑正在审一则新闻,敲键盘的动作没停,用肩膀夹着手机问他:“怎么啦?”   林现那边听上去比她还焦虑的样子,人似乎在走路,气喘得有点急,语速略乱的解释突然出差的前因后果。   “对不起……我昨天真的给忘了,也是一早同事提醒才去的机场,没来得及跟你说……”   “这次的任务比较重要,短时间内或许回不来,所以之前答应下班接你的事情,可能这几天我没有办法……”   艾笑见他语无伦次地辩解,听着听着便笑了,“没关系,反正我之前也是自己回家。”   她拿起手机,“你要去多久啊?”   “应该十天半月。”联系好的车刚到,林现坐进去,“我已经安排好,会另外有人来接你下班。他大概五点过后在你们公司楼下等,就开我的车。”   艾笑好奇:“谁啊?”   他答得含糊:“一个朋友。”   “如果加班晚记得先告诉我,不好让他等太久。”   艾笑应了一声,听到对面传来呼啸的杂音,“你是去办案子吗?”   “嗯。”林现停顿片刻,担心回答得过于生硬,又补充,“跨省的专案。”   “哦。”尽管不知道是干嘛的,但她还是肃然起敬,连握手机的动作都跟着谨慎起来。   “那肯定很重要了,是不是平时最好就不要给你来电话?”   林现忙道:“也不是……”   他看了眼周围的同事,欲盖弥彰地垂眸,“每天晚上十一点之后是有空的。”   “好,以后我就十一点再打给你。”   “嗯。”   通话结束,林现盯着屏幕,低迷了半上午的情绪骤然神采奕奕。   旁边的民警离他最近,见状打趣说:“媳妇儿的电话啊?”   前面开车的侧目:“林队还没结婚呢。”   后者了然:“哦,那是女朋友了。”   他在记事本上写下时间提醒,模棱两可地微微一笑,“是。”   *   艾笑放下手机便上洗手间去了。   用报纸挡住脸,暗中观察的白琰这才露出两只眼睛,一路目送她走远。   据她一整天的偷窥偷听加上对艾笑的了解,几乎可以断定,她跟林现八成已经有了好几腿,关系绝对不纯洁了!   至于是在游乐场当天还是之后发展的,还无法下结论。   不过这都不要紧,她更在意的是林现究竟怎么撩妹——对于吃瓜群众,八卦之王的白琰而言,这一对的日常相处实在太令人在意了。   她简直难以想象林现甜言蜜语的口气。   总算找到一个艾笑离开手机的机会,白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桌边,轻车熟路地解了锁,点出微信,戳开林现的头像。   满心兴奋与忐忑,真不知道他俩在一起会说些什么。   页面上显示,最新的两条消息在昨天,字数少得十分醒目。   艾笑发了两个字:“喵喵。”   他回了一个字:“嗯。”   白琰看了半天,莫名其妙地皱起五官。   “……”   这什么鸟语? 第50章   艾笑准时下的班,她站在公司大楼前,从一排停着的小车中间找过去,不多时就看到了林现那辆黑色的跑车。   与之前比好像更崭新了一些,应该是刚洗过,干净得发亮。   她在窗外用手朝里面示意。   司机是个四五十岁的清瘦大叔,穿着很整洁,侧头冲这边颔首,就算打过招呼了。   艾笑于是开门坐进去。   “你好,艾小姐。我是受小林先生安排来接送您上下班的,我姓张,您可以叫我张丘,不过小林先生平时一般称呼我张叔。”   她被噎了下,诚惶诚恐:“张叔……”   他颇矜持地一点头,微笑,“在他回来前的这段时间,您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叫我,号码在您的手边。”   艾笑一个谢字还没说出来,前面的张叔便十分和蔼的提醒道:“要上公路了,请系好安全带。”   “……好,谢谢。”   她麻溜地拉过带子。   不愧是一家人,这讲话的礼貌感简直和林现一模一样,艾笑现在已经开始对林家的家教产生了强烈的敬畏之情。   名片放在右手边,她正转头,便看见一小把包好的香槟玫瑰。   正开车的司机大概从后视镜上有所察觉,略侧目说:“是小林先生吩咐准备的花,每天一束。不知道艾小姐喜欢什么颜色,听花店的人介绍香槟玫瑰意味着‘情有独钟’,觉得很应景,所以擅自做主选了这个。您如果有其他喜欢的,可以告诉我。”   艾笑拿到手里闻了闻,花香清淡。其实林现大可以直接送去公司,应该是为了顾及到不让她尴尬才放在车上。   好贴心啊……   她低头偷偷地笑,把花晃悠了两下,“没有,挺好的。”   想了想,又摸出手机给林现发了一条信息。   张叔闻言,也就放心地继续开车。   或许是见艾笑喜欢他挑的花,心情十分愉悦,过了一会儿便点出音乐问:“艾小姐想听歌吗?平时听古典乐还是流行曲?”   她随口道:“我都行。”   张叔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小林先生曾说您比较爱听言情读物。”   继而他关掉音乐,按下车载听书。   很快,一段熟悉的文字响了起来——   “《一觉睡醒之后我成了总裁的娇妻》,顶级总统套房内,灯光缠绵,她睁开眼睛,看着面前脸色潮红的男人……”   艾笑差点没扑上去拦他,“不不不、不用了,还是放歌吧。”   张叔从善如流地转换:“好的。”   她在后面扶额捂脸。   林现究竟是对自己有什么误会!虽然她是挺喜欢看沙雕言情小说的……但也不能把这个爱好昭告天下啊,她还想当一个知性文雅的小仙女呢!   车内播放的是一首轻柔舒缓的老歌,约莫良久没听见她说话,张叔微微转头,见艾笑发愁的那个样子。   “小林先生是第一次谈恋爱,今后可能还需要艾小姐多多包涵。”   一句话让艾笑怔了一下。   音响正内婉转的唱道:“却说不出你爱我的原因,说不出什么场合我曾让你动心……”   夏天灼热的光影被阻隔在空调之外。   “他是第一次谈吗?”   这回张叔便没有回答了,只是意味不明地一笑,拨动方向盘。   *   六月初,远在福建的林现还连轴转的忙碌着。   他不知道是被什么刺激了,每天出奇的有干劲儿,早起晚归,午饭都是用面包解决,傍晚必开一次案情分析会,像是有人在背后催着他工作一样,格外卖力。   但尽职归尽职,林现的生物钟却掐得很准,十一点之前回房间休息,雷打不动,半秒都不会多待。   当地的警方不由对他的敬业精神刮目相看,朝同行的几位刑警感慨:“你们副队平时都这么嫉恶如仇的吗?”   后者只好打了个哈哈:“年轻嘛,精力充沛……”   彼时,林现正和同事跟踪嫌疑人至一家大型商场,对方在不远处卖玉器的柜台前停下,与一个中年男人交谈。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便装作挑饰品的样子,找导购要了两条项链来看。   这家店最近出了几款动物系列的锁骨链,口碑还不错,林现一眼就相中了那只猫耳。   “早听说他们在附近有个点,多半是来跟他接头的。”   同事也随手在首饰里捞了几把,话讲得十分隐晦。   “知道,让守着监控的兄弟们留神。”林现低着头继续摆弄项链,“今天务必要查清他们的落脚之处……准备走了。”   同事:“好咧。”   说完林现就把链子递出去,“替我包起来,谢谢。”他写下自己的电话留给导购员,“晚些时候我来付账。”   旁边的同事满脸吃惊地看着他。   真买啊?   当地的技侦很给力,晚饭前便摸到了嫌疑人的老巢。   这是个已成规模的诈骗团伙,租了旧小区的一整层楼当作办公地点,买下一堆二手电脑,雇了帮游手好闲的抠脚汉天天在网上装萌妹子骗钱。   带头大哥估计是懂点技术的,还知道反侦察,狡兔三窟,故而他们花了十来天的时间才杀到小区楼下。   当然,如果不是林现这么积极爱岗,或许还要再用上一个礼拜。   “里面有多少人?”   他们伏在楼道口,半夜三更,黑压压的一大片,“二十?这么多?”   虽然案子是洋城主办,但毕竟人生地不熟,所以在前面带队的是当地刑侦的队长,操着一口浓重的方言:“全都是男性吗?什么,一个妹子也没有,还能骗那么多男人给钱?”   果然还是男人最懂男人,他大概是被震惊到了,“再给增派点人手行不行?一开始情报说十个,现在带出来的兄弟不够使啊。”   警察抓人向来靠的是人数优势,讲究打群架不落下风,一个嫌犯至少得安排两个以上的警力进行控制。   大队长办案谨慎惯了,就怕出岔子。   他还在那边和指挥室交涉,林现倚着墙,连着看了好几回手表。   已经十点半了……   然而足足叨念了十多分钟,也没把这增援说下来。   他就死盯着秒针走动的速度,不动声色地绷紧嘴角。   “林队,可能有些难办了。”大队长总算下定决心,一脸的发愁,“短时间内调不了人,咱们咬咬牙,自己解决吧……”   林现无意识地握住手腕,没有异议:“好。”   “那还是照之前的安排,咱们俩先进去逮大猫,你们后边儿的按组跟上,大家见机行事,记得留俩守门的,别都放跑了。”   还剩七分钟……   大队长太能说,一群人猫腰等在门后,险些被逼出尿意,终于见他开始打手势——   一,二,三……   “三”的指头还没出来,旁边一道影子便破门而入。   林现的动作实在太快了。   快到连大队长都仍在发蒙,愣了半秒之后才赶紧撒丫子进去。   这间临时办公区除了干点非法活动外还兼作员工宿舍,角落里并排摆着折叠床,听到开门的巨响声,几个人三三两两地从床上坐起,茫然的看向门口。   那是十分高挑且颀长的一个人影,从上到下穿得一身黑。   林现进门后没有半点停留,用一秒钟环顾四周,并迅速锁定了前面的一个人——光头,浓眉,大胡子。   他奔跑的时候腿显得尤其修长,极有技巧性的越过路上倒水挡道的小猫两三只,手撑在桌上,落地后直扫对方脚踝。   带头大哥刚喝了口茶,没等咽下去便给他拜了个早年。   林现揪住他一只手,飞速上铐,而空出来的手也没闲着,几乎是制住光头的同时,一肘猛力往身后撞去。   举着钢棍的刀疤脸结结实实吃了一记打,棍子掉在地上,不偏不倚砸中了自己的脚,当场疼得弯下腰。林现就势翻出另一只铐子,将两人背贴背锁在了一起。   前后不到两分钟,这一窝妖魔鬼怪们的大哥便双双被捕。   在场的人们终于回过神地骚动起来,外面的警察却已经一窝蜂涌入,围了个水泄不通。   大队长一开始还发愁人手不够,这会儿开始担心起自己能不能抢到人头了。   林现那边将两个人的脑袋摁在桌上,兴许是之前太拼命,气息微微有些喘。   “林队。”四周的同事们陆续上来帮他的忙。   也就是在此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林现松开手把人出去,十一点的时间掐得刚刚好,人一转身,接通了电话。   “喂?”   听筒里传出一个很欢快的嗓音:“喂,林现。”   “你在忙吗?”   余下的民警正在收拾残局,周围吵杂得乌烟瘴气,他熟视无睹地往外走,“没有,不忙的。”   “我怎么听你在喘气,没事吧?”   “……刚刚才回来,走得急了点。”   这个解释滴水不漏,对方果然不再问了,开开心心地跟他说话,先是抱怨今天又加班,害张叔多等了一个小时,然后又讲他带着去吃了一家味道不错的日式料理。   “刚刚顺道上你家帮小猫铲屎,我才知道它原来也没那么迟钝,肯定是一个人过夜太孤单,还冲我撒娇来着。”   林现站在楼道的通风处,耳边清脆温软,全是她的声音。   他唇边自然带笑,眼底里浸满温柔:“是吗。”   “嗯……你说我可以把它抱回家养两天么?看着怪可怜的。”   林现本能地答应了一声,然后反应过来,“呃,猫在陌生环境里会害怕,没有那么好照顾。以前我也经常出差,你不用担心它。”   她似乎也感觉不妥,遗憾地拖长尾音,“好吧。”   随即又絮絮叨叨地说洋城的气候反复不定,出去跑新闻早上晒太阳下午就淋雨。   正在这个时候,屋里的一个民警出来叫他:“林队,他们……”   林现竖起食指,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等下过去。   后者赶紧住声,很懂事地挑挑眉,打起几个就他能看明白的手势,贴墙根轻手轻脚地溜了。   “……你有在听吗?”   他忙说:“在听。”   “在听,你们接到消息去了工厂,之后呢?”   艾笑不知是察觉到什么,握着手机轻轻一笑,忽然便沉默下来。   一直没等到她开口,林现不禁有些担心,怕自己回得太敷衍,“怎么不说话了?”   也许是信号不太好,耳边总窜着电流,艾笑揉捏着怀里的抱枕,往床上一倒,咬了咬嘴唇。   “林现。”   她顿了一下,“其实,你不用每天赶着接我这通电话的,如果有工作要做,留信息给我就好了。”   说完又慢吞吞地补充,“要是想我的话呢,也可以发语音。”   艾笑字斟句酌,问得挺试探:“你……有想我吗?”   走廊天台的夜风很大,吹到听筒上甚至有呼呼的响动。   林现摸了好几下鼻尖,似乎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过了半天才低声开口,情绪满得像是快溢出来。   “嗯,想。”   ……   今天的通话结束得比平时要早。   艾笑躺在床上举着手机看。   他白天办案子,几乎没什么空闲时间,连晚上唯一的电话也打得很紧张。   但每每一觉睡醒,自己微信里就躺着几十个点赞,他翻着她的朋友圈,认认真真的,把能点的全点了。   后来艾笑偷偷开放了权限,取消了半年的限制,林现于是就天天刷,似乎在表达什么。   每天早上都能见到一串鲜红的数字。   她捧起手机盯着界面看好久,闭上眼睛打了几个滚。   将脸塞进枕头,忍不住想。   林现还有几天能回来啊…… 第51章   原计划是出差十天,然而最后到底花了半个月,这半个月还是林现通宵达旦赶出来的。   返程时间定在周六,周五就没什么事了,当地的兄弟部门请客吃践行饭,他推说身体不适,订好机票提前回洋城。   早上九点上飞机,两个半小时落地。林现连着好几晚上没怎么合眼,已处在疲惫的边缘,赶回家什么也没干,蒙头就睡。   艾笑接到张叔给她发来的“前线战报”时,正好午休结束。   这位叔叔讲话一向是别有深意,话说三分留七分,乐呵呵地告诉她:“笑笑小姐,今天去小林先生家打扫猫室,发现他的鞋放在玄关,卧房的门开了一半,应该是已经回来了。   “小林先生白天睡觉会有掀被子的习惯,衣服穿得少很容易感冒,可以麻烦您去看看他吗?钥匙我放在小区门卫那儿了。”   艾笑:“……”   在她的认知里,就没有“林现会掀被子”这一项,换成是自己还差不多。   午后的工作氛围懒洋洋的,大家都提不起劲。   艾笑坐在办公室内磨蹭了一会儿,随后把笔一丢,找怀达请假去了。   前不久,她生病的时候林现曾上门来给自己做过饭,艾笑向来是一个喜欢将心比心的人,一旦发现有谁对她好,就想加倍地还回去。   于是便自不量力地冲进超市,一边在网上搜菜谱,一边推着车买了一堆生鲜果蔬。   三点钟。   艾笑小心翼翼地用钥匙打开门。   屋内透着一片被窗帘遮挡的幽暗,晨昏难辨,四下里很安静,只有揣手蹲在角落的橘猫冷漠地朝这边望了一眼。   林现还没醒。   她做贼似的蹑手蹑脚进来,将买好的菜放在厨房灶台,然后溜到卧室门边。   林现当然没掀被子,他面朝墙侧躺着,睡得很熟。尽管都这么困了,衣服还是规规矩矩地叠好放在一旁,有条不紊的。   她不敢弄出太大动静,就扒着门看。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心满意足地抿抿唇,折回厨房开始做饭。   可惜,不弄出太大动静只是一种主观期望,火一开,整个屋子就跟战场似的被炸翻了天。   艾笑知道自己常年不摸锅铲,对厨艺水平很有自知之明,干脆选了个入门级别的蛋炒饭,但她没料到自己的水平居然连入门级别也达不上。   为了不把林现吵醒,她紧急抓了一把菜去扑灭正咆哮着的油烟,飞速关掉火,捏着锅铲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看里面的反应。   她煎的蛋已经黑成了一团不明物体,死气沉沉地贴在锅底。   被这阵仗惊动的橘猫跑到了厨房门口,瞪着一对眼睛左顾右盼,大概也是想看看战况。   艾笑用铲子努力铲了几下,煎蛋纹丝不动,她惆怅的叹了口气,从此对自己的手艺有了新的认识。   蛋炒饭眼看行不通,只好再找其他适合手残的家常菜。   一时间涉及动热油的菜谱纷纷惨遭淘汰,她鼓捣半天终于做好一盘其貌不扬的凉拌土豆……就这个还浪费了两颗青椒,因为第一次盐放多了。   一下午过去,正餐还没着落,艾笑跟袋子里的鱼片大眼瞪小眼,无从下手,干脆趴在桌上对着手机研究起来。   做饭这种事实在得靠天赋,有的人看菜谱一遍就能游刃有余,有的人却只能当成天书。   她发愁地琢磨了半天,仍旧一头雾水,索性放弃治疗,枕着胳膊眯眼小睡了一觉。   林现是在傍晚时分醒的。   他其实并没有睡饱,但身体的生物钟无法适应这样紊乱的作息,于是昏昏沉沉地将人叫了起来。   熬夜后的四肢无比沉重,他拖着脚开了卧室的门,手握成拳掩在嘴边,呵欠刚打一半,饭桌上某人纤细背影便猝不及防地撞进视线。   林现足下顿住,一瞬间就清醒了。   难以置信似的,他无措地站在原地,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最后目光再转回来落在艾笑的身上。   过了好一阵,林现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做梦。   她真的,在自己家。   可是……她怎么会来呢?   林现带着迟疑地走上前,艾笑睡得很香,臂弯间露出脸颊的一点点,唇角的弧度乖顺而自然,纵然闭着眼,好像也带着笑。   她的五官生来就属于招人喜欢的那种,所以少年时期身边总是不缺朋友。   旁边摆放有一盘土豆丝,摸了摸盘子还是热的,手机屏幕内图文并茂地演示炸鱼排的做法。   他随即抬起头,闻到空气中淡淡的焦糊味,很快就明白了什么……   林现扶着椅背垂眸,低头凝视她的侧脸,神色里不由浮起一点柔软来。   他伸手在艾笑耳边的肌肤上轻轻地蹭了蹭,又蹭了蹭,到底还是舍不得吵到她,只俯身在发间亲了一下,小心地抽出手机,走进厨房。   油锅烧到了十成热,大火正旺,挂着水珠的菜一把扔进去。   “唰啦”一声响。   艾笑猛地坐起身,受惊不小。   肩头的薄毯顿时往下滑,她赶紧手忙脚乱地拉住,稀里糊涂地用手抹抹嘴。   给睡迷糊了……   她脑子还飘忽着,定在靠椅上茫然地走了片刻的神,突然反应过来——林现在做饭。   餐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似乎刚擦完,留有水渍,角落里只剩下一张空盘子。   艾笑盯着瞧了好久,才想起那好像是自己做的菜。   她眨眨眼睛,眸中灿然一亮。   不禁就有几分小窃喜。   恰好此刻林现端着盘子出来,艾笑期盼的目光便一路追着他。   那眼神太过灼热,他不得不问,“怎么了?”   “你都吃完了?”艾笑往前凑,“好吃吗?”   爆炒时蔬青幽的冒着热气,林现将盛好的饭放到她跟前,不着痕迹的避开了这个问题:“下次想学的话可以找我教你,干嘛那么麻烦。”   艾笑当时就想,这怎么能一样。   紧接着她见到那一大碟炸好的鱼排,整个人一愣,又是遗憾又是意外。   “你怎么都做好了……”她还打算再战一回,给他一个惊喜的,“你平时也会做炸鸡翅之类的吗?”   “我没做过。”林现晃了晃手机,还给她,“看厨房剩了一堆食材,就照着你搜的菜谱试了一下……尝尝合不合适。”   鱼肉上淋了一层酸甜微辣的酱。   艾笑就着他夹来的那块大口咬下去,外面的脆皮咯吱响,鲜嫩的鳕鱼肉伴随热气一股窜进味蕾。   饿意恰到好处的涌上来,她吃了两口便忍不住想流泪。   差距太大了。   真的太大了……   林现在对面一直注意着她的表情,见状不由紧张地皱眉:“……不好吃吗?”   “不是……”   艾笑含泪,狠狠地叼着鱼排。   内心下着雪。   “我还有什么用,”她心想,“我这个废物。”   林现到底给不给她留活路了!   究竟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脑子里蓦地闪过蟑螂的画面。   难道自己只能在拍死小强的道路上更进一步吗?   艾笑沉默良久。   还是算了……   不知是不是刚刚消灭完那盘土豆丝的缘故,林现没动多少筷子,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对面看她吃饭。   两个人今天难得的悠闲,六点钟便结束了晚餐,外面的阳光正灿烂着,一点也不像黄昏将至的样子。   林现在洗碗池边刷那口被她折腾得面目全非的锅,艾笑就拿着抹布擦桌。   擦着擦着,她隐约感觉脖颈上似乎挂着什么东西,扫在锁骨间冰冰凉凉。   甫一低头才看见一条项链。   之前睡得神志不清,都没留意这东西是几时在那儿的。   借落地窗外的霞光细细打量,玫瑰金的猫头流光溢彩,泛着淡淡的粉。   艾笑多半能猜到这是出自谁的手笔,往厨房里看去时,嘴角就先不自觉的扬了起来。   她萌生出一个念头,于是将抹布搁到一边,悄悄地溜进去。   林现正弓身洗手,热水器的噪音太大,没发觉她已经站在背后。   艾笑咬着嘴唇,将过于明显的笑意遮掩住,看着他的背影煞有介事地思忖了一会儿,继而犹豫地探出手。   一开始只是踯躅地摊开掌心,最后干脆暗吸了口气,出其不意地一把从后面抱住他的腰。   两条纤细的胳膊从胸口下绕过,力道不大也不小,刚好搂得舒舒服服。   林现登时一怔。   他手上还滴着水,不明所以地回头。   “嗯?”   艾笑正将脸贴在他背脊,抬起下巴来与之对视,明明神采飞扬,偏故意问道:“你……为什么突然想着送东西给我啊?”   知道她终于发现了,林现这才一笑,擦干手转过身来。   “看见好看,所以就买了。”   “既然要送,怎么不直接送呢?”   尽管问得不依不饶,林现却瞧得出她其实挺喜欢的,索性垂下视线,一边抿起唇,一边沉吟着说:“嗯……我觉得这样你应该会更高兴一点。”   艾笑挑起眉,调开目光:“我有很高兴吗?”   他轻轻笑了笑,手抚着她的短发,再到耳垂,“应该有吧。”   至少他是真的很高兴。   前半个月忙工作的时候就想着能快点回洋城。   在回程的飞机上,心口一直发热,总不自觉地看时间,然后焦躁。   好像从那天艾笑答应之后,他整个人都很飘忽,至此时才仿佛有些落地的意思。   今天不是周末,她是特地请假来的。   特地买好菜,给他做饭……   怎么说呢。   对于林现而言,这可能太温柔,温柔到让他心里生出无限的柔软和悸动来。   他眼神里带潮,望着艾笑。   看她锁骨上躺着那条项链,就觉得……她怎么样都好看,哪里都好。   艾笑目光在周围溜了一圈,还没归位,忽然见林现有个俯身的姿势,下一秒他微凉且含湿意的唇就贴了上来。   带着些情不自禁。   像是一早便料到他会吻,艾笑只是小小的吃了一惊,看着林现闭上的双眼,偷偷地笑了一笑,手指在他背后交叉合拢。   他的吻一向很淡,不浓烈,也不蛮横,有种温润如玉的感觉。   比起上次的浅尝辄止,如履薄冰,这一回似乎更为绵长,更为认真。从唇角至舌尖,深入而彻底,不会让她觉得难受,不会过于放肆,甚至呼吸也带着克制。   到后面,原本散漫的艾笑都不由认真起来,靠在他怀里,在林现近乎深情的气息间冒出一丝连她自己都没能觉察到的情愫。   *   洋城时冷时热的暴躁天气终于在五月底的一场雨后结束了。   盛夏如期而至,火辣辣的太阳将藏在树荫里的蝉鸣声全晒了出来,吵得不可开交。   艾笑想趁早上暑气还不大,收拾收拾自己过夏的衣服。   但今早没能如意。   家里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都这天了,你果汁还不冻的呀,喝起来多没滋味。”谭悦坐在沙发上,厚颜无耻的提要求,“我想加冰。”   艾笑拉开冰箱的柜门,满口嫌弃:“祖宗,你怎么也跟来了,不上课吗你?”   “学校给高三考试腾考场,我们放假。”   她把一盒冰块搁桌上,侧目转头,何子谦已经摘了墨镜,正站在阳台那巴掌大的地方打量小区环境。   谭悦和他一块儿来的,据说原本是大清早去探班,结果后者硬要送她一程。   可以想象在一帮迷妹的注视下她坐上车时的情景,大概尾巴都能翘上天了。   艾笑一见何子谦便浑身不自在,总担心哪里有狗仔,一时间怀疑起自家会不会被房东装了监控,草木皆兵。   谭悦喝完果汁,终于将自己花痴的目光收回来,满脸神秘地同她讲:“你知道吗,谦宝刚刚承诺我,只要考上北大清华,等毕业他就娶我!”   艾笑:“……”   臭不要脸的娱乐圈败类,怎么还没有正义之士曝光他呢。   “我们这里是老小区,人都住满了,您尊驾没事儿能别往我家摆成么?让人发现我又要挨枪子儿了。”   她递过去一罐饮料,何子谦道了句谢,却没拧开喝,拿在手上掂着把玩,“放心,我来就送样东西给你,送完就走。”   说着走到茶几边把果汁放下,从包里掏出一盒红艳艳的喜糖。   艾笑瞬间一怔。   后者将她反应看眼里,慢条斯理地笑:“吓到了?”   “不是我的。”   何子谦塞到她手上,“老吴结婚了,前天送来的喜帖。你手机号码换了他们找不着人,所以托我顺路给你带话。”   艾笑一口大气后知后觉地喘平,这才试探性地打开那盒糖。   老吴是她的高中同学——不是同班。   读书那会儿跟子谦是狐朋狗友的死党关系,处得一直不错,大学毕业自己创业开公司,直到现在还同他有生活或是生意上的来往。   而之所以婚礼会请她,倒不是交情多深,只是因为这位老吴的结婚对象是艾笑高中时的同桌。   纵然大家各奔东西多年,当初毕竟还有份情谊在。   人都是年纪越长越念旧,年轻人也不例外。   “还有一盒,是给林现的。”何子谦提起包,“就麻烦你带到了。”   他将墨镜往鼻梁上一扣,球帽戴好,大变活人似的把自己极好地隐藏起来。   临到门口还不忘朝她告别:“先走了,婚礼现场再见。”   谭悦见状,立马屁颠屁颠地跟出门。   “哐当”一声响。   这两位来去如风,像从未在屋里待过一样,果汁倒是没忘带走。   艾笑发愁的拎着两盒喜糖。   酒宴在下月底,大概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但她其实已经六七年没联系这些旧同学了,毕业后发生的太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让艾笑对要不要去赴宴显得犹豫不决。   她其实本能的不想去接触以前的朋友,可请帖都递到跟前了,人家还记得自己也是一种心意。   只要是好意,总不那么好拒绝的。   她心事重重地整理房间,一早上没考虑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从整理房间变成了打扫房间,里里外外来了个大扫除。   就在收拾抽屉的时候,从杂七杂八的文件里面飘出一张租房合同,四平八稳地躺在地上。   艾笑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   自己的合同似乎快到期了。 第52章   艾笑早上打开包找手机的时候,里面的喜糖盒子就露了出来。   一旁的白琰顿时受到了惊吓:“你跟林现都要办酒席了?!”   “……不是我的。”她在对方汹涌澎湃的眼神中合上拉链,“是我高中同学。”   后者泄了气似的靠回电脑椅,二郎腿翘得极高。   “啧,白高兴,还以为能蹭上次伴娘呢。”   艾笑拆了三明治的包装纸,回想起这半年来的种种小细节,也终于对她过于操心自己的感情问题感到有些不解。   “我说——你明里暗里给林现助了不少攻吧?”她用脚轻轻踢了踢白琰的小腿,“你怎么就那么积极的撮合我俩呢,什么企图?”   “我能有什么企图,顶多图你们一人一个红包。”白琰把烟叼嘴里,没抽,吊儿郎当地抱起怀,“就是觉得你从前老把心思放在何子谦身上,挺不值。换成谁不好呢?天底下那么多男人,你看,林现不蛮好的吗?”   反正艾笑最后跟谁都行,只要不跟他,她就欢天喜地。   这真是当初大学时候留下的阴影。   不过好朋友能做到这个份上,也的确够用心了。   艾笑感动之余,不禁担心起她的终生大事:“那你呢?怎么不给自己物色?”   白琰高深莫测地挑眉:“老娘貌美如花,想找人结婚还不难?犯得着这么早把自己嫁出去当黄脸婆吗?”   说的也是……   但总感觉被无差别攻击了。   艾笑将简陋的早饭消灭完,无所事事地浏览起网页。   彼时林现正在去会议室的路上。   清晨的空气很好,暑热还未降临,走廊边几个年轻的女警兴冲冲地举着手机对准栏杆外生出的一朵山茶花调整角度不住拍照。   张季也跟着凑热闹,“你这滤镜太黄了,换一个,换个‘自然清新’的。”   现代人闲的没事,吃的、玩的、用的,什么都拍,拍完就发朋友圈,等着自己的酒肉朋友们点赞。   林现以前一直无法理解,而今天看见了,不知为什么,忽然心思一动。   他等这群人走远,咬唇琢磨了片刻,从兜里摸出手机,四下环顾之后,对着天边升起的日头随意拍了一张。   图片上传完毕,林现在输入框里再三思索,想了想,写道:“刚出外勤回来。”   端详半天觉得没什么问题了,随即欲盖弥彰地屏蔽了单位上的一堆同事,发了出去。   一大早开的是视频会议,涉毒案件,这块不归他管,所以能心无旁骛地走神。   在笔记本上潦草地划了几个字,兜里便轻轻一震动。   他忙拿出来看。   动态上是一个熟悉的头像,艾笑如约而至似的出现在点赞的列表里。   仿佛是期许的东西得到了求证,林现盯着屏幕笑了笑,打着旋将手机收起来,神采奕奕地望向投屏中的画面,继续开会。   桌上的铃声“叮咚”一响。   很快,艾笑那边就收到了同样的一条点赞。   像是为了表示回复,他点完一条还不算,干脆把昨天前天的一块儿点了。   她坐在电脑面前,捧着手机看消息,心中泛起一点酥麻的甜味,干脆把鼠标丢开,对着林现的个人信息,自己高兴了一会儿。   白琰倒水回来见到这一幕,只觉得真是够了。   谁家谈恋爱这样?屁大点事都能乐一整天。   她伸手过去在艾笑桌边敲了敲。   “嗨,嗨——快别发狗粮了,相机背上准备去湿地公园,有新闻。”   *   湿地公园在市西区一个偏僻的角落,附近都是居民楼,平时偶有遛弯的大爷们上这里来散步,但绿化做得不太好,加上还没修缮完毕,往常都是人迹罕至,今天倒新鲜,大老远便瞅见一群人堵在门外。   白琰一见这情形就感觉不妙——来得晚了,警察多半要封锁现场。   她们俩紧赶慢赶地凑上人前,果不其然,警戒线已经拉得老长,外围站了一圈执勤民警,跟伸脖子垫脚总想看到点什么的洋城市民们互相对视。   想拍点一手资料的东西估计无望了,于是只好按惯例采访周边群众。   但这些内容一般主观臆断居多,都是老百姓们大开的脑洞。   艾笑:“叔,里边儿出什么事情了?”   那位大伯煞有介事地背着手:“死人啦,拿刀砍的,说是砍死了一对情侣。这地上比屠宰场还血腥呢,我遛狗远远儿的看了一眼,尸体上苍蝇都爬满了。”   白琰不解:“怎么,三角恋呀?”   “肯定的啊,女的出轨跟别的男人偷偷私会,让她老公逮了个正着,一气之下把两个人全杀了。”   因为在此之前网上曝出了一段事发的监控,眼下各大社交平台正讨论得热火朝天,从“出轨被杀活该不活该”到“这男的戴了那么久的绿帽一时怒火攻心也是情有可原”,几方观点吵得不可开交。   白琰咬着根冰棍刷微博,忽然“卧槽”一句:“新瓜来了——是这男的吸了毒发神经,死了的是一堆合法夫妻,小两口!”   官方的通报显示,凶手已被捕归案,但是不是情杀还没透露。   不过这个反转实在很值得人寻味,网上新的一波打脸喷饭又开始了,在这个时候网民们纷纷大显神通,什么剧情都敢猜,只恨不能提笔自己写。   进不了现场的两人坐在公园外喝奶茶。   白琰吃了一上午的瓜,对事实的真相充满好奇,拉着艾笑怂恿道:“诶,问问你老公啊,他肯定知道。”   她一听,先是一愣,随后就想推辞:“涉及毒品的案子应该是缉毒警察接手的吧,林现他又不管这个……”   白琰忽然别有深意地笑了笑:“你老公从前就是干缉毒的,他想了解点小道消息还不简单?”   艾笑意外地看着她,这确实是她第一次听说:“林现做过缉毒吗?你从哪儿知道的?”   “姐们儿我混这行多久了,有的是办法打听。”白琰很显摆地一甩头发,然后怪又她打岔,继续不依不饶地纠缠刚才的问题。   艾笑觉得这种事情不太好开口,但还没等回过神,白琰已经抄了她的手机拨通了林现的号码——她俩的锁屏密码互相都没隐瞒,不过一般大家都不会偷窥对方的隐私。   “你不问,那我来问好了。”   艾笑:“喂……”   白琰鞋子本来就高,她抢半天没抢着,眼见接通了,后者一转身便将耳朵怼上听筒。   虽然隔得有点远,艾笑还是听见林现的声音:“喂,艾笑?”   白琰一边支开她,一边不怀好意地说:“老哥儿,是我。”   那面的人明显顿了一顿,语气便换上了似笑非笑的态度,充满疏离感:“有事么?”   “你可不厚道啊,当初咱们达成统一战线的时候怎么说的?有新闻你会想着我,瞅瞅这都几月了,做人不能过河拆桥吧,吃水不忘挖井人呐。”   林现不紧不慢地跟她周旋:“最近队里暂时没有适合你们公司的案子,如果有我会通知你。”   白琰眯着眼一笑:“何必那么麻烦,眼下不就摆着现成的——湿地公园这个事情你知道吧?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消息,给透露点儿呗?”   那口气堪称八卦。   林现知道她这一套,并不接招:“明后天警情通报应该就能出来,你可以先关注洋城公安。”   “别啊。明后天黄花菜都凉了,你看我跟你老婆一大早跑到公园,现在还没功夫喝上口水呢,你倒是心疼一下啊。”   提起艾笑,他终于显出几分动容,说话的方式不经意变了许多:“你们还在公园?”   白琰感觉到对方的语气,立马将听筒塞到艾笑耳边,一个劲儿的打眼色。   她龇着牙用神情表示了抗议,却也没舍得挂断,不自觉地往旁边走了几步,算是寻到个远离人群的地方,这才把手机捧起来。   “林现?”   他好像猜到是她接了电话,放轻声音:“你们没走吗?”   “还没,过会儿就走了。”   “那边现在挺乱,记得注意安全。”   艾笑朝周围打量:“没事,中午人散了不少,附近有警察执勤。”   林现似乎仍不怎么放心:“需要我来接你么?”   “不用。”她赶紧说,“你忙你的。”   余光落到旁边,白琰正在挤眉弄眼的作揖打手势,艾笑拂不开情面拒绝,犹豫片刻还是咬着嘴唤他:“林现……”   “嗯?”   “那个,白琰她想找你打听些事。”她试探性地问,“真的不能讲一点吗?”   林现坐在办公桌前,按动笔的笔尖轻戳在纸上。仿佛早料到她会有这么一问,带着些许包容地一笑,“真的不能讲。”   她瞥眼,见到白琰上蹿下跳的作揖,只好又说:“其实她也只是……”   话说到一半,他在对面轻轻打断,“艾笑。”   “这是我的工作。”林现放下笔,语气依然温和,甚至能听见他鼻息间发出的,有些无奈的笑,“很多规矩需要遵守,以后会慢慢告诉你。”   这番话里透着引而不发的严肃,艾笑从中感觉到自己可能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一时间不禁低下声来:“我知道了……”   挂掉电话,她便突然意识到或许干了件冒失的事情,心中不由得有些后悔。   白琰颠颠儿地问:“怎么啦?”   艾笑翻了个不太愉快的白眼:“看吧,都怪你。”   虽说林现不至于为这点事生气,可她还是耿耿于怀,好像那番举动显得自己太不懂事了。   她一路上闷闷不乐,白琰哄得没了办法,到公司的时候勾着她脖子。   “好了我错了,作为赔礼……给你看你老公拍的性感mv怎么样?”   什么鬼?   见白琰竟真的在手机里找视频,艾笑憋不住好奇地凑上去。   里面放的是洋城市公安宣传片。   艾笑:“……”   “看到没,刚刚闪过去的那个就是你们家林现,啊,又闪过去了——”   白琰在旁不停地给她解说。   这部宣传片大概也是刻意精心挑选过的,但凡能出镜的长相都比较赏心悦目。林现拍的时候面容比现在还要更青涩几分,因为人高,长得好,不免多给了他不少镜头。   艾笑支着下巴,不知不觉居然看完了。   看完之后又觉得不得劲,往前拉了一段进度条,在片子正气昂扬的配乐中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你之前说林现干过缉毒?多久的事?”   “啊……”白琰吃力地回忆了一番,“几年前吧。”   “我也是上回去刑侦采访,有意无意听说的。”   她仰头躺在电脑椅上,“他从部队出来就进的禁毒大队,一开始也在基层一线干,后来跟着破获了一起大案,领导提拔,上头赏识,于是给调到了刑侦当副队长。”   说着,她似有所思地抱起胳膊,“我记得那个案子好像叫‘913’,后来不是有部缉毒的网剧吗,叫什么《致命追踪》,就是以这个为原型拍的,评价还可以。”   中午吃完饭,趁着大家都在午休,艾笑在搜索框里打出了“913”几个数字。   紧接着一堆新闻报道与百度百科一齐蹦了出来。   这上面当然不会有带缉毒警察正脸的照片,连详细经过也叙述得模棱两可,大致就是一个巨大的贩毒制毒窝点被捣毁的事情。   微博上的新闻官方号里有一段抓捕毒贩的短视频,不知是用怎样的设备拍的,画面抖动得很厉害,就看见荒凉的郊外,一行人朝山头追去,间或响起两道枪声。   背景人影交织,氛围极其紧张。   艾笑试图从这些人中分辨出林现的声音……但是没能成功。   那道朦胧的枪响离她太远了,是她过于和平的生活中永远不会出现的东西。   艾笑退出页面后,辗转点开了自己的空间。   高中那会儿QQ正盛极一时,几乎所有人都会将日常照片传到相册里,她作为一个走在时代前沿的少女,自然不能落于人后,所以没多久便找到了那张毕业照。   近十年过去,当时的大家都充满了年轻人的稚嫩,笑得见牙不见眼。   林现由于窜得高,站在最后一排,他笑容不多,表情淡淡的,肤色比现在稍微白一点点,清瘦的身子骨让穿着的T恤显得尤其宽大。   平心而论……   艾笑觉得,他高中的模样真不太出众……外貌协会的女生们对他无感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不出众归不出众,好歹也是个斯斯文文的小男生,很难想象才几年功夫,就跑去跟枪械缉毒打交道了。   少年长成青年,气质已千差万别。   要真论变化,她想他们这帮人,没有一个比得上林现的。   *   小网站运营门槛太多,一周得有任务定量,因为早上的新闻没跟上,故而整个部门的人只能留下来加班。   “这狗屁工作得干到何年何月。”   白琰一边敲键盘一边对着屏幕骂。   “再做一年熬到五年工作经验老娘就跳槽去地方台。”   艾笑握着鼠标的手忽然一顿,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往窗外望去。   夏雨淅淅沥沥,伴随着几声闷雷,下得瓢泼倾盆。   晚上九点钟,等从办公楼出来时,雨势已经转小了,两个人站在马路边准备拦出租,然而雨夜中大家都行色匆匆,经过的空车一辆也没有。   白琰举着伞,烦躁地抓头发:“咱们叫网约算了。”   她双手不方便,艾笑于是往包掏手机,才刚刚解锁的功夫,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就悄无声息地滑到了她们跟前。   正抬眼,车窗已经摇了下来,里面的人目光温和,朝这边一点头。   林现?   她拿手遮着头顶的雨,惊喜地凑上去,“你怎么来了?不是跟你说今天不用接的吗?”   “正好单位的事办完,顺路过来看看。”林现示意道,“先上车。”   他主要是觉得白天没帮忙,以防艾笑多想,总得干点什么补救一下。   因此两个人才坐稳,林现就问:“吃过饭了吗?”   艾笑自然而然地开口:“吃过……”   白琰很上道地接了话:“吃的面包!”   他就没再多说,一声不吭地把她们俩拉到了最近的一家餐厅里。   这个点吃饭的人寥寥无几,服务员几乎是围着他们转的,白琰翻看菜单,直对着上面的招牌菜流口水。   “林大爷,是您请客的意思吗?”   他在对面坐着喝茶,闻言淡淡一笑,让她随便:“想吃什么就点。”   “那我可点酒了!”   林现:“你看着办吧。”   艾笑在旁边隐晦地拉林现的袖子,他顺势低下头。   “这里的酒水可不便宜,白琰很能喝的,你行不行?”   林现不以为意地笑笑,“没关系,她还喝不垮我。”   适逢周五,明天不上班,白琰敞开了肚子放心大胆地喝酒吃肉,艾笑不敢多吃,因为林现一直在旁提醒她晚上暴饮暴食对身体不好。   至于白琰……爱死不死。   后来她喝高了,拍着桌子又酸又感慨:“林大爷,我前天看新闻,你家现在都和马爸爸合作了,等明年在美国上市,国内平台就真的没人干得过你们,是要一枝独秀啊。”   “你是独生子吧?”白琰晃着酒杯,“跑去参军,你爹妈同意吗?”   由于白天没给她面子,林现此刻比较好说话,漫不经心地用勺子搅拌汤碗,“起初是不同意,花了点时间才做通的思想工作。”   她越听越不解,“你说你吧,长得还不错,家里又有钱,干嘛不出道、继承家业,非要去当兵呢?舍近求远么?”   艾笑竖起了耳朵。   她也想知道。   林现只是笑,目光近乎温柔地落在旁边,神色间居然带着一丝腼腆,借着喝水的动作遮掩。   “艾笑说喜欢当过兵的人。”   白琰的醉意都快被这句话给滋醒了,对狗粮发出了“噫”的一声,充满鄙夷。   艾笑却抬起头来,茫然道:“我有说过这话吗?”   他并不介怀地扬眉:“有的。”   后者绞尽脑汁地回想,自言自语:“我怎么完全不记得了……”   白琰敲敲她的碗,“看看你干的好事,未来的多金大少爷,头条上的风云人物就这么被你扼杀在摇篮里了。”   艾笑沉痛地垂脑袋反思。   对不起,她这个历史的罪人……   一顿饭吃到深夜。   好在白琰虽然嗜酒,却不容易喝得烂醉如泥,多少维持着一点正常人的理智和思维。   林现先开车送她到家门口,再带着艾笑回小区。   路上,她将何子谦给的喜糖找出来,放在后座。   “吴浩和陈心沁你还记得吗?他俩结婚了,下月三十,这是给你的请帖。”   林现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句。   有些想不起来对方是谁。   “你会去么?虽然是周末,不过我也拿不准当天会不会加班。”   他心不在焉:“应该会去。”   艾笑之后就没开腔了,好似在认真思索。   林现怕无话可说,还在解释白天不能告诉她案情的原因。   “艾笑,早上那个事……现在网络太发达,上面管得很严,我们有保密协议,要查个人信息、透露案件进展这些都是不允许的,而且会有痕迹。   “白琰的嘴又一向不老实,其他的忙我可以帮,但这个不行。”   林现一边开车,一边窥着她的反应,“嗯……你能理解吗?”   艾笑大概没料到会是他先提这件事,转头怔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颔首。   雨刮器不时擦过从树梢低落的雨滴,她缄默下来,突然就想起林现在餐桌上不经意说过的话,不知怎么的,艾笑竟从那番话里品出一点习以为常的无奈。   她心头慢慢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涩然,沉默地看着前面不断倒退的行道树,脑海里忽的冒出家中那张租房合同来。   林现见她一直不说话,其实有些忐忑。   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的话头开得不对,正准备再开口时,艾笑蓦地唤道:“林现。”   他连忙说:“什么?”   她平视前方的目光陡然调转回来,突发奇想似的:“我搬到你那儿住吧?”   车子油门猛踩开得一往无前,林现一时间没注意红灯,紧急刹车,“哐当”一声响,平时底盘稳当的小轿车震了三震,险些将两人弹飞出去。   艾笑:“……”   后者握着方向盘,似乎以为自己刚刚幻听了,他用了几秒来消化,回头时眼底里溢满了不可置信,随即便转换成了意外之喜。   艾笑就看他努力把嘴角捋平,舔了舔唇,又用手背碰碰鼻尖,试图遮盖什么,神色间却透着肉眼可见的开心。   “……我明天来帮你搬东西。” 第53章   第二天是周末,雨后的天气十分凉爽,正适合做长梦。   艾笑放心大胆地抱着枕头准备睡到中午,打算以此来放纵自己被生活折磨了五日的身躯。   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上天一会儿下地,很是精彩,然而精彩进行至一半,却发现有人在高楼上撞大钟。   光头和尚一边撞一边叫她起床,最后那一下声势浩大,直接把她给震醒了。   艾笑坐在被子间揉了一把茫然的乱发,只听见家里的门铃在响,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个贴近现实的梦。   “来、来了——”   她趿着一只鞋忙蹦蹦跳跳地奔向客厅。   甫一打开,就看见林现站在走廊上。   她睡过头的脑子短暂地死了下机,恍恍惚惚想起昨天夜里的对话。   ——我明天来帮你搬东西。   她瞥了一眼时间。   才刚过九点!   艾笑翻出拖鞋稀里糊涂地请他进来,“你这么早?”   随即打量着自己原封未动的出租屋,颇为过意不去:“我还没开始收拾……”   昨晚回家就已经凌晨了,实在是没机会整理。   林现并不比她好到哪里去。   他几乎失眠了一整夜,在床上辗转反侧,干脆爬起来把家中里里外外全打扫了一遍,然后就跑到艾笑楼下等天亮。   因为顾及她要睡懒觉,还刻意多坐了一会儿。   所以九点这个时间,在林现看来真的不算是“早”了,毕竟连赖床的可能性都给算了进去。   “没关系。”他看上去精神很好,“我来帮你。”   艾笑的租住屋不大,两室一厅,不过除了卧房,另外一间是隔出来的小仓库。   她在这儿住了有一年之久,历经双十一、双十二,俩情人节以及各种打折活动,不知不觉攒下的废物已经塞了几大箱,收拾的时候自己都对这些玩意儿叹为观止。   林现从角落里捡起一个花里胡哨的铁疙瘩,对照着说明书皱眉道:“……多功能切蛋机?”   艾笑正好凑过来,他转头问:“干嘛用的?”   后者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呃,切蛋的啊。”   “我的意思是。”他扬扬那个未开封的包装盒,“你冰箱里连个蛋都没有买过,要这来作什么?”   “……因为每一个手残都有一颗想当大厨的心。”艾笑看着自己买的那堆垃圾,无地自容地推着林现往外走,“好了我自己收,你先出去,先出去整理客厅吧。”   衣服打包了两箱,此外还有零碎的小物件。   大家具全是房东的,只用做个简单的卫生就行了。   但仅仅是这样,两个人还是忙了一天。中午牛奶配面包简单地对付了一下,然后又开始大扫除,直到五点过,才陆陆续续把东西盘上车。   林现的家艾笑其实早就不是第一次来,但这回心情不同,带着点新鲜的亢奋感。   她将带来的拖鞋放进玄关的鞋柜里,提着拉杆箱进屋。   晚霞的余晖懒洋洋的扫进阳台,他家的阳台格外干净,只放了一架烘干机。艾笑先把两盆多肉摆在地上,想着采光正好,以后可以买点吊篮回来养。   继而抱了抱趴在沙发底下乘凉的橘猫,考虑着应该换换猫罐头和零食来给它改善伙食。   “林现,毛巾和洗澡巾你是怎么挂的啊?”   “我电脑可以放书房吗?”   “台灯好像没电了,插头的接口在什么地方来着……”   林现站在原地,就看见她忙里忙外的跑,一时间没说话,只朝空出来的几个房间里望了一眼,嘴唇抿了抿,有点欲言又止。   “充电器,充电器……”   艾笑念念有词的走过去,他方才伸手拉住她。   “诶。”林现目光里带着轻轻的抱怨和无奈,“先不着急忙这个。”   艾笑:“怎么啦?”   他颔首示意,“我家有四个房间。”   林现视线挪开了片刻,随后又把她望着,“你是……打算跟我睡,还是自己睡?”   艾笑愣了愣,紧接着慢慢反应过来这个问题,才发现自己居然忘记考虑。   她偷偷瞥到林现的表情,不知为什么就想逗他,于是清了清嗓子,理所当然地开口:“我东西比较多,而且有时候会用笔记本,嗯……可能一个人住更方便。”   话说完,就觉察出林现眼神里明显闪过的失望,但又无法明说,只沉默地压了压嘴角,最后点头:“也好……我把书房腾出来给你吧,那边宽敞些。”   “行啊。”   她满口答应,搂着玩偶看他挽起袖子去里面收书,在背后悄悄地笑,兴致勃勃地拆开箱子,往衣柜里放衣服。   搬家到底比收家容易,林现的杂物不多,全部堆到卧室都还有剩余。房子买了快四年,几乎没有第二个人留宿,他看着卫生间架子上并排挂着的新毛巾、漱口杯,以及多出来的一把电动牙刷,隐约有种奇特的不可思议。   好像这不大的地方,顿时就有了一点温馨的人气。   天色越来越黑,转眼就是七点钟了。   生活用品可能还要再置办一些。   今天没来得及买菜,恐怕晚餐要在外面解决。   他拉开抽屉正归置单警装备,艾笑忽然抱着自己的枕头不声不响地进来了。   林现有些懵地转过身,见她把枕头一扔,丢在他的那一个旁边,随后往床边一坐,朝这边看一眼,又看一眼,神色间掩饰着表情,轻快地问道:“晚上我们吃什么?”   林现渐渐回神,随后唇角便漫上了笑,立即将“外面解决”的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   “烧条鱼吧,我来做。”   尽管还有一堆用品没收完,但累了一整日,时间已经不早,只好暂时留到明天。   两人趁超市关门前杀进去勉强挑到一条新鲜的鱼,再配合着打折的蔬菜,煮了一锅大乱炖,当小火锅吃了。   等拾掇完餐桌跟厨房,晚间新闻都开始了。   艾笑蹲在猫窝边看它吃饭,林现擦着满头的水站在走廊上叫她。   “马上来。”   她丢下橘猫,找了件干净的衣服进去洗澡。   开关一拧,水声便哗啦啦地响起来。   林现把毛巾搭在一旁,坐下的同时顺手捞起艾笑放在床头的手机,他不知道密码,当然知道也不会真的去看,只用手摁了摁边上的锁屏键。   眼前立刻一亮。   屏保放的是张自拍……在车内,他正在开车,甚至没有看镜头。   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偷拍的。   林现忍不住低头一笑,将手机放好,随便捡了本书,边看边等她。   六月已进入了火烧火烤的炎夏,到处是用电高峰,尤其在洋城闷热的夜晚,家家户户的空调几乎彻夜不关,紧张的能源与负荷沉重的线路每天都在经历考验,过得战战兢兢。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四周轰的一黑。   外面传来自楼栋上下整齐地哗然——停电了。   艾笑刚洗完头,正站在花洒下闭着眼睛冲澡,一睁开眼,险些以为自己失明了,吓得不轻。   “林、林现,林现!”   他急忙走到卫生间门口,隔着一扇门回应:“我在这。”   然后安慰说:“没事,只是停电而已。”   艾笑闻言先松了口气,随即又担心,“怎么这么突然,会不会停一晚上啊?”   “不清楚,我住了那么久也是第一次遇到,跳闸的可能性比较大……你在里面方便吗?等一下,我去给你找个小台灯来。”   林现说走就走。   他家的淋浴房是透明玻璃,艾笑此刻才想起自己没拉浴帘,虽然知道林现肯定会非礼勿视,但本能使她手忙脚乱地跑到门边去找帘子。   电停得太突然,她双眼尚未适应黑暗,跟摸瞎没区别,谁想浴帘没找着,反而踩到一只拖鞋,脚下直接打了个滑,“砰”的一声给砸在了地上。   脸盆、浴盆、莲蓬头一起跟着乒乒乓乓落地,动静大得像在拆家。   艾笑什么也没穿,成年人硬胳膊硬腿,她差点把自己摔哭了。   林现听声音不对,一时顾不得找灯,赶紧折返回来,着急地敲门。   “发生什么事了?艾笑,你怎么样?”   她好容易扶着墙坐起来,想回个“没什么事”,结果一动身就疼得龇牙咧嘴,连连抽凉气,觉得哪儿哪儿都痛。   完蛋。   她心想,我怕是摔残了。   “我我我……”艾笑在那儿自称了半天才把舌头捋直,“我刚踩滑了……”   林现闻言也有几分发蒙,忙问,“摔到哪儿没有?”   艾笑感觉自己哪里都摔到了。   不敢说出来吓他,只发着虚开口:“……可能有。”   “让我看看!”   话音刚落便听见他在拧把手,艾笑赶紧撑着门:“等、等一会儿!”   她还什么都没穿呢,这个进展是不是太快了一点!   紧急之下语无伦次地问:“你视力好不好?能看见吗?”   林现给她问愣了,良久没体会出这句言外之意,“还好……能看见一些。”   艾笑:“……”   对方的诚实实在令人语塞。   “那你好歹,让我裹个浴巾先……”   他总算明白了什么,拍门的手一顿,终于跟着一块儿尴尬起来。   浴室里弥漫着湿气,还没流完的水滴答作响。   客厅仍旧是黑漆漆的一片,林现将艾笑抱在沙发上躺下,借着小夜灯昏暗的光检查她的手臂和腿。   据说是磕到了浴缸,好在不是伤到头,但具体哪个位置疼她也讲不清楚,黑灯瞎火的视线又不好,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必须去医院一趟。   然而要出门一样不容易。   艾笑捡了条简单的裙子进房间去换,隔着门林现就听她一会儿抽凉气一会儿嘤嘤嘤。   “……你到底行不行?”   她咬着牙把两条手臂套入衣服里,艰难地开口:“你行……那你,来啊……”   林现:“……”   无言以对。   隔了片刻,艾笑又扒着床沿哀哀唤道:“林现,快来帮我拉拉链……”   折腾到半夜,林现才终于背起她下楼去开车。   最近的医院有二十来分钟的路程,晚上专家不值班,一个年轻大夫给她安排的检查,先是去简单的做了个体检,继而拍片、照CT、消肿止痛。   艾笑身上虽然淤青多,骨头倒没事,只是脚踝扭伤,不得不打上石膏。   两个人一瘸一拐的回到家,幸而此时小区的供电已经恢复正常,室内被空调吹得格外凉爽。   橘猫懒洋洋地从窝里蹦出来,慢条斯理的伸了个懒腰,正目光炯炯地打量他们。   “慢一点,慢一点。”   艾笑搂着林现的脖颈,小心翼翼地靠到枕头上。   她那条腿给包成了一只大猪蹄子,连弯一下都不行,不得不让它时刻保持平直。   “我怎么这么倒霉……”   想自己曾经嘲讽周维熙踩香皂打石膏,转眼就遭到了报应。   艾笑哭丧着脸,闲不住似的用手去拉石膏,刚准备看里头的情况,便让林现伸手打开了。   “不要乱动。”   他捏着她下巴,转过脑袋,用热毛巾给她擦脸,语气中带着责备,“起码还得固定一个多月,头几天就别下床了……幸好伤的不是头和尾椎骨,如果严重点,瘫痪都有可能。”   林现端起水杯,“算是让你涨涨教训,以后做事别再那么冲动。”   遍体鳞伤后,艾笑老实极了:“知道了。”   “药吃了早点睡。”   后者乖乖吞完药,转头问:“诶,是不是你家不欢迎我啊,我一来就停电。”   林现放好毛巾,到床边把她往里边一推,也跟着躺上去。   “谁说的,这不是为了欢迎你来,一整个小区断电五个小时庆祝吗?”   他抖开被子,“天快亮了,赶紧睡吧,记得明天给你们公司主管请假……我看你估计还要休养一个星期才能去上班。”   “对哦,我得设个闹钟提醒一下。”   林现将下巴靠在她头上,手臂绕过去半搂着她。   艾笑又动不了,只能用脑袋轻轻撞他,“空调再开低一点啊。”   “已经十九度了。”   “再低一点,我来开。”   “好了好了,你别起来,遥控器在我这边。”   ……   于是,这个晚上似乎谁也没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忘了做。 第54章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好在现代科学足够发达,但也让艾笑结结实实地体验了一个月的拄拐生活。   不过利弊分半,至少出去跑腿儿的活她不用干了,可以在三十多度的烈日高温下惬意的坐在办公室享受冷气。   林现的住所比起之前的租房离公司还要更近一些,除了偶尔加班之外,他基本每天都来接送,自从搬过去以后,艾笑的生活质量直线飙升,简直让人有点飘了。   在这种情况下,她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也确实无可厚非。   “明天周六你干嘛还定闹钟?”   临睡前,艾笑转头对林现的举动表示不解。   “吴浩和陈心沁的婚礼……喜糖不是你拿回来的吗?”他挑起眉,“你该不会已经不记得了吧?”   艾笑:“……”   是的,她忘干净了。   说着想到了什么,急忙掀被子下床,“糟糕,红包红包……”   林现在后面拉住她,“诶,不用忙了,你的那份我已经准备好,就放在桌上。”   “安心睡你的觉吧。”   感觉自己被大佬包养的艾笑颇为不好意思,躺在旁边别扭了一会儿,赶在他熄灯前凑上去挨着脸“啵”了一下。   贼兮兮的想:权当是付红包费用了。   第二天上午,她稍微把自己包装了一番,按照请帖上的地址,跟着林现一同来到办婚宴的那家酒店。   吴浩虽然做生意赚了不少钱,但骨子里是个大俗人,现场置办得又喜庆又接地气。   他们俩到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多,婚车早就把新娘子接了过来。   酒宴中的宾客零零散散,这个时间到的,大部分都是和新人相熟的老朋友。   艾笑一进门,一眼就看见台下众星拱月的何某人。   何子谦作为男方伴郎,穿着低调又显气质,在一干普通人中鹤立鸡群。凭他现在的热度,难免身边会围一群旧同学要签名。   因为吴浩和陈心沁同校同级的缘故,这次来了挺多高中同学,除此之外是他大学的室友与现在的同事。   陈心沁穿着白婚纱站在门边,伴娘正给她整理耳环,一瞧到艾笑,她双目骤然发光,立马提着裙子跑来。   “笑笑!”   由于人矮,对方鞋子踩得很高,跑步的动作实在令人胆战心惊。   艾笑被她拉着手上下打量,陈心沁显得尤为激动,“好多年没见了……我真怕你不会来!”   随后视线落在一旁的林现身上,她带着点友好而会意的眼神点点头。   没办法,读书那时跟他不熟,此刻也无话可寒暄,只说:“我跟你借艾笑用一下,他们在对面聊天,你们先吃点点心好么?”   “他们”指的是高中时期组队打篮球的男生,陈心沁本能的觉得男人之间比较有话题。   林现也没多说什么,冲她礼貌地一笑,自发地找了个人堆加入进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一群不太熟的同学叙旧。   等他走远,她才将艾笑带到宴会厅的一角,似乎有成筐的问题要问:“你真的和林现在一起了?天呐,他变化好大,有没有做整形啊?”   “我快五六年没你的消息了,为什么当初换了手机号码不告诉我?”   “那件事情我都听说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来找我呢?我可以帮忙的呀。”   “你现在住在哪里?周末会加班吗?我之前……”   ……   在艾笑还未变成一条咸鱼的时候,陈心沁是个傻白甜,成天跟在她屁股后面转。   想不到隔了那么久,她还是一个傻白甜,并且大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等等等等——”她额头的青筋狂跳,连忙打住对方,“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来。”   *   台上的司仪在视话筒的音量,不时有刺耳的回响荡开。   艾笑站在装饰花的旁边,胳膊搭在栏杆上探出身子往楼下望,吴浩和他的亲戚们正接待陆续进门的来客。   她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些都是他给你打听的?”   陈心沁嗯道,“还有一些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   她歪了歪头,模样很有几分委屈,“笑笑,你没把我当朋友吗?我难道不是可以患难与共的人么?”   艾笑闻言无声无息地一笑,“不是这个意思。”   对于病人而言,无论是患了什么病的病人,焦虑、不安与情绪的失控,就算是最亲近的父母长期相处也难免会产生厌倦,又何况是朋友。   “现在不都没事了吗?咱们以后也可以联系。”   艾笑轻轻把话题岔开。   “嗯,也是。”陈心沁想找手机,翻了半天才懊恼的发现自己穿的是裙子,“对了。”   她忽然小声地问,“你既然跟林现好上了……那前不久,在花城市医院的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艾笑微妙地皱了下眉,“嗯?”   陈心沁瞧见了,立马解释说:“啊,我不是想找你打探八卦。”   她瞥着不远处三三两两落座的同学,隐晦的使眼色,“那几个是吴浩班里的人,她们好像对你有点意见……要不等会儿你坐左边桌吧,都是我大学的朋友,很好相处。”   艾笑顺着她所示意的方向看去,几个陌生又熟悉的脸孔在交头接耳的谈话,依稀能认出是和自己同校的女生。   至于叫什么名字就不太记得了,大概当年只是上下楼梯见过几面。   尽管不太认识,但对方的眼神艾笑却很了解。   她把陈心沁的话听进去了,索性从一开始便不去往这些人里凑。   快到十二点,光线暗下来,婚礼差不多要开始了,周遭的音乐逐渐婉转,随着新娘的出场,宾客间的起哄声愈发吵杂。   这种婚宴她上班后就参加过不少,基本是大同小异的流程。   林现在隔壁喝了几杯,不动声色地默默坐在她身边,两个人一起看台上的灯光流动。   艾笑转头时发现他目光专注,随口问:“你觉得怎么样?”   林现轻描淡写地笑笑:“蛮热闹的。”   然后反问她:“你呢?”   后者抱起怀来,慢条斯理认真琢磨:“嗯……我不喜欢封闭的场所,我喜欢开阔一点的地方。如果以后要结婚,更偏向于草坪或者是沙滩。   “但是白琰说我想得太美,现在大家结婚都走个过场收红包,没人愿意搞得那么复杂。”   林现听完之后并未表态,只若有所思地颔首。   见他不做声,艾笑高高地挑眉,故意打趣:“干嘛,你在向我求婚吗?”   知道她是开玩笑,林现模棱两可地牵起嘴角,捡了一块巧克力递过去,“不过这里不好,太随便了。下次换个正式一点的场合。”   “在你看来什么叫正式,我记得你们警察谈恋爱都要向上级报备的,不会结婚还得写申请吧……诶诶,抢捧花了!”   艾笑拉他的衣袖。   台上的灯光打在陈心沁身上,五六个年轻人跃跃欲试,她有心想把花丢到这边,频频朝艾笑抛来媚眼。然而准头不行,扔一半就偏离了轨道,最后被一个三十来岁的程序员抱走,十分心花怒放地跑去展望未来了。   闹哄哄的婚礼很快便沉淀在宾客们动筷用餐的声音里。   吴浩财大气粗包了整个酒楼,以至于空桌剩了好几张,艾笑近乎独自承包了一席的饭菜,吃得清静,也避免了一些不必要交际。   酒过三巡,现场的亲友们有的凑完热闹离开,有的留下三五成群的聊天。   “我去下洗手间。”   艾笑同林现打了声招呼,拎着包起身。   吴浩夫妇还在挨个给朋友敬酒,一些好事的宾客转来转去地跟着扯淡,满场人来人往。   她途经近处的一张桌子,忽的就听到背后有人阴阳怪气地冷哼。   “她居然有脸来。”   “她有什么不敢来,本来高中倒追就是靠不要脸出名的。”   ……   对方刻意没有避讳,艾笑在门边稍顿了片刻,仍旧面色如常地走了进去。   她前脚刚离席,何子谦后脚便端着酒坐到林现旁边,顶着他冷淡且敌意的目光,自发地去碰了个杯。   “这酒度数高,我喝一半,你随意。”   林现神色探究地皱眉打量了他一番,手上没动,眼睛像在看神经病。   “别那么望着我。”何子谦抿完酒,似笑非笑地颔首,“上次头条撤热搜的事情没来得及跟你道声谢,这杯酒算是讲和了。”   见他依然毫无反应,何子谦只得无奈地耸肩,“再怎么样咱们也是同学吧,就当是做给别人看的,免得大家尴尬。”   尽管对他还是多不了几分好感,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林现垂眸沉默,看在办喜事的份儿上缓和了些表情,把桌上自己的那杯酒拿过来,意思意思地喝了几口。   总算是请动这位爷了,何子谦晃着酒杯四下张望起来:“艾笑呢?怎么没见到她。”   林现:“有事出去了。”   彼时,艾笑正弓着腰洗手。   隔间两个似曾相识的女人有说有笑地往外走,撞见她的那一瞬笑声蓦地收敛了,只在镜中瞥了这边一眼,迅速收拾完自己。   她从这种氛围里觉察出什么,萌生出一丝熟悉的膈应感来。   走出卫生间时,艾笑便停在了拐角的墙边,缓慢地抱起双臂。   刚刚那桌人可能是见她之前不敢吭声,于是更加大着胆子提高嗓门,“她装得一副婊气冲天的可怜样给谁看?人家子谦都还没喊冤呢。”   边上一直有个高马尾附和。   “给林现看呗,有的人不就吃这套吗?”   此时此刻,艾笑才明白陈心沁那句“她们好像对你有点意见”的话外之音。   但听对方的口气,这大概不是“有点”而是有“一大堆”。   “以前就像颗老鼠屎一样粘着别人追,好事情见不到她,麻烦倒能惹不少,销声匿迹几年了都可以招大新闻出来,估计子谦心里也是日了狗。她反正又不混圈,拍拍屁股走了,人家的公关费却得花一大笔。”   “现在不是绑上林现了吗?高中的时候怎么没看上他,还不是知道人家现在有钱。”   她们越说越义愤填膺,各自替何子谦打抱不平。   艾笑不想当面过去触这个霉,掉了头打算绕开,高马尾却趾高气昂地扬着下巴,“有钱怎么了?林现也就是条舔狗,人家不要的东西,他还上赶着去当接盘侠,不是犯贱是什么?”   “又不是没见过女人,成天被她迷得团团转……”   艾笑听到这里,突然就不绕路了。   她原地停了半秒,朝附近一个倒饮料的小妹妹说:“借用一下。”   随即她风风火火地走到高马尾面前,在这帮人聊得兴致高涨时,毫无征兆地居高临下用那杯果汁给对方洗了把脸。   倒空的玻璃杯重重砸在桌面,哐当一声响。   也许是举止太出乎意料,满桌的人都惊呆了,半晌没一个反应过来的。   远处的林现在这声动静中诧异而茫然地回头。   艾笑:“这杯水让你漱漱口。”   她语气十分平和:“下次记得找个隐蔽的地方喷粪,再叫我听见你说林现,就不是泼你果汁那么简单了。”   说完她迈开腿,飞快走到林现身边,脚下生风,拉着还在怔愣的他头也不回地出了大厅。   酒桌上一片短暂的鸦雀无声。   吴浩见状赶紧跑出来打圆场,讲了两句遮掩的话,让陈心沁陪着对方去换衣服。   何子谦隔了好一阵才想起眨眼睛,带着点钦佩的目光扬上嘴角,慢悠悠的品他的香槟。   外面的艾笑一口气穿了两条街,越走越快。   正是大夏天的午后,灼热的太阳下,马路上行车寥寥。   她拽着林现,到这会儿才转头说了句大实话,非常着急:“快一点,万一她追上来找我算账怎么办?我今早刚洗了头。”   艾笑逞完了匹夫之勇,在冲动一时爽过后,终于担心起后果来。   其实那群人如果真的跟她正面刚她还不一定有胜算,也就仗着自己速战速决跑得快。   但品一品方才发生的经过,觉得自己在气场上占足了脚跟,还是挺美。   “我刚刚的表现怎么样?应该很有魄力吧?哎……早知道就穿高一点的鞋子来的。”   她一直在自言自语,却没发现林现在身后看她的那个眼神。   仿佛在某一刻,时光穿越了数年的洪流,把那一年尚且青涩,尚且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拽到了他跟前。   让她可以没有任何负担,没有任何过去的,一如既往,肆无忌惮。   林现漫无边际地想着。   起初只是感觉太阳炫目,到后来渐渐地竟有些微醺。   酒店离家不算远,因为天气热,艾笑原本边走边看能不能打到车,忽然间发觉自己牵着林现的手被他反握住,随后他的脚步逐渐加快,反客为主地变成拉着她前行。   她意外地抬起眼,不解地跟在林现后面。   十几分钟后,他打开了家门。   临行前,落地窗的帘子是放下来的,挡住了屋外过于灿烂的阳光,室内充斥着清幽的昏暗。   由于一路走得急,两个人的气息都微微带喘。   林现站在前面没有动。   这段路程风驰电掣,让他额上的一点头发耷拉在眉间,在这样的光线下,艾笑一时竟没能看清他的脸。   可直觉告诉她,林现正看着这边,而且看得很认真。   “林现?”   艾笑话音刚落,他夹杂着炙热的吻忽然印了上来,人靠得越来越近,最后将她圈在玄关狭窄的角落里,抵着墙把手臂一寸一寸收紧。   唇舌中是红酒苦涩的味道,好似一颗正在融化的咖啡糖。   从两个人在一起开始,林现总觉得这份感情中或多或少有她的妥协在里面。   觉得她会答应,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不让自己伤心。   但时至今日,知道艾笑肯替自己出头,他不能不为之触动。   仿佛有什么东西得到了证实一样。   那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如春风过处的野草,悄无声息地疯长,一晃眼便泛滥成海。   艾笑侧过头时,林现正吻在她颈项间,气息温柔而急促,偶尔会蹭蹭她的头发,像是耳鬓厮磨般的悠长。   她隐隐约约可能明白了什么,将下巴垫上肩膀,伸出胳膊去揽他的脖子。   在这个位置望出去,恰好能看见阳台。   那些两人悬挂着的衣服随风微晃,相互触碰,在当下望进眼中,居然会令人感到心动。   下一秒,林现顺势把她抱了起来。   懒在沙发上打呵欠的橘猫被突如其来的阵势吓到,炸着毛跳开,摸不着头脑地叫了两声,不情不愿地回窝。 第55章   家里没来得及开空调,布艺沙发很快就被体温捂得四面滚烫。   周围的温度太高了,以至于连从窗帘缝隙中透进来的夏风都显得格外凉爽。   角落堆着靠枕,单薄的印花T恤和白衬衫一起散在下面,衣物凌乱的洒了一地。   空中里弥漫着淡淡的热气,是汗水与洗发露交织的味道。   忽然,一只怀表被人从旁边扔在了茶几上,清脆的声响乍然而起,让这阵势吓到的橘猫惊慌失措地从靠椅内跳开,展开了背脊的毛。   艾笑穿着牛仔短裙,林现的西裤正压在她裸露在外的长腿上,衬得皮肤尤其雪白,到最后甚至硬生生的磨出了一片发红的痕迹。   天气太热了。   她有些难受地闭上眼睛,皱眉偏过头,一把黑发铺满靠枕,额头全是汗,只觉得周身都湿透了,后背印得垫子上一片片的水渍。   林现的手就撑在她脸侧,撑下去一块塌陷的痕迹,低头汹涌地亲吻她身体起伏的曲线。   艾笑能清楚听到两个人浑浊的喘息,以及肌肤摩擦布料的声音。   目之所及像是浪潮由远而近,窗在晃,吊灯在晃,满世界颠荡扭转。   这沙发一直在响……   真热啊。   她睁开眼。   小茶几摆在旁边,玻璃杯盛着水,是早上出门前喝剩下的。   斜里突然伸出一只带着薄汗的手,紧紧摁在桌角,纤细的手指由于用力隐约看得见冒出的青筋。   随后另有一条筋肉紧实的臂膀覆上来,与之十指相扣,再拉到自己胸口的位置。   掌心从冰凉光滑的桌面一划而过,留下一道清晰的,带着温度的五指印。   *   半晚时分,救命的冷气像旱地降甘霖一样涌入酷暑的房间。   林现抱着艾笑回卧室,他膝盖先跪在床上,继而才小心翼翼地将人放下,几乎是一件一件的,从里到外亲手替她穿好衣服。   看得出来她很累,全程都懒洋洋的没动弹。   林现调好室温,抚着艾笑汗津津的头发,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你等我一下。”   后者含糊不清地应了句:“嗯。”   客厅里还剩着一片狼藉。   他简单收拾了一番,迎着自己猫异样的眼神到卫生间里迅速冲了个澡,紧接着把浴缸放满水,等水温差不多合适,这才回房去叫艾笑。   林现本以为她还在睡,不承想推开门时,艾笑居然已经坐起来了。   屋里大概有十□□度,她抱着被子认真的在手机上摆弄着什么,荧光不时闪动两下。   “在干什么?”林现坐在床边,用手揉了揉她散着的短发。   有一阵子没去修剪,艾笑的头发长长了,他有些眷恋地触碰着那些柔软的发梢,觉得她还是长发更好看。   “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在给陈心沁发信息。”艾笑放下手机,伸了个懒腰发愁说,“毕竟把人家婚礼现场搞砸了,怎么的也得去道个歉。”   林现对此没什么异议,还在摸她的头发,“热水放好了,要不要去泡个澡?”   艾笑先是嗯了一声,然后又犹豫,“算了我还是洗一个吧,出了一身汗。”   在她冲澡的这个过程中,林现便打开炉灶,简单的做了一顿饭。   大概不同的人谈恋爱时的心境转换总是不一样的。   拿林现来讲,在此之前,哪怕他们俩已经同居,他也一直处在一种难以安定的状态,因为曾经有过一个何子谦,所以不确定艾笑接受这份感情是不是出于同情,是不是只为了不让他受伤。   可自从这件事之后,潜意识中多出了一个“她肯为他出头”的认知,就什么顾虑也没有了。   林现知道自己是个思想挺保守的人。   总觉得只要做过了,那就是他的人了,签了字盖了印的,具有法律效力,别人动不了也抢不走。   于是仿佛像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他一整晚心情愉悦,高兴都写在脸上。   一会儿摁着艾笑帮她吹头,一会儿又不知从哪儿找到几部旧电影,关了家中的灯,搂着她窝在沙发里看。   这天他难得熬了个夜,玩到一点钟才上床。   因为全无心事,倒下不到十几秒人便睡着了,梦中还依旧保持着揽着她腰的姿势。   林现是睡好了,然而艾笑却一点没有困意。   她不敢翻来翻去,怕把他吵醒。只好平躺在绵软的枕头间,一睁眼,圆形的吸顶灯便与之面面相觑。   说不清为什么,四周一静下来,白天发生的那一切便挥之不去地往外冒,直到把宽敞的卧室全数填满,让人有点呼吸困难。   陈心沁当然不曾责怪她,相反的还替她愤愤不平。   认为吴浩班里的女人实在太过分了,简直不可理喻。   一个人自然是可以为自己的经历感到委屈的,但如果她只会委屈,那在旁人眼里她依旧什么也不是。   艾笑出神地望着天花板想。   想她这些年来浑浑噩噩的过去。   想她曾经遭受的白眼和这个世界尖锐的恶意。   古往今来,天底下受唾弃的人那么多,他们是怎么过的?   为什么那群人偏偏对她嘴贱呢?难道其余旧同学就没有见不得人的往事了吗?   艾笑琢磨了很久,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是她太没用了。   当年病情稳定之后,她一直以为只要自己足够低调,足够小心,足够谨慎,外人便找不出茬,挑不到刺。她以为只要自己收敛锋芒,变得温顺和善,陌生人就不会恶语相向。   但其实社会很现实,人类也并非想象中那么温柔。   大家都会挑软柿子捏,而不会在捏之前看看她是不是个和气的人。   网友和同学能肆无忌惮的嘲讽,归根究底是由于她不够强大。   艾笑重新仔细审视了一下自己——她,二十六岁,学历一般,家境普通,在一家野鸡网站做文字编辑,随时可能失业,不积极也不向上,浑身散发着一股失败者的气味。   在别人眼中她应该就是只会躲在林现身后,一无是处的女人,指望靠着他的关系坐享其成,一辈子衣食无忧。   她们会有如此想法一点也不奇怪。   因为自己没有一样可以让这些人闭嘴的成绩拿得出手。   所谓尊重,本来就是平等的。   而由于她五年前的错误,这个天平从一开始便倾斜了,必得往上填更多的东西,倾注更多的心血才能使之复原。   艾笑回忆起再久远一些的过往。   回想自己读书期间为奖学金挑灯夜读,拼命跑新闻的样子,想起那个时候每天元气满满的起床,信心十足的入睡,整日有用不完的精气神。   忽然感到渺远而不真实。   原来她也有过这么辉煌的曾经。   那是艾笑生平第一次认识到,之前选择的某条路也许走错了。   早上天还没亮,林现迷迷糊糊的睡醒,伸手习惯性地往旁摸了摸,却不想捞了个空。   他朦胧中发现门外有灯光,像是书房那边发出来的。   几点钟了?   床头的闹钟正悄无声息地指着四的方向。   冷气开得十分低,林现披起外套出去,就看见艾笑坐在小台灯下奋笔疾书……不知在写什么。   他狐疑的靠在门边,没出声打扰。   就这么瞧了片刻,忽然她直起腰,松活筋骨似的舒展手臂,长长的吐了口气,约莫是做好了。   艾笑既疲惫又斗志昂扬地搁下笔,余光不经意瞥到了他,神采奕奕地转过头来,居然比他还惊讶:“你怎么起来啦?不是还早吗?”   林现顶着一张没怎么睡醒的脸,怔道:“……你在,干嘛?”   “我在写计划。”后者兴致勃勃地招呼他过来看。   书桌上洋洋洒洒一张记满内容的单子,说是计划似乎更像时间表,里面写着每天要读的书目,要学的东西,做的提纲,甚至早起午睡以及吃饭全算进去了。   林现皱着眉,一时未能明白其中的意思,就看到几个专业名词。   “新闻采编从业资格……这些是什么?”   “记者证的考试。”艾笑郑重其事的调整呼吸,信誓旦旦,“我想过了,我要去地方台。”   人在舒适区待久了,骨子里便会产生惰性,害怕接触的新的东西,害怕努力之后得不到回报。   艾笑死宅多年,舒适区的蘑菇都快长出毛来了,终于在这一天往前迈了历史性的一步。   她有种被人刺激后想争口气的不甘心,给自己定了一串前进的方向。   鑫龙网虽然很野鸡,但好在可以申报考试,她得在今年之内拿到证书,赶在明年春季社招之前考进地方台。   先在市级地方台混几年的经验,然后到省级,说不定未来还有机会去帝都。   届时采访刑侦的大案小案都名正言顺,没准儿能可以和林现同框。   而她的名字也会出现在所有电视台的下方,谈不上家喻户晓,至少不是默默无闻。   今后再有谁问起来,这份简历足以甩当初那些人一个大耳巴子,让他们纵然不服气,也只能在背后酸。   就这样,艾笑手动画了一张大饼贴在醒目的位置,废寝忘食的忙碌起来。   然而计划毕竟是计划,真正实施才知道其中的厉害。   才刚刚开始没几天,她便发现横亘在理想与现实中鸿沟般的阻碍。   资格考试的时间在九月初,满打满算只剩一个多月复习准备。   艾笑大学休学了两年,回来后也抱着拿毕业证的心态,各科低空飞过,早已把专业知识原封不动的还给了老师。   她到网上买了一套大纲,痛苦的开始了从头预习的征程。   考试科目一共有三,只要总分过线就算合格。但愁的是艾笑的日常工作还得应付,那个天天抽风的网站流量不大,任务却不少,三天两头便要加班,严重影响了她学习的进度。   有时上一秒刚翻开书,下一秒就有同事打断思路。   以往半个月遇不到一桩大新闻,最近却频繁出外勤。   好像自从她决定考试,所有的忙碌都堆积在了一起,陀螺似的将人抽得团团转。   艾笑原计划里本来还暗戳戳的安排了两个休息环节,后来才发现她忙得连开电脑的机会都没有。   林现晚上接她下班,回家已经九点半了。   再吃饭洗漱,杂七杂八地收拾完毕,差不多十点过,生物钟迫使她昏昏欲睡,理智又不得不让自己打起精神。   好几次她对着书,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盹儿,险些磕到头。   林现终于看不下去,把书合上让她去睡觉。   “又不是高考,至于这么拼命么?你白天还要上班,周末再学吧。大不了今年考不过再等明年。”   艾笑快累趴了,当下差点被他这番软话给击毙,真的想撂担子回房盖被子吹冷气。   可她深知自己的尿性,但凡松懈一日就会有第二日,给了一个休息的理由便会有成千上万个理由。   养成一种习惯实在太难了,必须要从一开始就将自己架上火烤。   艾笑狠狠的挣扎片刻,突然扑到林现怀里把他抱住,深吸了口对方身上沐浴后的味道。   “充个电。”她说完,用力拍拍脸颊,“我再看一个小时,十二点准时睡。”   林现:“……”   林现默默地看她打开书,叹了一句:“哎……”   他无可奈何,只得到厨房煮了杯咖啡,在边上陪着她熬。   一条长期挺尸的咸鱼突然勤奋是件十分扎眼的事情,尤其是对于身边与她朝夕相处的人而言。   第二个发现她不对劲的人便是白琰。   艾笑早上不踩点了,尽管如今有人接送,她之前也习惯性多睡十几分钟,掐着打卡的分分秒秒进办公室。   而最近她来得出奇早,好几次连主编都没到就来了,让怀达非常忐忑,不禁以为此人是要篡位,担心了好长一段时间。   开工前的半个小时,艾笑捧着厚厚的考试大纲边啃面包边画重点,等到了点,她推开书加紧干活儿,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完一天要发的新闻稿,然后赶在工作到来前争分夺秒的温习。   白琰被她的鸡血惊得叹为观止,诧异的问:“你真的要去考地方台?”   “比针尖还真。”   白琰:“这里的工作呢?”   “肯定辞掉了。”艾笑在邮箱里收了几个文件,“你之前不也说想去吗,正好可以一起啊。”   后者闻言替她紧张道:“你可别冲动,千万要等拿到确切的通知之后再离职,万一得不偿失就亏大发了。”   “我知道。”她给了一个放心的眼神。   白琰看着她,实在不忍心讲挫伤积极性的话,只欲言又止地点头:“那你……多多加油。”   暴热了三个月的城市在一场雷雨下总算有所缓和。   艾笑夜以继日徘徊在工作和学习当中,终于在考试来临前断断续续地翻完了那套抱佛脚的大纲。 第56章   轿车行至某一所院校门口。   还没停稳,艾笑便抓着包火急火燎地开了门。   林现降下车窗,见她走得匆匆忙忙,不由皱着眉出声喊道:“来得及,时间还早,你不要赶那么快!”   前面的人似乎是听到了,冷不防一个急刹,忽然掉头又跑了回来。   他正莫名不解,艾笑已到了跟前,俯身朝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吸一口学霸的欧气。大佬保佑我考过吧。”   林现愣了小半拍,好笑且无奈地歪头看她:“学霸已经好多年没读过书了。”   后者冲他眨眼睛,“没关系,我相信你韬光养晦,功力深厚……那我进去了。估计得耽误一上午,你要不要先到附近哪儿逛一逛?”   林现示意她不用担心,“我自己找事情做,你考试去吧。”   于是最后他什么地方也没去,只从后座上摸了本书出来打发时间。   考的科目都是笔试题,做起来很快,不一会儿就消磨到了中午。   艾笑虽然奋斗得声势浩大,但实际上也不过是把书整体看了一遍而已,在理论知识的储备上她其实是有点心虚的。   可由于很久没这么拼命过了,潜意识中认为自己比以前进步了一大截,心里有一些迷之自信。   距离出成绩还有几个月。   艾笑此前难得把自己的神经绷紧,不想这么快松懈。据说人养成一种习惯仅仅只要二十天,天知道她下次能再下定决心振作起来会是什么时候。   所以这段日子她也没闲着,先是请林现吃了顿饭,算犒劳通宵达旦辛苦的自己。   然后趁热打铁地买了一堆专业书,顺便报了一个摄影学习班,准备恶补她当年落下的新闻摄影。   人一旦专心忙事情,生活便会格外充实。   那些每天追的电视剧,跟进的新番,玩的游戏不知不觉搁置下来。   艾笑以前从未想过自己离开了笔记本该怎么办,光是想一想就感到不能呼吸,人生失去乐趣。   如今看看书,读读小说,和林现上街走一走,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而林现的工作比她还要繁琐一些。   没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相处久了之后才发现他的职业是真的忙。   遇上大案子通宵住在支队是常有的情况,平时就算睡下了,凌晨两三点接到警令通知立马便要换衣服起床。   林现最开始就担心自己这样的工作模式,艾笑能不能接受,会不会因为他经常不在身边而生气。   现在见她有事可做,倒也觉得挺不错。   西北风卷来了萧索的深秋,大街小巷满地枯黄,伴随着洋城马路纷纷扬扬的落叶,放榜的这天总算到了。   艾笑守在电脑面前查成绩,手抖得战战兢兢,跟六月份的高考生一样居然也七上八下的担心起结果来。林现坐在旁边等着看,一等就等了十分钟,让她搞得凭空多出一份紧张。   林现:“你下不了手的话,要不我来查吧。”   眼见他去夺鼠标,艾笑飞快护住屏幕:“不行,我要自己来!”   林现:“……那你来。”   她咬着牙一狠心,半眯起眼,迅速点下查询键。   个人信息的页面顷刻弹到跟前。   三项科目的分数争先恐后地朝视线里钻,搞得艾笑一时间不知该看哪一个,简直手忙脚乱。   “六十五……六十五加七十三等于……等于多少来着,总分超过几算合格?有两百吗?啊,五加三等于八……”   林现给她心算出来了:“一共二百一,过线了。”   “过线了?”艾笑先是品了品这句话,不可思议的在嘴里回味,“我过线了?”   随即她像念经似的重复,扑过去一把抱住林现的脖子欢喜鼓舞,将他拔葱一般来回摇晃。   “我过线了,我过线了!”   如果此刻再搭配一副铜锣,她估计能敲上天去。   林现被摇得坐立不稳,表情纵容地笑了笑,“是,是,过线了。”   艾笑凑在他耳边蹭了一下,兴高采烈地要去开瓶酒庆祝。   “诶——”林现拉住她,“你考过了,那我有什么奖励吗?”   后者莫名其妙地盯着他,十分费解,“为什么我考过了,还得给你奖励啊?”   “因为陪考的人也很辛苦啊。”他理所当然地颔首,“我替你开车,还替你炖汤呢?”   艾笑勉为其难地想了一会儿,“那就……奖励你,明天早上可以多睡一个小时。”   她挑着眉,还很有信心,“我来做早餐。”   林现坐在椅子上看着她欢欢喜喜到厨房找啤酒的背影,也跟着笑起来,合上电脑前去帮忙。   家里没什么像样的荤菜下酒,两个人翻箱倒柜半天,只拆了一袋酱花生和卤豆干,有模有样的坐在餐桌上商量着以后。   “等开年我拿到证件,就可以单独来采访你了。”艾笑将杯子放下,皱眉认真打算,“嗯……我们网站的新闻中心有一个专栏,每季度推一期比较有内容的主题,我想到时候干脆从你们专案组的角度来做个专访。”   “普通的小案子是没问题。”林现如实同她交底,“你们网站的规模还是太小了。像抢金店那种可以给独家,不过涉及到命案多半很难……这些都得同上面报备。”   她说好吧,随后又强调,“但是有消息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我,不可以告诉白琰哦。”   他含着酒咽下去,微微一笑:“好,我知道。”   *   就这样,艾笑作为一只后起飞的老鸟,成功加入了公司的记者大军。   有证件和没证件的差距还是很大的,比如她以前跑新闻,如果涉及采访,只能跟着白琰或是怀达出去,现在已经有资格自己带摄像指点江山了。   主编大概也是为了鼓励她,特地提了提职位……虽然意义不大,因为本来部门里就这么几个人,总监与编辑相比,只是叫着好听而已,活儿还是照样干。但多多少少是种肯定。   前景一片光明之下,艾笑做事卖力极了,尽管证件还没到手,前往各类现场却很是勤快。   她元气满满地重复着一天又一天充实的生活,在培训班与工作之间两边跑,期待着哪一日可以跳出网媒,扬眉吐气。   如此短暂的岁月静好一直持续到了入冬这日。   白琰由于上海的记者会正好出差在外,天气太冷,大家都懒着不愿意挪窝,一整个工作区透出一股散漫的气息。   艾笑端着咖啡刚同林现讲完一通视频电话,孙皓捧起手机便过来了。   “笑,听说你想去洋城广电啊?”他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问得很随意。   反正大家把公司当跳板早不是什么秘密了,艾笑也没否认。   “正好我在朋友圈里见有人转发招聘启示,这个你知道吗?”孙皓将屏幕拿给她看。   那是一个挺长的H5页面,内容类似企业宣传,设计得还蛮让人耳目一新。   “十一月十九……地方台不是一般要到明年开春才社招么?”   艾笑起初没在意,等把那条转发翻完后她才忽然正色,连咖啡杯都推到了一边。   “真的假的?你从谁那儿看到的?”   孙皓提醒说:“下面有链接。”   好像她正想睡觉就有人给递枕头,来得太凑巧了。   可能是年底的离职热潮,也有可能是电视台缺人手,这一次的社招提前了小半年。艾笑数着岗位一路找下去,新闻中心记者——两名。   她眼睛一下子便亮了!   机会果然是给又准备的人,亏得之前熬夜过了考试,否则这次招聘她连门口都摸不到。   “我去啊,当然要去!”   自从有了这件惦记的事,艾笑一天都很沸腾,兴奋得不行,险些有点找不着北了。   她不想对稿子精益求精了,将手头的工作草草敷衍交差,悄悄摸上电视台的官网投简历,把网站里里外外熟悉了个遍,每个栏目都点进去了解,又在搜索引擎中问笔试、面试的注意事项,已然是无心上班。   百忙之余她还不忘发了条信息给白琰,说起招聘的情况。   ——下周一截止,你赶得及吗?要不要我帮你报名?   对方估计是在忙,下班途中才简短回了一句:“我不去,你不用管我……”   过了一会儿,又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在后面补充:“那边面试会看作品,你之前没单独做过采访,咱们网站那些新闻拿不出手,最好是拟一份详细的策划方案带过去。”   艾笑此刻满怀着雄心壮志,恨不能做好十二分的筹备,自然将她叮嘱的事情一字不漏地写在记事本上。   等一回到家,吃过饭,便一头扎进书房里研究选题。   但艾笑其实没做过一份像样的策划。   她混的网站,专题专栏宛如狗屎,有时候为了冲量,月底年底随便让他们拍点什么就能放上去应付。   现如今真要她做一份什么出来,确实还是个难事。   社会新闻得贴近现实,可又不能过分生活化,主题要有思想,又不能太晦涩。想从一群人里脱颖而出,便不得不选一个有新意有创意的内容。   艾笑满心想做个谁都没做过,谁都想不到的策划方案。   然而创意说起来简单,创出来的是不是那回事就很难说了。   人每每全神贯注的想要推陈出新时,往往适得其反,思维越焦虑越局限。   首先,最基本的策划套路她都不知道,毫无头绪。   艾笑坐在电脑面前艰难的百度着各种各样的模式模板,痛苦地打草稿查资料,闭门造车无果之后,只好跑去其他媒体平台上偷师人家的新闻。   素材这种东西,短时间内看得多并不是好事,大脑堆积了成山的材料,跟填鸭似的,最后反而一样也构思不出来,空得一览无余。   她成日泡在网上,把咖啡当饭吃,磕得浑身一股苦味。   头一日林现还由着她熬熬夜,到第二第三天,眼见自己都加完班回家了,大半夜的书房内的灯还亮着。   他将包扔在沙发上,守着空饭盆哀怨了一个晚上的橘猫诉苦似的冲他“咪”一声。   林现拉开抽屉,先加满猫粮铲好屎,这才皱着眉头兴师问罪地朝屋里走去。   他原本有一肚子的责备要说,但刚到门边,就不自觉地顿了顿脚步。   艾笑的笔记本大开着,屏幕上是已经播放结束了的视频,而她却没看,只枕着手臂歪头趴在桌上,人缩成一团,清晰地散发出绝望的气息。   他知道她是醒着的。   林现在原地犹豫片刻,忽然上前从后面像抱猫一样的,双手穿过她胳膊下将人拎起来。   “既然想不出就别想了,还不如去睡觉。”   艾笑被他拖到床上,反应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转头,目光飘忽:“林现,你回来了?”   然后又茫然:“几点钟了……”   拿手机看一眼时间,瞬间感觉要死。   “完蛋,我忘了做猫饭!”   她踩着鞋冲到客厅,橘猫正蹲在碗前呼哧呼哧地啃粮,显然饿得不轻。   “……”   望见这一幕,艾笑简直有种刚回魂的感觉,头疼且痛苦地摁着眉心,懊恼地叫了一声,转过去一脑袋栽到林现肩膀上。   “啊……林现,怎么办啊。已经没几天时间了,我还是一点思路都没有。”   冰箱里能吃的东西不多,仅剩了几瓶牛奶尚在保质期内,他放进微波炉里打热,端去卧室。   艾笑正盘膝坐在床上,惆怅地抱着枕头发呆。   “你是要想什么?说来我听听。”   林现将牛奶给她,也学着她的样子坐在对面。   艾笑已经把杯子送到了嘴边,闻言又放下来,一边思索一边开口:“白琰让我拟策划,现在差一个主题。   “嗯,就是说……我该选择怎样的新闻内容。平时我们看的那些都是时事,是近期突然发生的,如果抛开现成的题目,让你自己去选择采访什么人,什么事件,你会从哪些角度入手?其实大学时候也做过这种作业,可我当时完全是敷衍过去的……”   林现若有所思地颔首。   她凑上前问:“你们支队有什么新奇的案子吗?我想过调查城市污染、社会底层人士、医患关系……可总觉得都差了点什么。”   隔行如隔山,林现毕竟是个外行,问题抛给他,他确实一窍不通,也不认为自己能提出多好的点子。   “你们的圈子我不太了解……”他认真的想了想,“不过,要是你实在找不到灵感,不妨考虑考虑从身边的人和事入手?或许对于自己熟悉的东西,可能会更有代入感?”   艾笑被他说得一愣:“我熟悉的东西?”   她不知道脑子里的哪根筋被触碰到了,忽然有许多事物争先恐后地涌入进来,有荒凉的山村废墟,明月当空,天地刺白;或是精神病院里冷冰冰的床位和刺鼻的消毒水。   因为太杂太凌乱反而一时间很难描述其具体形貌。   仿佛是走了很远的路,驻足往回望的时候,才发现背后的时光装满了各色各样的酸甜苦辣。   艾笑出了好一会儿神,忽然想:“我自己本来就是一条新闻,为什么不能以自己的事为主题呢?”   林现见她好久没说话,眼睛只定定地盯着一个方向,刚要伸手晃两下,艾笑蓦地把枕头一丢,跑去书房。   “我再用一下电脑!”   “诶——”林现在后面叫她,“十二点……”   随即又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 第57章   艾笑花了一个通宵的时间把方案整理定稿,她彩打了几份一一装好,预备着就算这次没戏,也可以留存以后用。   精力大不如前了,熬夜之后是连着几天的魂不守舍,行尸走肉。   洋城广电的招聘截止没多久,她就收到了笔试通知,在网上答完了题目,很快便来了面试的短信提醒。   一切按流程走,进行得很顺利。   地点在电视台里面的一个会议室。   艾笑坐在走廊上的等候区内,放眼望去,两旁的座椅上全都是人,大家拿着自己的简历和作品,不是垂头念念有词,便是在附近来回徘徊,背着预先准备的自我介绍。   周围弥漫着轻轻的低语声,似乎每一个人都挺紧张。   她在来之前还不知道场面会这么壮观,毕竟进面试太容易,焦虑感没来通知就先到了。现在冷静之后细细回想,估摸着笔试那关多半没刷几个人,只要投了简历的全入围了。   艾笑不禁深呼吸平复情绪,翻着手里的策划案又从头至尾的看了一遍,勉强找回一点自信。   只见封面页上二号体写着斗大几个字。   “灾难过后的今天”   这个主题沉重又充满了希望。   林现提议从她自己身边着手,这大概是艾笑所能想到的,她可以做到最好的采访了。   只有她亲身经历过那场地震,所以更懂得访问哪些细节,哪些人物能够打动人心。   如果连这也做不好,那她真的没脸面对过去的这五年了。   正在此时,叫号的声音突兀的响在一片背书的浪潮里。   “20号,20号艾笑!”   艾笑赶紧答应:“在!”   拿着名单的小姑娘示意她进去。   会议室四面亮光,灯开得很足。   正对着的考官一共有七个,葫芦娃似的整整齐齐地坐在桌后,可能是先前面了两个小时,人有些疲乏了,一个个显得兴致缺缺。   听说今天结束还有二面,要从几十个人中选两个,比例比公考还低。   艾笑在场中央站定,那位刚打完了呵欠的考官给了她一个眼神:“自我介绍吧,时间控制在一分钟之内。”   她于是清了清嗓子,按照在家背得滚瓜烂熟的内容一字不漏地开始复述。   起初还有人在听,等说完毕业院校后,大家便无动于衷地聊起了天,只有刚刚开口的考官不时拿笔在纸上记了两下。   “……在此之前我一共有过三年的新闻……”   “差不多了。”考官伸出手表,无情地打断她,“算上你进门的十秒,刚好一分钟。”   艾笑:“……工作经验。”   抠得这么细?!   紧接着其中一个又问:“你有带什么新闻作品来吗?”   “有……”   她忙让报幕的姑娘帮着把一早打印好的策划方案发到考官面前。   艾笑心中满怀期许又有几分忐忑,捏着A4纸的手不由渗出点薄汗,像是一瞬间回到读书时代,在不安地等待老师批改作业一样。   毕竟她对这次的方案还是挺有把握的。   可惜这种感觉并没持续多久,对面就有人抬起头问:“做PPT了吗?”   艾笑始料未及地卡了一下壳,脱口便道:“没,没做……”   后者便不再搭理她,随意翻了翻那份熬夜精修的策划案,看得出都没怎么上心,表情平平无常。   艾笑顿时有些失落,她明白这番说辞必然会给面试官留下一个准备不充分的印象,一时间十分懊恼,后悔临行前没想起再多赶一个PPT。   正暗自伤神之际,最先搭理她的那位考官拿起一直在记录的本子例行公事的问:“我现在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艾笑只得飞快把洒了一地的心情收敛装好,努力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然而对方一开口她就傻了眼。   在此之前,她曾从许多角度考虑过面试或可会问到的问题,无论多刁钻的题目都想了应答的方式。   但万万没料到,这人问的居然是英文!   自打毕业后已经将二十六个字母原封不动物归原主的艾笑瞬间一呆,脑子里仅剩的一点机智被抽干得分毫不剩。   尽管如此,也不能当场说不知道。   她硬着头皮回过神,拼命竖起耳朵,努力听了半天也只听懂了其中几句。   只好连蒙带猜地回答。   这临时捡起来的英语实在不怎样,缺东少西,磕磕巴巴,她自己都快听不下去,考官倒是并未喊停,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   他表情越深沉,她就越紧张,过程无比是煎熬的。   等见艾笑似乎是真的再也讲不出别的东西了,他才将笔放下,语气很认真:“目前是没有硬性要求这个职业的英语水平得达到多少,过多少级。”   “但你有没有想过今后出去采访的时候,面对的也许是外国友人?我刚刚问的,都是最基本的词汇,现在国内的对外交流日益频繁,难道要每次都得给记者配一个翻译吗?这是不可能的。”   完了,还是颇温和地提点道:“我希望你能回去多想一想。”   她几乎被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   直到走出会议室,迎面的冷风一吹,艾笑才发觉后背的凉意,好像那盆一直悬在头顶的冷水终于兜头泼下,给这段从头到尾都很糟糕的面试做了个总结。   “下一位21号,22号准备。”   她并没立刻离开,只一步一步,默默地回到走廊上,找了个位置坐下。   虽然内心不住安慰自己“电视台哪有那么容易进”“全当积累经验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可失败得这么彻底,还是让人有些意难平。   纵然一开始就做好心理准备会落选,但谁都会存着一丝侥幸,确实无可厚非。   艾笑不在状态地黯然发呆,旁边坐着的女孩子漠不关心地朝这边瞥了一瞥。   对方这么一个动作,导致她也不由自主地投过去一眼,正好就看见她手上的简历,首先是被毕业学校闪到,其次是个人工作经历那一栏齐刷刷的几个大报社和杂志。   “你也是在等人吗?”   女孩注意到她的视线,回头来问。   “不是……我低血糖,小坐一会儿。”艾笑立马将自己那份寒酸的简历藏到身后,心情复杂地起身。   她干巴巴地告辞,大步流星想下楼,正路过考场门口,不经意听到里面的人对答如流,登时更加心塞了。   艾笑起初以为只要肯拼命肯努力,做好一名记者想必不会太难。   资格考试给了她错误的自信,让她误认为自己是有实力的,毕竟也是曾经竞争过奖学金的人。   等到现在才意识到那真不是什么有含金量的东西。   或许没毕业的大学生都能考。   “你今天去面试了,结果怎么样?”   艾笑回家的时候,林现刚好下班。   这一句话,不偏不倚的触动到了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艾笑鼻尖莫名其妙的一酸,望着那几张策划案,忽然又内疚又难受,一路上的强作淡定差一点就绷不住了。   她倒了杯水,故作无所谓地说:“哎,还能怎么样?厉害的同行那么多,本来也就是去碰碰运气。我都没报希望的。”   林现留意着她的表情,斟酌了片刻,问道:“是不是我的提议不好?”   “啊没有啊。”艾笑大咧咧地抱起猫,坐在沙发上,“面试官还夸这个主题有深度来着……主要是竞争太大了,我自己的能力不行。”   她语气很轻快,但林现总觉得艾笑的心情并没有表面上那么明朗。于是皱着眉放好外套,走上前来。   “其实在广电工作很忙的,我回头想了想,倒不如现在的公司自在……至少休假方便啊对吧。”   艾笑不以为意地解释了几句,在他开口之前截断:“累了一天,有点饿了。我们今天包馄饨吃吧,前天剩的皮还有吗?”   往往嘴上说着不喜欢不想去的人,偏偏是最期盼的那个。   林现深深地看了她一阵,目光缓和:“嗯,还有。”   艾笑到底不愿意让他见到自己脆弱的一面。可能内心存着一份小小的骄傲,也希望能够只把光鲜亮丽地模样展示给心上人看。   广电面试结束的第二天,她便咬咬牙抠出了周六的空闲,给自己又报了一个网络英语班。   在此之前,她应聘的经验五根手指也能数完,因为几乎是一毕业就靠着白琰的关系来到这边当编辑,升职路上顺风顺水。   这回算是结结实实体验了一把社会的毒打,滋味酸爽。   “你也不用灰心,电视台那种地方,能进的人只有两种。”白琰出差归来,啃着苹果慢条斯理地宽慰说,“要么是关系户,要么是大佬。有后台的不提了,没后台的基本都有来头,不是重点高校出身,就是各大报社,知名网媒摸滚打爬好多年的。   “你瞅瞅咱们那个鸟不拉屎的母校,新闻传播都不能算主打专业,拿什么跟人家比啊?”   艾笑沉痛地埋头在一堆文件资料中。   “你以为我不想去吗?能去早走了,还留在这儿带实习生?”   艾笑一脸丧:“怎么不提前告诉我?”   无知者无畏。   回想之前的心比天高,口出狂言,她就恨不能原地去世。   白琰扔掉苹果核,反而叹了口气,“那不是难得见你拼命一回么?看你打鸡血的兴奋样儿,我哪里往里舍得泼冷水。”   她无言以对。   “没事啦,总有机会的。”   这似乎是一句万金油的鼓励话,倘若有人当真了,会发现其中藏着无限的退路,好像前面真的还有许多惊喜等着自己一样。   好在,艾笑没过多分心思纠结广电面试的事情,毕竟对她来说门槛还太高,一时过不了情有可原。   大部分人都去不了,那自己被刷应该也不很丢人。   她成功的用贬低身价进行自我安慰,并迅速地振作起来。   又仿佛是为了争一口似的,开始以高考倒计时一百天的精神恶补她的英语。   等下一次的社招,我得这群人跪下叫爸爸!   艾笑雄心壮志地立誓。   她这回干脆把手机内的游戏和各种无意义的APP全删了,下了速记单词本与时政新闻。每逢周末不是跑摄影班便是蹲在电脑面前学英语,此前五年堕落的人生遗漏了太多的东西,她已经落后人家很远了,不得不加班加点拼命的补回来。   在业务能力上吃的亏,让艾笑重新正式起自己的专业水平。   她跑到学校论坛刷帖子,捧着厚脸皮跟一帮学弟学妹们侃大山,最后套来了几本二手教材,平时闲着没事就翻一翻。   原来时间真的是可以挤的。   以往睡八个小时都觉得困的艾笑,现在近乎将所有可以利用的空隙全部塞得满满的,连每天的电影也改成了欧美大片,居然还能排出三十分钟陪林现散步。   只要不加班,晚饭通常是两个人一块儿做,当然,她一般负责的是切菜加打杂。   这天的主食是糖醋鲫鱼,大锅里火烧得正旺,林现将鱼掀了个面,找她要调料。   林现:“尖椒。”   艾笑把碗递过去,本能地反应道:“Chili pepper。”   林现:“……姜片。”   艾笑:“Ginger……片怎么说?”   “Slice,醋给我一下。”   她若有所思地往里加了几勺盐,“诶,上次问过你的那个专业名词是什么来着?国防部?”   林现:“Ministry of National Defense of the PRC……”   这真的不是新东方在线培训班。   前一秒还在问词组,晚间新闻的声音刚响起来,她立马捧起碗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的边吃边看,认真专研央视主持人和记者们的临场反应,恨不能将大佬们说的每一句话记在小本子里。   马不蹄停的日日夜夜迎来了洋城的又一个寒冬。   年底的辞职热潮使得各大招聘网空前的热闹,求职信息几乎是按分钟更新的。   自从广电面试之后,艾笑陆陆续续报了不少传媒公司,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她越努力收效越微薄,投出去的简历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被人婉拒,稍微有名气的报社和地方台一样,都不要她,而有回音的基本是些小作坊网站,大部分甚至连鑫龙还不如。   倘若去别的地方也只是在原地打转,那她何必离开呢?   艾笑在短短的几个月内见识到了竞争的残酷,最初吞下去的大碗鸡血在接二连三的失望中被逐渐消磨。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在这一行上是不是有天赋。   也许不管怎么用功,祖师爷都不赏饭吃呢?   “哦,这样啊……”   “没事,没事。嗯,谢谢刘导,我会继续努力的。”   林现站在书房门外,看着艾笑挂掉那通电话,强行上扬的嘴角缓慢地抿成了一条线。   她仰起头,疲惫地冲台灯吐出一口气,试图使心绪平静下来,随后才又定了定神,趴回桌上接着看书。   林现对着这一幕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退回到阳台,摸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第58章   对一个人而言,失败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一直在失败。   如果她不顾一切的努力,却发现依旧一事无成,那就太绝望了。   毕竟,耐心这种东西,始终是有限的。   正在艾笑行将步入绝望阶段的时候,这一天,她接到了一通面试电话。   对方声称是洋城日报的主编,在网上看过她的求职信息,正巧新闻中心刚有记者离职缺人手,于是想找她过去聊一聊。   艾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险些以为是出现了幻听。   “不需要笔试吗?”   对方笑了笑:“不用,你带上简历,准时来就行。”   天大的惊喜砸下来,她已经晕了,找不着北似的原地兴奋的跑了两圈,这才开始整理资料。   艾笑忽然后知后觉地想:“奇怪,我好像没有在网上发布过求职信息,他怎么找上来的?”   随即又不以为意:“有可能是招聘网站的智能推荐。”   洋城日报的规模不如广电,但在北城大街的双子楼里占了足足两层,除了发行报刊杂志外,还兼一些广告代理和摄影服务。   接待艾笑的是人事部的负责人,今天来面试的只有她一个,一路走过去,每间办公室都进进出出十分忙碌。   “这边请坐。”对方很客气,把她领进单独的会客厅。   有秘书贴心的倒了两杯咖啡。   “我看过你的基本信息……之前在一家网站做文字编辑是么?”   艾笑听完,立马将简历和新做的策划案拿出来。   “是的,我一直负责的是社会新闻板块,专题也做过一点。”   那是她这段时间经过反复修改,几乎推翻重写的方案。   尽管觉得不是每一个面试官都像广电那个这么变态,会随机抽查英语,可为了保险起见,艾笑还是将全文翻译了一遍,自问不会再出大意外。   人事主管一页一页的翻,脸上看不出明显的变化,但却不时地颔首。   最后他什么也没问,直接将文件夹关上了,和颜悦色地说:“挺好的,我们这边的岗位,在电话里也跟你提过。都清楚吧?”   她一愣,忙脱口而出:“清楚。”   后者点点头,“现在都是互联网时代,纸媒也不全是发行报纸,我们也有自己的网站。你在新闻网待过,经验丰富,可以先做做报纸,如果不习惯,也可以申请去运营部。   “不知道对于薪酬方面,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要求?”   “没有,很合适了。”   艾笑实在没料到过程会如此顺利,让她一度受宠若惊。   对方似乎颇为欣赏她,态度一团和气,使得这一次的交谈愉快极了。   “那既然这样,下周一等你交接完工作,就来公司报到吧。”说着又想起什么,摸出手机,“对了,我姓熊。”   “熊主管。”艾笑当下礼尚往来地点出微信,交换好联络方式,“手续办完后我再给你回话。”   “行。有什么事情随时联系。”他站起来,很有礼貌的表示说,“能找到路吧,需要我送送你么?”   “不用不用。”艾笑婉拒了两下,“我自己走就行了……可以告诉我洗手间在什么地方吗?”   半上午堪堪露头的日光,洒在过道上宛如佛光普照。   像是憋了几个月的郁气终于宣泄出来,她刚走到没人的地方就先痛痛快快的高兴了一会儿。在什么成就都未曾达到的时候,被人所认可无疑是一记强心针。   艾笑感觉自己又可以了!   原来我也不是那么没用。   她暗想。   努力还是会得到收获的。   一时间,那段屡遭拒之门外的坎坷日子陡然变得不值一提,正如黎明前的黑暗一样,回忆起来也不再如此痛苦了。   艾笑拧开水龙头在脸上拍了几把,精神精神,随后迅速将这个好消息奔走相告,在社交软件上群发了一通。   今天林现补休,正好是一块儿来的,现在应该在外面等着,她刻意没告诉他,想下去之后再给个惊喜。   “行啊你。”白琰回得飞快,“能进洋城日报也很不错了,早中晚包餐费,每个月工资还多两千呢。恭喜恭喜,记得请客吃饭。”   不愧是长期混媒体圈的,她对各大报社的福利了如指掌。   然后又贱兮兮地补充:“好姐妹,苟富贵啊。”   艾笑:“好说好说。”   白琰在那边长吁短叹:“哎,又走一个,可怜我还要在这里熬经验。等哪天要来你们报社了,别忘了替我开个后门呐,想当初我可是提携过你的。”   艾笑不敢托大,沾沾自喜片刻就够了,她怕自己过于得意忘形,赶紧虚心地找了个理由将白琰应付过去。   “晚上下班请你吃烤鸭怎么样?”   “你确定?我会喝到撑死哦。”   她人逢喜事精神爽,颇为大方:“喝喝喝,撑死算我的。”   艾笑发完信息,把手机放回包里,推开一间厕所的门。近乎是同时,外面有三个人聊着天走进来。   估计都是报社的员工,因为沿途一直在吐槽的工作上的事情,不是说这个月的考核没完成,就是感慨昨天才交的稿子被主编毙了。   几个妹子对镜补妆,突然便有人提了一句:“熊哥刚刚接待的那个是谁啊?又要来新人了吗?”   “对呀,不出意外是分到新闻中心,接替小戴的位置。”   艾笑握着门把的手一顿,总觉得这会儿出去大家都尴尬,还是等等比较好。   她在门后干站着,听见旁边的隔间陆续有动静。   这几位并不知道还有别人,正在隔空讨论。   “我看她年龄也不大,二十多吧?”   “校招的吗?样子也不像刚毕业。是谁推荐来的?”   “那就不清楚了。”   有一个酸溜溜地哼了下,“难怪我说怎么突然把小戴调走了,原来是有人要补位。”   艾笑抿起嘴唇,已经能感觉出来,这一次的同事可能不大好相处。   就在此时,从左侧传出一个声音:“不要看人家年纪小,后台很硬的,据说是直接去找的总编,要不然怎么会是熊哥亲自来招待。”   紧接着有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   她瞬间一怔。   “怪不得,明明没听说过要对外招人。”   “空降都是这样的嘛,又不是第一次了。”   四周此起彼伏地唏嘘。   很快,妹子们就陆续往外走。   “诶,我再跟你们讲个有意思的事情。”洗手池的水声哗哗作响,“我翻过她的简历,看她的名字和长相好眼熟,你们知道是谁吗?”   后面整齐划一地摇头。   “何子谦的前女友啊!不久之前闹得血雨腥风的那个,都在传她绑上大款了,果不其然。”   毕竟艾这个姓确实不多见,加上同城同地同名同姓,不太可能会认错。   一帮人既兴奋又八卦,“天哪,这种风云人物要来我们部门吗?”   “等她来了我一定要去问一问。”   “喂喂喂……别表露得太刻意了,当心人家到总编那儿打你的小报告。”   “说说而已,不要这么严格嘛……”   人群的声音随着脚步渐渐走远,艾笑过了很久才开门出来。   外面已经空无一人。   她环顾了一圈,有那么一刻,连自己也不明白心里在想什么,只有种脚踩不到地的感觉,轻飘飘的。   阳光不知什么时候变得不再温暖了,冰冷地照到走廊上,窗外一片高楼林立,楼梯处依旧是行色匆匆忙工作的人们。   听到最后,她对安排这一切的人,在潜意识中已经有了想法,然而又不忍心承认,找了千百万个理由来推翻。   林现肯定不会这么做。   艾笑存着一丝无条件的信任。   我不能没有证据就怀疑他。   也许是那几个柠檬精瞎猜造谣,无中生有也说不定。   连怀达都曾夸过她找新闻比以前有进步,就不能是凭实力拿下这个岗位的吗?   尽管她在脑子里不停地宽慰自己,身体却本能地取出了手机。   当发现手在颤抖的时候,艾笑其实心知肚明——她已经相信了。   话筒那边,等候的铃声正带着节奏的“嘟嘟”作响。   她听着这个回音,莫名的涌起一瞬悲哀。   ——原来我还是个废物。   “喂?”   那头接通了。   艾笑立刻牵起一点嘴角,“喂张叔,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   苍茫的云团遮住了头顶的太阳,周围逐渐阴沉下来。   林现站在写字楼外的马路牙子上,这一带虽然没划线,但属于交警不插手管理的区域,故而停了一溜的车。   他就围着自己的车打转,时不时低头摆弄手机,想看看有没有收到回复。   社交软件上一直保持着不同寻常的安静,今天不知是怎么了,连工作群都不见有人发言。   等到日上中天,快近正午时,林现忽然抬眸,才发现艾笑走出了大楼。   他忙收起手机,嘴角的笑轻轻上扬,貌似比她还要紧张,“怎么去了这么久?”   林现几步上前,低头仔细打量艾笑的表情,“结果如何?那边怎么说?”   他问,“过了?还是……没有?”   她始终都沉默着,一言不发。   林现拿不准里面发生了什么,可能某个环节出了问题,只好故作轻松地安慰:“没关系……你也不用太在意,机会多得是,大不了再去找别家吧。或者先休息一阵?我看你最近工作学习的强度都很大,适当的放松一下也……”   他还未说完,艾笑却闭上了眼睛,随后皱着眉仰起头,轻轻打断道:“林现。”   “连你也不相信我能进报社吗?”   她语气不重,却含着深深的失望。   林现唇边的笑意缓缓消散开来,望着她的那双星眸里有明显的理屈词穷。   看得出艾笑已经知道了,他于是也就不再否认,垂头掩饰性地舔了舔嘴。   “我只是……不想看你那么辛苦。”   倘若她先前还只是失望,眼下听了这一句,便不得不感到扎心般的钝痛。   艾笑定定地注视着他,眼圈开始发红,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你觉得我这么努力是为了什么啊?”   “我如果仅仅是为了找一份糊口的工作,至于要不眠不休的拼命吗?”   他无措地欲言又止,单薄地开口:“对不起,我……”   此前几个月的求职无果,无数次的希望落空,都没有哪一次让艾笑像现在这样难受。   林现的举动近乎是一巴掌抽在她脸上,使得许久以来背负的压力轰然一声下坠,险些把她整个人压垮。   艾笑实在没能忍住眼泪,狠狠地溢了满眶。   “我以为你懂我的,我以为至少你会懂我。”她目光泛着复杂的情绪,头一回向他发了火,“可怎么你也是这样,替我找关系,帮我走后门。”   “说到底根本就不相信我,你和那些人有什么分别?!”   她悲愤极了,说完转身要走。   仿佛回魂似的,怔忡了许久的林现猛然一愣,一把伸出手。   艾笑头也没回地甩开,往前行了一段路,又转身凶恶地说:“不许跟着我!”   他刚迈出的两步堪堪刹住,顿时有些狼狈的定在原地。   艾笑试图令自己狠下心,竭力不去看他的眼神,就沿着这条街笔直地走,没有目的,也不在意方向。   她速度很快,在气忿之下甚至感觉不出疲惫,十分钟不到便穿了两个十字路口。   隆冬的风冷冰冰地袭面吹拂,将流下来的泪水飞快的吹干了。   洋城三四度的天气里,艾笑居然觉得这阵风难得的舒畅,足以冷却她发烫发热的脸颊。   她想,自己应该是很生气的。   气所有投过简历而没有下文的公司,气那些背后说三道四的女人,气世界万物,包括自己。   可除了生气之外,似乎还有别的,更加难以言喻的心情。   前路长得好似永无尽头,身边的行人不停的擦肩而过,大家所去的方向像是全都与她背道而驰。   恍惚间,艾笑产生了一种这个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在逆行的错觉。   她就这么闷头走,走了说不清有多久,上坡下坡,穿街过巷,疾行的腿脚隐约发软。终于斑马线前的红灯倏地一亮,艾笑才猛然停下。   喧嚣的车流驶过眼前。   不知道走到了哪里的她茫然四顾,只觉有一点冰凉落在眉心。   艾笑仰起头,夹杂着雪花的细雨绵密轻薄地飘散开来。   洋城冬天,这一场迟到的雨夹雪此时才姗姗而至。   她发呆地看着满世界的淅淅沥沥,大脑缓慢地苏醒过来,忽然想——   我不该那样对林现说话的。   我不该对他说那些话的……   对面的交通指示灯变成了绿色,艾笑怔愣而迟疑地后退了两步,随即蓦地转身,马不蹄停地往回走。   雨在回去的途中下大了。   冬雨不至于瓢泼倾盆,但寒彻骨髓。   整座城市很快就在细细小小的雨丝下笼上了一层轻烟薄纱,几米之外难辨轮廓。   艾笑气喘吁吁地跑回双子大楼,远远的就望见一个人站在雨中。   像是长久以来缄默地在原地等她回头一样,林现静静地侧身而立,黑色的大衣和旁边貌不惊人的小轿车好似融为一体。   她停在长街的那端,来往的车灯明灭闪烁,对方仿佛有所察觉一般转过头。   艾笑迎着风雨走上前,林现的眼睛在朦胧的视线里越来越清晰,被雨水打湿的双目格外明朗,看见她的时候,目光清冽得近乎是温柔了。   她一瞬间又委屈又自责,眼泪顷刻便掉了下来。   “对不起……”   泪水源源不断地浸入衣领,她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他微凉的手轻轻探出,将艾笑拉进怀里,小心翼翼地虚揽着,安抚小孩子一样,掌心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头。   “没事。”林现的声音和缓而轻柔,在冰凉的雪水中尽心尽力的温暖她,平静道:“我们之间没有误会。” 第59章   雨下了一整天都没停,到入夜时已经变成了飘飞的白雪。   艾笑和林现都没带伞,在回家途中淋了一身的雨。   客厅里暖气开得很足。   小阳台的玻璃窗蒙上了一层水雾,将灯火璀璨的夜色映得十分模糊。   窗下摆着两把休闲摇椅,是艾笑网购来的,平时基本是当装饰,鲜少有用到。但今天大概有哪里不一样,他们收拾完自己,就这么背靠背地躺着,抬头看天空。   可能经历了刚才的事,两个人都有些沉默,许久没人先开口讲话。   微微晃动的椅子摩擦着地面,“咯吱咯吱”作响。   艾笑漫无目的地观察着那朵结在玻璃上的冰花, 第一个出了声。   “林现。”   他在那头回应道:“嗯?”   “没什么……我以为你睡着了。”   艾笑的目光穿过玻璃窗,一直落到对面高楼闪烁的灯光上。   橘猫不知从哪里信步而来,一入冬它就变得格外粘人,此刻在两张椅子下观望了一阵,纵身跳到了林现怀中。   ——它毕竟还是更喜欢他一点。   “我……”   她只停了一下,“我知道自己能力不足,水平有限,要去大一点的公司希望很渺茫,说不定连原本的工作都会丢。但我还是不想总依赖你,靠你的关系养活自己。”   林现似乎轻叹了一声,语气中有难以掩盖的落寞:“用我的关系,不好么?”   “不是不好。”艾笑收回视线,“可我也想有一天,让你能为我骄傲。”   她说着忽然就憧憬起来,“想给你买东西,想让你花我赚的钱,想……让你在大家面前提到我的时候会很自豪。”   他的神情微微一动。   随后不禁失笑:“你是要包养我吗?”   “……其实我最近一直在思考一些问题。”艾笑若有所思地皱皱眉,“你喜欢的到底是当年的那个我,还是现在的这个我?   “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变了很多,每次和从前对比,就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我不想令你失望。”   林现侧过头来,“你说呢?”   他像是觉得问出这个问题的她很可爱,于是轻描淡写地一笑。   “和这个有关系吗?不管过去也好,现在也好,对我而言你从来没变过。有些性格是深埋在人意识深处,改不掉的,只是你没意识到而已。”   艾笑狐疑的想:“真的吗?”   “所以……”   尽管互相背对着看不见,林现的表情却好似面对她一般,显得十分认真,“今后不要再那么拼命了。”   她连日来的疲惫在他这句话里渐次荡然无存,好像再受一点委屈都没有关系了。   艾笑忍不住问:“我实在没觉得自己有哪里好的,你究竟为什么喜欢我呢?”   林现笑了笑:“那你又为什么喜欢何子谦呢?”   艾笑:“……能不提这个人吗?”   他不紧不慢:“我只是想表达——道理是一样的。”   林现抬手摁在橘猫的头上,声音轻得有些意味深长。   “记得你以前曾经说过喜欢他的理由,我想,你应该会明白。”   艾笑摇椅的动作忽然一止,她仰头安静的回忆起来,仿佛从林现刚才那一段只言片语里,体会到了一点感同身受的涩然。   仅仅只是代入了一下,便觉得心疼得不行。   这份感情才刚刚起步,根基不稳,摇摇欲坠。就像当初大学时候的自己一样,他小心翼翼的维护,如履薄冰的保存,唯恐做错了什么,让好不容易搭建的积木高楼轰然倒塌。   一个工作而已,不接受拒绝就好了。   我干嘛要跟他吵架呢?   她扪心自省。   然后暗暗地给自己定下了一个约定——一年之内不许再冲林现发脾气。   厚重的暖气逐渐将一片窗户熏得白雾微茫,大雪下到夜里,屋顶与树梢攒着薄薄的一层。   或许明天睁开眼,外面便会是银装玉砌的世界。   林现走了个神回来,胸口上的橘猫正极舒适地撑开懒腰,长手长脚的糊了他一身。   十二点过了。   他把猫放下,刚要去叫艾笑,一转头才发现她睡着了。   模样安安静静的。   林现嘴边的话悄无声息地叹了出去,弯下腰轻手轻脚地抱起她回房间,朦胧中艾笑或许短暂地醒了,但一挨着枕头很快又进入梦乡。   他站在床边,默然伫立良久。   林现隐约回想起白天她强行憋着眼泪的样子,好像现在泪痕也没有干。   他用手背轻轻拂过艾笑的脸颊,自言自语般轻声询问:“艾笑,我可以亲你吗?”   没有等到回答,他却宛如得到回应一般,颔首说了句“谢谢”,垂下的睫毛盖住了眼底的神色。   林现手撑在枕侧,缓慢地俯下身去,吻着她的唇。   不轻也不重,与□□无关,仿佛羽毛沾过片刻,稍纵即逝。   一旁的灯光昏暗又温暖,他离开来,仍旧支在上方,专注地凝视着艾笑,手指轻轻穿过她散在床边的头发。   隔了好一会儿,林现才几不可闻地开口:“对不起。”   “我一直都没能了解你。”   *   那天的事情就如一段小插曲,第二日睡醒大家谁也没再提。   艾笑从之前过度玩命的状态下解放出来,隐约认识到自己可能的确太急进了,以目前的硬性基础,是无法在短时间内看见成效的,必须接受这个现实。   她慢慢地把心放平,不再强行拟一些不切实际的学习任务。   这个世界上的天才本来就是凤毛麟角。   有没有天赋真的重要吗?   一个人,假如能倾其一生潜心于某一样事物,那她纵然不能成为一代名家,也足以从普通人中脱颖而出。   之后不久艾笑特地跑了一趟洋城日报,找到联系过她的主编把工作推掉了。   对方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很随和地没有多问。   临走前,也许是出于礼貌,他给了一句忠告:“你想要再积累点经验,其实挺好的。小网媒也不是学不了东西,主要得看你怎么去做。干我们这一行,就是要往人多的地方走。”   艾笑听得出,这些话肯定不是林现让他讲的。   于是站定了脚。   “从你的方案里,我多少可以看出一点灵气,不随大流已经一件难得的事情了,所以你也不必太灰心。”他颔首说,“新闻本身是最重要的,记者的首要任务是揭示真相[注],多去网上逛一逛,你会发现自己缺少的是什么。”   因为这段话,她决心先不跳槽,再在鑫龙待几年。   消息传回公司,怀达自然十分高兴,开开心心的给她画大饼说要涨薪水,而白琰对此就显得比较失落了,念叨了一整天,还在可惜她浪费掉一个大好的机会。   时光飞逝,一天又一天。   日历越来越薄,今年于是也不知不觉混到了底。又到了各大行业开始刷业绩,为年终奖拼死一搏的日子,艾笑带着新入职的小编辑,隔三差五的加班赶稿。   等晚上,四周大楼的灯皆全部熄灭,只剩下对面做软件设计的程序员还在埋头苦干,她一眼望出去,不禁想起上一年的这个时候。   原来这短短的十二个月里已经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吗?   仔细回味,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依旧有与往年不同的地方——比如,她现在下楼,会有人在路边停着车,准备送她回家。   由于上一次春节假期,林现已经到花城去拜访过艾笑的父母,故而今年过年他们打算去帝都,见见林家的两位商界大佬。   离放假明明还有几个月,这已经都安排完毕了。   “不出意外应该是除夕晚上的飞机,嗯……嗯……”林现从办公室出来,手机那头不知讲了什么,他忽然微微一笑,“她很少照相的,等见了面你就知道了。”   “你先不要太正式,她会紧张……好了我快下班了,有事再打给你。”   挂掉电话,迎面几个年轻的民警抱着一堆档案朝这边走,远远的同他打了声招呼。   “林队。”   “林队。”   林现点了点头,朝文件上扫了一眼,顺口问:“什么案子?怎么要这么多旧档?”   “早几年的毒品案,赵队长带人过来拿的,啊对了,正好就是您经办过的那一桩。”   大概是以前在禁毒支队待过,他总会习惯性的关心两句:“有新线索了吗?”   后者回答,“是啊,禁毒那边重新立案了,现在正在调档。”说完腼腆地笑笑,“这不是要到年底了吗,上面考核得严,大家都忙。”   好在,林现已经忙完了,最近不在“大家”的范围之内。   一般而言,他在年初到春节这期间是比较清闲的,也许犯案也要看日子,临近节假,想作妖的人都没心情,一门心思赚钱过年。   倒是派出所和反扒大队更焦头烂额一些,毕竟各路小偷已经纷纷出没了。   他到家时,艾笑刚伺候完橘猫洗澡。   今天是周末,她捧着一桶某松鼠家的爆米花坐在电脑面前认真地刷着什么,听见开门声,只敷衍地开了一句口:“回来啦?”   林现喝完水,切了盘什锦水果给她端进屋。   住一起这么久了,他总算明白艾笑不爱吃瓜果的一大原因,不是认为不好吃,而是嫌削皮麻烦,她所喜欢的那几种果品,基本是洗洗就能吃的类型。   这边她刚张开嘴要塞爆米花,下一秒一瓣柑橘眼疾手快地放了进来。   口感出现了极大的偏差,艾笑当即皱起五官。   “哇,好酸啊……”   她转过头用眼神谴责面前的这个罪人,后者若无其事地跟着吃一块。   林现:“果酸味,提神醒脑的。”   他顺势坐在她身后,修长的手臂绕过脖颈,慵懒地将人揽进怀中,低头去在她颈窝处吻了一下,漫不经心地问:“昨天不是说已经加完班了吗?还在看什么?”   艾笑于是趁机借林现的胸膛当靠垫,舒舒服服地倚着,“哦,闲着没事干,在看人家写的新闻……诶,你怎么这么早,不用值班了?”   “最近没我什么活儿,就先早退了,反正是周六。”   艾笑:“你上班可真自由……”   林现用手揉着她的耳垂:“不自由的情况居多……我刚刚跟我妈提了你要去北京的事。”   “你就去说了?”她一听立马侧过身,带着忐忑和期待,“那她怎么讲?”   林现笑了笑,故意卖了两秒钟的关子,“她也没讲什么,只说……会好好准备。”   艾笑纠着眉在上面挂了一个问号:“准备?”   “她要准备什么?”   未知的前途让她瞬间如临大敌,对林家的畏惧感油然而生,眼前宛如有一座勾心斗角的深宅大院迎面敞开。   “那、那那……我是不是也要准备一下?实话讲我已经不记得你妈长什么样子了,要不趁现在还有时间,你来给我恶补恶补厨艺?”   然后又自我推翻,“哎,不好不好,南北饮食习惯有差异,还是从泡茶煮咖啡开始吧。你妈平时爱喝什么饮料?喜欢玩茶宠吗?不如我去学个长嘴壶倒茶杂技让老人家高兴高兴?”   林现笑了一声,拉着她的手放在唇边,“好了不用担心,我家有人做饭的。你呢……这些天就负责吃好一点,睡饱一点,养足精神,开开心心地去北京玩一趟就行了。”   末了又补充,“我妈比较喜欢有朝气的女孩子。”   这是一个宏大又简单的目标,乍然听上去很像养猪,不过贵在操作容易,艾笑觉得自己别的不在行,吃喝玩乐倒是没问题,便十分安心的答应下来,有恃无恐地继续翻她的新闻案例。   林现就坐在一旁陪着她一块儿看。   页面上晃了几张熟悉的图片过去,他才发现这是艾笑当初地震出事后的新闻。   “怎么在看这个?”   “哦,也没什么。”她叼了一块苹果吃,“我想那个作者写的文章既然能引起那么大的反应,应该是有什么过人之处,所以打算仔细研究一下。”   林现不以为意地颔首,文字太密,看得吃力,他只把视线落在配图上。   这一份新闻用到的照片比他上次找的那一篇更多,几乎全方位地展示了一个荒凉的乡村。   画面中的房屋陈旧简陋,人烟稀少,背景里许多佝偻瘦弱的身影模糊不清。   好像本来就是一片灾区,然而天灾使得它看上去更破败了。   林现隐约感觉这个地方有点眼熟,一时间却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图片看得越多,即视感感越强烈。   有一种自己曾经去过的错觉。   “艾笑,鼠标先给我一下。”   他把照片放大了一点,又放大了一点,紧盯着某一处认真细看。   艾笑奇怪道:“照片怎么了?”   林现却无暇应答,只皱眉打量这些图。   为什么会觉得熟悉?   他去过这里吗?   这里是哪里来着?   西南地区?云贵交界?西南……   忽然间,一个念头在脑海稍纵即逝。   林现喃喃唤道:“艾笑,艾笑。”   “啊?”她不明所以,“什么?”   他问得很急:“你还记不记得照片里的地方是哪儿?地名叫什么?”   “我不太记得了。”   “等等,文里有写,我给你翻一下。”艾笑忙从原文中找,不多时便回答,“有了……长兴镇,红树林村。”   *   平静的午后,暖阳高照。   林现正在阳台上打电话,他瞥了瞥蹲在卧室里撸猫的艾笑,侧过脸说:“陈洁吗?早上那几份档案材料还在你手里的对吧?”   “替我查一查当年‘913案’捣毁的制毒窝点具体是在什么地方。”   片刻之后,他微微皱眉,“梅县?”   “能不能精确到村镇?”   “您等一会儿啊。”电话那头的年轻人先是唰啦啦的翻动纸张,随即又用键盘敲了一阵,“找到了林队。”   他说:“是梅县下的红树村。” 第60章   当年那篇曾被转载了上万次的文章,到如今已经没有多少新的留言了。   最近一次是几个月前热搜事件闹大后,有零星几个跑过来围观的吃瓜群众。   旧恩怨跟着岁月一块儿尘埃落定,人却还在世间起起伏伏。   林现重新把那则新闻再看了一遍。   上回他的注意全被艾笑所吸引,现在静下心来,才发现其中有些被忽视掉的疑点。   假设这个记者描述的内容没有添砖加瓦、言过其实的东西,那么按照他所写,当初艾笑是由于摔伤了脚,无法行动,因此联系了救援队求救。   而在两名武警官兵到来之间,她听到不远处有人声,以为是村民遇难,所以才告诉了前来救她的人。   那名武警正是在找寻生还者的途中遇难的。   在地震灾区,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出现,尸体遍地能见,不幸丧命似乎并不奇怪。   那如果有人利用这一点,浑水摸鱼呢?   他们所看到的意外,真的是天灾吗?   林现忽然冒出一个不寒而栗的想法,他走出卧室,艾笑正窝在沙发里摆弄电视遥控,见状立马冲他招手。   “刚找到一部悬疑美剧,要看吗?我去拿笔记本和肥宅快乐水。”   他脱口而出:“艾笑……等等!”   后者不解地眨眨眼,看林现一路走过来,坐在自己旁边,“怎么了?”   林现:“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发现他表情非同寻常地认真,艾笑于是跟着点点头:“你问。”   林现往前靠了靠,“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天……就是你那件事发生的当天,详细的经过究竟是什么样的?”   她显然感到莫名:“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只是想了解一下。”   艾笑盯着他的脸狐疑半晌,倒也没太好奇,捞起抱枕靠在沙发上,专注地回忆了一会儿。   “嗯……那一天……”   “我记得刮着很大的风。”她皱起眉头,“清晨的时候有一波余震,但时间不长。红树林村是梅县最偏远的一个乡村,也是我们这一支救援队最后要去的地方。   “在这边一共待了近两天,当时所有的灾民已经疏散完,准备要收队了,同行的官兵在整理帐篷,我见帮不上什么忙,就拿着相机想去附近拍点现场的实况。”   很奇怪,如今提起这些事情,她已不再那么抵触难过了。   艾笑思索着微微偏头。   “村子建在山里,附近长着许多茂盛的植物,再加上一大早光线不好,我脚踩了个空,从半坡摔了下去,可能是崴到了,怎么都爬不起来。   “我没办法,只好通过对讲机联系带队的武警……”   林现插了一句:“你们所有人都配有对讲机?”   “对,因为没信号手机用不了,以防大家走散,每个人都有。”   她继续往下讲,“王队长说会安排两个人来,让我留在原地,不要乱动。我大概等了十几分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听到不远处有人说话的。”   林现问:“说的什么?”   艾笑摇头:“不知道,我没听清。一开始以为是救援队的人,还冲他们喊了两声,后来等真的人来了,我才意识到不是。”   他沉默地思索片刻,“然后一名武警送你回营地,而谭悦的哥哥就去找说话的那几个人?”   她嗯了一声,“我们本来约定好,他要是发现线索便联系队长派人增援,可之后一直没消息。过了有……一个多小时,大家发觉不对劲,到处去找人,才看见了他的尸体……”   林现忽然打断:“那这期间,有余震吗?”   毕竟隔得太久,在那种情况之下,她只顾着着急担心去了,怎么会有印象:“……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林现:“那你们为什么能确定,他是死于地震呢?”   “因为找到他的时候,人是倒在废墟里的。”艾笑的语气很笃定,“身上盖着石块和半面坍塌的茅草屋顶,满头是血……”   但凡丧生在这场灾祸里的人,无一不是这种的惨状,乍然一听似乎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一个前往地震中心救援的武警官兵,被人发现死在倒塌的矮墙下,不是死于非命,还会是什么?   林现出乎意料地安静下来,艾笑也没有寻根究底地问缘由,他们两个人仿佛很有默契似的,并肩而坐。   寒风肆虐的窗外,大雪飘飞,恶劣的天气之下,楼栋千家万户透出的灯光便显得弥足珍贵,和平得不可思议。   如果不是艾笑还有那一段记忆,她可能连自己也不敢相信,在邻省的某个城镇里,有过这么沉重的过去,楼房可以说塌就塌,人眨眼便没了,而她曾经就在灾难现场,距离死亡大概一线之隔。   “我后来总在想。”她轻轻开口,嗓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人是不是真的有灵魂,因为思念故土的感情太强烈,一直在原地徘徊,所以,我才听错了……”   过了一会儿,又喃喃说:“可能是我对他的缅想还不够多吧,我从来没在梦里见到他。一次也没有。”   林现并未回答。   他握住她的手,将遥控器抽出来,调了几个频道,选出一部知名的国外轻喜剧,一言不发地把这个话题遮下去。   空气中飘起的灰暗很快被日常的鸡毛蒜皮给冲淡了。   周末仍旧过得十分愉快。   艾笑潜心鼓捣着她摄影培训班的作业,在家闲着没事就拉着林现和猫大爷摆拍,拍了一堆造型猎奇的艺术品。   她捧着相机,镜头对焦在橘猫打呵欠的大嘴上,身后忽然听见林现拿钥匙的声音。   “你要出去吗?”   “紧急通知,我回一躺市局。”他说,“晚上不回来了,你自己吃。”   艾笑听话的点头:“哦。”   林现将车开出小区,却没有去市局,而是拐了个弯,驶向了禁毒大队。   赵凯这几天有专案,忙得脚不沾地,胡子都没功夫刮,长期见不到人影。刚有空进办公室坐一会儿,林现就找来了,他不知道后者等了他多久,还挺惊讶的。   “你真是运气好,要不是有份重要的报告今天出来,我还不一定走得开。”   赵凯给他倒了杯茶,在对面坐下。   “怎么这么突然,有事找我吗?”   “是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帮忙。”林现也没跟他客气,从带来的文件中翻出几张照片摆在桌上,推到他面前。   “你看看这个。”   照片看不出主题,拍的都是大山和村庄,虽然背景角度时有变化,不过主角一直只有一人。   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哭得很伤心。   赵凯满脸费解的捏着照片:“这什么?”   “地震遗址?”   林现:“你再仔细观察一下,尤其是后面的景物。”   他闻言只好专注地盯着画面,试图从其中的一花一草琢磨出点蛛丝马迹。   林现紧接着提醒说:“有没有觉得哪里眼熟?”   经他这么一开导,赵凯的神色起了些变化,似乎某个想法卡在脑海里,不上不下,却即将冒出头。   他恍然大悟:“咦,这个是……”   “913的案发地。”   “当初他们的老巢就在这附近。”林现点了点桌面,“梅县长兴镇,红树林村,用一家养猪农户屋内的地下室改造的小型制毒工厂。”   “如果我没记错,离图上的废墟应该不超过五百米。”   赵凯赞同地颔了颔首,这起案子他是主办,办成收土货的商贩进村,还是林现出的主意。   他咂摸片刻,又奇怪,“所以……和照片有什么关系?”   林现垂头,少见地沉默了一阵。   “这是一则新闻上的配图,大概在六年前,梅县地震的时候,一名武警为了救一个志愿者而牺牲。”   他将打印好的整篇报道递上去,三言两语说明整个事情的经过。   “其实并没有人亲眼目睹断墙倒下,我去详细查过所有相关的当事人,也没有人确切的记得,是不是发生过余震。”   “窝点捣毁的时间在三四年前,也就是说,照片拍摄时,那个制毒团伙很有可能已经存在。”   赵凯听懂其弦外之音:“你的意思是……”   林现:“我有个猜想,但不知道对不对。”   他目光沉下来,“那个惨死的武警,会不会是因为撞见了这帮人的非法活动,才被灭口的?”   一样米养百样人。   国难之际,有人借机发财,也有人浑水摸鱼。   这不是猜想对不对的问题。   是太大胆了。   赵凯挠挠头打断他,“等等等等……我有点糊涂了。”   “你是说,尸体在废墟里被人发现,有可能不是天灾,是人为?但这里面写的是,他被压在屋顶下……”   林现:“旧农村的茅草屋并不难搬动,只要有两个人,一样能抛尸。”   “那当时为什么没人发觉?没做尸检吗?”   “灾区的遗体,不会有人想着做尸检的。”   赵凯:“……”   林现看着他,“最关键的是她所听到的人声。为什么在那种情况下会有其他人的说话声?”   “要深究起来,这里面其实是有很多问题。”   赵凯为难地抖着脚,表情发愁:“从逻辑上讲合情合理,不过你的推测里同时存在着好几个巧合,万一真是这个小姑娘听错了呢?万一是土墙不牢靠,突然塌了呢?   “你自己也办案,光凭猜是没办法立案的,得讲证据。”   “我知道。”他说:“所以我才来找你帮忙。”   后者一头雾水:“我能怎么帮?”   “913团伙一直有几人潜逃在外,我听说你们最近重启了这桩案子。”林现话音微妙地停顿片刻,“当初判得最轻的那个是十年,现在应该还在监狱服刑。”   他的语气近乎算是请求了,“赵师兄,调查权在你手上,只有你可以向市局申请提审。”   事实究竟是怎样的,想必这伙人最清楚,为了在吃牢饭期间挣表现,多半不会隐瞒。   赵凯犹豫地摸下巴。   按照惯例,他本来是要走这个流程,其实也不算以权谋私。   加上林现着急成那副模样实在少见,总是不太忍心拒绝。   他先是不吭声,拿着照片意味深长地瞧了许久,忽然突兀地问道:“小姑娘挺漂亮的,你女朋友?”   林现沉浸在案情里,被他没头没脑的一句搞得有些懵,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不是。”   他轻轻垂下眼睑,“未婚妻。”   赵凯当即笑了起来,将东西放回去,摸小狗似的在他头上撸了两把,“行吧,就当是我提前给红包,陪你走一趟。”   *   洋城监狱在坪山下占地两百五十余亩,四面环山很是清幽。   当初嚣张一时的贩毒团伙成员们,已经在里面唱了好几年的铁窗泪,一个两个都让劳改磨去了棱角,表面上是清一色的老实。   尚在服刑的一共有三个人——   刘小伟、冯光明和阿锐。   刘小伟是个大胖子,进去之前就胖,如今瘦了好几圈,但也还是胖。他在团伙里大概是因为不够聪明,总被安排在外围活动,所以一群人当中就他判得最轻。   林现问话的时候他还在对面嘿嘿地笑,直到被赵凯吼了两声,才委屈地收敛表情。   “警官,我是四年前刚入的伙,六年前的事情我怎么可能清楚呢?”   赵凯手里摊着资料跟口供,上面的确写着他是2014年才加入团队的。   他问:“所以梅县地震时,你也是不知情不在场了?”   刘小伟先说是啊,然后又想了想,“不过红树村的那个厂子确实损坏过,我刚去那会儿才重修了一遍,听他们讲说加固了地基,就是为了预防地震的。”   林现握着笔顿了顿:“谁跟你讲的?”   “王老大讲的。”他大概是在回忆什么,抬起头来又是一副讨好的笑脸,“冯光明跟阿锐比我入伙早得多,你们可以去问问他们两个,光明和锐哥在红树村待得长,那场地震肯定经历过。”   而冯光明便显得谨慎多了,他沉默寡言,看上去有些内向,说话声音很低很慢,每一句都好似深思熟虑了一番才开口。   “那个时候我人并不在厂里,我在村外。地震之后通讯就断了,联系不上村内的人。”   “等到第二天的上午,阿锐出来找我……”   林现打断他:“阿锐?”   对方点头,“他跟我都是负责开车运输的,同样干体力活,偶尔有些交流,所以比较熟。”   “我当时看他灰头土脸,还受了伤,就知道厂子那边肯定出事了。”   “阿锐告诉我说,地面养猪的房子塌了,王老大正在张罗收拾东西先撤,让我千万别走,一会儿等着帮忙。”   林现见缝插针地问,“这么说,你们有交通工具?”   “两辆旧的小货车,平时装货用的。”   林现示意他接着讲下去。   后者又静默地沉思了一会儿,“后来没等多久,他们陆陆续续走到村外,把一些机器和半成品的‘白货’盘上车,因为还有几个人伤得重,是被扶着出来的,所以人手不够,忙到接近傍晚才离开。”   赵凯不由啧嘴,“附近的山体滑坡那么严重,你们还开车?”   冯光明回答:“没开多远,遇到实在过不去的地方,王老大就让大家背着东西步行爬山。”   听上去更像是在逃难,这帮人也是怕东窗事发,大概连自己人的尸体都来不及处理。   不过……据艾笑交代,她失足掉下矮坡是在清晨,照这么看时间似乎对不上。   林现疑惑地在纸上点了两下,问他:“你们连夜走的?那在回去打包仪器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比如遇到其他不认识的人?”   “我只负责开车、照顾伤员,没到厂子里去过。那边的情况就不知道了。”   冯光明说完,忽然想起什么,“或者你可以问问阿锐。”   “他只受了点轻伤,一直在现场忙前忙后的,应该会比较清楚。”   最后一个人阿锐,原是个黑户,本名不详,有张□□,上面的名字是“郭锐”。   他年龄看上去不大,可能二十多,跟前面两个人相比,形象气质上有明显的区别。他吃了几年牢饭,却依旧神采奕奕,眼睛里总是透着一股精明,而且很健谈。   “那次地震我在场的啊。”   “王老大他们都待在地下室,我在门口把风,突然头顶上的灯泡甩得哐哐响,一下子就熄了。桌上啊,墙上的东西稀里哗啦的掉。   “现在想想自己真是命大,上面的土房和猪棚塌得那叫一个彻底,要不是在地下,我估计也挂了。”   林现没有打直球,不紧不慢地说:“房屋都倒了,你们在地下室还出得来吗?”   “警官,您这话问对了——就是不容易啊。”阿锐长吁短叹,讲得手舞足蹈,“上去的门全被堵死了,上面的人也死了,我们几个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把通道捅开。好在地下室储备有干净的水,如果运气差点还能撑个把星期。”   林现:“冯光明说你们把毒品运到了车上,动作应该不小,这期间没有人发现吗?”   阿锐给了他一个眼神,笑得市侩且不以为意:“警官,你想啊,在那种环境下,大家都自身难保了,谁会注意别人在干嘛?再说我们挑的地方又很偏,不会有人特地跑过来的。”   他眉峰轻轻一动,记录的笔顿在纸上。   没有人发现?   难道艾笑他们在这个时候还没到灾区吗?   林现转念想了想。   不可能……那她听见的人声又该怎么解释呢?   “你们离开之前,救援部队来了没有?”   阿锐似笑非笑地耸了耸肩,“当然没有了。”   继而往前一靠,动作还带着三分痞像,“王老大就是怕部队跟公安的人搜救时暴露地点,这才催着我们几个卷铺盖跑路,山区交通不方便,来得没那么快。”   林现皱着眉放下笔。   三个人所在的监区各不一样,可以排除事先串供的可能性。   根据现在收集到的线索,虽然能够确定毒贩的窝点在地震当天依然运作着,不过两拨人却毫无交集……是不是他想错了?   或许,不是他们干的?   还是说,除了他们,另外有别的人在?   许久不见他发话,赵凯也跟着不开腔。   阿锐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拿不准是不是自己哪里讲得不对。   他试图再说点什么:“不过东西太多,不完全能搬走,其余的都要销毁,所以王老大留了几个人善后。”   林现当即敏锐地抬眼:“留人善后?哪几个人?他们多久离开的?”   “具体待了多久我也不知道,事态紧急,大家只约好出去在老地方碰面……再详细一点我就记不清了。”   他紧紧盯着阿锐的眼睛:“你没留下吗?”   后者被他盯得毛骨悚然,当即挪了挪屁股,不自在地一笑:“骗你干什么呢警官。”   “我当时还只是个开车的小弟,善后这种事情怎么轮得到我来做?”   尽管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关心那场地震,但是直觉告诉他,自己提供的消息想必很重要。   “你要是不相信可以给我上机器,之前不是用过吗?就很厉害的那个,可以测试有没有撒谎的。”   林现轻描淡写地从他脸上一扫而过,收起视线,也没说信了还是不信,“是哪几个人?”   阿锐忙道:“三个,一个吸毒过量死了,一个两年前已经被你们崩了,剩下的那个叫钱元江,不晓得有没有跟着一起进来……”   “钱元江?”   林现朝身后看了一眼。   赵凯正不动声色在翻资料,在逃的人员名单就在最后一页,上面有一个谢了顶的中年男子,大小眼,胡子拉碴。   二人隐晦地交换了一下视线。   阿锐在旁仔细地观察着,搓手小声道:“两位警官……是不是地震期间,在厂子那儿出了什么事啊?”   赵凯匀出一个带笑的眼光:“你还问起我来了?”   他毕竟没有林现的颜值,长相便含了七分的凶神恶煞。   郭锐当即识相地闭嘴。   林现把笔记本合上,公事公办地起身,“好了,我们没什么要问的了。”   “诶诶——”眼见他要走,阿锐站在后面谄媚地笑,“警官,警官。”   “我这算不算协助办案啊?可以酌情给减点刑的吧?”   林现在原地站了片刻,缓慢地转过身来,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下,露出一个毫无温度地笑容,并朝他微微颔首。   “如果我能抓到凶手的话。” 第61章   回去的路上,林现在收费站附近停下车。   彼时凛冽的北风还跟刀子一样生冷,上了年纪的赵副队纵然裹了厚厚的东北大袄,依旧打哆嗦。   他推开车门,远远的看见那个瘦削的青年面朝大山,神情复杂。   赵凯搓搓手,吐着满口的白气走过去。   很快,林现的眼前便多了一支中华。   他回过神似的,摇头推拒,“我不抽烟。”   赵凯叹了口气,于是自己含在嘴里,“真是跟以前一样,我还以为这几年你当了支队长总会学着抽点。   “烟酒都是能消愁解闷的,看看你这辈子得少多少乐趣。”   他苦口婆心地劝。   林现转过眼,很轻地笑了一声,“但是可以多活几年。”   赵凯被他呛到了,顿时把自己咳成了一枚煮熟的鸡蛋,满脸通红。   林现的嘴角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像是思考了很久。   他双手揣在兜里,低头去用脚在地上干枯的杂草上蹭了蹭,忽然说:“师兄,我申请调过来办这个案子吧。”   赵凯摸出打火机,毫不惊讶地苦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你还真是一点也不放心我啊。”   “不是。”他解释道,“我只是觉得,自己参与心里会更踏实一些。”   “想来就来吧,反正签字同意的是局领导,我能有什么意见。”他把烟点着了,慢条斯理地吸了一口,“不过你也要做个心理准备。”   “也许结果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错误的结论不是这么容易平息的,就算最后的凶犯真的另有他人,发生的事情也已经发生了。”赵凯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寒意深重的青山。   “社会大众有时候是很冷漠的,他们可以义愤填膺的声讨一个人,却不一定能为自己的错误反思道歉。”   “没关系。”林现在他制造的烟雾缭绕中平静地说道,“我想,至少让她过得安心一点。”   *   元旦之后,林现就开始早出晚归,忙起来整天整天的不见人影。   他在忙什么艾笑不知道,一般也不会去问,反正肯定都是些不能透露的案子,稍微多嘴两句便要挨他一顿“保密协议”的科普。   还是免了。   她对一切的风雨如晦一无所知,专心致志地扑在工作和学习上,准备着即将到来的摄影大赛,生活过得岁月静好。   中午吃完饭没事干,艾笑就守在电脑面前认真P图,白琰则坐在一边画眼线。   她技术高超,一分钟勾完,美滋滋地对着镜子端详半天,回头正想让艾笑夸两句,赫然瞧见屏幕里的图片,一瞬间眼睛都快闪瞎了。   “……你居然给林现美白,你还是人吗?太丧心病狂了!”   她回怼了一句:“废话,我用来当桌面的,不刷点滤镜行吗?”   白琰几乎贴到了电脑上,仔细打量了一遍,“啧啧啧,果然黑皮降低了颜值,这么一看顺眼多了,白面小生青年才俊……你不会是要拿这张去参赛吧?”   “当然不是了。”艾笑把图片保存好,“我另外有存货,这个是过日子用的。”   她惆怅地支起下巴,“他最近三天两头加班睡单位,我怕再隔一段时间就该不记得林现什么长相了……”   白琰:“……”   她拍拍她的肩,十分同情:“辛苦了警嫂,日常守活寡。”   说话间,桌面已经换好了,白琰没能移开视线,只盯着背景图看。   照片大约是抓拍的,里面的人好像在等谁,身边是一辆黑色的小轿车,被轻轻虚化了,他握着手机,似乎有什么人在叫他,正侧身回头,光影勾勒出眉眼的轮廓,眼睛里含着一丝惊讶和……不太明显的宠溺的笑意。   那个眼神,实在是有些动人了。   她忍不住感慨说:“这不挺帅吗?我真想不明白,你以前怎么没把他看上呢?”   艾笑自己也很费解,“……可能那个时候瞎了吧。”   微信里,各种群消息还在趁着午休欢快的往外冒,她翻了好一会儿,落到林现跟单薄的聊天对话上,心里隐隐感到担忧。   “我总感觉他这次的案子不一般,经常连半夜都在外面,发的消息一整天不回。”   “也不知道是去抓什么人,危不危险……”   白琰拍着胸脯安慰她,“不用担心。”   “晚上这么黑,谁看得见林现啊!歹徒都伤不到他。”   艾笑:“……”   不会说话就闭嘴啊。   而在城市另一端的禁毒支队,专案组正加班加点的排查监控记录。   视频上的光绿幽幽的映在每个人的脸上,盯久了谁都眼疼,负责这一块的民警没有一个不近视的。   林现用手指摩挲着嘴唇,目光随着进度条移动,那些画面的光太刺眼,他已经开始感觉到双目干涩了。   “十点十五分,就是他。”   一侧的刑警指着屏幕边边角角处的一个人影,“这是从北区老街一家小超市门外调来的监控。”   超市老板置办的摄像头品质并不高,经过处理也只模糊看得清大致的相貌。   三年过去了,钱元江从谢顶直接变成了大光头,体态发福,整体身形上改变了不少,要不是经办的刑警眼力好,还不那么容易认出来。   “二十分的时候他上了一辆面包车,在这之前一直和修摩托的老板聊天,目前尚没有证据能证明老板跟他是一伙的。”   林现用笔尖点了点图像上的车牌,“查到出处了没有?”   后者摇摇头:“□□,来源只能靠图侦和派出所的兄弟们继续追踪监控了。”   他也猜到会是这样。   门边两个风尘仆仆的刑警见状,把一叠拍到的照片摊在桌上,“通过线人传递的信息,我们发现另外在逃的张炳就住在洋城郊区。   “钱元江这段时间频频出现在洋城,多半和他还有联系。”   林现一张一张的翻完,说:“应该是钱不够用了。”   “从他们两个人的穿着来看,这几年过得都不富裕。毕竟双方背着逃犯的身份,如果不是真的揭不开锅,不会冒然见面的。”   有人赞同:“也有可能钱元江一直在干老本行,这次是想来拉张炳下水。”   他抬起头:“不管怎么样,他们最近说不定还会做一笔,必须密切关注两人的动向。”   “好。”   话刚刚说完,这时,林现怀里那个非公用的手机忽然震动,趁着四周的同事正各司其责,他摸出来打开。   一看见置顶的动态提示,他人就先不由自主地轻笑起来。   艾笑发了一张图,她不知从哪儿弄到一个向日葵的头套,三两下将家里的猫变种成了狮子王。   以一种百无聊赖穷折腾的口气在下面问——可爱吗?   林现把手机摆上桌,一字一句地回:   “可爱。”   很快,那边便咋咋呼呼,噼里啪啦地弹消息。   ——“哎,稀奇啊,快看看我发现了什么。你居然秒回了!”   ——“上班玩手机被我逮到了吧。”   林现:“……”   他无言以对地打了一串省略号。   “不是你说让我有空回消息报平安的吗?”   艾笑大概是理屈词穷,先安静了一阵,回他一张表情包敷衍敷衍。   ——“所以,伟大又辛苦的林警官,今天会回家吃饭吗?”   林现笑了笑,写道:   “林警官不回来吃了,艾大记者自己解决晚餐吧……记得不要熬夜,早点休息。”   他这些老生常谈仍旧说得不厌其烦,偶尔也觉得自己很啰嗦,或许应该讲一点女孩子都爱听的。   可惜尽管林现心里装着的感情满得快溢出来,肉麻的话他还是一句说不出口。   艾笑贴了张“微笑中隐藏着委屈”的表情。   ——“好啦,知道了。”   ——“你也要注意安全。”   办案是个十分枯燥的过程,国内的警方大部分是通过瞪着眼睛翻监控来找线索的,而因为毒贩往往拔出萝卜带出泥,捏着照片广撒网的走访很容易打草惊蛇,便衣调查便必须得有针对性。   林现在市局连着睡了三个晚上,图侦那边对于钱元江的□□终于有了结果。   “是一家成人用品店,开在北区和西区的交界。”赵凯在身后白板上的地图某处打了个圈,“但车是借来的,老板的背景我们详细查过,只是社会关系有点复杂,并没有可疑之处。”   林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按照以前的惯例,他们圈子很多,外围的交际圈大部分是普通的日常往来,从表面上看不出问题……不过可以蹲点跟踪。”   钱元江为人很有些兵行险招的意思,他被警方追得到处跑却不甘寂寞,自从上一个老大落网后半点没有物伤其类的恐慌,反而迅速加入了一个新团伙,红红火火地重操旧业。   “眼下暂时还不知道其他成员有哪些,我们现在就他一条线索,千万不可以轻举妄动。   “最好是能够从这人入手,顺藤摸瓜把买卖双方全部牵出来。”   “轻举妄动”四个字加了重音。   林现听得出赵凯这段话是刻意说给自己的,是想提醒他别太个人感情用事,不要仅仅把目光放在钱元江一人身上。   他本想不着痕迹的解释两句,忽然,门外有人行色匆匆地跑进来。   “林队,赵队!”   “姓钱的有动静了!”   林现眼神瞬间一凛。   “喂……”赵凯还没来及发话,身边的人已经冲出去了。   他在原地做了个“尔康手”,最后还是无奈地放下。   隐隐开始担心让林现参与这案子,究竟对不对。 第62章   今夜下着微蒙蒙的小雨,车窗前的雨刮器不紧不慢的运作。   林现停在一排密集的小餐馆旁,四周聚集着大量撸串喝酒的青年,人声极吵,鱼龙混杂。   他盯着被行道树挡了一半视线的烤鱼店,伸手摸了摸蓝牙耳机。   视频监控室的同事正仔细留意着画面中钱元江的举动。   “他晚上一直在打电话,不知道跟谁联系。   “就在刚才,张炳和他汇合了。两个人进店里说了些什么,二十分钟过后,钱元江又跑出来接电话。   “我们怀疑,张炳已经答应入伙,等一下钱元江应该会带他去见团伙的其他成员。”   林现问:“放追踪器了吗?”   耳机里的声音有些犹豫:“没有,还不知道车是哪辆……林队,他们出来了。”   正说话时,烤鱼店内的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往外走,在背街巷口处拉开了一辆貌不惊人,甚至脏得辨不出原型的白色小车,陆续坐进去。   林现一面死死盯着不远处的牌照,一面启动了车子。   为了不惹人注意,他大概等了一分钟才缓缓地缀在其后。   旁边坐着的刑警忙提醒说:“林队,他们朝立交的方向去了。”   几乎是同一刻,等候在城中村的另一辆小面包车也悄无声息地跟出了街道。   那是二大队的大队长驾驶的,以免让对方怀疑,中途则与他们交替追踪。   不知道钱元江是有所察觉还是生性多疑,这一路他开得十分狡猾,临到线上突然拐弯是常有的事,莫名其妙兜圈子也不少见。   要不是林现看他已经驶出了城区,真要担心这人是不是在溜着他们玩。   “林队。”隔壁车的大队长在耳机里喊话,“前面岔路口我先上高速了。”   林现:“好。”   小面包车开出了视线范围,他从旁边一条道迅速挤进来。   钱元江的目的地很不明确,一个半小时内,他从城区来到乡镇然后又辗转回到城区五环路之外。   八点半钟,正是夜生活热闹的时候。   车行至隧道口不明情况地忽然拥堵,一条大长龙很快连成九曲十八弯,远处的烧烤孜然香顺着北风拂过,寒夜里涌起滚滚白浪。   林现皱着眉握紧方向盘,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前面的白色轿车。   为以防跟得太近,他至少隔了三个车的距离,这就导致在高峰路段处,很容易被插队的群众挡住视线。   国人开车向来心浮气躁,第二排的约莫是新手上路,动作稍慢了一点,旁边的就有些心痒难耐,连着怼了两辆进来。   双方眼见离得越来越远了,偏偏林现前面的是个铁公鸡,似乎打定主意不让人插队。   他逐渐开始心急,忍不住打个转弯,隔壁车道的车主顿时被他吓了一跳,忙暴跳如雷地摁喇叭。   “会不会开车,赶着投胎啊!有毛病。”   邻座的刑警想掏警官证,半途又怕被有心人误会他是滥用职权,只好忍气吞声地放了回去。   两车的夹角实在刁钻,林现硬生生将车头往里面塞,玄而又玄地挪了一个位置。   正当他摆正方向,身侧的同事骤然开口:“林队,车!”   林现蓦地一抬头,不知从几时开始,那辆埋在车流里的北京现代竟凭空消失了,他随着人群缓慢出了隧道,飞快的举目四顾——   眼前无数的汽车一闪而过,居然没看见钱元江两个人的影子。   疏导后的交通显而易见的明朗,因为他的走神,背后积攒了一连串怒火冲天的鸣笛声。   林现犹豫着踩下油门,心跳加速,满腹疑问。   这期间最多几分钟而已。   他们究竟什么时候不见的?   刑警慌张地问:“林队,怎么办?”   他没有回答,迅速联系上了大队长:“钱元江跟丢了,你们那边路口有没有发现?”   林现轻轻皱眉:“没有?”   “好,我知道了。”   “赵师兄。”他立马拨通了赵凯的电话,一边开车,一边夹着手机,“是我,十万火急,能不能想办法帮我调朝夏隧道附近的监控?”   “没监控?”林现难以相信地偏头,这一分心,险些和左侧直行的公交撞上,刹车声牙酸刺耳的响起,“怎么会没监控?”   “嫌疑车辆现在应该还在这条路,我去找一下负责的交警队……”   赵凯在那头轻描淡写地打断他:“跟丢就跟丢吧,别这么紧张。”   他一愣:“可是我……”   “你先回来,不要再追了。”   林现还想坚持什么,赵凯早有预料似的先他一步开口:“熬了快三天了,回去休息吧。禁毒大队又不是没人了。”   “你放心,有进展我会及时通知你的,回家睡个觉,明天再来。”   林现:“赵师兄,我现在不困。”   他态度很强硬,“谁是你师兄,我是你上级。”   “……”   他不好再推辞,只能答应,“……我知道了。”   夜深时分,林现把车开回了单位。   市局大院值班的几层楼还亮着明晃晃的灯,他将工作交接给留下的民警,简单收拾起这几天换下的衣服,才慢慢往家里走。   说不清为什么,之前忙了那么久没有感觉,这时站在寒冷的大街上,林现只觉得一股脱力感涌上来。   他迎着冷风吹了半天,忽然不想自己开车,于是打了辆出租,神思飘忽地坐在里面。   此时的马路没有闲人,司机开得又快又险,街灯一段接着一段晃眼的闪过去。   大概接近十一点时,林现到了家门口。   屋里隐约有电视的声音,他用钥匙打开门,几乎是才抬头,艾笑就窜上来了。   她好像有什么很高兴的事,笑得一脸神秘,跃跃欲试的样子。   “林现,我有个好消息要给你看。”   艾笑站在玄关这儿,背着手,眼里星光闪耀。   林现其实有一些疲惫,但面对她这副表情,很难不打起一点精神。   他放下全身的警惕与戒备,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给你发消息说要回来,看见了吗?”   “看见了。”艾笑没有十分在意,只继续饶有兴味地问他,“猜猜我今天干什么去了?”   林现望着她笑笑,然后摇头。   大概就是在等这句话,她没继续卖关子,蹭一下从背后展出两件东西,还自带配音。   “噔噔噔——我拿奖了!”   她手上一边举着一只镜头造型的奖杯,一边是红灿灿的证书,整个人眉色飞扬。   “全市第二届摄影大赛三等奖,名额一共就三个,还有一笔奖金呢。”   艾笑把作品和奖杯一块儿拿到他面前去,用手机翻着今天白琰给她拍的领奖视频。   兴致勃勃地解释这次的比赛有多少多少人,有多少多少业界大师,以及评委怎么夸她那幅摄影图。   “什么时候忙完了我们出去吃大餐吧?哎,日理万机的大领导,你到底多久有空啊?”   林现没将太多视线放在那些作品上,只是看着她这么高兴,看着她神采奕奕,就觉得自己辛苦一场都是值得的。   甚至还可以再辛苦一点。   他伸出手去,将还在喋喋不休地艾笑揽进怀里,双臂合拢抱着,突然间懒得再动。   “我饿了。”林现用下巴抵在她头顶,轻轻说话,“弄点东西给我吃。”   艾笑躺在他胸膛一愣,像是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那你,那你等我一下……”   林现知道她的厨艺,很少会主动提出要她做饭。   艾笑之前偷偷照着微博流程学了一把,不敢轻易尝试,现在总算找到了用武之地。   她熟练地敲鸡蛋,切胡萝卜丁,调酱料,愉快地开火煎大饼,做得热火朝天又干劲十足。   油烟的香味顺着微风飘过来。   林现坐在饭厅的椅子上静静地听着,那种家和万事兴的烟火气,让他发现自己原来很喜欢炒菜的声音。   大概是小时候极少有机会看见大人给他做饭的缘故……母亲几乎是不下厨的,家里的一切都是保姆打点,但听她炒菜总是缺点了人情味。   他抱怀,盯着大理石的桌面,没多久就睡着了。   艾笑端着热气腾腾的蛋包饭,止步于厨房门口。   她注视林现的睡颜大概有一秒,便习以为常似的,轻手轻脚退回去,将饭菜放到锅里温着。   毫不知情的橘猫姗姗而来,停在林现脚边仰头,似乎是在找角度想跳上去取暖,还没等有所动作,艾笑便将它抱起来,对着猫脸做了个“嘘”的手势。   后者则不明所以地歪脑袋。   年关越来越近了,因为林现的长期夜不归宿,春节的计划便在大家的心有灵犀中泡汤了。艾笑看得出他现在估计连休个周末假都很困难,于是提早向家里的父母做好了解释。   这世界上许多人的职业是身不由己的。   她必须要用自己的一切去包容他,就像他包容整个世界一样。   否则就真的太自私了。   艾笑计划年节长假跟着白琰到永寿古镇的菩提寺去抢头香。年后不久她的生日就要到了,趁这个机会想去求个平安。   二月份时,新闻中心一般没多少事情。   借着下午出来跑新闻的由头,白琰拉着艾笑去步行街商圈逛街,在商场的尽头新开了一家美甲店,大老板是她的高中同学,老熟人优惠价,据说可以打三折。   “来来来,自己挑款式吧——今天姐姐请客,做完带你们去吃海底捞!”   货架上摆着一堆各式各样的美甲贴,白琰在后面抱着手臂,大款般走得慢条斯理。谭悦是第一个扑到柜台前的,几乎被里面的款式亮瞎了眼。   “这也太贵了吧,你们成年人花钱都这么奢侈的吗?”   白琰一摊手就把她脑袋摁了下去,紧贴着玻璃柜面,“关你屁事儿——你一个准备考大学的高中生跑来凑什么热闹?”   谭悦刚刚期末考试结束,舅妈给她报了个补习班,一共二十个课时,就在洋城市内,假期继续再教育,所以她基本可以告别回老家了。   谭悦:“学校又没说不让做指甲……”   美甲店还兼做纹眉修容,艾笑正对着价格表研究,白琰一伸手搭在了她肩上。   “干嘛,想修容呀?也行呀,一套做完就当我送你生日礼物了。”   她忙说免了,“我怕疼,怕得要命,脸上动东西就算打麻药也不行,你又不是不知道。”   店员在边上一路跟着,闻言笑起来,“我们这边都是最新的技术,不会痛的。”   谭悦厚着脸皮探出脑袋,星星眼:“那我想……”   白琰:“不,你不想。”   “……”   店员挑了几瓶指甲油对比着她的皮肤选颜色,这也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除了干本行工作居然还有给人看手相的特殊爱好,把艾笑的手一翻过来,便大惊小怪地扯淡:“哎呀,您这个婚姻线长得真好啊。”   她顺着纹路比划,啧啧说:“看线条多流畅,肯定择偶顺利,旺夫还多财……小姐姐结婚了吗?”   艾笑被她说得,转过自己的手,谭悦便好奇道:“哪条是婚姻线?怎么看的,给我瞅瞅呗?”   可能是难得有客人欣赏自己的副业,店员小姑娘当场丢下工具,兴高采烈地传播起封建迷信来。   “先把手拢着,对对就这样——看着啊,靠近小拇指的就是婚姻线,线条清晰不断截儿代表旺夫,婚姻长久,百年好合;大拇指旁边最长的这条是生命线,线条越长人的生命力就越顽强;还有中间……”   她讲得太神了,都不带喘气儿的,艾笑不由自主地照着朝手上划道道——幸好她不短命,不过事业线断断续续,据说是坦途坎坷的意思……还真有一点准啊!   白琰对迷信没兴趣,忽然凑过来问:“诶诶——”   艾笑:“干嘛?”   她笑得别有深意:“林现生日送你什么啊?”   送她一个春节守活寡。   哎,不行,警嫂要表现出大公无私的淡定。   艾笑于是高深莫测地瞥了一眼:“不能告诉你。”   后者鄙夷地啧声说:“酸臭。”   没办法。   不是她不想说。   她自己其实也很想知道……   市局禁毒大队的正厅旁挂着有半面墙那么大的LED显示屏,屏幕每天一换,滚动放着日期、时间和任务安排。   黑底红字,鲜艳得格外醒目,林现路过时不自觉转头盯着上面的数字看。   “林队?”   走在前面的民警见他掉队,以为是有什么状况。   他回神之后抱歉地笑笑:“没什么。”   赵凯在小会议室等他,屋里灯光很暗,四下坐有七八个参与此案的民警,正对的一幅投映幕上罗列着这次毒品交易的几个主要头目。   林现开门的动作很轻,再加上开会的说话声,以至于大家并未察觉他的到来。他远远的冲赵凯眼神交汇了一下,便在最后面找了个位置。   “这次交易的买方是个做玩具生意的商人,姓张,公司手续办得很齐全,也照常运作,从表面上看查不出任何违法的破绽。但经过实际走访调查,他的公司主要是表弟在经营,平时也不见本人露脸。”   屏幕紧接着闪到了下一张图上。   “这个人城府很深,好几次躲过盘查,也有固定的洗钱手法。可是情绪不太稳定,有认识的人说他曾经去看过心理医生。”   大队的线人是上年八月才混进去的,一共两个,中间有一个失了联,据剩下一人带回来的消息,钱元江他们交易的地点是在鸿州,具体时间尚不明确,初步估计应该不会在春节之后。   “大家这几天先回去养足精神,做好随时出外差的准备。近期之内我会将出发的时间逐一落实到你们手上。”   这大概是近一个月以来唯一的一个好消息了。   而对于专办的人来讲,也许已经等了一年甚至更久。   临走前,赵凯趴在栏杆上抽烟,朝他既歉疚又感慨地说道:“看来今年是又休不了假了。”   “你都两年没见过你爸妈了吧?”   林现没回答,他已经先朝半空吐了口烟,喃喃自语似的,“我也有两个月没见过我闺女了。”   干这行的初心是什么呢?   他都已经快不记得了。   可能每份工作都是这样的吧,路走得越远,越想不起当初自己是因为什么而出发。   *   二月初下了几场雪,节前天气反而晴朗起来,只是风大,一到晚上隔着窗也能听见缝隙里流窜的风声。   夜间十一点,床头的一盏小灯还亮着。   艾笑洗漱完从卫生间出来,客厅的暖气停了,她不得不一路哆嗦着迅速往卧室跑。   林现躺在床上翻手机,见状敞起一只手,将被子掀开。   “好冷好冷……”   艾笑踢掉鞋子,携带着一股寒气,动作熟练地划进他怀里。   林现的体温高,被窝足够暖和,她忍不住把两只凉沁沁的手贴到他胸口上,期待能冰他一下——然而后者却丝毫不为所动,连眼皮都没眨。   真是失策……   可能才意识到旁边的人不安分,林现放下手机,微微偏了偏头。   “我春节要去外地出差,你一个人准备怎么过?”   他问:“要不要我让张叔送你回花城?”   艾笑犹豫着:“嗯……不太好吧,人家张叔也要过年啊。”   “你不用管我了,我约好跟白琰她们一起出去玩。”   她一挑眉:“帮你抢头香。”   林现不由笑笑。   他一笑,艾笑就想让他夸一夸自己新做的指甲,刚伸手,不知道为什么神婆店员的看相大法就冒了出来。   “诶,林现,我看看你的手——”   她从旁边捞过他一条胳膊,在眼前摊开,还没翻过掌心,就先被林现的五指所吸引。   艾笑才发现他的手原来长得很好看,修长且干净,指腹圆滑,骨节分明。   她有些稀奇地来回玩,“哎,不愧是老天赏饭吃,你这只手要是放网上去,那帮手控八成又要高/潮了……”   林现没怎么听懂:“什么?”   “……没什么,夸你呢。”   艾笑敷衍了两句,摸到他小指的时候,突然轻轻咦了一声。   林现的小指有明显的弯曲,似乎总也拉不直,模样好像怪怪的。她一边扯,一边好奇:“你的手指怎么啦?”   他举到眼前,神色不以为意:“没怎么,以前当兵训练,不小心砸到了。”   艾笑登时一顿,她缺心少肺的笑容凝在唇边,过了好久,才侧头去看了他一眼。   林现的目光与之一接触,就意识到自己不该讲那句话,张了张口想要弥补解释。   艾笑却收回视线,垂眸轻轻舔了下嘴,掌心覆盖在他手背上。   “我也不知道你之前说的是不是在开玩笑。”   “如果真的是因为我那句话你去当兵了……”   她沉默半秒,重复说,“真的是因为那句话……总感觉我是间接耽误了你。”   林现看着她,佯作轻松地笑,“没有。”   “没有,怎么会呢。”   他不太会岔开话题,神情躲闪了好一阵,终于看见了什么,把她的手拉到跟前。   “你做指甲了?”   艾笑于是也顺着这个台阶下来,点点头:“对啊,好看吗?”   林现赞扬地十分真诚:“嗯,好看。”   “白琰给我挑的,她送我的生日礼物。”   他若有所思地颔首,紧跟着一笑:“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的。”   艾笑这倒是有点惊讶,“真的吗?什么东西?”   林现的表情显得很神秘,“那天到了你就知道了。” 第63章   大年初三的早上,鸿州城区外的镇里还弥漫着鞭炮的□□味。   前几天回乡走亲戚的浪潮一过,现在反而清静下来,空旷的街道两旁偶尔响起几声零落的爆竹,远处每隔一阵就有祭祖的人点炮仗,噼里啪啦在低矮的房屋间传出回音。   一家作料加工厂附近的仓库内,两大只纸箱被推进了门,堆在角落码好,一瞬间烟尘四起。   身形微胖的男人顶着一颗闪亮亮的光头,风尘仆仆地拍去两手的灰,捡了个不那么脏的箱子一屁股坐下去。   他先翻开手机看时间,随后开始在身上的口袋里搜寻什么。   年轻干瘦的小青年紧接着搬了三口纸箱,颤巍巍地在地上放下,刚起身张嘴就叫:“江哥。”   见他在找东西,小青年忙把自己沾满泥土的手放在裤子边擦擦,殷勤地递了根烟过去,还十分上道地帮他点着,笑得谄媚。   “江哥,您抽烟。”   钱元江享受着小弟的伺候,很是得劲地眯眼朝天喷了一口,加湿器似的不疾不徐。   青年于是跟在他旁边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说。   “哥,这回袁老大让您看货,摆明是真把您当他心腹了,老陈跟他那么久都没这待遇呢。”   他利索地翻出纸杯,给钱元江接烟灰,继续拍马屁,“就那张炳,您介绍的人,他二话没说就用了,别提多器重您了。”   他嘴一直没停,钱元江却不着急搭理,舒舒服服抽完一整支,才转过头来漫不经心地骂:“你懂个屁。”   “袁老大早就来鸿州啦。”   “你以为他信任你呢?周围没他的人盯着,他肯放心让我们俩过来看着货,做你妈的梦。”   小青年挨了一顿喷,不发火也不气馁,仍旧讨好地笑:“对对对,江哥说得都对。”   “我就不懂,今后还要跟哥好好学。”   这句话钱元江受用,抬手鼓励般地摁在他肩头。   青年憨厚又老实地“嘿嘿”两声,抓抓后脑勺,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他羞涩了一会儿,目光落在那些大箱子上,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问:“江哥,这儿得有多少货啊?”   钱元江瞥了他一眼,“问那么多干什么?跟你有屁关系?”   小青年的目光直愣愣的,一动没动,好像还咽了唾沫,喃喃自语地开口:“我听人说,就这么一小袋,要是被警察抓到了,得判三好几年的……”   小弟是个新入行的二百五,跟着自己亲哥来的,天生脑子缺根筋,大概除了溜须拍马一无是处。   钱元江听完就觉得手下是个不会聊天的傻逼,让他连再抽根烟的兴致也没了。   “怕?怕就别干,回家种地去吧。挑粪水扫猪圈够安全,年底还能给你评个劳动先进!”他冷冷地哼一声,走到窗边捡了瓶矿泉水拧开。   青年察觉到他生气了,立马回过神又殷切的贴上来。   “没有,没有,我嘴贱胡说八道的,怎么会怕呢,真要怕当初也不会非得跟着江哥您混了是不是?”   钱元江这次并未回话,只捏着喝了一半的饮料瓶,神情深邃地望出去——崎岖的山路正蔓延至远方,蓝天广阔得寻不到边际。   而仓库的窗开得极小,阳光照出空气中细微的浮尘。   他眼睛一眯,良久才阴测测地说道:“我不能被警察抓到。”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笃定的重复了一遍:“我不能被警察抓到。”   *   艾笑是在下午到达古镇的。   年节浓郁的喜庆慢爬大街小巷,那些赶着出售当地特产的店铺老板们卖力的用铲子翻动大锅里的小吃,各色香气汇集在一起,形成一股热闹的人间烟火。   谭悦把行李箱拖进宾馆时还在遗憾地抱怨着没赶上抢头香的事。   “都初三了,今天烧香肯定没有初一灵验,佛祖会怪我们不诚心的,办事绝对大大打折扣,三折!”   白琰踢掉高跟鞋坐在床边休息,“别做梦了吧你。初一烧香也不会让你多考几分,再说那么多人你抢得到头柱吗?站前排的可都是膘肥体壮的各地老板,你拿什么跟人家抢?拿键盘?”   扛着键盘曾经叱咤风云地谭悦据理力争:“也比不抢强啊——”   这段时间是一年一度地买票困难季,赶着回家的都不知道提前多久就把票订好了,她们出行的决定做得晚,只剩下初三还有空余。   艾笑走到窗前拉开帘子,光一下子投射进来。   太阳西落了,再过一阵就要到傍晚天黑。   她转头说:“这么惦记头香你不吃年夜饭了吗?人家做生意的才赶着去抢,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我也急啊!我快高考了。”后者沉痛的握拳捶胸,“明年再抢不到,清华北大一定会离我而去。”   白琰在边上狂掀了几个白眼。   迷信!   中国的新一代真的要垮了!   三个人简单的收拾起自己的日用品,准备出门吃饭逛逛古镇。这里的夜景也是一大亮点,据说还能看到许多赶着来拍片子的网红大v。   谭悦早些时候一张嘴舌战过微博群儒,此刻非常想看看跟她激战到天明的博主们,不开美颜都是什么模样。   她在那边叽叽喳喳地催着出门,艾笑拎起包,解锁了手机之后,视线落在背景图上停顿了有半分钟。   不知道林现现在在什么地方……   十天前他出差走了以后,只有过年凌晨才接到一个电话。   他的背景很安静,声音也显得刻意压低过,估计是在厕所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悄悄打来的。   聊天的内容充满了单方面的内疚,林现还在为今年失约的事情忏悔不已。   “早知道年前结束不了,我就不跟你做那样的承诺了。”   艾笑:“没关系,什么时候去不是去啊。没事儿。”   他紧接着信誓旦旦的保证:“你放心,我和我妈谈好了,等我从鸿州平安回来,就带你上北京……”   艾笑对着手机火急火燎地阻止了他给自己高高立起来的flag。   “诶诶诶——这种话不能乱讲!”   林现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地笑。   似乎他打这通电话过来,就想听她气急败坏的炸毛一样,仅仅听着便当是过完年了。   艾笑想了想,给他发了条消息。   ——“我到菩提山脚了。”   ——“晚点拍夜景给你看。”   这是临行前林现跟她做好的约定。   闲得没事找他唠嗑是艾笑的习惯,因为不能指望他主动挑话题。但是看这次林现上的专案好像比较重要,艾笑本来不想打扰的,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是他提出要求,每到一个地方就来微信汇报一句。   虽然从来没见他回复过。   “喂——艾笑。”白琰自背后一把抱住她,顺便将手机摁了下去,“你这会儿对着一栋楼拍什么拍啊,有什么好看的。”   “走啦,吃饭去了,晚上再拍。”   信息刚刚发出去。   林现当然没机会看,他的私人手机暂时存放在了队里,眼下身上只带了一部工作专用的,联系人那一栏里躺着的全都是同事。   夜幕已经降临,他坐在车内,几近百无聊赖,便拿着手机一遍又一遍反复观察那条从险境里传来的线人短信。   大概是在出发前一天,交易的地点就落实到了禁毒大队。   上家要求钱货分离,买卖双方等在姓张的在鸿州的玩具厂,另有运货与接货的小弟在白湖公园,只要各家老大一谈妥就立刻交易。   交易日期是初五的晚上。   赵凯带着人提前在玩具厂和公园附近的交通要道布控设伏,整个中队差不多全部出动了,还包括鸿州警方,这几天大家都睡在车上,以便随时行动。   “林队,你没休息啊。”   同行的刑警钻进车来,递了瓶水给他,“喝水。”   林现说了句谢谢,却没喝,只是先放到一边,仍旧继续琢磨那条短信。   刑警坐在他旁边,伸长脖子张望,不解地问:“你还怎么在看这个?”   “我见你最近老翻出来,这消息有什么不对吗?”   他这时才把水拧开,沉默地皱眉,好像自己也拿不准似的思索良久。   “嗯……我只是觉得,还存在不合理的地方。”   手机里有玩具厂和白湖公园周围的详细情况,他们是负责把守公园的,望出去一片萧索,大门紧挨着公路,连车都很少经过。   而玩具厂就更荒凉了,坐落在临近郊区的位置,四面是广阔的平地。   对方便问:“什么地方不合理啊?”   赵凯在耳机中听到,不以为意地嚷嚷:“他是对我有意见。”   “换成是他的人传回的线索,他就不会这么想了。”   林现无声地一笑,朝身边的同事隐晦地摇摇头,于是用手摁住了话筒。   “两个藏匿点都很荒凉,确实符合交易时常选的地点特征,但是怪就怪在,它太荒凉了——”他指着地图四周,“拿玩具厂来说,方圆一公里左右基本没有建筑物,也没有树木遮挡,如果一旦出现意外,路线几乎暴露在警方的视线范围,撤退都成问题,这并不方便他们收尾。”   刑警若有所思地颔首。   “另外是白湖公园。”   “到公园有条必经之路是这个隧道。”林现点了点屏幕,“鸿州北区的人都知道,隧道口常年是交警查酒驾的热门之选,他们的运毒路线不至于那么冒险。”   后者继续点头,点了一会儿,又赶紧摇摇头,“也不能这样想。”   “你看,玩具厂虽然宽广不利于掩藏,可视线开阔啊,一旦有外人进入立刻就能发现,对于警方而言布控的难度系数更高。   “再有就是公园,隧道口经常有交警查酒驾这是没错,不过除此之外几乎是一路畅通,沿途连监控都没几个,亡命之徒嘛,适当的冒冒险无可厚非。”   林现听他说完后难得地缄默下来,握着手机抿住唇,半晌才笑:“你的分析也有道理。”   “办案嘛,什么情况都得考虑到,你有那些担心也很正常。”刑警看他轻轻打了个呵欠,于是开口劝道,“林队睡会儿吧?有事我叫你。”   林现揉着酸涩的眼睛,大概也是真累了,冲他感谢地一颔首,就靠在车座上闭目浅眠。   夜晚的公园异常安静,湍急的北风在车窗外叫嚣。   冬天冷得寸草不生,连遛弯的大爷们也不愿意光临这么一个鬼地方。   林现出差以来睡眠都浅,时常惊醒,或许是由于环境舒适的缘故,这一闭眼居然睡熟了。   梦里面很恍惚,偶尔从耳边冒出几句同事开玩笑的话,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忽然听见赵凯尖锐拔高的声音——   “什么?!”   他眼睛猛地就睁开了。   赵凯是这次行动的总指挥,人在鸿州分局里,和卧底对接的民警刚刚进来给他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他们提前交易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对方说:“一个小时之前。”   “‘壹号’传回的消息,大行动之前所有人的手机都被收缴了,他是借口出来上厕所,通过监控做的口型。”   赵凯抄起对讲机说了几句“各小组注意”,随后又紧盯着视频里的监控,匪夷所思道:“不对,这附近没人啊?”   “应该是……地点变了。”   他的牙在嘴里磨了两边,可能骂了两声什么。   林现立刻清醒起来,隔着耳机问道:“跟踪监视钱元江的人呢?”   那边回答他:“一直在。”   “他们十点钟进了一家KTV,现在还没见人出来。”   林现连忙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一点过。   他当即意识到,不是人没出来,是早已经从别的地方离开了。   赵凯不知道把什么东西摔了或是拍坏了什么,话筒里咚的一声响。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人急匆匆的走进监控室,拿着一部屏幕明显碎得四分五裂的苹果手机。   “赵队,捡到‘壹号’的手机了!”   他才喷完人的脸登时展露光彩,“在哪里捡到的?”   “‘壹号’最后出现在监控里的那个小花坛下面。”那人点出什么,将主屏对着他,“我们在记事本中发现他留下了一个地址——”   赵凯的视线扫过去,荧光映在他的瞳孔里。   “接货地点在西区双桥路36号。”   “西区?”在场有人吃惊道,“这也太远了,不管是从玩具厂还是白湖公园赶过去至少也都要两个小时。”   “来不及了,打电话联系特警支援吧。”   “附近的交巡警呢?”   赵凯脸色沉得厉害,他一言不发地拍桌而起,一边往外走,一边举着对讲机:“二组和三组注意,现在马上放下手中的工作赶往西区双桥路36号,一组和四组原地待命,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   “黄队和鸿州分局指挥中心沟通一下,看能不能调西区最近的增援。”   几乎是话音刚落,他似乎听到车子急速驶出去的声音,轮胎滚动出令人牙酸的惊叫。   林现将油门踩到了最底,一路风驰电掣地带起灰尘。   西区在鸿州还没彻底开发的地带,双桥路沿途满是闲置的商铺和大楼。   位于其中的36号是一栋三层楼高的建筑物,修得明亮整齐,但大门一直紧闭,从窗看进去,里面堆满了装修后的垃圾和废弃的板材。   楼里没开灯。   一辆大货车正停在门口,却陆陆续续有人卸货,上下进出。   阴暗不明的大办公室中黑压压地站着两帮人,各自泾渭分明。   坐在桌后面的是个瘦到有些病态的青年男子,他手指慢条斯理的敲击着笔记本电脑的外壳,不时皱眉咳嗽。   车后的纸箱装着一盒一盒市场上最新热卖的小猪佩奇毛绒玩具,卸货的人拆开包装,手法熟练的用刀子划开公仔的后背,取出一小袋白色的东西。   正对面的一行人神情冷漠地注视着他们验货,有几个甚至露出些许不耐烦的神情,一直在抓耳挠腮地翻白眼。   钱元江就在这群人当中,叼着烟不紧不慢地吸。   打头的是他们大哥,比起对面年轻的张老板,袁老大看上去苍老多了。   他五十出头,半年前才动完肿瘤手术,手底下的人都在传他要洗手不干了,要不是小弟们不安分,他大概还不会那么快再干一票。   白货倒进瓶子里的动静很清脆,滴滴答答,像有无数弹珠在盘子里跳动。   张老板似笑非笑地靠在椅子上,满场就他一个是坐着的,显得十分高贵特别。   对方可能是不想跟病痨鬼计较,一个一个神情不屑。   “现在很少有面对面收货交易了。”他两手交叠在胸前,仰头望过去,言语很有几分挑衅打趣的意思,“袁老大是上次那一单吃了亏,所以才这么谨慎吗?”   后者似乎很疲惫地样子,嗓音显得有气无力,“干我们这一行,向来是做熟不做生。”   “看在王哥的面子上,我跟你合作一次,希望咱们以后还有机会坐在一起谈生意。”   张老板散漫地拍了拍手,像是对他这番言论表示赞同。   “好说,袁哥有诚意,我们小一辈的也不会没点表示。”   底下有人凑到他耳边轻声道:“货验完了,没有问题。”   跟在袁老大旁边的人不爽很久了,抬头骂骂咧咧:“现在货交齐了,该汇款了吧?”   他见怪不怪地眯眼笑:“不要着急。”   “袁老大算是老江湖了,怎么手下的人一个个都跟愣头青似的,那么不懂规矩。”   懂规矩的袁老大不想跟他逼逼,入乡随俗地面无表情,“不知道张老板还有什么意见?”   “意见不敢当,只小小的跟袁老大提一件事情。”   他倾身挨在桌边,把手肘搭在上面,“既然是王哥让你跟我交易,那他难道没告诉你……如今洋城和鸿州这片区走货的生意,是谁垄断的?”   袁老大一直无精打采的眼皮至此终于睁开了。   尽管一句话没讲,对方却毫不介意地自问自答:“您可能得好好了解一下自己的生意伙伴了。比如,我。”   他瞳孔里透出一股锐利:“是吗?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张老板居然还冲他抛了个不要脸的媚眼,“您当然不知道,您不是养病去了吗?”   说着抬手打了个响指。   四下里响起一片整齐的机械声,漆黑的枪口对准了中间。   在惊慌失措的叫骂中,他笑了笑:“一路走好。”   “砰”的一声。   远在古镇的艾笑正在路边的小吃摊等烧烤,湖边上空突然接连放起了烟花,没睡的人咋咋呼呼地喧哗起来,睡着的人都趴在窗前骂娘。   谭悦把碗一推,也不喊饿了,撒腿就往外跑,艾笑则最快时间掏出了手机。   “呜哇——”白琰举着串儿手搭凉棚地看热闹,“还好没睡,不然炸都能给炸起来。”   “咔擦”。   艾笑对着绚烂的夜空照了一张五彩斑斓的画面,被美颜相机虚化成了漫天的碎钻。   鸣笛的警车几乎是从远处一路偏移过来的。   林现猛打方向盘,尖锐的刹车声刺破夜空,轮胎在地面划了条清晰的圆弧。   他刚拉开门,耳边就听到两道突兀的枪响,这附近实在太静了,响声扩散到远处竟荡起了回音。   林现当即一凛,把目光跑向身后气喘吁吁的赵凯,眼神里带着疑问:“我们的人?”   他摸着耳机摇头,“两组人都没来,特警还在北环立交的。”   “那这是?”   赵凯思索了两秒,笃定道:“黑吃黑!”   他的尾音还没落,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巨响盖过了浩然正气的警笛,只见前方的三层小楼亮起刺目的白光,爆炸的玻璃碎片跟着火焰一齐冲了窗。   林现和随之而来的警察们立即抬起胳膊挡住头脸。   滚滚浓烟伴随着难闻的气味争相恐后的上升,眨眼便照亮了半边天空。   他拨开满身的碎渣子,再度与赵凯对视。   后者呸呸两口吐出嘴里的土,尴尬的解释:“黑吃黑吃黑……”   寒冷的冬天北风肆虐,大楼里又充满了干燥的板材和各种不明化学物品,火势一瞬间就暴涨到难以估计的地步。   现在不管是谁吃谁,场面都已无法控制了。   林现定定的注视着燃烧着的建筑物,明亮的火光在他眼中跳跃,像是蔓延进去的熊熊烈焰。   他担心钱元江的死活。   而赵凯也在一旁揪心他的线人。   如果这场火救不了,那埋藏了六年的真相也会跟着大火一并化成灰烬。   这是最后的希望,错过就不会再有了。   “喂,喂?119吗?我们是110,鸿州分局的……”   消防队也不知道多久能赶到,后来的刑警们打开了消防栓,全都在四面八方想尽办法地救火。   忽然间赵凯耳边传出一声惊呼。   他一通电话还没打完,转身时正看见林现冲进大楼,刚才站着的地面散落着好几只空的矿泉水瓶。   “卧槽!”   他一时间忘了还在跟局领导汇报,当场喷了句粗。   “愣着干什么,把人拦着啊你们!——”   可惜林现跑得太快了,赵凯赶上去时,火舌已经卷到了跟前,他只好狼狈的往后退。   火是从二楼烧起来的。   楼梯处浓烟密布,旁边的扶手此刻被烤得发烫,掌心一放上去就会掉下一大块皮。   林现用湿巾捂着口鼻,弯腰跑到台阶的尽头,房间的门正紧闭着,他尝试着隔了层衣袖拧开把手——   突然涌入的氧气和热流冲击在一起,形成了又一次小型的爆炸,翻涌的热浪险些将他掀翻在地。   林现后退时匆忙抓住了身侧的栏杆,被上面烧红的钢铁顷刻烫出一股热气。   他忍不住皱起五官,却也来不及去看手掌的伤,只用胳膊挥了挥眼前的浓烟迈入满是狼藉的现场。   火实在是太大了,四起的油烟几乎熏得人睁不开眼,单薄的湿纸巾早已积了一层厚厚的黑灰,林现站在那间凌乱的办公室中朝周围环顾。   桌椅倒在地上,角落里隐隐约约有横七竖八的人影,他拨开烟跑上前去看,这些不知是买方还是卖方的人周身有明显的枪伤创口,流出来的血被光照得发亮,生死不明。   林现一张脸一张脸的往前扫。   高矮胖瘦,或老或少。   然而没有一个是他熟悉的!   那一瞬,他的心几乎凉到了冰峰之下,大脑空白一片。   林现顺着血迹朝室内一路找去,走得越深他整个身体越冷,然而头却热得冒汗,凑成了冰火两重天。   他不停地设想着钱元江已经死亡的可能性,又不停的想着他死后要怎么对证当初那场意外的真相,思绪一团乱麻。   猛然间转过拐角时,地面上一个光头赫然映入眼帘。   林现诧异地一愣,随之袭来一股喜出望外。   他立马跑上前,在钱元江的身边粗略地检查伤口,他还有呼吸,没见到哪里流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吸入过多的一氧化碳中毒昏迷。   林现尝试着把人扶到背上,但钱元江着实太重了,他原本的体重就不轻,加上失去意识,整个人死沉死沉的。   火场的环境已经恶劣到了极致,没走几步,林现就感觉到体力不支,汗如雨下。   过于频繁的呼吸会使肺部充满了浓烟,他不得不先将人放下来,在周围找寻可以接力的工具,企图用别的方式把钱元江带走。   正好,不远处的储物柜中放着一盘绳子,也许是绑货物用的,林现绕过沿途的桌椅凳子,头顶的天花板不断有火星掉落,他躲了又躲,蹲下身推动被烧得变形的柜子。   窗外,民警们正举着车载灭火器努力控制火势。   人声与燃烧声交织在一起。   林现拉了几下推不开柜门,随手捡了块砖头打算敲碎玻璃。   忽然间,火苗上扬,在地面投下一道身影,影子中的人高高举起一张矮板凳,死命的往下砸去——   后背的剧痛猝不及防地袭来,他眼前冒起了金星,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林现捂着脖颈转头。   身后的钱元江不知是什么时候苏醒的,涨红脸喘着粗气,显然也不见得十分有力气,两腿一直打颤。   这一击其实早就是强弩之末,但他或许是认出了林现的身份,拼着老命奋力反抗,硬撑着提起一口气又要砸下去。   林现腾出一只手抵挡。   椅子的一角和他的胳膊砰然相撞,钝痛立刻从骨头深处袭来。   他反手抓住,和对方狠狠地较劲,青筋鼓涨之下,嘴角的肌肉不住的在抖动。   钱元江眼看打不死他,自己也确实是精疲力竭了,干脆放开椅子腿,一瘸一拐地往安全出口跑去。   林现突然撤去的力惯性使然地往后趔趄,随即便挣扎着想要追。   然而刚直起身,他就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   火光变得朦胧而扭曲,胸腔似乎呛了一口烟,忽然难受起来。   那一下砸到了后颈的脊椎,一股气堵在血肉里,险些让他没缓过气。   林现弯腰撑着膝盖定了一会儿神,才又踢开脚下的杂物往前追。   钱元江跑得慌不择路,本来是想找安全出口,兜兜转转,竟走到了死胡同。   通往楼上的员工通道不知道被谁关了,他忍着滚烫的高温拧转把手,门摇得哐当作响,就是打不开,显然是让火烧得变了形。   正在这时,枪响擦着热浪划过,身边几厘米的地方亮起火星,子弹近在咫尺地弹开了。   刚才上家反水开枪的情景骤然浮现在脑海里,他吓得几乎跳起来,吱哇乱叫。   一道被火光照得扭曲朦胧的人影投在身边。   对面的枪口好像还有未散去的白烟,幽深得像个无底洞。   “外面全都是警察。”林现勉强扶着墙,“你跑不了了。”   钱元江声嘶力竭地冲他喊道:“你不也是警察吗?!”   “这栋楼里还有那么多人,全都逃三楼去了,为什么就盯着我一个人抓?”   他的声音冷漠中带着平淡,“你见过警察抓人还要分对象的吗?”   “整栋楼已经被包围了,就算你上到楼顶,最后也还是逃不掉。”   林现将枪往前送了送,“要么被烧死,要么跟我下去,你自己选吧。”   大火闷出的热流不知把哪里引爆了,远处有玻璃破碎的声音。   钱元江打了个哆嗦,脸上挂满了烟熏后流下的眼泪,他往前面望去。   短短二十分钟,这层楼的火膨胀到连窗户都看不见了,隐隐有消防车的声音从远处而来。   现在不管是安全通道还是员工通道都已经被阻断,他想不出这个年轻的警官能有什么办法带自己平安出去。   钱元江的脸上逐渐浮现出动摇的表情。   还没等他往前走,林现的眼神忽然间变了,下一秒,钱元江只觉得有人摁着他的头将他推倒在地。   带着热度和烟熏的地板扑到他脸上。   “轰”的一声。   背后那道木质的门倒塌了。   *   凌晨两点整。   艾笑用毛巾擦头发的时候,听到了山林里像是从天边传来的,缥缈悠远的钟声。   作为旅游胜地的古镇正亮着人间祥和的灯光,一路朝佛寺的方向延伸。   她从窗边探出头,高高的寺庙零落地闪着几点星火。   而街上早就空寂了。   她于是就对着沉沉的钟声许了一个心愿。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总有一处是地方是没有月光的。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有修改,建议重看。   (不过那么久了,估计大家重看了也忘了是什么了……还是全文重看吧【顶锅盖】) 第64章   如果用公交车程来形容一个人的一生,那前面的站台大概都是不受欢迎的。   车子一路行驶,中途就陆陆续续有人到站。   有的人的目的地很短,一两站路便下了车,有的人却很长,一直等满车乘客都走光,他也还在原地坐着。   普通人的一辈子七八十个寒暑,对于亿万年自转的地球而言,正好比一趟公交车,短短一小时就行至尽头。   十岁左右的小孩子看二三十,总觉得像是有一生那么长了,仿佛往后的时间还有很多,多到用不完,生老病死每一样都离自己十万八千里之远。   艾笑在二十岁之前也是那样想的。   十年似乎是人生命中的坎。   每翻过去一个,世界就会变一个模样,生活用风刀和霜剑把刚走向社会的青年一步一步,雕刻成一个合格的成年人。   她站在医院大厅时,悲伤还未抵达内心,依旧感到一切仓皇得有些不真实。   大概是林现以往总表现得过于可靠,过于游刃有余,这么久以来,从没见他出什么事,艾笑也就将这种意外的可能性抛到了九霄云外。   舒适的日子过久了,就忘记那些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也终有一天会永远的离开。   艾笑感觉不出自己有没有掉眼泪。   手机短信里还躺着鸿州医院的病房号,夜晚十一点,她在空荡的一楼茫然四顾,光可鉴人的地板把她彷徨的背影投映得格外清晰。   这一刻,居然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走。   其实距离林现住进重症监护室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   她是在那件事之后的第六天才得到的消息。   刑警队对外隐瞒得很好。   因此最危险的那几日,她一如既往地上下班,一如既往地养猫发朋友圈。   然而据赵凯讲,这是林现自己的意思。   从救护车上被推进手术室的过程中,他尚存一点意识,就同身边的人虚弱却又细致地交代接下来的事。   他说起工作交接,说起父母,说起朋友,甚至说起家里的猫……却到最后才提艾笑。   林现很平静地告诉赵凯,暂时不要让她知道这边的状况,等自己身体好一点了,会去跟她讲明。   ——“她胆子小,平时不敢进医院的。”   这的确是一个好意见,毕竟让亲属两地来回跑也麻烦。   但是没办法。   手术之后,赵凯实在是觉得,他瞒不了那么久。   因为林现一直没醒过来。   当天凌晨,他们跟着消防队跑上二楼时,只发现满地生死不明的毒贩成员,好几个已经烧了大半身了,飘出一股焦糊的恶臭。   林现被找到的时候正压在一张燃烧着的门板下,情况显然很糟糕,而钱元江却由他好好的保护着,毫发无损。   两个人都因吸进太多浓烟而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他的后背烧伤严重,几乎三分之二的部位需要植皮,加上脊椎的重击,八个小时的手术结束,直接被推进了ICU。   “医生说术后恢复很顺利,现在关键就看这半个月。”赵凯在病房门口,若有似无地往里瞥了一眼,对她解释,“只要十五天里不出意外,剩下的便是回家慢慢调养了,反正大病一场,总要花时间补回来,这个不要紧。   “可如果有点什么……”   事到如今赵凯也不委婉,可能是真正把她当成林现的亲人,认真道:“就很难说了。”   艾笑过后才理解到他的意思,怔了一下,点点头。   “他现在总不清醒,还不算脱离危险。你来了也好,多个人照看早一天恢复,他应该也挺想见到你的。”   就在送林现上救护车的同时,楼顶那群被熏得灰头土脸的制毒和走私团伙也一并押进了警车。   内讧的理由是上家想趁机打击对方的势力,倒不是真的要拼个你死活,只是碰巧劣质的枪走火点燃了漏油的罐子,这才引发爆炸。   两边的损失都比较惨重,这场意外谁也没捞到好处,光是烧死的就超过七八人,另还有十个正在抢救。   而同样进医院的钱元江就不同了。   林现把他掩护得很好,除了皮外伤几乎算得上是全须全尾,打了一整夜的吊瓶,第二天人就可以下床了。   艾笑是从赵凯口中得知到他参与这次行动的原因的。   一瞬间,很久之前她在电脑上翻看旧新闻时,林现问过的那些话突然就浮现在了脑海里。艾笑当即朦朦胧胧的明白了什么。   也依稀猜出他离开前那个不曾宣之于口的礼物。   “钱元江现在带进洋城看守所了,近期之内专案组会联合多方口供对他进行详细的询问。”   “案子的事情你尽管放心。”赵凯此刻样子显得比以往都要靠谱,“只要他做过,我们就一定能把真相查出来。”   故去的人已经在泥土里化成了灰,活着人却仍在奔波浮沉。   在艾笑听到“真相”两个字的时候,心里竟激不起多少波澜。   她的情绪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大起大落,没有即将沉冤得雪的欣喜,也没有太多地委屈与心酸。   毕竟……   别人再怎么感慨痛惜,她那几年的时光也回不去了。   艾笑深切的知道林现这么做是为了让她在往后的人生中能够好过一点。   她只是没想到,自己都险些遗忘掉的事情,还有人一直替她记着。   办案的流程繁琐又复杂,笔录做了一波又一波。   赵凯倒是个十分尽心的人,案情一有进展便会打电话告诉她。   “等定案了官方网站和社交账号会出通报,应该快了,差不多就这几天。”   艾笑听完,真诚地给他道了谢,挂掉电话后便把这件事搁置在了一边。   她分不出更多的精力来操心凶手的死活,也没心情在意外面的人对她会有怎样的评价。   林现已经转入普通病房了,是在二月底的某一天。   开春后,气候日渐暖和,窗外可以望见崭露头角的青枝嫩芽。   万物复苏的景象太令人开怀了,以至于连他的脸色都逐渐红润起来。   林现没能完全的清醒,意识断断续续,时好时坏。   清醒的时候能跟人说上两句话,迷糊的时候又像是磕了药,言语含糊不清。   背后的伤痛让他夜晚不住地辗转,时常发出一阵使人心悸低吟。   艾笑起初请了长假来照顾他,后来医院家里公司三边忙,实在是嫌麻烦,索性把工作辞了,全心全意的留下来。白天待在医院,到晚上才在小床上睡一觉。   这段日子来探病的人像潮水一样络绎不绝。   有刑侦队的同事,有传媒公司的小伙伴,还有一些他从前的战友,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   但艾笑大多都不认识,只能在门边生硬的招待,他们倒是非同一般的客气,对她的局促表现得宽容又温和,好像很了解她似的,一点也没有为她的出现而感到意外。   那大约是在艾笑到鸿州医院的第三天。   张叔带来了一个身材窈窕的中年女人。   对方打扮得简练而低调,穿着貌不惊人,不过一眼看去还是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气质。   是有别于普通人家的涵养和风度。   艾笑见到其本人时就有几分极难描述的亲切,直到张叔在一旁介绍说:“这是小林先生的母亲。”她才恍然怔忡。   许多年前她们曾经是楼上楼下的邻居关系,应该有过几次照面,但艾笑依旧觉得她改变了很多,多出的都是距离感。   好在林夫人比较通情达理,仅仅冲她一颔首,就问林现的状况。   病床挨在窗边,帘子朝两边卷开,干净的阳光便笔直的洒落下来。   林夫人一边听,一边微微地点头,虽然目光没挂在艾笑跟前,却不会让人感到是被轻慢了,反而带着一种熟悉的谦和礼貌。   “他爸爸目前在美国谈合作,短期内没法回国,所以只有我来了。”   艾笑先是惯性使然地应了一声,继而才明白过来——她这是在向自己解释,于是开口道:“没关系……”   林夫人随和地朝她笑笑,“谢谢你照顾他。”   艾笑被她这样的语气激得心里一酸,拿不准应该要怎么回复这句话。   眼下的见面全然不在意料中,让她不禁手忙脚乱。正当她想寒暄一点家常时,忽然看见林夫人的目光在打量着自己。   她那双与林现有几分相似的眉眼认真专注地端详了许久,忽然展颜,讲了一句莫名的话。   “他还是把你找到了。”   她眼底的笑不甚明显,“挺好的。”   林夫人自言自语似的地说完,也就不再搭理她了,拎起包往外走。   很快,下午便陆续来了两个护工。   林母不知是怕艾笑太累,还是不放心她一个人照料病患,一声不吭的请了人帮忙。   有人肯出钱出力,这样一来她的日常工作确实轻松了不少,足够腾出空余来休息吃饭,而林夫人也没表态多久离开,像是要等到儿子健康为止。   两个人偶尔会在病房里相遇,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无话可说,一言不发地也能维持着平和的相处状态。   三月中旬,窗外的玉兰开始开花了,大块的白色厚厚地压了一堆,竟缺少点美感。   暖季来得太迟,连头条热搜都在感慨今年的春天这么冷。   艾笑从楼下买完粥回医院的时候,白琰发了几条信息给她。   全是微博里的评论截图。   赵凯果然说到做到,写了一篇内容详尽的警情通报传到网上,行文简直堪称官方辟谣——钱元江在耗了近一个月后,终于和盘托出了。   此至今时,那个被口口相传的误会就这么并不惹人注意地尘埃落定。   洋城警方的正文转发量只堪堪突破一千,比起当初闹得沸反盈天的娱乐圈八卦几乎差了十倍的比例。   留言里一片鱼龙混杂的讨论,唯有单薄的一些人在感慨她倒霉的人生。   除此之外没再溅起什么激烈的水花了。   就同赵凯同林现讲过的那样,无论真相是什么,都不会有人为自己先前的错误而道歉的。   毕竟,即使是真的做错了,也没有谁非得摁着他们的头算账。   人们总是在谋取利益的时候想的是个人,追责的时候才想到大家。   三天下来,洋城公安的卖力宣传未能在广大群众那里博得一点存在感,倒让另一件值得人津津乐道的事情迅速发酵。   何子谦在这个不尴不尬的时段里突然出了一首单曲新歌。   这首《Without Rain》据说是他亲自谱的曲亲自作的词,风格一反常态,隐隐有刚出道时的即视感,刚一发表出来就花了最大的力气推广营销。   好事者们在音乐的细枝末节里字斟句酌,疯传他这首歌是写给蒙冤多年得意昭雪的前女友的。   不多时,各大社交软件上黑路粉三方势力又开始撕得你死我活。   明星带动了案情的流量,不少人吃着回头瓜,纷纷辗转摸到洋城公安的警情通报微博下,愣是让官方账号涨了好几万的粉。   网友们语焉不详的讽刺,说什么的都有,无数的传闻甚嚣尘上。   有人在下面不以为意地写:“就算不是她害死的吧,那又怎么样?难道她就没错了吗?”   “要不是她瞎折腾,人家会来救她?要不是救她会绕路到毒贩的窝点,死于非命吗?”   “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帮她说话,三观还在不在了?”   这样的言论越来越多,甚至发展到后面,骂钱元江的已经没几个人了,艾笑依旧是众矢之的,站在舆论的风口浪尖。   白琰怕被她知道,来电时总是语言躲闪,刻意把话题扯得老远,装着很开朗的样子嘻嘻哈哈。   艾笑其实早听出来,但配合着没有戳穿。   她倒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消沉,也不是强行让自己老僧入定,只是情感里不存在许久之前的那种撕心裂肺和刻骨铭心了。   就好比刀割皮肉,割一刀是痛彻心扉,割两刀是苦不堪言,割第三刀已经麻木不仁。   她无视掉了所有的评论,却出于好奇地去听了一下子谦的新歌。   因为公司的需求,距离他上次唱抒情歌大概快有五年了,以至于前奏出来时,艾笑竟小小的震颤了一下。   开篇是一段不紧不慢钢琴,夹杂着轻缓的吟唱。   他开口时,声线比平时要哑,意外地透出一股岁月静好的感觉,好像曲子里真的有个什么样的故事。   娓娓道来,又点到为止。   歌很治愈,词极其简单,只反反复复的唱着几句——   “你无法忘怀的事,   不必强迫自己忘记。   只待岁月轮转,雨过天晴。[注]”   *   林现做完最后一次植皮手术时,人已可以自己吃点稀粥了,但还是睡着的情况居多。   林夫人因为有事要提前飞往美国,便临时换成了张叔来照顾,护工也从两个变成三个,轮流值班。   最难熬的一个多月过去,阳春变成了初夏。   艾笑趁一日天气好,抽空回了趟洋城。他们在这里的衣服还是二月份白琰寄来的冬装,眼见温度一天高过一天,显然已经不能再穿。   下高铁时,洋城正在飘小雨。   今年最后的一场春雨下得十分拼命,走上街,空气中弥漫着的都是一股潮湿的水气。   艾笑打开家门,那种长久没人居住的陈旧味道便迎面袭来了。   密不透风的室内阴暗闷热。   橘猫暂且被张季抱走,寄养在他家里,阳台上的花死了一多半,水缸的鱼也英勇就义,玻璃上堆积着斑驳的水痕,以及小蚊虫们的尸体。   艾笑将窗帘拉开让风进来,翻出行李箱收拾春装和日用品。   她是在林现压箱子底的毛衣中发现那本日记的。   因为太小了,起初以为是个什么装饰品,打开来才发现里面写满了字。   艾笑和林现毕竟同居不到半年,他的许多东西还不是很了解。   她才翻过一张,书页里就有什么掉出来。   地上散落着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纸条,皱巴巴地被人细心的展平过,看得出是从什么册子上撕下的一角。   内容没头没尾,像是题目的解法,字迹青涩且眼熟。   艾笑努力回忆了很久,恍然想到这个物件的来历。   她再拿着那本笔记时,表情就认真起来,仿佛刚出土的国宝,郑重其事地捧在手里,然后席地而坐,慢慢的翻开。   林现写日记的时候年纪应该不大,前半部分充斥着愤世嫉俗的言语,跟每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样,叛逆又偏激。   单从他平时的言行举止,艾笑真的没料到他内心里原来这么执拗,比如骂物理老师“什么垃圾堆里捡来的题也拿给人做,一行下来能找三个错别字,出题人用脚写的?”   说食堂的饭菜难吃:“我闭着眼睛炒的菜都比他好吃,校长是失去味觉了吗。”   觉得同桌太笨:“跟他讲题真是太累人,我已经用了三种解法,他一个都理解不了,怎么考上一中的。”   等等,等等……   一直当她看见本子的后半截。   八年前的10月20日,他这样写道:我忘记她叫什么名字了。   好像姓肖……还是笑?   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太喜欢她。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敲开门的时候,我还是请她进来了……   蛋糕并不好吃。   卤鸡翅也凉了。   好在,烟花很好看。   11月1日。   见到何子谦了。   人长得挺普通,球也打得很烂,成绩像一滩扶不上墙的稀泥。   不知道她看上哪点了?   图他会唱歌,图他会弹琴?   收音机也会。   12月31日。   她说想嫁给一个当兵的。   真是有病。   总喜欢一些奇奇怪怪的人。   3月3日。   第一次打架,脸上受了点伤。   不过还好,何子谦伤得比我重。   看来我挺有学武术的潜力的,可以考虑一下报个培训班。   5月7日。   何子谦到底有什么好,值得她这样不顾一切?   有那个功夫为他掉眼泪,还不如出去吃顿好吃的,做几张卷子醒醒脑。   ……   她到底明不明白啊。   再后来,翻过好几页,艾笑看见他似是心烦意乱的写着:“她不会明白了,她不会明白的。”   渐渐地,到某一天,本子上没有了日期,只留这么几句话。   ——“我练了一年的球。”   ——“还是打输了。”   旁边的一页可能是被他撕过,痕迹很清晰,或许是写了又觉得不好。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林现没有再记。最后的日期是毕业前夕,他的字迹潦草狂乱,前不明因后不明果的划拉着——   “我大概考不上了。”   “不想考了。”   日记到此结束,末尾剩着一叠空白的页码。   而后当兵的生涯,转业进公安的工作,这一切都与之泾渭分明的对立,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似乎前二十年的时光都被这本寒碜的日记封存起来,只要不翻开,那个记忆中的林现就永远不会出现。   艾笑合拢厚实的硬壳封面,背靠在墙上,深深的低头沉默。   浅淡的阳光不经意爬到了她的脚背。   她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又睁开。   日记里的“她”从头到尾没有名字,但艾笑已经知道是谁了。   这一瞬,她才突然明白林夫人说那句话的意思,才明白林现的战友对她微妙的态度。   原来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喜欢她。   只有她不明白。   雨过天晴后的下午,阳光被阻隔在窗外,医院的消毒水味莫名淡了一点,也跟着温暖起来。   “唰啦”一声响。   林现睁开眼时,看见那个拉开帘子的身影。   漫长的人生,仿佛记忆的深处就定格在了这里,阳光灿烂。 作者有话要说:[注]:“你无法忘怀的事,不必强迫自己忘记。只待岁月轮转,有缘再见。”——《恋如雨止》 第65章   钱元江被执行死刑是在第二年的初秋。   绵绵微凉的细雨整整下了三天,淅淅沥沥的没有停过。   东郊的树木一夜之间全都黄了,落叶铺得满地都是。   这个时候的烈士墓园格外干净,四时不变的松柏迎风摇曳。天色很暗,虽然是白天,黑压压的乌云罩在头顶,一眼望去居然有一缕微光落下来。   西北角的一座墓碑前站着个青涩的少女,头发扎成一把马尾,因为没打伞,雨珠无孔不入地沾在她的发丝上。   谭悦今年十七岁了,继承了她哥哥高挑的身形,在暑假间猛窜了一个头,已经有几分大人的模样。   谭城的军装照下摆着一束新鲜的马蹄莲,祭奠的水果竟都是去了皮的,好几颗苹果开始被氧化得坑坑洼洼。   谭悦把最后一个剥好皮的山竹放在他面前,自言自语地说:“明明是人民解放军,结果比我还懒,现在给你拾掇好,你也吃不上了。”   “吃不上就看看吧……哎,最后还是便宜那些扁毛畜生。”   她将小刀收回口袋里,仰头淋着若有似无的雨。   十七岁,是个距离成年只有三百六十五天的年纪。   谭城就是十八入伍的,以前她在老家当留守儿童,曾经无比羡慕同学们有爸爸,有妈妈,有一个幸福的家。   现在……不幸福的也没有了。   她好像早就习惯了自己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想不起有家是什么感觉。   清风拂过的时候,身后忽然多出一只手,在其貌不扬的水果边添了一大把花束。   谭悦回头时,艾笑正将掌心轻放在她的肩上——她现在变高了,也长结实了,必须要抬一抬头才能平视她的眼睛。   谭悦静静地凝视艾笑半晌,蓦地张开双臂用力地抱了她一下。   那柄伞完全遮住了四面八方冰冷的雨水,像个伫立在风雨中的堡垒。   她才感觉到这个怀抱异常的温暖。   “回家吧。”艾笑轻声说。   往回走的路上,雨逐渐大了,风吹来两边树叶的声响,苍茫得仿佛是从遥远的彼方传来一样。   谭悦是在这一刻,从雨声中发现了那些脚步的。   她低着的脑袋向前看去,孤独的石子路上不知几时多了许多打着伞,神情肃穆的人。   他们好似约定过,不约而同地朝这边走来,人群有男有女,年龄不一,却都安静有序地沿小径直行,一直走到身后尽头的墓碑旁。   鲜花越来越多,积成了一座小山。   一些熟悉的面孔路过谭悦跟前时,会轻轻停下,冲她一颔首。   然而世界还是那么寂静,甚至没听到这些人说一句话。   他们一言不发的来,又一言不发的去。   谭悦的眼里忽然间溢满泪水,她跟着艾笑从队伍中逆流而行。   白琰在不远处朝她点点头。   抱着花的张季不自在地梳理自己的发型。   在那之后是一身黑衣的罗白雪,白发苍苍的初中班主任和同座一排的同学们。   她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陵园外,旧友们的车几乎占满了所有的停车位,让不明所以的管理员奇怪地背着手左右四顾——除了团体组织的吊唁活动,平时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同时来缅怀英烈的。   破晓的天光照耀着沉默的陵园,黑色的队伍蜿蜒成一条线,通向终点。   在这样的湿润细雨之中,等着一个修长挺拔的人。   他轻靠在那辆低调的轿车旁,见她们走近才直起身。   林现目光温柔地望着艾笑,看她同样望着自己,两个人默契地相视一笑。他拉开车门,也说了一声:“回家吧。”   迟来的葬礼就在这句话中结束了。   日新月异的洋城在枯黄的深秋后迎来了又一个凛冽的寒冬,又在冰雪消融之际看见了新一年的春光。   昼夜与四季井然有序的交替着,高三的考生们撕下了三位数最后的一篇日历,紧张地翘首张望高考,职场中摸滚打爬地社畜们则埋头在年度计划里,愁得瑟瑟发抖。   长大的孩子渐渐不再追星,婚后的成年人也身不由己地放弃了很多从前的喜好。   日子在疲于奔命中越过越快。   这天早上的八点,娱乐圈新闻照旧空降至热搜的榜首。   何子谦终于不堪寂寞,跳出电视剧,开始祸害电影了。   制作方虱子多不怕咬,干脆不要脸地放了一段他的NG视频剪辑,从黑红的角度放飞自我,愉快炒作。   大概是物极必反,这年头大家都喜欢吃沙雕式的另类营销,网上的反响居然还不错,愣是把一部剧情动作片炒成了欢快喜剧。   当然其中也不乏有正义之士抨击这种畸形的娱乐,双方闹得不可开交。   ——影视圈都是被你们这群人搞臭的!   ——那么上纲上线干什么,不喜欢不看就是了,我们乐意掏钱关你屁事哦?   ——难怪国产电影没几部评分高的,瞅瞅这些评论就知道了。再这么下去,《XXX》就要变成绝唱啦!   ……   鼠标的滚轮不紧不慢的滑动着,幽暗的屏幕光打在艾笑的脸上,她手里捏着瓶酸奶,一边吃,一边慢条斯理地在网上冲浪。   偶尔给骂何子谦的人点点赞,偶尔心情好时又去给他家的粉丝点赞,双标得像个精分。   怀中的橘猫懒洋洋地朝天打了个呵欠,找了个舒适的位置正埋头准备睡觉。   房间没开灯,显得尤其昏暗,四周只有一点从耳机里传出的细微声音。   就在这时,电脑边的手机忽然震动,震的它惊慌失措地抬起头。   艾笑叼着勺子划开锁屏,“喂?”   那头的白琰大着嗓门喊人拿相机,好不容易才得空回来说一句:“喂,笑儿啊!十万火急,快来救命。”   她见怪不怪地往嘴里塞了块小饼干,“我不是都跟你说了年假期间,闲人勿扰的吗?”   “这回是谁踩肥皂摔断腿了,还是加班通宵在床上起不来了?同行的姐妹们怎么都那么柔弱,该去锻炼锻炼身体了。”   “哎,不是啦,都不是……你能想着我们点好吗?”她高跟鞋啪嗒啪嗒地下楼,“姐,我是真没想到洋城日报那么忙,少一个人跟天塌了一样……老板也太抠门了,不能多招几个吗?实习生也行啊。”   她们俩是上年社招考进报社的,不管中间有没有猫腻……至少艾笑觉得,林现应该不会再冒着跟她吵架的风险偷偷开后门,总之,工作算是暂时稳定,无可挑剔——除了经常人手告急之外。   “好了好了。”   艾笑看一眼那飘红的头条热搜,关上笔记本,“你把地址给我吧,我跑一趟。”   “谢谢!”白琰立即狗腿道,“您真是我再生父母!”   “来世你当小姐我当丫鬟,我给你当牛做马。”   艾笑:“别来世了……这辈子年假记得帮我报上就行了。”   大门哐当关上,朝阳正从墙头爬出来,照得城区金碧辉煌。   另一边的刑侦队,开年的考核指标沉重压在每一个人的肩上,让从里到外的刑警都捂着自己熬夜加班的肝满脸愁云惨淡。   罗白雪才抱着一份材料往副支队长办公室走,张季已经先他一步进去了。   “林队,西区有桩命案,死了一家三口,派出所刚把案子转过来,您看是……”   屋里的人放下书穿外套,“我去吧,叫二队在家的几个人跟我一起。”   “好嘞。”   没等上的签字的罗白雪含恨目送他俩出去,决心要多多加强竞走练习,至少得赶在张季之前……   于是两路人马各奔东西,为着自己在新年写下的目标而努力奋斗着。   出事的小区已被热爱看稀奇的市民们堵得里三层外三层,艾笑领着抗三脚架的摄影十分有技巧地穿梭在大妈群中。   楼下警戒线外的邻居大爷在七嘴八舌的路人间哭得声泪俱下,一个劲儿地责备自己没能早些发现异常。   “那两口子上年就闹不和,吵啊骂啊,娃娃隔着门哭啊,哭得那叫一个惨。”   “怪我啊,我该报警的,该找居委会调解的,该出面劝劝架的,我怎么这么冷心常呢我……”   艾笑被他大力拽着胳膊,只好连声劝:“不怪你不怪你,好好好……不哭啊大伯,来擦擦脸。”   老爷子不肯,继续朝她认真说:“小娃娃多可爱,人又聪明,还扶我过马路,天天碰见了都喊‘爷爷好’呢,你说这年纪轻轻,命就没了……可惜,真是太可惜了。”   “他们俩不活了,摊上孩子什么事儿啊……不想养可以给我呀,你说是不是?”   艾笑忙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您节哀。”   她陪着老大爷听他嚎了半天,总算是等来社区的人将他扶走。再这么哭下去,她真担心老人家的血压会不会上飚。   “看样子是一家三口煤气中毒自杀的。”艾笑在笔记本上写下搜集来的信息,她轻轻感慨了一声,转过去嘱咐摄像:“诶,右手边染黄头发的大婶,看见没?说是目击者之一,咱们一会儿就找她问一段。”   “好。”   “你设备调好,注意电量哦。”   后者正麻利的三脚架,120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地响过来,艾笑忙回头,见救护车上下来的白大褂们陆续往单元楼上走,她觉得这个画面不错,捞起相机对了一会儿焦距。   快门刚刚要按下,镜头前忽然一张大手腾空而降,遮得严严实实。   “咔擦。”   艾笑:“啊……”   她把单反放下,视线里就出现了一双无奈的眼睛。   林现便装穿着她今早给搭配的黑风衣,大长腿几乎给拉成了一米八,看上去英俊极了。   英俊的林警官公事公办地站在那里冲她兴师问罪:“又乱拍照……官方通告出来之前不允许到处流传现场照片,说好几次了。”   艾笑闻言,登时义愤填膺:“那么多人都拍呢,你就抓我一个!”   她随手一指,旁边正好有位妇女全方位拍得停不下来。   林现掌心摁着她的相机往下压,好声好气地一笑:“你不一样。”   他往前靠近一步,低声说:“年初刘队不还感激你‘支持公安工作’呢吗?”   收了一盒上品大红袍的艾笑瞬间吃人嘴软。   她望着身边满脸懵逼的摄像不禁发愁:“那我怎么办?今天我得出这条新闻……白琰拜托我的。”   林现想了想,挽起她的手往回走,“这样吧,不带照片,写个简报,知道多少写多少……不可以夸大其词。”   艾笑才要抱怨,他紧接着又补充,“回头等有结果了,我让你采访。”   她权衡了一番利弊,最后痛快道:“……成交!”   公司的小商务车停在小区门口的马路牙子旁,艾笑的驾驶证还要遥远的未来等她,摄像不得不再兼司机一职,实在劳苦功高。   林现送她过去,嘴里终于奇怪道:“不是说今天休假吗?怎么又跑来了?”   后者一言难尽地叹气,“我也不想,这不是被拖来义务劳动了吗……”   他听了也有点心疼,“你不接不行?”   “当然不行。”艾笑扬了扬她胸前的相机,表情十分膨胀,“我可是人民群众的喉舌,喉舌怎么能推三阻四呢。”   林现撩着她的头发笑,“好了喉舌,我们两个都加班,那今天谁回家做饭喂猫铲屎?”   原本他们家的家务是男女分配轮流值班一个星期,因为林警官的日理万机,艾笑已经连着干了半个月。   她忍不住怨声载道,“你怎么又加班……明明知道我做饭难吃的。咱们的家务制度才实施一个月,现在全乱套了。”   随后左思右想觉得不行,“必须得让你有点紧迫感,才能提高工作效率。”   “什么紧迫感?”   她忽然狡黠地眯起眼,打了个响指,“定个目标吧。”   “比比看今晚谁先下班回家——输了的人,不仅要老老实实做一个月的饭,还要负责铲屎和清扫猫砂盆。”   “怎么样啊,敢赌吗?”   林现当然不敢说不敢,从善如流地点头,“行,没问题。”   “那就这么说定了。”   为了赢在起跑线上,她迅速钻进车里,一副胸有成竹地神情让司机开车。   “慢点开。”他在后面叮嘱了一句。   灰色的商务车就这样驶出了热闹的人群。   跟着一起来的同事听到刚刚那条有味道的豪赌,一边望着车子离去的背影,一边凑上前打趣,“玩得这么大……你老婆都去干活了,你就不着急吗?”   他不以为意地摇摇头,“根本不用赌,反正是输定了。你见过命案不加班的?”   对方感到匪夷所思:“……那你还答应?”   林现转身拍拍他的肩,笑得别有深意,“这个……等你有老婆就知道了。”   “……”   被莫名秀了一脸的同事噎得说不出话。   *   艾笑的车子把事故的小区和林现一并远远抛在了身后,穿过熙熙攘攘的城市,在朝阳初升的晨光下笔直的朝前开去。   她的人生掀开了新的一页。   明天依然是光亮坦荡的。   旧的篇章或许还存在惹人非议的垢弊,但现在也都不重要了。   我们小的时候看电视,总简单的把某一个角色当成是好人,某一个角色当做坏人。   长大之后就会发现,其实世界上并不存在纯粹的好人与坏人,只有做了好事的人,与做了坏事的人[注]。   艾笑坐在车内认真的用笔打着草稿,微风吹进来,鸟语花香。   透过窗的阳光落在她的发丝上。   她的头发长长了,以后大概也不会再剪短,会像对待遥远的未来一样,认真对待它。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注]:这个世界上没有好人和坏人,只有做了好事的人,和做了坏事的人。——《看见》谢谢大家终于写完了……   辛苦大家蹲坑那么久,估计你们脚已经麻了_(:з」∠)_。   很抱歉,这本连载的过程十分多灾多难,一开始因为成绩不好提不起勇气码字,后来又经历了一些三次元的事情,病痛的折磨,每次写之前都要拼命给自己做足思想工作才勉强下得了笔。   曾经一度以为我要坑了,还好看见了结局……   这里先自我检讨一下,更得那么慢,我真是个辣鸡。   本章也给大家发一点大红包补偿你们这段时间糟糕的阅读体验。   完结啦。   有缘再见(笔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