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经》 作者:孟中得意 文案: 黑心商人X无产青椒 标签:都市情缘 破镜重圆 天之骄子 主角:钟汀;路肖维 第1章   钟汀在美国做博后的这两年,时不时能在网上看到给路肖维歌功颂德的文章,大部分都有堪比马三立相声选的效果,不是《这个男人给母校捐了一个亿,却只戴不到一百块的电子表》就是《他的公司市值百亿,却还在抽中南海点八》,抑或是《这个亿万身家的男人,竟然在坐经济舱》。   工薪阶级节俭是应当应分,有钱人省钱才能算是新闻。   路总唯一奢侈的就是经常换车,新车开不到仨月便拿到网上去卖,不过这完全可以解释为工作需要。八年前,还在上大四的路肖维把手上已经出具规模的SNS网站给卖了,把钱和精力全力投入到路遇网上来,路遇是一汽车垂直网站,最开始的定位是一第三方交互型数据库,主打中正客观,汽车交易区纯属自娱自乐,不过现在二手车电商成为了路遇的核心业务。公司前年在香港上市,路肖维的身价也水涨船高。   自前年起,路肖维的二手车拍卖就成了路遇网的保留节目,一季度一次,他最新卖掉的是一辆摩根,最后的拍卖价比原价还要高。   钟汀觉得这事儿十分荒谬,但这是真的。   国内从不缺有钱人,光靠资产路肖维注定是没有姓名的那一个,可他却能经常靠着不到十块的国产钢笔、几十块的电子表以及所谓的二手车登上头条,以一己之力给公司省下一年八位数的营销费。   不可谓不精明。   他用白手起家的经历给男人们造梦,同时也不忘潜在的广大女性用户。   这样的人设,当然不好配一个艳光四射的太太。在接受采访谈到自己的夫人时,路肖维总会表示不希望她曝光,然后不经意地提到她是一个女博士,偏娱乐的访谈问他太太漂不漂亮,他回漂亮并不重要,不过太太在他心里当然最漂亮。这种回避几乎在明示他太太实际上并不算美。于是,大家便都知道他娶了一个貌不惊人的女博士。   他左手无名指上始终佩戴着婚戒,即使给财经杂志拍封面照,戒指也不曾脱下来。   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单凭一只戒指便得出结论:男人越是英俊越不重视女性外表,路肖维和他的太太一定很相爱。   只有钟汀知道,那枚戒指和出镜率奇高的不足百元的电子表一样,都是路肖维维持人设的道具而已。   她来美国两年,他从未主动联系过她。倒是钟汀经常打电话提醒路肖维不要忘了给家养的铃兰花浇水,后来他告诉她花送人了,于是只能找别的题目。   钟汀同室友学了几句印地语,大意是我爱你爱得要死了之类,当然并未如此露骨,在电话里讲给他听,下一句便是问他吃了吗,两种语言无缝衔接。   后来每天早晨她坐在阳台上拿着小纸条,用被熏陶出的印度英语给大洋彼岸的路某人朗诵叶芝的诗,诗中弥漫着一股咖喱味的哀愁,浓重得散也散不开。   碰上雾天,偶尔远眺,烟雾缭绕,视线蒙上了一层灰白色调,这异国倒有两三分米氏云山的意境。弗利尔美术馆曾展出过一批宋代的文人画,她还去看过,那副米芾的《云起楼图》是仿品,可即使是假的,也是很珍贵的。   此时国内正是深夜,他有一次问她是不是在查岗,如果不相信的话可以开个视频,她干咳两声,非常真诚地说我还信不过你吗。他沉默许久,就在她准备挂掉电话的时候,他突然来了句,那就好。   她知道路肖维说的是真的,他懒得骗她。骗一个人是很费精力的。   她又不是他的目标用户。   钟汀的二房东兼室友,一个印度裔激进女权主义者,声称自己爱好古希腊哲学,却厌恶所有希腊哲学家。好比一个人喜欢鸡蛋,却十分憎恶下蛋的鸡。她最厌恶的是德谟斯泰尼,他在《驳斥尼埃拉》中的辩护让她恼怒:我们拥有情妇,是为了享受快感;我们纳妾,是为了让她们每天来照料我们;我们娶妻,是为了有一个合法的后代和一个忠诚的家庭女卫士。   房东偶尔会请钟汀喝茶,茶是普洱茶,钟汀从国内带来送她的,她对此很是珍惜,每次泡茶前只从茶饼中搓些茶屑下来。茶盛在雪白的骨瓷茶杯里,一杯不超过50毫升,这样一杯茶两人能喝一两个钟点。   碰着喝茶时,二房东会拉着她批判古希腊的婚恋观,有一次不知怎么聊到了希罗多德的“妻子的羞耻感不应随着脱掉裙子而消失,黑夜也无法掩盖任何放肆”,这位室友非常愤怒地表示,难道一个人在和自己丈夫发生关系时还不能为所欲为吗?说完她的问话突兀地转向了钟汀,问她怎么看。   后来钟汀才知道这位房东是个学术界的二道乃至三道贩子,几乎不读原典,只看二三手以及不知几手的英文资料,她不得不怀疑房东哲学评论的可信度。   在博后合同的最后一个月里,钟汀接到了N大的聘书,于是立马预定了回国机票。   钟汀的博后老板建议她要想在美国获得一个教职最好再做一轮博后,她可以给钟汀写推荐信,她在感谢盛情后果断拒绝了。   美国自然是不爱她的,她也不爱美国。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路肖维于她是奢侈品,不在身边也不必强求;可饮食不一样,那是必需品。她俗得彻彻底底,并不是精神食粮就能喂养的人。但在美国尤其在西雅图,中餐尤其是能入口的中餐,却成了奢侈品。只一点,她就没法不爱国。   刚来西雅图同人去奥特莱斯,点了一份号称中式的炒饭,单看一眼,顿时没了胃口。   赴美的第一个月,她就开始想念N大校内的煎饼果子,加两个蛋才要六块钱。美国公寓的烟雾报警器让她每次煎炒烹炸的时候都提心吊胆,即使她换了一个高功率油烟机,报警器也没对她宽容些,她又胆小惜命,不敢像有的华人那样用塑料袋将报警器罩住,况且还有一个二房东监视她,所以只能降低炒菜频率。   写论文太痛苦的时候一边薅头发,一边翻《山家清供》望梅止渴,给国内杂志写美食专栏,写到糟鹅掌鸭信的时候,口水还未流下来,眼泪先吧嗒吧嗒地淌在键盘上。头埋在键盘上抱着电脑哭,屏幕上出现了连续几页的无意义字符,都是她的脸打出来的。   拿着写美食赚来的稿费去号称本地最好的中餐馆吃盐酥鸡,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什么叫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但还是将盘里的食物扫荡一空。   外国的月亮并不比中国圆,隔着狭小的窗户向外望,深蓝的夜幕上悬了个月钩子,钩得她心口疼。   好在还有酒。三杯渐觉纷华远,一斗都浇块磊平。   回国前,钟汀把自己在美国买的油烟机等无法带走的东西都留给了房东,作为回报,她得到了一本柏拉图的《会饮篇》,英文版的。   回国机票当然是经济舱,路肖维订经济舱是形象需要,她订经济舱是经济需要。即使为了经营自己的形象,路总也不过是国内短途坐一坐经济舱,国际长途,还是舒适度优先,毕竟狭窄的经济舱实在无法安放他的两条长腿。   对于钟汀来说,坐经济舱相当于挣钱,她在国内,一年博士所拿到的补贴也不过一张商务舱的机票钱。   在飞机上碰到路肖维的前女友完全是个意外。   因为路上遇到了起车祸,钟汀到达塔科马机场时已经很晚,值机的时候被告知经济舱已满员,她就这样被免费升到了商务舱。   欧阳清在她的邻座,正在看美版《红书》,八开本的书翻开捧在手里,如捧着一块红砖。她正在看德语手稿部分。   翻页的手指细长白皙,钟汀注意到她手指上并未戴戒指,只在左手腕上配了一块百达翡丽的腕表。   钟汀坐在欧阳的左手边,从她的角度看过去,那张侧脸确实无懈可击。   她几乎是下意识打量了一下自己,运动裤加白底黑字的文化衫,球鞋边缘已经磨破,手上戴了一块国产运动手环,绑马尾的发圈是她从国内带来的,一个只要五毛钱。十八岁这个样子还可以说是青春无敌,可她已经二十八了。   钟汀本科毕业直博,跟着那个五十岁还未婚的女导师做古代性别史,她在四年级时依然单身,导师劝她去谈个恋爱,最好把一个普通女人能经历的都经历了,年轻时犯错不要紧,年纪一大就不太好意思犯错了。   她在直博五年级时同路肖维结婚,同年拿到博士学位后出国做博后,一晃马上就三十了。   钟汀对于穿着一贯从简,不过从简到这个程度也是罕见,因为要长时间坐经济舱,所以她身上集齐了衣箱里最宽松且最旧的衣物。   她这个现任和前任对比过于明显,不知怎的她竟然替路肖维感到有点儿难过。   欧阳结婚那年,“宁可坐在宝马上哭,不坐在自行车上笑”十分流行。   不过她并不能坐在自行车后面笑,路肖维的自行车没有后座。   她嫁的人也不开宝马,那人有司机,司机开宾利。   欧阳嫁的是钟汀的小舅。   路肖维二十岁那年败给了一个四十四岁的中年男人,裁判是欧阳。   钟汀同路肖维结婚,欧阳还同小舅一起来参加婚礼,给了一笔很丰厚的礼金。后来婚礼的全部礼金都被路肖维以夫妻二人的名义捐给了希望小学。   一场婚礼过后,钟汀还是一个光荣的无产者。领证前钟汀和路肖维签了一堆婚前婚后的财产协议,婚前财产很好界定,最重要的是婚后协定,那一页页的条款看得钟汀脑壳疼,她懒得一条条确认,直接问路肖维你不会坑我吧,他颇有意味地看了她一眼,说你还是仔细看一遍吧。钟汀大笔一挥,说了句我还信不过你吗,便十分潇洒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一刻,笔走龙蛇,仿佛张旭附体。   她还是信得过路肖维的,他虽然不想把自己的钱同她分享,但也不至于拿个耙子从她那儿耧钱。   这趟航班实行分段餐制,等到上完主餐,空姐突然拿着个小本子来找欧阳签名。欧阳拿出钢笔很迅速地签好了自己的名字,签完还附送了一个礼貌性的微笑。   她的笑容把握得很有尺度,不像钟汀,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微笑,要么是呆着一张脸只有嘴角在动,要么笑得极其夸张,见牙不见眼,把虎牙完全暴露出来。钟汀的高中班主任很看不惯她的前一种笑,他总以为钟汀在嘲笑他。   最后还是钟汀先打的招呼,在她的生活经验里,见到熟人不主动问好是一个没有礼貌的行为。在“小舅妈”和“清姐”之间她最终选择了后者。   按理说,钟汀应该管欧阳叫舅妈,可一想到她只比自己大两岁,就实在叫不出口,况且她之前一直叫她清姐。她想,欧阳后来不怎么同她家来往,和称呼也有关系。   欧阳如今是一家访谈节目的主持人,节目叫《清谈》,上节目的都是有名有款儿的,路肖维也不过前年公司上市后才将将有上她节目的资格。她这趟赴美是因公外出,《清谈》最近策划了一个美国行的节目,采访对象从旧金山一直到西雅图。   钟汀毕竟不是欧阳的采访对象,两人都无交谈的义务,于是寒暄了两句便各做各的。   将近十二个小时,除了吃饭,钟汀不是睡觉就是翻手里的《居家必用事类全集》。   飞机落地前,她正在看饮食卷,目光定在腌菜这一章。   食香瓜儿、食香茄儿、胡萝卜菜、假莴笋、胡萝卜鲊、茭白鲊、蒲笋鲊、芥末茄儿……   钟教授曾标榜钟汀小学便看《红楼梦》和《儒林外史》,实际上钟汀和相府的老太太一样,不过看个吃。她以前慕名看李宗吾的《厚黑学》,整本书看下来,厚黑是一毛没学着,只记得厚黑教主的老学生黄敬临有一个会做三百多种咸菜的母亲,不由得心生羡慕。   钟汀少年时代曾有一个阶段的理想是当家庭主妇,她自认很有做主妇的天赋,那些在地摊上淘的民国家政学课本她能津津有味的看半天。她曾用压岁钱买过一台迷你缝纫机,并用这台缝纫机给自家的京巴做了四季衣裳,单夹皮棉,应有尽有,材料不是家里的旧衣服就是淘来的布头,这证明她不仅心灵手巧还能勤俭持家。她也会养花,养得最好的是铃兰,一到四月便开得很好看,她姑妈们见了很喜欢,拿到自己家去养,没多少天便凋了。她最喜欢的是吃,且愿意把菜谱上的白纸黑字通过煎炒烹炸忠实地翻译出来。   然而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并没有人愿意聘任她当一个家庭主妇,那只能是兼职。 第2章   下飞机时是四点半,到家已经七时许,本地日已落而天未黑,钟汀记得她上高中时,地理课随堂练习第一题永远是根据经纬度计算本地的日出日落时间,那么简单的套路题,她总是做得比别人慢半拍,她从来都不是个聪明孩子。   为了掩饰不聪明,她高中时总是刷题刷到十二点,然后对外声称她每天晚上九点就已经休息。   钟教授来给她送水果,听到敲门声,她马上把手里的习题册换成唐代的笔记小说。她从小就这个性子,小学一年级数学得了九十九,班里三分之一的同学都是满分,听到老师说你这样已经足够好竟然有些委屈,她宁愿被批评不努力。   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有些变态,可怎么也改不了,越缺什么越想证明自己有什么,她讨厌别人说她刻苦努力,而喜欢别人说她聪明。   路肖维与她完全两样,他不喜欢别人把他的成绩归于天赋,仿佛他不努力似的。   她的智力更像遗传自父亲。钟教授初中毕业去新疆当了八年知青,恢复高考后,自知考理科绝对会落榜,靠每天只睡四小时才考上新疆一所师专的历史系,同年她妈丁女士以应届生的身份考上N大化学系,差距一目了然。钟教授是后来考研才考到N大的,外语考的是日语,因为英语实在扶不上墙,至今上个EBSCO查资料还需要中文翻译。严格意义上来说,钟汀和丁女士才算得上校友,毕竟她们都是N大的本科生。   钟教授一直宣称是自己的博学多才吸引了丁女士,她妈表面附和,私下里同钟汀说,一见钟情到底是见色起意,她先于钟教授的灵魂而爱上了他的外表,后来虽然这灵魂不太如人意,也只能一并爱上了。   钟教授是N大历史学院的美男子,越老越美,最难得是有书卷气。   书卷气这事儿和读书多寡不成正相关,殆天授非人力所能为之。她爸当年初中毕业在新疆农场拿着铁锨同人打架问候人家女眷的时候也是有书卷气的,史院傅院长著作等身,站在讲台上依然有屠夫气,开口像二人转进高校演出。造物并不公平。   钟汀对路肖维也算见色起意。   倒不是她多么肤浅,只是他长得太扎眼了。   她和路肖维结婚后就住在绛石园,小区离两人的学习工作单位都不算远。路总虽然没通稿上吹得那么简朴,但总体上还是保持了勤俭持家的作风。   房子是二手房。   她想路肖维也不止是为了省钱,他懒得费一丁点儿心思在装修上面。   在他们搬进来之前,住在这里的是一家美国人,钟汀根据残留在墙壁和玻璃上的痕迹推测以前的房主有三个孩子:一个是数学爱好者,次卧的一面墙上充斥着数学公式和笔算痕迹;一个是化学爱好者,客厅的落地玻璃上参差不齐地排列着一堆化学分子式;一个是梵高的狂热信徒,电视墙上有一副巨大热烈的向日葵,仿作画风稚拙,向日葵上用英文写着我爱梵高。三种笔迹截然不同。   那天领完证,路肖维带钟汀来看房子,地板上还散落着A4纸,四周空旷无一物,种种痕迹表明前任房主刚搬走。她第二天再来的时候,该有的家具基本都有了。   两个人都没有想过要把墙重新粉刷一遍。   她把家从里到外检视一遍,不用思考她就知道他这两年怎么过的:大部分时间住在酒店里,然后隔些天请钟点阿姨把家打扫一遍。   这个人对家庭生活实在缺乏兴趣。   从浴室洗完澡出来吹头发,丁女士来电话说让她和路肖维一起回家吃饭。   “你爸特意为你下的厨。”   “其实把菜码准备好了,我回去做就行。”   “你爸的厨艺还是有进步的。”   母亲的话对钟汀完全没有任何说服力,她对钟教授的饭菜从来不惜溢美之词,用词之夸张令钟汀一个文科生自愧弗如。她开始觉得是母亲味觉失灵的缘故,后来才发觉这是丁女士的阴谋,一个女人为了不做饭真是什么都能说得出来。   丁女士是N大高分子研究所的,大前年到退休年龄,她手上的研究生扎推儿准时毕业,又加上一堆海归青千等着占坑,所里自然不会挽留一位副教授,于是便按时退休了。   最高兴的莫过于钟教授,他想着丁女士一退休,炒勺也可以交接给她,总不能他在有论文要写有项目要做有学生要带的情况下,还要给一个没有工作的人做饭吧。对于丈夫的要求,丁女士并未推辞,而是十分豪爽地答应了,并且把实验室里的严谨带到了厨房,拿着天平称量食盐,酱油醋橄榄油一律用不同的量杯精确到毫升,量杯上贴了小纸条以示分别,就连黄瓜切段也要讲究等长等宽,在目睹丁女士切一根黄瓜用了一刻钟后,钟教授又把炒勺收回到了自己手里,同时他也感到了自己的不可或缺。   丁女士深谙鼓励教育的精髓,数十年如一日地对钟家父女二人使用这一套。   她从衣箱里抓了件浅灰色衬衫并长裤匆匆换了,把给父母准备的礼物塞到大包里,然后给路肖维发了条短信,告诉他自己去长白苑了。   从绛石园到长白苑,步行也就半小时,她打了个车很快就到了。   长白苑是九十年代末建造的,到二十一世纪初N大和K大各得了六百个购房名额,这个地段的市价当时要七八千,如今价格涨了十倍不止,不过那时卖给教职工只要两千二。当然不是谁都有资格买房的,那时钟汀他爸还是个四级教授,因为名单上有一位大牛决意辞职,得以替补第六百名,获得了一个两居的购买资格,在此之前她家住在N大北苑那栋没有电梯的老楼里,房子坐南朝北,很少见太阳。   不过钟教授并未因从五十平的两居搬到八十平的两居感到如何兴奋,住他家对门的是学校继续教育部的一个处长,房子是一百二十平的大三居。   钟教授在批判N大的官本位时,总要以此为例。   幸福是比较产生的,对比降低了钟教授的兴奋度。   她家住六楼,门牌号是602,在电梯到达之后,一个外卖小哥儿抢在她之前到了602门口,并开始打电话,钟教授是在拿外卖的时候看见女儿的,面上流露出一丝尴尬之色。   钟汀进了门,换了拖鞋,把带来的包放在沙发上,洗完手便去帮钟教授把外卖装盘。碗碟都是天青色的汝瓷,前几年钟汀特地去汝州定制的,有一阵她爱上了收集餐具,写美食专栏赚的稿费和博士津贴大都花在了这方面,她捣鼓来的餐具占满了整个五斗橱。   后来她结婚的时候,还把餐具带走了一部分,钟教授对这桩婚事十二分的不满意,正好借碗发挥,“真是女生外向,结了婚连家里的碗都不放过。路家莫非连个碗都买不起?”   钟汀也不示弱,“现今男女平等,我用的碗为什么要用别人来买?”   血缘是最好的洗涤剂,不多久那些龃龉嫌隙就被冲刷得一干二净。钟教授彻底原谅了女儿,只留下对女婿的不满。当今时代,知识分子在和商人的斗争中始终处于弱势地位,基本以失败告终。他钟教授去菜场买个菜,还不是经常被那些缺斤短两的小贩给骗了吗?学苑路菜场里那些八两秤都是为N大的老师准备的。无商不奸,买卖越大越奸,姓路的小子存了心来骗他的女儿,钟汀岂有不上当的道理。怪只怪他把女儿教得太单纯。如今木已成舟,他也只能认了。   “肖维怎么没一起来?”话是丁女士问的。   “他忙,现在还加班呢。”   “你怎么不早说?你妈好去接你。”   钟家是一个分工很明确的地方,像开车修理家用电器这种无足轻重的工作都由丁女士去做,而像切水果做饭把碗碟放在洗碗机这类十分重大的事情,都是钟教授的责任。   “从咱家到机场可不近,来回一趟也够累的。机场出租车多着呢,我自己也老大不小了,还能丢了不成。”   “这是两回事。你两年不回家,他再忙也该去接你。为人丈夫的,如果连这个时间都没有,为什么要结婚呢?”   钟教授从不掩饰他对路肖维的不满。   他对这桩婚事一直是不支持的,首先他对女婿的职业就十分的不满意。士农工商,钟教授一直将这作为等级排序,他自以为士,素来以为自己高商人一等的。况且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渊源。可钟汀非要同路肖维结婚,他也只能接受。毕竟女儿没像外甥女一样一结婚就去做家庭主妇,也不算十分的忤逆。   “瞧您说的,好像我结婚就是为了有个专职司机。”钟汀偷换完概念之后喝了一大口汤,“爸,您这豆腐羹可真不错。”   桌上只有豆腐羹和凉拌黄瓜是钟教授自己做的,其他都是茂然居的外卖。   钟教授的厨艺难得受到女儿的称赞,于是又给钟汀添了一碗。   吃完饭,钟汀从包里拿出一个九成新的哈苏905,这是她在二手店里淘的,她父亲最近爱上了摄影,有必要表示一下支持。送给丁女士的是一个百合胸针,铂金和碎钻镶的,其实她更喜欢那个蝴蝶胸针的,可惜太贵,她实在买不起。   博后的薪资将将够她生活,要想省下一点钱,需要调动十分的智慧。她老板能拿到的项目基金本来就不多,发给她的当然也没多少。无论在哪个国家,文科没理科好过都是真的,简直天壤之别。   她想到自己马上奔三经济状况还如此堪忧,偶尔也会有怨尤,不过路都是自己选的,选了别的也未必更好些。   回国买礼物已经把她全部积蓄花光。好在回来有一笔安家费,可以缓解一下她已经赤贫的经济状况。   路肖维来电话的时候,钟汀正在厨房包馄饨,鸡肉芥菜馅儿的。她爸最爱吃这个,她包好了放在冰箱里,明早煮了便可当早餐。   她的手机调到静音,路肖维一连打了五六个她都没听到。   最后电话打到了家里,丁女士接的电话,“钟汀就在我们这儿,你过来接下她吧。”   “这个点了,就别走了。”钟教授建议钟汀晚上直接在这儿住,明天早上给她烤吐司,他烤吐司的手艺也见长。   丁女士看了丈夫一眼,“你想什么呢?”   说完又看向钟汀,“你爸的学生给他送来了一筐三白西瓜,你最爱吃这个,一会儿拿走俩。还有金糕张家的山楂糕和山楂卷,你爸今天特意骑车排队去给你买的,都拿着。”   她想说六十多了还骑什么车呢,现在路上这么多汽车,被撞了怎么办,再说老字号也今不如昔了,味道未必比门口超市好多少,下次别这样了,可到口却变成了,“还是我爸对我好,栗子我拿走,西瓜我就不拿了,多沉啊,我哪天要吃西瓜回家吃不就行吗?”   交通教育是必要的,但不是今天。   钟汀一共包了六十只馄饨,她把馄饨装在收纳盒里,一半放冰箱,另一个盒子用袋子装了起来,准备带回自己吃。   路肖维在钟家坐了五分钟,喝了岳母专为他泡的老枞水仙。   走廊里的灯兀自煞白地亮着,602离电梯只有几步,路肖维一贯走路很快,偏偏这几步走得跟放慢镜头的,他的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俯下身来冲着她的耳朵说话,是句很无关紧要的话,热风灌倒她耳朵里,把这话送到她心缝上,他说你倒是不见胖。她以前吃过一种酥糖,隔着糖纸摸起来很硬,可一捏就酥碎了,碎得毫无章法。他的手在她肩头一捏,她感觉自己的心神并骨头也是十分的没有章法。   他这动作委实做作,可戏中人到底不是戏外看客,于是钟汀还是例行心慌意乱了。   钟汀知道他爸就站在门口,但她没回头。   路肖维是故意做给她爸看的的,她也知道。 第3章   回家路上,车载CD在放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一大提琴协奏曲。   钟汀想起在校迎新晚会上看过欧阳的大提琴独奏。那时欧阳读大三,路肖维和她一样坐在新生席上。   她是史院的,他在信科,两人的位置隔着有半里地,但钟汀的直觉告诉她,路肖维一定是在那时对欧阳一见钟情的。   或许是见色起意。   当欧阳穿着黑裙在舞台上拉琴的时候,钟汀不知怎的想到了庄严这个词儿,一般来说庄严和一个二十岁的妙龄女子并不搭调。   欧阳是那样一种人,虽然胳膊胸腿无一不好,但她对人的精神吸引远大于肉体诱惑,最爱口头开荤的男同学背地里形容起她来,也不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八个字,十分清白。   这就导致了欧阳虽然爱慕者众,但真敢追求她的却没几个。历史学院的男生,从本科到博士,不论年级,几乎都有她的一份课表,遇上欧阳选的课,基本没有空座的情况。不过即使男生有幸和她同桌,开口也是你是支持年鉴学派还是兰克,“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此类剖白是决计不会说出口的。   有位师哥十分大胆,借着陈先生的论题同欧阳谈论杨贵妃的初夜问题,结果受到了众人的挞伐。   欧阳之于他们,可远观不可亵玩。近水楼台未得月,肥水偏流外人田。当本院的男生们得知欧阳被外学院的小子追到手时,纷纷出离了愤怒。钟教授也很愤怒,在他得知那人是路肖维之后。   他今天开一辆价格很亲民的国产车,不过里面的音响设备早已改造成舶来品,单一个麦景图功放就抵得上这车的市场标价。   她从牛皮纸袋里抽出一个山楂卷,把玻璃纸剥开,“我不太爱听这个,你一定要听吗?”   “随你。”   钟汀决定听广播,她调到了一个熟悉的频率。   广播里正在播放无痛人流广告,一个女的一遍又一遍地,问意外怀孕了怎么办,好像她丈夫是一个兼有复读功能的播种机。   她干笑了两声,然后调到另一个台。   正赶上印度神油广告,一个又柔又弱的女声在那儿哀哀地诵读伊塔米德的诗,“我要你,我的爱,像疾风一样到来,来耕耘我的身体,至少给它三次灌溉。”   钟汀尴尬地摸摸鼻子,“电台这样不景气了吗?这个时段怎么都是卖药的。”   最后终于调到一个没有广告的波段。   是一个情感咨询栏目。   一个女人声泪泣下地控诉她丈夫婚后不分担家用,对她不冷不热,这也就算了,最近她发现他心里还竟然亮着一个白月光。她本来以为自己是家里的太阳,没想到是一个100W的电灯泡。   这是一个找骂的节目,主持人的作用就是全方位多角度地辱骂听众,这次倒很仁慈,只是劝热心听众赶快分手,“你就算是太阳,也是当初后羿射掉的那九个中的一个。别等着人家射了,赶快自己陨落吧。”   钟汀关掉收音机,专心致志地吃她的山楂。   这世上凡是跟人四处控诉的,到最后都是不会分手的。   回到家,钟汀洗漱完穿着黑白格子睡衣躺在床上看天花板。   她习惯穿长袖长裤睡衣,即使是夏天。   她告诉路肖维,她今天太累,她要一个人睡。   睡到一半,突然做起了梦,噩梦。   梦里是高二体测,一圈人里,她的肺活量最低,只有1800,搁往常她测完就走人,低点儿也没人知道,可偏赶上那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说她呼气方式不对,让她再测一次,她拼了全力去吹,连脸都憋红了,大脑半空白,几乎站立不住,可数值一直停留在1800上不见升高。   实在丢人。   她觉得自己是憋醒的。   眼睛半开半合中听见另一个人的心跳。从蚕丝被里伸出手去摸那人的脸,鼻子很挺,眼窝很深,耳垂也是很熟悉的,于是眼睛也懒得睁开,维持着刚才的姿态,任他动作。   路肖维小时候得过哮喘,为此去练了游泳,不过到初二他便不参加任何比赛了。钟汀认为他不走职业是很明智的选择,他的先天条件并不算十分好,腿太长了,真正适合游泳的身材是菲尔普斯那样的五五分。   他最好的成绩是全国青少年马拉松游泳比赛冠军,不过那个比赛只举行了一届便没了下文,因为第二届参赛的人数没到要求,毕竟公开水域不比游泳池,不仅有可能被水草绊住,还有可能遇到鲨鱼,而且一万米一气游下来还是很考验体力的。   组委会后来还给路肖维打电话,让他再去参加一次,他拒绝了。   于是他成了这个比赛历史上唯一的冠军。   一个能游马拉松的人,通常肺活量很大,且耐力很好,好得可怖。   这天月亮很大,月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卧室好像黑色墨水被水刚浸了一般,灰黑且混沌。   她闭着眼睛,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十八禁,是个男人写的,只能是男人写的,主题比“通往女人灵魂的通道是vagina”还要恶意得多,那书的主角是武曌,这个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最终同意让位李氏,是因为她的男宠威胁她要自宫。   书里,这位女皇帝向宫人炫耀,“此畜物独我能当之,然几死者数。若汝等,死已久矣。”   真是天赋异禀。   钟汀一介凡人,并无此等天赋,只觉得同样头目森森然。她早就做好了疼的准备,但没想到这时间如此漫长。   她或许应该掉几滴眼泪下来,有一次她因为困倦流了两滴泪结果他温柔了许多,可她现在不困。她固然泪腺发达,不过为疼而哭是很丢人的。她不惯自己这个毛病。   后来昏昏沉沉又做起梦来,梦里灰黄一片,一个女人抱着福尔马林的标本笑,露出细而雪白的牙齿,笑容森然却又不乏满足:他到底是属于我了。   醒来背后发凉,去握他的手,手心温热,他现在不也是属于她的么?   她睡得晚,却醒得早。   披了衣服靠在床头去摸他的脸,觉得这人长得确实很好,鼻子眼睛嘴巴无一不好,有做拆白党的本钱。   就算她要赚钱养着他,也不算亏。   她没有赖床的习惯,洗漱完穿着睡衣在厨房磨刀。她坐在一张矮方凳上,刀刃和磨刀石发生摩擦,刀光火石间,她竟然有一种杀伐决断的错觉,仿佛她握的不是一把菜刀,而是一把□□。   刀架上最贵的刀是一把重房作锻地牛刀,路肖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不过用得最趁手的是她手上这把刀,一把几十块的湖州菜刀。   这一幕被路肖维收尽眼底,“我总有一种感觉,我或许会死在你手里也说不定。”   钟汀回过脸去看他,他还穿着一身藏蓝色睡衣,睡衣最上面的两颗扣子开着,头发蓬松,是没梳的样子,他一只手抄在睡裤口袋里,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在那儿深吸缓吐,烟雾让他的脸变得不那么真切。如果他没抽烟的话,或许她会以为自己在梦里,梦里他才十八。   十一年过去了,这个人还是回到她身边了。   再遇到的时候,他当然不是留着一片空白等她描画,可这副浓墨重彩的油画确实是她盖的章。别人曾在上面挥毫泼墨有什么要紧。   人应知足,知足常乐。   “像我这样的贞洁烈女是要择一而终的,谁盼着你死,我也不能盼着你死啊,你死了我不就守寡了?”   他拣了一把餐椅拿到她旁边,很随意地坐了,然后很认真地垂下头来看他,他没戴眼镜,所以看向她的眼神显得欲说还休十分深情,可他看个玻璃杯也是那副眼神。这眼神做演员当然是好的,但要去生意场上同人厮杀,还是遮起来比较好,毕竟面对的大都是男人。   所以他常年戴一副平光镜。   路肖维公司发了那么多通稿,通稿上绝对不会写路总的一副白水牛角镜架要几十万。   他不喜欢说谎,可也不喜欢言无不尽,只说有保留的真话。   不过他抽中南海点八是真的。不光朴素,还爱国,身体力行支持祖国的烟草事业。   那烟圈几乎要喷在她脸上,她仰着头看他,“吸烟有害健康。”   “油烟也有害健康。”   “人可以不抽烟,但不可以不吃饭。”   “但你可以不做饭。”   她想说我不做饭你吃什么,后又想起他可以吃食堂。   路遇的食堂是网红食堂,许多记者都去那儿打过卡。   她的刀早就磨好,她站起来能看见他头顶的脑旋。   “赶快去洗漱吧,洗完吃饭。”她突然想去摸摸他的头发,可手停留在头顶又收回去了。   他很讨厌被摸头。   很久很久以前,她从背后摸他的头,结果是她的手腕骨折了。   手腕留了疤,越来越淡,如今淡得竟然看不见了。   她同钟教授说是自己骑车摔的。   对于这房子,钟汀做的最大的改动就是把厨房和饭厅打通。   尽管没有任何科学依据,但她坚信饭要挨着炉灶吃才能最大程度地保留饭香。虽然厨房加餐厅加起来将近四十平,但在钟汀不断地添锅加碗下,依然显得满满当当。为了安放那个直径六十六厘米的竹蒸笼,她买了一个只有饭店里才用的大灶。   两个人对坐着吃白水煮馄饨。   桌上摆着一只梅子青瓷胆瓶,可惜里面不仅没花,连水也没有。   馄饨汤没有任何调料。她走的时候,柴米油盐酱醋还是在的,这些过期食物应该早就被扔掉了。冰箱空无一物。   她今天应该去采办一些,否则实在不像个家。   他又戴上了那副平光镜。   这人脸窄,眉骨高,眼窝深,戴眼镜倒也十分适宜。   “我看到你的眼镜总是想到潘金莲的大红绣花鞋。以前我不知道潘金莲为什么同西门庆行房的时候还要穿着红鞋,后来在书上看了那真的三寸金莲,确实很骇人,心想还是捂着点好。可你这眼睛,这么漂亮,总是遮着也不觉得可惜么?”   他瞥了她一眼,然后继续低头舀了一只馄饨送到嘴里,“在饭桌上说这个,你不觉得有些恶心吗?”   等他碗里的馄饨都吃完了,他单手拿着碗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将自己碗里的馄饨汤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角,然后定定地看着她。   她被看得愣了神,下意识张开了嘴去喝那勺里的汤水。   抬头看见他冲着她笑,是那种恶作剧得逞的笑容。   等她目睹他施施然把剩余的汤水都倒了,她才想起来自己这是受了骗了,他在报复她刚才的玩笑。   他一定是想到了水浒里的那句“饶你奸似鬼,喝了洗脚水。”   他虽然也是北方人,不过一贯反对原汤化原食的说法,曾有一次将饺子汤地比作洗脚水,这馄饨汤如和饺子汤如今也没甚差别。   真是笨啊。   她感觉脸上一阵发烫,“你倒是不恶心!”   三十只馄饨,他吃了二十个。   “今天去我爸妈家,下午三点我回家接你。你有事儿吗?”   她愣了一下,“没。”   路肖维在家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姐姐。在一线城市生三个孩子的实在少见,用钟教授的话说,那是板上钉钉的重男轻女。   重男轻女有两种典型的教育模式。   第一种是强调儿子的权利,苛刻女儿,把家里的全部教育生活资源集中在儿子身上。   第二种是凸显儿子的义务,娇养女儿,而对于唯一的儿子则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以使其能承担传宗接代光宗耀祖的重任。   很不幸,路肖维属于第二种。 第4章   路肖维一走,钟汀就去了使馆附近的那家菜市场,骑车去的,共享单车。想来惭愧,她丈夫的钱财大都是靠汽车得来,她却连个代步车都没有,如果学院里的安家费到手,倒是可以考虑买一辆二手车去买菜。   相比超市,她更愿意去菜场。她在美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就是去逛派克市场,那甚至比博物馆更吸引她,也没什么目标,只是逛,有时逛了半天只买几个西红柿回家,回家路上有一种很家常的微末的喜悦。去胡佛研究所抄笔记,白天用如医嘱一般的字体记录,晚上再用电脑录入,抄了两个星期,中指甚至磨出了茧子。   回校的时间紧迫。下午两点的飞机,她在赶去机场之前还是抽空感受了下湾区的农贸市场,没想却遇到抢劫,或者是强迫式乞讨更为恰当。那个一米九高的黑人哥们,拦在她面前,先夸她“nice shirt”,然后又要“twenty dollars”花花。她身上现金不多,想到还要打车,便谨慎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两美元,想了想,又把手里牛皮袋的夹心面包送给他,那大哥竟也没推辞。   在老家当然不会遇到这种情境。她推着一个便携式手推车,边走边看两边的摊位,许多摊位上显眼的位置都放上了二维码,大抵是与两年前唯一的不同。阳光很好,她的马尾梳得很高,脖子上有细细密密的汗珠。经太阳一照,有些亮晶晶的。   置身菜市场,竟忘记了热。米面只能买两千克一包的,多了实在拿不了。可是当她在香料摊位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买了几个盆栽,百里香、鼠尾草、苏子、薄荷……这些她之前都在家里养过的,不过出国前和家花一起都送了人,路肖维自然是靠不住的,只是没想到他把唯一留下的铃兰也给送出去了。   东西太多,自然不能骑车,坐地铁也招人嫌,只好打车。只是网约车软件上一直没人接客。   就在她一手扶车,准备在闪送下单的时候,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钟汀。”   回头一看,一个头发泛白的男人戴着墨镜冲着她微笑,那人白T配黑色短裤,脚下穿着一双白底黑梆的敞口老布鞋。   如此混搭的只能是陈渔。   “回来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开车来的?”   钟汀面无惭色,“骑车来的。”   他晃了晃手里的袋子,“我来买鱼,捎你一段儿吧。”   钟汀正愁没法回家,当然不会推辞。   陈渔还开那辆英菲尼迪。   这车曾闹出过不少笑话。陈渔去加油站加油,大姐问都不问,直接加92汽油,在他提出要加98的时候,大姐还劝他有这钱咱换辆好车行不行。不过即使屡遭误会,他也没想换成同价位的奥迪。   他讨厌和大多数一样,视迎合时尚为最大耻辱,可上天偏偏跟他开了个玩笑,让他长了一张时下流行的偶像明星脸,且是灵魂最为干瘪的那一种,仿佛视力表的第一行字,一望即知。   他是少白头,不过从没考虑去染黑,他认为这是自己与众不同的标志之一,孰料这两年奶奶灰发色流行,有不少学生问他,陈老师您这头发上哪染的啊,理发师染得可太好了。   至此,他才考虑去理发店染发,不过到底没成行。   “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昨儿回来的。你知道吗?我去书摊上竟然碰上了亨利米勒《北回归线》的第一版,我给你带回来了。”   “难为你还想着我。”   “你这话可太客气了。”   她在美国的两年,他给她用UPS邮寄过两次良乡板栗,海关也没截过,都顺利地到了她那儿。新熟的毛栗子,放在阳台通风的地方挂两天,便成了著名的风栗子,贾宝玉爱吃这个。良乡栗子比美国本土的小,壳薄,好剥。在异国吃到老友寄来的家乡栗子,其心理安慰远大于味觉享受。   钟汀和陈渔是吃友,以吃会友。两人母亲是手帕交,不过友谊一开始并未延续到下一代。他俩性别有异,年龄有差,虽然都是N大史院的,但陈渔比她大两届。真正成为朋友,是她上大二的时候,他在她家吃到了糟鹅胗掌。   后来他就时常拿着食材和食谱来钟家,与钟汀进行饮食上的探讨。   陈渔现在在世界史教研室,主攻拜占庭史。   “我买鳜鱼的时候还想到了你,你不在,我两年没吃鱼鲊了。”   “袁枚说,明明鲜鱼,使之不鲜,可恨已及。鱼还是最好清蒸,鲊是农耕时代的产物,不宜多吃。”   “袁枚还要戒火锅,也没见你少吃。话说自从你嫁了路某人之后,我还没吃过你做的饭。现代女性,嫁人后还是应该有自己独立空间。”   “你这话可昧心,我结了婚就忙答辩的事情,饶是这样,你说你要吃肉鲊,我也给你做了。我出国前还特地送了你一罐莲鲊,一大钵槽香瓜,你总不会忘了吧。”   “你倒记得清楚,可我指的不是这个,咱俩住一个小区,你可一次也没请我去你家吃过饭。该不会是路肖维反对吧。”   陈渔和路肖维早有龃龉。   最开始,为了阻止路肖维同欧阳谈恋爱,钟教授还试图撮合过欧阳和陈渔。   当然两人都并没有任何意向。欧阳太出众了,光凭这一点,陈渔便不会爱上她。   以他的长相家世,自然不缺示好的漂亮姑娘,可他在谈情说爱上也独树一帜,主张劫富济贫,只愿意把爱布施给那些相貌平平不善言辞的女孩子,发现及发明她们身上不为人知的好处。爱上漂亮打眼的年轻姑娘太容易了,那是绝大多数男人轻而易举都能做到的事,他不屑为之。   而与他谈恋爱的那些姑娘,如果不是因为他,其他人根本不会注意到她们的存在。   主张劫富济贫的人,通常也胸怀天下,他能发现普天下姑娘们的好处,也从不避讳在女友面前称赞其他姑娘的好,不但不避讳,简直堪称热衷。更别说什么保持距离。   当然他也从不阻止自己的女朋友们和其他男人保持友谊。   在他恋爱期间,为了避免他的女友误会,钟汀曾试图同他保持距离,为此还遭到了他的斥责,“如果谈恋爱需要让渡交友自由,那么这恋爱是极其失败的。”   后来他屡次被分手,钟汀并不同情他,也不劝他改。他的好,也是他的坏,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路肖维她二姐是陈渔所有女朋友中最好看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主动追求他的。爱上她,虽然显得十分肤浅,但陈渔还是肤浅了一把。当然没多久,他就又回归正轨了。   为了这次脱轨行为,路肖维把他揍了一顿,钟汀陪他去的医院。她当时还想过,如果陈渔要报警,她要不要反对。   “不关他的事。你要吃什么,我请你。不过今天可能来不及了,我还得去路家一趟。”   路上有花店,陈渔停下车,进了店里。   而后他捧着一大束白花出来,花用报纸包着,百合、白兰、姜花、茉莉、铃兰,最中间的是白色绣球……   钟汀把花接过来,用手去触摸那小小的白色铃铛,她还是最喜欢铃兰,路肖维到底把她养的花送人了,其实她应该把花送到父母家的,她早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性子,还是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啊……”   “不用客气,更不用感动得痛哭流涕,已婚妇女也有资格收到朋友送的花,我不会因为你结婚便歧视你。”   陈渔喜欢送人花,无论男女,若是他的朋友,生日时便可收到他送的大捧花,花里附卡片,署名是你永远的朋友。   谁也不能否认,他是一个好朋友。   钟汀家在八楼,陈渔帮她提着东西送到门口,自然不能不请人家进来坐坐。   “他喜欢梵高?”   原先的电视墙上用英文写就的“我爱梵高”十分醒目,钟汀只道,那是前任房主的遗迹。   路肖维回来的时候,钟汀和陈渔正在厨房吃饭。   钟表指针指向两点。   桌上的梅子青瓷胆瓶里插着铃兰花,其他花都留在那只宽口水晶瓶里了。   也不过三个菜,一碟清蒸鳜鱼,鱼是陈渔上午买的,一碟麻婆豆腐,还有一样是油盐炒豆芽,这时节枸杞芽自然是没有的,自然也吃不到红楼里的那道名菜油盐枸杞芽儿,只能以豆芽代之。   配菜的是东坡玉糁羹,这羹有两版,《山家清供》是萝卜版的,不过钟汀经过实验还是觉得芋头版的最好喝。   她吃饭太过专心,以致路肖维站到厨房门口了她才注意到。   她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吃了吗?” 第5章   他很自然地拉了把椅子在她旁边坐了下来,然后让她添一碗粥。   她对待食物一向虔诚,递给路肖维的碗是双手捧着的,他并未直接接过,而是用掌心托住她的手背,拇指在她的虎口不住地摩挲,直到她的眼睛开始闪避他,才接过碗。   两个人的时候,他一贯是上床夫妻,下床君子;可当着外人的面,他惯爱做戏,做得多了,竟形成了一套标准程式,明明十分机械化,却带点儿漫不经心的熟稔,仿佛就应该是那样的。   他实在有做戏的天赋,不过生活里十分会演戏的人,大都不会去做演员。   钟汀习惯了他的套路,遇到他这般,已经不太脸红了。   忘了是哪个海派女作家说过,一个善于脸红的女子并不是因为正经,也许她的心里更加迫切需要。她第一次看见这句话时,仿佛被蚊子叮了一下,当时没什么感觉,过后却在心里长出一个疙瘩,处处提醒着她,也不算疼,就是十分的膈应。   “钟汀的清蒸鱼做得很不错,你尝尝。”陈渔一边说话一边专心致志地搛鱼刺,头并不抬。   他说这话实在有些喧宾夺主的味道。   这顿饭吃得十分之安静。   吃完饭,她把陈渔送到门口,他突然回过头来说,“你不是还有书要拿给我吗?”   钟汀又转过头去取来一个牛皮纸袋子给他,书就放在袋子里。   “谢了。”他十分潇洒地同她再见。   关上门,回头路肖维正盯着茶几上的水晶瓶。   她把玻璃瓶里的百合花取出来放在塑料袋里,系上死结,倒在垃圾桶里。路肖维不喜欢百合,香味实在太浓郁了。   出门之前,她坐在梳妆台前,拿着粉扑遮自己的黑眼圈。   “我以为你不化妆的。”   他把头搁在她的肩上,拿过她手里的粉扑在她的眼窝点一点。   “你这有一颗痘,也得遮一遮。”他又拿粉扑在她额头上扑。   连她眼角的痣他都要去拿粉去搽。   镜中映照出两个人的脸。   她现在的脸好似敷了一张蚕丝面膜,孔的位置还没对准。她这样一副尊容,在他旁边,愈发衬得他眉目清俊。   他很认真地看着镜中她的脸,她不好意思只好低下头尴尬地笑。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笑起来并不好看。可你好像意识不到这一点似的,时不时就要冲人笑一下。”   她的笑容僵住,底下的双手交握着,拿大拇指的指甲去刺自己的掌心,可惜她的指甲几乎与肉平齐,所以并无太大杀伤力。   她低着的头抬了起来,镜子里的他笑得可真他妈好看。   “你这有一根白头发,我给你拔下来。”   路肖维把她的发绳松了,大把头发散下来。   他的左手把她的头发往后推,许是太用力的缘故,那枚婚戒硌得她头疼,另一只手的拇指和无名指去搜寻那根白头发。   路肖维把他拔下来的头发放在她的掌心里,黑的,乌黑。   她推开他去洗手间洗脸,水龙头里的水开得很大,她把水拍在脸上,水流从指缝中渗过去,洗完脸她用毛巾将整张脸遮住,两手覆在毛巾上,很久才放下来。   然后对着墙面上的镜子笑,微笑……   她知道,她在他眼里算不得好看。   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她早就知道。她现在这样,好像一个名女支大声宣布自己的发现,“啊,拥抱竟然不会怀孕!”实在做作。   路肖维以前是胶片摄影爱好者,他那时还上高中,大部分钱都花在胶卷上。   她十七岁生日那天,他给她照了一张相,那是早就说好的。在前一天晚上,她对着家里的镜子无数次地演练自己的表情。她记得很清楚,生日那天出门的前一刻,她把藏蓝色的连帽大衣换成了深黑色的厚重羽绒服,那件大衣上的胸口处,有一只戴帽子的熊,熊很胖。   倒不是因为怕冷,虽然她确实怕冷,她只是想表现得随意一点儿。   后来他把洗好的照片送给她。照片上,她的五官团成一团,比身份证的形象还要难看几分。   他指着照片上的她说,你还挺上相。   那意思很明显,虽然照片不好看,但还是比你本人好看多了。   她不知道当初自己是什么表情,应该比照片上还要难看。那种心情她倒是记得的,整个人连同五脏六腑都像浸在沸水里,从里到外的发烫,煮她的那锅水凉了又沸,一次又一次地,那是个冬天。   不过,即使这样她从来没怀疑过他的审美。   他拍过许多照片,最著名的应该是关于欧阳的,N大的招生手册好几年都为那张照片留了位置。   照片上是黄昏,赤云丹霞都成了背景,一身素白的欧阳侧身回头,笑了。   后来欧阳作为主持人时常在电视里露面,五官精致得无可挑剔,笑容也十分的得体,但太得体了就显得机械了,远没相片上的随意来得动人。   N大传说中有许多校花,公认的却没几个。即使是公认的那几位,鉴于拍摄者的局限性往往也都是阶段性的,原来的校花毕业了,后来的学弟学妹们根据粗制滥造画质模糊的相片便认为原先的校花名不副实,于是一任任校花便被后来者推翻。   唯有欧阳清,尽管毕业多年,校花的名头却一直传了下来,这当然与她常常电视出镜有关,但路肖维的作用也功不可没。   钟汀第一次看见那照片,是丁女士和她称赞欧阳很美,在知道那是路肖维拍的时候,她仿佛能听见烙铁落在她的心上,发出嘶嘶的声音,欧阳的笑就这样烙在她的心里。   后来每当想起那笑,那嘶嘶声也就随之来了。   她对着镜子,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笑起来不好看不要紧,姿态总比哭要高一点。   她从洗手间出来便看见他在窗前吸烟,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洒进来,他的形象在她心里复又恢复了刚才的高度。   他回过头来,冲她笑,“我刚才开玩笑的。”   她本想礼貌性地笑一下,可一想到他的评价,那笑便又缩了回去,只是低头说道,“我知道。”   “可你眼睛是红的。”   “刚才进了个小青虫,你知道,夏天,总是免不了有这些小东西。”   路肖维父母住在近郊的一栋四合院里,开车过去要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路上CD机又在放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一大提琴协奏曲。   自路肖维事业上有所成就后,他爸便从市区搬到了郊区,还在西山上承包了几十亩的果园,过起了钟教授理想中的田园生活。今年端午的时候,路家还给她家送去了应季的黑白桑葚、红白樱桃、荔枝杨梅、桃子李子,别人的樱桃是按斤,他家樱桃是论筐装。钟家二老吃不了,大都送给亲友学生了。   钟家和路家做过十来年的邻居。她家搬来的第三年,校产办发了大产权证和教师个人房产证。不久之后,路家就从原房主手里以市价买下了这房子。   路家刚搬来的时候,还给她家送来了四样礼,其中一个就是三白西瓜,钟汀把西瓜一称,足足有十九斤。那年的冬天格外的冷,总是下雪,暖气却给得很足,外面千树万树梨花开,钟汀穿着T恤坐在窗前一边看雪一边吃瓜。丁女士去美国访学,家里只剩他俩。那个瓜父女俩整整吃了一个星期,钟汀不仅吃了瓜瓤,还把瓜皮给凉拌了,最后用剩下的瓜皮给她爸包了一顿鸡肉芥菜瓜皮水饺。   钟教授吃瓜吃得并不开心。他一边吃瓜,一边感叹知识分子并未得到应有尊重,他一个教授竟然和一个卖菜的商人做了邻居。   钟教授坚信士农工商这一排序,并把士的范围擅自缩小到了知识分子。   他老人家这一想法并无家族传承。   钟汀家里最称得上知识分子的便是她爷爷了,可她爷爷一辈子最高兴的,其中一件便是知识分子终于划到了工人阶级的队伍里。她爷爷小半辈子都想摘掉知识分子的帽子,可即使灵魂深处大闹革命,无时无刻不做检讨,也没被火眼金睛的人民放到工人阶级的队伍里去。怹当年迫不及待摘掉的帽子却是钟教授迫不及待戴上的。   钟教授虽然一直标榜自家是诗书传家,但钟家其实是一代不如一代,光说语言,钟汀的爷爷会六门外语,到她父亲,也只是粗通日俄两门了,传到她,只有英文能到看原典的地步。   不过这一切都不能阻止钟教授的自以为“士”。   吃水不忘挖井人,吃瓜不忘送瓜人,钟汀吃了人家这么大一瓜,自然有必要为其辩护,“第一,路叔叔不是卖菜的,人家是卖饭的,卖菜的‘菜’指的是未经加工的食品。第二,您怎么能看不起劳动人民呢?四食一楼的窗口都是人家承包的,相当于全校十分之一的人都要靠人家吃饭。”   “什么劳动人民,就是一个小商人。”   钟教授在吃了多天的瓜之后,把自己私藏的清酒送给了邻居作为回礼,钟汀还以为自己的劝说起了作用。   不料她爸把这看作两清的表示。   在送完酒之后,钟教授直接向校办和房管处实名指斥她家原来的邻居,也就是校继续教育部的某处长,在房子到手的三年后就把房给卖了,这一事实说明他不是刚需,一批有需要的教师还挤在筒子楼里,而不需要的人却分到了这么大房子,实在不算公平。在信的最后,钟教授要求学校重新核定分房标准。   钟教授举报之后,房管处出了新的暂行条例,长白苑不宜上市交易只能由校方回购,不过法不咎既往,两家还是邻居。   这件事闹得风风雨雨,路家断没有不知情的道理。 第6章   路老爷子坐在上座,背挺得极直,他当过几年兵,部队对于形体的要求在他身上扎了根。   他明年才到六十,头发没一根白的,身体十分健朗,妻子坐在他旁边,穿一件阴丹士林蓝宽旗袍,头上梳了一个长圆髻,十分端庄。他的大女儿得了母亲的基因,也是温婉贤淑的,坐在女婿旁边,十分和谐,唯一的外孙也算得上活泼可爱。大女儿的婚姻他还是满意的,女婿是心内的医生,家境也算殷实,最重要的是十分尊敬他这位老泰山。   家里人都到齐了,只有二女儿出差不在身边。   他将桌上的人扫视一遍,那个逆子还在给儿媳剥虾,都剥了多长时间了。   路家的饭桌是他亲自打的,榆木桌子,从桌面到桌脚都是刷的桐油,没沾一点漆。   路老爷子是个老派人,就连家具也喜欢中式的,他家连沙发也没有,只有改良的沙发椅,那椅子的木头是上佳的柚木。   他会做几十种面条,做个炸酱面要弄二十来样菜码,可他在家轻易不下厨,厨房是女人的事情,不,是媳妇儿和儿媳妇的事情。虽然也可以请阿姨来帮工,但当人家的媳妇儿怎么能不会做饭呢?路家的女儿会不会做倒无所谓。   他确实是个老派人,不过时代的进步也在他身上也发生了些作用。他认为女人们也应该到社会上去做事,尤其是他的女儿们。二女儿已经三十有一,至今未婚,他也并不着急,一辈子不出嫁也没关系,他又不是养不起她。嫁了人总没有在家里舒服。   也许他从心里认定,女人结了婚是要受苦的。别人家的女儿来他家受苦他倒是不介意。   他理想的儿媳妇是像他老妻一样,能生儿育女,兢兢业业做一辈子的主妇。不过他在社会打磨多年,也是看报看新闻的,知道如今像他老妻这样贤惠的人世间难寻。并不是谁都和他一样有福气,他的亲家公,每天下了班还得去菜场买菜给媳妇儿做饭。   对于儿子现在的婚事,他最开始当然是不满意的。可自从他得知钟某人也反对的时候,他便大力支持了。他路家的儿子娶了钟家的独生女,算来算去,到底是钟家更吃亏一点。不过最重要的是,即使他反对,多半也是无效的。倒不如做出个十分满意的样子,脸面上也好看一点。   他要努力保持自己在家的权威,不过这权威的性质如今已发生了变化。以前是龙王式的,他要刮风便刮风,要下雨便下雨;现在则相当于天气预报员,要努力预测哪儿会刮风,哪儿会下雨,然后提前欢迎这风雨。他在这个家还是永远正确的。   对于他这个年纪的父亲,在儿女面前保持尊严是件困难的事情,尤其遇上这么一个逆子。怪不得别人都要生女儿,可他是个老派人,要传宗接代的,儿子还是方便一点。   棍棒底下并不出孝子,藤条打断了两根,没成想却打出了一个冤家。他有时也不是真要打他,只要儿子认个错,这事儿便算完了,可是他不求饶不躲不反抗,只会拿一双眼睛瞪他,眼里的委屈愤恨让他不得不打他。打着打着路老爷子便想到了很久以前被父亲打的自己,他当时发誓自己有了孩子绝对不打他,到底还是没做到。   以史为鉴是不存在的,尽管前面充满了前车之鉴,但总是大把人前赴后继重蹈覆辙。   知易行难,没有办法啊。   这孩子从不长记性,打完了还继续我行我素。他愈加气愤,于是打得越来越厉害。   后来等到儿子跟他一般高的时候,他就不再打了。一方面是要给孩子留个面子,另一方面他也打累了。   如果儿子无甚出息,需要靠他救济买房买车,他还能保有一点父亲的尊严和威望。   他是有一点钱的,以前房价每平还是四位数的时候,他投资了几套房子,光是这房子现在的价钱就够他颐养天年了。在狡兔好几窟的情况下,他坚持和钟家做了十来年的邻居,完全是为了一口气,老钟说他不配同他做邻居,他偏要住他对门。至于儿子的婚房,当然早就准备好了,不料并没派到用场,这让他实在有些挫败。不过这挫败是不能说出口的,连对自己的老伴都要掩饰,哪一个父亲会不为儿子事业有成感到高兴呢?   没有人关心一个父亲的自尊心。   为了保持尊严,路老爷子觉得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花儿子的钱。他虽然无甚文化,但也是学过一点马列的,知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一个父亲最有权威的时刻,是孩子管他要零用钱买糖吃的时候。要是老子管儿子要钱买糖,还有个屁的权威。   他疑心儿子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以至于初中选了那么一所破烂学校,只为这学校免学费发奖金。   尽管他把儿子揍了一顿,但路肖维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那所破学校。从此他再没管自己要过钱。   老三当初花他钱的时候都没把他这个父亲放在眼里,他要是反过来花了儿子的钱,这儿子还不得爬到他这老子的头上来。路肖维但凡送他一点贵重的东西,他都要换一种形式还回去。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经济不独立,何以谈父亲的尊严?   不过他现在不想和儿子斗了,与其一番惨战后证明自己斗不过,倒不如高挂免战牌,表明自己不屑斗。   他想儿子当了父亲,会明白自己良苦用心的。国家已经放开二胎,至少要生一对儿女。可这逆子马上就要三十了,膝下也没有个一儿半女。   结婚不到一年,儿媳便出了国,一去就是两年。他不得不对这儿媳有一点看法,毕竟是老钟的女儿。时下不是流行什么丁克吗?儿媳有这想法也说不定,就算没有,老钟未必不会在背后挑唆。这个逆子对着自己像一头犟驴,对着他媳妇儿却是个顺毛驴。他要受了她的蛊惑不要孩子也说不定。   钟汀吃着路肖维给她剥的虾,并不知道她公公如此复杂的心理活动。   她面前的碟子里堆了半碟剔透的虾肉,整顿饭她都一直在努力地吃,尽管如此,还是赶不上他剥虾的速度。   他吃了几口饭,便开始戴着透明手套给她剥虾,他十分洞悉虾的结构,拇指捏住虾尾,没几下完整的虾肉便被剥离了出来,一个又一个。   “小舅舅,你剥虾怎么剥得这么快?”   路肖维对着自己的外甥微笑,“剥习惯了就好。”   “那你一定在家总给小舅妈剥了?”   依然微笑。这通常会被理解为默认。   大姐开了口,“老三,钟汀就算再爱吃虾,你也不能让人家总吃。”说着用公筷拿空碟子给钟汀布了些菜。   她刚说完谢谢,那句不用了还没说出口,路肖维便接着说道,“姐,你吃自己得就好,不用管她,她忌口太多,吃海参都过敏。”   大姐遗传了她母亲的温柔,于是只是笑笑,“那你自己来。”   钟汀把自己眼前的一只虾解决掉,便去夹离自己不远的小炒肉,没想到半路被他拿筷子截下,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块肉到了他的碟子里,“你上火了,不能吃辣。”说罢他指了指她的嘴角,那里有一颗痘。   一顿饭下来,路肖维对钟汀像下乡送温暖的干部对待老乡那样亲切,可现在是夏天。   吃饭的时候外面突然下起了雨,这雨一直没停,到晚上十点还在下,且有越来越大的意思。   雨点劈里啪啦地敲打着窗子。这个地方三面环山,离这儿不远有一古刹,钟汀竟然听到了敲晚钟的声音。   她站在二楼的窗前,窗台很矮,透明玻璃被木头隔成一个个的小格子。   她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用手指去点玻璃窗。院里亮着灯,透过玻璃往外看,天井中间有一葡萄架,她看见雨点穿过层层密密的绿藤掉落在石桌上,滴滴答答。   电话是她表妹打来的,求教荔枝酒的做法。   表妹正在追求一个男孩子,因为实在打动不了他的心,遂决定先去打动他的胃。   “荔枝肉一定不要用自来水洗,如果要清洗一定用蒸馏水,洗完一定要擦干,然后再用米酒浸一下。”   说完又叮嘱她过程中要用的汤匙勺子最好用竹子的,木的也行,切记不能用金属。   两人就菜谱一事聊了好一会儿,后来又海阔天空地聊了几句。   外面刮起了风,她看见枣儿从树上掉下来。   电话那边突然放低声音问,“姐夫在你身边吗?”   “不在,有什么还要瞒着他么?”路肖维去洗澡了还没出来。   “你最近最好看紧姐夫一点,梨树出墙了,海棠要恢复自由身。我想姑妈和姑父一定没跟你说,我一直想要不要告诉你,最后还是决定给你提个醒。虽然不一定会发生什么,但长个心眼总是好的。”   她舅丁黎和欧阳结婚那天,前舅妈特送来一副书画贺喜,上书苏轼送给张先的那首七言绝句。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从此表妹便跟随母亲称呼她的父亲和继母为梨树和海棠。   “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妈找了一小姑娘对我爸使用美人计,计谋大告成功,还留下了影像资料。她特地刻了光盘和照片一起邮给了海棠。怕快递不可靠,邮箱还发了一份压缩版。你都不知道我妈怎么想的,她还特意在关键地方打了码。真不知道她怎么一帧一帧看下去的。都离婚这么多年了,她是真恨我爸啊。这事儿已经闹了有小半年了,梨树为了挽回佳人心,在拍卖会上拍了一个九克拉的鸽子蛋,结果海棠无动于衷。现在就是分居等离婚。”   她冲着玻璃窗哈了一口气,然后用手指在冰凉的玻璃窗上写了个“路”字。   “这次其实也不能全怪我爸。我妈多了解他啊,砸大笔钱找二十岁的漂亮姑娘专门去投其所好,不一拿一个准吗?她得不到我爸的爱情,就想证明他的爱情狗屁不如。可事情成功了,我妈现在一点儿也不高兴。”说完又感叹,“我爸也是,为了钱也该洁身自好啊,这年头离得起婚吗?他俩再这么糟下去,我还富二代呢,不负债二代就不错了。”   她舅的恋爱故事描述起来很简单,几乎每天都在这个国家发生。   概括起来就是,一个人,年轻时被成功人士抢去了女朋友,他成功之后,又去抢别人的女朋友。   如果说历史是惊人的相似,那只能说明人性是惊人的相似。   通常这个人还有一个食之无味的发妻,一旦白月光或者白月光的影子出现,发妻顷刻下堂。   丁黎开始是一个文化人,后来成了一个文化商人。   这位已婚的文化商人为了追求欧阳堪称破釜沉舟,甚至把自己拍来的那副赵孟頫的书画立轴送给了发妻,以求离婚。   离婚的代价不可谓不惨重。   求婚的诚意不可谓不厚重。   跟这诚意一比,路肖维那点儿感情没有金银镀边,不免显得有点儿单薄。   电话里的最后,钟汀表示了对自己丈夫的信任,“你姐夫这人,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也不是说谎,她是真相信他。   他内心波涛汹涌是一回事,但绝对不会让人抓到文字或者影像上的证据。   古罗马长时间内只要求女方单方面忠诚,穆索尼乌斯则坚持婚姻中的这种忠诚是相互的。当然不是因为什么所谓爱情,而是因为在他看来,只要求女方忠贞,是对男人自制力的蔑视。   男人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出轨,起码不会在女人出轨之前出轨。   她莫名觉得路肖维就是那么一人。   挂掉电话,她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儿。   屋里突然一下暗了,像浓墨被冲淡似的,仅存了一点昏黄的光,可院里还是亮的。   有人关了灯。   她一转身,正冲到一人怀里,她被一双强有力的手给箍住了,紧接着她就被推到窗子上。她穿一件单衣靠在玻璃上,第一感觉便是透骨的凉,可靠上来的人是热的。   那只手滑到了她的头顶,他的手背贴在玻璃上去抓她的头绳,随后那个不怎么值钱的东西就掉到了地上,头发滑落下来,她感觉脖子上有点痒。   “你这儿倒是热的,给我温一温。”那只紧贴玻璃的手在她脖子上摩挲,把她的脖子和头发隔离开,她分不清哪个更痒。   风刮了一阵就没了,她闭着眼听见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外面灯是亮的。”   “我知道。”   他的话顺着热风灌进她的耳朵里,让她几乎丧失了抵抗能力,可她不得不提醒他,“过两个月你外甥才到七岁生日。”   她是被模模糊糊推到床上的,直到她的头磕在硬邦邦的床柱上,才清醒了过来。   床是铜柱床,挂着朱红幔帐。   他全身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刚才冰凉的身子突然热了过来,可就是不能动弹。   不过嘴还是能动的,“你知道柏拉图吗?”   他扳过她的脸,准备去堵她的嘴,她嘴里的这个男人对他没有一丁点儿的吸引力,“我对纯精神恋爱没有任何兴趣。况且,虽然我没学过哲学,但那所谓的精神恋爱指的是两个男人吧。”   她用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脸偏过去一点儿,“你知道他为什么不主张同性发生关系吗?”   “你认为呢?”   “大概在他眼里,不以繁殖为目的的性都是耍流氓吧。” 第7章   柏拉图主张把一切的性快感都纳入婚姻结构,而婚姻的目的是生育。   钟汀并不是他的信徒,不过当她看到柏拉图式的无性婚姻这种说法时,总觉得这是在说一盘只有调料而没有豆腐的麻婆豆腐。   而她的婚姻好像有且只有未经加工的豆腐。   她还没说完,他就堵上了她的嘴。   到底没进行到最后一步,他对于避孕这事儿十分上心,措施都是他做的。这固然是他的义务,不过钟汀怀疑他不让她吃药,是因为信不过她。   当一个人眼前一团黑的时候,她的听觉就会格外的灵敏,她听到了簌簌的风声和蝉鸣,这是雨停了。   她的嗅觉先于视觉发现了他在抽烟,从蚕丝被里伸出手把眼前的枕头挪开,这是他刚才罩在她眼上的,因为她一直不肯闭上眼睛。   帐幔拉开,台灯透过朱红百褶绸灯罩散发出昏红的光,并不刺眼,见她露出个脑袋来,他一手拿着烟,另一只手在她脸上掐了一把。   他掐是真掐,并不是调笑性质的,待她疼得眉头皱起来,他才松了手。   她拥着蚕丝被,去扯幔帐上的流苏小球,也是朱红色的,“你听到蝉叫了吗?叫的都是雄蝉,公鸡打鸣,雄夜莺唱歌,都是求偶的重要手段,可见不光女人,就连动物里的雌性也是爱听好听的。”   “可是这蝉声外人听来实在算不上美妙,可见情话一定不能说给第三个人听,当事人感动得一塌糊涂,外人只觉得肉麻恶心。你把耳朵送过来,你想听什么,我说给你听。”   “你就算在这儿说,也没人能听见。”   “可那不一样。”   她反撑手搁在脑后把头发理了理,“算了,我就说着玩玩儿。我也不爱听那些肉麻话。真的。”   “我妈昨天晚上把你叫过去都说了什么?”   “她老人家送了我一只翡翠镯子,水头挺足。”   “然后呢?”   “我说这镯子太贵重了,您心意我心领了,这镯子您还是收回去吧。”   昨天钟汀给家里每个人都带了礼物,包括他的小外甥,不过没什么值钱的。   “再之后呢?”   “妈说客气什么,你就拿着吧。然后她老人家说你们最好在三十之前要个孩子,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就收下了那个镯子。”   她用蚕丝被把自己围起来靠在床头,仰头看着他,“你觉得那只镯子,我到底该收不该收?”   “该,不收白不收。不过这种事他们一说,你随便一听就完了。我娶你,可不是为了给什么路家传宗接代的。”   “传宗接代核心是姓氏传承,既然你对此无所谓,孩子就随我姓钟。这也体现了新时代下的男女平等。就这么说定了。我困了,赶快睡觉吧。”她语速很快,生怕他反悔似的,说完把头缩进被里,准备继续睡觉。   可她还未把头完全缩进去,他又伸过来一只手,把被抻到她的下巴颏儿,掖了掖被脚,让她的脑袋露出来。   钟汀疑心他只是想把她的耳朵露出来,她有一种直觉,他接下来的话她一点儿都不想听。   雨已经停了,月亮又升起来。   他深吸一口烟,望着窗外,在昏红的暗光之下,他手上的那点火光显得十分瞩目,“传宗接代本质上不过是愚公移山,是人类对抗自然的妄想。你看这月亮,已经几十亿岁了,而距离第一个人看到月亮才过去多少年呢?这期间又换了多少代人?人不过沧海一粟,可偏偏要子子孙孙无穷匮,要一代代延续下去,与这日月同寿。你不觉得荒谬吗?”   人在某种程度上是平等的,资本家和无产阶级看到的都是同一个月亮。   “既然人类这么渺小,功名利禄这么虚妄,你又何必追求世俗成功呢?你也不是想在这世上留下点什么吗?有人靠青史留名,有人只能靠家谱留名,前者看不起后者也很普遍,可真没必要去扯什么宇宙洪荒。承认吧,其实你并没有那么看得开。”她看向他手指间的那一点光,“而且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子子孙孙无穷的野心,你不用把这个往我头上套。我不过是想要和你有个孩子,至于是男是女,姓钟姓路我都无所谓。”   “可我不想。”   其实他要说的不就是这四个字么,干嘛要扯那么一堆有的没的。   钟汀用手蒙住头,她连为什么都不想问了。他总是有道理的,他什么时候没道理呢?   “就像你爸说的,我是个逐利的商人,你知道商人是最在乎投入产出比的,在我看来,生孩子是一个风险极高的事情,疾病、意外都可以摧毁一个孩子,即使如愿长大了,也未必如人意,基因开起玩笑来,世界上谁都没有它幽默。这收益并不足以支撑我去冒险。”   “你太悲观了。”   “不过是风险评估而已。钟汀,你知道什么阻碍了男女在职业上的平等吗?是生育。如果你把时间都用到你的事业上,你会得到更多回报,而这些回报是看得见的。”   路肖维又点燃了一支烟,她把烟从他手里夺过来,看着烟头一点点燃,“你知道世界上人类为什么还会存在吗?因为女人要生育。你尽可以对着你们公司女员工说这些,鼓励她们为了男女平等,不要生孩子了。路总,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凭此登上头版头条的。”   “生育权是夫妻两个人的事,别人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只有你的想法对我才重要。”   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不过是想和你有个孩子。什么样子都好。只要是我的,我都觉得很好,越看越好,年深日久,我就觉得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了。”   其他人和事对她来说也是这样的。   “可我不是。”   一语双关。   “路肖维,你知不知道,我是非常非常……羡慕你。”   钟汀拿着烟的手指一直在抖,她颤抖着手把烟递到嘴边,学着他的样子深吸了一口,然后不住地咳嗽,他拍了拍她的肩。她呛得满脸都是泪,可还是忍不住吸了第二口。   他把烟从她手里拿过来,卧室里没有烟灰缸,他拿着在高几上的海棠花盆里掀灭了。   回到床边的时候,她已经用被子把自己给蒙住了,他能看见她的肩膀在抖,他想去拍一拍她的肩,可那只悬着的手到底止住了。他把帐子给她拉上,关了门,隔壁是空房。   他走后,她把被子又拉到脸下面。毕竟不是自己家,眼泪脏了人家的被褥枕单,不太好。   后来就睡着了。   梦里是十来年前的事情。她和路肖维一起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看电影,上半身靠在沙发沿儿上。   片子是黑白默片,卓别林主演的,片名中文翻译过来叫《寻子遇仙记》,英文名倒是很简单,《The Kid》,故事的最开始,一个流浪汉捡了一个弃儿。   路肖维看电影,她看路肖维。到孩子被抢走的那部分,他眼圈发红喉咙在动,等他发现她一直拿眼睃他,便用手去捏她的脸,看她的脸皱成一团,他便冲她笑,问“你怎么不哭?”   醒来真他妈哭了。她不知道这是做梦,还是恍惚中又把过去复习了一遍。   路肖维有卓别林所有的电影碟片,包括原版和重修版。那些片子他一遍又一遍地拿出来温习,除此之外他对别的电影,无论是文艺片,还是灾难片都毫无兴趣。   那部《The Kid》她跟路肖维就一起看了三遍,在一年时间内。   某种程度上他是一个专一的人,每次他都会在同样的片段发笑,就连笑的幅度,是微笑眉眼一起笑还是大笑,几乎都是一致的。至于伤感的地方他倒也不哭,她能看见他的喉结在动,每当看到她长时间地注视他,他就会回过头来捏她的脸,两只手一起,十分用力,看到她的脸疼得皱在一起,他便问,“你怎么不哭?”   她不知道他在问是她疼得不哭,还是看电影不哭,前者是怕丢脸,后者则是她看电影的时候虽然眼里看的是电视,可她的另一只眼却在睃他,她清楚记得他在哪个片段笑了眼红了,笑的频率,眼红的浓度,可电影里的情节并没在她的心上逗留。   她是个笨人,不能一心二用,可她不能让他知道她这么笨。   世界上自嘲不够聪明的都是聪明人,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软肋暴露给别人。   有次她真的挤出了一滴眼泪,他倒是很惊讶的样子,拿手在她头上胡噜呼噜说至于吗,大不了你捏回来就是了。她并不是个崇尚暴力的人,所以只象征性地弹他一个脑瓜崩儿,然后冲他笑一笑,那时候他也并没有说她笑得很难看,大概是不好意思说吧。   她以为这就过去了,没想到还有下文。   第二天是周一,前两节课他的座位一直是空的。   路肖维高二那年过得十分嚣张。   他在NOI上拿了金奖,十分豪爽地放弃了集训队名额,跟N大签订了一本线预录取协议书,协议书上写,只要他能到一本线,便能直接去N大。他们高中虽然不是本市最好的,但一本线录取率也接近百分之百。他成绩不算好但也不怎么坏,所以去N大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既然考五百多和考六百多是一样的结果,那为什么一定要多考几分呢?   他的课本卷子从来都放在学校里,一次都没拿回家过。   不过翘课倒是第一次。   那节大课间他出现在她面前,递给了她一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的是糖炒栗子。   当时是夏天,她虽然喜欢糖炒栗子,但主张什么时候吃什么东西,糖炒栗子是属于秋冬的。况且这个时节也实在不好买,买了也不会好吃。   事实证明,果然很难吃,不仅皮不好剥,且过于甜了,是一种十分廉价的甜,好的炒栗子应该用麦芽糖而不是用糖精和料。   为了这袋难吃的栗子,他写了一篇千字检讨。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第8章   早上醒来的时候她发现他在旁边躺着,把自己的被子抢去了一半,她去摸他的鼻子眉毛耳朵,竟依然觉得无一不好。   她当年对他说,你有什么可傲的,我不过是喜欢你这张脸。   她把幔帐拉开,披了衣服趿着拖鞋下去开窗,毫无防备地,槐花香混着雨后的土腥味一股脑儿窜进她的鼻子,她打了个喷嚏。国槐八月还在开,昨天风一吹槐花瓣儿散落了一地,院里有下水系统,只有槐树的树干那一小圈积了点儿水。   院里一派雨后天晴的气象。   高一那年的夏天总是下雨,她每天都把折叠伞插在书包的侧兜里,以备不时之需。她是个念旧的人,十年前的伞没坏就一直用,遇着一个大雨天,风刮得十分嚣张,伞骨被吹折了,整个伞支楞起来,短短几十秒,大雨泼了她一身,她在绝望了几秒之后决定破罐子破摔,把书包塞在怀里跑回家,就在这时候,一把黑色长柄直杆伞塞到了她手里,她还没来得及说谢谢,递给她伞的那人就把衣服披在头上跑了。   其实那把伞下可以有两个人的,而且她已经淋湿了。她想了很久也没想通他为什么把伞给她,大概因为他是个好人吧。在此之前,她俩的关系仅限于碰到打个招呼,她单方面同他打招呼,他冲她点一点头,带着点儿不耐烦。她意识到他不耐烦,依然同他打招呼。她忘了自己是不是对他笑了,应该吧,她打招呼时总是对人笑的。那时距离钟教授向校办举报已经过去了一年多。   那场雨下到第二天早上才停,不过再长也终会结束的,像以前和以后的每场雨那样。   后来她和他又一同经历了几场雨,他当时对什么大提琴完全不感兴趣,喜欢把雨声风声雷声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灌进CD里。他对她说,自然的声音越大越显得寂静,不像人,声音再小,也显得喧腾。她当然也在这人类里,而且她之前同他说了那么多无关紧要的话,于是之后便沉默了许多。   这样两个南辕北辙的人当然长久不了。   钟汀那时候还很年轻,偏偏看不起年轻人的感情,她以为自己那点儿喜欢那点儿爱,不过是外面雨后的积水,过不了多少时间就消弭不见了,不过一场雨而已,人这一生会遇到多少场雨啊,当时风吹雷鸣惊心动魄,过后了无痕迹。后来她在报上看到一则新闻,某场大雨过后,一工地积水成塘,引来了大片白鹭栖息。不是每一场雨都能那么过去的。   临走之前,路老爷子指挥着他的逆子把成筐的水果塞进后备箱,说是要给亲家尝尝鲜。   一路上,还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一大提琴协奏曲。   “能放点儿别的么?”   “我车上只有这一张CD。”   “你现在想要什么?”   她的眼泪在他那儿还是值点儿钱的,可以换来夏天的糖炒栗子和冬天的香草味冰淇淋。   “我想要一枚钻戒,得有几十上百克拉吧,比用来镇纸的玻璃水晶球还要大,戴在手上,能把手指头给坠骨折了。去医院,医生问你怎么弄得,我说是我爷们儿给我买的钻戒压的,老说不要,非得给我买,买了还非让我戴,这不出事了么。我一边感叹,最好身后还有一堆排队的病人围观,真是甜蜜的烦恼。”她说这话的时候本是仰着头的,突然间扭头朝向了窗外,车窗半开着,外面的沙砾进了眼睛,她用手去揉,“我要吃糖葫芦,冰糖山楂的,不过得绕远儿。”   他开车带她去买糖葫芦,去那爿老店,她坐在车里,他去排队,拿回来一把,用牛皮纸盛着,山楂的,番茄的,山药的,荸荠的……   她不知道要吃哪一串,因为哪一串都很甜。   钟汀老觉得他是有点儿喜欢她的,虽然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她,可总是有一点儿的。那一点儿让她想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让她认为只要坚持就有可能走向光明。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虽然她也不知道那是哪一天。   那点儿星火让她不能放手,她打小就这毛病,考试里那些无论如何都不会做的题目做错了她从不可惜,只有那种可能做对却放弃了的让她耿耿于怀,翻过来倒过去地责备自己。   在这道题证明无解之前她是不可能放手的。要么得手,要么彻底死心,否则那些无处不在的火苗儿早有一天得把她给煎熬死。   这之后,她再没跟他提过孩子的事情。   钟汀把希腊文的“去爱比被爱更重要”写在团花笺上,然后把笺纸压在玻璃下面,每天提点自己。   她导师曾批评她,你这个人,只要定了论点,眼里便只能看见支持这论点的论据,缺乏做学问的客观性。   她努力去改,不过看资料时印象最深刻的永远是她心里想要的那部分。她曾为了比较中希同期的婚恋观,去翻普鲁塔克的道德论集关于爱情和婚姻的部分。   “去爱比被爱更重要”是里面最微末的边角料,她却记得十分之清楚,本来看的是英文版,结果忍不住拿去和原版对照,还把那句摘了下来。   爱一个人就应该有爱一个人的样子,爱一个人又对他坏,哪有这样的爱?对人好也要有对人好的样子,要小心翼翼投其所好,总不能人家要桃子给人家梨子。   他既然不喜欢她笑,她就不在他面前笑了,其实她也没那么想要笑。   他喜欢鲥鱼,虽然养殖鲥鱼也要几百块一斤,她买的时候倒没怎么心疼,只是想到了钟教授说的女生外向,她爸妈也不讨厌吃鲥鱼,便买了两条,做了两份。   她逐渐养成了记账的习惯,她以前虽然没什么钱,却也没感觉怎么缺钱,但个人和家庭是两回事,还是要有理财意识的。   钟汀和路肖维在一起未必多快乐,可她一想到他和别人白头偕老生儿育女,那种痛楚就来了。   忘了哪个哲人说过,永恒快乐是不存在的,幸福的要义是减少痛苦,她深以为然。   所以她还是得同他在一起。   钟汀在N大的日子倒和预想的差不多。   她和她爸都在中国史教研室,抬头不见低头见。得益于钟教授的宣传,史院的老中青三代都对她十分熟悉。   钟教授把教研室的人得罪了大半,偏偏还不自知。   相比他的专业,他更像是个专业的批评家。   他批评起来有一种天真的恶毒,说到某位校领导不称职,他不谈论人家的能力,而专说人家的长相,按照唐代的“身言书判”来选官,以这位领导的尊容第一轮就要被淘汰。   做孩子的要么和父亲极其相似,要么完全相反。钟教授活得太过肆意,与其相比,钟汀倒显得十分谨慎,她说话字斟句酌,生怕开罪了人家,她不喜欢让人不高兴。   钟教授有一种做公众人物的潜质,可惜历史学不是一门显学。   他给本科生讲《中国史学史》,好似在讲自己的家族史,动不动我父亲如何认为,我父亲的同学如何认为,我父亲的老师如何认为。   女同学们沉迷于钟教授的美貌,知道美色和智慧难以得兼的道理,也不强求,况且钟教授的八卦对她们也有一定的吸引力。而在大多数男生眼里,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拼爹的老白脸。   就连钟汀也不能否认,以钟教授的资质和得罪人而不自知的天真能到今天,与她爷爷关系颇大。   钟汀的爷爷在史学界颇有地位,钟教授和其父都治隋唐史,影响力却比父亲差得多。   钟教授当年困于英文太差,准备放弃考研,特给父亲修书一封,回信让他转攻日语,结果来年便考上了N大。后来他去京都大学读博,也不能说和父亲的推荐信全无关系,他的导师是钟汀爷爷的老朋友。钟教授的资质并不比师专其他同学强,而他的同学们如今大都在中小学任教。   虽然钟教授都把如今这不算成就的成就归功于自己的不懈努力,但也不妨碍他对父亲的尊重。那本他自费出版的家族史传记里,充满了对父亲的崇敬之词。   他唯一忤逆自己父亲的,便是娶了丁女士。两家素来不睦,钟汀的姥爷曾在那段特殊时期贴过她爷爷的大字报,大字报写得十分慷慨激昂,不像勉强为之。   如果说钟教授讲自己的父亲还算符合课堂内容,毕竟其父也能算是史学史的一部分,但他讲丁女士完全是兴之所致自由发挥了。   几乎所有上过钟教授课的人都知道,丁女士为他放弃了美国offer,在日语水平基本为零的情况下跟随他一起去了日本,他是如何的感动;钟汀是打排卵针生出来的,她出生的时候是当地医院最重的婴儿,丁女士将她顺产下来是如何的不容易。   钟汀曾委婉地劝诫她父亲,不要把家事随便讲给别人听。   但到底没有作用。   钟汀讲课的时候,课间有学生同她搭话,第一句便问,钟老师,你出生时真有八斤五两重么?   她只开了一门《宋朝妇女史》的选修课,时间定在每周五下午的最后两节课,到第四周的时候便开始讲嫁妆问题。   选课的多是女生,男生混在女生群里,显得十分伶仃。   历史虽然不算显学,不过妇女/性别史因为与时下联系紧密,倒不算冷落。   国内从无女人比男人更加贪财的传统,男人根据嫁妆多寡选择妻子在这一时期蔚然成风,贫家女难嫁,“今世俗之贪鄙者,将娶妇先问资装之厚薄,将嫁女先问聘财之多少。”   花女人钱的男人也不少,“己而校奁橐,朝索其一,暮索其二。夫虐其妻,求之不已。若不满意,至有割男女之爱,辄相弃背。习俗日久,不以为怖。”   她一直觉得《金瓶梅》是部现实主义巨作。名义上是宋朝,实际是明朝的事儿,不过大都是男的更爱钱些。   她第一遍看个吃,第二遍再看,印象最深的便是潘金莲真是穷啊,武大郎的女儿偷吃了一个蒸饺,她把人家打了个半死,固然是她刻薄,但终归有穷的因素,后来嫁给了西门庆,别人家的小丫鬟给了她一些果子,她袖了过来,又一个个地数,自己的小丫鬟偷了,又是一顿毒打,饶是这样,她也没向西门庆要过什么大钱,无疑是买张床,要个衣裳首饰。好比现今一个女孩儿傍了个款爷,最大的要求不过是买几个包,是对钱财最没企图心的那类。   反观西门庆,他娶得那几房妻妾,大都有钱的因素,他像个耙子,一个劲儿地从女人那里搂钱,也没个够,越有钱越不嫌钱多。 第9章   下了课,钟汀整理讲义准备走人,一个十分高大的男生背着球包快速走了过来,双肘搁在讲台上盯着她看。她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孔泽,他并没问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而是问她去不去打球,他告诉她自己带了两个球拍。   孔泽直接叫她钟汀,而不是钟老师。她一向认为师生平等,自然也不好在称呼上同人计较。   如果钟教授在场,势必会批评钟汀不在意师道尊严。她记得有一个女生,或许是出于天真,喜欢和那些年岁已高的名家在称呼上攀亲戚,什么阿清阿迁阿恪阿诚,仿佛和这些大家是同辈人。阿诚指的是钟怀诚——钟汀的爷爷,换作别人,笑一笑也就过去了,并不怎么当一回事,偏遇上钟教授,“阿诚是你叫的么?你是他什么人?我都不敢叫!”把那个女生羞得红了脸。   这个男生最近有点儿让她头疼,她点过两次名,知道孔泽并未选过她的课。可这个没选她课的人,却占据了全部的课堂答疑时间,他提出种种匪夷所思令人哭笑不得的问题,一个又一个,连珠炮似的发问,她也不好当面打击人家的学习热情,只能一本正经地回答,到后来只能缩短答疑时间。   钟汀把他的行为归结为想引起女孩子的注意,毕竟她的课上大都是女生。他的行为好像确实起到了一定的效果。他一问问题,女孩子们便开始笑,并不是嘲笑那种笑。   孔泽是那种打篮球打得很好有许多女生为他加油的那种校草长相,不过他倒不打篮球,他打的是网球。他今年读大四,当年凭网球高水平运动员的身份进了N大读政治管理。   他在学业上倒无足观,感情史倒很惹人注目。   该人的感情史生动地体现了什么叫“人之初,性本贱”,他就喜欢上赶着追求那些不拿正眼夹他的姑娘,拿大捧红玫瑰黄玫瑰白玫瑰以及各种奢侈品轮番轰炸,等姑娘被他哄动了春心,认真思考起和他的未来后,他的热情也就耗尽了。仿佛热水壶里的水,开关一按没多久快速升温到沸点,凉起来也十分的快。然后目标转换成下一个,他的心再继续沸腾。一个接一个,永远深情,永远含情脉脉。   只是一壶水如果多次煮沸,容易产生致癌物。不过孔泽还年轻,他并不关心这个问题。   他第一次看见钟汀,是一个月前。那天他捡了她的钱包,夹层的最里面有一张身份证,身份证的照片让他以为钱包的主人是个十分符合他审美的美人儿。没打开钱包前,他想直接放倒学校失物招领处就算了,但照片改变了他的想法。他把失物招领信息发到了朋友圈,经过重重波折将钱包交到了失主手里。   看到钟汀的第一眼,孔泽不是不失望,一般人不至少要比证件照尤其是身份证上的照片美上三分嘛,这个人怎么和身份证上长得这么一样啊。   不过钟汀一点儿也没感觉到他的失望,对于钱包失而复得她十分庆幸,并送了一罐茶作为谢礼,茶罐是锡罐,腹大口小,用盖子封好了。   世事真是凑巧,钟汀没想到在自己的课上又见到了这位好人,只是和当初的感觉不太一样,现在的他实在是太活泼了。   “我今天约了朋友。”她确实没撒谎。   “那改天。”   “我不会。”她大一体育选修课选的是网球,不过打得不怎好倒是真的。   “我可以教你。”   钟汀用左手掠了掠头发,露出无名指上的戒指,客套一句,“那谢谢了,再见。”   钟汀确实约了人。   她和舒苑约在新开的火锅店去吃菊花火锅,开业第一周消费打五折。   舒苑是她大学同学,不过两人友情火速升温是在大三暑假。史院作为N大的赤贫学院,唯一的福利就是大三下的暑期实习,说是实习,其实是提供车票和住宿报销的免费观光游,地点根据院里当年的财政情况定。她们那届,院领导发了慈悲,去的是敦煌。   学校经费只报销硬座,有土豪同学,不需要学校的报销,直接自掏腰包买了机票。钟汀和大多数人一样,加了钱换了硬卧票,舒苑在她对面。天有不测风云,舒苑没下火车就崴了脚,这趟旅行还没开始就算结束,钟汀只得自告奋勇担负起照顾她的责任。   舒苑后来评价钟汀有一种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不可负天下人的气魄,钟汀觉得她倒无甚气魄,大多时候她只是不好意思而已。   她俩的交往大多时候是舒苑说,钟汀在那儿听。   舒苑前年从一家知名财经大刊辞职到路遇的公关部任职,她把这个归结为堕落,可纸媒不景气,为了钱,她只能堕落。   她最近搬了家,离公司极近,路遇的待遇在业内是数一数二的,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租房补贴,就连普通实习生都能拿到每月两千块的房补,不过条件是租的房子要在公司一公里以内。不仅如此,公司提供两餐零食,加班还有夜宵,健身设备一应俱全,鉴于老板的个人喜好,还有一个单独的台球间,随时供员工使用。   这些在舒苑看来,都是资本家织的一张网,要把你的全部生活笼罩在这张网下,占用员工一切时间让其工作。   “你们家路总真是深谙资本家的精髓,人事把我的房补额度提到了六千,我觉得不在附近租实在太可惜,便宜哪能白占,现在加班时间更多了,谁叫住得近呢?今天是我这月唯一一次按时下班。资本家和地主老财的区别就是用物质诱惑让你自动缴械投降,然后美其名曰公司福利。”   火锅已经开了,锅底是火腿鸡肉一起熬的汤,里面加了干杭菊泡的汁水,已经沥干的黄白菊花码在浅口的竹篮里,钟汀把鲜鱼片和菌菇放进锅里,然后撒了菊花。   她爱吃清汤锅,太浓重的锅底会把事食物的味道都掩盖住。   “你知道欧阳离婚了吧。”舒苑虽然本科学的是历史,偏偏感兴趣的是新闻,从大一起就一直负责院刊,毕业后去欧阳的《清谈》做了一年编导,后来才去的财经杂志。   钟汀点了点头,最近好像所有人都在告诉她这个消息。   “现在访谈节目同质化严重,收视率普遍的不景气。《清谈》今年准备改版,从周播改成季播,棚录也改到户外,定点随嘉宾定。你们家路肖维是改版后的第一期嘉宾,下周录,就在公司,到时可能还会有直播。我私下问了那边一个编导,嘉宾是欧阳的人脉,不是底下编导联系的。”   有些话当然不必说得这么直白,舒苑相当于告诉她,路肖维又和欧阳恢复了联系。   钟汀看着热腾腾的鱼片,拿起勺子去捞,“鱼片已经熟了,先吃吧。”   她用鲜鱼片蘸了调料,闭嘴吃了起来。她吃饭的时候是不说话的。   舒苑吃了个花瓣儿又说道,“以前收视率还好的时候,那边的编导来联系过,我们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宣传机会,不过被路总给否了。到如今,却答应得这么干脆。路总喜欢雪中送炭多过锦上添花啊。”   她给舒苑捞了一个菌菇放在碗里,“再不吃,就熟得没办法吃了。”   “你知道《清谈》的收视率为什么会逐年走低吗?现在是讲究爆点的时代,别的节目嘉宾说了什么出位的话一定会被拿来做预告片宣传,而《清谈》宁可牺牲新闻点,也要把嘉宾的负面全部剪掉,播出来一片和谐。节目虽然收视率越来越低,但欧阳的人脉却越来越广,几乎所有的嘉宾都成了她朋友,只是苦了底下按收视率提成的小编导。她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是我说你,你这个人我老觉得你没心没肺的,你还是注意一点儿,革命果实千万不能让人给摘走了。”   以钟汀对路肖维的了解,他绝对不会主动去找欧阳清。   除非欧阳来找他,并且要非常非常主动。   她想,为了等这一天,路肖维这些年恐怕绷得牙都要碎了。现在,他好像终于等到了。   他一定恨毒了欧阳,不过有时因爱生恨也是爱的一部分。这恨证明他从未对她幻灭。   他是一个十分记仇的人,并且睚眦必报。在这一点上,钟汀十分了解他。   “不说她了。老秦给我打电话问你对他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老秦比她们大一届,是舒苑的男朋友,不过昨日已经变为前男友。   “你怎么说?”   “我说我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   “我对他当然有误会,否则怎会拖到现在?在我二十九岁生日时,他送我一个八音盒还有九朵月季花时,我就应该拉黑他,哪至于等到他向我求婚。钻石不能让我疯狂,但碎钻足够让我疯狂,我不能接受五十分的求婚戒指。我如果嫁给他,我的一生将向这指环上的米粒一样黯淡无光。”   “可他对你好。”舒苑曾同她说,老秦连袜子都给她手洗。   “那种好,只要付钱,钟点阿姨也能做到。我甚至可以忍受他穷,可我不能忍受他的吝啬。一个男人至要紧的是大方,男人跟女人不一样,一小气整个人就容易显得猥琐,实在欠缺可爱。”   “可吝啬还有另一个称呼,叫节俭。”   “有钱人才能叫作节俭。路肖维如果从花坛里揪了一朵花送给你,围观群众没准还会称赞他很浪漫。而没钱人这样做,除了被骂破坏公物外,还有一大堆不屑蔑视等着他。这世界上从来都是双重标准,而我也不能幸免。”   即使是朋友,钟汀也不认为自己有权利干涉人家的感情生活,“我尊重你的意见。不过世界上并没有十全十美的男人,你要一个人的好,就得接受他的坏。”   “但他的好得远大于他的坏,如果找不到,独身就好了。这年头结婚需要很大的勇气,要么对方有足够的钱,要么我对他有足够的爱。不过我始终觉得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爱情就是一种精神疾病,非得是偏执狂才会这样。”   钟汀苦笑,“也许你说得对。”   路肖维来电话的时候,她俩的火锅已经吃到尾声。   他让她在那儿等着,一会儿来接她。 第10章   两人吃火锅时喝了黄酒,舒苑有车不能开,路肖维自然要先把舒苑送回家。   钟汀和舒苑坐在驾驶位的后排,他从前面递过来一个牛皮纸袋,钟汀接过来,纸袋里是幸福村那家炒货店的糖炒栗子,现在是初秋,栗子刚上市。袋子拿在手里,还是温热的。   栗子是良乡栗,一捏就碎,皮薄壳小。不过最绝的是他家的石头,钟汀亲眼见过,那是用笸箩筛出来的,都是绿豆大小,和蜂蜜麦芽糖一起炒,炒好的石子儿好像刷了一层黑油似的,十分黑亮。   她知道去那家店买栗子并不顺路。   舒苑剥了一个栗子塞在嘴里,“这栗子真不错”,感慨完又说道,“老板,我有一朋友长期给X音写人物纪实稿,现在市面上的人物已经写得差不多了,她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以提供,我立马想到了您。虽然杂志不算高大上,但耐不住发行量大啊,公关嘛,精准投放固然重要,全面覆盖也必不可少。我朋友在我的建议下已经编……写得差不多了,内容除了您白手起家如何励志,就是家庭生活如何美满。我准备让她把您排队给钟汀买栗子的事儿也加进去,细节处见真情嘛。您什么时候有时间看下,如果可以的话她那边可以直接发稿。对了,自从杂志闹了几起官司后,这类稿子必须有受访者签名,证明并非胡编乱造。”   钟汀以前在书摊上看过这本杂志,它巨大的发行量大证明了广大人民十分渴望真善美。每个后来在社会新闻上张牙舞爪的人在这本杂志上都十分温良恭俭让。   她只听路肖维说道,“你让钟汀看一看,她觉得没问题就行,顺便可以让她增添一下细节,润色润色。”   钟汀哭笑不得,亏他想得出来,要她给描述他俩恩爱的肉麻文章润色。   她隐约觉得舒苑还要有下文,便抻了抻她袖子,示意她不要再说别的了,舒苑当然不会听她的,“《清谈》那边的编导跟我对了初版台本,我跟他们讲,至少有一part要讲路总的家庭生活,两人的婚姻生活是如何幸福,妻子是如何支持了他的事业,多么贤良淑德。你说以前节目总要问嘉宾的家庭情况,有妻否,妻子姓甚名谁?有子否?是儿是女?怎么到了路总这儿都省略了?不知道广大少女及妇女最关注的就是这个吗?不问这个怎么提高收视率?就算改版也不能将这一优良传统给舍弃了啊。”   舒苑是家中长女,对待朋友也有一种大姐似的豪爽,她信奉朋友如手足如衣服,都是不能舍弃的,哪个女人可以不要衣服呢?而男人于她只是可以剪掉的头发和指甲,没了总会再生出来。她热爱为朋友打抱不平,在她看来,钟汀拒绝她的好意只不过是不好意思罢了。钟汀不开口,她必须开口。她从不怕得罪老板,上一份工作她没少和主编拍桌子,这年头又不讲究卖身为奴,路遇的待遇虽好,但换一份也未必会差,总之不会饿死。   她本以为自家老板会面露不满,没想到却听他说,“你这个意见很好,下周去填一份调薪申请单。”   “加薪那行您觉得我填多少合适?”舒苑下意识地问道。   “你看着办。”   舒苑翻了个白眼,你看着办这四个字实在是太玄了,写少了不甘心,写多了人家嫌你狮子大开口,干脆不给你了。她还想继续说,却被钟汀递过的栗子堵住了嘴。   接下来,她每当要开口的时候,钟汀便往她嘴里塞已经剥好的栗子,到最后她干脆一边拒绝一边用手堵住了自己的嘴。   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到底让舒苑抓住了开口的机会,“路总,今天我表弟问我破镜怎么重圆……”   她还没说完,钟汀马上往她嘴里塞了个栗子,“这个挺甜的。”   这一幕被路肖维从后视镜里捕捉到,“钟汀,栗子再多你也不能让人老吃啊?”   舒苑把栗子嚼完,接着说道,“我是一个文科生,物理学得不太好,不过我记得当时上课的时候老师讲,镜子破裂处的距离远远大于分子作用力的范围,破镜是不能重圆的。不知道您有什么办法?”   “用原先的碎玻璃重新再熔一个镜子就是了。”   舒苑又翻了一个白眼,“那还是原来的镜子吗?”   到了舒苑小区门口,钟汀下车送她,她没说别的,只是让舒苑回家多喝点水,毕竟吃了那么多栗子别噎着了。   她转身的时候,路肖维给她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她直接进去坐了,继续捧着那个牛皮袋子剥壳。   “你没跟她说过咱们俩之前的事儿吗?”   “太久了。我们只谈现在,不谈过去。”   在路肖维和欧阳谈恋爱前,钟汀曾和他曾短暂地在一起过,也不算太短,一共489天。   不过这种在一起就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让人听了笑话。   最初是他来招惹她的。   钟汀欣赏或喜欢的人分为两个维度,一个是生活维度,一个是文学维度。   她爸妈都属于第一个维度,她爱他们,甚至可以为二老赔上自己这条命,不过如果她爸这个人物形象出现在哪个文学作品里,她说不定还会嘲笑他两句。嬴政是第二个维度的,隔着史书她觉得他文韬武略可歌可泣,可万一自己穿越到他统治的时代,她只会想一件事,就是哪种死法不那么疼。   凡是觉得可远观不可靠近的她都归为第二个维度,哪怕他是个活生生的人。   当然也有两个维度的交集,不过路肖维不是,他一直是属于第二个维度的,在他给她写那张纸条之前。   那张纸她至今还留着。纸是随便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面的边缘是曲曲折折的小锯齿,像她以前养的仓鼠的牙齿。她看出信是刚出炉的,上面还残留着墨水味儿,是百利金的某款碳黑墨水。上面的字更是十分随意,她看了两遍才看出来,只有落款路肖维三个字清清楚楚。上面写,我对你有点儿意思,如果你对我也有点儿意思,那你放学在教室等我。   那天不是愚人节。课间她从教室外回来,打开生物课本发现里面多了一个纸叠的五角星,书上那两页讲的是孟德尔定律。她把纸展开后心扑扑直跳。   钟汀的中学时代,情书一类东西早已过了时,而且即使有人写,也不会在这种纸上挥毫泼墨。她之前曾收到的一封信便写在天青色的笺纸上,内容是一首千字赋,极尽铺陈排比之能事,那几年的高考出了许多文言满分作文,之后便有无数人效仿,当然不乏东施效颦之作。她当时实在不算厚道,这赋是人家写来表达喜爱之情的,她第一反映竟是信上的语法错误。   在她的人生哲学里,对于人家的喜欢,不管怎样,总是要心存感激的。   不过赋这一文体并不属于她的审美范围。她的审美最早是受祖父的影响,她爷爷崇尚朴拙,素来推崇唐代的古文运动,而把五代诗六朝赋看作华而不实之作,认为其形式大大遮盖了内容。   钟汀的爷爷很喜欢她,但喜欢这事儿也不是完全没有弊端,为了维持喜欢,你不得不去做人家希望你做的事情。她小时候从没穿过鲜艳的衣服,蕾丝泡泡袖更与她绝缘。虽然她也不爱,但没体验过也算一桩遗憾。   其实,就连她的朴拙也是形式大于内容的,高中三年,她一直用球鞋带扎马尾,鞋带从小店里买来用水泡了,晒干扎在头发上,和她脚上的球鞋是同色系的。跑步的时候,那鞋带便拂过头发一甩一甩的。   她拿着路肖维的纸条,心也跟带子拂过似的,不过还来不及深思,上课铃声就响了。   那个漂亮的女老师在讲台上讲纯种自交和杂种自交,她在下面记笔记,心脏跟有鼓点儿似的,跳得十分有节奏,脑子里想他那个有点儿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有点儿”到底是几点儿。   钟汀并没等到放学,而是在生物课下课后直接走到了倒数第一排,让他跟她出来一下。路肖维本来并不坐那儿,一个月前原先那位置的人说自己视力不好看不清黑板,问路肖维能不能同他换一下,他二话不说便开始收拾书包,没两分钟他就拎着书包到了倒数第一排。他原来的同桌是个女生,为他反应如此之迅速没有任何留恋感到十分忿恨。   路肖维没问为什么就跟她走出来,他俩一前一后,钟汀走得很快,马尾尖在她脖子上一荡一荡的,她走到楼道靠窗的位置突然停了下来,转身的时候差点扑在他身上,他扶了她肩膀一把。   这一瞬间的意外让她大脑一片空白,不过她马上就恢复了镇静。两人的位置倒换了过来,他倚在墙上,双手插兜,俯视着她。   她想他这个人太高了,自己之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长个子。那天天气很好,跟幼儿园小朋友画的水彩画似的,窗外的天很蓝很蓝,只有一片云彩,像是硕大的棉花糖。   钟汀从校服口袋里掏出那张纸,她并没拿眼去看他,只是问,“这是不是你写的?”   她听到他嗯了一声,仍然没抬头看他,“我今天放学后得马上回家,明天放学再等你可以吗?”   还没等他回答,便听到一个中年男人的咳嗽声,紧接着便听到,“肖维,帮我搬下作业本。”   说话的人是彪马,一个中学历史特级教师,他俩的班主任。   外号是路肖维给他起的,因为他所有的衣服鞋子都带着美洲豹logo。   不过彪马却以为这一称呼是钟汀的杰作,只因有一次她大脑当机竟忘了他姓什么脱口而出一声彪老师。   彪马不喜欢钟汀,钟汀能明显地感觉到这种不喜欢,不过至于为什么,她是后来才知道的。中学历史教学某种程度上是应试教育的产物,与时下学界的研究脱节,但这绝对不是普通老师的问题,偏偏钟教授每次在查看完她的历史考卷后,给彪马打电话对他进行一顿彻头彻尾的批判,言辞十分之激烈。钟汀是上大四的时候,听父亲偶然提起才知道的。   不过彪马却很喜欢路肖维,因为他觉得这个学生长得很像他。   其实相比起来,还是波斯猫和老虎长得更像些。   彪马在得知这个外号的第二天,全身的行头logo便换成了对勾。   钟汀毕业那年,彪马的外号正式更名耐克。不久后,她和路肖维也分了手,是她提的,因为她实在感觉不到他对她的意思在哪儿。   那点儿意思,她后来不断咀嚼反刍过往岁月,证明确实有那么一点儿。   她不止一次地想,当时其实应该撞了南墙再回头的,否则永远会以为只要趟过去是一条康庄大道。如果是这世界上最难吃的果子,可她不得不一个个剥开吃,那滋味儿实在算不得好。   原先路肖维折的五角星被她叠成了纸船,放在她家客厅的玻璃橱柜里,人人都可以看到,但没有人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1章   两人之后便没说过话,路肖维倒是没再放那张CD。   到了家,他突然要吃汤圆,钟汀用玫瑰露和麻蓉调了馅儿,和面□□再到煮好一共用了一个来小时,汤汁以前都用的是姜汁红糖,这次是山楂汁,十分的酸。   汤圆卧在梅子青的碗里,颜色十分分明。   汁水浸得汤圆都酸了,他一口咬在嘴里,“怎么这样酸?”   “人啊,多吃酸的好,有利于软化血管。”   “最先软化的不应该是牙吗?你这么爱吃醋,全身连骨头都是软的,牙倒是非常的硬。”   她确实爱吃醋,有时候吃得连牙都要酸倒了,可表面上还要绷紧了牙,装作无事发生似的。   “附近茂都开了新盘,离这儿不远,你要不要换套房子。我给你个地址,你去看看哪套合适,咱们直接买下来。”   “我觉得现在这房子很好,非常好,我一点儿都不想换。”   “不换就不换,你咬牙干什么?”   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想换,一点儿都不想。”   钟汀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吃,她明明没喝那汤汁,可心里却一阵阵地泛酸。到后来她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去刷牙,刷了整整一刻钟。   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她看见他正仰坐在沙发上吸烟,这个角度显得他的腿十分的长。她走过去抢过他手里的烟,然后狠狠地掀灭在烟灰缸里,烟缸是玻璃的,烟头那点儿微红的光,很快就熄灭了。   “吃完饭就抽烟对身体不好。”   他一把把她拉到沙发上,然后从茶几上拿起一张卡递给她,“给你的。”   那是他信用卡的副卡,他那儿有她身份证的复印件。   钟汀等这一天等了不知道多久了,她不图他的钱,只希求他能出一半家用。两个人的钱混在一起用,才有家的样子。   可她今天终于等到了,却丝毫没有感到高兴,一点儿都没有。   她有时都恨自己为什么这么的了解他。   女人同男人不一样,爱一个人就免不了去探究他的灵魂,多得是女人要去做男人灵魂上的伴侣,事业上的助手,这么想的男人倒不多。   他早不给她,晚不给她,偏偏这时候给她。   无非是为了报复欧阳罢了,尽管这种报复的手段十分可笑。   舒苑的本心是为了给她找回场子,不料却正中他下怀。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向离异的欧阳宣告他有多幸福,让她后悔当初的选择。他幸福不幸福倒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要让欧阳这么觉得。他自然不能让欧阳知道他现在住在二手房里,一分钱家用都不给她。欧阳可一点儿不会羡慕她这种生活。所以他给她卡,让她去买房子。或许过不了几天还要给她买个鸽子蛋。   或许他买栗子,也不过是一种预先的演习。   他十七岁时就这样幼稚,如今奔三了还是没长进。   他同她结婚这么久,这会儿正是需要她登台表演的时候。出于义务,她或许应该配合他把这场戏演完,可她实在没有演戏的天赋。   她突如其来一阵倦怠感,结婚这么久,这是第一次觉得累了,“我不想要这卡。”   “别闹孩子脾气,你都多大了。”   她想说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这样呢,就算欧阳后悔了,你他妈就幸福了吗,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聊呢,你爸生你为传宗接代你就要不生孩子让他断子绝孙,欧阳抛弃了你你不管自己到底高不高兴偏要装出一副得妻如此,夫复何求的样子,你幼稚不幼稚啊!   可她不能去揭他的伤疤,她舍不得。   她可怜他,忘了是多久以前开始的了。可能是她自己一个人看《寻子遇仙记》的时候,每看一个片段,她就不由得回想起他当时的表情。每当他看到电影里父子俩携手做坏事的时候,就会不由得笑出来,连眼睛都透着一股喜悦,卓别林饰演的父亲是个玻璃匠,为了维持生计,两父子一个负责砸玻璃,一个负责修玻璃,这双簧配合得十分默契。片子里的父亲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儿子同别的孩子打架,那孩子的哥哥威胁他说,要是他儿子打败了自己弟弟,挨打的可就是他,为此他把儿子踹了两脚,直接举起那孩子的胳膊宣告胜利;可后来当儿子要被育儿院抢走的时候,他真地被打了,一次又一次地,可仍然拼了命地要留住孩子。   看到后来钟汀就哭了,她不知道是因为剧情,还是因为路肖维。一个人要有多渴望父爱,才会一次又一次地看这个片子。   卓别林的童年不快乐,后来他有了十来个孩子;而路肖维,他一个都不要。   她可怜他,一个女人要开始认真可怜起她喜欢的人时,她这大半辈子就注定栽在他手里了。   可她有什么资格可怜他呢?她现在无论如何努力,对他的人生都毫无影响力。   钟汀的嘴一直在颤抖,他捧住她的脸,把额头贴在她的嘴上,从远处看,像是她在吻他。   路肖维的手插在她的头发里,像一个锯齿很粗的桃木梳子,在她头上来回梳着,这头发都给梳烫了,她闭上眼,只听他说,“我知道,你非常地爱我,你一点儿都不爱我的钱。”   她的眼就像遮上了一层透明的玻璃壳,水做的,迟疑着却一直没有破。   他知道她爱他,可他实在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爱他。   俗话说,仆人眼里无英雄,何况是妻子?局限在家庭这么一个小环境里,她看他看得太清楚不过,况且他从不在她面前隐藏自己的缺点,有时他也想对她好一点儿,可总是忍不住欺负她一下,她自然不会向外面人那样不知内情地崇拜仰慕他。   那么一个死要面子的人。别人看课外书包上课本的书皮,这个人倒好,看教材倒非要装成看闲书的样子。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提分手多年之后又回来找他,她说谈恋爱没什么意思,咱俩都不小了,要不结婚吧,放心,我不图你的钱。他故意把条款定得十分之苛刻,等着她反悔,没想到她倒签得毫不犹豫。   婚后他一分钱都不给她,等着她来要。私心里,他宁愿她图他的钱,钱在人在。只要努力赚钱,大概就可以过上传说中平静的生活。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如果有的话,那么也会无缘无故地消失。 第12章   对于钟汀当年的离开,路肖维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不能怪她,他怪不着她。   他最初和她在一起也不是因为喜欢她,纯粹是出于好奇,他实在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在得不到回应的情况下还依然每天笑着同他打招呼。   如果她笑得好看也就算了,有人就喜欢时刻展示自己的优点,生怕错过一个观众。可并不,她笑的时候那两颗虎牙实在太显眼了。   而且当初在一起的时候,他对她也算不上好。   他跟她下国际象棋,一次都没让她赢过,后来她耍赖下慢棋,走一个子都要一刻钟,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走错一个子让她赢一回,那盘棋下了两个多小时,她最后还是输了。他从小就被教育礼让女性,事实上他大部分时间也是这么做的,可这些教育遇到了钟汀便完全无效,他就想让她吃瘪,让她所谓的面子挂不住。   后来两人打网球,他总是热衷于拉上旋球,大半时间她的存在就是一个移动的捡球机。有一次发球太狠,她跑着去接球,结果球从她脑门擦过,好在只是擦破了点儿皮。他带她去医院,路上她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笨啊,其实我反应没那么慢的,只是恰巧走了个神。他什么都没说,心里觉得她确实很笨,这时候她不应该去骂他嘛。   后来他把她送回家,钟汀抢先对她爸妈说是路同学见义勇为拔刀相助,并请他进门喝茶。   分手的时候,他有点儿后悔没喂几个球给她,让她赢一次也好。   但欧阳不一样,说在一起的是她,要分手的也是她。跟欧阳在一起的那两年,他竭尽全力地隐藏自己的坏脾气,把三流恋爱指南的要求兢兢业业地复刻在生活里,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忍辱负重了,可到头来还是被抛弃了。   他们只是恋爱关系,没有任何契约约束,对方不管为了什么理由同他分手都是人家的自由,他尊重这自由。   分手后欧阳把他给她母亲治病的钱还了回来,还多给了他四十万,高利贷也不过四分利,她一点儿都不亏待他。   那笔钱里不仅有他的积蓄,还有他用收藏五年的域名以及九十年前的徕卡老相机换来的钱。他的心血于她不过是个数字,那个数字和丁某人给她的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四十万块钱他退回给她,剩下的钱被他给捐了,唯有这样,才能稍微洗刷下他的屈辱。只是稍微,他实在不是个大方的人。   两年前同款老相机出现在拍卖会上,起拍价四十万,最后他用两百万的价格拍了下来,不过那时候他对摄影已经不敢兴趣了,他感兴趣的只有赚钱。   他一旦想到欧阳把他和他的感情当萝卜白菜一样放在天平上称量,然后得出他是分量最轻最不值当的那一个,他的心就像被蘸了水的鞭子猛地抽了一下,又仿佛他爸的藤条落在他背上。这种感觉驱使着他去赚更多的钱。   这些年,他从未忘记过欧阳,从来没有。   他也从未祝福过她,他希望她过得不好,后悔同他分手,然后声泪俱下地求他原谅。   不过当她和他说对不起的时候,他力图使自己表现得非常吃惊。   一周前路肖维在酒会上遇到欧阳,她向他道歉,他当然不能接受这道歉。接受了,就等于间接承认了他这些年一直生活在她的阴影之下。他委婉地感激了一下欧阳,如果不是她当初提分手,他今天和钟汀也不会如此的幸福。意思是这么个意思,但话并不能那么说,他说得更加委婉,更加不露痕迹。感激得太□□裸就显得像赌气了。   虽然他这么些年确实在赌一口气。不过这口气是不能见人的,太他妈幼稚和不上台面了,只能烂在自己的心里,谁也不能知道。   他要用事实告诉欧阳,他远比当年幸福,可这幸福需要眼前人的配合。   钟汀看上去并不愿意配合他。   他也不知道钟汀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好,或许同他一样也是赌一口气,等他爱上她之后再抛弃他,毕竟她是一个死要面子的人,想把当年的场子找回来也不是说不通。   偶尔极闲暇的时候他会想一想钟汀到底对他是怎样的一种感情,不过马上又有别的事情遮过去了,他很忙。在感情上计算投入产出比是极其愚蠢的,因为感情这件事从来不是付出就有回报。真正聪明的人根本不会在这上面进行投资。   钟汀怎么想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得把这表面的幸福维持下去。   这么想着,他吻了吻她的眼皮,然后看到一滴泪从她眼里滚了下来,她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真是困啊!”   她的演技并不高明,他也懒得戳穿她。他愿意看她哭,因为哭代表着示弱。她很少向他示弱,其实只要她向他服个软,他愿意让她两个棋子儿,喂她两个球,这样她就不会输得那么惨了。可她偏不,她不要,只是等着他给。   他放开她,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茶几上放着一瓶口香糖,他顺手拿了过来,倒了一粒嚼了,“你要不要?”   她拿了一粒扔在嘴里,肩膀往沙发后面又靠了靠,一边嚼口香糖一边盯着天花板。   “你喝酒了?”   “嗯。”   “下次少喝。”   “这次也没喝多少。”   “舒苑跟你说了什么?”   “她同我说,你们公司实在太好了,她后悔没早点儿来这儿工作,白白蹉跎了大好青春。”   他坐得离她近了一点儿,“你这人,我真不知道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说完又凑近闻她的头发,嫌道,“这火锅味儿可不小。”   钟汀推了他一把,“那您离我远点儿。”   “我不嫌你。”他用手指去刮她的鼻子,一上一下的,刮得她想打喷嚏,“倒是没留下后遗症。”   “什么……”她还没顾得想起以前,他整张脸就直直地压了过来,不偏不斜。   往事不堪回首,所以不能回首。   那时的她不算聪明,可在别人面前掩饰得还不错,唯独遇上他,总是接连不断地掉链子,她恨不得他也丢个丑,两人扯个平局,她也好安心地同他在一起。   我事事村,他般般丑。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   可这丢人,永远都是单方面的。   当年两个人也是坐在沙发上,那是个春天,刚下了第一场春雨,窗子半开着,外面的风送到屋里,她和路肖维一起边吃冰淇淋边看电影,衬衫露出的小半截脖子有一阵若有若无的凉意。电影里男女主人公突然嘴凑到了一起,如果她仔细观察的话,便知道主动的那个人应该把脸稍微偏过一点儿,但她没有。在大脑宕机的情况下她把脸直直地撞过去,眼睛瞪得比平时还大,两人的鼻子撞在一起,她第一感觉就是真疼啊。路肖维被她突如其来地撞了,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去摸她的鼻子问她有事儿没。   她又疼又觉得丢人,整个脸埋在膝盖里,实在不知道要说点儿什么,最后还是他带她去医院拍片子,检查鼻软骨是否骨折。医生问她怎么回事儿,她羞愤地说不小心撞了墙。   一想起过去,她的耳根就开始烧了起来。他揪了揪她的耳朵,又把她的脸扳过去一点。   下半夜的时候,月光见缝插针地从窗帘里透进来,屋内昏黑,此时最适宜想象。   钟汀不止一次地想象过路肖维和欧阳相处的场景,但有一点是她从没去想过,就是他们是否发生过关系。当然大概率是发生了的。   她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她要想跟他过下去,有些事就不能想。   可这一晚,她甚至想象到了他们俩做那事儿的种种。   钟汀虽然实践经验单一,但在理论层面上还是见多识广的。   做妇女史研究不可避免地涉及到那方面的问题,她手上有一本高罗佩的《秘戏图考》,英文版全插图。中文版是无图节本,虽然是内部发行,但出版社担心流传出去影响青少年身心健康,删了大半。她看了英文版之后,只有一个想法,删了也好。   这一理论基础给她提供了想象的土壤,种子在这土上生根发芽,不过是棵造刺树,枝枝干干都是硬刺,刺得她无处可躲。她用手去拧自己的胳膊,仿佛去拧一个开关,先是逆时针,后是顺时针,转了几圈之后她终于把思绪的闸门给关上了。   早上她醒来一看,胳膊肘附近有一个接近圆形的紫印子,奇怪,捏得时候也没感觉有多疼。   他在她旁边躺着,她的手指触着他的鼻子,本想使劲捏的,到最后只是轻轻划了那么一下。   她同他结婚也不止仅仅是为着她爱他的缘故,还在于她觉得这世上应该没人比她更爱他了,虽然他是个可爱的人,多的是人爱他。别人或许也会爱他的眼睛鼻子,可她连他打喷嚏的样子都爱,他打喷嚏时眼睛会不由自主地闭上,两条眉毛拧在一起。   不过感情同市场上可交易的货物不同,永远是需求决定价值,如果人家只需要一分,哪怕你有一百,那么你对于人家来说最多也只值一分。   他醒了去拉她的手,“你看什么呢?”   “当然看你啊,你长得那么好看。”   他倒表现得十分大方,“好看你就多看一看。” 第13章   钟汀和路肖维一起吃早饭的时候,脑子里又开始了对他和欧阳一起用餐的想象。   她不得不承认她是嫉妒欧阳的,嫉妒她对路肖维的影响力。钟汀从未希望他删除那段记忆,那是他已成事实的过去,她只是希望他把这记忆封存起来,让它仅仅停留在过去。   现在看来,好像是妄想。   她努力想把嫉妒压制下去,可这东西就跟弹簧似的,你只要有一刻的掉以轻心,它就砰地反弹回来,她与路肖维的物理距离越近,这种心理感觉就越强烈。   别的层面的嫉妒或可化为前进的动力。但感情上的嫉妒要么发泄出来要另一半帮你消解,要么自己默默消化,没有第三种办法。   或许还是不够忙,情感上的精致受罪都是属于有闲阶级的。她不应该这样闲。   这天是周六,她一早就去了图书馆。眼下她正在写一篇关于唐宋婚姻解除制度对比的论文,她今天要写的是因妒休妻的部分,目前收集的判例还不够,要去图书馆再找一下资料。“妒”是七出条目之一,不妒方是美德。   困在一方内帏里,死守着一个男人,年深日久总会生出点儿感情来,眼睁睁看着这个男人三妻四妾,还要不嫉妒,实在是太难了。   所谓的不妒不过是死命地把嫉妒压下去而已,人家是被迫的,是只能如此,是不得不如此。   她为什么呢?   她一直在等着路肖维同她说分手,只要他一说,她就彻底死心了。可他的火候总是把握的很好,在她的希望马上就要熄灭的时候,给她一点儿星星之火,但好像那火永远不会燎原。有时她都怀疑他是故意的。   傍晚钟汀从图书馆往长白苑走的时候,正好遇上傅院长和师母挽着手一起遛狗,两人的组合搭配让人一眼认定傅院长是位学术大牛,否则以他的长相不会娶到这么一位美貌的夫人。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傅院长堪称整个史院最会酿醋的人,钟汀眼看着傅师母从醋瓶变成醋坛后又变成醋缸,现在俨然有成为醋窖的趋势。傅院长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跟除夫人之外的女性说话,像是随身携带了一个高音喇叭。对着男生,倒是始终如一的和声细语。   钟汀同他俩打招呼,师母手上牵的那条博美往她腿上蹭。傅师母没孩子,喜欢养猫狗,前几年家里还有个小母猫,现在他家除了傅师母本人,找不到任何一个雌性生物。   傅院长对待男生尚有三分慈面,对待女生则是彻底的铁面无私。除了必修课,很少有女生会选他的选修课,除非十分倾慕他的学问,脸色不好也就算了,作业多又给分不高。   在史院,学生们为了复习偷懒,都会请老师划定个考试范围,傅院长从不划范围,不管女生怎么去求,且越求他越生气,而她爸钟教授是不用求就主动给范围的人。不过史院的考试范围大多是需要求的,要女生求。那些平时乏人问津的男老师一到考试周就炙手可热起来。钟汀后来意识到即使是老师也是有性别的,这是他们最安全的罗曼蒂克的方式。   她记忆里丁女士倒不太善妒。钟教授从来都是美而自知,且从不低估自己在女同胞那里的魅力,总是自觉同女生女教师及其他一切女性保持相当的距离,只要有女同学来找他谈话,办公室的门必是开着的,虽然没有傅院长那么夸张,但声调也比往常要高两三个分贝。   按照常理来说,子女的婚姻一般是父母关系的复刻。她是个例外。   不过她倒遗传了一点儿父母的自信。她家二老都认定对方离了自己就会过得不好。   她周六例行回父母家吃晚饭。到家的时候,钟教授正在摆弄他新买的自动炒菜机,据说是德国出产的,她爸还想送她一个,被她果断拒绝了。不能享受烹饪的趣味也就罢了,洗菜切菜还要自己来,有这一万块钱她宁愿去买几篓螃蟹。   已近中秋,螃蟹上了市,她大姑送来了半篓螃蟹。   “你大表姐又怀孕了,是双胞胎。她家老大管我叫舅爷,我才意识到我都这么老了。你大姑当初不同意得很,如今见了孩子,对女婿也看得顺眼了起来。”   明明钟教授比她大姑更不满意。大表姐隔壁K大博士毕业,死守着故土,把一个又一个前男友送出了国,最后和一个普通本科比她矮半头的男孩子网恋了,并且坚决要结婚。她大姑向钟教授诉苦,结果钟教授把人家从长相到身高再到学历职业批评了个一无是处,大姑觉得女婿好像也没这么惨。自从大表姐结了婚做起家庭主妇来,钟教授就对钟汀耳提面命,生怕她不小心重蹈覆辙。   表姐前几天微信里同她说,要她赶快也生一个,她家的婴儿车婴儿床都可以给她留着。   她觉得自己不一定能用到了。   钟汀和她爸在厨房里处理螃蟹,她让老钟出去歇会儿,没成想遭到了拒绝。   “我这两年也该退休了,你要是有了孩子,我们可以帮你带一带,孩子也就前几年难带。你当初上幼儿园不就自己背着书包去吗?千万不要让你的公婆带孩子,你婆婆倒还行,你公公啊,这个人……”   “爸,您又不是没看过我的合同,六年评不上副教授到期立马走人。省部级课题和C刊的数量在那儿摆着呢,生孩子要小一年,一孕又傻三年,我是真有心无力。”   为建设世界一流大学,N大先从称呼上向国外名校看齐,教研岗的讲师一律改称助理教授。教职也开始从终身制变成合同制,她签的是六年期的合同,评上副教授后再签另一份合同,否则走人。   她觉得这个理由对父亲相当有说服力,也倒不全是借口。   “他也没意见?”   钟汀低头看着螃蟹笑,“他尊重我的意见。”钟教授当初反对她嫁给路肖维,一大原因就是他认为路肖维一定遗传了路老爷子重男轻女的思想,势必要三年抱俩。她父亲看错了他,他一个都不要。   “不过想要还是早一点,你妈当年……孩子总是可爱的。”   “我再想一想。”   钟汀不免觉得欣慰,因为她,钟教授觉得孩子可爱,而不是生孩子不如生个叉烧。   她喜欢孩子,自己也不是不能独立抚养孩子。可孩子没有父亲是一回事,有父亲却不被喜欢是另一回事,后者有点儿惨烈。   晚上吃蟹,丁女士特地让女儿给女婿打了电话。   钟汀很少使役路肖维,不过在她自己家却例外,她觉得这样爸妈或许会开心一点。他倒也乐意配合她。   今天吃清蒸螃蟹,她自己去折蟹脚,把小脚爪掰了去当针剔肉,剔出的肉都放在蟹壳里,她拿着蟹钳对他说,“你能不能把里面的肉帮我弄出来?”   她自己去剥蟹斗,把蟹脚和蟹钳留给他去剥。   剥完了她只吃蟹钳和蟹脚里的肉,把蟹斗都留给他。   这番景象看在钟教授眼里,倒是颇为宽慰,他认为这女婿也不像他想得那样不堪,到底还是疼女儿的。   饭后,钟汀从果盘里抓了个苹果,让路肖维给她削皮。她觉得他削皮也削得很好,苹果皮不仅不断而且极薄,有一种艺术感。她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块插上牙签放在碟子里分给爸妈吃。   钟教授坐在沙发上,又免不了夸耀自己的女儿一番,“钟汀打小就得我父亲的喜欢,她八岁的时候背《祭十二郎文》背到‘死而有知,其几何离’时突然哭得像个泪人,你想她才八岁啊,实在是孺子可教。”   钟教授总是有意无意夸大女儿的智慧,钟汀当时只是为了讨爷爷欢心跟着录音一起背的,她不仅不懂文章的意思,就连里面的字都认不太全。   她爷爷开心,爸爸就会开心。钟教授半生都在寻求父亲的认可,却一直不得其法。   其间因为违背父命娶了她妈,更是心存愧疚。   至于她哭,完全是因为受爷爷的感染,她看着祖父伤心,自己也不免伤心。   她知道祖父又想起了已逝世的老妻。   奶奶去世之后,她爷爷便杜绝了一切物质和精神上的享受,以前共苦,现在如果不能同甘,那么宁可不甘。   钟教授又指着书架上的一个书匣子说,“这一套二十四史的百衲本是我父亲指明留给钟汀的。”   那书是她爷爷用奶奶的嫁妆买的,奶奶陪嫁了两根金条,全给丈夫买了书。   她奶奶为爷爷奉献了一辈子,到死终于迎来了认可。   放在故事里,确实十分感人。 第14章   钟家客厅三面都是书柜,她家没有专门的书房,学习工作大都在客厅里。钟教授自认是他选择了清贫,而非清贫选择了他,这两者有本质的不同。他也曾有几次发财致富的机会,前些年国学历史类节目风行,几乎排得上号的节目都来找过他。钟教授差不多都去试讲过,不过最后都闹得不欢而散。   至于不欢而散的原因,据钟教授单方面的解释,是他太有学术风骨,不肯与其同流合污。他此刻指着这满墙的书卷,开始向女婿普及起钟家的诗书传承。   丁女士怕丈夫又讲起士农工商的歪论,于是拿出钟汀小时候的相册给女婿看,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保险了。   相册是按照时间排布的,路肖维一页页地往后翻,他发现钟汀三岁之前一直比同龄人要胖。照片背后大都附有简单的说明,拍摄日期,当时的天气,甚至还有她的体重,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   她三岁生日时依然是胖的,拍的照片也很喜庆。一个胖娃娃揣着手站在雪人旁边,雪人很胖,肚子很大,像潜在的脂肪肝患者。娃娃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光凭那两只眼便能看出她在笑。   路肖维边翻边想,她那时候真是胖啊。   不像他,他从小就瘦。   回家的路上,他问钟汀,你怎么从一个小胖子,瘦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钟汀想都没想便回答道,“少吃就好啦。”   十分没有说服力。   路肖维还没出口驳她,又听她说道,“我还没见过你小时候的照片呢,我想你肯定从小就好看。”   好看的人很难不自知,就算不自知也有无数人用言语和行为提醒你。   他知道自己长得好看,这一认知并不是从镜子里得来的,而是从他父亲嘴里发现的。老路的口头禅就是,“男孩子禁不得惯,漂亮的男孩子更禁不得惯,当心一不小心就惯出个娘炮来。”这句话往往后面还要加一句,“他要成了个娘炮,我得打死他!”   他小时候身体并不算好,为了避免他日后成为一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老路给他报了一系列提升体能的训练班,包括但不限于游泳、拳击、跆拳道,大多数他都说不上喜欢,不过为了老子的笑脸,当儿子的只能拼命练。   为了符合老路的审美,他甚至拿剪刀去剪自己的长睫毛,结果越剪越长。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也没练出他爸理想中的魁梧体格来,个子倒是长得快。   他太想塑造出一个让父亲满意的儿子了,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到底没如他愿。   他老子对两个姐姐总是和颜悦色,他得十分努力才能换来一个笑脸,而且还要提防他父亲的脸色风云突变。   取悦一个人实在太难,一旦出了点儿错误,之前的努力便一笔勾销。况且他父亲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他,一旦家里有点儿什么事,第一个被怀疑的永远是他,他开始时还急赤白脸地辩白,后来就懒得解释了,这次完了还有下次,永远解释不完。由于老路建立的评价机制实在太不公平,他后来索性破罐破摔了。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出现在他小五时,那天读初一的二姐闲来无事在家制氧,大概是高锰酸钾和双氧水配比失败,盛气体的塑料瓶迅速膨胀,那天只有他和二姐在家,他之前看了很多科教纪录片,隐约意识到这件事的后果,忙把瓶子用东西遮了扔到小区空地上,然后迅速报了警,不过他并没给父亲打电话。   当天下午消防员、派出所民警以及特警都来了,还拉了警戒线,小区里还有遛弯的大爷大妈站在警戒线外观看,议论这是谁家的熊孩子这么不让人省心。他爸是中途回来看见的,在感激地将消防员和干警送走之后,不由分说地将他带回家,狠狠地用藤条将他全身上下问候了一遍。如果不是二姐抱住老路大腿哭着说是她干的,恐怕他老子会一直以为是他的手笔。   老路放下了藤条依然很生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边气边骂,你又不是哑巴,怎么刚才不说,我就不喜欢男孩子吞吞吐吐的,你看你这个扭捏劲儿,怎么跟一大姑娘似的,你姐姐都不这样儿,以后可得改改。他脑袋嗡嗡作响,又听见他爸对着二姐说,下次小心,可别出事儿了。他懒得再说点儿什么,只是走回了自己的卧室蒙头睡觉,吃晚饭的时候二姐来叫他,他说不饿,又听见老子在客厅说,爱吃不吃,不惯他那臭毛病,声音一如既往地豪壮,跟装了扩音喇叭一样。他是大家吃完饭的时候进饭厅的,在家人的注视下,他给自己盛了一大碗饭,盛完又用木铲狠狠地盖了盖饭尖儿,他吃得很撑,所有的剩菜碟子都被他光了盘。   那天之后,他爸的藤条对他的压制只局限于肉体,精神上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了。不过他爸打他,他倒从没还过手,骨子里其实他还是一个传统的人,认为无论如何,一个儿子都不能打他的父亲。   每次挨打的时候,姐姐母亲都劝他向老路服软,他知道只要他说“我错了”这打就结束了,可他说不出口,他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三个字。 第15章   采访定在九月三十日,那天是周六,国庆假期的前一天例行要补班。路遇的上班时间是上午十点,不过欧阳九点到采访地点的时候公司员工已经来了不少。   欧阳清结婚后很少见到路肖维,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关系网可以把他俩联系到一起,但奇怪的是,碰面的次数却屈指可数。欧阳有时甚至觉得路肖维是在故意躲她。   路遇刚完成B轮融资的时候,正赶上《清谈》做青年企业家的专题,那时真人秀节目还仅仅停留在概念上,《清谈》比现在要火得多,欧阳想帮他一把,让编导联系路肖维,没想到被很干脆地拒绝了,他那时候上节目,是节目抬他,而不是他抬节目,负责联系的编导还吐槽他不识抬举。   风水轮流转。   如今《清谈》的江湖地位还在,那些腕儿们冲着节目品牌和她的面子也还愿意来。坊间评判一个明星火不火,标准之一就是这人上不上她的节目。   但不得不承认,节目确实有点儿江河日下的意思了,之前合作五年的电视台不再续约,只能在到期后改嫁一个二线电视台,播出时间也从黄金档变成了十点档,至于网络独播权是谁的,并没有任何一家视频网站关心。原先的赞助商是汽车和化妆品公司,现在变成了手撕面包的厂家。   当然这对她的经济并没有太大影响,她很早就从电视□□立出来和朋友开了节目制作公司,《清谈》只不过是众多项目里的一个,而且她离婚后很是分了一笔财产。但节目是她打造个人品牌的重头戏,她不能看着它一点点的败落乃至消失,她最终决定改版,周播改季播,力求少而精。不过直播是后来定的,风城直播的老总是她的朋友,两人在饭桌上敲定了合作意向。   直播仅仅作为一种尝试,内容基本不会出现在正式节目里。   不过当她见到路肖维的时候,她有点儿后悔直播了,直播和录播不一样,她所有的情绪都会直接展现给观众,在路肖维面前始终保持冷静并不是一个容易的事情。   她以为他会同她一样。   可她之前预想的一切都没发生,他对她很客气,非常的客气,客气得好像他俩之间从没发生过任何故事。她宁可他纠结一点,冷淡一点,就连刻薄她也可以一并笑纳。她从未想过要和路肖维破镜重圆,可当他对待她像一个老友时,她的心还是被刺痛了。她宁愿他恨她,那证明他还记着她,像她一直记着他一样。因爱生恨也是爱的一部分。   欧阳一直以为她对路肖维是很有些影响力的。   她知道,他是一个念旧的人。   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还在迷恋摄影,他在租来的房子里专门布置了一间暗房,时不时就从外面淘来一台老旧相机,那些相机加起来得有一千岁。他也有偿给人拍照,即使价格不算便宜,找他来的人也络绎不绝,大都是姑娘。后来她委婉地表达了不满,他就放弃了这一块的赚钱路径。   再之后路肖维喜欢上了攒车,在郊区租了一个院儿,按两百块一吨的价格从汽车坟场弄了一堆几十年前的老车开始捣鼓,他想方设法淘来了对应型号的汽车手册,拆拆卸卸,欧阳眼睁睁地看着路肖维把气缸从车里分离了出来,拆下来的气缸有能修的,也有不能修的,能修的被他拉到修理厂里,修好了再拉回来,拆完之后,他又从网上买来了一堆配件开始一点点儿地攒。他最喜欢的一道工序是喷漆,新漆配旧车,有一种奇异的矛盾感。不过毕竟是在国内,那些改装车只能在无人的小路开开,进不得城的。他往往开几次之后,就把车出手了。   欧阳印象最深刻的是一辆林肯老爷车,他花三个月改装的,整个车身被喷成了朱红色,十分漂亮,那辆车最终卖了四十万,路肖维用卖车的钱给她换了一把大提琴。   路肖维最常开的是一辆国产吉普,烧柴油的手动挡,车一经他的手,氙气大灯和车的内饰便换成了德国版。   他把她拉琴的声音灌成CD,在车上放。   路肖维的兴趣太广泛了,但凡他深植一个领域,很难不取得成功,可他偏偏不如此。   他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也想着赚钱并付诸行动,不过一旦觉得够花了就停止了。而且他赚的大部分钱并不是自己花,而是给她。年轻女孩在爱的人面前往往自尊心强得出奇,他为了顾及她的自尊,送她礼物还要找各种各样的名目。   欧阳回望过去,那段时间大概是她前半生最快乐的日子。   不过即使如此,她也没想过要和他长远地发展下去。路肖维符合她对初恋的一切想象,并且超乎了她的想象,但他并不符合她对丈夫的构想。   她以为自己不会后悔,在她的人生规划里,路肖维注定只能出现一段时间,之后便留在她的记忆里。   她嫁给丁黎,当然是为了钱,她固然欣赏他的风度、他的从容、他的举重若轻,可她知道,中年男人的风度、从容、举重若轻都是要有成功做基底的,没了钱,那些美好品质赖以生存的土壤便会瓦解。她其实一开始是想和丁黎过一辈子的,他足够爱她,足够成功,也足够……老,老到不会发展新的恋情去背叛她。   不过得知丁黎背叛了她时,她没有丝毫的后悔,甚至也不怎么伤心,如释重负的感觉压倒了一切,她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提离婚,这个理由比真正的理由要体面不少。   可当欧阳清看着路肖维对自己笑时,那种悔意不知怎的就侵袭了她。   钟汀坐在历史学院的资料馆里,她这个位置正靠窗户,阳光照进来,她的手机屏幕显得不甚清晰。   屏幕上的路肖维还是早上从家里离开时的装束,浅灰色圆领衬衫外罩了件同色系的亚麻西装,衬衫最上面的两粒扣子随意松着,唯一不同的是此时的他脖子上挂着公司工牌,工牌的吊绳是马卡龙蓝。这并不是一个讲究着装的地方,镜头里一个穿紫色冲锋衣的男人从他后面走了过去。   接着整个屏幕里只剩下欧阳和路肖维。   舒苑十点就把直播链接发给了钟汀,她忍着在十一点才打开。虽然眼下的资料室里没什么人,但她产生了一种她也被直播的错觉。其实应该换个地方看,但来不及了。   钟汀一面用铅笔戳太阳穴,一面直勾勾地盯着屏幕,欧阳看起来并没被离婚所影响,气色比几个月前在飞机上遇到的那次还要好些。她今天力求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穿着十分简单,白衬衫配细条纹烟管裤,脚上一双芭蕾平底鞋,全身唯一的亮色是耳朵上的红玛瑙耳钉。   弹幕里有眼尖的观众一眼就认出了那耳钉的品牌是梵克雅宝。   她听见路肖维问欧阳,“你要喝点儿什么?”   两人正在路遇的茶水间。   没等回答,路肖维就走到全自动咖啡机前 ,他把咖啡豆倒在储存舱里,没问她的口味,直接按了键。因为他习惯喝咖啡,茶水间永远有充足的巴西咖啡豆供应。   路肖维双手插兜,看着咖啡机。他本来就高,镜头仰拍更衬得他的腿长惊人。   钟汀想,他这时候一定想来根烟,可现在在直播。   不一会儿咖啡就制好,装在雪白的骨瓷杯里,杯子中间印着公司logo。   镜头还给了logo一个特写。   两人坐在高脚凳上默默地喝咖啡,欧阳低头用汤匙不停地搅拌里面的液体,露出一个细长白皙的脖子。   欧阳打破了寂静,开始问他一些弹幕上的问题,都是调剂气氛的边角料,基本都不会剪到正式节目里。   “大家想让我问你,你手上的表多少钱?”   弹幕里一个劲儿地在刷他的同款表,两百块get路总同款,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我也不知道,我太太买给我的。”   那是一块天美时基本款男表,大减价时价格不到二十美刀,她买了两块。   钟汀捕捉到欧阳的脸色稍微凝固了一秒,但仅仅一秒而已。   就在这个时候钟汀的手机响了,她的耳机插在手机孔里,来电的声音格外的耸动,是陈渔打来的,等她疾走到楼道的时候,铃声已经断了,她又打过去。   “钟汀,我刚给你发微信你看到了吗?东边开了一个滇菜馆子,那里的武定母鸡是骟过的,味道极鲜,我以前只见过骟了的公鸡,你知道这母鸡怎么骟吗?”   “不知道。”   “书上说要把母鸡的两肋切开,把公鸡的腰子放到母鸡肚子里。不过我觉得操作起来并没这样繁杂。”   “师哥,你不觉得这样太残忍了吗?我还有事儿,一会儿打给你啊。”   钟汀说完再见急忙摁了挂机键。   再打开直播链接的时候,他俩已经到了桌球室,钟汀先把弹幕关了,在手机黑屏两分钟后,她听路肖维说道,“要来一局吗?”   他把外套脱了,挽起袖子,拿起球杆用手指架好,一杆球击出去,白球撞中黑球,被击中的黑球连续撞击红球和黄球,红黄两球分别落到了不同的袋子里。   钟汀注意到欧阳正在抱肩看着,她的眼紧紧盯着桌上的球。   接着一只蓝球又被击进了袋里,然后是绿球。   他并没玩完一局,欧阳没有和他对局的意思。   钟汀看直播的时候,恍然产生一种感觉,人家是故事里的人,她不过是一个旁观者。 第16章   钟汀跟着直播把路遇参观了一遍,相比她之前在网上看的零零碎碎的图片,这次要全面直观不少。公司并不大,加地下餐厅一共四层。路遇所在的产业园是航科的产业,办公楼是以前的航空仓库改的,她最喜欢的是白色穹顶,上面可以停放直升机。   公司装修充斥着路肖维的个人色彩,所有的公用茶具都是白色骨瓷,尽管陶瓷更耐用;负一层餐厅的餐桌,无论是长桌、圆桌还是吧台桌都是胡桃木质地,那种材质十分不禁用,一个杯子放在上面都会留下印迹。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并不是实用主义者。   钟汀一边啃面包一边看他俩在屏幕里吃面。餐厅的电子屏上显示着今天中午的菜单,六荤六素,汤是青菜豆腐汤。   青菜豆腐汤还有一个十分雅致的称呼——珍珠翡翠白玉汤。传说朱元璋落魄时曾受人施舍过一碗,后来做了皇帝仍念念不忘,所有的珍馐美馔都敌不过记忆里的一碗汤,不过真喝了也不过如此。历史上并无这桩故事,不过流传久远也说明这心理有广泛的群众基础。   大抵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一道珍珠翡翠白玉汤,因为记忆太久远,又最终没得到,这汤在回忆里不断升华,桌上无论是山珍海味还是家常便饭都被这道想象中的菜衬得食之无味,实际上真再尝到了,也不过是普通的青菜豆腐汤,味道不过尔尔。尝到了或许能死心,但尝不到,那滋味只能无止境地拔高和升华……寻常的青菜豆腐尚且能引发如此暴烈的热情,如果真是稀世奇珍,那能量实在难以估计。   钟汀在评价同性时也是十分客观的,她并不认为欧阳是道普通的青菜豆腐。   电子屏上最醒目的是香辣蟹,这时节螃蟹刚上市。   不过路肖维只要了一碗面,今天是他生日。   钟汀仔细盯着那碗面看,上面的酱牛肉都要把面给盖住了,大概是大厨特意给老板的加餐,以表忠心。不过这忠心表得并不到位,她看到路肖维拿筷子轻轻把牛肉拨到一边,他不怎么爱吃牛肉。他手指很长,偏偏拿筷子又拿得远,吃起东西来显得十分漫不经心。   心有灵犀一点通,钟汀看着欧阳碗里的面,也不得不苦笑了一下。   为什么采访一定挑这一天呢?大概也许可能是凑巧吧。   她十分感谢直播里没有出现给路肖维过生日的戏码,她看过几期《清谈》,有一次正好碰到了采访嘉宾生日,访谈接近尾声的时候,工作人员推来了一个双层蛋糕,欧阳帮忙给切了,主持人和嘉宾一起把蛋糕分给台下的前排观众,那时还是棚录,节目比现在要火不少。   直播一点结束。下午四点钟,舒苑打来电话给钟汀报喜,路肖维在访谈里有十四次提到她,办公室里还摆了他俩的合影。作为旁观者,舒苑和当期的小编导亲眼看着欧阳的笑容越来越僵硬。   钟汀不得不叹服路总的行动力。   马上要过节,院里给教工每人发了份节礼,这礼物保持了史院一直以来的清贫作风,一盒四块月饼,还有一厢国光苹果。   钟汀去院团委领东西的时候正巧碰上陈渔,两人一块感慨了下史院艰苦朴素的传统。   因为俩人住同一个小区,钟汀蹭了个顺风车。   “你这些天是不是一直骑共享单车啊?”   “哦。”钟汀说完又补充了句,“骑车挺锻炼身体的。”   这是事实,她并没说谎。   “那家滇菜馆开业打折,今天要不要去?”   “改天我请你啊,今儿路肖维生日,我得回去给他做饭。”   钟汀和路肖维从认识到现在,一直连名带姓地称呼彼此,有一种同班同学的亲切感。   “叫上他一起去呗。”   “我觉得他应该可能也许不太乐意。”   “我有时候觉得你太惯着他了。你不知道,有些男人就是贱,你越惯着他吧,他越不拿你当回事儿……”   “有些男人里真不包括他。”   “你赶快忘记这话,全当我没说。”   “您刚才说什么来着?”   钟汀估摸着路肖维今天会早回家,她一进门便围上围裙着急忙慌地做起饭来。早上她买了十个橙子,个儿大,熟透了,也不酸,她把橙子用三角刀一个个地截顶,把果肉剜出来,放在白瓷盘里,接着又把收拾好的蟹肉装在橙子瓮中,拿盖儿盖上。讲究的大厨只吃蟹鳌,她没这么奢侈,把蟹脚蟹黄都弄了出来。蒸锅里的水是用黄酒和米醋调好的,那比例她试了几次才掌握好。   剜出的果肉她也没浪费,全都榨了汁,她喝了一口,确实不酸。   她家客厅里的钟是从地摊上淘来的自鸣钟,用玻璃罩子罩着。自鸣钟敲到九点的时候,路肖维还没回来。面条已经擀好了擎等着下锅了,蛋糕正放在烤箱里烤。   钟汀怕他有事儿,给他发了条微信,问他几点回家吃饭。   不一会儿他打来了电话,“我吃了,你不用等我了,早点儿休息。”   “你十二点之前能回来吗?”   “应该回不来了。”   钟汀本想问他吃面条了没,可马上又想到他在中午同欧阳一起吃了。   自鸣钟敲到十二点的时候,钟汀正坐在桌前吃面,面条是一根的长寿面,第三声钟响时,她突然愣了神,那根面被她给咬断了。长寿面是不能咬断的。不过她不是寿星,倒也无所谓。   她取出了一根长柄火柴,火柴与盒子发生碰触,哗地响了一声,冒出蓝色的光,接着那火光便点燃了蛋糕上的蜡烛。   也好,他不吃也好,蛋糕上的喷花没喷好,她还怕他回来笑话他呢。   唯一可惜的是今早没把生日礼物送给他,过了那天好像就不可以说是生日礼物了。   那张画她几年前就开始画,一直没画好,前几天好不容易才画出了个样子。   她照着《The Kid》的海报画的,画上卓别林和他影片中的儿子坐在门槛上,那个小孩子穿灯芯绒的破烂吊带裤,毛衣和帽子大抵也是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不过因为是两个人,所以也并不显得怎么可怜。   她拼命吞咽蛋糕的时候,又想到了十二年前,为了给他准备礼物,她忙了一个星期。   路肖维十七岁生日那天,她送给了他一个手工钱包,自己买皮子钉得,她还把他名字的首字母缝了上去,没多久,他的钱包就丢了,里面还有不少钱。   在此之前他总是把钞票随意地塞在裤子口袋里。钟汀说你这样把钱丢了怎么办。他倒不以为然,丢了就会有人捡到,依然会在市场上流通啊,由于他的语气太过理所应当,她险些被他说服了。   如果她不送他钱包,他未必会把钱丢得这么彻底。   鸡蛋不应该放在一个篮子里,钱也未必要全都放到钱包里。   她自以为对他好,也未必是好。 第17章   钟汀觉得闷得慌,打开窗户去换气,一抬头就看见了月亮,月亮隐在云里,看得并不算真切,还有几天就中秋了,她想中秋节那天是中午去爸妈家还是晚上去呢,结婚就这点麻烦。许是她想得太认真,连蚊子落在她手上都没注意。   秋天的蚊子一个顶仨,因为如今生活不比夏天安逸,故格外的狠辣,她胳膊被叮了,上面马上起了个包,红且大,格外的醒目。为了防止蚊子再进来,她把窗户又放下了。   这蚊子是在垂死挣扎呢,天逐渐冷起来,北方已经不适合它们生活了,南迁或许会过得更好点儿。   不过故土难离,垂死挣扎是人生轨迹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她的联想力实在太过丰富,看见点儿什么最终都不免落到她和他上面,大概是太以自己为中心的缘故。有时候过马路都能想起路肖维来,因为他姓路。   钟汀从橱柜里翻出一瓶酒,她结婚时老林送了她一瓶百龄坛,一直留着没喝。老林是她读博时的导师,普拉达杀手包里常年放着小瓶分装的威士忌,讲到兴处,就拿出来喝一口,不加冰也不加苏打水,十分豪爽。她作为老林的学生,却没学到她老人家的酒量,实在愧对师长对她的栽培。   钟汀不大喝酒,她觉得喝酒喝多了会破坏味觉。   不过喝一杯也没什么,又不是鸦片,总不会上瘾,她窝在沙发上,一口气喝了小半杯,拿出手机打开playchess同人下棋,因为此时的欧洲正是下午,这个点儿在线人数达到了一天的峰值。她以前同路肖维下棋,总是输,越输就越怕输,他棋艺并不比她好多少,但心理素质却比她强得多,于是每一次都赢她。   她首先在心理上就败给了他,第一局溃败后再也不能翻身,看多少棋谱也无用。不过她那时候还年轻,总以为是技巧的问题,和他下完棋后又自己复盘,拿着棋谱找他的破绽,打算励精图治勤学苦练扳回一局,可没等到扬眉吐气的那一天,就同他分手了。   她后来回顾自己当时的心理,大概是自尊心作祟,当年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她都怀疑他下一句要说,“我和你在一起是闹着玩的,咱们分开吧”,为了避免自己沦入此种悲惨境地,她决定先下手为强,先同他说分手。   这种手段搁下棋就算投子认输,可她天真地认为是自己赢了。   和路肖维分手后,她很长时间都没下过棋,这爱好还是在美国时捡起来的。虽然有一堆事儿等着她,但那些有的没的总是有空子钻进她的脑子里。她不得已在playchess上花四百块买了个年费会员,勤俭持家如她,自然要物尽其用,一有空便要同人杀一盘,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就这样硬生生地被挤了出去。   孰奈天资有限,上限不高,她挣扎到现在也就1600分。在下了几盘三分钟的快棋后,有一个1200分的新手在寻找对手下慢棋,这种菜鸟普遍没人理。这样的夜晚,钟汀的同情心格外的旺盛,决定同他来一局。   本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的施舍,结果被人反杀,她竟然输了。这人出棋的思路倒很像一个人,她翻了翻那人的资料,国籍标着德国。   对不起,给祖国丢人了。   她一头眩晕地把厨房收拾好,因为身上油烟味太重,又顶着困意去冲澡。钟教授的电话是这时候来的,她从浴室出来看见手机里有几个未接,急忙打过去。电话里说丁女士得了急性阑尾炎,现在正在医院里,马上要手术,声音竟带着一丝哭腔。   钟汀第一反应是钱带够没,她爸说家里的卡现在都在他身上呢。   她知道她爸虽然六十多了,但实在不经事儿,还有心脏病,熬不得夜,手术完陪床自然是她的事情。她安慰了她爸几句,问清了地址,让他不要着急,阑尾炎不是什么大事儿,她马上过去。   前几天网上刚出了晚上打网约车出事儿的新闻,她心下忐忑,想着路肖维要是加班这会儿应该也差不多了。她一连几个电话打过去,都是“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心一点点儿地沉了下来。   陈渔和她住同一个小区,这个钟点未必会睡觉,她妈对他一向不错,就算让他去一趟医院也没什么……其实还是有什么的。   她运气不错,接她单的是一个女司机。能不麻烦别人还是不要麻烦别人。   到医院的时候,她看见她爸背着双手在手术室门口转悠,背罕见地驼了下来。她本来走得很急,靠近她爸时步子却放慢了,直到她走到钟教授身边,叫了声爸,她爸的头才转了过来,他看了她一眼,又背过身去,用手拍了拍她的肩。   她知道,钟教授这是哭了,并为这哭感到很丢脸,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家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呢。   “爸,就一阑尾炎没大事的。”   “你不知道你妈来医院之前有多疼,我还以为……”   “您怎么不早给我打电话呢?”   “你不是成家了吗?你妈叫我不要什么事儿都给你打电话。”   她拿手抹了一把脸,“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这有什么因果关系啊。”她仰了仰头,把手遮住眼,“这都什么时代了,怎么还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一套啊,您二位是潜在的重男轻女吧。我是您闺女,您不找我找谁啊?有事儿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不然我不高兴了。”   钟教授从伤心中回过头来,为自己辩解。   钟汀当然知道这一罪名是莫须有的。她只是不知道说点儿什么,“行了,您别说了,我都懂。”   直到这时候,钟教授才想起女婿没来这茬儿,“路肖维呢?”   钟汀尽管尽量压低了声音,还是透着一股不耐烦,“他刚才送我来,到医院的时候也不知道哪个催命的鬼一直给他打电话,非得这时候谈生意。真他妈有病!他非要留下,我跟他说我爸烦着呢,看见你更烦,你有事儿就走吧,别留这儿给他添堵了。”   钟教授觉得自己女儿张口就带他妈的十分不雅,便劝解说,“我虽然过去对他有些成见,但现在看他也没有这么不顺眼。夫妻之间还是要互相尊重嘛,你看我和你妈……”   “行了,您二老是婚姻的楷模,我毕生要学习的榜样。”   丁女士从手术室被推到急诊病房,只有六人间的病房还剩一个床位,现在也只能将就下,这个点儿也没行军床可租,床头只有两把椅子。   现在她爸自己打车回家休息也不现实,钟汀只能让父亲坐椅子上眯会儿,因为太累了,钟教授很快就在椅子上睡着了。   经这么一遭,钟汀喝的那点儿酒早就醒了。她习惯性地去掰自己的手指,也不知道特需病房还有床位没有,单间的话陪护也方便一点儿,她爸这人,让他自己在家呆着肯定不干。   她打了个喷嚏,刚才出门的时头发只随便吹了几下,因为着急又出了一头汗,现在摸上去还是湿的。   钟汀想着,明天早上得买点儿感冒药吃,病再轻,家里也经不起俩病人。她病了,谁照顾她妈呢? 第18章   一个男人如果爱过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会疑心男人永远爱着她。   欧阳清也没能幸免。   有时她甚至以为路肖维同钟汀结婚也不过是为了报复她,她在参加他们婚礼的时候竟在痛苦中生出一种快慰。   据她的理解,大多数男人在审美上都是专一的,他们尽管有可能会爱上不同的人,但那些人总体上是一类人。   她清楚地知道,她和钟汀远不是一类人。   这也是她们相识多年却没做成朋友的原因。有时她也好奇,钟汀见证了她和路肖维的大多数时光,竟然还能毫无芥蒂地同他结婚。换了她,是绝对做不到的,如果她爱那个男人的话,那些记忆会始终折磨着她。当然如果不爱,那是另一回事,她并不在乎丁黎的过往,到后来,她连他现阶段的绯闻都不在乎了,不过吃醋是一个太太的义务。   吃醋是为人太太的义务,也是当人太太的权利。钟汀有权利吃她的醋,她却不能吃钟汀的醋。   采访那天,她把晚上飞日本的航班改签成了次日。当摄像机头全部关上的时候,她问路肖维晚上有没有时间,她在一家日料店定了位置,那家店需要半月前预约。他拒绝了她,理由是钟汀在家等他,改天她可以去他家尝一尝钟汀的手艺。   她冲路肖维笑一笑,是那种很标准化的笑容,我尝过,比你要早得多,确实不错。   半夜三点的时候,她突然醒了,醒来之前她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握着她的手,让她别走。不过,即使当年他当真挽留她,她就会改变选择吗?在她当时那个阶段,爱情从来都不是第一位的。   天快亮的时候,钟汀右眼皮突然跳了起来,她插上耳机又给路肖维打电话,听到的声音还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她手上只有他这一个号码,几次无果后又给他发微信,问他在哪儿,看到的话回她一下。   半个小时后依然没人回。   不会出事了吧。她用手指用支楞自己的眼皮,防止它再跳,作为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她此时竟然迷信了起来。   他身体虽然好,可近来总熬夜,前几天还有互联网公司员工猝死的新闻,他虽然不至于,可……昨天差不多这个时段在路遇到绛石园的路上还发生了一起事故。他开车虽然稳,但未必不会遇到冒失的。不过这一段是市区范围,就算有事,交警也会很快处理,如果他备注是钟汀的话,首字母是Z,交警很难会第一时间联系她,可这样电话总会有人接的。或许是别的事儿,她应该一早问清他到底在哪儿的……   不会,怎么会这么巧,她在自己太阳穴上狠狠敲了一下,瞎想什么呢。   或许是睡觉呢,睡得沉了也听不到电话,毕竟他那么忙。   可他在哪儿睡呢?公司?酒店?   最好是睡了,甭管在哪儿睡,只要没事儿就好。   她的心七上八下的,可月亮却一直悬在那儿,病房的窗帘透光,这是八月十二的月亮。   天蒙蒙亮的时候,那个她打了几十次的电话终于打了过来。   她到病房外边接电话,按接听键的时候她的手在抖。   当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传来的时候,她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鼻子酸涩,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她其实有许多话要说,你昨晚去哪儿了,怎么不回电话啊,我都要被你吓死了,可那些话被堵在嗓子眼里,一个字都出不了口。   感冒就是这样的。   “我手机调成静音了,一直没听到。你怎么了?”   “钟汀,你能听见吗?”   她捏了捏自己的鼻子,“有点儿感冒。我妈病了,阑尾炎,现在在三院。”   他问了具体位置和病床号,告诉她别着急,他马上过来。   他果然来得很快,不到一个小时就到医院了。   钟汀那时正在给她的初中同学打电话,同学在特需医疗部,她问今天有没有单人间可以空出来。   看到他的一瞬间,她眼泪竟然毫无防备地滚了下来。光天化日之下,走道里来回有人走动,她毫无廉耻地抱住了他。他的外套挂在胳膊上,钟汀的脸贴在他的衬衫上,能清楚地听见他的心跳。   她想自己不是感冒了吗,怎么鼻子还是这么灵敏,在医院充斥的来苏水味里,她竟然闻到了他身上的青橘皮味道,是那种还未熟透的橘子,酸酸涩涩的,她家的沐浴露就这味儿,和五星级酒店洗漱品一样的味道。这个味道若有若无的,理应被浓重的来苏水味遮盖了,她却闻得清清楚楚,他刚刚洗过澡。钟汀不得不感叹,他洗澡真是快。   “有人看着呢。”路肖维本想拍拍她的头,不过那手还是落在了她的肩上。   她的手从他的腰上拿开,“妈就在里面,我去趟洗手间。我说是你送我到医院的,记住了,千万别说串了。”   “你啊。”   钟汀是跑到洗手间的,来苏水味充斥在她的鼻腔,她突然有一阵想吐。水龙头里的水哗哗流着,她不断地拿水去拍打自己的脸。   她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黑眼圈可真够大的,也不知道他刚才看见这张脸是什么心情。幸亏她没把眼泪淌在他的衬衫上,洗起来也够麻烦的。   丁女士当天上午就转到了特需病房,并没用她同学的关系,都是路肖维一手包办的。刚转了病房,一位四十多岁的护工大姐便来了,装扮很是干脆利落,力气看起来比钟教授还要大。路肖维在医院旁边的酒店里定了房间,亲自送钟教授去休息。她爸走之后,外卖员给她电话,让她去拿餐,三份,他连大姐那份都想到了。粥和小笼包,外卖的logo很是熟悉,最近的那家分店到这里也要将近一个小时。   钟汀虽然知道他能干,却不知道他这样能干。   她到底为什么会以为,没了她照顾,他就会过得不好呢?他上高中的时候,就自己在外边租房住,自理能力怎么会比别人差。他那时候有一台洗衣机专门用来洗鞋和袜子,鞋也不刷,直接套上洗衣袋放在洗衣缸里绞。她想这人怎么在生活上这样粗糙,恨不得把鞋从里面掏出来,给他刷一遍,不过到底忍住了,哪有十几岁的大姑娘上赶着给人刷鞋的,不过从那时起她就觉得他需要人照顾。后来,在她的心里,需要人照顾便改成了需要她照顾。   其实只是错觉罢了,他并非没有能力,只是不愿意在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上浪费任何时间罢了。   钟汀确实感冒了,吃药也不见好,但也没变坏,怕传染上家人,她每天带着个大口罩在医院陪床。对着她爸妈,戴口罩的理由变成了医院细菌多,出出进进难免感染上什么病毒,有备无患。钟教授纳罕女儿最近怎么变得如此草木皆兵,要是出入就有可能被感染,那医生护士可怎么办?这几天对女婿的脾气也不太好,开口竟然还带他妈的,莫非是怀孕了。自己老伴脾气虽好,可当年怀孕那会儿也够他受的。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正确,还同老伴分享了一下,丁女士虽然觉得丈夫的论据并不算可靠,不过也不是完全的没道理。   钟汀并不知道自己父母想象力已经丰富到了这种地步。对于爸妈让自己回家休息的建议,她很干脆地拒绝了。也是奇怪,虽然感冒了,她的嗅觉却没丧失掉。   她确切地感受到了舅舅身上香水味道的变化。钟教授一直觉得这个小舅子乔张做致,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还总是喷香水。   自从丁黎和欧阳结婚后,钟教授对自己的小舅子愈发不满。一个男人成功了与发妻离婚在他看来就是罪过,一个年长的男人拿钱去诱惑一个年轻女人更称不上道德,如今因为出轨被离婚更应该受到众人的谴责。   因为丁黎和欧阳结婚这事儿,他一直觉得对不住自己的老友。欧阳清的父亲是他师专读书的朋友,这人比他还要耿介三分,毕业后被分配到一所普通中学教历史,因为不按应试教育的套路教学考试,教书多年也没评上职称。老友的女儿来N大读书,他自该照拂一二,如果不是他每周让欧阳来家吃饭,也碰不上丁黎,自然不会有后来的故事。   不过他虽然对小舅子不满,也不能阻止他来看望自己的姐姐。 第19章   丁黎离婚后就换回了原来的香水,和欧阳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得不迁就她的品味。欧阳的品味一贯不错,可香水却总是街香款,她自己偶尔用也就罢了,还非要强迫他一直用。当然欧阳的强迫并不是他发妻孙二娘似的强迫,有些女人是擅长以退为进的,欧阳是个中好手,他无法拒绝她。   那种五星酒店沐浴露的同款香水是否大众倒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不适合他的年纪,那是属于二十岁的年轻人的。他一个已经熟透的老橘子整天带着青橘味招摇过市,实在不太符合身份。虽然那香水味很淡,留香时间也很短,但他总觉得不自在。   有些人和年轻人谈恋爱会重新散发活力,他和欧阳在一起,只会一遍又一遍地认识自己的老,有时还不免为自己的老感到惭愧。这在他同龄的成功人士中是少见的,他并没老到那种地步。   钟汀觉得舅舅身上的檀香味太浓了,否则自己戴着口罩怎么可能还能闻到呢?不过这个味道倒比从前更适合他。   钟教授倒不以为然,他觉得这个小舅子身上的味道还不如医院的来苏水好闻。   钟汀闻了三天来苏水的味道,丁女士在住院的第四天,也就是中秋节那天下午出院了。她妈坚决不肯在医院过节,医生不认为一定要住院,回家调养也可。   路肖维接她母亲出院,她发现,他又换了车。他固然专一,但这专一也是有选择性的,音响功放永远都会改成一个牌子,但车倒是换的。   钟汀计算着自己一定要买辆车,她在网上看了,一辆跑了三万公里的本田还满足她的心理预期,价格上她能负担得起。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事情,怎么能指望别人时刻当自己的专职司机呢?   回长白苑的路上,路肖维接了一个电话,是她婆婆打来的,让他俩回家过中秋节。   他说岳母病了,恐怕不能回去了。   钟汀虽然没和路老爷子相处过,但基本上摸清了他的脾气,这人想干什么,通常会让老伴代自己发表意见。   她本来还发愁中秋节怎么过,中午晚上怎么分配,现在倒觉得简单,干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我也不知道送点儿什么,我新买了一套景德镇万寿无疆的碗碟,红底的,倒也喜庆,也算不上贵重,你一会儿回家的时候捎过去吧。”   她喜欢素净的瓷器,关于瓷器她所能接受的最繁复的色彩也不过是白底蓝花的青花瓷。不过自从她看了李安的《饮食男女》,便觉得浓重的色彩可能更有家的味道。   钟汀到了家把丁女士安顿在床上,就去寻她那套瓷器。她轻捧着匣子递到他面前,“喏,就这个。”   “你就这么想我走?”   “那再喝杯茶?”   陈渔是在她泡茶的时候来的,他手里捧着一大把荷兰牡丹,来了便管钟汀要玻璃瓶子装花。   他看见路肖维也很热情,“妹夫也来了。”   路肖维本来是坐在那儿喝茶的,中途他接了个电话,回来的时候直接拿起外套要往门外走。   “东西还没带呢?”   “不用了。”   一直到晚饭的时间,陈渔也没要走的意思,钟汀问他要不要留下来吃饭,他说有他的份吗。“你少吃点儿就行了。”   她做了蟹粉小笼包,丁女士现下要吃清淡的,她只让母亲吃了一只,剩下的都被陈渔给打扫了。   钟教授看陈渔这饿虎扑食的样子,就觉得这孩子很可怜。他爸妈迁居加拿大,留他自己在国内漂着,三十啷当岁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不过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院里某大龄男博士,非常在乎女方素颜的样子,陈渔给出注意,让他请女孩儿吃火锅,热气一熏,真面目自然露了出来。不过这招虽然让他看出了女方的真面目,女方也由此看出了他的真目的,于是不欢而散,恶名也传了出去。这位博士为了挽回自己的清誉,直接交待出了幕后黑手。院里女同志们都觉得陈渔这招十分毒辣,对他有意的也不免收了心思。   钟教授本想把自己的二外甥女介绍给陈渔,不过得知这事儿后,也就作罢了。   十五的月亮格外的圆。   路肖维的大姐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张全家福,那里面并没他的脸。   她在父母家住了半个月,中途路肖维不在的时候,回家拿了趟衣服,其他的时间一直在长白苑和N大两边跑。除了上班,就是给母亲熬汤熬粥,她觉得父亲的厨艺实在不能满足一个病人的需求。   在她的照顾之下,丁女士又能和她爸挽着手去散步了。   距离产生美,她不过呆了半月,丁女士便开始催她,“是不是该回家了啊?”   她的感冒还是不好,老是低烧,此外没有任何别的症状。   她觉得再拖下去实在影响工作,又害怕有别的并发症,就在网上挂了号,周六那天去检查。   医生认定这是普通感冒,要想好得快,可以去打点滴。   钟汀对此早有预料,来时便在包里塞了本书,以打发吊瓶时的无聊。   她的左手扎着输液管,另一只手去翻书,书是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上面她的手写笔记比印刷体还要多。   有一页她折了脚,那一页恩格斯总结:资产阶级间权衡利弊的婚姻,往往变成最为粗鄙的□□---有时是双方的,而以妻子最为通常。妻子和普通女昌女支不同之处,在于她不是像雇佣女工计件出卖劳动那样出租自己的肉体,而是一次永远出卖为奴隶。   那一页她还做了读书笔记,大概是她大一的时候写的:这个结论缺乏温情且有欠全面。从古至今,从中到外,生育抚育幼崽都是婚姻生活的重要内容,这也是妻子同女昌女支的一大区别。   输液的时光总是漫长的,她看着药液一点点滴答着。回过头来想这句话,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无产阶级,她也从未权衡利弊,最重要的是她有离婚的自由。   拔插管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流了血,手上贴着一个创可贴。   钟汀本以为这是平静的一天,她没想到会在医院看到欧阳和路肖维。   或许装作看不见更好些。她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目的主动过去打招呼,她又闻到了那股味道,青橘皮味儿,是欧阳身上的。她怀疑自己并没有感冒,味道这么淡她都能闻得出来。她看向欧阳,今天她穿了一件墨绿色风衣,黑色围巾包裹在她脖子上,风一吹,她前面的发丝便飘了起来,和当年那张照片的感觉倒有几分相像。她叫了声清姐,接下来便不知道说点儿什么。欧阳清是见过大场面的,自然不像她这样沉不住气,亲切地问她哪里不舒服。   毕竟谁舒服了也不会来医院。   “没什么,就是小感冒。”   路肖维只是稍微僵了一下随即就十分自如起来,是种无奈的语气,“你下次能不能别逞强了,病了也装成没事儿似的,看个病也要瞒着我。”   她站在那儿,今天天气不好,天蒙了一大片灰扑扑的云彩,幸亏她穿了一件有口袋的外套,否则她一定不知道把手放在哪儿。她整个手握成一个拳头,指甲都陷在掌心里,不过她的指甲和肉都是平齐的,不管多么使劲儿,也不觉得疼。一点儿都不疼。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表情,可她知道,路肖维脸上种镇定自若的表情,她始终学不来。   钟汀集中全副精力听欧阳说着,“我妈腿骨折了,我当时在国外,幸亏肖维帮忙。”   她本想扯出一个笑容,可一想起路肖维的话,那笑就收了回去,“他都跟我说过了,我本来想趁着自己看病的功夫看一看伯母的,可总不能空着手,想着去附近的花店买束花,没成想就碰上了你俩。”说着她又看了他一眼,“你还说我瞒着你呢,你来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这是她最后一次配合他玩这么幼稚的把戏了。她马上就要二十九了,就算玩儿,也应该玩中学生的游戏。   “我已经看过了。现在伯母已经休息了,你就不用去了。”   后来她还说了一大堆客套话,可当路肖维揽着她的肩同欧阳告别的时候,那些话就在她的脑子里飘得无影无踪了。钟汀想,欧阳果然对他旧情难忘。   欧阳人脉那么广,就算她不在国内,就算她要找人帮忙,要是没有别的意思的话,怎么会找到前男友这里来。   路肖维的报复连小学生都不如,完全是幼儿园似的,逞完口舌之快后,人家一旦有事拜托他之后,他连拒绝都不会。   这个傻子。   路肖维提出要送她回家。   “不用了,我开车来的,你有事儿就去忙吧。”   路肖维最终上了她开的车。   “我从未骗过你。”   “我知道,你从来不对我说谎,有时候我甚至好奇,你对别人也是不是这样诚实?”   他不愿意说的事儿就说两个字有事,从不拿别的事儿来搪塞她。   他说对她有点儿意思,就真的有点儿意思,就那么点儿,不多也不少。那点儿意思足够支撑她在签署协议的基础上同他结婚,再多就不会有了。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但大片绿油油的麦田上一丁点儿火星都可能燎原,前几天不是还有人野炊,把半熄灭的烟头扔在地上,就发生了大火灾吗?但在干枯龟裂的土地上,那点儿火很快就熄灭了。   “我还以为你吃醋了。”   “我倒觉得自己是个醋瓮,你时不时就从里面盛一坛去送人。”   她又想起在他家的场景,他不停地给她剥虾,路老爷子一眼又一眼地瞥他。他大姐和姐夫从来不在老爷子面前表示亲热,尽管他们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只有他,偏喜欢和父亲对着干。   她其实没那么喜欢吃白灼虾。   红灯的时候,他去摸她的头,“倒是没烧。”   他难道以为她是昏了头才同她说这些的吗?   “你抵抗力太差,应该锻炼锻炼。老吃药总不是办法。”   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总是去医院,各种稀奇古怪的缘由,被网球撞到头,被他的鼻子给磕了……   她想起李瓶儿对那个冤家说,你是医奴的药,她一直觉得这句话十分动听。   可她不是医他的药。   人参鹿茸固然是好东西,可人如果上了火,让人去吃这个,只会雪上加霜。 第20章   “你父亲中秋节的第二天便来了我家,他还以为你在我家过的节。”   “我并未对他说谎。”   “我知道。”他一定说自己有事儿,但他父亲的想象力十分逼仄,只能想到老钟相关。   中秋节的第二天,钟家便赢来了一位稀客。   路老爷子中秋节过得并不痛快,他感觉自己养儿子是给人家养的。中秋节那天他收到了一堆快递,都是儿子寄来的,他难道缺那点儿东西吗?家里月饼都成灾了。就不能让人家快递员休息一下吗?人不来,送那些东西有什么用。   人家母亲生病了女儿陪着就算了,你去凑个什么热闹,你难道不姓路姓钟?   路老爷子自认从没败给过老钟,但是这一回,他感到了挫败感。当时老钟的女儿嫁给他儿子,他认为自己家里毕竟是个儿子,总不会吃亏,现在才感觉出老钟手段的后劲儿来。   儿媳回国几个月了,他让老妻通过各种旁敲侧击打听到儿媳的肚子并没动静。他还是有点儿着急的。问那个逆子,他总说自己无此计划。   胡说八道!   就他老人家的个人经验来看,一个男人,在经济情况允许的情况下,是不会拒绝生孩子的。孩子是一个男人快乐的副产品,并不需要费什么力。至于养育,那是另一阶段的事情了。要孩子这件事,男人并不像女人那样郑重。   他或许应该和亲家谈谈这个问题,不要把上一代的偏见转移到下一代来。而且亲家母病了,于情于理,他都应该来探望一番。   路老爷子此番做客不仅带来了他自己,还带来了一堆石榴、鸭梨、槟子、白梨、葡萄、柿子……都是成箱的,从自家果树上摘下来的。此外,还有盒装的燕窝鱼翅人参,不过这个体积太小,并不能引起观感上的震撼。为了确保这些东西上楼,他还带来了一个帮手。   钟汀给她公公泡了老君眉,茶具用的是雨过天青的汝瓷。   老路先象征性地问候了下亲家母的健康,很快便切入了正题。   “我这种年纪,最大的心愿便是能享几天含饴弄孙的福。孩子们忙事业,我都可以理解。可事业什么时候不能忙,孩子现在不要以后就晚了。”为了在钟教授面前表示自己并不重男轻女,“孙女孙子我都是一样的疼。”   钟教授一直以为是自己女儿不要孩子的,所以说起话来十分敷衍,“儿女们的事已经够咱们忙了。孙女孙子的事情实在是管不了了,让他们自己做主吧。”   两人没有共同语言,聊起来就各聊各的,那场谈话以无果告终。   路肖维同她一起回家吃晚饭。   或许是感冒的缘故,她吃什么都觉得发苦,清炖狮子头是苦的,松仁玉米也是苦的,她今天特地做了青菜豆腐汤。   饭间她给路肖维盛了一碗汤,问他味道怎么样。   他说不错。   吃完饭,路肖维坐那儿翻她的相册。她爸妈以前照相技术不佳,但随意拍出照片来,定格的永远是她高兴的样子。   钟教授又开始夸奖起女儿来,许是讲的次数太多了,他忘记到底同谁讲过了,于是又重来一遍,“我们钟汀八岁便会背《祭十二郎文》……”   一直坐到十点钟,还是丁女士开了口,“钟汀,你也来家不少日子了,该回去了。”   她想正好要同路肖维谈一谈。   “我嘴里苦,想吃点儿甜的。”   她开车去那条街买糖葫芦,她买了两串冰糖葫芦,给他一串。   “有没有人说过你吃东西像一个蜗牛?”   “没有。我不怎么喜欢软体动物。”她以前在阳台养过一只葡萄藤,不知怎的招来了一只蜗牛,那蜗牛吃叶子的时候触角一动一动的,她一点儿都不觉得可爱。   “我从没见过蜗牛脱下壳的样子。”   “蜗牛又不是蝉,壳脱了就死了。死了怎么会在你眼前晃?或者你可以去看蛞蝓,那个广义上也叫蜗牛。”   “那是另一回事。这么多年了,我从见过你生气时的样子。”   忘了什么时候,对于那些负面情绪,她从来都是只有心情,没有表情的,只有高兴的表情是不用藏起来的。   “你知道一个人在什么时候最喜欢吃酸的么?”   她把车停在路边,一边吃糖葫芦一边仰头看着他,继续说道,“怀孕的时候。我妈当年怀孕的时候就喜欢吃酸的,我爸还一直以为怀的是个男孩子,酸儿辣女嘛。他给我爷爷写信,认为可能给家里添一个孙子。我爸那时候在日本,打电话多方便啊,可他打完电话,还要写信,留下了文字上的证据。结果一生出来发现是个女婴,还那么胖,未必有多高兴。可我们家人有个习惯,凡是自己的,都觉得好。我爸很快就觉得胖也是好的。你是不是觉得我说这些很无聊?”   她的嘴里发苦,所以她咬了一口糖葫芦上的冰糖,“路肖维,如果我说我没感冒,只是怀孕了你怎么想。”   她尽力去捕捉他的表情,发现他面无表情。   过了会儿,她实在憋不住了笑道,“骗你的,你说了生育权是双方的,你要是不同意,我怎么会生你的孩子呢?”   其实还有一句没说,你既然这么不想要孩子,怎么不去结扎呢?这不是一劳永逸了吗?   不过都现在了,何必把话当刀子去捅他呢,他不高兴了,自己就痛快了吗?   他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下次别开这种玩笑了。”   “不会有下次了。”   真的,不会有下次了。   到了家,他一把把门关好,就拿胳膊去箍她,把她抵在门上。   “我感冒了,你别这样。”   “我抵抗力没那么差。这么多天了,你也让我对你尽一尽义务。”   他堵住她的嘴,整个人都被他箍在怀里,从客厅一直到卧室,直到把她一把推到床上。   “路肖维,我他妈不是女表子!”   “你当然不是,你又不要钱!”   她扬起手,那巴掌迟疑着,最后落到了她自己的脸上。   眼泪不争气地滚了下来,这次她没办法去找别的借口。   怎么就走到这步了呢?   他的手指去摸她刚才落在脸上的手,然后将手指一个一个地掰开。   “你感冒了,我给你发发汗。”   她感觉身上压着一条厚重的丝绸棉被,从头到脚把她包裹住了。   她又想起小时候,那时候她还不认识他,总是感冒,不过也好得快,吃了药,拿被子把自己捂住,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的,出一身汗,第二天就好了。那时候她最大的苦恼不过是偷偷预习功课不被发现。   不知道怎么就闹到了今天这步,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出了那句话。   从头到尾不都是她自愿的么?   她到底是怨他的。   一个有表达欲的人,开始想着有人听就满足。   后来有听众了,就嫌没人鼓掌。   有人鼓掌了,又嫌掌声鼓得不够热烈,时机不够到位。   爱一个人,是想占领他的全部的。   她对他的要求只会越来越多,而他永远不会满足她。   倒不如适可而止,留一点体面给彼此。   他不是不好,只是对她不够好罢了。人与人之间是讲究化学反应的,感情更是如此,有人能激发出坏人的好,有些人会激发出好人的坏。路肖维并不是做不了好丈夫,只是对象不对,人对了,他能做起好父亲来也未可知。   第二天早上,钟汀很早就起了,她洗漱完先去了24小时药店,买了紧急避孕药来吃。药片是白色的,半个小拇指甲盖那么大,所引发的效果应该是十分惊人的。   她想幸亏没孩子,有了孩子关系哪有那样简单。有了孩子,三个人痛苦,这痛苦会在扯不断的关系中不断加深。没孩子,只她一个人痛苦,可她不过是个普通人,有父母要养,有论文要写,有项目要做,一堆事情等着她,她没时间上演闺门怨,那点儿痛苦也会被时间消磨殆尽。   她给他做了汤圆 ,姜汁汤圆,麻蓉和玫瑰露和了馅儿。玫瑰露是她自己做的,她看这个她一点一点建起来的厨房很亲切,很快就不是她的了。   眼前的人,也很快不是她的了。   或许从来就不是她的。   汤圆,团圆,他愿意和谁团圆就和谁团圆去吧。   她想同他好聚好散,看他吃完最后一粒汤圆才同他讲,“路肖维,咱们离婚好不好?”   她知道他不会拒绝她,就像当年她同他说分手一样,他只说了个好字。她当时准备了一大堆理由硬是一句都没说出来,那些理由都是很容易被反驳的。   他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拿手去探她额头的体温,随即站起来,“昨天拿的药喝了吗?我去给你拿体温计。”   “我量了,不发烧,三十六度八。”   “我和你说真的,我不拿这个开玩笑。”她从来都知道,他不和任何人玩分手游戏。   “还是量一量吧。”他走到一半才反应过来他并不知道药箱在哪儿。他对这个家并不熟悉。   相对于他的公司,这个家几乎没有路肖维的个人痕迹。   他的整个身子背着她,“你真的决定了?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可以谈,我也不是不能满足你。”   员工要辞职,领导找谈话大概也是这样说吧。   她想她是了解他的,他或许也了解她,不过那了解,就好像是中文版的普罗柯比的《秘史》,本来就是主观的二手资料,再从希腊文翻译成英文,最后转译成中文。事情或许差不离,但意思并不是那意思。   “如果说我想有个孩子呢?”她并没等他回答,“这并不是我的条件。我不是要挟你,我只是说,我是一个普通人,只想过普通的生活。”她以前宁愿他不能生,不能生和不想生是两码事,有时候她宁愿他穷一点儿,甚至丑一点儿。院里某师母把丈夫喂成了一个两百斤的大胖子,伴有高血压高血脂综合征,她是很能理解这种心情的。她理解完又批判起来,爱一个人不是希望他好吗?怎么能无所不用其极地祸害他呢。   全程都是她说,他在听。   不出所料地,他同意了。   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烈的人,他绝对不会因为欧阳那儿还需要做戏就去挽留她。   终于谈到了财产问题。   “我拎包来的,自然也该拎包走。”   “你不用走,我走就是了。”   “这是你的房子,哪有鸠占鹊巢的道理?我不要,倒不是我不爱钱。相反我挺爱钱的,我自己辛苦挣来的钱,每一分都觉得难得,买根钢笔价钱还要货比三家。但我不能爱别人的钱。”她嘴里有点儿苦,舀了一勺姜汁放嘴里,已经凉了,“我不想和你再有任何关系了,我知道如果当初我不去找你,你早就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或许是我打扰了你的生活。可是我也不怎么觉得抱歉。”是他先来招惹她的,如果他当年不去招惹她,她那份心情最终会泛黄枯干,不过那句话终究没说出口,“人这一生,如果没有遇到错误,怎么知道什么是对的呢!遇到错误改正了就是了,你也不要太怪我。”   她以前一想到和他没关系,心里就一阵牵痛。   可事情真发生了,心里却无波无澜的。没关系总比闹到最后血肉淋漓要好。 第21章   路肖维有十一年的烟龄。不熟悉他的人很难看出他是一个老烟枪,他的牙太白了,白到可以给牙膏广告代言。   第一次抽烟倒是十分偶然。那天他同钟汀一起去动物园看黑冠长臂猿,回来路上钟汀被香蕉皮绊倒了,他觉得她眉毛眼睛皱在一起的委屈样子实在好玩儿,第一反应就是从包里取出相机拍。她是自己爬起来的,爬起来之后拍了拍身上的土,然后冲他很难看地笑。   之后两人去冷饮店吃冰淇淋,他给她买了两个,一个香草的,一个抹茶的,她吃得很快,本来以为没事儿了,吃完她突然提出要和他分手,他想起她的网球拍还在他家。钟汀的网球拍线坏了,他前一天刚给拍子穿了新线,本来想买个新的,但她还挺念旧的。从冷饮店出来,她随他去家里拿拍子,她把拍子放在手里,夸他线穿得可真不错,看起来比原来还好。除此之外,再没说别的。   他把她送下楼,突然口渴,去路边小卖部买水喝,顺便买了盒烟。   他最开始很讨厌烟味,可又忍不住抽,抽完就刷牙,去看牙医,医生告诉他刷牙的频率不要太频繁,对牙齿不好。他自认是个有自制力的人,可这烟瘾总是戒不掉。他很少喝酒,除非不得已,酒会扰乱他的思绪,而且一个经常开车的人是不宜饮酒的,但抽烟时他是清醒的。   他看着钟汀,她又在掰手指头了,她一紧张就那样,这么多年,也没更有出息点儿。她说来说去,翻过来倒过去,无非是要跟他斩断联系了。这人全身连骨头都是软的,只有嘴和牙是硬的。   她说也不怎么觉得抱歉,让他不要太怪她。好像他怪过她似的。   他想说点儿什么,又觉得无话可说,走到茶几上摸了一盒火柴,长柄的,擦着了,发出砰地一声响,是幽蓝色的火光,或许是受了潮,刚冒出一点儿火星就熄灭了。他只能再点燃一根,火柴的那点儿蓝光一触到烟头,就成了橘红色。他深吸了一口烟,看她的口型是要他不要抽,但说到一半就闭上了嘴。   就这样吧,他认识她这么多年,也没依过她几回。   这次,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钟汀提完离婚后在绛石园又住了一个星期,直到找到新房子收拾妥当后才搬走,这一周路肖维大概住在酒店里。   长白苑起码目前是不能回的,回了家,为了不让父母担心,她得每天装高兴的样子,她就算天天看卓别林,也很难天天都高兴。想来想去只能自己租房。本来N大对教职工是有租房优惠的,校内房一平每月只要四十块,比周围的市价便宜了一半,她刚回国的时候是可以申请的,可她那时没离婚,没必要去跟人家抢房子,现在有必要了,还且得排队呢。   金九银十正是租房旺季,合适的房子太难找。她花了四千五租了校内一居,老公房,在六楼,没电梯,坐南朝北。   房子像是很久不住人了,拔了电的冰箱里还放着过期的酱油醋,卫生间的瓷砖原是贴的白瓷,年深日久,从排列整齐的贝齿变成了无限泛黄接近于黑的龋齿。她穿上了多年不见天日的衣裳,戴着用报纸叠成的帽子,将屋里的旧物重新洗涮了一遍,实在要不得的都扔了,搬家的东西里,厨具占了一大半,那些东西也不是不可以留给他,可她知道她不搬走,一定会被他给扔了,都是她一件件淘来的,她舍不得。   搬完家后,她把他的房子给重新打扫了一遍。不过,她想,以后他未必会来这儿住了。   他俩十月末才去的民政局,他太忙了,抽出时间来不容易。钟汀刚买的二手车开了没几天就进了修理厂,她是打车去的。办离婚得拿结婚证,虽然路肖维说她笑得不怎么好看,可她觉得红底的照片上她笑得挺好的,尽管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她结婚时并没有奔着离婚去。   从民政局出来后,路肖维突然问钟汀为何要同他结婚。   钟汀同他并肩走,“你听没听过钱老的一句话?我们对采摘不到的葡萄,不但想象它酸,也很可能想象它是分外地甜。婚姻于我就是这葡萄。”   其实摘葡萄的时机也是要选择的,时机对了就是甜的,时机不对就是酸的。   钟汀想味道的酸甜有时倒不取决于葡萄,而是摘葡萄的人。   路肖维并未接下去问,还用问么?他不是酸的,难道还是甜的不成?   既然知道了答案,就没必要再去自取其辱。   他把手上的牛皮纸袋递给她,为了排队买栗子,他罕见地迟到了。   “不用了,谢谢。”   “你要不要,我就扔了,我不喜欢吃栗子。”   她从他手里接过袋子,说了句谢谢。   “要不要我送你一段?”   “不用麻烦了。我叫了车,要爽约了司机师傅会不高兴的,还得赔违约金。”   就在这时她接了个电话,电话里乔师傅说他已经到了。   钟汀拿着袋子冲路肖维说再见,转身之前朝他笑了一下。   难看就难看吧,总比哭好看。   司机乔师傅总在民政局附近拉活儿,见证了各种痴男怨女。他媳妇儿老嫌他开车没出息,那是不了解他。他是谁,做司机也是独一无二的。他可不是普通的司机,把人从A地送到B地,他是把人从不开心送往开心。他愿意跟人聊天,说是半个情感专家也不为过,多少乘客哭着上来,笑着下去。有一女孩子本是打车去大桥自杀,结果跟他聊了天,改去动物园看大象去了。   眼前这姑娘上了车,上车的时候一直笑,离婚的女方很少有这样的,电台里正讲婚姻要如何保鲜,他本想以专家都瞎扯来开篇,和她聊聊天。可话还没开头,他就从后视镜里看到姑娘用手捂着脸,肩膀一耸一耸的,大概是在哭吧,他于是放起了自己最爱的歌曲之一《单恋一枝花》,让这低沉的男声给她点儿安慰。   这姑娘和他闺女差不多大,闺女还没对象呢,人家就离婚了。看来结婚晚也有结婚晚的好处。   他车上有两首曲目,如果一对男女上来,那肯定是办结婚的,放《我们结婚吧》肯定没错;如果是一个人上了车,那不用说,一准儿是离婚的,他就放《单恋一枝花》,这首歌乔师傅唱得格外的好,堪称他KTV必点金曲。他唱得如此动听,简直不输原唱,可媳妇儿不夸他也就罢了,还揪着他的耳朵骂,“你到底还看上了哪一枝花”。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孔老夫子这句话可是真对。   对于结婚的,他要告诉他们: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对于离婚的,他要通过歌声传达出一种理念: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他最擅长的就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反着说那不是给人找不痛快吗?当然遇到他媳妇儿,他总是破例。   在《单恋一枝花》放到第五遍时,他只听姑娘说道,“师傅,您能放点儿别的吗?”   “行,你想听什么?”   “那您放段相声吧,《珍珠翡翠白玉汤》,随便哪个版本的都行。”   乔师傅想了想,“这个好像没有。”   “那不用了,谢谢您。”   车在N大停下,乔师傅想这姑娘还是自己女儿的校友,不知道她认不认识小乔,他闺女大小是个名人,要认识也说不定呢。不过人家都这么难过了,还在人面前炫耀自己女儿怪过分的。   下车的时候,钟汀在付掉车费之外,还把那袋栗子送给了老乔,“您拿去吃吧。”   乔师傅开车多年,第一次从乘客那里收到礼物,在推辞几番之后,他不得已收下了,谁说他干这事儿没意义呢?还是有识货的。   老乔打眼一瞧,是幸福村的栗子,他媳妇儿最爱吃的,早上出来的时候他刚跟媳妇儿吵了架,本想收车的时候买栗子给她,让她别生气了。没想到今天运气不错,得了个现成的,真是好人有好报。   乔师傅一早就收了车,回到家他把栗子递给媳妇儿,说了仨字,“给你的”,就去了浴室洗澡。   老乔媳妇儿冲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这人连句对不起都不会说,每次拿袋栗子就把自己打发了,把自己当什么人呢。   不过转念一想,这人就这样,跟他结婚这么多年,难道还能换一个。这栗子都凉了,得放微波炉热一热。   没成想在袋子里看到一枚鸽子蛋。   媳妇儿纳罕,老乔什么时候学得这么虚头八脑的了,还跟小年轻学浪漫,把戒指混在板栗里,亏他想得出来。   早上她跟老乔说谁谁谁又戴了多大的钻戒,本来就说一说,没想到把老乔给惹急了,谁给你买钻戒你去找谁啊。呸,连抱怨抱怨都不行了,她也不是真心想要,就是嘴上说一说。说过就算,没想到这人真放在了心上。   想到这里,她眼睛不禁一阵湿润,可这钻也太大了吧。这个老乔,真是个笨蛋,就算假钻便宜,也不能买这么大的啊,真的得七位数吧,谁相信她这么有钱。戴出去别人一眼就知道是假的。   她把戒指戴在无名指上,阳光透过纱帘照进来,那一团玻璃似的东西闪得她眼疼,倒很像是真的,除了戒圈紧了点儿,一切都很完美。   媳妇儿本想嘲笑老乔几句,可总归是人家的心意,她把戒指郑重地放在自己宝蓝色天鹅绒的首饰盒里,假的就假的吧,心是真的。   晚饭的时候,老乔被允许多喝了一杯,看着桌上自己最爱的松鼠鳜鱼,老乔决定,明天再去给媳妇儿买袋栗子。 第22章   改版后的《清谈》第一期于十一月三日播出, 那天是周五, 钟汀并没有看。   节目播出前,舒苑本来准备了一堆路钟两人夫妻恩爱的稿子要发, 结果被告知统统作废,周五播出的《清谈》里没有一丁点内容提到钟汀,她坚决认为这是欧阳从中做的梗。   看完节目, 舒苑给钟汀打电话, 话里话外都在说欧阳的不是。当然她更想骂路肖维,不过到底没骂,倒不是因为他是她老板, 而是当着朋友面指名道姓骂人家丈夫实在不合适。   结果电话里,钟汀告诉她丈夫已经变成了前夫。二人已经离了婚,节目里怎么好播夫妻恩爱。   “协议离婚?”   毕竟是上市公司,股权切割一大堆问题, 不可能是法律上的正式离婚。   “已经领证了。”   舒苑并不知道他们签了婚后协议,即使是婚姻存续期间内,他的财产也与她无关。   电话里, 舒苑停顿了好一会儿,长到钟汀都以为她挂了。   舒苑再没说别的, 只是约她明天一起吃饭。   周六那天,钟汀先开车去了趟花卉市场, 买了几盆铜钱草、凤尾蕨和芦荟,来遮一遮房子里的颓气。难得看见有卖旱伞草的,她买了一大把, 厨房放着一个很粗糙的青花瓷缸,里面有一堆干土,原先的花早就死了,她费了很大劲儿把土倒了,洗净之后,把伞草插在缸里。那个缸被她拖着移到了客厅的电视柜旁边,柜子上放着一台21寸的背投电视,像是九十年代的产物。   房子是老房子,在她来之前,已经两年没住人了,其实她把租金压低一点也未必租不来。   屋里的墙发了霉,她本想重新漆一漆,但每天都住这儿,油漆无法散出去,于是只能贴墙纸。钟汀按着《闲情偶记》里李渔糊书房的法子,先把墙上贴了一大张酱色墙纸,然后把买来的豆绿色云母笺纸随手撕了,撕的纸片有方有扁,有长有短,形状各异,一点点儿贴在墙上。她是用米糊调得糨子贴得,而不是胶水。   贴完了打眼一看,并没有找到传说中的哥窑美器之感,不过看着终于有人气儿了。   舒苑是她新居的第一个客人。   当她来到钟汀门前的时候,她一度怀疑是找错了,然后拿出手机上钟汀发给她的地址进行比对,没错啊。门上连门铃都没有,她怕敲错了门,先给钟汀打了个电话。   不到一分钟,她就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你怎么住这儿?”   “进来说吧。”   舒苑很快把房子打量了一遍,第一反应就是吃惊。这间的硬件比起她租的房子来还要差了不少。虽然每一样细节都能看得出屋主用力装饰了,那张腿脚稍瘸的杨木桌子上还铺了一条墨绿色的桌旗,可越是这样,她就越觉得奇怪,“你难道打算在这儿常住下去?”   “我签了一年的合同。”   说实话,钟汀离婚的消息虽然令舒苑很震惊,但她并不怎么为此难过,毕竟路肖维这么有钱,钟汀一离婚,就是一冉冉升起的小富婆,直接通过婚姻晋升为有产阶级,她一连房都没买的人有什么资格同情她呢?   她真正感到难过的是,钟汀住在这么一个房子里。   “你就这么轻易跟他离婚了?什么都没要?”   钟汀指了指厨房,“当然要了,连厨房里的砂锅我都拿过来了。”   “我是说钱!钱!”   钟汀只能眨眨眼睛,保持沉默。   很快舒苑的愤怒就压倒了难过,“在钱的问题上讲究自尊心有意思吗?争取正常权益不丢份儿!怎么就这么轻易地把革命果实拱手让人!你以为这样人家就会看得起你?想错了,人家只会以为你丫就一大傻子,假清高,背后指不定怎么笑话你呢!甭说外人,就连我,我都看不起你。钟汀,我看不起你!”   舒苑此时就像自己中了千万大奖,结果彩票被洗衣机绞烂了那么愤怒。不,比那样还要愤怒,她认为钟汀错过了至少好几个亿。   “行了,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赶快洗手吃饭吧。”   舒苑去洗手间洗手,发现洗手台比自己家还要干净,这么老的房子擦出这种效果,得用多长时间啊。她一想到自己朋友窝着腰费力擦台面的情景,那股怒火又燃起来了。这个王八蛋,人家不要,难道你就不会给吗?   “我用瓦罐煨了栗子鸡,秋天了,贴贴秋膘,别老减肥了。栗子是丹东板栗。”   舒苑吃了个鸡块,又接着数落她,“朋友是干嘛的?你怎么不早跟我说!我要是早知道了,我绝不能坐视你这么被人家欺负!”   “婚是我自己要离的。性格不合,过不下去了,没你想得这么富有戏剧性。我今天这砂锅鱼头豆腐做得特别成功,你最喜欢的胖头鱼,我还放了冬菇和海米。”   说着,钟汀给她盛了一小碗,“你看,豆腐都起了蜂窝,真挺不错的。”   舒苑接过汤碗继续说道,“要不我说你不长心眼呢?人家就盼着你离呢,结果盼什么来什么,心想事成啊!行了,你也别给我盛了,我自己来。要是锅里熬的是路肖维和欧阳清,我还能多喝一碗。”   钟汀几乎是恳求道,“咱能说点儿别的吗?”   “行吧。这汤挺不错的。”   欧阳清并不知道有人想拿自己当汤佐料。   把路肖维家庭部分全删掉也不是她的主意,月末的时候,路肖维给她打电话,让节目把有关家庭生活的那一part全都剪掉,理由是钟汀不想曝光,这会影响她的生活。   他来电话的时候,这一期的终剪版已经出来了。   往常欧阳清的工作安排得很满,《清谈》不过是她众多工作中的一项。从前年开始,她只在采访前一边化妆一边看台本,顺便问本期的小编导几个问题,剪辑也只看下终剪版。而这次,她把台本审了三遍,粗剪一出,她就马上拿来看,过她眼的至少有三版。   每看一版,她都能发现让她不舒服的点。最让她无法忍受的是路肖维办公室摆的那张照片,如果是他俩的婚后照也就算了,偏偏是中学合影,摄影师还特意给了特写,当时没怎么细看,她是在粗剪的片子里才发现的。每看一次,她的心都要疼一下。   照片上,两人穿着校服,一个憋住不笑,一个憋不住笑了,那两颗虎牙格外的刺眼。   节目的宣推人员看见这张照片两眼发光,认为青梅竹马修成正果是个很好的宣传点,当天就写了宣传方案,PPT做了三十页。   她直接否定了这一方案,“都中学生了,算什么青梅竹马?再说不过是一张普通的合影罢了。我故意强调这个,要是有精神过敏的人认为我们在提倡早恋怎么办?电视台播出一定要把握尺度。”。   欧阳一开始并未答应路肖维的要求,“家庭生活可是收视爆点,我们的编导还想拿这个当新闻点呢。要不你再劝劝钟汀。”   最终在路肖维的坚持之下,欧阳同意把钟汀的内容剪得一刀不剩。   小编导很委屈,“多好的新闻点啊!怎么就删掉呢?”   节目播出那天,欧阳去主持一个电影的首映礼,那个电影剪辑错乱,对白幼稚,画面也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她去主持不过卖个人情。   不过也并非全无触动她的地方。   电影里,一个男人和大学恋人分了手,结婚生子后又偶遇,旧情复燃。而促使他们复合的一大关键因素是他们第一次分开之前并未发生过关系。   欧阳觉得这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性。   一对曾经恋爱过的男女,发生过关系和没发生过关系再见面是不一样的。   后者可能更不甘心一点儿。   对于大多数女人来说,男女睡觉这事儿是一场电影的精彩预告片,大幕还远未拉开。   而对于大多数男人来说,睡这件事是一场电影的最高潮部分,进行了这一步,至于之后再发生点儿什么,都无可无不可了。   不过她并没从路肖维那里看到那点儿不甘心。   她自认不是个保守的女人,可她对男人的不信任使得她不得不保守。   欧阳的第一次性经历是在婚后,当事情发生的时候,她感到了丁黎的惊讶。   其实连她自己有时都会感到惊讶,路肖维以前但凡对她再强硬一点,她的抵抗力都会顷刻消失。但他没有。   欧阳想,或许再也不会有人像他曾经那样爱她了。   有一阵儿,竞争对手为了抹黑她,在各大论坛上发布她为了钱抛弃路肖维嫁给老男人的帖子,她这边的公关还未出手,帖子就被删了。她知道,那是路肖维做的。   那对于他,并不算是一个□□,是他励志人生的一个重要论据。   他从未亏待她。   十一月中旬,欧阳的母亲终于出了院,那天晚上她给路肖维发微信,为了感谢他,她一定要请他吃饭。   半个小时后,他回了她三个字:不用了。 第23章   路肖维想, 快乐到底是短暂的。在欧阳面前扬眉吐气的快乐不到二十四小时就烟消云散了。   接下来, 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对待她。   他回完欧阳后,想着要不要给钟汀发条信息, 问问她戒托合适么,不行的话可以去改尺寸。毕竟送礼物还是应该让人满意。她以前的婚戒就大了,直接拿着细线绕了几圈绑在手指上。   这次虽然他在钟汀睡觉时, 拿着她的无名指量了好几次, 照理说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凡事都有意外。   那枚戒指他本以为一个月之内就会好,可硬是拖了三个月。不过没办法, 一枚纯白无色的大颗裸钻哪有那么好找,而且找孔棽定制戒指的人早就排到了明年,如果他和孔棽不是旧相识,插队都没得插。   去民政局的前一天他才拿到戒指, 到手的时候,孔棽开玩笑说能不能给卖给她,这是她几年做的最满意的戒指, 她想自己结婚的时候戴。   其实他是想在进民政局前把袋子给钟汀的,可他问她吃不吃栗子的时候, 她说不吃,不吃就算了, 勉强也没必要。   如果他拿证前坚持要给她,好像这戒指是他为挽回她做出的努力。他真没那意思,也不想她对此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他从不会挽留任何一个人。路遇一大特色就是, 员工一旦递交辞职申请,百分百批复,没有任何意外。   不过戒指总是要给她的。她很少提要求,提了当然要满足她,否则显得他太小气。而且戒托里已经刻了她名字,难道还能送给别人吗?她那么爱吃的人,自然不能坐视他把吃的给丢了,于是不出他意料地收下了。戒指本来就不小,他还裹上了几层食用的糯米纸,应该一眼就能看到,也不知道她看到时是什么心情。   他有时也想过,钟汀收到了戒指来找他退怎么办?他准备了一套说词,不过都两周了,依然没派上用场。他想,以后也不会派上用场了。   钟汀离开她,他心理上倒没什么大的不适,但生理上,像大多数刚刚离婚的男人一样,一到夜里,尤其是刚忙完工作的时候,他就无端产生一股燥热,为了使自己平复下来,他往往要打一局球,可当桌上的球都落袋为安的时候,那股火苗还在蹭蹭往上撺,这时候他只能抽出一颗烟放在嘴里,从火柴盒里拿出一根长柄火柴,点燃,火柴头幽蓝色的火光碰到烟蓦地变成了橘红色,当他把烟头狠狠掀灭在烟灰缸里的时候,他体内的那团火还是没有熄灭。他只能再点燃一根。   好像又回到了她离开的那两年,不过也捱过去了。总不能为了灭火把人留在自己身边吧。   就在他琢磨发不发的时候,路老爷子又给他来了电话 。   电话里的语气很令他奇怪,路老爷子罕见地问他晚上在哪儿吃的,他下意识地说在家。   然后他听父亲叹了口气,“你离婚的事情,钟汀已经告诉我们了,你也不必瞒着了。这年代,离婚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你又是个男人,还是应该振作一点。”   路老爷子这天中午才知道逆子离婚的事情。他想见儿子,又怕儿子不来,损失自己做父亲的尊严,便让老伴给儿媳打,让他俩回家一趟。结果儿媳说他俩已经离婚了,说完还向二老问了好。   他听到这件事的第一反应便是,这个逆子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同自己商量,把自己这个当老子的置于何地。然后便觉得儿子可怜。他是个老派人,终究认为离婚是件不好的事情。他有一种直觉,自己儿子是被离婚的,否则前儿媳怎么还向他俩殷切地问好,明明是胜利者的姿态。   会不会是儿子想生孩子,儿媳不同意,为此离的婚?或许是他前阵子找老钟那件事发挥了作用。他这个念头一出,便骂老钟的女儿不识货,自己的儿子虽然叛逆了一点,但事业模样包括父母家庭,哪一样都没得挑。你跟我儿子离了婚,未必就能找到更好的。   路老爷子难得对儿子温柔,温柔起来他自己都不习惯。   他在电话里劝儿子,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哪天我给你张罗一个更好的,绝对不比老钟的女儿差。   “爸,您就甭管了。早点休息吧。”   老路想再说点儿什么,但没说出口,于是便挂了电话。跟行动比起来,言语都是无力的,是时候发挥他老人家的能力了。   等他爸挂掉电话后,路肖维打开了CD机,他把打碎玻璃的声音灌成CD,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开始放。   伴着这声音,他又点燃了一支烟。他的父亲是个老烟枪,他十分讨厌他十分抽烟的样子,却还是重蹈了覆辙。   那条短信最终还是没发出去。   路肖维母亲来电话的时候,钟汀还犹疑过,她或许应该先模棱两可地答应,然后打电话给路肖维,让他去同父母交代。毕竟这种事还是他亲自说比较好。但她目前不想听到他的声音。   钟汀离婚后悲伤的时候并不多,过马路时,即使他名字里有一个路字,她也不大想起他来了。只是她吃饭时,总是下意识地拿出两副碗筷。极偶尔的时候,她会想他吃得好不好,至少他还有食堂,他公司的食堂还不错。   他没了自己,也过得很好。不,应该是过得更好。   离婚后她觉得自己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就是搬出来自己住。   在家里,她实在无法招架自己的父母。   她每天周六照常回家吃饭,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她当然也没那么不高兴。可一个人即使任何事情都很顺遂,最多的感觉也就是平静,而不是高兴。她发现爸妈在捕捉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为了不让他们担心,她必须保持自己的眼里时刻有笑意。即使一个专业演员也未必能做到如此。   钟教授自从知道女儿离婚后,每天都在心里辱骂前女婿,当然面上还是没事人一样。自己女儿本就不高兴了,何必再雪上加霜。   钟汀的理由是性格不和,自己女儿性格没有任何问题,肯定都是路家那小子的错。他早就看出来了,不过那些“我早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的话被他狠狠憋在了心里,这无异于在孩子的伤口上撒盐,毕竟是自己的孩子,他舍不得。   不过前些天还好好的,怎么就出问题了呢,大概还是因为孩子的问题。路肖维长在那种家庭,不想生孩子是假的。自己女儿眼下不肯生孩子,或许导致了两人离婚。   他想既然离婚了,那就搬回来住吧,孰料钟汀要闹独立。他和老伴去看过她现在住的房子,虽然还勉强看得过去,但不是长久之计。   从哪里就跌倒,就必须从哪里爬起来。院里新来了一个留英的博士,比钟汀小两岁,应该没结过婚,钟教授想,他或许应该请他来家吃个饭。 第24章   钟教授没成想在自己家门口又碰见了老路。一个月不见, 这人愈发乔张做致了, 明明腿脚比谁都好,手里还拿着一根文明棍, 做作!   路老爷子那天在给儿子打完电话后,马上又把自己说的话回顾了一遍,一个字一个字地来回琢磨, 意思倒是那个意思, 该表达的都表达到了,但是有点儿轻浮,一个父亲对当儿子的说天涯何处无芳草, 何必单恋一枝花,有些为老不尊了。下次说话前,还是应该打个草稿比较好。   不过行动远比语言重要。他是个很有行动力的人,在挂掉电话的第三天, 他又带着老伴搬回了长白苑,逆子结婚的时候,他本以为尘埃落定, 没两年就能抱孙子颐养天年了。只是和老钟做了亲家,事情不会这么容易。   他当年搬到郊外, 当然有喜爱田园生活的成分,且还不小, 但某种程度上也是放逐自己,有种卸甲归田的悲凉。好几次,他都心灰意冷了, 儿子事业上远比他成功,脾气又倔,他恐怕很难挽回颜面,找回为人父的尊严。可儿子毕竟是儿子,到底年轻,识人不清,现在不就遇上麻烦了,这时候就显出一个英明的老子是多么重要。   老钟这样作,他家姑娘想过上好日子,恐怕是难啊!路老爷子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出山了,虽然市里他不只一套房子,但他非得跟钟家住对面,让他看看自己儿子离了他们家,只会过得更好,不会更差。而这需要他的努力,在这个家里,他还是重要的,至关重要。   两人狭路相逢,当下都愣了一下,但很快就都露出了微笑。一个月他俩作为亲家还交换过一些言不由衷的客气话,此时已物是人非。为了显示自己的风度,钟教授首先打了招呼,路老爷子为了表达自己的不在意,也表示今天天气很好。   关上门,老钟对夫人抱怨,“那老家伙又搬回来了!”说完给自己倒了口茶,“明天江曜要来家里吃饭。我问过老江了,他儿子现在回国还没有女朋友呢。”   “钟汀不是说不要让你给她介绍吗?再说这才多长时间,未免太着急了。”   “你不要跟她说江曜来家吃饭的事儿,要不她明天不来了。就吃个饭嘛,你也别想太多。都是一个院里的,再说他俩之前也认识。老江不还是你老领导吗?”   周六下午钟汀从市档案馆出来的时候,没想到遇到了小乔。   小乔本名乔乐乔,是低她三届的学妹,原先校相声社的,现在在市广播电台,她在美国的时候,捣鼓收音机的调频,竟然还听到过她的声音。   小乔首先遇到了她,“钟学姐,今天校礼堂有相声巡演,你去听吗?”   “忘了拿票了。”   最近校园相声也不知道怎么这么不景气,以前排队等票,现在还得上赶着送票,小乔找到了新观众,十分高兴,从包里掏出两张票,“没事儿,我这儿有三张票,欢迎携家带口啊。”   钟汀谢了小乔,说了再见,准备开车,发现小乔还站那儿,“你去哪儿,要不要我捎你一段?”   小乔眨了眨眼睛,“回学校,顺路吗?”   “我也是。”   “那感情好。”说着笑嘻嘻地上了车。小乔今天运气不好,车坏了去送修,只能打车。   一路上,小乔坐在副驾驶上嘴就没停过。   半路上,小乔接了个电话。   尽管她尽量压抑着声音,但字正腔圆,钟汀听得清清楚楚。   “你知道你现在为什么这么痛苦吗?大多数女人婚姻不幸福,都是高估了男人的智商。男人这东西,要爱他们,但不要相信他们,包括他们的智商。他们自恋到什么程度,哪怕他与八戒师兄同宗同源,你夸他貌若潘安,他也不会怀疑。你说没他就得死,他就真相信自己这么重要。只要你这么说了,哪怕你是熬夜玩游戏心肌猝死,他也以为你是没日没夜想他想死的。其实,这世界离了谁不转啊!”   小乔的语速继续加快,“你的问题是什么?做得太多说得太少。明明心里都爱得不行不行的了,面儿上还风平浪静。一个聪明女人应该怎么办?反过来!夸他,往死里夸,让他感觉自己无比重要,跟救世主似的。一旦离了你,马上就感觉自己无足轻重。”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小乔才挂了电话,她这时才想起学姐坐在自己旁边,于是不好意思地冲着正前方的车玻璃笑了笑。   钟汀与小乔告了别,两人约了晚上见。   钟汀没想到会在自己家里见到江曜,钟教授行动实在太迅速了。   “今天别做那么多菜,要不人家还以为我们上赶着呢。”   “爸,您说什么呢?”   “一会儿江曜来家吃饭。你还记得吗?他换牙的时候,你还把手里的多余的糖葫芦给他吃呢,他那时候才六岁啊,多有自制力,直接拒绝了。”   钟汀用中指和食指敲了敲太阳穴,“爸,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事儿,项目课题还有得做呢。再说江曜是谁?一个院里的同事,我的学弟,比我小几乎三岁,外人知道了,还以为我离婚不久就上赶着相亲吃嫩草,您这样,要我以后怎么在院里做人?”   “你想太多了,就吃个饭。他在家惨兮兮的,跟着老江吃了二十来年食堂,然后又出了国,也没吃什么好的。请他来家吃个饭怎么了?前几天他把私藏的善本借给我,于情于理也得答谢一下。放心,我没跟他说别的。”   钟汀太了解她的父亲了,他当然不是请人吃个饭那么简单。以前她没结婚的时候,他爸请过各个学院的适婚博士来家吃饭,当然那时候他也说只是吃吃饭。这给她贫瘠的感情生活造成了极大困扰,不过那时都是理工学科的。钟教授认为自己的婚姻十分具有榜样价值,文理搭配是最好的组合,同行相斥,两人对彼此的专业不了解,都以为十分高深,才会互相欣赏,他的夫人就十分的崇拜他。   那时候钟教授一说少做两个菜,她就知道她爸又请人了,钟教授又想展现自己女儿的厨艺,又怕显得太郑重,更怕别人把女儿娶回家当个煮饭机,天天让她做饭,所以饭桌上在夸完自己女儿的厨艺后又说,“我们钟汀在家也不常做饭,毕竟有学业要忙。”   江曜来的时候还带来了伴手礼,两罐巧克力。   饭间,钟汀埋头吃饭,钟教授不时问江曜一些问题,在虚虚晃晃终于切入实质,“听你爸说,你还单身。”   只听江曜顿了顿说,“我已经结婚了。”   钟汀虽然对江曜没有任何情感上的意思,但不免感到震惊,一个人结婚怎么会连他的父亲都不知道。她想她爸这回可是闹了个大乌龙,幸亏他没吃鱼,万一卡了鱼刺就不好了。不过也好,这次之后,他应该一段时间内不会请人来家吃饭了。   钟教授听到了这六个字,所有的话都被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丁女士只能力挽狂澜,“哪位姑娘?也不知道我们认不认识?”   “师姐应该知道,和我一届的小乔。”   钟汀突然想起车上小乔那番话来,也不知道小乔在家是怎么夸这位学弟的。   时钟指向七点的时候,钟汀去衣架上拿自己的外套,“爸,您别留人家喝茶了,小乔演出七点,人还得看演出呢。”   江曜并没有演出票,但此时钟汀这么说,他也不好表示否定。   钟教授此时精神受了严重打击,连句挽留的话都忘了说。   钟汀和江曜一起出了门,她没想到这俩人竟然走到了一起,不过这世上的事儿往往就这么出乎意料。   他俩在电梯口等电梯的时候,钟汀把自己手里的袋子给江曜,“我记得小乔喜欢吃栗子,这袋风栗子拿回去给她尝一尝。”她以前从小乔手里拿过几次演出票,关系倒还好,不过差了三届,也没有进一步的联系。江曜带来了伴手礼,也不能让人空着手走。   没想到她等电梯的时候,正碰上路肖维从电梯里出来。他穿了一件卡其色的风衣,两手抄着口袋,看起来比以前还瘦了点儿,一定是错觉。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但随即冲他笑着打了个招呼。   路肖维冲她点了点头后,还和江曜寒暄了两句。   两人曾有过几次金钱上的往来。江曜读大学的时候,曾靠攒胆机赚外快,和路肖维做的几笔生意,极大地缓解了他的经济紧张。   电梯关上的时候,钟汀看见路肖维已经快走到了他家门口。他走得可真是快啊。   他以前走路也走得很快,非要她小跑着才能追上。   那时他们是同路。   现在是异路了,她也应该朝自己的方向走快点儿。   路肖维拿出钥匙去开门,他家还是老式锁,拿着钥匙在锁孔里转了几个圈也没打开,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怎么走到了一起,不过也不关他的事情。   她真的没意识到自己的笑并不好看吗?自己在家偷偷笑一下就算了,非要对所有人都如此。总是这样。   不过他现在也没有提醒她的义务了,她同他已经彻底没关系了。   她爱和谁有关系就和谁有关系吧,不过最好不要和陈渔扯在一起。   他实在不靠谱。 第25章   路肖维两手抄在口袋里, 所以钟汀并没看到他手上的婚戒。   那把钥匙始终没有打开锁, 是路老爷子来给他开的门。   老路把儿子手上的钥匙拿过来又关上门试了试,没问题啊, 这不一下就开了嘛。   路老爷子看见儿子无名指上的婚戒不由得叹了口气,没想到逆子是个痴情种,他再不出马, 恐怕逆子就要在老钟闺女这一棵树上吊死了。说实话, 他对钟汀没啥意见,可是桃子树上能结出梨子吗?毕竟她是老钟的女儿。再者已经离婚了,如今也该翻篇了。当初没有挽留住, 现在就应该向前看,老钟要知道儿子对她家女儿念念不忘,不知道得多得意呢?他势必不能让这人得意。既然儿子喜欢钟汀那样的,他就按着她的模子找一个更好的。   他很快就勾勒好了未来儿媳的画像:钟汀是个土博, 博士读完才去国外呆了两年,新儿媳必须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海龟博士;钟汀身高和他老伴差不多,大概165, 新儿媳务必170以上;至于长相,仔细观察儿媳哪怕前儿媳的相貌都显得很为老不尊, 龙生龙,凤生凤, 反正老钟的女儿长得没自己女儿好看就是了,逆子的长相配他女儿绰绰有余,偏偏还不知足, 迟早有你后悔的那一天,到时候后悔也晚了。   一想好目标,老路就拿出了自己的联系簿,联系簿很厚,他有很多朋友。他是个讲究老礼的人,逢年过节都会给自己的朋友们一份份送去节礼,现在有快递还好些,以前没有的时候他要一家家地拜访。朋友们都认为他是个忠肝义胆的好人,没人说他个不字。他唯一不那么光彩的是当过几年俄罗斯倒爷,可那时候他也没坑过谁,后来做买卖做累了,在学校里承包了一个食堂,饭菜价格也是全校最便宜的,当年四食从十一点四十到一点都是人满为患。   唯一说他不字的俩人,除了对门的老钟,就是这个逆子。   他虽然心疼女儿,花费他最多心思的还是儿子。就连儿子饭桌上偏食,他也要盯着改过来,番茄牛腩多好,偏偏他不识货,沾了牛肉就不吃,他偏要往他碗里拣,看着他一点点吃下去。   老三那时候喜欢吃虾,一上桌便盯着虾吃,教育他,他还顶嘴,为自己辩护,家里五口人,五十只虾,他吃十只有什么错。当然有错,只盯着一样菜吃,像什么样子。   他教育他是为他好,那时候他想着儿子长大了就会感激他了。可这感激严重迟到,迟到得他都不抱希望了。路老爷子想起孩子小时候还是很听话的,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今天他特意让老伴给做了白灼虾,吃饭的时候,他特意给儿子夹了一只。   他这难得一见的温柔让儿子感到了非常地不习惯。   路肖维并不知道老子根据自己手上的戒指已经产生了这么多的心理活动。一个戴惯了戒指的人,轻易不戴了,势必会引起别人的好奇,他只是讨厌这随之而来的麻烦,到了家里,他本应该摘下来的,但拆拆脱脱的也麻烦。   这天他二姐也在家,二姐是N大法学院的,硕导是江曜她妈,现在俩人在一个律所里,他无意问了江曜两句。   “你怎么想起问他来了?”   “我以前找他攒过胆机,也不知道他现在还做不做了?我把他联系方式给丢了。”   “他刚从国外回来没俩月,现在就在史院呆着呢。要不我帮你问问。”   “算了。”   “也不是不能找别人。”   路肖维十点回的家,路上他把车上唯一的CD拿来放。   最近欧阳又来联系他,他实在很头疼。   她总是让他想到过往,两人的过往是和屈辱联系在一起的。偏偏这些屈辱还被钟汀见证了。   钟汀那时是他和欧阳的观众。   事情都是他做的,他总不能怪一个观众。   为了欧阳清,他甚至研究过大提琴的琴谱。他在此之前对大提琴并无涉猎,买了一堆CD来听,最终爱上了肖斯塔科维奇的大提琴协奏曲。不过为了欧阳他一度阉割了自己的品味,车里长时间放着她拉的《梁祝》,他实在听不得那么抒情的曲子,为了她,偏一遍遍地听。   分手后,他的车载CD换成了肖氏的提琴曲,那更适合他的耳朵,可曲子放到一半的时候,他总会想到当年自己的委曲求全。   努力取悦别人却被抛弃对自尊心实在是很大的损伤。   他也不是不能取悦别人,但那一定不能是个具体的人。取悦大众,可以换来物超所值的利益;取悦具体的某个人,往往什么也得不到。   那些屈辱,不光他自己忘不掉,别人也一遍遍地提醒他。   回忆最使他感到羞辱的一次,是两年前。他看公关部的舆情报告,报告上写着他的关键词里出现了欧阳清,具体事件是有人在各大网站论坛发帖欧阳清为了钱把给他给甩了。   舆情报告后面附了一份宣传计划,计划里准备把他被甩这个点作为他个人励志形象的一部分,现代朱买臣是多么振奋人心啊。他虽然历史学得不好,却也知道朱买臣的最终下场实在凄惨。   那份宣传策划案的署名一栏里他看到了舒苑的名字。   他不知道钟汀是怎么向她的朋友描述自己的,一个被甩的倒霉蛋儿?   到了家,他给欧阳回了条信息:请近期不要再联系我了,钟汀会不高兴的。   当年为了展现自己的慷慨,欧阳问他今后还可以做朋友吗?他他妈地说没问题,你有事还可以来找我。   欧阳还不知道他已经离婚,知道了,不知会怎么想他。   他不认为钟汀在相亲,不过总有那么一天。他俩也确实不合适。   可动不动就给人送栗子,也太……随她去吧。   戒指也没见她戴,或许是太大了。确实不太日常,可她当初不是指名要大的嘛。   也许应该当面问问她戒托合不合适,算了吧,跟邀功请赏似的。不合适她难道不会自己去改尺寸吗?   路肖维稍稍比较了那么一下,江曜还是比陈渔好不少的,希望她眼光不要太差劲。   东城开了家金瓶梅的主题餐厅,餐厅的宣传给钟汀发了张帖子,让她去吃,顺便写篇吹捧的稿子,当然餐费是不用她花的。她怕浪费食物,想着自己怎么吃不了,前阵子欠了陈渔一顿饭,免不了要回请,就叫了他一起去吃。   八热四凉,点心是玫瑰鹅油烫面蒸饼和桃花烧卖。   热菜都是肉菜,吃了两道就觉得腻了,羊角葱汆炒核桃肉倒是不错,核桃肉是从猪后腿上特意片下来的精肉。   最腻的是茶,芝麻盐笋栗丝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海青拿天鹅木樨玫瑰泼卤六安雀舌芽茶,里面竟真有雪里蕻,她实在喝不下去,要了杯蜜饯橘子茶。   一顿饭吃得差不离,陈渔觉得自己有必要开导钟汀一下,“离婚未必不是件好事。”   “我知道。”   “你以前爱得太狭隘了,不过你那时结了婚,我说这个也不太妥当。你不应把爱只放在一个人身上,要爱所有美的事物。菜,难道你只吃一道么?人,也是一样,不要老揪着一个人爱。老巴着一个人,眼光也要受局限。”   陈渔当初同路肖维的二姐也说过这句话,要爱一切美好的东西,而不是只爱某一个具体的人。他如此,也不介意她如此。结果她给了自己一巴掌,说出来的话也十分伤感情,别拿柏拉图那一套来哄我,柏拉图还搞同性恋爱呢,也没见你看上哪个男的。这次吵架之后二人就分了手,他挨了一巴掌之后又被路肖维打了一顿,实在是冤枉。   “师哥,博爱是需要天赋的,没几个人像你一样天赋异禀。”   钟汀有时候是真的很羡慕陈渔,她自己是个俗人,始终不能脱俗。陈渔是院里极少数把大部分精力放在教学上的人,照他现在的成果,很难如期评上副教授,不过他也不在乎,是真不在乎。现在高校都号召建设一流研究型大学,没听哪个大学要建设一流教研型大学的。教学是高校里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钟教授每次都十分高傲地说,我们又不是师大的。即使精品课评选,课讲得好不好也绝对不是重点,没见课哪个讲得好的讲师评上精品课的,老师的咖位是最重要的,哪怕他普通话说得大家都听不懂。   钟汀不行,她还是在乎社会评价的,合同到期走人于她是件很丢脸的事情。   她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死要面子。她唯一抛下面子做的事情,就是吃路肖维的回头草,主动去吃。虽然她也不后悔,但她绝对没有勇气去再吃一次了。   “最近听说你课上有一外院的男生总缠着你?”   “人家只是问题比较多而已。”孔泽持之以恒地问她要不要去打网球,本来已经消停了一阵子,这阵儿又开始充斥她的耳朵了。可人家也只不过是问个问题罢了,她除了拒绝没有别的法子。   总不能自作多情地去说,你给我造成了很大的困扰,请你以后再来问我了,好像她认定人家是在追求她似的。   “其实年轻的男孩子也不错。大多数男人一过二十五,身上就充满了功利气息,付出一毫一厘,都要等价回报。当然我没有影射谁的意思。”   “你想多了,人家就算很好,和我也没有任何关系。”别说她现在没有谈情说爱的意思,就算有,也不能从二十岁的学生里挑,那样她在院里怎么做人。   “我还是那句话,爱得不要太狭隘。” 第26章   “我想你一定听过这句话, 妓女晚景从良, 半生烟花无碍;贞妇白首失节,一世凄苦谁知。”陈渔喝了一口手边的茶, 补充道,“当然这句话很糟粕,我对贞洁这件事儿并没什么概念, 我也不认为烟花女就是恶人, 贞妇就是指代好人。我只是见不得有些人做了一箩筐过分的事儿,然后做了一二件好事,便能把过去全都抵消。”   钟汀觉得师哥今日并无往常直爽, 啰嗦了许多,“师哥,你想说什么直说就可以了,我又不是不了解你, 又不是公众场合,你在我面前不必讲求政治正确。”   “好吧,我就直说了。万一路肖维从了良再来找你, 过去的事情也不能更改了,你就不要回头了。”   钟汀觉得他这句话的每个字都不对劲, 她还以为之前在外努力维持的假象天衣无缝,真是自欺欺人, 陈渔看出来了,或许别人也看出来了。最可笑的是,他为什么认为路肖维会回头呢?   她要说得太多, 不过到了嘴边也不过一句话,“他从的个什么良?我同他离婚,也只能证明他不是我的良人。他未必不是别人的良人。”   她见证过他对人好的样子,他不是不会。他也对她好过,桩桩件件她都记着,网球拍穿的线,夏天的栗子,冬天的冰淇淋,那些好她事后回忆过无数次,让她以为她当初为了自尊心同他分手是个错误,如果她不同他分手,或许他就不会遇到欧阳,然后把人生轨迹都给改了……   事实证明,她继承了父亲的自信,高估了自己的影响力。   既然于她而言,去爱比被爱更重要,给比拿更愉快,那么路肖维应该也是如此。发自肺腑地给确实比拿更愉快,在付出会有回应的情况下。钟汀想,欧阳肯定会回应他的。   言多必失,陈渔想固然是朋友,但有时看破未必要说破,“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钟汀喝了一口蜜饯金桔茶,实在是太甜了,“师哥,要不要尝尝他家的芫荽芝麻茶?”   果不其然,陈渔面露恐惧,他最怕吃香菜。   陈渔喝了酒,不算醉,但不能开车了,钟汀开车带他去旧货市场,她想淘点儿个煤油灯和其他小玩意儿,陈渔要去看看市场里有没有他需要的旧书和黑胶唱片。   钟汀在一个摊前看灯的时候,恍然觉得有一双眼在背后盯着她,回过头一看竟是路肖维他爸。   十多年,她对他的称呼一改再改,现在她称呼他为路叔叔。他比自己的父亲小。   路老爷子为了显示自己的风度也客套了两句。   陈渔和卖家专注砍价,议定价格之后回头叫钟汀,没想到看见了前女友他爸。陈渔还去过路家,以路老二男朋友的身份。   好在大家都是讲究颜面的人,言不由衷地敷衍了一番后,便彼此告辞,相安无事。   二人辞别了路老爷子继续往前走,留老路一个人在那里内心翻江倒海。路老爷子心想,不行,得让儿子加快速度了。   那天钟汀还去体育用品商店买了一个新的网球拍。她以前同路肖维打球,老打老输,第一次分手后,那事儿还梗在心里,为此她大一上的时候还选修了网球课,不过之后她和他再没打过球。他穿得线确实不错,这么多年了,还完好无损。不过她不想再用了。有些球拍就应该放在网球包里,挂在墙上,永远都不要打开。   周日早上她拿着新网球拍去学校网球场练球,适量的体育运动有利于身体健康。她花钱预约了两个小时,场与场之间用网隔着,都是两两对打,她一个人在那儿挥拍,然后再一次次地自己去捡球。   不知道第几次捡球的时候,钟汀突然听到有一个人在叫她,“钟汀!”   回头看是孔泽。   孔泽觉得钟汀离婚了,起码婚姻破裂了。她已经一个多月不戴那枚素白指环了。   他还是有底线的,纠缠有夫之妇实在太低格了些。没想到就在他放弃的时候,他发现那枚戒指不见了。   一周不见是意外,那么两周三周直到一个月,那么必定是出问题了。   此时的女人往往会格外的脆弱,他倒没有趁人之危的意思,那太没有挑战性。不过运动有减缓伤心的作用,所以他照例约她去打网球。   然后每次都被非常客气地拒绝了,实在挫败。不过他从来都是个知难而上的人。   在网球场碰到她是个意外。   他隔着网对她说,“今天我预约球场的时候,人告诉我已经满了。既然你一个人,能不能把场子借我也用一下?”   “当然没问题。还有一个小时。”钟汀把网球和球拍预备塞球包里,准备走人。   “不是吧,我一来你就走?我本来约了人打球的,没地儿后这约就取消了。一个人捡球多没意思。要不你我打一局?”   钟汀前些天从孔泽嘴里得知,他以前在全国赛里拿过奖,“我太业余,和你这样的职业选手完全不是一个境界。打球也是要挑对手的,两个完全不是一个水平的人,打着实在没意思,倒不如你自己一个人练。”   孔泽觉得她话外有话,“以前我一直约你,现在好不容易遇到了,就这次,一个小时,以后我再也不烦你了。”   不知道为什么钟汀听这话有点儿伤感,好像自己非常不近人情似的。被吊打就被吊打吧,反正也就一次。   职业球员和球迷球叙,都要揣摩对手的水平,把自己放到和对方一个水平线上,尽可能地降低球的技术含量,给对手喂几个球,单方面吊打丧失了活动的意义。   孔泽放弃了以前的握拍方式,采取了大陆式握拍。他的目的当然不是赢,又不是正经比赛,你来我往才有可能持续下去。   两人打了二十分钟,出乎意料地,钟汀竟然没有去捡球。   钟汀本以为这一小时会无波无澜地结束,结果快要到点儿的时候,她一球击出去,孔泽突然屈着身子捂住了眼睛,有血滴在墨绿色的网球场地上,红配绿,格外地惊心。   她的球打到了他的眼!   钟汀坚持叫来了救护车,她自己实在没有办法把他弄到医院去。   孔泽最开始强烈请求钟汀不要叫救护车,救护车一来半个学校都会知道了,不到晚上他就会成为本校BBS上 的热门人物,然后收获数以千计的嘲笑。   但钟汀并没听他的,她坚决打了电话。她的腰包里有手机和卡,她在想卡里有多少钱,一会儿够不够交费,应该够了。   “对不起。”   孔泽挣扎着说了句不关你的事儿。   孔泽此刻只觉得丢人,他瞄准了她球的方向,本想制造一点点擦伤,没想到估计的角度失误,被打到了眼。他的眼角有淤血,视线也变得模糊,当然十分疼,不过跟丢脸这件事比起来,这疼倒显得不那么迫切了。他一个半职业球员,跟一个没什么经验的女孩子打球,在球速并不算快的情况下,凑上去被打了,被人知道了还怎么出去混。   钟汀像是看出了他心里所想似的,“如果我不说出去,不会有人知道的。”   在等救护车的时候,钟汀让孔泽闭上眼睛,为了缓解他的疼痛,她一边盯着其他的球场,以防有别的球飞过来再击中他,一边讲了几个并不高明的笑话。由于她满脑子都是他受伤的事儿,笑话讲得磕磕巴巴的,她自己都觉得很不好笑。   可孔泽还是很给面子地笑了。 第27章   路肖维办公室的铃兰花要死了, 根茎已经差不多腐烂了。这几天他一心烦就拿喷壶给花浇水, 脆弱的花实在经不起他这么殷勤地浇灌,于是以死表示抗议。   他按着养花指南补救, 也不见成效,早知道不该从老王那里要回来的。   他最开始把铃兰从家里拿来给了行政部的老王,让他养着。老王热爱侍弄花草, 在他的规划下, 公司里到处都是绿色,红砖墙上和钢筋吊顶上排布着一层又一层的绿。   周日老王也来加班。   路肖维从茶水间拿着一杯咖啡出来,途径老王的工位。   老王的工位和其他人泾渭分明, 用一圈多肉和其他人分隔开。   最开始公司的办公定位是全开放办公空间,没人有单独的办公室。现在路肖维的工位还留着,上面还放了一盆绿植和两本书,在公司入口的电子屏上输入他的名字, 电脑还会显示他的具体工位号。   不过他人早就不在这儿了,他去了一间会议室办公,虽然对外称是会议室, 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是他个人的办公室,没人去那里开会。   他站在老王面前, 喝了一口咖啡,让他跟自己去办公室看看花。   结果老王说这是彻底要死了, 然后又说铃兰有毒,还是凤尾蕨芦荟什么的要好些,他那儿还有多肉可以拿来摆在办公室里。路肖维拦住了老王接下来的话, 说那就算了,你去忙你的吧。   中午他去桌球室打球,球杆架在手指上,手肘撑在球台上瞄准白球,击出的一刹球瞬间炸开,刚一开局,他就没了继续玩儿的心思。   孔棽给他发微信,让他把钟汀戴戒指的图拍一个发她,她想看一下实图的效果。   他没回,孔棽追问让你媳妇儿的手出镜一下都不肯,不会这么小气吧,难道她的戒指只戴给你看?   他是看不见了。总不能戒指已经送出去了,还要让人家拍照晒单,他又不是某宝上的卖家。   当然他早就做好了两人再不联系的准备,都已经离婚了,还有联系的必要么?只是钟汀的平静还是有点儿出乎他的意料。   她竟然对戒指上的刻字没有一点儿好奇。   戒指上刻了两个字:冬冬。   那是他一早就给她起的外号。   不过太伧俗了,一直没叫出口。他给她起了许多外号,最令他满意的是“132”。   第一次分手前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不顾她的反对,管她叫“132”。   钟汀是冬至那天出生的,生日四个数字里1个1,3个2。他为自己的起名还颇为得意,但钟汀对此并不买单。她觉得自己的本名很好,非常好,名字里结合了她父母的姓氏,钟和汀还有一种对称美,叫她的本名难道不好么?什么132,比彪马还要不好听。   可他叫“132”的时候,她还是会回头。   回头的时候,嘴角向下,委屈巴巴的,每当这时候他就想拿出自己的相机。可没几秒钟,她就又笑了。   于是只能用手机拍。   那时候流行的还是翻盖手机,像素很不好,照片很模糊。手机他还留着,只不过相片倒没导出来,十来年了,如今肯定导不出来了。   当彪马的外号正式更名为耐克的时候,他的手机号前三位也从132换成了别的数字。   后来他又有了许多个手机号,不过那个132的倒没停机。他是个十分在乎隐私的人,认为换号也存在着信息泄露的风险。   后来他们结婚后,依然直呼对方的本名,好像当初做同学的时候。   他再没给她起过外号。   当黑球落到袋子里的时候,路肖维结束了这一句球。   想太多,还是不够忙。   钟汀的手指光秃秃的,没有一点儿装饰,唯一的结婚戒指也早就被她摘了下来。   此时她的手被孔泽握住。   救护车上,孔泽躺在那儿,去抓钟汀的手,他的手因为常年握球拍早就长出了茧子。   钟汀把自己的手小心抽出来,“再等会儿,一会儿就到了。”   为缓解他的注意力,她又讲了个笑话,很冷,一个败家子姓万,为了写他的姓氏,他画了一万个一字。   只孔泽一个人在笑,医生说这样会牵动伤口,叫他不要在笑了。   她头一次知道自己竟有如此大的幽默天赋,于是选择闭嘴。   到了医院,在经过各种排查后,医生认定是眼眶挫伤。   医生建议马上做手术。   钟汀问孔泽要不要给他的家人打电话,孔泽说自己父母都不在本市,他不想去麻打扰他们,让他们知道担心。   在签署手术同意书时,孔泽拒绝麻醉,为了一扫自己被打伤的屈辱,他决定借此雪耻。   钟汀想一想都为他觉得他疼,“多疼啊,麻醉吧,实在不行半麻也行。”   在她的劝解之下,他终于同意了麻醉。   。   在手术外的时间实在煎熬,她问了医生,伤势并不算严重,只要手术成功基本上不会对视力造成永久性损伤,不过他们也不能完全保证。   她的心一直悬着,幸亏她时刻把卡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他还年轻,万一因为她视力损坏了,实在是造孽。早知道不同他打球了。   当孔泽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的时候,她那颗心终于放下了。   她到底找了初中同学的关系,给他弄了一个单间。护工也是托同学找的,一个五十岁的大爷,看起来很可靠的样子。   孔泽的右眼蒙了纱布,左眼也闭着,他闭着眼找到了钟汀的手去握,这次她的手一开始并没有去松开,他这么年轻,没有父母在身边,一定会害怕吧。   “别担心,医生说了过不了一个月就会好的,不会有后遗症的。你的医药费我会全权负责的。”   “不用,像我们这种经常打球的人都买了意外险,即使是特需病房也会按标准赔付的。”   钟汀想自己到底是个俗人,她还是为这个消息感到了小小的高兴。   接下来便是工作日,钟汀不能全天陪护,幸亏有护工,特需病房的病人有专门的护士负责对接。她只是每天中午做了汤粥饭菜开车送过去,然后再马上回到学校。   孔泽虽然不学无术,但功课还是能做到及格,大四之前便修完了所有的学分,所以并不需要上交请假条。   孔泽因为用眼问题,不能看手机。   钟汀给他弄来了一只CD机,还有他点名要的CD。她本来想给他买一盘相声名段选集的,怕他听着笑裂了伤口,于是作罢。为了给他解闷儿,她又给他弄了一台收音机,她还特意叮嘱护工大爷千万不要给他放相声频道。   钟汀知道现在年轻孩子一天到晚离不了手机,她又拜托大爷看着他点儿,别让他过度用眼。   这期间,孔泽只回过孔棽一个人的电话。孔棽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他住院的第七天,打来电话问他到底去哪儿了,怎么一直联系不到他,微信也不回。他说自己有点儿小伤住院了,孔棽问他到底怎么了,现在住在哪个医院,孔泽说不要管了,不用来看我,我出院了去看你。那边问他现在有人照顾你吗?孔泽说照顾得可好了,每天想吃什么都有人做。孔梵一听这话头,知道她这个弟弟肯定是讹上哪个姑娘了。   “我不是反对你谈恋爱,只是你能不能安定一点儿,别再闹着玩儿了,你以前干的事儿你不觉得有些缺德吗?”   “这次可能不一样。”   “你就说你,你哪次不是说和上次不一样?”   “行了,姐,挂了啊,下次再给你打。”   一听到推门的声音,他就知道是钟汀来了。   虽然救护车惊动了不少人,孔泽的同学和网球队队友有不少知道的,但因为孔泽没有暴露自己的住院地址,所以并没有人来看他。   病房尤其是特需病房,充斥着来看病的人,只有他一人面前门可罗雀,只有钟汀准时准点儿地来送汤,显得他门前特别的冷清。   他喜欢这冷清,钟汀今天熬了粥,八样菜整齐地码在红漆的八宝攒盒里,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放在多功能桌上。   护工大爷曾问过孔泽那姑娘是你什么人,他想了想说是朋友。大爷不禁感叹,像这样的朋友实在是太难找了。孔泽本来想说是女朋友的,但他怕了钟汀知道了不高兴。事情得一步一步来,不能因小失大,操之过急。   “是不是太麻烦了?”   “不麻烦。”确实是有点儿麻烦的,不过好在是周六,平时她也给他做两三样。她把人家给弄伤了,虽然是无意的,但人家要吃点儿什么,她也不能不满足他。   “我总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要不是我去找你打球,也不会到今天这么麻烦,你不会怨我吧。”   孔泽知道最好的招术就是以退为进,他越检讨自己的过错,别人越不能怪他,尤其是对付钟汀那样的人。   “怪不着你,我也没想到我这么手重,我可能天生不适合打网球吧。”   “哪有?你打得挺好的,我觉得你挺有天赋的,只是技巧有些不对,要是多找专业人员学习学习就好了。”   钟汀没搭他的下茬,“赶快吃吧,不吃就凉了。”   “你要不要也吃点儿?”   “我吃过了。”   “医生说我康复得很好,下周就可以拆纱布出院了。”   “你现在没课,还是多住一阵子吧,毕竟还有一段恢复期,出了院也得不到很好的照顾。”孔泽同钟汀说他家在外地,这个城市里一个亲人都没有。   他本想说不是还有你吗,可这话现在说并不合适,“你最近是不是因为我瘦了,其实真不用那么麻烦的,有护工大爷照顾我就够了,你工作也很忙。”真不要人照顾并不是这么说的。   “这是我应该做的。”   钟汀没想到孔泽竟然也住在绛石园,还跟她以前住一栋楼,只不过他住八层,她以前住二十八层,以前倒从来没在小区里遇见过他。孔泽住院期间,她中途还替他去他家里拿过一次换洗衣服。出入一个陌生男人的家实在不太好,但是孔泽说他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一个亲人,她把人给打伤了,这是她要负的责任。   那天并不算顺利,她在电梯里碰上了路肖维,主动同他问了好。   他向她点了点头,问她是不是按错键了。   “没有,我就在八楼下,我一个朋友在这儿。”   出电梯前,她还同他道了再见,直到她按下密码进了门,也没回头看一眼。   以前她跟他说完再见总是要回头的。   孔泽是住院后的第三个周日出的院。   周日早上,她一早到了医院,交接完了一切手续。做完一切后,她开车带孔泽回家。路上,孔泽说嘴里苦,想吃点儿甜的,她又给他买了一串山楂糖葫芦。   真是凑巧,到楼栋门口的时候,路肖维在他们前面刷门禁卡。 第28章   路肖维刷门禁的时候因为心里想着事儿并未注意到玻璃门上的人影, 直到他已经打开门准备进去的时候, 方听到后面有一个男人在说话,下意识地撑开门让他们先进去。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大概从他是一个小学生的时候就开始了,或许更早一点儿。   “谢谢。”是男的先说的。   然后他又听到了一个人说谢谢,声音略微有些僵硬, 说完还冲他点了点头, 算是打了招呼。   从门口到电梯步数有限,路肖维却觉得很是煎熬。前面的人走得太慢了,他抄着口袋走在他们身后, 每一步都要压抑着,他想快步走到他们前面去,但还是忍住了。   孔泽吃完一颗山楂,“这个糖葫芦真甜, 还是第一次有人给我买这个。你要不要尝一下,吃最下面这个,绝对不会沾到我的口水。”   “不用了, 你自己吃吧。”   路肖维想起以前钟汀同他说过类似的话,他拒绝了, 那时他们在一起半年。后来钟汀买了两串糖葫芦来找他,他咬了一个山楂后再也吃不下去别的, 钟汀把他那串剩下的全都解决掉了,一边吃嘴里还振振有词,“谁知盘中餐, 粒粒皆辛苦,这么饱满又这么甜的山楂长出来得有多不容易啊,千万不能辜负它。”   孔泽继续说道,“我觉得荸荠的也好吃,早知道都买了。下次咱俩再去的时候,我买给你吃。”   钟汀想说没有下次了,但后面站着路肖维,她这么一说好像她在表明什么似的,把孔泽送到家再说也未必不可。   孔泽把沉默当作默认,“那附近的湘菜馆也不错,咱们吃完糖葫芦咱们再去那儿吃。”   孔泽和钟汀先进了电梯,路肖维不想和这两人呆在一个密闭空间内,准备等另外一个电梯。   孔泽觉得这男人莫名的熟悉,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人,不过他超强的记忆力仅适用于于女性,遇到男的立马失效。电梯已经开了,这人还不进来,莫非怕打搅他俩,也太周到了吧,不过他并不怕打扰,他按住电梯,冲着电梯外说了一声,“赶快进来吧。”   他声音实在不小,路肖维只能进去,不进去倒好像他有什么见不得人似的。   他看见已经有人按了八楼。   他抄着口袋数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听那个男的喋喋不休。   “不过馆子再好也不如你做的饭好吃。其实我也会做饭,今天中午我给你做。”   路肖维扫了他们一眼,这才注意到钟汀手里提着菜。   就在这时,显示屏的数字从7变成了8,男的出电梯之前又同路肖维说了一句,“谢谢,再见!”   就是八楼。   他目送两人走到门口,这次是男的按了密码。   此时距他们离婚也不过四十多天,够快啊。   路肖维看了眼自己手上的表,十点半。钟汀当时送他的,更准确点儿说,是他从钟汀手里要来的。钟汀回国给每个人都带了礼物,给他小外甥带了乐高,给他老子还带了詹姆斯的AU版签名球衣,唯独没有主动给他。   他关了电梯,继续向上走。连续工作了二十来个小时,他得去睡会儿了。   孔泽家倒是十分整洁,不像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孩子住的。   前些天钟汀来给他拿衣服,发现他竟有一个单独的衣帽间。   待孔泽坐到沙发上后 ,钟汀让他闭上眼。   她上次来没注意灯的亮度。这次她先开了客厅的吊灯,又开了台灯,发现都太亮了。随后又去拉窗帘,发现遮光度还行,即使有强烈太阳光,也没什么问题。   钟汀把灯又重新关上,“你家卧室的灯几瓦?”   孔泽闭上眼之后发现什么事都没发生,然后又睁开了,愣了几秒后,他答道,“大概100W吧,我喜欢亮一点的。”   “我今天去给你买几个亮度小的灯泡,把原先台灯的换了,你家的大灯近期不要开了。你的眼睛最近不要接触强光。”   她本来想让孔泽多住几天院的,她总不能老往一个陌生男人家里跑,但他这病长时间占据优质医疗资源也不太合适,还有病情更重的病人等着呢。   钟汀想了想又说,“运动的时候一定要戴护目镜。不过我建议你最近不要做剧烈运动。”   孔泽其实有护目镜的,不只一个,不过钟汀前几天非要带他去配新的时候,他也没有拒绝。   “接下来的半个月你最好在家呆着,我给你找了一个大姐,特会照顾人,下午就来。”大姐是上次路肖维给他妈找的护工,她觉得实在靠谱,这次又联系上了,大姐同意出院照顾人,虽然价格有点儿让她肉疼,但一分价格一分服务嘛。   “不用了吧,其实我能自己照顾自己。”他本来以为钟汀会亲自来照顾自己,结果请来一大姐,他实在无福消受。   孔泽说自己能照顾自己,这个钟汀倒是相信的。对于其他人,她总是能率先发现他们身上的聪明能干之处;只有路肖维,或许他的聪明显示得太早了,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一点一点发现他的笨,认为他需要人照顾,或许爱一个人总会产生这种错觉,可也不过是错觉。   “已经请了,把伤彻底养好了,我也就放心了。”   钟汀觉得谈钱有些尴尬,但不得不谈,这些日子她的钱花得如流水一般。她本来牵挂他的伤,后来等他伤好了,她就开始挂念起自己的钱来,能找回一部分是一部分,“你的医保和意外险报销,你把资料准备好了,再写一份授权书,我去办就行。”   孔泽经她一提醒才想起钱的事情来,“你一定给我垫了不少钱吧,你说个数目,我直接打给你。”   “不用,报销的那部分返给我就好。”   “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钟汀没想到他会说这话,干咳了两声,“应该的,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出这事儿。换了别人我也会这样做的。”   中午,钟汀给孔泽做了粳米粥,又炒了两个素菜,留下他自己吃,便去了灯具市场。   路肖维本来住酒店的,不过不知为什么,最近他在酒店里总是睡得不太好,大概是酒店床垫的缘故,床垫太软了,还是家里的硬铜床更舒服些。   他睡到下午四点半才醒,醒来口渴,发现只有冰箱里的苏打水可以喝。   他可以确定,钟汀身边的那个男人他并不认识,钟汀竟然和那个人熟到知晓人家家门密码的程度,不只,已经熟到了晚上还要见面,和陈渔也未必如此。那天他们碰见的时候,是晚上九点,距离他们离婚还不到一个月。   路肖维想,自己是不是应该恭喜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小白脸。   她好像更喜欢吃软饭的男的,这个爱好,总有一天会让她吃亏的。   最开始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请她去吃法餐,他那时经济并不富裕,去趟米其林星级餐厅也很不容易,点餐的时候很注意不要超支,他点的一份鹅肝都给她吃了。没多久,钟汀又回请了他一次。他开始还挺高兴,后来他发现每次请钟汀吃什么东西或者送她什么礼物,她都要等价地还回来,好像要跟他两不相欠,随时准备要一刀两断似的。   事实上,她一刀两断得也很迅速。   同钟汀分手后的那个高三暑假过得格外漫长,偶尔见到钟汀,她依然同他笑着打招呼。   让他以为她对他旧情难忘。   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那只是他的错觉。   他如约去了N大。他们那个高三理科班,超过三分之一的学生选择了出国,他本来也打算去的,离老路越远越好。高三上半年他去考了托福,108,他们那届有考118的,不过他这个分数申学校基本不存在任何障碍。他甚至还飞了趟香港考了次SAT,他常年在N大晃悠,认识几个信科的教授,愿意给他写推荐信。不过到底没走到申请这步。   路肖维曾问钟汀大学准备去哪儿,钟汀说生是N大人,死是N大鬼。   当然他选择N大并不是为了钟汀。为了逃离老路去美国就相当于变相向老路认输,真正摆脱一个人的压制,是总在他身边晃也不为所动。   他读大一的时候,无意间弄到一份史院的课表,偶尔去听一听课。   他坐在角落里,每次他去的时候,钟汀都坐在前排,课间同人说话,不时就笑。   她一天里哪有这么些高兴的事儿。   那段时间他还去听过钟汀她爸的课,那节课上碰上她爸讲自己家史,钟汀出生时是医院里最胖的婴儿,她妈生她是多么的不容易,医院讲求顺产,钟汀生了19小时才生出来,破了医院的历史记录。他想这个人上课真是水啊,用自己家事就能糊弄半节课。   如果她爸不提和卖菜的做了邻居这事儿,他听完就走了,结果碰上钟某人又在普及那套士农工商的理论。他想底下学生应该不少人出自农工商家庭,怎么就没人反驳他。   路肖维虽然同他爸关系不好,但他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辱俱辱,于是在课上还有三分钟的时候,他站起来把老钟批驳了一顿,说完没等回应,一眼也没看老钟,就抄着书包走了。   大多时候他不太想起过去的事情,他并没怪过钟汀。   他一口气喝完那瓶苏打水,去浴室冲了个冷水澡。   出门的时候,他看了下表,下午五点,他想这个时候应该不会再碰见她了。 第29章   路肖维冲了个冷水澡, 那股邪火终于被浇灭了大半。   钟汀回国后, 他终于过上了正常的夫妻生活,像他这个年龄段的正常男人一样。   不过钟汀本人对这事儿并不热衷, 她好像对网球之外的任何运动都兴趣缺缺,无论是户外还是室内。   从以前到现在,如果不非常必要, 她总是竭尽全力避免参加体力运动, 大二体育课选修第一学期选的国际象棋,第二学期选的围棋,肺活量这样小也不知道锻炼一下。每次他都怕把她给憋死。   她平常不锻炼, 偏偏还极好强,每逢体测前都要突击式训练,有一阵儿他总看见她在塑胶跑道上一圈又一圈地跑。   她跑步的时候,马尾就会甩起来, 那两根鞋带在她脖子上一荡一荡的。   他问过她,为什么要在头发上绑两根鞋带,她回他, 为了引起你注意啊,说完又补充了一句, 开玩笑的。   她跑八百为了拿满分,从来不计后果, 三分钟跑下来往往掉了半条小命,那时他们还在一个班,分班前的最后一次体测, 她跟他打好招呼让他给她收尸。他说总得有个名义,她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我钦定你为我的未亡人,我要是死了,你得三个月不能谈恋爱,再长就不要了,我舍不得。说这话的时候她笑嘻嘻的,又说,我得在死之前多吃几盒冰淇淋。   她当然没死,为了庆祝她没死,她又要来一盒冰淇淋。   不过体测一旦拿了满分,她就再也不练了,直到下一次体测快开始。   这人的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出门的时候,路肖维突然想,如果不是他刻意去试探她,她的热情恐怕也不会消失得这样快吧。   电梯到八层的时候,门又开了。   路肖维到八楼的时候,心里咯噔了一下,电梯一开,他果然见到了那个熟悉的人。   已经过去了七个小时,她到底在一个男人家里呆了多长时间。那天晚上也不知道她几点回去的。   她同他招呼,然后又笑了。   他就不喜欢她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是那些一秒入戏一秒出戏的演员,前一秒还沉入其中无法自拔,过后就云淡风轻爱谁谁,入戏出戏全凭闪念,留着看戏的人在那儿手足无措。   前阵子她不是还爱他爱得无法自拔吗?他都差点儿又相信了。   路肖维几乎是下意识地堵住了她的嘴。他一把她箍在怀里,另一只手捧着她的后脑勺。   他的脸也是直直撞过去的,只鼻子偏过去一点。   像他和她以前做的那样,他当然知道正确的姿势,他只是在模仿她。在她鼻子受伤后的第二个月,他确认她鼻子没事之后,按照她亲过来的方式回敬了她一次。   以这样的角度亲过去,他只能亲到她的上唇,于是她上嘴唇的颜色从红色变成了赭色。那次之后她特意带了口罩去买赭色的唇膏,买来之后在下唇厚涂,妄图制造对称效果,对外声称她涂的是一种特效药膏。那种颜色维持了有三天,她时刻都在担心有人看出来。   他当时安慰她,“你不要想着别人都在看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太要面子的人其实是把自己当作世界中心,以为全天下都是你的观众,每次自己有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都以为要引起巴以争端似的,你又不是新闻联播的主角,完全没必要如此。真正关注你的其实真没几个人。”他这话好像并没有给她解宽心。   路肖维的动作来得太过突然,以致钟汀忘记了抵抗,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放开了她,毕竟从八楼到一楼即使爬楼梯都用不了多长时间,何况是电梯。   钟汀僵在那里,还是路肖维叫了一声,“出来吧,到一楼了。”   她模模糊糊地从电梯间里出来,那股熟悉的青橘皮味不仅钻进了她的鼻子,还钻进了她的心里。   她以前总是避免将欧阳的香水和自己家的沐浴露联系到一起。   “路肖维,我们已经离婚了,你没有必要对我履行义务了,我现在也并不需要。电梯里有监控,让人看见了不好。前阵子还有人把电梯间的录像传到网上,难免会有意外。我无意充当社会事件的主角,我想你应该也没有这个意思吧。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情人间的情话让第三人听了都肉麻,何况咱俩这种关系在有监控的地方上演这种戏码。”   “你是不是刚吃了冰糖葫芦?这次你买得不怎么好,够酸的。”   “那孩子是我学生,我和他打球时不小心伤了他,如今我所作的不过是要承担肇事者的责任。我并不是特意来你眼前晃同你赌气。我希望你也不要同我赌气。”钟汀从包里拿出一瓶口香糖,倒了一颗放到嘴里嚼,“你要不要来一个,除一除嘴里的酸味。”   说完她才意识到口香糖是柠檬味的。   他从她手里接过瓶子,拿了一颗,并没有更酸,他说的那些话她原来都记着呢,“你是不是在怨我?”   路肖维给她撑了门,让她先出去。   “谢谢。”   即使在最尴尬的时候,他也不会忘记给人撑门。   这次两人走得都极慢。她的嘴有点儿撕裂式的疼,“那倒不是,只是这些话时不时就突然冒出来了。我有时也奇怪我的记忆力如此的好。”   已经是初冬,钟汀裹了裹自己的大衣,两人走到停车的地方,路肖维问她,“要不要来车里说?”   钟汀坐在副驾驶上,从包里拿出自己的保温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喉,“不知道你信不信,我和你之间,我只怨过我自己,我不应该在还喜欢你且对你抱有希望的时候同你提分手,我想那个时候你也是喜欢我的吧,毕竟没有人会跟一个讨厌的人分享自己最爱看的电影和唱片,你给我穿得网球线真的很好,你请我吃的牛小排真的很好吃,我后来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你跟我过马路的时候,总是自觉走在外边。我后来同舒苑一起去看青春片,觉得我的青春比他们幸福多了,怎么就不知足呢?”   说到这儿钟汀突然笑了,“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吗?就像得了件哥窑瓷,却当修修补补的百衲瓷瓶给随便丢了,每当想起来,我悔得后槽牙都疼。你知道我这样后悔,有没有高兴些?我一度想跟你说对不起,又觉得你不需要,可现在想想,还是应该说出来,毕竟不说出来怎么能保证人家知道呢?”   “你何必把我想得那样小气?十来年前的事情,我其实记不太清楚了,我也从没怪过你。”   钟汀冲他笑一笑,“那就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她不仅觉得嘴疼,头也觉得疼,那是被他手指上的婚戒硌得,他刚才按得太紧了,钟汀按了按自己的头接着说,“把戒指拿掉吧,你不需要主动,就会有人来找你的,那里面或许会有你想要的。停在原地,永远什么都不会有。”   “你是因为这个才不戴戒指的么?”   “啊?”钟汀觉得他这个问题实在奇怪,除了他,不会有谁离了婚还戴婚戒。   “你说要往前走,现在走了几步了?”   “我会努力走快点儿。”   路肖维见钟汀有要开车门的意思,“钟汀,我有一盆铃兰花要死了,你还有办法吗?”   “那只能再换一盆了,现在种其实还来得及,明年四五月就能开花了。记得千万不要和水仙放在一起,否则难免两败俱伤。”   在钟汀下车前,路肖维对她说,“如果你以后遇到问题,可以找我。”   钟汀关上车门,隔着车窗玻璃冲他笑了下,“好!”   他既然要表示大方,她口头答应就是了,没必要驳他的面子。   这次她没说再见。   她的车就停在不远处,上了车,钟汀把路肖维从通讯录里删除了。她不惯给人起外号,为了让爸妈和路肖维能保留在她通讯录最醒目的位置,她学着微商的方法在他们的备注前加了一个大写的A。   以后,那个删掉的号码如果再同她联系就是陌生号码了,不过大概永远不会联系了。她并没拉黑他,他俩并没走到那一步。碰到了还是要打招呼的,不过也仅限于此了。   接下来的一周,路肖维并没在绛石园撞见过钟汀。   周日早上,他开车去六环的一个农家院,开门的是一个瘦高的男孩子,说是男孩子,只是长得面嫩些,实际年龄已经近三十了。   路肖维管那人叫二饼,因为他眼睛又大又圆,在他眼里看起来很像麻将牌的二饼。   院里搭着钢筋顶棚,下面吊着废弃汽车。   二饼指着一辆车对他说,“最早的宝马一系,已经攒得差不多了。”   路肖维扫了一眼车,就跟他进了屋,屋顶掉着四圈轮胎。   屋里的沙发是用汽车座椅改造的。   他随便坐了,二饼递给他一杯咖啡和一沓资料。   “这小子虽然年纪不大,经历可够丰富的,这纸上拐骗的无知少女都还是有名有姓的,没名没姓的不知道还有多少呢?”   路肖维坐在那儿翻看资料,看到家庭关系一栏,不禁一僵,这人竟是孔棽的弟弟,也太巧了吧。   “丫这么缺德,要不要我去揍他一顿?”   “算了,你还闲惹事不够多?”   “上次你生日,我让你去局子里捞我真是对不住了,我也不知道那么麻烦。”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这人是校网球队的,以前在全国赛里还拿过名次,我就不信他能被汀姐一业余选手给打进医院。八成是碰瓷,这小子也够损的,用这法子勾引有夫之妇。”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钟汀比你要小吧。”   “哦,嫂子,不过你放心,嫂子跟这人关系挺清白的,这小子也就骗骗二十岁以下少女了。”   二饼说完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纸,看起来很像汽车说明,“我要结婚了,下周,你和嫂子来捧个场吧。”   “你要结婚?”   “没办法,钓鱼钓到鲨鱼,被吃死也只能认了。” 第30章   路肖维接过请柬, “这事儿就不要跟别人说了。”   “放心, 你还信不过我吗?”   要走的时候,二饼问他要不要爽一爽。   “你自己去爽吧, 小心点儿!”   “你胆子怎么越来越小了?我刚攒的车,让你先开,还不够意思?”   “年纪大了。”   他现在顾忌越来越多了, 万一开报废改装车出了事, 他连股民都对不起。   这阵子,他右眼皮一直跳,他以前从来不信这个, 最近也将信将疑起来。   从二饼那儿回来,路肖维直接开车回了公司,江曜跟他说今天要来给他装胆机。公司有专门的视听室,地板墙面都专门找人处理过, 墙壁的材质像翻转的装鸡蛋的壳斗,一凸一凸的。最开始是向大家开放的,不过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在用, 他实在受不了有人用自己的马田音响播放邓丽君,就直接改公用为私用了。他对邓丽君也没有任何意见, 只是单纯地觉得不合适。   上次路肖维偶遇江曜不久,就又联系上了他。他问江曜现在还攒胆机吗, 他刚买了一对德国喇叭花,旗舰版。两人商定了价格和日期,约好了今天见面。   江曜调试工作电压的时候, 路肖维发现了他手上的戒指。   说实话,这个人比什么陈某人、孔某人都靠谱多了。不过人家已经结婚了。唉!路肖维叹了一口气。   试音的时候,江曜从旁边的CD碟架上随便拿了一张,听前声他还以为是那张普遍用来试音的发烧碟,打碎玻璃之后便是雷鸣的声音,接着没想到玻璃一直碎。   江曜不得不感叹了一声,“这你自己录的,设备不错啊。”这人的爱好即使在发烧友中也不常见。“有人声的吗?300B还是更适合人声。”   “没。”   “你要是放这种,还是我以前给你做的KT88更合适点儿。你要早跟我说,我都不好意思挣你这份儿钱了。”   “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煲音的时候,江曜指着桌上的一张照片说,“这种隔着玻璃的柔光效果怎么做的?”   照片里,一个女孩儿在窗前低头做作业,照片是隔着玻璃照的。这人,江曜恰巧还认识。   “拿刷子刷一层水就行了,效果不行,就再刷一层。”   送走江曜后,路肖维又回到了视听室,他本想找个卓别林的片子看,不过从书架上取下碟片的时候,突然没了兴致。   路肖维最开始和钟汀在一起的时候,他是把她当一个玩伴的。或许是他的童年过早被催熟了,到了少年时期,遇到钟汀后他突然又激起了童心,迫不及待地同她分享自己心爱的玩具,至于钟汀本人的兴趣爱好,倒不是那时候的他所关心的。   他一直和钟汀重复看卓别林,每当他高兴的时候他就去看她一眼,看她是不是和自己一样高兴;他难过的时候他也不由得去看她,他觉得她应当哭,而她却不哭的时候分外着急。   后来遇到欧阳,他矫枉过正,一切按当初的反面去做,也没更成功些,倒是收获了一堆屈辱的记忆。   其实也不能太怪欧阳,人家也没逼迫他,都是他自愿的。   路老爷子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去附近的福利彩票点买了两张彩票。   他一辈子没动过发意外财的心思,今天却觉得自己指定能中奖,大奖。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人生就那么一回事儿。   刚才医生问他家里有人一起来么,他心里咯噔一下,面色却平静如常,他说我承受得住,您冲我说就得了。   肺癌,早期。   听到这话的时候他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了一盒烟出来,“医生,您看这病抽烟会恶化吗?”   “您说呢?”   他忍着烟瘾把烟盒又塞回了口袋,医生建议他马上住院进行手术,肺癌早期的存活期还是很大的。   年初他的老友睁着眼进的手术室,闭着眼出来的,据说手术成功率百分之八十,以为铁定能再活二十年,连遗嘱都没写,现在儿女们还为遗产打官司呢。   就算成功率能有百分之九十九,不还有百分之一的失败率吗?   路老爷子不怕死,他认为人就像一棵树,既然不能只凭树龄评价一棵树的成色,那么也不能以寿命来评价人的成败。   只是他还有几桩心事未了。   首先就是逆子的婚姻大事。他费尽心思挑来的人选,这个逆子连照片都不看一下,张口闭口就是自己很忙,谁不知道你忙?你再忙能有人家比尔盖茨忙。把照片都递你眼前了,看一秒怎么了。   他一想这个就忍不住想把烟盒掏出来,但还是忍住了,他可得多活几天,还有一堆事儿等着他呢。   从彩票站出来,他去了趟菜市场,采办今天的菜码,他要吃炸酱面。   拎着菜兜子从外面回来,见到迎出来的老伴,他第一句话是,“今天咱吃炸酱面,把孩子们都叫回来。”   “遇见什么高兴事儿了?”往常遇上喜事他才难得下厨一趟。   “往后再告诉你。”他忽地鼻子一酸,孩子们都大了,没他也就没他了,就这老伴,没了他可怎么办啊,前些天遇上诈骗的还请人家上家坐坐。   老伴要给他打下手,被他从厨房轰了出去,“别插手,我自己做。”   老路做炸酱面的手艺是从他老子那里学来的,他大多时候觉得世道越来越好,偶尔也会觉得世风日下,有一次他去面馆点了一碗炸酱面,打眼一看就失了胃口,哪有炸酱面用切面的,闻所未闻。   他觉得血缘这关系真奇妙,儿子跟他一样,喜欢茄丁炸酱,老伴和姑娘们都喜欢海米炸的。   调好的面酱放到锅里炸,到八成熟的时候把切好的茄子丁一股脑儿放进去,等锅露出虎皮纹,酱也就炸好了。   炸好了酱又去备菜码,青黄豆嘴儿在盆里已经发好了,豆芽菜把头尾都去了在碟里码好,水萝卜、白萝卜、胡萝卜、大白菜、黄瓜都得切成丝,芹菜切成丁,萝卜缨子看着也很鲜嫩。   总之都很好。   老伴说儿子不回来的时候,老路正在揉面,他把揉好的面悬空拿在手里,拧成一个大麻花,他全身都是力气,怎么就得癌了,会不会搞错了?   “再给他打电话,就说他不回来,全家就不吃了,都在饭桌前等着他。”   路肖维最终还是回了家。   他吃面同老子一样爱吃过水,冬天也要吃过水面。他妈和姐姐们爱吃锅挑。   路肖维吃面条的时候,钟汀正在五食三楼参加小乔和江曜的婚宴。   据陈渔对此的理解,这是乔学妹对江曜的独占通告,毕竟史院不仅有春心萌动的女青年还有张罗把自己的女儿、外甥女、侄女的女中年和女老年。   钟汀很感谢他,没有把自己的父亲给算进去。   史院的老中青把三楼给占满了。   钟汀离婚后参加了三次婚礼,她一方面为人家祝福,另一方面也不得不心疼自己的钱包。   陈渔本来坐在世界史教研室那一桌,他到了特意同钟汀旁边的人换了位置。   钟汀喝了口橙汁,她都为小乔感到口渴。   小乔一人两用,不但是新娘,还充当了司仪。某种程度她不像个新娘,而更像个司仪,整顿饭上她的嘴都没停过,一直在不停地讲述她的恋爱史。   “别林斯基他老人家说过,偶然性在悲剧里没有一席之地,但我觉得喜剧往往是由无数巧合构成的,无巧不成姻缘,我和江曜在一起就是由无数偶然性促成的。那天阳光正好,我骑自行车把他给撞了,我对他说,同学,虽然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一定要对你负责……”说完她看向江曜,“我会对你负一辈子责,我一辈子都会对你负责,你可千万不要放过我!”   陈渔冲着钟汀小声说了一句,“傅师母后继有人了,本院新一任醋窖就要诞生了,江师弟真是艳福不浅啊。”   钟汀从里面读出了未婚男青年的幸灾乐祸。   “在遇到江曜以前,江曜从来都不是我的理想型。我理想中的爱情是独一无二的。如果我爱上一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貌若无盐的人,那么我的爱才有可能是世所无一的,因为除我之外,不会有人这么爱他。但爱上一个万人迷,爱得再深,也不过是无数分母中的一个,人家不把你的真心当回事很正常。不过遇到了,也只能认命。我运气不错,遇到了江曜。今天我们结婚,我就不是一个分数,而是一个整数了。”   钟汀一边听一边感叹,学妹的夸人功力却非常人可比啊。 第31章   路老爷子以前很少把二女儿当个问题来考虑, 可最近他觉得这个女儿也并不比逆子更省心。   路肖维的二姐正在疯狂相亲, 首要条件是婚后生且只生一个孩子,孩子要随她姓。   尽管她工作十分繁忙, 但平均每周也能相两次亲,虽然足够努力却没找到合格的未来孩子爸。   “爸,要不您老也拿个牌子去相亲角给我蹲守一下?”   “什么话?又不是大甩卖。老二, 你也不要太着急了。”   “不着急怎么办, 我这也算大龄未婚女青年了。老三比我还小两岁呢,还离过一次婚,您怎么就这么着急呢?”   “你跟他不一样, 他从小就让我操心。你和老大一直就让我省心。孩子跟谁姓无所谓,你不要为了姓氏问题,把好端端的人给错过了。”路老爷子在得知女儿要相亲后,又准备拿出自己的联系簿, 不过女儿的要求让他把簿子又放下了,这要求实在太得罪人了。   路老二不禁冷笑,“跟谁姓无所谓, 要是老三孩子跟女方姓怎么办?”   “他敢!”   “老三很有所谓!到了我这儿就无所谓了?”   “你不是女孩子吗?上赶着孩子跟女方姓的男的,条件能有几个好的?你嫁过去也是受罪!我也是为了你好。”   “女的怎么了, 女的就不能给老路家传宗接代了?再说现在也不论婚嫁那一套了,不都叫结婚吗?”   “能!谁说不能?我不是怕你为了给咱家传宗接代委屈了自己吗?”   老路明明得的是肺病, 此时却觉得胸口疼。儿女也是债,怎么做也没法让人全都满意。人一老,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权威一点点消失, 却无能为力,不得不向子女低头。   没办法,谁让是自己的孩子呢?   饭后,老路坐在沙发上,他很想来一根烟,来短暂地忘记下烦恼,不过到底还是忍住了。   他现在得努力多活一段时间。   逆子以前最讨厌自己抽烟,可不知道怎么就染上了烟瘾。   老路喝了一口茶润喉,“你以后也少抽烟吧,对肺不好。”   路肖维吃软不吃硬,由于老子的语气十分恳切,“我尽量吧,您也少抽。”   “哎!”   短暂的温情之后,老路又开了口,“你现在到底怎么想的?我给你看了这么多照片,你就一个满意的都没有?老钟他闺女是天仙就算是天仙,嫁了你三年,也算下凡了。你要是实在过不去这个坎儿,就把人家找回来。整天不死不活的,搁家里,我瞅着你都心烦!她要暂时不想生孩子,不生就不生吧。现在的女同志们不是四十多岁还能生吗?到了那个年纪,她自己就想了。再说,她说怎样就怎样,你又不是不能……”老路到底没说下去,剩下的话实在不是当父亲的能说出口的。   老路觉得自己这个儿子,事业上比自己成功多了,感情上怎么就这么不开窍。他当年追老伴的时候,那可是稳准狠,什么都没干,光写了封情书就拿下了,事后想想自己都觉得肉麻,也不知道老伴那封信还留着没有,都三十多年了。这个儿子到手的媳妇儿都能让人给跑了,真是没出息。   “根本不是您想的那样。”   “还能是怎么一回事儿?莫非她看上别人了?”老路又想起前阵子在旧货市场,看见前儿媳和前准女婿在逛旧市场。   “爸,您管好您自己就好了,我的事儿您就别插手了!”   老路内心冷笑,傻儿子,我不管你谁管你,在老子面前装什么聪明。   要不要为了儿子向老钟低头,这件事儿老路觉得有些难办。   路肖维从父母家出来,碰上了自己的前岳母,按以前的称呼叫了声丁老师。   他和钟汀结婚后,钟汀就改口管老路两口子叫爸妈了,倒是他,一直钟老师丁老师叫着。   钟汀曾委婉地建议过他改口,他说叫习惯了,改不过来。   他上了车,打开车窗,点了一支烟,今天是农历十月三十,使劲瞧也看不到月亮,他盯着手上的那点儿橘红光,抽到一半,那烟头就被他给掀灭了。   钟汀从食堂出来步行回自己住的公寓,陈渔说送他一段,她说算了。路不远,陈渔喝多了,她给他叫了辆车。   这天她已经穿上了厚重的羽绒服,还有五天,她就要二十九岁了,日子就这么从指间透过去了,今年还没下过雪呢。   她倒是不怕老,只怕活不到老。   楼道的电梯坏了,她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着上楼。   钥匙钻进锁眼的时候,她的手机突然响了。趁着手电筒的那点儿光亮,她进屋并未开灯,外面没有月光,也是漆黑一片。   整个屋子就手电筒透出的那一线亮光 。   是一个陌生来电,号码她能倒着背下来。   像接到所有陌生来电一样,钟汀第一句是您好。   她听到电话那边叹了口气。   之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以前两人相处,总是钟汀先找话说,不过说出来的话却口不对心。那时是许多话堵在嗓子眼里,却说不出口,现在则是无话可说。   他们连朋友都没做过,直接进入到了那一阶段,然后便是分开。   “我其实想问,你上次感冒好了吗?”   钟汀只能笑,“好了,都多长时间了,早好了。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   都快三个月了,要还不好早进重症病房了。他们之间遇到过这么多次,他也从来没问过。   “我说以后你有事儿找我,千万别客气。有时候我觉得你对我实在太客气了。”   “你对你每个前任都这么说吗?”   那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咱们并不只那种关系,咱们还做过将近两年的同学,十来年的邻居。你上次说要努力往前走,不过走得太快了也要小心脚下的路,千万不要被小石子绊倒了,得不偿失。”   “我会小心的。但是我劝你也不要太小心了。”钟汀突然扭转话头,“路肖维,你是不是以为我很笨?”   这个问题出于礼貌肯定不能说是,就在路肖维想怎么说要好一点的时候,他隔着手机突然听见钟汀在笑,笑完了她继续说道,“我确实很笨,我高中的错题本实在太厚了,一学期一个活页本都不够,都是各种各样的错误,但同样的错误我从来都不会犯第二次。你虽然聪明,但你这点不如我。”   “你认为我是个错误?”   “不,我是你的错误。路肖维,有些话你为什么非要我自己说出来呢?你如果想挖口井,但你把图纸看反了,盖了个烟囱,你越努力,只会越来越错。我见过你爱人的样子,你爱得比谁都不差,只是那个对象不是我。”   “那你以为是谁?”   “还能有谁?”   “如果你以为我和欧阳的话,我可以和你说,我和你结婚期间,从未背叛过你。我生日那天……”   “我知道,你自己一个人住在酒店里是不是?我可不可以自作多情地认为你现在在挽留我?”   她真庆幸他离婚时没有说这些,那时她或许会心软也说不定。   “……”   “如果咱们不适时离婚的话,你绝对不会这样想了。你还没见过一个嫉妒得发疯的女人有多可怕,到时你肯定会求着我同你离婚了。我有一段时间,总忍不住把自己和欧阳进行对比,每次对比我都很挫败。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做你才会开心,好像怎么做不对。”说着说着就像抱怨了,她决定适可而止,“路肖维,我们都往前看好不好?你以前都很洒脱的。”   路肖维觉得他无从解释,她以为见证了他的幸福,而这幸福于后来的他不过是屈辱而已。   有些时候,人不但会记恨给自己造成屈辱的人,就连旁观屈辱的观众都会记恨。偏偏人又在自己在乎的人面前格外讲求自尊。有时他想,如果不是那些往事都被钟汀看见了,他也不会如此刻骨铭心,偏要证明点儿什么。 第32章   “照你这么说, 你离婚倒成了为我好了?”   “对咱们俩都好。”   “我告诉你, 我后悔了,我现在一点儿都不好。回来吧, 钟汀。条件你可以随便提,我会尽可能满足你。离开我,你未必会过得更好。”   钟汀苦笑, “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陈渔还是那个冰糖山楂?”   “你想多了, 而且我的幸福并不一定需要男人带来。既然你当初结婚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不要再继续了。”   说完后半句她就后悔了,如果不说出来那就只是一个猜想, 都已经离婚了,何必找难堪呢?   不是不可以换一种说法。   路肖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习惯了,习惯一养成, 就难改了。你还没习惯我吗?我应该是你的第一个吧,毕竟你当时那么激动。你那时已经二十五了,我是应该说你守身如玉还是顽固不化呢?你当初不就是拿这个当鱼饵诱使我跟你结婚吗?钟汀, 鱼一旦上钩,想甩下去就难了。你每次说来就来, 说走就走,你就是这么爱我的吗?”   他痛快地认账了, 她竭力维持的那点儿体面就因为她的一句话顷刻间全部坍塌了,不过也怨不了别人。   她无数次地想过他答应同她结婚的理由,最开始以为是单纯的喜欢, 后来逐渐想到别的,但关于这一点,她总是刻意避过去。今天一不小心全都揭开了。   “路肖维,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联系了吧。”   “你想得倒美!我差点儿就要被你骗了。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是现代版白求恩,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就连离婚都是舍己为人?对于你排演的这出戏码你是不是还特感动?大家都是成年人,明明熄了灯你也不是没感觉,偏要表现得跟英勇就义似的,你是想用这个证明你彻底摆脱了低级趣味吗?钟汀,既然你找我来演这出戏,我一定会配合你演完的。中途退场实在没有职业道德。”   听到这儿,她的牙抑制不住地在颤抖,“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钟汀,你这样的贞洁烈女,不是应该从一而终吗?我会成全你的。”   她实在忍不住摁了挂机键,然后熟悉的号码又打过来,一次又一次地,最后她只能拉黑他。   之后又有几个陌生来电涌进来,她一个都没接。   手机被她扔到一边,最后的光亮也就消失了。   她躺在沙发上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刚才进门的时候忘了换拖鞋。   地面脏了,明天早起还得再拖一遍地。   钟汀是在客厅沙发上醒来的,她疑心自己做了一个梦,打开手机才意识到昨晚发生的都是真的。   她搬来这里第一次没做早饭,路上买了个煎饼果子,吃到一半突然抑制不住地恶心,浪费粮食,真是罪过。   早上二饼给她打电话,邀请她参加婚礼,“我已经跟路哥说了,不过为了表示我对您的重视,我得亲口再跟您说一遍。”   “我跟他离婚了。”   “您没开玩笑吧,什么时候的事儿?”   “两个多月了。二饼,提前祝你新婚快乐!到时我会把礼物送到的,不过,我人就不去了。”   钟汀上午在古代史教研室写教案,手机一直处于静音状态。   “小钟,有人找!”叫她的是宋史的黄老师。   找她的是快递小哥儿,手里捧着一大把黄玫瑰。   “麻烦您签收一下。”   “您送错人了吧。”   “没错,您不是钟汀吗?”   一天之内,她收到了三束花。   由于快递小哥儿来得太勤,第三次花被钟教授截住了,“这是谁?也不怕打扰人工作!”   傍晚钟汀接到一个陌生来电,号码也很陌生,声音却是十分的熟悉,“花你都收到了吗?”   “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打扰?你不是喜欢对比吗?这效果你还算满意吗?”   “咱们离婚了。”   “我后悔了。”   “路肖维,你是一个公众人物,请你做事务必考虑周全。”   “不然呢?我欢迎你亲自执笔把我的各种事迹放到网上,舒苑会为了自己工作量增加而感谢你的。”   “你到底要怎样?”   “咱们复婚吧,条件你可以提。”   “什么都可以提?”   “你说吧。”   “我别的花都不想要,只想要雪花。如果今天下雪的话,那咱们就复婚吧。”   当然没有下雪。   周二早上,地面一如既往地干。   这天是乐冬梅女士的生日。   小乔一起早就开车回了爸妈家,她是市电台晚间节目的主持,休息时间一般在白天。   她到的时候老乔出车去了,家里只有乐女士一个人。   小乔准备的生日礼物是一枚钻戒,乐女士一直对弟媳有钻戒而自己没有耿耿于怀。   她本来是想让老乔送给乐女士的,“爸,就说是您自己买的。”不料老乔还不乐意,“我要送你妈这么一钻戒,她铁定怀疑我藏私房钱,以后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乐女士收到小乔的钻戒后,既惊又喜,“你爸这么多年也没给我买过一真戒指,今天倒从姑娘手里得着了。谁也没自家孩子靠谱。”   “您也别说我爸,他老人家每月零花钱连一千都没有,怹倒是想给您买,有心无力啊!”   “真的买不起,也别买假的啊!要买假的,也买个小点儿的啊,这么大,戴出去一准儿露馅儿。”   乐女士从宝蓝色的丝绒首饰盒里掏出那枚鸽子蛋给女儿看,“其实要是不仔细看,没准还有人以为是真的。不过得是富婆戴,我要戴了,一个信的都没有。”   小乔拿着戒指内侧打量,“冬冬?看不出我爸还挺肉麻的!”   乐女士面色一红,“竟整这些有的没的,假钻戒刻个字有什么意思?”   “可我怎么越看越像真的?”   “真的,就见了鬼了!别说你爸的零花钱,就是你爸的工资加一块,攒一百年也攒不出来这一个鸽子蛋。”   小乔拿着戒指在阳光下打眼看,戒指的亮光晃得她眼晕,最后连头也晕起来了,她从包里掏出一只测钻笔,“妈,您拿着,我测一测。”   当测钻笔第九个黄色发光二极管被点亮,并发出阵阵蜂鸣声的时候,小乔的声音也随之发颤,“妈,我爸是从哪儿给您买的啊?”   “我也不知道,就搁栗子口袋里放着。不是你跟我说,莫桑钻也能通过测钻笔检测吗?不过这么一大个儿莫桑石也得好几万吧。你爸竟然有好几万的私房钱?还用这钱买了这么一个假钻!宝贝儿,现在给你爸打电话,让他马上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2.4暂停一天,预祝大家春节快乐! 第33章   周三那天, 钟汀又见到了路肖维。   门铃响的时候, 客厅彭巴杜座钟的指针正指向九点半,钟汀伏在柏木桌子上写申请书, 她要申请国家教委的一个青年基金项目。   虽然她住的是N大的家属院,入室抢劫和偷盗事件的发生率并不大。但自从一个人住后,她对门铃的态度愈发谨慎。   钟汀从猫眼往外看, 像仰拍镜头似的, 目光由下及上,她一眼就看见了那双长腿。在思考了五秒之后,她并没开门, 而是隔着门问道,“有事么?”   路肖维双手插兜站在门前,他出了公司就来这儿了。老公房没电梯,又赶上楼道的灯坏了, 他只能借着手机手电筒的光亮,一步步向上走。钟汀离婚找房子的时候,他说用不用帮忙, 钟汀说不用,他就索性真不给她帮忙。他真没想到她会租这么一房子, 不过也好,她过得太好了未必会回心转意, 也体现不出他的重要性来。   “我饿了,还没吃晚饭。”   “路肖维,不要再给我送花了, 也不要再来找我了。”   她今天在众目睽睽之下又签收了一大捧风信子,钟教授不无好奇地问,“送花的人我认识吗?”钟汀斩钉截铁地说您不认识。   “不喜欢?明天给你换一种。别隔着门说话了,现在这个点儿邻居都休息了,打扰到别人不好。”   “这个点儿,还有没闭门的馆子,你快点儿去吧,要不没饭吃了。”   “我就想在你这儿吃。”   “我们离婚了。”   “我说过,我后悔了。我不介意咱俩隔着门说话,不过到不了五分钟就会有人出来看。”   “我今天不想见你,哪天你有空咱们换个其他的地方谈一谈吧。”他俩确实应该谈一谈,但绝对不是现在,也不应该在她家里,她目前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况且他现在的表现并不在她的预料范围内,她得再想想。   “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   “我困了,要去睡觉了。你赶快回去吧,大冬天怪冷的。”钟汀又转身回去写申请书。门铃一直在响,她的思路被这门铃声打断了,手指不停地敲击着键盘,不过都是无用功,打完一段之后又按删除键,循环往复。   她把路肖维从黑名单里拖出来,给他发了条短信:明天早上你要有空的话,咱们可以找个地方谈谈。现在你回去吧。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你也算个公众人物,以前在校新闻首页上也挂过一段时间,被人家看到了对你形象不好。”   他很快回了一条:你又不是外人,被人看见了也没什么。我今天就想来这儿吃顿饭,你不会误会我对你有什么企图吧。   我这儿没什么可吃的。   我随便吃点儿就行。   确实没什么可吃的。   她给他煮了碗面,汤底清亮可鉴,面条一根根码在白瓷海碗里,像旧时女人刚梳好的发髻,上面铺着一层片好的酱牛肉,他最不爱吃的。   路肖维一看便知道她是故意为之,她知道他不吃牛肉,在一起的那几年她从没做过牛肉面,他拣了一片牛肉放在嘴里,“刀工不错。”   他很快把她的家扫了一遍,他看见了她的墙纸,沙发上的针织靠垫,沙发下赭红色的手工地毯,大肚子陶罐里插满了干芦苇,已经是冬天了,青花瓷瓶里的伞草依然鲜绿,台灯散发出橘黄色的光。   桌椅都是柏木的,眼下是冬天,椅子上垫了同色系的坐垫。   她离了他过得并不算差,起码比他刚才想得要好得多,可他现在并不为此感到高兴。   “你这儿有酒吗?”   “没有。你不是开车来的么?不能喝酒。”   “那这是什么?”他的目光瞅了瞅那个玻璃瓶。   桌上很大,上面铺着一层鼹鼠灰的粗纺布,桌子中间摆着一只非常显眼的宽口玻璃瓶子,里面是糯米酒,里面放了枸杞红枣和甘菊。   “这个不能算酒,不过开车不能喝。”   路肖维并未接下茬,“明天早餐你打算吃什么?我今天早上喝小米粥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你以前做的烤馒头片,馒头片焦黄焦黄的,上面铺上一层厚厚的芝麻酱,然后再洒上一层细细密密的白糖,一口咬上去很甜,我在外面倒没看见过。”   “你当时说太腻了,一点儿都不好吃。”   “我说过么?”   “你当然说过,不过这些小事儿你不记得也不奇怪。”   那天她还给他煎了小泥肠,小泥肠滚了一圈胡椒粉,水疙瘩丝切得很细,和香油一起拌了。她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那天是她爷爷的忌日,那几样早点在奶奶去世后,很长时间之内都是爷爷早餐的标配。   她听爷爷讲过,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奶奶为了给生了胃病的爷爷弄点儿好吃的,费尽了心力,那年头一个人一月只有二两芝麻酱的份额,冬天还不卖。   钟汀记得,那天晚上她还去和路肖维听了一场知名大提琴演奏家的独奏会,音乐家的面部表情十分丰富且陶醉,她坐在前排看得十分清楚。   当然是很好的,如果没觉出好来,只能是她的问题,按理说音乐都是共通的,她却始终对大提琴缺乏鉴赏力。   路肖维的脚放在钟汀椅子的横档上,很有节奏地上上下下,话也说得十分自然,“我看你最近瘦了,还是两个人好做饭。你这个人肯定怕浪费粮食,一个人不肯多做,一来二去总不免委屈了自己的胃。咱们明天一起吃早饭吧。”   “啊?”钟汀认为自己不至于会错了意,“我们已经离婚了,这个难道要让我一直强调吗?”   碗里的牛肉路肖维忍着吃了一片,也只能忍着吃一片,“我不是说了么?我后悔了。只要你愿意,我们明天就可以去复婚,我明天下午三点后有时间,正好赶在你生日之前。”路肖维把牛肉搛到一边继续说道,“我刚看了,你门口安了报警器,你自己一个人住一定很害怕吧。楼里连门禁都没有,外人进来很容易。万一刚才按门铃的不是我呢?一直按一定把你吓死了吧。你的心脏也不好,我记得你小时候得过心肌炎,别再吓坏了你。你还是搬回去和我一起住比较好,至少打雷下雨的时候可以往我怀里躲。”   “我有什么可怕的?又不是不能报警。真的,咱俩没必要闹到那一步。好聚好散不行吗?当初我说离婚的时候你不也同意得很爽快吗?怎么到今天就变卦了呢?”   “我发现习惯是很难改变的。如果你当初不主动来找我,我也很难养成这个习惯。”   他俩第二次在一起的契机始于三年多前的一场同学聚会,那次他俩都去了,彪马特意拿来了自己年轻时的照片,问他和路肖维像不像,毕竟师生一场,大家只能说一些善意的谎言,最善意的同学说至少有八成像。   那天钟汀喝了点儿酒,一罐啤酒,300毫升,麦汁度数12度,酒精浓度只有4度,可她却不争气地醉了。她问路肖维能不能帮忙把她送回家,他没拒绝。一路上,她讲他听,都是些闲话,无非是日子过得真快啊,大家变化都不小,彪马怎么又从耐克改穿阿迪达斯了。路肖维回她,咱们不是一个星期前才见过吗,你怎么搞得像是多年未谋面似的。一个星期前,她同他在楼里遇见,她说你好,他冲她点点头,就此而已,多少年了,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她并不是很甘心。   那次小聚之后,她以感谢为名,请他吃饭,他并未拒绝。之后她一次又一次请他吃饭,请三次他总会答应她一次,不过也只是吃饭而已,并没有更进一步。   钟汀当时正在给一家杂志写美食探店稿,吃饭也是工作内容的一部分,她请他吃饭,算是公私合一。   从同学聚会到结婚,期间他们一共吃了九次饭,都是钟汀主动的。   第七次和第八次期间隔了一个月,那段时间她很忙,中途还去香港参加了一个学术会议,从香港回来不久,她打电话请路肖维去一家滇菜馆吃饭。钟汀记得那家的汽锅鸡很好,据说鸡是武定母鸡,不过她至今也不知道那鸡到底骟过没有。   从滇菜馆出来已经是晚上,路肖维问她要去哪儿,他住的酒店离这儿不远,钟汀说我现在想回家了。都是成年人,钟汀当然不会不明白他的弦外之音。   她拒绝倒不是因为她多保守,在感情上,她从来都是对人不对事,如果那人是路肖维,她愿意和他发生一切可能发生的关系。   那天她的生理期来了,不过总不能直白地说出来。人家问你要不要来家坐一会儿,你说我因为身体原因不能跟你发生关系,这不是神经病嘛。   路肖维并未勉强她,直接开车把她送回了家。   也就是那次,钟汀确定路肖维对她有些意思,她认定他并不是一个随便请女孩儿去酒店的人。   第九次她请他吃菊花火锅,相比往常,这次她请他吃饭颇费了些功夫,请了四次才请到。她是一个嗜吃如命的人,那天她却没吃多少,吃的最多的就是菊花瓣,菊花是餐英菊,可以一片片直接吃,她一边给他拿勺子捞料,一边说,你现在应该没有女朋友吧,如果没有的话,我暂时充当一下可不可以。   他低头并未看她,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字地烙进了她的心里。他说,我现在没心情也没时间谈恋爱。钟汀愣了一下,用公筷把胗肝捡在碟子里递给他,特意用一种很轻松的语调说道,如果你不喜欢恋爱的话,那咱们就结婚吧,反正咱俩早就到了法定结婚年龄了,你要不放心你的钱的话,咱们也可以签协议。   钟汀说完之后他一直沉默,不过当两人从馆子出来的时候,路肖维对她说了个好字。   她现在想想,如果那次生理期推迟一两天的话,他们应该根本不会结婚吧。   他就为了这个跟她结的婚,真是他妈太好笑了。   钟汀按捺住自己说道,“不是经常有人说21天就能养成一个习惯吗?换个人你不久也会习惯的。”   “我为什么要换人?”路肖维把眼镜摘下来,直勾勾地盯着钟汀看,“而且,你不是跟我说你要从一而终吗?”   “我说的是我要择一而终。如果择错了,我再换一个。” 第34章   路肖维并未搭她的话茬儿, “你这儿有备用的牙刷吗?我想刷牙。”   “没有, 你回家刷吧。”   路肖维刚才在洗手间洗手的时候确实只发现了一个漱口杯,“没事儿, 我带了。”   他径直走向沙发去拿他的双肩包,从里面掏出一个洗漱包,“你这儿有多余的拖鞋吗?我想借你这儿洗个澡。”   “你不会连沐浴露都带了吗?”肯定青橘皮味儿的。   “你怎么知道?”路肖维因为工作原因, 时刻都有出差的准备, 今天他打包洗漱用品换洗衣物一共用了不到三分钟。山不来就他,他就去就山。唯一的失误就是他没带拖鞋。   “路肖维,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怕你一个人害怕。”   钟汀特意用了您来表示不满, “您在这儿,我更害怕。”   “你是不相信我?既然你认为那事儿一定要从属于婚姻,我也尊重你的选择。我就睡客厅沙发,给你挡狼。”   钟汀不停地用中指和食指敲击着太阳穴, “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产生了我要和你复合的误会?”路肖维来之前,她本来是穿着格子睡衣的, 为了怕他产生误会,开门前, 她还特意换成了长裤衬衫。这栋楼唯一的优点就是供暖很好,始终维持在二十八度。   他的行为近似无赖, 说的话也像一把刀子,削铅笔的转笔刀,均匀地将她的尊严削成一片片碎屑, 削得很漂亮。可就这样一个人,进门的时候竟然自觉戴了鞋套,他其实极其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   细节往往会暴露出一个人的性格。   钟汀从来不认为路肖维是个坏人,他就算对欧阳心存怨怼,也不妨碍他送她的母亲去医院。他开车时从来给行人和自行车让道;进门时永远下意识给后来的人撑门,无论男女;中学时在自己也不富裕的情况下,同班同学患了重病,他拿出了五位数捐款。   他越这样,她就越觉得挫败。   被一个坏人伤害了,起码可以理直气壮地抱怨;被一个好人伤害了,却不得不检讨自己的过失,时时自问,到底哪点做错了必须遭遇这样的对待。   他对别人一直彬彬有礼,始终注意说话分寸,唯独对她,她总是激起他性格里顽劣的那一面,尤其是她同他结婚后。如果不是见过他和欧阳在一起的样子,她一定会误会他不会处理亲密关系。   “钟汀,能不能别死要面子了。承认你离了我过得不算好,是件很困难的事吗?你看你都瘦了。要是我在你身边,那个冰糖山楂能这么坑你?”   他一定要同她复婚,但那是因为她需要他,而不是因为他需要她。   两者有本质的不同。   如果她需要他,而他又一直能供给她的需要的话,她就不会离开他。   路肖维现在又梳理了一遍他俩的关系,他唯一可以确认的话,钟汀并不想同他一刀两断,起码现在不想,否则依她的个性,不可能收下戒指还闭口不提。她离婚或许是以退为进,以图占据主动地位。不过他并不想提戒指的事儿,他还没想好应对方案。   “谢谢您的提醒,我会处理好的。还有别的事儿吗?没有的话,那就再见,天也不早了。”   孔泽那事儿,钟汀越想越不对,职业男球员被她打了实在是太蹊跷了,但是这种事儿自由心证,她并不能证明孔泽是故意的,所以她必须负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孔泽伤好后减少同他的联系。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让我走?”   “对。”   “那明天见。”   路肖维从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大衣,大衣下面的口袋四四方方,很大很深,他从里面掏出一个牛皮纸袋子,“喏,你要的山楂,少吃一点儿,别把牙给酸倒了。”   他记得很久之前,钟汀在校服之外很喜欢穿工装裤,有许多袋子的那种,最多的一条有12个口袋,大半口袋里都装着吃的,她时不时就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东西问他吃不吃。   钟汀那时候很喜欢吹泡泡糖,她肺活量很一般,奇怪的是,泡泡却吹得跟皮球差不多,每当她吹得很大的时候,他就用手指给她戳破,破灭的泡泡就粘在她脸上。她的眼睛眉毛也会皱在一起,遇上这个画面,他马上拿出自己的相机给她拍照,可她一面对镜头,就开始笑起来。   她有次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泡泡糖给他,然后一脸兴奋地提议两人比赛,看谁吹得大。他问她,赢了有什么奖品没有,钟汀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山楂卷,赢了就给你吃这个。他觉得她的行为实在幼稚,奖品也无甚吸引力,于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钟汀并未接过那个纸袋,“我不想吃,太酸了。”   “你要不拿着,我就不走了。”   “那……谢谢。”   路肖维想她转变得也太快了。   “记得关好门窗。”   “好。”   路肖维刚一出门,还未转身,就听见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路肖维车子启动的时候,他还没想好目的地。他不知道是去酒店还是回家,一个人住的也只能叫房子而已。   他最终还是回到了绛石园。   他去浴室冲了个冷水澡,冲完倒在床上。他八岁的时候大冬天穿一条泳裤在隔壁K大东湖里游泳,从11月到来年2月,每周两趟,开始是真冷,后来也习惯了。   习惯这东西实在很可怕,其实他和她真正在一起也没多长时间,不知怎么就习惯了。   他的身体先于内心感受到了他对钟汀的需要。室内运动有助于睡眠,他这些天睡得不太好。   关了灯,闭上眼,他将公司事务在脑内一遍遍复盘,还是睡不着。   夜里一点的时候,他起来点了一根烟。   他想起他和钟汀的第一晚,她洗完澡穿着睡衣躺在被子里装死,他叫她,她也不应,他只好拿手去咯吱她,她一开始憋着,后来憋不住了,就在床上捂着胸口笑着打滚儿,他去堵她嘴的时候,她的眼睁得很大,这个人永远忘记在接吻的时候闭上眼睛。   他拿鸭绒枕头去蒙她的眼,卧室的灯很亮,她的脸憋得通红,两只手被他按着,一点儿都用不上劲儿,等他终于放开她的手,她伸出双手抱住了他,两只胳膊把他箍得很紧。那也是个冬天,外面飘着雪花,屋里却很暖和,她的全身都是烫的,他比她还烫。   那晚卧室的灯一直亮着,钟汀几次要关灯,都被他制止了。他想看看她,她身上比她的脸还要白不少,静脉血管从白且薄的皮肤透过来,他一用力,马上就出来一个印子。   他想她一定很疼,可因为这疼是他给她的,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抱歉,相反倒有些高兴。   她对全世界笑,只对他一个人哭,那么他对她便是独一无二的。   次日早上,她一早起来给他做饭。她一见他,脸顷刻就红了。吃的是姜汁汤圆,汤汁是鲜红色的,碗是山田平安堂的红漆碗,上面绘着一只金色的鹤,碗是他前岳父送给他俩的结婚礼物。连银白色的冰箱上都被她贴上了红喜字。她穿了一件大红色的缆绳毛衣,很喜庆的样子。   他想,她那时应该是爱他的,比他当时设想的要爱他。   既然她再来招惹他,他就不应该放过她。   他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路肖维周四早上醒来的时候,卧室的灯依然亮着。   他关了灯,他想今晚要去找她,最好留下来陪她吃明天的早餐。   钟汀早上给自己炸了馒头片,焦黄焦黄的,上面抹了一层厚厚的芝麻酱,然后又洒上一层细细的白砂糖,她把馒头片郑重地放到嘴里,物质匮乏时期的奢侈品搁今天确实太腻了,于是她喝了两碗小米粥。   她最近暴饮暴食,不但没胖,反倒瘦了几斤,如果不是她以前体重十分正常的话,她都要怀疑糖尿病找上她了。她决定今晚回父母家过,明天就是她二十九岁生日了,她准备给自己烤一个栗子蛋糕,想想就觉得好吃。   她目前不知道怎么面对路肖维,有些话说出来就成了抱怨,当初结婚时没抱怨,现在离婚了抱怨一堆算什么事儿啊。   他自尊心那么强,受两次挫,应该就不会再来找她了。   周四那天直到下午五点半,她除了收到两捧黄色郁金香外,日子过得无波无澜。   钟汀没想到会在父母家里看到孔泽。   一见到她,孔泽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冲她打招呼,这次他并不叫她钟汀,而是称她为小钟老师。   孔泽的眼伤出了院就差不多好了,一出院,钟汀对他急速转冷,在钟汀找来的大姐来后的第三天,他支付了大姐双倍工资,让人麻利走了。这些天,他和钟汀唯一的话题就是医药费的报销进度。他本来想把药费全部补给钟汀的,不过一来她不愿意,二来还了钱他俩唯一的联系也没了。   虽然钟汀雇来的大姐守口如瓶,但搞到钟汀的个人信息并不难,毕竟她有一个对外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父亲,史院很少有人不知道她的家庭关系的,他问一问就不难了解。   钟教授周三周四各有一门课。孔泽在搞到钟教授的课表后,周三当天提前二十分钟就去了教室抢占第一排的位置,上课的时候他像小学生一样盯着钟教授看,眼神里充满崇敬之情。由于他是个男的,还是外院的男的,又长得出众,眼神也格外的热烈,钟教授很快就注意到了他。   课间,孔泽见缝插针地从一群女生中突出重围去问问题。在提问之前,他先表示了对钟教授父亲的仰慕,虎父无犬子,他早知道钟教授是一位名师,但闻名不如见面,只一节课的时间,他就感受到了钟教授的学问风度,言辞间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孔泽的吹捧令两旁的女生都觉得肉麻,但钟教授并不觉得过分,只认为恰好,增之一分太长,减之一分太短,这个人的慧眼识珠让他很受用。   周四那节课上钟教授又在第一排看到了孔泽,这次他的眼神依然十分热烈。   这让钟教授产生了一种感觉,他以前或许低估了自己的魅力。   作者有话要说:  比苍蝇腿也大不了多少,下一章晚上十点左右更新。 第35章   路肖维晚上七点就从公司出来了, 他先去的幸福村, 排队去买栗子。   明天将是一年中白昼最短的一天。   北风呼呼地刮着,吹在他脸上, 他也不觉得怎样冷,天上只有一个月钩子,倒是路灯皇皇地亮着, 他前面还排着四个人。店里的灯光是橘黄的, 大师傅在炒栗子,旁边的中年女人在把栗子装袋,他双手抄着口袋酝酿今天晚上要跟钟汀说点儿什么。   他的鼻子里充斥着栗子味。   女人把袋子递给他, 他接过笑着说了声谢谢。   从干货店出来开了没多远,就遇上了一起大堵车,距他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出了一起车祸,此时交警正在处理事故, 他被堵在那里。   路肖维当然知道这会儿堵,却没想到堵得这么严重。到得太晚了,钟汀不给他开门怎么办。   他给钟汀用其他号码打, 也永远无法打通,他想她一定设置了勿扰模式拦截陌生来电。   既然已经收了戒指, 还是不愿同他彻底散伙儿,他已经把台阶给她铺好了, 她现在何必做这么绝呢?山不来就他,他只能去就山。   路肖维靠在驾驶座上,十分想来一根烟, 他伸手去拿CD,那盘熟悉的CD并没有得到他的眷顾,他拿了一张新CD放进去。   “路肖维,你要相信,只要你回头,就能看见我。你不用向我的方向走,只要你回头朝我笑一下,我就向你跑过去,你只要不嫌我跑得慢就行……”   那是婚礼上钟汀对他说的,他给录了下来,这个人又食言了,不过没关系,她留下了声音的证据,他会把她说过的话再给她放一遍,让她一定要履行承诺。   那段话重复播放了十遍之后,他把CD取出来,罕见地听起了广播,广播里正在播放实时路况,无疑是介绍哪儿又堵了,这个点儿哪有不堵的?   紧接着电台插播了一条寻人启事,“热心市民乔师傅于今年10月30日在xx区民政局接送一位乘客时,阴差阳错收到一枚10克拉的钻石……”在主持人简单的介绍之后,便是乔师傅十分激动的发言。乔师傅一连说了几百字,硬是没打一个磕巴儿。   “姑娘,我非常感谢你送我的栗子,但里面的钻戒我实在不能收,那个太贵重了……如果你听到了,请尽快联系我,联系电话xxxx。戒环里面刻着名字,希望有人不要浑水摸鱼,对于那些冒领的人,我会将你的个人信息都公布到网上,让人民群众一起唾弃你……”   路肖维的心就这样沉下去,理智不允许他相信世界上竟有这样的巧合。她一直没联系他,不过是因为她没收到而已。   他对着挡风玻璃苦笑。   前面的交通事故在这时得到了解决,后面的司机一边按喇叭一边开始了国骂,催促他往前开。   他并未示弱,而是打开车窗问候了后面那位的女性家属。   乔师傅说话的时候嘴一直在疼,为了这只钻戒,他嘴里长了好几个口疮。   这几天乔师傅过得十分难熬。   难熬的日子是从前天开始的,老乔师傅拉活儿的时候,闺女小乔突然给他打电话说她妈要召见他,要他小心。   到了家,媳妇儿老乐厉声训斥他,“哪来的私房钱买了这么一个假戒指唬我,有这钱你都能买上正经一克拉的戒指了!”   老乔一头雾水,“假戒指,您想戒指想魔怔了吧!”   小乔劝老乔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乐女士从天鹅绒首饰盒里拿出那枚钻戒,“别装了,你看这是什么!”   钻戒闪闪发光,闪得老乔心慌意乱,摸不着头脑,“这个哪儿来的?”   “还装?没想到您还是演技派啊!那天,幸福村里的栗子,袋子里藏了一枚戒指。”   老乔生平收过的礼物不多,所以对栗子记得格外深刻,“栗子啊,人家乘客送我的,估计戒指是不要的吧。”谁会把真钻戒装在栗子袋里然后送给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呢。   “你就说瞎话吧,人家凭什么送给你这么大个儿一戒指?”   “你不都说了嘛,就一假的。假的能有几个钱,人家没准不想要了,随便扔了!”   “咱家宝贝儿用测钻笔测了,再次也得是一莫桑钻,没几万块钱买不了。”   “乔乐乔,你测钻笔在哪儿买的?花多少钱买的?”   小乔睁着无辜的大眼,“x宝上一百多买的。”   “这就对了,一百多块钱能测出个啥来?就是假的!”   乐女士到底没信老乔的话,硬要老乔拉着她把戒指送到N大珠宝鉴定中心去鉴定。   鉴定结果让乔家一家三口都感到了震惊。   在震惊之后,乐女士并未因为得到这么大一真钻戒感到高兴,而是十分暴怒,“乔立仁,你他妈不是人,你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才换来这么一戒指!”   老乔的脑子都是懵的,连辩解都没有力气,倒是小乔为他辩护了两句,“不是我看不起我爸,虽然他挺有魅力吧,但哪个女的想不开会倒贴他这么一大钻戒啊?就算给了,怹能傻到送到您眼前?我觉得我爸说得是真的。”   “人家是傻了还是疯了,给陌生人一大钻戒?你告诉我那个叫冬冬的狐狸精到底是谁?”   乐女士八点档看得太多,此刻竟然怀疑自己疑似做了那个叫冬冬的替身。   老乔觉得自己这个媳妇儿实在是不可理喻,一边嫌弃他,一边又觉得全天下的女人都有可能看上他,“你说话就说话,别人身攻击!”   “要不是你姘头,人凭什么送你这么大一戒指,难道是吃饱了撑的?”   老乔百口莫辩,不过眼下他觉得最要紧的是寻找失主。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他十分相信现世报,拣这么大便宜,哪天一定会倒霉。   好在醋缸媳妇儿清楚记得日期,老乔在网约车的客户端翻自己那天的行车记录,目的地是N大,但他找不到失主的电话。   为保证司机和乘客双方安全,双方显示的都是虚拟号码,他用那个号码无法找到人。   在网约车客服电话打到第10遍的时候,客服小姐终于告诉了他乘客的真实号码。如果客服再不告诉他的话,老乔将选择报警。   乔师傅给这个号码打了三十个电话,都是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小乔用自己的号码打,依然是“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小乔加了钟汀的微信、QQ,却偏偏没有她的电话号码,所以她无法得知失主正是她的钟学姐。   乐女士认定乔家父女俩在骗自己,老乔无法解释,正如他无法理解为何他在媳妇儿心里竟有如此大的魅力,让她认为竟有女人会倒贴给他一颗巨钻。   还是小乔有办法,既然目的地是N大,那么很有可能是N大人。   于是老乔和小乔决定兵分两路。   老乔去交通台发布寻人启事。   小乔在N大BBS上发帖,并一连在朋友圈上发了十条寻找失主的信息,希望各位校友相互转告,如找到失主,小乔必有重谢。   钟汀一个星期也未必翻一次朋友圈,所以她并没有及时看到小乔发布的消息。   眼下她正在为孔泽而苦恼。   孔泽不仅来了她家,还协助钟教授做了一道番茄松鼠鱼。   “小钟老师,你尝尝这鱼。” 第36章   有孔泽在的这顿饭钟汀吃得很不自在, 孔泽对她父亲极尽吹捧之能事, 经他口说出的甜言蜜语对于钟教授来说才是正餐,桌上的饭菜倒成了辅餐的佐料。   这个点儿, 小乔也在吃饭,她今天忙钻戒的事儿并没做饭,两人吃的是江曜从食堂里打来的两菜一汤, 汤是番茄鸡蛋汤, 蛋花在里面游泳。   江曜把泛黄的青菜叶拣到一边,“不是有手机号么?你去报警不就直接可以去通信公司查到是谁吗?这么兴师动众万一给人家造成困扰怎么办?你可千万别把人家的号放到网上。”   小乔觉得饭菜太难吃,夹了一筷子自己前阵子做的小酱萝卜就饭吃, 她带入自己想了一下,“你太小看我,我没那么拎不清。不要什么事儿都麻烦人民警察,能解决的还是要自己解决。而且找警察叔叔不一定比现在快, 要相信大众传媒的力量。要是我,我找不到钻戒才困扰,就算再困扰, 也抵不上钻戒丢失的困扰。那么一大颗钻戒……”她发现江曜的脸色发生了一些变化,“其实我对钻戒没什么感觉的, 你不要误会,我只是觉得很值钱而已。”她当初结婚时, 江曜并未送她戒指,而是送了她一块表,这表她现在带着, 即使是冬天,她也习惯性地往上撸袖子。   江曜沉默。   小乔继续说道,“用你聪明的脑袋瓜想一想,怎么钻戒就到了栗子袋里呢?”   “你以前看电影时不是在爆米花里掺了戒指让我吃吗?可能是一样的操作吧。”江曜一点儿不喜欢爆米花。   “我爸是在民政局接的人,那就是男的想挽回,在栗子里放了戒指,然后姑娘看都没看就给了我爸,那这么多天不联系我爸也就解释得通了!可是这男的是不是缺根弦儿啊,不应该在离婚前挽回吗?”小乔恍然大悟,觉得自己的丈夫十分的聪明,这个解释也十分的合理,她激动之余在江曜的脑门上响亮地亲了一下,在亲完之后,她第一反应是拿纸巾在江曜额头擦了擦,“不好意思,下次我亲你之前先擦嘴。”   江曜拿纸巾在她嘴上擦了一把,“吃完了再说吧。”   小乔火速吃完了自己手边的饭,江曜把碗拿到洗碗机去洗,小乔也不收拾碗筷,江曜到哪儿她就把手抄在口袋里跟着他,嘴里一直没闲着,“那得尽快找到啊,要是因为钻戒破坏了人家的姻缘,就不太好了。”   江曜从厨房出来,小乔继续跟在他身后说,“让咱爸咱妈也转,二老不都是咱们学校的吗?看到的人肯定更多。”   “我爸我妈早就关闭了朋友圈。”   小乔哦了一声,“那你自己转就行。”   江曜微信好友不过二十个,他对微信社交没有丝毫的兴趣,最新的一个好友还是不久前加的路肖维。   在乔乐乔的逼迫下,江曜发布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条朋友圈,一条寻人启事。   “千万不要趁我不注意删掉,至少保持24个小时。”   小乔虽然相信大众传媒的力量,但没想到力量如此之大。   在短短两个小时里,小乔的BBS消息提醒已经到了六百多条,她发帖不久帖子就蹿升本日十大热帖首位。   N大BBS已经炸了,毕竟一个拾金不昧的出租车司机和一个查无失主的十克拉钻戒足够有新闻爆炸性。而且这信息有诸多疑点,虽然本校不乏成功人士,但丢了一个十克拉的钻戒还能无动于衷的人在任何人眼里都是稀有动物,这位稀有动物不开车,而是打车,就更加的可疑。不过最可疑的是,这戒指没有安心地躺在首饰盒里,而是在栗子袋里。   这件事儿从头到尾都不符合常理。   本校绝大多数同学还是理性至上。   于是帖子里超过半数的同学认定这是一场精心准备的炒作,围观群众就炒作方是网约车一方还是钻戒的品牌方进行了深入讨论。   在炒作论的支持者中间,大部分认为是网约车公司在炒作,制造一种司机诚信的假相,以招揽顾客,不过即使是支持者,也大都认为这样炒作得不偿失。还有人认定是钻石品牌炒作,至于为什么炒作,还要等之后品牌方暴露出来才能知道。   也有ID站出来说楼主是熟脸,不太可能炒作。   小乔为力证自己的真实性,又将自己的主题帖重新编辑了一遍。这次主要内容变成了她刚才拼凑出的故事,一个男人在离婚后送给了前妻一袋栗子,栗子里藏着一枚戒指,他希望前妻能够回心转意,却阴差阳错错过了。帖子最后小乔呼吁,为避免有缘人失之交臂,请大家尽可能扩散。   重新编辑了帖子,小乔又把自己拼凑的故事在朋友圈和微博各发了一遍。   发完小乔就开车去上班了,她有一个晚间九点档的电台节目。   路肖维是在钟汀的租住房门口,看到了江曜发的朋友圈。   他还是和昨天一样去了那栋老公房。   在连续按了十分钟的门铃后,对门出了一大爷,“小伙子,昨天按铃的也是你吧。”   “不好意思,打扰到您了。”   “那倒也没有,你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人到底回来没,别按了半天白按。追姑娘也不是这么追的。”   路肖维感谢了人家的好意,早在他的坚持不懈之下,钟汀拉黑了他,连手机都设置了陌生来电勿扰,估计他发的短信也被拦截了。   他只能等,看着秒针在转盘上疾走,屋里却没有动静。   路上经过电子音像店,他买了一个随身CD机。CD机现下躺在他的大衣口袋里,钟汀说过的那些没羞没臊的话,经过耳机一遍遍送到他的耳朵里,脑子里,还有心里。   设备的音质虽然算不上好,但话却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他本来想开外放,用那些声音来刺激钟汀出来,可他不想彻底得罪了她,她这么要面子的一个人。虽然那些话她已经当着外人说了一遍,他不过录了下来。   路肖维从门缝里塞了一张纸进去,上面画着一个笑脸,还写着几个字:我这儿有栗子,你要吃吗?   他靠在门口,手里的栗子从一开始的热烫变成温热,到现在已经凉了,并没有人给他开门,也没人要他手里的栗子吃。   他剥了一颗栗子放在嘴里。什么老字号,也不过如此。   钟汀也未必那么爱吃栗子,她要真那么爱吃的话,也不会随便送给别人。   路肖维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楼道上贴着一张纸,白纸黑字,上写禁止抽烟,那盒烟又被他放回了口袋。   对门出来倒垃圾,“还等呢。”   他只能微笑。   当表的时针在九点定格的时候,路肖维决定回趟长白苑。   钟汀看了看表,已经是九点一刻了,她还没等到孔泽的告辞。   钟教授正在给孔泽介绍自家的藏书,“我父亲这套二十四史的百衲本是特意要留给钟汀的……”   孔泽当然没有当初路肖维隐忍的不耐烦,他似乎对钟教授的说辞很买账。   他拿出手机要加钟教授的微信。   钟教授拿出手机让孔泽扫码,在同意申请之后,他顺便刷了一下朋友圈。   他是全家最热衷朋友圈的,为表明自己的与时俱进,他时刻走在时代的前沿,手机里下载了一堆时下流行的软件,64个G的容量将将够用,钟汀前些天特意给他买了一个128G容量的手机。他的朋友圈里也有一圈小朋友,相比他那些同龄的同仁们,他看小朋友们更加有亲切感。   此刻他的小朋友们都在转发那个阴差阳错的爱情故事,希望有情人赶快复合。   当钟教授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难得被打动了。就在他准备跟妻女还有一边的小朋友分享这条信息的时候,门铃响了。   钟汀责无旁贷地去开门。   打开门的一瞬间她怀疑自己时空倒错了。   今天的路肖维同昨天完全两样,他穿一件黑色高领毛衣,眉头始终锁着。   “你不会是为了躲我才回来的吧,我有这么可怕吗?”   “你想多了,我正常回家。”   “别误会,我爸让我送些水果,我给你搬进去就走。”   “太客气了,心领了,我们吃不了这么多。”   “吃不了就送人。”   门口摆着三个竹筐,水果都冒了出来,三白西瓜苹果梨子菠萝柚子。   “麻烦你帮我开下门。”   路肖维撸起袖子,径直搬着竹筐走向厨房,经过客厅的时候,他向钟家二老问了好。他的目光在孔泽脸上停留了几秒,也只几秒而已。   孔泽感觉有人在审视他。   他此次再遇见路肖维,和以前在电梯里遇见完全不是一回事儿。他已经把眼前的这个人和钟汀的前夫对应在了一起,他见过相敬如宾的离婚夫妻,不过刚离婚就这么相敬如宾的并没见过。   “路学长。”   路肖维扭头冲他笑了一下,孔泽愣了一下,也回敬了他一个笑容。   孔泽自动去门口帮忙,路肖维的目光这次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更短,“学弟,你的眼睛恢复了?下次打球的时候请你挑对人,钟汀不是你以前的那些球友,否则风险不可控,职业球员还是应该注意自己的身体。”   “您说得对,遇到钟汀这样的对手要谢天谢地了。学长要是不嫌我菜的话,我可以陪您打上一局,请您千万不要对我手下留情。”   “我手上没轻重,把你再打进医院就不好了,到时候未必有人去伺候你。而且我不喜欢和动不动就医疗暂停的人比赛,那太没意思。”   路肖维没再说话,径直把竹筐搬了进去。   竹筐都搬进来之后,丁女士请路肖维坐下喝茶。   “不用了,谢谢。”   钟汀把路肖维送出门。   路肖维同钟汀说了声再见便转身了,当他听到关门声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了一眼。   他并未回家,而是从口袋里摸出那盒摸了好几次的烟,沿着楼梯下了楼。   此时的他只单穿着一件毛衣,寒风灌进他的脖子,他也不觉得冷,小区的观赏树上挂了一层浓霜,月不明,星星也稀疏,唯有路灯的光却十分的强烈。   他点了一支烟,那点儿光亮和路灯完全不可比。吸完烟,他扭头往回走,在路灯强烈白光的照射下,他看见前妻正和冰糖山楂挥手告别。   路肖维也跟吃了两根冰糖山楂似的,心想,“送人就送人,至于送到楼下吗?”   钟汀并非故意要把孔泽送到楼下。   她前脚刚把路肖维送走,回到客厅就非常客气地对孔泽说,“孔同学,时间不早了,早点儿回去休息吧。”   既然人家已经下了逐客令,孔泽深知不能再留,与钟教授依依惜别而去。   孔泽走后,钟汀在沙发上发现了一条蓝灰格子围巾,毫无疑问是孔泽的。钟汀深知,如果她今天不送还给他,以后又要滋生出无数交集。她从衣架上取了件羽绒服,连拉链都没顾上拉,忙追了出去。她出了门,孔泽早就不见了。   从电梯出来,她拿出当年跑八百的劲儿才追上了孔泽。   那条围巾是孔泽故意留下的,他没想到这么快又回到了自己手里,虽然心里很是失望,但他面上的功夫却十足,“真是太麻烦你了,我真是不小心。幸亏有你这样一位细心的朋友,否则我就得冻着回家去了。”   孔泽是开车来的,他自然不会冻着回去。   路肖维离他俩并不远,那副温情画面看得清清楚楚,钟汀把围巾递给孔泽,两个人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孔泽很快发现了他,冲他喊,“路学长,又碰上你啦。”   然后他又冲钟汀挥手,“钟汀,明天见。”   这次路肖维实在冲着他笑不出来。   钟汀冲路肖维点了点头,就径直往楼栋走,突然间,她的羽绒服帽子被扣在了头上。   “给我捂捂。”一只冰凉的手伸进了她的羽绒服里,“这才认识几天,送人都送到楼下了,你未免也太客气了吧。”   他的手虽然冷,但她的腰隔着毛衣很快就被他给捂烫了。   “你冷静一点儿。”   他拿另一只手在她脸上抓了一把,“还不够冷?”他在那个门口等了一个小时,回来的路上车窗一直开着,冷风呼呼地灌进他的衣领里,他生平第一次违章闯了红灯。之后从钟家出来,只穿着一件毛衣在外面转,他倒不怎么觉得冷,只是手一直是冰的。   抓她脸的是左手,戒指硌得她脸疼。   “就算要换人,能不能换一个好点儿的?眼光擦亮一点儿行不行?”   钟汀努力去掰开他的手,结果她的手也被握住了,“我的视力一贯很好,左眼一直2.0,倒是你总戴着眼镜,多少会影响视力,你该去医院验一下光了。”   路肖维被她话中的一贯给刺痛了,“我的眼睛也很好,”他摘下自己的眼镜,凑近她的脸,“你这儿有个痘,是不是?你如果有生理需要的话,千万别压抑自己,我可以帮你解决。你如果实在想生孩子的话,我不是不可以给你种一个。”   路肖维的声音很低,却清清楚楚地送到了钟汀耳朵里,他的手指和食指在她脸上探了一探,“你又烫了。”   “路肖维,请你……”   他捏住她的下巴,把自己的嘴送到它之前去惯了的地方,那地方虽然也很熟悉它,此时却很有些抗拒。他的手放到她的羽绒服里取暖,本来冰凉的手,覆在她的毛衣上面却成了热水袋,所到之处很快就被导热了。   她的嘴始终闭着,双手也在推拒他。   他能感受到她的推拒,于是又往自己怀里拉了拉。他的体力对付一个成年男人尚且绰绰有余,何况是她。   路肖维掰着她的下巴,牙齿在她的唇上轻轻啃啮,他这种啃啮是食草动物的,不是食肉动物似的撕咬,而是一点点要磨碎。   他俩旁边的那盏路灯是坏的,那个时常来巡逻的大爷正在门卫室里喝茶,往常来遛狗的人们此时也不见了踪迹。天是银蓝色的,覆着一层浓雾,月亮引在雾里,当然不是因为害羞,只是被遮住了而已。   钟汀用空出来的那只手去揪他的耳朵,直到耳朵都揪红了,他还是没有住口。   他之前说她身上除了牙是硬的,全都是软的。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她牙齿的硬度,然后尝到了一股血腥味,他的血,AB型血。   他刚满十八岁的时候去献血,献了400CC,献血员让他在摆放的礼物里选一个,他说不用,那个女孩儿继续劝他,“选一个给女朋友吧。”他拿了一只笑的很丑的土拨鼠。后来他每年都去献血,献血证上说他献了血,以后他的家人都可以免费用同容量的。这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血脉相融。   那股血腥味充斥着他的口腔,他想她也应该尝到了。   在这场角力中,还是钟汀先认输了。她先松了牙齿,眼泪吧嗒吧嗒地淌在他的鼻子上,路肖维想跟她说你别哭了,却说不出口,他整个舌头都是麻的,抵着牙齿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兜着她的肩走到了一张长椅上,让她坐下,把她羽绒服的拉链给她拉好,然后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   她明白他的意思,那是让她别哭了的意思。   “你没事儿吧,你要有事儿的话就点下头,我给你打120。”   路肖维差点儿被她给逗笑了,但他实在笑不出来,他因为被前妻咬了舌头去急诊,再好笑的笑话也不过如此了。当然现在他和一个笑话也没什么区别。   他冲钟汀摇了摇头。   “那你赶快回家吧。回家用冰块敷一下,再用漱口水漱口。要是明天还不行的话,一定要去医院看一看。”她看了他一眼,“走吧。”   他扯住了她的胳膊。   “以后你真别这样了,你是瞅准了我不敢闹大吗?你干嘛这么逼我呢?我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吗?”   他拿手去帮她擦泪,她把头仰一仰,把眼泪又咽了回去。   没一会儿钟汀又笑了,“我可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不相信什么上辈子下辈子的,人生苦短,路肖维,你换一个人去习惯好不好?或者找另一个你早就习惯的。别找我啦,我还有别的事儿要做呢,明天我就二十九了,没时间陪你玩儿了。”说着她叹了口气,“我要六年内评不上副高,可怎么办呢?”   路肖维因为舌头受了伤,钟汀说话只能听着。   钟汀想把自己的手从路肖维手里抽出来,却怎么也抽不出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最近又找上了我,可我知道那不是因为爱。咱们结婚三年,你都没爱上我,不可能咱们离婚了你突然对我有了不可抑制的感情。咱们婚姻的内容我现在回忆起来都是形而下的,除了吃饭就是睡觉,我除了给你做点儿好吃的,也不知道怎么对你好。你如果留恋的是这点,我可以告诉你,你很快就能找到替代品。”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虽说饮食男女吧,但终究得有点儿精神上的满足吧,也不是要谈什么诗词歌赋人生哲学。我们结婚三年多,在一起的时候我都很少看见你笑。路肖维,你知道你跟欧阳直播那天笑了多少次吗?十五次。当然你可能会说那是客套,我有时候真希望你对我也客套客套啊。哪怕你肯敷衍敷衍我呢,我也可以骗骗我自个儿。唉,可你就是这么诚实。诚实是一种优良美德,我现在得感谢你不肯欺骗我。”   她能感觉拉着她的那只手渐渐松开。   路肖维终于开了口,“那你说怎么才算是爱?”   “你这么聪明的人这个还用我教吗?遇到对的人你就无师自通了。爱一个人就情不自禁地对他好啊。这事儿你早就会,只是对着我,空有一身本事,无处施展。”   “你在怨我对你不够好?”   “你看,我以前不想说这个就怕你认为我在抱怨。怎么说呢?你对我也不能说是不好,是你只能对我做到那样,做到那样,你就尽力了。”   “你要是不满你为什么不说呢?”他对她只能做到那样?路肖维心里只有苦笑的份儿。   “哪有求着别人爱我的啊?那太难堪了。”   “和我结婚的时候,你有高兴的日子吗?”   “当然有啊,要不我也不会拖到那时候才跟你离婚。可是,我是人不是牛,以前的日子放在回忆里就好,我是一点儿都不想反刍了。”   他此刻清楚地领会了钟汀的意思,她是过得实在太不高兴了,才同他离的婚。   他把她的热情在结婚期间都耗尽了。   路肖维本以为钟汀对他的热情是个蜡烛,熄灭了还有再点燃的一天,没想到是根火柴,说灭就彻底灭了,一点儿余地都不留。   但也未必,熄灭的火柴也未必不能点燃,只是不能操之过急。   “我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了,你也不用拉黑我了。虽然咱俩离了婚,但也还是邻居,没必要闹得这样僵。你说对吧,钟汀。”   钟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你是信不过我?”   “我觉得咱俩这段时间还是不要再联系了。”   两人在门口分手前,这次是路肖维回的头,他叫住了钟汀,“明天是冬至,别忘了吃面条。”   按照北方的习俗 ,冬至那天应该吃饺子,不过钟汀也并未纠正他,而是说了声好。   路肖维开门前,老路正坐在沙发上喝他的六安瓜片,和二女儿讨论是哪个倒霉蛋儿离婚了还把钻戒塞在栗子袋子里,送给前妻,结果还给弄丢了。   小乔的朋友圈涵盖N大各个学院,遍及各个行业,又经过一轮又一轮的转发,路老爷子和路家老二已经准确接收到了这一信息。   茶几上摆着路肖维带回来的栗子,已经凉掉了。   路老爷子翻看着栗子袋上的印字,“你说那个倒霉蛋儿不会是咱家老三吧。他好像也是十月份离的婚。钟汀不就是N大的嘛。”   二姐喝了口茶,“不会这么巧吧。”   “我也觉得,老三不会这么糊涂。哪有离婚后送钻戒的,离婚前不挽留,离婚后给人添堵。”   “现在的小姑娘倒不是这么个想法,他们还觉得这个男人挺深情的呢。”   “什么时候缺心眼等于深情了?”   路肖维转了好几圈钥匙才打开门,他想这门该换了。   “老三,你经常去买栗子吃啊?”   “偶尔,今天顺路。”   从他公司到家,可一点儿都不顺路。路老爷子有一种直觉,这个倒霉蛋儿就是自己的儿子。自己怎么就培养出这么一个逆子来。   “老三,你看朋友圈了吗?咱们学校的人都转疯了,我一师哥,区法院的副院长甚至还写了一千字分析事件的来龙去脉,大家都特别好奇到底是谁丢了戒指。把戒指放在栗子里,这人应该挺爱吃栗子的。听说是咱们学校的,你猜这人是谁啊?”   “我上哪儿去猜?”   “我觉得不管怎样。这么一个大钻戒,不要回来实在可惜了。”   路老爷子看着自己儿子的表情,觉得八九不离十了。   “怎么给老钟送个东西,这么晚才回来?”   “我楼下转了一圈。”   “欸,老三,你嘴怎么了?我怎么听你说话有问题?”   “没事儿。”   路肖维去了洗手间,很长时间才出来。   “老三,你跟我来一下。”   路肖维跟着二姐去了她房间。   “什么事儿?这么神秘。”   “你没觉得咱爸最近有些反常吗?前两天突然要把他的一套房子转到我名下。听妈说爸前些天去了趟医院,回来就不对劲。”   “你没问他吗?”   “他老人家跟你一样,不想说的事儿,怎么都问不出来。”   “我跟他一样?”   “可能也就你自己没意识到了。”   “你也别问了,我给爸妈预约下全套体检,我明天没空,后天吧,后天我带他俩去。”   “你要是没空,我带他们去也行。老三,按理说我不该问,你和钟汀现在到底怎样了?”   路肖维觉得二姐这话很有些自相矛盾,“二姐,你最近相亲相得怎样了?”   “你就当我没问。”   路肖维一直不想成为他父亲那样的人,没想到他和父亲的形象在他人眼里却重叠在了一起。   他还是开车回了绛石园,呆在这儿他还得解释他为什么有些音节发不出来。   回到家,开灯,他躺在床上,不由得又想起了那枚戒指。   据他对大众传媒的了解,戒指这种新闻点很容易上升为社会话题,对于这股火,他是要灭还是帮着烧一把呢?   他知道,钟汀迟早要看到那条消息,她迟早要联系他,然后找他退还那枚戒指。   那枚戒指,也不知道她戴在手上合不合适?   钟汀到家就洗漱休息了,她是被铃声震醒的,舒苑给她打电话祝她生日快乐,“今天要加班,生日礼物我给你快递,明天一起吃饭。”   还没等钟汀回应,舒苑话头一转,“你离婚那天有没有收到一袋栗子?”   “嗯,你问这个干嘛?”   “不会真是你吧,你是不是把栗子还送给了司机师傅?”   “你怎么知道?”   “天啊,真是你!朋友圈都刷爆了,开始只有校友在转,后来我发现半个朋友圈都是那枚十克拉的戒指。一个男人离婚时送给了前妻一枚巨大的鸽子蛋,藏在栗子口袋里,然后戒指阴差阳错到了司机师傅手里,恰恰这个师傅还拾金不昧。件件上好的新闻素材,偏偏又都凑在了一起。没想到故事的主人公竟是你。”   “戒指?”   “你不会现在还蒙在鼓里吧。”   “朋友圈,微博,或者是BBS,你选一样,不用往下翻,第一页就能看到。行了,你也别看了,我直接截图给你。”   钟汀看了舒苑的截图,她盯着屏幕,跟看别人的故事似的,欠缺真实感。   她去看自己拦截的电话记录,有一个号码给她连续打了三十多个。这个号码同时也出现在拦截短信里,署名乔师傅,短信里问她是不是遗失了一枚钻戒,请她速与他联系。   她的电话在这时又响了起来,舒苑的声音很急,“别等了,赶快把戒指要回来,那么大一颗鸽子蛋呢,幸亏人家师傅人好,换作别人,不,换成是我,都未必会还给你。路肖维真是运气好啊,离婚从来都不算正面新闻,经这么一营销,又要脱身变成情圣了。我朋友圈里那些小姑娘已经说了,要是他前妻不复婚,她们就要努力了。他的台词我都能想象出来,因为忙于工作,疏于陪伴妻子,被妻子抛弃,仍痴心不改,一心向你。他要让你陪他演戏,架子一定要摆足了,价码一分也不能少,上次放过他也就算了,这次可千万不能轻易地成全他。”   放下电话,钟汀一下清醒了过来。   此时是早上六点,天还未亮。   怪不得路肖维几次三番的来找她,原来他认为她收了他的戒指。   她在二十九岁这天拿回了他的戒指,然后再交还给他,这是很有意义的一天。   钟汀去翻自己的朋友圈,发现满屏都是那枚戒指。她和路肖维的故事已经被演绎成一出爱情传奇。她又想起自己之前听过的那些爱情范本,怕大都是旁人的想象力所致,当事人未必有传说得那样幸福。   她一个无意之举,没想到给乔师傅带来了这么多的麻烦。   钟汀解除了勿扰模式,她给乔师傅拨了电话,按完第11个数字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就在她准备接电话的时候,听到的却是“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自从乔师傅上了广播台之后,他的电话就从来没停过。   尽管他已经再三申明如果有人冒领,他将把那人的信息放到网上让人民群众唾弃,但还是有一大堆人打来电话。这些人在他问到第一个问题,栗子店是哪家时就折戟而归。   更多的是记者,老乔这一天把一辈子的风光都经历了,各家电视台、广播电台、纸媒还有网络媒体的记者纷纷给老乔打电话,要约时间对他进行采访。这些媒体都纷纷要求他,如果当事人联系他,要把第一线索提供给他们,他们为老乔预留了专门的版面。   老乔并没答应,因为他分不清生活日报和都市报的号码有何区别。   在拨打多个电话都被告知无人接听后,钟汀给老乔发了条短信,信的开头先为她给乔师傅带来的麻烦表示了歉意。   早上在餐桌吃饭的时候,钟汀又听父亲提到了戒指的事儿。   “钟汀,你看微信上那条消息了吗?把戒指放在栗子里,这想法也是很奇特啊。也不知道那人咱们认识不认识,我已经让你妈一起转发了,你一会儿也复制我的朋友圈发一下。”   钟汀并未说好。   乔师傅的电话是她在学校的时候打来的,两人约在学苑路的那家咖啡馆见面。 第37章   钟汀十点从学校出来便开车去了三环的新光百货, 在一家英国银器专柜买下了那套她以前好几次想买却没舍不得买的雕花银壶, 又买了两只杯。她在原本的银器包装外又套了一个礼盒,开车去咖啡馆的路上, 途径一家报亭,钟汀买了一份都市报,两人怕搞错, 特意约定用今天的都市报接头。   钟汀到的时候她打了一个电话, 咖啡馆里顿时响起了一个沧桑的男声,“何必单恋一枝花”充斥着小店的各个角落。   她凭借手机铃声迅速地找到了乔师傅的座位。   咖啡馆里,两人面前都放着橙汁。   钟汀先开口简单自我介绍了一下, 然后郑重为她给乔师傅带来的麻烦表示歉意,随后又表达了感激之情。没等乔师傅问,她就把自己网约车软件上的行程截图给他看,以证明自己确实就是他要找的人。   老乔在确认无误后, 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一个首饰盒,老乐媳妇儿把她那只宝蓝色天鹅绒的首饰盒贡献了出来。   拿盒子的过程中,老乔的手一直在抖, “小钟,你看一看。”   钟汀打开首饰盒, 看到了那枚硕大的鸽子蛋。   她坐在临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玻璃窗折射进来, 戒指的光亮闪得她那2.0的左眼有些疼。   她想起以前同路肖维说过自己想要一枚能把自己手指坠骨折的戒指,这个戒指并不足以让自己的手骨折。   “真是太谢谢您啦。给您添了这么大麻烦。”   “应该的,拾金不昧是我们应该做的。而且我是一个党员。”   钟汀把自己准备的礼物和一封感谢信拿出来, “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这怎么行?”   在几番拉锯战之后,老乔终于勉强收下了。   两人即将告别的时候,钟汀突然想起来,“乔叔,能不能请您不要向媒体透露我的个人信息。”   乔师傅很爽快地答应了,他和钟汀都对舆论的风向和力量缺乏认知,并不是他们想怎样就怎样。   钟汀告别了乔师傅,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手边她觉得十分不踏实。   她把路肖维从黑名单里拉出来,然后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打到第五次的时候依然无人接听。她想他应该在开会或者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忙,设置了静音,就在她准备开车回学校的时候,那个电话又打了回来。   “你舌头没事儿吧。”   “感谢你牙下留情。”   “你接下来一个小时在公司吗?”   路肖维并未直接回答,“你问这个干嘛?”   戒指的新闻你肯定看到了,我今天取回来了,你现在要在的话,我给你送过去。不好意思,拖了这么多天,让你产生了不必要的误会,真是不好意思。”   “你戴着合适吗?”   “我就不戴了,这样你送给别人会更好些。”   “可那刻着你的名字。”   “换个戒托就好了。”钟汀并未看戒指内的刻字。   “你不是说你想要一枚鸽子蛋吗?”   钟汀当时只是说着玩的,不过那时他如果真送给她,她或许喜极而泣也说不定。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她看了那枚戒指,很大很闪,她一个无产阶级不宜戴这样的戒指,她还要洗菜做饭打字呢,住在一居的出租屋里,戴这样的一枚戒指,绝对是安全隐患。   “我当时是说着玩的,再说我怎么能收别人这么贵重的礼物呢?”   “我在你心里,就是别人?”   钟汀沉默。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不是爱人,不是友人,不就是彼此的别人吗?   “哪有送出去的礼物收回来的道理?”   “哪有离婚了还送戒指的道理?”   “我补给你的。”   钟汀噗嗤一乐,“哪有这么算的,就好比你去吃火锅,你都吃完了从店里回到家了,店老板突然打电话要送你一盘毛肚当涮料,你说这还能要么?毛肚确实好,可是已经没锅子涮了。过去的就过去了吧”   她不能要戒指,倒不是她不为钱财所动,钻戒也晃得她心跳加速,但是她不可能抱着那枚钻戒陷在与路肖维的回忆里过日子,她还得往前看。   路肖维的话堵在嘴里说不出来,可能是他舌头的问题,“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吗?权当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了。”   “你心意我领了,我真不能要。不管什么日子,我都不能收这个戒指。”   “你要看那枚戒指不顺眼,卖了也行。”   钟汀狠了狠心,“你要不拿,我就还给你们家老爷子了。”   路肖维想问钟汀这是要彻底同他划清界限了吗,可那句话他并没问出口,“既然你不收,我也不勉强。我现在不方便,今天下班我去找你拿,你看怎么样?”   听那边不回答,他又说道,“昨天既然已经说开了,我就不会再对你做什么。况且我舌头还没好,你的牙可真够硬的。”他舌头上还有她的牙印儿,那两颗虎牙可够尖的,她还是没用全力,否则非把他舌头给咬断了不可。   钟汀犹疑了一下,“我到你公司,你到门口拿一下就行。”她虽然知道路肖维很忙,但这个大忙人既然有时间接自己电话,那么应该也有时间下楼拿个东西吧。   那边的声音突然变急了,“钟汀,我这边有事儿,下班我去接你。再见。”   钟汀看着挂断的通话页面叹了口气。   周五下午钟汀照常有课,这节课孔泽没来。   钟汀的包放在讲台上,包里放着那枚钻戒,虽然不出意外总会安然无恙,但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总是一跳一跳的。   课间,她站在讲台上看教案。   往常会有人来提问,但今天出奇的冷清。   讲台下,女同学们在交头接耳讨论那枚戒指。   “这事儿你们觉得是真的吗?”   “我觉得乔学姐应该不会炒作吧,毕竟是实名啊。”   在老乔把戒指还给钟汀后,小乔在朋友圈、微博和BBS上发布了信息,失主已找到,非常感谢大家扩散,勿念。   大家并没有像小乔说的那样勿念,对于那枚戒指的下落,群众们保持了强烈的好奇心。   小乔以前一年也没有收到那么多朋友圈消息提醒,所有的消息都出奇地一致,就是问她失主到底是谁。   小乔按照老乔的嘱托,打死也不说。   无论是朋友圈还是BBS,到底是熟人圈,但这件事早就发酵到了微博,还在热搜上挂了小一天,没有任何人为小乔的信用背书。   在寻人这件事上,小乔的微博并未发挥什么作用,但当质疑袭来的时候,她的微博最先沦陷了。   小乔的一系列行为被质疑为小网红的低劣炒作。   十克拉的鸽子蛋空口无凭,连张照片都没有,昨天还着急呼吁,今天怎么就找到了呢,失主是谁还这么神秘。不是要保密,是压根没这么回事吧。   作为群众眼中的始作俑者,小乔的微博被扒了个底掉。   一个微博买粉的人不值得信赖。   小乔确实买粉了。一个电台小主播能有多少真粉?   她微博粉丝有八十万,里面有七十万都是自己买的,且买的大都是最便宜的僵尸粉,一百块一万的那种。普通粉三百块一万,至于高级活粉那得五百一万,小乔是个勤俭持家的人,她舍不得买。以前小乔还花钱维护下转评赞,以图接点儿外快,近一个月她因为忙于家庭事务,也懒得维护。除了那条寻人启事的微博,其他微博评论显得很是零落。   小乔的微博评论和私信里充斥着对她的质疑、指责、甚至还有辱骂,她关闭了评论和私信,以图个清净。   她觉得白口莫辩,非得失主戴着那枚鸽子蛋出现方能证明她的清白。要是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听江曜说的那样报警算了。   钟汀并不知道自己的要求给乔家带来了这么大的影响。   上完课,钟汀从教室出来在电梯口等电梯。电梯开的时候,她看见了孔泽,他手里捧着一个很大的箱子。   孔泽并没有出来,而是等在电梯里和她们一行人又下了楼。   钟汀出了电梯,孔泽很大声地同她说,“钟汀,生日快乐!”   钟汀对他微笑,“谢谢。”   “你晚上有时间吗?”   “今天我得回家。”   “这样啊。”   两人并排走,钟汀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手机准备给路肖维打电话,她回头看了孔泽一眼,“还有事儿吗?”   “你的车在哪里?我把礼物给你放进去。”   “谢谢。但礼物我不可能收。我收你的礼物无异于教师受贿,你可千万不要让我犯错误。”   “我们不是朋友吗?”   “可我们是在学校啊,我们的首要关系还是师生”   “可我连你的课都没选,我又不是历史学院的,咱们之间一点儿利益关系都没有。”   “人言可畏,你要送我张贺卡我还能收下,你这个太贵重了。”   “你又没拆开,怎么知道很贵?”   路肖维的车在教学楼下,车窗开着,他看见孔泽捧着一个大箱子,正在和钟汀说这些什么。   他下了车快步走到他俩身边,一把抓住钟汀的肩,“你是不是等我很久了?”   “嗯?没有啊!”钟汀当着孔泽的面,不好和路肖维争辩,但他明显能感到她的抗拒。   路肖维俯下身子在钟汀耳边说了一句,“你该和他说再见了。”   钟汀急着把钻戒还给路肖维,戒指放在她包里她总觉得不踏实,于是她冲着孔泽说道,“孔同学,我有点儿事,咱们改天见吧。谢谢。”   孔泽抱着箱子,眼睛一直盯着钟汀“里面的东西真不贵,都是一些小玩意儿,有拨浪鼓,棉花糖,九连环,钢笔……一共二十九件,我很遗憾今年才遇到你,但我还是想把过去二十八年的生日礼物都补给你。你就收下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明晚十点,尽量准时 第38章   钟汀感动之余略有些尴尬, 当着路肖维的面, 她仿佛回到了三年多前。   路肖维先替她开了口,“学弟, 你这样说,仿佛钟汀前二十多年都在等着你来似的,好像没了你的礼物她以前就过得不完满。她可不是等着你去搭救的灰姑娘。没遇到你之前, 她过得很好, 未来没有你,她肯定会过得更好。您的礼物还是留着送给别人吧,不过还是请把你那套哄女孩子的手段收一收, 好好修炼自己的球艺,不要和一个菜……新手打球都能被打到头,辛苦人家去照顾你,这样好像没有什么职业道德。”   路肖维说到“菜”的时候即使收住了, 但钟汀忠实地领会了他的意思,他说她是一个菜鸟。   “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您是钟汀的前夫吧, 我当然希望她以前过得好,可是她跟您在一起过得不好不是很明显吗?否则您怎么会变成前夫呢?”   路肖维冲着孔泽笑笑“我俩的私事, 不劳您一个外人操心。”说罢他冲着钟汀的耳朵说,“你不是中午就急着去找我吗?不就差半天的事儿吗, 怎么就那么等不及呢?不好意思,我现在才来。去我车里,外面冷别冻着你。”他的声音不大, 却都一个个字送到了孔泽的耳朵里。   钟汀从路肖维的手臂下挣扎出来,冲着孔泽半鞠了个躬“非常感谢你!但你的心意太重了,我实在承受不了。”说着她看了路肖维一眼,“你的车在哪儿,咱们走吧。”   钻石太贵重了,总不能光天化日地给他,必须得让他验验货。   路肖维兜过钟汀的肩,和她一起并排走。她没理会他,只是向前走得很快,她必须马上还给他。   两人各怀心思,看在孔泽眼里,却是郎情妾意,复婚在即。   到了车前,路肖维给她开了门,在她进去关上车门后,随后他也进了车里。   路肖维切了一声,“这都什么时候了,追人的手段也不知道换一换,真是一点儿新意都没有。”   “你觉得很幼稚是吧。”   路肖维二十六岁生日那天,她也送了他二十六件礼物,对应他之前的二十六年。   礼物的包装纸用的是本市日报,日期是每年的9月30日,他的生日。她在网上买了26份报纸,从他出生那年到二十六岁,每个年份一大张,每份50块,她跟店主讨价还价,最后议定26张一千块包邮。包装纸的价钱让她不免肉疼,买真丝来包装也不会更贵些。   但她觉得用报纸来包他会更高兴。   在此之前,她只陪他度过一次生日。路肖维十七岁那年她送给过他一个钱包,那钱包还丢了。   于是她又补给了他一个。   十六岁那年她收到了他的那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对你有点儿意思。   她为他准备的十六岁生日礼物是一封信,用小狼毫写在朵云仿古笺上,头一行是我对你有很多很多很多意思。   当时她因为博士论文忙得一天只能睡五个小时,每天只能用指缝里抠出来的时间为他准备礼物。   可那时她是真快乐,她刚和他结婚不久,尽管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不苟言笑,在那张铜床上才展现他的热情。但她总认定他是喜欢她的,凭直觉。   她准备礼物的日子总是不自觉地笑出来,她觉得自己真是机智啊,怎么就能想出这种法子呢,在他二十六岁生日到来前,她幻想了无数他收到礼物时的场面,她甚至想好了他对她表示感谢时,她要怎么恰到好处的自谦。   等到那一天终于来到的时候,那些她预想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她把盒子推到他面前时,他的表情无波无澜,对盒子里的礼物一点儿也没有好奇的意思。   钟汀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你要不要拆开看?”   他回她,我只想把你剥开看一看。被剥了壳的蜗牛什么样,她那天晚上就什么样,开始是死去活来后来是□□最后则是生死两茫茫,只求能一睡了之。可他偏不让她睡,一遍又一遍地折腾她。   天亮的时候,他那股蛮暴的热情便消失了,又恢复了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当着外人的面,他最肯敷衍她。到了只剩两个人的时候,从来都是上床夫妻,下床君子。   那箱礼物就放在书房里,直到她出国前也没拆开,她回来的时候就没看见那个箱子了,或许是扔了吧。   “你不觉得吗?”   钟汀看着他笑,“我不觉得,他只是送错了人而已。”   “我对人不对事,你不要误会。”   “我以前可能是误会了,但我现在不会误会了。”钟汀说着把戒指盒从包里拿出来,然后打开递给他,“验验货吧。”   路肖维突然想起她送他的二十六件礼物来,那个箱子后来到了他的办公室里。礼物被他断断续续拆开了,他昨天又拆了一件,那张纸上写:我对你有很多很多很多意思。   钟汀离婚时同他引用钱老先生的话,“我们对采摘不到的葡萄,不但想象它酸,也很可能想象它是分外地甜。”   在没和钟汀结婚前,路肖维确实幻想过自己和钟汀的婚姻可能是甜的。他认定,如果他不和钟汀结婚,他就会一直幻想那是甜的。他甚至一度想,他之所以对她有所幻想,是因为没和她发生肉体上的关系。   他憎恶那些不切实际的希望。   为了掐灭自己的幻想,他决定和她结婚,来证明那确实是酸的。每当那点儿甜味又冒出来的时候,他就会亲手灭掉,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   现在他知道,是他自己把那点儿希望给完全掐断了。   他并不接她的话,“钟汀,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没有,即使是从前,我也只是对我自己失望。不过也只是以前,现在我又充满了希望,我会越过越好的,我也祝你越过越好。”她并没有任何赌气的意思,她是真这么觉得,很快她又笑了,“赶快看看吧,不过有问题我也没办法了。”   “你得戴上我才知道合不合适。”   “听你这么说,那是肯定没问题了。”钟汀把戒指盒放在扶手箱上,背好包要去开车门,她还要回家做栗子蛋糕呢,再晚就来不及了。   就在她要开车门的时候,车突然开了。   “你要干嘛?”   “送你回家。”   “我自己开车来的,不麻烦你了。”   “正好顺路。”   “让我下去!”   他不顾她的意愿径直往前开,在学校西门门口的时候,路肖维突然停了车,他指了指后面座位上的箱子,“喏,送你的生日礼物。你一会儿再走,我拿给你。”   前阵子他在一个慈善拍卖会上拍了一套乔治一世时期的银制餐具,拍完了抽空去银楼找银匠刻字。   刻字的师傅劝他,“我劝您可别刻,知道乾隆吗?他老人家盖了戳的藏品反而贬值了。好嘛,您这样就跟一好好清代青花瓷瓶底下刻麦当娜似的。这么好的老东西刻了名字可忒糟践了。”   路肖维觉得这位师傅实在啰嗦,“我乐意,您就刻吧。”   银匠选择了沉默,心里想这么一好看的小伙子怎么审美还不如暴发户呢,真是人不可貌相。   钟汀并没收下那套刻了她名字的银制餐具,而是直接开了车门跑出去了。   路肖维并没拦她,他知道拦下她,她也不会收,而且银器装在一个古董木箱里,她拿也拿不动。   钟汀并没回去开她的车,有那走回去的功夫,她早到家了。   她几乎是跑着回去的。   到了家门口,她一直在喘粗气,她深吸了两口气又呼出来,就在她准备拿钥匙的时候,里面的门突然开了。   十多分钟之后,她又看见了路肖维。   他在她肩上拍了一下,“生日快乐啊,钟汀。”   钟汀懵了,连头也没顾得点。   路肖维在砰地关门声中打开了自家的门。   “他怎么来了?”   “你是说小路啊?他说你有东西落他那儿了。”钟教授在回答了她的问题后,又提了两个问题,“这个箱子里是什么啊?你怎么会有东西落他那儿?”   钟汀看了一眼箱子,他刚才要送她的。   她提起箱子,不轻,大部分应该是箱子的重量。   钟汀提着箱子去掀路家的门铃,开门的是路老爷子。   “路叔好,麻烦您跟路肖维说一下,让他不要把自己的东西随便乱丢了。”   “行,辛苦你送来。”   她把箱子放在门厅,就要往外走,“坐会儿吧,一起吃个饭,你妈……你婶儿已经把饭做好了,今儿吃炸酱面。”   “不麻烦您啦,我回去了。”   钟汀回到家做她的栗子蛋糕,钟教授从超市买了一把切面回来,准备晚上吃面条。就像不喜欢老路一样,钟教授也不喜欢老路最爱的炸酱面,他更喜欢汤面。钟汀因为回来得不早,所以她准备用现成的面条将就将就算了,可她想将就,面条不愿将就,一到锅里,买来的面就伤筋动骨了。烤完蛋糕,她又亲自开始做面条。   面是鸡火面,排布得整整齐齐的面条上摆着片好的鸡脯火腿。钟教授用那只自动炒菜锅愣是给她做出了八个菜。蛋糕上插的是丁女士手工制作的蜡烛。   饭前钟教授例行发言,“今天钟汀的生日,咱们仨又聚到了一起,孩子长大一岁……”   丁女士白了丈夫一眼,这都说的是些什么话。   钟汀前二十五个生日都是和父母一起过的。   第二十六个生日她是和路肖维一起过的,生日礼物他送了她三把重房作的厨刀。   虽然送刀寓意不太好,但是她还是很高兴。她一直很好奇一万块的刀到底怎么样,不过一直没舍得买。那天她用开好刃的刀给他备了一桌菜,那是为数不多他俩都高兴的一天。   人得向前看,钟汀冲着蜡烛许了个愿,她希望二十九岁这年能在《历史研究》上发篇论文。   路肖维这顿饭吃得并不算好,虽然他父亲的菜码做得很地道。   “给女孩子送礼物,就得小巧轻便,你看你送了这么大一个箱子,人家给你送回来了吧,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明晚十点,会比今天多点儿。 第39章   钟汀洗澡的时候, 她的电话一直在响。   当她从浴室出来时, 丁女士把电话递给她,“舒苑给你打的, 可能是有急事儿,我问她她也不说。”   钟汀拿了电话,给舒苑又拨了回去, 电话刚一接通, 舒苑的话就像连珠炮似的一股脑儿向她射来。   “那个钻戒你又还给他了?那可是十克拉的钻戒啊,能换北四环一套大三居了,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以为你还给他, 他就不会利用你炒作了?你错了,他更有得炒了,现在我们正在为这事儿加班呢。最晚明天早上,钟汀, 你就能看见你前夫对着一众媒体满怀深情地向你表白,到时候广大网友将一块儿讨伐你有眼不识金镶玉。外人哪知道你跟他结婚这些年,就他妈得了一枚钻戒啊?他的深情史上将永远记着你这一笔, 他再婚的时候,你还要被拉出来挞伐一番。你未来的对象要比他有钱长得帅也就算了, 否则你就会被永远定在耻辱柱上了。”   没等钟汀反应,舒苑接着说, “这新闻他已经授权了独家了,估计那些记者编辑要恨死他了,非要在周末爆新闻。他不把你最后一滴油榨干, 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就是拣软柿子捏,换一个真贪他钱的,他绝对不敢这么干。你可千万不要心软,他那些葛朗台的事迹桩桩件件你都整理出来,他要光打嘴炮一分钱不出的话,你就把他爆出来。媒体我给你找。他想要封你的口,拿钱来。我告诉你,他这个人你可以让他滚,但他的钱,不要白不要。你不要,只能便宜了其他女的。”   钟汀当然知道舒苑不会骗她,她也相信路肖维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炒作点,只问“明天还一起吃饭吗?”   “还吃什么啊?明天我还得加班。好好考虑下我跟你说的,你再不听我的,我可救不了你了。”   她接舒苑电话的时候一直有别的号码插进来,号码显示陌生来电。   “请问您是钟汀吗?”   “我是,您有什么事吗?”   “我是乔立仁的爱人,乔乐乔她妈……”   这通电话钟汀接了十分钟,她对时下新闻的熟悉度还远不如她家老爷子,自然不知道就在短短半天内,关于戒指的讨论已经聚焦到了小乔本人身上,连她的六级成绩单都被挖掘了出来。   N大竟然有六级考了三次才勉强过线的人,在一次又一次转发中,乔乐乔已经成了N大之耻。   当小乔母亲一件件给她描述的时候,钟汀才意识到老乔父女为了给她保守秘密承受了怎样的代价。   钟汀在连说了几句对不起后,她告诉小乔母亲,最晚明天早上,小乔就可以洗除这不白之冤了。   挂掉电话,钟汀就这么握着手机,盯着路肖维的手机号看了十多分钟,最终还是没打过去。   在媒体面前,他的澄清要比她有力度多了。   她无法左右路肖维的行动,既然无法左右,那干脆就不去左右了。他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反正她除了查资料外也不怎么上网,把路肖维这个关键词屏蔽掉她也就看不见了。   再轰动的新闻,发酵期也超不过一个星期。   钟教授是钟家最与时俱进的人,所以他第一时间在网上发现了自己前女婿的道歉短视频,自己女儿竟然成了社会新闻的主角。   视频是昨天下午在茶水间录的,那枚巨大的公司logo清晰可见,路肖维只单穿了一件白衬衫,脖子上挂着马卡龙蓝色工牌,衬衫被他卷到胳膊肘,那枚二十美刀的手表被清晰地暴露出来,他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   在只有60秒的短视频里,路肖维首先对老乔一家表示了感谢,如果不是乔师傅拾金不昧,他永远不会知道戒指没有到前妻的手里;然后又对给老乔一家造成的麻烦表示歉意;最后他感谢了网友的关注,不过同时他也希望大家对此的关注到此为止,他不希望打扰到前妻的生活。   这段视频原先是两分钟,在今早被路肖维要求剪到了一分钟。   网友对此的关注当然不会到此为止。   路肖维接受《清谈》的直播视频很快被扒了出来,当时有人使用录播软件给录了并上传到了视频网站上。直播里,欧阳问他的表多少钱,他说自己不知道,那是他太太买给他的。和这次视频里路肖维戴的是同一款表。   一个男人离婚时还送给前妻钻戒,离了好几月还戴着婚戒和前妻送给他的手表,说明什么?说明他还对前妻旧情难忘。   超过百分之八十的网友表示,要是他们是路肖维的前妻,肯定毫不犹豫地去和路肖维去民政局复婚。不,搁他们,压根就不会离婚。这些网友里也不乏男同胞们。   路肖维做嘉宾的这期《清谈》播放量在两个小时内涨了两千万。   节目编导给欧阳发微信,当时那些废掉的片子还留着呢,要不要趁机放一波。在废掉的片子里,路肖维多次谈到了自己的前妻,那张中学合照十分醒目。   欧阳并未回微信,而是直接打电话过去骂,做节目要讲诚信,怎么能为了收视率播放量将答应嘉宾剪掉的废片子拿出来放呢?以后谁还来上我们节目?你也来节目组这么多年了,因小失大的道理怎么就不懂呢?   编导被欧阳突如其来的质问给吓住了,以前欧阳即使不满,也很少这样疾言厉色。小编导表示,您放心,我不会放了。   放下电话,欧阳觉得自己过于激动了。   她以为他是真的不想同她联系,没想到他竟然瞒着她离婚了。   自路肖维说减少联系之后,欧阳就真的没再联系过他。她从来不是一个死皮赖脸扒着不放的人。   路肖维离婚了,在接受完她的采访不久。   她很难不把他的离婚和自己联系到一起。她突然想起那次在飞机上遇到钟汀,她手上只带着一枚素白的指环,她还以为钟汀是不习惯戴钻。   路肖维这么有钱,结婚期间竟连一只钻戒也没给钟汀买?她又想起了钟汀在医院的那款车,她还以为她故意开那款车以显示自己与众不同呢。现在想来,竟是只能如此。她离婚时竟然是打车走的。   离婚这么多天,路肖维的公司竟然没一点儿受到影响,说明路肖维的财产跟钟汀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们很可能签了婚前协议。   她一直以为钟汀过得很好,就算路肖维不够爱她,也不会在物质上亏待她。没想到,他会在这段婚姻里这么苛待钟汀。   欧阳想,路肖维对钟汀的深情就像纱网,处处充满了漏洞。那些网上叫嚣着要嫁给路肖维的小姑娘,大部分应该还没有过男朋友,她们只看到了那张编织得天衣无缝的网,却忽略了那些一望即知的漏洞。   她不知怎的想起了《呼啸山庄》,路肖维同钟汀结婚,或许同希斯克利夫一样不过是为了报复而已。而她也在报复范围内。   因爱生恨也是爱的一部分。   欧阳想,路肖维还是爱她的。   可他即使爱她,也不会回头了,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欧阳想,她或许应该主动一点儿,像当年一样。窗户纸得她去戳破。   他明明是信科的,却一次又一次来史院来听课,目的昭然若揭,她一次又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到他身边,给了他那么多次机会让他表白,可两个人的绯闻都传得甚嚣尘上了,路肖维还是一个喜欢的字眼都不说。   她也是个骄傲的人,可却没熬过他。直到钟教授要把陈渔介绍给她的时候,她找到路肖维,让他给她出个注意,她的话都说到那份儿上了,可路肖维却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她再追问,他也只说陈渔挺好的,你要没事儿的话我就走了。她狠了狠心,是,陈渔是挺好的,钟叔都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了,可陈渔再好也不关我的事,我不能夺钟汀所爱,况且,况且……在我心里,他连你一个指头都比不上。   那番话,欧阳至今想想仍觉得脸红,可她却一点儿都不后悔。   欧阳清不介意再主动一次。她是一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在想通之后,她主动给路肖维打了电话,连着五个都是“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当她打到第六个电话的时候,路肖维问她,“你找我有事儿吗?”   “你离婚的事情为什么要瞒着我?”   “这是我的私事儿,没有必要通告天下吧。”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那边顿了顿说,“我一点儿都不怪你,你当时的选择无可非议,我确实不是一个好的结婚对象。过去的就过去了,咱们都向前看吧,以后咱俩就不要再联系了。”   还没等欧阳再说别的,电话就挂断了。   欧阳想,他说不怪她,分明是在怪她。   这几天欧阳一直梦到他俩刚相遇的场景,很偶像剧化的。   那天她去拍平模广告,在公交站等车的过程中,包被抢了,路肖维帮她夺了回来,他把包交给她就走了,没留下任何信息。   但她还是清楚记住了他,他长了一张辨析度极高的脸。   她再次碰见他,是在钟家门口,他穿着白衬衫背着双肩包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在那儿转悠。   她没想到那么一个男孩子竟爱吃甜食。   就在她要按门铃的时候,她扭头看他,“为什么一直不按铃啊?”   “我住对门,忘带钥匙了。”   “谢谢,上次多亏了你。”   他冲她笑了一下,“不客气。”   “你吃糖葫芦吗?”说完路肖维就把手里的糖葫芦放到她手里,没等她回复就下了楼。   欧阳并不爱吃糖葫芦,于是她把冰糖山楂都给了钟汀。   “清姐,你不爱吃为什么还要买呢?”   “对门的男孩子送的。”   她忘记钟汀什么表情了,她只记得钟汀把两根糖葫芦都吃了。   钟教授让她少和路家孩子来往,钟汀一边吃糖葫芦一边反驳她爸。   她不知怎的问了钟汀一句,“你不会喜欢他吧。”   老钟先开的口,“怎么可能?虎女焉能配犬子,我们钟汀怎么会看得上他?”   钟汀顾左右而言他,“喜欢他的女孩子至少能绕半个操场。”   现在早就不只半个操场了。   欧阳叹了口气,喝下了那杯冷咖啡。   路肖维迫不及待地挂掉了欧阳的电话,怎么偏在这种时候来电话问他这种问题。   他已经被老路给气疯了。本来跟老爷子说定要带他去体检的,结果他早上醒来发现自家父亲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张纸条。纸条上写他去了果园。   他让二姐先带他妈去检查,他去果园找老路。   在去果园的路上,他打电话过去,结果接电话的人告诉他果园已经易主。   他回家之后,撬开了老路卧室上了锁的抽屉。   这是他第二次偷看人家的私隐。第一次他登了钟汀的选课系统,那件事是他一直没法摆脱的污点,没想到今天同样的错误他又犯了一次。   抽屉里面盛着老路最重要的东西,一本家谱,一个上写XX医院的牛皮袋子,一本未写完的回忆录,还有一份遗嘱。   遗嘱里写着,路家的家谱要给他这个唯一的儿子。   牛皮袋里盛着一张PET-CT的报告单,患者名字是他父亲,检测报告疑有肺癌。他把那张图拍了照给认识的医生看,医生告诉他,是肺鳞癌早期,还未扩散,建议及早手术。   他压抑着愤怒,耐着性子给老路打电话问他现在在哪儿。   老路说他在果园。   “您说瞎话有意思吗?果园还跟您有关系吗?”   “你忙你的,别管我了。”   “您告诉我具体位置,我送您去医院。”   “我无病无痛的,住哪门子院?”   “您瞒着这个有意思吗?如果咱家看个病需要砸锅卖铁,您现在这表现还有情可原。您这病的治愈率这么高,您老人家瞒着大家,一天到晚不是在家呆着,就是在外闲逛,这是打算采取意念疗法抗击病魔?好像只有邪教才这么干吧。我没记错的话,您是一个党员吧,今年按时还交了党费,不应该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吗?有病不去治病,您现在这样到底要干嘛?这是在搞行为艺术?”   “你这个逆子,你说得都是些什么?挣了点儿破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您姓什么,我就姓什么!您再不说您在哪儿的话,我就要报警了。”   这时候路肖维突然听到了钟汀的声音,“路叔现在在救护车上,现在没有大碍,你去三院急诊科等着吧。”   路肖维有许多话想问,但他只说了声好。   钟汀刚才被老路突然的晕倒给吓坏了,当她打完120,要给路肖维打电话的时候,老路又醒了,他要求钟汀千万不要给他家里人打电话,为避免老路又晕过去,她只能答应。   在等救护车的过程中,老路又跟她重申了一遍,老三虽然脾气倔,但还是个好孩子,让她再考虑一下,钟汀说路肖维离了她会过得更好,老路说呸,你别看逆子在外乔张做致,那都是他装的。钟汀怕他太过激动,只能含糊着答应。   救护车上,老路向钟汀解释,老三并不算忤逆,他只是担心他。   钟汀回他,我懂。   路肖维赶到的时候,钟汀又陪着老路做了一遍CT。   等老路正式办了住院手续,在病房安定下来的时候,钟汀才走。   “别送了,路叔那儿需要人看着。”   “辛苦你了。”   “没事儿。路叔路上一直跟我念叨你的好,我想他老人家一定没少在外人面前夸你,有些话就是当着你的面说不出口。父子之间,把话说开了就好了。”钟汀说着从包里取出两粒巧克力递给他,“你现在还没吃饭吧。”   他接过她手里的巧克力然后把她的手握住了,“你以前觉得我对你不好怎么不说?”   钟汀把自己的手从他温热的手掌里拽出来,“咱们别老说这种车轱辘话了行吗?”   “我欠你的,现在补给你总行了吧。上次你跟我说,火锅吃完了,老板送你一盘毛肚也没地儿涮了,可我觉得你还是收下好,你还可以再开一锅。”   “可我已经吃得够够的了,一点儿也不想再吃了。”   钟汀说完就走了,她那哪是走,分明是跑。   他看着她的背影,回想她刚才说的那句话,她说她已经吃得够够的了。   可吃得再够也总有再饿的一天吧。   回到病房里,他坐在老路旁边,把刚温热的梨削了,他削梨的技术很好,一圈皮下来都没断,切了梨,插上牙签,“您吃这个润润肺。”   老路哼了一声,插了块梨塞进嘴里,他就算不得病,也早晚被这个逆子给气死,不过梨倒是挺甜的。   “我今天约钟汀谈了谈,话已经说开了,她同意再考虑考虑。”   “下礼拜手术,您养好自己的身体就行了。我的事儿您就别管了。”   老路又哼了一声,“我不管,你不就一辈子打光棍了吗?你也是,离婚了,还在钟汀面前装什么云淡风轻,人家还以为你没了她过得比之前更好了呢。女人心都软,你得做出没了人家日子就过不去的架势,人家才愿意回头。你每天装模作样乔张做致的,人家同意跟你复婚那可就奇了怪了。男人该服软时就服软。”   他当初要不服软,路肖维连这个世界都到不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在老路心里,儿子比黄金还要值钱。   那时候老三刚到娘胎两个月,老伴为了生二胎丢了新华书店的工作,在家给他当家庭主妇,无论如何不肯生第三胎,一定要打掉。他觉得对不起老伴,硬着头皮答应了。陪老伴去医院的过程中,老伴突然想吃冰糖葫芦,酸儿辣女,老路一瞬间想了许多,他的父亲,他家的家谱,他想,这个孩子千万不能打掉。   他骗老伴说自己忘了带钱,咱们回家吧,下回再来。老伴十分坚决地拒绝了他,不行,你去拿钱,我在这儿等着你,今天无论如何得把孩子打了。   到后来他那么一个要面子的人在大街上给媳妇儿下了跪,老伴心疼他,终于同意把孩子生了下来。   不过老路不能把这件事讲给儿子听,那会折损他做父亲的尊严。   路肖维怕父亲再说下去,只能说了声,“您说得对。”   路老爷子十分意外,这个逆子今天怎么如此听话,他愣了好一会儿说道,“我住院的事儿,你可千万不要告诉你妈。”   “哎。” 第40章   钟教授一直走在时代前沿, 微博出现还没多久他就从博客转战微博, 并且还申请了N大教授的认证。   不过几年耕耘下来,粉丝到现在也不过两千, 他自我安慰,历史学并不是一门显学,他自己也没那么通俗, 曲高和寡, 关注少也不是不可以理解。不过因为一天发十条微博也涨不了一个粉丝,渐渐心灰意冷起来,至今已经半年不登微博了。   他是后知后觉女儿上了微博热搜之后才重返微博的, 那时候钻戒的讨论虽然还有余热,但已经被其他热点替掉了,钟教授在搜索栏上去搜自己前女婿和女儿的名字,搜到的内容令他十分愤怒。他本来对送钻戒一事很感动, 可一知道钻戒是路肖维送给自己女儿的,这感动就减少了几分,婚姻存续期间也没见女儿戴过钻戒, 离了婚送是什么意思,路肖维要是没有问题自己女儿能和他离婚吗?   可主流舆论都在说路肖维多么难得, 金龟婿难寻,让钟汀赶快回头。   钟教授越看越气, 自己的女儿配路肖维绰绰有余,和他离婚也肯定有自己的理由。   最可气的一条微博写钟汀积了八辈子德才嫁给路肖维,还不知道珍惜, 她要是路总前妻马上与之复婚,要是路总以后另娶他人,这位前妻就等着后悔去吧。   那条微博虽然点赞评论都不多,但格外的刺眼,钟教授看了这条评论后,心跳立刻加速,他钟家诗书传家就是为了嫁这个小子,笑话!他特地注册了一个小号去与之理论,小号的名字叫真理只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在发布之前 ,他先写了两千字文档,在删改后变成一千七百字,逐条叙述钟汀如何优秀,她父亲如何优秀,她祖父如何优秀,以钟汀的学识修养家庭配路肖维完全是下嫁,然后把他写的分成一条条评论去回复。   那个博主被钟教授的反驳激起了回复的热情,“你这么了解人家,你不会就是当事人吧。”   钟教授对此进行了反驳,“我只是路见不平。”   两人鏖战了二十多条微博,原博主给自己买了许多转评赞,钟教授不知道这赞原来可以买,只能用手机注册新的小号去给自己的言论点赞。   为了旗帜鲜明地表达自己的论点,钟教授又用自己的小号发了一条长微博,并在发布后拿着自己注册的多个小号去点赞,他在切换账号的时候,不慎用自己认证为N大教授的账号也点了一个赞。   钟教授的身份就这么暴露了。   在舆论的发酵中,钟教授的“士农工商”理论也被挖掘了出来,阶层问题在当今时代十分敏感,钟教授就这么被动地把自己送上了风口浪尖。   钟教授的履历被一八再八,在群众的愤怒中,他被描述成一个不学无术的二代,靠吃父亲的老本生活,坍尽先人的脸面,你一个啃老族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商人,你女儿当初不也嫁了一个商人吗?   在愈演愈烈的群众舆论中,钟汀和路肖维的离婚上升成了阶级问题,即使是仇富之人也站在路肖维一边对钟家进行了讨伐,凭什么知识分子就高人一头,你们搁以前可是要被改造的对象。   老钟成了众矢之的,在网友的唾沫星子下,他丧失了反驳能力。他觉得对不起钟汀,更觉得对不起父亲,他没能光宗耀祖,倒折辱了先人的颜面。   钟教授失眠了,往常他一向睡得很死,可这天晚上他时不时就要看一眼手机,看一下大家是怎么骂他的。   老钟异常的原因是丁女士最早发现的,他实在太反常了,丁女士怕老伴出事儿,迫不得已趁钟教授去洗手间的功夫解锁了他的手机,她知道老伴的密码,一打开手机就是微博页面,一堆不知名的网友在骂钟教授。   钟汀在看那些评论的时候,手一直在抖。   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父亲那套士农工商的理论正确,但她并不认为他应该承受那么多的攻击,而这些攻击都是因为她。   如果不是因为她,她爸怎么会去什么微博上同人理论,更不会暴露他的身份,引发那么一大场震荡。   她登陆了父亲的微博账号,以自己的名义发了一条微博,那条微博是她边哭边写出来的。   微博上她昧心地否定了父亲“士农工商”的言论,她家如果看不起商人,她怎么会嫁给路肖维。她和路肖维结婚是因为爱,离婚是因为性格不合,今后也绝无复合可能,如果有谁想嫁给路肖维,她恭祝这些人心想事成。   钟汀发完微博,就退出了账号,“爸爸,您能不能答应我这半个月不要再上网了?”   “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她都这么大了,还不让父母省心。   公关部一早递交的舆情报告路肖维并没有看到,老路在这天手术,手术长达四个小时。   路肖维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着,他突然唯心主义起来,认为心诚则灵,以前他即使打个吊针也要见缝插针地工作,可在手术室外等待的四个小时,他什么都没想,每一秒都在期待老路平安地能从手术室里安全地出来。   等老路手术成功苏醒过来,他陪了一会儿才又回到了公司。   他刚到办公室,舒苑就冲了进来,“路总,您看看您做的好事!钟汀上辈子就算他妈欠了你的,也该还够了!她都他妈净身出户了,你怎么就是不肯放过他!非得让他家宅不宁。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要再对钟汀做那些恶心事儿,我就全给你在媒体面前抖出来。钟汀心软,我心可不软!当然您可以撤热搜,前两天您给钟汀撤热搜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改邪归正了呢,没想到有这么一个大招等着呢。当年欧阳清的话题怎么撤得这么快啊,那是您的心肝啊,可您的心肝当初跑得比谁都快!”   “请你先出去冷静几分钟再回来跟我说,我可以当刚才的事情没发生过。”   舒苑把门狠狠地关上,“别说这一套,我他妈不干了!”她把脖子上的工牌狠狠一扔,把门砰地一声关掉出了门。   路肖维深吸一口气,他看见桌面上的那份舆情报告,这才知道他前岳父的事情竟然发酵到如此程度。   他本来的安排因为父亲突如其来的病给中断了,钻戒的事情被他刻意压了下去,他撤了热搜,从狗仔手里买了一个热点顶上去,可他没想到自己的前岳父又炮制了一个新热点。   路肖维点开微博去看,热门微博上钟汀祝福他和别人百年好合。   他有一种直觉,钟汀和他要彻底玩完了。   他一遍一遍地给钟汀打电话,每次都是“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往常舒苑这个级别的人谈离职,只需要和部门主管同人事打交道就行。   这次和舒苑谈的是路肖维。   “你如果对工资和职位不满意的话,可以尽管提,我不是不可以考虑。”   “我对您这个人十分不满意,除非公司换老板,否则我是一刻钟都呆不下去了。”   “带薪假期,一个月。”路肖维说着看了她一眼,“舒苑,你可能是太忙了脾气比较焦躁,这个机会不是谁都有的。”   “谁爱有谁有?让他们珍惜去吧。”   “舒苑,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你,你的合同上写着要提前一个月辞职。你现在走,算是违约,有必要我们会使用法律手段。我们按章程办,你可以现在提出辞职,我给你一个月带薪假期,如果一个月后你还要辞职,那悉听尊便。”见舒苑的眼神闪了几下,他又补充道,“钟汀的事情我会处理的,我比你更关心这件事。”   舒苑内心呸了一声,但面上仍然是沉默。   路肖维知道她的内心松动了,“如果你同意的话那就出去吧,记得帮我带下门。”   钟汀发微博的第二天便是元旦假期,她报了一个农家乐项目,开车带父母去了西山。在西山的这三天,她们全家人都断了网,电话只保留最基本的通话功能。因为都怕对方受自己的情绪影响,所以大家都表现得高高兴兴的。   钟汀告诉自己,一掐网线就能把那些讨伐给隔开,没必要太过在乎。过不了多久关于她家的讨论就会被其他的热点给扑灭。   再说明年她就去日本了。   钟汀之前申的日本访学批下来了,明年二月份到年底,本来是抱着试试的态度申请的,以往至少副高级别的才能申请到,她没想到竟然中了。   钟教授是庆应文学部的客座教授,学校那边邀请他去讲一个寒假课程,本来是一学期的,钟教授故土难离,只定了寒假,这次或许可以多住些日子。   没多久了,只要考试周一过,她就和父母去日本。   她已经订好了飞日本的机票,她咬牙定了三个商务舱的座位,总不能让二老陪自己坐经济舱吧。   一年的时间,足够网友遗忘她和她的父亲。 第41章   路肖维公开发表了一个声明, 上面写了钟汀本人如何贤良淑德, 他如何亏欠钟汀,婚后一直不够体谅她, 他的岳父母如何善待他,离婚完全是他的问题,并找了一堆营销号对钟教授本人进行吹捧。   由于事先早就进行了公关布局, 所以舆论基本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关于路肖维还是清一色的好评, 偶有质疑他的,很快便有人站出来反驳。   不过这些言论钟汀并没有看到,在出国前, 她家除了登校图书馆,放弃了一切活动。   路肖维把自己以前用的132的手机号装在手机里,给钟汀发了132条对不起。   却一直没等到回复。   他看着手机消息一直为零,心一点点沉了下去。钟汀之前给他发的短信都存在一张老旧的内存卡里, 十多年前的短信他现在还能看见。那时候,连植树节钟汀都要祝他节日快乐。   出国的前两天,老钟突然提出要去看看老路。   虽然女儿跟路家那小子离婚了, 可毕竟人家前阵子还送来了一堆水果,又住了这么多年的邻居, 虽然彼此看不顺眼,但现在人家有了大病, 还是应该捐弃前嫌去探望一下。   钟教授不会开车,钟汀送他去医院,到了门口, 钟教授一个人从车里下来。   钟汀在医院外面等他父亲,她吃了老路那么多水果,于情于理都应该去看看人家,可是她不想再看见路肖维了。她一看到他,就觉得挫败。   她以前总是刻意遗忘那些无论如何努力都解不出的题型,到现在,也没更出息一点。   老钟也没勉强自己女儿,拿着果篮和钟汀买的花一个人去了病房。   老路看上去并不像刚做完手术的,他的精神很是矍铄。   路老爷子已经不知道儿子和前儿媳覆水难收了,还以为是老钟这个外部矛盾从中作梗,只劝老钟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做家长的不要干预孩子,他们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你说的也有道理。”   两人兴趣爱好全无相同之处,二十分钟下来都是各讲各的。   老钟是个要面子的人,并不提他前阵子的遭遇,只拣好的说,“我们钟汀申到了日本的访学名额,后天我们就要出国了。”   老路哦了一声,内心并不快乐。   钟汀坐在车里,路肖维从公司开完会出来便直奔了医院,他看到了熟悉的车和车牌号,那个熟悉的人正坐在驾驶位上翻着一本厚厚的硬壳书,他犹豫了很久才走过去敲了敲车窗,伏下身子对她说,“钟汀,好久不见。”   她并未摇下车窗,冲他点了点头后,又转过头去看书了。   他并未走开,良久之后,他突然冲着玻璃说了声,“钟汀,对不起。”   钟汀疑心自己听错了,她久久地愣在那里,半晌才把车窗摇下来,这次她不太笑得出来,“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是我对不起你,我四年前找你就是个错误,一切都是我起的头。”钟汀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后悔,可事到如今事实证明它确实是个错误。如果她不去找他,他们就能体体面面地做同学,做邻居,他还可以那么留在她心里,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她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嘴唇干裂,眼睛里布满血丝。   就在这个时候,钟教授走向了车门,钟教授同他问了好。   钟教授前阵子虽然拜他所赐,上了几次热搜,但还是很慷慨地同他告了别。   路肖维看着那辆车就这么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良久之后,路肖维又去了老路的病房,   “你最近怎么失魂落魄的?是不是又抽烟了。”   “我不是答应您戒了吗?自然会说话算数。”路肖维边说边给老路削梨,他一贯削得熟练,没想到这次却用小刀给割了手。   老路看见血从儿子指头冒了出来,鲜红得刺眼,“你怎么搞得,快去包扎下。”   路老爷子不禁心疼起自己的儿子来。   路肖维生下来的时候,是个粉白团子,眼睛黑亮且大,头发浓密,他想我老路的儿子真他妈漂亮。   老三生下来没奶吃,他在郊区雇人养了一头母牛,每天给它放音乐催奶,产下的奶人家给送到他家里,他亲自拿去热,两个女儿都是老伴带大的,唯有三小子是他带大的。前两个孩子他也喜欢,但到了老三,他才有了当父亲的自觉。   别的小孩子都亲母亲,只有他家老三一天到晚围着他转,开口第一声叫的是爸爸。   儿子三岁的时候,为了生计,他时不时就去俄罗斯,没他的日子,老三就一直哭。他心想,我老路好不容易有了个儿子,可不能成了娘炮,于是彻底转变了教育策略。   他本心是为他好,没想到却养出了一个冤家。   看到儿子软弱的一面,路老爷子突然露出慈父的迹象,“钟汀要去日本了,你知不知道?后天的飞机。”   钟汀出发前一天的晚上,突然下起了大雪。   老钟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抱怨,“这雪早不下晚不下,明天航班会不会延误啊?”   钟汀走到阳台上伸出手去接雪花,雪花是六角形的。要是不走的话,明早她就可以去堆一个雪人了。   钟汀本来是想打车的,不过这种天气车实在难打,万幸的是,陈渔一早开了自己的车过来。   “多亏了你,这天儿打车也不好打,要把车停在机场停车场,恐怕停车费加起来都能买一辆车了。”   一行人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正好遇上路肖维。   “我的车就在楼下,我送你们去机场。”   “谢谢,我们已经找到司机了。”陈渔为了附和钟汀的言论,向路肖维晃了晃手上的车钥匙。   虽然电梯载重给13个人,但不知怎的,钟汀觉得很挤,。   出了门栋楼,钟教授发现公园长椅旁边多了个怪模怪样的玩意儿,也不知道谁大冷的天起这么早堆个东西。   陈渔先开了口,“这不是哆啦A梦吗?别说,堆得还挺像。”   钟汀也看见了那个雪人,是个硕大的机器猫,手里攥着一串糖葫芦,很高兴的样子,比她之前堆得好看多了。十多年前她也堆过一个机器猫,用像素极不清晰的翻盖手机发了一条彩信给路肖维,她那时候刚学了一句俗套的表白词:让我做你的机器猫吧,你想要糖葫芦我就给你糖葫芦,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可那句话到底没发出去。路肖维问她:你这是堆了一个土拨鼠吗?   去机场的路上,路程已近半,陈渔从车后视镜里看到了路肖维,“路肖维是不是也去机场啊?他怎么一直跟着咱们?” 第42章   路肖维和钟汀买了同航班的机票, 他知道钟汀的姓名和身份证号, 查她的航班信息并不难。   天气原因导致航班比以往晚点两个小时,钟汀抢先替父母抢占了候机室的睡眠区, 她一个人坐在观景窗前看书。   钟汀没想到会在候机室遇到路肖维,他就坐在她旁边,也不说话, 就那么看着她。   她也不回头, 努力地翻页,每一页的内容都看不进去。   路肖维此刻摘了眼镜,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用那种悲伤的灼热眼神望着她,仿佛要把她燃尽似的。   钟汀并没回头看他,两个手肘支撑在窗台上,窗外是停机坪。   突然, 她的右耳被插了一只耳机。   “路肖维,你要相信,只要你回头, 就能看见我。你不用向我的方向走,只要你回头朝我笑一下, 我就向你跑过去,你只要不嫌我跑得慢就行……”   耳机里清楚无误的是她的声音。   他凑到她的左耳边对她说, “我回头了,可你怎么向反方向跑了呢?钟汀,你这样犯规了。”   钟汀眼睛只看着窗外, “我以前搞错终点啦,向着错误的方向跑,只能越来越错。我现在好不容易弄清楚了,你可别往后拉我了。这句话我也送给你共勉。”   “你没弄错,我就是你的终点,你可不能半途而废。”   他握住她的手,“你的手这么凉?”   “别这样,我是个普通人,不想也没有资格和你一起上头版头条。”   这话刺痛了他,他不肯让她把手从他的手里抽走,“我以后会对你好的,比你想象的还要好。”   “路肖维,你为什么一定要在公众场合上演这种戏码?我并不想成为社会新闻的女主角。”   “你认为我在做戏?”   钟汀盯着窗外,“对不起,你可能并不是这样,可我忍不住这样想。”   钟汀扭过头来冲他笑,“你不是说我笑得很不好看吗?你赶快去找个笑得好看的人去吧。”   “我骗你的。”   “可我把你的话都当真话听。你不是跟我说你从来没有说过假话吗?”   他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照片里她被一件黑色羽绒服裹得严严实实的,脸都被冻红了。   她想了好久才想起这是她十七岁时的照片,照片上她笑得很开心,露出两个虎牙。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还挺上相的?”   她拿着那张照片看了许久,然后对着窗户笑了起来,岁月还是在她的脸上留下了印迹,她永远不能和十七岁那年一样了。   她的头渐渐往下低,然后埋在书里。他感到她的肩膀在抖动,然后他在她的肩上拍了拍。   “当你用鞋带绑着马尾在操场上乱跑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你还记得那个暴雨天吗?你绑了两根红色的鞋带,雨伞就这么支棱了起来,我觉得这个人怎么这么好玩儿?”   钟汀就那么听他讲着他们过去的事情,她渐渐把头从书里抬了起来,脸上的泪痕还来不及擦干便又笑了,她在窗户里看到了自己的脸,“路肖维,我已经二十九了,你再跟我说过去的事情,我们也回不去了。我们结婚三年多,可供怀念的还是十多年前的日子,你不觉得很幽默吗?我们已经用三年时间证明了这是个错误,就没必要再来一遍了。”   “我以后会对你好的,比你想象的还要好。”   “可我已经对我和你在一起这件事丧失了想象力。”   “对不起。”   她其实看到了他的那132个对不起,没关系她打了一遍又一遍,可始终没发出去。   其实是有关系的。   见钟汀沉默,路肖维继续同她讲,“你不是说看到我就挫败吗?钟汀,从哪里跌倒就应该从哪里爬起来。你在物理题上栽了跟头,就算化学每次都拿满分,也很难找回自信。你如果看到一个人就挫败,你要做的是征服他,至于之后是把他给甩了,还是继续留着他消遣,全看你心情。你这样随随便便就跑了,跟认输有什么两样?”   钟汀突然回头看他,就那么一瞬间,她了然了十多年前他对她的感情,他当年比她想象得要喜欢她,“我和欧阳,到底哪个是物理题,哪个是化学题?你同我结婚,是因为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吗?就在你思考是把我甩了还是继续留着我消遣的时候,我走了,你现在很不甘心是吗?”   “你误会了。”   其实也不是完全误会。   他的理智一次又一次告诉他不能怪钟汀,但他实际上是怪她的,和欧阳在一起,当然有为着和钟汀赌气的成分,欧阳时刻能在钟汀面前晃悠,而在世俗意义上,她又比钟汀优秀。不过也不是全为了这个,欧阳那副非君不嫁没了他就活不了的架势把他给感动了,让他有了救世主的错觉。   这种感觉钟汀永远不会给他,他和钟汀在一起,总是患得患失,怕她一不留神就跑了。   他告诉自己既然有现成的没壳的蜗牛,干嘛一定要强迫有壳的蜗牛为他脱下壳?他又不是变态,以阉割别人为乐。虽然人之初性本贱,大把男人热衷于从哄良家上床和劝小姐从良这种高难度的挑战中汲取快感,但他不屑于与此类人为伍。   他那时候想,和欧阳在一起也不是不好。欧阳既然需要他,没他活不了,他给她就行了。   事实证明这也是一种错觉,欧阳离开他不仅活着,而且活得更好,他当救世主太过入戏就像一个笑话。   没有哪个女人离开男人活不了,毕竟活得长的更多是老太太。只不过聪明女人会给男人制造一种他很重要的错觉,来满足他们的虚荣心和保护欲。   他后来恨欧阳,也不过是虚荣心被戳破后的恼羞成怒,现在想想他可真是没意思透了。   钟汀和欧阳不一样,她太拙了,完全不谙此道,甚至颠倒了过来,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时刻都在表达你没了我肯定活不好。   她把爱贯彻到一餐一饭中,路肖维是在钟汀离开后,才发现她的恐怖的。她用三年多的时间又给他织了一张网,比上次还要恐怖,把他完完全全给网进去了。   当他这只昆虫挣扎失败,只能自投罗网时,织网的蜘蛛因为一直捕猎失败心灰意冷给跑了。蜘蛛太高傲,哪怕他把自己送上门去任她宰割,她也不愿意吃了。   他现在只想告诉她,哪怕她把他粉身碎骨,五马分尸,只要现在还愿意把他拆吃入腹,他也认了,只要她不再去织网网罗别人就行。   还没等路肖维往下剖白,钟汀双手捂面接着说,“路肖维,你当初还是怨我的吧。我也很怨我自己,可过去的就过去了。如果你希望我过得不幸福,那我告诉你,离开你的那些年一想到你和别人在一起我就难过,后悔得连牙都要绷碎了,一看到你和欧阳在一起我心里就跟浸了柠檬酸水似的一个劲儿往外冒酸泡儿。如果存在现世报这回事的话,我已经遭到报应了,我不欠你的了。所以,你放过我好不好?”   “一点儿都不好,你不欠我的,可我欠你的,我不习惯欠别人的,我现在恨不得即时立刻马上就得还给你,一秒都等不了了。你现在就是黄世仁,我就是杨白劳,你可得使劲剥削我,千万不要客气。”   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戒指,趁钟汀不备,把她的左手扯过来,迅疾地将戒指戴在她的无名指上,又使劲向上撸了撸,“我下次再给你买个能把你手指坠骨折的。”   路肖维举起她的手放在眼前看,此时天已经晴了,阳光射进来,戒指晃得他眼疼。   “你怎么能这样啊?”   “钟汀,你是不是觉得拿我没办法,可我喜欢你也没有办法啊。”   要是有办法,他就不同她结婚了。那些努力抹除的爱就像一条狂妄的老狗,你以为你已经跑得够远了,可只要一回头,它就冲着你狂吠。好几次他都想努力往前走就好了,可那狗又不甘心地追了上来,继续在他耳边叫嚣。他是真没办法。   他将她的掌心冲着他,拿着她的无名指去触碰他干裂的嘴唇,“我想你回来,不是因为你需要我,而是因为我需要你,我需要你在下雨天往我怀里躲。”   她的手指感觉到了他嘴唇的翕动,灵魂像过了电似的,一阵阵地战栗,她还是喜欢他。可一个成年人应该控制自己的感情。   钟汀把她的手从他手里抽出来,这次他倒没拦她,她把戒指除下,然后把头仰起来,她每次抑制眼泪的时候都这样做,可这次她没抑制住,于是继续把头埋在书里哭。   在一个痛哭不止的人面前,路肖维没有别的话能说,只能不停地忏悔。他不仅说完了这辈子的甜言蜜语,连下一辈子的都给预支了。   观景窗前又坐了别的人,他俩这样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路肖维向正在录像的人摆了摆手,示意那人不要再拍了,由于他的眼神过于凌厉,那人果然住了手。   不过他对明天并不乐观,一会儿他得给公关部打个电话,让他们密切监测下今天的舆情,一有机场相关一定要删掉。   不过他眼下顾不得那些了,他去理她耳边的头发,就在这时钟汀猛地抬起了头,她拿起书并书旁的戒指,转过身向前走。   路肖维立马跟上,钟汀又把戒指塞回到了他的大衣里。   “你刚才怎么不提醒我有别人看着?”   他百口莫辩,他现在一在有第三人的场合表白感情,就会被她误以为是炒作,“我不是故意的。”   “对不起,我又想多了。”钟汀继续向前走,“你是不是从N大毕业后,又去美容美言技校进修去了?刚才说的话都不像你了。”   “你要爱听,我天天说给你听。”   她转向他,仰头盯着他看,“我马上就要上飞机了,哪有时间听你说?”   “都什么时代了?你要想听,我随时可以说给你听。”   “一年的时间可以发生许多故事。”她和路肖维当年分手不到一年,就在她准备吃回头草的时候,他和欧阳的绯闻甚嚣尘上。   “你去美国两年我不也等过来了吗?你要不信我,要不航班改签,咱先去领了证,你再走?”   “头婚可以冲动,但二婚还是要慎重。” 第43章   钟汀感到有人在拍他们, 她回了下头, 那个女孩儿放下举起的手机,装作低头看手机的样子。   “路肖维, 你跟我说实话,我前阵子在网上说绝不和你复合,是不是让你自尊心受损了?”   路肖维胡乱抹了一把脸, “你现在还在以为我挽回你是为了面子?”在今天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这么谄媚, 他现在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面子。   “你回去吧,等我考虑好了会联系你的。”   钟汀是认准一个论点然后随时搜罗论据补充的人,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每天都能找出一百条理由来论证他们确实应该结合, 后来同他离婚,她也用无数论据来证明其离婚的正确。她几乎完全说服自己了,可他突然说他需要她,在他的眼睛盯着她的一瞬间, 她甚至要答应他了,可那一瞬间之后她又恢复了冷静。   尽管埋着尸骸的土地上也可以开出花来,可一看到花儿, 却不免联想到那底下埋着的东西。她得时刻抑制着用锄头把尸骸翻出来的冲动。一旦忍不住,再好的花也将萎谢了。   如果她不能保证自己不去翻地底下那些东西, 那花最好一开始就不要栽。   “我在那边给你们找了房子,还是我送你去一趟比较好。”   “不劳费心, 房子那边已经找好了。”日本的大学就是这点好,一旦名额确定,许多生活上的事务自有人安排好。而且他爸要在老友那儿住一段时间。   “你怎么这么见外?”   “可确实已经好了。”钟汀继续说道, “你要是不坐经济舱,被人发现了不好。”   “你是连一个机舱都不想和我一起坐了吗?”   “我只是怕人家又偶遇你。”   “你是怕人撞见你又和我在一起吧,你相信我,这次网上不会有任何不相干的讨论出现的。”他看了她一眼,咬了咬牙,“如果不想跟我坐一个舱里,那我给你们办升舱。”   “你别这样,赶快回去吧。我想好了会联系你的,真的。我这人心理素质特不好,一旦有人逼我,我大脑就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出来。”   “你说的联系不会是给我发三字不可能,然后彻底拉黑我吧。”   钟汀苦笑,她并不排除这种可能,“给我点儿时间行吗?咱们俩都好好想想。”   最后还是路肖维决定战略性妥协,“那咱们飞机落地后再碰面好吧,那儿可没人认识咱们。你不会认为我的影响力已经扩散到邻邦了吧。”   “可是我有别的计划。”   路肖维马上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她的计划里没有他,他像吃鱼吃到了鱼刺,那刺把他刚才的话给卡住了,他愣了一会儿对她笑道,“没事儿,你忙你的,我不会打扰你的。你能不能先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反正选择权在你手里,如果我真的做了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情,你再拉黑我也不迟。”   在经济舱无座的情况下,路肖维最后还是把自己升到了头等舱,他打开国际象棋的棋盒,拿出棋子,然后把折叠的棋盘展开,摆好棋子。他带棋来是做好了输棋给钟汀的准备的,他甚至想好了在哪一步输,以显得不那么刻意。没想到人家直接不和自己玩儿了。   他在头等舱,她在商务舱,其实也没隔着多远,可他有一种感觉,钟汀要把他推出她的世界了。   他只能自己同自己下棋,每次都走到单后杀王的局面。对于有后的那方,到这步只要不是被灌了迷魂汤,几乎等于必赢,如果被逼和,那将是棋手一生不能抹掉的耻辱。   路肖维想了很多种逼和的方式,可每次都需要对方近乎于自毁似的配合。   否则必输无疑。   他的手指拿着棋子在黑白棋盘上起起落落,他怎么就把自己逼到了这一步呢?在这步之前,他有许多次求和的机会,如果他当时选择和,姿态要比现在好看得多。   可落子无悔,他不能无赖地推倒重来。   整个航班时段,钟汀都在看一张日文报纸,除了填写各类申请单外,她基本不对外说自己会日语,尽管她早就过了N1,但听说水平远逊于读写水平。她觉得与其说出来不标准让人会错意,倒不如不说。   这趟航班坐下来,她唯一的感想是伙食不错。   飞机落地后,她去行李带上取大件行李,意料之中又碰到了路肖维,一个没有行李要取的人。   只是也没什么好说的,于是只能点点头。   路肖维主动帮他们去拿行李,他告诉钟家二老,他在日本有现成的房子,离学校也近,他们可以直接去住。房子是老路前些年在人忽悠下投资的,去年还来住过,不过没几天就又回去了,嫌这儿的人没人情味。   钟教授在感谢一番后拒绝了,“一会儿朋友的儿子来接我们,我们先去那儿住一段时间,你是来日本出差吗?”   路肖维顾左右而言他,“您对东京一定很熟悉吧。”   老钟郑重地点了点头,他确实很熟悉。   “您能不能同意下我的微信申请?我有事好请教您,也不知道会不会给您添麻烦?”   老钟控制了一下自己喷薄欲出的笑意,勉为其难地同意了他的好友申请。   这些年来他一直对路肖维在课堂上顶撞他耿耿于怀,年深日久竟然成了自己心上的一根刺。一旦遇到这小子,他就格外注意自己为人师表的尊严,生怕露了怯。人就是这点贱,一直吹捧自己的倒是越来越不放在心上,可那些骂过自己的稍微一示好,他的嘴角却止不住上扬。   来接他们的是钟教授的贤侄高崎治。老钟对这个贤侄十分满意,虽是日本人却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最重要的是虽然国籍不同,这孩子长得和自己竟有八分像。如果他是中国人,老钟是很想把他发展为自己女婿的。   钟家和高崎一家是三代世交,钟教授在日留学期间的博导就是高崎的爷爷,高崎的父亲和钟教授是多年老友,如果没有老友出马,他那本曲高和寡耗费半生心血的家族自传日语版是很难在日出版的。   钟教授上车前,和路肖维客气地道了别,他十分绅士地告诉他,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微信联系。   路肖维坐出租车跟在钟汀后面,他用英语对那个已过古稀之年的司机说了一个模糊的地址,接着他又说,前面车里的和他是一家人,但由于车内空间太过狭小,他只能自己一人搭乘出租车,跟着他们走就对了。   司机认定他是一个有钱人,在这个时段,这么远的距离,又是一个人,一般人即使打车,也不过到临近的地铁站。他今天接了一笔大生意。 第44章   因为司机能够听得懂英文, 路肖维手里那台自称能够离线语音翻译24国语言的翻译机就失去了用场。   路途太漫长, 如果是他,绝对不会买到成田的机票, 离市区实在太远了,这件小事证明钟汀要想活得更好,没他是不行的。   他一时无聊, 对着翻译机说, “钟汀,我喜欢你”,在他的操作下, 几秒后,他的话被翻译成了西班牙语,接着他一次接一次地重复,又被翻译成印地语、法语、阿拉伯语……   在他上车之前, 他只会中英俄印四国的我喜欢你,俄语是跟他爸学的,他爸当过几年倒爷, 每次从俄罗斯回来,都会对他两个姐姐说这句话。印地语是跟钟汀学的, 钟汀在美国的时候,某天夜里给他打电话叽里呱啦说了一通, 他一时听不懂,便按了录音键,之后他查了很久, 才知道什么意思,钟汀说这个跟开玩笑似的,而且她的发音可真算不上标准。   而当他下车前,这个数量急速增长到24种。学以致用,他拿随身携带的录音笔把刚学的东西都录了下来。   他唯独没说英语和日语,因为司机听得懂。在这方面,他还是比较保守的。   这段话的最后,他说“钟汀,你能不能把我从黑名单里捞出来啊”。他设置了播放格式,确定钟汀打开时能够正常播放。   一路上,钟汀大部分时间都在吃高崎治给她买的安纳芋麻薯冰淇淋。   她和高崎已经十多年不见了,她回国读小学前是在日本过的,父母为防止她忘记祖国的语言,在家里除了很短的基础教学外基本不同她说日语。她到了幼儿园里,脑子还是中文思维,每次说话的时候都要考虑一会儿,时不时就会蹦出中国话,她这样语言迟钝的胖娃娃在幼儿园里并不受欢迎。   高崎是她唯一的朋友,可她不是高崎唯一的朋友。高崎长得好看热衷分享日本话也说得很好,很受同学们的欢迎,她只是他众多朋友里的一个。   她把自己的零花钱都买好吃的拿来贿赂高崎,然后一边眼睁睁地看着他吃,一边吞咽口水问他,我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高崎并不是故意一个人吃完的,钟汀并没告诉他她只买了一份,如果他知道的话,他至少会分给她一半。   开始高崎说是,后来就变了,他又有了别的朋友。   在回国的前一个月,她就不再问他了。   求人喜欢却得不到回应真是件难堪的事情啊。   那时候她最爱看的动画片就是机器猫,最羡慕的人就是大雄,因为他有小叮当。   她多么想有小叮当啊,可尽管她攒钱买了铜锣烧,还是没引来哆啦A梦。   回国前,她想着把精心准备的礼物送给高崎,可那天高崎同别的小朋友去玩了,她只能把礼物交给高崎治的爸爸,高崎叔叔问她有什么话要留下,她说没有。   回国后不久,高崎就从她的记忆里淡去了。后来她想,哪怕是当时觉得十分重要的人或事,只要长时间的不联系,就会很快忘记。   她之后又随父亲来过两次日本,每次停留的时间都不长,她缺少行万里路的远大志向,始终认为自己的家最好。   那桶冰淇淋钟汀吃了很长时间,实在是太甜了。   途经一间三层楼高的书店,高崎告诉钟汀,那家旧书店是他开的,店里搜罗了大量室町时期的抄本和江户时期的刻本,有空可以去看一看。他想她应该会喜欢。   从成田机场到高崎家差不多一个半小时,高崎家所在的区是23区里治安最好的,他家在东大附近,钟汀在东大访学住这里倒是很方便。可这儿离庆应并不近,交通对钟教授是个麻烦,他本来并没有在这里居住的打算,但最终还是被老友再三的恳求打动了。老友妻子几年前去世,儿子又一直没有结婚,如今房子就只剩下父子俩在住,家政妇是一个不苟言笑的老妇人,一天说的话不超过十句,实在寂寞。   钟教授感到了自己住在这里的重要性,也不好再推辞。而且以后钟汀就在东大,离得很近,每天还能见面,也不算差。   路肖维亲眼看着前面的车在一栋民居前停下,松柏从低垣里爬了出来。这是一栋昭和中期的一户建,里面的树木也有几十年的历史了。。   。   下车的时候出租车计价表显示39270日元,路肖维拿出国内的银联卡刷了钱。这一天人民币对日汇率达到近日来最高点,堪称不幸中的万幸,相比昨天,他要少支付10元人民币。   下车前他对司机十分诚挚地说了谢谢,并非客套,要是在他老家,善谈的司机师傅绝对不会坐视一个男的在后座自言自语喋喋不休一个多小时。   路肖维几乎是从车上跳出来的,他叫住了钟汀,“你上了车,我才想起来这个没给你。你一定不要忘记看啊。”说完还没等钟汀回复,他就跑了,生怕她塞还给他。   钟汀手里拿着录音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他跑得真是快啊,把他刚坐的出租车都落在了后面。   高崎治问她那是谁。   “我前夫。”   路肖维的步伐逐渐慢了下来,他双手插兜走在异国的路上,他明天就要回国了,也不知道钟汀在他上飞机前会不会联系他。   应该会的吧。 第45章   路肖维是走回公寓的, 他到的时候, 房屋托管公司的人已经把房子彻底清理了一遍。   他晚饭吃的泡面,就在他吃第二份面的时候, 钟教授发了朋友圈,配图是牛肉火锅,老钟关于火锅的定义是一家人的挚爱。   钟汀和他在一起的时候, 她几乎和牛肉绝缘了。   本地晚上十点的时候, 他给钟汀发了一条短信,信上说住外人的房子终归还是不太好,还是自家人一起住更合适, 他明天就要走了,他想在走之前给她送趟钥匙,问她什么时候方便。   末了他又写了一条短信,信上说房子闲着也是闲着, 千万不要不好意思。   他躺在床上,翻钟教授的朋友圈看。为了表达钟家和高崎一家友谊长存的中心思想,钟教授写了一千来字, 从他的青年时代一起追溯到现在,配图是三代人各自的合影。   第三张照片是钟汀和高崎治的。   照片上樱花开得正盛, 钟汀坐在用樱花树围成的秋千上,她梳着丸子头, 白色彼得潘领的衬衫外套了一件黑色开衫,开衫一左一右各绣着一朵玫瑰花,红色的玫瑰上落了一只黄色的蜜蜂, 她那时还是个胖娃娃,开衫被她绷得紧紧的,她的小肉手一只紧紧拽着秋千绳,另一只拉着一个男孩儿的手,脚上的鞋子只剩下一只,另一只掉了。   她的嘴角上扬,眼睛瞪得大大的。   谁真心笑的时候眼睛会瞪那么大呢?   路肖维想,她那套假笑的本领原来这么小就培养成功了。他还以为她小时候会很快乐呢。   后来在他的刺激下,钟汀的这套本领发挥得愈加纯熟。   当手表显示十二点的的时候,他还是没收到钟汀的回复。这套手段是他当初从三流恋爱教程上学来的,一直觉得肉麻,今天第一次派上用场,结果以失败告终。   他早就知道拿这套对付钟汀不灵,可他也不知道什么才灵。   凌晨时分,他在网上搜索挽回故人心的方法,某问答网站上点赞最高的一条回答说:如果你还爱一个人,TA却同你分手了,你最应该做的是,在今后的生活中证明TA同你分手的选择是正确的,让TA开始新的生活。   路肖维咒骂了一声,这样回答的人就应该孤独终老。   凌晨两点钟的时候,路肖维给钟教授点了一个赞,并进行了评论:您当年真是清俊啊,对了,钟汀小时候还挺可爱的。   钟汀住的卧房里摆着一张合影,照片上她拉着高崎的手,两个人都在笑。   翻看她小时候的照片,就连她自己,如果不细想的话,也会认为自己很快乐。也不是不快乐,只是还有些别的。   钟汀有时候也恼恨自己的好记性,怎么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就记得这么清楚呢?她清楚记得,在照相前,她十分兴奋地向高崎提出互相荡秋千怎么样,高崎治以她太胖为由拒绝了。   她本来是很委屈的,可当镜头对准她的时候,她马上就笑了。无论如何,笑肯定比哭好看。   钟汀自认从不是个大度的人,如果她显得大度,那只是因为时间太短,不足以让她暴露出真面目而已。   路肖维的录音笔她听到一半就关上了,他那一套换了别人她就觉得油滑,可因为是他,她就觉得可爱。她太了解自己,一旦听完了,脑子又该发昏了。   路肖维早上起来的时候,他给钟教授的朋友圈评论收到了回复,老钟回了他两个字:过誉。   他虽然知道高崎家的地址,但去人家门口蹲守未免太过神经病了些,在再三考虑之后,路肖维决定去离高崎家最近的菜市场,按老钟说的,钟汀的合同要2月份才开始,她应该不会这么早就去学校,这个人初到一个地方,最大的可能就是去逛该地的菜场,或者去华人超市。   他猜测,钟汀应该会一个人来。   这是路肖维第一次在菜场里闲逛,他双手插兜,刻意放慢脚步注意着来往的人。来这里的大都是本地人,由于他的形象太过惹眼,他每看人家一眼,人家就会回看他三四五眼,他有点儿后悔没戴口罩了。   路肖维确实看见了钟汀,可惜她并不是一个人。钟汀和一个男人推着自行车边看边走。   那个男人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就是昨天去机场接机的那个人。   钟汀边走边看,为了感谢人家的盛情接待,她准备做一顿中餐回报。   她本来是想自己来菜场的,不过高崎坚决要陪她一起,她也不好拒绝。   “我几乎尝遍了这里的中华料理店,都没找到你做的那么好吃的麻婆豆腐。”   “是吗?”钟汀谦让道,“也没什么难的,就是调料问题,一定要用郫县豆瓣酱勾出红油,花椒要用四川一地的花椒。对了,一定要用牛肉末,猪肉末也做不出那个味道。”   她和路肖维在一起的时候,从没吃过正宗的麻婆豆腐。   这么走着,钟汀突然感觉一只手落在自己头上。   “你的头上落了一片纸屑。” 第46章   钟汀哦了一声, 又拿手去摸了一下自己的头, 怎么就会有纸屑了呢?   “周二早上咱们可以去逛六本木的市场,中午去吃你最喜欢的烤肉, 就上次咱们去的那家。这月月初森美术馆哆啦A梦的展览才结束,你要是再早来一点的话,我还可以带你去看。”   她没别的可说, 只好说谢谢。   “不用这么客气, 谢谢你送我的砚台,我很喜欢。”   她从国内给他带了一块雕漆漆砂砚,“小礼物而已, 你喜欢就好。”   高崎治已经从当年嫌她太重不肯为她荡秋千的男孩儿变成了一个处处体贴的绅士。   随着年龄增长,人总是要变的吧。   可为什么路肖维这些年却没什么变化,当然对外变化还是很大的。   钟汀想,他现在这样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路肖维在市场里闲逛, 他一会儿希望钟汀赶快认出他,一会儿又怕钟汀认出他来。   他尽可能地和他们保持距离,每当他觉得钟汀可能回头看他的时候, 他就俯身去观察一边的菜品。   他在市场里看到了卖栗子的,有的栗子还没剥, 一个挨一个地逗留在长得像小刺猬的壳里,绿刺张牙舞爪地向外伸着, 外壳这么硬,大概是为了怕松鼠吃掉吧。   他拿着买好的栗子,继续沿着他们的路线走, 钟汀停在一个摊前看芥菜,因为摊前人不少,他就在没人的边缘看胡萝卜,萝卜的价签上写着新人参,等钟汀付完账单,他随便挑了两袋人参去付账。   钟汀一直在等着路肖维自动离开,可等她食材都要采办完的时候,她还是能感觉到背后的那双眼睛。   她突然转身,路肖维的脸只稍稍僵了一秒,便冲她笑了,“你也在这里啊,真是巧。”   还没等钟汀回他,他便扬了扬自己手里的袋子抢先说道,“你要吃栗子吗?”   “谢谢,不用了,你留着自己吃吧。”   路肖维就这么看着钟汀,她黑色高领毛衣外套了件白色羽绒服,头上梳着一个马尾,半个耳朵露出来。   他并没有任何难为情的样子,“钟汀,这么冷的天,你还是戴上帽子吧。”他很想把她羽绒服上的帽子直接给她掀上去,不过仅停留在想象阶段。   钟汀看了一眼那个大衣没系扣子的男人,他的大衣里面只穿了一件衬衣,“我不冷,你管好自己就好。”   高崎认出了这人就是钟汀的前夫,一个前夫竟然也能这样阴魂不散,他用日语对钟汀说,“需要我帮忙吗?”   她也是用日语回的,“不用,就是随便碰到而已。能麻烦你去帮我买盒草莓吗?”   路肖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知道说的内容是关于他的。他们说着他不懂的话,好像他们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而他只是一个外人而已。   不过事实上,钟汀和他才是一国人,所以他并没什么可难过的。   他看着高崎走远,然后走到钟汀旁边,将她羽绒服上的帽子盖在她头上,然后把栗子放在她的车筐里。   “钟汀,我的房子就在东大附近,一会儿你要不要同我去看一看,总是借住在别人家里不好,容易让人产生误会。”   “路肖维,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用他说着不熟练的印地语回了她一句,“我喜欢你。”说完他也觉得自己是不是中了邪。   “可喜欢一个人不应该让她高兴吗?你这样我一点儿都不高兴。”钟汀从口袋里取出那支录音笔,她也不知道会不会遇上路肖维,但还是凭着直觉随身携带着那只录音笔,“拿回去吧,我想试着过一种新生活,你别拦着我了。”   他的嘴唇翕动,挣扎着半天才说了一句,“钟汀,我们去吃牛肉火锅吧。”   一瞬间,钟汀愣住了,“可我吃过了。”   当高崎拿着盒装草莓回来的时候,钟汀不得不向高崎表达歉意,“我有些事情要处理,你先回去吧。”   “我可以等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不用了,谢谢。可能要很长时间,晚上我再做饭给你们吃。”她把采办的东西都放在高崎的自行车上,“辛苦了。”   他俩并没有去吃牛肉火锅,钟汀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找到自行车停车场。   两人最后进了永田町的一家店里,店里的招牌菜是猪肉火锅,这家猪肉是从鹿儿岛供应的。   钟汀把绯红的肉片放在黄铜锅里涮,没多久就捞了出来,在黑胡椒碟里滚了一圈,她边吃边说,“涮肉可不能太老,赶快吃吧。世界上好吃的那么多,猪肉也很好,你不必勉强自己吃牛肉。你身体里根本没分泌对牛肉感兴趣的蛋白酶,人爱吃什么,都是基因决定的,我们要尊重自己的基因选择。”   路肖维觉得钟汀的话槽点无数,果然是一个文科生,可他又不知道拿什么去反驳。   他并没吃猪肉火锅,而是给自己点了一份牛肉饭,这儿的牛肉很是实惠,每一块都很大,钟汀看着他把牛肉一块一块放进自己的嘴里。   “你别这样。”   “这儿的牛肉不错,你要不要来一块?”   “你越这样,我就越觉得咱俩在一起不合适,生活本来就够不容易了,为什么我们不能让自己舒服点儿呢?我不想迁就你了,可我也不希望你迁就我。我第一次没经验,如果我再结婚的话,我应该找一个和我一样爱吃牛肉的。你也是,你应该找一个和你一样不爱吃牛肉的。你用不着为我牺牲你的饮食习惯。你说巧不巧,牺牲的偏旁是牛。”   路肖维细细地嚼着他嘴里的牛肉,等牛肉完全化在他嘴里的时候,他才重又开了口,“钟汀,你知道什么叫牺牲吗?用一万块换一块才叫牺牲,用一块换一万块,那叫得偿所愿,幸运之至。我就喜欢这种物超所值的交换。再说,我现在觉得牛肉挺好的。”   路肖维说完后便又继续认真吃他的牛肉饭。   他嚼得十分细致,好像是一个吃完还要写食评的专栏作者,生怕错过了一点儿滋味。   钟汀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美味在前,食之无味。她机械地拿着猪肉片在铜锅里涮着。   很久之后,路肖维终于吃完了他的那份牛肉饭。   就在钟汀深吸一口气的同时,路肖维又点了一份,“要不要同我去看看房子,无论如何,还是自己家住着舒服,在外人家总免不了拘束。”   “什么自己家?我这么穷,哪有钱在东京置业?”   “我只是个建议,选择在你,钥匙给你,你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钟汀又把钥匙推了过去,“这个地段租金很贵的,租金我可付不起,你还是租给别人吧。”   路肖维实在不知道怎么把这番话继续下去,永远都是原地打转,对白总在不停地重复。   “我今天下午三点的飞机,我会很快在你眼前消失。你就算住进去,我也不会去打扰你。钟汀,适当接受别人的好意也是一种善良。”   钟汀沉默。   “你微信能不能把我加回来?”路肖维捕捉到了她神色间的一丝忧郁,“我只是想和你保持必要的联系,我不会说你不爱听的。如果我以后的言论打扰到了你,我坐飞机坠机怎么样?”   钟汀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可听他赌咒发誓,心脏还是揪了一下,“和你坐一架飞机的乘客要知道你这样拿人家的身家性命发誓,他们得恨死你。”   “我不会让它应验的。”   路肖维坐飞机回国的那天下午,钟汀的右眼一直跳,她裁了个小纸条贴在眼皮上,寓意是白跳。   不久后,她收到了一个快件,打开包裹,里面是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帽子。   路肖维确实没怎么打扰她,只是每天定时给她发照片而已。   她一张张看那些照片,觉得自己确实挺上相的,可是也没别的可说。她有时想回他点儿什么,打了一大段又删去了,于是到最后什么也没说。极偶尔的回复是关于路老爷子的,她问路叔康复得怎么样了。路肖维回她说越来越好了。   除夕那天,那个美院的研究生跟路肖维说,新房的墙已经画好了。   墙面等比例复刻了2017年村上隆在森美术馆哆啦A梦展上的作品,太阳花丛里哆啦A梦有哭有笑,嘴角向下,嘴角向上,笑,大笑。   他用相机拍下来,忍着没发给钟汀,等房子装修好了,他再给她看。   除夕夜里,路家一家人聚在一起,市区多年不允许放烟花了,春晚越来越无聊。他的小外甥长这么大还没放过鞭炮,真是可怜啊。   他把鼓得发胀的红包给外甥,小外甥说谢谢舅舅,他的大姐夫拿他打趣,“我们孩子收了这么多年红包,什么时候才能还回去?”   大姐瞪了姐夫一眼,于是姐夫彻底闭嘴。   他看到钟教授发的朋友圈,主题是在日本过中国新年。配图是饺子,他看出饺子是钟汀包的。   还有一盆水仙花,水仙花的每个根茎上都缠着小小的红纸圈。   除夕夜,他和钟汀从没在一起守岁过。   结婚的第一个春节,他们俩是分开过的,本来钟汀提议要不要两家一起过,被他直接拒绝了,于是两人各回各家,在他回家之前,钟汀给了他一盆水仙让他带回去,上面也缠着小红圈。那天他吃完饭就回家了,往常路都出奇的堵,那天却很畅通。回到家,只有他一个人。 第47章   大年初一那天晚上, 路肖维是在公司过的。   他一个人坐在偌大的视听室里, 投影仪上放着十来年前的节目,他前几天很偶然看到的, 今天又特地找出来重看一遍。   一个心理调解节目,接受调解的是一对母子,已届中年的作家儿子和将近耄耋之年的母亲。   儿子对母亲生活上给予最细致的照顾, 一想到母亲离世两人不能和解就倍儿痛苦, 但日常相处中她总是能激起他恶劣的一面。   看到最激烈的部分,路肖维点了一根烟,喷吐出的烟雾将他的视线给笼罩住了。   节目里, 儿子向母亲接连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   是那种连珠炮似的提问,不留半点儿喘息的余地。   儿子问,如果我不爱你,你爱不爱我?如果我是个坏人, 你爱不爱我?如果我变不好了,马上就要被拉出去枪毙了,你爱不爱我?如果我是个杀人犯, 你还爱不爱我?   在提问之前儿子已经预设了答案,他不相信有人会无条件地爱他。   但即使这样, 他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试探。   步步紧逼,他还是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母亲说永远爱他, 但如果他是坏人,还是要去揭发他。   于是儿子十分伤心失望,看, 你果然不能无条件爱我,你的爱是有条件的。   路肖维觉得这个作家十分天真,在电视机前,他怎么能要求一个党性极强的老太太当着万千观众承认她会选择包庇一个罪犯儿子呢,她要这么说了,电视还播不播,她还做不做人?要问也得私下问啊。   人往往对越是亲近的人越苛刻,谁会要求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毫无条件地爱自己?   路肖维像是从镜子里照出了自己,他虽然理智上从不相信无条件的爱,但在行动上却不由自主地试探。   人家作家好歹要求和试探的人是自己母亲,他凭什么对人钟汀这样?   最重要的是,如果一个人不能输出无条件的爱,那他凭什么得到?   那天夜里,路肖维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如果钟汀彻彻底底地不爱他了,那他还会爱钟汀吗?   路肖维在公司看老视频的时候,欧阳清在两个小时内火速从热搜第五十蹿到了热搜前五。   大年初一的地方台春晚上,欧阳作为主持人之一站在最中间,礼服和首饰都是她自备的,最亮眼的是脖子上的那串项链,五排珍珠项链中间嵌了一枚硕大的矢车菊蓝宝石,十分高调。   就是那串项链将她送上了热搜,项链上的蓝宝石是她的前夫在前年拍卖会上拍下来的,当年还出过新闻稿,后来作为离婚财产分割给了她。   起初大家只是称赞项链漂亮,没多久项链的来历就被扒了出来。牵一发而动全身,欧阳清的过往情史也很快被示众。   她被描述成一个利欲熏心为钱抛弃初恋嫁给老男人的女人,如今见初恋功成名就,又抛弃前夫吃回头草,人为地给初恋制造家庭矛盾,导致初恋离婚。   这次远比上一次发酵得更为猛烈,她采访路肖维的废弃视频被毫无防备地放了出来,尽管是路肖维交待她剪掉的,但在广大网友看来,这完全是她的私心作祟。   毫无疑问,视频是内部泄露出去的,但她现在无法追责,年前负责路肖维这期的两个实习生离职了。   电视行业,多的是白干一年不拿任何工资连合同也不签的实习生,这是媒体业的潜规则,但一直没拿到台面上说。   没有合同,是把双刃剑,如今插到了她自己这里。   欧阳清认定有人在整她,同行相轻,想必又是哪个女同行嫉妒她了。   她没吃过男人的亏,只有女人给过她当上。她把女人对她的不友好归结于嫉妒。   她不介意被人嫉妒,一个女人如果从未被同性嫉妒过,那她注定是一个无用的人。   她也不是不知道减轻嫉妒的方法,某女明星接受她的采访,在节目里为表现得十分恨嫁,实际上追求者如云,只是不知道选择哪个而已,但真有大半网友相信了,还真切地同情起人家来,实在可笑。   但她不能这样做,自出道以来她一直以独立女性的形象示人,她的各类节目和广告代言都建立在这一基础之上。   她是一个很注意自身形象的人,但她在春节之后面临了工作以来最大的形象危机。   欧阳公司的公关能力本来就薄弱得很,如今放了假更是视同无物,起草的声明下面都是网友在骂。营销号微博评论下水得不能水的称赞和网友真身对她长篇大论的辱骂形成鲜明对比。   到了大年初三的晚上,舆论依然没有缓解的迹象,欧阳心里暗骂同事酒囊饭袋,最终她不得已给路肖维打了电话,她告诉自己,她并没想寻求帮助,只是想要些安慰。   她并没有得到安慰,路肖维却主动提出给她帮助,只不过帮助也并不符合她的预想。   即使是年假期间,路肖维也每天能看到公司的舆情报告。   在路遇公关部没介入的情况下,他的网络形象依然是现代年轻版朱买臣,在前女友的刺激下功成名就一雪前耻,如今前女友准备回头,却覆水难收。   完美的复仇故事,他并不喜欢。   他又和欧阳重新扯在了一起,他更不喜欢。   欧阳的电话来得很及时,电话里,路肖维告诉欧阳,她只要发一个声明,说他们当年是性格不合而分手,现在不过是彼此生命里的过客,有公无私;接下来的事情交给他就好。   “我不能说违心话,你并不是我生命里的过客,我也不想成为你生命里的过客。”   “从你说分手起,咱们就没关系了。如果我有行为让你产生了不必要的误会,那我只能向你表示抱歉。作为一个公众人物,形象十分重要,而且这还关系到你的收入。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   “你是在讽刺我爱钱?”   “我并不认为爱人比爱钱高尚,各人选择而已。声明你早上发就好,我会澄清视频是我让剪掉的。”路肖维一边打电话,一边看手上的报表。   “如果我说如果你不说我也会剪掉呢?”   “那并不是我关心的,我只能对我自己的行为负责任。”他在道了再见之后挂掉了电话。   当电话第五次响起的时候,路肖维觉得自己有必要和欧阳清说清楚。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和钟汀离婚。”   路肖维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感谢欧阳给他找理由,“我和钟汀始终都是内部矛盾,推给外部矛盾太不负责任。”   “你别这样,是我对不起你。我这些天总是梦到你,虽然你从没说过你爱我,但我知道不会有人比你更爱我了,再也不会有人对我这样好……”她确实几次梦到路肖维,她也确实爱他,但她并不后悔,不过她直觉这样说的话,路肖维会高兴一些。   “如果好可以量化的话,那你前夫比我对你好得多。”他很想说我当初可没钱给你买上千万的蓝宝石,但君子发声不出恶言,他作为一个男人,用这话来刺痛女人实在太过火。   “你为什么不承认呢?你当初卖掉你最爱的车给我买大提琴,却在离婚后才送给钟汀戒指。你跟她结婚,不过是为了报复我而已。既然我们都已经纠正了错误,重新开始好不好?”   长时间的沉默。   欧阳清将这沉默视为默认,“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好吗?为了你,我不在意流言蜚语。”   她曾私下向绯闻缠身的女明星请教,如果网上有一堆人在骂你,怎样才能做到视而不见?女星很是潇洒地回道,看看自己的银行卡余额就好。   路肖维本是想好好跟欧阳说的,但现在看来不可能了,“你不在意,我在意。你和我分手十分正确,如果你跟我不分手,你才会后悔。好吧,我更会后悔。如果你认为爱就是被爱的话,你的前夫才更爱你,毕竟他舍得为你买上千万的蓝宝石。像我这样讲求等值回报的商人,现在连一把琴也不会为你买。”   最后路肖维对欧阳清表示了祝福,“社会上需要更多你这样以事业为重的女性,就算您屈尊要把时间浪费在感情上,也请好好擦亮眼,千万不要找错了人。”   作者有话要说:  元宵节快乐! 第48章   “你这是在怨我?”   她非要撕碎那点儿残存的体面, 他也没有办法, “我给你买琴就是爱,那我不给你买就是不爱, 你不觉得这感情有点儿太过廉价了吗?在那个时间段,不是你,换了别人, 我也会那样, 甚至会更好。而你,没有我也会有别人,任何对你所谓好的人都可以, 等一个世俗标准更好的来找你,你再换别的。甲乙丙丁,谁都可以。我觉得每种选择都值得尊重,只是我们都不是非对方不可, 散了真的没必要可惜。机场的面太饿的时候吃一碗就够了,吃一辈子不是自虐吗?”   欧阳想起了前些天在机场吃过的那碗面,她不过是因为短暂的饥饿点了一碗, 脱离了那个特殊的环境她是肯定不会点的,面实在算不上好吃。他竟然这么描述两人之间的感情, 欧阳像迎面被泼了一头冷水,热情顷刻就被熄灭了。   她觉得十分的委屈。   某知名海派女作家说过, 对于大多数的女人,爱的意思就是被爱。她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而已,因为被爱而去爱人,难道不很正常吗?从对她好的人里挑对她最好的一个, 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况且她并不是人尽可夫,像路肖维这样条件的实在不多。   欧阳沉默许久突然冷笑,“那你认为什么不廉价?对人好不叫爱,对人不好才叫爱?一个人对我不好,我上赶着去爱他,任何精神正常的人都不会这么做吧。”   “你说得很对,您精神如此正常,就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现在人民生活已经显著提高了,您就甭在糖精里咂摸甜味了。糖精,这种人工合成的廉价高度甜味剂,稍微有点儿追求的人就应该拒绝。”在挂掉电话前,他又补充了一句,“你声明明早发就行。”   钟汀十分厌恶糖精,她总是能清楚地分辨出炒栗子的料里到底掺了糖精还是麦芽糖。   如果分不出来,大概是糖精伪装得太好了吧。   放下电话,路肖维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副极不合宜的画面: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结果后人把树砍了去更大的树下乘凉去了。前人开始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在自己栽的树下乘凉,却没想过自己来乘一乘,后来看树倒了,忍不住又扛着自己的小铁锹来栽,最后非但没乘上凉,还差点儿在挖坑种树的过程里把自己给埋了,现在这个前人好不容易挣扎着从坑里爬出来了,可还没等扫净身上的土,树又要求前人回来继续站在坑里,给它当树下的养料……   这棵树怎么就能这么不要脸呢?   十七岁那年钟汀给他发短信祝他植树节快乐,如今已经十二年过去了。   他又点了一支烟,有些事,有些人,不是想戒就能戒的。   十六年那年,他写了第一张小纸条,那时他其实对她不只那点儿意思的,可要写很多意思,被拒绝了应该会很难堪吧。   他那时一度觉得喜欢上钟汀是他的报应,在此之前,有许多女生对他示好,大多数在没有回应的情况下就淡了,极少数缠得紧的 ,他在各种婉拒直拒无效之后,只能使出杀手锏,“恕我直言,您的长相实在不符合我的要求。对了,我也不喜欢整容的女孩子。”此话一出,再痴缠的女生也对他由爱生厌。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他也并没留意女孩儿的鼻子眼睛。和钟汀在一起之前,他连人像都很少拍的。   他认为这些示好和喜欢不过是青春期的副产品,十分的肤浅和无聊,连了解他都不了解,谈什么喜欢呢?   他一开始也并不承认他对钟汀的好奇是喜欢。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他坐到了倒数第二排,在那儿他偶尔能看到钟汀的后脑勺和马尾辫儿,赤橙黄绿青蓝紫,这人不到俩星期,鞋带换了七种颜色,他想,她可真是臭美啊。   在写“有点儿意思”之前,他买了《诗经》、《楚辞》、《古文观止》、《文心雕龙》、《情书精选辑》等书籍来丰富自己的词汇量,准备投其所好,不过在听说某男同学为钟汀撰写一篇千字示爱骈文被无情婉拒之后,他放弃了此种尝试。   他买了一沓烫金纸来抒写自己的心意,后来这些纸都到了废纸篓里,只剩下一张,最后唯一空白的也被他当垃圾扔掉了。那句“有点儿意思”被他很潦草地写在了一张潦草的纸上。   那颗忐忑等待回应的心被掩盖在了漫不经心之下,他想,这样即使被拒绝也不会难堪吧。   他现在想想,其实他早就喜欢上了钟汀,毕竟一个人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才会不自信和患得患失,对于不相干的人,倒是能很从容。   而他最初喜欢或者爱上她,也仅仅是因为她可爱而已。   可爱的标准是由去爱的那个人定的,优秀漂亮等一切世俗的评价体系都要让位于个人偏好。   在遇到她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标准是什么,可后来遇到她,他便认定她值得爱慕。   对于可爱的人,心无旁骛不计后果地去爱就够了。可明明是他先爱上的人家,却要求人家迈出一百步,他才试探性地看要不要迈出第一步。   路肖维将烟头使劲掀灭在烟灰缸里,他不得不承认,从过去到现在,在感情上他一直都是一个胆小鬼。   钟汀在朵云笺信纸上写对他有许多许多意思,用小狼毫写的,每一笔都写得很重,仿佛倾注了一辈子的心力,不像他那么潦草。   这个死要面子的人,当初到底抱着怎样的心情来找他的啊?而这次,他让她彻彻底底地失望了。   办公室里水仙开得很好,铃兰不久后也要开了。路肖维很想把这俩凑在一起看会不会两败俱伤,可还是没忍心。   那天晚上欧阳很晚才睡着,她的内心有一块地方彻底崩塌了,她虽然不把爱情看成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可她的心里总是为路肖维留有一席之地的。   她一度觉得自己拥有这世界上完美的爱情范本,可路肖维告诉她,这不过是人工合成的糖精而已,而且还可以批量复制粘贴。   她想男人到底比女人狠心,枉她还对他念念不忘,他却已经把过去当垃圾一样丢掉了。   路肖维尚且这样,别的男人比他更不如。   她再次觉得自己当年的选择十分正确,女人的青春有限,像母亲那样蹉跎在感情上面实在是浪费。母亲当年多有前途的一个人,为了父亲留在小城里当音乐老师,当然是爱,可也没因为爱过得更好些,相反比那些没□□争吵更多,越是相爱的人越容易怀疑猜忌。她从来没爱过丁黎,两人的婚姻生活倒是十分和谐。   她从小就立志嫁一个对她有用的人,而不是对她有爱的人。虽然她因为路肖维差点儿走了岔路,但最后还是回归了正轨。   母亲到底还是不了解她,以为是自己的病改变了女儿的择偶方向,日复一日觉得拖累了她,把女儿所有不快乐归结于感情失败。   这种愧疚发展到最后成就了十月份的那场自杀,她是路肖维突然打电话问她家住址时才知道的,幸亏他打120打得及时,否则她得后悔一辈子。   她从来没问过母亲到底在电话里对路肖维说了什么,不问她也知道。   只有母爱才是无私的,男人的爱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欧阳是个理智的女人,情场失意,她必然不能事业再失意。   于是她按照路肖维所说的发了声明,后续还算顺利。事实证明,她不是不应该找营销号,而是应该多花钱找声量更大的营销号。看,有钱多么重要。   路肖维最终还是改变了原来的公关计划,社会舆论对他这种还算成功且长相合格的男人向来十分宽容,无论道歉还是表白到最后一定会把钟汀推到风口浪尖。只有缄默才能让这件事赶快过去。   路肖维来电话的时候,钟汀正和高崎坐在客厅里一边吃咖喱牛肉饭一边看碟片,是枝裕和的《比海更深》,钟汀很喜欢是枝裕和的电影,他对食物总有一种感情在。   咖喱饭盛在长方体的雕花红漆盒里,钟汀很认真地吃着,她对待事物一向虔诚。   “改天我给你做鳗鱼饭怎么样?”   钟汀点了点头,“好啊。”   高崎叔叔开车和她爸妈去京都了,只留她和高崎治在家。   电影里的老母亲说,“都这把岁数了,我却从来没有爱一个人比海更深。”   高崎治突然扭头问她,“你有过吗?”   “啊?”   “比海更深地爱过一个人?”   “那得看是什么海了?亚速海和珊瑚海可差太多了。”   又听电影里说,“普通人都不会有的啦。就是因为没有才活得下去,而且还那么开心。”   “你现在开心吗?”   “当然了。”   “你和我在一起是不是比以前更开心?”   钟汀轻轻咬了一口牛肉,“我今天的咖喱是不是没熬好啊?为什么感觉有点儿咸呢?” 第49章   “你说她现实生活里真的幸福吗?”   高崎指的是片子里饰演母亲的树木希林。   钟汀是通过是枝裕和的电影认识树木希林的。   那个在电影里说自己不会爱谁比海更深的老太太, 在生活里却始终如一地爱了一个人几十年, 那人在外界看来完全不值得爱。结婚没两年,她的丈夫就开始不停的家暴, 她甚至想过趁丈夫睡觉不备时,拿刀子捅了他。不过最后还是因为不想进监狱,放弃了这个想法。   可这样一个人主动提出离婚的时候, 却被树木希林很坚定地拒绝了, 她说好不容易碰上适合自己的人,绝对不能轻易地放过。   到后来,都很难说清谁对谁错。每次见面都是互相伤害, 可又忍不住见面。这种感觉大概就跟药物成瘾一样吧。   明明那么喜欢她,却说“如果有来生,我绝对不要和他相遇”,因为“如果遇见了, 我肯定又会爱上他,再次度过狼狈的一生。”   钟汀为她辩解道,“可放弃了就更加难过吧, 她应该也是没有办法啊。她只能这样,但她还是很努力地生活, 认真地对待工作,坚持自己的人生。这是一个主动选择自己人生的人, 她也能承担选择的后果。按照别人的方式生活,未必会更幸福。”   “今晚的月色真好啊!”   坊间传闻夏目漱石把I love you翻译成今晚的月色真好,但真实性未知。   不过无论是否出自夏目漱石之口, 那句话就像一个暗语,钟汀实在不能假装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钟汀前天和高崎一家去吃河豚,是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几乎所有餐厅都宣传他们是无毒河豚,这让绝大部分食客感到安心,但也偶有失望的,譬如陈渔这种人。他最爱吃的是河豚的肝脏,最喜欢微毒的河豚,并且认为吃河豚而死是最好的死法。如果他有一天时日无多,一定会买张飞日本的机票,去九州吃河豚肝,他坚信在被毒死之前他一定是美死的。   陈渔曾建议钟汀吃河豚一定要到九州的小馆子里,那里有河豚的肝脏可吃,东京和京都的米其林星级餐厅因为不允许吃肝脏,在陈渔眼里失却了魅力。他曾给钟汀看过一首诗,是他吃河豚肝脑子发麻的时候写出来的。   毒性本身也是河豚魅力的一部分。   陈渔甚至认为,如果他每天吃河豚肝,肯定能成为李白那样的诗人。   钟汀不知道他能不能成为李白那样的诗人,但他如果连着吃几天,注定还不如李白长寿。   钟汀虽然嗜吃,但她从来都把饮食安全看得比一切都重要。   可在感情上,她却好像一直在回避稳妥。   在重新找回路肖维之前,钟汀也遇到几个和他们在一起就会拥有世俗幸福的人,高崎也是这样一个人,兴趣相投,脾气秉性相近,和他们结了婚,大概永远也不会离婚吧。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虽然觉得他们也很好,但从没有产生和他们一起生活的强烈欲望。   就在钟汀想着要用什么措辞回高崎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来电号码,在犹豫了几秒之后,她欠欠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钟汀,我对于过去的事情很后悔,可事已至此,我也不想说对不起了,说对不起无疑是对受害人的二次伤害。我今天把婚戒摘了,我想彻底地往前看,你也往前看行吗?”   钟汀愣了一下,但还是很快接受了,“好。除了这个,你还有别的要说的吗?”   “我想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我真不一定懂。”   “不,只有你能回答。钟汀,你见没见过一种人,兴高采烈地吃着廉价工业糖精,一边贬低纯天然的蔗糖不够甜?其实他们哪里是爱吃糖精,只不过是觉得麦芽糖更贵重更难得到罢了,为了脆弱肮脏的自尊心,只好这么骗别人,自欺欺人久了,连自己也差点儿骗了。你是不是特别看不起这种人?为了面子连脸都不要了。”   “也可能是各有所爱?每个人爱好不同,没必要去强求吧。”   “不,那只是因为他是弱者而已,为了遮盖自己的弱点,对自己十分在乎却不一定能得到的东西,往往假装不在乎,为了表现这不在乎,这种人还要刻意贬低他们最想要的。其实他们只是十分害怕失去而已。你是不是觉得这种人很贱?”   “可能也是没有办法吧。”   “对于这种人,你觉得是应该再给他们一个机会还是让他们永失所爱孤独终老比较好?”   钟汀沉默。   “那就让他们永失所爱?这种人永远也不配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   “没必要这么残忍吧。”   “那是说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了?”   钟汀握着手机,这天是初五,银蓝色的天上悬着一个月钩子,“怎么又……你不用把自己说成那样。”   “就是我,为了面子,连脸都不要了。钟汀,你觉得我是不是很可笑?你明明鼓足了勇气来找我,可我为了那可怜的自尊心,还是不肯相信你,一次又一次地试探你,最后把你给弄丢了……”   “被一个胆小鬼爱着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吧。不但感受不到爱情的美好,还每天为之痛苦。好吧,我反悔了,我还是要对你说对不起,能够被你喜欢是一件特别好的事儿,这让我觉得自己也没不是一无是处丧尽天良。能被你喜欢过,已经足够了,就算你现在不喜欢我了,我也觉得是应该的。”   还没等钟汀回答,他又接着说道,“钟汀,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很可爱?”   沉默。   “我想知道我是第几个告诉你的?如果说过的人太多了,记不清楚了也没关系啊。”   钟汀试图用玩笑来掩饰自己的无措,“你今天是吃了麦芽糖还是吃了糖精了?”   “我想吃麦芽糖,可是我把麦芽糖给气走了。”路肖维深吸了一口气,“既然你觉得我不至于判死刑的话。能不能让我在你的追求者里充个数目?”   五秒之后,路肖维还是没能听到钟汀的声音,“是不是排队的人太多了?你不知道我是几号了?没事儿,只要在一千号之内我都能接受。不,一千号之外我也能接受。当然你愿意让我插队的话更好。”   还是沉默。   “我就知道你这人特在乎规则,我不插队了,老实去后边排着了。我也是活该,明明早先在第一梯队,结果沦落到现在这样。钟汀,跟你商量下,仗着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能不能透露一下你的择偶标准,我好奔着那方向努力。”   钟汀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滚了下来,她仰着头看着窗外的月亮,那眼泪又差点儿回流了过去,“现在你打我国内的手机号话费特贵,我一会儿再给你打过去好不好?”   “我刚给你充了一千的话费。你不用说话,就听我说可以吗?”   路肖维能感觉到她哭了,他想,她到底还是喜欢自己的,可这喜欢在让他庆幸的同时也不免难过,“从以前到现在我都特希望你能够需要我,因为我特别需要你,如果有些东西我有而你没有的话,我就会很高兴。可我好像比你多的东西只有钱,但你却一点儿都不在乎。对了,我还比你多活了八十多天。我一直都不确信你爱我,大概是潜意识里觉得何德何能能被你喜欢吧。”   他怕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就永远也没机会说了,一个字接一个字地从他嘴里蹦出来,那些汉字像争分夺秒要上战场似的,“和她分手后的那几年,我一直怕你笑话我,觉得这人真是一无是处啊,接连被女人给甩了。所以拼了命地想获得世俗成功,以为这样你就会更看得起我一点,后来当你说要跟我立严格的婚前婚后的协议的时候,一般人应该会很高兴吧,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却很失望,大概是因为我除了钱没有任何底气吧。”   “你当初去美国的时候,我明明很想挽留你,可我怕你拒绝,所以说你喜欢怎样就怎样。你知道吗?因为你每次来电话来得都特别准时,后来每当那个点儿我就握着手机等你。有一次你晚了一分钟,可就在我要给你打过去的时候,你又打来了,你这人可真是守时啊……”   路肖维想说的话太多,一时没了头绪,只能乱七八糟地说着,他隐约听到了钟汀的抽泣声,“我说这些真没别的意思,我只是告诉你,你真的特可爱,你犯不着在我这样的人面前感到挫败。你要不要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不介意被排到后面,竞争上岗,就算以后被末位淘汰也没关系。” 第50章   钟汀也不说话, 耳机插在耳朵里, 去吃菊花瓣儿,是白菊。一瓣儿, 好,两瓣儿,不好……   她哭着哭着就笑了, “你把你自己说得那么差劲, 我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难道我是扶贫委员会主席吗?可就算是扶贫委员会主席,也不能花费一辈子的时间就对一个人精准扶贫吧, 那效率也太低了,如果我真像你说的那样好,我就更应该惠及众人普渡众生了,怎么能把时间浪费在你一个人身上呢?路肖维, 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路肖维实在不知如何答复她,他的心一点一点坠了下去。他也想过放手,可一想到她和别人在一起那种酸痛就不可抑制, 光是虚拟的想象就让他难以入眠了,比以前去蹭课看她和别的同学傻笑还要酸一百倍。   世界上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 非得彻底体验一遍才可以。他是在一遍遍想象钟汀的未来时,体会到钟汀看着他和欧阳在一起的心情的, 不管他和欧阳关系的实质到底是什么,她如果爱他,就一定会很疼。   面对她的提问, 他准备的那些话突然都失了效用。   钟汀将白色菊花瓣钉在牙齿间,“你把自己说得这样不值一提百无一用,而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你是在质疑我的审美吗?”   路肖维被她的十几年给敲中了,她爱他爱了十几年,他回报给她一段不算圆满的感情和一段极其失败的婚姻,然后现在他求她回头,那句“那你现在还喜欢我吗”卡在他的嗓子里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你说你的几个优点给我听听?低于十个我就要挂断电话了。”   钟汀听不得别人贬低他,哪怕是他自己,她从来都不觉得他除了钱之外一无是处。   钟汀对欧阳的那些好感在她同路肖维分手之后就耗尽了,虽然她知道现代人分手是很正常的事情,可她想,路肖维这么好,又对你这么好,他哪配不上你啊,你欧阳有什么了不起的,怎么就能把他给甩了呢。她曾用很痛快的字眼在心里骂过欧阳清,可理智又告诉她这样不对,骂完就觉得愧疚。因为这愧疚,她每次见欧阳都很客气。骂得越狠就越觉愧疚所以面上就越客气。   有一段时间,她觉得路肖维只有和她在一起才会幸福,她可是能识别他的一切好处的。后来这自信一点点崩塌了。可是即使如此,她也从没觉得他差劲。   大概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就是因为认定情人眼里出西施,她才会对那张照片耿耿于怀多年。   在钟汀的要求下,路肖维只能死皮赖脸地一一数说自己的优点,有够用的钱,长得很不难看,会堆雪人,削苹果削得很好,很会剥蟹壳,剥栗子也剥得不错,肺活量很大,最近一次测试已经到了九千,你如果不信的话,可以试一试……   钟汀突然来了一句,“你能不能别抽烟了?”   “好。”   “你还有别的要求吗?”   “以后你能不能把我拍好看点儿?”   “你在我眼里怎么都好看。”路肖维觉得此刻不适宜说她假笑的事情。   “你怎么把她拍得那么好看的?”   路肖维在迟疑了十秒后终于明白了“她”的指代者,他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那张他熬夜修图修出来的照片竟然让她铭记了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你喜欢自然效果,不过你喜欢修图也没问题,你想修哪儿我给你修哪儿。不过我真觉得你特别好看,特别好。别的要求呢”   “暂时没有了。”   “那我们?”   “路肖维,你觉得咱们在一起真的会比现在更好吗?”   尽管历史上充满了前车之鉴,但总是有人忍不住重蹈覆辙,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例外,钟汀这次不敢太过自信了。过犹不及,浓烈的爱有时并不指向幸福,大部分时候指向幸福的反面。   “会,一定会更好的。”   “如果不会更好呢?”   路肖维知道是自己让钟汀丧失了自信,他知道他现在无论如何保证她也很难相信他,“这段关系里,你可以随时叫停,如果你不满意的话,可以转身走人。这样好不好”   花瓣吃到最后一瓣是个双数,不好。   钟汀是个彻彻底底的唯物主义者,她一点儿都不迷信,于是她对着听筒说了个好字。   路肖维那天晚上没有再抽烟,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想过钟汀就这样放过了他,她甚至不忍心苛责他一句,而这更显得他以前的所作所为是多么无聊和不可原谅。   他有什么值得她这样喜欢啊。   他罕见地睡了个好觉,这是他离婚后睡的最好的一觉。   离婚后,他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超过四小时,偶尔还需要安眠药助眠。他睡得最好的时候是和钟汀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大半时间里,他对她都是没有安全感的,只有两人激烈交缠的时刻,他才感觉她真正属于他,他每次都觉得这时间过短,但钟汀却总觉得很是漫长,有几次甚至睡了过去。他喜欢在她睡后揪她的耳朵,她睡得极死,并没有因此醒来,他觉得无趣,便也跟着睡了。   钟汀晚上被他缠得紧了,却每天都能按时早起,起早给他鼓捣吃的,他认为她完全没必要这么辛苦,专业的事情应该交给专业的人来做,可钟汀却反对请家政,他那时也懒得反驳,因为她做的饭确实很好吃。他吃了她那么好吃的,其实应该夸夸她的,可他好像极少对她进行正面鼓励。   正月十六那天,路肖维坐早班飞机飞东京,和钟汀团聚的兴奋把他最近的烦恼给冲淡了。   路肖维二姐怀孕了,孩子爸未知,不管他如何逼问,老二硬是不吐露一个字,嘴里还振振有词,孩子爸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我的孩子,并且他将来姓路,我要让咱爸知道,女的也能传宗接代。路肖维没想到他二姐的行动力这么强大,早先她本来要去欧洲精子库购买精子的,后来看了白人生出黑人孩子的新闻后才作罢,他以为这事儿就算消停了,没想到……   路肖维暂时能做的就是不让路老爷子知道,别肺病刚好又犯了心脏病,不过也说不定,老路在震惊后没准会很高兴,他对传宗接代这件事一向很执着的。   路肖维握着手里的发夹,猜想着钟汀看到它的心情,是一个木制的发夹,仿河姆渡时期的圆鸟,十分朴拙。那时他觉得她头上的鞋带实在太难看了,特地学了一点儿木工的常识,准备做一个发夹给她,不过他还没做好她就同他分手了。 第51章   钟汀坐地铁去羽田机场接路肖维, 两人没打车, 而是一起乘地铁去了六本木,一连逛了好几家美术馆, 午饭是在一家自助烤肉店吃的,说是午饭,其实已经接近下午了, 因为这家店人均消费接近一千块人民币, 所以钟汀吃得认真又努力,路肖维没怎么吃,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她, 钟汀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便说这个好吃,那个也好吃。   账单路肖维付的,钟汀说那怎么好, 路肖维说下次再让她请,她说那很好。   本来是很快乐的,路肖维把钟汀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衣口袋里, 攥得很紧,于是两个人的手都热了, 她本来是迟疑的,但之后便默许了他。就这样走在异国的街上, 原来快乐公之于众也会增加一份快乐。   已近黄昏的时候,路肖维提出要不要去他家坐一坐或者是去她家坐一坐。   钟汀迟疑了一下,“好不容易来一趟, 家里有什么好坐的。”   “我只是想就咱们俩在一起。”   钟汀前几天刚搬到一间小公寓自己住,路肖维提议直接搬到他的房子好了,反正现在也没人住,钟汀拒绝了,说东西刚置办好,再搬一次太麻烦了,他说完全可以找搬家公司。钟汀说她就喜欢小房子,一个人住太大了也不好。   “那你和咱爸咱妈一起搬过去,不就正好吗?”   钟汀明显很震惊于他的“咱爸咱妈”,但没提出来,只说,“他们在那儿住得很好。”三个老人闲来无事聚在一起打三人麻将,不亦乐乎,和她住一起未必很有趣。   “你为什么搬出来?为了我吗?”   钟汀摇摇头,“这里更近点儿。”其实近不了几步路,她只是不想和高崎抬头不见低头见。   进了屋子,路肖维便从大衣里掏出一只发卡,“喏,送你的。”   钟汀把那枚发卡拿在手里看,是一个圆鸟,看起来很笨,“是笨鸟先飞的意思吗?”   他觉得她的联想力可真是丰富,“要不要试一试?”   “一会儿,你要不要喝点儿什么?”   “我想现在就看。”   “那好吧。”   钟汀把自己的头绳松下来,将其放在口袋里,大把头发便顷刻间散了下来,有的散落在她的脖子里,很痒。   她的头发太多了,怎么卡也卡不住。   路肖维握住她落在头发里正在卡发夹的手,“这个可以调的。”   他看到她的脸有些发红,知道这是她争强好胜的一面又发作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笨?我要自己先试一试。”她拨开他的手,继续对准镜子调,她的眼睛紧紧盯着镜子,两只胳膊反折在后脑勺上继续弄着。钟汀看见了镜中着急的自己,于是只能尴尬地微笑。她想自己可真是没出息,每次看到他都这么紧张。   镜中的路肖维就那么看着她,今天他一见到她就把眼镜给摘了,他的睫毛很有客大欺店的意思,几乎要把他的眼睛给遮住了,不知为什么钟汀总觉得他眼睫毛投射出来的阴影有些伤感,他那紧抿的嘴唇在无言地闭合两次之后,终于开了口,“是我笨,把一个这么简单的东西做得这么麻烦。”   说完他冲钟汀笑了一下,“把大衣脱了再弄好不好?”   在征得钟汀的同意后,他很郑重地去解她大衣的牛角扣,他的身高就这么矮了下来,从一米八几再到一米五几,最后只有一米了,他俯下身把她最后一枚纽扣解开,然后让她伸开胳膊,他把她的大衣从她身上摘了下来,然后放到衣架上挂好。在许多个瞬间,他都有把她摁到怀里的冲动,但还是忍住了。   “让我来好不好?”路肖维把她的大把头发攥到手里,拿着发夹上下比划着,钟汀在镜子里看到他的手在她的发间穿梭,她的头发很黑,最纯正的黑墨水也不过如此了,这黑愈发衬托出他手指的白,他的手好像在她的头发里弹钢琴,是一首很哀伤的曲子。   她感到他的呼吸越来越重,“弄好了吗?要不一会儿再弄。”猛然间,她的颈项间进了一只手,“你的头发落到领子里了,我帮你拿出来。”   他的手从她的耳后一直摩挲到她的脖子,十分有顺序的,后来他的手换成了他的嘴,钟汀就这么站着,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用耳朵先听到还是用皮肤先感到他说的话的。他说,我喜欢你。   路肖维本来一直在克制的,他想把这肌肤相亲的时间尽可能往后再延一延,他一来就这么急色,要是让她误会了他坐飞机来这么一趟只是为了和她睡一觉,可不好。   但是某一瞬间他突然就克制不住了,他发了狠似的扳过她的脸,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她的嘴,然后把她的脸向左偏了一偏,将她抵在镜子上,好像要把整个人溶进镜子似的。路肖维把自己的手臂撑在她的背后,手背紧挨着冰凉的镜子,他感到了她身体一瞬间的僵硬,但他并没有住手,而是希望把自己的热力传达给他。他想起了以前,她柔软得像一团泥,他想把她捏成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   他的手很自然地去向了他以前常去的地方,不需要任何指引,习惯的力量就是这样强大。   “别这样!”钟汀下意识地叫了一声,路肖维明显被她的叫声给惊住了。   钟汀的心里已经做好了重新接受路肖维的准备,她很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也很愿意给自己一个机会,但她的身体像是有记忆似的,拥抱亲吻她还能接受,可再进一步……他一触摸她某个地方,就像按了报警器。   “怎么了?”   他的动作变得更加轻,但他感到了她身体在猛烈地颤抖,她用一种略带请求的语气说道,“别这样。”   于是他只能放开手。   “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一些事情。”她低着头推开他,“你要不要喝茶?”   “我去给你拿。”还没等他回答,她就慌张地跑向厨房,其实走也不过两步。   厨房不过两方,她抵在门上。那是扇磨砂的玻璃拉门,他能透过玻璃隐约看到她肩膀在抖动。   那天的画面完全不顺从她意愿地再现了出来,“你又不要钱”在她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钟汀觉得头都要炸了。她以为她已经忘了,不过就一句话而已啊,他也不是故意的,人一天会说多少句话啊,怎么又想起来了呢。   对伤痛的记忆促使人类进化到今天,趋利避害是人类的本能,即使心里刻意忘记,但是身体却会被强制唤醒,如果无知无觉记吃不记打,人类早就灭绝了。可这项能力现在却折磨着她——人类里非常微不足道的一个。   路肖维站在那儿,那扇古旧的玻璃拉门将他俩隔开了,他又见证了一遍她的痛苦,从过去到现在,她的痛苦都是他造成的。   接着,他听见了水流声,厨房里的水龙头哗哗响着,他浑身难耐的燥热顷刻间就被扑灭了,他知道她又哭了,好像和他在一起她总是在哭。   他甚至连推开门抱住她说对不起的勇气都没有,道歉也是对受害者的二次伤害,他唯有沉默,那种无能无力的感觉前所未有地袭来。无从解释,只能补偿,可是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补偿的方向在哪里。   许久之后,钟汀拿了两杯麦茶出来,麦茶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很冰,春天还未到,他俩对坐啜起了冷饮,也没别的话可说,就那么静静坐着。   桌上摆着两盆菊花,一盆白色,一盆黄色的,细长的花瓣拥挤在一起凑成一个花球,十分热闹。   “花开得很好。”   钟汀啜了一口麦茶,点了点头,“是啊。”她突然觉得放这么两盆花不太吉利,虽然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   然后谈话又陷入了僵局。有一瞬间,他们感到了彼此的无能为力,像两个拿着零花钱兴高采烈去冷饮店买冰淇淋的小孩子,出发的时候把各种口味的冰淇淋在头脑里幻想了一遍,可到了店里,才发现钱已经丢在路上了,再回去找,可钱并不会在那里等你。   两个小孩子可以抱头痛哭,但他们是奔三的成年人,没有此项权利,于是只能喝茶。   在沉寂中,他突然来了一句,“我想,你的孩子一定同你一样可爱。”   钟汀并不回应他的话,只是把话题岔开来,“日本的生育率越来越低了,好像全世界都是这种趋势。”   他自顾自地说着,“也不知道我和你的孩子,像我多一些,还是更像你。我真希望像你。”   她还是希望长得像他,他长得多好看啊,可是他们不那样是不会有孩子的吧,钟汀此时看着路肖维,他的嘴巴吃力地抿着,看向她的眼神隐含着期待,哪里是隐含,分明是明目张胆了,她觉得他这个样子十分的可怜,不忍让他完全失望,于是用一种夸张地类似开玩笑的语气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能来日本吗?有一师姐各方面条件都比我好,还是副教授,可她怀孕了,机会才落到我手里。知道我们院里最恨的是什么吗?公派怀孕!这种人简直人人得而诛之,院里这么穷,不可能容忍有人把经费当怀孕休假补贴。”   说完她又感叹起了避孕手段的不可靠,没有任何手段能百分百避孕。她用这个漏洞百出的理由来解释刚才对他的拒绝。她并没拿自己举例子,提离婚那天她去买了紧急避孕药,因为药效不是百分之百,她提心吊胆了将近一个月。她那时以为要和他一了百了了。   她说得乱七八糟的,有些驴唇不对马嘴,像极了他们俩这些年混乱的感情史,乱七八糟地瞎爱着,没有一点儿章法。   突然钟汀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路肖维,你是不是对我挺失望?”从国内坐飞机这么长时间到这里不是为了听她这些废话的吧。   路肖维话哽到喉咙里,他本来是想去握住钟汀的手的,可就要触碰到她手的时候,又缩了回来,“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听听你说话,你知道,听筒里的声音和真人说话还是有区别的,真的,能坐在这儿和你说话我已经特满足了。”   他只是对自己失望,可这失望一说出来,她便会制止他,在对自己太过宽容的人面前,就连忏悔也显得太过多余和虚伪。   路肖维把钟汀面前的麦茶拿了过来,“冬天喝这么凉的不好。”说完他将她喝剩的半杯麦茶一饮而尽,“我去给你泡红茶。”   他并没问红茶在哪儿,而是手足无措地进了厨房。   她怀疑厨房根本盛不下他,不过她也没拦他,她知道他想单独呆一会儿,好好冷静一下。   门铃是这时响的,高崎并没空手来,他带来了一盒可乐饼和一本《本朝文粹注释》。   三个人衬得公寓愈发的小,其实红茶配可乐饼也不错。   高崎吃了一口可乐饼,对钟汀说,“你以前总买这个给我吃。”   “是吗?” 第52章   高崎今天格外的有兴致, 不停地和钟汀追溯他们小时候的事情。有次钟汀生病以为自己要死了, 于是把自己所有的玩具都列了一个清单,那时候她汉字也认识得不多, 于是徒手画了一张遗嘱,遗产被平均分成两份,一份给未来的妹妹或者弟弟, 另一份给高崎。高崎当时很感动, 把自己所有的玩具都分给钟汀玩。不过后来钟汀很快就出院了,于是两人就玩具的归属问题发生了小小的争吵,还冷战了一段时间, 是钟汀先来讲和的,拿着可乐饼和答应死后给他的玩具。   高崎后来明白率先示好的那个人虽然看上去损失了些面子,但往往占据了主动地位。钟汀培养出了他的坏习惯,每次他都等着钟汀来讲和, 后来钟汀不来了,这关系也就断了,他不是很甘心。   “你给我的哆啦A梦我现在还留着, 看见它我就常想起你。你那时对我真好啊。”   “那是因为当时你对我也很好啊,你总给我买冰淇淋。”   高崎并不记得他小时候总给钟汀买冰淇淋, 他只记得有一次钟汀吃了他买的冰淇淋,第二天就得了肠胃炎, 就是那次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她还非撒谎说冰淇淋是自己买的。   他实在不好意思去纠正她的这段记忆。   钟汀又给高崎倒了一杯红茶,“这可乐饼还真不错,你在哪里买的?”   高崎见钟汀并不肯再跟他一起回忆往事, 于是便说起了现在,“晚上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家吃饭,然后住下来,反正明天我们也要一起去冈田美术馆。”   高崎的“我们”用得并没有错误,明天他们两家将一起开车去冈田美术馆。   钟汀咬了一口可乐饼,“不了,明早我去找你们就好。”   “其实咱们一起住多好,这个房子太小了,彼此也可以互相照顾。”   “这儿也很好。”   高崎一来便跟钟汀说话,仿佛当路肖维是空气一样,还是很稀薄的那一类。   作为空气的路肖维在一边沉默,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茶有点儿苦,尽管钟汀和她的那位竹马说的是中文,但他还是感觉被隔绝在了外面。   钟汀感到了气氛的尴尬,她看了一眼路肖维,不知为什么她总会觉得他可怜,她像忽然想起来似的,对着高崎说道,“我还没向你介绍呢,他叫路肖维,我男朋友。”   高崎的笑容变得僵硬。   随即钟汀又冲着路肖维很随意地说道,“这我发小,我们一起长起来的,他小时候长得很好看,比那时候最火的童星还要好看。”   钟汀努力把路肖维纳入到谈话中,他很快接收到了这一信息,“确实很好看,你们俩小时候长得有一点儿像,有没有人把你俩认作是姐弟啊?”   “当然没有了,他小时候可比我长得好看多了。”   不久之后高崎就告了辞,钟汀临走前还送了高崎一罐红茶。   “他茶泡得不错。”   钟汀替路肖维接受了这一赞美。   做晚饭的时候,路肖维坚决要给钟汀打下手,本来厨房就够挤了,钟汀把他推到厨房外,塞给他一小篮豌豆,“去剥吧。”   路肖维在桌前深情地注视着一粒粒豌豆,没一会儿就剥完了,“还有别的要忙的吗?”   “你怎么这么快?你歇会儿吧,我一会儿就好了。”   “可我不想闲着,这样好像一个吃白饭的。”   钟汀决定交给他一个艰巨的任务,她非常郑重地取出一根大火腿,拿着很费劲的那种,“能不能帮我把火腿剔丝,越细越好。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实在是太麻烦了。”她自己都觉得麻烦。   “好啊。”   晚饭的主餐是咖喱饭,饭前路肖维已经把火腿剔了三分之一,钟汀觉得他很有效率。   “咖喱加了豌豆之后味道好很多。”   饭间外面突然下起了雨,雨点儿越来越大,劈里啪啦地打在玻璃窗上,搅得钟汀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委婉地问路肖维,“你住的地方离这儿远不远啊?”   “里面的土豆很好吃。”   “吃完饭你就赶快回去休息吧,早班飞机千万别错过了。我这儿有伞,这个点儿打车也还好。”   “我想多看看你,毕竟下次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可我这儿连多余的卧具都没有。”   “我可以睡沙发。”   钟汀扫了一眼那只两人沙发,哪里盛得下他。   “你还是回去吧,这儿真没你住的地方。”   “我什么都不会做,你相信我。”   他望向钟汀的眼神过于诚恳,于是钟汀只好勉为其难地同意。   路肖维去洗澡的时候,钟汀给他打了个地铺,然后把自己的被子铺在了上面。她因为一个人住,只有一条被子和一条毯子。   他穿着一身浅蓝色睡衣趿着拖鞋从浴室出来,未完全擦干的头发搭在前额,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几岁,看见钟汀的一瞬间他便冲着她笑。她被他的牙齿晃得眼疼,恍然间,她觉得好像回到了从前。   然后她又在他身上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青橘皮味,鼻子灵敏也未见得是件好事。   钟汀把一条干毛巾递给他,然后把电吹风插好。   这天钟汀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睡前洗澡,她刷牙洗脸后便回了卧室,并把卧室的门给锁上了。   门上锁的那一瞬间,路肖维的心咯噔了一下。他突然想起他以前去找钟汀,说是要给他挡狼,其实要挡的只是他自己而已。   “钟汀,咱们自己家前两天还下雪来着。”   他隔着门对钟汀说话,声音不大也不算小,不回答大概是听不见吧。   雨滴答滴答地自顾自下着,他自顾自地说着,他说昨天元宵节,家里吃元宵,他突然想起了她,作为一个北方人,她喜欢汤圆远胜过元宵。他去一家店里吃姜汁汤圆,做得也远没她做得好吃。   路肖维凌晨三点就起来继续给火腿剔丝,剔完已经四点多了。   他煮了红茶,味道不错;土司也烤得很好,没有糊;鸡蛋也很好,应该是熟了。他从钟汀的厨房搜罗出一根胡萝卜,然后亲手雕了几个萝卜花摆在盘子里。铃兰花太难雕,他雕的是喇叭花,喇叭很大,很喜庆的样子。   他记得钟汀爱吃土豆,于是拿了两个土豆上下大量,最后决定把土豆雕刻成一个简易的人像,雕完后他就放在烤箱里烤,烤得不是很好,糊了。   就在他准备再雕了重烤的时候,钟汀从卧室出来了。   出来的时候她并没穿睡衣,而是穿的长裤衬衫,脚上套了一双厚袜子。   她竟然这样不放心他,路肖维的心刹那像那片烤得太过烂熟的土豆一样,但很快他便对钟汀笑了,“快去刷牙,早饭已经好了。”   他觉得土豆已至此,扔了也不好,只能尽量让它卖相好看一点儿了。   钟汀看着被喇叭花包围的烤土豆发呆,虽然土豆已经被烤得面目模糊,但她还是觉得眼熟,鼻子嘴巴眼睛很像一个人。   这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在看她,“好吃吗?不好吃要不就扔掉吧。”   “挺好的,很好,我就喜欢吃这样的土豆,不软不硬,正好。”钟汀是一个很有意志力的人,她在喝了两大杯红茶之后终于把那块烤土豆给解决了。   路肖维把剥好的鸡蛋递给她,“这个煮得很好,你尝一尝。”   钟汀冲着她微笑,她实在吃不下了,可也不好直接拒绝。   路肖维拿刀对鸡蛋进行了五马分尸,他把最中间的蛋黄和蛋白切了很小的一部分放在钟汀的盘子里,然后看着钟汀吃下去,他自己把剩下的鸡蛋全都吃掉了,吃完后他觉得自己煮得确实很好。   早餐的氛围一片祥和,钟汀表扬了他的鸡蛋面包红茶,特别表扬了他的土豆。最后她看到了他剔的火腿丝,那更是非常好。   分别的时候,路肖维祝福钟汀在美术馆观展愉快,他把茶叶和带来的补品交给钟汀,作为给二老的礼物。   他本想抱抱钟汀再走的,但临走之前他只摸了摸她的头发。   “我给你买的帽子你觉得好看吗?”   “挺好看的。”   “那你怎么没戴呢?”   “我戴了,你没看见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个人原因,最近更新时间将更加不定,建议想看到完结的各位可以完结后再看,没几天就完啦。正文完结后我就会在文案第一行挂出来的。 第53章   路肖维目送钟汀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笑容一点点从他脸上消失, 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   一个奔三的男人二十四小时扮演脆弱的未成年也够艰难的,不, 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小学低年级男生,他九岁的时候都没这样过。   他知道钟汀和他复合不过是为了可怜他,而他则充分利用了这种可怜, 他来前坐飞机的时候看了一本书, 小孩子看的绘本,叫《如何当好一只狗》,他和钟汀在一起的时候和一个摇尾乞怜的京巴没有任何不同。唯一失败的是他有一瞬间还是没忍住成年男人该有的欲望, 钟汀立即疏远了他。但大部分时间他还是成功的,当他用那种人畜无害无辜可怜的眼神看钟汀的时候,钟汀果然中了计,立刻同高崎说他是她的男朋友。   那种眼神他一想起来就觉得十分厌恶, 不过只要钟汀能和他在一起,装一装也没有关系。   至于钟汀是不是喜欢最真实的那个他,好像也不是很重要。   这个人啊, 他已经看准了,吃软不吃硬, 只要别人表现出一百二十分的需要她,就立刻会心软了。   回国的飞机当然是经济舱, 三个来小时的旅程对他来说是短途。   当空姐主动和他合影的时候,他马上露出了公式化的笑容。   整个旅程中,他都在看汤因比的《历史研究》, 英文版的。说实话,他并不看得太懂。   飞机快要降落的时候,邻座突然问他,“路总,您对区块链技术怎么看?”   路肖维邻座是一个财经记者,最近在做区块链的专题,采访对象的样本还不够多。他一年多前在去美国的航班上偶遇过路肖维,那时候记者还阔,长途航班还有钱做商务舱,在航班的最后,他问路总您对比特币怎么看,他只说了四个字谨慎持有,说了跟没说一个样,无疑是正确的废话。这正确性在年初才体现出来,年初比特币一跌再跌,他连中日这样的短途他都要坐经济舱了。   在老记者看来,路某人是一个乏味且正确的人,但他如果真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就不可能发家。他看了看路肖维的两条长腿,屈缩在座位里,一个有钱买私人飞机的年轻人如此自苦,除了作秀之外,不会有别的可能了,不过几年如一日的坚持,也够狠的。也好,他这些年更喜欢和虚伪的人打交道,起码能维持面上的客套,当然,这种人不能深交。   他眼中虚伪的路总果然给了他足够的面子,回了他几句正确且无用的废话。   那些废话套话路肖维早已说得惯熟。   路肖维下了飞机直接从停车场开车回了公司,办公桌上的水仙和铃兰果然两败俱伤了。   他准备明天再换两盆试试。   就算再次两败俱伤也没什么关系,能在一起就好。   路肖维从日本回来,烟抽得越来越凶,他答应钟汀戒烟的,可就是戒不掉,这是他保留的为数不多的嗜好。他坐在视听室里,耳朵里充斥着打碎玻璃的声音,他录的效果十分逼真,可再怎么听,也找不回亲手砸碎玻璃那一刻的快感。也许骨子里,他喜欢破坏胜于重建。   他每天按时给钟汀打电话,说他爱她,说各种缠绵肉麻的情话,那些话如果别人说他一定会觉得很恶心,但他确实爱她。可这爱也不会让他变得更好,反而会刺激他恶的一面,有些人是喜欢用疼来证明爱,不仅自己疼,也希望别人疼。   有时心血来潮,路肖维也想过去看心理医生,不过这个想法只是偶尔掠过而已,他从不对那些人抱有任何幻想。荣格的《红书》早早被他束之高阁,尽管那本书被他多次在报章上推荐过。荣格亲身力行的那套战胜虚空的办法对他行不通——找一个母性很强的妻子生一窝孩子,组成一个牢不可破的家庭。   他只想和钟汀在一起,并不想生什么孩子,基因这东西多么强大,他的儿子或许会像他,也没什么不好,但绝对算不上好。不过钟汀想要就要吧,有孩子也好,可以进一步加深他和她之间的牵绊。可有了孩子,她还会把心力集中在他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假孩子身上吗?   路肖维不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他要和她在一起。   他挣扎了许多次,一次又一次,发现他还是离不开她。   她离得开他,尽管她爱他,那么爱他,可离了他还是过得很好。   某一瞬间的闪念,他想钟汀如果是个残疾人就好了,那么他就可以照顾她一辈子,她一辈子都是他的了,她不会离开他,也不会有人来跟他抢。   不过只是想想而已,他舍不得。   去日本和钟汀团聚的前一天,他又见到了欧阳清,在一个慈善晚会上。已近结束的时候,她走到他面前,为她的节目拉赞助,他询问了节目的收视率网播量,欧阳回答得支支吾吾。他只能礼貌地表示抱歉,节目赞助恐怕不行,冠名一个走下坡路的节目,稍微脑子清楚一点儿的股民都会认为这个公司没前途,而且网友以前就怀疑她破坏人家家庭,要是他神智失常冠名一个回报率接近于零的节目,网友肯定会怀疑她的清白,为了她本人着想,他也不能花一分钱去赞助。   欧阳的脸色很难看,但面上还是微笑,他也回报以微笑,两人友好地道了别。   这个女人终于换了香水,她之前的味道总让他想起他们曾经在一起过。不过他也不至于为她改变自己的喜好,继续用着用了十来年的沐浴露,那是一个没熟透的绿橘子摔在地上溅出汁水的味道。   这次飞日本的途中,他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向上次一样冲动,应该循序渐进,钟汀吃软不吃硬。   他拿着棋盘同自己下棋,模拟同钟汀下棋的情景,心理盘算着要在哪一步输给她。   他这次坐的头等舱,戴了口罩和帽子,他这形象实在不宜见别人,只能见钟汀。他头发没梳,脸也没洗,来之前一宿没睡,眼里有血丝,他特意照了镜子,对血丝的数量也很满意。因为长时间没进水,他的嘴唇很干,是一副很憔悴的样子,充分显示了他离了钟汀过得一点也不好。   他知道他这样钟汀会心疼,心疼就会心软。   钟汀来机场接他,他看见她便去抱她,用下巴去蹭她的头发,像一条冲着主人摇尾巴的小狗。   然后他很快就放开了,“我这样,你不会不高兴吧。”   钟汀犹豫了下摇了摇头,从包里拿出水杯让他润润嘴唇,“春天干燥,不要忘了喝水。”   “总是想不起来,其实平常也没觉得多渴。”一副生活不能自理的样子。   “人不能渴了才想起喝水。”   路肖维没说你要在我身边提醒我就好了,那样太刻意了,他只说好。   “昨天是不是没睡好?”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睡不着。”也不说为什么没睡好,只由着她去猜。   “要不你先去我那儿睡会吧,下午咱们再去看樱花,也没必要特地去公园看。” 第54章   钟汀来机场前特地称了体重, 比一个月前还要重了一斤多。看到路肖维这副惨样, 她不得不检讨自己最近是不是过得太好了。   总体上,钟汀觉得日子越过越好了, 是一种螺旋式上升的状态。虽然最开始是他先递的纸条,但她答应得太过爽快了,生怕自己答应晚了他就会变卦。严格意义上讲, 他并没追求过她, 这段时间倒有些追求的意味了。她又想起钱老的葡萄理论,觉得最好的葡萄留到最后吃也不坏。   她以为他也会一样,没想到却惨兮兮的。他在告诉她, 没有她他过得不好。   钟汀接受了这一信号,从他手里接过水杯,从包里拿出润喉糖递给他,路肖维看见她手上戴着一个圆圈, 细看发现是一个做针线活用的顶针,除此之外,她手上没别的饰物。   钟汀见他盯着自己的手看, 发现那枚顶针还戴在自己的手上,忙捋了下来, 塞在大衣口袋里,“哦, 刚才我忘记摘了。”   她来机场之前用晒干的荞麦皮给他缝了个枕头,此外她还给他准备了一条被子、牙膏、牙刷、漱口水以及新的沐浴露。   两人坐地铁到了钟汀的住处,钟汀建议他先洗个澡再睡觉, 在他进浴室前,她特意叮嘱,“我给你买了新的沐浴露和洗发水,你不要用自己准备的了。”   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她听到了一声好。   路肖维把开关调到最大,他习惯了冲冷水澡,新的沐浴露代表着钟汀给他的新机会,他当然不能说我就喜欢以前的味道。   钟汀伏在桌上看她的书,听着浴室里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她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对不对。爱一棵树,树中间有一大块疤十分惊心,可如果要把那段树锯掉,树不就死了吗?   他湿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钟汀把干毛巾递给他,他胡乱擦了一把,然后打开电吹风开始吹最大档的冷风,他的手指在头发里随意地抓着,仿佛要把头皮抓破似的。   “你这样吹容易头疼。”钟汀从他手里拿过吹风机调到热风,她的手伸到他的头发里,像一把锯齿很大的梳子,上上下下地理着,她记得她以前摸他头直接骨折了,现在倒是很温顺的样子。她闻到了他身上和自己一样的味道,这让她感到很安心,就一次,也不算是阉割他吧,他回去爱用什么就用什么。   他把手去回握住她,“你是不是很讨厌之前我身上的味道?放心,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你干嘛啊,把沐浴露上升到这么一个理论高度,你喜欢用什么就用什么,我就是超市促销多买了一瓶,怕用不完了。”   “那我带走继续用。”   “你喜欢什么就用什么,我也想通了,两个人在一起,求同存异就好。谁迁就谁都不会快乐。每个人都有过去,我有没有告诉你,我有次物理考了不及格,当时觉得很耻辱,可这是教训也算是经验,之后我不就弃暗投明,弃理从文了吗?”   路肖维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可现在我就喜欢和你用一个味道。”   “那也很好。”   钟汀让他去自己的卧室去睡,她刚晒了被子,枕头是荞麦味的。   看他躺在被子里,她要把门关上,被他给制止住了,“卧室太小,不通风。”   客厅和卧室的门通着,钟汀眼下正在写一篇论文,对北宋和同时期日本的女性改嫁情况进行比较分析。她握着和泉式部的日记,为了理解得更透彻,她用日语轻声地把里面的和歌念了出来,大部分和歌都是情诗。   “你在念什么啊?”   “你怎么还没睡着?”   “你跟我说说话就好了,随便说点儿什么,或者把刚才的声音调大些。”   钟汀的发音算不上好,不过路肖维也听不懂,她便没有顾忌地念了起来。   念了几首,她觉得他差不多睡着了,于是便停止了。   “你怎么不念了?要不咱俩下棋吧。”   “你不困吗?”   “好久不和你下棋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赢。”答非所问。   路肖维拿出棋盘,两人分别摆棋子,钟汀是白棋,她摆得比他快了几秒。   路肖维感受到了钟汀的激动,她每走一步棋,眼睛都紧盯着棋盘,以前就连每次随堂测验她都如临大敌,凡是涉及输赢的问题她总是分外在意。   他按先前设计的把己方的“王”暴露,他看到钟汀紧绷的脸终于笑了。   第一局,她赢了。   第二局,她又赢了。   “路肖维,你是不是故意让着我啊?我不喜欢这样,我以前在乎输赢是因为怕不配当你的对手,谁愿意老和一个臭棋篓子下棋啊?可是让棋的本质就是不把对方当对手,这样还不如输棋呢。”   钟汀确实不喜欢人让她,路肖维自惭还是输得太明显了,“我没有让着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能赢你吗?最开始当然是因为你让着我。”   “你怎么知道?”是她教给他下国象的,在此之前她已经下了两年,她因为事事比不过他,遂决定在下棋上扳回一局,为了引诱他跟她玩儿,她特意在前几盘输给他,结果后来想赢也赢不了了。   傻子才不知道,路肖维继续说道,“你后来输给我,也不是因为你技不如人,而是你太怕输了。两个棋艺差不多的人,拼的就是心理,现在我棋艺生疏,又太怕输,不输给你才不正常。”   钟汀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他又在向她示弱。   五局钟汀四胜。   路肖维为了搞得不太明显,第四局,他赢了,把白王将死的时候,他冲她笑,是那种得意的笑容,好像他真为了这胜利而高兴。   钟汀清楚地知道,他在取悦她,而且取悦得很辛苦。   她突然一瞬间明白了他和欧阳关系的实质。当局者迷,这么多年她竟然都在误解。   钟汀虽然恋爱史单一,但毕竟是做妇女史研究的,对男女关系那些事还是有所了解的。   大部分恋爱中的男女,都是先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对方,然后年长日久,都很熟了,竭力隐藏的那面就显露出来了,到那时候有相看两厌的,也有白头偕老的。如果老盯着一只孔雀看,那么不仅能看到孔雀开屏,也能看见孔雀那个丑陋的屁股。   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可能由于他之前开屏开得太久了,一见到她就直接把最真实的一面展现出来了。她受不了跑了。   然后他就对着欧阳开屏了,开屏的续航能力还很长。   她再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好像不知道怎么办了。   如今他又对着她把当年对欧阳的一套使出来了,当年他对欧阳还是很有些英雄主义色彩的,如今对着她,像个受气的小媳妇儿。当然,没有例外,他都没有感到真正的高兴。   这么多年,他俩好像一直在错位。钟汀不知道是该心疼他还是心疼自己。   不过她并没有戳穿他,因为她听人说过,“当孔雀开屏的时候,千万不要走到后面去看。”   下午两人去看樱花,没去那个游客众多的公园,只是在街上随意地转。樱花开得很盛,把他们的头顶都罩上了。   路肖维背着相机伺候她拍照,也不能说不快乐。   钟汀提前多日预定了一家河豚餐厅,河豚是野生虎豚。   她用薄切的豚肉裹上萝卜泥去蘸桔醋特制的酱汁,吃完露出满意的微笑。她眼神十分殷切地看着路肖维,她花这么多钱来请他吃饭,当然希望他也满意。   他不看她,在那儿很用心地吃。她觉得很好,但她的直觉告诉她,他并没有她想象得那样高兴。   钟汀看着路肖维,他现在就像一只人工处理过的无毒河豚。   别的河豚是厨师处理的,他是自己偷偷摸摸处理的。   无毒河豚不仅安全味道也很好,但河豚的魅力其实某方面就在于它的毒。   对于一个饕餮来说,野生河豚的肝脏虽然剧毒,但也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不过她并没有把这话告诉他,或许在她的内心深处,她还是向往安定的,毕竟她现在吃的是无毒河豚。 第55章   钟汀一手捧着路肖维给她泡的红茶, 一边对着电脑指指点点。   路肖维把白天拍的相片导到电脑上修图, 他觉得都很好,嘴上也是这么说的, 钟汀偏要他修,他也只能从命。   “鼻子再挺点吧。”   “你这样已经很好了。”   “我就想再挺点儿。”   “是宋玉说的吧,增之一分则太长, 减之一分则太短, 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这话用来形容你正合适, 你浑身上下哪都好,正好。咱真不用费这个时间修图,修了反而没之前好看。”   钟汀对这话十分受用,但还是接着说道, “眼睛再大一点,下巴再尖一点儿,嗯, 别的我再想想,你先修吧……”   “眼睛再大那不成铜铃了吗?五官的大小要符合人脸的比例, 相信我,你这样正好, 没法再好了。”   “你是在质疑我的审美吗?”   “你本人就是我的审美标准,谁要质疑我的标准,我跟谁急, 你也不行。凡是跟你长得不一样的,在我眼里都算不上好看。咱别修了。”他本来想补上一句,别人的鼻子眼睛我压根都没仔细看过,又觉得她不会相信这么夸张的话,索性便咽下去了。   钟汀爱自贬的毛病不知道怎么又回来了。她刚认识他的那会儿最严重,后来在他的一次次刺激下改了不少。   有一种人善于以自贬引出别人的夸奖,如果别人不能按他或她设想的那样夸赞,他/她将感到十分的失望,轻者自行郁闷,重者恼羞成怒。钟汀是轻者,她爸是重者,父女俩都是此类人的代表人物。   以前路肖维对钟汀的这种虚伪从不姑息,他不仅不顺着她的话夸她,还会给她泼冷水,轻则对她的自贬表示赞同,重则直接戳破她的假面,从不吝于给钟汀重击,每次钟汀在那儿自行郁闷的时候,他最大的乐趣便是拿着相机捕捉她那委屈巴巴的表情,她嘴巴向下,眉毛是八点十五的眉毛,然后没多久,她就笑了,笑得并不算好看。   他爱的就是这样的她,如果她不逞强,而是一直示弱,他根本不会在人群里看不到她。而当他得到她的时候,他又恨她的逞强,他希望她在他面前能够展现真实脆弱的一面。最开始他以为她只是套了一层玻璃壳,他只要挥动锤子把壳子砸碎就行了,后来才意识到她的面具已经和皮肉长到了一起,可他也要撕开,哪怕血淋淋的,哪怕她疼,好像这样才能算是爱。   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只有她在他面前主动蜕下自己的壳,才算是真的爱他,才表明在她心里,他和别人不一样。   结果在他撕扯她的过程中,他一步步把她给推远了。   他要想和她在一起,就不能妄图改变她,他只能改变他自己。   这次他并没有刻意去刺她,而是对她持续表示赞美,她耳根红了也没停止。   “你就按我说的修吧,修完我再看看。”   钟汀装的是二手打印机,照片彩打的色彩也不是很均匀,出相片的速度极慢,她几乎是把相片从里面扯出来的。   修过图的她,眼睛极大,鼻子极挺,下巴极尖,比例极不协调。   “是不是很怪?”钟汀把相片拿给路肖维看。   “我就说,还是你本人最好看。”   钟汀冲他笑,“你是不是觉得只有真实的未加修饰的才是最好的?”她看着他,试图想寻找一个答案。   某一瞬间路肖维有些错愕,但是他随即恭维她道,“真实的未必好,但是你怎样都好。”   钟汀提议再下几盘棋。   她连着赢了两盘。   第三盘的时候,她采取了经典的自杀式下棋法,g4之后又走了一步f3,她想这次路肖维再输就是明摆让她了。   结果,他赢了,赢得并不算高兴,眼神无辜,“你是故意让棋给我吗?”   钟汀不说话,只是冲着他笑。   五局三胜,钟汀不得不佩服起他来,这个人真是处心积虑啊,他不但要输棋给她,还要输得合情合理,输在意料之中。也真难为他了。   钟汀确实很感动。但是,她并不需要他这样,输一盘意思意思就够了,现在搞得太悲壮了。虽然他是个资本家,但没必要在家里也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他说喜欢真实的她,那么作为回报,她也应该喜欢真实的他吧。   路肖维坐在外面的沙发上,听着浴室里的水流声,钟汀在里面洗澡,他在棋盘上敲棋子,燥热感爬上全身,他将交叠的双腿变换了下位置,这时候应该来根烟,不过钟汀以为他戒了,他不能再抽。他去冰箱里拿了一杯麦茶,还是不够冰,当麦茶灌入他喉咙的时候,呼吸依旧炽热。这个时候,天气怎么就热起来了。   他感激钟汀穿得够多,睡衣外还裹了一个毯子出来,她脚上没穿袜子,露出半个细细的脚踝。她的足弓很高,走一会儿就觉得累,也从不穿高跟鞋。这让他想起过去她拿潘金莲的脚来开他玩笑,这个人以前时不时就跟他玩口头腐化,他开始以为这是她表达欲望的一种方式。后来他才知道,有一种人,只喜欢纸上谈兵,对真刀真枪的不感兴趣。他不喜欢口头腐化,他喜欢来真的。   她坐在他旁边吹头发,全身都是薄荷味的,他又喝了一口凉茶,随后去了洗手间,用冷水冲脸。   他冲了好一会儿,出来的时候,她的头发依旧没吹干,头发太厚了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用我帮忙吗?”   “好啊。”   路肖维的手在她头上拨弄着,他鼻子里充斥着薄荷味。   “你以前多坏啊,没洗手硬是要去摸我刚洗的头发,偏偏摸几下又去洗手,洗就洗吧,洗完不烘干就出来,继续在我眼前表演慢动作擦手。你上小学时是不是经常欺负其他女同学,揪她们的小辫子啊?”   他真没有欺负过除钟汀之外的女同学,那阵子他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就觉得愤恨,非得刺激她一下。他想尽各种方法弄疼她,当然最方便的永远是室内的某个地方,可他并没有如愿听到她的尖叫。   “我以后再也不会欺负你了。”   这不是钟汀想听的答案,可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听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把咱俩的离婚完全归咎于你自己呢?”   “舒服吗?”   “再重一点儿。”   路肖维加重了上手的力度,她的头发吹干后,他又给她按起了头,“现在这样行吗?”   “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钟汀觉得他的手不仅富于观赏性,还极具实用价值,不过她并不想放过这个问题,“明明最开始你认为我也有问题,或者说你认为我的问题更大,怎么到后来就三百六十度大转弯,你把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去了?”   他那时候打电话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感动之余钟汀确实很受用,谁会讨厌别人夸自己呢?就算八竿子打不着,她也不会觉得讨厌,何况正中下怀。最重要的是,对她予以高度正面肯定的是他。   慢慢地,她踩着云彩飘了一些日子之后,就落地了。她也不是不相信他,可总觉得那些话里有些水分。   “我认识到问题太晚了。”   路肖维马上开始自我检讨,又重新把问题全部归结到自己头上,自卑嫉妒……   他只能去找自己的问题,一遍又一遍地,因为他只能解决自己的问题。这对他来说并不难,他打小就擅长从自己身上找问题,后来虽然生疏了,但早就培养出的习惯捡起来也不困难。   他一边说,一边把她前面的头发为她撩到耳后,手从她的头发滑落到肩膀,没一会儿他的手就烫了。同时他还不忘把嘴凑到她的耳朵边上,见缝插针地对钟汀进行吹捧。   钟汀不去摸自己的耳朵也知道红了,“屋里又没别人,你不用凑这么近说,反正外人也听不到。”   “我嫌声音在空气里的传播速度太慢,想让你早点儿听到。”   说完他把自己的嘴送到她嘴边,“你说这样你会不会听见得更早些?”   他说的话很轻,可她每个字都听见了,有时候说话的声音越小反倒听得越清楚,声音太大反而不去留意了。   她的肩膀已经被他按酥了,连头脑也开始晕眩起来,她下意识地把头偏一偏,他得到信号后便去吻她,她听到了他越来越急的呼吸声,但他的吻是蜻蜓点水燕过留痕似的,好像她是博物馆里展览的上千年的汝瓷,一不小心就会被他给弄碎了。   他的嘴在她脸上逗留了一段时间后最后到了她的额头,非常的仪式化,然后他就去了洗手间。   钟汀摸着自己的嘴唇若有所思,这个人啊。   路肖维回来后两人挤在两人沙发上喝茶,钟汀喝热茶,他喝凉茶。   钟汀恶劣的一面被他勾了出来,“一个女人,如果她不想过夫妻生活,是不是选择独身比较好?”   “你问这个干什么?”他很知道她问这个干什么。   “你回答就是了。”   相比钟汀,路肖维挤笑的功力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的笑容十分自然,“只要她另一半愿意就好。”   “如果是你,你愿意吗?”   “技术上的问题不是不可以探讨,用户如果不满意,完全可以提意见,只有这样,服务才能改善嘛。”   “如果只是意愿问题呢?她就是不愿意。”   “我对别的女人怎么想不感兴趣。”   “如果那人是我呢?”   避无可避,“我尊重你的意见。”   “你能不能笑一个给我看看?”   一秒之后,路肖维冲着她笑,她拿出手机对准他拍照。一看就是拍照拍多了,随便一照,连角度也不用找,就可以直接做壁纸了。   他笑得很好,连眼角都在笑呢,大概只有睫毛在忧伤吧。   “你的睫毛好长啊,哭的时候眼泪会不会挂在睫毛上啊。”   他还在冲她笑。   “路肖维,你是不是以为你笑得很好看?” 第56章   钟汀把手机拍到的照片联网打印, 打印机出片的速度太慢, 她看着空白的相纸一直慢慢向下移动,然后消失不见, 相纸是钟汀硬从打印机里硬扯出来的,她迫不及待地把照片在他眼边晃,“路肖维, 你说你是不是还挺上相的?”   他沉默, 只扫了一眼照片,便用手去摸她的头,然后继续对她笑。   “你下次来, 能带点儿郫县豆瓣酱和川椒吗?高崎要吃麻婆豆腐,没那些不行。”   钟汀恍然听到了他咬牙的声音,但随后她听到了他说好。   那个好字搅得她心口疼,她心里用最痛快的字眼骂他, 路肖维你个王八蛋,你他妈怎么能这样啊,你装什么病猫啊, 你他妈不知道我会心疼吗?   “路肖维,我以前看灰姑娘的故事, 总是代入王子,我有没有跟你说过?”   “你说过许多遍了。”   “你觉得伪装灰姑娘的滋味怎么样啊?”   “我哪里知道?别开玩笑了, 早点儿睡觉吧。”   “你当初是不是跟我说过咱俩的关系,我想什么时候停止就什么时候停止?你还记得吧。”   他愣了许久后才说道,“我是说过, 可是试用期这么短能看出什么,还是应该长时间考察一下。”   “有些人,第一眼就知道合不合适了。路肖维,你觉得咱们俩合适吗?”   钟汀盯着他看,“要是真的合适,也不会磨合这么久还没磨合成功吧。要是需要把脚后跟锯掉才能穿上那双水晶鞋,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鞋根本不是你的。”   “你要不要喝红茶,我去给你煮?”   “我喝红茶喝厌了。”   “那我去给你做别的。”   “选择权是不是在我手里?”   钟汀看见路肖维的牙齿在颤动,一瞬间她甚至有些不忍心了,但她还是继续说道,“现在这个点儿还有出租车,你可以打车回家。”   “你是打算不要我了?”   “我要不起你了。”   他把她推在自己怀里,右手紧紧抓住她的背,他抓得太紧太用力,好像恨不得要把她的背捅一个洞,好把她的心掏出来看。   “是不是又想起以前了?”他的另一只手伸进她的头发里摩挲着,“以后就好了。”   “路肖维,你可真够笨的。”她把头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瞪着他说道,“比我还笨,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你怎么就不懂呢?”   他的眼圈发红,“你不要也得要。”钟汀被他抵在沙发边缘,路肖维一只手把她的左手钳住,另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去扇打他的脸,啪地一声,声音很脆,她被这声音给吓坏了,从小到大,她从没打过任何人,她用力去夺回自己的手,但她哪里是他的对手,随后她又听到响亮的一声。   在不知多少次她的手落在他的脸上时,她的大拇指按在了他的嘴唇上,她的拇指感到了他呼吸的炽热和舌头的柔软。   路肖维把她的身子拧过去,背对着她,去撕扯她的衣服,他把她的下颚扭转过来,发狠似地吻她,他的眼神悲伤又绝望。   开始是站着的,后来不知怎么就到了地上,沙发前有块地毯,前几天她刚清洗过,毯子并不算厚,她的头被压在毯子上,硌得生疼,他好像感觉到了这一点,把手垫在她的头下,可当他的手抓住她的头发时,她感觉更疼了。地毯不大,她的腿在地板上,很凉,到后来不知道怎么就热了起来。   后来她被扔到了床上,灯熄灭了,月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她想今晚月色真好啊,她的嘴被他堵着,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后来堵她嘴的部位换成了他的手,她听到一个声音在不停地问,“你离不开我对不对?”   她用牙齿去咬他的手,她想说她确实离不开他。可他却不允许她做出回答,好像答案一定会让他失望似的。直到她的嘴里出现了血腥味,他也没有放开。   钟汀的左手被他抓着,她只能拿出右手在他的肩上拍了拍,一下、两下、三下,最终她的嘴终于被放开了,她拼尽全身力气说了声是,不一会儿,有一滴液体落在了她的脸上,是他的,一滴两滴,热的。她才不会哭呢,再疼也不哭。   等他终于从她身体里出来,她才忍着疼披着毯子下了床去拿药箱。   她攥着他的掌心给他消毒,又用纱布给他包扎好,“是不是很疼啊?”   “一点儿都不疼。”   “你就说瞎话吧你,这些天你演戏演得挺过瘾啊你。”   “我是真喜欢你。”   “你真喜欢我就打算骗婚?”没等他回答,钟汀继续说道,“你一天天装病猫,稍微不合你意,你的本性就暴露出来了?我要真信了你,以后跟你复了婚,再发现货不对版,哭都没地儿哭去。”   “那你想要哪一版?”   “其实原装就挺好的。你是不是觉得原装的我也挺好的?”   路肖维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   “真的,我从来没奢求过一个完美恋人,你要太完美了,我还觉得配不上你呢。请你努力保持你自己的缺点。我再说一遍,我不是扶贫委员会会长,我也不想对你进行精准扶贫。我喜欢你当然是因为你有许多别人没有的优点。因为你的优点,我才喜欢上你,因为我喜欢你,你的缺点在我眼里也变得可爱了。你现在懂了吗?我喜欢的就是真的你,而不是套了好几层壳子的你。”说完钟汀又臭不要脸地说了一句,“我希望你也是这么想我的。”   很久之后,他的手在她的脸上摩挲,“我是不是把你弄疼了?”他把他的嘴和手当成了安慰剂,不停地去触摸那些被他弄疼的地方,每到一个地方,他都问“是不是疼了?”   跟刚才不同,这次他的触摸轻柔得让她难以忍受,仿佛一条缓缓的小溪,在她的身体里静静地淌着,她感觉到了一阵阵的酥痒,身上仿佛过了电似的。   他的呼吸喷在她的耳朵里,是一种小心翼翼地询问,“再来一次好不好?”   路肖维的手或轻或缓地慰问着他刚才弄疼的地方,边在她耳边一次又一次地问,“好不好?”   她并不回答,用手指去描摹他的嘴唇,他的嘴唇连同舌尖都是热的。   他得到了默许,又接着去做他今晚已经不知道做了几遍的事情。当他压上来的时候,她没有任何抵抗,她活到快三十,还不懂得什么叫欲拒还迎,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   路肖维想起钟汀以前喜欢熄灯,便要去关床前灯。   “别关,我想看看你的脸,只有月光看不清楚。”   她拿手指去抚摸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耳朵,是他的,也是她的,只要是她的,她都觉得好。   两人一人一条蚕丝被,钟汀隔着自己的被子抱着他,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天你是不是伪装得很辛苦?”   “也没有。”   “也是,你和我一样,咱俩从小就开始装,装这么多年也熟能生巧了。我记得咱们上小学的时候,报上老提倡鼓励教育,例子无非是一个成绩特差的孩子在老师极端的鼓励下培养了自信走上了人生巅峰。一个六分的孩子,被夸成七分八分会很高兴,可要被夸成一百分,就是一场噩梦了。我就是鼓励教育下长大的,我爸不分场合不分观众地夸我。我爸那时写家族自传,把我描述成一个神童,说我五岁就会中英日俄四种语言,我那时候确实会用四种语言说谢谢,他老人家的学生里有在报纸工作的,还给我弄了一篇专题。我就像一个合格品混到了一堆特等品里,生怕被人给戳破了。我一路上的都是N大的附属学校,同学家长差不多都能和我爸扯上点儿关系,基本上都听说过我爸的吹嘘。我每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丢我们父女俩的脸,哪家的神童,每天努力到十二点,也不过中上水平啊,所以只能装对课堂学习不感兴趣,熬夜做卷子,都要假装成看课外书。”   路肖维摸摸她的头发,钟汀继续说,“一个人装久了,就不知道别人眼里自己长啥样了。最开始的时候我老以为你喜欢的不是真正的我,我每天都活在恐惧之中,觉得眼下的快乐都是不真实的,生怕你发现我是个笨蛋,连有点儿意思都没了,可我越害怕就越是出糗,输棋输球也就算了,走个路都被香蕉皮给绊倒了,我本来想趁你不注意站起来的,可你还给我拍照,我怕我再不跟你分手,路肖维就要彻底知道钟汀是一个笨蛋了。我那时候每天做梦,都是你指着我的头说,钟汀,你就一赝品,实在是太可怕了。你不是认为我跟你提分手那天很有英雄气概?可其实我就是一个落荒而逃的灰老鼠。”   他在她的鼻子上刮着,“我怎么能不知道我喜欢的什么人呢?”手指从眼睛滑到她的耳畔,“那你后来为什么还来找我呢?”   “我想你还是适合和笨蛋在一起,毕竟良禽择木而栖,笨鸟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吧。我以前总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现在想想,你和我一样,都挺笨的。”   他们都知道彼此是什么人,可因为他们是彼此生命里的意外,所以这两个笨蛋一直都不能确定这感情的重量。   路肖维夜里只睡了半个小时不到,就起来给钟汀做饭。   钟汀一手握着盛红茶的茶瓯,一边吃他煮的鸡蛋。   “你觉得我做得怎么样?”   “挺好的。”   “哪一次?”   不就两次嘛,“都挺好的。”   “你还疼吗?”   钟汀一下子红了脸,他原来是一语双关。   “这次你就不要吃药了,要真有了,咱们就留下。”   “可是现在才四月初,我十二月访学才结束。”   “你们学院的图书馆是不是等着人捐钱呢?”   钟汀点了点头,“院长每天打电话游说前校友呢,你要愿意的话,我们当然很欢迎。只是这俩不挨着吧。”   “访学的基金也是可以接受社会捐助吧,你不要有心理压力。孩子真要有的话,你马上告诉我,我会给你想办法。你要想回国还是留在这儿都行。”   钟汀觉得他太过未雨绸缪,“哪有那么巧,我想一次也不会有的。”   即使是现在,路肖维也并没有期待过孩子,他对传宗接代缺乏兴致,对新生命的来临也并没有太大好奇。本质上,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是如果钟汀想要的话,他觉得最好早一点,迟了对身体不好。他以前上钟汀她爸的课,他老人家讲钟汀的出生多么艰难,给他留下的阴影至今不能消散。   钟汀是在担惊受怕中度过那一个月的,她又盼着孩子来,又不希望它来。   在两人彻底说开后,路肖维制造甜言蜜语的能力又消失了,那些抹了糖精或者麦芽糖的话她再也没听到过。总是路肖维给她打电话,然后她说他听,都是一些生活里的琐事,她今天吃了什么,去了哪儿,看了什么书,书上哪句话有意思,非常微末的。说到一半儿,她问,“你是不是不耐烦了?”他便把她刚才的话复述一遍,然后抛出个问题让她接着说。   她有时给他念和歌,是和泉式部写给情郎的诗,完全是工作需要,她的论文还没写完。   “你是不是听不懂?”   “嗯。”他虽然不懂日语,但好在有翻译机,但他怀疑他说出来,钟汀就不再给她念了。她虽说好要跟他坦诚相对,但有时好面子的毛病又不免发作起来。好在不是什么原则问题,随她去就好了。   钟汀没等他回答,继续说道,“听不懂也没关系。”   她心想,你听不懂我才念给你听的,你要听得懂,我怎么好意思? 第57章   钟汀怀孕了, 她是在路肖维来东京的前一天知道的。她想, 如果那天她去买彩票,说不定也会中大奖。   从机场到家的路上, 钟汀都在想到底怎么跟他说。   钟汀在路肖维做的笨鸟发夹上缝了个发绳,绑在自己的头发上。他一进门,便把手伸到她发后, 把那发夹揪了下来, 然后她的头发便全都散落开来。他把手插到她的头发里,嘴往她脸上凑,钟汀笑着躲他, 他一手抓住她的下巴,将她摁在门上,那吻便疯狂地乱了下来,他修长的手指从她的眉眼滑到下巴, 另一只手垫在她脑后,以防她硌得疼。   钟汀被他弄得喘不过气来,耳根也红透了, 她看到他的头慢慢低了下来,俯身去咬她衬衫上的朱母贝纽扣。此时正是初夏, 她衬衫外套了件开衫,开衫敞开着, 钟汀感觉到了一阵阵地疼,被啮咬的疼痛和电流窜过全身的微麻感混杂在一起,她的呼吸也越来越急。此时房内十分静谧, 彼此都能听见对方清晰的呼吸声。   她被翻转到门上,背对着他,路肖维又把她的脸扳过来吻,他的一只手抵在她的胸前,另一只手去解她的搭扣,只一下,便倏地一下开了。   随后他们便到了床上,她的头发全都散落到白色的床单上,路肖维整个人都压了下来,当他的嘴转移到她的耳朵时,钟汀低声说,“我怀孕了。”   钟汀感觉到他整个人都静止了下来,她拿手去摸他的后脑勺,去摸他细细密密的头发,他头上有三个脑旋,她低低地念叨,“你有孩子了。路肖维,你是不是很高兴?”   “嗯。”   很久之后她听他说,“咱们什么回国去办趟手续?你也给我一个名分。”   钟教授是从微信里得知女儿怀孕的消息的,消息是前女婿发给他的。信里说在他的追求下,钟汀终于同意同他复合了,等钟汀有时间,他们就回国领证。因为钟汀怀孕了需要人照顾,他希望二老能够从高崎家搬出来和钟汀一起住,房子他准备好了,司机和保姆他正在联系。   钟教授看到怀孕二字第一反应是惊讶,随后愤怒和喜悦混合在了一起,他向老伴抱怨,“路家这小子真是的,真是处心积虑,追到日本来生米煮成熟饭,咱们孩子还是单纯,现在是什么时间?钟汀正在忙事业的阶段。”   他一边抱怨又一边安慰自己,钟汀在日本度过怀孕期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他这个姥爷可以对未来的外孙进行全方位的胎教,这样便可以免受老路的荼毒。他想起自己前阵子刻的盘,他字正腔圆朗诵《古文观止》的录音,以后一定要每天给钟汀放。   他们钟家可是书香传家,可不能让老路家给搅乱了。   在前女婿也是未来女婿提出孩子姓钟后,钟教授的愤怒便顷刻消失了。   在他看来,这是极大的牺牲,在路家那么顽固不化的家庭,路肖维作为几代单传的独苗毅然放弃了自己的冠姓权,让自己的孩子和女方姓,这是要经过多么大的挣扎。光这一点,就表明了路肖维对自家女儿的重视。一瞬间,他竟然对老路生出了些许同情。   实际上,路肖维本人并没有做任何挣扎。他从未对传宗接代产生过任何兴致,至于孩子跟谁姓更是无所谓。当然老路病了,还是要照顾一下他老人家的情绪,不过二姐的孩子已经姓路了,而老二又急于通过传宗接代这事儿改写自己在家庭的地位,在这事儿上,他还是应该支持一下他二姐。   “孩子跟我姓当然很好,可是你爸怹现在不病着呢吗?他老人家别再因为这个气出病来。孩子姓什么都行。”   “我已经跟你爸说了,咱要反悔,你爸他老人家也有可能气出病来。真的,我想我爸还是比你爸要坚强些。” 第58章   钟汀怀孕的第二个月过得并不算好, 虽然她一天天胖了起来。   路肖维安顿好她之后, 又回国了。   她的胃口越来越好,钟家二老怕她重蹈丁女士的覆辙生出一个大胖娃娃, 无比严格地控制她的饮食,为避免她吃外食,每天要她进行两次称重。   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那阵子她换牙, 却十分喜欢吃糖葫芦,每天缠着老钟给她买,老钟慑于丁女士的家威, 只偶尔给她买一串,还经常被发现。后来钟汀发现她爸是故意暴露的。   钟汀在家里被完全架空了,连自己吃什么都不能做主。   她因为接触油烟就会恶心,现在家里完全变成了家政阿姨和老钟掌勺, 阿姨是十年前从中国来日本的,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对老钟这个文化人十分的尊重。老钟还是当之无愧的一家之主, 即使在厨房,也完全占据主导位置, 他无比严格地按照医嘱和孕妇营养餐谱来给钟汀做饭,做出的饭菜, 不说也罢,丁女士和阿姨却十分捧场。   钟汀和路肖维通电话,越来越多地提到吃的, 她实在想念祖国的大好食物。   她要吃金糕张家的山楂卷、陈皮梅、加应子、泡椒凤爪、豌豆黄、艾窝窝……她跟路肖维说她梦到了《金x梅》里的衣梅,“真好吃啊,把在蜜里炼制过的甘草、丁香等各类药料,在备好的杨梅上完完整整地滚一圈,再裹上薄荷和橘子叶,咬一口……可我还没咬到口,梦就醒了。醒来我发现枕头上都是湿的,肯定是流了很多口水吧……路肖维,我想你了。”   她没等回复又赶紧接着说,“你说衣梅这东西现在怎么也没人做呢?”   路肖维还是从她的众多话里捕捉到了那一句,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也想你了。”可别的他也说不出来了,那些之前说得滚瓜烂熟的甜言蜜语到了此时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于是他又补充了一句,“孕妇不宜多吃山楂。”   钟汀最开始每天和他通话就够满足了,可不知为什么最近想他想得厉害,“我泡了三瓶青梅酒,酒彻底好的时候我已经喝不了了,我给了我爸和高崎叔叔各一瓶,现在还留着一瓶,你什么时候来喝啊?雕梅蜜饯已经差不多被我吃完了,当初石灰水还是你泡的,你雕的梅花也很好看,我最近真是太馋了,什么都想吃,你再不来,蜜饯就要都被我吃完了。你说我要都吃完了,你会不会怪我吃独食,不给你留着啊?”   路肖维知道她所有的话都是一个意思,合成一块不过是你快来吧,可他工作日程实在排不开,他也无法答应她的要求。事到如今他只能怪自己把她作到了日本。   “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寄过去。”   钟汀并未推辞,不仅是她想吃,孩子也想吃,路肖维作为孩子的爸爸有责任给她弄吃的。她十分迅速地列了一个表格发给路肖维,还给他发了一个转运公司的地址,她告诉他这个公司一般不会被拦截。   在她日复一日地等待之中,路肖维的包裹终于寄来了。   钟汀本来是想自己偷偷摸摸取回包裹,然后偷偷摸摸吃掉的。   可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包裹太大了,在她让司机帮忙抬回家的时候,快件被钟教授发现了。   上面清楚标明邮寄物为食物。   钟教授盯着女儿说道,“钟汀,不是我不尊重你的隐私,但是咱们不是已经在吃什么上面达成了一致吗?你这样我很难办啊。泡椒凤爪这些腌制食品都不能吃,至于其他的,咱们一天吃一袋,你每天从我这里拿。今天你可以先吃一小袋陈皮梅。还有小路,我也要对他进行批评,怎么能随便给你邮这些东西呢?”   “对于一个孕妇来说,保持心情愉快是最重要的。爸,你这也不让我吃,那也不让我吃,我心情怎么愉快?这些东西吃了对身体没有任何危害,但不吃给我内心造成了很大损伤。再说这些东西飘洋过海地找到我,我怎么能不把它们吃掉呢?那多对不起它们啊。”   钟教授觉得女儿说的都是歪理,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态度十分坚决地说道,“不行!”他当年就是没抵抗住老伴的攻势,她想吃什么就给她弄什么,结果生个孩子费了大劲,他势必不能让历史重演,“今天我们听《季札观乐》,我认为这篇我读得还不错,你坐在这里听一听。”   “您自己听吧,我该去写论文了。”   钟教授没想到自己女儿人到三十竟突然任性了起来,幸亏女婿及时向他通报,女婿在微信里说自己意志不坚定,实在无法拒绝钟汀的要求,希望岳父能帮忙把一把关。钟教授很爽快地答应了。只是他现在想来有些不对劲,凭什么自己唱黑脸,让路家那小子□□脸呢?   罢了,他懒得计较。   钟汀把陈皮梅放在嘴里小心翼翼地咀嚼,因为少,便显得珍贵。她写论文时习惯先手写一遍,写着写着钢笔没水了,就在她给钢笔灌墨水的时候,路肖维的电话来了。   “东西收到了吗?”   “收到了。”钟汀想他给自己采购这么些东西肯定很不容易,要知道她吃不上,一定心里很难过吧。   “那就好。”路肖维一瞬间觉得有些对不起钟汀,但没办法,她确实不能吃太多。   路肖维再来看钟汀已经是盛夏了。   虽然他有钥匙,但他还是选择按门铃。   钟汀趿着拖鞋来给他开门,他本想抱一抱她,却被她给故意错过去了。   他简单地问候了一下岳父母,把备的薄礼拿出来,两枚鸡血石印章,一枚山茶花的钻石胸针。   岳父说太贵重了,女婿说应该的。几轮客套之后,路肖维拍了一下钟汀的手,随后跟她进了卧室。   进了屋,他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放在小茶几上,“喏,吃吧。带多了海关过不了。”   盒子不大,一共八块小点心,一样一个。   钟汀迫不及待地拿了一块豌豆黄塞到嘴里,她咬了一口,“好吃。”   他俩挤在一张小沙发上,路肖维的一只手搭在钟汀背后的沙发沿上。他揪了一下她的耳朵,又捏了捏她的手腕,最后手在她肩头停下来,“真胖了,光看脸倒不显。”   钟汀抬头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也没胖多少,我这是虚胖。”然后低下头来继续吃她的豌豆黄。   她吃完豌豆黄,又拿了一块艾窝窝,“再吃一块就不吃了。”于是又捧着点心咬起来。   钟汀吃东西的时候很慢,她不肯错过食物的一点味道。   路肖维把手放在她的头上摩挲着,“你啊。”   她吃完了点心,走到窗前的桌上拿了一个罐子和一只夹子,“我的蜜饯还没吃完呢,来一颗吧。”她把渍好的梅子夹到他嘴边,“张嘴。”   “好不好吃?”钟汀又给自己夹了一颗,她细细嚼着,连眼角都涤荡着笑意,“你要不要再来一颗?我这次做得可真好,多亏了你调的石灰水,你刻的梅花也很好,你的手真是巧啊。”   她口中灵巧的手指在她脸上刮了一下,钟汀愣了一下说道,“下午我们去吃冰淇淋吧,我要吃麻薯味的,香草味的,薄荷味的……我刚和你分手的时候,看见第二杯半价就很遗憾,偏偏又财迷,看到一点儿便宜就想占,于是一个人买了两份,我当时想,要是你在我身边就好了。我吃香草味冰淇淋的时候也能想到你,我想,如果你在我身边,我就可以多点一份薄荷的了,咱们可以换着吃。我吃冰糖葫芦的时候,我想,如果你在我身边,我还可以再买一串荸荠的……”   她咬了一下嘴唇,本应该是口水先落下来的,没想到眼泪却先掉了下来,他去吻她眼角的泪。   “路肖维,你说我是不是很没出息,因为一点儿吃的就哭了?”   “我更没出息。”   她在他的嘴里又尝了一遍青梅味。   出卧室前,钟汀坐在梳妆台前照镜子,使劲要把自己脖子上的痕迹给抹掉,“我说这是蚊子咬的,他们会信吗?”   “蚊子咬得你疼吗?”他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相信我,他们不会问的。”   钟汀决定把头发都散下来,这样大家就看不见了。   吃完那顿十分有营养且却不算好吃的午饭后,钟教授翻阅起了《辞海》,“孩子的名字你们有什么想法吗?”   钟汀想都没想便说,“现在是不是太早了点?等我论文写完了,我再想。”   钟教授推过一张纸给他们看,“我目前给孩子起了三十个名字,这些名字我认为基本男女都能用,你们母亲觉得名字都很好,但因为太好了,她无法做出选择。你们是孩子的父母,选择权还是交给你们,你们觉得哪个好?”   钟汀看了一眼自己父母,又仔细打量着那张纸,随后她把纸递给了路肖维,“你觉得哪个比较好?”   “你觉得哪个好就哪个好。”   钟汀把那张纸又递回了父亲,“您起得确实都很好,但是太好了,我们俩得再考虑一下。”   “那张纸你就留着吧,多看一看。”   路肖维来的这一天,钟汀很快乐,她的伙食得到了极大改善,晚上去路肖维预约的那家和牛店吃烤肉,直到回家的时候,钟汀还在怀念里脊肉的口感,如果她不是孕妇,那么她就可以在蘸完寿喜烧酱汁之后去蘸蛋液了,不过即使不蘸蛋液也很好。   唯一的遗憾是路肖维依然不喜欢吃牛肉,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世界上好吃的那么多,他们俩都爱吃的也很多。   晚上到家时,钟汀嘴里依然残留着青梅冰淇淋的味道,关了卧室门,她把自己酿的青梅酒献宝似地给路肖维看,“要不要来一点儿?”   路肖维摇摇头。   “就一点儿,真的特别好。”   “你不能喝酒。”   “我不喝,我让你喝啊?”   “我喝了,跟你喝也没什么差别。”   路肖维真正感觉到钟汀胖了,是他俩在一个被子的时候。她骨头细,肉藏在衣服里看上去和以前并无太大差别,但捏上去差别就显现出来了。他用手重新量了一遍她的身体,他量的时间很久,久到从最开始的享受变成了痛苦,他觉得此时应该下床去洗个冷水澡。   可并不能,他被钟汀抱得很紧,“路肖维,你觉得咱俩孩子叫什么合适?”   “你觉得呢?”   “叫钟路路吧。我的姓在前,但你的姓占了两个,你觉得这样是不是很公平?” 第59章   路老爷子自从肿瘤消失后, 就迷恋起了养生, 被迫的迷恋。逆子专门请了个所谓的营养师给他做营养餐,开始还好, 大家都吃一样的,他心里也没什么不平衡,后来就他一个人单独营养了, 其他人都过起了不营养的生活, 每天吃饭的时候,他就跟大家分餐。   他本来是不打算忍的,如果这个不能吃, 那个不能吃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人生长短不重要,活得尽兴才重要,如果每天为活而活, 有什么意义。不过他后来改变了想法。肿瘤消失并不意味着就可以高枕无忧了,说不定啥时候病又找上门来。死而瞑目是件很难的事情,眼下就有一件事很不能让他瞑目。   他最近很忙, 老二刚生了个女儿,家里都围着孩子打转。孩子体重七两七, 叫路能白,陈渔起的名字。有话说桃花能红李能白, 陈渔一拍脑门,既然老二爱吃李子,孩子就叫能白吧。路老爷子心下不满, 什么文化人,起的这是什么名字,还能白,好像我们外孙女很黑似的。不过他也并未反对,既然姓已经随老路家了,名字叫什么倒不是大事。一个男人如果孩子不能随自己姓,想必内心一定经过了极大挣扎,从这方面想他还是很同情陈渔的。   不过陈渔本人及他的父母好像对此并不在乎。   陈家父母从加拿大飞回来与老路进行了一次历史性会晤,他本来想同他们商量一下婚事怎么办,没想到第二天亲家就又飞走了,女儿说十分厌恶形式化,女婿说听女儿的,于是老路的婚礼预算彻底省了下来。路老二结婚后依然住在娘家,陈渔偶尔来蹭吃的。这人结了婚也过得和孤家寡人似的,不能说不可怜。   路老爷子同情了几秒陈渔,不免又心疼起逆子来。他想逆子为了追回前儿媳,真可谓忍辱负重破釜沉舟,连冠姓的权利也给了老钟家。逆子和陈渔不一样,他们老路家骨子里都是要强的人,就连老二一个女孩子都要求孩子随她姓,逆子怎么会没有想法。可这逆子非梗着脖子装作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咱们家需要传宗接代,人家钟家就不需要传宗接代了吗,再说我二姐不是已经为您传了吗?”把战略性的妥协搞成施舍,也只有老三能干出这事儿,他生气归生气,也不好戳破孩子。男人,最重要的就是面子嘛。   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现在国家不是放开二胎了嘛,第一个孩子随老钟家姓也不是不可以。   以退为进也是很有必要的。   就是不知道逆子的第二个孩子啥时候能见到了,但老路知道,只要他活着就会见到。   钟汀怀孕第三十二周时从日本回国,因为日期提前,她要按日期退给学院拨给她的生活费。钱倒不算重要,重要的是她访学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怀孕,虽然她论文照写,项目照做,但传扬出去,并不算是件光彩的事情。   回国坐的是公务机,乘客只有他们一家四口,算上孩子,五口人。   钟汀自认无产阶级,商务舱都没怎么坐过,她第一次坐包机,心里竟然生出了一点不劳而获的罪恶感,虽然她一直知道路肖维是个有钱人,但却很少意识到这一件事。   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个是按小时计费吗?”   路肖维给她系好安全带后捏了一下她的鼻子,“你可真是勤俭持家。”   他蹲下给她脱鞋,她脚上那双很暖和的棉袜子也是他买的,钟汀第一次觉得不劳而获确实很有诱惑力。   “路肖维,你是不是在腐化我?”   “你有这么容易被腐化吗?”   钟汀沉默,她心里说,还是很容易的。   路肖维把二姐孩子的照片拿出来给钟汀看。   钟汀看着小侄女的照片,“你有没有发现,孩子长得很像陈渔?咱们要是个女儿,应该会长得很像你吧。”   “或许是个儿子也说不定。”路肖维有种直觉,钟汀怀了个儿子,倒不只是酸儿辣女的缘故。按照女儿像爸,儿子像妈这种坊间传闻的遗传规律,他很可能有一个长得很像老钟的儿子,或者长得很像高崎的儿子。他希望生活最好不要跟他开这种玩笑。   “儿子女儿都挺好的。”   路肖维表示赞同。   归程中,路肖维陪钟汀下国际象棋。   前两盘,钟汀都输了。她招招手,待他附耳过来后,钟汀很轻声地说,“我爸妈就在旁边,你让我也赢一盘。”   第三盘钟汀果然赢了。   下了飞机,钟汀直接把钟家三口带到了他已经装修好的房子里,室内空气已经检测过多遍。   路肖维买房的时候并没有做好生儿育女的打算,不过房子却是顶级的学区房,离着N大不远,附近一堆大中小学,且都是名校。在寸土寸金的本城,绝大多数都是塔楼,路肖维难得找到一个板楼的楼盘,他买的房子在五层,一梯一户,五室四厅的跃层。   路肖维给父母也在同小区买了房子,不过离他住的还有几栋楼的距离,关于父母子女之间的相处,他一直秉承着距离产生美的观念。太远了,无法照顾,太近了,矛盾滋生。如果不是钟汀身体不方便,他是绝不愿意和这位岳父同住的,但现在没办法,他总不能一天到晚在家陪着她。家政阿姨毕竟是外人,不可能指望人家贴心贴肺,面面俱到。   钟家二老被他安顿在一楼的主卧里。老钟也不愿意和女婿同住,毕竟不是自己的房子,住着总不如自己家里自在。好在女婿对他还算尊重,一再表示他的不可或缺性,他只好为了女儿和未来的外孙或者外孙女,勉为其难地先住着,以后他总要搬走的。   钟汀若有所思,“以后咱们一起分担物业费水电费好不好?”   她虽然知道该小区很贵,但并不知道这房子一个月的物业费顶她一月工资。   路肖维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好。”   二楼客厅有一面墙复刻了村上隆的哆啦A梦,房里充斥着哆啦A梦的玩偶,很像是一间儿童房。   “我们家孩子会不会以后不喜欢哆啦A梦啊?”   “你喜欢就好。”   客厅的小桌子上摆着一堆哆啦A梦最爱吃的铜锣烧,紫薯味、绿茶味,豆沙馅儿……   “这些都是给我吃的吗?”   “不,都是给你看的。你还是少吃点儿吧。今天咱们不是刚称了体重吗,你比计划的要重……”   “我就吃一个。”钟汀从小碟子里拿出一个紫薯味铜锣烧很快地塞到了嘴里,她用手盖住嘴咀嚼。   “慢点儿吃,别噎着。”   他发现她又哭了,这个人啊,无论多疼都舍不得流一滴泪,但只要他对她好一点儿,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好,她也会不争气地哭出来。他以前实在是努力错了方向。   “我都尝一尝,就尝一点儿,浪费粮食也不好。”   路肖维太了解她现在想什么了,她想借着珍惜粮食的名义都吃掉。他拿出一把瑞士军刀,每个口味的铜锣烧给她切了十分之一放在碟子里,拿牙签插上,“吃吧。”   “你是在喂鸽子吗?”   “不吃就算了。”   钟汀是个很有骨气的人,说不吃就不吃,连看都不看一眼,还是路肖维硬把那些碎屑硬喂到她嘴里的。   “其实我是个很有自制力的人。”   “嗯。”   “你能不能给我多切点?”   “不行。”   回国第二天,钟汀和路肖维去民政局领证,两人又重新照了一遍相。照片上,两人笑得都很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钟汀笑起来好像有双下巴。   钟汀提议这么一个好日子,必须要去吃烤鸭,她在日本,经常做梦梦见鸭子在她脑袋顶上飞,她伸手去抓,却怎么也抓不到。   路肖维给她系好安全带,然后给了她一包栗子。   钟汀从牛皮纸袋里掏出一枚戒指,阳光很好,戒指闪得她眼疼。   一年的功夫,相思没让人瘦,倒让指环瘦了。   钟汀使劲把戒指往上捋,她的嘴角最终耷拉了下来,“路肖维,咱们今天还是不要去吃烤鸭了吧。” 第60章   钟汀在妇幼医院耗了两天一夜的功夫才把儿子生出来。   在她生产前的最后一个多月, 路肖维完全把她当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照顾, 伺候她洗澡洗头,据说泡脚能舒筋活血, 他给她洗完澡吹好头发后又给她端水泡脚,水温每次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刚开始的时候钟汀觉得很不好意思,他冲她一本正经地说, 你身上还有哪儿是我没看光的么, 这会儿倒是知道不好意思了。钟汀被他说得耳根红了,我不是那意思,我能自己来, 不想给你添麻烦。路肖维捏捏她的鼻子揪揪她的耳朵,互相照顾的潜台词不就是互相麻烦吗,我现在照顾你是想着将来麻烦你,我需要麻烦你的时候你可别想跑。钟汀握住他的手, 去划他的掌纹,非常严肃地告诉他,我不跑, 也跑不了。   她确实跑不了了,走路也走得十分沉重。大冬天, 路肖维每天晚上把她裹得跟西伯利亚的棕熊一样,然后搀着她去散步, 本来帽子围巾已经围得够严实了,路肖维还非给她戴一个耳罩。   钟汀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你把我弄成这个样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拖着一个熊呢?”   她的手戴着棉手套,路肖维拉着她的手,“那我握着的是熊掌了?”他把她的手放到嘴边,“钟汀,你吃过蒸熊掌吗?”   两人一起睡觉,盖两床被子,但往往没多久钟汀就把手伸过来,他俩就到了一条被子里。路肖维抱着她聊天,两人天南海北地瞎聊。   “你是不是忍得很辛苦?我感觉这样好像我有吃的却不让你吃。”   路肖维想她可真是爱吃,什么都能和吃联系到一起,“没关系,我有吃的不也没让你吃够吗?等你生完孩子,你想吃什么我都带你去。”   钟汀背对着路肖维,把手放到后面让他握住,随后对着空气笑道,“等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他俩都把孩子的生产视为九九八十一难的最后一难,孩子一生下来,仿佛就柳暗花明,天高海阔了。   可能是孩子知道了他爸妈把他当成一个包袱,心里不无失望,所以并不急着出来。   对于这个孩子,路肖维本来抱着不来也罢,来了就欢迎的态度。可TA迟迟不来,他却不免急了。   这孩子好像未到人世,就学会了人类展现矜持的本领,以迟到来彰显自己的重要性。   预产期是腊八,可到了腊月初十,孩子还在钟汀的肚子里赖着。   钟汀是初十的晚上去医院的。她回国太晚了,以她的情况本来没可能在妇幼建档的,但路肖维最终还是给她走了特需建档的流程。他本来想直接送钟汀去私立医院的,但在各种比较之后还是觉得公立三甲更有保障。   钟汀从开一指到开三指用了二十多个小时。   等待的时间太长,路肖维坚持让双方父母回去休息,等生的时候再通知他们。   路肖维现在也不拦着她吃东西了,他把各种口味的铜锣烧、豌豆黄、果子蜜饯、桃脯杏脯捧到她面前让她吃,钟汀却没了胃口。她只勉强吃了小半碗面,喝了几口汤。   “如果实在疼,就叫出来吧,我又不笑话你。”   “其实也没那么疼。”钟汀冲着路肖维很难看地笑,“真的我不怎么疼,你别难受。”   她一个人疼就算了,她不想他也难受。   钟汀是真疼,眉毛眼睛皱着,一边在病房走动一边感叹,“路肖维,咱这孩子太矜持了,怎么就不出来呢?”   “随你。”   “可我听咱爸说,你生出来也挺费劲的。”   老路同钟汀讲,路肖维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费了很大劲才把他生出来。老路还有后半句没说出口,老伴对疼痛太有记忆,所以对这个儿子并没有像前两个女儿那样喜欢。   钟汀来回转悠,路肖维拿出相机给她拍照。   “别拍了,再拍我生气了。”   他像没听见她的话似的,接着拍她。   “你怎么这样啊?”钟汀瞪了他一眼,“我可真生气了。”   “真挺好的。”   “你就编吧你。”钟汀一生气就坐到了床上,她用手遮住脸,她实在疼得快要受不了了,可是因为疼哭很丢人吧。   路肖维去轻拍她的背,“你要疼得厉害,要不咬我几口?”说罢,他就把手伸到她嘴边。   钟汀作势要咬他,但还没露出虎牙,她就哭了起来,“你的手又不好吃,我才不咬呢。”   “别生气了,吃点儿东西吧。”路肖维把陈皮梅的袋子扯开,拿出一粒递到她嘴边。   钟汀使劲咬了一口,“我都被你气饿了。”   “好饭不怕晚。”说完他又给她嘴边递了一个,“实在不行,要不咱们剖吧。”   “你以为想剖就剖?我这个身子骨要不能顺产,有几个能顺产的?”   “对,你的身体确实很好,还要不要再来点儿?”他掰了半块铜锣烧让她吃。   两人就是否陪产产生了分歧。   钟汀并不希望她生孩子的时候路肖维在一旁看着,“我感觉我那时候应该挺狰狞的,你还是别看了。前阵子你把我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现在我一见到你,就有偶像包袱,时刻想保持光辉形象。你前阵子夸我是不是心里话?”   钟汀想他看到她现在这个难受劲儿就受不了了,要到了产房可怎么办?   路肖维本想说你在我心里一直挺光芒万丈的,但这句肉麻的话他到底没说出口,他弹了钟汀一个脑崩儿,“没事儿,我就爱看恐怖片。”   这个人啊,钟汀叹了口气,她听见他的心跳变得很急促,他比她还要紧张吧。   进产房前,路肖维又喂了她一大块黑巧克力和半罐红牛,让她好有力气生孩子。以前她跑八百米之前,他也会递给她一罐红牛。   钟汀在产房里呆了五个多小时,她打的无痛,不过到后半程的时候药劲已经过去了,她使劲握住路肖维的手,他的掌心都是湿的。   钟汀一声不吭地把孩子生了出来,她的儿子哭得却十分嘹亮。   路肖维十分果断地剪掉了连接母子的脐带,钟汀和孩子瞬间成为两个独立的个体。   产房护士很热心地为他们一家三口拍照,钟路路躺在他爸怀里大声地哭着,路肖维露出一个标准化的笑容。等照片拍完后,他赶紧把孩子交给护士,去握钟汀的手。   钟汀感觉有一滴眼泪落在了她手上。   彻底放开二胎后,妇幼医院的医疗资源变得更加紧缺,单间只在产前提供,产后单间在去年就已取消,只有六人间和二人间,病房属母婴同室,一间病房配一个护工,家属每天只能在固定时间探望。   和钟汀同病房的产妇是她的幼儿园同学,同学爸是主管常务的副校长,钟教授时不时在家对这位副校长进行讽刺,认为其具有行政官僚的一切毛病。这位同学上午刚生了个很胖大的女儿。   钟汀在昏睡之后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儿子鼻子眼睛嘴巴跟从路肖维脸上复刻下来似的,她想,路肖维刚生出来时大概也就长这个样子了。   钟路路除了刚生下来时嗓音比较嘹亮之外,剩下时间无论睁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都很安静。倒是同房的小姑娘时不时就哭,哭声有时也会传染,第一天深夜,在小姑娘哭了几嗓子之后,房间里就开始回荡起两个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   钟汀第二天就开始涨奶,路肖维本来还怕没奶水,准备喂孩子羊奶的,郊区的那只羊刚生下小羊羔多久,奶水正充足。没想到自家媳妇儿这边泛滥了起来。   钟路路对母乳并不贪恋,往往喝完一只就饱了。护士告诉他们,如果奶水不能及时被吸出来,很可能会引发乳腺炎,路肖维有点儿恨自己儿子的胃口,心想怎么就不能多吃一点儿呢?   他在网上翻遍了吸奶器的测评,一股脑儿买了十来个牌子的吸奶器,他趁探视的时候,把这些东西一股脑交给了钟汀。   钟汀不由得陷入了选择恐惧症,最后她挑了一只红的,“这个挺喜庆的,就这个吧。”   不过吸奶器暂时并未派上用场,涨奶的问题最终被人为解决了。   同病房的大胖娃娃因为没奶喝一直哭,钟汀听着揪心,主动提出帮忙。   胖娃娃跟钟路路不同,她因为一直处于饥饿状态,此刻遇着钟汀,便抱住不撒手,吸完一只又去吸另一只,十分贪婪地吃着。   钟路路本来对母亲的乳汁并不怎么感兴趣,此时看到有人鸠占鹊巢,不由得以哭表示抗议。   钟汀不知道孩子怎么突然就哭起来,于是急忙按铃叫护士。   “应该是饿了吧。”   “可我刚喂过了。”   “你再试试。”   钟汀把胖娃娃还给同学,又去喂自己儿子,此刻他霸住她不再撒口,孩子嘴被占住了,自然也没余力去哭了。   她心想,也不知道孩子这毛病随谁。   钟汀和同学两人同时出院,分别的时候,小姑娘一直哭,自家儿子却很安静,某一瞬间她甚至感觉他在笑,可很少有孩子这么早就会笑吧。   路肖维抱着自己的儿子,他也捕捉到了这一抹笑容。   “路肖维,儿子是不是很像你?”   “是挺像的。”基因这种东西可真神奇。   出院那天,钟汀的爸妈都来了,路家老两口在家里等他们,钟教授抱着外孙,觉得怎么看怎么好,眼睛好,鼻子好,嘴巴好,不愧是老钟家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1.上一章前200个红包已发。之前捉虫的,我还得往回翻一翻,明早再发哈。   2.本章前200照发。   3.番外隔日更,下一章要后天更啦,我会尽量在晚八点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