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女[民国] 作者:浪本浪   文案:   穷得响叮当女主*穷得响叮当男主   父亲是个早死的大烟鬼,母亲是个三嫁的小脚女人,在那样的时代里,一个只有几岁大的女孩,要怎样活下去?   这世道不叫我活我便不活了吗?   不,我偏要在人世清清白白的走完这一遭。   大年三十里,家家户户团圆的时候,容真真和秦慕吃着面糊糊,彼此约定,有朝一日无论谁大富大贵了,都要请对方吃一桌猪肘子。   后来,他们都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他们都是苦出身   但后来,她成了那个时代最著名的女作家,以笔为刀,字字血泪   而他是燕大教授,教书育人,桃李天下   ps:毕竟人穷志短,女主有三观不正的时期   内容标签:三教九流 民国旧影 励志人生 成长   主角:容真真(福姐儿),秦慕 ┃ 配角:潘二娘,秦太太 ┃ 其它:民国,作家,教授 =========== 第1章   福姐儿穿着一件破棉袄,脏兮兮的,得往仔细了瞧才分辨得出它原是红色的,荷包处破了个口子,露出单薄的棉花,十根手指冻得像萝卜,肿胀成紫红色,指甲被她啃得坑坑洼洼,还可以看见指缝里乌黑的泥。   屋子是呜呜的哭声,屋子外是呜呜的风声,这样冷的天,福姐儿却宁肯在外头挨冷受冻。   唉,谁不想暖暖和和的呢?实在是屋子里太憋闷啊。   爹病死了,娘在哭,屋里还残留着药味和烟味。   药是什么药,她不知道,但烟是什么烟,她还是知道的,大烟嘛,她爹活着的时候,常说这是福|寿膏,吸了能长命百岁的,可到底没见他活多长,这不,就在棺材里躺下了。   一阵风吹来,福姐儿往下拉了拉她破破烂烂的蓝布小帽,这帽子是她娘拿她爹的一条破裤衩子改的,上面绣了一朵黄色的花,还别说,怪好看的,任谁也瞧不出这原先竟是条裤子。   小帽子勉强遮住了耳朵,在风里吹了这么久,都已经发木啦。   她搓了搓手,肚子里咕噜一下,饿了。   福姐儿从门洞往里瞧,娘还在哭,一群街坊邻居都在安慰她,可她们都没有哭,就只有娘一个人在哭,她想,这可真怪。   大家都在劝她娘,什么斯人已逝啦,什么节哀顺变啦,可就没谁顾得上她,她现在又冷又饿,可没人为她做饭。   她爹躺在床上,硬邦邦的,脸上蒙着块白布,既不像以往那样亲她抱她,也没有一个气不顺的打她骂她,连最爱的大烟都不吸了。   她爹有时爱她,抱着她一个劲儿叫心肝宝贝,决心把她好好养大,将来招个女婿给他养老送终,有时又恨她,骂她为什么是个不带把的赔钱货,要把她卖了换两个钱吸两口福|寿膏,及至吸上福|寿膏了呢,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是吞云吐雾飘飘欲仙。   福姐儿想:爹这一觉睡得可真长啊。   福姐儿想去把她爹脸上的白布掀开,叫他起来,虽然这样可能会挨一顿打,可爹睡着,娘就哭,娘哭着,就没人给她做饭。   看看周围,那沉重的氛围到底使她没敢上前。   虽然她什么也不懂,可趋利避害是印刻在每一只幼崽骨子里的本能。   几个汉子抬着一副棺材过来了,他们都不十分健壮,瘦瘦的,背有点驼,大多脸色是蜡黄的,但在福姐儿眼里,他们是顶高大的人了,比她爹那小小的一团可大多了,这也就意味着打人会更疼,她谨慎的避开了他们。   几个汉子一起把福姐儿的爹装进棺材,她爹很瘦,其实一个人就拎得起来,可大概是死者为重,非几个人是搬不动的。   在福姐儿眼里,那并非是什么棺材,只是四块薄木板拼成的大木匣子,四面都有缝,福姐儿很想透过缝去瞧一瞧她爹,她也真这么做了。   里面黑黑的,什么也看不清,福姐儿怕黑,但她想爹应当是不怕的,因为他常常去大烟馆里点烟炮儿,天都黑透了才回来。   福姐儿饿,福姐儿要把爹叫起来,让他吩咐娘去做饭,周围都乱嚷嚷的,娘哭得很恸,其他人叽叽咕咕的忙着说些她听不懂的话,竟没人注意到她。   她站在小板凳上,看见木匣子被盖上了,盖子很薄,她把盖子掀开。   棺材盖落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所有人,包括福姐儿她娘都睁着一双朦胧泪眼望过来。   于是他们就都看到这女娃正要跨过棺材,到她爹身边去。   福姐儿娘——容家媳妇悲呼一声,扑过来,一把将福姐儿抱在怀里,放声大哭,比之前更哀痛了。   周围是嘈嘈杂杂的议论:   “这孩子孝顺。”   “是要随她爹去呢。”   “真是可怜。”   ……   这些话福姐儿听不太懂,只能强忍着肚子饿,让她娘抱着她哭。   都说她爹惨,可她爹现在在木匣子里睡得可香了,为什么明明是福姐儿饿着肚子,却没人说福姐儿惨呢?   容家媳妇给自己换上件白袍,可临到福姐儿,她作了难,福姐儿可没白衣裳啊,小孩子穿什么白衣裳,不经脏,难洗!   可作为她爹的唯一血脉,福姐儿不能不为她爹披麻戴孝。   穷,没钱,连身孝服也作不起!   容家媳妇没奈何,在福姐儿衣襟上镶了道白边儿,哈,红色的破棉袄,镶道白边儿,这是喜呢,还是悲呢?   所幸这棉袄脏,破,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也勉强可以称之为孝服了。   福姐儿牵着她娘的手,跟着她爹的棺材往城外头走,天阴惨惨的,风冷飕飕的,容家媳妇的嗓子已经哭哑了,两只眼睛肿得像两颗大糖葫芦,福姐儿想吃糖葫芦了。   两个细瘦的小子,拿着薄薄的两打纸钱,散给拦路鬼,好教她爹的魂魄走得顺顺当当,福姐儿看着这两根烧火棍儿慢慢往前挪,挪一段儿,棍子顶端就飞出几片花,像冬天的雪一样,在风中打着转儿,飘飘摇摇落下来,有趣。   昨夜方下了雨,地上湿漉漉的,纸钱很快被水浸湿,变成烂泥一般的东西。   福姐儿想把纸钱捡起来,落在地上,可就脏了,但她的手被娘紧紧攥着,娘还在流泪,福姐儿都好奇了,娘的眼睛里,怎么能有那么多水呢?   装着爹的木匣子被放进了一个大坑,一个高高的肥汉吸口烟,一锹一锹把土填上,土从棺材盖上滑下去,先填满了周围的缝隙,渐渐的,连盖也看不见了,最后,坟堆上插上块板儿,完事。   肥汉走到容家媳妇面前,说了几句什么,福姐儿懵懵懂懂,如梦游一般,一个字儿也没听明白。   容家媳妇抖抖索索摸出荷包,从里头摸出几张票子出来,枯瘦的鸡爪子把钱捏得很紧,他们争论了几句,肥汉不耐烦的一把将票子扯过去,拇指沾了点唾沫,细细数了几遍,摇头晃脑的走了。   福姐儿坐在门槛上,叹口气,她刚吃了个冷馍馍,没那么饿得很了,人都散了,屋子里空荡荡的,冷清得很,她娘现在没空管她。   唉,若是她爹在能让她娘记得按时洗衣做饭,福姐儿宁可家里多个天天吸大烟还打她的爹,那时候她娘虽然也是天天哭,可没像这样哭个不休啊。   容家媳妇呆呆的看着斑驳脱落的墙,眼里已没有一点活气,孩他爹,是个烟鬼,懒鬼,不上进的混帐玩意,可他到底是个男人,没个男人,怎么成个家呢?   自己是他花十块钱买来的媳妇,因为没有好人家肯把闺女嫁给这么个吸大烟把祖产都败光的败家玩意儿,正巧她爹妈死了,哥哥嫂嫂看不惯她这么个白吃闲饭的妹子,十块钱,卖了她。   如今他这么一死,留下个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呢?   他抽大烟,还是个病秧子,家财一点点花光,加上给他治丧,钱如流水一般,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她拦都拦不住,死人总不能留在家里发臭,抬出去就得花钱。   钱,钱,钱!   他走得轻松,一蹬腿就到阎王爷那儿报道,只留下两个活人,在血里火里受煎熬。   难熬啊,她恨不能一根绳子吊死了事,省得受这人世间的苦楚。   死鱼一般的眼珠僵硬地转了转,容家媳妇看到了坐在门槛上的孩子,小小一团,一身的破衣烂衫,冻得直哆嗦。   孩子,孩子,怀胎十月掉下的肉!   她得活下去,把孩子养大,她还那么小呢。   她张口,声音沙哑难辨:“福姐儿,进来吧,莫在风口受冻。” 第2章   容家媳妇是个小脚女人,当初她爹娘还在的时候,家里也穷,穷得锅都快揭不开了,可这也没忘了给她裹小脚。   福姐儿她爹当初买她,也未尝不是看在这双小脚的份儿上。   可如今,这双小脚却让她本就难熬的日子难上加难。   她没什么文化,只有些洗作编织的本事,若要做干轻省活计的高等女仆,人家不要她,若要做粗活呢,小脚没力气,走不快,便是强撑着干上一天,一双脚就烂透了。   就因为这双脚,她连女仆也当不上。   福姐儿的脚倒没缠过,她爹并不怎么管她,她娘呢,心软,布刚一缠上,她就疼得直哭,她一哭,她娘就给她放开了,直至如今,她还是一双大脚呢。   容家媳妇倒是常为此操心,生怕她日后没人要,大脚姑娘,说出去都丢人!   但福姐儿那老抽大烟的爹说:“不缠就不缠吧,她日后要招赘的,不厉害点,哪里当得家理得事?”   容家媳妇自此不敢再提,可她心里依旧时常焦虑,她总以为,若是有了双小脚,哪怕是上门女婿,也必定能强个几分呢。   至如今连糊口都难了,她才依稀觉得小脚怕并不是件好事,如若是大脚姑娘,哪怕走到山穷水尽了,也还可以去给人当女仆,总是饿不死。   没奈何,她只得去帮人家洗衣裳,那些拉车的,抗包的,一身上下沤得烂臭,汗和泥浆结成块,硬得跟牛皮似的。   可就是这样的衣裳,人家愿意给她洗,她还得感恩戴德,没接到衣裳,就得饿死!   她生性是羞怯的,懦弱的,若是出门时人家多看她两眼,她就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在家里洗衣裳这活儿再适合她不过了。   自爹睡到木匣子里后,福姐儿就看到娘成天的洗衣裳,从早上天还挂着星子,到晚上月亮出来。   北风刮着,冬日里的水像藏了无数把刮骨刀,手一下去就割得厉害,可再冷容家媳妇也不敢烧热水,柴火不得费钱?   纵然带了胶手套,她一双手还是冻得全是口子,整日里脓水流个不停,她用过热盐水,擦过红辣椒,可全没用,难道擦过盐水和辣椒汁就不洗衣裳了吗?既然要洗,必然要受冻,受了冻,怎么不生口子呢?   洗了半月衣裳,略攒了几个钱,容家媳妇带着福姐儿去城外看她爹,她到香烛店买了一沓纸,很薄的一沓,可买了这纸,她们又得喝几日糙米粥了。   容家媳妇今天对闺女特别好,福姐儿走不动时,她就背她,遇上卖烤红薯的,她竟也给女儿买了一个。   红薯刚从炉子里拿出来,热得烫手,福姐儿舍不得吃,把它放在心窝,汲取那一点暖气。   福姐儿她爹的坟边有一棵树,光秃秃的,叶子全掉光了,福姐儿就看着棵秃子树发呆。   秃子,这个词她是晓得的,以前她娘带她逛庙会时,有和尚念经,她就听人家说,这是秃驴,没有头发的,就是秃驴。   容家媳妇烧着纸,想着寡母带着孤女的苦楚,呜呜的哭起来,越哭越大声,一面哭,一面还不忘往火里扔进一张薄薄的纸钱,嘴里念叨着“孩她爹,你泉下有知,可得保佑这一家子啊。”   她全然忘了自己男人的一切坏处,人一死,过往种种就如浮云,只觉得他有多强大的无边法力,能救苦救难,简直就是南海观世音的化身。   可一个大烟鬼,就是死了,也不应当有多大能力,他便不入十八层地狱,阎王爷也当叫他来世投胎做个畜生。   她絮絮的祷告着,悲痛难以自抑,哭得抽搐起来,福姐儿抱着她娘,替她擦了擦眼泪:“娘,不哭。”   熟料说了这么一句,容家媳妇哭得更狠了,仿佛要将心肝脾肺肾也一并哭出来。   福姐儿也哭起来,她虽然有一点点想她爹,可也不至于为他哭,可她娘哭得太厉害了,那厚厚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儿的悲凉感染了她,她为她娘的眼泪而哭起来了。   一只老鸦落在枯树上,“哇——哇——”叫两声,缩着脖子歪着头,漠然打量着坟头的寡母孤女。   直到天色擦黑,容家媳妇才带着女儿往城里去,福姐儿走不动,她就说:“来,到娘背上来。”   福姐儿摇摇头:“娘累。”   一个瘦瘦小小的小脚妇人,便只是自己走,也是件颇艰辛的事儿,何况背着孩子呢?   容家媳妇鼻子一酸:“娘不累。”   粗粝的手拖住了福姐儿的屁股,一个孩子的分量不轻,压得容家媳妇手上的伤口疼。   福姐儿埋在她娘的脖子里,闻着娘身上的臭味。成天在一堆臭衣裳,臭袜子里讨生活,容家媳妇身上的味儿,便久久不散,莫说是她,福姐儿身上也有味呢。   胸前鼓鼓的一团,福姐儿伸出鸡爪似的小手,把冷透的烤红薯掏出来:“娘,吃。”   人在吃尽了苦汁子时,哪怕尝到一丁点甜头,也会忍不住落泪的,容家媳妇眼眶红了,她勾着头,没人看见她的泪光:“娘不饿。”   怎么会不饿呢?都一天没吃东西了。   “娘,吃。”福姐儿伸着手。   容家媳妇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小口,大口大口的嚼着,仿佛嘴里塞满了东西,她嚼了很久才咽下去,空荡荡的胃后知后觉的叫嚣起来,饥火在燎烧,她有点后悔,不该吃那一口的,不吃,也许还不觉着饿,吃了,把馋劲儿勾上来,那才叫一个难受。   她强忍着饿:“福姐儿,我吃饱了,剩下的你都吃了罢。”   福姐儿就高高兴兴的把剩下的冷红薯,连着皮儿,全吞到肚子里去,虽然冷透了,可细细咂摸,还有丝甜味呢。   天上现出几点很淡的星子,没看到月亮,路上的行人很少了,寡妇背着女儿,在昏昏暗暗的光亮里行走,寒风瑟瑟,容家媳妇耳鬓新出现的几根白发,就在风中飘来飘去。   福姐儿的目光被那几根调皮的白发吸引了,目不转睛的盯着瞧。   容家媳妇年纪很轻的时候就做了容家的媳妇,十几岁就生下了福姐儿,如今不过二十出头。   虽然生活的苦难把她磨得一脸苦相,脸是蜡黄的,唇是干焦的,眼里布满血丝,可直到福姐儿她爹过世,生前买药,死后治丧,花光了家里每一分钱,她的白发才真正长了出来。   说她是三四十的妇人也不是没人信的,只是天生的底子在那儿,五官端正,眉目清秀,才让她并不算难看。   她这样的样貌,不该生在小门小户里,若是投胎成个大家闺秀,在深宅大院里,仆婢成群,吟风弄月,才不算辜负   可惜了,她没这般好命。   穷人的命是定下来的,生时穷,死时穷,穷一生,苦一生,在泥里打转的人,连脱了那烂泥坑,找个干净地方下脚都不敢想。   她晓得这世上还有干净地儿,但以她的眼界和见识,是万没有想过那干净地儿也有自己的位置的。   她看着富人家坐着呜呜响的大汽车,穿着体面的衣衫,进出摩登的剧院,她羡慕,可羡慕归羡慕,她可没想过自个儿也能那样。   不对,或许在某一刻,她的脑子里闪过这么个念头,可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荒谬得连她自己也不肯信。   哼,只听过富人变穷了的,可没听过哪个穷人变富了的。   她在苦日子里熬着,要把女儿养大,可养大了又能怎么呢?她没想过,她眼里只有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儿,只顾得上这三两天的吃食。   再多不过,等福姐儿长大了,能凭着好样貌嫁个有钱男人,这在她看来,就是顶有出息的了。   至于那有钱的女婿肯不肯养她这个丈母娘,她没想过。   容家媳妇背着女儿,一步一步往家走,嘴里哼着曲儿,福姐儿趴在她背上,在很有节奏的一颠一颠中,睡着了。   她眼眶了打转了许久的泪水,又落了下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落泪,冷冰冰的水珠砸在地上,浸入泥里,消失不见。   寒星高悬,寡妇归家。 第3章   平京的冬天特别冷,容家媳妇洗衣裳挣的钱将将够糊口的,自然没有多余的铜子儿买煤球,这时候福姐儿人虽小,却能起到作用了。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早不早当家倒不一定,但早干活却是必定的。   容家媳妇叫福姐儿提个小篮子,同街坊邻居的孩子们去捡煤核。   母女俩寅时便起了,各自喝了碗照得清人影的稀粥,容家媳妇把福姐儿送出门,坐下来继续洗衣裳。   脏衣裳堆得比山还高,种种臭味儿混杂在一起,就如阴沟里腐烂了好几天的耗子,她日夜不停的洗,却总也洗不完。   臭衣裳有不同的臭法,那卖鱼的,是鱼腥味,杀猪的,是血腥味,猪屎味,做工人的,是汗臭味,汗臭也不同呐,各人的体味不一样,汗和泥酿造的臭也不一样。   虎子,大壮,妞子,和福姐儿,时常提着破筐,拿着小耙子,结伴去车站,车站的煤渣卯时便倒了,若去迟了,煤核被人捡完,这一天都要受冻。   这几个小伙伴们,无论谁先起来,都肩负叫醒其他人的责任,今天是福姐儿起得最早,她四处张望了一下,没看到其他人的影子,反倒是一阵寒风吹得她缩了缩头。   她手里提着筐,不能把鸡爪子往兜里揣,只能尽量把袖子往下拉扯,好教冻得木木发疼的手指能多汲取些微温暖。   此时胡同里已有了来往的人,卖水的挑粪的,叫豆汁儿硬饽饽的,都起早做事儿了,福姐儿沿着胡同往里走,熟门熟路的找到妞子家。   妞子家的门很破,布满了歪歪斜斜的缝隙,摇摇欲坠的模样似乎下一刻就要倒塌,谁也不知道它还能坚持多久。   福姐儿从门缝往里瞅了一眼,黑黑的,莫非妞子还没起来?   她轻轻地喊:“妞子,妞子。”   里面传来不堪入耳的骂声,全是些福姐儿听不懂的荤话。   骂人的是酒鬼张,性子暴躁,爱喝酒,醉了就打人,妞子娘就是被他打死的,刚打死人的时候他还慌张了一瞬,后来发现民不举官不究,索性一卷草席裹了,扔到了乱葬岗。   陈三,也就是虎子他爹多问了一句,酒鬼张就瞪着眼:“老子的家务事,关你屁事!”   陈三无可奈何的闭了嘴,他本是好心,可不想惹上一身骚。   熟料就是这样,酒鬼张也顺势缠上他了。   酒鬼张不依不饶:“你关心老子老婆干什么?莫不是同那死婆娘有一腿?好啊,你敢玩我老婆!”他上前一步,揪住陈三领子不撒手,要同他厮打。   陈三媳妇听到动静,提着把菜刀赶来,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指着酒鬼张鼻子破口大骂:“背时砍脑壳的遭瘟货,烂心烂肺的酒坛蛆,撒泼放赖到老娘男人身上来了,你那婆娘又不是什么天仙下凡,我呸!给人带绿帽子的不少有,争着往头上戴绿帽子的老娘还是 头一回见,嘿,真个稀奇。”   酒鬼张松开陈三的领子,斜着眼,目光淫邪的陈三媳妇胸前打转,“没弄老子婆娘?没弄他操他奶奶的哪门子闲心?”   他猥琐的秃噜些粗鄙下流话:“上白房子里的老妓都得给钱,陈三凭啥白弄老子婆娘?咄,给钱!”   三言两句间,竟把陈三勾搭他婆娘的事给坐实了,可怜他老婆被他活活打死,不但连块三尺坟地也没落着,便是死了,也得不着个干净。   “滚,一个子儿也没有。”陈三媳妇泼辣得厉害,素来是个骂遍胡同无敌手的,一般人哪敢与她夹缠?可惜她再泼辣,也对横破天的泼皮无法。   “不给?成啊,你陪老子睡一觉,这事儿就揭过了,不然,老子跟你们没完!”   “我呸!”陈三媳妇啐他一脸,“再不滚,老娘一刀砍死你个鳖孙。”   酒鬼张猥鄙的舔了舔脸上的唾沫,仿佛那是什么极美味的珍馐,吊儿郎当道:“来,来,刀对准脖子,老子要是略缩一缩,就是你儿子。”   陈三媳妇看得作呕,偏过头骂道:“你个种地不出苗的坏种,铁匠铺挨捶的烂胚,老娘要能生出你这么个玩意儿,两刀剁碎了喂狗!你亲娘生了你,在地下也臊得慌。”   她男人忍无可忍,涨红着脸,额上青筋爆出,大跨步上前,两耳刮子把那酒鬼张抽翻,一脚踢在他腰腹,把他打得盘作个虾米。   酒鬼张疼得脸都白了,依旧不忘嚷嚷:“嘿,这世道,孙子都能打爷爷了,大伙来瞧啊,孙子打爷爷了。”   旁边渐渐聚集些看热闹的人,平日里生活既然那样乏味,自然要从这些烂事里找点乐子,这么一桩人家的糟心事,足够他们津津有味论个好几日呢。   陈三媳妇啪的把门关上,隔着门大骂:“缺德冒烟儿的货色,飞耗儿粘上鸡毛就当自个儿算个鸟,滚!爬!生了儿子的亲媳妇都不葬的黑心蛆,赶明儿回去看看你家祖坟,老娘怕你祖宗气得炸坟!   她又一把拧住自家男人的耳朵:“你个背时货,管那么多闲事干嘛?惹得一身骚,连自家老婆都被外头的烂心蛆惦记。”   陈三无可奈何的连连讨饶,赌咒发誓再不发善心。   虎子奶奶打里间出来,叹着气念句佛。   酒鬼张在外头骂几句,见无人理睬,悻悻离去,一路径直往酒馆打酒去了,看样子不喝得醉醺醺的不会回家。   妞子才八岁,下头还有个三岁的弟弟,酒鬼张基本不管家里,姐弟俩在他手下讨生活讨得很难。   纵然打死了媳妇,可酒鬼张喝酒打人的毛病半点没改,媳妇打死了,就打女儿,打得她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好悬没给活活打死。   至于儿子,也就是妞子的弟弟小毛儿,他打得倒少些,毕竟是他老张家的苗,要传香火的,酒鬼张还指望他死后,小毛儿能逢年过节给他上坟,浇两碗好酒在坟头。   昨夜酒鬼张喝得醉醺醺归家,妞子一听到他踹门的声音,就怕的浑身发抖,三岁的弟弟眼里同样充满惊惧,一个劲儿往姐姐后头缩。   姐姐,姐姐也怕呀,可姐姐不能缩在弟弟后头。   拦在弟弟前头的妞子被踢了个倒栽葱,酒鬼张骂她“赔钱货,死丫头,天生的贱胚子”,因为他晚上回来冷锅冷灶没饭吃。   可米缸空空能跑耗子,锅里比寡妇的脸还干净,妞子搜遍家里的边边角角,一粒米一棵菜也没找着,或许什么时候发现个耗子洞,里面的存粮都比家里多。   妞子和弟弟也两顿没吃了,饿得浑身无力,头晕眼花,还得应付酒鬼爹。   妞子抱着头,拼命往墙角钻,酒鬼张就把她按在墙角狠揍了一顿。   妞子疼,可妞子不敢哭,不敢叫,总要让爹打得尽兴了,今儿才算完,若敢反抗,说不定就像娘那样被打死了,死了,也是白死呢。   后脖子被掐了几下,胳膊上挨了两拳,膝盖被踢了几脚,酒鬼张一把抓住妞子的头发,往后一拉——他都打熟了,露出妞子苍白的小脸,左右开弓给了几耳光。   本来到这儿几乎就完了,可大概是打得太狠,连墙皮都被踹下一块来,酒鬼张醉得神志不清了,还不忘发脾气。   他掐着妞子脖子,大骂:“赔钱货,谁叫你往墙角躲的?弄坏了老子的墙,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他踹坏的墙,反倒怪到无辜的妞子身上。   妞子被他打出了鼻血,口里也满是血腥味儿,她实在受不住了,于生死之际发出哀嚎来。   妞子的弟弟,小毛儿,才三岁,扑上来咬住他爹的手,狠狠的一口。   酒鬼张吃痛,惊怒之下一把将他甩飞,小毛儿头撞在墙上,“砰”的一声闷响。   这下子酒鬼张的酒稍稍醒了点,没有再揍两个可怜猴儿,骂咧着“赔钱货”和“白眼狼”,回铺上闷头睡了。   小毛儿方才不过一时鼓了些勇气,一痛之下,那点儿勇气也散得罄尽,他摸摸头上的包,抽抽搭搭的小声哭起来,又想到明天酒鬼爹醒来,不定要挨怎样的毒打,更是伤心绝望。   妞子比弟弟大,自觉担负了哄弟弟的职责,笨拙的安慰弟弟:“不哭,不哭。”怕里面的爹听到,打扰了他睡觉,再挨一顿,她的声音放得很轻。   既没人哄过她,也没人教过她,她的生活经历并不能告诉她怎么去哄一个挨了打的孩子,所以她嘴笨,不知道要怎么哄自己的弟弟,翻来覆去只有“不哭”和“痛痛飞”,这后一句,还是她听大壮娘哄大壮学的。   小毛儿没从姐姐的言语中受到半点安慰,说“不哭”,可眼泪它自己止不住,说“痛痛飞”,可痛也没真的飞走。   但在姐姐温柔的抚摸他的头,在他的包包上吹气时,他的心灵还是得到了几分慰藉。   哭得累了,他不知不觉睡过去,并做起了梦,在梦里,姐姐和他一起吃着大馒头,没有爹,也没有挨打,无论是他,还是姐姐。   妞子精疲力竭的躺下,既为弟弟救她有一点欢喜,又担忧着明日的光景,身上疼得厉害,把肚子里的饥饿遮掩过去了,她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梦里也皱着眉。   冬日的寒风从窗缝悄悄溜进,在妞子伤痛处盘旋,将那儿冻得麻木。 第4章   妞子昨夜挨了打,又得照顾弟弟,睡得很晚,小孩子觉又多,今日就没及时起来,福姐儿在外头叫她的时候,惊醒了她爹,这就招了她爹的恨。   酒鬼张迷瞪着醒来时,也不知哪来的火气,翻身从床上爬起来,三两步走到妞子床前,妞子刚睁开道眼缝,觉没够,她半醒半梦的,总觉得与外头隔着一层,仿佛还在梦里一般。   她在梦里看到了吃人的恶鬼,逃避一般,她闭上了眼。   酒鬼张眼里喷着火,用钢铁铸成的手揪住妞子的头发,硬生生将她拽下了床,地是冰冷的,妞子的伤还在痛,她没醒过神来。   恶鬼有着这世上最叫人惊恐的声音,仿佛从十八层地狱里传来,如一阵滚雷,轰掉了妞子半边魂。   “老子今天非要抽掉你的懒筋不可!”   恶鬼脱下鞋,劈头盖脸的鞋底如雨点般落在妞子头上,妞子闻到了脚丫子的臭气,和那似乎永远都存在的、浓烈的酒味。   酒鬼张嘴里骂着些不干不净的话,其言语之恶毒,竟无法使人相信那居然是父亲“问候”女儿的。   妞子正睡得熟,活活被打醒了,她瑟缩着蜷缩在床上,等她爹打够了,去睡回笼觉,她才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慢慢站起身。   小毛儿刚刚被吵醒了,恐惧的缩在被窝里,用硬邦邦的破被子把自个儿裹住,不敢伸出头来,直到爹走了,他才用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姐姐,因为饥饿,他长得瘦小,眼睛显得格外大。   他说:“姐姐,我饿。”   妞子看着他,用脏兮兮的手擦擦眼泪:“我也饿。”   她穿上鞋,这鞋是在垃圾堆里捡的,两只都开了口子,被她用草绳缠了起来,走路的时候风往里灌。   不过这都不要紧,能在寒冬腊月里找到一双能穿的鞋,而不至于赤脚在结了冰的地面行走,已是一种福气。   她从门后拖了只筐,筐子因装过很多回煤核,底部乌漆墨黑的,妞子拖着筐,拿着小耙子,出了门。   关门时那破门吱呀一声,妞子吓得心狂跳,僵着身子如一尊泥塑,她怕,怕把那鬼一样的爹又招起来。   酒鬼张似乎又睡着了,没有听见。   虎子,大壮,福姐儿都在门外等着。   他们都看到了妞子身上的新伤,脸上是青的,手上是青的,走路也一瘸一拐的,那破烂的,开了无数口子的衣衫下,不知有多少伤痕。   妞子身上的新伤从未断过,往往旧伤还没好全,就又添上一层,福姐儿悄悄问:“你爹又打你了?”   妞子麻木的,轻轻地点点头。   她的肚子“咕咕”作响。   除了妞子,其余几人都或多或少,或好或坏吃了点东西垫垫肚子,只有妞子空着肚子出门。   虎子的家境是最好的,他爹在大户人家做事,主人家大方,工钱和赏钱都是极丰厚的,因此他能吃饱。   四个小伙伴,只有他一个人带着粗面馍馍出门,他把馍馍分了一半给妞子,当然,这得背着他爹娘,要是叫爹娘发现了,得挨一顿好打。   大壮看着虎子的馍馍,虽然是粗面的,但顶饿啊,哪像他,回回早上都吃稀的,他很明显的咽了咽口水,响亮的“咕噜”声划破寂静的晨空,连呼啸的风声都显得弱了。   他眼里满是渴望:“虎子,你娘对你可真好。”   虎子自豪的啃了一口粗面馍馍,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使劲嚼着,吃得很是香甜。   “我娘说了,等爹发了工钱,给我买白面馍馍,沾糖吃。”   其余人听了,都发出羡慕的惊叹。   福姐儿摸摸肚子,她早上只喝了一碗薄粥,外加一块酸萝卜,这会儿一肚子的水在晃荡。   豆丁们拖着筐,小小的身子在寒风中前行,叽叽喳喳的说着话。   大壮吸了吸鼻涕,突然对着虎子说:“你爹,会赚钱。”   他脑子不灵活,有点憨,反应常常很迟钝,就比如刚才,关于虎子他爹的话题说了好一会儿了,大壮才慢了好几拍接话,其他小伙伴们已经在说别的了。   因着他这桩事,大壮爹娘已有了心病,这么个傻儿子,在他们百年后可怎么好呢?   大壮爹——老刘,是卖菜的,每日从城外菜农处挑了菜进城卖,苦累不说,还赚不了钱,不但大小的地痞流氓要来刮几遭,就连街面的巡警,也能随意拿他的菜。   若是不给呢,这些难缠的小鬼能将生意给搅黄了,让他在菜市混不下去,若是给了呢,有时连本都是亏着的。   别看老刘是菜贩子,自个儿家里头都只能吃卖不出去的烂叶,买菜的主顾最不肯吃亏,叶边略黄了些,或者有一个虫眼,都要剐了去。   有时剐多了,老刘就心疼的喊:“这么水灵的菜,别糟蹋了。”可他喊他的,人家自糟蹋他的。   他看着被剐下的叶子,像是剐了自己身上一块肉。   那些老叶,枯叶,黄叶,他都带回去自家吃。   有时那些精明的主顾连这些叶子都不肯留下,她们拼命的剐下一层又一层,剐得只剩菜心,付菜心的钱,却要把剐掉的“坏”叶子带走,说是要喂鸡,城里头又有几家养了鸡?   若是不肯与主顾翻脸,就只得吃了这个哑巴亏,若是翻脸了呢,一吵起来,生意也做不成,那些买菜的主顾有的是时间与他慢慢磨,可生意不等人,倘若菜没卖完,放到下午,就不水灵了,只得贱卖,若是隔夜,说不得贱卖都卖不出去。   卖菜不容易,老刘养家糊口难,大壮家里不宽裕,吃喝上自然比不上虎子家,可再不好,也要比福姐儿和妞子强。   一个只靠寡母洗衣裳养着,一个的酒鬼爹根本不管家里头。   虎子说:“等我长大了,也要和爹一样,到秦公馆做仆人,顿顿吃干的,天天早上让爹娘吃一个鸡蛋。”他说着,眼里迸发出憧憬的光来,在他看来,能给有钱人家做事,顿顿吃饱,就已经很美了。   虎子问:“你们长大了想干什么?”   长大了想干什么?这个福姐儿想过。   福姐儿快活的说:“等我长大了,就帮我娘洗衣裳。”   “那你呢?”虎子问妞子。   妞子一直缩着头,常年挨打,她一直畏畏缩缩的,总是不敢正眼看人,在小伙伴们面前,她要自在些,可也不爱说话。   她慢慢抬起头,见三双眼睛亮晶晶的盯着她,吓了一大跳,慌忙又将头低下了。   福姐儿催促道:“妞子,你怎么不说话呀。”   妞子慢吞吞的想了会儿,又慢吞吞的摇摇头:“不知道。”   三个人齐齐发出失望的叹息,仿佛错失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虎子忍不住嚷嚷:“你怎么不知道呢?连桂花胡同的小翠都知道要干什么。”   小翠是虎子在桂花胡同认识的小伙伴,今年才五岁。   福姐儿很感兴趣:“那她想做什么?”   三双眼睛齐刷刷的转向虎子,这使虎子的虚荣心得到了大大的满足,他如皇帝身边宣读谕旨的大太监似的,用郑重而神秘的口吻说:“她说,她要嫁给有钱人,生三个儿子。”   “三个?那不得生三年?”福姐儿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震惊了,要知道,妞子的弟弟也才三岁呢,三年时间对于几个孩子来说,已经很漫长了。   小翠从小就是个有成算的丫头,她的想法可不是毫无来由,嫁个有钱男人,上半辈子吃喝不愁,生三个儿子,下半辈子吃喝不愁,这不是顶好的主意?   虎子说:“你们女娃娃都要嫁人的。”   妞子慌忙摇了摇头:“我不嫁,我不嫁。”   嫁了人会被打死的,就像她娘,被她爹打死了,若是不嫁人,等爹死了,就没人打她了。   “那你要怎么办?等你长大了,你爹会把你嫁出去的。”   妞子抬头,有些羞怯有些自豪:“我弟弟说了,等他长大了会养我呢,我在家里做老姑娘。”   “可你爹不会答应的。”虎子再次指出最大的问题。   妞子很明显的抖了抖,犹豫了一下,她细声细气的说:“小毛儿说要和我搬走,不和爹住。”再说了,说不定那时候她爹就死了呢?   想到这儿,她有些烦恼,为什么她爹就是不死呢?福姐儿那个老抽大烟的爹都死了,为什么她那老喝酒的爹还活着?   没人知道妞子在想什么,福姐儿指着前头,有点雀跃:“到啦。”   天已经蒙蒙亮了,车站里停靠着一列列蒸汽火车,火车呜呜的低吼着,粗壮的白气飘在上方,这是火车在加水和卸煤碴灰。   车站的职工家属是最快的,直奔刚卸下的煤碴灰,手脚麻利的翻找着煤核,等几个小豆丁跑过去,大块的煤核都被挑走了好些。   一些煤核还闪着红色的火光,冒着热乎气儿,他们冲上去,顾不得也许会被烧伤,拼命用小耙子捡着煤核。   其中最卖命的是妞子,其他几个捡煤核是为了做饭和取暖,她要更难些,家里没余粮,娘走了,爹又不管,她得靠着这些煤核,去粥场换两碗薄粥,稍稍填饱自个儿和弟弟的肚子。   等几人捡完了,才发现妞子的手上烫了好几个燎泡,这种伤大家都有,但妞子手上最多,她处理这种伤已经很熟练了。   穷人没钱买药,烫伤了,只得拿针把水泡挑破,让它自己慢慢长好。   福姐儿和几个小伙伴一起回家,到家门口时,她与他们道别。   妞子拖着小筐渐渐远去,福姐儿看着她的背影,和她带着淤青的手上新烫的燎泡。   一股很冷很冷的风吹进福姐儿心底,在那儿盘旋,久久不散,她忽然觉得很难受,那种感觉,就像她娘带她给爹上坟,她们回家时,她趴在娘背上的感觉。 第5章   福姐儿带着大半筐煤核回去,她娘很高兴,枯黄的脸上勉强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   这样一个笑真是难得啊,整日不断的洗洗作作,容家媳妇已疲乏得连多余的表情都吝于展露,麻木的像块要朽烂的木头。   你看那外头流浪的猫儿狗儿,除了在争食时还有点活气,平日里不也趴着懒得动吗?   福姐儿看着她娘笑,心里充斥着愉悦而快活的情绪,好像连天都亮了几分。   能做事养家,让娘开心,她懵懵懂懂的觉得这样很好。   有一桩事她没跟她娘说,她其实捡了整整一筐煤核,只是分了些给妞子,筐便装不满了。   不过妞子拿到小伙伴们分的煤核时,脸上总挂着的愁苦消散了些,不再是那种时刻想哭的样子,这样也很好。   容家媳妇将小筐里的煤核倒进炉子边的大筐里,那里积存着往日捡回来没用完的煤核。   灶房里的炉子被生起来了,下头填的是福姐儿早上捡回来的煤核,锅里煮着粥,容家媳妇让福姐儿坐在炉子边,编着帽子和手套。   编好的东西自然不是自家用的,是要拿去卖了,换了钱,买米买面,等福姐儿再大点,她还要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好补贴家用。   不是容家媳妇这个当娘的不疼闺女,福姐儿是她唯一的孩子,也是容家唯一的苗苗,虽然是个女娃,好歹也传承了她爹一半的血脉,容家媳妇是把她看得很金贵的。   然而生活所迫,能让福姐儿坐在炉子边,把最热乎的地儿占了,已经做娘的对女儿最大的疼爱。   洗着衣裳,容家媳妇捂胸咳了几声,面上闪过痛苦的神色,日夜不停的泡在冰水里,她受寒了,嗓子眼里堵着团棉花,又痒又疼,像是一片鸡毛在喉管里使劲挠。   但对于穷苦人家来说,看病意味着要去掉半条命,花出的每一分钱上都带着血,有那实在熬不过的,就在家里等死,总不能为了一人拖死全家,她想要熬过去。   容家媳妇拖着病体,在寒风瑟瑟的冬天,将手伸进冰水里,洗着堆成山的衣裳。   她心里隐隐觉得病情要加重,可只要有一丝希望能把病拖好,她就不肯花“冤枉”钱。   然而,事情终于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老天爷总不肯投下一丝眷顾,寒冷和劳累使病魔在她体内肆虐。   她更瘦弱了,成天咳着嗽,胸口咳得闷闷发疼,连喘气都是种折磨,有时她在想:让我别喘了罢……   福姐儿发现她娘的白发更多了,几乎要让人忘了她也不过是二十来岁的人。   一日,容家媳妇正强撑着洗衣裳,她现在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且咳得一刻都不能停了,她边咳着,边洗着,咳得再厉害,也不敢稍作休息。   过度的咳嗽,伤损了嗓子,她甚至能从喉头咂摸出一股子血腥味来。   她咳得很大声,也很用力,一咳起来,瘦弱的身躯就剧烈的颤抖着,仿佛风中摇摆的枯叶,要从枝头落下来。   头疼得像要裂,她觉得有烧红的烙铁在里面翻搅,眼前一黑,她一头栽倒在洗衣盆里,头发被黑色的,冰冷的脏水浸湿,脸埋在脏臭的衣裳和袜子里,她昏厥过去了。   坐在炉边的福姐儿,哭着喊着“娘”,扑到容家媳妇身上,“娘,娘,你醒醒……”   她一个小人家,什么也不懂,哭了半天,才想起要叫人,容家媳妇却自己醒了。   她爬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头也是晕的,嗓子沙哑得说不出话来,她喊住福姐儿:“莫慌,娘去抓药,你在屋里呆着,别乱跑。”   她的嗓子已经很坏了,说话就像尖刀在割。   容家媳妇踉踉跄跄来到屋里头,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荷包,那里装着她所有的家当,她知道到了非瞧病不可的地步了,若再拖下去,她保不住命,留下福姐儿一个小丫头片子,也保不住命。   她把荷包里的钱倒出来,一共十块二毛五,这是她的全部家当,她留了四块钱在枕头底下,剩下六块二毛五带去看病,想了想,她又在六块钱里摸出一块,放回原处。   站起身来,她眼前发晕,脚下发飘,一双小脚在这时候更是雪上加霜,她开始恨起这双小脚了。   天际寒鸦过,街面行人稀,昨夜刚下了雪,天地白茫茫一片,只有一个伶仃妇人,靠着墙根儿行走。   看背影,是个老妇,等转过脸来,才发现她还很年轻。   胸口是那样疼,喉间是那样痒,她脚下无力,身子歪了歪,扶住了墙,艰难的喘口气,一股火线从心肺烧到了嗓子眼,她咽下那股腥甜。   片片细碎的雪花在风中打着旋儿,落在她头上,一时分不清那白的是雪,还是发。   身后又浅又小的脚印被渐渐填满,容家媳妇抬头望了望,济世堂就在前方。   平京有几家洋人开办的医院,收费很高,不是她这样的人能去的。   再者听说那洋人治病,都是拿根针,往血管里注两管水,亦或者开两片墙灰压成的药,这玩意儿她可信不过,还是老祖宗传了几千年的中医更可靠。   大雪天没几人出门,若非得了立时要死的急症,老百姓还是愿意捱两天,等雪停了再找大夫,济世堂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个小伙计,两只手揣在袖子里,靠在柜台上打盹儿。   容家撩起帘子媳妇走进时,带入了一阵冷风,里头烧着火盆,略有几分热气,可这阵风,却将那点儿热气都散尽了。   小伙计打个哆嗦,清醒过来。   他勉强抬了抬眼皮子,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定睛一瞧,一个妇人站在前头,学医的鼻子灵,他隐隐闻到了妇人身上的臭味。   小伙计不动声色的闭了气,问道:“大姐来瞧病?”   容家媳妇局促不安的点点头,她也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味儿,窘迫极了,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乱纷纷闪过许多念头,快得抓不住,愈是抓不住便愈要想,愈想便愈是抓不住,最后搅成一团浆糊。   小伙计从后堂请出大夫,她像个木偶人一样,任凭摆弄。   人家叫:“坐。”   她就呆愣愣坐下。   人家叫:“请伸手。”   她就傻乎乎伸手。   大夫把了脉,开了方子,叫小伙计去抓药,容家媳妇就稀里糊涂要跟着去。   大夫说:“请慢。”   她便木僵僵的立在那儿。   大夫嘱咐了一句:“你这个病,要好好休养,累不得。”   休养?   容家媳妇乱哄哄的脑子艰难的运转了一下,像没上油而卡住的门轴,她怎么能休养呢?瞧病花了钱,再有个两天不干活儿,难道要叫孩子一起挨饿吗?   大夫似乎也看出来了,只叹了口气,叫她先吃了这副药,若是不好,还要再来。   容家媳妇提着那包药,游魂一般走了。   身后的小伙计对着老大夫说:“师父你也忒心软了,五块钱的药,你才收了四块五,还没要诊金。”   大夫叹息:“唉……都不容易。”   小伙计从鼻腔里哼一声,埋怨道:“是了,都不容易,咱们不也不容易吗?有钱人都去洋人那儿看病去了,来咱们这儿的,都是穷鬼,本来就不赚钱了,您还一天到晚瞎发善心,等哪日吃不上饭了,您看那些受了恩的,会不会舍一个子儿叫咱们喝碗粥。”   老大夫捋捋胡子,瞪他一眼:“不会叫你饿死的,医馆开不下去了,咱们就回乡下种田去。”他摸出几个铜子儿,拍在桌上,“给你,去买两个马蹄烧饼,莫说我亏了你了。”   小伙计在桌上一抹,铜子儿就叠在手心里,他轻轻掂了掂,听它们碰撞发出的脆响,这声儿总使他愉悦,他撇撇嘴:“乡下种田可不容易。”   话是这么说,他脚下可不慢,迈着轻快的步伐,跑去买烧饼了,细雪落了满头,他也不管。   容家媳妇回去后,显然是没遵守好好休养的医嘱,依然成天到晚的劳作,可药倒是喝了的,甚至喝得格外仔细,连熬药的锅,盛药的碗都舔了一遍,一副药熬了多回,到最后,怎么也熬不出药味了,她就把药渣塞进口里慢慢嚼。   吃了药,她好了一些,但还未好全,便不肯去买药了,总想着好了泰半,总该自己能熬过去了罢?   然而不过三两日,她的病又反复起来,且病得比上一回更厉害,这次她去看病,效果可就不大好,吃了药竟一丝一毫的好转都没有。   病情一日重似一日,容家媳妇已起不了身,她要彻彻底底的“休养”了。   福姐儿小心的端来了药,容家媳妇躺在床上,乍一看只以为是一堆骷髅。   她头发乱糟糟的,已经很多日未曾梳洗了,浑身一股臭味,这次不是她洗衣裳沾上的臭味,而是多日未清理过身体,沤臭的。   福姐儿小心翼翼吹凉汤药,服侍娘把药喝下去。   等娘喝完了药,她说:“娘,药已经煎完了,又该去济世堂拿药了。”   容家媳妇枕头下的荷包里,已没有一分钱,好半天,她才含着泪,用微弱的声音吩咐:“好孩子,去开箱,拿底下那对银丁香去当了。”   银丁香是容家媳妇刚嫁给福姐儿她爹时,得到的新婚礼物,那时容家还未被败光,尚有几分余钱,那也是容家媳妇过得最快活的几日时光。   福姐儿翻出箱子底下的银丁香,小小的,已经旧了,她拿着那对银丁香出门,回头看时,窝在破床烂被中的一团枯骨,生命的火光微弱得如风中残烛。 第6章   厚厚的积雪堆了几尺深,便是白天,街上也少有人行,来往的几个过客,都低着头,匆匆忙忙。   福姐儿把银丁香揣在怀里,小心而谨慎的在雪里行走,寒气将手冻成深紫色,她举手在嘴边哈了哈气,哈出一股白色,喷在手上的那一丁点热气,很快被驱散,让人觉着更冷了。   当铺的大红门开着,门槛儿很高,福姐儿颇废了一番劲,才翻过去。   这时正有人在铺子里当东西,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穿了件破棉袄,脚下是双草鞋,拿些烂布缠着,他眼睛无神,脸色蜡黄,露出的手指全是冻疮,都烂了。   中年男人往柜台上递了一卷衣裳,也是破破烂烂的,上头还有补丁。   朝奉随意翻了翻,唱道:“破衣烂衫一卷,作价一元。”他把衣裳往旁一推,折货手脚麻利将衣裳折叠整齐,包扎严实,一大卷衣裳,捆得四四方方,又小又紧,往货架上一放,几乎没占什么地儿。   中年男人急道:“这么大一卷衣裳,怎么才一块大洋呢?”   朝奉翻个白眼:“你若不当,就拿了回去。”   男人嘴唇微微动了动,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得接过一块铮亮的现洋,勾着头,慢慢出去了。   柜台里传来一声轻哼,福姐儿看不见里头,那长长的柜台那样高,她踮起脚尖,都不能与柜台齐平。   朝奉看到她:“这小丫头又来了。”   自福姐儿她娘病倒在床上,家里没个进项,母女俩又要吃饭又要吃药,福姐儿成了当铺的常客,朝奉见她都面熟了。   福姐儿当了一对银丁香,换了五块大洋和一张当票。   五块大洋并不多,去济世堂买了药就什么也不剩了。   因丁香变成了大洋和当票,大洋变成了药,药吃进了肚子,可病却没见好,最终剩下一张没用的当票,空空一场。   冬天过去时,容家媳妇还是躺在床上,而家里的东西已经快当个干净。   棉袄刚一脱下来,福姐儿就去当铺把棉袄当了,换了钱,买了几斤面粉。   她把面粉和水,煮成了一锅糊糊,炉子开了缝,但没钱买新炉子,下头烧的是福姐儿捡回来的煤核。   近来车站的煤核被职工家属包圆了,合起伙来不许他们这些小孩儿去捡,福姐儿只得绕远路,去捡服装厂的煤核,因路途远,每每到时,煤核几乎已被捡完。   福姐儿端着面糊糊,里面没放盐,在容家媳妇拉风箱一般的喘息中,将面糊糊灌下去。   “娘,家里又没钱了。”   容家媳妇没应声儿。   吃过饭,容家媳妇躺了会儿,渐觉多了两三分力,吃力的将昏昏沉沉的头抬起来,打量着屋里头。   这回真的是家徒四壁了,能当的全当了干净,屋里连桌子都没有,福姐儿坐在瘸了腿的小板凳上缝衣裳。   冬天过去了,编织的帽子和手套卖不出去,只能靠缝缝补补才能有点收入,福姐儿又是个八岁的孩子,寻常人哪里信得过她的手艺,还是陈三媳妇以她的名义,接了活儿给福姐儿做。   “福姐儿,福姐儿……”容家媳妇唤女儿,她已用尽了力气,可声还是很低,福姐儿时刻注意着床上的动静,才听到了她的呼唤。   福姐儿放下针线,高兴的坐到床前:“娘,你有力气说话啦?”   因着容家媳妇这病,有时昏昏沉沉躺一天,都不定说上一句话。   枯瘦的手从被子里探出来,上面有休养了半个冬天都没消下去的茧子和粗糙鳞片,那只手轻轻抚摸福姐儿的脸,福姐儿双手捧住,用脸蹭了蹭。   容家媳妇低声道:“福姐儿,你瘦了。”   福姐儿不知道该说什么,瘦吗?她没注意到自己瘦没瘦,但娘确实是只剩了一张皮的。   “我叫你卖的镜子怎么没卖呢?”容家媳妇注意到搁在窗台上的镜子,那是她昨儿叫福姐儿去卖的。   镜子是她的梳妆镜,梳妆台已经卖了,只剩下这面镜子。   福姐儿说:“当铺不要这面镜子,叫添一号再去。”   容家媳妇面上泛起苦涩,添一号,还能添什么呢?家里除了她这把骨头,还有什么能卖的呢?   就是她要卖了自个儿,也得有人要呐。   手无力的垂落下来,她干涸的眼里已流不出泪。   良久,容家媳妇下了决心,叫福姐儿:“你去把虎子他娘请来。”   虎子娘,也就是陈三媳妇,是胡同里最泼辣不过的了,连她男人都怕她,可她心却还算良善,单她帮着福姐儿找活,容家媳妇就感谢她一辈子。   福姐儿去找陈三媳妇时,见虎子正坐在院子里哭,一面哭,一面吃着一绞麦芽糖。   福姐儿看着麦芽糖,暗自咽了咽口水,“虎子,你怎么啦?”   虎子抬起朦胧泪眼瞧了她一眼,哽咽着说:“我捉了金龟子卖与秦公馆的少爷,可……我娘把钱全拿走了。”说着,他忍不住大哭起来。   金龟子是他费了好大功夫才抓到的,结果娘只给了他一绞麦芽糖,就把钱全拿走了。   陈三媳妇听到动静,出来骂道:“你个小泼皮,真是白养了,平日里给你吃香的喝辣的,不花钱?一个男娃,咋那么吝啬呢?”   虎子哭着反驳道:“我没吃香的喝辣的!”   “嘿,你还学会顶嘴了!”陈三媳妇抄起扫帚,劈头盖脸揍下去,虎子嗷嗷叫着跑出去了。   陈三媳妇愤愤骂一句:“这没良心的小兔崽子。”她转过头,“福姐儿,你过来有啥事?”   福姐儿其实有点怕她,见过陈三媳妇下死手狠揍了虎子几回,陈三媳妇在她眼中就格外威严有力。   在陈三媳妇面前,福姐儿连说话声都低了些:“我娘叫我请您过去说话。”   陈三媳妇心里一咯噔,别不是不行了罢?她在围裙上擦擦手,赶忙跟着福姐儿过去了。   见着容家媳妇那一刻,她心里更是凉,这么副气色,可不就是个死人吗?她见了,都觉着凄凉了几分。   然而,容家媳妇叫她来,并不是交代后事或者托孤的。   虽然家里的东西已卖的罄尽,可还有一样东西是可以卖的,那便是这间院子。   她想活下去,带着孩子活下去,虽然院子是祖宗产业,可人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顾不得会不会被祖宗骂作败家子儿了。   她到阴司里再向容家的列祖列宗赔罪罢。   渐渐的,福姐儿看到有人来看院子,她看见他们满脸挑剔,不断找茬,来来往往的人说着不同的话,为着同一个目的——压价,她茫然而无措的看着那些模模糊糊的脸,来了十几波人,她一个也没记住。   她知道,卖房子,是为了给娘治病,至于卖了房子住哪儿,她不知道。   最终这院子以三百块的价格卖给了一个生意人,这个价,是贱卖,可没奈何,人家看出她们急用钱,就是死咬着不松口。   她们从院子里搬了出来,在北城的大杂院里赁了一间屋,这一间屋,是卧房,是饭厅……连洗衣做饭,也都在这儿。   搬进大杂院后,容家媳妇请了济世堂的大夫来看病,老大夫摸了脉,叹气道:“你这病,原本花钱用些好药,再好好休养几月,是好治的,拖了一个冬,怕是难了。”   福姐儿看到她娘的脸色一下子灰败了,她也不晓得怎么的,那一瞬间,眼里唰的流下,她茫茫然看着老大夫:“爷爷,我娘治不好了么?”   老大夫看着这么个小人家哭着,心里头怪不落忍的:“莫哭莫哭,治得好的。”他又叹一口气,“要舍得用好药,两月就好。”   容家媳妇微微提高声:“大夫,您开方子吧,怎么好怎么治,都听您的,万望救我一救,您瞧,这孩子还小呢。”   先前老大夫开方子,用的药不过是吊着容家媳妇一口气,他也真心想要救苦救难,可他毕竟没菩萨的本事,天底下苦难人那样多,都在血里泪里煎熬着,他便是倾家荡产,也搭救不过来。   如今容家媳妇有了卖房子得来的钱,用得起好药,老大夫就开得了好方,两剂药下去,容家媳妇面上就有了人色,不再像先前,看着跟个鬼似的。   过了俩月,她的病就渐渐好了,能在院子里走两步,只她还是不敢做活儿,花了小两百才治好的病,她现在的身子就是个金疙瘩,若是旧病复发,就实在太亏。   大杂院里住着七八户人家,大多数都住一间房,成了年的儿女和爹妈睡一个屋,中间只隔一道有破洞的帘子,有些人家甚至三代人住一起,屋里挤得连下脚的地儿也没有。   干不动的老人睡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有喘着的气儿证明这是个活人。   妇人成日里洗衣做饭,缝缝补补,既要照顾孩子,又要伺候老人,等男人回来了,还得想办法应付男人的打骂——累了一天,挣不了几个子儿,谁的脾气都不好。   年轻的姑娘们没有衣裳,身上围着破布,去茅房都得瞅准院里没人,她们为母亲打下手,等到了年纪,就嫁出去,嫁到同样贫寒的人家,延续着母亲的生活,若是样貌格外出挑呢,那便是命生得好,可以去有钱人家作姨太太。   几岁大的孩子脏得跟个泥猴似的,在灰土里打滚,辨不清人样,等他们长大了,命运与父辈们相较,应毫无改变。   容家媳妇不愿在这样的环境里活下去,她也不许自己的女儿跟院里的其他姑娘一般,终身陷在烂泥里。   终年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里打转的小脚女人,要寻找新的出路。   作者有话要说:   要改善生活了……不过,咋个没得收藏哩 第7章   没见识又没本事的女人,出路也就那么几个,她若是个男人,早出去做活儿了,哪怕是去码头抗包呢,也比在家里缝补洗作来得强,起码也能养家糊口。   偏她是个女人,她便狠下心要去抗包,去拉车,去做其他抛头露面的活儿,人家也不肯要她,人人都能做的体力活儿,为何不要力气大的男人,反而要个女人家,再说了,招男人总不会引来风言风语。   经媒婆牵桥搭线,容家媳妇与一个开红白喜事店的男人相了亲。   那男人四十岁左右,不能生育,年轻时一来浪荡,二来不能生育这话儿不晓得是谁传出去了,便一直没讨着媳妇,后来年岁大了,渐渐懂点事,开了个红白喜事店,成亲治丧的一概事项他都理会得,在这一片有了些名气。   可再有名气,人家都说:“赵老板绝后了。”   后嗣自古便被看得很重,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能生儿子的男人是抬不起头的,更遑论连女儿都不能生,这样的男人甚至比女人都不如,简直不能称之为男人,等死了,去了阴间,祖宗也会怪罪,怪罪他没留下香火。   因着精水稀薄,不能生孩子这事儿,赵朋成了赵家的罪人,但好在赵家的香火并未因他而断绝,他生不出,自有他人生得出。   赵朋他爹原是车行老板,人称赵爷,他的第一任老婆生了赵朋,可惜年纪轻轻就去了,赵爷也并不伤心,很快把外头的姨太太扶正,做了第二任老婆,原先的苏姨太太,便成了赵太太。   赵太太后头生了个儿子,叫赵志,俗话说有了后娘就有后老子,赵爷明显更疼小儿子,更何况眼见赵朋传不了香火,这个大儿子就更惹人嫌了。   既在家里没个落脚地儿,赵朋便在外头瞎混,而愈在外头瞎混,家里就愈没落脚地儿,等他老子死了,家业大多给了小儿子,大儿子只随意打发了几个大洋,赵朋才醒悟过来,学了好,得了人家一声赵老板。   赵老板现在年纪大了,年纪大,就喜欢热闹,害怕冷清,想到晚年躺在床上,没有老伴儿,也无儿孙,拉屎拉尿都无人管,他就觉得凄凉,再想远点,等他死了,办丧事,灵棚里没有孝子贤孙哭,只有些不相干的人热热闹闹打麻将守夜,他气得肝疼。   思来想去,他也想安份儿家,有个婆娘暖暖炕头也是好的。   赵老板原想娶个贫苦人家的女子,再收养个孩子,改名换姓,也算延续香火了,可经人介绍,他瞧上了带着女儿的寡妇。   容家媳妇生得品貌端正,虽之前大病了一场,可她到底年轻,将病治好了,又细细调养了一阵,便又恢复了往日的颜色,甚至因大病初愈,更多了两分让人怜惜的娇弱。   赵老板琢磨着这带孩子的寡妇更适合他,虽然不是他的种,到底是自己老婆的种,只要把老婆栓牢了,孩子更恋家,免得养出白眼狼。   至于这个种是女娃,虽有些遗憾,倒也还能接受,他在外头混了这么多年,见那些开明的富商大官家的女娃也能上学,甚至还有当官的,把女娃娃当儿子养,日后招个女婿,不也挺好?   婚期很快就定下来了,容家媳妇,不,日后该叫赵太太了,她已没了冠上容家姓氏的资格,无论是叫容家媳妇,还是叫赵太太,似乎人人都不知道她本姓潘,没有名字,在娘家唤作潘二娘。   成亲的日子渐渐近了,潘二娘满腹忧愁,彻夜难眠,她不是愁赵老板人如何,再坏能比她前头的死鬼丈夫坏吗?   她这些时日常想起幼年听庙里的尼姑讲道,说好女不二嫁,女人家终身只得有一个丈夫,若是嫁了两个男人,等死了,到阴间,是要被锯成两半的。   想到这个,这可怜的女人怕得浑身发抖,二嫁,是不贞洁的,连阎王爷都要罚她呢,不定要到十八层地狱里走几遭,来世也得投胎做个牲畜。   噩梦不断,她在梦里见到自己被大铡刀切成两半,一半分给了前头丈夫,一半分给了后头丈夫,醒来后,她哭得满脸泪。   福姐儿在她身旁睡着,半夜里被娘的哭声惊醒,她揉揉眼:“娘,你怎么哭啦?”   潘二娘问她:“娘要嫁人了,你有没有不开心。”   福姐儿茫然:“我不知道……”   “娘嫁人了也一样疼你,你新爹也疼你,你不要怕。”   “哦。”福姐儿稀里糊涂的应着。   潘二娘擦干眼泪,拍了拍福姐儿的头:“快睡吧。”   福姐儿就睡了,她没有睡着,只是闭着眼,僵着身子,不想让她娘发现她没睡,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装睡。   她听见她娘坐在床头叹气,随后便没了动静,等了好一会儿,也许是一两个钟?她不是很清楚到底有多久,但时间走得格外慢,她娘又躺下了,伸出一只手揽住她,睡了。   潘二娘的呼吸渐渐平稳,福姐儿睁开眼,盯着帐顶,脑袋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想。   从窗缝里透进些光亮,让这一室乌黑勉强能瞧清些箱子柜子的轮廓,赵老板定了吉日,托人送了聘礼来,这屋子里的,有的便是聘礼,另外一些多是潘二娘拿聘金自个儿置办的嫁妆。   大杂院里临时租住的小破屋,一下子截然不同了。   福姐儿想,这大抵是好事吧。   如果那个新爹不打人,不打她,也不打她娘,也不抽大烟,她就把他当亲爹孝顺,就是不知道新爹稀不稀罕她的孝顺呢,她那亲爹还活着的时候,就常常遗憾她不是小子,因为她下头少了二两肉,仿佛再多的孝顺都打了折扣。   唉,她幽幽的,惆怅的叹了口气。   第二日潘二娘起得很早,去娘娘庙求教了仙娘,她非常羞耻的,把自己的忧愁向仙娘诉说,啊,这确实是件难以启齿的事,一个女人,怎么能二嫁呢?这是多不守妇道的行为啊。   在仙娘审视的眼神里,她一身衣裳好像被剥了个干净,□□裸的呈现在仙娘面前,她几乎想找道地缝钻下去,好教自己的肮脏污秽都藏起来。   仙娘严厉的,几近呵斥的教训道:“你怎么不为你前头男人守着呢?”   潘二娘羞愧的低下了头。   “好女不嫁二夫,若不是有孩子,你都该一根绳子吊死,去地下服侍你男人,既然有了孩子,就该把孩子好好养大,怎么能动起歪心思来”   潘二娘愈听愈不安,深觉自己是入了邪魔外道了,可……她养不活孩子啊,她惭愧的向仙娘这样说。   仙娘不屑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嘀咕道:“一个丫头片子罢了,还当是什么金贵人吗?”   潘二娘沉默着不敢说话了,此时的仙娘仿佛成了阎王爷阳世里的化身,要对她做宣判。   仙娘把架势摆得很足,几乎将这可怜女人吓得连气都不敢喘了,才大发慈悲开了尊口:“你若诚心,也不是不可以化解。”   溺水之人面前出现了一根救命稻草,便迫不及待死死抓住。   仙娘说:“你急什么,要请菩萨帮你化解恩怨,不得上炷香吗?”   潘二娘一想也是,菩萨也不能白做事呐,她上了三炷香,每炷香三块大洋,因为这是能请神的灵香,跟外头的假香不一样。此外还有两元,是感谢仙娘请神上身,费了身体,要吃两口好的补身子。   潘二娘上了香,规规矩矩对着菩萨像磕了几个响头,虽然她没认出这尊菩萨到底是哪个,不过想来菩萨都是法力高强的,必能消灾解难,化险为夷。   仙娘坐在香案后头,闭着眼,一动不动,忽然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先前垂下的头也蓦然抬起,满脸肃穆,宝相庄严,她睁开眼,潘二娘简直能瞧清里头的神光,她惶恐极了。   “菩萨”格外威严的瞧了她一眼,让她忍不住打个哆嗦,简直想要跪下去大礼参拜,然而“菩萨”又阖上了眼,返还西天了。   仙娘打个大大的哈欠,仿佛刚从梦里归来。   这个仙娘倒也有趣,收了钱,把事办得妥妥的,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大意是潘二娘现在这个男人是办红白喜事的,积了大德,在阴司里有名,一般的鬼惹不起,再者赵老板在阴间有一库房的金银,随便拿几个钱,都能从潘二娘前夫手里买下她。   潘二娘这下安了心,心道她后头这个丈夫这般了不得,她死后便不用被切成两半儿了罢?若是有了情分,说不得还能求他为她打点一番,买通了小鬼,下辈子投个好胎,也做回好人家的小姐。   至于阴间会不会收受贿赂,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若是阴间真的清廉如水,那些黑心烂肝的怎么能投生到豪富人家?那些骨头榨出二两油的怎么能为官作宰?   若她来世里作了大户人家的小姐,必定一件坏事也不做,只想着修桥补路,怜贫惜弱。   潘二娘了却一番心头大事,千恩万谢的别了仙娘,路上忽然想起了那尊菩萨,她还是不知道这到底是哪个菩萨,不过肯护佑人,为她劫难的,就是好菩萨。   她还想着什么时候再为这菩萨烧纸哩。 第8章   晓得自己大抵不会被锯成两截,潘二娘将一颗提着的心放下了大半,半是不安半是欢喜的等着成亲。   赵老板本就是干这一行的,又打了四十多年光棍,头回娶媳妇,自然安排得很有排面,一顶满天星的大红花轿,轿帷上绣着喜字和如意祥云,十六个响器,有金灯,有执事,前头四个鼓手,吹吹打打的很热闹。   潘二娘的轿子在前头,一个请来的老太太牵着福姐儿的手,跟在后头,她看着稳稳的花轿,和在风里飘着的轿帷,那么软和那么鲜亮,所有人都说,她那新爹是看重她娘,才办得这样大排场。   福姐儿想,娘是一个人坐在那大箱子里呢,她本想和娘一块儿的,可娘说,花轿是新嫁娘才可以坐的,福姐儿不能上去。   她突然就惶恐了,仿佛在这一刻,她不是她娘的孩子,而是成了一个不能跟在娘身边的外人,她之前从不曾想过这个,可在不能上花轿时,她才发现娘已不是她一个人的了,她后知后觉的害怕起来。   街边的老树发了新芽,嫩嫩的,绿绿的,在风里摇摆,活泼机灵的雀儿在屋檐边,树杈上,快活的蹦来蹦去,睁着一双豆子大的眼,好奇的观察着这一支热热闹闹的成亲队伍。   迎面遇到的行人,有善意的道声喜的,也有打量福姐儿一眼,转头与身旁的人嘀嘀咕咕议论的。   福姐儿身上穿着新爹做的大红衣裳,大红裤子,脚下蹬着大红绣花鞋,洗了头洗了澡,头发被梳成两股辫子,用红色的花头绳绑得齐整,眉心还点了颗红痣,看着就是个标致的孩子,可沐浴在各色的目光中,她却觉得羞惭又窘迫,好像她犯了什么错儿,不该也不 配跟在花轿后头。   这样想着,脚下就慢了,牵着她的老太太扯了扯,她打个踉跄跟上去,老太太低声问她:“福姐儿你累了?”   她是赵老板请来,专在今天看孩子的,若是福姐儿累了,少不得要叫个小子来背,她一把老骨头,可背不动了。   福姐儿摇摇头,努力跟上。   天是蓝的,云是淡的,日头正好,这样的好天气里,福姐儿莫名的想到了城外坟地里的亲爹,安葬亲爹那天,吹着寒风下着雨,与今日的天气是不同的,爹躺在大匣子里头,安安静静的睡着。   她当时只以为爹是在睡觉,只是睡得长久一些,总有一天会醒来,她还为此很是发愁,愁爹醒来要抽大烟,要打人,后来忙着照顾病了的娘,她就很久没有再想起爹了。   今日是娘嫁人的日子,福姐儿不知怎的又想起他来,她忽然明白爹不会再回来了,人死了,就会永永远远的睡下去,睡着睡着,就烂成一滩泥,就像出殡时的纸钱,落在泥水里,自己也变成了泥。   赵老板穿着一身喜服在门口迎亲,胸前戴了朵大红花,喜庆。   他个子较矮,这是年轻时不学好,在外头鬼混,底子没打好,又因后来发迹,胡吃海喝,显得有些肥胖,但他面目和善,倒抵消了种种不如意之处了。   来往恭贺的人很多,不但有街坊邻居,生意往来,还有早年的狐朋狗友,赵老板是外场人,接了新娘子,就出来招待亲朋好友。   喜棚里熙熙攘攘挤满了人,个个都说着吉祥话儿,嘈嘈杂杂的叫人听不清,赵老板招呼着客人,可也没忘了还有福姐儿,抽空抱了抱她,问道:“饿了没有。”   福姐儿对他还有些陌生,只腼腆的点点头。   赵老板摸摸她的头,吩咐带她的老妇:“带她到里边吃菜去。”   男客与女客是分开坐的,女客在里边,男客在外边,但摆的是一样的席面,三海碗,六大碗,六冷荤,六炒菜,和一个锅子。   席面还没开,但既是赵老板吩咐的,便不得不听,老妇去后厨,给福姐儿盛了碗八宝饭,夹了些称心鱼条,先给她垫垫肚子。   女客最爱说些闲话,一个尖酸脸太太就说:“这是……福姐儿是吧?你爹可真疼你哩,你吃过这样的好东西没有?”   福姐儿乌黑的大眼睛瞧了她一眼,没有再理她,埋下头继续吃饭,这饭和鱼可香了,她亲爹在时她也没吃过这样的好东西。   尖酸脸太太又问:“诶,你还记得你亲爹吗?”   一旁的太太们,无论是年轻的还是年长的,都饶有兴趣的盯着她,仿佛有什么大乐子可瞧。   福姐儿不晓得这位太太为什么有这么多话,她总觉得怪怪的,她还不能很好的理解尖酸脸太太眼中想要看热闹的兴奋,以及对她,对潘二娘,和不能生育的赵老板的鄙夷,但她本能的感到不对劲儿,这个太太好像是坏的。   “怎么不说话,可是个哑的?那就可惜了,赵老板这便宜闺女捡的……啧啧……”尖酸脸太太没愧对她那张脸,说出的话字字都刁钻刻薄。   福姐儿明白了,她就是个坏人!她说福姐儿是哑巴,福姐儿很生气!   福姐儿不开心,但这毕竟是不熟悉的地方,她不敢发脾气,万一新爹爹因此不喜欢她了呢?娘也说过今天不许生事,不乖的孩子所有人都不喜欢的。   她闷闷不乐的说:“你是坏人!”   除了尖酸脸太太,其他女客都笑起来,尖酸脸太太就生气了:“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也是,没了爹,单单一个寡母怎么教得好孩子?”   福姐儿不服气:“你就是坏,你到我家吃饭,还说我是哑巴!”说完这句话,她有点心虚,还不知道这算不算她的家呢。   尖酸脸太太面上挂不住,她竟被一个小丫头片子堵了,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赵老板却过来了。   他一辈子也没个骨血,对个便宜女儿也极为上心。   赵老板腆着个胖胖的大肚子,笑得像尊弥勒佛,热情招呼道:“各位都请吃好喝好。”此时虽没开席,但点心果子都是上齐了的。   他摸摸福姐儿的头:“好不好吃?”   福姐儿点点头,想到刚才人家说她是哑巴,她犹豫了一下,新爹会不会觉得自己也是哑巴呀?会不会讨厌她?   “福姐儿不是哑巴。”她忍着怯,拉着赵老板的袖子解释。   赵老板还是头回听见她开口说话,怪新鲜的,但这话里的意思却不对头,“福姐儿当然不是哑巴,你是我闺女,谁敢说你是哑巴?”   福姐儿不开心的瞧了尖酸脸太太一眼,尖酸脸太太的脸色很难看,像冬日里在冷风中吹僵了,青黑青黑的。   赵老板也不高兴了,吃着他三海碗六大碗的席面,不说两句吉祥话也罢了,怎么还在他的院里说他的闺女呢?但作为一个大男人,他不便与个女人家计较,显得没气量,要遭人耻笑。   他问福姐儿:“照看你的老太太呢?”   福姐儿茫然的摇了摇头。   那老太太把福姐儿安置好后,自己去厨下与烧饭的厨娘说话去了,哪料到这样的日子竟也有太太嘴上把不住门,说些不该说的话。   赵老板带着福姐儿去了新房:“先同你娘呆着。”   后头的尖酸脸太太低声恨道:“这丫头看着年纪小,心眼倒是厉害。”   潘二娘正盖着大红盖头坐在床上,听到动静,微微动了动,想看看女儿怎么样,这样的日子,她不好同女儿在一处,早挂念着呢。   但一来盖头没揭,二来赵老板虽是她的丈夫,如今却只能算个不熟的男子,她有些怕羞。   赵老板看着新讨的媳妇,耳根子也有些发热,他以前不是没有找过女人,可那都是露水情缘,银货两讫算完,面前这个,可是亲老婆,要入他家坟地的。   她的腰肢是那么柔软,裙下的一双小脚又是那么可爱,他脑子里不由得想了些污七八糟的浑事,回过神来,他觉得面皮发烧,屋里还有孩子呢!   赵老板生意场上最是圆滑,此刻竟有些结巴:“孩子交给你了,我……我先出去招待客人。”转身出去时,他还被门槛绊了一跤。   潘二娘轻声喊:“福姐儿,过来。”   福姐儿便眷恋的依偎过去,盖头不能掀,因为这是要等新爹来掀的,福姐儿枕在潘二娘膝上,仰着头从盖头下看着娘。   娘今日擦了粉,描了眉,涂了唇,脸白白的,唇红红的,福姐儿觉得熟悉又陌生。   潘二娘问她:“你今日叫爹没有?”   福姐儿摇摇头。   潘二娘急道:“你这……”她本想骂两句,想到今日是吉日,不该坏了喜气,便把话又咽下去。   “明日记得改口叫爹,知道吗?”   福姐儿懵懵懂懂的看着她,潘二娘只得耐心嘱咐她:“现在这个才是你的爹,你改了口,有你的好呢,娘总不会害你。”   见福姐儿点头,她才道:“好孩子。”   她伸手摸摸福姐儿的肚子:“饿没饿?有人安排你吃东西没?”   听福姐儿细细说了,潘二娘露出点笑模样:“你爹疼你呢。”她从床上摸起几颗枣子,把梗捏了,吹吹灰,塞进福姐儿嘴里。   福姐儿问:“娘饿不饿?”   话还没落音,一个婶子端了两碗细面进来,让她们垫垫肚子,这自然又是赵老板安排的。   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能过上几天好日子了 第9章   且说之前那尖酸脸太太,口没遮拦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赵老板不好与她计较,但她男人却在外头吃酒。   尖酸脸太太的男人是布店的周老板,与赵老板是一条街上做生意的街坊,平素也有些来往。   周老板敬酒时,赵朋笑呵呵没给他难堪,大家都是外场人,不能像个泼妇一般瞎嚷嚷,在亲友面前出丑,男人间也有男人的规矩呢。   赵老板不含糊,一口闷,但喝了酒,他状似随意把先前那场风波提了提,周老板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   真丢人!   他总觉得那些饮酒的吃菜的都在看他笑话,那些谈天的说地的也在背后议论他。人家笑了,那是嘲笑,是讥笑,人家不笑,那是在憋笑,无论怎么说,他的面子都丢干净了。   今后,圈子里的人,他认识的,他不认识的,认识他的,不认识他的,都会将他作谈资:那个开布店的周老板,连个婆娘都管不住,丢人丢到喜宴上去了。   周老板面上再挂不住,还得撑着场面,给赵老板倒酒赔罪,赵朋打个哈哈,直说不妨事,只是怕外头将他闺女当作小哑巴,这才多嘴说了两句。   哼,周老板心里有火,这股邪气儿现下无处可发,只得怪到赵老板身上,什么狗屁闺女,还真当是自个儿的种了?挣再大的家业又如何?百年后还不是叫个外姓人把钱卷给另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姓人,说不得连炷香都捞不到,在阴间里受冻挨饿。   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他面上不敢给赵老板脸色瞧,这事儿看似就这么揭过去了,但尖酸脸的周太太回去后,铁定没好果子吃。   喜宴热热闹闹的结束了,赵老板给来帮忙做事的都散了大红包,无论是大厨还是倒茶水,管洒扫的小子,都喜笑颜开,赵老板大方!   之前请来照看福姐儿的老妇,也得了红包,一包的铜子儿,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中规中矩还说得过去,但与其他人比起来就很不够看了。   赵老板原是打算给她封五毛大洋的,但后头她那样不尽心,这让他心里很不满,便只封了四十个铜子儿。   老妇摸着红封,心里拿不准这赵老板有没有怪罪,其他人拿的绝对丰厚,但她拿的呢,也不算太少,到底只是看看孩子,给这么些好似也应当应分,大抵没有恼了她吧。   因潘二娘与赵朋成了亲,福姐儿便不能与娘在一处睡了,她有个单独的屋子,屋子虽不算大,但应有之物都是有的。   墙刷得四白落地,有长桌,有椅子,床上铺着新被褥,软而暖和。   福姐儿躺在床上,想起她那个爹在的时候,自己也是一个人睡的,但自从她爹死了,她就和娘一起睡了,乍然间把她和娘分开,她就很不习惯。   人都散了,四处都静悄悄的,福姐儿透过小窗,还可以看到地面的红光,那是娘和新爹屋檐下挂的大红灯笼,蜡烛在灯笼里烧着,光亮投在地上,便是红色的,风吹一吹,灯笼晃一晃,红光也跟着摇一摇,福姐儿看着眼晕。   今天福姐儿吃得很饱,肚子胀胀的有些睡不着,她想去同娘说话,但娘说了晚上不许去打搅她,若是去了,娘和新爹都不会喜欢她的。   她很忧愁的叹口气,趴在窗边,望着娘的卧房,娘和新爹说话了,不理她了,她摸出一块桂花糕。   她不饿,她撑得慌,但就是嘴里想嚼点什么,不嚼心里更烧得慌。   桂花糕是香的,是甜的,咬一口化得满嘴都是,简直让人想连舌头也一并吞下去了,福姐儿觉得这是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就算卖了院子,娘手上有钱,可还得预备着看病吃药,一分也不能乱花,哪能给她买什么好东西,最多也就是能吃饱了。   福姐儿吃着桂花糕,肚子难受得厉害,像有一座山压在里头,沉甸甸的,但她停不下来,她管不住她的嘴。   一座山变作两座山,两座山变作三座山,山又变成海,海沸腾起来了,澎湃的浪潮敲打着胃,福姐儿恶心欲呕,但她硬生生把这股欲望压下去,今天吃了那么多好东西,绝不能浪费。   风送来凉气,助她渐渐缓过劲儿,可刚才吃的糕点有些多,她口渴的厉害,在桌上的茶壶里倒了一碗热茶灌下去,口倒是不渴了,但她又想吐了。   福姐儿躺下也难受,坐着也难受,她万没想到自己还有被撑得睡不着的一天,要是多吃下去的吃食能存在胃里,在饿的时候顶饿该多好啊。   左右睡不着,她从枕头下摸出几个小红包,都是红纸裁的,半个巴掌大,里面塞了一两个小铜板,这是专预备好散给小孩子抢的,若是抢到的红包不被大人搜走,那些孩子就可以拿铜板去买糖吃。   福姐儿数了数,拢共十二个铜板,这是属于她的全部身家,在她眼里,这不是十二个铜板,而是十二坨金子。   她把十二个铮亮的铜板又擦了无数次,铜板在月光下闪烁着无比璀璨的光辉,简直能照得清人影。   福姐儿万分珍惜的把铜板又压到枕头下,她娘的钱一般就收到枕头下的,在福姐儿眼里,枕头下是最安全的地方,谁也找不着。   这些钱福姐儿一个也不会动用,她要攒起来,攒很多很多。   福姐儿枕着十二个铜板,像枕着一座金山,肚子渐渐不难受了,她进入香甜的梦乡。   第二日福姐儿是被她娘叫醒的,福姐儿揉着眼睛醒来时,见她娘正坐在床边。   潘二娘埋怨道:“你这孩子,往日都勤快得很,怎么今天还要我来叫你呢?快起来。”   福姐儿看着她娘,依旧是擦得白白的脸,两颊上生出一抹红晕,细而黑的柳眉弯弯的,唇上涂了红红的胭脂,嘴角有一点花,她穿着一件花布褂子,头上带着朵绒作的花,一股辫子垂在胸前。   她不像个二嫁的妇人,倒像是个精神俊俏的大姑娘,即使在埋怨福姐儿,嘴角也带着笑。   “傻丫头,你怎么不动呢?”听听,骂人也骂得格外绵软呢。   福姐儿呆呆说:“娘好看。”   潘二娘脸一红:“果然是个傻丫头。”   福姐儿跟着娘出去,看见新爹已坐在桌上等着了,潘二娘就温温柔柔训道:“你这丫头,不早点起来,还让你爹等你。”   赵老板忙道:“小孩子觉多,不妨事。”   潘二娘解释道:“福姐儿往日也不像这样。”   赵老板拉着潘二娘坐在身边,给她夹了个肉包子,潘二娘面上飞霞,柔顺的叫了声:“朋哥。”   赵朋心都酥了,他一个四十岁的光棍,娶了个二十来岁的媳妇,深觉自个儿捡了个大便宜,老夫少妻,相处时间虽短,感情却也不浅了。   心里高兴,他不光给潘二娘连连夹菜,还不忘了福姐儿,潘二娘使个眼色,福姐儿没看明白。   她只好开口提点:“还不谢谢你爹?”   福姐儿乖乖听从:“谢谢爹。”   这一声爹叫得赵朋浑身舒坦,他大喜道:“哎,福姐儿真乖。”从兜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递给福姐儿,福姐儿不敢接,直到潘二娘开了口,她才接下了。   赵朋问:“福姐儿几岁了?”   “八岁了。”   “有没有上过学?”   潘二娘惊讶:“她一个丫头还能上学吗?”   赵朋说:“怎么不行?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姐都要上学了,上了小学,中学,还要考大学,等出来了,无论是做生意,做学者,还是嫁个好人家,都便宜,不过福姐儿可不能嫁人,我日后给她招个丈夫,做一家之主,这日子才顺心呢。”   潘二娘犹豫道:“福姐儿怕不浪费这个钱了罢?”   “那怎么能行?去学堂里无论是学本事还是交朋友,都有用,不然怎么把家业交给她?过两日有空,我就去给她把这事儿办了。”   于是福姐儿就被敲定了要去学堂了,她倒无所谓,反正也不知道学堂是个什么地儿,只要不耽误吃饭就行。 第10章   吃过了饭,赵朋拿了昨日成亲的礼单来看,他成亲搞得很有排面,一应事项都大操大办,花销不菲,虽来客都送了礼金,可大多就是几十个铜子儿,至多也不过几毛大洋,就是这样,这礼也送得心疼,一个个卯足了劲儿要吃回本,毕竟这年头谁都不容易。   赵朋也做足了吃亏的准备,他难道还没个娶老婆的钱吗?可即便如此,他看着礼单也来了气,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同他那继母,人没到,却送了一毛礼金来恶心他。   谁稀罕那一毛钱?就是生意场上那些交情好些的,也不止送一毛,更何况除了这一毛,旁的什么也没有,其他人来吃酒,不但有一份礼金,还要送糖、枕巾、碗筷做礼,他这兄弟,不但没见着人影,还把他当叫花子一样打发!   “我呸!要断就断个干净,时不时出来晃晃是恶心谁呢?”赵朋把礼单拍在桌上,心头犯堵。   不过他也气不长久,看着年轻的老婆,和新得的女儿,他气性儿又顺了。   反正自打爹过世,他同那一家子就没再来往,就当路上白捡了一毛大洋。   他杀好了账,寻思着福姐儿上学的事儿要早办,便亲自去离家最近的东明学堂为她办了入学的事项。   东明学堂是新式学堂,学堂分小学和中学两部,只是两部不在一处,校长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士,姓黄,戴着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长相和蔼可亲。   她是新派人士,很喜欢女孩子读书的,见有女孩子来报名读书,颇为热心,只简单问过几句,便答应让福姐儿入学,但有一点,福姐儿从前是没学过东西的,连认字也不会。   黄校长嘱咐一句:“平日里自己要多用心,尽快把课程跟上来。”   福姐儿应下了,及至登记时,赵朋才发现福姐儿的户籍还没迁,只能用她原本的名字——容真真。   他略一思索,倒觉得没什么,反正在家里福姐儿姓赵,日后生儿育女也都是赵家的种,逢年过节祭祖也祭赵家的祖,不过在学里叫一声,不是什么大事。   自此福姐儿,不,容真真便开始上学了。   她对上学这件事很重视的,爹说学到了本事,做一个有学问的人,大家都会尊重,娘说,多读书,学成了就再也不会挨饿了。   她爹的话没怎么打动她,因为她其实还不能很好的体会到什么是尊重,尊重能有什么用呢?但娘说的不挨饿却使她奋发了,感受过挨饿受冻的滋味,任谁也不想再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容真真去上学读书,不用做家务,也不用再为生计奔波,甚至每天还有爹给的零用,虽然不多,只有几个铜板。   按理说这日子已过得很好了,可事实上,一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心。   学里的同窗多多少少都是有基础的,只有她什么也没学过,她死掉的爹不会教她,她大字不识的娘没法教她,她长到八岁,学会的只有洗衣做饭,照顾病人,以及到当铺当掉所有能当的东西。   但是在这儿,她会的那些东西毫无用处,她得学会书本上那些扭曲的,古怪的符号。   她已经很刻苦了,可那巨大的差距是一时半会儿弥补不了的,她跟不上课程,了解她情况的老师自然不会过多苛责,只是时常督促罢了,可这并不妨碍同学的嘲笑与孤立。   来上学的同学家中,要么有钱,要么有权,赵朋只是个开红白喜事店的老板,对于潘二娘母女来说,他是个富人,但对容真真的同学来说,这样的家境就很不够看的了。   一个家境“贫寒”,学习不好,交际一般的女孩,怎么能不被孤立呢?   没有人愿意与她说话,她的同学,不管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好像都很乐意在背后将她当作谈资。   有带头取笑的,也有人云亦云的,大家都觉得她不好,久而久之,她好像真的成了不好的,不受欢迎的女孩。   但容真真很喜欢学校,在这里可以念书,她每天都能学到新的东西,好像有谁用手,轻轻拂去心上尘埃,她觉得自己好像忽然间明白了许多,却又因看得不真切,说不出自己到底明白了什么。   这种感觉让她并不为没人喜爱她而伤心,她像一块海绵,如饥似渴的吸收着新知识,但有时她也会渴望有几个朋友,能与她说说话,好让她不那么孤单。   她想念起胡同里一起捡煤核的小伙伴来。   放学铃响了,其他同学都说说笑笑结伴回家,唯有她收拾好书包,孤孤单单一个人。   夕阳投下橘色的光,风很柔和,风里隐隐裹挟着花香,但她没看到花,这香是从哪里传来的呢?闻着这股清甜的味儿,落寞好像远去了,她心中隐隐蔓延开愉快而柔软的情绪。   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好奇的观察着街上各色景象——熙熙攘攘的往来行人,草把子上扎满糖葫芦的老者,提着大茶壶卖茶的小子,橱窗里烤得焦黄而松软的面包,西餐厅里洁白的桌布……   容真真打小出门当东西,上街的次数不少,但自从娘嫁了人,她才有机会在每日散学后,闲适的走在路上,惬意的欣赏见到的每一个人,每一间店铺,甚至是迎面拂来的一阵风,悠悠飘落的一片叶。   兜里有两个铜板,这是早上出门时娘给的零用,虽然买不起面包店里的面包,但可以买一个小焦油炸鬼,不过她从来没有用过娘给的零用,早上领到的铜板,晚上会回到枕头下,那儿是她的宝库。   容真真没有用到零用的机会,早饭娘会早早起来做,中午学校交了餐费,晚上回家吃,肚子里总是饱饱的。   如今她的枕头下已不知攒了多少钱,就连睡觉时都会觉得硌得头疼。   她摩挲着铜板,微笑着,有些快活的想到:不知道今天娘会做什么好吃的呢?   下一秒,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妞子。   妞子捧着一个破碗,一步一步慢慢走着,泪珠子一颗颗砸在碗里,露在外头的手脸依旧布满伤痕,青青紫紫,纵横交错。   “妞子,妞子,你等等。”容真真大声喊叫着跑上去,此时此刻,她好像又变成了胡同里的福姐儿了。   妞子停下脚步,极缓慢的抬头望了一眼,她也看到了福姐儿,她的脸上露出一个很淡的笑来,见到了曾经的伙伴,她是高兴的,可这股喜悦很快就被更深的苦闷压下去,于是那丝珍贵的笑意就消失不见了。   妞子与容真真坐在街边,真真掏出手帕,替她擦了擦眼泪,她问:“妞子,你怎么哭啦?”   妞子还像往常一样,低着头,瑟瑟缩缩的,很低声的同她说话:“我把粥洒了。”   她们说起分别后的境遇来。   妞子的酒鬼爹还是爱喝酒,醉了还是爱打人,这回酒鬼张出去拉了两天黄包车,手头有几个钱,却没想着养家,把自己灌得烂醉,回去就乱打乱砸,小毛儿不知怎的犯到他面前了,被他打折了一条腿。   好在小毛儿是男丁,酒鬼张醒酒后寻了两贴膏药与他贴着,只是一直不见好,走路一瘸一拐的。   而妞子过得更难了,酒鬼张嫌她在自个儿醉酒时没顶上去,让他误打了小毛儿,很不待见她,一见面就破口大骂,打得也很凶。   妞子在挨打受骂之余,还得想法养活自己和弟弟,好不容易捡了些破烂去卖,换了一碗薄粥,她才喝了一口,打算剩下的回去给弟弟喝,谁知被混小子推了一把,碗打翻了,粥撒了一地。   她趴在地上,把面上的粥都舔了,剩下的粥早已渗进泥里,再也寻不回来,弟弟又要饿肚子了。   妞子说起这些,不断的抹着泪:“小毛儿昨天也没吃东西,他会饿死的。”   小毛儿是妞子心中唯一的亲人,这世上,只有小毛儿会保护她,关心她,爱护她,小毛儿是姐姐的命。   容真真掏出手帕,轻轻擦拭着妞子的眼泪,和沾了灰的伤,那打翻了粥碗的混小子,在妞子舔着粥时,趁机狠踹了她几下。   她擦着擦着,眼里不知为何,也泛出泪来。 第11章   说完自个儿的事,妞子又提到了大壮,大壮家最近也不大好,顶梁柱倒了,如同天塌了一半,整日里愁云惨淡的。   大壮爹,老刘,是个菜贩子,卖菜为生,他们家以往的日子虽说也挺艰难,但还能对付着糊弄过去,可当收保护费的混混越来越多,他的生计已艰难到难以维持的地步了,更别提还有各种巧立名目的摊位费,清洁费,简直令人焦头烂额。   摊位的租金一直在涨,明明是一月一交的费用,这个月已交了两次,清洁费更是三天一收。   菜市的各项费用再多再贵,老刘都咬着牙交了,可他想不通,为什么他交了那么多钱,小混混还是能进来收保护费呢?   管理员说:“除了摊位费和清洁费,你可没向我多交一个子儿,怎么,却想我连小混混都管了吗?被人家欺负到头上,是你自个儿没本事,出去,别来我这儿寻事。”   他一脸讥笑的将老刘赶了出去。   好吧,老刘早该料想到,没有钱,谁愿意伸出一根手指头,混混是狼,官家是虎,谁也不比谁好到哪儿去,哼,哪头都靠不住,万事只能求自个儿。   下回混子们来收保护费时,他憋着股邪火,难得硬气了一回,管理员三天两头乱收费,巡警还白拿他的菜,再交了保护费,一家子都得睡桥洞去。   可这不合时宜的硬气,却叫他吃了大苦头。   不给,混子们自然不会放过他,今天这个不给,明天那个不给,集市里的所有小贩都得翻天,绝不能纵容了这股歪风邪气。   老刘被揍得满身血,与他一起摆摊的小贩缩在一旁,眼睁睁的看着他在地上痛苦哀嚎,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止。   揍了老刘的混子流里流气的哼一声:“不识好歹。”他们把老刘的摊子砸了,收了摊位费,大摇大摆的走了。   其他摊贩这才上前,将老刘抬回了家中。   老刘一身伤,骨头断了,连床都起不得,去寻大夫接骨,又是一笔好大的花销,且卖菜是不能了,混子们绝不允许他继续在菜市摆摊,他成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一时找不到新的生计,他们一家如今正吃着老本呢。   妞子说完大壮家里的情形,很惆怅的叹气,她自己过得很艰难,就分外见不得别人也受难,好像人家受的难,也分了一分,加诸到她身上,更遑论大壮也是她不多的玩伴,她是很想看到他过得好的。   说起这些事,两个女孩都很难受。   容真真突然也有了很深的倾诉欲,有许许多多难以言说的过往憋在她心里头,叫她痛苦,叫她烦闷,叫她无措,她的心还太小,装不下这么多东西。   她说起娘病重,她坐在炉子边熬药时,想着床上的娘会不会已经没气了呢?   她说起娘卖了院子,倾家荡产治病时,她却忧心钱花光了也没治好呢?那时又从哪里变出大洋呢?   她说起住在大杂院时,看到泥里打滚的孩子,没穿衣裳的姑娘,殴打老婆的男人……   还有娘嫁人时,莫名想到的,睡在城外大匣子里的亲爹……   容真真从没想到自己能有那么多话要说,她从没像现在这样一气儿说那么多话,大概没人会想到一个孩子会有这么多烦恼,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说完后,她轻松了许多,好像有一座压在肩上的大山,被挪走了大半,可以叫她稍稍缓口气了。   虽然有那么多苦闷,可她现在有了一个很好的爹,她可以去读书,而不是用瘦而小的肩担起家里的生计。   虽然学里的同窗不喜欢她,但读书写字本身就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只是没人可以谈心。   这些话她不想说给爹听,也不想说给娘听,及遇上妞子,她终于能一吐为快了。   两人亲密的坐在一起说着话,虽然说的都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可她们在对彼此的倾诉中,都得到了一些慰藉。   天渐渐暗下来,容真真站起身,同妞子告别:“我得回家啦。”   妞子偏过头,飞快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脸,低声说:“我们还能一起说话吗?”   “能的,要记得来找我玩。”她们相互拉了勾,容真真把兜里的铜子儿掏出来给了妞子,她有些后悔自己出门时没多带几个,两个铜子只能买两个馒头。   她们道了别,妞子站在原处,看着容真真远去的背影,有些羡慕。   她想:福姐儿抽大烟的爹死了,她娘的病也好了,还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新爹……唉,为什么我的爹不死呢?   她兀自思索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爹现在还不能死,倘若他死了,她和弟弟就得到慈幼院去,那可不是个好地方,不但有成天干不完的活儿,里面的孩子还时常斗殴,长大后都成了赌棍,流氓,懒汉,她不想弟弟变坏。   若是等她成年了,爹再死,就便宜了,到时候她能自己养活弟弟,胡同里的院子,就是她和弟弟两人的家。   容真真背着书包到家时,看到她娘在铺子门口张望:“福姐儿,你怎么捱到这会儿才回来?去哪儿野了?”   容真真把书包递给娘,腼腆一笑,没有回答,好在潘二娘也不是真要追究,只嘱咐了一句:“天黑前必须回家。”   屋子点着灯,她爹正看报,赵朋虽没正经上过几天学,上了年纪后却很为年轻时的浪荡后悔,他对文化人有一种迷一样的敬重,因此自己也常常看报,好受一点墨水的熏陶。   见容真真回来,他放下报纸,脸上自然而然挂起了和蔼的笑,容真真很喜欢看他笑,很少有人会对她这样笑,所以她觉得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爹是个很可爱的人。   她走过去,叫了声爹。   赵朋问她:“今天学得怎么样?交到朋友没有?”   他是知道容真真在学校不受欢迎的,但他没法帮孩子交际,一切只能靠她自己来。   容真真摇摇头:“算术不太懂,我学习不好,他们都不喜欢和我玩。”虽然很不愿意说这些,可只要被问了,她就不会撒谎。   赵朋依旧是和善的笑着,安慰她:“那你要好好读书,等和大家熟了,就有朋友了。”   正说着话,潘二娘端上了晚饭:热腾腾的白粥,香而暖的白菜肉丸,一碟酱萝卜丁,菜不多,份量却很足,能让每个人都吃饱。   饭后潘二娘做着针线,赵朋盘着店里的账,容真真回房做作业,她是很刻苦的,虽然跟不上课程,可她学得比谁都认真。   每一次上课属她听得最入神,有碰到听不懂的地方,会仔细记下来慢慢琢磨,她的作业也做得很用心,即便是最难的算术,也从不含糊。   因为基础太差,为了完成课业,她回家后会花很长时间做作业,做完作业后,还要背国语,外文,常常忙到爹娘都睡了,她还在边念叨着,边抄着英文单词。   那厢潘二娘看着闺女屋里的灯,忧虑道:“怎么这么晚了还在读书?”   赵朋泡着脚,舒服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她功课跟不上,可不得花时间赶进度?”   说起这个潘二娘更愁了:“就因书念得不好,其他同学都不同她玩,这……唉……”   赵朋默了默,也长长叹口气:“哪里单是因她学习不好呢?学里的孩子都是富贵人家出生,也就是福姐儿家境贫寒些,人家看她不起,要不……给福姐儿的零用再涨些吧。”   “零用倒是不必涨,她一个小人家哪里用得那么多,何况花钱也买不来朋友,你莫要太纵着了。”潘二娘挨着丈夫坐下,给他不轻不重的捶腿,“福姐儿有你这个爹真是天大的福气。”   赵朋一笑:“是我想岔了,孩子的事儿还得看她自己,慢慢来吧。”   两口子亲热了说了会儿话,一起歇下了,容真真学到打瞌睡时,也自个儿去缸里舀了瓢冷水,洗了脸冲了脚,上床歇息了。   睡前她摸摸枕下的铜子儿,想了想,虽有些不舍,还是从好不容易存下的私房钱里,摸出三个放到衣兜里,加上明日娘会给两个铜板,就有五个了。   她想着再遇到妞子,可以接济接济这个要好的,能说知心话的玩伴,但之后一连数日,她都没再遇到她。   不过她很快就没心思去想妞子的事儿了,学堂里发生了一件与她有些许关联的事——她爹兄弟的女儿,她的堂姐,要进她的班级读书了,这叫她还算平静的生活,凭空生出些波澜。 第12章   赵珍是赵朋异母兄弟赵志的女儿,赵志他老婆为他生了一儿一女,长子赵明,已经在上中学,次女赵珍一直在家里头呆着。   照赵志的话来说:“丫头片子上什么学,白浪费钱。”   事实上赵志一家可比赵朋富多了,他继承了他爹——当初平京人称赵爷的那位的家业,赵爷原也是草根出生,挣了大半辈子,打过群架玩过命,好不容易挣下一个诺大的车行,全交给了后头老婆生的儿子。   赵爷原配就是赵朋他娘,是同他一个村里出来的,话说赵爷也是个人物,从一穷二白的境地,赤手空拳在平京置下一份家业,可底下爬上去的小人物一朝得了势,不免会犯些暴发户常犯的毛病,贪花好色,喜新厌旧。   当然,他自个儿不会说他好美色,他只会说他那原配“村气,拿不出手,带到朋友面前叫人笑话”,于是他也学了人家的样儿,养了个女学生做姨太太,陪他见客。   赵爷自觉情深义重,发达了也没把黄脸婆撵出去,你看,那黄脸婆啥也不会,他不照样供着她吃,供着她穿?   他那原配老婆呕都要呕死了,赵爷成日不着家,就在外头与狐狸精鬼混,连他亲儿子都十天半月见不到一回爹。   后来外头的那个苏姨太太生了儿子,更是了不得,赵爷给她买衣裳买首饰,让她打扮得光鲜亮丽,与她比起来,屋里的正房大老婆反倒成了个灰头土脸的丫鬟了。   赵朋他娘气不过,闹到苏姨太太门前,破口大骂狐狸精,尽晓得勾引人家丈夫,她是不敢骂她男人的,男人是天,她的吃穿,她儿子的吃穿,都要从她男人手里来。   既然不敢骂丈夫,就只好逮着狐狸精骂,熟料赵爷正会客,嫌她在外头闹着丢他的脸,打发了客人后,当着苏姨太太的面儿,把大老婆打了一顿,又断了她的生活费,叫她里子面子丢得干干净净。   赵朋娘受了这回气,彻底在三儿面前抬不起头来,回去后就气得起不了身,拖拖拉拉气了一年半载,活生生给呕死了。   她这一死,却正合了赵爷和苏姨太太的意,赵爷索性就明媒正娶,叫苏姨太太做了他老婆,成了风风光光的赵太太。   赵朋那时还年轻,他恨气死他娘的爹,恨妖里妖气的苏姨太太,也恨那总是与他争抢的弟弟,家里压抑得已没有他落脚之地,只要回去就只能听见他爹嫌恶的呵斥,于是他也学了他爹,成日在外头鬼混,与一帮狐朋狗友醉生梦死。   他这样不成器,赵爷自然不会怪到自个儿身上,他没让他缺吃少穿,哪里对不住这个儿子了?赵朋不学好,是让亲娘给教坏了。   这样一想,他再难喜欢上长子,瞅瞅幺子,乖巧孝顺,很得他心,怎么都是做儿子的,哥哥却比不过弟弟?显然是不同的娘有不同的根脉,他原配坏了他赵家的种!   再加上赵太太日日吹枕头风,因此百年后,赵爷理所当然的把几十年置办下的基业——赵氏车行留给了小儿子,至于长子,他只打发了一些大洋,毕竟照他看来:“分给那小畜生再多家产,也得给我败光喽。”   赵朋分的那点钱,还是他爹看在他好歹是自己一条血脉的份上,给他的一点安家费。   赵爷死后,赵朋傻眼了,他被异母兄弟客客气气请出家门,昔日狐朋狗友也大多不愿再与他来往,他兜里只有一笔微薄的安家费。   独自怅惘的走在街头,赵朋发现自己竟无处可去了,稀里糊涂混了二十多年,他终于醒悟了。   他拿着安家费自己开了个小店,后来慢慢学了办红白喜事,成了这一片儿的小人物,人家办大事都来请他。   可再怎么混,他也比不上他爹用一辈子挣下的家业,虽然赵氏车行在小赵爷赵志的经营下已大不如从前,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赵志的家产依旧是赵朋那家小店所不能比的。   即便赵朋家境富裕,可也没想过要送女儿去上学,他可以给赵珍买好看的衣裳首饰,上学却很不必了,反正丫头学了这些也没用,男丁要打理产业,女娃只消一副嫁妆打发出去,安安分分守在夫家,为丈夫生儿育女,侍奉公婆,才是正理。   赵珍自己也不喜欢读书的,读书哪有喝茶聊天,逛街看戏来得有趣?可自从听说大伯家的便宜闺女都去上了学,她不干了,凭什么那穷丫头都能上学,偏她不能?   在家里吵闹了几日,赵太太被她吵得头疼,便遂了她的意,送她去学堂,她逛街是花钱,上学也是花钱,就当哄她玩了。   也不知赵珍是怎样想的,她非要读容真真那个班,若说她读东明学堂是因为她哥哥在中学部上学,那她选容真真同一个班就很没道理了,铁定打了什么歪主意。   容真真是没见过赵珍的,当赵珍穿着精致繁复的泡泡袖蕾丝洋裙,站在阳台上做自我介绍时,她完全没意识到这是爹说过的二叔家的女儿。   当然,赵珍也不认识容真真,但她知道容真真在这个班,下课后打听一下她的名字,就知道是谁了。   赵珍与容真真一样,也没念过书,区别在于后者是没机会念,而前者是不想念。但班里有几个她从小认识的手帕交,虽然这手帕交的交情不知掺了多少水分,可到底能同人家说上话。   周秀便是赵珍关系最亲密的友人,她父亲是卫生署的副署长,与赵氏车行其实没有什么生意上的来往,不过正是由于没什么生意上的来往,赵珍才和她玩得到一块儿去。   赵家要求着靠着的,赵珍不乐意去讨好人家,比赵家不如的,赵珍又打心底里瞧不起人家,故而能与她玩到一块儿的不多。   周家姑娘父亲当的是卫生署的官,与车行生意八竿子打不着,但毕竟是当官的,赵珍觉得同她玩不掉份儿,且周秀头脑简单,赵珍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同她在一起很有智力上的优越感。   这会儿赵珍就在同周秀打听:“咱们班那个叫容真真的是谁啊?”   周秀昂了昂头:“呶,那不是,你打听她干嘛?”   赵珍往容真真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一个身无二两肉的丫头片子,正端端正正的坐在座位上,认认真真的写写画画,笔尖在纸上摩擦出有规律的沙沙声。   嗤,原来是这么个小豆丁。   赵珍今岁十二,因打小吃好喝好,看起来都是个大姑娘了,而容真真才八岁,身体又亏得厉害,比实际年龄还显小些,像根没发好的豆芽菜。   她谨慎的问了一句:“你觉得这人怎么样啊?”   周秀不以为然道:“还能怎么样?听说没有一点基础就来读书了,而且好像家里也不怎么样,不过但凡家里好点的,也不会什么都不教就让她这么来上学吧?都没人同她玩的。对了,你还没说哪,你打听她干嘛?”   赵珍嘴角微翘,在家里听长辈们说大伯的不是听多了,她一个没什么干系的小辈,也以斗败大伯家的人为荣,这会儿听见同学这么瞧不起这个假堂妹,她心里可舒坦了,好像打败了谁,得到了什么天大的胜利。   她故作神秘,把容真真的来历讲给周秀听,附近的同学听到她说八卦,也都围过来,听得很起劲。   赵珍见这么多人都乐意听她说话,仿佛她成了个什么重要人物,心里可得意了。   她说得兴起:“我那大伯年轻时就浪荡得很,一点都不争气,听说我爷爷都是被他气死的。”   大家都露出惊讶的模样。   一个女同学问她:“容真真原来不是你大伯的女儿?”   赵珍讥笑道:“我大伯哪里生得出?她是大伯娶的那个寡妇带来的。”   众人听了,都面露鄙夷,不知鄙夷的是生不出儿子的赵朋,还是再嫁的寡妇,抑或是身为拖油瓶的容真真。   原本过了这么久,班里的同学对容真真的新鲜劲儿都过了,可赵珍一闹,自己得意了,却叫人家陷入麻烦。   坐在容真真前面的女孩子转过头来:“诶,你爹真不是你亲爹?那你亲爹呢?” 第13章   容真真皱起了眉,用这样的态度问她这种事情,她觉得很讨厌,她想起亲爹过世那一天,家里来了许多街坊邻居,挤得连屋子都站不下脚了,所有人都打着关切的幌子,名正言顺的看热闹。   她们嘴里说着节哀顺变,却在潘二娘被念叨得止不住眼泪时感到心满意足,她人的悲苦使自己得到了某种慰藉。是的,生活已这样难,瞧见有人过得更悲惨,好像就可以劝慰自己:世上谁人不受苦,老天不独对我坏。   不单如此,她们带着怜悯让人节哀时,事实上也不定有几分真心,真听了她们的话,哭得不够恸,又会有风言风语传出:连丈夫死了也不伤心,这样的女人心肠太毒太硬。   看似体贴热心的劝慰并不是要让人真的得到安慰,而是使自己得到道德上的满足:我是一个如此心善的人。   然而,这样虚伪的关怀总比把看热闹写在脸上要好得多,与容真真一个班级的女孩子年纪都不大,小的只有七八岁,大的也才十一二岁,这样的年龄的孩子还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问她的那个女孩显然也是如此。   “喂,你说话呀。”见容真真迟迟不回答自己,女孩不满的推了推她的胳膊,“你是哑巴吗?”   “我不想说。”容真真缩了缩胳膊,有些排斥的避开她。   “你!”那女孩子悻悻的住了嘴,虽然爱八卦了些,可她的教养不许她在人家拒绝自己时还寻根究底。   可看戏看得正起劲的赵珍不愿这场好戏如此轻易地落幕,既然一个主演已经退场,那她就亲自来把这场戏唱下去。   “嘁,你那不要脸的寡妇娘攀上了我那不孝的大伯,你当然说不出口,要是我爷爷知道大伯讨了个破鞋,说不得又要被气死一次。”   听到这番刻薄的言语,容真真这才知道原来新来的同学就是二叔家的女儿,果然和爹说的一样,二叔一家都不是好人!   她很直白的纠正道:“我爹没有气死爷爷,你奶奶气死了我奶奶,我娘是爹爹抬轿子娶的,不是破鞋,你奶奶不是抬轿子娶的,那才是破鞋。”   赵珍被噎得满脸通红,憋了半天才愤愤骂了一句:“穷鬼。”   容真真不开心道:“二叔有钱是爷爷给的,我家虽然没你家有钱,但都是我爹自己挣的。”   “你!”赵珍先是气愤,转而一想,却又得意了,“哼,爷爷乐意把家产留给我爹,是大伯自己不争气,一个子儿也不给他留。”   容真真觉得她好烦,有些不耐:“你为什么一直找我吵架,我不想理你,你可以走远点吗?我要背课文了。”   赵珍把她的课本从桌上抓起来,不屑的打量了两眼:“作出一副好学生的样子,当谁不知道你考试没及格呢。”   容真真不满的把课本从她手里夺回来:“我没及格是因为我以前没学过,所以课程跟不上,你没有不及格是因为你压根儿没考。”   她爱惜的抚平书上的褶皱,心里有点生气,她很讨厌人家弄坏她的课本:“你把我的书弄坏了,真的好烦人啊。”   旁边的同学都窃窃私语起来,赵珍涨红了脸,觉得自个儿吵架没吵赢非常丢脸,她上前一步,手高高扬起。   容真真连忙将书挡在面前,熟料手还没打下来,就被另一只手拦住了。   赵珍气急败坏道:“秦慕你拦我干嘛?”   拦住她的是班上的一个男同学,也就七八岁的样子,男孩子本就比女孩长得晚,岁数又差了那么多,他看起来比赵珍足足矮了一个头。   秦慕一脸严肃:“你欺负比你小那么多的女生,不觉得羞愧吗?”   赵珍翻了个白眼,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你放心,我不打你,别多管闲事。”   秦慕没有让开:“你再这样小心我叫先生了。”   叫先生?赵珍一懵,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学堂里,闹事是会被罚的,可她不愿就这么被人压下去,梗着脖子道:“有本事你就去叫,去啊!”   旁边的同学怕把事儿闹大,都纷纷劝说,赵珍有了台阶,打算放两句狠话就罢了,谁知教他们国文的先生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奇怪道:“你们聚在一块儿干嘛呢?”   赵珍慌慌张张瞪了秦慕和容真真一眼,意思很明显,要威胁他们不许在先生面前乱说。   其余同学都很默契的闭了嘴,谁也不肯把事儿闹到先生那里,但容真真可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先生一问,她就清楚明白的说了出来,一个字儿不多,一个字儿不少,压根没理赵珍那凶恶的眼神。   先生听了,很严肃的问:“这是真的吗?”   赵珍还想否认,可秦慕毫不客气的肯定了容真真的说法。   迎着先生谴责的目光,赵珍心虚的低下了头,然而先生并没有选择在这个时候教训她,而是对一帮围观的同学道:“都回座位上去。”   赵珍忐忑不安的听了课,但这一整天,先生都没有找她谈话,她放下了心,以为这件事就这么揭过了,还挑衅的看了容真真好几眼,谁知散学时,助教把她叫去了教员室。   她一进去,就挨了一通教训,最后先生吩咐她:“明日请叫令尊来。”   赵珍本就被说得面红耳赤,抬不起头,闻言红着眼睛道:“我不过是说了她两句……”   先生却不听她的辩解:“你才来第一天,不光辱骂同学尊长,还差点打了她,难道你不知道她比你小了四岁吗?何况既已有同学制止,你为何不听从人家的劝告?这件事必须从严处理。”   她咬了咬牙,道:“我父亲有事,可否让我母亲来?”   先生点头应允了,赵珍心里松口气,要是她敢让她爹来学校丢份儿,不知回去后得挨多少收拾,还是娘好说话些。   周秀在教员室外等她,看见她出来,忙问:“先生怎么说,没责罚得太狠吧?”   赵珍眼泪唰唰留下,带着丝泣音:“先生让我叫我娘来。”   周秀没料到这件事还要捅到父母面前,不由为她不平:“才多大点事啊,至于吗?容真真也太讨厌了,要不是她说给老师听,哪里会有这么一遭?这个告状精!”   她见赵珍眼泪啪嗒啪嗒流,连忙说了无数好话安慰她,想方设法逗她笑,她虽然嘴碎,爱说别人坏话,可对这个十分喜爱的好友,却有说不完的耐心。   赵珍心里却有点烦,在朋友面前受了先生训,还要请家长,这是件很没面子的事儿,偏生周秀没眼色,一直在她面前晃,叫她好不尴尬。   走到校门时,她装作自己想起什么事来,对周秀道:“我还有点事儿,今天就不同你一起回家了。”   周秀遗憾的与她道别,赵珍绕了个远路,自己一个人回去了。   另一头容真真在路上碰见秦慕,叫住他:“谢谢秦同学今天帮我。”   秦慕点点头,只道:“举手之劳。”   两人都一本正经,一副大人做派,过往行人有看到的,都忍俊不禁,可他们自己却丝毫未觉,郑重道过别后,各自回家。   秦慕在外头走着,磨蹭着不想回去。   他娘是京城富商秦二爷养在外头的姨太太,秦二爷每年都会来两回平京,和外头这个太太过一段快活日子后,才回京城去。   前几日他爹刚走,他娘成日里闲得无聊,天天约一些和她一样出身的太太打马吊,公馆里弄得乌烟瘴气的。   在外头盘桓了时间,他还是在天黑前回了公馆,几位太太正陪着他娘打马吊,见他回来了,笑着叫住他:“哟,小少爷回来啦?”   “啧,别看他一个小人家,生得真俊,日后不定得祸害多少小姑娘。”   “这副样貌可比秦二爷强多了。”   一个太太冲他招招手:“小少爷,你知道你爹是谁吗?”   几位太太都意味不明的笑了起来,秦太太咯咯笑着扔了张牌:“别在孩子面前胡说。”   “什么胡说不胡说的,秦二爷有这样好的种吗?”   “哈哈哈……”太太们都笑得前仰后合。   秦慕没有搭理那位招他的太太,背着书包自己回了房。   这些太太都当小孩子不懂事,其实秦慕远比她们想的要懂得多,像这样的话说多了,秦慕自己也隐隐怀疑起来,原先他是盼着他爹来的,可自从心里有了疑影,他见着他爹就有些怕。   正因为这些太太老拿这个开玩笑,今日秦慕见到容真真被人那样说,才感同身受的生出了些许愤慨,替她出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终于出来了,珍惜还未贫穷的他 第14章   第二日上学时,赵珍果然把她娘叫来了,小赵太太从未如此丢过脸,她哪料到女儿第一天上学便犯了错,累她也得往学里走一遭。   赵珍昨日回家压根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她爹,若是她爹知道了,多半会挨顿好打,只偷偷摸摸告诉她娘,又求告无数次,才让小赵太太答应瞒下来。   小赵太太向来好面子,出了这档子事,颇觉羞耻,来学里都恨不得遮着脸,等与先生谈过话,她气得在外头就把赵珍骂了一通,赵珍被说得抬不起头,最后是红着眼睛回课室的。   正巧前儿测验的成绩下来了,容真真头一次门门功课都及了格,虽然这个水平在班上几乎都要垫底了,但若考虑到她入学方一月有余,且之前全无基础,这种进步就很大了,连教她的几位先生都忍不住夸赞了她。   容真真得了夸赞,心里特别愉快,她仔细将卷子收起,预备散学后拿给爹娘看。   但还未到家,她在半途中就碰到了爹。   城里一个大户人家娶二房,请了赵朋去办喜事,赵朋把大宗事项都办了,余下的交给跟着他跑腿的几个小徒弟去做,自己先走了。   说是徒弟其实也没正经拜过师,都是昔年好友的子孙,没什么本事,爷娘托付给他,让他带着学门糊口的手艺。   今日这户人家出手阔绰,赵朋走时,打发了一斤肉,一包喜糖和两个凉菜。   有菜正可配酒,赵朋在酒铺里打酒时,见到容真真背着书包,慢摇慢摇的往家走,他叫住了她,父女两个又买了花生米和炒黄豆,一块儿提着东西回去。   两人脸上都是疏懒而惬意的,好像天底下没什么值得烦心的事儿,那样相似的神态,说不是父女都无人信。   容真真做赵朋的女儿做久了,性子也活泼开朗了些,她特别喜欢这个爹,忍不住把考试取得“好”成绩的消息向他显摆。   虽然只是将将够及格,但想想,一个月以前她还什么都没学过,就知道她是真的下了苦功夫的。   赵朋把她的答卷翻来覆去的看,越看越满意,连连赞道:“你是个有出息的,爹日后等着享你的福哩。”   他心里爽快,一路上为她买了无数零嘴,容真真左手拿着糖葫芦,右手拿着小糖人,背包里还装着炒栗子。   潘二娘看着他两个大包小包的,嗔怪道:“给孩子买那么多零嘴干嘛?没得惯坏了她。”   赵朋笑眯眯的像个弥勒佛,他拿着几张纸,在潘二娘面前挥了挥,“瞧瞧。”   潘二娘不识字,哪晓得这是什么玩意,接过纸后面露疑惑。   “拿倒了,这是福姐儿的答卷,门门都及格了。”   潘二娘不懂读书的事儿,看赵朋一脸喜色,真把及格当作是个什么了不得的大功劳,忙将手在帕子上擦了擦,极为珍惜的将答卷上的褶皱抚平,“嗳哟你咋不早说,我都弄坏了。”   她心里高兴,早把零嘴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一把将容真真拉到跟前,拍拍她的头,欣喜道:“我福姐儿真是争气。”   等晚上吃饭时,容真真看到自己那几张答卷已经被裱了起来,就挂在饭厅的墙上,她只觉得脸上发热,娘没读过书所以不晓得,可她能不知道吗,这种成绩都是垫底了。   可看着娘以她为傲的模样,她最终什么也没说。   因容真真得了“好”成绩,潘二娘不但整治了她男人的下酒菜,还专为女儿做了她爱吃的虎皮椒,用酱汁腌得烂烂的,容真真吃着这个,连下了两碗饭。   晚饭后,潘二娘拿了粽叶包粽子,明日就是端午,是她嫁给赵老板后的第一个节,她自然是要好好办得,容真真过去帮她打下手,潘二娘不要她去:“快去温书,我这里不要你。”   容真真已经把手洗了,她没有离开,“我明儿不上学,连着放三天的假呢,有时间温书的。”   听她这么说,潘二娘才允了她来帮忙。   包粽子的馅料早已准备好了,潘二娘打算包三种,一种豆沙,一种咸肉,一种是什么也不加的白粽,容真真尝试着包了一个,因为从前没包过,她包的不仅不好看,饭粒还从叶子的缝隙里挤了出来。   潘二娘有些嫌弃:“你别包了,白费一片叶子。”她把手头一个包好的粽子递给她,让容真真用棉线绑起来,这个活儿容真真会做,每个粽子都绑得很结实。   等把粽子包完了,一个个拳头大的粽子堆满了整整一桌,潘二娘就赶容真真去房里看书了,容真真却站在原地没动。   “咋了,有啥事?”   容真真踟蹰了一下,还是道:“娘,我同妞子约了一块儿去做小买卖呢。”   潘二娘诧异道:“做什么买卖?”   容真真细细解释了一下,端午这几日大街小巷都有人游玩,她早就和妞子约好了,要进了五色线和栀子花去卖。   栀子花是有一户老婆婆家种的,妞子同老婆婆商议了,卖了花的钱对半分,而五色线能拿到货的地方可多了,压根不必费心。   潘二娘听了哭笑不得:“哪里就要你挣钱养家呢?还是好好读书才是正理。”   容真真喏喏道:“我已经与妞子约好了的。”   “你这丫头,约好了才同我说。”潘二娘有些嗔怪。   赵朋插了一句:“她要去就去吧,学点做买卖的本事也是好的,你们打算去哪儿卖?”   这个容真真早就想好了:“天桥,娘娘庙,西山……都使得。”明日端午,这些地方肯定有很多人去玩。   赵朋点点头:“你们这主意好,想的也周全,只是端午人家也买艾叶和菖蒲,我前面店里也在卖,你顺带着多赚几个子儿岂不好?”   第二日容真真果然拿着一个小篮子,里面装满了五色丝线,篮子边上别满了花,艾叶和菖蒲,行走间不光有栀子花浓而不腻的芬芳,还有艾叶与菖蒲带着微苦的清香。   容真真和妞子先去的天桥,端午学校不上课,许多女学生很早就起来,梳妆后结伴出门玩。   她们都是年轻爱俏的,正是喜欢打扮的时候,遇到卖花的,大多会买上一两朵,别在衣襟上,白色的花显得肤色更匀净,花瓣上滚动的露珠如明亮的眼眸,跑跳间,花香就和着清脆的笑声传到远方去。   栀子花卖得极快,两人去老婆婆家补了一道货,把所有绽放的花都剪下,依旧很快卖了个精光。   日头渐渐上升,大街小巷的人更多了,常见着爹娘爷奶带着孩子逛庙会,看龙舟,容真真和妞子在庙里逛了一圈,又到河边走了一趟,不光把菖蒲和艾叶卖了,五色丝线也卖了半篮子。   在这样的热闹日子,便是家境一般的人家,也舍得给孩子买一条丝线戴在手腕上,五色线,长命缕,消灾去百病,辟邪佑长生。谁不盼自己的亲人平平安安呢?   过了午时,妞子回家把小毛儿叫上,小毛儿上回被他爹打折了腿,养得又不精心,因此落下了病根儿,走路一瘸一拐的,如无意外,大概这辈子都是瘸子了。   几个小孩子并不能意识到瘸腿是多严重的事儿,只以为走得慢些,谁也没为此担忧。   容真真挽着妞子,妞子牵着小毛儿,三人一块儿在外头吃了碗豆花,卖豆花的老爷子看他们几个年幼,格外关照了些,满满一碗豆花几乎要溢出来。   热热的豆花浇上红油油的辣子,再撒上一把葱花,散发出顶香顶美的味儿,吞下一口豆花,热气和辣劲儿直往头顶冲,汗就刷刷流下了。   小毛儿馋得口水直流,有个万事不管的爹,他时常饥一顿饱一顿,连饭都不定吃得上,哪里还能尝到什么好食?所幸他有个疼他的姐姐,时刻记挂着他,不然他早饿死了。   今日刚赚了几个钱,妞子就带着弟弟出来吃顿好的,小毛儿唏哩呼噜,连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   吃了一碗热热的豆花,妞子带着容真真和小毛儿继续往河边走,这会儿正在赛龙舟,河边挤满了人,都在看热闹呢,人一多,买卖自然也就做起来了。   上午时妞子的生意不如容真真好,因为她老是怯怯的,连话也不敢多说一句,能卖出东西都多亏节日里人家愿意花钱,等到下午时,这种情况改善了许多。   一是铜子儿关系到肚子,为了不挨饿,妞子也会逼得自个儿张口,二是她身边带着个瘸腿的弟弟,人家看了怜悯,觉着她不容易,不买也买了。   可买卖太好是要招人眼红的,卖花卖丝线绝不止他们一家,可买东西的也就那么多,客人买了他们的,别人的又往哪里卖?   两个瘦瘦弱弱的小姑娘带着三岁的瘸腿弟弟,这样的确叫人怜悯,买卖也更好做,可这也意味着好欺负。   于是他们被一伙大孩子堵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躺在床上,看着我家的吸顶灯,进入一个奇妙的世界,总感觉灯泡里隐藏着无数宇宙的样子,所以就产生了一个超大的脑洞……   然后兴奋得睡不着,爬起来做大纲做设定,分分钟想开新文的节奏   但我克制住了,这本是一定会更完的,就当练文笔~因为写的过程中发现自己很多缺点,练一练免得下一本浪费了自己的脑洞 第15章   这伙混混只有十一二岁,个个都是在街头摸爬滚打长大的,虽然身子骨不是很健壮,但摔摔打打里熬出的的拳头可比铁还硬,一捏一捶便是好大个伤疤。   对面足足有七八个人拦住三个孩子,为首的一人额上有疤,两道眉又短又粗,眼神很凶,他恶狠狠的威胁道:“谁叫你们来抢生意的!把钱都交出来!”   凭什么!   容真真鼓起勇气反驳:“这钱又不是你挣的,凭什么给你!”   短眉毛横眉竖目:“凭什么?就凭你是在老子地盘上做的买卖!”   他对旁边几人使个眼色,几个小流氓一拥而上,团团围住,一个黄脸小子伸手去捉妞子,很显然,他们这是要直接搜身。   妞子死死护住荷包,黄脸粗鲁的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细弱的手腕已被抓出伤痕,但依旧坚决把荷包捂紧。   短眉毛催促道:“快点,别磨蹭。”   黄脸加了把劲,妞子的骨头被掰得咯咯响,她脸上不由露出痛楚的神色,容真真忙上前去扯黄脸的手,被他一把甩开。   两个女孩子心里都清楚钱是保不住了,妞子看了容真真一眼,目光中已露出妥协,然而,就在这时,一直被众人忽视的小毛儿愤怒的扑上去咬了黄脸一口:“不许打我姐姐!”   黄毛的手臂霎时间出现一个深深的牙印,青紫的印记上残留着口水,他怒不可遏的将小毛儿弹开,伸手去掐他脖子。   妞子脑子一蒙,抬脚往黄毛□□一踹,黄毛吃痛,缩回手捂住命根子,容真真瞅准机会,推开拦在前面的人,拉着妞子就跑,妞子眼疾手快,拽住小毛儿,三人竟从几个小混混的包围圈里冲了出来。   然而,妞子和容真真不过是八岁大的女孩子,小毛儿更是只有三四岁,他们的腿脚哪有几个大孩子快?趁着小混混愣神的工夫,他们跑了出去,可短眉毛很快反应过来,带头追了上来。   更不妙的是,小毛儿在这关头还跌了一跤,妞子拉着他跑得急,但小毛儿人小腿短,前儿又瘸了,怎么能跟得上呢?被拖着跑了没几步,就绊倒在地上。   妞子急急忙忙扶起他,却发现小毛儿的脚扭伤了,已经走不得了,妞子不能丢下弟弟,容真真也不能丢下妞子,这样一拖拉下来,很快便被追上了。   短眉毛怒道:“跑啊,怎么不跑了?”他原本只是想拿了钱就放过这几个小鬼,现在可不这么想了,不给他们一点教训,他心里就不痛快。   妞子不由得抖了抖,她是挨打挨怕了的,她带着一丝颤音道:“我把钱都给你,你放我们走吧。”   “呵……”短眉毛嗤笑一声,“想走可没那么便宜。”   容真真愤愤道:“你们欺负小孩子,真不要脸!”   短眉毛微微一愣,旋即冷笑:“老子这是替你爹妈管教你。”   看来今日是无法善了了。   恐惧到了极致,妞子反而不觉得怕了,一股淬了毒的恨意从心中升腾,简直要撑破她的胸膛,再化为利刃射出,将这些人千刀万剐。   妞子想要拿把刀砍死这些混蛋,把他们剁碎了扔到白河里去,永远沉在水底,死了也没法投胎,生生世世做水鬼去!   她有理由有这么大的恨意的,做买卖的本金是借的,米缸里已空了半月,受伤后无人医治……想到这些,她恨不得将这些人活吃了,别看抢走的只是一袋铜板,实际上这袋铜板已等同于两条性命。   妞子怒火高涨,她好像一半在沉溺在梦里,一半又泡在冰水中,一半浑噩,一半清醒,只觉得自己有了非同一般的力量,这些高大的少年却成了蝼蚁一般的微物,卑贱而渺小的性命握在她手中,她的目光不由在脚边的石头上逡巡。   她要砸死这群混蛋,哪怕拼了性命!   正在此时,传来一阵呼喝:“干什么呢!”   这呼喝似一瓢雪,将妞子未醒的一半也冻醒了,她手指僵硬,忆起自己方才竟那样冲动,她恐惧极了。   妞子同容真真回头看时,见到一伙身量高大的青壮男子,正拿着棍棒往这边赶来,妞子从中看到了虎子爹。   容真真已经惊喜的叫了出来:“陈三叔!”   陈三还未听过她叫得如此亲热,往常这福姐儿成日忙活着照顾潘二娘,又要操心着养家,连个笑模样也难得,哪里有这么开朗?   他只点点头,又虎着脸冲着那群小子:“你们在干什么?”   短眉毛一行一脸晦气:“妈的,居然有后台,老狗,别多管闲事,这儿可是豹爷的地盘,他们在豹爷的地儿做买卖,难道还敢不上供?”   豹爷是这一片的地头蛇,在这儿讨生活的脚夫小贩等下九流人物,都要敬着他,他手下一帮混混,个顶个的高大,短眉毛这些人只能算小弟的小弟,压根同豹爷搭不上什么边儿。   豹爷精于从穷人骨头里榨油养活一群恶棍,短眉毛也学得不差,在这片地界上,连个卖报纸的报童也找不着,走街串巷的小买卖全由他们包圆了,若遇到软弱可欺的买主,他们还要强买强卖,逼迫人家用高价把一些不值钱的鸡零狗碎买下来。   为了能把每一个铜子儿捞进兜里,外来的小孩是不许在这儿卖东西的,只要敢来卖,无论挣多少钱,小混混能全都给抢了,至于这些孩子被抢了钱后是会被骂一顿还是打一顿,抑或没钱吃饭,他们并不关心。   陈三并不被短眉毛这一套说辞糊弄住,他只问了一句:“豹爷知道你们几个抢三岁孩子的钱吗?”   短眉毛一行霎时间哑口无言,要知道豹爷虽干的是欺压良善的活儿,却自诩为忠义之士。   什么,你说他抢钱?这怎么能叫抢呢?分明是保卫一方安宁,老百姓心生感激,自愿交纳的保护费!   也正因如此,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儿要是露出来,就打了豹爷的脸,到时候别说借着豹爷的名头混,被打折手脚都说不定。   是的,豹爷的确知道有这么一伙小混混仗他的势欺人,但只要再过几年,他们就会成为他手下的得力干将,他自己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哪里会管未来的小弟捞点小油花呢?   只是这样的事可做不可说,若说出来,就将那层遮羞布给扯下来了。   短眉毛阴沉沉的看着陈三,陈三心里也有点发毛,招惹上这群王八羔子可不是什么好事儿,可这是小少爷的吩咐……拿了主人家的钱,再难的事也得办。   他硬着头皮道:“再不走,别怪我大棒子招呼。”   短眉毛冷笑一声:“要有下回,别怪老子废了这几个小兔崽子。”说完,他叫两个人扶起缩在地上捂着裆的黄脸,一群年纪不大的小混混勾肩搭背,自以为很有气势的离去了。   “谢谢陈三叔。”容真真同陈三道谢。   陈三摆了摆手,“谢什么谢,你们两个小丫头居然也敢来这边做买卖,要不是主家小少爷看见了,还不定要怎样。”   小少爷?   容真真顺着陈三的视线望去,看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人——秦慕。   陈三在秦公馆做事,主家的小少爷就是秦慕。   今儿端午,秦太太独自出了门,说是与友人有约,不过她也没忘了自个儿还有个儿子,命佣人带着秦慕出来玩。   秦慕正坐在江边的茶楼里看赛龙舟,忽然见到容真真等人在偏僻处被几个小混混围住了,忙叫陈三唤了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佣来解救,否则他们还不好脱身。   既然正巧遇见了,秦慕就很讲礼节的请三人喝茶。   无论是容真真,还是妞子姐弟,都是头一回上茶楼,觉得新鲜极了。   小毛儿看着碟子里金黄的凉糕,中央点缀着深红色的蜜枣,香喷喷的甜味儿直往鼻子里钻,他情不自禁的咽了咽口水。   秦慕把碟子往他面前推了推,面上严肃得仿佛在发布什么重大的国家决策:“吃吧。”   他转头对着容真真和妞子:“你们也请。”   他也不过八岁,行事作风浑似八十岁,一板一眼,不出差池,像个严肃的小老头儿。   于是容真真也不由自主郑重起来,非常规矩的道了谢:“多谢你今天救了我们。”   妞子跟着低声道谢:“谢谢小少爷。”   几人一起看完了赛龙舟,相互道别,各自回了家,容真真到家时,正闻见一阵粽叶的清香,合着肉香,米香,以及豆沙的甜腻味儿,特别诱人。   她走进院子时,潘二娘恰巧从窗口望见她,招呼道:“快洗了手来吃粽子。”   作者有话要说:   纯洁的同窗情谊,毕竟才八岁 第16章   容真真洗了手,从盆里捞起一个热腾腾的粽子,用帕子包住,将上面的棉线拆下来,拆下的棉线洗干净后要收起来的,日后可以再用,因此须得很小心,不能将线拆坏了。   这只粽子的线不知怎的绑成了死结,容真真解了半天都解不开,热气透过单薄的帕子,烫得她直吸气,粽子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还是没剥开。   潘二娘从她手里拿过粽子,“娘来剥。”她目光在容真真手上扫过,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手咋受伤了?伸出来我看看。”   容真真的手是在被黄脸推开时捏伤的,黄脸手劲儿大,小孩子的皮肉又细嫩,便留下了几个青青紫紫的痕迹。   她简单的把今日的事儿娘说了,潘二娘心疼极了:“这些黑心肝的小鳖孙,你日后不许去做买卖了,这都伤成什么样了,去柜子上拿药酒揉一揉,把淤青推开。”   容真真就踩着凳子去拿了药酒,这一大壶酒是赵朋泡的,里面泡着些杂七杂八的木头和枯叶,据说都是药材。   赵朋隔三差五的要倒上一盅,慢慢咂摸,说是三日一盅酒,活到九十九,这可是能强身健体的宝贝。   他时常也倒上一盅,叫潘二娘也喝,可潘二娘不惯饮酒,头一回喝这药酒,被辣得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冲鼻的辣劲儿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才散去,自此以后赵朋就不叫她喝酒了。   这壶酒不光被赵朋用来当补药补身,平日里有个什么跌打损伤,也是用它来治的,效果比医院里的膏药都好,容真真倒了酒,忍着疼自己揉了揉,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好像真的好些了。   潘二娘在灶房做饭,走不开身,见容真真揉捏好了,就叫她:“给你爹送几个粽子出去,拿碗装着,一样拿一个。”   每个粽子都有拳头大,扎实得很,容真真顶多吃一个就饱了,但赵朋饭量大,三个粽子玩一样就能入肚,只当饭前垫垫肚子。   容真真拿了个大海碗,将粽子装进去,胖胖的粽子冒出个尖儿,她稳稳的端住碗,给爹送粽子去。   今日生意好,赵朋守在前头走不开,趁着这阵子端午,他进了不少东西,有挂在门口的艾叶菖蒲,还有五毒香包、纸折的龙舟、粽子状的小灯……这几日正是赚钱的时候,他连吃饭的时间都舍不得浪费。   容真真到前头店里的时候,赵朋正忙着同几个客人说话,好让他们买下更多的东西。   “买下吧,您瞧这灯,多精致,爱惜着能玩半年不坏,坏了我包换,一年就这么一回,孩子喜欢,咱们当爹的能不遂意?买盏灯,再添两个子儿,还送一只龙舟,这龙舟单买要五个铜板,怎么样?我是个诚信人,从不坑人。”   被劝说的男子穿着粗布衣裳,额上有很深的皱纹,特别老相,显然是手头不太宽裕的,方才他在外头被儿子求了半天,才答应进来看看,可花这么多钱买些不能吃不能喝的玩意……他犹豫了。   跟在他身后的小子拉了拉他的袖子,眼巴巴道:“爹。”他的眼里写满祈求,渴望的目光在小灯和龙舟上打转。   男人在儿子的缠磨下很快动摇了,但他还想杀杀价:“这么两样小玩意要十二文,也太贵了些,能不能少两个?”   赵朋笑眯眯的弥勒脸直接变作个苦瓜,“唉,老哥哥,咱这是小本经营,十五文的货,卖您十二文,已经是成本价,再少两个,就亏本了,您看这龙舟,彩纸叠的,上头的画儿多精细,单论这画,就不止两文!”   他口舌了得,没过多久就成功从客人兜里掏出铜子儿来,那男娃娃左手粽子灯,右手纸龙舟,心满意足的同他爹走了。   赵朋一一将几个客人打发,才闲下工夫吃东西,闻到容真真身上的酒香,他纳闷道:“福姐儿你怎么一身酒味?受伤了?怎么受的伤?”   容真真把今日的事儿又讲了一遍,赵朋立刻道:“打明儿起你不要出去做买卖了,就在家里好好读书,爹不缺你一口饭吃,没零用了就跟爹说。”   她迟疑着点点头,心里有些不舍,今天忙活一天,扣掉成本,净赚了六十八文,这可是一大笔钱啊。   当初她娘还没嫁给她爹时,因卧病在床,家里没有收入,福姐儿就听她娘的主意,花六十文买一大袋面粉,煮面糊糊可以煮一个月。   赵朋大抵也看出她的不舍,语重心长道:“你知道那些读书读得好的能赚多少钱吗?光说教书的,大学教授每月薪酬四百到六百元,比省厅长都高一两百,哪怕当不成大学教授,中学教员每月有五六十,小学教员三四十。”   容真真听了,眼里放出光来,她都不能想像几百大洋得有多少,怕不是金山银山吧?   赵朋又道:“爹不强求你读书有多厉害,哪怕只读完小学呢,也多了几分本事,做买卖都要比人家强,要是能读书呢,你一路读,爹一路送,到时候出人头地,咱赵家也出个女先生,京城一套三进的四合院三四千大洋,做大学教授大半年就挣出来了,你看,读书 多好,文化人,品格高,地位高,薪酬高,比做买卖出息多了。”   容真真从没听过这些,她所能见到最出息的人就是赵朋了,学校里的那些同学,她虽知道都是很富贵的,但也没什么具体概念,她的经历注定了眼界的狭窄,从前她想着跟着娘洗衣裳,后来也只打算长大了招个倒插门,继续开着爹的小店,她是头一回知道这世上 还有其他路,那样好那样光明的路。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将她的心塞得满满的,她迫不及待的要去做点什么,又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赵朋也许自己都没想到,他随口的一番话,竟将一个八岁孩子的心给照亮。   容真真突然对外面的世界,生出了极强的憧憬与向往,她郑重的向赵朋承诺:“我以后要当大学教授,在京城买个大院子,把爹和娘接去享福。”   赵朋哈哈一笑,不以为意的摸摸她的头:“咱福姐儿真有孝心,爹等着。”他并不相信女儿这番话,那些豪富之家的子女,请了几个家庭教师来教,都不定能考上大学,在他看来,容真真能小学毕业,就是个会读书的好苗子,有文化的读书人了。   正说话间,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男子走了进来,他个子挺高,精神气儿很旺,嘴角挂着一丝轻蔑又傲气的笑,派头十足的昂着头,在铺子里打量了一下,用一种很有特色的腔调说:“赵老板,你这儿生意还挺不错?”   他说话时慢悠悠的,拖腔拖调,一听就是个当官的,说来也怪,凡是这些有个芝麻大职位的小官,做事最讲究派头,倒是那些真正呼风唤雨的,无论心里是怎么想,面上都很和蔼可亲,以示亲民。   赵朋瞬间堆出满脸笑:“嗨,这不是宋先生吗?您怎么有空儿来我这犄角旮旯?”   宋先生是税务局的一个小小科员,官不大,官派倒挺大,他淡淡道:“你这个月的营业税可没交啊,这不得劳动我来跑一趟吗?”   赵朋赔笑:“怪我怪我,早该去局里交的,这不过两天黄局长家的公子娶媳妇吗?赏脸让我去办喜事,一忙起来,就给忙忘了。”   “黄局长?”   “对,就是你们税务局的黄局长。”   宋科员的脸色一下子变了,高高昂起的头总算低了下来,从他进入店里,赵朋还是头一次与他的视线对上。   他打开工作笔记本,装模作样翻了翻,“咳,是我搞错了,你已经交过了。”   赵朋故作惊讶:“交过了么?”他一拍脑门,“好像是交过了,瞧我这记性。”   宋科员走时,赵朋还假意留了饭,不过宋科员并没有留下来吃。   潘二娘端了盘炸豆腐丸子出来,“我就说,明明记得你去交了那个什么营业税,怎么今天还上门收呢,果然是他记错了。”   赵朋哼笑一声:“他哪里是记错了,明摆着是要坑咱们的钱,你当他收上去的钱是要交给公家?还不是揣到自个儿腰包里了,这回恰巧黄局长的儿子成婚,请了我去办喜事,不然明知道他坑人,不也得拿大洋将他填饱?”   潘二娘惊诧道:“这也太嚣张了,这样的大贪官一定要告了他。”   赵朋苦笑:“你去哪儿告他?税务局里上上下下勾结,我若是敢去告,别说把他告倒,自己就得先吃牢饭。”   他叹口气,“唉,别说这个了,没吃亏就算好的了。”说到这儿,他趁机教育容真真,“读书的好处就在这儿了,文化人地位高,若咱们家有个文化人,今天这个宋先生就绝不敢上门来。”   容真真点点头,更深切的认识到读书到底意味着什么,她一吃了饭,就自觉回去看书了。   当然,买卖是不打算再做了,不过妞子却从中尝到了甜头,容真真不做,她还要继续做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文人收入是真的很高啊,怪不得那会儿那么多大师 第17章   妞子来找容真真时,她正背书背得走火入魔,口里念念有词,天晓得,她昨日做作业做到深夜,今晨五更就起来背书了。   为免吵醒爹娘,容真真特意压低了声音,但潘二娘早起做饭时,还是被她屋里的灯给吓着了,她敲敲窗:“福姐儿,你起了?”   容真真忙推开窗,有些愧疚的问道:“娘,我把你吵醒了么?”   潘二娘道:“我起来做早饭。”她看着闺女面前的英文书,颇为惊讶,“你这么早就起来念书?”   见容真真点了头,她心疼的埋怨:“读书也不急于这一时,莫把身子熬坏了。”   容真真道:“我已经睡够啦,娘,我来帮你做饭。”   “你念书吧,娘自己来。”   容真真背书时,妞子找了来,身边还带着小毛儿。   “你不去了?”妞子有些失落,“那……就只有我和小毛儿了。”   “你还要做买卖?要是再遇到那群小混混怎么办?你还带着小毛儿,他的脚昨天扭伤了。”   小毛儿说:“福姐姐,我脚不疼了。”   容真真看见他的脚还肿得老高,上面贴着一贴膏药,散发着膏药特有的臭味。   妞子叹口气:“我爹又喝醉了,我不敢留小毛儿在家,他现在连小毛儿也打了。”   自从小毛儿被酒鬼张打瘸以后,他再没个顾忌,是啊,瘸腿了的儿子似乎也没那么精贵了,反正都开了头,打就打吧。   “可你带着小毛儿怎么办呢?那个短眉毛不会许你在他的地盘上卖东西的,他会抢钱,会打人。”容真真对此很担忧。   妞子却说:“我不在那儿卖,换个地方就行。”   “其他地方也有小混混呢?”   妞子想了想:“那我就再换。”   “要是所有地方都有呢?”   “那就一直换。”她的声调虽不高,却很坚定,虽然眼中闪过一丝惧怕,但她很快抿嘴微笑着,“我昨天挣了好多钱,你不要担心我,我卖一会儿就换个地方,在他们抓到我之前就换。”   潘二娘留了妞子和小毛儿吃早饭,姐弟俩都很规矩,不多言多语,甚至连粥也不肯多喝。   给他们添饭时,两人都很有礼的道了谢,也不知从小没娘,却有着那样一个酒鬼爹的他们,是怎样学得这样好的。   临走时,潘二娘一人塞了一个昨天剩下的粽子,妞子犹豫了一下,小毛儿已经先接过了,见姐姐没有收,他不安的想要还回去。   潘二娘笑道:“你们难道还跟我客气?”   妞子便羞涩的道了声谢,然后收下了。   他们走时,潘二娘注意到,两个孩子脚上的鞋都烂得不成样子了,鞋面上全是破洞,脚趾从破洞里露出来,整个鞋底几乎要掉下来,行走间,要掉不掉的鞋底啪嗒啪嗒作响。   她叹口气:“亏得天不冷……真是作孽。”   潘二娘转身往回走,经过院子时,看到女儿在刻苦念书,她专心致志,头也不抬,从她低着的头顶望过去,可以看到那根鲜亮的红头绳。   潘二娘眼睛一酸,在几个月前,福姐儿过得甚至还不如妞子姐弟俩,他们两人能相互扶持,可福姐儿呢?还要养着躺在病床上的母亲,从早到晚,去当铺,去药堂,去给她熬药,还要洗衣做饭,好不容易把这些忙活完了,一刻也不得休息,不停地着织毛衣和手套,她还是个孩子啊。   如今女儿能吃饱穿暖,能坐在宽敞的屋子里念书,再也不必受冻挨饿,潘二娘感激她男人,她现在一点也不后悔结了这门亲,她想:若是福姐儿能过这样的好日子,莫说把我锯成两半,便是下油锅也是使得的。   她擦擦泛出的一点眼泪,从笸箩里拿起了针线。   容真真读书十分刻苦,几岁的孩子,过得比大人还自律,大人会躲懒,她却不会。   她自小过得苦,若有好吃的好玩的,她会比旁人更受不得受诱惑,以往便是如此,潘二娘做了素菜丸子,或者赵朋带了糖油果子,她就忍不住放下笔,去吃点零嘴,说说话,玩一会。   潘二娘怜惜女儿从前过得苦,赵朋也觉得小孩子读书累了休息休息一点也不过分,两人都管得很宽松。   可如今容真真自觉努力起来,她没有浪费一分一秒,除非躺在床上,进入梦乡,她连吃饭时脑子都在不停的记忆思考。   不,准确的来说,就连在梦里,她都时常梦到自己在上课,在背书,在做题。   她那样花心思,潘二娘看得心疼,可她不敢在容真真读书这件事上说太多,这可关系到女儿的前程!   赵朋平日说得多了,潘二娘也渐渐知道读书是件多么要紧的事儿,她听那大学教授一月有六百薪资,她挣一辈子都挣不到那么多,她晓得,书读好了,女儿就能做人上人,再也不受穷挨饿。   她既不敢干涉容真真读书的事儿,又心疼女儿太辛苦,只能每日花尽心思做些好饭好菜,将女儿身体补一补。   大抵是太过用功,潘二娘再怎么补,容真真身上也不见长肉,不过她的气色却好了许多,与跟着娘进赵家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不说容真真,潘二娘也与从前大不一样了。单看穿戴,也知道她必定是过得顺心如意的。   她身上一件八成新的蓝布衫,脚上是同色的布鞋,手腕上是细细的光面银镯,脸上干干净净的,一丝皱纹也无,手上挎着一只篮子,里面装满了菜。   她喜欢下午去买菜,早晨菜虽新鲜,可也贵,而黄昏时菜价就便宜许多,她是节俭惯了的,能省则省,在她看来,新鲜不新鲜的,不都一样是菜?都是一个吃法。   她手巧,为了男人和女儿,又精心研究过怎么做菜。别看她是个没读书的小脚女人,在做饭上,她也可以像个学者一样做研究呢。   刚放下篮子,赵朋提着一个大食盒回来了,他才办完一场喜事,就是黄局长公子的喜事,临走时人家打发了一只大肘子,这可是五福楼的肘子,两百文一只的肘子,平日里谁舍得吃?也只有黄局长这样的大官,才舍得办喜事打发这样的好东西,更别提还有糖,果子,点心和一个厚厚的大红封。   赵朋打光棍时,给人家办了红白喜事后,是要吃了晚上那顿才走的,自从成了家,他晚上必得回家吃饭,每每人家打发了好菜,就带回去加餐。   潘二娘接过食盒,打开看了看,惊喜道:“这肘子真不错。”   “可不,五福楼的招牌,真正的大厨手艺。”   容真真背着书包哒哒进来了,她嗅了嗅:“好香,爹从喜宴上又带了好菜?”   她凑过去看了看,金红的肘子软烂鲜香,令人食指大动,她陶醉的耸了耸鼻子。   赵朋笑道:“你要是什么时候各科成绩能拿到优,爹就带你去五福楼吃一顿。”   容真真从书包里拿出答卷,赵朋接过一看,顿时笑得合不拢嘴:“都是满分,福姐儿出息了。”   “算术不是满分。”   “差不离,差不离。”赵朋笑呵呵的,顺手从今天得到的大红封里摸出一枚银元,“这是爹奖励你的,想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就自己去买吧。”   潘二娘大惊:“她一个小孩子给那么多干嘛?回头就乱花了。”   赵朋摆摆手:“福姐儿是个乖孩子,不会乱花,你别瞎操心,下回考得好了,我还有奖励。”   自打刻苦读书后,容真真的成绩一路上升,最近几次测验一次比一次好,现在除了算术,她门门功课都是满分。   在成绩提升以后,班里的同学也肯睁眼瞧她,毕竟读书的都是富贵人家的子女,虽然年纪还小,可估量一个人的价值几乎是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此外还有一个缘由,那些家境贫寒又不好好念书的,多半是要做人家姨太太的,大家都瞧不上这样的人,容真真既证明了自己不是做姨太太的那一流,自然就受尊重了。   因她整日沉迷读书,少与他人说话,与同学的交际不多,不过其他人虽谈不上多喜欢她,却也没什么恶感。   但有一人例外——二叔家的赵珍,她从第一天与容真真起了冲突,受了教训,便把一切错处推到了容真真头上,总觉得若非容真真,她就不会受先生训斥,也不会被她娘停掉一月的零花钱,更不会在风声传到赵志耳朵里后,被罚跪整整一个小时。   当然,她完全不会去想是自己先出声挑的事儿。   小赵太太自从知道赵珍因与假侄女起了冲突,才使她去学校丢脸,更是对大伯子一家深恶痛绝,时不时就要翻出来说些闲话,在知道赵珍竟考不过容真真后,她对女儿大发脾气,严厉训斥,每回学校测验后,都是赵珍最痛苦的时候。   赵珍在挨骂时,总能生出无限雄心壮志,要发奋图强,将容真真给压下去,可这份雄心基本过不了夜,第二日日头还没出来,就烟消云散,比清晨的露水消失得还快。   但无论赵珍怎么想,容真真刻苦、自律、上进、有恒心,她的成绩一直在提升,照这样的势头发展下去,她定能顺顺当当的走下去,也定能有一个十分光明的前途。   当然,前提是没有任何意外。 第18章   转眼间已是潘二娘嫁进赵家的第四年,她同赵朋恩爱和谐,这四年的日子简直像做梦一般,再加上女儿也很争气,她过得格外舒心。   东明学堂的小学是四年,没几个月容真真就要小学毕业了,她学业优秀,凭她的成绩,应当能进入东明中学的。   赵朋原只盼她能好好念完小学就不错了,谁料容真真竟是块读书的料子,他常说:“咱们老赵家要出个文化人了。”   他无数次设想过等容真真考上了大学,他要怎样大摆宴席,请所有亲朋故旧来庆贺,他在席上又要怎样吹嘘,才能恰到好处的体现出闺女的优秀而又不显骄狂。   他把这些想法向潘二娘诉说时,潘二娘就笑话他:“小学还没读完呢,哪儿就想到那么远了?”   “不远,不远,再过三两年,就出人头地了。”   “你又知道她定能有出息?”   赵朋就瞪大了眼:“哪有当娘的这样不看好自个儿闺女?福姐儿会读书哩,你等着瞧吧。”   他总因那些还未实现的设想而美得找不着北,有时想着想着,就笑出了声,仿佛女儿的辉煌就在眼前。   潘二娘为他这样高的期待而发愁,她私下里对容真真说:“要是你考不上中学该怎么办呢?”   容真真宽慰她:“别担心,只要能顺利毕业,就能上中学,我难道还不能顺利毕业了么?”   “不是要考试?”   “如果第一名都考不过,那就没人能上中学了。”   话是这么说,可潘二娘仍旧很忧愁,碰上女儿的大事,她简直无理智可讲,万一平日都考得好,单单就那一次没考好呢?   见她实在担心,容真真才透露了一句:“先生说我成绩优异,就算不考都能直接升中学的,只是若参加考试,考到前十,可以减免一半的学费。”   这冷不丁一个大炮轰得潘二娘头晕眼花,她有些呆滞的问道:“不用考也能升中学?”   “先生是这么说的,但还不确定。”   “能减一半学费?”   “还没考,不知道能不能减。”   “福姐儿你出息了,你怎么瞒着不说呢?”潘二娘又是喜又是怨,忙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赵朋。   赵朋听了,也惊诧万分:“你先生真这么说?”   容真真点点头,补充了一句:“还拿不准是不是真的,而且先生叫我不许说出去。”说到这儿,她懊恼的捂住嘴,很后悔自个儿刚才没把住门。   赵朋宽慰她:“没事,爹娘难道算外人么?”   他转头嘱咐潘二娘:“你也莫说漏嘴了,若是最终没那回事,岂不伤了福姐儿的脸面?”   潘二娘点头应了,面上是止不住的喜色,赵朋又道:“我约了几个旧友吃酒,今儿晚点回来,你们娘儿俩早睡,不必等我。”   他那几个旧友是多年前认识的,许久不曾联系,都已生疏许多了,这回从山东贩货到平京,赵朋这个主人家不得不好生招待。   其实他心里未必有多乐意去会这些脸都记不大清的朋友,可人家既请了他,他就得去,不然就不算个外场人,是要自绝于友人的,往后没人愿意同他往来。   赵朋换了身挺括的中山装,脚下一双时髦的皮鞋,挺起的大肚子把门襟撑开一小道缝,扣子将肚子上的布料扯得皱皱巴巴的,衣衫很宽松,可架不住人太胖,紧紧贴身的布料把鼓鼓的肚皮勾勒成圆溜溜的酒坛子。   他别扭的正了正领子,老实说,他不是很喜欢这样的装束,他喜欢穿洋布大衫,便宜又体面,然而,不时兴。   大官们总闹着要改良,改来改去却只改了衣裳,好像不穿西装和中山装就是个土脑壳,不配与人说话。   他这几个山东的朋友就是如此,凡是讲究改良,可他们的改良,并不是学西方的本事,强国富民,而是穿西装,穿长裤,穿皮鞋,再抽上洋烟,戴上眼镜,才算齐活了,即便他们的眼睛没有一丝一毫问题。   赵朋去赴朋友的酒局,顺带送了女儿一程,在校门道别时,容真真只觉得眼皮子跳得厉害,她拽住赵朋的袖子不肯松手。   “咋了?”   “没事。”容真真松开,但她很快又拽住了。   赵朋纳闷,平日里也没见她这么黏人,且她读书最积极,怎么今天磨磨蹭蹭的呢?   他很快想到了什么,严肃着脸问道:“是不是学堂里有人欺负你?”   容真真摇了摇头,不舍道:“爹早点回家。”   赵朋哈哈大笑,摸了摸她的头,“爹回来给你带桂花胡同的鸡油火烧,快进去吧,小心迟了先生罚你。”   容真真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不知为何,她今天特别舍不得爹,走得很远了还回头看,赵朋站在原地目送她,矮墩墩的身子几乎成了个小黑点,隔着那么远,他还是发现了她的回头,挥挥手告别。   这一天里容真真都心神不宁,来上课的先生都发现了她的不专心,几乎每堂课的先生都点了她回答问题,而每次她都不得不请先生再重复一遍,虽说因为底子打得好,问题都回答上来了,可在课上走神还是挺叫人难堪的。   教英文的女先生还专将她喊到教员室,问她:“你今天上课怎么老不专心呢?我都听好几个先生说了,是出了什么事?”   她羞愧的摇摇头:“没什么事。”   “那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容真真声如蚊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静不下心。”   女先生叹口气,语重心长劝道:“再过俩月就毕业了,你最好收收心,虽然以你的成绩升中学没什么问题,但能考上前十减免学费岂不更好?”   容真真点点头,失魂落魄的回了课室,她努力想使自己收心,可收效甚微。   赵珍嘲讽道:“某些人得了几次优就真以为自己了不得了,连课也不听。”   容真真心里正烦闷着,平日里她不爱搭理赵珍,不管说什么都只当放屁,可今儿她心情差得很,总觉得有一把火在肺腑间燎烧,自然没那好性儿惯着赵珍。   她硬邦邦堵了一句:“我次次是优,你回回是差,我自然比你了不得。”   “你!”赵珍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容真真抬起头,直勾勾盯着她:“你来。”   她这么个做派,赵珍反而不敢上前了,她因为老找容真真的麻烦,已经吃过不少亏了,小赵太太就因这点破事,被先生请过许多次,一张老脸让她丢个干净。   最后小赵太太也烦了,警告她:“再有下回,叫你爹来,看他打不打得死你,读书比不过人家,还回回被人家整治,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憨货。”   在小赵太太眼里,自家女儿挑衅人家被罚了,不是女儿的不对,而是别人太心机,整治了她女儿,至于她女儿的错处,她是觉得没有的,要硬说有,也是错在人太蠢,整不到人反被整。   赵珍也真怕把她爹给招来了,那她不死也得脱层皮,一时间竟僵在原地不敢上前,她感受着周围看热闹的目光,觉得羞耻极了。   看啊,那个蠢货挑衅了好学生容真真却又怂了。   她认为人家都在这么议论她。   强烈的羞耻心使她眼里竟然泛出泪来,她咬住下唇,死死将眼泪憋住。   容真真不意她居然会哭,头都大了,极困惑的问道:“明明是你招惹我,我还没哭呢,你怎么就哭了?”   旋即她警惕道:“你不要想着装哭先生就会偏袒你,以前又不是没用过这一招,先生不会上当的。”   赵珍:……   她吸气,她呼气,她使劲憋,可眼泪根本不听使唤,刷的流下了。   周秀连忙打圆场:“都别说了,阿珍只是在关心你罢了。”   容真真撇撇嘴,很不以为然,赵珍要是能关心她,母猪都能上树。   周秀这个台阶递得有点晚,赵珍已经觉得大大丢了面子,趴在桌上咬着唇小声抽噎,因为憋得太厉害,整张脸都扭曲了。   “你之前不是不去招惹她了么?怎么最近又去找她麻烦?你哪回找麻烦不是自己吃亏?”周秀对这个是真的好奇。   “要你管!”赵珍愤怒的呵斥她。   见好友冲自己撒气,周秀心里也有点不痛快,但毕竟是从小到大的手帕交,她便好脾气的住了嘴。   赵珍哪里不知道自己会吃亏,连傻子也不喜欢吃亏,可她压根忍不住。   她爹的车行这两年越做越不景气,赵志在经营上没什么天赋,别的车行能请到打车的师傅,造出的车便宜又结实,跑得也轻便,收的车份儿也少,拉黄包车的汉子都愿意拉别人家的车,而赵氏车行江河日下,如今已是苟延残喘。   与之相反的,是赵朋蒸蒸日上的生意,赵朋娶了老婆,又眼见着女儿出息,日后说不得家里要出个大人物,自然干劲十足,卯足了劲儿挣钱,家里的一间铺子已变成了三间。   容真真吃好喝好,穿着漂亮衣裳,爹疼娘爱先生喜欢,就连赵珍挑衅她时,同学们也说:“容真真那么上进认真,你干嘛老找她麻烦?”   而赵珍呢?她哥哥的零用还没什么变动,可她的已缩减到原先的三分之一,而且她爹生意不好时,还老拿她出气,动辄便是打骂,她心里能不平衡吗?   赵珍恨不得容真真现在家里就破产,再也读不起书,从学堂里滚出去!   她暗暗发誓:我愿折寿十年,不,二十年,换容真真家破人亡!   作者有话要说:   想给赵老板一个好结局,奈何关系到大纲,改不了   其他妞子等人都会有好下场的(原本定得太惨,我自己受不了,所以改了)   放心看吧,爱看甜文的作者也虐不到哪儿去 第19章   赵朋与那几个山东旧友这些年天南地北各在一方,少有见面,他们年轻时是一同混迹的浪荡子,如今虽都成了家,把原先的习气改了许多,可抽烟喝酒的毛病却一点没变。   几人约在茶室,说是茶室,其实就是二等妓|院,各自叫了个姑娘作陪。   贩布的高黑子取笑赵朋:“人姑娘都坐你身边了,咋跟个木头似的呢?怎么,家里母老虎管的严?”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钱铁嘴戏谑道:“我记得赵大年轻时却不像这样,难道是上了年纪不济事了?”   赵朋笑呵呵的也不着恼,只道:“我那婆娘醋劲儿大,回去闻着味儿要闹。”   他又对着请来作陪的小凤姑娘说:“实在对不住,还请姑娘坐着说说话。”   在这些地方讨生活的女子最是会看人脸色,看样子就晓得今日只能赚些茶水钱了,旁边的那几个才是正经铺客,晚上不开张,怕是连税钱都交不够,等会儿还得想法子拉客。   小凤心里暗道一声晦气,面上却丝毫不露,依旧挂着甜笑陪坐说话。   如今天色尚早,自然不可能在这时候就与姑娘们滚到床上去,几人喝酒听曲儿打牌,高黑子还让陪侍他的小桃点了烟泡儿。   小桃一双素手如冰堆玉砌,轻巧的挑了烟泡放进烟枪,分量不多不少,枪斗在烟灯上悬停,距离不远不近,手上功夫既灵巧又稳重,她这一手好技艺是她还在清吟小班时苦练出来的,精巧,雅致,很能体现出身份,叫客人看了心里喜欢。   熟膏熬成稀泥,慢慢冒出了泡儿,这烟泡就熬好了,高黑子接过烟枪,歪在小榻上吞云吐雾,渐渐神智迷乱,醺醺然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地。   伺候好高黑子的小桃自己也点了一泡烟,偎在他身边,目光渐渐失神。   这大烟约莫分三种,最高等是印度来的洋土,又细又纯,其次是云南的滇土,最差的是杂膏、劣土,高黑子吸的便是最好的洋土。   钱铁嘴看了一眼吸得忘了今夕是何夕的高黑子,口里道:“且让他乐去吧,咱哥几个来打牌。”   他烟瘾不大,只是爱酒色,这二者一日都离不得。   几人打着牌,听着几位姑娘轮流说传奇,不知不觉天色便晚了。   容真真神魂不定的上了一天课,散学后在校门看到了妞子和小毛儿,两人手里都挎着篮子。   这四年过去,小毛儿也长大了,他同姐姐一样,提着篮子大街小巷的做买卖,虽然一个地方做不长久,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也把自己给养活了。   妞子每日到下午容真真要散学时,都要来校门卖一遭,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就是些吃食和小玩意,赚不到钱,所得刚刚够糊口。   等卖个一刻钟,学堂里的人就基本走完了,妞子便同容真真说着话儿回家。   妞子从篮子里拿了个馍馍给容真真:“给,还热乎着。”她有时卖吃食,就会请容真真吃,虽然她自己也过得挺艰难,可她在朋友面前却毫不吝啬。   容真真一面啃着馍,一面在书包里翻找,她找出了两双鞋,递给妞子。   “我娘给你和小毛儿做的鞋子,你们脚上的又坏了,天天在外头跑,就是费鞋。”   妞子小心的接过鞋,感激道:“替我谢谢潘姨。”   容真真道:“你回去试试看合不合脚,不合适就找我娘改,别又不上门,不过你为什么老不上门呢?这鞋还得我背着上一天的学再捎给你。”   妞子只是抿着嘴腼腆的笑了笑,没有说话。   潘二娘每次都会留妞子和小毛儿吃饭,留了两三次,他们就不肯轻易上门了,日子过得再艰难,也不能老蹭饭呐,更何况潘二娘还常给他们做衣裳做鞋。   妞子心思细腻,想的也多:去的次数多了,赵叔会不会厌烦呢?潘姨会不会难做呢?   越是想,就越不愿做个拖累。   小毛儿看着容真真,忽然带着点羡慕的问道:“福姐姐是不是马上要毕业啦?毕业了是要读中学吗?”   容真真点点头,她压低声,有几分不好意思:“我爹说等我毕业了他要办酒席,请亲朋好友来吃饭,到时候你们一定要来呀。”   小毛儿听了,眼睛亮得像两颗小灯泡。   酒席?肯定有很多好吃的吧。   而妞子欣喜后又是一阵愁,她年岁渐长,晓得些人情世故了,去别人家吃席难道不得送礼么?容真真是她的好姐妹,更不能“心意到了”就行啊。   容真真自然不知道妞子心里这些念头,提到她爹,她心里又开始慌乱了。   潘二娘今日也跟她一样,心慌意乱的,一整日都心神不宁,切菜切到手,煮饭煮到糊,在铺子里做生意时也几次三番算错了账。   母女俩很没滋没味的吃了晚饭,容真真回房开始写作业。   临近毕业,先生们布置的作业量显然也增加了许多,容真真没有拖欠作业的习惯,都一一认真完成了。   把所有作业做完后,时间已经不早了,容真真却依旧没睡,她翻出一张算术试卷,继续做题。   虽然容真真几乎次次考试都是满分,可她并非爹娘以为的神童,之所以成绩好无非是靠勤能补拙罢了,她也有不擅长的科目,算术便是她相对薄弱的一科,所以她在这上面花费的工夫更多。   这一做,就做到了三更,容真真把做完的题目改了错,又重新做了一遍错题,瞌睡也渐渐上来了,但她强撑了睡意,复习了一篇英文,这才上床睡觉。   睡前的每日例行数私房是必不可少的,她现在放私房钱的地方不是枕头下了,而是床侧的一个暗格,里面装的钱也不全是铜板,每攒够一百文就换成一毛,十个一毛又换成一块银元,四年下来共攒了五块四毛并八十二文。   容真真把钱数了三遍,她发愁的叹口气,有些闷闷不乐,等上了中学,学费就更贵了,每年要交十二元,就算她能免掉一半,也得交六元,她好想快点读完书,早早出来挣钱啊。   另一边,潘二娘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是很早就上了床的,可就是不能入眠,就算紧闭了眼也生不出一丝睡意,她起床喝水都喝了三次,不是渴,而是心里闷得慌,身上更出了一身汗。   实在无法,她推开门到院子里吹吹风,谁知竟看到容真真屋里还亮着灯。   “福姐儿?”潘二娘敲敲门,“你睡了没有?”   容真真打开门,纳闷道:“还没有,娘你有事么?”   “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别熬坏身子了。”   容真真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这就睡了。”   她注意到潘二娘身上的汗,问道:“娘你热么?”   潘二娘抹了把汗,摇了摇手里的蒲扇,“这天怪闷的,娘今晚同你睡,给你打扇。”   容真真其实不热,但她很想同娘睡,便什么也没说。   潘二娘徐徐扇着微风,容真真在舒适的风中很快睡着了,但潘二娘还是焦躁得睡不着。   她心里暗骂自己:离了男人就活不得了,真没出息。   折腾许久,她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容真真不晓得为什么周围都是黑乎乎的,她心想:怪了,这是哪儿,怎么一丝光也没有?   这么一想,周围好像又亮了一点,不过依旧是灰暗的,天和地只有黑白二色,还蒙了层厚厚的纱,叫人什么也看不清,她分辨了好半天,才依稀看出这里是白河岸边。   我到这儿来做什么?容真真很是纳闷。   而且为什么到处都没看到人?   下一秒,她看到桥上站了一个人,她惊喜的大喊起来:“爹!”   桥上的人冲她招了招手,她便噔噔噔的跑了过去,刚想去牵爹时,爹却退了一步。   容真真很困惑:“爹?”   她看到爹穿着出去吃酒时的中山装,肚子圆滚滚的,衣裳有点皱,全身上下湿淋淋的,头发丝儿向下滴着水,面目有些模糊不清,但她知道那就是爹。   “爹,你身上怎么打湿了?”   赵朋好像笑了一下:“不小心摔了一跤。”   容真真又试图伸手去拉他,他又往后退了一步,“福姐儿,不要过来。”   “怎么啦?爹,怎么啦?为什么不许我拉你?”容真真委屈又心慌。   赵朋说:“桂花胡同的鸡油火烧爹买不成了,你自个儿去吧……要好好读书,孝顺你娘。”   他的声音渐渐沙哑难辨:“福姐儿要乖。”   容真真认真点头:“福姐儿一直很乖。”   赵朋往前半步,伸出手似乎要摸摸她的头,不知为何顿了一下,又收回去了,他的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容真真的眼泪哗哗的流,她惊慌的喊道:“爹,爹!”   身影消失了,她伸出手,捞了个空。   她哭号着:“爹,你去哪儿了?”凄厉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桥上飘扬,桥下是漆黑如墨的水面。   容真真哭叫着“爹”,从梦中醒来,浑身抽搐不止。   坐在床边抹泪的潘二娘慌忙按住她:“福姐儿你咋了?做噩梦了?” 第20章   容真真好半晌才止住抽搐,她看着潘二娘的泪花,瓮声瓮气问道:“娘,你也做噩梦了?”   潘二娘将她搂在怀里,轻抚着她的脊背,低声呢喃:“乖乖,还早呢,睡吧。”   容真真吸了吸鼻子,她想把噩梦说给娘听,话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只红着眼睛说:“娘也睡吧。”   可最终她们谁也没睡,潘二娘搂着女儿,一起睁眼至天明。   五更天,夜未明,□□的姑娘叫醒了睡得如死猪般的几个汉子,这是昨日定好的时间,高黑子等人从山东远道而来,是为了贩货,今日要早早去仓库,点清货物交予商家。   高黑子被叫醒时,满脸青灰,形同死人,小桃口含大烟,对着他的脸喷了几口,他才缓缓苏醒过来,灌了两口茶漱口,依旧觉着胸腔内像堵了坨棉絮。   他闷闷的边咳边喘,小桃知机的捧来痰盂,高黑子一口浓痰吐了进去,身子一抖,险些吐到小桃手上,小桃面不改色,轻巧灵便的服侍着他洗脸穿衣,手脚又稳又快。   这儿的姑娘人人都有一手绝活,有的擅吹拉弹唱,有的交际圆滑,小桃出名的是伺候人的功夫,烧烟泡儿烧得文雅,穿衣吃饭服侍得周道,少有人比得上她。   高黑子胸口那坨棉絮吐了出来,顿觉松快了许多,他慢条斯理的洗漱完后,小桃又奉上一碗茶,高黑子吩咐道:“再点一筒烟来。”   他又开始抽上了。   其他几人也陆陆续续起来了,赵朋醒时头疼欲裂,昨日饮酒太多,他现在还未缓过劲儿来,叫醒他的下人端上一盏醒酒茶,他呷两口茶,勉强觉着好受些。   脑子里慢慢清楚了,他不由自主的开始盘算起昨日的花销来,点了个双盘儿两块,酒菜算在他账上十五块,干歇一宿四块,再加上打赏姑娘下人拢共花了二十多块。   想到这儿,他心疼得慌,这还亏得那几位叫姑娘的花销是他们自个儿出的,不然……   赵朋心里后悔,这钱哪里经得住这样糟蹋,那么点酒菜,加上两盘瓜子,花的钱够他好吃好喝一个月不重样了,这儿的床铺也不比家里软和,一个晚上却要四块,尽花些冤枉钱!   他聪明一世怎么就糊涂一时呢?再有下回,凭是谁也甭想把他拉出来。   他长吁短叹老半天,那股心疼劲儿才消解了些,及至摸摸索索穿了衣裳出来,他见着钱铁嘴几人又叫了几瓶酒醉醺醺的喝着,一干人边喝酒边划拳,好不热闹。   “等会儿不是要交货?咋又开始喝了?”   钱铁嘴口里喷着酒气,勉强维持着三分清醒:“不妨事,哥几个海量,天生的酒中仙,再说你又不是不晓得,兄弟我离不得这个。”   一帮酒鬼都哈哈大笑起来。   直喝得东歪西倒,几人才眼神迷蒙的往仓库去,赵朋见他们几个都醉意不消,唯一没醉的高黑子也时不时咳喘,实在不放心,便跟着送他们一程。   外头黑黢黢的,远离了温柔乡,一切归于寂静,就连打更的更夫,都已经打着呵欠回家了,这时街面上除了他们一行人,再瞧不见一个人影。   天上既无星子也无晨光,过了妓|院那条路,白河那边显得特别冷清,他们几人只提着一盏小马灯,在寂静的夜里行走。   钱铁嘴打着酒嗝,同一群狐朋狗友吹牛打屁,他同赵朋道:“卖完这批货,嗝……若是顺利,少不得……少不得要把生意搬到平京这儿来,这儿才赚钱呐……”   高黑子喘得跟个破旧的风箱似的,嘿嘿一笑:“到时候还要赵大你这地头蛇多多照应了。”   赵朋连声道:“一定一定。”   正走到白河桥上,高黑子重重咳喘一声,忽觉手足无力头晕目眩,一个倒栽葱,从桥上滚落入河里。   这桥是座老桥,年久失修,围栏也低,几乎没有防护作用。   只听得一声“噗通”的落水声,众人一静,旋即有人大喊着“高黑子落水了!”   一帮醉汉吵吵嚷嚷,推推搡搡,脚步虚浮,大脑迟钝,不知何时,提着马灯那人失手将灯也摔入河里。   失去了光明,几人更慌了,在纷乱中,赵朋也被推进了河里。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头顶,他开口想呼救,脏臭的水便灌进口中,没来得及发出一点声音,他便沉了下去。   桥上的醉汉连跌入河中好几个,剩下的人才惊慌失措的喊道:“救人!救人!”   可惜他们没一个会水,这儿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等慌乱的叫来了人,溺水者早已沉入河底。   容真真从学校被叫回家中,她远远瞧见院子里已挤了许多人,纷纷扰扰,恍然间如噩梦重现。   她立住了脚,不敢向前,莫大的惶恐几乎要将她击倒。   “福姐儿,到家了,进去看看你爹吧。”赵朋的徒弟小马轻声呼唤她,面上难掩哀戚。   容真真抬脚,一阵眩晕袭来,她踉跄一步,小马扶住她。   她挣脱了小马的手,一步一步幽魂似的走了进去。   有很多人在说话,他们有的面露哀戚,有的表达遗憾,有的同情可怜,也有的不耐厌烦……可这些全不在容真真眼中,她只看得到那块硬板子上躺着的尸体。   那是她的爹,虽非亲父,胜似亲父的爹。   她的爹痛苦的蜷缩着,面目铁青而肿胀,已经辨认不出来,可以想象出他在水下是如何痛苦的挣扎,可那些挣扎都是无用的,稀薄的空气渐渐耗尽,他活活憋死在幽暗的水底。   他还穿着那身皱皱巴巴的中山装,湿漉漉的流了一滩浊水,肚子胀鼓鼓的,脚上的皮鞋丢失了一只,这个笑眯眯的,温柔和善的男人,这个疼惜老婆的丈夫,这个爱护女儿的父亲,变成了一坨死去的烂肉,永远也不能再笑了。   他的面目是那样狰狞,那样可怕,让人几乎怀疑他是否是曾经那个和蔼可亲的人。   容真真往前两步,跪倒在爹面前。   同样跪在地上的还有潘二娘,她神情呆滞,如一尊泥塑木偶,失去了神志,她没有哭,眼睛干干的,没有一滴眼泪,可那灰暗的面色已形同死人。   潘二娘跪趴在尸体边,她的手握着另一只肿胀扭曲的手,木木呆呆的,没有一点反应,浑身上下连一丝活气儿也无,仿佛魂灵也随着赵朋一同去了。   有好心的邻里劝她:“万勿过分伤心,请保重自身。”   可她连魂都散了,哪里听得进去,任是说一千道一万,都半点不入心间。   前来帮忙的妇人都掏出帕子,擦擦眼泪,道声“可怜”。   小马见母女两个都一般的可怜模样,叹口气,心道这孤儿寡母的可怎么经得事?   念在师徒一场的情分上,这事儿他不能不管。   他把赵朋的几个徒弟都叫来,为师父料理后事。   灵堂就这样在几个徒弟的帮衬下搭好了,赵朋交游广阔,来吊唁的人有许多,小马几个随他经手了许多丧葬事仪,因而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来的人虽多,可一丝也没乱过。   容真真茫然的看着这些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面露戚容,也热热闹闹。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有人扶着她坐到一旁,有人给她递水,有人给她递饭,有人怜悯她,有人安慰她,可这些她全然不知。   她只知道爹盖着白布躺进了棺材里,再也不起来了。   那个会笑着抱她的爹不见了。   她的眼里渐渐淌出泪来,泪水越流越多,在脸上肆意纵横,可从头至尾,没有一丝哭声,像是一尊石人在流泪。   赵朋虽酒肉朋友遍天下,真正来往的亲戚却没几个,自打他爹死后,他被迫自谋出路,就几乎与那些亲友断了联系,如今他死了,不光族里八竿子打不着的叔伯都冒了出来,就连赵志一家,也全来吊唁了。   赵志上了两柱香,在灵前哭得伤心:“我苦命的大哥,你去得早啊,连个一儿半女都没留下,逢年过节谁给你烧纸上香啊!”   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极为真切,仿佛里面死了的不是异母的兄弟,而是亲爹。   听得他这几句,几个知晓些内情的徒弟心下一咯噔,都觉察到有些不对劲。   赵氏族亲上前宽慰赵志:“知道你兄弟情深,但也勿哀毁过度,你兄弟的后事还要你来料理。”   他们那副模样,仿佛赵志才是这儿的主人,全没注意到赵朋的老婆女儿在一旁哭得凄惨。   听见这话的其余人都神色怪异,人家是有老婆孩子的,后事怎么就要兄弟来办?   看一看赵朋家眷,好嘛,老婆伤心得连神志都不清了,另一个才十一二岁,屁都不懂,哪里指望得上。   赵朋几个徒弟互换个眼色,知道这是不安好心了,可这又是家事,他们几个做徒弟的哪里好插手。   赵志装模作样擦了泪,作出才看到容真真的模样,皱着眉道:“这外姓女咋跪在我赵家灵堂,不像话。”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是个恶毒的女人呢~ 第21章   容真真沉浸在悲痛中,压根没注意赵志在说什么。   倒是小马连忙道:“生恩不及养恩大,师父是将福姐儿当作亲生的来待的。”   赵志慢声道:“当作亲生的总归也不是亲生的……也罢,吃了赵家的米,跪一跪也是应该的。”   他满脸悲痛,冲赵珍兄妹挥手,“来,跪前面来,给你大伯磕头。”   赵明与赵珍上前来,然而他们面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悲痛之色,有的只是对冗长的,望不到尽头的哭灵的不耐。   赵志瞪他们一眼,两人打个哆嗦,勉强露出些不怎么真心实意的伤心来。   赵珍一把拽住容真真,想要把她拉开,却被她反手甩开。   容真真沙哑着嗓子问道:“你干什么?”   赵珍翻了个白眼:“让开,我要给大伯磕头!”   “跪在后面磕,不要来惹我!”   赵珍被她眼里燃烧的怒火吓到了,但她想到今天她爹也在,顿时有了底气,理直气壮道:“凭什么要我跪在你后面。”   赵志咳一声,道:“福姐儿,你且下来,让阿珍先去磕了,你爱跪多久跪多久。”   小马实在看不过眼,出声道:“赵爷,师父才刚去,您在他灵前欺负孤儿寡母,这不厚道吧?”   赵志的脸一下子阴了下来,“她们算哪门子的孤儿寡母,大嫂没为赵家留下一丝血脉,福姐儿又是大嫂带来的拖油瓶,我容她在这儿跪拜已经是在可怜她了,按理说她不过是大哥好心收养的孤女,赏她一口饭吃罢了,换在从前应当做牛做马来报答,还真把自己当赵家子孙了?”   容真真愤怒道:“我不是爹的女儿难道你是?你不是好人,你出去,我不要你在爹灵前拜他。”   小马也道:“师父魂灵未远,您说话仔细些。”   来的宾客都纷纷议论起来,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赵志,赵志面上挂不住,黑着脸不答话。   赵家族长赵毕忙出来打圆场:“看在你大哥的面上,就让她跪着罢,其他的事,还得咱们族里来决定。”   赵志立马领会到他的意思,顺着他的话道:“罢了,我不与小丫头片子计较,阿明就领着你妹妹在后头磕头吧。”   他使了个眼色,转身出去,同赵毕商量。   赵毕埋怨:“你急什么,今日还有这么多宾客,你好去欺负小孩?”   赵志冷哼一声,道:“我可没说错,大哥真是糊涂了,把别人家的丫头当作自己的来养,难道挣下的家私也全给了外姓人?天底下就没有这样的理!”   赵毕捋捋胡子,“你大哥这样,算是绝户了,他的家业理应由你接管。”   “我倒看不上大哥这点家业,他能有个啥,等把大哥的后事料理了,清算了他有多少财产,到时候捐一份给族里,照顾照顾孤寡老幼。”赵志话说得好听,其实早就盯上这份横财了,他的车行因经营不善,资金周转不开,一直愁着打哪儿弄一注财,好过了这道难关。   知道赵朋遇难的消息时,他简直喜不自胜:“天助我也,合该老子发财。”   当下他就通知族里,收拾东西,带着老婆孩子过来了,就为了来捞一把。   潘二娘正悲痛欲绝,哪里知道他这副黑心肝,就是知道了,她一个女人,又怎么斗得过赵志一家和赵氏合族呢?   而容真真一个小孩子就更不了解这些了,她最多只感觉到赵志不是好人,争财产这些事,她又怎么能懂?   她们成为了砧板上的肥肉,却毫不自知。   赵志原本以为接手赵朋的产业是轻而易举的事,谁料到赵朋还有几个搅屎棍一样的徒弟,不过,他轻蔑一笑:这也不难解决。   到了晚上,只有两班和尚道士和容真真母女在守着了,自诩兄弟情深的赵志已吃饱喝足睡了。   容真真穿着不缝底襟的粗布孝袍,腰上系着根麻绳,披头散发,眼眶红肿,在灵前跪着,给她爹烧着纸。   道士念着《度人经》、《玉皇经》、《三官经》,和尚念着《地藏经》、《金刚经》,呜哩哇啦,和着响器敲打的声音,热热闹闹。   及至夜半三更,无论是道士还是和尚,都打起了瞌睡,念得不甚走心了,嘴里熟练的胡混着,反正旁人也听不懂,念到后头,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念什么了。   谁也不知道这“瞌睡经”到底有没有用,只是花了许多钱,请几个道士和尚来念一念,就好像消去了亡者在世时的罪愆,能让他投个好胎,也能让生者就此安下心来。   也许穷苦之人之所以穷苦,就是上辈子也穷,请不到人为自己念经,所以带着一身罪孽再入尘世,也再次沦为贱命贱身。   而富者无论做了多少恶事,只要有钱,死后请人念了经,来世便可再投好胎,继续荣华富贵的过一辈子。   小马抽空来了一趟,给容真真送了热水和馒头,他对她说:“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好歹吃点,别饿坏身子了,也劝你娘吃一些,后头还有得熬呢。”   听小马提到她娘,容真真迟缓的点了点头,低声道了句谢。   小马踟蹰了一下,提点她:“师父的那些铺面和钱财,不要给出去了,唉……能保住多少是多少吧。”   容真真听得稀里糊涂,虽然把这句话记住了,却根本没明白意思。   小马叹息着急匆匆走了,容真真拿着馒头,凑到她娘身边,“娘,吃点东西吧。”   潘二娘木木痴痴的,没有半点反应,容真真鼻子一酸,眼泪大颗大颗的砸落,她哽咽着说:“娘,你不要福姐儿啦,你不要福姐儿啦……”   听着福姐儿这三个字,潘二娘渐渐转过头,仿佛被勾到阴间的魂魄又回到了阳世间,她抬手,搂住容真真,一手轻轻的抚摸她的脊背,一手笨拙的擦去她的眼泪,安慰道:“乖乖,不哭了,娘在呢。”   容真真缩在娘怀里,透过眼泪,看着凄惨的风吹动着白幡,冷冷的烛火晃动着,白幡在墙上投下可怖的影子,张牙舞爪,如鬼怪降临。   她一点也没觉着害怕,如果真有鬼怪,那一定是爹来了,爹在水里泡得发肿,可哪怕他是青面獠牙的怪物,也一定不肯害自己的女儿。   爹,如果你来了,就请现身让我看一眼吧!   她在心里呼喊着。   临到天快亮的时候,她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还做了个梦。   她梦到爹穿着那身中山装,脚下只有一只鞋,脸还是看不清,手里提着些什么东西。   她这时忘了爹已经离世了,很快活的扑上去,抱住爹的手,“爹,你回来啦!”   她抬头:“爹,我怎么看不清你的脸。”   空气安静了一瞬间,她听到那模糊的脸上传来一阵笑,是爹的笑声,他很从容的说:“是天太黑了,你看,天还没亮呢。”   她糊里糊涂的点点头,好奇的看着他手上的东西:“咦,这是什么?”   爹就很神秘的说:“你猜。”   她一连猜了好几个都没猜着,就耍赖了:“我猜不着,你给我看看嘛。”   她伸手要去拿,可爹把手举得高高的,让她够不着,她急得围着爹团团打转。   等回了屋,娘招呼吃早饭了,她才知道爹带了什么来,高兴的嚷道:“是桂花胡同的鸡油火烧!”   她吃着火烧,抬头发现爹在看着自己——虽然看不见脸,但她直觉爹就是在看着她。   她说:“爹,你怎么不吃呢?你快吃呀。”   爹点点头,“这就吃了。”   她心里想:为什么这会儿点了灯,我还是看不清爹的脸呢。   虽然这么想着,可她并没有再问,心底模模糊糊的知道这事不该问了。   一顿饭吃得很慢,可好像又很快。   她听见爹说:“福姐儿,我要走了。”   她很困惑:“你要去哪儿呢?”   爹没有说话,在静默中,她渐渐想起了一张脸。   青黑的,被脏臭的水泡肿了的脸,已经扭曲到辨认不出原来的模样。   她知道爹要去哪儿了。   铺天盖地的悲伤瞬间淹没了她,她大哭道:“爹,你可不可以不要走,你不要走。”   爹还是什么也没说,可她听到了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   良久,她擦干眼泪,带着丝泣音道:“你要记得常常回来看我呀。”   恍惚中,她看到爹好像点了头,又好像没有点头,爹的身影融入黑暗,倏忽一下消失不见了。   一转眼,她茫然的趴在娘的背上,怀中还有一个冷掉的烤红薯。   啊,她记起来了,这是她亲爹死后一个月,那时她还只有七八岁,娘攒了钱,带着她去给爹上了坟,天上只有几颗很淡的星子,没有月亮,娘背着瘦小的她,一起回家。   连娘鬓边的白发,都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在风中轻轻地飘着。   这条路很长很黑,路上没有一个人,只有娘背着她,在黑夜中行走。   她将头埋在娘脖子里,依恋的嗅着那刻入她记忆深处的臭味,一遍遍的轻轻喊着:“娘,娘……”   作者有话要说:   看见有小可爱送了营养液,还没搞清楚怎么看是谁送的,不过谢谢啦 第22章   赵朋的丧事办得很体面,他的几个徒弟因着心中有愧,尽最大本事为他办得风风光光。   出殡那日的队伍浩浩荡荡,响器、松活、纸活、花圈、挽联、执事、僧道……一应俱全,他交过的那些朋友也来送葬,灵棺后的车队跟得老长。   然而,这么多年交的朋友,也只能充个人头,让丧事显得热闹些,他们不定与棺材里的人有多深的交情,但既然往日打过交道,葬礼上就不能不来,不然就显不出自己是个厚道人。   车队后面是一群半大的少年,来吊唁的客人也许并没有送多厚的帛金,但对于挽联这样能在明处显露的东西,他们是毫不吝啬的。   那群少年手里拿着竹竿,一人举上联,一人举下联,排成两队,齐齐整整的走着。   漫天的纸花洒落,纷纷扬扬如大雪,容真真在葬礼的队伍中,边走边哭,哭得眼眶红肿,哭得声音沙哑。   潘二娘紧紧牵着她,没有哭。   等棺材落到了墓里,乌黑的土一层一层盖上,她才忽放悲声,凄惨连绵,不绝于耳,令人闻之落泪。   来往祭奠的人都可以看到,那林立的墓碑中,有一个妇人紧攥着领口,捶地嚎啕,声声泣血:“老天爷!我这辈子……从没干过一件坏事啊!你为什么……为什么……”   她痛心切骨,泣不成声。   “老天爷!你不公道!你不讲良心!”   她直哭得晕死了过去。   容真真一面伤心,一面还要把娘照料妥当,虽然在赵家过了四年快活舒心的日子,可年幼时的那些磨练早已刻进了骨子里,苦难塑造了她,在新一轮艰苦来临时,她又能稳稳的站起来,撑住这个家。   赵朋的离世只是这场磨难的开头,饿狼的窥伺将带来更深的打击。   捱到丧事办完,赵志终于迫不及待的想要吞了这块肥肉,他早已等得不耐,只是若在葬礼期间争夺财产,吃相太过难看,会坏了名声,影响生意。   赵朋的徒弟都散去了,一来潘二娘孤儿寡母的不好过多来往,免得惹人闲话,二来拿人手短,收了赵志的钱不好再与他作对。   小马为此感到不安:“我们都是师父一手带出来的,怎么能收了钱做昧良心的事?”   “呕,这算哪门子的昧良心?”阿贵剔着牙花,“是谋财了还是害命了?再说了,师父的家事咱们也不便掺合不是?”   “明知道人家不安好心……”   阿贵打断他:“关我们什么事?若是师娘自己叫人害了,难道还能怪罪到我们身上吗?”   “那也不能什么都不说吧?”   阿贵上上下下打量小马一眼,不屑的嗤笑一声:“哟,哥几个当中还出了圣人不是?”   小马涨红着脸,捏紧了拳头,愤怒道:“我啥时候说了自个儿是圣人了,你收了好处黑了心肝了。”   “怎么?想打?”阿贵忽地站起来,梗着脖子,态度强硬的盯着他,他天生骨架高大,又跟着赵朋出入各个宴席,吃得肥头大耳,满面油光。   小马站在他面前,足足矮了一头。   其他人连忙拉住对峙的两人,德子劝说小马:“咱们为师父风风光光下了葬,也不算对不住他,况且你就算说了又如何,就师娘她们孤儿寡母的能保得住财产?说句不好听的,福姐儿本就不是师父的亲生子女,论理也不该得这份财。”   “是啊,你要真犟,你横得过赵爷?咱们不像师父那样有排面,到时被赵爷整治了,可没处说理去。”   “人家那十块白花花的现洋可不是白花的,你怎敢跟他对着干?”   “甭说咱们收了钱,你不也收了,既然好处都拿了,就得学会闭嘴不是?”   ……   小马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这群师兄弟,都说人走茶凉,可他没想到竟凉得这么快,仿佛眨眼间他们就都忘了师父的恩惠,   他颓然的坐下,默认了他们的做法,并将要与他们同流合污,大家都这样做,独你一人不做,这样的“清高”人物人人都厌。   他若真的不听劝,往后就别想在平京红白喜事这一行里混了。   见小马妥协了,阿贵嗤笑一声,理了理衣裳道:“周老板要讨个小的,这活儿我接了,咱们哥几个一起分钱,一块吃肉。”   大伙儿都高兴起来,看着众人面上难掩的兴奋,小马心头像被人浇了一瓢雪水,冷得他打了个寒颤。   他竟不知道,原来他们早就嫌钱过了师父的手太少,巴不得自己能单干了。   既然摆平了赵朋的那几个徒弟,赵志就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他的老婆孩子甚至就在容真真家里住着不走了,专等着过几日接手这份产业。   而这时容真真甚至还不知道他们的狼子野心,虽然她很厌恶赵珍一家子,巴不得他们早点走,可既然在血缘上算是她爹的亲人,她就不能这么做,只能少与他们打交道,眼不见心不烦。   可她不与他们打交道,赵珍却自己找上门来。   赵珍偷听了她爹娘说话,知道大伯的家产马上就是自己家的了,想到容真真很快会被赶出去,她乐得险些笑出声来。   在赵志还没有把险恶的嘴脸表露出来时,她把她爹的计划倒了个干干净净。   赵珍找过来时,容真真正在温习功课,虽然心中哀痛得没有一点读书的心思,可潘二娘却坚决不许她荒废了学业,因为这是丈夫生前最大的心愿,也因为这个家需要有一个能支应门户的女儿。   潘二娘不打算再嫁,她情愿为丈夫守一辈子,在她的观念里,女儿先天本就不如儿子,更要多学本事,好招个能干的丈夫延续香火。   赵珍一手遮住容真真的课本,幸灾乐祸道:“拖油瓶,你还看什么看,看再多也没机会读书了。”   容真真擦干因想爹而流下的眼泪,厌恶的拍开她的手,嫌恶道:“谁叫你随意进我房间里来的?给我出去!”   “你的房间?哈哈……”赵珍夸张的大笑,仿佛从这样造作的行为中能得到多大的乐子,“真是笑话,这儿很快就不是你的了。”   “不是我的难道还是你的?滚出去!”   赵珍收了笑意,冷冷的看着她,饱含恶意的嘲讽她:“过不了几日,这儿就是我的了,拖油瓶!你不会以为你能继承我大伯的家产吧?院子、铺面、大洋……大伯所有的财产,都是我家的,你和你娘,滚出去睡大街吧!你再猜猜我爹会不会留一分钱给你读书呢?”   “命贱就是命贱,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赵珍的这些话,好似个晴天霹雳,落到容真真头上,可容真真是个要强的人,面上没有半分失色,强硬的将赵珍撵走了。   虽然在赵珍面前丝毫不惧,可回过头来,容真真心里开始愁上了,她是吃够了没钱的苦头的,她深知,穷人的命漂浮不定,风儿略大些,就吹散了。   可容真真到底见识有限,左思右想没个主意,只得去找娘,问问她该怎么办。   若是容真真自己有办法,她是万不会去找娘的,爹才刚走,她娘整日以泪洗面,已经够伤心的了。   潘二娘独自呆在房内,做两下针线,又呆呆的望着前方,默默流泪,若非还有女儿,她兴许就找根绳子上了吊。   见女儿进来了,她才勉强打起精神。   但容真真没主意,潘二娘更没主意,她的见识比容真真更浅,听了女儿的忧虑,她只更添了两分愁苦:“是啊,该怎么办呢?”   “我们绝不能把爹的财产给二叔!”   “可论理来说,是该给你二叔啊,你爹无后,”说到这儿,潘二娘哽咽起来,“财产该给兄弟的。”   容真真不可置信,她可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说法:“为什么爹的钱不给你,反而要给平日里根本没来往的兄弟?”   “你二叔大抵会分一份赡养费给我罢。”   “二叔他一定不会给的,赵珍说会把咱们撵出去,一分钱也不留。”   听了这话,潘二娘落下几滴泪,喃喃道:“不会的,我是他大嫂呢。”   容真真固执道:“我不会让他拿走一分钱的,爹不喜欢二叔,我也不喜欢二叔,如果爹知道咱家的财产都给了他,在地下都不会安宁的。”   听到赵朋会不得安宁,潘二娘顿时惊惶起来,不住道:“那该怎么办呢?那该怎么办呢?”   念着念着,她又落下几滴泪来。   容真真安慰她:“娘,您别担心,我会想出办法来的。”   第二日一早,容真真就收拾好出去了,妞子在门外等她。   自打赵朋去世后,妞子每日必来看望她,安慰她,在两人眼中,彼此虽不是亲姐妹,但已胜似亲姐妹。   容真真对她说了自己眼下的困境,妞子问她:“你娘怎么说?”   容真真叹口气:“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眼下正愁得落泪呢,我就不该同她说。”   妞子听了,忍不住道:“你娘怎么这样,就连猫儿狗儿,都晓得护崽子呢。”   容真真转头看向她,眼里写着不赞同,她认真道:“我爹说,人人都有长处,也有短处,虽然我娘不是有大本事的人,可她很疼我,家里最穷的时候,都没有打过我骂过我,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卖了我,我很喜欢我娘的。”   妞子听了,倒生出些羡慕来,她连忙道:“是我想岔了……那你准备怎么办?”   容真真没有说话,同她走了一会儿才慢慢思索着道:“我昨晚一晚没睡,就在想这件事,我听说几个族老和族长都还留在二叔家里,我爹的丧事都办完了,他们为什么还在平京不走?我娘说分产须得族里商议,我猜他们铁定是同我二叔搅和上了,所以想让你帮我 打听打听他们家里的情况?”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稍微爽一点了,写了这么久,真是憋得慌 第23章   赵朋已离世多日了,他的尸骨躺在厚厚的棺椁里,将进入永恒的沉眠,而无论是容真真,还是潘二娘,都觉得他好像还在身边,从未离开。   几个铺子门户紧闭,都还没开张,高高的院墙将外界的喧嚣与院里的静谧隔绝开来,潘二娘整日整日的呆在丈夫的牌位前,这几年好不容易养好了一些的身体也熬得不像样子,过度的伤心使她憔悴而枯瘦,再加上守孝期间不食油荤,她显得更单薄了。   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可家里却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活气儿,静悄悄如坟墓一般,葬礼后残留的白布更让这儿添了两分萧瑟,明明才是春夏交际之时,这院子已早早步入秋冬。   赵太太几个女眷原本是留在这儿的,然而容真真还没来得及想法子赶她们走,她们自己就先觉得无趣了,在这儿住着,不便请其他太太们来打牌,也不便叫些外头的杂耍艺人来唱曲说书,毕竟赵朋才走,她们也还要点脸。   于是她们就都搬回了赵公馆,反正不出几日这地儿也要落到赵志名下,早不早那么几日也无所谓了。   赵太太甚至已经在考虑如何将院子装修一番,现在院子里的东西都是赵朋生前用过的,哼,死人用过的东西,真是晦气,再者那三间铺面也要重新开起来,不一定要卖香烛纸钱,或者改成个饭店也是合适的。   赵志一家上上下下都坚信能够拿到这笔横财,对此他们没有半分犹疑,至于赵朋留下的孤儿寡母?她们能做什么?   在赵太太和小赵太太假设过无数对即将到手的财产的安排后,赵志终于同族老们谈妥了,赵朋的家产十分中取两分,捐给族里,赡养孤寡。   说是赡养孤寡,其实只是说来好听,最终这些钱都是族长和族老几个平分了,不然潘二娘母女也算孤寡,怎么他们还要来争夺财产?   族老们大摇大摆的上了门,族长赵毕坐在潘二娘对座儿,他年纪已经很大了,脸有些黄,长着老人斑,须眉皆白,眉很长,向两边垂落着,是很典型的寿星眉,象征着长命百岁。   赵族长是很得意自己的这两撇眉毛的,赵氏合族,都没有像他一样的长眉!   因此他格外重视自己的眉毛,那寿星眉的重要性甚至还在瀑布似的长胡须之上,他将眉毛保养得十分精心,家里的小辈都不敢动他的眉毛,上回他最疼爱的孙子,千顷地里的独苗苗扯掉了他一根眉毛,被一向“慈和”的老人捆在条凳上,用拐杖在屁股上狠狠抽了 十下。   不怪他这样“狠心”,自打他掉了那根眉毛之后,他简直觉得自己折了十年寿,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香,夜半三更总梦到小鬼来勾魂,时常从噩梦中惊醒,一醒来就不肯再睡,连声叫他儿子:“老大,老大。”   每到这时,他儿子赵建就算在与婆娘办事,也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去给他守夜,因为赵族长要借儿子身上的阳火,撵走上门勾魂的小鬼。   他眼睛很小,藏在吊着的长眉和密密的笑纹中,看起来很和善,细小的眼缝中,那对半藏起来的眼珠特别亮,仿佛蕴含神光,这让他显得很有智慧,一看就知道他必是个德高望重的长者。   现在,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清咳一声,将手里的花椒木拐杖稳稳的拿着,一撩袍子,不急不缓的坐了下来,将另一只手搭在扶手上,姿态十分端方,举动间很有规矩。   他那拐杖除了入睡和吃饭,其余时刻总是握在手里的,一时半刻都离不得,为什么这样看重这把拐杖呢?这里头大有讲究。   一是自持身份,手里时刻握着拐杖,显得他是个重要人物,很有风范,二来花椒木行气活血,可治手脚麻木,气血不畅,赵族长简直把它当个续命的宝贝,若是什么时候找不着拐杖了,他就觉得命都快没了。   为显风范,他一举一动都慢条斯理,若换个急性子,简直能憋出火来,潘二娘心内忐忑不安,见他又是咳嗽又是端坐,总是副不急不忙的样子,终于按捺不住,颇为不安的问道:“堂叔带了这么多人来,是有什么事呢?”   赵族长慢慢呷了一口茶,才端着个持重的模样道:“我那大堂侄命不好,年纪轻轻的,就这么去了……”   一提到伤心事,潘二娘就呜呜的哭起来,容真真本站在她身后,见状连忙扶住她的肩,小声的安慰着,并用手帕擦去她的眼泪。   她这么一哭,险些让赵族长把组织好的言语给忘了,老人家记性不大好,他愣了会神,才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   听着这恼人的哭声,赵族长心里很有些不耐,他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众人,见没人发现自己刚刚忘了词,才故作正经,打断潘二娘的哭声:“咳……虽然堂侄去了,可他这后事咱们也办得体面不是?只是他这份儿家业要如何处置,也该分辨个明白。”   潘二娘含泪道:“堂叔,你看咱们这孤儿寡母的……”   赵族长并未因此生出一丝半毫怜悯,人家是年纪越大心肠越软,可他作为一族之长,几十年来不知见过多少污烂事,一颗心炼得比钢还硬,哪里会见潘二娘孤儿寡母就动容。   他面上还是慈和可亲的模样,说的话却毫不留情:“孤儿寡母也不能不守礼呐,这人已经去了,身后留下的家财,却不能没人接手,福姐儿到底是你前头男人的,论理这份儿财产该是你小叔子继承,你看什么时候做个交接?”   潘二娘哀求道:“堂叔,您总不能叫咱们饿死。”   赵族长却道:“你呢,到底是赵家的媳妇,自然该得一分赡养,可这也不能太多,但福姐儿不是我赵家的人,大堂侄好心养了她几年,还送了她去读书,可如今也没有叫你小叔子继续养着她的道理不是?”   容真真见她娘快被忽悠瘸了,不得不开口:“堂叔公,我记得《民法》第一千一百四十二条里规定:养子女之继承顺序与婚生子女同。法律都这么说了,就算您不认我是赵家的人,我也是我爹的女儿,怎么就不能继承我爹的财产?”   “胡说,你见过哪家的养子能继承亲儿子一样的家产?”   纵然被族长严厉呵斥了,可容真真却没有退缩:“养子女的确只能继承婚生子女的二分之一,可在我爹没有直系血亲的情况下,我的继承权与婚生子相同。”   坐在一旁喝茶的赵太太这时却插话了:“你这孩子说的什么傻话,就算养子能继承财产,可你是个女娃,已经绝户了,凡是像你爹这样绝了后的,财产都应交予父母处置,我是你爹的母亲,说来你也该叫我一声奶奶,你爹的财产可不该由我来安排?”   容真真反驳道:“民法规定的是养子女,女儿也有同儿子一样的继承权,另外,根据《民法》第一千一百三十八条规定,遗产首先由配偶继承,然后是子女,父母应排在第三位,无论怎么说,我娘才应该继承我爹的财产。”   赵志怒道:“你这丫头片子胡搅蛮缠,自古以来就没听过哪家妇人能继承丈夫的产业。”   “这是《民法》的规定,里面写的清楚明白,二叔您大得过政府?”   赵志却不屑道:“什么民法,我只知道《民律》,你快快住嘴,不要生事,我看在你是个小丫头的份上,不与你计较。”   容真真也怒了,她斩钉截铁道:“您要是罔顾法律,欺压寡妇孤女,强占兄长财产,不怕吃官司吗?”   赵志没被她唬住,他带着嘲讽的口吻道:“行,小丫头有胆色尽管去告,要是告赢了,二叔给你买糖吃。”   容真真心一沉,她就知道想争财产没这么容易,漫说真打起了官司,她一个小孩没有平京“小赵爷”的人脉广,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她费尽心血打一场官司,就算占了理,可结果也多半是她输得一败涂地,毕竟人走茶凉,赵朋赵老板的关系网在他离世的那一刻起,就基本作废了。   退一万步来讲,她赢了这场官司,可她守得住这份产业吗?她爹还在世时,税务局的一介小小科员都能上门来赚“外快”,她娘性子软弱,她自己又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孩子,根本不会被人放在眼里。   到时候赵志稍微做点手脚,税务局三天两头来刮一层,巡警早晚刮一层,地痞流氓也刮一层……不出三五个月,就得赔个倾家荡产!   容真真清楚的知道,她爹的遗产保不住了,潘二娘担忧的捏了捏她的手,她回过神来,轻轻将手叠在潘二娘手上,安抚性的看了她娘一眼。   她深吸一口气,虽然这份遗产保不住,可她也不会让遗产落到赵志手里,非但如此,她还要尽可能从中挖出属于她们娘俩的一份。   想到这儿,她的眼神变得坚定,直面着赵志的嘲笑,却巍然不惧:“既然二叔要说《民律》,咱们就按《民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是不是有点写过了?她才十二岁,我二十岁都不一定能正确使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 第24章   依照《民律》,守志之妇虽然不能继承丈夫的遗产,却能拥有立嗣权和监理权。   只要潘二娘为丈夫守志,她便可以名正言顺的打理丈夫的财产,甚至可以一直拖着不立嗣,等到她死的时候,才立下嗣子,这样一来她就变相的占有财产,虽然她的女儿作为一介养女,拿不到一分钱,可至少她在世时能衣食无忧,还能私下贴补女儿。   如果潘二娘性子强硬,手腕高明,或者母女俩稍微有点靠山,有人撑腰做主,这就是最好的选择,可惜以眼下的情况来看,完全行不通。   那么就只能选择立嗣了。   原本依照修订后的《民法》,潘二娘和容真真完全可以正当的继承财产,然而律法只是纸上冷冰冰的条文,如果官员与宗族沆瀣一气,作为势弱的女子,基本没可能保障自己的权益。   无论是《民法》还是《民律》,只要强势方不遵守,它就只是废纸而已。   赵志漫不经心的吹了吹茶沫,并不把容真真的一番话放在心上,就算她在《民律》中找到自己正当继承财产的条文又如何?他不承认,宗族不承认,那就是一句空话,   然而他没有想到,容真真已经暂时放弃了继承权。   “如果我没有记错,守志之妇女能为亡夫代立嗣子,且立嗣权优于其余亲族。”   赵太太听了,几乎忍不住讥笑,她绵里藏针道:“老大媳妇这回不改嫁了?”   语调虽然柔和,可里面的嘲讽却一点也不轻,潘二娘脸臊得通红,羞耻得又要落泪了。   容真真温声道:“您守寡这么多年,不也没改嫁吗?”   “我一生坚贞,怎么可能改嫁。”赵太太还颇有些自傲。   “哦,那我记错了,原来您之前没跟过别人啊。”   赵太太脸一下子就黑了,她原先是被养在外头的外室,出身是隐痛,这些年来也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这个,不过容真真可不管她的面子。   赵志强硬把话题拐回来:“就算要立嗣子,依亲缘关系,也该立阿明。”   立他的儿子为嗣子,跟把家产白送到他手上有什么区别?   容真真道:“可我娘不愿意,依法来讲,意愿高于亲缘,只要是同宗昭穆相当之人,都可以立为嗣子。”   赵志感到不妙,他收起轻视之心,利眼似箭般射向潘二娘,想逼迫她屈服:“大嫂你可想好了,若是你不插手这件事,我还能一副嫁妆好好将你发嫁了,若是你执迷不悟,可别怪我不客气。”   潘二娘心里又乱又怕,可握着女儿的手,她又鼓起了勇气,福姐儿这么一个孩子,都能在这群饿狼中努力维护娘俩的权益,她一个当娘的难道还能拖后腿吗?   她说:“福姐儿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容真真转而面向族长,他正很有仪态的喝着茶,状似智珠在握,对场上的交锋了然于胸,其实压根没看明白,但他作出一副沉着冷静的模样,倒让人以为他有多高的智慧,是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渔翁。   当发现容真真看着自己时,他还在心里嘀咕:看我做甚,这是吵出结果了?   “请立叔公家的堂兄为嗣!”   等等,叔公?这不是在叫我吗?要立我孙子为嗣?   赵族长迷迷糊糊琢磨半天,才有些明白。   赵志慌忙喝道:“你不要想一出是一出,你叔公家就这么一根独苗苗,怎么可能做你爹的嗣子?”   的确,赵族长三十多才生下赵建这么一个儿子,赵建又年近四十才有了赵礼,两代单传,千顷地里的独苗,金贵得很。   赵族长如今寿至七八十,老得糊涂了,听赵志这么一说,又觉得有些道理。   容真真看着他面上的动摇,心下不由有些气愤:送上门的钱财,还得她这个送钱的人帮着放进钱袋!   她气得抑郁不已,恨不得呕出两碗血来。   好不容易平复了心中的不甘,她强压着火气道:“堂兄难道还不能兼祧吗?”   这都把肥肉喂到嘴边了,赵族长才明白过来,他一下子就激动了,险些端不住德高望重的范,这可是好大一笔意外之财!   他捋胡须的手都在颤抖,老人家血压高升,眼前一阵发黑,容真真看着他的模样,都怕他喜得过了头,一口气没上来就这么去了。   好在赵族长最终还是稳住了,不管心里如何激动,面上还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模样,四平八稳的说:“这么办也不是不成,我大堂侄也确实要有个后来继承香火。”   赵志听他这么说,就知道这老东西是对那笔横财动了心,心中不由生出一千个一万个恼恨,他转而挑拨坐在两侧装聋作哑的族老们:“咱们先前不是商量好了,大哥的遗产怎么能让外人处置?不该由我来继承五分,剩下五分为大哥积阴德,捐给族里?”   他直接将要捐的两分提到五分,想依此让族老为他说话。   可他没想到的是,赵族长再如何也是当了几十年族长的人,在族中还是很有威信的,再加上他这个族长的位置还是他爹传下来的,在宗族中已是根深蒂固,族老们几乎个个都与他有更深的利益牵扯,就是没有牵扯的人,也不愿站出来,谁敢得罪他?   反而有一个族老说:“你大嫂怎么能算外人?这寡妇立嗣,自古有之,至于捐给族里的钱,自然是让你大哥延续香火更重要,难道族人们都是看重钱财的不孝不悌之辈吗?”   “对啊,若你真有心,大可随心意捐自己的钱,何必拿你大哥的遗产做人情?”   赵志气得心肝脾肺肾都在疼,事已至此,再挣扎也无用了,他想起为解决赵朋徒弟花的那些钱,还有这些日子为换取族长和族老的支持,顿顿好吃好喝的供着,结果他们竟翻脸不认人!   这帮老东西!   于是赵族长的孙子赵礼就定为了嗣子,赵族长平白得了这么一注财,心情舒畅,对容真真的诸多要求也很爽快的答应了。   从今往后,潘二娘是赵礼的母亲,也该受他供养,而容真真作为他的妹妹,可以拿学费生活费到成年,出嫁的时候还能拿一笔嫁妆。   当然,说是这么说,具体执行起来就不一定了,看赵族长爱财爱得连心肝都丢了,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那赵礼的品性也很堪忧。   然而容真真也不是真心实意想替她爹立这么一个嗣子,如今这样只是缓兵之策,她母亲势弱,她也年幼,连律法都保障不了她们的权利,这么做也不过为了能稍稍缓口气罢了。   嗣子只是能继承财产,并不是拥有财产,理论上财产还由潘二娘监管,如今这份遗产处在一个很奇怪的状态下,潘二娘和赵礼都不是财产的主人,但经潘二娘同意,赵礼往后又可以名正言顺的占有它。   容真真就是在争取潘二娘同意前的时间,只要再过三五年,等她成年,等她考上大学,等她出了头,《民法》就不再成一纸空文,她完全可以说嗣子是被迫立的,她娘作为配偶,她作为继承顺序更高的养女,都更有资格继承遗产。   她只盼,真的能让她安安稳稳的长大。   赵志离去之前,气得额上青筋都狰狞的扭曲着,容真真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畅快极了,连被迫送出继承权的郁气也消散了许多。   赵志恶狠狠道:“没想到你这小丫头片子还有两分能耐。”   容真真面带笑意,温柔和善道:“谢谢二叔夸奖,对了,还请二叔也替我向珍堂姐传达谢意,要不是她提前通知我要处置我爹遗产的事,我还不知道要做准备呢。”   赵志:“……”   赵志已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他单晓得儿子是个混帐,不知道连女儿也是个蠢货!   生了一双儿女,还不如赵朋接盘捡来的养女!   赵志的儿子,赵明,是个不学无术的混蛋,十二三岁就去妓|院玩女人,连学业也荒废了,他的中学还是买进去读的,读了三年中学,连个毕业证都拿不到,花了高价买到毕业证,又连着考了两年大学,也没考上。   赵太太,小赵太太,还有赵志,想了无数法子,都没把他掰正过来,没奈何,只得断了他的零用,好叫他没钱去喝花酒。   然而令人窒息的是,他都到了这种地步,还将浑身上下摸索遍了,凑出仅剩的几十个铜子儿,去至脏至贱的下处睡女人。   那儿的女人九成九有病,睡了两回后,赵明就染上脏病,撒不出尿来,家里还得藏着掖着找大夫来给他看病,把一家子的脸都丢尽了。   有了儿子的对比,赵志觉得女儿还不错,虽然功课常常不及格,又变着法儿要钱买吃买穿买首饰,可至少没惹出什么大乱子不是?   见鬼的没惹出什么大乱子!到手的一块肥肉就因为她,飞了!   愤怒和颓然混合,赵志心里憋了一座将要沸腾的火山,他脑子已经气得不清醒了,恍恍惚惚的抬脚往家去,他的车夫跟在后面追:“赵爷,赵爷,您这是要走着回去?”   打发走了这群饿狼,容真真松气之余,又觉得很沮丧,到底这个家已不属于她,计划得再好,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要回继承权的一天。   她走回堂屋,看见娘正垂头坐着,好像很低落,她也走过去,静静伏在娘膝上,埋着头,泪水渐渐将裤腿浸湿。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学制挺乱的,私设小学四年,中学三年,然后直接上大学 第25章   赵志气冲冲回到公馆时,发现他老婆女儿正有说有笑的坐在沙发上看画册,画册是牡丹园商厦每月免费发售的,有专门的小厮送到各位太太小姐府上,上面印着精美时兴的首饰和洋装。   这些日子因为家中周转困难,这母女俩都没怎么置办新衣裳,上回小赵太太同卫生署副署长的周太太打牌,因穿了件穿过的旗袍,被周太太几句刻薄言语数落得抬不起头,大大丢了面子。   眼见得今日赵志去接手财产,家里就要有个大进项,到时赵志手头必要松些,她们可不得早早计划着买衣裳首饰?   赵志见了这副模样,气得眼前发黑,这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败家娘们儿!   偏生赵珍脑子不好使,到这种时候都没察觉到她爹面色有异,还兴高采烈的嚷嚷:“爹,给我涨十块的零用呗,我都俩月没买牡丹园的裙子了。”   赵志看着她这副蠢模样,反倒气笑了:“你要涨零用,买裙子?”   赵珍见他笑了,还以为有门,眼巴巴的跑到跟前去,想要撒娇卖痴多弄点钱,谁知还没站稳,就挨了好大一个耳刮子。   她捂着脸,整个人都惊呆了:“爹,你为什么……”话还没说完,又挨了一记耳光,眼见得第三记耳光就要落下来,她拔腿就跑,躲在小赵太太身后不敢冒头。   小赵太太忙拦住发狂的赵志,尖叫道:“你干什么!”   赵志面目平静:“打死她。”   他越过小赵太太,伸手去抓人,赵珍惊叫一声,慌忙躲开,小赵太太死死拦住赵志,喊道:“快走,快回房去!”   赵珍慌慌忙忙往楼上跑,赵志一把掐住小赵太太的脖子,狠狠将她甩开,大步上前去捉赵珍。   他人高马大,步子迈得大,赵珍没跑两步就被他捉住了,她眼底露出一丝绝望,一边挣扎一边讨饶:“爹,我错了,你饶了我吧。”   “你错哪儿了?”   她心中涌现出两分逃脱挨打的希冀,纵然手臂被拽得生疼,也不敢露出一些不满,小心翼翼的回答道:“我不该得寸进尺要零花钱?”   ……   沉默几息后,她听到她爹冷酷而平静的声音:“来人,给我把她捆起来。”   “不,爹,我错了,我错了!”赵珍疯狂的挣扎着,尖利的求饶声被封闭在了墙高院深的公馆内,她绝望的哭嚎着,宛如一条濒死的鱼,在没有一滴水的陆地上挣扎。   小赵太太吓得脸色惨白,徒劳的劝说着:“你这是干什么呀,她到底是你亲骨肉,你做什么有这么大的仇恨。”   赵志冷笑一声,无情道:“你别急,收拾了这个小畜生,再与你好好算账!还干看着做什么,把她给我捆起来,结结实实捆起来!我的鞭子呢,拿来,快点!快点!”   还在踌躇的仆人打个哆嗦,连忙来了两个强壮的女仆将赵珍按住,结结实实绑在条凳上,使她动弹不得,赵珍趴在凳子上,流出无助的眼泪。   小赵太太不敢上前,只在一旁焦急的说些不痛不痒的劝慰话,赵志掂了掂鞭子,凌空一抖,鞭子在空中划出脆响,赵珍条件反射的颤抖了一下。   鞭子并未落到身上,可还未等她松口气,铺天盖地的鞭子就劈头盖脸落下,痛得她不住惨嚎。   小赵太太听得于心不忍,忙哀求靠在沙发上看戏的赵太太:“娘,您劝劝吧,阿珍年幼体弱,再打要打坏了。”   赵太太冷漠道:“依她犯下的错,就是打死也不为过。”   其实赵珍犯下的“错”又哪里有多大,她只不过忍不住在容真真面前炫耀了几句,提前显露了行迹,便是她不说,赵志也不一定得逞,只是算计落空的赵志满腔怒火,急需找人发泄,而她恰巧撞在枪口上罢了。   赵珍被打得除了惨叫就是惨叫,再也发不出其他声音,赵志打得顺手了,一鞭一鞭根本停不下来,原本平静的脸上渐渐露出藏不住的暴虐,叫人看着胆寒。   “知错了吗?”   “知错了,知错了。”   “错在哪儿?”   “我考试又……垫底了。”赵珍强忍着痛,绞尽脑汁的想自己的错处。   赵志又一鞭子抽下去,冷冷问道:“知错了吗?”   显然,赵珍非但没答到点子上,还因扯出成绩不好这桩事,惹得她爹更加愤怒。   她哽咽着认错:“我知错了。”   “错在哪儿了?”   ……   如是者再三,赵珍终于崩溃了,她声嘶力竭的哭喊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连屏息静气站在一旁的佣人都不由对她心生怜悯。   就在赵珍以为自己会被活活打死时,她哥赵明回来了。   赵明在外鬼混了一夜,浑身沾满了洗不掉的酒气和脂粉香,高定的西装皱巴巴的,一看就知道他又在女人肚皮上消遣了一夜。   二十岁的大男人,依旧吊儿郎当不成器,让人看着就来气。   赵明看了一眼客厅内的情形,时机不对,他妹子正被按在条凳上挨鞭子,这种时候还是别往他老子面前撞。   他脚下丝毫不犹豫,转身就往外走,绝不肯沾惹一丝麻烦。   赵珍看着她哥哥离去的背影,一股极强极烈的怨恨在胸中升腾,明明看见她被打得这么惨,为什么连劝一劝都不肯呢?   她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奋力喊道:“哥,救我!”   蹑手蹑脚走出好几步的赵明浑身一僵,旋即飞快往外跑。   赵志经那一声提醒,抬头正看到他逃走的身影,当即暴喝一声:“把他给我拦下。”   赵珍心满意足的晕了过去,昏迷前,她听到赵太太难得开了尊口:“孩子不懂事,说两句就是了,阿明那么大个人,打起来也不好看。”   赵珍被打得起不来床,自然也就没法上学,容真真重回学堂时,没再看到某个讨厌的身影。   重回学堂,那些关于她的,早已消停了的议论又开始了。   容真真注意到周围的同学都在以异样的眼神偷瞄她,看她一眼,又转头与其他人窃窃私语,边说边转头看她,然听不到,她猜得到他们在说什么。   她爹去世后,为办爹的后事,她请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假,只怕她爹去世的消息已经在学校里传开了,不管这些同学是抱着怎样的心态来谈论这件事,其本质终归不过是看热闹罢了。   那些或怜悯或惊奇或新鲜的眼神,每投来一次,都是在撕裂她小心隐藏的伤痛,但偏偏这种事也不能说人家是错的,难道她要霸道到连看都不许人家看一眼了么?   中午时容真真没去食堂用饭,学堂里中午不散学,同学们要么在食堂用饭,要么由家里人送午饭来,容真真一向是在食堂吃的,因为交了很贵的餐费,所以她每一顿都不会落下,但是今天她不想去吃,也不想充当别人下饭的谈资。   她悄悄儿寻了个僻静地方,去求片刻安宁。   东明学堂里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林子,这谁都知道,可很少有人知道的是,穿过这片林子,还有一个荒废的小院,院子里有一口井,挨着井是一堵高高的、爬满了青苔的石壁。   石壁边上生长这一棵有一两百岁的大榕树,树根虬结盘曲,蔓延了满满一面石壁,将近两百年的岁月让根与石头融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不分离。   容真真时常到这里来,班上总是很吵闹,她不耐烦老呆在那样的环境里,所以有时会拿一本书来,坐在石壁边沿,两只脚在空中晃来晃去,一边背书,一边享受着难得的宁静。   她翻了两页书,但是看不进去,她也知道应该努力学习的,毕竟没多久就要毕业了,但是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又是一回事。   于是她索性把书小心的合上,往后一仰,靠在树根上,双腿还是伸出石壁,在空中晃来晃去,心不在焉的想着心事。   至于有什么心事,待要细想,又多得不知道该想哪一件,她茫茫然的盯着地上的一小块光斑不转眼。   榕树有着很旺盛的生命力,树壮根深,枝繁叶茂,毒辣的阳光经翠叶过滤,就显得很柔和了,只有一小块可爱的光斑。   明明是很柔和的光亮,可容真真却觉得有些刺眼,刺眼到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可即便这样,她也不愿将视线移开,仿佛这样就能证明是阳光太强烈,而不是她心中太悲伤。   树上的人已数度移开目光,可最终又忍不住将目光移回那个哭泣的身影上,她流了那么多眼泪,却没发出一点悲声。   他默默看了一会儿,见涓涓细流有发展成汪洋大海的趋势,终于忍不住了:“你还好吗?”   容真真听得声音,慌忙擦开眼泪,抬头望去,却是一个熟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准备答辩,所以有些忙,不过会尽力更 第26章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容真真擦了泪,连忙道歉,她脸上烧得慌,被人发现自己躲在僻静处哭泣,总觉得非常羞耻。   “你为什么向我道歉?”坐在树杈上的人——秦慕,严肃又不解的问道。   容真真愣了愣,又想了想,才道:“我扰了你清静?”   “这里不是我一人的,所以你没有扰了我清静。”   “哦。”容真真讪讪应了一声,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刚刚在哭?”   “……”   “我听说你家的事了。”   容真真犹豫了一会儿,闷闷道:“很多同学都在议论吧?他们总以为我听不到,可他们在说我的时候,我都知道。”   “他们是觉得新鲜,因为年纪还小,还不知道亲人离开自己是什么感受,所以看到别人的亲人去世,便认为这足以作为新奇的谈资,他们体会不到你的感受,所以谈论得肆无忌惮。”秦慕抛下一个橘子,“但你不能因为他们那些言语就不去吃饭,这样不好。”   容真真手忙脚乱接住橘子,橘子皮还带青,她凑近轻轻嗅了嗅,苦中带酸的清香扑了满面,橘子虽然闻起来是酸的,吃着却很甜。   她塞进一瓣清甜的橘子,甘美的汁水迸射四溢,她含含糊糊道:“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秦慕看向她,黑而亮的眼中蕴藏着远超同龄人的神采,此时微微露出两分困惑,仿佛在说他哪里像个好人。   容真真认真道:“他们都不知道这样做我会难受,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乎,但是你知道,你也不会在背后将别人的伤心事当作谈资。”   秦慕目光微闪,淡淡道:“我不是好人。”只是感同身受罢了。   容真真纳闷的看了他两眼,恍然大悟道:“你也想当坏人吗?”   秦慕:???   容真真晃着腿,很惆怅的说:“我想做个坏人,脚底流脓头顶生疮的大坏人,这样就没人能欺负我了。”   想起过往那些事,她很有感触:“好人总被欺负,人家堂而皇之的占据你的房子、铺子,连给自己亲爹守灵都不许你跪到前面……只有坏人才不会受委屈。”   可是,做个坏人也很难啊,坏人并不是把良心丢掉就可以做的,你必须要有比别人更毒辣的手段,更冷硬的心肠,才能欺负别人而不是被欺负。   秦慕道:“做坏人并不是个好选择,坏人多了,更多的人就会被欺压到活不下去,他们就会联合起来,一起把欺压自己的人解决掉,所以坏人可以风光一时,却不能风光一世。”   容真真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在她的世界里,看到的都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坏人皆富贵,好人不长命。   在她爹去世之后,她所遇到的人情冷暖,更使她思考做个好人到底值不值得。   容真真沉思一会儿,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她佩服的看着秦慕:“这样吗?你真的懂好多道理。”   “见多了自然就懂了。”   容真真觉得他很厉害,想了想又有点惊奇道:“你今天说了好多道理,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你说这么多字。”   她的目光中满是好奇。   秦慕从树上跳下来,拍拍身上的灰,没有做过多的解释,只是道:“午休快过了,记得早点回去。”   这时一阵清风拂过,吹动了他梳得整整齐齐的黑发,容真真忽然发现他耳后露出一点伤痕,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秦慕就走远了。   她叹口气,为什么好人总是会受伤呢?妞子是这样,小毛儿是这样,面冷心热的秦同学也是这样。   她一瓣瓣将剩下的橘子吃完,也拍拍身上的灰,离开了这儿。   ——————————————————————   赵氏宗族的族老们刚参加完赵朋的丧事,很快又得准备一份新的帛金——赵族长死了。   赵族长本来就已经上了年龄,正应该平心静气好好保养,可白得了那么丰厚的一笔钱财,他激动得连睡都睡不着。   赵族长自觉做了大贡献,毕竟赵朋攒了二十年的家当,全落入他手中,原本就是一家之主的他说起话来更是大模大样。   他的儿子儿媳更是敬佩他的发财手段,只差没把亲爹当作神仙供上,赵族长说的一言一语,他们都当作圣旨般遵从。   一把年纪的赵族长要喝酒吃肉,他的儿子就打来最贵的酒,由着他喝个够,他的媳妇放下手头所有杂事,亲自下厨给他整治大鱼大肉,一日三餐加宵夜,顿顿不断。   因为赵族长是功臣,功臣自然要受到更好的待遇。   老年人本该清淡饮食,油荤进多了跟吃耗子药也差不多,再加上赵族长整天精神亢奋,做梦都躺在金山银山上,一个激动过头,竟然就这么去了。   他孙子赵礼还来不及接手赵朋的遗产,就得先办他爷爷的丧事。   容真真本不是一个幸灾乐祸的人,听到这个消息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唯一令她和潘二娘恶心的是,借着办丧事的名头,赵礼想方设法来刮了好多钱,可以说赵族长丧礼的花费基本都是潘二娘出的。   潘二娘性情那样柔顺的人,私底下也同女儿咬牙:“花了我的钱去办后事,下辈子要给我当牛做马。”   容真真宽慰她:“这样的人有老天爷看着呢,族长才做了黑心事,抢了爹的遗产继承权去,就被阎王爷收走了性命,现在说不定就在十八层地狱里受苦受难。”   她最是知道怎样才能让她娘开怀,果不其然,听了她的话,潘二娘总是愁苦的脸上也露出几分舒心,带着几分解恨道:“做了亏心事,就没有好下场。”   潘二娘思量了一会儿,又喃喃自语道:“过几日得去娘娘庙里给菩萨烧几炷香,好好谢谢菩萨。”   世间污浊黑暗,潘二娘从前总不信漫天神佛能干出什么公道事儿,可赵族长一死,她又对鬼神重燃了几分信任,开始虔诚的供奉起神佛来。   这事儿不知算好还是算坏,好在有了信仰,她的心灵得到了寄托,不再整日流泪,坏在她去娘娘庙烧香后,便开始茹素,要为阴间的丈夫积德祈福,因此之前亏损了的身子一直养不起来,且家中香烛不断,弄得乌烟瘴气的。   赵族长的丧事办完后,他的孙子赵礼就开始日日过来捣乱,搅得生意没法做。   自赵朋去后,原本进项最大的红白喜事已经没法做了,只能靠卖些香烛纸钱勉强维持下去,且没有个人脉广阔的男人镇守,什么牛鬼蛇神都敢来刮油。   地痞流氓、巡警税官……简直把这儿当作一块大肥肉,天天过来捞油水。   其中来得最勤的就是税务局的宋科员,赵朋在世时他并不敢太过分,可自从没了赵朋在前面撑着,他就一点情面也不讲,拿着税务局的鸡毛当令箭,隔两日来割一回肉。   在这种情况下,赵礼还不省心的来添乱。   他本也不怎么成器,对做生意一窍不通,偏偏喜欢自以为是,整日来店里指点江山,将已经不景气的生意搞得更糟,可他却并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问题,反而怪潘二娘“妇道人家连个店都看不好”。   潘二娘满腔苦水往肚子里咽,她想在丈夫去世后继续撑起这个家,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没有男人的寡妇仿佛合该受欺负,何况她又是个再嫁过的寡妇。   人人都觉得她十分好上手,毕竟看她耐不住寂寞,前头男人死了不想着守寡,反而又嫁了一回,必定不是什么贞洁人,应当很好勾搭。   因此潘二娘看店时,那些地痞流氓就时常来调戏她,就连那些有了家室的巡警,也乐得口头上占些便宜。   久而久之,一些风言风语就传了出来,长舌妇们又相互流传,一来二去本来没影的事也说成了真,而听过流言的混子就更想来占便宜。   占了便宜就传出流言,传出流言又有人来占便宜,简直就是恶性循环。   容真真临近毕业,早出晚归,都不知道还有这些流言,也不知道潘二娘被迫停止“抛头露面”,把店面全交由赵礼打理。   赵礼是个何等样人?早已把店铺看作是自己的财产,让他打理店铺,好比把肥肉放进狗口里。   一日下来的那几个盈余,他时常就自己顺手拿走了,及至人家来收保护费清洁费营业税时,他又不出面,潘二娘只得忍受着人家的调戏,自掏腰包打发瘟神。   可就算拿个铁笼子把自己关起来,潘二娘也止不住愈传愈烈的流言。   直到半夜有人翻墙进来,容真真才发现形势有多严峻。   作者有话要说:   半夜两点,我怕不是要死了……   有一件事很好奇,我这没有榜单又没蹭玄学,收藏居然还能涨,真是把我震惊到了,我还以为就那几个收会持续到完结呢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俏俏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过两日就是毕业考核了,容真真复习到很晚,她刚刚放下笔,准备休息时,忽然听到院子里有动静,莫不是来了贼?   她谨慎的透过窗缝望去,看见一个黑黢黢的身影灵巧的从墙上翻下来,径直往潘二娘房门前摸去。   她当即拉开嗓子,大喊道:“有贼,捉贼啦!”   潘二娘房内顿时传来一阵响动,这是笸箩被打翻的声音。   潘二娘担忧女儿的安全,她怕那贼对女儿下手,想出来看看她怎么样了。   容真真竖起耳朵,听到她娘的脚步声一直走到门边,连忙高声叫道:“关紧门窗,不要出来!”   潘二娘隔着门提心吊胆问道:“福姐儿你怎么样了?”   “我在房里,他进不来的,你也千万别出来。”   这时左邻右舍听到了动静,都亮了灯,很快就有说话和走动的声音,翻墙进来的贼人原本是喝多了黄汤,一时头脑发热,被下半身管住了大脑,被容真真几声大叫吓得酒醒了一半,又听到邻居的动静,知道今晚是占不了便宜了,一面骂骂咧咧,一面翻过墙飞速逃 了。   这时邻居们也穿了衣裳过来,一家来了一两个人来询问:“贼呢?贼呢?”   潘二娘惨白着脸:“跑了。”   “跑了,怎么跑了?”众人都问道,“瞧清是谁了吗?”   潘二娘摇摇头:“黑灯瞎火的,哪里看得清?”   布店的周太太嗤笑一声:“是看不清还是不想看清。”   潘二娘抬头,厌恶的看了她一眼。   周太太冷笑道:“看我作甚?”   潘二娘强压着火气,又不敢轻易发泄出来,只得道:“我一个寡妇人家,您说话还是慎重些,我如今虽没了男人,却还是有儿子在的。”   周太太冷笑,她轻蔑道:“你还真当是自己亲儿子不成?”   容真真听了,忍不住要上前骂她几句,却被潘二娘捏了捏手背,不许她出头。   几个邻舍劝道:“天都已经晚了,都散了各自去睡觉吧。”   周太太一面转身回去,一面大声嚷道:“咱们这地儿八百年没出过贼,怎么偏偷到你家去?真个稀奇,难不成你那院子里有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旁人听了,虽然并未附和,却也在心里留下个疑影儿。   潘二娘同邻居们道了谢,关了院门,锁好门窗,灌了半碗凉水,依旧惊魂未定,心里又闷又气。   容真真气鼓鼓道:“娘,你为什么不许我骂回去。”   潘二娘面上满是苦涩:“傻孩子,形势比人强,你今日下了她面子,日后咱娘俩就更没法活了。”   “那也不能白让人欺负啊!”容真真颇不服气,自从赵朋走后,她自觉肩负撑起这个家的重责,说话做事也比以前强硬了几分。   “那你说她两句有什么用?她往后只会骂得更厉害,其余街坊也会看笑话的。”   容真真哑口无言,她又问道:“娘,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周太太阴阳怪气的在说些什么?”   潘二娘紧绷着脸,不肯回答:“这不是你一个小孩子该知道的事。”   容真真委屈道:“还有什么事须得瞒着我么?”   看着她那伤心又不解的模样,潘二娘叹口气,却依旧没有动摇:“听话,早点去睡吧,没两天就要毕业考核了,别为家里这些杂事分心。”   容真真固执道:“你不告诉我,我哪里静得下心?”   她看着潘二娘面上显出几分迟疑,又加了一把劲儿:“那我自己去打听了。”   潘二娘这才无奈道:“外头的人都是胡说的,你不要随意听信,过来,我告诉你。”   听了潘二娘解释了前因后果,容真真怒火中烧:“娘你怎么不早跟我讲,刚才你就不该拦着我,不狠狠骂她一顿,其他人还以为是咱们做贼心虚。”   潘二娘眼眶微湿,忍气吞声道:“我怎么不想骂她?可你越是争执,信的人就越多。”   容真真呆住了。   “你说人家是希望看到我洁身自好,还是希望看到我真如流言里那样做了龌蹉事儿呢?”   世人都病了,他们的眼睛只愿往污泥里去寻,但凡看到一张洁净些的白纸,都恨不得将它染脏。   潘二娘没读过书,也没什么见识,她总是懦弱无能,也总是愚昧无知,可在有些事情上,她又看得比谁都通透。   所以她说:“就是菩萨下凡来证明我的清白,我也清白不起来了,人家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容真真气得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边哭边擦眼泪,边擦眼泪边哭,她竭力想使自己显得坚强点,至少要表现得像个能撑得住事儿的当家人——她是这么要求自己的,可她根本忍不住。   她那么认真,那么上进的读书,可到头来,她发现自己还是一点本事都没有,连自己的亲娘都护不住。   有时令人崩溃的不是自己无能,而是努力之后依旧无能,你发现自己还是那个随便谁都能踩一脚的弱者。   甚至不能安慰自己:我只要上进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潘二娘反而止住泪意来安慰她:“福姐儿莫哭,忍一忍就无事了,等你读书读出了头,就再没人敢欺负咱们娘儿俩。”   容真真哭道:“读书有什么用?人家还不是在欺负咱们?”   潘二娘搂住她,细细劝道:“你怎么钻了牛角尖?之前你二叔来争遗产,你不是就处理得很好?娘觉得你很厉害,若是不读书,福姐儿能解决得了么?”   容真真闷闷的摇了摇头。   潘二娘说:“等你读更多的书,变得更厉害,周太太就不敢说闲话了,娘还等着要靠福姐儿呢,福姐儿现在是不是觉得读书有用了?”   容真真重重的点点头,用力抹掉了眼泪。   潘二娘拍拍她的背,“去睡吧,娘再给菩萨上炷香。”   容真真躺在床上,想着今晚这桩事。   族里立的嗣子显然是靠不住的,若真靠得住,些许流言就不会传得这么沸沸扬扬,今晚也不会有贼摸进来,更不会有人在这时还说风凉话奚落她娘,可这都没关系,她以后会成为这个家的靠山!   关于娘的流言实在来得邪乎,若无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哪里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传得人尽皆知?   可容真真这几日要参加考核,也没空搞清楚是谁在弄鬼,只好请妞子时刻注意着家里的动静,万一出了什么事儿也好及时应对。   到了毕业考核那天,容真真收拾好笔墨,配着腌萝卜吃了潘二娘一大早起来做的鸡蛋烙饼,又喝了半碗街上买来的豆汁,同她娘告别:“娘,我出门了。”   潘二娘紧张的在罩衫上擦擦手,几乎是下意识的叫道:“等等……”   容真真疑惑的看着她:“还有什么事吗?”   潘二娘叫住了女儿,又不晓得该说什么,她想嘱咐两句,一时也找不出词儿,她一向只会料理家长里短那些事,对读书考试真是半分也不了解,只是瞎操心罢了。   此时她亦深恨自己为何没有文化,在这种关键时刻起不到半点作用,憋了半天,才道:“你笔墨都备好了?”   “昨晚就备好了,还有一套备用的,早上又检查了一遍。”容真真拍了拍书包,“别担心,一切都会顺利的。”   “那……你记得早点回来吃饭。”她干巴巴的嘱咐了一句。   潘二娘目送着女儿离去,虽然知道她成绩好,可心里还是止不住的担忧。   别看只是个小学的毕业考核,这可是顶要紧的大事,小学也不是谁都能读的。   读完小学,男子就能去做账房管事,不必再如那些劳苦人一般靠卖力气挣钱,而女孩识几个字,婚嫁上就提了许多身价,能嫁到更好的门户去。   若是能再读中学、大学,那一般人简直不敢想,男孩还好些,女孩子几乎读了小学就完了,若是读完小学还没到婚嫁年龄,才有可能继续上中学,大学里的女孩子更是凤毛麟角。   因为读书这么重要,所以即便许多女孩子只打算读个小学,也会好好完成最后一步——参加毕业考核。   但是今天同样要考试的赵珍并没有来,虽然她来了也多半过不了。   容真真还敏锐的发现,不仅赵珍没来,连一直同她形影不离的周秀也没来。   等到先生宣布马上就要开考时,周秀才神情黯淡的急匆匆赶到。   周秀看起来状态很不好,头发凌乱,眼睛红肿,嘴唇焦黄,神思不定,她慌慌张张坐下时,还不甚将座椅勾到了,在地上摔了个大马趴。   明明只是件小事,却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周秀坐在地上,崩溃的大哭起来。   监考的先生问她:“出了什么事?”   她沉浸在自己的痛哭中,没有回答。   监考先生劝解了好久,她的哭声才慢慢小下来。   先生说:“考试要开始了,你若是再哭下去,就会影响其他同学,如若实在不能考,我派个校工先送你回去罢,明年再来参加考核。”   周秀慌忙摇了摇头,哽咽道:“我能考的。”   她努力忍住哭泣,只一抽一抽的打着哭嗝。   容真真心里纳闷:她这是出了什么事儿?还是第一回见她哭呢。   周秀是个小官之女,家里条件一直很不错,父母兄弟都疼爱她,便养成了个直脾气,虽然心眼不算太坏,可一般人也受不住她的口没遮拦。   她原先跟赵珍玩得好,就时时护着赵珍,也跟容真真互怼了几次,不过她也不是特别过分,因此容真真虽然有些烦她,但也说不上讨厌。   不过目前最重要的是通过考核。   容真真很快就把好奇心收起来,她检查了一遍试卷,发现并无错漏,便端端正正写下自己的名字,开始作答。   作者有话要说:   这糟心事儿也太多了,写得我心累,下一本还是写无脑轻松小甜饼算了 第28章   因音乐体育这些科目早已提前考过了,这几日只需考剩余的几门。   考核科目一共有六科,分别是国文、算术、英文、历史、地理和绘画。   除了算术和绘画,国文等科目容真真都学得很相当好。   算术经她下苦功,已经学得很不错了,只是与国文这类有天赋的功课相比,依旧略逊一筹。   但绘画这一门她实在没办法,绘画是需要练习的,学校上绘画课的时间只有那么多,想把这门课学好就只得课外再请先生教导,以她的条件,自然是请不起的。   且容真真在绘画上也没什么出色的天分,只是平常人的水平,因此她自己心里也有数,这门科目多半只能得个中上,想要再进一步是不可能的了。   不过她也不气馁,虽说这两门功课稍微拖了点后腿,不过其余科目的分数足以弥补,且等到了中学,绘画课就成了选修,而不再是必修了。   科目有些多,整整考了三天才算考完,而这三天里,周秀回回来学堂都是抹着眼泪来的,看她那模样,考试中多半也要受影响。   容真真听到其他同学在背地里议论,说是周秀家出了大变故,她父亲因贪污下狱,如今正求救无门呢。   听了这些七嘴八舌的议论,容真真才明白周秀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不过这与她无关,她只听了一耳朵,就不再关注了。   考完等出成绩还有小半月,原本这段时间众人是该各回各家了,不过有几个同学提议大家一起出门游玩几日,霎时赢得了众人的赞同。   首倡的几人挨个邀请班上的同学,大部分人都答应了,等邀请到容真真时,她想了想,一口回绝了。   一来她与班上的同学并不亲近,二来出门一趟必定花费颇多,以她如今的情况不应在这些不相干的地方浪费银钱,况且如今家里乌烟瘴气的,她好不容易空出手来,自然是要想办法理一理的。   邀请她的女孩子同她本也没什么交情,见她不去也不强求,只是背后嘀咕一句“不近人情”罢了。   容真真没想到的是,班里还有两个人同她一样没去,一个是秦慕,一个是周秀。   秦慕是同她一样拒绝了,而周秀却是压根儿没人请她,自从她父亲贪污受罪的消息传开后,原先与她玩得很好的几个姐妹都自觉疏远了她,就算刚开始那几日还有两人来宽慰她,等回去后被爹妈警告一番,也不来了。   周秀看着众人兴奋而热烈的讨论着后日要去哪儿,要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又要玩些什么东西,心里难受得很,她愤怒又失望的看了他们一眼,没人注意到她的目光,她失落的独自离开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容真真回去后同她娘商议:“娘,咱们把铺子租出去吧。”   潘二娘大惊道:“你为何会有这种想法,租出去靠着那点租金怎么过活?”   容真真将账本摆在她面前,无奈道:“我才理了家里的账,发现已经入不敷出了。”   潘二娘翻了翻账本,她不识字,自然是看不懂的,她不敢相信:“怎么会呢?咱们赵家的铺子名声一直不错,就是你爹去了,店里的状况也应当不至到这个地步。”   容真真憋着气,郁郁道:“还不是礼堂哥干的好事,他回回都把赚的钱拿走大半,又从不管三流九教来刮油水,每次都是娘你去打发走那些恶狗,您现在手头还有几个钱支应着,可若继续下去,咱们就得喝风了。”   “怎么会这样?”潘二娘管不来账,虽然觉得最近上门来收钱的人多了,却没想到都多到店里入不敷出,“可那些人来收钱,总不能不给,他们都是些厉害人物,咱们惹不起。”   容真真阴沉着脸:“咱们惹不起难道族长也惹不起?”   原先的老赵族长死后,他的儿子赵建接任做了族长,赵氏是个大族,人口众多,哪里就怕几个地痞流氓了?还有税务局的宋科员和这一片的巡警也时常来捞油水,如果赵礼他爹肯撑腰,这些吸血虫也不敢上门。   只是赵礼一家实在阴险恶毒,他们拿走每日盈利,又任由旁人来欺侮,就是想逼迫潘二娘放手产业,好让他们能早些支配财产。   当然,他们已得逞了一半。   “而且,”容真真补充道,“外面那些流言他们也脱不了干系,妞子打听到这流言是二叔买了人传开的,还请了流氓来店里……族长多半也知道,但他们坐视不理,就为了逼得你不再出来管事。”   潘二娘怔怔道:“他们怎么能做这种事?我名声坏了,他们难道就有什么好名声?”   容真真却很冷静的说:“名声哪有大洋重要?况且二叔没抢到遗产,正记恨咱们,恨不得泼几大缸的污水来。”   “娘自然愿意听你的,可是……”潘二娘说到这儿,作了难,“你堂叔绝不会允许咱们把铺子租出去的。”   容真真也知道这事儿没那么轻易办成,不过她先前仔细琢磨过,已经想出了办法:“能不能租出去不重要,关键是不能再往里面亏钱,继续开着铺子也可以,但是不管交什么税,或者哪里来混混收保护费,咱们都不管,由得礼堂哥怎么搞。”   潘二娘迟疑道:“你的意思是万一没交税,人家要封了铺子也不管?这可是你爹的心血。”   容真真坚定道:“就是不能管。”   她还补充了一句:“就是那群地痞来将店砸了,咱们也不能管。”   看着潘二娘迟疑犹豫的神色,她安慰道:“放心,礼堂哥早已把铺子当成了自己的产业,他才不会任由人家把店关了门,到山穷水尽之时,他自然会想办法处理的,其实我倒觉得关了铺子也好。”   潘二娘道:“关了铺子就只得那几个租金,怎么比得上自家做生意呢?”   容真真叹口气:“娘,你这是入了迷障了,这开着铺子钱可落不进咱们手里,如今爹不在了,外头流言纷纷,你又不能再去守着生意,还不如将铺子租出去,无论租金多少,总还能捏在自己手里,不比开铺子还拿不着一分钱强?”   如今许多人都要学西方那一套,要开明开放,女子也能读书做工,可现在世道就有那么怪,一方面女子自由恋爱,甚至随意跟了人做姨太太,虽然被人称呼一句太太,好像与原配夫人相比也没差,可大家心里都清楚,不过是个小老婆。   另一面对女子的压迫又极尽严苛,恨不得她一辈子都不踏出院门,只在深深庭院中生儿育女孝顺公婆。   真是开放的开放到没了边儿,压迫的又压迫过了头。   有丈夫儿子的倒还好些,像潘二娘这样上无公婆,中无丈夫,下无儿子的寡妇,似乎就应该关门闭户,永世不再见人!   兼之流言越传越广,越传越变味,世人的言语能化作刀,杀死人,她就更没了自由。   亏得容真真及时想到主意让她娘收了族长的儿子做嗣子,否则还不知他们能干出什么事来,以往又不是没有被沉塘的寡妇!   潘二娘听了女儿的话,要请赵礼来商议,正在此时,妞子披头散发闯了进来,两眼含泪的抓住容真真的手,断断续续的哽咽道:“福姐儿,求你……求你救救小毛儿。”   潘二娘忙道:“别急,有什么话慢慢说。”   妞子慌得连声都发不出了,手脚冰冷,脸色惨白,哆嗦个不停,她手上甚至还粘着湿漉漉的鲜血。   等她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才颤声将原委说理出来:“小毛儿晕死过去了,是我爹……一脑门的血,大夫要银钱……不赊账,要很多……”   她说得颠三倒四,可潘二娘母女却是听懂了的,这下就连性子一向柔顺的潘二娘都忍不道:“你爹怎么还是这么混帐……”   她看着妞子的凄惨模样,心中又气又怜,忙道:“我现在就取了钱同你去。”   潘二娘拿了枕头下的荷包,左手牵着妞子,右手牵着容真真,一同往医院去。   圣玛丽医院是洋人开设的,那洋人自称是“上帝的使者”,要拯救“迷途的羔羊”,专门来东方传播西医。   都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平京开了几十年的药堂,倒不如这开了短短几年的医院有权威了,新派人士和那些太太小姐们,都更信服这家医院,把中医打作个骗人的迷信,巫术。   妞子带着弟弟在街面上混了这些年,挨打受伤是常事,他们可不在乎中西医之分,若是受伤见血了,随便去那个药堂买帖膏药敷上就行了,偏偏这回小毛儿受伤严重,各药堂都不肯接手,让她回去准备后事。   要不说为什么西医这样受人吹捧呢,它自然也有它的长处,至少洋人办的西医在外科上就比中医强,药堂不敢接手的,医院接手了。   只是医院收费昂贵,且不赊账,而妞子所有藏起来的钱都被她的酒鬼爹摸走了——若非如此小毛儿也不会同他爹起争执,更不会被打得头破血流奄奄一息。   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了,妞子想到了容真真和潘二娘,便前来求助。   潘二娘软弱胆怯,不喜出门,可为了救小毛儿一条命,她还是带着钱急匆匆出来了。   在她嫁进赵家这几年,因生活安逸,胆子被稍微养大了些,可踏入洋人的地盘,她也不免露了怯,畏畏缩缩,心虚气短,还是容真真带着钱,前前后后将诸事料理妥当。 第29章   小毛儿头上包了坨雪白的纱布,脸晒得很黑,但嘴唇却像纱布一样白,因失血过多,他现在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来。   看着姐姐带了人进病房看望自己,小毛儿勉力露出虚弱的微笑,挨个软软的唤了人。   妞子握着小毛儿的手,担忧的问道:“你怎么样了?”   小毛儿微笑着安慰她:“我好多啦。”   他偏了偏头面向容真真和潘二娘,乖巧的道谢:“谢谢潘姨和福姐姐帮忙。”   潘二娘叹口气,怜爱的看着他:“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等出了院就到潘姨家去住,潘姨给你炖鸡汤。”   妞子连忙拒绝:“我带小毛儿回去慢慢将养就行,不麻烦潘姨了。”   潘二娘道:“这怎么能行,你爹爱喝酒,醉了要打人,小毛儿身上带着伤,还是避着你爹为好,就是你不愿住在潘姨那儿,也得等你弟弟伤养好了再说。”   妞子苦涩的看看床上的弟弟,他已经七岁了,却比同龄人矮一大截,瘦得跟个猴子似的,一条腿是瘸的,身上也同她一样,添了不少伤痕,旧伤新伤层层叠叠,被掩盖在破旧的衣衫下。   她何尝不想小毛儿能有个安全舒适的地方养伤呢?可一来潘姨过得也不容易,她是知道潘姨眼下的情况的,二来……   她木然道:“我爹那样的人,若是知道了,一定会来找麻烦的,潘姨明明是可怜我们,做好事才带我们回去,可说不定他一闹,您就成了诱拐孩子的骗子了。”   酒鬼张是什么德性,妞子这些年早就看清楚了,他就是个好吃懒做,欺软怕硬的混帐,恨不得钱从天上掉下来,直接落到他手里。   若是潘姨跟妞子和小毛儿沾上关系,酒鬼张绝不会放过敲诈妇孺的机会,好平白得一笔酒钱。   潘二娘这下也拿不准主意了,可她又不忍心放一个受了重伤的孩子去性子暴虐的酒鬼手下讨生活。   容真真想了想,道:“你先和小毛儿藏在我家,反正你爹也不常回去,只要瞒着他就行了。”   最终妞子还是没答应,只是拜托她们先照顾小毛儿几天。   容真真纳闷的问她:“你回去做什么呢?若是你爹在,看见只有你没有小毛儿,一定会找你麻烦,到时候你得白挨一顿打,若是你爹不在,你回去也没用啊。”   妞子犹豫了一下,胡乱道:“我……家里还有点事。”   容真真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在扯谎,却没有戳穿:“好吧……不过我家不缺你一口吃的,你要是什么时候打算来了,就过来吧。”   小毛儿只在医院里住了一天,就出了院,对此谁也没有意见,条件所限,只要死不了,贫苦百姓就没人愿意呆在医院浪费钱,要知道医院里一个床位,一天得要三百个铜子儿,节省些都够一人一月的花销了。   妞子把自己的弟弟送到潘二娘的院子里,潘二娘抱着小毛儿,把他放到床上,妞子亲手给他盖上被子。   小毛儿扯着姐姐的手,不舍道:“姐姐,你要走了?”   妞子点了点头。   “我跟你一块儿回去吧,我不怕爹打我。”话是这么说,可提起酒鬼张时,小毛儿依旧不由自主露出些畏怯。   妞子摸摸小毛儿的额头,安慰他:“乖乖在这儿呆着吧,姐姐每天都来看你。”   潘二娘不由劝道:“留下来吧,潘姨这儿不缺你一口饭吃,福姐儿这儿也毕业了,你们正可一处吃睡一块玩。”   容真真也道:“你一个人回去,你爹一定会怪你没守着弟弟,你还不如就说小毛儿在医院养伤,你得看护弟弟,免得在他跟前受罪。”   她看着妞子呆怔着,一直不松口,急道:“你怎么非要回去呢?”   是啊,为什么非要回去呢?   妞子心里也在想,我为什么非要回去呢?是不是已经拿定了主意?   她独自一人回了那个破破烂烂的小院子,家里没有人,这在她意料之中,那酒鬼不喝到深更半夜是不会回来的,最近他又染上个去白房子找老妓的毛病,连看妞子的眼神都不大对劲。   妞子知道,她爹一直盘算着要将她嫁给卖熏鱼的老牛,老牛都四十多岁了,一直没找着婆娘,若能花个十块八块讨个十几岁的姑娘,想必他是乐意的。   有几个姑娘愿意嫁给老男人?可妞子却觉着嫁给老牛也不错,好歹是个本分人,虽然没什么本事,年纪也大了些,可他既不喝酒,也不打人,比她爹可强多了。   妞子是苦惯了的,对将来跟谁过日子已没了挑挑拣拣的心思,虽然她并不想嫁人,可她爹怎么会放过将她换一笔彩礼的机会呢?   她无可奈何,只好死了心,麻木的迎接既定的命运,现实并不允许她选择自己的未来,只要能勉强活下去,她就已经十分心满意足了。   然而酒鬼张连这点想头都不留给她,自她一日日大了,酒鬼张就打了新的主意,彩礼哪有卖到脏地方赚得多呢?   虽然妞子小了点,可那些人不就爱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吗?   妞子不是天真的孩子了,她带着弟弟在街面上讨生活,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听过?纵然一时没弄懂,可荤话听多了,自然而然就领会了。   她发现她爹的眼神渐渐变得怪异,吃醉酒后说的话也叫她害怕,可她除了忍受、躲避也没了别的办法。   原本她也许会一直忍下去,忍到走入绝路那一天,可回家见到的那一幕,却让她出离愤怒了。   酒鬼张是个不靠谱的混帐,两个小孩只得自己想法子活下去,为了瞒着他自个儿存点钱,免得有一天没钱饿死了,他们绞尽脑汁,倒也想出个办法来。   平日妞子和小毛儿挣的钱,除去吃喝,若有余下的,就放一部分到席子下,这是预备着给酒鬼张拿的,真正藏钱的地方是墙洞。   他们住的房子是老屋了,墙壁开裂,四角灌风,因一直没钱修缮,只得让它就这么破败着。   妞子和小毛儿睡的那张烂木床正好遮着一道墙缝,他们偷偷把钱藏在这儿,本想着酒鬼爹摸了席子下的铜子儿,就发现不了藏在墙缝的大洋,事实上他们也成功的瞒了三四年。   可谁知这回不走运,酒鬼张有几天没去拉车了,身上的钱花了个精光,去白房子里白嫖,被老鸨叫打手揍了一顿撵出来,他鼻青脸肿的爬起来,吐出一口血沫,骂骂咧咧的:“老母鸡,送上门来老子都不要。”   膘肥体壮的打手抄起大棒赶出来,酒鬼张连忙住了嘴,脚底抹油,慌慌张张的跑了,几个打手倒也没追,只在后头哈哈大笑。   酒鬼张一路不干不净的骂着,口都骂干了,犹不解气,回到那小破屋正碰见小毛儿偷偷摸摸啃着油饼子,当即大怒:“不孝的畜生,竟躲在这儿吃独食!”   他抬脚往小毛儿肚子上踹去,小毛儿吓得一抖,步伐凌乱的躲开。虽然小毛儿成功避开了酒鬼张那一脚,可更大的麻烦却来了。   酒鬼张一脚踹到了墙上,“哐当”!墙缝里的大洋被震得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小毛儿面色刷的变得惨白,试图挡在墙缝前,不叫他爹发现藏在里面的钱,那可是他们姐弟辛辛苦苦三四年的积蓄。   酒鬼张眼一眯,忽地伸手将小毛儿拽开,他捡起地上的一毛大洋,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凶虐的笑了,露出一口又臭又黄的牙,“好个畜生,还瞒着老子藏了私房钱。”   他将小毛儿姐弟睡的烂木架子床扯开,那床年头很久了,被他一扯,就此散了架,紧接着酒鬼张发现了藏在墙缝里的钱。   他将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堆成一座小山。   小毛儿本吓得脚软,不知道这回被发现藏了这么多钱,会受到怎样的整治,可眼见着他爹把钱往自己兜里塞,一分也没给他们留,便急了眼,上前阻止道:“这是我和姐姐攒的,不许你拿走。”   酒鬼张一个大耳刮子将他抽翻,怒骂道:“偷藏了钱还敢来拦老子,真他妈活腻了。”   小毛儿脸上立马起了几根红肿的指痕,看起来十分可怖,可他断不能让爹把这么多年的积蓄全带走,姐姐走街串巷,陪着笑脸做生意,受人辱骂,被人欺压,还被地痞追着打,好不容易才攒了这么些钱,怎么能让他爹带出去胡搞?   他又扑上去,意图将钱抢回来,可他一个孩子,怎么抢得过身强力壮的大人,酒鬼张见他竟敢挑衅自己的权威,勃然大怒,一把将他抓起来,狠狠摔在地上。   小毛儿脑袋磕在垫床脚的砖头上,瞬间流出汩汩鲜血,暗红色的血液将他头发打湿,流了一地,如同一条蜿蜒爬行的蛇。   酒鬼张在那一摔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他心急火燎的要去找白房子的大屁股娘们泄火,才不管小毛儿的死活。   小毛儿躺在地上,头昏昏沉沉的,眼睛也睁不开,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可身边没有一个人。   他迷迷糊糊中感到了深深的恐惧:我要死了……   他想:什么时候才会有人发现我的尸体。   他想:我要被埋在地下烂掉了。   他想:……   最后,他什么也没想,只在心底一遍遍的呼唤:姐姐,姐姐…… 第30章   “追!今天非追到那死丫头不可!”   妞子抱着篮子,撒腿就跑,后头远远的缀着一帮小混混。   小混混一边追,一边怒骂:“给老子站住!”   妞子不回头也不出声,将全身力气都用在脚下,只顾往前跑,跑到巷口,忽然一辆黄包车从拐角处闪出,差点与她撞个正着,幸亏她反应及时,才避开了。   车夫惊魂未定,擦了把汗,叫喊道:“小丫头长点眼睛行不?”   话音未落,他就见这丫头飞一般蹿远了,他拉的客人催促道:“别管了,我事儿急,你搞快点。”   “诶,”车夫赔着笑,“误不了您的事儿,坐稳喽。”   他扶起车把手,刚要动身,巷子里浩浩荡荡跑出一群半大的混混,年纪虽不大,却都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老狗,别挡道!”跑在最前面的四指喝骂道——之所以叫他四指,是因为他右手指头被人宰掉了一根。   车夫慌忙拉着黄包车躲在一边,这些半大的混混正因为年纪轻,所以无法无天,下起手来没个轻重,街面上讨生活的苦力都宁愿招惹积年地痞,不愿沾染半大混混。   混混们追出巷子,却发现自己追着的丫头早不见了人影。   “喂,老东西,看见人往哪边跑了?”   车夫伸手一指,“那边。”   他指了个反方向。   那帮混混也不意他竟敢骗自己,吆喝着往另一头追去了。   车夫松了口气,等他们走远了,才啐了一口,小声骂道:“一群王八羔子!”他拉着雇主,脚步轻快的离开了。   妞子跑了半个北城,才摆脱了后头的“追兵”,她停下来缓口气,看看没人追上来,便慢下了脚步。   她被人追得这么厉害,也是因为抢了别人的生意,十几岁的小子毕竟身板比不得成人,是很难光靠争凶斗狠养活自己的,少不得要找点事来做,所以他们要么去给“大哥”打下手,要么自己做些买卖。   可做买卖也并不是正经买卖,遇到势单力薄者,他们就强买强卖,逼迫人家以高价买下不值钱的玩意儿,如果是不好惹的富贵子弟,他们就连哄带骗,想方设法从人家兜里掏钱。   眼下正是荷花盛放的时节,到处都有见着卖花的,妞子带着一篮子花在广和戏园转悠时,碰见几个来听曲儿的富家小姐。   那帮混混中有几个年纪只有八九岁的孩子,也摘了花来卖,别看他们年纪不大,从根子上已经学坏了,打架斗殴、出口成脏、欺软怕硬……都是打小练就的“本事”。   这些“小”混混仗着自己年纪小,撒泼耍赖装可怜,遇到平民百姓,就揪住人家不放,哭闹着说欺负了他,然后一帮“兄弟”就从四处蹿出来要补偿,非把人家兜里掏空不可。   遇到有权有势的,又惯会装可怜,说自己没钱吃饭,饿了三天了,只求好心人能买他的花,无论是谁,只要被缠上了,不出血就难以脱身。   那几个富家小姐听戏之余看见有人卖花,招手让他们过去,这岂不是肥羊自己送上门?   妞子眼疾手快截了胡,因为她是女娃娃,又生得瘦小,小姐们怜弱,不买小混混的,反而把她的花都买了,这就拉足了小混混的仇恨。   妞子好不容易才从他们的追堵中脱了身,中途不可避免的挨了好几下,现在都还疼得厉害。   她撸起袖子,不出所料看到几个青紫的印子,不过这也是常事,妞子都挨惯了,也懒得管,反正不出几天就会消,只是屁股上那一脚挨得有点狠,估摸着已经肿起来了。   妞子仔细数了数钱,很满意的笑了,一双疲惫的腿也变得轻松起来,她绕道去桂花胡同切了半斤猪头肉,装在篮子里,准备带回家同小毛儿一块吃,并在心里盘算着明日买一盒点心送给潘二娘。   上回福姐儿说想吃枣花糕,就称一斤枣花糕吧。她心里这样想着,伴着猪头肉的香气走进自家那破破旧旧的小院子。   “啪嗒!”   篮子摔到地上,包好的猪头肉滚落出来,沾满了灰尘,肉的香气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简直令人作呕。   妞子上下牙咯咯打架,一股寒意顺着脚跟瞬间蔓延至头顶,她连滚带爬的扑过去,颤抖的伸手探了探鼻息,从嗓子眼里蹦出几声颤抖的呼喊:“小毛儿,小毛儿,你醒醒……”   ——————————————————   猪头肉的油已经凝结了,和暗红发黑的血掺杂着,妞子看到自己和小毛儿睡的那张床支离破碎,墙缝里空空如也,只有一阵风从里面穿过。   她现在还想得起自己兴高采烈的回来,发现那如地狱一般的场景,心中是多么冰凉。   她想起自己抱着小毛儿一家一家医馆去求人,可没有一个大夫肯接手,都说“血都流光了,还是准备后事吧。”   她还想起她把小毛儿送到医院时,身上只有卖花的钱,可没有钱,洋老爷就不肯治病用药。   她跪下来给人家磕头,可并没有人怜悯她,那时她心中又是多么绝望。   妞子不怪洋老爷不肯发善心,这世上穷人多了去了,个个都要人家怜悯,家底再厚的老爷也得喝风,可她恨,恨那个畜生一样的酒鬼爹。   拿走所有的钱,却把小毛儿打成重伤,那个酒鬼爹,分明是要叫他们都去死!   好吧,既然他不留活路,她为何还要任由他压榨打骂,索性先下手为强,看谁杀得死谁!   妞子没有管地上那一堆杂物,若是以往,她必定是要赶在酒鬼张回来之前收拾好的,不然被看到了,又得挨一顿毒打。   可她现在不怕了,想打她,也得有命打。   妞子去灶上拿了菜刀,刀用了很多年,已经钝了,她抄一把水,在磨刀石上“嚯嚯”磨起刀来。   带着锈迹的刀渐渐被磨得铮亮,雪一样的刀刃迸射出一道白光,将人眼睛晃得流泪。   她将刀放在膝上,轻轻摩挲着刀刃,锋利的刃口将手指划出一道血痕,这么快的刀,杀人一定也很快。   妞子坐在屋子里唯一一张瘸腿小方凳上,靠着墙,面色阴沉,回想起十二年来的光阴。   她还记得年幼时,她和小毛儿一起提心吊胆的躲在角落里,等着她爹回来的例行毒打。   她也记得饿到胃都抽搐时,她爹把家里最后一分钱都拿去灌了黄汤。   还有小毛儿被打瘸了的腿,被开了瓢的脑袋……   这么多年来,她一人抚养着弟弟,走街串巷讨生活,受了多少委屈?她过得那样难,为什么这个该死的酒鬼爹还要来妨碍她?   是的,他该死!他该死!   他活着一天,就绝不会有她和小毛儿一天好日子过!   妞子心里盘算着,要怎样干脆利落的杀了他,而又不致使他逃了出去?毕竟一个成年男子可比她一个身板瘦弱的小丫头有力量多了。   若是他醉得站都站不稳了,那可以在他进院子时,直接砍断他的脖子,若是他还保有两分清明,那就不大好办,只得等他睡着了,用被汗液和脚臭腌制入味的破被子捂住他的头脸,再将他剁成碎块。   妞子没有杀过人,可在她想着这么残忍的事时,却并不为此感到恐惧惊慌。   她冷静的盘算着要用怎样的手法,又要怎样处理尸体——万一事情败露了也不打紧,大不了赔上一条性命罢了。   她以往总是很怕她爹的,怕他打她,骂她,卖了她,可现在手里握着刀,她觉得自己成了威严而有力量的人物。   刀比人可靠,人会害人,刀却护人。   她等啊等啊,等到日落西山,等到繁星拱月,她爹都没有回来,她等得肚子都饿了。   于是她翻箱倒柜,找出家里仅剩的一点面粉,煮了一大锅面条,她就坐在血泊中,闻着肉和血的味道,吃到满喉,吃到想吐。   她没有吐出来,慢慢将所有面条都咽了下去,因为这也许是最后一顿了。   地上猪头肉的味道很香,她想吃,可上面沾了弟弟的血。   她捡起一块边缘没有沾血的肉,和着灰尘咽下去,眼泪喷涌而出,在这一刻,她想起了潘姨包的粽子、和福姐儿走在街上啃的小烧饼、和弟弟一起分的一个羊肉包子……   这些都是她记忆中最美味的东西,但她很可能再也吃不到了,她甚至有些后悔,在离开之前,为什么没有给福姐儿和潘姨买一块枣花糕?   妞子等了一夜,酒鬼张都没有回来,她开始着急:若是今晚没杀了爹,万一明日让他发现小毛儿在潘姨家,他定会找上门去敲诈勒索,潘姨和福姐儿岂不受气?到时候再杀了他,必定会给潘姨惹上麻烦。   她将酒鬼张睡的烂被割下一块,包好刀,揣在怀里,反正这被子酒鬼张是再也盖不了了。   这时天还没有亮,过了午夜,又未至清晨,正是人们睡得最熟的时候,她怀里揣着刀,就这样出了门。   ———————————————————   容真真从梦里醒来,她听到她娘轻微的鼻息,她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跨过她娘,去床下喝水。   喝完半碗水,她准备回去睡觉,一回头,借着明亮的月光,看见另一边的小床上,小毛儿正眼睛亮亮的看着她。   容真真唬了一跳,小声问他:“你怎么醒了?”   小毛儿也很小声的回道:“我做了个梦。”   “噩梦?”   “不是,”小毛儿微微偏了偏头,“是好梦。”   容真真松了口气,“快睡吧,还早着呢。”   她看着小毛儿闭了眼,自己也爬回去睡了,可虽然闭了眼,她却迟迟没有睡着。   容真真也是被梦惊醒的,梦里的一切都在她醒来的那一刻变得很模糊了,但她依旧清晰的记得,那一座桥,和“噗通”的落水声。   “噗通!”   作者有话要说:   不刀,另外,现实生活中请谨遵法律法规   砍人一时爽,铁窗泪两行 第31章   妞子独自行走在浓黑的夜中,四周万籁俱寂,渺无人声。   她的心情奇异的飞扬着,大脑亢奋而清醒,怀中层层包裹的刀如一块烧红的火炭,散发着融融暖意,给予她源源不绝的力量。   白房子里的姑娘一天到晚都要接客,按钟头收费,酒鬼张在女人肚子上过了上半夜,他点的钟完了,老鸨子就把他赶了出来,也不管外头是不是深更半夜。   他从白房子里出来,鞋都没穿好,又去喝了半夜酒,醉醺醺的一摇三晃要回去闷头睡觉。   以往酒鬼张最多在外头过了上半夜,就不得不因没钱回家里去,然而这回他从墙缝里搜罗出一大笔钱,手头霎时便宽裕了,因此直到后半夜都在街上瞎晃荡。   妞子过玉水桥时,远远望见前面东摇西晃的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她那酒鬼爹。   他已经喝得甚至不清醒了,嘴里哼着两句下流小调:“妹妹的皮肉白又嫩哟,看见哥哥心慌慌……”   妞子眼看着他走上桥来,他醉得那样厉害,甚至都没认出自己从小打到大的女儿。   她的心迅速而猛烈的狂跳起来,如同暴雨天急促敲打大地的雨点,将一切搅和成一片泥泞。   她忽然意识到,周围没有其他人,酒鬼爹已经醉了,而这儿是桥上……一切都像是老天爷的安排。   于是……   “噗通!”   长达十二年的噩梦结束了。   妞子愉悦的笑起来,她怀里揣着刀,刀上没有沾染一点血迹,她无声的大笑着,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然后,转身离开,回到家中,一觉睡到大天亮。   醒来时她还懒洋洋的有些倦怠,眼神却很亮,好像一株半死不活的杂草被移开了压在头顶的石头,又被春日的甘霖滋润过,虽然还残留着一丝疲惫,可因为有了对未来的希望,精气神儿已大不同于以往。   她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手脚麻利的把地上的血迹收拾干净,散掉的架子床也重新搭起来,因为之前这张床散架了,她之前是在她爹的床上睡的觉。   当然,以后那张床就是她的了。   想到这儿,她还很勤快的把床上脏臭的被子拆下来洗得干干净净。   灰色的被子晾在院子里,被风吹得飘扬。   妞子关上门,去买了两斤枣花糕。   容真真此时正好在跟赵礼扯皮,家里的三间铺子赵礼是决计不可能租出去的,租出去了他还能拿什么钱?   然而潘二娘因为流言守不得铺子,容真真一来年纪小,二来也要读书,白白让他占了许多便宜。   其实真不让赵礼占便宜也不是做不到,雇个伙计看店也就行了,但不用肉将狼喂饱,狼就要吃人,容真真只好破财消灾。   只是这财破得过多,实在叫潘二娘吃不消。   既然赵礼不要脸皮,容真真也毫不客气,赵礼要拿一天的盈利,她就在他拿之前全部拿走,赵礼不交税不打发来寻事的地痞流氓,她也索性不让她娘管,反正只要赵礼还想开着这几间铺子做生意,他早晚都得自己解决了。   这不,才刚开始折腾,赵礼就有反应了,他直接找到潘二娘跟前哭穷:“大堂婶,铺子里的香烛纸钱卖完了,得去进货了。”   虽然他作了嗣子,其实双方都没有改口,一方是借着这个名头占有遗产,一方也不过为了保有家财。   潘二娘已得了女儿的嘱咐,便装作听不懂的样子:“那你去进货就是了。”   赵礼作出一副苦相,唉声叹气道:“可店里这……没钱呐。”   容真真适时开口:“怎么会没钱呢?”   赵礼道:“昨儿卖的几个钱不都让你给拿走了?”   听了他这么无耻的话,容真真几乎要忍不住冷笑了:“这个月的盈利我只拿了一天的份,少了那一天的钱难道连进货也进不得了?”   说来赵礼也太可耻了些,他哪天不是把所有钱财都拿走了?容真真只拿了一回,他就忍不住闹起来。   “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我这才交了税金,还有卫生费、维护费、安全费……要交的多得很,哪里剩得下钱?”   容真真冲她娘使个眼色,潘二娘立马记起之前背下来的话,照着说道:“既然这样,那你把每个月的盈利都交上来,堂婶去进货,去交税,至于你到店里帮忙的月钱,别人家的伙计有多少,堂婶就给你多少。”   赵礼心中恼怒,勉强笑道:“自家的铺子怎么能计较得这样仔细?”   他等了一会儿,见潘二娘沉默着不搭他的话,语含威胁:“您要是不给进货钱,明日这铺子就只好关门大吉。”   潘二娘心里道:又叫福姐儿给猜准了,读书人可真是厉害。   容真真啊呀一声,遗憾道:“前儿不才跟堂哥说了,这铺子不景气,不如租出去收租金,可堂哥偏不肯,我还以为你能把生意做起来,哪想到才做了一天……”   她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垂下眼脸,掩饰住了眼中的不满和讥嘲,叹息着说:“那还是租出去吧,反正进不了货,也只好关门大吉了。”   “你!”赵礼再也端不住那副忠厚模样,他本就是个混人,你道他为何天天都要把店里的钱卷走?还不是为了晚上去赌坊赌钱?   之前那副样子,都是他爹千叮咛万嘱咐,强装出来的,才装了没多久,他就自己撕破了脸。   “妈的!”他恨恨的一脚踢翻一个凳子,气冲冲转身出去了。   路过院子时,他看见头上包着纱布的小毛儿,故意大声骂了一句:“哪儿来的小杂种?”   潘二娘虽然同女儿应和着把人赶走了,可她自己也呕得厉害。   她红了眼眶:“我在自己家里,却要受这等闲气。”   容真真给她抚胸顺气,安慰道:“娘,你别理这种人,左右再忍两年,就再也不受他的气了。”   潘二娘握着她的手,“福姐儿,你一定要读书,要争气,要做人上人!”   容真真坚定的点了点头。   等潘二娘气顺了,她伸手把小毛儿招了过来,怜爱道:“被吓坏了吧?”   小毛儿摇了摇头:“他才吓不到我。”   他踌躇了一下,犹犹豫豫问道:“我给潘姨添麻烦了么?”   潘二娘忙道:“快别说这种话,你一个乖乖的孩子能添什么麻烦?他是没打到主意,拿你撒气呢,还是潘姨连累了你,等会儿潘姨给你烙饼子。”   容真真听了笑着说:“今天怕是烙不成,我锅里蒸着米糕,一时半会儿蒸不好。”   “怪说你一身的味儿。”潘二嗔道,“想吃米糕跟娘说,读书人的手金贵,哪能做这些粗活?”   “不是我想吃米糕,这是做出去卖的,等会儿妞子来了,我同她一块儿去卖,不过卖之前咱们都可以先吃一块。”   容真真早就想给家里添些进项了,等过俩月开了学,花销又要多起来,总不能一直吃老本,况且族长那儿盯得严实,她多花了一分,他儿子的就少了一分,到时候不定要惹出什么麻烦来。   潘二娘有些自责:“都是娘不争气,要你这么小就操持家中生计,不过你爹还留得有些存款,你不必这样辛苦,读书才是最要紧的。”   容真真却道:“爹是留着钱,可立堂哥为嗣子的时候就点清了家里每一分财产,动用得多了,族长族老就要追责了。”   她见着她娘有些气闷,又连忙道:“也不过是这几年受限,忍过去就好了。”   潘二娘叹了口气,不再说这个,转而问道:“妞子怎么还没来?莫不是被她爹给打了?你快去看看。”   小毛儿听了,也慌忙的要去解救姐姐,容真真劝说他:“你还受着伤呢,动一动就要头晕,还是在家里歇着,我去看你姐姐就行了,再说要是你爹看见你,还想动手怎么办?”   小毛儿倔强道:“我才不怕他!”   “那你要是被打伤了,我可没钱给你治病。”见他说不出话来,容真真宽慰道,“放心,要是妞子真挨打了,我一定把她救出来。”   两人争执间,妞子裹着一身枣味到了,潘二娘接过她手里的枣花糕,心中又是熨帖又是埋怨:“你来潘姨这儿,还带什么点心?难道还把潘姨当成外人?”   妞子笑着没有搭话,只悄悄向容真真眨了眨眼。   容真真知道妞子为什么买这个,不就是自己前些日子说了想吃吗?她也悄悄向妞子眨了眨眼睛。   不过不知为何,妞子今天的心情好像特别好,眉眼间都是笑意,难道是昨天回去没有挨打?   她细细观察了一下,发现妞子头脸手脚都没有伤痕,行走间也很自然,看来确实是没有挨打。   灶房锅里的米糕蒸好了,潘二娘喊她去房里拿张蒸笼布,因为是要拿去卖,所以要用白布铺在篮子里,免得米糕沾在篮子上。   容真真回房拿布时,听到妞子姐弟在说话。   小毛儿:“那个酒鬼真的没有打你?”   妞子亲昵的挨挨他的脸,轻松而愉快道:“真的没有,而且他以后再也打不了咱们了。”   她到底年纪小,言语间难免露了行迹。   容真真听了,心里暗暗留了个影儿。 第32章   等把米糕起出来,盛在篮子里,潘二娘又开始发愁:“怎么做了这么多?要是卖不完,放久了就坏了。”   容真真自责道:“是我的错,第一回做没试好手,不小心做多了。”   潘二娘本想将多余的米糕吊在井里,留着自家吃,妞子却出了个主意,她说:“不如把多余的米糕交给陈三叔,让他去卖。”   容真真问道:“陈三叔不是在秦公馆里做事吗?”   妞子说:“陈三叔早就不在秦公馆了,秦公馆的太太遣散了下人,现如今陈三叔开了个茶摊,虎子也在摊上帮忙。”   容真真在妞子的带领下去茶摊上找到了陈三,自打从公馆里出来,陈三找不到合适的主人家,只得在外自谋生计,过得很是艰难,容真真发现他的脸上又添了几道风霜。   陈三手里拿个大茶壶,忙忙碌碌不断为茶客们添加茶水,脸上时刻陪着笑,就连虎子,也提着果篮,为客人们添些瓜子花生。   听到容真真的来意,陈三很爽快的答应了,因为这样一来,他也有些赚头。   不过虎子却被他打发出来,同容真真他她们一起,走街串巷去卖米糕。   原本陈三留着儿子在这儿,也不是为了让他能帮上什么忙,不过是想看着他,别让他出去胡混。   既然容真真她们缺人手,去卖米糕也能赚更多钱,他也懒得硬把这混小子留在这儿。   虎子早已呆得不耐烦,在他爹的眼皮子底下,就是走个神,一时没把客人要的东西上齐,就得挨他爹一顿数落,相比之下,同小伙伴们一起出去玩儿就快活多了。   妞子在街面上混了这么几年,对哪儿都熟门熟路的,哪里好卖东西,哪里遇得到同行,她都了然于胸。   在妞子的带领下,只卖到半下午,他们就都把篮子里的东西卖完了,期间躲过一次狗撵,和一次混混的追杀。   这一天奔波下来,刨去成本,净利润六十三文,按照先前约定,虎子和妞子都分了十八文,剩下的都是容真真的,再加上陈三那儿的也有十几文,加起来收入也不错。   几人都面带喜色,虎子数着铜板,嘴里嘟囔着:“十一、十二……十八,好多好多钱啊,唉……”他重重的叹了口气。   陈三还在秦公馆里做事的时候,家里宽裕,他自然就手头松,虎子的日子过得比谁都舒坦,可自从秦太太遣散了公馆里的佣人,家里进项少了,他自然也变得抠门起来。   虎子也知道,赚再多钱,他爹都得收了去,一分都落不到他手里,可他好久都没吃零嘴了。   “我想吃糖棍,你们别跟我爹说我买了糖棍。”   虎子这么一说,另外两个也嘴馋了,他们都花了一文钱买了两根糖棍。   所谓糖棍,就是用一根小木棍在麦芽糖里略搅一搅,沾一点金黄色的糖浆,一文钱可以买两根。   虎子从前最喜欢吃糖棍了,一根能舔一下午,可现在再想吃,他爹也不给买。   三人一人嘴里叼了根糖棍,坐在河边,把脚泡在水里,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水,岸上的青草被他们的屁股压塌了一大片。   妞子折了一把柳条,边泡脚边用柳条编花篮,编好的花篮卖到花店水果店,一个可以卖两文,柳条又不费钱,只是要花时间去做,相当于净赚了两文。   容真真跟妞子学编篮子,妞子一面教她,一面问:“你前几日毕业考核考得怎么样了?”   容真真漫不经心道:“现在还不知道,大概过两天就出结果了吧。”   “哦。”妞子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说出自己的心事:“眼见着小毛儿一天天长大了,我想送他去学点什么。”   没了那酒鬼的拖累,她如今必然能攒得下钱,也能光明正大把钱拿出来用。   容真真好奇道:“你想送他去读书?那可要花好多钱。”   妞子苦笑:“我可没那个本事,只是想着能让他学点手艺就好。”   虎子也偏过头:“有手艺也不一定长久,我爹会伺候花草果木,也能跑腿办差,不也被辞退了,现在在摊子上卖茶,都抠搜了许多,我连根糖棍儿都要背着他吃。”   他砸吧了一下嘴,将最后一丝甜味也卷入口中,从纸中掏出包好的另一根糖棍,却见容真真和妞子都只吃了一根,另一根都收得好好的。   虎子不由问道:“你们干嘛都不吃?”   “留着带给我娘/弟弟。”   虎子道:“你们可真孝顺,我也想带给爹娘吃,可我不敢,要是被我娘知道我私自买了零嘴,她一定会打死我的。”   容真真给他出主意:“你就说是我请你的不就行了。”   虎子像看傻子一般看着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娘的厉害,她要去摊子上问的。”   这下容真真也没了言语,不过虎子想了想,还是把糖棍收起来了,他说:“我留着给小翠。”   容真真诧异道:“咱们从小玩到大,你可从来没有专门给我留过东西。”   “那你们怎么能一样?”   “怎么就不一样的,咱们可是一条胡同里长大的。”   虎子得意道:“小翠可是我小媳妇,要给我生崽子的。”   另外两人都露出震惊的神色,齐声道:“你这么快就要娶媳妇了!”   “不是现在,还要过两年,我娘说过两年她就要嫁到我家了,让我对她好一点。”说到这儿,他还有些羞涩的挠挠头,“小翠最好了。”   他们一直在河边玩到日暮西斜,才各自回家。   容真真和妞子在铺子门口发现了来收“安全费”的地痞,店里没有人,想也知道赵礼是故意走掉,把烂摊子留给潘二娘一个女人,容真真拉着妞子从后门进去,丝毫不管前面又打又砸。   妞子担忧道:“不管?”   容真真冷笑一声:“要是管了不正如了堂哥的意?反正我不管,总有人要管的,看谁熬得过谁。”   潘二娘躲在后头没出去,见容真真她们回来了,忙上前接过篮子,带着几分忧虑道:“这么打砸下去怎么得了?生意也没法子做了。”   容真真让她宽心:“放心,会有人比咱们更急的,说不定这帮人都是他找来的,咱们只把前后门一关,任他前头闹翻天。”   果然,自从她们撒脱了手,赵礼不得不将事管起来,这回他故意让人来砸了店,可潘二娘干脆关了门不做生意了,没奈何,他只得自己去把砸坏了的东西换了,重新将店开起来,只是他看着潘二娘母女的眼神,也越发阴沉。   过得几日,酒鬼张的尸首在水里泡胀了,浮了起来,捞尸工寻人辨了许久,才弄清他的身份。   妞子见到她爹的尸体时,他正硬梆梆的躺在一块板子上,浑身浮肿,面目难辨,她谢了捞尸工一百个铜子儿,捞尸工有些不满,因为他忙活一通,才得了这么几个钱。   可这些钱几乎是妞子这些时日积攒的所有了,想到她那酒鬼爹死后还要花她的钱,她心里很有些不快。   最终酒鬼张被裹在一卷破席子里,妞子带着弟弟,在乱葬岗为他挖了一个坑,将他埋了下去。   填上最后一把土的时候,妞子不知怎的,想起了她娘,多年未见,记忆中娘的模样已经模糊不清,只依稀记得她面上抹不去的愁苦,她后来也被一卷席子裹着扔到了乱葬岗,但没有人为她挖坟。   等亲手将这个人埋下了,妞子解脱之余,又有些茫然。   “妞子,走啦。”   她回头,看到容真真牵着小毛儿,在冲她招手,小毛儿的脸上没有一丝悲伤,于是她也松了口气,过去牵起小毛儿的另一只手。   容真真偏头看了看她,把一肚子的猜测都咽了下去,也许她一辈子都不会将那些话说出口,只因为,这是秘密。   几月时间一晃而过,在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里,发生了许多事。   譬如没爹没娘的妞子和她弟弟拜了潘二娘做干娘,又譬如容真真的小金库添了一块九毛八,还有她的毕业考核进了前十,可以省一半的学费,明日就要去学堂报名。   当然,不好的事也有,至少关于寡母孤女的难听流言从未断绝,人们乐于将这样饱含恶意的传闻反复咀嚼,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对此,容真真心知肚明,却毫无办法,好在潘二娘几乎不出门,听得少,也能勉勉强强安稳度日。   “福姐儿,过来。”潘二娘在屋子里喊她。   容真真放下手头的录取书,进屋问道:“怎么了?”   “来,试试我给你新作的衣裳。”   潘二娘取出一套裙装,是外头时髦女学生常穿的款式,针脚细密,没有半根线头。   容真真欢喜的将衣裳上了身,上身是浅蓝齐腹短袄,宽松的喇叭袖刚到手肘下一点,露出一截细细的皓腕,下身是纯黑中裙,裙摆在膝盖下,留了半截小腿,脚上一双千层底的圆口黑布鞋。   她一扭头,背后黑油油的大辫子轻轻地晃了晃,整个人看起来文雅又秀气。   “我就知道你穿着一定好看。”潘二娘抚了抚她的衣摆,“领子紧不紧?胳肢窝夹不夹?”   “合适着呢。”容真真轻轻巧巧转了个身,黑色的裙摆微微飘扬,显得格外好看,她抿了抿嘴,心里头又高兴又害羞。   “合适就好,娘看外头的女学生都这么穿,人家有的,我家福姐儿也该有的。”潘二娘看着自己聘聘婷婷的闺女,虽然年纪还小,却比其他同龄的女孩子秀气得多,她心中生起一点作为母亲的欣慰。   容真真先是一笑,很快又想起什么,敛去笑意,露出点愁容:“我读书的事礼堂哥已经阴阳怪气好几天了,再看到我还作了新衣裳,后头好几天都不得安生了。”   早在她录取书下来后,赵礼他娘就打着探望的幌子来拐弯抹角的劝潘二娘不要让女儿读书。   “女娃娃终究是要嫁人的,书读那么多又有什么用?白浪费钱。”   “我在嘉平镇有个早年的手帕交,她儿子跟福姐儿一般大,我看着这一双小儿女倒般配呢。”   潘二娘柔和而坚定的推拒:“福姐儿还小呢。”   她清楚的记得亡夫想要女儿出人头地的心思,也知道对女儿而言,读书是比嫁人更好的选择,所以任人家好说歹说,她始终未曾松口。   赵礼他娘上门几次后,只得无奈的放弃了,背后也免不了啐一口:“不过是个丫头,还真当是文曲星下凡吗?我看等日后留成个老姑娘,连下九流的臭汉都不要。”   读书的事虽未被搅黄,可自此赵礼就看她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早已把赵朋的遗产看作是自己的,潘二娘母女用了一丝一毫,他都肉疼。   容真真大多数时候还得顾忌着他,免得招惹麻烦,毕竟以前是他爷爷当族长,后来又是他爹当族长,无论何时,人家都比自己势强。   比方说族里就对她们监管得很严,生怕她们偷偷将财产转移了,可明知有这样的事,她们也只得忍了。   潘二娘却道:“我管他什么脸色,我只当作瞧不见便是了,难不成他还能为此咬我一口?”   容真真惊异的看了她娘一眼,不知她何时变得强硬起来,她是知道自己这个娘的,素来软弱惯了,人家稍微唬一唬,就怕得跟个耗子似的。   打小见潘二娘就是这副性情,容真真都习惯了,有时她娘实在扶不上墙,她也没觉着气愤。   她常见街边那些没爹没娘的乞儿,靠捡垃圾过活,寒冬腊月都赤着脚,冻得浑身都木了,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一命呜呼,相比起来,她还有个娘,能给她一个家,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潘二娘从枕头下摸出六块崭新的大洋,又摸了几分零钞,用小荷包装了,把口子扎严实,塞进容真真手里,嘱咐道:“这是你一年的学费,千万要收好,多给的零钞是叫你去买些笔墨,娘也不懂这些,怕给你买错了,你自个儿看着买吧。”   容真真将荷包放在书包内层,仔细扣好书包上的扣子,回答道:“放心吧,我妥贴着呢。”   这书包自然也是潘二娘新缝的,外头卖的太贵,潘二娘便用好布自己做了一个。   把东西收拾好,容真真去打了水同娘一起洗了脚,便道:“娘,时辰不早了,我去睡了。”   “等等。”潘二娘叫住了她。   容真真转过头:“还有什么事?”   潘二娘面带愁容,忧虑道:“娘性子闷,平素也没同外人有甚来往,不想你学了我这个性子,读了几年书,也没在学里交往朋友,我想着姑娘家还是活泼些好,读书固然重要,但也不能不同朋友玩。”   容真真愣了愣,若无其事的点点头:“我知道了。”   见她点了头,潘二娘还是焦愁,生怕她受了委屈:“若是人家不好,欺负你,也不必非同她玩。”   容真真听了,心中一暖,微微笑道:“别担心,没人会欺负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考试月比较忙,所以更新不稳定,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第33章   金黄的叶子在风中颤动,偶有两片落下,被过往的女学生捡起,小心翼翼的夹在书里,作为最自然的朴素书签。   来上中学的女孩子其实并不多,富人家的女孩大多入学都晚,读几年小学,抬高了身价,就回去等着嫁人了。   只有作为家族延续的男孩子,才会早早入学,有天分的就一直读下去,没天分的也会在中学里混两年。   故而容真真到学堂报名时,看见名册上除了自己,只有四个女孩子,其中一个是熟人——周秀。   周秀的成绩其实还不错,大多数女孩子到学堂不过是混日子而已,她们对此都心知肚明,因此在读书上不怎么用心,但周秀却挺喜欢念书,再加上约莫有那么点天分,又使了七八分力,就很顺利的升入中学。   但容真真今天没有看到周秀,她交了学费,去领了书,又熟悉了新的课室,其他所有人都来了,只有周秀还没来报名。   她和周秀关系很一般,只是做了四年同学,到底还是有些在意——她怎么还没来呢?   另一个熟悉的同学倒是早早到了,容真真看到秦慕,下意识的露出一抹微笑,冲他点点头。   秦慕还是肃然的模样,只是眼里带着些血丝,眼周有点发青,好像很疲惫的样子,他也微微点了点头,他们并未交谈,只对视一眼,又各自移开了目光。   开学总是乏味无趣的,一天下来要听七八场训话,校长讲了主任讲,主任讲了各科先生又讲,等他们讲完了,都散学许久了。   容真真早上出的门,现在夕阳都出来了,天地间昏昏黄黄的,她背着书包,本来想依照娘的叮嘱,早点回去,但想到今天新抄的课表,她又犹豫了一下。   她不像其他同学一样,可以有钱买许多书,每一分都要精打细算着来,学堂里虽新发了课本,可若想学好,那几本书是远远不够的,好在平京有一个很大的图书馆——一览阁。   容真真调转了方向,往一览阁的方向走去。   一览阁足足有五层,因为它的书刊更新得最快——如报刊杂志之类的,书店里什么时候上新,一览阁里什么时候就能摆上,因此大家都喜欢来这儿借书,更何况日暮时分是最空闲的时刻,更是人来人往的,显得格外热闹。   直到上了五楼,入眼全是外文书刊时,视线里的人才变少了,只有零星几人在书架中徘徊。   容真真飞快掠过书架上的标签,专心致志的寻找自己需要的书籍,搜寻片刻,她眼睛一亮,伸出手去,却与另一只手撞在一起。   她抬起头,不由一愣:“秦慕?你也来借书?”   秦慕收回手,淡淡道:“你借吧。”   容真真有些不好意思:“我借其他的也行的。”   “我家里已经有一本《华英字典》了,这本《汉英辞典》借或不借都可。”   话是这么说,可《华英字典》毕竟是老书了,绝没有修订数遍的《汉英辞典》完善系统,秦慕让了书,容真真心里很是感激。   秦慕的英文学得十分厉害,没有一回是不拿满分的。   虽然容真真也能考满分,可满分与满分之间也有不同,譬如她只是读写上能应付考试,可秦慕却连口语也很厉害,学里的洋先生每每都夸他口音纯正。   没想到秦慕都学得这么厉害了,私底下还是这么用功。想到这儿,容真真不由生出些敬佩之情。   秦慕又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厚厚的词典,容真真注意到他手上已有高高的一摞,除了其中一本她依稀认得是日语,其他几本她一样都认不得,这就使她生出一点好奇心。   “你这几本书都是什么呀?”她眼里满是新奇与求知欲。   秦慕看着她眼巴巴的模样,活似他小时养过的一只乡下小土狗,嘴角微微一动,似是想笑。   他年幼时,公馆内的佣人为讨他欢心,特意抱来一只毛绒绒软乎乎的小土狗,刚断了奶,圆头圆脑的可怜又可爱,他记得自己还专门拿了零用钱,很郑重的谢了那个佣人。   那狗儿最是嘴馋,每每围着他讨食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   只是那毕竟是条土狗,秦太太嫌丢份。   有一回,一位来家里的打牌的太太瞧见了,不软不硬的讽了两句,秦太太就恼怒的将狗撵了出去,等他散学回家时,已经找不着了。   想到这儿,秦慕将笑意收敛,但他依旧语调温和的回答了这个问题:“是德语和法语的期刊和词典。”   容真真听了,不由露出几分惊叹,她几乎要为自己这两月走街串巷做小买卖,以至荒废学业而感到羞愧了。   “你真厉害!”容真真由衷道。   秦慕略有些不自在,他生硬的转移了话题:“你还有什么要借的书吗?”   ……   容真真抱着几本秦慕推荐的算术详解和中英互译的散文,愉快的与他道别了。   等出了一览阁,她才发现外面天已经黑了,想到娘在家应是等急了,她忙急匆匆的往家赶。   从一览阁回家要经过甜水胡同,这一片日头一落就黑黢黢的什么也瞧不清,她忙着回家没注意,被脚下一坨什么东西绊了一跤。   她惊魂未定的爬起来,听到那一坨东西发出一声□□,原来竟是个人!   容真真惊呼道:“你怎么样了,没事吧?”   那人发出一声□□后,竟闭了嘴,怎么也不肯出声,这黑灯瞎火的容真真也不知怎样了,难不成被她踩了一脚,就给踩死了?   她心慌意乱道:“到底怎么样了?你倒是说话呀。”   见那人半晌不语,她只好伸手去摸。   “我没事。”   那声音虽然沙哑,可依然十分熟悉,容真真惊疑道:“周秀?”   周秀没再出声,只一味的沉默着。   容真真问她:“你蹲在这里干什么?”   天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子蹲在墙根不回家,可不是什么好事。   周秀沉默着不答,待多问几遍,她便不耐了,恶声恶气道:“要你管!”   “……”容真真默了默,迟疑道,“你哭了?”   “我没有!”   “我听到哭腔了。”   周秀终于忍不住,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骂:“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我说了我没哭!我说了我没哭!”   “呃……那你没哭?”容真真只好顺着她。   孰料说完这句,周秀哭得更大声了,容真真只好无奈的等她停下来。   半晌,周秀抽噎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看我笑话吗?”   “你怎么不回家?”   “你管我!”   “今天也没有看到你来报名。”   周秀又想哭了,这人怎么老往人心窝子上戳,还会不会说话了?   容真真认真劝她:“你该回家了。”   “我不回去。”   “那你去哪儿?天都这么晚了。”   周秀没好气道:“我就在墙根下蹲着不行?”   容真真蹙了蹙眉,反问道:“你确定,这儿这么黑?你一个姑娘家要在这儿蹲一晚?你要真敢,估计明早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周秀环视四周,也禁不住打个哆嗦,她的脸色很是灰败,但掩藏在黑暗中,并不能叫人发觉。   她不想回去,可除了那个支离破碎的家,她竟无处可去了,闺中的那些手帕交,如今像躲瘟疫一般躲着她,连借宿一宿也找不着人了。   今日她凭借一时意气跑了出来,却并不为此感到后悔。   也许死在外边,比起回那个坟墓一般的家,是更好的选择。   见周秀固执的不回家,容真真也有些作难,她在心里猜测:难道她是挨打挨骂了,才不回家的吗?酒鬼张还在世时,妞子和小毛儿也不愿回家呢。   对于这种事,容真真还是能理解的。   她想了想,把早上她娘给她的零用都掏出来,放在周秀手心,“你先找个旅店住下吧。”   周秀捏着钱,她有些羞窘,却又确实需要这笔钱,嘴角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我先走了,你也尽快找个地方住下吧。”容真真与她道别,可周秀又叫住了她。   “怎么了?”   “我……我对这儿不熟……”她局促又不安。   容真真给她找好了住宿的地方,临走之前劝了一句:“若是同家里有什么矛盾,尽早说开了吧,总不能一直不着家。”   周秀呆呆的看着她离去,忍不住苦笑一声,家里那一团乱麻,她亲妈亲哥哥还逼着她去做那样的污糟事儿,哪里是能说得开的?   她情愿死在外头,还可落个清白。   活着是如此艰难,明天又在哪儿呢?   她不知道。   容真真安顿好周秀,加快了回家的脚步,刚转过街角,就看到了搬了把椅子坐在布店外纳凉的周老板。   他约莫是喝了二两小酒,四仰八叉的躺在暗沉沉的灯光下,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手里的蒲扇也落在地上。   周老板听到脚步声,懒怠的抬了抬眼皮,见是容真真背着书包走过,一下子就精神了起来。   他那双被肉挤成一道缝的眼睛将容真真从头到脚溜了一圈,最后停在她微微鼓起的胸前。   容真真注意到他的视线,嫌恶的背过身去,自她爹过世后,这周老板就越发过份,原先只是爱偷瞧潘二娘,近来容真真渐渐长大了,被偷瞧的人就多了一个她。   不,这已经不是偷瞧了,而是明目张胆的……   每每见到这样的眼神,容真真就恶心得想吐,他就像一条盯着肉骨头的野狗,流着涎液,吐着舌头,眼中满是饥渴淫邪的光,仿佛光是看着她就能解馋。   容真真皱着眉,默默加快了脚步,听了外面关于潘二娘的那些不堪流言后,她也渐渐懂得了这样的目光意味着什么。   “喂,福姐儿,帮周叔把扇子捡起来。”周老板腆着个大肚子,没脸没皮的喊着,许是今晚喝了酒,所以龌蹉人忍不住做龌蹉事。   容真真没理他,她撇过头,简直要跑起来了。   周老板舔了舔嘴皮,冷哼一声:“这小丫头!”   他老婆在门洞里恼怒的喊道:“看什么呢,还不快进来睡了!”   “死肥婆喊什么喊?还不快去给我烧洗脚水,懒得跟猪似的,白吃了老子的饭。”周老板看着他老婆粗壮的腰身和胳膊就来气,简直像头母猪一样,每每同她睡觉,他都觉得自己是睡在猪圈里。   周太太恼怒极了,可她又不敢朝自己男人发火,只好忍气吞声往灶房摸去,一边烧着水,一边咕咕哝哝的骂道:“小浪蹄子,才十二三岁就会勾引男人了,跟她娘是一个德性,大的是大骚货,小的是小骚货,没了男人就要渴死的臭X……”   她越骂越气,越气越恨,恨得想现在就抄把刀子去砍死那发春□□的母女俩。   “妈的,把水烧好没有,光晓得捅潲的死母猪!”周老板等得不耐烦,在大街上就叫骂起来。   周太太噤了声,连忙舀了两瓢热水在桶里,又掺了冷水,将水温调得合适了,才急急忙忙提着水去服侍她男人。   却说另一边容真真回到家,正碰上赵礼在上门板,看见容真真背着书包回来,他心里十分不痛快,这上学交的学费,买书花的书费,哪一样不是用的“他的钱”?   他怒气冲冲的横了容真真一眼,因与人约好了等会儿要去赌钱,倒也来不及冷言冷语怼两句,装上门板后就急匆匆的走了。   容真真绕到柜台后,拉开抽屉,发现果然一个铜板也没有,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潘二娘掀开门帘,半是担忧半是埋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再见不到人,我就要去寻了。”   容真真过去牵住她的手,乖乖道歉:“对不起,我在外头耽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俏俏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过得几日,周秀来报了名,也开始和其他同学一起上学。   只是她性子变了许多,神情中总带着股郁郁之色,再不像以往那般,爱与人谈笑,唯有容真真,许是因为上回帮过她,她才偶尔说上两句。   容真真在学校里尚未起什么波澜,家中也几乎无甚变故,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下去。   潘二娘近来又开始接针线活,再加上有赵朋留下的底子在,境况虽不比以往,但也不算太坏。   若真说有什么不顺心的,就是小毛儿拜师学艺不太顺利了,原说好他在王木匠那当学徒,只要肯教手艺,情愿白干五年活,出师后也逢年过节去探望。   可当时说得好好的,去了之后全不是那么回事,他家竟把小毛儿当作个随意使唤的长工,不仅什么也不教,洗衣做饭、里外打扫、哄孩子洗尿布……都要小毛儿来干。   这也就罢了,毕竟学徒替师傅干脏活累活是常事,要学人家本事哪能不付出些什么呢?   可小毛儿回来时,妞子竟发现他身上有淤痕。   一问才知道,原来他不仅要包揽王木匠家里里外外所有的活儿,还要作一家子的出气筒。   无论是王木匠还是他老婆,一个气不顺了,准拿他撒气,小毛儿胳膊上的淤青,就是王木匠他婆娘掐的,只因他没及时给小孩换尿布。   妞子心疼得快掉眼泪,她轻轻吹着小毛儿的伤,恨恨道:“这该死的老畜生,咱们不去他那儿学了。”   小毛儿却摇了摇头,咬牙道:“现在不去,先前的苦可就白受了。”   容真真听了,皱着眉想了想,她断言:“这回你受了伤回来,若是没人为你出头,再去了也只会变本加厉受欺负。”   妞子愤怒的捏着拳,又恨又无奈:“这有什么办法?王木匠就是看准了咱们好欺负。”   “还因为没有送礼。”容真真补充了一句。   看着妞子黯淡自责的脸,她出主意:“先备份礼送去吧,就送点自家做的吃食什么的,不要太贵重,也让人知道小毛儿可不是没人管的。”   妞子道:“他们把小毛儿当牛当马,咱们还要送东西去,这不是让小毛儿被欺负得更厉害么?”   容真真劝道:“送了东西他要还这样,再把小毛儿接回来也不迟。”   听了容真真这样说,妞子最终还是答应了,不过想到要花钱备礼,她有些肉痛。   妞子现在已经不做小买卖了,虽然做小买卖挣得不少,但与其他抱成一团的小混混抢生意,也不是那么容易。   如今南城北城的混混都防她防得厉害,只要她一挎着篮子出现,不出半刻,必定有人来撵,就是东躲西藏的卖了几样东西,钱也落不到她手上——她都已经被抢了好几回了。   迫于无奈,妞子只得另寻活做,她现在在仁和医院做护工,为那些不方便的女病人端屎端尿,也要喂饭、按摩、擦身……因为她年纪小,所以尽管这活很累人,也只有一元五毛的月薪。   因为无需付房租——小毛儿在木匠家住,妞子有时回胡同里的家,有时在干娘这儿住,她又极为俭省,所以算一算竟也能将大部分月薪存下来。   潘二娘用药酒给小毛儿散淤,同时惊讶道:“你前儿不是说米铺招工?怎么又去医院了?照顾病人可脏得很。”   妞子无奈道:“那又有什么法子?米铺老板不用丫头,只招男子。”   也只有医院护工太脏太累,没人肯做,才勉强招了她进去,就这,还因为她年龄小,削了一半月薪。   小毛儿带了潘二娘准备的礼——不过是些酱菜糕点之类的,还有两条熏肉,去送给师父师娘,说是干娘备的礼,果然在木匠家好过了许多。   先前木匠听闻他爹妈都死了,还以为这孩子没人管,哪晓得还有个干娘,既然有人惦记着,有些事就不能做得太过分。   虽然木匠还是不肯教手艺,虽然小毛儿还是得做许多活,但打骂毕竟少了,好像也有了些盼头。   日子在一天天变得好起来。容真真是这么想的。   她盘算着要好好读书,她盘算着有一天能光明正大的拿回爹的财产,并将那些心怀不轨的觊觎者赶走,她还盘算着她、妞子、小毛儿都要过上好日子,等有了钱,她一定要好好孝顺娘,让她坐在家里享清福……   她心里有那样多的想法,仿佛未来光明可期。   然而,命运无常,越是不走运的人,老天爷越要给她设下重重难关,好看人在红尘里摸爬滚打,而他在天上拍手大笑。   不然怎么会有天意弄人这个词?   一个人要受过怎样的苦楚,捱过怎样的艰辛,才懂得它有多沉重呢?   周太太——就是布店周老板的老婆,因丈夫爱偷瞧潘二娘母女,老为此火冒三丈,当然,她不敢生她男人的气,只好将火撒到无辜之人的头上。   她气得睡不着,自卑自怜于自己体形肥硕,不得丈夫欢心,又暗自嫉恨潘二娘母女容貌秀美,体态匀称。   哼!特别是那个小浪货,皮肉那样细嫩,年纪又那样轻,却已懂得“勾引”人,每每勾得她男人眼珠子都不晓得转了。   想到这儿,周太太心里呕得出两碗血来,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丈夫不在身边,他不愿与她睡在一起,自己另睡一间屋。   他嫌弃她!   周太太落下两滴泪,她从床上爬起来,呆呆的看着镜子里那张脸,腮帮子上垮着两坨肉,脸浮肿着,头发乱蓬蓬的,活似个乞丐婆子。   “哐当!”镜子被扫在地上,发出响亮的脆声。   周太太唬了一跳,竖起耳朵仔细听隔壁屋的动静。   片刻后,她舒了口气,好在她男人并没有被吵醒。   她捡起镜子,中间裂开一道大缝。   周太太低咒一声:“都怪那该死的骚蹄子。”   是啊,怎么能不怪她们呢?若不是她们勾引人,她怎么会半夜气得睡不着,若非半夜睡不着,她也不会打碎镜子。   对,都是她们的错。   周太太眼里满是怨毒的光,像要化作利剑,将谁刺死。   她想:若不是那该死的母女俩勾引人,我男人怎么会同我离心呢?   至于胖?丑?   哪个女人生了孩子不变胖?要是没人勾引,难道会因为胖了那么一点就不同自己老婆睡吗?   他为什么要同我分房?是不是已经与那贱人勾搭上了?   想到这儿,周太太心内像有一把火在烧,她再也坐不住了,蹑手蹑脚推开房门,去看她男人有没有在隔壁屋里老实睡着。   因为心里存着事,她一举一动像做贼似的,连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都吓得她心狂跳。   她鬼鬼祟祟扒在隔壁窗上,偷偷往里瞧,只见床上依稀黑乎乎的一坨,间或还冒出响亮的鼾声,她松了一口气,幸好人还在。   可这并不能使她完全放下心来,今天没有,往日有没有呢?就是往日没有,日后会不会有呢?   这么想着,她的心像在油锅里熬煎,一刻也不得安宁。   贱人!贱人!贱人……她在心里翻来覆去骂了千百遍,越骂火气越大,最后实在按捺不住,她提起粪桶,趁夜泼在了潘二娘门上,不仅将三个铺子的门都泼了粪,连平日进出的后门也泼了。   而这时,容真真一家还在熟睡。   周太太泼了粪,心中痛快极了,她满腔得意的想着明日潘二娘发现门上有大粪,会是怎样的屈辱,而周围的人见了,又会有怎样的闲言碎语。   她畅快的想着,回到家中,安然入梦。   与此同时,赵礼——就是做了赵朋嗣子的那个赌鬼,在万客来赌了一夜,裤子都快输掉了。   同他一起的赌客嘲笑道:“怎么,输了就想走了?”   “别啊,知道什么叫否极泰来么?我说你输了一晚了也该转运了,再来,再来。”   赵礼经不住诱惑,红着眼按了手印,跟赌场借了一百块,结果全输了个干干净净。   等到天亮透了,他出了赌场,赌得昏昏沉沉的大脑才勉强清醒过来,他不由打了个激灵:昨晚输了一百多?!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怎么就输了那么多?明明上半夜还赢了不少,那些钱呢?那些钱呢?   那些钱……他想起来了,那些赢来的大洋,还没在手里捂热,就被他三两把输了出去。   他后来输红了眼,越输越想赢,越想赢就赌得越大,先跟相熟的朋友借了钱,等他都输了,人家也不肯再借了,他只得跟赌场借,结果也输了个精光!   天爷!这可怎么好?赌场的钱是赖得掉的么?   上次那个老赖最后怎么着?一只手一条腿,全让人砍了去!   赵礼打了个寒颤,他可不想落得那样的下场。   真要付一百多块的赌资,他也不是付不起,可那样势必会被他爹知晓,被他爹知晓了,怕不是要被吊起来打。   赵礼心情十分沉重,他拖着郁郁的步伐来到铺子,刚到铺子前,就闻到一股恶臭,定睛一看,原来大门上被人泼满了大粪!   他下意识大骂:“哪个龟孙泼粪泼到爷爷门上来了!”   铺子外已围了一圈人,纵然被迎面扑来的臭味臭得直捂鼻子,也绝不肯轻易离开,誓要看完热闹才肯罢休。   周太太专赶了个早来瞧热闹,她夹杂在人群里,煽风点火的冷嘲道:“指不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才被人泼粪泼上了门。”   赵礼刚输了钱,心里正不痛快,闻言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横眉怒目道:“你个臭娘们说啥?”   周太太被吓了一跳,故作镇定道:“本……本来就是,便是你没做什么,别人也没做?”   她意有所指,赵礼心有所动,瞬间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正可以解决他目前的难关。   只因恰逢其会,赵礼定下毒计,偏顾一己之私,哪管他人死活。   作者有话要说:   一轮答辩过了紧接着又是二轮……   啊,今晚又是快乐的通宵!   加油,连头都没时间洗的油头女孩绝不认输 第35章   “我说堂婶,你要是有了相好,想再走一步,直接说就是了,何必偷偷摸摸的做下丑事呢?”赵礼一脸鄙薄,他专挑了容真真不在的时候来,就是为免这丫头片子一张利嘴能说会道,赵二上回翻船的事儿他可还记着呢。   潘二娘正做着针线,她上周接的活儿明日就要交了,半刻也不敢耽搁,见赵礼没头没脑的闯进来,她已不很气愤——这个混帐王八羔子,做出什么事来都不稀奇。   可这几句话,却将她说懵了。   初一听闻,她还没反应过来,谁能料到会有这么大一盆脏水泼上身呢?   至于门外泼粪这桩事,她也没太在意,想来是赵礼做事不周,惹了麻烦,反正她也拿不到铺子里得钱,索性也不去管。   她万万没想到,赵礼会借题发挥,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你胡说些什么?这种话也是能乱说的!”潘二娘气得脖子都胀红了,一口牙咬得咯咯响,她又羞又急,恨不能张口咬死这混帐。   赵礼当然知道她没做见不得人的事,但他却要这么说:“人家都泼粪泼到门上来了,你还不承认?咱们赵家从未出过这样的笑话,合族上下的脸都叫你给丢尽了。”   “是谁泼的粪?你叫她来,我与她当面说!”   “这我怎么知道?总归是你行事不端,才闹出这些事来。”赵礼不耐道,他一双贼眼打量着俊俏的年轻寡妇。   肤色这般白净,体态也很婀娜,现今没做丑事,今后也保不准,这样想着,他一点也不觉亏心了。   只可惜,到底是自个儿名义上的母亲,不好上手,不过等发了这注绝户财,多的是美人可享,清吟小班里不都是柔顺貌美的女子么?   他胡乱想着,听得潘二娘在骂:“亏心缺德的玩意儿,你出去,你出去,不要脏了我的地儿。”   赵礼冷哼一声:“便是我出去了,你当逃得了么?识趣些就自个儿出了赵家门罢,你又没为赵家留下一儿半女,咱家还是能容你走的,吃着赵家的饭,却要去勾搭奸夫,等族老们上了门……”   ……   这边潘二娘白着脸暗自气苦,那头周老板正同几个狐朋狗友在丰泉楼吹牛打屁。   单老二夹了一块酱焖鸭,用筷子举着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遗憾道:“丰泉楼的鸭子没有五福楼的好,忒油了些。”   他又呷了一口黄酒:“这酒劲儿也不足。”   “嘿,你个单老二,难不成还真是来吃饭的不成?”周老板戏谑道,他飞快在来往的年轻女招待身上睃一眼,“这是赏花地,不是饭店。”   “嘿嘿……”众人都意味深长的笑起来。   丰泉楼大厨手艺平平,跟五福楼没得比,原先没女招待时,生意一直半死不活的,眼看着就要开不下去——事实上这儿的老板差点儿连裤衩都要亏掉了。   没奈何,老板只得把这吞金子的酒楼给卖掉,然而终究是没出手,因为就在这危难关头,一位有着大智慧的恩公指点了几句,从此丰泉楼便有了女招待,半死不活的酒楼立马便起死回生。   直到现在,丰泉楼的老板还恭恭敬敬的称那位恩公为“先生”呢。   那些女招待都是样貌美丽的贫家女子,美丽,能吸引无数好色的“食客”,贫苦,让这些女子不得不吃了暗亏。   在这儿做女招待,被揩油是常事,有时人家专同她们说一些下流的荤话,有时也拧一把屁股,摸摸腿和胸,可若为此辞了工,一家子就得去喝西北风。   女招待们几乎都是这么自我安慰的:总算没落到下三烂的去处,只不过被摸摸而已,又不是掉快肉,等还了债/攒够钱/爹娘病好/交够弟弟学费就收手不做了。   然而,干上几年后,很少有姑娘不滑向更深处的。   丰厚的薪资和赏钱,抵掉了一切羞耻与不安,从难堪到麻木到满不在乎,只要周围有一个人堕落,堕落者就会像病毒一样,传染更多的好女子。   方姐是丰泉楼的一名女招待,相比其他大多念过两年书的女招待来说——是的,事情就是这么可怕,能念书的女子,大多是家境好又受宠的女儿,可一遭落了难,就成了个贱物,摆在货架上任人赏玩,方姐没念过书,她打一落地家里就穷得四壁光,没过上一天好 日子,可凭借着一张老天赏的脸,她进了丰泉楼。   要知道当时一起应聘的二十多个姑娘,有十几个都念过书,甚至有几个还是小学毕业了的,可她一个大字不识的女子,硬是靠着美貌把这些有文化的姑娘们挤了下来。   啊,那些念过书的姑娘,甚至为失去一份卖笑的工作而气得嚎啕大哭呢。   一个人,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就不再是人了,她变成了一个什么物件儿,只要有钱,不管是脏的还是臭的,物件儿都能叫人随意使唤。   方姐来了丰泉楼后呢,她能吃得起好饭,穿得起好衣,脸上也能涂脂抹粉。   她是个有成算的姑娘,也并未想着有泼天富贵,只想趁着年轻,攒一笔傍身钱,回乡下买两亩地,也他娘的做回地主老爷。   周老板的目光粘在她身上,方姐今日穿了件大开叉的绿牡丹旗袍,侧边儿一直开到腿根,寻常人是不敢开这么高的,她盘着一团蓬松如云的发,乌黑黑轻飘飘,十分美丽,脸上搽了细白匀净的粉,肌肤柔软细腻,行走间腰肢轻软如柳条。   周老板喊道:“方姐,方姐你今日用的什么香?把我的魂都要勾掉了。”   方姐远远的白他一眼,嫌弃的挥了挥手,像赶走一只讨厌的苍蝇一般,手腕上系的雪白丝绢轻盈的飞扬,如飘飞的柳絮在身周浮动,她很不耐的直接离开了。   这也并不奇怪,方姐实在生得美丽,如今她是这儿的镇楼花,寻常人也不得她的服侍的。   而周老板一行只略有几个身家,连常来这儿吃饭也不能够,更别提能有多少赏钱了,方姐能理他才怪。   周老板也不着恼,事实上方姐精得很,真正的贵客她才不敢发脾气呢,只有周老板这一流的,便是美人踢他一脚,他也觉得这脚丫子香得很。   熊三大笑道:“老周,人家不稀得理你哩,你要赏花,花却不给你赏。”   周老板摆摆手道:“这样的名花也赏她不起。”   “可惜了,美人虽好,却只能干瞧两眼。”   说到美人,周老板忽然猥鄙一笑:“你们还记得做丧葬的赵大么?”   “怎么不记得?一个大大的倒霉鬼,好不容易挣下偌大一个家私,还没来得及享用,就叫阎王爷叫去了,听说家私尽落入同族之人手里了。”   “他人都死了这么久了,还能有什么新鲜事?”   周老板道:“我讲他干什么,今儿说的是他老婆。”   他慢悠悠的捻了两颗花生米,扔进口里,慢慢磨着,在几人催促的神色下,起了谈兴:“近来出了件奇事,据说不晓得潘寡妇勾搭了谁家婆娘的老公,被人泼了粪在大门上。”   他不晓得这件事其实是他老婆做的,听了这些风言风语,还惋惜不知是哪个手腕如此高超,竟勾上了这漂亮寡妇,因自个儿没落着这块好肉吃,还觉着有些遗憾。   这样的艳色谈资总是受人偏爱的,不光长舌妇们要常说,就是男子,也爱在酒桌上将其当作下酒菜。   熊三乐道:“我当初还羡慕赵大来着,讨了这么个漂亮老婆,谁料到……这绿帽子可戴得……”   周老板作出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夸夸而谈:“我早看出来了,生得好的女人就是不安分,赵大这才死了多久?不过也难怪,她前头那个不也没守住么?讨老婆,就不能讨寡妇,尤其是漂亮的小寡妇。”   单老二忽地凑过去,不怀好意的挑挑眉,含糊道:“你就……没得手?”   介于男子的奇怪自尊心,周老板当然是不肯承认自己想吃肉却没落着,只道:“她倒是勾过我,可到底年纪大了,不比小姑娘年轻,我却看不上,倒是她那女儿,生得水灵。”   “你尝过了?”众人发问。   “这……这个嘛……”   “嘁……原来没得手,那你说来做什么。”大家起哄一般的鄙夷他。   周老板酒劲上头,涨红了脸,梗着脖子道:“早、早晚的事,那样一个娘,生得出什么好种?”   “再不是好种,你不也没得手么?”   “早、早晚的事……”   ……   外头的这些流言传得厉害,潘二娘简直出不得门,就算买个菜,人家也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远远的在后头指指点点。   久而久之,她自己也怀疑了:我是真的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是我哪句话太轻浮,哪个动作不端庄,才惹来旁人非议?   她羞惭得连上街都要遮着脸了。   然而,族里德高望重的妇人来呵斥她时,她也照着女儿的嘱咐,坚决不承认。   容真真说:“本就是没做过的事儿,承认什么呢?只要没当面抓着你,流言也就是流言而已,清清白白的人,脏水泼到身上难道就能留下印子吗?如今浸猪笼和沉塘的陋俗已废止了,他们总不敢光明正大杀人。”   潘二娘咬死不承认,族老们果然拿她无法,说到底只是一瓢粪,又能证明些什么?   只要拖下去,流言总有消散的一天。   她们是这么想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胡汉三终于又回来了,接下来更新应该会比较稳定   大家可以去看看我的隔壁文《当然是选择包容他/她》   欢乐沙雕向   特别快乐,适合像我一样的沙雕 第36章   纵然为近日那些污烂事儿而糟心,可学还是得上的。   容真真本以为学里能舒心些,可没想到烦心事一样不少。   倒不是同学之间有欺负排挤之类的行径。   一来班里男同学多些,很不愿欺凌“弱小”,传出去叫人笑话。   二来女同学仅有四个,彼此间也自觉抱团,相亲相爱,互相帮助。   真正让容真真烦心的只有钱!   读书是件烧钱的事,不是交了学费就万事大吉,平日里的花费更是学费的几倍十几倍,例如置装费报刊费杂费……都是不得不交的,合起来也有十几块。   要知道,一个有着两个壮劳力的中产之家,年入也不过一两百大洋,更何况容真真她爹的财产被霸占,而潘二娘的收入不过刚够她们糊口,赵礼又把店里的收入看得死紧,因此拿这一笔钱出来很不容易。   更可预见的是,日后这样的花费必定还有很多。   家里越是困难,容真真就越不愿回去要钱,每次从娘那儿拿钱,她都觉得自己仿佛在吸娘的血。   她想找个活干,好补贴补贴家用。   做小买卖肯定是不成的,平京各处的地盘已被分得明明白白,年纪小时去抢活还不会被怎样,现下这年纪再去做这个,人家就要赶尽杀绝了,前儿不刚有个被打折腿的么?   可一个十二三岁的姑娘,平日又要上学,哪里找得到活儿做?   所幸她听闻学校图书馆要招临时管理员——其实这也是学堂为接济贫困学子而行的善举。   馆里是有正经的图书管理教师的,招聘临时管理员只是为了打打下手,每日花一个时辰整理整理书籍,一月就有两块大洋的薪资。   两块大洋对容真真来说已经不少了。   妞子在仁和医院做护工,每月才一块五,现在她换成了夜班,倒是能有双倍月薪,但那活儿可真是又受累又受气,要不是生计艰难,谁愿意去干这个?   容真真写了申请书,又经了两轮审核——申请的人有十几个,但职位只有一个,才得到了这份工作,她能通过,不光是念在她家里确实困难,也念在她平日成绩优异,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得了工作,又去图书馆熟悉了一会儿,容真真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漆黑了,妞子近来上夜班,不同她一块儿走,因此她要独自回家。   经过甜水胡同,这儿依旧是没有灯的一段路,容真真不由加快了脚步。   往常走了千百遍,从未出过事,可今日偏就生了事端。   一只胖得起了褶子的大手从黑暗中伸出,搭上了她的肩!   “谁?”容真真下意识惊呼,扭身便要躲开。   可那手更快,如铁爪一般将她掰回,一股恶臭的酒气扑面而来,叫她恶心欲吐。   她猛烈的挣扎起来,大声疾呼:“放开我,救命!救命啊!”   一只手勒住她的腰和双手,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她的嘴。   “唔……”她作声不得。   一道熟悉而油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装什么装?跟着你那荡|妇娘,连这个也不知道?老子才不信!”   她听出来,是同一条街的周老板!那个总用恶心目光打量她的肥猪!   容真真眼里淌出泪来,她疯狂的挣扎着,在心底用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言语诅咒他。   该死!该死!   带着浊气的酒臭喷洒在头顶。   (我要拿刀划破他的肚腹,看一看他的心,到底是不是黑的!)   如烂泥堆中爬出的蛇一般的手攀援至腰间。   (我要割下他的头颅,闻一闻他的脑浆,到底是不是臭的!)   那恶心的耗子,黑心的爬虫,要对她做下恶事。   天爷!天爷啊!   我规规矩矩做事,清清白白做人,为何要叫我遇到这等事情啊!   她嚎啕着,痛哭着,诅咒着,满腔怨恨被一双手堵在唇齿间,不得抒发。   周老板借着一点酒劲,心中生出无限火热,他考虑不到以后,只看得见眼前的爽快。   他紧箍着这小小的、无助的女孩子,将她往更深更黑的地方拖去。   容真真几乎要绝望了。   正在这时,一对车灯划破黑暗,刺目的光将她晃得眼睛生疼,更多的泪涌现出来。   她心中生出无限希望,更猛烈的挣扎起来,仿佛被烈火炙烤的飞蛾迫切的要逃出生天。   那辆车停在她面前,两个穿青布小褂的男子急匆匆冲过来,微醉的周老板瞬间清醒许多,放开容真真就跑。   一声清脆凌厉的女声喝道:“抓住他!”   周老板本就有些醉,人又痴肥,他能束缚住容真真,是因为她是个人小力弱的女孩,可面对两个比他更为高大的男子,他没跑两步,就被按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那女子急切奔来,忙不迭的将一件外衣搭在容真真身上,轻柔而坚定的扶起她,细细宽慰:“没事了,你起来吧。”   容真真透过朦胧泪眼,看着她的面容,一头扎进她怀里,失声痛哭:“呜呜呜……周秀,周秀啊!”   周秀轻拍着她的背,任她肆意哭嚎,将一切担忧恐惧哭个淋漓尽致。   但容真真并没有哭太久,艰难的成长经历赋予了她坚毅的性格,除了恐惧之外,她更多的是愤怒。   她擦干眼泪,看着那团如死狗一般被绑缚的肥肉,他嘴里被塞了一只团起来的手套,呜呜的说不出话来,只用惊惧的眼神望着她。   先前,他仗着自己成年男子的体力优势,仿佛是强而有力的,而现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成了他。   容真真脸上翻涌着深而重的愤怒和痛恨,她咬牙切齿道:“麻烦你们帮我将他绑到警察厅去。”   周秀有些诧异:“真的要去警察厅?”   女孩子遭遇这样的事总是不好的,纵然没发生什么,在旁人眼里就已经发生了,不光如此,他们还能活灵活现的将现场说出来,就像自己亲眼目睹一般。   也因此,遇到这种事,大多数女孩都不会闹大,而是选择私了。   周秀道:“或者可以打折他的腿,料他也不敢往外说。”她是知道容真真家的情况的,如果再出了这么一回事,怕是处境更艰难。   但容真真却丝毫未犹豫:“我去告了他,虽然会有一些难听流言,总归不会再有人来招惹,但如果只打折一条腿,又把这事掩盖下去,会有更多源源不断的苍蝇,今日杀鸡儆猴,也好求份安稳。”   “罢了。”周秀叹口气,“既然你都不怕了,我也没什么好顾忌的,那便送去警察厅吧。”   容真真坐上汽车,借了周秀的镜子整理了仪容,注意到周秀穿得单薄,便把外衣脱下来还给她。   见周秀将外衣叠起来放在一边,她关切道:“你不冷吗?”   周秀只穿了一件旗袍,纹绣虽精致,却单薄得很,夜风从车窗灌进来,吹得胳膊凉悠悠的。   她偏过头望着外面,模糊的光影打在艳丽的红唇上,使这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恍惚间也生出了一丝媚气,少女的纯稚与女人的妩媚混合,呈现出一种奇异而矛盾的美感。   “这有什么好冷的,穿上去也要脱下来。”她满不在乎的说,神情中带着深深的冷漠。   容真真隐隐察觉到些什么,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车子开得又快又稳当,不过半刻,便到了警察厅。   穿西服的司机去交涉了几句,很快便有穿制服的警察过来,周老板嘴里堵着帽子,连一句话也没说出口,就被带走了。   而后便有一个警官出现,警官姓冯,他满面堆笑的让容真真做了笔录,看起来十分亲切随和。   冯警官随意问了两句当时的情况,又问她:“你想有个什么样的结果呢?”   容真真不解:“什么什么样的结果?”   “咳……”冯警官清咳一声,“对于这样的情况,如果情节较轻呢,就关在监狱里劳动改造,一定要以雷霆手段叫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如果情节恶劣呢,也就是一颗花生米的事儿。”   “……”容真真沉默了,按理说,掌控了仇人的性命,她应该高兴的,可她又高兴不起来。   原来判定罪犯的生死,不是靠律法怎么说,而是看掌权者怎么想么?   冯警官见她沉默,善解人意道:“若是一时半会儿决定不好,也可以回去慢慢想,想好了再来递句话。”   “等等,以往都是怎么判的?”容真真问他。   冯警官微有些诧异,但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若按惯例来,就是把作案工具割掉了。”   容真真道:“那就按惯例来吧,还劳您费心了。”   冯警官笑眯眯道:“不客气,不客气,放心,像这种恶徒,一定会好好惩治,免得他又做下恶事。”   容真真心里知道,自己无权无势,可事情却办得这样顺利,全是借了周秀的光。   不过,周秀家里不是已经败落了么?   有些事情仿佛显而易见,可她不敢再深想。   周秀在外面等候,冯警官送容真真出来时,十分热情的问候她:“烦请您代我向骆署长问声好,祝他身体安康。”   周秀不冷不热的点点头,只简单道:“今日这事儿多谢您了。”   “不客气,慢走,慢走。”冯警官一路将她们送到警察厅外,见着汽车远去了,才摇头晃脑的回去了。   他一面走一面道:“兄弟们,又发一注财,嘿,快去两个人,招呼招呼新来的大老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雨和雪的夢?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周秀把容真真送回了家。   容真真道谢:“这回多亏了你,不然……”   说到此处,似乎一团棉花堵在了嗓子眼,叫她说不出话来。   周秀眉眼柔和:“当初我走投无路,露宿街头的时候,不也只有你搭把手吗?”   容真真听了,带着泪意的眼,也微微弯起来,她说:“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对不对?”   “嗯。”周秀郑重地点了点头,伸出手与她相握,“朋友,保重身体。”   司机从车窗探出头来:“周小姐,我们要快些了,署长还在等着呢。”   周秀眉眼间的笑意敛去,挂上了一丝愁绪与厌恶,她冷淡道:“知道了。”   容真真看着周秀上了车,汽车驶入一片黑暗中,不见了。   她站了会儿,转身回家,看见她娘正在堂屋中来回踱步,焦虑不已。   见她回来,潘二娘忙迎上来,焦急道:“你怎么才回来?不知道娘会担心吗?等等,你这是怎么了?”   大抵天底下每一个当娘的,都能发现儿女身上最微小的变化,纵然容真真已经小心整理过了仪容,可潘二娘依然发现她的衣衫有些凌乱,还有腮边的指痕和擦伤,虽然轻微,可在她的眼里,却是那样明显。   潘二娘一边给女儿上药,一边听她说起了今晚的遭遇。   听完后,她脸色苍白,唇角哆嗦,止不住的颤抖,泪水如珠子般落下来,她一把搂住容真真,心疼的哭道:“娘的福姐儿啊,怎么就遇上这种事了呢?这丧尽天良的……”   容真真反过来安慰她:“娘,我这不是没事儿吗?”   潘二娘不住抚摸女儿的头脸,哽咽道:“幸亏你没事,幸亏你没事,这黑心肝的要遭报应啊!”   她大概是被今晚的事打击得狠了,不住的垂泪道:“原先你爹在世时,他装出一副人模狗样的样子,看起来还像个好人,谁知你爹一走,却来欺负我孤儿寡母,这畜牲合该要下十八层地狱!”   容真真故意做出一副不屑的样子:“不等他下十八层地狱,现下就已遭了报应,把那玩意儿割了,以后还能去害小姑娘吗?只怕连做人都没脸做呢。”   “阉得好,阉得好!”潘二娘解恨道,“这畜牲,早该给他割了。”   虽然周老板已被收押,可潘二娘依然焦愁得一夜没睡,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一闭眼就被吓醒,想到女儿差点被那畜生得了手,她就恨不得拿刀将他剁碎了喂狗!   相比潘二娘,容真真倒是睡得香甜,虽然遇到了那样的污糟事儿,但她也只是当时害怕,过后便全是愤怒了。   这不,她在梦里也梦到自己把一团肥肉按着打,打的那团肉嗷嗷直叫,尤不罢休。   第二日清晨,天还没亮,“哐哐哐”的敲门声就把容真真从甜梦里惊醒。   周太太拍着门,愤怒嚷嚷:“开门啊,作死的小娼妇,下贱的狐狸精!开门哪,勾引别人的老公不成,就做局害他,真是不要脸,贱人,滚出来,别躲在家里不开门!”   容真真翻身起来,愤怒的就往外冲,却发现潘二娘已拉开了门,抬手便一个耳光甩过去,口里怒骂道:“叫你们欺负我女儿。”   看到这一幕,容真真都惊呆了,她可从没见她娘这么硬气过。   周太太一愣,更加愤怒了,张牙舞爪的扑上来,抓头发扯衣襟,简直就是个泼妇。   潘二娘毕竟从没做过与人厮打的事儿,自然不是她的对手,眼见得娘要吃亏,容真真操起门后的扫帚,跳将起来,死命拍周太太的脑门。   二对一,周太太完全不是对手,被打得披头散发,不成个人样。   她捶地哭嚎道:“娼妇,娼妇!不要脸的娼妇!大的是大娼妇,小的是小娼妇,早知今日,老娘当初就该多往你门上泼两瓢大粪。”   容真真听了大怒:“原来那粪竟是你泼的,如今可算破案了。”   她抓起一把灰,就往周太太口里塞,一面塞一面道:“来来来,没有大粪,请你吃土,千万别客气。”   周太太抬手去抓她,将她手臂抓出几道血痕,潘二娘见女儿受伤,气得满脸通红,拿起捶衣裳的大棒子,劈头盖脸砸下去。   周太太被砸得嗷嗷直叫,狼狈的连滚带爬逃走了。   容真真看着门外探头探脑看热闹的街坊邻居,“啪”的一声把门合上。   她插上闩梢,愤愤道:“原来上回的粪,竟是她泼的。”   容真真半天没听到娘说话,回头看时,却见潘二娘脸色灰败伫立着,背微微驼着,仿佛被抽掉了脊梁,整个人一下子矮了一大截。   她忙跑过去,急切道:“娘,你这是怎么了?是刚才被打伤了么?”   潘二娘歉疚不已:“都怪娘名声不好,连累了你。”   “娘,你怎么说起这种话来了?这和你有什么干系?”容真真心里着急。   “若不是娘名声不好,人家也不会上门来泼粪,你也不会遇到那种事。”潘二良捶胸流泪,“娘不该连累你,是娘的错。”   听到这话,容真真忐忑不安:“娘,你快别说这种话了,这哪儿怪得到你呢?分明是周太太疑神疑鬼多想了,堂哥借题发挥要赶咱们出去,这流言纷纷,也不知他在其中出了几分力。”   “至于那周老板。”容真真厌恶的蹙了蹙眉,“是他色|欲熏心,难道还怪得到咱们身上来吗?”   “罢了,好孩子,你快去上学吧。”潘二娘不欲多说,她把今日的零用给了女儿,抹着泪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容真真正本想再劝两句,但见时候不早了,也只得收拾好东西去学里。   到了学堂门口时,她正见周秀从车上下来,便快步迎上去,道了声早。   周秀穿着学生服,未施粉黛,素着一张脸,看起来与昨晚不大相同,可细细再看,好像也没什么差别。   她好像有些疲倦,同容真真说了两句话,就忍不住打呵欠。   容真真关切道:“睡得不好吗?”   周秀面露轻嘲,也不知是嘲自己,还是嘲别人:“哪里能睡得好呢?”   容真真呆呆的看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一整天,她都神思不属,静不下心来,脑子里乱纷纷的。   上国文课时,于先生在讲作文题,他道:“我先前布置的作文《生活杂感》,大家都写得很好,但其中写的最好的,当属容真真同学,我们请她来念一念自己的文章。”   然而容真真正发着呆,先生在上面叫她,她也不知道。   旁边坐着的女同学王婧轻轻踢了踢她的桌子,小声唤她:“真真,先生叫你读文章呢。”   她这才醒过神来,手忙脚乱站起来,却茫茫然不知道该读什么。   于先生提醒她:“就读你写的《生活杂感》。”   容真真红着脸把自己的文章读完,于先生点评道:“容真真同学的这篇文章,心有所思,情有所感,读来十分真切动人,是值得大家学习的,只是……”   他顿了顿,语重心长道:“虽然你在这一门上很有天分,但也要认真听讲啊,今后可不许在课上走神了。”   容真真羞愧的垂着头,讷讷无言。   且说警察厅内,周老板可遭了大罪,冯警官按“无论好赖,棍棒先行”的惯例,先叫几个人去打了他一顿,等将人打服了,又吓唬他说要割掉他的孽根。   这其实并不是吓唬,而是事实,只是周老板并不知道,他还以为交了赎罪银,就能完完整整的出去。   因此,他老婆来看他的时候,他就着急忙慌地催促周太太:“快,快交赎罪银来,早日搭救我出去。”   周太太是个以夫为天的,自然听从她的吩咐,拿了沉甸甸的大洋来。   可冯警官却是能从石头里炸出油来的精明人物,面对这么大一块肥肉,怎么肯交了钱就放人走,况且说不割他那孽根,也只是糊弄着他玩儿的。   不割?不割怎么向骆署长的姨太太作交代?   于是周太太一遍遍的来,一遍遍的交赎罪银,却总说不够,周太太把家里的积蓄都掏空了,实在无法,只得对着她男人哭:“家里真是没有一文钱了,这可怎么是好?”   对于周老板来说,男子的象征比什么都重要。   于是他跳着脚:“没钱,没钱就卖铺子!”   卖铺子?   周太太犹豫了,这铺子可是关系到一家的生计,她怎敢轻易卖掉?   “还不快去。”周老板怒斥道,“不把事情办妥当,看老子出来不打死你。”   周太太这下不敢犹豫了,连忙听从吩咐把铺子给卖了,因为卖得急,所以价格不高,很快就被别人接手了。   然而,卖铺子所得的钱,并没有保住周老板的孽根,在确认周老板再也榨不出一丝油水之后,冯警官就痛痛快快的阉掉了他,放他一家团圆。   不过,因大大的发了一笔横财,冯警官心情甚好,难得的发了点善心——阉周老板的是冯警官特找来的手艺人,从前专门阉公公的,手艺精湛,没叫他受多大苦处。   冯警官还道:“别说老子收钱不办事,你这钱没交够,免不了那一刀?不也给你找个手艺人吗?哼,这要是随意找人来割,也许能割死人?花钱买了条命,老子对得起你了。”   失去了男性的象征,周老板仿佛成了一条垂头丧气的老狗,他总是躲着人,小心翼翼的避开每一个人的目光,总觉得所有人都在嘲讽他,议论他:“你瞧,那个周老板,被阉了,成了个太监。”   哈,所有人,所有人都在笑话他。   他成了个太监!   自卑带来的不仅有怯懦,还有残暴,他躲着人,在那小小的,临时赁来的屋子里,喝酒,打老婆,喝醉了,打累了,就闷头睡去。   没过两月,被打得一瘸一拐的周太太,就同着她的男人,回了乡下,永远的离开了平京。   据说离开的时候,他们还小心翼翼避着人哩。   周老板和周太太的离去除了留下一份新的谈资,并没有带来什么影响,作为当事人的容真真也并不因报仇雪恨而感到有多痛快,她正为一些新的变化忐忑不安。   外面的流言,以及赵氏族中妇人的逼迫,并不能使这个苦水里泡大的女孩子动容,唯一令她恐慌的,是她娘身上的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苍术、雨和雪的夢? 2瓶;哥的昵称就不告诉你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容真真在图书馆里干了一个月,拿到了两块大洋的薪资,她咬了咬牙,很奢侈的割了半斤肉,买了一沓饺子皮,打算回家包饺子。   走入家附近的那条街时,那些街坊邻居都探头探脑的看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可她浑不在意,她已习惯旁人异样的目光。   铺子里,赵礼正忙得脚不沾地,几个裹着孝帕的男女在买香烛纸钱和花圈,看来是家里死了人。   不过,他们的脸色都很平静,看起来并不十分伤悲。   别人的亲友死去了,铺子里赚钱的时候就到了。   有人死去,有人悲痛,有人无谓,有人欢喜。   然而,这赚的钱与容真真母女并没有什么干系,赵礼如今学得精,绝不留钱在柜上,他一天要拿两回钱走,上午一回,下午一回。   见容真真提着肉经过,赵礼还在百忙之中阴沉沉的瞪了她一眼,他不知这是容真真拿着自己的薪资买的,还以为花用的是他的“家产”,故而很是愤怒。   容真真没理他,径直往后院去了。   赵礼心内发狠:死丫头等着瞧,没你几日好日子过。   他在赌坊里的欠银,勉勉强强用铺子里的收益拖着,却一直没有还清,又不敢同他爹说,如今正烦着呢。   容真真没在院子里看到潘二娘,便一边喊着“娘”,一边去她房间找她。   “娘,娘……”她欢呼雀跃的声音渐渐微弱,呆呆的站在门口,看着她娘一边搽粉,一边流泪,眼泪冲刷掉细白的粉,在脸上纵横出沟壑。   潘二娘哆嗦着手,抹净花掉的妆,又重新涂脂抹粉,粉又被眼泪冲掉。   她不断的重复着几个动作:上妆,花掉,净面,重上……   容真真看着这一幕,竟有些发怯,她嗫嚅着,不安的说:“娘,我的薪资发了,买了肉包饺子,咱们今晚吃饺子好不好?”   潘二娘木木的,没有听到女儿的声音。   容真真心跳得厉害,再次呼喊:“娘,咱们吃饺子,我发了薪资,买了肉,咱们吃饺子。”   “娘,娘……”   潘二娘极迟缓的抬起头来,勾了勾唇,仿佛想笑,却最终也没有笑出来。   “娘,您这是怎么了?”容真真不安道,她远远的站着,竟不敢去她娘的身边。   “怎么了?”潘二娘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如大梦初醒一般,慌忙把泪和粉都擦掉,故作无事道,“娘没事儿,福姐儿刚刚说什么?娘没听清呢。”   容真真努力露出一个喜气的笑来:“我在图书馆干的那份活儿,今日发薪资了,我买了肉和饺子皮。”   “啊?哦,这样啊,”潘二娘站起身来,“福姐儿真能干,娘这就去给你剁肉包饺子。”   容真真几乎讨好一般道:“娘,我去,我去,我来包饺子,叫娘尝尝我的手艺。”   潘二娘走近摸摸她的头:“读书人呢,怎么能干这个?还是让娘来吧。”   “我来吧,我来,”容真真隐隐带出些哭腔,“我是娘的女儿,我想给娘包饺子。”   潘二娘愣住了,她偏过头,不叫女儿瞧见自己的面容,她的眼泪簌簌流下,哽咽道:“那娘就等着尝你包的饺子。”   容真真剁了肉和葱,添盐加醋,和了一盆馅儿,她使劲揉啊揉啊,眼泪啪嗒啪嗒掉进馅里。   锅里掺一瓢水,灶下添一把柴,火欢腾腾升起,水热闹闹烧开,缭绕的雾气中,一个个白胖胖的饺子挺着大肚子,在沸腾的滚水中跳跃,起起伏伏,快活喜庆。   容真真把饺子盛在大海碗里,调好蘸酱,小心翼翼的端在桌子上。   她喊:“娘,吃饺子了。”   潘二娘就慌忙擦干了泪,带着些笑意:“哎,来了,娘可是老早就闻到香味了。”   她夹起一个饺子,不顾烫嘴,嚼两下就囫囵吞了下去,口里不住赞道:“好,福姐儿的饺子包的好。”   她从自己碗里夹了两个饺子,放到容真真碗里,只说:“你给娘盛这么多,,娘吃不完。”   容真真又把饺子夹了回去:“娘吃。”   潘二娘没再夹回来,她浑身颤抖着,把脸埋在碗里,声音透过热气模模糊糊的传来:“好好好,福姐儿孝顺,娘吃,这是福姐儿孝顺我呢……”   容真真掏出身上所有钱,一个亮铮铮的大洋,九毛钞票,和一把铜子儿,“这是剩下的薪资,以后除了放假,每个月都有两块大洋呢,我都给娘。”   她极力的表示着自己的“能干”,在她娘面前讨好卖乖。   潘二娘沉默了一会儿,颤声夸道:“福姐儿能干呢,娘不要你的钱,你自己收着吧。”   容真真坚持道:“我不花,,娘拿着家用。”   潘二娘道:“傻孩子,读书要花钱呢。”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   潘二娘终于将腹内藏了许久的话吞吞吐吐说出来:“福姐儿,娘想同你商量个事儿……”   容真真打断她:“娘,你收着吧,我再想别的办法挣钱,咱们学里要是读书读得好,得了头名,也能有奖励呢……”   话是这么说,可头名绝不是那么好得,一山还有一山高,至少与她竞争头名的还有一个秦慕,她的国文好,可秦慕的算术与英文都比她强,她也时常争不过。   但现在,她只想努力为自己添一点儿“筹码”。   潘二娘含泪看着女儿,容真真突然就说不出话来,难言的寂静在空气中流淌,容真真妥协了。   她努力露出一个笑来:“对了,娘刚刚要说什么?”   潘二娘缓慢而艰难道:“福姐儿啊,这赵家,是容不得咱们了……闹出这么多事来,不都为了钱吗?成日里闹来闹去,不得个清静,还,还连累了你……”   容真真慌忙道:“娘说什么话呢?娘才没有连累我。”   “这世道,寡妇就是这般难做,有钱的寡妇,更难做,实在是,实在是没活路了……娘,娘想再走一步……”   “总得……总得叫咱们都活下去……”   容真真咬着唇,直咬出一道血痕,她说:“娘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潘二娘歉疚的苦笑着,她说:“福姐儿这么能干,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是不是?”   容真真恐慌极了,她终于忍不住哭喊道:“我不能干,我一点儿也不能干,娘,你就带着我吧!”   潘二娘泪如泉涌,她将容真真搂入怀里,放声嚎啕:“娘也舍不得你啊,娘也舍不得你啊!”   容真真抽噎得上不来气:“咱……咱们不要钱了,搬出去,我不上学……赚钱养你。”   潘二娘哭着狠狠拍了一下她的背:“胡说!这个念头你想都不要想,不读书,难道将来想像娘一样么?”   “你难道非得要嫁人么!不要我也要嫁人!”容真真伤心又愤怒。   “傻孩子,跟娘绑在一块儿有什么好?你是要读书读出去的,要做个光鲜的体面人,娘是个名声不好的寡妇,只有拖累你的。”   潘二娘无力道:“娘也不想走这一步,可事情闹成这样,再不找个依靠,光是那些浮浪子弟,就能要了咱娘俩的命!”   只要名声坏了,单身女子几乎就在这世上无立足之地了,哪怕你本是个正经人,可那些想占便宜的轻浮浪子和猥鄙男人,绝不会轻易放过。   有些私下揽客的暗门子,原也是好女子,可谁想到流言竟能杀人,一步步将她们逼得操持起了贱业。   到那时,那些传流言的长舌妇,以及私下拿她们说荤话的嫖客就可以说:“哈哈,我早看出来了,她就不是什么好人。”   潘二娘做下的决定,容真真无力改变。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能怎么办呢?   倒是赵礼颇为遗憾,他准备好的手段竟无用武之地。   他原与一个讨不着老婆的混子约好了:混子跳出来承认是他与潘二娘通奸,赵礼便正好把潘二娘嫁出去,这样,混子得了老婆,他得了家私,两相便宜。   如今潘二娘主动要嫁人,他也省了一桩事。   倒是混子不乐意了:“原是说好了的,现在这么着,我哪儿去寻老婆?不成,你得赔我一个。”   赵礼自然不理会他,混子又说:“我与你五个大洋,你将人给我。”   “五个大洋就想讨老婆?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去去去,别来扰我。”赵礼拒绝了,“况且人家现在已找好了下家,我从别人手里抢人,岂不是横生事端?”   于是,看在潘二娘未来男人的份上,一场风波在暗处无声平息了。   容真真茫茫然独自走到了城外,城外有两座坟,一座是她亲爹的,一座是她后爹的。   潘二娘常来这里看她丈夫,虽然心里更愿意来看老赵,可念在前头那个是女儿亲爹,也时时来打扫。   她在前夫墓前总觉面上无光,甚至感觉他在坟里严厉的看着她,可再怕,她也没少过香烛纸钱。   至于老赵,她心里觉着更亲近些,遇到什么麻烦,也愿意在他墓前叨叨两句,说说心里话。   今日她没有来,她甚至不敢来这儿了,只有容真真,背着娘,悄悄儿摸到这里。   容真真看看亲爹的墓,她没法儿不怨恨,倘若他争气呢?她们娘俩儿自不必受这些苦楚,她也不会成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她又去拜拜后爹,虽然是个后的,她心里早已当成了亲的,她看着这静悄悄的墓,心里发疼,鼻子发酸,泪珠儿滚落下来。   自从到了赵家,她就几乎没哭过,可这些时日以来,泪水倒是多了起来。   她靠在后爹的墓碑上,小小声的,啜泣着,她不敢大放悲声,唯恐惊扰了她爹的亡魂。 第39章   潘二娘这回嫁的,是个死了婆娘的老鳏夫,开了个早点店。   准确的来说,这并不算嫁,只是搭伙过日子。   这回可没有大红花轿了,潘二娘只是坐着辆洋车,就那么走了。   容真真竟哭不出来,她看着那车远去,不见了,木木的,没有眼泪,只是心里疼得厉害。   哈哈,她不仅不能为此哭,还要笑呢,要笑出个好兆头来。   哈哈……   容真真麻木的摸了摸口袋,她没了娘,兜里却多出两百块票子来。   潘二娘把钱都给了她——积蓄、聘礼,还有卖首饰所得的钱。   她将自己所有的首饰——都是赵朋为她添置的,件件都是爱物,全卖了,将钱给了自己的女儿。   她说:“福姐儿,娘没本事,只能给你这些了,你要好好念书啊。”   潘二娘连走的那天,都没有为自己置办一件新衣裳。   容真真能说什么呢?她娘已经够对得起她了。   妞子拉拉她的手:“咱们回去吧。”   听闻潘二娘要嫁人的消息,妞子拼着挨骂,也请了一天假来陪容真真。   不光是容真真从此没了家,妞子也没了家。   这么久以来,妞子早已真心实意的把干娘家当成了自己半个家,如今,家没了。   容真真回到房间,注视着一室冷清,颓然的蹲下身,缩成一团,像只无依无靠的小兽。   妞子沉默不语,帮她收拾起了东西。   她的东西不多,大多不好带走的都卖了,因此仅仅装满了两个箱子。   容真真从地上起身,拍拍脸颊,强令自己振作起来。   妞子犹豫再三,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没事吧?”   容真真看着她担忧的神情,勉强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放心吧,我没事,再难,能比咱们当初捡煤核的日子难么?”   那时潘二娘卧病在床,她才七八岁,就要养家了,家里能当的东西都当个罄尽,那才叫一个家徒四壁山穷水尽。   那样的日子都过来了,还有什么坎儿是过不了的呢?   她俩把东西收拾好,容真真将前几日包的饺子下了锅,同妞子在这儿最后吃了一顿热饭,便提着箱子,离开了。   赵礼翘着二郎腿,坐在柜台后,见她俩离开,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故意把算盘拨得很响,嘴里啧啧作声。   容真真看了他一眼,她想,自己也许永远都记得这张脸,记得这一天,记得自己被迫从自己的家里离开。   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路上,妞子说:“福姐儿,你同我住吧。”   妞子在仁和医院当护工,除了时不时要到干娘家睡两晚,其余时间都是在职工宿舍歇的,那儿虽然地方小,只有一张单人床,但打个地铺,也勉强能睡下两个人。   容真真摇头拒绝了,潘二娘离去前,也曾为她仔细思量过,因为东明学堂没有学生宿舍,所以打算为她在学堂附近租个房子。   可容真真想了想,觉着这样也不太好,便亲去了校长办公室。   校长是个姓黄的中年女子,长得十分和蔼可亲,容真真八岁入学时,就是她办的。   容真真同她说了自己的境况:死了爹,娘又嫁了人,如今没有住处。   她并不为把自己的伤疤揭开而感到难为情,打小她就知道,什么难为情都是空的,只有活下去,才是真的。   于是黄校长就很同情的问她:“那么,你想我怎么帮你呢?”   “我想问能否把学校空着的院子租我一间?”她知道学堂里有几个空着的院子,还没住人。   黄校长沉吟片刻,道:“可以,学校后面的校工院子有空屋,你正可以住进去,那还住得有一个男同学,我想想,好像就是与你同一个班的。”   容真真这就有了一个住处,学校没有收一分钱。   妞子帮着容真真把行李搬过去,许是校长提前打过招呼,同住一个院的高婶就坐在院里等她。   容真真认得她,她是食堂里打饭的阿姨。   显然,高婶也是知道她的,女同学本就很少,更遑论是长得好,读书好的女同学,那就更少了。   高婶忙起身迎上来,脸上挂着笑:“叫……容真真是吧?你的屋子在中间一排右数第二个,你左边是翠兰——她是食堂的女工,右边是另一位同学,我住在翠兰隔壁,与你只隔了一间屋,有事招呼一声就成。”   容真真不意她如此热情,略微有些手足无措,她很快定了神,有礼有节的同高婶子打了个招呼,并接过了话头:“不知左右两排屋子是……”   “嗨,左边那一排,不过是堆些杂物,至于右边,是廖校工的屋子,你别看他性子有些孤,人却是很好的,你房间里的那张书桌,就是他从杂物间里翻出来的。”   高婶一面说,一面引着容真真进去:“你的屋子我已经大致帮你扫了扫,细面儿还是得你自己做,有什么要添的,尽管说,我去杂物房给你找。”   “对了,你该晓得吧,婶子在食堂做工,你日后来婶子这儿打菜,婶子多多的给你。”说到这儿,高婶猛地一拍腿,“啊呀,忘了时辰了,我得去烧菜了。”   说着,她道一句:“真真啊,婶子先走了,若有旁的事儿,等婶子回来再说。”   高婶捞起板凳上的围裙,风风火火走了,如一阵风一般,席卷过,就消失了。   妞子同容真真收拾了屋子,妞子帮忙把床铺上,又挂好了窗帘——墙上只有一扇木推窗,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院子里的大榕树,窗户不大,用床单改成的窗帘正合适。   容真真的东西不多,除了铺盖卷儿,就只有几件衣服和书本,不消一刻,便把所有东西都归置好了。   妞子还要赶回医院上夜班,便同她道了别。   容真真独自坐在硬木板的床上,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竟叫她觉得分外孤独。   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空荡荡的房间回荡着她的脚步声。   “啪嗒,啪嗒……”   好像热闹了些,又好像更加冷清。   她不住的想:娘现在在做什么呢?那个男人对她好不好?   她想啊想啊,想不出个结果来,反而闹得心神难安。   她又翻出课本,背诵文章,字句从唇齿间划过,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不知什么时候,她停下了背诵,单手托着腮,呆呆的望着窗外,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竟然是他?   两人视线相对,秦慕冲她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他眼下青黑,似乎没休息好的样子。   容真真心道:“他不是大少爷吗?怎么会来这儿住?”   然而她这个疑问一时半会儿得不到解答,秦慕急匆匆回来拿了一份文件,又急匆匆的走了。   直到半夜,秦慕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而那时,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已睡了。   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两人的交集不可避免的多了起来,不过也仅限于有时会探讨一下题目,或者借两本书。   容真真后来才知道,原来秦慕家早已破败了,之前虎子他爹在秦公馆做事,然而不知为何,秦二爷突然就不来了,而后秦太太遣散了所有的佣仆,他们这些下人,也只得出来自谋生计。   如今虎子他爹在街面上卖热茶,做生意不容易时,也常常怀念起秦公馆,那儿的活计又轻松,赏钱又丰厚,是再好不过的地儿了。   容真真心里想:秦慕他娘呢?也嫁人了吗?他也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了吗?   这样想着,竟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了。   然而,事实上,秦慕比她想象的还要难过得多。   容真真好歹还有一个为她打算的娘,可秦慕的母亲,却只会为他拖后腿。   秦二爷为何就突然不来了?因为他正好抓着秦太太与一个穷学生私会。   大街上,青天白日的,两个人亲亲密密的搂着,你偎我,我挨你,好得似一个人一般。   秦二爷被戴了绿帽子,怒不可遏,然而他当时忍了下来,只等秦太太回了公馆,才叫人将她捆翻,没头没脑的用鞭子将她狠抽了一顿,从此后再也不来。   自然,恨屋及乌,这个儿子他也不要了,说的不好听,谁晓得这小子是哪个的种,反正他也不缺那么一个两个子女。   秦二爷在各处都安了份儿家,各处的姨太太都把自己当秦太太来看,生下的少爷小姐无数。   对于秦二爷来说,平京的儿子有没有都无妨。   秦二爷不来,秦太太这下就断了花销,秦公馆也住不得了,只好出来,搬进了一栋小洋楼。   可身上虽没有钱,秦太太却还要维持往日的派头,她要花钱,去烫头、听戏、买衣裳、打马吊……仿佛这样便不堕了往日的风光。   钱从哪里来?反正秦太太是没靠自己挣过一分钱的。   她年纪轻轻就跟了秦二爷,吃穿不愁,除了一张能栓住男人的脸,根本不会别的谋生手段,而秦二爷走了,那个穷学生显然也是靠不住的。   秦二爷派人打折了他一条腿,穷学生拖着一条断腿,屁股尿流的离开了平京,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而秦太太呢?伤心了两天,便丢开了手,自己玩乐去了。   至于玩乐要花的钱,这不是还有个儿子么?赚钱养家,本就是男人的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可以去看看人家的隔壁文《当然是选择包容ta》呀~   谢谢支持么么啾~ 第40章   大概是远离了那个受人觊觎的财产,容真真的日子顺当了许多,除了时常想娘,一切都还好。   然而,唯一的问题在于,读书是个很烧钱的事,她现在住着学堂不要钱的房子,吃着物美价廉的饭菜——高婶关照她,打饭时,都给双倍的量,因此一菜一饭就能吃饱,可她依旧花销很大。   学费、书费、报费、置装费、体育费、杂费……若是冬天,还要多了笔炭火费,便是再省吃俭用,一学期的花销绝对不少于四十大洋。   虽然她找了个薪资两块的图书管理工作,可这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再说等放了假,学校的图书馆也不要人做活儿。   潘二娘一共给女儿凑了两百大洋,省着点用,也不过刚够读完中学,若是大手大脚一点,连中学也未必读得完。   寒门难出贵子的原因就在于此了,一般的小商小贩之家,连最看重的男丁也只会念个小学,就是因为一上中学,开销就变得很大。   潘二娘非要女儿读下去,一方面是念在她有天分,比男孩子还要厉害,不忍耽误了她,希望她将来能有出息,别像自己一样遭这么多难,另一方面,也是想完成亡夫的遗愿,她唤不回一个死人,只好以这种方式纪念他。   容真真自己也是想读书的,读了书,前方就有一条更为光明的路,若是不读书,像她这样出身的女孩儿,前路简直可以预见。   她不想嫁与一个小商人,不断的生孩子,一个又一个,也不想像她有些只读了小学的同学,去给人家做姨太太,她想过好日子。   可娘呢?娘嫁人那天,都没穿一件新衣裳呢。   每每想到这个,她的心情就沉重万分,她总觉得自己是在吸着娘的血过活的,厚重的愧疚感好似一块巨石,压在她的心头,使她喘不过气来。   容真真成日的忙碌着,她不是在读书做作业,就是在不断的劳作,从图书馆忙完回来,她还要接着做针线,同班的女同学大致知道她的情况,常常找她做鞋、头花等小玩意儿。   当然,是要给工钱的。   在繁重的课业外还要做这些,容真真时常觉得很累,可她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这脑子里就乱嚷嚷的,一刻也不得安宁。   天色渐晚,屋子也也开始渐渐变得看不清,容真真搬到外面,坐在屋檐下纳鞋底,这是孔芸请她为自己祖母做的。   孔芸的祖母年纪大了,不爱穿硬邦邦的洋皮鞋,就喜欢一针一线纳的千层底,容真真从七八岁起就开始做这些,手艺比许多小媳妇都要来得好,上回她做了一双,老人家穿着好,叫孙女又来托她做。   她正做着,翠兰,也就是高婶说的,食堂洗碗的女工,回来了。   她是个温柔腼腆的姑娘,梳着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时常羞怯的抿着嘴笑,实在讨人喜欢,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那双手了,因常年泡在水里,显得粗糙红肿。   翠兰下了工回来,给容真真带了两个馒头来。   容真真忙推拒道:“我吃过饭了。”   翠兰温温柔柔的笑着,她原本长得很普通,可在笑着的时候,脸上也仿佛有光,她说:“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正要长身体呢。”   她不容拒绝的把馒头塞给容真真,轻甩一下辫子,很快的走了,快得容真真都没反应过来。   容真真默默收下两个杂面馒头,心里默默道了声谢。   在她这个年纪,正是胃口好的时候,纵然高婶已经很照顾她了,可吃得再饱也饿得快,有时半夜饿醒了,睡不着,她就灌一壶凉水骗骗肚子,硬生生挺过去。   她把两个馒头都用纸包着,放在笸箩一侧,预备着晚上吃,若是省一点,连明日的早饭都不消花钱了。   容真真又开始做起活计来,她手上忙个不停,心里也在回想白天上的课,先想算术,再背历史、地理、英文……   有的地方模糊了,她就拿起放在一旁的课本,看两眼,默记两句,嘴里念念有词,若是实在有不懂的地方,就拿笔做个标记。   心里在想,手上在忙,再加上天色也昏暗下来,她一个不注意,手上就被针刺了一下,   “嘶。”容真真猛的缩了一下手,吮掉渗出的血珠。   原来天色已晚,该点灯了,   她抬起头,发现隔壁的秦慕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他的屋子里正亮着灯。   容真真回房,从书包里翻出几本书和一沓旧报纸,敲响了秦慕的门:“这是你先前说要的,看看对不对。”   秦慕在昌隆航运做翻译,因此常需一些文献资料,正巧容真真在图书馆做事,他们又是邻居,因此常拜托她找一些资料。   秦慕接过书和报纸,略翻了翻,眉头微微舒展:“我正需要这个,最近公司要与德国人谈生意,我在德语方面有些生疏,很该多看一看。”   容真真十分钦佩:“你都会那么多门外文啦,还这样下功夫,我真是远不如你。”   秦慕看了看容真真满是针眼的手,他知道,这位女同学年纪虽小,却很有一股韧劲儿,书读得好,不算出奇,可不光书读的好,还能咬牙熬过难关,好好活下去的,那可真是少见,她还比自己小些呢。   她钦佩他,他又何尝不钦佩她呢。   秦慕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问道:“你复习得怎么样了,没多久就要测验了。”   容真真露出一点忧色,测验之后,就该放假了。   若是在上学期间,她还能在图书馆里做工,每月还能有收入,等放了假,又去哪里找活做呢?   与容真真不同,秦慕有一份翻译的工作,放了假,时间多一些,才好把债还了。   还债又是怎么个说法?   这就不得不提到秦慕的母亲,秦太太,她在外头欠了许多钱,全要靠秦慕这个儿子来还。   这位秦太太凡事爱讲究个排场,她要住洋楼,穿华服,享美食,听戏打牌也样样不落,家里头境况都那样了,她还学着人家去包戏子,大把大把的银钱丢进水里,连个响儿都没有。   不光如此,她还要赌钱,偏她天生手气又不好,输倒输了无数,却没见赢过。   也正因她这么花钱不当数,秦慕才不得不在上学时就去找活干。   他年纪轻,刚出来找工作那会儿,人家怕他办事不妥当,还不肯要,昌隆航运的翻译助理这份工作,都是他好不容易才应聘上的,因薪资丰厚,也能勉勉强强填补秦太太造下的窟窿。   可这有什么办法呢?那毕竟是他的母亲,既然生了他,他就得养着她。   秦太太在外头欠下的钱,人家也只会来找他这个儿子。   细细论起来,秦慕和容真真都说不好谁比谁难过,容真真呢,虽然日子难,却有个一心一意为女儿打算的娘,潘二娘甚至恨不得割了自己的肉喂给她呢。   而秦慕,年幼时虽锦衣玉食,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却有个只顾自己快活的母亲。   然而不管怎么说,从前受过的教育,给秦慕带来了享用不尽的益处,至少也让他有了谋生的本事。   容真真与他做了邻居后,渐渐知道,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同学,不光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一个烧钱的母亲,她心里既钦佩,又惭愧。   人家已经能养家了,而自己还在吸母亲的血。   可他们又怎么能一样?   她一个寡母带大的女孩子,家境可以说是贫寒,眼界只有那么大,见识只有那么多,年纪又那样小,能读好书,养活自己就已很不易了。   大概是秉着同病相怜的心思,各自心里又对对方有些钦佩,因此他们交际虽不算多,可平日里遇到事,也肯相互搭把手。   就在容真真一心一意复习,准备应付即将到来的测验时,她突然发现,就在某一天,周秀忽然消失在了课堂上。   刚开始,她还以为周秀只是身体不适,或者家里出了什么状况,才请了几天假,然而,一连好几天,周秀都没再出现。   容真真心里担忧,就去问先生,先生说:“她不来上学了。”   “是出了什么事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容真真问道,“您知道她在哪儿吗?”   先生摇了摇头。   在先生那儿打听不出消息,容真真又跑去找相熟的女同学。   王婧是真的不知道,但孔芸却明显知道些什么消息。   “孔芸,你知道周秀为什么不来上学吗?”   孔芸为难道:“她的事儿你就别问了,也别去找她。”   容真真再三请求:“还请你告诉我吧,我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孔芸实在被她缠磨不过,只好说道:“你附耳过来。”   容真真将耳朵凑过去,孔芸低声道:“她去了……那种地方。”   “什么?”容真真不解。   “就是那种脏地方……”孔芸的声音微弱到几不可闻,“我听我表嫂她们谈天时是这么说的。”   容真真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   孔芸撅着嘴,不满道:“我又没骗你,我表嫂她们就是这么说的。”   容真真神情恍惚,失魂落魄的离开了,孔芸在身后冲她喊了一句:“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 第41章   容真真远远的望着榴花胡同,立住了脚,明明早已做好了打算,可到了这儿,她还是有些踌躇。   青天白日的,大概出不了什么事儿。她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榴花胡同,是男子寻欢作乐的上等去处。这里有一等的清吟小班,与二等的茶室。   三等的叫下处,在隔壁的桥板胡同,至于第四等的,则称为小下处,不过人们一般更愿意叫它为“窑子”。   因为这第四等的去处实在太过污糟,为免败了来往贵客的兴致,四等妓院与前三等不在一处,稍好点的是白房子那一带,更脏烂的,是清河里,或许说得更准确点,在那里生活的,都是一帮畜生,姑娘是畜生,鸨母也是畜生。   容真真为自己鼓了鼓劲儿,小心谨慎的走进了胡同,榴花胡同是妓院里的清贵地儿,清吟小班里的姑娘们大多卖艺不卖身,只是喝茶、清谈、吹拉弹唱……   这里的“客人”也不比别处粗鲁,至少不会见着一个女子便要上手,一般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饶是如此,容真真走在胡同里,察觉到周围姑娘和男子惊奇异样的眼神,也觉得颇为不自在。   有人看着她窃窃私语。   “这小姑娘是谁?怎么跑到咱们这地儿来了?”   “莫不是哪家院子里搞出的新花头?”   “瞧着就不像咱们这儿的人呢。”   ……   一个丰腴美貌的姑娘,穿一件高开叉的牡丹旗袍,腰如细柳,乌发如云,腕子上系着条轻飘飘的白绸子丝帕,正揉着腰,咕咕哝哝的骂:“该死的老杀才,一把年纪了,尽使些下作脏臭的手段……”   她是二等茶室的姑娘,茶室,可不像清吟小班那样,是必得留宿客人的,不接客,也行,可税费和份子钱打哪儿来?老鸨子的手段是好领教的么?   入了这地儿,谁也清高不起来。   旁边有姑娘叫道:“娇杏,你领子没拢住哩。”   娇杏将嫩生生的胸脯一掩,横眉骂道:“死妮子,你眼珠子往哪儿瞧?再瞧,给你剜了去!”   那姑娘嗤笑道:“罢了,你那几块肉,还不如猪肉值钱呢。”   眼见得娇杏瞪大了眼,她忙转身往屋里去了,口里道:“我不与你争执,自个儿玩去吧。”   对手自家熄了火,娇杏也觉着没趣儿,倚在门首,百无聊奈的望着街上,见着容真真,她眼睛亮一亮。   “喂,那小姑娘,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容真真听着声音,转头四望。   “瞎看什么呢,在这边。”娇杏冲她招了招手,“过来说话。”   容真真犹豫不决,她既不敢在这种地方随意搭话,又想着说不定能打听打听周秀的消息。   娇杏不耐烦了:“站着作甚,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容真真听了,正要挪脚过去,忽然一只手抓住她胳膊,她唬了一跳,下意识的伸手用力拍去。   只听得一声脆响,那手松开了。   她抬头去看手的主人,这一看不由惊叫道:“秦慕,你怎么在这儿?”   秦慕面上隐隐带着些生气:“我还想问你呢,你一个女孩子家,往这种地方跑干什么?”   “我……我来找人。”容真真吞吞吐吐道,她看着秦慕发红的手背,有些歉疚,“你的手怎么样了?对不住……我劲儿使得太大了。”   秦慕把手放回背后,“没事,你来找谁?怎么人家一喊,你就要过去,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   “哧。”一直注视着他俩的娇杏笑了,“小丫头原来是来抓奸?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花样倒是挺多。”   容真真和秦慕都皱起了眉,但想到要寻她问问消息,容真真最终还是走了过去,轻言细语的问道:“姐姐,我是来这儿来寻一位姑娘的,不知能否同你打听一番?”   听了那声挺尊重的姐姐,娇杏的眉头倒舒展了一些,她还是那副全天下都欠她钱的表情,不过却答应了面前这女孩子的请求,“说吧,找哪个?”   容真真下意识的看了身旁的秦慕一眼,周秀的这桩事,她不愿随意漏给别人,即使她知道秦慕人品好,口风严,可这种事,还是不要让更多的人知道吧。   秦慕一见这一眼,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他说:“我大概知道你要找谁,也知道她……在哪儿。”   因有外人在场,他把周秀的名字含混过去了,“你要真想去看她,我带你去。”   容真真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急切道:“你知道她在哪儿?她现在怎么样了?”   “还算不错。”秦慕回想起周秀的样子,虽然吃穿看似没受什么苦,可她的眼里,却像死了一般,实在不能说不错,于是他又换了个说法,“我做事的东家与人谈生意,正巧约在她呆的楼子里,见过一面,吃穿没亏着。”   娇杏听他两个在谈论,却生出几分好奇心,“你们找的,是自家哪个姐妹?”   容真真摇摇头,“是一位朋友。”   “朋友?叫什么来着?”娇杏很感兴趣的问道。   两人皆不答,娇杏不满道:“哟~防贼呢这是?能在咱榴花胡同的姑娘,住得起楼子,吃穿又不亏,必定是一等的姑娘,你们要去了,见一面就两块大洋,叫个果盘又两块,再来壶茶……哼,瞧你俩也不像是逛得起楼子的。”   “但若有我就不一样了,”她极力推销着自己,“我带你们从后头见一面,清清静静的,连鸨子也不知道,既不消花钱,说话也便宜。”   她见着两人还是不开口,气哼哼道:“罢罢罢,搞得我像个什么黑心肠,我不过想看个热闹,在这儿这么长时间,可没人来瞧我一眼,你们不说真名,花名总说得?那小哥不是见着一面吗?总不至于连个花名也不晓得?”   “婉红。”秦慕道。   “什么?”   “她的名字。”   “婉红,婉红……这不是那个新来的红姑娘?”娇杏一拍脑门,“我晓得她,好多有钱少爷来点,她能赚钱,连鸨子都疼她。”   她絮絮叨叨的说:“你们跟我来,我晓得她在哪儿,嘿,这人和人可没法比,红也罢,鸨子疼也罢,竟还有朋友来寻,真是好命。”   容真真忍不住道:“落到这里来,怎么算好命?”   娇杏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怎么不算好命?在你眼里,落到这等地方就是命苦了,可与她比起来,咱们这种,才算命苦,她好歹是自愿来的,进了这里又活得风光,我可是被亲爷娘卖进来的,这才叫惨,哼!”   她一面说着,一面恶狠狠的咬着牙。   容真真不信,忍不住抬高了声儿:“她怎么是自愿的,这绝不可能!”   “低声,找死莫拖我下水,”娇杏白了她一眼,“她来那天,我就在场,听得真真儿的,就是自愿的。”   “这不可能!”容真真坚决不信,“只要再念两年书,出来便能找到好活计,无论如何也不该走上这条路,若没人逼她,她怎么肯?”   娇杏撇撇嘴,“我跟你这小孩儿争什么?你自去问她罢,呶,这不到了?”   容真真抬眼,发现走到了一处后门,一个年纪不满十岁的小丫头坐在门外翻花绳。   娇杏走上前去,拨弄了一把花绳,直给人搅得一团乱,才不感兴趣的丢回去,“巧儿,你们婉红姑娘呢?”   巧儿奶声奶气的说:“在上头看书呢,你找我们家姑娘做什么?”   娇杏没好气道:“我找她说话不行?你去说我来了,叫她来同我说话。”   巧儿对对手指头,琢磨了一下,“那好吧,不过……”   她看了看站在后面的秦慕,“妈妈说了,男客来了要茶钱。”   娇杏瞪了她一眼,吓得这丫头一哆嗦,她恶声恶气道:“这个与客人不一样,你敢告诉妈妈,不光我要打死你,连婉红姑娘也得揭了你的皮!”   “别、别打我。”巧儿被吓到了,她眼里瞬间聚起一团水雾,哭唧唧道,“我不说,你别打我。”   秦慕轻咳一声,“不必了,就在下面为我找个地方坐着吧。”   他看了容真真一眼,“你去同她说话,我就在楼下,有事叫一声即可。”   若是容真真找去还好,可秦慕,他一个没什么交集的男同学一句话不说跑上门,又是这么个情况,岂不让人家难堪?   要不是为了容真真的安全,他这次也不会过来。   秦慕坐在楼下,容真真随着娇杏上了楼,转过曲曲折折的几段梯子,面前便是一扇半掩的雕花大门,此处便是周秀的居室了。   容真真好不容易找到了这里,反而迟疑的不敢进去,倒是娇杏却像回自己家一样,摇曳生姿的走了进去。   她看着歪在小榻上看书的周秀,挑眉笑道:“婉红姑娘,我带了你朋友来看你,怎么也不起身迎一迎?”   周秀披散着头发,脸上也干干净净的没有上妆,整个人神色恹恹的。   她翻了一页书,冷淡而简短道:“莫聒噪。”   娇杏轻哼一声,冲着容真真喊道:“伫在门外做什么?进来啊!”   容真真闻言,下定决心,进了门,轻轻喊了一声:“阿秀。”   “啪嗒!”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周秀手上的书猛然落到地上,她抬起头,一脸震惊。   “真真,怎么是你?”她手足无措的站起身来,往前走两步,又立柱了脚,只隔得远远的,将脸撇向一旁,“你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你突然不来学校,我有点担心,想知道你到底怎么了?”   周秀冷冷道:“那你现在已经看到了,可以回去了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每一次的磨难,都是成长 第42章   娇杏看着这一幕,却像是看到了什么极有趣儿的戏幕,弯腰大笑起来:“天远地远的跑来,却不想人家压根不想见你,真是笑死个人。”   容真真见她笑得癫狂,又想着有第三人在场,有些话终究不好说,便道:“娇杏姑娘带了路,我心里很感激,但现在我们还有别的话要说,请你避一避。”   “怎么?”娇杏眉梢瞬间立起来,仿佛在同她叫劲,“用得着就叫姐姐,用不着就是姑娘?还要打发我走?我告诉你我……”   “姐姐,请你让我们单独说说话吧。”容真真打断了她。   娇杏盯着她半天,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怪不得劲的:“他奶奶的,大老远的来看个热闹都不成,没劲!”   她一面说着,一面往外轻飘飘的走,浑身骨头都像被抽掉了似的,懒洋洋的,带着几分腰肢款款的味道。   走到门边,她用足尖勾住大门,“哐当”一声把门合上,容真真听到她叽叽咕咕的抱怨声从门缝里飘进来:“身在福中不知福,旱的旱死,涝的涝死,纵出一身臭毛病……惯会拿乔,他奶奶的!”   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   两人对峙了一段时间,最终还是周秀先按捺不住,生硬的问道:“你怎么还呆在这儿?”   容真真固执道:“我来看你。”   这句话像是触犯到了什么禁忌,周秀脸上露出些焦躁难忍的神色来:“看完了还不走!”   “我不!”容真真上前两步,抓住了她的袖子,“你突然不来上学,先生说你再也不来了,我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周秀强自忍耐着,口气十分恶劣:“我出了什么事与你有什么干系!你能不能别多管闲事!”   容真真咬了咬唇,把心里那股难受劲儿憋回去,周秀这般态度,她其实也很伤心,但她知道,今天不把事情弄明白,日后说不定再也没机会了。   “不是闲事。”她这样说道。   “什么?”   容真真坚定道:“我们是朋友,你的事不是闲事。”   周秀浑身一颤,反应更加激烈。   “可笑!谁跟你是朋友?”她似乎忍无可忍,一把甩开抓住袖子的手,“你这么不要脸吗?见着个人就要去当别人朋友?”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容真真眼圈儿都红了,她颤着声,咬牙道:“你就当我不要脸好了,我就是上赶着当你朋友怎么了?有本事你咬我啊!”   “你这人!”周秀猛然转过身,想要说些什么,看到容真真的红眼圈,声气儿又不由自主弱了下来,但依旧嘴硬道,“哭什么?我有说错吗?”   容真真不说话,固执的盯着她,周秀竟诡异的觉得有点良心不安。   呸,我又没做什么,为什么要良心不安,真是见了鬼了。   她满心焦躁却又发作不得,仿佛关在笼子里的困兽,“我不想说不行吗?为什么非得告诉你?”   “你不想说就不说好了,我也不必知道,但你得跟我走,不要留在这儿了。”   容真真不忍心周秀的人生就这么毁了,她明明可以有光明的未来,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葬送自己。   周秀沉默良久,方讥嘲道:“你以为这里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知道一个当红姑娘要多少赎身钱吗?起码几千大洋,谁给我出这个钱?”   钱!钱!钱!   容真真从小到大,遇到无数磨难,又有几样不是与钱有关?   她深知钱与权的分量,也知道要得到这两样东西有多不易,可她依旧道:“我会想办法。”   周秀的脸极快的抽搐了一下,她忽而疲惫的坐下:“别瞎操心了,我啊,是自愿进来的,这里过得舒坦又快活,我为什么不来呢?”   “你不是那样图舒坦的人。”   周秀听到这句话,诧异的抬起头,她几乎要被面前那女孩子眼里的光亮灼伤了,她艰涩道:“你何以这样信我?”   容真真走过去,坐在她身边,轻轻握着她的手,“因为我认识的周秀,是个积极上进,心底善良的好女孩,你看,若你心甘情愿扎进这里,何必还保留着从前的课本,日日翻看呢?”   周秀怔怔的注视着掉落在地上的课本,她俯身将它捡起来,细细抹平上面的褶皱,眼泪无声无息的流淌下来。   明明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孩,可她似乎已经遍历世间沧桑。   她摩挲着手里那本书的封面,并不看向容真真,开始缓缓诉说起来:“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吗?”   “我父亲,是卫生署的副署长,我母亲为他生育了一儿一女,我哥哥和我,我也算好命的生在了富贵乡,虽是个小官之女,也过得比大多数人强了。   我家出变故之前,我父母兄长都很疼我,要吃有吃,要穿有穿,事事都依从我,那时我是真的过了些好日子的。”   说到这儿,她默了默,似乎在细细回想曾经的那些好时光。   “后来的事你大概也知道,我父亲,出了事,说是贪污了一批青霉素,好大一桩罪名,却只是平白替人受过,要真说他是个清廉的好官,我自己也是不信的,可青霉素?哈哈……比黄金还贵重的东西,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呢?”周秀哽咽着,目光中除了伤心,更多的是怨愤。   家里的顶梁柱下了大狱,女人们自然要想办法捞人的,至于另一个男丁,也就是周秀的哥哥,他打富贵窝里长大,养出个懦弱无能的性子,平日里还好,甚至可以夸上一句性情温和,可一遇到大事儿,根本不顶用。   而关在家里的女人能有什么眼界,唯一的办法不就是捧着钱去求人吗?倘若她们端得住,或许还能保住男人的性命,可太过浅薄的见识,使她们早早暴露了自己毫无底牌的境况。   于是,钱如流水般送去打点所谓的关节,而周秀她们却始终没有见到她父亲一面。   当送钱已经不起作用了,周秀的母亲找到了家里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她的女儿。   她不是不疼爱自己的女儿,但疼爱的前提是这个家像以往一样富贵安稳,一旦出现什么风险,女儿就成了可以牺牲的物件儿。   周秀自己也没想到,那么疼爱她的母亲,还有那么慈和的祖母,一夜之间变了脸,而她的哥哥,在她受到逼迫时,只会用歉疚的眼神看着她,然后闷不吭声的任由母亲和祖母卖掉他的妹妹。   周秀就这么,在十六岁的年纪里,去做了别人的姨太太,那个老男人,年纪比她父亲还大。   可她难道能拒绝么?她母亲和祖母,一边哭,一边骂,倘若她不肯,不就成了没心肝的白眼狼?她那废物哥哥,永远只会沉默。   她说:“我应了,我肯了,只有一桩事,你们得应我。”   她母亲说:“家里这么个境况,你还想要什么呢?”   “我不要衣裳,不要首饰,也不要钱,只要让我继续读书,我便什么都依了。”   周秀这才能在学校里继续读下去。   然而,好景不长,连那样的日子都不可得了。   周秀跟的那个,姓骆,是父亲的上司,是卫生署的骆署长,她做他的小老婆,是想让他出力转圜一番,至少能保住父亲的性命。   然而,不到半年,骆署长也进了局子。   原来,真正贪掉那批青霉素的人中,就有他!   这些人自以为手脚做得干净,只当是被水匪抢了,谁也查不出,谁知竟走漏了风声,将火烧到身上来了呢?仓促之下,他们只得推出一个啥也不知道的周秀父亲顶缸。   周秀父亲洗脱冤屈时,已在狱中病死了,无人为他医治,他是活生生拖死的。   周秀看到父亲遗体时,发现他身上长了好大的疮,无数蛆虫在烂透的疮中快活的钻进钻出。   哈,可笑啊,她做了害死父亲凶手的小老婆,还是她娘她祖母她亲哥哥送去的。   骆署长入了狱,周秀要回家,可她却发现,不知何时,那个家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卖了身,脏!   伺候了杀父仇人,脏!   可当初送她去的人是谁?是谁!   难道她是心甘情愿的么?   可打小出生在那里,根也在那里,纵然被百般嫌弃,周秀还是舍不得离开那个家。   直到她发现自己就要再次被卖掉,还是个老男人,还是做姨太太!   为着打通关节,家里的钱财被花个罄尽,实在是捉襟见肘,可她的哥哥,要上学,要花钱,要讨老婆,要花钱,他们还得吃喝,还得重振家业!都要钱!   于是,就要将女儿再卖一次。   那为什么既要卖了我,却又看不起我?   周秀恶心欲吐,若是旁人这样对她,她还想得通,可这是她的亲娘,亲祖母,亲哥哥!   这让她如何不恨?   呸,狗屁的亲情!   呸,狗屁的老男人!   呸,狗屁的小老婆!   周秀一气之下,入了榴花胡同,自卖自身,将卖身银子扔给了亲娘,从此与那个家断绝了关系。   你们不是嫌丢脸么?我让你们彻底丢个够!   我要让平京城官商圈子里的所有人都知道,这周家,吃的喝的,都是女儿的卖身钱!   容真真听完这一切,倒吸一口凉气:“你怎么这样冲动?一时意气却要毁了一生。”   周秀眼泪流着,也笑着:“你以为我是一时意气?才不是呢。” 第43章   她猛然凑近容真真,脸上是扭曲怪诞的兴奋与解恨,越是流泪,便笑得越痛快,“你知道么?从前与我家来往的,叫我祖母老太太,叫我母亲周伯母,还有周伯父,周少爷,周小姐……他们啊,现在都在看周家笑话呢!   他们结着伴儿来楼子里点我的班,明里是同情,是怜悯,事实上,是来看昔日风风光光的周小姐,落地凤凰不如鸡!”   周秀发丝散乱,瘦弱的身躯猛烈的颤抖起来,容真真发现,原本肌肤丰盈的她,已经瘦得连骨头都凸出来了。   “你别这样,他们……他们不一定是这么想的。”容真真落了泪,她搂住这个让她难过得心都纠成一团的女孩子,哽咽得语不成声。   周秀伏在她颈窝,声音平静而阴冷,“你别安慰我,我是知道的,原先与我攀亲也攀不上的人,已经可以随意玩弄我了。”   “这是我的选择,我若不来这儿,现在已经被人玩弄了,可在榴花胡同,进了一等的清吟小班,至少头两年,谁也甭想碰我,我家里也不敢来榴花胡同抢人,也叫我耳根子清静些。   我如今颜色正好,妈妈绝不会将我贱卖了,一定要过两年,年岁长了,才叫出卖皮肉,可我不必活到那时候。”   她捂住容真真的嘴,近乎呢喃:“嘘,不要劝我,人世间这样苦,还不如快快活活过两年,便离了这污烂地儿,我倒要看看,这世间的苦楚,能不能追到阴司里去。”   容真真还想劝说,却被外头的喧闹打断,周秀从榻上起身,走到窗边默默观看。   容真真也跟了过去,站在她身边。   打巷尾跌跌撞撞跑来一个女子,赤着脚,披发覆面,衣襟散乱,跌跌撞撞的奔逃着,哭喊着:“来个好心人,救我一救罢,好心人,来个好心人……”   两个手长脚大的汉子拿着大棒在追赶,在这二人身后,还有一个中年妇人,满头大汗,舞着手绢,气喘吁吁的跟着,同时厉声叫骂道:“给我摁住那作死的小娼妇,乱棍打死!”   听了她这话,逃命的女子脸色苍白,面上满是惊惶不安,她无助的看向四周。   街两边站满了嫖客和□□,全是听着声响儿出来看热闹的,可并没有一个人向她伸手。   有认识她的姑娘惊呼:“那不是莺歌吗?”   “去年去的桥板胡同,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   “下处哪是人呆的,不成这样才怪了。”   ……   姑娘们眼中都露出些感同身受的同情与怜悯出来,可饶是如此,他们依旧站在原处没有动弹。   莺歌眼里露出些绝望,她鼓起劲儿,蒙头往前方跑去。   她不知道要逃往何方,她逃出来的时候,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逃到现在,依旧没个主意,只知道跑啊跑啊,不知前路,也不知方向。   可很快,她就捂着肚子,冷汗涔涔,她咬着牙,往前奔了两步,肚子里却如有一把刀子在翻绞,疼得她踉踉跄跄走不动道。   只是脚下略慢了几分,两个大汉就追了上来,将她踹翻在地,莺歌的身子骨本就不怎么好,挨了三两脚,就蜷在地上起不来。   这时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李妈妈也怒气冲冲的赶到了,她一把抓起莺歌的头发,唰唰两大耳刮子抽去,口里骂道:“小贱人,我看你往哪儿跑!”   莺歌遍布淤青的脸被扯露在天光下,她嘴角甚至还有一道血痕,可见在这之前,挨了怎样的毒打。   若是清吟小班和茶室的姑娘,鸨子自然舍不得伤损了她们的容貌,免得影响了生意,可桥板胡同的姑娘,却没有那般金贵,去那儿寻乐子的客人,图的不过是个爽快,对于样貌倒不很在意。   李妈妈使了好大劲儿,连自个儿的手也抽疼了,她吸着气儿,连声吩咐两个大汉:“去,把她肚子里那个贱种给我打下来。”   莺歌身子哆嗦着,缩成一团哀哀叫唤:“妈妈,给我败毒汤,给我败毒汤。”   李妈妈一口唾沫啐在她脸上,“呸,连灌了两碗,那贱种却是命硬,在肚子里呆得稳稳当当,如今老娘倒要看看他命有多硬,吃不吃得消老娘这落胎棒!”   她厉声道:“还愣着作甚?给我打!”   两根大棒子重重落在莺歌肚子上,纵然她极力去护,却始终护不住,第一棒下去,她只哀嚎了一声,再一棒下去,血就从裙子里浸出来了。   “他们怎么能?!还有没有王法了?”容真真看到这一幕,一时震惊失色,“会出人命的。”   周秀一把拽住她,止住了她的脚步,厉声呵斥道:“你要去哪里?又想做什么?”   “要出人命了!”容真真愤慨道。   “人命,哪里有人命?风尘地里的姑娘能算人么?这里也没有王法!你给我清醒点!”   周秀死死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自己想想,你惹得起事儿吗?”   我惹得起事儿吗?   容真真也在问自己,旋即她意识到:是的,我惹不起事,我连自身也难保。   她孤身一人,连自己的温饱都很勉强,就算有余力,也应该去管她娘,管她姐妹,管她友人,而不是对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大发善心,还给自己惹上一身麻烦。   她配去管闲事吗?   容真真沉默了,她颓然别过脸,不去看那血淋淋的场景,周秀冷哼一声:“所以说,这世道,活着就是遭罪。”   容真真低声道:“这样的世道是不对的。”   “不对又如何?”周秀注视着流淌的鲜血,那颜色多漂亮啊,是一条未出世的性命,在这脏地儿绘出的色彩,“它再脏,再烂,咱们也只得忍着。”   莺歌脸色惨白,呼吸微弱,身下还淌着血,李妈妈却毫不客气,叫人将她拖走了。   另有个伙计提了桶水,将血迹冲得干干净净,嘴里还嘟囔了几声“晦气”。   “不对就该改,怎么能忍着呢?”容真真下意识反驳。   周秀看着她,似笑非笑,“改,怎么改?”   “咱们学校里的同学不也常为一些不平事发声,发声的人多了,自然也能……”   “别天真了!”周秀打断她,“真真,你读书厉害,你见的人世百态也比我多,可你怎么还比我天真?”   “有句话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要改变这个世道,是几个学生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办成的么?更何况,你看看,咱们学校里的都是些什么人。   都是富贵人家的子女!说说也就罢了,真敢去做,爹妈能能打断他们的腿。再过两年,继承了家业,连那几句无关痛痒的同情怜悯也不必说了。”   见容真真还想说什么,周秀嗤笑道:“别跟我讲良心,良心跟富贵比起来算个屁,只有刀子割到自己肉了,才会晓得疼。”   容真真沉默了,周秀说的这些,细细想来都是事实,可若是这样,难道像她这样的这样出身的人,就活该受苦受穷,活该去死吗?   老天爷既然让我来到这世上,为什么不叫我活下去?凭什么不叫我活下去?   “还愣着干什么?下去看看情况。”周秀招呼她,她重匀了头面,依旧没有梳妆,只是洗了脸,换了身衣裳。   像周秀这样当红的姑娘,是有一栋自己独立的小楼的,除了她和丫头,平时不来人,做饭扫地的老妈子也只有固定时间才可以进来。   她们到了楼下,秦慕正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报。   秦慕放下报纸,平静的叫了声“周同学”。   周秀的脸又冷下来,“这里可没有什么周同学,还是叫婉红姑娘吧。”   正说话间,娇杏扭着腰进来了,见着他们,挑了挑眉,“哟,肯下来了?不躲在上头当你的清贵大小姐了?”   周秀没理她,娇杏自讨了个没趣儿,转而说起先前那桩事:“方才外头好大的动静,听见没?那莺歌,前几年也是清吟小班的红姑娘,花期过了,落到茶室卖肉,再然后,就去了隔壁的桥板胡同,成日里接客,没个消停,这才多久,就老成这个样子了。”   她神色间带着惯有的嘲讽,周秀看她不顺眼,出言怼她:“莫急,没两年你也要去那儿。”   “哼,我难道不知道么?咱们迟早也要沦落到一样的境地,谁也比谁好不了。”娇杏不甘示弱,同样怼了回去,“我早看透了,倒是你这个清贵人儿不知道受得了受不了呢?”   她带着几分恶意道:“婉红姑娘,你以为你的好日子能有几年?你将会像莺歌一样,从清吟小班落到茶室,再从茶室落到下处,若是命硬还没死,说不定能去清河里见识见识呢。”   周秀冷笑:“放心,再怎么样,你也得比我快两步呢。”   容真真见她们吵出了火气,连忙劝道:“不要吵了。”   她扶着周秀的肩膀,诚恳而坚定道:“我不会让你一直在这里。”   周秀不自在的撇过脸,皱了皱眉,还没说话,就听到秦慕说:“愿尽绵薄之力。”   “哈,秦少爷,”周秀忘了容真真,出言挖苦道,“您都自顾不暇了,何必来管我的烂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大木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tempm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您要有这个闲心,不如把自家的事好好理一理,秦太太的笑话,可都传到榴花胡同来了。”明明是善意的提醒,她却话里话外带着刺。   秦慕面色不改道:“多谢提醒。”   周秀见他这副模样,肺都气炸了,谁不是落了难的人,偏他就这样平静,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倒显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实在令人郁愤难平。   “哼,装得还挺像!”她咬牙切齿道,“这回可不同以往,说不得什么时候你就得多养几个爹!”   “他奶奶的!”秦慕还没说话,娇杏却不耐烦的开口骂道,“你给老娘消停点,有人拉你出火坑,你却还在这里作张作致,命好了不起?我呸!”   “等着瞧吧,大红大紫的婉红姑娘!你看那莺歌,就算吃了断子绝孙的汤药,也保不准肚子里能揣上一个,一剂败毒汤打不下来,就得拿大棒子活生生抽下来,你迟早跟她一个样儿,到时候方晓得其中厉害!”   娇杏心内嫉恨,说话也像淬了毒,周秀亦冷笑:“我何必苟活到那时候,能快活两年也就够了,到时候抹脖子上吊,干净。”   “哦?您是个干净人儿,不像我这种人,好死不如赖活着,肮脏,下贱,是比不得你。”娇杏指着她鼻子大骂,“你有志气,脖子抹得利索点,别叫老娘看不起,到时候你一卷草席扔在乱葬岗,老娘年年喝酒吃肉拜祭!”   容真真刚灭了火,三言两语间,两人又干起来了,她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两个女子吵起来,秦慕本不想掺合,可见容真真把这当作一件天大的事,且很为此发愁,他沉默良久,最终开口道:“都是一般的处境,你们这样吵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的话如同一瓢凉水,浇到她们头上,吵得火气直冒的两人瞬间熄了火。   娇杏忽然悲哀的笑了:“也是,我跟你吵个什么劲儿?还记得前月被活埋的小凤么?”   小凤是燕春楼的一位普通姑娘,身材平平,长相也平平,从没红过,却也没过得太差。   她像其他人一样,每天拉客,赚钱,混着日子,偶尔同小姐妹背地里说两句鸨子的坏话,当然,说归说,她是不敢做什么来反抗的,甚至连这些话儿,也不敢叫鸨子和娘姨伙计听到。   可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是什么人,将脏病传染给了她,最初她只是觉得疼,胡乱吃了两贴药,不疼了,便自以为已经好了。   然而,没过多久,她身上长了大疮,先是瞒着鸨子,怕不给活儿,挣不了钱,可客人不是眼瞎的,将她从床上赶了下去。   这回彻底瞒不住了,鸨子在这行干了这么多年,已经十分有经验,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直接以贱价把她卖到了隔壁的桥板胡同。   桥板胡同的鸨子也厉害,拿烙铁把疮烫了,逼着她一天接二十多铺,反正人也活不长,总要从骨头里榨点油来。   像小凤这样得了病的,就是在桥板胡同,接的也是其他姑娘不接的客——那些客人也都染了病,谁也别嫌弃谁,可谁都知道,这样的客人,性子最暴,下手最狠。   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的病也越发严重,很快,手上脸上都爬满了大疮,疮口化脓、溃烂,留下一个个流着脓水的洞。   她这时已不像个人了,又接不得客,成天被关在小阁楼里,饭也没得吃,水也没得喝,一处的姑娘看她可怜,又有些物伤其类的悲凉,便瞒着鸨子,三两日的偷偷送些食水。   鸨子本要将她饿死的,可隔了些时日去看,竟还有一口气,就怒骂道:“千人骑万人跨的娼妇,拖着不死,莫坏了我手下的姑娘。”   这病是要传人的,鸨子见她还有气,心知定是有人送了饭,万一哪个姑娘染上了,一传十十传百,她生意还做不做了?   故而鸨子恼火得很,索性叫了两个伙计,把她拖到乱葬岗埋了,听说土落到头上时,她还有气儿,甚至抬了抬烂了大洞的手,微弱的叫唤了两声。   在这两条胡同里做事的伙计什么没见过,心早炼得比铁还硬,可在那时候,也不由打了个冷颤,听说他们回家后还都做了噩梦。   这件事在姑娘们口中相传,引起无数悲凉与愤慨,却又像个禁忌一般,不曾向外泄露半点儿。   容真真自然不知道这里头的缘故的,但只听到娇杏那简单的一句话儿,就已觉得毛骨悚然。   对内情了解得清清楚楚的周秀一时间更是心灰,她摸索着在大躺椅上坐下,半闭着眼睛喊道:“巧儿,巧儿。”   巧儿守在门外,听她叫唤,忙跑了进来。   “巧儿,给我烧一泡烟。”她手撑着额头,似乎非常疲惫的样子。   巧儿乖巧的应了,手脚麻利的点了火,挑了熟膏到烟枪里,用烟灯将枪斗里的膏烧到冒泡儿。   烟烧好了,周秀接过烟枪,吩咐巧儿:“你出去,小孩子家不要闻这个。”   巧儿很听话的点了点头,去了门外,一边守门,一边翻花绳,瞧着真是一团孩气。   娇杏嗤笑道:“又作什么怪?她也是迟早的事儿,这丫头马上十二了吧?满了十二,不得去伺候客人?不得亲手烧烟?客人兴致上来了,不得陪着抽两口?”   “我乐意叫她出去,你管的着么?”周秀烦躁的堵了一句,拿起烟枪,不理人了。   见到这一幕,秦慕嘴角动了动,似乎要说些什么,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他比容真真看得清,这个昔日的老同学,已是不可挽救的了,身子堕落了不可怕,可怕的是连心也认了命。   或许就像周秀说的那样,快快活活的过上两年,才是对她最好的选择。   可容真真看着那张在烟雾中朦朦胧胧的脸,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她的亲生父亲就是这样,躺在床上,神志不清的吸着大烟。   他用的烟枪,从最初的福寿琉璃烟枪,变成了普普通通的银烟枪,再到劣质的竹制烟枪……他死的时候,只剩一把骨头,还捏着烟枪不撒手。   她沉默着站在那里,听见娇杏带着几分艳羡道:“这么纯,怕是洋土?”   这个地方,令人憋闷,让人窒息,容真真想抬脚就走,却又不肯就这么死心,不然,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一面。   门外巧儿在翻花绳,客厅里,周秀吸着大烟,秦慕在看报纸,娇杏对着镜子顾影自怜,唯有容真真坐立难安。   “我记得你上次说有几道算术题不会做?”秦慕突然开口,“还记得题目吗?我给你讲讲。”   在这样的氛围中,秦慕倒显得泰然自若,一点儿不受影响。   容真真神思不定的坐在他对面,听他讲题,可事实上,她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   秦慕自然也是知道的,不过他讲题,只是为了分散容真真的注意力,他不知她想到了什么,一副神情恍惚,伤心欲绝的样子,看着让人不太得劲。   “你怎么还有心思给我讲题呢?”容真真忽而喃喃问道。   他们到这种地方来找昔日同学,亲眼目睹她深陷泥潭,亲眼看到她旁若无人的吸大烟,还见到一个女子被打到流产……他为什么一点儿情绪波动都没有?   秦慕淡淡道:“见惯了。”   家里有一个作妖的母亲,他什么可笑的事没见过?最初他也震惊,他也不可置信,可到后来,他都快麻木了。   反正不就那么些事儿吗?能解决的,就想办法收拾残局,不能解决的,就想办法让自己看开。   这世上,除了生死,还能有什么大事?   人生在世,破事一堆,你将其看得比天还大,它就沉重得无法背负,你若不萦于怀,它自云淡风轻。   周秀神智渐渐清醒后,容真真还是没能与她说上话,因为巧儿来传话了:“姑娘,妈妈叫你去前头呢。”   周秀冷淡道:“带我去梳妆。”   她转头面向另外三人:“恕不奉陪了。”   娇杏不满道:“他奶奶的,来你这一趟,连口茶都没得喝。”   “下次你来,我叫你喝个饱。”周秀才不给她好声气。   娇杏怒目而视,啐了她一口:“我呸,老娘缺你那两口茶。”   周秀没在茶的问题上继续与她争吵,她知道怎么说话能起效,“帮我把人送出去,别叫鸨子撞见了。”   “凭什么……”娇杏还没把话说完,周秀就打断了她。   “我给你介绍客人。”   听到这句话,娇杏转怒为喜,连忙道:“要出手大方的。”   周秀半是嘲讽半是冷笑:“我那儿没有出手不大方的。”   她最后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容真真一眼,嘴角微动了几下。   容真真看懂了她没说出口的话,她说:“真真,别可怜我。”   娇杏是个很讲信用的人,一路将两人送出了榴花胡同,容真真同她道了谢。   娇杏说:“你谢什么,婉红要介绍生意,我这趟买卖做得值。”   她显然是打心底里这么觉得的,容真真看着她哼着模模糊糊的下流小曲儿,轻摆着腰肢,手腕上的白绢飘啊飘,高高兴兴的回到了胡同。   这时秦慕道:“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容真真望望天色,的确不早了,先前竟然没有察觉,这片天到底是什么时候暗下来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活埋是真实发生过的,所以周秀不算惨啦   有谁看出娇杏是谁了吗? 第45章   暮色沉甸甸的落下来,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白日出摊的小贩正在收拾东西,要摆夜市的却刚把棚子支起来,拉黄包车的载着一位或两位客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在拉最后几趟生意……   两人走在街上,气氛凝滞,都默默无言的沉思着。   直到闻到了一股香气,容真真才勉强回了一点神,她顺着香气望去,见到了一个十分眼熟的小摊。   她这才发觉,一下午没吃东西,胃里空荡荡的,看看旁边的秦慕,她开了口:“劳烦你今天陪我走了一趟,请你喝碗豆花。”   一口大锅冒着腾腾热气,锅下的炉子烧得正旺,锅前站着一个身量挺棒的小伙儿,正在那里忙活,火光映的他脸上一片通红。   见有客人来,他将抹布往肩上一搭,热情招呼道:“客人来碗热豆花?等等……你是……”   虎子定睛看了两眼,惊喜道:“福姐儿,是你呐,好久不曾相见。”   容真真也微笑道:“我也许久不曾见你了,陈三叔呢?”   她四下打量一眼,没见到虎子他爹,只看到一个肚子微凸的年轻小媳妇,该是有了身孕。   “我爹出白摊,卖些热茶,可光卖茶也养不活这一家子不是?这不,我同小翠就出了晚摊卖豆花。”虎子解释了一句,又指着那年轻小媳妇道,“小翠,我媳妇。”   他扯嗓子招呼一声:“小翠,过来认认人。”   小翠刚将两碗豆花端到客人桌上,闻言连忙在围裙上擦擦手,赶了过来。   容真真见了小翠就觉得面熟,她听虎子说:“这是我媳妇,桂花胡同的小翠,咱们小时候都一块儿玩过。”   这下她想起小翠是谁了,她记得有回同胡同里的小伙伴们去捡煤核,那时正是冬日清晨,他们东拉西扯的闲聊,就说到了小翠,那个从小立志要生三个儿子的小翠,在她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于一块儿玩的记忆,容真真倒是不记得了。   小翠很热情的同她打了个招呼,又看了旁边的秦慕一眼,迟疑道:“这位是?”   容真真同他们介绍:“这是我的同学,秦慕。”   秦慕适时点头,微笑致意。   到底是打富贵里长出来的少爷,他一举一动看着就与旁人不同。   虎子两口子都有些局促,别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公子吧?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静默了片刻,小翠忙笑道:“都是有大本事的读书人呢,赏脸来吃碗豆花,咱们这小摊子也生光,虎子别的不成,做豆花的手艺还是不错的。”   很快,容真真两人被引到一张四四方方的小矮桌上坐下,面前摆了两碗热腾腾的豆花,满满的一碗,散发着香而美的味道。   容真真浇了一大勺辣子,绿的小葱,红的辣子,白的豆花,混在一起,如雪地里的红花与碧叶,开得热热闹闹,叫人看了欢喜。   热的豆花下肚,一线辣气沿着喉管到了胃里,暖乎乎的感觉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汗水肆意流淌,体内的郁气似乎也一并被带走了。   秦慕慢条斯理的吃着,可额上也冒着亮晶晶的汗珠。   天不知是什么时候黑的,棚子里点了几盏小小的油灯,发着昏黄的光亮。   年轻的少年与少女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在一片飘渺的白汽中,借着这一捧热气,暖暖空而冷的胃。   吃完豆花要离开时,虎子说什么也不收钱,秦慕掏出几张小钞,压在碗下,同容真真快步走了。   身后虎子还在喊:“快拿去,不收你钱,我难道连两碗豆花都请不得了?”   可那两人已经走远,连身影也不见了。   虎子看着几张票子,连声道:“怎么好收福姐儿他们的钱?”   小翠道:“收了也就收了,下回他们来吃,多送两个小菜也就是了。”   “只得如此了。”虎子把钱收进兜里,还在琢磨着刚才遇见福姐儿这事,他总觉得他似乎在哪里见过福姐儿那位同学。   想着想着,他一拍脑门,“嗨,我记起来了。”   小翠纳闷道:“你记起什么?”   “就是福姐儿那同学。”虎子解释道,“我爹以前在秦公馆做事,我见过那家的小少爷,就是他!”   小翠道:“怪不得我看他不像常人,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是啊,富贵少爷就是与咱们这些老百姓不同,不过,秦公馆似乎已经败落了,佣人全都遣散了,听说原先的秦公馆里都住了新主人哩。”虎子一脸唏嘘。   “你没听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败落,也比咱们强,快别替人家操心了。”   “说的也是。”虎子点了点头,他看着自己老婆的肚子,担忧道,“小翠,你还有身子呢,快去坐着歇歇吧。”   小翠摇摇头,“肚子还不重,再说了,我去歇着,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   这厢两口子和和气气,忙忙碌碌的在做生意,那厢秦慕二人也回到了院子。   容真真开了锁,扶住门框,同秦慕说话:“我先进去了,你也早睡吧。”   “容真真。”秦慕叫住了她。   容真真抬眸看向他,秦慕的神色在朦胧的月光中辨不太清,她听见他说:“周秀那里……你暂且不要管了。”   “为什么?”   “你管不了,你没法赎她出来。”   “如果是钱的问题,我总会凑够的。”容真真坚定道,她从没改过自己的决心,“她曾经救过我,如今,轮到我去救她了。”   秦慕问道:“你想过没有,她到底愿不愿意你去救她?就算救出来了,她又如何顶着世人的闲言碎语生活?”   容真真沉默了一会儿,“她愿不愿意是她的事,我只是想让她多一个选择,就算真的到了那天,她不愿同我离开,我也接受。”   这回轮到秦慕沉默了,良久,他说:“我尊重你的选择,另外,我依旧不建议你太早把她救出来。”   他冷静道:“其一,你一个年纪轻轻却又无权无势的女孩子,花几千大洋为一个当红姑娘赎身,很容易被有心人盯上,到时候自身难保。   其二,你没办法庇护她,你今天赎她出来,她的父母家人明天就能把她卖了。她呆在楼子里,反而是最好的选择,除了名声不好听,会受些委屈,就没什么别的坏处了。”   秦慕的话粗听似乎很无情,但细细想来,才能体会到这番建议下的无奈,他说的的确不无道理。   容真真心里难受,却又不得不承认秦慕说得对,她情绪低落道:“我知道了,多谢你提醒。”   “不必客气。”秦慕低声安慰她,“短时间内,她会没事的。”   “还有……日后别独身去那种地方了,不安全,若你非要去,最好叫上我。”   “嗯。”容真真也低声应了。   她知道秦慕也是一片好意,她今天,确实欠考虑了。   回到房里,容真真侧身躺在床上,屋里没有点灯,她睁着眼睛,注视着一片黑暗。   她想:我为什么非要救周秀呢?   她看起来,好像并不愿意离开那里啊。   片刻后,她又悄悄的回答自己:因为我舍不得她陷在那里啊。   她以前总觉得,除了妞子,大概没人比自己惨了,不,甚至连妞子都比自己命好些。   妞子解决了该死的酒鬼爹,便再没什么烦恼了。   可她呢,亲爹死了,后爹死了,前脚解决了二叔,后脚堂哥就把她从自己家赶了出来,连娘也嫁了人,不要她了。   容真真虽然从没抱怨过,可也打心底里觉得自己过得难。   然而,今天这一趟,她才发现,原来这世上,还有那么多人,过得比她还不如。   她有过疼她的爹,也有为她打算的娘,甚至能安安稳稳的念书,哪里算得上惨?   她想帮助周秀,是因为与周秀比起来,自己已经不算惨了,可也过得很艰难,那周秀呢?她过的又是什么样的日子?   正因为体会过生活的不容易,才不愿别人也活得不容易。   解救周秀,也是在解救自己,她可以对自己说:你看,她那么难都已经走出来了,我难道熬不出头么?   容真真乱纷纷的想着,也不知何时,才不安稳的沉入梦中。   日子总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就偷偷溜走了,期末考核很快来临。   容真真认真复习了功课,参加考核时也很得心应手,她心知自己一定考得不错,但不知自己能否得到第一,拿下五块大洋的奖金。   旁人,她倒觉得多半考不过她,可秦慕……她实在没把握。   不过,秦慕人那么好,读书也很用心,若是他考得比自己好,她倒觉得也挺好的。   但当成绩发下来时,容真真意外的发现,秦慕比自己少了几分,她顾不得为得到的奖金开心,就担忧的发现秦慕被先生叫到教员室去了。   教国文的于先生一向严格负责,他看着秦慕的试卷,很是不满,“秦同学,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秦慕平静道:“因为我成绩不理想。”   “不,你考得不错,但是,你本应有更好的成绩,明白我的意思吗?”于先生严厉道,“你空着没做的几道题,其实并不难,只要好好听过课,就一定做得出来。”   “很抱歉,先生。”   见秦慕态度良好,于先生神色也缓和了几分,他又说了几句,才道:“你去吧,日后不许再犯。”   秦慕从教员室出来时,看见容真真等在外面,看见他出来,似乎松了口气,神色不安的上前问道:“你……没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照镜子的时候才发现……我竟美得如斯恐怖!   从前见到我的人,是抱着怎样的自卑心理在这世上艰难的活下去啊!   我真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第46章   秦慕温和一笑,宽慰她:“没事,先生只是多嘱咐了我几句。”   容真真略松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还以为你挨了训——于先生可严厉了。”她上回上课走了神,就被说了一通,臊了她好几日。   “他不过是负责罢了。”秦慕自然而然转移话题,“马上放假了,你找着工作了吗?”   容真真瞬间顾不得纠结先生的事儿,她发愁道:“还没呢,有些工作我明明能做,人家却嫌我年龄小,不肯让我做。”   她说的还不止这些,大多数招工的,不仅嫌她小,还嫌她是个女孩子,连试也不肯让她试。   秦慕沉吟道:“若是没找着合适的,我工作那里,就是昌隆航运,最近要招几个文员,你不妨去试试。”   容真真闻言先是一喜,接着又是忐忑:“我怕人家不肯要我呢。”   “没事。”秦慕宽她的心,“有我作引荐,虽不能包你进去,也可让你试一试,但之后就全凭你自己的本事了。”   秦慕在昌隆航运做翻译助理,虽不管人事,可毕竟与主管混了个面熟,别的不说,至少要卖他个面子,给容真真一个机会。   王主管是个面相精明的中年男子,他果真如秦慕所说的一般,愿意让容真真试试。   其实这也不光是卖秦慕一个面子,王主管心中自有成算:别看这姑娘年纪小,要是个有真本事的,招了进来,不必花太多钱,却能干一样的活,秦助理不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么?他荐的人总不该太差罢?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干不得活,他再把人辞了,也不能说打了秦助理的脸。   秦慕帮容真真谈妥,约定试工三天,三天后,要是觉得合适,就签合同做正式工,不过工钱要低一点儿,只有五个大洋,其他文员有六个——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容真真一来是新人,二来年纪也小呢?   试工要从明日起,容真真问清了上班时间,就与王主管告辞。   正在此时,一对年轻男女从门外并排走了进来。   容真真的目光首先被那女子吸引住了,她穿了件立领蕾丝边衬衫,外搭一件英国造的呢子马甲,下身一条西装裤,头戴礼帽,行走间英姿飒爽。   她旁边的男子,从头到脚一身白西装,梳着个大背头,不知打了多少蜡,显得油光发亮,和脚下擦得铮亮的皮鞋交相辉映,他瞧见容真真,挑一挑眉,冲她眨了眨眼睛。   容真真心道:这穿得一身孝的怪人眼睛怎么一抽一抽的?   她没想太多,随着秦慕走了。   王主管忙迎了上去,堆出一副笑脸,口里喊道:“少爷,小姐。”   原来他们就是昌隆航运的大少爷席文毅和二小姐席文淑。   席大少注视着容真真离开的背影,饶有兴趣的问道:“那个女孩儿是谁?”   王主管答道:“是今天新招的文员,据说是东明学堂的学生。”   “哦,长得倒不错。”   他妹妹席二小姐翻了个白眼,警告道:“你可消停点吧,还嫌被爷爷收拾得不够?”   席大少满不在乎道:“我又没做什么,再说了,我向来不强迫人,大家你情我愿的,有什么不妥?”   席文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压根儿懒得搭理他,回头对王主管道:“棉花厂的老板不是到了吗?带路。”   容真真不知她走后发生的这些事,她在王主管手下做事,帮忙管理账目、考勤发薪,整理档案……诸般事宜无一差错,处处都细致妥帖,且她办事勤谨,不用人催就很有眼色的把事办好了。   几天下来,王主管对她很是满意,招她一个,起码能当一个半用,工钱还比旁人少,这不是赚到了么?   容真真在昌隆的工作正式步入正轨,因为工作忙碌,每日下班时天都黑了,她一个人行走不便,秦慕做完事就来接她,同她一块儿去虎子的豆花摊上吃两碗豆花,再结伴回家。   他们依旧住在学校里,同院的翠兰回乡下去了,高婶找了个给大户人家当厨娘的活儿,晚上还回院子里住,廖叔在假期里也得看守学校的器材,因此四个人住在一块,也不算冷清。   这天容真真轮休,她想起自己很久没去看娘了,也不知她过得怎么样,也该趁着这个时间去看看,顺便说说自己的近况——她找着月薪五个大洋的活儿了呢。   潘二娘嫁的,是个开馒头店的男人,说是嫁,其实也没正式办酒,只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罢了。   容真真去找娘的时候,心里十分雀跃,因为娘平日不许她去找她,怕自己的名声影响了女儿前程,容真真又一直忙忙碌碌的,实在抽不出空来,母女俩已经许久没见面了。   她想:虽然娘不许我去见她,可真到了面前,大抵还是会很开心吧?   潘二娘现在的那个男人,叫老丁,在南门街菜市口开了家窄窄的小店,唤作老丁馒头店。   老丁是个死了婆娘的老鳏夫,前头那个婆娘,留下一个傻儿子,二十多岁了,屎尿还得人伺候,连饭也得人喂,自然,也一直没讨着媳妇。   老丁不愿绝了后,也放不下这个傻儿子,再傻,好歹也是自己骨肉不是?他一把年纪了,起早贪黑的挣那几个钱,还不是想给儿子买个能干的媳妇,日后再生个孙子,也了却了一桩心事。   他同潘二娘搭伙,一来是看这女人长得漂亮,二来,也是他一个人干不动,忙着生意,就顾不得儿子,顾着儿子,生意就没法做。   可两人一同过日子,潘二娘不必惧怕流言蜚语,老丁也多了个能做活的劳力。   既然他把潘二娘看作是做活的,潘二娘的日子自然过得不容易,容真真看到娘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才过了多久,不到半年吧,怎么就老成这个样子了?   老丁馒头店有两层,再加一个矮矮的阁楼,上头是住人的,下头的店面不大,破破烂烂的,只有三人并排那么宽,放了几个大蒸笼后,就只容得下一个人打转身了。   容真真只看到潘二娘一人,在那狭小的方寸之地忙活,她一个人发面、和面、醒面、揉馒头,再上蒸笼蒸,有客人来,也是她一个人在收钱。   她手里忙着,都没歇过,容真真看着她佝偻着,明显是体力不支的样子,她捶捶腰,捏捏手腕,就又继续一刻不停的和着面。   容真真心里想:那个男人呢,他在哪里?为什么都不替娘搭把手?   她愤怒又伤心,不知为何,竟不敢上前,那个弯腰驼背,满面风霜的人,真的是她的娘么?   看着看着,她心中酸楚难忍,猛然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这里。   起先,她是走着,走着走着,她似乎再也忍受不了,满腔郁愤促使她朝着前方,竭尽全力的奔跑起来,眼泪流了满面。   她漫无目的的跑着,往地上摔了一跤,爬起来,又往前跑,不知跑往哪个方向,也不知跑过了几条街,才终于停了下来,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当初娘把所有钱给了她,然后离开她,去往另一个男人身边,容真真心里知道不该恨,也没什么可恨,可她依旧忍不住,生出了一点儿怨言:娘怎么能忍心抛弃自己的骨肉呢?   可亲眼见到娘过得并不好,她什么怨什么恨都没有了,只觉得心疼得要命。   哭过了,容真真擦干眼泪,抬起头看看四周,这里的场景那样熟悉,是她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竟跑到了这儿来。   离开半年,附近没有发生半点变化,粮油铺子、成衣铺子、豆腐坊……一切一如往昔。   她如幽魂一般走到那家熟悉的店铺前,红白喜事的牌匾还没换,连香烛、纸钱、花圈、鞭炮……这些货物摆放的位置都与从前一模一样。   高高的柜台后,有着一对乌青眼圈的赵礼昏昏欲睡,昨晚在赌坊奋战一夜,他今日有些精神不济。   容真真看着他,胸中忽然涌现出一股不平郁气,凭什么明明是他作了恶,却过得这样舒坦,而她的娘,却受苦受累,老得不成样子?   想到头发都白了的娘,想到她在自己没看见的地方,不知吃了多少苦楚,她再也站不住了,发了疯一般,顺着原路又飞奔回去。   她跑过宽宽窄窄的街道,跑过长长短短的胡同,沿着白河,跑过了玉水桥,跑到了菜市口。   她扶住了膝盖,半蹲着喘着粗气。   好半天,她将气喘匀了,才迟疑着走上前去。   虽说是馒头店,但这里也不光卖馒头,还有饺子皮、面条、汤圆之类的生食,须得买回去自家煮。   潘二娘揉着面,问道:“买些什么?”   半晌没听到回答,潘二娘转身抬头,眼睛蓦然瞪大,泪水霎时唰唰往下流。   “福姐儿,你,你怎么来了?”   她上前两步,伸出手想抱抱自己的女儿,又仿佛意识到什么,赶紧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却又觉得怎么也擦不干净。   容真真不顾她一身的面粉,猛地扑上去,扑进她怀里,将脸埋在娘的颈窝,呜呜的哭起来。   潘二娘手足无措道:“福姐儿,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没钱,没钱娘给你,娘有呢。”   她抬头四下张望了一下,连忙将容真真带到旁边的巷子里,从兜里掏出一把毛票,塞给容真真:“娘身上只有这么多,你先拿着。”   容真真不肯接,“您别给我,丁叔知道了该不乐意了。”   “傻孩子,这又不是他的钱,都是娘抽空帮人做针线挣的,你安心拿着就是。”   老丁一向吝啬,每日做了多少个馒头,和了多少斤面都数得清清楚楚,他信不过潘二娘,每晚睡前都要把钱点一遍,少了一分都不成,谁也甭想从他手里捞着半个子儿。   可容真真还是没接,她说:“我找着活儿了,一月五个大洋,不缺钱花。”   潘二娘欣慰的摸了摸她的头,“娘就知道福姐儿能干。书呢?书读得怎样了?”   容真真带着两分不易察觉的自豪:“我又得了第一,学里奖了我五块钱。”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秦慕已定,穷也爱他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蒹葭泪白露语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潘二娘听了,笑着,也哭着,她说:“福姐儿,你好好读书,等日后有出息了,你爹在阴司里也高兴呢。”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慌忙从脖子上小心翼翼取下一枚平安符,挂在容真真脖子上,藏进她衣襟里,“娘前儿去娘娘庙,给你烧了炷高香,顺带求了个平安符,一直想着什么时候给你,可巧你今儿来了,好好带着罢,保佑你平平安安。”   容真真摸了摸平安符,上面还带着娘的体温,她心里暖暖的,却又忍不住道:“娘娘庙的高香贵着呢,何必花那个冤枉钱,还是留着自己吃点好的吧,我看你都瘦了。”   潘二娘对娘娘庙的仙娘很信服,“那儿的香火灵验,庙里的仙娘也算得准,娘跟你爹成亲前,专去问了仙娘,她说你爹是个好的,果然娘也过了几年舒心日子。”   “这回又去问了你前程,仙娘说你是个有出息的,果然便考了头名,只是会有些小坎坷——这也不妨事,娘诚心捐了香火,菩萨必定保佑你日后顺顺当当的。”   “还捐了香火?”容真真瞪大了眼睛,“娘你花了多少钱?你别信仙娘那一套,我有没有出息,同她又有什么关系?”   潘二娘见她这样说,有些难过,觉得自己一片心意不被理解,她讷讷道:“可、可她灵验呐,娘也只是盼你好。”   “那这世上怎的还是有那么多穷苦人?大慈大悲的菩萨为何却不保佑他们?”容真真反问道。   潘二娘却说:“菩萨也爱财哩,我听庙里的小师父讲佛说,连佛祖给人讲经,都要用金子铺地,不给够香火,菩萨怎肯保佑人?”   “那这算什么菩萨?!”   “可菩萨收了香火肯办事呐。”而人却贪得无厌,只会想着如何榨出更多的钱,潘二娘是这样想的。   什么时候,人竟然不比鬼神可靠了呢?   容真真知道她娘一向信这些,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听,便干脆道:“还不如烧纸给爹呢,菩萨要保佑千千万万的信众,怕是忙不过来,可爹却只用保佑咱俩。”   话一出口,潘二娘的眼圈又红了,如今她改了嫁,福姐儿她爹若不怨恨自己,她就已心满意足了,怎敢奢求他保佑呢?   容真真看着娘的样子,知晓自己说错了话,心中懊恼不已。   潘二娘强忍着心中酸楚,嘱咐容真真:“你抽个空去城外看看你爹吧,他一个人……也怪冷清的。”说到后头,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容真真低声应下了,这时忽听得馒头店里老丁在喊:“二娘,二娘,人去哪儿了?”   潘二娘忙擦了擦眼泪,对容真真道:“娘先回去了,你好好读书,缺钱了别自己憋着,娘来想办法。”   她只说了这两句,便急匆匆的走了。   容真真站在原处,目送着娘的身影消失,她听见老丁在说:“宝儿又拉在裤子上了,你去给他洗了。”   那个宝儿,就是老丁的傻儿子,外人都喊丁傻子。   容真真一想到娘要天天伺候那傻子,给他端屎端尿,连饭也得喂,心里就很难过,她想:娘不能这样过一辈子的苦日子,总有一天,我要把她接出来。   她情绪低落的回去了,却看见隔壁的窗开着,靠窗放着一张掉漆的书桌,秦慕正伏在案上,皱着眉写什么东西,他左边一本厚厚的大书,右边亦是一本更厚的英文词典。   容真真本不想打扰他,她轻手轻脚的开了门,可巧这时秦慕放下了笔,揉着额头远眺,要放松放松眼睛,一眼就瞧见了容真真。   容真真方才哭过,眼睛红通通的,肿得老大,见秦慕看过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然后别过头,赶紧进屋去了。   半个小时后,她的门被敲响,容真真放下手里的书,问道:“谁?”   门外传来秦慕低沉的声音:“是我。”   容真真走过去开了门,诧异的问他:“找我有什么事吗?”   秦慕不说话,把手里的热帕子递给她就走了。   容真真呆呆的摸着手里的热帕子,她把帕子展开,里面有两个热乎乎的鸡蛋,烫得用手拿不住。   她坐在窗边,用帕子裹着鸡蛋,热热的敷了眼睛,等不那么热了,就把蛋剥开慢慢吃了。   她吃得很慢,也很珍惜,自打她一个人生活之后,就再没人给她煮过蛋。   这一刻她心里想了些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一时如江海翻涌,浊浪滔天,一时又如万里晴空,宁静到近乎温柔。   容真真捏着那块帕子,直到它彻底凉透,才起身清洗了,去隔壁还给秦慕。   秦慕又在埋头写什么,他背挺得很直,神情很专注,筋骨分明的手握着黑色钢笔,笔尖在纸上沙沙划过,留下一串清隽的字体。   容真真一时竟不愿出声,倒是秦慕自己很警觉的发现了她,便平和的收下了帕子,顺手晾在架子上,没有多问什么,容真真道了声谢,他也只淡淡说了句“不客气。   “你这是在写什么?”容真真看着那大而厚的书,她的英文学得不错,可看这书上的内容,也觉得很吃力,有许多词,许多句子都认不出,读不懂。   “翻译一本百科全书。”秦慕答道。   他做了昌隆航运的翻译助理,靠着翻译这项本事吃饭,按理说昌隆航运给的薪资已不低,要是不乱花,足可以支撑起一个十二三口人的中等之家。   可秦太太却不是省油的灯,秦慕挣一分,她就能花一分,半点也不给剩,也不管秦慕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交学费。   秦二爷刚走那会儿,秦慕还没找着翻译这份活,家里实在困窘,可秦太太依旧肆意挥霍,万万没考虑过断了秦二爷给的生活费,母子俩该如何活下去。   不光如此,她还要拿秦慕撒气,秦慕每每散学回去,就得听她喋喋不休的乱骂。   秦太太出身本就不好,原先秦二爷还在时,她还收敛几分,装也装出个知书达礼的模样,可秦二爷这一走,她倒什么也不顾忌了,粗的野的下流话都说得出口。   若只是这样,秦慕还能全当耳旁风,可秦太太是那种自己不顺心,也要旁人跟着不顺心的人,她见不得自己都嚎得那样凄厉了,秦慕还能面色平静的坐在那儿看书写字。   秦慕越是平和,她就越来气,她一来气,就要扑上去抓人挠人,这时候她可从没想过这是她儿子。   实在被她闹得无法,秦慕去求了校长,请她批一间小屋,让他在学校里能有个清静地儿落脚。   儿子被自己逼走了,秦太太却不自省,反而骂他“狗杂种,白眼狼”,她把儿子看作了仇人,绝不轻易放过他。   她烫头发,买衣裳,订首饰,还听戏包园子……哪样烧钱就干哪样,秦慕被人家拿着账单找到学校时,都没想到他母亲干得出这种事来。   后来他找了个翻译的活儿,起早贪黑的工作还账,秦太太别的不行,在花钱上却有一千个一万个心眼,总能死死的卡着秦慕的薪资花,不给他多留一分。   亲生母亲要吸自己的血,秦慕没法子,他不供着她,她就能闹得他连书都读不成,有一阵子他都想索性躲别处去,在一个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安安生生的读书,过日子。   可他的心到底没有秦太太毒辣,终究不能撒手不管。   他一撒手,照秦太太那个作劲儿,转眼间能被催债的逼死。   本以为再如何也不过如此了,秦慕也只当花钱买清静,买心安,可近来不知为何,秦太太的开销猛然大了起来,新送来的账单几乎是从前的两倍,秦慕那样丰厚的薪资,都不足以支应了。   因此,他不得不想别的办法,去还了这笔账,恰巧一个共事过的朋友如今在报社工作,见他在找新的收入来源,便告诉了他一个消息。   《进步日报》以呼吁广大爱国青年积极进取,学习西方进步思想为办报宗旨,主张“师夷长技以制夷”,因此对国外的一些著作眼馋已久,只是一直缺少翻译人才,也只能干看着。   秦慕那位友人深知他在语言上的长处,便向主编荐了他,因此便有了了翻译《百科全书》这个活儿。   翻译所得稿酬不少,将此次的账单还完也绰绰有余,但秦慕并不打算纵容母亲的得寸进尺,天晓得让她知道了自己还有余力,又会作出什么幺蛾子来。   容真真一直都知道秦慕学洋文很有天分,可当她看见秦慕能将自己看也看不懂的东西翻译得规规整整,就觉得很惭愧,同样是人,为什么别人就那么出息,想到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的娘,她神情黯淡下来。   正惆怅间,秦慕突然出声:“我记得你的文章写得很好。”   容真真不解的看着他,她的文章确实写得好,每每先生都拿作范文在课上朗诵。   “你为何不写文章投给报社呢?”   写文章投给报社?   容真真连连摆手,“我哪里写得出报纸上那样精妙的文章?”   她这话倒也不是自谦过头,先生说她文章写得好,也只是在学里与同龄人相比,真正与饱学之士比起来,她是远不如人家的。   秦慕道:“没有谁是一开头就能把事做好的,只有真正动笔了,才晓得与其他人的差距,搞清楚自己差在哪儿了,离写出好文章也就不远了。”   他随后补充了一句:“我当初就是这么过来的。”   容真真听了他的话,若有所思:要不要试试呢?   作者有话要说:   潘二娘肯定有个好结局的,其实她的经历也在促使她成长 第48章   容真真听了秦慕的建议,打算平日里自己也写一些文章,当然,昌隆航运的工作还是要做的,她只能在空闲时写几个字。   昨日她哭了一场,今日又要去航运公司,幸亏用秦慕给她的那两个鸡蛋消了肿,才出去见得人,只是眼角处依旧泛着些微红。   同她一块儿工作的梅双好奇又不失担忧的问道:“你怎么了?”   容真真笑了笑,并不想同她说这些,只随口敷衍了一句:“没什么,大概是晚上没睡好。”   梅双没再追问,继续叽叽喳喳的同她闲聊,一会儿说玉水桥边开了几朵花儿,可惜开得偏,紧挨着水面不好摘,一会儿又说广和戏园里排了新戏,或者是哪个邻居姑娘又做了件好看的新衣裳。   说这些其实也不是她与容真真是多亲密的好友,只是招来的文员中就只有她二人是女子,梅双找不到其他人说话,只得同容真真念叨两句。   “说什么闲话呢,还不快干活。”王主管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虎着脸训斥了一句。   梅双吐吐舌头,不敢再说,老老实实做事去了。   这一忙活,就直接忙到了中午,梅双迫不及待的来找容真真:“真真,该去吃饭了。”   她别的不行,吃饭倒是特别积极,因为这儿也就她们两个女孩子,所以中午一向都是约好一块儿吃的。   两人去了附近的小饭馆,都点了碗素面,容真真吃素面,是为了省钱,梅双吃素面,是为了照顾容真真的面子,她家里富裕,每月薪资只作她的零花,因此手头宽松。   只是同桌吃饭,难道看旁人清汤寡水,自己却大鱼大肉么?梅双也是个有教养的姑娘,自然不会做这种事。   “这儿的面做得真是劲道,我吃了这么多回,依旧不腻呢。”梅双挑了一筷子面,大口大口的吞下去了,她吃得极快,吃相却一点也不粗鲁。   容真真也道:“近来天气越发寒冷,光这点热乎劲就比什么都美了。”   正说着,不知谁将店门口的门帘撩起,迟迟不放下,一阵寒风从外头灌进来,吹得她打个哆嗦。   有食客嚷道:“谁掀了帘子?傻站在门边做什么?快进来,别把一点子暖气都放跑了。”   一个穿着薄棉袄的老妇人,带着两个年纪不大的孩子进来,大的十一二岁,比容真真小不了多少,小的七八岁,都冻得缩头缩脑的。   “大妞,二妞,快进来。”那老妇人招呼外头的两个女儿,她赔着笑对店内的人说,“车上的萝卜掉下来了,两个丫头在捡哩。”   店伙计探着头在门边望了一眼,饶有兴趣道:“婶儿,你这萝卜水灵啊。”   “咳,寒冬腊月的,也就萝卜长得精神些。”说到这个,老妇人面上的皱纹都似乎舒展了些,“咱们地里刨食的老百姓,就指望着卖了萝卜过冬哩。”   正说话间,两个丫头把散落在地上的萝卜捡了起来,整整齐齐的码到小推车上,用一层厚厚的草帘盖上。   她们忙活完,就呵着手走进来,热气儿刚从嘴里出来,还没沾上手,就被寒风吹得没了影儿,反使人更冷了。   她两个刚缩进门,老妇人就把帘子放了下来,可只方才那么一会儿,容真真的脸都冻木了。   她伸出在面碗上蹭了点儿热气的手,捏了捏冷冰冰的耳朵。   梅双看着她的动作,也低声抱怨道:“方才那一阵,把我背上的暖意都吹散了,现在骨头里都是僵的。”   容真真却注意到老妇人同两个小丫头身上单薄的衣衫,“咱们还算穿得厚实,你瞧她们都冻成什么样了?”   老妇人的手指生了冻疮,紫红的冻疮一个叠一个,密密麻麻的,硬生生把一双粗糙的手变成了硬邦邦的胡萝卜,两个丫头也没好到哪里去,这样的天气,脚下居然还穿着草鞋。   她们三人,只叫了一碗大份的素面。   店伙计把面端上来,面盛得多多的,冒出一个高高的尖来,一碗面几乎都是干的,另外两个小碗里,才盛的面汤。   再大份的素面也没有这样大份的,老妇人心里领了情,连连道谢。   可虽然多盛了那么多面,还是不够三个人吃的,大的那个丫头就说:“娘,我够了,你别光往我和二妞碗里挑,自己也吃呐。”   老妇人说:“娘在吃哩。”   说是这么说,面倒几乎挑到两个女儿碗里了,她端着碗,慢慢呷着汤。   梅双听了她们的对话,微微吃了一惊,她悄声对容真真说:“我还以为是奶奶带着孙女,怎想到会是母女。”   容真真倒不意外,“过苦日子的,总是显老些。”   “可这也老过了头……我奶奶,看着都比她年轻些。”   容真真只笑了笑不说话,她想起自己的娘,苍老的模样,也不比人家好多少,天这么冷,不知娘可有厚衣裳?   还有妞子,在这关头上,她想起妞子来。   妞子也叫娘一声干娘,论起来,也是她的姐姐,今年没人给她做鞋,她有鞋穿么?   小毛儿呢,他的师傅可还会打他……   想起这些,容真真惆怅起来,薪资还没发,她就开始在心里安排起要怎么花用了。   娘那里要送一套毛衣裳去,妞子和小毛儿的鞋不知道娘有没有做,要是没做,她应当代娘准备,还有……花钱的地方可真不少呵。   都说钱还没在手里捂热就要花了出去,她这可不是么?   吃完了面,容真真在老妇人那里买了几斤白萝卜,这萝卜卖的便宜,算下来也省了好几个铜子儿。   别小看这几个铜子儿,日积月累就多了,多攒下一分,也能早一刻赎周秀出来——是的,她依旧记着要为周秀赎身呢。   等她和梅双一同回了办公室,容真真发现她桌上竟放着一大束鲜艳的红玫瑰,红得耀眼,像一团燃烧的烈焰。   她还没说什么,梅双便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手都已经伸出去了,却还是缩了回来,只围着花啧啧称赞:“好香好艳的玫瑰,这可是大冬天,必定是在温室里长出来的,温室里的玫瑰可不便宜。”   她眼中闪烁着兴奋与好奇,催促道:“快说说,这是谁送给你的?”   容真真翻了翻那束花,没看到任何表明身份的便条,“我也不知道,许是人家送错了吧?”   “这怎么可能,办公室里就咱们两个女孩子,我是没有追求者的,必定是谁送给你的。”梅双推测道。   “我才多大?”容真真否认了她的说法,“说不准是哪个男同事买来送给女友的,只是在咱们这儿放一放。”   然而,她们问遍了所有男同事,没一个说自己买过花,梅双突然道:“莫不是秦助理送你的吧?”   不知为何,容真真心中慌了一瞬,但她很快反驳道:“我和他只是朋友。”   梅双将信将疑,“可我见你们日日一同来上班,也日日一同走呢。”   “我们住得近,是邻居,所以才一块儿走,你别想多了。”   最终她们也没讨论出什么来,容真真找不到花的主人,只好把花放在角落里。   直到下班时,这个谜团才被破解。   昌隆航运公司对面有几棵叶子掉光的秃树,容真真每每就站在这儿等秦慕,等他下了班,他们就一块儿吃完热豆花,再回院子里去。   有时秦慕早来一步,也在这儿等她。   容真真站在树下,轻轻地跺着脚,可寒气像是透过了鞋底,直往肉里钻,她的脚趾都快冻僵了。   忽然,她面前落下一片阴影,她高兴的抬起头:“秦慕,你来了……”   声音渐渐消失,她发现面前的这个人并不是秦慕。   “你是……席大少?”容真真愣了愣,才从记忆里翻找出这张脸来,她神色变得郑重了些,这位可是她的衣食父母。   席文毅笑眯眯问道:“今天送你的玫瑰喜不喜欢?”   容真真不解道:“原来那花儿是席大少送的?您为什么送花给我?”   “当然是为了讨容小姐开心,容小姐看到花开心吗?”席文毅的表情变得暧昧又轻佻。   容真真突然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先前是没往那个方向去想,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再不明白就是个傻子!   可,可……   容真真下意识把头别过,不去看他的脸,“我又没为大少做什么,大少不必送我花。”   “诶,话可别这么说,容小姐若真想报答我,不如赏脸陪我吃个晚餐?”席文毅上前两步,眼睛抽搐似的眨了眨,自以为很是风流倜傥。   容真真有些慌乱,无措的四下张望,视线正与街对面的秦慕撞上。   他眼睛漆黑,静静的站在对面看着她,不知已看了多久了。   “抱歉,我要回家了。”一看到他,容真真的心瞬间稳了下来,“还有那个花,我放在办公室的柜子顶上了,请您拿走吧。”   说完这几句,容真真匆忙往秦慕的方向走去,她一动,秦慕便迎了上来,他面色沉静的同席文毅打了个招呼,言语间却处处是对容真真的维护:“大少,天色已晚,请恕我们失陪了。”   席文毅看着他们远去,哼笑一声,摇摇晃晃回到了停在不远处的汽车里。   “哥哥,你可要点脸吧,那么小的姑娘也去勾搭。”席文淑冷嘲道。   “你怎么在这儿?”席文毅吃了一惊,但他并未因亲妹妹的嘲讽而感到半分羞愧,只是皱着眉,问开车的小张,“秦助是那丫头的男友?”   小张答道:“听说他们只是邻居。”   邻居?   席文毅琢磨着这两个字,半晌懒洋洋笑道:“那便没什么不合适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席大少是个有底线的人 第49章   两人都没有提起刚才的事,只是与往日一样,结伴去吃了豆花。   与往日不同的是,豆花摊上只有虎子一人,容真真昨日还见着小翠挺着大肚子在忙活——说是大肚子,但因吃得少,论起来也没多大。可今儿不知为何,小翠竟然不在。   虎子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时而露出点喜色,时而露出点忧愁,恍恍惚惚的连生意都没心思做了,容真真喊了他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是福姐儿来了啊,老规矩?”虎子嘴里问着,手下已经开始动了起来,可大概心里存着事,他端豆花上桌时,还被烫了一下手。   容真真忙道:“小心些。”她赶紧从虎子手里接过碗。   虎子将手往桶里的冰水中浸了浸,浑身打个激灵,这时节放在外头的水可没那么让人好受。   容真真又四下张望几眼,终是没见着小翠,便开口问道:“虎子,今儿小翠没出摊?”   虎子用抹布擦着冻红的手,脸上露出一点儿笑意来:“生了孩子,在家里歇着呢。”   “生了孩子?”容真真也露出些喜庆的笑来,“昨儿还看见挺着肚子呢,什么时候生的?小翠和孩子怎么样了?生的是丫头还是小子?”   “昨晚发动的,生的是个丫头。”说到这儿,虎子面上的喜色消了许多,“不过她俩都好。”   容真真看着他并没有多高兴的神色,心里有些黯然,虎子和小翠那样好,生了个丫头,也不见得开心呢。   秦慕适时出声打破了这片凝滞:“要贺你添丁之喜了。”   容真真也很快反应过来,笑道:“哎呀,咱们一块儿长大,没想到是你先做了爹,恭喜恭喜。”   听到两人的贺词,虎子的眉目稍稍舒展了些,但依旧兴致不高。   容真真吃了半碗豆花,便要起身,秦慕低声问她:“你去哪儿?”   她往虎子的方向看一眼,发现他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才道:“我去买个红封。”   “帮我也带一个。”秦慕道。   容真真有些诧异,但她没多说什么,只是很快带了两个红封回来。   两人吃完了豆花,将红封压在碗底,同虎子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虎子来收拾桌子时,看到了他们的贺礼,他微微一愣,扯出点笑模样,将红封顺手塞进兜里。   红封里的礼金不多,但多少也是个心意,他们只是想告诉虎子,就算生了个丫头,也是件值得庆贺的喜事。   容真真是这么想的,秦慕也是这么想的,不然他一个与虎子没什么交情的食客,为何要送上一份贺礼呢?   离开了那个小摊,秦慕与容真真冒着寒风,要回到自己的那个小窝,刺骨的风呼啸而过,刮得骨头缝里都透出木木的疼来。   秦慕看着容真真冷得牙关格格作响的模样,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戴在她头上。   小小的女孩儿戴着一顶男式帽子,显得不伦不类,甚至有些滑稽可笑,可在这种时候,能有帽子保暖,已是件幸事,谁还管它看起来怎样。   可是……容真真看了眼同样冷得面色发白的秦慕,实在无法做到心安理得,“不用给我,你也冷呢。”   说着,她伸手要摘掉帽子,却被秦慕按住了。   她扯了一下,没扯动,便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望向他。   “你比我小,还是个女孩子,身体要弱些。”他好像觉得自己理应做这些,并不因此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值得夸耀的好事。   容真真看出了他的坚持,便没有再动了。   恰在此时,一股浓浓的肉香裹在寒风里,扑入她鼻中,只吸一口,便觉得连肺管子都结了冰,可它实在香的很,无时无刻不勾得人去闻。   她深吸两口气,缓缓从口中吐出一蓬白雾,怀念道:“这是五福楼的大肘子。”   秦慕注视着她,黑色的眼睛在稀薄的夜幕中显得幽深而沉静。   在这样的氛围中,不知为何,容真真起了些谈兴。   “我爹在时,我是常吃这肘子的。最初只是爹帮人家办了喜事,大肘子是随的礼,但后来因为我和娘爱吃,他就隔三差五的去买回来,这五福楼的肘子味,我到现在还记得。”   大概是夜色将人的面容隐藏,也不知不觉间使人降低了防备,平时怎么也不会说的话,就这么轻而易举出了口。   随着容真真的话语,秦慕也不由自主回想起了从前,容真真过得苦,却好歹有几年快活日子,而他好像真的记不得什么时候开心过。   他的母亲,是秦二爷养在外头的姨太太,所以他称为父亲的那个人,一年到头也来不了两回。   秦二爷来时,母亲要指使他去讨父亲开心,好像他不是个有自己思想的人,而是一个能起什么作用的工具。   秦二爷走了,母亲就拿着想方设法要来的钱,与同样做姨太太的“姐妹们”打牌逛街,她是个只顾自己快活的,连自己的亲儿子都懒得操心,只要秦慕好好读书,不惹麻烦,她就不会在他身上耗费哪怕一分精力。   男人常年不在,秦太太自觉寂寞,不知何时,与从前一块儿念过书的男同学勾搭上了,就更顾不得这个儿子了,他们来往许多年,都没被发现。   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风声终究是传到了秦二爷耳里,他没通知这边,便赶到了平京。   秦二爷定下一连串抓奸计划,可最终一个也没派上用场,他刚到了平京,便在街头碰见了两个紧紧依偎,肆意调笑的有情人儿。   后来……后来就是秦二爷再也不来,秦慕代替他,养着一个吸血的母亲。   想起这些,秦慕紧皱了眉,心里不甚痛快,他把这些不好的回忆从脑中赶走,听着自己和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两人走到院门口,秦慕立住了脚,“你进去吧,我今天要回趟家。”   回家?   容真真这才意识到,原来他今天是不回学校的,之所以走这一趟,不过是为了送她。   秦慕真是个心底善良的好人。   她看着秦慕转身离开,忽然想起什么,连忙摘下头上的帽子,边喊边追:“你的帽子!”   秦慕停下来,接过她手里的帽子,那帽子还带着些微暖意。   他将帽子戴到自己头上,微微颔首,似乎笑了,然后消失在冷风呼啸的寒夜里。   这次他回家,是为了解决最近秦太太闹出的事。   在送到他手上的账单猛然增多时,他就知道他母亲一定又闹了什么幺蛾子出来。   他为她租了两层的小洋楼,请了做事的老妈子,每个月的生活费从没少过——即使他也过得这样艰难。   作为一个儿子,秦慕自认已做得仁至义尽了,可为什么,母亲不但不满足,还要怨恨他呢?   他站在外头,望着眼前这栋精致美丽的小楼,心中生起一股厌烦,与这儿比起来,学校里那个狭小的小窝,都要让他安心得多。   在冷风中吹了一阵,秦慕最终抬脚走了进去。   他没看到秦太太的人影,客厅里只有毛妈在收拾残局,秦慕看到好几个倾倒的酒瓶子,里面已经喝空了。   毛妈看到他,惊喜又意外,忙上前唤了一声“少爷”。   秦慕温声问她:“这么晚了还在收拾,您受累了。”   他是知道自己母亲有多难缠的,有毛妈在,不知让他省了多少心,所以他向来很尊敬她。   毛妈忙道:“我不累,倒是您,少爷,您可是又瘦了。”   她絮絮叨叨的念叨:“咳,我没想到您今儿要回来,连饭也没做,我现在就去做饭去。”   秦慕听着她说话,脸上露出一个极浅淡的笑来,可这笑意很快又被更深的沉重掩去了,“不必准备了,我不饿,我妈呢?她在哪儿?”   毛妈顿了顿,叹气道:“喝醉了,在楼上睡着,不晓得现在醒没有。”   秦慕便转身上楼,毛妈看着他的背影,想到下午同人喝得烂醉如泥的女主人,又想到她近来做的事儿,心里真是可怜起这孩子了。   他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妈!   秦慕走到二楼的主卧,站在门前,看着那熟悉而陌生的门,连碰都不想碰。   敲响了这扇门,就要面对那个难缠的,像魔鬼一样的母亲。   可逃避是没用的,他最终还是要解决这件事。   规律而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声音不高不低,恰能让人听见,却又不至于太高声而使人厌烦。   “滚!”里面传来一声怒骂。   秦太太揉着抽搐发疼的额头,分外暴躁。   “妈,是我。”秦慕依旧不急不缓,他深知,面对自己的母亲,任何负面情绪都是没有必要的。   里面沉默了片刻,“滚进来。”   秦慕打开门进去,看见秦太太坐在梳妆台前,头发蓬松松的,穿着条皱巴巴的高开叉旗袍,地上一滩酸臭的呕吐物,整个人散发着颓废而萎靡的气息。   看见秦慕进来,她嗤笑一声,恶狠狠的猜测道:“怎么,花了你的钱,心疼了,回来找我讨说法?”   秦慕没说话,因为他回来,确实是这个原因。   秦太太蓦然激动起来,抓起镜子前的香水瓶,当头砸了过去,秦慕敏锐的察觉到她的意图,侧身躲开,玻璃瓶砸落在地上,在清脆的撞击声中散成一地碎碴。   浓郁的香味在房间内蔓延开,闷闷的,香得过头反让人恍惚间以为是在发臭。   尖利刺耳的叫骂声在秦慕耳畔响起:“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老娘在你出生的时候就该扔在水里溺死,白让你活这么大,连亲妈都不肯养了。”   “我告诉你,你再不甘再不愿,都得养我一辈子。”   “当儿子的养母亲,天经地义!” 第50章   看见秦慕无动于衷的模样,秦太太出离愤怒了,她情绪激动的指着他鼻尖骂道:“跟你爸一样,都生就副无情无义的铁石心肠!老的不养自己女人,小的就学着不养亲妈!畜生,都是畜生!”   秦慕冷冷问道:“秦二爷不养你,不该怪你自己么?”   他如今已叫不出那声“爸”来,就连叔叔也没那脸面去攀,只能像个外人一把,叫从前叫过爸的人为二爷。   “怪我?怪我!”秦太太啐了一口,“他十房八房的姨太太娶着,我只勾搭一个,难道就不成了吗?”   秦慕看着她这副模样,忽觉有些好笑,她是怎么把这种话说的出口的?   “秦二爷贪花好色,自然不对,可你当初不是看中了他的钱,心甘情愿跟着他么?若是你也像他一样,能靠着自己本事吃饭,便是养千百个戏子,我也不说一句嘴。”   他胸中疑惑盘桓已久,今日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妈,你且告诉我,我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你叫了那么多年的爸爸,还不知道亲生父亲是谁?”秦太太本能的要刺他,可看着秦慕的眼睛,终是说了句实话,“……我怎么知道。”   她跟那人勾搭上时,还没怀上秦慕,后来算日子,到底也分辨不出来,不然秦二爷抛下她回京城,她岂能不追上去讨个说法?   秦慕微不可查的叹口气,忽然又觉得自己方才问那么一句,实在是个笑话。   他略略平复下心绪,开始处理起此次回家的正事:“最近送到我手上的账单变多了,我想问问,你到底因何要花用那么多?”   “怎么,不痛快了?”秦太太似乎能从自己儿子脸上臆想出几分憋屈来,不由快意道,“我已说过了,你不甘也得养着我,谁叫你生作个男子,谁叫你投到我肚子里来?”   她从梳妆台上拿起一个精致的雕花烟盒,从中抽出一支烟来,很得意的点燃吸了起来,“男人就该养着女人,你们看不起女人,可惜啊,看不起又怎的?累死累活,还不是要养着咱们,只有女人才快活呢,年轻时,靠丈夫养,老了,自有儿子养。”   “哼,一辈子为老娘当牛做马!”   秦慕额上青筋极快的跳动了一下,他悄悄捏紧了拳,那副淡然模样崩裂了一瞬,很快又被他强行压制了下去。   对于他来说,秦太太如今已是个外人,既然是外人,就没有在她面前泄露情绪的道理。   他看着秦太太自鸣得意的说着歪道理,在心内说:错的,都是错的。   这世上,并不是每个女子都如秦太太所想,要靠着男人才能过活。   秦慕想到了容真真,她年纪那么小,处境也比秦太太艰难百倍,可她却自立自强,积极上进。   也许是见过太多秦太太的丑恶嘴脸,见她为了从男人那儿拿钱,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什么脸面都不顾及,看着容真真,他觉出一种别样的欣慰与喜欢。   她们,是完全不同的,没法比较的两类人。   他看着秦太太躺在椅子里,吞云吐雾,她的眼睛透过重重烟雾,似笑非笑的打量着他,好像她已经将自己的儿子击败,作了个得胜还朝的大将军,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秦慕嘲讽的勾了勾嘴角,花钱不当数也就罢了,竟还把他当作牛马畜生,这样的母亲,算什么母亲?   他一字一句说:“不管你怎么想,从今往后,我只给够你吃喝的生活费,旁的,一分也不给。”   秦太太听闻此言,浑身哆嗦起来,用手指着秦慕鼻尖,像看着什么大逆不道的怪物一般,她破口大骂了出来:“你试试,小畜生,你试试!”   她冷笑着,猖狂道:“你若是敢,我就去你学校,去你东家那儿,我叫所有人都知道,你就是个不养母亲的不孝子!我倒要看看你,你还读不读得书,做不做得工!”   秦慕终于笑了,他说:“您大可以这样做,只是,我可以离开平京,去外地读书,去外地工作,有本事的人,在哪儿都能活得顺顺当当,但你呢,我不供着你,你就寸步难行。”   秦太太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她看着秦慕,说不出一句话来。   秦慕继续道:“你之所以能拿捏我,是因为我愿意纵着你,可你若是太过分,我就不愿纵着你了,还请你想清楚些。”   秦太太的手无力的垂了下去,她干呕两声,忽而怒骂道:“滚,你给我滚出去!”   见秦慕没动,她跌跌撞撞站起身,神色癫狂的搬起大花瓶,不管不顾的砸过来。   秦慕迅速退后,关上了门。   他听到里面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知道今天是没法再谈下去了,便叹口气,下去找毛妈。   “请你告诉我,太太最近的行踪。”秦慕坐在毛妈对面,神色温和,却容不得一丝半毫含糊。   毛妈不安的坐着,几乎想立马站起来,听到他问话,她犹豫了一下,只道:“也就是牡丹园,广和戏园这些地方。”   “还有呢?”   “还有……”毛妈吞吞吐吐道,“还有电影院……”   秦慕沉默了一会儿,蓦然变得严肃起来,“毛妈,我一向最信任你,有什么事,还请你不要瞒着,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毛妈迟疑好半晌,终于下定决心说出口:“太太她……染上了鸦|片瘾……”   秦慕这才了然,为何秦太太最近花销那么多,照她的性子,要买必定买最好的洋土,国内一等的滇土都合不了她的心意,不是洋土要更好,而是只要能花他更多钱,秦太太就高兴。   所以那翻倍的花销,就来源于此了?   不,不光如此,秦慕注意到毛妈欲言又止的神色,知道其中必定还有别的缘故。   、   他耐心等了片刻,果然,毛妈最终还是难为情的说了出来:“太太得了病了。”   秦慕一愣,“她得了什么病?”   难不成是什么怪病重病,要花许多钱来医治?   “她……先前……与一些男子来往过密,后来……就不大好了。”毛妈说完这几句,连老脸都臊得慌。   秦慕不意竟是这种病,一时半刻竟沉默着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苦笑着出声:“治得好么?”   毛妈答道:“我为太太拿过几回药,大夫说大的伤损倒是没有,只是这病不好根治,总是好两日,便又复发了。”   因着这个缘故,秦太太的那些不当关系都尽数断了,她实在是没有精力再去勾勾搭搭了。   秦慕第二日离开时,又见了他母亲一面。   秦太太直睡到中午才起身下楼用饭,她脸颊发黄,嘴唇干焦,双目无神,看见在楼下等着她的秦慕,她瞬间燃起斗志,眼珠子转动着,整个人这才活泛起来。   秦慕看她模样,正与毛妈所说抽大烟相符,他想起昨日她把自己赶出去时的情形,当时他以为是她太过恼怒,可现在回想起来,未必没有烟瘾犯了的缘故。   他在秦太太开口之前,告诉她:“往后每个月的生活费,我就不交到你手里了,只请毛妈来负责花销——当然,会给你留些零花。”   秦太太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秦慕又淡淡补充道:“生活费不会少了你的,大烟不会再给你抽,其他衣裳首饰,每月定数,听戏看曲,需人陪同。“   听了这话,秦太太再也按捺不住,扑上来就要抓花他的脸!   秦慕闪身避开,不知从哪儿出现两个高壮的妇人,死死将她摁住。   秦太太奋力挣扎着,怨毒的咒骂着,那些话连秦慕新请来的佣人都听不得。   秦慕面色不动,依旧温言细语道:“我请了人来照顾你,日后每隔五日可以出门散心,她们会一直看着你。”   换句话来说,除了他定下的日子,秦太太别的时间,是别想出门了。   当然,秦慕也不亏待她,衣食都不少她的,还有三个人伺候着,为免她受虐待,他还定下一个制度:若有人照顾不周,只要向他检举,便可得十块大洋。   此外,秦慕每月会回来一次,请医生为秦太太检查身体,这是他作为儿子,最后一次报答生养之恩了。   秦太太被摁住动弹不得,经验丰富的佣人在她的叫骂声中服侍着她用完了午餐,而秦慕已经在说完自己要说的话之后,便离开了小楼,去往学校。   到底还是学校里,能让他觉得清静些。 第51章   自打容真真被席文毅追求后,她就没个清静。   先是送花,没收,就换成精致华美的首饰,自然,首饰也是没收的。   送了两回,首饰变成了细巧的玩物,这个她心里倒很喜欢,但她依旧还了回去,既没打算有牵扯,收人家东西做什么?   只是,当真能做到心里一丝都不乱么?   王主管寻了她,说她活做得好,因此把待遇提到正式工一般,每个月的薪资多了一块。   容真真当然知道他为何愿意给她涨薪资了,她先前做事难道就差了么?还不是王主管揣摩着大少爷的意思,要去讨主人家欢心?   嘴上拒绝过千遍万遍,可一日日下来,容真真心里却渐渐动摇了。   她知道席大少必定没几分真心,就是那少的可怜的一点儿真心,也只是看在她颜色生得好的份上——她娘就生得好,她比她娘还要出众些。可席大少这个身份,却不能不容她多想。   席大少天生好美色,他追求过的女友,个个样貌都不俗,只是处得久了,他自己便觉得发腻,他一腻,便不耐烦同人家处了,只给一份丰厚的遣散费,好好将人给打发了。   可在他没腻时,却真是待人极好,相处时温柔又体贴,有许多原奔着他钱去的,最后都爱上他这么个人。   席文毅既是个多情的,也是个薄情的,只要他想跟人断,凭你怎么闹,都无动于衷,半点儿不念旧情。   家世出众,人才风流,又能温柔小意,席大少纵有个薄情的名声,也多的是女子往他身上扑,便是不往他身上去的,被他使出手段细细哄上半个月——他此前追过最清高的姑娘,也只花费了半月,便被他勾了魂,忘记外头关于他的风流名声,把自己当作是他的真 爱了。   幸而席大少不爱勉强人,所有女友都是心甘情愿跟着他的,不然他的名声还不知道能坏到何等地步,如今虽算不得好,可别人背后议论起来时,也说同席大少谈恋爱不亏。   容真真被席文毅追求的事儿传开后,梅双还曾羡慕过:“你可真是好运道,竟被席大少给看上了,他手指缝里露出一点,就够你用半辈子了。”   容真真听她这样说,呆愣愣的,好半晌才道:“我若不想做他女友呢?”   梅双闻言很是惊愕,她有些想不通:“为什么不想?席大少样貌俊美,出手阔绰,又和气好说话,你同他谈一两个月,光遣散费都能置下一份家业来。”   她想了想,忽而恍然大悟,像做贼一般凑到容真真耳边,悄声道:“席大少的和气名声可不是白来的,他从不勉强女友,你若只想谈个清清白白的恋爱,也是可以的。”   容真真心烦意乱,确实如梅双所说,同席文毅谈恋爱,是件占便宜的事。   席大少只是喜欢看貌美的姑娘,让他看得尽兴了,只要不提进席家的门,什么都好说,钱也给,产业也能商量,他又不缺那几个钱。   容真真并非贪恋富贵,可席大少这么个人出现在面前,只要她肯点头,几乎所有的困境都迎刃而解了——借着这位少爷的势,母亲可以接出来,家产可以要回来,那些欺过,辱过她们母女的人,转眼间就能全都给收拾了。   昌隆航运的席家,就是有这么大的能耐。   那欺侮兄嫂的赵志,那强占财产的赵礼……对容真真来说,是压在头顶的大山,可对席文毅来说,也就是路边碍脚的石子儿。   只要两个月,做他两个月的女友,什么都能解决了,按席大少一向对女友宽厚的名声,只要求一求他,他必定肯帮忙的。   想到这里,容真真的心一时热了起来。   两个月而已,她又不少块肉,却能将仇也报了,家产也拿回来了,那正受着苦的娘,也再不必受苦了。   多划算的买卖!   可,可……   容真真始终犹豫着。   她一直下不了那个决心,她爹生前就盼着她自立自强,要让她像个男子一样撑得起门户,若她成个靠着男人吃饭的,那成什么样子了?   她心里存着这个事,却谁也没说,也下意识的没有去找她娘讨主意,她不知道自己想得到什么答案,所以她怕听到她娘的答案。   答应呢,她心有不甘,不答应呢,捷径都铺到脚下来了,未免有些可惜。   容真真挣扎犹豫许久,若她真想拒绝,早该辞了工,席大少自然就不再纠缠,可她既然没有走,态度便没有面上那么坚决。   她正为着这桩事烦忧,妞子的到来打断了她的纠结。   “福姐儿,我是实在没法子了,只能来求你。”多日不见,妞子依旧是那副瘦精精的模样,穿的衣裳与以往一样破,手上新生了几个冻疮,面上满是焦灼惊惶。   “你坐下来,慢慢说。”容真真顾不得前一刻还在忧愁,三两步上前扶住妞子,自己心里也开始忐忑不安起来,到底出了什么事,叫妞子急成这个样子?   妞子一把抓住容真真的手臂,着急忙慌道:“慢不得了,福姐儿,你有余钱没有?我跟你借几个钱。”   容真真毫不犹豫道:“你要借钱,我必定是要借给你的,只是你总要说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又要借多少钱?”   她给妞子倒了一杯热水,妞子喝两口水,身上的寒意消去许多,她渐渐冷静下来,将事情的原委细细道来。   这回却是为着小毛儿的事,他先前不是跟着王木匠学手艺么?最初他在王木匠家里很挨了些打,后来潘二娘备了些礼去,王木匠倒不敢过分苛待他了,怕真打坏了他家里人寻来,要惹上麻烦来。   可后来潘二娘又嫁了人,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顾不得了,哪里还能在年节时记得送上一份礼去?   妞子倒有心替弟弟张罗,可她的日子也不好过,节礼自然就显寒酸,三两回后,小毛儿那师娘就越发看他不惯,她现下虽不打他,可难免要跟王木匠嘀咕两句。   王木匠本有三分不满,叫枕头风一吹,也变作了十分。   于是,小毛儿在师父家的日子又开始难过了,吃也吃不好,多吃两口,师娘便指桑骂槐的乱骂起来。睡也睡不好,天不亮,就得起来做早饭,天黑了,还得给师娘生的小孩儿洗尿布。   这样的日子,连大人也难熬,莫说小毛儿还年幼,筋骨还没长成,原先身上好歹还有点肉,这么劳累下来,瘦得跟个痨病鬼似的。   小毛儿里里外外干了不少活,吃得又那样少,可王木匠并没有教他一星半点手艺,只把他当作个廉价苦力来用,他自己不愿干的脏活累活,就让小毛儿一个孩子去干。   这回他又让小毛儿去抗刚锯下来的圆木,小毛儿压根儿扛不动,他一条腿叫亲爹打瘸了,使不上力,王木匠便骂他,非要催逼着他扛起来。   他勉力去搬,却因力道不够,脚下一踉跄,圆木滚落下来,正砸在瘸腿上,上面是沉沉的木头压着,下面是尖锐的石头顶着,小毛儿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等妞子收到信去找到他时,发现自家弟弟连伤也没有处理,瘫坐在地上,腿上血淋淋的,王木匠一家并其他徒弟都离得很远,没有一个上前帮忙。   她强忍着心痛,雇了辆车子,把人载到自己工作的仁和医院。   医生说小毛儿那条腿要不得了,只好锯断,这样一来,治疗费用就相当高昂,妞子根本承担不起,可她不能放着弟弟不管,没奈何,便求到了容真真这儿来。   容真真与秦慕只有一墙之隔,妞子先前那一通哀哀切切的求告,早传进了他耳朵里。   当容真真拿了钱要与妞子去医院时,他自己过来对她们说:“我有个朋友的朋友,恰在仁和医院当医生,我可以拜托他为那孩子看看。”   秦慕那位朋友的朋友,是个英国来的洋医生,医术的确非常高明,他来为小毛儿诊断后,那条瘸腿就保住了,只是虽不必锯,日后这条腿也会瘸得更厉害,几乎使不上什么力气,更别说干重活了。   妞子听了结果,恨得眼睛都红了,浑身哆嗦着,低沉而压抑的从嗓子里挤出一句:“他们一家子,必定不得好死!”   说的“他们”,不必乱猜,定是王木匠一家了。   容真真见她神色不对,忽而想起酒鬼张身亡那件蹊跷事,她晓得其中必然有不对劲的地方,却从未对人提过,可这回,妞子难道还想效仿么?   她一把稳住妞子的肩,迫使她正面对着自己,十分严肃的警告道:“你不要做什么多余的事,小毛儿还小,还要你把他养大。”   妞子眼泪都恨下来了,“他们把我弟弟害成这样,我却什么都做不得么?”   容真真见她仍是不平,厉声道:“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仇都报得的,有的仇,你就是恨得吐了三升血来,也只得忍着,难道我的仇就报了么?你若忍不得,叫小毛儿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曼曼掏粪工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她口里这么劝着妞子,想起自己的那些恨事来,又开始咬牙切齿起来。   可她前面说的道理没错,比起报仇,自然是先保住自家人为重,若为报仇连自身也不顾了,那才是舍本逐末。   容真真又想起席大少那桩事来,她心里好像敞亮了些,是了,不必为报仇舍了自身。   可靠着自己,又要到几时才能让娘,让自己过好呢?   想着这些,她心里又乱起来,但小毛儿这里还需她支应,她强打精神,去安排住院诸事。   刚折身出来,她看到秦慕等在外边,不消再费心,他已将里外打点妥当了,甚至还抽空从外头买了粥饭来。   容真真忙迎上去,“多谢你帮忙了,先过来歇着吧。”   “朋友之间,何必说谢?”秦慕很轻描淡写的回了一句,仿佛自己帮的忙都不值一提。   容真真接过他手上的东西,心里道:是了,他是我的朋友,先前已帮过我许多次,这回也是看在我的面上,才这么前前后后的忙,真是个心善可靠,讲义气,值得相交的朋友。   她忽而想到,若是把席大少换作面前这个人,她未必会迟迟犹豫不定呢。   想到这里,她慌忙摇了摇头,因觉人家把她当作好友,处处相帮,自己却想这些有的没的,简直是亵渎了这份真挚的友情,不免生出了两分惭愧。   她却不知,秦慕亦在心中感叹她是个善心的姑娘,连干弟弟也肯这样尽心。   医治小毛儿伤腿的花销,几乎都是容真真垫付的,要知道,她自己也过得难呢。   秦慕住在她隔壁,岂不知她过的是什么日子?   平日里饮食不见油荤,衣着不见新色,终年刻苦,不曾停歇。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舍得花这样多的银元,来为一个干弟弟医治。   还有周秀那件事,也可见她是个知恩图报,有决心,肯践行的好姑娘。   这样一个女孩子,坚强刻苦,积极上进,心善又侠义,跟他母亲,还有他见过的那些姨太太完全不一样,她是个有品格的人。   这样的女孩子,秦慕愿意去帮她,能见她过得顺,好像自己也得了好报一样。   他总想着:凭什么像秦太太那样的人能衣食无忧的被供着,而真正的好人却受苦受难呢?   及至自己帮了忙,他才松快两分,自然,这其中也有几分命途坎坷之辈的同病相怜心理。   几人吃了简单的饭菜,小毛儿昏昏沉沉的睡去了,先前他因疼得厉害,几乎没阖过眼,可铁打的人也不能熬着不睡,更何况他比个纸人还单薄?   妞子看着他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却还是疼得不能入睡,心疼得那股强压下去的燥气又升腾上来,还是容真真去找医生开了止痛片,小毛儿才吃了药入睡。   先前不给他开,是考虑到这药副作用大,吃了药会吃不进东西,小毛儿的身体亏空成那样,再不吃东西怕是难捱。   可如今不吃止痛药情况更严重,也只得不考虑这副作用了。   待小毛儿睡去后,容真真找了个空当,拉过妞子谈心。   她以自身的例子,现身说法:“我晓得小毛儿受伤,你这会心中恼怒,我也是小毛儿的姐姐,看他这样,心中能不难受吗?可你还记得那一次,我二叔要来抢占家产……”   容真真忆起旧事,心中痛苦又悔恨。   那时她年纪还很小,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凭自己那点儿能耐便能保下产业,自作聪明立族长之孙为嗣,结果呢,不过是引狼拒虎,使自己陷入更深的困境。   形势比人强,她那样的小聪明小手段都只能保一时安宁,还引来那样惨痛的结果,若妞子明火执杖的干起来,弱者又怎么能硬得过强者呢?   “我后来常常后悔,为什么不舍了家业,避开风头,带我娘出来,任他们在后头争死争活,我若不狂妄到想要留住所有家财,能干脆利落的从那泥潭中脱身,我娘也不会坏了名声,我现在还能同她在一处。”   她说到这儿,死死的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将悲声泄露,妞子心疼她,反来劝慰她:“别说这些了。”   容真真却道:“我说这个,不是为了向你诉说自己的悔意,事已至此,再悔恨也无用了,只好吃一堑长一智,我是要劝你不要像我,做些超出自己能耐的事。”   “我一直认认真真读书,就是为了长真本事,真能耐,唯有这些,才是立身之本,这是我付出很重的代价,才得到的教训,希望你也能明白。”   容真真说得十分诚恳,妞子回握着她的手,眼泪倏然落下。   她说:“我懂你的意思,我只是一时气着了,小毛儿他那么乖,可……他们怎么狠得下心那样对他?”   妞子发狠道:“总有一天,我要出人头地人,把他们施在小毛儿身上的,统统还回去,你也不必担心,我绝不做傻事,我还要把弟弟养大呢。”   容真真见她眼中杀气渐消,这才放下心来,小毛儿的腿伤看完后,她也要离开了。   因妞子是仁和医院的护工,平时也能照看到弟弟,倒不需容真真费太多心力,只是每日下班后,会抽时间来送一回好饭好菜,给小毛儿姐弟补补身体。   住了几日院,妞子带着弟弟搬回了自己家里,毕竟在医院住着实在花销太大。   所幸小毛儿有志气,为免姐姐做工回来还要记挂着料理他的腿,每日忍着疼给自己按摩,就这么一日复一日,他的腿渐渐好了起来。   大抵养到快过年时,小毛儿就能下床走两步,只是确实如医生所说,与先前相比,腿上更使不得力。   对此小毛儿的心态倒也平和,他自觉拖累姐姐良多,不肯再给姐姐添麻烦,便央妞子接了糊纸盒的活儿来做,或者给棺材铺里做寿衣和小鞋子,这样的活,很多人是不做的,花工夫不说,还又累又不挣钱。   可他家里那个情况,挣点儿是点儿,小毛儿好歹能挣出大半个人的口粮来,做完这些,他还拖着伤腿,去灶下烧火煮饭,让姐姐回家能有口热的吃。   姐弟俩就这么一日日捱着日子,竟有了几分小时候相依为命的意思,但比那时候好的是,他们没了喝酒打人的爹,还多了个时时来照看帮扶的姊妹——小毛儿出了院,容真真也时常到他家去,带些米粮蔬菜,或熬一锅大骨头汤,就是亲姊妹也不过如此了。   就在小毛儿好起来时,秦慕又出了事,容真真拿着自己文章过去找他时,发现他受了伤。   她惊得手上的稿子掉了一地,只看着那个手上脸上包得严严实实的人,手足无措的问道:“你……你这是怎么了?”   秦慕本半掩着门在给胳膊上药,容真真这些日子常来找秦慕看她的稿子,见门只是半掩着,想都没想就进了门,谁料竟撞见这一幕。   秦慕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忘了关门,他方才跌了一跤,不慎把伤口跌裂了,慌忙处理时,连门也没有关。   见容真真呆愣愣的站着,他以为是手上流的血吓到她了,忙安慰她:“没事,只是被刺了两刀。”   说完了,他才发现到这句话好像更吓人,忙道:“你先出去,等我处理完了再来。”   岂料容真真听了他这话,却并没有走,反而上前两步,担忧道:“我帮你吧,你折着手上药,多不方便?”   秦慕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见她把药瓶拿了起来,拒绝声在嘴边转了转,又给咽了下去。   毕竟他上药的确不大利索,总也上不好,若有人帮忙也方便得多。   容真真将药膏涂上胳膊细细包扎起来,又看到他脸上一道从耳边到腮下的长长划痕,不由忧虑道:“你这是遇到劫匪了还是遇到寻仇的了?”   若是劫匪还好,这回躲过了,也就没事了,若是寻仇的,那麻烦可就大了。   说到这个,秦慕的脸色蓦然阴沉下来,容真真平日里都见他或是温和或是平淡,轻易不发怒,猛然看他脸色不好,还有些不适。   “若是不便说,就别说了,我也不是非要问个究竟,你自己小心些就是了。”   注意到容真真那不太自然的神色,秦慕收敛了些,可依旧做不到往日那样平静,“没什么不好说的……不过是强使我母亲戒大烟,谁料她竟恨我那样厉害,千方百计闹着我回去,趁我不注意……划了两刀。”   容真真听闻,惊得连手都在抖,“哪有做母亲的这样伤自己的儿女的?”   秦慕自嘲般笑着,是啊,哪有当母亲的做这样的事?   他反来劝容真真:“不必太过忧虑,等她戒了大烟就不会如此了。”   这回秦太太算是踩着了亲儿子的底线,秦慕并没有因那两刀妥协,还命人在她烟瘾发作时,死死捆住她,不许让她尝到一星半点儿烟味,又取消了五日一回的出门散心,誓要绝了她的瘾根!   既然舒坦日子不想过,那就别过了。   容真真却还担心他吃亏,戒大烟哪有那么容易呢?别下回又被伤一次。   她委婉劝道:“断烟瘾之前,还望你小心些,别轻易近你母亲的身。”   话一说完,她又觉得自己像是在挑拨人家母子关系,便很惭愧的住了嘴。 第53章   大年三十。   天没亮,容真真就被冻醒了,她窗户那儿破了个洞,后来拿废纸糊上,却还是不怎么防寒。   因为过大节,航运公司放了假,因此她不需忙匆匆去上班。   可她孤单单的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心里想:还不如去上班呢。   她非常懒的发了会儿呆,木木的,然后从漫无目的的思绪里抽出来,很小心把手指头探出被子。   “嘶!”手指头又迅速的缩了回来。   “天可真冷啊。”容真真自言自语的感叹道。   她磨蹭了一会儿,知道终究要起来做事的。   于是,她狠下心,猛地掀开被子,飞快将衣裳穿好,穿上袜子——她拿破了的旧衣裳改的,笼上鞋子——鞋底还是自己纳的,然后推开窗。   迎面的寒气险些将她肺里头冻出一坨冰,鼻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了。   大年三十的这样冷,可见老天爷不太厚道。   容真真把炉子升起来,先煮了十二个蛋,把蛋煮好后,她又煮了一锅汤圆,然后从旮旯里翻出一个火盆,将炉子里余下的炭火扒进火盆里,用一蓬灰盖着。   院子里如今只剩下三个人,翠兰是早就回乡了的,高婶在有钱人家做工,年关时最忙,就在主人家睡下了。   如今,这儿只剩下容真真,秦慕,还有廖校工。   老廖年纪怪大的,按容真真的岁数来说,该叫他一声爷爷,他是个无儿无女的孤寡人,在学校里干了半辈子校工,也将老死在这里。   大概是不像其他人一样,有个完整热闹的家庭,所以他的性子很孤,不爱与人打交道,就算要说话,也只很简短的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在旁人看来,他这个人可以说是相当古怪。   然而容真真知道廖爷爷是个好人,她屋子里的桌子和书架都是廖爷爷找来的呢。   老廖在屋子里坐着,年纪一大睡眠就少了,他腰不好,躺着就疼,因此他一醒来,就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咂摸着半碗冷酒,佐两粒昨日剩下的炒花生。   他正把一颗放久了发软的花生塞进嘴里,就听到轻轻的敲门声。   好了,不必问,他知道是谁了。   自打那回老寒腿发作,贴膏药时叫这姑娘瞧见,她就时不时把烧饭剩下的炭火搁火盆里,给这老头子送来。   老廖打开门,果然,他看见一张讨喜的脸,冻得发青,还笑眯眯的对他说:“廖爷爷,过年好。”   容真真带了火盆来。   她放下火盆时,自己还有些不舍呢,靠着这火盆可真暖和,手上一点冷都受不着,只是风刮到脸上,有些发疼。   容真真又说:“廖爷爷,你等会儿。”   她飞快的跑开了,老头儿站在门边等她,寒风把他花白的头发都吹乱了,他还守在门边,不住的往她去的方向望。   容真真很快又回来了,端着一大碗的汤圆,白白胖胖的,在碗里挤得满满当当。   老廖接过大碗,用苍老的声音问道:“你……吃了没有?”许是说话少,他的声音古古怪怪的不太正常。   “我马上就去吃。”容真真从兜里摸啊摸,摸出两个滚烫的鸡蛋来,“对了,还有这个。”   这姑娘来去如风,眨眼间就消失了,甚至没来得及听到老廖那句谢,可这怪不得她,今儿她还有许多事要忙呢。   老廖屋子里摆上一个暖烘烘的火盆,还有一碗汤圆,两个鸡蛋,这雪洞似的地方好像也添上了两分人气。   老廖盯着两个蛋看了半晌,将蛋在桌上滚了一圈,口里念道:“平平——安安。”   与此同时,秦慕也把刚拿到的鸡蛋在桌子上滚动,也在念着平安等一些吉祥话儿,这是平京过年的习俗,三十天和初一,都要把一枚蛋放在桌子上滚两圈,意味着这一年顺顺利利就“滚”过去了。   他起得不晚,容真真在烧火做饭时,就看到他点了灯,伏在案上写写划划,大抵又是在翻译什么东西。   秦慕胳膊和脸上的伤都没好,最近他的伙食都是容真真包办的,今儿过年自然也不例外。   他待要说声谢,容真真就说:“朋友之间,帮忙不是理所当然吗?要论到谢,我不知欠了你多少人情了?要我把缺的谢补上吗?”   于是他便只好闭口不言了。   两个好朋友一起吃着年末的早饭,秦慕左手不便,连蛋都是容真真帮他剥的。   他用好的那只手拿着蛋,问容真真:“廖爷爷那儿……”   容真真会意道:“放心吧,火盆和早饭都送过去了。”   自打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个后,两个小的不知什么时候就自发关照起老人家来,都是没家过年的人,彼此照应着过日子罢了。   秦慕放下了心,他们吃完饭,容真真把碗筷收拾好后,从隔壁自己屋里拿来了早就准备好的礼物——一双手套,似模似样的给他拜了个年:“秦慕同学,新年好,这是给你的年礼,好不好看,喜不喜欢?”   秦慕拿着那双藏蓝色的手套,戴在手上,不大不小,刚好合适,既保暖,又不影响手指的灵活性。   “好看,喜欢。”秦慕露出一丝笑意。   容真真带着几分微不可查的得意,快活道:“我就知道必定合适的,你老写字,戴着这个就不手冷了。”   “这是你织的吗?”   “对啊,我小时候可靠着这门手艺养过家呢。”她说的是潘二娘生病那会儿,因她会织毛衣,织手套,母女两个靠着这个撑过了许多艰难日子。   秦慕夸赞道:“你手很巧。”   明明自己也觉得自己手艺好,可被他这么一夸,容真真竟觉得有些害羞,她忙转移话题:“我还给廖爷爷织了手套,方才忘了给他了,我现在就给他送过去。”   “等等。”秦慕叫住她,“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   “是什么?”容真真转过头,眼睛亮晶晶的,很期待的看着他,又仿佛察觉到自己表现得太迫切了,掩饰般的垂下了眼脸。   秦慕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包扎好的盒子递给她,“猜猜是什么?”   容真真掂一掂,沉沉的,没有声音,她不自觉的鼓鼓脸颊,透露出几分可爱,“我猜不着。”   “那你就拆开看看。”秦慕看着她,心底似乎漫出许多愉快来。   片刻后,容真真惊喜的叫道:“是书!”   秦慕清了清嗓子,也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理说:“都是我翻译的一些国外作品,一本是《百科全书》,没有翻译完,只有第一册,一本是国外的名著,一本是散文集……你喜欢吗?”   “你好厉害啊!”容真真眼睛好亮,那么崇拜欢喜的看着他,仿佛他干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一股清新洁净的泉流从秦慕心底涌出来,每一“咕咚”都很轻快。   “你喜欢就好。”   容真真很镇重的将书整整齐齐的码在自己旧旧的小书架上,这个书架还是老廖从杂物间里翻出来的,拿钉子将散架的地方钉一钉,就又可以拿来用了。   她从书架底下拖出一袋米,一包叠整齐的衣物,米是前些日子买的,衣物是她亲手做的,然后将早上剩下的六个鸡蛋放在兜里。   于是,她背上扛着米,胸前挂着包裹,兜里揣着鸡蛋,冒着寒风出了门。   容真真先找的,是她在馒头店的娘。   只是她到菜市口的老丁馒头店时,发现店里没有她的娘,老丁在守着摊子,旁边坐着他的傻儿子,正抓着一个白面馒头,啃得全是口水。   容真真犹豫了一会儿,走上前去。   老丁露着一口大黄牙,招呼道:“小姑娘买些什么?”   容真真说:“我不买,我找人。”   老丁一愣,上下打量她一番,终于把她认了出来,他们只在潘二娘嫁人那天见过一面,后来就再没见过了。   老丁原本热情的神色平淡下来,他坐了回去,朝后头喊一声:“二娘,你女娃来了。”   容真真只听到一声慌乱的应答,接着便是急匆匆的脚步声,她娘裹着围裙,从里头出来。   她把容真真拉到跟前,极怜爱的看着她,“福姐儿,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要给你拜年呢。”   容真真把包裹里的衣物给她,是她自己做的帽子,袜子,和一套贴身的毛衣,她又从兜里掏出两个鸡蛋,递给潘二娘,说:“娘,平平安安。”   潘二娘鼻子发酸,可她忍着没落泪,逢年过节,要笑着才好。   她说:“福姐儿,就留在这里过年,娘给你做好吃的。”   容真真下意识的去看老丁的神色,他坐在板凳上,并没有出声,也看不出是乐意还是不乐意。   但在这种情况下,不说话就已经表明态度了。   容真真摇摇头,笑着说:“还是不了,我等会儿要去给妞子他们送年礼呢,送完礼,就回学校和同学还有老校工一起过年。”   潘二娘留了几次,她都没松口,男主人既然不愿意有个外人在大日子里掺合,那她留下来,不是叫娘不好过吗?   见她连顿饭也不肯吃,潘二娘心中着实难受,可她也知道因由,怪不得也舍不得怪福姐儿,只好从屋子里拿个大包裹出来,交给容真真。   她嘱咐道:“三双鞋子,有两双是妞子和小毛儿的,另一双是你的,我都做了标记,面粉大的那袋给妞子,小的你自己留着吃,里头还有一件外衣,是我比着外头时兴样式给你做的,不知道合不合身,要是胳肢窝紧了,你就自己放宽……”   她说这些的时候,老丁一直将母女俩盯得紧紧的,好像生怕潘二娘多给了什么。 第54章   人家不待见自己,容真真也不愿留下讨嫌,她拿了娘给她的包裹,同娘道别。   潘二娘担忧道:“你小小一个人,这大包小包的怕是拿不动,我去给你叫个黄包车来。”   容真真忙抓住她的手:“这大过年的,车费翻了几番,还是不花这个冤枉钱了,我自己拿过去吧。”   潘二娘见她真不肯,也只好作罢,她把女儿送出门,才低声道:“你那衣裳里头,有娘存的私房,你拿去,过年吃好点。”   “娘……”   “别吵出来叫人听见了。”潘二娘像做贼似的,紧张而不自在的为她拢了拢衣领,“好孩子,快去吧。”   容真真抱着一堆东西离去,心里并不觉得欢喜,大年三十这一天,她连同亲娘吃一顿饭都不能,有什么好值得欢喜的呢?   她一时心头发冷,连身上也仿佛要冻僵了。   路上行人脸带喜色,提着满手的年货,亲热的同身边的人交谈,唯有容真真独身一人,冒着凛凛寒风,走进了出生的那条小胡同。   她叩响了妞子家的院门。   里头传来妞子清脆的声音:“谁啊?”   小毛儿说:“姐姐,等我去开门。”   妞子嗔怪道:“你去做什么?你腿还没好全呢。”   破旧的,久未修缮的院门被打开,见到容真真,妞子的脸上迸射出惊喜的光来,看得容真真也不由自主的笑起来。   “你怎的来得这样早?”妞子把她拉进去,“我本想着吃过早饭就去给你拜年,谁知你竟先我一步。”   容真真道:“我是要赶在你们前面拜年呢。”   她把身上的东西卸下来,对妞子和小毛儿说:“给你们的拜年礼,这袋精米可以熬稠稠的粥,喝了养胃,那袋大的面粉是我娘叫我捎来的,她还给你们一人做了双鞋,因为估摸不清你们的尺寸,就往大里做的,穿起来怕是有点松……”   容真真一气儿说了老长,妞子忙叫她坐下,小毛儿端了碗热水来,妞子递给她,“快歇歇嘴,喝碗热的,外头这风吹的,你脸都冻青了。”   容真真喝一口水,诧异道:“甜的?怎么沏了糖水来?这也太糟蹋东西了。”   不是说她不想喝糖水,甜滋滋热乎乎的谁不爱?可妞子现下这境况,给她沏糖水也忒浪费了。   妞子道:“又不是专为你买的糖,小毛儿身子太亏了,时常头晕,医生说这个是什么贫血,我就买了糖来,叫他晕的时候嚼半勺糖,不然你今天有这个水喝?”   她看了放在桌上的大米和面粉一眼,又道:“你来拜年也就是了,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来?”   容真真只笑了,不肯说话。   大年三十带米面上门,其实不太像话,只听人家带鸡鸭鹅果子点心糖拜年的,倒没见谁家送米送面。   可一来容真真和潘二娘过得不易,二来妞子也确实需要这些。   穷苦人家哪里讲这么多礼?   妞子问:“干娘怎么样了?她还好么?”   潘二娘过得,其实不怎么好,可大过年的,容真真也只是笑着说:“她好着呢。”   她从口袋里掏出四个蛋来,“这是送你们的福蛋,愿你们一年到头平平安安。”   妞子招呼弟弟道:“福姐儿送了福蛋来,你来剥一个吃。”   小毛儿拿了个蛋,羞涩的笑着:“谢谢福姐姐。”   这孩子虽受了许多打击,人也有些内向,可并没有畏缩阴郁之气,笑起来依然像以往那样乖巧腼腆。   妞子看着弟弟的笑,目光不由自主移到他腿上,眼里闪过一丝心疼,但她什么也没说。   容真真迟疑着问道:“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大壮家的门锁着,他家是……”   “搬走了。”妞子答道,她带着几分伤感,“刘叔的生意不好做,卖个菜,能被盘剥个无数次,不亏就算好的了,哪里还能养家呢?城里不好讨生活,只好搬到乡下去。”   “那大壮日后怕是少见面了。”   容真真说的少见面,事实上她认为多半见不了面了,大壮若是回了乡下,他们哪里还有交集?一个在城里读书考大学,一个在乡下种地,娶老婆,生儿子,他们就成了轨迹毫不相同的人了。   但大壮却并没有回乡下,妞子对他的情况很清楚:“大壮爹娘都回乡下种田了,但大壮还留在城里呢,现下是在城东那一块儿拉黄包车,赚些苦力钱,不过确实也是少见了,我上回见他,还是两个月前。”   容真真不胜唏嘘,当年一起捡煤核的小伙伴,如今就要散了么?   她俩惆怅一会儿,妞子率先打破了这片凝重的氛围:“我熬了白菜丸子,调了蘸水,中午就在这儿吃饭吧。”   “吃不成了,我得回去,”纵然很想留下和妞子姐弟吃顿饭,但容真真还是摇头拒绝了,“我同邻居约好了一起过年,他手受了伤,不方便做饭,我不回去,他中午怎么吃?”   容真真坐了一会儿,起身道别,小毛儿正坐着糊纸盒,见她要走,一瘸一拐的来送她。   “你别送了,腿上还没好呢。”她忙开口阻止。   “没事,我就想送送福姐姐。”小毛儿真心实意道。   他坚持把她送到了门外。   妞子把一个小坛子——里面是她自己做的咸菜,还有一包干菜塞给容真真,于是,容真真来时拎着大包小包,走时也带着大包小包,分量依旧不轻。   走过了妞子家的院子,再走过挂了大锁的大壮家,她看见虎子正往门上贴福字。   看见容真真,他愣了一瞬,旋即喜气洋洋道了声“过年好”,小翠听到门外的声音,抱着孩子走出来。   她怀里的小女娃才几个月大,软乎乎的一团,因天太冷,包得严严实实的,连脸都没露,容真真只看到她小小的鼻尖。   柔软而脆弱的生命总会引起别样的怜惜与疼爱,容真真的心像泡在了温水里,她用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声调说:“这就是你们的大女儿吗?”   “是啊。”虎子看着小翠怀里的小不点,面上也变得柔和起来。   也许刚出生时,这个孩子因为是个女娃,不太受到欢迎,可降生一段时间后,她获得了所有人的喜爱。   虎子笑成了傻子,他笨拙的用手指头点着孩子的头,“大丫,叫声爹来听听。”   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自然是不会叫人的,虎子也只是逗着她玩,可他下手没轻没重的,小女娃便很诚实的表达了自己的感受:“哇——!”   孩子的哭声蓦然响起,院内立马传来虎子娘气急败坏的骂声:“虎子,你又干什么了!”   她匆匆忙忙的从里面冲出来,“老娘说过多少次,不许把大丫戳着玩,你怎么不听呢……”   虎子娘,也就是陈三媳妇看见了容真真,她顾不得训斥儿子,只惊喜道:“哟,是福姐儿啊,都成大姑娘了。”   容真真亲亲热热的叫了声“三婶儿”,又给她拜了年,陈三媳妇笑得合不拢嘴,回头对小翠说:“把孩子抱进去,别吹了风着了凉,顺带给我把柜子顶上的那包东西拿来。”   于是,容真真就拿着推也推不掉的一包柿饼,回了在学校的那个小窝。   因为去了两个地方拜了年,她回去的时候已经不早了,不麻利点做事,或许午饭也要推迟。   秦慕放下笔,过来帮她做事,容真真忙劝阻道:“你手上还有伤,去歇着吧,别忙活了。”   “我右手好好的,还可以做事。”秦慕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虽然左手不能使劲,但只一只手,也可以烧火和面。   今天毕竟是过年,虽然条件不好,也不能太简陋。   容真真从市场上买了大骨头,和着白萝卜炖骨头汤。   又舀了几大勺从她娘那儿带回来的面粉,打了鸡蛋,调和均匀,裹在切成块的萝卜上,用来炸萝卜丸子,最后又炒了个醋溜白菜。   两菜一汤,再加上面糊与妞子送的咸菜,这就是她所认为的不简陋了。   不过两个人也吃不了多少,这些菜也已足够,只是看着不太有过年的气氛。   秦慕沉思了一会儿,自己翻了红纸出来,写了几个福字贴在门上,又给老廖那儿送去一张。   老廖过得也怪冷清的,过年并不能使他多感受到几分喜悦,他只像往常一样,焖了一碗饭,再加点酱菜,连菜也懒得炒,还是秦慕端了一碗炸丸子过去,算是给他添了个新菜式。   老廖盯着他看了半晌,伸手把碗接过去,嘴里咕哝了两句:“两小孩,不懂持家,瞎发善心……”   秦慕无奈又好笑的摇了摇头,他听到屋里在叫他:“吃饭了。”   他便折身回去,帮着摆碗筷。   两个人吃着饭,也时不时的开始聊几句,聊的是容真真写的小说。   若写时事点评之类的文章,容真真是写不好的,她年纪小,再怎么刻苦,读书也有限,但她能将自己看到的,自己感受到的,用笔呈现出来。   这次因小毛儿住院,了解到王木匠一家的毒辣与冷漠,她深有感触,便以此为原型,写下一篇短篇小说《榨油记》。   她把自己写的小说送给秦慕看了,请他提一些建议。 第55章   《榨油记》讲的是一个黑心油坊老板,压迫手下榨油工的故事,其实就是暗讽王木匠一家,共计有三万余字。   容真真修改多次,这是她觉得写得最好的一版,送来请秦慕看看。   秦慕已经仔细读过了,他觉得这个故事写的还不错,甚至可以投稿给报社。   可容真真有些不自信:“我才第一回写这个,怕是比不得那些前辈们。”   “谁要你去与前辈比了?”秦慕安她的心,“前辈有前辈的价,新人有新人的价,我看你的文,已经超过许多新入行的作者了。”   为了让容真真长点信心,他给她鼓劲:“虽说写作不是论资排辈的地方,谁写得好,谁就出头,但没有人能一开头就写出好文章的,多写多尝试,水平提高了,也就出头了。”   秦慕说的话的确很有道理,容真真想了想,很认真的点点头,“我知道了,等抽个空儿,我就把它投到报社去。”   “不忙。”秦慕劝阻了一句,“这几日编辑们都要放假,恐怕没什么时间来看你的,我看这篇《榨油记》很适合投到《觉报》去,等到了初八,我帮你去投。”   两人说话间敲定了投稿日期,秦慕在报社从事翻译工作的时间已经不短了,认识了一些脾胃相投的作者和认真负责的编辑,路子要比容真真这个从未入过行的新人广得多,有他看着,总不至使稿子错投。   安排好一件心头大事,容真真显而易见的放松了许多,连吃着炸的萝卜丸子,也觉得香甜了许多。   她一口咬开炸得金黄的面皮,里面萝卜清甜的汁水就迸溅开来,甚至叫她吃出了一股烧鸡味儿。   嗯,烧鸡味儿?   门被敲响了。   因为冬日寒冷,所以他们吃饭时把门关得紧紧的,只把窗帘撩起来,叫外头的天光把昏暗的房间照亮。   容真真去把门打开,惊讶道:“廖爷爷?”   老廖是个孤性子,从不与他们吃饭,容真真先前请过他几次,他都不肯离开那间四四方方的小屋。   那屋子成日拉着窗帘,一丝光亮也不露,简直像个盖得严丝合缝的棺材,没事的时候,老廖能在屋里呆一整天,几乎瞧不见他的人影。   由此可见,当老廖主动来找他们,是多么值得惊奇的一件事。   外头不知什么时候落了雪,老廖的护耳棉帽顶上洒了一片白,仔细一看,他鞋面有雪鞋边有泥,应该是刚从外头回来,呼出的热气与寒气相撞,激出白茫茫的雾来。   他将什么东西塞到容真真手里,热乎乎的,散发着令人犯馋的肉香。   容真真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只烤的焦黄冒油的烤鸡。   最近一家卖烤鸡的还在三条街外,要在这雪天过去,光是外头的冷意就够磨人的了。   “廖爷爷,你怎么送了这个来?”   老廖眼睛往他们桌面上扫了一眼,从嗓子里哼出一声,“小孩子,就是办不好事,大过年的,吃这些……”   容真真哭笑不得,她办的菜再差,也比老廖的酱菜好得多,同老爷子比起来,他们吃的不算差了。   她看着油汪汪的烤鸡,忍住馋意,把烤鸡往回塞,“廖爷爷,你吃,我们做了菜的。”   “给你就接着。”老廖硬把烤鸡给了她,转身硬挺挺的走了。   “诶。”容真真在后头叫他,老头儿也充耳不闻,她只得收下这份心意,趁热把鸡切了装盘。   于是,他们的餐桌上又添了一盘香喷喷的烤鸡,皮被烤得酥脆,一口下去能冒油,然而却并不显得腻。   容真真招呼秦慕道:“赶紧尝尝,这可是廖爷爷冒着大雪,跑了好远买来的。”   她夹了一块放入口中,半眯着眼感叹:“味道真好,几乎赶得上五福楼的大肘子,等我日后发达了,就请你吃大肘子。”   秦慕微微笑道,“等我发达了,也请你吃肘子。”   “那我可就等着你的肘子了。”   容真真吃了两筷子菜,忽然道:“这是第一次,既没有爹,也没有娘,我自己一个人在外头过大年,本以为定然非常冷清,没想到,其实也没有想象的那样难过。”   秦慕默了默,道:“这也是我第一次在外头过年,却觉得比家里要舒坦得多。”   他母亲毕竟是外室,所以过年的时候秦二爷不会来,秦太太就约了其它跟她一样做姨太太的,一起通宵搓麻将,说是在家过年,可他哪年不是一个人?   今年虽然在外头,饭菜没有家里丰盛,好歹有人陪着过年呢。   大年初一早晨,容真真一早起来,今天她与秦慕约定了,要去赶庙会,毕竟是新年的头一天么,不必像往日那样总是劳累。   然而她起来后,却看到隔壁的门窗还关着,难道秦慕还没起来么?   她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没敲门催促,赶庙会早些迟些都无妨,还是让他多睡会儿吧。   因为要去赶庙会,她烧了火烙饼,这干饼子能在路上吃,就算冷了也能入口,熟料饼子还没出锅,秦慕便从外头走了进来。   容真真讶异道:“我以为你还没起身,谁知竟早早出门了。”   秦慕把食盒放在灶台上,香味从缝隙间透出,惹得她耸了耸鼻子,“好香,好香,我怎么闻着像……”   “五福楼的肘子。”秦慕打开食盒,金红色的肘子软烂鲜香,又酥又嫩,浓稠的酱汁覆在肘子上,更为其增添了几分诱人之色。   “啊呀,大清早的,怎么买了肘子来?”虽是这么说着,容真真眼里却掩不住的欢喜。   秦慕道:“我昨日说了要请你吃肘子,虽然还没发达,也可预先请一顿。”   不知怎的,他昨晚入睡前,总想着白日里容真真说起她爹给她带肘子这件事来,面上的表情又怀念又失落,他一想起这样的表情,就有些睡不着。   好不容易睡着了,他居然做梦都梦到在请人家吃肘子。   早上醒来时,他还惦记着这件事,稀里糊涂的穿了衣裳,天都没亮就跑去了五福楼,人家大厨还没开工,他在那儿等了一会儿才买到,也没想过早上适不适合吃这玩意。   可无论如何,买回来了就得吃,放冷了回头再热,是糟蹋了东西。   容真真分了一份给老廖,得了他一句“小孩儿不会过日子”,然后将剩下的与秦慕分食了。   五福楼的大肘子,不负它的名号,也不负它的价钱,真个无比美味。   说是早上不宜吃太油腻的东西,可真吃起来,容真真还是吃得特别开心——直到收拾了碗筷出门,她脸上还挂着轻松满足的笑容。   吃过了早饭,两人略作打理,就出了门。   大年初一出门玩耍的人不少,除非是穷苦得没法子,或是有什么必做而无法耽搁的活计的,都愿意在这一天带着一家人清闲清闲,这也算个好兆头,初一能玩乐着过了,意味着这一天也能这样轻松快活的度过。   他们去的是关帝庙,其实离得更近的娘娘庙也热闹,可容真真深恨里头的仙娘不知骗了她娘多少钱去,一步也不愿往娘娘庙走,宁愿走远路到别处去耍。   不过也不枉多走的那几步路,关帝庙实在是个好地方。   论小玩意儿,这里有风车、空竹、小灯笼……还有各色草编的虫儿,那连串的蚂蚱须子还在发颤呢。   论吃的,花糕、艾窝窝、面茶、炒肝、糖葫芦……色色应有尽有。   年节时分,父母都愿意惯着孩子,小孩儿多求一求,爹妈难道还能铁石心肠吗?少不得买点什么零嘴。那些小商小贩,光这一日的收入,都抵得上平日干一月了。   除此之外,还有唱百戏的、舞枪弄棒的、拉洋片的……以及杂耍皮影戏等等,凡此种种,令人眼花缭乱,看也看不过来。   容真真看着前方围了一圈人,没有一处比那儿热闹,她一时生出几分好奇之心,凑上前去看,可人围得密密实实的,连道缝儿也没有。   她在外头急得团团转,忽听得秦慕叫她:“到这儿来。”   原来不远处有个高台,上面也站满了人,不晓得他是怎样在那样挤的地方寻到落脚处的。   秦慕一手挡住后面的人——不挡不行,只消一眨眼的工夫,这块小小的空间就能给人挤没了,另一只手将容真真拉上来,然后自己跳下了台子。   “你不看?”容真真问道。   秦慕摇了摇头,“上面站不了那么多人。”   这么一说,容真真才发现自己占了他的地儿,她不好意思道:“我下来,你来看吧。”   “不必了。”秦慕拦住她,“我方才已经看过了。”   心心念念想看圈子里耍的什么把戏,可真看到了,容真真心里又怪不舒坦的。   那里头是个杂耍班子,班主是个三四十的中年男子,手底下一班小娃娃,有男有女,最大的不过十一二岁,衣食不周的,养得面黄肌瘦,身量矮小。   这样也罢了,可寒冬腊月的,一个个只穿着双烂草鞋,甚至还有没穿的,赤着胳膊,冻得脸乌青,浑身上下没一点儿热气。   人都在抖了,还得顾着表演,爬竿转碟走钢丝,样样不许有差池。   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被驱赶着钻火圈,身子木僵僵的,不大利索,一个不慎,被圈子上的火燎着了头发,班主一瓢冷水泼下去不算,还用鞭子狠抽了他几下。   容真真看得不落忍,从台上跳下来,口里道:“太狠心了些,这么冷的天,挨了这么一顿,还熬得过熬不过?”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曼曼掏粪工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秦慕听了她的话,叹了口气,“这是班主故意的,那些孩子越可怜,看客们就越是愿意给钱,这孩子倒出不了什么大事……”   容真真疑惑的看着他,秦慕解释道:“命不硬的,哪熬得到今天?况且班主调|教出一个孩子也不易,真弄出什么毛病来,从头教一个也麻烦,你且看着,等这一波的打赏完了,那孩子就该下去了。”   果然,周围的看客们有心肠柔软的,都摸出三五几个铜子儿丢到盘子里,口里喊道:“别打啦,这孩子怪可怜的。”   等收过赏钱,班主脸上露出点笑模样,“既然诸位都替这小子求情,那便不罚他了。”   话音一落,立马有个半大的小子上来,把浑身湿透的孩子带出了圈子,不知到那儿换衣裳暖身子去了。   人有善心是好事,可有人却利用这善心赚不义之财,若是不发这个善心,那班主也许就不会故意闹这一出,叫那孩子在寒冬里被冷水淋得浑身湿透。   可若真的没人发善心,这世道岂不是更可怕吗?   善也不该,恶也不该,还叫人怎么办呢?   容真真心中郁郁,彻底失了逛庙会的兴致。   秦慕看出她情绪不高,只带着她四处闲逛,看些皮影戏之类的小把戏,渐渐的,她心中也舒散了些。   两人约莫逛到中午,在小摊上解决了午饭,便闲闲散散的准备回去。   忽地,打斜地里撞出一个人来,一把拽住秦慕的袖子,惊慌失措的喊道:“少爷,快回去看看吧,太太杀了人,跳湖了!”   什么?   杀了人?跳湖了?   秦慕一时僵在原地,恍惚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她不是被关着吗?   作为局外人,容真真倒是比他先反应过来,忙推他一把,催促道:“快去,快去,看看人还有没有救,别把警察招来了。”   秦慕听了,立时回过神,连忙往家里奔去。   来找他的,是他日前雇的一位看守他母亲的健妇,专门在秦太太烟瘾发作时看着她,不许她抽大烟。   这回秦太太又发作了,两个看守妇人如往常一般,将她给绑了起来。   许是这种事做了太多次,没有一次秦太太是挣脱了的,两人绑得有些漫不经心,又各自搬了凳子在门外坐着闲聊,并没有亲眼盯着,毕竟烟瘾发作时的模样也怪难看的不是?   但这次,她们为自己的不经心付出了代价。   秦太太挣脱了绳子,拿起放在果盘里的刀,疯疯癫癫的冲了出来,她被烟瘾折磨得神志不清,见有人要拦自己,举刀刺了过去。   她刺伤一人,另一人看着同伴血流如注的模样,吓得麻了爪,不敢拦她。   于是,秦太太就这么跑了出来,她打哈欠、流泪、周身又冷又疼,暴躁得失去了理智,旁人看着她滴着血的刀,都不敢上前。   她自己乱跑着,不知怎的跌到了楼外的大湖里,隆冬落雪,湖里结了薄冰,秦太太撞破了冰层,被刺骨的湖水包围。   她还没来得及呼救一声,水就灌满了她的喉咙,叫她发不出声来,刀从手中滑落,她徒劳的在水中抓了抓,便沉了下去。   往湖底沉去时,秦太太忽然恢复了一点清醒,但为时已晚,再清醒也无济于事了。   只是不知,在这最后关头,回顾起这醉生梦死的一生,秦太太可曾感到后悔。   当初秦慕租小洋楼时,是很喜欢这个湖的,他虽然心里不太待见自己的母亲,却也不愿亏待她,就算给她租房子,也要选个环境好,让人住得舒坦的地方。   谁曾想到,这竟成了秦太太的葬身之处呢?   若是秦太太不曾染上烟瘾,或者不要得寸进尺,逼得秦慕忍无可忍,强制她戒烟,又或者……这条道路上,她有无数个选择,只要有哪一次没走错,就不会面临今天这个结局。   可是,她终究走到了今天。   主家的太太落了水,在厨房里做饭的毛妈听着声儿赶出来,只见一个女佣捂着流血的肩膀哀嚎不停,另一个佣人不知跑哪儿去了,而湖边传来惊慌的呼喊。   在喊什么?   “秦太太落水了!”附近的邻居恰巧碰到秦太太落水那一幕,吓得当即尖叫起来。   毛妈心中惊慌,顾不得受伤的女佣,三两步奔了出去,急切切问道:“是谁,是谁落水了?”   邻居惶恐无措道:“是秦太太,是你主人家。”   毛妈眼前一黑,她看着湖面的窟窿,扯着嗓子大喊:“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可这附近环境清幽,人烟稀少,又值大年初一,大多都出门耍子去了,余下的人中,漫说没有会水的,就是有,谁肯在这时节下水救人?自己的性命还要不要了?   毛妈越喊越绝望,拿着根长杆在窟窿处乱戳,却只是白费工夫。   且说那不见人影的佣人,她跑出去本是想找街上的巡警的,谁知却在附近遇到了主家少爷。   等秦慕叫了人来把秦太太捞起来,她已经没了气,只有一具尸身硬邦邦的躺在地上。   容真真过来低声同他说:“那位受伤的婶子,我已经将她送到医院包扎了,没什么大碍,就是流了点血,养个把月就好了。”   秦慕木然的点点头,容真真看到他这副模样,恐他没有心思料理这些杂事,便又道:“你母亲……总不能就这么放着,还要找人来料理她的后事,今天定是来不及了,过了今天,初五才适宜下葬,你看这个怎么安排?”   “怎么安排?”秦慕迟缓的重复一句,他的眼珠动了动,仿佛从梦里醒过来,“去请治丧的人来,叫人家看着办吧。”   他养了母亲那么久,可以问心无愧的说一句从未亏待过她,如今人都死了,也没必要在丧事上抠抠搜搜。   但同样,他也不想为她大操大办,实在是……不值得。   秦慕说让治丧的人全盘接手,但容真真却不敢真的放手让人家来,这样的日子找人来治丧,本就要狠挨一笔,再放脱手,到底花费多少就没得数了,只好她自己多看着点。   说句不好听的,她都死了两个爹了,见过两回丧事,她那后爹又是专搞红白喜事的,见得多了,容真真对丧事的流程也知晓个大概。   她叫毛妈去买寿衣、寿鞋,还有孝布、善单,又让另一个女佣买两糕三果、长明灯、油灯、香、乌盆、金山银山、童男童女……   她自己急匆匆的去找了小马——也就是她爹的徒弟。   容真真的后爹,赵朋死后,他的徒弟尽都散了,只有小马尽心帮扶过一阵子,但碍于“赵二爷”的威势,他也有心无力,后来便消失不见了。   但容真真知道,小马学着她爹,在帮人办红白喜事,他虽然没有赵朋那样有名气,可操办丧事却不会有差池。   小马初初看着容真真,还没认出来,直到听见那声“小马哥”,才开始仔细打量她。   看了两眼,小马迟疑道:“你是……福姐儿?”   见容真真点点头,他无措的站起身来,神情中带着几分歉疚,“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了。”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问道:“师娘呢,你们过得怎么样?”   容真真眼眶一热,却强撑着不显露一丝悲伤,“都挺好的……其实我这次来,是我一位同学的母亲去世了,想请你帮忙办事,你有空吗?”   小马搓着手,有些尴尬的保证道:“有空有空,你放心,这事儿我一定给办妥了。”   他没有违背自己的承诺,一应事项办得妥妥当当,并且没有多收一分钱,有他尽心,纵然主家少爷只是个十几岁的年轻人,丧事也张罗得规规整整。   在小马的操持下,灵棚建起来,灵堂搭起来,秦太太躺在棺材里,里面放满了她喜欢的衣裳首饰。   她的灵前,是满满的贡菜:倒头饭一碗,馒头五对,金丝供一个,生公鸡一只,还有二荤二素,三酒三茶,筷子五双,果品若干。   单论这些,秦太太的丧事办得不委屈,可唯一与别家不同的是,她的儿子,并没有为她烧纸哭灵,只有几个和尚道士,呜哩哇啦的念着经文,念得抑扬顿挫,像唱歌一样。   也是这些声响,才使这儿不显得那么冷清。   容真真找到秦慕时,他正坐在二楼的阳台上,静默的,不发一言。   楼下的灵堂里,传来念经声与木鱼声,热热闹闹的,而他仿佛与那片世界隔绝开,他自己一个人,存在于另一个世界。   容真真踌躇良久,才下定决心上前安慰他:“斯人已逝,切勿哀恸过度,以至伤损身体。”   秦慕注视着黑夜中的湖面,黝黑的,幽深的湖,埋葬了他的噩梦,埋葬了痛苦的根源。   是轻松吗?是解脱吗?   好像也不是。   “我没想过她死。”他说,“我也与她没有什么感情,她那么恶毒,那么过分的逼迫自己的亲儿子,我一点都不待见她,甚至厌恶到不愿回家。”   “可是,她毕竟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亲人,纵然远离她,不见她,我也好歹知道这世上有个不是牵挂的牵挂,可如今,连这个牵挂也没有了。”   他好像看着那片湖,又好像没有在看,他好像在同容真真说话,又好像没有在同她说,“我伤心,难过,却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我自己,为了如今的我,真正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作者有话要说:   秦太太终于下线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圆c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shine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秦太太的丧事办到初五,就正式出了殡。   出殡的队伍里,有一群半大的小子,都是穷苦人家出身,穿着统一发的齐整衣裳,举着花圈、挽联、白幡,跟在棺木后头走。   他们的脸上并没有几分伤悲,只有等着下了葬发钱的迫切。   这也怪不得他们,死的又不是亲娘老子,那死了亲娘的少爷,也没见流过一滴泪哩。   在哀哀切切的丧乐中,棺材里躺着的那具尸骨,进入深坑,一切爱恨,都在泥土里腐烂,最终化作云烟。   秦慕与容真真并肩站着,亲眼见证着尘土将秦太太掩埋,他们谁也没说话,只静默的看着,心中也许会因此生出些许感慨,可那已经不重要了。   人一入了土,打幡的小子们就算完成了任务,纷纷领了钱,而后轰然散去,只剩下寥寥数人在收尾。   秦慕在他母亲坟前烧了香和纸,又陪着容真真祭拜了她的两个爹,便离开了这里。   当然,这一摊子事还没有结束,秦太太生时,靡费颇盛,她死后,因她的葬礼,又有了许多开支,为她这么个人,秦慕的积蓄耗得罄尽。   他也没为此感到憋屈,毕竟是最后一次为自己的生母花钱,不必过于吝啬。   只是秦太太落湖前,举刀刺伤了人,如今那倒霉佣人还在医院里躺着,于情于理,秦慕得出医药费、误工费、补偿费……   虽然这桩事也有那两个女佣看守不力的责任在,可秦慕也知道,他母亲也不是个叫人看得住的人,这次没有出事,也一定会有下次,下下次。   或早或晚,那一天总会到来。   小洋楼里的家具如流水般拉出去,还有秦太太剩下的衣裳首饰,都从这里消失,换成一百多个亮锃锃的现洋。   秦慕把这一百多个大洋,大多赔付给了受伤的女佣,剩下的作为毛妈和另一个佣人的遣散费。如今,他已不再需要用到她们了。   小楼里变得空空荡荡,数日前还充满着烟火气的地方如今只余满地尘埃,秦慕把东西处理完后,将钥匙交给房东,便离开了这里。   无所谓留恋,也无所谓憎恶。他心中无喜悦,也无悲伤。   到了初八,秦慕没忘记容真真的事,他去报社,将她的稿子投给了一位认识的编辑——卓通文。   卓通文收到稿子一乐,调侃道:“怎么,咱们的大才子也写了文章?”   秦慕答道:“不是我写的,是我一个朋友写的。”   卓通文略略翻了翻,不由发笑:“我观字迹倒像是个女孩子,怎么,是心上人?”   秦慕微微有些不自在:“是朋友……请你帮忙看看,若是合适……”   朋友?   就他这脾气,什么样的人能做他朋友?更何况是个……是个女孩子?   卓通文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但他并未多说什么,真个拿起稿子看了起来。   两刻钟以后,他放下手中一摞稿纸,沉吟道:“在新作者中,这一位已算十分出色的了,行文之间也很有灵气,唯有一点,笔力不够老成,不过这可以练,日后慢慢就好了。”   虽说之前有几句调笑,可卓通文办起正事来,还是很正经的,他仔细想了想,道:“这篇文章,是可以刊在《觉报》上的,我按新作者的待遇来,千字一元五角,你看怎么样?”   秦慕并未犹豫,直接道:“你觉得多少合适就是多少,我自然是相信你的。”   虽说秦慕帮容真真投了稿,可稿费下发还有一段日子,倒是眼瞅着开学日子就要近了,她发了一笔小财。   先是她娘,托人送了一些散碎的毛票来,再是妞子也亲自来找了她,把先前借的钱还了两个大洋。   虽然她们不说,可容真真知道,这是看开学了,怕她没钱交学费。   还有另外一人,来得叫她惊讶,是娇杏。   容真真万没想到,她竟会来找自己。   她一时胡思乱想了起来:是周秀出什么事了么?   娇杏看着她变幻不停的神色,笑得前仰后合:“你想什么呢?是给你送钱来了。”   她把一个手帕塞进容真真手心,嘴里又不甘的嘟囔着:“他奶奶的,我见天儿陪着她,却不见她对我这样好,难道你是她亲妹子7不成?”   容真真拨开手帕一看,啊呀,十个崭新的大洋!   “你怎么送这个来,她……”   娇杏打断她:“在大街上露财?你是怎么怎么活到这么大的?这里不是说话处,还不快请我去喝茶。”   她果然是不客气的,径直去了对街的大茶楼,在二楼寻了个僻静处,与外头隔着一扇大屏风,正好可以说话。   喝两口茶,润了润喉,她才开口:“婉红出来不得,她那样的,妈妈看得紧,倒是我,不上不下,也没几个注意,还能松快些。”   “这我能理解……可送钱给我作甚?”容真真不安得很。   娇杏斜睨她一眼,有点想笑有点想怒,最终化作一个嫌弃又无奈的表情:“钱不就是用来花的,还‘给你作甚’?说是读书人,怎么脑子这么不好使?”   容真真脱口道:“我怎么能花她的钱?”   她的意思,是周秀在胡同里过得已经很艰难了,她怎么能凭空用了人家的积蓄。   娇杏嫌她磨磨唧唧的,不耐道:“给你就接着,她又不想出来,这钱存着有什么用?不如给了你,叫你好好读书。”   见容真真还想说什么,她眼一瞪,发作道:“那你为何要送年货来?你送得,人家就送不得?怎么,瞧不起这脏钱?既然如此,日后就别来往了。”   容真真被堵得彻底说不出话来,只好收了钱,心道:我给她存着罢。   她不说话,娇杏也安静下来,只抱着一杯热茶暖手,眼睛望着窗外的茫茫白雪,神思飘忽,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容真真陪着她看雪,心里却不为这雪景的美而触动,反而想到:这样大的雪,不知能冻死多少人?   “冻死人?冻死了才好!”娇杏愤愤道。   原来容真真竟不知不觉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   只是娇杏为何要这样说呢?   娇杏忽而转头,用一种很复杂,很奇异的神情看着她,慢慢问道:“我听说,昌隆航运的大少在追求你?”   容真真一惊:“你怎么都知道了?”   “哼,我怎么知道?咱们烟花地里,什么消息不知道?凡平京城里出手阔绰的少爷,谁心里没谱?”   她探究道:“胡同里的姑娘都说,席大少从未失过手,你怕是坚持不了多久。”   容真真默了默,答道:“我不会答应的。”   虽说她以前是动过歪心思,想走捷径,可这心思,她已自己给自己打消了。   娇杏方露出一个笑来,她说:“席大少家的门槛可不好过,说句难听的,你这样的出身,怎么能进得了他家的门?看他谈了那么多女朋友,哪个不是三两月就散了?不想被他哄着玩,就离远点。”   她似乎犹不放心,再三叮嘱:“你既走了正道,就一步也歪不得,这世道,走错一步,就再难归正途,别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   说到这儿,她面上似悔又似恨,又含不尽的刻薄怨毒,阴恻恻的,仿佛要将谁吞到肚子里去,“是,我当初是走了歪路子,我去做了丰泉楼的女招待,我贪图钱财不要脸,可我从楼里脱身,拿着钱回乡时,你猜怎么着?”   娇杏的眼眶是红的,但她硬是咬着牙没落泪,“我爹妈拿了我的傍身钱,要给弟弟娶媳妇。要是这样也算了,可我那个死鬼老爹,竟说我既已脏了,不如拿去换些钱来,就把我卖进了榴花胡同!”   容真真看着她,想要安慰,却不知该说什么,娇杏看着她的面容,嗤笑道:“你可别可怜我,我自作自受,这是我该着的,只是你呀,莫走错了道,到时候你多年苦读,尽都白费了。”   一番谈话,说得两人心里都难受,娇杏起身道别:“我不敢在外头耽搁太久,你好自为之吧。”   容真真没留她,她坐在窗边,看着娇杏在门口招了个黄包车,坐在车上很快远去了。   她身段窈窕,纵裹了厚厚的棉袍,也能看得出凹凸有致,可不认识的人见了,只会赞叹她的美丽,又有谁知她是榴花胡同的姑娘呢?   容真真静坐了一会儿,结了茶钱——娇杏虽一直说要宰她,可到底只要了一壶热茶,连个瓜子点心也没点。   而后,她又要回去上班,走进职员室,她的办公桌上依旧摆放着一束红得耀眼的花,梅双依旧在冲她挤眉弄眼,其他男同事此时虽没说什么,可想必私下也多有议论。   就在此刻,她真真切切的感到了深深地厌烦,开始认真考虑起辞职的事来。   但有个人倒比她还先辞。   晚上容真真与秦慕一起下了班,在虎子的豆花摊上吃豆花时,秦慕突然开口道:“我现在已不在昌隆航运做了。”   “为什么?”容真真下意识问道,“你薪资那么高。”   秦慕顿了顿,才答:“我如今开销已没那么大,报社的收入可够我生活。”   容真真一怔,是啊,秦太太死了,虽说没了一个亲人,可秦慕的确消去很大的负担。   然而,秦慕却还有一个原因,压在心底没说。   席大少追求容真真的事,连远在榴花胡同的娇杏都知道了,他又怎么不知道呢? 第58章   他没法说席文毅不好,这是他的前东家,在他快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给了他一份工作,也让他有了喘息之机。   他也没法对容真真有什么意见,他体谅她受的苦,就是走了捷径,也情有可原,她是个积极上进又心软善良的女孩子,不能因为一点错处就抹掉她所有的好处。   可秦慕心里就是怎么想怎么不痛快,作为一个朋友,他不能去干涉容真真的选择,她是个聪明的姑娘,这件事要是真成了,虽有坏处,可好处更是显而易见,她能做出合适的选择。   这么想着,他就成了被关进笼子里的蝈蝈,左右难行,憋闷得慌,只好自己跳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但他依旧说:“以后晚上下班,我还来接你。”   容真真就笑:“我也快辞职了,劳烦不了你几日。”   辞职?   秦慕看着她,似乎有点儿没反应过来:“你不想在那儿做了?”   见她点了头,他低着头慢慢的吃着豆花,嘴角忍不住翘了翘。   半晌,他抬起头,问她:“那你之后想在哪儿工作呢?”   容真真想了想,说:“现在还不急,马上就要开学了,开学就好好读书。”   她看着秦慕,疑惑的问道:“你为什么在笑?”   秦慕一愣,他也疑惑:“我在笑吗?”   容真真诚实的点了点头。   秦慕道:“大抵是因为我很高兴吧。”   不过,又为什么高兴呢?   秦慕想:或许因为是辞了工,不会再像以往那样劳累,所以觉得很轻松。   也或许是看到交好的朋友终究走在了正途上……   捷径易走,正道难回啊……   开学前夕,容真真收到一封信,发信人是进步报社,信中恭喜她的文章被刊登在《觉报》上,并欢迎她再次来稿。   随信附一张可在银行兑48元的钱票。   她把信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还是觉得不可置信,她的手哆嗦起来,眼睛瞪得老大,颤着声一字一句把信念了一遍。   真的!这是真的!   她猛然站起身,跌跌撞撞跑出房门,欢欣雀跃的大喊着:“秦慕,秦慕,我过稿啦!”   此刻她欣喜若狂,脑子里只想着:我过了,我过了,我居然过了。   她心里盛不住那样多的欢喜,急切的要与他人分享。   秦慕含笑让她坐下,提起炉子上的茶壶,那壶里装的却不是茶水,而是温热的羊乳,他倒了一碗,推到容真真身前。   如今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手头宽裕许多,常饮的热水也换成了羊乳。   “我过稿啦。”容真真再次说,她的心里实在有太多喜悦了,满满的溢出来,感染得旁人也忍不住发笑。   秦慕就被她引得笑了,他说:“恭喜了,大作家。”   过稿的消息他一早便知,只是为免出了什么变故,叫容真真空欢喜一场,他就一直没与她说。   但是现在,看着面前这小姑娘,看她那么开心,又后悔没有早点告诉她。   容真真往日虽也常笑,可就算笑着,眉间也总有一抹褪不去的郁色,好像老为什么焦愁着,那愁绪化作一丝丝焰火,在她心间燎烧。   今日今时,她也笑,那笑可与从前不同,明亮得令满室生辉,在这一刻,她已全然忘了生活赋予的苦痛,是最纯粹最无忧的笑颜。   秦慕一直知道她好看,可现在他发觉,她笑起来的样子更好看。   容真真笑声脆脆的,眉眼弯弯的谢他:“谢谢你啦,若没有你引荐,我怎么能在报纸上发表自己的文章呢?”   秦慕就摇摇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与郑重,“你写得好,就算没有我,也能靠才华走出一片天来。”   “你太谦虚,又对我夸赞太过。”容真真眉眼舒展的看着他,“你为我引了路,还鼓励我,给我看文章,再没有比你功劳更大的了。”   见他还有滔滔不绝的趋势,秦慕出言打断:“我们还要继续相互吹捧下去么?”   他们对视一眼,旋即一齐发笑。   容真真快活道:“罢了,不说这个了,我本以为就算过了稿,也只能是千字五毛的档次,谁知卓先生竟觉我那几笔字值千字一块五,叫我得了好丰厚的稿费,我请你吃饭罢,要去哪里吃由你来选。”   一朝得财,她被兴奋冲昏了头脑,以至得意到有些张狂了,待她清醒过来,方觉惭愧,秦慕译书数本,从未与人炫耀,这个现成的例子摆在面前,她怎么好做出这个样子来?   虽这样想,她还是请了这顿饭——并没有去外面吃,而是自家买了些肉和菜,趁着开学前还有空,两人涮了顿锅子。   又过了三两天,容真真去找王主管辞了职。   王主管是万没有想到她居然有一天会说不做了,他惊愕道:“是觉得薪资不合适?这个可以商量?”   容真真摇了摇头,“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工时太长?或者工作太累?”王主管忙道,“这些都能调整,不必急着要走。”   容真真心里大抵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挽留自己,只好找借口:“快要开学了,我没有时间再做下去。”   谁知王主管还不死心,直道:“这个好说,你可以下了学再来,做一个时辰,就给你一个时辰的薪酬。”   听他这样说,容真真又好笑又无奈,再次拒绝:“多谢您厚爱,不过我是真不做了,当初签合同的时候也说明了时限是在开学前,劳烦您批准我的辞职申请。”   王主管多次挽留无果,只好道:“先把申请留下来,我考虑考虑。”   容真真知道他是在拖延,也没说穿,只多说了一句:“希望您尽快批准下来,一旦开学,我就真的没空来了。”   她轻轻合上门,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只留下王主管对着辞职书发愁。   回到职员室,梅双忙上来抱住她的手臂,怏怏不乐的问道:“你真的要辞职不做了?王主管同意了?”   “他还没同意。”   梅双脸上的喜色刚露出来,就听到她继续说:“不过同不同意都没多大差别,我来这儿时就约好了工作时限,就算不同意,我也得离开。”   “唉。”梅双垂头丧气的耷拉着脑袋,嘴里埋怨道,“你干嘛非得走?你走了,这儿就剩我一个女职员了,多尴尬啊。”   容真真安慰她:“我走了,这儿缺着人,一定会再招的,你不必太过担心。”   梅双一点也没被安慰到,依旧散发着浓浓的沮丧气息,“再招一个又如何,多半还是男子,那有什么意思?再说了,我家人本来就很嫌弃我与男子共事,我一向拿你当挡箭牌,告诉他们这里也有女职员……”   “可现在,你一走,我还怎么说?说不定我爸就不许我出来上班了,我妈都在给我寻摸对象了,等嫁了人,伺候公婆丈夫,再生儿育女,就更别想出来工作。”   “谁也没规定嫁了人就不能工作吧?”容真真道,“若是你母亲给你寻的对象思想开明,你或许可以与他商量,叫他让你婚后也能出门做事。”   梅双对此却一点也不乐观,她眉头皱得紧紧的,很烦躁的抓着自己的发梢,显得焦躁不安,“有几个男人愿意让自己老婆去做事的?但凡条件好一点的,都怕别人说自己养不起老婆。就算人家答应了,我婚后难道还能挺着大肚子去工作,谁要我啊?”   她越说心里越燥,拿起桌上的茶杯一气儿灌了半杯水,还是压不住那股闷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自己同自己较起劲来。   容真真蹲下身来,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却不觉好笑,梅双看似是在为没影儿的事担忧,闹嚷嚷的如小孩子一般,可她的担忧真的毫无道理吗?   就比如容真真读的学堂里,好多女孩子,天资聪颖,会读书,有能力,可她们毕业后,大多数的出路也不过是嫁给一个门当户对或者门第更高的人家做太太,至于多年的苦读,不过是为嫁人增添筹码罢了。   想着这些,她心中痛苦起来。   若说梅双的痛苦,是为着自己不明朗的前途,那么容真真的痛苦,则是为了更多的,无法在这个世道实现自身社会价值的女孩儿。   她心中有了强烈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创作欲望。   可她还要先宽梅双的心,“不要这样忧虑,如今的风气已比从前好上许多,你或许能找到真正开明,愿意给你自由的家庭。”   “真正开明的家庭?”梅双苦笑,“又有几个?轮得到我么?倒不如一直留在家里做姑娘呢。”   她叹息数声,自己先把这一段揭过了,“不说这个了,我想问问你,你这回辞职,是因为席大少的缘故么?”   容真真迟疑了一瞬,最终说了实话,“也不全因为他,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实在抽不出时间来做这里的事了。”   梅双很有些惊奇:“我先前以为你只是吊吊他的胃口,没想到你是真的不愿,他家那样豪富,又有权有势,许多人巴不得贴上去,就是拔下一根毫毛,就足够受用终身了,你倒稀奇……”   说曹操曹操到,席文毅刚好来这儿视察,就听王主管委婉的提起了容真真辞职的事儿。   他一时竟觉得颇为有趣,很感兴趣的问道:“人还没走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雨和雪的夢?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对于席大少来说,追求了许久的女孩其实并没有多重要,只是那一次他见到她,发现那张脸特别合自己口味,所以花了些心思。   若说他缺漂亮女人,那就是个笑话了,之所以会追这么久,也不过是他消磨时间的玩乐而已。   当然,玩乐归玩乐,他不强迫人,被人拒绝了也不恼,只是有些好奇:何以这个女孩子能坚持这么久不动心,甚至如今要辞职离去。   为了满足他的好奇心,容真真被请到了办公室。   她非常拘谨的坐在沙发上,席文毅坐在她对面,为她倒了一杯水。   容真真盯着水杯,没有要喝的欲望。   “请不要这么紧张。”席文毅收起了暧昧轻佻的模样,像个熟识的朋友一样亲切自然,“我找你来,只是想问问你。”   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然后很快组织好了语言,“你是因为我这段时间的举动,受到了困扰,所以才辞职的么?如果是这样,你大可不必……”   “并不是。”容真真说,“我只是要回学校上学了。”   席文毅有些惊讶的挑起了眉,没想到她会给出这么个原因,“好吧,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姑且信了。”   “那么请问,”容真真端正了态度,“什么时候才能通过我的辞职申请呢?”   席文毅摊摊手,“随时,不过在此之前,请你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你知道的,作为席家的大少爷,我在追求女孩子这一方面,可从来没失败过。”   说到这儿,他笑起来,“别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问问而已,你为什么就能这样坚定的拒绝我呢?我自问外貌、财富、家世都不输人,待女孩子也很亲切随和,你为什么不肯答应呢?”   容真真看了他一眼,答道:“因为我的路要自己走。”   自己走?   这又是席文毅没想到的第二个理由了。   他有些不敢置信,甚至觉得有些可笑,“我出钱,借势,牵人脉,女孩子们只好好陪我交游,多合算的交易,为什么非要自己走呢?”   “对我而言,谈恋爱就跟听戏、看电影、打牌赌钱一样,是放松身心的活动,我开心了,不介意也让别人开心。”他实在是不能理解容真真为什么要说这个。   “可是,第一,我不要你的钱。”容真真说,“如果没有足够的实力,再多的钱也会失去,我的父亲曾经留给我丰厚的遗产,但我没保住它。”   “第二,虽然你的权势对我来说很有用,甚至是急需的东西,可那并不值得我用自身来交换,我是我最宝贵的东西。”   席文毅不解道:“我并不强迫女孩子,你若做了我的女友,也只需陪我出席宴会舞会,快快活活玩一段日子就能拿着钱离开,并不需要你做别的事。”   “不是这样的,”容真真言语间渐渐坚定起来,“我若走了一次捷径,必定会走第二次,走了第二次,还有第三次,第四次,那我这一生,还能不能走回正途呢?有人曾告诉我,这世道对女子格外严苛,自己不小心走错了,人家就不许你重归正途了。”   她说完这一段,沉默片刻,又道:“不知我的辞职申请何时批下来呢?”   “好吧,看来我们没有缘分,如果你想,现在就可以去领薪资。”席文毅对她道歉,“这些时日多有扰你,实在抱歉得很。”   于是,容真真领了三个月的薪资——这是席大少的意思,作为惊扰她的补偿,她没有推辞,默不作声的领了钱,离开了这里。除此之外,她没有多得一分。   走出大门时,她感到压在心头许久的那块石板卸去了,浑身都觉着松快,她心里想:虽然我曾经差点鬼迷了心窍,但如今终究没有走错道。   身后的大门上写着金碧辉煌的昌隆航运公司几个大字,但从此,她与这儿再不相干。   席大少依然是席大少,他无法理解容真真的思想,放她走不过是他自诩是个有风度的人,他还会追求新的,年轻美丽的女子,而容真真,也将继续朝着自己的方向走下去。   秦慕如之前一般来来接她,见她今日出来得较早,不由有些疑惑。   容真真注意到他的眼神,带着一丝愉悦与释然道:“我今日辞了职,往后就不必来了。”   “是吗?”秦慕的眼珠不由自主的轻微颤动了一下,这是他极力克制自己的表现,这一瞬间,他甚至都来不及想,我为什么要感到高兴呢?   他向来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只是与‘好友’容真真相处时,不会多加掩饰,可这次,他心中纵有惊涛骇浪,面上却下意识的未露分毫,只平静的说:“那真是件好事。”   过于平静,反而有些怪异,可容真真一点也没察觉,朋友之间,岂会处处探究,一点神色不对,也不会刻意去细想。   他们又去吃了豆花。   虎子见了他们,乐道:“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等着,我立马就舀豆花,放多多的辣子。”   他一转身,看到小翠背上背着娃娃,还提着一桶水,慌忙接过手,半是心疼半是埋怨:“说了不要做重活,小心伤着肚子里的儿子。”   小翠心里熨帖,说出的话柔得像三春柔波:“哪里就连水也提不得,总不能看着你一个人受累。”   两口子说着话,看着是极亲密的。   容真真不由问道:“小翠这是又怀上了?”这才出月子多久?   虎子掩不住满面喜色,乐滋滋道:“月份还浅,也不能定,只是去医馆里把了脉,说是多半有了。”   小翠的肚子看起来一点变化也没有,一来月份浅,二来吃的不算好,自然不显怀,有些贫苦人家,就算怀了孩子,也吃不着好东西,三餐都难以为继了,更莫说油水,孩子从母亲的血里吸收不到营养,自然也长不大。   虎子家的条件不算差,他娘也不是个刻薄人,可媳妇怀孕时,也没得什么好东西。   睡在小翠背上的大丫醒了,砸吧着嘴,咿咿呀呀叫唤起来。   虎子手脚利落的把豆花端上桌,就忙里偷闲的去逗孩子,口里打趣道:“大丫,你就要有弟弟了,高不高兴?以后有弟弟给你撑腰,就算嫁了人,婆家都不敢欺负你。”   小翠听了暗自发笑,她是很认可娘家哥哥撑腰这个说法的,她自己就有好几个哥哥,个个都长得挺高大,当初虎子的娘,即陈三媳妇,与她家议亲,不也看在她娘家有靠的份上么?   自她嫁进陈家门,无论是丈夫还是公婆,都待她好,不给她委屈受——虽然婆婆说话不客气,可与虎子受到的待遇相比,那可真是顶顶和善了,而这些,都是因为她有个强势的娘家。   虎子转头对秦慕二人道:“还是得为大丫生两个弟弟。”   说着,他哈哈笑起来,仿佛大丫的两个弟弟已从土里冒出来。   容真真想起自己小时候,一个亲爹,看不起她这个女儿,每每嫌弃她“不是个带把的”,“没用”,“断了香火”,“不如拿去卖了烧两泡大烟”。   那个后爹呢,虽然对她很好,可也时常对她说,“要像个男子一样支应门户”,“将来要招个能干的女婿做帮手”。   似乎从没人觉得女子比得上男子,每个人都觉得女子要天生矮男子一头,要为别人生儿育女,料理家事,还有可能被婆家欺辱,因为婆家天然就对媳妇有管束的权力。   就如梅双,她也认定,若是结了婚,丈夫公婆不许她出门做事,她便不能了。   事实上她也几乎不能了,因为有许多人会说,这个女人不守妇道,嫁了人却不管自己的家庭,许多用人单位也不肯用她——或是天然的鄙视,或是怕引起纷争麻烦。   容真真与秦慕吃了豆花出来后,低声相问:“大丫生得那样可爱,为什么虎子依旧执着于给她生个弟弟呢?”   秦慕很快回答了她的疑惑:“因为女孩子没法挣钱,大多人对女子都很轻视的,就算缺人缺得上了火,也不肯招个女子进去。”   就比如容真真先前在昌隆航运做事,一是有秦慕推荐,二是她自己做得格外出色,人家才肯要她,就算这样,工钱都比别人低。   与她一同做事的梅双,也是因为家里有关系,才能得到这份工作,除此之外,就尽是男职员了。   “女孩子挣不到钱,就没法给爹娘养老,这样一来,谁不想生儿子呢?”秦慕继续道,“再者,挣不到钱,就需靠着丈夫过活,既然要靠着丈夫才能活,怎么能不受气呢?所以才要娘家有兄弟,不然,娘家没个助力,打死都有的。”   容真真想着自己受的那些苦楚,苦笑道:“然而这个社会又容许女子出来挣钱吗?女孩子要有出息,真是千难万难。”   她叹着气,心里难过得很,自己排解自己道:“今日发了薪资,不该这么丧气,还是高兴高兴吧,不如去书店挑两本书,我早想买书了,只可惜一直舍不得。”   于是他们回家途中,便顺路去了书店。   书店靠墙一排架子,上面放着各类报刊,其中就有容真真发表过小说的《觉报》。   她心念一动,去拿了一份来看,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自己的文字,如今正连载到受压迫的工人毛四儿离开油坊,独闯天地那儿。   在她的上面,有大半个版面,写的是另一个故事——《太太》,这个故事文笔老道,引人入胜,与她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容真真很是佩服,忙去看笔名,却是“安娜女士”,是个女子的名字!   这张报纸上,只有她们两个女作者呢。 第60章   书店的老板见她拿着报纸一直看,不由出声阻止她:“我说这位姑娘,你要是想看,就把报纸买回去,你在这儿白看算怎么回事?”   他嘴里嘟囔着:“要是个个都这样,我生意还做不做了?”   他一时念叨着生意难做,买书的人少,一时嘀咕着书商黑心肠,进书价格不便宜,一时又扯到许多人来白看书,把书摸旧了,就卖不出去。   颠来倒去,不过是借着这事发些牢骚罢了。   直到容真真放下了报纸,他才停止了埋怨。   容真真没同他计较,人家不过为了生计,她后爹赵朋也是做生意的,因此她能理解这些。   她和秦慕各自挑了三两本书,价格都不便宜,店老板见了,脸色这才由阴转晴,他霎时间和气起来,十分殷勤周到的用废纸把书包起来,捆成紧紧实实的一扎。   两人临走时,他还赔着笑:“下回再来买,我这儿的书又多又齐全,便是一时没有,你说一声,我都能进回来。”   前倨后恭,却并不值得发笑,这世上许多人,如果不是有养家糊口的重任在,大概都会显得亲切又和善。   可生活在上头沉甸甸的压着,便使他们不能不“凶恶”,不能不庸俗了。   容真真将书店的一点小风波转眼抛至脑后,她回到家,坐在书桌前,展开一张稿纸,提笔写下四个字——相夫教子。   这是她要写的新小说。   今日见过梅双,见过虎子,见过小翠,她心里像堵着一口气,总是难以平静。   为什么女孩子唯一的路就是嫁人,生儿子,伺候公婆和丈夫呢?   甚至不选择这条路的女子,都是异类,是怪物,令家族蒙羞!   若有女子不想嫁人,想自力更生,会有无数人斥责,因为男主外女主内,古往今来!天经地义!   可这又是哪片天,哪块地说的?   这些最初难道不是被编造出来,用于驯化女子的谎言么?   难道谎言说多了,就能成为真理?   千年百年,“真理”最终让女子被整个社会排斥,以至于只能在那狭窄的方寸之地生存。   这样的世道,是不对的。   锋利的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一行行字迹,一个故事缓缓成形。   在某地,有一赫赫有名的望族,当家老爷姓梅,名庆节,当家太太姓方,名慧敏。   他家生了四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后,方得了一个宝贝儿子。   那四个女儿分别为大姐香玉,二姐兰玉,三姐晚玉和四姐纯玉,宝贝儿子不入姐姐们的排行,起了一个寄托着爹妈殷殷期盼的名字——梅鸿晖。   在这个家中,大姐二姐都已出嫁,都嫁的是门当户对的人家,生活富足,但她们过得并不好。   大姐香玉是个相夫教子的传统女子,一心一意伺候丈夫,孝顺公婆,兢兢业业的打理自己的小家。   然而,因为连着生了两个女儿,夫家不待见这个“不下蛋的母鸡”,公婆丈夫都不给好脸色。   尤其是她丈夫,一个接一个的姨太太纳回家,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家里带,有了一堆莺莺燕燕却还嫌不够,成日里眠花宿柳在外游荡。   最后,他不慎染了脏病,又回去把这见不得人的病传给了一家子妻妾。   罪魁祸首是个男子,倒能忍着羞耻去寻大夫看病,可后院里的女人,藏着掖着还来不及,哪里敢去看大夫呢?就算舍下脸面,也没人愿意为她们瞧这病啊。   没奈何,作为一个女人,要么生熬着,要么遮遮掩掩的同后宅女眷打听所谓的偏方。   几道偏方一下去,香玉的病非但没有丝毫好转,反而更严重了。   二姐兰玉嫁得稍微比香玉差点,但也是书香门第,她并不愿作为一个妻子,一个媳妇一辈子困在后院。   她念过书,有文化,能写会算,还有一份中学教员的职业,所以她结婚后依然要去上班,凭自己的本事养活自己。   为此,她遭到了夫家的谩骂,娘家的反对,还有一些好事者的指指点点,可她将一切都抗了过来,绝不肯退缩。   这样坚定的她,最终却被母亲的身份所击败,她怀了孩子,日渐沉重的身子,以及与生俱来的母性,让她放弃了做自己。   她那同样念过书,有文化的丈夫得意洋洋道:“女人嘛,任她再能跳,只要搞大了肚子,就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她听着这份番话,沉默的流下了眼泪。   梅兰玉终究没做成梅兰玉,她成了妻子,媳妇,母亲,可她偏偏做不成梅兰玉这个人!   因为二女儿那一段叛逆,梅庆节吸取了教训,不肯让三姐四姐念太多书,说“女娃子书念多了,心就野了。”   可晚玉和纯玉天性好学,偷偷摸摸拿了姐姐的书来看,在弟弟跟着家庭教师学习时,也想方设法的听一耳朵。   就这样,到了出嫁年龄,两个女孩因有姐姐们的前车之鉴,都不肯嫁人,梅老爷大怒,把两个女儿关起来,不给水饭,要使她们屈服。   四姐纯玉聪明伶俐,同晚玉出了个主意,关了两天后便假装听话了,哄得亲爹把姐妹俩放了出来,然而当晚她们就收拾东西离了家,自此便开始自己闯荡。   容真真并没有设置老套的结局——让姐妹俩经过一番拼搏后,功成名就,衣锦还乡。   事实上,老三晚玉虽也有一股闯破天的狠劲儿,但她只知蛮干,在这男人掌控的世界里,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若不是有个妹妹拉拔一下,绝对没有好下场。   而纯玉不仅肯拼,还有心眼,会动脑,行事机敏,她在付出比寻常人多十倍的心血后,终于在不肯接纳女人的社会里站稳了脚跟。   容真真这么写,自有她的用意,虽然她不赞同女人应该呆在后宅,唯一的价值就是嫁人生儿子,但她也不能因为自己的这个观点,就大肆鼓吹走出去工作的女人就一定能风光。   须知文字是有力量的,写出来的东西必定会被许多人看到,倘若有几个人看到了这篇小说,受到了触动,凭着一时热血要立足于社会,必定撞个头破血流。   在这样的时代,对女人而言,往往没有所谓的公平,要想出头,必须要比男人更下功夫更有智慧,否则,还不如龟缩一隅保平安。   容真真写字的速度不慢,但写了两千余字后,夜色便已很深了。   她放下笔,揉了揉眼睛,正想去睡时,却看到今日买书时顺带买回来的报纸。   她又拿过那张报纸来看。   那篇她自己写的《榨油记》倒没什么看的必要,毕竟她修改多次,已看过千百遍,促使她买回这张报纸的,正是安娜女士写的《太太》。   那可真是篇难得一见的好文章,虽然只是写后宅十几位姨太太围绕家产的纷争,却把各人的形象刻画得细致入微,其文如行云流水,未有半点滞涩。   容真真原本猜测那安娜女士是不是外国人,可见她用词那样考究,便推翻了这个猜测,毕竟连她这个土生土长的,念过几年书的人都比不得她。   如今国内受西方思想所影响,取个外国笔名倒很常见。   她心里很想认识一下这个了不起的前辈,况且同为女子,必定可以有许多共鸣。   她一遍遍的读着报纸上那几千字,越读就越想认识安娜女士,却苦恼于并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忽然,容真真想到自己发表《榨油记》后,有一些读者写了信来,信被投到报社,然后由报社的编辑又寄给她。   她想到办法了。   她连忙翻了信纸出来,这是她收到读者来信时,为给其中一些人回信,专门去买的上好的信纸,厚实又洁净,写字十分顺滑。   刚刚生出的睡意不知不觉间便消散了,她提笔又写,写要寄给安娜女士的信。   一开篇,她就忍不住将《太太》夸了又夸,从结构到文笔到内容,都无一不精妙,然后赤诚又热切的表达了要交朋友的意愿,忐忑不安的询问是否有资格得到前辈的指点,最后以一堆问题和仰慕之语作为结尾。   洋洋洒洒数千字,写得比她今晚写的小说还多,她本想再写几句的,又怕人家嫌她啰嗦,想想还是作罢。   写完后,容真真把信读了几遍,又生出了重写的冲动,她一会儿觉得自己的字迹不美观,一会儿觉得逻辑不通顺,东问一句西问一句,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的问题简单到有些犯傻,总不能满意。   就在她蠢蠢欲动的想重写一份时,窗户被敲响了。   秦慕在窗外低声说:“已经很晚了,该熄灯歇息了,不要熬夜。”   他方才做完了自己的工作,起身洗漱准备入睡时,却发现隔壁容真真还亮着灯,便忍不住来提醒一句。   容真真应一声:“知道了,你也快睡吧。”   她把信夹在稿子里,不打算再写了,准备投稿时一起把信交到编辑部去,托安娜女士的编辑代为转交。   然而,此时此刻的她,并不知道,真正的安娜女士,与她想像中的并不相同。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收藏涨了好多,是不是被推文了呀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一说 20瓶;千山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安娜女士的回信还要些时日,但容真真投的稿子倒是有了消息。   上回她的稿子是秦慕帮忙投的,可自从过了稿,如今她写的文章就能直接投给卓编辑。   不出所料,《相夫教子》也很快通过了。   上一篇《榨油记》,是她正经写的第一篇小说,有很多不足之处,比方说文笔略显稚嫩,比方说人物塑造单薄——受压迫的工人毛四儿,就写他如何可怜,剥削苦力的老板康富贵,就写他如何贪婪可恶。   人物的性格虽凸显出来了,可未免太过虚假,那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活在纸上的,虚假的浮影,人们看过这个故事,或许会议论几句,却很难感受到真正的触动。   但这一篇不同,梅家四姐妹,是有血有肉的,她们鲜活的从纸上站起来,走到读者跟前,而活人,才能牵动人的心绪,让人叹息,让人落泪,让人愤慨,让人不平。   容真真的进步是显而易见的,有了写作的经验后,她察觉到自己的不足,然后立马就去改正,去克服,将自己的文字打磨得更有力量。   卓通文收到这篇稿子时,几乎是震惊的,这是一篇几乎从一开头就牢牢吸引住他目光的小说,言语精炼,没有一句废话,整篇文有张有驰,情节安排既不过分舒缓,也不太过急促。   如果说上一篇小说是讨了符合《觉报》主旨的巧,再加上矮个里拔高个,才得以在报纸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立锥之地,那么这一篇,就是全然凭借她的实力,真正在这里立足。   从稿费就能看得出容真真有多大的进步,从前的千字一块五,直接涨到了千字三块。   最初容真真只投了两千余字,但卓通文给她安排了一个大的版面,又去信多要了一些稿子,凑成四千,发表出去。   容真真收到了十二块大洋的稿费。   她比第一次收到稿费还要高兴,如果说上次她只是走运,碰巧文章被选上了,那么这次就说明,她是真的有这个才华,可以靠文字养活自己,也可以……养家。   是的,她意识到,她已经有一点点实力将母亲接回来,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容真真去打听了嘉和大道的小洋楼的租金,这里是富人区,住的都是些比较有教养的上层阶级,不过很少有外国人居住在这里,那些漂洋过海来到华国的洋人,自有他们的圈子。   可因对西方文化的崇拜,这里的建筑修得跟国外一样,英式意式法式德式西班牙式……哪国的特色建筑都有,就是没有中式。   然而,虽然外观随国外,名字却是中洋混杂,有洋气一点取作剑桥大楼纽约坊的,也有土一点叫佳美国货安乐楼的,各色的名字都有,不仅有一种诡异的新奇感,也让人觉得颇为有趣。   嘉和大道有金楼银楼大商厦,也有粮油酱醋茶铺子,不用走出这里,也完全能满足生活所需。   这里的建筑都十分美观洁净,然而它的房费也对得起它的这份美——一栋普通的,将将住得下五口之家的小洋楼,每月要二十多个沉甸甸的银元,这不是普通人能承担得起的价格。   比方说潘二娘离开赵家,她四年存下的私房钱(大多都是丈夫贴补的),又几乎卖了所有衣裳首饰,加起来才不过两百多大洋,不吃不喝也就能在这儿租十个月,而富人区的开销又很高,真到这儿来,半年都呆不稳。   富人和穷人的生活简直是天壤之别,一个贫苦之家,一家人齐心协力,天冷不敢添衣生病不敢就医,一辈子苦水里泡着,可能才存下百来个银元,可富人一顿饭,都不止这些。   贫富阶级的悬殊,是一般人想都想不到的。   容真真打小就没大手大脚花过钱,她向来很节俭,却肯花这么多钱,在这儿寻一个容身之处,因为穷人和富人,住在两个世界。   在富人的世界里,曾经流传过的关于潘二娘的风言风语,传不到街坊邻居的耳朵里去。   且那些身家丰厚的男子,也看不上潘二娘——毕竟她再美丽,也已经老了,生活又赋予了她太多风霜。   那些男子若想,自然能找到大把大把年轻漂亮的女人,她们化着精致的妆,烫着卷曲的发,有着丰盈美丽的胸脯,肌肤散发着温热的香气,这是一种鲜活的美丽,一个干枯的老女人怎么比得上呢?   那个面容光洁,肤色白皙,骨肉柔腻的潘二娘,已消逝在时光里,除了讨不着老婆,只要是个女人都稀罕的穷人,没有别的男人能再打她的主意。   既然男人不打她的主意,他们的太太自然不会对她有什么恶感,况且一个自诩有教养有身份的女人,是很忌讳在背后对人说三道四的。   我们常能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穷人因为穷,往往会做出许多诸如坑蒙拐骗这样的恶事来。   及至稍微富裕一点,有些恶人的恶毒程度更为加剧,因为过上了优越的生活,就绝不能使自己落入不堪的境地,因此他们要用更酷烈更毒辣的手段来剥削,来抢夺,就像一条条时刻准备着从哪儿撕咬下一块肥肉的疯犬。   若是更有钱些呢?   金钱会给予他们良好的教育,教会他们文明,教会他们体面,在这种教育下,即使作恶多端之人,也文质彬彬得像个真正的绅士。   所以,对于容真真母女俩而言,这里是个适合居住的安全地方。   容真真不怕花钱,钱是让人过得更好的一种东西,如果它起不到这个作用,那它就是废物而已。   她下了这个决心,甚至连房子都看好了,就非常高兴的去找她的娘,迫不及待的要对她娘说:“你可以出来,和我住一起啦!”   容真真到老丁馒头店时,看到她娘正抱着一个装满馒头包子窝窝头的大筐,上面盖了厚实的白布。   她抱得很吃力,而且要抱着这大筐,走很远的路送到码头上去。   码头上的工人干的是苦力活,吃得多,小工吃掺有砂子的杂面窝窝头,大工吃粗面馒头,监工则吃有肉有菜的包子。   老丁没把潘二娘当女人,他把她当作个壮年男子来用,这样的苦活累活,他是不肯冒着刺骨的早春寒亲自去做的。   他才不管潘二娘那小脚走得有多辛苦——就算后来放了脚,骨头也变了形,使不上劲儿,多走几步,脚趾就被磨得稀烂。   潘二娘不是不痛苦的,可她得咬着牙活下去,她还没看着女儿出息呢,人活着,才有盼头。   容真真看着她小脚颠颠的模样,像有根烧红的针在下狠劲往心上扎,痛得她流出血来。   她口里喊着娘,三两步跑上去,接过了那大而沉的筐。   刚一入手,筐子就砸得她险些站不稳,它实在太重了,不是一双拿笔的手能搬得动的。   但容真真咬牙没松手,她娘可是天天搬这么重的东西呢。   潘二娘被这横空里伸出来夺筐的手唬了一跳,下意识要抢回去时,才发现来人是谁。   “福……福姐儿?!”日夜思念的女儿出现在面前,她反而有些不敢相信,“你怎么来了?”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是不是没钱交学费?娘现在身上没有,等会去借来给你。”   容真真忙道:“我不是为这个来找你,等会儿送了货,我细细与你说。”   “先把筐子给娘,你读书人手腕细细的,拿不动。”潘二娘心疼女儿,要伸手去接过来,却被容真真闪身避开了。   容真真憋得脸颊通红,依然不放手,“没事,我拿得动。”   潘二娘带着她到码头,急匆匆的把筐交给管饭的监工,就离开了那里,容真真甚至没来得及多看周围一眼。   因为潘二娘说:“这地方乱的很,女娃娃不要多呆。”   容真真觉出潘二娘有些变化,从前她连门都不敢出,如今也能到这种地方做生意了么?   送了这趟货,容真真要带她娘去小饭馆里吃饭。   潘二娘作难道:“娘身上实在没有几个钱了,去外头的摊子上吃碗面罢?”   容真真道:“不用你给钱,我有,再说这外头也冷得厉害,一碗面端出来,吹一股风就冷透了,吃了胃不好。”   初春的风实在厉害,她刚刚搬着筐子走了一路,手冻得乌青,她娘的手也一样,且因为穿得单薄,还生了冻疮。   “你哪里来的钱?”潘二娘忧心忡忡道,“还要留着钱读书呢,怎么能乱花?”   “你放心,是我自个儿挣的。”她硬把娘拉了进去。   饭馆里可暖和多了,伙计是老板的儿子,过来问她们吃什么。   容真真点了羊杂汤,甜烧饼,还有两荤两素,她还想再点些什么,回过神的潘二娘忙按住她,“不要点了,浪费钱。”   “不浪费,好不容易一起吃饭,咱娘俩吃点好的。”容真真主要是心疼她娘,瘦得皮包骨头,全身上下加起来也没二两肉。   可潘二娘心疼钱,坚决不让她再点,容真真只好收了手。 第62章   其实这种小饭馆里的菜,就算再好,也好得有限,两个荤菜说是带荤,其实也清汤寡水的。   一个豆腐炖鱼,大半是豆腐,一点子鱼肉还不新鲜,一个酸菜炒肉,里面的肉少得可怜,几乎能用一只手数出来。   潘二娘很久没沾油荤了,老丁并不把她当正经老婆看,充其量只是个搭伙过日子的人罢了,所以对她并不好。   再者,他要攒钱给自己的傻儿子讨老婆,手里捏得死紧,人家都说他冷水烫鸡——一毛不拔,再没有比他还抠门的人了。   跟他过日子可不容易,他绝不肯为旁人花一分钱,潘二娘多吃一口,他都要嫌弃,有什么好的,要么他自己吃,要么留着傻儿子吃,他年纪大了,想再生一个也有心无力,可不得把自家独苗养好了?   至于潘二娘,那不是老婆,是外人。   老丁家有一个柜子,专门放米面粮油,柜子上有锁,钥匙他随身带着,只有煮饭的时候,才亲自开了锁,称好要用的米面交给潘二娘,还时时到厨房巡视,以免她偷吃。   老丁父子吃的与潘二娘不同,潘二娘吃的那种面,就是做窝窝头送到码头上的那种面,里面全是硌牙的砂子,有时甚至还是生了虫的陈面。   他们家是做馒头的,不缺面粉,可那些白面从来都是潘二娘吃不着的,就是要做店里卖的馒头,老丁都要亲自数了做出来的馒头个数,以防潘二娘私下昧了一个半个。   他已经抠出了境界,在这样一个人手底下,潘二娘做得多,吃得少,因为长期没吃肉,她有时闻着人家熬猪油的味儿,都想端着锅喝一口滚油,她是真的馋肉啊。   可她现在是个当娘的,既然是娘,便没法不顾着儿女,母性压倒了对肉的渴望,她用筷子夹下了鱼腮下最细嫩的一片,却没放到自己碗里,而是夹给了女儿,“好孩子,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读书。”   容真真又给她夹回去,“娘,你吃。”   潘二娘再夹回来,一筷子鱼肉,她们却互相推让,仿佛那是什么龙肝凤髓。   如是者再三,容真真无奈道:“再推下去,菜都冷了,你还是快吃吧,以后咱们又不缺肉吃。”   潘二娘不禁疑惑道:“这又是什么说法?”   容真真没回答,只催促道:“先吃饭,吃完了再说。”她怕自己说了,她娘就无心吃饭了。   这顿饭吃得有点艰难,但容真真心里却很甜,潘二娘一块肉渣也要挑给她,一口汤也要让给她,这让她觉得,自己是被娘疼爱着的,就算分开这么久,娘依然是她的娘。   等吃完了,潘二娘又问道:“你找我到底是要说什么呢?”   事到临头,容真真反而不敢轻易开口了,她踌躇半晌,才说出口:“娘,你愿不愿意离开现在的家,同我住在一起?”   她先前明明是很有信心的,觉得只要自己说了,娘一定会答应她,可话一出口,却忽然没什么底气了。   她有些慌张的为自己增添筹码:“我现在能挣钱了,能挣很多钱,可以养得活一个家了。”   容真真说着,把剪下来的报纸和报社汇来的钱票拿了出来,期待的递给她娘,“你看,你看,我能挣钱了。”   潘二娘认不得字,只认得钱票,她看看票子,又看看报纸,有些尴尬道:“福姐儿,你是知道的,娘认不得字……”   容真真这才反应过来,娘不仅认不得字,也不识数,所以看着那张钱票,才没什么反应。   “娘,这报纸上是我投的稿子,钱票是我的稿费,前后两次加起来一共六十元。”   潘二娘大大的吃了一惊:“啊呀,怎么这么多?”   容真真解释道:“我前一次投稿,千字一块五,投了三万多字,一共有四十八块,后一次写得好些,千字三块,有十二块,所以有这么多。”   潘二娘惊呆了,她喃喃道:“我的儿,你如今出息了。”   恍惚片刻,她几乎是双手将那一叠剪得整整齐齐的报纸捧起来,像捧着什么圣物一般,且笑且哭:“儿啊,你出息了,你写的字能见报了。”   一滴大大的眼泪砸在报纸上,她慌忙伸手去擦,眼泪却把报纸打湿了,晕染开一片水渍。   潘二娘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一般,惊慌失措道:“福姐儿,你快收起来吧,都是娘不好,把你的字打湿了。”   容真真宽慰她:“没事,只是一张报纸,就是烧了也没关系。”   “这怎么好,这怎么好?”潘二娘不安道,“这里一千个字就值三块钱呢。”   容真真哭笑不得道:“再是值钱,一张报纸又值什么?若是弄坏了,再买一张也花费不了多少。”   潘二娘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来,极珍极爱的将一叠报纸包起来,口里说:“福姐儿写的字,不能坏。”   从始至终,她对容真真说的千字三块的文章没有半点怀疑,在她心里,她的女孩儿就是这么能干。   容真真再次道:“娘,你看,我能挣这么多钱了,你就跟我一起住吧,别留在丁家受苦了,你给他们当牛做马,却吃不饱穿不暖,可同自己的女儿过日子,却可以享清福啦。”   她怕娘拒绝她,恨不得许一千个一万个诺出来,好证明自己的能干,孝顺。   可潘二娘根本没有关注这些,她沉默一会儿,带着一点难堪道:“福姐儿,你如今有出息了,娘自然很高兴,可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怎么能有一个坏了名声的娘呢?人家会笑话你的。”   “不会的。”容真真握住娘的手,恳切道,“绝对不会的,我们租嘉和大道的房子,不会有流言传到那里去,从前在背后说三道四的街坊邻居,连跟人家的老妈子都搭不上话,我们与他们,已经是不一样的人了。”   “况且,”她带着一点伤心与愤慨,继续说道,“你明明没有做那样的事,是别人起了坏心,才惹出这些事端来,为什么我们要为别人犯的错付出代价呢?他们说三道四,就该他们受罚,却要叫咱们两个分开,这又是哪里来的道理?”   这世间的道理有时可真怪,如果一个人犯了错,那他往往要为自己的错处付出代价,可要是一群人犯错,那他们付出的代价就会很小,甚至不会受到惩罚。   若是犯错的人比不犯错的多呢?那错的就会成为对的,对的反而成了错的,无辜之人受牵累,偏又连个申冤的地方都没有。   你不犯错,就是最大的错处了。   潘二娘又道:“可嘉和大道是有钱人家才住得起的地方,娘这样的人,怎么配在那儿落脚呢?”   容真真心里又酸又疼,她狠咬了一下牙根,才忍住泪意,“娘没有不配,我现在一天写一千字,一个月能赚九十块,住得起那样的地方,赵家也不敢来闹——那样的地方不是他们闹得起的。”   潘二娘依旧有些忧虑:“可不晓得老丁那儿放不放人呢?”   “这你不用担心,”容真真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左右你们没办那一道手续,想走他也拦不住,给他两个钱,就能好好打发了。”   她把所有后顾之忧都考虑得清清楚楚,潘二娘没有拒绝的余地,她很木愣的坐着,粗糙而肿胀的手指不安的蜷缩着。   容真真注意到她一头凌乱的发白了大半,零星几根黑发简直屈指可数,眼圈也黑黑的,下面吊着一对大眼袋,脸是憔悴而枯黄的,她才三十岁,可看上去是真的很老了。   容真真下了决心:若是娘不肯走,我绑也要把她绑走。   良久,潘二娘嗫嚅道:“若是人家笑话你,若是学堂里听说你娘不好,不要你读书了怎么办?”   容真真一贯谦逊低调,可如今为了安她娘的心,不得不绞尽脑汁的夸耀自己:“你放心,我在学堂里总考第一名,人家舍不得不要我呢。”   她努力摆出一个非常骄傲有自信的表情来:“我的编辑来信说我很有灵气,继续努力下去,一定会成为非常有名气的作家的,到时候谁也不敢笑话咱们。”   她说的斩钉截铁,潘二娘本就觉得自己女儿能耐,也就渐渐放下心,她道:“既然这样,我就回去同老丁商量,等我收拾了东西,再出来与你一起住。”   容真真忙道:“你不要单独去与他说。”   她虽然年纪还轻,却晓得很多男人的通病:最听不得女人违逆自己。   虽然她娘算不得老丁的正经老婆,可家里的“财产”长了脚要溜,却是哪个男人都受不得的,万一他气头一上来,动手打人怎么办?她娘那样体弱,怎经得老大的拳头?   她心里下定主意,与潘二娘商议:“你暂且再忍耐一两日,我今日就去把房子定下来,最迟不过明日,然后再雇两个人来帮你拿东西,拿了东西,先收拾着住下来,缺的家具物什慢慢添。”   潘二娘道:“娘没什么东西,不消花钱再雇人。”   容真真却不肯改口,坚决道:“这个不能少,你听我的。”   她看着潘二娘有些心疼钱的模样,又温言软语的撒了娇:“娘,你就依我吧。”   她这个样子,潘二娘又怎么舍得拒绝呢?只好什么都依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才发现我好像上了个什么榜……所以接下来几天会尽量日更的。   另外,谢谢夸我的小可爱,其实我没有你们说的那样好,你们夸得这么厉害,难道是JJ小可爱对新作者有什么天然滤镜?   谢谢你们的鼓励,爱你们么么啾~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明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shine 55瓶;Déjàvu 20瓶;毛毛 1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嘉和大道245号,是容真真和母亲的新家。   这是一栋独门独户的小洋楼,带着一个很小的花园,地方不算大,但住下两个人却绰绰有余。   出门便是百货大楼,还有一个十分干净整洁的市场,可以买瓜果蔬菜,生活很便利。   容真真租下了房子,雇了两个口碑较好的脚夫,他们是一对亲兄弟,一个叫大牛,一个叫二牛。   这对儿兄弟身上的肌肉并不多,但因为骨架生得大,看起来也都是高高壮壮的大汉,足可以拿出去唬人。   她同他们约定好:“我要搬的东西并不多,但搬完之后还请你们帮忙打扫一下卫生,现下先预付一半定金,等完事了,再把另一半给你们。”   她给的钱很多,两兄弟迫不及待的答应了。   但二牛私底下悄悄问他哥哥:“大哥,东西搬得不多,又只打扫一下卫生,我们就能一人拿一块大洋么?”   大牛道:“这不是刚刚议好的,你还来问我?”   二牛挠了挠头:“我就是觉得这活计也太轻省了些,可又给了那么多钱……”   “多?你这傻小子。”大牛嗤笑一声,“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嘉和大道那块可都是有钱人,这点钱算什么?”   二牛感叹道:“跑一回腿,就够咱们花用一个月了。”   事实上,容真真花那么多钱请他们搬东西,并不是钱多烧的慌,而是另有意图。   倒不是在打什么坏主意,也不是要让他们卖命,只是这兄弟俩块头大,可以拉出去壮壮声势。   若是与老丁闹将起来,有他两个在,也能防止那人气极动手,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打起来了,自家也吃不了亏,不然容真真花十倍的高价请他们做什么呢?   因很快就要离开老丁家,去同女儿过日子了,潘二娘心里又是欢喜,又是焦愁,欢喜的原因自不必说,焦愁在于她不知能不能脱身。   老丁为了什么才同她过日子,她心里是清楚的,她这么一走,照料丁傻子的责任又落回老丁身上,店里的生意也少了个人分担,老丁怎么可能会甘心呢?   再一个,说老实话,给一个傻子洗衣喂饭,端屎端尿,着实辛苦,更何况这又不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哪能有多少慈爱之心?   可一想到自己走了之后,这傻子还不晓得要遭多少罪,她又忍不住心生愧疚。   潘二娘想:我要是走了,他拉到身上,谁来给他洗?   照顾了丁傻子这么久,她几乎已经把这个20岁的“大儿子”当成了自己的责任。   她犹记得刚来这儿时,天气很冷,丁傻子穿了厚衣裳,傻笑着坐在那里。   因为是她第一天到老丁家,虽然没有办酒,也算是个特别的日子,所以老丁给儿子洗了脸,梳了头,还换了双新鞋,如果不看他傻笑的模样,远远看着还算体面。   可若是走近一点,就会发现他臭得简直不能让人近身。   衣领上黑得泛出油光,胸前是粘粘糊糊的口水,手指不晓得在哪儿摸了,粘了一手屎。   这些都不算什么,直到老丁给他把衣服换下来,潘二娘才晓得他身上为什么这么臭。   这个傻子,连茅厕都不会自己上!   拉屎拉尿,他从来不脱裤子,不管是站着,坐着,还是在床上躺着,他想拉就拉,偏他又是个傻子,教了也听不懂,只能让他就这么着。   老丁是个男人,而且是个没什么耐心的男人,他再是对儿子好,也没闲心给丁傻子天天换洗,就这么一天堆一天,丁傻子身上常年累月都是臭的。   潘二娘头次给他洗衣裳时,黑褐色的脏物凝结成块,抠都抠不下来,后来她用碎布头做了两块尿布,总算免了天天洗脏裤子的活计。   可丁傻子还是时常把身上弄脏,潘二娘不能对着个傻子发火,但她又确实累得直不起腰来,谁耐烦做完一天的活后,还得摸黑给别人的儿子洗衣裳呢?   她做梦都想摆脱这一切。   可当这个梦真的要实现时,天生的柔软心肠又让她备受折磨,这个生来就痴傻的,比她小不了几岁的儿子,是真的可怜啊。   昨日潘二娘与女儿分别后回到家时,已经是下午了,馒头店下午的生意不大好,老丁坐在蒸笼前,借着一点余温暖身,这样就不必再烧火盆,也能省些炭。   见她回来,老丁皱着眉咕哝一句:“怎么捱到这么晚?”   潘二娘心里有些紧张,不知道该编个怎样的谎来。   然而老丁也不是真的要追究她晚归的原因,只是很不满的说:“宝儿的褥子弄脏了,你还在外面不回来,难不成要我去洗?”   潘二娘没有多说什么,她沉默着,去楼上给丁傻子收拾。   丁傻子一身脏物,趴在炕上,见潘二娘进来,就嘻嘻傻笑,口水从嘴角流下,拉出一条长长的透明丝线。   他的眼神永远是懵懂的,他的神情永远是天真的,他好像除了傻笑和制造麻烦,就几乎没有别的作用了。   单从外表看起来,他是多么无害的一个人啊。   可就是因为这份永不开窍的懵懂,潘二娘得在滴水成冰的夜里,摸着冷水给他洗脏衣裳,得在自己还饿着肚子时,先给他喂饭,若是让他饿着了,他就要摔东西,就要挥舞着手臂打人。   他给潘二娘带来了那样多的痛苦,可她得忍着他,因为他是个傻子,正常人不应该和傻子计较。   可正常人就该忍受这一切吗?   潘二娘看着这个傻子,她想:他是没错的,谁愿意生来就做个傻子?可我难道就有错吗?我难道就该因他受苦受难吗?   她找不到答案。   她把傻子哄下炕,把床上被汤打湿的被褥拆下来——中午她没回来,丁傻子自己端着饭盆吃饭,自然就出了状况,这会儿她回来了,老丁也没说留了饭,只叫她来洗被褥。   潘二娘又将丁傻子身上的罩衫脱下来,给他换了件新的——亏得她专门做了几件罩衫,不然这一身上下,不都得叫她来洗?   想到是最后一天留在这里,她强拖着腰酸背疼的瘦弱身躯,把里里外外该浆洗的浆洗了,该缝补的缝补了,破了的窗也用纸糊好,开了的墙也用泥糊一糊。   潘二娘一直忙到半夜,才满脸疲惫的去歇息,她晚上只啃了两个窝窝头,加半碗白开水,还做了这么多活,现在已是又累又饿,肚子里空荡荡的,脚底下轻飘飘的。   她正要去吹灯,听见老丁半笑不笑的说了一句:“往日里总喊累,我今天看你倒很是做得,先前莫不是在装?”   潘二娘手一顿,她本想回两句,却又觉得没必要,反正明天就要走了。   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就能包容老丁的任何言语了。   灯熄灭了,屋内陷入了黑暗,已经累了一天了,可潘二娘却没有睡意,她看着墙上那方小小的窗,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她却怎么也看不够,仿佛那是什么极可爱的,让人欢喜的东西。   老丁父子都打着震耳欲聋的鼾,以往她不喜欢这样的鼾声,因为声音老吵得她睡不着,可她现在却没有丝毫反感。   很快就要离开了,很快!   她看着窗外透进的浅淡光影,宁静而安详的睡着了。   第二天,她也照常起来,揉面开火,张罗生意。   天还没亮,她就一边揉着面,一边焦灼的盼望,盼望着福姐儿到来。   明知现在还太早,可她控制不住自己支着脖子往路口张望。   盼啊盼啊,那道熟悉的,让人爱也爱不完,疼也疼不够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霎时间,她几乎要忍不住脱口喊上一声,可声音被堵在嗓子眼里,叫她喊不出来,只有上下牙激动得咯咯打架。   她猛然站起身,带倒了身下的凳子,老丁被她的动静引得抬头来看,见到容真真,有些不快的撇撇嘴:“年初才来了一趟,现在又来。”   他以为容真真是来“打秋风”,因此格外不待见她。   容真真不以为意,甚至微笑着叫了一声“丁叔”。   她说:“丁叔,我过来收拾我娘的东西,要打扰你了。”   老丁有些懵:为什么要收拾东西?   不待他反应过来,容真真就把大牛二牛招呼进来,她问潘二娘:“东西收拾好没有。”   潘二娘忙道:“收拾好了。”   她昨天里里外外忙活的时候,就顺手把自己的东西收了起来。她的东西并不多,全部加起来也不过是几件衣服。   见几人要上楼去,老丁忙拦下他们:“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容真真灿然一笑,冲他解释道:“都怪我没说明白,我这是接我娘回家去,所以要把她的东西拿走。”   老丁霎时恼怒起来,他简直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火冒三丈的厉声呵斥:“谁说她要回家去,我不同意!”   他转头面向潘二娘,大声指责道:“老子给你吃给你喝,哪点对不起你?你竟然要走?”   他的面容是那样凶恶,潘二娘有些发怯,容真真本想开口为她助威,但她只退缩了一瞬,便坚定道:“我为什么不能走,我又不欠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说、拂杨之忆、Déjàv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tempm 10瓶;土豆饼、琪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我一点不欠你的。”她这样说道。   “我虽然吃了你家的米,可我也做了活,我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我凭自己劳力吃饭,一点也不亏欠你。”   是啊,我亏欠他什么呢?潘二娘在心内自问道。   我给他家洗衣做饭,张罗生意,我一个女人家,当两个男人来用,一家子的生计,都靠我来操持,我没白吃过一粒米。   老丁怒火中烧,伸出蒲扇大的手,冲着她的脸就要扇下来,然而这手却被架在半空中,动也动不得。   容真真花大价钱请来的脚夫,终于有了用处。   其实在平京,想找个专门的打手很容易,可她并没有这么做。   一来她只是为了顺利把她娘带走,并不想把老丁揍一顿,二来请打手价钱高,不划算,另外打手真说起来,也就是写刁毒狠辣的地痞流氓,她担心人家看她们两个弱女子,要欺负她们,那不是引狼入室吗?   可请脚夫就不同了,危险性低,价格便宜,能帮着搬家,还能起到震慑作用。   老丁被拦住后,脸色涨得紫红,这么冷的天,他愣是气得耳根子都冒了热气。   容真真原本也有他动手的心理准备,可见他真动手了,心里又气得厉害,她上前一步,把她娘拉到身后,强忍着怒火讽刺道:“丁叔做什么打人?若是打起来,把你给打伤了,咱们可不负责给药费。”   一提到药费,老丁的脑子就清醒了许多,他晓得真打起来了自己铁定要吃亏,他怎么打得过两条大汉?只能硬生生把这股邪火憋到肚子里去。   老丁就是这么个人,人家稍微软些,他就要欺压两分,人家比自己强些,他又看得来脸色。   可他嘴上却不肯服输,没什么底气的瞎嚷嚷:“我就知道这婆娘心野,不是个过日子的安分人,嘿,老子捡了个没人要的破鞋,居然还……”   话还没说完,容真真就打断了他:“丁叔,你说话可得注意些。”   “怎么着?”老丁眉毛直立着,梗着脖子,气势汹汹的模样,他攥了攥拳,却并不敢挥出来,“小破鞋也敢来管老子?”   被女儿护在后头的潘二娘忍不下去了,骂她可以,可骂福姐儿,就是不行!   她把容真真扯到身边,怒道:“老丁,福姐儿就是个孩子,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好这么骂她?”   老丁一看到这婆娘就来气,他嗓门老大,仿佛这样自己说出的话就能变得很有理,“呸,不是这小破鞋撺掇,你敢动这个心思?不愧是烂肚皮里爬出来的贱种,老子今天要叫街坊邻居们来评评理,看你们娘俩,是不是一对破鞋!”   “你去叫!”容真真火气上涌,出言呛道,“就叫人家好好说道说道,你一个靠着女人养的老货,凭什么叫我娘跟着你!”   她不待老丁回声,又破口大骂道:“我娘自来你家,家务是她操持的,生意是她张罗的,一日三餐,她还得把碗递到你手上,你好大的脸面。”   她早就对她娘在老丁家受的那些苦感到极为不满,今日索性都发泄出来。   潘二娘气得手都在哆嗦,她也说:“老丁,你有本事,你去叫邻居们来,让他们看看你的笑话,说你老丁,生了个傻儿子,绝了后,还没婆娘愿意跟着你。”   她含恨又催促一声:“你去叫啊,我是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人家说什么我也听不到,但你又能搬哪儿去?你是要在这儿住一辈子的,你愿意听这些闲言碎语,就去说吧。”   她们这么一通怼下来,老丁还真拉不下脸把这事儿闹出去,骂又骂不得,打又打不得,他忽然哀嚎一声,放声大哭道:“老子前世里造的什么孽,怎么就遇上个这么不规矩的婆娘!”   他这厢里哭着,丁傻子盘坐在大摇椅上,傻笑着看戏,他张着嘴,发出“嘿嘿”的笑声,口水又流了下来,滴在胸前的口水兜上。   要是老丁继续骂下去,潘二娘还有话说,可他们父子俩,老的痛哭,小的傻笑,她怎么也骂不下去了,甚至还有些心虚气短,感觉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但容真真却没被老丁这副样子糊弄住,她说:“丁叔作出这个模样做什么?你和我娘本来就是搭伙过日子,难不成还不许人家散伙了吗?再说了,你占了这么久的便宜也得了,还想一直占下去?”   老丁不理会她,他晓得潘二娘心肠软,才半真半假的哭一场,这会儿他逮着潘二娘哭诉道:“你要是走了,宝儿怎么办?谁来给他喂饭,谁来给他洗衣?这娃惨啊,生下来就憨憨傻傻的,再没了娘,可怎么过?”   丁傻子歪着头,又嘿嘿一笑。   容真真听着他这番唱念做打,心里更是来气,还洗衣喂饭?我娘难道是你家的老妈子不成?   可关键是潘二娘还真面露不忍,容真真早知道,她娘就是个心肠软到没边的,就因为这个,不知道多吃了多少苦头,偏她又不长记性。   容真真防着这一手呢,当下她扯着娘的袖子哭:“丁叔的儿子再惨,也还有个爹,可你要是留下来,我就没娘了,我一个女孩子,本来就活得很难,再没爹没娘,不是比他更惨吗?”   她哀哀切切,十分可怜,“娘,你别不要我。”   别人的儿子再可怜,也比不过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亲骨肉,潘二娘就是有再多的怜悯之心,也得先顾着自己的女儿。   老丁忙道:“你舍不得你娘,我又不拦着你来看她。”   他忽然又打起了主意,“我娶了你娘,你也算我半个女儿,一家人又何必分开?”   他转头想劝服潘二娘:“福姐儿多个爹难道不好么?”   容真真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他这个主意倒是打得精,以前怎么不说把自己当女儿?现在估摸是看她这副样子,觉得她发财了,有钱了,才想着要来占便宜。   潘二娘看了丁傻子一眼,忽而打定了主意:不能叫福姐儿摊上这么一个负担,若真成了一家人,福姐儿就得一直被吸血,就是日后议亲,人家听说她家有个傻子兄弟,都要看低她几分。   她不同老丁说话,只对女儿说:“咱们收拾了东西走吧。”   老丁还不肯放人,容真真站到他面前,直接了当跟他讲:“我给你十块钱,你不要再拦。”   十块钱,它有时候很重,有时候又很轻,潘二娘被半卖半送作容家小媳妇时,身价十块大洋,如今也是这么些钱,便能让老丁放弃留下这个老婆。   近年来因为年龄合适的女子少——主要是生下来爹妈多半也不要,不知有多少女婴出生当天就溺死在尿桶里,所以娶老婆的彩礼越来越高,比之十年前翻了十几倍。   老丁的傻儿子是娶不到老婆的,只能买一个,起码得要百来个大洋,老丁一个开馒头店的,哪里买得起,眼看着买媳妇的价钱一年高似一年,自家攒的钱越差越远,他心里也慌得很。   十块钱,已经足以让他放弃那徒劳无用的挣扎,而这个钱,只够容真真交半月房费而已。   容真真给了他现银,实心实意的劝了他一句:“既然收了钱,丁叔就不要在外面乱传些什么闲话,且不说你自己要受到怎样的耻笑,便是让我知道了,也一定会请人打折你的手。”   她言语是那样轻柔,面上既不笑,也不哭,既不恭顺,也不狠厉,就像是平平常常在说话一样。   “人家都爱说些撕了嘴断了腿之类的话,我不说这个,丁叔是靠手艺吃饭的,儿子又是个傻子,若是再折了手,应该会饿死吧?”   老丁一言不发的收了钱,半个屁都没再放。   他没有那个钱去找人报复潘二娘母女,但容真真有,她当然不会真的去打折人家的手,她做不出来这种事,但只要老丁信了就好。   其实她本不想给这个钱,但为免老丁狗急跳墙,连脸都不顾了,在外面诋毁她娘,还是出钱把人安抚下来。   大牛二牛帮忙搬了东西下来,容真真还很和气的招呼了一声:“丁叔,我们走了。”   她雇了辆黄包车,同她娘坐在车上,潘二娘还一直回头张望,她当然不是舍不得老丁,只是可怜丁傻子,直到她们走时,那傻子还在笑呢。   容真真对她说:“娘,我晓得他很可怜,可是,我们也很可怜啊,咱们还是先可怜可怜自己吧,若是有余力,再去可怜别人。”   如果老丁对她娘很好,说不定她根本不会提出要带娘走,看在娘的份上,再认下一个爹,再负担起一个傻哥哥,也不是不可以,可老丁父子,并不适合做家人。   丁傻子是可怜,但她没办法去管他了。   潘二娘紧紧握着她的手,像是叹气般说了一句:“娘知道。”   她们一路再无言,很快到了嘉和大道的小楼。   潘二娘看着那精致的,美丽的,她曾经只远远看到,却根本不敢走近的小洋楼,感到了拘谨和局促。   容真真挽着她的手,轻轻对她说:“娘,以后这儿就是咱们的家了。”   潘二娘呼吸有点凌乱,很没有底气的说:“怎么是这么好的房子?房费怕是不便宜?”   “一个月二十块呢。”   “哎呀,怎么这么贵?”潘二娘被这个数字吓到了,“咱们还是去把房子退了,重租一个便宜的。”   “没事,这儿的房子虽然贵,但是周围安全,街上的巡警也比别处负责,再说了,你难道忘了么?我现在能挣钱了,不缺这点房费。”容真真带着她娘进去,指着二楼的主卧道,“这是你的房间,你看喜不喜欢?”   潘二娘被轻轻推了进去,这间屋子是最早被收拾出来的,中央是一张很大的欧式实木雕花床,上面铺了很柔软的被褥,房间内还有一个精致的梳妆台,上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摆放。   但她已对自己住这样的房间感到十分不安了,容真真没有再多说什么,住得久了,自然就习惯了。   这时,大牛二牛两兄弟在门外说:“太太小姐,我们已经收拾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灿嘻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螺蛳粉一生推 10瓶;十二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容真真道:“娘,你先歇着,我出去看看。”   大牛二牛已经把楼上楼下大致收拾了,她四下看了一眼,觉得还算不错,便结了工钱,打发了他们。   这回她交了三个月的租金,一共六十块,刚好把这段时间挣的稿费花完,又挪用了一部分存款,用以雇人和打发老丁。   虽然花了这么多钱,可容真真觉得是值得的,钱比人重要,如果空留一大堆钱,却让活人过得不开心,那留着钱又有什么用呢?   只是现在手头紧,她只给她娘新添了一些必要的衣裳,至于家具,得等经济宽裕了再慢慢来。   搬家的当晚,容真真留下来和潘二娘一起睡,可第二天,她得回学校去。   她这一走,潘二娘就得自己留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纵然是自己家里,可她依旧是不放心的。   早上吃过潘二娘早起去买的馒头后——刚来这里,米面都还没来得及去买,只好买现成的来吃,容真真对她娘说:“我今天要去上学,托了邻居钱阿婆照顾你,若要出去买东西,可以请她相陪,家用放了十块在枕头下,先暂且用着,不要太节省,等我散了学就回来。”   钱阿婆看着是个慈和的老太太,所以她请了钱阿婆帮忙,可到底相处不多,不敢过分轻信。   因为惦记着她娘一个人在新家,容真真在学校里便有些心神不定,但她好歹也这么大个人了,不会轻易把心思表露在面上,挨着她坐的女同学都没看出来,反倒是与她相处得久一些的秦慕看出了端倪。   他觑了个空当询问她:“你先前说要把你娘接出来,还顺利么?”   容真真脸上露出点笑模样,她嘴角微勾,显得心情很好的样子,“现在已经安顿好了。”   秦慕道:“那便好,我看你似乎有些发愁的模样,还担心有什么变故。”   随着他的话,容真真的笑意消失,真的发起愁来,“虽然没多大波折,但我娘一个人住在那儿,我也不放心。”   “你不打算回去住?”秦慕问道,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儿紧张。   容真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察觉这一点,不过就算察觉了,估计她也不会多想。   “这几日当然要天天回去,可这却不是长久之计,回去一趟起码要三刻钟,我想着还是读书的时候住在学校里,等周末再回家。”   可这样一来,潘二娘就得一个人住着了,先不说安全不安全,就光是成天没人说话的寂寞,就令人很难忍受了。   如果家里多个人,就算一天说不上一句话,也会觉得热闹许多。   容真真不认为按时给生活费就算孝顺,要是她把娘接出来,却不让她过得舒心快活,那她这样大费周章又有什么用呢?   班级里的同学也不是没有住得远的,可人家要么在学校周边有房子,家里派了信得过的佣人来伺候起居,要么天天有司机开着汽车来接,和她的情况到底不同。   要是坐黄包车回去呢,虽然干这一行的车夫都是跑惯了的,可拉着个人,并不一定比她自己走快上几分,只是白花了钱罢了。   因此,容真真在这里左右为难,要是不回去,她要担心,要是回去,天天花那么长时间在路上,她又觉得不妥。   思来想去,她忽然想起两个人。   “嗨呀,我怎么给忘了。”她一拍脑门,终于想到了主意,“妞子上班的那家医院不是在嘉和大道附近么,叫她搬过来,还比住胡同里近些。”   正好还有空房间,妞子姐弟来住完全够了,潘二娘又是他二人的干妈,如今他们除了这个干妈,也是无亲无故了,两家人口都少,凑在一起,倒能热热闹闹的织起一个大家庭来。   就是潘二娘在老丁家时,她顾看自己亲女儿都难了,还是没有与妞子他们断绝联系。   虽然比不得亲女儿那样,刮了自己血肉也要贴补,可做衣裳做鞋也没缺过他们的,偶尔还攒两个钱,买些糙米糙面送过去。   而妞子和小毛儿也是知恩的,虽然小毛儿腿还伤着,家里开销大,可也没忘了时时探望,若有个菜干什么的,也惦记着送一份。   容真真散学后回家,看到她娘坐在沙发上,手里正织着什么,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一件薄毛衣。   她纳闷道:“娘,你织这个做什么?咱们已经够穿了。”   潘二娘笑中带愁,“我请钱阿婆介绍着接了一些活儿,总不能坐吃山空,一个月光房费也二十块呢。”   容真真又笑又气又无奈,几度欲言,又将话咽了回去,最终她叹着气笑道:“唉,我接你出来,是享福的,您就清静自在的过日子不成?非要受累。”   “总得把咱娘俩的嚼用挣出来,免得……”潘二娘知道女儿能挣钱,可说是那么说,钱还没见影,这两天就花了七八十,怪吓人的。   “你操心这个做什么,虽然一时花得多,可来得也快。”容真真费尽口舌劝她,“你想想,你一个月,针线纺织能不能挣上两块?又受累又费眼,但我抽两个小时,琢磨出一千字来,就有三块进账,这么一想,你做这个,划不划算?”   她想了想又道:“是觉得这几日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也不要着急,最多明后日就来钱了,我每周交一次稿,报社也每周给我结一次稿费,这回算算大约有二十一二块。”   说到这儿,她想起周秀那件事,忙和她娘说了。   听到周秀落入胡同里,潘二娘不禁洒下几滴泪,“我记得那姑娘,当初救了你的不是?若没有她,娘不知……”   她哽咽得快要说不出话来:“……娘不知要怎样活,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落到那等去处了呢?”   容真真正色道:“她是我的大恩人,所以我必是要救她的,往后每回拿到的稿费,我取一半存着,等够了数,就为她赎身。”   “那是应该的,这么大的恩德,怎么也是该回报的,也不知那姑娘过得怎么样。”潘二娘又添了份新的忧愁。   容真真给她擦擦眼泪,宽慰道:“她现下过得还算太平,你就别发愁了。”   她见娘还精神不振的样子,故意打趣道:“就算每月存一半出去,咱们花用还是宽宽绰绰的,够吃够喝够交租子,你就别劳累了。”   潘二娘勉强笑了笑,迟疑了一下,又道:“娘知道你的孝心,可娘忙了一辈子了,已经闲不下来,手里做着活儿,心里才静。”   容真真默了默,这倒是个问题,总不能叫娘一个人闷着。   她将白日里就在想的问题抛出来:“我想叫妞子他们过来住,咱们这儿离着仁和医院近,她上班也方便些,现下住的老院子离医院太远,怕是天不亮就要出门。   另一个小毛儿腿还没好全,叫他来住着,既有你照看他,他也能陪着你说话,两相便宜,你觉得如何呢?”   潘二娘喜道:“这自然使得,他两个一个是我干儿子,一个是我干女儿,又没其他家人,就是当亲的来处也合适。”   她絮絮叨叨的说:“娘只生了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叫我每每想起,就很为此发愁,若是有个兄弟姐妹,到老都有伴,我看他们虽然是两个小孩子,都很势弱,但都是好孩子呢。”   容真真连连点头,她心道:若说小毛儿是个品性纯良的好孩子,那倒没错,可妞子……罢了,她对自己人向来都是温柔腼腆的,又肯听劝,细说起来什么毛病也不算毛病了。   潘二娘说了许久,才惊觉道:“看我脑子,一说起话来,就什么也不顾了,捱到现在,你必定是饿了,娘擀了馄饨皮儿,今晚吃馄饨。”   她上午买了东西,下午就幹了皮,调了馅儿,包了一帘馄饨,整整齐齐的码着,锅里还用大骨头和鸡架熬了高汤,此时正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容真真跟在她后头进了厨房,一面走一面说:“若是妞子他们愿意过来,你就先同他们住着,安心调养调养身子,至于活儿,等我再仔细想想。”   潘二娘同她搭着话,揭开了锅盖,更加浓郁的香味似一团怒绽的浮云,要将人也化进云里去。   仔细一看,那汤色清醇鲜亮,不油不腻,一看就知道该是鲜香可口的。   容真真猛吸一口气,赞道:“娘,你的手艺比以往更好了。”   潘二娘见她发馋,先舀了一碗汤给她,才将馄饨下了进去。   容真真捧着碗,轻轻啜一口,那汤清清爽爽的,将“淡”和“香”两个字做到了极致。   她本是个腹中有无数词句,能写出无数好文章的人,此时却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这一碗汤,只一个劲儿说:“娘,真好喝,真好喝……”   说着说着,她悄悄流下眼泪,砸到汤里,为这碗汤增添了几分咸味。   她转过脸,借着喝汤的动作将眼泪擦干净,才拿着个空碗,不好意思的说:“这汤熬得真好,我一个没注意,就喝完啦。”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有一更哦,爱你们么么啾~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16254687 40瓶;小小烦恼 20瓶;毛毛 13瓶;小君、大木木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潘二娘看着她那欢喜满足的模样,鼻子也开始发酸,她忙偏了偏头,口里道:“你要喜欢,娘天天给你熬。”   容真真腻歪歪的伏在她肩上,撒着很久没撒过的娇:“娘熬的汤,天天喝也喝不腻。”   潘二娘被她逗得直笑,先前的伤感也消去许多,她微微动了动肩,笑眯眯道:“别歪在娘身上,馄饨煮好了,咱们快些舀起来。”   锅里的汤咕噜咕噜翻滚着,冒出一个个可爱的小凸起,就像圆圆的香菇一样,白胖的馄饨在滚水中快活的蹦来跳去,此起彼伏,你挨我撞。   等关了火,馄饨们借着最后一股余波跳了跳,就安静乖巧的浮在水面上,等待着进入母女俩的腹中。   潘二娘拿出一个大海碗,舀了满满一碗的馄饨,撒上一把葱花,清亮的汤汁,白色的馄饨,翠绿的葱花,光论其“色”,就足以使人食指大动。   “拿去,这一碗是你的。”潘二娘把大海碗递给容真真,自己也舀了一碗,却比先前那一碗要少些。   容真真把两个碗调换了一下,多的给娘,少的给自己。   潘二娘见了,责怪道:“你这孩子,换来换去做什么?”但她脸上分明又带着笑。   “我吃不了那么多,再说了,你瘦得快只剩一把骨头了,就该多吃点。”容真真每每摸到她娘身上的骨头,就觉得心疼。   “你要念书,又在长身体,更该多吃些,不要只顾着娘。”   “娘也别光顾着我啊。”   她们两个推推拒拒半天,最终从多的那碗里挑了几个到少的那碗,这顿饭才吃下去。   容真真说她娘的手艺见涨,是真的没说错,不仅这汤熬得鲜美,馄饨皮也擀得又轻又薄,煮熟之后变成半透明,能清晰的看到里面的肉馅。   揉馄饨皮的面团里加了蛋清,剩下的蛋黄调到了馅里,咬一口下去,和了蛋清的馄饨皮轻易破裂开来,吃起来又爽又脆。   里面的肉馅是将好肉去了筋,肥三瘦七的剁得茸茸的,揉制成小肉丸包进去,脆绷绷的,鲜嫩弹牙,肉汁四溅,一旦吃了第一口,就绝对忍不住要吃第二口。   不知不觉间,容真真吃完了一大碗,撑得肚子都鼓起来了,她满足的打了个饱嗝,坐在椅子上歇息。   “娘,你的手艺怎么这么好,别的不说,光说这皮,就薄得像纸一样,而且煮了这么大一锅,却一个都没有破。”   见女儿喜欢吃自己做的东西,潘二娘心中喜悦,她道:“娘现在擀面皮擀得好,以后常常给你做。”   她说完,又忍不住道:“不光是这个,包子、饺子、花卷、馒头、烧卖、油条、豆浆……娘都会做,想吃什么就说。”   容真真听了,又是欢喜又是心疼,有些东西,娘以前是不会做的,现在会做了,自然是因为在老丁家受了累,一想到这个,她就有些不开心。   吃完饭,潘二娘去收拾碗筷,容真真回了房间——她把主卧旁边挨着的那一间收拾出来了,作为自己的卧室。   她回到卧室,先做了带回来的功课,这花了她很长时间,再拿出稿纸,继续写自己的文章。   关于《相夫教子》,她已写到大姐香玉脏病缠身,二姐兰玉产下儿子,三姐四姐在外打拼这一节了。   兰玉不像大姐运道那样“坏”,她生了个儿子,她下了蛋,不像香玉那样,连生了两个女儿,被婆家冷嘲热讽为不下蛋的老母鸡。   可她生了儿子又如何?孩子要吃奶,她不能出去工作,家里不是请不起奶娘,可婆婆说吃母乳好,她得亲自给孩子喂奶。   其实她并不是克扣孩子一口奶的母亲,她也爱自己的孩子,可是小孩子又不是时时刻刻要吃奶,婆婆却偏偏叫她二十四小时待命,她仿佛已不是个人,而是个哺乳的工具。   兰玉想反抗,想挣扎,可每每一提出要去工作,婆娘娘家都反对,她被困在那小小的后院里,见着四四方方的天空,可婆婆还嫌她“成天作妖,不老实”。   等孩子满了一岁,她终于不管不顾,出去找了个助教的工作,但工作的第一天,婆家就带着孩子,到学校里来哭。   她一个苦读多年,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婚后工作的第一天,就被辞退了,临走前,她还听到人家说:“这结了婚的女人,就不该招进来,白费我一番工夫。”   另一人接着说:“只要是女人,管她结婚不结婚,都不能要,要了就是个麻烦。”   兰玉回到了婆家,她丈夫关了房门,把她按在床上打,她待要挣扎,他用被子将她一裹,她捂在被子里,拳头像雨点一样落下来,她又痛又憋闷,再也反抗不得,险些活活捂死过去。   惨叫的声音那样大,就算隔着一层被子,就算隔着一道房门,依然远远的传了出去。   她的公公皱着眉,她的婆婆破口大骂:“遭瘟的贱货,闹得一家子不安生。”   摇摇床里的娃娃被吓得哭闹起来,兰玉婆婆慌忙过去将他抱起来,慈爱的轻拍着哄他:“哦哦哦,乖宝贝,不哭了,妈妈坏,爸爸在打坏人呢。”   自从娃娃断了奶,就被抱离亲妈身边,由奶奶带着,兰玉一天只有吃饭的时候才见得着孩子。   当然,她的困境还远不止这些,她怀孕时,丈夫收用了个年轻女子,虽然没正式摆酒做二房,但两个如今正蜜里调油打得火热,正房太太自然要受许多闲气。   她的大姐听说了她的事,特地来看她。   兰玉本以为好歹能从她那儿得到些许安慰,可谁知她一开口就是指责:“叫你作,现在好了吧,多和美的家庭,差点儿被你作散了,如今不好过了吧?”   兰玉茫然又伤心,她不解的问道:“大姐,明明我挨了打,我一身都是伤,为什么你反倒还怪起我来了呢?”   香玉依旧道:“你受了伤,我当然心疼,可这也是因你自己对家庭不上心的缘故,妹夫已经算是好的了,像我家那个,没工作,出去鬼混,还迎了个偏房,家里一堆莺莺燕燕,我都得忍着,你怎么就不惜福呢?”   她像个操不完心的大姐姐,苦口婆心,认真劝着这个犟脾气的妹妹,她打心底认为自己说得对,不能让妹妹走了歪路子。   香玉絮絮叨叨的说:“你一个女人,别那么要强,都生了孩子了,也该收收心,回归家庭才是正道,你看你,要不是生了个儿子,说不定得被送回娘家,到时候让爹妈怎么做人?”   兰玉流着泪,咬牙质问道:“我不做个妻子,母亲,媳妇,我就不能做人了吗?我读了那么多书,现在所有人都告诉我读书没用,那只是爹妈花钱哄着我玩罢了,好像只要我没全心全意扮演好家庭中的角色,我就是个失败的女人。”   她捶胸痛哭:“可除了女人这个身份,我首先还得是个人啊!大姐,大姐!”她声声哭喊,“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连你也来怪我。”   香玉为她的冥顽不灵而感到手足无措,她嘴角翕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这时也开始茫然起来:难道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这世间就是这个理啊。   兰玉闭着眼,有气无力道:“大姐,我还有伤,起不来身,你吃了午饭就走吧,恕我不能远送了。”   香玉又羞又恼,她愤愤道:“你既不愿我来,我还吃什么饭?”   她起身就走,走到门边,听见身后妹妹又叫了一声“大姐”,兰玉喃喃道:“你日后……不必再来了。”   ……   “呸!”容真真啐了一口,她越写越郁愤,心里头的熊熊火焰蹿得老高,终于忍不住将笔摔了出去。   “你怎么了?”潘二娘担心的问道,她见容真真半掩着门,老晚了门缝里还有灯光,便进来催她早睡,谁知正碰上她发火。   对上亲娘,容真真瞬间将心里的火气压下去,但她语气中还是带着些低沉:“没事,就是写文章写到一个情节很不开心。”   潘二娘把笔给她捡起来,摇着头道:“你们读书人的事,娘不太懂,但写得不高兴了,就不要写了,福姐儿开心最重要。”   “不是这样的。”容真真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道,“等我写完了,读给你听,你就知道了。”   她把这一茬放过,转而说起别的事来:“对了,什么时候去叫妞子他们过来?”   潘二娘道:“明日我就去找她问问。”   “你一个人去?”容真真有些不放心。   “娘这么大年纪的人了,长得又不好看,还怕走丢了不成?”   容真真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她娘连门都不敢出,仿佛外面有什么恶鬼一般,但现在,她听着她娘说:“你忘了娘之前往码头上送馒头的事了?连码头那样乱的地方我都去过,大街上走着,能出什么事?”   她微微一怔:是啊,如今与从前是不相同了,很多事,都已经改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小可爱简直像魔鬼一样,我想写什么都猜得着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文字的诱惑 5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潘二娘第二天就去找了妞子,然而她上班去了,不在家中,小毛儿不能做主,他要等姐姐晚上回来后,再与她商议。   其实也没什么好商议的,他两个一向与干娘家很亲近,巴不得住在一起呢,只是有些担心会不会给干娘带去麻烦。   经过仔细思量,妞子拍板做了决定:“就跟干娘住一块儿!”   这个决定无疑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一来妞子上班更便利,二来相互间也有个照应。   有了两个人给娘做伴,容真真也放下了心,她重回了学校,每周只有周末才回家。   但她在学校时,潘二娘也隔天就带着自己做的好饭菜来看她,住在她隔壁的秦慕因此搭着吃了不少好东西。   不光是他,因潘二娘时常来,她同院子的高婶,翠兰和老廖,都混了个面熟。   这天潘二娘来看了女儿,留下一叠马蹄烧饼和油条,这两样经放,可以吃两天都不坏。   容真真分出一份来,准备留给秦慕,然后把自己那份放在柜子顶上,用纱罩罩着,免得虫蚁咬坏了。   她把东西归置好,开始坐在书桌前做算术题,但烧饼和油条的香味总往鼻子里钻,她强忍着做了一会儿题,终究不能静心,便不再忍耐,拿了一张烧饼,将油条卷一卷,开开心心的吃了起来。   马蹄烧饼是非常薄的两张皮,外头有卖的,洒了白芝麻,可她娘做的却什么也没洒,因为容真真就喜欢吃这薄面皮,多加一点别的就觉得坏了味儿。   烧饼软而不酥,油而不腻,将炸的金黄酥脆的油条夹在里面,正好是一套,吃着可过瘾啦。   如果不夹油条,也可以夹腌萝卜,酱疙瘩,抑或是雪里蕻猪头肉,吃法多的是。   她正吃的欢,听得秦慕敲了敲门。   一听这有节奏有韵律的敲门声,她就知道是谁了。   “你回来了?”容真真用手帕擦了擦满嘴的油,把先前专为秦慕留出来的那一份烧饼和油条端出来,“喏,这是我娘送来的。”   秦慕接过盘子,凝视着那满满的一盘,微微笑了笑,他道了声谢,然后说:“我刚从收发室那边回来,看到好像有一封你的信到了,去瞧瞧吧。”   容真真就很纳闷:“到底谁给我写了信?”   稿费还不到发的时候,读者来信也不可能,毕竟她从未向外泄露过自己的通信地址,都是直接寄到报社,月底再一并寄给她,那么到底是谁会给她寄信呢?   她这里疑惑着,秦慕回了屋,看着烧饼和油条,心中复杂难言。   这些都是常见的吃食,外面也有卖,他有时早起外出办事,就会来上这么一套,马蹄烧饼夹油条,是平京人最常见的吃法。   但外头卖的,虽然滋味不错,到底跟家里做的不一样,这些时日因为容真真的母亲时常来,每回又带来许多吃的,所以他搭着吃了不少东西。   他心中默默想着:容真真的母亲,真的对她很好。   秦慕自小见着的,都是常与秦太太相交的一些“外头养的”,都图享乐,又要保养得精致美丽,好抓住男人的心,谁耐烦下厨呢?就算生了子女,能一天问上两回,已经是顶顶慈爱了。   所以他几乎没见过什么正常的、有温情的家庭,但现在,他没爸没妈了,竟在别人那里,窥见了一点属于家的温暖。   秦慕笑话自己:多大的人了,怎么还羡慕这个呢?   不管怎么说,见到容真真如今有亲娘关心着,他也很为她欣慰。   容真真到了收发室,签收了自己的信件,她迫不及待的看了看落款,顿时止不住轻呼一声,高兴得浑身都轻了一半,脚下轻飘飘的,仿佛要飞起来。   这封信来自她最崇拜最喜爱的作家安娜女士,信中不仅留了自己的私人地址,邀请容真真随时可以过去拜访——只是地址在京城,她现在去不了,还解答了她的一些问题。   安娜女士说话风趣,见识广博,言谈中亲切又随和,她把容真真的小说一一看了一遍,挨个指出她的长处在哪里,短处在哪里。   虽然隔着很远的距离,可容真真觉得和她的心靠的很近,她仿佛看到一个慈祥和蔼的长者,在耐心的,仔细的教导着她,字字句句,都是真理。   这是她遇到的,最有学问,最有见识,也最有品格的前辈,填补了容真真人生中,导师这个角色的空缺,此后他们常有书信来往,一直持续了整整两年。   两年后,容真真要从中学毕业了,她班上的女同学,原先入学的时候有四个,除去周秀和她自己,就只剩下两个女生。   那两个女生——王婧和孔芸,已找好自己的出路,一个要随父母出国,一个要回去准备婚事。   准备婚事的时常请假,出国的也请了家庭教师,在家里恶补外语,因此容真真与她们已经很少见面了。   不过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忙,除了应付毕业考,拿到毕业证书,她还要准备大学的入学考试。   要想考大学,不仅要有中学的毕业证,还要通过各个大学自己组织的入学考试,考过了才能去读书。   而参加考试的费用也不菲,如果心仪的大学在外地,就要自己坐火车去,车旅费就是一大笔,到了之后,还要解决住宿问题,这又是一笔开销。   住宿解决了,还要买相关的资料,因为每个学校的出题风格不一样,如果没事先做一堆题练练手,绝对要吃亏。   等到考试了,报名费也要三五块,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光这个考试报名费就已经让人吃不消了,有些人甚至是举全家之力才供得起一个大学生。   如果容真真没走上写作这条路,恐怕也付不起这个钱,仔细算算,潘二娘当初几乎把所有东西都卖了,才给她凑出两百块来,这笔钱看着不少,可如果不精打细算,连中学都读不完,哪里还能有剩呢?   亏得秦慕引她投了稿,所以她如今过得十分宽裕,除开所有稿费存下一半给周秀赎身——这笔钱已经快存满了,她还租下一间小店给她娘做生意。   潘二娘先前在家里闲着,虽然不愁吃穿,可看着女儿小小年纪要养个家,每天钱如流水般花出去,就难过得睡也睡不着。   后来容真真见她实在过得不安心,就掏钱为她在嘉和大道租下一间铺面。   要想在这种地方将店开下去,手艺好是必须的,不然人家为什么不吃自己家厨娘做的饭,非要来外面吃你的呢?   潘家饭馆,早上卖包子、馒头、烧饼、油条、烧卖、蒸饺……中午晚上卖饺子馄饨和面条,花样不算太多,贵在好吃。   有些人吃过一回后,都不要厨娘早上做饭了,叫佣人出门买菜时,顺手从这儿捎上一份早餐。   如果家里没请佣人,店里也有专门送餐的,就是大牛二牛两兄弟,只要提前说了,必定会安排他俩送餐上门。   容真真还想出了一个早餐包月的主意,如果想订包月餐,只需每个月来店里一趟,定好这个月哪些时日要订餐,又都吃些什么,大牛二牛就按约定好的时间送去,一点不费工夫,便利得很。   潘二娘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到了后头,容真真发现,自己已经不需要拿家用回去,店里的收益应付完铺子、小洋楼的租金,再应付了一家子的开销,居然还有剩。   家里的日子蒸蒸向上,妞子也由容真真资助,去夜校识了字,又学了护理知识,考了一个什么证,刚从护工转成了护士,薪资翻了几番,如今正攒着劲想考个医生当当。   她每月都要把大半薪资当作家用交到潘二娘那里,潘二娘虽然收下了,却存着没动,准备留着给她当嫁妆。   她的弟弟,小毛儿在店里给潘二娘帮忙,他也去上了夜校,识了字,可他天生不是读书那块料,比不上姐姐,只读了一年,大概看得懂报纸,就没再读书,专门忙活店里的生意。   别看他还是个半大小子,做事又麻利又勤快,从不躲懒,潘二娘的手艺他起码学了七八成,如果没有他帮忙,店里的生意未必做得这么红火。   这么一个勤快又听话,还有一门手艺的小子,谁不爱呢?潘二娘就把他当亲儿子来看。   自己的亲儿子,当然是怎么看怎么好,可她再怎么夸,也没办法昧着良心对这那条瘸腿视而不见。   两年了,虽然小毛儿恢复得不错,可走起路来还是很明显的看得出来是个跛子。   为此,虽然他的年纪还不到,潘二娘就已经开始操心他的婚事,生怕他找不着合适的老婆。   不过比起他,妞子更让人头疼。   她比容真真大些,年纪已经到了,可偏偏拖着不结婚,潘二娘本是不善交际的,厚着面皮去请相熟的婶子们介绍年轻小伙子,可她没一个看得上的。   今晚要庆贺妞子成功当上护士,潘二娘特地叫了容真真回家吃饭。   容真真想着餐桌上妞子还不定要被催婚催得怎样可怜,就忍不住发笑。   她假慈悲的念了句“阿弥陀佛”,只盼妞子能从她娘手底下逃出生天。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不在榜上,所以隔日更,这篇文暂时不会入V,练笔之作,不好意思赚大家钱,另外也是为了感谢大家一路陪伴。   等到写完了,会倒V,主要是多个榜单,可以给下一本《王八对绿豆》攒点预收,这本会很用心的写,欢迎大家去看,至于隔壁的坑,我会看着慢慢填,天长日久,总有一天能填完的[/握拳]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shine 20瓶;Déjàvu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虽然这段时间忙着毕业的考试,容真真忙得觉都不敢多睡,可对于妞子升职这件喜事,她还是要赶回去吃饭庆贺的。   她带了一本书——预备着吃过晚饭再看,毕竟毕业时间临近了,要争分夺秒学习,还有两个礼盒——一个是她为妞子买的,另一个是秦慕托她送的。   虽然秦慕人不到,礼数却一点儿没少。   这两年来,不光潘二娘时常来看容真真,妞子小毛儿也隔三差五来,送些吃的喝的用的,看她过得怎么样,天冷了,送衣裳,天热了,送凉席,饿瘦了,补汤就来了。   就因为时常露面儿,所以这整个院子里,大家都把容真真那一家子认了个遍儿。   秦慕也不例外,两年时间,已经足够让他与容真真的家人变得非常熟悉,更遑论因为他们是同班同学,秦慕又无父无母,处境比之前的容真真还凄惨,潘二娘心里怜爱他,有时为容真真准备东西时,也额外为他备上一份。   所以这次妞子当上护士,他虽然没去吃饭,却也专门去八宝坊买了水晶花糕,当作礼物让容真真捎去。   临走时,容真真正与急匆匆回来的高婶碰上,高婶风风火火招呼道:“去食堂吃饭呐?我这会子赶回来有点事,到你翠兰姐姐那儿打饭,叫她多多的打给你。”   她眨了眨眼,压低了声音,作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今天食堂有新菜。”   容真真浅浅笑道:“哎呀,好可惜,我今天要回家吃饭呢。”   高婶摇摇头:“啧,你可真是没口福,今日有新鲜的马齿笕,水灵灵嫩生生,有调了酱汁凉拌的,也有剁成馅儿包在包子里的,咱们食堂经年老师傅的手艺,鲜美爽口得很,一年里也就这几天吃得着,你这回没吃,等毕业了就更没机会了。”   想着没多久这孩子就要从院里搬走,高婶还很舍不得。   容真真心里也酸酸的,但她面上依旧笑着,“等我明儿回来,就去尝尝。”   这两年院里的人照料了她许多,彼此间都有了很深厚的情谊,一想到要与他们分别,她就难受得厉害。   可她心里明白,人生就是这样,总是伴随着不断的分别,许多人只在某一程一同走过,然后就要走上各自的道路。   也许很久以后,她能从某处得到曾经那些同路人一星半点的消息,但也许再也得不到。   不过大家的日子都在变得更好,比如她,即将毕业,迈上更遥远更广阔的旅途,比如翠兰,从一开始的洗菜工,到现在的打饭工,也总算不用整日泡在水里,将手泡得脱皮了。   虽然在别人的眼里,她们的前途天差地别,但对于她们自己来说,她们都会把握好自己的人生,没有谁更好谁更差的说法,只有自己,才是衡量一切的唯一裁决者。   容真真回到家里,潘二娘在厨房忙活,妞子端着一盘牛肝肠出来。   这是一道德国菜,妞子工作的仁和医院,有德资入注,下面的餐厅就常有各色德国菜。   有些菜她吃着味道不错,就学了回家来做,因此家里的餐桌上就时常出现一些外国菜,不过这些菜往往也只有一两道,只是图个新鲜罢了。   妞子见到她,高兴的迎上来将她抱住:“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饭还没做好呢,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与从前相比,这两年妞子变得活泼了许多,不再时刻像背负着一座大山的样子,打心底里透露着轻松愉快。   “都说早了我还能感觉饿?”容真真重重的抱了她一下,“你以为我是什么大肚罗汉,装得下许多东西?   她把手里的礼物递给妞子,“看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妞子一面笑,一面又道:“嗳哟,不过就是当了个护士,吃顿饭就得了,哪里还用专门买礼物。”   话是这么说,她却忍不住把礼物拆开了看。   “啊呀!”她快活又惊喜的欢呼道:“你给我买了水晶花糕?八宝坊的,不便宜呢。”   “这可不是我买的,是隔壁秦慕送的礼。”   妞子讶异道:“是秦同学啊,怎么不叫他来吃饭?”   容真真有些遗憾道:“我也想叫,可想想咱们一家人吃饭,一个人都没请,单单请他来贺你升职,似乎也不大好。”   妞子想了想道:“也是,不过等你毕业了,干娘肯定要摆酒,到时候也请他来吃饭。”   她把另一个盒子拆开,看到里面的东西,不由愣住了,“你怎么送了这个?”   盒子里是一根白金项链,下面吊着一只莹润生光的水晶天鹅吊坠,十分洋气。   “我想着你现在在医院里上班,该有些好看的首饰,免得同事们笑话你。”容真真说着,有些犹疑的问道,“怎么,你不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但你送这么贵重的礼干嘛?”妞子又是感动,又觉得怪不自在的。   容真真笑着打趣道:“我娘整日里说你年纪到了,我想想也是,嫁妆什么的不也该慢慢置办起来?”   妞子半真半假的恼道:“看我被催得那么狠了,你还来说嘴。”   “好好好,你别生气了,我不说了。”容真真忙举手讨饶,她将礼物给了妞子之后,就像一阵风似的跑进厨房,帮她娘做饭去了。   妞子看着她的背影,喃喃道:“都说了我不想嫁人了。”   容真真奔进厨房,先极亲昵的喊了一声娘,再往四下看了一眼,纳闷道:“怎么没瞧见小毛儿?”   她先前没看到人,还以为这孩子在厨房里帮忙呢。   潘二娘道:“他还在店里,要等会儿再回来。”   “这样的日子还忙什么生意?我去叫他回来吃饭。”容真真说着就要动身。   就在这时,一道乖巧的声音传进她耳朵里:“福姐姐,我回来了。”   她一转身,看见小毛儿正站在她身后,腼腆的挠着头。   容真真揽住他,给他理理头发,“怎么忙到现在才回来?钱是挣不完的,该休息的时候就休息。”   小毛儿笑呵呵道:“没怎么忙,就是送餐人手不够,我回来的时候顺带着送了一趟。”   容真真看他脖子上还有汗呢,疼爱道:“肯定不止一趟,累坏了吧。”   潘二娘忙碌中抽出空来看了他一眼,催促道:“快去洗洗,洗完了正好下来吃饭。”   小毛儿走后,容真真问道:“现在店里的生意这么好了?”   “那可不?光是店里,就从早到晚都有客,更别说还有那么多订餐的,要不是今天提早打烊了,现在正是最忙的时候。”妞子走进来,接过潘二娘手里的锅铲,“干娘,你先歇会儿,我来。”   潘二娘道:“今天是给你庆贺,怎么能叫你来操持?”   可妞子却道:“自家人还客气个什么?”   容真真又从妞子手里夺过锅铲,好笑道:“行了,炒个菜还争什么,我这么大个人还站在这儿呢,你们都歇着。”   三人都忍不住一齐笑起来。   虽然容真真站在锅前,可潘二娘和妞子也没闲着,在一旁洗菜切菜递调料。   她们边忙活边闲谈,一会儿说容真真在学校的事,一会儿说妞子的工作是否顺心,一会儿又说店里生意太好人手不够。   容真真道:“要不再招个人?”   潘二娘也道:“我这几日正想着这件事,只是还没拿定主意……啊呀,快翻翻,菜要糊了。”   “诶?”容真真慌忙翻炒两下,将菜盛了出来,幸好只是烧过了火,还没糊,她不好意思道,“我说着话,手里就忘了做事了。”   妞子接过盘子看了看,安慰道:“没事,就是稍微老了点,味道应该差不多。”   她们又烧了个菌子汤,一桌菜算是齐活,小毛儿洗漱后换了衣裳下来,恰好开饭。   吃饭时,潘二娘看到妞子脖子上的项链——就是容真真送的那条,她实在很喜欢,饭前就戴上了,还专门回房换了件与项链相配的衣裳。   潘二娘不由问道:“这条项链什么时候买的?我看倒很衬你。”   妞子带着点儿羞涩笑道:“是福姐儿送的。”   容真真微微有些得意道:“我挑的,肯定错不了。”   潘二娘嗔怪道:“你这孩子……不过,咱们妞子是大姑娘了,就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她对妞子说:“干娘也给你买了个戒指,等会儿吃了饭给你,就是颜色与项链不太相配,要早知道福姐儿买这个,我就买个一样色儿的,到时候攒成一套,你出门子的时候好戴。”   容真真叫屈道:“娘,你又没说要买戒指,你要早说,咱们才好商量着买。”   潘二娘道:“娘怎么知道你要买链子?”   她有些惋惜道:“我本来买了个金戒指,想着这颜色吉利,到时候也好……不过现在人家都兴办什么西式婚礼,穿白婚纱,那又是福姐儿买的这种合适了,不知道妞子是喜欢穿红的还是白的?”   小毛儿插了一句:“干娘已经给我找好姐夫了么?”   潘二娘笑道:“哪能那么快,还要你姐姐喜欢呢。”   妞子见她们越说越起劲,忍不住开口道:“干娘,我说了不嫁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明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绘心 20瓶;shine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傻话?干娘知道你们年轻人喜欢自由恋爱,不管你喜欢什么样的,只要人品好,干娘都不反对,但你总得嫁人啊。”潘二娘很为妞子的想法感到忧心。   她又道:“你每个月拿回来的薪资,干娘都给你存着,日后把嫁妆置办得厚厚的,也能在婆家挺直了腰杆说话。”   妞子嘴角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没说出口。   容真真笑眯眯打圆场:“娘,妞子才刚当上护士,还准备去考医生,要是现在找对象,不是耽误了事业吗?”   潘二娘急道:“可她也不能……哪有女孩子不成家的呢?等年纪大了,一个人孤零零的可怎么办?”   容真真可不赞同这个说法,“怎么能说孤零零的呢?我和小毛儿难道不是人?你就别催她了……”   她说到一半,看着她娘焦愁得不行的神情,把后半句硬生生改了,“现在女孩子结婚都晚,等过几年,岁数大点了,自然就想通了。”   潘二娘叹口气,没再说什么。   等吃过饭,收拾了碗筷,大家闲聊两句,都各自回了房。   小毛儿从自己床上拿起一个大盒子,抱着盒子敲响了姐姐的门。   妞子正在房内试戴干娘送的金戒指,戒指不大不小,做工还算精致,虽然分量样式都不算顶好的,但她知道,以家里目前的经济状况来说,这已经是准备得非常用心的礼物了。   听见敲门声,妞子就知道是自家弟弟了,她兴致勃勃拉开门,饶有兴趣的看着小毛儿手里的礼盒,口里问道:“这么大个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小毛儿将盒子捧得又高了些,十分期待道:“是裙子,你看看喜不喜欢?”   盒子里装着一条美丽的裙子,裙摆层叠,勾勒着精致繁复的蕾丝花纹,裙身散落着洁白的月季花瓣,似天空飘落的雪,轻轻覆盖在上面。   妞子心里很喜欢,但她知道,这样一条裙子可不便宜,于是她说:“你怎么给我买了这个?有两个钱还是好好存着,别乱花。”   但小毛儿说:“干娘说啦,姐姐现在是大人了,应该打扮的好看些,姐姐不喜欢吗?”   “你买的裙子,我当然喜欢,只是,唉……”妞子轻轻的叹了口气,心中很是惆怅。   她知道干娘是怎么想的,也知道这完全是出于一片疼爱自己的心,可是,这样的做法,却与她的心起了冲突。   她不想勉强自己,却又不知怎样将干娘劝服,于是她左右为难,只好在愁闷中苦苦挣扎。   “姐姐。”小毛儿小小声的呼唤了她一声,那声音太过细弱,没能将沉溺于自己思绪的人唤醒。   于是他又唤了一声,这回妞子听到了。   “怎么了?”她问道。   “姐姐,若是你真的不想嫁人的话。”小毛儿说,“那就不嫁吧,我来给你养老。”   “哈,你这小毛孩,别想那么多。”妞子摸了摸他的脑袋,失笑道,“你才比我小几岁?等我老了,难道你不会老么?”   小毛儿想了想,“那我以后生了小孩,就叫他给你养老。”   妞子被他逗笑了,“你才多大?就想着要讨媳妇生娃娃了?”   “我不小了哩。”小毛儿很认真的说,“干娘说了,等再过几年,就正经开始给我寻摸媳妇了。”   “噗嗤”,妞子终于忍不住喷笑出来,“你呀……”她亲昵的用手指点点小毛儿的鼻子,“还真是个孩子呢。”   她开怀的笑了一场,才擦去眼角笑出的泪花,对小毛儿说:“你就别操心我的事了,我呀,以后要当大医生,挣很多很多的钱,多到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花不完,到时候,我有钱又有名望,还怕晚景凄凉吗?”   小毛儿隐隐约约的懂了一点姐姐的意思,他想了想,觉得好像没什么不对,便跟着姐姐一起笑了起来。   他们姐弟俩说着话,潘二娘把家里收拾好后,到容真真房里去寻她商量事情。   容真真正在复习功课,这段时间她已经没有在写东西了,考试几乎占据了她所有心神。   当初那本《相夫教子》,是她写的最久的一本,已在数月前完结了,因反响很大,有许多读者喜欢,当然,也有许多人来信唾骂,所以编辑正准备找她谈出版的事。   不过这事还要放一放,她如今实在抽不出空来做这些。   潘二娘进去时,看到容真真正坐在书桌前,一本书摊开着,端端正正的摆在面前,容真真闭着眼,口里念念有词的在背诵。   她没有出声打扰,站在旁边,目光柔柔的看着福姐儿背书。   容真真背完一段,睁开眼时,才发现她娘已经不知站了多久了,惊讶道:“娘,你怎么不叫我?是有什么事吗?”   潘二娘这才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本来你这段时间忙着,娘不该来打扰你,只是我的心里确实搁着几桩事,要与你商议商议。”   容真真不由坐直了身子,认真听她娘说话。   潘二娘道:“这头一桩,是店里现在缺人,要再招一个进来。”   容真真道:“你看谁顺眼,就招谁进来,若是担心找了偷奸耍滑的,就请妞子掌掌眼。”   潘二娘却道:“不为这个,若是寻常招人,我便不同你商量了,只是,我听说虎子他们如今过得不算很好,想着是不是该帮衬帮衬。”   虎子的媳妇小翠,这两年又生了两胎,算起来总共有三胎了,头胎是女儿,二胎是女儿,第三胎,倒是对龙凤胎。   虎子一家都快高兴坏了,特别是虎子她娘,陈三媳妇,更是像老妈子一样伺候儿媳妇。   就算前头有两个孙女,多了两张嘴,家里经济不比从前,她也时常去市场买条肥鱼,熬了奶白色的浓汤,让媳妇儿喝了养身体,   虎子也特别高兴,等小翠肚子有了月份,他更是一点脏活累活都不叫她干,只叫她好好休息着,千万别累着肚子里的两个孩子。   谁能料想,就是这么精心的养着,小翠最后还难产了呢?她前头生了两胎,都是顺顺利利的,却在第三胎上,一脚踏上了鬼门关。   陈三媳妇原叫了个稳婆,可稳婆也不顶用,产房内人一声声的喊,喊到最后没了声,血一盆盆的端,端到最后不再流。   稳婆没了法子,不肯担上人命,便给陈三媳妇支了个招,叫她去请娘娘庙里的仙娘。   仙娘可不是好请的,她要五块大洋才肯动身,没奈何,人命关天,别说五块,就是十块大洋也得给。   他们去请了仙娘来,仙娘不慌不忙的走进产房看了小翠一眼,小翠的脸惨白惨白的,没有一点活气。   可仙娘仍是不紧不慢的焚香、净手、念咒,很郑重的一套流程下来,才画了符,将一道灵符烧成灰,化在水里。   小翠本已没了力气,听到婆婆说“救命的灵符来了”,便挣扎着,拼尽全力的,大口大口将水咽了下去。   然而,这花了三块大洋请的符,似乎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小翠的气息渐渐微弱了下去。   虎子一个大男人,跪在仙娘面前,哭着求她想法子搭救搭救。   仙娘叹口气道:“罢了,人命关天,我拼着折两年寿,请菩萨化解化解。”   于是,仙娘请了菩萨,又叫虎子烧了几炷高香,她闭着眼睛,盘坐在蒲团上,说不准到底是在通神,还是在打瞌睡。   外头一家子诚心诚意的在请菩萨保佑,里头小翠躺在床上,身上冷冰冰的,她恍惚间,似乎听到了一双刚落地的儿女的哭声。   她想着:孩子是不是饿了?该喂两口奶罢?   她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此后,虎子要养着四个孩子,虽然小翠去了,可龙凤胎倒是平平安安的生了下来,只是两个孩子身子有些弱,要慢慢儿精心养着。   虎子的日子一下子过得拮据了起来,一来小翠的丧事要花钱,因为仙娘说,老陈家本没有子孙命,该在这一代断了根,是小翠舍了一条命,为他家留下一脉香火。   小翠立了这么大功劳,而她生时又是那么的温柔可亲,勤劳能干,不能不给她风光大办呀。   二来,养着四个孩子,七口人吃饭,却只有陈三和虎子爷俩能挣钱,日子哪能不窘迫?   他们还像以往那般,租了个摊位,白天陈三出摊卖茶水,晚上虎子出摊卖豆花。   陈三媳妇要照料家里四个孩子,还要解决一家人的吃食,成日里也忙得不得了。   虎子白天不出摊时,就会去码头上替人扛包,挣几个钱贴补家用,其实摆摊挣的钱更多些,只是他们实在租不起两个摊位。   两个摊位,就意味着两份摊位费,两份清洁费,两份治安费……   潘二娘的那个小店,能开得那么红红火火,顺顺利利,与容真真不无关系。   那些税务局的官,以及街头巷尾的地痞流氓,再是怎么吃相难看,也不会到嘉和大道这儿来刮油。   更何况,两年时间下来,容真真如今在平京这地儿,虽算不上顶级的,起码也是个有点档次的文人。   文人么,如果不是有天大的利益,不值当去冒犯,不然人家动一动笔杆子,就惹得一身骚。   可虎子他们能靠谁呢?不管别人以怎样的名目收费,他们都只得把钱交上去。   容真真说:“既然这样,就把虎子招来吧,反正咱们店里还缺人。”   潘二娘叹口气道:“唉,他们原是胡同里日子最好的一家,谁曾想现在过得这样呢?”   她唏嘘良久,方才说起了第二件要说的事:“如今咱们家里也有几分积蓄,你什么时候去为那个很要好的姑娘赎身呢?” 第70章   “赎身?”   这是容真真期盼已久的事,周秀在那虎狼窝里多呆一天,她就多担了一天惊怕。   可现在就已经能让周秀从那样的地方离开了么?   她陡然间生出几分不真实感,仿佛正身处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美梦中。   “咱们有多少存款?”容真真问道。   “除去零头,拿得出一千五。”   一千五百个大洋,是她们一家两年的积蓄,但容真真并没有心疼,她只是感到忧心:这么些钱到底够不够呢?   具体的身价银子,还要问过周秀才知道。   容真真思索了一会儿才说:“还是先去封信问问。”   潘二娘担忧道:“你都快毕业了,不要老是为学业外的事分心,这件事还是娘去办吧?”   容真真不赞同道:“你怎么好进那种地方?”   潘二娘急道:“娘进不得,你一个小姑娘家就进得?要不……娘去找个方便的中间人将她赎出来?”   “不妥。”容真真摇摇头,“这个不适合让太多人知道。”   其实周秀进了榴花胡同的事一直流言纷纷,更何况这流言真实可靠,就传得更厉害了,班里的同学,还有周家曾经来往过的圈子,谁不知道周家这桩笑话?   周秀家人因为没救回她爹,又受不得旁人异样的眼光,已搬到别处去了。   可是一个流言再怎么传,也只会在特定的圈子里传,就比如容真真家就只有她和潘二娘对此事心知肚明,妞子和小毛儿压根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桩事。   容真真原打算等毕业后再将人赎出来,带时候她要到燕京参加入学考试,就直接把人带到燕京去,那儿没人知道周秀的过往,周秀又念过书,到时候是要继续读书还是自立门户都很便利。   如果要继续读书,容真真还可以接济她两年,如果要自立门户,燕京毕竟是首都,比较容易找到好工作。   可是,她娘既然已经提出来了,那先把人赎出来也没什么,可以先安置在家里,就对别人说是远方亲戚来暂住一段时间。   容真真很快调整了自己的计划,她看着潘二娘左右为难的模样,笑着让她宽心:“放心吧,秦慕也知道这件事,我们已约定好了一块儿办这件事,有个男同学陪着,出不了什么事。”   可潘二娘依旧愁眉不展:“先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可现在我既然知道了,怎么能让你去那样的地方,你还是个姑娘家呢。”   她想了想,犹犹豫豫的劝道:“娘不是不让你去给人家赎身,要真这么想,今晚就不会提起这事儿了,只是,这件事你又不让娘找人,要不托与那位秦同学一并办了?赎个人总不必非得两人去。”   潘二娘本是个心软又善良的人,因从前受过的那些苦,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抱着极高的警惕心,时刻都怕有谁会来害她,夜里也常常被噩梦惊醒,整整两年过去了,她都没从当初的阴影里走出来。   她时常到学校里去看女儿,就是在怕容真真身边会有心怀不轨之徒,她一方面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一方面又有着天生的柔软心肠,所以她在恐惧着别人的同时,又不由自主的对人笑,对人好。   没有人看出她心底这样复杂的感受,但作为潘二娘的亲女儿,容真真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知道娘为什么总要给院子里的邻居们送些吃的,这是一种变相的请求:请你们不要伤害我的女儿。   不过这点心思隐藏得很好,除了容真真,别人都以为她是脾气好,为人热忱随和,容真真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但这一次,纵然知道娘心里在害怕,她却没有听从潘二娘的建议,而是轻言细语的解释道:“周秀是对我有恩,她与秦慕其实并没有多大的交集,若是我不去,一个不熟悉的男同学去帮她赎身,那多尴尬啊,况且那里也没你想的那么不安全,你就让我去吧。”   潘二娘被她劝说半天,才勉勉强强点了头,她满腹心事的回了屋,容真真坐在书桌前思考半天,铺开了一张信纸。   此时此刻,一个人坐着,她才察觉出心底里漫出的兴奋、迫切与期待。   于是,她将满腔真情都倾洒在信纸上。   虽然周秀一念之差走错了道,虽然她荒废了两年时间,可只要她出来了,只要她出来了,就能去上学,就能去工作,就能过上安定的,顺心的日子。   容真真是那样笃定的相信着周秀会有一个光明可期的未来,一时走错了路不要紧,要紧的是能重新回归正途。   她想着周秀那美丽的、可亲的面容,回想起她们曾经的校园时光,她的手开始微微发颤,几乎要捏不住笔,写出的字也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写完后,她看着自己那样热忱的口吻,那样丑陋的字迹,几乎感到有些难为情,但她没有再修改,因为这封信,代表着最真诚的心意。   如果周秀看到信,知道外面有人在期待着她离开那个鬼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也许会很高兴吧?   容真真第二日一早起来,吃过早饭后便出了门,她先将信寄了出去,才动身去学校。   信会寄到一个在榴花胡同做饭的厨娘手里,那厨娘不识字儿,但能根据信封的图案分辨出该把信送到谁手里,姑娘们若有什么不方便让鸨子知道的私信,大多通过她的手传递。   因为家里离学校远,纵然容真真寄了信就往学校赶,依旧险些迟到。   她进课室时,虽然上课的钟声还没有敲响,但所有同学都已经到了,教国文的于先生正坐在上面,盯着大家背书。   见她来晚了,于先生皱了皱眉,显得很严厉的样子,但想着容真真是常考一二名的优等生,他到底忍住了,什么也没说。   只是上课时,他旁敲侧击的提点了所有同学:“近日来,我见许多同学都懈怠了,我知道,你们有的毕业了就不再读书,可本事学到了是自己的,有个漂亮的成绩,找工作难道不更有利些吗?”   他说到这儿,又缓和了口气,有些伤感道:“我与同学们相处的时间不到两个月了,作为教过你们几年的先生,我希望你们就算离开了学校,也要牢记‘学无止境’四个字,真正做到活到老,学到老,读书的好处并不仅仅在于有个漂亮的履历,能让你们找个好工 作,好对象,它更在于陶冶情操,增长见识……”   以往大家也不是没听先生们说过这些,听得多了,连耳朵都起老茧了,甚至能在听这些的时候自动放空大脑,任思绪飞扬。   但这回,许是即将到来的离别带来了许多伤感,大家都认认真真的听了下去,甚至有些感情充沛的还红了眼眶。   先生也并未多说,因为现在这些学生的时间都很紧,他说这个也只是看不惯有些人心思不在学习上,来学校只想混张毕业证,简直败坏学风。   特别是几个女同学,个个请假,现在都只有容真真一个来上学了,另外两个大概只有毕业考试的时候会来一下。   对于这种情况,于先生除了叹气也没什么别的话可说,但容真真这个学生是个好苗子,女孩子里能出个好苗子真是太难了,所以他见不得她出一点差错。   有时这份过度的关心会显得有些苛刻,就比如此时,容真真听着先生的教诲,觉得很惭愧。   下课时,于先生还叫她:“到教员室来一趟。”   她心里很忐忑,不安的想:不会是为了今天晚到的事吧?可虽然来得晚了些,却并没有迟到啊。   上课的钟声还是在她坐下后才敲响的呢。   于先生看着她紧张又局促的站在面前,指了指椅子:“坐。”   容真真很拘谨的坐下了。   于先生叹了口气,到底人家没犯什么错,他又能说些什么?   他顿了顿,才道:“你毕业后,有什么打算?是要读书还是继续工作?”   容真真小心翼翼说:“我想继续读下去。”   于先生沉吟道:“读书啊,这倒是好,我原想着你要是想参加工作了,可以留在学校里当个助教,既然要读书,想好考哪个大学了吗?”   “我想考燕京大学。”容真真毫不犹豫的说。   “燕京大学?”于先生似乎笑了笑,“那是好学校啊,但是不好考,如果不努力的话,可不一定考得上。”   容真真心道:先生果然是因为我早上来得晚,心里不痛快了。   她十分惭愧的保证:“今日来得晚,是我的错,日后一定……”   她还没说完,于先生就摆摆手,“也不算太晚,我只怕你跟另外两个女同学一样,对自己的未来不经心,随意瞎混,既然你有了成算,那我也放心了,日后要好好读书,不要辜负了光阴。”   容真真恭恭敬敬的谢过了他,于先生又问道:“你想好读哪个专业了没有?”   “应该会读中文系。”   于先生道:“我当初也是读的燕京大学中文系,我可以给你写封介绍信,如果你考进了,可以拿着信去找我的老师。”   虽是这么说,可他心里清楚,依照容真真的资质,多半是能通过入学考试的。   “信过几天给你,先回去看书吧。”   容真真带着几分感激出了教员室,一转头看见秦慕拿着本书站在不远处,她忽然想起周秀那件事还没来得及说,忙叫了他一声。   秦慕很快便转头,快得像是特意等在这里一样,他快速而仔细的扫了容真真一眼,状似不经意的问了一句:“于先生没为难你吧?”   作者有话要说:   更晚了,下一章会更关于周秀的情节,可能会稍微超出大家的想像,不过这应该是最后一道波折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果子、听风就是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于先生只是找我了解一下毕业后去哪儿读书。”   秦慕默了一下,问道:“你先前说要考燕京大学,没改主意吧?”   容真真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我不是一直说要考燕京大学吗?怎么会轻易更改?”   秦慕似乎松了一口气,他道:“我也打算考燕京大学,我怕你要是去了别的地方,我们就不在一个学校了。”   他说到这儿,犹有些不放心,“你真没打算考其他学校?”   容真真道:“我今年只打算考燕京大学,要是考不上,就明年再考一次,不过那时候就得选几个别的学校作备选了。”   她心里想:最好还是考上,不然以后怕是与秦慕做不成同学了,一起读了好几年的书,要是分开了……   一想到分开,她就下意识打住没再往下想。   她转而提起先前打算要说的话题:“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不知你有没有时间。”   她知道大家都快要毕业了,拿这种事去打扰人家真的挺不好的,如果秦慕拒绝,她也能理解,到时候重新想办法就是了。   秦慕没有犹豫:“有时间。”   容真真笑了:“你不问问我是什么事就说有时间。”   秦慕抿着嘴,笑而不答。   容真真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就是周秀那件事,我已给她去了信,要是她觉得时机合适的话,我想请你同我走一趟,把她从那里带出来。”   “她……”愿意出来吗?   秦慕想问,却没问出口,他还记得周秀的态度,恐怕她并没有想离开那儿的心,只是为免让容真真更忧心,他便没再说。   容真真疑惑道:“你想问什么?”   “没什么。”秦慕道,“钱够吗?”   容真真眉头微蹙,不确定道:“先前我问过娇杏,她说大概一两千就够了,我现在凑了一千五,不知道够不够,若是不够,还要再等几个月,等我把考试这一关过了,再投几篇稿子,把人给弄出来。“   秦慕开口说:“钱的事你不必太过担心,我这儿还有些闲钱。”   容真真知道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况且秦慕这两年翻译过无数文献,还真不缺那两个钱,就没有拒绝。   他们两人就这件事详细的商议了一番,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周秀的回信。   然而,他们并没有等到信,只等到面色浮肿的娇杏,以及一封诀别信。   那天容真真正和秦慕紧张的复习着功课,他们把算术这一门的所有知识点全都梳理出来,再争对每一个知识点,相互给对方出题,以此来将这门功课吃透。   院子里的老树下,摆放着一张桌子,两人对坐着,各自埋头在草稿纸上认真的做着题,老树的枝叶挡住了大部分阳光,风轻轻吹着,天不冷不热,这是一个很明朗很舒适的一天。   但是,坏事不会总发生在凄风苦雨的时候,在一个很平常很普通的日子里,它会突然到来。   老廖背着手,出现在他们面前,对容真真说:“外头有个姑娘在找你。”   容真真放下手中的笔,“谢谢廖爷爷,我这就去。”   老廖咕哝了一句:“那姑娘我瞧着不大对劲儿,你可得小心点,千万别跟人乱走。”   容真真心里犯起了嘀咕,到底是谁,会让廖爷爷这样戒备?   她出去后,看到一个穿着件半旧旗袍的女子,头上裹着条纱巾,将大半张脸遮住,只露出一双红肿而麻木的眼睛。   “娇杏!”容真真惊愕的喊道。   她转过脸来,麻木而死寂的眼珠子微微颤动,那一瞬间,仿佛又有了一丝活气,一滴泪珠从眼眶里滚落出来。   她什么都还没说,但容真真却蓦然感受到了她的心酸痛苦,她心头一紧,忙将她的手臂抓住,“有什么事先进去再慢慢说。”   娇杏反手一把将容真真的手抓住,她嘴角翕动着,依旧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整个人都木木的,仿佛已经失了魂。   秦慕看着她们那模样,不由站起身来,询问道:“这是怎么了?”   容真真道:“先把人扶进去再说。”   她把娇杏带进自己房里,给她倒了一杯水。   娇杏解下纱巾,纱巾下的脸浮肿蜡黄,嘴唇发干,但她却没急着喝水,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   容真真拿着那封信,她竟有些不敢打开,“这是……”   “婉红……周秀留给你的。”娇杏的声音低低的,非常倦怠,好像有几天几夜没睡似的,而她的眼眶的确是青黑的。   留?   容真真的手抖了抖,她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打开了那封信。   “真真,我与你相识已有好几年了,从小学到中学,居然都很有幸的成了同学,最初我跟着赵珍,在背后说了你很多坏话,我猜那时你肯定是很讨厌我的。   谁知道后来我们竟然成了朋友呢……明明我说了你那么多坏话,明明我同其他同学一起孤立你,可当我露宿街头时,你还愿意伸手帮我。   很庆幸跟你成了朋友,很后悔当初那样对你……   真真,我知道你一直想把我捞出这个鬼地方,可是,我已经出不去了……我吸了两年大烟,不可能戒掉的……   有的人意志坚定,可以摆脱这玩意儿,可软弱如我,可能吗?   你花几千大洋救了我出去,可到时候我一身烟瘾,接下来该怎么活呢?我身体已经坏了,年纪轻轻却老是生病,脑子也不比从前,想事情时总是很慢……”   信很长,周秀说了很多,她说她很佩服容真真,明明遇到的困难比自己多,却能一步步把崎岖坎坷的路走得平稳。   她说她曾经嫉妒过容真真,她知道容真真的一切是靠自己打拼出来的,可看到曾经过得比自己还难的人,把日子过得那样好,既是有名的作家,又有着不可限量的前途,而自己却落到了烂泥里,总觉得意难平。   她说她曾经恨过容真真,看着容真真,她就没法子找借口去怪命运,容真真过得越好,就越显得她当初走上歧途是个笑话。   她说她最终还是想开了,命运只能决定当下的路好不好走,可走上哪条路却是自己选择的。   她还说,她希望能看到容真真过得好,因为那样,她就觉得自己的心也得到了解脱。   “我想看你光辉灿烂的未来,可是真真,我真的已经倦了,我厌恶着这里的一草一木,我厌恶化着浓妆,不得不为生计成天揽客的姐妹,我厌恶利欲熏心的鸨子,我厌恶活着的感觉。   我想离开这里,可我明白,就算离开了,我也无法正常的活下去了,我的心已经很老了,我的意志也太过薄弱,我没法戒掉大烟。   病弱的身体,混沌的脑子,以及和外面世界格格不入的心……我渴望着榴花胡同外的世界,却又惧怕着那里。   留在胡同里,我可以尽情的想像着自己是可以生活在阳光下的,但如果我真的站在阳光下,却被阳光晒化了,我又该怎样欺骗自己呢?   所以,真真,就让我烂在这里吧。”   周秀计划离开这个世界,已经计划许久了,十七八岁的姑娘,在外头年华正好,是一个女孩子最灿烂的时候,她们可以读书,或者结婚,还可以期待一下未来。   可在胡同里,前方的路却已经注定了——除了卖身,没有第二条路。   胡同里的头等姑娘,沦落到一天接二十多铺的老妓,最多不过十年,她们的青春是那样短暂,短暂得像是一眨眼,花朵就从枝头凋谢了。   周秀知道,她作为清吟小班头牌的时间已经过了,如果再不“离开”,鸨子将她的“清白”卖个好价钱后,就会让她落到二等茶室去。   茶室当然不如清吟小班赚钱,但她的烟瘾却很重——鸨子要制住手下的姑娘,客人也有许多抽大烟的,两方逼迫下,没有哪个姑娘逃得脱这条路。   难道她要为了大烟,像其他姑娘一样不停的卖身吗?   身价会越来越低,烟瘾会越来越重,最终为了大烟,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的心已经被打上了榴花胡同的烙印,离开这里的唯一办法,就是死亡!   只是死亡,才是彻底的、永恒的解脱!   在某个平平常常的一天里,周秀写好了遗书,将所有东西都分配了,因为鸨子抽成多,税钱重,她又要抽大烟,所以积蓄并不多。   她把衣裳首饰分给了几位平时关系较好的姑娘,把常看的书都留给了容真真,便从容的准备迈向自己的死亡。   对于她而言,死亡并不是死亡,而是新生。   在这时候,她收到了容真真的信,很难说她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   她当时甚至动了心:我也许……可以离开这里。   可是……离开之后呢?我有能力过好自己的生活吗?   没有的,这几年的时光在她心上留下了疤痕,永远也去不掉,而她也没有剜掉腐肉,让它重新愈合的决心。   那么,就这样吧,就这样解脱吧。   她将留给容真真的信拿出来,又添了几笔,然后很疲惫的,又带着一点儿期盼的,走向了解脱。   “真真,我对自己的人生不负责,这是我应尝的苦果。”   作者有话要说:   周秀的结局是早已注定了的。   在这个故事中,潘二娘是懦弱者,所幸为母则刚,她也有自己刚强的一面——无论怎样都要活下去,所以她在经受了比旁人更多的磨难后,得到了新生。   容真真、秦慕和妞子是反抗者,所以他们最终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而周秀是屈服者,她只能自我解脱……   娇杏这个人很复杂,她是屈服者,是堕落着,是……所以后面还会有她的一点情节。   最后,给大家说一句迟到的中秋快乐(在这种情节下说中秋快乐的我真是个狼灭呢) 第72章   看完这封信,容真真沉默着坐下,眼泪无声无息的流了下来。   娇杏与她两两相对,心中哀痛,默然无言。   两个就这样静默的哭了一两刻钟,秦慕怕她们哭坏了眼睛,一人递了一块帕子,本想开口劝慰,却知道这种时候说一千道一万都是没用的。   他想了想,开口道:“还请节哀,当下要紧的是办理周秀的后事。”   娇杏从呆木中勉强提了提神,沙哑着嗓子道:“不必了。”   她说:“后事我已经料理完了。”   她想到周秀的下场,眼泪又流了出来。   鸨子正要指望着这位当红姑娘赚钱,谁知道周秀这么一死,她鸡飞蛋打,什么也没捞着,气都要气死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手底下的姑娘竟然有这个胆子,因着周秀这一死,胡同里的姑娘们人心浮动,私底下颇有怨言。   鸨子知道,若是不将她们收拾得服服帖帖,日后必然要惹出大乱子来。   她干这一行几十年了,什么场面没见过?活人能收拾,难道死人就不能收拾了?   她看着周秀的尸身,冷酷的,残忍的笑了。   正午时分,楼子里的姑娘们都被叫了出来,乱哄哄的挤在院子里,一天里头,也就这个时候她们能稍微有点空。   一众姑娘白天里都在补觉,蓦然被人从床上强拉起来,心中都很有些不快,大家嘀嘀咕咕的嚷开了。   “这大白天的,又作什么怪?”   “谁晓得?上回晌午将咱们闹起来,不是把个昧了铺客钱的打得去了半条命了么?”   “这回又是哪个惹了这老娘们?”   “快别说了,小心她撕了你的嘴。”   先前骂鸨子老娘们的那个撇撇嘴,不服气道:“怕什么?”   话虽如此,可她声气儿到底低了下来。   不知内情的议论纷纷,知道的却心中发寒。   两个高大健壮的男子抬了具用裹尸布严裹着的尸首出来。   一看到那两人,姑娘们都齐齐打了个哆嗦,两个壮汉是鸨子专养的打手,不仅要应付闹事的客人,姑娘们犯了错儿,也要挨他们的打,因为鸨子嫌自己手劲小,打不疼人。   看着姑娘们下意识闪躲的目光,壮汉们不怀好意的笑了。   鸨子站在前头,环视着一帮不知好歹的“摇钱树”,轻蔑的笑了:“我还以为你们这帮贱蹄子有多大能耐,当我不知道你们私底下那些小九九?一个个心野了,想造反了,也不看看能不能翻出老娘的五指山!”   “往日里,我把你们当亲女儿一样,好衣好饭的养着,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倒助长了你们的气焰,既然都不惜福,就好好尝尝我的手段。”   “带狗上来!”   只听得一阵车轱辘声,一辆两人高的大铁笼子放在板车上,被人缓缓推了进来。   笼子里装了四五条恶犬,被饿了两三天了,连眼珠子都冒着饥饿的绿光。   这笼子是鸨子专从地下斗场借的,又大又结实,装得下多条狼狗,免得一两条还不够。   鸨子看看一群脸色惨白的姑娘,心里痛快极了,她冷笑道:“好好睁大眼睛,看仔细了,没良心的东西只配喂狗!”   除了鸨子和打手,所有人都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一幕。   天底下的鸨子都恶毒,没有一个好的,这是当姑娘的都知道的,从前她们也不是没见识过她的恶毒手段。   有得了重病无法医治被活埋的,有怀了孩子败毒汤打不下来生生用大棒敲下来的,有刚挨了鞭子,伤口用膏药一糊逼着继续接客的……   她们什么没见过,却没见过连尸首也要喂狗的!   娇杏藏在人群中,本一句话都不敢说,可听到要喂狗,她终于按捺不住了。   纵然身上裹着一层,可她依旧认出了那个人是谁。   “妈妈,人都死了,不必再这样糟蹋尸首了吧?”   “是啊,何必呢?”   “好歹给你赚了那么多年的钱。”   “随便丢到哪个乱葬岗得了。”   ……   一时间闹哄哄的嚷成一团。   “都给我闭嘴!”鸨子一声厉喝,她三两步走到娇杏面前,甩了她一个巴掌,“贱皮子,当我没看到是不是?”   娇杏捂着脸,心中愤恨却不敢还手,但她依旧低着头道:“妈妈,婉红从前是头等的姑娘,给你赚了好几年大洋,就是留她一个全尸又如何?”   “又如何,老娘来告诉你又如何!”鸨子揪起她的头发,露出一张已经被抽红了的脸,啪啪又抽了两巴掌。   但她还不解气,一脚往娇杏肚子上踹去,娇杏顺势滚在地上,鸨子方才罢手。   鸨子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我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们,可不是叫你们吃白饭的,哼,还敢寻死?以为死了就能安生?再在背后弄鬼,婉红的下场,就是你们的下场。”   她皮笑肉不笑的斜了娇杏一眼,“这个月的税钱还没交吧?都自身难保了,还跟老娘装样呢?”   她的话一点儿没说错,娇杏在这一行干了这么多年,或多或少的也有那么些妇科上的毛病,虽然不要命,却疼痛难耐,还长了密密麻麻的疹子,怎么接得到客?   没客人,就没收入,没收入,就交不上每月的份子钱和税银,周秀在时,还能帮衬着点儿,现在她不在了,娇杏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打手将裹着布的尸体推进笼子里,饿了好几天的狼狗嗷嗷叫着扑上来,险些把那打手的手给咬了,幸好他及时缩了回来。   很快,饥饿的狼狗开始享受来之不易的大餐,五条狗围成一团,渗人的咀嚼声和嚼碎骨头的咔嚓声不断响起,在场的姑娘们恶心得连连呕吐,不忍的把目光移开。   可鸨子怎么会轻易放过她们?她使个眼色,一左一右两个高大的打手便走过去,强行将把头扭开的姑娘的脸掰正。   一个个娇弱的女孩子被迫观赏着这场畜生的盛宴,她们流着泪,满院都是呕吐声,却一点也不敢反抗了,先前说过鸨子坏话的那个,此刻吓得浑身都哆嗦了起来。   娇杏伏在地上,没有做多余的动作。   她知道,如果她此刻出头,不但抢不回尸身,还会被鸨子顺势拿去填狗肚子,反正她现在已经不挣钱了,留着用处也不大。   一场荒诞不经的戏看下来,鸨子成功的立了威。   她以几句威严的训斥为这场戏落了幕:“记住了,这一个,我直接让狼狗啃食了,还给了个痛快,若有下一个不长记性的,我才不发这个善心,直接卖给横死的汉子结阴亲!”   “哼,活着的时候千人骑万人压,死了也给人当牛做马,任人糟蹋,永世都不得翻身!”   鸨子耀武扬威的走了,只留下一个收拾残骸的打手,和一院子低低啜泣的姑娘。   一个人说:“等着吧,咱们早晚也得这样。”   另一个喃喃道:“是啊,被活埋的小凤,被打了孩子逼着接客的莺歌,还有尸身不全的婉红……哈哈,咱们早晚也得这样,跑不掉的。”   “说什么发善心,尸身都被狗吃光了,投胎也投不得。”   “正午时分来干这种丧良心的事儿,连魂儿都不给人留。”   “这么心狠手辣,早晚要遭报应的。”   “报应?什么报应?!”一个被吓得失去神智的姑娘,满面癫狂道,“哪个能给她报应?就是菩萨,眼里也只瞅着供奉银!她连魂都散了,索命都索不得了!”   旁边的姑娘慌忙去捂她的嘴,她们看了那打手一眼,赔笑道:“她这是吓糊涂了,大哥别跟她计较。”   打手似笑非笑道:“要不是跟她好过一场,今儿可没她好果子吃。”   他收拾了剩余的毛发骨头,拢成小小一包,要拿去挖个坑埋了。   这时一直瘫在地上的娇杏忽然拉住他的裤腿,哀求道:“大哥,这骨头你拿去也没用了,不如让与我罢?”   “哈,你倒重情重义。”打手戏谑道,“可我凭什么给你?”   娇杏攥了攥拳,她撩了撩头发,露出细弱的脖颈和白皙的手腕:“你给了我,随你做什么。”   打手嗤笑一声:“你做什么梦呢?也不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儿了,我还不知道你底细?一身病,脸黄得跟痨病鬼似的,谁稀罕呐?”   “那你怎么才肯给我?”   “装什么样呢?在这儿做事,不就为个财色吗?你既没了色,该给什么不消我明说吧?”   娇杏咬了咬牙,她想到周秀曾对对她说过的话:就算这儿再脏再烂,也得忍着。   可是,如果我不想忍了呢?   她现在就想把鸨子,还有这个黑心烂肝的玩意儿活活嚼碎了咽下去!   但娇杏最终还是缓缓露出一个带着泪的笑来:“不瞒你说,我前儿病了一场,实在拿不出来。”   她因为身上的妇科病,看了几回都看不好,始终疼着,只好随便煎了几贴药,马马虎虎对付过去,后来她连药也不肯吃了,嫌糟蹋钱,再加上月末要交税,她手头紧得很。   打手霎时翻了脸,“没钱?没钱趁早滚远点,哭穷竟哭到老子面前来了。”   “你要多少?我给你。”   终于有跟周秀交好的姑娘看不下去,站了出来。   “也有我一份。”   “还有我。”   ……   接二连三好几个人出了头,这都是跟周秀和娇杏有点交情的,也有惧怕鸨子淫威,默默无言的,不过这都是个人的生存之道,大家都晓得彼此的难处,也没人会苛责。   “哎,我怎么舍得收你们的钱?”打手的贼眼在她们身上打转。   最终,娇杏拿到了周秀的尸骨,只有小小一包,而好心的姐妹们,付出了一点在她们看来微不足道的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真是个畜生……   对了,我是不是又被推文了?我肯定又被推文了!是谁推的我的文?这玩意儿有任何被推的价值吗?   嗯……不管怎么说,谢谢大家来看啦。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2457138 3个;2676268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柚子 10瓶;曼曼掏粪工 3瓶;坚果小松鼠、不加糖的甜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她是夜里去的,早上被人发现,中午就剩下了那么一点儿。”娇杏用手比划着。   那真的是……很小的一团。   “那个畜生,那个老畜生,那个该死的老畜生!”容真真怒火中烧,可无论多强烈的呐喊,都发泄不了她心中的愤怒。   她的心疼得厉害,恨不得将那鸨子也剁碎了喂狗!   一直竖起耳朵注意这边动静的老廖来敲了门,他用很警惕的眼神将娇杏打量了一眼,仿佛她是个能把容真真哄着吃了的歹人。   秦慕帮着解释道:“这是一个朋友,刚才说起一点伤心事,是不是吵着廖爷爷了?”   老廖狐疑的看了他们一眼,见容真真和娇杏都面带泪痕,才相信了这个说辞。   打发走了老廖,容真真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些,她极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但细听之下还是有些微颤抖:“她埋在哪儿?”   “城外的一个墓园,我没有太多钱,只能……”娇杏说到这里,话哽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谁能想到,榴花胡同最红的姑娘,竟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娇杏已经很穷了,周秀给她留了一笔钱,但那笔钱并不多,还不够买块墓地,但她不愿让周秀沦为荒山野地里的孤魂野鬼,若周秀侥幸留得一丝半缕残魂,有坟才有归处。   容真真、秦慕,还有娇杏,带了香烛纸钱去祭拜。   周秀的墓小而荒僻,地势不算很好,他们到的时候,看见墓前有几捧纸灰,以及数把烧得只剩小木棍的香。   “有人来过了。”容真真说。   “是吗?”娇杏干涩道,“大概是榴花胡同的一些姐妹吧。”   除了她们,还有谁会来这种地方?又有谁来祭拜这个只剩一点残骸的人?   而那些姐妹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来烧点纸,上点香,就如此刻的她们,除了哭一哭,好像也没别的用处了。   “周秀很不喜欢她的名字。”娇杏看着墓碑,缓缓道,“她从来不说自己从前的事,也很厌恶有谁提起,可我还是把她的姓名留在了墓碑上。”   “我私下里想着,她心里还是喜欢从前在学校里读书的日子,婉红这个名字,说起来就叫人伤心。”   容真真心里堵得慌:“她家里,从前也是也是很疼她的,送她上学,给她买精致好看的裙子、首饰,纵容她的小脾气……”   娇杏冷笑一声:“这算什么疼爱?譬如你养了猫儿狗儿,不也要抱着它梳毛吗?”   对于很多人家来说,女孩儿就是昂贵娇气的猫狗,要精心养着,使她温顺、漂亮,为此他们不惜耗费许多金钱,可一旦这份付出超过了自己的预期,他们便一分一毫也不肯给了。   若有朝一日,可以用这不起眼的小活物换些别的什么更重要的东西,他们也不会犹豫,至于女孩儿心里怎么想,那又有什么打紧?猫猫狗狗的想法有谁会在意?   三人都不说话了,他们在风中站了一会儿,面前是一堆烧着的纸钱,黄色的纸钱被火焰吞噬,化做灰烬,风一吹就漫天飘洒。   娇杏似讥嘲似愤恨:“老话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哈,她死了,可凭什么死的是她,凭什么那烂了心肝的老鸨子活得好好的,凭什么她死后连尸身都留不全!”   她一声声质问着,却不知在质问谁。   质问苍天吗?可老天爷它听不到啊!   容真真死死咬紧牙关,眼圈儿通红,“该死的是丧天良的鸨子,该死的是黑心肠的打手,该死的是……”   她恨得眼睛都要滴血,秦慕见她神情似乎不对,开口劝慰道:“这世上有很多条榴花胡同,很多个鸨子,还有很多个婉红……”   容真真咬着唇,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你想说什么?”   “胡同深处,还藏着更多的、不为人知的惨事,你为这一件事悲伤,愤恨,恨不得亲手杀了那个鸨子,可你想没想过,胡同里还有千千万万个周秀呢?”   “不要被一时之气冲昏头脑,你是一个有本事的女孩子,要用自己的本事去做更多有用的事。”   容真真沉默片刻,终于冷静下来,她疲惫而无可奈何的说:“我知道了。”   是,鸨子是很恶毒,可他们现在却不能直接收拾了她,胡同背后的水太深了,要开一家妓|院,得有多深厚的背景?   政府、军队,其实都是靠着妓|女们的卖身钱养着的啊。   娇杏为他们的言语感到心寒,她想不明白这背后的关节,所以她冷冷道:“你们文化人有本事,也清高,看不起咱们卖肉的,真是恨不得躲得越远越好呢。”   明明周秀活着的时候,她最看不惯那人,人家说一句她就顶十句,恨不得把人活活气死才好,可周秀死了,她却比谁都难过,就连说话也老带着刺儿。   秦慕知道她是在呛自己,却没有做声,娇杏与周秀相伴数年,更为情深意重,他也愤怒,也悲哀,却不像娇杏那样伤心得几乎成了一节槁木。   容真真忍着哀痛道:“我知道你现在太过伤心,脑子乱了,说什么我都不会当真的。”   娇杏激动道:“谁说我脑子乱了,你们就是……”   她话还没说完,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两人连忙蹲下将她扶稳,容真真慌慌张张拍着她的脸,呼唤道:“娇杏,娇杏,你醒醒。”   秦慕道:“你把她扶到我背上,我背到路边,再找辆车去城里找医生。”   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动作,娇杏就自己醒了。   容真真担忧的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娇杏沉默了一下,最终只道:“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你不要瞒着我。”   “就是没什么,你别问了!”娇杏不耐道。   这叫她怎么说,难道要说是她为周秀办后事,把钱都花光了,现在又累又饿吗?   她冷冷道:“拜都拜过了,死人也拜不活,还在这儿做什么,晒太阳吗?”   她推开容真真的手,自己挣扎着起来,踉踉跄跄走了两步。   “你要去哪儿?”容真真问她。   “回榴花胡同。”   容真真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撵上去,挡在她面前。   看着娇杏干枯消瘦的脸,她脱口道:“你别回那个地方了,我赎你出来吧。”   娇杏呆愣在原地,良久,她似乎觉得很可笑,露出一个难以置信的难看笑容来,虽然是在笑,看着却像是在哭。   “你发的什么梦呢?周秀都走不掉,像我这样儿的,只配烂在那儿!”   她的话实在尖锐刺耳,容真真难受的闭了闭眼,“周秀走不掉,是因为她的心困在了那儿,可你……”   “我的心就不困在那儿了么?”娇杏一脸冷漠,“不是没有姑娘想离开那个鬼地方,可我却觉得,活着也是受苦受难,怪没意思的。”   她看着容真真,似乎又笑了一下,像看什么稀奇物种一样看着她,“他奶奶的,真是怪了,这世上还有你这样的人,这么烂好心,居然还能活到现在?”   秦慕劝道:“你不要赌一时之气,周秀想不通,自己寻了解脱,你可千万别跟着犯糊涂。”   娇杏嗤笑一声:“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犯得着你们来怜悯我?小毛孩儿就是自以为是。”   “我若要出来,必定要找个大富大贵的公子哥儿,去做人家姨太太,下半辈子都吃喝不愁,要是跟你们出来了,谁来操持我的生计?我自己吗?”   她说了这番话,自己也觉得可笑,以她如今的姿色,哪里找得着眼瞎的主儿呢?   她不耐烦道:“你们若真的钱多得烧的慌,干脆给巧儿赎身算了,她年纪还小,那些下三烂的玩意儿还没碰过,还能过正常人的日子。”   “巧儿?”   “就是她身边伺候茶水的那个丫头,你们不会忘了吧?她闹了这么一出,鸨子恨得她出油,连带巧儿都被恨上了,你说这小丫头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周秀生前,一直小心翼翼的护着巧儿,她当然知道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可她就是愿意白费这些工夫。   鸨子看在她能挣钱的份上,也看在巧儿年纪实在还小,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如今……   容真真知道巧儿是谁,那孩子胆子有些小,是被打怕了的,但胜在乖巧听话,十分惹人疼。   她没考虑太久,就答应了下来。   秦慕问她:“那个女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巧儿年纪还小,又从小在那里长大,学的都是伺候人,取悦人的本事,出来后能有什么谋生手段?   容真真说:“正因她年纪小,还可以好好教,先请我娘帮忙看着,在家里呆几个月,等下半年开学时送去读书。”   秦慕见她已经安排好了,便没再多说。   不过容真真还是回家先商量了一番,总不能什么也不说就往家里带个人吧。   潘二娘没反对,只是她还是有些疑虑:“那孩子从小在那儿长大,会不会被影响到一些不好的习惯?”   容真真安她的心:“周秀一直教着她,护着她,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   潘二娘听到“周秀”两个字,就不说话了,想到那个曾经救过自己女儿的姑娘竟想不开走了绝路,她心里闷闷地难受。   她心肠软,听到这样的消息总是忍不住要哭上两回。   潘二娘感激周秀,连带着对巧儿也有了两分好感,她想了想,道:“如果那是个好孩子,就让她姓赵吧。”   虽然容真真把后爹当亲爹看,可这个姓氏一直没改过来,赵朋死后,潘二娘每每想起他,都为他无后这件事辗转难眠。   容真真沉吟片刻,“这还要等把人带回来后,再慢慢商议,总要让人家自己愿意。”   事情谈妥后,容真真便在秦慕的陪同下,去了榴花胡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当时年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shine 30瓶;文字的诱惑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巧儿才十一二岁,容真真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正坐在小板凳上翻花绳。   可胡同里的十一岁,与外面的十一岁是不一样的。   很多时候,女孩子十二岁就要被鸨子逼着买红了,就算她自己不愿意,老大的棒子招呼下来,还敢反抗不成?   巧儿生得美丽,这对她来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要说不幸,她却是靠着这张脸,才没在年幼时活活饿死,而是在脏地儿长到这么大。   若说幸运呢,若不是因为这张脸,她怎么能进这种地方?   然而万幸她又长得足够好,进了清吟小班,鸨子虽厌恶她,却不会将这样好的“货色”早早卖出去。   可不卖,却能够为难她。   请得起清吟小班姑娘的,都是有钱有势的人,但这些“大人物”,并不是人人都很好伺候。   周秀还在时,巧儿作为她身边的小丫头,是很少出去待客的,就算是出去待客,也是周秀精心挑选过的,脾气温和,讲究体面的主儿。   巧儿只消去泡个茶,就能拿着丰厚的赏钱买糖吃,可如今,自然不会像以前那么轻松了。   就比如此时,她服侍的那位银楼的金老板,肥头大耳,满脸横肉,神情中有股盛气凌人的意味。   巧儿在给他捶着腿,她年纪还小,手劲儿不足,但金老板的肉很厚,不使劲儿就感受不到力道。   她真的很累了,手酸得快要抬不起来,但她既不敢停下,也不敢作声。   她不像风月场里打滚过的其他姐姐们,能笑语嫣然的化解这种场面,客人叫她捶腿,她就只好乖乖捶腿,再累也不敢说。   金老板难道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捶得手酸吗?   他是知道的,只是他觉得没必要去体贴她,毕竟这场面儿看着怪有趣的,小小的孩子,乖乖的,一句话也不敢反抗,叫做什么就做什么,难道不够有趣吗?   再说了,他是付了钱的,付了钱,自然要得到应得的报酬。   金老板舒舒坦坦的享受着,和同另一个姓石的老板谈着生意,直到他们谈完了,金老板才大发慈悲道:“不用捶了,去给我烧泡烟来。”   金老板烟瘾挺重,一天也离不得大烟,巧儿的手因为太过酸疼,微微颤抖着,可烧烟泡儿也要手上的功夫,这活儿谁都做得,要想凭这个本事吃饭,就要做得格外精巧、漂亮。   点烟灯的动作要轻柔和缓,行云流水,熬烟膏时手势要文雅端庄,赏心悦目,不管怎么说,在如今十个人里就有一两个是烟鬼的情况下,就连点灯熬烟都已发展出了一种文化。   大家都晓得,大烟这玩意儿,花钱,且一抽上了就离不开,可那又有什么关系,不是人人都在抽么?   大烟,又叫做福|寿|膏,抽两口,增福又添寿,若是有人说抽了这个不好,伤身,烟鬼们还要争辩两句:“既然不好,为什么部队里要拿这个当军饷,可见这是能强身健体的好东西。”   外头有烟馆供烟民吞云吐雾,每个烟馆里都有熬烟泡熬了十几年的老师傅,个个手艺纯熟,熬得一手好膏。   鸨子要想把客人从烟馆引到胡同里,自然得让姑娘们练些别的本事,熬烟只是小本事,大本事还在别处。   清吟小班说来“风花雪月,小曲清吟”,事实上也不过是在出卖姑娘们的美色,就连吸大烟,都充满着皮肉与□□的诱惑。   烧好的烟,是不能直接拿给客人的,要先自己抽了,含在嘴里,红唇轻启,对着客人的脸徐徐喷撒若干口,才算开了头,然后客人接过烟枪,怀里搂着姑娘,一块儿吞云吐雾,快活得给个神仙也不换。   但巧儿没干过这个。   阁子里有两个姑娘,一个是巧儿,十一岁出头,一个是云香,十五岁,已经干这行三年了,也有三年烟龄,所以她伺候客人抽烟已经伺候过很多回。   云香谈不上有多喜欢巧儿,因为巧儿之前给最红的姑娘做丫头,日子过得可比她舒坦多了,所以她一直都看不惯这丫头,打个照面都觉得烦。   可是,做姑娘的对彼此的难处都感同身受,相互帮衬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约定——哪怕心里看人家不顺眼。   先前巧儿累得手抖,云香都只闲闲的看着,一句话也没多说,可看到巧儿拿着烟枪不安的站在那里,她心里骂了句娘。   啧,真是个没用的蠢货。   但面上她却笑靥如花道:“金老板,这个妹妹还没碰过这些玩意儿呢,要不,我再叫个姐妹来?”   金老板不悦道:“既然不会,那还来待什么客人?”   云香心道:当然是鸨子想借机刁难她。   像这种有烟瘾的客人,一般不会直接让姑娘上手,都是由前辈们带着历练几次后,再慢慢接触,巧儿这是被鸨子整治了。   肯花钱来清吟小班的,大多都是自诩有身份的场面人,不能破口大骂,以免失了颜面,但是不骂也不意味着能讨到什么好。   金老板道:“不会就现在学!”   云香忙打圆场:“她笨手笨脚的,现学怎么像样?还是先让她下去练练,等您下回来,包管您满意。”   当红的姑娘当然可以拿乔,客人也只当情趣,可像她们这样的,虽然勉强在清吟小班占有一席之地,到底不敢高声,只能轻言软语的哄着求着。   索性烟鬼们都有一个共性——一见到大烟,就等不得了。   金老板急着要吃烟,掰扯两句,就不快的一把从巧儿手里夺过烟枪,自己吸了起来。   他将一口烟吞入腹中,满足的眯上了眼睛,霎时间将巧儿抛至脑后。   云香瞪了巧儿一眼,意思很明显:还不快滚出去。   巧儿慌里慌张退了出去,云香倒回去,窝在榻上,指间一杆烟枪,唇齿缠上烟嘴,眼神也很快变得迷离。   片刻后,另一位姑娘代替巧儿,进来伺候客人。   巧儿出去后,茫茫然不知该去往哪里,幸好鸨子现在不在这儿,所以她还不会挨骂,可等鸨子回来后,就今天这桩事,绝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该去哪儿呢?   她想到了娇杏姐姐,虽然娇杏姐姐老是骂她,吼她,可婉红姐姐去世后,也就这么个看自己不顺眼的人愿意管着她了。   被鸨子和客人刁难的委屈涌上心头,她此刻想不起往日娇杏那些刻薄的言语,只记得她的好,也只想同她说说话。   于是,巧儿提起裙子,从后门僻静处,跑到隔壁楼子里去了。   娇杏住得很偏,自从她不能给鸨子挣钱后,她的房间就换到了二楼最里边的狭窄隔间,那里的光线不好,常年昏昏暗暗的。   巧儿敲了敲门,轻轻喊道:“娇杏姐姐,娇杏姐姐……”   没人应声,但按理来说,她应该在的。   “吱呀——!”老朽的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巧儿推开门,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桌子上倒着烟灯,地上散着包烟泡的纱布,床上裹着一团被子,被子里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手上牢牢握着一支烟枪。   娇杏现在很穷,穷到连最便宜的烟土都买不起了,可是她有烟瘾,她跟自己说:不能再吸了,以往也有人戒掉大烟,难道我不行吗?   可烟瘾并不会因为人的决心而不发作,瘾比较轻的,自然可以靠着顽强的意志力来解决,可瘾大的,想要戒烟,不啻于在地狱里打个来回。   当烟瘾发作时,娇杏就忘了自己下过的决心,她脑子里混乱又绝望,这时候要是有人肯给她大烟,叫她当狗肯也干。   但给她大烟的人并没有叫她当狗,跟她住在同一层的小莲发现她烟瘾发作,从自己房里拿了些大烟过来。   娇杏已经快被折磨得失去理智,看到大烟,她一句话也顾不得说,只知道一把将“救命粮”抓在手里。   小莲看她抽着烟,神情渐渐安宁下来,不由叹口气,掩上门出去了。   她的境况比娇杏好不到哪儿去,只是如今还吃得起饭,抽得起烟,至于以后,看那么远又做什么呢?还不如什么也不想,好好享受日落之前的余光。   巧儿来时,娇杏刚抽过烟,神智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她蜷在被窝里,脸上病恹恹的,眉目间却很舒展。   她有妇科病,身上常年疼着,可大烟能镇痛,刚吸过大烟后的那一段时间里,她浑身轻松得像个好人一样。   巧儿爬上床,推了推娇杏的胳膊,唤了她两声:“娇杏姐姐……”   娇杏懒怠的睁开眼睛,“你怎么过来了?”   她这么一问,巧儿就觉得委屈,眼圈儿霎时就红了。   娇杏见她这模样,神情一滞,突然又烦躁起来:“冲我哭有什么用?老娘都自身难保了,要哭就滚出去自个儿哭,别来老娘面前碍眼!”   巧儿就哭得更厉害了。   娇杏心里一股郁气憋得无处发泄,拿起枕头就扔了过去:“叫你滚出去!”   巧儿抽抽噎噎的下了床,准备听话滚出去时,外头传来小莲的声音:“娇杏就住这儿,我说你们真是她朋友,别是哄我吧?”   另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是不是朋友,等见到她你就知晓了,我们找她有要事相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敲地球 15瓶;苹果大王家的地下水管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门被敲响了,小莲在门外喊:“娇杏,有人找,醒着没?”   巧儿就下床去开门,她看见小莲,很乖巧的喊了一声:“小莲姐姐。”   小莲摸摸她的头,笑道:“巧儿也在这儿,怎么眼睛红红的,是不是娇杏欺负你了?”   “没有。”巧儿声音软软的,“是我自己要哭的。”   她看了看容真真和秦慕一眼,虽然不多见,但她还是认得他们的,只是她脸皮薄,就没开口喊人,只羞涩的笑了笑。   一行人走进去,娇杏从床上撑起身来,她头发乱蓬蓬的,衣衫皱巴巴的,像一截朽木,横生着乱七八糟的枝桠。   秦慕不动声色背过身去,胡同里的姑娘常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没有像外面的姑娘那样强烈的羞耻心,因此刚才巧儿开门的时候,竟然没人觉得不对,秦慕也没想到娇杏居然在床上。   娇杏理了理衣裳,穿上鞋,慢腾腾的坐下。   她心中有些猜测,但她此刻却不敢肯定了,嘴角动了又动,却没有开口问出来。   容真真叹了口气,缓缓道:“还记得我们之前说的那件事吗?”   娇杏手指微微颤抖着,连嘴唇也哆嗦起来,“你是答应了?”   容真真道:“不是早就答应了?”   “要花很多钱。”   “已经准备好了。”   “她出去了怎么办?”   “我养着。”   “养孩子很麻烦。”   “我不怕麻烦。”   “那你……”娇杏想说些什么,最终也只道,“要好好待她。”   容真真郑重承诺道:“我把她当亲妹妹一样教养。”   “……”娇杏沉默片刻,冲巧儿招了招手,让她走到身边来。   巧儿这孩子不怎么记仇,现下见她招手,就忘了刚才还被娇杏骂着让她滚,乖巧的走了过去,等着娇杏说话。   娇杏看着她,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她指着容真真说:“以后这个就是你姐姐了,你跟着她,要听话,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巧儿惶惑的看了容真真一眼,“这、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就要……”   “蠢东西,你这是走运了。”娇杏跟她解释了缘由。   容真真含笑道:“你跟我回家去,我娘一直都很想再要个女儿呢。”   巧儿听了,却茫然无措起来,她下意识拉着娇杏的袖子,怯懦道:“娇杏姐姐,我不要离开你。”   娇杏的脸色霎时间变了,毫不留情的一把推开她:“没用的东西,送上门来的好事都不晓得抓住,真是天生的贱命!”   巧儿被骂得又要哭了。   容真真忙劝道:“她还小,你别这样骂她。”   娇杏却不理会她的劝慰,指着巧儿鼻子骂道:“你个死丫头,老娘上辈子欠你的,要叫你这辈子缠着老娘不放?我告诉你,要不是看在婉红的情面上,你以为老娘会管你?还吸血吸上瘾了不成?”   “我不是……”巧儿伤心得眼泪啪嗒啪嗒的掉,“我没有想吸娇杏姐姐的血,我……”   “没有就早点滚!给你点好脸色还蹬鼻子上脸了,没谁问你要不要走,你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懂吗!”   秦慕看着那小姑娘哭得厉害,心生不忍:“小孩子慢慢教,别说得这样重,她不过是舍不得你,脑子里一时没有转过弯罢了,我们慢慢劝就是了。”   娇杏气弱了一瞬,旋即又啐道:“呸!谁要她舍不得,这么大人了,还慢慢劝,我看她是挨打挨少了,要像别人那样,结结实实抽一顿,扔去关几天禁闭不许吃饭才晓得厉害。”   他们几个一个骂一个劝一个哭,容真真听得头都大了,不由开口道:“既然巧儿离不得你,你干脆跟她一块儿走得了。”   在一旁站着不作声的小莲猛然睁大了眼睛,在这一刻,她是真的感到嫉妒了。而巧儿朦胧的泪眼瞬间有了光亮,里面盛满了期待与渴望。   但娇杏连犹豫都没有,就拒绝了这个要求:“我不走。”   小莲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   巧儿不由道:“娇杏姐姐……”   “闭嘴!”娇杏恼火的大声呵斥她,“我的事还要你来管?”   巧儿眼里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娇杏的心脏忽然像被针扎了一下,但她迫使自己忽略这种感觉,寒着脸道:“给句准话,到底肯不肯走?”   巧儿低着头半天,才微不可闻的说:“我肯。”   话音刚落,她睫毛颤了颤,一颗大大的泪珠砸落在地上。   娇杏厉声道:“不许哭!”   她心中气得厉害,多少姑娘为了能离开这里,腆着脸赔着笑,小心翼翼的讨好那些公子少爷,最终也不过当个没名没分的小老婆。   可巧儿呢?多好的命,去给人家当闺女,当妹妹,竟不知惜福!   说句难听的,哪家哪户肯要个妓|女当闺女?这是百年难遇!老天开恩!   这样好的机会,巧儿却哭唧唧的,仿佛要入龙潭虎穴一般,真是脑子有毛病。   若非看在周秀的面子上,她能有这个机会?胡同里那么多个姑娘,为何人家偏偏就赎她?   娇杏又气又急,生怕路都铺好了,这蠢东西却自绝前程,要是人家被她这幅作态惹恼了,说不定真不干了呢?那她这辈子都别想遇着这样的好事了。   巧儿委委屈屈的收了眼泪。   娇杏对容真真道:“这丫头就是脑子一时没转过弯,但她好就好在记吃不记打,养两年就养熟了。”   容真真哭笑不得道:“这不是养不养得熟的问题,关键是要看她乐不乐意。”   她柔声细语问道:“巧儿,你想不想跟我走,去做我的妹妹?”   娇杏急道:“刚才不是说肯了么?怎么还问?”   容真真没好气道:“刚才明明是你威逼的,要看她自己心里想不想。”   巧儿小心翼翼的抬眼,发现娇杏正瞪着她,她便怯怯的偏过脸,软软道:“我想的……但是我舍不得娇杏姐姐。”   娇杏僵了僵,不耐的抓了抓头发,“他奶奶的,你个孽障,魔星,祸胎,怕不是老娘前世里欠下的债——等你出去了,老娘隔三差五的来看你,行不行?”   她满脸焦躁,却又无可奈何。   娘的,真是背时。她心里咒骂道。   “真的?”   “真的。”娇杏没好气道。   小姑娘的眼睛慢慢变弯了。   巧儿赎身的事,交由秦慕出面与鸨子交涉,若是容真真去了,怕是让鸨子瞧出什么端倪肆意加价,所以她就在娇杏房里等消息。   秦慕离开前,小莲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颓然了叹了口气,娇杏看了她一眼,也什么都没说。   其实容真真准备给周秀赎身的钱,是完全可以将巧儿和娇杏都带走的。   巧儿的身价还不到周秀的一半,虽然她长得漂亮,可这地儿的姑娘漂亮的多了去了,能大红大紫的,除了要有张好脸蛋,才艺、机遇都不可或缺。   要有许许多多个巧儿,才能诞生一个像周秀那样红的姑娘。   至于娇杏,就更便宜了,因为以她如今的情况,几乎已不能赚钱,鸨子留在手上,还得养着个吃闲饭的。   别看鸨子赚了不少大洋,却比那铁公鸡还吝啬,摇钱树摇得下钱时,她大部分还是宽和的,摇不下钱时,吃两口饭她都气不过。   周秀刚死那会儿,娇杏给她办了后事,几乎到了身无分文的地步。   本来胡同里的姑娘食宿不消花钱,可鸨子因看她不惯,找由头断了她好几天的饭菜,直接把她饿晕在周秀墓前。   如果容真真想带娇杏走,应该很容易,可她坚决不答应,容真真也不好逼迫。   娇杏在那里叮嘱巧儿:“到了新家,要乖,要听话,做事要勤快,还要孝顺长辈……”   巧儿边听边点头,时不时还茫然的看容真真一眼。   “哎,你别吓着她。”容真真说,“你作出这副样子,难道以为我还会苛待了她?”   娇杏停下了说教,她自嘲道:“看我昏了头,像你这样仁厚的人家,怎么会教不好孩子,是我多嘴了。”   只是,明知道巧儿是去享福的,她就是放心不下,几年了,就是条狗也该养出感情来了,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也舍不得。   容真真玩笑道:“你不是说要常来看她么?怎么现在就搞得像是生离死别一样?日后又不是见不到了。”   娇杏给巧儿理头发的手顿了顿,又若无其事的继续为她把头发捋至耳后,她淡淡道:“这死丫头这么蠢,哪能让人不操心?”   容真真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巧儿也没有,她们慢慢的说着话,等着秦慕带回结果。   很快,便有人来带巧儿过去,等巧儿再和秦慕回来时,她就自由了。   自由,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巧儿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被卖进这里,她一直知道自己将来会成为什么样子,就像楼子里的姐姐们一样,风光两三年,然后渐渐地往下落,先是茶室,然后是隔壁的桥板胡同,慢慢的会到清河里去。   如果走的这一条路,大概三十四岁就会因一身病而死掉,不过这也没什么,反正大家都这样。   要是命好一点呢,被人买了,去做小老婆,也许就能活得长一点,这对她们来说,就是走了大运了。   可没谁告诉巧儿,被人买了去当女儿,当妹妹,将来又会如何。   她想都想不出来,脑子里懵懵的,还没咂摸出自由的滋味儿。   作者有话要说:   本妖精更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水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翎时雨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按理说都已为巧儿赎身了,容真真也该离开,可是她踌躇片刻,却没急着走,而是把娇杏拉到一旁说话。   “你还赖在这里做什么?”娇杏冷淡道。   容真真深深的看着她,眼里带着点儿忧心,“你真的不跟我走?”   娇杏没想到她还没放弃,故作不耐道:“还要我说多少次,啰哩巴嗦烦不烦?”   “如果你要留在这儿,我也不强求。”容真真并不为她的不耐而恼火,“但是这个请你收下。”   她掏出了一张面额五十个大洋的钱票。   娇杏没有接,她不可思议道:“你他娘的是散财童子转世,随随便便给人几十个大洋?”   容真真说:“这是你该得的。”   “周秀是我朋友,也是我恩人,你陪伴她这么久,我很感激你。巧儿以后是我妹妹,你关心她,照顾她,我也该谢你。”   况且先前她还不知道,这回进了娇杏的住处,她才发现她的经济状况实在很糟糕,衣裳和家具都很旧了,梳妆台上一件首饰都没有,身体看起来也很不好。   想到娇杏在这种情况下还为周秀办了后事,让她入土为安,容真真觉得自己不应该放着不管。   “就因为这个?”娇杏嗤笑。   “还因为我把你当朋友,朋友有通财之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过成这样。”   “那你把眼睛闭上不就行了!”娇杏怼了一句,她叉着手站了一会儿,忽然轻蔑笑道,“五十块,你就给你朋友这么点儿,还不够我抽两口大烟。”   容真真默然片刻,劝她:“你不要抽太多大烟,若能戒掉,还是戒了的好。”   娇杏冷哼:“我若能戒烟,早就戒掉了,还用等到今日你来说教?”   容真真叹气,“我再给你十块,你省着点花,先把病看好了。”   她真个又拿了十块钱出来,娇杏这会儿是真觉得她傻透了,简直无药可救的傻,“你脖子上那玩意儿是豆腐做的?你这么个蠢货,就该被人活活欺负到死!”   再是好脾气的人,被人再三这样不给好脸色,也不会有多高兴,容真真有点不快,可她忍了忍,把这股气咽下去了,她将钱塞到娇杏手里,“呐,给你。”   娇杏哼笑一声,也不拒绝了,“既然有冤大头非要送钱给我花用,我难道还往外推。”   她慢条理斯的把钱收进包里,架子摆得很大,派头摆得很足,仿佛她是什么千金大小姐似的。   容真真把钱给她,就要离开了。   “等等。”娇杏叫住她。   “什么事?”   娇杏看着容真真,一时却说不出口,半晌,她才貌似漫不经心的说道:“我这个人,从来不白拿别人的东西。”   容真真疑惑的看着她,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却被她一句话打发了出去:“快走,别在这儿碍眼。”   容真真皱着眉转身走了。   秦慕和巧儿在外面等她,他们对视一眼,容真真开口:“走吧。”   秦慕点了点头,他们就这样离开了,只是巧儿走几步,就忍不住回头张望。   娇杏站在楼上,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越走越远,始终没有开口挽留。   小莲走到她身边,跟着她一起看,她们一直看一直看,直到三个背影化成三个小黑点,最后在拐角处一闪,再也瞧不见了。   “你怎么不跟他们一块走。”小莲终于问了。   “那你又为什么不走?”娇杏反问。   “我?”小莲挑了挑眉,“我算哪个排面上的人物?又不像你,跟人家有交情。”   娇杏默了默,口气很冲的说道:“我为什么不走你不知道吗?我烟瘾这么重,出去叫人家供着我?就是亲姐妹也没有一个供着另一个抽大烟的道路。”   她的面上尽是悲哀,“更何况,一身脏病又治不好,出去也是拖累,到时候别把一点情分都消磨完了。你也不是因为这两个原因才不求他们的吗?”   小莲不说话了。   人家说鸨子爱钞姐儿爱俏,其实姐儿也是爱钞票的,外头的女孩子当然可以说“宁为寒门妻不为富人妾”,可她们不能,她们宁愿去给有钱的老头子做小老婆,因为非如此而不能活下去。   她们的病,她们的烟瘾,都要许多钱来支撑着,所以就算要出去,也要傍上有钱人才能出去。   高级妓|子没有绝育,趁着年轻生个一儿半女,老了可以有靠,如果没有及时从这儿脱身,再落到更脏更烂的地儿去,就永远也别想脱身了。   娇杏已经放弃了自己最后的机会,以她如今的姿色,除了真心实意帮她的容真真,是绝不会有人给她赎身的。   可她大概不会在乎这个。   “你想不想挣钱?”娇杏突然开口问道。   小莲懒怠的抬了抬眼皮子,“想啊,怎么不想,可没客人挣什么钱?”   娇杏道:“我这儿有一件事要你去做,做成了给你十块。”   小莲有些诧异:“你居然还有钱,刚才那小妹妹给你的?”   娇杏没否认也没正面回答,只道:“你就说你做不做?”   “做,当然要做。”小莲痛快道,“只要是我兜得住的,我都肯做。”   她好奇问道:“到底是什么活儿?”   娇杏微微笑了:“放心,不坑你,不过现在不能告诉你。”   小莲撇撇嘴:“不说就不说,别少我钱就行。”   她又道:“你不去吃饭?今天鸨子刚把巧儿出手,挣了一大笔钱,你下去吃饭她不会甩脸子的。”   提到鸨子,娇杏脸上划过一丝阴霾,但这丝阴霾很快消失,连善于察言观色的小莲都没发觉,她神色如常道:“走吧。”   巧儿随同容真真二人离开了胡同。   她心里好忐忑好不安,她与所有熟悉的人分别,跟着一个不怎么熟悉的姐姐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家里生活。   她从那个地方走出来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那长长的胡同一眼,这也许是她看的最后一眼。   容真真拦了辆黄包车,然后与秦慕道别。   她十分感激道:“今天多亏你帮忙了,改日请你吃饭。”   秦慕微微一笑:“这顿饭还是等毕业后再请吧,眼看着马上就要毕业考试了,你还东跑西跑的忙个不停。”   容真真却不很在意:“没事,我都习惯了,不过你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吧。”   她从小到大身边就没少过麻烦,小学毕业时,她后爹死了,二叔和堂叔公又来夺取家产,家里乱糟糟的不清净,可她还是拿到了很好的成绩,免了许多学费。   这回中学毕业了,好友周秀死了,还要带个妹妹回家去,也是一摊子事儿。   如果是其他人,可能会被这些破事儿搞得头大,甚至影响前程,可容真真打小就没走过运,应付起这些就如喝水吃饭一样。   她晓得,别人也许能使八分力,得到十分的回报,可自己要想得到同样的回报,非得使十二分力不可。   所以她平日里就很用功,勤勤恳恳从不懈怠,等到了关键时刻,就算有千难万难,也动不了她分毫。   正因为打下了底子,遇到事情时,她才能从容不迫的来处理。   巧儿一路上都很拘谨,容真真没有多说什么,因为这种紧张不是随便说两句就可以解决的,要给巧儿时间慢慢适应。   到家时,潘二娘、妞子、和小毛儿都在客厅等着。   容真真牵着巧儿,向她介绍:“这个是我娘,你可以叫阿姨,这个是妞子姐姐,这个是毛毛哥哥……”   巧儿声音细细弱弱的向每个人都打了招呼,仔细听的话,能发现她说话声音有点抖。   但没人戳穿,都神态自若的同她说着话儿,巧儿本来为自己的“没出息”感到很沮丧,可见似乎没人发现,也渐渐镇定下来。   大家一起聊了会儿天,容真真见巧儿稍微自在了些,就带着她去看了她的新房间。   房间里已经大致装饰过了,容真真打开衣柜道:“这里头是你潘姨和妞子姐姐给你买的衣裳,因为时间太紧了,仓促间也没买多少,等我娘有空,或者妞子下班了,你就叫她们带你去买。”   巧儿软软道:“已经有很多衣裳了,我够穿的。”   容真真不赞同道:“你哪里够穿?从那里出来时什么也没带,衣柜里也只有当季的衣裳,等天热了,还要添些裙子,天冷了,也要买厚衣裳,我说了,这里就是你自己家,不要太拘束。”   靠阳台的地方有书桌和书架,书架上有一小半都放了书,容真真道:“这些书,有一部分是周秀,也就是你婉红姐姐留给我的,我捡了浅显些的给你,还有一些,是我自己小学时用过的,也给你,你闲暇时先自己看,等下半年开学了,就送你去念书。”   她想了想,又问:“你识不识字?”   巧儿道:“识字的。”   “大概念了哪些书?”   “三百千都念过了。”巧儿补充了一句,“都是婉红……周秀姐姐教我的。”   容真真很高兴,她道:“那你会不会算术?”   “也会一点。”   容真真大为惊喜,她连连夸赞:“没想到我们巧儿会这么多,真厉害,等开学了,说不定还可以让你跳级读呢。”   巧儿被夸得特别开心,她还想让真真姐姐再多喜欢自己一点,于是她说:“我还会唱曲说书跳舞。”   容真真一愣,旋即面不改色道:“原来你还会这些才艺。”   她们又说了几句,容真真说:“你先休息一会儿,等会儿吃饭了叫你。”   她下了楼,潘二娘正忐忑不安的坐着,见着她不由起身问道:“她现在怎么样,喜不喜欢那个房间?” 第77章   “我瞧着应该是喜欢的。”容真真过去挨着她娘坐下,“不过这段时间还要你多费心,让她慢慢习惯咱们家的生活。”   潘二娘性情柔软,虽说这种性格在与外人相处时很吃亏,可这样的人也最能让人信任,谁能对一个温柔善良好说话的人起什么防心呢?   容真真一点都不担心她娘会和巧儿处不来。   她兴致勃勃道:“巧儿自己还念过一些书,等开学时说不定还能让她跳一级呢。”   妞子在旁边听了,忍不住开口道:“你快别操心这些了,眼看着要毕业了,也该把时间花在学业上面,这些琐事就交给我吧。”   “别着急,日后有得你忙活的。”容真真笑道,“你下班有空,要多操心她的衣食住行。还有学习上,你上过夜校,懂国文算术,这些能教多少教多少。等开学时,还要你送她去报名——娘不懂这些,我那时又不在家里,都要靠你来。”   “这又不是什么难事,你尽管放心。”妞子一口应来下来,她很乐意为这个家出力,因为一直以来都是得到的多,付出的少,她总觉得于心不安。   在众人的帮助下,巧儿在新家融入得很顺利——不,现在应该叫她小玉。   这名字是潘二娘起的,为了起这个名字,潘二娘琢磨了好几宿。   她文化不高,只能想出什么翠翠兰兰小娟这样的名字,可这些名字,在大街上叫一声,十个姑娘起码有八个回头。   后来潘二娘绞尽脑汁,想出了玉这个字,虽然也很普通,可跟家里那两个叫“张毛张妞”的比起来,赵玉已经十分有档次了。   不知什么时候,小玉已经渐渐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也不知什么时候,她很自然的开始把阿姨改作了娘,也很自然的叫着哥哥姐姐。   只是她时常会很想念娇杏,想念在胡同里一同玩耍过的小姐妹,娇杏有时会来看她,只不过来得很少,每次坐一会儿就走了。   她停留的时间很短暂,短暂得刚一离开,小玉就又开始想她,可她的心好像很冷很硬,从不肯为这个小姑娘眼中的期待而多停留半刻。   但不管怎么说,小玉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她上午会跟着娘和哥哥去店里帮忙,下午回家念书,晚上妞子下班了,还会抽空教她一会儿。   一家人把小玉的事完全接过了手,容真真没再操一点心。   在这样的氛围下,毕业考试很快来临。   考试前两天,潘二娘搬去学校跟女儿一起住,她也做不了别的,就尽心尽力的把吃喝拉撒这些琐事接过手,容真真的洗脚水都是她娘倒的。   当然,容真真不愿她娘这么劳累的伺候她,可她娘却非要这么做,怎么也说不听。   到了考试那一天,潘二娘天没亮就起来,她煮了一锅大米饭,在饭里包上剁碎的菜和肉泥,捏成一团,再次上锅蒸透,就成了喷香的饭团。   这饭团说起来不难做,其实很耗时间,所以她才早早起来忙活,等早饭做好了,正好可以叫女儿起床。   亮黄色的火焰舔|舐着锅底,白蒙蒙的水汽从锅边冒出,在漫长的等待后,潘二娘揭开锅盖,将美味可口的饭团盛在盘子里。   身后传来秦慕的招呼声:“潘姨。”   潘二娘转过身,看着这斯文俊雅的小伙子,忍不住柔和了声调:“小秦已经起来了?快去洗个脸来吃饭。”   自她来陪着容真真专心应考,因可怜隔壁这孩子没人照顾,就顺手把秦慕这几日的伙食捎带着做了,反正以往容真真也经常与秦慕一起开伙。   她进屋准备叫容真真起床时,发现人已经起来了,正在穿鞋。   看见潘二娘进来,容真真笑道:“我还没睁眼,就闻到了米香,娘,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潘二娘看她还有心思想吃的,含笑叮嘱了一句:“做了饭团,炉子上还有热热的羊奶,等会儿多吃点干的,少喝点奶,免得考试了还想上厕所。”   “我知道了,娘。”容真真穿好鞋,站起身来轻快的跳了一下。   潘二娘立马问道:“鞋不合脚?”   “怎么会不合脚,我都穿了这么久了。”容真真无奈,“娘你别太紧张了。”   “好好好,娘不紧张,你快去洗脸吃饭。”潘二娘催促道。   容真真出去的时候,发现她的洗脸盆里已经打好了水,显然,这是秦慕刚才顺手打的,她心情很好的笑了。   清凌凌的井水铺洒在脸上,带来一股令人畅快的清气,容真真洗过脸后,精神得就像一棵挺拔的小白菜。   她和秦慕吃过早饭,就拿起考篮准备去考场。   潘二娘很不放心的问道:“东西齐全没有?有没有落下笔墨?”   她拽着两人,硬是把考篮又检查了一遍。   容真真好笑道:“昨晚你就检查十几遍了。”   潘二娘却说:“再看一遍,不要漏了什么。”   容真真只得由着她,秦慕也不说话,但他觉得潘二娘这样过分担心的模样很让人受用。   容真真见她娘实在紧张得不像样,绞尽脑汁劝道:“这里离考场那么近,要是缺什么,直接回来拿不就好了?”   潘二娘听了,这才稍微静了静心,可临到两人要走了,她又忧心起来,“你们刚才只喝了一两口奶,等会儿会不会口渴?”   容真真哭笑不得,秦慕出言道:“潘姨忘了?你给我们准备了糖水。”   他们的考篮里都放了一瓶白糖冲的甜水,现在还是热的。   潘二娘这才一拍脑门,“对对对,我给忘了。”   容真真怕自己站在这儿,她娘还愁个没完,赶忙道:“娘,我们先走了,免得等会儿迟了不许进去。”   “嚯!”潘二娘听了一惊,她自责道,“快走快走,都怪我拉着你们一直说话。”   她连连挥手,把两人送出了门。   容真真走了很远,直到背后再也感觉不到她娘的视线了,才叹气道:“为什么明明我才是要考试的人,我娘却比我还紧张?”   她叹着气,脸上却是很愉悦的笑。   秦慕看着她的笑,说:“她紧张是因为疼爱你,你也很高兴,不是吗?”   容真真感慨道:“高兴是高兴,可我娘这性子,就是担不住事儿,稍微有点什么大事,就慌了神,不过比起从前,她现在已经很好了。”   秦慕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人无完人,你娘这样,已经比很多人都强了。”   “是啊。”容真真点点头,“我以前其实还偷偷埋怨过她,我怨她不聪明,不能干,别人来害我们的时候,她除了哭,什么也做不了,我怨她只能软弱的靠着男人才能活下去。”   “咱们学校里有许多教书的女先生,她们温柔、美丽、大方,报社里也有才华横溢的女编辑,女作者,我曾经想过,要是我娘是那样的人,我是不是就不会颠沛流离,连个家也没有。”   “我那时候嫌她不够好,当不好娘,可我后来才想明白,其实我也不好啊,我也很无能,别人来欺负我们时,我只能自以为是的使一点根本不起作用的小手段,我没办法保护我的家。”   她看着秦慕,继续道:“你看,你以前比我更艰难,可你不仅应付了自己的开销,还能养活你的母亲,可我呢?我要吸着我娘的血才能活下去。”   “容真真。”秦慕打断她,“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三岁起就请了家庭教师专门教导多国语言,但你三岁时呢?”   容真真的三岁,抽大烟的亲爹还没死,还在不遗余力的拖累着妻女,她是在一声声“不带把儿”的嫌弃中,战战兢兢的活着,时时恐惧着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的巴掌。   后来她亲爹死了,亲娘改嫁,又有了很好的后爹,才从那种恐惧中逃离出来。   她看着秦慕严肃而郑重的模样,还有那深深的担忧,蓦然一笑:“你想什么呢?你以为我会为自己当初比不上你而沮丧吗?我当然知道这是因为我学的东西比你少,可这并不是我的过错。我娘也一样,她没读过书,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她只能受人欺负,却没办法 反抗,这同样不能怪她。”   “不过请别担心,一切都在变好,我和我娘,也渐渐开始成为厉害的人,今天的我们比昨天厉害,明天的我们比今天厉害,这是多好的事情啊。”   清晨的光辉洒在容真真脸上,似乎为她镀上了一层光辉,可比那更明亮的,是熠熠生辉的明亮眼眸,那里面盛放的,是历经艰难困苦却不屈不挠的心,是见过世间污浊却依旧热爱生活的灵魂。   秦慕注视着她,几乎要看呆了。   他看到了怒放的美,如同数九隆冬里,寒风呼啸中,顽强盛开在雪原的花。   这种美与容貌无关,与权势财富无关,它来自于最本真的灵魂。   他此时脑子里没有更多的想法,只是觉得,在这一刻,没有任何光芒能比得过眼前这个女孩子的璀璨。   这是他所遇见过的,最好的女孩。   “看,考场到了。”容真真看着前方,那是她这一段路途结束的地方,也是下一段路途开始的地方。   她露出了一个纯粹而充满朝气的微笑,笑容里没有一丝紧张,也没有一丝犹豫,她是昂扬的,自信的。   她真诚的祝福自己的同伴:“秦慕,愿你一切顺利。”   然后,大步向考场走去。   秦慕看着她的背影,低声道:“也愿你一切顺利。”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波妞 23瓶;安静 10瓶;从锦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容真真和秦慕的毕业考核当然不成问题,如果连常年占据学校一二名的优等生都有问题,那就没人能毕业了。   考完之后,潘二娘松了口气,容真真也松了口气。   为什么说容真真也松了口气?因为每次看见她娘顶着日头守在外面,她心里就压力很大。   潘二娘生怕她有什么东西没带,或者考场上笔坏了墨没了,每次都提着个与她一样的考篮,在外边等她。   现在的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在外面站几个小时岂能好受?容真真看着也心疼。   幸好也只考了三天半,容真真考完就估摸到了自己的分数,所以她一点也不担忧。   毕业考试其实是很重要的,因为各大学对各地考生的毕业分数都有要求,没达到这个分数,连参加入学考试的资格都没有。   光是毕业分数,就能刷下一大半人。而有资格参加考试的,平均录取率不到6%,报考名校则更低,几乎达到了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地步。   仔细想想,能走上读书这条路的有多少?   读了小学有资质有财力读中学的有多少?   读完中学毕业考试分数达到要求的有多少?   达到要求的人里又有几个能通过大学入学考试?   而能进到大学里读书就算完事了吗?不,如果不能足够努力,是没办法毕业的,越好的大学毕业要求就越高。   可想而知,这样层层筛选下来,有大学文凭的大学生有多金贵。   容真真倒不担心能不能达到毕业分数要求,毕竟对她来说,闭着眼睛都能考进头两名。至于是第一还是第二,那要看秦慕考得怎么样。   因此,她和秦慕都很心平气和,班里的其他同学急急忙忙讨论答案,或急切或浮躁或兴奋,只有他们岿然不动。   作为大名鼎鼎的两个“标准答案”,秦慕和容真真自然被许多同学缠着发问。   一群人里里外外将他们围了几层,嘈嘈杂杂的,一个个又是兴奋又是忐忑,口里乱纷纷嚷道:“秦慕/容真真,文法题第三题你是怎么答的?”   也有人哭丧着脸,带着几分侥幸问道:“英文翻译题‘善与人交,久而敬之’你们翻译出来了吗?”   旁边几人答道:“嗐,我空着呢,这鬼东西谁搞的懂?”   “我倒是勉勉强强写了几个词上去,可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儿。”   “我也是,翻译题一大半都是瞎写的,我自己都看不懂。”   “你好歹写了,我几乎都空着呢。”   问问题的那人不耐道:“去去去,我又没问你们。”   容真真擅长国文,答了前一题,秦慕擅长英文,答了后一题。   虽然这些同学做题不会做,可答案摆出来了,判断对错的能力还是有的。   他们一个个唉声叹气,面布愁容。一连问了好几道,越问越心慌。   若有人问了某道题,旁边的人心里明明不想再受打击,可又偏偏管不住自己的耳朵,结果一听下来,果然被打击得很惨。   不知什么时候,问答案的频率渐渐小了,某一刻,彻底消失不见。   大家面面相觑,有人迟疑着说:“刚刚考完,大家乐呵乐呵,别讨论这些扫兴的事了。”   伴随着几声尴尬的笑声,所有人都闭了嘴,容真真总算得到了清静。   她下意识的望了秦慕一眼,发现他似乎也松了口气。   众人乱哄哄的闲谈时,教导了他们几年的各科先生都走了进来,课室里的喧闹几乎是瞬间就停止了。   这是他们在这里上课的最后一天,今天过后,许多人都不会再回到这里,许多人终其一生都不会再见面。   先生们在向诸位同学做最后的道别,也在为他们上最后一节课。   他们结合自己的经验,耐心告诉各位同学要如何挑选合适的大学,要怎样准备入学考试。   打算留学的,要注意什么,计划工作的,又要选择什么职位……他们讲得很细很透。   讲着讲着,各个角落里就传来细碎的抽泣声,离别的伤感迅速蔓延,不知是谁哇的大哭了一声,所有强忍着的呜咽猛然爆发了,许多人都放肆大哭起来。   哭声传到隔壁班,几乎是瞬间的工夫,另一股嚎啕声又响了起来。   渐渐地,整个学校的毕业班,都被一阵阵哭声所掩埋,连先生们都眼圈发红,不能再讲下去。   最后一次班会结束后,容真真被于先生叫去了教员室。   她进去的时候,于先生正在写推荐信,有些同学毕业后会直接去找工作,先生们若是知道哪里有合适的职位,往往会替自己学生写封推荐信,也是尽了师生间的情谊。   拿了信的学生感激不尽的鞠躬出去了,于先生看见容真真,指了指前面的椅子,“坐。”   他沉吟片刻,说道:“平京与燕京相距不远,因此燕京的大多数大学都没有在平京设考场,要想应考,得赶往燕京去,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容真真答道:“下月中旬。”   “下月中旬?”于先生微微蹙了蹙眉,“怕是有点晚,越早动身越好。”   容真真解释道:“学生也知道该早些去,只是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不得不再留一段日子。”   人家既有事,自然也没有办法,可于先生还是劝了一句:“我知道你成绩好,但燕京大学入学考试不简单,出题方式也复杂多变,你要谨慎些。”   容真真道:“虽然这里有事要耽搁,却可以请人寄些题集来,在家里学也是一样的。”   旁边教英文的先生问她:“我记得秦慕也要考燕京大学?”   见容真真点了头,他有些遗憾道:“可惜了,他要是考复旦,我还能推荐一二。”   “这倒不妨事,他是你的学生,难道不是我的学生?”于先生打趣他。   他往日总是很严肃,容真真其实有点怕他,但现在毕业了,她竟然发现于先生其实也有和蔼风趣的一面。   于先生拿出两份推荐信,递给容真真,“一封是给你的,一封是给秦慕同学的,我那个老师,虽长于国文,在外语上没什么研究——话又说回来,秦慕同学的外语已不需人来教了,只是你们年纪小小的,若遇着什么事,有个长辈照看着也好。”   容真真万分感恩的接过信,眼圈红红的说:“多谢先生费心了。”   于先生摆摆手,“不要谢我,这个信,你要考进了再用,你若没考进,拿着也是废纸。”   “对了。”他又问道,“你们两个,都只考燕京大学?”   容真真道:“学生是这么打算的,秦同学多半也是这样。”   于先生道:“其实其他学校也有好的,燕京大学实在难考,我当年能考进去,也有几分运道在,你们很该多试试其他学校的,若是时间安排得出来,可以多赶几趟考场。”   不同大学的入学考试时间不一样,因为好学校的录取率低,所以许多人都会尽可能的多参加几次考试,也好多两分机会。   容真真犹豫了一下,说了实话:“先生考虑得确实很有道理,只是我想多给自己一次机会,今年若考不上,明年就再考一次。”   于先生也不多劝,他点点头,“你自己有打算就好,别的我也不多说了,现在外头世道乱,要注意安全,最好跟几个去燕京考试的同学结伴。”   要是旁人,他也没这么操心,但是容真真是校长特地嘱托过,说她家里不好,要多看顾看顾,兼之这个女同学认真上进,很有才华,他不免多爱惜几分。   容真真十分认真的道了谢,才从教员室离开。   其他的同学有交情好的,都三五为伴去吃散伙饭,容真真找到秦慕,将于先生的那封推荐信给他。   她看着其他同学都闹哄哄的去聚餐了,突然想起自己先前的承诺:“我原先说过,等我发达了,就请你吃大肘子,我如何虽然不敢说发达,肘子还是请得起的,今天就把这一顿请了,如何?”   ……   她请客的地点在五福楼。   这里曾经是容真真只敢站在外头看,而不舍得进去吃饭的地方,里面的大厨都是积年的老师傅,手艺绝佳,十分了得,据说祖上是在宫里做过御厨的。   它的招牌菜其实不光有大肘子,但容真真幼时,她后爹常带了肘子回来加菜,每回加菜,家里跟过节也差不多了,因此她对这道菜有特殊的情怀。   秦慕看着一桌子菜,不由笑道:“我可记着你当初说的是请我吃一大桌肘子,怎么肘子只点了一道?”   “你真要吃?”容真真反问,“你若敢吃,我便敢点,看腻不腻得死你。”   秦慕连忙服软:“我就说说罢了,哪里就真吃得了一桌。”   两人边动筷子边说话,渐渐谈起上京考试的事来,容真真道:“你什么时候去?”   秦慕却说:“你什么时候去?咱们也好结个伴。”   容真真有些为难,“你难道不知道编辑要找我谈出版的事?我哪里走得开?必定要先把这事办好了,毕竟后头几年花销大,我总不能从风里抓出钱来。”   若是考上了,连同巧儿,家里有两个人读书,读大学的花销特别大,一年光花在学业上的,就得有几百大洋。   然而她还要吃饭住宿呢?燕京是个富贵地界,吃吃喝喝的开销真的少不得。   若是不读书,以她的能力,可以不慌不忙的慢慢攒下一份家业来,可她要读书,手头自然宽裕不了。   别看她现在能有闲钱请秦慕来五福楼吃饭,这比起读书要花的钱,实在是九牛一毛。   比方说,容真真请的这一顿饭,下了血本,约莫要花四五块大洋,这已经是许多人一月的薪资了,可单单入学考试报个名,就不止四五块了。   燕京大学收得少,不过几块大洋,有收得多的,要十几块。   秦慕道:“我也不急着上京去,你什么时候动身,记得叫我一声。”   容真真一愣,“你怎么不去?”   她顿了顿,道:“你不必等我,我一个人也去得,或是寻其他同学,或是找个可靠的朋友,你先去了,在那里混熟了,等我上去,还可以请你帮衬帮衬呢。”   “你能找谁?那是人家早走了。”秦慕道,“我确实不着急,我也有个翻译的活儿,须得做完了,才可以动身。”   “你又要翻译什么?”容真真满眼好奇。   “一本国外的名著,等我翻译完了,就拿给你看。”   容真真钦佩道:“我都看过好几本你翻译的小说了。”   她偏着头琢磨了一会儿,“你什么时候把国内的小说翻译了,让国外的那些洋人,也看看咱们的好作品呢。”   秦慕含笑说:“我翻译你写的好不好?”   “哎呀,这可不行。”容真真被吓了一跳,她连连推辞,“我写的不好,翻译出去惹人笑话。”   “你怎么写得不好?我觉得就很好。”秦慕神情十分认真,他是真心觉得容真真特别有才华。   容真真被夸赞得十分羞愧,她觉得自己并没有秦慕说的那样好,于是她心里暗下决心:今后写文章,必定要更仔细更严谨,写出更好的作品来。   说到写文章,她突然想起一个人,就是那个联系好几年的笔友安娜女士。   安娜女士人在燕京,她们之前通信时,容真真说起自己要考燕京大学的事,安娜女士来信表示她可以寄一些燕京大学历年的考试题目来,让她做做题,找找感觉。   容真真就提起这个事来,“我当时又去了信,请她多寄一份,那多的一份就是你的了,算算时间,大概就在这两天,包裹就要到了。”   她见秦慕半天不应声,疑惑的看向他,“你怎么不说话?”   秦慕这才道:“我也请了燕京的朋友寄了题来,也有你的一份。”   “那这不是多了?”容真真有些惊讶,但她转念一想,“两份题不一定一样,多做些也好。”   “嗯。”秦慕赞同了她的说法,“虽然做得多要累些,但现在累一点,考过的把握就大一点。”   容真真点了点头,她说:“若是我们都考过了,还可以做四年的同学,若是我没考过,就只得明年再考了,明年要再不过……”   “不会的。”秦慕打断她,“你一定能过。”   一定能过?   容真真笑了起来:“借你吉言。”   他们吃过了饭,容真真又叫了几个新鲜的硬菜,叫人打了包,要带回家去。   外头的天已经黑了下来,秦慕送她回家,他们以前一块儿上班,他就是这么送容真真回去的。   等到了地方,容真真挥手作别:“谢谢你啦。”   秦慕看着她快活的背影,也微笑着挥手。   他一直看到人走进了大门,才转身离去。   秦慕走在路上,慢慢想着今天发生的事儿。   他想到容真真请他吃的那一餐饭,他想到容真真说请人给他带了一套题,他想到一月后他们要一起去赶考……   于是他浅浅的笑了起来。   可最后,他想到容真真说的那句话:“明年要再不过……”   他当时打断了,可现在却忍不住回想,要是他们中的哪一个真的一直考不上同一个大学呢?   他们就会在不同的地方读书,天各一方,联系会变得很少,再过个几年,谁又记得谁呢?   他想到这里,突然转过身往回走。   作者有话要说:   还没有写到想写的情节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拂杨之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文字的诱惑 50瓶;连城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容真真到家时,潘二娘正坐在椅子上纳鞋垫,小毛儿在她对面,一脸认真的算着今天店里的账目。   在一旁的沙发上,妞子和小玉并排坐着,一起在看书,小玉时不时的问着问题,妞子也在低声回答。   容真真看着这一幕,觉得心里宁静又绵软。   “福姐儿回来了?快收拾收拾去吃饭。”潘二娘一眼就看见了她。   容真真轻快的笑道:“我在外面吃过了,给你们带了几个菜回来。”   她看着潘二娘手上的鞋垫,不由发问:“娘,你怎么在做这个?”   “嗐,你这不是要去燕京吗?娘想着做几双鞋垫给你带去,虽说你们年轻女孩子都穿什么洋气的小皮鞋,可鞋垫还是自家做的穿着舒服。”   容真真心里又是熨帖于是心疼,她忙从她娘手里拿过鞋垫,将没做完的鞋垫和针线都扔进笸箩里,口里道:“你快歇歇吧,我那儿还有两双没穿过的呢。”   “才两双怎么够?”潘二娘理所当然道,“你要在燕京住四年的,要多做几双。”   妞子在旁边听了,忍不住发笑。   潘二娘问她:“你笑什么?”   妞子忍俊不禁道:“干娘是要把四年的全做完,叫福姐儿这四年都不要回家?”   容真真见她们两个说话间,似乎已经笃定她必能考上大学留在燕京了,哭笑不得道:“还不一定考得上呢,若是没考上,我难道就不回来了?”   “胡说!”潘二娘立时打断她,她嘴里呸呸两声,“不许说这种晦气话,你成绩那样好,怎么会考不上?”   容真真努力向她解释:“学校招收学生,除了报名参加入学考试时要看中学分数,其余时候中学成绩再好也是没用的。再说敢报考燕京大学的,哪个不是在学校里数一数二的,可每年不也有那么多没考上的么?”   在潘二娘心里,自己女儿永远比别人家的孩子厉害,她从来没想过会考不上这种问题。   她的福姐儿都考不上,还有谁能考上呢?   这会儿听容真真这么一说,她霎时就焦虑起来。   容真真见她娘这幅模样,倒有些后悔与她说这个了,平白惹她担心一场。   妞子却有些疑惑:“我前儿特地去打听了,听说去年燕大特招了一个男学生,那男学生偏科得厉害,可就是算术学得好,被特招进去了。”   “那咱们福姐儿也能被特招进去。”潘二娘自豪道,“福姐儿的文章上过报呢。”   “是啊。”妞子也道,“我寻思着福姐儿写文章比别人厉害千百倍,就算一时分数考低了些,也不怕学校不要。”   容真真:“……”   她看着众人皆是一副“这话说得有道理”的模样,就连小玉都在这样的氛围下,一脸崇拜的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她要怎么才能让大家明白,其实她的名气只局限于平京这块地方,其实她并没有他们想的那样厉害?   ……   容真真举了举手里打包好的菜,生硬的转移话题:“还是先吃饭吧,再不吃,这些菜都凉了。”   潘二娘早把晚饭做好了,只是大家都要等容真真,所以并没有开饭,此时要等的人回来了,便都开始动起身来。   小毛儿去把锅里热着的饭菜端出来,小玉也很勤快的摆放碗筷,妞子招呼容真真:“你愣着做什么呢,还不过来吃饭?”   容真真揉了揉胀鼓鼓的肚子,“刚和同学大吃了一顿,哪里还吃得下?”   “吃不下饭菜,喝口汤总成?”妞子把她扯到桌上坐下,为她盛了碗圆子汤,“来,喝点汤消消食。”   容真真好笑道:“你见过哪个喝汤消食的?越是喝,越是撑死个人,况且这碗里的肉圆子难道是风变成的?”   妞子横眉道:“这么两颗肉圆子,哪里就撑死你了呢?”   小毛儿和小玉听得她俩斗嘴,都一齐发笑。   自从小玉来了他们家,许是有了同龄的玩伴,小毛儿都活泼开朗了些。   潘二娘对容真真道:“既然妞子巴心巴意的舀给你,吃了就是,加把劲儿塞一塞,肚子里总找得着空儿。”   容真真叹道:“罢了,谁叫我的胃是铁打的呢?”   她先不忙着吃,而是把打包回来的肘子酱鸭炖火腿都装盘摆好,加上先前炒的菜,就是很热闹的一餐了。   大家都吃得特别满足。   潘二娘见容真真只低着头有一口没一口的喝汤,便给她夹了一块酱鸭,容真真无奈道:“娘,你真舍得撑死我么?”   潘二娘瞪了她一眼:“尽说瞎话,这种话也是乱说的?”   容真真举起双手,“我错了。”   大家吃过饭后,一起又聊了会儿天,然后潘二娘去收拾碗筷,其他人开始做自己的事。   容真真想看看小玉的功课,便招呼她:“小玉,你怎么一直站在窗前,快过来让我看看你新学了什么。”   小玉却没有过来,她指着窗外,满脸迷惑道:“外边有人。”   “什么人?”容真真下意识问道。   小玉摇了摇头,“不认识,他在咱们楼下站了好久了。”   容真真心里起了疑:莫不是哪里来的贼,在那儿踩点,好准备晚上进来偷东西?   她快步走到窗前,往外一望,不由吃了一惊:“啊呀,怎么是秦慕?”   他刚刚不是走了么,为什么又回来了?难道他有什么要紧事?可又为什么站在外面不敲门呢?   她心里一面嘀咕,一面快步走了出去。   秦慕在楼外徘徊着,他心绪烦乱,搞不懂自己为什么又跑回来了。   他要走,却舍不得走,他要留,又不知为何要留。于是他踟蹰着,犹豫着。   幸而嘉和大道这边治安良好,他晚上在这儿傻站着才没遇到什么麻烦,可他要是再多留一会儿,说不定管这块儿的巡警就要来问话了。   容真真出去的时候,秦慕没有发现她,他现在脑子里是糊涂的,就像喝了几两酒,晕乎乎的理不清头绪。   他有许多话想说。   他想对容真真说我们一定要一起考上。   他想说就算没有在一个学校读书也不能断了联系。   他想说……   可是能不能考上不是他能决定的,断不断联系也不是一个简单的承诺能控制的。   他想到后头,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这时一道清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秦慕,你是有什么事要说吗?要不要先进去再说?”   他猛地转过身,看见容真真站在自己身后。   因为是晚上,所以光线很暗,附近几栋小洋楼的窗户里透出一点灯光,才照清了一点隐隐约约的轮廓。   容真真的脸看不太分明,可秦慕却能从心里描绘出她的每一寸样貌,甚至能清楚的知道她现在是什么神情。   从小学到中学,多年同窗,又多年好友,他对这个女孩子已经非常熟悉了。   他心里是知道她长得好看的,可他以往却并不觉得长相很重要,他更关注的是她的才华,品性。   他觉得她是一个令自己佩服、欣赏的朋友。   可今天,今天……   容真真疑惑的看着他,不知从哪儿透来的光,映入她的眼睛,于是那双眼睛便在黑暗里闪闪发亮,就像……   秦慕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看天,明月高悬,清光万里。   是了,她的眼睛,就像夜里的明月,是苍穹至纯之美,无意间降临人间。   在这一刹那,他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回来,又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面前这个女孩,不仅是一个德才兼备的朋友,她还是一个优秀的、美丽的女孩。   容真真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担忧道:“你怎么了?”   秦慕既不动身,也不答话,只盯着她一直看,她虽然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神情,心里却慌乱乱的跳起来。   她觉得有点紧张,嗓子也干干的,莫名的想往后退,或者地上开一道大缝,让她跳下去,永远的躲起来。   但她又不解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于是她试图用别的方法摆脱这种情绪,她咽了咽唾沫,再次道:“我们进去说吧。”   “不。”秦慕的声音好像有点奇怪,他说,“我们就在这里说。”   容真真更慌了。   莫名奇妙,莫名奇妙。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你慌什么呢?   但一开口,却是:“那……那就在这里说吧。”   容真真这么说了,秦慕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他沉默着,她也沉默着,两人都不说话。   他们不约而同的想:果然是夏天了,夜晚也这么闷,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良久,容真真忍不住催促道:“你说啊。”   也许是因为太急太慌,她的声音里有着不易让人察觉的颤抖。   “我、我……”,被这么一催,秦慕也慌了,他脱口道,“我能不能握着你的手?”   容真真终于往后退了一步。   他为什么要牵手?她脑子里乱哄哄的,像敲了一千面锣打了一万面鼓。   在这样的情况下,多年的交情几乎让她立刻为秦慕找出了理由: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他这么说了,必定有他的道理吧。   于是她伸出手,手心朝上,摊在秦慕面前。   “你握着吧。”   秦慕从这句简短的许可中,看到了对自己的信赖。   他深吸一口气,把手覆上去,握住了另一双软而小的手。   在这个夏夜里,一对年轻男女面对面站着,两双暖烘烘的手紧紧相握着。   有很轻很柔的风徐徐拂过……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给我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九九、冰山 10瓶;一说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秦慕握了半天,仍不放手,容真真心慌中又有点好奇,她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见他既不说话也没什么别的动作,就只紧紧的捏着她的手,终于按捺不住了。   “你到底要做什么呀?”   秦慕猛然回神,他羞愧的想到:人家还没答应,我怎么能冒冒然的占女孩子便宜?   他像被烫着一般,慌慌张张的松开了手。   “你想做什么?”容真真再次问道。   秦慕的脸上发热,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容真真从沉默的气氛中觉察到了什么,那是比之前,更为强烈的感觉。   “你怎么不说话?”她又羞又慌的问道,“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她说完这句,简直想立马抬脚。   “等等。”秦慕拉住了她的胳膊。   黑暗将一切尴尬与羞涩掩藏,在夜色的保护下,那些羞于启齿的,似乎都可以慢慢说出来。   秦慕的心跳得很快,期待、紧张、彷徨、犹疑……种种情绪搅和成一团,在心中飞快闪过,快得几乎抓不住。   “我可以一直握着你的手吗?”   几乎是刚一说出口,他就开始感到后悔,后悔为什么这么早问出来。   万一,万一她拒绝了呢?   容真真蓦然瞪大了眼睛,一时间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   “你……是……是什么意思?”她结结巴巴的问道。   “我……我想……想问问你……可不可以当我女……女朋友。”秦慕同样结结巴巴的回答。   ……   “你……你怎么不说话?”这回是秦慕焦急催促了。   容真真脸上烧得慌,心里也烧得慌,她已经不知道手该往哪儿放,脚该往哪儿摆。   她声如蚊呐:“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秦慕手心里浸出一把汗来,他忐忑道:“你就说可以或者……不可以。”   容真真不说话。   羞都羞不完了,还怎么张得了口?   在漫长的等待中,秦慕渐渐有了不详的预感,可他却不愿去想那个可能。   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也许她就答应了呢?   越来越长的沉默为容真真带来越来越深的羞涩,也为秦慕带来越来越多的灰心。   终于,他开口道歉:“抱歉,是我唐突了,我不该问这个,倒让你为难。”   人家念着朋友之情不愿让他难堪,他又怎么能继续让人尴尬呢?   秦慕黯然道:“请你忘了今晚的事吧,我知道你不愿意做我女朋友,但我们……还能继续做朋友吗?”   “不是。”容真真慌忙道,“我没说不愿意。”   秦慕霎时间露出惊喜的神色来,他小心翼翼的问:“那你是愿意吗?”   “我……我也没说愿意。”容真真慌里慌张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秦慕脸上的喜色褪去,他默然片刻,才道:“你不要为了我的面子不好意思拒绝”   容真真急了:“不是不是,我我我,我愿意做你女朋友!”   此话一出,两人皆如被天雷劈中一般,呆立在原地不动了。   秦慕回过神来,一把捉住容真真的手,语气急促道:“你真的答应了?”   他一向面上端得住,现在已是十分失态了。   “嗯。”容真真说出来后,人倒放开了些,她定了定神,语气认真道,“我觉得……你挺好的,咱们处一处试试吧?”   ……   容真真小心翼翼的又问了一句:“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她听到了一阵笑声,轻松的,快活的,满足的……像吃饱喝足的鸟雀,站在树杈上抖着翅膀,想要展翅飞到天上去。   “你为什么笑?”   秦慕十分柔和的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说:“因为我高兴。”   “哦。”容真真软软的应了一声。   片刻后,秦慕又问:“你高兴吗?”   容真真说:“高兴。”   “那你为什么不笑?”   “……”容真真的呼吸乱了一瞬,她的心脏像一只调皮的兔子,左右横撞,想要冲出胸膛去,她好不容易才安抚住这个捣蛋鬼,老老实实的低声回道:“因为我好害羞。”   “你不害羞吗?”她问秦慕。   秦慕说:“有一点儿。”   “那我怎么没感觉到?”   “因为现在是晚上,你什么也看不见,如果是白天……”秦慕难为情道,“你就会发现我脸红了。”   发现对面的那人也在紧张,容真真奇异的平静了一点儿,“幸好现在是晚上,不然刚才那些话怎么说的出口?”   “嗯。”面前的人影认真的点了点头,“我现在脸上还烧乎乎的,像喝醉了酒。”   “那怎么办?”容真真脑子里也晕乎乎的,尽说些傻话,“要不要用水冰一冰?”   秦慕还真的想了想,然后摇头道:“不用了,等风吹一吹就凉快了。”   他们又安静下来,心里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又觉得什么话也不必说,只握着手就已经十分满足了。   过了会儿,秦慕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我什么礼物也没带。”   容真真愣了愣才道:“没关系,我又不是因为礼物才喜……喜欢你。”   “这样不好。”秦慕的语气里难得的带了些沮丧,“人家表白都要送花,我没有,我刚刚一冲动就来找你了,什么也没准备,这样真不好。”   他一连说了两个不好,可以看得出是懊恼到了极致了。   他郑重承诺道:“我会把礼物补上的。”   容真真歪着头想了想,“那你喜欢什么?”   “为什么问这个?”   “我也想送你礼物。”   “那……我喜欢你送的礼物。”   过了一会儿,容真真问道:“你还要握着我的手吗?”   秦慕有点失落道:“你不喜欢吗?”   容真真想了想,“我没有不喜欢,可是,他们已经看了很久了。”   秦慕一抬头,才发现窗边站了好几个人。   妞子正用十分警惕的目光看着他,小玉眨巴着眼睛问道:“小毛哥,福姐姐他们在谈恋爱吗?”   小毛儿十分笃定的点点头:“肯定是,不然他们牵着手干嘛?”   小玉犹疑道:“可是我们也牵过手啊。”   “嗐,我们那能一样吗?他又不是福姐姐的哥哥。”   妞子把他俩往屋里轰:“去去去,小孩子不要看这些。”   “不要看什么?”潘二娘收拾好了碗筷,从厨房里走出来,见一屋孩子都围在窗边,也探过头来看。   她的视线正落在一对交握的手上,潘二娘懵了,秦慕也懵了,只有容真真压根不在意,反正她也没想瞒着。   潘二娘下意识开口:“小秦进来说话?”   秦慕恍恍惚惚点了点头,他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拉着容真真进去了。   小玉和小毛儿已经叫妞子赶回房里去了,妞子和潘二娘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对面端端正正坐着一对小儿女——两人手还牵着。   妞子冲容真真使了个眼色,容真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妞子又往两人的手上瞟了一眼,她这才赶紧放开。   潘二娘把人叫进来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这个女儿,打小就很有主意,这个小秦,又是一个顶棒的小伙子,好像也没什么可以反对的。   要说起来,这小伙子和她女儿还挺相配。   她几度张嘴,最终憋出一句:“你们,什么时候在一块儿的?”   秦慕紧张道:“就……就刚才。”   潘二娘和妞子都被震住了,好半天,妞子才醒过神来,“那你俩刚在一起就被……咳……”   秦慕正襟危坐,闻言立马发誓道:“潘姨,妞子姐,我一定会对真真好的!希望你们能答应我跟她交往。”   潘二娘心里当然很满意他,只是……她迟疑道:“这要看福姐儿自己的意思。”   三人都看向容真真,容真真看了秦慕一眼,强作镇定:“我已经答应了。”   ……   客厅里一片静默。   片刻后,潘二娘才道:“这么晚了,我去收拾个房间,小秦先在这儿住一宿?”   秦慕忙道:“不了,我先回去,明日再正式拜访。”   老实说,除了容真真已经缓过神来了,其余人脑子里都是乱的,潘二娘象征性的留了两句,见他不肯,也没强留。   秦慕从外边进来,坐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又要离开了。   容真真去送他,走到门外,她听得秦慕懊悔道:“第一次上门,我却空着手,潘姨会不会不高兴?”   容真真宽慰他:“事发突然,你怎么想得到这个?再说我娘现在脑子也糊涂着,想不起这一茬。”   “那我明日再来拜访?”   “行。”容真真应了,“反正也没什么事,我在家呢。”   秦慕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看见容真真站在原处看他,忽然犹犹豫豫问道:“我这是在做梦吗?”   容真真掐了掐自己的胳膊,嗯,有点疼。   她十分郑重的说:“不是。”   秦慕看到她掐自己胳膊,立刻折返回来,他又想揉揉她的胳膊,又觉得这样的举止未免太轻浮,只能干着急道:“你,你干嘛掐自己?疼不疼啊?”   “还好,掐过就不疼了。”容真真疑惑道,“你又不走了吗?”   “我要走,明日还要一早买了礼物来拜访。”   “那你怎么站着不动?”   “你看着我我就舍不得走了。”   “那我进去不看着你?”   “嗯。”秦慕点着头,心里却有点不舍,他最后叮嘱了一句,“对了,你手上记得上药。”   ……   容真真转身回去,她总觉得秦慕在背后看她,于是她也回头望了一眼,   秦慕果然在看她。   作者有话要说:   天哪我写的是什么?!完全是两个P都不懂的小学鸡在谈恋爱,这发展速度也太快了吧!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demon木子、冰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6109626 20瓶;浅浅的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容真真回屋后,看见她娘还坐在沙发上,一脸茫然:我的福姐儿怎么就有对象了呢?   容真真犹犹豫豫问道:“娘,你不是很喜欢他么,为什么现在……”   要是她娘不太乐意,这事儿可不太好办。   潘二娘神情恍惚道:“没事,娘就是一时吓着了,娘本来想着你一心读书,怕是成家成得晚,没想到你比妞子还快一步呢。”   妞子不意这事儿还能扯到自己身上,生怕又迎来一波催婚,连忙岔开话题:“你们是什么时候看对眼的?”   容真真道:“不是说了吗?就是刚才。”   妞子惊诧道:“你们刚看对眼就在一起啦,之前没有动过半点心思?”   “也不是。”容真真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我之前也没细想过,可他今天一提起来,就觉得好像应该答应。”   妞子嫌弃道:“你好歹也得矜持一下吧?至少也要意思意思拒绝两回,怎么人家一提你就答应了?”   意思意思拒绝两回?   容真真对此感到相当困惑:“既然我喜欢他,为什么要装模作样拒绝?再说了,我和他都这么熟了,他又这么好,我舍不得让他伤心呢。”   “你被他迷晕头啦。”妞子叹口气,摊摊手,无可奈何的说,“随你,反正我看那小秦同学人也不坏。”   潘二娘还坐在沙发上,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虚空,看起来仍在发懵。   容真真担心道:“娘,你觉得不合适吗?”   “没。”潘二娘心情十分复杂,她带着点儿心酸与不舍道,“没想到福姐儿这么快就要嫁人了。”   容真真被唬了一跳:嫁人?什么嫁人?   她不由瞪大了眼睛,带着些震惊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要嫁人啦?”   潘二娘比她更震惊:“你不是刚答应跟小秦处对象吗?”   “对呀,可我刚答应怎么就要嫁人啦?”   “处对象这事儿不是看对眼就完了吗?   潘二娘小心翼翼问道:“难道你还想着换?”   “总得再谈两年吧。”容真真说,“我们现在年纪还小呢。”   “也是。”潘二娘虚惊一场,她转而又念叨起妞子来,“你看看你,福姐儿都有对象了,你还没个着落呢。”   妞子慌忙向楼上逃窜,一边逃一边说:“我慢慢来,慢慢来。”   潘二娘还想撵上去说两句,容真真及时将妞子拯救于水火之中,“娘,天儿这么晚了,咱们收拾收拾歇息了。”   这天晚上,有两个人都没睡着,一个是秦慕,一个是潘二娘。倒是另一个当事人——容真真睡得很香,因为心里很愉快,她连睡着的时候脸上都带笑呢。   因为在学校养成习惯了,容真真向来都起得很早,她收拾好下楼时,发现她娘已经起来了,正坐在窗边出神,妞子在做一家人的早饭,两个小的还在房间里睡着。   她跑进厨房,悄声问妞子:“我娘这是怎么了?”   妞子眨眨眼,“干娘这会儿心里乱着呢,等会儿小秦上门,可不得早做准备?”   容真真不可思议道:“这都一晚上了,我娘她还愁着呢?”   她低声道:“她以前见过秦慕那么多次了,可以说熟得不能再熟,怎么还会放不下心呢?”   妞子同样低声说:“你的同学和你的对象那能是一码事吗?干娘脑子里还没转过弯来呢,你等她想通了,自然就不烦恼了。”   等容真真帮着妞子做早饭,去叫她娘吃饭时,发现潘二娘还坐在窗边,她过去轻轻叫了一声:“娘。”   潘二娘猛然从梦中惊醒,“哎呀,娘居然坐在这儿睡着了。”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容真真关切道:“昨晚没睡好?”   “就是睡得有些晚。”事实上,潘二娘直到天都快亮了,才终于睡了过去。   今天她也没去店里,而是在家里心神不宁的等着。   等到半上午的时候,秦慕来了。   他叫了辆小汽车,载着一车东西来了。   往前数几年,老百姓们惯坐的是马车、轿子,或者黄包车。可现在,大家伙儿出门时也坐自行车,小汽车。   当然,因为人力是最廉价的,物美价廉的黄包车依然占据着广大的市场,可只要是家里有条件的,起码都愿意买上一辆自行车,出席正规场合时,也更愿意叫辆小汽车——更气派,更有牌面。   与之前相比,黄包车的光景真是一年不比一年了。   然而此刻,大家心里都没工夫想这些,潘二娘看着秦慕带来的大包小包,惊愕道:“你这孩子,带这么多东西来干嘛?”   八宝坊的点心糖果,百味鲜的腊鸡熏鸭,给家里两个小孩准备的钢笔,给妞子的宽檐礼帽……   东西看起来很寻常,可这数量上……   容真真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一堆东西,很认真的问道:“你是给我家备了年货吗?”   单是那些鸡鸭就足够他们一家子过个好年了。   秦慕忐忑道:“我以往没做过这些,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章程,这些是我问了卖东西的老板……”   容真真打断他:“你糊涂啦,人家卖这个的,自然要撺掇着你多买了,你第一回来,带包点心带包糖就够了,哪里需要买这么多?”   秦慕局促的笑着并不反驳,他又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来,打开一看,却是分量十足的金三件。   潘二娘连忙把盒子塞回他怀里,连连道:“小秦也太实心眼了,这样的厚礼,是要正式过礼的时候才送的,你们还没到那时候呢。”   秦慕自然是不肯的,他说:“哪有送了的礼还拿回去的,这是我的一番心意,还请收下吧。”   几番推拒,潘二娘始终没把这份礼推掉,只得无奈接下了,她心里还暗自琢磨着:要是着俩孩子的事没成,金三件还得退回去,这个小秦家里本来就没爹没娘的,怎么能占他便宜?   可也因此,她心里那些不明不白的顾虑消散了许多——舍得下这样大的血本,必定是有十足的诚意。   容真真偷偷问秦慕:“你傻啦?下个月咱们还要去燕京,那花销可大了,现下买这玩意儿做什么?万一到时候钱不凑手,你怎么办?”   秦慕却说:“我大概手头挣了多少钱,你心里还没数?这金三件也就几十个大洋,哪里就到了不凑手的地步?。”   再说人家有的,你怎么能没有呢?他心里悄悄说道。   “可也不能这么个花法呀。”容真真忧愁道,“等下个月去燕京,一来花销大,二来要专心应考,怎么也有两三个月要全心全意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万一有个什么变故要花钱,可怎么办呢?”   “没关心,我应付得过来。”秦慕说,“以前我又要上学,又要养活我母亲——你是知道的,她每个月都要新首饰新衣裳,我那样都过来了,现在怎么会连一套首饰都买不起?”   说到他母亲,容真真有些闷闷地不开心,她想起秦慕以前在他母亲手下受的那些磋磨,心里很不痛快,竟有些愤愤的想:亏得她死的早。   可这个想法刚一冒头,她又觉得自己心太毒了些,忙打住不想了。   秦慕不知道她心里想了这样多,还在温言软语的说:“你不要说我了,我喜欢你,想给你花钱。”   他好像在刹那间开了窍,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如何对待自己心上的女孩子,他的态度是那样温柔,言语是那样和顺,像被火熬成浆的金色麦芽糖,软软的,暖暖的,甜甜的。   看着他这幅模样,谁能想到他曾经是那样一个少言寡语,态度冷漠的小少爷呢?   他本来是个话少的人,可现在说话也絮絮叨叨得像个正常人一样。他本是个淡漠的人,可如今待人接物也热忱随和。   变化是一天天产生的,几乎觉察不出什么痕迹,但若是与最初的他相比,除了一颗自立自强的本心,他似乎已变得截然不同。   容真真听得他这样说,眼睛亮亮的,显出十分愉快的模样,她说:“好吧,我不说你就是了,可你要是没钱了,记得与我说啊,我有钱。”   秦慕被留着吃了顿午饭,他们下午一起回了趟学校。   容真真在学校的屋子里还有些东西没搬,她以后不会再回这儿来了,因此要把该搬的东西搬走。   在搬东西之前,她去了趟财务室,给学校捐了些钱,她在学校住了两年多,学校不仅没有收她一分钱,平时生活中还很照顾她,因此容真真心中颇为感激。   感激之余,她又有些羞愧,学校其实是不提供住宿的,先前黄校长愿意在学校里找个地方让她和秦慕住下,是看在他们都无家可归的份上——那时她娘嫁人,她孤身求学,而秦慕有家莫如无家,日子比她还难熬。   但到了后来,她和娘住在一块儿,有了落脚的地方,再呆在学校就很没道理了,只是她贪图学校便利,才一直住了下来。   既然占了学校便宜,现在身上也拿得出钱,适当捐一些也是正理。   亏得虽然学生毕业的毕业,放假的放假,人都走光了,可学校里教职员工还没走完,所以她顺顺利利的捐了钱。   东明学堂收到过无数捐款,也不差容真真这么一点儿,财务室的职工熟练的致谢后,就收下了那笔钱。   容真真了却心头一桩事,回自己住的那个小院收拾东西。院子里翠兰已经回乡了,但高婶和老廖还在。   高婶正在洗菜,老廖坐在小板凳上,敲敲打打的修补一张缺了个角的桌子。   见着容真真,高婶热情的招呼一声:“是真真啊,婶子昨儿没瞧见你,回家了?”   容真真有点低落的点了点头,难过道:“我这次是来收拾东西的,以后许是难得回来了。”   说是难得回来,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多半是没什么机会再回来。   高婶一向开朗随和,此时竟也生出许多伤感来,她感慨道:“你们毕业了,都要奔前程了,日后还不定见不见得着呢?”   这话说着,大家心里都很难受,容真真为免气氛太过沉凝,故意欢喜笑道:“哪怕不见面,我心里也想着高婶呢。”   她又问道:“翠兰姐姐呢?回乡下去啦?”   高婶道:“学校里一放假她就得回家帮她爹娘做活儿,不然她家里怎么忙得过来,再一个她如今已到岁数了,也该去相看人家,说不得你下回见着她,她连孩子都生了。”   容真真叹了口气,有些遗憾道:“可惜了,我还想与她道个别。”   高婶打个哈哈,“不可惜不可惜,她惦记着你呢,你等着,她有东西留给你,我去拿。”   她转身去了屋里。   院子里就只剩下容真真、秦慕和老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伊丽莎白素贞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名都多妖女 30瓶;明明 10瓶;人比黄花瘦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容真真笑容满面的喊了声“廖爷爷”,老廖手上的活不停,过了好半天,才从嗓子眼里哼了一声。   她亲亲热热的闲聊道:“廖爷爷,都放假了,您还在修桌子啊?”   老廖抬眼看了看她,又低下了头,“你们这些小娃娃,就是费东西。”   容真真不在意的笑了笑,有些不舍的说:“廖爷爷,我毕业了,马上就要搬走了,这么多年来劳您费心照顾,还望您多加保重,等我有了空儿,还要来看您呢。”   老廖没马上应声,他把桌子缺的角补齐了,才慢慢道:“我老头子在学校里有吃有喝的,还要你这丫头惦记?出去读书了,就好好读书,奔个好前程。”   他从身后墙上取下一顶草编的帽子,随手扔给容真真,“拿去玩。”   老廖最擅做这个,虽只是一顶草帽,却编得十分精致可爱。   这时,高婶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两包笋干,“这是翠兰她家后边那片林子里的笋,晒得干干的,放半年都不坏,她临走之前托我带给你们。”   那笋干是非常大的两包,秦慕和容真真一人一包够吃好久了。   容真真也有回礼,来的时候她娘叫她带了三个面,都是自家做的,正好给高婶他们一人一个。   高婶看着秦慕帮容真真收拾东西,忽而问道:“小秦什么时候搬?”   容真真心头一紧,她知道自从秦慕母亲去世后,退租了小洋楼,就只有学校里这么一个窝了,在外头是没去处的。   母亲死了,当爹的又不认这个儿子,他在这世上确实是孤身一人。   秦慕面色却没有一丝变动,只平静的说:“还没找着合适的住处,等找着了再搬。”   他们把屋里的东西收拾好,容真真还把一些自己用不着的碗筷炉子都给了高婶和老廖,又叫了一辆车把自己的东西运回去,顺便自己也坐车回去。   临走前,她想了想,私底下拉着秦慕说话:“你要是没找着住处,不妨去我家,我去跟妞子或小玉一块儿住,把我的房间腾给你。”   秦慕也不应声,只是一直笑。   “你记着啊,要是没找到,就跟我说。”容真真又忧心忡忡的叮嘱一句。   开车的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朝着他二人的方向喊道:“小姐,东西都装好了,什么时候出发?”   “就来。”容真真应一声,对秦慕说,“我先走了。”   她一边挥着手作别,一边往车子那里跑去。   当车缓缓开动时,她最后望了那个自己住了两三年的小院,高婶、老廖、秦慕都站在院门边目送她。   车子越开越快,而她离那间小院也越来越远,在那一刻,她忽然明白,尽管自己口口声声说着以后有空了要回来探望,但事实上,她可能这一辈子也回不了几次了。   她和高婶、翠兰、老廖一同走过一程,大家相处得也都非常愉快,以至于到了分离的时候,心中是那样不舍。   可人生就是那样奇怪,你不舍的,总要分离,你不喜的,总会遇见。   她想:但秦慕是不一样的,我以后大概会跟他一起生活很多年,而我也很喜欢他。   后来她果然也只再来过一两次,她来的那次,翠兰和老廖还在,高婶已回了乡下的老家,院子里又住进了两个新的校工,却没有别的学生再住过这里。   他们的缘分好像从今日起就断了,不过,当容真真年纪很大时,对着孙辈们讲起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却还记得这些人,记得高婶、翠兰、老廖,他们的面容生动依旧,想起来还恍若昨日。   而老廖,他是个无儿无女的孤人,他在这所学校的这个院子里,度过了他的余生,有时他也想起,这个院子里曾住过两个学生,他们都是好孩子。   过了三五日,秦慕忽然找着了新的住处,就在嘉和大道,与容真真家相隔不远的地方。   他事先也没跟人说,直到家都搬完了,容真真才得知他搬到了自己家附近。   从他住的地方,到容真真的家,只需走半刻钟,实在近的很,但也因为近,一起学习就很便利。   安娜女士和秦慕朋友寄的资料试题都到了,大部分都是重合的,只有少数几本不一样。   除此之外,于先生竟然也给他们一人寄了一套书来,是随着成绩单和毕业证书一起寄来的。   秦慕和容真真的分数都很高,除了作文要扣分,其他科目几乎都是满分,潘二娘可乐坏了,她那样矜持内敛的人,都忍不住向邻居们炫耀了好几天。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于先生的那套书算是白寄了,因为他寄来的和安娜女士寄来的一模一样,他们根本用不着,只能在感激过于先生的一番心意后,将书束之高阁。   毕业证到了之后,潘二娘张罗着要摆酒庆贺,请人吃饭,又见秦慕家里没人操持这些,索性将女儿和未来女婿的酒宴一块儿办了。   她请的人不多,毕竟也没什么可以走动的亲戚,因此只请了左邻右舍与店里的店员来吃饭,加上自家人,也就几桌。   虎子如今也在潘二娘开的店里干活,潘二娘念着从前的情分,特请了他一家人,可最终只有虎子一个人来。   潘二娘就问了:“你爹娘怎么没来呢?”   虎子勉强一笑:“我爹白天要出摊,我娘……两个小的又病了,我娘得在家看着。”   潘二娘听他这么一说,心中也为他感到酸楚,她想起虎子小的时候,自己还抱过他呢,可如今这孩子都被磋磨得不像样了。   虎子明明是跟容真真一辈的人,可一个还在上学,一个已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一个青春年少,一个却饱经风霜。   容真真从小花园回来,正好碰上了虎子。   因为这段时间她时常与秦慕一块儿做题,又不好叫人成天在自己房间呆着,先前在学校住,两个是隔壁,大开着房门彼此串个门倒没什么,现在两人是男女朋友,整日在卧房呆着却不像话。   她有些后悔当初选房子的时候没选个大点儿的,不然也能多个房间改作书房。   不过她也想出个法子来,请人在花园里搭了个凉棚,摆上书桌,用细纱遮挡,免去蚊虫惊扰,花园内光线又很明亮,正适合他们一块儿读书。   眼看着时间要到中午了,客人也渐渐来了,她收了书,准备进屋去帮忙,这一移步,就看到了虎子。   容真真看着虎子的模样,呆愣半天,不敢开口招呼:他怎么这么沧桑了?   虎子也久久不能言语,在这一刻,他甚至是羞惭的,看着从花园走出来的儿时伙伴,她是那样年轻、美丽,身后郁郁葱葱的草木映衬她她光洁细腻的脸庞,显出一种旺盛蓬勃的生命力。   与她相比,自己看起来像是一截在烂泥里泡了十天半个月的朽木,散发着沉沉暮气。   她旁边站着的那个瘦高的秦少爷,安静文雅,通身的书卷气,举手投足间都能看出他有很好的教养。   虎子认识秦慕,他小时,他爹就在秦公馆做事,后来秦公馆败落了,他爹还在家经常叹息。   这秦少爷,一出生就大富大贵,纵然后头落了难,可这才几年,就又起来了。   反观他自己呢?摆个小摊子,养家都难。莫非真的是人命天注定,有人生来就该富贵,就是一时遭难,迟早也会出头,而像他这样的,一辈子该是个穷命?   但虎子却连嫉妒都生不起来,除了羡慕,就是自惭形秽。   他怎么嫉妒得起来呢,这位秦少爷从前经常照顾自己的生意,天天和福姐儿到自己的摊子上吃热豆花,大丫出生时,人家还包了个红包。   想到这一节,他又想起自己难产而死的老婆,一时间几乎要落泪,可今日是福姐儿的好日子,自己到别人家吃酒,怎么能愁眉锁眼的显得晦气?   他艰难的挤出一个笑,先招呼了一声:“福姐儿,秦少爷。”   容真真打量着他这模样,虽然一身都干净整洁,可衣裳却很旧,袖口还磨得起了毛边,脚上的布鞋边上穿破了,又用线重新缝上……   按理说,虎子白天在她娘的店里做活,晚上要卖几个时辰的豆花,还有他爹——陈三,白天也摆了个茶摊卖茶,家里经济应该不会太困难,怎么连出来做客都这么落魄了呢?   虎子注意到她的眼神——纵然只是一眼,就很快收回去了,可遭受风霜打磨过的人,对这些最是敏感,他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容真真察觉到他的不自在,忙岔开话:“怎么婶子和大丫他们没来?”   虎子有四个孩子,前三个是丫头,最小的一个是男丁,因为小儿子身子弱,怕养不活,所以跟着姐姐排序叫四丫,毕竟丫头命贱,阎王爷不收。   老三老四还小,不带出来倒很正常,陈三要摆摊,不来也很正常,可陈三媳妇和大丫二丫,怎么都没来呢?   虎子没法说出口:难道他要在别人家的酒席上,细细讲诉是因为两个孩子没有体面的衣裳,才不能出门吗?   两个大女儿年纪已经大了,可还裹着一身破衣裳,实在不能体面见人。   他只能含含糊糊说:“两个小的病了,我娘要在家看护,老大老二要帮着照顾弟弟妹妹。”   容真真闻言,脸上露出些许忧色:“那两个孩子还是身子弱?”   虎子木然的点点头:“打一出娘胎就是药罐子,没哪一天断过药,也不晓得……”长不长得大。   老三老四是一胎出生的姐弟,身子都弱,初时看在老四是个男丁的份上,吃的喝的都紧着他用,可就算这样,他的身子也没比老三好上半点,后来一家子索性放弃了,就把他和姐姐一样养,好像也没更坏。   容真真心道:养着四个孩子,还有两个是药罐子,难怪日子不好过。   “都怪我,要不是当初非要生个男丁。”虎子神色扭曲而痛苦,“不会生下两个病孩子,小翠也不会……”   他说到这儿,自觉失言,讪讪住了口。   容真真也没法劝他,说到底,如今这样子都是他们自己做的孽,小翠一条命已经搭进去了,两个孩子那样要想好,只得用金山银海堆,可关键是,虎子家拿得出那么多钱吗?   她只能说:“好好养着吧,等孩子大了就好了。   虎子万分后悔道:“早知道,要是早知道……”   可世上并不存在“早知道”,很多事情并不是后悔就可以挽回。   他们说了这么两句,好像也没别的话可说,眼见得容真真要往屋里去,虎子忽然迟疑着问了一句:“福姐儿,你说……我把几个孩子送去读书怎么样?”   不待她回答,他又自己摇了摇头:“现下这么个样子,怎么送得起呢?”   一直默默听他们说话的秦慕开了口:“有不收学费的教会小学。”   “可我听说那里面天天教人念什么经,再穷也不能把孩子送去当洋和尚。”虎子心有疑虑。   容真真稍稍想了想,很快便有了主意:“这有什么,你先送去,好歹把字念全了,再学两句洋文,学了这个,就不去了,到时候不拘是做个门童还是领份抄写的活儿,也能贴补家里头。等过两年,有点积蓄了,再正经的去念几年书。”   她琢磨了一会儿,又道:“我小时的课本都给小玉了,你可以去旧书店淘换淘换,看看有没有合用的课本。”   三言两语间,他们便把事情解决了,虎子对此千恩万谢,容真真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很难受。   虎子现在没了老婆——他也不可能再找一个了,谁肯来当四个孩子的娘呢?又上有老小有小,这两年陈三还干得动,再过两年,陈三也干不动了,虎子要糊七张嘴,日子可怎么熬呢?   少不得趁现在还有一口喘息的余地,让两个大孩子学点东西,日后才能把家撑起来。   在这一刻,容真真无比感激她娘和后爹,若不是他们送自己读书,她能有今天?还不知在哪处烂泥堆里混着呢。 第83章   今日的酒席,虽然请的人不多,可为了办得体面、风光,潘二娘专请了两个厨娘做事,自己在客厅里待客。   她其实不习惯这些交际,可开了两年店,面上倒是练出来了,纵然拙嘴笨舌,也勉强可以称之为文静娴雅,倒不会露怯。   一些女人家聚在一起,说的最多的就是自己的孩子了,更何况这次的酒席就是为了庆贺两个孩子毕业。   潘二娘如今跟人家说这些,心里也很有底气,家里四个孩子,一个中学毕业,眼看着就要上大学了,一个在医院当护士,一个在店里操持自家生意,最小的一个也在识字……   因为嘉和大道的住户大多都有些权势,要说自己真比人家强,那倒未必,甚至多有不及,可再等十年来看看,前途光明着呢,他们一家的苦日子差不多也算熬出了头。   容真真从客厅走过的时候,听见众人都在夸她,说她聪明能干有出息,必定前途远大一派光明,她娘听着直笑。   容真真穿过客厅,来到厨房。   虽然专请了厨娘来做饭,可这并不意味着主人家就能完全放脱手了,还是得时不时去看一下,安排瓜子点心糖,妞子正在厨房里打理这些。   见容真真进来,她问道:“饿了?”   容真真摇了摇头。   “那你进来干什么?快去玩罢。”妞子把她往外赶,“这里热腾腾的,你去陪干娘说说话也好。”   容真真不乐意道:“我不想去,人太多了,闹哄哄的,还变着花样儿乱夸,多不好意思啊。”   “那就去找小玉他们,别老在这儿窜,碍我的事呢。”   “哦。”容真真十分没趣的应了一声。   “等等,拿去。”妞子递给她一盘炸好的小酥肉。   她霎时便开心起来,端着小酥肉悄悄儿去楼上和小玉几人一起分享去了。   妞子从头到尾把酒席办得妥妥贴贴的,潘二娘在送走客人后夸赞道:“咱们妞子今天很能干呢,一点错儿都没有,可以当得家理得事了。”   容真真就不服气了,“娘,你怎么不夸我呢?”   “夸你?”潘二娘点点她的嘴,“我瞧你不是端着酥肉躲懒去了?撑得正经吃饭时都没肚子吃了。”   容真真鼓鼓嘴不说话了。   可潘二娘顿了顿,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你如今真是出息了,席上大家都在夸你和小秦呢。”   “唉,娘快别说了,他们一个个夸得也太离谱了,我都臊得不想呆在桌上。”   潘二娘好笑道:“人家夸你,你臊什么?”   “可他们说得太过了,好像我已经考上名校,成为大作家了——可我下个月才去考试呢。”   潘二娘不以为意道:“迟早的事,怎么就说不得了?”   说到这儿,她又忧心道:“咱们邻里也有几个要考大学的,人家这两天就准备动身了,你呢?真要下个月才走?”   容真真点点头,“嗯,我过几天要和编辑谈谈出版的事,等把后续事宜谈妥了,办完了,怎么也得拖到下个月去。”   然而,在她与编辑交谈之前,有两个突然传遍平京的消息,打乱了她平静的生活。   这件事还是潘二娘在店里听见的,拿回来说与容真真听。   两个常到店里吃面的食客说起了最新的八卦。   “你听说了吗?赵氏车行的少爷跟堂兄去胡同里胡混,撒不出尿了。”   只这一句,便叫潘二娘上了心,平京有多家车行,可叫赵氏车行的只有一家,就是她嫁的第二个男人——赵朋的弟弟的那家车行。   另一个食客说:“我早猜到有这么一天,那位少爷,可真是五毒俱全,哪样儿不沾啊?如今可算是栽了,是他自己作孽,活该!”   “据说是得罪了人,人家给他下了套儿,灌得烂醉带去了赌场,输了两千多大洋,又被人扔到几个有脏病的老妓床上,现在那玩意儿都废了,你想想看,连尿都撒不出来,还用得么?”   “那他可真倒霉,一回就中了招。”   “什么一回?灌了药,三天没下床,差点儿没被玩死。”   “他爹怎么就生出那么个玩意儿?赵氏车行本就一天不如一天,如今也是半死不活的拖着,两千大洋,怕是要伤筋动骨了。”   旁边一桌的食客也兴致勃勃的加入了讨论:“我要是他爹,早把这不成器的玩意儿掐死了,你们是不知道,赌场的人拿着摁了手印的欠条上门讨要时,小赵爷脸色有多难看。”   “我们不知道,你就知道得清清楚楚?”人家不信他的话。   “我怎么不知道。”食客骤然拔高了声音,“我那天正从赵氏车行前头过,亲眼看得真真儿的,赵老板差点儿给气晕过去。”   “家门不幸啊。”   “是啊,我看这赵氏车行离倒闭也不远了,他家的车几十年不换,到处都破破烂烂,要不是车份儿便宜,你看找遍了全平京城,有没有车夫愿意租他家的车,更何况这回……嘿嘿。”   也有人谈到赵少爷的那位堂兄:“你以为那位就是什么好东西,先前过继给堂嫂,就是原先做红白喜事的那位赵老板的老婆,说好了做嗣子兼祧两房,把堂嫂当做亲母亲,把堂妹当做亲妹妹,可才刚一过去,就把人家孤儿寡母给赶出去了。”   “要不怎么说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呢?不是坏种,怎么凑得到一块儿去?”   有知道更多内情的却提出了新的疑惑:“可我怎么听说是那寡妇偷人,才被赶走的?”   潘二娘听了,眼前一晕,死死抓住手里的抹布,她想起当年哭天无路,叫地无门的境遇,恨得要咬出血来。   “嗐,你糊涂!”先前的那位就不赞同了,“你说人家寡妇偷人,那奸夫是谁?怎么没人肯认?要我说,若是真偷人了,以赵家那样毒辣的手段,早将人打死了,怎么还会赶走呢?”   “说的也是。”一众人纷纷点头。   世人好像都是这样,他们其实并不知道事实,凭着自己听来的一星半点不知真假的消息,就轻易下了结论。   他们很轻慢、很随意的评判某人某事,然后将自己未经得到证实的想法扩散出去,一个人说,两个人说,三个人说,这个想法就成了事实。   有时他们正巧猜中了,有时他们没猜中,可不管猜没猜中,经了他们的口,就一定是对的。   当初潘二娘母女被冤枉时,他们不也是这幅神态吗?如今他们用熟悉的语调说起她的仇人,也如当初评判她一样评判着赵家的人,可她却一点儿也不觉得高兴,也一点儿都不觉得解气。   她的手是抖的,心是冷的,过往岁月的痛苦遥远而又清晰,仿佛发生在昨天,如果说赵家人是造成那一切苦痛的主谋,那么,这些人难道不是帮凶吗?   每个人都递了刀子,可他们的手是干净的。   “干娘/娘。”两个孩子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智。   小玉和小毛儿担忧的看着她,问道:“干娘,你怎么了?”   先前潘二娘浑身发抖,一副快要晕厥过去的样子,实在令人担心。小毛儿大概知道那些食客说的事与潘二娘有关,小玉却压根不知道。   潘二娘努力克制住心中的愤怒与恐惧,声音和缓道:“没事,只是有点累。”   “那干娘休息一会儿。”小毛儿给她搬来了凳子,小玉给她倒了一杯水。   潘二娘喝着水,让自己冷静:没事的,这里没人知道她就是他们口中的那个寡妇,毕竟她家里有四个孩子,谁能猜到她是当初那位只带着一个孤女的寡妇呢?   那些人渐渐又聊了起来:“自家的孩子千万要看好,不能跟着狐朋狗友学坏了,要是去了那些脏烂的地方,出了什么事儿,后悔也来不及了。”   “榴花胡同也不算脏烂了,可谁知道也会出那种事……那火烧的,嘿哟,那叫一个大。”   “听说将钱妈妈和一个姑娘给烧死了,天快亮时着的火,人都睡得熟,等爬起来救火,可不就晚了?两个都烧得乌漆麻黑的,连脸也辨不出来。”   “那个钱妈妈,是不是手下有个清吟小班和几个茶室的那个?她不是身边常年跟着两条大汉,连晚上都要人守门的,怎么还被烧死了?”   钱妈妈一辈子作孽太多,她自己也晓得,所以心里发虚,出门身边必定跟着保镖,晚上也是自己独自住在一栋小楼,叫人专门守着门,一步也不许离开。   “这你就不知道了,那两个守门的,正好钻女人被窝哩,胡天胡地哪管得上钱妈妈?”   “幸好火没烧到别处去,不然……哎,你们说这火是怎么着的?”   有人神神秘秘的说:“听说是仇杀!”   “嚯,仇杀!那鸨子跟谁有仇?”   “先前不是说了吗?着火的时候还死了一个姑娘,就是那个姑娘点的火。”   周围的人都感到惊悚:“可她自己也死了,究竟是怎样的仇恨拼着一条命也要烧死那鸨子?”   “好像是钱妈妈踢过她几脚。”   “踢几脚就要杀人?”   “怎么可能,必定是常常挨打受骂,被欺辱够了,那火气攒起来,可不就恨得要杀人了么?”   “我就说嘛,谁会为踢那两脚就搭上自己性命也要报仇,那姑娘叫什么?”   “我怎么知道,谁会关心一个胡同里的姑娘叫什么。”   “我知道,好像是叫……叫什么娇杏,对,就是娇杏。”   “这名儿倒好听,就是性子太烈。”一个听众评论道。   “就是,你说一个妓|女性子那么烈做什么。”   潘二娘的脸已经白了,娇杏……娇杏不就是来探望过小玉的那位姑娘吗?   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袖,她一低头,看到了小玉。   小玉慌张而惊恐的问道:“他们说的是别人,不是娇杏姐姐,对吗?”   潘二娘握住她的手,两人的手都是冰冷的,“也许是个同名儿的。”   “可……可榴花胡同里没有其他叫娇杏的姐姐啊。”小玉的声音里开始带着哭腔。   潘二娘忙道:“你走了那么久,说不定又来了别人。”   “真的吗?”小玉望着她,眼里已经浸出泪来。   潘二娘生意也不做了,立马回去把这件事同容真真说了,她自己一向不会做决断,好在她知道遇事时该找谁。   “怎么会?”容真真听完后,震惊得几乎失声,她素来是个能拿主意的,在这一刻也惊慌得手足无措。   “娘,你是不是听错了?或许那个人说的不是娇杏,是别的名儿呢?又或者只是同名,其实另有其人。”   “或……或许吧。”潘二娘何尝又不这样期盼着呢,要真是那个姑娘,小玉该多伤心啊。   小玉揪着容真真的衣裳,眼泪汪汪的问道:“福姐姐,他们说的一定不是娇杏姐姐,对不对?”   容真真给她擦了擦眼泪,镇定道:“姐姐先去打听打听。”   她心里自然是慌的,她也很担忧,可她却不能表现出来,因为她还要拿主意,还要做定海神针。   容真真记得周秀还在时,自己和她联系,就经过了榴花胡同厨娘的手,她提笔想写一封信,把那厨娘叫出来问问,若是娇杏没事,还可以叫她把娇杏带出来。   秦慕思索片刻,却阻止了她:“不要写信。”   “为什么?”容真真疑惑的看着他。   秦慕分析道:“胡同里着火烧死了人,必定是要严查的,白纸黑字落在纸面上,恐怕会惹来不必要的牵扯,那厨娘贪财,未必不会出卖咱们。”   “再一个,她毕竟只是个递信儿的,又在厨房里工作,对这些事多半不清楚,还是找别人好。”   “找谁?”   秦慕吐出一个名字:“小莲。”   他们坐车去了胡同外面,并没有选择进去,因为出了这样的事,着火的楼已经封了,还有许多巡警来往,常来此处的嫖|客大多也不来了,一时间竟显得有些冷清。   秦慕找了个在街面上讨生活的男孩子,给了他五毛钱,叫他:“去茶室找一个叫娇杏的,如果找不到,就找叫小莲的,把她带出来。”   那男孩儿接过钱,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这位少爷,您是不是……消息不大灵通,那个叫娇杏的,不是……不是死了么?”   容真真的手指蜷缩起来,在掌心捏出深深的指印。   秦慕看了她一眼,掰开她的手指,放在自己手心里,他对那男孩说:“你去,先找找,如果……人家说没有,就找小莲。”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傻白不太甜?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他们约见的地点是一家咖啡厅,在喝过半杯咖啡后,小莲被那男孩儿叫了出来。   这两天胡同里也没什么生意,小莲闲得无聊,跑腿的男孩子跑去一问,就正巧问到了她。   她心里大致知道是谁在找她,又是为什么找她,这在小莲的意料之中,她也早做好了准备。   “你们要问什么就问吧。”小莲淡定而无谓的说。   她虽然穿着普通,甚至可以从细微处瞧见些许窘迫,行止间却一点也不显局促,从容得像在自己后院里品茶。   对于她来说,如今活一天就是赚一天,还真没什么可怕的,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了,大不了一死,又能怕什么呢?   容真真没看到娇杏,不由心一沉,久久开不了口。   小莲看了她一眼,无奈道:“明明都知道了,何必骗自己,难道你不问,她就能活过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都猜到了吗?”小莲平静的回答。   娇杏性子烈,脾气又特别暴,入了胡同后,受了钱妈妈不少毒打,这也罢了,蝼蚁尚且偷生,只要能活着,谁管是什么样的活法呢?   她承认,她是个怕死的,好死不如赖活着,虽然日子过得苦,可若能多捱一日,那便多活一日,人活着,能吃能睡能多看看这片天,不比死了强?   她跟周秀不一样,周秀是在清清白白的好人家里长大的,在烂泥里活不下去,可她本就是烂泥里长大的,在哪儿活不是活?   娇杏原先贪图富贵,出卖色相去做女招待,后来到了胡同里,不过是卖得更彻底罢了,她看得开。   然而,胡同里姑娘们该有的下场,她终于也要迎来了,她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有点儿遗憾:老娘还没活够呢。   烟瘾、妇科病、没客人……加在一起,她很清楚的知道,自个儿即将走上末途,想活也活不成啦。   可她想:若是孤孤单单上路,未免也太窝囊了些。   黄泉路上,总要人作伴才好。   一个人若是愿意忍受辱骂和毒打,必定有甘愿忍受这些的原因,娇杏的原因很简单,她想活下去,可有朝一日,她发现自己已经不能活了,就是她算总账的时候了。   活人可能会有所顾忌,可死人却什么也不怕。   干这一行的姑娘,谁没见过些下三烂的手段,谁不认识几个黑心烂肝的恶人?   娇杏先找了个赌场里的老熟人,那人以前是她的熟客,后来她颜色不在了,就渐渐断了来往,可既然熟识,那就说得上话。   这个老熟人,是个心黑手脏的王八蛋,也是个玩仙人跳的老手,娇杏给他介绍了两只大肥羊——就是赵家那两个,他在赌场里人脉广阔,几下里串联,一个简单却有效的局就做成了。   赵明和赵礼两家当初虽为争夺家产的事儿闹翻,可时过境迁,纵然小赵爷心里有气,却不肯自绝宗族。   要知道,赵礼他爹是族长,赵明他爹不管怎么说,手下也有个车行,闹翻了对两家都没好处,于是过得一年半载的,他们就又走动起来,赵明和赵礼更是臭味相投,玩到了一块儿。   这两个时常出入烟花柳巷,大烟、牌九、妓|子……什么污糟就玩什么,他们这样的人,要想打些什么主意,实在太容易了。   娇杏毕竟在胡同里呆了那么多年,想找人对付他们几乎费不了太多工夫,只是胡同里的姑娘们一般不敢下手害人,头天害了人,第二天人家找上门来,别的不说,鸨子就能将她们活活抽死。   怕死的人是什么也不敢做的,而一个人一旦将生死置之度外,就会变得无比强大,   娇杏在那两人又一次来胡同里找姑娘时,使了银子买通他们招的姑娘,把人灌得醉醺醺的,又配合“仙人跳”将人哄去赌了几把,光赵明一个,就输了二千多大洋,赵礼也不例外,同样被割了好大一块肥肉。   拿了按指印的欠条,娇杏使人把两个蠢货扔到染病的老|妓床上,灌了药,昏昏沉沉的胡混了三天。   这三天两人都不着家,可他们是在外混惯了的,家里都只以为他们在外头乐不思蜀,只随便骂了几句,压根没派人找。   等两人被扔了出去,清醒后自己摸回家时,才发觉事情不对劲,却为时已晚了。   整个过程中,灌酒的姑娘担不了罪责,自己叫的姑娘自己喝的酒,难道还能怪别人吗?   “仙人跳”既然敢玩这个,又岂是怕事的?   至于老|妓,本就没几天活头了,还不如干了这一票,拿着钱快活一日是一日。   娇杏把这桩事做成,立马开始自己的第二个计划,要是那对堂兄弟缓过神,找上门来,她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又何谈收拾那个老货?   老鸨子独住一栋二层小楼,她睡在楼上,身边要留一个端茶倒水的老妈子,楼下睡两个守门的——就是常跟在她身边的打手,出门时要充做保镖。   胡同里的作息与外面不一样,鸨子上半夜是睡不得的,要到后半夜,客人渐渐进了姑娘屋子了,才有得休息。   这时候鸨子一般由老妈子伺候着去睡,等鸨子睡着了,老妈子才在隔壁屋歇息。   然而,那一天,在她俩都睡着后,守门的两个却钻进了姑娘的被窝。   是新到茶室的两个姑娘,身段窈窕,容貌秀美,鸨子视为摇钱树,因为能赚钱,所以那两人眼馋许久,却一直不敢轻易沾手,要是被告上一状,说他们纠缠不休,耽误生意,他们也没好果子吃。   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不肯让两人占便宜的姑娘,那天突然松了口。   无人守卫的小楼就像暴露在恶鬼眼中的肥美羔羊,当火烧起来时,楼里的鸨子和老妈子睡得很熟,上半夜不睡的人,在后半夜睡意是很浓的。   黑暗中,一个身影提着什么东西,悄无声息的走进了小楼。   谁也没有发现。   老妈子却先被火气热醒,她一睁眼,隔壁的火都已经透到自己屋里来了,“娘咧,着火了!”   她连滚带爬起床疾呼:“着火了着火了!快来救火!”   一面呼叫着,一面去隔壁救人。   谁知一过去,就撞见了一个披头散发,鬼也似的人影,她唬了一跳,险些要把那声“有鬼”叫出来。   惊慌中,她却发现那人影有点眼熟,定神一看,不就是娇杏吗?   她一时也没想明白这人怎么会在这儿,下意识呵了一句:“还不快救火!”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声响起。   老妈子竟愣了半秒,甚至来不及捂脸,还不待她骂回去,就听到面前的人阴森森的声音:“老货,再不滚就死在这里!”   若隐若现的火光印在她脸上,活似从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鬼物。   老妈子屁都不敢放,牙关紧咬,冷汗直流,一言不发的滚出去了。   直到老妈子跑了出去,娇杏才听到一声破了音的惨呼:“杀人了放火了——!”凄厉得如同垂死的夜猫子。   她满不在乎的哼笑着,这老妈子惯会巴结鸨子,虽然没做下什么天大的恶事,却也给了她不少气受,很该吃点儿惊吓。   若是这人今天没醒,死了也活该,如今醒了,却是她命大。   这时屋子里传来惊恐的尖叫声,外面那样乱嚷嚷的吵,彻底把钱妈妈给闹醒了。   一睁开她就发现自己身在火场,简直要唬得魂飞魄散。   火势已经蔓延到床上,把被子都点着了,唯一的生路就是从二楼跳下去,虽然会摔断手脚,但总比死了强。   这鸨子对别人心狠手辣,对自己也下得了狠心,她心一横,就要翻窗往下跳。   “妈妈去哪儿呢?”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穿过重重火海,抓住了她的头发。   “娇杏?!你要做什么?”钱妈妈惊恐而不敢置信。   她竭力想推开娇杏,娇杏却死死抓住不放。   生死关头,能爆发出极大的力量,可仇恨的力量,却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   “放开,放开!”钱妈妈声嘶力竭的吼叫着,这吼叫声很快转为哀求,“娇杏,好女儿,你放了我,要什么我都答应……”   话还没说完,她就被一把抱住,滚入火里,娇杏的衣裳头发被烧着了,火舌肆意舔|舐着皮肉,可她却似乎丝毫不觉,痛快的大笑:“贱货,老娘活不成啦,你也别想活啦!”   凄厉的惨叫仿佛最动听的音乐,娇杏想起从前,总是要唱啊跳啊的,哄客人开心,她想:那些艳曲儿,哪有这个来得好听?   惨叫声渐渐弱了,娇杏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模模糊糊的闪过一个念头:可惜了,没能将她拿去喂狗。   不知什么时候,熊熊烈火被扑灭,钱妈妈的独门小楼已被烧得破破烂烂,当中找出两具焦尸,一具死死抱住另一具,皆是面目全非,只有从肢体动作上,才能分辨出两人的身份。   为了把人分开好下葬,娇杏全身的骨头都被拆断,这样的下场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可与周秀比起来,还不算坏。   一来警厅介入,尸骨是证物,不能随意处置,二来这场火灾里透着凶邪,人家也怕她变作个厉鬼再回来作乱。   “这就是全部的真相了。”小莲还是那副不经心的模样,仿佛对于娇杏的死没有半分触动。   容真真已经泪流满面,“她……为什么会想到……”   后半句她根本哽咽得说不出来,可小莲已猜出她想问什么。   “大概是婉红,哦,你们喜欢叫她周秀,是周秀告诉她的,说你以前被欺负得厉害,她呢,反正要死了,就顺手帮个忙。”   长久的静默。   “有什么是需要我做的吗?”容真真擦干泪问道,“我是说,你们会不会被查出来。”   “你放心,我们既然敢做,就不怕这些。”   这一场淋漓痛快的复仇,参与者可比大家想象得多啊。   是谁引开的守门人,是谁提供的火油,是谁通风报信,是谁……与其问有多少姑娘参与其中,不如问有多少姑娘没有参与其中。   她们平日里或许有许多摩擦,争执,甚至相互为难,可在做这件事时,却有志一同的严守秘密,这是他们最齐心协力的时候。   相互掩护之下,又有谁能查得到?   小莲也是参与者,是她帮着联络、劝说的各位姐妹,是她帮着完善计划收拾收尾……   火烧起来的时候,小莲是亲眼看着的,如果没人发现的话,她要在适当的时候叫人救火,免得火势蔓延至不可控的地步。   但那个老妈子及时叫来了人,于是她从窗后离开,回到床上,想着火场里的娇杏,渐渐睡着了。   榴花胡同不只钱妈妈这么一个鸨子,她死之后,虽然其他鸨子都猜到下毒手的绝不止娇杏一个,因为单靠她,绝对办不成这样的事。   可她们却查不出也不敢查,谁知道有多少人参与了这件事,谁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钱妈妈?而她们难道又舍得废掉手下所有的摇钱树吗?   故而在这件事之后,纵然客人稀疏了,可鸨子的抽成少了,打骂少了,衣裳首饰胭脂水粉乃至饭菜都更丰盛了,姑娘们的日子比往日强了何止百倍。   不止榴花胡同,隔壁的桥板胡同,更远的清河里……那些苦命女子的日子都好过了些。   但同时,姑娘们的心里也都很清楚,这样的好日子不会长久,过不了多少时候,便会故态复萌,一场大火,两条人命,只换得一些喘息的时间。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好一日是一日,到了实在过不得的时候,必然会有下一个娇杏,而所有的姑娘,都会成为帮凶!   “如果你有事,可以来找我,只要我在平京,就会为你想办法。”容真真承诺道。   “还有我。”秦慕同样承诺。   小莲不由一笑,“我不会有事,有事的也不会是我。”   有众多姐妹相互遮掩,娇杏又以一死揽下了罪责,查是查不到她们身上的,但是有两个人却逃不脱。   该守夜的时候,却钻进了温柔乡,而接手钱妈妈这一摊的,是她的养子,试问他又怎会不追究呢?   那曾经狐假虎威,用鞭子抽打她,还把周秀拖去喂狗的两条大汉,是不是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一日?   也许他们会被活活打死喂狗呢?想到这一节,小莲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将杯子里的咖啡一饮而尽,“谢你们的请,就是这洋玩意儿喝不惯,总觉得有一股锅底灰的味儿,要是没什么事的话,那我就走了。”   她脚步轻快,心情愉悦的离开,回到那条又长又深的胡同。   那场火,那两条人命似乎没为她留下半分阴影,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在此刻看来,竟都显得十分可爱。   她忍不住哼起一支小曲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暖暖 20瓶;时光如沙 13瓶;流萤小扇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娇杏做了自己想做的事,痛痛快快的去往了另一个世界,可容真真却踌躇着,不知回去后,该怎样向小玉交代,要是让她知道娇杏姐姐死了,该有多伤心啊?   容真真忽然想起娇杏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我这个人,从来不白拿别人的东西。”   她终于明白,原来从那个时候起,娇杏便存了死志。   娇杏从小到大,没白得过任何东西,她的一切,都是先付出,再得到的。   幼时,她要干一大堆家务活儿,才能不挨打不挨骂,及至自己出来闯荡了,要出卖色相,甚至出卖身体,才能挣一碗饭。   虽然她常说“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可事实上,她连接受别人的好意都觉得不自在,更别说占什么便宜了。   欠了人情不还,死也死不心安。   容真真曾经在经济上资助了她几十块钱,她嘴里说着要拿这笔钱潇洒快活,但真正用在自己身上的,却少之又少。   她拿着钱,去收买了几个老妓,让她们帮助自己,完成了复仇大计。   容真真并不知道这些,但她现在觉得非常难受。   其实她和娇杏的交集不多,只因周秀和小玉,才阴差阳错的相识,又因娇杏脾气差,她们见面少,所以这么多年来也没有处出很深的感情。   当初她为了周秀,省吃俭用好几年,愿意用所有积蓄为周秀赎身,可到了娇杏,却只多劝了几遍就放弃了。   然而直到此刻,她才发现,娇杏那么好,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再劝劝呢?   她知道娇杏的下场不会好,可她不知道娇杏会死得那样快。   “为什么她死了呢?”容真真茫然的问道,“周秀死了,她也死了。”   秦慕轻轻的摸着她的头,轻言劝她:“不要太难过了。”   可容真真惶惑的问道:“是我不好吗?身边总是死人。”   “我亲爹死了,后爹死了,周秀和娇杏是我朋友,也死了,我就像个灾星一样……”   “真真!”秦慕严肃的打断她,“你这是在说什么?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在你身边,可我出过事吗?还有潘姨、妞子、小毛儿、小玉……他们出过事吗?”   容真真怔怔的说:“纵然没出事,可有谁过得顺当吗?都是苦汁里泡大的。”   “这不是你的问题。”秦慕的声音十分坚定,“这是这个世道的问题。”   他的语调变得柔和起来,“你想想,你打小见过的人中,有几个是过得顺心的,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人人都难,不独你身边是这样的。”   如果真的要怪,只能怪自己没投好胎,没生在太平盛世。   容真真嘴角动了动,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她低声说:“我都知道,我只是……总遇到这种事,一时有些想不通。”   “你说,我该怎么告诉小玉呢?”   两个人都沉默了。   事已至此,总不能瞒着不说,小玉还是等来了噩耗。   压抑的哭声从房内传来,一家人站在门外,气氛很凝重,只听见小毛儿在屋里轻言细语的哄劝:“不哭了不哭了,小玉不哭了……”   他哄不来人,翻来覆去只有这么一句。   越是哄劝,哭声越大,到最后,他自己也哭了起来,屋子里就是两个人的哭声了。   房门外,妞子蹙眉说:“先别管,让他们哭一会儿就好了。”   可哭声久久不绝,妞子终于烦躁起来,她低声骂了一句:“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这么短命,惹得人伤心。”   潘二娘平时很慈和,这次却立刻斥道:“不许这么说。”   妞子自己也觉得不对,郁郁问了一句:“好歹娇杏与咱们家有交情,给咱们出了口气,又带了小玉几年,后事还是要办好,福姐儿,你怎么打算的?”   容真真神情低落道:“如今这事牵扯这么大,我哪里拿得到她的遗体,怕要等案子完了才能做打算。”   像娇杏这样的,没有亲人朋友来认领的话,尸骨就会被火化,可如果有人认领,也能带回去安葬。   潘二娘道:“既然这样,就时刻打听着,要花多少大洋就花,总要让她入土为安。”   容真真刚点了头,就见妞子一扭身走了。   “娘,我去看看。”她说着,连忙追了上去。   妞子也没跑远,就坐在小花园里吹风。   “你怎么啦?”容真真站在她身边,“不高兴了吗?”   妞子很不快的说:“我并不是心疼钱,我只是受够了这些,今天死一个,明天死一个,干脆死完算了。”   容真真黯然劝道:“别说气话。她难道不想活?只是……逼得她要走这条路。”   妞子说:“我难道不知道她是没的选了吗?我就是心里憋闷。”   容真真道:“我懂你的心情,我也很难受,我们都希望所有人都能好好的,可偏偏……”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怎样也只得去面对。   妞子看她低落的模样,忙道:“你别做出这个样子,明明是你来劝我,别闹到最后还要我来劝你。”   妞子叹口气,有些无奈的解释道:“我是在外边受了气,才会这么克制不住。”   她工作能力出众,所以平日里就很受同事排挤,又因最近上面要空出一个护士长的位置来,有了竞争,人家就更看不惯她了。   其实她最终目标是当医生,并不怎么看得上护士长这个职位,可她们做出那副样子,实在让她生气。   工作上如此,又听到娇杏落得这么个下场,妞子便一时想不开:难道这世间就没个干净地儿吗?   容真真听完了她的倾诉,只得自我安慰道:“你别把她们放在心上,迟早有一天,你会走到她们前头去,再说娇杏这件事,往好的地方想,坏人也遭到了报应,那鸨子死了,赵家亦付出了代价……”   “然而她却没了命。”   妞子看着容真真:“我以前可以为了复仇不顾惜自己,如果不是运气好,我也许不会有机会坐在这里和你说话,可拥有的越多,我却越不敢轻举妄动。”   但娇杏不一样,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什么都豁得出去。   妞子忽然狠狠抱住了她,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哽咽,“我们现在有家有亲人,一定要好好活着啊。”   好不容易过上如今的日子,一定要好好珍惜,要是死了,就太划不来了。   她听到耳边传来轻柔而坚定的回答:“一定。”   等两人情绪稍稍平定,容真真叮嘱妞子:“你呆会儿回去了,最好不要再摆脸色,不然娘看了不好受,小玉也会多想。”   妞子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又问道:“赵家两个遭了报应,你不打算再添把火?光是这样也太便宜他们了。”   “哪里便宜?他们两个被讹了钱,得了怪病的消息又传遍了平京——不用说,这一定是娇杏干的,已经够他们受的了。”   这一招实在毒辣,那个赵明,原本与一个粮油商人的女儿订了婚,如今传出这等丑事来,人家已经闹着退婚了。   他往后还能找着什么好老婆?只要是知道他底细的人家,谁肯把女儿嫁给他?   至于赵礼,他是讨了老婆的,倒不愁没媳妇,可他那老婆,却收拾包袱回了娘家,虽然不太可能离,可安生日子是没了。   不过……   “当初他们用流言这一招,把我和我娘害的好苦,如今也算是以牙还牙,可赵礼霸占家产这件事,还没跟他算账呢。”   这些年来,容真真已经很少会想起赵家了,虽然每每想起还是恨得咬牙,可她更多的,是在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   但现在,她又记起了这份仇恨。   她忽然发现,自己拥有了比从前更强大的力量。   “你要怎么做?”妞子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容真真道:“你急什么?先等娇杏的案子结了,把她好好葬了,再料理这件事。”   真正的强者,即便面对唾手可得的复仇,也能从容不迫,太过急切,只会成为仇恨的俘虏。   当然,她按兵不动还有另一个原因,赵家两兄弟的事有可能会查到娇杏身上,如果她此时再出面去拿回自己应得的家产,很容易把太多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   也就是说,会让人怀疑这件事是她与娇杏合谋而成。   然而,娇杏又是榴花胡同纵火案的元凶,她二人又都与先前死去的当红姑娘周秀有交情,万一被认定她们为了给周秀报仇,在榴花胡同放了火,就会惹来大麻烦。   到时候,警方,钱妈妈背后的势力,以及赵家交杂在一起,她怎么应付得了。   如果把这件事往后拖一拖,拖到案子结了,她另找可靠的人出面,将娇杏的遗体带回来安葬,一来全了她们的情谊,二来,少了两方牵扯,单单对上赵家,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别忘了,赵家还面临着一大难关——赌场的欠条,在被赌场要债之后,想必已经元气大伤,不会再有多少抵抗之力。   “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妞子惊诧道,“福姐儿,你越发厉害了,这回肯定能好好收拾那群王八蛋。”   容真真冷静道:“还不知道成不成,先别把这话说得太早。”   过了数日,纵火案以很快的速度结了,这是钱妈妈的养子出面催的,这事一日不了结,他就一日没法开门做生意,那亏损可大了去了。   于是,这个案子被定性为“不堪打骂,愤而纵火杀人”,草草结了案,虽然其中还有颇多蹊跷之处,也无人会细细追究了。   钱妈妈活着的时候,那养子倒一口一个“娘”喊得乖,她一死,所有喊出来的情分都烟消云散了。   养子接手了她的产业,也为她尽了点儿心——他把那两个玩忽职守的守夜汉子打折了腿,并割掉了那玩意儿,扔出去自生自灭,也表表自己对养母的孝心。   而赵家两兄弟的事却意外的没有牵扯到娇杏身上,赵家人只以为他们不长眼,得罪了道上哪个大人物,人家特意给他们一个教训。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切不过是个胡同里的姑娘下的黑手,让他们为多年前做的缺德事付出应有的代价。   要是他们细细去查,一定能查到,因为染病的老妓是娇杏亲自找的,可因赌场催债催得狠,他们便默认是赌场的人把两人扔到了老妓床上,连查也不敢查了。   秦慕物色了一个口风严的外地商人,托他以“曾经恩客,不忍见其尸骨无存”的名义,将娇杏的尸首带了回来。   之后商人收了感谢费,很快回乡去了。   容真真将娇杏的墓地,选在了周秀旁边。   “她们生前喜欢在一处说话,如今也让她们做个邻居吧。”   小玉跪在坟前,一边烧纸,一边痛哭,一会儿喊着“娇杏姐姐”,一会儿喊着“婉红姐姐”。   她哭得伤心极了,仿佛有流不完的泪,仿佛要让所有悲痛都随着泪流出来。   夏日的阳光十分毒辣,高高挂在穹顶,倾洒着灼热的光芒,让人分不出那脸上流淌着的,到底是汗水,还是眼泪。   所有人都感到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重重地压在心头。   这件事过后,小玉肉眼可见的安静了许多,她话少了,做事更勤快了,学习更用功了,仿佛在跟谁较着劲。   大家心中担忧,却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用陪伴和时间,让她慢慢从伤痛中走出。   容真真收集到了一些赵家的近况。   先说小赵爷那边,也就是她曾经的二叔,为了给儿子擦屁股,将女儿嫁了出去。   本来赵珍还没到出嫁的时候,可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急需用钱,只好把聘礼拿来贴补。   她订婚的那户人家倒也厚道,虽然她哥哥做出那样的丑事,娘家也眼看着就要败落了,却守信义,没有悔婚。   可后来小赵太太急匆匆把她嫁了,拿聘礼填补空缺,又不给多少嫁妆,难免让男方看她不起,她往后的日子,还不知道该怎么过。   小赵爷的车行彻底没法再开,他把车行卖了,重新开了两个铺子,勉强维持生计。   曾经那样辉煌的赵氏车行,终于从平京城消失。   而赵礼那边,他爹是族长,有几分资产,为他填了债,可之后却把他活生生打断了腿,关在家里不许出来。   赵族长如今正一心一意教养孙子,反正儿子已经养废了,还不如把精力花在孙子身上,好让赵家后继有人。   容真真准备找赵族长谈规划家产的事,秦慕却另有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   已修 第86章   “你打算怎么做,说说看。”容真真问道。   “不要私下里谈,直接一纸诉状告他。”   “这又有什么用意呢?”容真真有些不解,如果要打官司,她一来没那个时间去耗,二来如今要想赢官司,是要靠钱财通鬼神的,会多处许多麻烦来。   秦慕跟她解释:“正因为我们没太多时间,才要直接作出打官司的样子。”   容真真忽然灵光一闪,明白了他的意思。   根据律法规定,若无亲生子女,继子继女应当有继承权,可赵家当初为了这份家产,并没有让容真真继承家产,而是强迫性的立了个嗣子,将所有产业抢夺了去。   但那毕竟不合法,以前赵家更强,所以他们能抢走,但如今容真真更强,就能拿回来。   容真真知道,在这种时候,只要她作出打官司的举动,就一定能拿回家产——虽然能拿多少也不好说。   她找了个靠谱的师爷好好写了一份状子。   赵家反应倒快,上午接到的消息,下午就急急忙忙来求和。   是赵族长亲自来的。   赵族长四十岁上头才有的儿子,如今这个儿子已经到了惹是生非的年纪,而他也六七十来岁了,头发胡子都白了。   “堂侄女,你娘呢?我有事找她商量,还请让她出来说话。”赵族长心里知道,容真真是个硬茬子,扎手,所以他想从潘二娘那处下手。   容真真自然不肯让她娘来应付,万一被忽悠了怎么办?   “赵老爷子,有事您跟我说就是了,何必找我娘?”   赵族长把拐杖往地上一点,瞪着眼睛道:“你一个小孩子家家,亲娘还在上头,怎么由得你来当家理事?”   容真真才不吃他这一套:“既然您不愿意说,那就请吧。”   赵族长却坐着没动。   “怎么?您要赖着不成?”容真真似笑非笑,“有什么事儿,您要么跟我说,要么大门在那边,您请自便,这个家我还是做得主的。”   赵族长脸涨得通红,就是不肯走。   容真真假作惊讶道:“老爷子,你脸怎么这样红?是不是犯病了,可千万别死在我家,你这要是死了,我还得花工夫拖出去呢。”   “你!没规矩的东西!”赵族长愤愤斥责道。   容真真立马冷了脸,“你说我没规矩,就往有规矩的地儿去,我这儿招待不了您这样的规矩人!”   赵族长瞪了她半天,手都气哆嗦了,拄着的拐杖像得了癫痫,抖个没完,可他终是服了软:“按理说,你也该叫我一声堂叔……”   “可千万别这么说。”容真真赶紧打断他,“当初是你和你儿子,亲自把我们赶出来的,这么快就忘了不成?”   赵族长被她噎住了,但他毕竟当了那么多年族长,先前那副模样,不过是试探性的打压一下对手,既然容真真没被打压下去,他也只好选择聪明人的做法。   “你不是说要你爹的家产吗?你既然认那个爹,你爹又是赵家的人,那你叫我一声堂叔有什么不对?”他口气里已经有缓和的意味。   容真真却不买他的账:“我可没个能狠心把孤儿寡母赶出去的堂叔。”   赵族长:“……”   他把这口气咽了下去,“我知道,堂侄女心中有怨气,可当初那不过是个误会,也怪我没查清楚,让你们受了委屈,可我这次来,是真心想要和解,你要考虑清楚,不要因为一时意气,做出不明智的决定。”   “咱们世世代代都是平京人,既然误会解除了,日后也走动起来,多多少少好有个照应。”   容真真心中冷笑:就知道这老头子没安什么好心。   他这么说,一来是威胁,告诉自己他们有根基,不好招惹。二来也是看她有前途,想巴上来占便宜。   “别卖关子,直接说,你打算如何解决?”   “……这年头生意不好做,你堂兄帮忙管着铺子,也亏损不少,不过我们做长辈的也不好坑你,当初你爹的家产,不管剩多少都给你。”   容真真怒了:“老爷子既然没有诚意,就到法院里去说。”   说完,她起身作势要离去。   赵族长忙拄着拐杖拦住她,口口声声叫得亲热:“堂侄女,都是一家人,何必伤了亲戚间的情分,你哥哥这些年来帮忙守着铺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纵然亏损了些,也不该……”   “您是把我当傻子呢?”容真真嘲讽道,“我爹铺子地势那样好,就是头猪去看着,也不会亏,怎么他就亏了,你要再耍这些滑头,那就什么也不要说了。”   赵族长费尽口舌说了半天,容真真却怎么也不肯听他编出的谎话。   他心中愤愤骂了一句:这死丫头,比以前还要滑头。   “既然这样,我就把你爹那几间铺子还给你,你自己去经营吧。”   “院子呢?这几年的租金呢?不给了?”   赵族长也怒了:“再要没有。”   容真真笑道:“老爷子硬气,可你我面前硬气又怎么样?你得在法院里也硬气得起来。”   赵族长一时语塞,要不是为了免了官司,他怎么会来这儿跟一个小丫头扯皮?   前些日子赌场里的人才来过,他出了大血,好不容易才把儿子保下,因为出了这件事,他的族长之位如今已岌岌可危,若是再来个家产风波……   他心知,这丫头如今已经是平京有名的什么女作家,文人一向是惹不得的,真要打官司,他多半打不赢,还会被法院里那些当官的吸血虫敲诈勒索,到时候怕是更吃亏,还不如早早破财免灾。   他自己是怎样的人,他心里很清楚,可正因为清楚,他才知道如他一样的毒蛇,干得出怎样的事来。   宗族、法院、赌场……只要他露出一点破绽,就会合起伙来吸他的血,他必须得将容真真摆平,不让别人有攻击他的借口。   可怜这个心肠歹毒的老头子,头发都白了,还要为活命操心。   最终,容真真拿回了铺子、院子,还有一笔补偿的租金。   她其实没想到这些居然都能拿回来,原先赵礼因为赌博,还卖掉了一个铺子,没想到赵族长又买了回来,如今倒落回她手里。   看来族长这个位子,确实是个捞油水的肥差,有一个嗜赌的儿子,又刚给了赌场一两千的赌资,竟还能轻松的拿出这些产业来。   其实就算这样,容真真还是吃亏的,如果当初家业没被抢走,凭着店里的收益,说不定多的铺子都办起来了,如今产业不但一丝一毫没增长,当初抢去的现银也没还回来。   不过容真真说了:“其他钱我也不跟你要了,但你记着,从此以后,我是我爹的女儿,却跟你们赵家没关系,你们见着我家的人,最好也躲得远远的,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赵族长心里记恨,面上却不显,他心道:这铺子就算拿去了,开不开得下去还要另说。   如果容真真要把铺子开起来,说不定真有些麻烦,可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开下去。   那几个铺子刚一拿到手,她就卖了出去,将所得的大洋在嘉和大道这里新买了铺面。   至于那个院子,其实无论是潘二娘,还是容真真,都是不舍得卖的,因为那里曾经是他们一家三口生活过的地方。   可是,那里也曾是她们母女受过伤害的地方,街坊邻里恶毒的猜测、漫天飞舞的流言蜚语、泼上门的大粪、男人异样淫|邪的目光、指桑骂槐的叫骂……那里有太多不堪的过往。   就算把院子留下来,她们也不可能过去住了,那些街坊在一日,就会让她们膈应一日,纵使外头的流言转为羡慕,可只要看着那些熟悉的脸,就让人恶心。   潘二娘一宿没睡,第二天起来时,红着眼睛说:“福姐儿,卖了吧,卖了吧,咱们现在的家在这儿呢。”   容真真却没马上答应,“娘,你真的想好了?”   潘二娘狠下心:“娘想好了,你去卖吧,你爹要怪,就怪我。”   容真真劝道:“爹怎么舍得怪我们呢?你放宽心,别想那么多。”   她把院子的消息挂在了中介,价格出得合适,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来买走它。   回来的时候,潘二娘对她说:“过几日咱们去给你爹上坟,同他告个罪。”   容真真答应了。   在上坟前一日,卓编辑终于联系上她,要与她商议出版的事。   秦慕要送她去报社,容真真说:“咱们马上要去燕京了,你留在家多看会儿书吧。”   秦慕道:“耽搁这么一会儿不妨事,咱们路上一块儿,还可以讨论讨论题。”   容真真愧疚道:“这段时间明明是最关键的时刻,我却有一堆破事儿,连累你也跟着我忙活,没时间学习。”   她的运气真不算好,每次到了要紧关头,就横空出来一堆麻烦,缠得她没法做别的。   秦慕安慰她:“不打紧,其实也没花多少工夫,影响不大。”   容真真道:“还是有影响的,不过我没想解决赵家的事竟然这样快。”   她说起来,神色还很是诧异。   秦慕笑了:“你以为会很麻烦吗?”   容真真点点头:“毕竟涉及那么多钱。”   “你有没有仔细想过,你现在与从前有多大区别呢?”   容真真有些困惑:“我是知道自己比以前强,可不管怎么说,我也只是在平京这个地方的文人圈子里有些薄名罢了,况且我又一向不与别人交际,真论起来,也未必有多强呢。”   “你只要比赵家强一分就够了,现在打官司,谁还看公道不公道呢?只要哪方强,就往哪方偏,只要哪方弱,就要欺压哪方,更何况你是个文化人,人家不敢过分勒索你,免得你写文章骂他,当然要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听了秦慕的解释,容真真却一点也不开心,“我现在拿回了家产,却不是靠的公道正义,而是以强压弱,以势凌人,明明是我应得的东西,却像做了什么恶事一样。”   她说:“今日我能压别人,焉知明日他人不能压我?”   秦慕见她抑郁不乐,设法使她振作些:“如果看不惯这世道,就去改变它,盛极必衰,衰极必盛,这是万事万物发展的规律,我们只是恰好遇上了一个不好的时期而已。”   “但只要我们尽力去做自己能做到的事,就一定能迎来黑暗后的黎明。”   “真的吗?”   “当然,等我们进了燕京大学,也许还会遇到许多志同道合的同学,我们会见到更多的思想,做成更多的事情。”   说到燕京大学,他们的话题就此打住,转而认真的探讨起题目来,如果没有考进,现在说的一切,都是空话。   他们走了一路,说了一路,直到到了报社,才停止讨论。   卓编辑看到他们两人,不由促狭一笑,对秦慕说:“我早知道你小子是个有心的……”   秦慕咳了一声:“我先出去等着,你们说吧。”   卓编辑冲容真真眨眨眼,无声道:“他害羞了。”   容真真抿嘴一笑。   打趣过后,就是正事,卓编辑斟酌再三,对容真真道:“你的《相夫教子》,确实写得非常好,在读者中有很大的反响,所以我们想着将它集成册子出版,让更多的人看到这样的好作品,但是……”   一听到这两个字,容真真就知道重头戏来了。   果不其然,卓编辑说:“书里的一些地方,可否改动改动?” 第87章   容真真心中疑惑,她问道:“有哪里不妥当吗?”   “不妥当倒说不上。”卓编辑连连摆手,“只是有些地方读者争议比较大,你要是改了,销量或许更好些。”   “那就请您详细说说吧。”   《相夫教子》这本小说中,几个主要人物的下场都不见得好,大姐二姐是封建社会中婚姻的牺牲品,三姐,四姐虽然脱离了那个家,却也受了数不尽的苦楚。   尤其是三姐晚玉,她性子躁,脑子也没四姐灵活,只知道蛮干,不晓得变通,可想而知,在这男人说话才有分量的世界中,她这样一个女孩子,会遭受些什么?   嘲笑,侮辱,谩骂……这些其实都不算得什么。最令人心有不甘的是,承受了所有风雨打击,付出了自己能付出的一切,到头来却一事无成。   她是不能干吗?不,她是能干的。   她是不努力吗?不,她是努力的。   可事情往往是这样的,人家不认可你,你再能干,再努力,不过是场笑话,所有的血汗,都只能换来冷眼和嘲笑。   而四姐纯玉和她不一样,她脑子更活,更聪明,她知道,一个女子,要想在一万个男人中活出个人样来,自己就先得长出一万个心眼,所以她聪明到了近乎狡诈的地步。   正是因为她和姐姐的不同,所以她最终混出了头。   这两姐妹在读者中的争议非常大,有人认为,晚玉勤劳能干,性情直爽,应该得到好下场,而不是在受苦受累,蹉跎半生后,依旧一事无成,劳苦加身。   而纯玉,人们一方面爱她的聪慧机灵,爱她的镇定自若,好像天大的事都难不倒她,一方面又觉得她的性子实在太冷硬了些,不符合传统的孝悌观念。   对于父母,她不听从他们的安排,私自逃家,未曾尽孝,只在他们晚年时,给够刚刚能维持生活的赡养费。   对于大姐,她几次三番劝阻未果后,索性直接放弃,再也不管。   对于二姐,她恨她始终为了孩子而妥协,所以不到二姐山穷水尽时,她绝不会轻易出手相帮,因而显得冷酷无情。   她还有一个小弟,是梅家夫妇的老来子,因生了四个女儿,才生下这么一个儿子,所以两口子将梅小弟看得十分精贵,性子也养得特别娇纵,小时还好,等长大了,简直无法无天,什么事都敢干。   后来梅小弟长到十八九岁,年轻力壮却游手好闲,总爱跑去勾栏院里厮混,成天沾花惹草,勾三搭四,什么女人的被窝都敢钻。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因色迷心窍,他跟别人家的姨太太偷情,却被男主人撞个正着,当即被打断了三条腿,连传宗接代的作用都没了。   梅小弟的下场不可谓不惨,可作为同胞的姐姐,纯玉却说他咎由自取。   就是这一点,又来了更大的争议,如今虽说学习西方思想,要开放,要进步,但事实上,总体的社会风气依然是封建的,传统的,也就是说,这依旧是个男权社会。   在男权社会中,哪怕是为女性争取一点点的自由,都要谨慎小心,再三斟酌,以免引起道学家的唾骂指责,更别说赤|裸裸的将男子的丑恶之处暴露出来。   尤其在这本书中,四姐聪慧机灵,又积极向上,与不学无术,一事无成的小弟形成强烈对比,更引来许多读者的抗议。   很多人不能接受书中的男性角色竟然这样丑陋,更可怕的是,只要细细思索,就会发现现实跟小说何其相像,简直使他们恐慌:若是有女子读了这个故事,想通了一些不该想通的事,“歪了性情”怎么办?   思想落后者会被这本书触怒,因为书中的女性,要么在男权下受到压迫剥削,要么比男子还有智慧有才干。   可一来女子从父从夫从子不是千百年来的道理吗?怎么能说受到了欺压呢?二来,女人比不过男人,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这个故事,尽传些歪理邪说!   自认思想开明的进步青年也有许多感到恼怒的,大部分人还停留在“我即世界”的层面上,他们认为自己进步了,别人就一样进步了,又或者明知道这世上还是封建老顽固居多,可是……   “也没坏到那种地步呀。”   “怎么能把男子写得这么丑恶?”   揭开那层遮羞布,是很伤颜面的事。不是没有人能领会这个故事想要表达的思想,可真正能正视这一切的,只是少数。   所以卓编辑就说:“要不要把梅小弟的那一部分改一改?让他改过自新如何?”   容真真想了想,摇摇头道:“不妥,我当然知道世上并不都是‘梅小弟’。可是,落后者比进步者多,愚昧者比开明者多,这难道不是摆在眼前的现状吗?”   “这世上是有积极上进,尊重女性的男子的,可这样的人少之又少,我要写的是大多数,而不是一千个一万个人里挑出的一两个好人。”   “再者,”她说道,“三姐,四姐的命运也是不能轻易更改的,女子生存本就不易,要想像男子一样堂堂正正的活着,并争取跟他们一样的权利,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有的时候甚至付出了血的代价,都不能实现自己的目标。我的书写出来,会有很多女子看到, 我不能让她们觉得这个世界很温柔,轻轻松松就能做成自己想做的事,如果我这样写了,就是在害人。”   有些女子抱有一种近乎愚蠢的天真,觉得自己只要嚷嚷两句就是在反抗,就是在争取,就能得到平等,自由。   然而,在这个父权,夫权为主的社会里,用这样的天真去讨要自己的权利,更大可能得到的,不是施舍般的纵容,而是血淋淋的教训。   她们必须知道,这种事情,并不是平日里玩笑般的撒娇,而是不见硝烟的战争,战争中没有多余的怜悯,只有血在流淌,火在燃烧。   卓编辑一愣,笑道:“我没有叫你一定要改的意思,我们觉报也不是利欲熏心的地方,只是我想着,如果改一改,既有立意,又能赚钱,不是两全其美吗?”   容真真道:“我费了那么多功夫,写了这本小说,要说一点也不想赚钱,那是假的,可也不能光为了赚钱,若是照您说的改了,自然也有立意,可跟我最初想写的比起来,意思就变了许多。”   卓编辑默然片刻,终于叹服:“在我所遇到的作者里,你年纪差不多是最小的,却已经有很多老作者都比不得的文人风骨了,咱们觉报虽然以学习西方思想,呼吁民众觉醒为宗旨,可作者们也都要吃饭,他们大多会把自己的思想包装一下,柔化一下再发表出来, 真正敢不加掩饰的宣扬自己观点的还是很少的。”   就比如容真真,她的小说发表出去,的确会有一部分人很欣赏,可更多的,不是理想化的赞美,而是斥责与痛骂。   如果再让人知道这样的文章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写的,迎来的不会是才女神童这样的好名声,而是理所当然的轻蔑与嘲笑。   很多时候,并不是写出了一部好的作品就能得到赞誉,由于时代的局限性,大部分人是欣赏不到或者拒绝欣赏作品的灵魂。   一个真正的作者,应该用心打磨自己的作品,指望一飞冲天,成为文坛巨匠是不现实的。   容真真轻轻一笑,毫不在意的说:“我便是一字不改,难道就能有人把我咬死了吗?世界之大,总有容得下我思想理念的地方,就算有人看我不顺眼,最多也就是诋毁中伤罢了。我在报纸上连载的时候,有许多人写信来骂,也有作者靠写骂我的文章吃饭,可只要 我自己不放在心上,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就不改动了,照原样发出去。”卓编辑又问道,“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打算出新作呢?”   容真真顿了顿,眼中划过一丝伤感,“新作品的名字已经定下了,叫《胡同深深》,不过我如今没有时间写,起码要再过两个月才有空。”   卓编辑笑眯眯道:“那我就在这儿期待你的新作了。”   把出版的事谈妥后,容真真立马就要启程去燕京,在去燕京之前,还有一件必做的事——上坟。   她有两个爹,一个亲爹,一个后爹,若论感情,后爹却比亲爹要深得多。   容真真对她的亲爹没有什么好印象,按理说,有她亲爹的记忆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了,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应该淡忘了才是,可她不知哪来的好记性,把那些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记得她亲爹有时抱着她,和蔼可亲的说:“咱们福姐儿要快快长大,招个女婿,生下男丁,把咱们家的香火延续下去。”   有时抽了大烟,喝了酒,却又扇她耳光,揪她头发,踹她,骂她,恨她不是个儿子,没有把儿,养不了家,等自己老了何人奉养?   就这么一时好,一时坏的,容真真年幼的心时刻浸泡在恐惧中。   其实她那亲爹完全不必考虑这些,因为他还没活到需要儿女养老的时候,就抽大烟把自己给抽死了。   容真真的后爹呢,温和又宽厚,真正把她当亲女儿培养,她觉得自己要是有个爹,就该是这个样子。   虽然赵朋的思想还是“好好上学,将来继承家业,招个女婿,生个儿子,延续香火”的老一套,可他毕竟有个爹该有的样子,爱护妻子,教养继女,容真真很喜欢他。   谁知好人不长命,她后头的那个爹,竟然那样早就死了。   潘二娘特地带着女儿给两个爹上坟。   她觉得,一个爹有生恩,生恩大于天,便是这个爹再怎么混账,做儿女的也不能断了他的香火。   另一个爹呢,有养恩,养恩厚于地,即使只有短短几年,也应该孝敬他,拜祭他。   容真真在两个坟前都烧了纸,上了香,喊了爹。   潘二娘絮絮叨叨的说:“你现在出息了,我带你来拜拜你两个爹,日后我不带你了,你也要记得常来看看。”   她这两年开阔了些眼界,对再嫁的女人要被锯成两截这种说辞并不像以前那样相信,只是心里还有些发虚,觉得自己对不起人。   这种心虚使她虽不至惶恐到不敢入睡,但在坟前却显得拘谨局促,不敢高声。   容真真认认真真的磕了头,轮到后爹时,还额外多磕了一个,她心里默默说:爹,我长大了,要考大学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老呆、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钟陵人、酒红色眼影 10瓶;冰山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一个容貌娇美的女孩子,独自一人出现在火车站,她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行李箱,看起来很重,甚至将她的手勒出了红痕,这使她不断的将箱子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   周围的行人行色匆匆,也不知是谁将她撞了一下,本就提得不稳的箱子霎时脱手而出,在地上翻滚半圈,停留在一步之远的地方。   她连忙跑去,将箱子捡了起来,谁知低头的时候,头上的宽沿遮阳帽却掉了下来,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捡,那帽子就被人踩了一脚,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哎呀,真是讨厌。”她恨恨的跺了跺脚,鞋跟与地面碰撞,发出“笃笃”的声响。   “要是早知道。”她嘟嘟囔囔的说,“要是早知道,我就请个脚夫来,这箱子真是重死个人。”   她原本觉得离家在外不能大手大脚,所以想省几个钱,谁知……她现在后悔极了。   “梅——双——”好像有什么人在叫她的名字,“梅——双!”   梅双慌慌张张的抬起头,难道是家里追来了?   她的心咚咚跳的飞快,几乎想立时抬脚跑了,可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望了一眼,她脸上立刻露出喜色来。   梅双蹦跳着,惊喜的喊道:“真真,真真……”   她一边跳着,一边拼命的挥着手,两人都朝着对方的方向挤去。   秦慕左手拿着两个箱子,一个是他自己的,一个是容真真的,右手拉着容真真,从人群里挤过去,好不容易才和梅双会合。   梅双狐疑的打量了秦慕两眼,渐渐露出恍然之色,她看着他们俩拉着的手,冲着容真真眨眨眼,促狭道:“你不老实。”   先前她们一块在昌隆航运上班时,席大少曾追求过容真真,但容真真拒绝了,梅双见她和秦慕天天一起上下班,就猜想他俩是不是好上了,容真真却否认了她的猜测,可现在看来……   容真真耳朵有点发热,她强作镇定的转移话题:“你这是要往哪里去?坐的什么班次?”   “去燕京。至于班次嘛……”梅双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车票。   容真真瞅了一眼,感到十分惊讶:“哎呀,这可真是巧了,我们竟然坐的同一班火车。”   “哎呀,真巧。”梅双也睁圆了眼,直说,“真巧,咱们这是什么样的缘分啊?”   他们一起上了车,不过虽然在同一节车厢,座位却并不相邻,梅双和一位老先生换了位置,换到了容真真对面,正好方便一起说话。   梅双好奇道:“你们是去燕京参加考试吗?这段时间有许多学生都赶去燕京呢。”   容真真点点头,问道:“你呢?你怎么一个人出门?”   “我打算去燕京找工作。”梅双避重就轻的说。   “找工作?你现在不在昌隆航运做事了吗?”   “我早就不在那儿了。”梅双显得有点吃惊,“你不知道吗?昌隆航运早就没了,现在倒有个昌隆商号。”   昌隆航运再家大业大,也有争不过的主儿,谁能想得到,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竟能被几家洋人开办的航运公司挤兑得没法立足呢?   席家眼见得航运公司实在没法子开下去了,就只好转行开了百货公司,当然,也不只是百货公司,还有面粉厂,服装厂之类的,可以直接为百货公司提供货源。   昌隆二字,依然是平京响当当的招牌,可跟从前比起来,就实在差得太远了。   梅双说:“你是不知道,先前席二小姐嫁给了候家的公子,本盼着夫家能摆平日法两家航运公司施加的压力,谁知道她丈夫不仅不中用,还自个儿投靠了洋鬼子,险些把二小姐的娘家给卖了,二小姐一气之下离了婚,把孩子也带回了娘家,现在的昌隆商号,就是 她跟席大少一块儿办起来的。”   “所以说啊……”梅双总结道,“男人是最靠不住的了,与其盼着他们能顶用,还不如自己立起来。”   秦慕听见她这样说,微笑着不说话,但梅双却自己意识到了不妥,连忙道:“我不是在说你,你可千万别误会,你们两个这么多年的感情,自然跟别人不一般。”   她调侃容真真:“先前我就说你和秦助理之间必定有猫腻,你还不承认,说你们是什么朋友,哪有朋友天天一起上下班的,如今可不是露馅儿了?”   容真真有点羞,她很想解释一下,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便转而把火烧到梅双身上去,“你先前不是说你娘要给你相亲吗?这都过了两年了,不知是嫁了呢,还是没嫁呢?”   她这么一问,梅双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很明显的心虚之色,她避开容真真的目光,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   “你这么心虚做什么?”容真真狐疑道,“我难道问了什么不该问的?”   梅双的眼珠不安的动了动,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放低了声音,底气不足的说:“我正是因为这个事情,才逃了出来。”   逃?!   容真真十分震惊,“你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梅双点了点头,显得十分苦恼,“我也不想逃的,可我要是不逃,就得被我爹娘按着头嫁人,我才不干呢,嫁了人,就不能再出来工作了,只能待在后院,所有花用都要从丈夫手里拿,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岂不受气?”   “你爹娘知不知道你逃了?”容真真急切道。   “当然不知道,要是他们知道了,我哪里走得掉?我骗他们说是去南城探望姑母,才走出那扇门。”   容真真蹙着眉,“可你这样偷偷走了,他们不知道你的动向,会担心的。”   “没事没事,我都想好了。”梅双的眼睛亮晶晶的,显露出几分狡黠,“等我到了燕京,再拍份电报回去,叫他们知道我在外头平平安安的,只要不留地址,谁能找得到我?”   “你就没同家人好好谈谈吗?”   梅双撇撇嘴,“我怎么没谈?我当然谈了,要不是谈失败了,我也不至于自己跑出来。”   她冷笑一声,“要说长辈们思想老派也就算了,亏得跟我相亲的那位还是个留了洋的公子哥,既想找个知书达理的新式女子,又要我温柔贤惠,安安心心的给他打理后院,最好再生两个大胖儿子,真是什么便宜都占完了。”   “我跟他说婚后要出去做事,他当时答应的好好的,转头在长辈们面前却一个字也不敢提,只叫他们来为难我,忒不像样了些,其实我知道,他就是怕我婚后去工作,叫人说他养不起老婆,面子上不好看,我又不是脑子有病,怎么会和这种人结婚?”   容真真叹息道:“你胆子可真大。”   梅双虽然跑了出来,可她此前也没做过这么大胆的事,现在心里也慌得很,她嘟嘟囔囔道:“我也不想逃家的,可我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下去了。明心先生曾说,一个人应该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我也想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明心先生。   容真真心中一惊,这个名字……   梅双掏出一沓裁剪好的报纸,是按每一期的顺序装订的,集成了厚厚的一本册子。   她兴奋的说:“明心先生是我最敬佩的作者,她是一个非常有才华,有见识的人,你真该去看看她写的小说,既有趣又很有道理,我正是看了她的文章,才下定决心离家的。”   容真真僵着脸,看着她手里裁剪的整整齐齐的报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明心二字正是她的笔名,她这个笔名没有费心隐瞒,亲近的人都知道她在觉报上发表了很多文章,但普通的读者却只知道这个笔名,而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她听着梅双滔滔不绝的夸赞她,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就是明心,只觉得有些尴尬,可尴尬之余,又有一些欣慰:原来自己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自己写的文字,是有价值的。   她和秦慕对视一眼,谁也没有出声打断梅双。   梅双连连对容真真说:“明心先生写的故事特别震撼人心,你可一定要去看啊。”   她有些惋惜道:“只是这样好的小说,却没有出书,我只能从报纸上剪下来,自己订成册子。”   出书的事容真真前两天才刚刚谈了,要等书店里正式上架,起码得半个月后。   容真真咳了一声,还是觉得不自在,她推拒了梅双硬要塞给她看的小册子,“这个我已经看过了。”   梅双眼里迸射出遇到同道中人的惊喜光芒,兴致勃勃的想要和她进行一番深入而细致的交流,容真真忙岔开话题:“你这样跑出来,打算在哪儿落脚呢?”   梅双早有打算,“我有一个远房表姐,我打算先在她那儿暂住两天,然后去找工作,燕京风气开放,就算是女孩子,想独自讨生活也不难。”   她可不是随随便便就离家出走的,她计划得十分妥当:偷偷跟表姐联络好,再借姑母的名义离家,还带走了所有私房钱……   不得不说,《相夫教子》一书给了她大大的启发。   这个故事告诉她,女孩子在外面不好混,要是鲁莽行事,书中的三姐就是她的下场。   她很自得的想道:我可不是三姐,我这么机智,当然是四姐纯玉啦。   等火车到达燕京时,梅双的表姐亲自来车站接她。   容真真见那位表姐衣饰整洁大方,面容温柔和善,把先前的疑虑都散去了,不管怎么说,梅双也是看了她写的小说才下定决心离家,要是出了什么事,她也有责任的。   梅双高高兴兴的聊了一路,临到分别了,心中还颇为不舍,她和容真真互相留了通信地址,再三嘱咐道:“要记得常常来信啊。”   她留的自然是她表姐的地址,而容真真给她留的,却是安娜女士的地址。   她和安娜女士为同一家报社供稿,又做了多年笔友,虽素未谋面,却神交已久。   安娜女士家住燕京,在得知她要来此参加考试时,不仅给她寄了资料,还极力邀请她到自己家去住。   容真真原计划与秦慕在外头找个合适的寓所,可安娜女士得知此事,却说她家中宽阔,住两个人都没问题。   在细细商议后,两人打算暂且住到安娜女士的家中,等考试成绩出来后再考虑去留问题。   他们在车站入口处看见了一块大大的牌子,左边写着安娜,右边写着明心。   容真真惊喜道:“在那儿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安静 10瓶;敲地球 5瓶;一说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举牌子的是一个打着赤膊的车夫,看起来很年轻,只有20来岁,精精神神的模样十分讨喜。   他脖子上搭着一条汗巾,嘴里叼着根草,斜举着牌子,依靠在车箱上。   容真真两人到他跟前,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直起身,脸上带出些快活与欢喜的模样,高高兴兴问道:“是容小姐和秦少爷吗?”   容真真点点头,“是我们,您怎么认出来的?”   车夫阿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好牙,“先生说是一男一女两个,都长得好看,我一见你们就知道准没错。”   他伸手要去接两人的行李箱,口中热情道:“您二位请上座吧。”   秦慕自己把箱子放在车上,客气道:“我自己来,等会儿还要劳您受累了。”   “秦少爷太客气了,哪有什么劳累不劳累的?”   阿生拉起车把,“少爷小姐要坐稳了。”   话音落下,他又刻意等了一会儿,才跑动起来,他跑得很快,鞋底刚沾上地面,就又弹了出去,像一只掠过水面,却未惊起一丝波澜的燕子。   容真真忍不住赞道:“您跑得真是又快又稳。”   阿生不禁有些得意,纵然跑得这样快,他依然是一派轻松,一丝气儿也不喘的说话:“我还能更快呢,先生和太太在家等着,我快些拉你们回去。”   这下子,他更是快得像一阵风,呼啸着吹过大街小巷,好像什么也不能阻拦他。   “先生?安娜女士有丈夫了吗?家里还有哪些人呢?”容真真问道,她有些懊恼,“我先前就该问清楚的。”   阿生露出一个忍俊不禁的笑来,“咱们家的少爷在国外留学,如今家里只有先生、太太,还有煮饭的李妈和门房刘大爷。”   至于别的,他却坏心眼的一个字也没说,就等着一会儿瞧乐子呢。   容真真没看到他的笑,她坐在后头,心里开始生出一点紧张,秦慕察觉出了她的情绪,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阿生在一个中西样式结合的大宅子前停下了,他用汗巾擦了擦脖子上的汗,刚才活动了一场,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块骨头是不舒爽的。   “容小姐,秦少爷,咱们到了。”   他很勤快的帮忙提起箱子,带两人进去,进门时,还很亲热的喊了一声“老刘”。   刘大爷探出头来,露出点笑模样,“接到人了?”   李妈听到动静,跑出来看了一眼,立刻拍手道:“嗨呀,可算是到了,我去知会先生和太太。”   于是容真真和秦慕很快便见到了安娜女士夫妇。   这对夫妻看起来文雅大方,面容十分和善,却只是笑眯眯的看着他们不说话,仿佛在期待什么。   容真真犹豫了一瞬,冲着“安娜”打了声招呼,谁知……   “哈哈哈……”夫妻俩对视一眼,都放声大笑起来。   朱碧华抚掌道:“果然,这孩子果然认错了。”   容真真惊疑不定的看着她,秦慕立马反应过来,他对着那位先生说:“看来您才是安娜女士。”   “咦?”容真真万分吃惊,情不自禁地张大了嘴,“怎么?怎么……”   原来朱碧华的丈夫,唐怀德唐先生,才是真正的安娜女士。   文人常有一些奇怪的癖好,比如男作者常常取个女性化的笔名,女作者又常常起男性化的笔名,真真假假辨不清。   朱碧华笑道:“你当他就有安娜这一个笔名?什么翠花珊珊水月,光是装女作者的笔名就有五六个呢。”   容真真看看唐怀德,他虽然五十多岁了,但因保养的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足足小了十岁,长相也是一种文人式的端方,不得不说,唐先生人到中年,依旧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   可容真真那声安娜是怎么也喊不出口了,她定了定神,不由道:“先生真是促狭。”   唐怀德大笑:“不是我促狭,是这位朱先生不怀好意。”   朱碧华轻轻打了他一下,假作恼怒道:“我不过开个玩笑,什么叫不怀好意?”   “好好好,是我说错了。”唐先生认错倒认得利索。   他想到刚刚那声安娜,还是觉得好笑,“这孩子还是太嫩,看到一个女性化的名字,就以为人家必定是女子了。”   容真真凑趣道:“这也怪不得我呀,先生既起了一个女性化的笔名,写的文章又看起来也很像女作者写的,我怎么分辨得出呢?”   她说的是唐怀德当初写的那本《太太》,讲的是一个死水般的大宅院里,无情的埋葬了十几个女子的青春,文笔细腻又真实,一点也看不出来这竟是个男子写的。   唐怀德打个哈哈,“那篇小说还多亏了我这位太太,若不是她,我也写不出来。”   他的太太朱碧华出生于一个大家族,父亲娶了五房太太,所以她从小见惯了大宅院里的生活,对此很有感触,唐先生的文章,很多地方都是参考的他太太的亲身经历。   朱碧华叹息道:“就是我没有我先生那样好的文采,写不出好文章来,不然我就自己写了。”   “你看你看。”唐先生指着她,对容真真和秦慕说,“这个人又来臊我了。”   朱碧华故意道:“我哪里臊你了?我是在夸你呢,可别故意冤枉人。”   唐怀德道:“你一个教数学的,要是比我这个教中文的写的文章还好,那我还要脸不要了?”   容真真不由问道:“您二位是老师?”   她心头好像闪过了些什么,还没想明白,就听得秦慕出声:“请问东明学堂的于先生是不是您的学生?”   容真真这才记起,于先生曾跟她说过,燕京大学教中文的唐怀德唐先生,就是他当年的老师,他写的推荐书,也是写给唐先生的。   名字一样,又都是老师,那这位“安娜女士”,很可能就是于先生所说的唐先生。   唐怀德有些惊讶,“他是,你们认识他?”   “他是我们的先生。”二人异口同声道。   “等等,莫非小于先前来信跟我要资料,就是给你们要的?”唐怀德更吃惊了。   “于先生先前是给了我们两套资料,跟您寄来的资料一模一样。”容真真答道。   “那就是了,我寄给小于的资料,和寄给你们的资料,本来就是一样的。”   “这真是……”容真真喜道,“于先生还帮我们向您写了推荐书呢。”   “哎,老唐。”朱碧华先生忍不住插话,“我记得先前小于来信,说他手下出了两个好苗子,说的就是这两个吧,只是没提他们的名字,要不是这会儿说起来,我们还不知道呢。”   容真真低呼一声:“哎呀,于先生说了,要是没有考进燕京大学,不可以来找唐先生。”   朱碧华听到,不由发笑:“这个小于……咱们这是有缘,缘分来了,也没法子不是?”   她冲着众人眨眨眼,于是大家都笑了起来。   容真真与秦慕在这里住下,朱碧华先生为他们准备了清静的房间,一日三餐又有李妈做好,完全没有一点后顾之忧,可以全身心的投入到功课中。   两位先生不叫他们为杂事费一点工夫,他们在有空时,也常常会给予两个学生一些指点。   燕京大学出题一向刁钻,有了先生引路,比起自己独自琢磨,简直是事半功倍。   不过唐先生和朱先生都是品性高洁之辈,最多也就是指点功课,绝不会泄题。   考试前三天,唐先生叫他们做了模拟题,做完后,他检查一遍,表情渐渐变得凝重。   容真真觑着他的脸色,一颗心提了起来。   唐先生皱着眉,缓缓道:“以你们俩现在的水平,想进燕京大学……是没问题的。”   他的声音由严肃突然变为轻松,容真真这才反应过来先生这是在开玩笑,她猛地松了一口气:“先生又戏戏弄我们。”   唐先生乐呵呵道:“谁叫你老是上当呢?你看小秦连眉梢都没动一动。”   秦慕无奈道:“因为先生你已经戏弄我们很多次了。”   朱先生端着一盘水果走进来,“你们呀,别理会他,这个唐先生年纪越大越顽皮,跟个小孩似的,也不嫌害臊。”   唐先生不依了,“你现在倒是在小孩子面前装正经,头一回见人家时,你干了什么好事?我们可还记着呢。”   朱先生顿时提高了声:“你也有份,不要只赖在我头上。”   “我怎么敢赖你?我又不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朱先生这么厉害,我可得罪不起。”唐先生打趣道。   “既然知道得罪不起,就少说两句。”朱碧华横他一眼,“这两孩子现在这个成绩稳不稳?”   “差不多。”说到这个唐先生颇为欣慰,“保持现在这个水平,想进燕京大学还是不难的。”   唐怀德对容真真他们说:“你们两个也忙了这么久了,这两天就出去放松放松,心情放轻松了,才能考得好。”   但容真真和秦慕其实都没有什么想玩的心思,一有闲暇,他们就自己找出些事来做。   唐怀德看见这两个一个在翻译文献,一个在写大纲的时候,颇为惊讶道:“怎么这么勤快?”   他在外语方面不太擅长,但写文章却是他的强项,还没见面时容真真就被他指点多次,受益匪浅,如今见面了,更是从他那儿学了不少东西。   唐怀德对这个学生很满意,在他看来,容真真迟早都能成为他的学生——就算没考进,他也很乐意收这么一个弟子。   这个学生勤奋上进,又有文人该有的风骨,让他十分满意,唯一不足的是,没有好老师专门教导,走了不少弯路,底子也不算扎实,要是教好了,未来必然能在文坛上占有一席之地。   如今有许多文人,写些狐鬼□□,来博取目光,谋得财物,好一点的,也尽是些鸳鸯蝴蝶派之流,永远只在男女情爱上打转。   倒不是说鸳鸯蝴蝶派不好,但通篇下来,只有小情小爱,就落入末流了。   对唐先生这样的人来说,写小说,不仅要娱人,更要育人,而容真真就很适合继承他的衣钵。   容真真并不知道他的这些想法,她刚做完了大纲,考试时间就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评论区,我以为有人黑进了我的电脑……   另外讲一下,我觉得严肃文学是该有教育作用的,但网络文学不是严肃文学,有好的思想价值自然很好,只有娱乐功能也不值得嘲 第90章   容真真和秦慕起来的时候,李妈已经做好了早饭,两位先生刚从外头溜达了一圈回来。   他们夫妻俩年纪大了,觉少,往往天不亮就要出去活动筋骨。   “先生,太太,早饭好了。”李妈招呼道。   虽然唐先生家看起来是中上之家,可早饭却很简单,今天的早饭是豆沙包、稠粥、鸡蛋和几碟小菜,分量不多不少,刚好合适。   唐怀德夫妻俩都是教大学的先生,收入绝对不低,更别说唐先生还写得好文章,光稿费就不计其数,完全可以过更富贵体面的生活。   但实际上两位先生在生活中从不铺张浪费,虽然不至于到清贫的地步,却也完全可以称得上简朴。   家里的佣人跟主人家吃的是一样的饭食,只是不在一张桌子上。   朱先生道:“你们快些吃了饭,叫阿生带你们去考场。”   像考试报名,准考证之类的事宜,容真真来这儿的第二天,朱先生就帮他们办了,他们只需要去参加考试。   容真真吃了早餐,李妈做的豆沙包不是很甜,味道淡淡的,正是她喜欢的口感,因此她多吃了一个,然后和秦慕互相检查了要带的东西,发现没什么缺的,便一起出门了。   阿生已吃完了饭在外头等待,他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食量大,吃得也快,半个拳头大的包子,他能一口吞一个,喉头动一动,甚至不必怎么嚼,一个包子就落了肚。   他喝粥也一样,一碗热粥,可以一口喝下去,而无需换气,他以前的主人家因为嫌弃他吃得又快又多,常常给他脸色看,等遇到唐先生,他才算是转了运,可以想吃多少是多少。   唐先生家虽然不像以往那些主家一样,顿顿十几个大菜摆着,可白米细面的也不能说差,而且两位先生吃什么,佣人们也跟着吃什么,不但管饱,还绝不会给剩饭吃。   所以阿生特别喜欢在这儿工作,吃好喝好,工钱丰厚,主人家也特别和蔼可亲,不像别人,给几个钱,就把佣人当牲口看。   他心里想着:这大抵是因为两位主人家都是文化人,孔圣人的弟子,因此比旁人都有教养。   他对两位先生是很崇敬的,做起事来也格外尽心,知道今天要送两个学生去考试,就飞快吃了饭,把车拉出来。   容真真和秦慕出来的时候,就见着他正趁着等人的时候,用抹布擦着车把,脸上依旧是高高兴兴的表情,仿佛做这些事能给他带来许多愉快。   秦慕道:“阿生,又要劳烦你了。”   阿生笑眯眯道:“秦少爷客气了,东西备齐了吗?现在就走?”   秦慕点点头,他扶着容真真上了车,门房老刘还出来说了句“吉星高照”,添了个好彩头。   “谢您吉言。”容真真冲他道了谢,挥挥手,“咱们要走啦。”   阿生就拉起车,一溜烟蹿了出去。   朱先生看着他们的背影,失笑道:“这两个孩子倒是半点也不紧张,今年的题不简单呢,功底不扎实的,连题目都未必看得懂。”   唐先生道:“还不是左文同出的歪主意,等考完了,不知道有多少学生,恨也要恨死他,不过他的歪主意,可坑不到咱们家的学生。”   朱先生感慨道:“也是小秦学得好,他天生该吃这碗饭,连带着真真也被他教得有模有样,真是不简单。”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左先生那儿不是还缺人吗?我看他愁得都要寸草不生了,不如把小秦介绍过去分分担子。”   唐先生迟疑了一下,“但他那儿要的是专业人才,小秦毕竟年轻,能行吗?”   “怎么不行?你看过他翻译的百科全书没有,我觉得就很好嘛,就他的水平,就算入学考试没过,也够得上咱们学校的特招标准,多难得啊。”   “这倒也是。”唐怀德没琢磨多久,就点了头,“等他们考完了,我就去找左文同说。”   秦慕自然不知道两位先生在为自己操心,他还在去考试的路上,赶考的考生有许多,大多都坐着黄包车,也有自己骑自行车的。   他们还见着了一种新式的黄包车,寻常的车后边是两个轮子,前面有车夫拉着走,但新式的车前面也有一个轮子,车夫坐在前面,踩着脚踏,又快又不累。   阿生拉着车,还能不急不忙的说话:“今年燕京流行起这种新样式的三轮车,先生也叫我去换这样的车哩,不过我却觉得很不必,便是少个轮子,我也撵得上。”   他脚下蹭蹭两下,果真追上了前面一辆三轮车,那骑车的车夫扭头冲着他们一行人笑。   阿生就带着一点得意道:“老哥,你多个轮子,也不比我快哩。”   车夫哈哈一笑,蹬得更快了些,阿生又紧跟着追上去。   两人像赛跑一样,谁也不肯落后,及至到了考场,那车夫终于认了输:“算了,老弟,我算是服气啦,您是这个。”他竖起了大拇指,“一双好腿脚比得上一个大轮子,不过细论起来,还是咱这车骑着不费力。”   阿生用汗巾擦擦汗,嘿嘿笑着不辩驳。   容真真和秦慕从车里下来,容真真道:“阿生,辛苦你了。”   阿生摆摆手,“不辛苦不辛苦。”   他指指考场对面的茶馆,“今儿两位先生都不出门,我也就不回去了,就在这外头等您二位,等考完了,在那里喊一声,我就知道啦。”   考场外挤满了应考的考生,大家都嘁嘁喳喳的说着话,一个个兴奋又忐忑,像一群蹦蹦跳跳的小雀,显得伶俐又活泼。   秦慕低声问道:“你的东西都带齐了吗?”   “齐了,你的呢?”   “也齐了。”   他们又互相为对方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漏下什么,秦慕再次问道:“你紧张吗?”   容真真摇摇头,“已经尽全力准备过了,无论怎样都没什么可惧怕的。”   “那我们进去吧。”秦慕说。   于是他们就一同进去了,两人的考场并不在一起,便约定好:无论谁先考完了,就到门口等对方。   考卷很快被分发到各考生手里,监考老师看着下头的考生,眼中露出几许怜悯。   果然,刚一拿到考卷,下头就起了小小的骚乱,虽然无人出声,可试卷被急促翻阅的动静昭示了各位学子内心的不平静。   容真真看着卷子,脸上也露出了几分意外,因为这考的科目并不是英文,但所有题目都是用英文写的!   监考老师适时道:“试卷没有差错,今年的考试,除却国文,其余科目都是用英文出的题。”   翻动试卷的声音更激烈了些,但却没有一个人出声反对,这股声音很快平息下来,考生们也迅速接受了这个事实,开始认真答题。   其实出题老师因为考虑到学生水平,已经尽量用简单的英文描述题目了,但如果平时功底不扎实,光是读题就要耗费许多时间,加上题目又多又难,耽搁一下未必做得完。   这样出题是经过校长批准的,学好外语,才能放眼世界,开阔格局,如今国民积弱,正需要汲取西方文化知识,以强健自身。   若有长于其他科目,唯独弱于英文的,也不是完全没了路子,如果学生在其他方面足够优秀,完全可以特招进去,如果并没有优秀到能够特招,英文又学得不好,也可以再学一年,参加下一年的考试。   不过这并没有为容真真多添几分困扰,她英文学的本就不差,在秦慕的熏陶下,更是不知强出他人多少。   因此她答得很顺利,另一考场的秦慕也做题做得飞快,在其他考生还没做完的时候,他就已经把卷子检查了一遍,到最后,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了,他提前交了卷,出了考场。   容真真还没出来,他站在考场门口等人。   今天天气宜人,虽然是夏日,阳光却很柔和,明亮又温暖,照得人很舒服,秦慕在心里估摸着:题虽然有点难,但以真真的速度,应该也快要做完了,之所以要比自己慢点,大概是因为读题稍微花了点时间。   他这样想着,目光忍不住搜寻起容真真的身影来。   但他还没看到容真真的身影,却发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他曾经的父亲,秦二爷。   秦二爷坐在小汽车里,小汽车正好停在考场外,透过车窗可以望见他的脸,而他也看到了秦慕。   显然,他也认出了这个曾经的儿子。   他们平静的对视着,没人开口说话。   “爸爸,你在看什么?”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问道。   “没什么。”秦二爷吩咐司机,“走吧,别在这儿挡道。”   车开走了。   秦二爷不是很清楚这个自己抛弃在平京的儿子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儿子,不过反正他有许多子女,并不在意这一个。   这孩子的母亲曾是跟过他十几年的女人,他对她也有几分宠爱,只是后来她同野男人搅和上了,惹他厌弃,他也搞不清楚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他的种,便随手丢开不再管。   他没想到还能遇见秦慕,可他心中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若秦慕过得好呢,他没必要打压,若过得不好呢,也懒得搭救。   就是这样了,他们完全不相干了。   秦慕看着那汽车远去,心里没有生出一丝波澜,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路人。   面对这个曾经唤过父亲的人,他无爱亦无恨,仔细想想,如果自己真与秦二爷没有血缘关系,那秦二爷岂不吃了大亏?   于是他又开始专心等起容真真来。   片刻后,他看着远处的人影,脸上露出一个笑,“真真,你考完了?”   容真真跑到他面前,轻快道:“考完了,咱们去找阿生吧?莫让人家久等。”   “嗯,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啾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十二 7瓶;啾啾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燕京大学一共有六场考试,考了三天,成绩要半个月后才会公布,但考完之后两人互相对了下答案,就知道绝不会落榜了。   那么现在要考虑的是要长期留在燕京。   容真真和秦慕打算找个合适的房子搬过去,唐怀德不是很赞同他们的这个决定:“半个月后成绩出来了,就能提前申请学生宿舍,这半个月就在我家里住着,放心,你们两个孩子还吃不尽我家余粮。”   但两人另有想法:“可我们开学后不打算住校,因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若是与其他同学一块儿住,恐怕不方便。”   所以搬出去是迟早的事,与其开学后再手忙脚乱的找住处,还不如现在就将这件事办了。   他们租下了一处民居,院子很小,但五脏俱全,因为离学比较远,上学不太方便,所以两人商议后,买了自行车。   阿生认识一个手艺绝佳的车铺老师傅,打了十几年的黄包车了,现在也接打自行车的活儿,价格实惠,做工地道。   容真真和秦慕就请那师傅打了两辆自行车,他们两个一个每天要去唐先生家学习,一个要到左先生那儿做事,没有车不方便,可要请个车夫呢,却又添了许多麻烦。   秦慕在考完试之后,就由唐先生推荐,去了左文同先生那儿工作,左文同是燕京大学出版社的主编,负责物理化学两门学科教学课本的编纂。   因为这两门课在国内开设的时间都不长,所以很多地方都要借鉴国外的资料,这个工作量是十分巨大的,而有水平的翻译人才实在难找,左文同一天天急得头发大把大把的掉,唐先生推了秦慕过去,总算给他解了燃眉之急。   而容真真,也正经的成为了唐先生的学生。   有个老师的好处很多,比如说唐先生家有个很大的藏书室,里面的书都由她看,又比如说不管有什么不懂的,她都可以去问唐先生。   “你这一篇可以发表了。”唐怀德看了她修改过后的文章——《胡同深深》的前三章,感到很满意。   唐怀德写了几十年的文章,经验丰富,笔力深厚,他的教导不是一般人可以得到的,直到面对面的接受系统完整的指点时,容真真才清晰明了的感受到有这么一位老师,是多么的幸运。   唐怀德又道:“你在觉报用的笔名,保密性不是很好,有心人只要一查,就能查到你的真实身份,所以不要用这个笔名发表太敏感的文章,这篇文章有些地方就比较敏感,所以文中的‘胡同’要模糊化处理,也不要指代具体的人,免得惹上麻烦。”   “一个人最重要的,不是做成什么事,而是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去做,用哪种方法去做,文人要有气节,也要懂变通,一味的蛮干不但什么也得不到,还会失去更多。”   容真真想了想,“那我再起几个笔名,一些得罪人的文章,就用这些笔名发。”   唐怀德笑着点点头,这丫头脑子活,有前途,“不错,你已深得我的精髓,一个文人没几个笔名还算什么文人,你的那些笔名要想好,有哪些是可以给亲近的朋友说,有哪些是连朋友也不能说,只能自己知道的。”   “连老师也不说吗?”容真真顽皮的问了一句。   “当然不能说,你的身家性命,怎么能随便说出来。”唐怀德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接着道,“既然起了多个笔名,投稿也不能只盯着一家投,这一篇你先与觉报的编辑说好了,就投给觉报,往后你还要在燕京呆几年,跟燕京的报社打交道比较多,也该知道哪些 好,哪些坏,哪些可以信赖,哪些连面都不要见……”   “等你入了学,以你的才华,打响名号是迟早的事,到那时会有许多人与你结交,你要自己当心分辨,不要随便加入某个组织,有些团体是有自己的政治诉求的,他们一个个都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可是真是假也说不清,你若是搞不懂政治,就别听那些,做好自 己的事。”   他可不想自己收的学生被傻乎乎的诓骗了,燕京作为全国的心脏,也是政治中心,这里的学生往往会受多方因素的影响,学生运动也屡见不鲜,甚至还有很多老师也会参与进去。   唐怀德和他太太也不是没有参与过这些运动的,可对唐怀德来说,他并不愿意将自己的一些志向施加在学生身上。   要遇见一个像容真真这样合心意的学生是很不容易的,聪明,勤勉,又上进,要是陷在政治博弈里,是多大的损失?   在他看来,容真真不需要卷进这些纷争,她只需要好好读书,写好她的文章,就是最好的贡献,至于是否要加入某个党派,参加这个那个运动,那是在她真正懂这些之后的事了。   每个人都有适合他的位置,他们脚下的大地好比一辆破破烂烂的车,有的人驱使这辆车前行;有的人勤勤恳恳将破损的零件换下;有人的在不断搜刮车上的物资,好肥壮自身;有的人要拆卸车轮,有的人化作燃料……   还有一类人,是火把,燃料最初只是堆积在那里,它的能量都封锁在内部,它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燃料,只有火把将它点燃了,它才能发光发热。   无论是火把、燃料、司机、修理工……都是在为这辆车做贡献,谁擅长什么,就去干什么,就如同不要让修理工当司机一样,火把也不要勉强自己当修理工。   建设一个国家,靠的不是某一个英雄,而是芸芸众生,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单凭自己拯救世界。   容真真明白唐先生的意思,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能喊唐先生为“老师”,由这样一个长者引领自己前行,是她来燕京最大的收获,是比考入燕京大学还要大的收获。   她在唐怀德那里完成了学习任务后,收拾好稿纸,向两位先生告辞回家。   她的自行车一向是阿生帮忙保管的,等她出来时,看见阿生正在和秦慕聊天。   秦慕跟着左文同在做事,他第一天去的时候就和左先生商议好,下午六点要按时下班,好赶在容真真从唐先生家离开之前接她。   阿生把容真真的车推出来,脸上依旧挂着生机勃勃的笑,仿佛原野上舒展的野草。   容真真问他:“阿生,你怎么这么高兴呢?”   阿生就快快活活的说:“朱先生叫我去换了车,呶,在那儿呢,如今咱家的车也是三轮的了。”   “那你日后拉人就不那么费腿脚啦。”容真真也很为他高兴,可在她说完这一句后,似乎看到阿生脸上划过一丝忧虑,再一看,那又好像是她的错觉。   阿生确实是忧虑的,一个车夫,不靠自己的腿脚,又怎么能叫车夫呢?从前他还自豪于自己跑得比别人快,可三个轮子,谁不会骑三个轮子的车,谁骑这样的车不快呢?   再一个,他发觉常来往的一些富贵之家已经开上了小汽车,专门请了会开车的司机,不知道主人家什么时候买汽车呢?他可不会开那铁匣子呵。   阿生的忧虑,其实是许多人的忧虑,这个时代,既动荡不安,又被迫着飞快前行,如果跟不上它的速度,就会被远远落下。   他已经算是很走运的了,在唐先生家——这个小小的世外桃源里做事,因为主人家的宽厚,给予几个佣人难得的安宁与庇护,那些在人间地狱里挣扎着的人,甚至不知道下一秒能不能活下去,还哪有心思忧愁这些呢?   容真真和秦慕骑车前行,他们不约而同的问道:“你今天过得怎么样,一切还顺利吗?”   容真真抿着嘴笑了,她说:“你先说吧。”   秦慕道:“都还好。”   他向容真真详细说起自己工作上的事,“你是知道的,咱们国内关于物理化学的资料不多,甚至还多有错漏,只能参考国外一些相关的书籍和论文,但国外的那些资料也不一定是对的,有些地方说法也很矛盾……”   容真真很好奇,“你还要分辨对错吗?”   秦慕笑了,他解释道:“当然不是,这是专业人士的活儿,我学的是语言,只需要翻译就行了,虽然一些专业词汇比较多,比较复杂,可我以前为了赚钱糊口,也接过这类活儿,翻译起来倒不是太难,你呢?你的稿子已经改了好几遍了,过了没有?”   “过了,老师说已经可以交稿了,我打算明天就寄过去。”容真真有些开心,但她想到自己写的东西,很快又变得黯然。   “你怎么了?”秦慕立马察觉出她的情绪。   容真真叹息一声,“我想到周秀和娇杏,她们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只能写一篇小说来纪念她们,可她们却不会知道了。”   她们看不到坏的,也见不到好的,她们感受不到悲伤,也体会不到喜悦。   “人死了,就只会短暂的活在活人的记忆里,但高兴的时候,我们想不到她们,悲伤的时候,也想不到她们。”死亡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啊。   秦慕停车,容真真见他停下,也跟着停下了。   “怎么了?”   秦慕伸手抱住她,温言安慰道:“别伤心,她们在你笔下的文字里永世长存。”   良久,他的怀抱里传来闷闷的一声“嗯”。   秦慕松开了她,“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容真真点点头,“谢谢你。”   “这是我该做的。”   他们又骑车上路了,夕阳挥洒着最后的余晖,微风裹挟着暖乎乎的气息,也裹挟着一些誓言和承诺。   “我们的路途还很长很长,它一定不会永远都是平顺的。”   “嗯。”   “但只要有一口气在,再坎坷的路,都要咬着牙挺过去。”   “嗯。”   “我绝不会放弃的,你也不会,对吗?”   “嗯。”   风一直吹啊吹啊,将这些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话,往天上吹去,一直吹到太阳底下去。   两个人骑着车,一直骑啊骑啊,往最远的地方行去,一直行到大路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7789969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花椰菜子、昏尼手里的拨片 20瓶;酒红色眼影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数日后,容真真得到了两个好消息——成绩出来了,她和秦慕都上了榜,以及《相夫教子》已出版,销量不好也不坏,有骂名也有赞誉。   卓编辑寄了几本样书给她,她将书给了秦慕一本,寄回家里一本,还寄了一本给梅双。   梅双已经在燕京找到工作,因工作忙碌,她们联系不多,但也偶有书信。   收到书,梅双又很兴奋的回了一封感谢信,与此同时,《胡同深深》也在觉报上开始连载。   容真真在燕京大学边读书边写作,度过了整整四年时光。   四年后。   容真真和秦慕从燕京大学毕业,拿到了留校任教资格,因为正逢暑期,学生们都不上课,所以他们打算趁着这个时间把婚订了。   这几年间,潘二娘已经把饭店从平京开到了燕京,平京有两家分店,燕京有一家。   平京的店交给了虎子和小毛儿打理,妞子也在平京仁和医院上班,她现在是医生,工作忙,但若遇到什么事,也能出出主意。   潘二娘却在两年前就来燕京开了店,此后便在燕京平京两地往来,她放心不下这头,又放心不下那头,明知孩子们都比她有本事,可做母亲的,却永远也不会停止担忧。   因为要订婚,所以妞子、小玉、小毛儿都要到燕京来,他们还邀请了其他人,容真真这边除了家人外,还有唐先生、朱先生等人,秦慕请了左先生作为他的长辈,又请了一些交好的朋友。   订婚前夕,妞子送了容真真一整套首饰,从头到脚都有,容真真都惊了,“你哪来这么多钱?”   妞子把礼盒塞给她,“给你你就收着,当医生会缺这点钱?”   容真真欲言又止,妞子明白她想说什么,她嗤笑一声,“放心,不是什么不义之财。你想想看,我那医院,是穷人去得起的地方么?来往几乎都是富贵人物,人家要靠我救命呢,我便是什么也不收,院里的奖金也多得很。”   容真真松了口气,她又道:“我就订个婚,也没必要送这么贵重的,你自己身边也要存些钱。”   妞子满不在乎道:“留着做什么,这点钱我还是花得起的。”   容真真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止不住忧心,“你比我大,如今我都要订婚了,你难道真的不找对象么?”   妞子一愣,她眼里浮现出一丝焦躁烦闷,最终苦笑道:“唉,我是不能结婚的,福姐儿,我是不能结婚的。”   “为什么?”   妞子显出几分痛苦和怨恨,“有些事,我虽然不说,但我想你是明白的,我有那样一个爹,我手里沾了血,洗不干净的。”   “可这难道能怪你么?”容真真反问道,她看着妞子这副模样,心里发疼。   妞子道:“这不是怪不怪的问题,而是我现在已经没办法去相信除了我弟弟以外的任何一个男子,我会审视他们,防备他们,假使我结了婚,我会时刻用警惕的目光看着我的丈夫,我不能接受有人睡在我的床上,我害怕。”   “我心中有一头释放过的猛兽,我用铁笼子将它牢牢关住,可它曾出来过,就再不肯安安稳稳的呆着,恐惧是一把打开笼子的钥匙,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将它放出来。”   永不停歇的猜疑,躁动不安的猛兽,妞子对自己有自知之明,她绝不会迈入婚姻,去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   她的爹,酒鬼张,是个混蛋,他不配活着,可作为他的女儿,妞子对自己的生父下了手,就永远也逃离不了那一晚的梦魇。   曾经伤过小毛儿腿的王木匠,去年忽然被人揍了,手腕骨折,重新接上后,也不太灵活,不能再做精细的物件,赚不了大钱,只能勉强糊口。   但在最初,妞子差点没忍住,直接让人将他废了,王木匠一家都靠他养活,要是彻底将他废了,他的老婆孩子难道要饿死吗?   幸而她控制住了,可下次呢?下下次呢?她发觉到自己的报复心是如此强烈,简直令她自己也恐惧。   单单报复心强也不算大事,可猜疑心也这样强,就不太适合和别人在一起——两口子之间有几个是不吵架的?对别人来说,吵架不是大事,但妞子不同。   妞子低声道:“福姐儿,我能跟你们在一起,是因为你、干娘、小玉,都是我信赖的家人,我跟你是一起长大的,我永远不会猜疑你,但别人,就不一定了。”   “我被人伤害过,所以不愿去害别人,就让我这样吧,我有你们,也不嫌孤单。”   容真真倏然落泪,“我想劝你放下,却又知道这不过是一句空话,我想让你过得更好,却无计可施,我该怎么办呢?”   妞子劝慰她:“福姐儿,你别为我伤心,我当然会慢慢放下,只不过这大概会花很长很长的时间。”   她擦去容真真的眼泪,“你不要哭了,你明天订婚,老是哭不吉利的。”   容真真止住泪,她闷闷道:“你既然不准备结婚,我也不觉得女孩子是必须要结婚的,便不劝你了,只是望你多给自己存些钱,等你年纪大了,要靠着这些钱过日子呢。”   妞子笑道:“等我年纪大了,就跟着小毛儿和小玉过,他们都是我带大的,我这个姐姐就像半个娘一样,总不能嫌弃我。”   “小毛儿和小玉?”容真真有些纳闷。   “他们两个小的似乎也有那么点意思,我也不撮合,小毛儿是我弟弟,小玉是我妹妹,能不能成都看缘分,两个孩子都说要给我养老呢。我也没想着要让他们伺候,不过以后可以住得近些,相互照料着。”   她们两个正说着话,背后突然传来潘二娘的声音:“你们两个孩子操什么心呢?我这个当娘的,总不能叫自己女儿受苦受穷。”   “娘/干娘。”   容真真有点忐忑的问道:“娘,你听到了?”   她记得潘二娘之前总惦记着要让妞子相亲,好找个对象稳定下来,担心她听到妞子说不想结婚会生气。   妞子面上也浮现出些许不安。   潘二娘看了她们一眼:“瞎担心什么呢?强扭的瓜不甜,不嫁就不嫁吧,养个老女儿在家也挺好。”   她把自己早就做好的打算说出来:“妞子这些年一直拖着,我心里也明白三分,现在家里有三间店,燕京的这间,就留给福姐儿,平京的那两间,一间给你,一间给小毛儿和小玉,谁也不亏待。”   “福姐儿要在燕京安家,平京的房子,给她留个房间就行,等我百年了,就由妞子、小玉、小毛儿三人分了,我也不怕你们说我偏心,铺子房子都有妞子的,她不嫁人,该多有些钱财傍身。”   “干娘。”妞子万分惊愕。   她虽把潘二娘当亲娘一样看,可她心里知晓,毕竟是叫干娘,怎么能和亲娘一样呢?家里的财产都应该是福姐儿的才对,怎么能分给他们?况且分的还比亲女儿多?   她想说些什么,可潘二娘打断了她:“你把我当娘,我就把你当女儿。”   对自己的女儿,是没有偏心不偏心的,哪个弱一点,就多帮衬哪一个。   小毛儿是男孩子,小玉现在读书也不差,他们以后的日子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而容真真和秦慕更是不缺那点儿钱,他们写文章,做翻译,收入比谁都高。   只有妞子,不结婚,医院的工作又累,给她多留点财产才是正理。   “可是,干娘,我薪酬高,养的活自己。”   潘二娘摸摸她的头:“这不是养不养得活的问题,而是一个当娘的对子女的心意,你当初每月把工资带回来,我也收下了,那干娘现在给你的,你就不能不收。”   妞子看看潘二娘,又看看容真真,她们也看着她,眼里都是真心实意,于是她背过身去,带着一点子鼻音,“嗯,谢谢干娘。”   她慌乱而无措的走了。   身后的两人默默站立了很久,潘二娘说:“妞子是个好姑娘。”   “嗯。”   “无论发生过什么,都是好姑娘。”   她也许猜到了什么,也许什么也没猜到,可有些事,是一辈子都不会再提起的。   她又说:“福姐儿,你要嫁人了。”   容真真抱住她,把脸靠在娘的肩膀上,“还早呢,婚期要到明年去了。”   潘二娘含着泪笑道:“我们福姐儿是有福气的,娘这一辈子过得不太像样,唯一做得对的,就是生了你,福姐儿这么有本事,一定能把日子过好。”   容真真就着那个姿势,轻轻地应了一声。   潘二娘拍拍她的手,同样轻声的说:“福姐儿,出去吧,小秦还等着你呢。”   容真真朝外走去,潘二娘看着她,忽然发觉,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了,从小小的,连一阵风都受不得的孩子,长成了这个高挑的、美丽的、纤细却又坚韧的大姑娘。   秦慕正站在门口,外头的光热热烈烈的照进来,为他的轮廓嵌上一道金光,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梳着最时兴的发型,显出一股成年男子才有的气概。   容真真看着他,却想起了从前。   很小时候的记忆已经不是很清晰了,只记得常常挨打。   再大一点,是她娘带着她,在冬天里洗又脏又臭的衣裳,衣裳好多好多,洗得她娘病了。   病了,就要治病,治病,却没钱,她一个又瘦又矮的孩子,寒冬腊月里,冒着大雪去当一对小小的银丁香,于是家里渐渐空了。   后来呢,娘嫁人,过了两年好日子,可后爹又死了,她们被赶了出来,娘又嫁人,她一个人住在学校里,想着娘,想着受伤的小毛儿,想着榴花胡同还有个朋友要搭救,连饭都不敢多吃。   当初那么难那么难,是怎么走到今天的呢?过往的时光近的宛如昨日,又仿佛非常遥远,曾经遇到过的那些人,有好的,也有坏的,有怀念的,也有忘却了的,他们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她不知道。   现在的日子依然不能算完美,但是也不坏,那么继续过下去吧,看看未来会怎样。   秦慕转过身,看到了她,穿着非常美丽的长裙,头上别着一个珍珠发夹,像灿烂阳光下自由生长的花。   他看着她的眼神,炽热,坦诚而包容,仿佛可以和她一起面对一切,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于是她向他走过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本文】   本来还想写番外,但想想看,到这里就够了,他们会取得什么成就,遇到什么坎坷,不用说就能明白。   还请大家快些看吧,明天就入V标完结了。   【关于新文】   最多一周开新文《王八对绿豆》,想写两个自由不羁的灵魂,以及浪漫而危险的江湖   下下本《他是我》已放文案,写主人格和副人格的爱情,主题是自我救赎,欢迎大家来看   【想对大家说的话】   感谢你们近半年来的陪伴,感谢你们对我的鼓励和宽容。   作为一个笨拙的码字工,我自知自己有许多不足之处(写得好不好我心里还是有数的哦),但是小可爱们并没有打击我,而是用温柔而包容的态度一直鼓励我前行,所以感觉你们都是小太阳一样温暖的人呢。   我很遗憾这篇文有那么多瑕疵,不能给大家最好的阅读体验,不过,我会继续努力,大家也要加油啊。   爱你们,么么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