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别来无恙》 作者:山有嘉卉 文案: 朱砂十六岁时出水痘,痊愈后左右第一肋间连线中点有个圆形水痘疤。 苏礼铮二十二岁时给师父的女儿捡了付药,听闻终究是留了疤。 后来,他的血溅在上面,红得像颗朱砂痣。 谈恋爱前 朱砂:“苏医生,你能不能不要老是大半夜开急查把我吵醒?” 苏礼铮:“辅助科室就该配合临床科室。” 谈恋爱后 朱砂:“苏师兄,你有多爱我?” 苏礼铮:“白月光是你,朱砂痣也是你。” 本文食用指南: 1.认真做事忠犬系男主×身娇体软难推倒女主&急诊科×影像科 2.相关专业知识来自《急诊科学》《影像学》等医学教材各大数据库,理论与实际有不相符之处,如有病案雷同,纯属巧合!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欢喜冤家 甜文 主角:朱砂,苏礼铮 ┃ 配角:王录秋,邬渔,等 ┃ 其它:急诊科,撒糖,双C 第1章   十一月下旬,H市天气骤变,气温跌到了历年同期最低,刚下过一场小雨,天气预报已经说近日会有初雪降临。   已经是深夜十二点,省医院一楼的急诊科依旧灯火通明,自动门紧紧关着,仿佛这样就能抵御冷空气的侵袭。   “天气可真冷啊,还熬不熬得住?”急诊外科的周高云靠在窗边,望着外面只有昏黄灯光的冷清路面。   苏礼铮还在写刚刚结束的抢救记录,闻言手顿了顿,应道:“还行,屋里开了暖气……”   他话还未讲完,就听见救护车呼啸而回的声音,忙将写了一半的抢救记录保存好,站了起来。   “苏医生,有病人!”当班的护士到了办公室室外面喊了一句。   苏礼铮大步走了出去,白大褂被走动时带起的风吹起了一片衣角,周高云跟着出了门,想了想,又折返外科诊室去了。   随车医师是同组的住院医林平儒,将平车推进门后,向苏礼铮汇报道:“患者是80岁男性,两小时前在家中上洗手间突然摔倒在地不省人事,家属诉五分钟后自行苏醒,醒后半小时出现右侧肢体偏瘫,言语不清,于是打了120。”   “血压量了吗?”苏礼铮弯腰一面听诊,一面问道,“家属来了吗?”   “这里这里。”病人的儿子儿媳忙走前几步,挤开了围拢的一片白衣到了苏礼铮跟前。   苏礼铮问了些病人的既往史,随后进行了体格检查,然后对手下两个实习生道:“给他做个心电图,然后带去做CT。”   学生应了声是就快步走去推移动心电图机,他留在了原地,跟病人家属交代病情:“老人家现在初步诊断应该是急性缺血性脑卒中,我们现在要完善相关的检查,排除禁忌症后争取在时间窗内做溶栓治疗,以取得更好的效果。”   他就患者的病情及治疗方案与家属沟通,在取得他们的理解和同意后让他们签署了同意书。   “医生,麻烦你了,拜托你一定治好我爸爸,要是他出事,我妈会受不住的。”患者儿子神情看起来十分着急,但态度还是十分的好。   苏礼铮看了一眼夫妇俩同样微翘的乱发和露出脚趾头的同款家居拖鞋,笑着安慰道:“放心,我们一定尽全力,你们也别太担心,家里还有人照顾你妈妈么?”   他先前听病人儿子提起他母亲,便按自己的习惯关切了句。   病人儿子长叹了口气,皱眉道:“她去我妹妹那里小住,明天才回来,我还没跟她讲。”   苏礼铮点点头,学生此时将心电图结果拿来给他,他看了看,然后道:“带病人去做CT罢,让医生看一下有没有脑出血,我请个神外的会诊。”   学生答应着接过检查单去招呼家属和她一起送病人,苏礼铮转身折返办公室,迎面碰见来让林平儒补医嘱的当班护士,“苏医生,新来的病人放哪床?”   “留观区还有床位吗?”苏礼铮沉吟了片刻后问道。   当班护士点点头,“应该还有。”   “那就先放在留观区罢,估计到时候要做溶栓,出来就转到十八楼的神外去。”苏礼铮点头应道。   对方应了声好就回了护士站,苏礼铮进了办公室,林平儒正在继续写苏礼铮没写完的抢救记录,见他回来,就问了句:“怎么样?”   “去做CT了,我请个会诊。”苏礼铮一面应一面拨通十八楼的电话,“老方啊,我是苏礼铮,急诊现在有个急性脑梗的病人,请你下来看看能不能做溶栓。”   挂了电话,他刚要坐下,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往外走,“阿林你守着这里,我去CT室看看。”   按照本院规定,非正常工作时间内的影像检查需要在值班室外的窗口由值班医生登记,然后才告知病人需要到那间检查室做检查。   朱砂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门铃响,被吓了个激灵,立即就从床上弹了起来。   她抓了抓披散的头发,白大褂也不穿就打开门走了出去,外面的灯一直都亮着,有一张检查单从窗口处递了进来。   她接过来,先是看了眼病人情况,又看了眼申请医师的签名,一边录患者信息一边抱怨道:“你们急诊科还是不得闲啊,个个都是急查。”   苏礼铮那个学生就抿着唇不好意思的笑,也不说话。   朱砂录好信息,对学生道:“带病人去1号CT室罢。”   苏礼铮匆匆忙忙跑上三楼的影像科,同样亮着灯的走廊里只有一间房间开着门,他大步走过去,见他们正准备给病人过床。   病人半身不遂无法自己行动,虽然已经八十多岁了,身体却还算硬朗,体重绝不是他那个个子小小的女学生和病人已逾六旬的儿子儿媳能搬得动的。   正是因为想起了这点,他才匆匆赶来。   还没走近门口,就听见里面一道熟悉的女声抱怨道:“搬得动吗,不行就下去叫个男护士上来,你苏老师怎么回事,就让你一个小姑娘上来。”   苏礼铮眉头一跳,忙走了进去,“我来罢。”   朱砂突然听见他的声音,一怔,然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面色先是淡了一分,又添了三分忿忿,“来,大家一起来啊,1,2,3……慢点慢点……好,头往上一点……好了好了,家属出去等着罢。”   她摁了机器上的按钮将病人送进CT机,将家属打发出去后摁下关门键,然后进了走进操作间,并不理睬还留在这里的苏礼铮。   苏礼铮倒也不介意,跟着她一起进了操作间,反手把门关上,然后看着她纤长秀美的手在操作台上来回动作,问她:“有没有出血?”   朱砂切了几个图片,淡声道:“出血倒是没看见,还在时间窗内,请了神外做溶栓?”   苏礼铮点点头,应道:“等急查的肌酶肌钙都出来,要是没什么禁忌征就做。”   朱砂很快就做完了检查,切好的图片也已经上传到读片系统,然后她脚一伸下了高脚蹬,推开门去摁开关,冲等在外面的家属道:“好了,来帮忙抬一下病人。”   苏礼铮照样帮忙将病人过了床,嘱咐学生将病人送回急诊留观区,并且看看神外的会诊医生来没来。   但他却没有跟着回急诊科去,而是跟在了朱砂身旁往最后一间房间去,那里是影像报告室。   朱砂走了两步,发觉他跟在自己旁边,顿住脚皱着眉回头道:“苏医生,结果还要一会儿,我会尽快……”   “我想先看看片子。”苏礼铮面色很平静,似乎并不着急,脚步却一刻都不停。   朱砂无法,只好紧跟他的脚步进了办公室,输入工号打开系统后,点开刚传送过来的图像,仔细的做着对比。   苏礼铮一直站在她的身后,皱着眉沉默的看着电脑上的片子,直到听见两声急促的敲门声。   朱砂背对着门,扬声道:“请进。”   来人是苏礼铮请的会诊,方茂林进门就问:“老苏,你刚才那个脑梗的病人CT结果出来没有?”   “马上就好。”苏礼铮点点头沉声道。   “有没有颅内出血和早期大面积的影像学改变?”方茂林挠挠头发,对朱砂问道。   朱砂将图像一张一张的切换给他们看,摇摇头道:“没有。”   “我刚去急诊见了病人和家属,问了既往史,抽血的结果也出来了,没有绝对禁忌症,可以做溶栓。”方茂林扶着朱砂的椅背,对苏礼铮道。   苏礼铮点点头,两个人就这样站在朱砂身后讨论起治疗方案来,朱砂写着报告,听得有一句没一句的,有些头脑发昏,又忙打起精神来。   因为病人要做溶栓,方茂林先行一步去做准备工作,朱砂把报告打印出来和片子一起装进袋子里给苏礼铮,“喏,好了。”   苏礼铮接过来,嘴里的谢还未出口,就听朱砂道:“苏医生,你能不能不要老是开急查上来,太影响睡眠了。”   苏礼铮心头一滞,他可从没听别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也没听人说过她对谁说过同样的话,唯独到了他,就都变了。   他站在朱砂的对面,目之所及是她没系扣子的白大褂和灰色的高领毛衣,以及她有些乱蓬蓬的披散长发,眼底有些发青,显得精神不济,在光线下抿着的嘴唇显得有些倔强。   原本想说的软话说不出口,苏礼铮便一脸正色的道:“朱医生,辅助科室本来就该配合临床科室,你说对罢?”   朱砂闻言翻了个白眼,看着他好看得仿佛雕塑出来似的鼻梁,哼了声不说话。   苏礼铮见她不言语,便抬步往外走,朱砂就跟着他走,迫不及待的要去关门。   这里头的嫌弃意味太浓,浓到即便她不说话,苏礼铮也完全无法忽略。   即便明知要立刻回去处理病人,苏礼铮还是觉得好笑,出了门后忍不住回头问了句:“小师妹,我是不是得罪过你,所以你这么讨厌我?”   朱砂被问得一愣,随即脸孔涨红起来,好似做坏事被抓到的小孩,倚在门框处又哼了声,“没有,苏医生想多了。”   她说罢立即转过身,砰的把门关上,苏礼铮无奈的扯扯嘴角,也转身往楼梯方向走。   还没走几步,就听见背后朱砂好似有些气急败坏的道:“以后不许叫我小师妹,谁是你师妹,我们根本不同专业!”   他都不用回身去应答,因为又一阵关门声传了过来。   苏礼铮摇摇头,叹了口气,心里暗道,小姑娘从十六岁开始就这个脾气,十几年了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   作者有话要说:   苏医生:这届辅助科室不行啊。   朱医生:有本事你别开啊 ̄へ ̄   苏医生:……不敢不敢。 第2章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抵达地面,苏礼铮从值班房匆匆走出,他要赶在早交班之前将病区所有病人都再查一次房。   省医院的急诊科占据了医院从门诊部到住院部由东区到北区的一楼区域,分为门诊、留观区、抢救室和EICU,苏礼铮一张床一张床的看过去,结束时已经是七点半以后了。   他回到办公室,再次确认昨夜睡前写好的交班记录没有需要修改个补充的地方,然后按下了打印键。   打印机发出细细的咔啦一声,然后打印纸很快被传送进去又出来,他拿下刚打印出来还有热气残余的纸张,看着最顶头一句昨日新收病人9人,想到其中三分之一是夜里自己收的。   想到这个,又难免想起昨晚朱砂那像炸了毛的猫似的语气,后来的病人因为有家属和男护士帮忙,他没再上去,但却能想象得出她是怎样一副表情。   一定是会当着学生的面就埋怨他的,然后一脸无奈的指挥家属给病人过床,出结果时一定会一面读片一面在心里破口大骂。   但她却不会因为这些情绪影响了工作,因为她所受到的家教不允许她消极怠工。   早八点,急诊科一群医生护士到了大教室开始交班,同其他科室不太一样,急诊科上上下下加起来一百多号人,办公室装不下,于是只好改在平时用于科室会议和业务学习的大教室进行。   苏礼铮站在第一排,对面是主任,由他的一线林平儒开始交班,“病区总人数48人,昨日新收病人9人,危重……”   相较于急诊此时所有人静听交班和主任讲话的不同,三楼影像科集体读片后,众人神情轻松许多。   “阿朱你怎么这么憔悴?”与朱砂私交甚笃的邬渔一边喝着牛奶一边打量着她乱蓬蓬的头发,啧啧有声,“看你这模样,头发也没梳,邋邋遢遢的到时候怎么嫁的出去。”   朱砂趴在空桌子上,眼里只有那一叠护工阿姨还没分发到住院部各科室的装着片子的袋子,蓝色的“省人民医院”几个大字有些晃眼。   她哭丧着脸道:“怪我吗,急诊到了五点半还开了检查单上来,苏礼铮真是……黑得彻底,我怎么就那么倒霉跟他对上班了啊!”   昨日的待班二线是王录秋,听了她的抱怨有些诧异,“昨天晚上这么忙啊?”   朱砂直起腰,看了容光焕发的王录秋一眼,背又驼了下去,沮丧的抓着头发,“秋姐姐,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成为不需要在医院睡的二线啊?”   “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一定就是了。”王录秋拍拍她虽然有点憔悴但还是很光滑紧致的脸蛋,“年轻人,一会儿回去睡一觉,就又能活蹦乱跳啦。”   “怕什么,写一个急诊报告两百块,你多写几个不就有护肤品的钱了。”邬渔将空了的牛奶包装盒扔向垃圾桶,半空中出现了一道完美的抛物线。   朱砂拍了拍桌子,忿忿道:“我不要,我就想睡觉!”   五天一个夜班,进影像科这几年来她也已经习惯了,可习惯不代表喜欢,每次遇到像昨晚那么忙的夜班都要抱怨一番。   “你是大小姐,当然不需要这点钱啦。”朱砂话音才落,就有另一道声音紧接着响起。   朱砂一听到这句话,心里就暗道不好,邬渔要跳起来怼回去了。   果不其然,邬渔闻言立即就凉凉的回了句:“大小姐怎么啦,大小姐就不需要花钱了?你别是嫉妒人家会投胎罢。”   任秋月皱起眉头,“我没这个意思。”   邬渔对她的说法嗤之以鼻,哼了声道:“知道你看不惯阿朱,可这世上本来就同人不同命,你眼红也没用。”   同样的话朱砂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心里既觉得没必要,又觉得无奈,忙站起身打圆场道:“我哪里是大小姐,我还有个比我大了一轮的大姐呢。”   她一面讲,一面悄悄扯了扯邬渔的白大褂袖子,阻止她继续说下去,虽然大家都对这种偶尔出现的针锋相对见怪不怪,但毕竟当着众人的面吵起来,到底不太好看。   朱砂觉得很无奈,她本科读的是临床医学,研究生时却读了影像,导师正是科主任冯道衡,毕业后借着主任的东风顺利留院,所以在科里她算是走了后门进来的,自然会有人背地里议论。   尤其是任秋月这种历尽了千辛万苦才从下级医院考进来的医师,原本想去临床科室,却阴差阳错到了影像科,难免觉得自己被大材小用,对朱砂这种家境优渥人生顺风顺水又不大肯吃苦的就更看不惯了。   朱砂觉得任秋月真心冤枉自己,她哪里是不肯吃苦,只是特别针对某个人,特别不想跟苏礼铮那个“黑户”对班而已,当然啦,若是有得选,也是真的不想上夜班。   在省医,大家习惯将某些容易招来病人的医生戏称作“黑户”,他们总是能收到很多各种问题的病人,在他们的班上总会有病人出现各种状况,每个科都会有那么一两个“黑户”命烂名声在外。   苏礼铮倒还不算,他的班上住院部病人总的来讲还是平稳的,只是门诊容易遇到各种突发状况,否则他哪能交完班处理完医嘱就走人。   “老苏走这么早,去约会啊?”杜永明在办公室门口和他迎面碰上,笑着调侃了一句。   苏礼铮摇头笑笑,道:“有位长辈在省中医院住院,情况不是很乐观,我去探探他。”   杜永明哦了一声,挥手道:“那你快去罢,你的病人有事我再电话联系你。”   苏礼铮笑着道了声谢,掏出车钥匙来,出了自动门,顶着凛冽寒风往医院的露天停车场方向走去,天愈发冷了。   省中医院的肿瘤内科VIP病房里,医生正在查房,苏礼铮站在门口看见一群的白大褂,立刻就明了碰上主任大查房了,便又退回了门外。   没过多久,有人陆续退出到门外讲话,苏礼铮觑了个空,侧身挤过人群,将带来的水果放到了床头柜上。   苏礼铮放好东西后就留在了原地,此时才发觉这是在进行一次教学查房。   “患者朱昭平,男,89岁,因……”实习生抱着病历夹汇报病史,这是教学查房中最初的一环。   老人在十年前确诊了非霍奇金淋巴瘤,最初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个很大的打击,觉得可能就要熬不过去了,未料老人很是看得开,直言家中子弟争气,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老来才有幸得的小孙女还没长大。   苏礼铮彼时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医学院念了几年书,对这个病的所有认识都是来自于书本,内心忧虑,却又只能沉默以对。   那时祖父也还在世,去朱家的盛和堂探望这个相交了一辈子的同门师弟,信誓旦旦会替他照料小姑娘。   然而命运总是爱开玩笑,祖父突然有天就在睡梦中离开了人士,苏礼铮在很长时间里都觉得有些啼笑皆非,还说照顾别人,到头来,还要人家时时替他照拂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孙子。   他东想西想,回过神时教学查房已经到了主任总结的阶段,衣袖忽然被人拉了一下,他顺着动作望去,见半躺在床上的清瘦老人正笑着看他,关切的问道:“你吃早饭没有?”   苏礼铮点点头,隐瞒了自己还没吃早饭的事实,问他:“爷爷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朱昭平笑着点点头,“好,好,都好。”   他知道苏礼铮能在工作日这么早出现在自己这里,必定是刚下夜班,又道:“昨天容容也值班,不知道回去没有。”   苏礼铮抬起手腕看看表,时针恰好指向了十点,他笑了笑,应道:“应该回去了,她们科八点来人接班就能走。”   朱昭平闻言就笑着点点头,又低声问起他工作中有没有困难之类的问题,正说着,那厢主任给学生们讲完了课,回头对朱昭平道:“老先生您先休息,一会儿护士来给您打针。”   朱昭平笑着点点头,主任抬头看见苏礼铮,又笑着多问了句:“这是您孙子?”   “是啊,下了夜班来看我。”朱昭平不住的点头,枯瘦的手拍拍苏礼铮的手,露出了很自豪的样子,“他很孝顺的。”   “一表人才,老先生有福气。”主任笑着应和一句,然后告辞,转身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了病房。   随着最后一个人离开,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VIP病房宽敞明亮,苏礼铮身后的窗户外是高远的天空,空气虽然冷,天却还是碧蓝的。   他坐在床边的沙发椅上,给老人削苹果,修长有力的手指白皙干净指节均匀,再往上,是他微抿的薄唇和低垂的眼睑,容貌清隽,眉目里像他的父亲。   也像他的祖父,朱昭平想起已逝的师兄,既欣慰他有这样出色的后辈,又感慨于他此生坎坷。   中年丧女,老年得子,原本生活渐渐平静,却又夫妻阴阳相隔,后父子失和,独自一人带大了唯一的孙子,纵然他在学术上拥有了非凡的成就,依旧无法掩饰他的失意。   “阿铮,爷爷有件事想拜托你。”他忽然开口,语气郑重而谨慎。   苏礼铮将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装在一次性小碗里,放上牙签递过去,“您说,什么事?”   朱昭平的目光柔和而惆怅,“我的身体我知道,没多少时间了,我放心不下容容,也许有点强人所难,但我还是想请你帮我照顾一下她,可以吗?”   苏礼铮愣了愣,神色间有些许为难,“爷爷,我和容、容容……”   “她的父母早晚要走,兄姐各有老小,唯有你与她年龄相仿,可以给她一些提点,我自私的想请你多照顾照顾她,拜托你。”朱昭平望着他,目光炯炯。   苏礼铮无法拒绝这位像祖父一样关心自己的老人,不由自主的点点头,“……好。”   尽管答应了,可他知道,只是安抚老人罢了,因为正主未必需要他的照顾。   又多坐了约莫一个小时,时间已经临近中午,朱昭平同他讲完话,催他回去休息,“多睡多锻炼,不要仗着年轻就挥霍身体。”   苏礼铮笑着应声好,问明了家人很快就过来,便离开了病房。   一楼大厅还是人来人往,挂号处和药房还是人满为患,他挤出电梯,匆匆往外走。   朱砂拎着饭盒跟着人群往电梯里挤,饭点要到了,身边都是去送饭的家属。   她叹着气将头往旁边一别,看见另外一个电梯走出个熟悉的人影,心里一愣,还来不及多想,就已经被挤进了电梯里。   作者有话要说:   苏师兄(一脸正经):爷爷拜托我照顾你。   小师妹(一脸嫌弃):照顾到床上来?   苏师兄(假正经):这叫贴身照顾。   小师妹(假懵懂):那是贴身丫鬟,要发月钱给你么?   苏师兄(认真脸):讲真,没零用钱了,你看……   小师妹:……呵呵哒。   碎碎念:   二更来啦!!!!   在此预告一下,本文如无意外……不会坑,嗯,请相信我=_=   另外关于更新时间,应该是每天晚上,嗯,时间不是很固定,但有事时会提前说明,会请存稿箱大胸弟代班!   么么哒,求收求评求霸王T^T 第3章   “叮”!   电梯停下,朱砂小心的挤出电梯,往走廊后面的VIP病房去。   在门口遇到已经熟悉了的护士,同对方打了声招呼,推开门喊了句:“爷爷,我来送饭啦,今天我妈炖了排骨,可好吃了。”   朱昭平刚打完针,坐在床沿准备起来走动走动,闻言抬眼望向了门口处,目光慈爱而温暖,“容容来啦?”   顿了顿,不等朱砂回答,又问:“阿铮刚走,你有没有见到他?”   朱砂微不可查的愣了愣,随即摇了摇头,一面走进来一面应道:“没有,可能是人太多没看见。”   她在家人面前还没学会掩饰情绪,朱昭平只需一眼就看出了她眼底的情绪,有诧异,还有恍然,嘴唇动了动,却又没说什么。   朱砂母亲霍女士炖的排骨香酥软烂,十分适合老人,朱昭平暂且忘了要同朱砂讲的话,一心一意的吃起饭来。   朱砂坐在沙发上,看着祖父有些颤抖的手,以及他已经没了头发的脑门,心里有酸楚不可抑制的蔓延。   十年前祖父确诊患癌,那时她也不过是个高中生,生活还是无忧无虑,不懂得分离,不识生老病死,祖父的病加上父母兄姐背过人的忧愁,是她第一次尝到爱别离的慌乱与难受。   后来日子好似平静了下来,祖父接受了放化疗,即便不能彻底好起来,却也争取到了一线生机。   直到今年六月病情再次复发,全家人都知道这次恐怕难以闯过这道鬼门关了,连祖父自己都暗地里做着准备。   只是朱砂并不像十年前那样惶惶了,到底是长大了,知道这世上没有谁会一直陪着她,父母不能,兄弟姐妹不能,祖父就更不能。   在朱家人看来,老人如今过的每一天都是上天的怜悯和慈悲,他们能做的,不过是让他吃好喝好,让他做自己想做的事,见想见的人。   朱昭平慢悠悠的吃完饭,朱砂收拾了饭盒,坐在他床边陪他说话。   老人近来很爱回忆从前,望着朱砂秀美的脸孔,想起关于她的旧事,“我听说有女孩子脸上长了青春痘,耐不住用手抠的,你可不要学,小的时候你长水痘,你爸爸特地让阿铮捡了药,好让你快点出痘快点好,结果到了结痂你又手多,就留了疤,不高兴了许久,分明是你自己的错。”   朱砂听祖父提起自己的黑历史,面上讪讪的,“爷爷!你怎么又提这些老黄历……”   “什么老黄历,这是要吸取的教训,你什么时候要是有阿铮一半稳重,我就是走了也放心。”朱昭平叹口气,望着孙女儿不以为然的模样很是头疼。   “你就只会夸他,他就永远比我好,到底是他是你孙子还是我是你孙女儿嘛。”朱砂不满的嘟囔了一句。   像是被按下了什么开关,她忽然想起昨天半夜苏礼铮站在门外似笑非笑的问她是不是得罪过她的样子来。   走廊上的灯光明亮得晃人,却不及他面上隐约的无奈刺眼,她记起自己像想要极力摆脱什么似的让他不要叫自己小师妹。   语气忿忿,又欲盖弥彰。   第一次生出了对苏礼铮其人的些许好奇来,“哎,爷爷,苏礼铮是怎么到咱们家盛和堂来的?”   难得听到她主动问起苏礼铮,朱昭平有些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在看到她眼里的好奇时忍不住笑开,“这个啊,说来就话长了……”   苏礼铮的父亲苏照明是本市一所重点大学的文学院教授,那是个极富浪漫主义情怀的英俊男人,他疯狂的爱上了自己的女学生,为了和她厮守终生而坚决与身为乐团大提琴手的妻子江宁真离婚,并于父亲决裂。   苏礼铮的母亲江宁真是个顶要强的女人,她当然是花容月貌的美娇娥,然而她的脾气也与她的美貌成正比,在丈夫提出离婚时她曾经放下尊严闹了一次,发现自己的行为已经无法触动丈夫时,她果断的收回了歇斯底里,然后签字离婚,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家。   她走时没有带走苏照明送给她的任何一件首饰,也没有带走苏照明留给她的曾被她当做此生最完美的作品的儿子。   那一年苏礼铮还未过五岁生辰,他那年的生日过得极其冷清,此后的几年间,每年生日都只有祖父和几道由请来照顾祖孙俩起居的阿姨做的菜。   直到十岁时苏礼铮的祖父苏国维决定将他送到同门师弟朱昭平的盛和堂习医,他的生日才又恢复了两分父母俱在时的温暖,起码师父朱南和师母霍女士会特地给他放假,给他煮长寿面和鸡蛋。   “爷爷,苏礼铮的爷爷和你是同门?”朱砂听到这里,忍不住出声询问。   朱昭平微微笑了笑,仿佛想起了年轻时的时光,“我和你苏爷爷都师从中医名家邓望春老先生,后来我身为长子回家继承了家业,你苏爷爷则继承了先生衣钵。早年间日军侵华,他避难于港岛,和四个同学在文威东街南北药材行会址合办南国新中医学院,还在九龙芝兰堂药店坐堂应诊,后来港岛也沦陷了,他就辗转回到H市继续行医,解放后,他开始参与原H市中医学院的组建工作,才华才得以施展……”   “那个时候要编教材,懂的人少,他还特地跑来和我讨论,说起来,你爷爷我也算是幕后英雄咯。”老人得意洋洋的摸摸下巴,冲孙女儿炫耀。   朱砂听得入神,追问道:“后来呢,后来苏爷爷怎么样了?”   “后来十年动荡,他也是备受冲击,不过好在他没有放弃,不过他早年女儿夭亡,直到那时才有了阿铮爸爸,也因为这样,你苏家奶奶由于生活不好,身子落下了病,在阿铮出生前就走了。”朱昭平又叹了口气,“不过他在学术上倒是平顺起来,专家教授,硕导博导,委员主席一路做了上去。”   朱砂听了先是哇一声表示感叹,随即又疑惑的询问道:“那为什么苏礼铮要来咱们家习医,他爷爷那么厉害,完全可以继承家学嘛。”   说着她又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哦,他还是个西医,而且是B大的!”   “哎,我说容容啊……”朱昭平这时疑惑的望向了她,目光里露出了些许思索来,“你不是很不喜欢阿铮的吗,连师兄都不肯叫,怎么对人家读什么学校都知道?”   朱砂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哼声道:“他那个大头照就印在急诊科的宣传板上,走过路过都看得到,想不知道都难。”   “……是么?”朱昭平皱起了眉,无论如何都想不起自己办住院时看过老年病科的宣传板上都有谁,不由得对朱砂的话产生了怀疑。   朱砂不欲与祖父继续这个问题,催促道:“哎呀爷爷!我们不要要偏题嘛,你还没说苏礼铮为什么来盛和堂呢!”   朱昭平被她拉回了话题,哦了声继续道:“阿铮十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他爷爷外出讲学去了,家里的阿姨请假回乡祭祖,本来想请另一个阿姨来,但时间太紧,一时没找到合适的,阿铮说他可以照顾自己,他爷爷想着他平时也很独立了,就把生活费给了他,然后匆匆外出去了,哪里想到……”   他说着又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等我那粗心大意的师兄从外地回来,却发现本来就瘦的大孙子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瘦猴儿,还黑了一大圈,像个小要饭的!”   “发生了什么事?”朱砂言语间好似关切,实则暗藏了看热闹的心思,暗道现在这个行走的衣架子怎么都想不出瘦猴儿样来嘛。   嗯,她承认苏礼铮穿白大褂的样子很好看,高挺俊朗,好似谦谦君子朗朗明月,她也承认自己不喜欢他,但这并不妨碍她欣赏美好事物。   “他追问了才知道阿铮带着的钱被几个高年级的小孩抢了,他又要吃饭,于是在路上捡了塑料瓶去卖废品,这能卖多少钱,一天够买两个烤面包就不错了,可小孩子长身体肚子饿啊,吃不饱自然就瘦了。”朱昭平想起师兄在自己面前哭着说自己不会养孩子时的场景,内心不无唏嘘。   朱砂听得惊呆了眼,“他家、家里都没零钱的吗!”   再不行,也可以打个电话告知家人啊,苏爷爷故旧那么多,总有人可以照顾他几日的。   朱昭平笑着摇摇头,“这就是阿铮小时候的不足之处了,太过怕麻烦别人,甚至是他的祖父。他怕在外的祖父担心,宁愿靠自己卖废品吃饭,也不肯打电话向他求助,小小年纪,太过要强,又迫切的想独立,却不懂得过刚易折。”   大约也是意识到自己忙于学术工作无法更好照顾这个孩子,苏国维在这件事后很快就带着苏礼铮上门拜访,请求朱昭平时不时代为照顾他的起居。   起初的确也只是将他当做故交之孙来照拂,却发现苏礼铮时常找借口不来吃饭,不是说已经吃过了,就是说要去同学家写作业。   这时朱昭平才察觉苏礼铮掩藏在小小躯体之下的敏感的自尊心,于是只好同长子朱南商量,让他将苏礼铮收为了徒弟,那么上师父家门,就成了必须要做的事。   此后,朱昭平和朱南出于对苏国维的感情,为了让苏礼铮能融入这个家,不显得拘束,颇费了一番心思,令他虽少入朱家内宅,却在盛和堂如鱼得水,性子也柔软了许多。   再后来,本来只当这是权宜之计的朱南发觉苏礼铮很能坐得住,又能沉得住气,也肯学,于是将一身熬制膏方的本事悉数传授给了他,倒真的成了名副其实的师徒。   “那他后来怎么没读中医?”朱砂托着腮发问。   “原H市中医学院后来并入了H大,阿铮爸爸就是这个学校的,你说他怎么肯去念这个学校,更何况,临床医学更好就业,本就是事实。”朱昭平细细的告知孙女儿缘由。   又劝道:“凡是有因果,你以后就不要再欺负阿铮啦?”   朱砂一听就不干了,她什么时候欺负过他了,顶多就是对他使点脸色,这个锅她可不背。   而且就算以前小时候这么小白菜,他现在也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了,还跟她说辅助科室就该配合临床科室呢!   她在心里呸了一声,觉得他想得可理所当然,可不要脸。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可怜):我家师兄居然是个小可怜=_=   苏师兄(讪笑):小师妹,有个病人要做检查……   小师妹(冷漠):可怜个屁!能可怜得过我????   苏师兄(懵懂):……emmmm发生了什么她又不高兴了(T_T) 第4章   朱砂在中医院磨蹭了半天,半路去脑病科找了在H大念书时认识的同学。   从祖父那里听说了一堆老故事,朱砂心里难得有种想八卦的欲望,但好在她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还没彻底断掉,令她及时打消了念头。   再对苏礼铮如何不给好脸,他与父亲的师徒关系总是无法改变的,霍女士又很喜欢他,说不定以后还会在朱家常见面,不好到处说他八卦的。   但她又有点好奇,心道苏礼铮说不得,难道还不兴她八卦一下苏礼铮的父亲么。   于是她佯作无意间的提起了学校里的事,“我记得以前上公选课,有门课中国传统文化概论的,你是不是也选了,好像老师挺帅的,叫什么名字来着?苏……苏什么?”   因为是下午,同学的工作并不很忙,有兴趣一边忙活一边同她闲聊,闻言想了想,道:“好像是叫苏照明。”   “对对对,就是他。”朱砂见同学开始搭话,立即就接了上去,“我听说这个老师人气很旺的哎,是不是真的?”   虽然两个人都是读医的,平时除了上课还要做实验忙得很,却并不代表她们不知道某些流传在校园里的八卦信息。   同学当即应道:“是啊,我跟你说哦,听文学院的同学讲,苏老师的太太其实是他以前的学生。”   “是吗?”朱砂很配合的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来,“可是我听人讲过,说他太太是搞音乐的哎,不会是以讹传讹传错了罢?”   “你这都是老黄历啦,妹妹!”同学很鄙视她的消息闭塞,凑头过来压低声音道,“据传说,苏老师这位太太是他再婚娶的,就是为了她才同前妻离婚,为此还和父亲决裂了,哎你知不知道苏老师的父亲是我们中医学院的终身教授苏国维苏老?”   朱砂眨了眨眼睛,想昧着良心摇头,可最后还是道:“呃……知道,苏老和我爷爷是同门。”   同学一脸你不是在骗我就是在逗我的表情,不可置信的望着她,“你是认真的吗?”   “骗你有钱领吗?”朱砂无奈极了。   “可是从来没听你说过。”同学更加无奈。   朱砂眨了眨眼,有些羞涩的模样,“你也没问啊,而且,我爷爷说做人要低调。”   同学立刻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对她翻了个白眼道:“那你还问我苏老师的事?”   朱砂腼腆的笑笑,道:“我家里人不跟我说这些事的,我是真的不知道。”   这句话倒是实话,关于苏礼铮父亲的事,她知道的只有祖父告诉她的只言片语,朱昭平为人谨慎,并不会在小孙女儿面前对她的长辈多做评价。   见她不似作伪,同学便反向她打听道:“听说苏老师同前妻有个儿子,你认识吗?”   朱砂点点头,应道:“认识啊,我们医院的。”   同学立即向她打探苏礼铮长得什么样诸如此类,她张了张嘴,心里突然又觉得有点别扭,自己做什么要同别人讨论苏礼铮!   立刻就改口道:“不大熟,也就那样呗。”   看她的模样像是不想多提,本来就是陌生人,不过一时兴起多问了一句,既然朱砂不想讲,同学也就作罢了。   “苏老师长得好,他家女儿也挺漂亮的,估计儿子也不错。”同学随口又说了一句。   朱砂这回倒是愣了愣,“嗯?苏……苏老师还有个女儿?”   她从未听祖父或者父亲提起过苏礼铮还有个妹妹,若是真的有,也只能是同父异母。   听到她的疑问,同学很肯定的说:“有的,我还在学校见过他们一家三口,小姑娘长得像她妈妈,很是漂亮可爱。”   朱砂哦了一声,忽然就没了继续聊下去的欲望。   过了一会儿,她借口祖父打针的时间到了,就离开脑病科办公室返回朱昭平的病房了。   一路上,她都在不停的想着祖父和同学告诉她的信息,不由自主的想象苏礼铮小的时候有多凄惨。   虽然她一直都对苏礼铮意见多多,尤其是他仿佛分走了独属于自己的父母长辈们的宠爱,但真的知道苏礼铮的过去后,却并没有觉得轻松和开心。   在少不更事的小学或中学时代,被人知道父母离异有时候会是一件很难堪的事,即便起初没有这种意识,也会在周围人同情怜悯的目光里这样觉得。   单亲家庭的孩子,有时候会当做异类,或者是需要格外关注的对象。   朱砂忽然想起念高中时曾经有个跟着母亲生活的同学,因为父母离异,心思格外的敏感,因为同学无意中的一句话就与其大打出手,老师得知后,却道:“某某同学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大家要让她一下。”   成年后的朱砂,每每想起这件事,总会不由自主的将这位同学与苏礼铮做对比,然后感慨环境的重要性。   在朱砂的记忆里,父母待苏礼铮都极好,认为一日为师即终身为父,甚至替他去开过家长会,他们也从未将苏礼铮当做需要格外关照的对象,该夸时夸,该骂时也骂,至少明面上如此。   那时她总觉得父母更喜欢他,后来才渐渐察觉父母隐藏着的担忧,他们害怕这个似乎被父母遗忘了的少年走上歪路。   可那时她与苏礼铮之间的关系已经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他对她无可奈何,她对他吹鼻子瞪眼,好似无论如何都无法缓解。   现在想想,自己好像也太过小肚鸡肠了些。   想着想着,她又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善良,居然还会觉得苏礼铮有点可怜,自己对他如此不友好似乎很不应该。   但其实大可不必,现在的苏礼铮苏医生,在省医叱咤风云,凭借着“烂命”光环在急诊科所向披靡,且听说他很能熬夜,大有拼命三郎的架势。   朱砂走到肿瘤内科的走廊上,有冷风灌进衣领,她突然就想起已经被她遗忘了的曾经在他手底下的日子,浑身打了个哆嗦,心立刻就硬了起来。   苍天啊!让苏拼命三郎继续忙下去罢!也不要再给他分学生了,谁跟了他简直倒八辈子霉!   “爷爷!我回来啦!”她在心里腹诽完,推开门兴冲冲的喊了一句。   却在推开门时看见了刚被她腹诽完的对象,不由得一愣,“苏、苏礼铮?”   苏礼铮冲她点了点头,却不知该怎么喊她才好,喊朱医生当着爷爷的面不适合,喊朱砂他又觉得生分,喊容容他又不习惯。   至于叫她小师妹就更不行了,她昨晚才跳着脚不许他这样叫,他还是不要去撩老虎须好了。   于是只好笑笑,在突如其来的安静里看了眼腕表,然后对朱昭平道:“爷爷,那我先走了,你记得喝汤。”   朱昭平应了声好,笑着看他离开。   朱砂抿着唇等他与自己擦身而过,等他出了门又忍不住探头出了门,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似乎察觉到背后的目光,苏礼铮突然就回了头,看见她瞪了自己一眼,又立刻把头缩了回去,忍不住就是一笑。   朱砂转头回到祖父身边,好奇打探道:“他怎么又来了?”   朱昭平哦了声,道:“你妈妈煮了汤,让他送过来,你也一起,喝点再回去。”   朱砂点头也哦了声,又问道:“是看见我回来就走了?”   “你以为谁都像你小肚鸡肠?”朱昭平嗔了她一眼,替苏礼铮解释道,“阿铮的妹妹生日,他爸爸叫他去吃饭。”   朱砂心头一跳,想起刚刚听同学讲的事,小心打探道:“是……是他爸爸和现妻生的女儿?”   朱昭平点点头,颇欣慰道:“到底是长大了经了事,他也看开了许多,不管对那边感觉如何,做做面子也不难。”   对于从小就不管自己的父亲,朱昭平并不希望苏礼铮做个感动天地的孝子,他只要他的善良有些棱角,分得清对错与亲疏,不会再次被伤害,也就够了。   朱砂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继续问道:“他那个妹妹多大了?”   “约莫十一二岁罢,有年听你苏爷爷随口提起过。”朱昭平仔细想了想,片刻后才想起师兄跟自己说的话。   朱砂又有点疑惑,掰着手指头数道:“不对啊,苏礼铮爸爸在他五岁时劈腿离婚,现在他都三十三岁了,妹妹怎么才十一二岁,这中间差得有点多啊?”   朱昭平嗯了声,神情平淡道:“听说是太太身体不好,不利于生育,求子多年不得,后来才做了试管。”   朱砂愣了愣,坐在祖父身旁抬手摸了摸脑袋,又问道:“那……你和苏爷爷见过他妹妹么?”   她今日的问题尤其多,虽然平时她就很好奇,但朱昭平对她的不停追问感到疑惑,“容容,你今天……是不是打破了家里头的砂锅?”   “……嗯?”朱砂又是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祖父话里的意思,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哎呀,我……我就是刚听同学说起他爸爸,说他有个女儿很漂亮,就好奇嘛。”   朱昭平恍然大悟,然后摇摇头道:“没见过,小孩出生后阿铮爸爸曾经回过家,但他早与你苏爷爷决裂,老头又倔,不肯见他,扬言没有这个儿子,自然也没有这个孙女儿,直到他死,都没有见他们一面。”   既然正牌祖父苏国维都没见过这个小女孩,那么朱昭平就更没见过了,这个结果虽然在意料之中,却仍让朱砂有些微遗憾。   朱昭平见她不说话,就又道:“容容,你要记得,任何时候做人做事都该有责任心,对工作对婚姻都一样,不能一味把错误推诿给旁人,做决定之前要三思而后行,并且要勇于承担因为自己的错误而带来的后果。”   朱砂安静听完,认真的点点头表示听进去了,虽然这些话已经听了二十来年,讲的字句都差不多,但朱昭平决不允许她敷衍自己。   见她答应下来,朱昭平忽然叹了口气,又语重心长道:“你刚才怎么能连名带姓的叫阿铮,太过生分了,更何况他还是你师兄,你别欺负他。”   看着祖父无奈的表情,朱砂内心是崩溃的,她之前怎么就没发现爷爷这么老顽固的,这些话说了又说有意思么?   她哪里欺负他了!他一个一米八几一百多斤的大男人,就算给她欺负,她又欺负得动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哭唧唧):爷爷更喜欢他(T_T)   苏师兄(喜滋滋):小师妹这么关注我一定是喜欢我(>y<)   小师妹(呵呵哒):……想太多了我就是想听八卦(¬_¬)   苏师兄(笑嘻嘻):好的好的( ̄y▽ ̄)~捂嘴偷笑   碎碎念:   天气热了……该换护肤品了……   买完东西看了眼银行卡……已经跪倒在地(¬_¬)   这年头啊花钱真容易(¬_¬) 第5章   时节已经入冬,随着天气的变冷,路边的树木已经渐渐掉光了叶子,弯弯曲曲的枝桠裸裎在空中,无端的显示出几分冷清来。   苏礼铮从珠宝店出来,手上拎着个白色的纸袋,纸袋的正面是烫银的店铺标志。   禹园,位于市郊的一家颇有名气的饭庄,饭庄背靠着山包,庄内遍植花木,从扬江支流引来活水造成内湖,湖中心有亭台楼阁,就着水光山色入菜,很有一番文人雅致的意味。   十一月的山茶艳丽如锦,月季翠蔓红花,三角梅花红夺目,苏礼铮自庄门一路行来,入目皆是应时花卉,以及假山流水,当真算得上一步一景了。   他走过连接着湖岸与湖中央的木浮桥,踏着大红宫灯发出的光芒,走进了酒楼的二层。   他报了苏照明的名字,身着旗袍的服务员便将他带到了一间门上提着“西湖风月”的包厢。   “礼铮来了,快来坐!”苏照明听见叩门声,便一直看着门口,待看见儿子许久不见的脸孔,心里既松了口气,又觉得有几分激动,连忙招呼他来坐。   苏礼铮草草环视一圈包厢,见只有苏照明和妻女三人,便知这只是一场只有他们家人的生日宴。   他目光一转就撞上了苏照明激动中有些许担心的目光,心里顿了顿,又忽然叹了口气,打消了略坐坐就离开的念头。   “明暖生日快乐,祝你学习进步。”苏礼铮走到桌边坐下,一面道贺,一面将手里的白色纸袋递过去,“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随便买了,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苏明暖是苏照明和现任妻子辛苦得来的女儿,自小养的精心非常,看起来像个漂亮的洋娃娃。   也许是听父亲提起过这位兄长,每个孩子都会羡慕别人有哥哥姐姐疼爱,她也想过,于是对这位极少谋面的兄长充满了善意,又因为苏礼铮是位医生,她天然的多了一丝崇拜。   她兴高采烈的从纸袋里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蓝色锦盒,打开盖子一看,里头躺着一枚小熊放气球造型的胸针,施华洛世奇水晶在灯光下光彩夺目,又精致灵动。   “真漂亮,谢谢哥哥!”苏明暖对胸针爱不释手,当即便别在了自己红色的毛衣上。   苏礼铮笑了笑,礼貌客气的同苏照明妻子打招呼,“阿姨近来还好罢?”   “挺好的,谢谢……”仿佛是不知怎么同他讲话才好,女人仓促的笑笑,说了句话后又安静了下去,只执起茶壶来给他倒茶,姿态有些拘谨。   苏照明很快就充当了与苏礼铮谈话的主力,仿佛是刻意在弥补多年来对他的亏欠,言谈间细无巨细的询问着他的工作和生活。   这让苏礼铮十分的不适应,他已经不是许多年前那个渴盼着父母关爱的小孩了,很多事他也已经不想告诉长辈了,这样的关切显得有些刻意和过度。   但到底是苏照明的一片好心,苏礼铮尽管不喜欢,却也耐心的同他一问一答起来。   余光看见苏照明妻子正给苏明暖倒饮料,女人眉目柔和,五官秀美,身上一股书卷气,年轻时一定另有一番风采。   他忽然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知自己留下来到底是对是错,女儿的生日宴上本该幸福欣慰的这位母亲,因为自己的到来而变得拘谨,想想就觉得憋屈。   “你今年也不小了,有没有女朋友了,打算什么时候结婚?”苏照明殷殷问道。   苏礼铮摇了摇头,笑着道:“还在找。”   “要不要爸爸给你介绍一位,我有同事的女儿和你差不多大的,名牌大学文学硕士,喜欢读书和运动,长得也清秀,很文雅的女孩子,配你刚正好。”苏照明又立刻问道。   听着湖面上风吹浪花的声音,苏礼铮一直笑着,等苏照明说完了才道:“谢谢您,不过我想找一位同行做妻子,虽然双方都会比较忙,但能互相理解,不至于总是吵架。”   在苏礼铮的观念里,医护间相互消化的解决个人问题是很正常的一种婚姻状态,很多同事的另一半都是同行,或是医生,或是护士,他们彼此理解和扶持,有时忙起来只能插空在对方办公室见上一面,少了点浪漫,却多了朴实的温暖。   听到儿子这样讲,苏照明到底是觉得亏欠他,不敢再提这件事,便将话题转向了其他,都是些无关痛痒的琐碎小事。   苏明暖倒是更愿意向苏礼铮打听医生到底是做什么的,“哥哥,你在医院会跟电视里演的那样,带着一群人在走廊上走吗,白大衣不系扣子走路带风的那种。”   苏礼铮先是愣了愣,随即失笑的摇摇头,“白大褂不系扣子虽然不算问题,但不符合无菌原则,所以一般我们不会敞开着白大褂,除非是短时间或者穿着手术室的洗手衣时。”   他停了一下,望着小女孩乌黑明亮的眼睛,继续道:“带着一群人在走廊上走这叫查房,每天早上都要去查看病人的情况,有时候是我跟着上级医师去,有时候是我带着下级医师和学生们去。”   苏礼铮说着说着,忽然又想起白天时朱昭平的托付来,他希望自己能照顾朱砂,这件事怎么想都是件很难办的事,要是朱砂有明暖对自己的一半和善,倒又好办许多了。   在禹园的这顿饭算不上宾主尽欢,至少在苏礼铮看来,毕竟因为相处太少,苏照明虽然极力想与苏礼铮亲近,却也难免生疏,他太太是不知该怎么与他相处,而苏礼铮自己则是明显没什么与他们亲近的念头。   四个人中唯有苏明暖笑呵呵的一脸开心和满足,也许不是她没有察觉大人之间若有若无的尴尬,而是选择了无视。   苏礼铮在饭后很快就以明天还要早起上班为由离开了禹园,驱车赶回市内的住处。   因为在市郊,路上很安静,车子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听得格外清楚,偶尔有细细的虫鸣传来,路旁的行道树在车灯里只有被光笼罩的影子。   有一瞬间苏礼铮想起了祖父去世前的那个冬天,老人曾经带他在夜晚安静的街道上走着,家里的药用完了,老人固执,他只好陪他一起去社区门诊拿感冒药。   那个夜晚在他的印象里同今晚一样寒冷,天空里没有一颗星星,连月亮都不太能看清,他只看见地面上一长一短的两道影子,只听见老人时不时就发出的咳嗽声。   祖父就是在那个晚上起夜时摔倒的,摔倒后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当城市夜生活的喧闹逐渐传入耳朵,苏礼铮将方向盘一转,穿过居民楼里飘出的隐约的电视剧主题曲,驶向了盛和堂的方向。   盛和堂位于H城的新老城区交汇处,与旁边几条各有专营的街道被人们统称为老街,是一条汇集了本市最好中药材与药铺的街道,形成时间已经不可考,只知上百年来这里都是本市中药材的最大批发零售市场。   苏礼铮先是看了眼大门旁边通往后院的紧闭小门,然后掏出钥匙往刻了“福禄寿喜”四个小字的大铜门锁的锁眼里一送,“咔嗒”一声在寂静的深夜里尤其的清脆响亮。   厚重木门被推动,“吱呀”的声响同样清亮悠长,苏礼铮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很多年前第一次踏进这道门时的情景。   慈眉善目面容清癯的老人穿着灰色的长袍和黑色的布鞋,对祖父拱手施礼,道一声:“师兄近来可好?”   那时节是在秋天,微凉的风从大街上卷过,扬起了薄薄的尘沙,他逆着光,看见厅内乌木药柜上一个个小格子,厚重的柜台在诉说着同样厚重的历史。   他年纪尚小,还不知道此后的漫长人生里,盛和堂三个字,将会在他的生命力占据着如何重要的地位。   那不是他第一次见到朱昭平,却是最紧张的一次,因为他隐隐猜到祖父带他过来的用意了。   后来的岁月里,朱昭平待他很好,但那种好和祖父有着担忧和愧疚的好是不一样的,他总是用很无所谓的语气告诉他:“他们都是大人了,做什么关你什么事呢,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罢。”   他说:“人生自有来路和去向,既然会分开,就表明不适合,夫妻不是只有白头偕老或者相看两厌两条路,要是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总好过成为怨偶。他们丢下你固然是不对,但你何必自怜,等你长大了,会发现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他还说:“你和我师兄长得很像,我很看好你,我看好的人,一般都不会有错的。更何况,这个世道,长得好看的人一般都占便宜。”   苏礼铮在很多年里都记得他说的这些话,如同记得他在配药房里的督促他认药时的严肃,“你要是背不下来,就去祖师爷跟前跪着,现在做事不认真不吃苦,以后我死了,你怎么办。”   他回过神,眨了眨略湿润的眼,转身轻掩上门,昏黄的灯光,空气里有幼小的飞虫盘旋着飞走。   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迟缓而沉重。   一转眼,二十多年就过去了,时间改变了他们每个人的容貌,也改变了他们的生活。   母亲离婚后再婚,后来定居美国,父亲扶正小/三后继续若无其事的教书,祖父至死都不肯见他们一面,而他,读书工作,在外人看来似冉冉升起的新星,却只有自己知道内里依旧蜷缩软弱。   “苏礼铮?”有疑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棉拖鞋踩在地面上的声音仿佛是拖着步子的,“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苏礼铮慌忙回过头,撞上朱砂清亮的眼,心里猛地一慌,下意识的别开眼,“嗯,路过,来看看。”   朱砂还是有些疑惑,于是站在门边,抓着墨色的门帘,问道:“可这么晚了,你明天不上班?”   苏礼铮低了低眼,看见地上她穿着棉服有些臃肿的影子,轻声问道:“你也说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朱砂这次被他成功带拐了思路,来不及多想就顺着他的问题应道:“肚子疼,出来拿个药。”   “肚子疼?”苏礼铮嚯的抬起眼,皱着眉头问,“怎么疼,有没有其他不舒服?”   朱砂被他的反应弄得怔了怔,半晌后一面走去配药房,一面没甚好气的道:“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肚子痛,不会乱吃药,苏医生别太担心了。”   “我是怕你明天无法上班。”苏礼铮微微笑了笑,语气轻松了下来。   朱砂被他一句话搞得心头火起,从药罐子里摸了丸药和水吞了,插着腰站到他面前去,仰着脖子哼了声,“苏医生请放心,绝对不会给你出错报告,倒是你要小心不要打瞌睡误诊了别人才好!”   说完她就气势汹汹的走出门回了后院,留下被她大力甩开的门帘在半空中荡来荡去。   苏礼铮望着门帘,忍不住又笑着摇摇头,忽然想起她的小时候。   他被朱昭平罚去跪祖师爷,孙思邈像前他红着眼抿着唇跪着,四五岁的小丫头从别处跑来,把手里的黄金糕塞进他嘴里,奶声奶气道:“小哥哥,爸爸让我给你吃糕糕。”   小女孩的目光清澈明亮,像是夜空里的明亮星辰,哗的一下,点亮了他平淡岁月里的阴霾。   他记得糕很好吃,可是好像朱砂自从他拜师之后,就再也没给他吃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笑嘻嘻):苏礼铮,吃饭啦。   苏师兄(认真脸):叫小哥哥。   小师妹(迷茫脸):……啥?   苏师兄(认真脸):叫小哥哥。   小师妹(恼羞成怒):……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苏师兄(遗憾脸):小师妹长大了不好骗,愁人呐=_=   碎碎念:   这章可能会有小伙伴说……怎么苏师兄对爸爸会是这种态度……   其实,我先前有过一个情况,办公室里每个人看着都很和谐,但突然有天我老师告诉我其实谁和谁有矛盾之类的,我很惊讶,我老师就说了句,大家都是成年人了……   是呀,都是成年人了,对不那么在意的人总可以逢场作戏,否则表面笑嘻嘻内心mmp怎么来-_-#   所以大家不要想着苏师兄会如何反击了啊,我们苏师兄可是见过大场面的人←_← 第6章   早晨六点整,床头柜上的闹钟如期响起,苏礼铮睁开眼,又很快就阖上。   他觉得眼皮有点重,也许是因为没睡够,可是时间并不允许他再多睡一会儿了。   于是只好伸出手来揉揉眼睛,忍着起身后钻进被窝里的冷意坐起来。他并没有立刻下地,而是在床上略坐了坐,然后才掀开被子。   还未能普及暖气的南方,冬天阴冷阴冷的,他洗漱完后回来收拾床铺,被子已经冷透了,他看着灰色菱格纹的被子,莫名就有一股孤独感冒了出来。   不免嘲笑自己的矫情,与其内心戏这么丰富,不如下楼去吃碗热粉来得实在。   苏家在一所中学附近的老式小区里,六楼,已经住了几十年,三房一厅的格局,因为住的时间久,东西愈发的多。   楼道里很安静,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说来这电梯是后来居民们集资才装的,以前他回家都是靠爬楼梯的,他人小力气足,六楼对他来说不过一小会儿的事,可是对于日渐年迈的祖父来讲却要花很长的时间了。   苏礼铮至今还记得祖父爬一层楼就要扶着墙歇一歇的蹒跚,头发全都白了的老人佝偻着身子,不停的喘粗气。   也是因为如此,有一段时间祖父很不爱出门,整日的待在家里整理书稿,他忙得顾不上家里,就只有保姆阿姨会来照料他,和他说说话。   除了年节时学生和校领导来探望,家里再没什么人来过,想必那时他总一个人在家,寂寞也是倍增的。   后来因为小区里老人越来越多,业主委员会开会过后决定装上电梯方便出行,一番工程之后,总算是解决了这个问题。   祖父又变得爱出门,每天早晚要下来遛弯,或者到处走走,还要去图书馆查资料,有时苏礼铮休息,他也要求他开车送他去。   苏礼铮记得,祖父晚年最后一本《苏国维临床医案集》就是那个时候定稿并且出版的。   电梯到了一楼,苏礼铮裹紧了围巾,将手抄进衣兜里,顶着寒风快步走进不远处的一家早餐店。   店里没几个顾客,天气冷,谁都愿意多睡一会儿。他熟门熟路的点了粉,然后坐在店里,缩着手看门外。   天还是灰蒙蒙的,亮了一夜的路灯还是尽职尽责的发着光,附近早点摊出摊的推车声清晰可闻,有赶早自习的学生背着书包进来买两个包子一杯豆浆打包带走,又匆匆骑车离去。   苏礼铮看了眼店里墙上的挂钟,时间还有些,他不紧不慢的开始吃自己的粉,十分认真的将每一根粉丝都捞起来吃进嘴里。   安安静静的吃碗粉,付钱时年近六旬的老阿姨笑吟吟的嘱咐他:“天气冷,多穿点衣服,要是回来晚了没饭吃就来阿姨家,啊?”   苏礼铮笑着点点头应了声是,他已经在这里吃了三十多年的早饭,早年间还年轻貌美的包子西施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   他围上围巾,一面走一面道了声:“江姨,我走啦。”   “哎,开车小心点。”老板娘绕出了灶台,送他出门。   天已经亮了,他走回楼下的停车位取车,车子很快就卷过地面上积攒了一夜的枯黄落叶,向远方行进。   急诊科的早交班依旧凝重,交班医生和护士的语速都是飞快的,苏礼铮站在人群里,努力的听着交班的内容,寻找出与自己管床的病人有关的信息。   因为不是主任大查房的日子,主任洪章只是查看了昨日新入院的病人就回了办公室处理工作,其余人也都散开去各自查房了。   苏礼铮作为林平儒的上级医师,要同时查看他的病人,在查完房后,他嘱咐学生开出医嘱来给他签名,才说完就听见同事李权在门口叫他:“老苏!我得去开会,你有没有空,有空的话帮我守一下门诊呗!”   “可以,你去罢。”苏礼铮站在开医嘱的学生旁边弯着腰签字,闻言抬头应了声。   李权是医院应急小组的成员,最近又有检查,大概就是为了这事去开会的。   苏礼铮签了名,亲自将病历都抱到护士站去过医嘱,然后留下学生在办公室写病历,自己去了急诊内科诊室。   能来看门诊的,除了实在忍不了的急症患者,还有那些觉得不耐烦去普通门诊排队的人。   一般在这个时候,医生需要凭借自己的惊艳判断哪些是真正需要急诊的病人,尤其是那些面色不好一声不吭的。   省医急诊日人流量最多可达六百人,门诊几个医生恨不得不喝水不上厕所,写字飞快且潦草,却又要耐着性子一字一句的给病人讲道理。   早读片后朱砂和同事们各就各位,紧张而有条不紊的开始一天的读片工作。   在医院影像科,有着医师和技师两个群体,技师负责拍片,医师负责出报告,每个医师出的报告最后都要由主任审核才能发布,遇到疑难病例同样需要请会诊,甚至是多学科一起讨论。   十点半过后,朱砂停下来休息,她捧着水杯有些蔫蔫儿的坐在椅子上,王昕转头看见她发怔,问道:“阿朱你怎么了?”   “……肚子疼。”朱砂回过神来,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句。   王录秋闻声看过来,仔细看了一下,又起身走了出去,片刻后端了个杯子回来递给她:“喝点糖水罢,实在不行就回去躺着,这里有我们呢。”   朱砂接过杯子,低头闻见杯子里红糖水的味道,抬起头感激的抱抱王录秋的腰,“秋姐姐你真好,不过我还挺得住,就是……一会儿我得去针灸科扎两针。”   王录秋摸摸她的头,点头道:“撑不住就不要硬撑,身体要紧。”   “我说你们俩搂一起干嘛呢?”冯主任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引得一众人都望了过来。   朱砂松开手,王录秋笑了起来,道:“哄小孩啊。”   朱砂立刻就听见有声小小的嗤笑,分外嘲讽,她撇撇嘴,不用看都知道是看不惯她的任秋月,便没在意,转而去看手机新收到的信息。   冯主任哼了声,又道:“工会组织联谊,朱砂你去啊,多少年了还没解决个人问题,你看看唐教授带的两个跟你一届的同学,都生孩子了,你可真给我丢人!”   朱砂一听这话就头疼,从读研开始冯主任就格外关心她的终身大事,刚开始还只是劝她恋爱,到了后来,带她去应酬时总要跟人说:“你那有没有好的男孩子,给我家朱砂介绍一个,要那种……”   然后列出一二三四五点要求来,真是比父母都着急。   朱砂怕他又继续唠叨,忙站起来道:“主任我去医务科拿聘书,顺便去针灸科做个针灸,半小时到四十分钟后回来。”   说着不等主任答应,立刻就夺门而出,飞快的就没了踪影。   早上十一点左右,真是门口来了个病人,十来岁的男孩子,大二,由父亲陪着来的。他们挂的是李权的号,他不在,便是苏礼铮接待的他们。   男孩低着头坐在苏礼铮面前的椅子上,他的父亲站在他身旁,一手搭在椅背上,手指上镶嵌宝石的金戒指闪闪发光。   苏礼铮抬头接过孩子父亲递过来的挂号单,看见对方面上骄傲矜持的表情,又把视线转到男孩身上,只需一眼就看到他不停颤抖的手。   “哪里不舒服?”苏礼铮不动声色的询问道。   “他不停的在抖,还恶心想吐。”男孩父亲未等儿子回答,率先就开了口。   接下来苏礼铮又问了几个问题,了解到他是本地人,在附近一所大学读大二,因为上学期挂科了,心理压力很大,就出现了这种不受控制的颤抖。   苏礼铮问他这种情况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回答说最早在暑假时就有了,孩子的父亲此时道:“我暑假的时候带两个小的回老家去了,我也跟医生你说实话,我跟他妈妈离婚了,后来再婚又生了两个小孩,他们才上幼儿园,还没回过老家,所以就趁暑假回去了,也没留意到他发生了这种情况。”   “平时有没有心慌胸闷?”苏礼铮低头一面在门诊病历本上写病历,一年继续问道,“是不是比较悲观?”   他问完就抬了抬眼,见一直不怎么说话的男孩迟疑的点点头,刚想劝,就听到孩子父亲道:“他还有过轻生的念头。”   “压力这么大么?”苏礼铮放下笔,关切的看向他。   男孩点点头,告诉他自己不喜欢现在这个专业,现在是为了治病暂时休学的,可是他并不想到时候回去继续读书了。   他说话的时候他的父亲一直站在他旁边,伸手摸摸他的头,安慰他说到时候一定给他换专业,或者给他换学校。   “专业可以转,反正现在已经不上学了,就放松心情好了。”苏礼铮轻声劝道,语气从容而和缓。   苏礼铮的镇定似乎感染了男孩,他的颤抖少了一些,苏礼铮此时听到他父亲说:“我这个儿子啊,都不会花钱的,每个学期给十几万都不花,给多少剩多少,那两个小的好,跟我说爸爸我不要你十块二十块,我要你一百两百块,这样才好嘛。”   “不该花的钱还是不花的好,你这个儿子做得很对。”苏礼铮笑笑,淡淡的反驳了一句。   只需这一句话,他就看见男孩眼里突然涨满了泪水,忽然就觉得可惜,这个孩子,似乎有点不被父亲理解,即便他的父亲很爱他。   综合病史及体征,苏礼铮给他下了焦虑症的诊断,并没有开太多的药,只给了一瓶谷维素,然后道:“你这种情况,去做一下针灸会比较好,想做的话我现在给你联系那边的医生。”   男孩不说话,他父亲倒一口答应下来,直说只要对孩子有好处就行。   苏礼铮笑着点点头,开始联系针灸科的同事,恰好此时李权开完会回来,病房又没什么事,他决定亲自带病人过去。   那位父亲一直说苏医生真好人云云,苏礼铮笑笑不说话,转而交代男孩不要太紧张要多注意休息之类的话。   到了针灸门诊,苏礼铮在诊室三找到了联系好的同事吕莹,“吕医生,我带病人过来了,麻烦你给看看。”   他话音才落,立刻就看见熟悉的人影,“朱……朱医生怎么也在?”   朱砂正站在女宾室门口,手上拿着白大褂,闻言撇撇嘴,道:“肚子疼啊。”   苏礼铮闻言皱了皱眉,“怎么还没好,昨晚不是吃了药么?”   吕莹接了苏礼铮送来的病人,三两句问清情况后开了单就让人去缴费,这种病人她这里也有许多。   回头听见他们的对话,有些惊讶,“阿朱和苏医生很熟?”   “不!不熟!”朱砂抢先大声道。   苏礼铮闻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问道:“刚才那个病人……”   “小问题,扎一个疗程就好了,不过还是要他自己想开。”吕莹笑笑的应道。   苏礼铮点点头,道了声麻烦,然后就告辞走了。   出门时他听见吕莹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你不在生理期乱吃生冷是不是就不开心?”   他脚步顿了顿,明白过来朱砂为什么会肚子疼了,可是内心觉得无奈,只好摇头叹口气继续往前走。   作者有话要说:   碎碎念:   今天没有小剧场!!!!   因为本宝宝去参加护肤日的活动了……   人生第一次以工作人员的身份到大学去办活动……   感觉只有……我为什么要来,我本来今晚约了师姐吃牛排,我为什么……   啊!例行求收求评!!!!! 第7章   苏礼铮将病人送到针灸科之后很快就离开。   回到办公室,他站在门口处看了眼,发觉里头一台空的电脑都没有,便转身去了洗手间。   从洗手间出来,他先去病房转了一圈,发觉病人都很稳定,就又折回了办公室。   他去看在写病历的学生,对方正忙,已经实习好几个月了,写病历的格式也知道了,至于写得怎么样,就只能等有空有电脑再检查了。   苏礼铮就站在窗口处,靠着墙看手机,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同事林翔叫他:“老苏,主任找你!”   他应了声,忙出门右转,进了主任办公室,“主任,您找我?”   洪章找他也没什么事,只是让他把一份科研方面的文件送去院办给陈院签名。   他应声拿着文件袋就走了,从陈院办公室出来,他选择了走楼梯,在楼梯口又遇到了朱砂。   他觉得有些惊讶,这已经是他们今天第二次遇到了,他知道朱砂不大待见他,可他又无法对她视而不见,只好有些忐忑的问了句:“不坐电梯?”   朱砂扭头看了他一眼,见他面上似乎有丝隐约的为难,先是有些惊讶,随即又觉得有些别扭,忍不住又反思自己以前是不是对他态度真的太差了。   她一面想一面点点头,嗯了声。   随即又觉得自己太冷淡,补充解释道:“电梯人太多了,走楼梯挺方便的。”   苏礼铮仿佛没想到她会解释,先是微愣,随即啊了声,又不再说话了,因为实在不知道该讲什么。   他想关心一下,问她肚子好了没有,可是又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让自己问,万一问了她不高兴,又要给他脸色看,于是只好作罢。   倒是朱砂,主动解释后仿佛打开了话匣子,见他不说话,就又问道:“你怎么会亲自带那个病人过去,今天你门诊么?”   “不是,是去替李权顶了会儿班。”苏礼铮忙解释道,“首诊负责制嘛。”   朱砂扭头看了眼他的脸色,沉默了片刻,突然小声道:“我还以为……你是在物伤其类……”   苏礼铮一愣,随即有些仓促的笑了笑,有种被说中心事的赧然,又有被窥破过往的尴尬,他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的。   男人的自尊心啊,总会时不时就冒出来,尤其是对方是在自己心里有着不一样地位的女性时。   朱砂似乎并没意识到这一点,继续道:“我刚才听莹姐讲,那个男孩子的爸妈离婚了,因为他爸很多年前养小三,居然还带他去那边,想让他喊那小三做妈,后来父母离婚,他爸倒没娶那小三,而是娶了另一个人,倒是相安无事了。”   她顿了顿,再开口语气十分的不忍,“莹姐还说,那男孩子的姐姐前年也来过的,跟他差不多的症状,不过已经轻生了两次,家里没办法才过来死马当活马医。因为家里闹起来的时候她大了,觉得是爸爸的错,所以一直都不和她爸讲话,可是爸爸看起来很爱她,所以莹姐还有印象。”   苏礼铮一直认真听着,他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的内情,起初也真的只是因为男孩父亲同他讲自己再婚也才生出想帮他的念头。   他是医生,治病救人固然是应该,可却无法做到事事亲力亲为,即便有首诊负责制,最多也就是给他联系好科室然后让他们自己去,而不是还亲自带过去同医生交接。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三楼,即将在这个楼梯口分道扬镳,朱砂在最后一级楼梯台阶上停了下来,转头看着他,特别认真的道:“苏礼铮,幸好你不像他。”   苏礼铮狠狠的怔住,她的目光清澈而真诚,不见一丝一毫的不耐,他已经许久没有能认真看清她眼里的情绪了。   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跪在药王像前的男童,小小的女孩子跑到他跟前,用清亮的目光看着他,对他说:“……吃糕糕。”   时间一晃就过了二十余年,他站在风口,前面仿佛有一团雾,他进不去,却也不肯走,心里像有泪水滴落,沏开了满目的尘垢,却只能将所有情绪都埋于心口。   他悄悄地深吸口气,听见自己声音里有难以察觉的哽咽和颤抖,“……多谢。”   这声谢,是谢朱家上下待他至诚,也是谢上天垂怜,令他得以同他们相识,童年到少年,少年到青年,再到如今而立之年,师父师母和老爷子,不知花了多少心血。   朱砂笑了笑,说了声不用,她知道,他听明白了自己话里的意思。   苏礼铮缓过神来,问她:“你去院办做什么?”   “去拿聘书。”朱砂将抱在怀里的红色本子拿出来,露出正面的“聘书”两个字给他看。   苏礼铮并不意外,医院的办公系统在每次登陆时都会先跳出各种重要通知来,通知已经考过了职称的同事们去领取聘书的通知昨天刚下达。   他笑着点点头,说了句:“恭喜,师父一定为你骄傲。”   “哪里哪里,苏医生过奖了。”朱砂极力忍住因为这句话而生出的欢喜,摆出一副平静且无所谓的神情来。   她说完后冲他随意的摆摆手,噔噔噔的迈着大步往影像科阅片室走,苏礼铮看着她活泼朝气的背影,知道她现在身体一定没有任何不适了。   他笑笑,松了口气,却没发觉自己的心提了半晌。   朱砂回了办公室,邬渔正在喝水休息,见她回来,虽然明知她拿着的红本是什么,却还是故意道:“你做针灸怎么做那么久才回来?”   “我去医务处拿聘书了。”朱砂一脸的淡定,把大红色烫金的聘书递到了邬渔眼前。   邬渔看看聘书,又看看正望着自己的朱砂,故意想逗她,便只是淡淡的嗯了声。   朱砂见她反应平淡,甚至还不如苏礼铮,不由得泄气,怏怏的收回手,把聘书往一边桌子上自己放东西的文件盒里放进去。   邬渔见她有些丧气,忍不住同王录秋相视一笑。   朱砂虽然出身优越,也是科内唯一的主任嫡系,大家同她交往时多少让着些,可她的性情并不复杂难搞,甚至算得上很好懂。   在邬渔等人眼中,朱砂性格开朗亲切,也懂得谦让,只是有时很有些骄傲。但总的来讲,大家可以从她日常的举动中看得出在家得家人宠爱,也同样看得出她被教育得很好。   只是不要故意去激怒她,不要让她觉得自己的底线被越过了,就连任秋月时不时的冷嘲热讽她都能不在意。   “好啦,我们厉害的朱主治,为了庆贺你从下个月开始加工资,我和秋姐姐决定请你去吃烤肉,怎么样?”邬渔走到她身旁,伸手揽住她的肩膀,笑嘻嘻的道。   既然晋升了职称,工资级别自然也就要跟着上升,虽然不多,但那是在待遇上的一种区分。   请朱砂去吃烤肉为她庆祝,是邬渔和王录秋在朱砂还没回办公室之前就商量好了的,只是想逗逗她,才没有一开始就说出来。   朱砂微仰着头,哼了声:“你让我去我就去,那我不要面子的嘛?”   “哎哟,阿朱小姐姐,求求你了,跟我们去罢?”邬渔很配合,当即就跟她嘻嘻哈哈起来了。   王昕等人在一旁笑着看,把她们之间的打闹当做繁忙工作中难得的消遣。   影像科诊断医师的工作就是这样的,早晨过来集体读片,每周有一次针对规培生和实习生进修生的小讲课和一次疑难病例讨论,之后就是坐在电脑前阅片写报告,写报告的速度没有具体要求,但总要比最后签字的主任速度快才行。   一般而言,门诊和住院部患者叠加,朱砂和同事们一天要写几百份报告是常有的事,干活时都恨不得不说话,毕竟干得慢了就意味着要加班。   但再忙也总要休息片刻,长时间的阅片会引起视觉疲劳,强撑着只会带来错误。   而在休息的片刻时间里,喝口茶,互相说下笑,几乎成了他们的固定休息模式。   此时朱砂环了手臂,别着头很是傲娇的道:“既然你都这样求我了,那我就大发慈悲陪你去一趟罢。”   可话才说完,她突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忙回过头来很抱歉的改口道:“阿渔,不好意思啊,今晚不能和你们去吃饭了,我要去看爷爷,你知道的,他住院了。”   邬渔愣了愣,随即想起她是说过家里祖父病重的事,一时有些感叹,虽然遗憾,却还是很理解她,反过来安慰道:“没事的,看爷爷要紧,你记得跟他说你晋升的事,他肯定会很高兴。”   朱砂抿着唇点点头,又去跟王录秋道歉,并约好了下次再一起吃吃饭。   邬渔问她:“你爷爷的情况怎么样?”   “就那样罢……”朱砂低了低眉,起先的喜气淡了许多,沉默了半晌又叹了口气,“至少他已经多活了十年,现在……怎么都是命了……”   邬渔闻言愣了愣,望着她有些惆怅的脸孔,张了张嘴,竟不知能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下午六点半,朱砂写完最后一份报告,换了衣服同值班的同事道别,然后走出了办公室。   她在停车遇见了苏礼铮,这是他们今天之内第三天遇见了,频繁得让她有些惊讶。   “去看爷爷?”苏礼铮站在他的车门边,叫住了路过面前的朱砂。   朱砂嗯了声,“你也是?”   “师傅打电话叫我今晚过去一趟。”苏礼铮解释道。   朱砂愣了愣,“为什么?”   苏礼铮望着她沉默了片刻,目光渐渐晕染了悲伤,“朱……容容,爷爷可能要不好了。”   在接到朱南的电话后,他托在省中医工作的同学找到了老爷子所有的住院资料,一条条医嘱和一页页病程看下来,他无法欺骗自己朱昭平还会好起来,还可以跟他们回家,还会中气十足的骂他们做事不认真。   朱砂听了他的话后,险些站不住脚,扶着旁边一辆车的翼子板沉默不语。   苏礼铮讲完话后同样静了下来,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时间仿佛静止了似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砂直起身来,侧着脸不去看苏礼铮,只是道:“我早就做好准备了,早晚都要有这一天。”   她的声线毫无起伏,可是当风从远处席卷而来,苏礼铮分明看见她的背影仿佛能轻易被吹倒。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期待):我棒不棒,快夸!   苏师兄(认真):夸!   小师妹(微笑):……别夸了我心口疼。   苏师兄(认真):胸闷吗?心慌吗?有没有气促balabala   小师妹(微笑):……你不要出现我就舒服了。   苏师兄(委屈):……哦(T_T)   碎碎念:   没有仔细看就从存稿复制过来了,有错就……意会啊……   安利个纪录片,《生命时速·紧急救护120》,讲的院前急救,看完之后大家要互相理解啊(无奈脸)。   最后,收藏点了吗分发了吗夸我了吗T^T 第8章   如同苏礼铮所言,朱昭平的情况不容乐观。   在同朱昭平说过话后,苏礼铮与朱砂同朱南一起去医生办公室见了朱昭平的主治医生。   朱砂的姐姐朱敏及其他叔父住得远,又或者身在外地,都来不及赶回来,只好把了解病情的事全权委托给了朱南。   苏礼铮等人进了办公室,实习生招呼他们先坐,然后出门找去查房的医生去了。   朱砂坐在椅子上,开始有些不安,她看了眼皱眉的父亲,又看了眼沉默的苏礼铮,张张嘴,什么都没问出口。   这是种很特殊的体会,她和苏礼铮都是医生,大部分时候都是作为知情者与不知情的患者及家属交代病情,即便自己感冒或生病了,也只是自己开个处方签上名就去缴费拿药了。   而此时此刻,他们是在另外一家医院,在医生办公室里,等着医生过来,告知他们将要面对什么样的艰难处境。   心里的不安渐渐蹿了上来,让她觉得紧张,心跳也开始加速,她咬着嘴唇,极力的保持着清醒和镇定。   苏礼铮此时回过神,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有些发白,顾不得她平时不肯与他接触,下意识的就拉住她的手摁住了合谷穴。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指尖充满了力量,一阵酸胀微痛的感觉袭来,朱砂当即就感觉好了许多。   可是她半侧着头,看着眉目清隽神色平静的青年,好似看见了那些年她悄悄躲在门帘后面看到的认真教男童辨认药材药性的清癯老人。   眼泪瞬间就迷蒙了双眼,继而无声的扑簌而下。   朱南伸过手来替她擦干眼泪,并不劝她,只是把头别向了一旁。   朱砂还来不及挣开苏礼铮的手,下一刻朱昭平的主治医生已经查完房回来了,“抱歉,让你们久等了,现在我们来谈谈老先生的具体情况。”   医生把朱昭平的检查结果都摆到了他们面前,“老爷子的肿瘤已经转移,这次住院,他一直都有间歇性的发热,还有黄疸,情况不是很好,希望你们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朱砂听得头脑发昏,一阵阵的抽疼鞭打在心头,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心理建设了,可当亲耳听到医生对她说出那样的话,回天乏力的挫败和无力几乎是瞬间击溃了她。   她说不出话来,听着父亲和苏礼铮镇定的同医生继续商量后续治疗方案,眼泪不停的从眼眶里涌出来,怎么都止不住。   “……我们也不奢望他能好起来,就是想、想让他……走的时候不那么痛苦……”朱南终于哽咽着说出最后的请求。   对于癌症晚期的种种症状和并发症,不仅患者本人觉得痛苦,家属也同样觉得无助,只要能够稍微减缓些许痛苦,他们就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苏礼铮一直拉着朱砂的手,他当然知道也许等她回过神来后会挣开自己,但此时,他只想给她些许自己能给的安慰。   他的祖父在三年前去世,虽然最终是在睡梦中走的,但在那之前,祖父也曾住过一段时间的医院,就在省医的心内科。   同事与他沟通病情的时候,他是真的以为祖父能够挺过去的,可是直到葬礼结束回家,他望着五斗橱上摆着的黑白照片,突然就觉得万分的无助。   他在原地转了个圈,身边一个人也无,父亲与祖父已经决裂多年,许久已经不知对方的近况,他打电话到父亲的办公室,却得知他刚出国讲学。   至于母亲,苏礼铮知道她更不可能来了,他以为,自己于她,早已不是骄傲,而是看见就会想起当年被背叛的痛苦。   他至今还记得,那天傍晚半暗的夕阳余晖里,春夏之交的风还是微凉,吹冷了他流出的温热的眼泪。   他想找个人靠一靠,同人讲讲自己心里的无望,可是没有这个人,他在那一瞬间,才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是孤身一人的,纵使师父师母给了他许多的关爱,待他如亲子。   可就像如夫人不是夫人,如亲子也不是亲子,他们无法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   所有良辰美景里的赏心乐事统统离他而去,只余下余生难忘的悲欣。   而如今,他由衷的希望朱砂不似他,一个人孤独的强忍悲痛,然后在午夜梦回时哭泣。   在告别医生离开办公室返回病房时,苏礼铮走在朱南和朱砂的中间,一手托着师父的胳膊,一手拉着师妹的手腕,慢慢的,走在安静得能把病人的呼吸音听得一清二楚的走廊上。   灯光寂寂,地上三道人影紧紧挨着,仿佛在彼此支持,中间那道身影尤其笔挺,像是坚不可摧的大树,可以让两旁的影子依靠。   “回来了?”朱昭平躺在床上打针,神情有些虚弱,他半闭着眼,望向门口处模糊的人影,他发起了热,神智似乎已经有些模糊。   朱南有些蹒跚的走到老父床前,弯下腰去低声问道:“爸爸,你感觉好些没有?”   “好点点了。”朱昭平微微点点头,问道,“阿铮和容容回去了?”   “还没有,他们就在我旁边呢。”朱南往身后看了眼,回头低声应道。   朱砂好容易缓过神来,终于后知后觉的挣脱了苏礼铮的手,她站在父亲的身边,单手撑着床头柜,以此来支撑自己。   她听见祖父提到自己的名字,忙应了声:“爷爷,我在的。”   朱昭平点点头,又叫苏礼铮,“阿铮?阿铮来,爷爷有话跟你讲。”   苏礼铮深吸了口气,忙道:“您就不能先好好休息?我明天还来看您,到时候再讲,也来得及。”   “学本领哪能等。”朱昭平咧了咧嘴,没有打针的那只手摸索着伸出被子来,枯瘦而萎黄,“阿铮,你来搭搭我的脉。”   苏礼铮依言弯下腰去,三根指头摸上了老人已经骨瘦如柴的手腕,朱昭平闭着眼问他:“是不是很奇怪?嘿嘿,师爷今天再教你一个东西,这就叫雀啄脉,还记不记得书上怎么说它?”   苏礼铮点点头,“雀啄脉,脉来急速,节律不齐,止而复发,犹如雀喙啄食,表现为脉搏在连续快速跳动三至六次之后,出现一次较长时限的歇止,并反复发作,短促而不规则……是、是脾气已绝的表现……”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里略略带上了颤抖,唯有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颤抖的躯体。   他又想起了很多年前,朱昭平教他背书的时候,他问他:“爷爷,我不懂里头什么意思,背了能有什么用?”   “不打紧,先背下来,以后长大了,见到了,自然就懂了。”老人笑呵呵的摸摸小苏礼铮的头,眉目慈蔼。   他是真正的师者,待为徒者为师,为师者将为土。   “好,好……你这样,我到时候有脸去见师兄,告诉他……我、不负所托……”朱昭平的语气低微,这句话说得有些吃力,可是欣慰与骄傲依旧溢于言表。   他说完停了一会儿,眼皮吃力的抬起来,脖子扭了扭,望向朱砂的方向,“容、容容……你、你也……也摸摸……摸摸……”   朱砂哭着搭手过去,可是她哭得手都抖了,哪里能摸到那微弱的脉搏,她甚至连脉在哪里都分不清。   “摸到了没有?”朱昭平缓了一会儿,气顺些了,一口气就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他的话仿佛是压倒朱砂情绪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缩回手,哭着道:“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摸到!你起来教我啊!”   她的声音嘶哑又尖锐,好似划破静寂夜空的尖叫,朱南立即转头低斥了声:“容容!小声些,你吓着爷爷了!”   朱砂被父亲的斥责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后虽然不再出声,却一直流泪不止。   她生于中药世家,耳濡目染的无不是中医典籍和药物的升降沉浮,又怎么不知道七绝脉里的雀啄脉,脾气已绝,命也就到头了。   她怎么肯接受这个事实,怎么能接受疼爱自己的祖父命不久矣即将离开自己。   朱昭平不在意的微微笑笑,道:“天晚……回去罢……”   他放在被子外面的手动了动,摩挲了几下,并没有抬起来,朱南见状不动声色的抓住他的手握了握,然后把它放回被子里,然后一面整理被角一面道:“今晚我在这儿,让阿铮送容容回去,明天明棠就回来了,南星也回来,他们说要来看您。”   朱昭平听了就点点头,望了眼朱砂,又望向苏礼铮,“阿铮啊,容容……就交给你了……”   他浑浊的目光里满是恳切和担忧,苏礼铮想起他拜托自己在他走后好好照顾朱砂的神情来,那是一位祖父即将远行时对疼宠的小孙女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心。   苏礼铮看着他,喉结上下滚动,半晌后点点头,声音沙哑而郑重:“……好。”   他抬头望向朱砂,伸出手去,第一次郑重其事的叫她的小名,“容容,跟我回去罢。”   “不!我不回去!”朱砂留着眼泪鼓着脸,无奈的以胡搅蛮缠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意愿,“我要在这里,我要陪爷爷……”   朱昭平闻言看了眼儿子,朱南不得不虎着脸继续教训女儿,“容容听话,先回去,明天下班了再过来。”   “不!我不要!我不要他,只要你!”朱砂反手胡乱抹着泪,哭嚷道。   她突如其来的任性令朱南十分头疼,他一直知道这个女儿素来做事很有些只顾自己,却不知她还会突然就失控。   最后还是苏礼铮硬是将人给拖走的,临走前她当然是不情不愿的,扒在门口撅起嘴对朱昭平道:“爷爷,我明天还来看你,你记得等我啊?”   “好、好……好……”朱昭平侧过头,脸贴在枕头上,神情眷恋而不舍。   苏礼铮和朱砂一前一后走在住院部大厅里,他们要穿过这里去停车场。   时间已经很晚了,挂号处有不短的队伍,可是却没有白天的喧闹。   天愈晚就愈冷,有穿堂风呼啦啦的刮在他们身上,苏礼铮比朱砂多走了半步,恰好挡在了她的身侧。   朱砂低着头,安静的走着,苏礼铮微微回头看了她一眼,只看见她被风吹乱了的头发扑在脸上。   “爷爷……”苏礼铮一面走,一面低声的开口,“他……只是想你能过得好。”   他是在解释朱昭平的话,朱砂愣了愣,停在原地半晌才沉默着继续往前走。   直到苏礼铮的车子停在盛和堂门口,朱砂下车下了一半,保持着扶着车门的姿势,小声而颓唐的应了句:“我知道,就是心里难过。”   苏礼铮抬眼望着她的背影,在路灯光里莫名的无助,心里一顿,“回去罢,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成为过去,不论是今晚凄冷的灯光,还是未来的死亡。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难过):……我想爷爷了。   苏师兄(安慰):抱抱。   小师妹(炸毛):……你是不是想趁机揩油?   苏师兄(微笑):没有,你想多了。 第9章   H城冬季偶有冷雨,淅沥沥的雨水洒在地面上,带起寒气从脚底直冲四肢百骸,冷意就这么从骨头缝子里钻出来。   朱砂放慢了车速,穿过医院大门缓缓的向停车场方向驶去,车窗是打着伞裹着大衣的人们,行色匆匆,又有点缩头缩脑。   她停好车打开车门,目光瞥见地上纵横交错的湿漉漉的车辙,心里忽然有点难受。   祖父朱昭平的情况越发不乐观,外出进货的大堂哥朱明堂和在外地工作的胞姐朱南星在前日已经回来,其余叔伯兄弟也已经聚齐,三班倒的去医院陪着祖父。   所有人都知道老人的大限将至,却都默契的不提此事,强颜欢笑好似这只是一次普通的住院。   其实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命运会善待一次,却未必肯次次给予青眼。   朱砂想起刚过去的这个夜晚,满心的惶惶与无助。   昨夜朱砂和苏礼铮再次在朱昭平床前碰面,彼时朱昭平尚有一丝清醒,却突然出现气促,朱南去吃饭了,病房里只有他们俩。   “快!朱砂,叫医生!”苏礼铮立即大吼,他到底在急诊科浸淫多年,警惕心极高,反应也比朱砂快了不知多少倍。   朱砂先是被他吼得一愣,继而抬脚就跌跌撞撞的往外跑,一面跑一面大声的喊:“医生!医生!护士!来人啊……医生呢……”   惶恐而无助,她忘了床头有铃可以按,忘了作为一个医护人员必须有的冷静和镇定,她只相信自己的双脚,她怕听到铃声的护士们怠慢,也只记得,那个发生了危险的,是她的祖父。   她惊恐的呼喊声在晚上的楼层里响起,并迅速的在整幢住院大楼里飘荡开来,很快就有值班医生与护士闻声而至。   当众人去到病房时,苏礼铮正站在床边给朱昭平做心肺复苏,听见脚步声,喘着气头也不回的道:“病人已经出现了点头呼吸,快进行气管插管。”   他已经连续按压了一百多下,有值班护士连忙走过去要接替他,他闪开身,转头看着赶来的医生,看了眼他的工牌,问了句:“你的二线呢,通知了吗?”   值班医生还是个住培医师,一脸的紧张,双手攥成拳站在一旁仿佛有些不知所措,闻言立即应道:“叫了叫了,他在查房,马上就赶过来!”   苏礼铮顿时叹了口气,他扒拉了一把头发,突然间明白了平时见到的患者家属面对某些医生时的心情。   有一把火在心里拱着,“都什么时候他还查房……算了算了,东西呢!”   他转头望着一旁的护士,声色俱厉的模样吓坏了众人,旁人哪里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只觉得这个家属怎么这么凶罢了。   唯有朱砂反应过来了,手忙脚乱却又目标明确的从抢救车的某个抽屉里拿出了喉镜递过去,抽泣着道:“呜……给、给……”   “别哭了!”苏礼铮以右手拇指对着下齿列、示指对着上齿列,借旋转力量使朱昭平口腔张开,接过喉镜后斥了声,“镇定点,好好配合我!”   朱砂身上所有的刺在此时都悉数收敛,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苏礼铮明显比那查房查到现在还不见人影的二线医生要靠谱,于是抬手抹了把泪,顾不得戴手套就把导丝递了过去。   苏礼铮的插管技术很好,几乎不到两分钟就已经完成了操作,因为是VIP病房,抢救设施都是备齐了的,他很快就在呼吸机上看到了上升的血氧指数。   他暂时松了口气,手一收,整个人就跌坐进了旁边的沙发里,后知后觉的恐惧令他无法成言,几乎是哆嗦着的让朱砂打电话通知家里。   当在苏礼铮看来是姗姗来迟的值班二线出现在面前时,因为刚刚从死神手里抢回了朱昭平一线微弱生机而产生的疲惫顿时化作了愤怒。   “这位……李医生是罢,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病人会比一个需要抢救的病人更需要你。”苏礼铮有些疑惑的看着对方,目光里是深切的愤怒和疲惫。   但他的声音依旧是冷静而低沉的,“也许我需要和你的主任探讨一下,是否省医和省中医有着不同的理念。”   他略略侧过身,指着床上垂危的老人,沉声道:“我也不为难你们,病历你们可以如实写,就说是我们家属自行操作的气管插管。”   朱砂回过神来,强大的恐惧和慌乱让她又哭了出来,一面哭一面骂:“你们都什么医院!放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医生自己值班,亏得我们懂,要是不懂呢,等你来我爷爷命都没了!”   “抱歉,抱歉,实在是对不住,刚才另一个病房也有抢救,是我们的错,对不住对不住……”对方一径道歉,也不辩解。只是无奈的苦笑。   苏礼铮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也是医生知道你们的办事流程,有要签的文件……”   他看了眼朱砂,他和她之间只有她与朱昭平有亲属关系,法律上来讲需要她签字才算有效。   朱砂见他看自己,忙点点头表示自己同意,苏礼铮便继续道:“都拿来签字罢,病历上也可以如实记录,不需要你们承担这部分责任。”   对方又苦笑了一下,忙不迭的道歉,表示一定承担该承担的责任,然后拎着一直在旁边打酱油毫无用处的小医生匆匆离开了。   朱砂坐在朱昭平旁边不停歇的哭,当听到苏礼铮说出“点头呼吸”这四个字,她终于意识到,爷爷是真的要离他而去了,并且开始慢慢的接受这个事实。   “苏礼铮……你说……爷爷还能、能……多久?”她扭过头,沙哑着声音向他寻求答案。   苏礼铮站在门口,望着她眼里渴盼的眼神,像是溺水着抓住一根漂浮的救命稻草。   他沉默,无止境的沉默,直到朱砂眼里的火苗渐渐熄灭化作死寂。   “我不知道,朱砂,我不……知道……”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个安静得极度压抑的空间里响起,破碎而哀恸。   在他不长不短的从医生涯里,无数次的被病人和他们的家属问过这个问题,还能活多久。   他永远都会告诉他们:“我们会尽一切努力,但无法给你们确切的时间,医生做不到计算一个人的生死,只能跟死亡抢人,抢得回来是命,抢不回来也是命。”   但是她面对着朱砂,无法说出这番他说了无数次的话,只能告诉她,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还有多长时间停留在这个世上,若是可能,我当然希望他长长久久的活着,一切都停留在最好的时候。   可是人生注定了是在不停的告别。告别无忧的岁月,告别清澈的眼神,告别喜欢过的明星,甚至是告别疼爱我们的家人。   自从祖父去世之后,苏礼铮一直都觉得隔代亲这个词无比残忍,它注定了一个成熟起来的时候,另一个将没有力气走太远的路。   朱南很快就回到医院来,朱明堂等人也纷纷赶来一大家子人把病房站满了。听朱砂讲起医生的不作为,俱是苦笑。   他们当然可以去闹,去要求赔偿,可那有什么用呢,事情既然已经解决,对方似乎也不是全无苦衷,他们揪住不放,又能如何呢?   既不能让朱昭平醒来,又不能让他减少痛苦,他们已经熬得心力交瘁,并不想再多生事端。   但这口气又觉得难以下咽,只好问苏礼铮:“真的可以查到他们的病历?”   苏礼铮沉默了半晌,摇摇头道:“可以是可以,但……病历上写的东西其实看不看也就那样了。”   在苏礼铮有限的记忆里,自己写病历总要将语句修改润色,比如明知这个病人一定会心衰,却要写可能会出现心衰。   这些修改过的病历不是错的,也不是假的,只是有很多不确定的记录,容易出现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情况,在当下的医疗环境里,其实是医生们吃了无数亏之后的选择。   人,都是有趋利避害的基因的,总是会下意识的选择对自己更有利的做法。   朱明堂对此表示不服气,“那我们就只能咽了这口气?”   苏礼铮的目光沉沉,“那倒不是,投诉还是可以的,甚至可以找院长去讲。”   “好了!这件事就此打住!”朱砂的胞姐朱南星是家中这一辈的长女,历来很有些威严,听了苏礼铮的话后立即反对,“投诉一下就算了,事已至此,给人穿小鞋也无用,更何况人家也不是故意的,就算……爷爷也不会好起来了……”   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了下来,朱昭平情况堪忧,这才是最大的问题,相比之下,医生的怠慢也因为苏礼铮的及时施救而显得微不足道了。   爱别离,求不得,永远是人之苦楚,真正是上天无论贫富贵贱的一视同仁。   朱砂换好白大褂站在阅片室门口,看着大厅里一群等着拍片的人,乱糟糟的,如同她刚过去的一晚。   集体读片后,王昕看了眼她黑眼圈严重的脸,关切的低声问:“你爷爷怎么样了?”   因为朱昭平病危,近一个星期以来朱砂频繁请假,她祖父的事早已在办公室人尽皆知。   不会有人对她的请假有任何不满,就连一直和她过不去的任秋月也没有意见,甚至主动分担了部分属于她的工作,毕竟工作再重要,也比不上她祖父病重这件事。   朱砂苦笑着摇摇头,“不好,昨晚才抢救了一次,插管了。”   王昕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似是鼓励,又仿佛无言的安慰。   早上十一点,一群人看片子已经看得有些疲劳了,正三三两两的停下来喝口茶水歇口气。   突然,门被“砰”的用力推开了,一道人影从门外像一阵风卷了进来,众人吓了一跳,邬渔正要张口埋怨,就听见一把男声道:“容容,跟我走,爷爷要见你最后一面!”   朱砂本来沉默的站在桌旁,苏礼铮的声音突然撞进她的耳朵,她猛地一抬头,只看见穿着便服的男人眼睛通红,正站在自己跟前,颤抖着手给她解白大褂的扣子。   她从未见过苏礼铮如此失态,而他说的话她也听不懂,她挣扎着摆脱苏礼铮的手,强笑道:“苏礼铮你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昨晚都就过来了……”   “朱砂!朱容容!你醒醒好不好,难道你不知道点头呼吸代表什么吗!”苏礼铮强硬的拽住她的手,逼她看着自己。   朱砂被他眼里凝聚的哀伤刺痛了双眼,她用力挥开了他的手,声音增大了几分,“我当然知道意味着什么!那又怎样!爷爷不会死!不会死!不会……”   她的白大褂已经被苏礼铮解完了扣子,随着她的挣扎而滑落到地上,她退后几步,脚印踩在上面,有了灰色的痕迹,显得有些狼藉。   时间紧迫,苏礼铮容不得她再发小孩子脾气,头一回深恨朱砂的任性,他不再和她解释,拽着她的手腕就往外冲。   望着朱砂被拉扯得跌跌撞撞的背影,办公室众人都无言的面面相觑,他们当然认得苏礼铮,却并没发觉他与朱砂之间有什么特别关系,此番对话入耳,令他们有种不妙的感觉。   “都愣在这里做什么,别人家的事与你们什么相干,还不干活去!”冯主任突然出现,环视众人一周,低声斥道。   众人低头做鸟兽散,才刚回到座位上,就听见冯主任突然又说了句:“朱砂家里有事,接下来会请一周的假,请各位多担待,劳累了。”   说罢他就转身离开了,等主任一走,邬渔和王录秋互相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底的担忧。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难过):师兄,我难受……   苏师兄(安慰):抱抱,不哭。   碎碎念:   收拾行李收拾得我很累……今天不唠嗑了啊(¬_¬) 第10章   苏礼铮将朱砂强行带走,全程沉默的将她塞进车里,然后一路风驰电掣的往省中医去。   雨仍然在下,仿佛没有停歇的可能,朱砂侧头望着外面路过的街道,看见有老人撑着伞,孩童从躲雨的屋檐下扑进他怀里,眼泪顿时就模糊了双眼。   从最初的不可置信中回过神,朱砂明白苏礼铮绝不会拿这样的事来开玩笑,所以他的话一定是真的。   这就意味着,朱昭平是真的到了弥留之际。   医院路段惯常有些堵车,即便不是上下班高峰。朱砂与苏礼铮终于赶到病房,朱昭平已经是强弩之末,他强撑着抬手各自摸摸他们的手背,就再也撑不下去了。   九十多岁的老人眼睛缓缓闭上,他年过六旬的大儿子率先哭出了第一声,继而屋内哭声四起。   但哭声很快就小了下来,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的家人里,长辈们经过大风大浪,还尚存一丝理智,知道太大的哭声会影响到其他的病人。死亡,对于在医院的人来讲,是一件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就来临的事。   有经验的护士来帮忙处理后续事情,在院宣布死亡的病人按照规定是需要直接送往太平间的,然后由家属联系殡仪馆。   朱砂和兄姐们互相配合着给祖父穿上早就准备好了的寿衣,父亲则打电话给事先询问过的殡仪馆,当他的情况越来越恶化,家里就已经在商量这些事了。   套袖子时,她摸到祖父的手腕,因为死亡,身体的温度开始下降,手底的皮肤已经开始凉了,她突然想起那天他非要自己和苏礼铮摸他的脉的事来。   雀啄脉,如雀喙啄食,她想,以后自己再看见小鸟啄食就会想起爷爷来罢,也许是一段时间,也许是一辈子。   她又想起幼年时老人牵着她的手,带她去广场看鸽子,那些白色的鸽子停在地上,一下一下的啄着游客洒在地上的鸽食,她一下就冲进鸽群里,惊起飞鸽无数。   那些扑棱翅膀的声音,和她咯咯的笑声,还有老人板着面孔教训她要爱护动物的话语,在经年岁月里已经淹没在记忆的长河中,她以为自己早就不记得了。   外面的雨一直都在下,从病房到太平间的路不长不短,搭一次电梯,再走一段路,也就到了。   朱砂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众人的脚步声里搅和着,凝重、迟缓,又茫然,像是锤子敲在她的心头。   太平间里阴森冰冷,看门的大爷给父亲交代了些规定,然后签了保管协议,约好第二天午时来接去殡仪馆。   朱砂沉默的看着这一切,然后又沉默的跟着家人离开,回到家,她不需要像长辈们那样给亲朋发讣告,便只好坐在门口发呆。   盛和堂门口很快就挂起了白幡,挂出来的告示牌上,白底黑字写着:“东家有丧,歇业七天。”   早晨时打开的门重又关上,只有通往后院的小门半掩着,朱砂坐在门口的石条凳上,呆呆的看着发灰的天,眨了眨眼,发觉眼睛干涸得发痛。   直到苏礼铮因为医院打来的电话不得不离开时路过门口,喊她:“容容,回去罢,外面天冷。”   她愣了愣,稍显迟钝的回过神来,哦了一声,又后知后觉的对他说了句,“明天记得回来。”   苏礼铮点点头,抬头望了眼还滴着雨的屋檐,声音轻微的应了声好,就又沉默着继续往外走。   他撑着一把黑色伞面的长柄竹语伞,手里的竹制伞柄已经被他握得变暖起来,他扭过头去,看刚刚离开的那个门。   没有人了,那个总是目送着他离开的老人不在了,他送了他二十多年,终于送不了了。   很快就有酸痛涌上眼眶,他就这样站在冬天淅沥不停的冰冷的雨里,突然就泪水决堤。   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冬天,也是这样多雨,他在寒风里将祖父送去医院,又在翻过年的初春将祖父送进墓园。   那时他安慰自己,打起精神来,还有一位祖父在。他与朱昭平相处了二十载,在他心里,朱昭平的地位并不亚于亲祖父苏国维。   可是现在,连这位祖父也走了,他去哪里,再要一位那么疼爱他为他着想的祖父呢?   而来日,他还要送走很多的长辈,父亲母亲,如父如母的师父师母,到那时,悲伤都是成倍的。   这样一想,他就忍不住惶惶。他是一位医生,却无法在此时劝慰自己要看淡生死。   哭了一场,苏礼铮回到医院,打起精神来处理了病人突发的情况,然后去向洪章请假,“家里长辈去世,我需要去帮忙料理一下后事。”   洪主任看着他明显萎靡的神情,还有那布满红丝的眼睛,很爽快的批了三天假,科里人手少病人多,能在突如其来的情况下给出三天假已属不易。   苏礼铮沉默的收拾好自己工位上的文件,又交代林平儒看管好组里的病人,然后将脏了的白大褂往值班房的回收篮里一扔。   离开医院时已经是入夜,雨停了,天空黑得看不见一丝云彩,低气压笼罩在周围,憋得让人有些呼吸困难。   看样子,明天还是会下雨。   第二天中午,朱砂熬过了觉得漫长的去往医院又从医院到殡仪馆的路途,然后站在角落里看着来追悼会的人,有人行色匆匆,有人满目悲伤。   祖父一生为人豁达大度,曾接济过不少有需要的人,盛和堂在街坊四邻的心里口碑极好,祖父离世,自有许多人来悼念。   人群里有几位同样鬓发斑白脚步蹒跚的老人,他们是祖父昔日的好友或同门,抬手抹着眼泪,同朱南道:“这几年老家伙一个接一个的走,过不了几年,就都能在地底下团聚了。”   语气既无奈,又孤独。   瞻仰遗体时,朱砂看着祖父经过了修饰的脸孔,嘴唇抿着,嘴角有些上扬,仿佛只是睡着后做了个好梦。   她想起司仪念的那篇悼念词,说祖父年少拜师苦学,终能掌起家业,又辛苦操劳一生,将毕生所学传授给后人,著书立说,为苍生谋福祉。   朱砂突然想到,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关心过祖父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身份和成就,他是别人心里的膏方大师,师从名医,习得一手好医术,但在她这里,他只是祖父。   他是那个在她小时候悄悄带她去买零食的人,是那个会给她讲她从前多调皮的人,也是那个护着她不让她受到伤害的人。   她生活里拥有的羽翼很多,却唯有祖父,是只有温情没有严厉的那双。   苏礼铮告诉她,隔代亲是个很残忍的词,她深以为然。   因为隔了一辈,就意味着彼此相处的时间不会太多,而分离却是永远。   她侧头看了眼以家人身份站在旁边的苏礼铮,他的拳头紧紧握着,面无表情,目光空洞,可是却没有一点的泪。   她知道,太悲伤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因为她也一样。   她看着站在前面的父母,他们的身影有些弯了,互相搀扶着,黑色的衣服在沉重的气氛里越发显得凄凉。   父亲一直表现得很冷静,冷静的联系殡仪馆,冷静的通知亲朋参加追悼,冷静的指挥着一切流程,可他的头发却一夜间白了一半。   母亲早晨起床时,还同往常一样问了句,“容容,今天你给爷爷送早饭行不行?”   问完了才想起,以后都不用送了。   那时她站在客厅里,正对着大开的门,门外是小小的院落,穿过院落,前面就是祖父看了一辈子的盛和堂。   而院子中央,是小巧的盆栽花卉,那都是祖父亲自栽种的,她小时候还因为摘过花被母亲拧过耳朵。   她收回视线,环顾了一圈室内,屋子里的多宝阁,墙上的书画,茶几上的茶杯,林林种种,都有着祖父的影子。   在她二十余年的人生里,没有哪一天的生活是没有祖父的存在的,哪怕只是回家吃了个饭,饭桌上也一定会见到他,若是不在家,他也会每天给她打个电话。   可从今以后,饭桌上永远少了一个人,手机通讯录里,备注是爷爷的那个号码也再也不会有电话打来了。   朱砂想到这个时愣了愣,随即抽了抽鼻子,心头一阵紧缩,疼痛有如实质般传来,让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   她下意识的抓住旁边人的袖子,苏礼铮被她一拽,忙伸手过来扶她,低声问了句:“……还好么?”   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又充满了疲惫与无奈。   朱砂抬眼看着他,望着他连胡子都没有刮的下巴,突然想起两年多前的那个暮春,隔了许久才又出现在盛和堂里的他,也是这样,然后平平静静的回答问他怎么那么久不见的人,说:“我的祖父过世,回家料理后事去了。”   本来模糊的印象仿佛一下子就清晰起来,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平静脸孔底下浓烈的哀伤。   沉默了半晌,她紧紧抓住苏礼铮的衣袖,颤抖着声音告诉他:“以后……爷爷再、再也不会……不会给我……打电话了……”   磕磕绊绊的说完了这句话,她眼睛一痛,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如决堤之水。   苏礼铮一只手臂环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免得跌倒,他听着她如离群小兽的悲鸣,想起自己手机里的那个号码,无论换了几个手机,还是会存进去,即便知道那个号码早已经被注销。   他别过头,把快涌出的泪,又用力的憋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碎碎念:   今天还是没有小剧场。   因为宝宝我现在在火车站,准备回学校考试啦。   从明天开始放存稿箱大胸弟啦,直到六月四号,如无意外的话,六月五号恢复手动更新。   大家继续支持宝宝呀么么哒! 第11章   朱昭平的葬礼过后,苏礼铮接下来的两天都在帮忙整理他的遗物。   旧衣物照老规矩是都要烧了的,院子边上摆了口大瓷缸,朱砂弯着腰慢慢的把旧衣一件件放进去,红色的火焰蹿起来,映红了她略显苍白的脸。   她被烫得缩回手,转过头去,看见苏礼铮正抱着一大摞的书从她面前走过。   老人的东西太多,书籍衣物都需要整理,一家人没有人闲着的,连苏礼铮都不肯停下来,好似这样,就能把心里的难受倒出去一些。   父亲决定将祖父房间的家具锁到库房去,然后换上另一套,书房也要换一下陈设,连客厅,也要将家具重新摆个位置。   没有人有异议。这并不是什么人走茶凉或者不孝,而是这个家实在太多老人在时的痕迹,他们光是站在这里,就无法不去想那个走了的人。   与其说是家具陈设的变动,不如说是他们希望尽快的走出悲痛,重新恢复平静有序的生活。   不是不想念,而是不敢过于想念。死亡,或者说逝者已矣,另一层意思都是把痛苦留给了活着的人。   这似乎是一次大清理,有很多以为不见了的东西被找到,有许多以为忘记了的陈年旧事又被记起。   朱砂在祖父书房最靠里的书架后面那个平时注意不到的缝隙里找到了她小时候丢了的胸针,她拿给苏礼铮看,问他:“你还记不记得这个?”   苏礼铮接过来,那是个肥嘟嘟的翠鸟造型的景泰蓝胸针,别致又活泼,他托在手里,看了片刻就想起了那件事。   朱砂小时候还是和他玩的,那时她还不觉得家里大人都偏心他,还会跟在他后面叫小哥哥,直到有一天,她的翠鸟胸针不见了。   那枚胸针是朱南去B市访友时在琉璃厂附近一家景泰蓝饰品店特地给她订做的,是她最喜欢的,每次穿裙子都要别上。   苏礼铮记得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得像是少女最娇艳的笑脸,可是小姑娘却哭着跑去跟祖父告状:“小哥哥把我的翠鸟弄丢了。”   她问他白裙子配翠鸟胸针好不好看,他点点头不说话,练字时却几次三番的撇头去看她的前襟,觉得翠鸟圆滚滚的身子和小姑娘圆圆的脸十分相似,好看极了。   小朱砂以为他也喜欢自己的胸针,很是大方的解下来递给他看,他先是摇摇头,随后却鬼使神差的伸手接了过来。   后来她央他给自己拿书架最顶层的那本画册,那是因为不好好背书被祖父没收了的大闹天宫画册。   他听话的踩着木楼梯爬上去,却忘了手里还有枚胸针,画册是拿到了,胸针却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小姑娘当场就哭了,一面哭一面跑出去找朱昭平告状,留下他一个人在原地慌乱不已。   朱昭平很快就过来了,拉着他的手的小姑娘鼓着脸,一脸的忿忿和委屈。   朱昭平问明了原因,苏礼铮倒是很主动的道歉,见他不安,他也不忍心责怪,更何况本来也是小孙女儿先起的头,于是她转脸道:“要不是你让哥哥拿画册,怎么会不见?再说,我有没有讲过,等你把《音律启蒙》都背出来了才可以把画册还你?”   小姑娘一下就震惊了,她没想到一向疼爱自己的祖父居然会责备自己,明明是自己的胸针不见了,已经很难过了,他居然还要骂她!   “可是!是他弄丢了我的胸针啊!”小姑娘鼓着脸嚷嚷起来,声音高亢而尖细,“你为什么不批评他!”   “要不是你想偷偷拿画册,怎么会丢?”朱昭平拉下脸来,想要耐心的讲道理。   可小孩子哪里肯听,捂着耳朵就大哭起来,“我不听!不听!爷爷偏心!爷爷不爱我了……呜呜……”   她哭了两句就跑了,朱昭平有心想给她个教训,也不去追她,回过头来教训苏礼铮:“你多大了?还被妹妹牵着鼻子走,说出去好听?以后做事要三思后行,不要人家说什么是什么,你但凡多动动脑子,会不知道一本小孩的画册放那么高没点蹊跷?”   他顿了顿,有些嫌弃的看了这小子一眼,缓了口气,又问:“今天的字练完没有?”   苏礼铮摇摇头,他就屈起手指敲敲桌面,道:“好好写罢,练字要静心,要领会其中的意思。”   他说完背着手就往门外走,出了门后又转身拉上门,苏礼铮听到他低声嘟囔了一句:“以后不许那丫头再来打扰了,练字就好好练字,小小年纪红袖添香算几个意思。”   可是朱昭平的担忧在后来的日子里并没有成真,因为从那天之后朱砂就再不去找苏礼铮玩了,不仅不同他玩,连小哥哥都不叫了。   后来父亲正式收他做徒弟,喝拜师茶那天,父亲让她叫小师兄,她哼了声别过脸闹别扭,他叫她小师妹,她也不理,转身就跑了。   大人们至今都并不怎么清楚其中的缘故,只有苏礼铮能体会到同样是小孩的朱砂的心情,当自己一直以来独占的宠爱被另一个人分去,那种像是被抛弃被忽视的感觉,会在单纯的记忆里被一直记着。   即便到了后来,看过了人生百态,知道这世上有更让人觉得不公却无可奈何的事,明白了幼年时的计较显得幼稚而可笑,可那种感觉却还是难以磨灭。   所以到了后来,朱砂会跳起来,怒冲冲的当着所有人的面对他发脾气,“不要叫我小师妹!谁是你小师妹!”   那时她已经读完了高中,对他的态度,也变成了直呼其名。   当年景泰蓝翠鸟胸针丢失后,朱昭平另给朱砂买了枚火烈鸟胸针,也是景泰蓝质地的,她也很喜欢,于是慢慢就忘了丢了的那枚。   她慢慢也就忘了那枚胸针长什么样子了,可是当这枚原本已经丢失的胸针重见天日,她只需稍微一想,就想起那段前尘旧事来。   苏礼铮也是这样的,尽管时间过去了很久,他还是很认真的再次说了那句:“对不住……”   “……都是过去的事啦。”朱砂愣了愣,抬眼看着他郑重而认真的脸庞,心里最深处的一角像是有什么东西悄然出现了裂痕,然后慢慢的坍塌下去。   “那……我现在可以叫你小师妹了吗?”苏礼铮突然问了句,问完又补充道,“爷爷一直很希望我们能好好相处。”   朱砂嘟囔了句哪里不好好相处了,撇着嘴随意的嗯了声,扭头用铁钳去拨瓷缸里的灰,眼泪忍不住掉下来。   后来他们继续分头去给其他人帮忙,却无一例外的遭到了拒绝。   朱砂去库房给大堂哥帮忙搬家具,朱明堂将她推出了门,“容容乖,这里灰尘大,快出去,去收拾下书罢。”   苏礼铮去书房给师父挪书架,朱南觉得人手够了,就道:“阿铮你去和容容整理书罢,人再多就施展不开了。”   两个人因此又在客厅聚首,沙发上放满了书,有新有旧,除了与医学有关的,还有许多与传统文化相关的书籍。   其中有本与香道有关的书引起了苏礼铮的好奇,他读书时曾经有过一个短暂交往了半年就分手的女友对调香很感兴趣,恋爱情热,他也曾废了许多心力去钻研那些古香方。   他发现其中原料如乳香、没药和丁香之类,都是中药,在盛和堂多年,他将那里有的药都认了个遍,谈起此前没接触过的香方竟也能有一番见解。   于是他赢得了女友的赞赏,但这并没什么用,后来他们飞快的分手,因为三观不合不能谈朋友。   事情太过久远,他记得不大清楚了,但看到书里的一个个方子倒还有印象,扭头问朱砂:“爷爷也喜欢制香么,怎么没听说过?”   朱砂探头看了眼,哦了声解释道:“哦这个啊,听说是爷爷很久很久以前跟人打赌赢来的,说是孤本,以后没钱吃饭了可以拿去卖。”   苏礼铮愣了愣,自朱昭平过世后难得的笑开,难得觉得轻松了两分,“没想到爷爷会这样。”   “好的药材爷爷怎么可能拿去制香,他又不好香道。”朱砂也难得的露出了点笑影。   她想起祖父对她讲过的话,“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责任,香道有制香之人去研究,而盛和堂,应该制好每一味药,这世间,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如此就能井然有序,不至于生乱。”   老人的声音和缓,平静而淡泊,朱砂那时小,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如今再想起,却能体会到他的睿智。可是她再想听他讲,也已经没机会了。   “苏礼铮,你说,人死了会有灵魂么?”她惆怅的问了句,明知不会有,偏又心存幻想。   苏礼铮低头将手里的书放好,“谁知道呢,也许有罢。”   这世上也许有灵魂的存在,可是我们却无法感知。也许也没有灵魂存在,人死了之后化成了灰,风一吹就散了,像灰飞烟灭。   否则,为什么祖父从来不肯入梦来。   朱砂别过头去,看着小院子里的花盆,再往上,是难得雨停后有些许阳光的天空,不蓝,却也不灰暗。   她在这里看了二十多年,初初认识世界,就是坐在这里望着天,从祖父讲的故事里知道的,所有对这个世界的向往,也起源于这里和那位老人。   可是现在,她都已经肯让苏礼铮叫自己小师妹了,那个人怎么就不在了呢?   他不是该来摸摸她的头,夸她“容容真是个乖孩子”么?   “……中央气象台发布寒潮橙色警报……除了制造大风降温之外,这股冷空气还会给华北带来大规模的降雪……”电视里主持人正说着天气预报,声音大得像能在屋里回荡。   朱砂愣了愣,忽然想起,祖父耳朵去年开始听力受损,他看电视总要调高声音,自他住院后,客厅的电视还是第一次开。   天气越发的冷了,朱砂想,往年都要担心祖父冬天会不会不好过,从今往后,不用再担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哭唧唧):你看你以前搞丢了我的东西!   苏师兄(不知所措):对不住,小师妹……   小师妹(扁嘴):你以后要对我可好。   苏师兄(点头):……哦。   小师妹(微笑):所以楼下的碗木有洗……   苏师兄(认命):……马上去。 第12章   朱砂用来烧祖父旧衣的大瓷缸还留在院子边上,白底蓝釉,画的是花开富贵图案。   被灼烧后瓷缸内壁留下了烟熏的痕迹,不复从前的洁白,朱砂路过时,总要驻足看一眼。   她总是会在那一眼里,想起那天灼灼燃烧的红色火焰,她分不清那火到底燎没燎到自己的手,只记得真烫啊,比她做艾灸时被艾灰落到皮肤上还要烫。   朱昭平头七这天早晨的天气很不好,天空灰沉沉的,仿佛盛夏雷雨大雨将至前的阴沉。   天气预报说要下雪了,朱砂裹紧了脖子上的围巾,把手缩进了大字口袋里,站在院子边上,看父亲和叔叔们移开那些盆栽,摆上香案蜡烛。   大瓷缸就在香案旁边,等祭品都摆好,母亲霍女士招手喊她:“容容过来,准备给爷爷烧纸了。”   虽然是火葬,但很多的习俗却一应照旧,头七这一场祭祀必不可少,也是于这一日起,设灵座,供木主,每日哭拜,早晚供祭,每隔七日作一次佛事,设斋祭奠,依次至“七七”四十九日除灵止。   当然,现在不需要每日都哭拜了,但祭奠仪式仍是不可少,只化繁为简,表达一下哀思罢了。   苏礼铮也来了,算作朱昭平的孙辈,同朱砂他们混在一起按年龄大小来排序上香。   朱砂是这一辈里年纪最小的,苏礼铮比她大了几岁,自然比她要靠前,换做平时她早就不满了,定要埋怨一句年纪大了不起啊,可这次,却没有说话。   霍女士见她面色平静,内心忍不住叹气,到底是老爷子走了让她受了打击,居然像是一下子就长大了不少。   上过香又烧了纸,一大家人一起吃了顿饭,因为葬礼而聚集到一起的全家人开始陆续返回各自生活的地方,工作学习和生活还要继续。   朱昭平一生只生育了三个儿子,留在盛和堂的,只有守业的长子和长孙两家人,其余子孙包括朱砂的胞姐朱南星,都不在本市工作和生活。   这个时代,交通发达,飞机高铁能让你很快就去到你想去的绝大部分地区,不会像旧时代,相邻的两个城市,要走很久才能到。   因此孩子们都往外走了,朱昭平也很支持,不宥于一处,才能看得更多更远。   只有年节和他生日时,才会一大家子人都聚到一起,而这次,是他的葬礼。   朱砂站在院子通往盛和堂外的甬道口边上,同每个要离开的兄姐们拥抱,还有比她年长或相仿侄子侄女们。   轮到姐姐朱南星,她紧紧抱住对方的胳膊不肯放手,哽咽着问:“你也要走啊,不走不行么?”   “傻孩子,我要回去上班啊,彬彬也要上课的。”朱南星像朱砂还小的时候那样,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头发,低声哄道。   她把手停在朱砂的肩膀上,看着妹妹有些憔悴但依旧秀美的脸孔,眼眶一酸,“容容……别太难过,啊?”   她已经四十岁了,做了母亲,又在外经历多年生活的磨砺,面对祖父的亡故依旧不能自已,更别说容容了。   这个小妹妹,一出生就被祖父视若掌上明珠,真正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哪怕是再矮一辈的小孩,也不及她受宠。   若说有谁能让她嫉妒的,恐怕只有苏礼铮一个,但他又太过特殊。   朱南星扭头看了眼正和父亲一起收香案祭品的苏礼铮,回过头来,见朱砂还是抿着嘴低头看地板一副黯然样子,便又劝道:“打起精神来,日子还是要过的,容容,爷爷最不放心你,你别让他走得不安心,嗯?”   朱砂抽了抽鼻子,半晌才点点头,朱南星一低头,就看见有水迹出现在脚尖前干燥的地面上,小小的一点。   她心里一抽,眼睛也接着红了,搂住她的肩膀低头靠近她的头顶,喃喃叮嘱道:“容容,你要记得多陪陪爸妈,家里就拜托给你了……”   “不要和阿铮闹别扭了,他也很不容易的。”鬼使神差的,朱南星在最后补充了这样一句。   不知道她具体的意思是什么,却不妨碍朱砂自行理解,不管是说他由老祖父独自带大,还是说他辛苦学艺以及如今拼命工作,甚至单指祖父住院以后他常常探望照料和在葬礼一事的大力帮忙,都是很不容易的。   朱砂便点点头,算是答应了,朱南星见她没有不情愿,叹了口气,心里多少有些欣慰,小孩子总是会长大的。   天刚擦黑就落了雪,寒风夹杂着今冬第一场大雪呼啸而至,院子里的雪很快就攒得能没过脚踝了,借着廊沿下白炽灯的灯光,能看到大瓷缸里积攒的雪把烧灼的痕迹都掩盖了。   朱砂缩着手站在院子边上,呆呆的看着大瓷缸出神,直到听到霍女士说话的声音,“下雪了,路不好走,真的不能换个班?”   “现在临时找人不容易,师娘放心,我车开慢点就没事了。”这是苏礼铮的声音。   说话声越来越大,脚步声越来越清晰靠近,朱砂抬头隔着落地玻璃窗和门看了眼客厅的落地钟,五点半都不到,但六点是急诊科夜班交班时间,苏礼铮今天值夜班。   霍女士将手里灌满了热姜汤的保温杯递给苏礼铮,叮嘱道:“那你千万小心,宁可迟到一会儿也别开快了,到了医院给家里打电话,记得喝姜汤暖暖,啊?”   “哎,记得了。”苏礼铮接过来,又抱在怀里把手套戴上。   他让师母留步,独自一人往外走,碰见站在院子边上的朱砂,有零星雪花被风吹着飘到了她的头上,他想替她拂一拂,抱着保温杯的那边手手指动了动,到底没有动作。   “小师妹,回去罢,外头冷。”最后他说了句,以前他在朱家同她讲话常常没有称呼,如今倒是可以有了。   朱砂抿着唇,沉默的看看男人在灯光下显得柔和的轮廓,顿了顿,回了句:“嗯,路上小心。”   苏礼铮愣了愣,随即嘴角动了动,仿佛笑了一下,点点头,然后才转身继续往前走,身影渐渐隐没在甬道尽头。   朱砂听见开门声,又听见关门声,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七天没有出过门了。   落了雪的冬夜,气温一直在下降,愈是夜深,就愈是寒冷。   医院的灯到处都亮着,彻夜不眠的医护人员和通宵不灭的灯光,是那些因为病痛而充满了焦虑、害怕和紧张的病人们最好的安慰剂和安全保障。   苏礼铮顶着风雪急匆匆的往前走,急诊科的玻璃感应门应声开启,他进了门,经过分诊台,往办公室走去。   不到片刻,他又出现在门口,同上一个白班的陈国丘一起往抢救室走,急诊科病患情况特殊,交班都是在床头。   苏礼铮接了班,陈国丘就下班回去了,没过多久,窗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救护车鸣笛声,出车了的林平儒终于回来,一道回来的,还有位呼吸困难的患者。   蓝白相间的平车迅速推进红区,苏礼铮一面快步往办公室外走一面指挥学生去将移动心电图仪推来,他自己则脚步不停地往红区走。   林平儒已经等在了那里,此时三言两语就说明白了患者的情况。   患者约一小时前出现胸痛、焦躁不安、气促,休息后无缓解,家属拨打了120,林平儒随车抵达后给患者测量了生命体征,呼吸频率明显加快,血压升高,而患者此前有高血压病史多年。   苏礼铮听完林平儒的报告,弯下腰去,很快就完成了体格检查,尤其是心肺听诊。   “初步考虑是高血压危象,伴有急性心衰,先抽个血气和五联,给他上心电监护,开通静脉通道。”苏礼铮直起腰,右手捏着听诊器的体件,眉头紧锁的下达着医嘱。   林平儒和当班护士们很快就分头去上治疗和出医嘱,留下学生在场向随行而来的患者家属询问病史。   “苏老师,心电图室的电话。”有另一个学生过来告诉苏礼铮有电话。   苏礼铮点点头,又很快返回办公室,心电图室的同事打电话来报结果,就是这个病人刚做了上传的心电图。   结果同样是考虑急性心衰,结合临床。恰好印证了苏礼铮对病人情况的预判。   他将病房的事托付给林平儒,带着水杯匆匆进了隔壁的急诊内科诊室,已经有好几个病人在等他了。   腹痛、发热、急性胃肠炎、头痛、头晕……不一而足,这都是急诊常见的病症,在夜里,其他门诊并不开门,唯有急诊一途可选,而内外科门诊都分别只有两位医生,同时兼顾门诊、留观、住院与抢救,压力可想而知。   可苏礼铮已然习以为常,他淡定的经过等待得已经出现埋怨声音的诊室门口,将水杯往桌上一放,“一个个进来。”   他并不担心这些等待着的病人中会出现特别大的问题,为了防止出现没有及时处理危重病人的情况,护士们会有人一直守在门诊,随时注意病人的一举一动,那些能吵能闹的通常情况不重,而那些沉默不语或者烦躁不安的,会立刻通知值班医生赶来处理。   与护士一起的,是值班医生带的其中一个学生,往往都是有一定医疗经验的住培医师。   看完两轮病人,门诊暂时安静了下来,时间已经是半夜快三点了。   外科那边也安静了下来,不知第几次和苏礼铮搭班了的周高云跑过来看他,问道:“今天怎么样?”   “就那样罢,送了三个上神内,你那边呢?”苏礼铮将背靠在椅背上,仰着头叹了口气,半阖上眼反问了句。   周高云摊摊手,“来了个骨折的,从四米高的地方摔下来,送骨二去做急诊手术了。”   按照医院规定,凡急诊病人都应在急诊科医生进行初步诊断后,及时转送相关专科进行专科治疗,以免造成急诊人满为患还要加床的现象。   于是苏礼铮的“烂命”名声越传越离奇,像今晚才刚过半夜,他就往楼上神内送了三个,下半夜会如何还未可知,病房的值班医生常常听说今晚苏礼铮值班就头痛。   但苏礼铮的“烂命”在急诊科不是独一无二,只是他常常一个夜班就只同一个科室过不去,会连续收上去几个病人这一点在急诊科一众自带吸引病人体质的医生里独树一帜。   周高云常笑他,“要是谁得罪了你,夜班就给他收病人上去罢,保准累得他哭爹喊娘。”   苏礼铮总是不以为然,忽然想到,今晚也开了几个急查CT,不知道那边会是什么反应。   他同周高云说了一会儿话,觉得口渴,便伸手拿了桌上的水杯,拧开杯盖,一股姜汤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愣了愣,片刻后才想起这是霍女士给自己准备的,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保温杯里的液体还是热的。   苏礼铮低了低眉,喝了一口,辛辣的姜汤入喉,他忍不住眯了眯眼。   “姜汤?”周高云抽了抽鼻子,有些奇怪,“你感冒了?”   “家里人准备来驱寒用的,来一点罢。”苏礼铮摇摇头,往杯盖里倒了一小杯递过去。   周高云接过来抿了一口,叹了口气,“真暖和啊……”   苏礼铮点点头,觉得寒冬夜里的这杯姜汤远胜屋内暖气,他扭过头去看了眼窗外仍然黑黢黢的天,脑海里忽然闪过朱砂沉默而没有表情的面庞。   但也不过是一瞬间而已,新的病人很快就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突如其来的抢救。   如同过往每一个夜班,同样的剧情在这里每天都在上演。 第13章   天蒙蒙亮,苏礼铮的诊室终于真正的安静了下来,林平儒从抢救室出来,径直到了他跟前汇报情况。   晚上接回来的那个高血压危象伴急性心衰的病人,在将近凌晨五点时再次出现气促,被紧急送进了抢救室。   “情况暂时稳定了,也和家属谈过了,表示配合治疗。”林平儒摸了摸有些发痒的鼻子,声音有些沙哑。   苏礼铮点点头,挥手道:“还有一会儿才天亮,你抓紧时间去眯一下。”   言下之意就是他来守着办公室,林平儒也不同他客气,点点头就转身出了门。   值班休息室在角落里,他进了门,来不及开灯,摸着黑往其中一张下铺一躺,很快就睡熟了。   苏礼铮留在办公室,挂钟滴答滴答的走着,发出的声音清晰可闻,他站起来冲了杯咖啡,一阵焦香充斥在室内,他抿了一小口,又回到座位上,开始写值班记录。   手边的咖啡渐渐冷了下去,苏礼铮写完值班记录,端起杯子来,只闻了闻,到底还是嫌冷了没喝。   他走到了窗口处,靠着墙望向外面,天已经开始亮了,空中鱼肚白越来越亮,终于能看清远处满地落叶的轮廓。   苏礼铮渐渐看得入了神,从来医院的第一天,他就站在这个窗前,看着那棵树从春到秋,从冬到夏,岁岁枯荣,他也一岁接一岁的开始变成别人口中的老资格。   他渐渐开始懂得,这世上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也没有谁能真的陪谁走到岁月的尽头。   到最终,还是要一个人来,一个人走。   他叹了口气,收回了目光。朱昭平走后他一直没有掉过眼泪,甚至没有觉得多悲伤,如同祖父走时一样。   但他总会梦见他,梦见他拉着他的手教他什么是雀啄脉,拜托他照顾朱砂,又梦见他教自己背书做药,盛和堂门前那个说不出什么时候就存在的石墩反复的出现在他的梦里。   直到此刻,他终于想起了原因。   很多很多年前,祖父苏国维带他去盛和堂,他站在石墩上,看着从里面迎出来的朱昭平,看着两双长了老人斑的手握在一起。   一双手将他送过去,另一双手将他接过来,这一接一送,就是他的小半生。   如今,他们终于团聚了,留下他一人,继续在这世间踽踽独行。   等到天几乎完全亮起来,苏礼铮所有的突如其来的惆怅全都随着消失的黑夜隐没在心底深处,林平儒已经查完房回来,他起身,开始准备早交班。   朱昭平的头七已过,朱砂请的假也到了尽头,今日是她复工的第一天。   办公室里依旧是那些人,工作也依旧同往常全无二致,王录秋发现她回来了,先是关切的问了句:“家里都还好罢。”   朱砂点点头,勉力的笑笑,“都还好,早有准备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黑裙,手腕上是白色的腕表,胸前是珍珠拼成的栀子花胸针,脸上不施脂粉,眉目间尽是淡淡的忧伤。   没有人会去她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有人都还记得苏礼铮闯进来拉了她就走的一幕,她如今这副装扮,不过是在服孝。   邬渔站在她身旁,体贴的搂了搂她的肩膀,并不多说一句话,转过头去,问王昕今天是不是有讲课。   朱砂笑笑,不似往日的爱热闹,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们闲话,听他们说起苏礼铮昨天半夜往神内送了三个让值班的一夜没睡,不由自主的想起昨夜他从家里走时,母亲递给他的保温瓶。   大约他也是一夜未睡的,母亲临睡前曾想给他打电话,问问他喝没喝姜汤,可到最后,却又怕他睡了,舍不得去打扰。   是她从前告诉过母亲,“我们值班要是没事,早早就睡了,万一半夜有事根本不可能躺下。”   朱砂想起母亲,抬手捂了捂眼睛,自己一阵阵的发慌,天真冷啊,谁知道一个健康人会不会突然熬不过去呢?   早上的工作如常忙碌,直到十二点半才结束,她拿了饭盒同邬渔一道去食堂打饭,才出门,就听见科室的王技师叫她:“朱医生,苏医生等你好久了。”   她愣了愣,停住脚步望了过去,见是穿着常服的苏礼铮,有些纳闷道:“怎么还没走,你不是下夜班么?”   “师母喊我给你送汤来,她怕你不去吃饭。”苏礼铮站操作间门口,嘴角噙了抹淡笑。   邬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她终于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原来朱砂与苏礼铮的关系不似她以为的普通或者说朱砂单方面看不顺眼,可到底如何,她也不知道。   她咳了声,清清嗓子道:“那个……我先去食堂,不打扰你们啊……”   说着她就已经飞快的离开了,朱砂想叫,却也来不及了。   于是只好走到了苏礼铮跟前,看他同王技师告别。“多谢你,下次有疑问还希望你能继续赐教。”   王技师也很好讲话,笑呵呵的道:“不敢不敢,咱们互相讨论就是了,啊、苏医生快去吃饭罢,都很晚了。”   苏礼铮也笑,然后出了操作间,手里拎了个蓝底白花的布袋,那是家里的,朱砂一眼就认出来了。   门诊部一楼楼梯拐过去,有个八角小凉亭,周围都是草木和假山,环境十分清净,除了夏日里蚊虫多一点,基本上算是个很适合休息的地方。   苏礼铮把保温饭盒拿出来放在石桌上,又替她拂了拂凳子上的灰尘,低声说了句:“凉,慢点,最好坐着衣摆。”   朱砂下蹲的动作顿了顿,有些不以为然,“至于么,能有多冷。”   可动作还是慢了下来,先是拉了拉大衣的衣摆,坐下去沾了点凳子边沿,坐稳了才挪动,直到最后安稳的坐好。   苏礼铮眼底闪过极浅的笑意,将三层的保温饭盒打开依次将米饭、菜肉和排骨汤摆到她面前,又递过去一双筷子。   这是朱砂第一次受到他如此的照料,略觉得有些尴尬,张张口想说自己来,可看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又说不出口。   接过苏礼铮递过来的筷子,朱砂先是沉默,然后问了句:“你回盛和堂去了?”   苏礼铮点点头,“爷爷有些笔记,师父觉得对我有用处,让我去取回来看看。”   朱砂闻言也点点头,沉默的挑了箸白米饭塞进嘴里,半晌才又道:“苏礼铮,我昨晚梦见他了。”   “……哦。”苏礼铮怔了怔,明白过来她说的是朱昭平,想安慰却又无从开口,只好应了声。   朱砂仿佛明白他的感受,不再提起这件事,转而说起了其他,“妈妈昨晚很担心你,怕你顶着风雪赶来会着凉感冒。”   这一年伴随着寒冷的风雪一同降临人间的,还有来势汹汹的流感,半月之内,省医门诊量剧增,一日多过一日,泰半都是呼吸系统方面的疾患。   朱砂也不记得自己到底看过多少个肺炎的片子了,那些肺炎的片子夹在一堆颈椎病腰腿病甚至是癌症的片子里,既不显眼,又因为数量的递增而显得特殊。   “放心罢,没事的。”苏礼铮应了声,好似是安慰,“姜汤很暖和。”   他想起夜里走在病区,留观区里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忽然就觉得有些遥远。   朱砂默默的点点头,喝了口汤,汤汁浓厚鲜醇,一定是熬了许久,久到骨肉分离连骨头都已经酥烂的地步。   “这时候咱们病不得。”朱砂叹了口气,又想起问他,“你吃过了么?”   苏礼铮坐在她旁边摆弄手机,闻言手指头顿顿,点头应道:“已经在家吃过了。”   他说的是朱家,每次他去盛和堂,一定会吃了饭再走。起先他觉得不好意思,到后来,却也习惯了,将朱南夫妇等人的口味记得一清二楚。   等他说完,朱砂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好又沉默了下去,他们之间看似有许多交集之处,盛和堂、朱南和霍女士、工作,能聊的人和事仿佛有许多,可细细一想,能说的却又不多。   朱砂安安静静的吃完饭喝完汤,将空了的饭盒装好,又放回了桌上。   她望着蓝底白花的花布,忽然想起一张照片来,“苏礼铮,我昨晚……在爷爷的笔记本里发现了这个……”   她将手机里的一张照片翻出来给苏礼铮看,苏礼铮见是一页贴在本子上的日历,不由得愣了愣。   庚午年,己卯月,乙酉日,农历二月廿五。   苏礼铮认真的想了想,忽然明白了过来,试探着问:“那天是你出生罢?”   朱砂正要解释,听闻他的询问,不由得愣了愣,半晌才点点头,“……你知道啊?”   苏礼铮哦了声,老实道:“我猜的。”   “这是爷爷贴起来的,以前谁都不知道他在我出生那天他还撕了一页日历。”她叹了口气,声音有些不稳,呼吸变得有些重。   苏礼铮转头望了眼凉亭背后曲折的回廊,回廊的另一边种有四季如一的万年青,青葱翠绿,在寒冬里像是能熠熠生光。   “是啊,他不说,谁知道呢……”他低低的呢喃了一句,想起的,除了朱昭平,还有祖父苏国维。   以及那些他在祖父过世后就移交给他几位弟子的手稿,据说这段时间就要出版上市发售,这也许会是他最后一部著作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微笑):姜汤好喝不啦?   苏师兄(开心):好喝……就是要是你煮的就更好了。   小师妹(呵呵):想的真美呐!   苏师兄(点头):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碎碎念:   忙得……都忘了存稿……   所以今天这章,是手动!手动! 第14章   当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树上的叶子终于掉尽,十二月就这样来了。   苏礼铮这日出门晚了些,他的车子被堵在了医院门口不远处,前头都是车子,眼见得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他有些躁动的摁了两下喇叭,发觉无济于事,又只好放弃。   等他略烦躁的从停车场一路疾走向住院部,内心从未像这一刻,他真是讨厌极了在医院不能跑起来的规定。   苏礼铮裹挟着冷风推开办公室的门,李权正背对着门弯腰打印体温单,被冷风一吹,回过头看见苏礼铮,有些奇怪道:“怎么这么晚,不像你啊?”   “别提了,堵车。”苏礼铮垂下头去系白大褂的扣子,回答得很无奈。   他系好最后一颗扣子,抬起头四处找自己的那两个学生,“体温单打出来了么,检查结果有没有什么异常?”   两个学生抱着病历,各自把记录下来的内容向他汇报一遍,门外有护士喊了声:“交班啦!”   然后众人鱼贯而出,交班很简短,洪主任对每个有问题的病人都是:“一会儿看一下这个。”   这一日恰逢周五,是主任大查房的日子,交完班后有学生推着病历车跟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开始查房。   病人太多,除了抢救室里重病号和自己分管的病人,查到不是自己的,病房并不宽敞,无法容纳那么多人,苏礼铮他们有时就会懒得进去,站在门外讨论一下其他的事。   “我昨天听我家那位说过两天要来个新同事啊。”李权拿着一本病历,突然压低了声音对旁边的人道。   林翔正要和苏礼铮讲检验科如何如何,此时扭头问了句:“知道是谁么?”   李权的妻子是本院人事科的,关于这些人事变动总会提前知道,他当即便凑了过来,将自己问到的消息竹筒倒豆子似的告诉众人:“听闻是个从美国回来的女博士,主治,年龄么……嗯,比老苏小不了多少。”   “二十七八?”苏礼铮挑了挑眉,说了个大概数字。   李权摇头道:“又比这个大点,仿佛刚三十出头。”   “她一来,咱们这格局要变啊。”杜永明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咱们这几百年没一个女医生,这可是咱们科唯一一朵花啊。”   苏礼铮眨了眨眼,忽然道:“什么时候来,我约莫得请年假了。”   “怎么突然想请假?”杜永明等人都愣了愣,急诊科人手永远不够,说好的带薪年假一年到头都未必能休得上。   苏礼铮扯了扯嘴角,“觉得有点累了。”   他随口说了一句,但这只是部分原因,而实际上,促使他产生请假念头的,是前些天在朱家饭桌上朱砂的表现。   也许是因为受到祖父去世一事的打击,朱砂连续的情绪低落,原本爱玩爱笑的人一夜间就沉默了下去,连夜班时接到急诊科的急查,她都不再抱怨。   那天在饭桌上,朱南和霍女士及朱明堂难得有聊天的兴致,可问到朱砂,她却一直木着张脸,霍女士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说没有。   彼时苏礼铮尽量替她解围,主动解释道:“近来流感肆虐,医院工作量大了许多,容……小师妹也许是累了。”   他主动接过话去,直到饭后他离开,朱砂背着家人,嗫嚅着问他:“那个……苏礼铮,我要吃右佐匹克隆的话,一天……”   她想问一天吃多少合适,苏礼铮却立即打断了她的话,皱起眉头问:“你失眠?”   朱砂愣了愣,随即点点头,“这段时间睡不着,翻来覆去的。”   苏礼铮定定的看了她片刻,然后才道:“睡前2mg,一周后不见改善就去找我,我带你去睡眠门诊看看。”   他顿了顿,又再道:“不许自己擅自加量,嗯?”   朱砂低着头,隔了一会儿才轻轻的点点头,她知道安眠药不好,再怎么是新型药物也还是会有副作用,是药三分毒这句话一直都没有错。   可是她觉得自己快要熬不住了,整夜整夜的难以入睡或是从梦中惊醒,要命的是,她并不知道自己都在想些什么,但夜晚已经成了她最难过的时候。   苏礼铮仔细打量她一番,这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她瘦了许多,原本脸颊饱满红润,现在却扁了许多,面色也不大好。   “年底了,你年假休没休,不若你请个假罢,出去走走散散心。”苏礼铮想了想,建议道。   朱砂抬起头来,她的眼睛显得愈发大了,像是黑色的玛瑙石,亮得出奇,她犹豫道:“不大好罢,现在这么忙,我……”   她停了下来,半晌又继续道:“再讲我一个人出去做什么,连个讲话的人都没有。”   苏礼铮怔住,他仿佛第一次意识到朱砂其实是惧怕孤独的,她的人生一直都热热闹闹,家人与朋友环绕,可是如今兄姐们都已经离家,留下的,只有父母和大堂哥陪着她了。   可是父母会老,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精力十足,大堂哥也有了自己的小家,不可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围着她转,当身边人都慢慢走开,她一个人,觉得无所适从是很正常的。   “那我陪你去罢。”苏礼铮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道。   朱砂一愣,扭头看见他眼里的情绪,似了然又似同情,甚至有些许的怜惜,她微不可查的皱皱眉,直觉他是不是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   她当然不喜欢一个人出门去玩,但纯粹是因为在外可能会遇上不开心的事需要找人吐槽,试想想,你花了几十块钱喝一杯饮料却发现它没有想象中好喝,是自己默默在心里难受好还是有人一起吐槽一下舒坦?   让人如何选择朱砂不清楚,但她是需要立刻倒掉情绪垃圾的,否则日后想起来,恐怕整段旅程都只剩下没能吐出去的槽点了。   但她没和苏礼铮解释这么多,只是点点头,含糊的道了句:“这事儿以后再说罢……”   苏礼铮也点点头,却难得的开始认真考虑休假一事。他已经工作了整年,连过年时都没得休息,仿佛一只永不知疲倦的旋转的陀螺。   可人就是人,不是陀螺,总会有疲累的时候,尤其是近一个月来,连续的工作已经让他觉得自己身体在超负荷运转,他亟需停下来休整一番。   朱南得知他的想法,很是支持,他也察觉到了小女儿的不对劲,却不知她已经到了要用安眠药才能入睡的地步。   便劝朱砂道:“你要是病了住院,同事还得照顾你,这才真的是添麻烦,还不如休息一下,然后再继续工作,就这样罢,你同阿铮一起出去走走。”   父亲发了话,朱砂不过愣了片刻,便顺水推舟的同意了下来。   只是时间没有定下来,到底是不放心也不好意思,大家都在一线忙得喘不上气,你忽然说要请年假,主任那里就未必过说得去。   转过周末就是周一,苏礼铮难得休了个周末,却又被朱南叫回了盛和堂去帮忙熬膏方,说是在外地的一位客户订给家里老人的,需得赶快做出来。   他摇了一天的搅拌棒,直到第二日上班,他还觉得手臂是酸胀的,陈国丘见他不住的捏手臂,好奇问他,他有些无奈道:“帮师父做了一日膏方,也是有些时候没做了,累得很。”   他一面说一面甩甩手臂,听陈国丘问道:“你师父那有没有空,我想给我老婆搞一点,她坐了月子好像还多了个怕冷的毛病。”   陈国丘家刚添了二女儿,按理讲月子里过得也舒坦,可不知怎么就出了问题,他看着也心急,便想给妻子调养一下,却又不知怎么办,搞西医出身的,哪里懂什么调理怎么做。   苏礼铮顿了顿手,安慰道:“别急,下回休息你打电话给我,我带你们去给师傅看看配个方就是了。”   膏方的组方原则之一就是一人一方,主张每个人在使用膏方之前,都应由专业的膏方师把脉问诊辨清病情体质,然后开具处方,照方抓药熬制,方能确保疗效。   陈国丘听了他的解释,是觉得麻烦,却也颇有道理,便同他约好下次休息时约他一道过去。   正说着话,洪主任来了,他敲敲门又清了清嗓子,“各位,我有话要讲!”   众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望过去,便见主任身旁站着一位瓜子脸柳月眉的女医生,身材高挑眉目飞扬,一副神采奕奕的神情,都不禁互相看看,想来这位就是之前传说的那位新同事了。   “这位是柳瑜医生,刚从美国回来,以后就是我们的新同事了,大家鼓掌欢迎!”洪主任简单的介绍了两句,率先鼓起掌来。   众人跟着鼓掌,面上都是笑着的,但实际上心里怎么想的,就只有自己才知道了。   柳瑜才来,工号暂时还没录入系统,暂时还不用排值班,苏礼铮寻思着不知道这时去请假,主任给还是不给。   但总归要去试一下的,他临下班前便将洪主任堵在了办公室里,“主任,我有事跟你讲……”   “……嗯?”洪主任愣了愣,又坐回了办公桌后面,“怎么了,有什么事现在才讲啊?”   苏礼铮伸出小指挠挠鬓间,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主任,我、我想请个年假,您看……”   洪主任愣住,不自觉的皱起了眉,“礼铮啊,现在这种情况你也看到,不是我不想给你假,实在是难办啊……”   苏礼铮早就心知会如此,便在心里飞快的合计,要如何才能说服主任,可还没来得及想出个万全之策,就又听见主任道:“这样罢,你想什么时候请?”   “这个月下旬的时候罢。”苏礼铮暂时放弃了先前的思虑,先回答了这个问题,然后有些忐忑的等待主任的回答。   洪主任屈起手指来敲敲桌面,好半晌才道:“那也行,到时候柳医生也该熟悉科里工作流程了,让她暂代你的班,不过……”   他沉吟了片刻,难免疑惑,“你现在请假要干嘛去,明知现在病人多,我们人手又不够。”   苏礼铮抿了抿唇,内心有些挣扎,却又为了请假只能实话实说,“主任,我师爷前段时间过世了,您记得罢?”   洪主任点点头,早前苏礼铮的确请了三天假回去帮忙料理丧事,苏礼铮便又道:“他的孙女儿是咱们医院影像科的……”   他还未说完,洪主任就接过了话,“朱砂?”   苏礼铮愣了下,点点头继续道:“爷爷走后,朱砂的情绪一直都很不对劲,我和她父母都怕她因此得抑郁症,所以想带她出去散散心,说不得就好了。”   洪主任听了他的理由,神色很有些复杂的看着他,无语了半晌,再出声却先叹了口气,“礼铮啊,你说你……早就给她操心,你说你替她打的招呼还少?现在又……你又不是她老公,能管得到几时?”   苏礼铮站在主任的办公桌前愣了片刻,心里突然有些空落落的,他好似从未想过会有一天,他不再需要管朱砂的任何事。   他眨眨眼忽略掉心里的感受,笑了笑低声道:“可那有什么办法呢,我总不能答应了我师爷又食言。” 第15章   这厢苏礼铮同洪主任打好了招呼,然后知会了朱砂,好意嘱咐道:“你要提前同冯主任讲,免得到时候他没准备排不开班不让你走。”   朱砂听完他的话不知该讲什么,她没料到苏礼铮竟真的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并且转头就做了,让她忽然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   “小师妹?”苏礼铮没听到她的回答,疑心她是不是在忙没听到,忙要再讲一遍,“你听清了么,要……”   “……知道了知道了。”朱砂回过神,忙出声打断,说完又觉得态度似乎不好,吸了口气,继续道,“我会提前同主任讲,你忙,不必再讲一遍。”   她近来情绪不佳,苏礼铮并未觉得有什么异常,当下又道:“请好假告诉我一声,好商量去哪里。”   朱砂对此全无头绪,也没有哪里是真的想去的,但到底那是他的一片心意,她又立意要和他好好相处,便应了声好。   所幸苏礼铮是真的忙,讲完这件事就挂了电话,朱砂忍不住松了口气,他再不挂电话,她都不知道该讲什么才好了。   既然答应了苏礼铮,朱砂也不愿意拖着这件事,下午下班前趁休息的空当溜进了冯道衡的办公室。   “主任,我有事想跟您说。”朱砂低了低头,两边的食指习惯性的勾到一起,紧紧扣着,熟悉她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她有些紧张。   冯道衡带了她研究生三年,直到今天,她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当然知道她的脾性,便不动声色道:“什么事,坐下说嘛。”   朱砂依言坐了,但却没有坐实,到要开口的时候,她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大家都太忙了,她此时要求休假,似乎有些不应该,其次是休假的缘由,怎么说才好呢,她下意识的并不想别人知道她此刻心里的脆弱。   她坐在冯道衡对面,低着头,好半晌没讲话,神色有些郁郁而不自知。冯道衡看了她片刻,心里叹了口气,先问道:“家里都还好罢?”   朱砂茫茫然的抬起头来,望见他面上的关切,顿时有些眼睛发圈,又觉得有些脸热,点点头嗯了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下去。   她从未曾有过这样忐忑和怯弱的时候,仿佛祖父的离去,一同走的还有她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连一腔孤勇也没有了。   冯道衡似乎发觉了她的问题所在,主动问道:“那你呢,还好罢?你大师姐下周从G市过来,同我讲带上你一道吃饭。”   “芳姐要回来?”朱砂顾不得原先想的事,先错愕的望着冯道衡发怔。   大师姐姓顾,唤作云芳,朱砂考入冯道衡门下时她已经毕业了几年,正在本院工作,她性情温婉可亲,对朱砂等师弟师妹十分照顾,闲聊时谈起梦想,只说唯愿挣多点钱多陪陪爸妈,以后按部就班结婚生子就可以了。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忽然有一天认识了个男人,认识不过一个月就决定结婚,父母反对不顶用,她飞快的办理了离职手续决意跟着他远走他乡去创业。   朱砂当时很错愕,这根本不是按部就班,相比之下,她平时对父母的些许叛逆根本不值一提。   自此联系变少,又趋于变无,但后来听闻她过得很好,受她关照过的师弟师妹们都很高兴,冯道衡自始至终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但朱砂知道他是放心了的。   “是,她昨天告诉我,托我告诉你们,待会你帮我通知一下其他人,能来的都来罢。”冯道衡笑了笑,交代她道。   朱砂点点头,听见他继续道:“你呢,是什么事?赶快讲,讲完了好回去吃饭。”   “我……”朱砂咬了咬唇,心里叹了口气,又鼓了鼓气,“我想请个年假……”   冯道衡愣了愣,片刻后横了她一眼,站起身来解白大褂扣子,挥手赶她道:“我还以为你遇到了什么事,支支吾吾的,想休年假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批准了批准了,赶紧走罢,下班下班。”   朱砂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点点头道了声谢,神色间不由自主流露出一点欣喜来。   她起身要往外走,冯道衡又问她:“你想什么时候开始休假?”   朱砂这下愣了愣,因为苏礼铮并没有告诉他具体的时间,只说等过段时间新同事熟悉工作之后。   她一时间语塞,半晌摇摇头有些为难道:“还没确定,我得等……等苏礼铮告诉我……”   冯道衡脱了白大褂正要往门后的挂钩挂,闻言愣了愣,转过身来,有些惊讶的道:“你和礼铮……是要干嘛去?”   他知道苏礼铮同朱砂的关系不似表面上的普通同事,听闻与他有关,便忍不住想歪。   朱砂却没品出他话里的意思,老实的摇摇头,“爸爸叫的,他和妈妈觉得我近来情绪不太好,建议我出门走走,和苏礼铮一起去。”   她简略的讲了讲事情的起因,冯道衡总算明白过来,怪道近段时间看她总是有些小心翼翼的,又内心有些愧疚,觉得自己没有看顾好她,好歹是自己学生。   他转身将白大褂挂好,出了门等朱砂出来,又转身锁门,低着头道:“那就等他订时间罢,走之前跟我讲一声。”   顿了顿,抬起头来,望着她道:“人生来就是要死的,你很不必畏畏缩缩,你爷爷将你宠出点胆气来,你连这点事都不敢面对,对不对得起他?你啊,到底还小,等过阵子你过了心里的坎,就好啦。”   他说得语重心长,朱砂忍住转眼去看他,眼圈一酸,猛地点点头,却又说不出话来。   冯道衡不敢再说下去,他怕朱砂在他面前真的哭出来,万一被有心人知道了,还不晓得要传什么风言风语。   朱砂回了办公室,其他人都走了,只留下值班的王昕。王昕见她进门,有些惊讶,“怎么还没回去?”   “嗯,就走了。”朱砂笑笑,端了水杯喝口水,转身去更衣室换下白大褂。   她特地绕了路,从急诊科那边的门口走,路过护士站,认得她的护士同她打招呼:“朱医生下班啦?”   她停住脚笑着应了声是,又继续往前走,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又停了脚往里瞟,见苏礼铮正在和一位女同事在讲话,她看不见那人的正脸,只觉得侧脸挺漂亮。   朱砂在门口站了站,想着苏礼铮会不会注意到自己,然而并没有,她歪着头想了想,到底还是走了。   才走了两步,遇到从办公室出来的洪主任,因不能当没看见,便忙笑着打了声招呼,“洪主任好。”   洪主任见是朱砂,先是愣了愣,然后问道:“来找礼铮的?怎么不进去?”   “没、没事,他忙,回头我同他讲就是了。”朱砂摸了摸脸,忙忙解释了一通,又赶紧向洪主任道别,然后从旁边的门走了。   洪主任点点头,背着手进了办公室,见一众医生都在忙碌,内心不是没有愧疚的,毕竟实在太忙太累了,但却也无可奈何,实情如此,他想改变现状却没法,天底下的急诊都一样忙。   他看了眼正在教柳瑜用电脑工作站的苏礼铮,喊了他一声,道:“我刚才遇到朱砂,仿佛找你有些事。”   苏礼铮一怔,下意识就问:“……什么事?”   洪主任摇摇头,哭笑不得道:“你们俩的事,我哪里知道,她说会自己告诉你。”   苏礼铮又愣了愣,哦了声后想了想。猜测大约是跟请假有关的事,便暂时放到了一边。   直到下班回去,他看手机时发现朱砂发给他的信息:“我已经和冯主任请了假,他问起具体日期,我说要看你的安排,烦请到时候你告诉我一声,要是实在没时间就作罢,以你的工作为重,多谢。”   言辞之间的客气和谨慎,苏礼铮无法透过这些文字看到她平日里的开朗和活跃,也不是近来的沉郁,反而更像一经历了社会磨炼的职场人士,得体却又疏远。   他莫名的觉得想要叹息,又想起朱砂小时候的精灵有趣来,想起她瞪眼噘嘴的对自己时的模样。   车窗外有“叭叭”的喇叭声传进耳里,他猛地回过神来,忍不住失笑,觉得自己真是想多了。   转天一切照旧,中午时苏礼铮遇到一位特殊的来客,是已经出院了的一位老人。   老人半月余前因脑出血送过来,当时情况有些危险,苏礼铮接了他就急急忙忙做检查请会诊,一路绿灯的将病人送进EICU,折腾许久后总算转危为安,在四天前平安出院。   这次他是在女儿的陪伴下来的,苏礼铮以为他是回来复诊,问过他这几天的情况,便道:“老爷子以后要注意饮食和休息,天气好可以多出门走走,只是不要离了人。”   他知道老人家境很好,孩子们工作忙没法天天守着,但也给他请了陪护,便如此叮嘱。   老人笑眯眯的应好,然后颤巍巍的从女儿拎着的背包里抽出一卷纸来,递给他道:“这是我画的画,送给你,多谢你,苏医生,你是个很好的医生……”   他迭声夸赞,苏礼铮受宠若惊似的接过来,打开一看,见画上是他查房时的场景。   画面上自己正弯着腰侧着头,一手拉住病人一只手,仿佛是在听他讲话,身旁是抱着病历夹的学生。   他有些惊讶,有些感动,这比送来锦旗还要能戳他的心,“老爷子,您……是什么时候画的?”   “回去才画的,他老是记得你跟他讲话的样子,说你天天都来握握他的手,问他睡得好不好吃的怎么样。”老人的女儿笑着替老父解释道。   苏礼铮恍然大悟,笑着连连道谢,很高兴的把画给同事们看,又道要拿回去收藏起来。   他内心有些许欣然,病人也许并不知道,他每天和他们握握手,并不只是礼节,而是看看他们的体温和握力,手的温度和力量会传达给专业的医生很多讯息。   “苏医生,这画可得收好,一份大大的心意。”老人走后,柳瑜将画还给苏礼铮,颇为赞赏的看着他。   苏礼铮接过画后笑笑,“大家都是一样的。”   他顿了顿,又问了句:“柳医生现在都熟悉工作了罢?”   “差不多。”柳瑜笑着点点头,又忍不住揶揄了句,“放心,不会耽误你休假的。”   “耽误我倒是没事,我小师妹可不能耽误,她……”苏礼铮苦笑着摇摇头,“我怕她再在家窝下去要抑郁了。”   柳瑜见状有些好奇,“你师妹……怎么了?”   “没怎么,小姑娘遇到挫折,有些不开心。”苏礼铮又摇摇头,并不肯多讲朱砂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碎碎念:   今天没有小剧场!!!!   因为实在太累了……一直到今天考完操作才有心情来收拾行李和床铺,想到不久后还要再收拾一次东西……就觉得很绝望(T_T)   不过幸亏最担心的操作考已经结束啦!   明后两天考完笔试部分就结束啦!   很快小剧场应该就回来啦!   么么哒,请大家努力的留收留评呀! 第16章   这天下午院办开会,冯道衡在电梯里碰见洪章,想起朱砂请假的事,问道:“老洪,你们科苏礼铮的年假什么时候休?”   洪章先是愣了愣,然后想起冯道衡手底下的朱砂,叹了口气道:“快了,再过三两天柳瑜的工号录入系统,礼铮就休假去了,怎么,朱砂同你请假了?”   冯道衡点点头,也叹了口气,“咱们要折损大将喽!”   苏礼铮同朱砂,都是各自科室已经能独当一面的医师,既有一定的工作经验,又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属于医院里主流的中坚力量的一员。   当医院里忙得前脚打后脚时忽然请假一段时日,对科室的工作安排还是有一定影响的,但两位主任却又无法不准假,实在是一来这的确是合法权利,二来他们也不愿手底下的医生因为高强度工作出现其他状况。   洪章很有些无奈,瞟一眼身旁的冯道衡,还未讲话,便听他又道:“可是怪谁呢,谁让咱们手底下这俩孩儿关系匪浅呢。”   他哼了声不说话,冯道衡又道:“哎,老洪,你说咱们这算不算科与科之间的联姻?”   “姻在哪里?”洪章撇了撇嘴,“老冯,我也没见你因为礼铮跟朱砂的关系给我们什么优待啊?”   “怎么没有,不是你们加急的我们都先做了吗!”冯道衡气咻咻的反驳。   洪章略嘲讽的冲他咧咧嘴,“加急的你们没多收钱?”   “这关我什么事,是医院规定的又不是我。”冯道衡又立刻反驳了回去。   电梯里有好几个主任护长都在,全都乐呵呵的听着他们俩斗嘴,实在是因为他们自来这医院认识的时候起就爱这样,一个讲一个驳,无聊的话题也能说半天。   但俩人又惺惺相惜,彼此很肯定对方的学术成就和为人处世,实际上是多年的老友了,见他们斗嘴,旁人知道的也只会当玩笑。   急诊科办公室里,苏礼铮对手底下的住培生道:“过两天我公休,你带好师妹,跟林医生一道上班就是了,下个月我就回来。”   想了想,又道:“有空多帮帮柳医生,她刚来,有些事未必有你这住培的知道得多。”   学生应了声好,柳瑜就在旁边坐着捣鼓医师工作站,闻声转过头来道谢,神色间有一抹感激,“多谢多谢,要不是有你带着,我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熟悉。”   苏礼铮笑笑,也并不居功,“都是同事,换了谁都愿意带你的,只是恰好我要公休,要麻烦你接替我的工作了。”   “那就提前祝你假期愉快啦!”柳瑜笑了起来,眉眼间很是明媚动人。   苏礼铮看着她的笑脸,无端端的就想起朱砂在朱昭平去世前在医院哭着不肯摸他的脉搏时的模样,眼泪汪汪的,是既委屈又可怜。   他忽然愣了愣,随即又笑了笑,道了声谢。   柳瑜到底有了很丰富的工作经验,尽管国外同国内的医疗环境很不一样,但她颠三倒四的适应了近一个星期,也总算差不多了。   这一日苏礼铮值夜班,第二日早起,查完房回到办公室,才坐下就听见敲门声响起。   他一抬头就愣住了,朱砂站在门口,灰色的毛呢大衣,乳白色的高领毛衣,同是灰色的毛呢中裙,小羊皮靴上仿佛有些水珠,昨日下了雪,又化了。   黑色的猫头鹰模样胸针一下就撞入他的眼帘,视线再往上,看见的便是她微微撅起的嘴,仿佛有许多的不满,“你还愣着做什么,快来拿你的早饭。”   苏礼铮这下才真的愣住,却还不忘往她的方向走,“……什么早饭?”   朱砂将怀里的蓝底白花布袋往他怀里放,嘟囔道:“还不是妈妈,知道你值夜班辛苦,特地早早起来熬了粥,又一大早赶我出门,真不知道你是亲生的还是我是。”   她絮絮的抱怨着,语气里有着不忿,苏礼铮忍住笑,问道:“你吃了没有,不然一起吃罢?”   “谁和你吃,我早就吃过了。”朱砂瞪了瞪眼,又有不满冒出来,“我本来想吃面的,结果妈妈说再煮面麻烦,让我对付着吃,难道煮面有熬粥麻烦么?”   苏礼铮应和着说了声没有,温和的看着她,朱砂停下来,望见他脸上有些柔和的笑意,面上颜色一顿,嘟囔了句:“看什么看,没见过我么……”   然后抬手看了看手表,道:“要晚了,我先去办公室。”   说罢便匆匆忙忙的走了,越走越快,好似真的很忙,恨不得跑起来一般,直到离开急诊科的地盘才慢下脚步,抬手抚了抚心口,忽然又想起方才苏礼铮的笑。   他的笑容温和得简直算是温柔,仿佛在纵容一个疼爱的胡闹的孩子,以至于她觉得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的抱怨像是无理取闹。   苏礼铮望着她的背影,面上的神色陡然轻松了下来,她熟悉的抱怨令他觉得心安,仿佛是她终于走出来的信号,却又难免暗自做最坏的猜测,疑心她是不是为了让自己放心才如此表现。   但猜测很快就被他否定,她怎么会为了自己花心思粉饰太平,她当着他的面,从来都是七情上面的,高兴不高兴都是直接的,犯不着特地说这几句抱怨让他放心。   他转身回了办公室,打开布袋取出保温饭盒,同上次他给朱砂送饭用的是同一个,他难免想起那天朱砂的神态。同当时相比,其实她如今已经好了许多了。   鸡丝粥熬的绵绸,装在保温饭盒里还是滚烫的,一打开盖子,就有米浆的香气溢出来,浮动在空气里,有种拨动心弦的香。   苏礼铮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那是父母离异之前的最后一天,母亲江宁真很早就起了床,出门去楼下的菜摊买了一把小青菜,然后回来煮粥。   那时苏照明已经提出离婚,争吵过后她已经知道无法挽留住这个男人,于是很快冷静下来,想的无非是财产如何分割,已经无暇顾及儿子的感受。   苏礼铮到了成人,想起这些事,总会慨叹女人狠起心来实在可怕,冷静理智得让人心惊。   那天苏宁真最后一次给儿子做早饭,青菜鸡丝粥。她把鸡胸肉放进蒸锅里蒸熟,撕成鸡丝,和切碎的青菜一起放入煮得即将浓稠的白粥里,调入盐,小火继续难熬至粥彻底变得绵绸。   那时小小的苏礼铮一直躲在厨房门外看着她的动作,直到她关火转身要出来,又赶紧躲回卧室,爬到床上装睡。   后来江宁真出于种种顾虑,终究是将他留给了苏国维,苏礼铮懂事后未尝没有心生过怨怼,可是事隔经年,到了如今,他已经不会再生出这种感觉了。   子不言母过,他不会评判母亲的做法是对是错,也理解她当时还年轻若是带着他一个拖油瓶必然多有累赘的顾虑,却也无法对她再产生些什么母子之情了。   母亲这个角色,于他而言,似乎应该是师母,她给的爱不同,连鸡丝粥的滋味似乎也有不同。   粥才开始吃,林平儒就从病区回来了,他比苏礼铮还早去查房,要查的却是全区的病人,因此到现在才回来。   进了门就闻到粥香,吸着鼻子凑过来看,有些惊讶,“这……哪家外卖这么贴心?”   苏礼铮起身去办公室角落的铁皮柜子里拿了一次性碗和调羹,舀了碗粥递给他,淡声道:“家里人送来的,趁热吃。”   “……家里人?”林平儒愣了愣,有些狐疑的看了眼苏礼铮,他虽然才来没多久,却也知道苏礼铮如今独居。   苏礼铮并不打算说出朱砂的名字来,只简单解释道:“嗯,师父家的。”   林平儒这才听明白过来,他同样知道苏礼铮有个跟随学艺学了二十余年的师父,喝了口粥笑道:“真香,真暖和。”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望了眼苏礼铮,只看见他低垂的眉眼,安静平和得让人觉得心里安宁。   苏礼铮安静的吃完一碗粥,觉得胃里暖和了,头脑也就清楚了起来,他站起身来,忽然想起另两个学生,忙道:“阿林,赶紧打电话给隔壁饭馆,让人送两份早餐来。”   林平儒愣了愣,反应过来后敲着自己额头叹气,“真是老了老了,这点事都记不住。”   他一面说一面打电话,打完电话后看了看时间,才七点半,便说了声:“怎么才七点半,还这么早。”   苏礼铮闻言惊了一下,下意识就去看挂钟,发觉他说的果然不错,顿时便怔住了。   “开车才二十多分钟的路,我这么早出门做什么,不如多睡一会儿。”彼时霍女士怕女儿迟到,教育她要提前出门留足时间,却遭朱砂如此反驳。   一个说这样话的人,居然在半个小时前给自己送来了早饭,还说自己已经吃过了,那她得多早就起来,朱砂的性子他是知道的,如果不是她愿意,谁也无法逼迫她做不想做的事。   而师母更要早起,这碗粥哪里能离得了人,煮的时候总要有人守在灶台边,直到粥成出锅。   她们都早起,就为了这口粥,送来给他的这口粥。   苏礼铮有一瞬间的软弱,内心最深处的柔软想被一只大手轻轻的揉搓着,有些暖,又有些疼。   他安静的不说话,半阖着眼像是闭目养神,林平儒在一旁打印体温单和病程记录,打印机的声音时响时停,直到交班。   交班过后,苏礼铮将两个学生叫过来给他们讲今天要开什么医嘱,女学生身上有一阵幽香传过来,他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   直到讲完医嘱内容他们要回办公室开医嘱,他想了想,叫住了那位学生,“小蒋,还有点事,你来一下。”   女学生应声回来,“老师,什么事?”   苏礼铮抿了抿唇,看了她一眼,声音放得和缓下来,“我知道你们女孩子爱美,但穿上白大褂你就该是医生,要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可以做,下次上班请不要喷香水,可以么?”   女学生愣了愣,脸随之红了起来,连忙点头应道:“好的,知道了。”   “好了,回去工作罢,开完医嘱写完病历没事就回去休息罢。”苏礼铮摆摆手放人,转身走去了主任办公室。 第17章   早上十点,苏礼铮的工作告一段落,极难得的有些许空闲,便拉了张椅子过来,坐在角落里看同事们进进出出的忙碌。   “你怎么还不走,现在不走一会儿就走不了了你信不信。”陈国丘拿着一叠纸走进来,余光瞥见角落里坐着的人,有些惊讶的调侃道。   他说的是众人多少都经历过的一种现象,原本已经可以下班,却非要在办公室磨蹭一阵,结果却来了其他事绊住脚,想走都不成了。   苏礼铮笑了笑,道:“一会儿就走。”   柳瑜恰好在此时也从外面回来,苏礼铮出声叫住她,“柳医生。”   “……嗯?”柳瑜似乎被吓了一跳,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苏医生有什么事吗?”   苏礼铮点点头,站起了身,望着她道:“我下周四开始休假,这个月我剩余的班就拜托你了,多有麻烦。”   柳瑜闻言哦了声,点头道:“不用客气。对了,休假要去哪里玩么?”   “去朋友那里小住几天罢了。”苏礼铮抿了抿唇,微微笑了笑。   他很快就离开了办公室,临走时不忘带走那个装了饭盒的蓝底白花布袋子。   出了门,他有些犹豫,有点想去看看朱砂,又怕打扰她工作,更何况他们的关系似乎没有好到可以随意就去探望。   只是简单的想想他就作罢,只是到了地库,他发动车子的前一刻,心里忽的一动,拿起手机就打开了外卖app。   回到盛和堂已经是近十一点的光景,天气还算不错,有阳光暖洋洋的照射着地面,门前的石墩在日光里反射着柔和的光。   苏礼铮拎着布袋子进了门,店里的伙计叫莫铭的冲他打招呼:“铮哥回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早?”   “刚下夜班。”苏礼铮站在柜台前,看着莫铭捡药,问道,“师父和师娘在不在家?”   “师娘在,师父跟明堂哥出门去了,说是去见个药材商。”莫铭将分好在油纸上的药包好,应道。   苏礼铮哦了声,转身离开柜台往里走,穿过小院落,看见师母霍女士正弯腰在晒小鱼干,小鱼干晒好了加点花生仁就能做一盘鱼香花生小鱼干,用来下酒或配粥都很好。   “师娘,我回来了。”苏礼铮放慢了脚步走过去,喊了声。   霍女士直起腰来,转头看见他很高兴,拉了他往里走,“中午你师父和明堂都不回来吃,我给你做小鱼干好不好?”   苏礼铮顺着她的力道往前走,一面走一面应好,又同她讲自己什么时候休假以及要去哪里度假,托她晚间等朱砂回来的时候问问她是否愿意。   霍女士却道:“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讨论去,万一我转达错了还要麻烦。”   苏礼铮转念一想也是,便又道了声好,笑笑的换了个话题。   “请问朱砂女士在吗?”读片室的门响了两下,然后被推了个半开,露出个穿着外卖骑手服的人来。   朱砂正在同王录秋讨论一个不大确定的片子,听见自己的名字时愣了愣,“我没点外卖啊,是不是送错了?”   外卖小哥道:“应该不是,地址是写着省人民医院影像科读片室,您的电话号码是不是……”   他报了一串电话号码,朱砂点点头,又看过了外卖单,上头的信息的确是她的,可她也真的没有点过外卖,却只能先收下来,免得耽误小哥继续给别人送外卖。   朱砂疑惑的拎了一袋子的饮料和点心回到办公室,邬渔问她:“都快午饭了,你还点这么多吃的做什么?”   “我哪里知道谁点的……”朱砂嘟囔了一句,从口袋拿出手机来准备找人问问。   手机屏幕刚亮起来,就有未读信息的提示闪过,朱砂点了进去,发觉是苏礼铮发来的。   不过是短短两句话:“初步定于下周四开始休假,不与你周三的聚会冲突,预计前往西塘友人处小住,你意下如何?另,为你订了饮料和点心,谢你今日特地给我带了早饭。”   朱砂看完这条短信,愣了片刻,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才好的错觉,直到听见王昕问:“哟,这么多吃的喝的,谁这么大方请客?”   “你问阿朱,不晓得谁给她订的。”这是邬渔的声音。   王昕立即就过来好奇道:“阿朱,是不是你哪个追求者订的?”   朱砂回过神来,抿着唇摇了摇头,“不是,是……是家里人订的……”   “家里人?”邬渔奇道,“你家里人怎么突然给你订外卖?”   毕竟是从没有过的事,朱砂本能得想解释,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只含糊道:“我哪里知道,晚上回去再问……哎呀,你们快拿来吃,来来来。”   她招呼同事们都来休息,一时间众人都暂时从工作中脱身,喝着饮料吃着点心开始闲聊起来。   朱砂躲到了一旁给苏礼铮回信息:“我听你的安排,自己人,不用这么客气。”   另一边正要去厨房给霍女士帮忙的苏礼铮听见信息提示音,拿出手机来看了眼,目光落在“自己人”这三个字上,瞬间就变得柔和起来,心情也变得有些愉悦。   那是一种来自于被人认可的愉悦,仿佛是努力了很久终于被接纳。   “早上的粥好不好喝,有没有吃完,够不够?”霍女士一边切肉,一边问道。   苏礼铮慢条斯理的择着菜叶子,闻言抬起头来,看见师娘鬓间的白发,心里软得厉害,他喉结滚动了几下,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好喝,够的,都吃完了。”   他顿了顿,又道:“师娘,下次别煮了,太早,又太麻烦,还累得小师妹要早早起来给我带去。”   “她小姑娘家家的睡这么多做什么,就是要她早起,她才知道要早睡,不然天天捧着个手机看也不睡,脖子都坏掉了。”霍女士一句接一句的对苏礼铮数落起女儿来。   苏礼铮听了就笑,“有机会我会劝她,只是……您也说她还是小姑娘,就是要多睡,才会长得好。”   “哪里小啦,再过两年就三十的人了,还这样长不大……”她的声音在厨房里散开,苏礼铮笑着看她的侧脸,恍惚间竟看见了二十年前的那个霍女士。   那时她还没老,朱砂还小,南星姐也还没长大,他们总想着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才能做大人,她笑着说:“等你们真的大了,又想着现在多好了。”   小时不懂,如今才惊觉岁月催人老,他们都已经早就学会了怀念从前,又被逼着学会拥抱明天。   吃过午饭,苏礼铮打电话给许久未见的老友徐魏,告知他自己打算到他那边去度假的记计划,问有没有可推荐的客栈。   “住什么客栈,我这里就是,你忘性也忒大了。”徐魏颇有些无语的道。   苏礼铮讪讪的笑了声,“我这不是怕给你添麻烦……”   “放屁!你来西塘不住我这里,我还觉得你不把我当兄弟呢。”徐魏啐了他一声,又继续问道,“自己来,还是带人?”   “带我小师妹去散散心。”苏礼铮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主动解释了原委给他。   听完他的解释,徐魏叹了口气,先是道:“你说你这么老大不小了,也不结婚,等再过几年成老干菜了怎么办。”   顿了顿,不等苏礼铮回答,他的语气又雀跃起来,“你们现在来还不错,西塘估计要下雪了,咱们可以赏雪喝茶。”   苏礼铮笑着应了声好,问道:“我从H市过去,有没有什么想要我带的?”   “没有,带什么东西,我这里都有。”徐魏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的应道。   可话才说完,他就又哎哟了一声,“不对不对,有样东西还真得要你带。”   苏礼铮哦了声,问道:“是什么?”   “阿薇身体近来有点不舒服,食欲不振,全身没力气,容易失眠,有时会头晕胸闷,闷闷不乐的,还容易感冒,我起先以为她是因为感冒才这样,可感冒好了她也还是如此,你说愁不愁人……”徐魏一面说一面叹气,听得出来很苦恼。   徐魏说的阿薇是他的妻子夏岚薇,与苏礼铮也是大学同学,三人关系颇为要好,经常一起吃饭或者去玩,最大的爱好就是给苏礼铮物色女朋友。   毕业后徐魏决定与夏岚薇结婚,俩人当时都在学校附属医院工作,一个在心血管科一个在普外,年轻人能吃苦,就等着把职称熬上去,看起来前途一片光明。   彼时苏礼铮已经离开B市回到故乡,通过招考进了省医的急诊科,工作愈来愈忙碌,三人的交流开始仅限于各种社交媒体,有很多话都来不及讲。   再次联络时,却听徐魏讲他和夏岚薇已经辞职回了西塘老家,决定经营一家客栈悠闲度日。   苏礼铮觉得奇怪,追问缘由,这才知道夏岚薇因为接连几个星期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又要加班熬夜终于在下手术时晕倒,徐魏深觉这份工作实在太苦,难免就起了去意。   尽管觉得可惜,但苏礼铮还是能理解他们的选择,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生活,日子过得舒服就好。   只是从此他多了个可以去度假的地方,他几乎每年都要去一次西塘,每次都和今天这样,不欲麻烦徐魏,最后却总是要住到他那里去,所有的对话一模一样,活像是接头暗号。   苏礼铮仔细的问过夏岚薇的症状,然后在脑海里将这些症状与证型对应起来,最后道:“这样罢,我到时候给她带瓶膏过去,先吃着调理一下,要是还是不行,得去医院看看。”   徐魏又叹了口气,“估摸我得带她去看中医,上星期陪她去做检查,几乎全身都做了,没什么器质性毛病。”   “实在不行,做针灸也行。”苏礼铮抿了抿唇,沉吟片刻后建议道。   徐魏沉默了片刻,然后道:“嗯……你要是劝得动,你试试,别忘了你以前拿她练手……”   “那都是以前,我现在技术已经可以了。”苏礼铮连忙打断他翻旧账的话,一本正经的辩解道,“那时我才学当然技术不过关,再说,我小师妹扎针倒是不错,可以让她扎。”   朱砂耐不住性子,没学会怎么熬膏,但朱昭平从前教给她的针灸和中药倒是学会了的,且在朱昭平严格监督下,技术都还不错,反倒是苏礼铮于针灸一道悟性平平,技术也不见得多好。   徐魏闻言倒是放下心来,吐槽道:“不过我估计你已经给她留下心理阴影了,你那破技术真是醉了。”   苏礼铮顿时讷讷,多少有点赧然,清了清嗓子,忙扯开了话题。   作者有话要说:   碎碎念:   存稿箱大胸弟:蠢作者去考她人生中不知第几个但绝不是最后一个的病例分析去了……嗯,她托我告诉大家……她慢热,想看光明正大恩恩爱爱,再过一年半载啊……泥萌素不素想打她,嘿嘿嘿,打不着(>y<) 第18章   午后的阳光又灿烂了些,苏礼铮拖了张椅子坐在盛和堂的门外,膝盖上放了本泛黄的线装本。   那是朱昭平留下的一本笔记,蝇头小楷写着从前的跟师笔记,他看的那页,讲的是一位男性感冒后出现恶心干呕类似饮食停滞的症状,服消食类药物无效,朱昭平在分析里标注“此乃甘草泻心汤证”。   他还来不及想《伤寒论》里如何描述这个甘草泻心汤证,就听见霍女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哎哟,你还不去睡午睡,昨天熬一眼都不累啊,年轻人要多保养身体……”   “哎好好好,马上去……”苏礼铮连忙站起来,转身扶着师娘往里走,想阻止她继续唠叨下去的话。   霍女士哪里不知道他的想法,回头瞪了他一眼,又夺过他手里的书本,道:“趁还有时间赶紧去睡一觉,醒了就可以吃晚饭了。”   苏礼铮眨了眨眼,心道这才吃了午饭多久,睡了起来又吃,怎么听着那么像某种动物的生活呢。   霍女士将他拽回了屋,转身又去忙自己那似乎永远都忙不完的家务事,苏礼铮站在原地转了个身,看了眼她远走的背影,想起徐魏的嘱托,又钻进了书房去。   既然答应了给夏岚薇制膏,他便先要将药方写出来,然后等到有空时再捡药熬膏,他算了算,这个周末是能休息的。   写完之后他用镇纸把药方压在桌上,然后掩了书房门,往楼上的房间走,到底是熬了一整个大夜班,是有点困了。   从苏礼铮来盛和堂的第一天起,朱昭平就让儿媳给他准备了一个房间,原也没指望他能在这里多住,只做小憩用罢了,却没料到这个房间一用就是二十余年。   这期间他成年升学,唯有寒暑假才会回来,又因为他总要留校去附院跟老师门诊,回来也待不了几天,那时苏国维身体渐渐不好,他在盛和堂留宿的时日渐少。   但霍女士却还是如同他小时候那样,日日打扫他的房间,以至于他便是隔了半年才住一次,房间也还是干净整洁的,像是他天天都在似的。   这份体贴入微的好苏礼铮很难不感念于怀,在祖父苏国维离世后,他在盛和堂的时间多了些,即便不留宿,也尽量多陪陪师父师母。   只让他奇怪的是,他与朱砂之间的关系始终都改善不了,究其原因,大约还是长辈们总是用他与朱砂做比较。   历来别人家的孩子都是最讨人厌的,虽然知道在父母心里自己是不可取代的,却还是无法忍住不向对方横眉冷对怒目相向。   苏礼铮躺在床上,裹着被子翻来覆去的滚,天冷,就连脚都是冷的,隔了好一阵才暖过来,最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他做了个梦,梦里他站在一条奔腾不息的河边,举目看去尽是汹涌澎湃的河水,漩涡旋转着经过眼前,而身旁是蔓草丛生,天下着雨,淅淅沥沥的不知停歇,远处似乎有人说话,又似乎有人孤雁悲鸣。   像极了木心笔下的那首《眉目》里写的:“蔓草丛生,细雨如粉,鹧鸪幽啼。我将迁徙,卜居森林小丘之陬静等那足够我爱的人物的到来 。”   冬日难得的太阳慢慢的收起它最后一丝余晖,昏暗的光线逐渐侵袭了大地,随着街灯次第亮起的,还有下班晚高峰的车灯。   朱砂在路上堵了许久才回到家,伙计们都已经下班,店门半关着,大堂哥朱明堂正准备关门。   朱砂停了车回来,问他:“哥,今晚吃什么呀?”   “今晚吃鸡。”朱明堂笑嘻嘻的应了句。   朱砂咯咯笑了起来,“那还真是大吉大利。”   “你就会玩游戏。”朱明堂白了她一眼,“今晚是真的吃鸡,伯娘做了烤鸡。”   朱砂闻言撅噘嘴,“讲得好像你不玩游戏一样,嫂子昨天还讲……”   “你进不进去,不进去我把你关外面了啊。”朱明堂见妹妹要翻旧账,忙打断了她的话,等人进了门就又道,“上楼去叫阿铮下来吃饭,估计还没睡醒。”   朱砂愣了愣,“苏礼铮在家?”   朱明堂点点头,还未说话,就听见霍女士在厨房那边大声喊:“明堂,容容回来了么?”   朱砂忙应了两声跑过去,然后又被母亲嫌弃碍手碍脚赶出来,出得门来看见大堂嫂对自己笑着招手,问她要不要吃橙子。   一切仿佛都和以前一模一样,只是少了把苍老的声音含笑唤她容容。   朱砂在吃橙子时似乎忽然明白了过来,原来时间是真的可以有这种魔力,让伤痛在日复一日的一日三餐里被逐渐磨平,直到提起时可以忍住悲伤面色如常。   她吃了两瓣橙子,又被催促去喊苏礼铮下楼,她不情不愿的起身,路过书房门口,看见门没关严,顺手就推开了。   酸枝木制的桌案上,绘了千里江山图的圆形水晶玻璃镇尺下压着一张写了字的宣纸,她凑头过去看,只见上书:“黄芪250克,党参250克,白术250克,茯苓(辰砂拌)180克,蜜炙甘草100克……”   满纸都是补气养血的药,她认得那是苏礼铮的字,铁画银钩的行云流水,充满了力量的美感。她再是如何不服气苏礼铮,也承认他这手字写得尤其出彩。   “苏礼铮!起来吃饭啦!太阳下山啦!”朱砂毫不客气的拍着门,没听到回应就一直用力的拍着,门板发出砰砰的响声。   过了几分钟,门刷的被拉开,苏礼铮睡眼朦胧的模样一下子就撞进了眼帘。   他似乎是被吵醒的,还没睡够的眼睛有些红,皱着眉眯着眼,头发有些乱蓬蓬的,抬手揉了揉眼,一脸迷茫的看着自己,“……小、小师妹?”   朱砂不是没见过他刚睡醒的模样,可这次却是头一次不敢多看他的脸,他的声音有些刚睡醒时的慵懒沙哑,撞进她的耳里,忽然就让她心头一颤。   这是从没有过的感觉,大约是他从未在这种时候用这种声调叫过她小师妹。   朱砂莫名的有些慌,面上却很镇定,“下楼吃饭!”   顿了顿,又十分嫌弃的打量了他一眼,“乱糟糟的,洗了脸再出现,真是的,都几点了还睡……”   她一面埋怨一面转身往楼下走,很快身影就隐没在楼梯拐角,苏礼铮有些怔怔的,半晌才消化了她的话,不由得哑然失笑。   饭桌上人少,只有朱南夫妇、朱明堂夫妇并苏礼铮和朱砂而已,朱明堂的独子朱克己念高中住校,并不在家。   朱砂一面接过大堂嫂递过来的饭碗,一面问:“嫂子,克己这个周末回不回来?”   大堂嫂点点头,应道应该会回罢,又问:“阿铮,你和容容什么时候出发?”   苏礼铮似乎还没彻底清醒,愣了愣才慢吞吞的回答道:“……下周四。”   接下来整顿饭苏礼铮都再未讲过话,似乎胃口也不大好,霍女士劝他赶快吃完再去睡晚上就别回去了,他只略微想了想便答应了。   只是最后并未能留下来,意外总会突然就出现。   饭快要吃完的时候苏礼铮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愣了愣,随即拿出手机来看了眼,发觉是办公室的电话,犹豫都不敢犹豫,连忙接起来:“我是苏礼铮,有什么事么?”   打电话来的是杜永明,他的语气郑重而低沉,“老苏,你新收的32床刚才出现了休克,生长抑素要加量吗?”   32床是苏礼铮昨天半夜收的一个上消化道出血的病人,很年轻,三十岁都不到,喝酒喝醉了跟人打架,打到吐了血送过来,苏礼铮问了才知道他有长期酗酒史,有几次打架之后都腹痛,只是忍过去了。   来时患者的神智还清醒,只是满身的酒气有些熏人,这种病人苏礼铮见得多了,处理起来也很快,只让去做了检查,又开了药,嘱咐护士随时关注情况变化。   白天的时候去看他的情况很稳定,苏礼铮便放下了一多半的心,临下夜班前也只告诉白班的同事稍稍注意一下便过了。   没承想在晚上出了事,而且一出就是休克这样危急的事,苏礼铮不得不感叹自己的“烂命”实在逃不过。   医生的职业敏感令他有种不妙的预感,当即决定回医院去看看,便放下碗筷辞别朱南等人,急匆匆的离开了朱家。   “真是忙,现在当医生真是辛苦。”霍女士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把一大块肉夹进了朱砂的碗里,“多吃点,多吃点。”   朱砂哦了声,默默地小口小口吃饭,心里突然想起她之前见的那个急诊科女医生,她至今不知对方真实长相,只听闻说是海归,单身。   也不知最后谁会摘了急诊科这朵花,更不知道急诊科那个男人当骡子用的地方会不会把这朵花摧残了,朱砂这样想着,又叹了口气。   吃完饭已经是七点多,她从饭厅出来,煮了水准备泡茶,然后坐在沙发上看廊沿下的灯,问父亲:“爸爸,外面的门要不要锁?”   朱南挠了挠头,道:“等再晚一点罢,说不定阿铮会回来呢。”   朱砂淡淡的嗯了声没说话,其实他们谁都知道苏礼铮不会再回来了,就算是病人情况稳定下来之后。   这里再好再习惯,终究不是他自己的家。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嫌弃):邋里邋遢!   苏师兄(委屈):睡觉又不用这么整齐。   小师妹(嫌弃):这么丑,不要了。   苏师兄(难过):那我要是一直好看呢?   小师妹(猥琐):把你纳为后宫……   苏师兄(震怒):你说!除了我你还要谁!   小师妹(生气):再这样凶就打进冷宫! 第19章   周末的时候苏礼铮休息,很早他就来了盛和堂。   屋外冷风阵阵,新一轮的强冷空气刚刚袭击了这座城市,院子里的盆栽在寒风中被吹弯了腰,暂时低下了头颅。   苏礼铮迈过门槛,往右拐,穿过长长的并不很宽敞的甬道,在从雕刻了仙鹤和祥云图案的镂空窗棂洒进来的半暗光线里推开了一扇木门。   木门发出了“吱呀”的声音,在清晨的静谧空气里显得有些突兀,甚至有些刺耳。   他伸手摸索着在墙边摁下了电灯开关,灯光在闪烁了两下后彻底的照亮了这间宽敞的屋子,室内的铜锅整齐的排列着,这是盛和堂的熬膏房。   民间有谚云“冬令进补,来年打虎”,每年自冬至开始后的五十天是冬季进补的好时候,街坊四邻和慕名而来的人们会来到盛和堂,由坐堂大夫们看诊开方,再由药堂伙计抓药送至熬膏房,膏方师们会按照熬膏要求熬出一罐罐用于冬季养生的膏方。   除此之外,平时也有很多病人或者有调理需求的人会来定制膏方,甚至有远在外地的客人。   朱南是盛和堂的第四代掌柜,一口百年紫铜锅,一杆陈年老竹搅拌棒,他是老字号盛和堂的膏方掌勺,也是有名的膏方师。   他从不轻易收徒,对徒弟的要求,一是有悟性,制膏之人需得懂得识药辨药,能做一个好的药师,二是有定力,能够熬得住寂寞。   徒弟并不多,尤其在将盛和堂转交给第五代继承人朱明堂后,他就更不愿意带徒弟了,宁肯每天出去公园同人下棋,或者窝在熬膏房里熬膏。   苏礼铮将朱南替他提前一夜用清水泡好的几十味药材放入锅,快火连煎三汁,然后过滤,去渣取汁,并用文火将药汁慢慢煎熬浓缩。另备阿胶,以适量黄酒浸泡炖烊,用冰糖及蜂蜜趁热一同冲入药汁之中收膏,待冷却后收入白底兰花纹的瓷罐中。   待膏方熬成,周末已经过去。周日晚,夜已经有点深了,他将那罐子小心的包好然后放进盒子里,拎着盒子准备离开盛和堂回家。   出门时却意外遇到从外面回来的朱砂,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她,问道:“小师妹,你从哪里回来?”   朱砂看起来并不很高兴,面色有些不悦,语气也十分意兴阑珊,“有同学请吃饭。”   “同学聚会?”苏礼铮一面准备往外走,一面随口问道。   他已经走到了小门的门口,朱砂看着他转过身去熄大堂里的灯的背影,过道上昏黄的灯光将他投在墙上的背影拉得尤其长,快要将她整个人覆盖住。   “……同学介绍了个朋友。”朱砂忽然就开口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要告诉他。   苏礼铮已经关了灯,正要转过来的身子顿了顿,然后才面向她,笑得很是温和关切,“哦?男的?”   朱砂望了他一眼,沉默着点点头,他又笑着问:“感觉怎么样,要不要相处一下看看?”   朱砂又望了他一眼,想起那个在饭桌上给自己殷勤夹菜的男人,忽然就有些不悦,哼了声道:“没感觉,一点都不想和他发展关系!”   顿了顿,她又补充了一句,“长得还没你好看,我要来做什么。”   最后一句是她脱口而出的,并未经过细细思量,话已经说出口她才反应过来,立即便有些恼了似的,跺了跺脚就转身跑回了屋里。   苏礼铮怔了片刻,忍不住失笑,摇摇头抬腿往门外走,到底还是小姑娘,即便岁数已经不算小,想问题有时还是简单,找对象都能单纯因为对方长得不合意就放弃了一个可能。   不过,他很快就转念想到朱砂是在拿他与别人做比较,这算不算是在夸他?   还真是十分难得,这都多少年了,苏礼铮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对自己的夸赏。   要知道在她十六岁那年出水痘后在胸骨上窝下留了个很显眼的疤就更不爱搭理他了,因为当年她吃的那副药是他这个半吊子开的方。   转天晚上霍女士蒸了上好的阳澄湖大闸蟹,打电话来叫苏礼铮过去吃饭,他习惯了这样的电话,听了连犹豫都没有就答应了下来。   饭桌上并没什么食不言的规矩,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话,大堂嫂说起白天去买菜,市场有认识的街坊打听朱砂有没有男朋友说要给她介绍一个。   苏礼铮正剥着蟹,闻言没思量就脱口问道:“怎么都要给小师妹介绍对象,她还小呢,不着急罢?”   朱砂还来不及给苏礼铮使眼色,她变相去相亲了这件事就这样被他无意中说漏了嘴,望了眼父母,母亲似乎觉得有些好笑,父亲却一脸的若有所思。   等苏礼铮吃过饭回去,朱砂被父母叫到了书房,细细的问起苏礼铮说的是怎么回事。   朱砂乖巧的坐在椅子上,老实道:“大学有个同学,常来常往很熟的,认识市人民医院的一个医生,是她先生的朋友,觉得性格很和善,人也长得不错,想着让我们认识一下……”   到底是到了适婚年龄,她不着急,自然有旁人替她着急。   朱砂有些郁闷,噘着嘴问父亲:“你以前年轻的时候,爷爷也这样着急的么?”   朱南笑着看了她一眼,淡淡的说了句:“你倒是能耐了,管到你爸头上来了。”   他忍不住望了眼妻子,想起朱砂出生后他问过父亲的问题,“我是长子,却没有生儿子,您失望吗?”   父亲当时抱着新得的小孙女摇了摇,眯起了眼看看他,半晌才笑着道:“有什么好失望的,你就算生了儿子,也不能保证他也生儿子,继承香灯这种事,不是非男儿不可,你啊,日子过得顺,比什么都强。”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天,明明已经四十多岁的男人,在面对老父的豁达时,忍不住红了眼眶。   那天他望着祖父怀里的小女儿,只觉得这个意外得来的孩子是老天送给他的珍宝,因为她的到来,令他知晓了父亲的真实想法。   只是这件事,以及内心深处隐约的愧疚,他从未告诉过妻子。   他从记忆里抽身,听见妻子正教训小女儿,“你以为阿铮说你小,你就真的还小了?该留意的也该留意了,免得到时候捉瞎。”   “但也不要着急,你喜欢最重要,不喜欢的就算再好以后也未必能过得好。”朱南依旧淡淡的笑着,接着妻子的话继续说下去。   然后他望着认真的点头的女儿,眼底的宠溺毫不掩饰的流泻出来,这世上人这么多,总会有个人像他们一样,待容容如珠如宝的。   他想了想,又道:“要是认识了新的男孩子,又不想告诉我们,就先跟阿铮说说,男人看问题的角度和女人到底是不一样的,意见多听听总不会错。”   朱砂冷不丁听到这样一句叮嘱,先是愣了愣,犹豫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   等回了房,她再想起父亲的话,不由得有些咋舌,按理讲苏礼铮也没比她大几岁,怎么就这么得父亲信任呢,难道是他有时的沉默如金使他看起来比较成熟稳重?   那明明就是天生的,而且八成是累得说不出话来的罢,朱砂想到最后不知所以然,却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腹诽。   时间转眼就到了周三,大师姐顾云芳如约归来,朱砂一早等着到了下班时间就跟着冯道衡去吃饭,邬渔问她:“休假准备去哪里玩?”   “去西塘。”朱砂挠了挠头应道。   邬渔接着问:“自己去么?”   朱砂摇摇头,有些心不在焉,“不是,和苏礼铮一道。”   “……啥?”邬渔听了她的回答,愣了老半天,“你说什么?苏礼铮?咱们医院急诊科那个?”   朱砂总算回过神来了,眨了眨眼点点头,“是啊。”   “你和他怎么熟起来的?”她们的动静引起了旁人的注意,王录秋觉得奇怪极了,“往常我听你提起他都很不耐烦似的,怎么现在……”   朱砂想起自己曾抱怨的那句“急诊科那位苏医生疯了罢开这么多急查”,不由得有些无奈。   但想到近来和苏礼铮关系有了很大缓和,便点头道:“其实他是我师兄,我们认识二十多年了。”   众人一脸见了阿飘的神情看着她,仿佛她在讲什么天方夜谭,邬渔干脆就跳了起来,“那你还一副跟他不熟很不待见他的样子?”   朱砂愣了愣,不知要怎么解释自己跟苏礼铮之间那听起来很幼稚的旷日持久的单方面的冷战,干脆就含糊着说了句:“也没有啦……不是什么重要事你们又没问……”   “朱砂,走罢,你师姐他们到饭店了。”冯道衡的出现巧得不能再巧,将朱砂从不知讲什么的境地中解救出来,她忙颠颠儿的就跟着走了。   到了酒店,包厢里一眼望去基本都是熟人,除了个别师兄或师姐家没见过的家属,众人见了冯道衡就围上来寒暄,又关切朱砂现在如何。   饭桌上酒至半酣,难免就开始不找边际的聊起天来,朱砂在席间探问得知大师姐过得很好,先生也很体贴,的确是因为爱她才求的婚,婚后的日子也确然是温馨幸福的。   朱砂便放下心来,到底是曾经照顾过她的师姐,她从心底里不希望她遇人不淑。   顾云芳日子过得好,难免回头关切小师妹的情况,殷殷问起朱砂的个人情况,冯道衡听见便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指指朱砂道:“这个算给我丢脸了的,从进师门第一天开始到现在都没嫁出去,真是……啧……”   他转头又对朱砂那正轮科的师弟道:“你可别有样学样,少学你师姐,赶紧找对象是真。”   “我看师弟就很不错嘛,不如阿朱和师弟处处看看?”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师姐立即起哄。   朱砂面皮早磨得厚了,她看一眼被闹了个大红脸的帅气师弟,笑得不怀好意极了,“也行啊,不过师弟你先得去急诊科让苏礼铮医生看看,他同意说好了咱们再谈呗。”   “……师姐你还是算了罢,求你放过我。”师弟闻言就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旁边的师兄问道:“怎么师妹你谈个恋爱还要先让别科的医生看过,那是做什么的?”   朱砂扭头对上师兄疑惑的眼神,挺直了腰板信誓旦旦道:“那是我师兄啊,我爸爸说我交男朋友要问过他的。”   顾云芳挑了挑眉,问冯道衡:“老师,这是您新收的学生?”   “哪里有这福气收到礼铮这种学生,那可是天生就吃医生饭的孩子。”冯道衡摇了摇头,似乎有些可惜,“你们阿朱师妹和他呀,二十多年师兄妹喽。”   朱砂家里的情况在座各位都尽知的,冯道衡只这一句话,众人就明了朱砂这位师兄不是从他们这边算的,而是从她家里那头。   不由得都笑起来,“小师妹,人家都是女婿见泰山泰水,你倒好,先前还得过你师兄那关。”   朱砂眨了眨眼睛不说话,心里道,这也好,省得你们老想着给我介绍对象,这样说来,认了苏礼铮这个师兄也不是全没好处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高兴):师兄!有人给我介绍了个帅哥!   苏师兄(惊恐):……你说什么????   小师妹(解释):我说……   苏师兄(冷淡):你仿佛很高兴????   小师妹(迟疑):emmmm……   苏师兄(凶狠):你敢说是看看,弄不死你!   小师妹(耍赖):你来弄你来弄,不弄不是男人!   苏师兄(欣喜):那我们回房去……   小师妹:……好像哪里不对T^T   碎碎念:   下台风雨……却要冒雨排队体检……emmmm照胸片的体检车好用……但是下雨就很讨厌了……   大家坐等外出啊……我们小师妹和苏师兄准备换地图了啊……   那啥……求收求评求收藏啊!!!!吃粥吃饭就看你们了啊!!!   好了说完了,我撤退了…… 第20章   苏礼铮和朱砂约好出发的这天天气很不错,天空高而远,颜色碧蓝如洗,有阳光温温的照在人身上,有些慵懒。   盛和堂门口的石墩后面窝了个猫儿,看样子仿佛是流浪来的,有好心的小伙计用纸箱在附近给它搭了个窝。   苏礼铮路过,弯下腰去揉揉它的脑袋,只得到它不屑的一瞥,又继续将下巴枕在爪子上懒洋洋的继续晒太阳。   他笑着叹了句它竟也不怕人,直起腰来,慢慢的往店里走。   朱砂正在折腾着收拾行李,天冷,她又爱美,衣服饰品就得多带,直装满了大大的行李箱。   她跑上跑下的,苏礼铮笑道:“不着急,你慢点。”   从H市到西塘,不过几个小时的时间,苏礼铮是定了午饭后出发的,去到那边恰好赶上晚饭。   真正出发前,苏礼铮将一个文件袋递给霍女士,“师娘,这是一应合同和收据,后天有送家具的过去,麻烦您替我验收一下。”   “你放心,我给你看的好好的。”霍女士笑呵呵的接过文件袋,将苏礼铮拜托的事包揽下来。   朱砂看得有些发懵,觉得没头没脑的,不知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直到上了车,她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试探着问道:“苏礼铮,你刚才和妈妈……说的是什么啊?”   “新房的家具啊。”苏礼铮顾着看前头的路况,头也不回的应道。   朱砂愣了愣,在心里将新房同另一件事画上等号,“你……是要结婚了?”   苏礼铮闻言愣了愣,趁着红灯转绿灯前的两秒钟扭头匆匆看了她一眼,看见她面上的好奇时不由得哑然。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笑道:“我要是结婚,能不先带回去见你们?小师妹啊,你的思维未免太发散了,装修新房就一定是要结婚的么?”   “……大家都这样啊。”朱砂闹了个乌龙,又被苏礼铮点破,不由得有些尴尬和赧然,低声的嘟囔了一句。   其实也不怪她多想,事实如此,身边许多年轻的同事都是要结婚了才会考虑买新房的事,毕竟房价居高不下,不是两个人一起供很难一个人撑下来。   朱砂有次曾经一位打算结婚的住培生吐槽道:“别人都是还了房贷降低生活质量,我是还了房贷直接没生活。”   那位住培生的未婚夫是本院药房的,一个月也有七千左右的工资了,不算低,可奈何还在住培的她一个月才拿三四千块,又还要租房,一个月还几千的房贷其实还是很吃力的。   因为身边多数人如此,这才导致朱砂如今一听闻哪个未婚的同事谁要买房就先想到是不是要结婚了,哪想到会在苏礼铮这里闹笑话。   “你怎么突然想买新房?”她不死心,才安静了片刻,好奇心就又冒了出来。   苏礼铮不看她,点点头道:“家里还是住得远了点,不太方便,更何况总要买的,不如早买还便宜点。”   朱砂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也点点头,又问道:“那你买在哪里?”   “医院附近叫林泉雅舍的小区里,八楼,一百一十坪左右,环境还不错。”苏礼铮慢吞吞的给朱砂描述着他买的新房,末了还觉得讲得似乎不清楚,“有空带你去看看。”   朱砂眨了眨眼,问道:“花了多少钱?”   “两万五一坪。”苏礼铮努力的回想了一下半年多以前的房价。   朱砂原想感叹他挣得多,甚至想打听一下他们急诊的工资奖金,但话到嘴边,又想起他也没个叔伯兄弟,苏爷爷去世前将遗产全都留给了他,便又问道:“那……你还了月供还有钱用么?”   苏礼铮闻言又扭头来看了她一眼,果然见到她面上的迷茫,心里又不住的叹气,到底是没到需要这样的时候,怕是根本不知道还贷款到底是个什么概念。   他在心里笑她的天真,面上便忍不住带出了笑意,“我又不谈恋爱,也不用租房,还到你家去蹭饭,能花多少钱,车到山前必有路,十块钱有十块钱的过法。”   朱砂闻言张了张嘴,忽的想起上大学时的事来,不禁有点得意,“也是,我也试过五十块钱过了半个月的。”   苏礼铮闻言实在忍不住,眼角的皱纹都出来了,强压着笑问她:“你做什么只剩五十块,又怎么过了半个月?”   “我听演唱会去了,票是跟黄牛买的,比较贵,回来就只好吃泡面啊,食堂的馒头也便宜,一块钱有两个,一个我能吃两顿呢!”朱砂坐直了身子,像是说什么丰功伟绩似的道。   苏礼铮终于忍不住发出了笑声来,他笑着问朱砂:“你怎么不跟家里讲,同爷爷讲不就可以了,又或者……”   他想继续说或者你同我讲也是一样的,可又想起从前与朱砂之间的关系,仿似隔了层冰宁愿老死不相往来,这些话就又咽回了肚子。   朱砂却没察觉到他的犹豫,闻言应道:“那不是觉得自己大了,该自己处理事情了么……”   人总是有那么一段时日的,迫切的想摆脱父母给自己浇筑的堡垒,想到他们羽翼之外的地方去看看,认为自己可以闯出一番天地来,所以朱砂即便在本市上大学也是住校,且很有规律的一个月才回一次,节日除外。   他们中有的人最后会展翅高飞,走上与父母全然不同的道路,而有的人到最后还是会回到父母的身边,走上父母早就规划好的道路,看不起自己的妥协又无可奈何。   苏礼铮是过来人,深知这种想法,当下笑了笑道:“也算是不同的生活体验了。”   朱砂嗯了声,望着苏礼铮的侧脸渐渐安静下来,她忽然有些好奇,苏礼铮到底有多少事是她不知道的,明明他们从小就在一起长大,即便关系并不好,到底同一张饭桌吃了这么多年饭,怎么就那么多事没听说过?   “不关心的事总是不知道的,老陈的太太怀孕了,他才发现周围那么多孕妇,其实孕妇一直都这么多,只是他以前不关心所以看不到。”苏礼铮有条有理的分析着缘由。   朱砂这才发现自己将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不由得又尴尬起来,暗恼自己这张嘴多事,忙哦哦了两声作罢,连话都不好意思讲了。   她扭过头去望了会儿窗外,高速上车来车往都是风驰电掣般的,她看了有点眼晕,就靠在了椅背上眯起眼。   苏礼铮以为她累了,关切道:“你要是想睡,得盖件衣服。”   朱砂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并不说话,神色间有些恹恹的,苏礼铮不知道她的情绪变化,只一心认真的开着车。   他们进入西塘古镇境内走的是另一条路,避开了售卖门票的地方,直接到了一个路口停下。   苏礼铮停好车,让朱砂先下车,他已经看见了往这边走来的徐魏夫妇,“前头抱着孩子的那对夫妻,就是我同学,我们接下来都会住他家客栈。”   朱砂在路上真的睡着了,此时揉揉眼睛回过神来,忙不迭应了声好,然后打开车门就要往外钻。   苏礼铮看着她这模样,忙先抢先一步下了车,到另一边车门去看着她,下意识就伸手挡了下车门。   朱砂挠了挠睡得有些乱了的头发,冲他笑着道了声谢,又转身去车后厢取行李。   “阿铮!”徐魏大声打着招呼走过来,先同苏礼铮拥抱了一下,然后才伸手锤了锤他的肩膀,“你都多久没来了,真是大忙人一个。”   夏岚薇抱着才五个月大的孩子笑着冲朱砂打了声招呼,然后看他们寒暄,等他们讲完话,这才走近了些,“阿铮,这就是你小师妹么,长得可真漂亮。”   朱砂闻言脸红了红,有些腼腆的不说话,苏礼铮看了眼难得如此温顺的朱砂,笑着应道:“是,就是我师父家的小师妹,叫朱砂的。”   “欢迎你来西塘玩,不要客气,就当自己家一样。”徐魏笑着对朱砂道,又看了眼苏礼铮,忽然笑道,“难怪以前给阿铮介绍女朋友都不成,原来是珠玉在前。”   “老徐!”苏礼铮见他说的不像话,忙打住了他的话头,转头问夏岚薇,“这是你家老二?”   夏岚薇将孩子递过去给他抱,笑道:“你既是叔又是舅的,记得给红包啊。”   苏礼铮忙应是,可他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子,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徐魏夫妻俩乐得看他手足无措,只笑着不肯出手,他只好转头看向朱砂。   朱砂也不大懂,望着他额头上在冬天里沁出来的薄汗,以及那僵硬的姿势,善心忽然发作,将行李箱用腿挪到了他的脚边,伸出手去,“给我罢。”   “好好好,小宝乖,姐姐抱。”苏礼铮忙将怀里软得不行的孩子送出去,然后伸手抹了下额头,回头瞪了眼那没良心的夫妻俩。   他拉了行李箱,又担心朱砂,“你行么,孩子不好抱……”   “大哥家的克己我也是带过的,虽然不熟练,但总比你好罢?”朱砂翻了个白眼,很有些没好声气,“叫什么姐姐,明明是阿姨,做什么我要莫名其妙矮你一辈。”   苏礼铮愣了愣,忙应了声是,“我知你最聪明的。”   真是被吓昏头了,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听到徐魏同夏岚薇一路在笑他,“你这样子,以后当爸爸该怎么办才好哟。”   苏礼铮面无表情的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又默默地往旁边挪了挪,朱砂见状促狭心起,抱着宝宝就握他的手去够苏礼铮,掐着嗓子道:“叔叔记得给红包,不然就要你抱我。”   苏礼铮很无奈,只觉得到徐家的这条路无比的长。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生气):为什么你要长我一辈,是不是想占便宜?   苏师兄(微笑):是想占便宜,比如……嗯你懂的。   小师妹(脸红):……流氓! 第21章   西塘的冬天游客很少,又是年底,更是没什么外来人,旅游旺季时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见了,这座流淌着小河流水的古镇又露出了它原本的样子。   有风吹过,树上的叶子飘落下来,缓缓坠落在地上,苏礼铮私心里觉得,这个时候时候的西塘,连叶子都落得比别处慢。   已经是入夜,路旁的小摊贩早就已经归家,只有各家炊烟袅袅升起,有人大声招呼自家孩子回家吃饭,“再不回来就把你的饭给阿财吃了,让你吃西北风去!”   半真半假的训斥声夹杂着犬吠声,小河里倒映着两旁民宿红灯笼的光,蜿蜿蜒蜒,匍匐着伸向远处。   苏礼铮一面走一面同徐魏夫妇低语,身旁忽然传来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他回头循声看去,见徐魏的小儿子正拽着朱砂衣襟前那枚小熊胸针不肯撒手。   “小宝乖,这个扎手痛痛,我们换个玩好不好?”朱砂声音很轻,又极柔和,是他从未听过的声调。   苏礼铮听着她哄孩子,心里暗道,每个女孩子都有母性大发的时候,明明在家还娇滴滴,见了孩子就这样温柔。   他忍不住笑,又伸手摸了摸小孩子的头,手抬起来越过朱砂头顶,顿了顿,险些要照着心意放到她头上去。   为了迎接苏礼铮和朱砂的到来,夏岚薇早早便准备好了饭菜,老友相聚,免不了要喝酒,又是冬天,烫了黄酒热热的喝下去才不会伤身。   朱砂喝酒的次数并不多,先是家里人都不叫她喝酒,再是同事之间相处很有分寸,饭局上一般不跟女同事劝酒,所以她的酒量一直都浅。   但也不至于一杯倒,黄酒度数又不高,温过之后酒香出来,勾动了她肚中难得出现的酒虫,“薇姐,我还要。”   趁着酒意朱砂活泼起来,同夏岚薇很快聊到一起去了,称姐道妹的,共同话题就是吐槽苏礼铮。   一个讲他如何不解风情女孩子表白都听不懂,一个讲他黑到不行跟他对班连睡都没得睡,听得徐魏哈哈大笑,苏礼铮则啼笑皆非。   徐魏家大儿子叫徐勉的,望着两边的大人很小大人的叹气,真是几个小孩,又想自己已经吃饱了,干脆下了桌背着手去楼上看弟弟去了。   苏礼铮望着朱砂脸颊上两团红云,又托着腮帮子笑嘻嘻的,歪着头,偶尔瞥一眼自己这边,姿态娇憨得来有种天然的妩媚,竟是他从未见过的风情。   心里先是一动,继而又叹了口气,小师妹这模样让我见了,明天她酒醒想起来岂不是又要对我不是鼻子不是眼?   算了算了,虽然小师妹醉态可鞠,但未免麻烦,还是不要多看为好。   当然,此时的苏礼铮并不知道,在并不甚久远的未来,他会隔三差五就哄着小师妹喝酒,就为了看她如此时一般的模样,但都是后话了。   此刻在徐家这间起名为“闲人小住”的客栈里,一边是两个男人聊着各自的工作生活,一边是女人们漫无目的的瞎扯,小声讲大声笑,热闹极了。   朱砂喝醉了,黄酒喝多后并不像入口时的绵软,而是后劲十足,她的眼都要睁不开了。   苏礼铮站起身来,认命似的叹着气去扶她,“你醉了,我带你去睡觉,嗯?”   “我没醉,你才醉了呢。”朱砂异常的倔强,其实醉了的人通常都觉得自己没醉。   苏礼铮皱了皱眉,连声道是,“夜深了,咱们先休息,明天起来去玩,好不好?”   朱砂似乎听懂了,没再闹,顺从的被他拉起来往楼上房间走,夏岚薇倒是还真的清醒,在身后叮嘱道:“阿铮,你小心些她。”   话才刚说完,朱砂就又不肯走了,非要睡一楼,“我不要上楼,我都没住过一楼,要试试。”   “不行,你的房间在三楼。”客栈一楼并没有房子,如果让朱砂住一楼,只能是睡沙发,可他哪里敢让她睡呢,就算有被子也不能保证不感冒。   朱砂喝醉了本就不清醒,只闹着不肯,苏礼铮眉头皱的愈发紧,他真是恼了朱砂的别扭,也是喝了酒的,也有些失去了素日的理智和镇定。   他拉着朱砂的手腕往前走,发觉走不了,一个转身就盯住了身后的人,见她眯着眼撅起嘴一脸的倔强,他猛地清醒了过来,他同个醉鬼介意什么呢?   想罢往朱砂身侧走了一步,腿一屈腰一弯,将朱砂整个人就打横抱了起来,直接往楼上走了。   朱砂窝在他的怀里,既没闹也没说话,显得十分安静,苏礼铮低头一看,人已经睡过去了,正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忍不住额头就跳了跳。   上得楼后,他找到朱砂的房间,用膝盖顶开了门,进去将人小心的放在床上,然后给她脱了鞋袜外套,又去浴室拧了热毛巾给她擦了脸,这才抖了抖棉被给她盖上。   此时朱砂已经打起了幸福的小呼噜,苏礼铮原本就不重的酒意早就在忙碌中醒了过来,坐在床边望着她发了会儿呆,鬼使神差的就伸手拧了下她的鼻子。   “真是像只小猪。”他听见自己低声说道。   说完之后他愣了愣,回过神来又有些怔怔,他答应了朱昭平要照顾朱砂,当时并未想到能做什么,如今却发现有很多要顾到的事。   怕她被男人骗,于是要拐弯抹角的提醒师父师母,怕她心情不畅,所以特地带她来散心……   林林总总,他觉得自己真是比管病人还要操心,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是小师妹,他当然只能选择继续忍着啊。   苏礼铮从楼上下来,饭桌上的残羹生菜已经被收走,徐魏扬手招呼他:“阿铮,来喝茶。”   “那么晚了还喝茶,刚喝过酒,喝茶不大好罢。”苏礼铮摇头道了句,浓茶解酒这个仿佛正确的生活常识其实很缺乏科学依据。   徐魏并不在意,笑道:“又不是一起喝,也不是浓茶,喝茶不是目的,重要的是和谁喝。”   他一面讲一面剥了个橘子递过去,苏礼铮接过来,有些哭笑不得道:“我又不是阿薇,你讲得这么好听有什么用。”   他望了眼周围,不见夏岚薇的身影,便又问道:“阿薇去睡了?”   “晚上九点,小的要起来吃一顿,她上去喂孩子了。”徐魏叹了口气,“哎哟,这养孩子吧,还真是不容易。”   苏礼铮点点头应了声是,抬眼仔细打量他一番,调侃道:“可也不见你早生华发。”   徐魏哈哈大笑,直道自己是心老了,他同苏礼铮讲起两个孩子平日带的有多累,大的徐勉已经读小学了,教育问题也迫在眉睫,培养什么特长发展什么兴趣都要考虑。   “后悔么?”苏礼铮一边手撑在沙发扶手上支着额角,笑着问他。   这个小镇当然环境清幽民风淳朴,但不可否认的,是孩子们无法像大城市里的小孩那样得到更好更多的教育资源。   而那一切,原本徐魏和夏岚薇都可以给徐勉,只要他们还在B市不离开。   徐魏沉默许久,他盯着苏礼铮卷起的袖口望了一会儿,然后才道:“我说不后悔你也不会信,但生活就是这样,有得必有失,他得到了比大城市的孩子更加轻松愉快的童年,就会失去那些学习更多技能的机会……”   “其实说来也不算亏,那些东西以后他有兴趣还可以去学,可童年回忆要全是补习班,也未免太过苍白无趣。”他笑着摇了摇头,晃去了心底的愧疚。   苏礼铮笑着伸手端了茶杯过来,轻抿了口茶,点头道:“回忆总要有点特别的东西才好。”   “只是两个儿子啊,以后娶媳妇儿我得多头疼啊。”徐魏释然的笑笑,又不住的吐槽,“我原本想二胎有个姑娘,结果……嗨!”   苏礼铮也忍不住摇头失笑,“儿孙自有儿孙福,现在想还早,不过有个女儿倒是挺不错的。”   徐魏忽然想到了朱砂,倾了倾身,隔着茶几低声问他:“你小师妹……小时候长得特可爱罢?”   他这纯粹是得不到闺女馋的,见了人家的女儿就想问问,苏礼铮偏认真了,仔细想了想点头道:“可爱,还漂亮。”   他这评价要是让朱砂听见,指不定会大笑三声,说一句本姑娘从小到大都这么人见人爱,当然那些跟她有龃龉的如任秋月等人,都被她忽略掉了。   既然已经提起了朱砂,徐魏不由得继续多问了句:“可怎么以前没听你提起过她,也没带来这边玩过?”   “……忙嘛,小姑娘有自己喜欢的东西,这次不过是特殊情况。”苏礼铮愣了愣,发觉自己并不想解释为什么以前同朱砂关系不甚和谐的事,便含糊着带过了。   徐魏并不深想,只兴致勃勃的对他道:“你们这个时候来倒是对了,人少,可以慢慢逛,天气预报说今晚会下雪,到时候可以转转雪后的西塘。”   苏礼铮应了声好,抬眼望了眼挂钟,发觉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夏岚薇并没有再次出现在客厅,他直觉等不到她了,便道:“膏方我已经带来了,用法也写在卡片上,你记得提醒阿薇按时服用,要是肯扎针,就说一声。”   徐魏忙点头应了声好,笑道:“还是有兄弟靠谱,我记得了。”   苏礼铮点点头道了声晚安,转身上了楼,白天开了机个小时车,又喝了酒,他觉得自己迫切需要一场睡眠。   屋外的灯笼兀自亮着,可人声早就停歇,周围仿佛一切都是寂静的,这座小镇枕着流淌的河水,终于渐渐沉睡。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撒泼):我没有醉!   苏师兄(耐心):好的,没有醉。   小师妹(痴笑):苏礼铮,你好看!   苏师兄(耐心):你也好看。   小师妹(点头):养一只猫,叫师兄……   苏师兄(微笑):养你就够了,不养猫。 第22章   雪并没有像天气预报说的那样落下来,仿佛一个失约的友人。   天灰蒙蒙的,气压很低,朱砂站在客栈门外的木廊下,看着前面在风中摇曳的盆栽。   徐家的客栈门口有一串风铃,朱砂抬手碰了碰,听见它发出叮铃铃的声响。   西塘有个出名的烟雨长廊,客栈外也是这样的木制走廊,朱砂站在门口,左边看看又右边瞧瞧,已经有店家早早就开了门,都是些卖早饭的。   她往前走了几步,在木制长椅前停下,拉了拉脖子上棉衣的领子,默念了句:“双手托天理三焦……”   早起时打两式八段锦是她自小就被培养出来的习惯,不仅为了强身健体,也为了培养孩子们的耐性,年深日久,已经在朱家子弟心中根深蒂固。   “小姨,你是在练武功么?”徐勉背了书包要出门去上学,望见朱砂双脚开弓,不由得好奇。   朱砂保持着姿势扭头看他,笑嘻嘻的哄他道:“是啊,等你回来我教你好不好?”   徐勉年纪小,又是男孩子看了很多电视剧崇拜大侠的时候,轻易就被她哄住,一脸欣喜的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她:“好啊好啊,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朱砂点点头,笑着打发他赶紧去上学,然后自己又继续打八段锦。   最后一个动作做完,她收势站好,又踢踢脚松松筋骨,才站稳就听见背后有人出声:“打完了?进来吃早饭罢。”   朱砂转过身,看见苏礼铮正含笑望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她猛地想起自己刚才踢脚的动作似乎不太雅观,忍不住便有些脸红,讷讷的点点头不出声。   苏礼铮并未注意到她的深色变化,只道她是刚运动完所致,还劝道:“赶紧进来罢,刚动完身热,在外头容易着凉。”   朱砂闻言在心里吁了口气,放下心来冲他笑了笑,“马上来。”   她的笑脸让苏礼铮有片刻的失神。此时四下无人,这是给他独自一人的笑,她唇边极浅的梨涡仿佛冬日里绽开的梅花,莫名的就令他有些心潮涌动。   他的目光闪了闪,下意识就侧过身去,让开了路给朱砂进门。   朱砂不似他的迟钝,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不自然,走了两步又停住,忽然就往他跟前凑过脸去,惊呼了声:“苏礼铮,你脸红了,为什么红的?”   “……没、没有……你看错了……”苏礼铮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又忙不迭的把脸扭到一边,上身不由自主的往后仰,似乎想避开朱砂的接触。   朱砂察觉到他的动作,忍不住想要逗他,跟着就往前倾了倾身,笑道:“我视力好得很,不会看错的。”   她靠得很近,气息微微拂在苏礼铮举起来的手上,瞬间就灼烫起来,他觉得自己的手心已然沁出了汗,似乎还能听到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   朱砂见他抿着唇不说话,眼眸半阖着,也不知是个什么表情,心里头顿时有些讪讪的,脸上的笑容隐没下去,有些没趣似的直起身来,有些气哼哼的就走了,“玩笑都开不起,苏师兄你也太没趣啦。”   苏礼铮也直起身来,听见她的嘟囔后愣了愣,随即便抿着唇露出了些许笑意来。   自从朱昭平去世,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活泼过了,能让她恢复过来,即便自己有些失态,仿佛也是值得的。   很多年过后,朱砂听他说起此时的心境,愣了很久,回过神来就翻着白眼啐了口,“我好感动呐!”   也许是感觉自己方才的动作有些越线,朱砂深觉自己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人,上了饭桌坐好便主动给他舀了碗小米粥递到苏礼铮面前,“呐,刚才对不住了。”   苏礼铮又愣了愣,随即摇了摇头,“吃了早饭带你去看戏。”   古戏台是其中一个景点,就在烟雨长廊的对面,苏礼铮想带她去碰碰运气,看有没有戏可看。   夏岚薇见状有些疑惑,问道:“一早就闹别扭啦?”   苏礼铮和朱砂不约而同的摇摇头,又互相看看对方,都看到了彼此眼里的赧然,再不约而同的埋头喝粥。   这样仿佛明明做错了事偏要一起瞒着家长的小动作落到夏岚薇的眼里,让她差点就笑出了声来,不由得感慨真像两个孩子。   然而朱砂这天并未能去看成老戏台,因为天下雪了。   吃过早饭没多久,外头的风一阵紧过一阵,苏礼铮让她上楼把围巾戴上免得着凉,可等她下楼后往门外一张望,就只看见碎碎的雪花从天空中撒落下来。   石板路上铺了层白,远处的黑瓦也渐渐覆盖上了白雪,黑瓦白墙的古镇在一转眼间就换了模样。   “这下走不了啦。”她转过身,有些遗憾的冲苏礼铮摊摊手板心。   苏礼铮也有些遗憾,只不过想到要在这里盘桓好些日子,便又释然,“恰好雪停了带你去赏雪。”   既然已经出不去,朱砂转而央苏礼铮给她拍张下雪的西塘,她拍照的功夫只在操控CT机时好些。   苏礼铮拗不过她,跑到了客栈的最高层,从阳台上往下拍,恰是最好的角度。   俯视角度下的水乡小镇正飘着雪,停靠在桥下河边的乌篷船上落了一层薄雪,到处都是白里透了点黑灰,只有沿河两岸的屋檐下挂着的灯笼是红的。   仿佛一副上好的水墨画,朱砂忍不住哇了一声,催促苏礼铮给她发图片,欢快雀跃的声音在冬天宁静的小镇里像是唱着歌的黄鹂。   客栈没什么客人,徐魏乐得清闲,拖了张椅子坐在门口逗家里的狗,夏岚薇抱了小儿子往他怀里放,嗔怪道:“宁愿招猫逗狗也不愿抱儿子,小心他以后不认你。”   徐魏大感头疼,又不敢反驳妻子,等夏岚薇离开,他便想把小宝递给苏礼铮。   苏礼铮哪里敢接,连连摆手推脱,朱砂觉得不像话,忙将孩子接过来搂在怀里,望着苏礼铮皱起了眉,“苏医生平时的冷静都到哪里去了,一个小孩子难搞过重病号?”   苏礼铮聊聊点头,苦笑道:“我不是这块料,小师妹快别为难我。”   说罢还拱拱手求饶,又跑进屋里给朱砂拉了张摇椅让她坐下,然后再到一旁去跟徐魏下棋。   朱砂看着他的一应举动,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新奇。   她的记忆里,与苏礼铮关系最好是在幼时,后来渐渐长大,他在她的回忆里只不过是经常同桌吃饭的被父母拿来做比较的别人家孩子,除此之外,她并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当然,在医院那个以人人烂命闻名的急诊科里黑得独树一帜的苏医生也是她对苏礼铮为数不多的深刻印象之一。   生活中却是没有的,她也只还记得幼年时他被祖父罚去跪药王像和后来苏爷爷去世时他沉默的送行这两样罢了。   直到近来和他关系回温,她才发觉原来长大了的苏礼铮也不是什么都会的,比如就不会抱孩子。   她回过神来,笑着问怀里的小宝,“小宝快看,爸爸和叔叔在做什么呀……”   “苏医生真的来啦?”她听见有人仿佛很惊喜的声音,忍不住抬头看了过去。   说话的是个上了年纪的阿婆,正对着苏礼铮道:“我刚才碰见阿薇,听她说你来了,我以为你出去了,没想到在呀。”   “下雪了,出不了门。”苏礼铮扶阿婆坐下,温声应道。   阿婆笑眯眯的问他:“自己一个人来的?”   “同师父家的小师妹一道来的。”苏礼铮摇摇头,一面解释一面往朱砂这边看了眼。   阿婆也跟着看了眼,见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转头笑着打趣道:“也是你的女朋友罢?”   “不、不是……”苏礼铮被问的囧然,忙摆手否认道。   朱砂也听见他们的对话,却不插嘴,只笑笑,又低头去握小宝那肉肉的小手,轻轻的揉捏着。   阿婆来也不是只为了看一眼苏礼铮,而是有事相求,“苏医生,我孙女前段时间咳嗽,医生给开了阿奇霉素,吃了好得差不多了,又咳,还发烧,退烧后又吃药,好得也是差不多,就是不断尾,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呀?”   苏礼铮年年都来,邻里都知道徐魏夫妻俩以前是医生,便问起苏礼铮,得知是省医院的医生,便有时会来问有个什么病痛怎么办才好。   问的大多是小毛病,苏礼铮问吃中药还是西药,有说吃中药的,他便认真扶了脉问了诊后开出药方,又叮嘱捡药前给坐堂大夫看看,遇到不确定的用药便打电话询问朱南。   这也是因为他在盛和堂耳濡目染得来的,相较于他的有天分与认真肯学,同样有天分的朱砂则没这份耐心了,只学了个半桶水,又念的是影像医学,与开药一事离得有些远,久而久之便技艺荒疏下来。   此时她听见苏礼铮问阿婆:“孩子是白天咳得多还是睡觉时咳的多,有没有痰,咳嗽之前有没有感冒过或者吃了什么东西?”   阿婆一面想一面回答,她年纪大了,回想事情有些慢,朱砂听得有一句每一句的,只听苏礼铮后来道:“您回去拿党参五克和生姜十克,水开后煮十五分钟,每天给孩子喝三次,每次喝的时候加一小勺蜂蜜,味道不难喝,孩子应当会接受的,喝四天也就差不多了。”   这是个叫观音应梦散的方子,用于外感咳嗽后期,迟迟不愈,干咳无痰或少痰,倦怠少气,扶正祛邪两难者,在彭坚教授的医案里,这样写道:“……感冒咳嗽虽称之为‘小病’,但治疗不当,可以迁延日久,即使治疗得当,有时也易留有一点尾巴,患者每天偶尔咳几声,别无不适,然而一旦受一点风寒,咳嗽又起,老人小孩尤其如此,患者大都不愿再吃药,惟’观音应梦散’颇受欢迎。”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祖父教她和苏礼铮背医书,“医之始,本岐黄。灵枢作,素问详。难经出,更洋洋。越汉季,有南阳。六经辨,圣道彰……”   如今朗朗书声仿佛还在耳畔,教授他们这些知识的人已经不在了,一想到这里,惆怅立刻便在她的心头浅浅的弥漫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   苏师兄(委屈):你调戏我……   小师妹(微笑):嗯,以后不了。   苏师兄(委屈):我的意思是……你别只是调戏啊……   小师妹(无语):……哦。   #我家师兄是闷骚系列# 第23章   雪越下越大,很快就成片成片的落下,仿佛一张白色的大网,将这片天地兜头罩住。   苏礼铮想起还在学校的徐勉,有些担心,转头问正准备去做饭的夏岚薇:“小徐怎么办,要不然我现在去接他回来罢?”   夏岚薇动作停了下,抬头望了眼外面,只见到纷纷扬扬的雪花,也忍不住有些叹气,“再等等罢,等雪停了再去。”   苏礼铮点点头,抿着唇又转身出去了,这场雪目前看来并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他同徐魏道:“再过一阵,就是雪不见停,也要去将孩子接回来了。”   朱砂仍旧抱着孩子在一旁玩,她将脸埋在他软软的小身子前,同他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将他都得咯咯直笑。   她听见苏礼铮同徐魏讲的话,突然发觉苏礼铮对让人总是很好的,担忧得好似那是他亲子。   朱砂想起以前他对自己的好来,哪怕她再对他撒泼,他也是笑笑就过了,但凡有了点什么好东西,他都要送到家里来,她记得去年有次病人送了箱橙子,他扛回来就道:“小师妹爱吃,我就带回来了。”   可惜她并不领情,甚至因他的一贯如此,多少还有些理所当然的想法在,连谢都没给一句,如今想来,难免有些惭愧。   “我同你去罢。”她笑着张了口,说不清自己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其他。   苏礼铮倒是有些吃惊,转头看见她的脸有些红,不知是不是被冻的,早前拿下来的围巾也没有围着。   他忙快走了几步,过去将人拉过来,“快进来,在外面冷着了怎么办?”   朱砂正要说话,怀里的孩子却仿佛听懂了似的,打了个秀气的喷嚏,声音细细的,又很是应景。   她忙住了嘴,抱着孩子往屋里走,苏礼铮又将门掩了掩。   “你看他一直在看这边,是想出去玩?”躺在朱砂怀里的孩子头一直往一边扭,努力的看向门口,苏礼铮见了便有些好笑。   朱砂愣了愣,仔细端详了一下,发觉果真如他所言,也觉得有些好笑,便一面拨了拨他的脸,一面笑道:“可惜下雪啦,不然还真可以抱你出去逛两圈再回来。”   可孩子却突然哼哼起来,又往那边侧过去,朱砂起先还不在意,待她将人竖着抱起正面打量时,却忽然觉得有些异常。   “苏礼铮,你过来一下。”她略微扭了扭头,叫在门口处和徐魏下棋的苏礼铮。   苏礼铮闻言赶过来,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啦?”   “你看看小宝的脖子,是不是有点歪啊?”朱砂有些疑惑,抬着下巴让苏礼铮看,又小声的说着自己的疑问。   苏礼铮弯下腰来,努力的和她视线在同一直线上,认真的打量了一回被她举起来的孩子,“……好像是。”   因为姿势,他的呼吸就近在咫尺,均匀的落进朱砂耳中,又有些热,仿佛烤在她脸上似的。她忽然间便有些不自在,又有些扭捏,忙用讲话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苏礼铮下意识的转头,嘴唇就这样碰到了朱砂的脸,柔软的触感让两个人都被吓了一跳。   朱砂手一抖,差点将手里的孩子掉了下去,忙将人搂进怀里,一手就推开了身旁的男人,脸瞬间就红了起来,仿佛能滴出血来,“你干嘛呢!”   她小声的低斥,苏礼铮顾不上多想,忙不迭的道歉:“抱歉抱歉,我不是成心的,实在是不小心……”   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也未曾经历过如此尴尬的时候,有些手足无措起来,站在朱砂的身旁不远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朱砂看了眼周围,原先正和苏礼铮下棋的徐魏早就去了厨房找老婆,大厅里除了他们再无别人,想来没人会知道这件事,心里顿时松了口气。   又见苏礼铮满脸愧色不敢看自己,她心底一软,难得的不同他计较,拉着脸哼了声道:“算了算了,又不是初吻,我就当被猫舔了一口算了。”   苏礼铮一愣,抬眼看了她一眼,见她虽然面色不大好,但却也没有生气的迹象,心里呼了口气,讪讪的笑了笑。   “你说小宝不会是小儿肌性斜颈罢?”朱砂的注意力又放回了孩子身上,皱着眉打量着他猜测道。   苏礼铮来不及去想刚才的事,忙点头应道:“我看着是,不过你等我去问问老徐。”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朱砂回头看他,只觉得他背影有些仓惶,回过头来忍不住对孩子嘀咕起来,“你苏叔叔怎么一副我亲了他的样子,真是的……”   她觉得自己都不在意了,苏礼铮也很应该把这件事扔到脑后才对,却不知苏礼铮没有她这么的心大,难免要觉得难以面对她。   只过了片刻,徐魏夫妻俩就从厨房赶了过来,四个都是学医出身的大人围着一个孩子,认真的判断它到底是不是肌性斜颈。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肯定的,对于这个问题,向来都是以按摩来解决,既不用打针吃药,又操作简单易掌握。   这个任务最终交给了朱砂,盛和堂里的坐堂大夫们都接诊过这样的小病人,治疗时苏礼铮和朱砂都看过,却唯有朱砂学会了,实在是苏礼铮在这方面天资尤其一般,怎么都无法掌握其中的诀窍。   朱砂请夏岚薇拿了孩子平常用的爽身粉来,又让苏礼铮抱着孩子坐在她面前的矮凳上,她则和他面对面坐着,让孩子的头枕在她的大腿上。   因为斜颈,孩子一直往苏礼铮的背后看,怕他哭闹,朱砂又让徐魏拿他喜欢的玩具来吸引他的注意力。   一切准备好了,朱砂捏了点爽身粉放在孩子脖子上,一手固定孩子头部,一手微拿并稍向上提患侧胸锁乳突肌,反复二到三次,然后再一手摩揉患侧胸锁乳突肌,约二十分钟后以一手扶住患侧肩部,手稍用力向下压,另一手扶持患侧头部上方,缓缓地将患儿的头推向健侧,使患儿头部在额状面内作被动侧向运动,反复数次后结束操作。   因为是第一次治疗,孩子并不舒服,疼得哇哇大哭,众人不住的哄,却很难让他一直不哭,尤其最后扳脖子时,更是哭得震天响,估计隔两条街都能听见。   也因此引来了,邻居探问孩子为什么哭得这么厉害,夏岚薇忍着心疼对人解释道:“孩子歪脖子了,现在才发现,让他小姨给做下推拿,第一次做有点疼。”   邻居觉得好奇,“还能这样啊,你家小姨是中医大夫么?”   “这倒不是,是西医院的,不过家里几代都是开药堂的。”孩子已经做完治疗被哄住了,夏岚薇便笑吟吟的同人解释。   邻居便有些羡慕,“啊哟,你们家真不错,这么多当医生的,以后去看病可以找专家,不用愁挂号咯。”   夏岚薇心知并不可能如此,专家号也不是有熟人就有的,却知道解释了对方也未必会信,便也不欲多讲,只是笑笑点头道:“也许罢。”   朱砂洗了手,走过来冲夏岚薇怀里的孩子张了张手,“小姨抱要不要?”   宝宝将脸埋进母亲怀里,好似有些记仇似的不肯看她,她笑了起来,摸了摸他的头,对夏岚薇道:“薇姐,明天我把方法教给你,宝宝的情况要连续推拿两个月左右才能好,到时候我回去了得你给他按了。”   夏岚薇托着孩子的头,叹了口气道:“亏得你们发现要不然还不知等什么时候我们才察觉呢,真是……忙昏头了。”   “天天都看着,太熟悉了就容易看漏眼,一时没注意也是有的。”朱砂笑着说了句,又拿了玩具去逗孩子,直到孩子为了玩具扑进她怀里才作罢。   午后雪小了下来,宝宝已经被夏岚薇带去午睡,朱砂觉得无聊,只好坐在门口处玩手机里的消消乐。   可那一关怎么都过不去,始终差最后那么一步,玩得朱砂心浮气躁,干脆就不玩了。   苏礼铮此时过来问她:“学校打电话说今天停课,我去接小徐,你去不去?”   “去!”朱砂一听就跳了起来,她正愁不知能干点什么才好。   “那还不去拿围巾?”苏礼铮挑了挑眉,望着她有些好笑。   朱砂连忙跑去找自己的围巾,围到脖子上后又戴上毛线帽子,手套也戴好了,整个人仿佛一只圆滚滚的熊,自我感觉有些笨拙。   苏礼铮却很满意她的打扮,“这样很好,暖和。”   她撇了撇嘴,抢在他前面跑了出门,小跑着下了木制阶梯,站在雪地里团团转。   从小也是看过雪的,可每次下雪,她还是会兴奋得像个孩子,苏礼铮走在她后面,望着她雀跃的身影,忍不住有些感叹。   雪天的西塘安静而清幽,洗净铅华的美被成倍的放大,镇中的小河在雪中更为冷峻飘逸,千姿百态的小桥横卧于水上,婀娜多姿。   苏礼铮特地带着朱砂从烟雨长廊上走过,因为雪天没什么人走动,她走在其间,恍惚间便有种庭院深深的感觉,有点寂寥又有点悲凉。   她忽然又想起两句诗来,“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   语气是有些幽幽的,甚至有点幽怨的意思,苏礼铮听了用手扶了扶额头,语带嗔怪,“小孩子家家,少读这些怨妇诗。”   在苏礼铮看来,《长门赋》有什么好读的呢,不过是当传世名篇看看就罢了,要是真读进了心里,难免会移了性情,不见得是件好事。   朱砂却不以为然,咯咯的笑出声来,“苏师兄,你像爸爸你知道么?”   她笑吟吟的看住他,直到他因为自己的注视变得表情不自然,甚至耳朵都变成了粉色,这才回过头去,背着手踱着悠闲的小步伐往前继续走。   苏礼铮先是赧然,等看到她得意洋洋的背影,又觉得好笑,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现在像个骄傲的小企鹅。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恼火):生气!   苏师兄(讪讪):那……再亲一下?   小师妹(嫌弃):美得你! 第24章   西塘这场雪下了整个白天,入夜后彻底停下,并没有人去扫雪,因此雪地在夜空下发出莹莹的光。   朱砂从未在隆冬时节外出游玩过,往年的这个时候,她不是在上学,就是在上班,若不是苏礼铮的劝说,她绝不会想到此时跑来一个古镇休假。   偏巧又下了场大雪,朱砂已经记不起自己有多久没有好好的看过一场雪了。   从上大学第一天开始,她就知道上了一条贼船,这条船永不停歇的开,他们这些船员必须日以继夜又夜以继日的忙碌,知道他们力竭而亡。   虽然这种必须不大恰当,但朱砂打从心底里认为,这就是当前医疗界的惨烈现状。   可是既然上了这条船,也只好咬牙坚持下去,更何况某种程度上她还属于关系户,于是只好更加严格要求自己。   若不是这次难得的休假让她喘了口气,她还没发觉自己已经忙忙碌碌周而复始的又过了将近一年。   “你端着饭出来做什么,都冷了,回去罢。”苏礼铮从屋里出来,看见她果然抱着饭碗在门口站着发呆,不由得有些叹气。   这样冷的天,要是吃了冷饭冷菜肚子疼,那么怎么办才好呢,她又这样娇气。   朱砂被他叫回了神,低头看看自己碗里的半碗饭,又回头看了眼背后站着的苏礼铮,撞上他脸孔上的无奈和担心,突然就落出泪来。   苏礼铮被她突如其来的眼泪吓得慌了手脚,“怎么啦,怎么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爷爷!”朱砂泪眼朦胧,已经认不清面前站着的人是谁,只是遵从内心突然出现的欲望往声音的来源处伸出手去。   木制的饭碗啪的掉在地上,米粒撒了一地,她整个人就这样闭着眼往一旁扑,苏礼铮忙一步上前,稳稳的把人接住了。   他半搂半抱的将朱砂带离原地,然后拍着她的背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苏礼铮就这样沉默着,这时他才发现,朱砂的哭泣是无声的。   他想起朱昭平去世之前的朱砂,天天都在笑,如同他还未病倒时那样,直到他让苏礼铮摸雀啄脉,那根稻草终于压倒了她。   她的神经绷得太紧也太久了,苏礼铮知道她脾气倔强,人家说她是关系户,她就一定要做得比别人好,朱昭平怕自己走后没人一直照顾她,她就处处想告诉他自己一个人也能很好。   苏礼铮心头涌现出一丝心疼,忽然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对是错,早知会让她在同事中被议论,当初他就不该……   “容容,乖,别哭了。”他扶着她的背,不由自主的用上了朱昭平和朱南对朱砂讲话时的语气。   怀里的人有片刻的僵硬,随即猛地推开他,“苏礼铮,不准你装爷爷来哄我!”   “……哦。”苏礼铮双手半张开,还维持着刚才安慰她的姿势,看了半晌才应道。   朱砂抽了抽鼻子,低下头去,低声对着他道:“谢谢你,可是……你不用这样麻烦的……”   她话到这里又猛地打住,抬头匆匆瞥了眼苏礼铮又地下去,嘴唇紧紧抿着,仿佛有些懊丧。   “你是觉得我太大题小做了?”苏礼铮仿佛明白她的真实想法,收起手动了动腿找到更舒服的姿势,“你觉得我太把爷爷的话放在心上?”   所以觉得我管得太多了么?   苏礼铮不无惆怅的想,视线一低就落在了朱砂毛茸茸的发顶上,他忽然就叹了口气,将手落在了她的头上,“小师妹啊……”   朱砂抬头看他,不知为什么没有躲开他的手。   “我只是想……”苏礼铮笑了笑,望着她的目光在廊沿下的灯光里显得温暖而柔和,“他爱你逾命,你好好的他才能走的放心,我也能不辜负他多年的教养之恩。”   而且,我看着你长大,就算你如何不喜欢我,在我心里,你也是家人啊,我又如何能对你袖手旁观不闻不问。   苏礼铮抿了抿唇,在心里把想说的话补充完整,然后神色平静的看着她。   朱砂怔怔的和他对视,半晌撅了撅嘴问道:“……那、那我以后找男朋友真的要给你看过么?”   语气有些委屈,苏礼铮终于笑了起来,却摇了摇头,叹着气道:“师傅这句话我倒是不当真的。”   见朱砂有些疑惑的看过来,他点点头道:“师父是怕你受欺负,可是朱砂,在你成年独立之后,在寻找人生伴侣这件事上,父母都只能提建议而不能下决定,更何况我,人生是你的,选择也是你的,责任或后果就也是你的。”   朱砂点了点头,面上浮上一丝戏谑来,“你是不想管我了罢,所以才说这样的话?”   “要是我跟你说,孩子你找男朋友要给我把关哦我说行才可以,这绝对是我想控制你。”苏礼铮也笑,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   做完这个动作之后他愣了愣,飞快的收回了手,有些抱歉的看着她,心里为自己的过于放松暗自懊恼。   这是他们最靠近的一次,仿佛没有任何隔阂与距离,可是他知道,下一秒,朱砂也许就要跳起来了,为他的逾越。   然而并没有,他料想的画面并没有出现,朱砂只是愣了愣,却没有排斥他的动作,而是嘟囔了句:“这不是苏礼铮,我认识的苏礼铮不会灌鸡汤,还是毒鸡汤。”   然后就跑回了屋里,又噔噔噔的跑上楼,大声喊:“小徐,开开门,我是小姨!”   反倒是苏礼铮怔住,呆呆的站在原地许久,内心慢慢就有种类似于欣慰的情绪蔓延开来。   哎呀,我家小师妹可算长大了,懂得原谅我了呢!   有那么一瞬间,苏礼铮简直要在原地转圈,好像很多年前弄丢了朱砂胸针的事终于得到了她的原谅,在漫长的岁月里这件事终于被她放过,而他所有有目的或无目的的对她的好,也终于有了最好的回馈。   “阿铮,你站在外面吃西北风啊?”夏岚薇从屋里出来,一眼就看见地上打翻的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夭寿啦,你居然打翻了碗,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扫干净!”   苏礼铮慑于她一贯管教徐魏的威严,连忙弯腰捡起碗来,辩解道:“是朱砂不小心……”   “肯定是你欺负她了才打翻的,人家好好出来看个雪,你来招她做什么?”夏岚薇不由分说的将责任划归苏礼铮。   苏礼铮还要强辩,“我没有……”   夏岚薇凤目圆睁,一手叉腰一手指地,“扫地!”   苏礼铮立即闭上嘴巴,连忙去找扫帚,等夏岚薇又回了屋,徐魏才悄悄出现,小声道:“你看看你看看,结了婚女神就变这样了,你还是别结了,省得朱砂痣变蚊子血。”   “你这话我告诉阿薇去?”苏礼铮眯了眯眼,回头望着徐魏冷哼了句,别以为他没听出来他话里头的幸灾乐祸。   等他收拾好地面回去,徐魏又叫住了他,“阿铮,隔了两条街的豆腐西施家阿公……”   他说了一连串的定语,又顿了顿,看见苏礼铮正眯着眼看过来,目光似冷箭让他抖了抖,忙继续道:“她家阿公在路边摊买了些铁皮石斛,很便宜,觉得像假的,知道你过来了,想问你方不方便帮忙看看。”   苏礼铮第一年来时偶然遇到路上有人晕倒,他及时进行了心肺复苏,又有徐魏和夏岚薇给他扬名,小镇其实真的很小,很快就很多人都知道了他,以及他来自哪里做什么工作。   会有这样的电话打来,其实并不奇怪,苏礼铮也并不排斥做这些举手之劳的小事。   他答应了下来,想叫朱砂也下来看看,便上楼去找她。   客栈的二楼中央以隔断隔开了自住和客用两个区域,苏礼铮绕过隔断,一眼就看见了正和小徐挤在一起一边吃薯片一边看泡沫剧的朱砂,小宝正在他们脚边爬来爬去。   他不由得莞尔,看来她在这里适应得很快,才来了两天就已经如鱼得水了。   “小师妹,你跟我下楼一下。”苏礼铮不得不打断那两人兴致勃勃的讨论。   朱砂含着块薯片回头,笑得粉红扑扑的脸上表情有些茫茫然,“……怎么了?”   苏礼铮笑了笑,道:“带你去看看一个铁皮石斛是真还是假,学了这么多本事,要用才不会荒废。”   他们都一样,学药的本领是在盛和堂得到的,那里都是真药好药,甚至不乏难得的名贵之品,却很少会遇到假药坏药,有时就会不小心被蒙蔽。   就像与人交往,身边都是好人,突然遇到坏人,就可能分辨不清。   朱砂有些不情愿,可念着两人关系刚有了极大的好转,不欲此时惹他不快,便点头应是,伸腿将爬远了的小宝捞回来,然后起身跟着苏礼铮下楼。   下楼前还不忘说道:“小徐你给我留点薯片啊,我一会儿就上来。”   其实真假铁皮石斛并不难分辨。一看真品枫斗因其含较高的糖份,色泽会偏深些,会呈现黄绿色,若是经过打蜡处理的,则有反光现象。而用报纸灰搓的石斛用手就可以摸出来,在手指上就会留下灰迹;二闻,正品枫斗会发出淡淡的草香味,而不是其他的异味;三拉,将枫斗从中间的位置往两边拉,一般含糖比较高的话,只要轻轻一拉,就会从中间断裂,拉得很长也没有断的迹象则可以判定为假货;四尝,看似一棵草,嚼时一粒糖的特点并非没有道理。   而还有一点,朱砂对着苏礼铮认真的背书:“还有价格,以现在的市场行情,价格偏低的都要小心,毕竟一分钱一分货嘛。”   苏礼铮笑着点点头,神色间很是赞许,只可惜豆腐西施家老阿公是真的被假货的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委屈):你不管我了么?   苏师兄(微笑):该你管我的啊……   小师妹(哭唧唧):我还是宝宝!   苏师兄(笑眯眯):我知道。   碎碎念:   大后天……入V啦!!!!   请大家继续支持我……让我完成换电脑的……心愿啊(>y<) 第25章   在灯火通明的H市急诊科里,第一次与柳瑜搭班的林平儒此时急得抓耳挠腮,“柳医生,怎么办,铮哥的电话打不通啊!”   每个科室总有那么一小撮病人非某个医生不能搞定的,恰好苏礼铮就有这么个病人,嚷嚷着要苏礼铮来看他。   柳瑜也没法子,只好跑去找主任,洪主任今晚加班,现在还在办公室。   听完柳瑜的疑惑,他不慌不忙道:“那你打电话到影像科去,问问他们科朱砂医生的电话,找到朱砂你就能找到礼铮了。”   “……这、他们俩有什么关系么?”柳瑜试探着问了句,八卦谁不爱呢。   洪主任笑了笑,点头道:“他们俩一起去度假了。”   柳瑜正想继续打听,洪主任却有办公电话进来了,她满腹疑惑的出了门,在心里暗自怀疑能不能找到人。   她才来没几天,很多的事并不知情,但将内心的疑问告诉林平儒后,林平儒思索了半天,终于从记忆深处找到了些许模糊的线索。   那已经是大约一年前的事了,某天值班,有位老人过来问他们苏礼铮医生在不在,当时苏礼铮去学术报告厅刷继教的学分卡去了,林平儒便道让他稍等。   也许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苏礼铮隔了老半天才回来,一进门就略有些惊讶的道:“师父,您怎么过来了?”   “我这两天手有点麻,你师娘怕我是不是脑子的问题,让我来拍个片子,你给我开个单罢?”老人声音十分温和,看得出来是个随和的人。   林平儒这时才道原来这位老人便是苏礼铮传闻中的师父,接着他便听到苏礼铮问:“除了手麻还有别的症状么?”   仔仔细细的问了一通,苏礼铮写好了检查单,却并没有立即交给老人,而是打起了电话,“你好,我是急诊科苏礼铮,我找一下你们科朱砂医生……对,谢谢。”   过了几秒钟,林平儒听见他又出声了:“我带师父上去拍个片子,他说手麻,我估计是颈椎问题引起的……好,我们现在上去……”   挂了电话,他这才起身要带老人出去,老人道自己能去让他别耽误工作,苏礼铮似乎也有些犹豫,林平儒见状忙道:“铮哥你去罢,这里我顶着,有事再打电话给你。”   苏礼铮点点头,扶着老人往外走,林平儒听见有说话声传过来,“我刚才已经告诉小师妹了,她会安排的,应该不用等太久。”   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在医院有熟人找关系,实在是医生与医生之间的确天然多了点联系,更加好说话,情况允许时也乐于给同事卖面子,因为你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就要求到人家那里去。   林平儒听了这句话却愣了愣,将这句话同苏礼铮先前的动作连在一起在心里过了两遍,终于得出了苏礼铮与朱砂也许是同门这个结论。   因此当柳瑜问起这两人的关系时,他便斟酌着道:“可能……仿佛铮哥和朱医生是同门。”   同门这种说法,在医院所指很有些宽泛,可以是出自同一导师门下,可以是出自同一学院,甚至可以是出自同一学校。   但柳瑜想知道的八卦明显不止这个,作为一位女性,她有着几乎是天生的八卦欲,而她自入科第一天便受苏礼铮照顾,很难不对他产生好感。   “再多的我就不清楚了,要不柳医生你自己问问铮哥呗。”林平儒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其详,他甚至能感觉到柳瑜对苏礼铮的好感。   但怎么讲呢,苏礼铮在他来急诊之前就已经在这里了,听闻这些年来都是孤身一人,也没见有什么想摆脱单身的想法,有同事说要给他介绍女朋友也被拒绝了。   甚至也不见他与哪个女同事走得近一些,他们私底下开玩笑,说搞不好苏医生性向非女,但又有人说苏医生其实以前有过女朋友的,只是后来分了。   有想象力丰富的立刻脑补一出痴心等待的苦情戏,却又不敢去问苏礼铮是否属实。   唯有他接到家人的电话时才会神色柔和许多,对方也许是他口中的爷爷、师父或师娘,间或还可能是他的小师妹,只是每次小师妹仿佛都挂他的电话,让他只能苦笑。   林平儒此时忽然敏感的觉得,朱砂就是那个小师妹,与苏礼铮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   柳瑜哪里知道只这三两分钟他便想了这么多东西,现在赶紧找到人让他安抚住躁动的病人才是最要紧的。   彼时苏礼铮正在和朱砂你一言我一语的安慰豆腐西施家的阿公,老人家买了便宜的铁皮石斛,看样子也好看,本以为自己走运买到了了物美价廉的东西,没想到却是假的。   沮丧之情可想而知,他一个劲儿的埋怨自己,说自己老了不中用了。   他的儿媳妇在一旁很无奈,家里并不缺这点钱,要不是怕假的铁皮石斛吃了对身体不好,她也不会想到要来问。   正在劝着阿公,朱砂听见徐勉在楼上喊她:“小姨!你电话响啦!”   她匆忙上楼一看,手机上来电显示是“急诊科”,脑子一蒙,“……我不是休假了么?”   也许是职业习惯,动作总是比想法行动得快,她还未想明白为什么会有急诊的电话打到她手机上,便已经接了起来:“你好,我是朱砂,请问有什么事?”   “……呃、你好,我是急诊科的柳瑜医生,请问苏礼铮医生在吗?”柳瑜先是愣了愣,然后才问道。   朱砂更加糊涂了,但苏礼铮的确是跟她在一起,怕是有什么急事,便道:“在的,你稍等。”   然后她一面从楼上下来,一面大声喊道:“苏师兄,苏礼铮!你办公室的电话!”   苏礼铮愣了愣,暗道自己办公室的电话怎么打到朱砂那里去了,但还是起了身迎过去,朱砂道:“你们科柳医生的。”   他点点头接过电话,问柳瑜:“柳医生,是不是病人有什么情况?”   柳瑜此时已经顾不上去想朱砂和苏礼铮到底怎么个关系了,忙把病人非要找他的事说了,问道:“你看这事儿怎么解决才好?”   苏礼铮沉吟片刻,道:“把电话给他,我跟他说罢。”   柳瑜便让学生去把病人叫来,病人是急性心梗进来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因为苏礼铮将他救了回来,便认定只有他才是最好的医生。   病人来了接过电话,第一句就问:“苏医生,你是不是生病了,才没来上班?”   “没有,我休年假了。”苏礼铮也不隐瞒,如实告知对方自己现在在哪里。   病人也不是那种不通情达理的人,得知他是真的去休假后,便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过十来天。”苏礼铮应道。   病人闻言似乎有些失望,“那我出院的时候是不是见不到你?”   苏礼铮应了声是,又安慰道:“等我回去了,你要是有空又想见我,就打个电话,我在办公室等你,好不好?”   病人沉默了片刻,觉得也只能这样了,便应了声好,苏礼铮见他答应了,便又道:“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听柳医生的话,配合治疗,知道么?”   “……好的。”病人答应了他的话,顿了顿,又道,“那你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天冷,多穿衣服。”   苏礼铮听了心里很有些感动,忙应了下来,又道:“那你把电话还给柳医生,去休息好不好?”   那边又应了声好,片刻后听见柳瑜喂了声,苏礼铮就又道:“麻烦你了,柳医生。”   柳瑜笑着说了句不麻烦,有心想问他在哪里玩得怎么样,可又说不出口,便只好道别要挂电话。   电话还没彻底挂断,她听见那头朱砂的声音穿进了话筒,“你手机呢,怎么你们科室的电话打来给我了?”   语气熟稔随意,果然是关系匪浅。   苏礼铮把手机还给朱砂,转身去找自己的,在沙发角落里找到想要摁亮屏幕看看还有多少电,却发现已经自动关机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充电,难怪别人找不到他。   当下忙去找充电器,朱砂扭头一看,豆腐西施家家公媳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徐家。   她便又回到楼上,照样同徐勉坐到一起,薯片已经不剩什么了,她腆着脸跟夏岚薇讨,夏岚薇不肯,“别吃这么多零食,对身体不好,尤其是徐勉同学。”   徐勉身子一缩,将自己藏在朱砂背后,默默的不讲话。   朱砂这时倒是想起来了,点头道:“也是,小徐不能多吃,算了我也不吃了。”   苏礼铮此时从房间出来,没有再回楼下客厅,而是到了朱砂旁边坐下,一面剥了橘子分她一半,一面问道:“明天带你出去转转?”   雪已经停了,看样子明天也不会再下,如果只能待在屋里未免无趣,朱砂便点头应了声好,却又道:“但不要那么早起,困。”   上班族就是这样,难得放假总想要睡懒觉,仿佛这样就能弥补工作日每天早起缺失的睡眠。   苏礼铮看了她一眼,她的侧脸柔和而洁净,他们这时坐得很近,他的大腿挨着她的胳膊,他甚至还能看到她脸上细细的白色的绒毛。   他知道她不过随口一说,因为长年累月的忙碌,他们的生物钟早就已经定型,但他还是极平静而温和的应了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疑惑):他们怎么知道你在我这里的?   苏师兄(微笑):你说呢?   小师妹(肯定):因为我是你师妹呀!   苏师兄(点头):是啊。   碎碎念:   学校发毕业礼物……我发了个票圈吐槽后……   师兄:我那个时候为啥没有?   我:……你是亲生的吗?   师姐:你师兄不是亲生的哈哈哈哈!   我:不吧以前的确也是没有的,这几年才有,说明师兄老了哈哈哈!   师兄:你不要说话了,你师兄已经哭晕在厕所了(╥╯﹏╰╥)?   #来自亲师妹的蔑视和嘲笑# 第26章   朱砂迷迷糊糊中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去考试,居然每一道都不会做,后来要考操作,她连心肺复苏的步骤都错了。   监考老师凶巴巴的问了一句:“你是怎么确定这个人没有意识了的?”   她立刻就被吓醒了,猛地睁开眼,看见绣了折枝莲花纹的天青色帐顶,愣了半天才想起自己已经不用考那可怕的毕业考很多年了。   幸亏只是个梦,朱砂心里是既庆幸又后怕,缓了好一阵才从枕头边上摸了手机来看,早上八点十五分。   尽管已经比上班时醒得晚了两个小时,但还是比她预想的一觉睡到十二点太阳晒屁股要早。   她在被窝里缩了缩脖子,又把被子往上拉,蒙住了头在黑暗里发了会呆,过了会儿又把头伸出来,有些无聊的翻来覆去几趟,终于叹了口气爬起身来。   简单的洗漱后朱砂下了楼,夏岚薇见了她就笑道:“起来了?包子和粥都在锅里温着,赶紧去吃罢。”   朱砂笑嘻嘻的点头,她极喜欢这种感觉,并不是因为起来就有吃的,而是因为有人惦记,有人留了一盏灯一碗粥,那种温暖仿佛冬天里的碳火。   她其实并不怎么有胃口,匆忙喝了一碗粥,拿了个菜包就往大厅走。   她有些奇怪,怎么没见到苏礼铮,心道他绝不会还没起床的,一个自律成性的人,怎么可能任由自己睡懒觉浪费时间。   朱砂在大厅里环视一圈,没见到苏礼铮,却听到门外有人问:“苏医生早上好。”   她循声出门,看见苏礼铮正坐在廊下木椅上发着呆,他的腿边放了个青瓷茶杯和一碟千层饼,早晨微弱的阳光从廊沿外洒进来,落在他的头发上,发梢有了些许的金黄,目光有些迷离而慵懒。   像是盛和堂门口趴着睡大觉的猫,朱砂猛地想到了个自觉十分恰当的比喻。   这样的懒散的苏礼铮在朱砂的记忆里趋于无,在她的记忆里,苏礼铮是个极度自律而认真的人,他不会把有限的时间浪费在任何无意义的事上,尤其是发呆。   她的脚动了动,在门框边碰了一下,发出了声音来,吸引了苏礼铮注意,他回过神望过来,唇边露出一丝明亮的笑意来,“小师妹,包子快凉了。”   “……啊?哦哦。”朱砂愣了愣,忙低头去看自己手里白胖的包子,稳了稳意外被他的笑容刺激得不稳的心跳,含着口包子问道,“你怎么坐在这里,茶也都冷了。”   苏礼铮垂了垂眼皮,伸手端起茶杯,又放了回去,“早就起了,在这里偷个懒,放松一下神经。”   “我以为……”朱砂咽了口里的包子,又咬了一口,含糊的说了几个字,有些好奇的往苏礼铮那边看过去。   苏礼铮迎上她的目光,看见她眼里的疑惑,忍不住失笑,“怎么,在你心里我就是个工作狂?”   朱砂愣了愣,有些犹豫的摇了摇头,苏礼铮看见她明显口不对心的表现,笑着摇摇头道:“在什么样的地方就做什么样的事,在这里就该睡到自然醒,喝茶吃点心发呆,不是么?”   “……嗯,你说的很对!”朱砂吃完最后一口包子,看着起身往门口走来的苏礼铮,用力的点点头应道。   然后跟在苏礼铮背后往里走,有些着急的问道:“那我们今天去哪里玩?”   她还记得昨晚苏礼铮说过今天要带她去玩的话。   苏礼铮一回头,目光落在她小巧红润的唇上,鬼使神差的伸手去,将她唇边沾着的面包屑轻轻拈掉,“随处逛逛,然后带你在外面吃饭。”   朱砂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匆忙抬眼间只看见他面上神色平静如水,刚才的举动不过是单纯的随意为之,她本该在意并且躲开的,然而不知为什么她并没有。   与过往每次对他的靠近心生排斥不一样,她对他的动作并没有产生反感,只有意外。   她听见苏礼铮叫她上楼去拿围巾和帽子,便也乖巧的去了,一面走,一面有种奇异的感觉从心底升腾而起,仿佛只是短短的两天,他们的关系就已经翻天覆地。   朱砂兀自出神,没有察觉到在她离开后苏礼铮陡然放松的肩膀,以及长长的叹息声,他快要被自己刚才的动作吓坏了。   他知道她在逐渐的接受自己,于是总是忍不住想要去试探,想看看她能接受自己到何等地步,仿佛在违法的边缘不断试探。   这种行为既无聊,又急于求成,他明知这并不合时宜,却忍不住放纵自己从心所欲。   也许是这个地方太过悠闲自在,让他对自己放松了要求,连行为也失去了控制。   同徐魏打过招呼后,他们一起出了门,沿着河边慢慢的走,冬天清晨的西塘,没有游人,幽雅而恬静,那些令人诟病的商业气息仿佛被冷风荡涤得一干二净。   昨夜的雪还没融化,黛瓦白墙、马头墙和河埠,厚厚堆积的雪层边,露出青黑色的线条,古朴而温婉,朱砂忍不住想起泛黄的岁月,就像祖父书房里老旧的线装本。   镇中的小河缓缓流淌着,水面平静得一点涟漪也无,更像一面镜子了。   朱砂站在小桥上遥望远方,只见商街依河而建,民居临水而筑,两岸的白墙黑瓦,岸边柳树与红灯笼倒映于水面之上,远处的摇橹船整齐的停靠于码头,偶尔有一两户人家烟囱中,由浅到深,缓缓地升起了炊烟,在风中四散开来。   冬天懒洋洋的晨光洒在水面屋顶之上,水中倒影出那棵百年梧桐树,一切都太过静谧美好,美好到朱砂觉得,自己一定会闭上眼睛都能勾画出它们的轮廓来。   冬日里古镇商业起迟而歇早,有足够的时间让它与古镇一同贪眠,直到日上三竿,才有店铺陆陆续续开门营业,苏礼铮道要带朱砂去吃小镇特色小吃。   他先带朱砂去的是一家卖芡实糕的店,这种主要由芡实和大米粉和进白糖做成的糕点松软甜糯,在长期的发展中又开发出了丰富的口味,朱砂只吃了一块就喜欢上了。   苏礼铮怕她吃多了积食,只给她买了她最好的芝麻和桂花两个口味,道:“喜欢吃明天还来买,要在这里待两个星期呢,还怕吃不完么?”   朱砂想想他讲得也有道理,便兴高采烈的点点头应了声好,提着塑料袋一边走一边吃,脸颊鼓鼓的像个松鼠似的。   太阳渐渐升了起来,店铺逐渐都开了门,有同他们一样趁着冬天旅游淡季来享清闲的人在四处拍照,朱砂将手机递给苏礼铮道:“快拍,拍了我好回去发朋友圈。”   苏礼铮自觉拍照技术不够好,却也难以拒绝她的请求,只好认认真真的捣鼓起来,到最后还有了些许心得,对朱砂在哪里拍比较好看发表起意见来。   这是他们自朱砂童年时期闹别扭以来最为惬意愉的相处了,没有针锋相对,他也不需要刻意隐藏自己对于她的关心,虽然仍然有些小心翼翼。   苏礼铮觉得这样的局面已经很好,他没有亲近的兄弟姐妹,苏明暖尽管是他血缘上的妹妹,但在他心里,还真没有朱砂的分量重。   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他看着她从稚气未脱到亭亭玉立,从青涩到成熟,从不谙世事到稳重有礼,分明已经有些世故,偏却又在家人面前一如从前,明媚鲜妍得像早晨带露的蔷薇花。   他带朱砂去小镇有名的饭店吃饭,二楼临河阳台的位置,可以看到下方小河上偶尔划过来的小船,橹声打破了平静水面而来,又悠悠的远去。   清蒸白水鱼、椒盐南瓜、响油鳝糊,还有酱爆螺丝,都是当地的菜色,料足味美,朱砂只顾着埋头苦吃,丝毫不管苏礼铮。   苏礼铮笑着给她夹菜,这也是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从前刚开始是她不要,后来是他不敢。   饭后喝了杯沏得极清淡的茶去油腻,朱砂半仰的靠在椅背上,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突然叹了口气,“这日子过得太逍遥了,都不敢上秤,回去人家一看,哇放个假变得又胖又丑,笑死人咯。”   苏礼铮抬眼看了眼她面上似真似假的惆怅,放下筷子很认真的说了句,“你不丑,很漂亮。”   “……呃。”朱砂眨了眨眼,脸很快就变得粉红,心里暗道这人今天怎么这么会夸人,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可还没等她想明白,就听见他又道:“你忘了爷爷说过的话了?罔谈彼短,靡恃己长,容止若思,言辞安定。”   朱砂愣了愣,猛地想起他讲的是什么事来。   此时他们被硬抓着与朱昭平一起练字,休息时朱砂翻起了少女们都很喜欢的时尚杂志,然后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道:“啊哟,这个人长得真丑!”   此言一出,立刻遭到了朱昭平的批评,“胡说,现在的女孩子,个个都漂亮。”   朱砂那时是真小,才不过四五年级,连小学都还没念完,倒是苏礼铮已经懂事,他问道:“您是说会打扮?”   朱昭平摇了摇头,“不是,你们不知道以前啊,生活条件苦,医疗技术也落后,战乱、饥荒、疾病到处都是,很多女孩子因此落下残疾,就说天花和麻风病罢,那什么样你们都知道的,再怎么打扮都不会好看了,所以你们年轻人不要动不动就说自己丑,也别说人家丑,生活在安稳的年月,谁都好看。”   苏礼铮后来一直都记得他最后讲的话,“谁要是说你丑,那是他一不懂历史,二没有教养,做人就要罔谈彼短,靡恃己长,容止若思,言辞安定,你们俩给我记住喽。”   这其中的意思,朱砂到了后来才明白,而类似的事不知凡几,当得到别人的夸赞时,她总忍不住想起祖父的教导。   太阳渐渐往西,他们走在回徐家的路上,夕阳斜照,有船娘哼着小调经过,朱砂忽然想起了刚来那天喝的黄酒。   酒香温厚甘醇,像是积淀了岁月的余香。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开心):你夸我哒?   苏师兄(矜持):没有没有。   小师妹(委屈):那就是你觉得我丑咯?   苏师兄(头大):杠精说的是你吧(¬_¬) 第27章   休假的日子总是悠闲而自在, 朱砂虽然偶尔会挂念父母,却更加贪恋此处的景致。   概因她深知假期有时尽,这里的风光纵使再美妙, 也并不属于她, 因此在能拥有的时候,格外珍惜和放纵。   廊棚苍老, 弄堂幽深,西塘的精华似乎应是在一早一晚,她在临水的房间里,推开窗凭栏而眺,偶尔又懒散的躺在躺椅上, 沏杯茶放在旁边,静静的开始玩手机。   下午时分,苏礼铮从楼下上来, 抬手敲敲门,发现门并没有关严,伸手轻轻一推,虚掩的门便开了一半。   他一眼就看见正躺在躺椅上翘着二郎腿吃吃的笑得正欢的朱砂,愣了愣, 脚步有些进退不得,只好看着她不出声。   朱砂往这边望过来, 翻了个身, 翘着脚笑着问他:“苏礼铮,你上来做什么?”   苏礼铮望着她脸上的笑, 忽然想起电影《洛丽塔》里一个经典的镜头来。   少女光着脚扑倒在草地上,脸上带着不经意的表情翻阅着书,光洁的小腿上下舞动着,少女起伏的曲线,无不让人感受到一种矛盾的带着少女气息的清纯的性感。   一种奇异的感觉突然袭击了他,但隔了几米的距离,朱砂并未能发现他忽然变得加速的心跳,也看不见他眼底骤然一缩的瞳孔。   苏礼铮将这种感觉归因于自己对电影的臆想,他甚至开始考虑,自己是否真的到了需要一个女友甚至是妻子的时候。   “阿薇叫我去拿去年托酒馆酿的青梅酒,你去不去?”他力持镇定,声音平静的问了一句。   朱砂翻了个身坐起来,伸手开始绑头发,点头道:“去的去的,你等我换个衣服。”   她坐起身,柔软宽松的棉质睡衣垂下,领口有些卷,露出了颈下一小片雪白的肌肤,苏礼铮一眼就看见正中那半颗黄豆大的粉色的疤。   那是朱砂十六岁时出水痘留下的痕迹。   他眸色一黯,想起自己开的那副半吊子方子,又想起她哭哭啼啼的扒着门口无论如何都不肯去上学的样子,十六岁的女孩,早就知道爱美了。   那个疤让她介意了很久,所幸当时是冬天,穿的都是高领的衣服,到入夏,她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倒也渐渐宽了心。   苏礼铮却觉得有些愧疚,那样一个小小的疤落在她身上,仿佛是美玉微瑕,他想,若是当时再开些外洗的药,她就不会痒得忍不住用手去挠了。   他带上门转身下楼,徐魏正在给客人办入住手续,他看了一眼,越过柜台就出了门,站在廊沿下仰头看屋顶的瓦片。   过了一阵,他忘了已经数到第几片瓦,听见朱砂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嗯!我和苏礼铮去帮薇姐拿酒回来,走啦!”   他回过身,看见穿了一身红像只小红包的朱砂雀跃的从里面跑出来,“苏礼铮,我们走!”   斗志昂扬得像只出征的小公鸡,苏礼铮忍不住笑了起来,点点头跟在她后头往前走。   走了几米,朱砂又突然停了下来,转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望着他,“怎么走,往哪边?”   他这时再也忍不住,笑着拍拍她的肩膀,指挥道:“向左转,直走。”   朱砂连连哦了两声,倒不再一个人冲在前头,而是放慢了脚步,同苏礼铮走在一起,不时问他这是哪里那是做什么的。   阳光温暖得像有些甜,白天的酒吧街冷冷清清,有倏尔转入的无人的小巷,小巷子墙面上爬满了青苔,石板路上坑坑洼洼,撑篙人从河中过,时光很慢也很温柔。   可才走过了一条街,周围的声音顿时就喧嚣起来,有人在大喊:“不行了不行了,她……哎哎哎……”   “这是要生了的,快,谁有伞,打起来挡一下!”又有女人的声音焦急的传来。   走近时,有人发现他们,仿佛就像见了救星,“苏医生来了,苏医生来了!让让!让一下!”   围观的人群应声让出些空隙来,周围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介绍着情况。   原来这是一对来西塘度假的外地夫妻,妻子刚才在路上溜达,不甚摔了一跤,觉得肚子疼得厉害,想起身时却发现孩子要生了,而此时,距离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   周围的居民见状忙帮着打120,又打电话给她的丈夫,还有人跑去找镇里那位六十多岁了的接生婆,只是这些人都还没有赶到。   朱砂闻言下意识的望了眼苏礼铮,见他已经一个箭步往那边去了,便也凭借着本能跟着他往里挤。   越是靠近,女人的呼痛声便越清晰,伴随而来的,是一阵强烈的血腥气。   “小师妹,打120。”苏礼铮一面讲,一面往地上跪,“不要怕,我们是医生。”   朱砂愣了愣,连忙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来,打了急救电话,对方说已经派车了,她将电话一挂,也跟着跪到了地上。   红色雨伞遮挡下是一个躺在地上的女人,她的身下铺着一张遮阳布,大概是临街店家拿来的。头发散乱,面色有些发白,额头全是汗。   她的视线从她高挺的肚子上划过,看见地上的血污,听见苏礼铮焦虑的沉声安抚着女人:“不要急,来,跟着我用力……吸气……呼气……吸气……”   几分钟的时间漫长似几个世纪,她紧紧握着拳头,终于看见孩子要落地的迹象,正要松口气,却听见苏礼铮又道:“新生儿有点窒息,给她做胸外按压。”   朱砂愣住,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甚至完全想不起新生儿的胸外按压该如何进行。   “快!小师妹你醒醒,不要懵,你是医生!你是在救人!”苏礼铮的声音陡然放大,凶狠严厉得像是在教训她。   朱砂浑身抖了个激灵,猛地想起多年前那令她几乎难以忍受的日子,而所有为数不多的儿科知识也随之回笼。   她哆哆嗦嗦的伸出手,将刚剪了脐带的新生的孩子放在路人递过来的旧棉袄上,心里默念着步骤,一丝不苟的开始做心肺复苏。   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待孩子恢复了呼吸,她的腿一软,整个人就跪着瘫坐在冰凉的地上,看着哇哇大哭的婴儿不知所措。   产妇的丈夫和救护车一起赶到,众人忙七手八脚的帮着转运产妇,她听到那位丈夫泣不成声的道谢,有些茫然的看向了地上还有血污的遮阳布。   人们慢慢散去,那把红伞还在那里,没有人来拿走,朱砂也还是坐在地上,她没有力气起来了。   苏礼铮洗了手将围着自己的人驱散,回头看见朱砂还在原地,愣了愣,心底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吓住她了。   他走过去,弯腰将她扶起来,温声道歉:“对不住,刚才不是故意吼你的,只是情况紧急……”   朱砂茫茫然的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又垂下了眼睑,不肯去看他。   “我带你洗手好不好?”苏礼铮觉得她在生自己的气,说起话来便格外小意。   朱砂沉默着,点点头,却还是没有讲话。   苏礼铮将她拉到临街一家水果店,对老板道:“劳烦您借点水,给我们洗洗手。”   “哎,好好好。”老板娘热心回屋的接了盆水,过来道,“天冷,添点热的,小姑娘不好这时候洗冷水的。”   苏礼铮道了谢,转头问朱砂:“我给你洗罢?”   语气里不无讨好,朱砂直到他给自己打了肥皂才回过神来,看着水盆里被他握住的手,她忽然抬起头来:“苏、苏礼铮,你……现在还骂你学生么?”   苏礼铮一怔,半天没有想起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却还是应道:“我几时骂过学生,谁跟你造的谣。急诊这么忙,每个人都要动起来,磨蹭偷懒不机灵动作慢,被批评肯定是少不了的。”   这下轮到朱砂一怔,她突然想起曾经因为心肺复苏做得不够标准被他批评,跳上平车做按压的速度不够快被他一把扯开自己上,种种旧事,他都不记得了。   她垂了垂眼,看见他正专心替自己擦干手,修长细致的手指握在她的手腕上,力道有些重,动作却仔细而谨慎。   心里忽然就有一股浊气吐出来,好似将曾经纠结过的旧事通通吐出,忍不住露出些笑容来。   苏礼铮抬起头,看见她嘴角的淡淡笑意,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自觉已经将人哄好了,便也笑着道:“去拿酒罢。”   朱砂点点头,他不动声色的松开她的手,带着她继续往前走。   取了酒,俩人沿原路回到徐家客栈,在路上帮忙接生的事已经被徐魏和夏岚薇得知,小镇这么小,什么事都会迅速传播开来。   夏岚薇站在门外,将怀里的小包袱递给朱砂,笑道:“我们的大英雄回来啦?”   朱砂伸手接过小宝,放在怀里掂了掂,有些不好意思的抿抿唇,想起自己在苏礼铮面前的失态。   却又不觉得奇怪,好似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总是在他面前失态。   幼年时丢失胸针,她在他面前嚎啕大哭,十六岁时出水痘出了满脸,他看着她因为不肯上学被父亲责怪,还为她说好话,后来实习,她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战战兢兢。   于是愈发的讨厌他,为着心底的那点自尊,觉得被他看到了自己最丑的模样,她知道,自己跳起来不许他叫自己小师妹的模样,一定十分狰狞。   “新生儿窒息,小师妹帮了大忙。”苏礼铮一面笑着解释,一面将手里拎着的酒坛子递过去。   夏岚薇接过来,笑着点头道:“既然这样,今晚可得做几个菜犒劳犒劳,再喝一杯。”   朱砂有些赧然,埋头在小宝的小棉衣里,哼哼了两声,嘟囔道:“谁让我们苏医生是出了名的黑呢,跟你对了那么多次班,我都习惯了。”   说罢她就连忙往屋里走,苏礼铮闻言笑着点点头,很有些无奈道:“说不定哪一天会时来运转也说不定。”   朱砂又撅了噘嘴,却没有回头去反驳,她听见徐魏在大厅的另一边问:“几点啦?”   苏礼铮就应了声:“快五点了。”   徐勉快要放学了,这一天,又要过去了。   朱砂走上楼梯前下意识扭过头去看了一眼,碰巧苏礼铮也看向这边,虽然知道他并没有在看自己,可莫名其妙的,她却突然觉得有些脸热。   作者有话要说:   碎碎念:   入V第一更,小师妹被吓坏了(¬_¬) 第28章   时间一天天溜走, 假期总是过得太快,很快便到了尾声。   这天朱砂抱着小宝盘腿坐在地上,她伸高了手, 将小小的婴孩举起来, 认真的打量一番。   然后回头问苏礼铮:“你帮我看看,他的脖子正一点没?”   苏礼铮蹲下来, 就在她的身后,越过她的肩膀看在半空中蹬着腿要哭不哭的小宝,半晌点点头:“是好点了,不过看样子还没有痊愈。”   朱砂收回手,小宝又落在了她的怀里, 挣扎着要在她的腿上站起来,她不让,他便半躺在她的手臂上努力向后仰着脖子, 又伸手去够苏礼铮。   苏礼铮伸出手去握了握柔软他的小爪子,听到朱砂啧了声道:“要是十来天就能好,推拿科小儿推拿室哪里来的来这么多老病号。”   他笑着应了声是,起身坐到一旁去,转头看着她哄小宝玩。   不出门的日子里她穿得简单随意, 头发也只是随意挽起,有柔软而弯曲的发丝落在洁白的脖颈上, 平添了一抹温柔。   “哎, 帮我抱抱,我去个洗手间。”朱砂搂着小宝站了起来, 弯腰将人往他怀里一送,不等他答应便扬长而去。   苏礼铮只好两只手小心翼翼的环着身前的小豆丁,尽管已经过了好几天,他还是没能学会抱孩子。   仿佛是大多数男人都会有的通性,苏礼铮并不擅长与孩子相处,甚至不能算是喜欢这么小的孩子,看着可爱逗逗是可以的,但让他带就够呛了。   似乎感觉到这个怀抱并不舒服,男性坚硬的手臂到底和女性的柔软不同,他没几秒便闹腾起来,非要往外挣扎。   他的力气不算小,苏礼铮怕他掉到地上去,只好站起身来,先是让他面朝自己伏在肩上,片刻后又将他翻了个面,换做捧在了跟前。   他甚至不敢用力,生怕自己伤了他,几个月大的孩子,实在太小又太软了。   朱砂从洗手间回来,便看见这样一幅场景。   苏礼铮弯着背,一手托在小宝的屁股下面,一手拦在他的胸前,将他整个人贴在自己身上,鹅黄色的小衣服因为他的挣扎而往上跑,露出了小肚子来。   姿势别扭而辛苦,战战兢兢的,仿佛下一秒就会一大一小一起跌倒。   朱砂觉得好笑极了,过去的年岁里,未曾见过他怕什么,实习时遇到精神病病人在急诊打闹,他也一个箭步就上去帮忙制住了,没想到如今却怕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   她走过去,伸手道:“来,小姨抱。”   小宝见了她便伸出手去,终于不再躁动不安的挣扎,而是静静地伏在她的胸前,吃起了手指。   苏礼铮长长的吁了口气,他觉得自己的背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此时一放松,便有些微微的冷。   “一点都不靠谱,连个孩子都不会抱,手那么僵硬,他怎么可能让你抱嘛。”朱砂忍不住吐槽道。   苏礼铮抿了抿唇,有些无奈,“我又没有孩子,哪里懂这些我就怕他摔了。”   朱砂抱着孩子转了个身,斜睨了他一眼,“难道你有了孩子就能无师自通了?”   苏礼铮被她视线一望,突然就说不出话来,看着她波光潋滟的眼眸,有些讷讷的安静了下来。   朱砂见他不说话了,自觉自己又胜了一盘,得意洋洋的抱着崽往楼下走,“走,小姨带你出去逛街喽!”   苏礼铮越发觉得无奈了,他已然无法反驳朱砂的话,即便他还未为人父,却也因工作之故见过许多由于父母疏忽而受苦的孩子。   那些因为悔恨愧疚而痛哭的家长曾经围着他,央告着求他施以援手,然而命运残酷,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及时而幸运的被带离死亡阴影。   所以每个人在父母时,都是陪着孩子一路学习着长大的,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势必要学着放弃许多东西,也要经历许多的疼夭。   如同他曾听一位半岁大婴孩的母亲说的那样,“以前我早上五点都还在酒吧游荡,现在却已经起床给仔喂奶和做早餐了。”   他突然想起,年轻母亲脸上笑意温柔,日光照在她的身上仿佛镀了一层光,连同她脚踝上的刺青也温柔起来。   “苏礼铮,快下来!”楼下忽然响起朱砂的呼喊声,声尾长长的拖着,有些俏皮,又有点懒散,“有人找你!”   他回过神来,失笑的摇摇头,将刚过来放在膝盖上的杂志放回原处,起身就下楼。   长长的木制楼梯,当苏礼铮出现在拐角处时,朱砂仿佛看到了旧时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   卡其色的休闲西裤,黑色的鸡心领毛衣,领口露出白衬衣的领子,头发打理得整整齐齐,剑眉星目,轮廓分明的面庞上似乎有些许的散漫。   然而朱砂深知,看着散漫的是他,最为认真的也是他。   他走下楼来,问她:“什么事?”   “隔壁家阿姨有事找你,说她家女儿老是偏头疼,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朱砂掂掂怀里的小宝,将事情告诉他。   小姑娘是前头那家工艺品店老板的女儿,十一岁了,两年前开始偏头痛基本二十天左右发作一次,早晨起来就疼得受不了,左侧太阳穴跳痛,有时还呕吐。   据小姑娘自己说视野里有黑白交错,基本都是睡一觉就好,但是这一天基本就没法上学了,所以这两年都是二十天左右就得请一天假,后来怕是脑子有事,就去医院做了核磁,医生开了川芎清脑颗粒,怕有副作用,家里就没给她吃。   暑假的时候带她去省城看病,医生让做让二十四小时小时长程脑电图,结果也没事,还是给开了川芎清脑颗粒,然后又没吃。   苏礼铮详细问清上述缘由,忽然回头问朱砂:“小师妹,循行头侧的……属于哪条经?”   “胆经。”朱砂低着头给小宝剪指甲,头也不抬的应道。苏礼铮针灸学得一般,恐怕是记不得这些了。   她帮小宝剪完最后一个指甲,将人送到夏岚薇怀里,凑过去看了看小姑娘的舌苔,问了声,“胆火上炎?”   苏礼铮点点头道:“舌红苔黄,头侧部抽痛,伴随呕吐等胃肠道症状。”   他说完觉得觉得很有些意思,两个都是西医科班出身的人,却聚在一起讨论中医如何辩证,若不是有家学渊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到。   方子定的是极简单的乌梅白糖汤,用干乌梅或醋乌梅7颗,白糖50克,煮水温服即可,味道酸酸甜甜的,有些像夏天喝的酸梅汤。   朱砂见他有了主意,便又走开,抱着手臂在门口东张西望,又回头去看他到处找纸笔,幸灾乐祸的笑了两声,换来他有些恼恨的瞪眼。   她笑着笑着,忽然想起在她迫于无奈而跟在他身后的一个月里,他橡胶手套上的血迹,他永远都冷静理智镇定自若的神色,以及他毫不留情的批评。   往昔所有的埋怨和忿忿,年少时怨他不讲旧情,口口声声叫她师妹,却如此严厉,下班后连他想解释都不肯听,这些心情突然就让她觉得很可笑。   屋外的阳光有着冬天才有的温暖明媚,温和得像睡梦中被母亲轻抚的触感,朱砂站在门口,依着门框,转身看正在写处方的苏礼铮,心里一轻,突然就笑了起来。   他抬起头来,心头突然一动,“小师妹,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觉得有些好玩。”她笑着摇摇头,轻声回了一句。   也许一个人长大的标志之一,是学会去正视自己曾经的错误,懂得去原谅和放下罢。   待那老板带着小姑娘千谢万谢后离开,苏礼铮将笔放在鸡翅木做的茶几上,起身走了过来,环着手臂似笑非笑的看她:“心情不错?提醒你一句,后天就要回去了。”   朱砂脸孔僵了僵,笑脸变成了苦瓜脸,哀嚎着跑去找夏岚薇,“薇姐!我要吃……”   她列了一长串菜名,都是此地特有,势要在离开之前再大饱一次口福。   苏礼铮听得好笑,走出了门口,站在长廊边看稀稀疏疏的来往游人,仿佛听见不知谁家在放昆曲,“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唱腔婉转,空气里都多了几分温软妩媚,他就势坐了下来,半阖了眼听着,偶尔屈起手指在膝盖上敲一下。   其实哪里是只有朱砂贪恋这里的风光与美食,他也贪,贪这如同世外桃源可以不问俗事的岁月静好,贪这可以与友人把盏言欢仿佛重回昔日的片刻快乐。   可是他也知道,他不属于这里,朱砂更不属于这里。他们其实都是太过清醒的人,从小到大,教养和家训刻在了骨子里,时刻都知道自己的责任是什么。   他想起祖父那快要整理好的手稿,想起病房里非要找他的病人,也想起那些彻夜不能眠的大夜班。   那是他的战场,也是朱砂的。   苏礼铮睁开眼,有些惆怅,呆坐了片刻,终于感觉到有些凉,便起身回屋。   他找到朱砂时,她正在教夏岚薇如何给小宝做斜颈的按摩,又教她如何给孩子做保健,“……要是他有痰,可以多按丰隆,在这里……”   他静静地听着,等朱砂传授完经验,这时才出声道:“天冷,晚上喝酒好不好?”   朱砂闻声回过头,看见他正双手抄在西裤口袋里,一脸温和得笑意,他逆着光,眼底依稀有光。   “好啊。”她笑着点点头,又回头看了眼一脸赞同的夏岚薇,笑得越发灿烂。   像是得偿所愿的猫,苏礼铮想。   作者有话要说:   碎碎念:   第二更!!! 第29章   天气愈发的冷, 小镇又陆陆续续下过几次雪,虽然并不如朱砂刚来的那天下得大。   朱砂和苏礼铮待在小镇的最后两天,又下了一场雪, 午后原本就并不晴朗的天色瞬间便阴了下来。   徐魏早上将夏岚薇做好的腊肉腊鸡腊鸭晾在屋子旁边的空地上, 天色一变,便要赶紧收进来。   苏礼铮看了眼抱着小宝在逗趣的朱砂, 又望了眼门外,夏岚薇去接徐勉了,他便道:“我去帮忙,你别出去,外面冷。”   朱砂将手里装了硬币的饼干瓶子在小宝面前晃了晃, 听着瓶子发出硬币碰撞的声响,心不在焉的点点头。   东西还没完全收回来,雪花就飘落了下来, 朱砂抱起小宝,走到门口去张望。   看见穿着黑色棉衣的苏礼铮正站在椅子上,半仰着头,伸手将挂在竹竿上的腊肉取下来扔进脚边的竹筐里。   细细的像盐粒一样的雪花落在他的头上肩上,片刻便白了一片, 皱了皱眉,想叫他先回来, 又觉得不对, 便又转身回了屋。   过了十来分钟,苏礼铮和徐魏抬着竹筐回来, 来不及喝一口热水暖一下,就又要将这些腊肉晾到空屋子里去。   等到天黑,夏岚薇带着小徐回来,苏礼铮那边也终于可以休息,朱砂忙将晾得既温热又能入口的热水递过去,骂道:“你们俩帽子也不戴,要是着凉感冒了,难受死你们。”   苏礼铮和徐魏俱是讷讷,讪笑着不敢反驳,只是默默地喝水。   等朱砂转身走了,徐魏伸长脖子看一眼她的背影,回头咋舌道:“阿铮,你家小师妹好生厉害,平时也这么教训你的罢?”   苏礼铮抿了抿唇,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将一条干毛巾丢到他的头上,“擦擦,头发湿了。”   他转身离开这间挂满了腊肉和腊鸡腊鸭的屋子,穿过甬道回到大厅,在踏进大厅时看见朱砂正背对着他打电话。   电话那头仿佛是她的朋友,只听见她温声安慰对方道:“别气啦,好好跟你老公商量就是……”   他听了一小会儿,终究是没有开口叫她,又转了个身,独自一人往楼上去了。   下雪的时候并不怎么冷,到了夜里,雪一停就开始渐渐变冷起来。   苏礼铮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觉得身体有些难受,有种隐约的不适仿佛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   他以为是因为白天累着了,便叹了口气沉沉的谁去。   窗外有寒风呼啦啦的刮着,夏岚薇做好了早饭,迟迟不见苏礼铮下来吃,有些疑惑的问朱砂:“阿铮怎么还没起来?”   朱砂也觉得纳闷,苏礼铮这个人是不知道睡懒觉的,从小就这样,每次到了周末他住在盛和堂,第二天早晨她起来时他已经连八段锦都练完了。   她望了眼楼梯,摇摇头道:“不清楚,说不定早就起来了呢?”   “我去看看。”徐魏挠了挠头道。   说罢他就大步上了楼,朱砂转头对夏岚薇道:“我一会儿要出去转转,买些特产,带回去办公室给同事。”   夏岚薇笑着点头道好,这仿佛是大多数职场人的默认做法,出去旅游或者回家探亲,总要带些特产回去给同事,权当是谢他们在自己不在时分担了本属于自己的工作。   还没等朱砂再说话,就见徐魏急匆匆的从楼上下来,皱着眉头问夏岚薇道:“阿薇,家里的退热药呢,阿铮发热了。”   夏岚薇一怔,忙起身道:“怎么就发热了呢,是不是昨天收东西淋了雪着凉的?”   她一面讲一面上楼,朱砂也跟了上去,在心底暗暗皱眉和叹气,看来还真让自己给说中了。   苏礼铮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觉得被人推了推,他勉强睁开眼,听见徐魏的声音忽远忽近,“你发热了,把退热药吃了罢。”   他本能的张开嘴,有药片塞进了嘴里,又有水杯递到了唇边,他便照着本能去吞咽,然后又躺回床上。   朱砂站在床尾,看着他通红的脸,心里有些着急,她刚看过体温计,已经到了三十九度三了,也不知吃了药能不能退下去。   她悄悄地叹了口气,对夏岚薇道:“薇姐,你帮我端碗凉水上来罢,好不好?”   “……嗯?”夏岚薇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的望着她,“你要做什么用?”   朱砂抿着唇说了声:“按摩用。”   祖父教过她,发热时可以推拿相关穴位来辅助降热,高热时,还可以加用放血疗法,想了想,她便转身去了自己房间,从随身的包里翻出了一排还没用完的针灸针来。   又找拿了水回来的夏岚薇要了碘伏和棉签,然后让徐魏帮他把苏礼铮翻过来,背朝上的躺着。   她先是给苏礼铮做大椎穴按摩,配合着推脊柱,用食、中二指腹或掌根自上向下由大椎穴直推到尾骨,大约三百下左右时,苏礼铮背上的皮肤已经潮红一片,似乎比他因发热而上升的肤温还要高一些。   此时便仍旧让徐魏帮忙着将人翻过来躺好,先是针刺了曲池、合谷和外关三个穴位,她有些累了,动作并不温柔,下针时甚至还故意放重了点力气,有些莫名的撒气成分在。   苏礼铮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些疼,皱了皱眉,不安的动了动,朱砂见状嘟囔道:“看来还没挂,还知道疼。”   她收了针,在他床边坐下,拉了他的左手过来,将袖子往上撸起来,一手拉着他的手臂,一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并拢着沾了水,用力且迅速的自腕横纹向上推向肘部。   夏岚薇再度从楼下上来,看见她的动作不由得奇怪,“这是在做什么?”   “……清天河水。”因为需要推三百到五百次,朱砂的动作飞快,累得说话的声音都小了许多。   夏岚薇原本还想问她这有什么用,可见她额头上都已经沁出了汗,又不忍心再问,便只是安静的站在她身旁看着。   朱砂的动作很快便从肘前转到了手臂内侧,方向换成了从肘部推向腕部,她紧紧抿着唇,皱着眉头一丝不苟的继续自己的动作。   不时伸手蘸一点水,夏岚薇看到有水珠滴在她的外套上,氤氲出小小的湿润的一片来,她愣了愣,又连忙转身出去找干毛巾。   苏礼铮烧得迷迷糊糊的,他觉得似乎有个人在替自己按摩,力气均匀而温柔,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眼皮很重,像是有千斤巨石压在上面,他费劲的睁开眼,看见窗前有隐约的余光洒在窗前,身边坐了个人,他愣了愣,忍不住喃喃喊了声:“师娘,我难受……”   朱砂闻言忍不住一怔,有些惊讶的望向重新阖上眼继续睡的苏礼铮,想告诉他自己不是母亲,却在看见他眼角悄悄滑落的眼泪时将话吞回了肚子。   她忽然想起苏礼铮从前念书时生病,母亲总是亲自守在一旁,在母亲心里,他同她是一样的,都是自家的孩子,她曾经因为母亲给他的关爱呷醋,可却忘了,他的亲生母亲名存实亡。   她停下来甩了甩酸胀的手臂,抬起头来转了转僵硬的脖子,又换了个手,咬着牙坚持做最后一步的打马过河。   夏岚薇一直在旁边陪着她,直到她最后给苏礼铮十个手指头都放了血,在她一屁股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时,忙将手里端着的水杯凑上去,喂她喝了半杯水。   “累得狠了罢?”她把水杯在桌上放下,拉了朱砂的手臂一面给她放松,一面望着她疲惫的面色关切道。   朱砂用力的点了点头,半晌说不出话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这种事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快要累趴下了。   心里又忍不住埋怨苏礼铮,若不是他不注意,自己也不必这样辛苦,可是转念一想,又忍不住可怜他,烧成这样子,要是傻了可不得了。   说到底,还是免不了刀子嘴豆腐心,这样的性子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等她休息够了,夏岚薇才得以问出心里的疑问,“你刚才做的那些,都有什么用啊?”   “我刚才分别给他按摩了大椎穴和脊柱,针刺了曲池合谷外关三个穴位,做了清天河水、退六腑和打马过河,最后还在十宣穴放了血,都是帮助退热的。”朱砂细细的给她解释了自己做了什么,都有什么用。   末了道:“清天河水这些招数原是小儿推拿里的,不过大人和小孩发热时都有共同症状,应当也能有点用处。”   夏岚薇听了,咋舌道:“都是力气活,还得有技术有耐心,可真不容易。”   “要不怎么说父母养孩子不容易呢。”朱砂笑着应了句。   夏岚薇也笑,又有些叹气,想起家里两个小的,有时半夜烧起来时既让人担心,又让人害怕,心里一动,问道:“那个……你能不能教教我?”   朱砂愣了愣,随即也想起了小宝和小徐,便笑着点头告诉她如何做,“清天河水在腕横纹到……”   小儿推拿手法多样,朱砂也不尽记得,毕竟大堂哥家的克己已经这么大了,很多东西她当年为了帮忙照顾他学得滚瓜烂熟,如今却也渐渐淡忘了。   夏岚薇从未学过这些,刚开始听还觉得简单,到了最后却乱了套,一会儿是从下往上,一会儿是从上往下,她听得头脑发昏终究还是记错了。   朱砂无法,便饭:“这样罢,我画下来,写好怎么做,有空就慢慢练习,好不好?”   夏岚薇闻言松了口气,忙向她道谢,又苦笑着道:“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一孕傻三年,我现在是真的越来越见糊涂了。”   朱砂听了也只是一笑而过,她还有别的事要做,只又待了一会儿便离开了苏礼铮的房间,留下朱砂一个人在这里守着。   傍晚时苏礼铮终于醒了过来,同之前几次勉强的睁眼不同,他这次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不适,除了略感觉有些累之外。   他睁开眼打量着四周,最后将目光落在在窗前桌边伏案的朱砂身上。   傍晚有余晖落在窗台上,她像是被温暖的光晕笼罩住一般,在寒冬腊月里透着点暖意。   他猛地想起在睡梦中似乎见到了师母,仿佛回到了年少时生病的日子,可他现在知道,那并不是她。   因为朱砂的手和她母亲的是不一样的。师母长年累月的忙碌于家务,手掌早就有了茧子,朱砂却不同,她先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再是时常精心护理,手掌是柔软而娇嫩的。   这样一双手给他做了这么久推拿,说不定连筷子都要拿不稳了,他想到这里,心里忽然就有些酸涩。   都说小师妹对他不好,可是她分明就做了这么多事,说到底,是他们误会了她。   “小师妹,写字别这么低头,对眼睛不好。”他忽然说了这样一句,然后连他自己都愣住了。   朱砂此时正趴在桌上,认真的在本子上画着胖娃娃,然后在藕节似的手上画线标注,猛然听见声音还被吓了一跳,手一抖,最后一个字就写错了。   她有些懊恼,改过来后抱着本子站起身,走到他跟前虎着脸看了看他的面色,然后用力踢了一脚床脚,咬牙切齿的说道:“好你个苏礼铮,我守了你一天,不谢就算了,还要教训我?”   先片那句话一出口苏礼铮就知道不好了,可话如泼地之水收不回来,他想解释,朱砂却不肯听了,“我不管你了,让你在这里喝西北风罢!”   她说完就气哼哼的出门下楼去了,苏礼铮只好望着她的背影苦笑着骂自己脑子被烧坏了。   朱砂下了楼,夏岚薇见她面有不虞,甚至还有些委屈,问了句:“怎么了,阿铮醒了么?”   “醒了!”朱砂又哼了声,把本子递给她后在沙发上坐下,抱着个抱枕掐了掐,“一醒了就教训我,真该不管他!”   夏岚薇微微怔了怔,问是什么缘由,朱砂却不肯讲,想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她笑了笑,道:“我给你买了特产回来,到时候不用再去买了。”   朱砂愣了愣,望着她点点头,心里涌上些不舍来。   作者有话要说:   后来是这样的:   苏师兄(微笑):小师妹,你……   小师妹(生气):闭嘴!   苏师兄(微笑):是为你好。   小师妹(生气):神TM为我好,你以为你是我爸?   苏师兄(微笑):那,叫爸爸?   小师妹(脸红):闭嘴! 第30章   原定回去的时间因为苏礼铮生病而往后推了一天, 朱砂是觉得没所谓的,多出来的时间她一个人在小镇里四处游荡,从早到晚。   她一个人走在小镇的长廊上, 路边的人来人往, 已经要到元旦了,阴历也已经是快要腊月, 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过冬和过年的干货,空气里似乎弥漫着腊肉的咸香。   朱砂站在桥上,脖子上围巾的流苏在风中轻轻飘着,她拂了拂头发,低头去看桥下各种划破水面而来的小船。   没有人和她说话, 她就这样一个人静静的走在小镇的每一条胡同里,看长满了青苔的墙角,旁边还放着两张已经有些破旧了的竹凳。   岁月的遗迹遍布在这个小镇的每个角落, 仿佛散发着陈旧的余香。   她踩着夕阳往回走,一早一晚,小镇最好的光景,都有炊烟,也有人声。   她看见有小孩放学回来, 嬉笑打闹着从身旁经过,叽叽喳喳的讨论着今天的作业, 忍不住就想起自己的童年光景。   苏礼铮曾经受父母之托去接她, 从隔了很远的高中搭公交车过去,她在校门口见了他, 偏要当不认识,和同桌的女同学勾肩搭背的往前走。   可她又别扭,走一段路就要回头看他一眼,看他在不在那里,不悦写满了脸上。   也不知苏礼铮是不是知道她的想法,总是不远不近的跟着她,待差不多回到家,她便停下来,他快步跟上,然后两个人若无其事的一起进门。   事隔经年,朱砂现在想起旧事,已经想不起苏礼铮当时是什么神情,想来大约也是很委屈的罢。   “……小姨?”一个穿着校服的小男孩甩着书包从她身边跑过,又倒退着走回到她的身旁,仰着头喊了一声,仿佛有些惊讶,又有些惊喜。   朱砂低头,笑了起来,“小徐放学啦?”   徐勉点点头,伸手揪着书包带子,低头看自己的脚步,有些闷闷不乐的问她:“小姨,你和苏叔叔明天就要走了吗?”   “……嗯,是。”朱砂愣了愣,看出了他的低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   “不能不走么?”徐勉抬眼看着她,目光里有着明显的哀求。他很喜欢这个今年才见到的小姨,她来了,家里又热闹了很多。   他喜欢看她逗弟弟玩,也喜欢看她和苏叔叔斗嘴,苏叔叔对她像是对自己一样,有种爱护的感觉。   朱砂听了他的问题,摇了摇头,遗憾道:“我们得回去了,再过几天就要上班啦,早走晚走,总是早走的。”   她不能骗他,即便她很喜欢这个懂事又长得好看的孩子,但他还是要试着去学会离别这一课。   人生在世上,就是在不停的告别。   告别纯真的童年,告别清澈的眼神,告别曾经一起玩闹的同学甚至是朋友,成长是一次交易,我们每个人都在用朴素的童真,以及未经人事的洁白,来交换成长的勇气。   “等你放假了,让爸爸妈妈带你去找我们玩啊,我带你去看你苏叔叔上班的样子,你还没见过罢,他穿了白大褂跟现在可不一样了。”她只能这样来安慰他,给他一个期许,以求转移他的注意力。   徐勉关心的重点如她所愿的被转移开,好奇的问道:“那是什么样的?”   朱砂沉默了一瞬,认真的想了想苏礼铮在医院的模样,然后笑着道:“嗯,很帅气,很潇洒。”   “真的?”徐勉仿佛不大相信,仰着头疑惑的向她确定。   朱砂点了点头,肯定道:“当然啦,我不会骗你的。”   她说的是实话,苏礼铮长得好,仿佛是天生的衣架子,白大褂往身上一套,板起脸来,即便面色冷峻,她也不得不承认他是英俊的。   家门近在眼前,聊天也戛然而止,进了门,苏礼铮坐在沙发上望着她就道:“在外头没被欺负罢?”   再如何民风淳朴,也不能保证人人是好人,小镇开放多年,外来人员也日渐增多,朱砂很少会独自出门,他会担心也在所难免。   朱砂看着他还有些疲惫的脸,忍不住冷哼了声,道:“您还是多担心自己罢,我又不是小孩了……你药吃了没有?”   苏礼铮犹豫了片刻,几可不察的摇了摇头,朱砂捕捉到他神情里那一丝躲避,立刻就跳了起来,“药也不吃,你怎么好得了,你这样你的病人都知道么,怎么有脸去教育别人按时吃药遵医嘱的你?”   苏礼铮低着头装死,任由她大发雌威,丝毫不敢反驳,他突然发觉,小师妹和自己关系好了以后也不全是好处的,她以前哪里会骂他不吃药呢?   徐勉在一旁看了这样一幕,忽然对刚才在路上小姨的回答感到了怀疑,她仿佛,并不是真的觉得苏叔叔英俊潇洒啊?   唉,大人的世界真难懂,还都喜欢骗小孩儿。   他背着手走开了,朱砂拿了药逼着苏礼铮吃下去,“要是耽误了我回去,我撕了你!”   苏礼铮无奈的接过,抬头的一瞬间却看见了她藏在眼底掩饰得并不完美的担忧,心里的郁闷忽然就像退潮的潮水,停歇而不复返。   他低了眉眼,认真的将药片和水吞下,抬起头来对她笑:“别生气,我听你的就是了。”   朱砂狠狠一愣,原有的火气像是打在一团棉花上,看着他温和的笑脸有片刻的失神,好半晌才清清嗓子,嘟囔道:“本来就是嘛……就该听我的……”   她转身立刻跑了,苏礼铮扭头看着她有些仓促的背影,若有所思的笑了笑,他忽然有些摸透了她的性子,就是要这样跟她软着来,一切也就能解决了。   第二天一早他们终于按照计划启程返回H市,临走前夏岚薇将准备好的一大堆东西硬是装进了车尾箱,“都是自家做的,费不了什么钱,就是让你们尝尝,要是觉得好吃,明年我还给你们做。”   那都是她亲自备下过冬用的干货,天南海北的都有,也少不了那天苏礼铮顶着雪收回来的腊鸡腊鸭,朱砂前一天晚上刚吃了新鲜做好的,很是赞不绝口。   夏岚薇拉着朱砂的手,舍不得她走,一直叮嘱道:“下回阿铮来,你也跟着来罢,要是实在不凑时间,休假时自己来也是行的,下次再给你做你爱吃的菜。”   朱砂的眼睛刷的就红了,她拉着夏岚薇的袖子低着头,用力的点点,哽咽着应了声好。   苏礼铮和徐魏在一旁看着觉得有些无奈,他们两个大男人看不得这搞得跟母女分别似的场面,连忙上前一人拖着一个站开,一个道:“时间不早,早点走罢,别堵在路上了。”   另一个就点头道:“回头给你打电话。”   上车前朱砂问苏礼铮:“你能不能行,不舒服的话我开罢?”   苏礼铮看着她有些跃跃欲试的表情,心里打了个哆嗦,可却不敢将那句要是你开估计咱们都回不去了的话说出来。   只是摇了摇头,平静道:“没事,我都好了。”   一面说,一面将人赶紧送进车里,他可不敢让朱砂开车,别看每天她都是自己开车上下班,可她都不晓得和人剐蹭了几次了,实在是个不适合上高速的女司机,所以他们从来不让她自己开车出远门。   小镇街道两旁的民居在不停倒退,逐渐消失于视野,沿路的风景从熟悉到陌生,又从陌生到熟悉。   车子进入市区,一路上都是出城的车辆,她恍惚的算了一下,才想起今天正好是元旦假期的第一天。   盛和堂是照常营业的,甚至还因为是节假日,迎来了很多过来辨体质订膏方的街坊四邻,快要到冬至了,又要到一年里最适合进补的时节了。   她下了车,雀跃的跑进门去,看见谁都觉得亲切,她跑去几位坐堂大夫看诊的地方,高高兴兴的团团打招呼,看着她出生长大的老大夫笑着对她道:“容容回来啦,玩得好罢?”   她点点头,老大夫又问:“阿铮也回来了罢?”   她又点点头,老大夫就又道:“那你去帮我喊他来,我有事交代他。”   老大夫话虽这样讲,但心里却有些打鼓,这两个孩子不知哪天起就闹了别扭,容容惯来是不爱理阿铮的,也不知道这回一起出去玩了,关系好点没有。   朱砂倒不知他的想法,闻言三两步就跑到了门口,插着腰大声喊了起来,“苏礼铮!快回来,开工啦!”   离开小镇时的惆怅已经被回到家的喜悦冲淡得不见踪影,只剩下高兴,看谁都十分顺眼。   苏礼铮正拎着一堆的东西走到门口,闻声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这姑娘别是开心过头了罢。   “把东西拎进去给师娘,给同事的特产还在车上,一会儿你去拿。”他把手里的大袋子递给朱砂,交代清楚了才往店堂去,估计又是老大夫要让他帮忙抄方了。   没忙多久就到了中午,霍女士亲自来将他讨了回去,下午时他又去帮忙,朱砂则一个人在门外坐着发呆。   她跑去逗那只几乎是在盛和堂门外定居下来的猫,逗得正兴起,有邻居的阿姨看见她,过来搭讪道:“朱砂啊,好久不见你了。”   “嗯,出门玩了。”朱砂笑嘻嘻的应道。   阿姨又问道:“自己去啊?”   朱砂摇了摇头,老实道:“没有,和我家师兄一起去的。”   对方愣了愣,然后才明白过来她家师兄是谁,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又两下看看,见没人,便压低了声音道:“朱砂啊,阿姨……阿姨有个朋友的小孩,和你一般大,很登对的,介绍给你认识认识啊?”   朱砂被她这么直接的风格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不知该怎么拒绝,正支吾着,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喊了一声,“小师妹,师娘叫你回来吃糖水。”   她忙站了起来,冲对方呵呵傻笑了两声,然后小跑着跑去拉苏礼铮的袖子,“来了来了。”   苏礼铮带着人进了门,又仿佛无意的看了眼那邻居阿姨,回头低声道:“她许是要给你介绍她妹妹家的儿子,人是长得不错,四十岁了,还烂赌。”   朱砂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都好几年了,我还见过她那外甥。”苏礼铮抿了抿唇,有些不虞,“她以前不敢打你主意,现在么……”   他说到这里就停住了,朱砂便立即看了过来,好奇追问道:“现在怎么了?”   苏礼铮回望她清澈见底的眼睛,心头忽然一紧,强迫着自己告诉她外界那些她还没接触到的黑暗,“她外甥几个月前赌博赢了一大笔,又拿了拆迁补偿款,她当姨妈的也自觉底气十足,你这段时间小心点,别让她缠上你。”   朱砂恍然大悟,看了眼他担忧的表情,啼笑皆非道:“师兄啊,我已经快三十岁了,不是小孩啦。”   苏礼铮闻言有些被看穿的赧然,讷讷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所以呢,你就编了个理由叫我回来,其实没有糖水吃?”朱砂想到这个可能,立即大惊失色。   苏礼铮这时冷静了下来,嗔了她一眼,“我怎么会骗你,的确是有你喜欢的南北杏炖双雪。”   朱砂先是被他嗔怪的眼神刺激得浑身一激灵,然后就欢呼着跑走了,一溜烟的消失在苏礼铮的视线里。   他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姑娘开窍没有,终身大事竟然比不上一碗糖水,师兄表示,愁人呐!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害怕):那个人是坏人?   苏师兄(微笑):他不怀好意,所以不要靠近他。   小师妹(认真):那你呢?   苏师兄(认真):我只招惹你。   碎碎念:   想继续看三大章的孩子醒醒!没有了没有了!   苏师兄和柳医生……没有感情戏的不要猜了……柳医生的感情线说不定是下个文呢(¬_¬)   嗯本宝宝我要去逛公园了,大家请继续撒花好吗(¬_¬) 第31章   苏礼铮和朱砂从西塘返回之后, 霍女士提醒他记得去看看新房的家具,于是接下来的两天他都泡在了那里。   他没出现在盛和堂,朱砂乍乍然还不习惯, 有时会觉得少了点什么似的。   假期最后一天吃过午饭后, 霍女士忽然道:“我去给阿铮送饭,你要不要去那边转转?”   “……呃、他今天值班?”朱砂抠着手机, 界面还停留在游戏里,闻言抬起头来有些疑惑的看着母亲。   霍女士摇摇头,解释道:“他去新房那边打扫卫生了,饭都没有吃……”   “去!我去的!”朱砂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一边退出游戏一边跑去穿鞋子。   霍女士被她打断了话, 愣了愣,然后又继续嘟囔着讲完自己的话,“……你说这孩子也真是, 饭也不吃,年轻人就是任性。”   “走啦走啦!”朱砂背了自己的小书包,欢快的跑到霍女士身边,拖着她往外走。   霍女士被她突如其来的积极搞得很无奈,叹着气跟她走, “你慢点,真是玩野了, 以前怎么不见你这么积极。”   朱砂撇了撇嘴, 心里忍不住吐槽,以前她和苏礼铮的关系可不如现在, 去看他还不如在家里打游戏呢。   先前苏礼铮告诉过朱砂,他买的房在林泉雅舍,就在医院附近,但那个小区具体位置在哪里,大门往哪边开,她是都不知道的。   霍女士拒绝了苏礼铮下来接她们的提议,她觉得自己还没老,记性也很好,完全不需要他来接。   朱砂望着母亲自信的模样,欲言又止,内心并不怎么相信她的说法。   母亲嫁进朱家几十年,这几十年里都是住在盛和堂那样一个独门独户的地方,整条街上各家门脸不同,只要认清了标志性物体,哪怕只去过一次,也很容易就找到。   但现在的商品房小区则不然,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小区内每栋楼四四方方整整齐齐,外表上固然有着一致性的整齐美感,但也为找路带来了障碍。   如朱砂所想,霍女士果然就在一栋和二栋徘徊了,“……我记得有棵树的呀,怎么这里没有?”   朱砂无奈的问道:“你记不记得是哪一栋?”   霍女士想了想,摇了摇头,“……不记得。”   “苏礼铮他没有告诉你的吗?”朱砂目瞪口呆的看着从前自己觉得无所不能的母亲,不敢相信她和苏礼铮居然同时忘了这件事。   霍女士又想了想,终于想起上次苏礼铮拜托她来验收家具时夹在文件袋里的小卡片,忙从包里翻出来,“……这里有写。”   朱砂一脸无语的接过,面上的好奇早就没有了,“一栋三单元,哎哟,妈妈,这里是二栋嘛!”   朱砂满头黑线的拖着霍女士继续往前走,一个个单元数过去,这才发现人家小区一栋有十个单元。   好容易数着楼道口走到一栋三单元,她停下来指着前面那颗被打理得很好的榕树对霍女士道:“你说的是不是这棵树?”   “……哎,对对对,就是这个。”霍女士猛点头,又叹了句,“真不好找。”   她转身就要上楼去,却被朱砂一把拉住,“等等,妈妈,我们上不去,要刷门禁卡的,还是得叫苏礼铮下来接。”   林泉雅舍是个封闭型小区,从小区门门口到单元门口都是要刷门禁卡才能进来的,只是她们在小区门口时已经由门卫给苏礼铮打过电话了,这才顺利进了小区。   霍女士此时已经很无奈了,挥挥手有气无力的道:“你打罢。”   朱砂只好打电话过去,还没接通,就听见背后的单元门开了的声音,她闻声转过头,正好看见苏礼铮拿着手机要接。   她忙挂了电话喊了声:“苏礼铮!”   苏礼铮抬起头来,忙走了过来,接过霍女士手里的饭盒,问道:“怎么这么久?”   一栋里小区大门其实不远,按理讲不用这么久的。   朱砂叹了口气,在他前面进了楼道口,然后看了眼摁电梯门的霍女士,无奈道:“妈妈记不得你住几栋几单元,就只记得外面那棵树,结果跑了很远的路。”   苏礼铮闻言愣了愣,随即有一点想笑,却又因为对方是长辈,只好憋着笑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霍女士回头,有些委屈似的望着自家两个孩子,道:“这里太难找了,我记不住。”   朱砂窃窃的笑出来,先是捂着嘴低声的笑,继而又变成了放声大笑,一面笑一面伸手拍了拍苏礼铮的肩膀,“哈哈哈……你不知道哇,我妈……我妈她还跟我保证说会找到路的……哎哟不行了,笑死我了……”   苏礼铮终于还是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只是他比朱砂收敛含蓄得多,只是抿着唇笑,半晌道:“电梯来了,我们上去罢。”   他看了眼霍女士,见她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摸摸脸,嘟囔道:“个死孩子,我是你妈你还笑我……”   心里忽然觉得有些熟悉,她的每个举动都与发烧那天醒来时朱砂的反应几乎一样,区别只是朱砂的更多了三分的倔强,没那么软和。   到底是母女,长相秉性多有相似之处,苏礼铮想到这里,抬头看了眼红色的楼层数字,又无声的笑了起来。   新房在十六楼,透过宽阔的露台可以看见不远处的江水,还能看见医院高耸的住院部大楼,省医的名字清晰可见。   朱砂在房子里四处乱逛着参观,霍女士则让苏礼铮赶紧吃饭,“快吃,等下凉了不好。”   苏礼铮应了声,在米黄色的沙发上坐下,听见朱砂问他:“你这里有三个阳台罢?”   他应了声是,客厅有个大露台,饭厅处有一个阳台,另一侧方向的浴室外面还有一个。   朱砂夜了声,站在客厅落地门旁边,指着身后道道:“你完全可以把这个露台封起来,这样就多了使用面积嘛。”   苏礼铮愣了愣,“封起来,那……那里用来做什么?”   “随便做什么啊,做成个喝茶的地方也行啊。”朱砂跑了过来,盘腿在地上坐下,苏礼铮原想阻止她,又想起已经铺了地暖,便作罢。   接着他就听见她道:“我以前看了很多阳台改造的图片,有的很棒的,我找给你看。”   说罢她便开始翻手机相册,然后给他看,两个人几乎是头挨头的对着手机商量,苏礼铮与装修一道上同样没什么主意,被朱砂一说,立时就心动起来。   接着朱砂又提出了好些在房屋布置上的建议,诸如用什么样的玄关隔断等等,兴致开始几乎是在手舞足蹈。   霍女士一面催苏礼铮喝汤,一面叹气道:“你这样基本是把原先的装修推翻重来,多浪费呢?”   “可是自己的房子,要住的开心合意才最要紧啊。”朱砂信誓旦旦,又理直气壮的反驳母亲。   “可是这是阿铮的房子,不是你的。”霍女士立即指出了最为关键的一点。   朱砂闻言哑了火,有些蔫蔫的坐回到地上,托着腮帮子叹了口气,“也是哦,又不是我的房子。”   “你的主意很好,我也很喜欢,就按你说的来罢。”苏礼铮并不愿意看她失落,当即便应允道。   霍女士闻言便阻止道:“你不要跟着她胡来,浪费钱财不说,这样折腾,你要什么时候才住得进来?”   “不要紧的,我不着急。”苏礼铮将碗里的黑鱼汤喝尽,一面慢慢的收着碗,一面道,“幸好还没去看其余的家具,现在这些就先这样罢,到时候要换也是可以的。”   他说着看了眼眼神重新亮起来的朱砂,笑着道:“既然已经麻烦小师妹了,不如再麻烦一些,拜托你到时候和我一起去挑罢?”   朱砂看看他眼角那笑出来的细纹,得意的昂了昂头,“好说,好说。”   “这么麻烦,你还不如干脆住咱们家里就算了,也挺近的。”霍女士有些埋怨的瞪了朱砂一眼,又回头对苏礼铮道。   苏礼铮买房的初衷,不过是因为苏家旧居离单位太远,不然那么多的楼盘,他也不会选在医院附近了。   他笑了笑,温声道:“孩子长大了总是要离开家的,现在我能住盛和堂,以后呢,老婆孩子也跟着住?就算是小师妹,也未必罢?”   朱砂听了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叹了口气道:“要是可以,我是想住娘家的,谁想和婆婆一起住呢,糟心事这样多。”   邬渔是结了婚的,同婆婆住在一起,相处得不算坏,但也没有能亲密无间,据说婆婆倒是很关心她,发自内心的那种,却也没能少了尴尬。   “你的男朋友都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就想婆婆,呵呵。”霍女士冷笑了两声道。   朱砂鼓了鼓嘴,正想说苏礼铮还不是一样单身狗一只,还没讲就听见母亲开始无差别攻击,“阿铮也别笑,你也是,一个人很好吗,回家来一口热饭都没有,好趁早结婚生子,趁我还带的动给你帮把手罢。”   苏礼铮面上的笑容僵了僵,片刻后讷讷的点头应了声是,又同朱砂两个人面面相觑,都能看见彼此眼里的哭笑不得。   于是她站了起来,仍旧指着落地门外,道:“到时候这里铺上瓷砖罢,夏天凉快,冬天就铺张地毯好了,以后有了小孩,这里也可以当他的玩具区。”   她兴致勃勃,苏礼铮也正巧需要借机跳过师娘催婚的话题,便忙应和着点头,问道:“那你说要什么花色好?”   有风从露台上吹进来,拂过每个人的衣角,朱砂忙将落地门严严实的关好,霍女士终于道:“依我看还是封起来的好,不然和饭厅那边的一对流,冬天太冷了。”   苏礼铮和朱砂闻言,又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忙不迭点头应是。   作者有话要说:   碎碎念:   没有小剧场……因为……我在吃饭(¬_¬)   我吃自助餐……喝饮料喝饱了(¬_¬) 第32章   元旦过后, 苏礼铮和朱砂齐齐复工,这天的天气很好,冬天惯有的风停了下来, 路边的落叶铺了一地, 安静得像是一张金色的毯子。   朱砂再次踏入这个学习和工作了将近十年之久的地方,看着眼前排成长龙的人群, 还有混杂在来往人群里那些眼熟的脸孔,忽然就有一种阔别已久的感觉。   她爬楼梯上去,才走了两步便遇到B超室的同事,对方笑着问候她:“朱医生好久不见,听说你休假去了?”   “是, 去朋友那里玩了一趟。”朱砂拽了拽自己的单肩包带子,笑着应了句。   二楼不过是眨眼就到,她冲对方道了声别, 然后向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里还是那个样子,和她离开前一模一样,人也还是那些人,邬渔见了她就冲过来问她:“特产呢,你怎么两手空空的来?”   “完蛋!我忘记了……”朱砂愣了愣, 然后哀嚎道,她搜肠刮肚的想, 无论如何都记不起自己到底为什么忘了这件事。   直到她换好白大褂去参加早读片, 在主任过来之前看了眼手机,这才看到苏礼铮发的信息:“中午抽空下来拿特产。”   她此时才想起, 刚从小镇回到家的那天,苏礼铮曾经提醒过她,自己当时也应了,只吃了一顿饭的功夫就又忘了个精光。   只好同邬渔小声解释了一句,换来对方鄙视的白眼:“朱砂同学,你的脑子进了粥水罢?”   她讪讪的笑笑,想说什么,可冯主任已经坐下了,只好暂时作罢。   一楼的急诊科示教室里,早交班的会开了很久还在继续,因为元旦三天假里,来了好些个的危重病人,原有病人也多有问题出现,要说的东西很多。   八点半都过了会才开完,一群人往回走,苏礼铮先是向柳瑜道谢:“这段时间多谢你帮忙,有时间我请你吃饭罢?”   柳瑜愣了愣,然后点点头笑道:“好啊,我就却之不恭了,嗯……你和朱医生在西塘玩得开心么,风光如何?”   “还不错,我经常过去,倒觉得风景平常,她去的少就觉得新鲜些。”苏礼铮也笑着回了句,却并不多说什么。   柳瑜眸光闪了闪,仿佛想继续问,却被杜永明突然冒出来的声音阻拦了,“老苏,这是你带回来的特产?”   苏礼铮循声望过去,见他说的是桌上那个红色的纸袋,便点点头,道:“是,都是些糕点,大家随便吃吃。”   他当时生了病,朱砂又照顾了他一天,东西都是夏岚薇准备的,除了糕点,大多都是无法立即食用的腊味,拿回来后他就给霍女士收了起来,只留下各式点心特产带过来。   “老苏,来,给你两个学生。”身兼科室教学秘书一职的李权此时进来,后面跟了两个实习生,恰好是月初,正是新的学生入科之时。   苏礼铮问了名姓,招手叫了跟着自己的住培生过来,道:“这是你们师兄,有不懂的问题可以问他,当然也可以问我,我们组还有个一线是林平儒医生。”   简单讲过自己对学生的要求,如何值班这些细小之处他就交给了住培生,还让他连带把如何做心肺五联检、降钙素原和血气分析等检测操作也一起教了。   每个医院的周一仿佛都会尤其忙碌,苏礼铮刚回来就收了满床,脚不沾地的接病人问情况,带着学生问病史后让他们开化验单写入院记录。   他自己则开始写首程,抿着唇盯着电脑屏幕眼睛一眨不眨,洪主任从外头进来,一眼就看见他坐得端端正正在忙碌,颇赞许的点了点头。   洪主任站在办公桌靠门口一头望了他片刻,忽然问:“礼铮,你休了十几天假,是不是胖了点?”   苏礼铮听见冯主任叫自己的名字,停下手来愣了愣,半晌有些赧然的笑笑,点头道:“净光顾着吃了。”   在小镇待的日子里,朱砂因为新奇,总是要出门去闲逛,还专门挑那些卖吃的地方钻,看见哪个都想吃都想买,可买了又吃不完,又舍不得浪费,转头就强迫着他吃。   苏礼铮这么多年了也就现在才和朱砂恢复邦交,哪里肯逆她的意行事,他对吃的又不挑剔,于是便来者不拒,吃得多了自然就胖了。   本来他也不在意,但被冯主任当众问出来,到底是年轻人,又还没结婚,对外形还是有些看中的,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洪主任倒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笑道:“年轻人新陈代谢快,胖这一点不算事,同朱砂在外面玩得高兴罢?”   苏礼铮便又点头笑笑,道:“她还小,什么都新奇的。”   “你啊,别再把她当小孩,都过了多久了,早长大了,怎么还可能像以前那样经不住打击。”洪主任忽然有些感慨,似是想起了什么旧事,叹着气劝了一句。   苏礼铮闻言愣了愣,眸光随即柔和了不少,他低头仓促的笑了一下,“……可能真是我一厢情愿了。”   在小镇的日子里,朱砂一句都没有提过朱昭平,整日嘻嘻哈哈开开心心的,仿佛还是从前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整理好了情绪,但至少表面上看,她很好,和从前一样爱和父母撒娇,对着他有时候甚至会不讲理,活泼开朗得和从前一样。   “请问苏礼铮在吗?”门外有个女声传进来,清脆如出谷黄莺,苏礼铮一听就知道是谁来了。   门口处有学生叫他,“苏老师,有人找。”   洪主任闻声回头,见了来人,立即笑了起来:“哟,小朱来了,看样子假期过得不错,也胖了点。”   “……呃、主任好。”朱砂闻言很不好意思,脸孔立即变得有些红,腼腆的打了声招呼,然后道,“嗯……我找苏礼铮有点事,我……”   “知道知道。”洪主任笑呵呵的,像是尊佛,回头对苏礼铮道,“找你呢,还愣着干什么?”   苏礼铮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的看了眼主任,弯腰从柜子里提出一包东西来,起身往朱砂那边走,耳边还能听见同事们忽然爆发出来的笑声。   朱砂不大来急诊科,同陈国丘等人不算熟忽然听到这样的笑声,也不知人家是笑自己还是笑苏礼铮,便有些羞涩的往外躲。   苏礼铮见状觉得很好笑,心道,平时不是很厉害的么,怎么现在像鹌鹑了呢。   “喏,东西。”到了门外,他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朱砂原是背着手,此时从背后伸出来,将手里提着的盒饭给他,“……午饭。”   说罢见苏礼铮愣了愣,仿佛有些不可置信,顿时就有些别扭,忙清了清嗓子解释道:“咳……别误会,是邬渔订饭不小心多订了一份,我看你们今天好些个病人都送去做急查了,肯定还没吃,这才拿过来的,不要浪费了。”   苏礼铮定定的看了她片刻,不置可否,伸手接过来,笑着点了点头道:“多谢,要不然我还忘了到吃饭时间了。”   朱砂闻言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又用力抿了一下,点头道:“就是,妈妈说了,你太任性了。”   “……是。”苏礼铮面上的表情一下就平静了下去,他也想起霍女士说了无数次的话,可人家说的,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啊。   他挑了挑眉,看见她自以为掩饰住了的那一点得意,觉得好笑的同时,又将想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罢了罢了,就让她高兴高兴罢,他何必跟她论这个,反正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各自心里有数。   当下他便道:“将东西拿上去罢,早就提醒过你,转身就给忘了。”   那天回来后太累了,其实别说朱砂,就连他自己都忘了这些东西,要不是早上出门时忽然想起来,记得去看看车尾箱,恐怕他也不会想起要给朱砂发那条信息。   朱砂掂了掂手里的袋子,撇了撇嘴,道:“还不都怪你,过了这么多天都不提醒我。”   苏礼铮有些哑然,这倒打一耙的功夫倒是见长,且随着他们关系的缓和愈见厉害。   朱砂拿了东西,却迟迟不走,望着苏礼铮有些欲言又止。   苏礼铮有些纳闷,体贴的率先问道:“还有什么事么?”   “嗯……没、没什么……”朱砂眨了眨眼睛,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可又很不甘心,支支吾吾的道,“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苏礼铮对她惯来还是很有耐心的,便又问了一句。   朱砂咬着嘴唇沉默了一瞬,低下头去看看自己的手腕,很快又抬起头来,小心翼翼的向他求证道:“苏礼铮,我是不是……是不是真的变胖啦?”   “……什么?”苏礼铮万万没想到她纠结半天,问的居然是这个问题,顿时就哭笑不得,看来刚才冯主任那随口的一句还真是戳到她的痛处了。   不过说来也是,哪有女孩子不在意自己的容貌身材的,他对此很理解,可是怎么回答却让他有些犯难。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朱砂,她本就因为自小养得精心而有些微圆润,前段时间因为朱昭平去世而伤心难过,着实瘦了许多,面色也不大好。   可过了这段时间,她渐渐缓过来了,在外度假又没有工作压力,整天除了吃就是玩,人也渐渐长回来了,甚至还比以前圆了点。   但他知道这可不是朱砂想听的,只好斟酌了又斟酌,在心里想了好一阵才道:“没有胖,只是稍微圆润了点。”   “你这和胖有什么区别!”朱砂一听就瞪大了眼睛,抿着嘴又是气,又是委屈。   苏礼铮咽了口唾液,忙补救道:“你之前瘦了太多,现在和以前是一样的……”   “那就是说我以前也胖咯?”朱砂瞬间就杠精上身,怒气冲天的指控,“那你以前还老是说我太辛苦,让妈妈多给我做好吃的?”   苏礼铮摸了摸鼻子讷讷的不讲话,心道,还不是因为你吃得开心了比较好讲话么。   朱砂没有读心术,只当他是默认,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的,哼了声道:“真是……气死我了!早知道就不要给你点饭了,应该给你吃肥肉的!”   苏礼铮不吃肥肉,连蒜泥白肉都拒之千里,朱砂现下十分后悔,应该给他来一份大份的白肉才对的。   她说完就转身气冲冲的走了,走得白大褂衣角一前一后的甩着,仿佛在告诉路人主人现在很生气。   苏礼铮愣在原地,有些反应不过来,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外卖袋子,原来是她特地给自己点么?   有一阵风不知从哪个门口吹进来,拐了弯从他的身边跑过,他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   眼里好像突然有些发热,心里像被什么击中,忽然就软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生气):你感动吗!   苏师兄(害怕):……感、感动……都快感动哭了,真的!   碎碎念:   我在围脖……好像是吧……有小天使说想看婚后的……emmmm这个文不会有婚后了(¬_¬)   想看婚后……隔壁霍影帝和凌医生在呼唤你(¬_¬)   emmmm谢谢大家的收藏和评论哒,苏师兄知道自己不太给力,但还是希望大家支持他,这年头媳妇儿都是不好娶的,更何况小师妹已经diss他太久了(¬_¬) 第33章   朱砂复工第一天, 与她很是要好的邬渔立刻撺掇着她晚上一道出去逛街吃饭。   朱砂闻言很是心动,毕竟徐家所在的小镇再好,也没有城市里的灯红酒绿对年轻人诱惑大。   尤其朱砂生在这里长在这里, 她青春期时中二病犯, 瞒住家人和同学悄悄跑去酒吧见世面,从此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到底是年轻的女孩子, 还是在爱玩爱闹的年纪,她当即便兴奋的点头,道:“叫秋姐姐一起去,我听说正佳那里新开了家西餐厅很棒的,我们去吃呀, 吃完了去清吧?”   邬渔对她翻了个白眼,“闭嘴,我们还要靠你开车送回去, 喝了酒怎么走?”   “……呃、我给忘了。”朱砂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忘形了,摸摸脸讪讪的笑了起来。   见她笑得有些憨傻,邬渔无奈的去一旁跟王录秋咬耳朵,片刻后又过来同她道:“秋姐姐说可以去唱歌,酒就不要喝了。”   “好的好的。”朱砂忙不迭的点头, 赶在开工前给母亲发信息,说明今晚与同事有聚会不回去吃饭了云云。   因为有了这一层期待, 下午的上班时光过得尤其快, 又略有些难熬,朱砂只觉得自己身体里有这什么在撞啊撞, 根本就坐不住。   好歹耐下性子来,认认真真的读了好些片子,毕竟工作不能耽误,他们阅片的速度绝不能落后于主任。   下午近六点,早已经过了下班时间,还有些住院病人的片子没有写报告,但众人决定明天再继续,关了电脑,你喊我我叫你的准备收工。   朱砂和邬渔还有王录秋一道往外走,在楼梯口处遇见才从院办开完会回来的冯主任,笑嘻嘻的打了声招呼就要走,却听见他喊了声:“朱砂。”   朱砂忙站住脚,转身问道:“主任叫我有事么?”   冯主任笑了笑,上下打量她一回,点点头道:“出去一趟,胖了。”   “……主任!”朱砂想起中午时在急诊科时自己的窘态,忍不住跺脚,很有些欲哭无泪,“我已经知道了,您别再说了成不成?”   冯主任皱了皱眉,有些不满道:“只是略微丰满一点,这有什么不好,非要皮包骨才好看?你去问问礼铮,看他是怎么讲。”   朱砂闻言就更无语了,她是再不想同苏礼铮讨论这个话题了的,他中午时那句话简直戳心戳肺。   冯主任见她气呼呼的,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也不问,只又笑着道:“呐,新年到了,你今年除了努力工作,还要努力解决个人问题,知道不知道?”   “……哦。”朱砂愣了愣,然后面无表情的应了句,应完后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知道了,主任,我先走了啊。”   冯主任看一眼站一旁的邬渔和王录秋,心知她们约好了一起去玩,便笑笑道:“注意安全。”   三人点点头,他便转身走了,等他走远,邬渔啧了声对朱砂道:“你果然是主任的亲学生,这么关心你。”   “快得了罢,家里催就算了,还要被老师催,我都快烦死了,真恨不得立刻嫁出去好堵他们的嘴。”朱砂一边挽着一个人,一面往地下停车场去,一面苦瓜脸似的抱怨。   王录秋望了她一眼,忍不住打破她不切实际的幻想,“你也是太天真,等你结了婚,他们就会催你生孩子,等你生了头胎,他们就会催生二胎,等你两个孩子都生完了,等着罢,带孩子养孩子会占据你几乎一切空闲,会变得像我这样,八百年没逛过街,当季流行色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停下来喘了口气,哼了声继续道:“想当年我也是叱咤风云的潮流少女好吗!”   朱砂被她的话吓得打了个哆嗦,她只知道王录秋去年初生了二胎,看过宝宝的照片,觉得孩子很可爱,她的大儿子也很体贴懂事并不需要她过于费心,二胎的女儿有婆婆和母亲轮流照顾,她也不需要独自一人扛下所有。   在旁人看来,王录秋已经算是生活得很好了,儿女双全,夫妻恩爱,婆媳和睦,工作顺利,几乎是大部分人理想中的生活了。   但就这样,她提起其中辛苦,仍然免不了不如意,即便她平时一直都是很幸福的模样。   她也不是不满足,只是有些怀念以前自由自在的单身生活,于是拍了拍朱砂的手背,叹气道:“该来的总会来,那个人还没来之前,你只需要好好享受当下的自由。”   邬渔在一旁也跟着附和,朱砂扭头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的问道:“阿渔……你、你被催生孩子啦?”   邬渔前年结的婚,先生是公职人员,公婆从前是做生意的,从小摊贩做到了大超市,算是殷实人家了,难得的是为人和气,对邬渔这个儿媳妇相当的好。   邬渔如今还是婆婆住在一起,过得像个皇后,衣食无忧,隐私全无。   婆婆很是勤劳能干,连邬渔换下还没来得及的内衣和袜子都一声不吭的洗了,连有时候她的袜子味道大了点,婆婆都要关切的问:“你换下的袜子味道有点大,是不是近来身体有不舒服?”   她尴尬得不知怎么说才好,只好反复解释自己没事,那都是鞋子捂脚。   邬渔的先生上头还有个大姐,大姑姐对小夫妻至今还没生孩子这件事忧心忡忡,隔三差五就旁敲侧击的催促,比婆婆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知道元旦那天她回家吃饭,跟我讲什么吗?”邬渔挠了挠头,叹了口气望了眼正开车的朱砂,又转头对王录秋道。   朱砂是一面开着车一面留神后面两个人的说话,此时便同王录秋一起摇了摇头。   邬渔立即又叹了口气,“她先是问我,最近有没有做运动,我说做啊,微信步数天天第一我厉不厉害,她就说不是这个运动,是那个运动,那个!”   “我说那个是哪个,不说清楚我不知道啊。”邬渔无语的说着事情经过,绘声绘色的仿佛在还原现场,“她就一直在讲那个运动,我完全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她看我实在不明白,最后才一咬牙一跺脚,问我,你就说吧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她说完顿了顿,有些疑惑的问两位朋友,“你说,我们生不生孩子,她一个大姑姐打听这么多做什么,就这么八卦?”   王录秋和朱砂都沉默了下来,这种问题其实除了大姑姐对弟弟弟媳的关心,还真的未曾没有探听八卦的成分,如果是问夫妻生活和不和谐,估计邬渔就回一句无可奉告了,但人家问的是孩子,仿佛就只剩关心了似的,她想怼回去都犹豫再三。   隔了许久,朱砂才突然打破沉默,“起码人家没有直接问你和老公性生活怎么样啊……”   邬渔闻言无语的拍了拍驾驶座的椅背,“你也真是想得开,照你的说法,我还要谢她啊?”   朱砂撇了撇嘴没有回答,王录秋觉得有些好笑,道:“她还没结婚,哪里懂你的感受,你别说这些吓着她,仔细主任找你说你教坏了他学生。”   邬渔立刻就笑了起来,幸灾乐祸的看看后视镜里的朱砂,转身同邬渔说起其他的事来。   也许是真的被邬渔和王录秋说的那些事吓到了,朱砂开车开得有些心不在焉,技术本来就不大好,在正佳门口的十字路口再次与过往的一辆奔驰发生了碰撞。   只好下车来和人私了,对方司机是个看起来很儒雅和善的中年男人,大约比苏礼铮大上几岁的样子,也好说话得很,见朱砂是个小姑娘,当即大方的表示自己有全险,只劝她以后一定注意安全。   朱砂感激的道谢,又垂头丧气的叫来了保险公司和拖车,折腾半天将车送去了4S厂。   邬渔和王录秋安慰她道:“不怕,这样我们就可以去你先前说的清吧了,不醉不归。”   朱砂闻言多少心情好了些,又打起精神来投入到晚上的玩乐中去。   当然不可能真的不醉不归的,王录秋要赶在儿子睡觉之前回去,她工作忙碌,能和孩子相处得时间太少,能得一分钟是一分钟。   朱砂眯着眼睛道:“我叫家里人来接,顺便送你们回去。”   邬渔本想拒绝,可她坚持,便又答应了下来。   已经是晚上十点,苏礼铮将最后熬成的膏收起来,最后的工序做完,将写了姓名信息的红色小纸条贴在了罐盖上,放好罐子,关灯离开。   回到屋里才坐下喝了口茶水,就听见电话响,朱南去接了电话,苏礼铮侧耳听着他说话,“你受伤没有……哦……你哥不得空,自己回来罢……行行行,你这孩子真是……”   他啪的挂了电话,苏礼铮就问道:“是小师妹?”   “除了她还有谁,车子又出事送修了,现在回不来,我去接她。”朱南一面叹气,一面起身要往外走,“阿铮你早点回去,天黑了不安全,要不就不回了罢?”   苏礼铮很干脆的点点头道了声好,他是越来越不想回那个祖父的影子越来越少的家了。   “您休息罢,我去接小师妹回来就是了。”苏礼铮抿了抿唇道。   朱南停住脚,点头道:“也行,你记得说她一下,她可不听我的了。”   苏礼铮立即讪讪的笑,心道师父也真是看得起他,朱砂几时听过他的话了,不故意对着干就阿弥陀佛了。   他出了门,一面走去开车,一面给朱砂打电话问她在哪里。   朱砂接到他电话,愣了愣后报了地址,挂了电话后回头对邬渔和王录秋道:“苏礼铮来接我们。”   “……苏礼铮?”王录秋愣了愣,“急诊科那位?”   朱砂点点头,将苏礼铮同她家的渊源大略说了一遍,只是不说他父母的事,王录秋问她:“苏医生也一直单身,家里人不催他?”   “我妈催的,他爷爷过世了,父母……嗯,由他自己做主。”朱砂下意识的略过了苏家那些陈年旧事不提。   等苏礼铮到这边也不过半个小时,都是认识的,也就不多客气,只打了声招呼就上了车。   朱砂自动的坐进了副驾,一面扣安全带一面对苏礼铮道:“先送秋姐姐罢,她赶时间回去。”   苏礼铮点点头,回头各问了邬渔和王录秋的住址,然后发动了车子,朱砂又问道:“这么晚了你还没回去啊?”   “有个客户赶着要货,刚刚才收膏。”苏礼铮应了句,转头看了她一眼,平静的提起她之前的事故,“下次要是碰上不好说话的人,我们是不是得去交警大队捞你出来,还有那些碰瓷的,不碰你碰谁?”   朱砂喝了点酒,有些困了,闻言摆了摆手道:“没有那么严重啦,我可是有福气的人。”   这是小时候算命先生的话,说她有福气,少年时家境富贵,出嫁后夫妻和顺,可以说是一生无忧,大家其实也不太在意,只当是个吉利话。   苏礼铮此时便叹气道:“我看你是傻人有傻福。”   他顿了顿,又道:“师娘给你留了汤,回去记得喝,下回别喝酒了,你又不懂。”   “……你真烦!”朱砂撇了撇嘴,很不满的顶了句。   苏礼铮点点头道:“受师父之托,必须讲,现在讲完了。”   朱砂愣了愣,转头看着他,忍不住吐槽了句:“我要回去告诉爸爸,说你敷衍了事。”   邬渔和王录秋在后面听他们斗嘴,都感到有些惊讶,毕竟之前未见过他们如此熟稔,还以为朱砂多讨厌苏礼铮来着,但又觉得有些好笑和羡慕。   车窗开了点缝隙,有风吹进来,街灯明亮,总令人忍不住去想曾经在灯下说着理想和憧憬着明天的少年和少女。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害怕):……日常恐婚。   苏师兄(无语):少和她们玩。   小师妹(害怕):……你看你现在就要管我了(¬_¬)   苏师兄(无语):给你个机会重新说。   小师妹(装傻):哎呀风好大啊今天…… 第34章   朱砂的车送修, 要过一个星期才能取,这段时间便只能麻烦苏礼铮接送。   也因为如此,苏礼铮顺理成章的有了充分理由住在了盛和堂的朱家。   霍女士表示很高兴, 自从朱砂开始不听她话赶紧相亲结婚, 她就愈发觉得苏礼铮这个半徒半子的孩子贴心。   既体贴又勤快,可不像朱砂只会吃饭不肯做事, 回到家只会窝在沙发里玩手机游戏。   虽然苏礼铮也并没有按照她想的那样,积极的解决终身大事,但她同很多老派人的想法是一样的,男孩子嘛,大一点也不怕, 女孩子大了就不好找对象了。   因此难免会对朱砂更加担忧,朱砂又不愿意,每次提起就当没听见, 左耳进右耳出的,是丁点儿都没听进心里去,到后来她都懒得再多提。   只是照顾好她的一日三餐就罢了,早晨早早就起来熬粥,因为苏礼铮也在的关系, 熬的便是上次他说好吃的鸡丝粥。   苏礼铮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婉拒道:“您起太早不好, 我和小师妹去外头吃也很方便的。”   “我老啦, 觉少,再说外面的多不卫生, 你们啊吃饭不定时,吃得又快,胃都快坏了,早上就该喝粥养一养。”霍女士坚持的道。   苏礼铮正待继续劝,一直睡眼惺忪的吃着粥的朱砂突然道:“我觉得妈妈说得很对,粥很好喝,妈妈我明天要喝皮蛋瘦肉粥,好不好呀?”   霍女士高兴的应了声好,又怜爱的摸摸她的脑袋,像她以前中学时那样叮嘱道:“去上班要注意安全,不要和人吵架斗嘴,也不要去凑热闹,知不知道?”   不管朱砂心里怎样想,至少表面上她很乖巧的点了点头,还十足贴心的道:“趁还早,你快去再睡一会儿罢,过不了多久我爸也快起了,你该很忙了,我和苏礼铮吃完就去上班,我们自己收碗,你别等着啦。”   霍女士答应着回房了,朱砂立即转头看着怔愣的苏礼铮,教训道:“你不要拒绝她,要让她感觉到你需要她,有事可以做总好过催你结婚生小孩罢?”   “……呃、有道理。”苏礼铮回过神来,见她和刚才乖巧的模样判若两人,不由得有些咋舌,要不说人从小得宠呢,这份将大人的心思摸透的心力也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吃过早饭,要上班去了,出门前苏礼铮特地多问了句:“东西都带齐了么?”   朱砂不耐烦的胡乱点了点头,“齐了齐了,快走,要迟到了!”   一面讲就一面埋头往外冲,她跑的快,苏礼铮顾不得去确认她说的是否属实,只好按下心里的话跟了上去。   车子到了医院大门前,苏礼铮停了车,朱砂匆匆忙忙的下车往里走,今日是本周的讲了时间,轮到朱砂给大家讲脑出血急性期的影像学诊断。   苏礼铮在门口排着队进停车场,看着她仓促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也不知她这么紧张做什么,难道这些不都是平时特别熟悉的东西么?   他哪里知道朱砂光顾着玩,将冯主任交代给她的幻灯片忘了个一干二净,不赶着八点前做完最后的内容,她连课都没法讲。   但她不敢将这事告诉苏礼铮,照着苏礼铮那认真细致的性子,是决计不会帮她的,不被训一顿就算不错的了。   苏礼铮到了办公室,迎面碰见李权,他问了声谁值今天的白天班,苏礼铮哦了声,应道:“是我,怎么了?”   “我请个假,下午再过来,你帮我看看13床的血气结果,刚开出去的医嘱。”李权一面讲一面解白大褂的扣子。   苏礼铮怔了怔,“怎么才来就走,班也还没交。”   “有什么办法,我家那个臭小子跟别人打架,打得人家头破血流的,要叫家长,我老婆又进修去了,我不去谁去,真是气死我了……”他翻了个白眼,气不打一处来的抱怨着,“老苏我同你讲,以后别生儿子,省得生这个气!”   李权的儿子今年才五年级,十一岁的小男孩叛逆期似乎来得特别早,学习成绩不坏,除了有些爱惹是生非之外没什么好让他们夫妻俩操心的。   苏礼铮有些发懵的点点头,也许是因为原生家庭的缘故,他是没什么叛逆期的,反而是朱砂,在高中时有过一阵,以跟要好的女同学跑去酒吧夜不归宿为突出表现。   朱南和霍女士当时是出离愤怒的,从朱砂出生起就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的人,第一次向她扬起了供在祖先牌位前的的家训鞭。   他令朱砂跪在牌位前,痛骂她不好好学习,小小年纪就心气浮躁,若继续下去,来日必要惹祸上身。   苏家教子极其严厉,朱明堂和弟弟妹妹们多少都吃过鞭子,唯有这个最小的妹妹,因为与他们相差年岁有些大了,大家都将她当女儿来宠,犯了错也舍不得打,这样大动干戈,还是第一次。   只是也没有人敢去劝,朱南已经头顶生烟了,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去捋老虎须,况且爷爷也没有阻止的意思。   有些时候,棍棒所带来的威吓会好过循循善诱讲道理,虽然粗暴,但在必要的时候是十分好用的。   朱砂被罚完了,很多天没有同她父亲讲话,她是很委屈的,少女的心思本来就敏感脆弱,又一直觉得父亲偏心,被打了一顿,就更加坐实了这种感受了。   有天吃饭她看着母亲给苏礼铮夹菜,终于忍不住说了句:“苏礼铮才是你们亲生的罢,说什么徒弟,也没见过你们对别人这么好。”   朱南当即脸就拉了下来,朱昭平赶在他发火之前淡淡的说了句:“别吃了,去你祖母牌位前跪着,三个小时后到书房来找我。”   父亲的话可以顶嘴,祖父却不能,朱砂分得很清楚,当即便忍气吞声不情不愿的的起身,临走前还狠狠地瞪了罪魁祸首苏礼铮一眼。   彼时朱砂正是高二,而苏礼铮刚刚完成本科阶段实习,正式进入B大附院急诊科继续研究生阶段的学习。   他一直都保持着沉默,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尤其是不久前她出完水痘之后,就更加看他不顺眼,他都习惯了。   安安静静的吃完饭,他到屋后的小祠堂去看她,弯腰拜了拜诸位长辈的灵位,然后便在朱砂对面蹲下来,定定的望着她的脸不说话。   “你、你看我做什么?”朱砂板着脸,像只刺猬一样伤人,“你看我被罚是不是特别高兴?”   苏礼铮看着他淡淡的笑了笑,叹了口气,“我有什么好高兴的呢,小师妹啊……”   后来他学了更多的知识,终于明白当年夜不归宿的少女其实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来吸引父母的注意力,她不缺爱,却希望得到更多,甚至独占。   “老师,18床早上急查的血气结果出来了,您看看。”学生的声音将苏礼铮从回忆里拉出来,他接过那张像购物小票似的结果,一面看一面嘲笑自己。   恐怕是真的老了,近来总是忍不住想起从前,还都是些不怎么令人愉快的事。   急诊的白天班永远都忙碌不休,一个接一个的病人送来,由分诊台分到内科和外科门诊,有外伤和吐血的病人将血迹留在了地面,清洁阿姨很快就拖干净了。   没有人觉得奇怪,一切都是平常的样子,苏礼铮和同事们早就习惯了,平静的下达着一条接一条的口头医嘱,然后将病人送到红区去。   太阳一点一点爬到天空中央,又一点一点的向西边坠下,挂号大厅里的人渐渐少了下来。   下班时间刚过,朱砂就跑了下来,早晨的讲课有惊无险,还听冯主任讲了些学科新进展,中午时吃了顿好饭,她觉得这一天过得很好。   唯一不好的,是还要等苏礼铮下班,谁让她的车送修了呢,从没这样一刻觉得自己车技坏得不得了过。   她叹着气对邬渔和王录秋挥手,垂头丧气的道:“你们先走罢,我去找苏礼铮了。”   “活该,谁让你开车不小心的,看你记不记得住这个教训。”邬渔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她的额头,同邬渔一起笑弯了腰。   朱砂哼了声,晃着手提包就拐了个弯往急诊科办公室去,才走到门前就碰见了从外头回来的林翔,“哟,朱医生来啦,老苏今天白天班,你还得等等才能回去了。”   “……啊?”朱砂愣了愣,又忙点点头,“哦哦,好的好的。”   “进来坐坐罢。”林翔侧身让了让,又向里面吼了声,“老苏,你家小师妹来找你了!”   朱砂是苏礼铮的小师妹这件事在他们一起休假之后就全科室都知道了,有人惊讶,有人了然,尤其是林翔这种这种跟苏礼铮同一批进医院的人,更是早有猜测,现在不过是猜测成真罢了。   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大家都是读医的,谁还没有个师兄师姐或者师弟师妹呢,出自同门,本来就是关系的一种。   苏礼铮抬头匆匆望了朱砂一眼,又低头去敲键盘,问了句:“下班了?”   朱砂点点头嗯了声,拖开张椅子坐下来,在办公桌上玩手机,间或抬头看看周围的人。   急诊科是真的忙,比她们辅助科室要忙上许多倍不止,每个人的神色都是紧绷的,又因为忙了一天而布满疲惫。   柳瑜从病房回来,手里拿着病历夹,她已经开始独立管床,刚刚问完新收病人的病史资料回来。   一进门就看见朱砂坐在办公桌前,光洁安静的侧脸,眼睑低垂的看着手机屏幕,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露出些笑容来。   她忽然就想起,那天她打电话过去找苏礼铮,临挂电话前,朱砂埋怨他的声音,脆生生的,像春天最嫩的那口笋。   感觉到旁边的目光,朱砂抬起头来,先是愣了愣,随即笑着点点头道:“柳医生好。”   “朱医生好……”柳瑜也笑笑,顿了顿,又忍不住问道,“来找苏医生?”   朱砂点点头,有些腼腆的笑着解释,“我的车撞坏了,搭他的车回去。”   柳瑜先是愣了愣,随即想起他们的关系,一起回家自然是理所当然,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只笑着点点头就回了座位上开始写病历。   办公室里安静了片刻,朱砂忽然趴了下来,伸手轻声拍了拍桌子,示意苏礼铮看自己。   苏礼铮皱着眉头望了过来,看见她下巴抵在桌面上,眨着眼睛看着自己仿佛有话要说,便问道:“怎么了?”   他顿了顿,没等朱砂回答,就又道:“别趴在桌子上,细菌多。”   朱砂撇了撇嘴,坐直了腰,翻了个白眼道:“妈妈叫你回去的时候顺便买一箱牛奶。”   苏礼铮闻言点了点头,应了声好,就又不管她了。   柳瑜侧目溜了一眼这俩人,见一个埋头于工作,一个埋头于手机,俱是一副认真的模样,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觉得他们仿佛自成了世界,谁也进不去。   上晚班的护士已经开始交接班,在办公室里就能听到有护工说话的声音传进来,“吃饭了没有?”   苏礼铮抬头看了眼挂钟,已经过了下班时间许久了,他揉揉太阳穴,对还在跟病历奋战的学生道:“回去罢,很晚了。”   几个学生应是,起身便往外走,才走到门口,就撞见一个衣着考究的女士,问了声找哪位,便回头叫了声:“老师,有人找您。”   苏礼铮闻声看过去,看见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出现在门口,忍不住有片刻的恍惚。   有多久没见她了呢,他在心里默默的算了算,大概有有二十年左右了罢。   时间过得真快呀,苏礼铮想,他已经不记得他是怎么叫妈妈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苏师兄:马德【哔——】了狗了……我妈来了……   碎碎念:   没有小剧场……因为我在收行李,我到底要搞多少东西回家……   明天开始进入毕业典礼前准备……及毕业聚餐和毕业游……   所以明晚因为毕业聚餐的关系,存稿箱大胸弟代班! 第35章   苏礼铮站起身来, 一步步的往前走,从他的座位到门口,也不过十几二十步的距离, 可是他却觉得, 像是走了十几二十年。   朱砂转过头,呆呆的看着他和来人, 尽管她只听祖父生前提过她的名字,还从未见过这个人真容,却不妨碍她认出对方是谁。   苏礼铮的眼尾,与她有着一样的一颗红色的小痣,只有在靠得很近时才会看清, 朱砂很小的时候就记住了,那时她和苏礼铮还是形影不离。   苏礼铮走到那人面前,看了她一眼, 又回头对林平儒道:“老陈来了的话,就说在会客室,让他等我回来交班。”   陈国丘迟到了,已经过了下班时间,现在还没有来, 先前发信息给苏礼铮,说堵在了路上。   林平儒点点头表示明白, 他便又望了望朱砂, “小师妹,你在这里等我, 很快就回来。”   朱砂便也点点头,嗯了声,有些担忧的望着他,有些欲言又止的看着他走出去。   会客室里很安静,只有饮水机出水的声音,苏礼铮将一次性杯子放到女人面前,“江女士,好久不见。”   江宁真仰起头来,看着已经退到了窗前站着的儿子,他早已经成年,眉目间已经没有丝毫幼年时的痕迹了,也不大像苏照明,更不像她。   凝神想了想,前公公苏国维的面容有些模模糊糊的浮上心头,仿佛与眼前的青年重叠到了一处。   “……啊、是……是挺久不见的了……”江宁真眨了眨眼,觉得眼眶有些酸胀,又有些湿润,她的声音便不由自主的有了些哽咽,“你、你还好罢?”   苏礼铮双手环抱,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好。”   他看着对面的江宁真,这个在血缘上是他的母亲的女人,她的面容比他记忆里要成熟许多,但仍然不见老,大约这些年过得的确不错。   苏礼铮静静的看着她,一言不发,他曾经幻想过她出现时,自己要如何向她诉说想念以及委屈。   然而这种幻想,在漫长的岁月里逐渐被打破,现实告诉他,她不会来。   等她真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已经早就无话可说,忽然惊觉心里竟然只剩唏嘘。   他听见江宁真问他:“工作累不累,怎么就学医了呢?国内环境这么不好……”   “因为喜欢。”苏礼铮打断了她欲要开始的长篇大论,“你回来……是有活动?”   江宁真的老家并不是本省,恰好在H市有演出,然后一时兴起想起还有个儿子在这里,这是苏礼铮唯一能想到的她突然出现的理由。   江宁真被他问得一愣,神色一顿,显得有些尴尬而受伤,却还是点点头,又连忙为自己辩解道:“我是想回来看看你,才特地争取到这次演出机会的。”   苏礼铮挑了挑眉,实在没忍住心里的嘲讽,不无讥诮的嗤了一声,“我的荣幸。”   他声音里的嘲讽显而易见,令江宁真觉得难堪,但她却也无法为自己辩解太多,毕竟在过去的二十年时间里她缺席了他成长的每一个瞬间。   她沉默了下来,苏礼铮也不讲话,就这样僵持了几分钟,苏礼铮抬手看了看手表,叹了口气道:“不管如何,多谢你来看我,有事不妨直说,若不然,我还有工作。”   言下之意就是要送客了,江宁真忽的抬起头来,语速飞快而仓促,“我来之前问过你爸爸,他说你还没有结婚,都这么大了,他不管你,你也应该为自己的事考虑了,我有个新同事……”   “不用了。”苏礼铮再一次打断了她的话,心底那若有若无的厌烦终于现出原形,令他难以抑制的颤抖,“这些事我自会解决,他不管我,难道你就管过我么?”   顿了顿,他深吸了口气,“要是没什么事就回去罢,我要工作了。”   说着他就转身往门口走去,待他刚握上门把手,就听见背后她又问道:“你爷爷……还好么?我……”   她想说对不起他老人家,还想说看什么时候方便去看看他,然而却被苏礼铮接下来的回答悉数堵了回来,“你同我父亲联络,难道他没有告诉你,我爷爷已经过世好几年了么?”   苏礼铮拧开门锁,拉开门,看见朱砂正站在门前,显然是在偷听,虽然她立刻补充了一句:“陈医生来了,我只是来叫你回去的。”   他来不及回答她,只是转身望着江宁真,声音冷似冰箭,“也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爷爷是什么时候死的,又怎么会告诉你。”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瞪了朱砂一眼,这才往办公室走去。   朱砂知道他心情不好,见他瞪自己也就没觉得生气,只是颇有些好奇的打量着在屋里桌边站着的女人。   岁月仿佛对她有所优待,按照苏礼铮的年龄计算,她应当年近六旬,可是看起来却像是只有四十岁,衣着考究时髦,与同龄的老太太们很不一样。   这大约是与她的职业有关,朱砂想道,她知道苏礼铮的母亲是个大提琴演奏家。   江宁真被苏礼铮的话震住,错愕的出了会儿神,她没有想到苏国维已经去世,且已经过了几年。   不由得更加心痛这个孩子,她忽然不敢去想,也更不敢去问他过去到底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她抬眼看见门口处站着个年轻的女孩子,正好奇的望着她,忍不住问了句:“小姑娘,你是阿铮的同事么?”   朱砂听见她问自己话,忙点了点头,想想又主动补充了一句,“我爸爸是他师父。”   江宁真愣了愣,随即想起苏照明告诉过她苏礼铮从小就跟着苏国维的师弟家大儿子学习的事,便问道:“你是朱家的孩子,叫朱砂的?”   朱砂见她竟然知道自己,也愣了愣,旋即回过神来又点点头。   江宁真确认过她的身份,神色顿时热切了起来,快走了几步到她跟前,连珠炮似的问道:“阿铮他过的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他,有没有吃饱穿暖,怎么就学了医呢?学音乐多好……”   朱砂听完眨了眨眼睛,心里顿时就有些生气,可是又不好意思发作,只好按捺着性子回答她:“过的挺好的,谁会欺负他呢,学音乐有什么好,他只喜欢读医给人看病,从小就想的,而且当医生哪里不好了。”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其实已经有些不好,明显到让江宁真反应过来自己在朱家女儿面前问这些话仿佛是在质疑人家虐待她的儿子,不由得讪讪。   朱砂看了她一眼,心里很有些为苏礼铮抱不平,她忽然想起自己唯一被父亲打过的那段时间,爷爷罚她去跪祖母的神主牌,苏礼铮去看她,她问他看自己被罚是不是很高兴,他却道:“有什么好高兴的呢,我连想让人这样教训,都没有机会。”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听完他的话后的心情,有些难过,又有些怜悯,还有些愧疚。   她偷偷的背过身去看他走出去的背影,夏季的阳光是很好的,透过走廊的窗棂洒进来,他从光影里穿行而过,寂静无声。   那个画面她至今想起都只觉有悲凉扑面而来。   原来,她觉得委屈觉得不平的事,于他而言,是求不得的奢望,她的父母再对他好,也无法像亲生父母那样,可以随意的教训责怪,因为深知感情维系的不易。   “我的爸爸妈妈对他很好,像对亲儿子一样,苏礼铮说,以后找老婆要我妈妈同意哒。”朱砂软软的说着这样半真半假的话,如愿以偿的看见对方面色大变,心里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足。   江宁真没有怀疑朱砂会说谎,她只觉得满心的悲伤,原来在儿子的心里,自己尚且比不上一个外人。   朱砂站在一旁看着她难过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心里一点愧疚都没有,她从小就是这样,不喜欢的人,哪怕是费尽心思,也要让对方不好过。   尤其是对方涉及到自己的父母亲人,更是如此。   苏礼铮与陈国丘在床头交完班,回来换下白大褂,出了更衣室才发现朱砂竟然还站在会客室门口,面上仿佛还有些恶作剧似的笑,眼皮顿时就一跳。   “朱砂,朱容容!你走不走,不走就在这睡罢!”他扬声说了一句,看也不看她就要走。   朱砂连忙扔下江宁真要追上去,可才转身,就又停了下来,回过头极其认真的对她道:“你们给他的伤害,他花了这么多年才好起来,他也已经早过了需要母亲搂抱安慰的年岁了,不打扰他现在平静的生活,才是你真疼他了。”   说完这一长串的话,她这才转过身飞奔着追赶上苏礼铮的脚步,等追上了人,却又被他教训道:“不要在医院里跑,会引起患者的恐慌,说过多少次了。”   “又没有穿白大褂。”朱砂狡辩道。   苏礼铮横了她一眼,冷笑道:“你以为没穿白大褂,人家就分不清医生和病人了,你当谁是瞎子。”   感受到他的低气压,朱砂立刻噤声,默默的跟在他背后,不远不近的跟着走,也不和他讲话了。   到了上车坐好,苏礼铮见她还是沉默,以为自己刚才的态度伤了她,心里不由得有些赧然,叹了口气道:“对不住,小师妹我……”   朱砂茫茫然的看了他一眼,回过神来又忙摇了摇头,“没事没事,我知道的。”   他的心情不好,朱砂很能理解,换了是她,连这样的表面平静都根本做不到,不当场吵起来就不错了。   车子在路上疾驰,苏礼铮还记得要去买牛奶,便往超市的方向开去,路过一个KTV和酒吧,看见进出的时尚潮男潮女,苏礼铮忽然问道:“小师妹,你以前夜不归宿的时候,都去了哪里?”   “……去了同学家看牒。”朱砂愣了愣,有些不情不愿的告诉他,说完后又垂下头去不肯看他。   她仿佛很有些垂头丧气,那时她根本不敢真的彻夜留在酒吧,都是一会儿就去了同学家,几个人坐在一起看那些当年流行的偶像剧,对着帅气男明星发花痴。   苏礼铮被她的答案惊住,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表达出此时内心的感受,好半晌才语气复杂的说了句:“那你那些打,岂不是白挨了?”   朱砂愣了愣,普及撇了撇嘴,哼了声不回答他,直到买好牛奶继续开车回去。   她望着车窗外闪过的灯,忽然又想起了江宁真,一时难掩自己对她的略微不满,扭过头去,噼里啪啦的将她与江宁真的对话复述了一遍给她听。   “说的好像我们家会欺负你似的,真这么担心,怎么这么多年没回来看过你一次?”朱砂气哼哼的,努力的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苏礼铮听完她转述的最后那段话,心里有些发热,的确如她所言,他已经过了需要母亲怀抱的年纪了,既然从前没有,那以后也不必有了。   “你同她计较什么,知道的人,谁不讲师父师母将我当亲生的养。”苏礼铮安抚她道,他知道她很在意自己父母的名声,容不得别人污蔑一句的。   朱砂撅了噘嘴,又摸摸鼻子道:“我刚才诓她,说你讲找媳妇要我妈同意才行的,她好像真的受伤了。”   苏礼铮闻言忍不住回头看她一眼,看见她似乎有那么一丁点后悔,嗤笑了声道:“怎么,做了又后悔了?”   朱砂呼吸一顿,哼了声道:“我就是不喜欢她。”   这种不喜欢不仅仅是因为对方仿佛辱及父母,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她觉得,一旦苏礼铮听从了江宁真的话,她就会从此失去他。   只是这种细微的从未有过的担忧,被她努力的忽略过去了,更加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   苏礼铮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语气里不无安抚,“你不需要喜欢她。”   朱砂刚眨了眨眼想说话,就听见他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谎话是不能说的,说谎的不是好孩子。”   朱砂立即哼了声,扭过头去看车窗外的人来车往,心道,一口一个孩子,还真当自己是长辈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苏医生(无语):我妈……不好意思让大家见笑了←_←   小师妹(微笑):……呵呵哒。   碎碎念:   半夜和室友聊天存的稿……回答个问题……   实习在某省级三甲……具体哪家医院早就在围脖被小天使扒出来了666……但也不是很大的医院……中医院嘛,也不是每个医院都很大地盘的啦……   然后……急诊的话一般(按我们学校附属医院)分门诊留观病房和监护室……需要专科治疗的病人,如果专科没有床位了,大部分就是留在了急诊病房,直到病房有床位或者转院,但急诊极少出现加床……我在急诊的时候,每个医生病人都不会很多,因为普通病房也没多少床,但是病历每天都要写,尤其是在抢救室住着的病人,告病重病危的是需要每天记录,普通病人当天用了药和治疗也是要写的,留观病人同样要写留观病历(这个我不确定其他医院但我实习医院是要留观病历的),又因为主任非常严格,所以病历都要斟词酌句写的很详细,虽然每天也就两个小时左右就写完了……但还是要写啊……而且要每天查房,每周有一到两次主任大查房←_←医生不去查房,根本不知道病人发生了什么变化,经常一转身就出现突发情况了(T_T)   每个医院不同,情况就会不同,没见过……不代表没有啊……我们医院小啊地盘不够啊病人又多啊只好都在一层楼啊……   还有就是,病房病床紧张的时候,不是每个急诊的病人都会能够送上去的……因为……不一定想收……别骂……这是事实,谁也不想收个不知道能不能好的……拖得久了就会压床,病人和家属有意见,医保过不去,医生很难做……别跟我说医保是全民蛋糕这种话……呵呵哒同行都懂……所以我们有时候是强行送病人上病房的……甚至为了能送上去,斗智斗勇打太极也是有的……   哇我解释得是不是太多了,好害怕被封号啊……其实每个急诊医生,都是全科医生啊我觉得,请接受我对苏医生和这个医院的设定……emmmm你们不是更想看苏师兄与小师妹撒狗粮的吗【冷漠.jpg】   你们看到这里的时候,我一定还在毕业聚餐……请继续爱我好吗!!!   嗯!不接受关于医院设置医生工作的拍砖……就当架空不好吗【委屈.jpg】 第36章   江宁真的造访来得突然, 苏礼铮并未将此事告诉朱南与霍女士,更加没有打算同苏照明沟通。   朱砂原想说,却又因为他的沉默而作罢, 俩人只当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就此搁下不提。   “为什么不讲,我有点忍不住。”朱砂与母亲一直都亲密无间, 什么事都肯同她讲,让她在母亲面前忍住一个秘密,有时候很难。   尤其是这个秘密在她看来,就是一件可以聊聊的八卦时。   苏礼铮叹了口气,道:“那你讲了, 万一师娘想多了怎么办?”   他这话让朱砂云里雾里的,问是什么意思,他又只笑不说, 一来二去,她就不肯问了。   朱砂瞎琢磨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江宁真的话里未尝没有对朱南夫妇的猜忌,和很多人想的一样,疑心他们会因为苏礼铮非亲生之子而待他不好, 若是朱砂照着原话讲述,很难说朱南和霍女士会听得心里有疙瘩。   真么多年下来, 风言风语不是没听过, 但那些人都是外人,和江宁真不同, 血缘决定的母子天性,他们也不敢胡乱猜测苏礼铮会不会被她说服,然后倒戈到她那边去。   与其知道这些事,然后互相猜着对方的心事客客气气,生怕毁了情份,还不如将这件事当不知道,过夜就忘。   朱砂总算想明白过来,心里暗骂苏礼铮心眼多,想同母亲八卦的心早就熄了火,却还是忍不住要说他一句:“哼,我妈才不是你想得这样。”   苏礼铮愣了愣,有些疑惑的反问了句:“我想的怎样?”   朱砂依在桌旁,旁若无人的低声说起自己的想法,苏礼铮站在学生身后指点着她开医嘱,听完后挑了挑眉,“小师妹,你近来晚上熬夜看小说了罢,我的意思是万一师娘兴起让我去相亲,我会很苦恼,不对么?”   朱砂一窒,转瞬便恼羞成怒,“你把车钥匙给我,我要回去了!”   自从急诊科来了柳瑜,排班顺序有所变化,他下夜班时朱砂值24小时,近来再未对上过夜班,自然也就无法一起下班回去。   他忍着笑,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将车钥匙解出来给她,咳了声道:“小心点开,要是再出事,你每天还得再起早一点挤公交车了。”   “……真是啰嗦。”朱砂忿忿,拿过钥匙后嘟嘟囔囔的转身要走,走了两步又转身走回来,依旧低声道,“下班来接你,当报答你接送我了。”   苏礼铮抿唇笑了笑,点点头应下,看她出了门,又低头去看学生开的医嘱。   “盐水是用来冲管的,你开成清洁灌肠了。”他忽然出声,将本来还分钟听他和朱砂讲话然后偷笑的学生吓了一跳,忙答应着改了过来。   旁边同样听了全过程的李权回过头来,笑着冲他道:“老苏,你小师妹这么好玩,哎对了,以前怎么没见她来找你?”   苏礼铮抿着唇一愣,眼神闪了闪,略去了其间种种事不提,只无奈的笑着道:“大概是我不会讲话,惹恼她了。”   “小姑娘是用来哄的,一看你就不懂了罢。”李权笑嘻嘻的要给他传授经验,结果传授到半路就变成了抱怨,向苏礼铮倒苦水道家里财政部长抠门得不得了。   苏礼铮哂笑,将他的左耳进右耳出,全不当回事。   另一边朱砂回了家,霍女士正在院子里晒药材,与盛和堂里其他的药不同,她晒的都是家里要吃的,大多都是煲汤用。   见她回了来,霍女士先问吃过早饭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便打发她去休息。   一天很快就过的,到了下午她准备去接苏礼铮的时候,临出门前却收到他的信息,说约了同事吃饭,到时候再告诉她地址。   朱砂在心里说了句我又不是你的司机,却还是回了个“好”字过去,然后又窝回了沙发里。   “不是说要去接阿铮,怎么还在这里坐着?”霍女士看看挂钟,疑惑的问道。   朱砂哦了声,低着头一面看手机,一面漫不经心解释道:“他约了同事吃饭,到时候再去接他。”   霍女士也应了声哦,她们并不知道苏礼铮约的是谁,若是知道,恐怕又要凑到一起去八卦了。   临下班前,苏礼铮在值班房门口遇见柳瑜,突然便想起之前说过要请她吃饭以示谢意的话来,当即便问道:“柳医生下班后有空么?”   柳瑜愣了愣,随即有些疑惑的点了点头,然后听见他道:“那、我请你吃饭罢,上次说要请你吃饭谢你替我值班,可不能食言。”   “……好、好啊。”柳瑜抿着唇矜持的笑了笑,眼睛有些发亮。   苏礼铮点点头,回到办公室后又叫上了林平儒,道:“今晚请你和柳医生吃饭,之前我去休假,辛苦你了。”   林平儒高兴的应了下来,苏礼铮见状便笑笑,他深知维系关系的重要性,若只是口头说谢而没有实际行动,天长日久,终究不是好办法。   柳瑜跟在他后面回的办公室,听到他说的话,一时间愣住,心里竟然不知是什么滋味,她原以为,他只请自己一个人的。   下班后他们叫了车,等车时林平儒叹了口气,调侃道:“铮哥,你很久没试过这样等车了罢?”   苏礼铮扶了扶额,无奈道:“我现在啊……就怕我那个女司机上路速速退散的小师妹把我的车给送进维修厂。”   林平儒哈哈笑了起来,柳瑜也忍不住笑,问道:“既然这样,你们怎么还放心让她自己开车上下班?”   “总要学的嘛,哪个司机不是从新手过来的。”苏礼铮笑笑摇摇头,“她不喜欢挤公交,只能如此。”   饭店选在一家西餐厅,因为苏礼铮只知道林平儒来者不拒什么都能吃,却不知柳瑜是什么口味,只想着她从美国回来,选西餐应该不会有错。   外焦里嫩的沙朗牛排,香气纯正的红酒,再配上餐厅里舒缓的音乐,三个人劳累了一天的神经忽的放松了下来,各自倚着椅背开始闲聊。   林平儒问起柳瑜怎么突然跑回国来工作,“国外薪水丰厚地位又高,柳医生就舍得放弃?”   “没什么舍不得的,我爸病了住院我都不知道,直到他出院我妈才告诉我,我就想着要回来了,至少离家近一点,能多见他们几面。”柳瑜笑着说了句,语气不无惆怅。   他们都是医生,对生命的无常变幻有着深刻的切身体会,意外和明天,没人能预判出到来的先后,于是只能抓住当下。   下班时间难得轻松,没人愿意再讨论病房里的事,只漫无边际的说着闲话。   柳瑜是新人,林平儒难免对她更加好奇,便试探着问了个大家私底下都好奇的问题:“柳医生的男朋友也在国内?”   这是个很容易就被问起的问题,柳瑜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轻声道:“没有,他还在美国,不过……”   她顿了顿,抬头瞥了眼对面的苏礼铮,又飞快的收回目光,继续道:“不过我回国之前,我们已经分手了。”   林平儒低声啊了一声,也有些觉得不好意思,忙打住这个话题,转而问到其他事,“你感觉在美国从医和国内有什么不同?”   柳瑜笑了笑,也顺着话题跳过了感情问题,其实三个人也没什么好聊的,有些话林平儒能和苏礼铮说,却又要顾及有女士在场,于是接下来的聊天渐渐又难以避免的回到了病人身上。   吃得差不多了,苏礼铮借口去洗手间先结了账,往回走时接到朱砂的电话,“我现在出门,你那边好了没有?”   “差不多了,过来罢。”苏礼铮抿了抿唇,忍不住嘴角上翘,他忽然发现,自己同朱砂某些时候还是有那么点默契在的。   见他笑得愉悦,柳瑜便笑着打听道:“苏医生是遇到了什么开心事?”   苏礼铮不置可否的笑笑,道:“有些晚了,你们要回去么?”   林平儒挠挠头道好,柳瑜也没有反对,他便又道:“那我送你们去坐车。”   “……嗯?苏医生不一起走?”柳瑜愣了愣,问道。   “铮哥哪里用,他小师妹会来接。”林平儒知道早上朱砂将苏礼铮的车开走了,还说晚上会来接他。   柳瑜闻言便哦了声,抿了抿唇又笑了起来,调侃道:“朱医生果然贴心。”   苏礼铮听她这样评价朱砂,心里很有些高兴,嘴上却道:“一般罢,她这个人,好起来的时候能贴心贴肺,不好的时候能气得你火冒三丈。”   这是师父朱南对自家小女儿的评价,苏礼铮惯来深以为然。   他的字里行间都是对朱砂的熟悉,或许他并不知道这一点,也不知道自己面上的笑容看起无奈实则包容而宠溺,柳瑜总觉得,那不是一个兄长对妹妹的感觉。   朱砂到达苏礼铮他们吃饭的西餐厅门口时,他们正在等车,她小心的将车靠路边停好,松了一大口气,不是自己的车开着既不习惯又束手束脚。   她下了车,小跑着到了苏礼铮身边,将车钥匙还给他,笑着同其他俩人打招呼,“林医生好,柳医生好。”   林平儒也同她寒暄了两句,道:“铮哥,要不你和朱医生先走罢,我一会儿送柳医生回去。”   苏礼铮想了想,点头应道:“也好,那我们就先走了。”   说着他就带着朱砂转身走了,柳瑜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又偃旗息鼓,看起来有些泄气。   朱砂一面跟着走一面问:“怎么到这边来吃,又贵口味又一般,正佳那边那家不就很好么?”   “带你去买衣服。”苏礼铮应道,顿了顿,又补充道,“有朋友送了张购物卡,你不是喜欢XX家的衣服么,只有这边有专卖店。”   朱砂愣了愣,在路边站住了脚,对着苏礼铮望了半晌,好容易才憋出了一句话来,“……苏礼铮,你不会是做了什么良心不安的事罢?”   苏礼铮闻言一怔,随即哭笑不得起来,“胡说八道什么,要过年了,我给我小师妹送点礼物总应该罢?还是说你不要衣服,要其他?也可以的。”   “真的?”朱砂仍然很犹豫,盯住他不放,脚底下像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   苏礼铮无奈,暗道做好人难,却又只能很耐心的告诉他购物卡是谁送的有多少面额,自己用不上怕浪费了云云,又将购物卡拿出来给她看。   朱砂这才信了他的话,将那张卡在手里颠来倒去的看,眼珠子转了转,问道:“我可以随便花?”   “当然。”苏礼铮点点头,拉了她一把,“先上车,站在路边不安全。”   待上了车,朱砂叹了口气,道:“算啦,你的钱留着孝敬你师父师娘罢,我就不用啦,也没什么想要的。”   苏礼铮扭头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没说话,朱砂觑着他的脸色,总觉得他好似有些不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苏师兄(哭晕):我小师妹不要我的礼物T^T   小师妹(尴尬):不是……   苏师兄(难过):那你刚才为什么说不用T^T   小师妹(安抚):……呵呵这不是给你讨好丈母娘的机会么=_=   碎碎念:   明后两天毕业典礼+拍照,所以存稿箱大胸弟代班啊!   不尬聊了……我要去收拾东西了-_-# 第37章   不知道是不是要过年了, 大家都准备将车也修修或者美容一下好过年,4S店生意火爆,朱砂的车过了一个星期都还没能去取。   她打电话去问, 店员客客气气的, 但句句都在诉苦,说自己这边有多不容易都加班加点了云云, 总之就一个中心思想,您还得等等。   至于要等多久,这就不好说了。   朱砂倒不是非要自己开车,论起来她还是更喜欢坐车,退一步讲, 家里也还有别人的车,比如大堂哥的,要开总是有的。   只是家里似乎都很不放心她的开车技术, 只道让她别着急,横竖苏礼铮就住在这边,一起上下班也不麻烦。   麻烦是不怎么麻烦,她只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平白无故的让苏礼铮迁就她, 他明明习惯了早去,却偏要等她赖床起来, 莫名的就感觉像是占了他便宜。   苏礼铮不知她想这些, 只点头玩笑道:“我蹭了你家房子住,接送你上下班也是应当的。”   朱砂在这件事上是没什么立场的, 听他这样一劝,立刻就倒戈了,心安理得的继续坐他的车,每天下了班后就晃到急诊科去等他下班,成功的打进了急诊科内部,人人见了她都要问一句:“朱医生又来等苏医生下班啦?”   她对柳瑜很好奇,几次想和她搭话,却均以失败告终,柳瑜仿佛永远在忙,她根本不好意思同人家讲太多。   但其实朱砂并不知道,柳瑜也是对她很好奇的,似乎出于某种说不清的心思,她很想知道朱砂与苏礼铮之间的事。   她佯作不经意的问起苏礼铮同朱砂认识的时间,朱砂歪着头数了数指头,半晌道:“二十多年了呢,哎呀,你不提我还真的没注意,原来都这么久了。”   “是么?”柳瑜愣了愣,又轻声问了句,“那你们岂不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   朱砂依旧歪着头,笑得弯起眼睛来,“是,不过……”   她顿了顿,想起过往同苏礼铮的每一次对峙,有些惭愧的叹了口气,“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懂事,总是让他受委屈,怪对不起他的。”   柳瑜有些哑然,又有些好奇,正待继续追问,却听见她们背对着的门口处有一道沉静的男声传了进来,“小师妹,回去了。”   朱砂回过神来,同柳瑜道过别,起身欢快的走向苏礼铮,“回家喽,苏礼铮,能不能在昨天买红薯那里停一停?”   “好。”苏礼铮只点头应了一个字,落后一步走在她身后,低下眼去,想起她刚才说的那些话。   那是她第一次说这样的话,苏礼铮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受,只觉得内心有些惶惶,他突然间意识到小师妹真的长大了,她开始懂得去审视过往的自己了。   他又想起洪主任几次三番的同他讲的话,“……不要再将她当小孩子。”   长大了的女孩子,还能留多久呢,他望着朱砂如倦鸟迫不及待归巢的背影,不由得有些遗憾与不舍。   马上就要过年了,各个科室都开始准备年会,尽管工作和往常一样紧张忙碌充满着未知,但其中却又多了一丝轻松和喜悦,人人都在盼着,盼着过年时能休息几天。   洪主任与冯主任在院办碰面,不约而同的问起对方将科室年会定在哪一日,洪主任报了日期,脑袋瓜一转,低声问了句:“老冯,你说我们两个科有没有可能联姻?”   冯主任转过头,与老伙伴目光一碰,立即便明白过来说的是谁,他挑了挑眉道:“要是能成,我也给你们一些特殊待遇,新的一批机器专门用来做急诊检查怎么样?”   洪主任先是愣了愣,继而大喜过望,用力拍了拍冯道衡的肩膀,道:“先谢过了,希望届时能合作愉快!”   冯主任哼了一声,道:“还是未知数呢。”   洪主任哈哈笑了两声,伸手压了压自己翘起来的一小撮头发,在心里叹气,这世上哪有什么未知,不过是风起于青萍之末,人们未必注意到罢了。   苏礼铮一定以为自己只是当朱砂是妹妹,可他却没有想过,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好到即便她厌恶他也还是躲起来悄悄为她铺路,就算是报答师恩,也不是这样的。   情起何时何事,当事人往往都是不知道的,可是外人会看得见,洪章想起苏礼铮叫朱砂做小师妹时的笑,熨帖的铺满了眉梢眼角,他是过来人,也曾对另一个人这样笑过。   就为了这点感觉,他就一头撞进了如今的生活里,被那个人管了几十年。   他叹了口气,与冯主任再次确认各自科室的年会时间,然后听见有人在背后叫他:“老洪……”   “谭主任叫你,不打扰了,先走一步。”冯道衡点点头,抬步与其他人一起离开,留洪主任夫妻俩在后面一起走。   回到办公室,冯主任看见朱砂的身影,想起自己刚刚做下的承诺,虽然明知那早就是来年科室工作计划中的一项,为了更好的服务于病人,加快急诊病人的检查和出具检查报告势在必行,但还是忍不住叹气。   叹自己实在是个好老师,为了学生的终身大事真是操碎了心,也不晓得朱砂这丫头领不领情。   他忽然想起好些年前,还算是年轻青涩的苏礼铮突然来访,寒暄过后提到有求于自己,“我有个师妹,很希望拜入您的门下,我知道您大公无私,只恳请您在同等条件下,能考虑一下她,您放心,她很聪明的……”   他说了一大堆话,既是给自己戴高帽,又是给他师妹说好话,当时的确是要收学生,苏礼铮也没提过分的要求,他想了想便问了姓名。   待研究生录取工作到了面试那一关,刚结束他就打了电话给苏礼铮,说自己录了朱砂,还说这是个不错的苗子。   他一迭声道谢,却又支吾着道:“主任,您能不能别告诉她我找过您?”   他问为什么,苏礼铮回道:“她不喜欢我做这种事的……”   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当时没多想,到了后来才发觉,他们的关系似乎并不如他所想的融洽,再后来听洪章提起其他事,终究忍不住叹气。   这两个孩子,一个话少不爱解释,一个一叶障目成见深,加起来岁数都过半百了,还是没长大。   本以为就只能这样了,他也不指望他们能关系缓和了,谁知如今又有了曙光。   冯主任背着手进了自己办公室,心里长长的叹气,亏得他的亲儿子不这样,不然非得操心短命几年不可。   因为有了这样的默契,两位主任这两天便时时留意着,要怎么样才能不着痕迹的将两个人凑到一起去。   恰巧这天晚上朱砂和苏礼铮刚回到盛和堂,霍女士就将俩人拉了过去,指着放在沙发上的两个纸袋子,道:“要过年了,总得给领导送点心意,多谢人家一年来的关照,都是自家的药材,明天记得拿去。”   朱砂点点头,她是习惯了的,冯主任不仅是她的领导,更是她的老师,学生给老师送点年礼是很正常的事。   苏礼铮却不然,洪主任不爱他们搞这套,只反复的要求他们做好工作,仅此而已,所以他也没给主任正儿八经的送过礼,一时间竟有些不习惯和难为情。   “怎么了?”朱砂见他仿佛欲言又止的望着母亲走开的背影,有些纳闷,仔细想了想,恍然大悟道,“觉得难为情?”   苏礼铮无奈的点点头,抿着唇坐在沙发上,眉头皱得紧紧的,似乎是在想对策。   朱砂撇了撇嘴,道:“这有什么好为难的,你要是抹不开面子,我替你送嘛,就说是妈妈谢他照顾你的。”   苏礼铮眉头一跳,目光聪手边的纸袋子上挪开,望着她犹豫道:“这……这能行么?”   “多大点儿事,有什么不能行的,本姑娘说行就是行!”朱砂信誓旦旦的保证,就差没拍胸脯了。   也只能这样,苏礼铮觉得自己实在做不来这种事,也不是不想送不肯送,只是怕同事看到会议论他拍马屁。   对此朱砂觉得非常不必要,“谁还没个送礼的时候呢,难道别人就不送,你就从没送过?”   苏礼铮一怔,又望了眼包装得很好还印有盛和堂标志的纸袋子,叹气道:“送是送过,没送过这么正式的。”   朱砂这时才明白过来他到底在别扭些什么了,她突然笑得倒在了沙发椅上,指着苏礼铮道:“你真是……”   真是什么,她没说完,苏礼铮也不想去问,只讷讷的转过头去,拿了遥控器开始反复的换台。   到了第二日,果然是朱砂替他将纸袋子送去给洪主任的,话也照她同苏礼铮说的那样讲,洪主任很高兴,对她道:“过几天我们科年会,你也一起来好不好?我让礼铮带你去。”   朱砂眨了眨眼,想着没什么事做,就应了下来,然后又说了几句话,这才离开了急诊科的主任办公室。   洪主任转头就将苏礼铮叫来,将朱砂来过的事说了一遍,问他:“你知不知道?”   他点点头,“知道,是昨晚我们商量好的。”   洪主任顿时就笑着摇了摇头,无奈的道:“看来以后你这小师妹要管着你这些人情往来了。”   苏礼铮愣了愣,没能反应过来,洪主任便又道:“年会那天带上朱砂一起去吃饭,我已经跟她说好了。”   苏礼铮又愣了愣,然后忙点头应是,他原先还想着,若是年会那天朱砂的车还没开回来,自己是先送她回去还是怎样,现在倒好,一起去吃饭,不用想其他了。   另一边朱砂回到了办公室,也被冯主任叫了过去,进门后她问:“老师,什么事呀?”   冯主任从红头文件离抬起头来,笑得十分和蔼,道:“周四咱们科年会,你带上你苏师兄一起去罢?”   “……为什么?”朱砂没来得及想那话里的意思,只下意识的问了句。   冯主任闻言便道:“人家都带家属,你连个男朋友都没有,带师兄去勉强凑个数,不要丢我的脸。”   朱砂立即扁了扁嘴,忙答应了下来,怕应得慢了又要听他说自己从进他门下第一天至今都没嫁出去这样的话。   冯主任见她应承了,便挥挥手让她出去,自己又低头去研究文件了。   等出了主任办公室的门,朱砂猛地想起刚才还糊里糊涂就答应了去急诊科的年会,现在居然又答应了要带苏礼铮去自己科的年会,这么巧合的么?   朱砂想了一阵没想通,却想起了两位主任仿佛关系很不错,她突然就有种掉进了套里的感觉油然而生。   作者有话要说:   碎碎念:   毕业典礼中……存个稿……   没小剧场啦今天,不过有惊喜哟~ 第38章   影像科年会前一天, 朱砂终于跟苏礼铮提起冯主任的要求,苏礼铮有些犹豫,她便将冯主任给的理由说了出来, 然后生无可恋的看着他。   苏礼铮听了冯主任说的话, 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可怜朱砂, 便叹了口气道:“好罢,那就去罢。”   说完他还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拍了拍朱砂的头,力道很轻,却吓了他自己一跳。   他有些忐忑的看了朱砂一眼,见她没有反应, 神色中似乎也并无排斥,心里悄悄地松了口气,又别开了眼。   朱砂低下头眨了眨眼, 努力的忍耐着想去摸摸耳朵的冲动,装作不经意的走开了两步,她突然觉得和苏礼铮待在一起有些热。   年会这东西,其实都是到了年底用科室剩余经费来一次名正言顺的吃喝玩乐,算是领导对辛苦了一年的下属的犒劳。   学生们也都去的, 这时候暂且不必要理会谁是老师谁是学生,也暂且放下平日里的教导与尊敬, 一律当做是自己人, 称兄道弟的互相让着酒。   连苏礼铮这样被带过去的半个家属都没能幸免,王昕端着酒劝他:“你是第一次来我们科年会, 以前我们也没有一起吃过饭什么的,今天就当我们做朋友第一天,喝一杯庆贺一下,来来来。”   苏礼铮听着他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有些失笑,摇摇头伸出手去,刚端起酒杯要喝,就听见朱砂在旁边嚷嚷了一句:“他喝了酒谁开车,我们怎么回去哇?”   “你担心什么,不是有代驾么。”年长些的姜兆年笑着阻了一句,又拉了拉朱砂,问她要不要来一杯。   朱砂是三杯倒的酒量,闻言忙摇头,“不喝不喝。”   “这酒好啊,是主任特地定的,不喝就亏了。”姜兆年又说了一句。   闻见空气里的酒香,朱砂抽了抽鼻子,仍旧摇头道:“我不觉得亏,要是我和苏礼铮都醉了才麻烦。”   苏礼铮那边又被劝着喝了一杯酒,酒杯还没放下,转头就望着她笑,“小师妹说的很有理。”   王录秋忍不住笑:“你小师妹说什么你都觉得有道理的。”   也许终究是有些醉了,苏礼铮的脸孔有些发红,眼睛却亮得很,他溜了一眼朱砂,笑笑没说话。   朱砂一抬头就碰上了他的目光,心里一顿,似有所动,嘴唇蠕动几下,却又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离开酒店时不过是晚上九点多的时候,还不算晚,朱砂打电话叫的代驾到了,俩人便一起回去。   苏礼铮并没有醉得厉害,只觉得有些睡觉,他倚在椅背上,双目微阖,听着朱砂同代驾交代地址,又睁开一条缝去看看她。   朱砂坐定,车子起步后转头去看苏礼铮的神色,见他虽然脸有些红,但表情却平静舒缓,料想他应当没有不适,却也问了句:“不难受罢?”   苏礼铮睫毛动了动,点点头嗯了声,头也在椅背上动了动,最后将脸面向了车窗。   车子经过一段路时仿佛磕上了石子,颠簸了一下,苏礼铮原是好好坐着的,被颠了一下,整个人没防备的往车窗那边扑过去。   朱砂正同母亲发着信息,忽然听见一声“咚”,沉闷声响中伴随有嘶嘶的抽气声,她手抖了一下,忙转头循声望去。   只看见苏礼铮正抬手揉着额头,她立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忙弯过腰去将他拉起来坐好,“撞到哪里了?”   苏礼铮放下手,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他觉得愈发困了,半晌含糊的说了句:“明天还得喝一次,真是要命。”   朱砂失笑,有些幸灾乐祸,“幸好我不是男的。”   苏礼铮脑子转得慢了,没反应过来它话里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她笑得灿若春花,有着别样的好看与快活,于是也跟着笑了起来。   朱砂望了他一阵,觉得他有些难得的傻气,愣了愣,又将头别开,望着另一边的车窗外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到了第二天,下班后急诊科除了值班的,全都去了事先预定好的酒店。   洪主任将这次年会定性为科室聚会,不乏有人拖家带口的来,互相也都不陌生,因为几乎都是同医院的同事。   “礼铮,好久不见了。”苏礼铮才到,就有人同他打招呼。   他忙转头看向来人,原来是陈国丘的太太,陈太太姓夏,倒不是同事了,而是在省卫计委工作,同陈国丘是大学同学。   “嫂子好。”苏礼铮点点头,抬手拍了拍朱砂的肩膀,介绍道,“这是我家小师妹,上次丘哥给你拿的膏方,就是她爸爸看过的。”   对方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转脸去看朱砂,语气诚恳的道谢:“多谢,那方子吃着特别有用,前天我还讲看什么时后托一下礼铮的人情,去他师父家给把个脉,你爸爸有没有空?”   朱砂抿着唇笑了笑,道:“你哪天去都行的,盛和堂还有几位老大夫,脉息也很准的。”   “多谢……”才说了两句,就有人来打断了。   “朱医生也来啦?”李权拎着一瓶酒走过来,拉着苏礼铮往里走,“走走走,喝酒去。”   一面走一面还不忘跟朱砂调侃道:“暂时借你家师兄去一下啊,吃完饭就还给你,你就跟着你陈家嫂子玩去罢。”   苏礼铮不肯,非要将朱砂带着,这里许多人她都不熟,心里多少有些怕她会害怕。   李权却啧了声,揶揄道:“这也担心,我看你不如把她拴在裤腰带上罢?”   只这一句话,就成功的将苏礼铮和朱砂齐齐闹了个大红脸,朱砂忙摆手道:“你们去喝酒罢,我自己可以的。”   她说完转身就要去柳瑜那边,一堆人里,男人们都喝上了,她也就跟柳瑜熟些。   苏礼铮有些讷讷,有心想不让她走,却又怕李权说出些什么来,他倒没事,就怕别人多想,还没讲话,陈国丘的太太就已经赶紧来将朱砂带走了。   已经开始上菜了,柳瑜正提着筷子,忽然发觉旁边坐着的是朱砂,她惊讶的转头看看背后那桌上的苏礼铮,回头问朱砂:“你怎么没和苏医生坐一块儿?”   朱砂正在拆筷子的外包装,低着头哼了声,说了句:“男人们喝酒啊,喝多了都爱吹牛皮,怕我在旁边不好说话呢!”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够苏礼铮那一桌跟她们挨着的这边几个听个分明,苏礼铮也在其中。   他端着酒杯的手顿在了半空,还没来得及犹豫,就又被李权和陈国丘劝着将酒倒进了嘴里。   一群男人围成桌吃饭,劝酒总是少不了的,洪主任来之前就让大家放开了肚皮吃喝,却没说人全都醉死了万一科里有什么急事要怎么办,所有人就当默认留守夜班的杜永明重任一肩挑。   朱砂这边全是女士或者女学生,白酒是不爱喝的,红酒也只小酌,朱砂抿了两口意思意思,再劝就不肯喝了,心里撇着嘴,同人笑着解释道:“待会儿我还得捞我师兄回去呢,不能喝了。”   旁人听了就笑,也不再劝,上来的那瓶高档白酒一直没开,她吃饭吃到快饱了,回头看一眼喝得正热闹的那桌,起身拎着白酒就过去了。   “哟,朱医生这是来跟我喝酒的?”陈国丘喝得满面通红,眯着眼冲朱砂笑。   朱砂站在苏礼铮身侧,低头就能看见他同样发红的脸连耳朵都红了,她将开瓶器往酒瓶盖子上一扣,道:“我可不和你们喝,就是怕浪费。”   说着她倒先给苏礼铮斟了杯酒,又道:“你们少灌点我师兄,他这么重,我扛不回去的。”   她的话令整桌人都哄堂大笑,苏礼铮也无奈,她这是言行不一,说着这样的话,手里倒酒的动作可不见丝毫的犹豫和停滞。   苏礼铮最后果然喝醉了,李权说的时候朱砂还有些不信,因为他的眼睛实在太亮了,面容又平静,听见李权说的话时还笑了笑,却没有反驳,更没有想有些人醉了的那样喊着自己没醉。   她正犹豫,还留了一丝清醒的李权就解释道:“老苏醉的时候特别听话,你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试试就知道了。”   “……这样的么?”她嘀咕了一句,眼珠子转了转,低头问苏礼铮,“苏师兄,把你银行卡密码告诉我。”   “你是谁?”犹豫了几秒,苏礼铮问道。   朱砂也愣了愣,然后应道:“我是朱砂。”   “……哦,是容容啊。”他倒还认得朱砂这个名字,当即便道,“密码是0506……”   还没等他讲完,朱砂立即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连声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不用讲了……”   “哎哎哎,让他说完啊,拿了钱我们好分赃啊!”见她测试苏礼铮,一桌的人都醒了几分酒,纷纷出声道。   朱砂哼了一声,妙目一横,“你们觉得我是那种会分钱给别人的人吗,当然要回去再问了。”   嘘声立即四起,一群人一边笑一边往外走,各找各家属去了,朱砂也趁机将苏礼铮带出去。   苏礼铮醉了倒听话,朱砂怕他摔,便牢牢扯着他的衣袖,对他道:“跟着我走,不许丢了。”   苏礼铮乖巧的点了点头,然后乖乖的跟在她身后,她说停下他就停下,她让他走他就走。   朱砂觉得好得意,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如此指挥过苏礼铮,一种新鲜感几乎是立刻就取代了担忧。   “朱砂。”背后有人叫了声她的名字,她立刻就转过身去看。   她看了对方一眼,认出是谁来,忙笑着打了声招呼,“谭主任好。”   然后悄悄地扯住苏礼铮的袖子,不让他继续走,谭主任见状笑了起来,换切了句:“礼铮喝醉了?”   朱砂无奈的点了点头,谭主任就笑着叹了口气:“亏得你来了,不然还不好办,我见他们几个都基本醉了,东倒西歪的。”   朱砂又点点头,想接句话,谭主任就又开腔了,“前几年都不见他带你来,说你还小,不适合这些应酬,他总这样,当初找老洪给他介绍你老师的时候就这样。”   “……他找我老师做什么?”朱砂愣了片刻,才想明白谭主任说的老师是指冯道衡,一时有些奇怪。   谭主任却也有些奇怪,望着她皱了皱眉,“给老冯推荐你啊,说你想读老冯的研究生,你不知道么?”   朱砂又是一怔,讷讷的摇了摇头,“……不知道的。”   谭主任也愣了愣,半晌后摇了摇头,叹气笑道:“你们呀……”   她的话没讲完,只开了个头就停住了,朱砂却大概知道她想说什么,更加说不出话来了。   他们并肩站在酒店门口,在等代驾司机将车开过来,有寒冷的风从面上吹过,不约而同的将脸低了低,埋进了围巾里。   朱砂看了苏礼铮一眼,他醉了,神色却依旧如常,只是眼眸比平时更加明亮,在夜色里闪着令人心颤的光。   她忽然想起,自己考研那年,知道录取结果时,自己欣喜若狂得在屋里跑来跑去,而他路过,却一脸平静,她还腹诽他是面瘫。   原来,他的平静只是因为早就知道了结果,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碎碎念:   今天更新完毕!   明天见呀~ 第39章   急诊科的这场年会饭散得不算早, 但从酒店回盛和堂的一路上,处处都能见到这座城市丰富的夜生活。   路边的烧烤摊和宵夜档人满为患,炒锅升腾起的白烟似乎伴随着劝酒和行酒令的吆喝声, 连红绿灯十字路口树荫底下的炒粉摊子都围了好些人。   朱砂看了一阵, 转头去看不知什么时候就靠在了她肩膀上睡着了的苏礼铮。   他的睫毛纤长浓密,覆盖住了他的下眼睑, 呼吸均匀,却有着浓重的酒气,一呼一吸间,熏得她险些以为自己也喝了酒。   朱砂正看着他,就见他忽然动了动, 似乎有些不能安稳,眼睛睁了睁,又立刻闭上了。   她闲极无聊, 又想起刚才哄他说银行密码的事来,又玩笑心起,伸手拍了拍他的脸,低声问:“苏礼铮,你是不是欠了你小师妹一笔钱?”   “……没有……”苏礼铮下意识就应着她, “我哪里敢欠她的钱,她会追杀我的, 特别凶……”   朱砂原本还想仔细听他讲了什么, 好记着等他酒醒了用来嘲笑她,不料却听到他说这样一句话, 气顿时不打一处来。   她立即就用力将人推开了,心里恨恨的咬了咬牙,难道自己在他心里就是这样铁公鸡似的人?   她自问从前虽然和他不大和睦,却也没有不肯分享东西,好几次她得了好东西,都会分给他的,虽然脸色不大情愿。   这样话肯定就是他的心里话了,朱砂又瞪了歪在椅子上的人,暗道果然酒后吐真言。   她气呼呼的,苏礼铮却突然又蹭了过来,嘟嘟囔囔的又说了句:“小师妹对谁都好,就是对我不好……”   朱砂一愣,越发确认他是醉了,这样的话,清醒时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说的。   一时间又觉得有些心软,间中还有些心酸,她一忽儿想起以前跳着脚跟他对着干的事来,一忽儿又想起刚才谭主任告诉她的那件事。   她记得那年考研之前自己刚好轮到急诊科,好死不死分在了苏礼铮那组,彼时他也正年轻,只是住院医,带教经验是不够的,性子也远没有如今这样圆融,遇上了事总是严厉的批评教育。   可怜她原先还想仗着自己同他的“特殊关系”混一下日子,好多些时间复习来着,哪里想到会被这样整治。   既要抓紧时间复习,又要上班时战战兢兢,在苏礼铮手下挨的教训多了,她在办公室一见他要收病人就害怕,值班时间尤其难捱。   起先还能强撑着,到了神经最紧绷的时候,有次她不小心将血气分析做坏了需要重新抽血,护士一言不合就说到了他的面前,他当着护士的还好声好气说了句:“不打紧,再抽一管赶紧做了罢,等着结果来用药呢。”   等护士一走,只有她和另外的学生了,立时就声色俱厉起来,“你这样疏忽大意,到底想做什么,脑子带来了没有?病人问起,你怎么解释?难道说哦是我忘了走神了,所以做坏了,你再给我抽一管血罢?以后等你真做了医生还是这样,家属告你都算轻的了!”   她虽然已经被他说过几次了,却还没被这样骂过,又有别人在,觉得面上很挂不住,当即就有些想哭,只是靠着心里最后一点自尊在强撑着。   等到去了厕所,才悄悄的哭了出来,也没哭多久,还没等苏礼铮发现她不见了,就又回办公室来了。   自此越发战战兢兢,每天上班都觉得难熬,在急诊科一个月竟然比一年还过得慢。   更要命的是,因为下一个月过不多久就要返校考试,医教科并没有给她安排新的科室,她需要在苏礼铮手下待到初试结束之后的那个月底,满打满算也有将近一个半月的时间。   也是自那次之后,她与苏礼铮之间的关系跌到了冰点,他也意识到自己在工作上的严厉让她自尊心受挫,回到盛和堂便试图安慰和解释,她却不肯听。   那段时间里,除了在医院,她不再和他说话,甚至不愿意和他同桌吃饭,父母如何劝她不要把工作上的情绪带到生活里来他的严厉是为她好,都不管用。   满腹的委屈,还有想要强大到能将他踩在脚底的欲望,在她心里反复翻滚,支撑着她从白天到黑夜,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等出科。   如今想想,当初他也教了她很多很多东西的。实习时她没有机会轮呼吸科和消化科,但苏礼铮带她的那段时间收了很多这两个方面问题的病人,手把手的教她如何看呼吸中毒如何辨别消化道出血。   胸穿骨穿气管插管全是他教的,甚至亲自带着她去问病史,一个床接一个床的去,一问就是半小时,明明他自己来几分钟就能搞清楚的事,一定要一点一点的提示她,让她来问来记录。   那时她挨的骂最多,学到的东西也最多。   前面有车开了双闪,被亮光闪了眼,她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忍不住叹了口气,又偏头去看靠着自己的苏礼铮。   借着车窗外微弱的光,她看到他近在咫尺的眼角,那里已经有了细微的纹路,猛地想起翻过年后,他就要聘副主任医师了。   原来,时光一下就过了这么多年,他们曾经战战兢兢或疾言厉色的对峙,也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他已经不像对她那样对学生了,每次她在科里问起轮过急诊的住培或实习生,都能听到人家说起他,“苏礼铮老师特别的好,犯了错也不会骂的,会一遍遍的纠正,不会开医嘱也会一点一点的教。”   每次听到这种说法,她总要嗤之以鼻,当初他是怎么说她来的了,“连医嘱都不会开,你之前几个月都干什么去了,傻子都能做的事,你几个月还没学会?”   她多想告诉他们,你们如今的好日子,是建立在他摧残你们师姐的基础上得来的哇!   他对她这样,又怎么能怪自己对他不好呢,朱砂在心里苦笑,她忽然发觉,想起那些事,自己还是觉得委屈。   委屈到想现在就将他摇醒,问他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做。   可是忍了忍,还是没有,她撇开眼去,就当这是他为她在冯主任面前美言的投桃报李好了。   回到盛和堂,已经是夜里快十一点的时候了,屋里还亮着灯,霍女士早就去睡了,留下朱南在等两个孩子。   见他们回来,他忙站起来迎上去,打量了一回苏礼铮的面色,低声对朱砂道:“醉了?”   朱砂点点头,将扯着苏礼铮袖子的手松开,“爸爸,人就交给你了,我去洗澡。”   朱南忙将人接过来,冲女儿摆摆手,道:“去罢,你妈妈给你们熬了白粥,一会儿喝一碗再睡。”   朱砂一面应是,一面上楼去,她觉得很累,又觉得有些心烦意乱。   这天晚上她第一次做梦梦见了苏礼铮,他还是像好些年前那样年轻,彼时急诊科的教学秘书还不是李权,而是一个有些矮胖的男医生,后来调去医务科了。   他领着刚去报道的她进办公室,指着苏礼铮对她道:“小朱,接下来你就跟着苏医生,他是你的带教,有问题就问他,请假也是先和他请。”   她分明看到他眼底的惊讶与错愕,又有些许的为难,抿了抿唇,才说了句:“……师妹好。”   然后就听见外面有急救车的汽笛声响起,他神色一变,沉着的道:“今天我们白天班,现在你和我一起出车。”   画面一晃,又变成了在小镇的街道上给突然生产的产妇接生,他跪在地上,弓着身对她吼叫,“……这是在救人!”   伴随着声音,画面又变了,又变成了是她第一次在死亡现场的时候了。   她跟着苏礼铮去了一个交通事故现场,醉酒的电动车司机违章驾驶被疾驰的大卡车撞飞出去,可惜抢救进行了大半个小时,还是没有作用,最后苏礼铮当场宣布了死亡,遗体交给了执勤的交警处理。   她还记得满地的血,还有血泊里翻倒的车辆和碎了一地在灯光下闪烁着瘆人寒光的玻璃碎片,以及苏礼铮沾满了献血的手套,和他沉着镇定纹丝不动的目光。   那双眼里有怜悯,她来不及看清楚,就听见他隔着口罩传出声音来,“……死亡时间,北京时间二十三点四十六分三十三秒。”   呼啦啦的有风从脚底卷过,她一动,就醒了过来,睁开眼,床头的小夜灯还亮着,幽蓝的亮光很温和,却让她莫名觉得晃眼。   她想着梦里的场景,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发生过的事。   忍不住叹了口气,觉得有些无奈,怎么今晚老是想起旧事,又忍不住在心里骂苏礼铮,真是睡着了也不让她好过。   到了第二天傍晚,她和苏礼铮一起回来,路上她忍不住问起谭主任说的事,“你真的替我打招呼去了?”   苏礼铮愣了愣,然后道:“你不是说过想读冯主任的研究生么?”   “……我什么时候说过的?”朱砂有些错愕,她不记得自己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苏礼铮闻言哦了一声,解释道:“有次值班,同组的另一个学生问你想报哪个导师,你跟她说的,我刚好听到。”   朱砂这才想起好似真的有过这件事,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巧就知道了,还记住了,望着他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得有些复杂。   “怎么了?”苏礼铮扭头迎上她的目光,有些疑惑的问道。   她转过头,笑了笑摇头道:“没、没什么……”   说完,她抽了抽鼻子,又问他:“买红薯那里停一停罢?”   “吃了这么多天,还不腻?”苏礼铮一面点头,一面有些好笑的问她。   朱砂抿抿唇笑,他又笑着问:“这么爱吃烤红薯,不怕胖了?”   “你懂什么,吃饱了才有力气减肥。”她挺直了腰板,回答得信誓旦旦并且理直气壮。   作者有话要说:   碎碎念:   拍照空隙来存个稿!今天也是二更啊么么哒! 第40章   离年越发的近了, 科室里开始排过年的值班表。   过年是大事,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值班,但医院这个机构的性质又决定了必须有人留守, 于是有些家不在本地的医生过年就无法回家了。   有的人比较倒霉, 接连几年都回不去。有的人比较精明,快过年了就找各种理由请假有人, 这时他们都不在乎那点被扣了的钱的。   平日里多和谐的同事关系此时都难免出现点龃龉,排值班表的住院总也觉得很为难,生怕这个说不公平那个说自己偏心他人,吵吵嚷嚷半天才定下来。   苏礼铮是不在意的,他的乡下老家已经没什么人了, 老人们都过世了,苏国维那一辈就开始外出闯荡,几十年过去, 到了苏礼铮这一辈,早就对乡下没什么感情了。   办公室里平静下来,他心底也忍不住松了口气,转头淡定的指挥着学生,“给3床、6床和15床办出院, 接下来还有个班,尽量不要往里收了, 先过年。”   顿了顿, 又关切的问几个学生,“都买票了么, 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得了回答,他就又道:“我们年初四上二十四小时,住培生来就行了,实习的就在家过年罢,好好珍惜,以后工作了这样完整的年假可不多。”   他笑吟吟的,看得出来心情很好,几个学生对望一眼,笑嘻嘻的应是,心照不宣的不提朱砂来过给他送了汤的事。   今天朱砂下夜班,回了家一趟,还没坐稳,就又被霍女士打发出来给苏礼铮送汤,原因不过是因为他感冒了,霍女士认为他需要补一补。   苏礼铮午饭时将整个保温盒的汤都分了,然后他这个实际上的二线就在学生们羡慕的目光中施施然去了值班房午休,只对林平儒道:“有事打电话给我。”   “别看了,等你们规培完熬上个七八年,有了一线替你干活,就可以睡午觉啦。”等苏礼铮走了,林平儒笑着同学生们调侃,然后自己去了隔壁内科诊室守着。   被窝在寒冷的冬天里有种莫名强大的吸引力,苏礼铮挨着枕头就睡了,即便感冒鼻塞也无法阻挡睡意侵蚀意识。   他是被手机铃声惊醒的,摸索着接起来,是办公室的,“铮哥,前天喝百草枯的那对夫妻又送来了,你赶快过来。”   苏礼铮一听立刻就从床上弹了起来,从椅背上拎过白大褂套上,连扣子都没扣就三步并作两步走出了门。   等他来到门诊大厅,平车刚刚推进了玻璃自动门,他走过去看了一眼那对夫妻,又看一眼跟在医护人员后面的家属,白发苍苍的老人比第一次见时更加衰老,面上的沟壑更深了。   她手里牵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孩子懵懵懂懂,正在东张西望,眼神里有疑惑和恐惧,面上的眼泪都还没干。   “立刻送红区,继续心电监护,立刻准备紧急气管插管、上呼吸机、开放静脉通路,小林,立刻给血透打电话,请求紧急会诊……”苏礼铮一面往红区走,一面飞快的下达着口头医嘱。   立即便有相应的工作人员分头行动,他带的住培生飞快的推来了移动心电图机,准备给病人拉心电图。   苏礼铮第一次见到这对夫妻,是在前天林翔的班上。   那时他正在护士站给一本马上就要上交的出院病历补签字,突然听见一阵喧哗,他合上病历交给质控护士,转身走了过去,听见有人说了句:“这是药物中毒送来的。”   “吃了什么药?”他摸了摸下巴,问林翔的一线李佳俊。   李佳俊抿了抿唇,有些不忍和无奈,“百草枯。”   苏礼铮立时就是一惊,一句“百草枯一出,百草不生”闪过了脑海。   人被送去了抢救室,心电监护乱声作响,俩人平躺在病床上,鼻孔里都插了胃管,他看了一眼刻度,男患者显示的是五十九,女患者显示的是五十五,这是胃管的深度,单位是厘米。洗胃机加足了马力,灌两千到六千毫升清水到胃里,再从胃里抽出气味浓重的褐色液体。   他叹了口气,和林翔一起去给陪同一起来的家属交代情况。   家属是女患者的母亲,她站在床尾,拄着拐杖,颤巍巍的摇摇欲坠,李佳俊连忙搬了张椅子来扶她坐下。   “老太太,我跟你讲一下你女儿女婿现在的情况。”林翔回头望一眼病床上经历了输液、抽血、洗胃、灌肠连串折腾后安静下来的病人夫妻俩,对老人道。   “现在给他们做血液灌流也只是暂时缓解,将部分毒素吸附出来,让毒素渗透得慢一点,您要做好心理准备。”   “不可能,这不可能!医生,用最好的药,多少钱我都愿意出的……我只有这么个女儿,从小娇惯了些,但从没做过什么坏事,医生你行行好,怎样都要救……”   一句话平静可惜无可奈何,一句话惊慌失措苦苦哀求,苏礼铮别过头去,看着躺在那里的两个人,他们的嘴角和衣服上还有床沿都是吐出的胃内容物,刺激的毒物味混杂着酸味在室内弥散着。   他低声的问李佳俊:“喝了多少?”   “每人起码超过二十毫升。”李佳俊叹了口气,摇着头道,人是他出车去接回来的。   据说是为了丈夫赌钱赌输了才吵的架,吵着吵着妻子就喊不活了,抢先喝了除草剂,他们家在附近的郊区租了片地种花,备了除草剂准备除草。   丈夫也不甘示弱,一把夺过瓶子,道:“好,你和我也喝,要死一起死!”   年迈的老母亲惊恐万分,却记得有人说过除草剂不会要人命,便要他们吐出来,办法用尽了也没吐出来,又担心会出事,这才打了120。   苏礼铮叹了口气没说话,那边的林翔摇着头开始写病危通知单,老人瘫坐在椅子上,喃喃着道:“怎么办……怎么办……”   林翔停下笔看向苏礼铮,用眼神示意他说点什么,他愣了愣,突然仓惶得想逃离。   老人也看了过来,她的眼里有询问,有焦急,还有隐约的期待,浑浊了的眼神里似乎承载着两个生命的重量,那重量压得他呼吸困难,连忙低下了头,没有回答。   老人失望的站起身,挪动着步子走到床前,那两人像是约好了似的一起坐了起来,努力想扯掉鼻腔里的胃管和吸氧管,大喊着:“医生医生!我们要出院回家!把我们腿上的管子也拔了!”   众人围了过去,劝他们安静,却只听见他们一直在嚷嚷:“我们只是喝了点除草剂,根本死不了人,现在血都抽了,胃也洗了,血也换了,要是还不能好,你当我们傻子呐!”   “就是就是,我看你们就是想骗钱!我警告你们,我妈年纪大了,你们要是吓着她,我告死你们去!”女患者挥舞着手,一脸的咄咄逼人。   苦劝不得,林翔只好让他们签了自动出院,苏礼铮看着他们仿佛什么事都没有了要回家的身影,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有时间后悔,却没有活命的可能了。   果然才过了不到两天,他们就又来了。苏礼铮长长的叹着气,还着手臂皱着眉,看着不停转动的血透机。   但很快,守着男患者的林平儒就喊了起来:“病人丧失生命体征,立即心肺复苏!推注肾上腺素!”   他一个箭步上前,率先开始了心脏按压,然而再先进的医学都已经无力回天,半个小时后,他停了下来,确认过时间后,宣布了死亡,“心肺复苏半小时无效,宣布死亡,死亡时间北京时间下午五点零六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喊声、哭声、机器声在抢救室里汇集成一片,孩子紧紧抓着他外婆的手,不停的往角落里躲,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懂,眼里只有恐惧弥漫。   苏礼铮看了他片刻,移开了目光,去看邻床的女患者。   她刚刚看着床帘被拉上,医护人员在那边对丈夫实施抢救,然后床帘又拉开,人员和设备撤离,宣布死亡,丈夫先她一步离开人世。   她没办法说话,苏礼铮只看到她面部表情扭曲泪水肆虐,整个枕头都湿了,心电监护仪上每分钟129次的心率似乎是她目睹了丈夫死亡的唯一证据。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丈夫的头被蒙着白布。   突然,她猛地挣扎了起来,伸手试图用力摘掉嘴里的呼吸机,这无疑是二次自杀,呼吸机和心电监护的警报声同时响起,刚刚还有些沉默的病房立即又兵荒马乱起来。   苏礼铮和林平儒用力的压住了她的手,两个男学生在床尾压住她的双腿,男护士迅速的给她上好了约束带。   她看着苏礼铮不停的摇头,眼泪像小溪流,在面上缓缓的流淌着。   苏礼铮叹了口气,看了眼已经哭得快晕厥过去的老人,终究能能说出口安慰的话,犹豫片刻,还是离开了抢救室。   回到办公室,接班的杜永明已经到了,他连忙给他交班,说到这两个病人都不约而同的苦笑。   忙碌许久,等到抢救记录都写完了,他才发现朱砂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正坐在角落里用手机看电视剧。   他走过去,轻声问她:“来了多久了?”   朱砂仰起头看他,见他面容疲惫不堪,抿了抿唇道:“你宣布死亡的时候。”   本来想着踩点来接了他就回去了,哪里想到会这么巧遇到抢救,只好在这里等,又听到护士说谁喝了百草枯,便又向人询问消息,现在便问道:“那个女的也救不了了,对么?”   苏礼铮点了点头,“你见过哪个喝了百草枯的能活着?”   说完不等朱砂回答,他就又道:“回去罢,晚了。”   他看了眼挂钟上的时间,都已经快到七点了,外面的天都黑透了,的确已经不早。   朱砂哦了一声,起身跟着他一起去更衣室,她站在门口,看着里面沉默的换下白大褂穿上大衣的男人,忽然就说了一句:“苏礼铮,别难过,你尽力了。”   苏礼铮一怔,回过头,看见她眼里闪烁的关切和安慰,突然就眼睛发酸,原来,她都知道的。   她知道他只有表面的平静,他以为自己见惯了生死,已经可以心硬如铁,可是看到有生命在自己面前一点点流逝而束手无策时,总忍不住难过和怀疑人生。   他定定得看着朱砂,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说了声:“……好。”   朱砂一愣,不知他知不知道自己声音里的哽咽,抿了抿唇,主动走过去拉起他的手,笑着道:“走啦,回家啦,今天我开车载你,等会儿你保准忘了这事。”   苏礼铮眨了眨眼睛,有些发愣,回过神来又赶紧道:“你从家里开过来已经很累了,还是我来开罢?”   他似乎有些不安的说着这话,但心里却觉得无比的安定。 第41章   等堵着车回到盛和堂, 霍女士已经等候许久,尽管在朱砂的提醒下他们已经先吃了饭,但她还是在等他们回来。   一进门她就迎了过去, 没有忽略掉苏礼铮面上的疲倦和沉默, 打量了他一回,问道:“病人救回来了罢?”   苏礼铮闻言愣了愣, 一时间不知怎么解释才比较好,朱砂则在一旁用力给母亲使眼色示意她暂时不要提这事。   奈何霍女士此时偏偏暂时失去了母女心意相通的默契,见苏礼铮不应,她哦了一声,又问道:“那是没救回来?”   苏礼铮眨了眨眼睛, 对上她有些好奇的目光,心里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也曾经这样面对着她好奇过。   “嗯,是前天喝了百草枯送来过又坚决回家的夫妻, 今天刚刚送来就走了丈夫。”苏礼铮笑了笑,顺着她拉他的动作往饭厅走,一面走一面解释。   霍女士立即回头去看朱砂,见她点头,顿时有些恻隐, “怎么这么蠢,喝什么不好喝百草枯, 是不是不知道百草枯会死人?”   她一面讲一面将温着的饭菜端出来, 又给俩人分别舀了碗汤,坐在一旁看着他们狼吞虎咽。   “慢点吃。”她的目光温柔, 像是看着两个仍然未长大的孩子,且永远不会长大。   朱砂吃着饭,忽然有片刻的走神,她想起以前她从外面疯玩回来,母亲也是这样守着她吃饭,那时身边坐的另一个人也是苏礼铮。   “发什么呆?”苏礼铮同师母讲完话,一偏头就看见朱砂有些走神,他看一眼霍女士走开的背影,低头将最后一块香煎马鲛鱼夹到她的碗里。   马鲛鱼是大堂哥朱明堂的朋友送的,鱼只有中间一条刺,煎得两面金黄,肉厚味美,朱砂一个人就能吃掉一盘子。   她回过神来,低着头一直吃,恍惚间觉得有些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她咽了口中的米饭,歪着头去看苏礼铮,“苏礼铮,我们同桌吃饭有多少年了?”   苏礼铮怔了怔,皱起了眉头来在心里默算,好一会儿才道:“差不多二十五年了。”   他十岁上下来的盛和堂,身份又不同于朱昭平和朱南的其他徒弟,一直以来都是和朱砂同桌吃饭的,这一同桌就是二十多年。   朱砂哦了一声,也觉得有些惊讶,半晌有些惆怅的叹了口气,“你说时间过得这么快,咱们还能在一起吃多久的饭?”   “怎么,我是又有哪里惹你不满意了?”苏礼铮不紧不慢的吃了口饭,含糊的问了句。   朱砂嗤了声,笑道:“你哪里都让我不满意。”   苏礼铮笑着摇了摇头,却没有接话,他的心里也莫名的有了些怅然,还能这样坐在一起多久呢?   因为这样的平静和谐来得不易,他就格外的珍惜,只是……   苏礼铮忽然想起科室年会后的第二天,陈国丘背过人来问他:“你家朱砂小师妹有男朋友没有?”   他摇摇头,有些纳闷道:“怎么了?”   “你嫂子单位有个同事,觉得挺不错的,想介绍给她。”陈国丘小声的解释道。   苏礼铮哦了一声,连声追问道:“那男的多大了,是哪里人,父母都健在么,家里还有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什么学校毕业的,买房了么……”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陈国丘有些头脑发昏,他也不大清楚,便现场打电话去问他太太,得了答复后道:“是X县人,上面有两个姐姐,就他一个男孩……”   “不行不行,那里的人都有些重男轻女,而且他家就一个男孩子,万一我小师妹到时候没生出儿子来,公婆是不是要有意见,回家过年人家会不会看低了去?”苏礼铮只听了人家是哪里人就拒绝了。   他想起从前有个老师婆家在那边,因为只生了女儿被婆婆骂,到后面都不敢回去过年,他可不愿意朱砂去冒这个险。   纵然生男生女取决于能提供Y染色体的男方,但自古以来很多人都认为,生不出儿子来就是女人不好。   陈国丘听完他拒绝的理由,愣了一阵,挠挠头道:“你说的有道理,那就算了罢……”   苏礼铮的顾虑并非毫无意义,陈国丘至今都还记得当年他太太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虽然老母亲是说男孩女孩都可以,但生出来了还不是立刻去看有没有带把。   朱砂生在那样的家庭,受尽了宠爱,家人想必十分不希望她将来受到这样关于生孩子的委屈,这样一想,苏礼铮拒绝的理由便十分充足了。   他叹了口气,看了眼苏礼铮,忽然就说了句:“要我看,还不如就干脆你娶了她,小师妹变成老婆,这样你就一百个放心了,她也不必受什么委屈。”   “……胡说什么呢。”苏礼铮愣了愣,随即立刻否认了他的说法,“我可从没这种想法。”   “现在想也来得及嘛。”陈国丘越想越觉得这个提议靠谱,看一眼他似乎十分坚决的神情,怎么看都觉得有些欲盖弥彰。   苏礼铮抿了抿唇摇摇头,正巧有病人家属来找,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时隔多日,苏礼铮又突然想了起来,想到陈国丘说的话,不知道是不是晚上更容易让人多愁善感,他忽然就有了别的感受。   他用余光瞥了眼旁边的朱砂,忽然发现自己的贪心不足,竟然有一瞬间希望这样的相处能够更加的长久。   朱砂不知道他此刻多如牛毛的心思,饭吃得差不多了,解决了肚子的问题,她就开始好奇起下午苏礼铮抢救的那对夫妻来了,“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喝药呢?”   苏礼铮将了解到的事情始末一五一十给她学了一遍,才刚停下,就听见手机响,他拿出来一看,是杜永明的,心里顿时就有种不妙的感觉出现。   果然,电话一接起,就听见杜永明道:“老苏,18床抢救无效,刚刚走了。”   18床就是那对夫妻中的妻子,她的丈夫是17床。   苏礼铮愣了刹那,然后回过神来哦了一声,问道:“家属情绪还稳定么?”   “哭晕过去了,才刚醒,给我们吓得够呛。”电话那头传来杜永明沉沉的叹息声。   苏礼铮心里一紧,眼前又浮现出老人绝望而哀痛的眼睛,都说医生要做到时时去安慰,但其实,有时候那些苍白的安慰是无法说出口的。   叹了口气,苏礼铮半是顺便半是转移话题的问起其他病人的情况来,俩人一说又是十来分钟。   等他挂了电话,朱砂面前的饭碗已经空了,正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汤,见他忙完了,立即就问道:“刚才是办公室打来的电话?”   她是明知故问,苏礼铮当然知道她想问什么,便应道:“老杜打电话来,告诉我那个妻子刚刚抢救无效宣布死亡了。”   朱砂一听果然如此,唉唉的叹了几口气,有些恨铁不成钢的低声道,“真是傻,对了,你说他们家还有个老人和五六岁的孩子,怎么办?”   苏礼铮摇了摇头,道:“这我们就没办法了,我们是医院,不是福利社,有些事没法做的。”   社会中人人都有各自的定位,都有各自的职责,朱砂理解的点点头,又叹了几声真傻。   “可不就是傻么?”苏礼铮看她一眼,给自己舀了碗汤,喝了口又继续开腔,“你以后谈恋爱结婚,千万不要学他们,有什么事吵吵就罢了,不要动手,不要拿命开开玩笑,万一动了手,一定要回来跟我……我们讲,咱们打回去。”   “你啥都懂,还说得这么顺溜,好像你结过婚似的。”朱砂听他说这些事,莫名觉得有些脸热,忙掩饰似的顶了句嘴。   苏礼铮顿了顿,抿着唇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道儿么,那些因为吵架因为分手就自杀的病号,见得多了去了。”   他说着又看了朱砂一眼,板着脸强调道:“你千万别学她们那样,不值得。”   人间有许多的不值得,为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伤害自己,是最不值得的事之一。   他光是想想朱砂有可能学她们那样发傻,心里就觉得受不了。   朱砂却横了他一眼,抬起头用下巴去看他,“哼,我像是这样的人吗,我才不自己喝农药呢,要喝也是灌他喝!”   说得那叫一个斩钉截铁气势十足,苏礼铮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是该这样。”   朱砂立即又问:“那你身为师兄,是不是该帮我,比如在他去急诊的时候做点什么?”   “我听你的,你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苏礼铮莞尔,忙顺着她保证道。   朱砂赢了口仗,笑嘻嘻的跑了,他则笑着继续喝汤,明知朱砂说这样的话只是因为她还不是局内人,身处其中,总是会看不清情势,会容易做出错误的决定。   那些喝了百草枯的人不后悔吗,后悔的,超过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会后悔,可是有些事,能给你后悔的时间,却不会给你活命的机会。   但他希望朱砂能永永远远保持这种气势,被人欺负了就该打回去,再不行,也要告诉家里人,父母兄弟,总有人是能给她撑腰的。   到了第二天,工会通知本院职工去领年货,苏礼铮实在走不开,便打电话让朱砂代领。   朱砂去了工会办公室,签字的时候人家告诉她除了购物卡外还有油米和葡萄酒可以选,问她要哪个,她想了想,道:“我替急诊科苏礼铮医生领,一份要油和米,一份要葡萄酒。”   苏礼铮同朱砂的关系近段时间被翻出来,好似一夜之间很多人都知道了似的,对方愣了愣,问道:“要不要跟苏医生再商量一下?”   朱砂暗道要是都要油和米,拎回办公室多累人,家里也不缺这点,摆摆手一边签字一边道:“不用,我师兄说了,听我的。”   她倒是忘了,苏礼铮原也可以将领到的油和米拿回自己家去的,只是他日日都在盛和堂,她就忘了这件事。   仿佛他一直就该这样,和她朝夕都能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得意):我们家我最大!   苏师兄(微笑):……说的对。   碎碎念:   今天还是存稿箱大胸弟代班!   渣作者快没存稿了,但她还是准备去玩了,大家可能要看到断更的一天了hhhhh 第42章   过年很快就到了, 护理部从年廿九就开始允许各科室的护理班子根据本科室实际情况安排倒班,大约是考虑到很多人家里需要办年货等等缘故。   医生班子这边就没这么好的事了,上头将站好最后一班岗的口号说得震天响, 底下却不知多少人暗地里翻白眼。   不过这个行当年年岁岁每一日都是如此, 大家也都习惯了,该干嘛还是干嘛。   巧的是洪主任有事竟然提前两天离开了医院, 又碰上护理开始倒班,护长又去开会了,众人高兴坏了,简直像没了家长管束的孩子。   早交班时苏礼铮看看左右,个个都仿佛有些心不在焉, 也有些懒散,又少了主任的提问,于是他交班的速度变得飞快, 不到几分钟就完事儿了。   医生交完班到护士,值班护士刚说了句,“医生交班详细,下面护士交班……”   林翔立刻就嬉笑着道:“今天老李白班啊,你们跟他交就行了呗, 不要浪费时间啦。”   他这是开玩笑,也是因为在苏礼铮的交班和他们每天早交班前看到的检查数据中病人们都没什么大问题, 仿佛为了迎接过年而出现了一个暂时的平静期。   陈国丘立即接上话, 问道:“你们怎么这么少人上班今天?”   “今天就六个人上班,倒班啊。”护士撇了撇嘴, 有些无语的看着他们,“到底要不要交班?”   “交交交!”几个人都笑了起来,“站好最后一班岗嘛!”   苏礼铮忍不住笑,侧头看了一眼旁边几个人,见柳瑜有些惊讶,便低声的说了句,“也就主任不在才这样,习惯就好。”   柳瑜收回目光,笑了笑,也低声回了句:“主任在哪敢这样。”   苏礼铮点点头继续笑着,柳瑜的目光掠过他微眯的眼角,只这一瞥,就能看清了他面上的轻松。   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交班前朱砂来给他送早饭时的那场对话来。   穿着水绿色短款棉衣扎着包包头的女孩子,目光清澈明亮,连声交代着苏礼铮:“你待会儿回去的路上,记得去明珠广场那边的干洗店拿我的衣服,初三去三叔公家寿宴要穿哒,然后去孙家拿妈妈订的糕点,还有……”   她一连串的说着要做的事,苏礼铮忙打断她的话,摇了摇头苦笑道:“等会儿等会儿,你慢点说,我记不住。”   他一面讲一面拿了纸和笔,像是开会做笔记似的,朱砂说一件事他就记一句,还要跟她确认,“衣服是不是上个月才买的那件灰色的呢子大衣?我去拿糕点师娘打电话跟孙家婶婶说了没有……”   朱砂聊聊点头,末了道:“晚上要记得来接我下班哦!”   苏礼铮抬头仰看着她,淡淡的问了句:“我什么时候忘过来接你?”   朱砂仿佛听出了他心里的那一点点不满,忙笑了笑,有些讨好的道:“我不是怕你事情太多就忘了嘛……”   “哎呀,我要走了,你记得吃早饭。”说完她就忙转身,飞快就出了门跑走了。   柳瑜就在他们旁边的电脑前坐着看,一面看医惠系统里护士刚录进去的病人的各项基础数据,一面支起耳朵去听他们说了什么。   听着他们一来一往,仿佛就是一家人,她听见朱砂说了句,“哪里用提前知会,难道他们还不认识你么。”   语气里有着漫不经心的理所当然,仿佛他们说的人认识苏礼铮是必然,她晃了晃神,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又想起有天陈国丘吐槽苏礼铮的话,“你当你小师妹三岁啊,什么都担心,吃没吃上饭你都得操心?”   说这话的时候,是某天中午快两点了林翔去食堂打饭回来,说起遇到了CT室的同事,听对方说太忙了现在大家都没吃饭,苏礼铮听了就打电话给朱砂问她要吃什么。   那时仿佛是有些争执的,苏礼铮重复了很多次同一句话,“怎么能不吃呢,不吃饭怎么长大?”   一旁所有人都听得一头黑线,既忍不住想笑,又觉得无奈,李权还说从没见过苏礼铮对谁这样说过话,像是唠叨的小老头。   柳瑜回过神,交班早就结束了,同事们一个接一个的带着学生去查房,她也忙转身招呼自己的实习生道:“咱们也去查房罢。”   查到其中一间时,在门口和从里面出来的苏礼铮擦肩而过,余光瞥见他经过时侧开避免碰到自己的肩膀,有些心思忽然就这样淡了下去。   苏礼铮查完房回到办公室,将开医嘱的任务交给了实习生,自己则站在一旁帮忙把医嘱放进打印机,然后给打印出来的医嘱签好字,又将绿色的签字夹进去露出个头来。   杜永明此时就进了来,拿着一张CT单,拍了拍苏礼铮道:“老苏,我那个35床现在怀疑有新发的脑梗,能不能我开个普通的,但照急查的做?拜托拜托。”   苏礼铮闻言皱了皱眉,“农合的?”   杜永明满面无奈的苦笑,“是,而且费用快超了,要真是新发脑梗,还得花一笔钱。”   对于某些政策的限制,作为夹心饼干里的那层夹心的医生通常都是无奈的,上头有指标必须执行,下面有病人必须负责,于是有时只好亏了自己,将扣款当做家常便饭。   苏礼铮点了点头,打电话给朱砂说明情况,很快就得到了同意,说明了让个学生跟着护工一起送上去,就说是已经跟她联系好了的。   事情办妥,杜永明叹道:“还是有人好办事,谢了啊。”   苏礼铮笑着点点头,低头去继续做自己的事,心里却道要是放在以前,这种事说不定要费半天口舌才行,再一次确定了必须同小师妹打好关系,哪怕是为了方便干活呢。   他很快就下班离开了医院,照着朱砂交代的,将拿衣服和糕点这些事都办好了,这才回到盛和堂。   因过两日就过年了,大侄子朱克己这些小辈都放了假,正巧朱砂的大姐朱南星今年也回来过三十,到年初一才回婆家去,一大家子人正热热闹闹的聚在一起。   朱昭平已经过世,朱南这一辈几个兄弟姐妹都已经是三代同堂当祖父外祖的时候了,或是因身体或是因家庭或是因路途,有些人今年就不回来了。   朱南知道,这不过是刚开始。朱明堂因为是承重孙,他的父亲是朱南的二弟,他叹了口气,道:“这往后啊,人越来越少咯。”   朱南听了心里也叹气,可这终究是无法避免的,于是只是斜了眼他,道:“那你去催阿堂生二胎去呀。”   朱家二叔就哼了哼,吐槽了句:“你家容容连婚都没结。”   还有个苏礼铮,朱南和朱二叔都想到了和朱砂简直互相有样学样的两个倒霉孩子,忍不住都叹了口气。   朱南星坐在沙发上,一面看孩子们下棋,一面看了眼两位长辈,忽然想到了件事,就问了句:“阿铮不是今天下夜班么,怎么还不回来?”   “大姐找我什么事?”苏礼铮就是在她这句话里进的门,一进来就听见朱南星问起他。   他将糕点盒子递了过去,朱南星接过,问了句:“怎么这么久?”   苏礼铮抬了抬手里的另一个袋子,“给小师妹拿衣服去了。”   等他坐下,朱南星笑着递了杯茶过来,“喝口茶润润喉罢。”   言语里隐藏了些殷切,苏礼铮却没听出来,毕竟朱南星年长于他和朱砂,一直都很妥帖的照顾着弟妹的,他喝着茶在心里叹了句大姐真是贴心。   直到他听见朱南星问道:“在医院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呀?”   苏礼铮立时就愣住了,无论如何都没想大姐居然会没有任何铺垫就单刀直入问起这种问题。   “……呃、没……没有。”苏礼铮因为惊讶,似乎还没回过神来,回答也变得结巴起来。   朱南星听了就一脸的果然如此,有些神秘的笑着对他笑了起来,“那既然这样,我给你介绍个妹子啊,是我同学的表妹,可漂亮了……”   说着她还怕苏礼铮不信,忙打开手机开始找照片,一面找一面噼里啪啦的开始介绍人家女孩子的信息,“也是咱们H市的本地人,读经济的,在金融中心当投资顾问,家里头只有她一个女儿,父母不想她外嫁……”   说了一大堆,全是人家的优点,苏礼铮只看了一眼她递过来的照片,就问了句:“就没点不好的地方?”   朱南星眨了眨眼睛,“谁没缺点,可那得你自己去发现啊,至少大面儿上没硬伤,不过独生女么,多少家里养得娇气些,但这人呢没十全十美的对不对,到底合不合得来,你得先去看看。”   说罢她就又问:“去不去,去的话我给你约了?”   苏礼铮立即就猛摇头,拒绝起来干脆极了,“现在没有谈恋爱和结婚的想法,别去祸害人家了。”   “合着我刚才全浪费口水啦?”朱南星翻了个白眼,开始嘟囔着数落他和朱砂,一个个的那么大了还一个人晃荡。   苏礼铮虽然知道这是她的好心,却也难免感慨,怎么以前那样温柔且善解人意的大姐如今却开始操心起这些事来,也许也真是着急了罢。   “你管他们这么多,等到时候和谁看对眼了,自然就水到渠成了。”霍女士路过,听见女儿的话,忍不住劝了句。   朱南星有些惊讶的回头看了眼母亲,道:“我还说怕你急起来折腾他俩,与其你听三姑六婆蒙着让他们去见些歪瓜裂枣,还不如我来,谁知原来你不急啊……”   说着她又啧了声,“可惜了这女孩子,长得挺好的。”   “哪里好了,还不如小师妹好看。”苏礼铮突然就插了句嘴,表达着自己的想法。   朱南星又一愣,有些不可置信的扭头看向了苏礼铮,“你……没搞错罢?”   虽然是亲姐姐,但她必须承认,照片里的女孩瓜子脸精致小巧桃花眼像有钩子似的,身材也好,时髦女郎兼职场精英的形象不是朱砂能有的。   苏礼铮突然脱口而出那么一句,讲完了才心里一咯噔,也不敢再回答朱南星的话,只垂着头窝在沙发里,阖上眼做休息状。   眼前却不由自主的浮现出朱砂的脸来,也是瓜子脸,只是还有些婴儿肥,眼神明净清澈,一看就是坦荡之人,嘴角有些倔强的抿起,可是一笑,就如四月的花。   哪里不好看,比照片里笑不达眼底的女郎好看得多啦,苏医生在心哼了哼声,觉得自己想得没错。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微笑):你之前还说我胖了。   苏师兄(点头):嗯,可是没说你不漂亮。   小师妹(满意):今晚给你加鸡腿。   苏师兄(松气):……哦。(内心OS:求生欲拯救了我(T_T))   碎碎念:   啊我回来更新了!不过!   明天还是存稿箱大胸弟代班!因为!本宝宝要去珠海玩两天哈哈哈!   真的快没存稿了……好害怕啊T^T 第43章   有句话说得好, 难的不是单身,而是应付那些不让你单身的人。   苏礼铮听着朱南星的可惜坐在沙发上装傻,和他一样遇到这种问题的还有朱砂。   但朱砂有个很好用的理由, “苏礼铮比我还大好几岁呢, 还不是照样一个人,等他搞定了再来催我。”   因为有这么个靶子在, 家里头倒是没怎么催她,但却有别的热心人士又冒出来了。   朱砂本科的时候有一群玩得很好的室友,大五实习到最后,考研的考研,工作的工作, 就这样分开了,但情谊还在,有什么事都互相帮一把。   朱砂觉得自己寝室的风水格外的好, 六个人除了她之外竟全都结婚了,有的还赶在政策出来的时候生了二胎,单身的她就显得有点突兀了。   有同学就道:“我们科有个帅哥,比我们小一届的,要不要认识, 介绍给你。”   朱砂想了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就道:“你约个时间呗, 初四不行,我要值班的。”   然后她就跑去跟苏礼铮道:“我要去相亲了, 你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她将相亲当做是去玩的机会,苏礼铮看着她愣了愣,“……你交朋友带上我不好罢?”   “有什么关系,没有讲不可以带家属的呀。”她眨了眨眼,有些疑惑的望着他。   苏礼铮听见她说的家属两字,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冒了上来,看着她眼里的坦然,有些无奈的道:“那样恐怕对方放不开。”   朱砂见他认真了起来,顿时换了副面孔,有些讪讪的笑道:“其实……同你讲实话,我不喜欢比我小的,反正回来就说没感觉好了,去见了还能堵大家的嘴,你看不是我不积极,是不合适。”   见她说到最后好像还挺得意,苏礼铮顿时哭笑不得,“你这态度……你不是积极,是鸡贼。”   “又没有法律规定不结婚就要杀头。”朱砂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然后戳了戳苏礼铮的肩膀,“去不去?去了到时候我们可以还可以去逛一下,你都多久没去过医院和家之外的地方了?”   苏礼铮被她问得一愣,仔仔细细的想了一回,然后看着她不赞同道:“早上下夜班回来,我不是刚去了明珠替你拿衣服?”   朱砂简直要被他气死了,站起身来跺了跺脚,转身就走,“爱去不去,不去拉倒!”   苏礼铮觉得她被自己气成这样好玩极了,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只好强忍着笑问:“什么时候?”   朱砂已经踩上了楼梯,闻言转过身来,“初五晚上。”   苏礼铮点点头应了声好,然后看着她上楼去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他的视线落在楼梯的木制扶手上,心里有些忐忑,有些惆怅,又有些难以叙述的难过。   原来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已经到了要去相亲的时候了,他还记得她当年穿着小公主裙跑来叫哥哥的模样,一转眼,白云苍狗,已过经年。   他想不起有哪一年的日子里没有朱砂的身影,忽然间就有些害怕,觉得以后再也看不见她,仿佛她离开后,就会看不见自己的过去与未来。   年就这样到了,年三十这天早上朱砂和苏礼铮出门去上班时,朱南已经在准备鞭炮了,小小的,打算晚上意思意思就是了,总是聊胜于无。   仿佛因为过年,医院里的人竟然少了些,除了实在不得不来的,大多人都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踏足医院这种地方。   于是朱砂终于有了空闲,光明正大的提前下班,晃着手里的小提包进了急诊科办公室的门口。   “哟,朱医生这么早就下班啦?”李权看见她,一面收拾着桌面一面说了句。   朱砂点点头,喜气洋洋的说了句:“李医生过年好,啊,你不早点回去么?”   连苏礼铮这种单身工作狂都提前收工回家过年了,李权这种拖家带口的,合该更积极才对,怎么看起来这么不紧不慢的?   李权闻言就叹了口气,“你当我不想,谁让我今天值夜班呢。”   朱砂听了就一脸同情的看着他,正要安慰几句,就听见正在隔壁休息室洗手的苏礼铮喊她:“小师妹,容容!来帮我接一下电话,师娘的。”   朱砂忙跑了过去,伸手就要去他上衣口袋里拿手机,哪知才碰到他的衣服,就感觉到他连忙别了别身子。   她顿时一愣,“怎么了?”   “左边裤兜。”苏礼铮用力的搓着手里的泡沫,他刚刚给一个有肝炎的病人放完胸水。   朱砂哦哦了两声,将左手的手机放到右手,伸手就要去摸他的口袋。   因为苏礼铮站的位置,使得他呈现出略微背对着她的姿势,她要从他左边的裤兜里拿东西,就得站在他的后面,远远看过去,有些像她从背后抱住了他。   柳瑜从病房路过,路过休息室,眼神随意一瞥就瞥见了这样一幕,不由得愣了愣,脚步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   还不等她惊讶完,就见朱砂离开了苏礼铮的背后,然后微微踮了踮脚,将黑色的手机贴到他的耳边。   苏礼铮的上身略微倾斜着,仿佛为了迁就身旁那人的身高而特地弯低了一点,她忽然想起了苏礼铮查房时弯下腰去和病人握手的样子。   霍女士的电话是问他们什么时候能回去,苏礼铮应了两句就挂了,朱砂也不把手机还给他,握在手里笑着说了句:“你居然还给我妈设了特殊铃声?”   “你的也是这个。”苏礼铮看了她一眼,淡定的告诉她。   朱砂愣了愣,“为什么?”   “你和师父师娘的铃声都是这个,怕你们有急事。”苏礼铮一面冲水,一面轻声的应道。   即便知道自己可能帮不上忙,他也还是想第一时间出现在他们的世界里,希望他们能在需要的时候立刻就找得到自己。   朱砂闻言眨了眨眼,笑着看他一眼,然后道:“好了罢,走啦,家里等开饭了。”   她说完转身就走,背过他后才敢去想心里忽然出现的酸胀,她不知道,原来自己在他那里,有着和父母一样的待遇。   出了门碰见柳瑜,朱砂挥了挥手,冲她笑道:“柳医生,给你拜个年,过年好呀。”   “……多谢。”柳瑜神色顿了顿,然后忙应了句,“也祝你和苏医生新年好。”   朱砂笑嘻嘻的点点头,然后往外走,她的身后事大步跟上去与她并肩而行的苏礼铮。   柳瑜悄悄停下来,看着他们一同离开的背影,冬日的阳光落在他们的身上,像是晕着光圈越走越远。   她看着他们,突然觉得,一同走远的,还有自己那模模糊糊的不确定也不敢露出痕迹来的心事。   大年三十的城市,随着务工流和学生流的离开,已经显得很空了,丝毫没有之前担心的那种节前车流堵塞。   一路顺利的回到盛和堂,还没到门口就远远的看见朱南和朱明堂正在挂新的灯笼。   到了门口对面,朱砂连忙让苏礼铮停车,苏礼铮不愿意,“就只要一会儿了,不能等等?”   “我直接跑过去就到了。”为了方便到时候开车出来,苏礼铮每次都要经过盛和堂门口往前开一段,掉头再开回到盛和堂门口,朱砂觉得太麻烦了。   苏礼铮见她坚持,只好叹了口气停了下来,还要摇下车窗喊她:“你慢点,看路!”   这一声的声音可不小,原本仰着头看半空中灯笼挂没挂端正的朱南立时就看了过来,看见朱砂连蹦带跳的到了面前,忍不住数落道:“你这么着急做什么,就不能像阿铮那样稳重点?”   因为过节,朱砂心里头高兴,懒得去反驳父亲说了不知道几百次的话,笑着敷衍道:“是是是。”   朱南拿她没办法,她已经大了,性子再难转过来,于是即便是担忧,也只能劝一劝说一说,至于改不改得了,已经不是他能决定的了。   年夜饭开饭都早,一大桌人热热闹闹的,在客厅里挪开了家具,将大圆桌摆出来,背后是电视机里的广告声,苏礼铮摆好碗筷,看了眼墙上的钟,快到七点了。   一整桌菜全是家里几位女眷花了一天整治出来的,鲢鱼头和豆腐烹的鸿运当头,栗子和鸡腿肉做的大吉大利,虾仁海参叉烧加面条的寿长百年,鸡蛋和虾仁炒的金玉满堂,还有各式原料齐聚的全家福……每一道菜都有个好听吉祥的名字。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节日的欢喜,以及对未来的期许。   主位上空了一个座,摆了付碗筷,朱南先夹了一箸菜放到碗里,说了句:“爸爸,吃饭了。”   等他说完了,大家这才陆续起筷,一时是朱明堂给大姐夫和苏礼铮倒酒,一时又是大堂嫂阻止朱克己这些半大孩子跟着喝酒。   朱砂叼了根虾笑道:“嫂子你让他们喝嘛,酒量可以提前练起来,免得像你们小师叔……”   她顿了顿,向旁边的苏礼铮努了努下巴,“喏,三杯倒。”   大家都笑了起来,也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被笑的,苏礼铮耳尖都红了起来,转头嗔了她一眼。   朱砂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灯光明亮,照得那里头的光亮像是明月灼灼之光,吓得她赶紧将口里的虾咬咬吞了下去,有一段时间竟不敢再去看他。   年夜饭后霍女士和大堂嫂开始包饺子,朱南则开始给孩子们派红包,朱砂和苏礼铮这两个单身汉在他们眼里同孩子一般,领的红包竟然只比朱克己这个正经的最小一辈只少两个。   一个是朱砂给的,一个是苏礼铮给的。   朱砂甩着手里的红包,眼珠子转了转,很有些不怀好意的看着苏礼铮,“师兄啊,过年了啊……”   她一面说一面看了看苏礼铮手里的红封,苏礼铮立即就意会了过来,忍不住笑着问了句:“好意思?”   “自家人,有什么不好意思。”朱砂理直气壮的回了句。   仿佛是她这句话说得很对,她看见苏礼铮眼角的愉悦更加明显了,在灯光里仿佛会跳舞。   不由得又是一愣,那种刚才在饭桌上不敢与他对视的感觉又回来了。   只是她到底倔强,面上一点痕迹都不肯露,只笑着与他对视。   过了片刻,苏礼铮从口袋里摸出个红封来,递到她手里,温声道:“小师妹,过年好。”   外面不知谁家还没到零点就点了烟花,噼噼啪啪的声音在屋外的天空里响起,新的一年,就这样到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碎碎念:   外出,无小剧场。 第44章   过年值班, 是每个医护人员都曾经经历过或正在经历的事情,长年累月,也已经成为了习惯。   为了让更多的人可以在过年时休息几天, 急诊科和很多科室一样, 排了二十四小时,苏礼铮排在了大年初四, 和朱砂的一样。   一早起来,朱砂喝了碗甜汤,又吃了一碟子煎年糕,红糖年糕切成薄块,裹了蛋液入热油锅煎, 吃起来外脆里糯,蛋香米香和红糖的天香混在一起,是朱砂唯一肯接受的红糖年糕吃法。   苏礼铮则是一碗甜汤配一个粽子, 他需要更加饱肚的食物,因为他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能吃上下一顿。   霍女士给俩人分别准备了午饭装在保温饭盒里,到时候只需要用办公室的微波炉热一热就好。   看他们拎着饭盒出门,霍女士跟在后面连声叮嘱:“开车慢一点,注意安全, 要早点吃饭,加热了吃, 别吃冷的……”   朱砂连连应着是, 等苏礼铮将车开过来,她爬进去坐好, 看着后视镜里母亲的身影渐渐缩小,直到看不见,忽然感慨了句:“差点以为我才十五六岁,赶早去上课。”   苏礼铮愣了愣,随即笑着点点头,他想起从前自己念中学,每天要早早就出门,祖父老了觉少,也早早就起来,站在阳台上看着他。   有时候他一回头,就能看见他向自己挥手的身影。   只是可惜,如今再也没有那个老人了,身后仍然偶有目光想送,可是他却无比清醒,他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了。   忽然就想回去看看,他已经有近一个月没有在家住过了,盛和堂的热闹令他流连,能让他暂时忘记自己是个害怕寂寞的人。   然而在这一刻,因为朱砂的一句话,他忽然想回到那个安静下来就忍不住想起祖父的房子里去,哪怕坐在那里静静地想一想他。   这一天白天的急诊科并不算很忙,在这个号称是离死亡最近的地方,也许是因为过年,来的大多是因为吃多了引起肠胃炎的患者。   病房情况稳定,门诊也没有什么疑难或危重的病人,但苏礼铮和林平儒仍然无法轻松下来。   当夜幕降临,家属不再允许进入抢救室探望。暂时没有需要抢救的患者就诊,抢救室里灯光昏暗,安静得只剩下“嘀嘀”响的机器,以及氧气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苏礼铮正在巡视抢救室的病床,转完一圈,跟抢救室的值班护士交代了两句,刚出门,就见林平儒急匆匆赶来。   “三十三岁女性,和家属散步走在路上突然昏倒,由家属拨打120送院,初步诊断是心肌梗死。”林平儒过来告诉他新送来了一个病人。   他好不觉得奇怪,急诊的夜晚,恐怕是整座医院最难熬的夜晚了。   苏礼铮一面点头一面跟林平儒一起去查看病人,平车按照指示推进了留观区,男护士过来一起帮忙给病人过床。   忽然,病人开始抽搐,先是慢慢的一下两下,紧接着就是频发的抽搐,苏礼铮站在旁边,拿起听诊器就贴了上去,凭借着本能下达指令,“立即进行胸外按压,行心肺复苏术!”   林平儒的反应极快,在苏礼铮最后一个字落地之前,他就已经开始动作了。   室内的气氛顿时凝固起来,原本就紧张的众人更是提起了十二分精神,值班护士接上了心电监护,又把急救车推到了床尾,迅速做好了抢救的准备。   林平儒做了一组按压,手一松身子微微一侧,苏礼铮立刻立刻接了上来,一下接一下,不见迟疑不见停滞,他低着头,在心里默念着数字。   幸运的是,五个循环做下来,病人心跳恢复了。此时,病人的家属还在外面办着手续,病人也还是昏迷,他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然而在那一刻,苏礼铮和林平儒忍不住轻轻击了下掌,又同围在身旁严阵以待的护士们道谢,内心的喜悦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尽管在大冬天里已经累出了一身汗,但那种亲手将病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兴奋和成就感,苏礼铮觉得,哪怕自己再过几十年,也还是不会改变。   这仿佛是个开头,接下来,苏礼铮和林平儒终于迎来了值班室忙碌的高峰,接连有病人送进来,大部分都是脑血管意外的患者,年龄在六十多到八十不等。   相较于苏礼铮的忙碌,朱砂上面则差点闲了一天,她守着办公室哪里都不能去,只好玩手机,和大学同学聊天。   又被问起终身大事,朱砂坦言没什么心情去谈恋爱,“我一个人好好的,为什么要去为了另一个人高兴而高兴,为他难过而难过,我自己的事就够多了,为什么还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对方好一阵没有回信息,顶头那句“对方正在输入”亮了几次才看到她的回复,问朱砂如果要谈恋爱,想找一个什么样的人。   朱砂想了想,写了一句:“大概像我师兄一样的罢,高高的,有点闷,但很会照顾人,眼睛很好看,做事认真冷静,超级热爱工作,对学生很温柔耐心,没有不良嗜好,不挑食,对我爸妈好,还可以任劳任怨。”   “这么具体,你不会是喜欢你师兄不自知罢?”对方很快就回了一句。   苏礼铮看着这句话就怔住了,手指停在手机屏幕上迟迟无法落下,有些微颤抖,过了一会儿,她猛地将手机扣在了桌面上,心里一阵惊涛骇浪汹涌而来。   她坐在椅子上,看着手机红色的背壳,像是看一个怪物。   脑海里忽然想起那天她和母亲去苏礼铮的新房,她提了诸多意见,母亲觉得折腾,他却说:“听你的。”   她还记得那天他脸上的表情,认真而沉静,没有丝毫不悦,仿佛她提出的是最正确的意见,他理所当然要听她的。   接着又想起在小镇度假的拿半月,他们朝夕相处,他处处妥帖,妥帖到后来她的车送修,他为了接送她而住在盛和堂时,她有一晃而过的欣喜。   再往前,是祖父去世时他的勉强镇定和安慰,这些日子以来,他将祖父的遗愿做得很好,处处关心她,让她忍不住想苦笑,还真是个好徒孙,不忘祖父疼他一场。   若是再继续往前想,是他再年轻些时的模样了,面庞青涩,还有一丝稚气,她低头摸了摸那个疤,惊讶于自己对那时的他印象如此清晰。   分明那时他们已经不怎么说话了。   也许不是,他们是说过话的,只是都是他热切的喊她,而她充耳不闻当没听见罢了。   只是他仿佛并不在意,对着她依旧耐心而亲切,丝毫不在意她的冷淡。   她想,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可还没等她从纷乱的心事中抽出身来,外面尖锐急促的门铃声就响了起来,来急查了。   朱砂连忙小跑着去开了登记处的窗,见是苏礼铮,也没有打招呼,只是沉默着接过他手里的检查单,迅速登记好,然后道:“1号门,我去开门。”   苏礼铮点点头,转身招呼着家属一起帮忙推车,慢慢的进了CT检查室的门口。   朱砂从操作室过来,指挥着他们给患者过床并摆好体位,“好了,家属出去等着罢。”   然后又转身关了防辐射移动门,再从里面进了操作间,一同进去的,还有苏礼铮。   此时她终于冷静了下来,不再去想刚才那些乱糟糟的事,问起病人的情况,“需要做溶栓么?”   检查单上的诊断写的是急性脑梗,基本情况里记录了患者的发病时间和体征,还在时间窗内。   苏礼铮抿着唇点了点头,“我打电话给方茂林了,他一会儿就来会诊。”   朱砂点点头,她知道方茂林是神内的医生,也知道他与苏礼铮私交甚笃。   刚想说些什么,操作间外面的门被叩了几声,还未等她说请进,门就被推开了,露出一张苏礼铮熟悉的脸来。   他忙招呼道:“老方,快来看片子。”   方茂林冲朱砂道了声好,然后和苏礼铮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后,对着显示屏上的成像讨论起来。   片刻后朱砂将图像保存上传,道:“好了,报告一会儿就传上系统,你们在办公室也能看到。”   苏礼铮点了点头,却道:“借用一下你们的办公室罢,家属就在外面,我同他谈一下话,要是同意就签字送手术室了。”   朱砂愣了愣,然后才反应过来刚才他和方茂林已经拟定了下一步的治疗方案了,便点点头道:“行罢。”   她说完就从另一边的门出去,穿过走廊回到了阅片室,苏礼铮则连忙出去叫住了正要将病人送回一楼急诊留观的家属。   方茂林跟在他屁股后头,看着他风风火火的身影,又看一眼阅片室的灯光,心里有些好笑,果然如今不同了,从前哪见过他能这么理直气壮的借用人家的办公室,不被打出去就不错了。   苏礼铮将患者家属带进阅片室,示意对方坐下,然后开始给他交代病人的情况和治疗方案,再三强调危险性和配合治疗的重要性。   朱砂就在他后面的那张桌子上写报告,等报告写好了,他的谈话也做得差不多了,正好将片子打印出来,和报告一起塞进袋子里给他们,这是重要的辅助检查资料。   患者家属签了字,苏礼铮派学生和跟随过来的护士帮忙将人送到手术中心去,方茂林已经联系好了手术室。   他要立即下去完善入院的病历,才走了两步,就又回过头来,“小师妹,没人来的话好去睡了。”   朱砂愣了愣,随即看着他笑着点点头,却有些不耐烦的道:“知道啦,你怎么这么啰嗦。”   苏礼铮习惯了她的口是心非,知道她已经听进去了,便笑笑点点头,转身就走了,出了门又将门带上。   “咔哒”一声关门声,朱砂坐在原处,低头看看地板上自己的影子良久,终于拿过了手机,回那条先前不知怎么回复的信息,“嗯,我喜欢他。”   喜欢这件事,来得总是突然,只需要被旁人无意的提醒一句,就能发现自己的心意,朱砂想。   情不知所起,从来都不是没道理的。   作者有话要说:   碎碎念:   还是没有小剧场,因为我写不动了(T_T)   从珠海回来,觉得自己的脚已经走断了T^T   然后去寄快递,提起都是泪(T_T) 第45章   值完春节里的这个班, 下了班就是大年初五,朱砂原本约好了与同学见面,还拉上了苏礼铮。   苏礼铮下了夜班累得狠了, 睡了大半天还是有些眼睛发酸, 想要临时反悔不去,朱砂却不肯同意。   “万一我被人骗了呢?”朱砂插着腰站在他跟前, 问道。   苏礼铮正在喝水,闻言立刻呛了一下,咳了半晌才停下来,哑着声音道:“你吃错药了?”   朱砂横了他一眼,语气有几分刁蛮, “我不管,你一定要去!”   去了我才能跟人家介绍,这是我的师兄呀!只是我的, 不是别人的!   可这句话她说不出口,苏礼铮当然也就不得而知,只是叹着气从沙发里起身,“你呀,都多大了……”   “我再大, 也比你小。”朱砂一反常态的跟在他后面,说话的声音扬得高高的, 仿佛很高兴的样子。   苏礼铮听着她的声音, 心里忽然就有点不是滋味,忽然就停了下来, 一个转身险些就撞上了背后跟着的人。   朱砂一时不察,也来不及刹车,顺着惯性就撞了过去,先是闻到了一阵陌生的气息,继而鼻子狠狠一痛。   “……你做什么突然停下来,痛死我了。”她摸着鼻子,抬头埋怨着道。   她的眼里似是含了一包泪,晶莹明亮,闪着水泽的光,苏礼铮心里轻轻抖了一下,下意识就低下脖子勾着头去看她,连声音都忍不住放柔了许多,“对不住,撞疼没有?”   他突然的靠近让朱砂被吓了一跳,脚步一错,整个人就往后退了一步,忍着心里头冒出来的羞涩,横了他一眼哼了声,“你说呢,怎么回事嘛。”   苏礼铮直起身来,直勾勾的看了她一会儿,抬起手来拍拍她的头顶,问道:“要去相亲了,就这么高兴?”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清喜怒,可朱砂却分明听出了其中的无奈,还有些许失落。   她愣了愣,却又很快就回过神来,试探着问了句:“为什么不高兴,你们不是都想我能嫁出去么?”   苏礼铮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颇有些意味深长的说了句:“我可从没讲过这样的话。”   说完他转身就要上楼去,朱砂不知怎么的,突然就伸出了手去,一把扯住了他衬衫的衣摆,“那咱们就去吃大户呗?”   苏礼铮一脚踏在楼梯上,扭头来看她,望见了她眼里的认真,突然就明白过来了她的意思。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会那么笃定相不中人家,语气却不由自主的温和了起来,“你总得让我去换个衣服,就这样带我出门,不嫌丢你的脸?”   朱砂眨了眨眼睛,讪讪的放开了手,说了句快去快去,然后转身就跑了。   她转身太过匆促,脚步被自己绊了一下,险些载倒,苏礼铮想伸手去拉她,却根本来不及,只好看着她匆匆走远,眼前停留的,是她粉红的脸颊。   像是被摁下了哪个开关,苏礼铮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他小师妹今日不同以往的举止,仿佛有些试探的意味,又好似有些怕羞。   至于其中的原因为何,他来不及更加仔细去想,只匆匆换过衣服,然后和朱砂一道出门。   因为还在过年,朱砂穿得很是喜庆,红色的呢子大衣里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灰色的小羊皮高跟鞋踩得地面发出嗒嗒声,腰肢轻摆,身姿婀娜。   苏礼铮不动声色的欣赏着,心里头那点本以为早就过去了的失落又冒了出来,促使他轻微的哼了声,道:“回去换一件衣服罢,外面冷。”   “很厚的,你摸摸你摸摸。”朱砂眨了眨眼睛,揪着衣襟就要凑过去。   苏礼铮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了,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好半晌才回过神,咳了两声清清嗓子,佯装淡定的说了句:“知道了,走罢。”   朱砂眨了眨眼睛,跟在他后面捂着嘴偷偷的笑了起来,苏礼铮似有所觉,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却只看见她很愉快的冲自己笑了笑。   吃饭的地点约在常去的正佳广场,说是要去吃台湾菜,朱砂和苏礼铮到时,她的同学方棉早就在那里了,和她坐在一起的,是一位朱砂没见过的清秀男生。   虽然彼此都知道是来做什么的,却还要装作不知道,由得方棉来给他们互相做介绍,不过苏礼铮的出现倒是有些出乎方棉的意料。   “这位是?”她看了眼苏礼铮,又询问似的望向朱砂。   朱砂连忙道:“这是我家师兄,叫苏礼铮的,给我爸当了二十多年徒弟了,现在是我们医院急诊科的医生。”   苏礼铮顺着她的介绍礼貌得对另外两个人笑着寒暄了两句,才刚停下,就听见方棉的同事忽然多说了句:“我仿佛见过苏医生的,在去年八月左右的省医学会论坛上。”   苏礼铮笑着点点头应了声是,一面给朱砂烫碗,一面道:“这也是我们的缘分。”   有他代劳,朱砂便缩着手坐在一边和方棉闲聊,方棉看看她,又看看苏礼铮,然后转过眼去和朱砂继续讲话。   这场相亲自然是没成的,整个吃饭的过程中,那位清秀帅哥和朱砂根本没说几句话,全程是他和苏礼铮相谈甚欢,朱砂则和方棉忆当年。   也正因如此,尽管没有达到最初相约的目的,但本质上不失为一次十分愉快的晚餐。   饭后各自道别,朱砂有心想和方棉聚得久一点,却又怕苏礼铮觉得无聊,加上方棉还要回家看孩子,于是便原地告别对方。   大年初五的商场生意兴隆,到处都是迎春的花卉和横幅,还有中国结和小灯笼,入目尽是喜庆应景的红。   朱砂和苏礼铮起先是漫无目的的在闲逛,一面走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可晃着晃着就开始专门挑服装店进去了。   按照朱砂的说法,是:“女生的衣柜永远都缺一件衣服。”   苏礼铮无奈,只好舍命陪君子,在店员殷勤的“里面有沙发您可以坐着等”的招呼声里,一面打量着店内陈设,一面等朱砂去试衣。   女装店里美衣琳琅满目,仿佛是个巨大的更衣室,他忽然想起朱砂一度沉迷的某换装游戏,唯一的活动就是给角色搭配衣服,她能坐着玩一整天不动的。   不由得苦笑,难怪服装店里总要设置等候区,有椅子或者沙发供人休息等待,既是为了目标客户,也是为了客户们的等候者们着想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朱砂终于从更衣室出来,在他面前兴冲冲的转着圈,问道:“怎么样,好不好看?”   水绿色的荷叶袖连衣裙长度只到膝上十公分,恰到好处的露出了线条好看的膝盖和笔直的小腿,裙子是素色的,除了精致的滚边外再没有多余的纹饰图案,只有左边心口处有一枚珍珠镶嵌的水滴状胸针。   修身的剪裁将朱砂玲珑的曲线很好的展示了出来,苏礼铮盯着她看了片刻,仿佛有些不情愿的点点头:“挺好看的。”   朱砂眨了眨眼,看见他眼底与言语相反又不容错辨的欣赏,忍不住喜从心起,喜滋滋的低着头打量着自己,又去穿衣镜前晃了晃,开始接受导购小姐舌灿莲花的赞美。   买了衣服,就会为这件衣服配一双鞋,然后又得配一个包,很多女孩子的钱就是这样花出去的,苏礼铮在朱砂要去看包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了句:“穿得再美,还不是得穿白大褂?”   白大褂松松垮垮的,谁会看得到她里面穿了这么好看的衣服呢,可是朱砂却不这样想,“每天上班穿白大褂之前,还有下班脱了白大褂之后,就会有人看到啊。”   苏礼铮被她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只好苦笑着挥挥手道:“那就走罢,你不是还想要去看包?”   这是苏礼铮从小到大第一次陪女孩子这样逛街,从前他谈那个女朋友时还是学生,学生都不怎么富裕,很少会同朱砂这样,看上了什么只要不是太贵都能买下。   那时做得最多的就是去轧马路,或者骑着自行车在夜风里在白云下穿过街道和胡同,去往一个接一个能够去到的地方。   他目光柔和的看着在货架前停留的朱砂,忽然觉得她这样就很好,尽管已经不是二十出头的青涩年华,却糅合了女孩的单纯和女人的妩媚。   这个被父母家人疼爱了将近三十年的小师妹,生于膏粱,也合该养于锦绣,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她一直保有如今的气质。   苏礼铮在心里叹了口气,略略有些忧愁,谁能这样对她呢,不让她操心生活琐碎,可以包容她的一切小脾气小缺点,可以理解和支持她的工作。   他希望她能一生顺遂,不仅仅因为她是师妹。   朱砂最终选定了一款简单大方的米色包包,心满意足的决定结束这次逛街之行。   苏礼铮笑着吁了口气,“可算能走了,不然我腿都要断喽。”   “以后等你有了女朋友,慢慢就习惯啦。”朱砂笑得眯起了眼,很明显这次花钱花得很舒坦。   苏礼铮笑着睨了她一眼,“谢谢你提前帮我适应啊。”   “不用谢不用谢,咱俩谁跟谁。”朱砂有些腼腆的摆了摆手,仿佛听不出他说的是反话。   苏礼铮听得哭笑不得,想反驳,又不知怎样说才最好,只好横了她一眼,又顺手接过了她手里的购物袋挂在自己手里。   回到盛和堂所在的那条街,已经很晚了,路上一个行人也无,连经过的车也只有他们一辆,只有明亮的橘黄色路灯光照在地面上,以及偶尔听闻的一两声犬吠。   按照朱砂的要求,苏礼铮在盛和堂对面将她放下,自己继续将车开去放好。   朱砂过了马路,本想先进去,却发现出门前竟忘了带钥匙,只好站在大门口处等。   过了一会儿苏礼铮还没有来,安静的空气让她渐渐想到看过的一些不好的社会新闻,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直到她看见苏礼铮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   寒风裹挟着明月向她扑过来,过往二十多年的月光仿佛没有哪一天能及得上今晚清亮,她只需要看着他,就觉得心里安稳了下来。   “苏礼铮,你快点,我没带钥匙。”她冲他挥了挥手,喊了一句,然后听见不知哪家养的狗又叫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生气):你就是个木头!   苏师兄(茫然):啊?   小师妹(生气):啊什么啊……   苏师兄(茫然):哦。   小师妹:……… 第46章   苏礼铮大年初一回去给祖父上了香, 原想在家住两天,可还没来得及同师娘霍女士讲,就又被她叫了过去, 说朱砂非要去从国外回来的朋友那里拿东西。   这不过是朱砂不想待在家里想而找的一个出门晃荡的理由罢了, 偏她又不肯一个人出去,于是讲将苏礼铮诓了回来。   她倒是记得苏礼铮回去的理由是什么, 很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要不你……还是回去?”   “我来都来了。”苏礼铮无奈的看她一眼,想了想出门前已经快燃完的香,以及刚刚打扫干净的客厅,还是决定跟她在外面晃一下。   这一晃,他就在盛和堂待了将近整个春节假期, 期间年初三跟着一起去朱家亲戚家吃了寿酒,初四值了班,初五陪朱砂去相亲却自己同人家聊得欢快, 回头一想,颇觉得好笑。   但无论如何,在过去的一年里,与朱砂之间的关系仿佛回到了初初认识的那几年,使他觉得这个年比以往都要快活一些。   玩过吃过, 假期算是充实,眼看着就要到初六了, 苏礼铮决定好好休息一下, 以便届时更好的开始新一年的工作。   如果不是他的母亲江宁真再次出现,也许真的就是个完美无缺的假期了。   大年初六的早上, 苏礼铮正在楼上客厅同朱砂一起整理朱昭平留下的那些笔记,忽然就见师娘上了来。   霍女士的目光含着关切,语气却严肃,“阿铮,你妈妈来了。”   苏礼铮顿时一愣,连话都忘记说了,就这样怔怔的看着霍女士,忽然就想起了很多年前江宁真离开他时的那一碗鸡丝粥。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碗粥的味道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是一个很漂亮的青瓷小碗。   和霍女士爱用的甜白瓷碗具不一样,所以就算都是鸡丝粥,味道也该是不一样的。   朱砂有些担心的看着他,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江宁真时的场景,也记得她仿佛对苏礼铮在国内从医颇有微词,因此她并不怎么喜欢这个与苏礼铮有着血缘关系的女人。   “下楼去见她一面罢,到底远道回来一趟不容易。”霍女士走过来拉他的手,柔声的劝道。   苏礼铮任由她拉着自己走,感受到她干燥温暖的手掌里因为长年的操持家务而生出的茧子,他低下头,看见那双手皮肤已经松弛,也已经长了老年斑好多年。   这是属于一个母亲的手,在他还需要在作文本里写“我的母亲”这样的题目时,他总是假装这就是他母亲。   朱砂永远不知道,他有多羡慕她,因为她从不必在这件事上撒谎。   客厅里很安静,所有人对江宁真这位突然到来的客人都感到诧异,也感到拘束,似是不知该怎么和她寒暄才不会出错。   苏礼铮抿着唇向她点点头,说了声:“……您喝茶。”   他低头斟茶,朱明堂和朱南星早就将孩子们都赶回了房,客厅里只剩下朱南夫妇和苏礼铮母子,还有非要躲在楼梯上趴着往下看的朱砂。   “江女士,请。”苏礼铮将茶杯推到江宁真跟前,朱南就伸了手客气的示意了一句。   江宁真端起茶杯,却并没有喝,而是望着苏礼铮道:“礼铮,昨天我见了你爸爸。”   苏礼铮点点头,“年初一的时候我已经同他见过面了。”   大年初一苏礼铮去了苏照明的住处吃饭,这是他们一年到头为数不多的见面之一将那一点微薄的父子之情维系在饭桌上。   吃饭时苏照明提了一句:“我在电视上看到你妈妈来H城演出了。”   “是,之前她去医院找过我。”苏礼铮点点头平淡的回答道。   关于江宁真,他们从头到尾就只在这一句话的来回里提及,苏礼铮并没有告诉苏照明她去找自己时说了什么,仿佛已经不记得了似的。   他们各自的生活都很安定,江宁真出现与否,要做什么,其实对他们而言早就已经不重要。   “我同他说,希望你能到美国去发展,那里的环境更加好,待遇也更加优越,他同意了。”江宁真几乎是开门见山,连寒暄的话都没有多说两句,立即就提出了这样的事来。   朱南有些讶异的挑了挑眉头,将手虚握成拳抵在嘴边,和满目担忧的妻子一起看着眼前因为这一句话而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的母子俩。   朱砂躲在楼梯上看着下边的动静,此时忍不住咂了咂嘴,又想起当初江宁真的话,“……在国内当医生有什么好……”   忍不住就有些唏嘘,也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就对苏礼铮这么执着起来,要真是这么爱他,怎么要不回来呢?   苏礼铮有些不耐的动了动身子,在圈椅里换了个坐姿,然后回望些江宁真,语气平淡到近似于冷漠。   “他同意不算数,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不是三岁多,不需要你们再来告诉我要做什么怎么做。”他有些嘲讽的笑了笑,“现在才想做这些事,不觉得太迟了么。”   江宁真一时滞住,半晌才放下手里的茶杯,轻声倒了句:“对不住,很多年了,我都想和你说一声对不住。”   她的语气柔和真诚,目光慈爱,仿佛在看一个撒娇的受了委屈的孩子。   然而苏礼铮却只觉得亡刺在背,他皱了皱眉,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有着明显的涩意,“我收下这句话,但我真的不需要你为我安排要走的路了,我对我的工作很满意也很喜欢,它带给了我难以言喻的成就感,不是出国能带来的。”   顿了顿,他眨眨眼睛,似是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道:“我会结婚生子,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到时候……欢迎你回来吃酒。”   江宁真定定的看着他,很久之后才又问了句:“真的不考虑一下么?”   “不用了,现在就很好。”苏礼铮抿了抿唇,摇着头语气坚定的道。   “……那、好罢。”江宁真回答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像是一声叹息,里面藏着万般的失落与无奈。   霍女士替她又斟了茶,心里既心酸又高兴。   心酸是她站在同为母亲立场上想,关心被自己的孩子拒绝,于母亲而言,不是一件能够开心的事,但她却又高兴,毕竟苏礼铮在她跟前这么多年,她是真怕他刚才就答应了江宁真要他出国的建议。   同她一样想法的还有突然觉得没什么热闹可看了又折返上楼的朱砂,她比霍女士还多了一点庆幸,亏得他没去,要真的出了国,她找人就更费劲了。   江宁真喝了口茶水,努力将唇齿间的苦涩咽下去,然后笑着对朱南和霍女士道:“这些年麻烦你们照顾礼铮了,真是多谢。”   “不要紧的,阿铮特别出息,从小就很懂事……”霍女士提起苏礼铮小时候的事眉开眼笑的,像是在夸自己家的孩子,却忘了对面坐的是孩子的亲妈。   这听起来有些像炫耀,但江宁真知道她是无心,虽然有些难过,却也十分感激她的真心。   若是没有他们,苏礼铮从前的日子怕是更加难捱,苏照明从来就不是个能指望得上的人。   他太过自傲,又自诩有文人骨气,连对自己父亲低头都不肯,这一点令江宁真尤其不齿,毕竟说是断绝父子关系,但又没有做法律公证,谁还能阻拦你去尽孝不成。   苏礼铮就这样一直坐在一旁,听霍女士同江宁真讲起自己小时候的很多事,有些他还记得,有些却也已经想不起来了。   “你放心,我会催阿铮早点结婚的,我还讲要帮他带小孩呢。”霍女士乐呵呵的,笑得鱼尾纹皱成了一团。   江宁真笑了笑,向她道谢,然后看了看表,说时间差不多要走,临走前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心,又问了一遍:“真的不和我走么?”   苏礼铮勾了勾唇角,摇着头道:“不了,在这里习惯了。”   习惯了这座城,习惯了这间屋,习惯了这些人,他放不下,也没有打算想要放下。   江宁真无奈的走了,霍女士伸长了脖子看了她的背影一会儿,回过头笑着拍拍苏礼铮的背,“今晚给你做牛肉馅饼吃!”   说完她就风风火火的走了,朱南笑着问了他一句:“不后悔?”   苏礼铮低了低眼,摇摇头,“不后悔。”   “那行罢。”朱南背着手往药堂的配药室里走,边走边道,“既然这样,好好用功啊,不然不给饭吃。”   苏礼铮终于笑了笑,点着头应了声是,然后才抬脚往楼上去。   他上了楼,朱砂正坐在地板上看笔记,见他上来,仰着头问他:“你妈妈走了?”   苏礼铮嗯了声,她就又问:“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她的建议么,说实话,在国外医生的社会地位的确比国内要高很多。”   这个很应该归属为社会精英的阶层,在现阶段的国内,只拿着卖白菜的钱,却操着卖血的心,硬生生就变成了苦哈哈的民工。   “……你想我去?”苏礼铮蹲了下来,望着她的眼睛反问了句。   朱砂的目光一闪,有些不自在的挪开了视线,嘟囔道:“我哪里有说这样的话……”   然后她又转回脸来,理直气壮的道:“其实不去也挺好的,省得我下次车又坏了没车坐。”   苏礼铮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说了声:“说的也是。”   他拿起先前自己看的那本笔记,才刚打开,就听见朱砂叹了口气道:“其实有时候我觉得吧,你妈妈这样……有点……”   她停了下来,仿佛是又想了想,然后才继续说了下去,“有点像马后炮,要是她要些回来找你,说不定你就跟着走了。”   苏礼铮愣了愣,眼睛有些发热,良久才叹了口气点头道:“也许就是这样,有很多年,我经常会幻想她突然留回来找我了,可是一直都没有,直到我再也没想过这种事。”   “那个时候我看着师娘要拿棍子揍你,心里觉得很羡慕,因为你是有妈妈的。”苏礼铮眯了眯眼,转头去看窗外飘过的云。   朱砂有片刻的惊讶,不由得脱口而出道:“她也可以是你的妈妈呀。”   苏礼铮在她赧然的目光里回过头,内心的感觉同他的眼神一样复杂,有些话在心里翻滚来翻滚去,却终究不敢说出口,生怕说了就无法挽回。   于是只好盯住她看了片刻,却只看见她眼里的紧张与欲盖弥彰,他心里忽的一软,轻声道:“我一直都当她是我妈妈的。”   朱砂听了他这话就抿了抿唇,眼睑垂了下来,手里翻动着笔记本的纸张,她没看清上面写了什么,只在心里腹诽,他明明听懂了自己的意思不是这个的。   她低着眼,没去看苏礼铮,可他却在看她,见到她不自知的撅起嘴,忍不住就无声的弯起了眼角。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眨眼):咦我刚才说了什么……   苏师兄(微笑):你说跟我去民政局。   小师妹(生气):根本就不是!   苏师兄(微笑):难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吗?   小师妹:…… 第47章   如同苏礼铮认为的那样, 有些话说出口,不管说者听者如何感想,有些事总会随之发生变化。   比如他再看朱砂对他的态度, 总会发觉她的言不由衷, 甚至有时藏也藏不住的撒娇,实在是傲娇得可爱。   而朱砂很快也发现他对自己态度的变化, 至于如何变化,大约就是比从前更加温和,更加的好说话了罢。   因此她愈发变本加厉起来,明明车子已经从4S店开了回来,她说什么都不肯自己开车, 霍女士问为什么,她回答得理直气壮,“有我师兄开就行了, 我还要开什么车。”   “那要是我不带你了呢?”苏礼铮在一旁撑着头斜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问道。   她立刻睁大了眼看过来,声音高了八度,“那万一下次撞坏的不是车,而是我呢?”   霍女士拉下了脸, 起身就是一个巴掌拍在她的屁股上,“呸呸呸, 坏的不灵好的灵, 小人家家讲话怎么这么不讲究!”   苏礼铮见她被师母打得呲牙咧嘴,忍不住无奈的摇摇头, 叹着气笑道:“怕了你了,先说好,有时候我要是来不及,不许抱怨,这是你自己选的。”   “不行,要准时,万一迟到了扣钱了怎么办?”朱砂插着腰瞪着眼,像只鼓起了气的小河豚,“一个星期不许超过三次!”   苏礼铮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上班时若非特殊情况,他自己就不会迟到,若说接她下夜班,一个星期也没有三次这样多,她最后那句话,实在令他有些想笑。   “多谢。”他笑着冲她点一点头,正经的仿佛真的在谢她一样。   霍女士瞪了她一眼,数落道:“你看你,多大了还不懂事,你要是能有阿铮一半懂事,我死都闭眼了。”   “师娘别气,我小师妹还小呢。”苏礼铮像以往每一次见到霍女士数落朱砂时那样打着圆场,余光往她那边溜了一眼。   他的话没任何问题,朱砂却看见了他眼底掩藏着的调侃,脸一红,转身就跑了,一面上楼一面忿忿的想,妈妈下手也太重了,屁股好痛哟!   苏礼铮看着她的背影,先是叹了口气,真是个被宠坏了的姑娘,随即又一笑,她要是能一直这样,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任何一个对别人提要求能提得理所当然的女孩子,也许都有人在背后纵容着她们,使她们知道,自己的每个要求都会被无条件的满足。   这种安全感和笃定感,是那些生活在物质或感情有所缺乏的环境中的孩子没有的,也常常是他们羡慕的。   另一边朱砂上了楼,仰面倒在床上,眼里看着天花板上的桃花状吊灯,脑海里却想着他刚才撑着头看向自己无奈的笑着的模样。   她知道自己这样有些盛气凌人,可就是忍不住,忍不住想去试试,看看自己能在他那里讨到多少的好,看看他对自己的底线到底在那里。   今天这一次试探,结果和她预料的差不多,想到他无可奈何的样子,她翻了个身,将脸埋在被子上,无声的笑了笑。   第二天上班,她磨蹭了很久才出门,在苏礼铮的催促声里匆忙坐进车里,他一面发动车子,一面叹气,“你还和我说不要迟到,你看看你……”   “对不住嘛,我起晚了。”朱砂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扎起来就出了门,此时一面说话一面梳着头。   看她一脸的漫不经心和困意,苏礼铮又叹了口气,“你昨晚做什么去了?”   “……嗯,睡不着。”朱砂绑头发的手顿了顿,含糊的应了句,不好意思告诉他自己昨晚想了一晚乱七八糟的事。   苏礼铮匆匆扭头扫了她一眼,看见她扎个头发扎半天没扎好,来不及吃带出了门的豆浆和包子就放在面前的中控台上,忍不住就又想叹气。   他回过头,忽然觉得这两天自己叹的气有些多,还几乎次次都跟她有关,照这势头发展,他怕是要随身携带逍遥散才行了。   朱砂可不管这个,只觉得头昏脑涨,做什么都慢吞吞的,车子到了医院门口靠边,她还有一个包子抓在手里,当即就把包子往苏礼铮怀里一塞,推了车门就要走。   “你就吃一个啊?”苏礼铮握着方向盘,一面排着队等刷卡进入大门,一面提高了声音问她。   外面车来车往,朱砂似乎没听清,回头看了他两眼才反应过来,摇摇头道:“不吃了,你吃罢。”   说着她就迅速走远了,仿佛遇上了熟悉的同事,苏礼铮的车子进入大门往停车场开去的时候,透过车窗,看见她和另一个人边说边笑的往大楼里走。   才过完年没几天,门口的红灯笼还高高挂着没摘下来,电子显示屏上红色的“欢度新春佳节”标语还在滚动播放,救护车的声音从远到近疾驰而来。   苏礼铮抬手看了眼手表,差十分钟到八点,年后有了新的排班表,今天是他的夜班,前面那个夜班当班的换成是柳瑜了。   他才走进办公室的门,就看见柳瑜急匆匆的擦肩而过,李权挠着头苦笑道:“小柳说她昨天一晚都没合眼了。”   苏礼铮哦了一声,没觉着有什么奇怪的,李权想说的恐怕不是这个,于是便不说话,等着他继续往下讲。   果然顿了顿,李权就道:“老苏,你说我们科是不是风水不够好,怎么每个人都这么黑?”   “按你这算法,全国的急诊科医生都黑。”苏礼铮这时终于嗤笑了一声,调侃道。   林翔从外面进来,一面走一面低声吩咐学生准备好一会儿主任查房要看的病历和检查单,抬头看见苏礼铮,问了句:“老苏来了,怎么今天这么晚?”   苏礼铮往常一班在七点四十分之前到科室,今天的确有些晚了,可是想想原因,他又只能叹气。   他一面迅速的看着新出的化验单结果,一面无奈应道:“还不是我们家那个小师妹,我早饭都吃好了她才起来,这不就晚了。”   听到他对朱砂的称呼,林翔稍稍愣了愣,觉得有哪里不一样,可是又说不上来。   林翔看了眼一脸淡定平静根本没觉得有任何懊恼不满的苏礼铮,那种怪异的感觉又冒了上来,可是他同朱砂的关系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又说不上他的称呼有问题。   他甩了甩头,将这些想法甩出脑海去,听见门口有人喊:“交班啦!”   他就喊了声苏礼铮:“老苏,开会了。”   苏礼铮从椅子上站起来,和他一起往外走,忽然就叹了口气:“你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就这么放肆,大半夜不睡觉,是要修仙?”   自认已经是老人家熬不得夜的苏医生,此时十分不解他家小师妹为什么晚上会睡不着,又没听说轮到她讲课,哪来的压力。   林翔一脸黑线的看着他,“老苏,你不要我们喊你老苏你就觉得真的老了,你和你小师妹代沟没那么大,真的,今晚你也得熬夜。”   “我那是迫不得已。”苏礼铮很淡定的反驳道。   因为晚上要上夜班,苏礼铮下午是休息的,中午将霍女士准备的饭盒送去给中午不回家的朱砂,回到盛和堂后一觉睡了一个下午。   到了下午下班的时候,他准时出现在办公室,等他和白班交完班从病房回到办公室,朱砂已经等着了。   他将车钥匙给她,说了句慢点开,然后又忍不住多加了一句:“今晚早点睡,少想些乱七八糟的事。”   朱砂愣了愣,随即心里一慌,差点以为他知道自己昨晚梦见他了,可抬眼一看,发现他一脸的平淡,刚才那句话应当只是随口说出来的,忍不住就松了口气。   她胡乱的点点头,道:“我走啦,明早给你带早饭。”   苏礼铮正在忙,也没看她,只随意嗯了声作罢。   过了年天气有所回暖,但早晚温差很大,也许正是因为这天气的缘故,这一晚门诊病人很多,看的几乎都是上呼吸道疾病。   急诊的病人都是一阵一阵的来,到了夜里一点过后总算是暂时安静了下来,苏礼铮同林平儒相视苦笑,脚下不敢耽搁的往值班房去,能睡一会儿是一会儿。   仿佛才躺下没多久,手机忽然就响了,苏礼铮有些茫然的睁了睁眼,反应过来不是自己的,听见林平儒接电话后出去的动静,他就又睡了过去。   可还没睡着,就听见林平儒在外面喊他:“铮哥,来了个疑似心梗的。”   苏礼铮一听立刻就坐了起来,用手抹了把脸,穿着拖鞋就出了门。   病人已经送进了抢救室,苏礼铮直接就进了那里,一进门就听见林平儒在问患者:“……你胸痛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站在床边的住培生将刚做出来的十八导联心电图递给他,他接过来凑到眼前一看,心里立刻就在想今天心内科谁值班。   苏礼铮手里的心电图上V1-V6导联ST-T段红旗飘飘,抬得老高,典型的急性心肌梗塞表现。他看向病床,一个身材发福中年男性,一脸紧张,满头是汗,闭眼躺在那里,旁边有个女性家属陪着。再抬头看了一下监护仪,心率和血压还好。   此时林平儒问完了基本情况,过来跟他汇报:“半夜一点多疼醒的,感觉心前区挤压痛,以前没有心脏病,是第一次发作,有高血压病史和吸烟史,无糖尿病史,无胃出血和外伤史,血脂情况不详,父亲有冠心病史。”   苏礼铮点点头,道:“先上硝酸甘油和吗啡,要快。”   说罢转身就要去打电话给心内请会诊,才走了两步就又折返,问道:“发病前有情绪激动过或者发生特殊的事情没?”   病人很累,说话吞吞吐吐的,“没、没有……”   苏礼铮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正要走,就听见一旁的女家属小声说了一句:“他喝了半杯药酒……”   苏礼铮微微一愣,扭头去看对方,“什么药酒?”   对方咬着唇,声音更小了,“卡宾达树皮的酒。”   苏礼铮听了这个名字,在脑海里飞速搜索着与之相关的信息,还没等他想起,就看见对方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这样羞赧的表情,患者又是个中年男性,苏礼铮顿时就恍然大悟,来不及多说什么,连忙去打电话请会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好奇):emmmm有个问题……   苏师兄(拒绝):不要问!   小师妹(无语):问你要不要去吃饭都不可以的吗……   苏师兄(无语):……哦 第48章   半夜的急诊科忙碌与紧张是常态, 有许多病人白日里情况尚可,但到了夜里就状况迭出。   而且吊诡的是,这时往往不会只有一个病人出现状况, 而是成双成对, 甚至三五成群。   于是苏礼铮在等心内科会诊医师赶到的短短几分钟内,接连听到护士来报告, 哪床的心率又快了,哪床睡不着说头痛,哪床的呼吸又急促了。   每一个都需要他去床边查看情况,亏得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工作节奏,还能不慌不忙的边下着医嘱, 然后边嘱咐学生写好值班记录。   和他一样有条不紊的,还有急诊科的整套护理班子,他还站在那个疑似急性心梗的中年男患者床头看心电监护上的数字, 值班护士过来平静的告诉他:“苏医生,心内的医生来了。”   她话音刚落,苏礼铮就听见有人问:“我是来会诊的,病人是哪个?”   苏礼铮忙回过头,冲对方打了声招呼, 又指了指病人,将病人的情况告知对方。   面对这个冠心病危险因素几乎全齐, 突发胸痛两个多小时, 症状、心电图都很典型的患者,会诊医生当即说了句:“阿司匹林300 mg、替格瑞洛180mg、阿托伐他汀20 mg, 都给吧。”   为了方便办公,医院的每个科室都陆续添置了可移动的床边工作站,其实就是个可移动的电脑,安装医生和护理两个工作系统,方便在床旁开医和执行医嘱。   已经有学生在抢救病人的时候就将机器推了过来,苏礼铮此时听到会诊医师的话,立刻开始敲医嘱,一边敲一边问:“做吗?”   “当然,PCI还是要尽快做。”对方已经开始在联系导管室了。   PCI,中文名叫急诊经皮冠状动脉介入治疗,这是一种经心导管技术疏通狭窄甚至闭塞的冠状动脉管腔,从而改善心肌的血流灌注的治疗方法。对于没有绝对禁忌症的急性心梗患者,都应在时间窗内尽快进行该治疗,拖得越久,患者心肌坏死的就越多,出现心功能恶化、心律失常的风险就越高,病人的生命也愈加危险。   术前谈话是苏礼铮去做的,他立即和家属讲了急诊经皮冠状动脉介入的方案,分析了利弊,患者与家属毫不犹豫同意尽快行手术。   一切都进行得很快,从入院到会诊,再到进入导管室,不过半个小时都不到,再到病人被送进心内科监护室,满打满算,也不到一个小时。   苏礼铮终于可以松口气,病区里的其他病人此时仿佛约好了似的,也一齐安静了下来。   安静的走廊里只听得到因为病痛而偶尔出现的呻吟声,还有时不时传来的咳嗽声,他抬头看了眼走廊里的电子钟,凌晨三点多了。   “回去睡罢,能睡一会儿是一会儿。”苏礼铮转了半个身,对着林平儒和带着的住培生道。   林平儒点点头,“行,你先顶着,一会儿六点的查房你就别起来了。”   学生却似乎还有些踌躇,他看了眼林平儒,问了句:“要不我先把值班记录和转科记录写了罢?”   那个已经送进了心内科监护室的病人,因为要上治疗,在来的时候已经在急诊科办了入院手续,此时该给他转专科了。   “不用,去睡罢,明早起来把该打印的病历都打印出来,主任要看的。”苏礼铮笑了笑,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去年年底才开始住培的学生,其实才在医院几个月,急诊是他待的第三个科室,还没有混成老油条,对苏礼铮这种自己干活让学生去睡的做法有种不安和不好意思。   林平儒倒习惯了他这种作风,也拍了拍那学生的肩膀,打了个哈欠道:“走罢,你苏老师一向都对学生这么好的啦,要领情,懂不懂?”   他们一边往回走,一边说着话,“明天早餐吃什么?”   “要不早上再问问苏老师,看他想吃什么?”这是学生的声音。   林平儒立即就接着道:“你才来,可能还不知道,你苏老师有专人送早饭的,才不和我们吃外卖。”   苏礼铮低了低头,看见地面上自己的影子模模糊糊的映在瓷砖地面上,愣了片刻,又转身往病房走,一间一间的查过去。   第二天早上朱砂早早就到了急诊科办公室,看见林平儒正弯着腰在看电脑,她敲了敲门,等他看过来时,笑着问了声:“林医生,苏礼铮呢,查房去了?”   “铮哥还没醒呢,昨晚四五点才睡下的。”林平儒直起身来,也笑着回了句,“朱医生又来送早饭了?”   朱砂点点头,将手里的饭盒放到桌上,道:“我去找他罢,你们值班房在哪个方向?”   林平儒给她说了位置,她道过谢转身就走了,很近的距离,虽然是第一次,可也才几分钟就找到了值班房在哪里。   朱砂才走到门口,举起手来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听见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了,苏礼铮那张有些胡子拉碴的脸立刻就映入了她的眼帘。   “怎么一个晚上老了这么多?”朱砂仔细打量了一下他那张尽管有些疲惫却还是神采奕奕的脸,绝不承认她觉得没刮胡子的男人居然多了许多的男子气概。   苏礼铮伸手抹了把脸,又打了个哈欠,拎着白大褂道了句:“来了啊。”   朱砂点了点头,看了眼他因为睡眠不足而有些发红的眼,问道:“我听林平儒说你昨晚四五点才睡的,很忙?”   “来了个急性心梗的,在床的也有问题,折腾半天。”苏礼铮一面套白大褂,一面轻声应道。   拐过了一个弯,挂号大厅里的喧闹已经近在咫尺,急诊科里的护士推着治疗车从旁边经过,朱砂和苏礼铮很快又回到了急诊科办公室门口。   朱砂没有再进去,只问了句:“今天能早点回去么?”   “恐怕不能。”苏礼铮扭头看了眼自己的座位,桌上电脑旁高高一摞的病历夹,只能苦笑着摇摇头。   他回过头来看了眼朱砂,问了句:“怎么了,有事让我去办?”   朱砂眨眨眼睛,“我就只能是让你去办事,不能是关心关心你?”   苏礼铮闻言愣了片刻,随即笑了起来,“……受宠若惊。”   朱砂看着他眼角皱起来的笑纹,心里有些发窘,却又强撑着不肯露出痕迹来,只好瞪了他一眼,虎着脸转身就要走。   “下午下班了等我来接你啊。”苏礼铮倚在门口,扬起声来对着她的背影道。   朱砂闻言一个踉跄,转头又瞪了他一眼,离开的脚步变得更快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从前都只是当做两个人之间约定俗成的事,被他忽然高声说出来,仿佛像打破了一层透明的玻璃。   苏礼铮笑了笑,转身就要进办公室,抬眼却不留神碰到了柳瑜有些复杂的目光,不由得愣了愣,“……柳医生早。”   “听说昨晚很忙,苏医生的精神倒还不错。”柳瑜低了低眉,微微笑着应了句。   她的语气似乎有些言不由衷,苏礼铮却懒得去想其中的缘由或者深意,只笑着又说了句:“哪里,刚才还被人说一夜之间老了许多。”   这话一定是朱砂说的,柳瑜在心里想道,却又忍不住想笑,到底是年轻女孩子,看人总会关注到这些,哪像她,连喜欢一个人都掺杂了许多其他。   朱砂上了楼,换好白大褂和邬渔说着话,等着人到齐了开早会。   “哎,我听说心内科要来新人了,美国回来的博士。”邬渔低头和她大声的咬着耳朵。   王录秋听见,有这好奇,“怎么这段时间咱们医院挖了这么多人才,急诊科那位柳医生,也是从美国回来的罢?”   “还不是因为有钱。”王昕一面扣袖子的扣子,一面漫不经心的插着话。   朱砂对这些不感兴趣,于是便点头附和道:“医院要发展的嘛,新鲜血液会带来新的改变啊。”   这场早会前的闲谈很快结束,随着冯主任的到来,一天的工作正式拉开了序幕。   等到晚上苏礼铮来接她,她闲极无聊,这时才提起这件事来,问道:“你有没有收到什么风声?”   苏礼铮摇了摇头,“不知道,要是来了也不错,以后心内又多了可以让我送病人上去的人。”   “……苏医生,你这是要惹得全院人人嫌弃啊?”朱砂一时无语,忍不住吐槽道。   “我们科谁不遭嫌?”苏礼铮平静的反问道,讲老实话,平时科里各人的人缘都不差,但就送病人这一点,估计其他科室就没几个值夜班不怕接到急诊科的电话的,连心电图室都概莫能外。   朱砂无法反驳他的问题,只好呵呵冷笑了两声,强行扯开了话题,问道:“你昨晚那个心梗的患者是怎么个回事,被气的呀?”   对于很多病人,朱砂总是莫名的有种兴趣,觉得发病背后说不定有故事可以听一听,事实也证明,有些时候她是对的。   苏礼铮扭头看了她一眼,将车在盛和堂门口停下,“睡前喝了卡宾达树皮的酒……好了,你可以下车了。”   朱砂哦哦了两声,一边推车门一边道:“我先回去,一会儿你再给我讲啊。”   望着她穿过马路时轻盈的背影,苏礼铮此刻的心里是呵呵的。   果然等他回到了屋里,朱砂已经在坐等他了,追着问:“为什么喝了那个酒会心梗啊?”   苏礼铮抿了抿唇,斟酌着回答道:“……因为太刺激了。”   朱砂不明所以,“为什么太刺激了,度数很高的么?”   苏礼铮一脸复杂的看着她,数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败在了她懵懂好奇的神情里。   “卡宾达树皮是指在安哥拉卡宾达地区的一种叫Pausinystalia macroceras树的皮,葡萄牙语叫Pau De Cabinda,产于安哥拉海拔四千多米高地上,当地严苛的环境更使卡宾达树皮具备了惊人的抵抗力。安哥拉卫生部曾在当地的一些村落进行过调查,发现当地居民由于长期食用卡宾达树皮,体魄强健,百分之八十的人从未去过医院就诊,安哥拉国民把它称之为‘安第斯皇后’,认为它使男人重振雄风,女人生儿育女,家庭问题不复存在。”苏礼铮只好一脸正经的给她做起了科普工作。   朱砂听完哇了一声,“这东西……这么厉害的吗?”   苏礼铮看着她仿佛一脸欣赏的神情,无奈道:“但这个树皮酒对于肾功能衰竭,呼吸困难的,或是患有高血压、心血管疾病的人不推荐使用,可能该类提高性功能的药物此类药物会导致血液循环加速,会加重心脏负担。”   朱砂却没听到后面这段,等他话音一落,她就立刻接话道:“我觉得你可以搞一点,万一以后用上呢,我得问问大哥家里有没有。”   恰好朱明堂坐在一旁,他看似在看报纸,实则支起了耳朵听着他们的对话,此时立刻道:“家里没有,不过我可以托人给你们搞点。”   苏礼铮难得对着朱砂冷笑了一声,“顶好是给小师妹日后当嫁妆使。”   朱明堂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朱砂望着他,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来,“师兄,我不是嫌弃你老哇。”   苏礼铮立刻想起了早晨时她同自己说的第一句话,站起身来,哼了一声,然后拂袖而去。   朱砂望着他怒而离去的背影,和大堂哥朱明堂笑成了一团,根本没看到苏礼铮回过头来时黑得能滴出墨汁来的脸孔。   作者有话要说:   N年后,苏师兄想起了旧事。   苏师兄(微笑):我记得你该有个很厉害的嫁妆。   小师妹(装傻):啊?什么?不记得了。   苏师兄(假笑):是吗,找找嘛,给我吃一口。   小师妹(害怕):不不不!师兄你老当益壮不需要吃那些东西!   苏师兄(无语):……   碎碎念:   这章里有个急性心梗的用药方案……emmmm是以前的……不确定现在还用不用啊……大家看看就算了啊……   明天开始宝宝我要去毕业旅行啦……所以有时候是存稿箱,有时候是手动……还跟可能迟到早退……但会努力保持日更哒!!! 第49章   周末, 朱砂要去值班,但因为不需要集体早读片,可以略微晚一点再出门。   照例是苏礼铮送她过去, 他站在门外看着朱砂磨磨蹭蹭, 一会儿拿这个一会儿拿那个的,忍不住叹着气催促道:“快点, 迟到了。”   “主任今天又不来,怕什么。”朱砂漫不经心的,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她拽着包走过他身旁,嘟囔了一句:“你怎么不用值班。”   年后各科室都或多或少有了点工作安排上的变动,尤其是急诊科多了柳瑜值班, 苏礼铮与朱砂原先每个月还能对上三四个夜班,如今也就能对上一两个了。   他跟在朱砂的后面,平静的说了句:“嗯, 我们连并肩作战的机会都少了。”   朱砂脚下踉跄一下,回过头来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似乎有些遗憾的神情,抿着嘴隔了好一会儿,直到他已经走到车旁了,才发出声来, “你以为我想和你对班么?”   苏礼铮站在车门边上,伸手按了下手里的遥控器, 车子发出一声鸣笛来, 他看着朱砂,不咸不淡的说了句:“知道你不想, 上车。”   天空已经亮起来了,四月初的天也似乎有了要回暖的迹象,朱砂换下了厚厚的大衣,在灰色的薄款大衣里穿上了新买的春装,笔直匀称的小腿一抬就坐进了车里。   她扭头看了一眼苏礼铮,见他面无表情,不知是不是不高兴,犹豫了一下,小声的问了句:“明天去接我么?”   苏礼铮转着方向盘,嗯了声,然后又道:“明早等我去接,可能和大家一起去喝早茶。”   “……喝早茶?我怎么不知道?”朱砂眨了眨眼睛问道。   苏礼铮瞥了她一眼,淡声应道:“嗯,刚刚才决定的。”   朱砂又眨了眨眼睛,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已经到了医院门口,“到了,下车罢,过马路小心。”   苏礼铮叮嘱完一句,然后看着她下车后穿过马路的背影消失在熟悉的大门里,心里忽然叹了口气,由衷的希望她今天能清闲些。   从这一点上来讲,他得庆幸自己没和朱砂对上班才是。   朱砂在楼梯上走动写,高跟鞋的鞋跟敲击地面,发出了清脆的声音,进了门,一起搭班的技师同她打招呼:“阿朱来啦。”   朱砂笑着点头回了句是,然后闪进更衣室去换衣服,扣上白大褂最后一颗纽扣时,她忽然记起了几天前自己随口说过的话,“春天要到啦,合该出门走走,比如去喝喝茶什么的。”   当时苏礼铮同她站在一起,两人眼前的花盆里枝叶在微风里摇晃着,他对她的话未置可否。   原来他还是记得的,她的心里突然就有些发甜,像是早晨的甜粥加多了糖。   苏礼铮的车在医院门口掉头,往H大的方向驶去,几天前就已经和祖父生前的学生约好了要见面,谈谈关于祖父手稿整理和出版的工作。   老人一生与医学为伍,为此竭尽全力,传统医学被误解受冷遇,他也无奈和失落过,但终究舍不得丢开手去。   他培养了许多学生,但真正得他称赞的寥寥无几,归根结底,这是一门很需要悟性的学科。   苏礼铮还记得自己进省医的第一年,洪主任得知他的祖父是苏国维,颇惊讶的问他:“那你怎么没有搞中医?”   他垂了垂眉眼,平静的笑着应道:“我爷爷认为我对中医悟性不够,比较支持我学西医。”   至于父亲苏照明是H大教授他不想经常听人提起他这个稍显幼稚的缘由,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被他忘得差不多了。   H大的校园空间开阔,作为一所历史悠久的名校,建筑很多还保留有旧时风貌,苏礼铮忍不住想起祖父最喜欢的那张在红楼前拍摄的照片。   穿过树影婆娑的人行道,苏礼铮又走过一段安静的林荫道,很快就到了正在举办活动的小广场。   他从小广场响亮的广播声里穿行而过,并没有驻足观看热闹,而是直接走进了和人约好的位于图书馆一楼的咖啡厅。   祖父生前遗留下大量的手稿,光是笔记本就装了几个纸箱,他是老派人,只懂得埋头做学问和教书看病人,是不大懂得出书的,许多的观点都是通过学生或者讲座报告会等形式流传在业内,集结成册的也只有医案。   直到他去世后苏礼铮收拾他的遗物,仔细翻阅着他的笔记,想到他的一生也算是经历过大波折,做了一辈子的学问,还有很多值得后人研究的经验和学术观点没来得及传授给徒弟,就这么走了未免遗憾。   于是他动起了给祖父出书的念头,巧合的是,祖父生前倚重的弟子陆庭和也有这种想法,两人当即就一拍即合。   陆庭和三十多面前拜入苏国维门下,与苏礼铮的父亲苏照明年纪相仿,师父苏国维与儿子决裂后,苏礼铮尚且年幼,很多时候他就担起照顾老人的工作,与苏礼铮之间十分熟悉。   照着祖父的意思,苏礼铮一直都是叫他做师兄的,“陆师兄近来忙不忙?”   苏礼铮笑着寒暄了一句,陆庭和如今是省中医院的副院长了,还要出门诊和教学,工作十分忙碌,今天便是过来给研究生上课的。   “还行,习惯了。”陆庭和打开了手里的笔记本电脑,一面将资料调出来,一面又问道,“师叔他们还好罢?”   “还行,还能玩得动搅拌棒。”苏礼铮应了一句,他们说的师叔就是朱南。   陆庭和点点头,示意他看电脑上的封面图,忽然想到了朱砂,就随口问了句:“你和你小师妹现在还好罢,不闹别扭了?”   这句话原也没什么问题,苏礼铮同朱砂之间那点小龃龉他早就知道了,以他的年纪,虽然苏礼铮是师弟,但实则却是小辈,他看苏礼铮,同朱南看苏礼铮差不多。   但因为近来同朱砂之间的相处很有点不明不白的暧昧,苏礼铮难免觉得有点赧然,抿了抿唇才镇定下来,低声应了句:“都这么大了哪还能跟以前一样。”   “哦唷,你也晓得啊。”陆庭和喝了口咖啡,很有些兴味的挑挑眉,“看来让你们独处一阵还是有好处的,你们呐,就都是给惯出来的。”   苏礼铮不是第一次从他这里听到这些话了,用充满了无奈的语气。   可是原本听着没什么感觉的话,可苏礼铮今日心里藏着秘密,听着就有些坐如针毡了。   他立即就拉开了话题,问道:“设计的封面就是这两个么?”   见他谈起正事,陆庭和也不再闲聊,转而认真的讲起近来的工作进展。   苏礼铮学西医出身,虽然跟着朱昭平学了些皮毛,但终究不能精于此道,自然也不敢为祖父的遗作做主。   这件事就交给了陆庭和,祖父生前已经在学校的关照底下成立了苏国维工作室,如今的管理者已经是陆庭和,带着一众学生整理着老师留下的手稿。   几年时间过去了,工作终于进入尾声,著作在年内将会面世,包括苏礼铮在内,所有人都忍不住松了口气。   大约一个小时后,要谈的事已经谈完,陆庭和笑着道:“要是这些书以后能惠及更多人,日后我去了地底下,也有脸面去见师父了罢。”   苏礼铮也笑着点点头,“但凡有心人,总会从里面得到些有用的东西的。”   陆庭和尚有其他工作,只闲话了几句就要走,临走前问他:“要不要上我那里去吃饭,你嫂子也久不见你了,今天她倒也休息。”   苏礼铮有些犹豫,片刻后才道:“要不明天罢?明天早上小师妹下夜班。”   陆庭和就哦了声,道:“我同你嫂子讲,让她同你约是午饭还是晚饭罢?”   苏礼铮点点头,笑着问了句:“你明天有空?”   “为了你还是有的。”陆庭和斜了他一眼,有些不怀好意的笑道,“你俩可等着罢,我家领导说不准要给你们介绍对象的。”   苏礼铮愣了愣,想反悔说不去了,却已经来不及,因为陆庭和已经先下手为强的向太太通报苏礼铮要带着朱砂去家里吃饭的事了。   他只好苦笑着送走了陆庭和,然后出了一会儿神,环视了一圈四周,打算在这个半陌生半熟悉的校园里走走。   太阳很好,不冷不热的温度很适宜户外活动,他慢吞吞的在路上走着,穿过两旁种满了梧桐树的校道,隔着马路看对面有着曲折小桥的内湖,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来这里时偶然听人说起的事。   说起来也真的是巧,那时他路过这里,觉得这里风景很好,湖中心还有个小巧的八角亭。   到了那里才站了一会儿,来了两个女生,其中一个兴致十分高昂的对同伴道:“你知道么,这里其实还有个名字,叫情人湖。”   同伴问为什么,苏礼铮也有些感兴趣,便不动声色的听着,接着就听见那女生道:“因为很多年前文学院的苏教授就是在这里认识他现在的太太的,对她一见钟情,然后两个人排除万难的走到了一起,恩爱到现在呢。”   听到别人用这种羡慕的语气谈起这种事,苏礼铮已经不大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感觉了,只知道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走近过这座亭子。   在旁人眼里,那或许只是一个浪漫美好的故事,但对他而言,却是改变了一生的事。   他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没有那次一见钟情,苏照明和江宁真是否会一直在一起,若是在一起,是否也会恩爱到如今,又或许终究仍然是走向分道扬镳?   作为他们儿子的自己,如果父母一直陪在身边,他得到的是不是今日这样的生活,他还会不会同师父师母感情深厚,会不会同朱砂有如今的融洽?   一切都是不可知的,毕竟岁月没有可能调头,让他去经历那些没有发生的事。   他继续往前走,却在文学院门口遇见了苏照明。   苏照明今日回办公室处理工作,刚要回家去,在学院门口遇见苏礼铮,忍不住惊讶道:“你怎么来学校了,有事么?”   他自然不会误以为苏礼铮是来找他的,对这个儿子,他有许多的亏欠和内疚,但想补偿,却又不得其法,只好不打扰他已经井然有序的生活,不去给他添麻烦。   苏礼铮点点头,平静的回答道:“同陆师兄约好了,来谈谈祖父手稿的事,年内要出版上市了,到时候给你送一套。”   苏照明抿了抿唇,目光里有些沉痛,他忽然想起前妻江宁真质问他的话:“他不找你,你不懂找他么,这世间能有多少父母真的不要自己的儿子?”   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他这走过的大半辈子,虽则品性浪漫多情,却很爱他的妻子,宁愿自己面对旁人的口诛笔伐也要护着她,治学也算得上严谨有为,唯独对不起老父与儿子。   就这一点,已然是令他难以释怀了。   他沉默的同苏礼铮一起走着,气氛有些尴尬,到底是相处得少,彼此都不大自在。   “你当年……为什么那么坚定的要和我妈离婚?”苏礼铮突然开了口,问了个他从来都没问过的问题。   苏照明愣了愣,他扭头看了眼这个比他还高的儿子,他长得不大像自己,也不大像他母亲,倒有五六分像他早逝的祖母。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和时间里,苏礼铮已经悄悄的长大了,他无数次的庆幸,这个儿子没有长歪。   “你不是都知道么,因为遇上了真爱。”苏照明苦笑了一下。   苏礼铮抿抿唇,问道:“那你现在还爱她么?”   “爱,当然爱。”苏照明回答得极快,语气和神情又坚定,“她和你妈妈是不一样的,你妈妈很好,年轻时我们谈艺术和理想,她有很大很丰富的世界,她不一样,她的世界很小,小得甚至只有我,是我把她扯进来的,得负责。”   苏礼铮第一次听他说起这些话,有些发怔的看着他,见他面色柔和,甚至有些心疼,便知他说的爱不假。   苏照明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我知道我这样教你可能不太对,但我还是得说,人这辈子得给自己找点自在,喜欢就买,不行就分,没钱就赚。”   苏礼铮一下没能回过神来,只是有些僵硬的点点头,他听到苏照明继续讲:“但你要是和人结了婚,一定要负责任,爱情只是让你们走到一起的前提,真正白头偕老的,还是责任心。”   后来他们在停车场分开走,在开车回去的路上,苏照明的话在苏礼铮的脑海里滚来滚去。   他看着前面路口的红灯,忽觉有些讥诮,那个人讲责任讲白头,怎么听起来这么假仁假义,他当初可是扔下自己这个儿子不要了呢。   可是想完这句话,他又忍不住自嘲,以为早就看开了,原来却是装作不在意,有些情感开关,非得有些什么触发一下才会启动。   如现在他和苏照明,也如现在或将来的他和朱砂。   作者有话要说:   苏师兄(冷笑):我觉得我那死鬼爹后面会有报应……   存稿箱大胸弟:崽!你不要剧透啊! 第50章   早上八点半, 床头的闹钟准时响起,“叮铃铃”的声音清脆响亮,在不大的房间内回荡着。   苏礼铮前一晚查文献查得太晚了, 此时慢吞吞的睁开眼睛, 看见没拉严的窗帘已经有日光倾洒进来。   他扭头看了眼闹钟上的时间,又闭上眼, 此时已经时过清明,早已和冬天时七八点天还是蒙蒙亮不一样了。   他张大嘴打了个哈欠,关了闹钟将头埋进了被子里,有太阳晒过的独特味道传进鼻翼,他曾经以为只会暂时住几天, 却不小心一住就快小半年。   隔壁不知道谁家养得鹩哥正在学讲话,恭喜发财四个字断断续续说了有说,声音有些嘶哑又有些尖锐高亢, 隔了一会儿又有狗吠声应和起来。   苏礼铮心里叹了声这觉是睡不成了,只好翻身起来,才洗漱完下楼,还没站稳,霍女士就问他:“你是不是要去接容容?”   “……啊?啊!对对对!”苏礼铮愣了愣, 后知后觉的想起要去接朱砂的事,忙扭头看了眼挂钟, “师娘, 我去接小师妹了啊,中午我们去陆师兄家吃饭。”   说完他就扯着外套往门外走, 霍女士追在后面撵着问:“你早饭不吃了?”   “不吃了!”苏礼铮难得有些忙乱,一面往外走一面提高了声音道。   朱砂早早就起来,接班的是任秋月,按着自己和她之间那处得不咸不淡还偶有摩擦的关系,合该交了班立刻就走,省得有什么是人家看不惯的。   她这样想着,偷眼打量了一下坐在不远处开电脑的人。   任秋月今日的气色不是很好,仿佛有些憔悴,在一个年过三十的女人脸上,有时气色不好就会显得特别憔悴,脸黄黄的。   朱砂只以为是她没休息好,对方也不是邬渔,她不好出言询问或调侃,只好沉默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苏礼铮打电话给她让她下楼。   可是等啊等,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过了八点十五分还不见手机有动静,她就觉得十分惊讶了。   在她眼里,苏礼铮是个极其自律的人,不管上班还是休息,一般七点左右就起了,甚至更早,他说这是生物钟决定的。   然而现在这个人到了现在都还没来,这就让朱砂有些疑惑了,又有些担心,要是睡晚了还好,万一要是路上遇到了危险,那可就麻烦了。   她在这头提心吊胆,另一边的任秋月则是在接电话,对方不知是谁,朱砂只听见她说了句:“随你罢,走罢,我这只是浅水滩,留不住你这条落难的蛟龙。”   声音似乎很疲惫,又掺杂着痛苦和无奈,朱砂忍不住扭头去看她,却意外的看见她强忍着的眼泪。   朱砂愣了愣,不知道要不要去安慰她,这一刻她有些后悔管不住自己的脖子,要是没看见还能当不知道。   但是她也不敢去安慰任秋月,任秋月这个人很要强,凭着自己的能耐从下面医院过五关斩六将的考到省医来,经验比朱砂多得多。   也因为如此,她很有些看不惯朱砂这种靠着天时地利一毕业就能留在大医院的医生,觉得他们经验不足,眼高手低,不过是运气比较好些罢了。   邬渔曾经私底下同朱砂道:“她就是酸的,有机会谁削尖了脑袋往大医院挤,难道要为了积累经验到基层,大医院不能积累?笑话!”   朱砂是同意邬渔这话的,在大医院能见到的病种和能学到的前沿知识,并不是基层医院能给的。   因为种种缘故,朱砂和任秋月的关系不怎么好,她也决计不会希望朱砂发现自己的窘态,更不希望她去安慰自己。   以上是朱砂的想法,她这样想着,愈发把头低了低,简直要将脸埋进手机里了,心里暗暗着急,怎么苏礼铮还没到。   背后没有讲话声继续传来,空气仿佛安静了下来,朱砂的心情渐渐平静,到底是成年人,就算悲伤逆流成河,总不至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又过了一会儿,她又有些好奇起来,于是悄悄的扭头看了眼,却在看见任秋月布满了眼泪的脸时狠狠怔了怔。   似是感觉到她的目光,任秋月眼皮一抬就望了过来,眉头紧皱着,看起来十分不好。   朱砂忙讪讪的笑了笑,把头扭回来,在心里懊悔自己多事。   枯坐了片刻,她又忍不住再次回头去看任秋月,只看见她怔怔的坐在那里,朱砂想了想,拿了桌上的抽纸放到她面前,又赶紧回了座位上。   她并没有出言安慰对方,递一包纸,也不过是让自己心里安稳点,好让自己觉得自己不是个冷漠的人罢了。   可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听到背后有道沙哑的声音道:“朱砂,你有没有过那种感觉,一个人离开你,你就觉得天都要塌了,绝望,日复一日的绝望……”   朱砂一怔,背过身去看她,歪着头想了想,摇摇头道:“……没有。”   她说的是实话,从前谈恋爱,她觉得既然对方已经不爱自己了,那就没必要为他伤心留恋了罢。   到了祖父去世,那才是差点击垮她的事,那时她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又要强撑着上班,也不敢跟家里人讲,她人生前二十几年从没觉得那么难受而焦虑过。   但好在还有苏礼铮,朱砂如今想起,无不庆幸当初苏礼铮坚持要带她出去度假。   因而她其实还是没能体会到任秋月说的那种感觉,失去一个人,从此世界变成了灰色。   “你说……两个男人,一个没什么本事但他爱你你爱他,另一个爱你且有经济实力,但他爱你你不爱他,你选哪个?”她听见任秋月又问道。   朱砂愣了愣,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她问自己这种问题,“我不喜欢的为什么要在一起,我什么都有,为什么要靠别人?”   任秋月眨了眨眼睛,用手背抹了把眼泪后看着她,望见她面上单纯的疑惑,不由得苦笑,“是啊,你什么都不缺,当然可以慢慢挑一个彼此相爱的人。”   朱砂一滞,讷讷的不知该怎么接话才好,只好愣愣的听着她继续道:“我一直都觉得,我不是那种为了过得更好就不择手段的人,我觉得自己那么多苦都熬过来了,也可以陪着他慢慢的成功,就算没什么本事挣不到什么钱也没事,这世间那么多人都不是有钱人,也一样过得好……”   任秋月出生在一个农村家庭,家里头几个兄弟姐妹,她是老大,早早就学会了吃苦,好容易读到大学毕业,有关系的同学都留在了大城市,她成绩优异,却只是去了一家市级二甲,后来终于有机会考到省医,却又因为名额被别人占用,只能离开临床调到影像科来。   事业不如何得意,按理来讲情场就该得意些了,本来她也是如此。   科里所有人都知道她有个比她笑了快五岁的小男友,二十六七的年轻男孩,长相清秀,做着一份在证券公司类似于打杂的工作,工资并不高,但对她很好,大家暗地里都猜测是不是快要结婚了。   但并没有,“过年前我跟他说想去他家看看,他躲躲闪闪的说太晚了家里来不及准备东西,本来我也只是有点失望,年后却发现他好像在和别的女孩子暧昧,打电话可以打一个小时之久,追问了几次,他才肯承认,说对方是老板的女儿他不好意思拒绝……”   她絮絮叨叨的,朱砂心里渐渐平静了下来,甚至有些同情她了。   任秋月在和这个小男友在一起之前,还有另一个追求者,是本市一家外企的部门经理,来看病的时候遇见过她,对她一见钟情,除了年纪比她大了快十岁,离过一次婚但却也没孩子,看起来并没什么不好的。   但是她选择了爱情,她可以有情饮水饱,但对方却不肯为了她摒除一切诱惑。   这真是件旁人难过的事,朱砂心里不停的叹气,觉得任秋月可怜。   “你还这么年轻,慢慢找,总会有一个合适你的。”朱砂有些干巴巴的安慰道。   任秋月望着她勉强笑了笑,苦笑道:“你不知道,我爸妈有多着急,一直说年纪大了不好找之类的,本来我还能说在谈呢快了快了,现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了……”   朱砂又愣了愣,忽然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她和任秋月之间也不同于哥和邬渔或王录秋的关系,能够随意说话。   正不知道要不要说话,忽然就听见敲门声响起,任秋月连忙收了外露的伤感,朱砂则悄悄松了口气,忙起身去开门。   “嗯?你怎么上来了?”朱砂惊讶的看着站在门外的苏礼铮。   苏礼铮原先想着会听见有人喊请进,没承想却是朱砂亲自来开的门,先是愣了愣,然后将手里的早饭递给她,“出门晚了,想着你还没吃早饭,就给你拿上来了,吃了再走罢?”   朱砂接过刚要点头,却又想到任秋月也许大概不希望苏礼铮在这里,被一个人看到自己难过就算了,第二个就免了。   于是她摇摇头道:“不了,我想回去了,你不是说今天去你陆师兄家吃饭么,早点去给嫂子帮忙罢?”   苏礼铮有些惊讶,不知她今天怎么这么积极又勤快,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道声好。   “任医生,我先下班啦。”朱砂换下白大褂,走到门口时回过头去,轻声的说了句。   任秋月看着她拿了包子和豆浆边吃边走的朱砂,又看看正帮她拿着外套的苏礼铮,心里有些难受。   她如何喜欢得了朱砂呢,她不需要任何努力,轻易就拥有富裕的生活,在自己早就学会干活的时候,她还在父母的怀里撒娇,她有那么多人的爱,就连一个师兄都如此疼她。   所以她哪里需要像她这样,为了成为人上人需要苦苦挣扎,她可以选择爱情,而不会因为错过另一个能够给自己更多物质生活的人而有所后悔。   任秋月苦笑着摇摇头,觉得自己终于懂得了什么叫同人不同命。   另一边,在去往陆勉家的路上,朱砂忍不住跟苏礼铮说起任秋月的事,不无疑惑的问他:“你觉得她要是选另一个人,会不会不像今天这样难过?”   苏礼铮沉默了片刻,“也不一定,说不定到时候她又会难过虽然物质充裕,但自己始终不爱他呢?”   我们身边有很多人都会得陇望蜀,有了一就想要二,什么东西都想要,又什么时候都不满足。   朱砂歪了歪头,皱着眉头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脑子有些不够用,只好低着头继续吃包子算了。   苏礼铮飞快的溜了她一眼,忽然道:“你烦恼什么,你这一生都不会遇到这样的事。”   “……嗯?”朱砂腮帮子鼓鼓的,含着一口包子含含糊糊的问他,“你又知道了?”   苏礼铮眯了眯眼,望着前方的路况,笑着平静而温和的回答她:“因为我在啊。”   他的笑容在爬进车窗的晨光里闲适而生动,声音动听而熨帖,令她忽然就怔在了那里,望着他清隽的侧脸,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鸡贼):师兄你刚才的话什么意思哇?   苏师兄(装傻):……嗯?我说话了吗刚才?   小师妹(生气):苏木头! 第51章   苏礼铮转动着方向盘, 拐上环城高速,又上高架桥,再过三个路口, 跨过两个区, 轻车熟路的往陆庭和家的方向去。   陆家住在市人民医院为职工建的小区里,离朱家的盛和堂和省医很有些距离, 开车都要近一个小时,即便是离陆庭和工作的省中医也有半个小时的路程。   但之所以选择那里,不过是因为陆庭和的太太姜蓉在市医院上班,而附近恰好有一所重点中学。   “这年头,学区房不知多抢手, 打破头都要得到。”苏礼铮摇着头如是对朱砂叹道。   朱砂倒很能理解其中的苦衷,“说白了还不是因为资源不平衡导致的。”   “说起来,盛和堂周围仿佛没什么重点中学呀。”朱砂歪着头想了半晌, 点着头说了句。   盛和堂所处的地方,基本等同于新老两个中心城区的交界地带,商业即便如今不及从前,却也仍然有生意可做,但论起学校来, 倒还真是没什么好资源。   连她家大堂哥朱明堂,当初也是花了大把银子缴了赞助费, 这才将成绩不错的儿子朱克己送进了省实验中学这种省级重点高中去。   她忽然想起苏礼铮买的新房, 顺口就问了句:“那你买的新房呢,是学区房么?”   苏礼铮的新房离盛和堂不算远, 但已经和盛和堂分属两个不同的区了,情况又有不同。   “是啊,买房总是要打算好的。”苏礼铮平静的应了句,语气十分的理所当然。   朱砂闻言啧了一声,“你孩子还没影呢,就搞定学区房了?”   苏礼铮在红绿灯前停下车,扭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挑眉勾唇的道:“不早了,该来了。”   朱砂眨了眨眼睛,望着似乎意味深长的目光,有片刻的茫然,但又很快回过神来,用力的点头嗯了声,“说的对!”   她眼睛随着话音弯了起来,苏礼铮不知道她懂不懂自己的意思,但看着她眉开眼笑的模样,心里有了种蠢蠢欲动的躁动。   苏礼铮同朱砂登门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姜蓉接连打了两次电话问到哪里了,赶在他们进门的那一刻将热菜下锅。   见了朱砂,她惊喜的笑笑,一边挥着锅铲一边笑道:“我还以为你不肯来,上一次来吃饭,你那时还没毕业呢。”   那一次是朱砂还读研究生时轮到内分泌科时,医院组织义诊,恰好在市医院附近,苏礼铮跟姜蓉说了声,姜蓉下了班就跑去将人带回了家吃饭。   带回家的过程是很不容易的,因为朱砂在这之前从未见过姜蓉,陆庭和倒是见过,他去过盛和堂好多次,都是去找苏礼铮的。   但那时朱砂与苏礼铮关系堪称恶劣,自然不会去关注跟苏礼铮有关系的陌生人,当然就和陆庭和不熟了,更别提认得他的太太。   她看着面前突然冒出来说来接她去吃饭的女人,心里充满了戒备,也觉得好笑,自己难道看起来一副傻白甜随便骗的样子么?   直到对方将陆庭和的名字说出来,又说了和苏礼铮的关系,她才有些许相信,但还是将信将疑的不肯走,“多谢,我这边和同事一起就好。”   “可是礼铮说你不舒服,怕你吃快餐吃不下去。”姜蓉关切的望着她,转述着苏礼铮的话,见她不肯走,只好打电话给苏礼铮。   朱砂接了电话,只好跟姜蓉走,她实在不想跟苏礼铮讨论自己生理期到底舒不舒服的事了,不就是桌上的止痛药被他看见了么。   “我还记得你那个时候双手抓着白大褂不肯走,像是怕被我带去卖了。”姜蓉笑着回忆道。   朱砂忍不住笑了起来,自从那次之后,她见姜蓉的次数多了起来,刚开始是她同陆庭和一起去盛和堂看苏礼铮,后来则是常去拜访祖父和父亲,和他们探讨膏方。   她和母亲霍女士成了朋友,慢慢就熟了起来,见到朱砂也会热情的问她学习怎么样工作累不累,只是朱砂再没去过陆家。   朱砂至今记得在陆家吃的那顿饭,清淡合口,又营养丰富,饭后姜蓉还给她煮了一碗红糖水,她道谢,姜蓉就摸摸她的头劝道:“女孩子家,要爱护自己,我们不能过多的指望别人。”   后来她知道自己同苏礼铮关系不好,也曾劝过,“怎么了呢,要是他惹了你,打过去就好了,气攒着不是气自己么。”   再后来她倒不劝了,同霍女士讲:“不管了罢,就这样也挺好的,小孩子没缘分。”   朱砂如今想到她从前的话,忍不住觉得有些世事难料,姜蓉和霍女士恐怕怎么都想不到,她和苏礼铮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得复杂了起来。   姜蓉起了油锅,扭头跟朱砂笑道:“容容,今天做个芝士流心肉圆给你吃。”   朱砂在家里是年纪小辈分大,到了陆庭和夫妇面前,也比他们的儿子大不了几岁,他们看她也像是看女儿,兼之她与苏礼铮的沉稳老练不同,他们就愈发将她当小辈照顾。   她欢欢喜喜的应了声好,姜蓉就又道:“去客厅罢,这里油烟大,冰箱里有鲜榨的果汁,你拿出来喝。”   朱砂依言去拿果汁,边走边问:“小陆周末不回来么?”   陆庭和与姜蓉的儿子小陆在本市一所重点大学念大三,朱砂也见过几面,记得是个很帅气高大的阳光男孩儿。   “不回,他同女朋友去玩了。”姜蓉笑吟吟的回道。   朱砂眨了眨眼睛,“小陆都有女朋友了呀?”   按着辈分,他是叫朱砂做小姨的,这一来就很搞笑了,姜蓉嘲笑的道:“是呀,你看看你和礼铮,小辈都有女朋友了,你们俩还打光棍,落后得不是一点半点。”   朱砂喝了口果汁压压惊,咳了声转移话题问道:“是大学同学么?”   姜蓉嗯了声,“其实也是高中同学,他很早就悄悄指过那个女孩子给我看,说在和她谈恋爱,我说你要是能坚持到大学毕业,我就同意你们在一起,女孩子长得很可爱,笑起来有酒窝的。”   朱砂哇了一声,叹了句:“真美好。”   姜蓉闻声扭头望了她一眼,诧异道:“你念书的时候没有喜欢过男孩子吗?”   朱砂听了这个问题,忽然又想起了和苏礼铮的旧仇来,咬牙切齿的说了句:“怎么没有,可是我还自带一根鸳鸯棒呢。”   朱砂念高二的时候撞上叛逆期,除了夜不归宿这一条外,还干了一件其实不算出格的事,早恋。   其实说是早恋,但都已经十六七岁了,放在古代都能当父母了,只是说还没读完书大人觉得他们还小罢了。   少年时代的恋爱,大多不会做出格的事,最多就是拉拉手,连亲吻都是蜻蜓点水,更不会有越过雷池的事,至少在朱砂身上是如此。   她那时还挺喜欢这个初恋的,学艺术的男生,喜欢穿白衬衫,干净的指尖在阳光下像是透明的,她走在他身边,能闻到他衣服上的洗衣皂的味道。   那个时候她每天都期待去上学,因为上学就能看到他,可以在下第二节 课的大课间从五楼的理科重点班跑到一楼的文科重点班去跟他说说话,听到同学们善意的起哄时觉得心里的花都开了。   可是这样美好的生活,因为苏礼铮放暑假而告终。   朱砂念高二的下学期,苏礼铮从外地回来,他放假放得比高中早,回来之后就被霍女士打发去接朱砂放学,回来的路上顺便帮她带点什么水果啊之类的东西,这种做法已经持续了很多很多年。   他在校门口看见了朱砂和小男友依依不舍的身影,彼时朱砂正满心甜蜜的等着小男友给自己一个道别吻,还没闭上眼呢,就听见背后阴恻恻的传来一句:“小师妹,胆子长毛了啊,学人早恋?”   她惊得抖了一下,连忙跳到了一旁,瞪大了眼睛望着突然出现的苏礼铮,“你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不来怎么发现你胆大包天?”苏礼铮哼了声反问道。   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对自己这样态度恶劣,被他气到的感觉瞬间就压过了被撞破早恋的害怕,朱砂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严峻挑战。   然而她还来不及反驳,就听见苏礼铮对小男友道:“同学,我们家朱砂是要考大学的,现在不能谈恋爱,等你以后上了大学,会发现你们不适合。”   说罢又转过头来,“小师妹,你想好了回答我这是谁,家里头没香了,师娘刚吩咐我出来买。”   没香的原因当然是因为近来朱砂犯错太多老是被罚去反省,每次都要等点过多少柱香才能出来。   朱砂很快就认怂,垂头丧气的回答道:“……是隔壁班的同学。”   估计没想到他们之间的感情如此脆弱,小男友当场就差点哭出来,望着朱砂的模样十分可怜,又等不到她的改口,于是跺了跺脚就跑了。   初恋就此无疾而终,朱砂从此愈发恨苏礼铮,有一段时间看他的眼神仿佛恨不得吃了他。   听她叭叭叭说完这件事,姜蓉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手里端着的肉圆子差点滚到地上去,“哎哟,你们俩哟……”   苏礼铮和陆庭和听见动静过来问在说什么,俩人对视一眼,都不肯讲,只道:“女人的事你们不要打听。”   朱砂笑着推推苏礼铮,“快走,大男人凑什么热闹。”   苏礼铮一面走一面费劲的扭头去看她,笑道:“真的不告诉我啊?”   “……到时候再说。”难得见他那么八卦,朱砂觉得有些好笑,随口敷衍了一句。   看着他们俩的互动,回头忍不住同朱砂道:“你看我跟你妈妈说没事,现在不就好了,你们现在关系也很好了,以前都是还小呢,小孩子总是要长大的。”   朱砂有些赧然,其实事情全然不是如此,她和苏礼铮之间关系改变,可不是因为长大这个说法。   可是她也不好意思将这些告诉姜蓉,只好讪讪的笑笑,默认了她的说法。   在陆家吃过饭又盘桓了一阵,苏礼铮见朱砂有些困了,就告辞带她回去。   路上他又问起先前她和姜蓉说什么,“什么事这么开心,小声讲大声笑的。”   “说你在我高二的时候棒打鸳鸯呀。”朱砂叹了口气,干脆的告诉他。   想到他劝小男友那句上了大学你会发现你们不合适,不由得腹诽他胡说八道,怎么就一定不适合了呢,难道没别的可能了么?   苏礼铮事情多,好容易才想起她说的事来,点点头道:“你说是那件事啊……”   “你说你怎么想的,我谈个恋爱又没影响学习,不能帮忙瞒一下家里么?”尽管已经时过境迁,朱砂还是想问。   苏礼铮扭头看了她一眼,摇头道:“不知道,就是不想看你谈恋爱。”   朱砂吃了一惊,迅速的扭过头来,盯着他看了一阵,问道:“为什么不想?”   苏礼铮不敢回头跟她对视,只紧紧抿着唇不出声,觉得握着方向盘的手心里渐渐就濡湿起来。   车里的气氛很安静,连车载电台都没开,他觉得自己仿佛快要忍不住心里的话了。   就在这时,他却又听见朱砂慢吞吞的说了句:“现在可好,连小陆都有女朋友了,说不定以后还要吃狗粮咯。”   她的语气散漫轻松,像是一根针,刺破了安静的空气,随后她又伸手开了电台,车里顿时就热闹起来。   随着歌曲声音从音响里传出来,苏礼铮仿佛听见自己心里吁气的声音,片刻后,又有些懊恼蔓延上了心头。 第52章   苏礼铮同朱砂的关系发生了变化, 彼此心知肚明,却没人肯先捅破那层朦朦胧胧的纸。   好像这样就更加安全似的,又仿佛他们都很乐于享受这种若有若无的暧昧, 以及由这暧昧带来的默契。   朱南和霍女士仿佛并没有发觉他们之间的异常, 只觉得他们关系改善是因为朱昭平的去世促使孩子们成长了,尤其是朱砂。   而另一些人, 如林平儒等同事,常见朱砂出没于急诊科,提及苏礼铮都是称为“我师兄”,好似那只是她一个人的师兄似的,次数一多, 难免察觉到些许。   于是慢慢的,他们就都默认了这种状态,一见朱砂就转头叫苏礼铮, “老苏,你家小师妹来啦。”   林平儒和陈国丘等人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唯有柳瑜,虽然她原先已经决定放弃对苏礼铮怀有的那点好感,但真的到了大家都默认他们是一对的时候, 又有些难受起来。   等她终于调整好心态,能够看着苏礼铮对朱砂若有若无的亲昵而微笑时, 时间已经悄悄地滑到了四月底。   天已经热起来了, 又快到五一,医院工会同往年一样发了拔河比赛的通知, 要求各个科室按照要不知道,就是不想看你谈恋爱。求派出人马来。   影像科有好几个牛高马大的男同事,如王昕之流,自然是当仁不让的主力,到了女士这边,可就找不出几个来了,他指着朱砂和邬渔道:“哎呀,平时娉娉婷婷看着可漂亮,现在可就指望不上了。”   “没让你们指望咱们呀。”邬渔翻了个白眼,抖了抖手里那张安排表,“这不还有超声科和你们搭伴儿么?”   王昕呵呵了两声,“你瞧瞧咱们跟谁拔,骨科!外二!啧人家一个护士顶你们俩!”   王录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重在参与嘛。”   冯主任此时从门外经过,见到里面热火朝天的讨论,又倒退了两步走了进来,道:“明天要拔河,大家积极参与啊,今天之内把名字报到门诊护长那里。”   说完他就又走了,朱砂阅完手里最后一个片,坐在椅子上一转,将身子面向王昕他们,伸手去够邬渔手里的安排表,“给我看看,急诊科对哪个科来着?”   邬渔手里的纸被她扯走,回头无语的看了她一眼,“你就只关心你家苏师兄,万一人家没参加呢?”   “不可能,明天他又不值班。”朱砂一点都不担心,老神在在的回答道。   王昕眯了眯眼,“阿朱啊……”   “不要叫我,我虚胖,没力气。”朱砂赶在他说出那句话之前拒绝道。   拔河比赛年年有,每年都有同事试图让朱砂报名,起先她还不好意思拒绝,到后来跟他们混熟了,朱砂就再也不肯去了。   她嫌弃累,还晒,别说上场,连加油她都懒怠喊的,只会撑着伞站在场边看热闹。   下午下班,朱砂兴致勃勃的问苏礼铮:“苏礼铮,你明天去不去拔河?”   苏礼铮愣了愣,头一低就看见她面上洋溢着的高兴,不禁失笑道:“去啊,你要来看么?”   他熟知朱砂的性子,知道她决计不会上场的,能让她高兴和向往的只有热闹。   果然朱砂点点头道:“是的呀,我看看你们有没有热闹可以看。”   说着她又眨眨眼,用余光瞥了眼苏礼铮的侧脸,抿着唇低下头去悄悄的笑。   苏礼铮见她偷笑,却也没想明白她到底在笑些什么,只好摇摇头叹了口气,当她在作怪。   翌日下午,阳光很好,住院大楼前的空地被红线圈出了一块来,陆续有同事到了一楼,站在里面的荫凉处往外张望。   朱砂挽着邬渔的胳膊从门诊楼穿过通道走过来,远远就看到一群白大褂,间中夹着绿色,那是手术室的护士和麻醉科医生,还有粉色,那是妇产科的护士们。   “啧啧啧,一群白大褂聚在一起,很容易引起恐慌啊。”朱砂有些唏嘘又有些看热闹的说道。   果然,还没等邬渔搭话,就有个病人家属模样的阿姨走了过来,怯生生的问道:“医生,请问……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朱砂愣了愣,旋即忙摇了摇头否认道:“没有没有,阿姨别担心,我们只是拔河比赛,这不五一到了么。”   对方这才松了口气,连声道谢,“多谢多谢,祝你们劳动节快乐。”   朱砂和邬渔也笑嘻嘻的回以祝贺,然后手拉手的往人堆里挤,遇到熟悉的同事就停下来打招呼,互相说几句话。   好容易挤到前面能看清场地里那条粗粗的麻绳了,却也被门外猛烈的阳光吓了个倒退,邬渔搓着手臂哇了一声,“这么晒,怎么拔河呀?”   朱砂左右扭头看了一阵,看到林平儒的身影在另一边的角落,他身旁都是她熟悉的面孔,却少了苏礼铮。   她有些惊讶,松开邬渔的手,转身就想往那边走。   却在转身的瞬间被邬渔扯住了,“哎哎哎,开始了开始了。”   朱砂愣了愣,这么快就开始了么,她一面想,一面被邬渔拉着往前面的人堆里挤,只来得及赶紧打开遮阳伞。   所幸影像科排在A组,比B组的急诊科要先上场,朱砂也就暂时歇了去寻苏礼铮的念头,安心的看起比赛来。   下午四点多的太阳实在太大了,朱砂撑着的伞往一边偏了偏,努力的想要多遮点阳光。   场地中央站了相对的两对人马,旁边站了指挥,还有热心的围观群众,“快快快,重心往下!往下!”   “站好站好,一个挨一个错开站。”   “好了没有?”   “哎哎哎,还没好,没好呢,少一个女的,影像还是超声来一个女的咯!”   吵吵嚷嚷的热闹极了,朱砂笑嘻嘻的看着热闹,一面和邬渔猜着自己这头能撑几分钟,一面望了眼站在场地里当啦啦队长的冯主任。   可下一秒她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冯主任正冲她招手,“朱砂,来!顶上!”   朱砂下意识的就要往后面躲,可是她后面全是人,根本没法退,且冯主任已经大步流星的到了跟前,一把拉住她就往前走。   一边走一边招呼护长:“来了来了,让朱砂来加入。”   护长扭过头来,指着一个位置道:“赶紧的,站好。”   朱砂就这样稀里糊涂的上了场,握着粗糙的麻绳有些不知所措,冯主任便一直站在她旁边指点她,完了看一眼她的鞋子,嫌弃道:“你说你这鞋子,怎么拔?”   朱砂闻言险些要跳起来,“我本来也没份的呀!”   就因为知道自己不用上场,所以她今天很随着自己的心意穿了漂亮的裙子和精致的小羊皮淑女鞋,哪里想到会有这一刻,她几乎已经预见到自己这双鞋要报废的命运了。   哨子响了起来,朱砂下意识的跟着大家伙儿一起用力,可惜两队之间实力太过悬殊,她觉得自己都还没站稳,就已经被对面扯了过去。   比赛很快就结束了,结果当然是失败的,她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只觉得手掌心火辣辣的疼,低头一看,忍不住倒吸一口气甩了甩手。   她倒也不在意,依旧站在那里继续看比赛,邬渔看完了自己科室的比赛,将伞还给她,又急急忙忙赶上去处理工作了,今天她值班。   天气闷热,似乎在憋一场雨。但众人的加油声一浪高过一浪,远比阳光热烈。   朱砂已经被现场的热烈气氛感染,顾不得热气从脚底蒸腾而起,依旧站在那里看得兴高采烈。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轮到了急诊科上场,听到裁判宣布队伍时她才猛地想起原先想去找苏礼铮的念头来。   于是立即走到了一头,目光逡巡着在人群里找苏礼铮那熟悉的身影。   她看见苏礼铮正低着头准备解白大褂的扣子,立即就挤了过去,兴冲冲的喊了声:“苏礼铮!”   苏礼铮闻言抬起头来,一眼就撞见她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脸,额头的碎发被汗水浸湿,一缕缕的贴在她的汗津津的皮肤上,双眼亮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黑色玻璃珠。   他的心头一颤,忙借着说话来掩饰自己的失神,“就这么高兴,站在这里多久了,晒坏了罢?”   “一开始我就在了。”朱砂笑嘻嘻的,用脖子将伞柄夹在肩窝上,伸出手去给他看,“我还上场了,你看你看。”   苏礼铮目光一低,就只见她一向粉白细嫩的掌心已经被粗糙的麻绳磨得通红,像是充了血,不由得皱眉道:“怎么没带手套?”   朱砂眨了眨眼,笑得有些憨,“我是临时上场的,你看我的鞋子,都要坏了呢。”   苏礼铮很少能见到她这副神态,忍不住笑着嗔了句:“你这个憨货!”   顿了顿,又道:“我同柳医生换了班,明天上二十四,后天下了夜班带你去买新的。”   朱砂正准备反驳他自己不是憨货,听到他最后一句却有些愣住,但回过神来后又十分开心,连连点头道:“好呀好呀!”   她惯来骄傲,在人前从不露出这样乖顺温柔的神态,生怕有人会当她是软柿子,也就此时此地是面对着日渐放下心防的苏礼铮才如此了。   苏礼铮弯了弯眼睛,正要说什么,就听见背后李权在喊人:“老苏,快点了,你们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嘛!”   苏礼铮扭头应了声,将白大褂脱了递到朱砂怀里,“小师妹替我拿着。”   朱砂笑着点头嗯了声,眼睛发亮的目送着苏礼铮走进人群。   因为今天要拔河,苏礼铮是穿着一身运动服来上班的,早晨出门时朱砂没看清楚,只约略记得是母亲给他买的。   如今在日光底下倒是看清了,却只记住了那藏青色的翻领运动衫穿在他的身上妥帖合身得仿佛高订,原先她还怕他穿着像油腻中年,现在倒不担心了。   如同祖父曾经说过的那样,这世道,其实还是好看的人占便宜,比如苏礼铮,能靠着这张脸将这件衣服衬得好看极了。   急诊科赢了这场初赛,下个周一,也就是五一节前一天将要继续进行半决赛和决赛,他们正在互相击掌庆贺。   朱砂站在人群外面,望着他们笑,并不参与其中。   倒是苏礼铮越过了人群走到她面前,接过自己的白大褂,低下头去和她对视,“小师妹,我们赢了。”   “苏师兄最棒了!”朱砂在他灼灼的目光里点点头,笑着回答道,她忽然就觉得,手掌好似没有那么疼了。 第53章   因为要值班, 周六这日清早苏礼铮很早就出门去上班了。   春夏之交,天气渐渐变热,呼吸道疾病、肠道疾病和皮肤科疾病多见, 他查完房赶到门诊, 前一个班的杜永明还在门诊坐着,周围站了一圈的人。   杜永明从人缝里看到苏礼铮的影子, 忙碌中抽空问了句:“阿泽跟你交班没有?”   他说的阿泽是他的一线陈泽,苏礼铮点点头一面要拉开椅子坐下,一面应道:“交了,阿林在那边顶着,你怎么还没走?”   “你看看人这么多, 走的了么。”杜永明叹了口气,双手飞快的敲击着键盘,给坐在面前的这个腹痛病人开出检查单来。   苏礼铮看了眼他熬得通红的眼, 别过头去,温声的问人群里的人,“还有谁没看的,来我这里罢。”   待到早上八点一过,再来的病人就都是挂了苏礼铮的号的了, 林平儒过来看了眼,见他还忙得过来, 就又缩回医生办公室去了。   可他也没能安稳多久, 才过了一会儿,护士站就来喊人出车, 林平儒叹了口气,起身到门诊门口喊了声:“铮哥,我出车去了啊。”   苏礼铮头也不抬的应了声好,注意力又全都放在了眼前的病人身上,皱起了眉头来问道:“什么时候开始腹痛的?”   “六点多的时候。”年轻的女病人坐在椅子上,捂着肚子佝偻着腰,看得出来她肚子真的很疼,面色发白,额头上的刘海也湿嗒嗒的贴在皮肤上。   陪同她来的是个年轻小伙子,正伸手将她揽到跟前来,让她靠着自己,还时不时替她擦擦脸上的汗水。   苏礼铮只打量了一眼,就知道他们是情侣,因为他们姿态亲密,彼此却又都没带婚戒。   小伙子道:“医生,我吃坏肚了,一直在拉肚子,痛的厉害。”   女病人也咬着唇点点头,很明显,他们都认为是急性肠胃炎发作了。   一开始的时候,苏礼铮也惯性思维地认为是急性肠胃炎,但是很快他便意识到患者的病情或许并没有那么简单。   “有性生活么,近段时间有同房么?”苏礼铮稍加思索,平静的问了句。   女病人愣了愣,似乎被个男医生问这样的问题很羞耻,红着脸抬头看看身旁的小伙子,不说话。   此时门诊已经没那么多人了,诊室里只有他们俩和苏礼铮三个人,小伙子被她注视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点了点头,应了声有。   苏礼铮闻言点点头,道:“去做个妇科超声罢,排除一下宫外孕破裂出血。”   “……不用了,医生,我们就是吃错了东西,做什么超声。”女病人摇摇头拒绝道。   小伙子没说话,但神情却也是表示赞同的,苏礼铮就道:“你觉得你是吃坏了肚子,但症状却和急性肠胃炎不同,我问你,你拉肚子有解大便出来么?”   女病人摇了摇头,苏礼铮就又道:“育龄期女性,近期有同房,持续性右下腹痛,没有明显腹泻,月经不规则,已经五十多天没来月经了,血压只有96/55mmHg,你的症状并不是急性胃肠炎。”   女病人咬着嘴唇,眼底升起了恐惧,可还是没有决定做还是不做检查,只是抬头去看身边靠着的人,等他给拿个主意。   苏礼铮也转眼去看他,问了句:“你是她男朋友还是丈夫?”   时间不等人,苏礼铮也不等他回答,就先道:“要是我女朋友或太太是这种情况,我二话不说就立刻去做检查,没事皆大欢喜,有事说不定就是一条命。”   他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对方倒不好意思再犹豫,连忙答应了下来,苏礼铮将检查单开出来,先打发他们去做检查,又亲自打电话去B超室说明情况。   急诊科的电话有时就是开启绿色通道的钥匙,这对小情侣很快就回来了,和去的时候将信将疑不同,回来时已然是惊慌失措一脸的彷徨无助。   而在他们去检查的时候,苏礼铮已经将妇产科的待班二线请了下来,他们一看拿回来的报告就心里叹了口气,患者的妇科超声不仅提示着宫外孕,还提示着盆腔可能存在积血。   这是他们预料中的结果,于是女病人还没说什么话,就已经被妇产科医生急急忙忙的拉上了手术室。   林平儒出车出了许久,久到苏礼铮都忍不住犯嘀咕,同隔壁外科诊室的周高云道:“不会是出什么事了罢?”   “要是被拦在路上就麻烦了。”周高云调侃了一句,说的是前几天网上流传的有人碰瓷救护车的事。   苏礼铮喝了口水,笑了声,“哪有这么容易就碰到这种事,毕竟有良心的人还是多数。”   这说着话,120车的汽笛声忽然想起,由远及近,苏礼铮他们透过窗户看到了车子逐渐停靠在大门外。   苏礼铮立刻就起身出去了,林平儒推了病人进来,手里拿着两张收费单据,一边递给跟上来的实习生拿去给护士收费,一边跟苏礼铮汇报情况。   “早上第一个电话是急性心梗的老人,抢救无效,回来时接到电话,去接了另一个病人,早晨八点十五分开始头晕头痛,因为有过脑出血病史,家属就打了120。”林平儒简单的道。   苏礼铮点点头,上前去查看病人,询问过基本情况后,他让病人去做CT,因为跟来的家属只有一个老太,他还让一个男实习生跟着上去。   待他们推着车走了,苏礼铮忙打电话到影像科去,那头一接电话,才听见一声“喂”,他就愣了愣,怎么是小师妹在?   朱砂看了眼来电号码,问了声:“苏礼铮,你又有急查的病人要做么?”   苏礼铮忙回过神来应了声是,将病人情况简单说了一遍,然后就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才想起心里的疑问没有问,怎么今天朱砂也来值班了,之前他并未听说她和谁换了班。   疑问直到午饭时间才得以解开。   因为朱砂在医院,苏礼铮订饭的时候将她的也订了,到点就喊人下来吃饭。   他端着饭盒站在她旁边,将自己碗里的蒜蓉白菜夹给她,问道:“昨晚怎么不说你今天也值班?”   “昨晚哪里知道,早上八点了阿渔才打电话给我,说她老公出车祸了在市医院,家里没其他人,她得去办手续交费,让我替她顶一天。”朱砂将嘴里的饭菜咽了,语速飞快的解释道。   苏礼铮恍然大悟的哦了声,又问道:“早上怎么来的,开车?”   “坐公交呀。”朱砂摇摇头,她如今坐习惯了车,乍乍然又让她开车,还真是有些不敢上路。   苏礼铮闻言无奈的摇摇头,有些好笑的道:“你说你还要那辆车做什么,卖了罢。”   朱砂又立即摇摇头,仰起头一本正经的道:“我想过了,我的车牌是双号的,你的是单号的,我听闻这段时间可能要全面开始单双号限行,到时候你可以换着开。”   苏礼铮一听就乐了,“然后你换着坐,是罢?”   “嗯,知道就好。”朱砂眨了眨眼,应了句又低下头去吃饭,忙了一早上,她快要饿坏了。   苏礼铮见她吃得匆忙,忙劝道:“慢点慢点,吃那么快做什么,中午又没什么事。”   朱砂点点头,刚想说话,就听见外面有人喊:“苏医生有病人来啦!”   苏礼铮闻言立刻放下筷子出去了,她就只是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又继续低头吃饭,边吃还边问林平儒他们早上忙不忙。   林平儒他们已经习惯了朱砂经常出现在办公室里,对着她倒是知无不言,顺便讨个做检查的便利,在医院里多认识几个人从来都是方便的。   朱砂吃完饭,扔了垃圾后出门,准备看看苏礼铮就回三楼的影像科去了。   然而她并没看到人,倒是热心的护士告诉她:“来了个昏迷病人,苏医生在抢救室。”   朱砂哦了声,笑眯眯的问对方:“你吃饭了没有?”   她五官长得精致,脸上的婴儿肥至今都没有褪尽,平时冷着脸看起来很骄傲,但只要一笑就气势大减,倒是多了十分的温柔,很有欺骗性。   “吃过了,朱医生忙不忙,要注意休息哦。”对方亲切的一面说一面又压低了声音,“你家苏师兄说不定今天又要旺到爆炸了,呶,现在还在抢救,早晨已经有个宫外孕破裂出血的了。”   朱砂眨了眨眼,有些好奇的问道:“里面那个抢救的是做什么来的?”   护士妹妹左右看了看,低声和她咬耳朵,道:“说是两眼一抹黑就跪坐在了地上,同学送来的,丝袜都被自己的指甲抓破了,那双手扭曲得像鸡爪一样,人特别瘦,你说……那姑娘是不是想岔了,去吸白/粉呀?”   白/粉仔是有些人对瘾/君子的称呼,朱砂抿着唇想了想,“说不定呢,万一……”   “你们俩躲在这里窃窃私语什么呢?”苏礼铮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将两个女孩子吓了一跳。   回过神来护士妹妹就拍着心口跑了,“呀,早交班了,我走了啊!”   留下朱砂一面抚着心口定惊,一面横了苏礼铮一眼,“人吓人吓死人,你是不是想吓死我好继承我的遗产?”   苏礼铮抿了抿唇,瞪了她一眼,“小姑娘家家,张口死闭口遗产,也不怕乌鸦嘴成了真,下次不许再说。”   朱砂闻言鼓了鼓腮帮子,却没有反驳,他看了她一眼,忽然拍了拍她的发顶,“就算日后你的遗产要分配,你愿意让我排第几顺位?”   朱砂怔了怔,没反应过来,苏礼铮低低的笑了声,似乎有些无奈,“你呀,少看点小说罢,常识都丢光了。”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要走了。”可能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了,朱砂的脸红了起来,丢下这样一句话转身就走了。   走到楼梯口,她扭头望了眼急诊科的方向,办公室的门已经被盆栽挡住,她看不见那里是否还有人。   他说她将常识都丢光了,其实她想起来了的,《继承法》里,遗产继承的第一顺序是配偶、子女和父母,第二顺序是兄弟姐妹、祖父母和外祖父母。   要第一还是要第二,朱砂在心里头哼了声,你不自己主动说,难道还要我先说么,难道我不要面子的么! 第54章   早晨七点, 苏礼铮蹑手蹑脚的出了值班房的门,脚步轻快的往病房走去。   他先去了抢救室,又去了重症室, 进门后他问值班护士:“昨天送来那个肝衰竭的怎么样了?”   护士眨了眨眼, “哦你说的3床啊,还行, 昨天夜里没什么异常的,早上六点的血压是106/82mmHg,体温37.3℃。”   苏礼铮点了点头,低声道:“多注意一下,有异常情况立刻向值班医生报告。”   护士点头应了, 末了嘀咕一句:“你说现在的小孩子,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瞎折腾什么。”   苏礼铮笑笑不应声, 出门就往普通病房去了,因为是周日,直到他查完房,一楼大厅都不如平日喧闹。   他去了门诊,有两个腹痛的病人等着, 都是急性肠胃炎的,他给开了药, 又叮嘱了注意事项, 一转头,就看见陈国丘来了。   还没交班, 他就先问苏礼铮:“听说昨天来了个吃减肥药吃到肝衰竭的?”   苏礼铮点点头,有些无奈的笑了笑,“重症3床,情况稳定,但不是很乐观,多注意一下。”   交完班,也不过才八点过一刻,苏礼铮看了眼手机,决定打个电话给朱砂。   电话响了许久才被接起来,那头的朱砂似乎并没发觉这个电话是他打过去的,张口就道:“今天是林然值班,预约检查请打办公室电话。”   “……小师妹,是我。”苏礼铮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无奈的叫了她一声。   那边安静了许久,朱砂再出声,声音已经变得含糊,甚至有些不高兴,“苏礼铮你不累啊,昨晚那么晚都不休息,我快要困死了。”   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夜晚,苏礼铮直到凌晨三点还在接收病人,有头晕头痛需要排除颅脑问题的,就会开个检查让上三楼去做,然后把结果拿回来给他看。   他熬着不能睡,接了检查单的朱砂也一样熬着,遇到对影像与病情之间似乎不相符的情况时,她还要打电话过去同苏礼铮反复确认和讨论。   这还是年后朱砂第一次和苏礼铮对班,和从前每个夜班一样忙碌,但她却没有了曾经对他有的抱怨,甚至有了种并肩作战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新奇而欢喜,欢喜得连神经都有些亢奋,已经很晚了还是精精神神的。   可是早晨却有些醒不来,强撑着起来见了下来接班的林然,说不到两句话,就又开始打哈欠了,连忙跑回值班房躺下。   苏礼铮听见她的声音里困倦意味十足,心里有些愧疚,忙道:“那你继续睡罢,睡好了我们再回去。”   朱砂迷迷糊糊的嗯了声,仿佛也没有挂电话,苏礼铮听见了她翻身的声音。   他叹了口气,回了办公室去写病历,可是看了一圈,发觉自己带的学生都太厉害了,病程记录有些写的比他还好,只好又笑着退出了系统。   难得有些无聊,他在办公室枯坐了一阵,觉得似乎时间已经过了许久,抬眼看钟,却发现才八点半。   林平儒和留宿的学生已经回去了,他想了想,决定去医院外面拐角的便利店买个早饭。   他解了白大褂就出去了,便利店在医院大门外过马路后拐弯的地方,是平时大家要买点什么吃的喝的都会去的地方。   今天的便利店门口似乎有些不同,支起了一把不常用的大阳伞,他似乎还看见了摄像机的影子。   苏礼铮没想太多,进了门就往面包货架那边走,货架上面包的品种琳琅满目,他认真的看着外包装上的配料说明,挑选着朱砂爱吃的口味。   才拿了一个流沙包,就听见身边有个女声问道:“先生你好,我们是H市电视台在这边采访的,可以打扰你一下吗?”   苏礼铮愣了愣,随即点点头,反正也不赶时间,便问道:“你们是什么节目?”   女记者说了节目名字,苏礼铮哦了声,道:“我知道你们节目,我家里有人很喜欢看。”   那是一档纪实纪录片,每一集择取一个公共空间,采访在此出现的不同人群,询问他们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的原因,并邀请他们分享各自的人生故事,朱砂很喜欢,每集都不肯落下。   “是吗,多谢多谢。”女记者笑了笑,问道,“您是在附近上班还是……”   她停了停,苏礼铮知道她的未尽的话,便笑着点头道:“我就在对面医院上班,现在刚下夜班,过来带个早饭。”   “我刚看你挑了挺久的,是不太合口味么?”女记者问道。   苏礼铮摇摇头,道:“我的口味一般,但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吃,得挑个她也爱的。”   这家连锁便利店的流沙包味道不错,流沙浓郁香滑,浓浓的咸蛋香和奶香,加热之后咬一口就能看见流动的液态内馅,朱砂可谓是百吃不厌。   女记者闻言就问道:“是同事,还是家人?”   “都是。”苏礼铮抿了抿唇,微微的笑笑。   对方就又问道:“是太太么,还是女朋友?”   苏礼铮怔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的摇摇头,道:“都还不是……发展中。”   女记者笑着哦了声,笑道:“那得先祝你成功。”   苏礼铮边点头道谢,边移步去冰柜拿酸奶,看来看去才挑中一个,女记者一直跟在后面,有些疑惑的问他:“是这个比较健康么,还是有什么原因?”   “她喝酸奶比较挑剔,就只爱喝那几个牌子和口味。”朱砂有时候对于食物有着异于常人的挑剔,苏礼铮虽然有些无奈,但却不忍让她改。   这个世界已经很让人为难了,为了生存需要一个人改掉和放弃很多东西,要变得谦逊有礼,要变得冷静理智,要变得善于交际,诸如此类。   受过许多委屈苦楚,然后变得豁达大度,一个人的胸襟和气量,都是让委屈给撑大的。   若是连喝什么酸奶这种芝麻大小的爱好都要改掉,未免强人所难。   他不忍心,也不愿意朱砂做出这样的改变,在他心里,她就应该仍然是从前那个不喜欢的食物就不吃,不喜欢的事情就不做的肆意的小女孩。   女记者问他:“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苏礼铮抿着唇想了想,斟酌了一下然后道:“她爸爸是我师父,她是我小师妹来的。”   “那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应当很好罢?”女记者又问道。   苏礼铮眨眨眼,若有若无的点点头,说了句:“也就是那样的嘛。”   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意告诉别人,他和朱砂之间曾经有过的旷日持久的对峙,那在他看来,应当是他和她的私人回忆。   挑好了早饭,苏礼铮要去结账,女记者也一直跟着,问道:“你是要送到她家去呀?”   “不用这么麻烦,她昨天跟我一样值班的,也是很晚才休息,早晨同事来接了班她又到值班房补觉去了。”苏礼铮排着队,笑着解释了一句。   “你们同不同科室的呀?”女记者继续问道。   苏礼铮听了就摇摇头,“不同的,我在急诊,她在影像,不过值夜班都忙,临床科室和辅助科室都是相辅相成的。”   待他结了账出门,对方还笑着同他说了句,“加油哦苏医生。”   苏礼铮回过头笑着点点头,然后又继续往回走,穿过马路就到了医院大门。   此时已经是九点多的时候了,他回了办公室,发觉朱砂已经在等他了,不禁有些诧异,“这就醒了?”   朱砂打了个秀气的哈欠,道:“还不是为了你,赶紧走,留在这里还指不定有什么麻烦事呢。”   对于很多医生来讲,在他们从医学院出来实习后,很快就会发现一个莫名其妙的定律,老师让走就赶紧走,千万别瞎积极,留下来很可能就走不了了。   这个定律会在他们不信邪和不好意思比老师先走而在办公室磨蹭的过程中被反复印证,直到他们毕业工作,就变成了干完活赶紧走,留下来未必是好事。   苏礼铮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连忙点头道:“那就走罢。”   回了盛和堂,霍女士想让他们早些休息,另给他们准备了饭菜,催促着吃过了,又赶他们去洗漱。   这一休息就到了下午快五点,醒了之后朱砂试探着问苏礼铮:“苏礼铮,你还记不记得周五你答应我的事?”   苏礼铮瞥了她一眼,眼角晕开了笑意,“我要是说不记得了,你是不是就准备生气?”   “那当然的呀。”苏礼铮一脸煞有介事的表情,“爷爷说了,言必行行必果,做人要守信用。”   苏礼铮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起身道:“行罢,今晚陪你逛街去。”   说着就要立即出门,霍女士追在后头问:“不吃饭啦?”   “出去吃,去敲苏医生的竹杠。”朱砂笑嘻嘻的,一手推着苏礼铮往外走,又扭头同霍女士对话。   苏礼铮反手拍了拍她的脑袋,笑嗔了句:“顽皮。”   到了商场找到吃饭的地方,说好了敲竹杠的朱砂却犹豫了,将菜单翻来翻去就是做不了决定,苏礼铮问她:“是不是没有合口味的,要不然换一家?”   朱砂摇了摇头,苦恼极了,“不是的,是这个也想吃那个也想吃。”   “那就点呀,没吃完打包就好。”苏礼铮不以为意,觉得这根本不是问题。   又体贴的道:“你不用替我省钱,让你吃好饭的钱我还是有的。”   朱砂噘了噘嘴,嘟囔道:“可是吃了会长胖呀……”   “你在减肥?”苏礼铮面色忽然一变,有些紧张起来,“没有吃减肥药罢?”   朱砂有些发懵,愣了半晌才摇摇头,“没有哇,怎么了?”   苏礼铮松了口气,拿过菜单就利落的点好了菜,然后才解释道:“你许是不知道,我们昨天收了个病人,吃减肥药吃出事来了,肝衰竭,现在还在重症躺着。”   他顿了顿,望见对面朱砂充满好奇的目光,想到那个想可怜又可怜不起来的女病人,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苏师兄(委屈):感觉今天有点打脸(T_T)   小师妹(冷漠):……哦。 第55章   如今急诊科EICU里的3床, 就是昨天中午吃饭吃到一半时苏礼铮跑出去收的那个病人。   女孩子才二十二岁,到今年的六月末才大学毕业,可是面容却不似大多数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那样鲜嫩, 反而因为过于瘦削而显得颧骨高突, 有些苍老。   过于也不能说苍老,只是显得过于成熟了些。   女孩是由几个同伴搀扶着送来的, 苏礼铮看到她时,跟护士妹妹昨天悄悄告诉朱砂的那样,她的丝袜被自己的指甲刮破,短裙褪到了大腿根,直冒冷汗近乎虚脱的她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拽紧自己的裙角, 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送她来的说是同宿舍的室友,据她们的说法,当时寝室四人一起坐地铁出去玩, 因为地铁上人群拥挤,她们分散在车厢角落有一搭没一搭地大声聊天。   忽然她就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扑通一声跪坐在了地上,周围的人都被吓了一跳,离她最近的几个男生立刻闪开, 毫无上前搀扶的意思。   同伴们连拽带扶的将她拉离密集的人群,刚刚踏出地铁门口的刹那, 就听见背后一个小女孩尖利惊恐的哭声。   她们头一低, 就看见她那扭曲如鸡爪的双手。   苏礼铮记得当时自己在抢救室门口听到她们说的这些话,后来又看到她的手, 那哪是一个年轻女人该有的手,枯瘦、苍白,仿佛骨头上包着一层皮,骨节都要破皮而出了。   他一面说一面将目光落在朱砂那双白皙修长的手上,在灯光下有着莹白的光泽,看起来柔软而健康,他听见她好奇道:“我听你们科护士猜那个病人是不是吸□□的,真的么?”   苏礼铮喝了口茶水润喉,摇摇头道:“不是,她是在吃减肥药,她的同学说她每天都会服用一种来自泰国的药,给我看了照片,是一款禁药。”   “长什么样子的?”朱砂仍然觉得好奇极了,问了又忙保证道,“你放心,我就开开眼界,绝对不会吃这种东西的。”   苏礼铮挑了挑眉,打开手机搜索着旧新闻,道:“你要是敢吃,就别怪我心狠了啊。”   他的语气其实很平淡,朱砂却莫名的抖了一下,忽然就想起多年前自己在他的带教阴影下战战兢兢的日子,顿时就抿着嘴不说话了。   苏礼铮找出新闻图片来,递过去给朱砂时发现她面色仿佛有些不好,以为自己刚才的话说重了,便忙安抚了句:“放心罢,我还能把你怎么样呢?”   虽是个问句,但听在朱砂耳里却是肯定,又仿佛有着颇多的无可奈何。   朱砂抿了抿唇,心里忽然想不起那时他具体对自己说了什么话了,只想起了他在家里吃饭时欲言又止的踌躇犹豫。   她接过苏礼铮的手机,仔细的看了眼屏幕上的图片,咦了声,“这不是那啥……跟排油丸一样的东西么?”   苏礼铮愣了愣,“排油丸是什么东西?”   “我跟你讲哇,我们学校外语学院有个系花师姐,从来不敢吃油腻的东西的,什么炸鸡啊薯条啊火锅啊都不吃的,听说……”她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只要吃了,第二天起床就会发现自己衣服上都是排出来的油脂,臭的。”   苏礼铮忽然想了起来,恍然大悟的哦了声,“是那个叫奥利司他的?”   朱砂记不大清了,想了会才不大确定的点点头,“好像是。”   对于依靠药物减肥的人来说,排油丸就像入门级毒品,先让她们尝到点甜头,然后试图去体验那些猛药,一旦不满于“排油”而进一步试探,很快就会陷入减肥药的深渊。   像苏礼铮的这个病人,她服用的是一种来自泰国的减肥药,能够使人暴瘦,但由于是禁药,因此购买途径是非法的,价格也不菲。   这个药有着令人脊背发凉的副作用,口渴、易怒、成宿成宿地失眠、昏厥、全身肿胀、手扭曲成鸡爪,整个人仿佛变了个人。   而这款药,和很多被禁止的减肥药一样,含有禁用成分西布曲明,在苏礼铮不长不短的行医生涯里,不是没见过因为吃减肥药而被确诊为精神分裂的病人。   这些病人里,无一例外都是追求主流审美中的以瘦为美的被掏空了身体的女孩子,她们和她们的家人承受了因此带来的不可逆的后果。   肝衰竭、肾衰竭、腹水,本不该出现在她们身上的疾病正将她们的生命往悬崖边推挤,她们的家人承担着因此而必须付出的精神压力和治疗费用。   代价不可谓不菲,然而却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所以苏礼铮才对朱砂意图减肥的想法大为失措,将这种想法当做十分需要纠正的错误想法来对待,出言第一句就是阻止。   朱砂望着他沉沉的目光,里头有着不容错辨的担忧,心里也明白他的想法,却不愿意直接就应承他。   她咬着嘴唇做出一副苦恼的模样来,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去看他,问道:“可是我万一越来越胖、越来越胖……嫁不出去了怎么办,哎哟,过两年我就三十岁了呢,都说女人三十豆腐渣……”   “胡说八道什么。”苏礼铮听不得他这样自怨自艾的话,尽管心里明知她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却又偏偏没办法将最想说的话说出口,只好借着上菜的机会,忙道,“吃饭罢。”   他将朱砂爱吃的鸡翅夹到她碗里,可是她却不见得有多高兴,嘟着嘴看了他一阵,有些闷闷的低下头去。   苏礼铮觑着她的脸色,愈发的小意起来,剥虾壳的时候比平时更殷勤,一会儿问够不够吃,一会儿又问需不需要多蘸点酱油。   “好好好,你也吃。”朱砂被他哄得笑嘻嘻的,全然不见刚才有的那点不悦。   苏礼铮心里松了口气,他如今越发觉得朱砂就这点好,心里不存气,只要不是什么大事,很容易就能哄好了。   他卖力的劝着菜,又说着听闻哪里的哪家店好吃下次带她去这样的话,哄得朱砂完全忘了自己说的要减肥的话。   直到朱砂嚷嚷着再也吃不下去了,苏礼铮才停下来,然后结了账,陪着她慢悠悠的在商场里晃着。   路过一家装潢得很精致的雪糕店,朱砂望着橱窗里展示的雪糕模型,脚步像生了根似的钉在那里,苏礼铮怎么拉都拉不动。   雪糕店不大,此时顾客也不多,店员就笑着问她:“美女需要来一份尝尝么?樱桃口味的很不错的,很多人都喜欢。”   店员指着樱桃口味的冰淇淋图片给她看,除了冰淇淋外还有新鲜的樱桃,红彤彤的,看起来令人垂涎欲滴。   朱砂眨了眨眼,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张口就想要一个,苏礼铮却在此时出声要阻拦,“不吃罢,才五月份,天还没热呢,吃冷的不好。”   “我想吃。”朱砂抿着唇看他,有些央求的道,“就吃一个好不好?”   “可是你刚刚才吃了饭,不是说吃不下去了?”苏礼铮被她看得心里发软,很艰难的在维持着冷淡的面部表情。   朱砂却不吃他这套,振振有词的道:“你不知道女孩子都是吃饭一个胃,吃水果一个胃,吃零食再一个胃的么?”   苏礼铮霎时无语,不知该如何反驳她,只沉默的与她僵持,僵持到她已经不耐烦的丢下他兴冲冲的趴到柜台边上去了。   他已经无法阻拦她,只好无奈的摇摇头,店员笑着对他道:“帅哥就让女朋友吃一次嘛,总管这么严可不行,有张弛有度,等下让女朋友分你一半啊。”   “她、我们不是……”苏礼铮下意识就想解释,却在看到朱砂扭过头来笑吟吟的神情时停住了嘴,那句话怎么都说不完整。   他抿着唇的模样有些赧然,耳尖红了起来,落在让人眼里就像是不好意思的默认。   朱砂得意的眨眨眼睛,又回过头去,看店员给她做冰淇淋,为他刚才的模样感到好笑和得意。   她捧着新到手的冰淇淋,笑嘻嘻的对他道:“喏,让你吃第一口。”   “你吃罢,慢点吃,别着凉。”苏礼铮已经恢复到惯常的淡定平静,看见她仿佛无忧无虑的笑脸,下意识就摸了摸她的头。   朱砂如今不像从前那样会躲开他的触碰,等到他的手离开,才慢吞吞的点点头,然后喜滋滋的独吞一大份冰淇淋。   逛到鞋店门口,俩人就进去了,毕竟这才是朱砂和苏礼铮此行的重点。   已经五月下旬,新款的凉鞋已经上市,在鞋架上摆着,店员殷勤的招呼声此起彼伏。   因为是女鞋店,苏礼铮没什么可看的,所幸店家准备了可供休息的沙发,他便坐了下来,只用目光追随着朱砂的身影。   “苏礼铮,你来。”朱砂在不远处冲他招手,喊他去看到底哪双鞋更好看。   两双都是高跟凉鞋,一双是系带的黑色,一双是闪亮的银色,朱砂都很喜欢,不知该如何抉择。   苏礼铮看着她一边脚一只鞋,白皙圆润的指头在鞋子里舒展着漂亮的线条,他问了句:“为什么不两双一起买?”   朱砂撇了撇嘴,“两双一起买……好贵的。”   时新的款式,朱砂已经能想象到自己穿着它们去上班,会在更衣室里迎来多少同事的赞美,她当然都想要,却又觉得钱花起来有些肉疼。   苏礼铮笑了笑,“喜欢就好了啊,还有我呢。”   “可是你凭什么给我买呢,我又凭什么花你的钱呢?”朱砂眼珠子亮晶晶的盯着他看,很有引诱意味的问道。   苏礼铮只觉得自己今日遇见了狐狸,从吃饭时就开始频频给他下套,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发痒。   “凭什么,你心里没数么?”他眼睛一弯,略微低了低头,弯着腰去看她的眼,将她看得脸都红了才罢休。   仿佛这样就扳回一城了似的,苏礼铮心情大好,扬手招呼店员照着朱砂的码数再拿两双一样的鞋包好。   朱砂望着他的动作,长长的哦了一声,“苏师兄,那……之后多多给我买东西啊。”   苏礼铮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小师妹,人情债不好还的,想好了怎么报答我才好。”   朱砂眨了眨眼,凑近了他跟前,忽然就问了句:“用我自己来还好不好呀?”   她的话就像春天突如其来的春雷,轰隆隆的,在苏礼铮的心头辗过,紧接着有雨落下,田地里的蔓草疯狂的长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苏师兄(震惊):说好的等我先说的呢……   小师妹(无语):再等下去……怕是蓝盆友会没有吧…… 第56章   后来苏礼铮总是会梦见这一天的场景。   偌大的鞋店里人来人往, 有爵士乐的声音隐约漂浮,周遭一切都是热闹的,只有他的周围是寂静的。   他的眼里只看得见朱砂那穿了新款凉鞋的双脚, 白皙的脚面上是黑色或银色的鞋带子, 尤其黑色的细带蜿蜒而上,越过了脚踝攀附在小腿, 只有魅惑人心的惊艳。   他的耳边也只有她的声音在回荡,一句“用我自己来还好不好”在不停地重复,他不知道那些志怪小说里面对着狐狸精要以身相许的书生怎么个想法,只知自己如闻仙乐。   朱砂白净秀美的脸孔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像是人间最佳的美玉。   然而在当时, 他只顾着震惊和兴奋,却忘了回她一声好。   朱砂笑嘻嘻的端详了他半晌,见得不到他的回应, 只好悄悄按捺下心底的失落,有些顽皮的笑道:“回神啦!我开个玩笑,有必要这么吃惊么?”   苏礼铮回过神来,抿了抿唇,有些赧然的低声辩解了句:“我没有……”   “好啦, 我们走罢。”朱砂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然后要去柜台结账。   她从包里拿出钱包, 刚要将银行卡递过去, 却被苏礼铮一手夺过,她有些惊讶的扭头去看他, “……怎么了?”   “说好了我给你买的。”苏礼铮看也不看她,只是换了个手伸出去,对收银员道,“麻烦结账。”   朱砂在一旁张了张嘴,低声道:“……那不是开玩笑么,我有带钱的。”   苏礼铮不应她,只低头签字,然后将笔放下,扭头看了她一眼,“是么,可我没开玩笑呀。”   朱砂一怔,忍不住抬眼去看他,愣愣的说不出话来,刚才撩他的勇气一丁点都没有了。   “走啦。”苏礼铮伸手拍了拍她脑袋上的小包包,温声道,“不用惊讶,以后还给你买。”   “……真的啊?”朱砂眨眨眼,小心翼翼的揪了揪他的衣摆,仰着头小声问道。   她穿着平底鞋,个头又娇小,苏礼铮回过头去看她时须得低一低头,这一低头,就撞入了朱砂那明亮得有些让他心惊的眸子。   他在她漆黑的瞳仁里看到自己小小的倒影,她那样的专注,像是整个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   突然间就有些心里酸胀得厉害,他反手握了握朱砂的手掌,还没来得及感受她的柔软就又放开了,只是声音比方才更加的温柔起来,“是,我从不骗你的。”   朱砂听了就笑,眼睛都眯了起来,只是不出声音,用力的抿着唇,极力压抑着内心的兴奋。   她知道,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变相的承诺。   只是到了夜里,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又有些遗憾,到底是还没听到最想听的那句话,即便那句话直白得仿佛没有任何含蓄的美。   她偷偷的摇头笑自己的贪心,可是又很期待,不知他说那些话时会是什么表情。   生活似乎没有改变,朱砂和苏礼铮之间同以前一样,只是多了些诸如拍拍头拉拉手的亲密。   但这亲密却没有明显到能让朱南和霍女士发觉他们的异样,只有霍女士有天笑着说了句:“我瞧着这俩孩子关系变得好了,以前容容哪天不和阿铮吵嘴我都觉得奇怪。”   朱砂听了忍不住身子一僵,片刻后回过神来,吁了口气,又吐吐舌头,悄悄的看看苏礼铮那边,看见他眼里含着笑意看过来,又连忙躲开了去。   六一要到了,医院下发了通知,开始组织各科室职工进行一年一次的体检。   朱砂和邬渔约好了一起去,可是却又因为其他的工作无奈失约,这一拖就拖过了影像科体检的时间。   急诊科办公室里,接连有人道:“今天我那6床得请个皮肤科的会诊了。”   “8床得开急查,那谁……我学生呢……来来来,赶紧,写个CT单,别忘了加DWI。”   “老陈,主任说了,你那18床得做个疑难病例讨论啊。”   你一句我一句,办公室里有些吵嚷,却又气氛紧张,每个人都有着做不完的工作,进出门都恨不得能漂移着到目的地。   等到忙过了一阵,大家的医嘱都开得差不多了,林平儒忽然问了句:“咱们科体检是不是这两天就到最后期限啦?”   众人静了瞬间,柳瑜咳了声,忍着笑道:“是,而且过两天就全院都结束体检了,再不去就过期啦。”   顿时就一片吐槽声起,陈国丘捏着一张片子迎着光看着,慢悠悠的叹气道:“做什么体检,不用做我都知道我一身病,脂肪肝就跑不了。”   “以后别吃了,光干活消耗体力和脂肪。”李权笑嘻嘻的使坏道。   苏礼铮忙完手里的医嘱,起身让开座位给学生写病历,端了水杯闻言笑道:“那脂肪肝还没好呢,就得给他推高糖。”   正说着笑,门口就有个陌生的男声冒了出来,“请问,柳瑜医生在吗?”   众人俱是一愣,又齐齐望向门口,见门口站了个似乎有些陌生的同事,一时间就又面面相觑。   苏礼铮反应还算快,只片刻就想起了对方是谁,忙笑道:“是彭医生啊,柳医生在的。”   他转头望了眼面色有些不尴不尬的柳瑜,喊了声她:“柳医生,彭医生找你。”   柳瑜面上的笑容有些勉强,仿佛是被她硬扯出来的,应了声就起身走了出去。   待得两人走开,陈国丘摸着下巴道:“这位是心内科刚来的那位博士罢?”   苏礼铮点头应了声是。这位彭医生才来了没两个月,大家虽然从各处听闻风声说心内科多了个人,但始终是没见过。   医院这块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编制和没编制的职工加起来也有几百上千号人,还不包括在读的研究生博士生和住培生等,大把的人是听过名字而没见过真容的。   即便是请会诊,各人也都有自己习惯请的医生,若不是前次苏礼铮有个病人急需心内科会诊偏常请的几位主任和副主任都没空,他只好请当天的值班医生,这才认得了这位新来的彭医生。   陈国丘就又问:“那彭医生和咱们科柳医生什么关系,看起来仿佛不简单啊?”   苏礼铮心里暗笑他触觉灵敏,只这一会儿就看出了这俩人之间的关系不单纯。   就连他也是听朱砂说起才知道,原来彭医生就是柳瑜那位在回国之前就分手了的前男友。   苏礼铮当时对此将信将疑,“你听谁说的?”   “当然是他们科的人说的呀,有人看到彭医生的书里夹了张照片,上头是他和一个女孩子亲密的合照,后来有天遇见柳医生,突然就意识到柳医生就是那照片上的女孩子。”朱砂信誓旦旦,将听来的消息竹筒倒豆子似的告诉他。   他听完,点点头哦了声,又笑着叹口气,“不是很忙的么,你怎么还有空去听八卦?”   “啊呀,是秋姐姐先听人说的,吃饭的时候就悄悄跟我们讲了。”朱砂不以为意,甚至辩解起来,“再说了,知己知彼难道不应该么,万一人家还那啥呢,就有人给他们介绍对象了,多不好呀。”   “用得着你给人家操这心。”他当即就伸手点了点她额头,又哭笑不得的回了一句。   朱砂站起身来要回房间,边走边讲:“我忧国忧民不给啊?”   说着又停下来,转过身来望着他,眼神很是意味深长,“听说工会要准备组织单身的同事联谊了,还有市医院的一起,你醒目点啊。”   说着她就转身走了,直到现在苏礼铮再想起当时的情景,都忍不住想要笑,她话里未尽的意思如此明显,他不需要细想就能体会了。   “这不大清楚,兴许是从前认识的罢。”他不欲传人私事,便随口应了一句。   陈国丘闻言也不追问,因为有更加需要他关注的事来了。   他管着的病人突然就出现了呼吸困难,一群人闲着的都连忙去看了,苏礼铮也不例外。   从病房回来,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多了,苏礼铮想了想,从抽屉里拿了体检表,临走前交代学生道:“我去做个体检,有事打我电话。”   他仔细算了算,有些抽血的项目可以明天早晨再做,今天可以先把心电图和B超给做了。   于是他就上了三楼,心功能科与影像科毗邻,他在门口遇到了和他一样想法的朱砂。   影像科体检时间过了一周了,朱砂才想起这件事来,抽了空急急忙忙的跑过来。   她看见苏礼铮时还有些惊讶,“你也没有做么?”   苏礼铮摇摇头,叹了口气,“你说我们俩怎么就没想着互相提醒一下?”   朱砂一囧,半晌才讷讷道:“大概……脑子坏了?”   “你骂我还是骂自己?”苏礼铮伸手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又拿过她手里的体检表,走进了心电图室。   朱砂这几天迅速适应了他偶尔对自己的“动手动脚”,只是噘着嘴揉揉被弹的地方就作罢,早就不似以前那样既要和他保持距离,又要和他顶个你输我赢了。   “哎哟你们俩怎么现在来,这边忙得要死要活的。”心电图室的同事是老熟人了,对着他们摇摇头,倒了句苦水。   又看看他们俩,道:“这样罢,你俩互相做行不行?”   “不要!”朱砂闻言立即反对,双手飞快就抓紧了衣领。   苏礼铮也觉得有些尴尬,揉揉鼻子咳了声,道:“不大好罢,要不你让个学生做?”   “本来就是学生做,我们要出那么多报告,哪有空亲自做。”同事无奈的摇摇头,挥挥手道,“进去罢,阿朱你去最里面那张床,老苏你就在外面罢。”   说着又笑着调侃了一句,“你们这么别扭做什么,还不都是自家人。”   医院里愈来愈多人熟知他们的关系,也甚少再有人试图给他们介绍朋友了,就连冯主任和洪主任,都已经默认与对方又多了层关系。   冯主任甚至同洪主任道:“你要好好管教下属啊,不许欺负我们朱砂,她可是有我们这个娘家的。”   心电图室里每张床都是用玻璃屏风隔开的,朱砂却仍然觉得有些尴尬,因为知道旁边躺着的是苏礼铮,虽然因为玻璃的关系互相看不到。   但心里的紧张感却少不了,偏又听见做心电图的小同学说了句:“请把上衣拉起来,内衣解开。”   声音不大,朱砂的脸却红了起来,她心里暗想苏礼铮一定听到了。   于是做心电图过程显得尤其漫长,好容易做好了出门,两个人视线一碰,又忍不住撇开了去。   朱砂的B超在做心电图前就已经做过了,此时要回办公室去,苏礼铮忙拉了拉她的衣领,道:“一会儿我打电话叫你去吃饭罢?”   朱砂忙点点头,干脆的应了声好,然后才飞快的跑了,留下苏礼铮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觉得有些好笑。   他忽然想起以前听说的话,有些女孩子谈恋爱道理一套套,但真的轮到她身上了,就比谁都害羞。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心有余悸):艾玛差点就被老娘知道了……   苏师兄(十分遗憾):你怎么就不说了呢(¬_¬)   小师妹(威胁):你醒目点!   苏师兄(点头):好的,我告诉人家我已经脱单了不用去了!   小师妹(微笑):……呵呵哒。 第57章   周五的下午, 苏礼铮去院办去找陈院签字,年中要到了,过不久要来年中总结会议, 洪主任让他整理一下材料。   他签好了字出门, 路过工会办公室,被工会的陈秘书叫住了, “苏医生,等等。”   苏礼铮停住脚,转身看着对方,有些疑惑的问了句:“陈秘书有事么?”   “今晚我们和市医院有联谊,你要去么?”陈秘书伸手托了托眼镜, 盯着他问了句。   苏礼铮眉头一皱,“不去,晚上家里有事。”   “那……影像科的朱医生去么?”陈秘书紧接着追问道。   苏礼铮眉头皱的愈发紧, 也愈发疑惑,“怎么了呢?”   对方以略微赧然而羞涩的神情回答他,苏礼铮脑子的思路里有片刻停顿,像是正在播放的电影被突然关闭。   但也只是片刻他就明白了过来,脸一拉难得撕掳开自己一向以来维持得很好的温文尔雅和淡然, “她家里有事,不得空, 你们玩罢。”   陈秘书刚从医药协会调来没多久, 还不大清楚苏礼铮同朱砂之间的关系,闻言愣了愣, 嘟囔了句:“……怎么都有事?”   苏礼铮听见了,心底忍不住哼了声,面上却又挂上了丝笑,“可不是么,她是我家的小师妹啊。”   说到“我家的”三个字时,他的语气刻意加重了几分,一字一句字正腔圆,仿佛怕对面的人听不清似的。   陈秘书一愣,抬眼望见他的笑,觉得那笑有些虚,像浮在云端踩不到地上一样,他还没回过味儿来,就已经笑笑着说了句:“这样啊……抱歉……”   苏礼铮淡淡的说了声不用,转身就走了,身后的陈秘书挠挠头回了办公室,才刚坐下就被同事拍了拍肩膀。   他抬头,“怎么了?”   “你是不是傻,跑去问苏医生那样的问题?”同事用看傻子似的眼神看着他,语气很有些无奈。   陈秘书讷讷的没出声,同事就又道:“你是不是不知道苏医生和你打听的朱医生的关系?”   “……他们不是师兄妹么?”陈秘书忽然就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同事果然就嗤了声,道:“是啊,他们是同门,不过师兄师妹什么的,搁他们身上那都是人家小情侣的情趣,你还真当真了。”   陈秘书一愣,心里咚的一声响,听见自己未见光的暗恋破碎的声音,他有些艰难的问同事:“他们……是一家人么?”   苏礼铮同朱砂的事如今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同事简略的说了个大概,然后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怪你,你来的时间短还不晓得这事,以前还有人给他们介绍过朋友,不过人家在一起也不会大张旗鼓啦,大家互相心照就是了。”   陈秘书说不上心里到底什么感受,他昨天还想着要不要跟朱医生表示一下好感,那种紧张和忐忑持续到今天,可如今却不必要如此了。   但总归是有些失落。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朱砂,是年后入职不久,下雨的日子他在门诊部大楼的门外站着等人,隔着门口的另一边也有个人站在高高的金桔盆栽旁边,有人同她打招呼:“朱医生下班啦?”   他扭头,看见一个长相秀美的女孩子,笑吟吟的对人点头应是,他就知道了这是医院的同事,只是不知道是哪个科室的。   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听见旁边又有人说话,“朱医生,苏医生出来啦。”   听到又是刚才的那个称呼,他下意识的扭头去看,只看见那女孩先是笑着点头,然后又冲里头挥了挥手,他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只看见急诊科的苏医生向她走去。   他见过苏礼铮的,前几天他刚刚去过行政科,听说他是上去拿聘书的,已经是副主任医师了。   “苏礼铮你走快点呀,慢吞吞的像蜗牛!”他听见女孩大声的说话,声音清脆如同挂钟里报时的布谷鸟。   虽然是抱怨催促的话,可是由她说来,却像是玩笑,她的笑容太明亮了,明亮得像是突然就出现在黑夜里星辰,闪烁,并且一直都在。   他看见苏医生和她肩并肩的走,雨伞下的两个人看起来亲密而熟悉,可是后来他却听闻他们是师兄妹。   没有人告诉过他其他,他也没有想着打听更多,到如今,也只好怪自己粗心大意没有做好准备。   苏礼铮从院办回到办公室,木着脸坐了好一阵才平复下心情,心里头忽然就出现了一丝危机感,他如今才发现,原来他家小师妹这样抢手的。   他走着神,陈国丘等人却都以为他在思考问题,并不敢轻易惊动他,只是路过时却都忍不住多看她一眼。   直到杜永明从外头进来有事问他,喊了两三遍他才反应过来,问他在想什么,他却又说不出来,此时大家才哭笑不得的发觉他在走神。   李权叹了口气,调侃道:“大白天的,你发什么梦呢,想美女啊?”   “想个屁的美女,肯定是在想他小师妹。”陈国丘笑嘻嘻的,叼着支笔就调侃起来,柳瑜不在,一屋子也没个女的,他一点避讳都没了。   苏礼铮白了他一眼,没说话,心里却已经开始盘算着不知要不要告诉朱砂她有个爱慕者的事。   前天刚值了夜班,周末又能休息,下午下班时苏礼铮打电话给朱砂,原是要问她想不想出去吃饭,却被她告知:“我晚上和秋姐姐她们去吃饭,阿渔生日呢。”   对着朱砂他倒是一贯以来的温和体贴,“那你吃完饭给我电话,我去接你,注意安全。”   朱砂着急着和王录秋一起看蛋糕的图片,不耐烦搭理他,随口嗯了声就挂了电话。   苏礼铮觉得有些失落,却又无可奈何。   邬渔生日请了科室的所有人,据说这是她老公和家婆要求的,说一年就这一天,要请大家吃个饭,多谢大家照顾她。   很多人都羡慕邬渔的好命,毕竟得个对自己好的老公或许不难,但家婆同样对自己好,却十分不易。   朱砂却有着不同的看法,只要一想到邬渔的家婆对她的生活关切到那等地步,她就不寒而栗。   况且这种大阵仗以往也没有的,往年都只是小范围的请好友吃个饭,于是她便悄悄的问邬渔:“是不是这次有什么事,这么大手笔?”   “是,一会儿告诉你。”邬渔笑着点点头,卖了个关子。   朱砂眨了眨眼睛,推了她一把,“跟我还卖关子,还能不能做好朋友了。”   邬渔轻轻巧巧的闪开她的身旁,笑得有些神秘,嘿嘿两声就作罢了。   直到去了饭店,分宾主落座,邬渔的先生先是祝她生日快乐,然后又举着酒杯对大家道:“小渔怀了宝宝,还不够两个月,接下来的日子,希望大家多关照,先谢谢大家了。”   众人皆是一愣,似乎都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意思,安静了片刻后还是王昕先打破了沉静,笑道:“那必须的,阿渔不仅是我们同事,还是我们朋友嘛,来来来,敬你们一杯,祝你们日子越过越红火。”   随着他的话,大家都动了起来,纷纷举杯敬酒,口里都说着吉祥话,喝过一轮之后总算开始吃饭了。   朱砂也随着大家敬了酒,可她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只愣了愣的望着就坐在旁边的邬渔,“阿渔……你真的、真的有宝宝啦?”   她想到自己先前还推了她一下,不由得自责起来,“我刚才还推你了……”   声音小小的,有些可怜的样子,邬渔望着她弯起了眼,笑着揽住她的肩膀,安慰道:“没事,你力气能有多大,我心里有数,不会逞强的。”   朱砂点点头,又问了句:“你真的有宝宝啦?”   “……是,是真的有宝宝了。”邬渔有些无奈的笑笑,然后握了握她在桌底的手,望着她和王录秋,“阿朱,秋姐姐,你们要当姨母咯。”   她们三个人是玩得最好的,虽然也曾经有过小矛盾,可是这几年下来,彼此的关照和相处,已经让她们成了无话不说的闺蜜。   朱砂想起冬天时曾经听邬渔说过她家大姑姐很关心小夫妻俩生孩子的事,不由得有些担心,忙悄声问道:“你大姑姐说什么了没有?”   王录秋也记得这件事,闻言便眼带关切的望着她们,点了点头。   “她高兴坏了,说不管生男孩女孩,满月酒她都包了,要搞得热热闹闹的。”邬渔有些无奈的撇了撇嘴,她是早就对大姑姐无可奈何了。   朱砂虽然知道她的为难,却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给她添堵,便笑了起来,高兴道:“那好啊,我又可以凑热闹去了,下次我带我家师兄去。”   “我倒是更希望早点吃到你和你师兄的喜酒。”王录秋拍了拍朱砂的脑门,嗔了句。   她们早就习惯了朱砂提起苏礼铮时的称呼,就像习惯了他们之间没有到处宣扬却已成定局的关系。   朱砂对着苏礼铮时总是直呼其名,跟别人提起他时却总是叫他始终,还一定是“我家的”,仿佛就像是在宣示主权似的。   她眯着眼睛做出一副害羞的模样来,“哎哟,别这样。”   可是眼角眉梢的自得和欣喜却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了,王录秋看着她,忽然就举起了酒杯,“反正有人来接,不醉不归罢?”   邬渔怀了孕不能喝酒,便在一旁帮她们斟酒,等苏礼铮过来时,看到的就只有一个明明醉了还不肯承认的小师妹。   他扶了人上车,一边替她扣安全带,一边嗔怪道:“喝多了罢?”   “没有,我没有喝多。”朱砂眼睛睁得溜圆,反驳道。   苏礼铮瞥了她一眼,嗤笑着逗她:“我看你啊,就是喝多了。”   朱砂扁了扁嘴,有些不高兴了,“都说了没有呢。”   “不瞒你说,你喝多了的时候,比平时更可爱了。”苏礼铮想起冬天去度假时她和夏岚薇喝酒喝多了时的模样,忍住笑继续逗她道。   朱砂摇了摇头,打了个酒嗝,“我不可爱。”   苏礼铮见她好似一本正经的同自己对话,觉得好玩极了,“不不不,你特别可爱。”   朱砂却一下就炸了起来,哼了声道:“我才不可爱,我超凶哒……嗯嗯……特别凶,你知不知道,会咬你哒!”   苏礼铮这回实在忍不住了,笑了好几声才停下来,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凑近过去低声哄道:“好了好了,知道了,你最凶了。”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敢放任自己的感情,偷偷的肆无忌惮的去亲近她,而不必害怕自己的所作所为唐突了她,天知道他忍耐得多辛苦。   朱砂哼哼着睡了过去,他发动车子上了马路,忽然想起白天的事,到底是打消了告诉她的念头,就让她蒙在鼓里好了,不知道未必就会是坏事。   作者有话要说:   苏师兄(微笑):说我没表白的,我表白能让你们听到么(¬_¬)   小师妹(微笑):……忍不住想嘲笑你←_← 第58章   新的一周来临, 苏礼铮将朱砂送到医院门口,让她下了车,然后自己把车停到停车场。   出来时遇到方茂林和周高云, 因为时间还早, 三个人便慢慢的走着,特地从停车场走着出来, 而没有去坐电梯。   从负一层走上来的路上,方茂林看看苏礼铮身前身后,笑着问了句:“你家朱砂小师妹呢,又没和你一起走?”   “停车场有什么好走的。”苏礼铮摇摇头笑着说了句,自从朱砂发觉在大门口下车能更快到办公室后, 她就不怎么愿意再多坐那么一段路了。   苏礼铮每次进出停车场,都觉得那里仿佛总是给他一种过于空旷的感觉,下班若是走的晚, 脚步声都能一直回荡,莫名的荒凉。   约摸是因为自己的这种感觉,他对朱砂的做法并无异议,甚至很愿意在排队进入大门时看着她的背影在自己眼里消失。   那样的朝气蓬勃,他总是忍不住想起她十几岁时出门去上学, 他也曾目送过她的背影,时间已经过了很久, 他觉得自己已经开始老了, 她却还是那个模样。   “周末干嘛去了,跟你家朱砂玩去啦?”周高云善意的调侃在耳边响起, 苏礼铮立即就回过了神。   他又摇了摇头,道:“这种天气这么热,谁愿意出门。”   “空调房凉快嘛。”方茂林附和了句,然后冲往急诊方向拐的苏礼铮挥了挥手,提高声音道,“有空带朱砂一起出来吃饭啊。”   苏礼铮随意的点点头,刚刚走近急诊的分诊台,就见护士在接电话,“在哪里……好的好的,我们立刻安排。”   “有情况?”他顺口就问了一句。   护士抬头见是他,就应了句:“市四医院有个病人怀疑是脑部肿瘤,要转运过来的。”   说完她就打电话到办公室去告知值班医生,值班医生又通知神经外科医生准备接诊。   苏礼铮进了办公室,去到白板前看了眼排班表,又看看室内温度计,叹了口气,“这种天,中暑的……”   “呸呸呸!”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李权从后头捂住了,“这种话你也说,不知道自己乌鸦嘴么?”   苏礼铮呜呜了两声,待李权放开手,才回头笑了句:“难道我不讲,就没有么,现在还少,你等下个月看看。”   “我怎么觉得老苏今天很嘚瑟。”陈国丘抱了一大沓出院病历进来放在桌子上,问他,“你明天要交的病历整完了?”   苏礼铮点点头,返身指了指自己的那两个学生,神色间真的颇有些得意,“你也不看看我有两个得力大将,这几本病历不在话下。”   众人就笑,纷纷道要他请人吃饭,他也爽快的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才说了这两句话,外间就有人喊交班了,一群人呼啦啦的往外走,苏礼铮和陈国丘让了让,走在了最后。   “爱情真是个神奇的东西,是罢?”陈国丘眼睛盯着从面前经过的急救车担架床,低声的在苏礼铮旁边说了句。   苏礼铮愣了愣,扭头望了眼他充满了调侃的脸,回过头来,低着眉眼勾起了嘴唇。   交完班,苏礼铮交代完医嘱就往门诊去,透过诊室的窗往外看,看见阳光遍洒,一切都被包裹住,有种热量极速的往上蒸腾。   果然没多久就有中暑的来了,120送来的独居的老人,发了热,急救中心的随车急救医师说去到老人的住处时发觉里头比外头的温度高了三四度不止,且垃圾堆积如山,到处散发着异味。   老人也已经几天没有力气起来了,没怎么吃东西,连大小便都是在床上解决的。   苏礼铮点点头,心里暗道难怪靠近时就算隔着口罩也还能闻到一股不好的味道,他抬头望了眼跟在一旁的一男一女,犹豫了瞬间还是问了句:“家属呢?”   急救医师就指了指那两个人,道:“这是老人的儿子和女儿。”   “老先生平时是自己一个人住么?”苏礼铮让护士给挂上水,一面做检查一面问。   老人的儿子道:“从六七年前我妈走了他就自己一个人住的。”   “你们有没有经常去看他,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怎么都没发现?”苏礼铮继续问道。   这样好似随意的话实际上有着种责备,老人的儿女都沉默了片刻,然后支支吾吾的道:“他不要我们去看他的……”   “老小孩老小孩,要哄的呀。”苏礼铮闻言又说了句,不等他们回应,就又问道,“平时有没有什么基础病?”   “有高血压的,其他的没有。”老人儿子忙应道。   苏礼铮做完检查直起腰来,交代病情道:“老先生现在就是个中暑,其他的没什么问题,现在就是在这里观察一下,去办个手续罢。”   他顿了顿,又道:“刚才急救医师说住的地方空间小杂物多空气不好,你们劝劝他,然后清理一下屋子,空调有没有?没有就装一个,也费不了几个钱,多回去看看他,同他讲讲话,比什么都好。”   病人家属不管心里愿不愿意听没听进去,至少面上是点了头的,见没什么事,苏礼铮便离开了。   离开时遇到送老人来的急救医师他们,他扫了眼他们的衣服,见衣服上有些污渍,知道一定是刚才搬运老人时沾上的,便道了声:“辛苦了,谢谢你们。”   “不谢不谢,应该的。”随车的医师和苏礼铮经常见,已经熟悉了,闻言笑呵呵的回了句。   语罢又问:“苏医生今天值班么?”   “今天我出门诊。”苏礼铮笑着回了句,又叹了口气,“刚才那家人,唉……”   未尽的话语里有许多的无奈,急救医师也笑着摇摇头,“多亏他邻居发现两天没见他了,不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被发现。”   中午时门诊还是人多,苏礼铮脱不开身,林平儒来问要不要给他打饭,他没空想,便应了句:“算了罢,抽屉里还有面包和牛奶。”   林平儒张口相劝,可是后面已经有病人扯着他白大褂后背连连问道:“医生,医生,看到几号了?”   他回过头,见病人一脸的倦色,叹了口气问道:“怎么了?”   “发烧了,全身都没力气。”病人小声的应了句。   林平儒忙叫护士来给他量体温,又留在原地帮苏礼铮看了几个病人,好容易才脱开身去食堂。   路上遇到朱砂,打了声招呼,然后道:“阿朱姐,铮哥说中午不吃饭了,吃点面包牛奶对付,你看……”   朱砂愣了愣,咂咂嘴道:“哦,知道了,我跟他说呗。”   说着转身就去打包饭菜,特地让师傅给他把饭压的实实的,装了老大一碗。   等她拎着饭菜晃荡到急诊,老远就看见许多人等在诊室门口,先是愣了愣,然后叹了口气。   朱砂辛辛苦苦的钻进人群,然后将装了饭盒的袋子往苏礼铮手边一放,然后大声道:“忙完了记得吃,不吃完今晚不要回去了你。”   苏礼铮被她突然打断了开处方,抬头嗔怪的瞪了她一眼,点点头隔着口罩应了声,“知道了,回去罢。”   朱砂也点点头,转身毫不留恋的就又走了。   苏礼铮病人看到最后,剩下的都是抽血之后回来看结果的,也都没什么大问题,气氛已经轻松了许多。   “医生,要不然你先吃了饭再给我们看罢?”有个发热的阿姨说道,她觉得自己没那么难受了。   后面几个病人都是些有了年纪的老人,都附和着说是,苏礼铮倒是摇了摇头,“早点看了结果就早点给你们处理啊,该吃药的拿药,该打针的去打针,饿了能等,病了不能等。”   说着他就接过一位阿姨手里的检查单看了起来,一面看一面给阿姨讲着,又开了药,然后继续看下一个。   等看到最后一个病人的结果,先前的几个病人竟都还没走,有个阿姨似乎是住附近的,此时道:“我每次发烧都是来给苏医生看的,他可好了,有耐心,讲得也明白,要是医院的医生都这样好就好了。”   “还长得英俊。”另一位阿姨笑嘻嘻的打量着苏礼铮,她是在等老伴儿去取药回来的。   她见苏礼铮看完了病人,就问了句:“医生呀,你成家了没有呀?”   苏礼铮被问得愣了愣,然后摇了摇头,阿姨顿时惊讶道:“你这么帅气怎么还没有成家,那……有女朋友没有呀?”   “……有的。”苏礼铮扭捏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应完之后心里忽然就有了种和以往不同的安定感。   那种感觉仿佛是一切终于尘埃落定,像是悬了很久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既踏实又轻松。   最先夸他的那位阿姨也凑了过来,问他:“女朋友是医生不啦?”   苏礼铮又点点头,阿姨就又问:“是不是刚才给你送饭那个小姑娘?”   苏礼铮闻言笑笑,阿姨立即就道:“那个小姑娘长得很标致的,苏医生眼光老好的啦。”   “……哪里。”苏礼铮借着摘口罩然后去洗手的机会别过脸去,没有旁人看到他红了的耳朵,和忍不住的笑脸。   午后的门诊有了点空闲,苏礼铮没有回办公室,在门诊将就着解决了午饭,来不及想趴一会儿桌子,就又迎来了一波病人。   等到太阳下山,他终于喊了在等他很久了的朱砂一起下班,走过自动门时,他提起了今天中暑的那个老人,忽然感慨了句:“你说我们老了该怎么办啊?”   “住养老院去呀。”朱砂想了想,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苏礼铮瞥了她一眼,忍不住笑道:“那你要是不舒服,我是要颤巍巍的给你打针的。”   “那我要是呼吸困难,我还得喊你,苏医生快给我插个管我要呼吸新鲜空气,谁让你是插管最快五秒的苏医生呢。”朱砂笑嘻嘻的开着脑洞,乐呵呵的不见疲惫。   苏礼铮抿了抿唇笑,觉得心头舒服了许多,仿佛就这样听到她的声音都能让他卸去一身的疲倦。   作者有话要说:   苏医生(得意):我的眼光天下第一。   小师妹(害羞):……好像有人在夸我? 第59章   朱砂下夜班这天是苏礼铮的白天班, 早晨她参加完集体读片后就换了白大褂下班。   她像平常一样去找苏礼铮拿车钥匙,在办公室门口张望了片刻,却没看见人。   正奇怪着, 苏礼铮的带住培生从外面匆匆过来, 在门口看见她,问了句:“朱砂姐是来找铮哥的么?”   “……啊, 他人呢?”朱砂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忙问道。   “120送了个病人来,铮哥去留观区了。”对方应了声,在办公室的桌面上拿了通知单又急匆匆的走了。   朱砂觉得有些好奇,便也往留观区去了。   进了留观区, 看见有张留观床旁围满了人,苏礼铮高大笔直的背影在人群里尤其显眼。   他面上的表情并不紧绷,朱砂据此猜测病人的问题不大, 只是她透过人群看那病床上半躺的老人,觉得他情绪并不好,有些木怔怔的。   苏礼铮不知朱砂来了,在那头安抚老人道:“老先生先休息,你可不能再有事了啊。”   “家里还有人来陪他么?”他转过脸去问老人的儿媳。   老人儿媳摇摇头道:“其他人都守灵去了, 那边又忙又乱。”   老人的老伴儿突发心梗半夜在家里去世了,家里人不敢告诉正在儿子家小住的老人, 可他却突然返了家, 一回家就看见满室缟素,一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立刻就觉得头胀欲呕,因为他有过脑出血的病史,还有高血压和心脏病,家里人立刻打120把人送了来。   苏礼铮点点头,将家属喊到一边,“其实这种事还是要告诉他,好有个心理准备,慢慢告诉他就是了,瞒能瞒多久。”   其实对于老人,有些事是不提倡隐瞒他们的,尤其是像相伴了几十年的老伴儿去世这种事,慢慢告诉他们,总好过他们忽然就自己知道了,受到的刺激会更大。   处置好这边的事,苏礼铮转身离开留观区,才走了几步就看见了朱砂,他走近过来,含着笑温声问她:“要回去了?”   听到他说话的声音,路过他们身旁的护士看了这边一眼,又抿着嘴忍住笑赶紧走了。   朱砂仰起头来,问他要钥匙,“晚上来接你啊?”   苏礼铮点点头,从白大褂下的裤兜里把车钥匙掏出来递给他,不放心的道:“开车小心点,别……”   “知道了知道了,不会碰坏你的车。”朱砂不耐烦听他这些说了不知多少遍话,转身就跑了。   苏礼铮来不及叫住她,只好站在原地叹了口气,心道怎么越来越长不大了,他原是想说让她别碰了自己的。   外头120的鸣笛声又响了起来,他只好暂时放下这点惆怅,打起精神来又投入到工作中去。   另一边朱砂回了家,霍女士问她:“我有个老同学的儿子从法国回来,问你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去不去?”   这话什么意思朱砂都不用过脑子就想出来了,心里暗道这种饭有什么好吃的,张口就拒绝道:“不去,没兴趣。”   “那你这样天天除了上班就窝在家里,怎么认识新的男孩子?”霍女士虽然并不生气,但语气间仍然听得出是颇有微词的。   “我都和苏礼铮……”朱砂下意识就反驳,可话才说了一半她又立即打住,停了下来。   霍女士疑惑的看过来,“你和阿铮怎么了,又闹别扭啦?”   “没有没有,我是想说我和他约好了今晚去看电影的,嘿嘿。”朱砂忙摇摇头随口胡诌了句,又讪讪的笑两声。   她可是还记得现在和苏礼铮的关系还没在家过明路呢。   既然她搬出了苏礼铮来,霍女士也就不多仔细问,只道:“那行罢,我跟人家说算了,你们出去玩要早点回来,晚饭在家吃不啦?”   “不知道,再说罢。”朱砂不敢在客厅多待,忙借着要去书房找书的借口跑了上楼,一面走一面在心里滴汗。   说实话,她不是没想过同家里说自己与苏礼铮的事,可是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提起。   往时他们关系太差,家人恐怕无法想到这上头去,这样一想,她又有些后悔,早知有今日,从前就不要当着家里所有人的面那样对苏礼铮好了。   否则也不至于弄得像今天,好似骑虎难下似的。   既然扯了谎,朱砂只好想办法去圆,最简便的方法就是真的拖着苏礼铮去看场电影。   恰好下午她想起办公室有点事没做完,于是便提早出了门,进了门,邬渔看见她就啧了声,揶揄道:“穿的这么好看,晚上要和苏医生去约会啊?”   朱砂眨了眨眼,忍不住有些脸红,低声嘟囔了句,“哪里有……”   王昕抬头看了眼时间,又回头看了她一眼,竟然冲她吹了声口哨,“哪里来的漂亮妹妹,还缺不缺男朋友,哥哥给你介绍一个啊,挣得多死得早的那种。”   邬渔和朱砂笑成了一团,其他人也都善意的笑起来,谁不知道他说的就是他自己。   王昕经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是因为在影像科各人的工资条中,有一条是绩效工资,其中很重要的组成部分就是急查的阅片,从前是一个两百,年后因为单位效益好,已经涨到了两百五。   但是急查的病人一般都情况紧急,病情也复杂,需要更多的经验和精力,同时也承担着更大的风险和压力,一旦出错,很可能会影响到临床医生的判断和治疗。   且这种急查的病人在夜里还有许多,都是在急诊开上来的检查单,必须做,值班医师和技师再不情愿也必须无条件的配合急诊科的医生们完善相关检查。   于是就有可能会一直熬夜,急诊忙是有目共的,但辅助科室如影像科检验科这些,忙碌则是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   所以朱砂以前尤其厌烦苏礼铮的一点,就是每次值班都会接到不少他开上来的检查单,即便现在关系一日好过一日,她也不敢说自己喜欢它这一点。   今天恰好是八号发工资的日子,白天朱砂不在,门诊护长将她的工资条收了起来,见她下午忽然来了,忙将条子找出来给她,“阿朱,你的工资条。”   朱砂把那张小纸条举到眼前,盯着看了一会儿,到:“也不晓得这几千块能用几天。”   到手八千多的工资,其中有基本工资,还有夜班费、科室奖金和各种补贴加在里面,她想了想自己那些熬着不敢睡得太熟的夜班,不知该叹气还是叹气。   “都说熬多久的夜用多贵的护肤品,也不晓得我们用不用得起。”王录秋笑嘻嘻的吐槽了一句。   朱砂在办公室盘桓了一阵,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就下楼去。   才走到二楼,就听见一阵吵嚷声从外科门诊处传了过来,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抵不过内心的好奇走了过去。   神外科诊室门口围了一圈人,朱砂看见自己以前轮科时跟过诊的老主任正指着对面站着的一对夫妇骂,“你们走,这样损阴德的事我不做,你们还有没有为人父母的良心,怎么这么狠心,啊?”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哎呀你不知道,这夫妻俩啊,要给小孩开颅做活检,说是想快点要二胎,这不就是逼人医生帮他们把这小孩给杀了么。”   “啊哟,这孩子看起来没几个月了罢,连这几个月都不肯等啊,真是造孽哟投胎到他们家。”   人群里议论纷纷,多是唏嘘和怜悯,朱砂站在人群后面,透过人缝看到那对夫妇站在老主任对面,妻子的肩头伏着一个小女孩的脸,瘦而萎靡。   她的丈夫站在一旁,满面的无所谓,道:“你不给做有大把人给做,我们走,浪费我的挂号费,什么专家,还不是道貌岸然,呸!”   说着就扒拉开围观的人群,扯着妻子就往外走,朱砂连忙往后躲了躲,听到老主任的学生劝他:“您别气了,这种人不值得,但凡有良知的医生都不会同意的,让他们以后遭天谴好了。”   朱砂低了低头,不用细想就知道这个孩子一定是得了脑部的恶性肿瘤,已经没多久日子好活了,开颅活检只不过是加速她死亡的催命符。   电话响起,苏礼铮来电问她在哪里,她忙应了声在楼上,就匆匆忙忙的往楼梯那边走。   苏礼铮站在急诊的预检分诊台处等她,看着她从远处款款向自己走来,看她披散着才做了没几天的大波浪卷发,穿着酒红色的雪纺连衣裙,光洁笔直的小腿下是一双银色的尖头高跟鞋。   一步步走得摇曳生姿,像是踩在会有莲花开放的路上,又像是戳在他的心窝上。   他忽然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朱砂的角度,已经不是从前单纯的家人或兄长,而是男人看女人。   看她清纯中忽然增添的妩媚,看正在最好的年华里的她,明眸皓齿,顾盼生辉,连额头上的一点汗珠都闪亮着,浑身上下像是有一层微光,吸引着他不停地想靠近。   朱砂急忙忙的赶到她面前,迫不及待的跟他说起刚才遇见的事,终于有个人可以听她的谴责,“这种人怎么可以为人父母,真是……”   苏礼铮听她絮絮叨叨的说着自己的看法,第一次伸手圈住了她的手腕,一面拉着她往前走,一面道:“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负责任的父母,也不是每对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的。”   朱砂仰头看了眼他平静的侧脸,想起他的父母,不由得替他有些心酸,咬了咬唇低声说了句:“嗯,我爸妈很疼你的,别难过。”   苏礼铮一愣,停下来回头看了她一眼,有些诧异的笑道:“你哪里看出我难过了?”   “……哦。”朱砂眨了眨眼,慢吞吞的应了声。   然后她低头看看自己被他圈住的手腕,抬起另一边手摸了摸发烫的耳朵,忽然想起了跟母亲说的事。   立即讪讪的笑着看他,道:“那个……我们不能回去吃饭……”   苏礼铮一怔,“嗯?怎么回事?”   “我跟妈妈说,今晚和你约了去看电影……”朱砂有些难为情,低着眉眼小小声道,神色似乎有些别扭。   苏礼铮顿时就无奈的看了看天花板,他才知道,自家的小师妹还跟家里撒了谎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沮丧):我不敢告诉家里的……   苏师兄(叹气):当然是我去说。 第60章   天暗了, 门诊楼前的走廊下灯亮了起来,苏礼铮问明了她同霍女士说去看电影的理由,得知起因后他忽然就有片刻失语。   “不是说不想去了么, 怎么还说要去看电影?”他平静的问道, 只是落在朱砂脸孔上的目光有些复杂。   朱砂听了他的问题,抬起头来, 盯着他看了一眼,又垂下了眼皮,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唇,“是呀,我怎么说了那样的话, 明明可以回家吃饭的。”   苏礼铮望见她唇间忽然出现一点粉红,又立即消失,心里头先是一愣, 紧接着有一股热流往头顶上冲,让他的神智有片刻的消失。   “你愣着做什么,不去吃饭呀?”朱砂半仰着头看他,眼睛里里的了然与调侃呼之欲出,仿佛为他的失态感到得意。   苏礼铮回过神来, 有些赧然的别开了脸,“咳……我去开车, 你就在这里等我, 不要走动。”   朱砂先是乖巧的哦了一声,等他走远了, 却忽然觉得这句话有点不对劲,仿佛……在哪里听过……   她站在灯光下,看自己倒映在地面上的影子,两边侧了侧头,想起刚才苏礼铮面对自己的失神,不由得笑了起来。   是呀,她就是故意的,可那又怎么样呢,没有人规定不可以引诱一个同自己互相有意思的男人呀。   “朱医生。”她听见背后有人说话,忙转过身来。   那人的面孔有些陌生,朱砂愣了愣,一面笑着点点头说你好,一面飞快的转着脑子。   幸亏她很快就想了起来,“陈秘书也这么晚下班啊?”   工会的陈秘书今年才调过来,朱砂没见过他几面,因此不太熟,只是客气的问了一句。   陈秘书仿佛并不赶时间,停下来继续同她讲话,“朱医生是在等苏医生么?”   “是呀,我们约好了去看电影。”因为和苏礼铮的关系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朱砂毫不遮掩的道。   陈秘书哦了声,道了句:“那祝你们约会愉快。”   朱砂笑吟吟的点头应了,陈秘书也笑笑,然后继续往前走,才走了不远,他听见背后有高跟鞋连续撞击地面的嗒嗒声,他扭过头,只见朱砂欢快的小跑着去到一辆黑色的车前,伸手就去拉开了车门。   片刻后,那辆车子从他身边开过去,他借着路边的灯光,看见驾驶坐上神情平静如水的英俊男人。   朱砂坐在车上玩手机,抬头问苏礼铮:“我们看什么电影好?”   苏礼铮已经很久没有去过电影院了,也不怎么关心现在有什么电影上映又有哪部好看,只好摇着头道:“都听你的。”   朱砂眨了眨眼,将新近上映的电影名字报给他听,才报了两三个,他立即皱起眉做头疼状,“快别说了,我真不知道,这种小事你抓主意罢?”   朱砂忍不住抿嘴偷笑,苏礼铮当做不知道似的不出声,只看着前方一路往平时吃饭爱去的地方开。   隔了好一阵,朱砂终于笑完了,随意订了两张据说很火的电影的票,然后有些无聊的随意说着话,有一句没一句的,甚至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苏礼铮就听着,他忙了一天累得够呛,实在没什么多余的力气去思考朱砂的话有没有逻辑,只是嗯一声啊一声的应和着,活像相声表演里的捧哏。   “哎,你记得工会新调来的那个陈秘书不啦,我刚才在门口等你的时候遇见他了。”朱砂忽然说了这样一个事。   苏礼铮放在她话上本来就已经没得差不多的注意力一下就又集中了起来,扭头看她一眼,镇定的问道:“哦,你们聊了什么。”   “没什么,就问现在才下班啊这样的话,没话找话么。”朱砂摇摇头道。   她顿了顿,又问了句:“他看起来很年轻的,有女朋友没有啊?”   “你要做什么?”苏礼铮眉头一跳,紧接着又是一皱。   因为他正对着车窗看路况,朱砂看不到他的表情,于是笑了声,道:“你记不记得我们科有个同事叫任秋月的,我觉得他们俩蛮配的,都长得蛮好看。”   苏礼铮听到她提的名字,眉头皱的更紧了,“你和任医生关系不是不好么?”   “哎哟,也没有很不好啦。”朱砂摸了摸鼻子,有些讪讪的嘟囔道,“她人还是蛮好的吧,我也不是人民币,哪能都喜欢我。”   苏礼铮抿了抿唇,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来,朱砂见了就有些忿忿,这种你很有自知之明的表情是几个意思嘛。   好容易到了吃饭的地方,又遇上等位,排了半天的队才吃上了饭,吃完后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既然朱砂已经说了要去看电影,苏礼铮只好舍命陪君子,啊不是,陪小师妹。   电影是部美国大片,坊间评价很高,苏礼铮在办公室也听学生说起过,都是已经看过推荐别人去看,或者正准备去看不许别人剧透的。   但老实讲,他对这些片子都没什么兴趣,才开场没多久,就觉得有点困了。   电影结束,朱砂似乎没等到她想要的那种彩蛋,一边在心里惆怅为什么是这样一个一言难尽的结局,一边想和苏礼铮吐吐槽,结果扭头一看,人家已经睡着了。   苏礼铮的头歪着,头发有些乱了,嘴角微微抿着,眉头略微皱了起来,似乎睡得并不舒服。   她就这样坐在旁边看了他老大一会儿,直到旁边的观众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才伸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苏礼铮,醒醒,大家都走啦。”   “……嗯?”苏礼铮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坐直了身子看看周围,神情有些惊讶,“电影放完了?”   朱砂嗯了声,伸手要拉他起来,他怕她摔着,忙就自己起来了,跟她一起往外走,问道:“电影好看么?”   “好看。”朱砂用力的点点头,应了声。   出了播放厅,苏礼铮看着眼前过往的人群,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对不住啊小师妹,说好了陪你看电影的,结果我睡着了。”   他刚刚睡醒,声音有些沙哑,不知是不是因为里面的空调太足的缘故。   朱砂回过头来,朝他歪着头笑笑,“不呀,我觉得你能来,就已经很好了。”   她当然知道他忙碌了一天已经十分疲惫,若是可以,他或许更喜欢柔软的沙发或是床铺,他能陪她坐在电影院的椅子上,即便是睡着了,也足以让她感动。   至少他是在乎她的意愿的,只是她心里还多少有些愧疚,觉得自己任性,就道:“下次不这样了,吃完饭就回去。”   苏礼铮见她如此,说心里不高兴不得意那是骗人的,只是他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拍拍她的头,道:“下次我们在休息日出来,那样我就不会睡着了。”   朱砂点点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很久以后才知道自己真是信了他的邪,苏医生其实对电影根本没兴趣,去电影院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睡觉。   但此时的朱砂被她家苏师兄感动到了,忙忙道:“那我们赶紧回去罢,你好早点休息。”   苏礼铮望着她一心为他着想的小师妹,心里熨帖极了,但又有些感慨,去年的这个时候他无论如何都不敢想还能有这样一天。   当一个一直对你横眉冷对的小姑娘忽然就对你好起来时,你不仅觉得受宠若惊,还会觉得她简直就是世上最贴心的小棉袄,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都挖出来回报给她。   开车下了高速,拐过人民公园前面的那个弯时,朱砂忽然喊了停车,“哎哎哎,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个人躺在那里?”   苏礼铮停车下来看了看,出于职业本能,他先是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先生,先生,你还清醒吗?”   连喊了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且有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他俯下身去,一边伸手触摸对方的颈动脉搏动,一边侧头听他的呼吸。   朱砂很机灵的打了120,市急救中心的总台告诉她很快就派车过去,她挂了电话就蹲到了苏礼铮身边,问他:“有大问题么?”   苏礼铮侧了个身望着她摇摇头,“其实就是喝醉酒了,不过身边没人,万一呕吐时被呕吐物呛着,窒息也是说不定的。”   说完他就站起了身,顺便把朱砂也拉了起来,让她到一旁的路边站好,自己则守着那醉汉。   没过多久救护车就来了,下来的医生竟然是苏礼铮的熟人,前些天还见过,就是送了个中暑的老人过去的那位。   急救医师见是苏礼铮,先是惊讶了一下,然后问道:“这是……路上遇到的?”   他倒也不猜是不是苏礼铮的朋友,因为实在不需要,若不是怕后续会有麻烦,苏礼铮都未必会叫救护车来。   因为那醉汉只有一个人,需要一个人陪同着一起坐救护车去,苏礼铮就将朱砂喊了过来,道:“你先同吴医生一起去医院,注意安全,我们电话联络,吴医生,这是我小师妹,叫朱砂,也是我们医院的,她先和你过去。”   朱砂点点头,手脚麻利的上了救护车,又帮着急救医师给这人测了血压,为了安全起见,急救医师给他开了一条静脉通道。   因为同苏礼铮是熟人,病人也没大碍,急救医师就放松了许多,同朱砂攀谈起来,“朱医生这是同苏医生约会回来?”   “刚吃完饭。”朱砂抿唇笑笑,伸手拨了拨头发。   对方心照不宣的笑笑,又换了别的话题。   这位急救医师的车组平时常跑这条路线,事发地点离省医是最近的,便直接到那里了。   值班的是柳瑜,见了朱砂就愣了愣,听闻事情始末后摇头叹了口气,“心真是大。”   送来的病人渐渐恢复了意识,苏礼铮也赶到了,柳瑜正给病人做宣教,他们就站在一旁听,对方向他们道谢,“谢谢你们,真是好心人,不然我都不晓得会发生什么。”   等到这边处理妥当,柳瑜转身笑着对他们道:“做了好事的两位,快回去罢,都这么晚了。”   朱砂笑嘻嘻的点点头,“柳医生也早点休息。”   等出了门,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柳瑜的身影,叹了口气,“苏礼铮,真希望柳医生能找到一个对她很好的人。”   柳瑜同心内那位彭医生之间的事在私底下传得隐隐约约的,朱砂此时很有些替她惆怅。   苏礼铮却不然,瞥了她一眼,到:“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旁人想也无用。”   朱砂眨眨眼,点头应了声是,又抬头去看月亮了。   不是满月,月亮弯弯的挂在天上,她看着看着,就觉得像他们每个人的生活,没有那么圆满,总有点缺憾,但却还是很漂亮很美好。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有小剧场,因为在吃火锅,好着急…… 第61章   朱砂和苏礼铮回到盛和堂, 已经是很晚的时候了,霍女士还没睡,正一边看电视一边等着他们。   见他们回来, 这才起身回卧室, 路走到一半,她忽然又停住了脚, 回过头来,有些疑惑的问:“你们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钻小树林去了?”   朱砂那张俏脸腾的就红了,嗔了句:“妈你说什么呢!”   她说完又忍不住偏头觑了苏礼铮一眼,见他也有些赧然, 连耳朵都红了,话也不敢接,她心里的尴尬这才少了点。   霍女士不知道如今小树林有了别样的含义, 愈发疑惑,“难道不是么?你们俩小时候还玩得好的那阵,就是喜欢去街尾那里的灌木丛抓知了啊。”   她说的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苏礼铮和朱砂还很小,对什么都好奇, 尤其喜欢夏天一直叫的知了,傍晚天不热了就跑去找。   那时街尾还有一片不知什么时候就出现了的灌木丛, 很多和他们同龄的小孩都喜欢去那里捉迷藏, 可是现在哪里还有,城市发展得太快, 那里也早都变成了住宅楼。   和城市一起成长的还有孩子,那时捉迷藏的孩子们早也都长大了,有的还在这条街上能见着面,有的已经远走高飞去往外面的世界。   朱砂和苏礼铮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忘了那些既旧又小的往事,忽然听霍女士提起,都觉得陌生,互相看到彼此眼里的惊讶。   霍女士年纪大了,熬不得夜,能等到他们回来已经是强撑,说完这话也不要他们回答,自己就已经慢慢的走回了房。   朱砂看了眼父母卧室关起的房门,又回头看了眼仿佛已经恢复淡定的苏礼铮,噘着嘴嘟囔了一句:“谁还会去钻小树林呐……”   “……咳咳。”苏礼铮原本都已经不在意那几个字了,此时听到她的话,忍不住就是一阵咳,看着她的目光有些懊恼,却偏偏说不出话来。   知道自己也许说错了话,朱砂吐了吐舌头,转身越过他就连忙上了楼。   苏礼铮站在楼梯底下看着她的背影,像只逃跑的兔子似的,心里忽然就柔软了下来,“你走慢点,小心摔。”   他刚咳过,声音有些沙哑,像一把小刷子扫过朱砂的心尖,她只觉得脚底一软,吓了一跳,不由得跑得更快了。   六月份的天气已经很炎热了,办公室的空调温度调得有点低,苏礼铮进进出出,一会儿热一会儿冷,没几天就有点感冒了。   “这天气也不见下雨。”林平儒从外面进来,抬手抹了把汗,嘟囔了一句。   陈国丘抬头看了眼窗外热的吓人的太阳,忽然就摇头叹了口气,“所以只能靠空调和电扇,这几天我在门诊都遇到吹多了空调和电扇得了面瘫的病人。”   “还有感冒的。”苏礼铮伸手从桌上的纸盒里抽了张面巾纸,边说边擤鼻涕。   他的声音嗡嗡的,感觉有的虚弱,办公室里众人都笑了起来,纷纷调侃他变得弱不禁风了。   更有甚者笑着问他:“你家小师妹没给你煮姜汤?”   “你是想我倒下继承我的病人罢?”苏礼铮抽了抽鼻子,没甚好气的白了说这话的人一眼,风热感冒喝姜汤,是嫌还不够严重的么。   他扭头看了眼窗外,又看了眼桌角的台历,看见用红笔圈起来的一个日子,愣了愣,随即想起那是朱昭平的冥寿,他们要去山上祭拜,这是霍女士早就跟他和朱砂说了的。   想到朱昭平,苏礼铮免不了想起旧年冬天他刚走时的朱砂,彼时她意志消沉,直到今时今日,他也不敢说她已经完全放下那份心情。   毕竟至亲离去的痛苦是强烈而刻骨的,只有寄希望于时间。   到了朱昭平冥寿那日,天却下起雨来了,夏天的雨一阵一阵下下停停,一家人开着车往市郊的公墓去。   墓园设在山上,山脚下有环绕的小溪流,郁郁葱葱的树木遮挡了阳光和光线,算得上是山清水秀了。   因为不是清明这种时候,山上没什么人,朱明堂照着老规矩,扛了烧乳猪和大伯父朱南走在前头。   刚下过雨,路面都是湿的,从山底往上看,一排排的墓碑整齐相对,安静得像是无言沉默的人,朱砂原该觉得害怕,却又因为祖父在此,倒是多了份莫名的亲切。   苏礼铮手里提着一兜水果,扭头看身后同朱克己走在一起的朱砂,声音温和的道:“你们俩小心点,路滑。”   “知道了,又不是小孩。”朱砂眨了眨眼,有些无奈的应了声,她看了眼朱克己,发觉他在笑,忍不住问他,“你笑什么?”   “我笑小师叔,你都这么大了,还把你当小朋友。”朱克己笑嘻嘻的望着自己的小姑姑,目光里有狡黠和了然。   父母和伯祖父母兴许是天天见才无所察觉,他却是发现了的,小师叔同小姑姑之间多了点什么。   也许是好事,太爷爷生前最放心不下小姑姑了,总怕她日后嫁去别人家要受欺负,可若是那人是小师叔,倒跟回自己家是一样的了。   朱砂有些茫茫然,“……他不是一直都这样么?”   朱克己愣了愣,旋即笑着点点头,“也是。”   听见他们的对话,苏礼铮又扭头看了眼将要长成的少年,目光落在他嘴周一圈绒毛上,不觉微顿。   时间过得太快了,当年刚出生时丁点儿大的小婴儿,转眼间就快要成年,还如此的聪慧。   朱昭平的墓地在山顶,旁边就是一株高大的榕树,从这里能远远的看到城市里高楼大厦的屋顶星罗棋布。   朱南是长辈,他点了一把香,然后分给妻子和孩子们。   简单的祭拜过后,众人并不着急着下山,朱昭平墓地附近除了树,还有些散落的石墩,便挑拣着坐了在一起闲话。   朱砂站在父亲身边,听着父母与堂兄堂嫂说着家里和盛和堂的事,目光一偏,就落在了左近的石碑上,花岗岩的碑身上是小篆刻的朱色字体。   她忽然想起从前每逢清明,祖父带自己回乡祭祖,上完香后也总会这样,同家人站一站坐一坐,讲些很无关紧要的琐碎小事。   后来她大了,才发觉这并不是无聊或不敬,而是一种诉说,将自己的日子告诉先人,好的坏的,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他觉得,地底下的人听得到。   所以父母们也这样,在这个天又开始阴下来的夏日里,絮絮的说着日常,告诉那个离开他们的老人,家里一切都好,生意顺利,孩子们都身体健康工作顺利,没有需要他挂怀的。   朱砂时不时接一句话,没一会儿就喊口渴,苏礼铮眼疾手快的将口里的矿泉水瓶递了过去,“喝水。”   朱砂哦了声,接过来喝了口,眼珠子转转,视线掠过放在一旁的祭品,转身同朱南道:“爸爸,我饿了。”   “饿了?”朱南抬头看看天,“要不回去罢,待会儿说不定又要下雨了。”   “再等等啊……”朱砂却不肯,撇着嘴不愿意走。   朱明堂看了眼小堂妹,又看了眼苏礼铮,见苏礼铮看看他又看看一旁的东西,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咳……”他清了清嗓子,装作不经意似的接过话来,“对了,大伯,今年的烧猪我订了家别人介绍的新店,也不知道好不好吃,咱们试试?”   他一面说一面不知从哪里摸了把小刀出来,朱昭平愣了愣,随即便看见朱砂跃跃欲试的模样,哪里还不明白她刚才的肚子饿是托辞,实际上是看上了那只烤乳猪。   他哭笑不得的指了指小女儿,“你呀,让爷爷知道了,又要说你嘴馋。”   “才不会呢,爷爷最疼我了。”朱砂背对着父亲,眼睛一直紧跟着大堂哥和苏礼铮,满不在乎的回了一句嘴。   苏礼铮回头看了她一眼,回过头倒了矿泉水洗手,然后去给朱明堂帮忙。   取了几张面巾纸叠在一起,只切了几片,不过是尝鲜就罢了。   他托着面巾纸团团走了一圈,最后才走到朱砂跟前,她笑着想伸手来接,苏礼铮手一扬,就又躲开了。   朱砂一愣,撅起嘴就要生气,可眼睛才刚刚睁大起来,就看见一只修长匀称的手伸到了跟前,两根指头捏着一块有些粉色的肉片。   她的目光不了遏制的被两根指头吸引过去,不知是肉更好看,还是他那只手更引人注目。   “怎么了?”苏礼铮见她发怔,以为她不肯吃,忙解释起来,“你没有洗手,吃了万一闹肚子就坏了,我喂你罢?”   说着他手又动了动,朱砂回过神来,胡乱的点点头,然后张嘴含住了那片入口即化的烧猪肉,然后抬眼看了他一下,突然就脸红了起来。   本来也没什么的动作,偏偏因为朱砂红了脸显得有些奇怪,苏礼铮低了低头,目光落在她微抿的唇上,突然觉得一阵口干舌燥。   回过神来,好容易才按捺下心底的躁动,佯装镇定的将最后一片肉照原样递到她嘴边去。   “……你不吃啊?”朱砂头偏了偏,有些疑惑的问道。   “不吃,你喜欢就都给你。”苏礼铮笑了笑,手也跟着挪了挪,又到了她跟前。   朱砂眨了眨眼,高高兴兴的张了口,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面上一慌,转过身连忙跑了。   只有苏礼铮还愣在原地,为着她刚才无意中的触碰感到心神恍惚,只觉得有什么从手指传上来,直击心底。   又过了好一阵,天又暗了下来,有点点滴滴的雨从天而降,朱南招呼了大家要下山。   苏礼铮走在最后,冲朱昭平的墓碑鞠躬道别后,他站在那里望着那张小小的照片,有些出神。   他想起当时朱昭平拉着他的手托自己照顾朱砂的场景,心里不无感慨。   “爷爷,把小师妹交给别人到底不放心,日后……”他喃喃的,说着想说的话,“就交给我罢。”   “苏礼铮,你蘑菇什么,要落雨啦!”朱砂走了一半路发觉他不在,忙回头喊他。   苏礼铮回过身来,望见山路阶梯上容颜正好的女孩,她神色平静,已经不似初初痛失至亲的悲恸。   果然,时间是良药。他笑了起来,回了声:“马上就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侄子(微笑):我代表了官方吐槽……   苏师兄(微笑):克己啊,你要照顾好你小姑姑。   大侄子(冷漠):……哦。   碎碎念:   问吃火锅有啥着急的那个崽,你大概不知道肉在锅里肚子饿的感觉…… 第62章   端午节前两天, 霍女士商量大家要做多少的粽子,朱砂是个贪吃的,咸的要, 甜的也要, 掰着手指头来数。   “要有咸蛋黄的,要有咸肉的, 啊还要赤豆的,可以蘸白糖!”数到最后她忍不住吸了下口水。   霍女士佯装有些不满,“这么麻烦,你来做好的了。”   朱砂立即就扑了上去,猴在母亲身上, 径直撒着娇,“啊呀,妈妈!你是天下最好的妈妈!给我做一个嘛, 就每个口味要一个就好……”   苏礼铮端着茶杯,靠在沙发扶手上看着她,笑吟吟的在心里计算时间,对即将到来的节日充满了期待和喜悦。   然而总有别的事先一步到来,打乱原本就订好的计划, 甚至是心情。   下午六点,急诊科办公室依旧没有人离开, 太多的工作使得他们的下班时间一般都晚于规定的五点半。   苏礼铮一点都不着急, 因为朱砂也还要大半个小时才会下班,于是他便慢悠悠的开始检查学生写的病历, “回去罢,有错的一会儿我发微信给你们,明天来改。”   两个学生应了声好,然后转身就要出门去更衣室换衣服下班,可还没走到门口,洪主任就进来了,好似有话要说,他俩就又贴着墙根站住了。   “各位医生,刚刚接到通知,五点四十分在市三中门口发生了持刀伤人案,已经造成了十九名学生受伤,现在我院已启动一级急诊预案,我们科要承担起急救任务,不容闪失。”洪主任的声音低沉,面色严肃,眉头紧紧的皱着。   众人听了这话都有片刻的怔愣,随即互相看看,都看见彼此面上的沉重。   市三中距离省医院不过是隔了三个街口,正处于繁华地段,又是重点中学,师生人数都很多,事情发生时正值放学时间,必然会引起骚乱。   而惊恐情绪的迅速蔓延,又会引起更大的动乱,就像一个恶性循环,如果不能立即处理停当,受伤的学生未必只有这十九人。   一时间室内的气氛都沉静下来,凝重得像有低气压在头上,空气都快凝固了。   室外的救护车忽然鸣了两声笛,洪主任顿了顿,缓了一口气,语速却没有停下来,“现在我院除一辆待命救护车外,其余所有救护车将和市120中心一起参与抢救和伤员运送,由苏礼铮医生担任队长,随时保持与医院的联络,除随车医师外,其余医生全部原地待命,准备接收患者,全力以赴进行抢救,好,出发!”   随着他的话音落地,苏礼铮随意点了林平儒和陈泽一起出门,又另带了三名第三年的规培生。   他们在门口和外科的同事汇合,以每辆救护车配备一名驾驶员、一位担架手和两位随车医师的阵容,从医院大门鱼贯而出,左拐,驶向事发地点。   正是下班晚高峰开始没多久,又遇上了事故,从省医院去往市三中的路上堵满了车子,像一个个排列整齐的盒子。   苏礼铮的车在最前头,他坐在副驾驶座上,皱起眉望着前方的车流,当机立断的拿起了播音器。   “这里是120,前方路段发生事故,伤员情况严重,亟待救援,请大家让一让,让一让。”急速的声音透过喇叭清晰的传到前后左右,像是刺头空气的尖锐的针。   绿灯适逢其时的亮起,苏礼铮很快就看见随着他的声音往两旁道路让开的车辆,拥挤的车流中间艰难的让出了一条路来。   当车辆从这条路上疾驰而过,他一边继续喊着话,一面看划过车窗外的每一辆车,车速太快了,他其实看不准那些车子,却忽然有些热泪盈眶。   这个他出生并且长大的城市,在用这种方式让他感知它的人情冷暖。   车子很快就到达现场,市120的吴医生已经在现场了,他刚给一个受伤的孩子做完包扎,看见苏礼铮他们,立即就告诉他们:“情况非常严重,除了持刀伤人,还发生了连环车祸。”   苏礼铮举目四望,周围都是乱哄哄的人群和刺耳的哭声,十几个孩子倒在血泊里,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红。   不需要他说什么,林平儒等人已经红了眼,沉默着冲了上去,带上手套跪在地上开始抢救伤员。   有人在大声喊:“110呢,110在哪里!”   还有人在哭叫:“救救我孩子,120呢,有没有医生啊,他还有一口气,求求你们……”   苏礼铮跪在地上,喘着粗气用力做着心脏按压,一下又一下,像是按着极其微弱渺茫的希望。   他眼前闪过无数的画面,有祖父去世时他站在床头无声的哭泣,有朱昭平葬礼上朱砂憋得通红的眼,有第一次抢救失败后满怀的挫败……   根本不敢去想,这样年轻的生命到底怀着怎样的恐惧和绝望离开这个世间,也许他们曾经抱怨作业太多父母太严,也许也憧憬过以后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可是从今往后,这些抱怨和憧憬再不会有。   四十五分钟后,他按压的这个孩子还是没有任何起色,没有呼吸,没有脉搏,散大的瞳孔也没有回缩,种种迹象表明,抢救失败了。   他无奈的叹了口气,直起身来,沉默片刻后站起来鞠了个躬,转身招呼担架员来抬人,因为有警方的介入,遗体需要先运回医院。   转身时,苏礼铮看见旁边有一个女人哭着晕了过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个孩子的家长。   额头上有汗水滴下来,像是滴进了眼里,他觉得眼睛有些潮湿,抬起手臂用白大褂袖子擦了擦。   现场的救援很迅速,所有的伤员都被送到了距离市三中最近的省医院,急诊科的每个人都在忙碌着,气氛愈加的凝重。   苏礼铮随着担架车进入到急诊大厅,护士们过来接手推车,他摘了手上的手套扔进一旁的黄色垃圾桶,招呼着两个学生,“去抢救室。”   这一晚,急诊科抢救室里的每个房间都亮起了红灯,走廊上灯光亮如白昼。   朱砂在下班前接到原地待命的通知,紧接着就有病人通过绿色通道直达检查室门口,技师的片子很快传过来,她屏气凝神的盯着屏幕,以最快的速度发出报告,病人立即就被送进了手术室。   这是在市三中事故中受了车祸伤的病人,也是到此时,医院上上下下才得知,因为持刀伤人案引起的恐慌,当时在现场的学生都如惊弓之鸟般乱跑,试图离开事发现场,又因学校地段繁华车流拥挤,这才发生连环相撞的车祸。   晚上七点三十分,朱砂终于做完了所有加急的检查,松了口气往楼下急诊科走,她不用多想就能知道,苏礼铮定然是在抢救病人。   她从安全楼梯下来,走进急诊科后门那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是一扇门,门后就是抢救室,从那扇门往右,是急诊大厅和办公室。   心里忽然一紧,这种时候,走过去之后会看到哭天抢地的一群人罢,她想。   还没走到尽头她就停了下来,她站在原处,内心有着软弱和无力,一种回天乏术的无能笼罩住了她。   她的左手边是个洗手间,一个女人靠在门上,胳膊抬了起来,脸压在胳膊上,呜呜的啜泣着。   旁边应该是女人的家人,正面无表情的看着水龙头的水一直流。   水流发出了哗哗的欢快的声音,朱砂却觉得里头涌动着无尽的绝望。   她忍不住后退了几步,然后咬咬牙又继续向前走。   那扇门的门口,蹲着三个男人和两个女人,还有个和她一般大的女孩子站在门边,他们都不说话,沉默的望着那扇门,看着那门开了关,关了开。   每开一次,他们就动一次,像是想了解里面的情况。   门又开了,有个小护士小跑着出来,片刻后拿着器械又进去了,此时有个女人忽然站了起来,开始嚎啕大哭。   旁边有个男人立刻站了起来,凶巴巴的吼了声:“哭什么哭!”   然后他转过身去,用力的捶着墙。   朱砂低了低头,觉得喉咙有些疼,又有些喘不上气,她抿紧了唇,突然加快了脚步从他们旁边走过,径直往办公室走去。   从始至终,她都不敢去看他们,哪怕只是一眼。   她怕看到他们红得像血的眼,怕看到他们因为痛苦而变得扭曲的神情,更怕看见他们脸上深切的绝望和哀伤。   那些生命已经凋零或可能凋零,在他们如花如诗的青春年月里,所有的梦还没做完,所有的憧憬还没开始,所有的理想还没实现。   他们也许都不会有机会再去看日出日落,无法去体会喜欢一个人的羞涩与美好,也不能去父母身旁承欢膝下了。   朱砂想到这里,只觉得心头一阵疼痛。   她艰难的甩开仿佛紧随在身后的阴影,走进了办公室。彼时办公室空无一人,桌上的东西还保持着主人离开时的模样,桌角的塑料框里放着准备送交的出院病历,最上面那本还翻开了几页,停留在第二日病程记录那里。   “……朱砂?”值夜班的陈国丘从门诊回来拿处方纸,看见熟悉的背影有些呆滞的站在桌边,忍不住叫了她一声。   朱砂回过神来,有些勉强的笑笑,“陈医生今天夜班啊?”   夜班要守着门诊,因此陈国丘没有参与抢救室的工作。尽管事情非常紧急,需要所有人全力以赴,但同样的,日常工作也必须做好,秩序绝对不能乱。   他点点头,看她脸色不大好,便道:“累了罢,老苏在抢救室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要不先休息休息?”   “我知道的。”朱砂也点头,应了句,随即又问道,“门诊有我能帮忙的么?”   陈国丘想了想,道:“还真有,我学生和小曾帮忙抢救去了,你来给我做心电图和测血压、体温罢。”   朱砂点点头答应下来,她现在需要在人多的地方,有别的事转移一下注意力,才能不去想那些让她觉得难过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句话小剧场:   苏医生(丧气):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流年不利(T_T) 第63章   朱砂在门诊给陈国丘帮忙了许久才等到苏礼铮从抢救室回来, 她抬手看看腕表,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苏礼铮来寻她,“回去了, 饿了罢?”   他搓搓手, 望着她的眼里有些心疼,顾不得要在人前保持些许距离, 伸手拉了她就往办公室走。   朱砂任由他拉着,一句话也不说。   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说过喜欢两个字,也没有允诺过对方什么,甚至都不似其他情侣那样感情热烈。   一切不过是水到渠成之后的彼此默认,但却有着足够的默契, 因为他们已经彼此陪伴了二十余载的光阴。   她最美好的年华里有他的影子,他最狼狈的模样她曾见过,他们早就是彼此无法回避的另一半, 就像镜子。   “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我们马上回去。”苏礼铮从抽屉里摸出个面包来递给她,又不知从谁的桌上拿了根巧克力棒。   朱砂接过来,温顺的点点头,“好的, 你的白服脏了。”   苏礼铮从抢救室出来,白大褂的衣摆处沾了血, 时间一长, 颜色就由鲜红转成了暗红。   他低头看了一眼,疲惫的脸孔上露出些笑意来, 道:“我把它丢脏衣篮去。”   朱砂撕了面包的包装,咬了一口后问道:“那我还去门口等你罢?”   苏礼铮就点点头,等他出去了,朱砂才有空看手机,这时才发觉霍女士已经打过几个电话过来了。   她回了电话,将事情缘由说明白,又道马上就回去了,这才挂了电话。   晚上的道路十分畅通,车子隐没在夜色里,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对于这件事带来的冲击和连续高强度的工作使他们暂时失去了交流的能力和欲望。   直到面对霍女士充满了怜悯和不忍的询问时,他们才打起精神来,苏礼铮简略的讲了自己在现场见到的情景,“十几个孩子都受了伤,有一个当场就没抢救回来……”   他的语气情景,所言也不过是平铺直叙,不带一丝的个人感情,但形容起的场景,却让闻者立即就想到了当时的惨况。   “这也太惨了,没人性的东西……”霍女士不忍的开口,显然是有些接受不了。   朱砂问了句:“到底是为什么发生这事的,知道了么?”   “犯罪嫌疑人以前是三中的学生,读书时被欺负,因此记恨这个学校。”苏礼铮将喝完了的汤碗放下,垂着眼回了句。   “那……你今晚抢救的病人怎么样了?”朱砂哦了一声,又问了句。   苏礼铮抿了抿唇,沉默了片刻,摇摇头道:“……不太好。”   “好了,赶紧去休息罢,工作的事明天再讲啦。”霍女士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并不愿意他们此时还纠结于工作。   朱砂和苏礼铮的房间都在楼上,只是分隔在两头,等上了最后一级楼梯即将分头走时,苏礼铮忽然好了一声:“小师妹。”   “……嗯?还有事么?”朱砂愣了愣,回过头来望着他,眉宇间有淡淡的疑惑。   苏礼铮张了张嘴,半晌才轻声说了句,“我抢救的病人,就是那个伤害了十几个孩子的人,可是……我不得不救他……”   他的面色随着这句话变得纠结和挣扎不安,有些发苦,好似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朱砂又是一愣,她此时才知道原来犯罪嫌疑人在捅伤学生的同时还失手伤了自己,最后被制服时一个动作就伤及了股动脉,最后到院时已经是失血性休克了。   她回过神来,四下看看周围,发觉母亲已经回了房,目之所及处空无一人。   于是她便往前走了两步,踮起脚尖第一次拥抱住了他,“你只是医生,只需要治病救人,他自有法律来审判。”   每一个医生,都会面临类似的情景,明知这个人是坏人,但他生命垂危,救还是不救?漫长的执业生涯里,他们总会遇到这样与伦理道德博弈的时刻,无人能避免。   朱砂的声音在安静的空气里柔和而肯定,苏礼铮感觉到了来自她身上的温暖,有片刻的软弱,险些就有眼泪夺眶而出。   没有人知道,当他站在抢救床边看着那个在数十分钟前还像个疯子一样的男人时,内心有多么的挣扎和无奈。   情感上来讲,他并不想救他,甚至觉得他千刀万剐死不足惜。然而理智告诉他,必须救他,因为,自己是医生。   因为是医生,所以每个举动必须符合诊疗规范,每个行为都要对得起曾经握着拳头宣誓过的誓言。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的小师妹拥抱着他告诉他你没有错时,他才敢让自己变得软弱下来,才能跳出挣扎的漩涡。   朱砂很快就放开了他,脸有些热,却还是很镇定,“好了,休息去罢,睡一觉起来,一切都是新的了。”   说完她就转身走了,如果忽略她比平时更快的脚步,苏礼铮会以为这样的拥抱对他们来讲已经司空见惯。   然而事实却是,师父与师娘尚且不知他们的关系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苏礼铮低头抿了抿嘴,觉得很该是时候告诉长辈们了,此事不能再拖。   朱砂第二天起来时却并没有见到苏礼铮,她端着粥碗问母亲:“苏礼铮呢,还没起啊?”   “哪里,他五点多就回医院去了,说是办公室打电话来讲病人有问题,他放心不下。”霍女士摇了摇头,将苏礼铮留的纸条递给她看。   朱砂眨了眨眼,想起昨晚他说的话,又想到最后的那个拥抱,目光一闪就避开了母亲的脸孔,淡淡的哦了一声。   吃完早饭后她自己去上班,到了医院上楼前特地去急诊看了看,没见着人就作罢了。   这天来做检查的病人不算多,同平时的人数差不多,甚至还少了些,朱砂很早就下班了。   换了衣服她习惯性的往一楼急诊走,还没走到大厅就听见一阵吵嚷,隐隐约约的听见有人说什么躲开。   愣了愣,随即她就立刻加快了脚步,一直走到了办公室门口。   门口墙根处站了两个学生,正紧张的手拉着手,身体绷得紧紧的,面色惊恐,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   她放轻了动作拍拍其中一个学生的肩膀,“发生什么事了?”   尽管她的声音已经足够轻柔平和,却还是把两个学生吓得够呛,俩人哇的喊了一声,又跳了起来。   “别怕别怕……”朱砂连忙拉了她们一把,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   等她们站稳了,才又问了一遍:“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朱、朱老师……”其中一个学生伸手拉住了朱砂的胳膊,颤巍巍的给她解释道,“来、来、来了个精神病,在到处、到处砸东西,还把个护士推摔了……”   朱砂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一声吼叫,然后听见一阵花盆破碎的声音,她忙拉着两个学生往后倒退了几步,然后伸长了脖子去看前头的情况。   急诊大厅里有个衣着破烂又赤着脚的男人,一边手拎着一支破旧的棒球棒,一边手拎着一棵万年青,脚边是打破了的花盆和散落的泥土。   苏礼铮等医护人员站在他的对面,男人们都站在前面,学生和和护士们都被他们挡住了。   看起来像是在对峙,暂时应该不会有危险,朱砂收回了目光,转头镇定的低声对两个学生道:“把白大褂脱了,跟我走。”   两个学生起先就是没来得及跑到对面去才留在这里的,仿似离群的孤雁,继续在这里还是太危险了,毕竟谁也不知道那人会不会突然掉头冲过来。   她们听话的脱下了白大褂,朱砂转身让她们走在自己前面,然后一面走一面回头看着情况,带着她们往后面的安全通道走去。   穿过抢救室对面有些昏暗的走廊,又路过装医疗废物的黄色大垃圾桶,面前出现了一个门,是朱砂有时会走的后门。   她在门口停了下来,指着外面道:“从这里走,出去就是大门了,赶紧回去,别逗留。”   “老师,你不走么?”两个学生转身望着她,有些着急的问道。   朱砂摇了摇头,“我不走,我只是不想让这种事寒了你们的心,也许你们以后还是会遇到这种事,但不该是现在。”   有多少的医学生怀着满腔热血上临床,立志要当一名治病救人渡厄济困的白衣天使,但到头来,又不知有多少的人被翻脸的病人凉了热血,变得冷漠而戒备。   她眯了眯眼,笑着又说了句:“更何况,你们苏老师还在里面,我得去找他。”   她的面上是浅浅的笑容,温柔而平静,在暮色里显得尤其动人,两个学生都愣了愣,然后说了句:“那老师你小心点。”   朱砂应了声,看着她们走远,又转身原路返回。   回来时发现原本对峙的人群似乎发生了位置的改变,那拎着棒球棒的男人愈发靠近办公室这边了。   她看了眼办公室没关的门,害怕他突然冲进去砸东西,忙贴着墙根蹑手蹑脚的想要去关门。   苏礼铮在对面看见她的动作,眉头皱了起来,担心的盯着她,眼睛眨都不敢眨。   事故就在此时突然发生了。   也许是感觉到了朱砂的靠近,又或许是对方终于觉得不耐烦,他将手里的万年青往地上一掼,又举起球棒往旁边一扫,墙上挂着的宣传框的玻璃“当啷啷”的碎了。   紧接着他看见了已经一只脚踏进了办公室门口的朱砂,眼睛立刻睁大了起来,双手握着球棒往她这边一挥,朱砂下意识的偏头,这边墙上的玻璃也碎了。   苏礼铮看得目眦俱裂,他根本不敢去想,如果朱砂被打中了会是怎样的后果。   “小师妹!”一声高亢的喊叫从他的口唇爆发出来,接着整个人就像是本能般的往前冲去。   仅仅是几秒的时间,朱砂就看见有一道白色的身影扑向自己,将自己死死的摁在了怀里。   然后,她听见一声沉闷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嘭”!   作者有话要说:   苏医生(痛心疾首):有一句mmp我一定要讲!!!!   碎碎念:   啊!!!不好意思!!!苏医生昏过去了!!!   微博底下问苏师兄今晚是不是表白的评论……我都不敢回复你萌造么……   其实这不算医患纠/纷吧,就是个意外←_←   遥想当年本宝宝在急诊轮科,某天早上交班交到最后……也发生了一件这样的事……不过……师姐刚好在办公室,砰的就把门关上了,保住了重要财产——电脑←_←   是的,如果电脑被砸了,本科室将无法工作(¬_¬)   而且我们除了损失两盆盆栽,就没有其他损失了……   所以……真的只是苏师兄比较倒霉昂←_← 第64章   血, 鲜红的血一滴一滴的滴落下来,落在她的身上,落在水绿色的连衣裙和纯白的裹胸上, 触目惊心的红。   她胸骨柄下方经年还是淡粉色的水痘疤沾了血, 热热的,烫得她的眼底心底都生疼。   朱砂怔怔的看着抱着自己的人松开手后滑在自己怀里, 她跪坐在了地上,苏礼铮躺在她的臂弯里。   空气是凝滞的,她无法相信刚刚还活生生的人突然就变成这样。   他的额头和眉梢被锋利的玻璃碎片划过,有鲜血汩汩的往外流。   “……苏、苏礼铮……”朱砂颤抖着伸手去捂他的伤口,哆哆嗦嗦的抬头叫人, “快!纱布!消毒!快来帮忙啊!”   她哭叫的声音在急诊大厅里盘旋回荡,令被变故惊得有片刻呆滞的人们立即回过神来,七手八脚的赶过来扶苏礼铮。   苏礼铮被陈国丘和李权抬起放上平车往抢救室送去, 柳瑜弯腰来扶哆嗦起来的朱砂。   起身时,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臂上,那里有一片血液,还是热的,正滴滴答答的往下滴, 苏礼铮被砸破了头,昏了过去。   朱砂愣了愣, 心底有暴戾和恐惧迅速升起, 她甩开了柳瑜的手,嗷了一声, 红着眼就往已经被制服了的男人那里冲去。   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更来不及拉住她,只好眼睁睁的看着她伸手拽着对方脏乱的头发往一旁的墙上撞去。   她个子矮,力气也不够,于是整个人都往一个地方用力,男人已经发泄过一阵了,抵抗的力气也不大够,很快就被她推搡得倒在了地上。   朱砂愈发的发狂起来,她整个人跨坐在那人腰腹上,不要命似的往人脸上招呼,一边打一边高声叫骂:“你他妈还敢打人,还打破头,看老娘打不死你!”   她的声音高亢尖锐,又是颤抖着的,所有人都能听出她的恨意和惊恐来,不由得心生恻隐。   但还是有人记得这是个精神病人,怕她热血上头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忙上前来架起她。   林平儒苦劝道:“他是个精神病,万一你把他打坏了,法律奈何不了他却奈何得了你……”   “精神病怎么了,精神病了不起啊!”朱砂满面都是泪,嘶吼着道,“大不了我不干了!我回家去照样是大小姐!我今天就是要跟他死过!”   说着她又要上去抬腿踢那人,那人已经被她揍得颓了精神,耷拉着头坐在墙根,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众人忙来阻拦她,这时交警也来了,见到这样一副情景也有些束手无策,林平儒苦笑着道:“大家都是认识的,下次别坑人行不行,遇到这种人送精神病医院或者收容所都行啊。”   交警常在附近执勤,与林平儒等人早就已经熟了,此时闻言摇摇头也是苦笑,“他脚扎了钉,协管员让志愿者送到附近诊所去处理,结果人家送来你们这里了,我也是才刚知道。”   说着他的目光落在身上有血的朱砂身上,有些凝重的问道:“怎么,出事了?”   “可不是么,我们科苏医生被打了,昏……”林平儒哼了声,气得不行。   “阿林,给老苏办住院,别磨叽了。”从抢救室出来的陈国丘打断了他的话,看了眼哭得停不下来的朱砂,转头冲他吼了句。   朱砂突然就不哭了,抽噎着道:“我……我去罢……”   “不不不,我去,你赶紧去看看铮哥。”林平儒反手拉住朱砂,又将人交给了柳瑜。   “哎哎,这人怎么就这样了,半死不活的。”交警忙又问了句。   林平儒觉得烦死了,回头就吼了句:“眼瞎啊,他都打得人进抢救室了,不得被人家属打一顿啊,精神病了不起啊!”   说完他就气冲冲的去办手续了,交警被他吼得一愣,随即也委屈巴巴的,嘟囔道:“又不是我打的,吼我干嘛。”   他有心含糊,又见都只是皮外伤,于是便打电话叫同事来帮忙,准备把人弄走。   这边林平儒在办手续,那边朱砂已经进了抢救室,进门就看见染了血的纱布满地都是,还有张有血的床单团着在床脚。   苏礼铮原先的白大褂沾了大片的血,已经连同上衣一起被脱了下来扔在地上,上身穿了件病号服。   他的头上缠了纱布,额头上也是,嘴唇是苍白的,明显是失血过多。   “陈、陈医生,苏礼铮他怎么样了?”朱砂咽了咽口水,颤着声音问道,她的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节都发白了。   陈国丘回头看了眼她面上的担忧和忐忑,有些不忍心打破她的希望,却还是叹了口气,“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打得太重了,怕是有继发性损伤,过几天罢……”   接着有男护士过来,要推苏礼铮去做头颅CT,原本那该是朱砂熟悉的地盘,可是在这一刻,她却怯懦起来,嘴唇动了动,却没敢说要一起去。   只好眼睁睁的看着那张病床被推着走远,车轮辗过地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她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她蹲了下来,双手捂着脸,无声的流着眼泪,内心的绝望一波又一波涌过来,快要将她淹没了。   柳瑜也蹲了下来,伸长了手臂将她搂过来,让她靠着自己,不住的低声安慰道:“不怕,没事的,他大人有大命,不会有事的……”   安慰到最后,却连她都哽咽了起来。   朱砂哽咽着抓住她的手,闭着眼睛眼泪不停的落下,“怎么办啊,我都还没来得及跟他说……”   都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喜欢你啊,这五个字因为羞涩因为不好意思一直都不肯说,总想着以后会有机会的,如今想起,满心的后悔。   很快苏礼铮就拍了片子又被推回来了,朱砂勉强稳住快要崩溃的情绪,去办公室问陈国丘片子传没传过来。   陈国丘点点头,起身让开了位置,让朱砂看刚刚传过来的片子。   CT扫描显示苏礼铮受伤部位脑组织有界限不清的高低混杂密度区,以低密度为主,受损脑组织周围有低密度的水肿带,相应部位脑内有散在高密度小出血灶。   这是脑挫裂伤的影像学表现,报告也报的这个结论,陈国丘此时陈国丘便道:“老苏已经出现了意识障碍,是比较重的情况了,接下来我们要严密观察有无颅内血肿,以及防止出现脑疝。”   他顿了顿,又问:“签字谁签,你打电话叫他爸来一趟罢?”   朱砂与苏礼铮还没有法律上的关系,无法给他签字,于是陈国丘只好建议叫他父亲过来。   “……好。”朱砂点了点头,头一低,又有眼泪掉了下来。   陈国丘坐在她旁边沉默着,不知该怎样安慰她才好,又觉得有些不忍,因为那是自己的同事,平时处得跟自家兄弟一样,乍乍然突遭横祸,内心又有些愤慨。   他想起朱砂先前嚷的那句“精神病了不起啊”来。   依据《刑法》第十八条规定:精神病人违法犯罪刑事责任分为三个级别:不能辨认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时候造成危害结果的,不负刑事责任;间歇性的精神病人在精神正常的时候犯罪,应当负刑事责任;尚未完全丧失辨认或者控制自己行为能力的精神病人犯罪的,应当负刑事责任,但是可以从轻或者减轻处罚。   按照这个规定,精神病人违法并不是不用负责任的,但是如果司法鉴定结果显示精神病人实施违法行为时处于“发病”状态,那么他就很可能无需承担刑事责任,只是民事赔偿责任必须承担。   然而打伤了苏礼铮的那个人是个流浪汉,就算让他承担民事责任,又能让他做什么呢,还不如当吃了教训以后再不要遇见这个□□的好。   陈国丘想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回过神来,发觉朱砂已经离开了旁边的椅子,正站在窗前打电话。   朱砂打了电话给霍女士,告诉她苏礼铮被打伤住院了,霍女士大惊失色,道:“我现在立即和你爸爸过去医院,在哪个科住院?”   “就在急诊。”朱砂抽了抽鼻子,忍住了又想哭的冲动,“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只是还没醒,我们正在观察,你别急,让大哥送你和爸爸慢点过来。”   她一边说一边抬起手抹了把眼泪。   这一晚流了多少眼泪她自己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害怕极了,她不敢去想如果苏礼铮再也醒不过来,会是一件怎样可怕的事。   他就像是她生命里另一株大树,可以遮挡夏天酷热的阳光和冬天刺骨的寒风,只是她从前选择了视而不见。   但他始终都在那里,仿佛她一回头就能看见。   所以再最讨厌他的时候,她都没想过有一天他会不在,更不知道,他不在以后的日子,会怎样的不习惯。   她又想起祖父去世前后的那些日子里他给过她的那些倚靠,鼻子一酸,眼泪终究还是簌簌的落下了。   朱南和霍女士来得很快,朱明堂带着他们找到办公室来,只看了朱砂一眼,他们就都红了眼眶。   平日里总是精心打扮的女孩子,此刻头发蓬乱,裙子皱了,还有血,眼睛哭得都肿了,不知有多狼狈。   她尚且如此,那受了伤的苏礼铮该遭了多大的罪啊。   霍女士立即一个箭步走上来,将女儿往怀里搂,“容容不怕,妈妈在,不会有事的……”   朱砂伏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再一次哭得不能自已,“妈妈,都怪我……”   “都怪我不好……要是我当时就走了,或者不去关办公室的门,那个疯子就不会发现我,苏礼铮就不用为了救我被打……都怪我……”面对着母亲,朱砂终于说出了心里一直压抑着的自责。   她想起在后门时学生问她为什么不一起走,彼时她满心想着要和苏礼铮同进退,却没料到自己会成为害他受伤的罪魁祸首。   一想到这,自责和愧疚就无法消散哪怕一点点,朱砂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苏师兄(痛苦):想醒不能醒才最痛苦(¬_¬)   碎碎念:   其实本宝宝也很痛苦的……因为……掐指一算……又到了准备新文的文案的时候了呢……   忧桑……我连文名都没想好……更别提文案和封面了……日子过的真快呀……   要不就这样吧,等苏师兄和小师妹恩爱去了,我也去玩儿好的了←_← 第65章   苏礼铮的受伤昏迷令原本平静有序的生活变得乱了起来, 至少对于朱砂和整个朱家都是如此。   朱砂白日需要上班,早上早早就过去,将守了一夜的大堂哥朱明堂换回去休息。   还要雇护工, 医院里有这么一波人专门是看护, 可能是医院自己招的,也可能是外包给专门的公司去做。   省医的护工绝大部分都是外包公司的, 因为长年累月待在医院看护病人,很多护工其实都已经和医护人员很熟悉了。   这次见到苏礼铮受伤,常在急诊科看管病人的小唐叔主动找到朱砂,问她:“朱医生,家里头有没有人来看护苏医生啊, 要是没有,你看我可不可以?”   朱砂当然是求之不得,家里如今只有大堂哥一个壮年劳力, 要照管盛和堂上下,不好劳动他的,父亲倒是提过在盛和堂抽个伙计来帮忙,却被她拒绝了。   一来是不好意思麻烦旁人,二来最重要的, 是他们没有相关的护理技术,与其到时候因为出差错又不好意思说, 还不如一开始就交给训练有素已经很熟练了的专业护工。   当即她便连连点点, 感激道:“好的好的,那先多谢小唐叔了, 我妈妈白天也会过来,麻烦你帮把手,工钱我多添一倍给你的。”   小唐叔笑得有些憨,挠挠头道:“倒不用这样,苏医生人很好的,我们也想他赶紧好起来。”   朱砂抿着唇笑笑,有些勉强,临回办公室前又去看了眼苏礼铮。   他还是那样,端端正正的躺在床上,嘴唇苍白,有些干燥,她用棉签沾了水给他润了润,心里头有话想说,却又说不出来,堵在喉咙里有些难受。   时间已经不早了,她不得不离开病房去办公室,原本还有些喧闹的办公室在她进门的一刹那,变得安静下来。   安静到使她皱了皱眉,然后打起精神来玩笑道:“怎么我一来你们就这么安静,不会是刚才在说我坏话罢?”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继而有些担忧的看向她,王录秋走过来拉她坐下,替大家问道:“昨天的事我们都知道了,苏医生现在情况怎么样?”   朱砂并不觉得意外,这样大的一件事要是不知道,得多两耳不闻窗外事啊,闻言便抿了抿唇,“还没醒,不过也没见再坏下去。”   这种事称作无妄之灾也毫不为过了,众人也没什么能安慰她的,既然现下无法追究伤人者的责任,便只能祈祷苏礼铮早日康复了。   早读片之后冯主任特地将苏礼铮的片子调出来看,然后安慰了朱砂一通,末了问道:“要不要给你几天假,好去照顾一下?”   “不了,我妈妈会过来,还请了护工,没事的。”朱砂勾着头,只敢看自己白大褂的纽扣,生怕一抬头就看见主任和同事们眼里的同情。   早上陈国丘打电话上来,说苏礼铮有醒转的迹象,她惊喜的跑下楼去,却只看见他仍旧两目紧闭。   无法言喻的失望充斥在心头,她转头去问陈国丘:“不是说醒了么……”   “醒了不到两分钟就又昏迷了。”陈国丘叹了口气,他眉头紧皱,同样失望而焦虑。   朱砂站在床边,静静地沉默着,她看着床头的心电监护,看到绿色的数字一闪一闪,间中又变一下,心情也似那数字忽高忽低。   “怎么下来了,不上班么?”霍女士刚从家里过来,看见她,便问了句。   朱砂摇摇头,道:“妈,你给苏礼铮爸爸打个电话,让他来医院一趟罢,有些字要他才能签。”   霍女士应了声好,又仔细打量着她的面色,见她情绪低落,眼底也有些发青,不由一阵心疼,道:“别太担心了,阿铮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这些安慰人的话朱砂已经听到太多次了,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只是强笑着点点头,安慰母亲道:“我知道的,你也别太累了,我请了小唐叔给你帮忙。”   说完她就转身往楼上走,楼梯一级一级往上,身边有扶着妻子来做产检的丈夫同她擦肩而过,她瞥了眼,望见他们面上满足的笑,忽然就眼睛一酸,赶紧别开了眼。   这边霍女士按照朱砂嘱咐的那样,拨通了苏照明的电话,告知他苏礼铮受伤了,正在医院住院,让他过来签个字。   苏照明先是惊讶,随即便是疑惑,却碍于电话沟通不够直接明了,很快就赶了过来。   “嫂子,礼铮他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受伤了?现在情况怎么样?”他问了护士后找到了霍女士,接连问着苏礼铮的情况。   霍女士将事情告诉他,然后道:“容容也很自责,要不是她逞能,阿铮也不会要去护她,是我们家孩子不好,我会说她的。”   因为面前的人是苏礼铮生父,她的姿态放得很低,且朱砂之前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她又心痛苏礼铮,于是才会这样讲话。   然而苏照明似乎并不如何领情,顺着她的话便责怪起朱砂来,“要不是她,礼铮也不至于这样,真是胡闹,这么大的人了,还要别人给她善后……”   “苏先生,陈医生在办公室等你,先去签字罢。”霍女士不愿意听他说这些话,立即就打断了他。   朱砂是她的宝贝女儿,就算她有些失误,也不需要一个外人来批评,她自然会教育。   更何况,苏照明这个人在她眼里从来都是刻薄寡情的,一个将孩子丢下不管,连对亲生父亲都不肯低头俯就的男人,有什么资格来指责容容做得不对。   苏照明一哽,望见她面上的冷淡,这时才觉得有些讪讪,“……哦哦,好的。”   说完他转身就要去办公室,霍女士仍旧留在原地,丝毫送他的想法都没有。   他走到门口,停住脚扭头看了眼背后,看见霍女士弯腰用沾了水的棉签给苏礼铮涂嘴唇,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是怨的,怨父亲当初将苏礼铮送去盛和堂,怨父亲不肯原谅自己,也怨苏礼铮不能理解他当时的无奈。   直到父亲过世,时隔许多年,他才又和苏礼铮这个儿子恢复了联络,他的态度平平,虽然也笑,但苏照明却知道,那不过是敷衍罢了。   于是他对朱南夫妇俩的孝顺和敬重在苏照明看来就更加的刺目,连带着在苏礼铮心里比亲妹妹分量更重的朱砂,他也并不喜欢,只是不说罢了。   毕竟有些话一出口,就会毁了所有。   霍女士向来不爱说人是非,对他的看法总是埋在心底,可如今她再次确认,苏照明从没想过自己是不是也有错,他只觉得自己无奈和迫不得已,他觉得和苏礼铮父子陌路都是两位老人和他们夫妻俩造成的。   他就是这种人,只看得到别人的坏,却不反思自己的错处。霍女士在心里呸了一声,骂了句脏话。   办公室里,陈国丘神情严肃的面对着面前的男人,他对苏礼铮的家事略知一二,平时也从不见他提起过自己这个父亲,想来关系并不怎么好,于是也就不像对着霍女士那样多加安慰了。   下了病重通知,还有其他治疗,都需要苏照明签字,他沉着脸签完字,问了句:“如果他当时不去保护朱砂,会不会没事?”   “……您这说的什么话?”陈国丘大惊失色,望着他一副很难以理解的表情,“怎么能不救呢,不管是谁,我们都会救,因为我们是医生,更何况朱砂当时是想关办公室的门,您看看,我们这个办公室,仪器要是被砸了,科室就得停摆好几天,病人可能就要耽误好几天,不是开玩笑的。”   他顿了顿,又嗤笑了一声,“你儿子是个男人。”   苏照明听着他说的话,不知想到了什么,脸孔有些涨红,局促的在室内环视,视线掠过办公室的电脑和移动办公设备上,又划过桌上的大叠文件。   陈国丘客气的送走了他,背过身去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个男人分明衣着考究,生了一副儒雅的面孔,却问这样的话。   转脸又想到他刚才进门时说的话,问他怎么不是别人去救人,还说若不是朱砂多事又如何云云,陈国丘只觉得幸好苏礼铮不似他。   后来他同旁人说起苏照明来过的事,并不多说什么,只说了句:“他和老苏不像。”   林平儒他们也多少知道苏礼铮是跟着师父师娘长大的,当即便道:“谁养的像谁嘛。”   这些事霍女士都不预备告诉朱砂,免得她更加自责,只在她下午下班后说了句苏照明已经来过了就作罢。   朱砂留在病房里,拉了张椅子坐在苏礼铮的床边,替他掖了掖被角,叹了口气,低声道:“你怎么还不醒啊……”   她别过头看向一旁,半晌又转回头来,拍了拍他的被子,有些无奈的垂了垂头,将苏礼铮的手掌翻过来掌心向上,然后俯低身去,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掌心里。   “苏礼铮,你醒醒好不好?”她听见自己破碎而低微的哀求,终于觉得,原来爱人躺在医院生死未卜,是这样的煎熬。   作者有话要说:   昏迷中的苏医生:我要是打光棍,都是我死鬼爹害的←_← 第66章   朱砂到底还是知道了苏照明那天过来时说过的话。   她去问陈国丘拿苏礼铮的检查结果时, 听到他同柳瑜随口说了句:“老苏他爸也是好笑,问为什么要救人,这可是医院。”   瞬间便明白了过来, 她不是什么蠢人, 当然能想得到苏照明肯定不止说了一句话,必然还说了自己的不好。   因为苏礼铮对那边的态度一直都不咸不淡, 她便也从来没将苏照明当正经长辈看待,平时不议论,不过是看在他生了苏礼铮一场的份上罢了。   但尽管她不在意苏照明说什么,却仍有自责萦绕在心头,虽说就算没有她, 苏礼铮还是有可能会负伤,毕竟当时凶徒的神智是不清楚的。   终归是自己横插了一脚,让自己的行径刺激到了凶手, 这才令他真正的受了伤,原本这些说不定可以避免的。   天已经黑了,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静静的看着对面墙上的宣传画,上面写的是急性冠脉综合征处理流程。   管床护士进来查看苏礼铮的情况, 将他的血压和血糖等数据记录好,然后低声的问了句:“朱医生吃饭了么?”   朱砂摇了摇头, 面上的神情有些勉强, “……也吃不下去。”   “人是铁饭是钢,你不吃, 怎么照顾他,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管床护士温声的劝着,苏礼铮已经昏迷了近两天,至今还未醒来,对他各项生命数据估值在不断的降低。   但大家都未曾放弃,陈国丘以专业的眼光和多年的经验判断,苏礼铮苏醒的日子可能很快就会到来,只是醒后发生继发性病变的概率会比旁人大些。   朱砂也知道如今他的情况算不得好,正因为如此,她才觉得心里头难受,分秒都是煎熬。   她沉默着,护士又去看别的病人了,苏礼铮躺的这间病房因为没有新的病人进来,这两天只有他一个人,她看着门被关上,眼泪又流了出来。   这两天来流的眼泪,比祖父去世时流的都要多了,可是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祖父的去世,虽然悲痛,却也已经早有准备,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到来的。   但苏礼铮不同,前一天还活生生的人,还忙碌在抢救一线,还跟她说明知那个人是坏人却不得不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的人,突然就倒下了。   她伸出手去,握住了苏礼铮放在被子外面的那只手,抽泣着低声呢喃,“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麻烦,所以才不肯醒?”   “苏礼铮,端午节都过了,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吃粽子的……”朱砂眨了眨眼,觉得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再不说,自己就要疯了。   “你以前问过我,到底为什么不喜欢你,其实原因多简单,他们都太喜欢你了,我觉得自己被忽略了,后来……讨厌你就像是一种标签,所有人都夸你好,只有我说你坏,像是这样就众人皆醉我独醒,但其实……我没有讨厌你的……   “我小的时候不懂事,觉得你抢了我的东西,后来大了,又觉得你可怜……我知道自己很别扭……苏礼铮,其实我很怕你的,你大概都不记得了,我跟着你的那个月你多凶,稍微有点做不好就要教训我的,本来我还想跟人家炫耀说你是我师兄……后来就再也不敢了……   “可是你都已经忘了这些事了,对不对?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在别扭,就像我不敢告诉你我喜欢你一样……苏礼铮,你醒过来,我跟你说好不好?”   朱砂只觉得喉咙已经疼得快要没法继续说话了,只好停下来,将脸埋在他的身旁,任由眼泪汹涌着浸湿被子和床单。   有人在哭,声音断断续续,还在说话,是朱砂的声音,苏礼铮有些不安的动了动,想去摸摸她的头,却发现自己动不了。   他有些着急,却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只好在心里干着急。   床头的心电监护发出了两声“滴滴”的短促声响,又测了一次血压,朱砂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上半身伏趴在苏礼铮身旁。   她握着苏礼铮的手,叹了口气,“苏礼铮,你好好的,我一会儿得回去了,你要是一直都不醒,我得干好多活,不然咱们要住不起院了。”   住院费贵,照着苏礼铮这个病房设备齐全的配置和一级护理,还有检查费和药费,一天没个几千块根本不可能,这还是本院职工享受了优惠的。   “你要快点好起来,不然……”朱砂突然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小声道,“不然我妈把我嫁给别人了怎么办,你可还没有跟他们说呢。”   不不不,你只能是我的,是我早就认定了媳妇儿,怎么就会给别人了呢。苏礼铮愈发想挣扎,他想反驳,却又无法发出声音。   他用力的挣扎着,直觉这是一场梦,只要睁开眼,一切的担心都不会存在了。   朱砂直起身来,抬手擦干了眼泪,又看看时间,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她该回去了。   她站起来,打算去找小唐叔,拜托他夜里多看顾一下苏礼铮,别让他出意外。   大概是没吃饭的缘故,她站起来时觉得头有些昏,脚下一趔趄,就撞了一下椅子,木头的椅脚在瓷砖地面上滑动,发出哗的声响。   她稳了稳身子,弯腰替苏礼铮拉了拉被子,这才转身要走。   突然她的手腕被碰了一下,以为是被被子绊住了,她下意识就抬起手来准备继续走。   一声略显尖锐的声音突然穿透了耳膜,正在同神识挣扎的苏礼铮突然一抖,猛的一用力,立刻就看见一束刺目的光射进了眼球,亮得他眼珠子疼。   我能动了!苏礼铮欣喜若狂,下意识就动了动手脚,一把就握住了身旁一截温暖而柔滑的物件。   朱砂的手腕突然被握住,她吓了一跳,连忙低头去看,却在看见苏礼铮摩挲着被面的另一只手时愣住了,脑子一片空白。   迟来的欣喜在片刻后击中了她,她另一边手里的提包滑落在地上,她整个人都扑到了苏礼铮身上去,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颤抖着问:“苏礼铮,你醒了吗?你醒了对不对?”   她迭声的追问让苏礼铮有些疑惑,他试图睁开眼,却又被光线刺激得难受,只好抬手凭感觉按上她的后脑勺,“……怎么了这是,容容,你先起来,压得我心口疼。”   “哦哦哦……”朱砂连连应着,七手八脚的从他身上起来,还没坐稳就继续问道,“你觉得怎么样,头还痛不痛?有没有头晕,胸口有没有不舒服?”   她问一句苏礼铮就摇一摇头,然后告诉她自己觉得有些手脚无力,大概是睡得太久了的缘故。   他的眼睛一会儿睁开一下,很快又闭上,数次后终于习惯了光线,睁开眼后找到朱砂,对着她笑了笑。   朱砂还沉浸在苏礼铮终于醒过来的巨大欢喜中,根本没察觉他的注视,等自己问完了他的感受,终于想到了要去找医生,“对了,我得去找医生,你等等我……”   苏礼铮笑着点了点头,小声道:“……快点回来。”   她转身跑了出去,一把推开了办公室半掩半开的门,吓得坐在里头的杜永明一跳,“朱、朱砂……你怎么过来了,老苏有什么事吗?”   他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要去拿挂在墙上的听诊器,朱砂连连点头,眼睛亮得出奇,“杜医生,苏礼铮……苏礼铮醒过来了,你快去看看他。”   她的声音里全都是强行压抑都压不住的喜悦,杜永明先是一愣,旋即就反应了过来,说了声:“我靠!真他妈……”   “快!还愣着干嘛!赶紧去看人!”他回头吼了声还在发呆的陈泽,“赶紧打电话跟主任说一声,那个谁……小冯,推心电图机过去!”   说完话他就一阵风似的卷出了门,朱砂眨了眨眼,连忙跟了上去,背后是推着移动心电图机的住培生,压着声音问她:“朱砂姐,苏老师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才醒的。”朱砂忍不住笑,抿着唇应了句,脚步愈来愈快。   苏礼铮睁着眼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有些发呆,他第一次发现天花板上好像有些黑点,不知道是不是什么昆虫留下的粪便。   身旁都是仪器,呼吸机、心电监护、抢救车,还有挂吊瓶的杆子,药水一滴接一滴的缓慢滴落,长长的输液管延伸到他的手背上。   他从未在这个角度看过这间病房,因为他此前未曾当过病人,这种感觉既陌生又新鲜。   可是好似已经吓到家里的这个小姑娘了。他想起刚才看见的朱砂,她原本圆鼓鼓的脸颊居然已经瘪下去了,不由得叹气,既心疼又奇怪,现在的女孩子,瘦脸都这么容易的么?   他胡思乱想着,房门口突然传来层叠响起的脚步声,他笑着勾头去看,很快就看见杜永明领着头迈着大步走了进来。   杜永明先给他做了体检,然后摘下听诊器,笑着叹了口气,“老苏,你吓死我们了。”   “是,我不好。”他虚弱的笑着,轻声应了一句,伸手去拉站到了床边的朱砂的手。   杜永明溜他们一眼,笑着道:“接下来就是观察了,要是没事,明天中午就转到普通病房去。”   苏礼铮照样点头说好,见他精神不错,杜永明就站在床尾摇起了床,边摇边跟他说着这两天的事,着重强调了朱砂的辛苦,“……你小师妹吓坏了,分分秒秒都在担心你醒不过来,你可要好好安慰她。”   这说着话,洪主任就来了,他就住在医院里头的职工宿舍,陈泽给他打电话说苏礼铮醒了,他穿着拖鞋就跑了过来。   他亲自给苏礼铮又做了一次体检,又看过杜永明递过来的病历本,终于松了口气,“还是不能大意,要密切观察病情变化,要平安渡过并发症出现的最后危险期。”   这两天苏礼铮除了昏迷,幸运的没有出现脑疝,只有略微的颅内压增高,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等他们陆续离开病房,朱砂低头望着他胡子拉碴又虚弱苍白的脸,抿着唇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小师妹,你过来些。”他拉了拉朱砂的手,示意她离自己近一点。   朱砂凑了过去,却被他一把就拉进了怀里,他半躺着,朱砂整张脸就伏在了他的心口上。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挣扎,却听到他在自己耳边低声的叹了口气,“别动,让我抱抱你。”   只这一句话,她就安静了下来,任由他抱着自己,又伸手还住了他的腰,“苏礼铮……”   “小师妹,容容……”苏礼铮还记得她说的对不起,将脸靠在她的头顶,低声道,“你是我的小师妹啊,我要是不能保护你,怎么配和你在一起?”   朱砂张了张嘴想说话,却被他打断了,“我要醒的时候好像听见你说话了,说有话跟我讲,是么?”   “……没、没有的事。”朱砂愣了愣,紧接着就是矢口否认。   苏礼铮低声的笑笑,“哦,那就是我有话跟你说。”   “我喜欢你,我爱你,容容,请你和我在一起,成为我的软肋和盔甲,我会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从一而终。”他的声音里有柔情千种,如脉脉春风,冰雪也消融。   这样郑重的告白,朱砂觉得自己脸肯定红了,她想说什么回应他,可是一抬头,却在他注视的眼神里泪盈于睫。   作者有话要说:   虚弱的苏师兄(微笑):我可算醒了……幸好媳妇儿还在(¬_¬) 第67章   苏礼铮醒了, 情况还很不错,朱砂整个上午的心情都很好,   见人就笑, 再多的片子要写也不见抱怨哪怕一句。   中午时她拎着订来的粥去给苏礼铮送饭, 他刚醒,很多东西都不能吃, 还是半流质饮食的状态。   粥是熬得绵绸又晾凉的绿豆小米粥,配了一点橄榄菜,大热天里吃起来十分爽口。   苏礼铮早上十点多时从监护病房挪出来,住进了双人间,同住的病人早上恰好出院, 又只剩他一个住着了。   朱砂对此很感激,知道是陈国丘等人对他的照顾,毕竟在医院住过院或守过夜的人都知道, 在呼噜声和咳嗽声里很难有好的睡眠。   她坐在床边,替苏礼铮把病床上的小桌板架起来,然后托着腮笑吟吟的看他,很体贴的问道:“味道怎么样,咸淡够不够?”   “……这也太素了罢?”苏礼铮望着面前一碗粥, 作为一个饿了好些天的青年人,他十分怀念跟肉有关的食物, “就算是半流质饮食, 也不至于只喝粥罢?”   到底是三十来岁正当年,虽然不似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时候, 但食欲还是旺盛的。   朱砂抿了抿唇,神情有些犹豫,“可是……清淡点好罢?”   苏礼铮望着她流露出明显担忧的眼睛,半晌才叹着气嗯了一声,有些郁郁的低下头去,有一口没一口的舀着粥,心里突然就明白了那些忍不住偷嘴的老人家的感受。   “……呐,你不要任性嘛,晚上叫妈妈给你做小肉丸子啊。”朱砂见他不说话,难得的收敛起自己一贯的娇气来,颇体贴的安慰他道。   苏礼铮愣了愣,想到自己正卧床,任性些也是可以的,遂斜着眼去看她,“怎么不是你亲自做?”   朱砂闻言,先是愣了愣,随即柳眉倒竖,“苏礼铮,你是不是想当杠精,有得吃就不错了,还敢挑谁做的,你真是……”   她絮絮叨叨的说着,苏礼铮就一直在床上侧头望着她,一面听一面微笑,于是说着说着,她自己就先掌不住笑出了声来,“你看着我做什么!”   “看你……小师妹,你让我抱抱。”苏礼铮笑着摇摇头,忽然生出了些逗弄她的心思。   朱砂被他吓了一跳,尽管他们已经确确实实在一起,但这样的对话仿佛从未有过,明明白白是男朋友对女朋友才会有的话,突然就出现了在她的耳旁。   “……胡说什么,好好吃饭!”朱砂涨红了脸,努力的维持住镇定自若的表情,低声斥了句。   其实苏礼铮也觉得有些赧然,好似随着醒来那天的告白,他对朱砂的态度就变了许多,愿意去亲昵,也愿意去表达。   朱砂也许觉得奇怪和突然,却不知道是他思虑过后才有的反应。   这次的意外来得突然,苏礼铮如今想起只觉得无限后怕,他知道自己险些醒不过来,作为医生,他熟知这种情况下可能出现的所有危险和后果,但凡有一点的不慎,他就会掉入生命的深渊。   他无法想象,如果自己醒不过过来,朱砂要怎么办。   也许她对自己感情足够深,一直顶着别人的目光照顾着他,然后蹉跎了年华。也许是她顶不住压力,最终因为无奈或者真的爱上了别人走进婚姻,他从此真正的失去她。   无论哪一个结果他就无法接受,只要想一想都觉得心痛难当。   到了这时,苏礼铮才猛然惊觉,原来朱砂于他,已经这么重要了,她就像是他心头的朱砂痣,鲜红明媚,谁想剜走,他都会疼痛至死。   “在想什么?”朱砂见他忽然发起了呆,忍不住问了句。   苏礼铮回过神来,望着她的目光缱绻,“没什么,就是想起……先前不是说要做好几个口味的粽子?端午都过了,你吃着了么?”   朱砂听他提起这件事,无奈而幽怨的叹了口气,“没有呀,还不是因为你……哪里吃的下……”   她说到最后那句时,语气嘟嘟囔囔的,有些不好意思,苏礼铮的目光愈发热烈了几分,他伸手去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发顶,哄道:“怪我,等我出院了,亲自做给你吃。”   朱砂立即就高兴了,还没来得及回应,就听见外面小唐叔说话的声音传了进来,“朱妈妈来啦,苏医生今天好得多啦。”   这是霍女士来了,朱砂连忙起身去接她,然后站在床边一面削苹果一面听母亲和苏礼铮说话。   讲的无非都是些让他好好休息别着急出院之类的话,她照顾了这几个孩子几十年,对他们有些无数的不放心和心疼,又仔细的问苏礼铮想吃什么。   苏礼铮拣了几样想吃又能吃的告诉她,朱砂抬头看了眼窗户,见午后的阳光爬了进来,照在窗框边沿上,远处看得见正在施工的高楼上的吊臂,实在是个好天气。   如果江宁真和苏照明不忽然出现的话,她的心情必定同这好天气一样,能够持续一整天。   江宁真彼时正在乐团指导新来的大提琴手,忽然接到了前夫苏照明的电话,说苏礼铮被人打破了头,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她一惊,顾不得许多就订了票飞回来。   她有些怯场,毕竟第一次到医院去找儿子就以不欢而散收场,给她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于是只好求助于苏照明,苏照明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俩人趁着中午有空就赶了过来。   他们到病房时苏礼铮已经吃完了饭,正坐在床上陪霍女士讲话,又劝朱砂回影像科的值班室去休息,免得下午犯困。   他头上的伤还没拆线,仍旧裹着纱布,江宁真只站在门口看了一眼,眼泪就下来了,“……礼、礼铮,怎么会这样?”   她跌跌撞撞的冲进门来,将正站在床边的朱砂扒拉了个趔趄,然后站在了苏礼铮的身旁。   苏礼铮哎了一声,想伸手去拉朱砂却又够不着,亏得朱砂反应快,顺势就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隔壁那张病床上,这才不至于跌倒。   她心里有些不豫,但来人到底是苏礼铮的母亲,想来也是太担心他才这样,并不是有意的,也就不如何生气了。   只是她的目光落在紧随江宁真身后进来的苏照明身上时,心里想到他曾经同陈国丘说话的话,不由得一阵反胃,对他既不屑,又鄙夷。   于是朱砂看他的目光立即就变得不善起来,若不是这个人跟苏礼铮有关系,她早就怼上去了。   江宁真无法掩饰自己的担心,但她还是明事理的,对苏礼铮救了朱砂这件事表示了支持,“应该的,朱砂是女孩子,又是你师妹,很应该保护他,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   朱砂听了心里好受了些,苏礼铮也松了口气,她好容易才被自己劝得不那么愧疚了,若是母亲当着她的面露出不满,说不定她又要难受,这种愧疚有时是会压垮一个人的,他不愿她变成这样。   然而江宁真话音一转,竟是又旧事重提,“我早说过,国内的行医环境不好,你到美国来,同样可以当医生,还可以有更高的报酬和社会地位,又不用这样危险,何乐而不为呢?”   苏礼铮沉默,霍女士也沉默,毕竟就算苏礼铮与她再亲,她也不好插手这件事。   但朱砂却沉不住气了,她毕竟从来都不是能忍的性子,当即她就跳了起来,脱口而出就道:“他去了美国,我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你们?”所有人都愣住,江宁真半晌才回过神来,觉得有些纳闷,“你们依旧是好兄妹啊,有时间,也欢迎你到美国来玩,若是想到美国工作,也是可以的。”   “谁爱去那里,我只问你,你为什么这么坚持叫苏礼铮出国去,固然是有好处,但一点坏处都没有么?”她严肃的看着江宁真,目光里有耿直和单纯,似乎要将人看出个洞来,“你这样,是想弥补他什么?”   江宁真没想到她会看出自己的心思,顿觉有些狼狈,她张了张嘴,片刻后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这样有什么不对么?我这些年没管他,我后悔,想补偿他有什么错呢?”   “没有错的。”朱砂的面色愈发严肃,声音愈发的清脆,“可是,世上最缺的就是后悔药,最不缺的就是后悔人。做错了事,就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的话说完后室内一片安静,谁也没有立即说话,隔了很久,她忽然就笑了起来,神色一派的活泼和愉悦,“更何况,我的男人,合该跟我待在一起,你哪里也不去,对不对?”   她最后一句话是扭头看着苏礼铮说的,于是他便点点头,应道:“是,我哪里也不去,你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   这样肉麻直白的话令她有些脸热,忙不好意思的垂下头去,露出了白大褂衣领后面洁白的脖颈。   霍女士简直称得上震惊,指指这个,又点点另一个,“你们、你们……”   她许久都说不出话来,也就顾不上江宁真似悔又似痛的低语,“是啊,做错了事,总要付出代价来的……”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模糊了双眼,她透过迷蒙的水雾,看见已经长成了的儿子给她递了张纸巾,十分关切的模样,可是她分明知道,他眼里的在意并没有多少。   江宁真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要离婚,要离开那个伤害了她的男人,面对着儿子的哭泣视而不见,所有人都夸她看得开,都说她勇敢,可是没有人知道,她曾经害怕的从噩梦惊醒,只因为梦见了儿子冷漠的目光。   她把小小的苏礼铮藏好,没有人知道她的自欺欺人,于是到后来,她便也以为,自己是不怕的。   朱砂面色不善的看了眼进门之后就一直没说过话的苏照明,看到他面上的震惊和懊悔,眯着眼哼了声。   苏礼铮笑着嗔她一眼,却并没有阻拦的意思,由得她又对苏照明撇了撇嘴。   苏照明说的话他知道的,还是小唐叔愤愤不平的告诉他的,如今大家都知道苏医生有这样一个生父了。   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堪的,只当他是个略熟悉的陌生人罢了,但朱砂是他心爱的小师妹,他怎么可能愿意让她委屈。   朱砂又看了眼低着头伤心的江宁真,有些不忍,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受害者罢了,“阿姨,你要是有空,多回来看他就是了……”   江宁真抬头看她,看见女孩子尚青春的脸孔上残余的单纯,她不敢相信她已经快三十岁了,再看看苏礼铮的成熟稳重,愈发觉得难过,这就是有父母爱护和没有父母看顾的区别。   她看着苏礼铮说不出话来,只一味的落泪,苏礼铮叹了口气,突然伸手拍了拍她的掌背,“我也早说过,我不走,这里就很好了。”   “这是我的战场,也是容容的战场,我们谁都无法离开这里。”他的声音低沉,语气郑重。   江宁真一听就又忍不住泪如雨下,她终于明白,属于她的那个小男孩,彻底的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苏师兄(骄傲):我家师妹今天两米八(>y<)   小师妹(无语):……就没听出来你在夸人←_← 第68章   也许是因为年轻力壮, 苏礼铮虽仍旧住着院,但情况一直在往好的方向进展,并没有出现陈国丘他们担心的后遗症。   朱砂却还是有些后怕, 她试了几次, 问起一些她同苏礼铮才知道的往事,试图看看他有没有出现记忆障碍。   苏礼铮哭笑不得, 终究是拉着她的手迭声阻止道:“你第一次来月经是十二岁,夏天的时候,裤子脏了以为自己要死了哭着跑回来。你第一次为了能去看喜欢的明星撒谎是在高二寒假,结果被发现挨了一顿打。你第一次……”   “停停停!不要再讲了!”朱砂听清楚他说的话,连忙伸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阻止他继续往下讲。   这都是朱医生成长道路上的黑历史,听得她自己都脸红,哪里肯让其他人知道。   苏礼铮被她捂住了嘴, 连带着鼻子也被她捂住,他闻到她手心淡淡的洗手液的香气,明明都是一样的洗手液,他却有种她用了比自己用了更好闻的感觉。   他弯了弯眼睛,在她的手心里落了个吻, 看见她红着脸松开手,道:“你看我连这些事都还记得, 怎么可能有失忆?”   朱砂脸红红的, 咬着嘴唇瞪他,“我现在倒是恨不得你失忆, 这些事你记来做什么?”   谈恋爱的苏医生无师自通点亮了情话技能,当即就表起忠心来,“我连你最狼狈的样子都见过了,还觉得一天比一天要喜欢你,所以一定是真爱。”   他扪心自问说得很真诚了,可惜女朋友却有些羞涩,没有给予他想要的回应,而是后退了几步,哼了声道:“你别是记着小账以后好笑话我罢。”   说完朱砂就抿着唇跑了出去,用的是回办公室休息的理由,苏礼铮望着她逃跑的背影,忍不住一阵哑然,哎呀,小师妹好像被吓到了。   朱砂在他身边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她从来都不知道那个看起来十分沉稳内敛的人还能说这样的话,还一套一套的,实在是太闷骚了点。   她在心里奇怪他怎么在恋爱后就变了个模样,又不免因为他对自己的态度感到甜蜜,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一边是趁着病休和朱砂培养感情,另一边苏礼铮也趁着这个机会抽空指导林平儒的业务,他是个很有潜力的年轻人,苏礼铮希望他能走得更稳更远。   办公室里除了柳瑜其他人都在,苏礼铮穿着病号服坐在一旁,看着自己带的学生开医嘱,隔了一会儿又开始看林平儒管着的几个病人的病记。   其中一个病人引起了他的注意。早上刚入院的十九岁男孩,在学校参加长跑时出现头皮发麻和全身瘙痒,伴咽喉部堵塞感及呼吸困难,并出现意识不清,约十五分钟后被送到附近医院急诊,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又立刻送到了本院。   在林平儒的记录里,病人生命体征都正常,皮肤黏膜情况也正常,急查的辅助检查也仅仅有点呼吸过度和轻度低血钾,心电图结果是窦性心动过速。   病记里还记录了这个病人再过去八个月里曾经有过三次严重的呼吸困难,甚至是意识障碍,每次都是在运动中或运动后,怀疑是和塑胶跑道有关。   但他的习惯是每周都有一次长跑,平时运动量也很大,为什么过去八个月只有三次大病,而不是每次都发病呢?   苏礼铮觉得这个病历很有些不简单,他招呼了林平儒一道讨论,渐渐把所有人都召集到了一起,俨然成了一次临时起意的科室病例讨论。   起先大家都认为是运动性哮喘,但林平儒却指着病记道:“过去三次大病患者都出现了皮疹,这次倒是没有出,但也不符合运动性哮喘的症状啊。”   众人又讨论起来,又是翻书又是查文献的,最终认定是食物依赖运动诱发性过敏 ,跟他运动前进食的食物有关。   林平儒忙去病房,问了病人这次运动前吃了什么,得知他喝了牛奶和吃了两颗鸡蛋,便预备选择牛奶给他进行食物-运动联合激发试验。   问题解决了个大概,苏礼铮好几天都被迫躺着不能多用脑,此刻也觉得神清气爽,面上的笑容愈发能让人如沐春风。   陈国丘瞅他一眼,忽然笑着问他:“哎老苏,你和你小师妹的事,可把你师父师娘吓一跳了罢?”   前一天江宁真来看他时病房发生的事根本瞒不住,没半天就整个科室都知道了,朱砂说的那句关于后悔的话传到众人耳里,所有人都深以为然,恨不得拿本子记下来,到时候好用到病人身上去。   苏礼铮觉得有些无奈,他待在医院出不去,也就不知道盛和堂里众人的反应如何,朱砂也没有告诉他。   霍女士早晨给他送早饭过来,看着他仿佛有些欲言又止,最终却又没说什么,还尽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他察觉出来后便觉得很忐忑,不知道师父和师娘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是赞成,还是反对。   毕竟过去这些年来他和朱砂之间关系连融洽都算不上,自朱昭平去世后才日渐好转,先前他甚至还关心过朱砂去不去相亲的事,可一转眼,自己就跟她在一起了。   或许他们自己和不知内情的人都没有觉得突然,但对于朱家人来讲,这两个孩子都是自家的,是来日一个要出嫁,另一个要娶妇的那种。   忽然之间就让他们得知着嫁娶就都在自家里头了,原先霍女士还想着要给朱砂备什么嫁妆和苏礼铮到时候的聘礼怎样才够面子,现在全不用这样麻烦了,怎么能不震惊。   他叹了口气,待到下午朱砂下班过来看他,终于忍不住探听道:“你……师父他们都知道咱们的事了罢?”   朱砂正低头去找手机里的外卖电话,准备给他订饭,闻言抬了抬头,嗯了声。   “那……他们、他们怎么个意见?”苏礼铮向来稳重,可此时却忍不住有些坐不住了,都是因为过于担心导致的。   朱砂终于抬头望着他,反问了句:“你想他们有什么意见呢?”   苏礼铮不料她会问这样一句,哑了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只好一味看着朱砂,眼睛眨也不眨,仿佛有些委屈。   朱砂难得见他如此,忍不住噗嗤的笑出来,然后伸手摸了摸他有些凌乱的头发,低声跟他说起那天回到家后发生的事来。   江宁真从医院离开不久,朱砂和霍女士各自叮嘱他两句也就回去了。   一路上霍女士都沉默不语,只是用若有所思的目光有一下没一下的看看她,将她看得心里发毛。   回到家之后,霍女士看看时间有点晚了,便装作若无其事的喊众人来吃饭,可整个过程她都不怎么说话,只一味盯着朱砂看。   朱砂抬头望过去,看见她眉目里的不解,心里有些不安,却又努力安慰自己,起码没看出来她有反对的意思。   这顿饭吃得尤其艰难,朱砂从未在母亲面前有过这样坐如针毡的时候,只觉得痛苦极了。   朱南见状便关切了句:“怎么了,是不是阿铮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还是工作上遇到了困难?”   “……呃、没……没有,没有。”她愣了愣,随即神色有些慌乱,胡乱应了几声。   紧接着就听见母亲若有所指的说了句:“你别理她,她大了呢。”   明明是和平时一样温和的语气,她却听得浑身一颤,立即就觉得一阵头皮发麻。   心里头又埋怨苏礼铮让她一个人面对这样的时刻,又埋怨自己大嘴巴,怎么就突然说了出来呢。   好容易吃完了饭,一家人转到了客厅,刚刚坐下,霍女士就忽然说了句:“有件事要告诉大家。”   她神色十分严肃正经,朱明堂却笑嘻嘻的接了句:“伯娘快坐下再说,今天的西瓜特别甜。”   朱砂侧头瞅了眼大堂哥,见他一派闲适,立刻就收回视线,又忙垂下了头,正襟危坐着。   霍女士哼了声,看了眼坐得很端正的女儿,这才开口将白天在病房的事说了一遍。   “他们那种人就是这样的,太过……”朱南看看坐在一旁的小辈,不欲多讲什么,便笑了笑才道,“不管这些啦,吃西瓜吃西瓜。”   “我也不是要说他们什么,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霍女士坐下来,接过丈夫递过来的果签,用一块西瓜指着朱砂,柳眉倒竖起来,“好你个朱容容,枉你妈我还担心你的终身大事,没想到你居然骗我,说,你和阿铮什么时候开始暗度陈仓的?”   朱砂眨了眨眼,苦笑着喊了声:“妈妈……”   “不要撒娇,这个时候撒娇不顶用的我同你讲。”霍女士铁石心肠起来,对小女儿的撒娇和求饶通通视而不见。   朱南和朱明堂夫妇俩愣了老半天,又追问了一会儿,这才知道了当时朱砂同江宁真之间的对话,都不由得望着她发愣起来,目光十分的复杂。   朱砂只觉得喉咙有些干涩,连连咽了几次口水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吭哧吭哧的给家人解释起来,“就是之前一起去玩关系才好转的罢,后来又觉得……哎呀我不知道怎么讲……”   她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明白自己怎么发现喜欢上了苏礼铮,苏礼铮又是怎么对她的,醒过来的时候又同她说了什么,末了垂下头道:“其实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们,怕你们不高兴……”   “这有什么可不高兴的。”霍女士看白痴似的看她,“我不知道阿铮怎么个顾虑,但我知道你,你就是怕我们知道了会笑你,说你以前明明同阿铮关系不好,现在却突然喜欢上他,对不对?”   朱砂眨了眨眼,又撇了撇嘴,发觉被猜中了其中一点心思,就又不敢说话了。   朱南倒不是特别惊讶,只点头道:“既然在一起了,就好好的过日子,遇事要有商有量,你也不要像以前那样任性了。”   “……爸爸,你、你不觉得惊讶么?”朱砂点着头,又忍不住好奇。   朱南笑了笑,“都是从年轻过来的,他看你什么眼神我也能知道一点,只有你妈傻才不知道。”   “你说谁傻!”霍女士闻言立即将炮火换了个方向,掐着朱南的胳膊骂了句。   朱砂呵呵干笑了两声,忙起身躲去了书房,后来出来倒水,就发现霍女士已经在给大姐朱南星打电话报告这件事了,讲得那叫一个兴高采烈眉飞色舞。   “所以就是说,咱们过了明路了?”苏礼铮听她讲完,迫不及待的向她确认道。   朱砂点点头,又叹了口气,“妈妈已经预备着劝你把新房卖了,以后住家里就好,你说呢?”   苏礼铮既高兴又激动,点点头就要应好,可才应了一声,就又想起了什么,“那你呢,你觉得怎么样?”   “不了罢,到底还是要住在外面的,规矩都定了的,我们以后多回去就是了。”朱砂垂下了眼有些惆怅,家里头的规矩是继承人留守,她也没办法。   苏礼铮听着她的话,只觉得心里头有种想狂笑呐喊的冲动,她或许没发现,刚才的话里,她已经将自己放进了他未来一世的时间里。   当一个人和你谈起未来,并且以“我们”言及,大概就是爱你的表现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哭唧唧):我妈好可怕…… 第69章   苏礼铮该出院了, 洪主任在早交班会上环视了一圈众人,又问了句现在病区总共多少病人之后如是道。   林平儒和陈国丘几个人站在一起,迅速对视一眼, 然后低下头死死压抑住已经快要遮掩不住的笑。   前一天他们太忙, 想让苏礼铮去门诊替着守一会儿,却没想到被他一口拒绝了。   还拒绝得相当振振有词, “我还是个没出院的病人,你们好意思让我去么?”   他说的也没错,陈国丘哑了口,只好灰溜溜的回了办公室,恨不得把病程记录怼到他眼前, 说一句:“你自己看看这病程都快没东西可写了你还觉得你是病人?”   昨晚他特地晚下班,等朱砂来了,他连忙将人叫住同她说起这件事, 期望着朱砂能站在正确的这一边,也就是他们这一方。   然而朱砂怎么可能和他们同一个鼻孔出气,反倒是点点头道:“是的呀,我家师兄可是破了头呢,不能这么早就开始用脑的。”   林平儒当即一脸便秘的表情看着她, 想说一句你怕是选择性的对你师兄新拍的片子视而不见睁眼说瞎话罢。   于是等到今天一早洪主任说了那样一句话后,他就觉得, 自己的好日子要回来了, 他们科的劳模苏要重返岗位了啊!   真是可喜可贺的好消息啊,几乎所有人都这样想着, 若是让苏礼铮知道了,恐怕这下就是真的头疼了。   这天早上洪主任没有大查房,每个医生都是各查各的,却每个人都会在最后溜达来看苏礼铮一眼,然后笑着说一句:“苏医生,欢迎回来啊。”   隔壁床这两天有新病人入住,此时蛮感慨的对苏礼铮道:“苏医生,你们同事间感情真好,就这样的医院,以后我也还选。”   “……不不不,您别来了,健健康康不上医院比什么都强。”苏礼铮愣了愣,随即苦笑着说了句。   病友看不出来,他可是知道的,他们这是在欢迎自己回到那日复一日水深火热的工作中去呢。   他自己给自己办了出院手续,然后结过陈国丘签了名的出院小结和大病历首页,折好揣进裤兜里,道:“我明天才回来上班。”   “不吧,我们很需要你,今天就开工罢?”陈泽捧着一摞病历夹走过,闻言停下来笑嘻嘻的说了句。   苏礼铮没好气的瞅他一眼,正经着脸色道:“那不行,我早就定了的,今天要带我家小师妹去看房子最后的装修效果的。”   陈泽倒吸了一口空调的冷气,这俩人彼此对对方的称呼都是“我家的”,让他听了只觉得有些牙疼,连忙道:“好好好,不耽误你谈恋爱。”   苏礼铮抿抿唇,笑着点点头,眉梢露出些愉悦来。   这件事的确是早就说好了的,苏礼铮提及的时候朱砂还愣了愣,“不是早就装修好了么?”   “你后来不是说要改封闭式阳台?”苏礼铮反问道。   朱砂又想了想,这才恍然道:“我还以为你只是随口应的而已。”   说着她顿了顿,用眼神直勾勾的看住他,问了句:“你是不是那个时候就喜欢我了,所以才听我的?”   “……也许罢。”苏礼铮愣了许久才说了这样三个字,得到她嗔怪的一眼,不由得在心里感叹。   那时他并没有想到最终她会以未来女主人的身份再次去到那间屋子,他当时也只是觉得不必在这件事纠结,既然她觉得这样好,就听她的罢。   如今想想,或许这已经是潜意识在替他做选择了。   于是朱砂下午特地请了两个小时的假,提前下班到急诊去接苏礼铮,然后将车钥匙递给他,“好啦,物归原主,事也归原主。”   苏礼铮看着她似乎松了一大口气的模样,失笑道:“开车而已,能有多可怕。”   朱砂摸摸鼻子,伸手挽上了他的胳膊,“……你不懂。”   苏礼铮笑笑,另一只手伸过来,用力的揉了揉她的头发,她愣了愣,然后有些羞赧的偏了偏头。   夏季不时有雨,地上积了水窝,在天光的照射下反射出粼粼的光来,远远看着像一面缺口的小镜面。   苏礼铮让她在门口等着自己去开车,她低头瞧瞧自己脚上才上脚不够一个月的新鞋子,笑吟吟的点头应了声好。   等苏礼铮转身走时,朱砂抬起头去看天,忽然看见天上挂了一道彩虹,绚丽的彩色宛如触手可及的拱桥,苏礼铮正走在桥下,背影挺拔步履不停。   她心里忽的一动,连忙打开了手机照相,然后悄悄的,将拍下来的图片设做了桌面。   苏礼铮购置的新房就在附近,不过一会儿的时间就到了,等电梯时她忽然想起那次她和母亲过来时出的笑话,不由得弯起了眼睛,推了推苏礼铮的肩膀。   “你还记不记得我妈上次找不到路的事?”她歪头笑着,问了一句。   苏礼铮也偏头看她,望见她面上真切的笑,点点头,忽然叹了一句:“你和师母真真是像极了。”   “……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妈啊?”朱砂愣了愣,随即伸手掐住了他的手臂。   苏礼铮吃痛,却并不敢甩开她的手,只好强忍着道:“我对师娘是敬爱,对你嘛……”   他顿了顿没有立即回答,朱砂却已经不肯等了,“嗯?”   这个字尾音上扬,入了耳就让他抖了抖,心头警铃大作,连忙道:“我对你是喜爱,原先是兄长对妹妹,如今是男人对女人。”   说完生怕她不信,又补充强调道:“是真的,我要是说假话,天打五……”   最后两个字还没说出来,朱砂就已经连忙道好了,“好啦好啦,我信你的,发这些誓做什么。”   进了新房的门,朱砂一眼就看到了被封闭起来的阳台,防盗网外面的窗紧紧关着,地面以原有的移动门为界,往里是胡桃色木地板,往外是黑白格瓷砖,一张地毯卷起来放在墙角。   室内的陈设同上次她看到的没什么两样,只是不知道后来的改造又花了多少时间和金钱,她忽然想起当时他说的话来,“你不是说找我帮忙的么,怎么也没见你再提起?”   “这些小事,不需要你再操心了。”苏礼铮睁着眼睛说瞎话,实际上是他当时沉溺于猜测她的心思,全然忘了这事,后来想起,又索性丢给了设计公司去做。   “那你怎么挑的这个颜色,万一我不喜欢又让你换呢?”朱砂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开始鸡蛋里挑骨头。   苏礼铮闻言哦了一声,道:“那就再换,反正不着急住,住家里也是使得的。”   朱砂忍不住笑了起来,却没有再反驳他,反倒是他自己说完后有些忐忑,问道:“你不会真的不喜欢罢?”   问完又不等朱砂回答,继续嘟囔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和念高中的时候很喜欢黑白格子的。”   朱砂愣了愣,忍不住失笑,又觉得心口一阵发暖,只是嘴上却不肯说出来,嗔了他一眼,道:“我几时说不喜欢了,陈年旧事你倒记得清楚。”   房子没甚好看的了,苏礼铮拉了她下楼,她看着电梯数字不停的变,忽然就心生感慨,“这世上的事吧,真是巧合,要知道有一天咱们会这样的关系,我就第一时间来看了。”   “可不是么,毕竟自己住的房子嘛。”苏礼铮朝她笑了笑,伸手刮了刮她的脸,语气不无调侃。   朱砂被他一说,脸就红了起来,忙咳了一声扯开话题,“我突然想喝奶茶了,我们去买罢。”   这种要求苏礼铮当然没有不答应的,便开车载她去了离这边最近的商场,待她点了饮料后便自己去排队了。   朱砂百无聊赖的在一旁的凳子上坐着等,不时玩玩手机,更多的却是在东张西望的看周围,这一看可让她看到了些不得了的。   商场建筑的造型是个圆,中间从顶层的天花板上垂挂了十几米高的水晶吊灯下来,又开了灯,十分的璀璨夺目。   就在这片夺目的光线里,隔着灯的对面服装店门口,有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女人正在和一个男人拉扯,似乎是发生了争吵,男人正拽着她的手腕,她却用力的想甩开。   朱砂觉得那个女人侧脸有些面熟,却又不确定是谁,于是便好奇的一直看着。   直到那男人的侧脸换了个方向正对着她这边,她才在心里咦了一声,哎哟这是认识的人,不就是心内那位新来的彭医生么!   才在心里说完这样一句话,紧接着她就睁大了眼睛,那个女的不就是苏礼铮的同事柳瑜么,她猛的想起来,今天中午在食堂见过她,正是穿着一件这样的黑裙子。   “苏礼铮苏礼铮,我跟你说……”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她立即跳下了高脚凳,往苏礼铮身边寄过去,凑近他耳边窃窃私语起来。   然后又拉着他让他往那边看,偏恰好叫到了他们的号,苏礼铮顾不得回应,只好先拿了饮料拉着她出来,这才往那边看了过去。   这时便看见彭医生一把扣着柳瑜的腰将人往自己那边卡,然后就低头吻了上去,朱砂啧了两声,“真凶呀,这是什么品种,怎么这么凶。”   她阴阳怪气的,苏礼铮无语极了,“别人做什么关你什么事,你又知道那个是柳医生了?”   “当然啦,我认得她的裙子。”朱砂还是很喜欢柳瑜的,于是就嘟囔了起来,“彭医生肯定对她说了不好的话,你没看见她刚才一直甩开他的,男人呀,只会欺负女孩子……”   苏礼铮被她念得忽然有些烦躁,侧头瞅了正在跟奶茶瓶子作斗争的小姑娘一眼,长臂一伸,勾了那莹白如玉的脖颈过来,也学彭医生那样凶狠的吻了下去。   这是他们正经八百的第一次接吻,朱砂惊讶得不知该怎么反应才好,苏礼铮便趁机将舌头都伸了过去,在檀口里搅动风云,全然不顾还在公众场合。   朱砂好容易回过神来,用力的推开了他,抿着唇瞪着他,既羞又恼,有路人笑嘻嘻的回头看她,她就立刻红了脸,哆嗦着小声骂了句:“……臭流氓!”   “男人都是欺负你们女孩子的,我不坐实了倒显得你说假话。”苏礼铮施施然的说着话,伸手拍了拍她的脸,手心感到了一阵温热,连同他的心都热了起来。   朱砂说不过他,只好闷头喝奶茶给自己降温。   他们很快就回到了家,霍女士守在门口,非要让他们跨火盆,还洒了桃叶水,说是辟邪去晦气,还要换衣服,这身衣服不能以后都不能再穿。   好容易进了门,朱南先是问了苏礼铮感觉怎么样,听他说都好,下一句就道:“阿铮,你跟我来书房。”   苏礼铮头皮一紧,好嘛,看来未来岳父大人要开始考验毛脚女婿喽。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阴险):我爸找你……   苏师兄(假装淡定):……哦。   碎碎念:   啊辣个啥……我是来放接档新文链接的,虽然我也不知道它神马时候会生出来,但我会尽量……赶在冬天之前和大家见面T^T   请原谅一个还在查资料和放假……但又还面临考试的人啊……   啊接下来我要放接档新文的链接了(^_^)看这里看这里~~   这是一个卖东西的博物馆禁欲系深井冰老哥哥和拍美食视频的可温油可凶残可推博主小姐姐的故事←_← 第70章   自从在商场那次亲吻之后, 苏礼铮仿佛喜欢上了这种促进感情交流的方式,动不动就要亲亲她。   朱砂对此表示很无奈,她拒绝过的, 但是力气不如人, 更何况他们的关系在家里过了明路,大家都很乐得看他们感情亲密。   她也不可能因为这种事就跟苏礼铮吵, 小打小闹是情趣,上纲上线就伤感情了,反过来要是苏礼铮到现在都和她相敬如宾,她才要担心呢。   而苏礼铮呢,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怎么就这样了, 像是困在内心底层的野兽突然被放出了笼,想到的只有掠夺和占有。   他确定自己已经迷恋上她的气息,他能分辨出她今天用的是海盐味的沐浴露还是牛奶味的沐浴盐, 他们同居一屋,他知道她的一切习惯与喜好。   但这种事是早就知道了的,从前并没觉得如何,直到后来发现自己的心意,再想起这些事, 内心总有种隐秘的欢喜,甚至是……欲望。   亲吻仿佛是一种宣告拥有权的方式, 他通过她半推半就甚至到最后沉溺其中的神情, 确定她同样喜欢自己。   每次确认都让他热血沸腾,激动不已。   他当然还不能动她, 但能够时常亲亲抱抱已经能让他满足,尤其是在下班后累得不想说话时,朱砂并不多话,更不会拉着他非要他陪自己讲话,这点尤其令他高兴。   苏礼铮坐在楼上阳台的沙发椅里,从栏杆缝隙里望向楼下的天井,看见朱砂正蹲在地上逗猫——有只流浪猫跑了进来。   他静的看着他,忽然想起了少年时曾读过的诗句,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少年时向往热烈轰动的爱情,觉得刺激和兴奋,但当他日复一日游走在与死神抢夺生命的边缘,看过了许多一言不合就吞药割腕的情侣和不得不死别生离的夫妻,却忽然再也提不起精神来谈一场恋爱。   当忙碌了一天,他只想回到家,看一个人,安静的看她或者忙碌或者悠闲的背影,他能看到时光的流逝。   朱砂能够满足他的一切需求,她像个小太阳,热烈温暖的照在他的世界里。   从前他不敢靠近,是这阳光太过炽烈,他一靠近就被烫伤,久而久之不敢造次,等那阳光变得如冬日般温和起来,他就毫不犹豫的追着跑了。   像夸父逐日的心甘情愿,他也甘愿此生围着她转。   “小师妹,你上来。”他站起身,对着楼下喊了一声。   朱砂正给猫顺毛,小小的三花,可能是饿急了才溜了进来,她心软,央求母亲收留它,又给它用纸箱搭了个窝。   她听见苏礼铮的声音,蹲在地上仰起头看他,俏生生又白净如玉的脸庞上全是笑,“好,马上就来!”   苏礼铮点点头对着她笑,只觉得她的声音钻进了他的心里,悄悄的洒了把糖,甜丝丝的。   朱砂将小猫放进窝里,然后洗了手,随意在裤子上擦了擦,霍女士路过见到,用手里的竹篾敲了她一下,“谁教的你洗了手乱擦的!”   朱砂眨眨眼讪讪的笑了笑,这才发现自己将在医院洗了手然后在白大褂上一抹的习惯带回了家,抿着唇连忙就跑了。   上了楼,见苏礼铮已经坐在了沙发椅上,正背对着他不知在看什么,便蹑手蹑脚的走过去想要吓吓他。   却没想到还没伸手就被他拉住了,苏礼铮转了个身,将她抱在腿上做好,笑道:“一靠近我就知道你来了,还想吓我?”   朱砂撇撇嘴,顶了句:“那你好棒棒哦,要给你亲亲抱抱举高高吗?”   “亲亲抱抱还可以,举高高就不必了罢。”苏礼铮失笑,捏着她柔软的手掌叹了口气,“我给你举高高到还可以,试试?”   朱砂讪讪的笑,表示自己对这样运动没什么关系,换来了他意味深长的哦一声,却又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皱了皱眉撇开这些想不明白的事,问他:“那天你出院回来,爸爸叫你去书房跟你讲了什么?”   苏礼铮听她问起这件事,神色一顿,然后笑睨着她,道:“想知道啊,看你表现。”   朱砂眉头一皱,正想说不知道要表现什么,视线一转却看见他正盯着自己的脸看,目光灼热而期待。   她忽然就明白了他说的话,忍不住脸一红,有些扭捏的想别开头去,却听苏礼铮又道:“你不想知道师父跟我讲了什么吗,他可是说了……”   他的话停在了这里,老神在在的继续盯着人看,看着她在自己眼前连耳朵都红了,也不肯说放过她。   朱砂心里好奇,到底是有求于他,即便再恼也只好屈服,揪着他的已经撅起嘴凑过去,在他脸上胡乱碰了碰,然后道:“……好了!”   “你这也叫亲?”苏礼铮再次失笑,这回却不再等她主动明白了,扣着她的头就吻上了她的唇,舔舐辗磨,直把人吻得气喘吁吁开始挣扎了才肯放开。   朱砂嘴边挂着可疑的光亮痕迹,他不言不语,竟伸出舌头去舔了舔,然后低声在她耳边笑了起来,“小师妹,这才是亲吻,懂了么?”   他的声音此刻有着如大提琴般的低沉优雅,朱砂最是受不了他这样同自己讲话,当即腿脚就是一软,幸得正好坐在他腿上,不然怕是要跌倒。   她懊恼极了,又羞得厉害,只能颤着声音叫他的名字,“苏、苏苏礼铮……”   接下来要说什么她却又不知道了,只好气呼呼的整个人躲在他的怀里,半晌后道:“呐,你亲也亲过了,我也表现过了,快告诉我爸爸跟你讲了什么,不然,哼……”   她红着脸哼声的模样真是动人极了,苏礼铮忍不住又咬了一口她有些微肿的红唇,目光幽幽的应了声哦。   苏礼铮捏着她匀称又有些肉的手,一寸一寸的摩挲着,想起那天跟着师父去书房后的事来。   朱南的书房是原先父亲朱昭平用的,在父亲过世后他才搬进来,只换了书架的方位,其余的并没有改动,桌子仍然是那张明式如意纹黄花梨插肩榫牙头翘头案,镇纸也还是以前那个瑞兽玛瑙镇纸。   他没有叫苏礼铮坐下,苏礼铮便也不敢坐,只站在他对面,低着头,一副噤声的模样。   苏礼铮面对朱南从未如此提心吊胆过,他是师父,即便严厉,也还是待他如亲子,所以他从来都不怕她。   但此时他已然不只是师父了,他还是朱砂的父亲,而自己,则是那个要和他争夺女儿的剜他心头肉的臭小子了。   朱砂是他千娇百宠养大的小女儿,早年间大姐朱南星出嫁,苏礼铮眼看着他强撑着笑送嫁,然后背过人去抹眼泪,他一辈子都没怎么流过眼泪,却在嫁女时红了眼。   因而他将朱砂看得很重,即便知道来日这个女儿也是要走的。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苏礼铮心想,若是自己处在他那个位置,也未必能比他更淡定。   将心比心的想了一回,苏礼铮愈发小心,大气都不敢出,只用余光看着书案牙头上雕的瑞草。   “说罢,你和容容什么时候勾……走到一起去的?”朱南手里拿着那只瑞兽玛瑙镇纸,面无表情的问了句。   苏礼铮只好一五一十的交代自己的心路历程,朱南愈听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数数时间,他们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可是拉拉扯扯许久了,亏得自己近段时间来才略有察觉。   “要不是容容叫破了,你们是不是还打算继续瞒着?”他望着苏礼铮大病初愈够还有些苍白的面色,心里一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罢,傻站着做什么?”   苏礼铮讷讷,坐下后才解释道:“小师妹说怪不好意思的,毕竟我们从前……咳,我就想着哪天自己跟您和师娘提,没想到还没提就出了那事……”   他停下来,朱南指着他叹了口气,“你们啊……”   他顿了顿,又道:“我同你师娘想过了,你们这样也好,到底都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为人秉性都是信得过的,只一件事,我也是年轻过来的,晓得有些事不好忍,但还是希望你能爱护她,注意安全。”   “……师父,您说这些做什么。”苏礼铮愣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他没想到朱南会跟他说这些话,不由得闹了个大红脸。   朱南见他局促,摆了摆手笑道:“这是人伦,你都这么大了,有什么怕羞的,再说了,就算你的另一半不是容容,我原也是要跟你说的。”   苏礼铮又讷讷,倒是忙保证自己会好好对小师的,绝对不让她……那个啥。   “至于说你们结不结婚,什么时候结婚……”朱南笑着又继续道,“我倒是希望你们能真的考虑清楚,我认为,结不结婚有个大前提,就是双方对以后要不要小孩,什么时候要小孩达成共识,不然你们就继续谈恋爱嘛。”   苏礼铮又愣了愣,直到朱南让他出去都还没能回过神来,他完全没料到,师父竟然会对他说这番话,说好的考验呢?   他此时并不知道,后来在盛和堂的日子,他须得多小心才敢和朱砂亲热一回,就怕她一个不小心就那个啥。   也并不知道后来朱南同妻子抱怨,“本来想好了要教训刁难一下他的,竟然没忍心下手!”   “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嘛。”霍女士忙安抚丈夫,讲道理,她还是很满意这个女婿的,起码以后不用怕小女儿嫁的离自己远了。   朱南又叹气,咬着牙道:“住在我的房,还要睡我的女儿,哎哟,想想就亏得慌,心口疼!”   霍女士不管他,喜滋滋的接话:“然后给我生个宝贝孙女或者乖孙,多好!”   朱南面无表的瞥了眼妻子,哼,老太婆就只想孙子孙女,都不疼闺女了,她的良心不会痛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害怕):莫名其妙觉得压力好大(¬_¬)   苏师兄(淡定):产假有半年哦~   小师妹(冷漠):……哦。   碎碎念:   接档新文求预收昂!!!!   文案:   沈家自诩世代书香诗礼人家,不想出了个沈砚行,满身铜臭。   叶家往上三代游戏人间花丛,偏生出了个叶佳妤,是个情种。   有一个人,陪你看过春花秋月,走过四季轮回,TA是你的谁?   沈砚行(含情脉脉):是心头至宝!   叶佳妤(面目狰狞):是大猪蹄子! 第71章   与苏礼铮的事在家里过了明路, 朱砂当前最担心的事已然解决,自苏礼铮出院后,她认真观察了两天, 发觉他同以前没什么不同, 心下更是大定。   工作上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走着, 朱砂日子就愈发轻松起来。   下了班之后她嚷着热,要去吃甜品,苏礼铮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望着她低头跟冰淇淋“搏斗”,忍不住笑了笑。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 朱砂抬起头来,有些茫然而犹豫,“怎么了……给你吃一口?”   朱砂说着就要把碗往他这边推, 他忙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替她将嘴角的痕渍抹了,温声道:“你吃罢,慢点,别着凉。”   朱砂点点头, 复低下头,又开始认真的同碗里的冰淇淋球较劲——她似是有强迫症, 一定要将形状吃得漂漂亮亮的。   她全身都散发着惬意和愉悦的气息, 苏礼铮满足于她终于恢复到了从前,那是朱昭平去世之前的她, 发自内心的快活。   他侧头望了望外面,落地窗外是车流如织的马路,对面是高耸入天际的摩天大楼,已经有路灯开始亮了起来,日复一日,风景都是一样的,却让他觉得分外的安心。   “晚上有没有什么安排?”朱砂吃着吃着就抬起头问了句,但神色间的随意告诉苏礼铮,她只是纯粹觉得冷落了他不好意思罢了。   苏礼铮算得上是看着朱砂长大的,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顿时就有些哭笑不得,却还要忍耐着笑正经的回答道:“说起来也是有的……”   朱砂眨了眨眼睛,望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苏礼铮原是随口应和想要逗她的,此时却忽然想起真的有事要做,于是皱了皱眉,“有PPT要做,明天下午科室讲课。”   朱砂哦了一声,并不问要讲什么,她现下对这些没兴趣,倒是苏礼铮还记得和她搭话的初衷,含着笑问她道:“你怎么不问我要讲什么?”   “……不想知道。”朱砂撩了撩眼皮,扁扁嘴有气无力的说了句,“下班莫谈工作。”   苏礼铮听了就笑,伸长了手隔着桌面揉了揉她的脑袋。   转天下午,约摸三点左右,急诊科除了门诊以外难得出现了平静,听不到家属的哭泣,也没有突然响起的铃声和电话,护士站里当班护士正在写记录,医生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头坐满了人,苏礼铮正在给实习和住培学员讲课。   苏明暖在此时走进了急诊大厅,自动门打开又合上,她抬头四处张望了一番,然后走向了写着“护士站”三个大字的地方,叫了声:“护士姐姐……”   当班护士听见小女孩的声音,忙抬起头来,见到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正站在面前,眼睛红红的,忙问道:“小朋友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苏明暖摇摇头,抓着书包带子低下头去,嗫嚅着道:“没、没有……我、我来……来找人……”   “哦,找谁啊,叫什么名字,你告诉我,我帮你找罢?”当班护士见她仿佛有些害怕,语气愈发柔和了,以为她是过来探望病人的,还在电脑上调出了病人信息的界面。   苏明暖又摇摇头,犹豫了片刻才道:“……我找苏礼铮医生。”   当班护士又哦了声,告诉她道:“苏医生那边在上课,你着不着急,不着急的话能不能稍等一会儿?”   没想到苏礼铮在忙,苏明暖愣了愣,然后点点头道:“不着急。”   她一直低着头,此时抬头看了眼旁边的走道,问:“护士姐姐,你知道朱砂医生在哪个办公室吗?”   当班护士愣了愣,奇怪道:“小姑娘,你找苏医生和朱医生到底是做什么的?”   见她没有立刻告诉自己朱砂在哪里,苏明暖咬了咬唇,小声说了句:“他们是我哥哥和嫂嫂。”   言下之意就是不是来找麻烦的,当班护士闻言却愣了愣,看到她脸上的戒备,不由得叹了口气,道:“朱医生在三楼的影像科,不过……”   她顿了顿,目光在苏明暖发红的眼上打了个转,温声道:“小姑娘,你要不在这里坐一下,苏医生课也快要讲完了。”   苏明暖闻言却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声谢谢,然后转身飞快的走了,像是迫不及待似的,然后抬起手揉了揉鼻子。   她记得朱砂,因为曾经听父亲提过,她很崇拜苏礼铮这个一年见不到几次的哥哥,对他的消息很关注,前些日子哥哥住院,父亲来看过,回去之后就说:“要不是朱砂……”   此后一段日子里,朱砂这个名字被父亲提起过很多次,她好奇的问母亲这是谁,母亲告诉她:“是你哥哥的小师妹,日后是你的嫂嫂。”   听得多了,她就这样将朱砂的名字记住了。   下午才上班没多久,正是最忙的时候,朱砂面前的电脑不停的滚动着新传过来的图像,敲打键盘和打印片子的声音在办公室里持续不停的响起。   门诊护士在此时突然出现在走廊那边的侧门,“朱医生,有个小姑娘找你。”   朱砂闻声抬起头来,顺着她的话看见了门框边上怯生生的看着她的小女孩,十来岁的小女孩子眉清目秀,正扭着手指咬着嘴唇不知所措。   “这是……”朱砂有些迟疑的问道,她没见过对方,不知道到底是谁家的孩子,一时很有些纳闷。   苏明暖望着第一次见到的朱砂,这是她爸爸说的未来嫂嫂,她想到苏礼铮,眼睛忍不住红了起来。   朱砂愣了愣,有些手足无措的站了起来,想要过去拉她,却听见她小声的道:“我叫苏明暖,苏礼铮是我哥哥。”   朱砂的脚步猛地停下来,她有些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你……你是……”   “哎不是,你来找你哥还是有别的事,呃……”朱砂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忍不住咧了咧嘴,继续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门诊护士早就走了,苏明暖一个人站在门口,她抿着唇,声音还是小小的,“听、听爸爸讲的……”   “你爸说我什么了?”朱砂眨了眨眼,明知周围都是人,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好奇。   苏明暖有些迟疑,嗫嚅着没有说出话来,她就笑笑往门边走,搭着苏明暖的肩膀,带她往更衣室走,听见王昕的窃窃私语,“没听说苏礼铮还有个妹妹啊?”   “不同一个妈。”这是自从怀孕之后就不再轮值夜班的邬渔回答的话。   朱砂将更衣室的门关了,指了指墙边的鞋柜,鞋柜低矮,恰好充作凳子,“坐罢。”   苏明暖低着头,像只鹌鹑似的,还有些蔫,朱砂双手插在白大褂衣兜里斜斜的靠在衣柜上,“今天又不是周末,你怎么不上学?你爸妈知道你来找你哥了么?”   苏明暖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朱砂叹了口气,道:“看来是不知道的,你这样跑出来,家里人会担心的罢,而且,你是碰上什么事了么,有人欺负你?还是发生了什么?”   她的语气关切,苏明暖觉得眼眶有些热,愈发的不敢抬起头来,她想起看见这个未来嫂嫂的第一眼,只觉得她同父亲口中那个冲动得只会连累人的人不同。   苏明暖想叫她嫂嫂,可是又不敢,如今不叫,来日也没有机会了罢。   朱砂见她久不答话,忍不住往反方向去猜,挑了挑眉道:“别是你闯了祸罢?”   苏明暖这下很快摇了摇头,朱砂想不出她到底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只好又叹了口气,道:“算了,我带你下去找你哥罢,让他来处理你的事。”   苏礼铮坐在谈话室里,整个人都有些僵硬,在十多分钟以前小师妹带着他自年后就未见的妹妹过来,说是不知有什么事,他以为只是小孩子闹脾气,却不料听见她哭着告诉自己:“哥哥,我不是爸爸生的……”   当时朱砂就笑了起来,“你爸是男的怎么生孩子……”   她本想开玩笑,可话还没说完她的笑声就戛然而止,不可置信的望着苏礼铮,明白过来的彼此都一脸震惊的面面相觑着。   他好容易回过神来,追问苏明暖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看她一边流眼泪一边告诉他们此事的始末。   原是苏明暖前些日子发现父母不停地发生争吵,她有些担忧,几次相劝又不知该怎么劝,父亲对自己的态度并不好,她才说了一句话,就被他喝住了,“小孩子家家管这么多做什么?”   “你骂她干嘛,有本事你冲我来!”母亲当即呛了回去,插着腰像个母夜叉。   这是她出生以后第一次见到父母红脸成这样,没有了儒雅大方,没有了端庄温和,一个像恼羞成怒的油腻中年,一个像张牙舞爪的骂街泼妇。   不由得愣住,随即听到他们接下来的两句话,“……她根本就不是我的种!”   “让你生你都生不出来!苏照明,你就是个懦夫!懦夫!”   歇斯底里的互相谩骂,苏明暖终究还是听懂了,正是因为如此,才如坠冰窖,吓得夺门而逃,而她的父母,根本不知道她跑了出来。   她不知道该去哪里,这个偌大的城市,其实亲人有限极了,哪个她都不熟,也都不会突然拜访。   后来想起还有个哥哥,他有自己的生活,本就不常见,更何况又听说他有了女友,是他敬爱的师父的女儿,以后他结婚有了孩子,就更加不会见到了罢。以后不能再叫哥哥了罢,那不如再见最后一次。   “……所以你就一个人跑了过来?”朱砂率先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不由得咽了口唾液,又咳了两声才找回声音。   她对苏明暖不是苏照明亲生女儿这件事除了震惊之外没有其他多余的情绪,硬要说有,大概还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罢。   于是她溜了一眼苏礼铮,见他已经恢复了平静的面色,便道:“怎么办现在,送你妹回去?”   苏礼铮扭头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角,无奈的点点头,“我请个假送她回去,你等我回来接你下班,不要乱走,嗯?”   他说着碰了碰朱砂的脸,将她散落下来的头发别回了耳后,又扭头看了眼正呆怔着看他们的苏明暖,心里忽的一酸。   朱砂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小姑娘眼神空洞,实在忍不住悄悄的骂了句,“苏礼铮,你爸就是个孽障!”   苏礼铮垂下头去,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谁说不是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叹气):你爸这样,我很忧虑啊……   苏师兄(疑惑):……你又不是我妈,忧虑啥?   小师妹(叹气):万一你和他一样呢?   苏师兄(害怕):不不不,我和他不一样!我们不一样!!! 第72章   苏礼铮将偷偷跑到医院去找他和朱砂的苏明暖送回苏家去。   车子路过一片水果摊档, 他借着放慢的车速往外看,看见有个老板在给客人开西瓜,果肉红红的, 看起来就很甜的样子。   他想起朱砂前天晚上喊热, 叫着要吃冰镇西瓜,霍女士怕她着凉, 并不怎么同意,为此她还不高兴了一阵。   师娘怕她吃多了不舒服,但他却不是,他更怕她不高兴,既然如此, 那就顺了她的心意好了。   这样想着,他又加快了车速,过了人群来往的摊档, 往巷子里拐去,苏照明的住所坐落在一条有些年头的胡同里。   苏礼铮很少会来这里,但也并没有走错,那有些斑驳了的墙壁露出古旧的历史感,墙角爬了些青苔, 他停好车,拉着苏明暖的手腕走进楼道。   他没什么话可说, 只抬头看着电梯闪烁的数字。   苏明暖一直低着头, 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偶然低头看她一眼, 只觉得她周身都是颓唐的气息。   忽然又想起了朱砂,苏礼铮记得朱砂十三四岁时课业成绩不理想,眼看着就上不了重点中学了,被班主任请家长的时候也是这副模样。   苏明暖的事当然比朱砂的来得大,也更加严重,但此时的她,仍然让苏礼铮无可抑制的想起刚刚长成少女模样的朱砂,不由得心软起来。   他拍拍苏明暖的头,安慰道:“不要怕,这些事本来就与你没什么干系,你爸妈会处理好的。”   等到见了苏照明,苏礼铮一点迂回的想法都没有,十分直白的问道:“你是怎么发现明暖不是你亲生的?”   自从朱砂那件事后,苏礼铮对这个管生不管养的父亲仅存的感情都已经被消耗得所剩无几了,言语间不再有从前的严谨。   苏照明被他问得愣了愣,随即有些狼狈的别开了眼,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面色淡漠的儿子。   沉默了半晌,他才支吾着含糊道:“就是……就是突然就、就看到了报告……”   苏礼铮眉头一挑,在他断断续续的话语里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原是他某天找东西,恰巧在床头柜的角落里发现了妻子藏得很不好的纸张,他好奇的抽出来一看,发觉是份亲子鉴定的报告,查的他和明暖。   苏照明由此知道了苏明暖并非自己的亲生女儿,他攥着报告怒气冲冲的去质问妻子,才又得知了更多信息。   当年他们一直想要个孩子,却一直都没有成功,后来迫不得已只好求助于其他方式,在医院经过了几次检查和检测,受了不知多少苦,才成功怀了孕。   因为得来不易,所以苏照明夫妇分外珍惜和疼爱这个女儿,虽然随着她长大,他多少觉得女儿长得不大像自己,可她与妻子一模一样的眼睛让他放下心来。   直到看到报告,他心里的所有疑惑才全都变成言语吐出来,“难怪我觉得阿暖长得不像我,我对你不好吗……你要……”   “为什么会有她,你真的不记得那件事了吗?”妻子的一句话就令震怒的苏照明失去了所有气势。   他站在客厅里,低头就能看见玻璃茶几倒映出来的自己的脸,狰狞又绝望。   这些年日子很平静,妻子贤惠女儿乖巧,连儿子都与他和解,工作也有了不小的成就,他已然是旁人羡慕的成功人士,早就忘了曾经的很多事。   这时才恍然发现,有些事永远都无法跳过去。   苏礼铮看一眼正在安抚苏明暖的苏太太,转脸对着苏照明,“我听明暖说了两句话……”   他将苏明暖偷听到的话说出来,不出所料的看到苏照明面色从黑变青,又从青变白,目光里凝聚着恐惧,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   苏明暖的母亲也是突然就僵住了动作,仿佛很惊讶的看着身前环抱着的女儿,好半天才突然道:“阿暖先回房间罢,我同你爸爸有话同哥哥讲。”   苏明暖乖巧的点点头,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她转过身,叹了口气,对丈夫和苏礼铮道:“去书房罢,有些话……我并不希望阿暖知道……”   苏礼铮抿了抿唇,直觉将要听到的并不是什么能令人愉快的消息,但已经到了这一步,也由不得他不听了。   在去书房之前,他礼貌的等苏照明先走,却发现他整个人都已经不会动了,仿佛已经被定住了一样,苏太太叹了口气,“我都愿意讲出来了,你还要自欺欺人吗?”   苏礼铮心里的预感愈发不好了。   直到半个多小时之后,他仍然抱有这样的想法和感受。   苏礼铮从苏太太的讲述里知道了苏明暖出生之前的一件旧事,一件并不愉快的的旧事。   不过事情简略的说来,也只有一两句话罢了。   苏照明和太太要孩子的那段时间常要来往于医院,有时他工作太忙,便是太太一人往返,有次时间太晚了就遇到了抢劫,对方劫持了苏太太并带走了她,并且在等苏照明送赎金来的时候对她施了暴。   苏照明按照约定赶到时只看见太太衣衫凌乱的蜷缩在墙角,他心知太太也许是受到了侵犯,可却不敢多说什么,甚至对方用刀威胁他,他也不敢说话。   但他却也没问太太什么,没过多久便发现怀了孕,因为一直在做试管,便以为是自己的孩子,太太在孕期时似乎有些忧郁,他悉心的陪伴和照顾了,便也就过去了。   他当然没留意到太太后来的害怕和彷徨,直到前段时间太太自己不知怎么就有了疑惑,这才将这件事又掀了出来。   “我哪里是突然有了疑惑,是一直都有,不敢说罢了。”苏太太白着脸苦笑。   苏礼铮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对夫妻,他不知道苏太太该用什么样的勇气对着他说出这些事,也不知道她这些年到底背负着什么样的屈辱和痛苦。   而苏照明,他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发觉自己是真的不了解他,不知他竟是这样的人。   懦弱、自私,毫无担当,若不是祖父从未说过,苏礼铮真的会以为他不是祖父的亲儿子。   一个男人,一个丈夫,到底要怎样,才会如此毫无血性,才会对妻子心里的苦痛毫无所察。   他眼里的鄙视忍不住流露了出来,半晌后才道:“那现在呢,你们要怎么处理这件事,离婚吗?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只是某个人的错吗?”   还有很多话他想说,可是皱了皱眉,到底没有讲。关于苏明暖,关于这个家和这对夫妻的以后,他忽然没有了任何想劝解的想法。   他迫不及待的想离开这里,并且以后再也不来,临出门前,却还是忍不住多说了句,“你曾经在H大湖边有过一次谈话,告诉我责任的重要,想来你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苏照明和太太都没有回应他,他也没有回头看他们,只是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背影毫无留恋。   朱砂一直在医院等他,从白天等到了黑夜,已经是月上中天,才看见他急匆匆的身影向自己走来。   她几乎是扑上去的,“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以为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怎么会,我忘了谁,都不会忘了你。”他握住朱砂的手腕,低下眼去,看着地上相依相偎的两个人影,眼睛忽然就有些发热。   他的语气有些低沉,朱砂愣了愣,小心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你爸爸那边……”   苏礼铮点了点头,朱砂就追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正走到了路灯下,朱砂站住了脚,苏礼铮便也只好停下来,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告知于她。   昏黄的路灯,呆滞的朱砂只听到苏礼铮最后的喟叹,“你说他怎么就这么命好,遇到的都是好女人,我妈和明暖妈妈到底做了什么孽,才会跟他在一起?”   江宁真再如何,也从未对朱砂说过重话,她或许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但她是个好人和聪明人,比起苏照明的所作所为,已经好了不知多少倍。   “……幸好,子不类父。”过了许久,朱砂才心有戚戚的呢喃了一句。   苏礼铮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话,只是看着地上的光影,第一次因为有这样的父亲感到了难堪。   同时又有些惶惶然,他的原生家庭是不完整的,所以一直都对和另一个人一起组成家庭心存担忧。   他曾经想过,一个人独自终老也未必是件坏事,在如今这个社会里,他也并不指望养儿防老,如果不结婚,那就买一个小房子,养一只猫和一条狗,常常回去看看师父师娘,也不会有什么孤单寂寞。   但朱砂是个意外,他先是不敢接近,继而又忍不住接近,到最后渴望她一直留在自己身边。   然而又害怕,怕自己和她会重蹈父母的覆辙。   就在刚才,他还在害怕,怕自己会成为生父那样的人,懦弱而无担当,令她受到伤害。   可是这种担忧和害怕,他又不知该如何诉诸于口,尤其是当着朱砂的面。   朱砂侧着头,看他面色沉沉,像是在想什么并不好的事。   还没等她问,就见苏礼铮突然转身拉了一把她的手腕,待她整个人跌进他怀里时,劈头盖脸的亲吻就落了下来,着急而凶狠,让她措手不及,根本没有反应。   她推了推苏礼铮的胸膛,发现推不动,于是只好停了下来,任由他施为。   苏礼铮原是想借着亲吻来确定自己的内心,后来却渐渐变了味,皆因他发现小师妹的双唇太过甜美。   等他顺着自己的心意想从朱砂的衣摆往里钻时,猛的被回过神的朱砂用力在手背打了一巴掌,“苏礼铮你够了!这可是在外面,别乱发/情呀!”   类似这样的事在他们近来的相处中偶有发生,但都是在家里,在外头还是第一次,毕竟苏礼铮惯来都是自律的。   苏礼铮有些尴尬,咽了咽唾沫,到底舍不得放开她,便仍抵着她的额头,声音暗哑的说了句,“我刚才买了个西瓜,同你一样甜。”   朱砂脑子轰的炸开,脸孔渐渐弥漫了红色,只觉得以后怕是不能好好吃瓜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苏师兄(哭唧唧):……我害怕。   小师妹(无语):……能不能不学我?   碎碎念:   苏师兄其实有时候很胆小的呢~~ 第73章   俩人若无其事的回了盛和堂, 朱南和霍女士只问了句怎么这么晚回来,苏礼铮随口应了句就应付过去了。   他们谁也没有提起苏家的事,只是将这件事埋在了心底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   苏礼铮买回来的西瓜是真的甜, 用井水湃过后切开, 红彤彤的瓜肉在空气里弥漫着清爽的甜香。   “早就喊着吃瓜,喏, 多吃块罢。”霍女士有些无奈的看看小女儿,又看看正举着手掌去接她吐出来的西瓜籽的苏礼铮,忽然有些头疼。   本来就已经够任性了,再加上个有求必应的阿铮,这孩子怕不是要上天了罢。   朱砂倒不知她妈妈已经想到了这一步, 只觉得心里窘迫得很,她望着手里的西瓜,忍不住想起路灯下男人低沉的耳语, 性感而缠绵,让她忍不住脸红。   嘴边的瓜就怎么都吃不下去了,苏礼铮却偏要道:“很甜的,你多吃一块也不怕。”   她恨恨的抬头瞪他一眼,却又看见他眼里了然的笑, 似乎是在笑话她想歪了,又忍不住咬牙。   后来朱砂到底还是问起了当时他在想什么, 苏礼铮想了想, 又望望房间里的陈设——这是朱砂的房间,床头摆了个以前去海洋世界玩时买的雪狐玩偶。   “我在想, 要是你也不幸遇到这种事,我会不会像他那样……”他低下头去,小声的叹着气。   朱砂坐在他旁边,转过身去抱住了他,将下巴贴在他的侧脸边上,语气安抚的道:“不会的,你忘了吗,你之前才救了我一次。”   苏礼铮不说话,她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又噘着嘴亲了亲他的脸,语气欢快起来,“再说了,你可是爷爷和爸爸管着长大的,怎么可能跟他一样,难道不是根正苗红的优秀党员么?”   她语气里的安慰显而易见,苏礼铮反手将她抱紧,和她脸贴脸,“我只是害怕……容容,以后我一定不会让你遇到这种事的,你信我。”   “好。”朱砂微微点了点头,想了想却又道,“如果真的命不好遇到了,你一定记得来救我。”   苏礼铮看着她依赖的眼神,心里一紧,一面点头一面在心里发狠,若是有人敢对她这样,他就算拼了命,也得让那人付出代价来。   “苏礼铮,你真好!”朱砂甜甜的说了句,笑嘻嘻的,又有些撒娇的扒在他身上。   于是苏礼铮就开始趁机做在路灯下没做成的事,朱砂被他亲了几下,早就软成了一滩春水,想阻止他都没力气了。   她只觉得自己像一条没了绳索的小船,从平静无波的港湾出发,飘荡在惊涛骇浪的海面,沉沉浮浮,不知该去向哪里。   像是有一只手在不停的拉扯,然后仿佛船底开了洞,有汩汩的水流开始在不停的蔓延,她挣扎,却终成灭顶之灾。   苏礼铮看着她眯着眼仰着头,浅蓝色的床单上她因为憋气变得粉红的脸孔格外引人瞩目,她的眼睛是迷茫的,却又像是一汪秋水直勾勾的盯着他,明明有些委屈,却偏偏伸出了无数的钩子。   他觉得自己心里涨涨的,又酸又疼,他想流眼泪,可是却发觉流不出来,只觉得全身都在颤抖。   苏礼铮俯下身去衔住她的唇,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跟在她后面送她回家的光景,穿着蓝色校服的小女孩子马尾辫一晃一晃的,晃到了他的心尖上。   他又想起曾经有过的初恋,那个女孩已经在记忆里面目模糊,但他还记得她任性如同朱砂,这个他看小半生的女孩。   从前所有的喜怒哀乐从眼前划过,他看到了曾经试图讨好她却又说不出口的别扭的自己,他看到那个将她小男友吓跑的自己,目光里有别的东西,却没有发觉。   理智的弦终于断尽,他淌着泪,像最虔诚的侍卫,用最卑微的语气,问他的公主:“容容,你爱我吗?”   朱砂在激情里迷失了神智,他的声音仿佛从最遥远的天边传来,她愣了愣,攀着眼前人的肩膀,许久才呢喃着道:“我、我喜欢你……”   苏礼铮有些失望,他不敢再去看朱砂的眼睛,只好将湿润的脸颊贴着她的,低低的问了句:“……是么?”   “我喜欢你,一天比一天喜欢。”朱砂回过了神来,觉得他压在自己身上有些重,却舍不得叫他起开,于是只好忍耐着回答他。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曾经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与他有过多的牵扯,他不过是爸爸的弟子,是医院的同事,仅此而已。   但有一天,她发觉自己喜欢上了他。   他将自己从祖父去世的漩涡里拉出来,陪着她走过那段除了他们再无人知晓的悲伤,他们曾经同病相怜,彼此无言的依靠,她像只漫无目的的飞鸟,最终跌入了他用温情和耐心编织的情网。   她也想知道,“苏礼铮,你呢,爱我吗?”   苏礼铮双手和她十指相扣,抬起头来俯视着她,看见了她眼里的期待和忐忑。   她和他是一样的,彼此或明或暗的试探,一点点的前进,如此小心,是因为他们都已经长大成人,都有了许多的顾及,都知道要是不能走到最后,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如果不能相濡以沫,他们连相忘于江湖的可能也许都不再有,因为他叫她小师妹,他们一起长大,注定了一世的牵扯。   他低下头去,又再次和她脸贴脸,只是这次他正迎着她的目光,“我爱你,在我们都不知道的时候,从前我是个傻子,看不清自己对你的感觉,可是……”   “如今我确定,我爱你。”他的目光缱绻如丝线将她包裹,他的声音都哽咽。   这个世上,再没有一个人像她,能令他小心的讨好,能令他担心会受伤害,又能令他牵肠挂肚。   每个女孩子遇到了喜欢的人,她都会长大,懂得了忍受委屈,懂得了体贴他人,懂得了很多她以前不会做的事,比如洗手作羹汤这样的事。   可是他不想朱砂也变得这样,她应该是天底下最自由肆意的那一个,做女儿时任性刁蛮,出嫁后也不必看别人的脸色,她只要开心快乐就好。   可是能让她这样的人太少了,少到他找不到,少到他终于发现只有自己。   这时才发觉,自己设定的所有条件,都是按照自己来定的。   这世上,唯他一人。   有种骄傲和自豪突然就生了出来,他目光灼灼的看着朱砂,“容容,我会对你很好很好。”   朱砂在枕头上扭了扭脖子,终于顶不住了,略微推开了些他的头,喘了口气,看了他半晌,又伸手去攀他的脖子,瓮声瓮气的回应他,“嗯,我信你。”   然后就有凶狠的吻铺天盖地而来,她从短暂的平静中离开,重新回到了充满了危险的海洋,每一个亲吻,都像是惊心动魄的探险。   苏礼铮这回专心得多,他不再去想从前,心口的酸胀已经退位,让给了随之而来的焦急和冲动。   他宽厚的大掌从朱砂的衣摆钻进去,攀上了颤巍巍的顶峰,被胸衣包裹的圆润柔软得像棉花,他用力的揉捏,感觉到了她心尖的搏动。   他咽了口唾沫,听见彼此逐渐变粗的喘息,还有增快的心跳,全身都开始疼了起来,只想发泄。   朱砂也不好过,她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心上人,有些恼怒,却更多羞涩。   这样凶狠的苏礼铮是她没见过的,像一头随时都可能将她拆之入腹的凶兽,让她忍不住想退缩。   但他眼底的渴求又让他心软,她听见他疑惑又懊恼的低语,“……扣子呢,怎么没扣子?”   虽然有些害怕,但她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红着脸忍着羞小声道:“前、前面……”   苏礼铮在她后背摸索的大手一顿,随即绕到了前面,很快就摸到了那颗金属小扣,他惊讶极了,“竟然还有前扣式的么?”   朱砂红着脸别开头去不应他,他也不需要她的应答,只耐心的解开衣扣,看那对丰满白腻的乳儿挣脱束缚弹跳出来,雪山顶上两颗红莓,一下就将他心底禁锢的欲兽勾出了笼。   偏偏还要强忍着问她:“小师妹……容容……继续吗?”   朱砂喘着气,胸脯起伏愈发迅速了,瞪了他一眼就闭上了,心里无比的懊恼,这人是真傻还是假傻,都这样了,难道她说不做了,他就会给她将衣服一件件又穿回去么。   苏礼铮将她的姿态当做默认,兴奋得像个孩子,低头在她胸前吸吮起来,又用牙齿去磨去咬,他的舌头从未如此灵活,将那颗红果舔舐得晶莹发涨。   朱砂的吟哦声终于控制不住逸出了口,她从不知道男女之事会是这样快乐,身体像是在天空里漂浮,全身都是软的。   她用力的攀着苏礼铮的肩膀,扶着他的头弓起了腰背,是个迎合的姿势,以期得到更多。   “我们小声些。”苏礼铮终于想起来隔了一个房间还住着朱明堂夫妇,往探头堵住了她的嘴,手却不老实的一直往下。   到后来,他跪在了她的腿间,看见浅蓝色的床单上湿润的一片,心里的火立刻就变得更加旺了。   朱砂不记得后来是怎么回事了,只记得自己和他都喊痛,可是挣扎又没用,只好哭哭啼啼的求饶。   苏礼铮素了三十几年,一朝开荤,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她,为了多吃一口肉,许诺了无数的东西。   临睡着前,朱砂还记得他答应的事,呢喃着数了一遍,“说好了,你要陪我去逛街的,我要个大熊,还要吃雪糕……”   “好。”苏礼铮拥着她,看她在自己怀里沉沉睡去的模样,心里曾经有过的空洞再无痕迹,有过的不确定和忐忑也全都不见。   他数了数日子,日子看起来不错,不知道跟师父师娘提婚事,他们同意不同意。   作者有话要说:   苏师兄(开心):四舍五入我就要当爹了!   小师妹(冷漠):……再四舍五入一下你就当爷爷了。   碎碎念:   emmmm没啥好说的……   就是……接档新文继续打滚求预收啊!!!! 第74章   苏礼铮是被朱砂拍醒的。   天光微亮, 他还在做着美梦,梦见朱砂在他身下婉转承欢,声声娇吟如莺啼。   却突然听见“啪啪”的声音, 紧接着一阵疼痛从肩背上传来, 他猛的睁开眼,忍不住嘶了一声。   待他看清眼前朱砂那张惶惑的脸, 不由得有些怔然,无数的猜测立即从心底浮起了头。   她是不是后悔了?这个疑惑在舌尖转来转去,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问出来,只迟疑的发出了声音,“你……”   “苏礼铮, 我们昨晚是不是没有做安全措施?”朱砂见他醒了,急急忙忙的贴过去问道。   昨晚的一切都来得突然,情到浓时的干材烈火也不会想到那些有些煞风的事, 但人总归是清醒着的,睡醒觉了自然就想起了。   被子底下的躯体都是光溜溜的,肉贴肉的感觉让苏礼铮想起了昨晚的美妙,忍不住一面点头一面伸手借机揩油。   朱砂顾不得他的这些小动作,嘴角一撇, 都快哭了,“那、那那那, 你快去给我买颗药回来啊, 要是怀孕了怎么办,你会被爸爸打断腿的!”   苏礼铮一愣,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男人啊!”朱砂用力推了推了他的心口,“而且那是我爸,不打你难道打我吗?”   苏礼铮咋了咋舌,想想也是,这事说来也实在是他的错,什么准备都没有,毛头小子一样往前冲,硬是哄着她成了事。   但他转念一想,又忍不住开始打小算盘了,“吃药伤身,咱们登记去,怀上了正好。”   朱砂有些目瞪口呆的望着他因为刚醒还有些油光的脸,心道怎么开了荤的男人会变聪明机灵吗,以前三番五次暗示他都束手束脚一句话不肯讲的,只睡了一次就要结婚了?   “我呸!就算要结婚,我也不要现在就生孩子!”她回过神来,恨恨的推搡他肩膀一把,又在被子里踹了胡乱一脚,“你去不去,不然我让你伤肾!”   苏礼铮用大腿挡了一下,吓了一跳,“去就去,别冲动,万一踢错了亏得不是只有我。”   说着他翻身起来,光溜溜的站在朱砂眼前,“我倒是想伤肾,就是怕劳累了小师妹你。”   “啊!”朱砂猛的抬手捂住了脸,嚷嚷起来,“苏礼铮你这个流氓!居然不穿衣服!暴露狂!”   苏礼铮弯腰去捡裤子,闻声抬头,看见她从指缝里露出的眼珠子,不由得搓了搓后牙槽,“那你别看。”   “凭什么,你能脱我就能看。”朱砂放下了手来,大言不惭的嚷了句,然后忍不住红了脸,不好意思的拉着被子挡了挡自己。   苏礼铮被她气得没了脾气,胡乱套了裤子,光着上身扑过去,将她摁在了被子里,低声又问了次,“真的得吃药,不生?”   朱砂张嘴就想说是,可是又看见了他眼底的认真,不由得也正色起来。   她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应道:“生,但不是现在。”   说着她撇了撇嘴,有些委屈起来,“我都还是个宝宝呢,就让我当妈妈,那也太没人性了你。”   苏礼铮讷讷,忙跟她道歉,“对不住,我、我……”   “再说了,要是我真怀孕了,你不觉得憋得慌?”朱砂坏笑起来,“昨晚才破处的老处男大闷骚?”   苏礼铮听得她这一句便如遭雷击,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恼羞成怒的拍了一下她的臀部,“你说谁?”   朱砂被她拍了一记,听见“啪”的一声,不由得也羞起来,红着脸张牙舞爪扑过去,“说的就是你!”   苏礼铮不敢还手,先是躲了几下,而后又抱住了她,以此阻止她的动作。   “赶紧去!不然等大家都醒了有你好看的!”朱砂瞥了眼床头的闹钟,已经七点过一刻了,忙又伸腿踢了他一脚。   苏礼铮这次终于知道此事无论如何都没得妥协了,只好叹了口气松开她,套上衣服出了门。   他去了隔壁那条街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睡眼惺忪的营业员给他拿了药,嘟囔着道:“兄弟,你这样不行啊,该自己戴套啊,哪能让你老婆吃药……”   苏礼铮有些赧然,忙点头表示受教,倒是想到了他话里提到的另一样东西。   他眨了眨眼睛,清了清嗓子,道:“那个、那个……给我拿一盒……”   他话没说完,对方就哦了声,问道:“什么码的?”   “……嗯?”苏礼铮愣了愣,没反应过来。   营业员嗨了声,直接就问道:“就问你要多大的套,大中小总知道罢?”   苏礼铮腾的红了脸,此生从未觉得如此尴尬过,他觉得脸都快要冒烟了,在夏季清爽的早晨竟出了一身的汗。   等到付了钱,营业员笑嘻嘻的说了句,“下回再来啊,哎哟哥们儿你老婆有福气。”   苏礼铮在他的话音里狼狈的夺门而出,他家小师妹有没有福气他不清楚,他现在倒是恨不得化成一道气直接飘走。   好容易回了盛和堂,师父朱南已经起了,正在小天井里耍拳,看见他从外面回来,问了句:“今天不上班啊?”   他脚步一顿,望着师父的眼神晃了晃,有些心虚的别开了视线,“……啊,这个周末不值班。”   朱南哦了声不疑有他,他便忙道:“师父您继续,我上楼一趟。”   说罢他就忙忙往前走,却又不小心被自己绊了一下,身体东倒西歪了几下才堪堪稳住。   朱南一惊,忙转了个身看他一眼,嘟囔道:“怎么跟容容一个样了,莽莽撞撞的。”   苏礼铮听见了,可哪里敢答话,师父师娘年纪大了睡在一楼的卧室,不知道昨晚他们的女儿已经被自己吃了,可是架不住他心虚啊!   上了楼,他先是左右看了看,然后才悄悄的进了朱砂的房门,见她还在睡着,便上前蹲下来拍了拍她的脸,“小师妹,起来了。”   朱砂睁开眼,见是他回来了,就又眯上了眼,从被窝里伸出手去,“把药给我,你赶紧出去。”   这话说的,苏礼铮砸了咂嘴,觉得拔那啥无情在他们这里仿佛掉了个个儿,可是又无法反驳,只好把药给了她,不情不愿的出了去。   等到朱砂磨磨蹭蹭的起床去吃早饭,大堂嫂也正好在,她和平常一样跟朱砂打招呼,“容容起来啦,快来吃早饭。”   说着她就顺便溜了一眼朱砂,原本也没多想什么,可是这只看了一眼,朱砂面上从未有过的神采却让她不得不多想。   她仿佛睡得不太够,有些眯着眼,可是脸色却很好,粉红扑扑的,眼角流泻出三分慵懒的妩媚来。   这不是姑娘家会有的,大堂嫂有些心惊。   恰好此时朱砂弯腰离开了座位,伸长手去够对面摆得有点远的牛奶,上衣领口微微倾斜,她一眼就看到了朱砂肩膀隐秘处的一小团青红痕迹。   她也是过来人,只是愣了片刻就反应过来了,这是什么大家都心里有数。   于是看着朱砂的目光立即就暧昧了起来,“我说容容呀,昨晚累着了吧?”   “可不是么……”朱砂下意识的应嘴,却又及时反应了过来,连忙打住了接下来的话。   可就这几个字就足够了,大堂嫂证实了心中所想,忽然有些诡异的欣慰,暗道啊呀阿铮这孩子以后是自己家的没跑了,以后他们生的孩子肯定很好看,正好正好。   “嫂子懂,中午给你熬汤喝。”大堂嫂笑眯眯的,又保证道,“你放心,我一定不会主动跟你爸妈说。”   朱砂望着大堂嫂那似乎很欣慰的模样,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觉得有些羞赧,忙低了头装鸵鸟,要是她知道自家嫂子已经想到孩子上头去了,怕是要吐血。   吃过了早饭,朱砂倒是没见到苏礼铮,跑到前头去问大堂哥,却得知他去打羽毛球了。   一时间竟有些不能解的疑惑,她摸了摸自己有些酸的老腰,疑惑怎么他就这么精神,竟然还有心情去打羽毛球。   朱砂一面想一面咬着手指上了楼,左右想想好似也没事可做,就开始准备玩手机,发觉有两条信息,一条是苏礼铮发来的,告诉她自己跟林平儒去练羽毛球了。   另一条则是办公室发来的,说是工会要组织羽毛球比赛,每个科室都得派人去参加。   这下她明白了过来,不由得一阵无奈,好端端的比什么赛,自己这小身板连苏礼铮都应付不了,哪来的力气去打比赛哟。   朱砂叹着气扭头去看窗外,明明天气很好,可是她却觉得很是灰暗。   她将头埋在床单上,忽然想起昨天夜里苏礼铮在这里跟她说的每一句话,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   世上所有的事都这样奇妙,换在以前她觉得不可能的事,如今却偏偏实现了。   他说只愿她今后也如现在,可以肆意妄为的笑和闹,可是他不知道,爱一个人,就是会不由自主的低下身段去的,去为他妥协为他改变,甚至低到尘埃里去,然后开出名为爱情的绝美花朵。   遇上了爱的人,再刁蛮或冷淡的人,都会变得温柔起来。   如他对她,如她对他。   朱砂看着面前被他悄悄来换过了的床单,想象了一下他等在洗衣机前被单洗好又对家里人解释然后去晾晒的模样,也许会有些慌乱罢,毕竟他从未做过这种事。   可是那样的苏礼铮,一定很温柔,朱砂这样想着,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翻白眼):欺负我就让我爸打你!   苏师兄(微笑脸):有本事你去说我怎么欺负的你。   小师妹(生气):今晚自己睡!   苏师兄(害怕):……别啊(T_T)   碎碎念:   啊有点闲……并且不想写任何一个字……   所以……接档新文求预收啊~~只有看到你们……我才有动力动手啊……   文案:   沈家自诩世代书香诗礼人家,不想出了个沈砚行,满身铜臭。   叶家往上三代游戏人间花丛,偏生出了个叶佳妤,是个情种。   有一个人,陪你看过春花秋月,走过四季轮回,TA是你的谁?   沈砚行(含情脉脉):是心头至宝!   叶佳妤(面目狰狞):是大猪蹄子! 第75章   苏礼铮父亲苏照明离了婚, 这件事是在饭桌上霍女士告诉大家的。   霍女士会知晓此事,是苏照明早晨时来过盛和堂,她原以为他是来找苏礼铮的, 但他开口却是问:“我想回苏家去看看, 你们这里有钥匙么?”   他看起来很颓废,胡子也没有刮, 头发白了半边头,霍女士很惊讶,她记得先前在医院遇见,他还是精神奕奕的模样。   也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能让他短时间内老了这么多, 连肩膀都弯了。   “我们没有,倒是该问阿铮。”霍女士掩下眼里的诧异,想想又补充道, “若是你没时间,到时候我替你问问他就是了。”   后来问起缘由,苏照明只道想回去看看,再不肯多言,匆匆就要走。   霍女士点点头要送他, 又多说了句:“学校快要放暑假了罢,还这么忙啊, 真是辛苦哦。”   已经是六月底马上就要七月了, 按照高校的惯例,已经进入到考试月, 诸多课程已经结课准备考试了。   苏照明闻言脱口而出道:“今天是去民政局……”   才说了这样一句他就又及时反应过来,连忙打住,讪讪的遮掩道:“去民政局办点事。”   霍女士愣了好大一会儿才想明白回过神来,不由得有些感觉复杂,试探着问道:“近来家里……不好?”   虽然她对苏照明的很多想法和做事都不认同,但他毕竟是苏礼铮的生父,论理她也是该表示一下关心的。   “没、没什么大事……”苏照明忙摇摇头,又抿紧了嘴唇。   霍女士皱了皱眉,还想问什么,还没来得及组织好语言,就听见他低声道了句:“我和太太要离婚了。”   他的声音很低,夹杂着懊恼、悲伤和不解,霍女士这下连话都无法说出了,只愣在了原地。   她不敢问他和太太怎么了,看着他转身仓促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他的前妻江宁真,他离婚好似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一时间叹了口气。   霍女士不知道其中缘由,讲完这件事后看了眼苏礼铮,见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反而只顾着示意朱砂吃些清暑热的炒凉瓜,便嘟囔道:“也不知道年纪一大把了折腾什么。”   朱砂坐在她身边,听见之后吃饭的手顿了顿,也望了眼苏礼铮,他们俩是知道苏照明为什么离婚的。   苏礼铮面色平静得很,初初知道苏照明曾经所为时的震惊早就过去,余下的不过是无所谓和鄙薄罢了。   他夹了块糖醋排骨放到朱砂的碗里,淡淡的接了句:“兴许是又遇到了新的真爱罢,谁知道呢。”   那些事终究不是什么好听的,他想了想还是不说了,若是小师妹愿意同师娘讲,就由她去讲好了。   朱南和朱明堂夫妇俩原是听着,此时也笑了两声,问道:“他没有你爷爷那里的钥匙么,他要去做什么?”   苏礼铮摇摇头,“大概是去给祖父的神主牌上香罢。”   苏国维和苏照明父子之间的事早就不是秘密,他也多年未曾踏足过苏家,但到底年纪大了,很容易就思恋从前,苏礼铮说的也很有可能。   这些事不过是饭桌上的些许谈资,不管是霍女士这些与苏照明不甚熟悉的人,还是苏礼铮和朱砂这些知情人,都没有过多的讨论他。   只是夜里苏礼铮悄悄跑到朱砂房间钻被窝,俩人说起时都有些叹气,苏照明这一生的婚姻到底还是惨淡收场。   转天苏礼铮配了新钥匙,用快递送了去给苏照明,一则他忙,二来他实在有些不想见到这个生父。   见了说什么呢,说我理解你他又说不出,能说的不过是些安慰的套话罢了,不如不讲。   他叹了口气,将办公桌上的病历纸收拾起来放好,也不知哪个学生打印出来抄写大病历用的。   夏至已经过了好多天,天气越来越热,也渐渐开始多雨,他站在窗边看着天上逐渐靠近的大片乌云,隐隐听见了有雷声传来。   他不值班,工作也并不多,他抬手看了眼手表,还有十五分钟到下班时间,然而却并不需要着急,因为朱砂不可能准时下班。   急救车的鸣笛声在此时突兀的响起,并且越来越近,苏礼铮皱了皱眉,转身走出去观望。   他才刚走到急诊大厅,就看见周高云一阵风似的从身旁卷过,他只来得及问了声:“有要帮忙的么?”   周高云脚步不停,听见他的话也只是略微别了别头看了他一眼,“你帮我问问CT室谁值班,有个小孩车祸的,需要立刻检查然后送手术室。”   苏礼铮愣了愣,回过神来后也不敢耽误,忙应了声就急急忙忙去打电话了。   与此同时,影像科阅片室里安静极了,马上就要下班,正该是最轻松的时候,却完全没人说话,全是因为十分钟前冯主任进来嘱咐的一件事。   时间倒退回十分钟之前,那时办公室里气氛轻松,和平时的每个将要下班的下午没有不同。   邬渔摸着大肚子转身问朱砂:“阿朱,周末去我家吃饭啊,我婆婆刚做了新的糟鱼。”   朱砂仰着脑袋仔细想了想,有些为难的挠挠头,“可是……我答应我家师兄和他去逛博物馆了……”   “好罢,不打扰你谈恋爱去,到时候给你带过来好了。”邬渔笑着摇摇头,又叹了口气道,“旧年的这个时候你还和苏医生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现在都已经躺一个被窝了罢?”   被她说中了的朱砂脸红了红,而后支吾着想否认,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见门被推开了。   她转过头去,看见一脸凝重神色的冯主任正拿着手机进来,“朱砂,三岁车祸女童,脾破裂,肝脏肾脏受损,现在正准备送过来做手术,要完善术前检查,你亲自做,我来出报告。”   童副院是儿科的大科主任,他都亲自上阵了,说明这件事非同小可,朱砂自然也不敢怠慢。   她忙收了满脸笑,起身道:“我马上去安排。”   办公室的气氛一下就紧张起来,直到门诊护士推门进来喊她:“朱医生,病人已经接回来了,马上就送上来。”   朱砂点了点头,起身往门外走,她要到电梯去接人,然后直接送进检查室。   周高云跟着一起上来,看见穿着白大褂等在电梯门外的人,愣了愣才说了句:“……是朱砂啊?”   “是,冯主任让我给这孩子做检查。”朱砂点点头,注意力全都在平车上的孩子处了,“怎么伤的?”   “电动三轮车和墙面之间的挤压伤。”周高云帮忙推着平车跟她进入检查室,闻言忙应道。   复合型外伤的孩子,正处于严重失血状态,朱砂丝毫不敢大意,她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起来,力求快速精确的完成此次检查,能让周高云随后立刻将孩子送往手术室,毕竟时间就是生命。   强化CT检查最后一个图片切好,周高云接到了苏礼铮打来的的电话,“已经让急诊建好卡了,不用担心。”   紧接着他又接到前方的通知,说是麻醉师和手术室护士已经准备就绪,可以立即将患者送进手术室了。   他忙应好,要走时又忍不住回头对朱砂笑了笑,道:“多谢你和老苏了,有空请你们吃饭。”   “哪里,分内事罢了。”朱砂抿唇笑了笑,因为完成了任务,她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接下来的事就不归她管了,只是问过冯主任后知道,这台手术在晚上七点整正式开始,手术很顺利,患儿已经被送进PICU观察术后情况,如无意外,将在一天后送回普通病房。   她放下心来,也放下了手机,坐在沙发上开始看电视,并且把遥控器牢牢握在手里,因为她知道,只要一个不注意,就可能看不成自己想看的节目了。   这天晚上这个时间段播的是她喜欢的一档记录式节目,一个空间一段时间一群人,她喜欢看别人的故事。   “咦,这一集拍的地方好眼熟哎……”朱砂有些疑惑的转头向苏礼铮求证,“苏礼铮,你觉不觉得这里好像我们去过?”   苏礼铮正在看当天的晚报,闻言抬头看了一眼电视屏幕,“医院对面拐角的便利店,我们常去……”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想起了不久前的事来,他曾经在那里接受过采访,后来因为忙就忘了,原以为早该播出去了,结果没料到今天才播出。   想到自己当时回答的问题,他忍不住有些迟来的羞耻,忙道:“看经常去的地方有什么意思,不如给我看新闻罢?”   “你手上都有报纸了,还看新闻,你是退休在家只要关心国家大事的老大爷啊?”朱砂不肯,一面吐槽一面将拿遥控器的手往身后背了过去。   苏礼铮无法,又见师父师娘和朱明堂夫妇已经被吸引了目光,只好仓促笑笑,然后坐立不安的祈祷自己那一段被剪去不播。   然而上天并没有听见他的祷告,十几分钟后他就看见了自己那张脸,不由得扶额低头在心里喊糟糕。   朱砂乍然间在电视上看见他,还愣了愣,听父亲说了声:“哎哟,阿铮上电视了,容容快看。”   她回过神来,十分好奇的盯着电视看,想看看他都说了什么,却听到了和自己有关的话,她转头想问苏礼铮什么,却看见父母亲和堂兄嫂四人揶揄的目光。   不由得脸红起来,讷讷的说不出话来,也不敢去看苏礼铮。   科室待听见那句“加油哦苏医生”时,不知怎么的,她突然就笑了出来。   听见她的笑声,所有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朱明堂调侃道:“苏医生很加油了,已经成效卓著。”   苏礼铮忍不住瞪他一眼,仿佛有些懊恼,朱砂眨了眨眼,悄悄伸出手去在桌下勾了勾他的小指。   然后她就看见,他眼角有细纹动了动,原本抿得平平的嘴脸也微微翘起了个弧度。   后来苏礼铮去钻她被窝时,她娇笑着道:“你怎么会跟人家说那些事?”   “当时没多想,只想你要是看到也不错。”苏礼铮低头亲了亲她的嘴角,适才的懊恼早就已经消退,只有愉悦。   朱砂眨了眨眼,笑着伸手抚了抚他的眼角,心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真好啊,她要把这段视频收藏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师妹(得意):我要把视频存下留给子孙后代!   苏师兄(平静):这么快就选好传家之宝了吗?   碎碎念:   依然接档新文求预收!!!   然后……我终于开始存新文了啊!!!感人吗(¬_¬)   看到评论里有人问新文是古言还是现言……当然还是现言啊!!!我哪里有能力写古言(¬_¬)   新文是个美食文……吧……中间会夹杂有文物鉴赏……这是国家宝藏和考古大发现看多了的后遗症(¬_¬) 第76章   很快就到了周末, 朱砂和苏礼铮早就约好了一起去逛博物馆,趁着天还没热起来,赶早就出了门。   博物馆早就在几年前响应国家号召, 取消了收费, 却仍然需要凭身份证领票,每日限量发放门票。   因为是周末, 博物馆人多得很,有游客,有带孩子来逛逛的年轻父母,还有来开展爱国主义教育的小学生团,熙熙攘攘的在检票口排着长队, 好不热闹。   过了安检,他们遇到了一对来旅行的小情侣,小情侣要在大门前拍照, 随便就拉住了他们请求帮忙。   朱砂是很乐意做这种事的,当即便笑嘻嘻的点头应道:“可以的,把手机给我罢。”   她拿了人家的手机,把手里的阳伞塞进苏礼铮怀里,摆开了架势来, 那认真的模样仿佛拿的不是手机,而是上万的相机, 苏礼铮看了直在后头抿嘴笑。   等朱砂拍完, 小情侣里的男生热心的道:“要不要帮你们也拍一张?”   朱砂原本想摇头,可看了一眼在一旁施施然站着的苏礼铮, 心念一转就改了主意,笑着点头道:“好啊好啊,谢谢。”   又转头去拉苏礼铮,“快来拍照啦!”   说是她陪苏礼铮来逛博物馆,实际上都是苏礼铮听她的,她让拍照,苏礼铮便也照做。   先是规规矩矩的站着,拍照的男生想了想道:“这样根本看不出你们是一对儿嘛。”   苏礼铮遂站得近一些,却又到朱砂觉得别扭了,动作换了两三个,苏礼铮怕耽误人家的时间,索性从后头抱住了她。   朱砂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转身扭头要去看他,还没来得及抱怨,就听见对面拍照的男生高兴的道:“就这个姿势,这张拍得好看。”   他女朋友也兴致勃勃的凑过去看,说是抓拍得很好,也不知是夸苏礼铮和朱砂动作恰到好处,还是赞她男友拍照技术过硬。   朱砂显然很喜欢这张照片,她反复的看,看到镜头里的苏礼铮一脸无可奈何的看着自己,又看见自己似乎有些不满的撅起了嘴,扎起来的马尾辫因为仰头的缘故,发梢落在他的手背上。   早上的阳光正好,洒在逆着光站在她面前的苏礼铮身上,他干净的脸庞仿佛发着温润的光,让她想起了首饰匣子里那只珍藏的羊脂玉手镯。   她发起了呆,苏礼铮却觉得很无奈,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含着笑意叹道:“我人就在你旁边,你还能看着张照片走神,我该高兴你喜欢我,还是该哭自己魅力不够?”   朱砂回过神来,脸孔有些发红,侧头躲了躲他作怪的手,转移话题道:“我们赶紧进去罢,不然一会儿人太多了。”   从基本陈设馆一路逛过去,遇到自己感兴趣的展品便驻足观看,有不懂的下意识就问了出来,苏礼铮居然也能子丑寅卯的给她说个大概。   朱砂此时才发觉苏礼铮居然还懂这么多,不由得惊讶,“苏礼铮,你大学不只学了医科罢?”   看着她惊讶中带了点崇拜的眼神,苏礼铮心里觉得挺美,片刻后却又忍不住扶额苦笑,“小师妹啊小师妹,爷爷从前给我们上的课你怕是都忘光了罢?”   朱昭平是在旧时代出生长大的,即便后来进了新学堂,实际上到底还是旧时那样照着君子六艺的要求学的本事,他懂得多,教给两个小儿的就不只是通用的常识了。   只是朱砂那时年纪小玩心重,不如苏礼铮坐得住,事隔经年,她早就将以前学的东西中与医学无关的部分忘了个一干二净。   “不要紧不要紧,你懂就行了。”朱砂眨了眨眼,挠着脸嘿嘿笑了两声。   苏礼铮见她又露出这种从前少有的憨劲,顿时哭笑不得,心里头叹了口气,道:“行罢,以后你就当咱们家里头那个傻点的罢。”   一个家里头不能个个都那么聪明,有人精明,就得有人相对傻一点,不然容易打架,过日子的时候,精明的那个又总是要多操一点心的。   想到这里,他又爱怜的摸了摸正弯腰仔细看展品的朱砂,这点苦还是自己受着罢,她就傻开心也挺好的。   朱砂根本没理他,恰好这段时间博物馆在办玉器的专门展,展出了馆藏和外借的许多精美玉器,例如刻着“斋戒”二字的玉牌,还有白玉杯、玉禁步等等,全都吸引了她的目光。   博物馆很大,两个人走了三个多小时才基本看完,然后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休息。   面前是一片草地,高大的树木就在旁边,有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响。   朱砂喝着苏礼铮给她买的饮料,仰起头长长的吁了口气,“这里好凉快。”   和他们一起坐在这里休息的,还有好多个绑着红领巾的小学生,看起来还很小,正是耐不住性子的时候,没坐多久就起来在草地边上追逐打闹起来。   苏礼铮看着从面前跑过去的一个小女孩,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朱砂。   那时她也是这么小,放学回家一定要在外面逗留,霍女士的声音穿透了云层远远传来,“朱容容!你回不回来吃饭!”   朱砂的乳名叫容容,是整条街都知道的事了,如同长辈对她的期望,不需要多么有才,也不需要有多大的成就,只要开开心心漂漂亮亮就可以了。   那时的傍晚,她总是在霍女士的呼喊声里从街尾的树底下跑回来,一阵风的卷过他的身旁,带起一路的烟尘。   他看着看着,恍惚间发觉眼前的影子在变化,那个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慢慢的长大,到十五六岁,再到二十五六岁,终于摆脱了稚嫩,和如今的她重合。   “你在笑什么?”朱砂一低头就看见苏礼铮在笑,她顺着他的视线,却没发觉他到底在看什么。   苏礼铮回过神来,扭头看着她,面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些,“我想起了你六七岁的时候,真神奇,以后我可以跟咱们的孩子说,你知道么你妈妈是我看着长大的。”   朱砂愣了愣,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前天晚上他偷摸过来和她做的那些生孩子的事,脸随即涨红起来,咬着嘴唇哼了声道:“孩子妈都还没呢,就想孩子了。”   “怎么没有,你就是啊。”苏礼铮拍了拍她的头,语气十分坚决的纠正道。   朱砂撇了撇嘴,和他抬杠,“谁说的,我什么时候答应你的,万一不是我呢?”   “只能是你。”苏礼铮深深地看她一眼,直把她看得慌了,这才吐出几个字来。   朱砂想继续和他犟嘴,却在看到他认真到极致的目光时愣住,他眼底若有若无的执拗让她觉得惊心动魄起来。   但最后,她只是笑着扭头,继续去看那葱郁喜人的树梢,看阳光从缝隙漏下来,在地面上投射出斑驳的影子。   苏礼铮靠近过去,伸手拥住她的肩膀,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时刻。   如果没有突然想起的电话铃声就更好了。   打电话来的是洪主任,苏礼铮不得不接,“主任,有事么?”   “礼铮啊,我有些事找你,你有没有空,过来办公室一趟。”洪主任语气和平时一样,听不出什么来。   苏礼铮愣了愣,“……现在?”   “是,现在有空的话就过来罢。”洪主任又再说了一遍。   等挂了电话,苏礼铮和朱砂面面相觑,片刻后齐齐叹气,悠闲的假期似乎到此为止了呢。   因洪主任在电话里并未说明具体事由,苏礼铮和朱砂都担心他是有紧急的公事需要苏礼铮去办,便从博物馆出口离开直接去了医院。   值班的是李权,苏礼铮他们到的时候他正在和值班护士扯哪个床的病人什么药水不肯打要停,护士无奈的骂他:“每次你们都爱这样,都取药回来了才来说停,又得退一次。”   “哎哟这不是家属才来告诉我吗,拜托啦,下次一定不这样。”他嬉皮笑脸的同人家保证,说得十分随意,一听就是说得多了张口就来。   他眼睛一撇就看见苏礼铮和朱砂,忙喊了声老苏,问道:“没病人有问题啊,你俩来办公室谈恋爱?”   “那我有毛病罢。”苏礼铮笑着摇了摇头,“主任叫回来的,不知道有什么事。”   李权哦了声,转身拿了个病历本就要和他一起走,护士在背后提高了声音喊:“记得开医嘱出来啊!”   “知道啦!”李权高声应了声,对苏礼铮嘟囔道,“你说有些人也真是的,不打针也不在查房的时候说,非得这时候再讲,药都拿回来了。”   苏礼铮淡淡的笑,对这种事见怪不怪,拍拍李权的肩膀,然后越过医生办公室门口,直接往主任办公室去。   他抬手敲了敲门,听见里面传出一声“请进”,便推开了半边门,进去之前略犹豫了一下,转身望了眼朱砂。   因不知自己在场是不是合适,朱砂冲他点了点头,决定在门外等他出来。   可她还没动脚,就听见里头洪主任笑着道:“朱砂也来了?那就一起进来罢。”   她愣了愣,然后跟着苏礼铮一起进了门。   进门就看见还有另一个陌生人在场,她低了低头掩饰住了心里的疑惑,问过好后就乖巧的坐在沙发上,听着洪主任跟苏礼铮讲话。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苏礼铮苏医生,是我们科很出色的一员。”洪主任笑着给面前的两位做介绍,“礼铮,这位是省电视台的宁导,来我们医院谈拍纪录片的事。”   这位宁导看起来大约四十岁出头,留着胡茬,扎着一束小马尾,身穿藏青的棉麻衣裤,手上戴着一串佛珠,一副文青范儿。   他笑着同苏礼铮寒暄,朱砂认真听了他们的对话,知道是宁导他们团队要拍一部关于在急诊室和急诊医生的纪录片,地点选在了省医,已经征求了院办的同意,这次是来同洪主任谈具体人选的事。   洪主任给他推荐了两个人,一个是苏礼铮,还有个是陈国丘,因为陈国丘家小朋友生病了他得照顾,因而洪主任先把苏礼铮叫了回来。   到得苏礼铮这里,就已经不是能讨价还价而是必须接受的任务了,他应下来,然后向对方确认具体事宜,“要拍多久,是只拍工作部分,还是工作和日常生活都拍?”   “大概要拍半年到九个月左右,内容上既然确定了和急诊医生有关,那一定会拍到日常生活部分,不过苏医生请放心,还是以工作时间为主,能接受么?”宁导解释道,然后询问他的意见。   苏礼铮回头望了眼坐在后边沙发上正听得认真的朱砂,笑道:“我现下住在师父家,他家是开药堂的,恐怕观众会说你们在打广告。”   “这个请放心,绝不会的。”宁导哈哈的笑,然后又问了句,“这位同来的是太太?”   苏礼铮摇摇头,笑道:“我暂且还没升级呢。”   宁导又笑,洪主任就指着朱砂也很得意的道:“那就是他师父家的小闺女,我给你推荐的这个人,出身名门,师承也有来历,实在是个好人选,到时候你怕是要来谢我。”   宁导愣了愣,然后笑得更开心了,倒是朱砂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拨了拨头发掩饰,眼前闪过刚才苏礼铮说自己还没升级时的笑脸。   然后在心里吐槽了一句,苏师兄你这是想上天呐,后宫最得宠的宠妃也没你这样短短三两个月就试图正位中宫的啦!   作者有话要说:   苏医生表示:后来我一百万遍后悔今天答应了这件事(¬_¬) 第77章   自从见过宁导, 苏礼铮过上了身上别着微型摄像机的日子,不仅工作,连部分生活都要被拍摄进去。   朱砂起先很在意这件事, 因为怕被拍到, 她在白天连亲密些的动作都不肯做,发乎情止乎礼六个字做到了极致。   但到底是恋爱中的男女, 不可能真的相敬如宾,加上拍摄周期较长,苏礼铮努力习惯之后,又有意的引导朱砂适应。   其实也拍不到多少他们在一起的画面,因为拍摄地点主要是在医院, 他们各忙各的,除了吃饭和下班,他们根本没时间能见面。   原本有了点不的生活迅速恢复原貌, 直到院办新的通知下达。   七月中旬的天气越来越热,雨水也见多,同暴雨天气预报一起到来的,还有新一年援疆工作报名的通知。   作为一所省级三甲医院,省医有着许多的对点医疗援助项目, 下乡、技术扶持、海外维和医疗,不管哪个称呼, 实际上都是一样的, 把本院的医疗技术输送出去。   去的很多都是年轻医生,原因之一, 是这样的经历会成为个人履历中很重要的一笔。   冯主任特地叫了朱砂过去,问她:“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只是去一年,但是对你以后晋升会有帮助,而且也是个积累经验的好机会。”   有很多的疾病,在省医这种发达地区的三甲医院已经很少能见到了。   同很多大型三甲医院一样,朱砂和同事们能够在这里见到许多疑难杂症,但因为基础医疗的发展,很多基础疾病已经被控制在了基层,所以他们是见不到的。   而见不到的这部分,实际上也是非常重要的。   于是朱砂便有些心动,她想到苏礼铮也曾经去过,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但是另一方面,她并不确定家里是否同意,从小到大她都没有真正的离开过家,父母会不会同意很难说。   此时她并没有考虑苏礼铮的态度,在她看来,他们都是干这行的,他应当能理解自己的想法,并且给予支持。黑鱼   因为这样的顾虑,朱砂并没有立刻给冯主任以答复,只道:“……我得回去想想。”   “应该的,毕竟要离开家一年之久,家里都会担心。”冯主任笑着点点头,又让她继续去工作了。   与她稍有纠结的平静不同,一楼的急诊科里,苏礼铮正在同林平儒一起处理一名呼吸急促的女病人。   病人已经五十多岁,有多年的慢性肾衰竭病史,平时靠透析维持,午饭后突然发生呼吸困难,家里人连忙就把人送了过来。   来到的时候,家属很主动的告诉接诊的林平儒说有慢性肾衰病史,在问清情况后,林平儒将病情汇报给苏礼铮,由他来联系肾内科的医生会诊,因为苏礼铮是当天的值班二线。   这样的病人不少见,急诊医生通常会将病人先安置下来,然后联系肾内科医生会诊,给予急诊血透,情况稳定后再转入专科病房继续治疗。   苏礼铮将会诊记录单打印出来,跟在身后的随访记者问了句:“类似的病人平时都是这样处理的吗?”   此时苏礼铮才反应过来,哦这里该说一些什么,于是便道:“对于有慢性肾衰竭依靠血液透析维持治疗的病人,我们建议在出现呼吸困难等不适情况时及时就诊,来到医院后应当主动告知接诊医生有相关病史,以便更好的安排治疗。”   他说完之后顿了顿,又有些犹豫,“这就可以了罢?”   到底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拍摄,他还是略有些不习惯,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达到对方要的拍摄效果。   记者点点头,应道:“可以可以,别耽误您工作,什么时候想起来说都行。”   苏礼铮哦了一声,又问道:“这里不会播的罢?”   他问的是自己问可以了吗的这两句,记者就道:“到时候会剪辑的。”   苏礼铮这才放下心来,因为自觉表现不好,所以对播出的内容有些忐忑。   他转了个身,看见门外有院办的工作人员进来,打过招呼后将几份文件放在了桌上。   苏礼铮起身去拿过来看了看,都是些跟医保和人事任免有关的红头文件,最下面一份报名通知他倒是认真看了。   “哟,又到了去支援国家医疗卫生事业建设的时候了?”陈国丘端着水杯路过,凑过来看了一眼。   杜永明埋头整理着出院病历,闻言头也不抬的道了句:“这事儿跟咱们这些老人家也没啥关系了。”   苏礼铮和陈国丘听了就心照不宣的笑了两声,陈国丘还问林平儒:“你要不要去?”   林平儒摇了摇头道:“快算了吧,你觉得主任给去么?”   急诊人手永远不够用,想也知道洪主任不会同意,起码这次不会。   下了班后,因为今天不拍生活部分,苏礼铮便将摄像机取下还给摄制组,然后同朱砂一起回去了。   一路上朱砂都在沉默和欲言又止中徘徊,她并没有掩饰自己的表情,苏礼铮察觉她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便一直等,却直到回到盛和堂,都没有听到她说起。   霍女士照例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朱砂啃着父亲夹过来的鸡翅,心里有话在不停的转,她的目光扫过桌上的盘碟和桌边的每个人。   如果要去新疆,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她都将只能想念这一切。   “哎,我们医院又发通知了,又到援疆报名的时候了。”她低着眼,佯装不经意的提起这件事。   她说完后借着夹菜的机会抬头,悄悄的用眼角余光观察大家的反应。   “去一下外面也蛮好的嘛,为了国家建设出力了。”霍女士喝了口汤,点点头煞有介事的道,“这样子也是应该的。”   朱南也点点头,附和妻子的说法,“说到底咱们这里是发达地区,医疗水平比较好,就应该帮助不够好的地方,这样才是社会人道主义的体现。”   两个大人讲起这些话来政治正确得不得了,朱砂眨了眨眼,忍不住问了句:“那要是我去呢?”   “去就去啊,又不是坏事。”霍女士笑着看她一眼,理解的点点头,“年轻人就是该到处走走,积累更多的经验和阅历才好。”   朱砂闻言心里有些惊讶,愣了半晌才道:“那……你们就不担心啊?”   朱南哈哈笑了一声,道:“担心什么,又不是小孩子了,也不是一个人去,多加注意小心就是了,不至于出事。”   朱砂又愣了,她没料到父母亲会是这样的态度,原以为会受到阻拦的,可是现在……她沉默了。   可是等到她确认父母真的不欲反对这件事后,又难免有些心情激动起来,想说自己要去报名的心蠢蠢欲动着,让她难耐的动了动身子。   她的沉默又难耐终于引起了苏礼铮的侧目。   人仰马翻的忙碌了一天,苏礼铮只觉得疲惫不堪,对外界的事情有着本能的反应迟钝,他原本并没有发觉朱砂的不对劲。   但是它身上躁动的气息太明显了,明显到他根本无法忽略的地步。   他凝神听清了朱砂和朱昭平最后的对话,皱了皱眉,想问什么,却听到朱砂问了句:“苏礼铮,你怎么看?我记得你以前也去过援疆的。”   “……啊、是。”他愣了愣,然后回过神来点头应道,“还可以,其实很锻炼人,因为环境和H市不一样,工作和生活条件都比不上。需要克服很多困难,不过当地的老乡都很淳朴热情,风景也不错……”   然而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了朱砂看着自己的那双美目里的兴致勃勃,以及隐约的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肯定。   他忽的想起白天在办公室看的那份红头文件,眼睑微微垂了垂,道:“不过,对女孩子来讲,还是太辛苦了,要攒资历晋升,有的是附近省市的下乡机会,倒也不必去这么远。”   说完又看了一眼朱砂,见她若有所思的抿了抿嘴,他心里呼了口气,好似有石头放了下来。   晚上苏礼铮是在自己房间睡的,朱砂卷着夏被在床上滚来滚去,她看着特地只拉了一半窗帘的窗,忽然有些想叹气。   说实在话,她猜错了所有人的反应。原以为会反对的父母表示出了支持和理解,而她以为会同意此事的苏礼铮,却在不确定的情况下表示了反对。   朱砂想,他也许察觉到了自己真实的想法,除此之外,她想不出任何一个他会反对这件事的理由,这并不是他一贯以来的行事风格。   但却会是他对待自己的态度,朱砂忍不住叹气,他实在是太把她当做需要照顾的孩子了。   苏礼铮同样没有睡意,他越是想饭桌上朱砂的一举一动,就越是觉得心跳加速。   她不会做一件无的放的事,如果不是自己要做的事,她不会有那样类似于试探的询问,仿佛在旁敲侧击的观察大家的反应。   去援疆不是不好,于人于己都是好事,但放在朱砂身上,苏礼铮却犹豫了。   可是事情的发展已经让他来不及反应,转天中午,朱砂来找他吃饭,餐厅里她对他轻声道:“苏礼铮,我交了申请表,今年去援疆。”   她的声音平静,像是再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可是却让他的心里忍不住猛的一沉。   作者有话要说:   苏医生(冷漠):我就说我会后悔答应拍什么纪录片!   小师妹(委屈):你不要这样子嘛……   碎碎念:   emmmm接档新文是   我真的开始写存稿了……争取冬天到来之前……能让它面世……   不说了我去学习了……好多食谱没看呢(¬_¬) 第78章   申请表一旦交了就不能撤回, 朱砂用这种类似于先斩后奏的方法,迫使得苏礼铮只能接受她的这个决定。   苏礼铮定定的看了她一阵,然后低下头去, 把餐盘里的最后一块排骨夹到她碗里, “吃罢,你喜欢的, 以后……”   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吃不着了,他顿住,没有法子把这句话说完整。   空气又沉默了下去,周围都是来吃饭的同事,有人还和他们打招呼, 然而他们之间却像是被隔离开来,完全听不到身旁的喧闹。   朱砂看着面前的餐盘有些愣神,她努力的压抑着心里的难过, 小声嗫嚅道:“苏、苏礼铮,你别这样……”   “我这样,我哪样?”苏礼铮抬起眼来看她,目光里有不解,“朱砂, 你要去,为什么不明明白白的告诉我和我商量, 非要等事情已成定局了再来通知我?”   朱砂张了张嘴, 却说不出话来,被他问得哑口。   为什么没有提前说, 不过是怕他阻止,他对自己的影响力有多大,恐怕他自己都不知晓。   可是朱砂却很清楚,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如果他执意要劝,那到最后她极可能就放弃了。   所以,她才不敢提前告知他自己的真实想法,哪怕明知他已经猜到端倪,赌的不过是他对自己无条件的宽容。   她的想法很好懂,几乎全都写在了脸上,苏礼铮明白过来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觉心里一阵阵的堵得慌。   他深吸了口气,推开面前的餐盘站起身来,朱砂下意识的想去拉他的手,可是才伸过手去就被他躲开了。   朱砂一愣,抬头错愕的看着他,这是有史以来他第一次躲开她,她忽然反应过来,苏礼铮生气了。   苏礼铮躲开她的手,瞬间又有些后悔,不知道这样会不会让她难过,于是偏头看了她一眼。   却只看见她错愕又茫然的表情,心里有无数的委屈和疲惫一齐涌了上来,他苦笑了一声,“朱砂,你不能……不能因为我爱你,不能离开你,就这样欺负我。”   他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朱砂能听清,于是她便连他所吐露的委屈和无奈都全盘接收,可是她不知要怎么解释或是安慰,只能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兀自发愣。   “朱医生吃完饭啦?”有同事路过同她打声招呼,她这才回过神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办公室的,苏礼铮中午离去时的背影一直在眼前晃来晃去,明明是他穿得很好看的白衬衫,却添了许多的委屈。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陌生而无措,在她所有的认知里,苏礼铮是大度稳重的,是妥帖温存的,他像是恒古不变的星光,温柔而坚定,永远都对她包容和理解,从不会生气和发脾气,他连无奈,都永远有一丝丝的宠溺。   朱砂忽的一怔,想起他中午说的那句话来,“……你不能就这样欺负我。”   心头像被针刺过,她捂住脸趴在桌面上,头一次觉得自己已经在恃宠生娇,她以为他不会受伤,可是却忘了,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理所当然。   他没必要理所当然的无条件的理解和支持她,也没义务对她无止境的纵容,他对她好,不过是因为他爱她罢了。   可是朱砂不知道该怎样去解释,解释自己是无心的?是忘了同他商量?   可是分明,她早就想过了,还似乎很精明的在家里所有人面前试探过了。   而苏礼铮,也意有所指的表达过自己的意见了。   她的沮丧引来了邬渔的关切,“阿朱,你怎么了,是不是又舍不得走了?”   朱砂交了申请表,办公室所有人都觉得有些惊讶,因为以她的条件,其实并不需要走这一趟,而且医院也没有强制要求必须去的意思。   可是她还是决定要去,那边条件不是很好,起码同处处方便舒适的H市无法相比,大家便都很佩服她,连向来不怎么和睦的任秋月,都特地对她说:“去了那边要照顾好自己,一年很快就过的。”   “干嘛呀,又不是明天就走了,再说别人都能去,我当然也没事。”彼时她满心壮志豪情,觉得自己做了多了不得的事,心里一阵激动和兴奋。   可是转眼就蔫儿了下来,摇摇头有些难堪的对邬渔道:“……苏礼铮不高兴了。”   邬渔这时才知道原来苏礼铮是不知道这件事的,不由得愣住,“我以为……不是,你怎么没跟他说呢,照理讲他不会不同意的啊?”   朱砂抿抿唇,将前天饭桌上众人的反应告诉她,“……我就是怕……所以才不跟他讲的。”   “可是现在他生气,并不是因为你要去援疆,而是你没有事先和他商量。”邬渔摇头笑笑,一针见血的指出问题所在。   朱砂也知道是这样,可是却有些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邬渔叹了口气,道:“晚上回去哄哄他罢,以后别这样了,你想要是换了你是他,心里该多不舒服?”   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朱砂叹了口气,垂下了眼帘。   因为和苏礼铮闹了别扭,朱砂便觉得下午的工作时光尤其难熬,她时不时就看看时间,却发现很久了都还不到下班的点。   好容易熬到能走,她收拾了东西匆匆忙忙下去一楼,却被告知苏礼铮今晚上夜班。   “……啊?”她有些愣愣的,望着同她讲话的苏礼铮的学生有些反应不过来。   学生叹气道:“李权老师有事,所以苏老师就替他值班了。”   朱砂勉强笑笑,视线在办公室里逡巡一圈,问道:“那……你苏老师人呢?”   “哦,老师去肿瘤科了,送个病人过去。”学生闻言应道。   朱砂哦了一声,然后在门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她要等苏礼铮回来,见到人了再走。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朱砂觉得自己坐得腿已经有些麻了,这时才听到苏礼铮讲话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16床今天送回来的化验单给他送到肿瘤科去,尤其是那个降钙素原的别落下了,别忘了跟管床医生说CT的片子还没出……”   “转科记录写了没有……”苏礼铮一面同学生讲话,一面走进办公室,进门的第一眼就看见朱砂熟悉的水绿色连衣裙的裙摆,那朵盛放的睡莲直直冲进他的眼底。   他脚步顿住,说了句:“哦,小师妹来了。”   语气里有朱砂才能察觉的不着痕迹的冷淡,她忽然站起身来,从未在他面前如此不知所措过,“是,我……听说你今晚是夜班?”   “嗯,权哥家里有事,我和他换了,忘了告诉你,不好意思。”他垂下眼睑,语气平淡的解释道。   似乎也并没有多少诚意,朱砂想,可是她又没法子去问他为什么不提前说,她也才刚做了一模一样的事。   于是只好咬着唇沉默片刻,然后小声的道:“那……那我先回去了,你记得吃晚饭。”   苏礼铮撩了撩眼皮,艰难的忍住心里想摸摸她的头的冲动,扯了扯嘴角应了声嗯,然后又低头去做别的事了。   朱砂想同他解释白天的事,说说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可是场合却不对,她看了眼他衣襟处别着的麦,又看看他冷淡到没有表情的脸,到底是将话吞了回去。   她转身磨磨蹭蹭就差一步三回头的走了,苏礼铮在办公室窗口望出去,看见小姑娘垂头丧气的背影,一点都没有平时的精神,说不心疼是假的。   可是他却强迫着自己硬下心肠来,朱砂必须得到一次教训,否则她会认为她没有任何错处,有了第一次,以后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是无数次。   去援疆不是坏事,若是她明白告诉他就是想去,他虽然不同意,却不会阻拦,要是换了其他可能会给她带来伤害的事,她仍然如此行事,要是有个万一,他不敢想后果是什么。   在这件事上朱砂表现出来的,在苏礼铮看来是冲动莽撞的一面,令他十分忧虑,于是下定决心要让她吃教训。   只是他并不知道,现今的他于朱砂而言,是一个只需几句话就能轻易就影响她任何决定的人。   朱砂回到家,仍然是垂头丧气的模样,霍女士看看她背后,纳闷道:“阿铮呢,没和你一起回来?”   “……他今晚和同事换了夜班。”朱砂眨了眨眼,后知后觉的应了声。   霍女士哦了一声,然后催她去洗手吃饭,“快去吃饭,吃完了好洗澡休息,累了罢?”   她将朱砂的沮丧看做了疲惫,语气关切极了,朱砂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不是工作累了,只好闭上嘴巴不说话。   吃完饭后她把交了援疆申请表的事告诉家里人,父母皆是错愕片刻后便表示了支持,“是好事,多出去开开眼界也好。”   大堂嫂问她:“你同阿铮说过了么?”   她一愣,面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尴尬,“他、他知道了的……”   只说了这几个字就停了下来,霍女士这时才发现女儿的异常,试探着问道:“怎么,阿铮不同意?”   朱砂忙摇了摇头,“没有没有,就是……”   她支支吾吾的将两人的争执告诉母亲,然后垂着头一副苦恼的样子,霍女士同丈夫对望了一下,伸手摸摸她的头,道:“是你做错了,你该先同阿铮通个气的,过日子最怕就是这样,哪能都一个人做主不和另一个商量呢?”   商量也许并不会改变事情最后的结果,也许明明意见不和但一方还是固执己见的要去做某件事,但商量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一种愿意给予对方的尊重和重视。   苏礼铮要的,大概也只是朱砂的这个态度罢了,可是却被她因为害怕自己被他影响而忽略了。   大堂嫂也拍拍她的肩膀,劝说道:“同他道个歉,再哄哄他,以后别这样了。”   朱砂叹了口气,觉得一阵头大,她也知道要去哄他,可是,他却好似不给哄啊。   作者有话要说:   苏师兄(难过):小师妹欺负我!!!!   小师妹(沮丧):……对不起嘛。   碎碎念:   小师妹走还是要走滴……没见过交了申请表没特殊情况还能撤的……   瓦就是这么绝情!!!!略略略略略~   完结倒计时开始了啊!!!!快来收藏我的接档新文啊!!!   有新的小哥哥小姐姐等你们呐   文案:   沈家自诩世代书香诗礼人家,不想出了个沈砚行,满身铜臭。   叶家往上三代游戏人间花丛,偏生出了个叶佳妤,是个情种。   有一个人,陪你看过春花秋月,走过四季轮回,TA是你的谁?   沈砚行(含情脉脉):是心头至宝!   叶佳妤(面目狰狞):是大猪蹄子! 第79章   第二天早晨, 朱砂同以往每个苏礼铮要下夜班的日子一样,拿了霍女士给他准备的早饭才出门。   然而到了急诊,她却并未见到苏礼铮的身影。   办公室里只有林平儒和苏礼铮的住培生在忙碌, 噼噼啪啪的敲键盘声音在安静的室内不停响起, 她竟然有一瞬间的踌躇,不敢去敲门, 生怕打破了平静。   林平儒先发现的她,只看了她一眼,就哦了声道:“铮哥去抢救室了,六点多来了个要插管的,转身心率就测不出来了。”   就这样简单的两句话, 朱砂已经能明白当时情况的危急。   她叹了口气,将保温饭盒放在桌上,拜托道:“这是他的早饭, 麻烦你们替我提醒他。”   “好嘞,你放心,保证办好。”林平儒忙着开化验单,头也不抬的应了一句。   朱砂脚步顿了顿,在走道拐角处往急诊大厅张望片刻, 终究是不见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现,只好抿抿唇低头往楼上走。   中午休息时她一反常态的打电话回家, 言语间仿似不经意的问起苏礼铮, 霍女士知道他们在闹别扭,心里虽着急, 却也不愿露出痕迹来,只是同平常一样道:“阿铮睡觉去了。”   朱砂还想问什么,可是很多话涌到嘴边又咽回去,她不知道能和母亲说些什么,只能哦了一声,又沉默了下去。   她直到晚上下班才见到苏礼铮。   这一天她很忙,下午时来了很多个加急的病人,住院部开过来的单子上很多都用铅笔写着“病人等待手术”或是“患者需做化疗请尽快检查”的字样。   她和同事们加班加点的读片,连话都没时间多说,阅片室安静得能把不远处检查室里技师喊患者姓名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于是她便连胡思乱想的时间一并失去,直到能够离开办公室。   天已经快黑透了,楼下的路灯光早就亮了起来,她踩着楼梯下楼,听见鞋跟碰地发出的“叭叭”声。   朱砂看了一眼手机,没有任何的未接来电或未读信息,同以前不一样,她忽然有些怀念下班就能看到苏礼铮信息的日子。   可昨天中午都还有的,只隔了一天半的时间,她却觉得像是过了很久。   朱砂不死心的又看了眼手机屏幕,还是没有,于是只好叹口气往大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想是坐公交好还是打车好。   才出了门,就看见一束车灯光打了过来,她吓了一跳,下意识闭上眼举起手来遮挡。   好半天后适应了过来,她眯着眼看向灯光过来的方向,心里有些恼怒,暗道不知是谁这么没礼貌。   可是待她看清那辆黑色的车子,心里的恼怒却幻化成了难以言喻的喜悦,她都以为他不会来了的。   努力的压抑住欣喜,力求让自己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然后一脸平静的拉开副驾的车门坐了进去,“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装得再好,只要一开口,就把内心想法泄露得一干二净,甚至隐隐有些酸。   苏礼铮若有若无的哼了声,不言语的发动车子,一路上对她的试图搭话视而不见。   哪怕回到了盛和堂,在朱南和霍女士的眼皮子底下,他也不同她多说话,一直冷淡着个脸生人勿近的模样,让朱砂觉得十分挫败。   霍女士见状想劝和,却被朱南和大堂嫂拉住,并不让她干涉,“你去说,他们碍于长辈的面子必定是表面和好的,但心里疙瘩不消,早晚有一天要出大问题。”   多少大问题都是小矛盾积攒起来的,霍女士念及此,只好按捺下心里的焦急。   朱砂想解释,苏礼铮不肯听,一方想讨好一方油盐不进的状态就这样僵持了几天,直到苏礼铮的下一次夜班到来。   朱砂的申请已经得到了批复,她将在半个月后的八月初和援疆医疗队的其他成员一起出发,去往千里之外的新疆喀什。   事情已成定局,再无改变的可能,她心里着急的,是苏礼铮好像还没有转过弯来,依然同她冷战。   急诊科办公室里,陈国丘和李权等几个人对着医师工作站系统上弹出来的名单目瞪口呆,“老苏,你家朱砂也要去?怎么没听你说过?”   苏礼铮的脸阴得能滴出墨汁来,闻言冷笑了一声,道:“我们家这个小姑娘翅膀硬了,哪里还需要同我商量,直接就是通知我的来着。”   说完他就拂袖而去,留下其余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摄像记者跟了上去,他觉得这是个很好的素材,却也没有立即就追问原因,只等苏礼铮站在门外发了一会儿呆,看起来情绪好多了,这才凑过去采访。   “苏医生这是在生气女朋友要去那么艰苦的地方?”记者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苏礼铮摇摇头,叹了口气,“怎么会气这个,当医生不能只想着在条件好的地方享福,条件愈是艰苦,就愈能体现我们的价值,因为有更多的人等着我们去帮助。”   他顿了顿,眉头皱了起来,语气也变得艰涩,“我生气,是因为她……因为她没有同我商量,在男女关系里,有商有量是一个……怎么讲,很重要的避免很多误会和争吵的因素,所以……”   对方听完之后沉默了片刻,然后问道:“……那你打算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等到女朋友从新疆回来?”   “等到那个时候,怕是媳妇都要跑没影了。”苏礼铮忍不住失笑,摇着头道,“快了,小姑娘快忍不下去了。”   他的神色里没有了刚才的恼怒,在无奈里多了些狡黠,“这段能不能不要播?”   记者一愣,随即意会,点着头笑道:“可以可以,这段必须不播,否则苏医生到时候怕是要跪键盘。”   苏礼铮笑笑,他垂下了眼睑,望着自己胸前的工牌,忽然有些惆怅起来。   一年啊,如果没有挂念的人,一年半载眨眼就过,可是要是有呢,那些孤枕难眠的夜晚,要怎么才能捱得过去。   朱砂在这天下午早早等在了办公室,等着苏礼铮从家里过来上夜班,连坐都没让他坐下,便扯着他衣袖道:“苏礼铮,我们得谈谈。”   鉴于援疆名单出来那天苏礼铮的反应,众人尽知想来好得焦不离孟的俩人闹了别扭,当下见到朱砂的动作,就都不好说话,只沉默着当空气。   苏礼铮挑了挑眉,“我还得去查房交班,稍等。”   这是工作,不能耽误的,朱砂抿着嘴退到一旁,看着他和林平儒一起出去的背影,忽然就有些想哭。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别生气了呗,人家还小呢,不是你常说的么?”等苏礼铮从病区回来,陈国丘在门外拉住了他,低声劝道。   苏礼铮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走到门边去,看见她低着头周身一股委屈气息,面色当即缓和了不少,“小师妹,你跟我来。”   天已经要黑了,朱砂跟在苏礼铮的背后,看见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长长的,“……去哪里?”   一出声就已经是哽咽,她立即又紧紧闭上了嘴巴,低着头跟着他一径往前走。   终于停下来时她抬起头,发觉已经是医院外面了,她环视一周,发觉是医院对面的街心小花园。   参天的大树缝隙里漏下灯光,她听见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发飘,“小师妹啊……”   “苏礼铮,你听我解释!”朱砂赶在他说完一句话之前硬是打断了他,急匆匆的道,“你听我解释,好不好啊?”   她是委屈的,早前的茫然和愧疚已经在这几天他刻意的忽略里化作了不被理解的委屈,那是他从未给予她的感受,百口莫辩。   苏礼铮低头看着她攀住自己手臂的手,纤细白皙,他想捏捏她柔软的手掌,可是手指动了动,又忍住了。   见他沉默,朱砂便当做了默认,噼里啪啦的讲着自己的想法,讲到最后竟是哭了出来,“……苏礼铮,你不知道你多重要,只要你说不要我去,我就会不去了的,所以才不敢跟你讲……”   苏礼铮愣了愣,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容容,我不想你去,只是太担心,怕你会吃苦,如果你坚持,我怎么会阻拦你。”   他伸出手去替她擦了眼泪,温声问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不识大体的人?”   朱砂哇的一声哭出来,埋头冲进他的怀里,用力抱住的后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是啊……苏礼铮……你别不理我啊……我害怕……”   在她的哭声里,苏礼铮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还很小的朱容容,他抬起手来,抚摸上她散落在后背的长发,突然一抖,原来她已经长大了。   “不会,不会了。”他叹了口气,忍住眼底的酸胀,抬眼去看远处的灯火,只觉得那么遥远,遥远得如同他们早就远去的年少时光。   无论怎么挽留,它还是要走,她还是要长大。   朱砂哭完后情绪好了许多,她松开抱住苏礼铮的手,吸了吸鼻子望着他,道:“苏礼铮,我知道你很疼我,怕我吃不了苦,可是我已经长大了,是可以吃苦的。”   “你说过,那里是你的战场,也是我的战场,我不想永远当被你保护的小兵,我要和你并肩战斗。”她扭过身,指着对面发着红光的“XX省人民医院”几个字,语气坚定。   苏礼铮一愣,“啊、你还记得……”   那是他受伤昏迷醒来后对来看望他的江宁真说过的话。   朱砂回过头看她,目光变得温柔起来,“以后别人提起朱砂,不能只说她命好嫁给了苏医生,而是要说她很优秀,和苏医生在一起特别般配,苏礼铮,我不能让你丢脸。”   “……傻容容。”苏礼铮再也忍不住,伸手将面前这个哭哭笑笑的小姑娘揉进了怀里,心里一片软张,又觉得异常满足和感动。   从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令他牵肠挂肚,甚至愿意为了她违背自己一贯的原则。   “你不需要听那些无关人士的闲话,你很好,无论如何都和我特别般配。”他抵着她的发顶,有些喟叹。   有风从脚旁跑过,他听见怀里的小姑娘低声咕哝了一句,“可是我舍不得啊……”   作者有话要说:   苏师兄(无奈):我家小师妹……说她傻还是乖好呢?   小师妹(认真):不能给你丢脸哒!   苏师兄(微笑):嗯,是又傻又乖……   小师妹(疑惑):……你在说啥?   碎碎念:   大家都说小师妹很任性……那是因为她从小到大都是被宠着的啊,每个任性的孩子背后都有人无条件的对她掏心掏肺为她善后……不管多大了……比如我妈觉得的我(¬_¬)   但是!!!她有很努力在长大!人无完人嘛哈哈哈!   嗯孩子们!!!倒数了啊!!!后天大结局啦略略略~   叶佳妤小姐姐和沈砚行小哥哥的故事收藏了吗~传送门   文案:   沈家自诩世代书香诗礼人家,不想出了个沈砚行,满身铜臭。   叶家往上三代游戏人间花丛,偏生出了个叶佳妤,是个情种。   有一个人,陪你看过春花秋月,走过四季轮回,TA是你的谁?   沈砚行(含情脉脉):是心头至宝!   叶佳妤(面目狰狞):是大猪蹄子! 第80章   朱砂哭了一场, 到底是解开了和苏礼铮的心结,又得到了他的心疼,她发觉他对自己愈发好, 便觉得很是划算。   只是苏礼铮却笑她憨, “女孩子的眼泪多值钱,你这样轻易流了还觉得划算, 不是傻是什么。”   “那傻子你要还是不要?”她恼羞成怒将他扑倒在床上,跨腿坐在他小腹上,柳眉倒竖的问道。   苏礼铮嘶的倒吸口冷气,忍着心底的躁动,强笑道:“怎么能不要, 乖,你快下来,你可真是要了我老命了……”   朱砂哼了声, 又扭了扭腰,这才磨磨蹭蹭的坐回到床上,觑着苏礼铮忍得发黑的脸色笑倒在枕头上。   苏礼铮像头饿狼似的扑了过去,将她小心的压倒,张口咬了一记她圆润如玉的耳垂, 恨恨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办了你?”   “……嗯,可以的, 不过要注意安全哦。”朱砂眨了眨眼, 红着脸羞涩极了,可是话语却大胆得让苏礼铮心跳加速。   他俯下腰, 将朱砂圈在自己身下,低头去吻她,先是小心翼翼的撩拨,直到她觉得不满,哼哼唧唧的催促,这才动作放肆起来。   朱砂身上是他熟悉的沐浴露的味道,他促狭心起,低声道:“不许换沐浴露,嗯?”   她愣了愣,“可是那边未必会有这个牌子罢?”   “那我给你寄过去。”苏礼铮忽然变得执着,“不许换。”   朱砂在心里骂他事儿妈,面上却疑惑,“为什么?”   “这个味道让我想起你现在的样子。”他的目光发亮起来,“眉黛羞频聚,朱唇暖更融……”   朱砂先是没明白他说什么,待听见他又说了一句,“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   脸立刻就又烫了起来,他、他他竟然给自己念这样的诗,简直就是淫词艳曲!   “苏、苏礼铮!别念了!”看他似乎来了兴致要给她念完整首《会真诗三十韵》,她连忙伸手堵住了他的嘴,又欲哭无泪的望着他,这以后让她还怎么直视这首诗嘛!   苏礼铮弯起眼睛,张口轻轻咬了咬她柔软的掌心。   她是柔软的,没有一处不软,他想起她小的时候,奶声奶气的跑到自己面前,把手心里握得快融化了的糖送给他,“小哥哥,你吃糖!”   后来他再没吃到那样的糖,送人或收到的糖果,都是包装精美的,可是他却觉得没有那么甜了,慢慢也就不吃了。   他原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想到有一天能再尝到那种味道,甜丝丝的,窝心的暖。   只是这次不是糖果,是她这个人,比蜜糖还要齁人。   他掐着她的腰,将她带入欲望的深渊,听到他的喘息,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热量,终于被逼出了眼泪。   可是苏礼铮不肯放过她,低头趴在她耳边窃窃私语,“你去外地一年,会不会想我?”   朱砂睁了睁眼,有些茫然的点点头,“……会。”   “我说的是想我这样对你。”他笑了声,声音里有着低沉的喑哑,“会不会?”   朱砂猛的睁大了眼,脸上突的涨红,仿佛一块红布,“我我我……苏礼铮你不要脸!”   “我怎么就不要脸了,你可是我媳妇儿。”苏礼铮挑了挑眉,探手往被子里头去,摸上了她湿润的皮肤,按着一粒小珠子用力的辗转。   朱砂呀的尖叫出来,又连忙伸手捂住了嘴,仰着脖子用力的喘气,只觉得灭顶的刺激突如其来,将她整个人掀落进海里。   “不行了不行了……苏礼铮你放过我……”她用力的摇着头,掐着他的肩膀不停的求饶。   可是苏礼铮不肯,他振振有词的道:“你可是要去一年的,我总得把未来一年的饭给吃了。”   “你、你也不怕撑死,呜……”朱砂蹬蹬腿,想把他甩下去,可惜力不如人,一米八几的大个头还是像块牛皮糖似的,一直贴着她不放。   苏礼铮闻言就笑,得意极了,“那不怕,你老公我守身如玉几十年,就为了等你,哪能这么快坏了。”   朱砂一听,心里愈发的绝望,说又没他口才好,力气也没人家大,只好闭上眼装死,总想用些什么招数让他赶紧完事。   也不知道到底闹了多久,苏礼铮终于肯放过她,搂着她的腰上上下下的揉着,一脸餮足的感慨,“我家容容,冬暖夏凉滑溜溜。”   朱砂嗔她一眼,他看着她,见她鬓发微湿,双颊嫣红,含羞带嗔的别过了脸,他忍不住凑过去吻吻她。   什么是温柔乡英雄冢,他可算是见识到了。   这边是郎情妾意恩恩爱爱,另一边是大堂哥朱明堂隔着墙叹气,“我们家的白菜啊,被猪拱了。”   大堂嫂从隔音效果很好根本听不见动静的墙边离开,哼了声道:“这头猪还是自家养的!”   “所以说宰猪又舍不得!”朱明堂同妻子对视一眼,不出所料的看见彼此眼里的糟心。   白菜和猪睡得天昏地暗,一觉就到了天亮,然后神清气爽的携手去上班。   彼时天才亮了不多久,太阳还没来得及冒头,空气也还是清清爽爽的,朱砂站在门诊楼门口仰头看天,觉得心情很是明媚。   上楼时遇到工会的刘秘书,她已经有一阵子没见过他了,便笑着打了声招呼道:“刘秘书,早上好呀!”   “……哦哦,朱医生早上好。”对方见是她,先是愣了愣,然后下意识的看看她身后,又撇开眼去。   朱砂又看了他一眼,忽然想起早前的心思,于是不无八卦的小声问道:“刘秘书哇,问你个事呗……你有女朋友没有哇?”   刘秘书一怔,险些就要顺着楼梯滑下去,“没、没……怎、怎么了?”   他忽然想到苏医生那能冻死人的目光,身子一抖,下意识就要远离朱砂。   他不着痕迹的退了两步,听见朱砂神神秘秘的道:“没有啊,那我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   “……哈?”刘秘书顿住了脚步,一脸茫然兼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不知该怎么反应才好。   时间还早,周围没什么同事经过,朱砂就放心的卖起安利来了,“我们科任秋月医生,貌美如花,年方……嗯……年方三十,工作稳定,性格温柔,善解人意,绝对是居家当太太的好人选,关键是人家还没男朋友,怎么样?”   她早就惦记着给任秋月拉郎配了,照着朱砂的意思,以任秋月的条件和要求,找个本院的同事比那什么小奶狗小鲜肉靠谱得多了。   既能留在H市,夫妻双方又是同系统,工作收入都稳定,这才不枉费她用功考到省医来。   说不得还得因为这个感谢自己,以后就不要老是看不惯自己了嘛,朱砂喜滋滋的想道。   刘秘书心里却五味杂陈,早前他喜欢过朱砂,虽然她并不知道,但现在她忽然跳出来给他介绍女朋友,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但她也是一番好心,他便笑着附和了句,道:“是吗,那拜托朱医生了。”   刘秘书就是随口说了一句,哪知朱砂当了真,回头办公室里没几个人时,她便悄悄的跟任秋月说了。   任秋月一阵发愣,半晌才奇怪的看着她,反问道:“你做什么给我介绍对象,我们有这么好?”   有时候苏礼铮说朱砂又憨又傻不是没道理的,此刻她就挠着头,笑哈哈道:“一个办公室的嘛,刘秘书人不错哇,况且要是成了,说不定你就不会针对我啦……”   “糟糕……我怎么说出来了……”话才说完,她就猛的住了嘴,然后讪讪的望着任秋月笑了笑,咕哝着懊恼。   任秋月平时怼她怼习惯了,现下却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她才好,只看着她一阵郁闷。   朱砂见她面色不大好,忙转身往门外跑,到了门口却又停下来,扒着门口冲她道:“你要是同意,我让秋姐姐帮你约他吃饭啊,就这么说定了!”   她转身去了休息室,王录秋和邬渔正在喝酸奶,见她跑进来,就笑着问道:“去哪儿了你?”   朱砂眨眨眼睛,很有些邀功似的将她的打算告诉她们俩,“……你们说我的想法可不可以?”   “我觉得不OK。”邬渔撇撇嘴,有些不赞同,“那万一最后他俩没成,不得怨你啊,别吃力不讨好。”   王录秋基本也是这样的想法,不过她却也同意朱砂,“大家同个办公室的,要是能相处好也不是坏事,再说了,任秋月也就是嘴巴坏点,还是只针对阿朱,要是以后她能不这样,阿朱也开心点。”   朱砂听了就猛点头,王录秋摸了摸她的脑袋,叹了口气道:“行罢,我找工会的熟人透个口风,约他们俩吃个饭,刚好,要给你饯别。”   “阿朱,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事儿?”不等朱砂说话,邬渔就先问了她一个问题。   朱砂哦了一声,和她们俩头挨头的坐在一起,特别小声又委婉隐晦的说了之前发现任秋月和前男友分手的事,然后道:“我看着刘秘书挺好的,等我一年后回来说不定已经是别人家的菜了,就想着赶紧让自己人先瞧瞧。”   哟,这么一副为家里人操碎心的表情,也不知道她到底知不知道刘秘书看中过她。   王录秋好笑的看着她,听见她嘟囔了一句,“不过好像我家苏师兄不喜欢他,提起他可冷淡……”   王录秋一愣,随即失笑,得,这是什么都不知道。   晚间朱砂又把这件事跟苏礼铮学了一遍,苏礼铮先是愣了愣,随即夸她:“做得挺好的。”   可不是么,这简直是往情敌心里捅刀子哇,苏医生能不高兴么!   他看着喜滋滋的小姑娘,再一次确认,她就这样傻开心也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苏师兄(微笑):我们家白菜傻乖傻乖的。   小师妹(眨眼):……听不懂你的话(¬_¬)   碎碎念:   啊昨天忘记回复评论里的一个问题啦,很久以前就说过的那本小说叫《天使的信仰》,还有一套《只有医生知道》要安利给大家!!!   前面是小说,后面是科普哦~   啊明天!大结局了!呢! 第81章   八月, 盛夏,骄阳似火,盛和堂出门那条街的路口处合欢花还未落, 依然红红火火的花团锦簇。   早晨出门时, 苏礼铮替朱砂将行李箱放进车尾箱,回头笑着同她道:“怎么还不把豆浆喝了, 以后一个人在外面,不许这样,不好。”   朱砂怔了怔,低头看一眼手里的豆浆,又回头看一眼空无一人的盛和堂大门, 迟来的离别伤感终于从心底冒了出来。   没有人来送她,如果不是那么大一个行李箱,她差点还以为这不过是和平时一样的工作日。   而昨晚, 她明明还在兴奋将要远行,像个要出门旅行的孩子,兴致勃勃的畅想未来一年要看喀什的风光,要吃那里的美食。   甚至还笑着挤兑苏礼铮,“你不要因为我不在就不爱惜你这张脸, 我们约好要天天视频的,要是你长残了, 我就在那边找一个帅哥, 再不回来!”   他回答什么,哦对了, 他回答的是:“你大可以试试,去一趟那边绑你回来的空闲我还是有的。”   笑嘻嘻的,真是一点离愁别绪的影子都没有。   “走啦,再不走就迟到了。”苏礼铮站在车门边转身看她,温声的催促。   她回过神来,连忙小跑着去拉车门。   望着车窗外路灯的灯柱一闪而过,离医院越来越近,就离走的时间越来越近。   “苏礼铮,我不在家,你记得照顾爸妈,还有你自己。”她垂下头去,心里觉得有些难过,“你不要因为忙就不吃饭,胃会坏掉的,还有,不许看其他的女孩子,我……”   “你也要照顾好自己,遇到困难了不要逞强,出去玩要和别人结伴。”苏礼铮打断了她的话,反过来嘱咐她,“大家都很担心你,去到了记得拍你住的地方给大家看看,要多打电话回来,记得了,嗯?”   朱砂连连点头,抬起头来飞快的看了眼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眼睛眨都不敢眨,生怕眨出眼泪来,忙又低下头去。   她错过了苏礼铮向她投来的温柔一瞥,他看着她毛茸茸的发顶,心里有种莫名的欣慰。   他知她这一走,再回来必将是另一副模样,肯定会比现在成熟许多,既然长大是人生的必由之路,那他能给予的,只有支持和缱绻的注视。   早上在医院的小礼堂有一场欢送会,去的人很多,有领导有同事,也有家属,苏礼铮犹豫许久,只站在礼堂门口看了一会儿似乎在张望的朱砂,然后沉默的离开了。   朱砂直到和同事们一起坐上去往机场的大巴,都没有见到苏礼铮,从欢送会时开始她就在找他的身影,可惜一直都没见着。   她觉得遗憾,又有些难过,尽管知道他和父母一样,不送她是因为知道很快就会团聚。   路过急诊大厅门口,她听见值班护士高声叫他的名字,“苏医生,接病人啦!”   她转过身去,红色的急诊两个字落入眼底,那些她埋怨过他总是开急查的搭班的夜晚,以及后来小心翼翼的互相确定心意的日子,像动画一样在眼前掠过。   又想起祖父的葬礼和旧年冬季的古镇,那段改变了她和他这段关系的日子,此后也改变了他们的人生。   她上了车坐好,侧着头看车窗外送行的人群,早前的自豪和激动已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不舍,还是不舍。   这座她出生长大的城市,她从未离开过这么久,也许正因如此,苏礼铮才会那么担心她罢。   “朱砂,有你的纸条。”相熟的同事递了张纸过来,打断了她漫无边际的思绪。   她回过神,接了过来,笑道:“谢谢啊。”   心里有些好奇,不知是谁特地给的纸条,她捏在手里并不急着打开,先是打量了一下外观,见是张打印病历的纸,边沿有些毛边,仿佛是从一整张纸上撕下来的。   她抿了抿唇,然后打开折好的纸条,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笔迹,“致最亲爱的朱医生:黄马甲很好看很精神。加油,等你回来。苏礼铮 敬上”   笑容从唇边逸了出来,她低头看一眼自己的穿着,正是黄色的马甲,他一定是去过了欢送会,才会知道的。   只是悄悄的躲在了她看不到的地方,和从前的很多年一样,悄悄的关注她的成长,悄悄的对她好,沉默得像是守护公主的忠诚骑士。   忽然便有些心疼,她垂下眼,小心的摩挲着这张有着毛边的“废纸”,又小心的收进了随身包里。   “朱医生在看什么?”邻座的同事是不大熟悉的,却因为成了队友而多了几分善意,此时笑着同她搭话。   再隔了个座位的倒是熟人,闻声看了过来,笑道:“她还能看什么,她家苏医生给她写的情书嘛!”   朱砂脸一红,有些羞涩的别过头去,透过车窗和层层屋宇,她能想象得到苏礼铮定然是正在忙碌,或许忙着查看病人情况,或许正在开医嘱,又或许正给学生见缝插针的讲小课。   他总是这么忙碌的,她叹了口气,心里替他心疼,可是又觉得,如果他改了,就不是他了。   车子缓缓启动,将给遥远的边疆带去新的医疗技术和力量,送行的人群也渐渐散去,苏礼铮站在窗前安静的看,看那车子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他的眼前是远走的爱人,他的身后是他坚守的阵地,敲键盘的声音不断的传来,同以往每个忙碌的工作日别无二致。   “苏医生怎么不去送送?”一直随行采访的记者此时问道。   他侧了侧脸,笑着淡淡的应了句:“不送,见了我……小姑娘会哭的。”   最后的几个字声音低得快让人听不清,可是语气却温柔而缱绻,他记得早晨来上班时,小姑娘难过得差点就哭了却又忍住了的表情。   他安慰自己,一年而已,很快就会过了的。   就这样,朱砂和苏礼铮开启了为期一年的异地恋。   省医号称要在喀什留下一支带不走的医疗队,针对当地区医院专业技术人才匮乏等情况,开展了多种帮扶模式,旨在提升当地医院学科建设和人才梯队建设水平,朱砂和同事们的工作非常忙碌。   他们一边适应和内陆差异巨大的气候和生活条件,一边手把手的进行师带徒式的援助医疗,与其说他们是来自发达城市的医学专家,不如说是深入基层的老师。   朱砂所在的影像科,除了她,还有一位老熟人一起来了,那就是姜兆年,他的同行,使苏礼铮对朱砂此行放心不少。   朱砂在这个遥远的边陲小城领略了不同的风土人情,也见识到了从未见过的很多人和事。   她看过了维吾尔族少女色彩鲜艳的衣裙,也看过了遍植花草果树的传统民居,还尝过了醇香的奶茶,可是当她抬头看湛蓝的天,总是忍不住会想家。   家里有柔软的大床,有疼爱她的父母兄嫂,有可口香甜的饭菜,还有她爱的也爱她的人。   有时候她会看到患者康复出院后特地送来医疗队住处的赠礼,新鲜的瓜果像是这个小城淳朴热情的人们的笑容,甜蜜而美丽。   但有时候她又能听见因为贫困而不得不放弃治疗的叹息,这在千里之外的她的家乡,那个发达的大都市,也一样会发生。   疾病对于任何人,似乎都是公平的。   只是当她看着检查室里新装好准备投入使用的PET-CT机时,又会忍不住高兴,最起码,先进的机器和技术,能够使疾病更早被发现被诊断,从而争取到更多的先机。   在和苏礼铮视频时,她说起了自己的想法,屏幕另一头的苏礼铮笑着安静的听她讲,目光从未在她的脸上挪开。   仍然是那副容貌,似乎也没有消瘦,只是眉宇间的的确确多了点她从前没有的东西。   是成熟,是豁达,是见过更广阔的世界和更多的人之后才有的从容。   他抬头看了眼桌角的台历,已经是这一年的最后一个月了,初雪早就落了,她才走了四个月,他却忽然觉得像是过了四年之久。   屏幕里那个他日思夜想的女孩子正兴致勃勃的说起她白天去的国际大巴扎,“有很多漂亮的小东西,不过我都没买,酸奶可好吃了,你以前来有没有吃过?我听说还有个牛羊大巴扎,下次有空说不定去看看……”   “你去那里做什么,去学人怎么买牛羊?”苏礼铮听到这里,哭笑不得的问了句。   朱砂眨了眨眼,仿佛这才反应过来,然后笑得趴在了桌子上,咯咯的声音清脆悦耳。   她又给他看刚拍的照片,和老城无处不在的孩子们欢乐的合影,百年老茶馆的一壶奶茶,林立着□□式民居建筑的街道上漫步雕花镂空的好看门窗,还有正在旅行婚礼的维吾尔族新人。   “真好看。”他笑着夸她,“拍照技术越来越好了,回来了就给你换个单反罢?”   朱砂高兴的直点头,却笑着告诉他:“我看见那对新人的时候,特别特别的想你。”   她是笑着说的这句话,可是苏礼铮却听得眼眶都湿了,下一秒便脱口而出道:“容容,我们结婚罢。”   朱砂明显的愣了愣,而后不甚在意的应了句:“好啊。”   说出那样的话他已经很惊讶了,得到这样的回答几乎令他呼吸都凝固了,可是隔着屏幕,他无法将她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无法确定她是随意还是慎重。   于是只好笑笑,将这件事一笔带过。   可是思念如藤蔓,在一个又一个深夜里蔓延生长,隔着遥远的距离,他们互相数着时间,等着重逢的日子。   苏礼铮也给她讲H市的一切,讲家里父母都好,讲克己上次考试差点不及格被大堂哥拎着拖鞋追着揍屁股,讲她上次收留过的那只三花在她走后被霍女士正式收养,成了盛和堂的一员,也讲马路上的白桦树被修剪了,合欢花结了很多果。   甚至为了她,同邬渔和王录秋热络起来,就为了告诉她邬渔肚子里的宝宝胎动了,讨了片子来拍下照片给她看,还跟她说她撮合的任秋月和刘秘书似乎真的看对了眼,说不定会闪婚。   当然他也跟她讲自己遇到的趣事。   有次有群学生来见习,碰巧有个腹痛的病人怀疑是宫外孕请了妇产科二线,过后他多说了一句让孩子们谈恋爱要注意,被他们问起避孕药男人吃了会怎么样,他说:“避孕药是雌激素,既然是雌激素,那男人吃多了,理论上会出现女性化征象。”   结果几个女孩子高兴极了,纷纷道:“要是以后我男朋友劈腿,我就天天喂他吃避孕药,反正放进水里也看不出来。”   他听得目瞪口呆,忽然觉得,需要担心的,是她们以后的男朋友。   朱砂听了就笑,笑容明媚得像是雪天里的那抹阳光,温暖动人到了极致,让他觉得,这世上原来还有这样美好的景致。   时间就这样过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们独自在两座城市吃了三百六十五个一日三餐,然后迎来了回归。   依然是盛夏,七月末的太阳热得能把人融化,送别会过后,朱砂赶在了所有人之前踏上归途。   因为同吃同住一年,已经很熟悉的同事们纷纷调侃她,“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回去会情郎么?”   “因为我家师兄只有这两天休息啊,他说好了要陪我的,我舍不得浪费时间嘛。”朱砂笑嘻嘻的,毫不讳言她对苏礼铮的思念。   姜兆年笑着点头道:“年轻就是好哇!”   当飞机落地,她走出机场大门的那一刻,望着熟悉的城市和建筑,听到来往路人熟悉的腔调,心里激动的差点落出眼泪来,为什么游子思故乡,她至今才明白。   她看见来接她的人,一年的时光并未在他的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他依然风度翩翩,依然俊朗英挺,他看过来,然后笑了起来,依旧是她如清风朗月的苏礼铮。   苏礼铮也隔着人群打量她,边疆的风沙吹过她的脸,黑了些,也瘦了些,他打眼看着就成熟了些,再不像从前未经风雨的不谙世事。   可是一笑,就还是那个小姑娘,有些憨有些天真,眼睛亮亮的,让他忍不住想起那个蹦跳着塞给他糖的小女娃娃。   她踢了踢脚边的行李箱,仰起头,笑靥如花,“苏师兄,别来无恙。”   他张开手臂拥抱她,嗅到她身上熟悉的味道,眼眶一热,“有恙,思你成疾。”   她听了就伏在他怀里笑,听见他又道:“我跟师娘拿了你的户口本,跟你商量个事,我们结个婚?”   “好的呀。”她仰起头来,踮着脚去吻他的侧脸,满意的看见他面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欣喜。   七月末,合欢花依旧开的如火如荼,合欢树叶昼开夜合,相亲相爱,她念过医书,书里说合欢能安五脏,和心志,令人欢乐无忧。   是苏礼铮于她,亦是她于苏礼铮。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苏师兄和小师妹的故事到此结束!!!撒花!!!谢谢大家近三个月的陪伴,mua~   暂时木有番外啦,不要纠结宝宝,人生不是只有结婚生子是结局,我们新文再见啊,欢迎大家来微博找我玩儿啊……因为怕你们忘了我,所以我会努力刷存在感的(¬_¬)   最后刷一刷接档新文啊……   文案:   沈家自诩世代书香诗礼人家,不想出了个沈砚行,满身铜臭。   叶家往上三代游戏人间花丛,偏生出了个叶佳妤,是个情种。   有一个人,陪你看过春花秋月,走过四季轮回,TA是你的谁?   沈砚行(含情脉脉):是心头至宝!   叶佳妤(面目狰狞):是大猪蹄子! 第82章 番外   朱砂并没有觉得生活有什么改变。   她依然和从前一样和母亲纠缠要吃什么口味的菜, 依然会滚在被窝里等苏礼铮来找她,和秋季里慢慢被阳光被染成金色的日子一样,她过的散漫而自在。   直到有一天苏礼铮当着父母的面光明正大的进入她的房间。   她推他, 又伸头看看外面父母的反应, “你进来干嘛,小心我爸修理你, 晚点儿再来嘛。”   “我是合法的,苏!太!太!”苏礼铮气极,咬牙切齿的提醒她,然后扭着她的胳膊将她扑倒在柔软的大床上。   朱砂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句, “啊,是哦,我们领证了……”   也许是一直都生活在熟悉的环境里, 朱砂忘了前些日子已经和苏礼铮领了证的事,他此时提醒,她才如梦方醒。   意识到身份的转变后,朱砂却并没有松口气,接连而来的恐慌几乎要让她夜不能寐。   她在医院见过太多夫妻争吵时恶言相向, 甚至大打出手的场面,那些场景如同鬼魅, 在她脑海里飘忽不定的出现着。   人生很长, 她和苏礼铮会变成老夫老妻,日子也会变得食之无味吗?   新闻里又放抓小三的新闻了, 苏礼铮会出轨吗?   他会有一天终于厌烦自己的任性和难缠,去寻找更加贴心的别人吗?   结婚生子本是人生的必经阶段,朱砂从前笃信这一点,可是她突然间又不确定,这真的是必要的生活吗?   她在被窝里翻了个身,突然忍不住想,当初答应苏礼铮去结婚,是一时冲动,还是真的准备好了?   太多的问题汹涌而来,她觉得脑袋都有些发疼,苏礼铮早就发觉她的不对劲,也翻了个身,在黑夜里望着她问道:“到底怎么了,你这两天魂不守舍的?”   他一面说,一面拉亮了床头的台灯,朱砂伸手捂住眼睛,片刻后才小心放开手,嗫嚅着道:“苏礼铮,我害怕……”   “害怕什么?”苏礼铮愣了愣,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掌来,摸了摸她的脸,觉得有点凉,“是不是做噩梦了?”   天气要变了,他想,已经是十月末了,朱砂从喀什回来时还来得如火如荼的合欢花早就谢了,连果实都快要掉光了。   朱砂也伸手捂住了他的手背,摇着头,依旧小声的道:“没有,就是……”   面对已经成为自己法律意义上的合法的另一半,她有些难以启齿,沉默了许久,才犹犹豫豫的说出自己想的东西。   苏礼铮耐心的听完,挑着眉头问她:“所以呢,你要临阵逃脱?朱容容,你这可是始乱终弃,我是受法律保护的。”   朱砂瞪了瞪眼,她不懂这些法不法律的事,只知道自己已经变得很焦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得了焦虑症。   苏礼铮却笑她傻,满不在乎的点着她鼻子说了句,“谁会什么都准备好了才气定神闲的去结婚,不都是手忙脚乱的么,哪怕同居了十几年,只要领了那张纸,就会多少有不一样的感觉,会慌乱是很正常的。”   “……可是你看起来就很镇定啊。”朱砂眨了眨眼,忍不住撅起嘴来顶了句嘴。   苏礼铮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皮,“傻姑娘,我是男人,慌乱什么的当然要悄悄来啊。”   朱砂怔怔,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苏礼铮见她发蒙,不由得笑了两声,将她抱进怀里用力的揉搓,“怕被你知道,以后会取笑我。”   原来是这样,朱砂伏在他怀里偷笑,伸手去勾他脖子,闭着眼胡乱的亲,一口啃在他的下巴上,换来他更热情的亲吻,心里的恐慌总算少了许多。   他这晚一直拉着她的手,让她觉得心里十分的安定,而且甜蜜,也许是为了安慰自己罢,她迷迷糊糊的想着。   早晨的阳光柔和的洒在门诊大楼前的空地上,朱砂下了车,转身看了眼又飞快转向停车场方向的车子,然后才大步进入门诊楼。   瓷砖地板光可鉴人,挂号大厅里挤满了等待挂号的病人,她从楼梯上去,听见了打开门诊叫号系统的鼠标声响。   门诊护士见了她,笑着道了声早,她也笑着同对方说一两句话,一切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   “哎呀,朱医生你手上的戒指真漂亮,婚礼定在了什么时候啊?”就在朱砂换了衣服要进办公室的前一刻,护士忽然惊讶的说了句。   朱砂愣了愣,随即连忙低头去看自己的手,看见右手无名指上多了一枚闪亮的钻戒,她早晨起来得太匆忙,一路忙着洗漱换衣,又抓着早饭出门,路上苏礼铮还要同他说妈妈看了几个牌子的喜糖等她挑,根本没有留意到自己手上的变化。   戒指很漂亮,戒面上是缠绕的花枝,晶莹的钻石嵌在花朵的中心,花形应是木槿的。   她看了一眼,忙笑了应了句,“谢谢,快了,到时候请大家吃饭。”   护士小姑娘笑嘻嘻的,“好呀,到时候给你包大红包!”   朱砂又谢了一句,然后才转身离开了更衣室,出门的瞬间,她又抬起手来看了一眼,迎着光线,钻石的反光美丽动人,她忽然想起昨晚他一直拉着自己,是不是就是那个时候带上去的?   可是真合适啊,刚刚好,不大不小。   朱砂站在走廊上,摘下戒指好奇的看内侧,只看到几个大写字母,“SLZ”,苏礼铮,那是不是他手上也有一枚,内侧刻了她的名字缩写?   除了字母,还有两个小人,穿着裙子的那个长发小人矮一些,正把一颗糖放在高一些的穿着裤子的短发小人手里。   她愣了愣,幼年时的记忆终于迟来的涌入脑海。   朱砂在这个清晨,终于清晰的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苏礼铮时的场景。   那天早上母亲给了她五颗糖,因为她前一天被老师表扬了。   她兴冲冲的往盛和堂前门窜,要去找爷爷,告诉他今天有五颗糖,她要同他一起分享。   可是刚到门口,就看见爷爷已经在会客,来的人同爷爷一般年纪,好像是……他的师兄?   朱砂晃着小脑袋懵懂的想着,眼睛一溜就看见两位老人身旁跟着的小男孩。   他长得真好看啊,眼睛真漂亮,像是黑色的玻璃球,就是瘦,还有点黑,可是已经比同桌的发胖好看得多啦。   她兴冲冲的冲过去,揪着小男孩的衣袖,大声问道:“小哥哥,你是来和我玩的吗?”   两位老人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而后又一起笑开,祖父揉着她的头,和蔼的道:“是啊,你阿铮哥哥以后就在咱们家了,和你一起玩,你要听话不许任性,知不知道?”   她高兴极了,用力的点着头,从裙子口袋里抠出一颗糖来,硬是塞进小男孩的手里,“小哥哥,糖,吃糖,橘子味的!”   那时她小,并不知道这个小哥哥为什么会来自己家,也看不懂他的沉默腼腆和惊恐,更看不到他背后对自己的悄悄的羡慕。   只是一往直前的冲到他跟前,把自己的糖分给他,从此以后罚写字有人陪,去钻小树林也有人陪,被欺负了会大喊一声,“你们等着,我叫我哥来,把你们全都打趴下!”   他为她做了一切能做的事,她活在阳光里,却看不到苏礼铮背后的阴翳。   直到后来他们再不分享糖果,直到后来他们都长大懂事,直到后来他们又被命运拉扯到一起,纠纠缠缠。   朱砂站在走廊上,看着手心里的戒指觉得喉咙发疼,她想哭出来,可是理智告诉她,不许哭。   哭什么呢,哭那些年对他的不好,还是哭自己的迟钝,可是有什么用呢?   深吸一口气,又站了一会儿,她听见背后不远处的办公室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王录秋走过来问了句:“怎么了,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她忙抬起头,眨着眼睛嘟囔道:“是啊,不高兴,苏礼铮都没求婚呢,就把戒指给我戴上了。”   王录秋低头,看见她纤细洁白的手指上闪烁的钻石,忍不住笑起来,“不是说在机场求过婚了?”   “那怎么能算,也太随便了。”朱砂不满意的撇撇嘴,眼睛却弯了起来。   王录秋看着她口是心非的模样,笑笑叹了口气。   下午下班回去时,朱砂和苏礼铮谁也没有提戒指的事,彼此只当做是心知肚明,只是她特地看了眼他的左手,光秃秃的,没有一点装饰,右手也光秃秃的。   她多少有些失落,仿佛她的身上盖了属于他的戳,可他却没有属于她的印记。   “怎么了?”苏礼铮见她噘着嘴,不由得问了一句,又溜一眼正被她转着玩的戒指。   朱砂撇撇嘴摇摇头,摸摸肚子叹气,“什么时候才回到家啊,肚子好饿。”   苏礼铮揉揉她的头,看了眼正堵得一动不动的车龙,笑着问她:“反正走不了,要不你去对面买个奶茶?”   朱砂扭头看了眼车窗外,马路对面有几家奶茶店,肯定还有卖别的吃的,她有些想去,可是转念一想,又坚定的摇摇头,“不行,我要减肥,不然穿裙子不好看。”   婚礼一直在准备,上个周末苏礼铮下夜班后接了她去试婚纱,她觉得要是腰再细些会更好看,于是立志要减肥。   只是苏礼铮却不大同意的,他总是掐着她的腰苦劝:“这样不好,连脂肪都没有,不利于保护脏器。”   若是在床上,他还会道:“这样瘦,你不觉得硌得慌么,与其这样,不如别办婚礼了。”   朱砂不耐烦的反问:“不办婚礼,请七天的婚假做什么?”   苏礼铮正打算努力工作,并且同陈国丘等人换班。努力的凑出个七天婚假来,这样不至于忙完婚礼就接着上班,连歇一歇都不行。   他听了朱砂的问题,理直气壮的剥了她的衣衫,振振有词道:“用来生孩子啊,我最喜欢看你光溜溜胖乎乎的模样,正好不用减劳什子肥了。”   朱砂每每听到这话都要踢他一脚,后来他摸清了套路,说完就会压住她的腿,她便要伸手挠他,脸是不敢挠的,只是背上却三天两头的受伤。   此时苏礼铮听见她的话,无奈的笑着摇摇头,“你啊……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是为了谁?”朱砂瞪大了眼,准备伸手去掐人了。   苏礼铮见状忙讪笑着道:“为了我,为了我,太太一片好心都是为了我。”   见他耍嘴皮子求饶,朱砂这才哼了声作罢,但这么一打岔,她先前心里的那点失落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晚上吃过饭,一家人坐在客厅看电视,苏礼铮他们拍的那个纪录片终于开播,家里人便约好了要一起守着电视看。   苏礼铮想跑,却被师父兼岳父拽了回来,同大堂哥一人一边的守着他,绝不让他逃跑。   朱砂偷笑了一下,突然想起充电器忘拿了,转身回楼上,却在床头柜上发现了苏礼铮的皮夹。   皮夹似乎是随意放在那里的,也没有关严,她心里嘟囔了句怎么这么粗心,就要把它拿了塞进苏礼铮的外套里去。   可就在放进去的那一刻,她的好奇心忽然升了起来,毕竟她觉得自己已经有权力检查一下她家这位苏医生到底有多少零花钱了。   于是她一脸淡定的打开了皮夹,一张小卡片掉了出来,她捡起来,看见卡片上写了两句话,“听闻小师妹已经随母亲学了如何管家,鄙人余生愿闻其详。”   她愣了愣,随即想起周末母亲强烈要求自己陪她去买菜,原因就是怕他们到时候出去自己住时她连菜市场有什么都不知道。   忍不住有些想笑,视线一瞥,就看见皮夹的照片夹处她的照片,是她穿着家居服蹲在地上逗猫时他偷拍的,她嫌弃丑让他删了,他答应得好好的,却背地里打印了出来。   她忍不住吐槽他的直男审美,却又看见和照片放在一起的那枚戒指,也是枝叶缠绕着戒身的款式,她拿出来,看见内侧面上“ZS”的英文缩写,还有另一幅画。   穿着裙子的两个小人,她认真的看,才看清原来是穿着白大褂的两个小人,肩并肩的站着。   忽然就流出了眼泪来,朱砂想起过去几日的胡思乱想和恐惧,突然就觉得那都不算什么。   婚姻是另一段未知旅途的开始,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有什么事发生,是好还是坏,可是他们会一直在一起,肩并肩的,而不是像从前,隔了远远的距离,和千万的人。   这样就足够了啊,她想。   她想起有天他们一起看书,她突然忘了“山有木兮木有枝”的后一句,于是问了他。   结果他却回答她:“我知道的啊。”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不不不,我知道。   因为,我也同样心悦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