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惊梦》 作者:僵尸嬷嬷   文案:   亦欢,你好吗?   过去的五年,我每天每夜都在想你。   不知道你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快不快乐?   也许你早已开始新的生活。   也许你早已把我忘记。   而我如今已是残废。   你不会再需要我。   尽管我是那么爱你。   一如既往。   全心全意。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主角:许亦欢;江铎 第1章 楔子   2014年5月的一个阴天,只是阴天,没有雨,青灰色的云雾飘荡在城市上空,繁华与晦暗共存。就是这样的一天,我在清安的书店意外碰见了许亦欢,我曾经的同桌。   算算已经五年了,高中毕业五年,那场事故也已经过去五年半,她变了很多,短发,消瘦,以至于我没能第一眼认出她来,而是好几眼过后才被猛地钉在当下,毫不夸张地说,我浑身都木了。   不知该不该上去打个招呼,目光不由自主随着她在货架间移动,眼看她排队买单,然后提着购物袋面无表情地往店门外走。靠近门口的地方摆着几张小沙发,供人闲坐,当她在沙发前停下脚步时,我看见了另一个让我难以置信的人,江铎。   虽然这很惊悚,是的,惊悚,我绝没有夸大其词……但那真的是江铎没错。   只见他们简短地说了两句话,江铎起身,右手执一根金属长棍,左手牵住许亦欢,两人十指交错,动作不算熟练的样子,只是紧紧扣住,然后并肩离开。   我早已惊骇到无以言表。双腿不受控制地跟出去,想开口叫许亦欢的名字,却见那二人慢慢穿过人行道,在路边拦下了一辆计程车。   该死的喉咙堵作一团,发不出半点声响。   眼看他们上车,江铎手里的长棍折成数节,收了起来,我原以为他的腿出了什么小问题,细想之下才惊觉那是一根盲杖。   他眼睛瞎了。   “……”   我倒吸一口凉气,一瞬间仿佛跌入虚空里,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就那么浑浑噩噩立在人烟稠密的街头,不知恍惚了多久,心底的震撼化作酸楚,涌向四肢百骸,眼泪险些跌落下去。   许亦欢和江铎……谁能相信呢,原来他们搬到了清安市,原来他们在一起,他们竟然在一起……这些年过得好吗?都过去了对吗?   可惜那二人早已离去,也许我这辈子再不会遇到了。   ***   一个多月后,六月底,周末,班长袁哲结婚,我收到请柬,从清安回到平奚参加婚宴。   高中毕业后我去了外地读书,平日很少回来,袁哲每年组织的同学聚会我也没有参加过,要不是他执着地联络友谊,我想我这个毫不起眼的边缘人早就和那个集体断绝关系了。   婚礼当天,五、六号席挤挤挨挨,班里的老同学来了大半,班长果然好人缘。   王画变帅了,迟瑞长胖了,赵梦嘉还在读研,廖依雪当上了初中教师,刘琦复读三年,现在才上大二,程恩琳依旧那么尖酸讨厌……还有袁哲,我们的班长袁哲,一个老好人,今天结婚了。   酒菜下肚,红光满面,每个人都笑得前俯后仰,我也随波逐流高兴着,只是心里不断想起许亦欢,我知道席间不会有人提起她的名字,尤其在这样高兴的场合,没有人会不懂事到那种地步,包括我自己。   然而喜宴散后,深夜里,当我回到家,独自坐在安静的房间,某种情绪涌上心头,几乎到了无法自控的地步。   打开电脑,登录QQ,群里很热闹,有人在传婚礼照片,有人在嬉笑打趣,就连远在美国的邱漫也难得出现,给班长道贺。   眼看他们张灯结彩,眼看他们歌舞升平。   我把手放上键盘,犹豫着,心脏开始狂跳不止。   “前几天我碰见许亦欢了。”   回车,发送,那行字迅速消失在他们层出不穷的对话间。   紧接着,数秒之后,群里诡异地安静下来。   瞧瞧我的杰作。   “方娅?”程恩琳果然第一个冲我发难:“有你什么事儿啊?没看见大家正聊得开心吗?你没病吧?”   那种熟悉的恐惧的感觉游上来了。我完全能够想象出她此刻不耐又鄙夷的表情,跟从前一模一样。   我害怕,当然害怕,我从小就怕吵架,不敢惹事,不敢对抗,尤其当对方人多势众的时候。   “为什么她在群里?”程恩琳说:“真倒胃口,赶紧踢走吧!”   我几乎又要缩回去了。缓缓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双手紧攥又松开,然后冷静地打字:“请停止放屁,你这个bitch。”   一片死寂,我猜他们都呆了。   我的血液翻江倒海,键盘被敲得啪啪作响:“告诉大家,我见过许亦欢了,她现在过得很好,非常好。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对她避之不及,或许因为你们当中某些人不敢面对自己曾经做的那些下作事吧,比如在她最难熬的时候公开再踩一脚之类的。”   “对,就是你,程恩琳,你晚上没做过噩梦吗?”   话至于此,群里的同学开始劝架,有的说前尘往事已经过去很久,有的说当时大家还小,不懂事云云。   “你们为她找了很多理由,但是忘了最简单的一个,就是心坏而已,又坏又蠢。”   “当年我太懦弱,不敢说什么,如果换做今天,我会撕烂她那张臭嘴,再拿绣花针缝上!”   “要说的就是这些,现在你可以继续放屁了。再见,bitch!”   战斗结束,退出班级群,退出QQ,我仰头靠在椅子上,胸膛痛快地起伏。   真……爽。   老实说我曾在脑海中无数次预演过这个舌枪唇战的场景,但我从不认为它会真的实现,因为我是那么懦弱、那么沉默、那么嘴笨。可心里受过的屈辱不会随时间流逝而减轻疼痛,也许我一直在等待一个发泄的契机,直到上个月,遇见许亦欢。   许亦欢……   不知她会不会记得高二那年秋天,那个阴冷的清晨,程恩琳当着全班的面指着我的鼻子极尽羞辱,整个教室一片死寂,连班主任也缄默不语,只有她站起来,走向我,伸出了救命的手。   “你是不是傻?干嘛当软柿子呢?”她逗说:“千万别哭啊,我可不会哄你。”   她笑起来露出细白的牙齿,眼睛弯成清亮的月牙,真是可爱。   许亦欢,我好想念她,就在此时此刻,这样的深夜,我掏心挖肺般祈祷她真的过得很好,必须过得很好……   可天晓得吧,江铎瞎了,她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第2章   既然要聊许亦欢,那就得从她和江铎认识之前慢慢聊起。主要因为她那一言难尽的家庭和千载难逢的亲妈,实在没法忽略过去。但请放心,这不是什么成长史,也没人会有耐心把她爸妈如何相恋、结婚、做.爱、生育,然后在她三岁时离了婚的前传讲给你们听。更何况你们还不想听。   至于她亲爸,离婚以后再没出现过,早年偶然传来消息,好像是死了吧,总之没尽过半毛钱责任,所以在这里连他的名字也不用提了。   许亦欢随母姓,她妈妈叫许芳龄,家里还有个舅舅,叫许永龄。因着舅舅的缘故,家里的境况还过得去——好吧,老实说,许芳龄的脑子只会谈情说爱,要不是靠兄弟养着,她们母女俩早就饿死街头也不一定。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要让许亦欢讲,打从记事起,她母亲身边的男人就没有断过。请注意,这并非在诟病一个单亲妈妈享受爱情的自由和权力,虽然看起来就像那么回事。   很小的时候,许亦欢记得自己跟着许芳龄住过几年出租屋。那会儿舅舅处于创业初期,在郊区开了厂子,她们母女搬进员工宿舍,一个不大的单间,厕所更是狭小,屋内放一张硬板床,一个简易衣柜,靠窗一套小桌椅,生活用品随处堆放,杂乱不堪。   许亦欢非常讨厌春季,回南天,屋里散发着潮湿的霉味,衣服晒不干,总透着一股酸,可真难闻。当然她也讨厌夏季,电风扇形同虚设,半夜有蟑螂爬到床上,吓得她又蹦又叫,然后惹来许芳龄一通好骂。   可最令人厌恶的甚至不是蟑螂。   很多个夜里,许芳龄把她的男友带回宿舍,打个地铺,宽衣解带,寻欢作乐。许亦欢就睡在边上,有时半夜醒来,看见白花花两具缠绕的身体,吓得赶紧闭眼,缩在床上不敢动弹。   分明不懂人事,却也知道羞耻。她厌恶那些夜晚,过早的惊扰了她的童真,就像打乱了什么安全的秩序,看见许多荒唐,妈不像妈。   有个叫李魏的,陪在许芳龄身边两年,后来不知怎么就一走了之了。许永龄询问原因,许芳龄解释说:“李魏在老家订了婚,迟早要回去的。”   许亦欢记得当时舅舅的脸都青了,不可置信地大声叱问:“你知道人家有婚约还跟他耗这么久?你图个什么?!”   许芳龄支支吾吾地说:“我一个人寂寞啊……”   寂寞是个什么东西?有那么可怕吗?许亦欢听不懂,只是本能地感到羞耻,替她母亲觉得羞耻。   后来消停了一段时间,许永龄安排许芳龄去学会计,然后在厂里做财务管账。期间还给她安排相亲,对方是位教师,年纪有点大,性格长相都很平庸,许芳龄不太喜欢,不到半年就把人给甩了。   其实,大家都觉得那位教师为人忠厚,适合过日子,但许芳龄就像还没长大的任性少女,偏要跟大家对着干。   在许亦欢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家里的条件开始明显好转,舅舅买了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给她们母女居住,也就在这一年,许芳龄和厂里一个叫岳海的小伙子偷偷好上了。   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   那天周六,许亦欢跟舅舅出去吃饭,点完菜,不等服务员离开,许永龄面色铁青地滔滔不绝起来。   “你知道你妈现在跟谁在一起吗?”   “一个保安!守大门的!比她小七岁!”   “整个公司都知道了,那两人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大半年!你妈还时不时跑到员工宿舍去找那个小白脸,多少双眼睛看着,多少张嘴在议论!最后传到你舅妈耳朵里,她来问我的时候我都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全公司都在看笑话!”   “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许亦欢无措地坐在那儿,不明白舅舅到底在气什么。是气自己的妹妹找了个当保安的小白脸,给他这个老总丢人了?   出神的当头,又听舅舅叹说:“你舅妈家本来就不大瞧得上咱们,这下可好,害我在岳父岳母面前更抬不起头了!”   哦,是这样,舅舅当初创业的启动资金有大半是舅妈娘家提供的,娶到这个媳妇儿他一直觉得自己高攀,这些年也一直想让岳丈瞧得起他。奈何许芳龄总在扯他后腿。   “你可千万别跟你妈学,”许永龄痛心疾首:“我都怕她把你带坏了,真是一点儿当妈的自觉都没有。”   许亦欢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扑闪着大眼睛,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脆脆地答说:“不会的,舅舅,还有你在呀。”   闻言,许永龄的脸色并没有好到哪里去,舅甥俩没滋没味地吃完饭,许亦欢下午要去舞蹈班上课,许永龄开车送她到少年宫。   路上说起她表哥,许亦欢问:“哥哥放寒假会回来吗?”   许永龄摇头:“他要在那边多适应一阵,暑假再回来。”   “那他在那边习惯吗?”   “昨天还打电话回来哭呢,你说习不习惯。”   许永龄把儿子送到澳洲,十三岁的小孩,一个人待在异国他乡求学,听上去怪可怜的,许亦欢却羡慕得厉害。   “好好念书,将来等你长大了,舅舅也送你出国留学。”许永龄说:“你妈是指望不上的,千万要自己争气。”   听见这话,许亦欢重重地点头,心里期待着快快长大,不管能不能出国,只要可以离家远一点,她就心满意足了。   至于许芳龄,继续在流言里为她的小男友抗争着,似乎越是不被看好,她和岳海就越要爱得死去活来,绝不让那些嚼舌根的人得逞。由此可见,禁果效应在各个年龄阶段都是有效的。   那会儿岳海还没有搬进来,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每天早上骑着摩托车接她们母女,先送许亦欢去学校,然后载着许芳龄去工厂上班,风雨无阻。   许永龄依旧很看不惯,他断定岳海会是第二个李魏,可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他们俩会结婚。   许芳龄来向他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显然带着一种沾沾自喜的胜利感,颇为骄傲,就像在说:看见没,虽然我离过婚,带着小孩,还比他大七岁,但人家是真心要跟我在一起的,他现在要娶我了,你们不都觉得不靠谱吗,可我们现在要结婚了!   许永龄知道她在想什么,冷笑说:“你是不是没搞清楚状况?那个岳海一穷二白,娶了你就有现成的房子住,以后也不用继续当保安了,你还觉得自己赚到了啊?”   许芳龄听着很不爽,当下辩解:“人家岳海说了,存够钱就带我回他老家,挖几亩鱼塘,我们自己过小日子。”   许永龄觉得自己的牙都快酸掉了。   那年许亦欢上小学六年级,许芳龄再婚,终于理直气壮地让岳海住进了家。   就像历经磨难终成眷属的苦命鸳鸯,那两人坐在沙发上执手相看泪眼,感慨无限。   “亦欢——”   许芳龄把女儿喊到客厅,羞涩又郑重地告诉她说:“小丫头,从今以后你有爸爸了,现在就要改口,不能再叫岳叔叔了,得叫爸爸,明白吗?”   明白什么?   明白什么??   她已经十二岁,不是两岁,有那么容易改口吗?   心里有说不出的抵触和排斥,好似千军万马踏过。   可她当时表达不出来,也不敢表达什么,大人总是有权威在的。   “……爸爸。”算了,动动嘴皮子也不会掉块肉,只是,她突然想起自己的亲生父亲,如果那个男人知道她管别人叫爸爸,会不会很难过?   这么一想,愈发觉得憋屈,好像会呕血一般。   岳海却非常动容,拍拍她的脑袋,饱含深情地说:“虽然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但我会把你当做亲生女儿,以后绝对不会让你和妈妈受委屈,更不会让别人欺负你们。”   许亦欢扯扯嘴角,转眼看见许芳龄感动得热泪盈眶。   领证那天,简单办了桌酒席,请两边的亲戚吃饭。   再怎么看不惯,许永龄还是带着老婆赴宴了,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结婚。   岳海的家里人倒是头一次见。他母亲从乡下过来,姐姐和姐夫就在本市,还有个外甥,与许亦欢同龄,小学六年级。   名叫江铎。   是了,许亦欢第一次见到他,就在这桌尴尬的酒席上。   沉默寡言的小男孩,斯文安静地坐着。   他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得像月下溪流,干干净净,不染红尘。 第3章   其实,先前那句矫情的形容,是出于许亦欢多年以后的私心,把江铎给美化了。   事实上第一次见他,并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他是有那么一点儿帅,嗯,长大后再加多一点儿,但还不至于令人想到月下溪流,赞叹不染红尘。倒是他爸爸江岩,高大俊朗,谈笑风生,颇为醒目。他妈妈岳琴不算漂亮,但脾气很好,是非常婉约传统的女人。   酒席上最高兴的当然非许芳龄莫属,有婆家了嘛,她以为结婚代表尘埃落定,却不知在许永龄眼中,自家工厂的保安变成自家妹夫,这是一辈子也难以接受的关系,除非日后岳海自己争气。   “我妹妹虽然年纪大些,可她到底是个女人,而且生存能力不强,其实最适合在家当太太。”许永龄慢条斯理地发言:“本来我们想让她找一个成熟稳重的人,可以照顾她们母女,但她既然选择了你,我们也尊重她的决定,希望你担起责任,让她和亦欢过得好一点。”   岳海笑得很拘谨,忙附和说一些“娶到芳龄是我的福气”、“我会尽力对她好”之类的,那场面不像亲戚闲聊,倒像领导训话。   许亦欢如坐针毡,还没吃饱就打算找借口遁了。   这时听见圆桌对面的男孩跟他妈妈说:“下午有补习课,我先走了。”   许芳龄闻言忙积极道:“亦欢下午也要去上舞蹈课,让他们两个小孩一起走吧。”   一起走?谁要跟他一起走?才刚认识,好尴尬的。   许亦欢抬眸望去,见江铎眼眸低垂,拧着眉头,并不言语。   岳琴和岳海热情地招呼说:“是啊,你们俩同龄,肯定有共同话题。”   拜托,你们也太不了解小学生了,我们女孩子从来只跟女孩子一起玩,男女授受不亲的呀。   许亦欢暗自嘀咕,倒没有表现出来,只说:“这里离少年宫太远了,要打车才行。”   听她这样讲,许永龄熟练地掏出钱包,抽了一张五十的递过去。许亦欢双眼发亮,蹦蹦跳跳接过:“谢谢舅舅!”   许永龄若有所指地轻哼:“别得瑟,以后该向你爸要钱了。”   岳海已经拿出钞票:“给,亦欢,快还给舅舅。”   “算了算了,”许永龄说:“几十块而已,养孩子又不在这点儿小钱。”   唉,许亦欢开始有些同情岳海了。一转头,发现江铎已经自行离开,她赶紧跟上,走出包厢,找了个话题:“听说你在实验小学读书,是吗?”   他没说话。   “我在青田,离你们学校不算远。”   江铎“嗯”一声,态度很敷衍。   许亦欢撇撇嘴,下了楼,走出饭店大门,四下张望,说:“我们去前边看看吧,这里不好打车。”   江铎说:“我约了同学,就不和你一起走了。”   “哦,好啊。”求之不得。   没猜错的话,许亦欢心想,他大概也很讨厌刚才饭桌上的气氛,一方高高在上,一方唯唯诺诺,这顿饭吃得可真辛苦。都是懂得察言观色的小孩,不同在于,江铎不会假装吃得高兴,而许亦欢已经习惯装傻充愣了。   大概因为同龄的关系,江铎一眼就看出她三分伎俩,或许心里还挺瞧不上那副故作天真的模样,许亦欢也知道他瞧不上。两个聪明孩子心照不宣,互不干扰。   小学毕业,这二人仍旧不在同一所学校读书,平日交集不多。有时周末,许芳龄邀请小姑子一家过来吃饭,岳海和江岩在客厅聊天看球,许芳龄和岳琴在厨房张罗饭菜,小孩们自然就被凑到一块儿:“亦欢,你把电脑让给哥哥玩。”   许亦欢乖巧应着,进了卧室,热闹也被关在房门之外。江铎拿出课本写作业,许亦欢知道他不会领情,于是默不作声,戴上耳机在一旁上网,直到大人喊吃饭,她再欢欢喜喜出去。   “亦欢还在学跳舞吗?”岳琴问。   “是啊,瞎跳。”许芳龄说:“一开始学芭蕾,后来改学古典舞,她自己喜欢,非要学。”   “女孩子跳舞很有气质的,”岳琴笑说:“怎么不让她上艺校呢?”   许芳龄摇头:“培养课余爱好还行,变成专业就太辛苦了,而且竞争那么大,这条路不好走,还是乖乖念书比较稳妥。”   岳琴赞同道:“江铎也一样,他喜欢画画,但也就课余时间玩玩,学美术太烧钱了,主要精力还得放在文化课上。”   岳海笑说:“我们家丫头很厉害的,待会儿吃完饭让她给你们露两手,让你们开开眼。”   许亦欢抿了抿嘴:“饭后不宜运动,我现在就可以露两手啊。”   她说着起身就把右腿搬了起来,笔直笔直的朝天蹬,校裤绿不拉几,一小只粉红袜子定在头顶格外扎眼。这举动有些突然,许芳龄一掌拍下去:“吃饭呢,你想吓死人啊?”   许亦欢吐吐舌头,放下腿,心里想,那就麻烦你们别再动不动就让我表演,真的很烦。   无意间抬眸,看见饭桌对面的江铎似乎也被她略吓一跳,眉间微蹙,默然收回了目光。   搞不好又在心里鄙视她呢。许亦欢轻轻哼了一声。   那两年难得相安无事,越平淡,越匆匆而过,不能留下太多记忆。但如果记忆总是青睐揪心的往事,那还不如一生平淡的好。   转眼来到许亦欢上初三这年,突然有一天,听说江铎的爸妈要离婚了。   这消息听来很是意外,毕竟谁都知道那对夫妻有多么恩爱,江岩看岳琴的眼神简直像看珍宝一般,怎么会离婚?   那段日子许亦欢常听见许芳龄和岳琴通话,时而叹息,时而低语,一聊就是一个钟头。   这天周末,江岩不在市内,许芳龄带着许亦欢去看望岳琴。   他们家住在老城区,一大片高矮参差的旧楼房,从一条狭窄的巷子穿进去,有废弃的绿皮沙发靠在墙角,野猫悄无声息爬过屋檐,市人爱花,幽香蔓延长巷,隐约还有大提琴的旋律不知从哪个窗户泄露,绵长低沉,使这地方顿时破旧得很美了。   到楼下,正看见江铎骑着单车从对面过来,车篮里搁着一条鱼和一把青菜。   “舅妈。”他打了个招呼,蹲在墙边锁车。   许芳龄问:“你妈呢?”   “在家。”他起身,略低着头,但脸上的淤青遮挡不住,许芳龄直盯着瞧:“这是怎么回事?和同学打架了?”   “没有。”他闷声应着,转身往楼道里走。许亦欢紧随其后,慢慢爬上八楼——八楼!这真是她最讨厌来他家的原因之一。   终于到地方,江铎拿钥匙开门,刚进屋,迎面扑来一股浓烈的酒气,岳琴醉躺在沙发上,背朝外,脸朝内,桌脚堆砌着五六个啤酒罐。   “舅妈,你们先坐。”少年江铎面无表情,对母亲熟视无睹,径自提菜往厨房去。   许芳龄张张嘴,被眼前的场面惊住,手脚也不知该往哪儿放。她干咳一声:“江铎啊,让舅妈来吧,你一个小孩哪会做饭呢……”   等到午饭过后,岳琴也差不多醒了,两个孩子被打发进屋,留她们在客厅说话。   许亦欢斜坐在书桌前,胳膊搭着椅背,手里拿着素描本,翻开一看,前几页全是深深浅浅的线条,横的竖的,看不懂是什么,再往后,出现了几何体与苹果,大同小异的静物,无数枯燥的练习。   “这都是你画的?自学的吗?”许亦欢问。   江铎敷衍地“嗯”一声,连头也没抬,懒散地靠在床头把玩魔方,眉间拧得很深。   客厅传来电视的声响,隐约间听见许芳龄在问:“真要离婚啊?”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她倒吸一口气:“这是江岩打的?下手也太重了吧!”   从门缝往外看,岳琴目光闪躲,别开脸,让垂落的长发遮住脸上青紫的淤痕,接着下意识扯扯衣袖,遮去其他。   许芳龄万分讶异:“怎么会呢?我看他平时那么开朗幽默……肯定是一时冲动吧?还是说他经常这样打你?”   岳琴抖着嘴唇,话音断断续续:“没有……他不是故意的,都怪我自己喝多了,胡乱向他发脾气……”   许芳龄缓缓点头:“那你究竟要不要离婚?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   “你怎么能不知道?这可不是小事,你振作一点,别再喝酒逃避了。”   岳琴摆头:“我脑子很乱,喝醉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听到这里,江铎面色阴沉,突然起身走出房间,声音冷冽干脆:“妈,如果这次你还要原谅他,以后别认我这个儿子。”   大家愣住,望着他屏息不语,一时只听见电视里无聊的广告和隔壁邻居的麻将声。   “江铎……”   少年斩钉截铁:“要么你们离婚,要么让我打死他,总之真的受够了!”   他妈妈哭起来,泪流不止。   许亦欢呆呆望着少年清瘦的背影,情绪突然变得十分复杂,在她的认知里,孩子都是希望亲生父母在一块儿,不愿他们分开的。即便是她自己,有时也会幻想如果她亲爸在,肯定比岳海做得好,也许她还能过得轻松一些。   傍晚离开江铎家,下了楼,许亦欢一时没有缓过神来,江岩那种俊朗又风趣的形象变得十分虚幻,她没有亲眼见过他暴力的一面,可岳琴和江铎身上的伤又是千真万确,这种感觉非常冲撞。   她问许芳龄:“姑妈和姑父会离婚吗?”   许芳龄摇头:“很难讲,她儿子都把话说到那种地步了……可女人总是容易心软。”   “江铎脸上的伤是姑父打的?”   许芳龄也觉得难以置信:“听你姑妈说,上周他放晚自习回家,撞见他爸正在施暴,就和他爸打了起来。”   许亦欢呆住。   儿子打父亲,这种伦理冲击她想都不敢想。   但不知怎么,好像忽然对江铎有些另眼相看,还有些惺惺相惜。   更没想到的是,一个月多后,他爸妈真的离婚了。   江岩把房子和存款全部留给他们母子,独自离开了平奚市。   但他还会回来,一切还没有结束。 第4章   06年夏天,许亦欢和江铎初中毕业,一同考进了平奚市第二中学。   时逢学校搬迁,他们是新校区建成后的第一批新生,开学报到,许亦欢在公告栏查分班表,高一九班,竟然没有一个熟人,那感觉就像被流放到了边疆。   宽敞的三楼,她仰着脖子找九班教室,正转过一个拐角,看见江铎和几个男生搬着成捆的新书从对面走来,她忙挥挥手,笑着打招呼:“嗨,江铎!”   少年寻声望向她。   “你在几班?”她问。   “三班。”   “我在九班,还没找到教室呢。”   江铎“嗯”一声,没有继续寒暄的打算,只略点点头,与她错身而过。   就这么走了,他是不是以为自己云淡风轻的样子很帅?   许亦欢心里正在腹诽,忽然又听见他的声音:“九班在这边。”   “哦。”她埋头跟了上去。   开学第一天,各科老师基本都露了面,上午发新书,她的临时同桌是个微胖的大高个,名叫王简,后来大家都叫他秦将王简,这人忽然对她说:“诶,明天上学记得带把伞啊。”   “干啥?”   “你不知道吗?食堂那条路种了两排香樟树,遮天蔽日,麻雀也多,不怕鸟屎啊?”   许亦欢半信半疑地点点头,殊不知这句戏言后来在贴吧传开,许多外校的人以为他们二中的学生去食堂都要打伞,因为会有很多鸟屎掉下来。   傍晚放学,舅舅开车来接,带她下馆子吃饭,顺便送了一部诺基亚手机,SIM卡已经装好。   “你们家最近没什么异常吧?”   “没有啊。”   许永龄说:“前两天公司开会,岳海和销售主管吵了一架,我看他情绪不太好,怕他回去给你妈摆脸色。”   许亦欢默然片刻:“怎么会?他一直被我妈压着,我没听他们聊过这个。”   许永龄扬扬眉:“总之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岳海那人贪着呢,能让你妈压他一辈子?我看迟早要出问题。”   许亦欢闻言不语,晚上回到家,那两口子也下班回来了,听说她今天和许永龄出去吃饭,岳海的脸色满不自在,大概猜到她在舅舅那儿听到他的坏话,心里不舒服吧。   许亦欢没想那么多,径自回房,给初中要好的同学打电话,告知自己的手机号。   “欢儿,我跟你说,我都快后悔死了,今天开学典礼的时候仔细瞅了瞅,我们学校没有一个帅哥,全是歪瓜裂枣,长得比我还矬!”   “现在知道后悔了?当初让你和我一起读二中怎么不听话?”许亦欢托着下巴叹气:“你说咱们班五十几号人,怎么就没几个上二中呢?”   好友也跟着哀叹:“是啊,感觉毕业就像放屁,一下就把咱们给蹦散了。”   许亦欢大笑:“你才是屁!”   正聊得高兴,许芳龄在外面喊了一声,她只得暂时打住:“我妈叫我呢,先挂了啊。”   搁下手机,起身走到客厅,见茶几上放着洗净的青枣,她随手拿了两个,坐在沙发上啃。   许芳龄问:“今天去学校怎么样,习惯吗?”   “才刚开学,也没怎么上课,老师让大家熟悉熟悉环境。”   “不是要军训吗?什么时候开始?”   “下周,要交服装费。”   许芳龄又问:“你江铎哥哥呢,有没有分到同一个班?”   许亦欢懒懒地摇头。   “上高中了,自己抓紧点儿。”   “哦。”她努努嘴,忽又想起什么:“对了,今天舅舅送了我一部手机,诺基亚的。”   许芳龄闻言皱眉:“这么贵的东西,给你就拿吗?想要手机为什么不让我给你买?”   许亦欢愣怔:“去年我说过了,你不给买呀。”   “去年你初三,学业那么紧张,要手机干什么?”许芳龄略微不耐:“总之以后不要随便收你舅舅的东西,搞得我们家像叫花子似的,一辈子都靠他施舍。”   许亦欢听着有点不舒服,缓缓深吸一口气,把枣核扔进垃圾桶:“我回房间了。”   躲进自己的小卧室,关上门,窗外隐约有雷声翻滚,沉沉的,她躺在床上把玩手机,客厅那两人似有争执,不用仔细留意也听清了,岳海说他想离开舅舅的公司,自己出去单干。   “我知道,许总是看在你的面子才让我进业务部的,我也想努力干一番成绩,给你争气,但他们市场分配不均,把最差的几个城市分给我,别人手里都是大饼,光靠老客户就不愁订单了,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许芳龄安慰他:“其实前几年东北那边的生意也很差,全年销售额连十万都不到。你们经理过去出差,把家具市场挨个摸遍,谈下好多新客户,回来的时候嗓子都哑了,你看现在东北几个城市的订单量有多大。”   岳海沉默半晌,闷闷地说:“我知道厂里的人都瞧不起我,觉得我是靠关系混饭吃,不管我有多卖力他们都会选择性忽视,那我干嘛还留下来贴人家冷屁股?”   许芳龄没有回答。   “许总在公司从来不拿正眼看我,每次听我说话他就很不耐烦,这两年我也很累,难道离开他的工厂我就混不出头吗?”   许芳龄语气迟疑:“你让我想想……”   岳海满腹委屈:“反正家里除了你,没人把我当自己人,亦欢也很客套,虽然嘴上叫我爸,但也不是真心的,我又不傻,心里清楚的很。”   许亦欢把窗户打开,倚在边上听屋外雷声阵阵,大雨终于落下,哗哗啦啦,总算掩盖了客厅的交谈。   夜深时,有人扣门,轻声进来。   “还不睡?又在看什么?”   许芳龄坐到床沿,脸上笑着,试探说:“你没事也关心关心你爸,他最近心情不好,人家把你当亲生女儿,你怎么一点儿也不贴心呢?”   许亦欢不知该怎么回答,不声不响地把小说塞到枕头底下,然后钻进被窝。   “跟你说话呢。”   她稍稍锁眉:“我和他又没有共同语言,有什么好聊的?”   许芳龄闻言板下脸,目光上下审视:“亦欢,你怎么能对长辈这么冷淡?人家心里该有多难过,你别让我难做行吗?”   她顿时烦躁,掀起被子蒙住头:“知道了。”   许芳龄叹气,起身离开,房门轻轻关上,许亦欢继续在被子里闷了很久,胸口堵得发慌,喉咙涩涩的,鼻子也开始发酸。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束手无措地想起她爸,亲爸。如果那个人在的话,会让他女儿受委屈吗?   肯定不会的。   许亦欢擦擦眼泪,把脸埋进枕头小声哭了一会儿,哭得头昏脑涨,晕沉沉就睡着了。   第二天被闹钟吵醒,起床洗漱完,看见许芳龄已经做好早餐,并朝她使了个眼色:“去叫你爸。”   她拖着步子来到他们卧室门边:“爸,起来吃饭了。”   里头没声。   她接着又喊了两句,那人方才回答:“来了。”声音分明清醒的很,显然刚刚是故意不搭理的。   许亦欢顿时感觉一股强烈的怒火直冲脑海,当下就要发作出来——他在跟谁耍性子?难道被许芳龄宠坏了,以为全世界都该哄着他?妈的,简直有病!   这一生气,片刻不想多留,她抓起书包,早饭也不吃,换上鞋就走了。 第5章   清晨六点四十五分,因为下雨,天色迟迟拖着不肯亮,老城区人烟寥寥,街灯幽暗,雨水冲刷着路面的尘垢,沿着狭窄的沟槽流入下水道中。203路公交车在薄雾中驶来,细雨里一对大灯蒙蒙亮着,江铎收伞上车,投了硬币,走到后排落座。   他家离学校远,几站过后车里人多起来,位子已经满了,乘客大多是二中的学生,挤挤挨挨,随着车子摇摇晃动。   “晚照西路到了,请从后门下车。”他听见机械的女声,下意识望向窗外,滚滚雨水中,看见许亦欢头顶着书包,先是往前门走,前门大概已经站不下了,她从后门挤上来,嵌入方寸之地,然后把钱递出去:“同学,麻烦帮我传一下。”   一元纸币辗转数人之手,成功塞入投币箱中。   车里很闷,下雨又不能开窗,每个人都湿漉漉的,气味不太好闻。江铎见许亦欢笼罩在人影里,手紧抓着栏杆,脸色异常麻木。   约莫二十分钟后,公车抵达终点站,也就是他们学校。   门一开,发现大雨已经瓢泼起来。   许亦欢一时不敢下去,躲在一旁让大家先过。   忽然有人拍她的肩。   “走吧。”   江铎打开伞,说:“已经七点二十了。”   学校七点四十上早自习,通常七点半打迟到铃,从校门走到教室也得花几分钟。   “不用,我自己走。”许亦欢脸色很冷,她一想到岳海就窝火,这人是岳海的外甥,自然也看不顺眼,于是跳下车,一头跑进了雨里。   可惜没走几步,感觉像被泼了一盆水,雨实在太大了,她只得本能地退回来,钻到他伞下躲避。   好尴尬呀。   许亦欢努努嘴,低头看鞋。   江铎倒没说什么,只问:“你校卡呢?”   听到这句话,她恍然抬头,见他看着自己,那伞下的轮廓似乎比平日柔和了几分,尤其又在大雨里,阴霾的天,是这样一个场景。   “校卡……”胸前空空如也,她心头一惊:“完了完了……”   江铎望向门口执勤的老师和同学,说:“下这么大雨,他们应该不会查太严。”   许亦欢把湿掉的书包背到前边,又伸手按他的胳膊:“你把伞往下压一压。”   他却说:“自然一点,你别那么心虚。”   说着话,就这么走进了校门,周遭撑伞的学生前赴后继,还有几人神色匆忙地跑起来,果然没谁留意她那块校牌。   快走到综合楼的时候,许亦欢闷闷地说:“你一点儿也不像你舅舅。”   江铎愣怔:“他怎么了?”   许亦欢撇撇嘴:“闹情绪,给我摆脸色呢。”   江铎闻言没有吭声。   她越想越不舒服,索性一通发泄:“真是……总说别人看不起他,就他那副德性谁看得起啊?自己没能力就回来发牢骚,不仅我妈得惯着他,连我这个晚辈也要顺着他,呵,真当自己是吃软饭的了?”   她知道自己有些口不择言,把话说得太重了,尤其“吃软饭”三个字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但心里实在舒服了很多。   许亦欢自认从来不是势利眼,当初许永龄嫌弃岳海是个保安,她还觉得是舅舅不对。保安又怎么样呢,只要勤勤恳恳,踏实工作,那就是值得尊重的。可岳海显然和“老实本分”搭不上边儿。再加上许永龄常在她面前抱怨,耳濡目染之下,心里难免排斥厌恶。   然而江铎听在耳中,又是另一番意思了。   “我知道,你们家一向看不起我们。”他打量她鄙夷的表情,略微冷笑。   许亦欢睁大眼:“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又没说你!”   上课铃响了,江铎收伞,径自朝楼上走。   走前低头看看她,撂下一句:“你和你舅舅倒是挺像的。”   许亦欢张张嘴,顿时头昏脑涨。他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简直莫名其妙!   许亦欢气得原地转了两圈,狠狠一跺脚,转身从另一个楼道回教室去。   从那以后她每天上学坚持带伞,即便天气预报说接下来一周都是晴天。   早晚放学,如果不幸在公交车上碰面,她只会视若无睹,绝不主动打招呼。当然他也一样。   还好两人不在同一个班,不必朝夕相对。   军训五天,许亦欢和同学混熟了,相互加QQ,踩空间,王简还送了她三个月黄钻贵族,好拉风。   军训结束,周六日休息两天,这晚回家,发现家里只有许芳龄一人,岳海出去喝酒了。   许亦欢顿觉神清气爽,舒舒服服洗头洗澡,哼着小曲儿,洗完也不用特意再把内衣给穿上,自在极了。要知道因为岳海的缘故,她即便在家也得穿得规规矩矩,晚上洗完澡还要把胸罩戴上,以防许芳龄什么时候把她叫到客厅去——她真的烦死胸罩了!   多希望赶紧长大,将来搬出去一个人住,想怎么裸就怎么裸,谁也管不着。   今晚实在惬意,许亦欢从浴室出来,套上背心短裤,胡乱擦擦头发,先把搓洗干净的内衣裤拿到阳台挂好,接着开冰箱,挑一串葡萄,回房打开电脑,找桃李杯的比赛视频来看。   十点过的时候去客厅倒水,见许芳龄抱着胳膊靠在沙发上,满脸的不高兴。   许亦欢笑问:“妈,你又怎么了?”   许芳龄鼻子一哼:“还不是你舅舅,什么都要管。”   听这语气肯定又是什么乌烟瘴气的事儿,她赶紧闭嘴不问,正要开溜,这时她妈又哼一声,说:“我跟你讲,本来这两天我打算让你把名字改了,改姓岳,下午去派出所问过,手续还挺麻烦,我跟你舅舅提了一声,没想到他反应那么大,坚决不准。你说关他什么事儿啊?”   许亦欢先是愣住,接着整个人好似冻僵一般,定定看着她妈,不可置信:“你怎么不事先告诉我?也没问问我的意见?”   许芳龄也愣了下:“我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   见她神色异常,又问:“你什么意思?”许芳龄警觉起来:“你这孩子是不是被你舅舅洗脑了?搞清楚,我们才是一家人!”   许亦欢深吸一口气:“妈,你能不能稍微尊重一下我的意愿?”   “我怎么不尊重你了?我是你妈,难道会害你不成?!”   “行,当我没说。”她起身就走。   好了,美丽的一晚,小火苗又被浇灭了。   ***   这天周末,下午有舞蹈课,许亦欢早早出门,到地方,先去更衣室换练功服和舞鞋,然后在教室一边等老师,一边练习基本功。   其实她最初学跳舞,只是因为小孩心性,想找个借口浪在外边,不愿待在家中。之后许芳龄和岳海结婚,她就更不想回家了。后来慢慢的,发现自己还有些艺术细胞,尤其练舞的时候,所有烦恼消失不见,她喜欢这种专注在一件事情上的感觉,特别踏实。   踏实到,即便被人观望,也不以为然。   教室门口站了个男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一直锲而不舍地看着她。   从少年宫到舞蹈中心,许亦欢被很多男孩盯过,她习以为常,并未分心。做完软开度练习,走到一旁拿毛巾擦拭额头渗出的细汗,这时听见那人喊她:“喂,许亦欢。”   她一愣,转头望去,竟是初中同学孟嘉浩。   带着略微惊讶,她笑走上前:“你怎么在这儿呀?”   孟嘉浩双手抄在口袋里,神色不太自在,清咳一声:“我送我堂妹过来报名拉丁舞,想起你在这里上课,就来看看。”   许亦欢点头:“这样啊。”   孟嘉浩抬手摸摸鼻子:“那个,听说二中的新校区很漂亮,我妹也在那儿读书,她见过你好几次,在操场和食堂。”   “你妹妹认识我?”   “不算认识,看过毕业照。”孟嘉浩思忖着:“有时间一起聚聚吧,虽然毕业了,但我还是挺想念大家的。”   许亦欢“嗯”一声,这时,上课的女孩们陆续走进教室,老师也到了,孟嘉浩往后退两步,悠然笑道:“不耽误你练舞了,改天见。”   “好,改天见。”   许亦欢目送他离开,心情有些复杂。初中的时候,她对孟嘉浩很有几分好感,虽然从未表明过自己的心迹,但她知道他是有数的。之后毕业,孟嘉浩进实验,她进二中,距离拉开,几个月不见,她忙着应付新的人和事,那份朦胧的好感竟也消减了许多。   原来喜欢不过这样而已。   许亦欢莫名黯然,其实她很怀念初中的时候,因为班里有心仪的人,每天去学校都充满了期待,神采飞扬,活力十足。   而到了高中,就只剩下学业、功课、成绩,没劲透了。   倒是江铎。   十一月的一天,气温骤降,许亦欢在去小卖部的途中意外看见江铎和一个女生站在走廊角落里,也不知在说什么。那女孩长得很美,娉娉婷婷,抬起下巴仰头与他对视,神色有几分高傲,更有几分俏皮。   许亦欢闻到八卦的气息,正想暗中观察几眼,不料江铎转头朝这边望来,她只好收回目光,默不作声地走开。 第6章   几天后,期中考试刚过,江铎同学因为早恋问题被请了家长。   许亦欢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告密。她也很意外,没想到还真有奸情。   这日周末,岳琴到家里吃饭,江铎补课,没有跟着一起来。实在太好了。   饭后他妈妈有意无意找许亦欢聊天,询问自己儿子在学校的情况。   “亦欢啊,最近你有没有看见江铎和哪个女同学走得比较近?”   许亦欢随口回说:“没有啊,我和他不在一个班。”   “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邱漫的女孩儿?”   “邱漫?不认识。”   岳琴拧眉思索,欲言又止,许芳龄实在忍不住,索性直接道:“你在学校看着江铎,这孩子不学好,被老师抓到早恋,你要是知道什么可不许瞒着大人,小小年纪谈恋爱,耽误功课怎么行?”   许亦欢“啊”了一声,两眼愣愣的,像是没听懂:“他、他谈恋爱啊?”   “怎么,你还想跟着学吗?”   “没有没有……”许亦欢连连摇头,惊讶过后,心里浮现一种怪异的感觉,好像幸灾乐祸,又像难以置信。   邱漫就是那个女孩吧?   脑子突然灵光一闪,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个下午,她曾在学校看见江铎背着一个姑娘,那时走廊寂静,夕阳斜照,画面还挺偶像剧的。   应该也是邱漫没错了。   你说他平日不冷不热的样子,端正里透着一股疏离,谁知谈起恋爱居然这么猛,竟敢公然在学校搂搂抱抱……不晓得他在喜欢的女孩儿面前是什么样,会很温柔吗?   许亦欢倒不是觉得温柔有多么稀罕,但如果一个端正的少年,只对一个女孩“不端正”,那种唯一的感觉还是很让人羡慕的。   诶,等一下,她在胡思乱想什么?   打住。许亦欢摇摇头,收回思绪,心里掂量一番,决定暂时将这两段插曲保密,借以向江铎卖个人情,保不准以后有事求他,例如抄抄寒假作业之类的。   有了这个小把柄,许亦欢心情大好,第二天到学校,课间时装作无意地路过三班后门,江铎好像不在。她扒在门口张望,后排戴眼镜的男生问:“你找谁?”   “你们班邱漫是哪位呀?”   “你找邱漫?我帮你叫她。”   “啊,不用不用!”许亦欢忙蹲下来:“是这样,我同桌想追她,派我过来探探情况……”   眼镜男闻言笑说:“怎么又来一个?想追邱漫的人多了去,可惜人家已经名花有主啦,让你同桌早点死心吧。”   许亦欢脱口而出:“江铎?!”   那人睁大眼:“我靠,这么快就传开了?”   许亦欢扯扯嘴角:“好事不出门嘛。”   正在这时,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那声音耳熟的很。   许亦欢回头一看,暗叫不好。   眼镜男指着她说:“江铎,这个同学来打听邱漫。”   许亦欢倒吸一口凉气,耳根子瞬间烫得通红。   江铎垂眸看着,眉心越拧越深,脸色也越来越凉。   许亦欢有些害怕,干咳两下,坚强地站起来,先发制人,说:“你、你看什么看?心虚了吧?小小年纪不学好,勾搭女孩子,还要不要考大学了?我……是替姑妈监督你的,晚上放学别走,我有事和你说!”   阿弥陀佛……   趁江铎发作之前,她僵着上半身,两腿莲花碎步,一眨眼飘走了。   这天晚自习发了数学卷子,第二节 课老师讲题,放学铃响时还没讲完,拖堂五分钟,怨声载道,等老师终于挥手放人,许亦欢收拾书包,跑到三班一看,除了值日生外,全走得没影了。   许亦欢无比郁闷,后悔自己一时嘴快,竟然说是岳琴派去监督他的,换做任何一个青春期少年肯定都会气得够呛。   也不知那小子的手机号,明天一定要和他解释清楚才行。   这么想着,已经走到校门口,同班的女生在喊她:“许亦欢,车到了,还不快点儿!”   她应一声,正要往前跑,这时从路边驶来一辆踏板摩托,径直停在跟前,司机摘下头盔,露出清朗少年的脸,莞尔笑道:“嗨,亦欢。”   许亦欢站住脚,眨眨眼睛,看清来人:“孟嘉浩……”   他扫扫压塌的刘海,说:“今天下课早,我来接我妹。”   “从实验过来?这么远。”   “骑车还好,不算远。”孟嘉浩的双眸像被星星点亮,含笑看着她,正要说什么,远远瞧见自家堂妹往这边跑,他想了想,告诉许亦欢:“明晚放学我来接你。”   “啊?”   “我有话和你说。”   许亦欢闷声憋了两秒,不知该作何反应,垂头“哦”了一声。   不远处有人喊着孟嘉浩的名字跑了过来,许亦欢道:“我去坐车了。”   “好,明天见。”   她埋头走向站台,心跳被那句“我有话和你说”惊扰,砰砰乱撞。   初中三年,孟嘉浩对她什么感觉,她也不是不知道。   那会儿大家玩在一处,一群脾气相投的小伙伴,互相也是好朋友,因怕破坏某种纯粹的东西,所以两人默契地没有戳破那层薄纸。   而现在上了高中,自然不同了。   如果明天孟嘉浩向她表白该怎么办?   事到临头,竟茫然起来。   ***   将近十点的时候,江铎回到家,空气里没有酒精味,他稍稍心安。   岳琴在客厅看电视,见他回来,把声音调小,说:“我煮了宵夜,你洗完澡再吃。”   他“哦”一声,走进房间放下书包,正准备拿衣服去浴室,忽然发现有什么不对。   “妈,”他皱着眉头从屋里出来:“你翻我东西了?”   岳琴一愣,神色有些慌张:“没有,我帮你收拾桌子,那么多书摆在上面,太乱了……”   江铎打断道:“我说过很多次,不要随便动我的抽屉,能尊重我的隐私吗?”   岳琴听着也不舒服:“你这孩子,我不管你,难道放任你胡来吗?花钱供你上学,你不好好念书,在学校弄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你尊重过我吗?!”   乱七八糟?江铎顿时沉下脸。   岳琴见他那样,点头道:“行,反正之前的事已经过去了,学校有老师会监督你,还有亦欢,她也会替我看着你的,别想跟那个邱漫暗中往来!”   江铎点头冷笑,转身进屋,“砰”地关上了房门。 第7章   次日周二,许亦欢感觉不是什么吉利的日子。   早上做完课间操,她和同学去小卖部买水,然后慢悠悠晃上楼去。   少女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话题不外乎当下最火的韩国综艺节目。那几年时逢《情书》、《X-MAN》风靡亚洲,东方神起如日中天,允在CP大行其道,多少女孩儿由此进入腐门,巴巴儿地在节目里找糖吃。   “上周的反转剧你们看了没,危险的爱情,我的豆花啊……”   许亦欢也很兴奋,正准备插两句嘴,这时突然发现江铎站在楼梯口,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垂着眼皮子望着她。   似乎不太对劲。   她下意识往同学身后躲了躲,接着就听见那人叫她的名字:“许亦欢,”他说:“你跟我过来一下。”   当时在消防通道,楼道没有主楼梯那么宽,每一层休息平台处有大扇玻璃窗,白晃晃的阳光洒进来,他说让她过去,其实也没什么地方可去,除非跑上楼顶才没人打扰。   “什么事?”   许亦欢随他站到防火门旁的角落里,周围人来人往,他一时没有做声,好在快到上课时间,学生们匆匆往教室赶,待人走得差不多了,江铎撇了撇嘴,问:“你跟我妈说什么了?”   许亦欢愣怔,他啥意思?   “没说什么呀。”   江铎似乎已经认定她是岳琴的爪牙:“我劝你别那么无聊,管好自己就够了,如果舅妈让我来监视你,你会高兴吗?”   许亦欢这下听懂了,她感到莫名其妙:“谁监视你了?!”   “那你昨天到我们班打探什么?”   “我……”她一口气堵上来:“我……”   江铎冷笑一声,眼中的轻蔑很是显眼。   许亦欢同学被彻底激怒了。她平生最恨被人冤枉,奈何嘴笨,又任性,当下气到极点,不屑解释,反倒故意跟他对着干。   “好,好,我现在就给姑妈打小报告,把你在学校勾三搭四的事情通通告诉她!”   “你胡说什么?脑子进水了吗?!”   许亦欢瞪着通红的眼睛,一边掏手机,一边冷嗤:“我都看见了,你在学校背着邱漫散步,还有那次,你们俩在走廊角落里亲亲我我,也不知干了些什么,我就是脑子进水了才会替你守口如瓶!”   江铎见她反应这么大,好像立马要被气哭似的,当下也有些怀疑,是不是误会了她。要说那两件事已经发生那么久,如果她要打小报告怎么会等到现在?   而此时许亦欢翻遍了通讯录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岳琴的电话,她咽不下这口气,狠狠瞪他一眼,扭头就走。   “小心!”江铎开口,却为时已晚,不知谁把防火门关上一半,她转头直撞上去,“砰”的一响,同时一声惨叫,她弯腰捂住了鼻子。   “喂,”江铎凑上前,“你没事吧?”   一语未了,看见她鼻血流了下来。   “你……你……”许亦欢又气又痛,说不出话,一边飙泪,一边用手指他。   江铎点头:“我知道,算在我头上。”他皱眉盯着她流到嘴唇的血:“走,先带你去医务室。”   许亦欢颤抖的手握成拳头,咬牙切齿:“江、铎,你给我记住!”   “记住了,记住了。”   ……   许亦欢的鼻子痛了整整一个上午。   中午吃饭,江铎去校外的餐馆给她打了一碗猪肝,说是补血的,让她多吃点儿。   猪肝她吃了,但气还没有消。   也不知是愧疚还是怕她回去告状,晚上放学,江铎竟然等在教室门口,虽然面无波澜,但已然是服软的举动,难得难得,看着真叫人解气。   许亦欢背上书包,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走过,径直下楼。   江铎眉头微蹙,不声不响,不紧不慢,跟在后头。   也不知道跟着有什么用,连句话也不会说,笨死了。   其实许亦欢这会儿已经没那么生气了,但她拉不下面子主动和好,偏偏江铎也一样,于是两人就这么别扭地走着,一前一后,直到走出校门,发现孟嘉浩骑车等在路边,远远看着他们。   许亦欢登时愣住,竟然忘了这一茬。   江铎见她突然停下,顺着视线望去:“你认识?”   她回过神:“关你什么事?”   江铎轻轻冷哼。   她感到莫名别扭,扯扯书包背带,转而走向孟嘉浩。   “你同学吗?”孟嘉浩笑问。   “亲戚。”许亦欢说:“不用管他。”   江铎在后边听见又嗤一声:“许亦欢,你妈要是知道你早恋,会不会把你吊起来打?”   她倒吸一口气,回头用力瞪去:“你别胡说八道。”   孟嘉浩有点儿尴尬,又觉得江铎碍事,随意扫他一眼,不予理会,只把头盔递给许亦欢:“走吧,我送你。”   “嗯。”她闷声接过,见江铎杵在那儿皮笑肉不笑的,心下烦躁,又发毛,怕他跟家里告状,正琢磨着要不要说点儿什么,还没张嘴,人却转身走了。   这么拽?许亦欢暗自冷哼,决定不去管他,自顾扶着孟嘉浩的肩膀坐上后座。   车子发动,沿街灯前行,经过某人身旁,扬长而去。   江铎视若无睹,面无表情上了公交,习惯性地走到后面,打开窗,冷风清冽,吹散了许多不耐之感。   汽车穿梭在城市街头,绕过好几站,到晚照西路,好死不死的,冤家路窄,竟撞见那对青葱男女站在街灯下四目相对,离得还挺近。   江铎想起早上的争执,觉得该把事情讲清楚,于是下了车,等在站牌旁,打算待他们聊完再过去。   昏黄灯光从高处落下,人影融在其中有些模糊,远远的,眼看那个男生微微颔首,小心翼翼吻在了许亦欢的额头。   江铎觉得好笑,先前是谁在那儿振振有词地骂他不学好、勾三搭四来着?现在看来不过贼喊捉贼而已,真好意思呢。   又过了一会儿,不知那二人说了些什么,少年上车,渐渐走远,少女还站在原地,垂头用手抹了抹眼睛。   居然还哭呢。   江铎从暗影里走到灯下,“喂”一声,叫她的名字。   正在伤感的许亦欢仓促抬头,吓一跳,呆呆望着他,仿佛见鬼的表情。   江铎信步上前,打量她的脸:“真哭了?不会吧?”   她收回出神的眼光,从口袋掏出一包纸巾,掩饰般擤了擤鼻涕。   江铎冷眼看戏,斟酌片刻,皱眉道:“我劝你一句,高中还是以学业为重,想谈恋爱可以等到高考结束,正大光明地谈,也就等两年半而已。”   许亦欢皱眉瞪他:“你什么都不知道,别自以为是了。”   江铎一副无谓的表情:“行,随你便。”   她把纸巾揉成团,扔进路边的垃圾箱,待情绪平复,想到刚才那幕被他看在眼里,略感心虚,小声解释:“那是我初中同学,孟嘉浩,他不是本地户口,这周六就要回原籍上学了,今天来和我告别。”   是告别,也是告白,同时给自己一个交代,为过去三年的暗恋正名。   江铎稍微一想也明白过来,轻轻“嗯”一声。   她依然觉得不踏实,嘴里喃喃嘀咕:“你可别告诉家里人。”   “我没那么无聊。”   她抿了抿唇,做出爽快的语气:“好吧,现在扯平了,你和邱漫的事我也不会告诉姑妈的。”   江铎挑眉:“我和邱漫有什么事?”   许亦欢扯起嘴角:“拜托,我都看见了好不好?又不会笑话你。”   他停下脚,认真思索一番:“你看见我背她那次应该是军训,她昏倒了,教官让我送她去医务室。另一次是她找我道歉,因为她朋友瞎起哄,最后传到班主任那儿,以为我们在早恋。”   “啊?”许亦欢听完眨眨眼,觉得好笑:“她朋友平白无故的干嘛起哄呢,搞不好就是看上你了,眼光很一般嘛……难道就因为军训的时候你背过她?”   江铎冷道:“不可能。”   “为啥?”   “因为背到半路我发现她是装晕的,”这少年说:“然后我把她扔到地上了。”   许亦欢:“……”   作者有话要说:  早安~今天可是元气满满的一天! 第8章   江铎同学并不是一个凶残的人。当时的情景,他只是松开了自己的手,紧接着邱漫就像沙袋似的从他背上摔了下去。估计落地的姿势还不太好看。   许亦欢想象那个画面,张嘴愣了好一会儿:“你、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哪样?”江铎眉宇微蹙:“你试试,四十度的天气,刚在太阳底下站完军姿,突然让你背着好几十斤的东西跑上四楼,要是真晕了我当然无话可说,结果是装的,你能高兴吗?”   “所以,大家冤枉你们了?”许亦欢怪道:“你怎么不解释呢?”   江铎垂眸看着她,轻轻嗤笑:“因为他们跟你一样,喜欢自作聪明地给人定罪——平白无故干嘛起哄呢?对吧?”   许亦欢一阵脸红,尴尬地扯扯嘴角:“我错了还不行吗?”   江铎宽宏大量地没有继续讽刺她,临分开的时候又问:“你鼻子怎么样?没事了吧?”   许亦欢哼哼两下:“我好得很。”她忽然想到什么:“对了,你电话多少,我们留个号码,家里有事可以及时通气。”   “通什么气?”   “通气就是……以防万一嘛。”   这么笨。   她把手机递过去,江铎输入一串数字,她接过一看:“还挺好记。”   最后一班公车驶来,江铎上车,许亦欢背着书包往小区方向走,拐入转角时她忍不住回头,看见灯下树影绰绰,空荡荡的车子装着孤零零的少年,绝尘远去。   回到家,许亦欢洗完澡,打开电脑上网,有意无意的,在二中贴吧里发现不少提及邱漫的帖子,原来她在学校那么引人注目。   “其实我觉得她有点高不可攀,”有人说:“初中一个班的,我都不敢和她说话。”   “可能是你自卑吧,”另一个人回:“我觉得漫漫从来不摆架子,还常常做东请大家吃东西,跟她做同学简直不要太美好。”   “反正我不喜欢她,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还有她身边的程恩琳,动不动就像疯狗一样咬人,以为全世界都在围着她们转吗?”   眼看要掐架,许亦欢及时退出来,接着点开了近几日最热的贴子。   话题正是有关邱漫和江铎的八卦。   “有生之年竟然会看到漫漫被班主任训话,还被请了家长。”   “他们真的在搞对象吗?那天我经过办公室,明明听见江铎否认了。”   “楼上是不是傻?换做你会承认吗?”   “三班所有人都默认他俩是一对,就算没在一起,关系也够暧昧的了。”   “程恩琳那么积极地撮合他们,态度还不明显吗?”   许亦欢看得有点糊涂,这些人说的好像和江铎说的不太一样。   翻过两页,有人出来解释,说邱漫家境优渥,父母非常开明,也非常宠她,因此并没有对这件事责怪什么,反倒听说江铎成绩好,希望他们能相互影响,达成双赢的局面。   “所以邱漫喜欢这种类型?江铎长得也不是很帅啊。”   许亦欢下意识扯了扯嘴角。   “我觉得江铎和她是同类人,表面上随和客气,其实还蛮有距离感的。”   距离个屁,他那是闷骚好不好?   “邱漫多骄傲啊,从小到大被男生围着转,遇到一个冷淡的,勾起征服欲了呗。”   有人总结道:“这不难理解,见惯了手到擒来的殷勤,自然会被不屑一顾吸引。”   哟,还挺押韵。   许亦欢心里感觉有点奇怪,大概因为众人议论的对象是她生活里熟悉的人,但放到网络世界就显得很远了。她好像错过许多热闹。不过仔细想想,那热闹与自己无关,不凑也罢。   ***   因为同许亦欢闲扯,耽误了时间,江铎到家时比往常晚了许多。   岳琴原本歪在沙发上喝酒,听见门锁转到的声音,匆忙把酒瓶和酒杯放到茶几底下。   江铎进门,眉宇微蹙,像是闻到了酒气,她心虚,匆忙开口:“都几点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江铎扫她一眼,没有解释。   岳琴不自在地握住胳膊肘,放轻语调:“妈妈不是指责你,只是不希望你耽误学习,更不希望你和有钱人家的女孩在一起,就算谈恋爱,也应该找一个家境相当的姑娘,邱漫那样的,咱就别去高攀了。”   高攀?江铎听见这话冷笑:“你觉得你儿子不配是吗?”   岳琴忙说:“不是配不配的问题,你看你舅舅,这几年受了许永龄多少白眼,不对等的阶层相处起来真的很累,妈妈不希望你受委屈。”   江铎稍许默然,淡淡的说:“今天放学,我和许亦欢聊了一会儿,所以回来晚了,信不信由你。”   岳琴也不知该回什么,搓了搓手,指指厨房:“算了,不聊这些,我去给你做宵夜,你想吃什么?”   她一起身,脚下略晃了晃,手掌撑在沙发边,顿时晕头转向。江铎冷看着她,慢慢走上前,酸涩的酒气扑来,他厌恶地拧紧眉头,弯腰从茶几底下找出那瓶汾酒。   岳琴无言以对,神色颓败地立在那儿。   江铎转身走进厨房,哐当打开橱柜和冰箱,搜出所有酒类,一瓶一瓶,一罐一罐,开了盖,通通倒进水槽,然后把瓶子装进塑料袋,拎出来:“明天叫收废品的上门,还能卖几块钱。”   岳琴胸口起伏,忍了几秒,说:“我就那么一点爱好,你就那么看不惯吗?”   “是看不惯。”江铎目色冷清地望着她披头散发期期艾艾的样子:“我求求你像个人样,行不行?”   岳琴眼眶发红,瞬间哑了嗓子,哽咽道:“可是我想你爸爸……我想让他回来……”   江铎面无表情,只觉得她简直无可救药。   “我每天都在想他,你根本不知道这有多痛苦……”岳琴捂住嘴,眼泪直往下落:“现在你连我的酒也扔掉了,没有酒我完全没办法睡觉的你知不知道……”   江铎静静看着,瞬间被突如其来的无力感压得胸口沉闷,仿佛喘不过气。过了一会儿,他心烦意乱地上前揽住这位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母亲,轻拍她的背:“好了,没事,没事。”   岳琴呜咽不止:“我知道我不是个好妈妈,我也不想这样……”   江铎只说:“我们先把酒戒掉,会好起来的。”   岳琴直摇头。   他又说:“你非要喝的话,喝啤酒,别喝烈酒,每天减量,一点一点慢慢戒。”   岳琴无法控制自己的焦虑和纠结:“那我今天怎么办?”   江铎说:“我给你热一杯牛奶。”   “可是家里没有牛奶了。”   “我下楼给你买行了吧?”   谁让你是我妈呢?   江铎无奈轻叹一口气,拿上钥匙下楼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字数少,一起更~ 第9章   次日早读课,老师还没来,江铎交了各科作业,如往常那般翻开单词表,遮住英文,随手在草稿本上默写单词。   没过一会儿,程恩琳和邱漫前后脚进来,路过他的座位,程恩琳“嘿”一声,立在桌边问:“诶,江铎,九班那个女生是谁呀,昨天下晚自习我好像看见你在等她放学。”   江铎随口答:“一个熟人。”   “不会吧?”程恩琳表情丰富地调侃:“你什么时候背着我们漫漫认识这么个熟人啦?”   身后的邱漫伸手推推她的书包:“回你的座位吧,别胡说八道了。”这么说着,又打量江铎的神情:“不好意思啊,疯惯了,你别理她。”   江铎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没事。”   “好啊你们,”程恩琳煞有介事地用手点着:“行,算我多余。”她大步走开。   邱漫原本也要离开,突然想到什么,又问:“你的物理试卷能借我看看吗?老师还没讲,我想先改改错题。”   说话的当头,周围一双双眼睛留意着他们的互动,有的明目张胆,有的暗中注目,还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坐在江铎前边的棠芝含有些烦躁,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带着几分鄙夷轻哼:“要谈恋爱回家谈,别在这儿搞暧昧,影响别人学习。”   班里静了静,邱漫见江铎抬起头,眉宇间倏忽一蹙,她也不由得紧张了一下,不知他会作何反应,是与棠芝含对峙,还是碍于流言而疏远拒绝她呢?   就那么短暂的两三秒,只见江铎不紧不慢地从抽屉里找出物理卷子:“给,”他清清楚楚地对邱漫说:“以后还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找我。”   邱漫心里动了动,眼睛像铺了一层月光似的,笑看着他:“好啊。”   众目睽睽之下回到座位,程恩琳凑过来,满脸不屑:“棠芝含在拽什么啊,不就仗着年级前十吗?整天板着一张脸,好像全世界欠她。哼,上次和班主任告我的状,我还没找她算账呢。”   邱漫还沉浸在一种确信又笃定的舒悦里,并不在意这个,只说:“你以后别在江铎面前讲那些有的没的,会惹人烦,知道吗?”   “我都是为了谁?”程恩琳哼一声,盯着那张物理试卷:“我看他没不耐烦啊,刚才棠芝含都那么说了,他还把卷子给你,这代表什么?”   邱漫笑:“代表他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呗,而且还有点小叛逆,可爱死了。”   “……”程恩琳歪歪嘴:“提醒一句,九班那个女生还不知跟他什么关系呢,你心里就没有一点点不舒服吗?”   “不舒服好玩啊,”邱漫挑眉:“酸甜苦辣才够味,太平淡就没意思了不是吗?”   ……   这天晚上,二中贴吧突然热闹了一阵,有人发帖点名高一(3)班棠芝含,喊话让她进去聊聊。许亦欢见是江铎班里的人,好奇地点开了帖子。   “成绩好很了不起吗?背后告状的小人,难怪长得那么丑,简直相由心生!”   “那么厉害就在家里自学啊,跑到学校上课,又嫌周围同学吵,就你事多!”   “真的,每天看她那张河马脸,我吃饭都想吐!”   许亦欢目瞪口呆。   她给江铎发短信:“你们班棠芝含在贴吧被骂得好惨,她真的很难相处吗?”   没过一会儿收到回复:“脾气不太好,但没什么坏心眼。”   “你们关系怎么样?”   “不熟。”   许亦欢放下手机,盯着电脑轻咬食指,最终还是看不下去,回贴替棠芝含说了两句,那意思是觉得楼里言辞过激,字眼侮辱,就算同学间有矛盾也该就事论事,何必攻击别人的长相。   结果没过一分钟,她这条回帖就被当做靶子给围攻了。   “棠芝含披马甲了吗?装什么装?”   “我看要么就是和她一样丑的,被戳到痛处了,真是丑人多作怪。”   你才丑嘞!   许亦欢气不打一处来,撩起袖子开始干架,一直干到大半夜,胸闷气短,头痛欲裂。   第二天挂着黑眼圈去学校,上车碰见江铎,她立刻抓住他滔滔不绝地描述昨晚的战况,绘声绘色,面红耳赤。   江铎觉得好笑:“有那么生气吗?你没事跑去吵什么架呢?”   “看不下去啊,”许亦欢说得浑身都热了,手掌不断给自己扇风:“如果你家有电脑,如果你看见那些人的嘴有多脏,你也会忍不住的。”   江铎煞有介事地点头:“那你最后吵赢了吗?”   许亦欢憋了半晌:“没有。”她丧气地耷拉着肩膀:“都在发泄情绪,根本没人讲道理,到后来我自己也变得像个泼妇,糟透了。”   江铎轻笑:“没事,你本来就像泼妇,不怪别人激你。”   许亦欢瞪过去:“滚。”   两人来到学校,上楼的时候江铎淡淡的说了句:“以后别那么蠢,明知道对方怀着偏见还跑去讲道理,结果把自己弄得乌烟瘴气,值得吗?”   许亦欢愣了下,不值得吗?可是如果对别人的遭遇视而不见,心里会愧疚,会更难受的呀……何况这个年纪的少年,青春期,心火旺,一点就炸,原本就有无数的道理要告诉全世界,怎么忍得住?难道他没有好奇心和表达欲吗?怎么做到的?   厉害厉害。许同学对他有些崇拜了。   昨夜的风波刚过去,早上也不太平。三班突然闹事,闹得整个年级沸沸扬扬,不少人扒在门口张望,议论纷纷。   原来因为昨晚的口水战,棠芝含一到教室就质问程恩琳,那条人身攻击的帖子是不是她的杰作。   当时程恩琳惬意地靠在凳子上,笑说:“你有什么证据?可别冤枉好人哦。”   棠芝含脸色又红又白:“那种嚣张又恶毒的语气,除了你还有谁?敢做不敢当吗?!”   程恩琳依然笑嘻嘻的样子:“讨厌你的人那么多,凭什么认定是我呢?自己人缘不好,就要反省,别在这儿张嘴闭嘴污染空气了。”   棠芝含死死瞪着她。   “怎么,又想去办公室告状吗?你去啊,反正我早就习惯了。”   话音未落,棠芝含随手抓起课本朝她砸过去,可盛怒之下失了准头,竟砸到了邱漫脸上。   这下可好,立刻引发了众怒,与邱漫要好的女生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指着肇事者劈头盖脸一通好骂。   棠芝含脾气硬,当下拒不道歉,只想抓住程恩琳泄愤。于是一众女生张牙舞爪拉扯起来。   邱漫捂着痛处哭笑不得。   班主任闻讯赶来,一边拉开她们一边厉声斥责,接着一个个带到办公室管教。   之后的事,许亦欢听江铎说,棠芝含死活不愿待在三班,但班主任似乎舍不得放走一个年级前十的优生,于是好言相劝,希望她有始有终,至少把这个学期念完。谁知棠芝含油盐不进,直接称病不来学校了。老师无法,只得同意她的要求。   不过这件事闹得太厉害,整个高一都传遍了,棠芝含去到别的班,照样不受待见,她甚至没有熬过学期末就离开了二中,不知转去了哪所学校。   许亦欢得知这个结果,心里怪怪的,从此也不再去贴吧闲逛了。 第10章   随着气温日渐降低,高中的第一个学期过去,寒假来临。   许芳龄和岳海没那么快放假,许亦欢原以为自己能过几天无拘无束的日子,谁知这个美梦还没开始就被一掌拍个粉碎。   期末考试,数理化三科,她一共考了108分,许芳龄脸色难看,问她到底是去上学还是去玩儿的。   “我理科本来就差,”她抠着手支支吾吾:“高二分科,我肯定学文。”   许芳龄脾气急,当下听得烦躁:“不管文理,数学总要考的吧,一百五十分的卷子,你给我考了三十六分,以后怎么上大学?啊?”   许亦欢不敢说话。   “行了,寒假也别闲着,给你报个补习班,把数学给我抓起来。还有你那些闲书,绝对不许再看,一个学生的首要任务是学习,你成天看爱情小说,难怪那么不上进。”   她闷闷地应了一声,回到房间,听见许芳龄给岳琴打电话,询问江铎的成绩,然后不出所料的又把许亦欢数落一通。   世上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此。   第二天,许芳龄带她去补习班报名,补课时间从二月一号到除夕前天,正好半个月。交完费用从辅导机构出来,许芳龄面色冷冷的,声音也凉凉的:“又扒我一层皮,你说从小到大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如果这次数学成绩还上不去,我都替你脸红。”   许亦欢偷偷掐自己手心。   过年前一周,许芳龄和岳海放假,两人报了旅行团,带上岳海的老妈,一起去东南亚旅游,初三才回。许永龄则带着老婆前往澳洲看望儿子。家里剩下许亦欢一人,那就像马儿脱了缰,简直乐不思蜀。   到除夕那天,许芳龄让她去岳琴家吃年夜饭,并要她买些年货,不能两手空空的去。   大年三十,暖阳明媚,下午四点,许亦欢拎着满满的购物袋,搭车来到城南。   “喂,江铎,”她给他打电话:“你能不能下来帮我拿东西,太重了。”   “你在哪儿?”   “巷子口。”   “往里走,到楼下等我。”   许亦欢努努嘴:“不,我走不动。”   “你腿断了?”   “手断了。”   江铎“啧”一声,“真是懒得要死。”   她吐吐舌头,下意识踮了踮脚,眼里亮着狡黠的星河,因得逞而抿嘴笑起来。   不一会儿江铎从巷子里走来,他穿一件藏蓝色毛衣和旧牛仔裤,头发剪短了,额头鬓角干干净净,显得特别精神。   “你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他走到跟前,低头看她腿边的几个大红塑料袋。   “过年嘛,送礼。”   江铎弯腰拎起:“真是娇生惯养,拿这么点儿东西就嫌累。”   “什么娇生惯养,你们家可住八楼,八楼啊老大。”   “难道你平时练功不比这个累吗?”   “那怎么一样?”   “所以说到底还不就是娇气。”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并肩往巷子里走。其实八楼不算高,手里没有重物,爬着也很轻松。但许亦欢为了跟江铎作对,一路喊累,似乎一定要惹他生气才舒坦。至于这么做的动机,她自己也不清楚,就是觉得好玩。   岳琴不在家,厨房灶上炖着鸡汤,案台摆满蔬菜和肉类,年夜饭准备得非常丰盛。   “你妈呢?”许亦欢问。   “买酒去了。”江铎打开电视,随意招呼:“你自己待着吧。”   许亦欢见他挽起袖子往厨房走,心想莫不是在做饭?   她觉得新奇,立刻跟上,只见这少年动作娴熟地穿上围裙,站到料理台前,利落地清洗菜刀和砧板,然后从盘里拿起煮熟放凉的腊肉,开始切片。   这画面实在太新鲜,许亦欢一下没绷住,扶住门框忍俊不禁。   江铎忍耐两秒,随手把刚切下来的腊肉塞到她嘴里。   “……”许亦欢僵在那儿笑不出来了。   混蛋。   好在腊肉不错,她边吃边凑上前看他切菜,赞叹道:“为什么你会做饭?好厉害。”   江铎没觉得有什么厉害:“我只是不想像我爸那样,把家务全部推给女人,自己躺在家里当太上皇。”   许亦欢见他脸色变得有些沉,当即笑说:“原来是为了体谅姑妈,挺好的,很孝顺。”   “不为了谁,”江铎没领情:“我只想早点独立,免得以后离了家,连照顾自己都做不到。”   “是是是,你厉害。”许亦欢低头往下看,逗他说:“不过这个碎花围裙也太鲜艳了吧,把你衬托得像个小媳妇似的,哈哈哈。”   江铎皱眉:“你烦不烦?挤在这里干什么?看你的电视去吧!”   “哦。”许亦欢拍拍他的肩:“我去了,媳妇儿,你乖乖做饭,啊。”   “……”   没过一会儿岳琴提着啤酒回来,许亦欢乖巧地陪她在客厅聊天,江铎继续在厨房干活。外头开着电视,琐碎热闹,又不知许亦欢同岳琴说了什么,一阵欢声笑语像水波般荡漾,整个屋子充满了世俗人情的饱实感。   他知道许亦欢一向懂得讨长辈欢心,更懂得装傻,可同时也明白这人嘴甜并不是因为她有多么喜欢这些长辈,而是她妈妈许芳龄把她当做维系亲情以及展示幸福婚姻的道具,她在这种鞭策下学会做一个“天真”的小孩,说什么话,做什么举动,能让大家高兴,她很清楚。   江铎起初很不喜欢这种讨好卖乖的德性,也不知哪句真哪句假,看着都嫌累。后来私下相处,发现她也没那么复杂,喜怒哀乐摆在脸上,甚至说翻脸就翻脸,少年心性,不过是有一些小聪明罢了。   那年除夕就是这么过的。   晚饭时天色已暗,他们三人坐在方桌上,岳琴给两个孩子倒饮料,接着给自己开了瓶啤酒,江铎见状立刻皱眉:“你少喝点儿。”   “没事,过年高兴。”   岳琴笑着告诉许亦欢:“你不知道,江铎小的时候被他奶奶抱去庙里算命,人家说他五行缺水,给起了个小名,娘里娘气的,叫了好几年,后来他长大些就坚决不许我们再叫了。”   许亦欢好奇地眨眨眼:“什么什么,快告诉我!”   岳琴正要说,被江铎打断:“吃饭吧,话这么多。”   岳琴不理,沾酒写在桌上,许亦欢一看,满脸恶寒,然后望向姑妈,噗嗤一笑。   江铎不爽地瞪了她们两眼。   晚饭后,两个孩子在客厅看联欢晚会,岳琴忙着收拾碗筷,没过一会儿又给他们端了水果,之后走进卧室,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红包。   “亦欢,新年快乐,来,压岁钱。”   “新年快乐,谢谢姑妈。”   岳琴坐到一旁,对自己儿子笑说:“江铎就不给了,等过完年,数码商城开门,妈妈带你去选一台电脑。”   江铎闻言奇怪地看着她:“怎么突然要买电脑?这么贵。”   “哪有很突然……”岳琴脸上浮现一种讨好的微笑,言语迟疑:“其实是你爸寄了钱回来,他说你都这么大了,家里连电脑都没有,就当做新年礼物……”   话音未落,江铎脸色下沉:“我不要他的东西。”   “说什么傻话,给你就拿着,干嘛跟钱过不去?”   “我说了,不要他的东西。”江铎突然转头盯着他母亲:“你怎么还在和他联系?你们想干什么?”   岳琴垂下眼帘:“他到底是你爸,难道从此断绝来往吗?”话至于此,碍于许亦欢在场,不好多言,只能尴尬地笑笑:“亦欢今晚就住我们家吧,让江铎睡沙发,把房间让给你。”   “不用不用,”她赶紧摆手:“不用麻烦了,我没带换洗衣服,还是回家比较方便。”   气氛变得有点奇怪,许亦欢坐不住,没过一会儿起身告辞,准备离开。岳琴让江铎送她:“楼下路灯坏了,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你送她上车。”   江铎也没说什么,穿上外套,率先迈了出去。   许亦欢跟在后面,一路下楼,一路无话。   冷月当空,寒夜萧索,她静静走在他身旁,忽然听见他开口,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们女的都这样吗?”   “什么?”   江铎低着头说:“没有原则,好了伤疤就忘了疼。”   许亦欢愣愣的:“我不这样啊,谁要是敢家暴我,我肯定跟他拼命。”话一出口,好像有哪里不对,许亦欢一个激灵回过神,偷偷打量江铎的表情,见他没什么表情,于是心虚地摸摸鼻子:“可能你妈妈真的很爱你爸……”   江铎冷哼:“什么爱不爱的,根本就是一对精神病。”   话题似乎就要触到某种禁忌,许亦欢霎时恍惚起来,不由得张口:“怎么就精神病了……”   少年停下脚步,低头盯着她,巷子里只有月光,他冷清清的眸子好像染上一层幽蓝的薄霜,陌生又疏离,仿佛在说:你很好奇是吧?   许亦欢屏住呼吸,只觉得这人一碰上他父母的问题就会变的特别陌生,她当下后悔,正要搪塞两句,却听见他冷声开口,说:“他打我妈,打完就上床,或者一边毒打一边上床,你觉得正常吗?”   许亦欢脸颊烧起来,浑身鸡皮疙瘩耸立,周遭一切都不对劲了。   她咽下一口唾沫,在他倨傲的目光下不想露怯,硬着背脊问:“虐、虐恋?SM?”   江铎稍稍弯下腰:“我告诉你,家暴和SM完全是两码事,我妈一点儿也不喜欢挨打。至于我爸,他就是一个变态而已。”   许亦欢紧抓着书包背带,心脏火辣辣地跳,两只脚下意识往后退开。   “奉劝一句,少看那些误人子弟的爱情小说,”江铎冷嗤:“你们女生幻想中被迫发生的那些亲密行为,什么强吻、扑倒,实际上都是以自愿为前提的,只是你们把它想象成被迫而已。如果现实里真的有人不顾你的意愿对你施暴,那绝对没什么浪漫可言。以后可别找个虐待狂,到时你哭都来不及。”   “……”许亦欢没想到他会说这样一番话,这样直接,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女孩子羞耻在幻想,那语气如此嘲讽,目光如此幽深,感觉非常怪异——她咬住下唇,脑子嗡嗡直响,睫毛眨啊眨,再也不敢看他,转身一溜烟跑走了。   江铎眼看她落荒而逃,冷笑一声,倒不急着回家。事实上他现在根本就不想回家。对岳琴,他有时甚至怀着一种恨意,恨她所托非人,恨她明知故犯,恨她无可救药。可有时又深深地可怜她——这个女人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江岩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千万别提什么爱情。   这种扭曲的爱,他实在欣赏不来。   不用说,现在回去,他们母子俩又得大吵一架,吵完岳琴就流泪,然后一瓶接一瓶地喝酒,喝得伶仃大醉,不厌其烦地回忆她和江岩的过往,桩桩件件,江铎早就听得滚瓜烂熟,耳朵都快起茧了。   想到这里,正打算找个网吧消磨时间,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江铎接通放在耳边:“喂,邱漫。”   “江铎,”那边有些吵,女孩笑问:“你在干什么呢?我们这边刚放完烟花,现在准备去KTV唱歌,你要不要过来?”   他随口问:“都有哪些人?”   “程恩琳,迟瑞,郭翊杰,韩书铭……”她报出一连串人名,接着一笑:“当然还有我。”   江铎“嗯”一声:“你们在哪儿?”   “钱柜。”   他说:“我现在过去。”   邱漫笑道:“好,等你。” 第11章   岳琴得知江铎和同学出去唱歌,大概很晚才会回家。是这样,男孩子渐渐长大,总是越来越不想回家的。通完话,她攥着手机呆呆磨蹭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给江岩打了过去。   这两年江岩在外头跑长途运输,奔波于全国各地,居无定所,风餐露宿,偶尔在高速公路服务区歇脚还会被油耗子偷油,想想都替他心疼。今天除夕,团圆的日子,不知他是怎么过的。一个人,冷锅冷灶,又不会照顾自己……   岳琴想到这里深深叹气,手机那头倒是接通了,她听见江岩的声音:“喂,阿琴。”   那声音似乎还带着笑,就在耳边,好像人也在她身边一样。   岳琴恍惚了一下:“喂,过年好……你吃晚饭了吗?”   “吃了,在看联欢晚会。”江岩笑说:“你呢?”   “我也在看呢。”   “嗯。”   莫名的,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他问:“儿子呢?”   “出去玩儿了。”   江岩说:“今年你们怎么过的,家里热闹吗?”   “还能怎么过,家里就剩我跟江铎……哦,还有亦欢,她晚上过来吃年夜饭,刚回去了。”   “亦欢啊,”江岩说:“那小姑娘挺活泼的,有她在不会太闷。”   “嗯,”岳琴吸吸鼻子:“你怎么样,晚上吃的什么?”   “我,”他稍微停顿,语气略带苦笑:“我本来想下馆子,结果晚上出门一看,街上的店铺全他妈关门了,只能回来吃方便面,还好家里存了一箱,不然我可气死了。”   岳琴闻言抽噎得愈发厉害:“江岩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老是不能照顾好自己呢?能不能让人省省心啊?”   他一时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笑道:“哭什么呀。”   “阿岩,”岳琴忍不住:“你回来吧,我想让你回来……”   “别说傻话。”江岩仍笑着:“我们已经离婚了。”   岳琴不知该怎么办,倒在沙发里呜咽不止。   江岩在那头听着:“别哭了。”他似有叹气:“开春以后我抽空回平奚看你,好不好?”   “真的吗?”   “骗你干什么。”   岳琴抹掉眼泪,又同他细细绵绵拉扯半晌,挂了电话,喝三五罐啤酒,心满意足,恍恍惚惚回房倒头睡去。   ***   岳琴认识江岩的时候,平奚还是长江边上一座平平无奇的内陆小县城,人少,城小,一条大街望到底,黑瓦平房,墙比阴天还暗。那年头的小县城,随处可见计划生育的标语,出门不过几步就能碰见一个熟人。   岳琴和江岩在同一所中学读书,同届不同班,几乎没有任何交集。他是光华夺目的正午艳阳,她是寂寂无闻的暗夜星辰,完全不属同类。   只是在心里默默喜欢着他。从初中到高中,看他和那帮哥们儿雪月风花,大冬天背着把破吉他在楼下逗女孩儿,体育课上集体捣乱被罚蛙跳,放学后约上十来人与校外的混混打群架。   每次被打得鼻青脸肿,他还能笑得没心没肺。岳琴很想靠上前,用指尖摸摸他的伤,用嘴唇吻吻那些淤青的地方,想得心都疼了,喘不了气,可是最终也只能垂头走掉。   做过最大胆的举动,是有一天放学,不由自主跟在他身后,跟了两条街,来到录像厅门口,看见他和校花拥在拐角处亲嘴。   多么俊俏的少年少女啊,两个人往那儿一站就是赏心悦目,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岳琴心里赞叹着,咧嘴一笑,滴滴答答落泪。   还有一次冬天,江边偶遇,他和校花吵架分手,将一对宝蓝耳坠扔进江中,不欢而散。彼时天色已暗,岳琴脱掉鞋袜,打着手电筒走进水里摸索,整整两个钟头,耳坠竟然被她找到。   没有物归原主,她偷偷收了起来。   校花之后,江岩又处了一个对象,他身边的女孩总是落落大方,摩登女郎,自信又漂亮,岳琴觉得自己没有一处比得上她们,因此也从来没有想过他会留意到她。   高中毕业,有几年失去他的消息,听说是和朋友去了沿海城市经商。岳琴留在平奚,经父亲安排进入国营纺织厂工作。在平奚郊外还有一家制造海军舰艇发动机的军工厂,那都是年轻人梦寐以求的单位,八十年代的铁饭碗。   岳琴是个安于现状的姑娘,既没有做万元户的理想,也没有下海闯天下的志气,只想守在平奚小城,守着一份稳定的工作,进厂,住红砖筒子楼,过完这一眼到头的人生。   再见江岩,他从外地回来,玩够了,玩累了,想过安稳日子,想找个女人结婚成家。   那时他和朋友开一家服装店,从广州进货,生意很好。岳琴每天绕路从店门口经过,很少进去光顾,也从未和他说话。   生日这天,鼓起勇气,打算给自己买一条高弹力的健美裤,走进店里,江岩一直盯着她瞧,那目光让她胆怯,当下要跑,被他拦住,问:“咱们以前是一个学校的吧?你偷看了我好几年,怎么现在装作不认识了?”   岳琴惊吓万分,当即否认。   江岩懒洋洋笑起来:“没有吗?那你这几个月每天在我面前走来走去,难道不是想引起我的注意?”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这人心思太细,眼光太毒,岳琴毫无招架之能。   孽缘就从这里开始。   江岩很享受追女孩儿的过程,每天中午和傍晚等在纺织厂门口,看着大院子弟们穿着工服倾巢而出,自行车成群结伴呼啸而过,岳琴是其中那么不起眼的一个。   她和他在一起,原本不抱任何期望,甚至早已做好准备,随时放他离开。   也许他是一时新鲜,也许只想找个乐子。   可谁知江岩却提出了结婚。正儿八经的结婚。   那天晚上,岳琴终于忍不住,问他为什么。   他反问:“你爱我吗?”   她咬唇点头。   “有多爱呢?”   她茫然无措。   江岩笑了笑,忽然从兜里拿出那对花朵形状的宝蓝色耳坠,小小的,中间嵌着一颗人造石,漆彩掉了些,两个坠子用红线串起来,收在枕头底下,竟然被他发现。   “不会有人比你更爱我了,”江岩抱着她:“你会永远对我好,是不是?”   岳琴虔诚地点头。   彼时周围的亲朋好友没有一个看好这段恋情,他们都说江岩性子太野,又长了一张风流脸,招女人惦记,靠不住。   岳琴听在耳中,并无任何表态。那年春节带他回乡下老家走亲戚,那时她外公还在,素日最爱打牌,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外婆派他们去喊老头回家吃饭,两人走到村口,见外公与人发生口角,推推搡搡就要打起来。   老头腿脚不好,脾气却大,当下掀了桌子准备干架,岳琴拉不住,眼看对方抄起家伙就要动手,江岩两步上前,扛起老头,转身就跑。   五六个庄稼汉举着扁担和锄头在后面追,江岩边跑边喊:“不玩了,回家喽!”   漫山遍野都是他的笑。   岳琴完全没有办法,彻底为他沉沦。   一九□□年结婚,第二年就生了江铎。   结婚以后才发现,江岩简直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无论在外面有多么潇洒自如,回到家,所有一切交给岳琴,饮食起居,事无巨细,极度的依赖她、需要她。   因为爱这个男人,她甘之如饴。   旁人说得不错,他长了一张风流脸,容易招女人惦记,即便成了家,也依旧如此。   江岩本就喜欢逗小姑娘玩儿,开一些荤素不忌的玩笑,打打闹闹,甚至刻意让岳琴看见,让她难过嫉妒,他就非常愉悦。   岳琴曾经问他,如果有天厌倦了,会不会找别的女人。   他说不会。   “除非你先背叛我,或者你死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脸深埋在她颈窝里,语气很可怜:“你不能死在我前面,不能抛下我,不能背叛我。”   岳琴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抛下他,背叛他。   所以第一次被打时,整个人都懵掉了。   难以置信。   她不过因为加班,怕回来太晚,搭了男同事的顺风车而已。   刚进家门,茶杯砸了过来。   江岩动手的时候,眼睛冷得不像人。而当他开口谩骂的时候,每一个字都变成匕首,刺入你最私密的禁忌之地,戳烂所有尊严。   他的控制欲和依赖感并驾齐驱,扭曲共存。   岳琴摸不清他善变的神经,也找不到避免伤害的方法,久而久之,总以为是自己的问题,都是自己惹他发怒。   某天夜里,他洗完澡,在浴室喊着要毛巾,岳琴在厨房做宵夜,没有听见,半分钟后他赤条条走出来,浑身滴着水,大步走进厨房,一把扯住她的头发,说:“你就那么不想搭理我是吧?”   还未来得及解释,耳光落了下来,与之一起施加在身的,还有各种难听的脏话,你能想象到的,最脏的话。   暴力之后,他懊恼得像个孩子,瘫坐在一旁,说:“你不爱我了,所以故意不理我、激怒我,然后用这个借口离开……我受不了你这样。这都是你逼的。”   岳琴因此开始自责,并且掉进他编织的迷障里——是我没有给他足够的安全感,所以他才会失去理智,他太在乎我了,以后要更体贴一些才行。   大多时候江岩都是一个正常人,他有稳定的社会关系,亲密的朋友,丰富的社交活动,对岳琴也是温柔疼爱,羡煞旁人。但私下里掌控欲却越来越强。   94年,他要求岳琴辞掉纺织厂的工作,把精力放在家庭,不要在外面背着他和那些男同事接触,否则他没办法安心。   岳琴舍不得辞职,当下与他发生争执,结果又被打了一顿。   江岩很痛苦的样子,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不听话?你不是口口声声说爱我吗?可你根本不愿意为我做出半点牺牲,你骗我……”   接着又轻蔑地笑说:“你那么喜欢出去工作,是勾搭上哪个男的了?下贱!除了我还谁看得上你?”   即便如此,他依然宣称自己爱她。   尤其最爱她恐惧瑟缩的样子,眼泪,哭泣,求饶。打完以后扔在一旁,他发誓自己也一样难过,但是不急,等到两颗心一起濒临破碎,等到暴戾的情绪平复,等到柔软重回心坎,这时再把可怜的、柔弱的、奄奄一息的人儿搂进怀里,做她的依靠,安抚疼爱。这是剧目的高潮,不堪之后相拥,是难以言喻的圆满,他觉得彼此更加紧密亲近了。   连最畜牲的一面都能接受,这滋味简直飘飘欲仙。   岳琴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但好像一切都是她自己造成的,因为江岩每次动手都有十分充足的理由,说来说去都是她的错。   因为想不通,只能借酒消愁。   她曾经试图找人倾诉,但显然大家并没有太当回事,明摆着,谁会相信一个玉树临风、疏阔爽朗的英俊男子会对老婆拳脚相加呢?他分明那么爱她,即便动手,也一定情有可原。何况岳琴还酗酒。   算了算了……   习惯就好,毕竟她真的爱他。   于是十来年就这么过去,最终决定离婚,是为了江铎,他们唯一的儿子。   岳琴很痛苦。江岩什么也没要,留下房子,钱财,店铺,独身远走,让她满怀愧疚,一颗心也随他远去了。   这世上就有那么一些傻女人,也不知该说她们懦弱还是蠢,男人千错万错,只要还有一点点可取之处,她们就晕头转向,惦念着那一点点的好,舍不得丢开手了。   也许她们还没搞明白,自己正在遭受的是什么。男人用温柔与暴力交织的反差把她们弄得晕头转向,由此便于他们控制对方。而当你无法忍受贬低和攻击而发出质疑并试图反抗时,他们又会以爱为借口颠倒因果,将过错归咎于你,让你愧疚、困惑,而他自己免受指责,心安理得。   这是自私,是虐待,不是爱。   傻岳琴啊,什么时候才能清醒过来? 第12章   经过除夕那夜的惊吓,许亦欢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了解江铎,除了在学校和家里,他还有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那么陌生,让她感到害怕,还有些尴尬。   不得不怀疑,江铎在那样的家庭长大,可能已经埋下心理阴影,否则怎么会口无遮拦地同她讲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还把“上床”什么的挂在嘴边,简直就是……不害臊!   许亦欢心想,以后肯定没法直视他了,该死的真别扭。   不幸的是,没过两天,大年初三,许芳龄和岳海旅行归来,带着老太太,叫上岳琴母子,一家人团聚吃饭。   许亦欢满不自在,从头到尾回避江铎的视线,更不与他说话,心里乱得一塌糊涂,自己也不知到底怎么了。   而她越是这样,江铎就越是盯着她瞧,仿佛故意作对,观赏她的窘态,乐在其中。   许亦欢有所察觉,又见他目露嘲讽,于是狠狠瞪去一眼。   许芳龄觉得奇怪,晚上回到家,问:“你和江铎吵架了吗?怎么不搭理人家呢?”   许亦欢敷衍:“有吗?”   “没有吗?”许芳龄上下打量:“我听你姑妈说,你们前两天还好好的,一起吃年夜饭,相处挺融洽的呀,怎么突然又变生分了?”   “妈,你想太多了,我和他一直都很生分。”   许芳龄以为他们小孩子闹别扭,倒没认真放在心上。因为过年,岳海的妈妈沈老太要在家里住几天,许亦欢把房间让给奶奶,自己睡沙发。   夜里,老太太早早的歇下,许芳龄母女还在客厅看电影,岳海洗完澡出来,陪她们一起看了一会儿,广告时间,他忽然笑说:“亦欢啊,如果家里添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你觉得怎么样?”   许亦欢没听明白:“什么?”   许芳龄倒不好意思起来,拍拍岳海的腿,转头看着女儿:“是这样,我和你爸最近正在考虑要不要生二胎,虽然还没确定,但你得做好当姐姐的准备了。”   许亦欢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到,眨眨眼:“妈,你今年已经四十岁了!”   “胡说,明明是三十九,还没过生日呢。”   岳海笑道:“趁咱们还年轻,给亦欢生个玩伴,将来也好有个照应。”   许亦欢嘴角有点垮,心想什么叫给我生个玩伴?   许芳龄对她说:“是啊,如果我再生一胎,你就是姐姐,等过几年我们老了,你长大了,小娃娃还得靠你照顾呢。”   岳海观察她的脸色:“那也得看亦欢的意思,但毕竟是亲姊妹,亦欢应该会上心的,对吧?”   “……”许亦欢心里堵着一口气,厌恶感油然而生。如果他们没来这一套,作为亲姐姐,她当然会疼爱自己的弟弟妹妹。可眼下的情景,那俩人分明在等着她的反应,等着她说出好听的承诺,那感觉就像被人按住了头,很不好受。   她叛逆心起,轻轻嗤道:“你们的意思,生下来,让我养是吧?”   许芳龄愣了愣,岳海尴尬一笑:“哪有?”   她耸耸肩:“那你们问我干什么?又不是我要生孩子,你们该考虑的是自己要尽的责任,管我干嘛?”   许芳龄说:“你是家里的一份子,问问你的意见怎么了?”   “我没什么意见,”许亦欢道:“但千万别说是为我生的,我没这个诉求。”   许芳龄脸色很难看,岳海摆手劝道:“算了,亦欢不同意就算了。”   谁不同意?许亦欢听着很不舒服:“难道非要我承诺照顾弟弟妹妹,你们才愿意生?不然就是我不同意?你们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干什么?明明是你们自己的事情,跟我有关系吗?”   许芳龄闻言顿时气得面红耳赤,当即站起身,手指指着她:“你真让我刮目相看,现在就和你没关系,以后怕是更不敢指望你了!放心,我老了会去住养老院,绝对不会麻烦你,我就当自己养了条白眼狼!”   说完,她气急败坏地回到房间,“砰”一声关上了门。   许亦欢憋了两汪眼泪,蒙住被子,狠狠用手背擦掉。   接下来的几天,许芳龄对她摆尽脸色,一日三餐做好饭,给所有人盛汤、拿碗筷,唯独少了许亦欢的那份。   收衣服也一样。   晚上许亦欢闷在卧室,听见客厅传来夸张的谈笑,而当她出去倒水,那笑声立刻有意地冷却掉。   怎么形容这一切呢?随意动用自己的权威,拿冷暴力威慑孩子,是某些无能的家长惯用的手段。他们无非仗着孩子尚无生存能力,需要依靠他们为生而已。   这个年过得没滋没味,沈老太太待不惯,初五搬去岳琴那儿,之后又很快回到乡下老家,不喜欢住城里。   这天晚上,许亦欢洗完澡,正在卧室写作业,外头传来那两人的对话,许芳龄做了宵夜,岳海说:“给亦欢盛一碗吧。”   许芳龄轻飘飘地说:“不用,我们自己吃。”   岳海说:“跟自己女儿生什么气呢,我去叫她。”   许芳龄冷哼:“她是大小姐么,吃宵夜还要人特地去请啊?”   许亦欢深吸一口气,打开电脑里的音乐播放器,戴上耳机,继续做题。   好在很快开学,可以稍稍喘息。   岳海年后便没有再去许永龄的公司上班,他和几个朋友合伙开厂子,做的仍是家具生意,投资很小,规模也不大,但是用他自己的话说,肯定比给别人打工要有干劲多了。   许芳龄为了给他撑面子,买下一辆国产车,虽然价格还不到五万,但好歹是四个轮子,岳海仿佛扬眉吐气一般,自然就把生娃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许永龄却气得够呛。   “一个小破厂的小股东,居然好意思叫‘岳总’,你没看见他最近得瑟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身家上亿呢。”   许亦欢对舅舅的抱怨习以为常,一如既往地听他发泄,没有吭声。   许永龄哼道:“车是你妈买的,投资开厂的钱也是你妈给的,他这软饭可吃得真舒坦呢。哦,听说他们两口子还准备再生一胎,我立刻把你妈臭骂了一顿,她都这么大岁数了,高龄产妇,凭什么给他生孩子?生下来他养得起吗?”   许亦欢说:“以前他们一直没有打算要孩子,不晓得怎么突然又想生了。”   许永龄说:“前几年岳海年没那心思,现在三十几岁,有想法了呗。呵,他不是说把你当做亲生女儿吗,我听你妈透露,岳海觉得你和他不亲,以后肯定不会给他养老,所以才想要自己的骨肉。”   许亦欢撇了撇嘴。   “还有件事,你得上点心。”舅舅说:“他们结婚的时候,我曾经提议,让你妈把现在住的这套房子过户到你的名下,就当是我送给你的嫁妆,这样岳海也没话说,但你妈怕他多心,居然一直不肯办!”   许亦欢明白,舅舅出钱买房给她们母女,是心甘情愿,但这房子变成许芳龄和岳海的共同财产,他心里始终很不舒服。   “等着瞧吧,如果将来离婚打官司,你妈就知道后悔了。”   “离婚?应该不会吧?”   “现在不会,以后可说不准。当然了,如果岳海能够混出头,还对你们那个家不离不弃,我当然乐见其成。毕竟你妈身边又不能少了男人。”   许亦欢心里刺了一下,真不知许芳龄听到最后那句话,会不会感到羞耻。   ***   也许因为春天的缘故,也许因为家里气氛压抑,三月即将过去,许亦欢的心情一直不怎么美丽。   这学期第一次模拟考试成绩下来,没什么进步,许芳龄对着她的脸色愈发难看。许亦欢有些心灰意冷,觉得自己大概真的不是学习的料,这样的成绩,将来只能上一所三流大学,混个文凭罢了。   如此一想,竟有了自暴自弃的念头。   更郁闷的是,江铎这次又考的不错,许亦欢偷偷按照分科成绩给他算了算,又比照去年各名校在本省的录取分数线和招生名额,虽然不知他在全省排名如何,但考入前十的985应该很有希望。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会这么大呢?许亦欢很纳闷,平日也没见他有多么刻苦学习,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打球的时候打球,一点儿也不像个书呆子。   脑袋怎么长的呢?   还是说他掌握了某种高效率的学习方法?   许亦欢很好奇,但从没有问过。   除夕那夜以后,她感到某种微妙的变化,不知为什么,每每想起他在深巷的月光下看着她的神情,就觉得很不自在,心里发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但越是这样,越是神经敏感,因此总能在人群中捕捉到他懒散的目光,有时在楼道或走廊遇见,擦身而过,他会伸手推推她的脑袋,算是打过招呼了。   凭什么他就这么自如呢?   许亦欢很郁闷,感觉像猫捉老鼠。   江铎就是那只假笑的猫。 第13章   这日周三,临近中午,许亦欢又在操场上看见江铎。   原本上午最后一节是语文课,因老师临时开会,与下午的体育课对调,于是就这么和三班不期而遇了。   今天老师让练铅球。许亦欢有些心不在焉,注意力总往隔壁篮球场飘。三班自由活动,男生们组织打球,女生们围在场边观赛,不时传来欢呼和呐喊,夏日热潮提前扑面而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对比去年,江铎好像又拔高了一些,站在一群男生里竟然那么显眼。   篮球赛一场四节,到第二节 时对方球员犯规,许亦欢看见江铎准备罚球,他脱下校服外套,随手扔在场边,地上有点脏,邱漫捡起,拍拍灰,自然而然搁在手腕里。   许亦欢提起一口气,猛地扔出铅球,一个漂亮的抛物线,砸出了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   骄阳当空,愈渐毒辣。   临下课,哨子吹响,球赛结束,江铎随手扯扯汗湿的校服,走到场边,邱漫递上矿泉水和纸巾,一边看他仰头把水往脸上冲,一边抱着外套等在一旁,有说有笑的,也不知什么事情那么高兴。   许亦欢觉得这场景何其眼熟,俨然就是初中时的自己和孟嘉浩啊……暧昧不清,绝对有问题。   想到这里,突然感到不爽,至于生气原因,她左思右想,大概是嫉妒江铎过得如此春风如意吧。   许亦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他有种莫名的敌意,稍微深想就愈发不对劲,她敲敲额头,提醒自己务必清醒一点。   ……   晚自习,化学课,讲月考试卷。   因为明天是清明节,学校放假三天,大家都有些心神荡漾,期盼着快些放学。   许亦欢更是听不进去,从抽屉里翻出一本小说,趁老师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在底下翻一页,看两眼。   化学老师名叫李跃平,四十出头,为人严肃,几乎只和成绩好的同学打交道,对于成绩不好的,只要不在他眼皮子底下捣乱,他也不太搭理。   许亦欢做贼心虚,总觉得李跃平的视线往这个方向扫,吓得她不敢再做小动作。 第一节 课下课,王简嘲笑她说:“你也太蠢了,鬼鬼祟祟的,一只手还放在抽屉里,他在讲台上一眼就能看穿啊。”   许亦欢拖着下巴:“那我还能怎么办,讲题实在太无聊了。”   “笨啊,”王简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就把书摆在桌面上,他肯定以为你在看卷子呢。”   “有道理。” 第二节 课,许亦欢果真把小说摊在桌上,右手执笔,不时地动一动,假装在写字。   好刺激。   谁知小说没翻两页,一个粉笔砸到面前。   “许亦欢。”   她心里咯噔一跳,从书里抬起头,看见李跃平朝她走来。   “胆子不小啊,上节课偷偷看,现在明目张胆摆到台面上了是吧。”   “……”   “把书给我。”   她颤巍巍交上去,听见他说:“下课来我办公室。”   完了。许亦欢万念俱灰地转头望向王简。   “咳。”他干咳一声别开了脸。   ***   晚上九点二十,下课铃响,二中放学。   许亦欢问自己,她是有多蠢才会相信“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种话。   “我错了,我错了,”王简恨不能给她跪下:“放假回来给你买烧仙草,再加一份鸭脖,行不行?”   “不行!”   “姑奶奶,我真的错了……”   “许亦欢。”李跃进皱着眉头在门口催她:“来办公室。”   她欲哭无泪,狠狠捶了王简一拳,苦着脸跟上,心想这下死翘翘,肯定要给家里告状,许芳龄听了还不知会怎么摆脸色呢,她想到那场景就害怕。   万念俱灰,真的万念俱灰。   走到办公室,只见李跃平把书往桌上一扔,座机挪到她面前,说:“给你家长打个电话。”   “……”   许亦欢倒吸一口凉气,抠着手:“老师我错了,以后再也不看了。”   李跃平无动于衷:“别跟我来这套,快打。”   许亦欢双腿发软,咬着下唇,赴死般拿起话筒,就在这时,脑中突然闪过一个胆大妄为的念头,这念头带着一线生机,要么能救她一命,要么彻底玩完。   她屏住呼吸,犹豫片刻,手指按下一串号码。   三声过后,那边接起来。   “喂。”   她心跳如鼓,强自镇定地开口:“喂,爸爸,我是亦欢。”   那边默了数秒:“什么?”   “我……上课看书,被老师没收了,让给家长打电话。”   那边又默了数秒:“我是江铎。”   许亦欢咬牙:“我、知、道……”   这时,李跃平面色不耐地伸出手,示意她把电话交过去。   “老师要和你说话……”   “什么?”江铎不可置信:“哪个老师?许亦欢你疯了吧?”   她张张嘴,正在这时,听见那头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江铎,车来了,一起走吧。”   一瞬间,许亦欢那颗摇摆不定的小心脏漏跳了两拍,很难讲是什么感觉,总之就在一瞬间,她好像什么也不怕了。   江铎“啧”一声:“你到底在干什么?”   “没什么,”她冷静到极点:“不好意思,打错了。”   真是脑子进水了才会找他!许亦欢想也没想挂断了电话。   李跃平皱眉:“怎么回事,你连你爸的号码都会打错?”   她垂眸不语,听之任之。   “呵,你这是什么态度?非要找班主任才管得了你是吧?”   正说着,座机突然响了起来。   李跃平不耐地扫她一眼,接通放在耳边:“喂,你好……哦,是许亦欢的家长吧,我是他们班化学老师……你家孩子也该管管了,月考二十三分,班级倒数,还不好好学习,上课时间明目张胆地看闲书,什么《我的灵魂在古代》……”   许亦欢有点脸红,屏住呼吸,双手别扭地扣住。   不过两分钟,通话结束,李跃平目的达成,大概觉得她回去也不会好过,于是把书还给她:“你可以走了。”   “谢谢老师。”   离开办公室,看见王简猫在走廊等她。   “怎么样?”   “过关了。”   “这也能过关?”   她扯扯嘴角:“烧仙草和鸭脖,别忘了。”   王简嘿嘿一笑,那样子像极了男版的莫小贝。   许亦欢心烦,打发他先走,自己回教室收拾书包下楼。   走到校门口,发现一个眼熟的人影站在路灯旁,高高瘦瘦,像电线杆子似的立在那儿,目光远远就抓住她了。   许亦欢闷不吭声走到他跟前,听见他问:“刚才为什么挂电话?”   她垂头看着模糊的影子,踮了踮脚:“打错了。”   江铎不置可否,凝视数秒:“你知不知道李跃平也是我们班的化学老师,刚才吓得我冷汗直冒。”   许亦欢愣怔:“那你还打过来?”   “不然呢?”他反问。   许亦欢没了言语,两人静默片刻,他望向站台:“走吧,剩最后一班车了。”   “谢谢啊。”她小声说了句。   车上很空,江铎径直往里,许亦欢碰见班里两个同学,相互打过招呼,她靠车门落座,刚坐下,困意袭来,她抱着书包摇摇晃晃,昏昏沉沉,本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下,谁知就这么睡了过去。   似乎过了很久,突然听见同学在喊:“许亦欢,你怎么还在睡,都坐过站了!”   她惊醒,眼看车门打开,急忙起身下车,脚落地,原地转了一圈,茫然望着陌生的街道:“这是什么地方?!”   同学趴在窗口失笑:“瞧你那傻样,早就过晚照西路了!往回走!”   许亦欢脑子不顶用,她方向感差,尤其在不熟悉的路段,又是晚上,黑漆漆的根本找不到北。   没办法,索性跑到路口,看看哪条路比较眼熟。   身后传来汽车远去的声音,紧接着听见有人叫了声:“喂。”   许亦欢回头,看见江铎从街边迈着步子朝她靠近。   “你怎么下车了?”   “大晚上的,就你那脑子,失踪了怎么办?”   “……那你待会儿怎么回去?”   他前后看看空荡的长街:“待会儿……搭个计程车就是了。”   许亦欢小声嘀咕:“我还以为你早就和邱漫走了呢。”   “什么?”   “没什么。”   江铎皱着眉头笑:“明明听见邱漫的名字了。”   许亦欢深吸一口气:“好吧,我说,你不是早就和邱漫一起走了吗,站在校门口等我干嘛?”   江铎说:“我没打算和她一起走。”   许亦欢轻哼:“你这人还挺能装的,明明就喜欢,偏要做出爱搭不理的样子,这叫什么?欲擒故纵吗?”   江铎打量她的表情,想了一会儿:“喜欢谁?你还是邱漫?”   许亦欢脸颊涨红:“还装,当然是邱漫!”   江铎笑:“我怎么她了?都是同学,又没交恶,大家每天见面,总不能因为之前一些流言就互不理睬吧,那也太幼稚了。”又加一句:“而且她这人确实挺好相处的。”   “那当然,人家不但帮你拿衣服,还递水递纸巾,做得那么周到,你当然坐享其成啊。”   江铎要笑不笑地盯着她,古怪道:“你该不会吃醋了吧,许亦欢?”   作者有话要说:  周五早安~   今天也是元气满满的一天~加油! 第14章   他说,你吃醋了,许亦欢。   听到这句话,许亦欢同学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谁吃醋?我是看不惯你这么假,太虚伪好不好!”   江铎仍用那种探究的目光看着她:“我怎么虚伪了,说说看。”   “你……你喜欢人家还吊着人家!”   “人家是谁?”   “……”   江铎悠然一笑:“我对邱漫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许亦欢咬牙:“那更可恶,没感觉还接受她的关照,不喜欢不拒绝,性质更恶劣!”   江铎轻哼:“你和你同桌不也很要好么?”   “那怎么一样,我和王简是纯洁的革命友谊,比白开水还纯。”   江铎瞥着她:“我倒没看出哪里不一样,人家邱漫和我相处都是大大方方的,我不可能莫名其妙的跑去让她不要想太多吧?我有病吗?   许亦欢脸红语塞,努努嘴:“你就是有病,明知道有流言,还偏不避嫌。”   江铎面色浅淡:“我不喜欢被别人影响,更不喜欢示弱。”   “性子还挺倔。”   江铎不置可否,若有所思地瞅她两眼,转开话题:“对了,你这次化学怎么才考了二十三分?比上学期还差。”   许亦欢瞪过去:“我哪有你天资聪慧呢。”   “不是,”江铎皱眉:“我查过成绩,你偏科太严重了,除了语文和英语,其他的都不及格,按照文科算,总分也就四百多,以后能进什么好学校?你想过没有?”   许亦欢脸颊发烫:“没有都不及格呀,历史和政治还是不错的……”   “五六十分也叫不错?”   许亦欢摸摸鼻子:“你不能用自己的标准来看待我,我就不是读书的料。”   “那你就没想过下苦功,拼一拼?”   “怎么没有?”她争辩:“寒假数学补习,补了半个月,结果还是考成那个鬼样子。”   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什么,许亦欢忙问他:“你知道舞蹈特长生吗,高考可以降分录取的,说不定我可以试一试。”   江铎听她这样讲,思索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我帮你问问。”   “问谁?”   “一个美术生,”江铎说:“他姐姐就是舞蹈特长生,去年到北京参加集训,年初刚考完回校,听说已经拿到三所高校的降分优惠,问他最合适不过了。”   许亦欢以为只是在电话里聊聊,没想江铎却把人约了出来,对方也很爽快,答应一会儿面谈。   “前面有个烧烤摊,我们去那儿等他吧。”   不过十分钟,那位名叫何展扬的同学搭计程车来到晚照西路,他背着书包,下车从街对面走来,笑说:“江铎,这就是你妹妹?”   “表妹,许亦欢。”   何展扬点头,与她打了声招呼。三人喝着啤酒,吃着烧烤,听何展扬说:“我姐现在跟着魔似的,一颗心扑在文化课上,总说时间不够用,不然今晚就直接叫她过来了。”   江铎说:“离高考只剩两个月,确实很紧张。”   何展扬望向许亦欢:“你怎么会这么想不开,学舞很辛苦的,很多人连集训都熬不下来。”   许亦欢说:“我学了七、八年,觉得还是很感兴趣。”   “考多少级了?”   “北舞教材,十二级。”   何展扬说:“现在各大高校招收艺术特长生都需要考级证书,而且是业余最高级,也就是十三级,如果还参加过市级以上的比赛和演出,报名的时候也要把相关材料带上。”   许亦欢点头:“我今年要考十三级的。”   何展扬说:“去年有个艺特,和你一样,学古典舞,专业水平特别强,校考排名第一,拿到了60分的降分资格,大多数人只能拿二十分,但是像北大清华,对个别优秀考生有非常可观的优惠政策,甚至可以降到一本线录取。当然了,前提是你的高考成绩也要很可观才行。”   江铎思索道:“去年清华在我们省的文科分数线是655,许亦欢你是要学文的对吧?如果通过校考拿到最高降分,那么只要595就能上清华了?”   许亦欢着急:“拜托拜托,两位大哥,别再提北大清华了,现实一点行不行?”   何展扬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不过,就算报考别的院校,高考成绩至少也要达到本省一本线,这是硬指标。”   许亦欢愣了下,转头望向江铎,他也望着她,略微思索:“去年我们省文科一本线是563。”   “5……”许亦欢被猛灌了一口冷风,后两个数字吞进肚子里,她苦笑:“原来艺术特长生都是学霸啊……那我没戏了。”   何展扬笑说:“招收特长生的高校都是国内一流的大学,对文化成绩当然有要求,如果实在觉得太难,你也可以参加艺考嘛,平均分才两三百。”   许亦欢低声琢磨:“艺术院校,竞争很大的。”   何展扬点头:“人家从小在舞蹈学校接受训练,很多人考附中的时候就经过严苛的筛选了,所以对专业功底的要求非常高。不过你有舞蹈基础,课程也一直没断过,用两年时间专注训练,还是很有希望的。”   许亦欢咬着筷子,拧眉陷入沉思中。   江铎轻拍她的后脑勺,笑叹:“道阻且长啊。”   晚上十点半,回到家,许亦欢的脑子不受控制,一直在想艺考的事。洗完澡,她上网查阅资料,搜索到几所艺术学院的招生简章,心潮澎湃,好似一股热血冲向全身,四肢百骸都要沸腾起来。   她给江铎发短信:“你觉得,我到底该不该参加艺考?”   没过一会儿,他回:“你自己怎么想?”   许亦欢按捺不住,直接打电话给他,苦恼道:“江铎……我现在特别茫然,虽然从小学跳舞,但一直只当做课余爱好,没有想过把它变成专业对待,我以为自己以后肯定是上那种普通大学的……”   他问:“那你对未来有规划吗?或者想从事哪方面的工作?”   她被问住了:“我……不知道。”   突然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还不思进取。   江铎听她语气懊恼,轻轻笑说:“别灰心啊,我问你,如果往后的人生都要和舞蹈打交道,你愿意吗?”   许亦欢咬咬唇:“其实我曾经幻想过,将来进剧团,全世界到处演出,那还挺爽的。”   “既然喜欢,何不争取试试?”江铎说:“总好过以后后悔。”   许亦欢拖着下巴思索很久:“你真的认为可以吗?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切实际……”   江铎“嗯”一声:“说的也是,你那么娇气,又吃不了苦,肯定没戏。”   许亦欢啐他一口,顿时失笑。   “对了,”她转开话题:“那个何展扬是美术生,应该在美术班吧,你怎么会和他认识?”   “以前我去画室蹭课,自然就认识了。”   她好奇:“你这么喜欢画画,就没想过考美院吗?”   江铎闻言默了一会儿,风平浪静地说:“学美术花费太高了。”   许亦欢顿住,正想接话,又听他轻松道:“而且我文化成绩不错,将来上一所综合大学,选择面也比较宽一些。”   不知怎么,许亦欢心里有点酸酸的,想起那次去他家,在书桌上看见的素描本,那么多枯燥的练习,可见是真心喜欢画画,就此搁置一旁,实在可惜。   这天夜里,辗转反侧,几乎没有合眼。许亦欢感觉前方打开了一扇门,门外是明媚夺目的光,她想跑到那光里去。   次日清明,许芳龄要带她回岳海老家扫墓,早饭后,先开车去城南接岳琴和江铎。   许亦欢坐在后车厢,心里反复酝酿着,正准备提艺考的事,没想到许芳龄却率先开口,对她说:“昨晚我和你的舞蹈老师打电话,上完这个月的课就不用上了,以后自己在家练练就行。”   她愣住,直起背,问:“为什么?”   “每个月几百块,还不如拿去补习英语和数学,提高成绩,高考才是你的首要任务。”   许亦欢掐着自己的手,鼓起勇气小声说:“可是把舞练好了,可以考艺术院校的呀……”   “什么?”许芳龄回过头:“艺术院校?”   “嗯,”许亦欢暗自深吸一口气:“我查过了,艺考对文化成绩要求不高,只要专业过了,我肯定能上的……”   许芳龄渐渐拧眉,面相显得有点凶:“你乱七八糟的在想什么?我让你学跳舞只是为了满足你的爱好,培养你的气质,女孩子多一样才艺是很加分的,但你不能完全把自己搭进去吧?什么艺考,你要当舞蹈家吗?你能跳成杨丽萍吗?”   许亦欢闷了一会儿:“可是,以我的成绩,不走这条路,很难考上好的大学,而且我很喜欢跳舞……”   许芳龄厌烦地冷哼:“你的心思根本就没放在学习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没尽力就给自己找退路,你只看见艺考对文化课成绩要求不高,那你怎么不说全国有那么多学舞的孩子,你跳得过人家吗?你喜欢跳舞,我还喜欢住豪宅呢,关键你有这能力吗?”   许亦欢垂眸,抿着唇不再说话。   岳海:“有梦想是好的,但也得考虑现实问题。”   许芳龄:“梦想?做白日梦吧,家里哪有闲钱让她去准备艺考?那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才走的路,没那个命就得认,别成天胡思乱想。”   十来分钟后,车子开到城南,岳琴和江铎把香烛纸钱放进后备箱,开门上车,许亦欢下意识打了声招呼:“姑妈。”   那声音细细的,哑哑的,带着一丝哽咽,江铎愣了下,转头望去,见她把脸别向窗外,眼眶一片通红。 第15章   从市里驱车到乡下,大约需要一个小时车程。大人们闲聊琐碎,孩子们缄默不语。   清明假期,许芳龄和岳海准备去周边的温泉度假村玩两天,等扫完墓,下午就出发。许亦欢要留在家里做卷子,不打算和他们一起去度假。   “说得好听,是在家写作业还是上网啊?”许芳龄轻哼:“我还不知道你么。”   岳琴笑说:“人家亦欢还是很懂事的。”   “她懂事?”许芳龄歪着嘴角,半真半假笑道:“一门心思不想读书,刚才还跟我说什么艺考,她当家里是开银行的呢,没有千金小姐的命就别那么多要求,真的,现实条件就这样,谁让你投胎的时候没投个有钱人家呢?”   江铎闻言倏地蹙眉,余光看见许亦欢缓缓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脸色简直发木。   岳琴随口顺着那话:“听说艺考集训非常烧钱,艺术院校的学费也比普通大学贵很多。”   “是吧。”许芳龄神色舒悦。   这时却听江铎不紧不慢道:“可我觉得,学舞那么多年,如果不能学以致用,岂不是很可惜吗?而且她能坚持下来,说明是真的喜欢这行,为了喜欢的事情,她肯定会拼尽全力的。”   话音落下,车里静下来,岳琴忙用手肘碰碰他的胳膊,示意他别乱讲话。   岳海开着车,笑叹道:“你们这些小孩啊,只顾自己喜欢,怎么不想想大人的难处呢?”   许芳龄道:“所以说孩子都是来讨债的,我生的我养,这没问题,但我已经尽到了责任,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学,有的东西实在负担不起,那也没办法,亦欢如果有什么理想,以后等你自己挣钱了,照样可以去完成,我又不拦着。”   岳琴笑着打圆场:“哪里是讨债,简直就是吸血鬼。”   江铎脸色冷成一块冰:“话不能这么说,你们……”   一只细白柔软的手伸过来,带着一种忍耐的情绪,默然抓住了他的手腕。江铎顿了下,只觉得她手指微凉,似瑟缩,又似安抚,紧紧扣着他,就像在说:我没事,别说了。   他深吸一口气,生生把话咽回喉咙里。   岳琴没发现旁边的小动作,随意笑道:“现在的孩子真是越来越难管了。”   许芳龄说:“何止难管,他们这代人,独生子女,习惯以自我为中心,都不怎么看重亲情的。上次亦欢还说我生二胎跟她没关系呢。所以我早就想通了,孩子不如伴侣可靠,更不如养老保险可靠,自己趁早存钱,免得以后看人脸色,想想都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江铎感觉她松开了手,那张无动于衷的脸一直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扫完墓,在外婆家吃过午饭,下午返城,各回各家。   岳琴的小卖部还要做生意,江铎随她去店铺开门。   “你今天在车上干嘛和你舅妈顶嘴呢?”岳琴拿出钥匙:“弄得大家多尴尬。”   江铎两手抄在口袋里,冷嗤道:“看不惯这种人,有钱到处去玩儿,没钱供女儿考学,还把自己说得多么不容易,真够虚伪的。”   卷闸门被推到顶上,岳琴转身绕进柜台:“艺考确实很费钱,可以理解。”   江铎脸色严肃:“可这关系到许亦欢的前途,你们不都说高考是人生转折点吗?为什么不能支持她?以她们家的条件,完全是可以的。”   “那可不一定,许芳龄和你舅舅又是买车,又是投资生意,大概没剩多少存款吧。”岳琴说着,忽然想到什么,望着儿子:“你……是不是也埋怨家里没有支持你学画画?”   江铎撇撇嘴:“没有。”他说:“我不用艺考也能进一所好大学,许亦欢可不行。”   岳琴叹气:“那也没办法,许芳龄不是那种一心扑在子女身上的人,我看她对你舅舅还更舍得花钱。”   江铎厌恶地拧起眉头:“你听她在车上说的那些,什么投胎投错了……这叫什么话?她也真说得出口。”   岳琴道:“春节那几天你外婆不是住在她们家么,听说许芳龄给亦欢摆脸色,吃饭也不叫她,好像嫌她多余似的。”   江铎眉头拧得更深,心想这种人也配做母亲?   “许亦欢她爸呢?一点儿也不管吗?”   “谁知道,早就没联络了吧。”岳琴稍许停顿,试探说:“相比起来,你爸还是很有责任的,至少他……”   “我先回去了,晚上给你带饭。”   江铎没等她说完,转身就要走,这时见一辆出租车停在街边,司机推开车门下来,是常常到他们店里买烟的聂东。   江铎想起这人前几天刚替岳琴打过小流氓,这会儿颧骨还青着,便忍不住对岳琴说:“聂叔叔是个好人,你认真考虑考虑,别糟蹋人家的用心。”   岳琴垂头不语,江铎走到街边和聂东打了个招呼,回家去了。   ***   这天夜里下起雨,阴冷阴冷的,清明时节,总是落雨。   许亦欢接到江铎的电话,桌上的小台灯闪了一下。   “你吃饭了没?”他问。   “吃了。”   “吃的什么?”   “嗯……泡面加火腿肠。”   江铎微微叹一声气,笑道:“明天来我家改善伙食吧。”   “好啊。”她也笑了笑:“那我把作业带去,数理化真的不会,你借我抄抄。”   “不借你抄抄。”他说:“我可以教你,教到会为止,但不能抄。”   许亦欢苦笑:“怎么这样?”   “就这样,”他不留商量的余地:“好了,明天见。”   “哦……”   次日清晨,岳琴得知许亦欢要来家里吃饭,略微愣怔,接着欣然应下:“正好今天想休息,不用去店里,既然亦欢要来,待会儿我去菜场多买点菜。”   江铎点头。   十点过,岳琴买菜回来,歇一会儿,倒一杯温水,走到江铎卧室门前,见他又在画画,于是笑问:“画什么呢?”   “没什么。”   岳琴欲言又止:“那个……”她表情讨好,笑得心虚:“其实昨天就想告诉你,你爸回平奚了。”   江铎拿笔的手顿住,片刻后继续在纸上勾勒线条,无动于衷。   岳琴紧握着水杯,继续笑说:“他中午会过来吃饭,我们一家三口很久没有团聚了,他想看看你……可以的话,在家歇两晚,后天就走。”   江铎没吭声。   “其实你爸也很可怜,一个人飘在外面,走的时候把存款全都留给我们了,房子也不要,什么都不要,每个月还按时寄钱回来,真的不容易……”   江铎登时扔下画笔,冷冷回过头:“你有受虐倾向吗?非要被他打死才高兴是吗?”   岳琴垂下头,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默了一会儿:“他会改的,事实上他早就想改了,否则也不会那么轻易答应离婚……人人都会犯错,人人都有改正的机会,你觉得呢?”   江铎冷笑:“别再自欺欺人了,他永远不会改好,他就是个变态!”   岳琴缓缓深吸一口气,眼眶发红:“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你爸爸?为什么总要把事情做得那么狠,那么绝?他是你亲爸,他很爱你,也很爱我,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别的亲人了!”   “我不需要这样的亲人,你也不需要。”   岳琴摇头哽咽:“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无论我和他之间发生过什么,那都是大人的问题,和你没有关系,我们自己会处理好,你只要安心上学就行了啊!”   “你以为我喜欢看你们那些丧心病狂的戏码?”江铎目露厌恶:“如果你不是我妈,我早就一走了之了!”   岳琴像被狠狠刺伤一般,难以置信,满脸失望:“你太过分了,江铎,真的太过分了……辛苦把你养大,为了照顾你的情绪,我和你爸被迫分开……他是我最爱的人,没有他我根本活不下去!你有替我想过吗?!”   江铎忍无可忍,抓起手机离开房间,直奔玄关。   岳琴哭得面容扭曲:“我真后悔生下你,你就是来折磨我的!”   谁折磨谁?都疯了吧?   江铎打开防盗门,不料许亦欢竟然立在门外,两人瞬间四目相对,也不知她听去了多少,表情异常尴尬。   江铎面色冰凉地扫她一眼,没有搭理,转身下楼。   许亦欢没想到会撞见他们母子争吵,而且吵得这么厉害。此刻站在人家家门前,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活像只迷路的小羊。   “许亦欢!”楼道里突然传来江铎的声音,冷冷的:“还不下来!”   她忙应着,赶紧跟下楼去。 第16章   晌午,老城区,阴云黯淡,幽风浮动,街巷综合交错,人车嘈杂。   许亦欢和江铎在一家小面馆吃砂锅牛肉面。   他倒茶涮洗筷子,眼帘垂下,脸色很淡。她开了一瓶可乐,插上吸管,见他心情不好,也就没有搭腔说话。   吃过饭,一时没有去处,两人静坐着望向街道,许亦欢突然想到什么,倏忽一笑:“怎么好像两条丧家犬?”   江铎看她两眼,默然起身,掏钱买单。   “不如去我家吧,”许亦欢提议:“反正我妈和你舅舅不在。”   江铎一边把钱递给老板,一边答说:“那我先到楼下拿单车。”   “骑单车很远的。”   “怕累就算了。”   许亦欢笑:“我怎么会累?难道你让我载你吗?”   说着话,陪他取了车,许亦欢坐上后座,手不知该往哪儿放,拘谨地抓住了他的衣裳,又因为看不见前面的路,心里没底,忍不住提醒说:“一定要小心啊,我们不赶时间,慢慢来。”   “你别乱动就行。”   他骑车很稳,载着她不紧不慢穿梭在街巷间,少年衣服上的皂角香气若隐若现,随春风拂面,她不知怎么就莞尔笑起来。又过了一会儿,从包里掏出MP3,戴上一只耳塞,另一只穿过他腰侧递上前,他随手接过,放入耳中。   歌很好听,许亦欢跟着轻轻哼哼。   也许是MP3的缘故,一种发麻的感觉沿着耳朵四处蔓延,心脏沉沉跳了跳,江铎瞬间失神,这时路边突然窜出几个追逐的孩子,他调转车头,险些撞到固定路障上。   好死不死,这一刹车,身后的人下意识抱住了他的腰,细白的胳膊搂了大半圈,并且再没有放开。   “……”许亦欢并不是要趁机占他便宜,只是惊吓过后呆了一会儿,再回神时已经找不到松手的契机,怪怪的,总觉得现在松手会很刻意,像在掩饰什么似的。   天呐,有什么好掩饰的,她到底在想什么?!   许亦欢暗暗调整呼吸,正要平复心绪,不小心抬头,却见江铎的耳根子越来越红。   啊啊啊……   他又在干什么?   还让不让人活了嘛……   ……   很久很久,终于骑到她家小区,江铎停车,摘下耳机还给她。许亦欢从后座下来,没敢与他对视,垂头收起MP3装进书包。   江铎清咳一声:“有那么紧张吗,一直抓我的肉,痛死。”   许亦欢尴尬:“我抓到你了?”   “嗯。”   “那你怎么不早说?”   他被问住,转身找地方锁车,随口答:“刚才没觉得痛。”   许亦欢抿抿嘴,心里怪异的感觉愈发猖獗了几分。   两人上楼,许亦欢找杯子给他倒水,然后从包里拿出课本和卷子,摆在餐桌上,问:“你作业写了吗?”   “早就做完了。”   “这么快?”   “你以为像你,每次都拖到最后一刻才拼命赶。”江铎不知自己为什么变得啰嗦:“如果你能学会先吃苦后享福,人生会自律很多。”   许亦欢用笔头蹭蹭脑袋:“可我一看见数理化就心烦焦虑,上课完全跟不上老师的进度,公式也背不住。”   “公式必须背,而且要理解,不然背了也不知道怎么用。”江铎敲敲桌面:“坐下吧,不要垂死挣扎了,先从错题开始,理解公式,再理解解题思路,直到吃透为止。”   许亦欢努努嘴,拉开凳子:“实不相瞒,要吃透,恐怕得追溯到初中的一元二次方程,我最大的问题是基础太差……”   “你还知道自己基础差呢?”江铎言辞嘲讽,语气却异常轻柔:“高一开学不就复习过一元二次方程吗,你怎么会这么笨?”   他看着她,像在认真等待她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会这么笨。两人并排坐着,离得有点近,说话间他的气息若有若无萦绕过来,许亦欢心跳乱了好几拍,晕头转向,愈发觉得不自在。   江铎目光掠过她的小圆脸,莫名想起夏天吃的水蜜桃,喉咙动了动。   天气渐热,总是容易口渴。   他收回目光,打断这氛围:“你艺考是不是彻底没戏了?”   许亦欢暗自松一口气,眨眨眼:“可能还有戏。”她说:“我想争取舅舅的同意,看他能不能出钱资助我。”   江铎挑眉:“我还以为你深受打击,从此放弃这条路了。”   许亦欢说:“眼看一条光明大道摆在眼前,无论怎么样也得放手一搏吧,否则我真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前途。”   江铎哼笑:“你还不算无可救药。”   许亦欢懒得瞪他,拖着下巴,轻轻叹息:“可我没有把握能说服舅舅,你知道,小孩子在大人面前说话没什么分量,他未必会帮这个忙。”   江铎听在耳中,默然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打开来,上面潦草记着一些数字:“不管怎么开口,艺考需要的花费你自己心里应该要有个数。”   “这是什么?”   江铎说:“昨晚我问过何展扬的姐姐,她说平奚的舞蹈培训班对艺考来说不够专业,所以建议每周去清安市上小课,但费用比平奚要贵一倍。考前半年集训是最烧钱的,另外就是艺考期间的交通和住宿,如果你报考的学校跨省,来回跑就真的花钱如流水。”   许亦欢屏住呼吸盯着那张纸:“你、你都问清楚了?”   “反正闲着也闲着。”   她又说:“万一我舅舅不肯资助呢?”   江铎说:“如果你下定决心,总有办法的,没钱也有没钱的办法。”   那是什么意思?许亦欢古怪地看着他,心里冒出一个隐约的答案,张了张嘴,没问出口。   两人继续凑在一处商量半晌,许亦欢鼓起勇气给许永龄打电话,简单提了两句,许永龄当下没说什么,只约她晚上见面再谈。   一整个下午写完三科试卷,到黄昏时分,许永龄来电,让她下楼。   两人收拾东西出门,江铎骑自行车回家,那么远的路,许亦欢有些过意不去,随口提议:“要不你今晚住这儿吧,别走了。”   他愣住:“什么?”。   许亦欢脸红,忙解释:“我开玩笑的。”   江铎没笑,随手推推她的脑袋,骑车离开。   满载暮色,少年回到家,一进门,屋子里幽幽静静,岳琴不在,去见江岩了。   呵。江铎扔下钥匙,发现自己连愤怒也没有,只剩下几分麻木,以及无尽的厌倦。   晚上十点半,门锁转动,岳琴回来了。   她默然走到江铎房间门口,站在那儿迟疑很久:“儿子……”   他无动于衷地说:“放心吧,我再也不会干涉你的事,无论你们要复婚还是怎么样,都跟我没关系。”   岳琴突然感到害怕,好像自己要被儿子放弃了。她上前抚摸江铎的后脑勺,可他想也没想就躲开去。   “不是这样的,”她慌忙解释:“我认真想过了,其实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我知道你是为妈妈好……江岩他已经回去了,我……我会尝试接受聂东,重新开始生活,你相信我。”   “上次你答应戒酒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江铎嗤笑:“结果呢?”   岳琴目光颓败:“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他的确有很多失望淤积在心底,真想不管不顾地数落出来……可他终究说不出口,岳琴太脆弱了,那些话可能会要了她的命。   江铎隐忍半晌,回过头:“我最后信你一次,如果你还要和江岩藕断丝连,我以后会走的远远的,到时候你再求救,我也绝对不会回来。”   岳琴眼眶泛红,用力地点头。   夜渐深了。临睡觉前,江铎接到许亦欢的电话,听见她在那头欢呼雀跃地叫他的名字:“江——铎——”   声音真像撒娇。   “我说服舅舅啦!他同意资助我艺考啦!”   “恭喜。”   “哎呀……”她扭捏两声,有种喜极而泣又受不了自己没出息的娇憨之意:“讨厌死了,我都没想到会成功……”   江铎右手拿笔,若有似无敲在桌面,嘴角挂着一丝浅笑,耐心听她哼哼唧唧。   “……不过舅舅说,还得和我妈交代几句,看来他又要大开杀戒了。”   江铎“嗯”一声:“你也做好被骂的准备吧。”   “管她呢,反正我已经得偿所愿,只要专心备考,两年后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了!”   他随口应答:“我也是。”   他也期盼着高考,考完尽快离开这个家,随便去哪儿都好,总之实在不想待在这里了。 第17章   不出所料,因为许亦欢的求助,许永龄借此机会把许芳龄冷嘲热讽一通,骂她只会花钱宠小男人,枉顾女儿前途,亲疏不分,愚蠢透顶。   许芳龄从度假村回来,质问许亦欢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私下去找舅舅,为什么把她弄得颜面尽失。   “我虐待你了吗?啊?你对我到底有什么不满?非要联合外人对付我!”   许亦欢不吭声,任由她骂。   “你这么喜欢和你舅舅串通一气,那你去做他女儿啊,还待在我们这个破地方干什么?你去啊!”   许亦欢心想,有朝一日我走了,就算你求我我也不会回这破地方。   夜里她靠在床上给江铎发短信,告诉他:“我挨骂了。”   没过一会儿他问:“顶回去没?”   “没。”   “你是不是傻?任打任骂。”   她飞速按手机键:“那可是母夜叉,凶神恶煞,你没看见她刚才气得口水都喷到我脸上了。”   那头没有回复,过了几分钟,江铎发来一条彩信,许亦欢点开,没想到竟是一幅母夜叉的简笔漫画,画中女人龇牙咧嘴,两手叉腰,唾液横飞,神态像极了许芳龄。   许亦欢倒入床铺哈哈大笑。   四月很快过去,从五月起,许亦欢每周日乘两个小时大巴去清安市上小课,傍晚再坐车回平奚。日子过得很充实。期中考试前的某一天,江铎到九班找她,送去两个笔记本,一个写数学公式和对应的题型,由简至难,分类归纳。另一本写每道题的答案、公式推导过程以及基础定义。   “这些知识点是你前几次考试总出错的,多看看解题思路。”他说着,拿红笔圈了出来,又说:“不要东张西望,一个类型的题集中在一起做,按照上面分类的顺序,写完再看答案,不要边写边看。”   许亦欢恭恭敬敬收下:“好的。”   “物理笔记我明天再给你。”   “……好。”   彼时正值中午下课,他问:“不去食堂吃饭吗?”   许亦欢从底下拎出保温桶:“我自己带了。”   他怪道:“你不是嫌麻烦么,怎么开始带饭了?”   她嘿嘿一笑:“省钱嘛。”   “你缺钱用?”   许亦欢两眼放光:“你不知道吗?悲霖八月中旬会到清安开演唱会,这么近,我一定要买票去看!”   江铎说:“等你存够钱,说不定票已经卖完了。”   “怎么会?!”   事实证明,江铎就是个乌鸦嘴,如他所料,还没等许亦欢存够钱,演唱会门票已然售罄。当她得知这个噩耗,第二天在教室门口碰见江铎,恶狠狠瞪一眼:“就是你诅咒我,害我见不到悲霖,都怪你!”   江铎拧着眉头要笑不笑的:“怎么能怪我?”他两手抄在校裤口袋里:“既然看不成演唱会,暑假就乖乖在家写作业,不要无理取闹。”   许亦欢哼一声,扭头要进教室,哪知被他抓住了书包,猛地又给拽回去——于此同时,许亦欢看见邱漫和两个女生从旁边走过,目光落在她和江铎身上,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开口,只默然别开了头。   江铎垂眸打量许亦欢:“你早上是不是忘记洗脸了?怎么有眼屎?”   许亦欢大惊,忙抬手去揉,哪知却什么也没有。这时就听他悠然失笑,转身走了。   许亦欢恨不能上去给他一拳:“你才有眼屎!”   混蛋。   ……   天气渐热时,暑假来临,七月份有舞蹈等级考试,许亦欢本想让江铎陪她一起去,谁知他推脱有事,三言两语拒绝了。   那天下午考完回平奚,时近傍晚,许亦欢打他手机,约吃晚饭。   “喂?”电话接通,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   许亦欢听出是邱漫,霎时愣了愣,张张嘴:“那个,江铎呢?”   “他去洗手间了。”美女就是美女,连声音都那么俏:“你找他有事吗?”   “我想找他吃饭。”许亦欢随口问:“你们在外面吗?”   “没有,在我家。”   许亦欢下意识停住呼吸,仓促“哦”了一声。   邱漫笑:“一会儿我让他回你。”   “好,谢谢。”   通话结束,她略有些失神,脑子蒙了,兵荒马乱。   十几分钟后,江铎打了过来,许亦欢看着来电显示,不知为什么,心里十分别扭,既想接又不愿接。铃声喧闹半晌,她的心跳随之越来越乱,终究忍不住按下绿色按键。   “喂?”   “喂,你刚才找我?”   “嗯。”她明知故问:“你在哪儿呢?”   “外边。”   许亦欢默然片刻,淡淡嗤笑:“你不是在邱漫家吗?”   他说:“刚出来。”   “是么?”   江铎听那语气异常,当下也默了一会儿:“你现在在哪儿,一起吃饭吧。”   许亦欢本要拒绝,转头望向窗外,闷闷地说:“我马上下车了,何记粥铺见。”   “好。”   江铎乘车前往她家楼下,到粥铺时,见她坐在店里,正伸手调整墙上的风扇。   她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头发全部束上去,盘成一个紧紧的发髻,露出干净的小圆脸,看着十分清爽利落。   江铎打量着,上前落座。许亦欢见他来,撇一眼,低头喝粥。   他找了个话题:“你今天考得怎么样?”   “还行。”   “头发勒着不疼吗?”   “不疼。”   他见她脸色冷淡,也没说什么,点了菜,自顾起身,去冰箱拿一罐可乐,回来时又看她两眼,随口问:“你们考级就穿T恤吗?”   “有统一的服装。”   江铎扫向边上的包:“换下了?”   “不然呢?”许亦欢顿觉烦躁:“难道我要穿着练功服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吗?”   江铎往后靠着椅背,半笑不笑道:“你冲我发脾气干什么?”   许亦欢别开目光,撇撇嘴:“谁让你问那么多蠢问题。”   他轻轻挑眉:“我还以为你在气我没有陪你考级。”   “哪儿能呢,”她淡淡的:“其实你早说约了邱漫,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江铎沉默数秒,琢磨着,解释道:“我去她家,是给她弟弟补课,你别乱想。”   许亦欢面无表情:“你还挺乐于助人的。”   他语塞,打量她的神情:“什么乐于助人,就是打份暑假工,做家教,她父母要付酬劳的。”   许亦欢闻言抬起头:“有钱收吗?”   “没钱我去干嘛?”   她细细拧眉,想到什么,努了努嘴,做出轻松的语气:“那她爸妈应该很喜欢你吧,努力表现,说不定以后你可以成功入赘邱家,前途无量。”   “什么乱七八糟的,不就补个课吗?”   “平奚那么多补习老师,非找你一个高中生?”   江铎眉宇微蹙,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注视她,终于忍不住道:“许亦欢你烦不烦?”他声音清冽:“你不觉得自己说话很奇怪吗?”   闻言,她攥紧手指,心脏咚咚直跳,脸色一时又红又白。天知道吧,她也很讨厌自己这副阴阳怪气的样子,虚伪又做作,她到底怎么了,脑子进水了吗?   暗自深吸一口气,胡乱找了个理由:“原本暑假想和你一起写作业,现在看来没戏了。”   江铎不吭声。   许亦欢脸上挂不住,勉强又道:“你补课补到哪天?”   “月底。”   “哦,好吧。”   两人索然无味地吃过饭,分开时颇有些不欢而散的意思,虽然都没有明说。   许亦欢被那句“你烦不烦”膈应着,每每想起他当时不耐的表情,如鲠在喉,过了好几日仍堵得憋屈。   好你个江铎。她咬着牙根暗暗发誓,再也不会搭理他,就让他和邱漫你侬我侬,郎情妾意去,谁稀罕?   这么决定着,没过一会儿又忍不住琢磨,是不是那天自己多管闲事,问得太多,真招人烦了?   许亦欢拿起手机,想试探他的情绪,可转念想到他也没有主动联系自己,反复思量下,终究作罢。 第18章   七月末,下午四点过,邱漫家门锁转动,辛阿姨提着沉重的购物袋进门,屋内冷气扑来,她舒服地长叹一声:“漫漫,我买菜回来了,外面真是热死人。”   邱漫端着两杯奶茶走出厨房:“辛阿姨,我们晚上吃什么?”   “鱼和排骨,还有西兰花。对了,你同学要留下吃饭吗?”   “我问问他。”邱漫说着,走到邱瑞房间门口,见江铎正在书桌前整理课本,背影清瘦,沉默又端正,她看了一会儿,轻轻敲门:“喝点东西吧,我自己弄的。”   邱瑞两眼放光,当下夺过一杯:“姐,你怎么不拿我最爱吃的榴莲?”   邱漫骂他:“你想熏死我们吗?要吃自己出去。”   “出去就出去。”   江铎听他们姐弟斗嘴,略微笑笑,正好渴了,接过冰奶茶,咕噜咕噜灌下几口,喉结滚动,一阵透心的凉爽。   邱漫歪头笑看着他,爽快地说道:“今天是最后一天了,谢谢你这段时间给小瑞补课。”   “不用谢。”   “待会儿就在这里吃饭吧,反正我爸妈今晚也不回来。”   江铎继续收拾书包:“不了,我还得给我妈送饭。”   邱漫点点头,犹豫数秒,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两张票:“那个,8月20号有演唱会,在清安,我爸给我抢了两张内场的票,要不一起去看吧。”   江铎动作停住,回头望着她:“是悲霖的演唱会吗?”   邱漫清脆地应一声,双眸微动,笑问:“怎么样,一起去好不好?”   他随手接过,想了想,说:“要不你把这张票卖给我吧。”   “啊?”邱漫愣怔,蹙眉打量他,忍不住嗔道:“我拿你当朋友,你怎么和我分这么清呀,真不够意思。”   “不是,”江铎说:“我替别人买的。”   听到这话,邱漫又愣了会儿:“是9班的许亦欢吗?我常看见你们在一起,好像很熟的样子。”   江铎默认:“她很想看这场演唱会,之前一直存钱,但没买到票,难得你这里还有内场的。”   邱漫脸色不大自然,张张嘴:“那你呢?”   “我本来就不想去。”他挑眉浅笑:“按原价卖给我,你不介意吧?”   她当下没说话,缓缓深吸一口气:“你不用掏钱,这是我爸买的。”   “别闹了,你爸的钱就不是钱吗?”江铎笑:“待会儿去银行取了给你。”   邱漫嘴唇微动:“那你大半个月算白忙了。”   “怎么会白忙?这不挣了一张门票吗?”   邱漫屏住呼吸,略扯扯嘴角,不再言语。   ***   时近黄昏,许亦欢接到江铎的来电,蹭地从沙发上坐起,心跳快了好几拍。   “喂?”   “喂,”他快人快语:“我马上到你家小区了,你下来一趟。”   “干什么?”   “有东西给你。”   许亦欢记仇,想起这些天的冷战,忍不住同他闹情绪,说:“什么东西,外边太热了,我不想下楼。”   “你下不下?”   “不下。”   “好。”江铎挂断了电话。   许亦欢面无表情攥着手机,呆愣片刻,暗骂自己有病。   没过一会儿,厚着脸皮给他打过去。   电话接通了,他没吭声。   “喂,”许亦欢支吾说:“你到哪儿了,我现在下去。”   “不用,”江铎说:“我已经上来了。”   她睁大眼睛恍惚半秒,立刻跳下沙发,光着脚跑到玄关处开门。她家住在三楼,江铎正好上到这层,从楼梯口走来,高挑少年笼罩着黄昏浓烈的光线,皮肤泛红,额头渗出细汗,青筋微现。   许亦欢往后退开,招呼道:“快进来吹空调。”   江铎也不客气,长腿直接跨进屋里,见许亦欢打开鞋柜拿拖鞋,便说:“别麻烦了,我马上就走。”   这么说着,不经意间低头一扫,见她光着脚,忍不住就多看了两眼。   许亦欢留意他的目光,当下有些不好意思,折身回到沙发前,穿上拖鞋,再走过去,发现他嘴角莞尔,眼神更深了几分。   许亦欢小声嘀咕:“笑什么笑……”   江铎几乎想敲她脑门:“瞧你那样儿。”   说着把门票递给她:“喏,你的悲霖。”   许亦欢接过一看,满脸不可置信:“你哪儿来的?”   他说:“朋友送的。”   她更诧异:“哪个朋友?这么大方,一千多的票呢!”   “你不认识,”江铎淡淡的:“总之算你走运,人家有事不能去,转送给我,我也不想去,这不便宜你了。”   “真的假的?”许亦欢像验钞似的反复查看:“是真的票吗?你该不会整我吧?”   江铎一把夺下:“不要拉倒。”   许亦欢大惊,慌忙抱住他的胳膊,满脸赔笑:“要的要的,我错了我错了……”   江铎轻轻冷哼,把票还给她,又问:“别光顾着玩儿,你暑假作业写了没?”   “已经写完了。”   他倒是挑眉:“不会吧,这么勤奋?”   “你说的,先吃苦后享福嘛。”   江铎用一种孺子可教的眼神看着她,点了点头:“行,那我先走了。”   他转身准备出门,不料衣角被扯住,他回过头,见她目光闪躲,扭捏地努了努嘴:“我还没说完呢。”   江铎就笑:“什么?”   许亦欢支支吾吾开口:“你补完课了?”   “嗯,今天已经结束了。”   她一时没有更多的话题,又不想这么快让他走,就此站在原地磨蹭数秒,突然发现他后背汗湿了一片,惊讶道:“外边真这么热吗?你看你衣服都湿了。”   江铎随手扯了两下:“公交车上没空调,闷的。”   许亦欢皱眉:“那你待会儿坐出租车回去,不是刚挣了补课费吗,别那么抠门了。”   江铎一口气堵在喉咙,哑巴吃黄连一般,眉毛动了动,最后烦道:“我懒得和你说。”   “我才懒得和你说。”许亦欢轻哼:“你不是要走吗?还不走?”   他歪歪嘴角:“你倒是松开我衣服啊。”   许亦欢回过神,烫手般缩回自己的爪子,表情发窘,别扭地哼哼两声。   “瞧你那傻样儿。”江铎忍不住往她头顶一阵乱扫,趁她还手之前转身出门,大步下楼。   许亦欢扒在门框旁看他,听着脚步声远了,关上防盗门,抿嘴绷着笑,三步两跳倒入沙发,心花怒放。   作者有话要说:  掐指一算,存稿可以日更到下月初,但愿能日更到完结。么么哒。 第19章   江铎买走那张演唱会门票之后, 邱漫失去玩乐的心情, 第二天就把另一张票送给了程恩琳。   那时两人在外边逛街, 聊起这件事, 程恩琳仿佛听到笑话般难以置信:“江铎怎么搞的,付钱就算了, 居然还是为那个许亦欢……他是这样对你说的吗?该不会故意试探,做给你看吧?”   邱漫心不在焉地摇头:“不知道, 但他和许亦欢一直走得很近。”   “他们俩什么关系?”   “不太清楚。”   “你没问问?”   邱漫耸耸肩:“我怎么好开口呢?”   程恩琳掏出手机:“要不我帮你打探一下?顺便搞清楚他到底怎么想的。”   “不好吧?”邱漫有些不耐地皱眉:“你们又不熟, 突然这么问,他肯定以为是我的意思, 那也太奇怪了吧?顺其自然就好,你别添乱了。”   “我添乱?”程恩琳眯着眼睛斜瞥过去:“我是为你好, 下学期就分班了, 到时看你怎么办。”   邱漫微愣, 随后做出轻松的表情:“无所谓啊, 反正我也没那么喜欢他。”   “是吗?”程恩琳笑起来。   那笑意让邱漫感到莫名烦闷, 她知道自己从小有个臭毛病,就是对自身无法掌控的东西会格外在意。一百个人里, 即便九十九人都称赞她,但她还是会特别记得沉默的那一个。   老实说,自从军训那次,江铎任由她摔到地上, 过后还居高临下地冷眼看着, 分明是清瘦的少年轮廓, 额角流下汗水,脸色却透着一股幽凉与严峻,她的心就开始小鹿乱撞了。   其实他也不是很帅,性格也不张扬,唉,邱漫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情绪被吊得七上八下,飘飘荡荡,那种难耐又难以抵抗的感觉,仿佛有人用羽毛撩拨着她,如果不能抓住那只作乱的手,她真的会很不甘心。   没过几天,程恩琳突然发来一条网站链接,并饶有兴致地告诉她:“有人在论坛转售悲霖清安演唱会的门票,你看看是不是之前卖给江铎的那张?”   邱漫点进去一瞧,可不么,早就给挂上论坛了。   “这什么情况?”程恩琳说:“发帖人留的联系方式不是江铎的吧,所以许亦欢私下卖掉了?江铎知道吗?”   邱漫耸耸肩。   程恩琳便打去询问江铎。彼时他正从画室下课,与何展扬道了别,很快就接到这个电话。   听完对方的描述,江铎似乎静默了两秒,随后语气自然地说:“哦,许亦欢家里有事,所以决定不去了。”   程恩琳表示怀疑:“你事先知道?”   “当然,我们一起商量的。”   这个回答超出了预料,程恩琳有些不爽,说:“你知道内场票有多难抢吗?本来邱漫是想和你一起去看的,现在可好,白白便宜了别人,早知这样你还不如别买!而且漫漫也不差那点儿钱,你给她钱根本就是侮辱她!”   江铎没生气,也没说什么,直接挂掉了电话。   得知许亦欢在网上卖掉那张门票,他诚然有一瞬间讶异,但送给她的东西自然由她自己处理,江铎并不打算去问什么,只是心中疑惑,猜想她是不是突然缺钱用。   晚上倒是接到她的电话,问:“大画家,你这个月上课上到几号呀?”   “十七号。”   她说:“我明晚想去你家吃饭,行不行?”   “可以。”他听她声音极为疲惫,怪道:“你怎么了?有气无力的。”   许亦欢轻叹:“今天去清安上小课,回来的时候堵车,八点多才到家呢,又热又累,还差点晕车吐了。”   江铎说:“早点休息吧。”   “嗯。”   次日下午四点半,江铎从画室出来,洗了手,看见许亦欢靠在走廊栏杆上等他。   天气热,她扎着丸子头,短袖短裤,背一个麻质的单肩包,胳膊搭着栏杆,一边眯眼眺望远处,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冰棍。   何展扬对江铎笑道:“真羡慕你有个妹妹,这么乖,一个人在那儿等你,换做我姐只会不耐烦地催我快点走,还打我。”   江铎远远看着,觉得确实小乖小乖的。   许亦欢见他们出来,晃晃手里的冰棍打招呼,“嗨,”她望向何展扬:“听说你姐姐被Z大录取了,恭喜恭喜。”   “你也加油啊,”何展扬说:“两年后我们北京见。”   许亦欢拧眉笑:“好,我努力。”   江铎见她膝盖青青紫紫又添新伤,忍不住问:“你腿不疼吗?”   许亦欢也低头去看:“还行,打前桥的时候摔了。”   “打什么?”   何展扬笑:“前空翻吧,跳舞的都这样,我姐先前练一个剧目,地面动作很多,各种跪转,膝盖起了泡,之后活生生磨出血,简直惨不忍睹。”   许亦欢笑看着江铎:“晚上吃点好的,补补呗。”   三人边聊边走,下了楼,在培训中心大门前分开,江铎和许亦欢坐公车回城南,因为家里没菜,他便带她去逛农贸市场。   许亦欢觉得好玩儿,跟在他身后东张西望,叽叽喳喳。   “你想吃什么?”江铎问。   “随便。”   他皱眉:“你要说随便,那就回去煮方便面好了。”   许亦欢见他生气,努努嘴:“凶巴巴的……那我想吃红烧肉,酸辣土豆丝,虾仁炒蛋。”再加一句:“还有鲫鱼豆腐汤!”   江铎要笑不笑:“你还真不客气。”   许亦欢憨憨地咧嘴,然后轻推他的胳膊:“快走快走。”   江铎先去买五花肉,付了钱,从老板手中接过,他转而递给许亦欢:“放你包里。”   “什么?”   江铎说:“你这包不就是用来装东西的吗?”   许亦欢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到:“……我这么洋气的包,你要我用它放猪肉?”   江铎看了看:“麻布的,背着像乞丐,哪里洋气了?”   “乞……”许亦欢气得差点厥过去。“好好好,”不懂审美的混蛋:“猪肉给我提着,你不用管了。”   两人吵吵闹闹买完菜,满载而归,回到家,许亦欢立刻打开风扇和空调,接着去卫生间洗手洗脸,还用冷水冲了冲脚,稍微凉快了些。江铎从冰箱里拿了两罐饮料,两人咕噜咕噜喝个痛快,然后摊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   空调渐渐制冷,家里不再闷热,许亦欢用膝盖撞撞江铎的腿:“喂,”她有气无力地说:“你怎么还不做饭?我好饿。”   “才五点过,”江铎也累:“休息会儿吧。”   许亦欢那懒骨头朝一旁歪了下去,江铎坐在另一头闭目养神。   屋子渐渐暗了,浓烈的残照从厨房玻璃窗投射进来,斜斜的,落在他家用了十几年的冰箱一角,排风扇随风转动的影子模糊打在地板上,夕阳西下,令人昏昏欲睡。光照不到的地方,喜庆的挂历待在阴影中,电视柜旁摆放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头插了一把雪白的姜花,香气惊人。   许亦欢在这若明若暗的客厅里眨着眼,没过一会儿就要沉入梦乡。她双膝蜷着难受,本能地伸展开,搁在了江铎的腿上。   少女柔软的皮肤摩擦着粗糙的牛仔裤,触感强烈,她睁眼望去,发现自己的左脚好像抵在了一个很不应该的地方。   那地方在两腿之间,俗称裆部。   许亦欢脑子“嗡”地一响,敏感的脚脚瞬间瘫软,所触之物暖暖的,有温度传来,好像把她融化一般。   天呐……   这时,听见江铎不冷不淡地说了句:“拿开。”   “哦。”她心惊肉跳地缩回来,屏住呼吸,脸颊滚烫。   江铎默了片刻,起身去往厨房。   许亦欢看见他板着面无表情的一张脸,耳根子通红。 第20章   真是热气腾腾的一天。   晚饭的时候, 许亦欢仍感觉脸颊有微辣的余韵, 消散不去。   她偷偷打量江铎, 轻咳一声, 找到话题,问:“那个, 姑妈呢?待会儿要给她送饭吗?”   “不用,”江铎头也没抬:“她和朋友出门玩去了, 这两天不在家。”   许亦欢好奇:“听你舅舅说, 姑妈交了男朋友是吗?”   “嗯。”   许亦欢想起过年时的场景,忍不住多问了句:“那你爸呢?”   江铎抬眸扫她一眼, 目光淡淡的,有点凉。   许亦欢吐吐舌头, 立刻闭口不言。   江铎喝着鱼汤默了一会儿, 忽然问:“你在外边吃饭, 家里不过问吗?”   “他们不管我的, 给零用钱就行了。”   江铎忽然想起什么:“你钱够花吗?”   “够啊。”许亦欢目不转睛地盯着红烧肉:“对了, 你十七号上完课,之后都有空了对吧?”   “干什么?”   “等一下。”她放下筷子, 起身去拿自己的麻布包,从里头找出两张票递给他:“之前你给我的那张内场票我挂到网上卖掉了,然后买了两张看台的,二十号我们一起去清安怎么样?”   江铎望进她笑盈盈的瞳孔里, 不解问:“为什么?”   内场不是离舞台更近吗?   许亦欢坐下来继续夹红烧肉:“自己去有什么意思, 和朋友一起分享才更开心啊。”她说着又笑了:“这两张票本来是一对情侣抢到的, 谁知他们突然分手,演唱会当然不会再去看,所以被我捡漏啦。”   江铎皱眉思索:“演唱会结束都十点了吧,到时肯定没车回平奚了,难道我们要在清安住一晚吗?”   “当然,”许亦欢爽快道:“你放心,我会在网上预订宾馆,安排好一切的。”   江铎姑且就这么相信了她。   转眼来到八月二十日,许亦欢早早收拾好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装进双肩包,连蹦带跳地出门,哼着小曲儿,到汽车总站和江铎会合。   他今天也背了个包,身上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黑色运动裤,高高大大的,清朗极了。   进站前江铎问她:“你带水了吗?”   许亦欢手里打着扇子,站到阴影底下躲避烈日:“没有。”   他左右看了看:“我去小卖部买。”   说着走下台阶,这时听见许亦欢喊:“顺便买点儿话梅瓜子什么的,路上吃!”   江铎想回去给她一记爆栗。   买完小食,检票进站,两人上车落座。许亦欢常去清安上课,对路程十分熟悉,见江铎打开手机查看时间,便对他说:“今天周末,会有点堵,大概四点半才到。”   四点半,三个钟头,似乎长路漫漫。   大巴驶出客运总站,前方小小的车载电视开始播放电影,供乘客消遣。这次放的是九十年代的港片《青蛇》。   演到西湖边乘舟避雨时,江铎听见身旁的人说:“这个许仙不够帅。”   “什么?”   “许仙不够帅。”许亦欢歪着脑袋,轻摇折扇:“我看过小说,李碧华笔下的许仙是个清贫的美少年,白素贞对他一见倾心,小青看他撮药的侧影就失了魂魄,如果没有一身好皮囊,两个妖精可未必肯要他。”   江铎浅笑:“是吗?”   许亦欢“嗯”一声,又说:“可惜长得好看也没什么用,还不是凡夫俗子,七情六欲,自私懦弱,得了白蛇的恩爱,又惦记青蛇的勾引,坏男人一个。”   江铎失笑,用这话反驳她:“你们不也一样吗,喜欢许仙温柔,却嫌他拖泥带水,喜欢法海严肃,又嫌他不解风情,这算不算坏呢?”   许亦欢眉眼一抬,思忖道:“也对,如果他们合二为一的话,我会很喜欢。”   既懂温言细语,又端正得让人仰望,还有点坏,试问哪个女孩不喜欢呢?   想到这里许亦欢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噗嗤一笑,别过了头去。   电影快结束时,车上的人已昏昏欲睡,许亦欢撕开话梅的包装袋,含了一颗。   水漫金山,白蛇产子,青蛇一剑刺死许仙。   结束了,困得厉害,嘴里的话梅也没了味道,许亦欢略抬起头,左右张望,想找地方吐掉。   这时江铎几乎下意识的把手伸到她面前,不知怎么,她也自然而然的,微微颔首,把核吐到了他掌心里。   这一连串不自觉的动作做完,两人仿佛突然间回过神,气氛一下变得非常奇怪。   江铎默不作声地把那颗话梅核扔进塑料袋,而许亦欢索性闭上眼睛让自己睡过去。   没过一会儿,倒真睡着了。窗外烈日炎炎,阳光刺眼,江铎伸手把帘子拉上,谁知坐在前面的大妈又给拉了回去。   所以客车为什么那么节省窗帘呢?   江铎拿起许亦欢手边的小扇子,打开来,挡在她脑袋上方。   不知举了多久,手臂酸得厉害,他把扇子搁在她脸上,嗯,没掉下来,人也没醒,很好。   电视里继续播放电影,这次是黑色幽默,《疯狂的石头》。   车里不时发出些微笑声,许亦欢悠然转醒,稍稍一动,小扇子落到了腿上,她浑然未觉,只轻轻打了个哈欠,接着抬眸去看自己的“枕头”。   江铎闭着眼睛,不知是否入睡。   许亦欢静静凝视他,也许过了几秒,也许过了几分钟,她不大清楚,脑子有些懵,只记得距离太近,少年气息缠绕着,让人心神纷乱。   她突然想做点什么。   离开他的肩膀,抬起脸,朝他靠近。   江铎双眸微动,睁开眼,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他问:“你干什么?”   许亦欢屏住呼吸:“我,”她一下怂了:“我看你这里长了颗痣。”   她退开些许,掩饰般指着他左眼角:“男生居然长泪痣,太骚了。”   江铎想打她。   这时汽车终于到站,疲惫不堪的乘客陆续下车,时近傍晚,天朗气清。   体育馆离客运站太远,坐出租太贵,于是两人继续搭乘公交车,前往宾馆登记入住。   许亦欢预订的宾馆离体育馆两条街,走路过去十五分钟即到。   “对了,先和你说一声,我订的是一个标准间,”许亦欢比划着:“就是一个房间两张床,这样比较划算,如果一人住一间太贵了,我是为了节省开销,你千万别误会。”   江铎瞥过去:“我没误会啊,你别紧张。”   “……”   虽说孤男寡女应该避嫌,但学生都穷,他也没什么积蓄,每次手里有了一点钱,立刻就会拿去上美术课,或者买画具,许亦欢就更不用说了,根本存不了钱,比他还穷。   两人放下行李,出门在附近找了个小餐厅吃饭,演唱会八点开始,天色渐暗,体育馆外聚集了无数歌迷,小商贩们摆上各种荧光棒、灯牌、头饰、脸贴,一时热闹非凡。   许亦欢正在人群里东逛逛西看看,突然被江铎握住了手腕:“你别乱跑,”他说:“待会儿走散了。”   她心下一跳,小声嘀咕:“我没打算乱跑呀。”   江铎低头看她一眼,没说话,只是在想,女孩子的手腕怎么这么细,好像一用力就能折断。   许亦欢被他牵着,也变得安静了些,老老实实买了荧光棒,到时间,拿着门票排队入场。   “怎么办,我有点想哭,”许亦欢抓住江铎的胳膊:“马上要见到悲霖了。”   江铎说:“哭什么,他根本看不到你啊。”   “……”   人声鼎沸,灯海摇曳,千呼万唤里,满载着巨星光芒的悲霖出现在舞台中央,全场放声沸腾。   两个小时的演唱会,江铎眼看许亦欢在旁边又喊又唱,期间还不时夹杂着激动的尖叫,然后泪眼婆娑地告诉他说:“简直和CD里一模一样,好好听……我要爱他一万年!”   结果一个小时过去,她就累趴了。   江铎见她瘫坐在座位上,连荧光棒也晃不动了,皱着眉头好笑道:“你继续啊,不是要爱他一万年吗?”   许亦欢看他那副嘲讽的表情,心里扑通乱跳,真想一口咬下去,看他还怎么笑得出来。   后半场,悲霖开始演绎成名曲,许亦欢重新活了过来。   看台的观众几乎全部起立,动情地跟他一起大合唱。   许亦欢踢踢江铎的脚,示意他加入大家。   也许因为歌曲感染,也许因为气氛浓烈,也许因为过于兴奋,总之血液燃烧沸腾,一股抑制不住的欲望冲击四肢百骸,当江铎起身站在许亦欢旁边时,她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喂。”   江铎低头去听,这时,她抱住他的脖子,仰起脸,吻在了他唇上。   “……”   是的,她早就想干这件事了,有好几次,她明显感觉到两人暧昧的氛围,尴尬,羞涩,那种天知地知的悸动,比她当初面对孟嘉浩时还要强烈十倍,怎么可能忽略得掉?   可坏事干完以后,当她睁开眼,对上他静若深潭的眼睛,突然又怂了。   “我,”许亦欢退开些许,挠挠头,特意挂上了大咧咧的笑,掩饰说:“太兴奋了,一时冲动……不好意思啊,你别当真。”   江铎原本幽深的瞳孔冷冽了几分,他蹙着眉,抬手擦了下嘴唇,一句话也没说,别过脸去。   许亦欢被那个动作刺中,笑容僵住,心脏仿佛堵在了喉咙口,呼吸压抑。   几秒过后,她揪着衣领使劲使劲擦自己的嘴,比他更用力,比他更嫌弃,擦完之后面无表情望向舞台,继续合唱。   荧光棒晃啊晃,天知道,有人恨不能敲自己脑门,晕过去才好。 第21章   演唱会结束, 离开体育馆, 许亦欢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提不起半点精神。   江铎走在旁边, 路上一句话也没说。   回到宾馆, 她放下背包, 一声不响坐到床沿, 抬眸望去, 无论怎么看都觉得江铎在摆脸色。   就那么介意吗?   想到这里,许亦欢猝然一笑:“我郑重向你道歉,”她说:“刚才在演唱会上太激动, 没有控制住自己, 我不是有意的,当时那种情况,无论旁边是谁我都会亲下去, 如果你实在很反感,我也只能再说一声对不起了。”   江铎眉目清冷,听完她的话,当下嗤笑:“你不用道歉, 虽然我的确很反感, 但只要别再有下次就行了。”   许亦欢一字一顿:“你放一百个心,绝对不会有下次。”   江铎看她两眼, 拿起自己的换洗衣服往浴室去。   这晚两人再没说一句话。   第二天退房, 许亦欢借口要找清安的朋友玩儿, 不打算和江铎一起回平奚。   他没什么意见, 自己搭车前往客运站。   许亦欢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荡半日,想到昨天,又想到今天,一塌糊涂。   其实都怪她自己,性子冲动,脾气又坏,她对江铎那样说话,无非是要遮羞而已——太丢人了不是吗,献出去的吻,居然被他擦掉,她再怎么厚脸皮也会难过啊。   许亦欢也搞不懂江铎到底在想什么,总这样若即若离,时好时坏,他可以为你做很多事,也可以转眼就觉得厌烦,大概少年心性都会如此飘忽不定吧。   ***   很快的,九月开学,文理分科,许亦欢转到了高二(6)班,王简一大早过来找她,顺便招呼六班相熟的几个同学,说:“这是我兄弟,以后请大家多担待,别让人欺负她。”   许亦欢哭笑不得:“看在你还有良心的份上,我原谅你学理了。”   王简拍她的肩:“咱们还在一个年级呢,有事随时叫一声,不要太想我。”   “滚蛋吧你。”   两人说说闹闹,颇有点战友惜别的意思。离开熟悉的班级和同学,又得适应新的环境,想想真有些累。   不过累倒是其次,当许亦欢看见邱漫走进六班教室的时候,心里就像打翻了调料瓶,一瞬间五味杂陈。   “邱漫!”有几个女孩向她招手:“来坐这儿吧!”   程恩琳不干:“漫漫是我的,你们想都别想。”   邱漫轻轻戳了戳好友的头,转而对其他女生抱歉地耸耸肩,笑得很温柔。   许亦欢旁边的座位空着,程恩琳看见了她,朝邱漫使了个眼神,径直走过来:“这位同学,”她脸上笑着:“我们也想坐靠窗的位子,麻烦你让一让好吗?”   许亦欢一愣,还未开口,只见邱漫上前拉住程恩琳:“你干嘛呢?我不想坐这里。”   “为什么?我觉得这里挺好啊。”   邱漫点点头:“那随你便吧。”她转身走了。程恩琳表情顿时僵了一瞬,默然跟上去。   如果朋友之间存在主导和追随,那么这一对的关系也很明确了。   许亦欢有一种不舒服的预感,这感觉是来自陌生的集体,还是刚才那二人,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但很快的,预感竟然真的变成了实现。   开学两天后,一个燥热的夜里,许亦欢放学回家,刚洗完澡,王简急匆匆打来电话,说:“快上贴吧看看,你丫出名了。”   她没来由的心下一跳,自从棠芝含的事情过后,她已经很久没上贴吧闲逛了。听完王简的话,打开电脑,进入网站,当时最新的热帖,标题带着江铎的名字,她点进去,几秒钟后,脑子轰然炸开。   “前几天我看见江铎和一个女的开房,下面的照片是视频截图,有点糊,但可以认出来,那女的绝对不是邱漫。”   帖子往下拉,出现了许亦欢和江铎进入宾馆的照片。   “我是假装打电话拍下来的,一直跟上三楼,亲眼看到他们走进同一间房,视频我已经上传了,待会儿发个链接,你们自己去看。”   底下的回帖,很快有人出来指认。   “这不是我们班许亦欢吗?”   “以前经常看见他们在一起,还以为只是普通朋友,没想到啊没想到,私下乱搞。”   “江铎可真会享受,许亦欢是艺术生,学跳舞的,身体软,各种体位,你们懂的。”   “不会吧,江铎带她开房……那邱漫呢?”   ……   许亦欢生平头一次被人摆到台面上议论,只觉得心脏快要跳出来,喉咙堵作一团,脑子里兵荒马乱。   王简打来电话:“你没事吧?”   “还好,”她说:“只是快吐血而已。”   王简大咧咧的:“别理那些人,闲得扯淡,待会儿我就上去教训他们。”又说:“不过你和江铎……”   许亦欢有口难言:“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和他就是单纯的住了一晚,那天看演唱会来着。”   王简说:“这种情况很难解释清楚了,也不晓得谁那么欠,偷拍还传到网上,法盲吗?”   许亦欢眼瞧着不断攀高的楼层,头痛欲裂:“他们怎么那么兴奋?”   “还不是为了邱漫。”王简提醒:“你明天上学悠着点儿,估计都等着看热闹呢。”   许亦欢如鲠在喉。   次日清晨到学校,不知是不是她过于敏感,总觉得周围的人都在看她,每一个目光都是一句非议。   走进六班教室,那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许亦欢暗自深呼吸,回到自己的座位,这时程恩琳从后面上来,一屁股占了她同桌的位子,直勾勾盯着她,嘴角讥讽带笑:“许同学,不管你和江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麻烦别扯上我们邱漫行吗?昨天你们那点破事儿被讨论了大半夜,邱漫也被拉出来指指点点,你好意思吗?”   许亦欢把书包塞进抽屉:“这不是我的问题,你应该去找那些指指点点的人,让他们闭嘴。”   “你教我做事啊?真好笑!”程恩琳歪头打量她:“对了,悲霖演唱会的内场票你拿去卖了多少?你和江铎是用卖票的钱开房吗?真逗,知道那张票原本是谁的吗?”   “程恩琳,”邱漫在后面冷声叫她:“你在干什么?说够了没?”   程恩琳撇撇嘴,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满脸不忿:“我忍不下去了,替你出头也不行吗?你护着她干什么?”   邱漫扫了眼周遭看戏的人,轻笑说:“你是替我出头,还是自己出风头呢?真谢谢了。”   程恩琳顿时语塞,拧紧眉头:“难道你不生气吗?江铎居然那样对你。”   “他怎么对我了?”   “大家都把你们当做一对,现在他居然和别人开房,你的面子往哪儿放?真的恶心死了那两人。”   邱漫绷着脸,淡淡哼笑:“他和谁开房关我什么事?”   “你不是喜欢他么……”   邱漫感到烦躁:“我喜欢他是我自己的事,跟他有关系吗?”   “听不懂。”   她缓缓深吸一口气:“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得不到的东西就贬低他,这种低级的事情我邱漫做不出来。”说着转头盯住程恩琳:“既然他们相互喜欢,开房有什么恶心的?你吃多了反胃是吧?”   程恩琳突然觉得和她说不到一块儿,大小姐脑子里在想什么她也弄不明白,歪理一通,简直无法理解。   早自习下课,班长袁哲看许亦欢脸色不好,便主动叫她帮忙,把收上来的作业一起送去办公室。   “你别想太多,”班长说:“咱们是来读书的,高考为重,别理那些有的没的。”   许亦欢总算笑了笑:“谢谢。”   谁知从办公室回来,看见江铎和邱漫站在教室后门,她立马又笑不出来了。   是在忙着和她解释吗?   走近了些,只见江铎面色似有不耐,冷声开口:“许亦欢是我表妹,能有什么关系?”   袁哲走在前边听见了,回头笑说:“原来是这样,大家都误会了,早说清楚不就好了吗?”   许亦欢却像被当头一棒,足足愣了好一会儿,心直往下掉。   转眼江铎来到跟前,抓住她的手腕:“我找你有事。”说着把她拉到消防通道的防火门后面,就是上次撞破鼻子的角落。   许亦欢抽回自己的手,莫名勾了勾嘴角。   “你笑什么?出了这种事,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她反问:“你都知道了?”   “何展扬昨晚告诉我的。”他当时听完就出门找了个网吧上网,看完帖子,又立刻给许亦欢打电话,谁知她居然关机。   “你放心,我会帮你向邱漫解释清楚。”   “什么?”   她突然又笑:“看来你真的很介意啊……之前和邱漫传绯闻的时候,你不是不在乎流言蜚语,不喜欢解释,更不想示弱吗?现在对象换了我,你倒迫不及待地说明我是你表妹了。”许亦欢深吸一口气:“我是你哪门子表妹啊?我跟你有血缘关系吗?”   江铎皱眉:“难道你喜欢被人说三道四?”   许亦欢摇头,她诚然厌恶被人侵犯隐私,评头论足,但私心里,因为这场谣言的对象是江铎,多少减轻了一些不适感,甚至……还有一丝欢喜,因这意外将她和江铎绑在了一起。但很显然,江铎却想把她推开。   “你做的很好,非常好,”许亦欢耸耸肩:“这样我们都不用被说三道四了。”   话至于此,忽又想起什么,她忍着一股情绪,说:“我真后悔和你去看演唱会,真的,江铎。”   如果一早知道那张票的来历,打死她也不会要。   江铎见她转身想走,当即抓住她的胳膊:“你又闹什么脾气?我这么做只是不想看你被那些下三滥的脏话攻击,用最简单的方法减少麻烦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许亦欢说:“为了减少麻烦,请你以后离我远一点,谢谢。”   江铎深深看着她,一动不动看着她,数秒过后点点头,似乎冷笑了下,就此松开了她的手。 第22章   当天晚上, 不知什么原因, 关于江铎带许亦欢开房的帖子被吧主删除,同时何展扬出来发帖,帮忙澄清江铎和许亦欢的关系,证明他们是家里人。   看客们立马跟帖回应。   “是真的,今天我问过江铎, 许亦欢是他亲戚。”   “人家表兄妹去清安看演唱会, 住一块儿怎么了?”   “思想肮脏的人看什么都脏。”   “就算不是一家人, 住一晚又怎滴?这都什么年代了, 谁还没个异性朋友?”   “洗洗早点儿睡吧。”   第二天到学校, 许亦欢发现大家看她的眼神又和昨天不大相同了。程恩琳跑着小碎步上前,亲昵地勾住她的胳膊, 笑说:“哎呀, 原来你是江铎的妹妹啊,昨天怎么不说清楚呢?我和江铎是高一同班同学, 关系很好的,以后大家一起玩儿啊。”   许亦欢的目光掠过她做作的表情, 客气一笑,不着痕迹抽回了自己的胳膊。   中午放学, 程恩琳和几个女生邀她去校外吃饭:“今天漫漫请客, 人多热闹,你跟我们一起吧。”   许亦欢有点难以消受, 交朋友讲缘分, 更讲性情, 磁场不对的,硬凑在一起会很奇怪,更况且她还不喜欢突如其来的热情,于是推说:“不用了。”   邱漫靠在门边磨蹭着手机,闻言直打量她,略笑道:“别见外了,我知道昨天程恩琳得罪了你,待会儿让她给你赔罪,这个误会就算过去了,未来两年大家还要朝夕相处呢,你说对吧?”   瞧那意思,如果她再推辞,就显得特别不上道了。许亦欢心里有些好笑,怎么就成了骑虎之势呢?   周围几个女生也不知哪儿来的兴奋,听完邱漫的话,就像找到一个新鲜的乐子,又或是突然想表现自己的善意,纷纷盛情地劝说许亦欢,并挽着她往外走。   她心想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就像被一群蜘蛛精挟持的唐僧。   刚出教室,该死的,竟然遇见了江铎。   邱漫熟络地招呼他说:“喂,我们准备出去吃大餐,一起吧。”   江铎转头扫来一眼,目光在某人脸上停顿片刻:“不了,有人不想见我。”   邱漫好笑地睨着许亦欢:“他怎么惹你了?跟自己哥哥怄什么气呢?”   许亦欢心想他不是我哥。   那天中午吃饭,奇妙的很,许亦欢格格不入,显然与她们无话可聊,但如果只是被晾在一旁倒也还好,偏偏她们又留意着她,没过一会儿就会突然大发善意,纷纷投来目光,关心她吃得怎么样。   邱漫暗暗观察着,心里瞧不上这帮人,玩笑般说:“你们好假哦,别吓着人家。”   许亦欢倒没被吓着,只是埋怨自己态度不够坚定,竟被怂恿了来。   第二天第三天,这群蜘蛛精再邀她加入蜘蛛洞,她是决计不去的了。之后也曾耳闻那个小团体私下抱怨,觉得她摆架子,难相处,不过好在她本人性格开朗,班里还有其他玩得来的女生,于是就和程恩琳她们拉开了距离,井水不犯河水。   日子淡淡过去。九月的天还热着,中秋节,学校放假,许亦欢不用早起上学,许芳龄和岳海也放了一天,按照往年的习惯,中午去许永龄那儿过节,下午回家,晚上邀请岳琴母子过来吃饭。   许亦欢和江铎已经好些天没见了,虽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楼层,但只要铁了心想避开,总是能够办到。   “亦欢怎么不说话?”吃饭的时候,许芳龄见她默不吭声,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于是随口问了句。   岳琴笑:“女孩子长大,变文静了。”   当时电视里正在播放晚间新闻,说到本市近期发生的一桩惨案,引起大家注意。   “九月二十二日,平奚某中学初三学生周玲(化名)于课间从四楼教室坠楼身亡,据警方调查,该学生生前长期遭受校园暴力,曾被同校女生掌掴、踢打,并拍下裸露照片,传播于校园论坛……警方与教育部门已介入调查。”   许芳龄皱着眉头“啧啧”两声:“现在的学生简直无法无天,小小年纪一副混社会的样子,真不知家里怎么教的。”   “那小姑娘也是没用,被打了不知道打回去,自己死了算什么?”岳海说:“警方抓到施暴的人顶多教育一顿吧,未成年,拿他有什么办法?”   江铎闻言抬眸:“故意伤害致人死亡,情节严重,只要年满十四周岁就要负刑事责任了。”   “是吗?”岳海尴尬地笑了笑,转而看着许亦欢,说:“你在学校有没有被人欺负?有的话一定要告诉我和妈妈。”   许芳龄说:“她别欺负别人就行了。”   许亦欢暗自翻白眼。   岳琴说:“江铎在学校多照顾妹妹,晚上放学一起走,兄妹俩要好好的,知道吗?”   许亦欢微怔,忙说:“不用麻烦,我现在每天晚上要去综合楼练功,离教学楼挺远的,跑来跑去不方便。”   岳琴就笑:“有什么不方便,让他过去找你就好了。”说着转头看着儿子:“是吧?”   江铎脸色淡淡的,垂下眼帘,没有回话。许亦欢见他那样,也不再吭声。   第二天晚自习下课,走读生放学,住校生还要上第三节 课,许亦欢也还在舞蹈室练功。综合楼是给各类艺术生上课的地方,声乐、舞蹈、器乐、编导、播音主持,除了美术生因为人数充足而专门设立了特长班以外,其他艺术生都会在下午第四节课或晚自习来综合楼训练。   江铎来到三楼舞蹈教室,靠在后门看了看,边上喝水的女生笑问:“同学,找谁?”   他说:“许亦欢。”   那女生回头扫了一眼,说:“她正撕腰呢。”   江铎放眼望去,只见女孩儿们穿着统一的练功服,头发扎成紧紧的发髻,地上铺着绿色的垫子,他看见许亦欢趴在垫子上,一个女生在后面按住她的双腿,老师从前面把她的上半身往后压,一边压一边数数,下去的那一瞬,许亦欢的眼泪猛飙了出来,江铎以为她的腰被折断了。   “苑小丽,”后门的女生提醒其中一人:“还不快点抓腿,当心老师帮你开腰。”   那女生劈着叉呜咽:“我做不到……”   “竖叉抓腿是最基础的动作,做不到说明腰没开,”老师听见了,果然走过去:“快点,自己抓,不然我来帮你。”   女孩吓得直发抖,哇一声捂住了眼。   “要哭出去哭,”老师极为严厉,当下板起脸:“吃不了苦还学什么舞?就你这样还想考北舞军艺呢?别耽误时间了,回去上文化课吧!”   江铎一个大男人看着也有些不忍心,于是悄然退了出去。   临近下课,教室门关上,女孩们换了衣服出来,一个个腰酸背痛,筋疲力尽。   许亦欢见江铎在走廊等她,面露讶异,背好书包上前:“你找我有事?”   “没事,”他略低着头:“我妈交代了,让我等你放学。”   许亦欢没什么表情:“不用,我这里很晚才下课,别耽误你时间。”   江铎的目光陷入浓浓夜色里:“我正要申请上第三节 晚自习,没什么耽误的。”   许亦欢就静了下来。两人并肩走在人群后,离开综合楼,慢慢往校门走。   “对了,”她想起什么,埋头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个给你。”   江铎接过,打开看了看,神色莫名:“什么意思?”   许亦欢避开他的目光,平淡地说:“悲霖演唱会的门票钱,不多不少,麻烦你拿去还给邱漫。”   幽暗中,江铎眉宇紧蹙,一口气提上来,他抓着信封的手稍稍用力,想起近一个月几乎没有看见她去食堂吃过晚饭,脸色愈发僵硬:“别告诉我这是你饿肚子攒的。”   许亦欢撇他一眼:“本来是想自己慢慢攒,但怕拖得太久,就找朋友借了些。”   “哪个朋友?”   “王简啊,”许亦欢说:“欠他总比欠邱漫好。”   江铎几乎立马开口:“你欠她什么了?”   许亦欢缓缓深吸一口气:“如果你当时告诉我,送你门票的朋友是邱漫,我是绝对不会要的。既然演唱会已经看完了,这钱必须还给她,不然我一定会怄死。”   江铎没说话,后退一步,打开她的书包,把信封塞了回去。   “你干什么?”许亦欢想再拿出来,不料被他抓住了手腕:“那张票本来就是我花钱买的,你根本不用介意。”   她好像没听懂:“你买的?你不是说朋友送的吗?”   江铎面色紧绷:“是我买的,所以你不欠她什么。明天把钱还给王简,别瞎折腾了。”   许亦欢闷了一会儿,实在想不明白他和邱漫这段扑朔迷离的关系,大约两个人正处在朦朦胧胧的阶段,挺享受这种若即若离的暧昧吧。算了,反正她也看累了。   默然的,仍把那信封拿出来,抽出一半的钱,递了过去。   江铎睁眼看着,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白,几乎要被激怒。   “你真行。”他最终轻轻冷笑,转身走了。 第23章   好像一切变回了最初的样子, 哦不,比最初时还要糟糕。   夏末初秋, 多有雷雨,狂风卷裹着浓重的铅云, 沉沉压下,滚滚而去。   某个傍晚, 许亦欢和同伴在去综合楼的路上遇见了江铎和邱漫, 他们打着伞, 从大雨中走来。邱漫微缩着肩膀, 仰头同他说着什么, 淅淅沥沥的雨帘下, 真是好一双璧人。   擦身而过, 许亦欢的同伴突然发出一阵惊呼, 雨伞被风吹翻, 八角朝天, 接着又失了手,跌入大雨里,两个少女赶紧去追, 模样实在狼狈。   “那不是许亦欢吗?”邱漫远远望着,觉得好笑。   江铎扫了一眼, 没有说话。   那段日子, 已然十分生疏了。   有时在学校偶遇, 离得近了, 不得不打照面, 彼此目光相接,略微客套地笑笑,然后转过头去。   何展扬看在眼里,怪道:“你和你妹吵架了?”   “没有。”   “没有?那现在是什么情况?她怎么不搭理你?”   江铎脸色微沉:“性格不合,相处不来。”   何展扬难得见他和人闹别扭,这副样子瞧着倒很新鲜,不禁笑道:“那怎么办,我同学还找我打听她呢,要不你帮忙搭个线?”   江铎心下烦闷:“你自己不认识她吗?找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媒婆。”   “……”   额,好吧。   十一国庆,岳琴出了趟远门,江铎一个人在家,许芳龄打算叫他过来吃饭,早上交代给岳海,顺便问了句:“诶,你那个朋友看见岳琴和江岩在一起,是不是真的?她不是说和聂东出去玩吗?”   “借口而已,骗江铎的,咱们装作不知道就好,你别说漏嘴了。”   “那聂东呢?”   岳海伸起懒腰打了个哈欠:“聂东对她倒是一直都很殷勤,但她心里始终想着江岩,能有什么办法?”   许芳龄皱眉:“所以她就这么左右摇摆,两边都瞒着?要是被拆穿了怎么办?聂东倒没什么,江岩可不是好说话的,他能容忍这种事?”   “都离婚了,还不准别人找下家吗?难道江岩这两年在外边没女人?你信吗?”   许芳龄摇头:“反正我就是觉得不妥……还有,你也说说岳琴,让她把酒戒了,平时看着挺正常的一个人,私下却时不时喝得烂醉,害我找不到人,你说像什么样?”   “知道了知道了。”   时近中午,许芳龄钻进厨房忙碌,岳海给江铎打电话,让他过来吃饭,可谁知他已经去了乡下外婆家,并不在市里。   “你去看外婆啊,真孝顺,”岳海笑问:“外婆身体还好吧?”   “很好。”   “那你要在老家待几天?你妈什么时候回来?”   “过几天。”   “哦……”岳海难得同他闲聊,一时放松便口无遮拦:“有件事情我本来想找你妈商量,但你已经长大了,自己可以做主,我觉得你可以考虑考虑,干脆改随你妈姓,反正我是断子绝孙了,想想你外公外婆,唉,好歹让岳家留个后。”   正在这时,许亦欢从房里出来,听见这话,脸色极为反感,就像看什么脏东西似的扫了一眼,转身就去厨房。   “妈,”她直接告诉许芳龄:“爸说他断子绝孙了。”   许芳龄闻言一怔,面色有些难堪:“没文化的人说话就是这样,颠三倒四的,不用搭理。”   许亦欢冷冷的:“其实他说的不错,我不是他亲生的,就算你想做高龄产妇,舅舅也不会答应,而我这辈子又绝对不会改姓岳,所以他那样想很正常。”   许芳龄听得烦躁:“好了,你有完没完?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做什么产妇?”   许亦欢耸耸肩,转身走了。   ***   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许亦欢在舞蹈室练完舞,原本约了朋友在外边闲逛,谁知傍晚突然接到许永龄的电话,似乎有什么紧要的事情,临时找她谈话。   她等在步行街路口,没过一会儿许永龄的车子开来,她坐上副驾,听他问:“你吃饭了没?”   “还没呢,准备回家吃。”   许永龄皱眉:“你这会儿别回去,估计岳海和你妈正闹着呢。”   许亦欢张嘴愣住:“他们怎么了?”   许永龄冷笑:“他们这两口子啊,我也真服了,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几天不是过节么,趁着放假,你舅妈把公司的账查了一遍,你知道财务一直是你妈在管,我也是百分之百的信任她,谁知不查不知道,账上缺了好几万,被她私下挪走了!”   许亦欢屏住呼吸,先是茫然望着仪表盘,接着极为难堪地抓紧了自己的手。   “我下午打电话去问,她刚开始还不承认——后来兜不住才慌慌张张解释,说岳海那边生意不好,她把公司的钱挪给他周转,等年底再补回来。哼,你妈啊,许芳龄,我已经对她无语了。”   许亦欢垂下头,呼吸迟缓,心脏跳得很重。   “你今晚去我那儿住吧,”许永龄摇摇头:“刚才我一怒之下冲你妈发火,让她立刻把钱补回来,现在他们两口子肯定吵架呢,你别回去了。”   许亦欢脑子一团乱麻,想到舅妈向来不喜欢许芳龄,连带着也对她不冷不热,所以还是别去舅舅家里碍眼才好。   许永龄无法,心里可怜这个外甥女,于是带她在外边吃了顿饭,然后送她回家。   许亦欢再怎么厌恶也无计可施,她只有这个安身之所,不回去只能流落街头——或许流落街头还没那么糟。   开门进屋,里头二人果然正在吵架,岳海烦躁地对许芳龄说:“你懂什么,开厂头一年哪有挣钱的?你现在让我退出,我怎么跟人家交代?疯了吗?”   “许永龄说了,要我们马上把钱补回去……”   岳海怒道:“不是说了年底会还给他吗?他着什么急?非要逼成这样!”   许亦欢见他冲许芳龄大吼大叫,心里一股火窜上来,直走进屋,站在客厅问:“妈,你们在吵什么?”   “没什么,你回房去。”   岳海却叫住她:“亦欢,你舅舅今天又打电话来骂人了,你知道吧?”   “我知道,”许亦欢目光冷冽:“刚才我们一起吃饭,他都跟我说了。”   岳海冷哼:“你到底是谁家的人,吃谁家的饭啊?”   她扯起嘴角:“我当然是许家人,我和我亲舅舅一起吃饭,有问题吗?”   岳海“呵”一声,摆摆手,往沙发靠去。   许芳龄摇头:“你知不知道你舅舅都说了些什么?他今天对你爸破口大骂,说这么多年都在帮他养老婆、养女儿——这叫什么话?谁靠他养了?他当我们都是废物,没上班没挣钱吗?!”   许亦欢转头看她:“挪用公司资金,本来就是你们不对,别人生气很正常。”   许芳龄深吸一口气,错愕地上下打量她,然后转为厉色:“你还真是你舅舅的好外甥啊,我承认我有错,但也轮不到你来指责我吧!”   岳海立刻接道:“我和你妈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把日子过好一点!不然你吃什么、穿什么?学费从哪儿来?!”   许亦欢闻言大怒,几乎要指着岳海:“你可真好意思,请问家里有哪样东西是你买的?每个月的水电费、燃气费、伙食费全都是我妈的钱!你付出什么了?我的学费难道是你交的?我吃什么穿什么关你屁事啊!”   许芳龄“噌”一下站起身:“给我闭嘴!你怎么跟长辈说话的!”   许亦欢眼眶通红,声音撕裂:“他算哪门子长辈?不就是你养的小白脸吗?!”   话音落下,“啪”一声,许芳龄扬手狠狠扇了她一个耳光,打得手都麻了,攥起来指着她:“你翅膀长硬了,敢这么跟我说话!滚出去!”   许亦欢又痛又晕,定定地站稳了,扭头就走。   跑下楼,上了一辆公交车,她趴在椅背上嚎啕大哭。   车上的乘客被她吓一跳,纷纷询问:“小姑娘怎么了?和同学吵架了?”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还是被家长骂啦?”   她只不管不顾地哭,过了一会儿,身旁坐来一个微胖的阿姨,笑着轻拍她的背,似乎还哄了几句,于是她就哭得愈发难受起来。   许久过后,力气用尽,许亦欢枕着胳膊默默流泪,眼睛眨啊眨,模糊望着窗外天色暗下,霓虹四起。   亮堂堂的小街,夜市喧闹,她下车走进人群里,只盼这街巷的店铺馆子不要打烊,行人不要回家,否则她孤零零流落在空荡的街头该怎么办才好。   “亦欢。”   突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许亦欢寻声望去,看见岳琴和一个中年男子走在一起,对方也是恍然之间在人群里发现了她,于是借机告别了身旁的男人,匆忙走来。   “你怎么在这里?”岳琴打量她:“怎么了?”   许亦欢不想说话,轻轻摇头。   岳琴有些心不在焉:“跟我走吧,”她说:“我店里刚关门,正准备回家呢,没想到居然碰见你这孩子。”   许亦欢也没想到自己竟到城南来了。   岳琴带她回家,上楼进门,正打开鞋柜拿拖鞋,江铎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见她出现在这里,当下愣住。   “先坐会儿,我给你倒水。”   岳琴放下包,走进厨房拿杯子,江铎看许亦欢呆坐在沙发里,双眸红肿,头发凌乱,神色那叫一个惨。   他走上前,想了想,伸手碰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轻轻别过来。   “谁打的?”   许亦欢皱眉,疲倦地避开他的手,没有说话。   还能有谁呢。   “许芳龄?她为什么打你?”   听见问话,许亦欢像是突然回过神,想起自己和岳海翻脸,现在真不该待在这里,于是站起身,哑着嗓子淡淡道:“我还是去我舅舅家比较好,你和姑妈说一声。”   江铎堵在那里没动:“你舅舅看你这样,岂不要跟你妈闹翻天吗?”   这时岳琴从厨房出来,听到两人的话,微微叹气,告诉许亦欢:“今晚你就住在这里,没关系的,待会儿我给你妈打电话说一声。”   许亦欢面色抗拒:“别给她打电话。”   “可她会担心的。”   “她不会,她巴不得我死了才好。”   “真是小孩子说傻话。”岳琴摇摇头,转身进屋,没过一会儿把许亦欢也叫了过去。   “你先洗个澡,待会儿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课呢。”她把毛巾和衣服递给她:“睡衣是干净的,内裤是新的,买来洗了没穿过,柜子里有没拆封的牙刷,我给你拿。”   许亦欢被她带到浴室,洗漱完,自己把换下的衣物搓洗干净,挂到阳台,然后披着半湿的头发走进客厅,坐到沙发另一端。   岳琴把切好的水果摆在茶几上:“你今晚可以和我一起睡,也可以睡江铎的房间。”   她忙说:“不用了,我睡沙发就好。”   “那怎么行?”岳琴说:“江铎是男孩子,让他睡沙发吧。”   许亦欢转头看着江铎,他脸色很淡,不置可否。   三人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儿电视,岳琴起身去洗澡,许亦欢困的厉害:“我先睡了。”   江铎没说什么,见她回房,自己也到岳琴的卧室,从衣柜里找出枕头和被子,拿到客厅沙发放下。   窗外雷声滚动,将雨未雨。   关掉电视,该睡觉了。   可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江铎脸色突变,“砰”地扔下遥控器,起身转过茶几,大步往自己房间走。 第24章   许亦欢打开台灯, 缩起膝盖盘腿坐在床头,带着疲倦微叹一声气,然后随意打量这个房间。   书桌靠窗,衣柜靠墙,角落摆着画架和画板, 椅背搭着他的校服外套, 除了桌面堆砌太多书籍而显得凌乱以外, 房间四下陈设简洁,床单被子也很干净。   许亦欢揉揉眼睛,往后靠去, 枕头底下有些膈应, 她摸索着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个普通的速写本。   她随手摆在床上翻阅。   翻着翻着, 手下一顿,发现他那次发来的彩信,许芳龄被画成了母夜叉, 张牙舞爪, 唾沫横飞,可不就是这张?   许亦欢不由得一笑, 再往后几页,又顿住,没看错的话, 纸上那位靠在走廊栏杆上吃冰棍的少女就是她本人没错了。   寥寥几笔, 还挺漂亮。   不知怎么搞的, 许亦欢心脏开始狂跳。   翻过这页,果不其然,他画她,不止一张。   面馆吃面,粥铺喝粥,她藏在他伞下躲雨,他骑单车载她回家,两个人共用耳机听歌,还有他们走在晚照西路的夜灯下,以及她靠在他肩头睡觉。   原来那些小事都被他记在本子里,桩桩件件,也不知用意是什么。许亦欢感觉胸口泛出酥酥麻麻的感觉,撩拨着她的心房,动摇了她的意志,正当她想把江铎喊过来问个究竟的时候,嘴角笑意突然僵住,心脏好似被重锤砸了两下,浑身寒毛耸立。   然后整张脸瞬间滚烫。   “……”   完全不知该怎么形容这一刻的感觉——谁能告诉她,如果有一天发现自己出现在他人的笔墨之下,赤身裸体,甚至以极为情欲的姿势描绘成画的时候,应该如何反应。   是的,衣不蔽体,仰躺在床,那姿势那表情简直……   许亦欢僵硬紧绷,恨不得当场晕过去。   正在这时,江铎面色严峻地从外面大步走来,“啪”一响,伸手猛地按住了速写本。   他动作太快,又把她吓住,猝不及防的,两人目光相触,江铎额角青筋暴起,眼里满是挫败与难堪,死寂中混杂着克制又粗重的呼吸,好似恒星在宇宙里爆炸,安静地天崩地裂。   所以,她现在在想什么?   为什么那样望着他?   惊恐?厌恶?   一定觉得他无耻下流吧?   一定恶心坏了吧?   ……   江铎简直想戳自己两刀,他脸色铁青地问:“你看到了?”   许亦欢小鹿似的眼睛慌乱惊骇:“没有!”   他笃定地说:“你看到了。”   许亦欢背脊僵硬,十个脚趾头紧紧蜷缩着,脸颊到脖子一片绯红。   江铎见她那样,一把夺过画本,羞恼之下只想撕个粉碎,但不知怎么,手上突然没了力气,他颓然往后退开两步,靠在书桌边,双臂紧绷,神情晦暗。   秋雨淅淅沥沥下起来,凉风夹杂着雨丝飞入窗口,打在他沉静的背脊,桌上的试卷也被淋湿。   许亦欢紧紧咬唇,缓缓深吸一口气:“江铎,”她脱口而出:“你变态!”   阴霾攀上少年的眉间,惨淡的一张脸,全然没了血色,他攥紧拳头,声音冷冽:“你再说一遍。”   许亦欢有些害怕,但又不肯服软,当即指着门:“滚出去,不然我立刻告诉你妈。”   江铎深看她一眼,两步上前,掌住她的后脑勺,弯腰亲她的嘴。   “……”   冰冰凉凉的唇,辗转厮磨一下,他退开,很近地看着她:“你告啊。”   许亦欢脸颊烫得好像要滴血,不知是羞愤还是什么,她一边握紧拳头挡在身前,一边慌不择言地开骂:“你、你这个色情狂!混蛋!变态!你要是再敢动我一下……我一定会恨死你!”   江铎的脸也烧得厉害,但神情却又铁青一般,他按捺着一股冲动,猛地松开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往外走,头也不回,直接摔门而去。   夜雨还在下,幽风吹拂着,渐渐吹散他留下的气息,仿佛刚才只是一场梦。   岳琴听到动静,洗完澡出来,怪道:“江铎出门了?这么晚他出去干什么?”   许亦欢瘫坐在床上,噤声不语。   他整夜没有回来,手机落在家里,只将那个画本拿了去,估计是要报废了。岳琴心事重重地坐在客厅喝酒,似乎没有精神管儿子的去向。   许亦欢辗转反侧无法安眠,那个臭混蛋……也不知他平时躺在床上看着那张画干什么……   想到这里她莫名其妙浑身都烫起来。   哎呀真是太丢人啦。   许亦欢蒙上被子懊恼不迭。第二天还要上课,她一大早起床,天还未亮,岳琴醉酒未醒,她简单洗漱一番,换了衣服,头昏脑涨出门下楼。   天色幽蓝里,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坐在楼梯上,她停下脚步,心又开始作乱。   那人回头看她,眼里泛着红血色,神态疲惫。   许亦欢碰碰扶手,默然走下去,江铎站起身,顷刻陷入阴影里。   “让开。”   他没动,空气里好似飘浮着翩翩羽毛,撩拨着皮肤,酥酥痒痒,实在难耐。   “我跟你道歉。”江铎脸色紧绷,声音也绷得厉害:“但我不是变态。”   许亦欢想到那副画就臊得慌,强自镇定:“为什么要那样?”   江铎按捺着情绪:“你说为什么?”   她默了一会儿,声音轻轻的:“你幻想我。”   江铎倏地攥紧了手,清朗的面孔变得极度难堪。   她还不放过他:“只有我吗?”   江铎低垂着脸,默然在她注视里压抑数秒,随后抬起头,冷冷嗤笑:“是,我幻想你,我下流龌龊,禽兽不如,肮脏又恶心,你满意了吗?”   许亦欢屏住呼吸,面不改色,继续追问:“画本呢?”   “撕了。”   “为什么?”   江铎脸色发白,几乎忍无可忍:“许亦欢,你别太过分。”   她站在台阶上,把他的表情看着眼里:“生气了?”她伸手摸他紧绷的脸:“谁更过分,昨晚你……你把我吓傻了。”   无论两人平日怎么斗嘴怎么闹,江铎在她的认知里仍是一个端正的少年,甚至还有几分矜持,她虽然心动,但从没往成人世界肖想过,然而男孩子对这方面的兴趣和意识却比女孩要强烈许多。   江铎被她弄得心神不宁,情绪像过山车似的起起伏伏,他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当即抓住她的手,阻止抚摸的举动:“你到底想怎么样?”   “没怎么,”她一时未经大脑:“我觉得,你画得挺好看的……但我没你想象中那么……丰满。以后你就知道了。”   天呐,她都说了些啥?   江铎看见她的脸红了。   许亦欢懊恼地用手遮住眼睛,决定放过他也放过自己:“好啦,快走吧,该去学校了。”   “喂,”江铎也很懊恼:“等我几分钟。”   他上楼拿书包,仓促洗漱过,下来的时候脸上还滴着水,但怕她久等,校服也忘了换。   两个人昨晚几乎没有休息,就这么浑浑噩噩来到学校,在门口被值日生叫住,扣了分,回到教室又被各自的班主任喊去训话,然后赶到办公室外罚站。   早自习,走廊空空荡荡,读书声和碎嘴声从各个班级传出来,江铎和许亦欢靠墙站着,眼看年级主任周详一路巡视过去,把那些喧闹的教室吼了个鸦雀无声。   许亦欢面不改色地靠近江铎,尝试着,抓住了他的手指。江铎微微一愣,迟疑两秒,将她握住。   余光里,这姑娘低眉偷笑,娇俏的小模样惹得人心神荡漾,如痴如醉。   他喉结滚动,换了个姿势,与她十指交错。   心脏扑通乱跳。   笑脸烫红了。   可惜没过一会儿,许亦欢突然缩回了自己的手,江铎转头望去,看见年级主任逛了回来。   周扒皮啊,真煞风景。   ……   早自习结束,两人被打发回教室,许亦欢一整个上午都过得飘飘然然,既犯困,又仿佛被点了笑穴,动不动就嘴角微翘,连眼睛里都是氤氲的甜腻,傻乎乎的。 第一节 下课铃响,她趴在桌上打瞌睡,这时有人过来叫她:“许亦欢,给你放这里了啊。”   她撑起眼皮子抬眸一看,只见袁哲把酸奶和面包摆在她桌边,笑说:“喏,三班江铎给你的。”   许亦欢闻言望向教室门口,人已经走了。   前座的人转过来问:“你还没吃早饭呢?”   “嗯,”许亦欢把吸管插进瓶子里:“饿死我了。”   “诶,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牛,穿成这样来上学,连作业都没带,牛啊。”   “人家是艺术生,等于拿了免死金牌,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呗。”程恩琳吃着巧乐兹从旁边走过:“反正连晚自习都不用上,还交什么作业?你没看老师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袁哲笑:“你就知道玩儿,人家艺术生很辛苦的。”   “辛苦?如果我可以不用上晚自习,做梦都会笑醒好不好?”程恩琳撇他一眼:“还有你堵在这里干什么?麻烦让路,谢谢。”   许亦欢好似充耳不闻,自顾喝了酸奶,又吃了面包,赶紧趴在桌上抓紧时间睡一觉。 第25章   上午最后一节是数学课, 老师拖堂, 许亦欢偷偷往教室门口一撇, 看见江铎站在后门等她, 她一下就笑起来。   “待会儿去食堂还是出去吃?”同桌廖依雪说:“我们叫上赵嘉梦一起吧。”   许亦欢三两下收拾完,起身就走:“我今天已经约好别人了, 乖,你们自己去啊。”   她趁廖依雪伸手抓人之前赶紧溜走, 一路跑到门口, 险些撞上江铎。   “你跑什么?”他垂眸看她, 瞳孔瞧着格外的黑:“很着急吗?”   许亦欢说:“是啊,怕你等不及想见我。”   江铎一声轻笑, 拿她没有办法。   两人到食堂排队买饭,然后找地方落座。他看着她的餐盘, 问:“你不是很饿吗?就吃这么点儿?”   许亦欢说:“饿得快,饱得也快, 而且我怕长胖。”   “你这样还怕胖么?一米六七, 还不到一百斤吧?”   她叹说:“没办法, 我们学舞的必须时刻注意体型, 而且老师会检查体重的。”   江铎微微摇头,接着又问:“你昨天是离家出走吗?许芳龄为什么打你?”   说起这个她眼里的光就黯了几分, 表情也很无语:“我妈挪用公司的钱,拿去贴给岳海, 被舅舅发现了。”   江铎显然很是诧异。   “老实说, ”许亦欢抬起头:“我真的很讨厌你舅舅, 虽然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但我真的对他一点儿也喜欢不起来。”   江铎闻言笑道:“没关系,我也不喜欢他。”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期间许亦欢的注意力分散了几次,江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一个黑黑瘦瘦的女生端着餐盘坐到角落去。   “你同学?”   许亦欢点头:“方娅。”   “看她做什么?”   许亦欢收回目光:“听我同桌说,她好像被班里的人孤立了,没有朋友,走到哪里都是一个人。”   江铎说:“她看上去很内向,一直在躲避别人的目光。”   “嗯。”   “你们班同学为什么孤立她?很闲吗?”   许亦欢闷闷地叹了一口气,想起那天廖依雪神秘兮兮地跑来说:“我打听到了,他们在传方娅有那个……狐臭。好几个人都闻到了……”   她和方娅的座位离得远,平时没什么接触,那些话传到耳朵里,多少有些诧异。其实方娅最初瞧着是很温顺的,性格内向没什么不好,只是后来大家议论她有体味,让她深受打击,好像自己就先把自己孤立起来,其他人也就顺理成章地排斥她了。   倒是程恩琳,常常笑嘻嘻地上前同她说话,然后把当天的作业全都交给她,让她代劳。一开始方娅很高兴,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以为得到了突如其来的善意,而且对方还是班里备受瞩目的女生,她很愿意帮这个忙。   后来有一天,许亦欢在厕所听见有人对程恩琳说:“你瞧方娅那个狗腿样,看来是很想和你做朋友了。”   程恩琳说:“不会吧?我可不想和她做朋友,太土了,带出去很丢人的。”   之后方娅大概有所耳闻,眼里那点儿星辉也暗下去,好像彻底灰了心似的。有时袁哲看不过去,想叫她一起吃饭,但她害怕再被耍,只摇摇头,一声不吭地自己走掉了。   想来这都是她的隐私,许亦欢就没有和江铎说什么。   下午体育课,自由活动,许亦欢坐在篮球场边看男生打球,没过一会儿邱漫走来坐到了旁边。她国庆放假剪了短发,前长后短的波波头,清爽干脆,瞧着十分时髦。   许亦欢四下打量,发现只有她在,程恩琳带着好几个女生去小卖部买水了。   “嘿,”邱漫笑说:“你和江铎和好了吗?前几天我看你们还闹别扭呢。”   许亦欢微微一愣,随后点头:“是啊,和好了。”   邱漫打量她,语气迟疑:“那个,老实说,其实我对你哥挺有好感的,以前不知道你们是表兄妹,每次见你们在一起,我心里还挺不舒服。不过自从我们分到同一个班,我看你这人个性耿直,不喜欢就不喜欢,怎么拉拢也不动摇,我还蛮欣赏的。”   许亦欢被她说得略感意外,尴尬地笑了笑。   邱漫也尴尬:“我知道你讨厌程恩琳,我也讨厌她那脾气,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十几年形影不离已经习惯了,希望你不要觉得近墨者黑,我跟她不一样。”   许亦欢闻言默了一会儿:“谢谢你和我说这些,但……江铎不是我哥。”   “啊?”邱漫转头看着她,两秒后反应过来:“虽然不是亲哥哥,但表哥也挺近的。”   许亦欢说:“他是我继父的外甥,虽然名义上算是表兄,但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也从来没有把他当成我哥。”   邱漫愣住。   正在这时,远处有人喊了一声,廖依雪拿着羽毛球拍跑过来,许亦欢冲邱漫笑了笑,起身拍拍裤子,找朋友打球去了。   晚上放学,江铎在下楼的途中遇见邱漫,对方有意无意地同他走在了一起。   “你要去综合楼找许亦欢吗?”   “嗯。”   邱漫心里郁闷,忍不住一吐为快:“她今天特意告诉我,你们没有血缘关系,还说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哥哥看待。这算什么意思?警告吗?”   江铎闻言挑眉:“她这样说?”   邱漫见他竟然想笑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我真心实意想和她交朋友,谁知道她那么小气,好像怕我把你抢走似的,这也太看轻我了吧?”   江铎琢磨这话,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她本来就小气,你人缘那么好,应该不缺朋友。”   邱漫轻轻冷笑:“人缘好有什么用,那么多人围着你,七嘴八舌,真笑假笑,简直眼花缭乱。”   江铎诧异地打量她一眼:“我以为你很自在,她们都很喜欢你不是吗?”   “喜欢什么?我?”邱漫指指自己的脸,笑得轻蔑:“是,她们喜欢我大方,喜欢我请客吃饭,更喜欢在我身边招摇过市,享受被人注目的滋味,觉得有面子嘛。呵,酒肉朋友不过凑个热闹,其实她们根本不知道我心里想什么,都是为了虚荣而已。”   江铎没想到她会突然剖开心扉讲这些话,一时也静了下来。   走出教学楼,天朗气清,凉风扑面。   邱漫抬起下巴:“虽然我一点也不在乎那些人真情假意,但可以的话,还是希望能交到纯粹的朋友,至少志同道合,思想层面接近,而不是整天在旁边叽叽喳喳,肤浅又做作,无聊透顶。”   江铎拧着眉头微微浅笑:“交朋友是相互的,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取舍全在自己。”   邱漫看着他:“我以为你和我是同类人,不是吗?”   江铎挑眉,心想:不是啊,我这人也挺肤浅无聊的。   邱漫默了一会儿,今晚不知怎么,大概被许亦欢给刺激了一下,她原以为一直在自己视线里的猎物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被狼崽子给叼走了,这件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实在令人费解。   邱漫拧着眉尖思绪纷扰,一时没有留意路面,突然脚下踩空,登时就要摔下台阶去。   “小心。”江铎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扶稳,接着停在那儿,等她站定。   幽冷月光下,少年高高瘦瘦,像一根清雅的竹子静立在昏暗中,邱漫看着他,那颗被惊扰的心没有乖乖听话,乱得一塌糊涂。   好吧,反正已经和许亦欢摊牌了,江铎迟早会知道的,与其让他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件事,还不如自己亲口告诉他。   “那个,”邱漫咬了咬唇,难得如此扭捏:“我有话对你说。”   闻言他沉默下来,看她那副表情,心里突然明白点儿什么,于是面无波澜地松开了手。   “其实……”   “其实,”江铎轻声打断:“你知道许亦欢为什么说我不是她哥吗?”   邱漫张嘴愣住。   夜风好似凉了几分,她仰头看他,清瘦端正的少年,脸色漫不经心,眼睛里却透着很淡的疏离,就像天上的明月,离得好远好远。   邱漫仿佛被当头棒喝,这一刻顿然了悟。   江铎不着痕迹地往旁边退开,貌似无意地又问:“你刚才要说什么?”   两秒默然,她起唇,心下苦笑:“没什么,已经忘了。”   江铎点点头,告别邱漫,提步往综合楼去。   舞蹈室里,许亦欢正在扒剧目。   今天有道具,拿了一把油纸伞,老师在旁边一个八拍一个八拍地扣。   “来,膝盖绷直,翻过去,右后腿抬高,控制住……好,腿下去,打开……”   “许亦欢,你给大家示范从这里踹燕到前桥的动作。”   “你们有的人学了这么久,怎么连点翻都做不好?加快速度,右膀子使劲打。”   “那个谁,苑小丽,深下探海会不会?腿要抬到180度,你那是什么姿势?”   “……怎么又哭了?闭嘴!”   江铎上次来,许亦欢在练软开度,这次算头一回看她跳舞,新鲜得很,像变了个人似的,那副专注又专业的样子真让人越看越喜欢。   不知怎么,心里突然有些恍惚和悸动,他在想,以后,一个练舞,一个念书,一起为高考奋斗,无论如何,两个人在一起,未来会越变越好的。   真奇怪,他竟对这人生有所期待了。   晚上下课,许亦欢落在最后,老师让她负责关灯关门,接着大家都走了,江铎靠在门边看了一会儿,问:“很累吗?”   “嗯。”   “你刚才跳的是什么?”   许亦欢灌了几口矿泉水,略喘着气,笑道:“《碧雨幽兰》,上届桃李杯的金奖作品,好看吧?”   他说:“没有完整看过,断断续续的。”   许亦欢立刻起身,重新打开电视,放VCD给他。   “我们考试要准备一段两分钟的剧目,但也可能跳到一分钟就会被掐,所以老师把这个作品改编了一些,精彩部分尽量放在前半段,多多展示技巧。”说着,音乐起了,她忍不住想炫耀自己,做了个抱后腿转的动作,主力腿直起半脚尖,动力腿快速后踢,右手抓住,左手置斜三位,形成一个交叉搬后腿转的舞姿,像音乐盒上的小天鹅活了过来。   诶,翩翩起舞,不就是这样“翩翩”吗?   “嘿。”她得意地向他眨眨眼,然后指着电视:“快看。”   江铎移开目光,只见那位蓝衣舞者撑伞,连续做了三个涮腰加旋转的动作,也不知是怎么扭的,行云流水,实在赏心悦目。   “她的腰功太好了。”许亦欢赞叹着,忍不住身体往后仰,江铎以为她会摔倒,当即伸手揽了一把,谁知她就在他臂弯里折了下去,软得像压弯的柳条儿,小腹一顶,竟又站了回来。   “……”江铎略微睁大眼:“吓我一跳。”   许亦欢哈哈一笑,指着电视:“快看快看。”   其实江铎也不懂这里头的技巧门道,只是抱着纯粹欣赏的态度,但之后看见某个奇怪的动作,他讶异地问:“她刚刚不是坐在地上吗?怎么站起来的?”   许亦欢说:“用脚背站起来的。”接着又叹道:“跳这么好,以后肯定是首席。”   江铎找了个地方坐下,笑说:“你跳得也很漂亮。”   她爽快地吁一口气:“老师说我的身韵、柔韧和控制都不错,但爆发力不够,肌肉力量还需要加强。”   看完一支舞,她继续给他放另一支。   “我准备了两个剧目,一个联考用,一个校考用,你看看。”就像展示心爱的宝贝一般,许亦欢双眼发亮,笑意连连,是抑制不住的兴味盎然。“《爱莲说》,我还没有学会,你看她的身段像莲花一样,很婀娜,又不会太妖。”   江铎盘腿坐在地上耐心听她说话,觉得此刻尤其令人享受。   “好啦,该走了,下次再找机会放别的剧目给你看。”许亦欢关掉VCD和电视,收拾背包,关灯,锁门。   “快一点,”她拉住他的手:“待会儿赶不上末班车了。”   江铎垂眸打量,嘴角勾起浅笑:“其实你想牵手,直说就好了。”   许亦欢回头瞪他,磨了磨下巴,丢开他,骄傲地走掉。他觉得好笑,两步上前,把她的手抓回来。   “脾气真坏。”   但我就喜欢你这样。 第26章   他们搭乘末班车回家, 车上人不多, 许亦欢想起前夜偶遇岳琴的情景,告诉江铎:“昨天我在街上看见姑妈和一个叔叔走在一起,气氛怪怪的。”   江铎脸色淡淡:“那叔叔是不是个头很高, 浓眉大眼, 有些驼背。”   她连连点头, 好奇地望着他:“是姑妈的男朋友吗?”   江铎“嗯”一声:“聂东叔叔, 经常来我们店里光顾, 人很忠厚。”   许亦欢琢磨:“可我看姑妈好像不是很开心的样子,她一见我就立刻跑过来, 趁机把那个叔叔甩开了。”   “真的?”江铎先是诧异, 然后轻笑:“她明明答应我会和聂叔叔相处试试, 原来都在敷衍而已,这么好的选择摆在眼前却不知道珍惜, 脑子已经坏掉了。”   许亦欢瞬间恍然, 接着用胳膊怼他:“别这么说你妈。”   江铎嘴唇微抿, 忍了一会儿才勉强开口:“有时我真不想管她,只等高中毕业走得越远越好,可有时又觉得她可怜, 不知道究竟怎么样才能救她。”   许亦欢听着有点心疼, 微微叹息:“你现在有我啦, ”她下意识把手放在他腿上:“不怕, 我会和你一起分担的。”   江铎原本有几分烦闷, 岂料大腿被她摸了两下, 顿时尴尬起来。他看看四周,推开她的手,垂眸清咳一声。   许亦欢抬头睨着他,好笑道:“你躲什么呀?”   江铎仰头懒靠着椅背,用很低的声音说了句:“女流氓。”   然后闭上眼睛,握住她的手,哑然失笑。   时间突然过得好快,才那么一会儿,晚照西路就到了。   江铎送她回家。   “如果许芳龄骂你,你就收拾东西下来,去我家住。”他说。   许亦欢笑:“你想的美。”   两人走进小区,站在夜灯下相对而立。   “我要上去了。”她晃晃他的手。   江铎低头看着,俯身靠近,许亦欢慌张地眯起眼睛,缩起肩膀,他亲了亲她的脸,低声说:“去吧。”   脸颊痒痒的,睫毛打着颤,小心脏荡起了秋千。唉,舍不得走了。   许亦欢真怕自己把持不住,于是看也不看他,扭头跑进了楼道。   江铎站在楼下等了一会儿,抬头望去,见许亦欢房间的灯亮了,她推开窗,显出半个身子,托着下巴冲他笑。   看来相安无事。   江铎也笑了笑,抬手一挥,转身离开。   ***   最近何展扬发现自己好像被某人冷落了。   他们美术班和普通班的教室本就隔得远,几日不见,他还怪想江铎的。   于是趁着某日中午下课早,他赶紧跑到三班门口堵人。   “你这几天忙什么呢?”看见江铎出来,何展扬搭上他的肩:“春光满面的,发情啦?”   江铎倒是一笑:“你来干嘛?”   “找你吃饭啊。”   他说:“不好意思我已经约人了。”   “约人了?谁啊?”   “许亦欢。”   何展扬闻言挑眉:“你们兄妹又和好了?那正巧啊,我也很久没见她了,一起吃吧。”   江铎没吭声。   何展扬轻轻怼他胳膊:“诶,上次我和你说的,我那同学想认识许亦欢……”   “不行。”   他愣怔:“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行。”   何展扬气笑了:“你说了不算,我要告诉许亦欢,让人家自己决定。”   江铎满不在乎:“别浪费时间了,她自己也不会答应的。”   “为啥,她还没见过我那同学呢。”   江铎自然而然:“因为她已经和我在一起了。”   何展扬一时没听明白,用疑惑的语气“啊”了一声,紧接着心里咯噔一跳:“哇,这么刺激?”他瞪大眼睛盯着江铎:“那、那你家里要是发现了,还不活剥了你们俩?”   “什么跟什么?”江铎知道他的意思,赶紧解释:“我舅舅不是她亲爸,我跟她没有血缘关系的。”   何展扬深吸一口气:“吓我一大跳,我还以为你们……”   两人不约而同笑起来。   “我说你们兄妹怎么一会儿吵架一会儿和好,比情侣还能折腾。”何展扬后知后觉,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对了,上次你们去清安住在一起,该不会当时就已经那什么了吧?”   江铎清咳:“没有,别乱说。”   这时走到六班门口,许亦欢出来,何展扬要笑不笑地打趣他们:“竟然瞒了我这么久,真不够意思。”说着指指江铎:“今天你请客啊。”   江铎莞尔:“行,随你点。”   许亦欢被何展扬嘲弄,有点不大自在,摸摸鼻子,佯装正经。   这时邱漫从旁边路过,听见他们谈笑,凑上前问:“谁请客?加我一个蹭饭的呗。”   许亦欢忙回头问:“你吃的多吗?”   邱漫没好气地瞪她:“不多,吃不跨你们!”   四人笑着下餐馆去。   从此以后江铎和许亦欢瞒着家里偷偷在一起,从初秋到深秋,天气渐凉,平奚比往年冷了许多。   期中考试的前两天,程恩琳和邱漫不知为了什么闹别扭,互不理睬,弄得班里的气氛也异常紧绷。   许亦欢听廖依雪说,之前有不少女生学邱漫剪了相同的短发,程恩琳看不惯,说她们东施效颦,结果在贴吧引发了骂战,对方还把邱漫也拉出来讽刺一通。大概就因为这件事,两个人吵过一架,接着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程恩琳心情很糟,这些天没人敢招惹她。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偏偏有些事情来得措手不及。期中考试后,班主任按照成绩重新排座,好巧不巧,程恩琳和方娅被安排在了一桌。   “那个谁,”老师点完名,不见人动,推推眼镜扫过去:“怎么回事?没有听见吗?”   程恩琳当然听见了,当时全班看着她,仿佛万众瞩目一般,舞台灯光准备就绪,感觉真棒,于是她赌气说:“老师,我不想挨着方娅坐。”   “什么想不想,名次就是这么排的,由不得你不想。”   她好像非常委屈,又非常气闷,跺脚抗议:“可是方娅有狐臭,熏死人了,凭什么让我受这个?”   话音落下,班里一片死寂,班主任也愣住,似乎突然间找不到什么恰当的语言反驳她,气氛一下变得无比尴尬。   程恩琳眨着天真的眼睛向老师保证:“真的,大家都知道,不信你闻一闻。”   娇嗔的语气,惹来周遭一阵嬉笑。   许亦欢看见方娅垂着惨白的脸,一动不动,手指几乎把圆珠笔捏碎。   心里一股冲动就这么涌了上来,她本来不想插手,只是那群人肆无忌惮的笑声实在刺耳,厌恶感无法忍耐,她起身打断这场丑陋的表演:“老师,我想挨着方娅坐。”   此话一出,班里又静下来,众人纷纷把注意力转到了她的头上。   班主任松一口气,连忙点头:“好好好,你去吧。”说着望向程恩琳:“做人还是得友善一些,说话不要那么刻薄。”   程恩琳不服:“友善不代表要委屈自己吧?那么大的味道谁受得了?呵,某位同学还挺会做好人的。”   许亦欢面无波澜地走到方娅身边坐下:“我什么也没有闻到,”她瞥向程恩琳:“可能是你自己鼻孔有异味吧,下次洗脸记得洗干净些。”   程恩琳睁大眼睛正要发作,不知怎么,目光扫向邱漫,见她神色冷漠,不仅没有帮忙的意思,甚至还鄙夷地别开了脸,好像嫌她丢人似的。突然间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吵够没有?”班主任拍拍讲桌:“多大点儿事啊,换个座位也能闹成这样。”   许亦欢一边收拾书包一边打量方娅:“你是不是傻?干嘛当软柿子呢?”   方娅脸色依旧无比难堪,低垂着眼,不吭不响。   “千万别哭啊,”她冲她一笑:“我可不会哄你的。”   两个毫无交集的人突然成为同桌,并不意味着她们会迅速结盟,变成如胶似漆的朋友。事实上一直到高二结束,许亦欢即将前往北京集训,那时方娅才终于卸下心防,告诉她自己的一些私隐。关于她的家庭、父母,还有成长的烦恼和孤独。   体味这个问题,是她一时疏忽,某日忘记擦药,结果就被旁边的人闻到了。之后听见议论,她再也不敢懈怠,每天涂抹,其实根本不会再有什么味道,但大家还是像躲瘟疫似的躲着她。   许亦欢说:“你性子太弱了,越这样越会被打压,如果你厉害一些,别人也不敢说你什么的。”   可惜方娅开窍太晚,当她决定主动与人交往时,许亦欢已经不在班里了。   ***   换座的风波过去不久,十二月,为了迎接元旦艺术节,全校师生开始积极准备文艺表演。每个学生都可以报名参加个人比赛,例如唱歌、书法、演讲等,每个班级也必须组织团体比赛,例如合唱、群舞、小品。月底进行初赛和复赛,评选过后在艺术节当天决赛汇演。   程恩琳和邱漫还没有和好,但越是这样,她越要大张旗鼓地出风头,不知是想引起邱漫的注意还是想显示自己根本不缺朋友。于是自发张罗着,很快组织了一支舞蹈队伍。有人猜中她的心思,提议去请邱漫加入,程恩琳默认了。可谁知邱漫压根儿不接这橄榄枝,三言两语就把人给打发了去。   程恩琳气得在背后偷偷哭了一场。   集体舞的名单报上,班主任看过以后奇怪地问:“许亦欢呢?现在正是她为班级争光的时候,怎么不见人影?”   程恩琳说:“不清楚,她没有报名。”   班主任立刻把人叫来,倒没有责备,反而笑说:“你这孩子,全班就你一个专业学舞的,你不参加就说不过去了吧?是不是还介意上次和程恩琳吵架呢?我看她早就没事了,同学之间还得搞好关系,以后进入社会,比这复杂的情况多的是,难道你也这样处理吗?”   许亦欢也知道自己躲不过去,当下更没理由推拒,只好加入了集体舞的排练。   有她在,领舞自然不会落到别人头上。编舞老师知道她是艺考生,之前也看过她的基本功,心中赞赏,对她格外厚爱。今年艺术节跳爵士和古风的班级不少,老师和大家商量,建议排一出现代舞,讲述某年洪灾时一位教师为了保护学生而遇难,之后学生和战士一起从淤泥里挖出老师的遗骸,这样一个故事。   题材立意已然高出其他参赛作品,大家都很激动。许亦欢被安排跳教师这个灵魂角色,其他女生跳学生,男生跳战士。   主题虽好,排练起来却困难重重,尤其男生们放不开,总时不时笑场,惹来老师一通好骂。   只有许亦欢因为出色的舞蹈功底被连连称赞,老师还为她增加不少技巧动作,用以渲染各种情绪和氛围。   “亦欢,你好厉害,”张芸崇拜地望着她:“可以当我师父吗?晚上一起吃饭吧,我想听你聊聊平时怎么练功的,好不好?”   许亦欢也很高兴,欣然应下。   张芸殷勤地跟了她两天,俨然要拜师学艺一般。   这天上午最后一节体育课,他们在约定的场地等老师过来排练。许亦欢去了趟洗手间,张芸兴致勃勃地告诉众人:“昨天我看亦欢做绞腿蹦子,转得像风扇叶似的,好漂亮!”   程恩琳坐在台阶上欣赏自己的指甲:“学了那么多年,跑来我们这些外行人面前显摆,真好意思。”说着抬起眼:“拜托你,多见点儿世面,别那么小家子气。”   张芸笑容僵住,扯了扯嘴角,尴尬一笑。   程恩琳本就非常不爽,每每想到要给许亦欢做陪衬,她是一百个不愿意。今天终于忍不下去,等老师一到,她率先发作,抗议老师偏心不公,凭什么一开始就定许亦欢做主角,连一个竞争的机会都没有给其他人。   “好啊,那就公平竞争吧,”编舞老师抱着胳膊:“先来个倒踢紫金冠,你们谁能做得比许亦欢到位,我就让你跳主角。”   话音落下,没人吭声。   “很难吗?那就随便搬个腿吧,180度的那种。”   程恩琳说:“我们又不是练杂技的,跳舞而已,为什么非要做那些高难动作?”   老师轻笑:“这是集体比赛,如果你们不想为班级拿荣誉,只想平平庸庸走个过场,那我也随便给你们排一排好了。”   程恩琳无言以对,当下没说什么,之后排练却愈发消极敷衍,不肯配合。其他女生同她要好,也都纷纷效仿,把老师气得够呛。   许亦欢看在眼里,细想一番,还是决定退出队伍,以免耽误整个团队比赛。   编舞老师十分惋惜,好说歹说地留她,但她态度坚决,也就只能作罢。   江铎得知这个消息也颇为遗憾:“可惜了,还以为能看你登台表演。”   许亦欢冲他笑说:“你想看的话,我随时可以为你跳啊。”   江铎也笑了。   “放心吧,以后有的是机会,还有好多舞台等着我呢,搞不好将来还能跳到首席,唉,想想都兴奋!”   江铎也是这么认为的。   大概每一个纯真少年都是如此,以为天高海阔,指日可待。   其实那个舞台在哪里,根本没人知道。 第27章   这年冬天来得猝不及防, 一夜降温, 整个世界跌入寒潮,除夕前夜下起薄雪,冷凌凌地纷飞着, 时而伴随着冬雨, 城里城外湿漉漉的一片, 淅淅沥沥。   大人们都不在家, 岳琴和聂东结伴游玩, 许芳龄和岳海去三亚度假,倒是留下两个孩子凑合过年。   一大早, 许亦欢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 跑到城南去找江铎。他骑单车载她到农贸市场买菜, 然后两人一起回家做饭。   因为这两天感冒,许亦欢头晕咳嗽, 不大舒服, 走到楼下忽然站住脚, 不肯动了。   江铎回头打量:“怎么了?”   她把下巴藏进围巾里,漆黑长发披散,白生生的脸蛋有几分懒散, “走不动, ”她哑着嗓子淡淡的:“你背我。”   江铎两手提满了东西, 闻言略微愣住, 然后拧起眉头好笑道:“找抽么?不要无理取闹。”   许亦欢默然上前抱住他的胳膊, 脑袋抵着缓缓磨蹭, 嘴里喃喃的:“不想走,走不动了嘛……”   哼哼唧唧,可真嗲。   江铎瞥她一眼,宽宏大量地说:“那你在这儿等着,我上楼放下东西再来背你。”   “嗯。”   许亦欢坐到路边石墩歇脚,无精打采地发呆,没过一会儿江铎从楼道里出来,高高大大的一个人,拿她没辙,只能驮到背上:“走吧。”   许亦欢趴在他肩头,歪着脑袋打量他的侧脸:“流汗了。”她用袖子去擦:“很累吗?”   “还好。”   她心里受用,亲亲他的耳朵,笑眯眯地说:“辛苦啦。”   江铎觉得很痒,清咳一声:“别闹。”   两人走上八楼,隔壁邻居郑阿姨正好出门倒垃圾,就这么撞见,都愣了下,许亦欢立刻从江铎背上下来,这时听见郑阿姨吆喝:“哟,这么大人了还背呢?江铎,你妈呢?”   “旅游去了。”   “啊?就你们两个小孩子过年吗?”   “没有,下午我外婆也会过来。”   他一面说着,一面掏出钥匙递给许亦欢,她接过,打开门,率先走了进去。   江铎打完招呼也跟进来,换拖鞋的时候听见许亦欢在咳,他抬眸望着:“你要不要睡会儿?吃饭的时候再叫你。”   许亦欢咳得头疼,歪在沙发里不愿动弹:“你别做太多菜,我没胃口。”   江铎把自己的被子抱来给她盖上,她缩成一团,晕晕乎乎的也睡不着,于是就躺在那儿看电视。大约看完一集《放羊的星星》,突然闻到一股肉香,原本没有食欲的肚子竟然咕咕叫了两声,许亦欢寻着香味钻进厨房,看见江铎正在做饭。   她站在后边静立半晌,不知怎么就莫名笑起来。   江铎回头看她:“傻了吗?”   她说:“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在斗嘴吵架。”   他问:“那今年呢?”   今年当然不一样啦。许亦欢上前,从背后搂着他的腰,把脸搁在他宽阔的后肩,轻轻打了个哈欠。   “你在切什么?”   “腊肠。”   “好香哦。”   江铎说:“在一个成都人那儿买的,他们用松柏叶熏过,味道比较香。”   许亦欢眨眨眼,踮起脚尖越过他肩膀往前瞄,看见有切好片的,还有一整条的搁在盘子里,嗯,那形状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不该想的东西。她自然而然地往江铎腰下瞥了眼……然后缩回脑袋,暗骂自己龌龊。   江铎不明所以,回身打量她:“你是不是发烧了?脸这么红。”   “没有。”   他伸手想要探探体温,可她做贼心虚,突然闹别扭,躲开了不肯让他碰。江铎索性弯腰凑下去,用额头贴住了她的脑门。   许亦欢屏住呼吸,一下就老实了。   “没发烧的,”她伸手抱住他的脖子,软绵绵挂在他身上:“就是没有力气。”   “去沙发躺着吧。”   “不要……”她说:“我想你一直抱着我。”   江铎说:“可是你这样会把感冒传给我的。”   “……”许亦欢抬头瞪他,然后攥紧手指给了他一拳,扭身就走。   江铎失笑,伸手揽着她的腰把人捞回来,扣在臂弯里,埋头亲了亲她的嘴。   蜻蜓点水,亦叫人如痴如醉。反正许亦欢又老实了,乖乖去沙发躺着,不再捣乱。   午饭过后,江铎监督她吃药:“一把咽下去就好了。”   她赶紧摇头:“咽不下,会呕的。”   她一颗一颗地吞,比较大的药片也剪成小小瓣,含水仰头,皱眉闭眼,表情难受的厉害。   江铎叹气:“你吃药也太麻烦了。”   许亦欢说:“我宁可打针也不想吃药,太苦了。”   江铎拆了一颗奶糖给她。   两人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江铎有一下没一下地摸她头发,轻声低语:“困了就睡吧。”   “嗯。”她眨眨眼,很快打起瞌睡。江铎把她抱进自己房间,放在床上,掖了掖被子:“我去车站接外婆,一会儿就回来。”   “一会儿是多久?”   “很快。”   她点点头,转眼睡过去,连他什么时候出门也不知道。   窗外下着雨,屋里更显静谧,突然电话铃响,许亦欢猛地惊醒,缓了好几秒才勉强起身,晕晕乎乎下床,跑到客厅接座机。   “喂?”   “喂?”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孩的声音:“岳阿姨?”   许亦欢懵懵的:“你哪位?”   对方听出那声音不是岳琴,自言自语道:“我打错了吗?”又问:“江铎在吗?”   “他出去了。”许亦欢说:“你是哪位,待会儿我让他回你。”   “我聂萱。”那边说:“麻烦你告诉江铎,我有事找他,务必回个电话。”   “哦,好啊。”许亦欢记下。   挂了话筒,她回到被窝,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聂萱,聂萱,是谁呢?不认识。找江铎干嘛?   想着想着又睡着了。   下午四点过,江铎把外婆接回家,许亦欢已经醒来,因为怕冷,一直待在床上玩手机,这时听见开门的动静,立刻翻身下床,出来和沈老太打招呼。   “奶奶,新年好。”   “亦欢啊,”沈老太和这个没有血缘的孙女不算亲近,当然也不算生疏,目光打量着,笑道:“江铎说你感冒了,我看你穿这么少,不感冒才怪。”   许亦欢抱住胳膊笑:“没事,刚才睡了一觉,身上挺暖的。”   沈老太转头问外孙:“你们中午吃的什么?”   江铎放好雨伞进来:“没什么,随便吃了点儿。”   老太太抽起袖子,把从乡下带来的土鸡抓到厨房:“今晚除夕,给你们炖鸡汤,再弄一桌好的。”   许亦欢跟过去,趴在门边,见她从麻袋里拎出一只捆着双爪的母鸡,蔫蔫儿的,离开麻袋没多久就生龙活虎地站起来,“咕咕”直叫。“奶奶,”许亦欢迟疑:“是活着的鸡啊?”   “对啊,”沈老太说:“待会儿给它放血,用开水烫烫,再拔毛、掏内脏,洗干净就可以下锅了。”   “在这里?放血?”   老太太回头看她,笑道:“哎哟,你们城里小姑娘太娇气了,杀只鸡也怕,要是在我们农村,看见杀猪杀牛,那还不吓晕过去?”   许亦欢干干地扯扯嘴角,这时江铎走来靠在厨房门前,对他外婆说:“我妈也怕这个,现在大家都习惯去商场买处理好的,很少有人自己动手……倒不是怕。”就是亲眼看着一条生命在面前消逝,感觉怪怪的,当然,一会儿晚饭的时候还是会吃得很香。他知道许亦欢这样想。   老太太却不以为然:“萱萱那丫头比你还小一岁,上次人家就站在边上,还帮我接血,可能干了!”   江铎摇头笑了下,许亦欢茫然愣怔:“萱萱是谁?”   “聂东叔叔的女儿。”   “哦……”原来如此:“对了,她刚刚打来电话,说有事找你。”   “什么事?”   “不知道,”许亦欢掏出纸巾擤鼻涕,闷声提醒:“你给她回一个吧。”   “嗯,一会儿再说。”   许亦欢默不作声地扔掉纸巾,回头看看沈老太,悄悄伸手把江铎拉到房间,问:“你外婆说聂萱帮她放鸡血,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怎么没听你提过?”   江铎说:“前两个月外婆过生日,我和我妈回老家看她,聂叔叔开车送,聂萱也在。”   许亦欢点头:“哦。”   虽然家里只有三个人过年,但除夕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忙碌感,听着左邻右舍迎来送往,各家窗口透出麻将声、划拳声,还有小孩子的嬉闹声,天一黑,烟花崩裂,电视里春晚也开始热闹起来。   约莫九点,许亦欢有些坐不住,问江铎:“要不要出去逛逛?”   他把视线从电视屏幕转到她脸上:“外边很冷,你不是感冒了吗。”   “可是我想放孔明灯。”   江铎听她这样讲,想了想,掏出手机查看时间,然后转头告诉沈老太:“外婆,我们出去玩会儿。”   老太太点头:“把钥匙带上,我很早睡的。”   “好。”   许亦欢拿起外套,戴好围巾,走到门口穿鞋。江铎跟在后面,伸手把她的头发从围巾里挽出来。   下了楼,巷子里寒风吹着,果然很冷。   这个时候无车可搭,店铺都关了门,长街空空荡荡,路灯在树影里若隐若现,两人沿街走到江边,逐渐走进热闹里,除夕夜,人们聚在这里狂欢。   许亦欢挽着江铎的胳膊,正想告诉他前边有卖孔明灯的地方,这时听见有人喊了声:“江铎!”   两人寻声望去,热闹里有个高挑的女孩撇下朋友大步走来,一头黑直长发,戴着大圆圈耳环,表情冷冷的,看着十分桀骜不驯。许亦欢有些讶异,因为她自己已经算高了,167公分,但这姑娘到了跟前竟然比她还高。   “你怎么没给我回电话?”姑娘皱着眉,直盯着江铎。   “不好意思,”他说:“忘了。”   真忘了。   许亦欢听着对话明白过来,眼前这位大长腿妹妹正是沈老太口中能干的萱萱。   “你找我什么事?”江铎问。   聂萱迅速往旁边扫了一眼,淡淡的,没有回话。   许亦欢识趣地放开江铎的胳膊:“我去买孔明灯。”她说着,穿过马路,走向对街。   江铎两手抄在口袋里:“说吧。”   聂萱抬起下巴:“我就想问问岳阿姨是什么意思?她把我爸当什么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欺负老实人是吧?”   江铎一头雾水:“他们怎么了?不是去山里泡温泉了吗?”   “哼,”聂萱冷笑:“泡哪门子温泉,我爸现在在家看春晚呢,至于你妈去了哪儿,和谁在一起,你问问不就知道了?”   许亦欢买完孔明灯回来,发现聂萱已经离开,江铎正在打电话,脸色极其难看。   “喂,”那边接通,他直接问:“妈,你现在在哪里?”   不知岳琴回了什么,江铎的脸色愈发阴沉,拧着眉头一字一句:“你和谁在农家乐?”   岳琴支支吾吾:“朋友啊,不是跟你说过吗……”   连聂东的名字都不敢提,显然对那头也是瞒着,没让对方知道有聂东这个人。   “你嘴里还有一句真话吗?”江铎只觉得荒唐至极:“为什么你非要和那个变态在一起?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一语落下,静了片刻,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懒散的声音:“江铎,”那人悠然轻笑:“大过年,你冲你妈吼什么?”   他猛地震住,额角青筋突显,拳头握紧:“我妈呢?让她听电话!”   “不行,”江岩慢条斯理:“你别把她吓着。”   “让她接电话!”江铎几乎失控:“你离她远一点,别再阴魂不散地缠着她!”   “我缠着她?”江岩失笑:“就算是吧,你管得着吗?还有,我是你爸,注意你说话的语气。”   江铎面色铁青,双眸晦暗:“我早就不当你是我爸了——你怎么还不死?”   说完不等回答,他立刻挂断了电话。 第28章   许亦欢从未见过他这样。   老实说, 有点吓到了。   江铎肌肉紧绷, 瞳孔泛着血色,除了磅礴的愤怒以外,神情竟然还有几分彻骨的失望。   许亦欢咬唇, 尝试着, 伸手抚摸他僵硬的背脊。   “没事了, 别这么怄气。”   江铎眼眶泛红, 双拳紧攥, 骨节泛白:“我恨不得他去死。”说着突然转过头,用力克制:“你知道吗, 有时我都嫌自己恶心, 只要想到我是那种人的儿子, 真恨不得抽干了血还给他!”   许亦欢听得心脏突突直跳,缓缓深吸一口冷气, 胸腔里难受得厉害。   “你是你, 他是他, 在我眼里你不是谁的儿子,就是江铎而已。”她轻轻抓住他的衣袖:“我很喜欢江铎,你也别讨厌他好吗?”   少年脸色冰凉, 眉宇紧蹙, 他突然回握住许亦欢的手, 长久没有说话。   “再过几个月就满十八了, ”许亦欢稍稍贴近, 将下巴搁在他肩头:“成年人不要那么意气用事, 而且明年我们就可以远走高飞了,很快的,再忍忍。”   江铎闭上眼,侧脸紧贴她的头发:“我发誓绝对不会变成江岩那种人,你相信我。”   许亦欢轻声低语:“我一直都相信啊。”   他抱着她不说话,过了很久,心里那股恨意慢慢平复下去。   两个孩子漫无目的在外游荡,十二点过,灯火通明,烟花此起彼伏,他们放的天灯飘向很远的地方,不知会在哪里降落,也不知许的愿望能不能实现。管他呢,有期望总是好的。   于此同时,在平奚隔壁的城市,某条街,某间小旅馆,某个幽暗的房间,岳琴醉酒,四肢瘫软,懵懵懂懂望着江岩。   他靠在床头,电视屏幕跳跃的光影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英俊又颓靡。岳琴蹭过去:“你生气了?跟自己儿子生气?”   江岩目不转睛地看着节目,手掌抚摸岳琴的脑袋,说:“他都不认我了,生什么气?”   岳琴像猫儿似的靠在他胸前:“青春期的孩子都这样,叛逆起来六亲不认,你别跟他计较。”   江岩说:“我不在乎他怎么想,只是有点后悔,当初不该让你生下这个孩子,如果不是为了他,我们也不至于躲来这里私会,跟偷情似的。”   岳琴笑了,笑得有点酸涩:“你别这么说,江铎其实挺懂事的。”   江岩勾起嘴角:“所以你为了他舍弃我嘛。”   岳琴咬唇沉默,手指抠着他的衣裳:“明年他就要上大学了,我只是想等高考完再告诉他我们的事。”   “可他现在已经知道了,”江岩把岳琴从身上拉起来,在幽暗里凝视她的脸:“你想跟我在一起,就要正大光明的在一起,我不喜欢偷鸡摸狗像做贼一样,除非你觉得我见不得人,你是这样想的吗?”   “没有……”岳琴忙摇头。   江岩打量她,忽而一笑:“还是你觉得这样很刺激?嗯?”说着,他重新躺下去,胳膊枕在脑袋底下:“刺激是没错,但一次两次就够了,我不是你的玩具。”   岳琴忙抓着他的胳膊:“我没那个意思……你知道的,我心里有多重视你……”   “我当然知道,”江铎伸手摸她的脸,好似安抚,又似把玩:“正因为知道,我才愿意耐着性子配合你。”   岳琴没说话。   “离婚这几年我没有找过别的女人,你了解我的脾气。”江岩拍拍她的肩:“如果你实在顾忌太多,趁早说清楚,咱们谁也别耽误谁,对吧?”   岳琴茫然睁着眼,好像被那话里的冷漠给吓到,也伤到了,鼻子一酸,垂下头抽噎了两声。   江岩凑上前笑她:“怎么又哭了?像个小孩儿似的。”   他说她像小孩儿似的。宠溺的言语让岳琴找回些许安全感,委屈紧跟着涌上来:“你明知道我不想离开你,还那么说……”   江岩哭笑不得:“行,我错了。”   说着把人揽进怀里揉捏安抚,又问:“对了,你怎么跟江铎扯谎的?说和朋友去山里泡温泉,还住农家乐,到底哪个朋友,他就这么信了?”   岳琴略愣住,瞬间慌乱:“一个新朋友,你不认识。”   “男的女的?”   “女的。”   “嗯。”江岩知道她从不跟他撒谎,那打颤的睫毛大概是因为羞涩吧,他并没有半分怀疑。   岳琴避开他的目光,后背莫名渗出一层薄汗。   两人在小旅馆待了几天,初五江岩开工,回去送货,岳琴也回到平奚,她第一时间给聂东打了个电话,约他见面。   当时聂萱在旁边听着,无语冷笑:“爸,人家就是拿你当备胎而已,你别心存幻想了。”   聂东说:“你不要管,我自己会处理。”   聂萱挑眉:“我才不想管,就怕你被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呢。”   聂东不理她,自顾整装收拾一番,擦亮皮鞋,换上过年新买的衣服,出门去见岳琴。   初五的城南逐渐恢复它平日的烟火和热闹,旧城区有一股野蛮的生命力,人情世故,鱼龙混杂,在这里可以看见很多面孔,很多琐碎,美的丑的,缤纷上演。   岳琴没有回家,直接去店里开门。聂东到的时候她正在打扫卫生,外套搭在一旁,毛衣袖子挽上去,拧了帕子,擦拭橱柜。   她虽然长相普通,可就是越看越舒服,平淡的五官凑在圆润的脸上独有一种脆弱的特质,丰腴的身材更显得温柔娇媚,有趣的是她自己不知道,以为自己不美,所以更透出几分天真来。这样一张脸,这样的一个人,好像可以和她发生很多故事。   如果她愿意的话,聂东想,他一定会倾尽所有博她欢心,让她快乐。   不过终究这么想想罢了。她见他来,神情分明有些尴尬和为难,甚至怀着几分歉意,招呼说:“东哥,你进来坐吧。”   他也难免局促,站到柜台前,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早上,”岳琴笑了笑,放下手里的活儿,抿了抿嘴:“我……我和江铎他爸爸谈过了,不管家里人同不同意,我们可能还是要复婚的……”   聂东“哦哦”点头,他希望自己显得大气一点,不要看起来太过狼狈,于是笑说:“没关系,你们这么多年感情,复合很正常,可以理解……不过你之前说想等江铎上大学以后再做决定,我以为没那么快……”   岳琴搓着自己的手:“江铎他都知道了,可能是天意吧,这样也好,免得一直耽误你,我心里也很过意不去。”   “哎,没事,”聂东摆摆头,扯起嘴角:“我一开始就说了,相处试试,你觉得行,我们就搭伙过日子,你觉得不行,我们还是朋友,今后你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我,大家活到这个年纪,有儿有女,没什么看不开的。”   岳琴心头涌上一股浓浓的歉意,很是难过,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选择——瞧瞧眼前这个男人,忠厚开朗,善良痴心,多难得啊,为什么她就是没办法爱上呢?   为什么呢?   傍晚回家时,岳琴想明白过来,自从认识江岩那天起,这个问题注定永远无解了。   然而江铎需要她给个交代。   岳琴这次被抓包,也算无话可说,她早知道这一天躲不过去,一边是儿子,一边是挚爱,都在为难她。   “我试过了,我尝试和聂东在一起,像你说的过正常日子,但我真的高兴不起来,再好的人,我不喜欢,相处就变成受罪,你能理解吗?我真的尽力了。”   江铎对她已经心灰意冷,听完这话也没什么波澜,反倒十分平静:“其实你有没有想过,江岩根本就不爱你,他只是想控制你,归根结底他爱的是自己。”   显然岳琴不可能听得进去。   江铎淡淡的:“好,我就问一句,如果他再打你,你准备怎么办?”   “不会的,”岳琴语气认真:“这几年我们断断续续见面,他一次也没有动过手,人是会变的,你相信我。”   江铎默默看着她,不再言语。 第29章   许亦欢是在四月的早春再次见到江铎的父亲。那天周末, 她从清安上完小课回来,直接坐车到城南, 轻车熟路上楼敲门, 想给江铎一个惊喜。   彼时时近傍晚,夕阳西下,贴着福字的防盗门打开, 她从旁边跳出来亮相,笑眼千千, 原本准备飞扑上去, 谁知开门的却是江岩。   对方也愣了下,好像有些不认得她是谁,打量一番, 略想了想, 笑道:“是亦欢啊, 小丫头长高了。”   许亦欢嘴角略僵,尴尬地清咳一声, 仍是照旧喊他“姑父”。   岳琴在厨房做饭, 听见声音出来一看, 笑说:“亦欢来了?江铎在屋里呢,我帮你叫他。”   她有些不好意思, 通常在这里都是和江铎独处, 今天不巧撞见长辈在, 倒像她不请自来似的, 怪别扭, 于是找了个理由:“我和江铎约好出去吃饭,这会儿还早,所以上来等等。”   “就在家里吃吧,”江岩一边拿烟盒一边回头说:“你姑妈下厨,很快就好。”   “不用不用。”   岳琴问:“你什么时候去北京集训?”   “七月。”   “这么早?那要明年才能回来了?”   许亦欢说:“今年年底回省里参加联考,之后是校考。”   岳琴微叹:“你加油啊,到时候让你妈看看这闺女多有出息。”   许亦欢笑笑不置可否,这时江铎从屋里出来,他已经收拾好,自然而然揽了揽她的背,说:“走吧。”   岳琴往前挪两步:“就在家里吃吧,饭菜马上就好。”   “不用了。”江铎头也没回,带着许亦欢离开。   岳琴张张嘴:“这两个死孩子……”   江岩倒是衔着香烟一笑:“你没看出来吗?”   “看出什么?”   他略作思索,摇摇头,抬手拍拍她的脑袋:“就你傻了吧唧的。”说着回身去拿烟灰缸:“他们出去也好,省得在这儿碍手碍脚。”   岳琴听不懂。   “走,跟我去卧室待一会儿,”江岩搭上她的肩:“晚点再吃饭,免得江铎突然回来了。”   “……神经病。”岳琴羞赧,扭头就走,谁知臀部突然被重重拍了一下。   “动作快点儿,”他沉声说:“别耽误时间。”   唉,哪里还有心思做饭呢?岳琴瞪他一眼,解开围裙挂在扶手上,江岩把她抓过来揉进怀里,两人一点就燃,纠缠着往房间去。   ……   许亦欢跟着江铎下楼。   “你爸妈复婚了吗?”她忍不住问。   “快了。”他这么说着,然后告诉她:“我没事。”   没事就好。反正也快解放了。   一个多月后,许亦欢带着行李独自前往北京参加集训。   在郊外半封闭的独立校区,十人左右的小班授课,每天天没亮起来晨跑,六点半开始练早功,撕腿撕腰开肩膀,接着做踢腿练习,踢到你怀疑人生。   班里有个姑娘胆子贼大,提议把各位老师的照片吊在天花板上,说:“这样咱们踢腿的时候都能使得上劲儿了。”   老师拿棍子追着她满教室跑,大伙儿乐得哈哈大笑。   早功在各种跳、转、跪、翻里度过,吃完早饭休息一会儿,开始耗腿耗腰,剩下的时间就是文化课和专业课,以及乐理小三门。   每天都有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师极凶,压根儿不管疼不疼,直接上手给你开腰踩叉。   晚上回到宿舍,一阵浓浓的膏药味迎面扑来,姑娘们身上到处是伤。   许亦欢也是焦头烂额,压力甚大。许永龄兑现承诺,拿出好几万送她来北京集训,她觉得这些钱都变成硬币堆在她背上,沉的厉害。即便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可是真到了这里,钞票像流水一样的速度花出去,还是把她给吓着了。   宿舍里家境优渥的考生每周会找北舞的老师上小课,一对一的授课费用简直天价,许亦欢不好意思问许永龄要钱,上不起,同时又深感竞争太大,心中焦虑,每晚和江铎打电话都哭。哭的理由很多,除了竞争压力外,还有被老师训斥、动作练不到位、早上起不来、晚上累半死还要复习文化课……   “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条件不错,很能跳,可是来到这里才发现大家都特别厉害,特能吃苦,我算个屁啊……而且我们老师说了,顶尖院校的古表专业,不管它招生简章上怎么写,身高不到168公分的第一轮就会被刷下去了,除非业务能力特别强,我还差一厘米呢……如果考不上,舅舅一定会很失望……”   江铎轻轻叹气,笑道:“怎么会?我觉得你肯定能上。”又说:“还有几个月呢,慢慢来,不管你将来考去哪座城市,我跟着去就是了。”   许亦欢哭懵:“那、那怎么好意思?万一耽误你前途呢?”   “只要你别回平奚就行。”   她点头:“放心,我就算去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也绝不回平奚!”   江铎苦笑:“还是乐观点儿吧,鸟不拉屎的地方你不会想去的。”   唉,说的也对。   许亦欢不想让舅舅失望,更不想拖江铎后腿,抱怨归抱怨,之后却越发刻苦地投入训练中,不信自己练不出来。   天气渐凉时,大约寒露过后,有一天听江铎说,他爸妈正式办手续复婚了。江岩辞掉长途运输的工作,重返平奚,一家三口重新生活在一起,就像过去一样。   他们向亲戚们告知这个的消息,但是并没有摆酒的打算。反正江铎不高兴,沈老太也不高兴,她本来已经看好聂东当她的新女婿,谁知转来转去回到原点,结果还是江岩。   岳海更不用说了,事不关己,他和许芳龄就是一对局外人。   无所谓,江岩从来不在乎这些亲戚的想法,平奚有的是朋友恭贺他们复婚。   于是这晚请客吃饭,在餐厅包了一个大房间,男男女女划拳喝酒,聊天说笑,不亦乐乎。半夜饭局散了,江岩在街边拦车,把酒鬼一个个塞进去,送完几拨,终于清静,他搂着微醺的岳琴也准备打车回家。   “你喝了多少?脸这么红。”   岳琴靠在他肩头:“没事,高兴。”又说:“待会儿回去小声点,别吵到江铎。”   他闻言轻轻哼笑:“现在才几点,人家没那么早睡,肯定还在看书复习呢。”   “那就更不能打扰他了。”   江岩单手掏出烟盒,稍微抖抖,衔住一支,再拿打火机点燃,狠吸了一口,烟雾被夜里干燥的冷风吹散。   亮着红色“空车”的出租驶来,江岩招手拦下,打开门,先把岳琴送进去,待他上来,发现司机略微失神,好半晌才闷着嗓子问:“去哪儿?”   话音一出,岳琴的脸色也变了,她手指收紧,下意识向前座望了一眼,顿时僵住。   江岩淡淡瞥着她,报上地址,然后就着车内昏暗的光线望向服务监督卡,视力太好,竟被他看清了名字,聂东。   午夜街景倏忽飞走,岳琴始终注视窗外,气息紧绷,浑身都不是滋味儿。她心下犹豫,究竟要不要打招呼,要不要介绍他们认识……不,还是不要了,聂东不也没有吭声吗?   正胡乱焦灼着,江岩忽然凑过来,作势想要亲她,她微微别开脸,竟躲开了去。   “怎么了?”   “……头晕。”   江岩若有若无看她,没说什么,略笑了笑。   这一路尤为漫长,终于抵达城南,岳琴松一口气,率先开门下车,迅速逃离。江岩从钱包里抽出钞票递过去,就在司机僵硬地伸手时,他留意对方的脸,记住了他的长相。   岳琴一直没有吭声,情绪有些低沉。江岩揽着她的腰,两人走在巷子里,他问:“你有没有话跟我说?”   岳琴回过神,怔怔仰头望着:“什么话?”   “自己想想。”   她屏住呼吸,默然摇头。   “好吧,”江岩抚摸她的脑袋:“我相信你。”   回到家,趁江岩去卫生间洗澡,岳琴偷偷给聂东发短信,抱歉地说:“真不好意思,刚才太突然了,我不知道怎么向江岩解释,所以没有和你打招呼,真对不起。”   其实这会儿聂东的出租车还停在原地没有走,今夜难堪极了,他收到岳琴的信息,心里更加酸堵,可是一点儿也不怪她,更不知能怪谁,只是觉得无力至极,空有一双手,却什么也做不了。   岳琴垂头坐在床沿磨蹭着手机,没过一会儿收到回复,点开来,只有短短的三个字:没关系。   没关系……怎么半点儿脾气也没有呢?如果他疾言厉色,或者嗤之以鼻,也许她还能好受一些。   唉。岳琴暗自叹息,满心的愧疚感又深了几分。可虽说如此,她还是立刻删掉了短信,以防万一。   不知什么时候,江岩洗完澡走了进来。   “你在干什么?”他问。   岳琴摇头:“没什么。”   他打量她,随意擦擦头发,走过去把毛巾扔在凳子上,然后告诉她说:“手机给我。”   岳琴稍微一愣,乖乖递了上去。   江岩站在跟前,那样高大的一个人,周身阴影将她围困笼罩,仿佛阴云压下,变成无法跳脱的困境。她突然害怕起来。怕什么呢?明明已经清除了短信记录,连聂东的号码也删掉了,不过因为做贼心虚,所以惶惶不安而已。   微弱的屏幕光线打在面无表情的脸上,显得他异常森冷。   江岩缓缓抬眸看着岳琴,胳膊扬起,她陡然闭上眼睛颤了颤,这一刻连呼吸都消失了。   可终究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只是把手机扔到了床上。   岳琴睁开眼,见他挂上了一点笑意,问:“你抖什么?”   她惊魂未定,不做言语。   “以为我要打你吗?”江岩伸手摸摸她的脸。   岳琴倾身把头埋进他怀中,不想让他细究自己此刻的神情。   两人各怀心思,一时沉默下来。直到临睡前,岳琴仍旧浑身僵硬着,她不敢回忆刚才那一瞬,以为江岩要动手的一瞬,她的脑子里竟然出现了聂东,她竟然想向聂东求救!   天呐,怎么会这样?   岳琴捂住脸,暗暗摆头,希望把这荒谬的想法甩出脑海,别再烦她。可惜这样并不管用,她的思绪不受控制,很快连接到另一种更恐怖的可能——如果江岩知道她心中所想,会怎么样?   岳琴打了个冷颤,悄悄背过身去。 第30章   深秋时, 许亦欢收到许芳龄寄来的一大箱包裹,里面都是过冬的衣物,还有一些外伤膏药。   晚上收拾行李, 同宿舍的姑娘在旁边看着, 告诉她说:“在北京穿这些是没法儿过冬的,虽然到处有供暖,但在室外还是得穿厚点儿。”   许亦欢倒没觉得有多冷, 就是北方风大,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刮得她骨头生疼。往年在平奚, 最冷的时候她也只穿一条秋裤,外面一条牛仔裤, 但到了北方,出门不穿加绒的裤子真的会受不了。更变态的是,在室内又会热得受不了。   许亦欢每晚睡前都要涂上厚厚的润肤油, 皮肤发痒不说,半夜总渴得爬起来喝水, 嘴唇起泡,还流鼻血,连几年前的冻疮都复发了。   许芳龄打来电话, 问她包裹收到没有, 顺便叮嘱说:“你自己抓紧点儿, 花了那么多钱, 如果考不上, 真是丢死人了。”   许亦欢说:“我知道。”   许芳龄听她语气冷漠,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虚,好像突然意识到孩子渐渐大了,有主意了,以后会越来越独立,不再依附父母,这感觉让她莫名的恐慌。   于是说话间不由得沾了些讨好的意味,嘘寒问暖,家长里短,知道她不喜欢岳海,竟刻意绕过,闭口不提。   许亦欢敷衍应着,其实压根儿不想领情。她倒宁愿许芳龄待她更坏些,那样恨着也痛快。现在对方唯唯诺诺,对她来说就像强行往苦瓜里塞糖,让她不能喊苦似的……可真憋屈。   许亦欢深吸一口气,正准备结束这通电话,谁知许芳龄聊起江铎家的近况,她就耐下性子继续听了一会儿。   “你岳琴姑妈的小卖部清仓了,江岩把隔壁的店铺也租下来,预备打通中间的墙壁,重新装修,改做餐饮生意。”   许亦欢倒没有听江铎提过这件事,第二天两人通话,她随口问起,他也不大清楚,只说店里的事情都由江岩打理,他很少过问:“反正我妈最近闲下来,每天中午和傍晚都跑来学校给我送饭,怕食堂的菜没营养。”   “你还挺享福的嘛,”许亦欢噗嗤一笑,又说:“下个月我就回来啦,你可别吃成大胖子,害我认不出来。”   江铎轻笑:“说不定还瘦了。”   “怎么?”她逗他:“想我想到茶饭不思吗?”   江铎已经习惯了她的调戏,顺着话“嗯”一声:“回来再收拾你。”   两个人每天都很忙,但再忙也要抽空打几通电话,午饭时间,晚饭时间,还有深夜临睡前,他复习完,她也上床准备休息了,隔着手机听听声音,好像一整日的疲累得到了安慰,可以做个好梦。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江铎早起,换好衣服从卧室出来,看见岳琴在厨房准备早饭。   这两个月店里装修,她帮不上什么忙,于是在家洗衣做饭,照料丈夫和儿子的三餐饮食。原本那晚江岩查她手机,她以为会出什么乱子,可一个多月过去,风平浪静,江岩的心情一直不错,看不出什么异常,她松一口气,稍稍定下心来。   至于聂东,那晚以后再也没有联系过了,他刻意避开碰面的机会,平日开车揽客尽量绕过城南,更加不去她家附近,以免那个尴尬场景再现一次。   可心里终究放不下,总想见她一面,就当道别也好。   这天下午,拉到一位客人去法院办事,途中经过岳琴家小商店所在的那条街,他没忍住往窗外看了一眼,谁知小卖部不见踪影,几个装修工正在里面施工,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聂东万般困惑,送完客,当即掉头原路返回,把出租停在商店对面,他下车站在路边打望,犹豫着要不要过去问问清楚。   就在他踌躇不前的时候,有个男人慢悠悠地朝他走来,站定了,客气笑道:“请问你是聂东吗?”   他愣怔两秒:“我是……”   对方手里夹着烟,眉目舒展,爽朗地点头:“我是江岩,阿琴把你们的事都跟我说了,多谢你照顾她这么久,我们应该请你吃饭的。”   聂东心下一跳,干涩地扯扯嘴角,笑意勉强:“都是朋友,不用麻烦。”   “诶,别客气,”江岩拍他的肩:“你也别紧张,这种事情我非常理解,毕竟那会儿我和岳琴已经离婚了,她有别的感情依托很正常。”   聂东听他这样讲,立刻感到有些无地自容,好像自己趁虚而入,在中间插了一脚……所以这么久以来他到底算个什么?   江岩打量他的表情,笑道:“我和岳琴从中学起就认识了,如果不是这么多年的感情,她未必会选我,你只是输在先来后到而已。”   聂东苦笑:“不,我……这一年多能陪着她,我已经很满足了,她爱的是你,我心里明白。”   江岩客气地摆摆手,垂头弹掉烟灰,若有所思。   聂东暗自叹息,觉得自己该死心了,人家那么大度地来讲这些,可见心胸坦荡,如果他再觊觎岳琴,未免太过小人。   于是酸涩一笑,说:“祝你们幸福。”   江岩缓缓勾起嘴角,一字一句:“承你吉言。”   ***   下午四点半,岳琴正在厨房忙碌。   她要尽量赶在五点之前出门,坐公交车去学校给江铎送饭。   冬季日短,黄昏渐渐落下,外面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随后是熟悉的脚步声,江岩把钥匙撂在储物柜上,三两下换了拖鞋,不紧不慢走进厨房,从后面搂住了岳琴的腰。   她正拿勺子搅拌鸡汤,忽然被那么一抱,不由莞尔一笑,说:“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江岩的下巴搁在她肩上,眼瞧着那锅热腾腾的汤,静了一会儿,轻轻笑说:“你猜我刚刚遇见谁了?”   “谁呀?我又不会读心术。”   江岩稍稍直起身,垂眸看着,伸手将她纷乱的发丝规整地别到耳后,接着轻描淡写地说:“你认识的,上次我们还坐过人家的车,那个开出租的,聂东。”   岳琴心跳漏了一拍,笑意僵住。   他慢悠悠凑近:“你认识的吧?嗯?”   岳琴说不出话。   江岩笑了:“真奇怪,既然认得,怎么那天晚上装作陌生人一样,你装给谁看?”   岳琴眨着眼皮:“哪天晚上?可能光线太暗没有看清吧。”   “是吗?”江岩挑眉,好像觉得她说的有道理,接着又做出思索的模样:“可你的手机里怎么连他的电话都没有?是不是故意删了?这不是此地无银吗,阿琴?”   岳琴放下汤勺,试图拉开一点距离,可他就堵在身后,好似一种强大的压迫令人无处可逃。   “我……我跟他不熟……”   “人家对你那么痴情,你竟然说不熟,”江岩轻点她的鼻子:“聂东知道会很伤心的。”   岳琴微微一颤,勉强转过身来,屏住呼吸:“他都说了什么?”   “说了很多啊,比如你们怎么勾搭,怎么调情,怎么背着我寻欢作乐,把我当白痴一样耍。”   “不,不可能……”   聂东绝对不会那样说。   江岩上下打量她,挂在嘴边的笑意渐渐坍塌,他往后退开,冷声开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不是的……”岳琴慌乱抱住他的胳膊:“阿岩,听我解释……”   江岩垂眼看着这个人,目光由漠然慢慢变作厌恶,起唇一字一句:“滚远一点,再碰我一下,废了你的手。”   岳琴猛地发颤,缩回双手含在胸前,眼泪弄湿了脸:“我和聂东虽然相处了一阵,但什么也没有,我只是为了给江铎一个交代……”   他嗤笑:“所以你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脚踩两条船,骗得我团团转是吧?”江岩像受了极大的屈辱,神色发狠:“岳琴,你这个人尽可夫的贱货,别在这儿装可怜掉眼泪了,真叫人恶心。”   “不是这样的……”   江岩一刻不留地转身离开厨房,岳琴扶着案台双腿发软,闷声啜泣。   这晚她没有去学校送饭,后来也没有再去。江铎放晚自习回到家,发现他们卧室房门紧闭,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竟然这么早就睡了。   夜里洗漱完,他在房间做理综卷子,忽而听见细微的声响,好像有人开门出来,他试探地喊了声:“妈。”   没过一会儿岳琴走进来,勉强笑说:“还没睡呢?”   江铎打量她:“你没事吧?”   “没有啊,”岳琴岔开话题:“你饿了没,锅里还有鸡汤,我给你热一碗。”   “嗯。”   岳琴转头钻进厨房,江铎思索片刻,离开书桌,走到客厅倒水。   主卧房门虚掩,他有意无意瞥过去,发现里面打了个地铺,江岩没有睡在床上。   江铎心下起疑,待岳琴端着鸡汤出来,他直接问:“你们怎么分床睡?吵架了?”   岳琴本来不想回答,但见他眉头渐渐拧起,知道他在怀疑什么,忙解释说:“没事,不过吵了几句,你爸爸他……他没有和我动手。”   江铎又问:“为什么吵架?”   岳琴缓缓深吸一口气:“聂东的事,他知道了。”   江铎冷哼:“知道就知道吧,他还想怎么着?家里人都让你和聂叔叔在一起,原因是什么,江岩他自己心里没数吗?”   这话说得清楚明白,声音不温不冷,不大不小,岳琴皱眉,竖起食指比了个“嘘”的动作:“别说了。”   可惜江岩已经听见,他慢悠悠走出来抱着胳膊靠在门边,眯起双眼笑看着他们:“江铎,你刚才说我什么?再说一遍。”   岳琴忙使眼色,示意江铎不要顶嘴,但这孩子怎么会听呢?   “聂叔叔是个老实人,你没一样比得上他。”江铎冷淡道:“我妈也是老实人,所以才会落到你手里,如果你还有一点良知,最好不要借题发挥。”   “老实人?我没听错吧?”江岩面露嘲讽:“你妈当初哭着喊着求我复婚,背地里却和那个聂东勾搭在一起,存心糟蹋我,分明是对狗男女,你说他们老实人?”   “嘴巴放干净点儿!”江铎站起身:“我妈和聂叔叔光明正大在一起,是你阴魂不散,故意装可怜,所以她才放不下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要搞清楚!”   江岩缓缓上前,笑着说:“我是什么东西,你就是什么东西,血浓于水,你这辈子也别想把自己摘干净。”又说:“养了你十几年,够了,高考完立刻收拾东西滚出去,有多远滚多远,听懂了吗?”   “该滚的是你!”   岳琴呵斥:“江铎!”   少年厉声打断:“妈,你难道没看出来他在利用你的负罪感吗?他打过你多少次,凭什么现在跑来装受害者?你该不会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吧?!”   “你闭嘴!”岳琴抬手硬指着,眼睛却难掩祈求之色:“你……闭嘴!”   江铎定住,胸膛起伏,满腔怒火在她泛红的目光下无计可施,一口气堵住喉咙,到底不忍,强自压抑,最后竟生生忍了下去。   江岩轻蔑地朝他一笑,转身回屋,岳琴也跟进去,关上了房门。 第31章   半年集训结束, 许亦欢没有等来今年北京的初雪,平安夜结业演出后,第二天就要回省里准备联考了。   次日起了个大早,天还黑着, 穿好衣裳, 她独自乘车前往□□看升国旗。   说也奇怪,好像冥冥中有什么预感, 觉得以后不能够了似的, 非要紧巴巴的赶着时间来看一次。其实艺考完不有的是机会吗?许亦欢没想那么多,她在大会堂东门排队入场, 因为天气冷, 又不逢一, 所以人不算太多。等了好久,护卫队终于出现, 她伸长了脖子, 看见兵哥哥们高大挺拔, 威风凛凛, 庄严极了。   当时她想, 要是江铎在就好了。   升旗仪式结束,许亦欢搭乘公交车返回培训中心收拾行李, 下午一点的飞机,趁时间早, 还能和同学们道个别。   街景在窗前掠过, 不知怎么, 脑海里浮现一些画面,她开始幻想半年后和江铎双双考来北京,两个人一起逛西单,爬长城,牵手走在长安街上,远离平奚,逍遥自在,真是舒服极了。   如果再容她放肆一点,她会想,说不定将来还能走进国家大剧院演出……天呐,简直不要太骄傲……   思绪至此,一阵澎湃的情绪涌上来,许亦欢几乎坐不住,差点跳起来蹦两下。她暗暗激励自己,一定要争取考个好学校啊,一定要加油!嗯!   ……   下午一点,飞往清安的航班从首都机场起飞,由北往南,把她带回熟悉又厌倦的故乡。   两个小时后落地,再坐两个小时大巴回平奚,傍晚时分终于到家。许亦欢放下行李,给江铎和许芳龄各打了电话,休息没一会儿,许永龄过来接她吃饭,顺便聊聊这半年的集训。   “你在外面待了一段时间,好像精气神不太一样了,”许永龄说:“反正我是鼓励你将来走得越远越好,免得被你妈拖住后腿,把自己也搭进去。”   许亦欢听这话里有话,心下有数,轻笑着问:“她又给你惹祸了?”   许永龄摇摇头,点了根烟:“她啊,早晚要被岳海拖死。你还不知道吧,岳海合伙的那家小厂子经营不下去,已经倒闭了,前两个月他看江岩开饭店,也想掺一脚,但人家不带他玩儿,他又不愿意回我们厂里做事,还想自己当老板,但他没钱啊,哄你妈要,现在开了个五金店做零售,呵,我看你妈的棺材本都快被他败光了。”   许亦欢听得心情很郁闷,本来她以为自己对岳海和许芳龄已经麻木,没想到还是有些烦躁,于是只好暗暗宽慰自己,反正很快就要摆脱这个家庭,随他们怎么折腾吧。   晚饭后回家,许芳龄很久没见女儿,莫名生出一股子殷勤,笑脸盈盈地给她切水果,做甜点,聊一些琐碎闲杂的家常话。   岳海倒是爱答不理,摆着脸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自从那次许亦欢骂他小白脸,两人算是彻底闹翻,连表面功夫也懒得经营,于是她也不理,只当没这个人存在。   “刚才和你舅舅去吃什么了?”许芳龄问。   “私房菜。”   “是不是东城区新开的那家?蛮不错的,我们上次也特地开车过去……”   岳海听他们提起许永龄,忽然插一嘴,若有所指地笑问:“亦欢啊,听说你舅舅公司今年生意很差,你知道吧?”   “不知道。”   “我想也是,”岳海轻飘飘的:“如果你知道你舅舅没钱了,应该不会跟他走那么近,对吧?”   许亦欢略微蹙眉,冷淡开口:“舅舅没钱还送我去北京集训,这份恩情我会加倍还他,如果以后他需要的话,我给他养老都行。”说着瞥向岳海,想了想,笑道:“爸,听说你现在开了家五金店是吗?”   许芳龄忙答:“是啊,生意好的时候一个月也能挣一万多,如果今年你能考上好大学,想要什么礼物都可以跟你爸提。”   岳海得意地扬起眉毛,悠然喝了口茶。   许亦欢点头笑道:“这样啊,那之前投资家具厂的钱挣回本了吗?这次店的钱又从哪儿来的呢?”   她这句是对着岳海问的,一语落下,眼看他笑意僵住,面露愠色,也不知心里臊不臊得慌。   许芳龄见状只能尴尬地打圆场:“当然是家里的钱……”   许亦欢轻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起身回房去。   夜里九点半,手机震动,江铎来电,他已经放学,此刻正在公交车上,没一会儿就要到晚照西路了。   许亦欢迅速换好衣裳,整理头发,抹上唇膏,忙不迭地跑到门口换鞋。   许芳龄问:“你要出去啊?”   “嗯。”   “这么晚了去哪儿?”   “约了同学见面。”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她拿上钥匙:“不用管我,我自己会开门。”   说完急急忙忙下楼,眼里星河点点,闪闪发亮。   因为江铎喜欢看她扎丸子头,所以她顶着小揪揪跑出来,怕散了,用手护着,一路跑出小区大门,突然被人拽住胳膊,猛地拉到了路灯底下。   许亦欢倒吸一口气,惊愕地望着来人,然后眨眨眼:“干嘛呀,吓死我了!”   江铎在灯下打量她:“许亦欢,”他分明有千言万语,思来想去却只沉声一句:“好久不见。”   “哪有好久,也就几个月而已。”她扬起脑袋细细看他:“我不在的时候你没有和别人勾三搭四吧?”   “勾三搭四?和谁?”   她努努嘴:“比如秋漫、夏漫、冬漫什么的。”   若换做往常,江铎一定会狠狠取笑她,但这会儿却半点反应也没有,好似充耳不闻,只深深看着她,然后低头靠近,鼻尖蹭着鼻尖,哑声保证:“没有勾三搭四。”   许亦欢瑟缩了一下,睫毛打颤,双颊发烫:“真的?”   他“嗯”一声,往左偏了偏头,轻轻吻她的唇。   呀……   许亦欢缩起肩膀,两只手乖乖放在他胸前,等这个吻加深,她主动抱住他的脖子,沉醉一般的忘乎所以了。   江铎也有些失控,把人揉进怀里,舍不得亲重了,更舍不得不亲。   两人喘着气,稍稍分开,她摸进他的衣领,嘟囔埋怨:“手都冻僵了。”   江铎一本正经地说:“可是我很热。”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   “……”许亦欢撇撇嘴,忍着笑意:“其实我身上也热,刚才你……亲我的时候,突然就出汗了。”   江铎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干咳一声,抓住她的手:“走吧,找个地方坐会儿。”   “哦。”   这个时间外面的商店都关了门,只有烧烤摊还摆在街边,他们随便点了些吃的,然后选一张干净的小桌子落座。   “给你看样东西。”江铎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速写本递给她:“默画女青年。”   许亦欢就着路灯翻看,嘴角带笑:“所以你就靠这个睹物思人吗?”   他说:“随便画画。上次那本一气之下撕了,怪可惜的。”   许亦欢想起这个就好笑,认真翻完几页,问:“还有呢?”   他不明所以:“什么?”   她凑过去:“还有没穿衣服的呢,拿出来吧,别装了。”   江铎稍微一怔,转头看她,哑然失笑:“真的没有。”   许亦欢才不信:“哼。”   他被那轻轻的娇嗔勾了下,忍不住托住她的后脑勺,推近,低头亲她的眉心,“调皮鬼。”   她顺势靠在他肩上:“过几天又要去北京了,还没走就舍不得你了怎么办?”   “我也舍不得,”他轻声说着,又问:“你哪天考试?”   “周六吧。”她说:“已经在网上报名了,明天要去现场确认缴费,拿准考证。”   江铎说:“周六我要上课,没法陪你。”   “嗯,知道,不用陪。”她乖巧地嘀咕:“周末你还得上半天课,我们只有那么一点点时间在一起。”   他说:“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半天时间也可以好好计划一下。”   许亦欢抬起脸,在若明若暗中注视他:“我就想找个地方和你待着,什么也不干。”   江铎笑:“那就待着吧,周末我家没人。”   “嗯,”许亦欢点头:“你家餐馆开业了吗?是做什么吃的?”   “烤鱼,开业了,我妈每天去帮忙,已经很久没有给我送饭了。”   “好可怜,”她摸他的脸:“瘦得下巴都尖了。”   江铎胸膛起伏,声音异常温柔:“别闹。”   许亦欢也胸膛起伏,心跳得好快好快,这要不是在大街上,她一定会扑上去亲他的嘴,亲到肿为止。   想到这里,脸又红起来。   两人磨磨蹭蹭,直到十二点才不得不分开。临走前江铎把那画本要了回去,说是等全部画满以后再送给她。   回到城南,夜已经很深了,江铎下车走进巷子里,忽然看见前方路灯下有个醉鬼正扶着墙壁弯腰呕吐,瞧那背影非常眼熟,不是江岩是谁?   一整个晚上的好心情瞬间烟消云散,江铎面无表情走过去,一股酸臭的酒气扑来,夹杂着烟味和女人的香水味,浓烈刺鼻,颓靡混乱。   最近这人常常如此,花天酒地,夜夜笙歌,在外面玩得非常荒唐。   江铎厌恶地扫一眼,像碰见什么污糟似的,迅速走开。走了几步忽然顿住,他略想了想,还是没忍住转身狠狠给了他一脚,这样方才解气。   回到家,岳琴竟然还没睡,歪在沙发上呆望着电视,神态颓然。   江铎知道她在等谁,于是告诉她:“江岩马上回来了,你早点休息吧。”   岳琴回过神,忙问:“你看见了?”   “嗯,他在楼下,吐得像条野狗。”   “他喝醉了?”岳琴一边说话一边起身拿外套:“你怎么不把他扶上来?”   江铎心想我没有趁机把他暴打一顿就算不错了。   岳琴也懒得废话,匆匆走到门口换鞋,忙不迭下楼接人去。 第32章   次日周五, 江铎照常上课, 许亦欢领完准考证便去以前的舞蹈中心练功, 练到晚上九点, 收拾东西回家,下了车, 站在晚照西路的街边等着和江铎见面。   见面的时间仿佛都是偷来的。他们牵手沿街道慢慢压马路,许亦欢的手机响了好几次, 她分心去看, 引来江铎的不满, 问:“谁啊?”   她笑说:“我们班同学,廖依雪啊,班长啊, 张芸啊, 知道我明天要联考,给我发短信加油。”   江铎问:“张芸是谁?”   “就是那个小跟屁虫, 她也很喜欢跳舞, 但家里不让学,所以有段时间缠着我教她, 一直师父师父地喊。”   江铎想起来, 之前她为艺术节排集体舞,那几天有个女生寸步不离地跟在她旁边, 恭维崇拜, 亲密无比。   江铎见她不断低头回复短信, 心下郁闷, 忽然伸手夺走她的手机:“先放我这儿,别玩了。”   许亦欢愣了愣,眨眨眼,然后乖巧点头:“哦。”   江铎又说:“下午我经过你们班教室,看见你桌上的卷子已经堆成山了。”   许亦欢闻言倒吸一口气,皱眉嗔他:“坏蛋,别吓我。”   他轻笑起来。   许亦欢扯扯围巾,缩了缩脖子,忽而叹道:“这次回来,我妈变了很多,说话小心翼翼,好像怕得罪我似的。”   江铎并未觉得诧异:“你在长大,她在衰老,这种转变很正常。”   许亦欢面色认真:“可能我太钻牛角尖吧,审时度势的母爱太廉价了,我根本就不需要。”   江铎心想她又说傻话,怎么可能不需要呢,分明是失望太多,怕再受伤,所以先把自己保护起来,说服自己不需要罢了。   “其实有时候我很羡慕你,”许亦欢调整呼吸:“虽然你父母离婚了,但至少姑妈对你很上心,没有忽视也不会嫌弃,作为一个母亲她可能有不尽职的地方,但在情感上绝对没有亏待过你。”   江铎一时没有回话,垂下眼帘,沉静片刻才说:“她是很善良的人,只可惜遇到了江岩。”   许亦欢怔怔望着他:“老实说……我一直很难想象姑父暴力的样子,他看起来……完全不像那种人。”   江铎的脸色转为漠然:“何止是你,我家里所有亲戚都觉得他是好人,而我妈因为嗜酒成性,大家认为她才是婚姻里有问题的那个。”   许亦欢听完默了会儿,接着迟疑地开口:“那,你爸现在还有对你妈动手吗?”   江铎目光晦暗,摇摇头,顿时有些心烦意乱。他虽然和许亦欢一样,期盼着逃离原生家庭,远走高飞,但心底又没办法就这样扔下岳琴。虽然他说过,如果她死性不改,还要继续和江岩纠缠,那他以后走了就绝不会再回来。这种话他说过很多次,可终归是自己的妈妈,怎么可能真的弃之不顾呢?   当然他更不知道,此时此刻,在城南深巷的旧楼房,江岩又一次醉酒回家,这回比昨晚醉得更狠,也不知怎么上楼进门的。   “啪嗒”一声,钥匙被扔在鞋柜上,江岩摇摇晃晃摸进房间,一头倒在了柔软的大床上。   岳琴惊坐起身,立刻开灯,咬紧下唇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夜里这么静,房间这么暗,岳琴不敢呼吸,害怕闻到他身上沾染的香水味。   这段日子为了弥补过错,她已经到了卑躬屈膝的地步,无论江岩如何冷嘲热讽、尖锐刻毒,她都心甘情愿受着,只愿他能够消气。可现实情况并没有因为她的退让而逐渐好转,反倒愈演愈烈。   她死死盯住眼前的男人,分明感到心力交瘁。突然想把他叫醒,问个清楚,究竟要报复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别复婚的好……   正想着,忽然江岩微微一动,翻身平躺,嘴里胡乱呻/吟:“阿琴、阿琴……”   那声音哑哑的,像孩子般呢喃,几乎瞬间击中了岳琴,刚刚硬起来的心又软做一滩水,她迟疑地挪上前,问:“怎么了?”   江岩迷迷糊糊睁开眼,有气无力地寻她的手:“难受……”   “嗯?”   “好渴,难受……”   岳琴急忙殷勤地出去倒水,扶他起来,咕噜咕噜喂下大半杯,然后又拧热毛巾给他擦脸和脖子。   江岩躺在那儿呆呆望着,光线昏黄,眼睛里温柔四溢,深邃无助,他忽然又说:“你别走。”   岳琴一怔,咬咬唇:“我不走。”   她放下毛巾,上床躺在他身旁。江岩撒娇一般蜷缩起来,脑袋枕着她柔软的肚子,手臂紧抱,嘴里喃喃说:“只有你对我好,阿琴,我只有你了……”   岳琴哪里受得了这个,顿时身心酸软,丧失了招架的能力。   江岩于她来说等同于疑难杂症,无药可治。   很久没有这么抱在一起入睡,难得一夜好梦,她最爱这感觉,肌肤相亲,依偎温存,可以快乐好久好久。   次日天微微亮,岳琴起床时江铎早就出门上学去了,她到厨房做早饭,煮了清粥和鸡蛋,还蒸了包子,等江岩醒来热热就行。   她轻手轻脚回到房间,推开门,发现原来他已经醒了,盘腿坐在那儿,右手缓缓按压额头,神色不明。   “再睡会儿吧,”岳琴上前,把柜上的水杯递给他,温柔道:“现在还早,天还没亮呢。”   江岩一言不发地转头看她。   数秒后伸手接过杯子,忽然一笑,扬起胳膊,把水泼了她满脸。   岳琴惊呼一声慌忙退开。   “你……”   江岩随手将水杯砸到她胸口,带着一种凶狠的笑意,问:“我为什么睡在你的床上?”   岳琴瞪大双眼摇头。   “你就那么想跟男人上床是吧?”他说:“这么饥渴怎么不去找你的聂东?”   岳琴脑子嗡嗡作响,心口又堵又慌,她分不清自己是愤怒、哀伤,还是恐惧,身体不由自主发抖,声音也抖:“昨晚、是你自己躺上来的……你喝多了……”   江岩起身下床,款步逼近:“当然,我要是没喝多,怎么会上你的脏床?”   岳琴低头往后缩,被他逼得喘不过气一般,眼眶瞬间红了。   “可怜兮兮的装给谁看?”江岩一把抓住她,连拖带甩,扔到床上:“你勾引聂东的时候也这样吧?”他嗤笑一声,宽衣解带:“岳琴,你这个骚货,我今天让你骚个够。”   “不、不要……”   微暗的房间被铺天盖地的声音淹没,昨晚赖在她怀里安睡的男人现在一边上她,一边骂她恶心,令他作呕。岳琴想不通是为什么,因为想不通,所以她心如刀绞,魂飞魄散。   原来跟自己心爱的男人上床也会那么难受,好像被当成了工具……不,不能这么比,工具又不知道痛。   这么一想,更是悲凉。   窗外渐渐透出亮光,硝烟散尽,江岩洗完澡,穿戴整齐,甚至若无其事地坐在小餐桌上吃完早饭,接着神清气爽地出门。   房间里,岳琴披头散发躺在凌乱的被单上,听见脚步声走远,她恍惚了很久,脑中不断浮现江岩刚才辱骂她的话语,那些字连词成句,比骚和贱还要脏一百倍。   不是那样的……   她不是他说的那样……   岳琴撑起身,四肢无力,最后连滚带爬下床,从包里翻出手机,按下一串熟记于心的号码。   三声后,那头传来一个迟疑的嗓音:“喂?”   “……喂,”她捂住嘴,喉咙发哑:“东哥……”   最后绷不住放声痛哭。   ***   许亦欢今天去清安大学参加联考。   一早坐车过去,中午喝了瓶酸奶,也不敢吃东西,怕一会儿下腰难受。   按照规定,需要提前三十分钟到清大的艺术学院候考,并现场抽取考试顺序。天气严寒,考生们提前把练功服穿在里面,这会儿脱了外衣外裤开始活动热身,大楼里没有暖气,冷得直哆嗦,许亦欢倒真怀念起北方的供暖了。   到她入场时,与其他七个女生一同被引入考场,这一组里她最高,外形条件也最好,穿着连体练功服更显四肢修长,这么一来,自信心顿时提升了几分。   按照序号依次自我介绍完,开始基本功测试。软开度,跳转翻,这些动作她早已练习过千百遍,轻松完成,并没怎么紧张。   接下来是个人剧目表演。许亦欢跳《爱莲说》,排在第二位,跳完以后站在一旁观察,突然觉得自己去北京集训真是一个明智的决定,无论技巧还是难度,她的表演显然要远胜于旁人,这又她安心了几分。   最后即兴表演,现场放一段音乐,需要迅速判断曲子的情绪,用肢体表达出来。训练班每周都有即兴课,许亦欢早有准备,加上信心十足,舞起来真是享受极了。   全部科目完成,一组人离开考场,取下序号牌并领回身份证和准考证。许亦欢松一口气,正在边上穿衣服,这时听见后面两个女孩凑在一起开玩笑说:“要是联考不过,我真的要跳楼了。”   “我也是,校考就算了,花了那么多钱,如果连联考都不过,只好跟我妈以死谢罪啦。”   许亦欢这才有些后怕和紧张,万一自己盲目自信,到时候成绩出来不理想,那种落差可是很要命的。   不不不……她赶紧打住思绪。不会不会,刚才明明表现很好,不会那样的。   收拾完东西,离开清安大学,坐车返回平奚。   时至黄昏,她在客运总站下车,然后直接到二中等江铎放学。   校区对面有各式各样的商店和馆子,许亦欢买了一杯果汁,坐在室外的大遮阳伞下休息。凳子略高,她轻轻晃动小腿,脚尖摩擦地面,一派天真无邪。   下课铃响,学生们像蚂蚁似的涌出校门,她在人群里找到江铎,一高兴,立刻起身招手,笑魇如花。   江铎大步走来,拍拍她的头:“考得怎么样?”   “非常好。”许亦欢抬起下巴:“不是我吹牛啊,老师们看我的眼神就像在说,‘瞧瞧这软开,这形体,这技巧,天才啊,舞蹈届不可多得的苗子啊,前途不可限量’!”   江铎失笑:“一个眼神能说这么长的话?”   许亦欢也笑:“不过联考成绩对艺术院校没什么用,还得好好准备校考才行。”她托着下巴歪头打量他:“待会儿我要去舞蹈房练功,晚上不能陪你了,你放学回去早点休息。”   “嗯。”江铎拉她的手:“明天下午要干什么,想好了吗?”   “我想和你在家看电影,”许亦欢努努嘴:“而且我好久没有吃你做的饭了,你下厨好不好?”   江铎说:“中午放学都十二点了,回去做饭至少一个钟头,你要饿着肚子等吗?”   “我不怕饿啊,”许亦欢想起什么:“对了,你爸妈不会突然回家吧?”   江铎说:“店里很忙,尤其中午,他们不可能在家。”   “那我明早练完功就直接去你家等你。”   江铎索性把备用钥匙交给她,免得她坐在门口等——搞不好是坐在楼下,等他背上去,这姑娘最爱这么整他了。   两人聊着,走到隔壁吃饭,不知不觉晚自习的预备铃响起,他又得回去上课了。   “专心复习,别太想我。”临走前许亦欢这样嘱咐。   江铎送她上车,好笑道:“能不能别那么自恋?”   许亦欢踏上公交车前门,两人手还拉着,她回头看他,弯腰凑近,他也自然而然迎上去,与她接吻。   短暂温存,然后分开。   “我走啦。”   “嗯。”江铎后退两步,目送她上车落座,打开窗,凑出小脸,弯弯一笑,之后在黄昏里远去。   晚自习后江铎回家,主卧房门紧闭,他不知道岳琴不在,以为她和江岩已经睡了。   自从餐馆开业,白天家里通常没人,晚上他放学太晚,大多时候都像今天这样,不用和那两口子打照面,眼不见心不烦。   第二天早上上学,天还没亮他就出门了,心里计算着,大概九点多岳琴和江岩就会动身去店里,他和许亦欢可以一直待到天黑,没人打扰。   嗯,就等中午放学了。 第33章   昨夜漫长, 清冷幽寂, 聂萱在温厚的被窝里翻动, 睡梦中隐约听见断续起伏的呕吐声,她悄然转醒,原来不是梦, 岳琴在隔壁房间又吐了。   她开灯查看时间, 凌晨三点四十五, 天呐, 真能折腾。   聂萱困顿地坐起身,打了个哈欠,拿起杯子去客厅倒水。   客房灯亮着,暖暖一笼橘色,她看见她爸爸聂东的影子投照在墙上,分明如此高大,此刻却显得十分卑微。   聂东弯腰俯在床前, 一手举着垃圾桶, 一手轻拍岳琴的背, 待她吐完, 赶紧递上温水, 喂她漱口,然后又用热毛巾给她擦嘴洗脸,伺候得无微不至。   聂萱摇摇头, 心想一定要找时间和江铎说清楚, 让他管好他妈, 一个有夫之妇跑到前男友家醉酒过夜像什么话?既然如此,早干嘛去了?   聂萱懒得再看,捧着水杯回自己房间,关门睡觉。   聂东守在床边默然凝视岳琴,她很不舒服,愁眉紧锁,辗转反侧,即使在灯光里脸色也显得异常憔悴。聂东细细地为她掖好被角,心中叹气,胸口揪得难受。她怎么能过得不快乐呢?她不是很爱那个人吗,怎么还会哭成这样呢?   想了一夜也想不明白,窗户渐渐透出亮光,他终于熬不住靠在椅子上睡去。聂萱早起,发现他裹着外套僵硬地直躺在那儿,像一尊造型怪异的雕塑,别扭极了。   “爸,”她没好气地叫醒他:“你回房间休息吧,人家已经没事了。”   聂东听见声音缓缓动了下,眼睛睁开,里面布满红血丝,目光忙寻向床上沉睡的岳琴,嘴里胡乱答着:“嗯,嗯,好。”   聂萱转身要走,忽然想到什么,回头说:“对了,中午我要出去,不用等我吃饭了。”   她爸心不在焉:“哦。”   聂萱知道他根本没听,撇撇嘴,无奈又无语,自己弄早饭去。   岳琴折腾了一整夜,睡得并不舒坦。醒来时天光大亮,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头昏脑涨,拍拍脸,神思逐渐清明。她想起昨天江岩对她极尽羞辱,那场景活生生闯入脑海,仿佛就在眼前重现一般。接着又想到聂东,记得自己对着他哭了整整一个上午,好似溺水者攀住浮木,脆弱无助,身心俱疲。   对,这是在聂东家。   她一夜未归。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岳琴心跳加速,推开被子下床,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摸出手机查看来电记录,竟然没人找过她。   越平静,越可怕。   她手脚冰凉,穿上外套走出房间,聂萱正躺在沙发上看电影,见她出来便打了声招呼:“岳阿姨。”   “哦,萱萱啊,”她满不自在,尴尬道:“你爸爸呢?”   “买菜去了,很快回来。”   岳琴点头:“那你和他说一声,我先走了。”   “啊?”聂萱愣住:“你不等他吗?”   “不等了。”岳琴匆忙走向玄关。   聂萱心里真替她爸不值,但嘴上没说什么,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她也起身到门口换鞋。   “岳阿姨,我正好出去办点事,和你一起走。”   “好。”   她们一同下楼,岳琴随口问:“你今天不上课吗?”   “今天周末。”   她点头,又问:“我们江铎周末也要上半天的,你们学校没这个要求吗?”   聂萱撇过去,觉得她有点神志混乱:“岳阿姨,江铎高三,我高二,不一样。”   “哦,哦,”岳琴这才反应过来:“对,你比江铎小一岁,我都忘了……”   聂萱没说什么,原本她想直接和岳琴沟通,让她以后不要再找她爸寻求安慰,这样不好。可见她魂不守舍的模样,想必说了也白说,还是去见江铎比较妥当。   两人各怀心思离开小区,打过招呼,分道扬镳。   岳琴搭计程车回家,到城南,穿过小巷,爬上八楼,开门进屋。   客厅传来电视的声响,有人在家。   岳琴屏住呼吸,连鞋也没换,定定望向那道身影,僵硬地走过去。   江岩单手支额,转头看她。   桌上有几盘凉菜,茶几脚下堆着啤酒瓶,他歪在沙发里,三分醉意,七分沉静,让人看不明白。   “回来了?”江岩一动不动望着她,嘴角浅笑,指指沙发:“过来坐。”   岳琴没动。   他又笑:“这么讨厌我啊?”   岳琴嘴唇微颤,僵直背脊,问:“……你想怎么样?”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江岩笑看着她:“阿琴,你到底想怎么样?嗯?”   岳琴紧抿着唇,脸色泛白。   “要不等江铎高考完,你让聂东直接搬过来好了,”他慢条斯理起身,缓缓走到她跟前,像情人低语一般:“你喜欢两个男人陪你玩儿,可以直说啊,我没关系的,只要你高兴就好。”   岳琴双手发颤:“我和聂东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别胡说!”   “哦,所以你昨晚不是和聂东在一起吗?”   “我……”   江岩细细打量她百口莫辩的表情,眼角笑意隐去,也没打算给她解释的机会,直问:“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阿琴,你于心何忍?你怎么做的出来?”   岳琴瞪大眼睛张着嘴愣在那里,脑子嗡嗡直响,险些屈服在他的诱导里,以为又是自己罪无可恕。   凭什么?凭什么施暴者会是一副受害者的姿态?而被折磨的人却要承担这一切责任?   “我真的……受够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受够了!”岳琴红着眼眶往后退开,伸手指他:“你问我于心何忍,你真问得出口……就在昨天,我被你用各种下三滥的脏话咒骂,被你当成母狗一样践踏,你问我为什么,你还是人吗?啊?”   江岩难得见她发怒,一时没有反应,神色越变越冷,居高临下看着:“原来跟我上床让你这么难受,那你找我复婚干什么?逗我玩儿是吧?”   岳琴听他又在转开话题故意曲解,气得浑身发抖,口不能言。   他愈发冷笑:“你不该被当成母狗践踏么?岳琴,我给过你机会的,好好想想,那天晚上遇到聂东,我是不是给过你机会?可你对我坦诚了吗?没有。你欺瞒我,那就应该受到惩罚,这是你自找的。”   岳琴死死咬唇,四肢冰凉,最终猝然一笑:“你所谓的机会不过是个陷阱而已,如果当初我老实交代和聂东的关系,你就会大度地放过我?呵,怎么可能,我还不了解吗江岩,别装了。”   他看着她。   岳琴摇摇晃晃,又哭又笑:“其实江铎说的没错,你就是变态……二十年了,你仗着我爱你,这样欺负我……你根本就不知道正常的爱是什么……因为你心理异常,你扭曲变态……”   话音未落,两个耳光扇了下来。   江岩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双眸阴沉:“非要逼我动手是吧?我看你就是喜欢挨打,所以故意激怒我,对吧,贱货!”   岳琴被扔到地上,下一刻江岩倾身压制,拳头挥下去,她捂住脸放声尖叫……   ***   许亦欢今天很乖。一早起来收拾房间,打扫卫生,然后把头发洗得香香的,出门搭车前往城南。   她给江铎打电话,说:“我先去菜市场把食材买好,一会儿你就不用多跑一趟了。”   “这么乖?”江铎倚在走廊栏杆上笑:“你知道要买哪些东西吗?”   “你发短信给我就是啦。”许亦欢已经等不急想见他,声音变得甜腻:“放学快点回来啊,等你做饭。”   “嗯。”   那头上课铃响,两人也就结束了通话。   许亦欢照着他发来的信息买好食材用料,提着满满两手塑料袋往他家走。   哼着小曲上到八楼,掏出钥匙插入锁眼,往右一转,门开了,她前脚刚踏进去,后一秒当场愣住。   怎、怎么有人在的……   许亦欢像被雷劈中,心中狂喊,该死的江铎,不是说他爸妈不在家吗?!这这这……   “姑妈,姑父……”她尴尬到不知手脚该往哪儿放,抿了抿干涩的唇:“我,那个……”   客厅里,岳琴蜷缩在沙发一角,江岩刚点了根烟,见她突然开门进来,觉得颇为古怪,上下打量,不置一言。   处在惊吓中的许亦欢只顾仓皇遮掩,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场景,磕磕巴巴说了半晌,没人吭声,她这才发现气氛不太对劲。   “姑妈怎么了?”   岳琴抱着头,浑身发抖,江岩缓缓抽烟,并不言语。   静默的空气令人紧张压抑,许亦欢心脏砰砰直跳,觉得自己太衰,竟然撞见长辈吵架,似乎还闹得很厉害。她不敢多留,搁下食材,扯扯嘴角干笑:“那个,我先走了。”   “……别走。”   她愣住。   岳琴带着极度恐惧的哭腔小声叫她:“亦欢别走,救救我……”   许亦欢屏住呼吸,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江岩回头扫了一眼,岳琴猛地一抖,几乎要缩到沙发背后去。   许亦欢的脑子嗡嗡直响,头皮发麻,惊愕之后本能地开始害怕起来。但她到底没走,勉强深呼吸,镇定地问:“姑妈,你还好吗?”   说话间她用力盯着岳琴,刚才没注意,此时细看才发现她乱发底下的脸分布着一块一块青紫,嘴角血珠渗出,眼睛又红又肿,比糊了舞台妆还要恐怖。   “家暴”两个字蹦进脑海,许亦欢倒吸一口凉气,她按捺着强烈的紧张与震惊,大步上前揽住岳琴。   “亦欢,救命……”   她紧握她的肩,若有所指地硬着嗓子道:“别怕,江铎马上就回来了。”   一声嗤笑清清淡淡浮荡在空气里,江岩垂眸打量她们,指间的香烟抽到半根,他扬手砸过去,岳琴瑟缩尖叫,许亦欢倾身挡了挡,迅速将那烧着火星的烟草挥开。   “姑父,你在干什么?”她厉声质问:“用暴力对待自己老婆,不觉得可耻吗?!”   “你知道个屁。”江岩眯起双眼:“当年这个女人口口声声说爱我,所以我才会跟她结婚,否则我想要什么样的没有,轮得到她么?可她根本就是个骗子,先是为了江铎跟我离婚,后来又和聂东搞上,背叛我、欺骗我,这种□□不教训她根本不会学乖。”   许亦欢原本还有几分害怕,这会儿却一股怒火直冲上脑门,额角突突直跳,她目光如炬:“如果你有什么不满,大可以分居离婚,用不着这么心狠手辣!”   江岩冷眼看着:“我的东西,我想怎么对待都行,轮得到你插嘴么?”   许亦欢胸膛起伏:“她不是你的东西,她是个人!”   江岩没说话,一动不动注视着她。   愤怒之下许亦欢没有发现他的目光早已失去活气,阴鸷渐起,森森放出冷光,一向英俊的脸孔开始变得扭曲。   “姑妈别怕,我们先走。”   她试图搀扶岳琴,想带她离开。   江岩上前拽住许亦欢的头发将她拖到茶几旁,岳琴抱住脑袋惊恐惨叫:“别打我,我不敢了,不敢了……”   “你听不懂我说话是吧?”江岩半蹲着,目光快速在少女脸上移动:“你耳朵聋了?要不要我帮你洗洗?”   他随手抄起一瓶开过的啤酒倒在她脸上,许亦欢疯狂挣扎:“你干什么?!”她又气又怕:“江铎很快就到!你别胡来!”   江岩愈发冷笑:“怎么我很怕他么?”说着扔掉瓶子,鄙夷地打量她:“你喜欢江铎是吧,几次三番主动跑到我家,想跟他睡吗?”   “……”许亦欢血液沸腾,心脏好像要从嗓子口跳出来。她尝试起身,可完全没法摆脱他的桎梏,力量悬殊太大,犹如以卵击石。   江岩突然凑近,贴在她耳边深深一嗅,笑得狰狞:“特意洗的这么香,你要勾引谁呢?贱不贱?!”   话音未落,许亦欢就听见“啪”一声响,左脸火辣辣地疼起来。   她几乎被打得没了力气,但下一刻手脚并用拼命反抗,指甲生生在他脸上抓出口子,嘴里狠狠嘶吼:“啊——”   江岩把她按到地上,紧接着又是两个耳光扇了下去。   许亦欢被打得头昏脑涨,眼泪飙出来,她想也没想,摸到酒瓶,扬手一挥,砸中男人的头部,玻璃碎片纷纷洒落。   江岩顿在那里,一缕冰凉的液体顺着鬓角落下,他伸手摸了摸,拿到眼前一看,神经被血液刺激,瞳孔仿佛也变作一片殷红。   他抓住她兴奋大笑:“你喜欢血是吧?我让流个够!”   许亦欢那条深蓝色的牛仔裤和浅粉色的内裤被一同扯下,她恐惧到极致,失控呼救:“姑妈!姑妈——”   岳琴早已怕得魂飞魄散,缩在角落痛苦地看着这一幕:“不要,不要……”   许亦欢喊:“江铎——江铎——”   你在哪里?怎么还不回来?   裤子被扒到膝盖,江岩的手钻进她两腿间,就在那一刻,许亦欢理智溃散,她抓住碎了一半的酒瓶,狠狠刺入男人的身体,一边捅一边惨叫:“滚开!滚开——”   江岩忽然愣住,低头望向自己的腰腹,仿佛不可置信一般睁大双眼,紧接着剧痛袭来,他脸色发白,浑身无力,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袭击了大脑,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身体已然支撑不住,歪了下去。   惨烈的客厅一片死寂。   血腥味逐渐弥漫空气。   许亦欢眼前发黑,突然感官闭塞,好像被抛到一个异世空间,灵魂从身体抽离,茫茫然一片,看不清,听不见,她不再是她了。 第34章   正午十二点, 二中放学。   聂萱在校门外看见江铎和几个男生一起走出来。   她事先给他打过电话, 这会儿便上前迎去, 淡淡的“喂”了一声。   江铎看她一眼,转而和朋友道别,来到她面前,问:“什么事,说吧。”   “你妈在我家住了一夜, 你知道吧?”   江铎愣住:“她在你家?怎么会?”   聂萱撇了撇嘴:“谁知道呢,昨天早上她给我爸打电话, 一直哭,我爸就把她接了过来……她一整天都在喝酒, 醉得一塌糊涂。大概和你爸爸吵架了吧。”   江铎眉心拧成一个结:“我真的不知道……抱歉,麻烦你和聂叔叔了,一会儿我就去接她。”   聂萱说:“不用, 她刚才已经回去了。”   “刚才?”   “对啊, ”聂萱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两手抄在口袋里,目光懒散:“其实我今天找你就想跟你说件事儿,既然岳阿姨已经结婚了,她和我爸还是不要见面比较好。当初他们在一起时,她对我爸怎么样, 我爸对她怎么样, 你心里应该很清楚。我爸好不容易决定放下了, 现在她又跑来撩拨他, 这样是不是不太厚道?”   江铎脸色也很难看,嘴唇微撇:“知道了,我会好好说她的。”   聂萱点头:“那就行。”   江铎一边掏出手机打电话,一边坐上出租车,匆忙往家里赶。   许亦欢和岳琴都没有接,他心里很怪,莫名其妙的怪。   回到城南,他跑进巷子,跑上楼,到第八层,发现家里门半开着,隔壁郑阿姨也推了个门缝不断张望,见他回来,忙说:“江铎,你家发生什么事了?刚才有人在里面大喊大叫,声音好惨呐……”   他心慌意乱,一个箭步进去,看见食材堆在鞋柜旁,苍白光线投照进屋,客厅中间躺着一个人,血流遍地。   岳琴不知何时挪到那人身边,手掌按住他腰上的洞口,轻语低喃:“阿岩,阿岩,你怎么了?怎么了嘛……”   江铎惊愕地转向另一旁,他的亦欢呆坐在地上,裤子挂在膝盖,露出白生生的大腿和隐约可见的禁秘,他脑中“轰”地炸开,天崩地裂。   亦欢……   想叫她,开口却没有声音。江铎上前抱她,胡乱将她的裤子扯上去,许亦欢没有任何反应,整个人在极度惊吓之后呈现木僵状态,已经傻了。   江铎双手发抖,头晕目眩,一股从未有过的仇恨奔向四肢百骸,他无法控制自己,转身走向那具尸体,抬脚狠踹下去。   “不要、不要!”岳琴哭着伸手推他的脚:“你走开!不要动他!”   江铎眼眶红得像染了血,额头青筋暴起,骨节发白,双拳剧烈颤抖。他回过头,眼神变得痛苦又慌乱。许亦欢表情呆滞,意识模糊,形如痴傻。   “欢……”江铎又忙去抱她,抚摸她僵硬的背脊,亲吻她毫无反应的脸颊:“没事的,没事的,不要怕……”   “江铎,”许亦欢渐渐从茫然中抽离,愣愣看着他,仿佛这一刻才发现他出现:“我捅死人了……”她悚然望向地上的尸体,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意识游离,只瞪大双眼:“他死了!他死了!”   “他本来就该死!”江铎遮挡她的视线:“是我杀的,人是我杀的,你别害怕……”   许亦欢的眼泪直往下掉,埋进他怀里崩溃大哭,然后缓缓摇头。   警察不是傻子啊。   江铎听见她声音发抖:“报警吧……”   ***   2008年12月28日,腊月初二。   下午一点,警方到达现场,划定保护区域,布置警戒,疏散围观人群,并对左邻右里进行调查访问。刑事技术人员抵达后开始现场勘查,采集痕迹物证,法医确诊死亡后迅速进行尸表检验。   许亦欢被拷上手铐带走。   “江铎……”她声音发着抖:“我不要……”   正在接受问话的江铎面色惨白,听到声音忙上前去拦:“亦欢,别怕……”   “不要妨碍我们办公。”民警将他们二人拉开,许亦欢被左右夹着下楼去,楼道里只听见江铎急迫又慌张的喊声,叫她别怕。   可是怎么能不怕呢?   她作为犯罪嫌疑人被带到公安局进行第一次讯问。   审讯室不大,两位侦查员坐在对面,身穿严谨的制服,面无表情,一人问话一人记录。   “我们是平奚市分局民警,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一十八条规定,现在依法对你进行讯问。你需如实回答我们的提问,对与本案无关的问题可以拒绝回答。你有权利聘请律师提供法律咨询、代理申诉与控告。是否清楚?”   “……清楚。”   “姓名。”   “许亦欢。”   “别名或曾用名?”   她喘了喘:“我,我三岁以前叫陆亦欢,父母离婚后改随母姓,用了现在的名字。”   “出生日期。”   “1990年7月29日。”   “民族。”   “汉族。”   ……   基本情况问完,他们开始让她陈述犯罪过程。   许亦欢脸色煞白,手脚冰凉,冷汗不断冒出来,她浑身不舒服,反胃想吐,勉强支撑着,断断续续地交代整个经过,讲到那些难堪或惊悚的细节,她几次三番无法继续下去。   警察又问了许多问题,她机械回答着,头脑昏沉,三个多小时过去,审讯结束,侦查人员将笔录交给她逐页核对签名,按上指印。之后女性工作人员为她做人身检查,从各个地方提取指纹和DNA,案发时穿的上衣和裤子都被拿走了,警方已经通知她家里带衣服过来,换好衣裳她就被送往郊外的看守所羁押。   许亦欢坐在警车里紧绷颤抖,不知过了多久,她望向窗外,看守所到了,大铁门外有武警站岗,砖墙铁网,冰冷阴凉。恐惧塞满胸口,仿佛睁眼瞧着自己掉入黑洞,逃无可逃。   “我不想进去……”她缩成一团,想不通为什么会陷入这境地:“我不能进去,我的校考怎么办?我的大学怎么办……”   都完了对吗?   押送的民警听见,暗暗叹了口气。   办完手续,经过一道一道门禁,她被带入监区,拍照登记,再由女性工作人员做健康检查,之后穿上看守所配发的统一的服装,送入监室。   监室简陋,房顶足有五六米高,正面墙上开一口铁窗,靠左是一张大通铺,十来个女人整整齐齐盘腿坐在上头,见有新人进来,齐刷刷抬头看她。   谁能想到呢,昨天的这个时候她还在清安大学参加联考,恍惚一日,换了人间。   许亦欢瑟缩地靠着铁栅栏席地坐下,双臂抱紧膝盖,半步也不想往里挪。   “喂,小妹妹,”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喊了她一声,拍拍后面的位子:“大冬天的多冷啊,蹲在那里干什么?”   许亦欢迅速扫了一眼,把脸埋进胳膊,无动于衷。   “管她呢,”另一人道:“刚来的都这样,过几天就习惯了。”   墙上贴着在押人员的权利和义务告知书,以及十二条监规,六做到六不准,管教让她背熟。   她没背,晚饭也没有吃,七点钟,电视开了,只有中央一套,只能看新闻联播,所有人规规矩矩坐在自己的床位上,管教不准她蹲在门边,让她过去坐好。   许亦欢没动。   管教皱眉:“这里不是你家,下午不是和你说了要服从管理吗?在押期间态度不好对你量刑也是有影响的。”   许亦欢强自忍耐,缓缓起身走向最末端的空位。   管教对着她的背影:“另外再提醒一句,如果有自伤自残行为,不能办理取保候审或监视居住,到时后果自负。”   许亦欢默默走到通铺的尽头,隔着一道砖壁,旁边就是厕所,恶臭袭来,她忍不住扑到洗手池边呕吐不止。   这一夜熬得艰难无比,惨淡灯光彻夜通明,睡不着,闭上眼睛,白天的事情就像影片一样在脑海里播放,江岩的脸挥之不去,一会儿狰狞一会儿惨白,真实到犹如情景再现。   她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头痛欲裂,仿佛跌入冰窖,在这萧索的冬天不知怎样才能存活下去。   天蒙蒙亮,到起床时间,监室里的人打着哈欠开始整理铺被,被子要叠成豆腐块,然后依次刷牙洗脸。   早饭吃馒头咸菜,吃完打扫卫生,擦地、洗厕所,然后盘腿静坐,不许东倒西歪。每天有两次放风时间,上午和下午各一个钟头。所谓放风,就是在监室外一个十平米左右的场地活动晒太阳。四面高墙耸立,头顶压着钢筋铁网,不过是搬到室外的牢房罢了。   中午管教带许亦欢到办公室,告知她家人送来了日常用品,并且已经为她聘请律师,看守所会按照制度尽快安排律师与她见面。   许亦欢红着眼眶重重点头,无法想象外面乱成了什么样。家里肯定天翻地覆了吧?江铎还好吗?许芳龄还好吗?舅舅还好吗?   她还能出去吗?   如果这是噩梦,那么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   ***   12月30日,警方简单通报了案情,本地新闻媒体也陆续报导了这起命案,不过因为案子还在侦查阶段,公安机关没有透露什么细节,遂并未引起太多关注。   许芳龄自从接到公安局的电话就一直处在崩溃边缘,刚开始怎么也不能相信。她跑到岳琴家,看见客厅一滩血迹还没有擦干净,又听说江岩的尸体已经送到殡仪馆,她转头抓住岳海大哭,问他到底造的什么孽。   而许永龄听到消息险些气晕过去,劈头盖脸对岳海一通大骂,让他通知岳琴和江铎,以后有多远滚多远,大家再也不是亲戚。   聘请的律师姓朱,专做刑事辩护,当天朱律师向公安机关了解许亦欢涉嫌的罪名以及案件有关情况,接着去了趟看守所,为许亦欢申请变更强制措施,取保候审。   “你放心,这案子显然属于正当防卫,即便最后检察院向法院提起公诉,我也会为你做无罪辩护。”   离开的时候,朱律师留下一句承诺,许亦欢眼眶通红,泪水啪嗒落下。 第35章   冬日萧索的郊外, 重重铁门之下,犹如与世隔绝。   度日如年。   在看守所羁押的第七天, 取保候审决定书下来, 许亦欢被带离监室, 机关人员向她宣读决定书,并让她遵守取保候审期间的规定。   “未经许可不得离开平奚市,传讯要及时到案, 不得以任何形式干扰证人,不得毁灭、伪造证据或者串供, 明白吗?”   “明白。”   签了字, 办完手续, 拿回个人物品, 她终于离开这个鬼地方。   许永龄和许芳龄来接她。原以为这孩子会扑进他们怀里痛哭,可谁知她却面无表情,态度消沉, 看他们的眼神和看管教没多大差别。   回到家,许亦欢钻进浴室,在里面足足待了两个多钟头, 水声哗哗啦啦,许芳龄怕她缺氧昏倒, 轻轻敲门, 不料竟然把她吓到了, 惊声问:“谁?!”   许芳龄被这么一吼, 心脏顿时七上八下, 张张嘴:“是我……你没事吧?”   里面僵硬地答:“没事。”   “哦……”许芳龄欲言又止,也不敢再说什么,踌躇半晌,只好走开。   洗完澡,许亦欢穿好衣裳从浴室出来,时近中午,桌上已经摆了许多菜,大概知道她在看守所吃不好,所以要弥补一二。   许亦欢提不起精神,胃口很差,喝一点点汤,吃两口饭,饱了,埋头回自己房间,再没动静。   下午两点,许芳龄走到卧室门前,想看她睡得怎么样。   屋内窗帘紧密遮掩,阴天幽暗,许亦欢裹着厚厚的羽绒被平躺在床上,一双眼睛定定睁着,没有睡,也不知在想什么。许芳龄张张嘴:“亦欢,快点休息吧,别胡思乱想了,你要有什么心事可以和妈妈聊……”   “能让我安静会儿吗?”   许芳龄屏住呼吸,悄然退了出去。   两天后,警方传讯,对她进行第二次讯问和调查。据说岳琴也录过两次口供,作为本案最重要的证人,案发当天她情绪失控,思维混乱,根本无法正常交流。至于之后她对警方说了什么,许亦欢无从知晓。   而江铎……   江铎一直尝试联系她,手机已经打不通了,打家里座机,许芳龄接到,立马挂断,跟着拔掉了电话线。   江铎又打给岳海。   “你别再找她了,要是被许芳龄和许永龄发现,非剥了你的皮不可!”岳海痛心疾首:“这些天我也被骂惨了,你说你妈嫁了个什么东西,真是……”   “我想见见亦欢行吗,真的很担心她。”   “别见了,万一她又受刺激怎么办?连我现在也不太敢在她面前出现呢。”   那头江铎半晌没有吭声。   岳海埋怨一通,又问:“你妈呢,她怎么样?”   “聂东叔把她接走了。”   “哼,早知这样,她当初何必跟江岩复婚呢?真是作孽!”岳海冷笑,又问:“你自己一个人在家不害怕吗?”   江铎说:“外婆过来了。”   “哦,哦……”岳海敷衍:“好,我过两天有空就去看你们,亦欢她挺好的,你放心。”   江铎闻言忙要细问,那边却已经掐掉了电话。   ***   许亦欢整天缩在家里等待警方那边的消息。一月份,全国各大高校组织的校考陆续开始,她一直不想面对这件事,但始终忍不住,打开电脑登录QQ,未读消息几十条,大家还不知道她出事,都以为她在为考试做准备。   一起学舞的姑娘问她联考考得怎么样,接下来准备报哪些学校。   六班要好的同学纷纷给她留言,班长还在群里组织大家为她加油打气。   廖依雪:小妞,等你金榜题名哦,爱你!   赵梦嘉:亲爱的,好好考试,回来给你买好吃的!   张芸:师父师父,你要是进了北舞可别忘了我啊!   方娅:加油。   ……   王简:“你这几天怎么没消息了?手机关机,QQ也不回,没事吧?”   ……   艺考群:同学们,再提醒一遍,报考院校一定要仔细看招生简章,不要盲报,有问题随时问我,祝大家都能取得好成绩,不辜负这半年的集训!   ……   她们现在一定全国各地到处考试呢吧?   这么冷的天,风雪里辗转奔波,一定很辛苦吧?   许亦欢埋头沉默很久,打开网页,登录联考成绩查询入口,输入考号和身份证号,箭头点击“查询”,网页跳转,她看到了得分数字。   说实话,有点懵。   全省分段统计表也出来了,她按照成绩查看自己在省里的排名,横向刷过去,段内人数:一,累计人数:三。   三……   她考了全省第三。   呵呵,真的假的?没搞错吧?   许亦欢愣愣望着屏幕,瞳孔颤啊颤,咧嘴一乐,胸膛起伏不可抑制,喉咙里仿佛堵了块石头,眼泪飙出来,又哭又笑,最后被一股莫名的愤怒和绝望覆盖。   ***   2月3号,距离那天过去一个多月,许亦欢的案子侦查终结,公安机关以涉嫌故意伤害罪向人民检察院移送审查起诉。   警方通报了案情进展,媒体随之开始蠢蠢欲动。   这天江铎放学回家,发现一个青年男子举着录音笔正在同郑阿姨交谈,见他上楼,又转身迎向前,说:“你好,我是磅礴晚报的记者,请问可以采访你几个问题吗?”   江铎心下厌恶,面无表情越过他,掏出钥匙,开门进屋,“砰”一声把人隔绝在外,不予理会。   沈老太正在厨房做饭,听到动静出来:“那个记者跟了我一路,叽里呱啦,烦都烦死了!”   江铎没吭声,扔下书包,回房给聂萱打电话。   “我妈今天状态怎么样?”   聂萱说:“放心吧,我爸一直陪着呢。”   “麻烦你们了。”   聂萱无所谓地说:“没什么,我爸挺乐意照顾她的,你安心上课吧,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   江铎“嗯”一声,挂了电话,又听沈老太说:“聂东真是好人,为我们家忙前跑后,连自己的工作都搁下了,以后一定要好好感谢人家。”   “是。”   “虽然不好意思一直麻烦他,但你妈现在是不能回来住的了,等你高考完就把这房子卖了,换个环境,都会过去的。”   江铎心不在焉听着,敷衍地应了一声。   然而事情并没有过去。元宵节后,家里陆续接到亲朋好友的来电,说有记者上门找他们做采访,询问江岩和岳琴的夫妻关系如何,又问江岩和江铎的父子关系如何,还有大家对这个案件的看法。   学校也接到了采访申请,但校方已经拒绝。   班主任找江铎谈话,让他专心备考,如果担心走读路上碰见记者,可以回家自行复习。   于是元宵节后他就没有再去学校了。   2月27日,月末,案发后两个月,平奚市人民检察院审查认定,根据《刑法》第20条第1款、第3款之规定,许某某对正在进行□□的暴力犯罪采取防卫行为,造成不法侵害人死亡,系正当防卫,不负刑事责任。依照《刑事诉讼法》第15条第6项和173条第1款,决定对许某某不起诉。   决定书送到许家,同时也送到江家。   作为被害人家属,江铎被告知,如有不服,七日内可以向上一级检察院申诉,或直接向人民法院提起自诉。   他什么也听不到,拿着决定书在家里走来走去,反复仔细地确定“正当防卫”、“不起诉”几个字,最后一颗心定下,长长吁一口气。   另一边,许亦欢家也如同拨开乌云般,终于得以喘息。许芳龄心里一块巨石落地,她心力交瘁地揽住女儿说:“天无绝人之路啊,现在没事了,法律还是公正的……”   感动完,又说:“虽然错过校考,但你还能用联考成绩上大学啊,只要文化线过了,就是按专业成绩排名录取,还有很多好大学等你选择的,欢儿,你是全省第三名啊。”   许亦欢盯着手里的决定书没有回应,好像根本没有听她说话。许芳龄喊着“阿弥陀佛”,忙不迭打给许永龄通知这个好消息,还说要到寺里烧香还愿去。   这一夜许亦欢安稳睡地了几个钟头,没有失眠,也没有半夜惊醒。   第二天,也就是检方宣布不起诉决定的次日,磅礴晚报记者李思发表了一篇标题为《高三少女刺死姑父,城南血案疑点重重》的文章,首版报导这起案件,以极戏剧性的描述、煽情的文笔和博人眼球的字眼引发社会强烈关注,接着迅速掀动一阵飓风般的大众舆论。   李思在文章中声称自己走访调查大半个月,发现背后许多错综复杂的故事,可供各位咀嚼。   内容大致如下:   第一,李思采访了被害人江某与妻子岳某身边的亲朋好友,几乎所有人都称赞江某性格爽朗,幽默风趣,夫妻二十年来恩爱如初,大家有目共睹。   第二,江某与儿子小江关系恶劣,原因大概在于岳某长年酗酒,夫妻二人对孩子疏于管教,所以亲子关系十分淡薄。   第三,嫌疑人许某某和小江曾在高一暑假去宾馆开房,被同学拍下视频传到网上,当时二人用表兄妹的身份平息了议论,但根据调查发现他们根本没有血缘关系。   第四,许某某声称江某企图对她实施□□,但诡异的是警方到达现场时,江某衣衫完整,许某某也并未受到实质性侵犯,谈何“正在实施□□”?若江某行为不构成□□,那么许某某的防卫是否正当?   第五,案发后岳某几度崩溃,紧抱江某尸体,甚至不许警方带走解剖,试问这是一个目睹丈夫企图□□侄女后会有的态度吗?   第六,据民警透露,许某某在被送往看守所的途中曾问及自己是否还能参加艺考。一个柔弱的19岁少女,在经过如此重创之后没有崩溃,没有自杀,反倒忧心自身前程,如此理智,如此冷静,实在匪夷所思。   综上所述,检方最终的处理结果令人难以信服。   “媒体有新闻自由权,公民有监督权与知情权,司法公正任重道远,大众需要真相。本报记者李思。” 第36章   许亦欢在二中贴吧看见新闻截图, 事情已经发酵两天,整个首页都是她的名字。   有一瞬间窒息, 好像被扒光了挂在墙上, 赤身裸体, 没地方躲,没地方藏,任由他们观赏点评。   “许某某, 许亦欢?”   “真的是高三6班许亦欢吗?跳舞的那个。”   不止本校学生,好像全世界都闻风涌到这个热腾腾的地方, 及时跟一波潮流。   “听说你们学校有个女生被强/奸了?”   “有照片吗?长得怎么样?”   她和江铎进宾馆的视频又放了出来。   “我们被骗了, 他们根本就不是亲的表兄妹, 开房被拍到还狡辩!”   “所以她和一对父子……”   “天呐好恶心!”   许亦欢的心脏被千万只手掐住, 疾风骤雨里,几个微弱的声音淹没其中。   “你们疯了吗?对受害者说这么恶毒话?”   “事情没发生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痛是吧?”   “拜托,楼上没看磅礴新闻吗?那么多疑点, 到底事实怎么样谁敢下定论?”   “我见过江铎他爸,初中来班里开过家长会,长得好帅好帅……我看许亦欢自己扑上去还差不多。”   “就是, 这女的自己跑到别人家,又说别人强/奸她, 现在死无对证, 她怎么说都行咯?”   许亦欢坐在电脑前瞪眼望着屏幕, 她分明感觉自己在狂喊, 在辩解, 可嗓子里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是的、不是的,你们为什么要这样?闭嘴啊!   ……   可惜观众正在兴头上,没看腻怎么会消停。   瞧,这不又一条新的热帖出现了么?   “外人闭嘴,高三(6)班有话说。”   上个月集体为她送上艺考祝福的高三(6)班,是来救她了吗?许亦欢揣着殷切的希望点进去。   “我是6班程恩琳,请问你们看热闹看够了吗?许亦欢个人的事凭什么让我们全班陪着遭殃?还有九十六天就要高考了,希望这三个月许亦欢不要回来上课,她毕竟杀了人,大家都很害怕。如果你们要讨论,麻烦别带上高三(6)班,我们不想被当成动物园观赏,谢谢。”   “我是6班迟瑞,我同意。”   “我也同意。”   “……哇,你们这样不怕把人逼死吗?”   “我也是女孩子,如果我遇到这么恶心的事,我早就去死了。”   “人家有经验,开过房,做过爱,多一次少一次有什么区别?拿死吓唬谁呢?”   “别这么说,万一她真的死了,是不是要怪到我们头上?”   “关我屁事啊?”   “你们6班说话注意点儿,当心被她看到会杀人哦。”   ……   许亦欢突然不识字了。分明是中文汉字,从小就学的,突然间不认识了。   紧接着她开始呕吐,抑制不住的反胃,污秽物从喉咙里涌出来,哗啦啦吐了满桌。   不知何时灵魂仿佛从身体抽离,站在书桌旁看着这陌生的一切。   这是谁啊?   她就像看见一只重伤的小鹿,被盘旋的秃鹰啃食血肉,半死不活,一片血污,啧啧,可真惨。   还好不是我。   初春夜晚幽凉,小区里玉兰花开,香气袭人。夜深了,许芳龄洗完澡,悄声推开房门,想看许亦欢睡了没有。   她没睡,只是浑身僵直地倒在地上一阵一阵痉挛抖动。   许芳龄张着嘴呆了一秒,大步上前,同时惊呼:“岳海!”   “啊?怎么了?”   “快点过来!”   许芳龄惊吓不已,慌乱中抬起脖子扫了眼电脑屏幕,只见输入框里有一段没有发送出去的文字。   “我不死,不让你们得逞,不给你们提供另一场舆论盛宴,绝不。”   ***   次日清晨开始下雨,淅淅疏疏,落了满城。天还未亮,学生们打着花花绿绿的雨伞陆续进校。   外面天色阴暗,高三(6)班灯光明亮,有人在擦黑板,有人在写作业,早读课的老师还没有到,教室好像家禽市场,嘀嘀咕咕,碎语一片。   “喂,昨晚你逛贴吧了吗?有没有看见那谁发的贴?”   “看见了,好可怕,她是不是太过分了?”   “对啊,跟她有什么关系,莫名其妙跳出来找存在感,落井下石。”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被议论的人听在耳中十分刺激,当下扔了书,“砰”一声响,嘈杂的教室逐渐沉默,众人纷纷转头看她。   “你们谁对我有意见,可以当面说,背后嚼舌根子算什么本事?”   没人吭声,班长皱眉叹气:“程恩琳,你还是把帖子删了吧,大家同班同学,留点余地。”   程恩琳冷笑:“哦,坏人我做了,现在你们要当好人了是吧?装给谁看呢?我就不信了,如果许亦欢回来上课,你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对她?别忘了,她杀过人的,我害怕还不行吗?!”   静默中忽然有个声音从角落发出:“可她是受害者,杀人也是正当防卫,检察院都已经决定不起诉了啊。”   程恩琳寻声望去,原来是她根本没放在眼里的方娅:“你没看新闻吗?谁知道里头有什么内幕?许亦欢和江铎的事你们都听说过吧,她像那种自爱的人吗?江铎他爸为什么要对她下手?她当自己是仙女呢,是个男的都爱她、都想强/暴她,呵,恶不恶心?”   又道:“谁也别装好人,嘴上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兴致勃勃地等着凑热闹么?”   突然又点名:“那个谁,张芸,”程恩琳扫过去:“你口口声声叫许亦欢师父,和她一定很亲近吧?这件事你怎么看,说说呗。”   张芸略微愣怔,然后立刻讪笑:“我跟她不熟啊,问我干什么?关我什么事啊?”   程恩琳白了一眼,目光投向廖依雪和赵梦嘉,她们二人心下恼怒,但对方气势太强,她们不敢争辩,只绷着脸别开了头。   “既然没人跟我辩论,那就老实闭嘴,可以吗?”   正在这时,邱漫突然从教室门外进来,眼神无比锋利,脱口直问:“张芸,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张芸垂眸盯着卷子不作声。   邱漫面色极冷,转而望向程恩琳:“我以前以为你只是嘴欠,没想到心肠那么坏。刚才的演讲真够精彩的,你很兴奋是吧?”   程恩琳深吸一口气:“你帮那个杀人犯说话?”   “法律已经认定她无罪,你凭什么说她是杀人犯?”   “她杀人是事实啊!邱漫你能不能别那么天真?如果法律真的让人信服,为什么记者还会提出那么多疑点?既然有疑点,你为什么选择站在她那边?”   迟瑞见她们就要吵起来,忙岔道:“是啊,这个案子没有经过法院庭审,只是检察院决定不起诉,我们公众不服也很正常,毕竟你知道很多时候法律也不管用啊!”   邱漫冷笑:“你们不服?你们算什么东西?不依靠法律,难道要靠你们在网上私设刑堂?当法官判人生死是不是很爽?啊?”   鸦雀无声。   程恩琳咬唇盯着邱漫。   正在这时,走廊一阵窃窃私语,有人诧异地惊呼:“江铎,你怎么来学校了?”   邱漫猛地回头,嘈杂中仿佛能辨认那人的脚步声,一秒,两秒,三秒,江铎出现在教室门口。   他穿一件黑色卫衣,大概没带伞,沾了雨,脸上有些湿。   他面无表情扫向众人,目光落在某处,然后一边抬手掀开帽子,一边径直走向程恩琳。   “干什么?”   话音未落,程恩琳被抓住衣领提起来,紧接着“啪”一声巨响,江铎一巴掌将她扇了个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你、你敢打我!”   程恩琳惊恐尖叫,很快又是“啪啪”两个耳光,下手极重,压根儿没因为她是女的而有半分留情。   周遭男生反应过来,立刻上前阻止。   “你疯啦!跑到我们班欺负人是吧?!”   江铎扔掉程恩琳,随手抓住迟瑞,拳头重击面门,将他揍得鼻血直流。   “妈的你找死!”   男生们气愤难当,一窝蜂围上去,骂骂咧咧开始还手。   他们很愤怒,江铎却不要命,抄起凳子往死里砸,那目光就像饿狼扑食,泛着血腥,仿佛此刻已经丧失了理智与人性。   “别打!住手!”邱漫试图劝架,班长忙上前拉人。   王简和何展扬闻声赶了过来。   “江铎,别打了!”   “你想坐牢吗?!”   他们几乎是从纠缠的人堆里把他拖到讲台后面。   “许亦欢好不容易没事了,你又想进去是吧?!”   何展扬连拉带拽地架着他就走。   “脑子有病,跑到我们班发疯!”   跟在后面的王简听见这声咒骂,回头扫视众人,接着又看了看高三(6)班的牌子,他点头冷笑,一口唾沫吐在了他们教室门口。   “全班畜生。”   他这么说着,竖起中指,想把他们戳烂。   年级主任闻讯赶到:“闹什么?!江铎,你跟我来办公室!”   少年置若罔闻,甩开何展扬,大步跑下楼。   主任瞪大双眼,抓住扶手冲下喊:“你给我回来!”   少年戴上帽子窜入雨中,不顾保安的阻拦,冲出校门,打了辆车,直奔客运总站。   就在他去往清安的途中,某法制节目正在对近日《磅礴晚报》引发的社会舆论做专题探讨。   “……公民的知情权和监督权与司法独立产生冲突,在互联网飞速发展的当下,是日渐紧张的问题。舆论可以推动正义,也可能推动恶意。磅礴晚报撰写的《高三少女刺死姑父,城南血案疑点重重》,从标题到内容极具个人感情色彩,记者用主观臆测搅动社会舆论,煽动大众情绪,并有意无意泄露可以推断出许某某身份的资料,使其暴露在公众面前,这种行为已经构成了侵权。”   平奚市人民检察院也对媒体和网民的质疑做出了回应。在保证许亦欢隐私的前提下将案情、口供、人证物证,一条一条,清晰明了地进行通报。   “……我院依法核实证据,认定案件事实,监督侦查活动,严格遵守审查环节相关规定,不存在任何违规操作。许某某案属正当防卫,并有自首情节,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我院对其作出不起诉决定符合《刑法》相关条款,望个别媒体端正态度,不要煽风点火,扭曲事实,对受害人进行二次伤害。”   ……   雨越下越大,好像快把城市淹没。   ***   李思从主编办公室出来,一边下楼,一边掏出手机查看信息。   风向渐渐变了,从中午开始收到许多短信,同事,同学,亲戚,朋友,甚至他敬重的大学老师都在质疑那篇报导,问他到底意欲何为。   “C台的法制新闻你看了吗?据说你们磅礴晚报销量大涨,恭喜啊。踩着无辜者步步高升的感觉怎么样?”   “那女孩被网友人肉出来了,你满意吗?有空去看看她们学校论坛吧。”   李思烦躁不已,回复说:“不如你先去看看聂树斌冤案、佘祥林冤案、李久明冤案!我不过尽到一个记者的本分!质疑公权力是推动司法完善的必要手段!”   “你可以质疑公权力,但你的公正又在哪里?”   李思深吸一口气,嘴角挂上冷笑,手指迅速按键:“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发送完,他大义凛然地关掉手机。   三月的雨下个不停,潮湿阴冷,街道雾茫茫一片。   李思打伞离开报社办公大楼。   “李记,出去啊?”门卫笑着同他打招呼:“这两天咱们晚报可是靠你火了一把哟。”   他敷衍地支吾两声,正在掏车钥匙,忽然隐约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李思。”   他探头一看,保安室外的檐下站着一个黑衣少年,阴雨中缓缓朝他走来。   “你是……”   “江铎。”少年面无表情:“你不是想采访我吗?现在我来了。”   李思觉得对方神色不太正常,当下拒绝:“抱歉我今天没空,而且那个案子我已经不想调查了。”   少年冷笑:“如果我非要说给你听呢?”   “什么?”   一语未了,江铎抬腿猛将他踹到了地上。   雨伞滑落,被风吹到路边,江铎在大雨里狠狠踢打李思,边打边问:“我妈录了两次口供给许亦欢作证你知不知道?邻居郑阿姨给许亦欢作证你知不知道?验伤报告清楚明白你知不知道?!许亦欢没有自杀你很不满意是不是?我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崩溃!”   拳头像密集的雨滴砸下,李思鼻青脸肿惨叫连连。两个保安闻声跑来救人,江铎被他们按在地面,污水沾了满脸。   “有病……神经病!”   “李记,要不要报警?”   李思不想把这件事情闹大:“一会儿让他滚蛋!”他气急败坏,一手指向江铎:“我警告你,如果再敢骚扰我,我一定把你送进看守所!”   说完匆忙离开,踉踉跄跄,在路边找到自己的小车,埋头钻进去,拧动钥匙,起步挂挡,迅速撤离。   江铎挣脱保安的桎梏,死死追上。   李思被后视镜里阴鸷的少年吓得心慌不已,错乱中竟不小心拐弯逆行起来。   大雨倾盆,车鸣喧天。   江铎紧追不舍。   一辆桑塔纳没料到突然有人逆行,来不及躲闪,迎面撞来,李思拼命打方向盘调转车头,车子撞进了绿化带中。   后面一阵急刹车,仿佛还有一声沉闷的撞击,在这嘈杂喧嚣街头令人毛骨悚然。   李思推门下车,开桑塔纳的司机冲上来抓住他咆哮:“你怎么开的车!你他妈害老子撞人了知道吗?!”   他看着车灯惨白,少年躺在大雨里,像一只被射落的黑色飞鸟,孤单沉默,快要随水融化。 第37章   江铎在医院住了几个月, 那场车祸把他伤得不轻,别的地方都能慢慢养,但头颅骨折导致视神经受损,手术醒来双目失明, 只剩微弱光感, 医生说很难再恢复视力。   那会儿岳琴精神很差, 半死不活,老太太和聂东不敢让她知道, 于是先瞒着, 等情况好些再说。   家里接连出事, 沈老太深受打击, 尤其江铎是她那么看重、那么寄予厚望的外孙, 好好一个人, 都快高考了, 居然犯浑跑去清安打架, 给自己招来这么大的灾祸。   “你这个傻孩子, 真是太傻了!”沈老太在他病床边又哭又气:“你把那个记者打一顿又有什么用?我知道你是为了许亦欢,可她呢?自从你出事以后她来看过一眼吗?她们许家闷不吭声连个屁都没有!你爸造的孽, 跟你有什么关系?何况江岩已经死了, 他们还想怎么样?!”   江铎面无表情地听完, 并没有半点反应, 他猜许亦欢根本就不知道他出车祸的事, 许芳龄和许永龄放话说两家人再也不是亲戚, 自然表示撕破脸, 不会再和他们扯上任何关系,这一点他心里明白。   至于他自己,自打失明之后就没再找过许亦欢了。躺在医院这段时间想了很多,眼睛也许治得好,也许治不好,反正今年的高考完了,他和许亦欢也完了。   说到底他是江岩的儿子,江岩把许亦欢害成这样,他有什么资格见她?何况他现在是个瞎子,别给人家添麻烦吧。   如此想来,江铎似乎已经下定决心,接受眼前的事实。   可惜没过两天,某个周日的午后,他在睡梦中依稀听见一个女孩的说话声,就在他的床边,隐隐约约,似梦非梦,他一下惊醒,脱口直喊:“亦欢!”   着急地伸手探去,摸到一个细软的手臂,女孩子的手臂。江铎欣喜若狂,眼泪差点掉下来。   可是女孩儿吓了一跳,缩回胳膊,问:“你醒啦?”   那声音分明是聂萱。   江铎不肯相信,强行又喊她:“亦欢!”   聂萱哭笑不得:“什么呀……你再这样我就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江铎愣在那里,渺渺茫茫,恍惚间这才突然觉得痛起来,整颗心都被撕碎了那般,每一秒都是难以言说的绝望。   真不知那段时间是怎么熬过去的。某日听见外婆和医生在病房外说话,声音激动道:“我外孙才19岁,他将来是要考名牌大学的!你们说他治不好……不是毁了他吗?!”   沈老太显然不肯认命,等江铎从清安市医院出院,她就带着他全国各地到处找医生,发誓一定要给他看好。   可惜断断续续治了一年,并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他只能依靠光感看见一片巨大的模糊的影子,没有色彩,没有轮廓,只能感知光的存在。   起初江铎心里还抱着几分幻想,说不定哪天醒来他突然又能看见了——呵,谁知道呢?老天不会这么整他吧?   可随着时间推移,经历过暴躁、惊惧、消沉和绝望之后,他不得不接受现实,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不再奢望命运眷顾。   “别折腾了,”他对沈老太说:“送我去盲校吧。”   总要找一条活路不是?   虽然这很难。尤其对于后天失明的人来说,过惯了健全人的生活,情感上很难接受自己变成残障人士。江铎亦是如此。但比起视障,他心里还有更煎熬的东西,不能细想,不能触碰,否则就像行走在悬崖边,稍有不慎就会掉入无尽深渊,受尽折磨。   他希望自己站直了,忙起来。倘若日后还有重逢的机会,面对那个人,不至于太过狼狈,太过难堪。   于是这年秋季,当同龄人开始进入多姿多彩的大二生活,江铎被送进特殊教育中心,一切从头开始。   盲文,盲杖,读屏软件,点显器,定向行走训练……他学着习惯在黑暗里摸索这个曾经熟悉无比的世界。   当他能够熟练掌握盲文后,老师建议他报考本校大专,学针灸推拿,或钢琴调律。这是所有盲校学生都应该走的最稳妥的路。   可江铎不喜欢这两个专业,他的意愿还是要参加高考,念综合大学。   高考报名与合理便利的申请表交上去,教育部门却没有批准。   老师和同学都劝他认清现状,盲人的从业选择空间本就少得可怜,虽有政府扶持,鼓励视障人士学习推拿技术,但在九十年代以前盲人大多还是以算命卖唱为生,好不容易盲人按摩逐渐得到社会认可,既然有了赖以为生的渠道,为什么不能安安稳稳的吃这碗饭呢?   当然,钢琴调律是另一条新的出路,只是还没有推广起来。大多数盲人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宿命是成为一名按摩师。   “虽然有盲人考大学的先例,但考了也白考,高校缺乏无障碍设施,也没有相关师资和教材,谁敢收你?就算让你顺利毕业了,又有哪些单位敢用你?到头来还是得做回针灸推拿,何必浪费时间呢?”   江铎听完并不反驳,他只是回去以后默默地联系了事务所,然后委托律师向法院起诉教育局,要求他们遵守《残疾人保障法》第54条规定,给予他平等的考试权和受教育权。   聂萱就在这次真正服了他,眼睛都瞎了还能这么折腾,可见这人内心有多强大。   教育局接到法院通知后立刻开会讨论,又组织残联和卫生部门对他的个人情况做综合评估,最终同意申请,高考当天为他单独设立考场,并使用盲卷答题,考题与全国卷一致,只是时间会延长一些。   六月底高考放榜,江铎查到分数,总分六百多,和他心中逾期的差不了多少。   虽然考得不错,但如大家所说,愿意接受盲人的学校屈指可数。   除了某师范特殊教育和某中医药大学外,似乎没有更多选择了。   转来转去,还是针灸推拿。   盲人真的不能读普通专业吗?   江铎不认命,志愿表上一意孤行地填报了综合大学。   所以你们猜,他最后去了哪儿?   ***   那年盛夏,江铎最终被清安大学法学院录取,校址在清安市泽阳区,与聂萱同校。   他改了名字,随他外婆姓沈,沈明,算是一种希冀。   为了尽量不给同学添麻烦,他没有选择住校,九月开学前,聂东和沈老太来到泽阳,在学校附近给他租了一套公寓,开间户型,带厨卫和阳台,采光很好。   聂萱羡慕得抓心挠肺,私下悄悄跟他说:“你也太逍遥了吧,自己一个人住……诶,以后我能带同学来你这儿蹭地方吗?”   江铎闻言愣了下。   又听她说:“顺便让你多结交几个朋友啊。”   他想了想,略笑道:“可以,只要不扰民就行。”   “不扰民不扰民,都是好孩子,你放心。”   开学当日天朗气清,一大早,聂萱从宿舍出来,步行十分钟,绕到锦瑟花园去接江铎。   “喂,我到楼下了,”她给他打电话:“你还要多久?”   江铎说:“我已经下来了。”   “哦。”她左右看看,到秋千架前坐下,打着哈欠,懒洋洋地挂在那里等。   没过一会儿江铎从楼道出来,乘着朝阳微光,清清爽爽,背着双肩包,手拿盲杖,不紧不慢往前探路。   聂萱起身上去打了个招呼,他莞尔一笑,表情有些抱歉:“不好意思,这几天要麻烦你了,不过你放心,我很快会熟悉路线的。”   聂萱打量他,脑子里突然冒出四个字,温润如玉。诶,这人的脾气和秉性什么变这么好了?   “没事,不麻烦。”她随口应着,忍不住又端详他几眼。   原本聂东让她在学校多多照应江铎,早上接他上学,有事没事搭手帮个忙,聂萱多少牺牲了自己的时间,心里并不是很乐意。   要知道弱者接受旁人的帮助,久而久之容易形成依赖,甚至变成理所当然的习惯。她可没有那么高尚的情操做圣母,私心里已经暗暗琢磨到时候要用什么借口推脱过去。   几天后,应该说在聂萱耐心还没耗尽之前,也还没有想到借口之前,江铎突然告诉她,以后上学不用接了,这些天他已经把路记熟,靠自己就行。   聂萱懵懵的,如此一来,倒有些放心不下。次日照样早起,去锦瑟花园,远远跟着他,十分钟的路程大概走了二十分钟,期间有两次险些拐错地方,也不知他心里害不害怕,杵着盲杖孤零零的身影,看着真叫人……不忍。   出于一种莫名的心理,聂萱默默跟了几天,确保他安全无误。那□□露清风,看见他坐在街边吃早点,白色小奶猫玩性大发,不停在桌下抓他的裤脚,早饭吃完,江铎摸出钱包买单,再弯腰摸摸小猫,轻轻一笑,清朗如月。   只可惜他不知道那猫是什么颜色。   就这样,秋去冬来,天气渐凉,江铎在学校有同学和志愿者帮忙,生活过得还算顺遂。   某个周六的深夜,聂萱突然想起他。彼时聚会刚散,学校宿舍大门紧闭,一帮人醉得七荤八素,没地方去,聂萱索性找到江铎,看他能不能收留一晚。   那会儿他早已经睡下,接到电话默了片刻,答应让他们借宿。   同行的女孩直夸他脾气好,性格更好。聂萱心想你们是没见过他刚失明时那副喜怒无常的样子,能变成现在这样也真算奇迹。   江铎把床让给女孩子,男生们有的打地铺,有的躺沙发,横七竖八倒头就睡。   那以后每逢聚会聂萱都把江铎叫上,他虽不热络,但也不会拒绝,一来二去和大家混熟了,人缘倒越来越好。   不仅如此,渐渐的,聂萱发现自己的舍友好像对江铎产生了好感,总时不时地提到他,还拐弯抹角打听他的消息。   某天夜里她躺在上铺看书,耳机里塞着音乐,切歌的时候静了几秒,她忽然听见另外两人正在谈论“沈明”,当下一愣,摘掉耳机屏住了呼吸。   “你是真喜欢他还是可怜他?爱情和同情一定要分清楚啊。”   “唉,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就觉得他高高帅帅的,说话也很有礼貌,老实讲没有好感是假……还有平时大家出去他总是一个人待在角落里,不声不响,眼睛又不好,真的很让人心疼。”   “那你可要认真考虑啊,毕竟他是残障人士,你和他在一起会受到很多议论的。”   女孩忙叹气:“是啊,我也担心这个,而且如果被我妈知道肯定会打死我的!”   “打死也正常,哪个父母会希望自己女儿找个盲人?以后还得你照顾他。”   “嗯,我朋友也这么说,都劝我别那么傻,条件不错找个什么样的不行……但我真的不介意啊,再说又不是谈婚论嫁,不用那么在意条件吧?”   正聊着,忽然听见一声嗤笑,聂萱从上铺探出半个脑袋,眉目之间神色很是嘲讽:“怎么你们说得好像人家就一定会看上你似的?哪儿来的自信啊?”   两个室友愣住。   聂萱被她们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气得直翻白眼,半真半假笑着:“有件事你们可能不知道,他刚失明的时候有个女生来医院看他,校花级别的那种,家里特有钱,那女孩想带他去美国治疗,他愣是没答应。这种骨头硬的人啊,虽然眼睛瞎了,但也不会随随便便饥不择食的,你说对吧?”   室友脸色无比难堪,面子上过不去,当即掏出手机:“行,我现在就问他,看他怎么讲。”   女孩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阳台打电话,细细软软的声音传来,万分温柔,没过一会儿她回到寝室,神色却异常惨淡。   显然一切不言而喻。聂萱会心一笑,悠然倒入床铺,心情甚好。 第38章   日子这么过着,原本也算轻松自在。   寒假来临, 江铎和岳琴要回老家过年, 聂东带着聂萱开车一同随去。   熟门熟路,下车进村, 聂东提着年货走在岳琴身旁,转头笑呵呵地对两个孩子说:“外婆最喜欢热闹,看见你们回来肯定高兴坏了!”   聂萱不以为然, 告诉江铎:“我看最高兴的是我爸才对, 脸都快笑烂了。”   他没搭腔。   聂萱瞅着他:“喂,本来今年我妈让我去她那儿过的, 要不是怕你一个人无聊, 我才不来乡下。”说着嘀咕一句:“省得你外婆又说一些有的没的让人别扭。”   江铎面无波澜, 好似充耳不闻,聂萱有些不快, 扯扯他的胳膊:“我在跟你说话, 你想什么呢?”   他稍稍回过神:“抱歉, 刚才没留意。”   聂萱奇怪地打量他。   慢慢走到外婆家,她提醒:“这里有院门,要跨门槛,你注意抬脚。”   这么说着,顺势将他牵住。   男生的手指修长干净,冰凉如水, 聂萱忍不住握紧:“怎么像冰块一样?你很冷吗?”   “还好。”   还好才怪。   聂萱瞧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好像魂魄已经飘到了九霄云外, 也不知在紧张什么。   等进了家门才知道,原来他舅舅岳海也在,昨天刚回来。   自从江岩死后,岳琴的精神一直不大好,岳海因为许芳龄和许永龄的关系,自然很少和家里联络,顶多年底按时寄钱给老太太,或偶尔打个电话问候两句。   江铎很久没见他,整个人有些紧绷。   中午吃饭,席间只有聂东热情地陪岳海闲聊,岳琴不大说话,老太太也只顾给江铎和聂萱夹菜,不怎么搭理儿子。   “这两年生意不好做,开店亏了些钱,我老婆一直不高兴,隔三差五挑事儿和我吵架。”岳海一边喝酒一边向聂东倾诉:“我也快四十了,和她结婚这么多年,鞍前马后,没有功劳总有苦劳吧?难道我不想多挣钱吗?运气差有什么办法?现在防我跟防什么似的……”   聂东唯有顺着这话稍作安慰:“夫妻哪有不吵架的,过完年早点回去,哄哄她,别这么僵着伤感情。”   岳海打了个酒嗝,叹道:“我也好久没回来了,趁这个机会多陪陪妈,说到底老婆也是外人,血缘至亲才最可靠。”   沈老太闻言当即冷笑:“我看你是没地方去了才不得不回来吧?日子不好混了就想起我们是血缘至亲,你早干什么去了?”   聂东见老太太生气,忙笑道:“一家人难得团聚,过年高高兴兴的,开心能长寿!”   沈老太憋了一肚子火,听不进劝,直瞪着岳海:“你也别跟我扯那套,我早看出你不是个东西,阿琴出事,江铎出事,你躲的远远的,我带着江铎全国各地跑医院,跑了整整一年,你这个做舅舅的帮过什么忙?啊?”   岳海支支吾吾不敢回话。   “要不是人家聂东不离不弃地照拂着,我都不知道这日子要怎么活!”沈老太随手抹了把眼泪:“反正我不指望你养老,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装孝子,以后大家各过各的,你穷也好富也好,自己受着,我是不会管你了。”   说完饭也不想吃,起身离席,回屋去了。岳琴神色冷淡,听他们争吵也没什么高不高兴的,喝完汤放下碗筷:“我去歇会儿,东哥你们慢慢吃,一会儿我来收拾。”   “好,你休息吧。”   聂萱被这一出搅得有点心烦,撇撇嘴,告诉聂东:“爸,我也吃饱了。”   她推推江铎:“要不要出去走走?”   江铎摇头。   聂萱无所谓,自个儿挪到沙发看电视去。   聂东留在桌上和岳海喝酒。   江铎默不作声地静坐在旁边吃菜。   “老太太怎么能这样……我也是没办法啊!”岳海喝得面红耳赤,对着聂东掏心挖肺:“自从出了那件事,我他妈两头不是人,许永龄隔三差五就开骂,许芳龄也没给过好脸色,现在连老太太都这么说……我到底欠谁了我?!”   聂东微叹:“是,你也不容易。”   正聊着,江铎貌似无意地开口,问:“许亦欢呢?她现在好吗?”   岳海搭住聂东的肩,醉醺醺地摇头晃脑:“她好得很,在家待了一年,后来勉强考了个大学,跑到北方读书去了。”   江铎屏住呼吸,手指紧攥着筷子,心脏重重敲砸。   聂东说:“那孩子也挺可怜的。”   岳海摆手:“还行吧,听说交了个不错的男朋友,已经同居了,感情挺好的。”   冬日暖阳斜照,聂萱百无聊赖抬眸望去,只见江铎侧脸低垂,面色紧绷,一双漆黑的眼睛静若深潭,薄唇抿起,冷若冰霜。   午后村庄静谧安逸,岳海醉酒,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聂东带岳琴出门散步,沈老太把聂萱叫到屋里,笑拉着她的手,说:“我们家一大堆糟心事,让你和你爸爸看笑话了,千万别介意啊。”   “没事,外婆,我们现在也算一家人啦,”聂萱大喇喇的反将老人揽住:“虽然我爸和岳阿姨没有结婚,但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和夫妻也没什么差别不是吗?”   沈老太听着高兴,愈发笑得欢喜:“要这么说,我觉得还可以亲上加亲,干脆你嫁到我们家好了呀!”   聂萱瞪圆眼睛张口结舌:“哎呀,外婆,您又乱开我玩笑……”   沈老太瞧她脸红,似有小女儿羞涩的姿态,心里笃定了几分,小声问:“萱萱,你老实说,到底喜不喜欢我们家江铎?”   聂萱抬手摸摸鼻子,两扇浓密的睫毛眨啊眨:“我和江铎……就是好朋友嘛。”   “你嫌弃他眼睛看不见吗?”   “……当然没有!”聂萱立刻否认,接着手足无措:“唉,外婆您别问了,怪别扭的……”   沈老太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我不添乱就是,你们年轻人自己看着办吧。”   聂萱走出房间,院子里小鸡崽们嘤嘤直叫,堂屋传来岳海的打呼声,屋檐下,江铎躺在他外婆的摇椅里闭目养神,也不知有没有睡着。   聂萱想了想,端起小木凳挪过去坐在旁边陪他一起晒太阳,明媚光线洒满周身,静谧悠闲,可真舒服。   聂萱托着下巴转头看江铎,大约看了半分钟,有些困,她悄悄依偎上前,头枕着摇椅扶手,闭上眼睛打起瞌睡。   沈老太出来撞见这一幕,满心欢喜,不动声色地慢慢走开。   年后没多久开学,回到清安泽阳,聂萱倒有好一阵子没有见过江铎。某日听他们法学院的人聊起,说他这学期隔三差五缺课,整天不见人影,也不知怎么回事。   “听班导说,请了病假,好像在看眼睛。”   “不会吧?”另一人讶异:“他都失明几年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又要去治了?”   说着纷纷望向聂萱:“萱萱和他这么熟,肯定知道的,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嘛。”   “……”   聂萱压根儿什么也不知道,她惊讶极了,如果江铎要看眼睛,家里怎么会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难道他自己私下悄悄去的吗?可当年正是因为眼睛治不好他才进盲校的呀,怎么毫无预兆的又开始折腾起来?   “人家看病而已,你们好奇心也太重了吧?”聂萱嫌他们八卦,没有理睬,转头给江铎打电话,那边没有接,后来也没有回。   第二天下午没课,她去江铎租住的公寓敲门,里面半晌不见动静,她便用沈老太给的备用钥匙开门进去,屋内空无一人,一股中药味迎面扑来,她皱眉放下包,看见茶几上摆着几个碗,里面黑糊糊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怪吓人。聂萱满脸嫌恶,赶紧收到水槽洗净,接着挽起袖子整理客厅,打扫卫生。   江铎从外面回来,还没进门就听见电视节目的声响,他一愣,下意识提起盲杖:“谁在里面?”   聂萱正靠在沙发上休息,见他进来,终于伸个懒腰:“是我。”她没好气地埋怨:“你去哪儿了?电话也不接,不知道别人会担心吗?”   “你怎么进来的?”   “有钥匙啊,你外婆给的。”她上下打量,见他手里提着塑料袋,袋上印着某中医门诊的标识。“你去看中医了?怎么没跟家里说一声?”   江铎面色不虞,冷淡道:“这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没关系。”   “你说什么?”   江铎收起盲杖:“请你出去,顺便把钥匙放下。”   聂萱一怔不怔盯着他,胸中怒火燃烧,半晌后冷冽一笑:“我就不走,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江铎皱眉,接着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聂萱轻飘飘地哼道:“刚才帮你打扫卫生,在床头发现一个素描本,蛮有趣的,这上面画的是许亦欢吧?”   江铎匆忙上前:“谁让你翻我东西?!还给我!”   聂萱立刻起身绕过茶几躲避:“就不还。”她狠狠笑着:“你都瞎了还留着这个干什么?我看不如扔了,反正你也看不见,免得心里难受。”   江铎额角青筋暴起,寻声逼近,谁知右腿撞到桌角,“砰”一声,猛地踉跄,他膝盖砸地,整个人摔了下去。   聂萱惊骇地看着这一幕,胸膛起伏,强自咽下一口唾沫:“我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想治眼睛,是不是听说许亦欢交了男朋友,还同居了,心里难受?呵,想开点儿吧,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竟然跑去找江湖医生,连三甲医院都治不好,他们能有什么办法?还不就是往偏方里放些恶心巴拉的玩意儿,你一个大学生居然信这些?!”   江铎撑着茶几起身,一字一句:“我愿意,你管得着吗?”   聂萱冷笑:“要不是看在你外婆的面子,谁要管你这个瞎子?以为许亦欢还会要你吗?算了吧,她如果知道这世上有个残疾人一听见她的名字就发疯,那还不躲得越远越好?你别吓人家了。”   江铎稳稳站定,面色如冰一般冷冽,肌肉紧绷,手攥成拳,眼底仿若深潭。   聂萱骂得舒服,想彻底激怒他:“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江铎静默半晌,抬起手,只道:“画本,还给我。”   聂萱的冷笑渐渐散尽,死死盯着他,最后气急败坏地撕扯画纸:“谁稀罕!”   撕完砸到地上,转身走了。 第39章   初春过后,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 江铎也如梦初醒般的从病急乱投医的消沉里抽离出来, 他觉得自己可笑,时至今日竟然还抱着非分之想,跑到江湖郎中那儿做无用之功,简直魔障。退一万步讲,即便眼睛治好了,难道他就可以和许亦欢重新在一起了吗?   算了吧,别打扰她的新生活, 别拉她回到过去,她不想的。   没有人愿意沉溺过去,包括江铎。   于是他又开始忙碌,把时间填得很满, 在学校准备演讲比赛, 在校外与志愿者一起做公益活动, 校运会期间还参加了田径短跑,拿到不错的成绩。   谁说盲人的世界只有黑色?瞧,他这不过得多姿多彩么?   至于聂萱, 自从那次从他家夺门而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露面, 后来听说交了男朋友,学建筑的, 沈老太知道以后忙给江铎打电话, 让他赶紧把人追回来。   “你和萱萱怎么搞的, 吵架了?”   江铎说没有。   “那她怎么和别人谈恋爱,今年暑假也不回来看我了?”   江铎微叹:“二十来岁的大姑娘,谈恋爱不是很正常吗?”   “正常个屁。”沈老太说:“她是故意气你的,傻小子,还不好好哄哄人家,如果她真跟人跑了看你怎么办。”   江铎好笑道:“原来你怕你外孙找不到媳妇儿啊?”   “我说真的,你别以为开玩笑。”沈老太犯愁:“现在的年轻人都很务实,就算她们自己不介意,家里肯定也不愿意接纳盲人,你错过萱萱可就很难找到这么好的姑娘了,难道将来打光棍吗?”   江铎仍笑着:“我不想打光棍,但现在也不着急找对象。”   “你不着急我着急啊!”沈老太说:“趁现在还是学生,都单纯着,赶紧谈个女朋友,否则将来进入社会就更难了。那天我看一个相亲节目,女方一上来就问男方家里有几套房,有没有车,年薪多少,劈头盖脸的吓死个人了!”   江铎忍俊不禁,点头道:“嗯,那我以后也去参加相亲节目,搞不好会有心地善良的姑娘觉得我可怜,主动给您当孙媳妇儿也不一定。”   “你个臭小子,不要和我东拉西扯……”   ……   这年暑假结束,聂萱短暂的恋情也仓促告终,她似乎没受什么影响,照常上课,吃喝玩乐,就算在学校碰到前男友也不见半点扭捏之色,倒是让对方满不自在。   某日傍晚和朋友聚餐,喝了些酒,突然听他们聊起江铎,说他这人虽然残疾,但成绩优异,积极进取,还挺励志的。聂萱不知怎么,听得很不是滋味儿,当场发作,冷道:“能不能别把残不残的挂在嘴边?人家不需要你们的评价,更不稀罕你们同情,少自以为是了。”   众人诧异:“我们也没说什么呀。”   聂萱心烦,就是听不得别人议论江铎残疾,当下甩了脸,起身就走。   暮色渐浓,她迷迷糊糊跑到江铎住的小区,不声不响,呆坐在楼下的旧秋千上休息。大约九点半的时候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夜色中走了过来。   “喂……”她喊一声,江铎没听见,她便踉踉跄跄上前拦住,“我叫你呢,你还走!”   江铎停下脚:“聂萱?”   “亏你还记得我。”她头晕目眩,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你从哪儿回来的?”   “图书馆。”学校的视障有声阅览室。江铎略微皱眉:“你喝酒了?”   “嗯……”聂萱拍拍额头:“难受的很,让我去你家休息会儿吧。”   江铎默然片刻,淡淡开口:“现在很晚了,不方便。”   听见这话,聂萱扬起脸盯他,嘴角微撇,冷声哼笑:“不方便?你家里藏人了?”   “没有。”   “那你不准我上去?”   江铎并不回答,自顾掏出手机:“我让同学接你回宿舍。”   “不要。”   他便停下动作,面无波澜:“那行,你自己回去吧。”   说着绕开她,提步往楼道里走。   聂萱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把夺过他的盲杖:“不许走!我还没说完呢!”   江铎倏地皱眉:“你干什么?”   “你说我干什么?”聂萱背着手靠近:“我知道你讨厌我,可你也拿我没办法对不对?”   江铎冷着脸站在那里。   聂萱满心不忿地打量他:“我也讨厌你,讨厌的要死,尤其这副爱搭不理的样子,难道我欠你钱了,你要这么对我。”   夜色真好,初秋余热未散,额角冒着细汗,风里沾染了月季温柔的香气,路灯昏暗,星辰点点,他在这样的月色下缄默不语。   聂萱深望着面前这个人,忽然一颗心小鹿直撞。   酒意令人沉醉,更令人动情,她伸手攀上他的肩,踮起脚,不管不顾地吻上去。   薄唇微凉,像深秋的溪水,与他周身气场别无二致。   吻了一会儿,聂萱烫着脸后退些许,睫毛颤动,睁开眼,见他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瞳孔又深又凉。   聂萱屏住呼吸愣在当下,心里又臊又慌,不知他这算什么意思。   江铎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冷冷的,沉沉的,问:“我可以走了吗?”   聂萱张张嘴,突然被一股无言的力量震住,好像自己做了十分冒犯的事,理亏心虚,于是乖乖递回盲杖,站到一旁,让他离开。   她发誓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头皮发麻,心跳如雷,浑身上下每一寸感知都被唤醒,羞耻和兴奋交织,实在刺激。   缓了好几秒,她疾步上前,紧跟在他身后:“喂……喂!你到底什么意思?生气就直说啊,这么忍气吞声的干什么?不爽就骂啊!现在这样想憋死谁呀?!”   江铎掏出钥匙开门。   聂萱自尊受挫,此刻更难忍受他如此轻视忽略的态度,一把推他的背:“跟你说话呢!你耳朵聋啦?”   江铎缓缓停下动作,背脊渐渐僵直。   聂萱还在喋喋不休:“笑死人了,不就亲了一下么,跟受多大委屈似的,你是不是男人……啊!”   话音未落,江铎突然猛抓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拽进屋内,无需光线,他熟练地走到床前,下一秒把人重重按到床上,倾身逼近,鼻息喷洒在她面颊,声音冷若寒霜:“非要这么欠是吧?”   聂萱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你干什么?!”   “你说我干什么?”江铎冷嗤:“你不就想让我跟你干点儿什么吗?”   她头皮发麻,鸡皮疙瘩泛起厚厚一层:“你、你这个臭流氓!死瞎子!”   江铎伸手掐住她的下颚:“对,我是瞎子,是残疾人,所以可以任由你作践对吧?呵,我倒看看到底谁作践谁。”   他摸到她肩膀,原来穿的吊带衫,抓住直往下扯,耳边传来聂萱的尖叫。   “啊——”   她慌忙挡住胸部,双颊绯红,浑身发烫,烫得双腿发软,又惊又麻。幽蓝月光洒落床铺,江铎的脸在若明若暗里蒙了一层阴霾,棱角分明,周身散发出平日看不到的破坏力和粗暴感。   聂萱恍惚了一秒,膝盖被握住,他的手往上摸进了裙子里。   就着微弱的光,聂萱只看见他脸上冷漠又讥讽的表情,并没有半分□□。楼道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门还敞着,他居然就这么把她按在床上羞辱……   聂萱说不清自己是害怕还是羞愤,当即伸手推他,没想到轻而易举就给推开了。   “……”   江铎嘴角冷笑:“怎么了?”   她低头看去,吊带已经垮到腰间,抹胸也摇摇欲坠,半个身子春光无限,她只庆幸他看不到,慌忙穿好,抬眸又见那副冷冽嘲讽的模样,顿时又气又臊:“你……给我记住。”   狼狈落跑,绝非她今晚的本意。   屋子里又剩下江铎一人。他看着眼前漆黑的一片,刚才那阵烦躁和愤怒渐渐归于平静,疲倦与虚无笼罩而来,他颓然倒入床铺,睁着眼,长久的一动不动。   窗外雷声暗滚,乌云遮挡了月亮,秋雨淅淅沥沥。   ……   聂萱心乱如麻地回到宿舍,又急又臊,一想到那场景就脸颊发烫,烫得全身发软,口干舌燥,真是……羞死人了!   她整整两天没法平复下来,到第三天,终于想通了一些事情,也下定了某种决心,一大早好整以暇地堵在江铎上学途中,清楚明白地告诉他说:“恭喜你成功勾起我的斗志,你是故意的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后悔的。”   江铎没理她,她一点儿也不生气,背着手跟在旁边笑说:“我知道你现在不耐烦,但我就是要每天跑到你面前瞎晃,等你习惯以后再突然消失,到时你一定会想死我的,不信打个赌怎么样?”   她果真说到做到,从那天起变得神出鬼没,无论吃饭、上课还是回家,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插科打诨,调侃打趣,无论江铎怎么不搭理,她都能自说自话,乐得其所。   有次真的把他惹火了,她就若有所指地轻哼:“干嘛,你又兽性大发了吗?有本事来啊,这次可别中途停下,你看我怕不怕。”   江铎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心下烦闷,冷道:“你最好别惹我,免得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聂萱被他说得心脏乱跳,嗔怪地“哼”一声,乖乖闭嘴。 第40章   那两年过得真快, 聂萱隔三差五闹腾, 时间久了,江铎逐渐找到应对她的方法,纾解了被打扰的烦闷,相处也变得顺利许多。   大三这年冬天,何展扬邀江铎去D市过年, 聂萱得知以后自然也要一同前往。   “我朋友好像没有邀请你吧,”江铎毫不客气地说:“你别去给人家添麻烦行吗?”   聂萱不满:“我自己想到D市玩不行吗?要你管。”   话虽如此, 出发当天还不是收拾好行李跟他出现在同一趟航班上, 挨得还很近。   从南往北,两个小时的飞行, 落地时细雨霏霏,北方寒风冷冽。一出舱门,走在廊桥通道里,聂萱突然从江铎手中抽走盲杖,折叠起来收进包里, 然后抓他的手握自己的胳膊, 说:“有人带路你就不用盲杖了, 这样还能走快些。”   江铎最讨厌她这种蛮横无理的举动, 奈何此刻周遭环境陌生, 人群涌动,他只好暂时忍下这口气, 随她一起去拿行李。   何展扬在到达厅接他们, 远远招手, 笑喊:“嘿,江铎!”   说着大步迎上前,拍拍好友的肩,又扫了眼旁边的聂萱,调侃道:“咦,你这个拖油瓶怎么也跟来了?”   聂萱瞪过去:“他眼睛看不见,出门不方便,有人跟着应该谢天谢地好吗?”   何展扬顺手帮江铎拿过行李箱,然后亲昵地搭着肩膀,笑说:“这边可比家里冷多了,你衣服带够了没?不够就穿我的。”   江铎很久没见他,心情很是欢愉,笑答:“衣服带够了,你管饭就行。”   聂萱插嘴:“喂,别忘了还有我。”   何展扬扫她一眼,忽然询问江铎:“对了,你去年不是向D市培训基地申领导盲犬吗?怎么样,他们回复了没?”   江铎笑说:“基地看过我的资料,说我现在是学生,出门路线比较单一,不适合申领导盲犬。”   何展扬笑说:“没关系啊,有聂萱在,你已经不需要了。”   被叫到名字的人愣怔两秒,回过神,当即大步上前,作势要揍他。何展扬忙躲开了去,一边躲一边笑:“哎哟,江铎,你家导盲犬怎么那么凶,干脆送人得了。”   江铎觉得他们闹着好笑,嘴角莞尔,摇头轻叹:“别闹了。”   正在这时何展扬忽然顿住,聂萱终于抓住他,给了一拳,可他并没有什么反应,只定神望着安检方向愣愣出神。   “你看什么呢?”   “我,”他迟疑地开口:“我怎么好像看见……”   聂萱随着他的视线远眺:“什么呀?看见熟人了?”   何展扬转头瞥了眼江铎,迟疑片刻,张张嘴:“没有,可能看错了吧。”   三人拖着行李往出口走,何展扬忍不住回头搜寻刚才闯入眼帘的侧影,仓促一瞥,轮廓很像某个不能随意提起的故人,但对方裹着围巾,又是短发,仅凭一眼还真不能确定是否心中所想。   他最终摇摇头,收回视线,与江铎和聂萱有说有笑地离开机场。   ***   在D市玩了半个多月,过完元宵节和情人节,何展扬终于放江铎回去。   “明年春节再见,到时候我们自己开车出去玩儿。”何展扬这么提议着,转而撇了聂萱一眼,笑说:“可以带上导盲犬。”   聂萱在旁边冷飕飕地瞪他们俩。   回到平奚,沈老太忙不迭找江铎谈话,问他这些天和聂萱相处的怎么样,是不是已经成了。   “外婆,”江铎轻叹:“我才二十四岁,真的不着急的。”   这次沈老太倒没有咄咄逼人,反而十分平静地告诉他说:“可我已经七十了,还能活多久?你妈又那个样子,家里没人能照顾你一辈子的。”   江铎默了一会儿:“我不是废人,不需要照顾,更不想拖累别人。”   沈老太叹气:“萱萱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被拖累呢?你也不要讲这种置气的话,年纪不小了,该懂事了。”   江铎听得心里微叹,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缓缓压下,让他有些呼吸不顺。   “你放心,我自己知道。”他最后这样说。   ***   三月初聂萱生日,组织聚会,江铎和法学院不少人都被怂恿了去。   寿星今晚喝得很高兴,包厢里男男女女拼酒摇骰,群魔乱舞,不知玩了什么缺德游戏,两个男生被迫当众亲嘴,周围这些坏蛋举着手机录像,聂萱兴奋极了,起哄大叫,江铎也觉得好笑,又怕他们待会儿拿奇奇怪怪的招儿整他,于是挪到角落去。   没过一会儿聂萱一屁股坐到他身旁,胳膊搭在他肩上,醉眼迷离地凑到耳边:“喂,我今天生日,你有没有礼物送给我?”   “没有。”   “切,”她眉目娇媚,声音更腻:“你知不知道这两年我都和室友闹翻了?都是因为你。”说着话,手指轻轻刮过他的下颚:“大四下期没课,我马上就要实习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每天出现在你面前,你最好早点考虑清楚,不然一定会后悔的。”   江铎推开她的手:“赶紧实习去吧,我求之不得。”   说着摸到啤酒,往嘴里送了几口。   其实他不喜欢这么吵的环境,瞎子嘛,本来就看不见,听觉再受扰会很麻烦,但他并不排斥让自己去习惯和适应,毕竟比起那些藏在家里日渐孤僻的盲人,他还能有加入健全人的社交圈,能被大家接受,已算幸运吧。   “他们在玩什么?”   “真心话大冒险,”聂萱说:“要不要一起?”   “不用。”   “那我们唱歌吧,”她抓住他的胳膊:“我刚刚点了一首男女合唱的,就当你送我生日礼物了。”   “什么歌?”   “纤夫的爱。”   “……”江铎哭笑不得:“神经病。”   正在这时手机震动,他抓住盲杖起身:“我出去接电话。”   聂萱晃他的手:“快点回来,听到没有?”   江铎推门走出喧闹的包厢,手机语音报出一个陌生的号码,他接通放在耳边:“喂,你好。”   “你好,是江铎吗?”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他觉得有些耳熟,但一时没有想到答案,只说:“是的,请问您哪位?”   那边稍待片刻:“我是许永龄。”   江铎恍然愣怔,背靠着五光十色的墙壁,一时间心跳与呼吸消失不见,仿佛掉入一个虚幻空间。   他说他是谁?   “我找你舅舅要的电话号码,”对方很客气,平淡道:“希望不会太唐突。”   江铎缓缓深吸一口气,一时没有吭声。   那边又静了会儿:“是这样,你明天有空吗,亦欢她想见你。”   听到这话,他喉结滚动,终于干涩地发声:“什么?”   许永龄听他语气抗拒,以为他不愿意,便说:“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江铎用力忍了一会儿,克制着开口:“方便的,我这几天都有空。”   许永龄应道:“行,听说你在清安大学读书,待会儿把具体地址发给我,明天上午九点我来接你。”   江铎弓着背,用耳朵紧贴手机,问:“许亦欢现在在哪儿?”   “清安。”   “她不是在北方吗?”   “今年春节,她回来过年。”许永龄稍作停顿:“明天见面再说吧。”   江铎胸膛起伏,屏住呼吸:“好。”   电话就这么挂了,嘈杂的歌声隐约透过墙壁传出来,他像被拉入现实,仿佛刚才是场幻觉。   妈的。   是不是有人在耍他?   刚才怎么没有多聊几句,问个清楚?   妈的、妈的!   江铎扬起胳膊往墙上一砸,无数情绪涌到胸口翻江倒海,他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如此愤怒。   包厢门被推开,聂萱奇怪地看着他,拍拍肩:“喂,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江铎说:“许亦欢回来了。”   “啊?”   “她要见我,”江铎心不在焉:“我先回去了,祝你生日快乐。”   聂萱愣愣站在原地,眼看他杵着手杖离开。   ***   江铎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早早起床洗漱,换好衣裳,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等待手机铃响。   九点钟,许永龄准时到了。   江铎在小区门口坐上他的车,对方似乎打量他一番,语气微叹:“你眼睛看不见,自己一个人住没问题吗?”   “没问题,我已经习惯了。”   原本许永龄以为他失明以后的人生多半已经毁了,万万没想到他竟能考上这么好的学校,瞧着样子也很干净体面,倒真是超出想象。   车子平稳行驶,江铎喉结微动,问:“我们现在去哪儿?”   “南山区。”   “许亦欢在清安南山?”   “对。”许永龄迟疑:“她生病了,最近在南山住院。”   说完打开车窗点了根烟,不知怎么继续开口的样子。江铎薄唇紧抿,线条紧绷,心里烦闷地想:生病了,生的什么病?那个男的呢?和她同居的男的呢?在医院陪她吗?   江铎紧攥着盲杖,心跳一下一下撞得很沉。   约莫四十分钟过去,车子缓缓停驻,他听见许永龄说“到了”,于是背脊僵直,摸到把手推门下车。   早春清风阴凉,扑在脸上有股青草香,四周很静,城市里没有这么僻静的医院,更没有这么好的空气。   他想到什么,心脏猛地揪紧,呼吸滞住。   这里是城郊。   整个清安只有一所医院设在城郊。   南山精神病院。   江铎脑子轰地一炸,天旋地转,再忍不住,问:“许亦欢到底怎么了?”   许永龄又点了根烟:“医生说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就是五年前那件事给闹的,当时在急性期没有及时干预,症状和病程迁移,发展成了PTSD。”   江铎顿在那里,胸口有点透不过气。   许永龄又说:“我们还以为她在D市过得不错,今年年初她回平奚过春节,也不知怎么搞的,回来当天就不对劲,和她妈妈吵架,吵完跑到厨房拿刀割自己……”   江铎简直心肺俱颤,就那么定在当下,一张脸冷若冰霜,心头狠狠骂起脏话。许永龄也不想多说什么,带他从大门进去,经过花园和操场,走入大厅,在护士站做了登记,由管床医生领着进入病区。   探视的地方在一个专门的会客室,江铎坐在里面等了一会儿,渐渐听见脚步声传来,许永龄起身上前,好像问了句什么,对方轻轻“嗯”了声,江铎喉结滚动,瞬间心跳如鼓。   “你们聊吧。”   医生率先离开会客室,许永龄也紧随其后,这时又听她叫了声“舅舅”,似乎问对方拿了点儿东西,接着门带上,只剩下江铎和她两个人。   没过一会儿,她直直走到面前,一道微弱的阴影像秋日浮光般投照在他身上,难以言说的气息,每一寸撩拨着神经,暗潮汹涌。   天色愈发沉了,灰蒙蒙的,将雨未雨,湿冷空气像小蛇游走身体,缠绕,窒息。   许亦欢端详他的脸,打起精神,问:“眼睛怎么回事?”   他攥紧盲杖,随口答:“瞎了。”   “怎么弄的?”   “车祸。”   跟着又没了动静。江铎在这生疏的沉默里焦躁不安,胸膛沉沉起伏,似乎维持这表面的自若已用尽他全部力气。   “啪嗒”一响,许亦欢点了根烟,拉开凳子坐下,房间里只剩绵长的呼吸,还有从她嘴里吐出的袅袅薄雾,无声无息随冷空气飘散。 第41章   昏昏欲睡。   许亦欢眯起双眼看着江铎, 香烟抽掉半根,混着几丝清冷,吸进喉咙, 苦涩的滋味。   江铎用盲杖探了探,找到凳子, 准确落座。   他瞧着比以前结实了些, 少年时颀长清瘦,像深秋溪边的芦苇,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现在却像寒冬山巅的松柏,孤直参天,凌霜独立。   许亦欢一时觉得他熟悉,一时觉得他陌生, 过去五年浑浑噩噩, 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又见到他,可对他来说这五年已经填充了新的人生,感触一定与她不同吧?   想到这里许亦欢又不想说话了。   江铎倒是打破沉默, 问:“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她认真思索,徒劳无功:“想不起来了,”随即轻笑:“这几年记性变很差。”   江铎缓缓深呼吸, 他设想过很多次重逢的场景, 有时在梦里, 他把许亦欢抓到面前不断地抚摸亲吻, 可能两个人都会哭, 但更多是笑;有时不在梦里,只是安静独处,他会放纵自己沉浸在荒唐的幻境中,双手紧抱许亦欢微凉赤·裸的身体,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欺负她,折腾完浑身是汗。   想象有多满足,清醒之后就有多寂寞。   好多次,几乎被这寂寞击垮。   现在人就在面前,可他发现自己连碰都不敢碰。   许亦欢不知他心中所想,自顾开口:“其实上个月我在D市机场见过你,当时你和何展扬在一起,还有个女孩儿,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聂萱吧?”   江铎一颗心提上来:“你……看见我,怎么没有叫我?”   她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用力吸了口烟,只说:“我找你是因为最近在接受延长暴露疗法,医生要我直面创伤记忆,我想,早晚还是要见你的。”   江铎薄唇紧抿,面朝着她的方向,问:“你什么时候出院?”   “随时啊。”   “出院以后呢?”   许亦欢愣了下,像被问住,垂着眼帘没有回答。   江铎喉结滚动,表情严肃:“不介意的话,你可以考虑跟我走,我们……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许亦欢一时沉默着,手边没有烟灰缸,她用纸杯里的水浇灭了香烟,扔进垃圾篓,然后攥着手指缓缓搓揉,半晌后笑问:“方便吗?”   江铎说:“我在校外租房住,小开间,环境不错,两个人住正好合适。”   许亦欢看着他没吭声。   他又说:“既然随时可以走,我们待会儿去把手续办了,好吗?”   她笑:“是不是有点太突然了?要不明天吧,我收拾一下。”接着停顿下来:“你也可以再考虑考虑,别那么冲动,我现在就是一个废人,每天都在吃药,出院以后还得每周来这里找洛医生做心理治疗……我没办法维持人际关系,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作……”   她说到这里有点难以继续,胸口压得很沉,深深吸一口气,稍作喘息。   江铎的脸色很难看,强自忍耐,认真告诉她说:“待会儿就走,我没法等到明天。”   许亦欢默了会儿,点点头:“哦。”   那我也豁出去呗。   真是魔幻的一天。   许永龄得知江铎准备带她离开,心下纳罕,忍不住皱眉提醒:“你最好和你家里商量一下,这不是小事,可别一时逞能,想好再做决定。”   江铎礼貌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和亦欢事不用跟任何人商量。”   许永龄细细盯着他,本来还想提一句重话,但不知怎么没能说出口。他又给许芳龄打了个电话,多少知会一声。对方接到消息很快从平奚赶来,一进办公室就把包重重搁在桌上,四下一扫,径直走到许永龄跟前,问:“你什么意思?”   “亦欢要出院了。”   “她出院和江铎有什么关系?你把这个人找来是想气死我是不是?”许芳龄目光凌厉,声音仿佛刀子在飞。   许永龄说:“是亦欢求我帮她找江铎的,你女儿心甘情愿跟人家走,你拦也没用。”   “她要跟江铎走,她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事吗?!”   “我看你最不懂事。亦欢现在需要人照顾,她跟着江铎比跟你要强。”   “呵,开什么玩笑?江铎眼睛看不见,照顾自己都成问题,你还指望他照顾亦欢?”许芳龄觉得不可理喻:“你简直脑子有问题,搞清楚,我是她亲妈,接她回去养一辈子都行!”   许永龄闻言冷笑:“现在说得好听,时间久了你还不是照样嫌弃她么?这种事情又不是第一次,你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我什么时候嫌弃过她?话说清楚!”   正在剑拔弩张的时刻,忽然听见旁边传来轻笑,他们转头望去,只见许亦欢和江铎坐在沙发那头旁若无人地喃喃低语,好像自动隔离出一个小天地,压根儿不在乎其他人在干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毛衣穿反了。”许亦欢支起胳膊托着脑袋,一边打量江铎,一边觉得好笑。   他倒是一愣:“真的吗?”   “嗯。”她伸手点他的衣领:“标签都在外面,你就这么一路穿过来的?”   江铎表情有点不自在,许亦欢摇摇头:“傻。”她手指抠着他的毛衣轻捻慢搓,目光凝视那双漆黑的眼睛,笑意渐渐黯下。   江铎有所察觉,默了会儿,抓住她的手:“你要把我衣服抠烂吗?”   她没说话,转而盯着他的手。   许芳龄倒吸一口气,头昏脑涨地走上前,问:“你现在什么意思?离开医院也不用和我商量,直接通知一声就行了是吧?”   许亦欢头也没抬,极冷淡地回道:“你当初带个男人回来就让我叫他爸,也没和我商量过啊。”   许芳龄登时睁大双眼愣在当下,满脸惊愕。   其实精神病院没有想象中那么令人抗拒,只是每天吃完药后需得张嘴让护士检查是否真的吞咽下去,那感觉就像回到孩童时期,特别智障。   她的心理医生洛慈给她开了一周的药,主要是SSRIs类药物,还有针对闪回体验和不良应激反应的抗精神病药以及助眠药。   许芳龄皱紧眉头哀叹:“我真搞不懂,她之前都好好的,怎么突然病成这样了?”   洛慈推推眼镜:“没有好好的啊,她这几年在D市一直有看病吃药,你不知道吗?”   许芳龄张张嘴:“她……从来没有和我说过……”   “说过吧,”洛慈随口答:“可能你没当回事儿。”   许芳龄心里被扎了下,同时听见许永龄在旁边发出冷笑。   洛暇转向面色紧绷的江铎,告诉他说:“我给许亦欢布置了家庭作业,每天三次呼吸再训练练习,每次十分钟,最好在她感到紧张或者痛苦的时候做这个练习,睡前也可以帮助放松。她知道方法。”   又说:“上次治疗的录音文件我已经发到她邮箱,你提醒她听一遍。下次治疗前要做自我报告测量,记得早点过来。”   “好。”   办完手续,拿了药,许亦欢换好衣裳,收拾完行李,提着箱子离开病区。   许永龄送他们回江铎的住所,许芳龄开车跟在后面,两个长辈总要看看她以后居住的环境才能安心。   到了地方,下车上楼,许芳龄不知怎么,眼眶突然湿红,竟有一种把女儿送去孤儿院的痛觉。   江铎开门请他们进去,许永龄四下打量,说:“不错啊,挺干净的。”   许亦欢却有点害怕起来,陌生的环境让她没有安全感,本能的想要退缩,想要逃离。   而许芳龄更是堵得发慌,她这一路难受极了,心里又愧又恨,母性大发,舍不得把女儿扔在这儿,于是拉住许亦欢的手,说:“乖乖,还是跟妈妈回去吧,住别人家干嘛呢,走,我们回去。”   许亦欢下意识往江铎身后躲,手指抓住他的衣服,额头抵在他后背,别过脸,不想面对许芳龄。   “……”这位母亲大受打击,红着眼眶拽她:“走吧,跟妈妈回家……”   “我不要……”她紧扣住江铎的腰,脸颊埋入他宽阔的背脊:“我不要……”   江铎把胳膊探向后面将她揽住,同时转身试图避开许芳龄的拉扯:“舅妈,别勉强她。”   许永龄叹气,上前拉住许芳龄:“算了吧,反正清安离平奚不远,如果亦欢住不惯,随时可以回去,你也可以随时过来看她,不用搞得这么生离死别。”   许芳龄心如刀绞,忍了好久才松开女儿的手腕,点头哽咽:“好,好,暂时住在这里,你要是想回家,我随时过来接你。”   许亦欢和江铎没有言语。   许永龄瞅着他们俩,轻轻叹气:“有事给我打电话。”说着上前拍拍许亦欢的脑袋:“自己好好的啊,卡里给你存了一万块,花完了早点告诉家里,我和你妈先回去了。”   “谢谢舅舅。”   许芳龄被拉走,防盗门关上,屋里剩下他们二人。   许亦欢还靠在他背后。   江铎转过身,低头问:“你还好吗?”   “嗯,”她缓缓呼吸:“有点累,想睡会儿。”   “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用,我不饿。”   江铎抿着唇,摸到她的小臂,握住,牵至床前:“你睡吧,这地方以后归你了。”   许亦欢干涩地笑了笑,没说话,脱下外套,掀开深蓝色的被子躺了进去。   江铎走到落地窗前把窗帘拉好,然后回到床边,坐在地上守着她。   许亦欢侧躺,一动不动端详他的脸,低声问:“眼睛真的一点儿也看不见吗?”   江铎闻言微愣,随即略笑说:“看不见了,只有一点光感。”   她伸手摸他的脸,沉默半晌,又问:“那是什么感觉?”   江铎想了想:“现在屋里是不是很暗?”   “嗯。”   他摸索台灯开关:“你把眼睛闭上。”   她闭上了。   “啪嗒”一响,台灯亮起,又一响,光灭了。   江铎说:“大概就是这样。”   许亦欢慢慢睁眼,难过地看着他:“会害怕吗?”   “当然怕,不过已经习惯了。”他喃喃的:“之前在盲校,有个后天失明的盲人告诉我,在黑暗里待久了,总有一天会忘记失明前的感觉,忘记世界的样子,我挺怕这个的。”   她屏住呼吸没有说话,抓起他的手放到自己脸上。   江铎细细触碰着,良久,手往后,轻轻抚摸她的短发:“好了,快睡吧。”   困意侵袭,许亦欢疲倦地闭上眼。   他枕着胳膊,准备陪她休息一会儿,谁知这时却听见她迷迷糊糊低喃了一声。   “阿蒙……”   江铎一愣,心脏猛地跳动数下,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不可置信地呆在那儿,背脊僵直,睁大双眼恍惚错愕。   许亦欢浑然不觉。   “阿蒙……求你别走……” 第42章   过去发生的很多事情,许亦欢已经想不起来了, 这几年她的脑子一直不大管用。   要让许芳龄来说, 那真是要了老命,尤其最初那年她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怕人,怕黑, 怕做梦, 神经紧张,稍有一点动静都能吓得浑身发抖, 如临大敌。   有一天好不容易出去,谁曾想她却剪了一头短发回来, 又穿一身松松垮垮的黑衣服、牛仔裤,晃眼瞧着简直像个男孩, 再也不见从前的柔美娇俏了。   许亦欢却很满意:没有性吸引力就不会惹来侵犯,他们谁都找不到借口说我骚了。   许芳龄不明白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起初只能耐心配合, 极力容忍,但她过度的警觉让家里人全变成了惊弓之鸟, 每天过得战战兢兢。   因为失眠,某个深夜她待在沙发看电视, 岳海醒了,起床到客厅喝水, 他见许亦欢缩在那儿, 以为她已经睡着, 当下突然想表达自己的关切,于是去把被子抱来,准备给她盖上。   谁知她压根儿没睡,而且从岳海走进客厅的瞬间就开始恐惧,浑身紧绷僵硬,眼看这个男人朝自己靠近,她突然放声尖叫,面容扭曲,歇斯底里。   卧室里的许芳龄吓一大跳,闻声忙跑出来一看,岳海无措地定在茶几边,愣愣瞪着眼,张口结舌。   这算个什么事儿?   尴尬死了。   那以后岳海再也不敢半夜出现在她面前,甚至刻意避开碰面的时机,免得再出什么乱子,他可负不起这个责。   许芳龄也觉得疲惫不堪,不知道这种日子还要挨多久,她只希望许亦欢赶紧忘掉从前重新开始。   可许亦欢显然不这样想,她一方面希望那件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方面又希望大家关心她的感受,倾听她的遭遇。   有一天她鼓足所有勇气试图向许芳龄倾诉自己心底的恐惧,可当她刚开口,许芳龄却立刻打断,说:“你为什么总要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东西?本来都已经过去了,你一直抓着不放,怎么能好得起来呢?”   许亦欢瞬间听出这话里的潜意识——对方不愿意分担她的心理创伤,不愿意做她的精神支柱,没有人愿意倾听那些悲悲戚戚的往事,即便那人是她的母亲。   这无疑给她又一重击。   信任感破碎,许亦欢迅速武装自己,开始疯狂攻击许芳龄,说:“要不是你嫁给岳海,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都是你害的!”   许芳龄忍无可忍:“你还讲不讲理了?啊?这几个月家里所有人都要看你的脸色,不管你发脾气还是发神经,我们半个字都不敢多说,你还想怎么样?谁欠你了!”   “就是你欠我!”许亦欢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瞪大双眼直盯着她:“你别想让事情翻篇……你休想!”   许芳龄闻言怒火中烧:“这种丢人的事情为什么不翻篇?本来就传得沸沸扬扬,左邻右里指指点点,我已经够抬不起头了!以后的日子还要不要过?我真不明白你在纠缠什么,江岩又没有真的把你怎么样,他人都已经死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许亦欢被彻底击碎了,许芳龄说得那么轻巧,仿佛否定她受到的伤害就能减轻自己的心理负担一般。   她多想开口告诉她:不是我要抓住这件事情的,是它每天晚上跑到我的脑子里,每天晚上我都会看见江岩的脸,他闻我的头发,扯我的裤子,用手摸我的□□,有时不是他,也会是别的什么男人,他们糟蹋我,我拼命地喊啊,哭啊,可是没有人救我……每一晚、每一晚……为什么你们都在往前走,只有我被困在了12月28号……   暴尸荒野,无人问津。   她受不了了,没得救了。   于是那天第一次自杀,半夜吞了几十颗百乐眠,被送到医院插管洗胃。   洗胃可真恶心啊,管子插进喉咙,也不知灌了什么液体,反复数次,估计还有导泻的药物,屎尿不受控制地排出来,苏醒以后脑袋疼得好像快炸掉啦!   蠢货蠢货,下次能不能找个舒坦的方法?太没尊严了!还有,能别给医生护士添麻烦吗?!   许亦欢上网搜索不给人添麻烦的自杀方法,谁知置顶的头条却是全国心理危机咨询热线,我去,这也太感人了吧……她顿时哭得不成人样。   算了算了,私心里还是想活下去的。   于是出院后她渐渐不再想起那些痛苦的记忆,相关的人和事也刻意回避,绝口不提,就像从脑子里清除出去,全然忘记。至少从表面看,她已经逐渐回复到正常的生活轨迹了。   许芳龄很欣慰,终于松一口气。   第二年考上大学,许亦欢离开平奚,去往北方D市念书,之后没有想过再回来。   三流大学,三流专业,混沌度日。   那时她性格早已变得十分孤僻,对人际关系提不起半点兴趣,尤其同学——无论他们多么友善,多么可爱,完全无法触动她建立友谊的愿望。这样最好,省得什么时候又被抛弃。   一个人在校外租房住,日子过得懵懵懂懂,有时甚至觉察不到自己的存在,世界失去真实感,不知道每天做的事情有什么意义。   行尸走肉,也不为过。   只有当受到刺激或精神病发作的时候,她才会从麻木里突然觉醒过来。譬如看见新闻报导□□案或凶杀案,譬如某日被一个醉酒的男人打量,又譬如每年的12月28日,这天一睁眼她就毫无缘由地反胃呕吐,接着灵魂被拖回平奚,拖到城南,八楼,那个充满血腥的客厅,江岩出现在眼前。   耳光,谩骂,被扯下的牛仔裤,被触碰的□□,天呐,她觉得自己好恶心。   许亦欢的脑子快要爆炸。   那些恐怖的记忆涌入大脑,贴吧里每一句恶毒的话语都活生生在脑子里过一遍,全然不受控制。   一开始她想不明白,不断反复询问: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我?他们是人吗,怎么说得出口……   后来开始怀疑自己:其实他们说的对,我不该跑到江岩家去,是我不自爱,是我自找的……如果当初没有反抗,真的被□□了,他们是不是就会同情我了?   最终她被负罪感淹没:我杀了江岩,我害姑妈失去爱人,我害家里颜面尽失……江岩真的该死吗?如果那天我识趣地走开,没有拿话激怒他,说不定他根本不会对我动手……我居然杀了他……那是条人命啊,真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许亦欢被这些矛盾的想法折磨得半死不活,缩在角落里嚎啕大哭。   疯掉了,真的快疯掉了,谁能救救我?   快救救我……   ……   ……   大概神明偶然听见她的呼救,大发善心,让阿蒙来到了她的身旁。   阿蒙啊,一个干净剔透的少年郎,高大清朗,好像可以遮风挡雨,而且只对许亦欢一个人笑,温柔起来快要把人融化。   妈的,不管上帝佛祖还是其他什么神,算你们还有点儿良心,没让她在绝境里自生自灭。   许亦欢想不起来……抱歉,她的记忆力真的变很差,只记得那天好像犯病,不敢回家,莫名其妙跑到派出所外贴墙蜷缩着,把那儿当成避难所,寻求一点安全感。   北方阴冷的天,沥沥下起小雨,阿蒙撑伞从雨里走来,似乎已经找了她很久,脸上满是担忧:“亦欢,你在这里干什么?”   她愣愣望着他,眼泪啪嗒啪嗒落下。   阿蒙叹气,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哭啥?我又没骂你。”   “你怎么现在才来?”她委屈极了。   阿蒙没说话,蹲下身,将她背到背上,慢慢走回家。   “以后别这样了。”他把她放到床边,拿干毛巾给她擦头发。   许亦欢眼眶发红,小声哽咽:“可是我害怕,我不敢一个人待在家。”   “那我搬过来陪你,”他说:“我搬过来,好不好?”   许亦欢快乐极了。   但是阿蒙也不能无时无刻陪着她,他在美院念书,大部分时间还得待在画室,许亦欢不想打扰他。   两个人相处,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相拥躺在床上,许亦欢希望他紧搂着自己,一刻也不要松开。   “阿蒙,阿蒙,你别走。”   “我不走。”他温柔极了,贴在她耳边低语:“亦欢,你乖,快睡。”   那声音比这世上所有催眠曲都要动听,她好幸福,就这么安心地睡着了。   有次阿蒙教她画画,简易版的苹果,先在纸上画一个正方形,然后让她切边,最好切成梯形,底下打阴影,最后画出了一个扁平又奇形怪状的东西,教学失败。   阿蒙好笑地看着她:“这是个什么?你怎么会笨成这样?”   许亦欢咧咧嘴,伸手抱他的脖子,不管不顾偎进他怀里:“不准骂我。”   阿蒙就歪过头去狠狠亲她。   谁都不要了,反正也没人要她,只有阿蒙不离不弃,他知道她的所有过往,所有不堪和委屈,他把她当成宝贝。   许亦欢觉得好快活呀。   要是没有生病就好了。   生着病,孤独感无处不在。   那个冬天,对,12月28日,散发着恶臭的一天,每秒钟濒临崩溃,她想是不是完了,这次扛不住了。从凌晨惊醒,头痛,呕吐,恐惧,情绪剧烈波动仿佛快将自己撕裂,也许死掉才会好受一些。   阿蒙回来时,她正用头抵着墙壁尖叫,满脸都是泪。   “好了,亦欢,别这样,”他抱住她:“没事的,我在这里啊,没事。”   许亦欢绝望地看着他,崩溃摇头:“不,你不在!你不在!”   谁也救不了她,这世上根本没有上帝,没有天使,没有信仰,有的只是精神科医生和足以令人镇定下来的药片。   那天她的灵魂再次出走肉体,就像那年在电脑前看见贴吧里盛大的狂欢,每一句话都印刻在脑海,时隔数年仍旧一字不差地轮番上演。   当年她第一次解离,醒来已经躺在医院,可许芳龄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应该带她去精神科看一看。   她其实不想死,真的,如果可以,谁不想活呢?她真的害怕。   第二次解离,在D市,许亦欢怕自己死掉,最终打了120,跑去医院住了几天。她这才知道自己患的病叫做PTSD,并且伴随抑郁症。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发作,只是吃了精神类药物反应迟钝,愈发提不起劲儿。   还好有阿蒙陪着。   许亦欢想为他振作起来。   这年春节她甚至答应许芳龄回平奚团圆。   自从远遁D市,她已经几年没有回过平奚了。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谁知来到机场,竟然看见了江铎。   不止江铎,没认错的话,他身旁那个高挑的,明媚又开朗的女孩是聂萱没错吧?   连何展扬也在呢。   三个青春男女说说笑笑,追逐打闹,真是好快活啊。   哈哈哈。   原来他过得这么好哇。   许亦欢远远看着那一幕。   只差当场发疯。 第43章   江铎一动不动坐在地上很久, 直到听见外面雷声滚动, 滴滴答答雨声密集, 好像自己也淋了一场大雨,如梦初醒。   他起身离开床边,走到茶几旁, 不小心踢到许亦欢的行李, 脚下踉跄,心跳加速, 他深吸一口气,把箱子挪到墙角,然后疲倦地坐进沙发, 垂头抹了把脸。   他当然心疼她。   可实在无法说服自己不去揣测那个与她同居数年的男人,那个连在梦中都被她挂在嘴边的男人, 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故事?感情有那么深吗?比他还深吗?   江铎心里很堵,甚至感到愤怒, 明明已经回到他身旁, 为什么还要挂念别的男人?   生完闷气,转念又想,这几年有人陪着她, 总比她孤独无依要好, 他不该这么心胸狭窄……   翻来覆去, 各种念头在脑子里拉扯打架, 江铎烦闷不已, 摆摆头, 索性倒入沙发,也让自己睡上一觉。   傍晚时许亦欢醒来,屋子里又暗又静,她仍躺着没动,慢慢回想今天发生的所有事,确定自己是在江铎的公寓。   门锁转动,一个模糊的人影进来,她打开台灯,看见江铎把手里的外卖轻轻搁在小餐桌上。   他听到动静顿住,下意识叫她的名字:“亦欢,你醒了?”说话间放下盲杖,径直走到床前,又问:“睡得还好吗?”   许亦欢抬手按压额头,嗓子哑哑的:“越睡越困,身上没有力气。”   江铎微叹,弯腰摸到她的脑袋,手指擦过鬓角:“饿了没?我刚才出去买了晚饭,你起来吃点儿。”   许亦欢呆望着他,心下一动,拍拍床沿:“坐会儿吧。”   他便默默坐下。   昏暗光线带来的私密感让人心里涌出些微温柔,她撑起半身贴靠在他后背,脸颊枕着肩头,小小打了个哈欠,不知怎么瞬间有点想要流泪,但忍住了,反笑说:“感觉像在做梦。你是不是真的?”   江铎说:“要不我掐你一下,看看疼不疼。”   许亦欢很淡定:“你敢掐我试试。”   他笑了笑:“我不敢。”   她也笑。   两人在小餐桌上吃饭,头顶一盏铁艺镂空的小吊灯,光线温暖。许亦欢难得好胃口,把粥和菜都吃完了,自己到一旁打开箱子收拾行李。   “衣柜挺小的,”江铎说:“你和我挤挤。”   “没事,我东西不多。”她放好衣物,拿着洗漱用品到浴室,有意无意打量了几眼,盥洗台上干干净净,只放着一块香皂,牙膏牙刷,还有一个电动剃须刀。   许亦欢把自己的东西摆在旁边,眼里瞧着,心里高兴起来。   “要不要出去走走?”   “好啊。”   许亦欢穿上外套,等江铎把外卖盒子装进塑料袋,顺便拿出去丢掉。   下过雨,地面有些湿,这条路走过无数次,路线熟记于心,他没带盲杖。许亦欢两手抄在上衣口袋,缩着脖子,放慢脚步跟在他身旁。   “前边有个小超市,”江铎忽然说:“我们去逛逛吧,看有什么要买的。”   “嗯。”   绕过小树丛,硕大的招牌在门店上方亮着红光,走到台阶处,许亦欢拉住他的手,引他上去。   进入超市,推了个购物车,其实也没什么要买的,但就这么逛逛也挺高兴。   “你平时来这里怎么挑东西?”她问。   “找店员帮忙。”   许亦欢点头,又问:“还做饭吗?”   江铎想了想:“简单的应该可以吧,西红柿炒蛋什么的,不过失明以后我很少进厨房,顶多早上煮两个鸡蛋。”   许亦欢说:“那还是得把柴米油盐买齐了,等我研究研究菜谱,以后做给你吃。”   他倒是讶异:“你会做饭了?”   “不会,慢慢学啊,”她说:“反正闲着没事。”   江铎就笑:“厨房要完蛋了。”   许亦欢不理他。   购物车渐渐填满,两人到收银台排队买单。   江铎站在许亦欢右侧,稍稍靠后,他胳膊绕过她的腰,握住推车把手,将她围困中间。   挨得近,说话也变得小声小气,两人好似咬耳朵一般。   “你冷不冷?”   “有一点。”   “是不是该买张电热毯?家里的被子太薄了。”   许亦欢失笑:“现在已经三月了。”   正在这时旁边有个男生忽然打了声招呼:“嘿,沈明。”   江铎辨认那声音,略笑了笑:“李达。”   对方客套笑着:“昨晚聚会你怎么突然走了?知不知道聂萱后来都哭了。”   江铎随口道:“临时有事。”   李达神色微妙地来回打量他们二人,目光落在许亦欢身上,迟疑地问:“这位是你朋友?”   江铎停顿两秒,说:“女朋友。”   他顿时挑起眉毛,瞳孔左右乱晃,脸色诧异又尴尬:“什么时候交的女朋友?怎么没告诉我们?”   江铎说:“高中时交的。”   对方更听不懂了。   许亦欢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看手指,好似置若罔闻。   待李达提前买单走了,她回头问:“沈明是什么意思?”   “我改了名字。”   她闷闷的“哦”了声。   两人回到家,先把买来的东西归置好,然后许亦欢拿衣服去浴室洗澡。   热水哗啦啦从头淋下,雾气弥漫,她搓着浴球,到腿间,缓慢僵住,一阵强烈的不适和抗拒急涌上来,拳头收紧,呼吸压抑,霎时糟糕极了。   “……”许亦欢闭上眼,额头用力抵着墙壁瓷砖,无法克制对自己身体的厌恶,不知道为什么灵魂要装在这样一副破碎的身体里煎熬受罪。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哽咽了两声,江铎忽然就走到外面:“亦欢?”   她闻言忙关了水,匆匆应道:“我忘拿毛巾了。”   江铎屏息沉默,没拆穿她,只说:“用我的吧。”   “好。”   洗完澡出来,许亦欢乖乖倒水吃药,她不想吓到江铎,极力克制情绪,心烦意乱地坐在床上擦头发,等待药效上来可以睡觉。   江铎暗自攥了攥拳,坐到床沿轻声问:“不舒服吗?”   “嗯,”她勉强一笑:“还好。”   他又问:“你想做什么?要不要看电视?”   许亦欢摇头。   没听见回应,江铎猜她大概不要,自己也不知能怎么办,默默坐在那儿,直到她下床找吹风机吹头发,他也犹自洗漱去。   等江铎从浴室出来,她已经昏昏欲睡,迷迷糊糊唤一声:“晚安咯,记得关灯,明天见。”   江铎莫名有点尴尬,明明是自己的公寓,怎么突然不知手脚该往哪里放?   “那个,”他立在床角问:“我睡哪儿?”   许亦欢喃喃的:“你可以睡沙发吗?”   他还能说什么?   “可以。”   当然可以。江铎从衣柜里拿出另一套被子,沙发并不宽敞,躺这么大个人再加被子,翻身都成问题,只因他心甘情愿,并不觉得辛苦。   第二天一早有课,江铎出门前到床边小声叫醒许亦欢,告诉她说:“待会儿我让人送早饭上来,你吃完再睡,有事给我打电话,中午我们一起吃饭。”   她头昏脑涨,也不知有没有听清,连眼睛也没睁,模糊“嗯”一声。   大约八点半,门铃乍响,许亦欢不得不昏沉沉爬起来拿外卖。   小米粥,小笼包,吃完脑袋还晕着,于是爬回床上继续补觉两个钟头。再醒来时浑身乏力,窗帘不够厚,光线刺目,许亦欢摸到枕边的手机,看见一个小时前江铎给她发的信息,问她是否起床。   短信刚回复完,手机铃响,他竟打了过来。   “喂?”   “喂,终于醒了?”语气带着一点无奈和疼爱,他笑问:“吃早饭了吗?”   “吃了。”   “我还有两节课,上完就回。”江铎说:“你要是觉得无聊也可以过来跟我一起上课。”   许亦欢吓一跳,张张嘴:“不用……我有事做。”   江铎笑:“好吧,那,中午见。”   “好。”   通话结束,她起床收拾东西,先把昨天换下的衣服都洗了,然后打开笔记本电脑,坐在茶几前重温那天的治疗录音。   听完已经过去九十分钟,情绪有些不稳,于是又做呼吸再训练练习,但也不是很管用。许亦欢拿着香烟和打火机走到阳台透气。   中午依旧阴天沉沉,小区里人烟寥寥,她望着远处发呆,不知怎么,敏感的神经觉察异样,晃眼一瞧,原来楼下有个漂亮姑娘正坐在秋千上仰头看她,脸色又惊又怒,十分难看。   许亦欢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数秒后转身回屋。   聂萱感觉自己像被甩了个耳光,顿时气血翻涌,面红耳赤,   昨晚从朋友口中听到绘声绘色的描述,说撞见江铎和一个短发女孩在超市旁若无人地耳鬓厮磨,亲昵无间,她当时强忍着朋友同情的目光,无所谓地笑着,心却凉了个透,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中午来这里等江铎,想找他要个说法,但并没有想过要见许亦欢。   如果刚才看见她穿着睡衣出现在公寓阳台已算刺激,那么当她又搭着江铎的外套下楼来到她面前,聂萱被彻底激怒,认定对方示威来了。   虽然事实上许亦欢只是因为怕冷,出门的时候顺手拿了件厚衣服。   两人多年前在除夕夜见过一次,聂萱打量她,想起江铎的速写本,回忆画中人的模样,竟有些认不出来。   许亦欢脸色暗淡,一手抄在口袋里,一手夹着香烟,表情平静地看着她。   聂萱一身光鲜亮丽,个子又高,眼瞧对方模样邋遢,心里生出优越感,不自觉地抬起下巴,姿态高傲。   许亦欢笑了笑,吸烟,吐气,淡淡的问:“等江铎啊?”   聂萱抿紧嘴唇“嗯”了声,骄傲道:“与你无关。”   许亦欢点头:“那我上去了。”   说完转身就走。聂萱愣住,想也没想脱口叫她:“喂!你等一下!”   许亦欢觉得好笑,停住脚,掏出手机看看时间,然后转头告诉她:“给你五分钟,爽快点儿,我脚冷。”   聂萱闻言视线往下,见她竟然光脚穿了双男士凉拖,态度如此随便,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她顿时觉得怒火中烧,忍无可忍。 第44章   “你不是在北方念书吗?”聂萱本想克制自己, 可一张嘴就无法抵挡冲动,连带着声音都在发颤:“好端端的突然跑回来打扰别人平静的生活, 你不觉得这样很自私吗?”   许亦欢歪头看着她:“我打扰谁了?”   聂萱屏住呼吸:“还装傻呢?你知不知道江铎这几年是怎么过的?你知不知道一个健全人突然变成盲人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好不容易他振作起来, 考进清安大学,重新开始正常的人生,前途一片光明——这个时候你冒出来了。你来干什么的?啊?把他拉回过去整天陪着你沉浸在暗无天日的回忆里吗?”   许亦欢面色平静:“看来你很喜欢对别人指手画脚,这种习惯不太好。且不说江铎是个成年人,他有权力做任何选择,就说你吧,你又是以什么身份和资格来跟我讲这些?你凭什么?”   聂萱冷笑:“拜托,我和他早就是一家人了,岳琴阿姨一直是我爸爸在养,你说我凭什么?这几年陪在他身边的难道是你不成?”   乍听到岳琴的名字,许亦欢脸色微僵,心里倏地揪了下,有些刺激, 她扔掉香烟, 踩灭, 淡淡地说:“那是你和他的事, 找他说去,我管不着。我和他的事你也管不着。”   聂萱眯起双眼打量她, 脸色愈发嘲讽:“你不就仗着他愧疚吗?许亦欢, 你是不是觉得江铎特别对不起你, 所以活该给你当垫背的对吧?”   “我没这么想。”   “可你就这么做了啊。”聂萱扯起嘴角:“本来我挺同情你的, 毕竟任何人遇到那种事情都不会好过,可你不能披着受害者的皮让江铎为你负责一辈子吧?说到底他爸爸已经死了,被你亲手解决掉的,整件事情跟他本人有什么关系?他凭什么负这个责?”   许亦欢缓缓抬眸看她。   “说句不好听的,他父亲对你做出那种事,你现在和他在一起,不觉得很奇怪吗?”聂萱撇撇嘴:“还有,你以为江铎的眼睛是怎么弄瞎的?还不是为了给你出气,找磅礴晚报的记者泄愤,这才不小心被车给撞了。他真的不欠你什么,好吗?”   许亦欢双手背在后面,上前两步,一字一句:“再提那件事,信不信我抽你?”   “……什么?”   “废话那么多,不就是喜欢江铎么?你到底是他老婆还是女朋友?你哪位啊?”   聂萱后退两步:“我的确不是他什么人,只是上过床而已。”   许亦欢笑:“是吗?”   聂萱掏出手机:“知道你不信,我也懒得和你多费口舌。”她当面拨打江铎的电话,脸上有种豁出去的痛快之意。   三四声后电话通了,她盯着许亦欢,按下免提。   “喂。”   “喂,江铎。”聂萱抱住胳膊:“听说你已经把许亦欢接到自己的住所了是吗?动作还挺快的。”   那边沉默数秒:“有事吗?”   聂萱深吸一口气:“我觉得你好歹应该提前给我一个说法,至少让我在朋友面前不至于太过被动,毕竟这几年我们出双入对,大家看在眼里,我也要名声的不是吗?”   江铎道:“既然大家看在眼里,那么应该知道我们没什么关系,还需要什么说法?”   聂萱顿了下,脸色微恼,紧接着眉飞色舞冷笑起来:“呵,没什么关系?你跟我调情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忘了那次把我拖到床上,撕我衣服,还摸到裙子里去——不是威胁说要让我哭吗?亲也亲了,摸也摸了,现在翻脸不认人了是吧?”   这次江铎沉默了很久,开口时语气已经变得很不耐烦,而且冰凉:“你到底想怎么样?”   聂萱扭了扭腰,望着许亦欢笑:“不怎么样,聊聊呗。”   手机那头还没吭声,许亦欢倒是勾起唇角,一字一句:“我艹你妈。”   聂萱霎时愣住,缓缓睁大双眼:“你骂我?”   江铎也听见了,一时万般惊讶:“亦欢?!”   她只盯着聂萱:“拿这种事情当做炫耀的资本,你可真够贱的。”   “你说谁贱?你说谁贱!”   许亦欢笑得轻蔑,抬手一指:“你和江铎,你们两个贱人抱着去死吧!”   她说完扭头大步走进楼道,留下聂萱站在原地怒不可当:“她骂我,你听见没?她用脏话骂我!”   江铎已经完全呆了:“你们在哪儿?”   “你家楼下。”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离她远一点,聂萱,别做这么下作的事,真的。”   聂萱被钉在当下,呼吸哽住,刹那间突然说不出话了。   许亦欢跑上楼,拿钥匙进屋,“砰”一声,门关了,她背靠墙壁闭上眼睛尝试平复情绪,可惜没用,她浑身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啪啪哒哒直往下掉,心脏仿佛要从喉咙里呕出来。   气血上涌,呼吸变得困难,她捶捶胸口,因为难以忍受这强烈的压抑和刺激,终是嘶吼出声,嚎啕大哭。   太蠢了,真是太蠢了,她凭什么幻想江铎会一心一意等她?凭什么认为这所房子里没有女人生活的痕迹就等同于他没有女人?其实很多男女关系都不需要同居的,一夜情、暧昧、性伴侣,都不需要同居的。   许亦欢喘不过气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吃药,哆嗦着找出药片,可下一秒却发疯似的将瓶子砸了出去。   “我不是精神病,我不是疯子,我不要吃药……”   她讨厌自己像个废物,只会给别人添麻烦的废物。   点了香烟,狠狠吸几口,眼泪一直掉,没办法,她就哭着把烟头按到自己手背,身上痛了,心里会不会少痛一点?   ***   江铎急忙赶回来,在楼下遇到聂萱,对方本想上前拉他胳膊,谁知刚一靠近,他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衣领,将她拽得险些跌倒。   “你想做第二个李思是吧?”江铎眉目森冷,面容甚至变得扭曲:“我告诉你,如果许亦欢出了什么事,我一定十倍奉还。”   说完用力甩开她,大步走向楼道。聂萱站在原地眼眶发红,紧咬下唇。   他上楼开门,迅速闯进去,脚下踩到什么东西,伸手一摸,是他的外套。   “亦欢。”江铎来不及收起盲杖,直杵着往前探:“你在哪儿?”   “啪嗒”一响,又踢到一个箱子,他听见旁边依稀传来哽咽,弯腰碰到她的脑袋,于是连忙扔下盲杖将她揽住:“你在干什么?”   许亦欢直往后缩,十分抗拒他的触碰:“离我远一点可以吗?我现在想吐。”   江铎心脏跳的很重,拳头紧握:“我和聂萱什么也没有,那天晚上我只是生气,想吓唬她……”   “别说了好吗?”许亦欢捂住耳朵:“已经够了,不用你说,我的脑子可以想象那个画面,你怎么把她压在那张床上,每个细节我都可以想象出来,真的够了。”   江铎抿紧嘴唇,脸色发白:“不是那样的,亦欢,不是你想的那样,别这么折磨自己……”   也别这么折磨我……   许亦欢满脸是泪:“聂萱好漂亮啊,那么自信,那么张扬,谁和她在一起都会被吸引吧?你不就喜欢这种类型的姑娘吗?”   江铎沉道:“我从来就不喜欢这种类型,我只是喜欢你而已!”   “我早就不是我了啊。”许亦欢喘不过气:“我不该跑来找你的,太厚脸皮了,仗着你愧疚,利用愧疚绑架你,拖你下水,其实根本不关你的事啊……这种行为算什么?简直卑劣。我瞧不起我自己……”   “亦欢……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找我啊……”   她泣不成声:“你迟早都会厌烦的,没有人能够长期忍受一个随时发疯的废物。”   江铎努力克制自己:“你现在情绪太激动,我们先平静一下,好吗?”   何止激动呢。   她突生恨意,崩溃道:“凭什么你们都活得好好的,只有我在人间地狱——凭什么?!!!”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江铎眼眶通红,想抱她,谁知她已经完全失控:“你走开!我不要你!我要回D市,我要阿蒙!”   “不,亦欢,你就在这里,哪儿也不能去……”   她手脚并用蛮力将他推开,起身逃到餐桌那头。   对,他是瞎子,只要不出声就抓不到她了吧?   许亦欢屏住呼吸,眼睁睁瞧着他焦急无措地四下摸索。   “亦欢……”   江铎一会儿撞到茶几,一会儿撞到沙发,看不见,好着急,为什么眼睛看不见……   “亦欢,”他知她故意不出声,于是茫然站在那儿,嗓子哽咽:“过来抱抱我好吗?求你。”   好心疼啊。   可她没办法过去,她现在只想逃走。   江铎也怕她跑掉,于是索性去门口堵她,果然,她刚跑到玄关处就被他抓住了。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许亦欢仿佛看见江岩的脸,周遭环境也变成了城南八楼那间房子,那个客厅,血腥味,啤酒味,她突然分不清这是在梦里还是现实,慢慢的,身体也不像是自己的了。   她的灵魂再次出走,呆呆站在旁边看着江铎紧紧抱住她,任她怎么哭打也不松手。   ……   大约半个多小时,犹如梦中初醒,她睁开眼,看见自己躺在江铎怀里,他拥她坐在沙发上。   浑身无力,脑子一片空白。   江铎侧脸有指甲抓出的血痕。   可许亦欢不记得自己打过他。   好可怜。   她缓缓撑起身,亲亲他的脸。江铎瞬间惊醒,下意识收拢手臂:“亦欢。”   她嗓子很哑:“对不起。”   江铎沉默半晌:“刚才我给洛医生打过电话,下午带你去南山,好吗?”   许亦欢闻言垂下眼帘,轻轻“嗯”一声:“我行李还没收完,稍等一下。”   江铎愣住,心脏好似被千百支利箭刺中,他僵硬的手掌扣住她的腰:“不,我不是要把你送回医院,只是找洛医生看看,我很担心你。”   许亦欢没有说话。   江铎抵住她的额头沉沉喘气。两人都静默许久,不知怎么,稍稍贴近,吻在了一起。   江铎托着她的后脑勺,先是温柔地、轻轻地贴合,但这样显然不够,他难以忍受般地得寸进尺,心里又痛又乐,贪婪地与她抵死纠缠。   许亦欢很累,可是好快乐,好想就此溺死在他的吻里。   两人亲得气喘吁吁,分开时湿湿的,有液体落在唇边,又被她舔掉了。   “我觉得好丢人。”她忽然这样说。   江铎贴在她脸颊:“什么?”   许亦欢说:“失控的样子好丢人。”   他略笑道:“没事,我瞎子,看不见。”   她被逗笑了。   一个瞎子,一个疯子,所以他们是不是天生一对? 第45章   本来说好一起吃午饭, 江铎还准备带她去学校转转,可许亦欢现在没有半点胃口,把药当饭吃了, 筋疲力尽, 趴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   “去床上睡吧。”他轻拍她的背。   “不用。”   江铎微叹,只好起身去拿被子。许亦欢的头沉得像铅球, 耷拉着眼皮看他从衣柜里抱出一床鸭绒被,走过来细心给她盖好,接着坐到地上,紧挨沙发,抚摸她的脑袋, 轻声说:“你乖,快睡。”   这场景好像在哪里见过。   许亦欢抓住他的手放在唇边,含糊地低喃:“阿蒙, 我好想你。”   江铎微怔,眉心倏地拧了下,脸色变得有点难看,右手本能抗拒,默然抽了回来。   许亦欢呼吸渐沉, 坠入梦中。   其实他很想问问阿蒙是谁,想知道他们过去发生的故事, 有过的回忆, 但只怕话问出口会刺激她,更刺激自己。   江铎心烦意乱地抹了把脸, 确认她已经睡着,掏出手机到阳台打电话去。   下午的预约没有取消,门诊治疗改为电话咨询,江铎把许亦欢的情况转述给洛暇,然后询问她的病情和治疗进展。   洛暇说她现在最大的问题除了PTSD的症状以外,还有就是认知歪曲。因为应激事件摧毁了人对日常生活的适应能力,伤害发生时带来的恐惧感和无助感一直持续,又因当时呼救没有得到回应,所以对人失去信任。   “其实最佳的治疗时机是在急性期,但亦欢那会儿被送进了看守所,之后又没有得到社会支持,被同学和大众责备、质疑,那些负面反应无疑导致她的病情严重恶化。”   刚开始是过度警觉,自卫系统启动,时刻保持高度戒备状态,任何一点小刺激都会让她惊恐万状。就算危险已经解除,创伤经历还是会通过梦境和思想不断重演——噩梦里反复出现,清醒时被记忆侵扰,感官体验真实到如同身临其境。【1】   这种状况维持一段时间后,为了减轻闪回的痛苦,患者开始有意识地回避与创伤相关的场景,或许从表面看已经恢复正常生活,但由于认知歪曲和自我受损,整个人变得疏离冷漠,麻木消极。【2】   洛暇说:“虽然回避可以暂时降低焦虑,可从长远来看却恶化了病情,因为恐怖记忆一定会重现。所以创伤后症候群的最大特征就是麻木和侵扰交替出现,这种对立和冲突会引发意识形态改变,也就是所谓的解离,又称人格解体或现实解体。患者用这种被撕裂的防御机制切断自我与现实的联系,以此保护自己不被痛苦淹没。”【3】   江铎只觉得每个字都往他心上割,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亦欢刚才和我聊了会儿,她说她有时会失去片段记忆,像看慢动作,没有现实感,甚至会不认识自己,就像从第三视角目睹别人痛苦,她什么知觉都没有。”   “对,类似催眠状态。”洛暇想了想:“或者说灵魂出窍。比如……比如当你长久地注视镜子,可能会有瞬间不认得镜中的自己,仿佛在看另一个人。而解离状态就是将那瞬间无限拉长,那种无助和恐惧是非常可怕的。”   江铎问:“能治好吗?”   对方笑了:“主要还是取决于她自己,你们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那天亦欢也问我,能不能把那些痛苦的记忆全部清除干净,当时我就告诉她,这世上没有这么神奇的治疗方法,恐怖记忆一定会再出现,我要做的是帮她重建自主权,让她可以负荷这一切,然后积极活下去。”   江铎又问:“我能做什么?”   洛暇说:“如果闪回发作,你要告诉她现在很安全,记忆不会伤害到她,另外尽量活动起来,用力眨眼睛,用冷水洗脸,在地板上跺脚,或者还可以在想象中用清洁剂喷散它,或者把它放到保险箱里。”【4】   江铎记下了。   洛暇又笑道:“你不用太担心,其实她挺有自救意识的,之前一个人在D市坚持吃药看病,我觉得已经很不容易了。”   江铎闻言下意识开口:“一个人?她不是有男友吗?”   洛暇倒是默了会儿,反问:“你知不知道一个月前她怎么住进医院的?”   江铎只听说她和许芳龄吵架,却不知具体情况如何。   事实上那天许亦欢在机场看见他,刺激不小,回到平奚就和许芳龄吵架,吵完跑回房间躲起来。   许芳龄听她给阿蒙打电话哭诉,一直哭了好久,她在外面越来越崩溃,实在忍不住闯进去,质问道:“你在和谁说话?!”   许亦欢当时正缩在床角。   许芳龄的脸色简直惨白:“你说你交了男朋友,这两年和他住在一起,可我除了知道他叫阿蒙以外,连张照片都没见过!前两天我给你房东打电话,她说从来没见过什么男的!你倒是告诉我这个阿蒙姓什么、家住哪里、现在人又在哪儿?!!”   许亦欢就像夜里被大灯突然射中的兔子,定在当下无法动弹。   许芳龄头痛欲裂:“所以你刚才在和谁说话……非要吓死我才甘心是不是?”   之后许亦欢就失控做了些自残行为,被送去医院缝针,接着转到南山住院。   洛暇说:“她妈妈私下找我聊过,那次谈话她还提到了你。”   江铎脑子嗡嗡作响,按住额头,很久才回应:“什么?”   洛暇清咳了下,这也是她第一次接触这种案例,分明很病态,却也实在很戳人:“许妈妈说,从你舅舅口中得知你曾经有过小名,是吗?”   江铎有几秒茫然愣怔,接着仿佛不可置信,惊讶到说不出话。   对,一个破庙里算命的说他五行缺水,起了属性为水的“蒙”做小名,家里叫他“蒙蒙”,太女气,太肉麻,他稍微懂事以后就不许他们再叫了。   然而这已经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怎么可能联想得到呢?   江铎此刻震惊到无以言表。被“阿蒙”戳出的血口子正在缝合,一针一线,不打麻药的那种缝。   许亦欢啊……   “人类的防御机制真有趣不是吗?”洛暇笑了笑:“你放心,在你身边她的幻想会慢慢减少,暂时不要拆穿她。”   江铎从阳台回到屋里。   许亦欢睡得很沉。   他轻轻摸她头发,也不知剪了多短,到耳后就开始扎手了。   他把脸凑近蹭了蹭,突然间想起很多往事,从两个人童年相识到少年相恋,曾经说好一起考去北方,一个念书一个跳舞,幻想无忧无虑的生活。后来事与愿违,许亦欢不再跳舞,他也不能画画了。可是至少现在终于在一起,就算她的病会跟随一生,他已觉得上天厚爱,感激涕零。   ***   下午沈老太打电话,说要过来看看,顺便商量他和许亦欢还有聂萱的事。   江铎没有同意。   他和聂萱的问题不重要,因为本就没事,可许亦欢现在不可能见他家里人,甚至以后也不行。   这样听来有种戏剧般的夸张和荒唐,为了爱情和家人决裂,这种事情他虽然做不出来,但避开双方见面还是可行的。   晚上他和许亦欢商量搬家,换个地方租房住。许亦欢觉得很好。   “那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我?”   江铎认真点头:“我相信你可以。”   她随口自嘲:“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话虽如此,当晚还是抱着笔记本专心搜索房源,第二天江铎去学校,她就出门看房子,接连看了几天,对比环境和价格,最后定下一套一居室,交了租金和押金,很快收拾东西搬了过去。   新家离学校不算近,许亦欢每天清早送江铎上课,状态好就研究食谱,买菜做饭,状态不好就躺一整天,等他回来。   随着治疗深入,洛暇布置的家庭作业越来越难,那天她拿回一张主观不适量表(SUDS),用来了解某一情境会对她造成多大程度的不适或焦虑,评分从0到100。【5】   比如和江铎待着看电视,很轻松,评分为0。   化妆打扮,穿性感的衣服,对她来说不适感大概25。   如果看到相似的新闻案件会飙升到50。   洛暇布置的家庭作业是一张实地暴露等级表,从SUDS评分在25-30之间的情境开始暴露练习。   江铎对她的治疗进展了如指掌,通常也会陪她做实地暴露任务,然后记录分值变化。   有次两人在家,许亦欢端正又正式地和他商量,要不要试试做那个。   他当时没反应过来,问:“哪个?”   许亦欢盯了他几秒:“□□。”   江铎愣怔,沉默半晌:“可以试试。”   她抿了抿嘴:“洛医生说让我强化对性生活的掌控力。”   “哦,所以你想怎么样?”   她声音认真:“我需要你高度配合,而且要专注和自律。待会儿我会先抚摸你,然后我们一起慢慢探索,如果我觉得不舒服,你一定要停下来。比如我不希望你用手,你就不可以用手……碰我那里。”   江铎又尴尬又好笑:“怎么像地下党交头似的?”   许亦欢清咳:“我说真的,你别笑。”   “行,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   “嗯,来吧,先摸我。”   “……”   许亦欢坐着没动,他也没动,两个人定在那儿冷场了。   江铎又笑,她懊恼地给了他一拳。   那天到底没成,几个星期以后江铎才陪她做完这个“家庭作业”,过程不算顺利,但他相信以后可以慢慢改进,不着急。   ***   最近江铎要准备司法考试的复习材料,许亦欢帮他把资料扫描成电子版,做成文档拷贝到读书机里。   因为缺乏盲文教材,他看书基本靠“听”,需要做笔记的地方就用盲文写字板记下来。他的手机和电脑都安装了读屏软件,通常他带着耳机上网,屏幕黑的,保护隐私,而每一步操作都有语音提示,语速极快,一般人很难听清。   某日许亦欢陪他在图书馆复习,一个陌生男子突然过来打招呼:“请问你们以前是不是在平奚二中读书?”   许亦欢和江铎愣了下。   “我是初中部的,比你们晚几届,没想到能在一个大学遇到。”   “你有什么事吗?”   “没事啊……”   江铎脸色微沉,当即收拾东西带许亦欢离开。   没过几天,有人在清大论坛发帖,带着他俩的名字疯狂爆料。   “沈明以前叫江铎,他现在的女朋友是他名义上的表妹!真没想到他们还在一起。”   许亦欢是在新闻里看见这个帖子的,她当时僵了一会儿,告诉江铎:“我俩上新闻了。”   “哪家媒体?”   她声音冷淡:“磅礴晚报。”   不仅转载,更将五六年前那个案子也翻了出来。   许亦欢头晕目眩,一股强烈的怒火堵在胸口,她浑身僵硬,不言不语躲进了房间。   里面一阵砸东西的声响。江铎一直站在门外,半晌过后她终于开门出来,咬牙说了两个字:“告他。”   江铎闻言松一口气。其实前两年他就想起诉《磅礴晚报》侵权,但那会儿已经过了时效,只能作罢。如今新仇旧恨一并结算。   当晚他连夜准备材料,写民事诉状,第二天提交法院,等待审理。   一个月后开庭,许亦欢和他一同参加庭审,江铎没想到自己学法以后的第一场官司是为了这个。   许亦欢起初紧张得厉害,她以为庭审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唇枪舌战激动人心,谁知审判厅空空荡荡,寥寥数人,整个过程也没有想象中的激烈和亢奋,只有冰冷而理性的法律。江铎也十分镇定,至少表面是这样的。从开庭陈述、举证、辩论,条理清晰,泰然自若,她想他以后如果做律师,一定非常出色。   两个小时□□审结束,原告方坚持诉讼请求不同意调解,法官宣布闭庭,择期宣判。   他们二人从法院出来,又是阴天,微风清冽,吹在脸上凉丝丝儿的。   正要下阶梯,许亦欢忽然站住,停在了原地。   “怎么了?”江铎回头问。   她没说话,默默靠近,胳膊伸到他腰后搂住。   肩膀有点湿,江铎听见她在哽咽。   “不管结果怎么样,有这个过程我已经很满足了。”   唉。   他轻声叹气,顺势揽住她的肩,笑说:“不用担心,会胜诉的。”   “嗯。”许亦欢缓了一会儿,稍稍抬头:“你刚才好帅。”   “是吗?”江铎问:“你喜欢吗?”   “喜欢的。”   “所以你就决定把鼻涕弄到我衬衣上?”   “……”许亦欢语塞:“不好意思。”   两周后,判决书下来,法院判定被告《磅礴晚报》构成侵权,须在其官方微博置顶道歉一周,同时在该报第一版刊登道歉声明,并且赔偿原告经济损失、精神损害抚慰金及相关诉讼费用。   论坛的帖子也早已删除。江铎一如既往地上课,有时许亦欢心情不错,还会陪他一起出现在学校。   好奇怪,那些曾在网络里张牙舞爪的人,现实中安分守己,没有一个跑到他们面前奚落。   江铎说:“也许真的人性本恶,‘善’是靠约束而来的。”   许亦欢想着他的话,一眨眼城市坠入冬季,雨雪飘零。   ***   某个寻常的夜里,许亦欢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她吓得立刻把灯打开,光脚在房间走来走去。   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噩梦了,猛地来这么一下,实在难以适应,眼泪不受控制直往下掉。   江铎听到动静就醒了,幽静的屋子只有她踱来踱去的脚步声和焦躁的喘息声,他没说话,默然带她到浴室洗冷水脸。   洛医生教过应对噩梦的方法,拿纸笔把刚才的梦境详细记下,然后尝试改编结局,甚至读出来:“……岳琴姑妈听到我的呼救,她立刻跑上前推开江岩,趁他摔倒,我们一起逃了出去……”   这样多好?   许亦欢写完趴在桌上哭了一会儿,江铎轻拍她的背,心里也很不好受:“对不起,我妈其实一直想跟你道歉,可是怕你不愿见她。”   许亦欢摇头没有回答。   哭累了才发觉冷,江铎把她抱回被窝。   “你说这个世界会不会是假的?”   “什么?”   她浑身疲累,嘴上继续胡说闲聊:“就像漫画里的人,他们不知道自己只是别人画出来的。”   江铎皱眉好笑道:“这是哲学问题还是物理问题?”   许亦欢眨眨眼:“以前我看过一本书,里面有个精神病,说现实世界其实是他创作的小说。刚才改噩梦结局的时候我就想,搞不好也有人正拿笔在写我们的故事呢。”   江铎愣了愣,心里不知怎么闪过一丝悲凉的滋味,但他仍笑着:“那我们是不是根本不存在?”   许亦欢也愣住,默然抓住他的手:“不会啊,相信就会存在。指不定这小说有不少人看呢。”   江铎倾身把灯关掉。   “两口子要睡觉了,看什么看?”   ***   天气渐暖,某日江铎从外面回家,换了拖鞋,刚走两步突然撞到了沙发,他差点摔个大跟头。   “……许亦欢,你在干什么?”   沙发为什么会在鞋柜旁边?   她忙从卧室出来,抱歉道:“我腾个地方,你别乱走,茶几在你身后。”   江铎无奈:“你要腾出客厅翻跟头吗?”   “对呀。”许亦欢笑拉他的手,帮忙收起盲杖,接着牵他落座:“清安歌剧院在招聘舞蹈演员,我……想去试试。”   他闻言不由得挑眉:“真的?”   “嗯,”许亦欢抿了抿嘴,略有些羞赧:“可我已经好多年不跳了,也不晓得功底还在不在。”   江铎说:“没关系,慢慢练吧。”   许亦欢实在技痒:“那我现在就开始练。”   她好像穿着裙子,转身时裙角扫过他的膝盖,飘飘而去。   江铎听那音乐有些耳熟,想起高中晚自习在舞蹈教室看她跳过一个剧目,叫《碧雨幽兰》。   当年为了准备艺考,许亦欢把它跳过千百遍,身体本能地记得每个动作。   她在客厅里旋转、涮腰、踢腿、跳跃、翻身,衣袂蹁跹,摇曳飞扬,带起一阵阵短促幽微的风。江铎忽然有些愣住。   许亦欢跳完,喘着气来到他跟前:“筋硬了,柔韧不够,好多动作没到位……”   江铎耳朵嗡嗡长鸣,不大听得清她说话,于是半晌没搭腔,喉结滚动,终于哑声开口:“我觉得很漂亮。”   许亦欢笑:“算了吧,你又看不见。”   他瞳孔微颤,伸手摸她发热的脸。   “看见了,浅蓝裙子,真的漂亮。”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1】【2】【3】参考书籍《创伤与复原》   【4】参考书籍《创伤后应激障碍自助手册》   【5】参考书籍《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延长暴露疗法》   ————   没有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