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名雪音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浮光掠影》 作者:素光同 文案   对他而言,她是镜花水月的浮光,午夜梦回的掠影。   想或不想,由不得他。   套路很深的霸道总裁(女)X想法很大胆的天然黑(男)   本文又名《回家路上捡到了老婆》《向艺术家的美色低头》《每天都在计划着私奔》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豪门世家 因缘邂逅 天之骄子 主角:苏乔,陆明远 ┃ 配角: ┃ 其它: ============== 第一章   晚上八点,将近黄昏。暮色逐渐蔓延,霞光却在收拢,繁茂的树林被寂静笼罩——于是教堂的钟声越发清晰,叮叮当当,不断回荡。   陆明远背对着教堂,在公园角落里写生。四月份的伦敦还有些冷,他穿着一件深色外套,衣领半开,影子就落在斑驳的石墙上。   他画得很好,手法熟练,技巧专业。   该怎么形容他?   ——既英俊,又有才华。   这是苏乔首先想到的七个字。   比起他手中的素描画,他本人更像是艺术品。   苏乔观望了一会儿,双手插进风衣口袋,闲庭信步一般,从陆明远的身旁经过。在这个伦敦郊区的公园里,他们都是独自出行的异乡人,但是搭讪这种事,还要讲究一个天分。   苏乔没有天分。她胜在自然而然。   她看到苍穹愈加黯淡,青苔爬满了石墙,乔治亚风格的古建筑融进了夜色中,促生一种孤落的美感。她便深吸了一口气,笑着问道:“哎?你一个人在这儿,站了多久呢?”   她听到“啪”的一下,是画架合上的声音。   苏乔抬起头,笑意更深。   凉风吹过耳边,筑起一道无声的界限。她本分地站在原地,抬手指了指天空:“太阳快要下山了,你画完了吗?”   画完了吗?当然没有。   陆明远觉得她明知故问。   他一边收拾着画架,一边敷衍了一句:“这是半成品。”他反握着画笔,戳了一下白纸,问道:“看不出来么?”   借着几米外一盏路灯的柔光,他回过头来,打量苏乔的脸。   苏乔轻轻挑眉。   她终于能和他对视。   灯光似乎在风中摇曳,奏响一场盛大的晚祷。   “我知道你画的是远景,”谈论艺术不是苏乔的长项,她绕开话题,向他介绍自己,“陆先生,我们长话短说。我来自金城律师事务所,你应该猜到我是谁了。您的父亲委托我们……”   像是为了佐证自己的话,苏乔从包里拿出一沓文件。   公章、签名、合同条款,都是一应俱全。哪怕陆明远仔细研究,也不可能找到任何纰漏。   苏乔却没料到,陆明远背起画架,看都没看她的东西。   他一手拎起一个挎包,在里面摸了一会儿。苏乔以为,陆明远要找什么信物。毕竟事关重大,他无动于衷的概率为零。   然而陆明远再一次出乎她的意料。   他找到了一瓶罐装饮料,当着她的面,拉开那一瓶易拉罐。清甜的果汁溢了出来,陆明远直接用手擦。他就这样喝了几口,完全没有说话的打算。   这也难怪,苏乔心想。   陆明远的父亲供职于公司高层,作为董事长唯一的助理,数十年来,一直深受信赖。由于早年和妻子离婚,他无暇顾及自己的儿子,便将儿子托管到了国外。   从小到大,陆明远都在上寄宿学校。   苏乔知道的不仅是陆明远的经历。还有他目前的住所,经济来源方式,以及日常交际圈。   她再接再厉道:“陆先生,你要是有什么问题,先看看合同怎么样?金城事务所的陈贺律师,是我的老师,也是您父亲的私人律师。他最近身体不舒服,做了一个手术,所以让我出国找你。”   “你们不是说好了,17号和我见面,”陆明远侧目,忽然回答道,“怎么提前了两天。我记错日期了?”   他晃了晃饮料罐子,拎着那个挎包,旁若无人向前走。   穿过绿意盎然的公园,走近了夜色中的教堂。不远处就是一片坟墓。十字架在月光中挺立,落影虚浮,幽深而冷清。   苏乔没有紧跟着陆明远。   虽然为了找到他,她花费了很多功夫。   她站在一座墓碑前,审视其上雕刻的文字。大写字母被风霜侵蚀,只能辨认出几个单词。   脚下是一片繁盛草地。而在草地的下方,可能埋葬着一副棺材。神圣与死亡、新生都不可分割,诚如教堂是举行婚礼的地方,也是安葬故人的地方。   无论回忆还是现实,都让苏乔更加冷静。   她双手拎包,反问道:“陆先生,我们现在联系不到你的父亲。情况这么紧急,除了提前动身,还有别的办法吗?”   没有了。   至少陆明远回答不上来。   他喝光了那一瓶饮料,握着空掉了的易拉罐,斜靠在一道铁栅栏上。蔷薇的花枝伸过矮墙,落到他面前争色夺妍。   入夜,月光如练,给人以无限遐想。   爱与美都是诱发邪念的原罪。   苏乔移开了目光,不再凝视陆明远。她深知陆明远一定清楚他父亲的下落,但她摸不清他的脾气。   大概几秒之后,苏乔听见陆明远问道:“你知道我在公园,谁告诉你的?”   “当然是林浩了,”苏乔耐心解释,“你平常不用手机,邮件回复也很慢……我们只能找林浩。”   苏乔所说的林浩,是陆明远的大学同学,也是他现在的邻居。   陆明远点了一下头,认可了苏乔的说法。他拉开院子的后门,和她一起走到了街外,两人在公交车站边默默等待,直到双层巴士姗姗来迟,陆明远才和苏乔挥手:“我走了,明天见。”   他居然就这样道别了?   苏乔感到不可思议。   但是随后,她又给他找了一个理由——艺术家云淡风轻,不食人间烟火,和她这种斤斤计较的俗人,自然是完全不同的。   她快步跟上陆明远,踏进了公交车内部。   “陆明远,我能不能跟你回家?”苏乔开门见山道,“完成合同上的任务,我才能回国啊。”   窗外景色快速更替,玻璃映出模糊的人形。由于当前时间为晚上九点,大多数商铺早已关门,只有酒吧和饭店屹立不倒。   苏乔一贯嗜酒如命,但她不能下车。她还要尾随陆明远。   陆明远的态度不清不楚。他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半个小时后,双层巴士停靠到站,昏黄的路灯照亮了长街。繁茫星光隐入夜幕,街头巷尾不见行人,只有一个喝多了的醉汉,迎面向苏乔和陆明远走来。   他口齿不清,胡言乱语,骂天骂地,脚下还踢着一个酒瓶子。因为他胡子拉碴,魁梧高大,仿佛是马戏团里滚球的棕熊。   很快,酒瓶滚到陆明远的身边,又被他一脚踢了回去。除此以外,苏乔还听到,陆明远用英文骂了一句更脏的脏话。   她扭头看他一眼,陆明远便坦诚道:“我家附近治安不好。”   他和苏乔并排行走,走在坑坑洼洼,不知年代的石路上。他用一种平常的语气,说着吓唬人的话:“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爸在公司里干了什么,你们事务所的老律师,告诉你了吗?他们不想自找麻烦,就指派了你……”   讲到这里,陆明远脚步一停。   他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醉汉已经走远,整条长街上,便只有他们两人。   巷子纵横交错,像是房屋堆砌的迷宫。苏乔站在陆明远身边,亮出了自己的护照,水珠擦过她的指尖,她还以为哪里漏水。   抬头一看,才发现下雨了。   伦敦的雨说来就来,通常没有预兆。灯色就在雨中氤氲如雾霭。陆明远轻车熟路,撑起了一把黑伞,半面遮在苏乔的头顶,他依然和她保持距离。   苏乔调侃道:“你的包里装了不少东西啊,雨伞、画笔、饮料瓶……”   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里,街道被刷上了潮湿的墨色,陆明远的表情也不甚清晰。他有意无意问了一句:“你的包里只有合同文件吗?”   雨水阴冷而绵长,苏乔打了个激灵。   她即将和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回家。   在她二十三年的人生历程中,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但是就此放弃,转头回国,她便要一无所有了——对于苏乔而言,失去钱财、地位和权势,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   她心中百转千回,表面上笑得坦率:“我走得急,没做什么准备。”   “哦,”陆明远又问,“你想在我家住几天?”   他握着伞柄转了一圈,使得水珠飞溅。   苏乔小时候也喜欢这样玩雨伞。陆明远随意的举动让她侧目。   她理了理沾湿的长发,如实回答:“我也不知道,要看总体的进展。”   接下来,苏乔谈到了房租和伙食费,以及履行合同之后,陆明远能获得的好处。她说得通情达理,逻辑清晰,可惜陆明远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兴致索然的样子。   他们的沟通并不顺利。   夜里十一点,他们抵达目的地。   陆明远的家独门独户,紧挨着另一栋房屋。那屋子的主人也举着一把长柄伞,站在门口抽烟。他身形高瘦,肤色偏白,眼见陆明远走近,叼着烟卷笑起来:“巧了,出来抽个烟,都能碰见你。”   毫无疑问,这人就是林浩。   如果没有林浩提供的消息,苏乔不可能找到陆明远。她在公园里作出的解释,符合部分事实。   不过,此前的联系都是通过律师事务所,林浩并没有见过苏乔本人。他很快注意到了她,香烟的气味飘散开来,他俯身凑近,询问了一句:“Model escorts?”   这两个单词,可以代指应召女郎。   其实苏乔的装束很正式。只是来时的路上,雨水穿过了伞沿,或多或少淋到了她。   深更半夜,一位衣衫浸湿的美人陪着一个不解风情的男人回家。从林浩的角度看来,他的设想合情合理,于是,他的笑容变得暧昧不清,继续和陆明远低语:“哥们,你开窍了?”   陆明远却道:“开个鬼窍,你他妈发什么疯。”   林浩的嗓门很小,隐没在了风雨中。而陆明远的声音穿透水幕,让苏乔听了个清清楚楚。   “哎,”林浩吸了一口烟,唯恐天下不乱,“你这么凶,会吓到人家小姑娘。”   然而他低估了苏乔。她就站在台阶上,安然自若,等待陆明远开门。   陆明远打开房锁,首先进屋,苏乔跟在他身后,随手关门。关门之前,她的目光与林浩交汇,竟然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林浩掐灭了烟头,只觉得今夜有些冷。   而在温暖的室内,苏乔打了一个喷嚏。   陆明远的家不算大,但也足够两个人生活。客厅铺着柔软的地毯,墙上挂着几幅油画,其中一幅画的下面,还有一座尚未完工的雕像。 第二章   那雕像足有一人高,囊括五官和四肢的雏形,神态接近新古典主义。被冷色调的台灯一照,映出了大理石独有的光晕。   或许是因为不喜欢展示一个半成品,陆明远用绒布盖住了雕像。他到底还是很在意陌生人进驻家门,而且缺乏待客的热情。   他敲响一间卧室的房门,安排道:“你住这个房间。”   头发湿了,外套上沾着雨水,他迫切地想洗澡。但是苏乔还在这里,她提点道:“你爸爸在宏升集团做董事长助理,做了三十多年,今年一月份,董事长出车祸去世,股权也没有变更……董事长有三个儿子,五个孙子和孙女。”   陆明远对这一场豪门争夺战有所耳闻。   今年二月,他收到父亲的邮件,对方说要放下国内的事务,来欧洲散心。   他意识到父亲想从商业纠纷中抽身。   一个在名利场摸爬滚打三十载的中年人,最后将自己的砝码压在了血缘关系上。他没有暗示儿子如何帮助他,陆明远也没有主动询问。   苏乔自认看准了时机。   她接着说:“我老师是你父亲的私人律师,为他工作了三十年,把他当成了朋友。”   陆明远脱下外套,随手搭在衣架上:“付费的朋友?”   “这么说也行,”苏乔退让一步,委婉道,“不管怎么样,他们有三十年的交情。”   陆明远道:“我和你也有一天的交情。”   他拎着浴巾走进卫生间,反锁门的“啪嗒”声,似乎格外清晰。花洒喷头被打开,蒸汽肆意蔓延,他站在一片水雾中,想到还要和苏乔共处一室,心情就变得更烦躁了。   蒙了雾气的镜子照出他的身形,无论正面还是侧面,都经得起苛刻的考量。可惜这幅景象无人欣赏,就连待在卧室的苏乔,也没有半点旖旎心思。   她恰如一位本分的客人,坐在指派的房间里,低头查看自己的邮件。   窗外的风雨如水幕一般,接连不断,冲刷着单层玻璃。白日的喧嚣在雨水和夜晚的双重洗礼中消失殆尽。被遗忘在窗台上的花盆就像海浪中的孤岛,土壤丰沃,但是遍布杂草,永远开不出三色堇或者旱金莲。   天不遂人意。   收到的邮件显示,哪怕苏乔远赴英国,她的努力也可能是徒劳。   她给自己的秘书发消息:“一个礼拜之内,要是一无所获,我就回国。”   秘书二十四小时在线,很快附和道:“好的,我会跟进技术组。”   再怎么依赖技术组,也无法改变她们的处境。   这一句真理,苏乔和秘书都没有点破。   苏乔仍然在努力挣扎,用最快的速度回复今天的邮件。她既可怜自己孤军奋战,又无法拉拢得力干将。但她的优点在于,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她就会坚持到底。   等她忙完,已经是凌晨一点。   房门外还有脚步声,陆明远也没有睡觉。他四处走动,像个游荡的守夜人,后来他终于停了下来,却传出一阵响亮的剁刀声。   刀刃敲击在硬物上,发出“咣当、咣当”的重响。   富有节律,让人心惊。   一个深居简出、爱好匮乏的青年男画家,在凌晨时分挥刀,恶狠狠地砍着什么。还有回来的路上,他对待酒鬼的凶煞态度、一言不合就骂脏话的习惯,总算让苏乔明白了,陆明远这个人呢,表面上冷静,像座冰山,其实脾气不好,易燃易爆。   她打开了房门,直奔声源而去。   陆明远就在厨房,背对着她,右手拿着一把菜刀。   苏乔把防身的小型电棍塞进衣服口袋,热络又恳切地问他:“嘿,这么晚了,你在做什么呢?”   “做鸡。”陆明远回答。   “做鸡?”苏乔笑出了声音。   陆明远听出她的歧义。他将菜刀立在木板上,拿起英国乐购超市常见的整只鸡的包装盒:“我想炖鸡汤。犯法吗,律师?”   苏律师笑意不减。   她道:“你想吃就吃啊。”   厨房灯光偏暗,苏乔忽然走近。或许是因为刚洗过澡,她身上沐浴液的香气掩盖了鸡肉的腥膻味,半干半湿的长发搭在后背,让人联想起湖中水妖。   她换了一条睡裙。   裙摆刚好遮住膝盖,一双长腿雪白如玉。   陆明远瞥了一眼,心里想的却是——她带上了睡衣,果然早有准备。   他举刀继续剁鸡块,像是沉默寡言的樵夫,在深山中劈柴拾薪。很快处理完整只鸡,他又把所有材料扔进锅里,加水、放盐、按下开关,就甩手不管了。   苏乔在他身旁道:“等你炖好这锅汤,能不能分我一碗?”   她放缓了语气,漫不经心:“我只要一碗。”   陆明远用毛巾擦了擦手,答非所问:“你的房间还亮着灯,你几点睡觉?”   苏乔思忖片刻,实话实说:“凌晨两点。”   陆明远就把毛巾挂在脖子上,道:“你来看火候,我先睡了。”   苏乔闻言一愣。   她看着陆明远离开,背影颀长又挺直。他的背部肌肉一定匀称而紧实,宽肩窄腰,双腿修长,所以即便穿着普通T恤,也能吸引苏乔的目光。   她心中有些好笑,觉得陆明远有趣极了。   次日一早,天光大亮。   昨晚的雨一直没停,到了早晨,雨水牵扯出雾气,街头巷尾的房屋都沉浸在薄雾里。遥望远方,还能见到高耸入云的教堂尖顶,以及顶端伫立的十字架。   画眉鸟栖在枝头清啼,胡桃树下交织一片绿荫。   林浩一手牵着他家的狗,从斑驳的树影中走过,隐约听到有人叫他。他回头,瞧见苏乔举着一把伞,正向他走来。   林浩原地站直,和她打招呼:“呦,早上好啊。”   他与苏乔间隔一米,态度也很客气。但是他家的狗一反常态,摇着尾巴向前扑,爪子差一点就搭到了苏乔。   林浩手上使劲,把狗往后拽,轻拍它的脑袋,教育道:“怎么搞的,给我坐好。”   那只狗听话地趴下,尾巴还在使劲摇。   “我家里人也喜欢养狗,”苏乔忽然说,“尤其是大型犬。”   她家的花园有专门的犬舍,配备经验丰富的训犬师。当然了,这些细节她不会说出来。   林浩笑道:“我这条狗呢,胆子很小,不怎么搭理陌生人。今天它倒是转了性……”   苏乔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她立刻自我介绍:“林先生你好,我是陆明远的私人律师。我在金城事务所工作,也和你邮件沟通过。您应该记得我吧?”   林浩握紧了狗绳,双手揣进衣兜,顺水推舟道:“记得记得,你们是帮陆明远的爸爸做事,对吧?”   尚不等苏乔回答,林浩又调侃道:“昨儿晚上,我见到你和陆明远回家,我还挺惊讶的。他从不带姑娘回家,不知道为什么带了你。”   为什么呢?   其实苏乔也不确定。   她笑着打趣:“也许陆明远看出来了,我是会死缠烂打的人。就算他不带我,我也会跟着他,守在他家门口。”   讲完这一句玩笑话,苏乔补充道:“合同非常重要,我必须和他当面谈。陆明远相信我们事务所,我们也不能让他失望。”   林浩点头,随口问她:“今天早上,你没找他谈正事?”   苏乔叹了一口气:“他很早就起床了,然后就出门了。”   而且,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时候天还没亮,苏乔听到一阵关门声。她连忙从床上爬起来,撩开窗帘的一角,发现陆明远已经走出了院子。   窗外细雨蒙蒙,乌云笼罩了天空,陆明远却不打伞。他只穿了一件防水外套,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帽子的边沿压的很低。   苏乔不理解他的举动,林浩倒是了然于心:“哎,陆明远其实懒得很,他平常都是中午起床。他要是早起,就说明他心情不好。”   ——他要是早起,就说明他心情不好。   苏乔记牢了这句话。   和林浩分别之后,她去了一趟旅馆,拿到了自己的行李箱。等她把行李箱拖回陆明远的家里,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并非她故意浪费时间,只是因为陆明远的家太偏。   碰巧今日,他家还来了客人。   门缝半开时,隐约能听见交谈声。   热咖啡的香气在客厅飘散,茶杯碰到玻璃托盘,发出细微的响动,端着杯子的男人坐在沙发上,循循善诱道:“Kevin,这是一个不能错过的机会,你不是一直想在伦敦办画展吗?”   他喝了一口咖啡,目光一转,恰好和苏乔对上。   苏乔扶稳了行李箱,想起“Kevin”大约是陆明远在外面混的艺名。 第三章   沙发上的男人年约三十,外表俊美,身量修长,穿着一套定制西装。因他和苏乔对视了一会儿,苏乔注意到,他的眉眼和陆明远有些相似。   苏乔拖着行李箱,率先打破沉默:“您好,我是……”   她还没有说完,那人便打断道:“我是陆明远的表哥,这是我的名片。”   苏乔走到沙发边,双手接过名片,仔细一看,确定他叫江修齐,任职于经纪公司。   江修齐和陆明远的关系,并不止是表兄弟。陆明远是创作者,江修齐是幕后推手——无论在哪个地方,想出名都要依靠营销和推广。   没有对公众的曝光量,再好的作品也容易消沉。苏乔深知这个道理。   陆明远的想法和她不一样。   他拎着一个热水瓶,给自己沏了一杯茶。   茶叶飘浮翻滚,杯口冒出丝丝热气,他举着杯子站在墙边,看向苏乔的行李箱,岔开话题道:“箱子都带回来了,你考虑得挺周全。要是还缺东西,门口往北,步行十分钟,有一家小型超市。”   陆明远的这句话,还算是细致体贴。   但他随后又说:“你想要什么,自己去买。”   他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拉开窗帘,光影落在油画上,随风轻轻晃动。   不同于西装革履的江修齐,陆明远的衣着打扮很随意。单从表面上看,他言行散漫,一点也不严谨,偏偏手下的作品都是一丝不苟的写实派,像极了沾染颜料的浑然天成的风景。   除了风景画,他还擅长雕像。   尤其是围着披风、或者衣摆飘浮的雕像,因为比起人物本身,他更喜欢雕琢细节环境。大理石在他手中变成了服装和配饰,充满栩栩如生的流动感。   可惜大城市里,从来不缺天才。   思及此,江修齐笑道:“反正超市离你家只有十分钟的距离,她要是想去,你陪她一起去。还有,陆明远,再过两个礼拜,你的画展开办了,带着女朋友一起来。”   他显然误会了苏乔和陆明远的关系。   这也不能怪他。   姑娘都住到家里来了。除了同居的女友,没有别的可能,江修齐这样想着。   于是他劝解道:“Kevin,你想做展览,公司就给你安排了机会,时间和地点都是上上选。你不要名利,可以,我不反对。但是你现在呢,也要为家庭考虑……”   陆明远放下了茶杯。   他落座在沙发的另一侧。   江修齐和陆明远的座位距离超过了一米。陆明远拿着一个抱枕,捏了两下,方才回应道:“别绕弯,和我说实话,参与画展的人,只有我一个么?”   “单纯地说有几个人,意义不大,”江修齐道,“只会影响你的判断。”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文件,摆在了茶几上。   那一沓文件,少说也有二十几页。   江修齐伸出手指,翻到了最后一页,指尖按在空白处,吩咐道:“来,你在这里签名。包括中文名和拼音名。”   陆明远还没有出声,苏乔就弯腰凑近了。   她说:“江先生,我是学法律的,你让我看一眼合同吧。”   江修齐没有异议。   于是苏乔坐在了陆明远旁边。   凉风吹过窗户的缝隙,游荡进了客厅里。陆明远略微前倾,闻到了苏乔身上的香水味——那香味很浅,又很好闻,像是阳光晒过的玫瑰花瓣。   他再一次坐直,距离苏乔更远。   苏乔却拿起文件,附在他耳边道:“你是不是想在这一家画廊里,做一次个人展览?可是参与的画家共有五位,每个人的作品都要明码标价,挂在墙上。客人付完钱,就能直接拿画。”   她说了什么,陆明远听得不仔细。   似乎生出一种微妙的错觉,苏乔红润的唇角,快要碰到他的耳尖。   而他无动于衷。   虚幻的假象只有一瞬。下一秒,苏乔正襟危坐,道:“我猜陆明远不习惯把自己的作品和别人的作品混在一起……”   “你说的没错,”江修齐低头喝咖啡,接话道,“但是呢,还有很多人,想要他的机会,抢都抢不到。”   他双手握住杯身,似笑非笑:“每一所大学的艺术学院都有毕业生,叫得上名字的,能有几个人?Kevin,你作品少,耗时长,开不了工作室,就要多看看现实。”   现实通常是冷漠残酷,充满竞争的。   而在陆明远看来,现实的场景需要依托环境。   就好比大修道院里的神圣雕像会让人心生敬畏,继而垂首、弯腰、顶礼膜拜。倘若将雕像放在广场上,便会有无数人抚摸、拥抱、甚至骑在他身上。   日久天长,风吹雨打,他将彻底失去光彩,浑身遍布青苔。   每个人都有私心。陆明远的私心在于,他不想自降档次。   可是江修齐需要他贡献画作。   江修齐继续点拨道:“你今年二十四岁,大学毕业三年了,有什么石破天惊的代表作吗?在你们这一行,名和利,至少要拿到一个吧。”   陆明远大概听进去了。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道:“我再考虑两天,后天给你答复。”   江修齐满怀期待:“到了后天,你就会签合同了?”   陆明远回过头,实话实说:“我打算在那个时候拒绝。”   江修齐摊开双手:“你不如立刻拒绝我。趁着我有空,还能和你讲道理。”   陆明远向他坦诚:“我暂时,不想听你废话。”   客厅里的气氛紧张,窗外却有金色阳光。雨后初晴,拨云见日,万丈光芒都闪耀在地上。   室内的沉默在延长。   江修齐道:“你随便找一条商业街,都能看到几个街头画家。二十分钟之内,给路人画一幅肖像,能挣十五英镑。陆明远,如果你沦落到那一步……”   陆明远不甚在意:“哦,如果我到了那一步,你来街头找我。”   他顿了顿,笑道:“我给你打折。”   陆明远站在茶几外侧,身量笔直,气质出众——不过苏乔更在意的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笑。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抱有纯粹的欣赏态度。   虽然他笑得恶劣。   江修齐与他不欢而散。   送客出门的人,就只有苏乔一个。   门外人影稀少,树荫遮住了院落,江修齐拎着公文包,看向了苏乔:“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你是我表弟的女朋友吧。”   他没来由地说了一句:“辛苦了。”   苏乔今日进门的时候,江修齐就已经误会了。陆明远完全有机会解释,可他不想解释,算来算去,恐怕是不愿意透露自己父亲的消息。   苏乔便将错就错道:“还好,不算辛苦……”   她说了一个不痛不痒的谎话:“陆明远经常叫我小乔。”   江修齐挑眉,有些不敢相信。   他以长辈的身份,随口搭话道:“你是学法律的,还在上大学吗?”   “我今年二十三岁,”苏乔自我介绍道,“已经毕业一年了。”   江修齐自言自语道:“嗯,他二十四了,你们很合适。”   他没忘记自己的使命,旁敲侧击了一句:“年轻的时候很难出名,你们也要为将来考虑。”   苏乔琢磨了他的意思,笑着回答道:“乔凡尼24岁完成了《阿波罗与达芙妮》,拉斐尔在24岁做出了《圣殇》,你知道的,肯定比我多。”   她看向了远处的教堂:“老天爷愿意赏饭吃,无论走哪条路,结果都是一样的。”   江修齐沉默以对。半晌后,他终于走了。   苏乔目送他离开。   原路返回时,她看见陆明远站在门口——他听见了刚才的所有对话,自然而然道:“小乔。”   苏乔道:“你说什么?”   “小乔,”他又念了一声,“我在叫你。”   诚然,他只把名字当做代号。   陆明远指着门口的几袋垃圾,道:“帮我扔个垃圾,记得分类。” 第四章   浓密的树叶近在咫尺,随风沙沙作响。鸽子从教堂广场飞来,落在翠绿的草地上,一圈一圈来回走动,不像是觅食,倒像是在散步。   苏乔没有鸽子的悠闲。她一个人拎着五袋垃圾,奔向了后院的垃圾桶,把不同类别的袋子放进匹配的垃圾桶里。   做完这些,她如释重负。   陆明远就站在窗前,旁观她的一举一动。   笔记本电脑发出提示音,通知他收到了新邮件。他随手点开,动作却停顿了,指尖搭在书桌上,无意识地敲了两下。   发邮件的人,正是他的父亲。   父亲言简意赅,约他后天见面,地点选在一家小饭店。他很少和儿子沟通,双方都不了解彼此的习惯,只能从寥寥无几的邮件往来中窥见一些细节。   陆明远合上笔记本,苏乔便回来了。   她说:“今天我倒垃圾,明天你倒垃圾,我们轮着来,你觉得怎么样?对了,这几个房间,是不是每天都要打扫?”   房屋向阳,室内光线充足。陆明远坐在一把黑色皮椅上,正对着绿草如茵的院落,紫藤萝的花架倚靠窗台,向前伸展了一段枝叶。   浅紫色的花蕾径自垂落,亟待绽放,静候着别人的赞叹和欣赏,却被陆明远用一支笔拨开了。   陆明远握着笔,一边写字,一边补充道:“除了倒垃圾和打扫卫生,你还要洗衣服、修剪植物……”   苏乔走到他身边,谈判一般商量道:“陆先生,我承认你是房东,所以我想付租金。家务方面,我和你分摊吧。”   陆明远对租金毫无兴趣,他反问道:“房东需要做家务吗?”   苏乔张了张嘴,想说话,终归被他噎住了。   她双手紧按木桌,笑道:“你是不是还想让我承包你的一日三餐?”   阳光流泻在整洁的白纸上,照耀着斜体英文字母。陆明远不再动笔,顺水推舟道:“你主动提出来了。那么做饭的机会,就让给你。”   话里话外,都像是慷慨的国王在给予恩赐。   国王惜字如金地点评:“昨晚的鸡汤,你做得还行,能喝。”   苏乔礼尚往来道:“希望接下来的每一天,你都会觉得,我做的东西能吃。”   话虽这么说,她依然屈服于寄人篱下的处境。   黄昏时分,夕阳隐退,夜幕悄然降临。   苏乔拎着两个塑料袋,走在从超市回来的路上。隔壁的林浩站在院子外的信箱旁,取出巴克莱银行寄给他的流水单,他稍一抬眼,便和苏乔打了个照面。   林浩道:“呦,买这么多吃的呢?”   苏乔随口接话:“我想多做几道菜。”   林浩瞠目结舌:“你们事务所的律师,还帮雇主做饭呢?”   苏乔道:“我们不仅做饭,还打扫卫生。”   林浩扶着锈蚀的铁栅栏,调侃道:“怎么,你们还有上门.服务吗?我也想雇个律师。”   话音未落,有人搭上他的肩膀。   林浩侧过脸,瞧见了陆明远。   黑沉的夜色无声地弥漫,栅栏拐角处,亮起了一盏路灯。灯火通明,光芒渐盛,流映在陆明远的眼睛里,让苏乔恍然以为,星辰漫天亦不过如此。   陆明远并不是来找她的。   他拿了一封信,递到林浩的手中:“邮递员送错了。他们把你的东西,装进了我的信箱。”   林浩当着他的面拆开信件,扒出来一沓皇家邮政的明信片。其上印着各种各样的山水风景,囊括了苏格兰和威尔士的自然风光。   “你应该看出来了,这都是我买给你的,”林浩忽然一笑,拿起信封,塞回陆明远手中,“你上次不是说,最近没灵感吗?我就在亚马逊上挑了几十张明信片。你多看几张,就胸有成竹了。”   语毕,他还拍了一下陆明远的后背。   陆明远翻阅明信片,道:“你的审美有进步。”   他半低着头,侧脸轮廓极好。   林浩倒是没看他,只将钥匙绕在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玩。   他家里养了一条边境牧羊犬,黑白花,四爪雪白,正从里屋跑出来,扑向自己的主人。   苏乔认识这条狗。   出乎她意料的是,那只狗跑过来以后,首先围着陆明远转了一圈,两只爪子搭住他的裤子,伸了一个撒娇般的懒腰。   然后才坐到了林浩身侧。   苏乔放下塑料袋,靠近栅栏道:“它叫什么名字啊?”   “叫小乔。”陆明远答道。   夜幕愈加深广,融入了草丛窸窣的摇晃声。皎洁的月亮缓慢升起,洒下了柔和的光晕,苏乔与陆明远对视,想从他眼中探寻什么,却只看到自己的倒影。   她说:“你逗我玩吗?”   “怎么会呢,”陆明远漫不经心,“你又不好玩。”   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陆明远把信封放进衣服口袋,一字一顿道:“小乔。”——嗓音低沉又好听。   他看向那只狗,双方眼神交汇,狗便“汪”地叫出了声。   四周一霎寂静。   直到林浩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他坦白实情:“行了,小乔,你别尴尬。我们家的这条狗,真名叫汉堡,陆明远确实在逗你玩。”   毛绒绒的狗尾巴像钟摆一样,不停地来回扫动,显示出这条狗心情很好。陆明远伸出一只手,摸了它的脑袋和耳朵,它的尾巴就摇得更欢了。   苏乔自知被戏弄,却没有针锋相对。她克制着拎起塑料袋,头也不回地走上台阶。   四月天冷,她穿着长款风衣,腰带束得很紧,背影十分高挑。   林浩看着她离开,手里点了一根烟。   烟雾弥散,火星在烟头闪烁,他有感而发道:“喂,哥们,你还认识别的律师吗?就是那种聪明又漂亮的,我想和她们交个朋友。”   陆明远微抬了下巴,道:“你见过这么百依百顺的律师吗?”   他的父亲和金城事务所签订了财产转让合同,委托自己的私人律师,在明年之前把不动产转移到陆明远的名下。父亲的私人律师名叫陈贺,也就是苏乔口中的老师。   陈贺上了年纪,身体不好,前段时间患病,去医院做了手术。因此苏乔代为执行,算得上情理之中。   然而陆明远心有怀疑。   林浩道:“啧,我和你说过吧,现在的职业竞争,太激烈了。”   陆明远道:“怎么个激烈法?”   “你看小乔这样的女孩子,都要给你上门.服务。你脾气再差,她都要忍着,”林浩抽了一口烟,另一只手摸着他家的狗,诚恳地分析道,“都说最贵的律师不是最好的律师,因为他们总想着要榨干你的钱。直到你一个硬币都付不起,他们就会收手了。”   入夜温度更低,陆明远拉拢了外套。   他沉默片刻,道:“你觉得她是为了财产?那她昨晚就有机会了。”   林浩想不出怎么回答,陆明远就拍了他的肩膀:“谢谢你的明信片,改天请你喝酒。”   林浩反问:“去哪儿喝?”   “随便什么地方,”陆明远回答,“哪里都有酒吧。”   林浩与陆明远在室外聊天时,苏乔也在和她的秘书打电话。   她站在一间卧室里,没有开灯。黑暗中屏幕更亮,秘书的声音也很清晰:“按照您的意见,我们调查了那一家经济公司,他们的客户范围很小,预定的展馆共有三个。我们提交了申请,他们就开始竞价……”   “这家公司想和我比,看谁砸的钱多,”苏乔拎着一瓶香槟,嗓音极轻道,“他们不是找死吗?” 第五章   秘书明白了苏乔的意思,很快结束了这段通话。接下来的两天过得飞快,日常生活风平浪静,波澜不惊。苏乔觉得,她没怎么办正事,只在做家务上有了长进——这样下去肯定不行。   下午四点多钟,她一个人蹲在院子里除草,陆明远就从她身边走过。   苏乔喊了他一声:“陆明远,你出门吗?”   “我今晚不在家吃饭,”陆明远停下脚步,留给她一句话,“整理完院子,别忘了打扫客厅。”   低矮的木栅栏边,苏乔扔掉了剪刀。她摘下手套,再次询问道:“你和朋友约了晚饭吗?”   陆明远道:“这跟你没什么关系吧。”   今日气温骤降,他戴了一条围巾,就像是缠布一般,随意地裹在脖子上。   苏乔走到陆明远身边,将围巾垂下来的一端捋直了,似笑非笑道:“是啊,和我没关系,我就是好奇。怎么,不能问吗?”   或许是因为用力,她的手指骨节微微泛白,捏着深灰色的羊绒围巾,像是在质问一个关系亲密的人——可她和陆明远才认识四天。   刚刚修整过的院子洋溢着草浆的气息,有点像雨后初晴带来的泥土味。苏乔的鞋底沾满了草屑,衣袖也不太干净,但她的双手雪白细嫩,显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   片刻之后,陆明远就搭上了她的手背。   不过,他只是为了把自己的围巾从她手中抽出来。   他说:“你想问什么,尽管问,回不回答都是我的自.由。”   苏乔没有接话,她抿了一下嘴唇。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冷淡是一把锋利的剑,陆明远开解了一句:“今天的晚饭只要做一人份,你高不高兴?”   苏乔违心道:“我高兴得很。”   陆明远和她告别:“你继续高兴吧,我先走了。”   他连个背包都不带,两手空空走出院门,颀长的身影很快隐没在街角。隔壁的边境牧羊犬在院子里玩皮球,看到渐行渐远的陆明远,叼着球发了一会儿呆,朝着他无声地摇尾巴。   太阳缓慢地西沉,这一天又要结束了。   陆明远的父亲约他在繁华的商业街碰头。街边有一家不大不小的中餐馆,傍晚六七点,正是人最多的时候,店内挤满了客人,陆明远就坐在窗边。   他和自己的父亲差不多有一年没见面。往年的每一次见面,都选在了这家餐馆。   服务员过来询问:“先生您好,您一个人吗?”   陆明远解开围巾,抬头看向了服务员:“我在等人。你把菜单给我吧。”   那个年轻的女服务员双眼一亮,继而有些脸红。她给陆明远拿了两个菜单,一份正菜,一份甜品。   陆明远偏爱甜食。可惜这个习惯几乎没人知道。他的时间都花在了绘画和雕塑上,偶尔有什么空闲,宁愿去喝酒找灵感,也不会扩展交际圈。   当他解决最后一块椰子糕时,他终于意识到,父亲不会出现了——父亲失信爽约,也不是第一次。   所以这顿晚饭,他还是要一个人吃。   好在他早已习惯。但他还是面色不佳。   旁观许久的服务员问道:“先生,这些菜不合您的胃口吗?我们能让厨师改良的,您给我们提提意见吧。您有什么想写的,可以写在纸上。”   她一只手拿着便签本,另一只手拿着签字笔,在心中默背自己的电话号码,祈祷接下来的发展顺利。   然而陆明远捧着饭碗,当真回答道:“茄子太咸了,鸡翅炸过了火候,米饭有点硬,你们换厨师了吗?没有去年好吃。”   服务员双手背后,心中有些尴尬,旖旎想法烟消云散。她依然与他对视,保持礼貌的微笑:“好嘞,我记下来了,等会儿告诉厨师长。”   言罢,她跑向厨房,回归了正业。   就在这时,窗户被人轻轻叩响。   苏乔拎着一个皮包,站在窗边,朝着陆明远比了一个手势。他还没细想是什么意思,苏乔就走进了饭店,非常自觉地坐在了他的对面。   “你朋友放你鸽子了?”苏乔问道。   她一手撑腮,语调轻快。好像陆明远被放鸽子,是一件值得称颂的事情。   此时的天幕早已入夜。大城市都有相似的红灯绿酒,窗边就是来往的行人,以及川流不息的车辆,灯光交织,照在苏乔的脸上,让她的侧颜半明半暗。   她随口提了一句:“我可没有跟踪你啊。你家附近,就这一条商业街,我是来买东西的,随便逛一逛,就看到你坐在窗边。”   服务员给苏乔这位新客人倒了一杯茶。她索性捧起茶杯,笑着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呢,看起来好可怜。”   陆明远刚刚和服务员说过结账。所以这张桌子的边沿,有一个白瓷的小碟子,上面放着一纸账单,还有两块附赠的水果糖。   他拆了一块柠檬糖,道:“你不是替我解释过了吗?我被人放了鸽子。”   苏乔听出他的不耐烦,终于绕开这个话题:“好啦,回家了。我买的东西很重。”   她没说假话。因为她的包里装了两瓶红葡萄酒,走回去的路上,玻璃瓶相互碰撞,偶尔会“叮铃”一声响。   街道往上便是一座古老的石桥。城市的连绵灯火融进了泰晤士河的支流,空中弥漫着河边独有的雾气,水浪被光辉照出层级。   苏乔遥望异乡的景色,心里其实很想家。她打开红酒的橡木塞,举着瓶子,毫无负担地喝了一口——头顶便是今晚的圆月,身边还有作伴的陆明远。   好酒,明月,美人,三样都凑齐了。苏乔自我安慰道,境遇还不算差。   陆明远却煞风景道:“这瓶酒的酒精度数是百分之十五。你要是在街上耍酒疯,我不会管你。”   苏乔闻言,呛了一口。   她扶着街边的树木,闷声咳嗽两下,调侃道:“你不管我,谁给你做饭,打扫卫生?”   长街的地势更高,可以俯瞰近处的河流。苏乔抱着那个酒瓶,倚靠树干,脸颊微红,眼底光彩斐然,倘若放在中世纪,她一定会被当成河中妖精。   晚风吹乱了她的长发,陆明远驻足等她。   他说:“你再待一个礼拜,就回国吧。我父亲的不动产,我暂时不想要了,合同作废。”   陆明远的话,轻松又简洁。   苏乔的心情反而更沉重。   她抱紧了葡萄酒瓶,背靠松柏粗壮的树干,一寸一寸向下滑落,最终蹲在了地上。枝头有松鼠伸直尾巴,好奇地打量她的举动。   毛绒绒的松鼠“吱”了一声,陆明远也问了一句:“你真的喝醉了?”   苏乔沉默不语,拒绝说话。   陆明远便道:“小乔。”   他的声音真好听啊,苏乔心想。可她并拢膝盖,像个无家可归的酒鬼,如果身边再有一条狗,她就能领着狗去超市门口讨钱了,像这里的众多流浪汉一样。   “今天约你见面的人,会不会是你爸爸,”苏乔忽然开口道,“你早不提,晚不提,偏偏今天和我说,合同作废了……是因为你爸爸没出现吗?”   她主动问他:“陆明远,你是不是怀疑我?”   草地蓬松而柔软,开了几朵不知名的小花。陆明远踏着草地,走近苏乔的身侧,他并没有拉她起来的打算,他依然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你来告诉我,”陆明远道,“我怎么怀疑你,比较合理?” 第六章   没有一种怀疑是合理的。在真相暴露之前,所有判断都是臆测。区别只在于,臆测和现实相差多少。   苏乔深知这一点,因此她混淆视听道:“我刚来的那一天,你和我说,事务所的老律师不愿意接这个单子,就指派了我。你猜对了,他们确实不敢来。”   她将皮包扔在草地上,唯独珍重一瓶葡萄酒。香甜的气味沁入晚风,她越发压低嗓音:”他们平时在公司里拉帮结派,精打细算,什么好处都占尽了。真正到了紧要关头,就合伙把我推出来……“   陆明远不是合适的倾听对象。   他快速总结了苏乔的意思:“照你这么说,他们独善其身,合伙欺负新人。”   然后他就不冷不热道:“你就不能换家公司?全北京只有那一个律师事务所?”   呸,站着说话不腰疼。   苏乔在心里骂了一声。   她将葡萄酒瓶抱得更紧,下巴抵在了瓶口上,针锋相对道:“那你呢,陆明远,你怎么不和江修齐的经纪公司解约?全伦敦只有那一家经纪公司吗?”   陆明远尚未回答,苏乔便解释道:“其实江修齐对你很好。他尽了最大努力,用所有资源给你造势,只是你们两个人的观念完全不同。”   她喃喃低语道:“我的亲戚就不一样。我的哥哥姐姐们,都恨不得我去死。”   这句话的嗓音很小,只有她自己能听到。   茂盛的草地成了替罪羔羊。苏乔泄愤般拔了一根草,偏偏它的根茎扎得很深,牵扯中带出几块泥土,悉数洒在她的鞋子上。   “你对我父亲了解多少?”陆明远忽然蹲下来,和苏乔保持平视,“他从前在公司里做什么,你听说过吗?”   苏乔不假思索道:“做董事长助理。”   陆明远纠正道:“那是明面上的说法。”   苏乔向前倾身,道:“董事长已经死了。他车祸当天,整条路都封了。至于他的助理,暗地里做了什么,很重要吗?”   陆明远并未接话。从苏乔的角度,可以瞧见他的喉结和锁骨,她怀抱着欣赏艺术的态度,目光进一步深入他的衣领。   两人距离很近。   陆明远果然向后退,坐在了松软的草地上。在这繁忙的街道中偏安一隅。   倘若是在阳光晴朗的白天,会有很多人像他这样坐着。灰毛的鸽子也将扎堆出现,迈着朱红的小爪子,竞相争抢从天而降的面包屑。   此时此刻,周围却空无一人。   陆明远沉默良久,问道:“你们做律师的,不在乎雇主是什么人,给钱就能办事,是吗?”   苏乔失笑:“除了我,你还接触了几位律师?”   “只有你一个。”陆明远道。   他说“只有你一个”的时候,目光不曾离开苏乔的双眼。她毫不客气地凝视他,莫名有些心痒,继而口干舌燥,于是她喝了一大口葡萄酒。   陆明远又说:“你倒是挺敬业。”   苏乔回答:“你终于夸了我一次。”   陆明远不解风情道:“这是最后一次。”   他无意浪费时间。他原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面对着刚刚夸奖过的苏乔,发放逐客令:“我送你一张回程的机票。”   苏乔深吸了一口气。   她这辈子最讨厌的事,就是被人误解她没钱。   苏乔道:“回国之前,我会完成你父亲的嘱托,把财产转移到你的名下。你父亲跑到哪里去了,你告不告诉我,这都不重要,我也不想知道。”   大概是因为喝了酒,而且心情不好,她的脸颊更红了。   她小声说:“反正你本来也不相信我。”   陆明远默认她的指控。   他说:“我不想接受合同,你没办法勉强。”   苏乔当然见识过陆明远的性格有多固执。就连他表哥江修齐,在他面前也要束手无策,哑口无言。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揪住了陆明远的裤子——这样的交流方式让她更有安全感,可以防止陆明远掉头就走。但是她拽得太紧了,手指好像碰到他的腿,像个当街占便宜的恶棍。   陆明远误解道:“你拽我的裤子,我也不可能答应你。”   苏乔摇头,据理力争:“你听我说,你肯定知道1666年的伦敦大火吧,火灾烧毁了多少古建筑,连圣保罗大教堂都不能幸免。官方记录的死亡人数只有五个,但是高温蒸发的尸体,是谁都看不见的。”   陆明远没理解她要表达什么。   苏乔继续说:“火灾过后,伦敦的鼠疫就消除了。因为地窖里的老鼠都被烧死,这个城市又能居住了。”   她格外隐晦道:“你越是担心,越要把问题暴露出来。如果能烧一把火……老鼠就会死光。”   陆明远看待她的眼神变得复杂。   他问:“谁来善后呢?”   苏乔借着酒劲道:“当然是我啊。”   说完这句话,她觉得头顶有什么东西。后来她反应过来,陆明远轻拍了她的脑袋,动作散漫又轻率。   苏乔甚至可以想象,他的神态和心理活动,就类似于抚摸林浩家的边境牧羊犬。   她拎着酒瓶,再次站立。   “我想替律师正名,”苏乔搭上陆明远的肩膀,道,“律师不是收了钱,就什么都做。只是在职务范围内做合法的事,你以为别的职业不在乎收入吗?”   她讲出自己的价值观:“有情饮水饱,都是骗小孩子的。”   可能是老天爷看不惯苏乔的汲汲营营,在她脚下使了一个绊子。她往前抬脚时,恰巧踩空一块石头,再加上她蹲久了,膝盖酸麻,整个人往前倾倒,即将摔落在草地上。   黑暗中有一双手扶住她的腰。因她的衬衫丝滑,他的手指摩擦一段距离,将她扣紧,又放开了。   苏乔没想到陆明远会帮她。   她心头冒出一点欣慰。也不枉她花费重金,帮他抢到画廊里最好的那一间展馆。   没过几天,这个重磅消息由江修齐亲自带到。他一如既往,登门造访,不过时间挑在了上午,而陆明远还没起床。   陆明远赖床不起,江修齐恨铁不成钢。   他带着一沓文件,坐在客厅里念叨:“十点半了,陆明远还不起床。一个二十四岁的成年人,还没有时间观念,像小时候一样赖床,将来要是有出名了,上午就拒不见客吗?”   江修齐的话,是说给苏乔听的。毕竟在江修齐看来,苏乔是他表弟的女朋友。表弟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弟媳妇还算明白人。   苏乔确实听懂了江修齐的话外音。   为免露馅,她走向卧室,推开了陆明远的房门。   他的卧室洁净而齐整,两道窗帘拉得严实。今日又是一个阴天,半点微光都没透进来,陆明远侧卧在床上,盖着深灰色的羽绒被子,听到苏乔进门,他也没起身迎客。   苏乔莫名联想到睡美人。   虽然她看见了床脚的哑铃,以及桌上那一排锋利的刀具。   反锁房门后,苏乔道:“你表哥来了,他催你起床。”   “我正在起床。”陆明远道。   除非心情很糟糕,否则他每天保持十一个小时的睡眠,除了江修齐,没人怨责他赖床。   床脚放了一副油画的草图,他伸出一只手,拨弄了一下画框。然后拽过自己的衬衫,从床上坐起来——直到这时候,苏乔才发现,陆明远没穿上衣。   被子搭住了他的身体,她瞧见光.裸的肩膀和手臂,想到巨幅画像中被艺术家们精雕细琢的各类人物,衣不蔽体,惹人驻足。   陆明远提醒道:“你换个方向站。”   苏乔立刻转身,背对着他。   他很快穿好了衣服。从她身边走过,打开门,走向客厅。   江修齐早已喝完一杯咖啡。眼见陆明远姗姗来迟,江修齐开门见山道:“这几天晚上,你多准备画展吧,不要忙别的了。”   语毕,他瞥了一眼苏乔。   苏乔捶了一下门。她和陆明远之间,是清清白白的关系。就连陆明远本人也开口解释:“每天晚上,我都在画线图。我还有没完成的草稿。”   “那就好,”江修齐双手放在膝头,面朝着陆明远,接着说道,“公司花了很多钱,为你和另外四个作者准备展览。现在有别的雇主看中了你,他的定价远高于我们公司……”   江修齐由衷道:“陆明远,我不得不承认,你运气真好。” 第七章   陆明远的画展就在一周后举行。画廊坐落在伦敦一区,毗邻泰晤士河,地处交通干道,展览时间选在礼拜六——主办方希望尽可能地吸引游人。   提前几日便有工作人员发放传单,附近的宣传栏更换了海报。背后的老板动用金钱和关系,为陆明远修建了一条康庄大道。   江修齐感慨万分:“陆明远,你最近认识了哪位富商?我问了从前合作过的公司,他们都不知情。”   陆明远也不知情。   距离画展开始还有半个小时,陆明远和苏乔一起到场。整个展厅已经准备完毕,枝形吊灯将室内照得透亮,正厅中央是一座巧夺天工的雕像,雕刻的是一匹踏蹄奔腾的烈马,马背上还有一个持剑的人。   苏乔靠近一步,仔细研究这匹马的鬃毛,惊讶地发现纹理细腻,几乎能以假乱真。但同时,她也心有余悸地想——这是不是就代表了,陆明远观察能力强,擅长各类刀具,还熟悉人体构造。   她不由得沉思了一会儿。   而另一边,陆明远正在和江修齐说话。   陆明远道:“通过展馆,能找到投资方。会场收益的百分之三十属于经纪公司,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想知道投资人的名字。”   “这很难办,”江修齐回答,“我跟你说过吧,那位投资人,他非常看重你。他重金拍下这间展馆,只让你一个人使用……”   江修齐的交际圈里,有不少家境殷实的富豪。他们出手阔绰,生活悠闲,各有各的偏爱与嗜好,在江修齐看来,赞助陆明远的幕后老板,必然是这批富人中的某一位。   或许是因为给一个不出名的艺术家砸钱,在圈子里是一件不够体面的事,那位富豪选择了匿名,拒绝透露任何私人信息。   江修齐理顺了前因后果,便开始宽慰陆明远:“他签下的合同包括了保密条款。我和你两个人,想查都查不出来。”   展厅内安保就绪,穿着黑西装的工作人员来回走动着,四处都是窃窃低语。不少员工都知道陆明远是这批艺术品的创作者,路过他的时候,冲他友好地笑一笑。   陆明远却不习惯以东道主的姿态出席正式场合。   他说:“画展开始以后,我就去酒吧了。江修齐,这里交给你了。”   江修齐还没吱声,苏乔凑近问道:“为什么呀?你是作者啊,陆明远,你不跟着一起展览吗?”   陆明远不接地气道:“他们关注的应该是作品,不是我本人。”   苏乔莞尔一笑道:“可惜了。我听林浩说,你的名字在中国留学生的圈子里传开了,好多女学生都约好了要来画展,看看你长得有多帅。那么多年轻可爱的女孩子,你舍得错过吗?”   林浩对工作没有兴趣和热情,但是他的资源很丰富,组建了私人换汇的群体,偶尔也搞搞代购,常年混迹在各种圈子里,熟知各行各业的老乡。   画展开始的前几天,林浩在微信群里广发消息,为了称赞陆明远,几乎掏空了词汇量。   陆明远听说了这件事。江修齐却不知道。   江修齐交握双手,以过来人的身份,旁敲侧击道:“Kevin,哥哥有几句话对你说。”   这样的开场白意味着接下来的话,会无比严肃,非常惹人烦,陆明远不是没有经验。但他依然偏过脸,与江修齐四目相对:“嗯,什么话?还有十分钟,观众就入场了。”   江修齐笑道:“前天我接到了姨妈的电话,她问我,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说你挺好的,终于交了女朋友,姨妈就很高兴……”   江修齐的姨妈,自然是陆明远的母亲。   他们几个人站在展厅拐角,旁边就是金框包裹的油画。   水晶壁灯光辉柔和,照出了色彩浓烈的笔触,精妙绝伦的构图,栩栩如生的风景。在这样一间艺术陈列室里,江修齐放缓语气,意味深长道:“陆明远,姨妈让你带着小乔回国,早点见家长。你的脾气怎么样,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好不容易遇到合适的,也该为将来做打算了。”   陆明远生平第一次,在他表哥面前无话可说。   苏乔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料想是因为刚才提到了围观的女学生,江修齐便抛出一颗定心丸。先不论这件事的真假,苏乔觉得江修齐作为表哥,确实尽心了。   几分钟后,展览开始。   陆明远的展区位于一号厅,可谓黄金地段,吸引了最多的观众,也让一批游客惊叹不已。   由于前期的宣传到位,还有不少从未曝光的画作,陆明远被突然放在聚光灯下,许多人找不到形容词,只能盛赞他是“横空出世的天才”。   而他本人却不在场。他去对面的酒吧,买了一瓶啤酒。   苏乔原本想跟着他,却在途径一号厅的时候,脚步一顿。   她过于大意,撞见了两位熟人。   那是一对谈吐得体、气质出众的母女。两人都拎着铂金包,戴着价值不菲的手表,发饰尽显珠光宝气。   地面铺着灰白色的大理石砖,形状绮丽,像是盛开的矢车菊。那对母女站在花朵中央,稍微偏头就看到了苏乔,立刻跟她打招呼:“哎,小乔?你怎么也在伦敦呐?”   江修齐还在指引客人,用流利的英语介绍画作——谢天谢地,他没有注意苏乔的处境。   苏乔逃无可逃,退无可退。   她只能迎难而上,走近那位贵妇,笑着称呼道:“宋夫人好。”   而后,她看向贵妇的女儿,叫出这位小姐的名字:“宋佳琪,没想到你也在伦敦啊。太巧了,你也是来看画展的吗?”   苏乔自认演技浮夸。   宋佳琪却不在意。她拉住苏乔的手,与苏乔亲昵道:“对啊,我妈妈想出来旅游散心。正好今天早上司机开车路过,我看到了街边的宣传栏,很感兴趣,下午就跟着妈妈来了。”   与宋佳琪不同,苏乔没戴手表,也没怎么打扮。她穿着普通T恤、牛仔裤、运动鞋——甚至还拎着一个帆布包。那个包的边角有些磨损,露出一块拇指大的破洞。   宋佳琪低头,稍微瞥了一眼,没从帆布包上看到任何她熟悉的标志,她心里就更加想不明白了。   苏乔真心实意地称赞道:“佳琪,你今天的搭配也很合适,显得你整个人很有气色。”   她尽量表现出平常的样子:“前天的春秋新品发布会,你看过了吗?”   “看了,”宋佳琪笑道,“这次的设计师,准备了很多惊喜。”   其实宋佳琪和苏乔的关系并不亲近。虽然她们两个人身在同一个圈子里,宋佳琪也并非趋炎附势的人。   宋佳琪之所以对苏乔如此热情,都是出于一个原因:“对了,小乔,你爷爷的事情,我听说了。当时我在美国,没有赶回来,我感到很遗憾。”   语毕,宋佳琪给了苏乔一个拥抱。   香水的气息盈满鼻尖,透过那一扇透明的玻璃窗,苏乔见到了越走越近的陆明远。她心中仿佛有雷声爆炸,在这阳光明媚的天气里,纠扯出滔滔翻滚的乌云。   苏乔脱口而出道:“没事,爷爷去世三个月了,肯定安息了。”   她倒是没有说出来,她是爷爷最不喜欢的孙辈——不同于普通长辈对小辈的严厉,大多数情况下,苏乔的爷爷都不想看见她。 第八章   大概是六岁那一年,苏乔在父母的陪同下拜访爷爷奶奶。   她牵着母亲的手,穿过前院的花园,见到了假山喷泉,曲廊亭榭。草木葳蕤胜春,被园丁精心修剪,枝叶掩映花丛,叶底有溪水流淌,水声空寂而悠远。   苏乔停下脚步,蹲在那条清澈的小溪边,伸手去捞水里的金鱼。   父亲温声劝诫道:“小乔,起来。你怎么能捞鱼呢?”   年幼的苏乔抬起头,懵懂道:“我想摸它们的尾巴。”   “这是你爷爷家的金鱼,”父亲低声说,“小乔,你今天要有礼貌。”   六岁的苏乔还不懂察言观色。但她被父母的情绪感染,当天的表现十分拘谨。当她堂哥心爱的卡斯罗犬狂奔过来时,她被吓得脸色发白,不敢尖叫。   古罗马时代,卡斯罗犬被用来狩猎狮子。它们有锋利的牙齿,暴烈的性格,和对主人的绝对忠诚。   苏乔觉得,那只狗想咬死她。   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正确。   烈犬近在咫尺,张着血盆大口,咬向她的脖子。父母都站在凉亭边,猝不及防,根本来不及救她,她听到母亲发疯般地惊叫,还有从哪里传来的轻飘飘的一句:“狼牙,回来。”   发话的人,是她的堂哥。   堂哥名叫苏展,那年也才十岁。   苏展用看笑话的眼神看待堂妹。他岔开双腿,坐在草地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抚摸那条名为“狼牙”的恶犬。   狼牙在他手中,乖得像只兔子。   而他们的爷爷就站在狼牙的身后。他戴着一副眼镜,两鬓微白,身姿笔挺,开玩笑一般说道:“小乔吓哭了吗?”   苏乔摇头,又点头。   眼泪哗地滚了下来,她自己不知道原因。一种莫名其妙的委屈,被突如其来的泪水宣泄——她当时毕竟只有六岁,她抱紧了母亲的手臂,死活不肯和堂哥打招呼。   爷爷便说:“苏家的孩子,胆子这样小。”   苏乔的父亲开口道:“爸,这和孩子没关系,我七年没回家了。阿展养了一条大狗,热烈欢迎我们小乔。我这个做叔叔的,不能没有表示。”   他在凉亭边点了一根烟。烟火缭绕时,长辈们的只言片语,就传进了苏乔的耳朵。   爷爷共有三个儿子,苏乔的父亲是老小。父亲早年便离开家门,在乡镇里做生意,倒卖橡胶,翻炒地皮,公司规模不大不小。   父亲不愿意将自己经营的公司并入家族企业,他和两个哥哥充满了矛盾。时间一长,激化的矛盾影响双方关系,像一根导火.索,点燃诸多猜忌。   苏乔依稀记得,她堂哥的那条狗不久之后就死了。死因不明,无人追寻。   父亲教导她:“小乔,如果有狗来咬你,你侥幸脱身,哪怕不能伤害它的主人,你也要拔掉它的牙齿。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苏乔心有余悸:“如果下一次,哥哥还让狗来咬我……”   “首先,你没有哥哥,我和你妈只有你一个孩子,”父亲纠正道,“其次,苏展如果再这么干……”   他掐灭烟头,耸肩一笑。   可惜苏展天资聪颖,是爷爷最喜欢的孙子。   苏乔和苏展势不两立,爷爷家也不欢迎她。   那时苏乔年纪小,并不知道当一个人讨厌你的时候,你再怎么争强好胜,也是徒劳无功,只会显得没脸没皮,越发让人厌恶。   今年一月份的葬礼上,苏展从头到尾,脸色阴沉。他穿着纯黑色西装,站立在墓碑旁,好似一尊雕像。   苏乔路过他时,这位堂哥忽然说:“如你所愿,爷爷去世了。”   “应该是如你所愿,”苏乔回答,“你们家的人,终于能上位了。”   ——前提条件是,他能在那个位置上坐稳。   回忆告一段落,现实纷至沓来。   画廊里的游人络绎不绝。而在玻璃门外侧,陆明远已经驻足。他双手插.进衣服口袋,审视的目光落在苏乔身上。   苏乔靠近宋佳琪,在她耳边轻轻说:“佳琪,你帮我一个忙。”   宋佳琪道:“什么忙?我要是能做到,一定帮你。”   苏乔立刻道:“好,你听我说……”   她和宋佳琪讲话的时候,陆明远跟随游人进门了。他去了酒吧才发现,自己没带钱包,只好折返回画廊,去休息室里拿他的东西。   但是苏乔引起了他的注意。   陆明远顺遂自己的疑心,走到了苏乔的身边。她果然拉住他的袖子,向宋佳琪介绍道:“这位就是陆明远,一号厅展品的创作人。”   她原本只是拉扯他的袖子。后来,她干脆握住了他的手腕。   宋佳琪的眼神一霎了然。   陆明远第一次被人这样牵手,他很不习惯。人与人之间,有相处的安全距离,苏乔一再打破惯例,而且没有自知之明。   苏乔看着陆明远,神色不改道:“她是宋佳琪,也是我们律师事务所的主顾之一。我刚刚知道了一个消息,你肯定很感兴趣……”   陆明远尚未回答,苏乔就抢先发话:“宋小姐的父亲是投资集团的董事长,他赞助了这次画展。”   宋佳琪没有否认。   她含笑点头。   宋佳琪的母亲早已离开了这个区域。那位贵妇看中了一副风景画。她称赞作者的卓绝技巧,和江修齐聊得很投机。   而在这一边,苏乔撒谎道:“我向宋小姐的父亲推荐过你的作品,你应该不介意吧,陆明远?”   陆明远罕见地回答:“谢谢。”   苏乔差点以为听错了。   陆明远又说:“这次竞价的总交易额是多少?我想在将来,把这笔钱还给你的父亲。”   宋佳琪双手拎包,落落大方道:“陆先生,无论投资人是谁,花了多少钱,他都是真心想让更多人见到您的作品。您也值得被这样对待。”   宋佳琪之所以愿意为苏乔圆谎,都是因为苏乔说,她很仰慕这位年轻英俊,充满才华的艺术家。作为画展背后的投资人,苏乔担心这种金钱关系,会影响她和陆明远的感情发展。   苏乔言辞恳切,宋佳琪信以为真。   她还为苏乔的朴素打扮找到了原因。   和苏乔不同,宋佳琪从未涉足商业竞争。她的世界和苏乔格格不入,而她自己感觉不到。   画展尚未结束,陆明远去休息室拿到了钱包。随后,他再次离开画廊,走向附近的酒吧,苏乔紧跟着他,像个甩不掉的尾巴。   酒吧的招牌并不起眼,门口往前,是一道石阶楼梯。楼梯通向底部,酒吧被修建在地下,或许是因为没到深夜,此时的乐声悠扬动听,称不上激烈。   苏乔拽了一下陆明远,道:“我请你喝酒。”   陆明远拐弯抹角地拒绝:“我刚才回画廊,是为了拿钱包。”   苏乔佯装听不懂:“你喜欢朗姆酒吗?这里的鸡尾酒品种好多……”   他们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椅子和靠背都是深红色。椭圆形吊灯从天花板上垂落,发出看似明亮、实则昏暗的淡光。   桌上还有精巧的烛台,内置燃烧的蜡烛。蜡烛高约两厘米,形状矮小,光芒跃动,陆明远低头的时候,那烛火便在他眼中闪耀。   苏乔双手托腮,凝视着他,轻叹了一口气。   陆明远问道:“你想要鸡尾酒?”   苏乔点头:“对啊。”   她表现得像个新手:“鸡尾酒一定比葡萄酒好喝吧。”   陆明远既不肯定,也没否认。他说:“我的介绍,都是废话。你自己试试。”   苏乔随便点了一杯名字最复杂的。她很快为自己的选择感到骄傲,刚刚尝过一口,就有龙舌兰的香气,冰块的刺激,甘冽的辛辣酒味,充盈了她的唇齿。   “好特别,”苏乔言简意赅,“我喜欢。”   她端起酒杯,又说了一句:“我也喜欢你……”   陆明远放下了手中的伏特加。   苏乔轻声补全道:“你的作品。尤其是那座雕像。基座是金字塔形的构造,我蹲在旁边研究了,马蹄都被你精雕细琢过。”   她叼着吸管,视线下移,眼睫毛浓密卷翘,像是弯曲的蝶翼。她的肤色很白,白里透粉,灯火中更是明显。天光照不进地下酒吧,她恰如一朵没有刺的玫瑰。   陆明远想起林浩的话。   林浩说,像小乔那样的女孩子,都要给你上门.服务。   陆明远喝了一口酒,道:“雕像一直被我放在地下室。”他试探一般,随口说道:“我打算卖了它。”   苏乔附和道:“卖了好。你出名不久,需要收藏家的追捧。”   陆明远出尔反尔道:“那还是不卖了。”   苏乔随机应变道:“你的第一个巨作,自己保留,有纪念意义。”   陆明远拨开桌子正中央的烛台。他的手指搭在桌面上,骨节分明,修长匀称,不过残留几道疤痕。当他还是一名初学者的时候,锋利的刻刀经常让他长教训。   他对苏乔说:“我怎么做,你都能找到理由。”   “给你留个念想,”苏乔用吸管搅拌冰块,意味不明道,“我们分开以后,你就找不到像我这样反应迅速,体贴入微的私人律师了。”   “分开”两个字,被她念了重音。   陆明远置若罔闻,只低声道:“你将来再工作,别住在雇主家里。”以他之见,苏乔的行为涉险。她的防范心理很弱,没人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   苏乔却说:“嗯,我住进来,是因为主人是你。” 第九章   酒吧播放的音乐依旧婉约,不过声调逐渐变低,间杂着别人的谈话声。陆明远没有平日里的悠闲心思。他全部的关注点,都放在了苏乔身上。   他道:“如果我没记错,我认识你才一个月。”   苏乔点头,表示赞成。但她随后又说:“时间不是唯一的衡量标准。我出国之前,向别人打听过你……”   陆明远点了他最喜欢喝的酒——伏特加、干姜水和冰块的混合物。他喝了两口,方才接话道:“打听我的性格和习惯吗?”   指尖敲了一下玻璃,冰块也在晃动。陆明远推开酒杯,调侃苏乔说过的话:“你确实反应迅速,体贴入微。”   苏乔道:“别人告诉我的话,都不太可信。据我观察,你就是一门心思扑在专业上,不太在乎别的东西……”   她不再喝酒,只是握紧了杯身:“我能不能买一幅你的画?不要成品,草稿也行。我保证会妥善保管。”   或许是酒吧营造的氛围太好,又或者是苏乔的态度极其诚恳,陆明远答应道:“我不想收你的钱,你自己去地下室挑。”   陆明远是一个诚实守信的人。当天晚上,苏乔和他回家,他带她去了地下室,打开一道不起眼的铁门,借着一盏节能灯的微光,苏乔惊讶地发现,墙壁上挂满了风格各异的油画。   角落里堆砌着废掉的草稿纸,砌砖一般,摞成了好几块。他们两个人就像是踏进异世界的游客,穿梭在幽深阴冷的地下室,为那些独特的风景频频驻足。   陆明远道:“你是第一个进地下室的客人。”   他嫌节能灯不够亮,自己带了一个手电筒。白光打过来的时候,苏乔捂住双眼,会意道:“除了我以外,你没让别人进来过吗?那对我来说,今天是值得纪念的一天。”   她没和陆明远客气,转遍了整个地下室,甚至探查了小房间。最后,她蹲在一排木柜前,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雕像,借光把玩了一阵,却舍不得放手。   不过是一条石雕的小金鱼。   苏乔摸了摸金鱼的尾巴,实话实说道:“惟妙惟肖,活灵活现。他们说你是天才,陆先生,你不是浪得虚名。”   她仰起头,看着他:“我看中了这条金鱼。那些油画,我都不要了。”   陆明远略微俯身,用电筒照了一下,不以为然道:“这是我为了练手,花一天完成的东西。”   苏乔抬手搭上他的肩膀——这其实是她的习惯性举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的防范心理,没有陆明远强。   她和陆明远近距离交流:“灵感这种东西,稍纵即逝,你以为我不懂吗?你用一天时间做出的小金鱼,我看了就很满意,比拍卖会上的那些……”   苏乔猛然刹住了嘴。   她意识到自己,差点就说漏了话。   这种情况,很多年都没出现过。   那条小金鱼不知道是用什么石头雕成的,触感温润,纹理细致。握在掌中时,能被人感知形状,就好像它是一条真真正正的鱼,此刻就徜徉在你手心的大海里。   苏乔握着它,在心底反思。她在陆明远面前,是不是过分的喜怒形于色,或许是因为他反应冷淡,她才会愈加热情——她在别人面前,可不是这幅样子。   陆明远的父亲就是苏乔爷爷的助理。爷爷在世时,最信任的人只有两个,第一是他唯一的助理,第二便是他的大儿子。他活了一辈子,疑心深重,极力掌权,任人唯亲,兼任董事长和总经理,以至于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发生之前,集团内部的绝密档案,都被他一个人把控。   亿万资产,数不清的身家,错综复杂的人脉网,足够让一个人看淡亲情。   但是陆明远和自己这层关系,苏乔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捅破,当然纸包不住火,陆明远总有一天会知道。   不过并非现在。   虽然他捕捉到了重点,询问道:“什么拍卖会?你说话说一半,憋着不难受么。”   苏乔抱膝不语。   陆明远叫了她一声:“小乔。”   苏乔发现,如果她不理他,他就会这样叫她了。出于某种心理,她更不想说话了。   结果陆明远没再念“小乔”,他有意无意地威胁道:“你不说话,就把小金鱼还给我吧。这条金鱼寂寞太久了,需要一个话唠的主人。”   苏乔争执道:“我平常也不话唠啊,你就是不想把小金鱼给我吧?”   地下室密不透风,没有一扇窗户。不过这一间密室的地形特殊,与上方的阳台仅有一层地板的间隔,倘若是在绝对安静的环境下,完全可以听到地面的声音。   深夜万籁俱静,须臾之后,隐隐传来几声试探的狗叫。   苏乔正欲说话,陆明远却伸出手,碰到了她的脖子。有那么一刹那,她屏住呼吸,摸向自己的口袋,但是很快,陆明远的手往上移动,最终捂住了她的嘴。   他靠近她的耳朵,低声道:“你听。”   听什么?她问不出来。   陆明远如同劫犯,直接坐在地上。他怀里抱着苏乔,同时将她捂紧,苏乔确定他心如止水,因为她没从他的脸上看出任何神态改变。   直到头顶上方不远处,传来一种,类似于鞭子抽响的声音。   他的神色终于崩裂。皱眉,低头,疑惑不解,在她耳边无声地叹气。   气流划过她的耳尖。她凭借直觉,心跳加速,越发靠近他的怀里。她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因为深知陆明远不会在这个时候推开她,她更加放肆,在他肩头蹭了一下。   可能过了很久,久到苏乔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腿部血液循环不畅,变得又酸又嘛,陆明远才开口道:“你听见那个声音了?”   苏乔咬字极轻道:“听见了。是谁在用鞭子吗?”   “不,”他说出的话,让人后背发凉,“是装了消音.器的手.枪,打出了一颗子弹。” 第十章   苏乔抓紧陆明远的袖子,似乎被他的话吓了一跳。   她问:“谁会带着手.枪来找你?你仔细想想,得罪什么人了吗?”   陆明远否认:“我能得罪什么人。”   他扶着木柜站了起来,听到室外传来警车的铃声——周围有人报警了。阳台逐渐变得嘈杂,林浩牵着狗站在院子里,向警方汇报他的所见所闻。   天幕早已黑透,林浩提心吊胆,断断续续地复述道:“我当时在客厅,我家狗在院子里,它忽然叫了起来。先生,如果你也养过狗,你可能会懂得分辨狗叫。”   他省略了形容词,直接奔向主题:“我从窗户里看到,有个穿褐色衣服的男人翻墙进门。我向你们保证,他戴着黑色头套……”   林浩最后说了一句:“然后我就报警了。”   话音未落,陆明远和苏乔双双出现。   警.察的盘问持续了半个小时,可惜他们一无所获。现场没有人员伤亡,没有财物失窃,陆明远也没遭受恶意威胁,所有人都讲不出前因后果。   戴头套的男人消失在监控范围内。这件事,很可能会不了了之。   送走警.察后,陆明远坐在了门前的台阶上。他伸直一双长腿,视线延展到远处,夜空中星盏明亮,能照到看不见的地方。   苏乔陪他坐着,仍然保持距离。两人不复地下室的亲密,毕竟当时状况紧急,情有可原,当枪鸣销声匿迹,他们的关系好像回到了原点。   林浩家的边境牧羊犬就趴在苏乔的脚边。苏乔双膝并拢,弯腰去摸这只狗的脑袋,它安静地接受抚摸,而它的主人却忽然发话:“陆明远,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谁知道那人是神经病,还是什么凶杀犯?警.察不是说了,明天还要联系你。”   陆明远静坐片刻,忽然道:“这里的房子都有好几十年了,社区老,地方偏僻,到了半夜,街边都是操天操地、神志不清的酒鬼。偶尔有人翻墙进来……”   他顿了顿,近似安抚道:“说得通么?”   “通个屁!”林浩拿出打火机,随手点燃一根烟,“哪个酒鬼会戴头套?哥们,不是我吓你,我听见了奇怪的声音。”   他屏息抽烟,骂了一句脏话:“去他妈的大城市,还不如住在乡下。”   “哪里都他妈一样,我在乡下听过枪响,”陆明远实话实说,“家家户户都有猎.枪。”   林浩熟悉他的经历,脱口而出道:“就是你刚来的那会儿,你爸爸把你放到乡下的朋友家……你跟着他们打过猎,也算见过世面。”   他接着说:“反正我觉得,这事儿不简单,你自己看着办吧。”   苏乔来找陆明远之前,就知道他只和几个人关系近——这些人里,包括林浩、江修齐、以及他在乡下的朋友。   但是哪怕面对林浩,陆明远依然有所保留。苏乔初步判断,陆明远不打算对任何人坦诚,他总有自己的想法和计划。   夜半时分,家中灯盏尽灭。   陆明远正对着电脑屏幕,审视一封来自他父亲的邮件回复。他很少主动联系父亲,今日算是破天荒。   不久之前,父亲放了他的鸽子。陆明远得知父亲一切平安以后,再没有反馈任何信息,而今,他提到了今晚的不速之客,以及阳台上那一声莫名其妙的枪响。   父亲回答道:“我在意大利的朋友家做客,这是目前为止最安全的地方。HS集团找到你头上了吗?你来意大利吧。咱们商量商量,要不要回国。”   邮件中的“HS集团”,指的就是宏升集团,也是父亲工作大半辈子的地方。宏升集团的董事长在今年一月车祸去世,随后他的长子宣布暂代总经理一职,由于众多高管来自家族内部,宏升的诨名便是“苏氏集团”。   董事长在职期间,并不满足于合法经营。他开了几家挂名艺术品公司,与境外团队合伙走私,在拍卖会上大量洗钱,做了数不清的假账——陆明远清楚地知道,他的父亲是协助者。   因为父亲曾经试图拉拢他。   父母早年离婚,陆明远被送出国。他在寄宿学校长大,每逢学校放假,就借住在父亲的朋友家,跟随几个叔叔打猎、钓鱼、骑马,一度想活在原始森林里。   他的文化课成绩不好,数学和法语尤其差。只在艺术上表现出色,收到了老师的热情鼓励。选择大学的时候,他问过父亲的意见,直到那一刻,陆明远的父亲才知道,原来儿子喜欢搞艺术。   父亲对他大力支持。   紧随其后的,便是一番坦白和剖析。   可惜陆明远无法接受。他和父亲大吵了一架,大约有两年毫无联系,双方关系不冷不热,处在一个几乎崩断的临界点。   其中的弯弯绕绕,他不能和林浩说,也不能告诉江修齐。况且父亲一向行事隐蔽,极少和陆明远见面,他对亲生父亲的了解,可能比不上事务所的律师。   陆明远的思绪乱七八糟,卧室房门又被人敲响了。   他回头,见到苏乔。   苏乔抱着被子,道:“喂,你这里空间挺大的吧。”   陆明远反问道:“什么意思,你想睡这间卧室?”   苏乔毫不客气地进屋,用脚勾过门,“啪”的一声关上了。但她并没有走过来,她只是站在门后,叙事一般平静道:“那个戴着头套的男人,今晚还会再来吗?我想了想,和你待在一起更安全。我不准备睡觉,我来守夜吧。”   陆明远沉默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带你去林浩家,他们家也有空房间。晚上睡觉,你把窗户和房门反锁,明天一早,我送你回国。”   单从语气来讲,他没有半点留恋。   苏乔拒绝道:“林浩是目击者之一,你确定他们家是安全的?对方的来历,我们都说不清,而且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打了一颗子.弹。因为装了消.音器,只有二十米之内能听到枪响,我怀疑他在示威,你有什么怀疑对象吗?”   陆明远从座位上起身,重复道:“怀疑对象……”   他开玩笑一般地调侃:“比如你么,小乔?”   陆明远随口一说,苏乔脸色大变。   她好像遭受了天大的委屈,整张脸一霎毫无血色。嗓子眼里滚出一声笑,她直勾勾地盯着他,问了一句:“陆明远,你认真的?”   陆明远尚未回答,苏乔就把被子扔在了地上。她扭头便走,头也不回,冷声摔话道:“我今晚回国,祝您好运,陆先生。紧急报警电话是999,你这种不用智能手机的人,最好设个一键按钮。”   卧室房门被敞开,她穿着一条连衣裙,越发显得身形单薄。   苏乔走得如此硬气,偏偏什么东西从口袋里掉出来,让她不得不弯腰去捡。   ——是那条石雕的小金鱼。   小金鱼趴在卧室的地板上,如同搁浅。灯下照出圆润的鱼鳍,光泽的鳞片,它一动不动,依然栩栩如生。   陆明远至今记得雕刻金鱼时的心情。他去郊外钓了一天的鱼,一条都没有上钩,回程的时候,在路边捡了一块好看的石头,随手揣在背包里,到家就开始动工。   而今,那条金鱼,又被苏乔捉住了。   陆明远站在苏乔面前,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想惹毛她,他引用苏乔刚才的话:“大晚上的跑出门,你比我更需要999。你的手机有没有一键按钮?”   苏乔无话可说。她搭上了他的肩膀。   陆明远站在原地,没有反应。   苏乔左手握紧了金鱼石雕,手臂逐渐环住他的脖子,她一定要和他说点什么,打消他全部的疑虑。心里是这样想的,身体自然向他靠拢,她记起地下室的拥抱,满墙的风景油画,昏暗不明的灯光,还有他看她的眼神——她竟然越发的,哑口无言了。 第十一章   陆明远道:“你是想和我说话,还是要在告别前,拥抱一下……”   苏乔松手,笑道:“当然是和你告别啊,没什么好说的。你也不用送我了,我一个人去机场。”   “你还要出门吗?”陆明远对这个问题纠缠不放,“你看没看最近的新闻,白天在牛津街的街角打电话,都有可能被骑摩托车的人抢走手机。现在是凌晨,你一个人带着行李,穿过这片街区,谁能保证你的安全?”   他描述得很严重:“我不想在明天的报纸上看到年轻女性深夜遭遇不测的消息。你要是想上头版头条,就出门吧,没人拦你。”   苏乔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威胁的意思。认识陆明远的第一天,他也说了吓人的话——她根本不会在乎那些。   她知道自己并不想走,但她必须表现自然。   陆明远见她不说话,只当她还要闹脾气。他隐隐觉得她很麻烦,而他缺乏应对这种麻烦的经验。   他也没有考虑过,为什么在面对苏乔的时候,他会愈发急躁,情绪容易波动,担心她的安全。   陆明远放缓了语气,又问了一句:“难道你不想顺利回国么,工作再重要,能比得上身家性命?”   比得上。   苏乔在心中回答。   她摆了一下手,接话道:“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片刻之后,苏乔又和陆明远商量:“不过,我还是想睡这个房间。其实你也担心我啊,你就别拒绝我了。”   她态度随和,语调轻快,颇有一种耍无赖的意味。   因为不想让苏乔半夜出门,陆明远向她妥协。   这一晚,他和苏乔同居一室。   躺在一张床上是不可能的。陆明远拿出多余的被子,铺在了地毯上。他平常睡觉喜欢脱衣服,脱到只剩内裤,今天却变得格外保守,直到关灯钻进被窝,他也穿着齐齐整整。   苏乔就趴在床角,居高临下俯视他。   “喂,陆明远,”苏乔道,“你睡着了吗?”   陆明远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回答道:“睡着了。”   苏乔往前挪动一段距离,调戏道:“你都睡着了,还能听见我说话,难不成你的梦里也有我?”   夜色浓重,窗帘遮挡了星光,陆明远的被子盖得严实,如同潜身于黑暗。他回想过往的一个多月,想到的都是苏乔怎样开玩笑,或者评价他的作品,偶尔和他谈到未来,她的语气总是充满期待。   她热情活泼,善于逢迎,有些话唠,做饭很难吃——陆明远尝过她炖的鸡汤,却忘记食材和配料都是他自己放的,苏乔只负责掌管火候。他曾经向她推卸做饭的责任,此后没几天,他又默默回归了厨房。   原来桩桩件件的琐事,他都记得。   陆明远道:“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我梦到你,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他为自己辩解:“林浩家的那条牧羊犬,我也梦见过好几次。我在梦里和它玩过飞盘。”   苏乔被他的话逗笑。   她没见过像陆明远这样好玩的人,她随口问道:“你给那只牧羊犬画过画吗?”   陆明远道:“画过,被林浩拿回家了。”   苏乔把话题牵引到正事上:“我也想回家,不过事情没做完。我不太清楚你爸爸是什么样的人,我没和他打过交道,他转移过来的财产,你确定自己不要了吗?”   “不要了,”陆明远诚实道,“我打算去意大利,他住在罗马的朋友家。你想回家,明天早点订票,我送你去机场。”   苏乔半真半假道:“我想让你接受财产转移,一方面是因为,这是老师委托给我的任务,另一方面是因为,财产数额庞大,我查不清来源。”   她掂量措辞,谨慎发话道:“我猜你心里有顾虑,如果真的出了问题,那笔财产放在你这里,也比放在你父亲那里更好。”   苏乔恰如一个涉世未深的姑娘,轻声称赞道:“陆明远,我觉得你是好人。”   陆明远翻身平躺,微侧过脸,看向了床上的苏乔。   她将被子拨到了一边,穿着一条纱织睡裙,领口略低,露出了精巧的锁骨,还有大片的雪白肌肤。   再往下,她的胸型几近完美,却被睡衣包裹,不禁让人浮想联翩——如果把睡衣拉开,又能看见什么?   如今已是五月,气温不高,夜晚莫名燥热。   陆明远平静如常,视若无睹。   他谨记苏乔的那一句:陆明远,我觉得你是好人。   这一晚什么也没发生。次日一早,他从地上爬起来,践行昨晚的承诺。他计划把苏乔送到机场,然后收拾行李,和林浩、江修齐他们告别,再动身前往意大利。   清晨水雾浓重,昨夜又下了一场雨。   还没走出院门,苏乔就拿出了手机,好像是在和律师事务所商议。电话那头有一个男人的声音,隐隐约约说了一句:“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你怎么就做不好呢?”   苏乔向他解释:“是我没做好,我和陆明远沟通过了,他确实不想接受合同。我也去了那几家银行和资产管理公司,陆明远的父亲有不少海外资产,我们接手以后……”   她的话还没说完,电话里的那个人——大约是她的上司,再次打断道:“你出国前是怎么承诺的?”   苏乔的通话音量不算小,另一边的林浩和陆明远都听见了。   林浩道:“小乔回国以后,会不会丢了工作?”   “她英语流利,名校毕业,又很会交际,”陆明远评价道,“不愁找不到工作。”   林浩调侃了一句:“是啊,还长得挺漂亮。”   他接着问道:“对了,你是怎么打算的,为什么突然要去意大利?”   陆明远给出了合理的解释:“我去采风。一天到晚闷在家里,没有灵感。你知道灵感有多重要吗?”   当天下午,在面对江修齐的时候,陆明远也是同样的措辞。   不同之处只在于,江修齐一直认为苏乔和陆明远是一对,他发现陆明远要独自前往意大利,自然冒出了怨言:“小乔呢?陆明远,你怎么一个人来公司了?”   彼时正是下午四点,江修齐的公司位于某间大厦内。从办公室的窗户向外望,能看见整齐的街道,来来往往的行人,以及更远处绿意盎然的公园。   江修齐坐在黑色转椅上,听见陆明远据实道:“她回国了。今天上午,我送她去了机场。”   “她会回来吗?”江修齐道。   陆明远直言不讳:“不可能回来了。”   “你们吵架了?”江修齐微微抬头,与陆明远对视,“不是我说你,你这个脾气能不能改一改?这么多年了,谁能和你相处融洽,谁没和你吵过架?”   他既有板正他的倾向,也有泄愤的意思。   陆明远和母亲的联系甚少,江修齐却经常向姨妈汇报情况。陆明远的父母早年离婚,水火不容,出于这方面的考虑,陆明远从不在表哥面前谈及父亲。   所以,在陆明远看来,苏乔的身份可以透露给林浩,却不能让江修齐知道。   他干脆顺水推舟:“我和她分手了,别再提了。五六月份,南欧的天气更好,我想去度假。”   一个从未陷入恋爱的人,扮演不出失恋的沮丧。为了掩盖自己的神情,陆明远低头看向地面,地毯的花纹形同水草,勾缠在一起,匍匐于他的脚下。   他忽然想起苏乔临走前,当着他的面,握住那个金鱼石雕,信誓旦旦道:“等我回国了,我要把它放进鱼缸,种上水草,再养几条真正的金鱼。”   江修齐仔细审视陆明远,终于从他的神态中,挖掘出一丝不同寻常。   作为表哥,他不忍心再多指责。   “本来呢,你上一次画展出名了,”江修齐道,“巴黎那边有一个邀请会,我想让你参加。不过你状态不好,还是算了,你去旅游吧。”   他和陆明远、林浩三个人都认为,此时此刻,苏乔应该踏上了回国的飞机。   事实与他们的设想截然不同。   苏乔乘坐的班机,直抵意大利罗马。   她也并非独自行动。罗马机场的出口外,一男一女正在等她。   男人年约二十六,坐在车里,戴着墨镜,远远见到苏乔,立刻向她挥手:“飞机没晚点,准时降落了。好兆头,沈曼,你说是不是?”   他身旁的那个名叫沈曼的姑娘,与他年纪相仿,自从苏乔出现以后,沈曼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苏乔。   苏乔在宏升集团内部的声望不高。一是因为,苏乔年纪太轻,她刚进宏升集团,职位就是业务部经理,即便业绩出色,仍然难以服众。二是因为,苏乔的爷爷对她很不信任,哪怕同意让她进入公司,也饱含了试探的意思——爷爷在对待另一个孙子,也即苏乔的堂哥苏展时,就是另一副器重的样子。   沈曼作为苏乔的秘书,陪同苏乔两年有余。期间一直尽职尽责,可谓她的左膀右臂。   在沈曼之前,苏乔换过三个助理,引发人事部经理的不满,告状告到了上级。好在苏乔并未放弃,她抱着碰运气的打算,终于找到一个很能干的。   而陪同沈曼来到意大利的男人,则是苏乔父亲公司的某一位助手,名为贺安柏,深得苏乔父亲的信赖。   时至今日,苏乔她父亲的公司依然独立于家族企业,死活不肯被兼并,或许苏乔的爷爷坐拥亿万身家,选择手下留情,但是将来呢?伯父和堂哥们的选择,就没人能猜得准了。   贺安柏倒是不了解那么多。他从车上下来,帮苏乔扛起旅行箱,随口说了一句:“今天上午,你让我装作律师事务所的老板,打电话教训你……苏小姐,我装得像吗?”   苏乔道:“还行,陆明远都相信了。”   言罢,她咳嗽了一声,似乎处于感冒状态。   沈曼替她拎包,关切道:“你着凉了吗?”   苏乔点头:“昨晚没睡好。”   不止是没睡好。昨天夜里,她辗转反侧,仗着黑灯瞎火,干脆躺在床边,观察陆明远。   她研究他的头发、鼻梁、唇形,感叹他被上天眷顾,再然后,他忽然就睁开了眼睛。   两人在黑暗中四目相对。   不知道什么时候,昏昏沉沉地睡着。   她不自觉地想起陆明远,而在她身边,沈曼汇报道:“我们能确定遗嘱就在陆沉的手上。陆沉在三天之内,只给他的儿子陆明远发过邮件,我们监控了他的邮箱,但是完全猜不到,陆沉究竟把遗嘱藏在什么地方……”   “你们猜到了,也拿不到,”苏乔回答,“他给我爷爷当了三十多年的助理,两位伯父都想拉拢他,他从没犯过一次错。这样的人,城府太深了。”   陆沉正是陆明远的父亲。   不过依苏乔之见,陆明远比他父亲单纯得多。   她想得心烦,从行李箱中摸出一瓶酒精饮料,开盖喝了一口,又听沈曼说道:“还有一件事……”   沈曼吞吞吐吐,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苏乔倚靠在后座的软枕上,左手端着玻璃瓶,看着阳光被瓶身折射得分崩离析,忽然就笑了出来:“怎么了,你和我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讲?”   欧洲城市的建筑让人感到大同小异。今天的罗马风和日丽,天气明媚,街边就是露天酒吧,坐了三三两两的人群,遮阳顶棚被收了起来,金光都落在酒杯里。   苏乔有些羡慕,晃了晃自己的杯子。   沈曼怕她发怒,硬着头皮开口道:“顾宁诚快要结婚了,新娘就是您的堂姐叶姝。我们在出国前两天……收到了、收到了叶姝的喜帖。”   贺安柏在驾驶座位上开车,因为听说过风言风语,他甚至不敢插.嘴。   据贺安柏所知,苏乔从小受到父亲栽培,格外争强好胜。她的父亲只有一个女儿,也对苏乔寄予厚望,放任她进入苏氏集团,和一帮老油条斗得死去活来。   这种生活太紧张,无法避免压力成山。何况那会儿,苏乔还在北京上大学,一边忙工作,一边跑学业。   就是在那个时候,顾宁诚向她伸出援手。   顾宁诚出身优越,父母与苏家私交匪浅。他在宏升集团任职,和苏乔毕业于同一个大学,经常被人看到他们谈笑风生——无论是从家境、相貌、亦或者背景方面考虑,他和苏乔都很般配。   但他和苏乔无疾而终。   甚至可能,从未开始过。   苏乔听闻他的喜讯,不以为然地笑道:“叶姝堂姐,跟她母亲一个姓氏,性格也像她母亲。顾宁诚喜欢这种类型的,他倒是敢于挑战自我。”   沈曼试探道:“你一个多月没来公司,他们都说,是因为顾宁诚要结婚……”   “叶姝放的消息吗?”苏乔轻声道,“她就不能不作。”   沈曼听出她的讥讽,当即闭口不言。   苏乔捧着酒杯,第一次向秘书坦白:“我和顾宁诚只聊过天,哪里有别的牵扯。他帮我在人事部挑助手,我帮他审核项目账单,不过他娶了叶姝,以后不能找他帮忙。”   沈曼闻言垂首。她剪了短头发,发型干净利落,与两年前大不相同。她的包里没有镜子和化妆品,只有一沓分类的文件,和一部行程笔记。   取出笔记本之后,沈曼又说:“昨天上午,苏展给我发了邮件。他问我,你到底去了哪里……”   苏乔道:“你怎么回答的?”   沈曼如实道:“我说您积劳成疾,生病了,在医院静养。”   苏乔笑了一声:“这是他最想听到的答案。”   话音未落,街巷愈渐狭窄,汽车驶向一个单行道,最终停在了路边。苏乔拎着东西下车,站在选定的旅馆前,拉开正门。   夜里十点多钟,天幕近乎漆黑,偶尔有人经过小巷,留下一道拉长的影子。   苏乔意兴阑珊,站在窗边,观望陌生城市的景色。   这里的路灯很别致,由一根线吊在路面中央,向下低垂。从旅馆房间往外看,一片路灯,连成了一根闪烁的线。   灯盏的距离不够近,狭窄的路面上,总是一段暗,一段明,有人在光影中穿梭,逐渐走向了旅馆。   苏乔见他身影熟悉,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起初她还觉得自己疑心重,等到那人几乎站在楼下,她双手按着窗栏,立刻蹲了下去。   ——那个人,真的是陆明远。 第十二章   陆明远像一个普通的游客,住进了苏乔下榻的旅馆。   父亲约他明天见面,他就在附近找了个落脚处。五月的夜晚并不暖和,他衣衫单薄,带着简易行李,刚刚踏进旅馆内,便听见有人在说中文。   贺安柏站在大厅前台,询问服务员有没有多余的转换插头。沈曼陪在他旁边,同时给苏乔打电话:“上个月提出的电商预案,被总经理否决了……”   “让他继续坚持实体店吧,”苏乔压低嗓音,评判道,“我们做出的预案,他不可能直接同意。”   她躺在大理石浴缸里,伸直自己的一双腿。水流从镶金龙头中冒出来,促使水位向上攀升,她不仅没有洗去疲乏,还在蒸汽蔓延时,感到几分困顿。   此时此刻,陆明远和沈曼的距离,其实小于一米。   他面对前台的服务员,刷卡付了房费,拿到一串钥匙,自觉走向了电梯。不远处的贺安柏揣着几瓶新买的酒,还有服务员给他的万能插头,叫了一声:“喂,请等一下,我也要上去了。”   贺安柏快速跑向电梯,沈曼跟在后面。她半垂着头,编辑一条短信,即时发给苏乔,又用手遮挡了联系人备注。   沈曼见过陆明远的照片,贺安柏却没见过。电梯内空间狭窄,他们三个人分立三侧,还是贺安柏先搭讪道:“你是中国人吧,来意大利旅游吗?”   陆明远回答:“是的,你呢?”   他背着一个双肩包,随身用品都在包里。单从衣着打扮上看,很像独自出游的大学生,也让贺安柏放下了戒心,应付道:“我和你一样,来旅游的。”   电梯停在三楼,他们先后出门。或许是因为订房时间相近,他们的房门号也连在一起——这让沈曼心头咯噔一声,因为苏乔就住在陆明远隔壁。   为了掩人耳目,苏乔放弃了豪华酒店。那种地方,太容易遇到熟人。   她始终在寻求和陆明远的父亲见面的机会。由于时间迫切,她不得不追来罗马,又在临近街区选了一家普普通通的旅馆——万万没想到,陆明远做出了一模一样的选择。   两人仅有一墙之隔。   苏乔对这种巧合,持有本能的怀疑。她裹着浴巾坐在床上,沉思了好一会儿,最终也想不出头绪,只能仰头向后躺,倒在柔软的床垫上。   不过片刻,有人敲门。   苏乔没有应声。   门外那人便用英语和她说:“打扰了,我住在隔壁,我的洗手间正在渗水,可能流到了你的房间里。”   地毯如有损坏,需要原价赔偿。出于这个考虑,陆明远提醒了隔壁的陌生人。他的房间号是23,贺安柏住在25,由此推断,24号并非空房,很有可能住着一位来自祖国的同胞。   现实远比他的猜想光怪离奇。   房门打开后,映入眼帘的,是苏乔的那张脸。   她的头发还没有完全干透,水珠挂在发梢,偶尔向下滑落,滴入雪白的浴巾里。   陆明远头一次见她这幅样子。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她的脖颈上,然后是丰满的胸部,临近纤细腰肢的时候,他的理智陡然回归,重振旗鼓,让他问出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太巧了,你来罗马旅游吗?”   当然不是。苏乔心想,她哪有旅游的心思和时间。   “进门说话吧,”苏乔道,“我有点冷。”   她转身背对着他,走向室内的茶几。这家旅馆提示各式茶包,她一共沏了两杯,或许是一种预感,今晚无论如何,都会和陆明远碰上。   陆明远随手关门。他和苏乔一样,无法理清思绪,疑惑大过了触动。但是很快,苏乔就向他解释道:“我在回国的时候犹豫了,换了一张去罗马的机票。我之前就有申根签证,本来是想……带着父母过来旅游。”   她编造得合情合理,而且反问了一句:“你是不是知道我在这里,所以来找我了?”   陆明远穿着外套,苏乔却双肩光.裸。   窗户没有关严,夜风凉意袭人,陆明远想了想,脱下自己的外套,要交到苏乔的手里。然而苏乔故意误解他的意思,她道:“你怎么开始脱衣服了?”   陆明远懒得解释,干脆道:“你不也裹着浴巾和我说话?”   苏乔并未承认自己的某些想法。她对陆明远充满了兴趣,偶尔会濒临无法控制的拐点,换了除他以外的任何一个人敲门,她都不会这样应对。   “我听出了你的声音,急着给你开门,”苏乔接过他的外套,披在身上,终于讲了真话,“换了别人,我不会立刻过去。”   浴巾系得有点松。苏乔抬手的一瞬间,那一块布滑落了一角,即将在陆明远的面前完全舒展,如同风中散开的流云。   陆明远的反应比苏乔更快。   左手捂住她的胸口,将那浴巾的边角扣紧。他捏到了饱满柔软的东西,手指却不敢放开,自陷于美人计,很难抽离。究竟在搞什么?他脑子里冒出这样的疑问,低头审视苏乔,见她双眼清亮,面无愧色,又觉得自己不该脑补。   “你需要一件正常的衣服,”陆明远退后一步,坐在了床榻上,“再掉一次,我不会管。”   床铺上放着小金鱼石雕。因为苏乔把玩了很长时间,那只小金鱼还有她的余温,陆明远在无意中碰到了,神思反而更清醒,他接着问道:“你知道我父亲在罗马?”   “当然知道,你忘了吗?”苏乔不假思索,“昨天晚上,你亲口告诉我,你要来意大利,找你的爸爸。”   墙壁的拐角还在渗水,他们两人都无暇关心。花纹地毯多了一块深色斑点,接到陆明远内线电话的服务生正带着水管工检修,截至目前,还没有人敲响24号房间的正门。   于是有一段时间,室内非常安静。   直到陆明远再次出声:“你想来罗马找他吗?找到他,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苏乔弯腰靠近,窃窃私语道,“因为你一定会来,我想碰碰运气。如果就这样回国了,我大概……”   她顿了顿,才说:“大概再也遇不到你了。你知道,我现在没有理由主动找你。” 第十三章   敲门声打断了苏乔和陆明远的谈话。   苏乔望向了别处,陆明远仍然在看她。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拉拢她的衣襟,动作自然流畅,好像他才是这间套房的主人。   “你换个衣服吧,太不像话了,”陆明远再次劝诫,“我去看看谁在敲门,应该是服务生。”   他走出卧室,“砰”地一声带上房门。   24号套房的正门就在几步之外。陆明远并没有多想,他随口用英文询问,门外的人便回答:“你好,前台接到了电话,我是经理叫来的水管工。”   隔壁漏水是事实,进一步检查也合情合理。陆明远掂量片刻,给这位水管工开门了。   “我叫约翰,”水管工笑了起来,“负责检查和修理。”   约翰身高一米八五,年纪在三十岁上下,棕色头发,蓄着络腮胡。他颧骨颇高,眼神倒是和善,手上拎着一个黑色箱子,刻了几行规整的意大利文字。   “水管在哪里?”约翰问道。   这间罗马旅馆位于巷子中央,外观古老,装修风格守旧,最高也不过四层楼。前台服务生的英语带着卷舌口音,修水管的工人约翰反而吐词清晰。   陆明远抬起手,指向洗手间,接着道:“就在那里。”   与此同时,卧室房门半开。苏乔换了一身连衣裙,从卧室走出来,她的目光越过陆明远,落在了约翰的身上。   约翰笑着点头。   夜晚仍在延续,时钟指向了十一点半,黑暗笼罩了整座城市,旅店依然灯火通明。   苏乔心想,现在还来检修水管,意大利人真敬业。她自觉站到陆明远的身后,距离他的脊背很近,那个水管工就看了过来,友善地询问:“你们是新婚夫妻吗?”   “不是,”苏乔抢先回答,“我和他度蜜月,不会选在罗马。”   约翰提着他的工作箱,扶上了洗手间的门框。他似乎充满了工作兴致,一边弯腰打开箱子,一边又愉快地问道:“为什么不选罗马呢,小姐?”   苏乔道:“因为不安全。”   约翰的动作稍微停顿,左手已经伸进箱子内部。手.枪口径出现的那一瞬,苏乔呼吸停滞,她原本只是无聊试探,没想到腹诽成真了。   比起苏乔,陆明远的位置更靠近约翰。他如同脱缰的野狗,飞快冲向约翰的立足处——慢一秒的下场就是死,他当然知道这一点,爆发力强到可怕。   陆明远父亲的某一位朋友,常年住在英格兰乡间,最擅长打靶和空手夺枪。每逢陆明远从学校回来,这位叔叔都要变着法子训练他——因为自己没有儿子,他又不想让技艺失传。   可惜陆明远只学到了皮毛。   他极快地握住枪管,向上反扣,狠踹约翰的下半身,拳头重锤他的眼球。血液不知何时迸溅出来,像炸开的香槟气泡,洒在花蔓缠绕的墙纸上。   不过几秒而已。   空气中都是浓厚的血腥味。   因为轻敌,约翰小瞧了陆明远。他只知道苏乔住在24号房,只要杀了她,就能获得巨额赏金。他从东欧奔向意大利,潜伏几日,早已拿到首款——然而24号房间内,除了苏乔之外,还有别的男人。   约翰的后背都是鼓胀的肌肉,他曾是一名拳击手。即便陆明远撂倒了他,也不知道鹿死谁手。   两人在客厅厮打,约翰明显占上风。   陆明远骂了很脏的脏话,全是英文俚语,脏到苏乔有点听不懂。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换做她一个人在室内,必然会死于枪击,魂飞西天。   她踉跄着拧开正门,按住走廊上的警报器,狂踹贺安柏的房门,大声呼救,发出极限尖叫。   整个旅馆都被她惊动。   可她听到了枪响。   手.枪安装了消.音器,爆出子.弹的那一刻,声音沉闷而压抑,仿佛一根鞭子在墙上抽过,同时勒住了苏乔的喉咙。她乍然失去所有力气,凭空栽倒,但是贺安柏搂住了她的腰。   “大小姐,”贺安柏惊叹道,“怎么了,卧槽,别吓我啊?”   苏乔脸色苍白,如同死人。   旅馆的服务员倾巢出动,其他客人也走过来了。24号房间的窗户大开,那名凶手越窗而逃,满地都是淋漓鲜血,还有两根切断的手指。   服务员们用意大利语交流,苏乔一句也听不明白。她双目泛红,眼球充满血丝,由于握拳太紧,指甲扣进了掌心。   贺安柏呼吸加快,低声道:“大小姐,你镇定一点,你有什么三长两短,老板那边也要垮了。”   苏乔光着脚跑出门,再回去的时候,走得很慢。周围有人用英语说了一个单词,“dead”,意为已死。她看向那个无辜的旁观者,眼神中都是锋利的刀子。   虽然,她和这个人,想的一样。   陆明远必死无疑了。   他又不是职业杀手,怎么和一个大块头硬扛?   走进24号房间时,苏乔的心脏冷得像冰。她毫发无损,却在遭受酷刑,陆明远被人包围,她费力走近,差一步距离时,她又停了下来。   直到陆明远开口道:“你没事吧?”   他屈膝坐在地上,手指完好无损——被切断手指的人,并不是陆明远。   但他的手臂受伤了。鲜血浸湿衣袖,滴落在深色地毯上,子.弹嵌入肌理,留下骇人的破洞。   一位服务员跪在陆明远身边,做了急救工作,连声安慰道:“先生,救护车马上就来了。”   服务员没有说谎。警.察和救护车很快抵达,陆明远被送去了医院。他的伤口不算麻烦,手术进展十分顺利,子.弹被安全取出,纱布绑住了左臂。   这一晚,苏乔一直陪在他身边。   她起初非常冷静,一句话也没说。后来,她捧住了陆明远的右手,陆明远先她一步开口:“幸好今晚脱掉了外套。”   苏乔怔了一怔,凝眸将他望着。   陆明远继续说:“不然衣服有帽子,打架不方便。中弹的地方会变成脖子、下颌、或者太阳穴。”   苏乔咬唇,回话道:“枪声响起来的时候,我以为你死定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视线扫过他受伤的左臂,带着淤青的脸,她不由得低头,胸腔快要烧起来。   陆明远仿照她的句式,低声道:“我以为你会被吓哭。”   “我很久没哭过了,”苏乔莞尔而笑,“你知道,眼泪没有用。”   为了引来帮助,苏乔过度尖叫。她现在和陆明远说话,嗓子喑哑,她的模样比他更憔悴,他原本应该怀疑她,却提不起一点疑心。   如果苏乔想害他,她有无数次机会。   而他很疲惫,只想睡觉。   被那个假冒的水管工摁在地上打,他的鼻腔还是充血状态。他有一把很喜欢的、总是随身携带的刻刀,今晚被用作锋利的凶器,切断了约翰的拇指和食指——陆明远本来要割他的脖子,但是约翰用手去挡了。   约翰绝非顶尖杀手,陆明远心想。   他猜不出是谁买.凶杀人,谁要杀他,亦或者杀了苏乔?   无论如何,意大利确实是动手的好地方。近期涌进难民,管理力不从心,附近又有黑帮治辖区,要想调查幕后主使,难说会查到什么时候。   苏乔在陆明远半梦半醒期间,凑近了他的侧脸。   她轻轻地吻了他。唇角碰到他的皮肤,她的心弦跟着一颤。   然后她无声地说:“晚安,你好好休息。”   走出这间病房,门口就是沈曼和贺安柏,他们的神色同样凝重。这件事的始末已经传回了国内,苏乔的父亲刚一听闻,立刻要求女儿回国,不要再找什么遗嘱。   他的建议形同虚设。   苏乔披着一件外套,走到了医院外围。凌晨时分,月光寡淡,冷风灌进她的领口,她越发清醒,紧跟着发问:“我在这家旅馆,除了你们两个,还有谁知道?”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沈曼率先道,“而且,我们用假名预定了房间。”   苏乔偏过头,凝视她的眼睛。   不过半晌,苏乔道:“那个人,伪装成水管工进门,说明他早就知道,我的房间漏水。他刚进门,就开始说话,没有立刻动手,是为了搞清楚,房间里一共有几个人……”   一旁的贺安柏打断道:“我也向你保证。不,除了保证,我还能对天发誓,从没透露过行踪。”   苏乔闷不吭声地发笑:“你说,谁最想杀了我,谁最有可能提前拿到消息,又不愿意沾惹一身腥?前天晚上,你派人拿着假枪,去陆明远家里放子弹,我和陆明远待在地下室,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道:“陆明远肯定认为,今夜和他搏斗的人,昨晚就在他家里示威。”   “我们派人,是为了让陆明远……联系他的父亲,”沈曼讲出前因后果,由于思维不连贯,她说话有些停顿,“但是今晚呢?那个凶手,不就是想杀人吗?”   无人发话。   只有空旷的风声在响应她。   长夜寂寥,星盏零落,苏乔的手揣在口袋里,忽然感到手机震动。她抬头望着夜色,接听电话道:“喂,你好。”   电话那一头,陆明远道:“你去哪里了?”   苏乔反问道:“你也开始依赖手机了吗?”   “我向护士借了电话,”他嗓音低沉,反复确认,“你没事吧。”   苏乔掉头,抬步往回走:“当然没事,我下来买酒。你呢,伤口还疼吗?”   陆明远放松道:“有点疼,麻药劲过了。我继续睡了,你早点回来。” 第十四章   陆明远在医院住了七天。   他的父亲一直没有出现——甚至不愿意来医院探望中枪的儿子。他给陆明远写了几封电子邮件,信中说,他自身难保,步履维艰,贸然前往医院,会给陆明远带去危险。   “说的比唱的好听,”苏乔对此评价道,“陆沉那个老狐狸,就是不敢来吧?害怕有人暗中监视,到时候,一枪崩了他的头。”   手下的技术人员截获了陆明远的邮件往来,苏乔经常翻看他的邮箱,像是例行查岗。邮箱中的陆沉恰如一位慈父,惦念儿子,又不能相见。自从得知儿子受伤,他每天都会发来问候。   他的关心虚无缥缈。   时刻注意陆明远的人,是苏乔。   陆明远出院的那一天,苏乔兴高采烈。死神与他们擦肩而过,太阳依旧照耀人间,她自认为需要庆祝,在这个难得的休息日里,带着陆明远闲逛于罗马城。   他们从巴贝里尼广场出发,途径宫殿美术馆。陆明远不知不觉地踏入,苏乔就跟在他后面——她的父亲派来了保镖,穿着休闲装,扮作路人,时刻不停地尾随他们。   陆明远转身,向后瞥了一眼,随口道:“我怎么总觉得,有人跟着我们?”   “没有啊,谁会跟着我们?”苏乔漫不经心道,“光天化日,周围都是游客,凶手胆子再大,也不敢这么乱来。”   陆明远的手臂还没好全。苏乔不敢拽他,她勾他的手指:“我听说罗马的伯盖斯美术馆,还有巴贝里尼宫殿都收藏了一堆艺术珍品,你喜欢缇香和拉斐尔的作品吗?这一家美术馆里,还有拉斐尔的《裸女图》……对了,陆明远,我还没见过你画裸.体,你是不是画不出来?”   她像个聒噪的当地导游——她其实昨晚还在浏览谷歌,记诵相关信息,为的就是在陆明远这里,虚荣地卖弄一把。   陆明远蹲在一座雕像前。   他用专业的眼光,研究大理石塑造的藤蔓基座。   同时不忘回答苏乔的话:“你觉得我画不出来裸.体么?”   苏乔笑道:“是啊,我没说错吧。”   陆明远辩解道:“我只是不想画。”   苏乔调戏道:“不想画是一回事,不会画是另一回事。”   陆明远反问一句:“画裸.体有什么难的?”   他侧目,看着她,讲出实话:“我缺一个模特。”   这间美术馆举世闻名,墙上的浮雕、辉煌的巨作、安置蜡烛的铜台,都值得观众仔细品鉴。它既有宫殿式的纸醉金迷,又有教堂式的虔诚庄重,或许是因为处在这个环境里,苏乔猜不透,陆明远究竟有没有深意。   他似乎是在讨论艺术,需要模特的严肃艺术,又好像是在调情,邀请她脱光衣服。   苏乔因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失笑。   她问:“陆明远,你以前没有模特吗?你们上大学的时候,不用练手?”   陆明远站了起来,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逆光而立,如同莅临的神衹,即将传授道义。   苏乔洗耳恭听:“好啊,你说。”   陆明远向她坦诚:“我不想画的时候,硬要我动手,就会画得很差。”   他的意思大概是,虽然在上学时见过模特,但是因为内心抵触,他没搞出艺术品,只搞出了废品。   苏乔点头,表示理解。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颊有些红,半晌后,又云淡风轻地笑了。   这一天,她和陆明远穿梭于罗马城,玩到夕阳斜下,方才返回附近的酒店。细算下来,苏乔已有两个月没回家,宏升集团内部对她的去向做出了诸多猜测。   就连她的堂姐叶姝,也在餐桌上问起:“这段时间,我们的妹妹小乔去哪里了?我和顾宁诚的订婚宴,她都错过了。”   自从叶姝的爷爷去世后,苏家很少聚餐。   今日傍晚,他们破天荒重聚,在豪宅的花园里搭出长桌,纯银灯架上点燃烛火,霞光掩映之下,别有一番情调。   绿色浓荫悬于头顶,浅红的木槿含苞欲放。叶姝微微抬头,观赏一段花枝,笑道:“苏乔没有和我们打招呼。秘书说她太累了,生病了,你们知道,她在哪家医院吗?”   餐具碰到瓷盘,发出一点轻响。   邻座的顾宁诚停止进餐,道:“苏乔的身上,没安装监控摄像头。北京有几千家医疗机构,怎么找呢?”   天色渐暗,花园里亮起灯盏。他端起水晶酒杯,晃了一下葡萄酒。   叶姝误解了他的意思。   她微笑着抿唇,斜过杯脚,和他碰杯。   顾宁诚西装革履,温文尔雅,天生一副好相貌。见到他的女人,很难发出脾气。   比如叶姝。   她铺了一个台阶:“是啊,太难找了。大哥不是也没消息吗?”   ——她的大哥苏展,就坐在正对面。   苏展用一把锋利的餐刀切割生蚝。轻轻一划,鲜嫩的贝肉,就皮开肉绽了。   他是从容淡定的行凶者,也是这场聚餐的主导人。他放下刀叉之后,就看向了堂妹:“小乔好像出国了,你听说了么?”   叶姝笑了起来:“出国了吗,去国外治病?我的订婚宴,她都缺席了。”   叶姝的母亲适时插话道:“可不是么,亏我还很担心她。苏乔的父母都不在北京,她能依靠的,不就是我们这些家人。阿展,你倒是说说看,小乔她去哪儿了?”   她讲完这句话,面色无异,如同肺腑之言。   苏展也撒了个谎:“她现在,就在英国伦敦。”   “伦敦?”顾宁诚将酒杯举得更高,笑道,“宋佳琪刚从伦敦回来,你可以问问她,有没有见过苏乔。圈子就那么小,路上撞见,概率很大。”   苏展将刀锋收在生蚝的肉里。他交握双手,靠着椅背道:“我和你的想法一样。我问过宋佳琪,巧合的是,她真的在伦敦见到了小乔。”   唇角上扬,他接着说:“小乔花了不少钱,买下了一次画展。” 第十五章   苏乔为什么要赞助画展?在座众人各有腹诽。   叶姝状似不经意地开口:“爷爷的助理……那位陆叔叔,他不是也出国了吗?”   叶姝提到的“陆叔叔”,正是陆明远的父亲陆沉。截至目前,陆沉跑去了哪里,还是一个未解之谜。   苏展用餐巾擦手,不露声色道:“对,他在国外。爷爷的葬礼结束后,陆沉就出国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这一句肯定之后,反而没人说话了。   近旁传来狗叫声,打破宴会上的寂静。灯台烛火照出黑影,随着烈犬靠近,影子蓦地拉长。   苏展夹起一块生肉,扔在了地上,权当喂狗。那只体形魁梧,凶光毕露的波尔多犬就匍匐在他的脚边,垂下脑袋,像骑士觐见国王。   它吐着舌头,流出涎水,将主人赏赐的食物收入腹中。   顾宁诚极为平静地看着苏展:“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喜欢养这种凶猛的动物。你对狮子和猎豹感兴趣吗?”   “不感兴趣,”苏展从座位上站起,似笑非笑道,“猎豹和狮子不认主。我养大它们,它们再反过来咬我一口,我还要亲手处理,多麻烦呢,你说是么?妹夫。”   最后一声“妹夫”,他叫得格外清楚。   顾宁诚回应道:“可不是么?”   是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   宴席结束之后,他和叶姝一起回家。司机在前座开车,他端了一杯酒坐在后排,酒味四散,他只闻不喝。   叶姝就坐在顾宁诚的旁边。自从他们订婚以来,她总是和他形影不离,宛如一对恩爱夫妻。他们共同出席正式场合,在公司内部也从不避讳,双方父母都很满意,称之为一段金玉良缘。   哪里有金?哪里有玉?顾宁诚喝了一口酒,目光微沉,注视起叶姝的脸。   她和他缺乏心灵感应,此时此刻,叶姝并没有看他。她凝望着落在车窗上的自己的倒影,颈间的项链流光细碎,底端坠着一颗圆形宝石,半面搭在柔滑的皮肤上,半面伸进透明的胸衣里。   叶姝忽然说:“我小时候,活泼,闹腾,不爱睡觉。保姆阿姨给我讲故事,讲什么呢?就讲希腊神话、一千零一夜,这些纯粹编给小孩子看的书。”   顾宁诚道:“你那时候多大,六七岁?听这些故事不适合。”   武断不是他的风格,他很快补充了一句:“未删减版的希腊神话,色.情又暴力。宙斯遍地留情,美狄亚毒死儿子,俄狄浦斯杀父娶母,怎么能讲给小孩子听?”   “呐,我想说那个水仙花的故事,”叶姝调整椅背,斜眼瞧他,“有个男孩子,整天坐在湖边,欣赏自己的外表,看哪儿都美。”   她仿佛是在说自己。   顾宁诚无声地笑了笑。   叶姝又道:“然后他就死了,变成了一朵水仙花,奇妙不奇妙?那帮编故事的人,都是怎么想的啊,没人欣赏他的美貌,他就把自己旱死了吗?”   她摘下脖子上的项链,放进扶手处的暗格里。略微俯身时,衣领变得更低——不止是衣领,她整个人都要从座位上滑落,只有双手依附着顾宁诚的大腿,像一条灵巧的游蛇,蜿蜒上行。   前排的司机不敢回头,后座的顾宁诚不曾垂首。   “行了,叶姝,你家快到了,前面就是了,”顾宁诚整理自己的衣襟,视线穿到窗外,刚过一个绿灯路口,他就善意地提醒道,“还有一分钟的距离,你收拾收拾,准备下车了。”   叶姝闻言,重新坐稳。   她把项链捏在手心,在最后共处的一分钟里,脸色难看至极。   爆发点就在下车的前一刻。   顾宁诚目不斜视,眼角余光都不在叶姝身上。叶姝一把拽住他的领带,手指放松,往下滑一截,又握得更紧,她催促道:“宁诚啊,你在想什么,我猜不透你。”   他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接着道:“我脑子里的事太多了,没有一千件,也有八百件。”   叶姝笑着问道:“有没有一件跟苏乔挂钩的?”   她轻轻地扭了扭,裙摆盖过他的双腿,像水风撩起的清波,覆盖了视野所见。   顾宁诚不得不撩开那条长裙,拨到一边,继续保持他的耐心:“苏乔是谁?她是宏升集团的业务经理,业务总监都离不开她。虽然董事会没人支持……”   他语速太快,嘴唇干燥,咽下一口唾沫,喉结略微滚动。   “但是你们也没人见过遗嘱吧,我听说遗嘱就在陆沉的手里,”顾宁诚道,“万一你爷爷把公司留给了苏乔,你们怎么办?那些后果……叶姝,我不是没想过。”   叶姝暗自咬牙。   远在天边另一端的苏乔,不知为何打了一个喷嚏。   这一刻,罗马城也倾倒于黑夜。建筑物隐去白日的锋芒,教堂的钟声忽近忽远,苏乔侧耳细听,坐在冰凉的窗台上,用手指一簌一簌地敲响玻璃。   她玩闹的举动像个小孩子。   陆明远却在一旁道:“你打了好几个喷嚏。窗台有多凉?”   苏乔笑道:“哪有,你听错了。”   她伸直自己的双腿,保持与窗台平齐,睁着眼睛说瞎话:“呀,这个地方这么高,我下不来。”   话音未落,她便用脚尖去勾陆明远,仿佛缠人的妖精:“陆先生,你抱我下来吧。”   陆明远的回答只有两个字。言简意赅,毫不拖泥带水,充分表达了立场。   他说:“做梦。”   苏乔愣了片刻,顺着他的意思,捂住自己的双眼:“那我现在闭眼,马上就能做梦了,你要不要配合我?”   因为上次的水管工刺杀事件,他们两人不约而同住在了一起——没人提出,也没人反对,好像他们本来就应该住一个房间,水到渠成,天经地义。   苏乔乐在其中,而陆明远……他尚不清楚自己的心思。可是当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或许并没有等待多久,他抬手握住她纤细的腰肢,左臂的伤还没好,他用右手揽紧她。   仅仅是短暂的摩.擦,便让他掌心滚烫,手指愈加僵硬,虚停了一下,又缓慢地继续。   隔着一件单薄的衣服,他像是什么都摸到了,又像是什么都没摸到。   右手稍微使力,环住苏乔的腰际,陆明远心不在焉地想,就跟扛个货物一样。   货物还没扛起来,他中了一个圈套。   苏乔逃脱他的怀抱,跳下窗台,取笑道:“你的左手还没好,我怎么可能真的让你抱我?”   作者有话要说:  明明:在这一瞬,我的左手好了。   ——————   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发现,昨天本文没有更新。那么我们不禁要发出疑问,为什么没有更新?   因为下一章要入V了,入V要更新一万字,而我没有存稿【扑通】。今晚我也不准备睡了,通宵修仙,恳请明天大家来捧场,捧个仙缘。   本章500个仙缘红包随机发放。   很可爱的暖场评论(因为这个文其实有点冷)就叠加几个发,最多叠5个,因为评论一直没超过400,我担心发不完……谢谢【扑通】 第十五章   苏乔为什么要赞助画展?在座众人各有腹诽。   叶姝状似不经意地开口:“爷爷的助理……那位陆叔叔,他不是也出国了吗?”   叶姝提到的“陆叔叔”,正是陆明远的父亲陆沉。截至目前,陆沉跑去了哪里,还是一个未解之谜。   苏展用餐巾擦手,不露声色道:“对,他在国外。爷爷的葬礼结束后,陆沉就出国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这一句肯定之后,反而没人说话了。   近旁传来狗叫声,打破宴会上的寂静。灯台烛火照出黑影,随着烈犬靠近,影子蓦地拉长。   苏展夹起一块生肉,扔在了地上,权当喂狗。那只体形魁梧,凶光毕露的波尔多犬就匍匐在他的脚边,垂下脑袋,像骑士觐见国王。   它吐着舌头,流出涎水,将主人赏赐的食物收入腹中。   顾宁诚极为平静地看着苏展:“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喜欢养这种凶猛的动物。你对狮子和猎豹感兴趣吗?”   “不感兴趣,”苏展从座位上站起,似笑非笑道,“猎豹和狮子不认主。我养大它们,它们再反过来咬我一口,我还要亲手处理,多麻烦呢,你说是么?妹夫。”   最后一声“妹夫”,他叫得格外清楚。   顾宁诚回应道:“可不是么?”   是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   宴席结束之后,他和叶姝一起回家。司机在前座开车,他端了一杯酒坐在后排,酒味四散,他只闻不喝。   叶姝就坐在顾宁诚的旁边。自从他们订婚以来,她总是和他形影不离,宛如一对恩爱夫妻。他们共同出席正式场合,在公司内部也从不避讳,双方父母都很满意,称之为一段金玉良缘。   哪里有金?哪里有玉?顾宁诚喝了一口酒,目光微沉,注视起叶姝的脸。   她和他缺乏心灵感应,此时此刻,叶姝并没有看他。她凝望着落在车窗上的自己的倒影,颈间的项链流光细碎,底端坠着一颗圆形宝石,半面搭在柔滑的皮肤上,半面伸进透明的胸衣里。   叶姝忽然说:“我小时候,活泼,闹腾,不爱睡觉。保姆阿姨给我讲故事,讲什么呢?就讲希腊神话、一千零一夜,这些纯粹编给小孩子看的书。”   顾宁诚道:“你那时候多大,六七岁?听这些故事不适合。”   武断不是他的风格,他很快补充了一句:“未删减版的希腊神话,色.情又暴力。宙斯遍地留情,美狄亚毒死儿子,俄狄浦斯杀父娶母,怎么能讲给小孩子听?”   “呐,我想说那个水仙花的故事,”叶姝调整椅背,斜眼瞧他,“有个男孩子,整天坐在湖边,欣赏自己的外表,看哪儿都美。”   她仿佛是在说自己。   顾宁诚无声地笑了笑。   叶姝又道:“然后他就死了,变成了一朵水仙花,奇妙不奇妙?那帮编故事的人,都是怎么想的啊,没人欣赏他的美貌,他就把自己旱死了吗?”   她摘下脖子上的项链,放进扶手处的暗格里。略微俯身时,衣领变得更低——不止是衣领,她整个人都要从座位上滑落,只有双手依附着顾宁诚的大腿,像一条灵巧的游蛇,蜿蜒上行。   前排的司机不敢回头,后座的顾宁诚不曾垂首。   “行了,叶姝,你家快到了,前面就是了,”顾宁诚整理自己的衣襟,视线穿到窗外,刚过一个绿灯路口,他就善意地提醒道,“还有一分钟的距离,你收拾收拾,准备下车了。”   叶姝闻言,重新坐稳。   她把项链捏在手心,在最后共处的一分钟里,脸色难看至极。   爆发点就在下车的前一刻。   顾宁诚目不斜视,眼角余光都不在叶姝身上。叶姝一把拽住他的领带,手指放松,往下滑一截,又握得更紧,她催促道:“宁诚啊,你在想什么,我猜不透你。”   他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接着道:“我脑子里的事太多了,没有一千件,也有八百件。”   叶姝笑着问道:“有没有一件跟苏乔挂钩的?”   她轻轻地扭了扭,裙摆盖过他的双腿,像水风撩起的清波,覆盖了视野所见。   顾宁诚不得不撩开那条长裙,拨到一边,继续保持他的耐心:“苏乔是谁?她是宏升集团的业务经理,业务总监都离不开她。虽然董事会没人支持……”   他语速太快,嘴唇干燥,咽下一口唾沫,喉结略微滚动。   “但是你们也没人见过遗嘱吧,我听说遗嘱就在陆沉的手里,”顾宁诚道,“万一你爷爷把公司留给了苏乔,你们怎么办?那些后果……叶姝,我不是没想过。”   叶姝暗自咬牙。   远在天边另一端的苏乔,不知为何打了一个喷嚏。   这一刻,罗马城也倾倒于黑夜。建筑物隐去白日的锋芒,教堂的钟声忽近忽远,苏乔侧耳细听,坐在冰凉的窗台上,用手指一簌一簌地敲响玻璃。   她玩闹的举动像个小孩子。   陆明远却在一旁道:“你打了好几个喷嚏。窗台有多凉?”   苏乔笑道:“哪有,你听错了。”   她伸直自己的双腿,保持与窗台平齐,睁着眼睛说瞎话:“呀,这个地方这么高,我下不来。”   话音未落,她便用脚尖去勾陆明远,提出不平等条约:“陆先生,你抱我下来吧。”   陆明远回答只有两个字。言简意赅,毫不拖泥带水,充分表达了立场。   他说:“做梦。”   苏乔愣了片刻,顺着他的意思,捂住自己的双眼:“那我现在闭眼,马上就能做梦了,你要不要配合我?”   因为上次的水管工刺杀事件,他们两人不约而同住在了一起——没人提出,也没人反对,好像他们本来就应该住一个房间,水到渠成,天经地义。   苏乔乐在其中,而陆明远……他尚不清楚自己的心思。可是当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或许并没有等待多久,他抬手握住她纤细的腰肢,左臂的伤还没好,他用右手揽紧她。   仅仅是短暂的摩.擦,便让他掌心滚烫,手指愈加僵硬,虚停了一下,又缓慢地继续,隔着一件单薄的衣服,他像是什么都摸到了,又像是什么都没摸到。   右手稍微使力,环住苏乔的腰际,陆明远心不在焉地想,就跟扛个货物一样。   货物还没扛起来,他中了一个圈套。   苏乔逃脱他的怀抱,跳下窗台,取笑道:“你的左手还没好,我怎么可能……真的让你抱我?”   作者有话要说:  明明:在这一瞬,我的左手好了。   ——————   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发现,昨天本文没有更新。那么我们不禁要发出疑问,为什么没有更新?   因为下一章要入V了,入V要更新一万字,而我没有存稿【扑通】。今晚我也不准备睡了,通宵修仙,恳请明天大家来捧场,捧个仙缘。   本章500个仙缘红包随机发放。   很可爱的暖场评论(因为这个文其实有点冷)就叠加几个发,最多叠5个,因为评论一直没超过400,我担心发不完……谢谢【扑通】 第十六章   陆明远知道自己被苏乔戏弄, 神情也一如往常,并不是愤怒或羞恼的模样。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背靠着酒店的墙壁,一声不吭地看她,然后笑了。   他很少笑。物以稀为贵, 偶尔这么一次,就让人意乱神迷。   可他一句话都没说, 他只是站在原地。   陆明远从未讨好过苏乔。他桀骜不驯,特立独行, 缺乏顺从和柔情, 苏乔依然向他靠拢。她光脚踩着地毯, 拉起他的手腕, 为他戴上一条黑色手链。   “这是什么?”陆明远问道。   “送你的礼物啊,”苏乔抬头盯着他,“今天下午逛街的时候,我去了路边的店铺。你不觉得它很特别么?”   陆明远将礼物取下来, 放回苏乔的手里,根本没注意牌子。   他挑三拣四道:“gay里gay气的, 还有花纹, 我不戴这种东西。”   苏乔丝毫不生气,轻声笑道:“gay里gay气?你的词汇量挺丰富啊。”   陆明远诚实道:“和林浩学的。”   “林浩教得不好,他把你带坏了,”苏乔上前一步,愈显亲近道, “我教你几个新词。”   那条价值不菲的手链掉到了地上,没人去捡。封闭的卧室中,似乎无端起风,纱织睡裙的裙摆碰到了陆明远的裤腿,他不由自主地抬头,视线转移至天花板。   苏乔将手心撑在墙上,碰撞之时,发出“咚”的一声响。   陆明远身高一米八六,苏乔将近一米七。她不在乎身高差,自认为禁锢了他,洋洋得意道:“这个呢,就叫做壁咚。”   陆明远常年在外,果然词汇受限,第一次听说“壁咚”。他虚心受教,问了一句:“墙壁的壁,冬天的冬?”   “冬天的冬,还要加个口字旁,”苏乔向他解释,“拟声词啊,多半都有口字旁,你不知道吗?”   灯火如昼,她双眼熠熠生光。提完“口”这个字,她故意抿唇,唇色粉嫩而柔润。   很难用平静的心态面对她。陆明远吸气,总觉得哪里不舒服。   没过多久,他扣住苏乔的腰,手指用力,体会到柔软的弹性——这样的举动缓解了他的不适感。他干脆自暴自弃,又狠狠捏了一把,向着掌心搓揉,揉到苏乔叫了出来:“好疼啊,你在干什么?”   苏乔原本以为陆明远又要冷嘲热讽,结果陆明远承认道:“是我不对。”   他大方道:“你别叫了,我让你捏回来。”   苏乔敛去神色,踮起脚尖,往他耳边吹气:“隔着衣服捏回来吗?那我觉得,我吃亏了。”或许是她麻痹大意,讲完这句话,她因为踮脚而站立不稳,嘴唇触及他的颈间——甚至可以理解为,一个羽毛般的轻飘飘的吻。   陆明远微微皱眉。   他觉得双手无处安放。   理智告诫他镇定,思维还是一团乱麻。   苏乔拽着他的衣角,绕在手里卷边,一寸一寸往上拉。   她曾经去过夜总会,看过脱.衣舞表演。明暗交织的斑斓灯光下,跳舞的人一件一件甩掉衣服,观众呼声渐高,现场冒出淡色烟雾,美好的身体吸引了贪婪的目光,流下的汗水都像甘露。   彼时的苏乔面无表情,掐着手表,等待秀场结束。今天她却转了性,亲手撩起别人的衬衣,心底如有水鱼横行,所到之处,激起涟漪。   “你虽然散漫,总睡懒觉,”苏乔评价道,“身材还是可以的。腹肌有几块?”   她竟然弯腰,一个一个地数:“六块吗?”   指尖勾住他的裤子,她实事求是,勤学好问:“陆先生,你说我捏哪一个好?”   陆明远并未反驳,破罐破摔道:“你想动手就快点。”   他催促了一句:“差不多就行了。”   苏乔攥紧他的衣服,心头一阵灼热,又很想笑。她十分快活,万般珍重,像对待艺术品,放过了他的衬衣。   “我逗你玩的,”苏乔道,“我才舍不得捏你。”   陆明远忽略了“舍不得”,把重点放在了前一句:“逗我玩?”   他低声问:“哪里好玩?”   苏乔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我去捏小金鱼。比起你,它更好玩。”   ——提到那条石雕的小金鱼,陆明远忽然想起来,他还有东西落在了原来的旅馆。无非是几把刻刀,寄存在旅馆的保险箱里。   他道:“明天我要出门一趟,你不用跟着我。安全起见,你还是待在房间里吧,等这些事情结束了,我也准备回国。”   苏乔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这是陆明远第一次清楚地表达回国意向。在此之前,他经常赶她走。   陆明远的父亲参与艺术品跨国走私,行事小心,至今没有败露,陆明远让苏乔离开,也是为她好。毕竟在他看来,苏乔弱不禁风,缺乏自保能力。   远离是非之地,是最好的打算。   苏乔避开这些问题,纠缠着问道:“你为什么忽然想回国了?因为外面不安全吗,伦敦画展刚举办完,你就回国了,我猜江修齐不会同意。”   陆明远道:“他不同意也没用。我可以告诉他,举办画展的那天晚上,有人翻过围墙,在我家门口打了一枪子.弹。”   “是啊,”苏乔附和道,“因为你出名了,所以被人找到了吗?”   她的语气疑惑不解。   就好像,她对此一无所知,也不是墓后主使。   陆明远察觉了不对劲。   究竟哪里有问题?他不想思考,轻描淡写道:“有这个可能。画展就在伦敦一区,他们兴许会看到。”   苏乔默认了他的说法。   次日下午,天色晴朗。   街上都是行人,远处还有马车——几匹马拉着的真正的马车,在即将到来的旅游旺季里,吸引一批观光游客。   陆明远独自穿过街巷,马车就从一旁跑过,马蹄踏着石板路,发出“哒哒”的轻响。   车上有几位捧花的游人,像是来自东南亚。其中一个女人频繁回眸,往路边扔了一朵玫瑰,陆明远蓦然驻足,玫瑰就落在他的脚边。   他对花朵的美丽无动于衷,侧身回头,看向了自己的背后。   正好与贺安柏的视线交接。   贺安柏穿着T恤和外套,斜挎着一个背包,如同一位闲散游客。他的头发有点乱,胡子没刮干净,眉眼极有英锐之气,见到陆明远的那一瞬,他分外友好地笑了笑。   陆明远和他仅有一面之缘。   刚来罗马的那一晚,他们在旅馆的电梯里,有过一段简单对话。   贺安柏倒是自来熟,很快走了过来。他捡起地上的玫瑰,道:“刚刚那个姑娘,向你扔花呢?”   陆明远道:“现在这朵花属于你。”   贺安柏耸肩笑了:“你的左手怎么样了?那天的事情,太突然了,你和你女朋友好端端地待在24号房,怎么就有杀人犯……”   这句话还没说完,陆明远打断道:“都过去了,运气不好。”   他不知道贺安柏的名字。不过他记得,贺安柏有一个同伴——那位二十多岁的姑娘,打字的时候会捂住手机屏幕。   陆明远将话题转移到别处:“你的朋友没和你同行吗?”   贺安柏明白,陆明远说的是沈曼。   “她啊,她前两天感冒,待在旅馆休息,”贺安柏拎了拎背包,状似随意道,“你要去旅馆吗?虽然那天出事了,很吓人……”   他笑着解释:“我们还是没搬房间。生活太平淡了,遇到点儿刺激的事,想不关注都难。”   这个世界并不单调,它由很多人相辅相成,有人喜欢安逸,就有人喜欢找刺激,这本身无可厚非。陆明远觉得奇怪的地方在于,贺安柏为什么知道他要去旅馆。   他的疑问很快被揭开。   前台接待处,服务员将东西还给他,又问:“先生,你的手臂恢复得怎么样了?”   “还行,”陆明远道,“伤口不深,不幸中的万幸。”   他没把刀具从皮套中取出来。手指轻微按压,摸到了形状,再将那些东西塞进背包里,恍然间又想起,那天在室内争斗,割断了约翰的手指头。   约翰是背负着案底的恐怖分子,乔装打扮,意图抢劫杀人,伤害了无辜群众——这是警.方的看法。   服务员也说:“您没事就好,您的朋友们还好吗?”   “朋友”这个词,他用了复数。   陆明远合上背包拉链的动作一顿。   贺安柏已经迈入了电梯。进门的时候,他和陆明远一前一后,两人都没说话,看不出双方关系。   那么,服务员的问候从何而来?   怀疑和猜忌一如潮水,奔涌时铺天盖地,淹没了站立的地方。   陆明远向前倾身,看着那位服务员,迟疑了几秒,挖出一个坑:“我的朋友一共有三位,几天前,他们提前来到了旅馆……”   讲到这里,他故意停顿。   服务员附和道:“是的,那天我也在。您的三位朋友先来了。”   陆明远又说:“他们没有和我一起订房。”   他带了一点抱怨的口吻。   服务员就笑着解释。   从那些并不连贯的只言片语里,陆明远了解到,苏乔当天出现时,就跟沈曼、贺安柏他们待在一起,房间也是提前预定的。   而苏乔却告诉他,自己临时起意,一个人从伦敦飞往罗马。   陆明远提着背包,离开了这家旅馆。   再回到苏乔的住处时,他直接开门,反手关门,因为刻意放缓,他的动作很轻。   风吹窗帘,布料起伏。   天空蓝得刺眼,白石的建筑如镀光晕,远远一望,甚至有海边的意境。   苏乔百无聊赖,站在阳台上打电话。   电话里的人,正是贺安柏。他坦白道:“下午在路上,我遇到陆明远了,跟他打了个招呼。”   “我不是说过吗?”苏乔警戒道,“你们不能和他接触,他又不是傻白甜,你当他很好骗吗?”   你当他很好骗吗?   这七个字,陆明远听见了。   不是贬损,也不是褒奖。他侧倚墙壁,敲了一下阳台的门框。   苏乔并没有察觉,贺安柏还在一个劲地劝诫:“大小姐,老板让你立刻回国,没有和你开玩笑。老板说,宏升集团不要了。”   话中一顿,他继续说:“杀手是冲着你来的,还是冲着陆明远来的?这一点,老板也查不清楚。遗嘱还没弄到手,您要是出了事,您的父母也无心经营公司……”   苏乔反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是我爸爸的人,你听他的,不听我的?”   贺安柏一时哑然。   他还待在沈曼的房间里。   沈曼前几日担心苏乔,夜里做了不少噩梦。凌晨去室外抽烟,大概着了凉,开始感冒发烧,连续两天卧床。   贺安柏主动照顾她。他们的处境与苏乔不同,不招人记挂,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沈曼捂上自己的额头,喉咙嘶哑道:“还不如让苏乔一个人处理,我和你来了意大利,没做正事,一直在给她拖后腿。”   贺安柏垂首,圆场道:“这不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吗?我们算好的路,也没有走得太偏。”   他正准备再说两句,手机传来一阵忙音——苏乔挂了他的电话。   因为她发现了陆明远。   一霎,情况急转直下。   她撩开窗帘,从阳台走进卧室。   很奇怪的,在最糟糕的情形里,她反而比平时更冷静。虽然她看到陆明远神色阴郁,猜到他离发怒只有一步之遥。   “你回来啦。”苏乔轻声道。   从哪里开始讲呢?她飞快地思索。   父母已经不支持她了——就像做风险投资,父母认为获得收益的期望值,远远小于他们要付出的代价。毕竟他们只有这一个女儿。   然而苏乔不可能放弃。她和苏展、叶姝的关系,就好比南极中央的一块冰,凿不穿,化不开,注定要你死我活。   想到这里,她拽住陆明远的衣角,像是她昨晚做的那样。   陆明远看了她一眼。   她毫不心虚地与他对视。   肤色雪白,长腿细腰。   有个词可以形容她。   ——红颜祸水。   幽暗的环境中,他捏住她的下巴,向上抬起:“我劝你实话实说,别再对我撒谎。”   作者有话要说:  沉迷明明,无法自拔   ——————————————   还差六千字,不知道能不能写完,如果写不完,我尽量在明天晚上八点前更新【扑通】   本章依然五百个红包随机发放并附带叠加功能   感谢各位小天使的暖场! 第十七章   他的手指钳得很紧, 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苏乔眸光闪烁,一副闭口不言的样子。她算不准陆明远猜到了什么,除了刚才那通电话,一定还有别的事激怒了他。   她故意制造沉默的气氛,让陆明远失去了耐心。   他盖棺定论道:“你费尽心思接近我, 是为了找什么,账本还是合同?金城事务所的律师……”   陆明远俯身,离她更近:“你真的是律师?”   苏乔呼吸渐急。   她在陆明远的邮箱中发现了陆沉的住址。她之前早就知道,陆沉寄居在意大利, 别人都以为他要去英国, 陆沉就一定会避开那里。   陆沉给儿子留下了财产,委托私人律师帮他善后——这个把柄被苏乔抓住。她胁迫那位私人律师, 虚构了自己的身份,带着几份货真价实的文件,出国找到了陆明远。   这些话, 怎么能告诉他?   如果全盘托出, 后果不堪设想。   可她要是继续隐瞒, 陆明远一旦发现矛盾点, 就再也不会相信她了。   苏乔心中绕过几个弯, 最终坦白道:“我不是律师。”   她紧挨着冰冷的墙壁,绷直双腿,像是要和他谈判, 讲出条件,最后开诚布公。   有那么一瞬, 陆明远怒火攻心。他们的关系建立在她的欺骗上,他怀疑苏乔讲过的每一句话,更怀疑她的背景和动机。   他放开了苏乔,抽身离去,准备摔门而出。   苏乔拽住他的衣袖,急忙道:“先别走,你听我解释,我要是想害你,早就动手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明远讽刺道:“约翰是你的人?”   “他差点杀了我,”苏乔道,“你不可能看不出来。”   陆明远罕见地恭维道:“他的演技和你一样出色。”   苏乔咬了一下唇瓣,好心提醒:“你总是叫我小乔,你还记得我姓什么吗?我姓苏,我爷爷就是你爸爸的老板……”   苏乔说到了这个份上,陆明远仍然要走。而且他力气太大,苏乔根本拉不动,还绊了自己一跤,猝然跌坐在地上。   陆明远终于回头。   苏乔的裙摆滑至一侧,拢不住她的腿根,她一只手扶着地面,长发显得凌乱。她不知自己的狼狈,定定注视着他,一句一顿道:“陆明远,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呢?”   陆明远蹲下来,看着她道:“我不会到处骗人,苏小姐。”   苏乔怀念起他叫“小乔”的场景。   这种牵挂,让她心生恶意。   她道:“我有两个伯父。我爸爸和伯父关系恶劣,他很早就离开家,一个人开公司,抢占家族企业的资源。”   陆明远保持沉默,不做评价。   苏乔向他靠近,继续说:“爷爷做艺术品走私,设立了假公司,挂靠在堂哥的名下。你爸爸帮他们洗钱,还有私人账本,这一部分的财产收入,和家族企业无关。”   她含糊不清道:“你接受了陆沉的资产转让,他们就会监控你的银行账户。我想举报整个走私团队……”   陆明远打断道:“就凭你一个人?”   当然不是。   苏乔暗自腹诽。   可她抬起头,大义凛然道:“我一个人,已经足够了。”   脑海中闪过片段,她巧妙地打圆场:“我还有两个助理,你可能见过他们。”   陆明远坐在地毯上,伸直了一条腿,左手搭住膝盖,指尖敲了两下,似乎在掂量她的可信度。   他的裤脚皱起一块,被苏乔缓慢地捋平。   她跪坐一旁,拉着他的裤子。她用另一只手把发丝拢到耳后,侧脸也是花容月貌,诱人垂涎三尺,继而心猿意马。   陆明远却异于常人。他拨开她的手腕,不冷不热道:“你除了擅长撒谎,还经常让人误会。”   苏乔起初没听懂。后来她终于意识到,在陆明远看来,她的感情十分虚浮,她的亲近不怀好意。   她忍不住反问:“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我,难道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   陆明远偏过脸,不再看她,明知故问道:“你指的是哪方面?”   苏乔并未犹豫,主动投怀送抱。   她伏在他的肩上,恰如一块温香软玉,暧昧的鼻息就在他颈侧:“你和我相处了几个月,我是什么样的人……”   柔软的发丝撩过他的脖颈,她喃喃低语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啊。”   陆明远无法推开她。   因为他也心乱如麻。   窗外风声渐紧,夜色悄然无声地降临。   街边镶嵌着几盏灯台,到了晚上,光芒就在灯座中流转,看得久了,视线便会模糊。   沈曼凭栏远眺,揉了揉眼睛,掐灭一根没抽完的烟卷,回到床上睡觉。她的压力不比苏乔小,只是因为身体疲惫,很快沉入了梦乡。   贺安柏进门时,沈曼正在做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贺安柏不以为然,就像平常一样打开电脑,插.入U盘,解密几个文档,监视着别人的邮箱。再把某些信息汇总,发到苏乔的手中。   过了一会儿,苏乔回复道:“我让你们找苏展的私人邮件,找到了吗?”   “找不到,根本找不到,”贺安柏如实回答,“苏展太有心机了。”   苏乔退而求其次:“顾宁诚呢?他是叶姝的丈夫。”   贺安柏搭住键盘,敲不出来一个字。   总不能让他直接说,他连顾宁诚都搞不定吧?   恰在此时,卧室里传来声响——沈曼正在说梦话。她蜷缩在被子里,身体拧成了一个弧形,仿佛承担着未知的重量。   沈曼额头冒汗,黑发被汗水打湿,念念有词道:“我没看见……”   贺安柏听到了响动。   他以为沈曼需要帮助,而他一向乐于助人。   “喂,沈曼,你说啥呢,”贺安柏道,“要不咱们去医院吧,你都低烧两天了。”   沈曼尚未清醒,贺安柏好心劝慰:“你看陆明远中了一枪,被人打了好几拳,在医院待了七天,出来还不是活蹦乱跳的?”   他说得合情合理,沈曼却不回应。   她似乎受过惊吓,现在又发着烧,梦境与现实交错,进一步激发她的恐惧。她吐词不清道:“撞死了……我不说,叶小姐……”   “撞死”这两个字,尤为清晰。   贺安柏搓了搓手,后背有些发凉。他想起今年一月份的车祸事件,宏升集团的董事长当场去世——他怎么突然想到了这些,他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贺安柏提高嗓音,再次叫道:“沈曼?”   这下沈曼终于醒了。   她惊坐而起,猛然咳嗽。   汗水黏着头发,沾湿她的面颊。   “苏乔在哪里?”沈曼下意识地问起她,“她同意回国了吗?”   “没呢。”贺安柏道。   沈曼垂首,裹着被子盘腿而坐:“她和陆明远待在一起,没有安全保障。”   “你是说外部危险,还是陆明远危险?”贺安柏敞露心扉道,“陆明远这个人,肯定还是挺善良的,他帮苏大小姐挡了子.弹,你用不着担心他们。”   沈曼默不作声,半晌后,她道:“陆沉昨天离开罗马,去了威尼斯。技术组的人发现,他更换了IP地址。”   贺安柏耸肩,坦白道:“是啊,大小姐知道这个消息。”   言罢,贺安柏给她端来一杯热水,经过前厅的时候,他瞥了一眼电脑屏幕。   苏乔没等来他的回复,已经有些发火了,打出一长串的问号,后面跟着一句:“你人呢?”   贺安柏赶忙回答:“我在给沈曼倒水,她刚刚说胡话来着,什么撞死不撞死的,怪渗人的。”   手机屏幕微微发亮,被苏乔攥得很紧,她思索片刻,发出一个消息:“你把完整的梦话告诉我。”   贺安柏记不清了。   何况沈曼说得不明白。   他无奈地叹息一声,搞不懂所谓的豪门争斗。别人家的兄弟姐妹们,多半都是相亲相爱,彼此扶持,要不然也是互不干涉,各走各路。   怎么到了苏乔他们家,不是不得好死,就是不得好活。   苏乔听不见贺安柏的心里话。她深吸了一口气,坐在柔软的大床上,隔着一道磨砂玻璃,观望陆明远洗澡。   水声哗然作响,迫使雾气蒸腾。   没过多久,出水的莲蓬头被关停。陆明远站在隔间处,直挺挺地立了一会儿,身影颀长挺拔,有千万般好看。   苏乔掐表等待,意图把握时机。   早在陆明远走进浴室之前,苏乔偷偷拿走了所有毛巾。他们共住一个套房,她不应该打扰他,可她就是心有余悸。   她听见陆明远问道:“你在外面吗?”   “我在呀,”苏乔踢响了床头柜,格外诚恳道,“我刚才就过来了,想找你说话。你不是让我坦白吗,我考虑过了,你有任何问题,我都会端正态度,认真回答。”   陆明远果然中计。他说:“你先出去。下次进门前,请敲门。”   苏乔答应了,说了一声好。   但她随后又问:“你的毛巾在床上,要不要我递给你?”   陆明远扶着洗手台,手指用力,骨节有几处泛白。   他极度烦躁。   而他甚至不知道,这种狂躁从何而来。 第十八章   苏乔没等到陆明远的许可, 也不敢贸然闯进浴室。倘若招来厌烦,她就得不偿失了。   “我打算出去了,”苏乔体贴道,“你放心,我习惯随手关门。”   陆明远可能有逆反心理。   苏乔向他告辞, 他反而提议:“等一下,你刚才不是说,要帮我拿毛巾?我没听错吧。”   你怎么会听错呢——苏乔在心里回答。她格外雀跃,欢欣, 自认为拨云见日, 因为她和陆明远没有继续僵持。   浴室的玻璃门被打开,苏乔将毛巾递了进去。   不出意料, 陆明远碰到她的手指。   但也仅此而已。   她的视线被门挡住,蒸汽外泄,水雾弥漫, 像是在阴雨天的湖面上泛舟, 看不到一星半点的景色。   苏乔妥协, 正式告别:“我回卧室了, 你早点休息。”   陆明远忽然通知道:“我后天动身去威尼斯。”   他穿好衣服, 拉开侧门,状若平常地出来了。毛巾还挂在他的脖子上,半湿半干, 沾着水珠,于是他的纯棉T恤也湿了一块。   苏乔拿起另一块毛巾, 盖住了陆明远的头发。他实在太高了,所以她站到了床上。   “你要吹风机吗?”苏乔道,“我房间里有。”   她比陆明远更早知道陆沉去了威尼斯。因为罗马旅馆出了事,那只老狐狸担心自己行踪暴露,很快转移了阵地,投奔另一位朋友。   他不要钱财,也不要名利,只想安稳度日。至少从表面上看,陆沉是这个意思。   陆明远没有父亲的老辣狠厉。他向苏乔透露道:“我不用吹风机。后天早晨,我坐火车去威尼斯,你留在罗马等我。你不是有两个助手吗?你和他们待在一起,会更安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留在罗马等我”,这七个字,已经是表情达意。   苏乔却道:“你能不能带上我?”   “不可能。”陆明远回答。   他背对着她,站在落地镜的旁边。附近有一座五斗柜,顶端放着一把刻刀,刀身紧挨着一个盒子——苏乔这才注意到,盒子里放了东西。   她瞥了一眼,心中想笑。   竟然是那条她以为陆明远会扔掉的,被他嫌弃了不止一次的手链。   苏乔又问了一句:“那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回国?我不想和你分开太久。”   这一回,陆明远默不作声。   苏乔及时退出,关上他的卧室门:“我不会为难你,晚安。”   灯光愈渐幽暗,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人。他坐在床边,沉思到了半夜。   六月中旬,欧洲尚未进入夏令时,国内和意大利有六个小时的时差,北京正处于朝阳明灿的清晨,蓝尾巴的灰喜鹊栖在枝头,发出十分清脆的叫声。   树叶结了露珠,向下滑落,砸在脸上,致使面部一凉。   叶姝抬头向前看,拿出一块手帕,给自己擦脸。她和苏展并肩而行,还有一条烈犬相伴在侧。   晨光尚且熹微,天空一半黯淡,一半明媚。花园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脚步声也轻不可闻,叶姝率先开口道:“爷爷在世的时候,最喜欢的孩子,不就是你吗,大哥?咱们不要担心一件还没发生的事,就算苏乔拿到了遗嘱,那封遗嘱上,写的也是你的名字。”   苏展笑而不语。   他牵着那条凶猛的大狗,停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榕树下。   晨间散步是他的习惯。但他很少绕到这里。   朝霞是一位细致的裁缝,为他裁出斑驳的倒影,映在近旁的溪流中。他鼻梁高挺,目光深邃,符合标准审美,话却说得让人胆寒:“我十岁那年,养了一条狗,被苏乔的父亲派人毒死了。后来我进入公司,负责新项目,正好和苏乔家的业务撞上……他们家的人,活得像狗,咬上就不会松口。”   手下的烈犬低着头,绕着榕树的树根,闻来闻去。   苏展松开了狗链,放任他的宠物四下逡巡,探查领地。   叶姝退后一步,有些害怕。   苏展侧目看她,举止斯文,整理袖扣:“我放狗咬过苏乔,她和你一样,吓得脸白了。”   叶姝轻笑,接话道:“然后呢,你的狗就被叔叔弄死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的,”苏展拍了一下榕树的树干,“我亲手把尸体,埋在了这棵树下。”   好在他很快就找到了替代品。   这便是有钱的好处——忧愁和牵挂不会持续太长时间,金钱和权势带来的五光十色能教会你如何治愈自己,进一步发现更好的东西,更广阔的天地。   苏展望向远处,随口道:“你知道我们集团的管理模式有问题吧?中央集.权,绝对控股,决策偏向高层,期权分散给了优秀员工,假如长辈们喜欢团队合作……你猜我会不会和苏乔争得头破血流?”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叶姝扶了扶头发。   她扎了一个巧妙的发辫,绑着钨金发饰,每一寸都透着精致。她就站在溪流边,观赏模糊的倒影,自认为很幸运,并将一直幸运下去。   “假如爷爷让你和苏乔好好相处,你就会宽宏大量,做一个好哥哥吗?”叶姝笑着反问。   “我不会,你也不会,”苏展回答,“上一辈就有恩怨牵扯,到了我们这一代,凭空消失,你觉得可能吗?”   叶姝拢了拢衣襟,道:“我懂,大哥。”   她话音未落,苏展便笑道:“嗯,妹夫来找你了。他今天算是有心。”   顺着苏展的视线方向,叶姝看到了自己的未婚夫。   顾宁诚今日做一身休闲打扮,和平日里有些不同。他并不是一个人独行,旁边还跟了一位女仆——那是苏家新来的员工,年纪轻轻,面颊红润,笑起来有两个梨涡。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穿着保守的衣服,头发全部盘起来,固定到脑后,如同酒店的迎宾小姐。   即便如此,她依然和顾宁诚谈笑风生。   “她叫什么名字?”苏展明知故问。   果不其然,叶姝早有关注,咬牙回答道:“叫方乐乐,二十一岁。顾宁诚没来几次,她就和他勾搭上了。”   苏展为妹夫说了两句好话:“顾宁诚不够好吗?他身家清白,爱好广泛,对你一心一意。”   叶姝从不反驳苏展。   她侧身站立,装作不在意。   叶姝和顾宁诚碰头之后,方乐乐识趣地离开了。她负责为顾宁诚引路,任务完成,就不敢多待,绕到了前院小路,去做更重要的工作。   ——给苏乔发送消息。   可惜近日风平浪静,她没有什么好汇报。   接到信息的苏乔视若无睹。   苏乔今夜失眠,翻来覆去玩弄手机。   再后来,她去阳台上站了一会儿,此处风景绝佳,能见到夜色中的台伯河,以及几艘静止的游船。   月亮碎在河水里,水光流淌到对岸。   她披着一件衣服,偏头看向旁边,刚好和陆明远对视。   他刚从卧室出来,站在宽敞的阳台上,手中捏着一瓶果汁——他很喜欢甜品和果汁,光是这一个特点,都让苏乔觉得可爱。   感情是自发而盲目的,容易蒙蔽双眼。在此之前,苏乔还没有亲身体会过。   她扶着大理石栏杆,搭话道:“你也睡不着吗,你在想什么?”   陆明远开门见山:“想你。”   苏乔轻轻地笑了。声音融进夜风里,月光都沾上了被撩动的水纹。   但是随后,陆明远又说:“想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有没有前后矛盾。”   两个阳台并排平齐,因为同属一间套房,相互距离很近。栏杆上挂了花盆,种着几株蔷薇,当下全开了,花朵格外娇艳。   苏乔伸手,勾住一朵花。   下一秒,她突然抱起花盆,放在窗台上,双手扶着栏杆,顺利地翻了过去,落到陆明远的阳台上。   陆明远被她吓了一跳。   “中间有一英尺的间隔,”他低声提醒道,“你掉下去,我怎么捞你?”   何况还是在夜里。   苏乔站在阳台拐角,与他距离极近。她满不在乎,笑着打圆场:“那就让我掉下去好了。能甩掉我这个麻烦,你应该很开心吧,陆先生。”   陆明远教导她:“没事不要咒自己。你刚才翻过来,一点都不害怕?”   苏乔道:“当然害怕,我胆子又不大。”   她拉起他的手,由衷坦诚:“我到现在还惊魂未定。你亲我一下……”   话没说完,陆明远将手抽了回去。   苏乔便道:“你不愿意就算了,我找别人。”   “找别人是什么意思?”陆明远拉住苏乔的手腕,反过来一扣,她就动弹不得,紧贴着栏杆,猝不及防地看着他。   他将果汁瓶扔进垃圾桶,双手都用来扣紧她,嗓音低哑道:“你真是没完没了,小乔。” 第十九章   意大利小说《十日谈》记载了文艺复兴时期的民间趣闻, 其中有一个故事,令苏乔印象深刻——仰慕贵族少女的男人深夜翻墙,在阳台上与少女幽会,露天席地,风流惬意。   当跨越阳台的追求者变成了苏乔本人, 她的处境就相当被动了。   台伯河的夜色在她的身后,她能听到风吹芦苇,水浪击岸。陆明远一再迫近,手臂圈紧, 他的呼吸声成了她的催情剂。   心动嵌入耳梢神经, 被他握住的手腕正在发热。   可他终归没有吻下来。   陆明远停在某一个地方,距离苏乔还有几厘米。引诱戛然而止, 他望向远处的河湾,在凉爽的夜风中,神思逐渐清明。   苏乔心有不甘, 含沙射影道:“你太吝啬了。”   陆明远听懂了她的意思。   可他仍然松手, 放开了她:“我暂时没有改进的意愿。”   苏乔当即转身, 背对着陆明远。她很快镇定, 岔开话题道:“你是不是还在想, 我对你隐瞒了多少?假如我们见面的第一天,我就告诉你,我爷爷是苏景山, 你父亲为他工作,我想让你配合我……”   “我会听你说完, ”陆明远回应道,“然后把你扔在公园。”   他的诚实,令苏乔愤怒。   她捶了一下他的胸膛,指尖缠上他的衣领——没意识到这种报复,更像是打情骂俏:“随便你怎么扔,反正我会跟着你,一直跟到你家里。”   陆明远忍不住道:“尾随一个陌生男人进家门,你的胆子挺大。”   苏乔不假思索:“可你是好人啊。”   陆明远记得林浩给他解释过,什么叫做“好人卡”。他被苏乔发了不止一次的“好人卡”,心中没有被称赞的快乐,只有难以排解的躁动。   于是他忽然问:“你究竟想要什么?苏景山是宏升集团的董事长,他在国内的资源……”   “你知道的太少了,”苏乔打断了陆明远的话,“苏景山虽然是我的爷爷,可他有三个儿子,五个孙子和孙女。”   陆明远侧倚栏杆,补充了一句:“你还说过,你的父亲白手起家。”   “对呀,”苏乔承认道,“我的奶奶,很早就去世了,被我爷爷气死了。我爸爸非常失望,可是失望也没用。”   她打了一个哈欠,身心疲倦:“我小的时候,特别不招爷爷喜欢。堂哥总欺负我,放狗咬我,爷爷从来不管。后来我工作了,他们在公司里处处跟我作对,爷爷就是甩手掌柜,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巴不得我犯错啊。”   或许是因为疲劳无力,她的嗓音和语气,都不自觉地变软了。   阳台的柱子由石头雕成,沾了水雾,冰冰凉凉。苏乔为了贴近陆明远,特意往他那边靠,柱身擦过她的手臂,她冷得一激灵,再也不觉得困乏。   陆明远有所察觉。   他抬起左手,揽住苏乔的肩,将她挪到另一边。从台伯河上吹来的风,就好比伦敦冬天的雨,饱含了若有似无的水汽。   陆明远站在苏乔的面前,仿佛为她挡风,他还替她总结道:“你的意思是,苏景山的资源再丰富,也和你没关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乔点头,讲出实情:“你说对了。苏景山是我爷爷,但他没有帮过我。”   陆明远不清楚他们这种家庭的构造和氛围。   有一个词,叫做“坐井观天”。不仅适用于躺在井里的青蛙,事实上,它适用于所有人。   ——凡是你没经历过、听说过的,总是值得怀疑和反驳的。   今晚的陆明远却与众不同。他不由自主代入其中,顺藤摸瓜道:“你的大伯父是现任总经理,堂哥是董事和财务总监。你出国找我,是为了举报走私团队……十几个走私贩,值得你亲自动手吗?”   话中一顿,陆明远宽怀道:“你不想告诉我,我不会强迫你。”   苏乔默不作声。   她惊叹于陆明远的反应迅速。   而且,他还坦白地问了出来。   她愈发认为他充满优点,如同一个致命的漩涡,越被吸引,越要旋转,最后跌进未知的将来。   陆明远等了一会儿,苏乔仍然没开口。他索性走到一旁,拉开阳台的正门,不动声色地提议:“回去睡觉吧,凌晨两点了。再过几天,你还要坐长途飞机。”   月光铺在台伯河上,游船围绕着码头,芦苇的长影像筛子一样,在水面交织荡漾。   苏乔眺望远处,心驰神往,首先询问道:“喂,你喜欢坐船吗?等你有空,我想和你去水上玩,江河湖海,哪里都可以。”   然后她才说:“我回卧室了,晚安。”   陆明远如实道:“我晕船,晚安。”   苏乔被他逗笑。   她的心情还算不错,然而当她返回卧室,却接到了一个坏消息。   坏消息和苏展有关。   国内时间,正值早晨八点半,交通运输的高峰期。苏展的司机开着车,载着苏展和顾宁诚,路过附近一所小学。   学校门口杂声鼎沸,热闹非常。   顾宁诚费解道:“这是怎么了?”   他虽然这么问,其实兴趣缺缺。吵闹声沸沸扬扬,搅得他不得安宁。   “我换了一个司机,”苏展看向顾宁诚,坦然道,“原来的司机被苏乔收买了,你说该不该换?”   顾宁诚笑得温和。   他道:“除了换掉司机,还要杀鸡儆猴。”   苏展为他倒了一杯松露酒,酒香四溢,令人沉醉:“我辞退了那位司机,炒了他老婆的工作,让他的儿子从这所学校退学——听说是一所名校,有不少人,都把孩子往这里送。”   他有些感慨:“一夜之间,都泡汤了。”   语毕,苏展翘起二郎腿,继续喝他的松露酒。   汽车的车窗向下滑。几米之外的地方,有个衣着朴素的女人,抱着一个穿校服的小男孩,苦苦哀求道:“这位师傅,拜托您了,您让我们进校门吧,我找了孙老师啊!我想和校长说句话!”   被她称作“师傅”的,是小学门口的保安。   保安穿着蓝色制服,戴着一顶黑帽子。他十分为难地叹气,扶正帽檐,拒绝道:“真的不行哦,你家小孩,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了……”   “谁说不是啊?”孩子的母亲气急败坏,拉扯那一扇关闭的铁门,发出“刺——啦”的连续声响。   年幼的儿子依靠她的腿,眼神茫然,充满了担忧和害怕。   他的母亲服软道:“我儿子上五年级了,成绩很好,参加奥数班,还是中队长,优秀学生干部,老师们都很喜欢他,不会无缘无故让他退学的……有啥事不能商量?你把门打开,我又不闹事!”   她缓慢地蹲下来,拽过儿子的袖子,道:“来,快点,你跟叔叔说,让他给咱们开门。”   孩子虽然年幼,却有自尊,迟迟不肯开口。   牙关能咬紧,眼泪不受控。   泪水掉在地上,须臾沾湿了一片。他当然不会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父母都失去了工作,学校革除了他的学籍。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面前的保安掏出对讲机,碎碎念道:“烦死了,你个瓜皮,快找个人过来哦,在学校门口吵架,给人拍到怎么搞?”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   门口聚集了一些路人。   但是不久之后,学校派人疏散,那位母亲和儿子也被赶走,说是学校正在处理,让他们先耐心等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展失去了兴致,将手里的玻璃杯伸到窗外。没喝完的松露酒,都被他泼在了地上。   “都说北京高考容易,”顾宁诚忽然说,“大学的资源集中在海淀区,哪里容易呢?”   苏展道:“这是你的感想?”   “不,苏总,”顾宁诚道,“我的感想是,在你身边安插卧底,代价太高,收益太少。”   他抬手和苏展碰杯,虽然苏展的杯子里,一滴酒都没有了。   顾宁诚独自一饮而尽:“幸好我是你的朋友。”   “你们顾家,经营有方,家大业大,”苏展放下酒杯,与他拉近关系,“你没有接受家里的生意,来我们宏升集团工作,一做就是好几年。我就知道,你对我妹妹还算真诚。”   顾宁诚略微坐直,异常肯定道:“没错,苏总。我对你的妹妹,充满了真心实意。”   在此之前,顾宁诚从来没有这么直接的告白。   苏展提点道:“她是大小姐脾气,从小被家里人惯坏了,你多包容。”   “她的脾气……”顾宁诚低头,勾唇笑道,“迟早会结婚,慢慢磨合就行了。” 第二十章   司机一家的遭遇, 传到了苏乔的耳朵里。   她知道苏展手段高明。但她没想到,好不容易埋下的棋子,竟然不到一个月,就被他发现了。   愁多夜长,局势不利。   陆明远并不清楚苏乔的处境, 当然也不可能协助她。隔天一早,他收拾好东西,乘坐火车抵达威尼斯。为了方便和人联系,他破天荒带上了手机。   临行前, 陆明远将手机号留给苏乔, 嘱咐道:“这是我的新号。”   苏乔扫了一眼,信誓旦旦:“我会背了。”   陆明远认为她在开玩笑。   苏乔识破他的怀疑, 当场复述了一遍。她向陆明远炫耀:“我七岁学会算账,十岁会做财务报表……要背一串数字,看一眼就足够了。”   陆明远和苏乔截然相反。   复杂的数学让他感到头痛, 很多情况下, 他依靠的是灵感和直觉。或者说, 他是没有自知之明的天才。   不过听闻苏乔的特长, 陆明远升起一丝敬佩, 他道:“你小时候过得挺辛苦,你父母从小培养你做公司继承人吗?”   苏乔觉得他话中有坑。   但她选择说实话:“对啊,我是独生女, 到了将来,肯定要子承父业。”   “子承父业”这四个字, 陆明远的父亲也对儿子说过。   可惜陆明远拒绝了他,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当天下午,陆明远从威尼斯火车站出发,乘船去往指定的码头——父亲派遣了一名手下,在码头附近接应他。   蔚蓝色的海面一再铺展,光影抖落在水浪中。   海鸥绕着帆船盘旋,混杂着悠长的鸣叫。码头边聚集了一众游人,神态悠闲,说着各国语言,海风从远处吹来,带了点湿润的气息,融进这座浮在水上的城市。   那批游客们就说,看啊,威尼斯的一切都让人着迷。   陆明远独自出行,没有伙伴。他拎着旅行包,坐在岸边的长椅上,一只雪白的海鸥靠近他,落在他的脚边,来回踱步,富有涵养地讨要食物。   旅行包里装了衣服、护照和钱夹,再没有别的东西。陆明远靠着椅背,和海鸥说:“你找错人了,我没带吃的。”   海鸥扑棱一下翅膀,飞向了对岸。   对岸矗立着一座宫殿,流光璀璨,金碧辉煌,彰显巴洛克式的奢靡。但是一艘游船挡住了它的风光,随着船只越来越近,站在甲板上的那个人,吸引了陆明远的全部注意。   她戴着一顶草帽,手腕搭在围栏上,流风撩起长裙的裙摆,遮不住雪白的小腿。   正是苏乔。   苏乔也看见了陆明远。隔着海浪起伏的浅滩,她一手扶着帽子,一手握住栏杆,对他笑了。   陆明远起初在皱眉。后来眉头舒展开,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船只靠岸的地方,苏乔下船的时候,陆明远向她伸出了手。   苏乔调侃道:“你第一次主动牵我。”   “不是第一次,”陆明远记得比她更清楚,或许是因为海风过于缠绵,他还说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难道我走到哪里,你就要跟到哪里?”   苏乔摒弃了羞耻心,愉快地回答:“对呀,你才发现吗?”   她紧随他的脚步,沿着古老的石板街,走向城市的外围——这里有威尼斯的街头艺术家。他们中的一些人将自己打扮成雕塑的模样,模仿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作品。   苏乔稍微驻足,掏出几枚欧元硬币,放进了雕像前的容器里。   陆明远下意识地询问:“你喜欢这种造型?”   苏乔脱口而出:“比起他们,我当然更喜欢你。”   “没什么可比□□,”陆明远不以为然,“他们都是陌生人。”   街道的右侧是一片海域,左侧是连绵不绝的建筑。穿着吉普寨长裙的女人站到门前招揽生意,她的店里挂着耳环、项链、和手工脸谱,杂七杂八,毫无章法。   苏乔立在橱窗前,看中了一个发饰。   她一边观察银色的发卡,一边和陆明远说话:“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了。真的,陆明远,我没和你开玩笑。”   陆明远揣在衣服口袋里的手,捏得紧了紧,又松开几分。他仍然不肯相信她,遂敷衍道:“我也挺喜欢我自己的。”   苏乔轻笑了一声。   店铺的老板——那个吉普寨女人,已经走了过来,向苏乔推销精巧的首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乔压低了嗓音,用英文悄悄和她说:“夫人,我丈夫和我吵架了。你的店里有试衣间吗?我想在安静的地方和他聊天。”   她付出一些欧元。   得到一个装修精致的小房间。   苏乔把陆明远骗了进去:“来呀,帮我试试那条项链。”   陆明远提醒道:“下午四点整,我父亲派来的人,要和我们在码头碰面。”   苏乔亮出手表:“还有一个半小时,你来得这么早,时间充裕。”   试衣间内部狭窄,仅容他们两人站立。苏乔把长发向上拨,露出白嫩的脖颈,她邀请陆明远给她戴项链,他没有拒绝。   幽闭的密室里,一盏铁灯高悬。   灯辉摇晃,镜子反光,陆明远低头看她,手指摸到了她的脖子。他轻轻地按了按,领略了柔滑的触感,又从镜中看到苏乔漂亮的双眼,瞳孔中只有他的影子。   他分不清苏乔是为了勾引他,还是为了试戴项链。如果是前者,她已经如愿了。   “不用试了,”陆明远忽然说,“你戴什么都很适合。”   言罢,他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新鲜的空气一霎涌入,激得苏乔深呼吸。几米之外,陆明远正在付账,店主帮他装好项链,笑着问道:“先生,您还在和妻子吵架吗?”   陆明远握着钱夹,先是一怔,随后道:“你误会了,我和她相处融洽。”   他搞不清为什么会这样回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词汇量也变得贫乏。   离开这家店铺后,苏乔又买了面包,坐在椅子上喂海鸥。陆明远送她的那条项链,被她珍重地放进了旅行箱——她有很多比这更贵重的首饰,不曾有哪一件如此讨她欢心。   当天下午四点,陆沉指派的人没有出现。   直到晚餐结束,陆明远的手机才响了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饭店内部,烛火摇曳,玻璃窗外是入夜的威尼斯。苏乔用叉子挑起吃不完的意大利面,把面条卷成圆形,听见陆明远低声道:“我不是一个人。今天下午,我和父亲打过招呼。”   他握着手机,看向门外:“你迟到了五个小时,现在太阳落山了。”   门口站了一个彪形大汉,剃着光头,身量健硕,左臂有青色纹身。他冲着陆明远招手,嘴一咧,笑容可掬,牙齿整齐:“陆老板让我来接你,走吧,现在上船?”   陆明远知道不能以貌取人。   但他还是端起酒杯,对苏乔说:“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你留在旅馆,别再跟着我。”   苏乔拉过他的手,低下头,从他的杯子里喝酒。   陆明远伸了一下手指,指尖就擦过她的唇瓣。苏乔的所作所为给人一种错觉——陆明远可以随时随地,把苏乔按在墙上亲吻。只要他喜欢。   苏乔的声音打破了气氛:“我必须和陆沉见面。我也能保障安全,请你相信我。”   苏乔难得严肃,陆明远勉强答应。他省略了很多细节,故意不思考,减少对苏乔的猜忌。但是夜间航行,穿过威尼斯的水道,驶向一个隐藏的住处——以上三点,都让陆明远放不下戒心。   他坐在一艘不起眼的船上,完全忽略了威尼斯的夜景。   苏乔和陆明远并排,撑船人是那个彪形大汉。他背对着他们,距离很远,甚至看不清身形。   船头掌灯,夜色为他们掩护,石桥从头顶飘过,成千上万的星光囿于一方水泽,十六世纪的建筑坐落在河道两侧。   “真美啊,”苏乔道,“不过我听说,这里很容易迷路。”   她手里握着一个东西,微型便携,很难发现。   陆明远猜测,那是一个导航仪。他没有出声,相当纵容。   苏乔又问:“你昨天跟我说,你会晕船……你现在晕吗?”   “有一点晕,”陆明远虽然承认,却一再强调道,“只有一点。”   苏乔拿了一盒糖果,晃出“咣当”的声响:“吃几块薄荷糖就不会晕了。”   自从知道陆明远晕船,苏乔提前做好了准备。她很少这么体贴,她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人。 第二十一章   陆明远接受了苏乔的好意。他吃了两块薄荷糖, 把装糖的盒子还给苏乔,苏乔又问了一句:“这种糖甜不甜?”   木船追随水波,在弯道中畅游。夜到浓时,白雾从水面上升起,视野随之模糊, 如同置身于幻境。   陆明远凝视苏乔。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雾气就弥漫在她的眼眸里。   风声渗入,她微微垂首,心不在焉道:“听说你晕船,我特意买的糖。”   陆明远回应道:“很甜。”   或许是心理作用, 他竟然不晕船了。   薄雾尚未消散, 他们缓慢地靠岸。水光在朦胧的灯色中流淌,那位撑船人拉住一座木桩, 忽然开口自我介绍道:“我叫袁腾,跟了陆老板好几年。”   袁腾率先上岸,面对着陆明远, 嗤嗤发笑:“我左手有个纹身。当年跟了陆老板啊, 心里儿高兴, 这不, 就去弄了个纹身。”   “纹了什么?”苏乔饶有兴致道, “陆老板工作负责,体恤下属。如果我是他的员工,我肯定会觉得, 他是个好老板。”   袁腾拎起衣袖,挽得更高:“得嘞, 瞧好了,我纹了一行佛经!”   话音未落,陆明远走上台阶。他蹲在木桩边,想要拉苏乔一把,但她脸色乍变,说了一句:“小心。”   冰凉的枪口抵住了陆明远的后颈。   苏乔呼吸骤停。   她依然站在船内,和陆明远仅有一米之隔,却筑起一道生死界限。   袁腾笑道:“为什么要纹佛经?因为呐,用这只手杀人,算是超度吧。冤有头债有主……”他揪住陆明远的衣襟,勒紧了他的脖子,眼中迸发出狠厉神色:“做了鬼,好上路。”   做了鬼,好上路。   寒意刺骨,脊背生凉,苏乔选择跳船。   水花一霎飞溅,袁腾愣了一下神,陆明远便从他手中逃脱。他们位于一块石墙的北侧,附近连一堵门都没有,陆明远拽着袁腾的连帽衫,把他的脑袋往墙上撞。   他踩住了袁腾的膝窝,却没有扭转战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袁腾就地打了个滚,扯着陆明远的手臂,企图将他禁锢在地面。但是陆明远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刀,锋利的刀口对准袁腾的颈动脉,毫无迟疑地切了下去。   袁腾急忙惊呼:“少爷,你等一下!”   手.枪掉落在一旁,他用此生最快的语速说:“那把枪是假的,老板让我试试你啊!”   陆明远松手了。   温热的鲜血染红了手指,陆明远居高临下地看他,确定伤口很浅,袁腾死里逃生。但是这还不算完,陆明远用刀柄挑起袁腾的下巴,态度冷漠,质问道:“你老板在哪里?”   他没问“我爸在哪儿”,直接用“你老板”这种称呼,指代自己的父亲。   袁腾咽了一下唾沫,笑呵呵道:“您先等等……”   陆明远将袁腾反扣在地面,扯过一条拴船的绳子,将袁腾的双手缚紧。然后他弯腰捡起那把枪,反手一转,对准天空,扣下了扳机——什么都没发生,袁腾所言非虚。   恰在此时,水声再次响起,苏乔爬上了岸。   她的衣服湿透了,紧紧裹住身体,在这暗沉无边的夜色里,像是一条自投罗网的美人鱼。   美人鱼浑身发冷,她走向了陆明远。   “这堵墙有问题,”苏乔暗示道,“四面都是墙,没有门。”   陆明远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而后下移,落到了她的胸前。沾湿了的领口挡不住春.色,她在他的面前又毫无掩饰。   陆明远想起一个词——波涛汹涌。   苏乔意会,附在他耳边道:“陆先生,你要是想摸,或者揉一下,我不会拒绝。”   陆明远道:“都是脂肪,有什么好摸的。”   苏乔笑道:“你和普通男人完全不同。”   陆明远脱下外套,罩在她的身上:“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苏乔拢紧衣服,坦白道:“因为我知道袁腾在做戏啊,他的枪是假的。你们搏斗的时候,他忽然失手了,按过一次扳机,一点声音都没有。”   此话一出,旁边的石墙开了一道门。   门后挂了一盏灯,灯光劈开雾色,照亮了阴涩的环境。   躺在地上的袁腾如获大赦,连忙扭动着身躯,哭丧道:“老板,接少爷回来,是个苦差事啊……”   明暗交织的光影中,陆沉穿一身家居服,眉目英挺,身量笔直,眸色极为深邃,和苏乔记忆中一模一样。   他身后跟了两个人——那两人体格魁梧,腰间挂枪,双手负于背后,显然不是闹着玩的了。   “明远,”陆沉敲响了石墙,温和道,“跟爸爸进屋吧,外头凉。”   陆沉的这间屋子,设计得十分巧妙。门缝形状不规则,完美融入了墙面,倘若不仔细研究,根本找不到正门。   再看他的室内,挂满了各类画作。   据说意大利人为了保证油画不褪色,会利用细碎的、五彩斑斓的晶石,覆盖在那些传世名画上——这种石头,被称作马赛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里,有不少诸如此类的艺术品。用晶石修补一幅画,可能要花费几十年,耗尽工匠的耐心。   而陆沉的收藏品中,也有不少马赛克珍品。除此以外,书架上还端放着瓷器、古玩、西洋银具,苏乔终于明白,陆沉的生意涉及了国内外倒卖。   陆沉瞧见了苏乔,他平静地打招呼:“苏乔小姐。”   他没有一丝惊讶,苏乔也自然而然道:“我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去年的公司年会上。”   “嗯,对。转眼就到了今年六月,时间不饶人,你说是不是?”陆沉打了个响指,他身后的那名壮汉,立刻前往袁腾的所在地,掏出一把军刀,割断了绑住袁腾的绳子。   袁腾连滚带爬,指着自己的脖子:“操,都流血了。”   陆明远瞥他一眼,奚落道:“你手臂上的佛经,没有保佑你吗?”   他跟着陆沉进门,左手牵住了苏乔。   指尖扣在她的腕上,她的脉搏跳得有些快。他生出安慰她的念头,可惜开不了口。他不知道要说什么,连他自己都不信任父亲。   父亲使了个眼色,两位壮汉向他俯身,关紧了石门。   室内干净整洁,格外温暖。   正厅摆了一张沙发,其上坐了一男一女。男子和陆沉年纪相仿,女孩子约莫二十岁,面容清秀,楚楚动人,她刚看见陆明远,便出声向他问好:“明哥,你好啊,你还记得我吗?”   苏乔从陆明远的眼神中猜出,他已经不记得了。   很奇怪的,她莫名有些欣慰。   陆沉笑得慈蔼。他径直走向沙发,介绍道:“这是你周扬叔叔,你小的时候,他还抱过你。你周杨叔叔的女儿周茜萍,今年二十一岁了,在意大利上学。她和你一样,读艺术的。”   陆沉在对待客户或者合作伙伴时,总是饱含着耐心。   苏乔立刻猜到,周扬要么是一位大客户,要么是极为亲近的合作伙伴。   陆沉屏退了他的保镖,亲自拿起一瓶香槟,弯腰在橱窗内寻找玻璃杯,要给在座的人准备饮料。他的这种举动,缓和了剑拔弩张的气势,像在促成一场温馨的家庭聚会。   直到苏乔走过去帮忙。   她穿着陆明远的外套——对苏乔而言,这件外套太大了,衣摆遮到她的大腿,领口将她捂得严实,让她看起来有点不协调。   陆沉起初抬高嗓音,状似关切道:“去楼上休息吧,你是苏景山的孙女,没人会亏待你。”   随后,他又低声说:“你跳船在前,陆明远和袁腾搏斗在后。我儿子在你心中的地位,也不是特别高吧。你们在罗马的那天,他可是拼了命地保护你……”   陆沉举杯,晃了晃酒水,道:“我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儿子。” 第二十二章   橱柜的玻璃窗反光, 映出陆明远的影子。   他站在苏乔和陆沉的身后。   原来如此,苏乔心想。   她最恨人挑拨离间,以牙还牙道:“你有一个好儿子,他直觉敏锐,才华横溢, 还救过我一命……我刚才要是不跳船,他哪有机会还手?我和陆明远不一样,我没学过格斗,只会拖他的后腿。”   讲到这里, 苏乔忽然一顿, 紧接着问:“陆老板,你知道罗马旅馆发生的事, 还了解得挺详细,是不是约翰告诉你的?”   她笑了起来,充满恭维道:“您不愧是我爷爷最器重的员工。”   陆沉自斟一杯酒, 仿佛苏乔的长辈, 气定神闲道:“你啊, 伶牙俐齿, 从小就这样。”   他合上胡桃木的橱柜, 拿起一把银制的夹子,从铁桶里掏出冰块,放进盛满香槟的酒杯中。水渍溅出来几滴, 被他用手帕抹去,他笑着说:“你堂哥苏展, 比你内敛多了。”   苏乔从小到大,经常被拿来和苏展比较,她已经习惯了。   她整理了一下头发,转身,面朝着陆明远,继续和陆沉说话:“苏展比我内敛,也比我心狠手辣。”   陆沉接下来的回答,出乎苏乔意料之外:“我听说阿展新换了一个司机,是吗?”   倏然之间,“啪”的一声——是冰块滑入玻璃杯的轻响。   苏乔啼笑皆非:“陆老板,您让我刮目相看。虽然身在意大利,也没放过国内的消息。”   她扶着桌沿,话中有话道:“司机一家人被我安排到了上海。他们帮我承担风险,我就会帮他们找好退路。”   陆沉耸肩,一笑置之:“如果你爷爷还活着……他不会赞成你的善举。”   苏乔从容不迫道:“是啊,可惜他去世了。”   她的言辞毫无冒犯,只是在陈述一桩事实。   陆沉的心里却扎了一根刺。   他一时语塞。不过喝了一点酒,又释然地笑了。   陆明远旁听他们的对话,其实有些听不懂——但他即便听不懂,也不会主动询问。他从随身行李中翻出一条毛巾,在苏乔和陆沉双双沉默时,陆明远把毛巾递给了苏乔。   苏乔当着他父亲的面,向他诉苦道:“我有点冷。”   陆明远道:“你的衣服湿了,还没换。”   苏乔道:“对呀,我想借一个房间……”   陆明远看向了他的父亲。   父亲端着香槟,自斟自酌,妥协一般招呼道:“楼上有一间客房,是为你准备的。明远,把这儿当自己家,今晚你睡那里吧。”   他没提苏乔的房间在哪里——因为根据他收到的线报,苏乔早就和他儿子住在一起了。他后悔没告诫过儿子,一定要防范姓苏的人,现如今,后悔也来不及。   苏乔跟着陆明远上楼了。   路过客厅的时候,那位名叫周茜萍的年轻女孩子喊道:“明哥,你不下来和我们聊会儿天吗?天南海北,多好玩儿啊。”   她身体前倾,冲他招手。   陆明远拎着行李箱,注意到父亲的目光。他认为客厅气氛诡异,遂回答道:“你往旁边看,我父亲还在,他会陪你们聊天。”   地面铺着一块波斯地毯,其上遍布手工刺绣,展示了低调的奢华。周茜萍忽然站起,高跟鞋踏住地毯,如同行走在云端。   “明哥,我小时候,你还带我骑过马,”周茜萍笑道,“今儿个见面,咱们都生疏了。”   她仰起头,视线逡巡一番,定格在苏乔身上:“楼上有好几间卧室呢,我给你们带路,好不好?”   苏乔回馈了一个挑衅的眼神。   周茜萍年轻气盛,不知道苏乔的底细。父亲拉了她的袖子,她没管,一甩而脱,径直走向了楼梯。   三楼的门厅处,两个天使雕像扶着一座大型油画,前方石台上立着一盏黄铜灯架,长夜漫漫,金红色的烛火即将燃尽。   周茜萍介绍道:“这幅画,叫做《伽罗的婚礼》,当然了,它是个赝品。”   她和盘托出:“我是作者,耗时一个月。”   苏乔不言不语,暗想陆沉生意链庞大,不止做境外走私,也做赝品倒卖。哪怕买家心里知道是假的,他们也喜欢那些假到逼真的名画。   陆明远不是合格的同行。他没有停下脚步,赏鉴艺术品,他推开了卧室房门:“是这间吗?门还开着。”   苏乔来了兴致,调侃道:“你今晚好着急啊。”   陆明远没听懂她的言外之意。他挽起袖口,低声和她说:“我手上沾了血,黏了吧唧,想洗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乔垂眸,瞧见他右手的手腕上,戴着那条曾被他认定“gay里gay气”的手链。她的心脏一瞬软化,软到硬不起来,她格外轻柔道:“好啊,你去洗手吧。”   楼梯玄关处的周茜萍,听不清他们的谈话声。她只听到苏乔的那一句“你今晚好着急啊”,然后就看到陆明远冲进卧室,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   苏乔在门口轻笑,回头望向周茜萍:“你们的早餐时间是几点?我一般不吃早餐,起不来。”   呸,放荡,不要脸。   周茜萍暗骂一句。   她跺了一下脚,气到脸红,扭头走下了楼梯。   直到她的脚步声完全消失,苏乔才掩上房门。   但她没进房间,她站在旋梯扶手边,偷听楼下的谈话。   周茜萍找到了自己的父亲。她拔高嗓音,忿忿不平地抱怨:“爸,她不是陆叔叔那边的人,也不认识我们,你们就让她进来了,会不会有危险啊?”   陆沉的宽慰,竟然在此时响起。   苏乔甚至觉得,陆沉是故意讲给自己听的:“谁说她不是我们这边的人?没有她爷爷,生意做不成。”   周茜萍反问:“她爷爷是苏景山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沉尚未回答,周茜萍又问:“她是苏乔,还是叶姝?苏景山有两个孙女,我一个都没见过。”   “没见过就算了,”陆沉忽而笑道,“她们都不懂艺术,和你没有共同语言。”   楼上的苏乔也笑了,推断出周茜萍和她父亲的身份。   她绕了个弯,看遍三楼的环境,最后走回了卧室,关上木门,饱含心机地反锁了。   陆明远刚从洗手间出来。他坐在桌前,翻开笔记本电脑,搜索一幅画作的名字,虽然迫切地想和父亲谈话,碍于周扬和周茜萍在场,陆明远什么都没说。   苏乔和他想法一致。   她脱下他的外套,检查完浴室构造,关掉电灯,打开水阀,在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中洗澡。   这种做法,让她更有安全感。   报应来得毫无预兆。   三楼的所有房间,一贯属于贵宾专用,每天都有女仆打扫。浴室的砖石被擦得锃亮,尤其是镜子之前,没做干湿分离,外表极为光滑。   如果苏乔开灯,她一定能看见。   可她没有,所以摔了一跤。   陆明远听到响动,推门而入。   水汽弥漫的浴室里,苏乔心跳得厉害,她还没开口,陆明远便问:“你穿衣服了吗?”   “没有!”苏乔没好气地回答,“你洗澡的时候,会穿衣服吗?”   她听到他加重的呼吸声。   “砰”地一下重响传至耳边,陆明远踹了一脚浴室的门。整个房间都与光线隔绝,他步入黑暗的边缘,用浴巾裹住坐地不起的苏乔,冷淡地责备道:“你平常闹着玩就算了……”   “我没有闹,”苏乔气急败坏,为自己辩解道,“我不是故意摔倒的。”   陆明远不相信她。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充满了直男做派,潦草地敷衍道:“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   苏乔的脚踝有些疼。   她平白发起火,破罐破摔:“我是想勾引你,反正你也不会碰我……你干脆下楼,去和那个周茜萍聊天吧,你不是还带她骑过马么?”   浴室的水龙头没关。温暖的水流倾泻而下,发出潺潺之音,营造更多的雾气,陆明远放下浴巾,离她更近。   他兀自想了一会儿,不确定地问:“你吃醋了?”   苏乔没回答。   她推了他的胸膛,跪坐于花岗岩石砖,想要站起来。   “你坐着别动,我去开灯。”陆明远道。   “你闭嘴!”苏乔火冒三丈,钻进了死胡同,“我说的话,你都不信,为什么还要管我?”   陆明远凭借直觉,扶住了她的肩膀。   苏乔手心发凉,紧贴着地面,忽然没了气势,嗓音轻不可闻:“除了你送我的那条金鱼,我什么都没有……”   陆明远骤然低头,吻上她的下巴,随后是嘴唇,以一种压制的姿势——水雾沾湿了他的裤子,他处之坦然,将苏乔搂得更紧。 第二十三章   浴巾披在苏乔身上, 稍一挣扎,便会滑落。   可她仍然伸出双手,环住陆明远的脖子。亲吻一再加深,并且过于激烈,陆明远岔开双腿, 坐在地上,蹂.躏她红润的唇瓣,流连忘返,意犹未尽。   苏乔的手向下滑, 攀附他的肩头。她轻轻喘息, 不得已而暂停,像是被他抽光了力气。   “你看, ”陆明远道,“你不止有一条金鱼。”   这对他而言已是最直接的告白。   苏乔收下他含蓄的心意,虽然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动了他。热气在浴室中形成, 遇冷凝结为水珠, 高涨的情潮却难以消退, 苏乔依依不舍地问:“你现在, 有什么感觉呢?”   陆明远的额头砸到了她的颈窝。他握着她的肩膀, 嗓音低沉起来:“我有点晕,比晕船更厉害。”   苏乔几乎信以为真时,陆明远抬起了她的下巴。他还想重来一次。不过在他行动之前, 苏乔出声道:“开灯吧,太黑了, 我什么都看不见。”   光芒如期而至。   苏乔惊觉自己的狼狈。   一块短小而单薄的浴巾,不足以遮挡她的全身。   陆明远扫视一圈,方才道:“我出去了,你有事喊我。你要是觉得闷,把浴室的门留一条缝,这里的排气扇,不怎么好用。”   苏乔目送他出门。   等她再回到卧室,差不多是熄灯的点。   房间很大,木床的尺寸合适——可是只有一张床。苏乔擦干了头发,就躺到了陆明远的身侧,和他共用一个枕头。   这个房间有三扇窗户,都开在墙面的最上方,通气顺畅,室温偏低,不过陆明远暖好了床。他身上的气息让人感到信任和放松,离他最近的地方最为温暖舒适,苏乔犹不知足,她得寸进尺道:“刚刚在浴室里,是你主动亲我的吧……”   陆明远关掉了床头灯。   他承认道:“是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柔软的被子里塞满了天鹅绒,床单和被罩都是纯正埃及棉。苏乔有了回家的感觉,她一时兴起,颇为严肃道:“那么,陆先生,你要不要负责?”   陆明远翻了个身,面对着她。月光穿透云层和雾霭,从窗户照进他们的房间,勾勒出苏乔的脸。今夜的陆明远比往日更撩人,他的手指触摸到苏乔的面颊,只一次,就收了回去。   “要怎么负责,”他问,“我没有经验。”   苏乔还没开口,陆明远又补充道:“我不是早就说过,要和你回国?你是怎么想的?”   他仿佛一张白纸。   但他又把问题推给了苏乔。   苏乔紧跟着意识到,陆明远在试探她的标准,和对未来的计划。她深思熟虑一番,抚上他的侧脸,道:“我跟你说实话,但是有三个条件,你听完以后,不能和我算账,不能对我发火,不能不理我。”   好苛刻的条件。   陆明远充分发挥想象力,猜测苏乔到底做过什么。由于职业习惯,他的构想都是一幅又一幅的画面,天马行空,纵横交错,涵盖以往忽略的细节。   苏乔见他不说话,唯恐他堪破了蛛丝马迹。   她微微起身,靠近,亲吻他的唇角,用舌尖舔了舔。他不同以往的逆来顺受,转眼就把苏乔摁在床上,然后他带有报复性质地,将舌头探进她的嘴里,他发现这种亲吻方式更刺激。   苏乔常年惯用一种香水,身上染了极淡的花香,类似于弥久的玫瑰花瓣。   陆明远动作粗暴,像是把那些玫瑰都碾碎了。   苏乔脑中蹦出一个词——小狼狗。   虽然陆明远比她年长一岁。   她引导他的手,滑入她的领口。几个小时前,陆明远嗤之以鼻的那团脂肪,如今就被他捏在掌中,他臣服于这样的手感,用指尖顶礼膜拜,反复搓揉。   喘息声渐浓。   “你不是说,没什么好摸的吗?”苏乔仰高了下巴,方便他细吻她的脖颈。   如同开闸的猛兽,恍然间倾泻而出。他没有丝毫章法,带着压抑的狂躁,应声道:“嗯,你还记着那句话?”   他咬了一下她的耳朵:“忘了吧,你就当我没说过。”   苏乔审时度势,开口道:“你还想听我说实话吗?”   陆明远停止所有的亲热,理智又回到了他的脑子里。但他依然不够清醒,他平躺在床上,回顾和苏乔认识以来的所有大事小事,冷静道:“赞助伦敦那场画展的人……”   “是我赞助的,”苏乔坦诚道,“我当时骗了你。”   她的脸颊白里透红,心跳比平常更快。但是陆明远没有看她,他发现不了。   他道:“你继续说,我在听。”   苏乔将手掌贴到陆明远的胸口。隔着一件衣服,她并不满足,依稀摸到的胸膛轮廓,让她稍许安心,她接着吐露:“我支持那一场画展,是为了让你出名,陆沉将你保护得很好,国内几乎没有你的消息。一旦你出名了,我堂哥就会认识你。”   陆明远谨守苏乔的条件。他没有生气,没有算账,只问了一句:“对你有什么好处?”   “很简单,”苏乔道,“我想扳倒堂哥,清理走私的假公司,还想要爷爷的遗嘱。遗嘱就在你爸爸的手上……”   她顿了顿,又说:“我堂哥,他叫苏展。苏展知道遗嘱的消息,但是他找不到你,他确定你在伦敦,就会在伦敦搜寻陆沉,可是陆沉一直在意大利。”   陆明远叹气,问道:“什么意思,声东击西?”   “对。”苏乔点头。   她还漏说了一件事。   之前在伦敦,陆明远收到父亲的邮件,约他去中餐馆见面——那是苏乔的团队,根据他们以往的邮件内容,伪造出来的假消息。当天晚上,陆沉之所以不出现,就是因为,他根本没有预约过。   苏乔讲到这里,再次重复道:“你问过我,到底想要什么?我不骗你,我真的想要遗嘱。”   陆明远把她按回被子里。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说:“十二点半了,该睡觉了,你早点休息。”   苏乔立刻放软态度:“你别生我的气,说实话,我家的情况很复杂。我宁愿自己就是个普通律师……”   适可而止是门艺术,苏乔的技巧炉火纯青。   她断在了这里,没再继续。   “晚安,”苏乔亲了陆明远,“我今晚很高兴。”   陆明远思绪杂乱。但他从心所欲,双手将苏乔箍紧,这一整晚没有放开。   次日一早,他七点多就醒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时苏乔已经下楼。   她站在餐厅,和陆沉谈笑风生。   早餐八点开始,仆人们正在准备。餐具打造得极其精致,菜肴包括水果和传统早茶,罩着不锈钢盖子,摆在宽大的推车上。   周茜萍昨晚一夜没睡好,顶着两个黑眼圈,盖了粉底液和遮瑕膏。她原本一肚子的闷气,可是当她在餐厅看到苏乔,她又忍不住嘲笑道:“哎,姐姐,你昨晚才告诉我,你不吃早饭的,因为你起不来啊。”   陆沉绕到了一旁,并不在她们的附近。   于是周茜萍没了顾忌。   她打开推车,端起一杯牛奶,喝了一口,笑着询问:“姐姐,你昨晚住得习惯吗?”   苏乔抬头,看向正门,没见到人影。   她如同安徒生童话的豌豆公主,故意找茬道:“不习惯,床垫太硬了。”   话里话外,一副大小姐脾气。   周茜萍悄然落座,接话道:“姐姐,你知道陆明远在哪里长大的吗?在乡下。你和他的习惯,不太一样。”   餐厅中央便是一张长桌,金色的烛台列于两侧。苏乔摆弄了一下蜡烛,撩起自己的长发,露出纤细的脖颈,以及脖子上鲜明的深红色吻痕。   她道:“就算不一样,也轮不到你操心。周小姐,你有那些心思,不如多画几幅假画,帮你爸挣点退休金。” 第二十四章   周茜萍可以容忍苏乔讽刺她, 但她受不了苏乔牵扯自己的父亲。   她语气微酸:“没有我爸爸帮你们周旋,你们从哪儿找买家,天上可不会掉美元!你凭什么说我画假画,凭什么?”   原来周扬是联系买主的人,苏乔心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猜测周扬和苏家有交情, 但是交情不深。爷爷死后,他和陆沉都没有投靠苏展,为什么呢?   ——苏乔的第一反应是,他们想独吞这条走私链。   苏乔含笑, 继续逗弄周茜萍:“昨天晚上, 你亲口告诉我,那幅《伽罗的婚礼》, 是你做出的赝品。多少钱一幅呢?我想买。”   周茜萍撇了撇嘴,怒气未平:“那幅画不卖,你出多少钱我都不卖。”   她端着冰凉的牛奶, 郁郁寡欢, 觉得心口堵得难受。   苏乔视而不见, 正准备套话, 陆明远的脚步声传进了餐厅。他穿着衬衫和长裤, 袖子卷到了肘部,身姿颀长,线条英挺, 看得人怦然心动。   陆明远没成年的时候,就有一种特别的气质。   那时, 他还没有自立门户,他被父亲寄养在乡下朋友家,邻居都是英格兰本地人。附近有一帮小孩,但不喜欢和他玩——他跟别人也玩不到一起去。   某一日,周茜萍的父亲带着女儿拜访朋友。那是周茜萍第一次见到陆明远。她十二岁,陆明远十六岁,他又高又帅,像哥哥一样陪了她好几天。   在空旷的原野中,北风刮过,绿草如波。陆明远的身边有一匹马,通体漆黑,毛色锃亮,四个马蹄却是洁白如雪。   周茜萍吵着闹着要骑马。她趁大人们不注意,顺着脚蹬,爬上了马背。   因为觉得好玩,揪了一撮鬃毛。   黑马乍然受惊,驮着她一路狂奔。   她放声尖叫,吓得要死,冷风从喉咙灌进去,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想哭,哭不出来,脸皮滚烫,火烧火燎。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明远骑着另一匹马,从岔路处截停了黑马。他救了周茜萍,亲手将她扛下来,冷着一张脸,没和她说话。   旁人可能会觉得,十二岁的女孩子,什么都不懂。其实不是,她已经能分辨出好坏。她始终记得碧波荡漾的草野中有人为了她跨马奔腾而来——他如同拯救公主的王子,英俊潇洒,无惧无畏。当他向她伸手,她便没了后顾之忧。   如今这个人,就在她的眼前。   但他坐到了苏乔身边。   “你起得好早啊,”苏乔轻声道,“心情不好吗?”   当着周茜萍的面,苏乔碰到了陆明远的右手。她像一只调皮的猫,挠了一下他的掌心。   陆明远立刻握住苏乔的手,按在自己的腿上,道:“我想更改作息时间。每晚十一点睡觉,早晨七点起床,这样更健康。”   苏乔略感诧异,笑道:“你怎么突然转了性……”   陆明远从容地反问:“你不是一直嫌我赖床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有啊,”苏乔真心实意,顺道夸了他一句,“你的身材这么好,运动量也够了,吃不胖,睡不胖,我有什么好嫌弃的?”   语毕,她还在他的腿上摸了一把。   陆明远联想到了昨天晚上。他把苏乔压在身下,亲吻她,抚摸她,将她禁锢得很紧。但他仍然觉得哪里不对,亟待抒发。   于是他仿佛一名暴君,不容辩驳道:“反正以后都是一起睡,我会照顾你的习惯。你有什么意见,早点和我提。”   哦,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苏乔一手托腮,轻飘飘道:“下一次呢,你向别人介绍我的时候,要给我加一个后缀……”   陆明远求教道:“什么?”   苏乔回答:“陆明远的女朋友啊。”   她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微微提高嗓音,强调道:“最好能让你的熟人都知道。”   陆明远纹丝不动地静坐了一会儿,因为苏乔的话出乎他的意料。他还没有考虑到下一步。他攥着她的手,掌心温暖而炽热,但他的态度无关痛痒:“这不是什么难事。我认识的人不多。”   从某种角度上看,他答应得极其爽快。   苏乔一怔,莫名心热。   这一顿早饭注定非比寻常,暗流汹涌。   陆沉和周扬到了八点才出现。周扬今日约见了客户,临近餐厅还在打电话,他提防着苏乔,措辞模棱两可:“您要的货到了,今儿个就能送。您那儿方便吗?”   什么货,几点送,他都没说。   苏乔依然充满兴致地旁听。   她和陆明远坐在一块儿,对面是陆沉和周扬。周茜萍闷闷不乐,独自一人坐在拐角,叉子插.入菠萝时,发出“砰咚”的撞击声。   陆沉看在眼里,却没点破。   饭后,他故意绕开苏乔,带着自己的儿子,去了密闭的书房。   书房位于门廊的最远处。装修风格十分特殊,模仿了陆沉在国内的家。   陆明远在那个家待到几岁,他记不清了。但是踏足书房之后,他仍有一种熟悉感,尤其当父亲推开一把藤椅,施施然落座,手指点在胡桃木的书桌上,无声地敲了两三下。   墙上挂了一副字画,写的是——“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陆沉很喜欢这句名言。明志、致远,这两个词,也是他给儿子取名的来源。   他道:“明远,有些话,爸爸不得不摊开和你讲。”   陆明远昨晚听了苏乔的坦白,今早又等来了父亲的剖析。他倒是平静,顺应道:“正巧,我也有一些话,准备摊开讲。您是父亲,您先开始。”   他把先发制人的机会让给了陆沉。   陆沉却笑道:“我这一辈子,只有你一个孩子。一对父子谈话,不该像咱们这样客气生疏。”   他穿着深灰色西装,坐在那把藤椅上,目不转睛,底气充足,宛如一位慈父。   晨光穿透了彩绘窗户,分散成五样十色,陆明远站在一旁,刚好被勾勒出金边。   陆沉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儿子,爸爸想告诉你,苏乔那个丫头,最多的就是心眼,”陆沉单刀直入,尽量随和道,“你别看她年纪小,她该会的都会了。”   陆明远仔细掂量那一句“该会的都会了”的深意。   他竟然问出一句:“这样不好么,你是不是在夸她?”   陆沉被噎了一下。   他拐弯抹角告诫儿子:“你周叔叔的女儿周茜萍,她的心思和想法,就单纯多了。我希望你离开意大利以后,能回到英国,继续你从前的生活,苏家那一滩浑水,你一滴都不要沾。”   陆沉终于讲到了重点:“我为什么非要出国?不是因为国外好,是因为苏氏集团出了问题。明远,你是我唯一的儿子,这些话,我只会告诉你。”   他左手扶着藤椅,语速不急不缓:“苏氏集团的董事长在今年一月车祸去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明远插.了一句:“我知道这件事。他是小乔的爷爷。”   陆沉注意到,陆明远对苏乔的称呼,是习惯性的、充满亲昵意味的“小乔”。   他颇为无奈地笑了。   “那场车祸,不完全是意外,”陆沉站了起来,打开抽屉,拿出一只雪茄,“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我们用尽了手段,调查不出任何结果。”   这个爆炸般的消息,可谓石破天惊。   书房里没有火警装置。陆沉旁若无人,点燃了雪茄,笑道:“你猜我怀疑谁?”   烟雾如灰白色的圆圈,套住了金芒闪耀的晨光。   陆明远后退一步,站得离窗户更近。半晌后,他才回答道:“你找不到证据,就怀疑小乔的父亲?”   雪茄的火星一明一灭,被按进了烟灰缸里。   陆沉消去了烟瘾。他勾起唇角,开怀道:“你比我想象中更聪明。苏乔会跟你耍心机,她的父母更麻烦。她的父亲下手太狠,将来肯定要牵连她……”   “父债子还?”陆明远打断道,“那我造的孽,不比她少。”   这句话是把尖刀,短短一秒,戳进了陆沉的心窝子。   陆明远平静如初,接着问道:“爸爸,你的手上有遗嘱么?”   这么多年了,陆明远开口叫他爸爸,为的竟然是……苏景山的遗嘱。 第二十五章   遗嘱的问题被抛出后, 书房的气氛更加微妙。   陆沉到底圆滑。他避而不谈,转口道:“你还记得你六七岁时,我带你去游乐园玩吗?”   不记得了。   陆明远在心里想。   他不再站立,找了一把椅子,安静地落座。那深红色的椅垫格外柔软, 款式老旧,雕琢细致,约莫是某个欧洲城堡里顺来的古董。   父亲这儿有很多好东西。倘若陆明远想要,他就能得到, 但他开口所请求的, 是陆沉无论如何不能给的。   他打着一副亲情牌,帮助儿子回忆往昔:“当年你想去游乐园, 你妈妈没空,我也没空。那天我终于请到了假,就带你出门……玩了整整一天。傍晚咱们回家, 你在车上睡着了, 说的梦话都是——爸爸, 爸爸。转眼十几年了, 你再叫我一声爸爸, 为的是一封遗嘱。”   陆沉失笑,仿佛自嘲道:“你和苏乔认识了三个月,我关心了你二十四年。”   陆明远眯起眼睛, 仔细审视他。   说来奇怪,六七岁的陆明远讲究礼貌, 听话懂事,再长大些,他便举止轻慢,拒人于千里之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个乖巧软嫩的儿子,只存在于陆沉对往事的追念中。   偏偏陆明远还要将那些片段打得粉碎:“我七岁,您把我送出国。我不记得游乐园,但对北京机场还有印象,上飞机前,我抱着您的腿,您打了我几耳光。”   他语气轻松,态度和缓。父亲向他提起童年琐事,他就轻描淡写地反击了。   甚至简化了过程。   当年的陆沉可不止是扇了儿子巴掌。陆明远死活不肯走,父亲就把他拉进洗手间,试图跟他讲道理,但他依然油盐不进。   父亲厉声斥责他,动辄打骂,讲了不少难听话。直到年幼的儿子心灰意冷。   白雾再度升起,陆沉又点了一根烟。   久别重逢,他也不愿意露出缅怀和懊悔来。   书房的窗户开得很高,临近一座废弃的修道院,那里立着一尊属于天主教的十字架。受难的耶稣被钉在了十字上,他神情悲悯,俯瞰身下的世人,俯瞰命运轮回,和他们赎不完的罪。   陆沉略感压抑,开口道:“我有难言之隐。不过,明远,你不知道也是好事。”   他垂下头,碾碎了烟卷,某一瞬,像是苍老了很多。   陆明远似乎动容,追问了一句:“别绕弯,直接告诉我,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没有对苏景山的遗嘱死缠烂打。   陆沉轻舒一口气,道:“我问过你,想不想参与公司的事,你说不想,我自然要尊重你。至于那些麻烦,你笃定了自己不参与——那么,儿子,你就没必要知道。”   他站起身,准备送客:“好了,我得出一趟门,晚上回来吃饭。你还有什么话,咱们到时候再讲。”   如此一来,他便将儿子请出了门。   陆明远没有打探到遗嘱的去向,也没有摸索出一路持枪行凶、跟踪他的人是谁。他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想通了父亲四两拨千斤的讲话手段,不由得暗自轻嘲。   走廊的墙上挂满了名画,大小不一,画框都刷了金漆。   陆明远撇眼一扫,注意到一个人影。   正是周茜萍。   她换了一套衣服,风格和苏乔相近。   连她自己也觉得荒唐。但她确实这样做了。陆明远走过来时,周茜萍开口道:“明哥,你十六岁养的那匹马,它还在吗?”   陆明远看着她,答复两个字:“死了。”   周茜萍有些尴尬。   陆明远有一个突出的特长——他擅长把天聊死。并且有很多种聊死的方式。   周茜萍不甘气馁,挖掘话题:“它叫什么名字啊,怎么死的,埋在哪儿了?那年我们放春假,我和爸爸去乡下找你玩,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今天找陆明远回忆过去的人共计两个,他有点烦。   他勉强维持了礼貌:“那匹马没有名字,老死的,埋在墓地里。”   归功于周茜萍的一系列暗示,陆明远想起来当年从马背上扒下了一个小姑娘。他早已记不清她的容貌,短短几天的相处,微不足道,无迹可寻。   于是他对待她,如同初见一位陌生人。   周茜萍倒是热情,做出吃惊的模样:“老死了啊?马的寿命有三十年呢,它当年那么强壮,背着我,不停地跑,我差点就吓死了。”   陆明远抬手,指尖落在一幅画上。   画的是一位行将就木,鹤发鸡皮的老人。   他再一次终止话题:“你现在也挺年轻,再过几十年,就是这样。马的寿命比人更短,没什么好惊讶的。”   倘若他能有一星半点的捧场和配合也好,但他没有。   周茜萍绷不住脸上的笑,无可奈何道:“你和那个苏小姐在一起的时候,你们都聊些什么?”   陆明远离开此处,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走向了附近的门厅。他疑惑苏乔去了哪儿,又听出周茜萍话中设下的陷阱,竟然开始瞎扯:“聊股票经济证券投资,企业和集团的监管模式,欧洲央行该不该上涨利息……你要是有兴趣深入了解,可以去找你们公司的人。”   周茜萍满心以为他会回答一个艺术类的答案。   她便能找到共同点,进一步琢磨他的喜好。但是陆明远不按套路出牌,他总是让人接不了话。   挽救局面的人,是突然出现的苏乔。   她从楼梯上走下来,端着一个咖啡杯。视线和陆明远交汇,她就笑道:“你把手机忘在卧室了,刚刚林浩给你打电话,我帮你接了。”   “前两天,我把手机号给了他,”陆明远面对楼梯,并不避讳周茜萍,直接问道,“他找我有什么事?”   并不是重要的事。   顾宁诚的秘书找到了陆明远的联系方式。但他家中没人,邮件不回——那位秘书就辗转到了林浩那里,反复询问他,知不知道陆明远身在何方。   秘书留给林浩的信息少得可怜。林浩转告苏乔,有个姓顾的年轻男人,想和陆明远见面,条件随便开,目的嘛,尚不明确。   “我也不知道他要干啥,”林浩在电话里说,“我就是有点担心陆明远。”   他在自己家里拢了拢衣襟,含蓄地暗示:“陆明远会画画又长得帅,小心被哪个老板盯上。我看那个姓顾的就蛮有嫌疑,他的秘书一天十通电话找我,根本不管时差,吵得人睡不了觉……”   苏乔取笑道:“也许他有正事呢?他只说姓顾,没告诉你全名吗?”   林浩坦白:“没啊,但是呢,他给陆明远的经纪公司付了一笔钱。江修齐问我要陆明远的手机号,我寻思着,还不如跟陆明远直说。”   苏乔向他保证,会把这些消息,转述到陆明远耳边。   在此之前,林浩知道苏乔回国了,陆明远去度假了。但他不太懂,为什么他们两个人又混到了一起——很有可能是好上了,他合情合理地猜想着。   作为陆明远亲自认可的女朋友,苏乔没有食言。她贴在他的耳侧,如实道:“国内有个人找你,他姓顾,很有钱,收买了你的经纪公司,想要见你一面。”   苏乔嗓音低浅,周茜萍想偷听,可她听不清楚。   她识趣地离开了。   途经走廊时,正好撞上陆沉。   陆沉披着一件薄外套,带着两名便装保镖,穿过了弧形门廊。   “陆叔叔……”周茜萍叫了他一声。   陆沉笑了笑,回头看她,见她眼圈泛红,像只委屈的小兔子,他耐心安慰了一句:“别哭,叔叔教你一个道理,不到最后关头,不要掉眼泪。”   周茜萍不再多言,仿佛听了进去。   离她不远的楼梯口,苏乔的目光意味深长。她觉得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拉住陆明远的袖子,把他带回了卧室。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刚一进门,陆明远就问:“你认识那个姓顾的?”   苏乔脚步一顿。   她坐在床上,一五一十地阐述:“他全名顾宁诚,是我堂姐的未婚夫。他没订婚之前,在人事部做经理,帮了我一点忙……”   苏乔一边说话,一边弯腰,将浅黑色的丝袜缓慢向下卷。   袜子被勾破了一点,不能要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雪白的腿一寸一寸露出来,无论何时,观感都是紧致而修长。   很快,苏乔就为自己的漫不经心付出了代价。陆明远把她推倒在床上,接着问道:“他无缘无故帮你么?我怎么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在公司里孤立无援,苏展处处跟你作对,连你爷爷都不愿意出面。”   苏乔眨了眨眼睛,好一会儿才回答:“你记得好清楚啊。”   作为奖赏,她仰头,亲了他的下巴。   “你放心,我和他没关系,”苏乔道,“他之所以帮我,是因为我也能帮他。仅此而已。” 第二十六章   苏乔并不希望自己四面树敌。但自从她进入集团工作, 麻烦总是接踵而至,她没有三头六臂,只能逐步化解,针对她的人依旧会针对她,信赖她的人却会越发倚重她。   她自认为和顾宁诚的交易都是你情我愿, 公平合理的。顾宁诚利用职务之便,帮她筛选出一批人,这批人被苏乔安插.到了公司内部。   再往后,她反过来帮助顾宁诚, 促成他的项目运行, 稳固他在公司的地位。   她对待顾宁诚的态度,就像是对待沈曼, 亦或者贺安柏。   倘若将这些解释给陆明远听,势必牵涉到公司的内部机密。苏乔不会开口——她承认自己的自私。   她理所当然道:“顾宁诚急着找你,肯定是因为你的父亲。我们都不知道他手上有什么秘密……越不确定的事, 越让人忐忑。”   陆明远略一寻思, 认同了她的说法。   纵然顾宁诚的目的无人知晓, 他到底是苏乔堂姐的未婚夫。既然有了这层关系, 他的所作所为, 必定带有偏向性。   陆明远不自觉地为苏乔考虑。他对她十分坦诚:“我和父亲去了书房,问了他遗嘱的事。我待了二十分钟,他没有正面回答……”   意料之中。   苏乔心想, 哪怕陆明远一再逼问,陆沉也不会全盘托出。那只老狐狸在商海沉浮了数十载, 经历了若干谈判与会晤,他不可能搞不定自己的儿子。   她甚至可以想象出陆沉插科打诨的样子——八面玲珑是每一位助理的必修课。   然而接下来,陆明远又说:“还有一件事,有必要告诉你。”   他仔细留意苏乔的表情,同时阐述道:“父亲说,你爷爷的死不是意外。有人策划了车祸,隐藏了作案痕迹。你相信这个说法么?”   苏乔被他的话惊动。   她转过了头,不再看他。长发落到了脸上,挡住了眼中暗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明远垂首敛眉,循序渐进道:“他怀疑你的父亲,小乔。”   ——怀疑她的父亲是背后的杀人凶手。   乍一想来,的确是苏乔的父亲最有作案嫌疑和杀人动机。他老谋深算,擅长玩手段,又格外重视家庭,纵容女儿。   但他真的有那么心狠手辣吗?如果他是残酷无情的人,根本不会落入任何圈套。   苏乔一时气急,脱口而出道:“我爸爸不会做那种事,他要是做得出来,我根本不用出国找你。”   陆明远不由一怔。   他反问道:“除了遗嘱和私人账本,你还想要什么?”   苏乔瞳眸一缩,浑水摸鱼道:“当然是想要你啊。”   陆明远挑起她的下颌,手指伸得稍长,碰到了她的唇瓣。他顺势轻轻摩挲,嘴上严厉道:“别闹,和我说正经的。”   “还不够正经吗?”苏乔含住他的手指,又用舌尖舔了一下。   她无时无刻不在转移话题。   陆明远略感愤懑。   他抽回自己的手,穿过苏乔浓密的长发。发丝极为柔软顺滑,在他的掌心里打了一个圈儿,毛毛痒痒的,诱使他俯下.身来,进一步擒获苏乔。   可他前思后想,终是从她身上爬起来,系上了松开的衬衫纽扣,道:“我说过,你不愿意讲,我不会逼你。我父亲晚上回来,你想和他谈话么?”   苏乔悠然坐直,回应道:“今天就算了,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这是假话。   她只是需要时间,重新掂量陆沉的筹码。   苏乔的黑色丝袜还没有脱完。她伸直一双长腿,又望向陆明远:“陆先生,你帮帮我。”   陆明远差点以为她是一语双关。   可惜苏乔没别的意思,她仍然是在单纯地勾引他。   陆明远好看的眉头轻皱了一瞬:“自己脱吧,袜子都脱不好么?”   苏乔其实最喜欢他这幅不为所动的模样。他越是顽固不化,她越是兴致盎然,想将他的衬衫扣子一颗一颗地解开,跨坐在他的腹部,描摹他的脸部轮廓。   她随手解决了长筒袜。不过这一次,她真的话中有话:“我自己能做的事,比你想象中更多。”   陆明远静静地凝视她。   苏乔盛情邀请道:“周扬和陆沉都不在家,只有一个周茜萍了。你想去威尼斯的街道逛一逛吗?我预定了一名船夫。”   当天下午,陆明远随她出门。   初夏时节,天空最为澄澈。来往舟船如织,渡口繁忙热闹,游人们成群结队,穿梭于纵横交错的街巷水湾,苏乔也像个真正的旅客,饶有趣味地四处赏玩——她还给陆明远拍了照片。   “哇,你快看,”苏乔亮出手机,“你多上相啊。”   她抬手抚上他的侧脸,目不转睛地审视他,由衷评价道:“你是气质好,我是眼光好。”   陆明远明知道苏乔有意哄他高兴,他还是不争气地被哄得很高兴。接过苏乔的手机后,陆明远主动帮她拍照,他的构图方法极有门路,随便几张,都远胜苏乔的作品。   苏乔被震慑住,挑了九张图,发了个朋友圈。   ——仅对自己可见。   手机微烫。   她悄悄给自己点了一个赞。   又留了一条评论:“我的天,你男朋友拍照真好看。”   幼稚!苏乔在心里这样批评自己。可她仍然怀抱着不可捉摸的满足感。   苏乔并不是为了游乐赏景而出门。这一点,在遇到沈曼与贺安柏之后,就变得昭然若揭了。   某一家饭店的私人包厢里,他们四人聚首见面。苏乔提前说明了原委,沈曼与贺安柏倒没有过多惊讶,反而是陆明远搞不清苏乔的意思。   苏乔便投诚道:“你对我不放心,我就在想,有事一起商量也好。”   她托住自己的腮帮,咬着吸管,喝了一口柠檬威士忌——哪里有心思深沉、运筹帷幄的样子,充其量只是个年轻漂亮,又爱喝酒的小姑娘。   但她也惯会算计别人。   贺安柏依照苏乔的嘱咐,第一个接话道:“是啊,我们才刚来这里。听苏乔说,你们人手不够,我们不就来帮忙了么?”   在陆明远的面前,贺安柏对苏乔直呼其名,这其实不是他的习惯。   贺安柏的父母都受雇于苏乔的父亲。贺安柏从大学毕业后,轻车熟路地进了公司。因为业务出众,为人圆滑,受到了老板的重用,于是他见了苏乔,就喜欢叫她“大小姐”,权当调侃一般。   苏乔却说,在陆明远面前,调侃也要收敛。   贺安柏果然顺从。他收敛极了,接着道:“昨天晚上,我又接到了老板的电话。”   “我爸还在催我回国吗?”苏乔反问。   “那倒没有,”贺安柏如实回答,“他就是希望你能平安回家。”   苏乔眼波一转,瞄向了沈曼:“问题没解决,我怎么回家呢?还有几个疑点,纠缠我很久了,怎么想都想不通,沈曼,你帮我调出档案,仔细查一查。”   沈曼连声应好。   为了方便打理,沈曼剪了短发。她额前的刘海细碎,尤其当她低头时,紧锁的眉毛也被掩住了。   她听见苏乔一字一顿道:“帮我准备一月份的档案。我爷爷去世那几天,公司内部……”   讲到这里,苏乔端起玻璃杯,闲来玩闹一般,撞上了陆明远的杯口。   “砰”的一声,冰凉的酒水微溅。   沈曼手指微僵,仍然和往常一样:“公司内部的什么?您再说一遍,我刚刚没听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乔再一次下达命令:“公司内部有没有人员调动,财务纠纷……对了,还有宏升集团的董事会,不知道他们一月份都在忙些什么,知不知道再过几天,董事长就要被撞死了。”   她的措辞未免轻率。   言罢,苏乔还与沈曼对视。似乎百分百地信任沈曼,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委托给了她。   沈曼便道:“好的,再过两天,我把报告交给您。”   苏乔笑着回复:“谢谢,你真是我们公司最好的助理。”她抬起手,拍了贺安柏的肩膀,又说:“帮我告诉父亲,我很快就能回国了。”   这场聚会从头到尾,陆明远都没说几句话。   他旁观苏乔的举动,有时明白,有时不明白。   但他依然往好的方面想——苏乔把他介绍给了她的助理,并不避讳几人见面,他们的关系明朗化,似乎更有几分前景了。 第二十七章   临近傍晚, 落日西沉。晚霞红如火烧,点亮了船帆和桅杆。   美丽的新娘和她的丈夫站在一座拱形石桥上。她的婚纱洁白无暇,手中还有捧花——旁观的路人们赶上了一场婚礼。   婚礼的晚宴即将开始。餐厅在席间布置了玫瑰,鹅黄淡粉扎成一束,尽显馥郁芳香。   周扬踏足上岸, 扭头回身,起了一丝兴致:“要不,咱们迟点回去?看看新郎和新娘的first dance,沾些喜气。”   “得了, 先回家吧, ”陆沉同他笑道,“等你的女儿茜萍出嫁了, 咱们再坐下来,沾沾年轻人的喜气。”   周扬扶了一下帽子,怅然若失:“我先前有个念头——你儿子, 我女儿, 他们同天举办婚礼, 我们见了也高兴。前两日, 我女儿听说, 她能在这里见到明远,她很期待的。”   提及女儿,周扬的目色舒缓下来。   陆沉却调笑道:“我儿子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还带着苏景山的孙女。苏乔在罗马时,你说要杀了她, 拔除后患,我看那后患没拔成,反而越长越多了。”   “老陆,时间紧了点,没找到合适人选,”周扬竟跟着抱怨,没打算瞒住陆沉,“他们提前几天订下了旅馆,我才想到去找人。你说说看,苏乔一个年轻女孩子,哪里打得过约翰?结果巧了,陆明远也在那儿。”   他双手负后,沿着一条石板路,向前行进:“苏乔他们家的人能对苏景山下手,就不会把咱们俩放在眼里。话说回来,苏乔她爸爸,狗急跳墙,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为什么要策划车祸?那些个缘由,没人比咱俩更清楚。我也没想到,苏景山坑了自己的儿子。”   陆沉笑而不答。   他停步,往上抬头,欣赏古旧的建筑物。   两位便装保镖跟在他身后。那些保镖虎背熊腰,肌肉敦实,若论年龄,和陆明远差不多大。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沉和保镖耳语,做了一个手势。   几步之外,周扬回首,又说:“他们苏家的人,基本都在国内。天高皇帝远,难办。”   陆沉心下了然。   他不愿回国,一来是因为,他能掌控的生意都在国外。国内的那一份,他争不了,也争不赢。二来是因为,苏景山火眼金睛,明察秋毫,奸猾了一辈子,临到头来,还能被人害死。   ——何况是他陆沉呢?   他的怀疑名单上,并不只有苏乔的父亲。   不过眼下,他还有门户要清理。   他蓦地低笑,和周扬道:“苏景山养了三个儿子,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不过呢,我是五十步笑百步,我自己养的儿子,也没把我当回事。陆明远总劝我松手,放弃现在的生意……早几年,我头一回提,他还想在英国写信,举报我们公司,好不好玩?”   陆沉讲完,叹了一声:“自作主张的白眼狼。”   他目不斜视,这么说道。   “小孩子嘛,总要放在身边养,不然会被学校的老师教坏,”周扬伸出手指,虚点了一下,谈起育儿经,“天底下的事,不是非黑即白。他们不懂。”   前路与来时不同,岔进了一条小巷。   周扬一边走,一边问:“老陆,明远现在是怎么想的?”   陆沉自嘲一笑:“他啊,他想回国。”   两堵高墙围出一条窄道,仅容一人单独通过。在中国的风水学里,这被称为“天堑煞”,运势不吉,气数大凶。   灯盏渐明,斜阳黯淡。街上飞石滚沙,起风了。   这一晚,陆沉和周扬都没回来。   陆沉给儿子打了个电话,说是有事,要去罗马,隔几日再来威尼斯。他还嘱咐道,秘书会帮忙照看房子,让陆明远什么都别管,随便旅游,就当是散心。   然而秘书只来过一次。   他接走了百般不情愿的周茜萍。   这间隐蔽的屋子里,就只剩下苏乔和陆明远。   趁着陆明远不注意,苏乔去过陆沉的书房。她撬开门锁,戴着一双手套,把整个房间掀了一遍——什么都没找到。   苏乔便说:“咱们搬出去住吧,这里太闷了。”   陆明远听从她的意见,拎着行李箱,住进了另一家旅馆。   彼时已至七月,游客激增,天气愈发暖和。   沈曼给了苏乔一份报告,厚厚一沓,足见她的细致和用心。苏乔正是看中了沈曼的这一点,不曾薄待于她,打开文件袋时,苏乔的心情也很复杂。   七月了,她在心里想,快要来不及了。   天色向晚,窗外海波翻浪,纱帘被风卷起,又被陆明远拉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刚洗过澡,毛巾挂住了肩膀。   这一天即将结束,黑暗沉积在视野中,唯有海水拍打石阶的声音,扫破这一瞬的静谧。   “不要开灯,”苏乔忽然说,“我想躺几分钟。”   她偶尔会觉得疲乏,躺在床上,望向纹理繁复的帷帐,如同蔷薇花丛中的睡美人,散开的长发铺满了软枕。   陆明远道:“你这两天是不是太累了?这一袋子的文件,你明天再看吧。”   他帮她收拾散落床沿的纸张,无意间看到几行字——今年1月16日,董事会决议,再次将收购宏利的计划提上日程……   所谓“宏利公司”,正是苏乔爸爸的企业。   陆明远尚未细想,苏乔就伸出小拇指,勾住了他的手指头。   床头柜上,放了一瓶罐装饮料,冒着丝丝凉气,还没有被打开。   苏乔起身跪坐,借着室内暗光,扒开了易拉罐的铁环。   她捏着这个环,套到陆明远的无名指上,求婚一般,与他嬉闹道:“你每天都这么关心我,好像变了一个人。那我送你一个戒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明远早已摸清她的性格。   他知道她在闹着玩,配合道:“这也算戒指?我再去买罐啤酒,和你凑个对戒。”   “我们平常买卖商品,会在广告里加故事,”苏乔将铁环摘下来,搁置到床头柜上,“比如什么,五十年传承的油烟机,长寿村的秘密酸奶。”   苏乔捧起陆明远的手:“那个戒指就代表,无论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快乐或忧愁……”   她在背诵结婚誓词。   最后一句“我始终爱你如初”还没说完,陆明远反扣她的手腕,将她往床上一按,因他没拿捏力道,枕头和床垫均是一颤。   临近海岸,潮汐涨落,夜色窥探进来。   无人点灯,遐思占据上风。   陆明远放下床帷,慢慢圈紧了苏乔。他搂着她的腰,安然侧躺,嗓音有点哑:“你刚才的话,我当真了。别告诉我,你是开玩笑。”   苏乔“嗯”了一声。   她如同缠树的藤蔓,倚靠进了他的怀里。   陆明远低头,吻她的唇角。   他身上的气息温暖,足以融化一块坚冰。而苏乔一贯贪心。她悄悄解开他的扣子,描摹他的脖颈、锁骨、肩膀,如梦初醒,得偿所愿。   陆明远却停了下来,抵着她的耳根道:“别再继续了。”   他虽然这么说,还下流地含住她的耳尖,任凭松软的发丝划过他的脸,他极小声地含糊不清道:“硬了,过一会儿才能软。”   苏乔打开了床头灯。   灯下,她长发散乱,衣衫不整,领口从肩膀滑脱,皮肤白皙得几近反光。当她侧身而坐,曼妙挺直的脊背,就和陆明远近在咫尺了。   “我记得……”苏乔在床头柜里翻找,“我昨天在超市买了避.孕套。”   陆明远呼吸一沉。   他听到苏乔继续说:“我查了一下,总是憋着,对你身体不好。你上过性教育课吧,你那门课成绩怎么样,我没有实战经历,就靠你了。”   苏乔很快找到了一盒杜.蕾斯。   她惯用故作轻松来掩饰紧张。   陆明远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从苏乔背后环住她,手指深入她的衣襟,停在丰盈的胸部筑起围城,忽而耸立,又平沉。他应当是在吻她的,她的后颈被温软湿濡,到了后来,又听见裤子拉链解开的声音。   灯光犹在,陆明远轻轻地哄她:“把腿张开,小乔。”   自从他们认识以来,他真的很少这么温柔。   苏乔便鬼迷心窍。   进入的那一瞬很疼,她又懊悔起来,怨责道:“你……太大了,撑得疼。”   ——抱怨被吞没在深吻里,床帷一荡一荡地颤动。他挺腰开始抽.送,力道很重,总是退到顶部,再进根沉入,他一再扣紧她的腰,不忘安抚道:“多做几次,你就习惯了,小乔。” 第二十八章   偃旗息鼓时, 苏乔已然累极。   她起初趴在床上。后来陆明远关了灯,苏乔深陷柔软的枕头,用眼角余光打量他。   他们刚刚结束了一场极亲密的情.事,不知为什么,意识依旧混沌。苏乔缓了半晌, 握住他的手臂,提醒道:“你有没有想过,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陆明远一怔, 默然片刻, 将她揽入自己的怀里。   “反之亦然,”陆明远灌输道, “你也是我的。”   他按着她光.裸的脊背,张开五指,缓慢摩挲, 像对待珍贵的艺术品。如他所愿那般, 惬意和酥软浸透了苏乔的每一根神经, 心潮起伏到了极致, 就变成了炽热的枷锁, 将她套牢。致使她不再言语,贴着他的胸膛呼吸。   陆明远继续说:“今天晚上,我就这么抱你睡觉……你觉得怎么样?”   他的嗓音和往日不同。更低哑, 也更散漫,当他如此开口, 苏乔无法拒绝,何况她也贪得无厌。   苏乔蜷在他的怀中,如实回答:“好极了,我再许个愿。我希望将来的每一天,都和今天晚上一样。”   陆明远心想,她的愿望,未免太容易实现了。   次日醒来将近八点。欧洲入夏以后,白昼极长,天光早已大亮。   服务员将早餐送进了房间。无非是一些配菜、饮料、羊角包和培根卷,陆明远原本没有兴致,但是苏乔握着刀,切开黄油,振振有词:“你多补充点蛋白质,昨晚流失了不少啊。”   她讨厌配菜里的西兰花和胡萝卜,全部用叉子拣出来堆到了一边。   陆明远有些好笑地回复道:“你也别挑食。腰还酸吗?”   苏乔放下刀叉,看向始作俑者:“酸,都快直不起来了。”她盯着陆明远的那张脸,念及他平日里的冷若冰霜和不可一世,竟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我不吃早饭了,除非你喂我。”   她自知无理取闹,仍然心怀期待。   窗帘被卷起一半,阳光越过蔚蓝色的大海,铺洒在整洁的桌面上,餐具都泛着光泽。   陆明远握住餐刀,叉起一块胡萝卜,伸到了苏乔的唇边:“来,张嘴。”   苏乔拒绝配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明远便道:“你就这么讨厌胡萝卜吗?他们没加调料,只是煮熟了而已……你离得太远了,坐过来点,也方便你选菜。”   ——他所说的坐过来,其实是坐在他的腿上。   苏乔在公司里混迹多年,听闻风言风语,收集了各类八卦,也曾见过年轻美貌的秘书小姐坐在老板的大腿上——就像她现在这样。   陆明远一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用来握叉子。他垂首亲吻她的头发,倘若他深呼吸,就能闻到她身上的香味,不由得将她抱得更紧。   亲密不言而喻,苏乔心满意足。   陆明远称职地喂了她一顿早餐。   银勾挂住的纱帘随风飘起,隔着一扇透明的玻璃窗,海水激荡着云影,近处浮光跃金,混杂着手机震动的声音。陆明远的手机被搁置在窗台上,他又错过了一个电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打电话的人,正是远在北京的顾宁诚。   他花费一番心思,弄到了陆明远的号码。   可惜无人接听。   陆明远或许看到了,但他也没有回拨。顾宁诚等到晚上,仍旧一无所获。   他并不觉得意外,暂将这件事放到一边,带着几个朋友,去苏家的豪宅赴约。   七月酷暑难消,烈阳炙热,叶姝和往年一样,喜欢开泳装派对。地点就选择苏家的游泳池边,入夜以后,灯火通明,乐曲悠扬,处处彰显纸醉金迷。   叶姝的交际圈很广。她一向玩得开,常说“人多热闹”,泳池里除了和她有交集的朋友,还有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面孔。   ——顾宁诚可以接受,但他刚回国不久的小舅子不能接受。   小舅子名为叶绍华,是叶姝的亲生弟弟。   叶绍华只比苏乔大一岁,却是苏家这一代里最吊儿郎当的孙辈。他当年实在无心念书,更无心经商,父母拿他没办法,塞了一笔钱,送到国外混日子。   现如今,他终于捡起几分血性,背包回国,计划去公司里磨炼。   他穿着一条四方的泳裤,端着鸡尾酒,跟在顾宁诚身后,喋喋不休道:“姐夫,这是怎么搞的?哪儿来那么多的嫩模、小明星,泡在我们家的游泳池里啊……”   顾宁诚同样只穿了一件泳裤。肌肉坚实,轮廓分明,双腿修长而有力。所到之处,吸引了无数比基尼美人的目光。   而他回头,看着叶绍华,笑道:“绍华,我和你的关系没变,你还是像从前一样叫我吧。”   叶绍华城府尚浅,并未细想,便道:“好嘞,诚哥。”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顾宁诚厌恶“姐夫”这个称谓。   衣着清凉的侍者扶着推车四处走动,弧形凉棚里,有人在弹奏三角钢琴。泳池内部的水花飞溅和泳池外部的欢声笑语融合,顾宁诚实在嫌吵,找了个僻静处,缓慢入座。   夜空晦暗,灯光鼎盛。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宁诚背靠椅子,向上眺望——别墅的二楼,苏展一身正装,双手揣进口袋,静静立于阳台。   他和一楼的狂欢毫无关系。他不可能融入集体,像是天生的□□者。   叶绍华也看到了苏展。   他挥手,喊了一声:“大哥!”   苏展侧目,眉梢微挑。   因他与顾宁诚视线交汇。   顾宁诚错开了苏展的注视,朝着叶绍华开口道:“叶姝近几年喜欢办派对,尤其是夏天,一周至少一场,你都没机会参加。”   他随后便笑了:“你大哥苏展不是一般人。他有机会参加,可他从不现身。”   “我哥不太合群,从小就那样,”叶绍华咬了一口法式点心,没头没脑道,“爷爷把他当继承人培养,啧,可不像我,早就被放弃了。但是,诚哥,我跟你讲,我和我姐两个人,都跟着我妈姓,爷爷好像也蛮在意。”   顾宁诚但笑不语。   他转移话题道:“你去看你爷爷了吗?绍华,虽然每天都有人扫墓……”   “废话,当然去了,”叶绍华双手搭膝,自嘲一笑道,“想到去年吧,爷爷路过美国,顺道来见我,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我心里难受。”   他的难受无法传达给任何人。   这里的大部分朋友,都是彻头彻尾的享乐派。   叶绍华扫视一圈,问道:“苏乔呢,她跑哪儿去了?”   “她不在国内,”顾宁诚脱口而出,“不过也快回来了。”   他喝了一口酒,再望向阳台,苏展已经离开。   凉棚中斜挂着壁灯,左右载重着柠檬树,树丛中立着一座雕像——那是一位肩负铜壶的少女,赤.裸身体,姿态柔丽,模仿了安格尔的名画《泉》。   水流从她的铜壶中喷洒出来,畅泻一地,在灯色斑斓的夜景下,水花如同金线闪亮。   叶绍华起身,用手掬了一捧水,泼在脸上醒神,一边又问:“苏乔也出国了?她出去不亏么,一天到晚忙得跟个轴轮似的。”   他的姐姐叶姝浮在一块单独辟开的私人泳池里,和几位闺蜜有说有笑。叶绍华看到姐姐,再想想堂妹苏乔,忍不住评价道:“苏乔就不能像我姐姐那样,把权力交给大哥,再挑个男人嫁了,安安稳稳过日子么?”   顾宁诚道:“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她有她的无奈,也有她的选择。”   他笑着打圆场:“就像你,绍华,你不也回来了吗?一晃都好几年了。”   顾宁诚专注与叶绍华聊天,不知何时,叶姝带着她的朋友走了过来。   派对现场依旧喧闹,喝多了玩疯了的花花公子潜入水底,将手伸进女伴的泳装里。旁观者云淡风轻,见怪不怪,反倒是看惯了这种场景的叶姝稍一驻足,无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   她和顾宁诚说:“你别老待在这儿,出来转转,别的情侣多会玩啊,你的熟人都在泳池里。”   叶姝穿着黑色泳装,身材玲珑有致,并不逊色于嫩模。   顾宁诚视若无睹,坐着不动,只是笑道:“我九岁那年溺过一次水,留下了心理阴影。要不是因为你邀请我,我根本不会来,就像你大哥苏展。” 第二十九章   叶姝并不知道顾宁诚溺水的事。   或者说, 顾宁诚的很多事,叶姝都不清楚。   他们已经订婚,即将成为一对夫妻,然而总有一道虚无缥缈的屏障挡在叶姝和顾宁诚之间,让叶姝没办法亲近他。   比如现在。   顾宁诚端坐于长椅, 和叶姝拉开了距离。   繁茂的树荫垂落在他的身上,明灭的光影流转在他的眼中,而他若即若离,连眼神都没赏赐给她。   或许是因为他们都穿着泳衣——没了衣服的遮挡, 足可以肌肤相亲, 感受双方的热情。但是顾宁诚不温不火,叶姝又能怎么办呢?   她蹲下来, 搭着椅子扶手,风情万种地献吻,亲了顾宁诚的薄唇。   叶绍华瞧见这一幕, 双手捂眼, 吹了个口哨:“呦呦呦!姐姐和姐夫感情真好!”   这句话, 叶姝听了心里舒坦。   她嫣然一笑:“你姐夫说了, 他不想来这个泳装派对。多亏了我邀请他。”   叶姝就坐在扶手上, 双腿并拢,微微弯曲。   她懂得如何展示自己的傲人曲线。她的泳装胸罩沾了水,水滴一如透明的珍珠, 依附于她的身体,她用指尖擦拭它们, 靠着女人的第六感,叶姝觉得,在场大部分男人都在对她行注目礼。   包括一位追求过她的青年才俊。   那人名叫关靖,是叶姝的大学同学。   叶姝心情好的时候,会叫他“靖哥哥”,他一贯风流成性,给杆就爬,是有名的花花公子,常用荤段子调戏她。   而眼下,叶姝想了个主意。她拉起叶绍华,端着酒杯去找关靖,走到一半,还回过头来,朝着顾宁诚笑了。   顾宁诚等她的身影完全消失,才找服务员要了一块湿巾。   他拿那块湿巾擦嘴。   然后把湿巾扔进了垃圾桶。   叶姝当然看不到。她还在和关靖叙旧,抿着嘴笑:“啊?咱俩多久没见了?”   “两个月零十三天了,想死我了。”关靖随便胡扯了一个时间——因为他知道,叶姝肯定也不记得。   他拿出了平日里泡妞的本事,恭维道:“你和顾宁诚订婚了吧?怎么个意思,我嫉妒死那小子了。”   “嫉妒他干什么呀,”叶姝仰头,吐气如兰,“你跟Jessica有戏吗,处到哪一步了?”   Jessica是另一位年轻姑娘,也是他们共同的好友,关靖公开表达过好感。   但是,当着叶姝的面,关靖临场应变:“宝贝,你跟我提Jessica,我才想起她。我和你说着话呢,脑子里只有你。”   叶姝轻轻巧巧地微笑。   关靖抬手,把她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   见她不排斥,关靖手指一滑,捏了下她的耳垂。   叶姝缓慢地侧首,在人群中寻找顾宁诚——他的确从角落里出来了,进入平日的社交圈,他根本不关心叶姝做了什么,更不在意她与别人调情。   她好像在导演一场,属于一个人的闹剧。   到底哪里做错了?她心浮气躁,甩下关靖,扎入泳池。   水花“砰”地溅起,沁凉身体。   叶姝恨得咬牙,虚飘在水中,抓住叶绍华的肩膀,问道:“你刚和你姐夫在一起,聊了什么?”   “咋了?”叶绍华纳闷,“没聊啥呀。”   他记忆力不好,忘性极大,思前想后,回过神道:“讲了爷爷,还有苏乔嘛。她不见了,我上哪儿知道去,就随口问了……不管怎么说,她是苏家的人,咱们的亲妹妹。”   言罢,叶绍华又问:“姐,你干嘛和关靖凑近乎?就他那样,还摸你耳朵,什么玩意儿啊。”   叶绍华都比顾宁诚关心她——可能是因为苏乔吧。   “苏乔”两个字,是叶姝心中拔不掉的刺。   她对苏乔恨意滔天。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更不想有这样一个妹妹。   当她极端厌恶一个人,偏偏还要和那人比较——她盯着远处的顾宁诚,脑后微汗,仍然轻声细语道:“弟弟,你说,我和苏乔,谁更美?”   叶绍华对这个问题感到莫名其妙。   但他想了想,依旧诚实道:“苏乔更漂亮,她长得精致……但是姐,苏乔太多弯弯绕绕,她哪儿能和你比,她压根儿没亲和力,我有个朋友,迷她迷得不行,连说句话都不敢。”   耳边的交谈声都变成了杂音。   叶姝醋海翻涌,隐含戾气。   她二话没说,起身走人,从女仆手中拽了一件白袍,走进了别墅里。   别墅的那道玻璃门,隔开了两个世界。室内的苏展正在抽烟。   他的身材像衣架子,将一件西装撑得修长妥帖。   名门淑女对他趋之若鹜,他迟迟没做出选择。爷爷去世之前,曾经多方撮合,盼着能有个结果,可惜他再也等不到了。   苏展并非不近女色。他私下曾有几个情人,模样清纯,性格乖巧,拿钱不惹事,都是他泄.欲的对象。   然而近几年,苏展对她们都感到厌倦。就连叶姝也察觉,苏展越发难以亲近,她不敢直说,披着单薄的袍子,紧蹙双眉,眼中有泪光闪动。   “这是怎么了?”苏展捏着那根烟,冷声教导她,“哭哭闹闹,不是你该有的样子。”   他抽了一口烟,吐出白雾,熏得她神色怅然。   苏展仿佛洞悉一切:“顾宁诚欺负你了?”   “没,”叶姝落座,哭笑不得,“大哥,他根本不欺负我,你懂吗?”   苏展了然一笑,规劝道:“收一收你的大小姐脾气,我们和顾家已经联姻了。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岔子,对你和他都不好。”   他反问一句:“顾宁诚和你的前男友们不是一类人,你懂吗?现在是七月,苏乔快回来了,你做好准备。”   叶姝喉咙干涩,心情跌落到谷底,不断往下沉。她不能说大哥做错了,倘若是她作为集团继承人,也必然要权衡利弊,无法顾全方方面面。   她伏在沙发的团枕上,观望泳池边的顾宁诚。   顾宁诚接到了一个电话。   号码开头是44,英国区号。他立即拿着手机,走向了没人的地方。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给他打电话的人,是远在另一方的陆明远。   陆明远站在旅馆的阳台上,手扶栏杆,凭空眺望。海鸥展翅欲飞,挣动之际,落下洁白的鸟羽,浮入宽广的海平面。   他心情放松,一上来就指名道姓:“你好,顾先生。”   顾宁诚温和道:“您好,我是顾宁诚,也是宏升集团的项目经理,行政人事部的副总监……我先问一句,苏乔是不是和您在一起?”   此时此刻,苏乔就在陆明远身后的卧室里。   天气晴好,她换了一条短裙,坐在桌子上,低头翻阅文件。雪白的大腿根还有几处指印,都是陆明远昨晚掐的,他没控制住力道,心想以后要改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明远看着苏乔,再对待顾宁诚,便有些冷漠:“你找我什么事,直说吧。”   “我想请您帮个忙,”顾宁诚态度客气,“我联系不上陆沉先生,我手上有些东西,他一定很感兴趣。”   陆明远不近人情地分析道:“听你这么一说,那些东西还没有重要到让他亲自联系你,顾先生。”   顾宁诚失笑。   在没搭上陆明远之前,顾宁诚对他有诸多猜测。他只知道陆明远在国外长大,没爹没娘,毫无根基,猜想陆明远的中文可能不太好,思维全盘西化。   却不料他反应迅速,有些毒舌。   难以想象陆沉把他寄养在什么家庭里。   顾宁诚宽厚道:“我知道你不在乎名利,你的作品让人印象深刻,如果你愿意帮我的忙,只要你开口,任何要求,我都会尽力满足。”   手机那头隐隐嘈杂。陆明远听出,那大概是派对上的音乐。   他套话道:“你不明说手上有什么东西,就算我转告我爸,他也会当做没听到。”   顾宁诚笑声坦率:“这个你放心,不用你把关了,只要陆沉知道是我找他,他就会卖我一个面子……”   他们的通话尚未结束,苏乔放下文件,跑向了阳台。   她从陆明远身后抱住他,鼻尖贴着他的脊背,颇为依赖地蹭了蹭,问道:“喂,你在和谁打电话,林浩还是江修齐?”   苏乔没听见陆明远刚才说了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猜错了。   倒是电话另一头的顾宁诚,清楚感知到了苏乔的存在。   他的指尖一瞬僵硬,话到了嗓子眼,怎么也滚不出来。像是被软木塞住的葡萄酒,酒水来回逛荡,每一滴都被锁紧在瓶口。   顾宁诚失手挂断了电话。   陆明远扔开手机,从阳台进入卧室。苏乔刚一跟进来,陆明远就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放翻在床上,她轻车熟路,随便他如何亲吻,只是玩闹心一起,苏乔还去挠他的腰窝。   她发现,陆明远有点怕痒。   他可真好玩啊。   陆明远被她挠了以后,呼吸更不均匀。他倚在她的耳边,警告道:“你再这么调皮,下午也别起床了。”   苏乔顺着他的腹肌往下摸,火上浇油道:“以后要是和你吵架,我就挠你的痒。”   陆明远鼻梁高挺,蹭过她的耳骨。他轻吮她的颈部,依然留下了红印,他无可奈何道:“我和你吵不起来了,不想吵。”   苏乔离开了床榻。   陆明远坐直身体,不知道她要去哪儿。   她接下来的举动让他气血翻涌。   因为陆明远坐在床边,苏乔便跪到了地毯上。她动作生涩地解开他的皮带,那个东西已经硬了。她有点握不住,俯身含着,小心翼翼地舔舐。   陆明远一动不动,眼前一幕冲击力太大,他的理智即将断裂,后背冒出了薄汗,手腕按住柔软的床垫,每一块肌肉都因他的享乐而绷紧。他忍耐到了极点,嗓音低哑的如同被砂纸打磨过:“起来,小乔,你不用做到这一步。”   “我想让你高兴啊,”苏乔从他的胯间抬头,不可思议道,“怎么搞的,你的额头出汗了……不舒服吗?”   陆明远向后倒在床上:“天气越来越热了,出汗很正常,别管我。”   他记得苏乔仍然腰酸,并不准备折腾她。何况他现在极度躁动,倘若硬来,怕是会把苏乔弄哭。   陆明远翻了个身,收拾完衣服,好整以暇盯着苏乔,把话题带向正路:“你刚才问我,在和谁打电话。这个问题,我还没回答。”   苏乔坐得端正,诚恳地发问:“是谁?”   陆明远道:“顾宁诚。”   他将前因后果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了苏乔。   苏乔稍加思索,便道:“你能不能按照顾宁诚的意思,把他的话告诉你的父亲?这里面的情况有点复杂,我以后会解释给你听。” 第三十章   天将薄暮时, 苏乔和陆明远共进晚餐。   那家餐厅是露天的,他们的座位靠近边缘地带,紧挨着岩石堆砌的护栏。栏杆上挂着玻璃灯,内置燃烧的白蜡烛,再往下看, 便是波光潋滟的海水。   陆明远无心赏景。他把一块石头放在了桌面上。   今天下午,陆明远给他爸打了一个电话,交待了顾宁诚的企图。打完以后,他闲的没事做, 随意玩弄一块石头, 在上面刻字——刻的是“小乔”。   除了中文汉字,还有拼音xiaoqiao。   陆明远惯用斜体英文, 字迹潦草,笔走龙蛇,除了他自己, 基本没人能看懂。   但是当他雕刻苏乔的名字, 他比平常工作时更认真。   以至于苏乔察觉后, 高兴又吃惊。她一如既往地调侃他:“啧, 看不出来你冷冰冰的外表下掩藏了一颗浪漫的心。”   调侃完毕, 苏乔得寸进尺:“你能不能把石头雕成爱心的形状?不用太细致,有个轮廓就行。”   彼时陆明远很低调,没有直接回答她。而现在, 他拿出来的那块石头,已经被雕琢成心形, 触感圆润,光滑,微凉。   “送你了,”他说,“你看看,满不满意?”   苏乔接到手中,仔细研究一番,道:“还差一点……”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从包里拿出钻石胸针,用尖利的棱角在背面刻字。她没有陆明远的技巧,字体歪歪扭扭,陆明远勉强辨认出来,苏乔写的是他的名字。   他的唇角勾起弧度,给出一个罕见的笑。   当晚恰如昨日一样。   入睡之前,陆明远询问苏乔,她的腰还酸不酸,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将她压在了身下。他的吻浅尝辄止,让苏乔放松,但他深知她很可口,一点点轻吻时,就扒掉了她的衣服。   缠绵到深夜,月亮都藏进云中。   苏乔有气无力,欲言又止。   陆明远仍在抚摸她,不断亲吻她的耳尖——因他发现苏乔的耳朵极为敏感。   他破天荒地说起了好听话:“我昨晚上做梦,又梦到了你。”他握着苏乔的腰,坦诚自己的秘密:“你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陆明远的手上有茧,苏乔早已骨软筋酥。   她眸色迷离,探究道:“嗯,是吗……你都梦到了什么?”   陆明远的回答让人意外:“我说完了,你别笑。”   苏乔被他勾起求知欲,兴致更高,轻啄了他的下巴:“我答应你。好了,你快说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明远嫌她调皮,轻拍她的后背,简短描述了昨夜的梦境:“我梦见……回国以后的事。没什么稀奇的,就是从早到晚和你相处。”   他带茧的指腹顺着她的脊背一路往上,搭在她的后颈处,弹琴抚玉一般,极为轻缓地摩挲。   苏乔想好的那一句玩笑话——“梦和现实都是反的”,竟然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她安静地点头,埋进他的怀中,描绘未来的蓝图:“我在北京有自己的家,一共三层。卧室都在二楼,还有好几间空房,听我的,都用来放你的画好不好?”   她不由自主,讨取他的欢心:“你喜欢林浩家的牧羊犬,不如我们也养一条吧。他们家的狗叫什么来着……”   陆明远接话道:“汉堡。”   话一出口,比往日更温和。   苏乔若有所思:“呐,我们的狗叫薯条。”   她答应过不能笑,但是忍不住笑了。   苏乔的别墅总是空荡荡的,她想,如果有了陆明远,肯定能增添人间烟火的气息。   陆明远却抱紧了她,没来由地念道:“小乔。”他吻她的额头,问了一句:“你喜欢我什么?”   这个问题将苏乔难住。   她并没有慎重考量过。   父母对苏乔的教育很不一般,凡是她想要的,必须尽力争取。大多数情况下,苏乔都处于戒备状态,她总要不露声色,衡量利弊,掂量孰轻孰重。   但在陆明远这里,苏乔总是很放松。   她回答道:“喜欢你长得帅,有才华……”   苏乔略一停顿,还没有说完,陆明远便圆场,不再强求:“这两句也够了。行了,我们睡觉吧。”   毫无疑问,他已经被苏乔那些同居计划、养狗计划弄得心肠极软。   先前的躁动无药而愈。   苏乔沉思几秒,执意补充道:“你真的很特别,和我身边的人不一样。   他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目的,怎么说呢,像各种颜色的玻璃珠子。”   她努力忽略自己的腰酸,攀附着陆明远的肩膀,与他四目相对:“我觉得,你更像纯粹的钻石,我没见过你这样的……我见识短浅,贪心惯了,很想要。”   陆明远哑然片刻,抚上了她的脸。   他道:“不用想了,已经是你的了。”   苏乔强调道:“一直是我的。”   陆明远的眼中有幽暗的光,他并未应声,在苏乔的脸颊上掐了一把。   苏乔却知道他这是顺从了。   她睡得很踏实。   直到次日早晨,她接到了一个消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陆沉获悉了苏乔的筹码,终于同意和她见面,唯一的条件是,不能带上陆明远。   他们的会谈地点,位于陆沉的房子里。苏乔虽然熟悉那一块地方,倒也没有单打独斗,依旧带着贺安柏赴约——她舍弃了沈曼,没有通知任何人。   在表面上,沈曼还是她的助理。   她甚至打算,拉着沈曼一同回国。   贺安柏猜不出苏乔的计划,忐忑不安道:“大小姐,陆沉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们都抓到他的把柄了……”   “没那么简单,”苏乔道,“他这种人,肯定有后手。”   他们被陆沉的手下领进室内。书房并不宽敞,陆沉就坐在椅子上,面前摆了三份文件,整整齐齐,还没拆封。   陆沉摆了一下手,他的保镖便出门了。   而后他抬头,慈祥地微笑。   苏乔会意,看向贺安柏,礼尚往来道:“好了,你出去吧。”   贺安柏“嘶”了一声,狐疑道:“可是……”   苏乔稍一挑眉,贺安柏不敢言语。他听话地离开,蹲在外面等候。他暗想苏乔来这里之前,都没和陆明远打招呼,也不知道那小子会不会来找她?找到之后,会不会打扰苏乔和陆沉的严肃谈判?   陆沉反而没有贺安柏操心。   事实上,他相信这一次的协商,一定能顺利进行到底。   书房的窗户半开,夏日暖风吹了进来。   苏乔落座在沙发上,自言自语般提问:“我听周扬的朋友说,他们有一阵子没见到他了,您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陆沉答非所问:“不得了啊,小乔,这都瞒不过你。”   话虽这么说,他却没有丝毫惊讶。   他笑着为她答疑解惑:“周扬呢,在我们公司任职二十多年,做出了不少贡献。他也累了。我让他提前退休,去乡下休养了。”   苏乔将遗憾化作一声叹息:“周扬的朋友们听了些风言风语,不太信任您了。当然,我和他们不一样,我认识您这么多年,相信您的信用和人品。”   她笑道:“所以,哪怕我早就拿到了你们的私账,我也没有想过,要把你们一锅端。”   陆沉为苏乔泡了一杯茶。   她没喝,只是端着杯子。   阳光在杯中折射,她的手心被捂得温热。   恍神之际,她竟然想起,早上从被窝里钻出来时,陆明远拉住了她的手腕。她只好重新返回,又让他亲吻了几下,和他重温昨夜的情愫。   她缓慢地调整呼吸。   对面的陆沉听出威胁的意思,索性摊牌道:“苏景山器重苏展,这么多年了,我都看在眼里。不过,小乔,比起阿展,你还是有些长项……”   苏乔抬起头,听他笑着说:“比如呢,小乔,你比阿展孝顺多了。”   陆沉当着苏乔的面,拆开了摆在桌面的文件——那是苏景山的遗嘱。   共有两封。   陆沉微微弯曲了双臂,掌心搭在桌面上:“要我说,如果是阿展的爸爸,遇到了这么些麻烦事,阿展才不会管。”   阿展才不会管。   这六个字,听得苏乔耳根发麻。   的确,苏展和他爸爸的关系,也没有外人想象的那样亲密。其中的缘由甚至不容易解释——或许是因为,苏景山十分信赖自己的大儿子,又总是做出一副要把所有资产都传给长孙的派头来。   事实也的确如此。   苏景山的第一封遗嘱上,白纸黑字地写明了,他名下的所有股份,都全权交托给苏展。而剩下的那些小公司和不动产,则交给他的三户儿子平均分配。   他似乎在尽量公正。苏乔心有嘲讽地想。 第三十一章   茶水微凉, 苏乔从容起身。   她拿起第一封遗嘱,验证苏景山的私章,以及他的独特签名,轻声说:“爷爷有一个管家,叫吴良, 跟了他几十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吴良谐音“无良”,却名不符实。   他其实很有良心。   苏景山是草根出身,找了个家底丰厚的老婆,生下了大儿子和二儿子。发妻体弱多病, 早先去世, 而苏景山觉得家里不能没有女人,过了两年, 他又娶了一个肤白貌美的老婆,也就是苏乔的亲奶奶。   从那时起,苏景山招了一位管家。在吴管家看来, 苏乔的奶奶是个好雇主——她谨守规则, 知书达理, 待人极其慈蔼。   单凭这一层好印象, 吴良帮助过苏乔的父亲。   某个下午, 他给苏景山端茶倒水,瞧见那位老人正在写遗嘱。遗嘱上,标注了小儿子的名字, 吴良只敢瞥一眼,便立即低头垂目。   他觉得这封遗嘱能缓和父子关系, 便汇报给了当事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所以当陆沉拆开第二个袋子,苏乔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她意味深长道:“吴管家帮过我爸,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关于第二封遗嘱,我能猜到个大概。”   陆沉将文件放平,格外亲切道:“你啊,打小儿就聪明。你能猜到,我不奇怪。”   苏乔冷笑,但没开口。   第二封遗嘱的内容更为复杂。   其上写道,苏景山的所有股份将被转移到小儿子的名下,前提条件是,他的小儿子愿意把自己的公司并入苏氏集团,不参与集团的重大决策,并且聘任苏展为总经理。   苏乔逐字看完,捏紧了拳头,手指却没力气。   太狠了。   她忍不住腹诽。   陆沉时间紧迫,挑明了讲道:“我现在的公司,说白了,靠的是国际贸易。小乔啊,你爸爸也牵扯进来了,他可不是旁人,是你的好父亲。”   陆沉讲不出“走私”两个字,他只会用“国际贸易”代指。   他之所以这般云淡风轻,胸有成竹,都是因为他知道,苏乔的父亲也参与了走私。   或者,更确切的说,她的父亲担当了主要罪名。   苏乔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倘若要调查那个艺术品公司,绝大多数证据都会指向父亲,他们家不仅保不住自己的公司,还要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坐穿牢底。而这一切的开端,来源于某一年春节,爷爷打过来的一通电话。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时的宏升集团投资了钢材业,但是市场行情不景气,运营亏损了一大笔钱。   爷爷致电给了爸爸,先是拉了一番家常,谈到了苏乔、苏乔的奶奶、以及自己的愧疚。他一定早就打好了腹稿,润色了很多遍,再加上亲生父亲的身份,终于打动了苏乔的爸爸。   毕竟,他没提过分的要求,只是想寻求一场合作。   生意场上不能树敌太多,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携手共赢,诚信为本——这都是苏乔的父亲交给她的。   再然后,父亲自己栽进了坑里。   他明明知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真理,也贯彻了“以毒攻毒,以仇抱怨”的准则,但他从来没想过,他的生父会对他狠毒如斯。   ——那场合作,是个不折不扣的圈套。   当他发现,早已为时过晚。   因为承担走私的艺术品公司挂靠在苏展的名下,苏乔的爷爷为了帮苏展解除后顾之忧,借着合作的虚假关系,将那一切的罪名转嫁到了苏乔她爸爸的头上。   而苏景山的第二封遗嘱,就是在威胁自己的小儿子。   再往深了剖析,苏景山连一分钱都不想留给苏乔。他几乎用尽了手段,强迫小儿子上缴自己的公司。   这般雷厉风行的做派,让陆沉感慨万千:“小乔啊,你父亲是个出色的商人,但他也有弱点。他当年同意和苏景山合作,不可能连点手段都不会——他败就败在,真以为苏景山老了,就会牵挂自己的儿子,惦念自己的孙女。”   “你说错了,你不是我们家的人,”苏乔敲了一下桌子,向他陈述事实,“你不知道,我们家处境艰难,爸爸想缓解局面。他签完那份合同,就把自己赔进去了。”   她顿了一秒,方才道:“我这一趟出国,父母很不放心我。他们转移公司财产,聘请律师和私人侦探……”   陆沉摇了摇头,不由轻嘲:“难!那是个死局。”   话已至此,点到即止。   陆沉和自己的儿子聊天时,喜欢浑水摸鱼,打感情牌。但是当他和苏乔会谈,他便换了一副神情,将苏乔放到了平等的位置,现实的对立面。   他主动退让道:“这里还有第三封文件,不是什么正式遗嘱,也就是告诉咱们,要把国际贸易的公司交给苏展打理。”   苏乔笑道:“您舍得吗?”   陆沉虚与委蛇:“我是小人物,我的想法,不那么重要。”   他悠然自得地站立,刚好与苏乔对视:“我把这两份遗嘱交给你,你就能掌握一些主动权。再往后,帮衬你几个小忙,也是咱们的分内事。”   苏乔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已是波浪滔天。   陆沉继续说:“我从陆明远那里听说,顾宁诚有事找我。你想知道顾宁诚手上有什么吗?这些□□,小乔,我不是不能告诉你。”   苏乔开门见山:“您想让我,用什么跟您换?”   她亮出一些筹码:“如果那个国际贸易公司被曝光了,我爸爸跑不掉,您也跑不掉,为了说通您,我准备了好几年。”   陆沉摆了摆手,不以为然:“能和你爸一起坐牢,咱们都不亏。我实打实地自愿投资,还能让他惹一身腥,是不是很有趣?”   有趣个屁。   苏乔在心里骂脏话。   她觉得陆沉和他的儿子就是两个极端。一个极为老奸巨猾,一个极为率真正直。   陆沉仿佛洞悉她的想法,立刻提起了陆明远:“陆明远不愿意继承我的生意,他想过的是那种……普普通通的生活。你把他拉进这摊浑水,就没想过,他是个搞艺术的孩子吗?”   苏乔抬眸,反驳道:“你凭什么觉得,一个搞艺术的人不能适应复杂的生活?众生万象,你见过的例子,应该比我更多,陆助理。”   陆沉双手合十。   他复又落座。   半年了,没人再叫过他“陆助理”。他被勾起一部分回忆。   “你爸爸,是个生意人,”陆沉含蓄道,“吃了亏,要补回来的。”   这话比较难懂,但苏乔很快理解。   陆沉的意思是——苏景山的死,可能与她的父亲关联。   被祸害到那个份上,不能恼羞成怒、报仇雪恨么?!   苏乔尽力开脱:“上一代的恩怨,要纠缠到这一辈……我觉得,陆助理,你不是狭隘的人,不会赞同这种观点吧?”   陆沉答非所问:“你和陆明远没有相处几个月,没到生离死别的地步。他一个人生活了十七年,小乔啊,你听叔叔一句劝,你不可能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人有时候,不能高估了自己。”   他忽然站起来,把遗嘱收进抽屉,道:“你怎么换掉了沈助理,我今天没见到她。也是啊,小乔,以你的条件,什么助理找不到,什么小伙子找不到呢?”   陆沉的态度昭然若揭。   他在逼苏乔和陆明远分手——以苏景山的遗嘱、顾宁诚的秘密、和他陆沉的助力作为回馈。   条件太过丰厚了。   陆沉可不单是为了保全儿子。   他这样做,一来可以摘清责任,二来可以退居二线、旁观争斗,而苏乔是站在前端的人,她背负着最大的风险。   陆沉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们来威尼斯的那天,我让袁腾去接你们。上岸的时候,他拿了一把□□,对准了陆明远的脖子,小乔啊,如果他不是我的人,陆明远的坟头草都青了。我儿子城府那么浅,怎么能跟你回国?”   他还说:“苏展是什么货色,你比我更清楚,他手下的人,可没有袁腾的软弱。你要是真的喜欢明远,就为他考虑考虑。更何况,小乔,你的未来加上你的父母,还抵不过一个陆明远吗?”   你的未来加上你的父母,抵不过一个陆明远吗?   他的嗓音和缓,却是句句扎心。   陆沉说话的功夫,陆明远找到了门口。   他早上赖了一会儿床,八点多起来,苏乔已经不见了。   陆明远没吃早饭。   他分析时局,联想顾宁诚的电话,认定苏乔和父亲碰面了——他紧接着排查地点,大概就是那栋隐蔽的房子里。   现实验证了他的猜测。   陆明远在书房门口,见到了贺安柏,他跟贺安柏打了个招呼,然后站在走廊上,观赏沿途的壁画。   他想,他和苏乔在北京的家里,是不是也可以这样——将一些画作,钉入走廊的墙壁。   他还想在院子里搭一个狗窝。他自己用木料建一座,不能像林浩家的狗窝那么简朴,要能遮风挡雨,门牌上刻着“糖果”两个字。   他还记得苏乔喜欢喝酒,所以他开始留意调酒。但是酒精伤身,女孩子喝多了不好,他觉得将来住在一起,应该经常提醒苏乔。   为什么会考虑这些呢?   从七岁开始,他就没有家了。   寄宿学校、乡下的叔叔家、包括后来在伦敦的房子,总是少了点什么。   那些难以形容的空隙,都在被苏乔的一言一语填满。   想到这里,书房的正门,一霎打开。   苏乔抱了三封文件,面色如常,从中出来。 第三十二章   陆明远绕过贺安柏, 挡在书房的正前方。他伸手去牵苏乔,但她后退一步,避开了。   “我们去门口说话吧,”苏乔笑起来,“这里路窄, 不方便。”   陆明远回过味儿来,怔了一下,若无其事地看着她。   她像往常那样拨弄头发,发丝黑亮, 光滑如缎。她注意到陆明远的目光, 手指蓦然一僵,半抬起脸, 表情很平淡:“巧得很,你猜到了我在这里。”   “你几点来的?你走的时候,没声音, ”陆明远随口搭话, “我以为你还在卧室里。”   苏乔拍了贺安柏的肩膀, 跟着他一路往前走, 背对着陆明远回答:“我七点出来的……”   清晨七点, 陆明远还在睡觉。   更早那会儿,他知道苏乔起床了,把她拽进被子里, 又亲又吻。苏乔衣衫不整,任他肆意搓揉, 她的皮肤白皙娇嫩,仿佛能掐出水,陆明远舍不得掐——万一弄疼她怎么办?除了初夜,他不想让她再疼了。他仅仅是爱不释手。   情到浓时,他尚未尽兴,倍感欢愉地聆听苏乔的喘息。   现实这样优待他。   最好的梦境也不过如此。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天外碧空如洗,拂晓光芒正盛。   苏乔的嗓音很轻,如同钩子般,浅浅镌刻温情:“嗯……你亲够了吗?现在是六点,你继续睡啊。我醒了,就睡不着了。”   所以细算的话,三个小时前,他们还情投意合,如胶似漆。   但是现在,比起被冷落在一旁的陆明远,苏乔更愿意与贺安柏说话。   陆明远喊住了她:“小乔?”   苏乔停步,却没转身。   恰逢陆沉从书房出来。他抽了口烟,笑得亲善:“明远,你也来了。”   烟圈如雾,漫无止境地飘散,融入风中,直至完全透明。陆沉搭上了儿子的肩膀,说话带着一股子烟味:“小乔快回国了,你跟她打个招呼吧。”   陆明远微皱了眉头,一声不吭。   他还没有理顺前因后果。只是听说苏乔要回国了,猜想她大概拿到了遗嘱,早先陆明远在父亲这儿问起遗嘱,陆沉连半个字都没有透露。   换了苏乔来谈,结果便完全不同。   陆沉不可能对儿子坦白,苏乔也没有开诚布公。他们在书房里共处了二十分钟,秉持着商榷原则,谈妥了相关事宜。如同陆沉料想的那般,苏乔拿走了文件,答应放弃陆明远。   连她自己也说:“我们家的□□,普通人跨不过去。”   陆沉亲自为她开门,赞同道:“别说普通人了,你爷爷都没跨过去。他一月份出车祸,七月还找不到凶手……陆明远涉世未深,你放他一条活路。”   ——陆明远涉世未深,你放他一条活路。   苏乔攥紧了遗嘱,一字不答。   在陆沉面前周旋还算简单,难的是如何面对陆明远。   当着陆沉的面,苏乔履行约定,开口道:“陆明远,几个月前,你办了画展,效果蛮好的。你现在回家,跟紧了经纪公司,我保证你前途无量。”   她的语气客套疏离,又有些……居高临下。   倘若放在平常,陆明远必然被激怒。他的脾气很差,缺乏容忍心,只是他的底线因为苏乔一降再降。   苏乔尽量控制情绪,手心微颤,文件倒是拿得很稳:“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你最好还是忘了。也许你跟我想的一样,我们两个人,其实并不适合……好在我们只认识了几个月,现在收手,刚好来得及。”   她在说什么?   愤怒与疑惑交织,陆明远越发沉默。   他的手搭住了走廊边上的一幅画,掌间用力,把胡桃木的画框捏得嘎吱作响。   陆沉听得满意,看得放心。他忽然一声叹息,才说:“明远,这件事不简单,你也别怪小乔。爸爸知道你是认真的,但是,你也大了,要考虑现实,小乔有她的选择,你得尊重人家。”   慈父光辉于他身上闪耀,他甚至提议道:“你有什么想法,不要闷在心里,讲出来,和人家好好聊聊。”   陆沉用这种方法快速撇清了干系。   他目送苏乔和陆明远出门。   或许是因为房间里氧气不够,苏乔呼吸不畅,心脏被绞紧,像是有人拿着一把锤子,从她的心尖开始锤起,妄图让她粉身碎骨——而她之所以这么痛苦煎熬,还有一部分原因在于,她没料到自己的反应会这么大。   陆明远碾压了她的意志。   她的嘴唇毫无血色。   为了掩盖这一点,苏乔把文件放进包里,拿出一管口红,轻轻地涂,然后抿唇。当她看向陆明远,依旧容光焕发。   陆明远出了门,立刻道:“我爸让你那么说话?”   他怀揣着一丝希望:“跟我分手,你能拿到遗嘱?行了,话说完了,遗嘱也拿到了,我不会当真。”   苏乔正欲开口,眼角余光里,瞥见房门留了一条缝。她猜不准陆沉有没有派人偷听——她和陆明远还站在露天台阶上。   她的大脑放空,嗓音黯哑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陆明远和她面对面站着。他出于本能,不愿往最坏的方向考虑,他还记得今天早晨的浓情蜜意,甚至一闭上眼,想到的画面全是苏乔和他耳鬓厮磨,窃窃低语。   可她却说:“我对不起你,我利用你接近陆沉,现在拿到遗嘱了,你也没用了。你的职业是艺术家,你见过几个玩艺术的正常人?我和你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圈子里……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们有未来吧。”   不止陆明远,连贺安柏都抽了一口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订好了三张机票。当晚起飞,明天回北京,苏乔的司机会去机场接她,公司里有一大堆事等着她,还有苏乔的父母在翘首以待,相比之下,陆明远真的不值一提。   说难听点,他该清楚自己的位置。   陆明远站在原地,不声不响,再次牵住苏乔的手。他用了很大的劲,捏的苏乔快要碎了。   “你脑子进水了吗?”陆明远扯着她往外走,动作暴虐,顾不上贺安柏在场,“陆沉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他妈的再胡说八道……”   他第一次对苏乔爆粗口。   看得出来,他濒临极限。   那张英俊的脸早已不复来时的平静,他的眼睛里仍然只有苏乔的身影。   苏乔掏出一块石头,正面写着小乔,反面写着陆明远——正是昨天晚上,陆明远送给她的。   他雕琢了一个下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几步之外,就是波光粼粼的海湾水面。   苏乔捏紧手指,毫无踌躇,将那块石头扔了出去。   围绕着沉到水底的石头,涟漪溅开了一小圈。陆明远想起苏乔刚才的话,她是怎么说的?她说,陆明远,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你最好还是忘了。   他在这一瞬愤怒到失去理智的地步。   因为苏乔的说法,是非常讲得通的。   她从一开始就在骗他。通过他拿到遗嘱以后,他不再有一丝利用价值,用不着她再委曲求全。   “你是那种人么,”陆明远揪着苏乔的衣袖,猛然把她往旁边一拽,“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还能陪我上床?你送的那个铁环,我收起来了,你背的是结婚誓词,还想怎么耍赖?”   他极力克制,声音很小,确保贺安柏也听不到。   他真好。   苏乔心想。   可是他们苏家一个好人都没有。那种肮脏的地方,确实不适合他。陆明远这样的心性,再加上和她的关系,会被苏展玩死吧。   于是她说:“你终于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了,陆先生。我要赶晚上六点的飞机,你再不松手,我来不及了。” 第三十三章   脚底如灌铅般沉重, 不断下坠,石阶不再是石阶,它变成了溃烂的沼泽。苏乔安然无恙地抽身,徒留陆明远一个人深陷泥潭。   他固然倔强,骨子里骄矜自傲, 从不肯低眉顺眼、唯唯诺诺。他的暴怒和疯狂都藏在眼眸中,可他还是换了一种语气,甚至有点卑微,问她:“你都这么说了, 我还能说什么, 你有没有苦衷?你讲出来,我替你保密。”   陆沉说得没错, 陆明远涉世未深。他不知道心疼是这般滋味,强迫他伏跪,为苏乔编造千百万个理由, 只盼望她能从中挑拣一个, 开脱她自己, 再让他解脱。   苏乔口干舌燥, 艰难吞咽。   嗓子疼得快要裂开, 火烧火燎,蓦然劈开一条缝,撕裂无数个碎口。她捂住嘴巴, 猛地咳嗽。   泪光模糊了她的视野。   在苏乔的眼里,万顷碧波和蓝天白云都是虚无的假象, 泪水浸润了那些美景,建筑物的棱角不甚清晰。   头发被冷风吹乱,她拢紧了衣服,躲避他的视线:“我要的东西到手了,哪里有苦衷呢?陆明远,你还是省省心,别费这个力气,早点订机票回伦敦吧。”   陆明远不依不饶,像溺水的求生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别走,你的脸色和说话方式都变了,把头转过来,你在哭吗?”   苏乔置若罔闻。   事不宜迟,她不曾回头。   贺安柏瞄准了时机,极有眼力劲儿。他横亘在陆明远面前,恰到好处地保护苏乔,挽住了苏乔的手臂——隔着袖子,他们并没有肌肤相亲。   光是这样,陆明远都要疯了。   冷静荡然无存。   他身处穷途末路,语调不似以往,阴沉可怖,使苏乔背后发凉:“苏乔,你过来,别让我说第二遍。”   贺安柏察觉苏乔开不了口,他便做起了恶人,赶尽杀绝道:“陆明远,有句话,我得送给你——强扭的瓜不甜。苏小姐刚才讲的话,你仔细听了吗?苏家的生意不好做,你跟苏小姐不是一类人……我们不是说你没用,你与众不同,超凡脱俗,别老跟一帮俗人过不去。”   他倒戈在苏家的阵营,轻飘飘讽刺道:“多亏了你,帮了苏小姐一个大忙。”   苏乔失笑道:“各得其所,不好吗?”   她无力纠缠,脚步开始放软。   倘若她现在转身,扑进陆明远怀里,哭着向他解释,他一定会原谅她。是的,她对他充满信心。   但她不能这么做。不久之前,苏乔才做出了选择,她还要利用陆沉,目前——至少是目前,她必须言而有信。   然而陆明远一无所知。   他对画面的记忆力异于常人。所以他总能想起和苏乔的初遇,关系发展,逐渐亲密。可惜彼时的花花前月下,却是今日的切肤之痛。   情丝如茧,作茧者自缚难解。   陆明远终究失控。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贺安柏还没踏下台阶,衬衫的衣摆忽而一凉。有人向后拽着他,秋风扫落叶一般,将他掀翻了在地上。   后脑勺磕上地面是最危险的姿势。稍有不慎,足够落得一个终身残疾。   贺安柏好歹练过,总不能坐以待毙。他侧身撑地,滚了一圈,卸下对手的蛮劲,颇为无奈道:“陆明远,你心里头有火气,我也不是不理解。可你仰脖子看,光天化日,大庭广众的,咱们俩要是打起来,多让人笑话……”   “话”字还没说完,黑色皮鞋踩上了他的左手。   就在刚才,贺安柏用左手拉住了苏乔。   贺安柏怀疑陆明远不再是正常人。   他担心自己打不过他。   恰在此时,预定的渡船来了。苏乔静立不动,开口解围道:“陆明远,你非要动手吗?你比我更清楚,暴力不能解决问题……”   她的调节无济于事。   贺安柏脸色苍白,快要脱臼了。   他反抗了几秒,可是他受制于人,很难发力,心口奔涌出激愤,他深思熟虑后喊道:“哎,陆明远,你不到黄河不死心吗?人家苏小姐对你没意思,你还要死皮赖脸,死缠烂打,都说了你们这些玩艺术的没几个正常的,你就立刻表现给我们看……”   他用右手狠狠捶地:“不说别地儿,就咱们公司里,比你强的年轻小伙子,一抓一大把,想追苏小姐的,能从公司门口排到顶楼,个顶个的优秀,真轮不上你。陆明远,你别怪我现实,我不懂你们艺术圈,我们商人圈子里的铜臭味儿,能把你熏死。”   陆明远踩住了贺安柏的左手,贺安柏反过来碾压他的自尊。   他狡诈地模糊重点,淡化了苏乔的欺骗。   话里话外都是陷阱,他仅仅是苏乔的助理,也能在这个档口耍心机。他成功让陆明远失神,他三两下挪到岸边,争入船内,和苏乔一同远去了。   陆明远没有追。   他神思放空,坐在了岸上。   陆明远水性不好。他偶尔晕船,不擅长游泳——如果他很擅长,他会扎进海面,寻找那块被苏乔舍弃的石头。   他遥望波光荡迭,骄阳似火,直至落日西沉,余晖铺洒。万千景象消失在暮色里,繁杂人声游荡在他的脑海中,这一天,竟以这种不亚于受刑般苦厄的方式终止了。   陆沉也没管儿子。   他兀自坐在书房中抽烟。   属下袁腾正在给他捶肩,因着袁腾的好手艺,哪怕他平日里再蠢,陆沉也没把他换掉。袁腾心知肚明,笑意逢迎:“陆明远搁外头坐了一整天了,老板,咱们给他送顿饭吧。年纪轻轻的,万一饿坏了,那可不好,还得去医院。”   陆沉却道:“不送。”   他惆怅地吞云吐雾,蓦然失笑道:“二十好几的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为了个小丫头片子,难过成这样,不成器。”   袁腾心知,老板并非真的责怪儿子。他连忙叹息一声,惺惺作态:“陆明远不愧是老板您的儿子,重情重义,这都坐了一天了……”   “行了,你闭嘴吧,”陆沉用手掌拍了一下桌子,闭目养神道,“他就是年轻,缺几道坎。”   袁腾讷讷点头,不敢再提陆明远,更不敢说什么苏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苏乔而言,她没有白跑一趟。回到北京是第二天的事,七月风大,热浪滔天,司机开着一辆玛莎拉蒂在停车场等她。   刚一上车,苏乔便向后躺,倒在了座位上。   沈曼和苏乔一路回来。但她不知道苏乔身上发生了什么,只当苏乔是累极了,轻声细语道:“咱们让司机把车开回家吧。我联系了保姆阿姨,今天房子从里到外打扫了一遍,阿姨准备了午餐,一共十道菜……”   苏乔抬眼,盯着沈曼。   和往日不同,苏乔的眼睛不是黑白分明,掺杂着细微的红血丝。她半靠着柔软的椅背,和沈曼说:“认识你以后,我才发现,你总是这么有心。”   她笑不出来,但神色和善:“话说回来,阿姨做了什么菜?”   汽车内部空间敞亮,沈曼斜着身子端坐,一五一十道:“没有特别的,都是你吃惯了的菜。阿姨说你刚回来,害怕你水土不服,就做家常一点,有酱汁鳕鱼、草菇蒸鸡、桂花蜜芋头、松茸山珍汤……”   ——这他妈哪里家常了?   前排的贺安柏忍不住腹诽。   他心目中的家常菜都是红烧排骨、凉拌黄瓜、西红柿炒鸡蛋之类的,再看沈曼对苏乔这般了解,他不由得感叹,沈曼真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好助理。   贺安柏也不知道为什么,苏乔对沈曼隐瞒了一些事。   苏乔毫无征兆地提出邀约:“阿姨做了十道菜,我一个人吃不完。明天我就要去公司上班了,今天还能休息一会儿,我让司机开回家,你们陪我吃顿饭吧。”   她就像他们的朋友,态度随和,自然亲近,找不到理由拒绝。   苏乔的别墅独栋成户,外观美轮美奂,装修奢华至极。门前的草坪一尘不染,连一根杂草都找不到,像是被一滩绿墨泼洒过。   贺安柏头一次造访,举目四望,眼皮轻跳,还有些耳鸣:“我在老板手下工作,没去过老板的家里,你们苏家人的房子都是这样的吗?这得多少钱啊……”   “我堂哥苏展,”苏乔拉开正门,轻车熟路地进屋,“他的房子,比我的还大。因为爷爷去世后,那栋房子就归他了。”   她拎着手提包,让保姆招呼客人。   旋转楼梯位于侧边,纯木台阶光滑如镜。苏乔脱掉了鞋子,光脚上楼,走向卧室,把三封文件锁进了保险箱。   箱子冰凉,她的双手垂落一旁,心脏仿佛没有温度。   窗帘被夏风吹得一鼓一鼓,在没有开灯的小型书房里,影子张牙舞爪,莫名显得诡异。   苏乔熟视无睹,躺在地板上,发呆半刻钟。她觉得肺部栓塞,喘不上来气,根本没劲深呼吸——或许是因为太累了,她需要一段时间让自己平静。   没过多久,房门外传来脚步声。   苏乔听见有人轻轻敲门。   “进来。”她回应道。   门缝半开,灯光骤亮,从走廊外照耀进来。   那个敲门的人是沈曼。   光影勾勒出她的身体形态,薄薄瘦瘦,像一张削弱的纸。她穿着及膝的裙子,裙摆绣满了花纹,做工精致,当她坐在苏乔的身侧,裙边也在地板上开出花来。   “阿姨在端菜了,没敢揭开锅,等着你下楼,”沈曼劝慰道,“人是铁饭是钢,咱们去吃饭吧。”   苏乔没有答话。   她翻了个身,贴着冷冰冰的木地板,瞥见高耸的落地窗,和窗外的一轮明月。不知怎么的,油然而生的感伤情绪,快要将她彻底吞没。   苏乔从药箱里找出一盒鼻塞管,管内填充了薄荷冰片,吸一口,提神醒脑,吸两口,重振旗鼓。她就窝在角落里,捏着那一根管子,放任自流,沉湎其中。   然而,那个薄荷味的小玩意儿,只是最普通的非处方药而已。常被感冒人士当做鼻塞的福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乔小时候感冒,她妈就给她用这个。   沈曼知情,立时伸出一只手,搭上了苏乔的额头:“你身体不舒服啊,发烧了?”   塑料管蓦地掉落,苏乔站起身,踏过纵向分布的地板:“哪有那么容易发烧,走吧,我们下楼。”脚步接近门后,苏乔又是一顿,忽而问道:“沈曼,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沈曼的嘴张了张,而后否认道:“没有啊。咱们快走吧,汤要凉了。” 第三十四章   苏乔突如其来的疑问让沈曼心神不宁。   她对苏乔的日常安排和性格习惯都一清二楚。苏乔几次三番地试探她, 沈曼并非毫无察觉——如果她真是一个迟钝的人,她根本不会被苏乔器重。   沈曼扬声道:“苏经理!”   她很少这么称呼苏乔。   “苏经理,我特长不多,学历高不到哪儿去,刚毕业就进了宏升集团, 跟着业务部的张经理做事。我总惹恼他,干不好,想跳槽,被他用文件扔过脸……”沈曼有意让步, 虽然她很明白, 对现任领导说上一个老板的坏话,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沈曼口中的“张经理”, 是苏展手下的人。   苏乔听出了弦外之音。   她站在空空荡荡的走廊中,左手搭上了大理石围栏:“你用不着紧张。在公司里,真能和我推心置腹的人有几个呢?我和你关系这么近, 我怀疑谁, 也怀疑不到你头上。”   沈曼垂首道:“我明白的。您问我有没有话说, 我就想讲讲心里话。”   苏乔放软了语气:“那好啊, 你跟我兜了底, 我也不绕弯,我做个假设——假如你遇到了麻烦事,想瞒着别人, 不让他们知道,这也没关系, 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   沈曼心头一紧,连忙道:“上司多批评员工,是好事,督促他们进步。”   苏乔突然有了说笑的兴味:“啊,是这样吗?那我明天上班,给人事部带个信,就说你跟着张经理,进步最快。”   在他们业务部,脾气最差的上司,非张经理莫属。   偏偏张经理忠心耿耿,上头有人,谁也扳不倒他。   沈曼还没给出反应,苏乔就揽住她的肩膀,和颜悦色道:“我跟你闹着玩的,张经理是什么人,我比你更清楚。我在宏升集团待一天,就会保护你一天,哪怕天塌下来,也有我先顶着。”   苏乔收买人心的手段是和她爸爸学的。   虽然她爸爸还说,花言巧语不管用,利益才能捆住人。   她和沈曼一同下楼,贺安柏静立墙角,恭候多时。   一楼餐厅灯火辉煌,正对着一面浅色玻璃。水流泱泱不止,清澈如碧,隔着玻璃夹层,几尾金鱼来回游动,尽是一些名贵品种。   贺安柏双手负后,啧啧称奇。   苏乔明知故问:“你在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看你们家的装修啊,”贺安柏回头,瞧她一眼,毫无隐瞒道,“我刚进来那会儿,可羡慕了,特别是这堵墙,弄的跟水族馆似的。我家也养金鱼,一共两条,一红一黑,成天挤在小玻璃缸里……”   苏乔早已落座,戏谑道:“你的鱼可爱吗?我想帮你养。”   “那可不行,真不行,”贺安柏摇头如拨浪鼓,“大小姐,惦记我家金鱼干啥,那两条鱼不可爱,养了好多年了。”   苏乔拐弯抹角道:“是啊,时间一久,有了感情,想扔都扔不掉。”   贺安柏只当她还在说鱼。   他自顾自道:“你们家三层楼,就你一个人住,感觉怪落寞的。”   苏乔没拿稳勺子。   勺子跌进汤碗,溅出星点油水。   她用餐巾擦嘴,接着吩咐道:“我准备养一条狗——边境牧羊犬,你们知道吗?帮我弄一条,要黑白花的,懂事听话……”   贺安柏乐不可支:“唔,我要告诉老板。他就怕你压力大,人垮了,养狗好啊,蛮放松的。”   苏乔端起酒杯,与他碰了一下,道:“我想了一个名字,就叫糖果。”   在这个餐桌上,除了苏乔,没人知道“糖果”的深意。   第二天早晨七点多钟,糖果被一辆车送了过来。它只有四个月大,品相端正,受过培训,服从性极高,苏乔和它玩了一会儿,它就记住了自己的名字。   糖果和林浩家的狗不太一样。不任性,不闹腾,不够活泼开朗。   有那么一瞬,苏乔的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她担心陆明远会不喜欢它。   随后她自嘲地笑了,这种念头……何其多余呢。   安置完糖果以后,苏乔匆匆进入车库。   时隔三个多月,她要重新返回公司,日常事务都被积压,她的行程排得很紧。可惜挂念苏乔的人不多,她的办公桌上积了一层灰。   隔壁办公室里,负责培训工作的文员赵冰淼是第一个瞧见苏乔的人。   赵冰淼年纪不大,形象好气质佳,跟着上司混得久了,很会拿捏分寸,当即和苏乔打了个招呼:“哇,苏经理,你跑哪儿去了?总算回来了。”   她穿着一双高跟鞋,“哒哒哒”地走过来,引起不少同事注意。   苏乔昨天还郁结于心,笑不出来。   但她睡了一晚,今早又来了公司——公司于她而言,似乎更像战场。她启唇而笑,含糊不清道:“身体不好,休息了几个月,没跟大家打招呼。”   赵冰淼忙道:“那现在怎么样了啊?”   苏乔环视四周,走近些,言简意赅道:“好全了,我就回来了。”   她顾盼生姿,绰约动人,脸颊白里透粉,和平日里没有任何不同。   鬼才信她住院了呢。   明白人都要揣着糊涂。   赵冰淼点头,向她示好:“苏经理,上午有个部门联合会议……沈秘书通知您了吗?”   没有。   沈曼那块儿风平浪静。   离职久了的领导会被人架空。在宏升集团内部,人人都对此司空见惯。苏乔也不能说,是苏展或者叶姝刻意针对她。   她缺乏筹划的时间,解决方法异常粗暴。   上午十点整,苏乔尾随业务总监,直接踏进了会议室。   室内坐了一圈西装革履的男人,为首那位正是许久不见的苏展。   瞧见苏乔进门,苏展无波无澜,眉眼间看不出喜怒。   炎炎夏日,骄阳似火,灼热的炽光灿烂耀眼,全被厚重的窗帘挡住。为了照顾这帮离不开西装的成功人士,空调的温度被调得很低,苏乔侧身落座,低头打了个喷嚏。   业务总监为她递了一张纸巾。   “你看你,苏经理,一去四个月,”业务总监数落道,“回来也悄无声息的。”   总监毕竟是苏乔的上司,他说什么,苏乔都会认真听。但是这一次,苏乔借题发挥道:“难怪,开会都没人通知我,还好我没迟到。”   她打开会议记录,状似无意,与苏展的目光对上。   苏展五官轮廓深邃,经得起反复打量。   但他眼神不善,笑得恰到好处:“我的秘书没通知到位。你昨天在公司吗,还是刚回来?你消失的这四个月,我常和秘书提起你,结果他还忘了。”   苏乔捏着文件道:“苏总的秘书日理万机……”   苏展没接话。   他瞥了一眼部门经理,那人便说:“今天的会议主题是二期市场调研。业务部的新方案,大家都收到了吧?”   在座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一点。   除了苏乔。   她早就知道,哪怕拿到了遗嘱,在公司的日子也不好过。按照苏乔的计划,她打算将第一封遗嘱作废,启用第二封——这样一来,宏升集团的绝对控股权,就落到了她父亲的手中。   可是按照遗嘱规定,父亲不能参与重大决策。而且依照爷爷的意思,倘若父亲做出任何反抗,监狱就会为他留出一席之地。   苏乔心绪杂乱。   坐在她左手边的人,正是项目经理顾宁诚。   今日的顾宁诚依然光鲜。   他拉了一下领带,翻开策划案,等待苏乔开口。会议室里逐渐嘈杂,顾宁诚若有所思,鞋尖在地上点了点。他猜想苏乔不打算说话,甚至不愿意和他叙旧。   顾宁诚便问:“苏经理,你的时差调好了吗?”   苏乔道:“睡一夜就调好了。”   顾宁诚把文件摊开,妥帖地放在桌面上,侧头望向了台前——那儿有一个介绍方案的青年才俊,唾沫星子飞溅,快要喷到苏展的秘书。   苏乔锁紧眉头,嘴上却在夸赞:“这方案做得不错啊,是业务部的新主意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宁诚瞥了她两眼,语调低沉道:“哪里有新主意呢?业务部的人喜欢炒冷饭。前期调研两个月,上层没有阻力,项目就继续推进了。”   苏乔深呼吸,搓皱了一页纸。   她把文件放到了腿上,注意到这个小动作的人,就只有苏乔左边的顾宁诚。顾宁诚虽然对她察言观色,却也不能一直盯着她的大腿,何况她今日穿着套裙,丝袜单薄,刚一坐下来,纤长的曲线就格外诱人。   顾宁诚半靠椅背,存心问道:“这是怎么了?你揉坏了文件,还要重新打印。”   苏乔的指甲劈叉了,裂开一毫米的缝隙。她刚才用了蛮劲,说话也带着刺儿:“顾经理,业务部不差那几张纸。”   偌大的会议室内,她恶意陡生,玩味地念了一句:“不对,不是顾经理,我该叫你——姐夫。”   顾宁诚阖上眼眸,几秒内不言不语,四周都是喧嚣杂音。   这种开会的体制,由苏乔的爷爷创立。台上有人讲话,台下就有人讨论,爷爷说,这种开放的风气有利于他的管理。   多亏了爷爷的固执己见,苏乔和顾宁诚的谈话声被禁锢淹没在方寸之地,仅仅他们两人能听见,仗着这一层便利,顾宁诚微低了头看她:“别人怎么说,我心里都不计较,我只想问问你,苏乔,刚刚那一声姐夫你叫得高兴吗?”   苏乔不解其意。   她方才恼怒的原因在于,台上那个夸夸其谈的男人使用的方案草稿,全部来源自苏乔——那是她切实调查、联系友商、逐字逐句完成的作品。   宏升集团除了房地产投资,还经营了服装和食品生意,早几年,内部便有人提出,要大力发展电商平台,顺应互联网时代的潮流。   彼时的董事长苏景山却不同意。   他对未来的预期更加保守。   人到七十古来稀,任凭他如何养生,逆不了天意,他的思维不比当年活跃,轻易不敢涉险。于是那些计划告一段落,方案也无人问津。   苏乔为了拓宽渠道,重新调研了相关领域,她甚至定下了合作公司。   那家公司全名恒夏,还在创业期,收费合理,业务踏实,最关键的是产品质量好。   一旦建立长期合作,苏乔能节省预算,稳固客户关系,提升自己的地位。可她的雄心壮志被扼杀在了摇篮里,提交的报告迟迟不被通过。   后来她发现,那份方案被人移花接木,当做大礼,送给了她的同事。这种卑鄙下作的举动,大约是苏展的手笔——或者是叶姝,亦或者伯父们,左右没什么区别。   而她现在刚回公司,不能马上大吵大闹。   苏乔忽略了顾宁诚的问题,直接向台上发问道:“我有几个地方没听懂,想请你给我们解释。项目还没运行,你讲明白一点,对大家都有好处……”   她的问题尚未抛出来,业务总监便打断道:“苏经理,你几个月没来公司,我们这一块儿进展到什么地方,你也不是门儿清。”   苏展作为会议的主持者,笑得公平公正:“苏乔不了解公司,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咱们的会议快结束了,没剩下多长时间,苏乔,你有什么想说的,留到下一次。”   他对苏乔直呼其名。   她竟然也忍了,方寸不乱道:“苏总这是在给我机会,我待会儿就去准备下一次的发言稿。”   散会后,苏乔就回了办公室。   其他人也各归各位。   顾宁诚留在原地,喝着矿泉水,没有起来的意思。顾宁诚没等多久,苏展走近了些,拍拍他的后背,故意道:“我看你今天气色不错,还和苏乔聊了几句。”   顾宁诚低低笑了一声:“我的身边有空位,苏乔就坐了过来。我问了她几件事,她都没回答,长心眼了。”   苏展左手插.进西装裤里,身量笔直,远胜盆景内的青竹:“不,往细了想,她回答你才奇怪。你说是么?妹夫。”   顾宁诚点头称是,毫无反驳的倾向。   苏展没时间瞎耗,不过片刻,离开了会议室。   宏升集团的现任总裁是苏展的父亲。而他自己,兼任副总裁与财务总监,他比苏乔更忙,当日又有几件事赶在一起,直到夜里□□点,才从宏升的大厦中走出来。   他没回家,去了情人那里过夜。   情人二十岁出头,模样顺眼,苏展就包养了。他的脾气阴晴不定,兴致难以捉摸,有时候几个月都不来一次,有时候一晚上好几次。   床笫间不存在温情,苏展疏于技巧,事后就在阳台抽烟。   他披着衬衫,背影挺拔。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展不记得谁告诉他,鱼水之欢能舒缓压力,对他而言,有一点用,但用处不大,就像抽烟一样,可有可无的东西。   卧室里的女人痴望苏展,不甘被冷落,水草一般缠了上来,双手缚在他的腰间。   苏展掐灭了烟头,周身都是半透明的薄雾。他无意再浪费时间,拿起散落在地的衣服,独自从公寓里走了出来。   濛濛细雨从天而降,模糊了此刻的夜景。   无独有偶,陆明远的家门口也在下小雨。   雨虽小,风却大,掀翻了搭在院内的架子。   陆明远不打伞也不穿雨衣,将一堆不怕水的杂货拖到了院子里,比如陶瓷花瓶,不锈钢器具。他风雨无阻地来回穿梭,直看得对面的林浩打了个寒颤。   林浩推开窗户,向他喊道:“陆明远,你干啥啊?”   陆明远回答:“你没看到么,我在收拾东西。”   林浩摇头叹气,心道陆明远受的刺激太大,这一时半会,恐怕缓不过来。作为陆明远的哥们,他肩负着拉他一把的责任。   眼瞅着雨势转急,林浩披了件雨衣。   他出门前,还把家里的狗带上了。想让陆明远摸摸狗头,想想世界的美好,千万不能钻进死胡同。   林浩家的狗不怕雨,撒欢一样狂奔着,以陆明远为中心打转。它大概能体会到人类的情绪,转了没几圈,趴在陆明远的脚边,将脑袋搭在他的鞋上。   雨水滂沱而下,淋湿了狗毛。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按理说,这个点的太阳还没落山,天不该这么黑。但是此刻阴云密布,见不到半点晴光了。   陆明远一边清点东西,一边和林浩说:“我打算把画和房子都卖了,越看越烦。下午给江修齐打过电话,他明天带人来拿画。”   林浩皱了皱眉,原本还想温柔点儿——他失恋的时候,也蛮不正常。但看陆明远现在这幅样子,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一时说起了重话:“你哪一幅画不是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什么叫‘越看越烦’?”   陆明远在雨中惶然,脸色很难看:“你别劝我,我卖完它们就回国。”   “你至于么,哥们?”林浩扔了伞柄,坐上一旁的台阶,屋檐为他挡雨,他又唤了一声“汉堡”,他家的狗颠儿颠儿跑向了他,留下陆明远一个人淡定地站立。   可惜了,淡定只是表象。   他的心里碎得不能看了。林浩心想道。   “我不清楚苏乔跟你讲了什么,就你这状态,十几年了,握草,我还是头一会见。打小儿我们一块上学,路上被那些白人小混混欺负,他们一拨儿一拨儿,骂得多难听啊,你也没颓成这样……”林浩念及旧事,颇有一阵感慨。   陆明远品过味来,却道:“我小时候英语不好,听不懂他们怎么骂我。后来学了点新词,就骂了回去,和他们打架了。”   他把屋子里所有东西都扒了出来。   客厅摆不开,放不下,只好拿到院子里。   他还在卧室找到了苏乔遗留的衣服。那股熟悉的香味,恰如钝刀一般,磨损他的心神。   林浩努力地开解他:“不是,你听我说,你不能因为一个绝情的人,就毁掉你自己的生活。苏乔她对你绝对不是真心,你就当长了个教训,以后看开点儿。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有的是……”   陆明远回想苏乔说过的话,目中浮现出冷嘲的意味:“你不懂什么是不甘心。她甩手就走了,我不问个明白,这辈子睡不好觉。”随后又说:“没事找三条腿的□□干什么?你的比喻,很没道理。”   林浩首先耐心地解释:“那是一句俗语,你没事多上上网,扩展一下中文水平。别在外面读了几年书,母语都说不好。”   他不留情面地批评道:“真的,你现在这幅样子,特别像TVB港剧里惨遭富二代老公抛弃的少妇,满脑子都是不甘心。做人要坚强!顶天立地,不能一蹶不振,你这会儿头脑发热,把那些画都卖了,等你清醒过来,肯定后悔死。”   陆明远走近屋檐,终于躲了片刻的雨:“我没后悔认识她。自己做过的事,还能不负责么?”   他望着细密的雨帘,道:“我就是心情很乱,躁得慌……”   林浩认为,陆明远需要用暴力手段发泄。   他还没想通要怎么搞,第二天,陆明远就发了一场高烧,病倒在了家里——谁让他淋了一晚上的雨,神仙也扛不住啊。   恰好江修齐带着一帮人来拿画,瞧见陆明远卧床咳嗽,他也没了经商的心思,守在床头,温声道:“你说了要去南欧放松心情,回来反而严重了。” 第三十五章   笔记本电脑发出提示音,通知他收到了新邮件。他随手点开, 动作却停顿了, 指尖搭在书桌上,无意识地敲了两下……   发邮件的人, 正是他的父亲……   父亲言简意赅,约他后天见面, 地点选在一家小饭店。他很少和儿子沟通, 双方都不了解彼此的习惯, 只能从寥寥无几的邮件往来中窥见一些细节……   陆明远合上笔记本, 苏乔便回来了……   她说:“今天我倒垃圾, 明天你倒垃圾,我们轮着来,你觉得怎么样?对了, 这几个房间, 是不是每天都要打扫?”……   房屋向阳,室内光线充足。陆明远坐在一把黑色皮椅上, 正对着绿草如茵的院落, 紫藤萝的花架倚靠窗台, 向前伸展了一段枝叶……   浅紫色的花蕾径自垂落,亟待绽放, 静候着别人的赞叹和欣赏,却被陆明远用一支笔拨开了……   陆明远握着笔, 一边写字,一边补充道:“除了倒垃圾和打扫卫生,你还要洗衣服、修剪植物……”……   苏乔走到他身边,谈判一般商量道:“陆先生,我承认你是房东,所以我想付租金。家务方面,我和你分摊吧。”……   陆明远对租金毫无兴趣,他反问道:“房东需要做家务吗?”……   苏乔张了张嘴,想说话,终归被他噎住了……   她双手紧按木桌,笑道:“你是不是还想让我承包你的一日三餐?”……   阳光流泻在整洁的白纸上,照耀着斜体英文字母。陆明远不再动笔,顺水推舟道:“你主动提出来了。那么做饭的机会,就让给你。”……   话里话外,都像是慷慨的国王在给予恩赐……   国王惜字如金地点评:“昨晚的鸡汤,你做得还行,能喝。”……   苏乔礼尚往来道:“希望接下来的每一天,你都会觉得,我做的东西能吃。”。   话虽这么说,她依然屈服于寄人篱下的处境……   黄昏时分,夕阳隐退,夜幕悄然降临……   苏乔拎着两个塑料袋,走在从超市回来的路上。隔壁的林浩站在院子外的信箱旁,取出巴克莱银行寄给他的流水单,他稍一抬眼,便和苏乔打了个照面……   林浩道:“呦,买这么多吃的呢?”……   苏乔随口接话:“我想多做几道菜。”……   林浩瞠目结舌:“你们事务所的律师,还帮雇主做饭呢?”……   苏乔道:“我们不仅做饭,还打扫卫生。”……   林浩扶着锈蚀的铁栅栏,调侃道:“怎么,你们还有上门.服务吗?我也想雇个律师。”。   话音未落,有人搭上他的肩膀……   林浩侧过脸,瞧见了陆明远……   黑沉的夜色无声地弥漫,栅栏拐角处,亮起了一盏路灯。灯火通明,光芒渐盛,流映在陆明远的眼睛里,让苏乔恍然以为,星辰漫天亦不过如此……   陆明远并不是来找她的……   他拿了一封信,递到林浩的手中:“邮递员送错了。他们把你的东西,装进了我的信箱。”。   林浩当着他的面拆开信件,扒出来一沓皇家邮政的明信片。其上印着各种各样的山水风景,囊括了苏格兰和威尔士的自然风光……   “你应该看出来了,这都是我买给你的,”林浩忽然一笑,拿起信封,塞回陆明远手中,“你上次不是说,最近没灵感吗?我就在亚马逊上挑了几十张明信片。你多看几张,就胸有成竹了。”。   语毕,他还拍了一下陆明远的后背……   陆明远翻阅明信片,道:“你的审美有进步。”……   他半低着头,侧脸轮廓极好……   林浩倒是没看他,只将钥匙绕在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玩……   他家里养了一条边境牧羊犬,黑白花,四爪雪白,正从里屋跑出来,扑向自己的主人……   苏乔认识这条狗……   出乎她意料的是,那只狗跑过来以后,首先围着陆明远转了一圈,两只爪子搭住他的裤子,伸了一个撒娇般的懒腰……   然后才坐到了林浩身侧……   苏乔放下塑料袋,靠近栅栏道:“它叫什么名字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叫小乔。”陆明远答道……   夜幕愈加深广,融入了草丛窸窣的摇晃声。皎洁的月亮缓慢升起,洒下了柔和的光晕,苏乔与陆明远对视,想从他眼中探寻什么,却只看到自己的倒影……   她说:“你逗我玩吗?”……   “怎么会呢,”陆明远漫不经心,“你又不好玩。”……   像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陆明远把信封放进衣服口袋,一字一顿道:“小乔。”——嗓音低沉又好听……   他看向那只狗,双方眼神交汇,狗便“汪”地叫出了声……   四周一霎寂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直到林浩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他坦白实情:“行了,小乔,你别尴尬。我们家的这条狗,真名叫汉堡,陆明远确实在逗你玩。”……   毛绒绒的狗尾巴像钟摆一样,不停地来回扫动,显示出这条狗心情很好。陆明远伸出一只手,摸了它的脑袋和耳朵,它的尾巴就摇得更欢了……   苏乔自知被戏弄,却没有针锋相对。她克制着拎起塑料袋,头也不回地走上台阶……   四月天冷,她穿着长款风衣,腰带束得很紧,背影十分高挑……   林浩看着她离开,手里点了一根烟……   烟雾弥散,火星在烟头闪烁,他有感而发道:“喂,哥们,你还认识别的律师吗?就是那种聪明又漂亮的,我想和她们交个朋友。”……   陆明远微抬了下巴,道:“你见过这么百依百顺的律师吗?”……   他的父亲和金城事务所签订了财产转让合同,委托自己的私人律师,在明年之前把不动产转移到陆明远的名下。父亲的私人律师名叫陈贺,也就是苏乔口中的老师……   陈贺上了年纪,身体不好,前段时间患病,去医院做了手术。因此苏乔代为执行,算得上情理之中……   然而陆明远心有怀疑……   林浩道:“啧,我和你说过吧,现在的职业竞争,太激烈了。”……   陆明远道:“怎么个激烈法?”……   “你看小乔这样的女孩子,都要给你上门.服务。你脾气再差,她都要忍着,”林浩抽了一口烟,另一只手摸着他家的狗,诚恳地分析道,“都说最贵的律师不是最好的律师,因为他们总想着要榨干你的钱。直到你一个硬币都付不起,他们就会收手了。”……   入夜温度更低,陆明远拉拢了外套……   他沉默片刻,道:“你觉得她是为了财产?那她昨晚就有机会了。”……   林浩想不出怎么回答,陆明远就拍了他的肩膀:“谢谢你的明信片,改天请你喝酒。”。   林浩反问:“去哪儿喝?”……   “随便什么地方,”陆明远回答,“哪里都有酒吧。”……   林浩与陆明远在室外聊天时,苏乔也在和她的秘书打电话……   她站在一间卧室里,没有开灯。黑暗中屏幕更亮,秘书的声音也很清晰:“按照您的意见,我们调查了那一家经济公司,他们的客户范围很小,预定的展馆共有三个。我们提交了申请,他们就开始竞价……”……   “这家公司想和我比,看谁砸的钱多,”苏乔拎着一瓶香槟,嗓音极轻道,“他们不是找死吗?”。   苏乔松手,笑道:“当然是和你告别啊,没什么好说的。你也不用送我了,我一个人去机场。”。   “你还要出门吗?”陆明远对这个问题纠缠不放,“你看没看最近的新闻,白天在牛津街的街角打电话,都有可能被骑摩托车的人抢走手机。现在是凌晨,你一个人带着行李,穿过这片街区,谁能保证你的安全?”……   他描述得很严重:“我不想在明天的报纸上看到年轻女性深夜遭遇不测的消息。你要是想上头版头条,就出门吧,没人拦你。”……   苏乔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威胁的意思。认识陆明远的第一天,他也说了吓人的话——她根本不会在乎那些……   她知道自己并不想走,但她必须表现自然……   陆明远见她不说话,只当她还要闹脾气。他隐隐觉得她很麻烦,而他缺乏应对这种麻烦的经验……   他也没有考虑过,为什么在面对苏乔的时候,他会愈发急躁,情绪容易波动,担心她的安全……   陆明远放缓了语气,又问了一句:“难道你不想顺利回国么,工作再重要,能比得上身家性命?”……   比得上……   苏乔在心中回答……   她摆了一下手,接话道:“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片刻之后,苏乔又和陆明远商量:“不过,我还是想睡这个房间。其实你也担心我啊,你就别拒绝我了。”……   她态度随和,语调轻快,颇有一种耍无赖的意味……   因为不想让苏乔半夜出门,陆明远向她妥协……   这一晚,他和苏乔同居一室……   躺在一张床上是不可能的。陆明远拿出多余的被子,铺在了地毯上。他平常睡觉喜欢脱衣服,脱到只剩内裤,今天却变得格外保守,直到关灯钻进被窝,他也穿着齐齐整整……   苏乔就趴在床角,居高临下俯视他……   “喂,陆明远,”苏乔道,“你睡着了吗?”……   陆明远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回答道:“睡着了。”……   苏乔往前挪动一段距离,调戏道:“你都睡着了,还能听见我说话,难不成你的梦里也有我?”。   夜色浓重,窗帘遮挡了星光,陆明远的被子盖得严实,如同潜身于黑暗。他回想过往的一个多月,想到的都是苏乔怎样开玩笑,或者评价他的作品,偶尔和他谈到未来,她的语气总是充满期待……   她热情活泼,善于逢迎,有些话唠,做饭很难吃——陆明远尝过她炖的鸡汤,却忘记食材和配料都是他自己放的,苏乔只负责掌管火候。他曾经向她推卸做饭的责任,此后没几天,他又默默回归了厨房……   原来桩桩件件的琐事,他都记得……   陆明远道:“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我梦到你,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他为自己辩解:“林浩家的那条牧羊犬,我也梦见过好几次。我在梦里和它玩过飞盘。”。   苏乔被他的话逗笑……   她没见过像陆明远这样好玩的人,她随口问道:“你给那只牧羊犬画过画吗?”。   陆明远道:“画过,被林浩拿回家了。”……   苏乔把话题牵引到正事上:“我也想回家,不过事情没做完。我不太清楚你爸爸是什么样的人,我没和他打过交道,他转移过来的财产,你确定自己不要了吗?”……   “不要了,”陆明远诚实道,“我打算去意大利,他住在罗马的朋友家。你想回家,明天早点订票,我送你去机场。”……   苏乔半真半假道:“我想让你接受财产转移,一方面是因为,这是老师委托给我的任务,另一方面是因为,财产数额庞大,我查不清来源。”……   她掂量措辞,谨慎发话道:“我猜你心里有顾虑,如果真的出了问题,那笔财产放在你这里,也比放在你父亲那里更好。”……   苏乔恰如一个涉世未深的姑娘,轻声称赞道:“陆明远,我觉得你是好人。”。   陆明远翻身平躺,微侧过脸,看向了床上的苏乔……   她将被子拨到了一边,穿着一条纱织睡裙,领口略低,露出了精巧的锁骨,还有大片的雪白肌肤……   再往下,她的胸型几近完美,却被睡衣包裹,不禁让人浮想联翩——如果把睡衣拉开,又能看见什么?……   如今已是五月,气温不高,夜晚莫名燥热……   陆明远平静如常,视若无睹……   他谨记苏乔的那一句:陆明远,我觉得你是好人……   这一晚什么也没发生。次日一早,他从地上爬起来,践行昨晚的承诺。他计划把苏乔送到机场,然后收拾行李,和林浩、江修齐他们告别,再动身前往意大利……   清晨水雾浓重,昨夜又下了一场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还没走出院门,苏乔就拿出了手机,好像是在和律师事务所商议。电话那头有一个男人的声音,隐隐约约说了一句:“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你怎么就做不好呢?”……   苏乔向他解释:“是我没做好,我和陆明远沟通过了,他确实不想接受合同。我也去了那几家银行和资产管理公司,陆明远的父亲有不少海外资产,我们接手以后……”……   她的话还没说完,电话里的那个人——大约是她的上司,再次打断道:“你出国前是怎么承诺的?”……   苏乔的通话音量不算小,另一边的林浩和陆明远都听见了……   林浩道:“小乔回国以后,会不会丢了工作?”……   “她英语流利,名校毕业,又很会交际,”陆明远评价道,“不愁找不到工作。”。   林浩调侃了一句:“是啊,还长得挺漂亮。”……   他接着问道:“对了,你是怎么打算的,为什么突然要去意大利?”……   陆明远给出了合理的解释:“我去采风。一天到晚闷在家里,没有灵感。你知道灵感有多重要吗?”……   当天下午,在面对江修齐的时候,陆明远也是同样的措辞……   不同之处只在于,江修齐一直认为苏乔和陆明远是一对,他发现陆明远要独自前往意大利,自然冒出了怨言:“小乔呢?陆明远,你怎么一个人来公司了?”……   彼时正是下午四点,江修齐的公司位于某间大厦内。从办公室的窗户向外望,能看见整齐的街道,来来往往的行人,以及更远处绿意盎然的公园……   江修齐坐在黑色转椅上,听见陆明远据实道:“她回国了。今天上午,我送她去了机场。”。   “她会回来吗?”江修齐道……   陆明远直言不讳:“不可能回来了。”……   “你们吵架了?”江修齐微微抬头,与陆明远对视,“不是我说你,你这个脾气能不能改一改?这么多年了,谁能和你相处融洽,谁没和你吵过架?”。 第三十六章   能忍之人, 事事称心,善嗔之人,时时地狱——这是一句有名的禅语。   苏乔眉头微蹙,似有不快:“这位大师,你给我堂哥看手相, 为什么要对着我说话?”   她拐弯抹角地讽刺:“改天我有空,也去背一背禅经佛语,再给大家算算命,肯定能算的和您一样准。”   在苏澈看来, 苏乔过于争强好胜, 伶牙俐齿。当着他的面,也不给大师留面子。   不管怎么说, 那都是他母亲请来的人,他还没发作,哪里轮得到苏乔。   苏澈敛起笑容, 淡淡道:“你跟一个老人家置什么气。忍一时风平浪静, 退一步海阔天空, 这句话没错吧?”   “我没办法回答你, ”苏乔似是而非地笑了, “你信不信,我要是忍气吞声,委曲求全, 我会第一个下地狱?”   连叶绍华都注意到苏乔情绪激动。她的酒杯早已见底,手指把玩着高脚杯, 没有一点谦逊或虔诚的姿态。   而那老人虚点一下桌面,神情不曾有一丝改变,泰然自若,温温吞吞道:“既是心中存疑,何不说明症结?”   苏乔目光游移,环视四周,最终看向苏澈,挑衅道:“您刚才还在给堂哥看手相,怎么没了下文呢?我很关心他的身体。”   苏澈一笑置之。   他最尊敬的人是自己的亲生哥哥,苏乔与哥哥交恶,在他这儿也讨不到好。如果苏乔家中落难,他一定会鼓掌赞叹,不动手落井下石,就是难得的仁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从不否认自己居心叵测。   大师仿佛能看穿苏澈的心思:“千金之子,福气不薄,旺相发达,利禄亨通。只可惜……五行缺木,伤在心肺,杀旺攻身,万事当以和为贵。”   当他念到“杀”那个字,不自然地停顿了一秒。   这位老人家的脸色骤变,白得骇人。   他将双手藏到了身后,指尖哆哆嗦嗦,脊背佝偻得更低,仔细端详苏澈的脸——好像在给他相面。   苏澈觉得他年纪大了,行骗惯了,要开始故弄玄虚。   却听他说:“先生八岁那年有次水灾,池塘落水,差点夭折。第二年,本该时来运转,阴阳调和,化解周身不适,但先生的命盘,和先生的兄长……”   “听起来,挺像那么一回事,”苏澈蓦地打断,唇边浮现笑意,“可是大师,您是不是算错人了,我八岁那年,没有溺过水啊。”   叶绍华听不懂大师的用词,但他听懂了苏澈的话。他忠实于自己的记忆,连连点头道:“对呀,大师,我哥没有溺过水。他从小就有一堆人护着,我是他弟弟,我还能不清楚么?”   大师不再言语,摇头叹息。   他收拢双手,衣袖宽绰,当夜晚风一吹,真有仙风道骨之感。   到了这份上,苏乔还要雪上加霜:“今天在场这么多人,谁不知道,大伯父最宠爱小儿子?别说在池塘溺水了,他可能都没摔过跤。”   虽是捧场,仍有讽刺。   今晚的苏乔和平常一样刻薄。   大师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再次望向苏澈,屹然不动道:“先生的左脚右侧,生了三颗黑痣,腰后虚印一颗红痣,随年岁增长,红痣愈来愈淡,这便是增旺之相。”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澈理也不理,兴味寡欢:“我没有红痣。要不是这里人多,我能脱光衣服,向大家验证。”   叶绍华嗤嗤笑道:“哥,我和你一起洗过澡吧,我都没见到呢。哎,大伯母从哪儿找的大师啊?”   如果叶绍华都觉得不耐烦,那么苏澈一定是烦上加烦。不远处几位朋友发现他们这里神秘莫测,三五成群走了过来,而苏澈的母亲也在寻找她的小儿子——留给大师的时间不多了。   毕竟人多口杂。   机不可失,苏乔状似无意地说:“刚才还有人教训我,不能对老人家发火。”   她轻巧一笑,撇清关系道:“他都说错了,还不许我纠正吗?成事在人,谋事在天,跟五行八卦有什么关系,我从来没有找人算过命。”   苏乔说话时,盯紧了叶绍华。   叶绍华立刻瘪嘴:“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每个人的生辰八字,爷爷都找高人算过。”   他对这件事的印象深刻。因为逢年过节,祭祖扫墓,长辈们都会提到——尤其是他的母亲,他们常说,叶绍华,你的八字很好,怎么就是没成材呢?   苏乔心里松了一口气,总算说到了爷爷身上。   她自然而然地接话:“爷爷去世半年多了,要不是因为那一场车祸……”   冷眼静立的大师转身离开。   “人在做,天在看,”他扬长而去,余音绕梁,“不孝不悌,倒施逆行,种因得因,种果得果。”   苏乔洞察秋毫,她终于瞥见苏澈表情不对。他避开了自己的视线,起身道:“莫名其妙,神神叨叨,我最看不惯这帮江湖骗子。”   “没劲透了,”叶绍华也说,“大伯母被董事会的人蒙蔽了。哪位董事介绍来的啊?”   他刚提到“大伯母”,苏澈的母亲便出现了。   这位贵妇年过半百,依旧身姿绰约。她穿着定制长裙,款款走向小儿子,温声细语道:“阿澈,今天还头疼吗?”   “不疼了,”苏澈道,“客人太多,我先回屋了。宴会正式开始再叫我。”   他步履缓慢,走到一半,还回头看了一眼。   苏乔目送他的背影,包内手机忽然震动。她借着微光,解开了屏幕锁,瞧见那位大师发来的短信,只有两个字——“尾金”。   苏乔了然一笑,回复道:“明天早上,我让助理打给你。”   大伯父一家四口,只有苏澈城府稍浅,可以试探几分。他八岁那年溺水是事实,他一个猛子掉进池塘,差一点魂飞西天。   事情的起因是,苏澈和他哥哥苏展结伴而行,偷偷跑到附近的公园,在水边玩闹。男孩子感情好,下手没轻没重,苏展更年长,身体也更强健,他不小心撞到了苏澈,这位弟弟脚下一滑,滚入了深水区。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苏展的父母隐瞒了这件事,带着苏澈去上海治病。苏澈总是去医院,那一趟离家远行并没有惹人注意。除了他们一家四口,随行人员只有保姆和司机。   而保姆是陆沉的人,陆沉辗转得知了消息,不久之前,又传到了苏乔这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乔以为,苏澈他们家的人确定了爷爷的车祸不是一场意外。再往深一层思考,她甚至怀疑凶手就在大伯父家。   叶绍华猜不透苏乔的弯弯绕绕,只顾着在那里吃东西,没一会儿,他又忽然站起来,招呼道:“姐,诚哥!”   他在呼唤叶姝与顾宁诚。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苏乔在心中忖量,顾宁诚的父母都来了,他们和叶姝谈笑风生,卖足了苏家面子,显然很认可儿媳妇。但是他们除了亲近叶姝,还总是站在大伯父身侧,可见两家交情匪浅。   在她思前想后时,顾宁诚坐到了旁边。   有叶姝在场,顾宁诚举止如常。他先是问起了叶绍华:“哎,苏澈走了吗?”   “他回房了,”叶绍华道,“我哥他身体不好,刚出院,不能久坐。”   顾宁诚点头,表示理解。他面朝叶绍华的方向,目不转睛地凝视苏乔:“你们和苏澈聊了什么?他手术住院那几天,我太忙了,竟然没去医院探望。”   因他侧过了脸,叶姝察觉被冷落。   她没有外露的张扬,愤恨都埋进了心里。   苏乔没注意她,混淆视听道:“还能聊什么呢?苏澈不喜欢和我说话,你们都知道,我刚来他就赶我走,是我自讨没趣。”   她话中有明显的抱怨,听在叶姝耳边,竟和娇嗔无异。   果不其然,顾宁诚也安慰道:“苏澈可能心情不好吧,你别往心里去。他这一病又是一年,一年都没去公司了。”   苏乔心不在焉:“我也有四个月没去公司了,做起事来笨手笨脚。”   顾宁诚轻笑一声:“你才华出众,业务能力很强。苏乔,你并不笨。”   虽然他用“苏乔”来称呼对方,但是叶姝有种直觉,如果她不在场,顾宁诚一定会说“小乔”。   她几乎要忍无可忍。   苏乔浑然未觉,旁若无人道:“总监的秘书昨天给我发邮件,下个礼拜有好几场联合会议……”   她和顾宁诚在这儿一本正经地聊公事,叶绍华听了,心中唯有羡慕,他也想找些正事来做。而叶姝却截然相反,她狠狠拽了一下顾宁诚的袖子:“老公,你们讲业务部的事,我都插.不上嘴。”   顾宁诚拍了拍她的手,力道很轻,态度不言而喻。   他让她松手。   叶姝好歹也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她在顾宁诚身上碰了多少次壁,吃了多少次亏,今天又当着苏乔的面,怒火不断叠加,使她倍感煎熬。   她“腾”地一下站起来,手里的香槟酒,泼在了苏乔的脸上。   叶姝神清气爽,等着苏乔脱妆。她端着杯子,不咸不淡道:“苏乔,算姐姐求你了,你能不能和你姐夫避避嫌,保持距离?”   苏乔拿起餐巾纸,擦干了自己的脸。   感恩遗传基因,她化不化妆都很美,肤若凝脂,五官精致。她有这样的脸,不该做出恼怒的表情,更不该拎起装满泥土的花盆就往叶姝的头上扣。   当着众人的面,苏乔捂着双眼,激动地斥责道:“从你们坐下来算起,我十句话里有九句话在谈公司,有话不能好好说么?竟然用烈酒泼我的眼睛……”   周围有人惊呼出声。   而苏乔安然无恙。她从指缝里看到,大伯父走了过来。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花盆从叶姝的头顶跌落, 花草、泥土、和尘沙带来的污垢, 令她十分狼狈。   她强忍着没有尖叫,手指向苏乔所在地,反唇相讥道:“我就是泼你了, 泼你一杯酒都算轻的……你对着顾宁诚眉来眼去, 当我不存在吗?这里是大伯父的家, 你还敢拿花盆砸我,是不是成天想着要砸死我这个姐姐?”   她自行后退一步, 面对宾客们的目光,脊背挺得笔直, 只是眼眶已红, 泪水转瞬从眼角滑出。   这幅可怜相, 着实让人动容。   旁观者便开始窃窃私语。   顾宁诚拉住叶姝,措辞有些沉郁:“你反应过激了。我和别人说几句话,用得着眉来眼去吗?苏乔的旁边就是叶绍华, 如果苏乔做得不对, 你弟弟也会帮着你——他刚刚还好好地坐在那里。”   他拿起一块湿毛巾, 擦了擦叶姝的脸,又说:“你这几天心情不好,就不要大惊小怪了。”   三言两语, 竟然完全摘清了苏乔。   可他越是这样, 叶姝就越愤怒。   倘若他愿意对她好一点, 她刚才怎么会失态?但凡他有一丁点耐心和温柔, 叶姝都不至于做出泼酒的蠢事。   叶姝正准备还嘴, 她的大伯父来了。   伯父的身边,还有气定神闲的苏展。   苏展笑道:“误会说开了就好,咱们都是一家人。”   他揽上叶姝的肩膀,在她退无可退之时,成为了坚强的后盾。叶姝含着泪眼,抬头凝视大哥,不由得默默心想——是啊,至少她还有家人。不像另一边的苏乔,形单影只,无人追随,无人庇护,就算她真和顾宁诚怎么样了,顾宁诚的父母也不会同意的。   苏展仅仅凭借一句话,就让叶姝解开了心结。   她比刚才镇定了许多。   一旦镇定,就不会慌乱,更难犯错。   苏乔注意到叶姝的眼神,便给自己铺下一个台阶:“大哥说得没错,我们都是一家人。爷爷要是还在,看到我们小打小闹,他老人家也会不开心。姐姐,我刚才冲动了,不应该和你争辩,可你真的看错了……”   她扶住木桌,咳嗽了一声:“你往我眼睛里泼酒,我到现在还很疼。”   其实呢,叶姝当时怒火攻心,唯一的念头就是发泄,并没有针对苏乔的双眼,那杯香槟也只碰到了苏乔的脸。   而苏乔出于习惯,把叶姝往坏处想。   她绝不会让自己落于弱势,却在这一刻选择忍让:“姐姐,听说你最近心情不好……我还是先走吧,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和姐夫白头偕老,夫妻恩爱。”   苏乔提高了嗓音,语速略快,说得滴水不漏,几乎挑不出错。   十分钟前,她还盛气凌人,十分钟后,她就委曲求全。   叶姝深知她的本性,快被她气得吐血。   大伯父终于出面,温和地看着他们,貌似圆场道:“小乔,你不能提前走。你这一走,伯父伯母也舍不得。”   看向叶姝时,他流露出更多的表情:“你姐姐是个懂事的孩子。”而后他偏头,面对苏乔,赞赏道:“你也是苏家的好孩子,聪明又机灵。”   大伯父一向精于话术。   苏乔自知说不过他,转移话题道:“嗯,没什么事了……对了,晚宴快要开始了,苏澈哥哥还在房间里。”   她看向一旁的管家。   那位管家忙说:“我去敲门,请他出来。”   苏乔与管家攀谈道:“苏澈刚出院,休息一会儿也好。不过他刚才说了,等晚宴正式开始,要去房里通知他。”   假如苏乔和其他人说话,不定还要落进什么坑里。   只有管家,或者女仆、服务员,会站在普通人的立场与她闲聊。这么一来二去,几句讲完,周围看热闹的朋友也散开了。   苏乔与叶姝的冲突,无非一个小插曲。   然而听者无意,见者有心。   或许是为了安抚叶姝,临到宴席结束,顾宁诚的父母亲自出面,又与叶姝说了一会话。   叶姝就站在侧厅内,倚靠着顾宁诚,身后站着大伯父一家,宛如苏家的小公主。苏展更是与顾宁诚的父亲相谈甚欢,两人尽兴干杯,各自饮完了半杯酒。   苏乔瞥了一眼,独自离开。   回到家中,将近夜里十一点。   偌大一栋别墅,灯光通明,冷冷清清。时值盛夏,三伏酷暑,夜风都是温暖的,而苏乔在院中站久了,竟有一点陌生的寒意。   她没有立刻进屋,唤了一声:“糖果!”   黑暗中,有只毛绒绒的狗,竖起一双耳朵,欢天喜地朝她跑来。   寻常的狗发现主人回家,可能会远远扑来迎接,而糖果却与众不同。糖果哪怕高兴,也要服从命令,等到有人叫它,才会展露自己的欢喜。   “哎,爸爸说,你是他让人挑选的,”苏乔揉着狗耳朵,叹气道,“我身边连一条狗,都要活得这么累吗?不至于吧。”   糖果听不懂,只在她面前嬉闹,翻过身,亮出自己的肚皮。   苏乔心底有事,喃喃自语:“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她挂念的人,正是陆明远。   陆明远过了半日,奇迹般好了不少。按理说,林浩应该替他开心,可林浩却开心不起来,因为陆明远反复向他求证一个问题——   “你只有在关心一个人的时候,才会问他吃没吃药吧?”   林浩怀疑地应了几声:“不一定吧?”   他头头是道地分析:“这句话,可以不带感情.色彩,顺口那么一说。”   陆明远便低下头,将不满写在了脸上。   他知道自己被苏乔玩弄于鼓掌之间,却没办法对她生出恨意,他现在心里想的,也只是去一趟北京,当面找她讨一个说法。   他不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林浩捶了捶陆明远的肩膀:“你真要去北京找她吗?”   “我没有退路了,”陆明远执意让事态严重化,“我缺钱,所以卖了房子,卖了画。下个礼拜三出发,我订好了单程机票。”   林浩劝不动陆明远,无计可施。   他只能与江修齐面面相觑。   夕阳破开了晚霞,万物消融在夜色中。直到朗月高照,繁星如水,林浩才接受了事实,讷讷应道:“好吧,兄弟,你去了北京,要小心点,可别再被骗了。”   陆明远点头:“这个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   他几乎做了万全的准备。余下那几日,陆明远每天都在收拾房间,整理东西。   礼拜三眨眼来临,陆明远拖着行李箱去了机场,没让林浩和江修齐送他。陆明远的住处转卖给了一位退休老人,地下室里的所有作品都交由江修齐打理,在陆明远离开之前,地下室已经空了。   他甚至没问,自己的作品卖给了什么人。   陆明远只提了一句:“卖了几个,每个多少钱?”   江修齐连连叹息。   他设身处地为陆明远思考,像他这个年纪,阅历不足,气血方刚,一时被冲昏头脑,也是情有可原。何况事态发展至今,也没有江修齐想象中差。   江修齐唯一的困惑,是苏乔与陆明远的关系。   他答道:“你的作品都被买走了。其实买主出价不高,但是因为她批量购入,我们公司给了优惠,这位买主……”   江修齐还没说完,陆明远打断道:“下次不能这样了,要卖贵一些。”   这便是他留给堂哥的最后一句话。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礼物——嵌着一副风景画的玻璃镜框,落款来自陆明远。他舍弃了绝大部分作品,却留了几个用来送人,当做纪念。   想到这个表弟的恶劣脾气,孤身一人,倔的要死,不知会吃什么苦,遭什么罪,江修齐忧愁不已。   江修齐的担心并非多余。   陆明远下了飞机,扛着行李抵达酒店,第一件事便是掏出地图,盯着某一处标注红圈的地方,再三确认宏升集团的位置。   随后,他合上地图,躺在床侧,心想明天就站在宏升集团门口,守株待兔,静候苏乔的出现吧。   不过公司的大门外,肯定不是说话的地方。如果可能,他还是想找到苏乔的家,再将她按在墙上,看她怎么投机取巧,诡辩撒谎。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周五艳阳高照, 天气很好。   傍晚六点多钟,太阳还没下山, 宏升集团的大厦内部陆续有人走出。苏乔跟在某一拨人群的后面, 一边打电话, 一边前往停车场。   她更喜欢自己开车。大多数情况下,苏乔都不需要司机。   当她开着一辆红色的玛莎拉蒂,驶过停车场外的报刊亭, 她并未留意路边有什么人, 更没察觉谁在注视她。   落日西垂, 残光漫天,陆明远抖了抖手中报纸, 遥望苏乔远去的背影, 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他刚一坐稳,便和司机说:“您好, 麻烦您跟上前面那辆红车。”   陆明远从容不迫, 底气十足,但是司机仍有疑问:“哎,是那一辆红色跑车吗?您是车主什么人啊……”   司机显然是一个有底线的从业者:“咱们出门在外, 可不能随随便便, 跟踪别人, 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前方拥挤的交通状况,把苏乔和陆明远都堵在了这条路上。   陆明远见状, 不紧不慢地应道:“我的情况很特殊。”   他把报纸卷成了筒状, 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 想出一个合理的说法:“我是那位车主的老公。您尽管跟踪,出了事,有我扛着。”   念到“老公”两个字,他自己恍了恍神,只是脸色如常,不似作假,语气异常坚定。   司机回过头,瞧了他一眼,忍不住腹诽:这小伙子长得真俊,忒耐看,还有气质,难怪是一个豪车车主的老公啊。   他鬼使神差地相信了陆明远,甚至好奇地询问:“先生,您怎么不和老婆坐一辆车?”   陆明远不愿细讲,讳莫如深道:“吵架了。”   司机叹息,表示理解。   他尽职尽责地尾随苏乔,穿过了几条街道,进入独立别墅区——这里安保森严,要刷卡才能进。   陆明远果断下车,往座位上扔了两百块钱,和司机告别道:“谢谢你,不用找了。”   言罢,他抓起钱包和报纸,跑得飞快,占尽了腿长的优势。他朝着前方喊了一声,让端坐于驾驶位的苏乔浑身一震,她不可置信地扭头,向后一看,顿时错愕又惊讶。   陆明远比她平静的多。   他自然而然地走进,拉开苏乔的车门,坐到了她的旁边。多日不见,他有很多话想说,更想尽情发.泄,可他瞧见苏乔的表情,心念一转,用一种吩咐司机的语气说:“别发呆了,继续开吧。”   苏乔握紧方向盘,勉强挤出一个笑:“陆明远?”   陆明远漠然道:“是我。”   他的嗓音低沉好听,态度却冷淡而凉薄。不难猜测,他这一趟来,是想把苏乔撕碎了。   苏乔曾经答应过父母,遇事冷静,不要一个劲哭。但她几个吐息之间,眼眶越来越红,指甲扣得死紧,快要折断了。   早在江修齐联系苏乔那一刻,苏乔就知道,陆明远迟早会出现。陆明远决定的事,几乎无法改变,他有着常人无法想象的执拗。   苏乔难以平复,说不出话。   陆明远卷着报纸,催促道:“先回你家。你刚来伦敦那一天,我也收留你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明白吧。”   苏乔明白。   但她今天不够理智。她真的把陆明远带回家了。   穿过弯弯绕绕的柏油路,她缓慢驶入私人车库,再跟着陆明远一同出门,两人一路相顾无言,谁也没有开口。   苏乔惯会花言巧语,但她现在噤若寒蝉。   转机出现在大门外。   天幕已黑,星夜黯淡,飞蛾绕着路灯旋转,落影斑驳且昏黄。而那盏灯下,趴着一只黑白花的小狗,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摇着尾巴,定定将他们望着。   它往常都很懂事,很听话,今日一反常态,“汪”地叫了一声,引人注意。   陆明远蓦地一顿。   苏乔视而不见,佯装镇定。但她穿着一双高跟鞋,走也走不快,她只能站在院中,像个等待裁定的犯人,眼看着陆明远残忍地撕破她的伪装。   陆明远蹲下来,念了一声:“糖果?”   糖果竖起耳朵,没动爪子。   怕生吗?陆明远心想。   他分明是来找苏乔讨说法的,现在却待在院子里,逗弄起苏乔的狗。他折平一份报纸,“啪”地扔到一边,再次唤道:“捡回来,糖果。”   糖果最爱和人玩。它被叫了两次名字,早已按耐不住,朝着报纸飞奔,乖巧地叼起来,颠儿颠儿跑向陆明远。   陆明远揉了揉它的头,让那只狗高兴极了。但是片刻后,陆明远就站起身,走向苏乔,道:“进屋吧。”   苏乔终于开口,含糊不清:“你何必呢……”   她腰肢纤细,臀翘腿长,穿着一件紧身套裙,在夜色中极度诱人。陆明远看了一眼那只名叫“糖果”的狗,思量片刻,犹有怒气,在苏乔挺翘的臀部拍了一巴掌。   陆明远力道不重,苏乔呼吸一滞。   她走进房门,把包一扔,诘问道:“你想干什么?”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陆明远落座于沙发,缓慢自在,不留余地,“你在威尼斯说了不少风凉话,扭头就走了,我不会这么便宜你。”   他拍了身旁的位置,不容抗拒道:“你坐过来。”   到底是什么情况?   苏乔抚上自己的额头。   从遇到陆明远开始,她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场梦。   对苏乔而言,陆沉还有利用价值,至今提供了不少情报。苏乔答应了陆沉,舍弃他的儿子,她当时做得很好,今日再见,她却无法继续践约。   陆明远见她站着不动,索性环顾四周,随口搭话道:“你家只有你一个人,你的父母呢?”   苏乔脱掉高跟鞋,光脚走在楼梯上:“我和你说过,我爸离家出走,白手起家,他不能在爷爷的势力范围内做生意,他的公司在南方……他和我妈都住在南方,工作很忙,来一趟北京不容易。”   她不知从哪里冒出那么大的火气:“这很容易想到吧,你为什么要问我?”   她低头,喃喃自语:“真蠢。”   像是在骂陆明远,更像是在骂自己。   二楼的灯光逐渐打开,照亮一条笔直的长廊,左侧第一间房,就是苏乔的卧室,毗邻一间装满了艺术品的屋子。数不清的油画和雕像经过高价托运,完好无损,被包裹在泡沫中,尚未拆封。   陆明远瞥了一眼,猛然回神,跟随苏乔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重。   苏乔坐在卧室的木桌上,拉好了窗帘,冷不防被陆明远钳住细腰,狠狠按揉,他隐隐感觉到,苏乔故意带他上楼,让他看到她从江修齐手中买下了所有的画。   被算计的烦闷、前日里的暴躁、不被理解的怨念,在此刻痴缠于他。   陆明远改变了亲近之意,心含报复地质问道:“你以为端着一张脸,骂几句话,就能把我赶走么?还是被我猜中了,你和我分手,陆沉会给你遗嘱。”   他对自己的父亲直呼其名。   显然是余怒未平。   罪魁祸首落进了他的手里,怎么可能不惩罚她?这样一想,他就把苏乔按倒在桌面,她也没有反抗,目不转睛将他看着。   陆明远当她默认,严厉地教育道:“你事先跟我讲好,我能陪你演戏,你不怕我真的走了么?”   苏乔神色茫然,过了好一会儿,她说:“陆沉的阅历比我丰富,城府也比我深,我们两个逢场作戏,他不可能看不出来。我要是提前告诉你,我就会前功尽弃。”   陆明远道:“所以你选择放弃我?”   苏乔承认:“没错。”   “你觉得遗嘱更重要?”   “是的。”   “你有没有良心?”   “没有。”   “你就那么喜欢财富和地位?”   “对啊。”   陆明远好不容易消下去的怒火,在这一瞬重新复燃,翻倍激荡于心头。他有时会想,干脆把苏乔弄坏算了,但更多还是舍不得,他发现所谓“不甘心”只是虚假的托词,他仅仅是相思成疾,病入膏肓。   苏乔的答案比他设想的最坏结果,好上太多了。   可他依然搂紧苏乔,贪心不足地询问:“那你喜欢我吗?”他阴沉又刻薄地加了一句:“撒谎死全家。”   “喜欢……”苏乔轻轻应道。   她伸出手,回抱住他,眼泪汹涌地夺眶而出,身体有些颤抖:“喜欢得不得了。想到你走后,可能会有新的生活,别的女人,我就喘不上来气,快要死了。”   陆明远低头吻她:“死不了,我这不是来救你了。”   窗帘没有拉严实,晚风顺着缝隙,一寸一寸吹进室内。陆明远嫌桌子太冷,把苏乔抱回床上,擦掉了她的眼泪,又说:“你狠起心来,让我缓了好几天。”   苏乔抽噎一声,贴近他的颈窝处,服软道:“是我不好。”   眼泪滚入他的衣领。想到他抛弃了一切,只为了见她一面——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这样对她了。她更加放不开手,揽下所有的错:“嗯……都是我不好,我混蛋。”   苏乔的床是订做的,床垫极软,尺寸巨大。她还没有完全躺平,陆明远就开始剥她的衣服。   他一边吻她的脸颊,摸着她的身体肆意揉搓,一边责问道:“你是挺混蛋的,小乔,你自己说,该怎么补偿我?”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分别的那一天, 苏乔为了撇下陆明远,讲了不少难听话。她记得清清楚楚,一句都没忘, 陆明远避而不谈, 更让苏乔心存愧疚。   “我不能再让你吃亏, ”苏乔一时昏聩, 向他许诺道, “我把自己补偿给你。”   她伏在他的胸膛上, 眼波如水流转, 千万种柔情蜜意,都藏在她的问题里:“你要不要?”   陆明远紧紧地盯着她, 记起销.魂蚀骨的滋味。他压不下心头燥热, 胡搅蛮缠道:“要什么?你本来就是我的。我总是想你,想到睡不着。”   苏乔无法反驳。他的吻长驱直入, 她偏爱这样纠缠,舌根被吮得发麻。   这一晚,陆明远反复折腾她,带了点泻火的意思。   苏乔任他搓圆捏扁, 他更加粗鲁莽撞, 苏乔受不住,只觉妙不可言,又魂不守舍。她断断续续, 接连认了几次错, 终于让他温柔了很多。   结束时, 已是后半夜。   苏乔累极了,枕住他的手臂,道:“你的行李在哪儿?明天搬过来吧。”   “有一个箱子,放在旅馆了,”陆明远答道,“我没带多少东西。”   因为大部分都卖掉了啊,苏乔腹诽道。   情.欲的气息弥漫在卧室里,苏乔愈发心软,她用雪嫩的脸颊,磨蹭他的肩膀:“我不给你安排新房间了,你跟我住一间房,好不好?”   陆明远抱紧她,反问道:“你现在知道我的好了?”   苏乔连忙点头。   陆明远见她态度诚恳,又被弄得不轻,他积攒多日的怨艾,总算平复了一大半。   “你以后……”他说,“别再那样气我。”   苏乔呢喃道:“嗯,对,没有下一次了。”   她自言自语般许愿:“你来了这里,我就会保护你。”   ——这句话声音太小,陆明远没有听清。   他含着她粉嫩的耳垂,吻了又吻,道:“小乔,你刚才说什么?”   黑夜万籁俱静,窗帘遮挡了月光,苏乔浑浑噩噩地睡着,没再回复陆明远的话。今夜她做了一个好梦,梦中只有她和陆明远,她沉浸在两情相悦的欢愉里,哪怕神魂颠倒、朝生暮死也值了。   第二天的闹钟铃声,将苏乔从床上唤醒。   她无意识地摸索,没有摸到陆明远。   苏乔吓了一跳,翻身坐起。卧室里只有她一个人,陆明远的影子都不见了。   她匆匆跑向走廊,面朝一楼望去。   刚好,身处一楼的陆明远抬起头,和她视线交接,他拿刀切开一个橙子,有些好笑道:“你看起来很着急。”   他问:“早晨没见到我,心里发慌么?”   厅堂装修豪华,尽显纸醉金迷。陆明远逆光而立,仿佛镶嵌在画中,风雅潇洒,他真是太好看了。   苏乔百感交集,装出不在意的样子:“没有啊,我刚醒,随便走走。”   她昨晚被掏空了,双腿没力气,只能倚靠红木栏杆,接着问道:“你起这么早干什么?你以前经常睡到中午的。”   “那是以前,”陆明远道,“我答应过你,要调整作息。”   他旁观苏乔下楼,又说:“我做了早餐,你过来吃吧。”   苏乔雇佣了一位保姆,住在附近。当她有需求的时候,那位阿姨就会来,包揽了打扫房间、清理院子、做饭洗衣等家务。   但是现在,陆明远住了进来。他比苏乔勤劳能干。   两人很久没有一起吃饭,这时共处,恍如隔世。   饭后,苏乔给贺安柏打电话,开门见山道:“你们男人平常的生活必需品有哪些,你给我买几套,选最好的。”   今日是礼拜六,贺安柏抱着枕头,茫然未醒。乍一听到苏乔的话,他有些吃惊:“咱们要迎接哪位人物?让您来准备东西,派头太大了。”   话刚出口,他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哪有那么多问题?   老板的吩咐,照做就是了。   果不其然,苏乔拐弯抹角道:“我信任你,才把这件事交给你做……我应该没有强人所难吧?”   “那肯定的,”贺安柏一口答应,“我这就去办,下午给您送过去,送到家里吗?”   苏乔简略地“嗯”了一声。   贺安柏担心再惹老板生气,没说两句,他匆匆道别,挂断了电话。   他并不知道陆明远追来了北京。   然而周一上班时,业务部午间休息,苏乔下楼一趟,带上来一捧玫瑰。那玫瑰红如火焰,开得繁盛,被苏乔抱在手里,刚好和美人相得益彰。   旁边立刻有同事围了上去,笑道:“苏经理,我记得你不收花的啊?”   苏乔直言不讳:“这是男朋友送的。”   众人讶然,又感慨。   有个活泼开朗的年轻员工插嘴道:“今天是七夕节啊,苏经理也有男朋友了!叶主管今年订了婚,他们家是不是双喜临门?”   所谓“叶主管”,正是叶姝本人。   叶姝与苏乔关系虽差,却不是人尽皆知。在外人看来,她们是苏家的堂姐妹,哪怕因为顾宁诚有了微妙的隔阂,也不至于形同陌路。   那年轻员工一出声,周围有几个人附和。   业务部的傻子不多,大家随口议论,走个过场。   苏乔没有加入谈话。   办公桌上有一个花瓶,瓶口窄小,装不下所有玫瑰。苏乔挑了几支,插.了进去,沈曼便走来帮忙,道:“苏经理,让我来,您忙您的。”   苏乔落座,轻笑道:“你不问我,这花是谁送的吗?”   “啊?”沈曼反应迟了半拍,手指被茎叶刮出血来,“这个……这是您的私事。”   苏乔从抽屉里拿出创可贴,无声地递给她:“那我们来聊一聊公事。叶绍华是我堂弟,你知道吧,他向总经理求情,混进业务部了。整个业务部里,他只认识我一个人,挂靠到了我们组。”   沈曼将一沓文件递给苏乔。   “我上午听说了,”她立刻解释道,“我给叶绍华准备了文件,帮他熟悉工作。”   苏乔摇头,指点道:“不需要你这么做。”   那些文件被苏乔放进了碎纸机,很快成为一堆废物。   苏乔把玩玫瑰,措辞隐晦:“叶绍华是谁呢?他是叶姝的弟弟,二伯父的独子,他不用和我们一样辛苦。我说得清楚吗?”   沈曼不愧跟了她许久,立刻明白。   她不想让叶绍华成材。   如果想培养一个员工,她们有更好的选择,更广阔的发展方向。为叶绍华费尽心思,毋庸置疑,得不偿失。   好像有一条界限分明的河流,横亘在苏乔和她的伯父家,河水湍急而汹涌,他们不可能让对方渡上岸来。   苏乔默不作声地思考,摩挲着一朵玫瑰花。   送花的人,的确是陆明远。   他第一次做这种事,并不生涩,反而轻车熟路。他预定了一把玫瑰,顶着八月的烈阳,把花束塞进苏乔手中,然后说:“七夕快乐。”   其实他的祝福挺苍白、挺没新意的,苏乔还是欢欣雀跃,无所适从道:“你今天来公司,是为了给我送花吗?你好甜。”   苏乔到底心思复杂,很快摈弃了这个想法,自行说破道:“不对。你想送花,晚上等我回家也可以,你还带了一个公文包……”   陆明远深知她聪明又敏锐。   他站在大厦一楼的会客厅,对苏乔坦白:“我看到你们公司在招设计师,要求英文流利,接受美术专业。”   宏升集团待遇不薄,门槛很高,陆明远没当一回事,轻描淡写道:“我发了简历,经理约我见面。”   苏乔将他望着,心下诧异。   也是,她工作很忙,不能总把陆明远晾在家里。   可她害怕大伯父一家——尤其是苏展,会对陆明远不利。宏升集团不受她掌控,万一出了事,她简直不敢想象。   陆明远见她蹙眉,竟然失笑:“你在担心什么?” 第40章 第四十章   “我担心你啊, ”苏乔笑着说,“你的上司……可能不太好相处,万一出了什么篓子, 他严厉地批评你,你会不会生气?你还要适应上班族的生活,对你来说, 不刻板吗?”   她技巧娴熟地蛊惑人心:“每天待在家里,悠闲自在,等我回来不好吗?”   苏乔借着机会, 讲出了肺腑之言。   从前的陆明远自由散漫, 无拘无束,他不喜欢被人管,一向我行我素,倘若进了宏升集团, 怎么想都是混不开的。   陆明远却置若罔闻,同苏乔算了一笔账:“你早晨七点出门, 晚上八点到家, 吃完饭, 再和我鬼混一两个小时,就该睡觉了。”   他嗤之以鼻:“每天蹲在家里等你?我不干。”   苏乔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还掂量了一下“鬼混”的意思, 忍不住咳嗽一声, 退让道:“我心疼你呀。你准备应聘, 这是好事, 我蛮支持的。”   陆明远神情未改, 从容道:“你现在心疼有点早了,能不能应聘上,还是一回事。”他摸了摸苏乔的脸颊,指腹轻按,再被弹回来,显得有些暧昧,“别想多了,习惯上班又不难,你能吃苦,我不能么?”   他这种骄傲自大、不接地气的人,竟然学会了谦辞。   苏乔倍感讶异。   以她对设计部的了解,陆明远应该能轻松入职。无论学历、经验、还是真本事,他都拿得出手。   然而最后的结果,出乎苏乔的意料。   面试时间定在了下午两点半,陆明远刚一进门,几位同事就安静了。   办公桌边,一位年轻小伙子压低了嗓音说:“这人肯定走错了门。广告部带了一批男模,在拍片呢,怎么窜到咱们这里来了?”   另一名同事好奇地问:“什么广告啊?”   小伙子摇头叹息:“品牌内裤。一帮男模特,站在聚光灯前,炫耀肉.体。”   他拍案,批判道:“低俗!好几个人请假,去广告部偷看了。”   某一位女同事按下圆珠笔,闪烁其词道:“我最近呐,在研究镜头语言。那个男人什么时候去广告部啊,你们看他那副样子,活脱脱的冰山,不给笑脸,拍啥广告啊,摄影师处理不了吧?我得去他们现场,观摩观摩。”   她用圆珠笔指着的男人,正是陆明远。   与她对话的小伙子揭穿道:“你眼睛都放光了,还拿’观摩’做借口,想看人家泳装照,自己去搭讪呗。”   陆明远听到他们的交谈声,偏过头来,瞥了一眼。   他问:“打扰了,你们知道D301号房间在哪里吗?”   小伙子站了起来,诧然道:“你是来面试的?”他笑着打哈哈,“哎呀,直走左拐,老板在等你呢。”   陆明远并不知道,他们口中的“老板”爱才惜才,自从看过陆明远的简历,就给他内定了职位。老板觉得栽培一下陆明远,有助于本部门的海外项目。   可他的妥善计划,被顾宁诚打乱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顾宁诚突然来了一趟。他混迹在面试官中,端坐于最核心的位置,不苟言笑,自带保温杯,引发了众人的不安和揣测。   顾宁诚作风沉稳,身兼数职,还是苏氏家族内部的人,谁也不敢小瞧他。他坐下不到片刻,见证了陆明远进门,仍然一言不发,只是望向了助理。   顾宁诚的助理笑道:“您好,陆明远先生。”   陆明远没有入座,站立不动,将所有面试官看了个遍。   他和顾宁诚对视了三秒。   两人从未见过面,仅仅打过一个电话。顾宁诚清楚陆明远的身份,陆明远却不知道他是谁。   现场的气氛并不愉快,有人一上来就刁难道:“陆先生,你的设计经验少了点儿,你在我们部门工作,说白了,是转行呐。我们经常协助广告部、策划部、外联部,如果你不擅长协调和沟通,不会来事儿,这个职位就不适合你。”   在寻常的职场中,打压式面试,并不少见。   陆明远缺乏面试经历,反过来挑剔道:“员工说一百遍我擅长沟通,比不上解决一个实际问题……”   他一句话还没结束,顾宁诚的助理打断道:“陆明远,您的作品集,我看了。是,您天赋好,作品美,可我们要的是商业型人才,设计的都是商业广告,您记错了招聘要求吧。”   陆明远坐在沙发上,稍加思索才说:“十条招聘要求,我漏了哪一条?”   “啊,您每一条都符合吗?还有一个可能,我们人事部没写清楚。”   “哦。”   “我们有个广告部,招美工。陆先生,您有兴趣吗?”   “没。”   “对您来说,家庭和事业,哪一个更重要?”   “家庭。”   “您以前是自由职业者,您能接受加班加点,不停地修改方案吗?”   “看情况。”   对话进行到这里,这位助理狗仗人势,意味不明地调侃:“瞧您这态度,牛叉得不行,比我还像面试官。”   话音刚落,周围几人低笑出声。   顾宁诚也是其中之一。   陆明远听出他的嗓音,落到他身上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由于顾宁诚的乍然来访,几位面试官轮番轰炸,顺利地搅黄了陆明远的面试。   他没机会展示天赋,设计部的老板工作繁忙,逐渐丧失了耐心。最后,陆明远被请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的外部,立着两座自动售货机,向职员贩卖一些小零食。由于公司自掏腰包,零食的价格比外面都低,陆明远途径售货机,掏出两枚硬币,塞进了闸口。   他竟然买了一块巧克力。   撕开包装纸,他咬了一口,觉得挺好吃的。   部门内部,偷看他的女员工被萌得不行:“卧槽好可爱啊啊啊啊啊,他这么帅,还喜欢吃巧克力!!!他面试成功了吗?!”   身边的同事郑重否决:“没成功,你瞧没瞧见,老板脸色不好。”   “真要命!咋没成功呢?”女员工反问道,“咱们不是缺人吗?”   她还想再讲几句,瞥见顾宁诚带着助理出来,立刻闭上了自己的嘴。   绕过两侧的滴水观音盆景,顾宁诚的视线一霎开阔。他顺着廊厅向前走,刚好和陆明远撞上,在这一瞬,两人短兵相接,带来莫名的紧张感。   陆明远嘴里的巧克力还没化。   于是他沉默不语。   顾宁诚似笑非笑,向他点了点头。   两人擦肩而过时,陆明远念了一声:“顾宁诚?”   语调上扬,分明是挑衅。   长廊寂寥,四处无人,滴水观音舒展茎叶,无风自动。顾宁诚转移视线,把领带扯松了些,温和道:“我是顾宁诚,你好,陆明远先生。”   他没有和陆明远握手的意思。   高中和大学时代,顾宁诚常在脂粉堆里摸爬滚打,风流而不下流。   他跟男人或女人相处,总让人如沐春风,而今,他一反常态,挖苦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这次面试经历对你有帮助吗?八成没有,你不像能干活的人,上哪儿找工作呢?”   一旁的助理跟着煽风点火:“有些人啊,没啥本事,毛病一堆。”   陆明远却道:“顾宁诚,你不是人事部的副总监么?”   他说:“你看起来很闲。”   助理挡在他面前,笑道:“您没事吧,没事就请离开,这一块都是办公区。”   “我这里有两块钱,”陆明远从口袋里掏出硬币,弹到天上,冷淡地奚落道,“送你了,你去买块口香糖。跟你们说话,我快不能呼吸了——我当然有事。”   竟然光明正大,讽刺别人嘴臭。   某一块硬币落地时,还砸中了助理的脑门。   助理“嗷”地一声怪叫,想动手,又不敢,只能站到顾宁诚身后。   顾宁诚不知道,陆明远是哪儿来的嚣张。   他还敢在公司里给苏乔送花。   顾宁诚难得有空,下午还赶着开会,即便他气得不轻,也只能撂下陆明远,带着助理快速离开。   不久之后,苏乔也得知了陆明远面试失败的消息。她并不难过,还有些放松,整个下午都在紧赶慢赶,提前两个小时下班。   陆明远果然没有回家。   他坐在公司外的咖啡馆等她。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咖啡馆里人声嘈杂, 陆明远捧了一本书,低头在看。他读书时很认真,无论周围吵不吵,他也能静坐不动。   苏乔托着下巴, 偷瞄了一眼封皮。   “宏升集团发展历程分析……”苏乔念出书名, 饶有兴味道,“你怎么看起了这本书,是在公司前台买的吗?我记得再版以后,价格不便宜。”   陆明远缓慢地将扉页合上, 道:“198元一本。”   苏乔轻叹:“他们抢钱。”   “我找到了你的名字,”陆明远将指尖搭在封面上,略带惋惜道,“虽然只有三行。”   为了这三行字,他可能看了一下午。   空调制冷,降低了室温,苏乔的心却暖和起来。她挨着陆明远,与他亲近道:“整本书都是爷爷写的,他这人有不少……”   苏乔顿了顿, 委婉表达:“有不少远大抱负。宏升集团的前身是一家贸易公司, 属于我爷爷的第一个老婆, 爷爷从乡下进城,娶了富家小姐, 这才有了做生意的资本。”   陆明远点头, 盯着苏乔的眼睛, 又道:“你说的这些,书里没写。”   苏乔不以为然:“不光彩的事,怎么能写出来?”   她耐心解释:“这本《宏升集团发展历程分析》,就跟小说差不多,我爷爷是男主角,头顶光环,识人善任。他漏掉了很多细节。”   世人贪图他所没有的东西。贫穷的人倾慕富贵,无名的人渴求声望,越卑小,越妄自尊大。   正因为苏景山玩弄了诸多手段,他才会借用公司的名头,为自己的生平树碑立传。   陆明远一无所知,双手捧着书,波澜不惊地说:“三十年前,苏景山的绰号是‘苏百万’。两年后,他投资外产,财富翻了一番。”   苏乔没做声,静候下文。   陆明远讲出他的猜想:“从那时开始,他们就在做走私了。”   苏乔低低笑道:“你对顾宁诚有印象吗?他找过你,然后搭上了陆沉。陆沉又告诉我,顾宁诚那里有苏展的把柄……我想来想去,只可能是走私的乱账。”   苏展是苏乔的堂哥,她提过几次,书里又介绍过,陆明远记得很牢。   不过现在,他不想提苏展,他把炮火对准了顾宁诚:“今天下午面试,我见到了顾宁诚。”   陆明远与苏乔共坐一排。话没说完,他朝着苏乔的耳根,轻轻吹了一口气。   夕阳在空中返照剪影,咖啡浸润出微妙的奶香。苏乔端着杯子,心尖蓦地酥麻,她收了收笑容,护短道:“顾宁诚是人事部的高管,跑去设计部让你难堪,为什么呢?他仗着自己的岳父是二把手,在公司里,连下限都没有了。”   陆明远静静地听着,眼神清澈如冬雪一般。   他忽然笑了。   咖啡厅里人来人往,陆明远浑不在意,亲了苏乔的额头。   苏乔捏了一下他的手。   陆明远悠然自得,像闲谈一般倾诉:“我今天得罪了顾宁诚。上次他给我打电话,还挺客气的。”   苏乔喝光一杯咖啡,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微微提神。   “那是因为,顾宁诚有事找你帮忙,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苏乔肆无忌惮地在背后说人坏话,“他求你帮忙,你让他跪下来都行。”   真的吗?   陆明远无声地询问。   他仅仅做了一个口型,苏乔竟然有了被逼问的错觉。   她垂首反思自己。   当年在公司里,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顾宁诚从天而降,奇迹般地帮助了她。换做另外一个人——无论男人或女人,老迈或年轻,只要他们同意施以援手,他们都是好人。   苏乔的价值观极度自私:对她好,就是好人,她要努力报答。   顾宁诚在工作上扶持苏乔,苏乔也用公事回馈。再没有比利益链更稳固的关系了,苏乔一度这样认为,直到某一天下班,她在车库门口见到了和叶姝拉拉扯扯的顾宁诚。   那天以后,苏乔舍弃了顾宁诚的辅助。   她自认翻脸无情,从未生出一丁点情愫,她那时候……只想要父母安康,家大业大。凡是和伯父家牵扯不清的人,都会让她慎之又慎。   陆明远猜不透苏乔在想什么。   他说:“我下楼的时候,还碰到了贺安柏。他见到我,非常惊讶,我请他吃冰淇淋,他不吃,甩下我跑了。”   苏乔思绪一转,拍了自己的大腿:“我这个助理,有一点特别好,他诚实本分,嘴巴牢靠。”   陆明远效仿苏乔的做派,伸出右手,也在她的腿上拍了一下。   苏乔自己动手,显得潇洒畅快。陆明远掺和进来,倒是春思荡漾。他靠近苏乔说了一句:“你每天上班,两个助理时时刻刻都能陪着你,这么一想,我比不上他们。”   他语气温和,像是开玩笑。   身处角落,桌布掩盖了视线。苏乔抬起右腿,踢掉了高跟鞋,她穿着吊带丝袜,脚尖顺着陆明远的裤缝,一寸一寸缓慢游移。   她说话的嗓音,也轻的像叹息:“可我只喜欢你一个人。”   陆明远乍然起身。   苏乔差点滑倒。   陆明远复又弯腰,捡起高跟鞋,帮她穿上,而后他快速结账,握住苏乔的手腕,和她一起回家了。路上,他拐弯抹角地暗示,让苏乔回家以后,继续刚才的事情。   苏乔照做不误,损失了一双袜子。长筒袜被撕得稀烂,腿上也有了指痕,苏乔毫不在意,趴在陆明远的怀中,问道:“那天和你分别,我说的话很难听,我的助理也想激怒你。你回来四天了,气消了吗?”   气消了吗?   床垫柔软如羽毛,充满温馨的阳□□味,陆明远默不作声,回忆当时的场景,明明发生在不久前,那些印象却不怎么真切。   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当苏乔给他一棍子,再给他一块糖,他记住的,就只有那块糖了。   陆明远叹了一口气。   将苏乔搂得更紧。   他念道:“小乔。”   苏乔点头:“嗯,你说。”   “我没事,”陆明远道,“就想叫你一声。”   苏乔轻笑,视他为珍宝:“我明天……迟一点去上班,多陪你一个小时。我听江修齐说,你喜欢几种特殊的画笔,我拜托他买了一套,加急托运,明天应该到了,你在家帮忙收一下快递。”   盛夏炎热,蝉鸣切切,有赖于中央空调,室内维持着恒温。陆明远帮苏乔掖了掖被子,温存地问道:“我能画你不穿衣服的样子么?”   苏乔不答话。她钻进被子里,勾唇悄然一笑,像只诡计得逞的狐狸。   陆明远以为她害羞,改口道:“不画了,我说说而已,你往哪儿跑?”   苏乔拉开一个被角,沁凉的发丝拂过他的手指:“我没有不答应啊,画背影怎么样?背影神秘又美妙,正好挂在你的书房里。”   她其实想说,这样一来,你对着那幅画,每天情不自禁,更想看到我的正脸,   陆明远不认为苏乔狡诈,只觉得她可爱又温柔。他抱着她说了一会话,月上三竿时,两人相拥而眠。   第二天上午十点,苏乔出现在办公室。   她拎着皮包,走过玻璃门,身后忽而有人叫住她,面露难色道:“苏经理,叶绍华来了。”   喊住苏乔的人,正是业务部的职员赵冰淼。   放眼整个公司,像赵冰淼这般楚楚动人的小姑娘,其实不在少数。赵冰淼最打动苏乔的一点,是她一贯出色的业绩,和与人打交道的本领。   能让赵冰淼如此为难,可见叶绍华刚来,就做了什么蠢事。   啧,那个二世.祖。   苏乔推开办公室的门,瞧见叶绍华大摇大摆,正坐在她的皮椅上。   而贺安柏有苦难言,他站在叶绍华身后,一边给他捶肩,一边劝说道:“我是苏乔的助理,您这样使唤我,真不合适。”   室内一股子烟味,还没散尽。   叶绍华伸了个懒腰,享受地眯着眼:“唉,你甭停手啊,就那儿,脖子后那一块儿,你没吃早饭呐,使劲捏……苏乔是我堂妹,亲妹妹!我都不怕,你有啥好怕的。”   贺安柏虽然是苏乔的助理,苏乔却从没有这么不尊重他。   有了叶绍华做比较,贺安柏才知道老板的好。他心头一怒,使了狠劲,直让叶绍华叫了出来:“啊,好爽!嗯……再用力!”   一大清早,苏乔的办公室里,尽是这种怪叫。   苏乔扔下了皮包。   叶绍华尚不知大难临头,还在喋喋不休:“我昨晚打游戏,打了一个通宵,职场升职游戏,你玩过没?我从小职员做起,回答了好多问题,最后成了总裁……”   他一句话没说完,苏乔无声地走来,踹了椅子一脚,陌生而冷然道:“叶绍华,你不是业务经理,没有自己的办公室。我给你两个选择,自己滚,或者我送你。”   房门大开,几位员工恰好路过。   旁人的交头接耳,让叶绍华很不自在。   苏乔使了个颜色,贺安柏会意,连忙去关门。   叶绍华感到轻松,拧灭一根烟头,调侃道:“小乔,我第一天来,你给点面子嘛。”   “面子?!”苏乔俯身,笑里藏刀,“伯父把你交给我,是让你占用我的办公室,把我的助理当保姆,一大早就逼我发火吗?”   桌上摆了一瓶繁茂的玫瑰,苏乔拎起花瓶,抡手便往下砸。   叶绍华养尊处优,哪里见过这种架势,他被吓得一愣一愣的,双手护头道:“苏乔,你干嘛!我可是你亲堂哥!”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叶绍华的喊声奏效,花瓶停在了半空。   苏乔放好瓶子, 喜怒难测:“原来你还知道, 你是我的堂哥啊。”   叶绍华握拳,赔笑道:“哪里的话?小乔, 就咱们俩儿这兄妹情, 那可是……血浓于水!”   苏乔无动于衷,得理不饶人:“叶绍华,你在伯父和堂姐面前, 仗义耿直,很好说话,怎么到了我这儿, 就耍起少爷脾气了。”   桌上摊着一包烟, 苏乔挑了一根, 用打火机点燃。她不抽烟,只将烟卷扔在玻璃缸里, 手指一簌一簌地敲响边沿:“你跟我一样,进公司托了关系, 我们这种空降兵, 最被人看不起。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你难道不明白?你在我的办公室瞎胡闹, 对我没好处, 对你更没有。”   叶绍华撇开眼, 没听进去:“甭跟我来这套, 你这人……”   苏乔笑得更欢:“我怎么了?”   叶绍华伸平手掌,拍掉裤子上的烟灰。   他头也不抬,闷声道:“你太多弯弯绕绕,做人不实诚。”   苏乔若无其事:“大伯父、二伯父、顾宁诚、苏展、苏澈,这几个人里,有谁没个心眼,有谁特别老实?”   她略微弯腰,如长辈一般,扶住了叶绍华的肩膀:“我说,尊敬的堂哥,你怎么净盯着我一个,你看不起苏家的女孩子吗?”   叶绍华愣了愣,绷紧一张俊脸:“苏乔,你干嘛呢,别老给我下套。”   他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唉,昨晚一宿没睡,不跟你唠嗑了。休息室在哪儿,我去躺一会儿。”   苏乔心里清楚,叶绍华服软了。   叶绍华和叶姝关系最近,难得他混进公司,不去叶姝手下工作,反而跟紧了自己。恐怕连叶姝都觉得,这个弟弟是扶不起的阿斗。   能怪他吗?不能。   他不是读书的料,也不是经商的料。造化弄人,轻慢了他的先天和后天。而在哥哥姐姐们的对比下,他那些可圈可点的优势也不明显了。   苏乔为他开门,送客道:“右手边左转,有一间休息室。你第一天上班,没病没痛,趴那儿不动,肯定会招闲话。待会儿主管要是问我,我就说,昨天晚上,你通宵打游戏,现在没劲工作,要缓一缓。”   叶绍华脸色一变。   “你存心和我过不去……还要和主管告状。”他嘟囔道。   苏乔挑眉,提醒道:“我说的是实话。”   “我玩自己的电脑游戏,碍着谁了?”叶绍华破罐破摔,侧身出门,“你愿意告,就去告呗。”   换成叶姝站在这里,叶绍华一定是另一幅态度。远近亲疏,他其实分得清楚——从小在苏家长大,哪怕脑子不好使,只要耳濡目染,也能学会几副面孔。   苏乔审时度势,嗤笑道:“你把我往坏了想,我能怎么办?”   她侧目看向贺安柏。   贺安柏几个箭步,追上叶绍华,拉住他的袖子:“您误会我们苏经理了。苏经理的意思是,您在休息室里睡觉,让同事和领导看见不好,就算她出面,也护不住您呐。”   叶绍华吸吸鼻子,道:“她有什么打算,你讲明白点。”   贺安柏不太确定。他回过头来,与苏乔的视线交接。   苏乔报以一个鼓励的微笑。   贺安柏只能硬着头皮说:“要不,您去我的办公室吧?我那儿放着一张床。把门一关,别人就看不到了……”   当然,好人不能全让贺安柏做了。   苏乔无声地走近,笑道:“主管来问我,我会说,叶绍华勤奋上进,正在跟我的助理学东西。”   她拿着一沓纸,写满了业务流程。这份文件言简意赅,质量一般,出自业务部的培训组,每个新手都有一份,此时此刻,被苏乔拿来做人情。   苏乔将文件递给叶绍华,泰然自若道:“等你醒了,要是有空,看看业务介绍。还有啊,以后不许你通宵打游戏,熬夜伤眼睛,对你身体也不好。”   叶绍华怎么也没想到,苏乔会这样护着他。今早上车时,叶姝还讲了苏乔几句坏话,他们一家都对苏乔没有好感,被她这么一关照,他竟然挺意外的。   最终,叶绍华拿起文件,跟着贺安柏走了。   连续一周,他们相安无事。   苏乔从没教导过他,但她经常带着叶绍华,去和几位客户见面。客户们派头大,气场足,还跟叶绍华握手,把他当成了高级经理——在此之前,很少有人正视过叶绍华,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他能干成什么事。   这样一段时间之后,叶绍华放松了警惕,偶尔还会问问苏乔的状况。   他得知苏乔有一个男朋友。   每天傍晚六点,男朋友会来公司接她。   盛夏时节,傍晚风起,带着未消的暑气。陆明远如同往常一样,坐在凉棚内看书,他半低着头,举止懒散。   指节扣住桌面,缓缓敲了一声,他分神心想道,苏乔应该下班了。   半截黑影罩在雪白的纸面上,眼前适时出现了一个人。陆明远抬头,没见到苏乔,见到了一个陌生男人。   那人样貌年轻,戴着耳钉,咧起嘴来,笑容溢满脸颊。   陆明远没做声,往旁边挪了几寸。   阳光重新落到书中,他垂首继续阅读。   被忽视的叶绍华感到一丝不痛快。   叶绍华提着包,坐下来,搭讪道:“喂,你是苏乔的男朋友吧?我是她堂哥,我叫叶绍华,比苏乔大一岁,我跟她一样,在这个公司的业务部工作。”   他向陆明远伸出一只手。   态度温和而友好。   陆明远没有开口,仅仅与他握了个手。他心想,叶绍华的年纪比苏乔大,又比苏展小,还在业务部工作,但是《宏升集团发展历程分析》这本书里,叶绍华连个影子都没冒出来……   由此可见,叶绍华要么在撒谎,要么是一条咸鱼。   无论前者或者后者,陆明远都不愿意理睬。   他百无聊赖地合上书,给苏乔发了一条短信,问她什么时候出来。苏乔秒回道:“等我十分钟,我快开完会了。”   陆明远收到回复,反扣手机。   一旁的叶绍华还在仔细打量陆明远。他恪守堂哥的职责,开门见山道:“这样,哥问你几个问题,你甭嫌烦,就跟唠嗑似的。”   陆明远一手撑腮,语气凉淡:“我和你,好像不太熟。”   他一句话,就把天聊死了。   叶绍华暗道,苏乔可真不一样,喜欢这种性子野的——放在家里不受气么?   “你看在苏乔的面子上,跟我讲几句话吧,”叶绍华耐着性子道,“不管怎么说,她是苏家的人,也是我的亲妹妹,上一代的打打杀杀,跟咱们无关。”   谈到“上一代的打打杀杀”,叶绍华神色飘忽,显然,他想起了什么家族秘闻。   晚霞清艳,红如血染,他不自在地别过头,挠了挠自己的发丝。   陆明远观察入微,目光中多了点探究。   凉棚之外,树影攒动,杂声鼎沸,纠葛百丈红尘。叶绍华端坐凉棚内,自认也是个俗人,他笑着问:“妹夫,你做啥职业的?”   陆明远本来想说“画画的”。后来又想,说多了麻烦,他干脆道:“无业游民。”   叶绍华眉头一凛,又问:“你家……是北京本地的么?你在北京长大吗?”   陆明远摇头如拨浪鼓。   叶绍华咽下一口唾沫,没话找话道:“你每天怎么过来的,开车?”   陆明远老实地回答:“坐公交。”   叶绍华有点好不意思,却没放弃最后一丝希望:“那你……你有房产和商铺么?”   陆明远身形端直,坦然道:“一个都没。”   叶绍华直愣愣地揉了揉头发,嘴里碎碎念道:“啧,苏乔对你,是真爱啊。她这人的弯弯绕绕……其实吧,她也没那么多心眼,没像他们讲的那样。”   陆明远自言自语般接了一句:“她年纪不大,还是个小姑娘。”   他望着远处的人群,看到苏乔身影渐近,不由自主地拿起书,站了起来:“你还想问什么?我赶时间。”   叶绍华按住桌子:“没啥了。”他翘起二郎腿,嘱咐道:“你跟苏乔……你们俩,好好处着吧。我们苏家这一辈,就两个女孩子。”   陆明远冲他点了一下头。   他们的这段聊天内容,也被陆明远转告给了苏乔。彼时,陆明远跟着苏乔进了地下车库,四周环境阴暗,苏乔坐在驾驶位上,听完陆明远的话,表情平静,并无一丝惊讶。   “我堂姐派出叶绍华,是想让他给我捣乱,”苏乔若有所思,“现在这种情况,他们知道了,肯定不会高兴。”   陆明远翻开书页,盖在自己的头上,忽然道:“你们家的状况,乱七八糟的,叶绍华提到了上一代的打打杀杀,那是什么事?”   苏乔不知从何讲起。   她一时哑然。   陆明远便道:“能不能不争遗产了,我养你一辈子。”   苏乔连忙搪塞:“你开什么玩笑,路都走到一半了。”她牵住陆明远的手,不知要往哪儿放,刚好落在自己的腰间。   陆明远随手摸了一把,岔开话题道:“腰又细了,你还敢挑食。”   苏乔向他撒娇:“胸围没变就行。”   陆明远手掌上移:“我得估测一下。”   没多久,苏乔抱怨道:“你注意手劲,轻点儿揉。”她嘤咛一声,喘息着说:“嗯,别咬脖子,你属狗的么……”   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对。陆明远放开苏乔,重新坐正道:“走吧,我们回家。”汽车刚刚启动,他哑声调侃道:“我属羊,每天晚上,顶得你舒服吗?”   苏乔毫无准备,听完这句话,顿时心头一荡。   她飞快地开车出库。   从宏升集团的顶层玻璃向下看,恰好能瞧见,苏乔那辆红车融入街道的影子。   暮色四合,路灯逐渐亮了。   苏展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室外的光和影,他面朝苏澈,明知故问道:“你找我什么事?”   作为苏展的亲弟弟,苏澈理当尽力帮扶。他出院不久,嘴唇恢复了血色,语声却低缓平和,有气无力:“我推荐叶绍华进入公司,他和苏乔相处得很好。”   苏展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一颗扣子,坐在老板椅上,笑了笑才道:“不值一提。”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苏澈立刻接话道,“我们这位堂弟,真容易收买啊。大哥,你想好上市的事了么?二伯父他们家的人,一直在问我。”   苏展道:“宏升集团到现在也没上市。你觉得,没上市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自由,”苏澈坐在沙发上,摊开双手,看着自己的掌纹,“我们集团内部,拿着虚拟股票,套牢了那帮打工的。那些职员只有分红权,没有知情权,就让他们做牛做马,做到死。”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苏澈的嗓门提高了些, 苏展便提醒道:“你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 情绪不能激动, 底下那帮打工仔, 不值得你为他们花心思。”   最近几日, 苏展升任副总经理。他握紧了手中的实权, 却也有自己的担忧。   苏澈宽慰一笑:“大哥,无论在哪个圈子里, 没钱没势, 没名没权的人, 都是最可悲的。说难听点,他们就是奴才命。”   他颇有一番研究:“演艺圈里的小演员,谁都能踩上一脚;流量大咖,没几个人敢惹。我说的道理,在文化界、自媒体、商业圈, 照样行得通——越没倚仗, 越好控制。”   高居上位者,有几个能心怀悲悯,体恤旁人呢?   反正苏澈不能。   他兴致勃勃道:“如果说咱们手下的职员, 都是一帮猪仔, 咱们也不能把猪仔养肥了,省得它们攒足油水, 扭头就跑。”   苏展有些好笑。   但对这个弟弟, 他总保持着耐心:“宏升集团一旦上市, 职业经理人就会套现。有了现金, 谁还要虚拟股票?你考虑得对,光凭我们,拴不住他们。”   当然不止是这个原因。   爷爷死后,董事会拉帮结派,倘若股权遭到稀释,会给公司带来灭顶之灾。   截至目前,遗嘱下落不明,高层还在内斗。宏升集团奉行几十年的管理制度遭到几位职业经理人的严肃质疑——爷爷在世时,他们可是连屁都不敢放。   集.权有集.权的好,民主有民主的烂。   苏展想抽烟。   但只要苏澈在场,别说烟了,苏展连一瓶酒都不会开。   他侧身而立,望向窗外。   车辆川流不息,行人卑贱如蝼蚁。   苏展道:“提出上市预案的人,想要现金流。”   这个不用苏展说,苏澈也能猜到。   但是苏澈没料准的是,二伯父会支持预案——他还跑来大哥面前,做了一个说客。宏升集团大权旁落,砸中了苏展和他的父亲……左右一想,二伯父他们家,获利不多。   思及此,苏澈悻悻然:“二伯父太贪心。要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我们会提拔顾宁诚吗?叶姝不懂事,叶绍华不中用,二伯父惹毛我们,捞不到一分钱。”   “顾宁诚”三个字,让苏展神思一顿。   苏展双手插.进西装裤中,嗤笑一声:“我提拔顾宁诚,是因为他姓顾。”   这句话,让苏澈更惊讶。   “大哥,这话怎么说?”苏澈道,“顾宁诚和叶姝感情不好么?”   苏展不言不语。   在这件事上,他讳莫如深。   苏澈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答复,神色微怔。   他恳切地说:“大哥,我不是外人。”   苏展走近,站在沙发前,不容置喙道:“顾宁诚那小子,是披着羊皮的狼。我要接管宏升集团,需要顾家的支持——宏升和他们合作了很多年,爷爷一死,他们只想独占市场。”   “唉,商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苏澈略感不适,背靠沙发,念念有词道,“这下咱们亏本了,还赔掉了一个妹妹。”   苏展似笑非笑。   他在心里想,那个妹妹,顾宁诚可看不上。   ——不过无妨,苏展委托二伯母,在顾宁诚的父母面前敲打了很多次。   当日夜晚,顾宁诚带着叶姝,回到家中吃饭。   他们来得早,餐桌还没备齐。   叶姝便坐在厅堂中央,亲昵地挽住婆婆,讨好道:“妈,您生日快到了吧,我给您准备了礼物。”   顾宁诚没有落座。他如同一位格格不入的局外人,站在沙发旁边,间隔半尺距离,搭话道:“叶姝,你上个月才送了一件礼物,这个月……就免了吧。”   他叫她——叶姝。   订婚几个月了,她称呼他为老公,他却没叫过一声老婆。   这一场独角戏,叶姝唱得很累。   可她也不是没有支持者。   她攀紧了顾宁诚的母亲,撒娇卖痴道:“妈,我在拍卖行里,买下了一块宝石,您看了喜欢么?”   装着宝石的天鹅绒盒子被端到顾母的眼前。   而叶姝伸长一只手,牢牢拽住顾宁诚的衣服,调笑道:“都这儿份上了,你不把我当老婆,还叶姝、叶姝地叫着,忒生分了,我听了不高兴。”   顾宁诚的母亲收下了盒子。   她为人娴静,不爱珠宝,但体贴儿媳妇的用心。   “宁诚,你可别学你爸,忙着工作,就忘了家里,”母亲谆谆教诲道,“一眨眼都快九月了,明年上半年,你们挑个日子,把正事办了吧,省得我和你爸老操心。”   顾宁诚微微抬起下巴。   他避开了叶姝的炽热目光。   “明年的事,明年再说,”顾宁诚从容不迫道,“咱们先吃饭。”   “吃饭”只是一个借口,顾宁诚离开此处,去和他父亲聊天了。半个小时以后,他们才进入餐厅。   顾宁诚的父母备下了丰盛佳肴,准备了一瓶白兰地酒。开盖倒酒的人,则是恭候多时的叶姝。   趁着保姆不注意,叶姝用袖口遮挡,往一个高脚杯里,放了两滴添加剂——那东西是她母亲给的,叶姝亲身试验过,没有副作用,能让一个人的情.欲猛然大涨。   叶姝这么做的时候,内心极度煎熬。可她别无选择——她不会劈腿,更不会出格,总不能一辈子守活寡。   当顾宁诚走近,叶姝向他举杯。   “老公,”叶姝问道,“我惹你烦了吗?”   她故意挑衅:“还是你,不想和我结婚呢……”   顾宁诚眉头紧锁,却不表态。   他的父亲与母亲统一战线,催促他在明年上半年完婚。   顾宁诚从叶姝手中接过酒杯,随便晃了晃,酒香浓郁,他尝了一口,状若无事道:“我们现在的状态很好,叶姝,你不要受我爸妈的影响。吃完饭,我让司机送你回家。”   叶姝给自己多倒了一杯酒。   她一饮而尽,翻转高脚杯,杯口朝下。她挑着手指,轻笑道:“好嘛,你喝完这杯酒,我就答应你。”   顾宁诚听她这么说,反而不喝了。   他疑心重,作风谨慎,叶姝没找到机会,满心怨愤。   顾宁诚只喝了一口催.情酒,效果如何,还得晚上见。   饭后,顾宁诚脸面微红。他生就一张俊容,眉眼深邃,肤色略白,饶是叶姝从小在家中见惯了哥哥弟弟们的帅气,当她第一次见到顾宁诚,她也忍不住心向往之。   少女情怀总是诗。   嫁给顾宁诚,是叶姝梦寐以求的事。   他比历届任何一个男朋友都优秀,他出类拔萃,温文尔雅。他什么都好,就是不属于她。   僵持的局面终于在今晚打破。   叶姝借口头晕,想在顾家暂住。顾宁诚的父母自然同意,给她安排了一个房间,又让自己的儿子关照她。   那是夜里九点多,顾宁诚的嗓音低沉,在房间里,如烟雾般散开:“叶姝,你是真晕还是假晕,今晚不能走吗?”   叶姝拖住他的手臂,自行解开衣扣。她摸着他泛红的面颊,挣动道:“老公,求你,你多陪我几分钟……我少说两句话,烦得到你吗?烦不到吧。”   卧室没开灯。   房门半掩,光线幽暗,叶姝表情模糊。   她虔诚地献吻,吮着顾宁诚的薄唇——他们订过婚了,一切合法,她不知自己在焦躁什么,手指末端哆嗦起来,好在顾宁诚没有推开她。   真的不一样了。   狂喜的浪潮吞没一切感情,终于,顾宁诚轻车熟路与她亲热,但他若有似无叹了一声:“你是苏乔的姐姐,和她的外表,只有两分像。”   叶姝睁开双眼,猛地一震。   顾宁诚低低笑了起来:“我家装了很多监视器,刚刚在书房里,我抽空,回放了一遍,看见你在我的酒杯里,加了点儿什么东西。”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他发现了?   这四个字像一把匕首, 割裂了叶姝的思维。她万念俱灰地想着, 顾宁诚会不会因此而放弃她?   顾宁诚离开床榻, 侧卧在一把软椅上。   他一边扯下领带,一边说:“叶姝, 我真没想到, 你给我下了药。苏家的大小姐,用起了下三滥的伎俩……谁教你的?还是你自学的?”   答案并不重要, 顾宁诚温声道:“吃完晚饭,我全身发烫,你给我下毒.药, 我也认了。我们顾家的公司一垮, 宏升集团就能一家独大。”   叶姝揪紧床单, “扑通”一声, 双腿滑落地面。   她仰起脸, 泪水涟涟道:“老公, 我的心是向着你的……”   叶姝想解释, 可她开不了口。   脑海中的每一句实话, 都有可能招来顾宁诚的反感和厌恶。   顾宁诚见她沉默,戏谑道:“刚才在床上, 我跟你提了苏乔。你有不少优点, 苏乔也是, 你经常和她比, 占到什么便宜没?”   他铺垫完毕, 进入正题:“你别看苏乔爱玩手段, 她在公司里赏罚分明,我跟她打交道的那几年,她很独立,自尊心强,不怕挫折,有自己的想法。别的业务经理欺负她刚来,给她穿小鞋,组内交待的任务,满分十分,苏乔能做出十二分。”   自己的丈夫盛赞另一个女人,是叶姝无法忍受的。   她垂头,心如火烧。   顾宁诚顿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我后悔和你订婚。如果选了苏乔,按她的性格,她不会故意坑我,给我下药。苏乔跟你们苏家不和,哪怕起了利益冲突,她那个人,是清醒的。”   他在言语中设置了圈套。   让叶姝完全倒戈,是顾宁诚的计划之一。不过,淡化叶姝对苏家的感情,谈何容易呢?顾宁诚只能一步一步来。   他扶着椅子,缓慢地站起身。   “我爸有回放监控视频的习惯,这会儿,他应该看完了,”顾宁诚走到门口,淡定如常地问,“他发起怒来,你就高兴了?”   三言两语之后,叶姝的理智被他击碎。   地板光洁而平滑,叶姝连滚带爬,声泪俱下:“不、不……你帮我说两句好话,那是春.药,我自己吃过,没毒,不伤身……顾宁诚,你看,我这儿还有!”   她开始语无伦次。   叶姝从小到大,顺风顺水惯了。男孩子们争相捧着她,谁敢喜怒无常,给她脸色瞧?   ——顾宁诚就是头一号。   他薄怒道:“春.药?我工作压力大,没兴趣,不想做,你呢?叶姝,你不跟我商量,只考虑你自己。”   他弯腰,俯视她,诱导道:“下一回,宏升集团和顾家争起来,你又要给我用什么,砒.霜,氰化.钠,还是百草枯?”   叶姝嘴唇干裂。   十分钟前,顾宁诚还在吻她。   她贪恋那一刻的温柔,自责于背地里的行径,双手抱紧他的裤腿,哭诉道:“顾宁诚,你是我丈夫啊,我们订过婚,我们才是一家人……”   顾宁诚仿佛被打动。   他嗓音微沉,复又温和,缓缓地安抚叶姝:“别哭了,你先起来吧。我还没接管家里的生意,又在事业上升期,冷落了你。”   叶姝听完,方才轻松了些。   她心有余悸地问:“你爸爸那儿,要怎么办?”   “我去和他解释,告诉他,你放了解酒药,”顾宁诚答道,“叶姝,你的烂摊子,我不能不收拾。”   话音落罢,顾宁诚消失在走廊中。   担忧和恐惧久久不散,叶姝跪坐了几分钟,四肢发凉。想起顾宁诚对苏乔的评价,她心中失落至极,偏偏苏乔还是她的血亲,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服气。   苏乔不知自己又被惦记,此时此刻,她很快活。   二楼有几个空房间,被保姆阿姨收拾出来,用作陆明远的画室。他今晚起了兴致,架起画纸,坐在椅子上构图,偶尔抬一下头,看一眼苏乔。   注意到他的目光,苏乔忍不住轻笑。   她面朝着电脑屏幕,一边修改方案,一边评价道:“我们两个人,好像大学图书馆里一边晚自习,一边互相偷窥的小情侣。接下来,就会趁人不注意,躲在角落里亲热。”   陆明远扔开画笔,滑动椅子的转轮,即刻来到她身边。   “我上大学的时候,没有这种经历,”他理所当然道,“你现在补给我。”   苏乔却道:“等一下,我还没忙完。”   “十点零五分了,”陆明远提醒道,“今晚写不完,留到明天早上。”   苏乔并拢膝盖,抬起双腿,搭上了桌子的边沿。   她坐没坐相,斜对着电脑,懒洋洋地回答:“不行啊,明早没时间。我支持宏升集团的新项目,定下了几家合作公司。明天上午,我要去见产业园区的总经理,下午和他们一起开会……”   陆明远道:“晚上回来吃饭吗?”   他有一种微妙的感觉。   苏乔工作负担重,陆明远无法为她分忧。虽然她和他在一起很开心,时不时地笑出声,但是一天当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都被苏乔用在了工作上。   果不其然,苏乔犹豫道:“明晚,我可能回不了家。”   陆明远不说话了。   苏乔推开笔记本电脑,伸出食指,挑了挑他的下巴,笑道:“你不要不开心,我出门在外,心里想的都是你。我忙事业,还不是为了养家?”   陆明远不吃这一套,反应冷淡。   苏乔越发热情,在他脸上乱亲。   陆明远干脆将她抱起来,搂进怀里,另起话题:“你没和我说过遗嘱的问题,陆沉把遗嘱给了你,里面写了什么?”   他站在苏乔的角度上,思考她的处境与得失:“你没有立刻拿出来,说明遗嘱对你不利。苏展家的实权,比你多太多了。”   苏乔叹气道:“对啊。”   她歪着脑袋,靠住他的肩膀。   所幸外面的风雨再大,她还有一处安乐之地。   “我在等,”她说,“等他们内斗。他们越团结,我输得越快。”   然而各方虎视眈眈,想坐收渔翁之利的人,何止苏乔一个?   苏乔转移视线道:“我明天回来得迟,你要是不放心,跟我一起去吧。正好沈曼这两天请了病假,你代替她,挺合适的。”   其实沈曼没请病假。   她对待工作的态度,一如既往,勤奋认真。   但是苏乔觉得她变了,而且有事瞒着自己。   今年七月,苏乔让沈曼调查宏升集团的动态,尤其是爷爷出车祸的那一个月。随后,沈曼呈递了一份报告,模糊重点,含义不清,有悖于沈曼以往的作风。   她想隐藏什么?   苏乔猜不到答案,就失去了信任感。   相比之下,陆明远虽然什么都不会,什么都要学,他胜在全心全意,一点就通。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苏乔摇了摇脑袋,她不想让陆明远卷入纠纷。把他养在家里,才是最好的状态。偶尔带出去溜一圈,宣示一下主权。   然而陆明远跃跃欲试:“我的确不放心你,谁知道你几点回家。跟着你出门,是个好办法。”   他伸出右手,捞过笔记本电脑,打开文档,摆得端正。   苏乔还坐在他的腿上。   “你继续工作,”陆明远大方地催促道,“等你忙完,我们回卧室。”   苏乔背对着他,掂量道:“不行啊,我想了想,你还是不能去。明天那场聚会上,苏展也要来,他冷血无情,心理变.态……”   思及苏展家的烈犬,苏展的强硬手腕,他如何策划竞争对手破产,如何恶性竞争、不留退路,苏乔心底的忧虑,不由得再度复活。   陆明远却想,既然苏展有点不正常,自己更不能蹲在家里,袖手旁观。   他说:“我那天接你下班,见过他一次。你怕什么?”   苏乔愕然:“你见过他?”   陆明远如实道:“他从公司出来,带了一个保镖。”   苏乔疑惑:“你怎么知道他长什么样?”   陆明远不以为然:“他的曝光量很大,谷歌一下,都是他的照片。”   苏乔随口调侃:“你觉得苏展的外表,看起来……给你什么感觉?”   她主要想问陆明远,能不能感受到苏展的阴沉气质,却不料陆明远对苏展没兴趣,眼光浮于表面,而且同性相斥:“没什么感觉,他长得一般。”   他沉吟片刻,和苏乔说:“我比他好看。” 第45章 第四十五   苏乔偶尔能感觉到, 陆明远身上有些孩子气。他任性、恣意、不加掩饰, 苏乔就是喜欢这一点。   她捧起陆明远的脸,严肃道:“说实话,苏展那个人……心狠手辣,他表面上人模狗样,私底下丧心病狂——你用一双肉眼,肯定看不出来。具体有几件事, 我明天告诉你。”   陆明远等不到明天。   他的眼神里, 充满了求知欲。   苏乔一霎心软,倾诉道:“宏升集团一直在开发传统房地产,打从前两年开始,进军了工业地产。明天一早,我带你出门,是为了园区招标。”   她挨近陆明远, 与他四目相对:“宏升集团最强劲的竞争对手……是个行业老手, 叫程烈。他输得很惨, 家当赔光了, 精神也出了问题。”   陆明远问了一句:“苏展做的?”   语调轻扬,似乎不信。   苏乔没有完整的证据,只能含糊不清地说:“除了苏展,没有别人了。”   她不愿意深究, 紧跟着叮嘱道:“我们明天七点出发。你早点睡, 到时候, 不能赖床。”   所谓商业谈判, 赶早不赶晚。   陆明远很给面子,第二天准时上车。他今日的打扮与平常不同,衬衫领带,黑色长裤——较之以往,正式了许多。   这样的装束是从贺安柏那里学来的。陆明远仔细研究了贺安柏的照片,甚至翻箱倒柜,找出了端庄的领带……   于是这一天,当他与贺安柏站在一起,两个人仿佛撞衫了。   俗话说得好,撞衫不可怕,谁丑谁尴尬。   贺安柏尴尬得要死。   他拐弯抹角道:“苏经理,您今儿个,带了两位助理呢?”   苏乔点了点头,关切道:“陆明远刚来。他话少,懂得不多,你照顾他点。”   贺安柏口头应承,心里有些萎靡不振。   回想离开威尼斯的那天,贺安柏讲了几句狗屁话,也不知道陆明远记不记仇。不过旁观陆明远对苏乔亦步亦趋的样子,他很有可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   贺安柏便松下一口气。   他盯着陆明远,介绍道:“工业地产,那是经济发展的支柱。宏升集团根基深,客户资源多,总经理想靠着这些,得到政府的支持,承办一个新项目。这种新产业园区啊,成本低,收益好,政府优惠高,老板们很感兴趣。”   陆明远认认真真地聆听。   就差拿一个小本子记下来了。   他勤学好问:“这一次商业招标,宏升集团有几家竞争对手?”   “几乎没有,”贺安柏道,“别的公司……按我估计,都抢不过我们。唯一能正面刚的,只有一个顾氏集团。”   他压低了嗓音,和陆明远悄悄说:“顾家的公子爷,那就是顾宁诚了。他也是咱们公司的高管,叶姝小姐的未婚夫,苏家和顾家这么亲密,哪儿能争得起来。”   陆明远眉头微皱,质疑道:“为什么顾宁诚,不去自己家的公司工作?”   他百思不得其解:“顾家只有他一个孩子,他应该是未来的接班人。他没去顾氏集团的底层磨炼,来了宏升,娶了叶姝……”   还在一次面试中,故意刁难陆明远。   按理说,顾宁诚那种职位的人,根本不会注意到陆明远。他的所作所为,与普通的逻辑相悖。   陆明远拎着公文包,脚步一顿。他心想,就连陆沉也有一堆破烂生意,想要交到自己的手里,何况是顾宁诚的父母?   这个疑问,贺安柏解不开。   走在前方的苏乔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她忽然转身,和陆明远说:“苏家跟顾家合作了二十几年。顾宁诚刚来宏升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他代表顾家,向我们示好。”   陆明远补充道:“然后,顾宁诚蹲在人事部,混了好几年。混着混着,成了副总监。”   苏乔搭上他的肩膀,乐不可支:“你对顾宁诚的意见很大啊。”   陆明远拉了一下领带,弄松了些,露出半截锁骨。他勇于承认道:“没关系,顾宁诚对我也有意见。”   苏乔自然护短:“顾宁诚跟你不一样,他不是什么好人。他巴结领导的女儿,滥用职权。他和叶姝都挺奇怪的,两个人没有夫妻的感觉。”   背后说人坏话,绝不是好习惯。   苏乔还想多讲两句,贺安柏却拉住了她的袖子。她回头一看,竟然望见了顾宁诚本人。   气氛凝结至冰点。   顾宁诚身形挺拔,站在办公大楼前。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这次的新园区项目十拿九稳,业务总监将初期谈判工作交给了苏乔。于情于理,顾宁诚不能掺和,不能多问,但他偏偏带着人来了。   顾宁诚上前几步,与苏乔握手:“苏小姐,我特别关心咱们的新项目。我以前接手的项目,都平稳过度到了成熟期。宏升集团的主产是房地产开发,副产业是食品业,今天的绿色食品工业园区,简直是为我们量身定做的发展方向。”   苏乔笑道:“顾总监,您千万别跟我打官腔。”   她抽回自己的手,轻声道:“项目经理不是你。你抽空跑来这里,是为了宏升,还是为了……”   讲到此处,苏乔话锋一转:“瞧我,乱说话。您在宏升待了七年,劳苦功高,我们都知道。”   顾宁诚被她用言语戏弄,并不生气,仍然温和道:“我今天来,是想帮帮你。”   他旧事重提:“像我们以前那样。”   “像我们以前那样”,这七个字,不偏不倚传进陆明远的耳朵。他仔细掂量,心头稍有不满,但是记起苏乔对顾宁诚的评价——巴结领导女儿,滥用职权,他又大度起来,无所谓顾宁诚的存在。   反而是顾宁诚,百般在意陆明远。   他直接问起了苏乔:“你又换了一位新助理?”   苏乔摇头,道:“那是我男朋友啊,要不要介绍你们认识?”   顾宁诚嗤笑:“你的男朋友,穿得和贺安柏一模一样。”   他理了一下衣襟:“我听叶绍华说,他现在就是个无业游民。”   “不,他是艺术家,”苏乔道,“和我们这些心思肮脏,满身铜臭的人完全不同。”   顾宁诚双手搭握,意味深长:“你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你自己?”   苏乔笑意不减:“都不是。”   她喃喃自语:“我只是爱他。”   苏乔说得轻松。   可是无论顾宁诚,还是苏乔自己,都知道她这番话,是极其认真的。   想当初陆明远追来北京,苏乔刚一见到他,就清楚地明白,倘若她再一次拒绝陆明远,他们两个人的缘分,就会到此为止。   所以苏乔立刻妥协。   顾宁诚不知道那些细节,旁敲侧击道:“我们俩是一类人。你心里的想法,我能体会到。我刚开始工作的那一年,也交了一个女朋友,各方面都契合……”   苏乔“啧”了一声:“我今天来人家公司里,还能听姐夫讲感情史。”   “姐夫”两个字,咬得很重。   她就像一只到处挠爪子的小猫。顾宁诚心想。   会议室内,光线充足,同事们都在窃窃私语,对方代表尚未出现。   顾宁诚收尾道:“那个女孩子是普通人家出身,见识面窄,平时黏我黏得紧。半年以后,就很累了。我还是更喜欢优秀独立的……女朋友。”   苏乔替他总结:“姐夫你呢,是家里的独子,万众瞩目,要什么有什么。你刚见到人家清纯小女生,觉得好奇、新鲜、不尝白不尝……”   顾宁诚打断道:“小乔,你对我误解太深了。”   “不,”苏乔与他对视,缓慢道,“我比你想象中更了解你。”   顾宁诚不敢苟同。   苏乔继续道:“男女那点儿事,说来说去没意思。我爸公司里那帮老家伙的花花肠子,我见多了,家里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为什么大家都知道有钱好?”   顾宁诚第一次发现苏乔的攻击性这么强。   可他依旧兴致盎然:“苏老师,别停,接着给我上课。”   苏乔侧坐一边,离他更远:“因为钱和地位,能不断满足你的欲.望。你娶了叶姝,就和她安稳过日子吧,她脾气不好,但是人不坏。”   顾宁诚偏头道:“苏老师,叶姝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替你说过一句好话。”   “关我什么事,”苏乔漠然置之,“她是她,我是我。”   顾宁诚哑然。   几秒钟后,他问:“陆明远真有那么好吗?”   苏乔道:“独一无二的好。”   提及陆明远,她心头一热。   陆明远的座位在苏乔的身后。苏乔和顾宁诚的对话,陆明远听得清楚。他略微伸长了腿,笔直的腿型衬托裤线,让一旁的女同事挪不开眼。   陆明远毫无自知。   对方代表还不来。   是掉进厕所里了吗?   陆明远心想道。   他盼着会议早点结束,甩掉顾宁诚这个包袱。晚上还有一场聚餐,要和苏展、苏澈一堆人见面——今天注定是非同寻常的一天。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又过了几分钟, 甲方终于姗姗来迟。   顾宁诚起身,自我介绍:“您好, 我是顾宁诚,宏升集团的项目……”   “经理”两个字还没说完, 苏乔打断了顾宁诚, 开门见山道:“除了顾经理, 今天在场的, 还有我们宏升集团的财务经理、销售代表、业务负责人、市场调研员。”   她代替顾宁诚, 与对方握手。   “戚主任您好,我是苏乔, ”她礼貌而持重,“前段时间, 我负责跟您接洽。”   戚主任年近五十,风韵犹存。她长发盘起, 妆容素淡,穿一身职业套装。   在苏乔的印象中,戚主任重视工作,一向守时。可她今天迟到了三十多分钟, 委实让苏乔满腹狐疑。   当着众位同事的面, 苏乔也不好说什么, 稍微寒暄了两句, 就打算直奔主题。   戚主任的目光却不在苏乔身上。   她全名戚倩, 倩影幽幽, 人如其名。   戚倩年轻时一定是个罕见的美人, 岁月褪去她的稚嫩,附赠了优雅的气质。当她拿着一沓文件,踩着一双高跟鞋,途径长桌的后方,就像皇后巡视她的宫殿。   陆明远与她视线相接。   他露出疑惑的表情,喉结滚动了一下,不自然地别过脸。   “陆明远?”贺安柏附在他耳边,极小声地问道,“你认识戚主任吗?”   陆明远低着头,凶巴巴地回答:“不认识。”   贺安柏被陆明远吓了一跳。   他抬起笔记本,遮住嘴巴,呢喃道:“不认识就不认识呗,哎,是我错了,问你干啥?用脑子想想就知道,戚主任都五十岁了,又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她一直在国企工作,而你呢,从小在国外长大,就你们俩,能有什么关系……”   贺安柏说得无心,陆明远听得有意。   他双手搭在膝盖上,指骨弯曲,敲了两次。   苏乔深谙陆明远的小动作。她知道他现在心烦意乱,与几分钟前完全不同,他在思考什么?好像戚倩进门以后,陆明远就不太镇定了。   难不成,他得罪过戚倩?   可他这样的死宅,交际圈那样狭隘,和戚倩还有二十多岁的年龄差……   二十多岁?   想到这里,苏乔忽而一顿。   戚倩拉开椅子,看着苏乔说:“苏经理客气了,我们非常信任宏升。要不然,也不会赶在招标前,先跟你们谈判啊,我们领导还说,这是在为宏升集团开创先河呢。”   她讲完,自己便笑了。   苏乔也笑:“所以我们抱了十二分的诚意来和您谈判。”   她仿佛主场人,绕过长桌,谦和道:“请坐。”   戚倩摊开文件,逐条确认道:“绿色食品工业园区是我们的重点项目之一。这块儿地皮,位置特殊,三河环绕,只要开发得好,能做成一个社区。”   她问:“苏经理的意思呢?”   苏乔道:“我们估算过,这一片工业规划区里,至少要进驻十几家企业,包括宏升集团旗下的食品饮料公司。还有配套社区服务,教育、医疗、衣食住行,都必不可少。我们实地研究过,附近有一所学校,两个购物中心……”   戚倩微微一笑:“我呢,前几天特别忙,只看了你们的开发方案。”   苏乔会意。   她便长话短说,挑着要害,讲了个明白。   顾宁诚的职务等级在苏乔之上,但是顾宁诚全程都没有插话。   他观望苏乔和别人协商,敲定了初步合作方向。直到戚倩等人离开,顾宁诚才开口道:“业务总监还算器重你,他把整个项目的初期工作都交给你了。”   苏乔假装没听见。   她偶尔颔首,和市场调研员说话,嗓音压得很低。   众人接二连三地站起来。   陆明远傻坐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能活动筋骨。他心不在焉,走出了会议室,站在一扇玻璃窗前,遥望外面的车水马龙。   有人拉住了他的衣服。   陆明远先是不耐烦地拽回了自己的袖子,然后才问:“你有什么事?”   戚倩环顾四周,没见到人,心下安定道:“明明,你跟我来,去我的办公室。”   陆明远纹丝不动:“别叫我明明。”   戚倩勾唇,笑容僵硬:“你什么时候回国的?你爸让你回来的?”   陆明远转身,背靠墙壁,简略道:“我自己想回。”   戚倩多年不见陆明远,好不容易逮到机会,那些想说的话,却像鱼刺一样,卡在她的喉咙里。   几分钟以后,戚倩才哽咽开口:“当年……当年你还小,我跟你爸爸吵架,不代表我不要你。后来我再婚了,你也出国了,我准备去看你,你爸爸从来都不告诉我你在哪儿。等你大学毕业,什么都迟了,幸好前两年,你表哥江修齐找到了你,他隔三差五给我打电话,跟我说,你过得如何如何……”   在这一刻,她只是一个思念儿子的母亲:“你长大了,真好。你三岁时,我教你认字,咱们买了不少小卡片,带拼音的,一张都没少,我还存在书房里……你爸爸送你出国,没跟我打招呼,我连个念想都没留下。”   窗台很高,宽约半米,陆明远双手一撑,坐了上去。   他仔细回忆当年的事,想起零零碎碎的温情。然而大部分时候,父母都在吵架,责怪对方忙工作,不管孩子,谁都嫌他是个拖油瓶,他就蹲在墙角,玩自己的小火车。   父母离婚时,陆明远问母亲:“你会来看我吗?”   母亲正在伏案写字。   她像大多数人一样,每当面对小孩子,耐心都不够充足:“那要看明明乖不乖了。”   陆明远十分听话,表现得很乖。   可是母亲再也没来过。   陆沉告诉他:“我跟你妈妈的婚姻,是隐婚,双方的同事啊,几乎都不知道。因为爸爸在公司做地产,你妈妈的单位很不一般……”   那时,陆沉刚离婚不久。他才三十多岁,前途一片光明,他把家庭看得很淡:“你妈妈现在,找了个更合适的叔叔,结婚了。她没空过来看你,儿子,你要学会自立。”   陆明远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无意追究当年的因果,只觉得时光飞逝,岁月如流水,母亲今天站在他面前,他的感觉格外陌生,他对陌生人一向不怎么热情。   陆明远沉默几秒,只问了一句:“你过得还好吗?”   戚倩哑口无言,泪水滑落脸颊。   陆明远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掏出一小包纸巾。他将纸巾递给戚倩,眼角余光里,瞥见同事们走近。   戚倩眼眶微红,强颜欢笑道:“我过得,也还可以吧。这么多年了,你是我唯一的孩子。”   她点到即止,接着询问:“明明,你是苏乔的助理吗?我跟江修齐聊起你,他都不讲话了,你现在不画画,回来北京工作,吃得消吗?”   人来人往,喧闹声起。   其中不乏宏升集团的员工。   陆明远与戚倩拉开距离,告别道:“戚主任,我要走了。”   苏乔站在走廊的另一端,遥望陆明远。   阳光铺满了瓷石地板,照亮细细碎碎的花纹。   陆明远向她走来,依旧是气质出众的样子。苏乔仔细观察他的眉眼,暗叹自己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呢?他融合了父母的长相优点,将美貌的基因进一步发扬光大了。   苏乔试探道:“你刚才,在和戚主任说话吗?”   陆明远“嗯”了一声,反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你不要多心。”苏乔发现陆明远不想讲,那她更不会当场逼问。   她笑道:“跟你说一件有意思的事,顾氏集团的人,可能疯了。你知道为什么戚主任会迟到吗?因为顾氏集团要跟我们抢夺这个项目……”   陆明远猜测道:“他们也联系了单位领导?”   “对呀,”苏乔道,“我刚刚才收到通知。我很惊讶——他们这么快,就要和宏升,撕破脸了。”   陆明远不忘踩一脚顾宁诚:“今天早上,顾宁诚来找你,是想打探什么消息?”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我跟你说实话, 我不懂顾宁诚在计划什么,”苏乔道,“他给我一种……有恃无恐的感觉。”   她一只手揣在衣服口袋里, 另一只手挽住陆明远的胳膊:“要是能拿下这个项目,不仅有高利润回报, 还有政府的大力支持。站在顾家的角度想,他们凭什么要让着宏升集团呢?前几年大家合作, 利润都是四六开,苏家占六, 顾家占四, 他们心里不忿吧。”   陆明远频频点头。   他总结道:“顾家和你们闹掰, 能挣更多钱。就算不是现在,迟早会闹。”   苏乔赞许道:“连你都能想得通啊,何况苏展他们呢。”   这句话, 是苏乔的无心之失。   陆明远却停下脚步, 暗暗寻思:在苏乔看来,他比不上苏展机智。的确, 苏展作为宏升集团的实权掌控者,城府深重,日理万机……   即便这样安慰自己, 陆明远仍然不太高兴。   他拐弯抹角道:“嗯, 你对我的了解还是不够深。”接着提出建议:“我们应该多花点时间, 腻在一起。”   苏乔回过味来, 笑道:“下半辈子都要和你在一起了, 你的那些小习惯小心思,我会一天一天地慢慢摸清。”   伴随着“摸”那个字,她动作轻佻,在他的手背上画圈。   陆明远收回了手,背到身后:“周围有人在看我们。”   苏乔四处环视,忽略了自己的同事,只与戚倩目光交汇。戚倩从没用那种眼神看过苏乔——极其复杂,说不出包含了什么情绪。   苏乔对她露出一个笑。   哪怕是因为宏升集团的项目,苏乔也不能得罪戚倩。可是陆明远显然是她的儿子,母子多年未见,久别重逢,也不知道戚倩心里有什么想法?   愧疚,思念,还是无所谓呢?   苏乔面上沉稳,心绪早已纷杂。   贸然和戚倩打招呼,绝对是下下策。无论戚倩或者陆明远,都不希望引人注意,苏乔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配合他们。   她掂量了片刻,蓦地想起当初在伦敦时,江修齐曾经提过陆明远的母亲。比起公私分明、高不可攀的戚倩,江修齐脾气更好,更容易接触——思及此,苏乔决定,当晚回去,就给陆明远的这位表哥打电话。   陆明远不知苏乔满心都是他。   他再次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当做告别。   白天的时间过得飞快。除了顾家横插一脚,让人惊讶以外,整个项目进展顺利。眨眼到了晚上,聚会如期举行。   聚会开设地点位于一家俱乐部。俱乐部历史悠久,早在一九九几年,便已经初具规模,它改建自清朝某一位王爷的府邸,装修风格古色古香。   天幕半黑,门牌高悬,红色灯笼垂落两侧,左右摇摆,照出银杏槐木,雕梁画栋,越发凸显富丽堂皇。   陆明远第一次参观这种地方。   他有一点职业病——每当见到独特的画,他都要停下来,快速扫视几秒。这间厅堂里的画像,大多属于山水国手,陆明远不懂水墨,却充满了兴趣。   苏乔偷偷和他说:“喂,你看上哪种风格了?我们去拍卖行里找相似的。”   陆明远想也没想,直接拒绝:“不去。”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家里只能放我的画。”   苏乔轻笑:“你太霸道了。”   陆明远当然不会承认。他随机应变:“这叫情趣。”   他抬起一只手,搂紧苏乔的细腰。   苏乔明眸善睐,肤白如玉,看得陆明远心头一动——反正是他的人,他这样想着,低下头,吻了苏乔的唇瓣。周围还有不少人,可他们身处角落,被屏风遮掩,并没有引人瞩目。   苏展却注意到了。   他刚好站在角落的另一侧。   隔着明暗不一的光影,他能瞧见苏乔和一个男人举止亲密。八角宫灯金丝缠绕,落下昏黄的灯辉,远处愈发影影绰绰,苏展举杯,闷出了一声笑。   “大哥,什么事这么开心?”苏澈向他走近,低声询问。   “苏乔身边的人,是陆沉的儿子,”苏展对弟弟明知故问,“你知道吗?”   苏澈今晚还没吃药。   这一次的聚会上,合作伙伴云集,哪怕苏澈没什么事,他也必须露面。更何况,顾家的动作传进了他的耳朵,他第一时间联系了顾宁诚,果不其然,顾宁诚再三推脱,说自己也不清楚——他的家族公司正处于管理层迭代,交付给了一批专业的职业经理人。   “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按下葫芦浮起瓢,苏乔可真不简单……”苏澈拿出药瓶,掂了几粒药丸。   透明的胶囊躺在手心,他直接拿起苏展的玻璃杯,问了一句:“大哥,你这杯子里装的,是矿泉水吗?”   “是,”苏展应道,“人多,我不喝酒。”   苏澈就从他的杯子里饮水,吞药,一气呵成。   他体弱多病,药不离身,这么些年来,始终没有调养好。   细数他们苏家这一辈,虽然有五个兄弟姐妹,叶姝和叶绍华都不可靠,苏澈受不了工作劳累,而苏乔心思不纯、资历太浅,算来算去,似乎也只有苏展堪挑大梁。   苏澈端稳杯子,格外温和道:“大哥,你用不着发愁。如果遗嘱真在陆沉手里,又被他送给了苏乔,为什么不马上执行?苏乔没实权,忌惮你,她有遗嘱都不管用。”   “先不谈遗嘱的问题,”苏展打断道,“短期来看,苏乔不会硬碰硬。反倒是顾家的步伐,快要追上我们了。”   他心里有事,嗓音更低:“你还记得程烈吗?”   程烈是哪个?   苏澈思考几秒,恍然大悟:“程烈董事长,他是咱们的竞争对手之一。”   他的大哥纠正道:“你说的不对,他是我们——曾经的竞争对手。”   程烈的父亲白手起家,将生意交给了后辈。风头最盛时,他们扬言要收购宏升。   可是最后,程烈赔了个精光,脑子也出了问题。某一年的正月,家家户户都在喜迎春节,程烈却把积蓄抵押给了银行,穿着棉袍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   从云端跌到谷底是什么滋味,没人比程烈一家更清楚。   时隔已久,苏展竟然重新提起:“程烈的独子,当年十三岁,先天性花生过敏……”   这一句话尚未说完,苏澈的神情一瞬大变。   他偏过脸,麻木地看向人群。   欢声笑语中,一片觥筹交错,衣香鬓影里,只见珠光宝气。   苏澈分明见惯了这种场景,可他的酒杯晃了几秒——原来他的手指在颤动。   他并不惊讶,甚至早就猜到了,可他听见苏展亲口讲出来,便无法保持理智与冷静。   苏展优雅地解开袖扣,斯文得体,自顾自地说:“程烈爱护他的儿子,放到心尖儿上了。他儿子十三岁生日那天,我让人在蛋糕里拌了花生酱……没什么痛苦,那孩子走得很快。”   “你杀了他?你杀了他……”苏澈呢喃道。   第一句是疑问,第二句是肯定。   几个吐息后,苏澈恢复状态:“死了便死了吧,没摊上好命,能怪谁?让他来世,投身到普通人家。”   他更惊讶的是:“大哥,你把这件事都告诉我了。”   苏展道:“因为,我想跟你谈顾家。”   他隐没于静僻的墙角,嗓音淡漠到不真切:“当年,程烈的儿子一死,他自己就疯了。我费了一些劲,断掉他的资金链,他就开始抵押财产,向银行借贷款。这一招,对顾家没用。”   苏澈感到不可置信:“我们要和顾家决裂了?大哥,你是不是太武断了,我们还有姻亲,还有合作项目,顾家的领导班子,对我们非常柔和。”   苏展笑了笑,含沙射影:“嫖.客不是冷血动物,他们也会对妓.女温柔。”   他的弟弟哑口无言。   隔着一道十几米的回廊,苏乔莫名觉得背后发凉。   她没心思交际,只和熟悉的朋友打了招呼。不过,无论苏乔走到哪里,陆明远都跟在她旁边,苏乔心念一转,将他介绍给了伙伴。   陆明远被几位见多识广的文艺青年缠住,和他们谈起了西方美术史的起源与发展。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几位文艺青年虽然喜欢艺术,但他们毕竟不是专业人士, 刚和陆明远聊了几句, 大家都露出了钦佩的神情, 其中一人感慨道:“你的研究很丰富啊……”   陆明远否认道:“那是因为你不了解这一行。我说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你没听过, 就觉得是我见识广。”   他措辞直率, 一针见血, 那人反而笑意更深,接连调侃道:“哎呀,苏乔的品位不一般。你是一个艺术家吗?我们都以为,苏乔欣赏的是生意人。”   陆明远拿起一杯酒, 和几位小伙子碰杯,反驳道:“这是你的偏见。”   他不想喝酒, 仅仅端着杯子:“不管你做什么职业,本质上还是一个人。人都有不同的性格,你的职业,只能影响性格的一部分。”   言罢, 陆明远举了一个例子:“比如,苏乔的堂哥苏展,你们认识他吗?他是宏升集团的董事、副总经理、财务总监……”   一句话没说完, 果然有人接应。   陆明远满意地点头。   对面的小伙子开了口, 向陆明远提供一些情报:“别讲苏展了。他那人吧, 阴森森的, 像个天煞孤星。前几年和他不对付的, 要么消失了,要么潦倒了。”   另一人附和道:“你甭说,就他那样,最讨女人欢心。”   “为什么?就凭他长得帅?”   “慈不掌权,仁不带兵,这句谚语,你明白吧。苏展那种人,和咱们不一样,他能办成大事。哪个女人不喜欢成功人士?”   他们这般议论苏展,仿佛一种磁场力量,吸引了苏展本尊向他们走来。   陆明远如同标杆一般,站在原地,立得笔直,哪怕苏展越走越近,他也没有任何表示。   古朴典雅的厅堂内,苏展向陆明远伸手。   “陆先生,”苏展似乎与他交好,“听说你是陆沉的儿子。我认识陆沉十几年,他是我的老朋友。”   也不知道为什么,陆明远不太想和苏展握手。   他这人非常随性,既然自己不想,就真的没伸手,硬生生地晾了苏展一会儿。   苏展不怒反笑。   陆明远近距离观察他——尤其是他的眼神,竟然有些相信苏乔之前的话。苏乔曾经告诉陆明远,她的堂哥是个冷血无情,诡谲狡诈的人,但是陆明远没当一回事。   而今,他开口道:“我父亲陆沉,不怎么跟我见面。我觉得,他和你的关系更近。”   苏展不在乎这种冷淡。他邀请陆明远,去沙龙区聊天。   陆明远举目环视,这才发现,苏乔身在另一边。   她和叶绍华站在一起,旁边还有一对中年夫妻,单看他们对待叶绍华的态度,大约是叶绍华的父母吧。   陆明远深知苏家是一滩浑水。   而苏乔深陷其中。   苏乔的处境比原来好上一点。因为在二伯父家里,叶绍华的态度大转,他竟然在父母的面前,对苏乔赞不绝口:“爸,妈,我在公司里,跟小乔学了不少东西。她在业务部做了好几年经理,工作能力那叫一个出色,我们总监都很器重她。”   叶绍华工作一段时间后,自信心爆棚了不少:“小乔呢,就是我现在的榜样。我还有一个小心愿,在明年的业务考核上……我叶绍华,要达到苏乔的水平!”   他拉住苏乔的手腕,显然已经向她倒戈。   苏乔不遗余力地鼓励道:“好样的,我支持你。”   她拍了拍叶绍华的肩膀:“立下目标,你就成功了一半。”   叶绍华得意一笑。   他的父亲教育了儿子半辈子,始终没能看到叶绍华成材。要说遗憾,他心中占了大半——苏展那小子,可是宏升集团的中流砥柱,而他的儿子,只能在公司的业务部打杂。   由于叶绍华的靠拢,他不得不正视苏乔。   “小乔啊,自打你回来,也有一段时间了,”叶绍华的父亲道,“你什么时候有空?去二伯父的家里坐坐。你跟你姐姐,都是咱们苏家的女孩子,你们俩走得近些,没坏处。”   什么意思?   苏乔在心中嘀咕。   二伯父向她示好,前所未有。   就连二伯母也拉起苏乔的手,亲热地问道:“小乔,你爸妈还在南方吧?他们在深圳住得习惯吗,这都八月末了,也快到重阳节了,你爸妈要是来了北京,还能跟我们去八宝山,给你爷爷扫扫墓。”   叶绍华帮腔道:“对啊,我好久没见过三叔了,三叔什么时候来北京?”   他已经和苏乔混熟了。   话没说完,他盯住苏乔,等她的回复。   苏乔自然推脱道:“我很久没给他们打电话了,改天我问问他们。”   她紧跟着转移话题:“对了,怎么没看见姐姐和姐夫?我最近接了业务部的项目,在做那个绿色食品工业园区,领导们都很重视它……”   其实不用苏乔说,她的二伯父也知道这一点。   于是,苏乔无所顾忌地吐露道:“我今天听说,顾家也对这个项目感兴趣……”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尖叫声。   装着龙舌兰酒的高脚杯落地,“啪”的一下碎裂,玻璃碴子四散开来,酒水顺着地板缝隙,肆意蜿蜒。   周围人群的脸色苍白如纸,还是顾宁诚第一个反应过来。   他穿着一身西装,单膝跪在地面,满脸都是震惊,大声喊道:“人命关天,还愣着干什么?快打电话,叫救护车!”   苏乔陡然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她快步走近,瞧见叶姝身体蜷曲,嘴唇乌紫,趴伏于地面,费力地喘气。   叶姝和苏澈不同,她从小身体健康,没有任何怪病。这突如其来的症状,让苏乔也吓了一跳。   “救命……”叶姝拽紧了顾宁诚的衣袖,瞪大双眼,无声地恳求他,“好疼啊,老公,你救我,我不想死……”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疼痛蔓延至全身,无助感涌上心头, 颠覆了叶姝的意识。她倒在顾宁诚的怀里, 备受他的关注与保护, 那剧痛也不明显了。   “救我……”叶姝气若游丝。   顾宁诚心急如焚。   他可以将叶姝抱起来,但他没有。不是因为他不愿意, 而是因为他害怕自己的不知轻重再一次伤害叶姝——她还不能死, 至少是现在。   “我打过电话了, 叶姝,你撑住!”顾宁诚焦躁道,“从这儿到医院,最多十分钟, 你想不想吐?想吐就吐出来。”   他半跪在地上,搂紧了未婚妻。   叶姝的父母闻讯赶来, 瞧见女儿的这幅样子,顿时没了方寸。叶姝的母亲腿脚一软,面容惨白,失去了平日里的泼辣, 她不断重复道:“宝贝啊,你别吓妈妈……”   而叶姝的父亲尚存一丝理智。   他选择了报警。   叶绍华跪在父亲的脚边,平视自己的姐姐。他叫也不敢叫, 须臾之后, 竟然哭了出来。   现场乱成了一锅粥。   陆明远神情复杂, 静立不动, 他听见周围有人在窃窃私语。   “叶姝那个样子, 是中毒吧?谁会给苏家的小姐下毒?”   “他们自家人吗?”   “我听说叶姝他们家,和苏乔有仇啊。叶姝的那个未婚夫,一开始选了苏乔,你们说啊,会不会是姐妹俩……”   陆明远唯恐这件事牵扯苏乔,出声质问道:“嗯,你有证据吗?没有就是诽谤。你刚才的话,被我录音了,待会儿送给苏乔,下周一,我们法庭见。”   那人一向多嘴,性格又怂,听了这句话,立刻和他道歉。   周围有几个旁观者担心惹祸上身。他们披了衣服,走向大门。   “谁也不许走,警.察还没来!”陆明远喊道。   他根本猜不出是谁下毒。   但他可以确定,绝对不是苏乔。苏乔是有底线的人,陆明远坚信这一点。   更何况,连医生都不在,谁说一定是下毒呢?或许是叶姝突发重病,情况危急。   陆明远走到大门中央,恰好碰见匆忙赶来的、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们。几人抬着一副担架,完成了简单的急救工作,迅速把叶姝运上了救护车。   两分钟之后,来了一队警.察。   叶姝的父亲阅历丰富,他一再表示,自己的女儿被人恶意下毒,生死未卜,希望警.方能够彻查,还他们家一个公道。   包括苏乔和陆明远在内的人,都在今晚接受了一轮审问。   等他们回到家,已是夜里凌晨。   星盏黯淡,天幕冷寂,院子里趴着一只狗,还没睡着。它从一片绿草中钻出来,扑向苏乔,“汪汪”叫了两声。   苏乔弯腰,摸了它的头:“好了,糖果,这都一点多了,快去睡觉吧。”   糖果假装没听见,蓬松的尾巴一个劲地摇啊摇,摇啊摇。   陆明远低头仔细一瞧,这才发现糖果的爪子边,放着一个玩具球。他顺从地弯腰、捡球、往远处一扔——糖果就像离弦的箭,颠儿颠儿跑向了球。   然而,等它找到球,叼入嘴里,苏乔和陆明远都进屋了。   苏乔没上楼。她心神不宁,落座于沙发。   “今年一月,有人策划了爷爷的车祸,让他不明不白地去世。这么久了,没人查出凶手。到了八月,叶姝又被人下毒,还是在公开场合里……”   讲到此处,苏乔顿了顿,轻声道:“那些人好嚣张啊。不过,叶姝脱离了生命危险,再过几天,她完全清醒了,案情会有新进展吧。”   她紧张的时候,话比平常更多。   手指碰到了陆明远,苏乔跨坐在他的腿上,严肃地问:“今天有没有人给你递东西?你吃了什么?”   陆明远掐住苏乔的腰肢,有问必答:“下午四点,你给了我两块糖。我吃了一个,还剩一个。糖纸没扔,装在口袋里。”   他一边说,一边翻出口袋,展示糖纸。   苏乔追问道:“还有呢?”   陆明远沉思片刻,继续补充:“六点半,我们提前吃了晚饭。你和我说,你不信任苏展,不会跟他一起吃饭……后来我遇到他,他把我拉进了沙龙区。”   苏乔提心吊胆,指节捏出嘎吱声,拽紧了陆明远的衣襟。   她不假思索道:“苏展又在搞幺蛾子。”   苏乔不是没见识过堂哥的手腕。正因为她曾经亲眼目睹,报复心才会迅速滋长。   陆明远不解其意,歪了一下头:“什么叫幺蛾子?”   “你的中文水平需要提高,”苏乔捧起他的脸,耐心教导道,“幺蛾子的意思,就是发疯、闹事、不走寻常路。”   苏乔盯着楼梯发呆,吐槽了一句:“也是我对苏展的昵称。”   陆明远把它当成了代词,活学活用:“幺蛾子找我问陆沉的事,我没回答。那会儿苏澈也在——他请我喝酒,我不想喝。”   夏末时分,夜风呼啸,苏乔反而心弦一松。她抱紧陆明远,叮嘱道:“那就好,你不用给他们面子。”   双方接触得越少越好。   可是听陆明远的意思,苏展已经知道了他的来历。   今晚叶姝中毒,说不清是谁干的。顾家有意分道扬镳,苏展便要抛弃叶姝——他完全做的出来。但他并不能从中得利,叶姝要是死了,谁能笑到最后?   谁不怕警.察找上门?   好像没有答案。   陆明远凝视苏乔许久,抬起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脸颊:“你们家有一堆破事。别的都不要紧,你最重要,多加小心。”   苏乔反过来告诫他:“苏展他们……注意到你了,你要多想想你自己。”   “想我自己?”陆明远转移视线,盯住了天花板,慢悠悠道,“我的名字里,有一个日字。”   他怀抱着苏乔,忍不住揉了揉她,终于让她放松了不少。从刚才的对话中,他能明显察觉苏乔的忧虑和忌惮——怎么可能不发憷呢?在他眼里,苏乔一直是个小姑娘。   苏乔听懂了他的意思,竟然不知道如何回应。   毕竟他们刚才还在聊严肃话题。   她在陆明远的唇边啄了一口,柔声细语道:“你啊,学坏了不少。”   陆明远躺倒,懒散道:“还不都是你教的。” 第50章 第五十章   沙发宽敞, 灯光温暖又明亮。   陆明远当着苏乔的面, 解开衬衫扣子, 扯掉绑了一天的领带。他满不在乎地露出大片胸膛, 紧实的肌理富有光泽,像是被上帝之手精雕细琢过。   苏乔深受蛊惑, 趴在他的旁边:“你在想什么呢?”   陆明远不回答,双手环抱住她。   苏乔微微抬起头, 满眼只有陆明远——其实衷情与否, 光是一个眼神就能看出来,她想藏也藏不住。   陆明远心中涌出一种温柔的愉悦感。   他将苏乔推到沙发的角落里,衬衫的衣领敞得更开, 从他的肩头滑了下来。他衣衫凌乱,不紧不慢道:“你这两天睡得晚,起得早, 一直在忙工作, 没时间分给我。”   他贴着苏乔的耳朵,用沙哑的气音说话,低沉而谨慎,掩盖了措辞的粗俗:“我帮你脱衣服, 我想日你。”   苏乔半推半就地顺从, 含糊道:“你还真是非常理解……日这个字的意思。”   客厅立着一座巨大的摆钟, 秒针悄然停滞, 不再传来绵绵的滴答声。浪潮般的欢愉将苏乔覆没, 她悉心修剪的指甲差点折断, 在皮垫缝隙处留下几道抓痕。   这时她才明白,她的五感陷入狂欢,除了陆明远,什么都察觉不到了。   陆明远气血方刚,年轻力壮,他有用不完的劲。   苏乔和他缠在一起,不知道自己几点睡着。   第二天还是工作日!怎么能放纵成这样……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烟花一样炸开了。   即便苏乔想到了这一点,自律的习惯仍然崩塌。等她再醒来时,已是上午十一点,外面的天空一片蔚蓝,未接电话足有九个。   昨夜凌晨,陆明远餍足以后,给她洗了个澡,换了一件睡衣。   他还把苏乔的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如果他不这么做,苏乔六点就会醒。   看着那一串未接电话,苏乔莫名头疼。她光脚下床,踩在地毯上,握紧了自己的手机,又听到门铃响了。   负责日常家务的韩阿姨来了。   韩阿姨早已认识陆明远。她为苏乔工作了几年,从没见过苏乔谈对象,当她发现陆明远的存在,还挺为苏乔感到高兴。   陆明远正在厨房里烤面包。   他最擅长做面包,能做出各种花样。比如现在,他弄了几个六角星,摆成一排,倒扣了一块奶酪。   韩阿姨瞧见这一幕,笑道:“这是啥呀?”   “是午餐,”陆明远回答,“小乔还没起床。”   他端着盘子,无意识地抬头,看向二楼。   恰好苏乔披着纱衣,顺着扶梯,一步一步地下来了。   她给主管打了电话,请下一整天的假。   主管听说了昨晚的宴会,十分理解苏乔,向她透露一个消息:“没事的,苏经理,我们取消了上午的例会……叶绍华也没来。”   苏乔当即了然。   取消例会,说明苏展不在公司。叶绍华今天旷工,肯定是去了医院,陪伴姐姐。在外人看来,叶姝重病入院,他们这帮苏家人,于情于理都要在事发第一天照看她。   这么一想,苏乔忽然觉得,她不去公司也好。   她和陆明远说:“今天我留在家里陪你。”   这么干巴巴的一句话,当然不足以表情达意。苏乔兴致盎然,讲起了甜言蜜语:“抚慰一下我对你滔滔不绝的思念。平时上班,我最想你了。”   陆明远往她嘴里塞了一块面包:“少来这套。”   他掀开烤箱,拿出精致的餐点:“除了面包,我还做了胡萝卜派。你吃不吃?”   苏乔叼着面包,吐字不清:“我讨厌胡萝卜。”   陆明远理都不理,收拾起了盘子:“你讨厌的蔬菜至少有二十几种。你这挑食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他还有一个疑惑:“你经常不吃饭,胸上的肉是怎么长的?”   苏乔有些脸红,坦白地说:“我不知道啊,天生的。”   天生的问题难以探讨。苏乔拨弄了一下头发,忽然指控他:“哎,我发现,你好像很喜欢管我。”   陆明远低声承认:“你不让人放心,我当然要照顾你。”   苏乔闻言,莞尔一笑。   她抱紧他的腰,语速很慢,像是在倾诉心事:“你真好呀,以前都没人管我吃饭。工作一忙,我就忘记了晚饭,因为没人知道嘛……”   陆明远听得不高兴,冷冷地打断:“现在我知道了。”   他稍微缓和了语气:“今天早上,我在你的抽屉里,找到了治胃病的药。”   “那都是一年前的事了,有一阵特别忙,”苏乔诚实地解释,“整个业务部都忙得昏天暗地,我压力很大,没有食欲。”   陆明远表示理解,又教育了她一顿。他将苏乔拎到餐桌前,准备妥当,看着她吃饭。   苏乔拗不过那些菜卖相好看,竟然一道又一道、逐个尝了一遍。   都挺好吃的。   她越发觉得快乐安逸。   家里还有一个韩阿姨,她握着吸尘器,正在打扫楼梯。楼梯和餐厅有一段距离,阿姨又背对着他们,苏乔贼胆乍起,亲了一下陆明远。   他低头喝着牛奶,手却伸了过来。两人无声地玩闹,苏乔忍不住先笑了。   笑声又被电话铃声覆盖。   苏乔的手机就放在餐桌上。陆明远瞥了一眼,来电提醒的备注是——“爸爸”。   这下,苏乔连饭都不吃了。   她赶忙按下接听,站起身,走到了院子外。在苏乔的潜意识里,和自己父亲的谈话,仍然要回避陆明远。还有不少秘密,是他根本不知道的。   陆明远目送苏乔的背影消失。   他这二十几年来,只和苏乔一个人亲密无间。凡事都想和她分享,想把她养得健健康康,尔后的人生几十年,牵着她的手一同走过。   但他知道,目前看来,那条路稍有坎坷。   很快,苏乔揣着手机回来了。   她告诉陆明远:“我爸听说了叶姝中毒的事,他怀疑是苏展做的。今天下午,他和我妈就要坐飞机,赶来北京看我……”   陆明远切开一块胡萝卜派:“你和他们提过我吗?”   怎么提呢?   难道要这样:爸,妈,跟你们说件好事——我泡到了陆明远,对!他被我拐回家了。我想和他结婚,给他一个名分。   苏乔迟疑了几秒,拿起筷子吃东西,胡萝卜也照吃不误。   陆明远便猜出了答案。   他并不生气。   苏乔心虚地狼吞虎咽,陆明远给她倒了一杯水,提醒道:“吃慢点,都是你一个人的。”   他们在餐桌边宛如一对夫妻。   十几公里外的医院里,顾宁诚也在关怀他的未婚妻。叶姝一家人来全了,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尤其是叶姝的弟弟叶绍华,他闷闷不乐,垂头丧气。   顾宁诚安慰他:“你姐姐没事。医生说了,咱们送治及时,休养半个月,叶姝就能出院了。”   “诚哥,”叶绍华开口道,“我……”   他欲言又止,讲话有鼻音。   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情绪外露,说哭就哭——真是扶不起的阿斗。顾宁诚心想道。   顾宁诚一夜未眠,眼圈下有浅浅的黑影。他半靠着座椅,诱导道:“绍华,我是你的姐夫,你姐姐的丈夫。我昨晚抢救叶姝的时候,你也看到了,我真心对她,做不了假。”   叶绍华抽了一下鼻子,改变了自己的称呼。他不叫“诚哥”了,真真切切地喊道:“姐夫!”   顾宁诚疲乏地回应:“嗯,你说吧。”   叶绍华便说:“姐夫……我怀疑是大哥下的毒。”   顾宁诚猛然一震,拉起他的衣领:“你不能乱讲话。警方还在调查,你知道什么?”   话音未落,叶绍华的母亲从门廊处冲了进来。   她出身于一夜暴富之家,性格直爽又泼辣,小时候吃了不少苦。自从有了叶姝这个宝贝女儿,她便把叶姝当做公主娇惯,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   叶姝被下毒,她生为其母,欲哭无泪。   “阿华,你快告诉妈妈,告诉你姐夫,”母亲厉声质问,“为什么说是苏展做的,你都知道什么?”   叶绍华拉紧母亲的手,如同握住了主心骨:“我姐昨天晚上,最先和我……”   “阿华!”   又是一声责问。   语气肃穆威严,来自于他的父亲。   叶绍华抬头,瞧见父亲立在门口。今日天凉,父亲还回了一趟家,换了一件长风衣,他带着自己年轻美貌的秘书,开车路过医院,进来探望女儿。   母亲给叶姝起了一个小名,唤做“娇娇”,意指女儿的娇柔、娇贵。   父亲也喜欢“娇娇”这个名字,可他现在的话,有些不近人情:“昨天的聚会人多口杂,你是听了哪个长舌妇的话,诬赖到阿展头上?”   他双手背后,叹了一口气:“咱们苏家现在,全靠阿展撑着。阿澈告诉我,苏乔手上有遗嘱,我昨天和你妈妈一起拉拢她,她还假装听不懂,和咱们就不是一条心。你怀疑苏乔,都别怀疑阿展。”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怀疑苏乔做什么?   叶绍华拖长了声音, 语无伦次道:“爸, 我姐中毒了, 昨天我们迟几分钟,打个岔子, 开不进医院,她人就没了!”   他的心脏跳得很快, 眼底蕴着一股酸涩, 几乎又想掉眼泪。   “昨天的聚会上,我姐就喝了一口葡萄酒!”叶绍华蓦地抬头,大声控诉道,“那酒是苏展亲自倒给她的!除了苏展, 还有哪个王八蛋敢在那种场合给姐姐下毒?”   “王八蛋”三个字一骂出来,顾宁诚按住了叶绍华的肩膀。   叶绍华面红耳赤, 无法克制。   他抓紧了顾宁诚的袖子, 抖出了所有的心里话:“顾氏集团在抢那块地皮, 苏展最恨别人抢他生意, 苏乔昨晚告诉我,顾家也在竞价台上!”   “你闭嘴!苏乔的话,你也信?”父亲薄怒道。   他差点对儿子动手。   碍于妻子和女婿都在场,叶绍华的父亲沉下脸色,慢条斯理道:“阿华, 爸爸平常教你的话, 你忘干净了?你必须把阿展当成亲哥哥!阿展不是坏孩子, 他有自己的分寸, 他要真想害你姐姐……”   父亲慢慢地弯身,凝视着儿子:“他根本不会留你姐姐一条命!下毒的人,不是阿展。”   叶绍华脸色煞白,背后的汗毛立了起来。   父亲微微一笑,再次站直。   他的话是对着叶绍华说的,眼睛却瞟向了顾宁诚:“有些人啊,年纪不小,道行不高,成天琢磨着要离间咱们苏家,阿华,你也不想想,没了你大伯父一家,咱们苏氏集团要靠谁来撑?苏乔吗?”   父亲将手搭在皮带上,叹息道:“苏乔的奶奶,和你的奶奶,不是一个人啊。她奶奶自己吃药吃死了,还怪到咱们的头上,这笔账,算不完的。”   叶绍华不言不语,抽抽搭搭地哭着。   他实在是心中难过。   父亲三言两语化解了他对苏展的怨恨。可是除了苏展,谁能给叶姝下毒?   顾宁诚掏出一块手帕,亲自给叶绍华擦脸,温和地安抚道:“别哭了,绍华,你姐姐快醒了,她更不愿意看见你肿着一双眼睛。”   叶绍华方才止住眼泪。   顾宁诚把手帕递给他,自言自语道:“无论如何,娇娇捡回了一条命。”   “娇娇”是叶姝的小名。   顾宁诚生平第一次念出这个称呼。   他很不习惯,耐着性子道:“她是我的未婚妻,我们交换了戒指。我爸妈非常喜欢她,把她当成了亲女儿,顾家和苏家合作了这么多年,不能也不会毁在我的手上。”   困倦袭来,顾宁诚缓慢地吸气,看向叶绍华的父亲:“顾家的领导团体是一群职业经理人,我爸年纪大了,想退休,告别了核心圈。我在宏升工作,没参与咱们的新项目。”   他像一个老练的捕手,专门炮轰蛇的七寸:“我会尽力……调解咱们两家。政府对竞价保密,我只能让顾家的公司,在价格上妥协。”   叶绍华捏着顾宁诚的手帕,迟疑道:“姐夫……”   顾宁诚大义凛然:“这个问题摊在那里,总得有人解决。”   他的岳父一笑置之,终于发话:“女婿,你比我的儿子有出息。我家女儿嫁给你,后半生的幸福都要指着你,你的人品和能力,我信得过。”   顾宁诚与他热络一阵,不再多言。   傍晚七点多,叶姝悠悠转醒。   陪床的护工有好几个,唯独不见她的家人。   她喊了一声,喉咙嘶哑,胸腔沉闷,胃部如火中烧,VIP病房都像人间炼狱。   自从叶姝中毒,她的母亲就没合过眼。半个小时前,母亲撑不住了,躺在休息室小憩,旁人不敢打扰,于是顾宁诚光荣地成为了第一个探望叶姝的人。   叶姝瞧见未婚夫,禁不住百般委屈。   “医生向我保证,你没事了,”顾宁诚勉强开口,“医生建议你留院观察半个月。这样吧,叶姝,你等十五天,我接你出院。”   叶姝气息飘浮,向他使了个眼色。   顾宁诚坐在病床边,把所有护工请出了门。   然后他听见叶姝嘶哑道:“我……给自己……下了毒。”   顾宁诚富有涵养,坐在原位没有动弹,好像早就猜中了一样:“你爸妈都蛮精明的。他们畏惧苏展,面上都不敢说。你弟弟胆子大,性子直,他说的那些话,万一传到苏展那儿……”   叶姝握住了顾宁诚的手。   她的手指苍白、纤细、微凉,如同秋末的枯枝断叶,缠绕着盘结在他身上。   “我……是为了你。”叶姝道。   顾宁诚摇头叹息:“娇娇,你是自作聪明。”   他竟给了她一个甜头。   叶姝头一次发觉,她的小名这样好听。   叶姝醒来的消息,如同烟雾.弹一般爆炸,当天晚上,传遍了苏家的熟人圈。   苏乔的父母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他们总觉得,女儿任职于宏升集团,就如同置身于修罗场。假如叶姝不幸去世,事态的发展会更恶劣。   当晚,苏乔的父母抵达了北京。   机场有专车接送,司机正是苏乔。飞机晚点了一个小时,苏乔坐在车内,研读一份企划案,而陆明远捧着iPad,低头玩起了快速简笔画。   他画出了十二生肖。   苏乔撇眼看到,惊讶不已:“天哪,好可爱呀。”   陆明远把iPad放在腿上,用手指戳了戳屏幕:“你爸爸的公司在选吉祥物,我给他画了十二个。”   苏乔表扬道:“吉祥物的选拔活动,昨天才开始。你这么有心,我爸一定会喜欢你。”   她一边和陆明远说话,一边拍着他的肩膀,态度热诚,宛如上司器重下属。   陆明远坐姿端正,问题直白:“你爸和陆沉的关系怎么样?”   苏乔还没回答,陆明远反握她的手腕,欺身而上。iPad滑落到地面,他根本不去捡,亲吻了苏乔的脸,又讲了一句:“贺安柏说,他们在董事会打过架。起因是,陆沉贪得无厌,提议收购你家的公司……”   “啊,确实有这件事,”苏乔勾住他的脖子,辩解道,“不过呢,我爸见多识广,宽怀大度,他不是斤斤计较的人。”   陆明远信以为真。   飞机降落后,他们顺利接机,   苏乔的父母带了两大件行李,以及一位私人秘书。那秘书年约二十七,生得高大英俊,自称姓贾,苏乔便叫他“贾秘书”,听得陆明远有些好笑。   贾秘书中看不中用。两个行李箱都超重了,他拖得吃力,气息不匀。   陆明远向他伸手:“给我吧,你拖不动。”   贾秘书回头,看了一眼老板。   他的老板轻咳一声,同意道:“好啊,小贾,都拎给他。”   苏乔站在父亲的身边,十分圆滑地建议道:“爸爸,既然有两个箱子,贾秘书一个,陆明远一个,更容易提上车啊。”   父亲笑得和蔼:“小陆一看就有劲,身体好,他想扛箱子,那就让他扛吧。”   早在父母登机之前,苏乔就给他们打了预防针。她简单介绍了陆明远,声称自己离不开他——苏乔的父母便有了心理准备。双方在机场见面时,表面上都挺平静。   陆明远却察觉到,未来的岳父岳母,对他有一点怨艾。   他心不在焉地扛起了行李。   脸不红,气不喘,专门干粗活,仿佛建筑工地上的民工。贾秘书压根没帮忙,他袖手旁观,看着陆明远轻轻松松,把行李塞进后备箱。   贾秘书故意调侃他:“您是我们苏小姐的私人助理吗?”   陆明远“砰”地一声合上后备箱,冷冰冰地回答:“你看我像吗?”   贾秘书笑了,摇摇头:“您……不像是给人打工的。”   这辆商务车内部宽敞,足够容纳五个人。陆明远绕到前方,搂住了苏乔的肩膀,低头和她耳语,一句话还没讲完,苏乔踮起脚尖亲了亲他,安抚道:“我爸妈只住三天,公司离不开他们。”   陆明远拉开车门:“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主动坐在前排,继续解释:“我希望他们有任何问题,直接问我,别藏着掖着,相互猜忌。”   车内没有开灯,苏乔的父亲刚一坐稳,便听见了陆明远的话。他不由得低笑起来,转了一下手腕上的佛珠,再然后,他当真询问道:“陆明远,你的父亲是陆沉吧?”   气氛一霎紧张。   苏乔立马回头,望着父亲:“爸爸,我爷爷还是苏景山呢。”   语气温和,话中带刺。   父亲尚未回话,母亲笑着圆场:“是啊,我们家小乔说得对。陆明远在国外长大,他爸爸的事,他知道得很少。”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母亲为陆明远说话, 苏乔始料未及。   陆明远反应过来, 接话道:“父亲和我一年见一次面,我的确不了解他。”   苏乔及时发动汽车,顺利出库。她将话题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或许是因为看出了苏乔的顾虑,她的父母没再问陆沉的事。   回家时, 天幕正黑。   糖果瞧见三位陌生人, 发出了警示的狗叫声。苏乔走在前头, 喊了它的名字, 糖果方才安静了一点, 局促地摇了摇尾巴。   陆明远忽然说:“我第一次来你家……糖果没这么凶吧。”   苏乔轻笑:“你一进院子,就叫了一声糖果,它对你当然凶不起来呀。”   陆明远有自己的见解:“糖果很聪明,智商不低,猜到了我会常住。”   他提着两个行李箱, 任劳任怨地进了门, 自然而然端茶倒水, 仿佛苏乔家的男主人。不过他倒水的姿态并不诚恳, 三个杯子往桌上一摆,顺道问了一句:“苏伯父,你们饿不饿?冰箱里还有点东西。”   苏乔的父亲恍然间,以为自己在被女婿招待。   然而陆明远是陆沉的儿子。   他做不到心无芥蒂, 微笑着说:“我们在飞机上吃过晚饭, 不劳你费心。好了, 你看看手表, 快十点了,年轻人不要熬夜,你们早点睡吧。”   苏乔在一旁帮腔:“爸,你和我妈的房间,就是二楼南面那间客房……我让韩阿姨收拾出来了。”   她微微转身,又和贾秘书说:“你住三楼行吗?二楼客房不够用了。”   贾秘书爽快应好。   母亲多问了一句:“小乔,二楼不是有好几间空房吗?”   “啊,是这样的,”苏乔解释道,“陆明远有不少作品,包括一些画和雕像……必须妥善保管。正好我们家有空房间。”   苏乔带着父母上楼,陆明远拎起行李箱跟在后面。自始至终,他都对苏乔亦步亦趋,像是在履行被包养的小狼狗的义务。   想到女儿的未来和陆明远绑在一起,苏乔的父亲充满了忧虑。   苏乔有所感知,开始宽慰父母:“我挑食,不喜欢吃饭,得了胃病,陆明远都知道。他对我特别好,他天真又可爱,我娶了他……”   父亲重复道:“娶?”   苏乔马上改口:“嫁嫁嫁!”   父亲捧着保温杯,温和一笑:“你们在一起才几个月?谈婚论嫁,太早了。”   母亲也说:“小乔,你还这么年轻呢。”   卧室房门半掩,室内只有他们一家三口。父亲打开行李箱,拿出几本《运营百科》、《企业管理实录》、《新商业案例讲解》,当做送给女儿的礼物。   苏乔总算明白,为啥箱子那么重。   她心情复杂,抱着几本厚实的书,回到了自己的卧房里。   陆明远已经脱光衣服躺平。   他若有所思:“明天我找个机会,单独和你爸谈谈。”话中一顿,他又说:“我不大会讲话,有可能讲崩了。”   苏乔漫不经心,说漏了嘴:“没事的,我爸是个老江湖,一般情况下,他总会给你留面子的,除非你故意惹他。我昨天找江修齐问你妈妈的事……”   陆明远抬头,定定将她看着。   苏乔坐到了床边:“戚倩是你的母亲吗?”   “嗯,”陆明远承认道,“她和陆沉,离婚离得早。”   他用右手挡住眼前的光线,轻叹道:“这都被你发现了。”   苏乔扒开他的手,与他四目相对。他的眼睛实在太好看,黑曜石一般映着灯色,观察久了,很容易沉溺其中。   然而今晚,苏乔遣散了杂绪,唯独感到放松。在和陆明远共处时,她能松懈每一根神经,天塌了都不想挪动。她趴进他的怀里,如同找到了避风港。   苏乔自得其乐,声音也更柔和:“那天你和戚主任说话,我猜你们关系不一般……戚主任,嗯,她年轻时很美,你们的五官有一点像……我当天发现的,你不生气就好。”   陆明远搭上她的后背:“我生气干什么,你猜中了,说明你智商不低。这是好事吧,小乔。”   他一边说话,一边揉了苏乔的头。   苏乔发丝凌乱,埋入他的颈窝:“江修齐说她挺惦念你,偶尔还会问起陆沉。”   陆明远停下动作,懒洋洋地侧卧。显而易见,他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当他没兴趣的时候,任凭谁来说,他也是一幅无所谓的样子。   苏乔跟着翻身,没再粘着陆明远。她打开床头柜,拿出一本书,打算在睡觉前瞥两眼。   陆明远不想看书。他的注意力落在了床头柜内部,二层隔间处,有一个精致的相册,印着“流金岁月”四个大字,纸页泛黄,看起来,有一段历史。   他问苏乔:“我能看那个相册吗?”   “随你啊,”苏乔道,“我不记得里面有什么照片了。”   陆明远从前也没留神。   他弯腰拽出相册,第一眼便瞧见苏乔小时候的模样。她梳着马尾辫,背着米奇书包,笑起来牙齿漏风——原来是正在换牙期。   可爱。陆明远心想道。   他看得一身是劲,好像参与了苏乔从小到大的经历。不过翻到其中某一页,他手指一顿,问道:“你们还有全家福吗?”   书册从苏乔手中滑落。   她凑近陆明远,抚平一张老照片:“嗯呐,这是我六岁那年拍的。我爸第一次带我来北京,我们在爷爷家做客。刚好那天,苏展、苏澈、叶姝几个孩子都在,大人们就让我们拍全家福。”   陆明远盯着那张照片,出于吹毛求疵的职业病,他反复打量,目光逐渐深沉,他握住苏乔的手腕,将她的手指定格在一个地方。   “怎么了?”苏乔出声问道。   陆明远回答:“这张照片有些奇怪。”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照片拍摄于凉亭内。天光明媚, 假山叠嶂,背景色十分和煦。孩子们造型各异, 或坐或站, 在父母们的陪同下,面对着镜头腼腆地笑了。   年幼的苏乔是个例外。   她绷着一张脸,五指向上,贴住了衣服,表情茫然又紧张。   那一年,苏乔刚满六岁。   她的左边站了一位男孩子。他的脸色比旁人更白,个头稍高,身形消瘦,哪怕苏乔没有提醒, 陆明远也知道——这就是苏澈。   陆明远抽出了照片, 指尖按着苏澈不放:“他的脸型, 和现在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苏乔起身跪坐, 提高了警戒心,“拍照片的时候,苏澈才八岁半。”   陆明远想了想,方才继续说:“七岁以后,双眼和鼻侧的距离宽度,会成固定比例。瞳距的变化也没这么大……”   他的职业病完全犯了:“你不信我的话吗?你可以拿尺子来量。我上学的第一年, 研究过面部雕像, 教授不许用尺子, 只能靠双手和脑子。”   照片上的景物纷杂错乱, 陆明远着重强调了一句:“我不会看错。”   苏乔抿紧了嘴唇,因为极度惊讶,她感到些微的耳鸣。   陆明远还在自言自语:“苏澈的脸完全崩了,这张照片很奇怪。”   苏乔已经理清了思绪。她不由得微微颤动,甚至发抖,控制着牙齿间的碰撞,做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诸多疑点,都在这一瞬间豁然开朗了。   久不闻苏乔应答,陆明远喊了一声:“小乔?”   苏乔缓慢地躺倒,接话道:“正常人的世界,和红绿色盲的世界不同。跟你一比,我大概就是个色盲……”   “苏澈”两个字,让苏乔手脚发凉。她从陆明远身上取暖,他刚好也没穿衣服,整个人如同暖炉,随便苏乔如何攀附他,依赖他。   他察觉苏乔的情绪变化,但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害怕。   陆明远思忖几秒,轻拍苏乔的后背,当做无声的安慰。   温情如水流散,苏乔却突兀道:“在我看来,苏澈和他小时候长得很像,鼻梁高,皮肤白,眼窝深,脸部线条流畅。大伯父一家人的想法,肯定和我一模一样。”   她的语调很平静:“我刚回来的那几天,陆沉把几位董事的资料发给我了。我选中了一个董事……让他给苏澈的母亲介绍一位算命大师。”   因为苏乔的手上有这位董事的把柄,他不敢反抗,很快便答应了。   陆明远提出一个问题:“算命大师?你从哪儿找来的。”   苏乔压根不认识什么大师。   她总觉得气数和命运都是既定的东西——任凭大师们如何推波助澜,无非是拆东墙补西墙,到头来,还不如争点气,努把力,倚仗自己。   而出现在苏家宴会上的大师,只是一位被苏乔买通的江湖骗子。   苏乔没有详述,长话短说:“那位大师在宴会上,试探了苏澈……苏澈反应激烈,直接退场了。”   她渐臻安定,眼中不再泛起一丝波澜:“大师提到了苏澈八岁那年溺水的事,苏澈不承认,说话不着边际。也是啊,这么多年来,他总是躺在医院里,又和我真正的堂哥长得很像,大伯父对他视如己出,别人怎么敢怀疑他呢?”   苏乔想得越深,感慨就越多:“怪不得,大伯母突然开始信佛了。二十一世纪,还有人在玩狸猫换太子……哪怕我说出去,都没人相信吧。”   听到这里,陆明远坐了起来。   他起初只觉得照片奇怪,后来又怀疑苏澈整容——可是整容显然多此一举,按苏澈小时候的相貌,成年后必定是个美男子。   苏家内部发生的事,早已超出了陆明远的认知范围。   他反问苏乔一句:“你确定吗?”   苏乔一手撑腮:“是你告诉我的啊,现在的苏澈,不是从前的苏澈。”   苏乔曾经听说过,在某些互联网公司里,有一群仅凭肉眼,便能看出一个像素差的UI工程师。他们或许是凭借天赋,或许是凭借勤奋,总之,不能用常人的水平衡量。   陆明远和那些人类似,对自己的技术能力充满了信心。   他趴在被窝里沉思。良久后,他说:“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你的父母。”   苏乔表示赞同:“爸妈知道更多的消息。上一辈的恩怨情仇,他们也比我们更清楚。”   话虽这么说,苏乔仍有顾虑。   父亲和她不一样。父亲不会无条件相信陆明远,他对陆明远的误解很深,只是面上没有表露……回想当初,他跟陆沉的关系僵如顽石,乍一见到陆沉的儿子,难免要耿耿于怀。   思及此,苏乔轻不可闻地叹气。   陆明远箍紧她的腰,安抚道:“这些破事都会过去的。”   他大概猜到了真正的苏澈去了哪里——肯定是一命呜呼了。至于时间,约莫就是八岁半时,那一次意外溺亡。   究竟是不是意外,陆明远也不清楚。   他越发认为,苏家的水,深不见底。   一夜无梦。   第二日,天刚亮时,苏乔起床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陆明远起得更早。他往常还要赖一会儿床,打几个滚,顺应晨.勃的躁动,压着苏乔亲热,今天早上,这些步骤统统省略,他衣着整齐地站在楼下。   为苏乔的父亲展示iPad里的十二生肖。   它们也都是陆明远的手绘作品。   苏乔父亲的态度,却是客气又礼貌:“我们公司在选吉祥物,你也知道了吗?是小乔告诉你的吧。”   他勉强翻了iPad画册的前几页,既惊叹于陆明远的技巧和笔触,又烦闷于本公司找不到这么好的设计师。   然而话说回来,真让他拉下老脸,采纳陆明远的画作……他万万做不出来。   陆明远还和他说:“小乔没提过吉祥物。”   他放下了电子相册,诚实道:“我自己上网,查到了你们公司的官网。”   苏乔的父亲轻咳一声,依旧和蔼:“你关心我们家的公司,我肯定能体会得到。”他将话题牵引到了别处:“照顾小乔挺辛苦吧……我听说,你还给她做饭?”   “她挑食,”陆明远回答,“我想让她多吃点。”   做饭的问题不值一提,陆明远懒得多讲,坐在了近旁的椅子上。   恰在此时,苏乔出现了。   她还带了一张照片。   今天注定不平凡。在苏乔家,一大早便很热闹,而宏升集团的内部,还是一片寂静冷清。   七点多钟,同事们尚未出现,苏展带着一沓文件,搭乘一座私人电梯。他在公司内部的打扮,永远是西装皮鞋,深色领带,彰显着与众不同的气质。   叶姝莫名中毒,苏展没有细查。他日理万机,无意深究一件他已经猜出了起因的事。   二伯父家的两个孩子,全部随母亲姓叶——这是二伯父的投诚自保之举。孩子们都姓叶,不姓苏,他更不会与兄长争夺宏升集团。   苏展对二伯父家的让步感到满意。   叶姝却是一个变故。   苏展心想,除了叶姝自己,没人会那么作。既然如此,他干脆卖他们家一个面子。   “叮咚”的电梯开门声,打断了苏展的思路。他握着文件,一手背后,就在转身之际,瞧见旁边有一位年轻女人。   她留着一头短发,发型利落,身穿一条深灰色蕾丝裙,袜子的颜色很浅,紧紧包裹着一双细腿。   苏展认识她。   他念道:“沈助理。”   “苏总早上好,”沈曼绽开了一个笑,“您今天来得真早。”   苏展没回答,率先进了电梯。   与他共事的年轻异性,通常都会有些害羞。她们克制不住脸红心跳,常用眼角余光瞥他,他早已习惯了这般瞩目,对于沈曼颊边不自然的红晕,他看了一眼,便玩味地笑了。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电梯里没有别人, 苏展毫无顾忌地问:“沈助理,你跟了苏乔几年?”   沈曼眼睛一亮, 回话道:“好几年了。”她交代得很详细:“我一毕业就进了公司, 先跟的业务部张经理,后来调到了苏经理手下。”   苏展没有看她,自顾自继续说:“苏乔这两年只有你一个助理,现在又新添了一个贺安柏,贺助理是南方人,说话却有北方口音。”   他仿佛知晓一切:“贺助理的上一任老板,是不是苏乔的父亲?”   沈曼不敢撒谎:“您猜对了。苏经理自己家的人,她用得放心些。”   苏展听完倒是笑了:“她对你不放心吗?”   沈曼长久沉默。   苏展略微抬起头:“苏乔手上有个大项目,开发新一代绿色食品工业园区。本周五, 苏乔要做项目汇报……”   沈曼如实道:“苏经理没把这部分的工作交给我。”   “哦, 是吗?”苏展淡淡开口, “苏乔有四个月没来公司。那些拖欠的公务, 是不是你代.办的?”   沈曼屏住呼吸,垂下脑袋点头。   电梯蓦地一顿,缓缓开门,将她送达了目的地。   苏展最后说了一句:“如果你对目前的职位不满,不妨去申请部门人事调令。”   沈曼眨了眨眼,鬼使神差地应好。片刻之后, 她猛然清醒过来, 冲着已经关闭的电梯门说:“苏总, 我没有对目前的职位不满……”   苏展在电梯内嗤笑。   一个否定词, 加上对问题的重复,是最典型的撒谎语句。   他把沈曼当成今早的笑话,讲给苏澈听。   苏澈就待在哥哥的办公室里,让一位私人医生做检查。那医生一表人才,细心负责,询问了诸多症状,笑了笑道:“苏先生,你恢复得很不错。”   医生挪开了听诊器,苏澈也开始整理衣服。   他系好了衬衫扣子,披着一件高定西装,问道:“大哥,医生说我恢复得不错。我想过,我应当参与公司的事,给你减轻点儿压力,大哥,你同意吗?”   苏展不作声。   他的弟弟没放弃,给医生使了个眼色。   医生便开口劝诫:“苏先生的那场手术,做得相当成功。我们打印了病历记录,情况良好,不存在大问题。近期的每一次检查,苏先生的各项指标也都在正常范围内。”   苏展挥了一下手:“你想说的,我都知道。”   他在老板椅上坐得端直:“我弟弟的身体状况,我能不关心吗?”   苏澈笑道:“大哥,我想尽力协助你。”   “我建议你再静养一段时间。公司内部的消息,我从没瞒过自己人,”苏展按下桌面的按钮,预备送客,“叶姝闹得太过,她爸妈对我们起了疑心,你帮我稳住他们,才算帮了一个忙。”   他安闲地靠上椅背:“阿澈,你现在的健康状况,能排到我们家所有事的第一位。你看管好自己,比什么都强。”   苏澈的双手交叉紧握,似乎心中有些矛盾。   他正欲辩解,办公室外有人敲门。   门开半尺,苏展的秘书走了进来。   她身段窈窕,美艳动人。较之不谙世事的豆蔻少女,自有一番秀彻风韵,比之人情通达的淑惠美妇,又多几分桃李娇柔。   苏澈和她打了一声招呼:“冯秘书,早上好啊。”   冯秘书回了一个甜甜的笑:“您好。”   她问:“您最近身体好些了吗?”   苏澈起身告辞。因为哥哥的不支持,苏澈含糊其辞道:“我还是老样子……你们忙吧,我先走了。”   言罢,他和医生一同出门。临走前,他们带上了门,关得很紧。   冯秘书弯腰递上文件:“苏总,这个月的财务审计结果,您让我打印一份。还有市场部的季度奖金报告,也在等着您签字。”   苏展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笔。这年头,用钢笔的人很少,写一手好钢笔字的人更少——苏展占全了这两点。   他潦草地签下名字。   瞥了一眼电子挂钟,当前时间还不到八点。   冯秘书身体半倾,紧紧依靠着办公桌。长长卷卷的头发,有那么一缕落到了桌面上。   苏展就用钢笔的一端,挑起她的发尾。可他的心思还在文件上,他戏弄自己的秘书,只是因为早晨的空闲还长。   即便如此,像他这样的人,也少有亲密举动。   冯秘书并不是涉世未深的少女。她知道成年人的游戏规则,上司的逢场作戏罢了,她又不是没陪他睡过。   “苏总……”冯秘书换了一副语气,更轻快,也更惹人怜爱。   苏展反倒将她推开。   经历过莺莺燕燕,鸟语花香,红颜粉黛都不足挂齿。   冯秘书深知他喜怒无常,马上后退半步,退离了办公桌:“苏总,您还有什么事吗?有事就叫我,”   “这两天有没有人找过你?”苏展问她,“叶姝躺在医院里,他们家的人,没传出半点动静。”   冯秘书汇报道:“有的,昨天晚上,叶主管的妈妈给我打了电话。我没敢接。”   她习惯称呼叶姝为叶主管。叶姝没和顾宁诚订婚的时候,三天两头就往苏展这里跑,再后来,她跟顾宁诚确定了关系,便不再亲近大伯父一家。   苏展转了一下钢笔,嘲弄了一句:“她能从你这儿问出什么?”   冯秘书没做声。   苏展便道:“你出去吧。”   脚步声走远,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苏展掐了一下眉心,拿起手机,给一家医院打电话。   即便今天是工作日,医院里也有不少人。到了中午,缴费处排起一条长队,苏乔戴着口罩,跟在她父亲的身后,穿过拥挤的人流,缓慢向前走。   “爸,”苏乔将信将疑,“你真的认识这家医院的人吗?”   父亲笑得坦诚:“今早才认识的。”   他无时无刻不放过指点女儿的机会:“社交圈好比一个金字塔。越往上走,每个领域的交际越深,你和他们的距离越短。”   一旁的陆明远没有听懂。   他低声说:“这个比喻有些奇怪。”   “这样的比喻,生动形象,”苏乔的父亲反驳,“考验你的理解力。”   苏乔双手背后,隐晦道:“我爸爸呢,大概是通过朋友介绍,找到了这里的医生。”   他们绕路去了化验室,果然有一位护士等候。   这间医院常年为苏家服务。由于苏澈身体不好,他定时来做体检。上一次检验就在昨天,医院保存了他的血样。   而今,苏乔撩起袖子,也让护士抽血。   陆明远一声不吭,看向了苏乔的父亲。   今天一早,苏乔把心底的怀疑告诉了父母。她的父母大为惊异,更想挖掘苏澈的来头。苏澈一家难以撬动,谁不想找出他们的把柄?   不过常言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在动手之前,苏乔需要确定,苏澈和她没有血缘关系。   用苏澈的DNA和苏乔作对比——这件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多亏了父亲的帮助,否则光凭苏乔一个人,必定要大费周章。   然而陆明远的无端凝视,让苏乔的父亲有些不自在。   他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想说,抽我的血比较好?”   陆明远点了一下头,有理有据地说服他:“你和那个人的亲缘关系更近,抽你的血,结果更准确,难道不是这个原理吗?”   他已不用“苏澈”作为代称。因为在陆明远看来,真正的苏澈去世多年,现在的那个人,顶替了死者的身份。   苏乔的父亲咳了一声,背对着陆明远,没作回应。他正准备卷袖子,女儿已经坐下抽血了,他年过半百,动作没有年轻人快——让他承认自己慢一拍,不可能的。   他干脆从陆明远的话中挑刺:“我是你的长辈,你跟我说话,语气要温和点。”   陆明远就温和地叫了一声:“岳父。”   他的岳父愣了一瞬,恼怒道:“谁是你岳父?”   陆明远耍起赖皮:“我老婆的父亲。”   岳父大为光火。他起初还觉得陆明远沉默寡言,没想到竟是个油嘴滑舌的,他分外严厉地质问道:“谁是你老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陆明远不知害臊为何物:“当然是苏乔。”他站得笔直,固守己见:“早晚会定下来的,您要接受现实。”   论固执和倔强,鲜少有人比得上他。   苏乔的父亲开始琢磨如何代替陆沉管教儿子,他和陆明远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很久。在此期间,为了检测结果更准确,他也去抽了一回血。   漫长的等待之后,苏乔拿着一份化验单出来了。她神色茫然,好一会儿才开口:“不可能啊,现在的苏澈,和我有血缘关系……”   这里的医生兢兢业业,操作规范,严格符合要求,绝没有糊弄他们。   于是苏乔越发疑惑。   她面朝角落,喃喃自语:“他不是死了吗?”   陆明远先开始没应答。他思索一阵,剥丝抽茧道:“原来的苏澈死了,再找一个相似的、有毛病的男孩子,从他父母手上把孩子弄过来,整个过程挺麻烦。”   苏乔嗤笑:“哦,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陆明远双手插.进衣服口袋,一副深藏功与名的样子。直到他们走进车库,发动汽车,苏乔的父亲尚不确定:“陆明远,有没有可能……你看错了照片,白闹了这么一出?”   他拽出报告单:“苏澈和我女儿是堂兄妹的关系。”   陆明远极其笃定:“我绝对没有看错。”   他顿了顿,才说:“只有一个可能,苏澈是他父亲的私生子。”   苏乔深以为然。   略一思索,伯父出轨的时候,大约是伯母的孕期。男人嘛,在妻子怀孕时,抬脚踏上另一条船,并不罕见。   “哎呀,”苏乔拍了陆明远的肩膀,“看不出来你还有一点小机智呢。”   陆明远道:“怎么,我不能有一点小机智吗?” 第55章 茶香   苏乔给陆明远顺毛:“你不仅机智, 还很可爱呀。”   陆明远和她较真:“哪里可爱?你说清楚点,显得更有诚意。不然,就像是在糊弄我。”   苏乔从善如流:“我见到你的第一眼, 被你的外表吸引了一点点。后来我发现, 你真好玩啊, 性格耿直, 嘴硬心软,忽冷忽热……”   她竟把“忽冷忽热”也当成了萌点。   算来算去,只能用“情人眼里出西施”来解释了。   陆明远若有所思:“你喜欢忽冷忽热的玩法吗?”   他很自觉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本本分分地系好了安全带。但他身体倾斜, 附在苏乔耳边问:“我最近是不是太热情了?”   苏乔暗忖:他何必问自己哪里可爱呢?他现在的模样就很让人心折。   她唇边含笑地回答:“我巴不得你天天都对我特别热情。我从前经常想, 哪怕你是一块冰, 我也要把你捂成一池春水。”   苏乔的嗓音稍微提高了些,坐在后排的父亲也听见了。   他老人家咳嗽了一声。   唉……   瞧瞧女儿对待陆明远的态度。   他可能真的要认下一位女婿了。   倘若陆明远的父亲不是陆沉,这件事会好办很多。别说他的职业是艺术家, 哪怕他是个无所事事的无业游民, 只要长相周正, 情真意切、没有歪心思,苏乔的父亲都不会反对。   孩子那么喜欢, 他反对做什么呢?   他要做的, 只有铺路。   他左思右想,推敲出一套说辞, 打算通过陆明远, 探一探陆沉的口风。   回家后, 父亲带着苏乔上楼。   陆明远寸步不离,紧跟其后。他并不是非要和苏乔待在一起,他自己独处时也很悠闲轻松——然而这段时间以来,苏家不得安宁,状况层出叠现,苏乔和她父亲的谈话,陆明远不想错过。   三人先后进入书房。   苏乔反手关门,坦白道:“爸,所有遗嘱都在我手上,你要不要看一眼?”   她不再避讳陆明远,她的父亲却做不到。   苏乔了然,故意含糊地说:“我们家的那些事,陆明远基本都知道。”   父亲拐弯抹角地批评她:“你把他当成半个自家人了?”   苏乔道:“他口风紧。”   陆明远接话:“而且诚实守信。”   苏乔立刻帮腔:“答应我的事,能做到的,他都做到了。”   她的父亲端起杯子,呷了一口茶,终于谈及正事:“小乔,遗嘱的内容我不细看了。你做好计划了吗?我这么说,不是在催你们动手,你那两位伯父,还有董事会里的行家们,一个比一个难缠……你想全身而退,无路可退。”   苏乔拉开保险箱,掏出一份遗嘱:“爸,我要是想跑,三年前我就跑了。”   满室茶香蔓延,父亲双手持杯,调侃了一句:“你现在有了陆明远,我和你妈妈,都怕你和他私奔。”   陆明远眉头微锁,唇线轻抿,因他忽然被扣了个帽子,心里头不大高兴。虽说他的确有私奔的念头,可他从没和苏乔讲过。自从叶姝在晚宴上中毒昏厥,陆明远便觉得,他不能以正常的思维,去考量苏家的事。   他问:“叶姝的情况,还没搞清楚。苏澈又是冒牌货……苏景山死于非命,凶手逍遥法外,能不能收集证据上报,直接把他们抓了?”   “抓谁?怎么上报?证据在哪儿?”苏乔的父亲一连三问,保温杯“砰”的一声,磕在了红木桌面上。   陆明远沉默僵持。   他蓦地想起陆沉的告诫——杀死苏景山的人,极有可能是苏乔的父亲。陆沉那时还说,苏乔的父亲下手太狠,将来肯定要牵连苏乔。   陆明远迂回道:“我不是侦探,回国不到一个月,证据再多,我也找不过来。”   他抬起长腿,架在茶几底端的横杠上,动作十分散漫:“我只是觉得,打从苏景山去世,宏升集团自乱阵脚,摊上了一笔烂账。”   苏乔的父亲应道,“你别急,要沉住气。”   他的确是一位引路的长者:“跟他们斗智斗勇,绝不能心慈手软。你没有在陆沉跟前长大,很多事,你做不出来,怎么办呢?就该借用别人的手。”   陆明远靠回椅背,望向苏乔。   苏乔夹带着一份遗嘱,坐到了陆明远的身边。   她铺开文件,轻声道:“爸爸,爷爷把所有股份留给了你,但是他要你写一份委托书,将公司全权交由苏展管理。我最近联系了几位董事,他们愿意让出一部分股权……”   父亲点了一根烟:“小乔,你急什么?”   烟尘如雾,混合着茶香,飘到沙发边上。   苏乔半垂着头,发丝遮挡了侧脸:“爸,不是我着急。是苏家另一边的人催得太紧,叶姝的事情一出,她的母亲不可能善罢甘休,他们的背后还有顾宁诚。放在几年前,你能想象顾家会和宏升竞争吗?现在他们光明正大地做了。”   苏乔说话的技巧,都是她爹一手教育出来的。   既然如此,她的父亲就不会轻易受她引导。   父亲驳斥道:“你二伯父一家人,顶天了也翻不出浪花……你想做宏升的最大股东,只能按遗嘱的规则来。”   他叼着纸烟,伸出食指,摁住遗嘱上的一行字,暗示道:“允许宏升集团收购咱们自己家的公司。小乔,你要是同意,那就什么都没有了,你拿什么和他们硬扛?”   苏乔缓缓吸气:“可是爸爸……”   父亲不愿意再讲下去,他猛地一拍陆明远的肩膀。   陆明远抬头看他,自然而然道:“岳父。”   苏乔闷声一咳,惊讶不已:“你什么时候改口叫他岳父了?”   陆明远只顾着和岳父说话:“别抽烟了,吸烟有害健康,你看烟盒子上都写了这句话。”他将茶几上的烟灰缸举高——那缸子常年不用,光洁如新。   岳父将烟卷摁灭,扔进烟灰缸里。   他问:“陆沉烟瘾也不小,我记得,他雪茄不离身。女婿,你这么劝过陆沉吗?”   “没,”陆明远捧着烟灰缸,偏过头道,“我的建议,他从来不听。”   陆明远主动提及:“几年前,我劝他关掉走私公司,和他吵了一架。”   苏乔的父亲玩味一笑:“哦,还有这一出?”   他如同和蔼的长辈,慢悠悠地说话:“刚听说你是学艺术的,我还以为,你帮着你爸做走私呢,你给他当儿子,就要帮衬他的生意。”   陆明远理解岳父的深意,不屑中带着一丝愤怒,嗓音更显低沉:“国际走私……谁做谁倒霉。从亚洲偷运艺术品,卖给欧洲和北美的收藏家,再仿制几幅名画,赚一笔盗版费,这也算生意?”   苏乔的父亲叹气:“为了这些,你爸还杀了人呢。”   陆明远静坐不动。   又听对方说:“你认识周扬吗?周扬失踪很久了。他是陆沉多年的伙伴,他的女儿周茜萍,还在意大利上学。”   苏乔早知道这个消息。   她拉起陆明远的手,发觉他指尖微凉。她忽然自责不已,将他拉进浑水的人,是她啊。   苏乔斟酌着开口:“爸,你亲眼看见陆沉杀人了吗?没有吧,你只是推测而已。周扬谨小慎微,没那么容易死,欧洲难民最多的时候,他还去希腊晃了一圈。”   父亲摊手道:“那你来说,周扬藏在哪儿?”   “我又不是周扬,”苏乔趁机浑水摸鱼,“再说了,欧洲大部分城市,连个安检都没有,他要真出了事,也不能赖定陆沉。”   她快速转移话题:“爸爸,遗嘱的事,我们以后再商量。苏澈的身份弄明白了,你可以找人去钓他,就看他上不上钩了。”   言罢,苏乔拽着陆明远出门。   她的父亲目送女儿离开。只觉这个桥段,好像儿子护着媳妇。他忍不住腹诽,陆明远那孩子,也不知陆沉是怎么养的,和他们都不是一路人。   门外,苏乔稍稍松开陆明远的手腕,故作轻松道:“我和你,还有我爸爸,我们三个人,都不了解陆沉。我爸爸说的话,你别当真。”   陆明远反问一句:“你有什么想法?”   他捏住苏乔的手指,仔细地摸遍,又说:“我想听你的心里话。你大胆讲,没关系。”   苏乔便直白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我有底线。我很希望交易公正,法律完善,市场暴露在司法的监管下,每个人的利益都能被保护……杀人越货,买凶投毒,这些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做。大不了穷死拉倒。”   她其实是很怕穷的。但她更不想让他失望。   陆明远扶上栏杆,应道:“江修齐告诉我,他没卖给你的画,都进了伦敦拍卖行,我不会让你穷死。”   苏乔挑眉。   当初江修齐把陆明远的那批画卖给她,却私藏了几幅最好看的,敢情都拿进拍卖行了,他还真是一个稳扎稳打的经纪人。   苏乔对拍卖很有兴趣。她跟着陆明远回了卧室,雀跃道:“我都忙糊涂了,没关注拍卖的事……你放心,我找人给你抬价。”   陆明远扭头看她:“抬价?算了,顺其自然吧。”   苏乔瞧着他的宽肩窄腰,衬衫下的背部线条,忍不住摸了两下,又说:“想到别人买走了你的画,我心里还有点小嫉妒。”   陆明远转过身来,解开她的衣扣,掌心流连她的皮肤,回报刚才的亲昵:“你应该这么想,我的人都是你的,你用得着嫉妒别人?”   苏乔尚未答话,手机响了。   她拿起一看——是顾宁诚。   苏乔不假思索,按下了拒绝接听。在这个关口上,和顾宁诚谈多了,保不齐会倒霉呀。   天已入秋,凉风如水。   另一头的顾宁诚轻声叹息,换了个联系人。他一通电话打给了自家公司的现任总经理,上来第一句就是:“陈总,招标准备得怎么样了?”   陈总只是名义上的领头羊。说到底,他服从于顾宁诚:“头儿,我跟你说,宏升暗示咱们降价……”   顾宁诚嗤笑:“降价?苏家做梦吧。”   陈总附和:“他们这场梦,做得够久了。”   “陆沉老谋深算,他不愿意跟我合作,”顾宁诚忽然说,“我手上的东西,要换一个方法用。不能就这么废了,浪费我的时间和精力。”   他问:“你给我查查,程烈在哪儿?”   “程烈?”   “嗯,那个被苏展搞垮的程老板。他没死吧。” 第56章 寻仇   秋雨初凉,霜叶泛红, 寒风沾了雾气, 平添无尽萧瑟。   路过的人群依旧熙熙攘攘。此处邻近几座大学, 学生们青春正好, 朝气蓬勃, 在以学校为中心的方圆地带中, 时而游荡,时而穿梭。   近旁的巷子胡同就是著名的小吃一条街。每当傍晚,四处香味扑鼻, 煎饼、馄饨、麻辣烫,几乎应有尽有,人间烟火层出不穷。   顾宁诚下车以后,举着一把伞, 站定良久。   隔着濛濛细雨, 他瞧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   那男人龟缩在校门墙角处,发丝灰白,藏污纳垢。宽大的连衫帽盖住了他的头, 四肢肮脏, 鞋袜破损, 身体散发着异味, 他甚至不如闹市里的乞丐, 好像他这一辈子, 从生到死, 都离不开垃圾堆。   他为什么要坐在大学的门口呢?   ——如果他的儿子, 当年没死的话,那么今年九月,孩子就应该上大学了。   顾宁诚在心中叹息,蓦地生出几分怜悯。   他撑伞走近,站立在那人的面前,喊了一声:“程烈?”   他带来了久违的尊敬:“程董事长,咱们俩有好几年,没见过面了吧。”   程烈或许是个聋子。他表情木讷,目光枯淡地盘坐。   顾宁诚光洁锃亮的黑色皮鞋就踩在一块破布上。他的裤子是手工高定,面料绝佳,即将挨到程烈的袖口。   顾宁诚笑道:“程董事长,我今天来,是想跟您谈一件旧事。”   程烈抬了一下腿,换了一个坐姿。   冷风带着尿骚味迎面吹来。   顾宁诚脸色不改:“有关您的儿子。当年的事,搁到现在没查清——您订做的蛋糕里,混入了花生,又被果酱掩盖了味道,令公子当晚便去世了……”   程烈佝偻脊背,缓慢抬头。   一夜之间,他家破人亡。   当年儿子死后,深爱的妻子跳楼。二十八层的公寓楼下,血迹腥红,染了一地。妻子生前爱花,养了几盆漂亮的蔷薇,便给每盆蔷薇都起了名字,人去楼空,那花还开得茂盛。   他方才明白,何谓“哀莫大于心死”。   他生平第一次下跪,就是跪在妻子的尸体边。妻子一向怕疼,生儿子时骂了他一整天,跳楼那日,她竟连一声都没吱,早晨给他做了饭,煮好白粥,煎了两个鸡蛋,嘱咐他照看好自己的身体。然后又说了对不起——可她哪里有对不起他呢?   哪里有呢。   左右不过阴阳相隔。   生不如死,愿死不复生。程烈心想。   他支着墙,颓颓站立。衣裳包裹着干枯如柴的身体,终于开口问了一句:“把你知道的讲给我听,顾总。”   顾宁诚有备而来。   他给助理做了个手势,助理就拿来几张纸。这并不是充分的证据,苏展做事滴水不漏,顾宁诚都要佩服他。可他到底还是找着了漏洞,他和程烈说:“孩子出事那天,生日蛋糕被人换过。动手的人,如您所想,就是苏展。”   顾宁诚语气微沉,似乎心有不忍:“蛋糕一共有两层,我猜的对吗?第一层没有花生,第二层有花生,您的儿子花生过敏,先从第二层吃起,这就遭了秧。”   他退后一步,恭谨道:“苏展破坏商业规则,毫无人性……您不为孩子和嫂子报仇,一家人再见面,孩子也会很伤心吧。”   顾宁诚身后的助理插话道:“程老板,您要是有心,我们也想帮把手。”   那日之后,学校门口的流浪汉消失了。   无人在意。   秋冬天干物燥。在宏升集团内部,一天之内,门廊要拖两遍,早一次,晚一次,为此,公司新招了清洁工。   苏乔跟贺安柏说:“又招了一批清洁工,还不如把钱拨给市场部,市场调研没出来,怎么做方案?”   贺安柏知道她在借题发挥,也就没应声。   苏乔穿过侧门,走入大厅。她今日着装得体,腰线依然束紧,背影窈窕,活脱脱一个尤物。附近站着几位年轻员工,他们不约而同,时不时地瞄她一眼。   贺安柏与其中一人相熟,揶揄道:“看什么看啊,脑袋转回去。”   年轻人笑道:“看苏经理啊,苏经理还缺助理吗?”   他们说话的功夫,一位清洁工从一旁走过。他蓄了半长的头发,灰白交加,看起来年纪很大。尤其是他的面部皱纹,如山如海,缔造填不平的沟壑。   苏乔蓦地停步。   她出声问道:“您是新来的吗?”   那人诺诺称是。   手中拖把一伸,往前挡了挡,阻止苏乔进一步靠拢。   奇怪了,怎么有些面熟呢。   苏乔拽过贺安柏,吩咐道:“中午陆明远不是要来公司吗?你让他提前给我打电话,我带他去一趟后勤保障部。”   贺安柏摸不清头脑:“去后勤保障部?”   苏乔含糊其辞:“对呀,让陆明远仔细检查。他的眼睛,比我专业多了。”   贺安柏不敢问其中的原委。中午休息时间,他下楼一趟,把陆明远接了上来。   苏乔的父母已经返回南方了,临走前,父母与女儿长谈了半日,至于一家三口讲了什么,便只有他们自己知。   他们这一走,陆明远落得清静,偶尔有个机会,他便往市区跑,专门奔着苏乔。   午休时分,转悠的员工不多。走廊上不见一个人影,倒是能听见隔墙有人在打呼噜。贺安柏轻轻发笑,调侃道:“陆明远,你不在家里休息,成天往咱们公司跑,真让我相信爱情的力量。爱,在你心里扎下了根,发出了芽。”   陆明远怀抱一个购物袋,回应道:“你的话听起来,gay里gay气。”   贺安柏立刻严肃:“大哥,我比钢铁还直。”   陆明远的身高超过了贺安柏。他略一低头,表情犹疑:“你的手腕上还有一条小红绳。”   贺安柏抬手,解释道:“这种小红绳,那是招好运的。”   陆明远挽起袖子:“小黑绳才是招好运。”他不经意地透露:“小乔送我的。”   贺安柏争不过自己老板的男人。他搓了搓手,认输道:“行行行,你最厉害,你是老板的心头肉。老板在办公室等你,她没去食堂,为了见你,连午饭都不吃了。”   陆明远反问一句:“你吃午饭了吗?”   贺安柏道:“没呢,今儿个上午好忙。咱们在做招标方案,你知道吧?上次咱们还一起去了。”   陆明远点了一下头,把手伸进购物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饭盒。他将饭盒扔给贺安柏,又说:“我准备了很多,小乔一个人吃不完。”   贺安柏怔然片刻,望着陆明远的背影,直愣愣地打开饭盒。   啧,卖相真的很好看。   怎么夸呢,饭如其人?贺安柏默默心想。   苏乔的办公室内,陈设整洁一如往日。她左手端着饭盒,右手拿勺子,一边吃一边说:“你的职业选择面……真的很宽广啊,你不仅可以画画,还可以做厨师、做……”   陆明远打断道:“别做了,你吃到衣服上了。”   油渍滴在衬衣胸口处。陆明远抽了一块纸巾,帮苏乔擦了几下,擦着擦着,有些变味,苏乔推不开他,如实提醒:“我没反锁房门,随时会有人进来。”   陆明远方才作罢。   苏乔奔向正题:“我跟你说,今天早上,我见到一个新来的清洁工,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特别面熟,但是又想不起来了。”   陆明远道:“什么样的清洁工?” 第57章 惊厥   “他……外表没什么特别的,”苏乔解释道, “可能是我多心了。”   她吃了一口饭, 咀嚼完毕, 又说:“上次在家, 你一眼看出苏澈的问题, 让我非常吃惊。从那以后, 我总是记着那张照片,我也变得疑神疑鬼。”   陆明远拎着一个装饭盒的购物袋,坐在近旁的椅子上。   他虽是一副宜室宜家的模样, 话却说得意味深长:“也许你不是疑神疑鬼,是直觉敏锐。你们公司有不少清洁工吧,你为什么盯上了那一个?”   苏乔却道:“我认识的人太多了,就算是旧相识, 也不好找。”   陆明远深以为然。   他和苏乔待在办公室里说话, 房门紧闭,外面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而他们讨论的那位清洁工,此时此刻, 正徘徊在大厦的楼梯间。   这里没有监控器。   顾宁诚的私人助理路过此地。他压低嗓门, 称呼那名清洁工为:“程老板。”   程烈握着拖把, 恰如老僧坐定。   助理道:“今天的机会, 是最好的机会, 只有一次, 没有下次。苏展刚开完会, 下午还有一场, 苏展的保镖蹲在楼下,保安室里好几个人在打牌……为了您啊,我们顾总真的费尽了心血。他给您踩好了点,安排好了路线,您要是有决心,我能担保,咱们一定会成功。”   程烈听完,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小瓶二锅头。   想他当年挥金如土时,何曾尝过这种酒?   时过境迁,他体会到了二锅头的辛辣醇厚。   “帮我,感谢你们顾总,”程烈拧上了酒瓶的盖子,笑得嘴角咧开,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我有好几个月,没梦见我老婆孩子。我还在寻思为什么?终于,前几天,他们来找我了。”   就在他决定如何报仇雪恨时。   助理温和地宽慰道:“他们都很支持您。我会把您的话,带给咱们顾总。”   他倒是不敢袒露顾宁诚的想法。   顾宁诚并不想白白帮助程烈。他从不做赔本的买卖。他只是需要一个身处绝境、毫无退路、愿意拼死一搏、能给苏家造成最恶劣影响的人。   思前想后,没人比程烈更适合。   这年头,亡命之徒是稀缺资源。   顶层通道上,玻璃明亮如一面镜子,反衬影影绰绰的人形。苏展带着冯秘书从楼梯的隔间下来,准备走向楼下的会议室——那间会议室就在楼梯门口的隔壁。   冯秘书穿着高跟鞋,步履稳妥,裙摆轻扬,然而当她踩到下一级楼梯,她没来由地脚底一滑,顺着楼梯摔在了地上。   她不知道台阶表层,被人涂抹了凡士林。   冯秘书失态地叫出了声,再一捏脚,肿起一大块。   她仰头望着苏展,忍痛申请道:“苏总,我……我今天状态不好。等下开会,我能坐着吗?”   苏展垂头看她的脚踝。   他的眼神里多了复杂而微妙的内容:“冯霏,你在哪儿摔的?”他单膝跪地,手指摸上台阶。   苏展甚少称呼冯霏的全名。他总叫她:“过来”,那她就要飞快地跑过来,稍微迟到几秒,后果也很不乐观。   冯霏揉了揉脚,虚搭着扶梯,准备站起来。她当然不敢碰苏展,更不会等着他搀她一把。   挣扎的片刻,有个黑影出现在门廊外。   那人穿着清洁工服装,左手拎刀,右手点着打火机,怀揣一罐汽油瓶,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冯霏脸色煞白。   她为苏展工作多年,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老板是个什么货色。今天有人突破层层阻碍,上门寻仇,她真的一点也不奇怪。   那汽油瓶“啪”的一声,被程烈摔在了地上。汽油和凡士林作为互溶的有机物,顷刻扩散到整个楼梯间,程烈话不多说,一心求死,他按下了打火机。   苏展把冯霏推到一边,揪着程烈的衣领往墙角拖,另一只手折住程烈的手腕,猛地使力,狠狠一掰——骨节崩裂的“嘎吱”声,在这静谧而要紧的关头,显得格外阴森可怖。   “程烈?”苏展夺走打火机,从窗口扔了出去。   他端详那人的脸,似乎恍然大悟:“我说谁的胆子这么大?原来是我们的程老板。”   程烈嘶笑,却不言语。   苏展又说:“几年不见,程烈,你瘦得只剩下半个人了,今天是谁帮了你?谁把你弄进公司,还送了你一身新衣服?”   苏展的力气,比程烈要大得多。他从小练习搏击和械斗,练不好就要挨打,对付一个年老体弱,久经风霜的程烈,根本不在话下。   程烈也没有惊慌。他背靠墙壁,笑得比哭还难看:“苏总,你也是有父亲的人……我老婆儿子的命,你要还给我的……”   程烈的水果刀被收缴了。他手无寸铁,受制于人,苏展却没毒打他。   变故就在下一秒。   程烈紧紧逼近了苏展。他不知在身上揣了什么,火光乍现,他从裤腿开始自燃,那灼痛感令他欢呼雀跃,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好像烟尘弥漫时,一家三口便能团圆。   苏展抬起了下巴:“你是个疯子。”   他说:“活该死了儿子,你儿子不死,谁死呢?输不起,就别做生意。你老婆自己跳楼,能算作我的账?活不起的人多了去,每死一个,都要怨我,我倒成了冤大头。”   说到最后,他还有一些好笑的意味。   他的确不把人命放在眼里。   程烈根本禁锢不了苏展。苏展卸了他的关节,任凭他瘫在墙角,星火明灭,未曾迸溅,烧不到汽油区,苏展松了一口气。他脱下西装外套捂住程烈,三步并作两步,快速上楼,按响了警报器。   冯霏惊惧交加,在他身后哭道:“苏总……”   苏展动作一顿,竟选择去救她。 第58章 转机   英雄救美的戏码老套而庸俗,令苏展不齿。   这世上没谁离不开谁, 他心里很清楚, 自己的命更金贵——就算他撂下冯霏走了,又能怎么样呢?区区一个女秘书, 闭着眼都能招一堆。   可他还是有一念之差。   扔下冯霏不管,着起火来,她必死无疑。尸体会像烧焦的柴薪,干枯、皴裂、漆黑、而她生动鲜活的样子, 将成为永远的过去式。   生杀予夺的权利由苏展掌控。苏展心头一动,生出微不可察的惋惜感。很多年前, 在一个水波荡漾的池塘边,这种微妙的感觉,也曾经盘踞着他。   苏展弯腰伸出手,不费吹灰之力, 拽起了冯霏。   冯霏哭道:“苏总……”   苏展拍了拍她的后背:“行了,眼泪流一脸, 你的妆哭花了,下午怎么开会?没事了。”   冯霏还在哽咽。   方才绝望时, 苏展向她伸出了援手。她为他工作这么多年,不会不清楚他的做派,正是因为她很了解, 她的心情才会愈加混乱。   冯霏止住泪水, 关切道:“您没受伤吧?”   “我毫发无损, ”苏展解开了西装扣, 稍微低头,瞧了瞧冯霏的脚踝,“倒是你,你能走路吗?”   他实在长了一张很好的脸。当他如此关心冯霏——他们也曾有过肌肤之亲,冯霏的心跳不由加快,她往常并没有这样的反应。   冯霏脱下了高跟鞋。   她搭着楼梯扶手,开口说:“我能走的……苏总,咱们回去吧。保镖和警察都快来了。”   苏展点头,举止蔑然道:“回去再查查,是谁胆子肥了,把程烈那老头,安插进了公司。”   人在什么时候防备心最弱?   ——当他自认化险为夷,转危为安,高度警戒的精神便会松弛。   苏展背对着程烈,自认为警报解除,程烈被他弄废了。他马上就要返回办公室,着手处理一切公务。   程烈的脸上浮现了怪异的笑。   他的右手脱臼,左手还能活动,锋利的水果刀就落在他的脚边,他无声地捡起刀柄,刀尖向前,连滚带爬猛地飞扑,像砍柴一样,用尽全力劈上去。   刀锋刺进皮肉,鲜血溅了满脸。   程烈顿一顿,心脏缩紧,情绪舒畅,笑得像个疯子:“苏展,我每天做梦都想杀了你……”   楼梯间声音嘈杂,混合着警报和冯霏的尖叫。   *   午休尚未结束,警车和救护车接连出现。主管召开紧急会议,员工乱成了一锅粥,大家以讹传讹,闲言碎语疯狂流通。   主管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安保部的人急得快要哭了。苏展被抬上了救护车,他还有一口气,嘱咐保镖护送自己,保持冷静,封锁消息,谁都不能靠近。   他只中了两刀,扎在后腰处,皮开肉绽,伤口崩离,兴许能捡回一条命。   程烈却是实实在在地死了。   彼时苏展的保镖突然赶到,三两下解决了程烈。   程烈身负重伤,极其顽强,他爬上窗栏,伸出两条瘦如竹竿的腿。裤脚的火花熄灭了,他点不燃汽油——但见苏展倒地不起,血流不止,程烈就是死也瞑目。   他翻窗跳楼。   妻子从二十八楼跳下,程烈也从二十八楼跳下。他圆满地想着,死得其所,他们一家人,终于又在一起了。   程烈砰然落地后,宏升的大楼外,多了一具摔碎的尸体。   这也是顾宁诚的计划之一。   他预备好的记者们急急忙忙拍下照片,四肢碎裂,高清无.码,网民对什么内容最感兴趣?一是色.情,二是暴力,顾宁诚好心好意地在今天满足大家。   恰巧,苏乔的办公室有一扇窗户,正对着宏升集团的大厦门口。   陆明远坐在桌前写日记,一边练字,一边和苏乔说话,楼顶飘忽掉落一个人,头朝下,脚朝上,面容凄厉,满身血污,从陆明远的眼前一霎飞过。   陆明远睁大双眼。   他扔开日记本,跑到窗前。   苏乔问:“你在看什么呀?”   陆明远制止道:“你站着别动,别过来。”   他侧身向后伸了一只手,被苏乔懒洋洋地握住,她笑得没心没肺,局外人一般调侃他:“你的脸色都变了,什么事能吓到你?”   陆明远不让苏乔看,她偏要看。她挤在旁边,往下一望,顿时惨败。   苏乔的办公室楼层不高,距离死者更近。   她看到男人骨裂身碎,那白色的一滩,是脑浆吗?她胸腔翻涌一阵恶心,捂着嘴,干呕了一声。   陆明远拉紧窗帘。   苏乔靠上他的身体。   陆明远轻拍她的后背,难得温柔。其实他自己都深受影响。跌得太惨了,那个人,从头到脚,诡异扭曲,像是从三维摔成了平面。   作为一个美术界的多年从业者,陆明远审视细节的功夫比常人都强,他瞧得仔细,心情沉重,一时半会儿竟没缓过来。   他拿起茶壶,倒了两杯热水。   “喝水吗?”陆明远把杯子递给苏乔。   苏乔接到手里,抿了两口,脸色稍微正常了些。   陆明远道:“生死有命,你别太在意。”   “我知道……”苏乔接话,“你有没有发现,他穿着清洁工的衣服。”   她喃喃自语:“他可能是从二十层以上的楼层摔了下来。”   陆明远略一思索,提出一个疑问:“你觉得,是自杀还是他杀?”   他听到走廊上的喧哗声,员工们脚步纷乱。他随手收拾苏乔的空饭盒,又问:“这个跳楼的清洁工,是你刚才提到的人吗?”   苏乔茫然。   那人的脸都没了,她不愿细看,只愿他入土为安。   “门口有好几个记者,公司要乱套了,”苏乔揉了下头发,想起自己的正事,“你先回家吧,我今晚迟点回来。”   陆明远根本不听。宏升内部发生的事,超脱了他的想象,他和苏乔说:“苏展每天都带着保镖,你呢?身边只有一个贺助理……随便找个人,都能撂翻他。贺安柏根本不经打。”   苏乔道:“嗯,什么意思?”   她好整以暇地盯着他:“你要毛遂自荐,给我当保镖吗?”   陆明远竟然叹气:“你别嫌我烦。我认识你以前,挺懒的,喜欢画画和睡觉,很久没像现在这么勤快。你家里的事情,要是能少一点,我自己待一个礼拜也没关系。”   苏乔会意:“说来说去,你不就是担心我吗?”   陆明远点了一下头:“是,我担心你。你姐姐中毒了,你哥哥是假的,公司有人跳楼,门口来了警察,别说我见识少……我平常看电影,也没见过这样的剧情。”   苏乔与他对视:“哦,那你平常看的电影,都挺小清新。”   陆明远没有否认。   他的确喜欢看小清新的电影。   苏乔笑着缓解气氛:“你不要这么严肃,我做事比苏展更小心。”   这是假话。   机会当前,放手一搏,不拼的人,才是傻瓜。   公司的波动尚未平息。几位匿名同事隐藏身份,在公司的内网上透露,死者是一位新招的清洁工,死前狠狠捅了苏展一刀,苏展进了ICU,董事会炸开了轩然大波。   苏展在公司里的地位举足轻重,他这一走,不止是财务部,几个项目都失去了主心骨。苏展的父亲别无他法,让苏澈暂时进入公司,代替他哥哥工作——除了自家儿子,大权旁落在谁手上,父亲都是不放心的。   财务总监的办公室,接连几日,都由苏澈一个人坐镇。   他要应付很多不速之客,比如苏乔。   苏乔傍晚来访,诚意十足。   秋风沁凉,天干物燥,苏澈口腔上火,嘴唇起了皮。   他一天八个电话往医院打,探查哥哥的身体状况——翻阅以往的来电记录,苏澈惊讶地发现,苏展也经常给医院打电话。   难道他的哥哥,也像他这样关心兄弟?   苏澈认定了实情。他暗暗说服自己:他不会受任何人挑唆,更不被苏乔影响。   却不料苏乔和他一见面,就故意挑起硝烟:“我不是来和你谈公事的。你刚上任,哪儿有公事好谈,你空降成了财务总监,底下的人服管吗?”   苏澈笑笑,交握双手:“小乔,托你的福,他们服管的得很。”   “真的吗?”苏乔亮出一条银行通知短信,“我们组内结算奖金,好像都没通知你啊。”   苏澈神色泰然。他从小在家潜移默化,深知父亲和哥哥的做派,这几天来,他有样学样,进步不少。   他敲了敲桌子:“上我这儿打小报告来了?你这一状告的,里外不是人,没错,你苏乔是不缺钱,你的同事们缺不缺,我可就不知道了。”   苏乔笑意不减。   她听见苏澈继续说:“小乔,你想闹也要找准一个方法。我现在正愁着,要拿谁开刀……”   苏乔意兴阑珊道:“堂哥,你比苏澈大,还是比苏澈小?我猜你比他小,你妈妈还好吗?” 第59章 往昔   苏澈眼皮跳动, 面容僵硬, 下意识地摸自己的手。   忽然之间,他一抽一抽地笑了起来:“苏乔,你吃错药了?上赶着来我这儿耍泼皮。”   他摆弄了一下固定电话,做出送客的姿态:“我们俩真没什么好谈的,你忙, 我也忙。麻烦你自己出门, 我没空送你。”   苏乔泰然自若,缓慢而柔和道:“我认识一个朋友, 他在剧组工作, 做大牌演员的替身。本来呢, 工作挺好,报酬也多, 他好好努力, 不愁没好日子过……可他做久了替身, 就真以为自己是那个人了,整天浑浑噩噩, 非常可怜。”   她坐在苏澈的对面, 措辞刻薄至极:“他连自己的本名都忘了。他的名字,也许是他妈妈起的呢。”   苏澈的脸色由白转青。   胸膛起伏,苏澈倒吸一口气,笑得牵强:“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请你出去, 你是疯了还是耳朵聋了?”   苏乔充耳不闻, 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本名么?   哪有什么本名呢?   苏澈心口沉闷, 眼睛发花。   他忽然恼羞成怒,低声咒骂道:“苏乔,你的脑子出了毛病,我说个滚字,你能不能听懂?”   越心虚的人,越容易气焰勃发,他虚指了一下门口,吼了一嗓子:“你给我滚!”   苏乔云淡风轻地问:“如果我不愿意呢?”   那也要赶走她!   苏澈的脑海里回荡着这样的回答。   他完全撕破了脸,语气冷如毒蛇:“滚,贱货。”   一字一顿,克制而阴森。   苏乔把玩桌上的茶杯,指尖绕着杯身旋转,谈笑间不失优雅:“堂哥,你的反应比我想象中还要激烈,你妈妈去世了吗?她是怎么死的,是不是像我们爷爷那样,被人‘啪’地一下……”   苏乔松手,茶杯掉地。   不出意外的摔碎了。   苏乔袖手旁观,兴味盎然:“被人这样撞死了。”   她的言语中,礼貌与侮辱并存:“您的母亲更像贱货,愚蠢又倒霉的贱货。没名没分地跟了伯父,眼巴巴地给男人生了孩子,男人的儿子一死,您的母亲就像献宝一样把您捧了出来,母爱如山啊。”   记忆中的片段交织,苏澈恨不得撕烂苏乔这张嘴。   苏乔毫无自知之明,又说:“你不会连个正儿八经的名字都没有吧……也是,苏家的族谱上,有苏展、有苏澈、甚至有苏乔,可是没有你啊。”   她笑着嘲讽:“这叫什么?野种?”   苏澈眼睛充血,心脏跳得极快,像是要脱离胸腔——其实苏展说得没错,苏澈身体不好,根本不适合进入公司,苏乔三言两语挑拨之下,他便感到头疼欲裂。   苏乔还想再说两句,然而苏澈脸色惨白。   苏乔依旧不动声色。   恻隐之心,苏乔一直都有,但从没这么强烈。   其实把苏澈气死了,伯父家一定会乱套,可她犹豫再三,缓和道:“这么多年来,伯父确实把你当成了最宠爱的小儿子。苏家上上下下,没人敢跟你过不去。”   苏澈狠狠盯着她,却不做声。   他词穷了,无法反驳。   苏乔开始追忆往昔:“真正的苏澈和你不一样,他是大伯父家唯一对我好的人。我六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他教我唱歌,给我折了一只千纸鹤……”   苏乔左手撑腮,指甲染得鲜红,颜色娇艳欲滴:“再后来,我第二次拜访伯父家,就见到了你。还记得那天,我给你带了一只千纸鹤吗?你把它扔在地上,踩了一脚,那天我哭得很伤心。”   话音落后,室内长久静默。   苏澈拉开抽屉,掏出一瓶药。他吃了两粒,喝完一口水,咽下特效胶囊,模模糊糊地应道:“呵,哪年哪月的事?”   他费力地深呼吸。   苏乔倾身向前,帮他回忆:“二零零一年十月,我九岁,你十一岁。”   “我心里特别后悔,当年没把你的千纸鹤踩得更烂,”苏澈面无表情道,“我大哥住院,是你派人做的吗?”   他自认为理通其中关节:“你收买了小道消息,想从我爸妈手里夺.权。你明明姓苏,却在公司里爬不上来,只能做个部门经理,一做就是好几年。你像是工厂流水线上戴着手套的女工,项目被放在传送带上,缓慢地经过你的手,你再怎么表现,也没用的,没人记得你的成绩。”   苏乔与苏澈最大的不同在于,她很难被别人的语言牵引。   父亲从小教导她——别人的咒骂、激怒、侮辱、挑衅,都是想用自己的奸诈影响她,一定要控制自己的情绪。   苏乔慢条斯理道:“那你呢,苏厂长的假儿子?你还不如一个女工。”   她忽然摊牌:“前任厂长的遗嘱在我手上。苏景山的所有股份,全部归我,我已经联系了几位董事……”   苏澈张开双臂,搭在老板椅上:“你悠着点儿。”   他表面镇静,太阳穴却在抽疼,直线思维被打成了碎片——苏乔怎么会清楚他的事?那件事天衣无缝,几乎没人知晓……   真正的苏澈死在多年前,他借用那位兄弟的身份,早已认定自己就是苏澈。   现如今,苏乔又忽然提起了遗嘱。   苏澈道:“你跟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原封不动地转告父亲。苏景山的遗嘱真向着你,你会等到现在才拿出来?你的把戏,只能骗骗小孩子。”   苏乔微顿,若有所思:“谁让苏展重伤住院了,他在ICU躺了好几天,人还没拉出来。听说那把刀插在他的肾上……我担心苏展后继无人。”   她用高跟鞋的鞋尖,拨开地毯上的碎片:“我这时候拿出遗嘱,董事会也没人反对。”   苏澈挪开眼,不愿看见她。   苏乔挑唆道:“你爸爸好几天没来公司,是在医院陪儿子吧。你住院的时候,他有这么上心吗?”   苏澈合上眼帘,闭目养神。   他只当苏乔的话都是一阵耳旁风。   苏乔惋惜不已:“他们都说,大伯父的为人处世最像爷爷。他当年怎么对你的母亲,现在就有可能怎么对你……”   其实苏乔没有证据,这仅仅是她的推测。   十几年了,苏澈的事从未败露,他的亲生母亲如同人间蒸发,一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偏偏提到“妈妈”两个字,苏澈就脸色一变——如果他的母亲真的甩手不管,他哪儿来这么大的震动呢?   陆明远也是个缺乏母爱的孩子。提到母亲,陆明远总是很平静。   两相对比之下,苏乔满怀唏嘘。   她主动告辞了。   门外,陆明远正在等她。   自从程烈跳楼自杀,苏展被人捅了刀子,宏升内部人心惶惶。陆明远说什么也要做保安,他这人一旦犟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苏乔实在没办法。她效仿苏展对待保镖的方法,在保卫科给陆明远挂了个名。   陆明远总算满意。   有了正经名牌,他常去保卫科报到。   保卫科有几个年轻小伙子,岁数和陆明远差不多。他们教他打牌,和他聊天,陆明远混迹其中,偷听了不少公司八卦。   包括顾宁诚和苏乔的传言。   那是陆明远第一天上班。他们的领导不在,只有一个队长,那队长正当壮年,约莫三十多岁,生得虎背熊腰,身强体健。   队长把陆明远介绍给了众人:“新来的陆明远,明天的明,遥远的远,好名字。”   他推了一下陆明远的后背:“来吧,跟大家伙儿打个招呼。”   陆明远双手背后,老老实实开口:“大家好,我第一天上班……”   他还没说完,另一个保安就问:“你以前不工作的?”   另一人也开起了玩笑:“小哥,长成你这样,完全能靠脸吃饭啊。”   陆明远把衣领处的工牌扶正,积极向上道:“我这不是来工作了?靠脸吃饭,迟早饿死。”   队长抬手,扶住陆明远的肩膀,有心给他一个下马威。   别的同事不清楚陆明远是怎么进来的,队长能不清楚吗?那是苏乔亲自塞进来的。苏乔编造起理由一向是一套一套,把保卫科长说得一愣一愣,科长同意她像苏展那样,寄放自己的私人保镖。   保镖?   呸!   不就是个小白脸么。   苏展的保镖都是下盘扎实、肌理虬结、手臂隆满了腱子肉的人,他们长得不一定高,甚至有些粗胖,可是动起手来,那是实打实的厉害。   再瞧瞧陆明远……妈的,放广告部展览还差不多。   队长从陆明远的背部着手,想给他来个过肩摔,治一治公司的不正当风气——当然了,队长不会和苏乔对着干,把陆明远摔伤摔残都不好收场,他特意等到陆明远向前走,走进了柔软的地毯区域。   这样一来,哪怕陆明远跌倒了也不要紧。   仿佛是队长和他开了个小玩笑。   几秒之后,陆明远忽然感觉背部一重。   他喊了一声:“队长?”   队长支吾着应了。   陆明远眼神闪烁,把头偏向另一侧。他猜不出队长的用意,可是别人要打他,他不可能不还手。他摸准了队长的手腕,反向拧开,扯到一旁,熟门熟路地厮打了起来。   队长嗷嗷直叫:“我靠,你来真的?”   陆明远不解其意:“打架还有假的吗?”   周围的同事们都看呆了。   在这场公平公正的较量中,队长输得很惨。   偏偏他年轻时就是个街头混混,很有些江湖做派,信奉“不打不相识”的道理。从那天起,他就和陆明远称兄道弟。   他还一再询问:“小陆,你几岁开始练武术的?”   陆明远如实道:“我在叔叔家长大,他们教的。”顿了顿,又说,“我转学去外地上小学,学校不好,男孩子爱打架,不打就受欺负。”   那是员工的午餐时间。陆明远半低着头,捧着食堂打来的盒饭,用筷子把土豆碾成泥,拌到米饭里,吃得有滋有味——啧,这么热爱土豆,每餐都少不了土豆,一看就是穷苦人家长大的。   队长心肠一软,充满了铁汉柔情,温和地询问:“你跟着叔叔长大,你爸妈不管你啊?”   陆明远道:“不管。”   队长又说:“那你和苏经理……”   陆明远抬头看他,目光纯澈。   队长含蓄地笑道:“上个礼拜四的傍晚,你坐在门口那个遮阳棚的下面,等苏经理下班。苏经理来了,你们俩就牵手了,哎,我知道你们是小两口。”   陆明远被他发现,丝毫不害羞:“那你祝我们百年好合吧。”   队长真没想到还有陆明远这种人。他干巴巴地说了一句:“祝你……你和苏经理,百年好合。”   陆明远捧着自己的饭碗,自言自语:“嗯,我祝苏经理早生贵子。”   当然了,是和他生。   队长没听见他的这句话。他像兄长一样关照陆明远,在工作上,经常为他答疑解惑。   陆明远的脾气不算好,但为人随性,相处起来不累。其他同事不知道陆明远的底细,没过两天,便接纳了他,私下给他讲讲公司趣闻,他特别爱听。   尤其是关于苏展和顾宁诚的。   有人和陆明远说:“苏展躺进了ICU,他的保镖也不来上班了。他的保镖块头大,号称‘千杯不醉’,一拳下去,能把木板劈碎,有时候还帮我们值夜班。”   陆明远直言不讳:“保镖这么凶,谁敢捅苏展?”   同事悄悄和他耳语:“我跟你讲,你不要跟别人讲。”   陆明远点头如捣蒜。   同事这才说:“听说是苏展的仇家,公司有老人认识他。虽然吧,那个人跳完楼,脸都碎了……还是被认出来了。”   陆明远又问:“他的名字是什么?”   同事讷讷回应:“这就不知道了,别人没告诉我。”   他和陆明远的工作最简单,每天守在监控视频前,观察大家的一举一动。陆明远偶尔出去巡逻,不曾遇到任何一位熟人。   因此,在监控室内,陆明远经常扩展话题:“苏家年轻一辈的高层领导,只剩下一个顾宁诚。”   同事拆开一筒乐事薯片,晃出声音,拿了一片塞进嘴里:“现在还有苏澈嘛,他做了财务总监。哎,你平常看不看电视剧?苏澈真不如他哥苏展……苏展就跟电视剧里的人一样,长得帅,出身好,有妞泡。他十八岁进公司,辛辛苦苦,从基层做起,后来就成了一把手。”   陆明远表示遗憾:“可惜他的肾,被人捅了。一个男人的肾不好,生活质量会下降。”   同事笑道:“唉,你个**丝不要酸。”言罢,又拍了拍他,“你比苏展还帅,就是穷了点。”   陆明远嘴硬道:“人穷志不穷。”   同事和他击掌:“对!”   接着请他吃薯片:“吃吗?番茄味。”   陆明远摇头,盯紧了屏幕:“电梯里的摄像头拍得挺清楚。”   他说这话,是意有所指——因为此时此刻,站在电梯里的人,是叶姝和顾宁诚。   叶姝留院观察几日,成功出院了。   出院第一天,她便来了公司。   苏展身负重伤,叶姝的母亲只有一句评价:“该他的!自己的妹妹也敢害。”   女儿中毒的原委查不清。母亲便把责任推给了苏展,父亲不好多说什么,他面上对苏展诚心诚意,却又不可能不怀疑他,毕竟苏展的狠毒路数,大家心里都门清。   叶姝还记得,很多年前,大伯父养了个情妇。那情妇容貌极美,被伯父当作外室,苏家的人没见过她,却听说过她,再后来,那女人突然瞎了。   苏展主动坦白:那位情妇小姐,趁着他母亲不在,亲自来家里做客时,苏展翻了她的皮包,把稀硫酸混进了……她装眼药水的玻璃瓶里。   而苏展之所以实话实说,大约是仰仗于爷爷的纵容,敢于挑战父亲的权威。   每当想起苏展,叶姝都是害怕超过了敬畏。   可是为了顾宁诚,叶姝甚至能挑拨苏展和自家人的关系。   一如张爱玲所说,感情本身,就是低到尘埃里开出花。叶姝觉得这一切都值得。她大病初愈,紧紧地挽住顾宁诚的胳膊,在他低头靠近的那一刻,向他献吻。   她亲了他的左脸,不在乎电梯里的监控摄像。   顾宁诚的眼中全是戏谑的笑:“满意了?”   叶姝与他推搡道:“大哥不在公司了,咱们家都要靠你。你做什么,我都对你满意。”   顾宁诚这一口陈年古井,从没有在叶姝的挑弄下,晃荡过一丝一毫的水纹。今日没有例外,他神情如常,对着电梯内的镜子,稍微整理了领带:“你大哥不在公司,苏澈又冒上来了。”   叶姝道:“我二哥身体差,他撑不了多久。”   她与顾宁诚十指相扣:“我爸和苏展离心了,他心里向着你,苏家也是你的。”   顾宁诚笑道:“我信你一回。”   他们俩在电梯里旁若无人地**,陆明远就在保安室里端着保温杯喝水。他抽空看了一下手机,苏乔没给他发消息,快下班了,陆明远安静地坐正,一心一意地等她。   陆明远的同事指着屏幕,问道:“哎,这是叶姝大小姐,哥们,你看她美不美?”   “还行吧,”陆明远看都没看,语气敷衍,随意评价道,“和顾宁诚天生一对。”   同事听不出他的深意,又讲起了八卦:“咱们公司还有个妹子,业务部的苏经理,啧,她是真的漂亮。”   陆明远明显正经了许多:“我见过,是挺漂亮,身材也好。你想说什么?”   他放下了保温杯,偏头将同事望着。   同事把他当成了自己人,讲起了公司内网上人人都知道的事:“刚开始啊,大家都以为,顾宁诚会和苏乔订婚,他们俩走得特别近,经常给人看到,他们俩站在走廊上谈事情,那叫一个两情相悦,谈笑风生……”   陆明远提出异议:“要是真的亲密,就不会在走廊上聊天,会在私人办公室里。”   他和苏乔在公司内部的见面,基本都发生在她的办公室。陆明远想怎么亲热,基本也都由着他。   道理摆在那里,陆明远心中还是膈应——难怪他看顾宁诚不顺眼,原来是他的直觉。   当日傍晚,苏乔从财务办公室出来,刚好和陆明远打了个照面。   每逢下班,陆明远都提前去了停车场。今日破天荒,他在宏升的大楼里,就开始守株待兔了。 第60章 战起   苏乔见到陆明远也不惊讶, 笑着问道:“今天上班感觉怎么样?”   她有意无意地调侃:“前两天,科长还和我提到你了。他说, 你的适应能力很强……”   陆明远难得谦虚:“一般般吧, 不算很强。”接着举了一个例子,“我本来应该值夜班。不值夜班,月薪扣两千。”   苏乔道:“你的那些作品, 都进驻伦敦拍卖行了……”她跟着陆明远进了电梯,手摸到他的腰侧:“你还在乎那两千块吗?”   陆明远默不作声,站得笔直。   因他想起电梯里的摄像头, 正在记录他们的举动。或许, 他的同事们正围在监控屏幕前,等待他和苏乔的亲密接触。   苏乔并不知道这个缘由, 只当陆明远一心赚钱, 晚上也不想回家了。   怎么能这样呢?   他们好不容易, 才走到如今这一步。   “钱是挣不完的,你还年轻,机会很多,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苏乔苦口婆心地劝诫,“家里不是还有我吗?”   陆明远挠了一下头。他总觉得有点奇怪, 这话像是丈夫对妻子说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苏乔父母拉扯女儿的方式, 和栽培一位男性继承人没什么不同。   陆明远顺从道:“嗯, 你是我们家的顶梁柱。”   苏乔心头一暖, 把他推到角落。   还没来得及亲热, 陆明远便道:“抬头,挺胸,睁大眼,你的正上方,有两个高清摄像头……”他问得坦率:“小乔,你想做现场直播吗?”   苏乔连忙摇头,后退了三步。   陆明远把她拉了回来:“你今晚不忙吧?我们回家继续。”   苏乔却道:“我最近真的很忙。苏展出事了,他们家都乱了,我打算拿出遗嘱……但是爸爸不同意。爸爸让我盯紧苏澈,直到他狗急跳墙。”   事实上,此刻的苏澈已经很着急。   他在办公室内坐立不安。   到底要怎么办?   苏乔软硬不吃,态度坚决,她宣称自己有遗嘱,能拿到全部股份,苏澈其实信了八成。要是大哥还在公司,苏澈不会自乱方寸,可是大哥重病昏迷,尚未清醒,苏澈没有足够的信心处理这种突发状况。   从小到大,父亲对苏澈的祈愿只有一个——平安健康。   多年前,他那个倒霉的兄弟溺水去世后,父亲来到他生母的家里,一言不发,便把他带走了。记忆中的母亲是个瞎子,双目失明,足不出户,常年由保姆照料。   那年头请得起保姆、还能车接车送的人不多,他一直奇怪母亲的职业,后来才明白,原来她就是有钱人的外室。   何其讽刺。   他从小身体不好,经常躺在病床上,羡慕室外的蓝天白云,羡慕同龄人的强健体魄。不生病的人不会了解重病的痛苦,正如家庭美满的人难以想象家庭破碎的煎熬。   好在他都挺过来了。   其实他很有天分,一点就通,是个可塑之才。可是在苏展的衬托下,苏澈有太多不足之处。苏展的母亲信佛,她对苏澈很好,几乎视如己出,苏澈便觉得,那儿真是他的家。   他不会让自己的家垮掉。   可他思前想后,竟没有联系父亲。他更信任苏展,一心盼望哥哥醒来。   或许是苏澈心诚所致,又过了一段时间,苏展的情况转好,脱离了重症监护室。就在当天,高层开了一场董事会,除了苏展,所有董事全部出席。   包括苏乔。   她的座位,紧挨着叶姝。   秋末冬初,北方降临严寒。窗外霜打落叶,冷风一阵紧似一阵,叶姝还穿着裙子。   她不爱穿袜子,两条长腿裸.露在外,光洁笔直,脚上一双尖头高跟鞋,刚好指向了苏乔的位置。   叶姝调笑道:“苏乔,你进公司几年了?”   “六年了,”苏乔回答,“今天是我第一次参加董事会。”   叶姝立起手掌,支住自己的下巴:“苏乔啊,你用什么方法,买到了孙董和李董的股权?”   她一边和苏乔说话,一边冲着对面的顾宁诚眨了眨眼睛。顾宁诚佯装没看见,他拢了拢眼前的文件,垂首和旁边的人聊天。   苏乔禁不住失笑:“孙董和李董把股权转让给了我……我能给公司带来更多的利益,这样不好吗?”   叶姝眉梢轻挑,白她一眼:“能在董事会说上话的人,只有大哥和伯父。你手头藏着的那一丁点儿股权,在我们眼里,就跟一阵风似的,吹一吹就跑了。”   苏乔道:“我持股的份额,比顾宁诚高多了。”   她故意抬高嗓音:“你让我走,不如先赶顾宁诚。”   苏乔的大伯父坐在长桌的最中央。听到苏乔和叶姝的谈话,他稍有烦躁,挑高了眉毛——他最器重的长子卧床不起,公司里的烂账一本接一本……   而今,他又开始思忖,谁把苏乔和叶姝的座位安排在了一起?不知道这对姐妹见一次吵一次?   他扫视一圈,和蔼地问道:“叶姝,今天气色不错,身体好点了?”   叶姝展颜一笑:“好多了呢。”   她当着诸多董事的面,关心起了苏展:“我倒想问问大哥还好吗?我前两天才去了医院,医生不许探望,我心里头急的呀,只好站在病房的门口。”   大伯父深深看了她一眼。   叶姝避开他的凝视,端起杯子默默喝茶。   苏乔难得与叶姝一条心,拐弯抹角道:“苏澈的状况,我们都知道,他代理财务总监,各位董事不可能没有想法。”   她笑着称呼了一声:“大伯父。”   大伯父道:“这是我们苏家关上门讨论的事,摆到台面上来说,不合适。”   他年纪大了,这几天照看儿子,精神头不好,语速比平常更缓慢:“有件喜事我先跟各位分享,苏澈的病,经过医生诊断,基本好全了。苏澈虽然年纪不算大,但是呢,他能力出众,学过不少东西,我们给年轻人一个机会,也算爱才惜才。”   苏乔一拳打在棉花上,并不气馁。   她端起茶杯,轻敲了一下桌面。   坐在顾宁诚身旁的董事忽然开口道:“苏澈是临时的财务总监吗?我们还要等苏展出院,老董事长去世后,公司的窟窿一直没堵上,股权混乱,管理停滞……”   顾宁诚打断他:“赵董,我们今天的任务是总结工作。”   他推了一下水杯,语气沉稳,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看不出半点喜怒。   赵董丝毫不惧,怒道:“顾总监,老董事长去世都快一年了,他留下的问题咱们不能不解决!这下苏展出事了,好几个项目都要停工!”   另一位董事接话道:“是啊,赵董说得在理。”   他们这几个老家伙,尽心尽力,跟了公司几十年。苏景山在世时,没捞到太多好处,苏景山去世后,大笔油脂又被苏展刮了。   经由陆沉搭上苏乔后,他们倏忽转变了风向。陆沉和他们打了多少年交道,往年通常恩威并济,扮白脸安抚大家,他们或许不相信苏乔和苏展,却愿意与陆沉合作。   这其中,当属赵董与陆沉关系最好。   赵董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质问道:“老董事长明明写过遗嘱,请过律师,做完了公证流程,为什么都快一年了,咱们还没有明确的股权划分?”   苏乔轻轻笑道:“说实话,遗嘱在我手上,老董事长名下的全额股份,归我父亲所有。今天我请了律师,就是想和大家公布这件事。”   高居上位的大伯父镇定自若,话中有话道:“小乔,现在是公司的特殊时期。”   苏乔面不改色:“我之所以等到现在才提出来,就是因为现在情况特殊。我们必须做一个改变,带着公司往更好的方向发展,我详细咨询过医生,苏展的康复期至少要三年,至于苏澈……”   她忽然偏头,盯住大伯父:“苏澈八岁那年溺过水,影响深远,让伯母受累照顾,我怕他的身体,还是扛不住劳务。”   旁人听不懂这句话,大伯父却一霎明白。   苏乔笑得亲切:“您说是吗?伯父。” 第61章 绿洲   苏乔并非公司高层, 内部堆积的问题,她能知道多少?   她的伯父稍加权衡, 镇定地笑道:“股权变更不是小事, 要按公司的规章制度操作。你拿到了遗嘱,想管理股权,我理解你, 支持你。但是,小乔,苏家的财产分割, 不该拿到董事会上细谈, 我们苏家人对遗嘱的内容都心知肚明,哪方得利?哪方占理?现在说多了, 伤害自家人感情。”   而后, 他才念起自己的儿子。   他相信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苏澈的身份迟早会暴露, 苏乔在争.权之前买到了消息,这本身并不令他惊讶,他索性试探道:“阿澈的童年不顺利,但是他苦尽甘来了。在座各位,也曾和公司一同经历过风风雨雨,我恳请诸位先以大局为重, 把公司的未来放在第一位。”   好一派场面话。   苏乔凝神思索, 接话道:“伯父, 除了我们苏家自己人, 董事会里的其他成员, 都是宏升集团的老朋友啊。我相信在这里,没人不希望公司的未来一片光明。”   她回头,向后望了一眼。   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站起身道:“我是苏小姐的私人秘书,来自金河律师事务所。苏景山先生的遗产分割声明……”   话没说完,叶姝把杯子一摔,轻声细语道:“我爷爷生前最喜欢的孩子,就是我大哥苏展。他给后辈留东西嘛,首先考虑的,肯定是我大哥。”   此话不假。   事实上,苏景山确实将苏展放到了第一位。   可是谁让苏展突然重病了呢?   现实世界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它不会按照你的设想发展。   苏乔兴致盎然:“姐姐说得没错。我知道,大家对我爷爷的决定有异议。不过爷爷的股份全部转移到我爸爸的名下,是有先决条件的——条件就是,爸爸同意加入宏升集团,合并我们的业务往来。”   她挑了一个好听的说法。   “同意加入”,显得他们掌握了主动权。   叶姝眉头一凛,与她争锋相对:“小乔,贸易合并是好事啊,你怎么忍到现在才和大家说呢?”   苏乔笑而不语。   她故意牵引话题:“我能猜到各位心中的顾虑。我虽然资历不足,但我父亲绝对是优秀的领导者……我也明白大家对苏展能力的看重,等苏展情况稳定,我会第一个探望他。”   苏乔说话的口吻,俨然是公司上层。   依照宏升集团的内部规定,倘若苏乔真的拿到了股权和管理权,那么总裁的位置,便要由她自己来坐了。   这场会议,可谓石破天惊。   散会后,叶姝静坐良久,心绪不宁。她拉着伯父说话,没注意顾宁诚出门了。   顾宁诚仗着腿长,很快追上苏乔。他没问遗嘱的事,反而问起了苏展:“小乔,苏展的康复期,真有三年那么长?”   苏乔道:“那都是我瞎编的。”   她瞥他一眼:“我的话你也信?”   两人间距一尺,足够相互审视。苏乔穿着一套西装,腰身裁剪得当,那细腰不盈一握,偏偏还胸大腿长,看得顾宁诚心潮起伏,沉声叫她:“苏总。”   苏乔单手抱臂,用文件夹挡住了半张脸,压低嗓音道:“你是在提前恭喜我吗,姐夫?”   顾宁诚道:“我了解你,你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苏乔嗤笑,揶揄道:“原来你不是在恭喜我,而是在恭维我。顾总监,我要是当了你的上司,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调离人事部。”   顾宁诚落落大方地回复:“我以前跟你抱怨过吧,我并不适合待在人事部。”   他一手插.进西装口袋,稍微靠近一步,漫不经心道:“ 你还记得吗?”   苏乔摇头。   她横亘着文件夹,挡在她和顾宁诚之间,又说:“叶姝快出来了,你注意一点,不要给我惹事。”   话音未落,另一个男人的高大身影迫近。   他不在乎苏乔的“距离威胁”,转眼来到了苏乔身边,伸手在她的腰间一搂,把她整个人带进了怀里。   顾宁诚保持着微笑:“陆明远?”   他反复打量着对方,目光停留在陆明远搂紧苏乔的那只手上。他还发现陆明远穿着公司保卫科的统一制服——白色衬衫与黑色长裤,布料纯棉,款式古板,果然是宏升集团的手笔。   陆明远瞧见顾宁诚目不斜视,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回话道:“顾宁诚。”   陆明远自认为能和顾宁诚打个招呼,已经是非常了不起。他最烦别人盯上自己的老婆,亦或者自己有老婆还要盯别人的老婆,显然顾宁诚占全了以上两点。   顾宁诚不知好歹地与他攀谈:“你找不到设计部的工作,就进了保卫科吗?你……至少是陆沉的儿子啊。”   陆明远顺着他的意思说:“你……也至少是顾家的儿子吧,怎么不回家工作?”   因为他另有所图。   苏乔心想。   他们三人都心知肚明,可是谁也不会直说。   走廊这一带,人迹罕至。连叶姝都没有找过来,只有一个监控摄像头,立在顶端,红光微闪。   顾宁诚交握双手,与他们告别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踏出一脚之后,他又回头凝视苏乔:“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苏展?叫上我一起吧。”   苏乔报以一笑:“我可不想牵连您,慢走。”   顾宁诚消失后,陆明远才开口:“顾宁诚对你是什么意思?”   苏乔含糊地回答:“鬼知道什么意思。他那种人,十句话有八句假。”   陆明远把顾宁诚放在一边,又忍不住询问:“你要去看苏展?”   “嗯呐。”苏乔承认道。   而且是非去不可。   如果搞不定苏展,那封遗嘱……就相当于一张废纸。苏展在爷爷心目中的地位太重,为了给他洗脱罪名,爷爷几乎殚精竭虑。   陆明远听出苏乔的敷衍,仍然追问道:“你想从他手里,拿到什么好处?”   用不着苏乔回答,陆明远自己猜测道:“说服他同意股权转让?”   苏乔还是没出声。   陆明远喃喃自语:“你在董事会认识多少人?忽然搞出大动作,风险不小。”   苏乔当然知道这一点。   她心不在焉,捏了捏陆明远的手,半开玩笑道:“我要是失败了,就带你跑去南方,找我爸爸妈妈。南方气候更暖和,哪怕是冬天,你也能去室外钓鱼。”   的确,钓鱼是陆明远的爱好之一。   陆明远却道:“我觉得,南方北方,没什么区别……”   他说:“你好才是真的好。”   他自然地流露心声,让苏乔把持不住。   苏乔垂头,轻声应道:“对我而言,你也是最重要的。”   她拉起他的袖子,略有踌躇:“我经常想,因为我认识了你,才让你换了一个生活环境。如果我给你带来了额外的困扰,那就是我的错。”   陆明远没绕过这个弯。   几秒之后,他才明白,苏乔的意思是——苏家的勾心斗角,也影响了陆明远。   陆明远反驳道:“跟着你回来,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还学会了逆向思考:“小乔,假如我遇到了困难,你会帮我么?”   苏乔决然道:“当然了,这还用问么?”   陆明远连连点头:“我和你想的一样。”   苏乔报以暧昧的一笑。   他们两个人好几天没有正常生活,由于苏乔太忙,晚睡早起,陆明远自觉充当背景板。但他毕竟是有脾气的——比如现在,陆明远踹开附近的木门,走进一间无人使用的会议室。窗帘恰好紧闭,室内没有一丝亮光。   陆明远就将苏乔扣在门后。她身上真的好香,他特别喜欢那个味道,不知不觉便开始亲吻她,粗鲁又谨慎,像是干渴的旅人在汲取沙漠绿洲的最后一汪水泽。   苏乔还戴着耳环,精致耀眼,像银色的月亮。   陆明远将耳环也含了进去,吮着她的耳朵,低微喘息。   苏乔还有闲心去看表。   ——五点四十,早下班了。   她生出玩闹的心思,调戏道:“我要在上面。”   陆明远愣了一下,竟有些抗拒。   他说:“这里不行。”顿了顿,又解释:“办公场所,别闹得太过。”   苏乔没想到他还挺有原则。她故技重施,用腿弯去蹭他的膝盖,撒娇道:“回家行吗?”   陆明远心知苏乔说的“她要在上面”,必然是滚床单的时候,她要占几次主导地位。他试着假想了一下,低头和苏乔谈条件:“今晚分两个小时给我。”他熟稔地诱惑道:“保证让你爽。”最后强调了一句:“爽上天。”   苏乔飞快地答应了他。   相比于苏乔蜜里调油的生活,苏展那边,无疑艰难了许多。   他将近三十年的人生岁月里,从没栽过这么大的跟头。   倘若用两个字形容——那便是“耻辱”。 第62章 交托   将苏展受伤视作耻辱的人, 并不仅仅只有苏展一个。苏展的状况刚一稳定,他的父亲就来到了病床前, 经历一番欲言又止, 父亲终归开口:“阿展,从你出事那天算起,我和你妈, 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他伸出手,帮儿子掖了一下被子。   苏展睁开双眼,问起了公事:“公司的现状怎么样?苏澈给我打过电话, 他告诉我, 他做上了财务总监,做得还不错。”   “你弟弟年纪轻轻, 见识得少, 心肠又不够硬, ”父亲当着长子的面,数落自己的小儿子,“比起你呐,他还差远了。”   苏展并未痊愈,无法坐直。他连笑都笑不出来,较之以往, 表情更加淡漠:“苏乔知道了他的出身。如果她拿阿澈做文章, 十几年前的事, 就会被人扒出来。他的母亲……”   他阖上眼帘, 欲言又止, 疲惫地问道:“你怕吗?”   父亲避而不答。   苏展忍痛笑了一声。   父亲转移话题:“阿展,我教过你,要对程烈一家手下留情,你不听我的,非要拿他儿子的命……”   苏展却道:“当年他儿子死了,您高兴得很。”   他微微抬手,搭上雪白的床沿,轻敲一下,说一句话:“程烈自己就不是个好东西。他们家做肉制品,材料是一半鲜肉,一半腐肉,再用甘油和硼砂处理,你忘了?程烈死了儿子,那是天道好轮回。”   “阿展,你要明白,程烈最大的缺点,不是黑心,而是自负,”父亲纠正道,“手底下的人乱来,他不知道、不理会、不在乎。父辈们交托的公司,就毁在了他的手上。”   苏展明白父亲话中有话。   他勾起唇角,做了个口型:“爷爷是谁杀的?”   雪白的被子盖住了苏展的身体。他弯曲一条长腿,膝盖隆起弧度。   父亲轻拍儿子的腿,波澜不惊道:“阿展,你爷爷在世的时候,从不需要我费心劳力。我是他的孩子,我希望他长命百岁。”   苏展收敛笑容:“我也是。”   父亲温声宽慰他:“阿展,你把病养好才是当务之急。”   苏展却道:“苏乔和顾宁诚都不让我省心。”   父亲摇一摇头,和他解释:“苏乔手上有遗嘱,她爸爸能拿到全额股份。但是他们自己的公司,会被宏升集团合并。你爷爷是向着你的,他在遗嘱里,要求苏乔写一份股权委托书。”   他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慈蔼道:“阿展,你才是控股方。”   苏展答非所问道:“可惜我不得不卧床几个月。”   父亲颇为愁闷地叹气。   他捏紧眉心,格外温和道:“阿展,你还有家人。你的爸爸和弟弟,永远站在你这边。”   苏展没做回应。   父亲走后,陆续有人看望他。   然而苏展的交际圈里,功利性一向很重,他深知那帮探病的客人没几个是真心实意,他只见了两三个商业伙伴,余下的时间里,他都在独守病房。   苏乔和陆明远前来探望的那一日,护工满脸歉意道:“两位,真不好意思,苏先生今天身体不适……他不能和朋友见面。”   苏乔当然不信。   她万般真挚地说:“我不是苏先生的朋友,我是他的妹妹啊。我也姓苏,我叫苏乔。”   护工诧然,又瞥了一眼陆明远。   陆明远穿着休闲装,背着黑色双肩包,包里塞满了补品——据说探望病人,不能空手而去,陆明远就准备了一点东西。   苏乔一把拽过陆明远,向护工介绍:“这位呢,是苏先生的妹夫。”   护工脸颊一红,答应道:“请两位稍等。”   她转身走进了病房。   走廊上的蓝色窗帘被风吹起,光影晃动之时,苏乔拉着陆明远坐下。陆明远往后一靠,问了一句:“苏展要是不想见你,你会怎么办?”   苏乔一派笃定:“他不可能不见我的。”   陆明远稍一思索,赞成道:“遗嘱在你这里,他肯定很好奇。”   苏乔补充道:“不仅是好奇啊。有句古话叫做,‘少年得志,是人生三大悲之首’,苏展这么多年顺风顺水,这下倒了大霉,程烈又死无对证……”   陆明远打断道:“程烈是谁?”   苏乔尚未回答,陆明远想了起来:“哦,你和我说过,程烈家破人亡,脑子出了毛病,他从前有个公司,经常和苏展对着干。那天的清洁工,是程烈吗?”   他无意识地将手搭上了苏乔的大腿,挪动一点距离,暧昧又客气。   苏乔心头微痒,含糊地回答:“对,是他。”   她接着说:“程烈的死状被人贴到了网上。一帮水军的添油加醋,影响了宏升集团的名声,搅黄了几个短期合作——你知道的,我们并没有垄断市场。客户给你一大笔钱,并不想承担风险。”   苏乔还没来得及说完,刚才那位护工小姐便出门了。她给苏乔比了个手势,轻声道:“苏先生同意和你们见面,请跟我来。”   陆明远背起双肩包,牵着苏乔往前走。穿过一道回廊,打开两扇木门,终于见到了苏展本人。   苏展的保镖坐在床边,捧着一个平板电脑,正在给老板读新闻。那保镖块头巨大,神情认真,读得声情并茂,却让苏展听得皱眉。   “你出去吧,”苏展甩一下手,打掉了平板电脑,“新闻不用念了。”   那保镖连连点头,弯腰捡起电脑,应了一个“好”字。   陆明远忍不住开口:“这年头当保镖也不容易。”   他自来熟地坐在了一旁的软椅上,腰杆挺得笔直——倒不是他故意炫耀自己的腰线,只是那把椅子没有靠背,他无法散漫地坐着。   苏展偏头,打量陆明远。   他直言不讳地问:“陆沉知道你和苏乔的关系吗?”   陆明远学会了插科打诨:“你知道的,他也知道。你不知道的,他还是知道。”   苏展看向苏乔,意味深长道:“我的这位妹夫,和陆沉从前的作风,有那么一点像。”   苏乔轻笑:“是吗?你很了解陆沉啊。”   陆明远不再参与他们的谈话。他从包里掏出补品,放在了一旁的小桌子上。苏乔曾经和陆明远说过,几年前,她爸爸生过一场重病,很多叔叔伯伯前来探望,送的礼物堆成了一座小山。   陆明远也就入乡随俗了一把。   苏展仔细观察,竟在一堆滋养品中,瞧见了“肾宝”两个字。   真他妈刺眼。   苏展加重呼吸,气得不轻:“苏乔,你带着陆明远耀武扬威来了?”   苏乔怔了一怔,反而是陆明远瞬间会意。他心想,一个男人的肾不好,自尊心也变敏感了。   陆明远平静如初地开口:“无论哪个男人躺在这儿,我都会带这些东西。你冷静点,别认为自己很特殊。”   谁能在死里逃生后,疼痛交加时,保持一副从容淡定?苏展大约能做到。他动了动手指,坦然地接话:“遗嘱上规定的股权管理人,就是身份特殊的代表。”   苏展穿着一套病号服,思路依旧清晰。   他伤人于无形:“苏乔,你们家的公司,也是宏升集团的一部分。哪怕你被架空了,还能落得一个虚名。”   光线微弱,他的眼眸深邃,面容半明半暗。   病房异常整洁,苏乔深吸一口气。   在她的眼里,苏展是个变.态、杀人犯、冷血动物。每逢和他交手,她都要再三斟酌,她甚至有个恶毒的想法,为什么程烈没有捅死他呢?   他杀了人家的儿子。一命抵一命,公正又公平。   苏乔笑得和煦:“苏总,你没有谈条件的资格。顾家虎视眈眈,我不说,你能猜到,这是其一。叶姝对顾宁诚死心塌地,他们家也倒戈了,这是其二。董事会里有不少人,跟了爷爷几十年,他们早就对管理体制不满,不管公司死活,这是其三。”   苏展不言不语,静候下文。   苏乔拉近了椅子,垂首在他病床前:“第四,我们的爷爷非正常死亡,如果被有心人利用,查处公司账务……尤其是海外走私,你猜苏家……会不会被冻结财产?第五,苏澈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他的妈妈去哪儿了,我想申报警.察局,调查一下当年的案件,你觉得有没有必要?”   苏展道:“要不是我左手在输液,我会给你鼓掌。”   苏乔自己拍手,鼓了一次掌。   “不用客气,我帮你完成这个愿望。”苏乔道。   她的语气十分惋惜:“哥哥,如果你没病倒,项目还在推进,我当然不敢恐吓你。可是你看,现在呢,我们公司连个项目负责人都找不出来。为什么?因为大伯父太像爷爷了,不,其实不像——大伯父的疑心,比爷爷还重。”   苏展与她对视:“这是你的第六点?”   他禁不住嗤笑:“你第一次叫我哥哥,你现在不怕我么?”   苏乔面不改色道:“因为你现在,对我没有威胁。哥哥,你养的狗都不在身边,我怕你这个半死不活的人做什么?”   苏展沉默。   他的唇色泛白,反倒更衬他的长相。   “你过来,”苏展低声道,“我必须提醒你一句话。”   他刚说完,陆明远便站了起来。   陆明远走到病床边,微微低头,满腹狐疑:“怎么,她离你还不够近吗?”   苏展不理睬陆明远,一双眼睛盯紧了苏乔。陆明远可能不明白,苏乔却反应过来——苏展是在试探他们的关系,他想知道,苏乔的秘密,陆明远能不能听?   苏乔犹豫了两秒。   苏展笑了,心想不过如此。   他道:“我同意你不做股权转让,也同意你们家控股,代替我的父亲,成为新一任总经理……”   苏乔弯腰,靠近了一点。   苏展在距离她耳朵十公分的地方,用气音说话:“苏澈体弱,叶姝骄纵,叶绍华是个废物,只有你能挑大梁。不过我出院时,你应该把宏升还给我。你还记得走私公司的烂账,挂靠在你父亲名下吗?我手上的证据,你没法销毁,如果你不好好做,每年就去监狱里,探望你的父亲吧。”   他偏过头,用正常嗓音喊了一声:“听懂了吗?苏总。” 第63章 新雪   这已经是现阶段能争取到的, 最好的结果。   苏乔微微一笑:“听懂了,谢谢你的肯定。”   她将带来的文件递给苏展,亲眼看着他签字。前后不到半个小时, 苏展已经格外倦怠, 他的腰腹,总像断了一样疼。   苏乔拿到想要的东西,立刻拉上陆明远, 识趣地离开了。回家途中,陆明远开车, 苏乔静坐思索,她这一次的行动, 并没有征求父亲的认可。   直到几分钟之前, 苏乔才把那份文件传给父亲。她这样做, 无疑于先斩后奏。   果不其然, 父亲回复了四个字:“急功近利。”   苏乔反驳道:“我忍了好几年。”后面又跟着一句:“爸, 我不想一直等, 等到苏展痊愈。”   父亲不再传来回音,终归默许又纵容了女儿。   苏乔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雷厉风行,次日就喊来了律师, 在董事会上做公证, 集结一帮公司高层,顺利承袭了总裁的位置。而宏升集团的董事长, 则变更为苏乔的父亲。   忙完这一切, 便到了第二年的一月份。   落雪纷飞, 整个城市银装素裹。街上那些枯枝断叶,一夜之间变得素白皎洁。陆明远很少见到这么大的雪。他有些雀跃,主动值起了外勤。   宏升集团的大厦后面,有一小块空地,今早被积雪覆盖,光滑白净,恰如一块平整的蛋糕。   陆明远像个小孩子,在雪地上踩脚印。   他抬头望向大楼,想起苏乔的新办公室,恰好对着这一块空地,他就鬼使神差地绕了一圈,踩出一个规规整整的爱心。   寒风刺骨,雪花飘飞。他戴着羽绒服的帽子,双手揣在衣服口袋里,并不觉得天冷。   苏乔与他心有灵犀。此时此刻,她站在落地窗前,发呆般地盯着他。   沈曼在她身后喊了一声:“苏总?”   苏乔没应。   沈曼又笑道:“苏总,您在想什么?”   有句俗话叫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从苏乔正式担任总裁一职,她的助理们也进驻了总经理办公室。区别只在于,贺安柏受到了重用,而沈曼工作轻松。   沈曼的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   苏乔察觉她的表情变化,忽而一笑道:“我在想公司年会的事。下个礼拜就开年会了吧,我刚上任,底下难免有人不服。”   沈曼连忙说:“不会的,苏总。您在公司待了几年,业绩出色,擅长管理,大家有目共睹。”   “那也只是在业务部,”苏乔轻飘飘道,“比方说呢,财务部的人,就对我意见不小。上次开会,你看苏澈的眼神,快要把我生吞活剥了。”   沈曼道:“苏澈他……他身体又不好。上个月的月底,苏澈请假五天,都是去医院。”   苏乔轻轻蹙眉:“我拿他没办法,谁让他是伯父的小儿子。这次的公司年会,你帮我增加一个娱乐项目。”   沈曼掏出小笔记本——这还是她从前的习惯。她一边写字,一边讲话:“您说吧,我记着。”   苏乔便开始委派任务:“你想个点子,鼓励大家做自我介绍,包括职业规划、业余爱好、私人建议,全部发送到一个包括公司域名的新邮箱。年会当天,我在台上公布中奖名单。奖品设置高一点,具体是什么,你找企划部商量。”   沈曼道:“好的,苏总,你放心。”   苏乔又问:“贺安柏呢,他还没来上班吗?戚主任那边,给了我一个竞标时间,你让他加急准备方案。”   沈曼轻声应下。   临走前,她带上了门。   苏乔抹开窗户上的雾气,俯视楼下的一块空地。她心中有千万般杂绪,视线还在搜索陆明远,可他已经不在空地上,只留下一个端正的爱心。   苏乔用手机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陆明远正待在保安室里,切割一只澄黄色的柚子。那柚子皮薄,肉厚,汁液香甜,是公司发放的冬季礼物。   队长在一旁笑道:“瞧你馋的,不带回家吃,现在就把它宰了。”   陆明远切起柚子来,十分与众不同。他的手劲掌握极好,只割皮,割不到肉,最后打开的柚子,恰如一朵八瓣莲花。   周围的年轻同事吃了一惊,其中一人附和道:“陆明远这手艺,好牛叉。”   陆明远收好水果刀,向大家透露道:“我平常在家里,也经常把水果切成各种形状。”他顿了顿,又说:“然后,端给我老婆。”   “卧槽,你结婚了?”另一位同事不敢相信,“市场部有几个妹子,托我跟你套近乎,我得跟她们说说,你结婚了。”   更惊讶的人,则是他们的队长。   队长见过苏乔和陆明远牵手,那么陆明远所说的老婆,可不就是如今的苏总?而陆明远本人,可不就是总裁夫人……   啊呸!总裁先生。   队长神色复杂道:“小陆,你不简单啊。”   陆明远尚未开口,他的手机就响了。   他按下接听,苏乔的声音传到耳边。两人还没讲几句,陆明远就把柚子一分为二,一半送给了同事,另一半抱在怀里,奔赴总经理办公室。   距离九点上班,还有半个小时。   陆明远轻车熟路,走进苏乔的房门。   苏乔给他倒了一杯水。陆明远伸手过来时,苏乔刚好碰到他的手背,她被凉了一下,反而握得更紧:“你刚才在外面玩雪,没戴手套吗?我帮你暖一暖。”   她一边和他说话,一边用双手捂着他。   瞧见摆在桌上的柚子,苏乔心想,他本人真的比柚子甜多了。   窗外的那一圈脚印,早已被新雪覆盖,可她依然心潮荡漾,贴进了陆明远的怀里。她以前总觉得“浪漫”这个词,被滥用又不现实,而今她切身体会到,才明白那种微妙。 第64章 碰瓷   早晨的工作还没有正式开始,苏乔难得清闲。她和陆明远说了一会儿话, 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 亲手扒柚子喂他。   陆明远起初还不习惯, 冷淡地拒绝了两次, 可他架不住苏乔的热情——她还用指尖摩挲他的唇形,他干脆咬住柚子,顺便舔了她的手指。   苏乔笑着问他:“甜不甜?”   陆明远道:“还行吧,就是一般的柚子味。你尝一尝。”   苏乔捧住他的脸,缓慢靠拢, 两人鼻尖相碰,近在咫尺,她开始富有技巧地索吻,像那些志怪小说里, 专门引诱书生的妖精。   “明明很甜啊, ”苏乔停止亲吻,故意一语双关,“真的特别甜。”   陆明远只当她是在说柚子,不假思索道:“明明没有特别甜。”   苏乔轻笑出声。   陆明远方才领会她的意思。   苏乔又将左手搭在陆明远的腰上。她明知道他很怕痒, 还故意揉了好几下,模仿他最喜欢的动作。   陆明远扯了一下苏乔的衣服:“你一大早把我叫过来, 对我做了这些事——你亲我,喂我, 搓我的手, 揉我的腰, 还叫我明明。”   他低下头,鼻梁挨着她的耳骨:“苏总,我觉得,你这样很不像话。”   苏乔道:“那你呢?你还在楼下的雪地里,踩出来一颗爱心。”   她勾起唇角:“我真没见过比你更好玩的人。”言罢,又问:“你工作还习惯吗?我把你调到设计部怎么样?我去年没有权限,现在有了……”   陆明远认真思索起来,一时没有回答。   苏乔便给自己找台阶:“你一个做艺术的人,天天混在保卫科,灵感会受限吧。”   陆明远望向窗外:“今天的雪,下得很大,回家我去画雪景。画完以后,再添上三幅新画,凑成四季,春夏秋冬……这算是四个灵感。”   他总结道:“一天冒出四个灵感,你觉得我受限了么?”   陆明远自认为说得有理有据。   苏乔听得好笑,推了他一把。   陆明远存了碰瓷的心,苏乔轻轻一推,他就倒在沙发上,起不来了。苏乔索性趴在他身上,调侃道:“你让我想起一句话——身娇体软易推倒。”   陆明远弯曲左腿,抵住她的翘臀:“看来你是忘了我有多硬。”   苏乔立刻记起,一下就脸红了。情侣间开这种玩笑,实在稀松平常,何况她对他心驰神往。   约莫几秒后,苏乔闷声笑道:“我第一次见到你,只觉得你是冷冰冰的人,清心寡欲,软硬不吃。”她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哪里知道你有这么多花样。”   陆明远摸了摸她的头发。   他在楼下踩雪时,并没有料想到,苏乔刚好会看见。他的很多举动,都是发自内心——比如现在,陆明远又和苏乔说:“花样多,具体指的是什么?”   他仗着自己中文不够好,经常要苏乔解释一些词语。最开始的时候,还包括一些床上的荤话。   苏乔偶尔会认为,他是故意的,不懂装懂。   即便这样,她也极度偏爱他。   苏乔欣然亲吻他的脖颈,变着法儿将他摸了一顿,身体力行地示范:“就像这样啊……你平常很喜欢对我这样做的。”   陆明远的力气远大于她。他捉住她的手腕,稍微一个翻身,利落地压住了苏乔。   两人温存之际,响起一阵电话铃声。   苏乔乍然坐了起来。   她扯过话筒,听到另一边的秘书询问:“苏总,竞标小组的人来齐了,贺助理让我问您,您是否会出席今天的讨论会议?”   苏乔道:“九点十分开会,让他们先去会议室,我准点到。”   说完,她抬头看表——还有十七分钟。   苏乔抓起一把梳子,梳了一下乱掉的头发。   陆明远坐在一旁整理衣领。他听见了刚才的谈话,顺口问了一句:“你们竞标讨论的项目,是上次那个工业园区吗?”   “是啊,”苏乔接话道,“而且,招标的负责人,是你妈妈,我未来的婆婆。”   陆明远仿佛洞悉了苏乔的心思:“你想让她关照你?”   他衣着齐整,坐姿端正,眼神清澈一派坦荡。   苏乔挑眉,心有挣扎。片刻后,她莞尔一笑道:“我不需要关照,我尊重规则,也尊重戚主任。这次的劲敌主要是顾家,我们公司的实力比他们强,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拿起一个档案夹,披着西装外套,走到了办公室门口。   大雪如飞盐撒絮,飘忽不定,积在窗台上,便是一层白霜。   不远处的一个角落里,叶姝拉紧窗帘,喘了一口气。她端着咖啡杯,转身笑道:“沈助,苏总是怎么说的?”   沈曼没料到叶姝会来找她。   逃避也不是办法。   打印机还在工作,发出“滋啦——滋啦”的轻响,一张又一张的白纸被染上黑字,从沈曼的手中滑落。   她抚平额前的碎发,故作轻松道:“叶主管,您有一段时间没来上班,您不知道,我是苏总跟前的闲人,闲得没事可做。”   沈曼把文件抖了抖:“您看,我这儿的文件,都是年会娱乐、元宵活动之类的,没有一件是公司大事,苏总对项目报告的意见,我怎么会了解呢?”   叶姝咬牙。   她其实很不习惯称呼苏乔为“苏总”。   苏乔不过是个野丫头。   也不知她使了什么下作手段,哄得苏展都听了她的话。原本按照遗嘱的规定,股权应该交由苏展管理,偏偏苏展签下了文件,自愿转让——如此一来,苏乔算是名正言顺。   叶姝怀疑,苏展不仅被人捅坏了腰,还被人捅坏了脑子。否则就凭他们家在公司的地位,闭着眼睛也能干倒苏乔。   话说回来,大伯父也被气得够呛。   叶姝既有些幸灾乐祸,又有点惴惴不安,她拐弯抹角地开口:“那个工业园区的竞标,算是一个炙手可热的项目,政府全力支持,还有几个物流公司加盟,不愁利润和销量,几乎能躺着挣钱……苏乔一定很在意的,她就没跟你讨论一句话?”   沈曼道:“没有啊……叶主管,我不负责项目,我真的不清楚。”   随后,沈曼又说:“炙手可热,形容气焰盛、权势大……不是受欢迎的意思。”   叶姝嗤笑:“你在讽刺我?”   沈曼忙不迭道:“叶主管,我就事论事啊,只是在说成语。”   叶姝拍响了墙面:“你当上了总裁助理,长能耐了是不是?一会儿跟我这儿装傻,一问三不知,一会儿又变着法儿骂我,你姿态多高啊?!”   沈曼不敢反驳。   叶姝又笑:“对宏升集团控股的人,是你老板苏乔,不是你沈曼,你不要和我装蒜了。我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做,做不做,看你自己喽。” 第65章 坦言   叶姝要她做什么呢?   沈曼沉默地抗拒着。   叶姝轻柔地握住她的肩膀:“苏乔非常看重公司的新项目, 她成立了一个竞标小组, 组长是她的助理贺安柏。你跟贺安柏的关系走得最近, 对不对?”   沈曼后退一步:“我们是普通……同事关系。”   叶姝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沈曼, 我需要市场调研和竞标方案。总经办的人员被重洗了一遍, 你跟了苏乔好几年,能在他们面前说上话。”   沈曼略一用力, 揉皱了一页纸,惶恐和焦虑都写在了脸上:“窃取竞标方案和市场调研报告,是犯罪啊, 叶小姐。”   中央空调携裹暖流,不断散发出热气,吹得叶姝心浮气躁。她抬脚走向正门,边走边说:“都到这个份上了, 你还想着要摘清自己呢?一个小小的商业泄密就能把你唬住了,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杀人犯的从犯呢?”   沈曼一霎失神。   高跟鞋的鞋尖踩在地板上, 留下一串若有似无的轻响。   当天下午两点钟,沈曼抱着一沓档案夹, 来到了贺安柏的办公室。然而办公室上了锁, 就近无人,四处寂静, 沈曼站了几分钟,迟疑不决, 正准备走, 身后便有人叫她:“你找贺安柏吗?”   沈曼回头, 见到了苏乔。   苏乔含笑:“贺安柏这几天忙着做方案,你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告诉我。”   走廊上人影交织,苏乔还带着秘书。   那秘书约莫三十来岁,正当盛龄,一副干练的模样。他戴着边框眼镜,从玻璃镜片中打量沈曼,直让沈曼堵了一口气,无话可说。   沈曼道:“公司快开年会了,有几个细节问题,我不确定,想找贺助理商量。”   苏乔目光平视,飘移了几寸,似乎是相信她,又好像有些犹豫:“年会的准备工作由你负责,你找贺助理做什么?他跟你一样忙。”   这话的语气不善。   但苏乔紧跟着安抚道:“你和他职位一样,分工不同,不用征求他的意见。何况他从没参与过活动策划,说不定,还需要你帮他一把。”   沈曼轻轻抿唇,但没出声。   她往前挪动一点,侧在苏乔耳边,坦白地说:“苏总,今天早上八点半,叶姝来我办公室了。”   苏乔早已知道这个消息。   因为全公司都安装了监控。尤其在苏展出事以后,往日的楼梯间都不能幸免,新增了不少摄像头。员工们在公共区域的一举一动,逃不过事无巨细的监察。   但是苏乔仍然装作第一次听说的模样。她蹙起眉头,讶然地询问:“叶姝有什么事?”   沈曼尚未回答,苏乔便分析道:“我猜,和顾宁诚有关吧。顾宁诚在宏升内部工作顺利,唯一能让他感到棘手的,只有顾氏集团的操作和运营……”   话音到此,戛然而止。   苏乔笑而不语。   沈曼顺水推舟地装傻:“我没在顾氏集团工作过,顾总监的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他们站立的地方,恰好离电梯不远。电梯门打开以后,顾宁诚就听见了那一句“顾总监”,他猜测苏乔在和别人谈论他,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莫名愉悦起来,稍稍纾解了心情。   顾宁诚微笑,喊了一声:“苏总?”   苏乔回头看他。   他依然西装笔挺,分外潇洒。叶姝迷恋顾宁诚,完全有迹可循,他确实很吸引女孩子的目光,擅长编织一个个温柔陷阱,让她们摔进去也甘之如饴。   苏乔打量他片刻,开口道:“你来得真早啊,现在才两点,不是两点半开会吗?”   顾宁诚的计划很简单——下午两点半开会,他提前半个小时出现,倘若能遇到苏乔,那是再好不过。他可以和她闲聊几句,有关公事,或者无关公事,凡是苏乔想听,他都有信心讲好。   倘若遇不到苏乔,顾宁诚就要转道,去另一边拜见苏澈的父亲。   而现实的发展,朝着顾宁诚理想中的方向进行。他自认为运气不错,冲着苏乔好整以暇地笑了笑:“苏总有空吗,我能不能去你的办公室?”   苏乔掂量片刻,同意了。   两人渐渐走远。   只剩下秘书和沈曼站在原地。那秘书才从另一个部门调过来,上任不久,对待沈曼的态度很是客气:“沈助理,偌大一个公司,每天发生那么多事,苏总想知道的,她总能知道。”   沈曼笑道:“我懂的。”   她目送苏乔的背影。   苏乔走进了办公室,顾宁诚正大光明跟在后面。他用皮鞋的跟部抵住门沿,将门关上,和苏乔保持了一米的距离,方才耐人寻味地笑了一声。   室内气氛正好。   他像是久经风霜的流浪汉,被带进温暖私密的避风港,他表现得十分放松,甚至解开了一颗扣子,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苏总,人力资源的年度计划……你过目了吗?你对我的工作表现,满意吗?”   苏乔背对着他,端起一杯果汁,反问道:“如果你想和我讨论人力资源的年度计划,为什么不在会议上提出来?你单独找我,是为了竞标方案吧。”   竞标,当然重要。   但他还有别的想法。   顾宁诚走近几步,垂首看她:“我不准备谈竞标。宏升集团经营了几十年,会在乎这一次竞标吗?”   苏乔道:“我刚上任啊。”   她转过身,抵着桌角,又说:“公司的市值提升了,我才有更多话语权。这位置很难坐,你明白吧。”   顾宁诚侧过脸,惋惜道:“底下那帮人碎嘴,你管不住。你要是心再狠点儿也好,历练成苏展那样……”话中一顿,他没来由地说:“我还记得你刚进公司的时候,常被别人教训,他们欺负新人,你也没辙。”   苏乔模糊地“嗯”了一声,嗤笑道:“我没时间陪你怀旧。”   “我两分钟说完,这不是怀旧。”顾宁诚再一次否认了她的说法。   苏乔的左手就搭在木桌上,滑嫩纤细,如同乳酪一般——她这么细皮嫩肉的初生牛犊,做哪门子的总裁呢?顾宁诚暗自腹诽,搭住了苏乔的手背。   他道:“我对你,可能存了那种心思。”   嗓音渐低,他自言自语:“你刚来公司,我为什么要帮你?因为我特别欣赏你,想看着你飞黄腾达,你能往上面爬一点,我就会在下面垫一块砖。我偶尔做春梦,女主角是你。”   苏乔仿佛乍然触电,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并且抬高到了半空。她想扇他一巴掌——这种举措,到底容易纠缠不清,她放弃了。   顾宁诚难以自抑地笑了起来:“我当时还有女朋友,很怕你知道,立刻分手了。”   苏乔道:“然后你就和叶姝订婚了,你的感情,还没有地摊货值钱。我希望你对自己能有一个更清醒的认识,别让我为你示范什么叫扫地出门。”   她走到了门口,显然打算送客。   顾宁诚悠然自得道:“我和叶姝只是逢场作戏,你要是当真了,我损失就大了。你不看好我和叶姝,正如我不看好你和陆明远,他能在生意上帮你分忧么?不能。”   他毛遂自荐:“而我能。没人比我更适合你,小乔。” 第66章 脂粉   这话挑到现在说, 不得不让苏乔怀疑他的用心。   她稍一思索, 顾宁诚自称与叶姝是“逢场作戏”, 那做戏的目的是什么?和苏家亲密无间吗?   大约是的, 苏乔心想。   结果事到如今,苏乔混上了主位, 顾宁诚可能心有不甘,又向她伸出了橄榄枝。   苏乔甚至觉得,哪怕叶绍华成为了宏升的领头羊,顾宁诚也会努力把叶绍华治得服服帖帖——或许他很少在情场上碰壁,他时常成为脂粉堆里的焦点。   顾宁诚猜出了她的心思, 他垂首道:“我应该研究一些方法,专门对付你。现在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 既像疯子, 又像骗子。你是不是完全不相信我?”   苏乔维持了往日的刻薄:“你并不是没有优点, 你蛮有自知之明。”   顾宁诚叹息:“程烈是我找来的人。”   他走向木门,准备出去:“假如没有程烈,苏展不会受伤,宏升的项目不会停工……哦,你看新闻了吗?宏升的声誉也跌到谷底了, 公司人心涣散,你这才有了机会。”   苏乔默然。   她一向伶牙俐齿, 如今却缄舌闭嘴。   顾宁诚似乎洞悉了她的弱点。他在木门边上站得笔直:“苏总, 你现在, 想过河拆桥吗?”   拆个鬼。   苏乔在心中暗骂道。   她始终不相信, 在这个节骨眼上,顾宁诚会主动帮助自己。他的本意一定是想让宏升更混乱,甚至是让苏展丢掉一条命,宏升要是倒台了,顾家便能进一步垄断市场。   苏乔转移话题:“你刚才说,你和叶姝,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可是大家都知道,叶姝对你一片诚心,感天动地。事成之后,你也要把叶姝一脚踹开吗?”   她故意说了一句废话。   随后又讽刺道:“顾先生,您自己才是最会过河拆桥的人。”   顾宁诚玩味地笑了:“我?”   他来回走了几步,没再提起叶姝。似乎对他而言,这个未婚妻无足轻重。他以一种“春秋笔法”,模糊苏乔的视线:“我要是擅长过河拆桥,怎么会在宏升集团,工作了将近十年?小乔,你在意的,我心里也在意。”   苏乔捏了一下指甲。   顾宁诚佯装放弃,低声道:“算了,你不记得我们从前的愉快合作了。”   苏乔否认:“不,我记得很清楚。你以前……没错,你是帮过我,我感激你,也回报过你。”   她表现得冷心冷清:“但是,顾总,没有一种关系是可以永远维持的。”   顾宁诚拉开大门。   他不怕有人路过,听见他们的谈话。他直接说:“我给你铺出一条康庄大道,帮你扛下竞争对手的压力,这都是我白送你的。我没有索求过回报。”   真的吗?   苏乔在心中质疑。   她一五一十地讲出来:“你们顾家,没少占便宜吧。”   顾宁诚已经离开办公室。   他踩在一块软垫上,侧过脸来望着她:“我不和你说假话,我们顾家……其实没占多少。接下来的工业园区项目,我也有心让着你。”   苏乔笑道:“免了,顾总,你的人情,别人要不起。”   顾宁诚松开木门的把手,温和地预测道:“你将来要后悔。”   苏乔满不在乎:“我从没做过杀人放火的事。难道你能找出第二个程烈,来公司捅我一刀吗?”   顾宁诚没有应答。   他走了。   苏乔折返回办公室,默默打起了算盘,她打算培养几个人才,假以时日,慢慢架空顾宁诚,将他彻底替代掉。他这株大树,整日立在内部,迟早是个祸害。   随后几周,风平浪静。   苏乔工作繁忙,陆明远反而更清闲。他常待在画室里,弄出各种风格的作品,有时候盘腿而坐,坐在地上,糖果就趴在他的膝头。   他偶尔将颜料弄到脸上,自己却不知情。   苏乔目睹过一次,手里拿了毛巾,帮他擦脸。   她心想,有些男人喜欢找刺激,有些男人喜欢泡夜场,而陆明远喜欢遛狗、跑步、画画,他有看不完的书,精神世界比她更丰富……她对他再没有别的要求了。   陆明远却道:“你最近,和平常有些不一样。”   苏乔手指一顿,握住了柔软的毛巾:“哪里不一样呢?你说说看。”   坦白地形容,陆明远觉得她疲惫又焦躁。   他换了一种方式表达:“我觉得,你需要躺下来睡一觉。一天睡十二个小时,我以前试过,很爽。”又用画笔的底端,挑起苏乔的下巴:“你这几天熬夜,长了黑眼圈,眼球也有血丝。”   苏乔一霎紧张起来:“我变丑了吗?”   陆明远如实道:“变憔悴了。”   苏乔赶忙拿出一面小镜子,朝着阳光,照了照自己的脸。她按住白嫩的脸颊,反复审视:“嗯……真的有点憔悴。”   陆明远从她手中夺过镜子,扔在了一边。那镜子是木质圆底,沿着地板,顺溜溜滚了一路。   苏乔还要去捡,却被陆明远捞住了腰,他安抚道:“你应该自信点,别说黑眼圈,皱纹都不影响你的美貌。”   苏乔忽然生气:“呸,我还没老。”   陆明远捏了捏她的脸:“是,皮肤充满弹性。”   苏乔适才满意。   糖果挡在他们两人中间,不断地摇尾巴。   苏乔把糖果抱出来,自己倒进陆明远的怀里,倾诉道:“我心里很烦,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最好是那种活了半辈子的,圆滑老成的男人。董事会里有几个老家伙,像杠精一样……”   “杠精”这种词汇,超出了陆明远的语文水平。   陆明远思索片刻,勤学好问道:“什么叫杠精?”   苏乔解释:“整天和你抬杠的人。”   言罢,她又喃喃自语:“我反感别人对我的决策不断质疑。”   这些属于总裁的烦恼,陆明远并不是很理解。他依旧盘腿而坐,双膝圈住了苏乔,低声开解道:“杠精有杠精的立场,你有你的态度。说服不了杠精,你就直接动手吧。生米煮成熟饭,他们也没办法。”   苏乔含糊地笑道:“我是这样做的。”   她无意识地拿起一支画笔,在洁白无瑕的纸上涂涂改改:“但是,人的本性都是趋利避害……他们也有很多小动作。我举个例子,在伯父们的支持下,他们迫切地希望公司上市。”   宏升集团的情况特殊,现阶段不适合上市。然而几位高管想套现,那也是实打实的企图。   陆明远不曾涉足。   但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苏景山亲笔撰写的那本宏升集团介绍书。他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大概领会了公司的情况。   陆明远道:“你能不能专.制集.权,树立一两个典型,谁闹得最凶,谁就会……”   苏乔定定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建议什么。   却不料陆明远轻飘飘地说:“会被批评。”   苏乔嗤笑:“被批评有什么大不了的?一没损害利益,二没动摇地位。”   言罢,她又后悔反驳他。就凭陆明远那一张白纸般的经历,他能往这个方面考虑,已经很值得鼓励了。   陆明远也果然认真道:“当众被批评,这挺丢人。或者你给岳父打个电话,让他帮你出主意,他的管理经验……”   陆明远一句话没说完,苏乔脱口而出道:“用不着我爸帮忙,我这儿有很多榜样,就比如你爸爸,他也蛮厉害的。他在董事会和高层都有人脉,我爷爷在世时组建的资源,被他反过来用了不少。”   画笔落在纸上,熏开一段彩墨。   冬日的阳光斑点在纸页缝隙中跳动,陆明远左手握着苏乔的腰,右手伸向前方,整理散乱的画纸和画笔。   他的神态和动作从容平静,问题却显出一丝尖锐:“小乔,我一直想问你……”   苏乔心尖一紧,回答道:“问什么?”   陆明远答:“去年夏天,你在威尼斯甩下我,是因为听了陆沉的话。他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情况?”   嘶,苏乔无声地抽气。   她能百分百地确定,陆沉对她的处境一清二楚。换言之,陆沉也一定知道,陆明远跑来了北京,住进了苏乔家里,两人难分难舍,如胶似漆。 第67章 牌局   陆沉反对儿子和苏乔相处, 但他绑不住儿子的腿。陆明远千里迢迢地追了过来, 远在另一方的陆沉又能怎么办?天高皇帝远,他做不到一手遮天。   苏乔虽然这么想, 却还是心有顾虑。   她扶着陆明远的肩膀, 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从画室的胡桃木架上,拎起一瓶红酒,熟门熟路地撬开软木塞。“砰”的一声,香味开怀。   苏乔灌了一口酒,只觉身心舒畅。她半倚着木柜, 条分缕析地总结道:“我其实挺佩服你爸爸的,他想做的事情, 基本都能做成。我答应他,要和你一刀两断,但是我反悔了。”   陆明远坐在原地, 接话道:“你也不算反悔, 你的确甩了我一次。”   啧, 翻起旧账了。   苏乔走到他身边,跪坐, 认怂:“我知道错了嘛。”   陆明远置若罔闻,又说:“遗嘱生效以后,你成天忙得没影。假如陆沉……想在背后做点什么,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吧。”   他一言难尽:“不过有一点, 我想不明白, 他针对你,能拿到什么好处?”   苏乔盘起双腿,与他对视道:“我没获得所有股东的认可,伯父们对我很有意见,公司财务被苏澈把持,先前看重的电商项目忽然没人支持,投资的几个子公司产生了银行贷款纠纷,合作多年的顾氏集团提出更改协议……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陆沉针对我,或许能分一杯羹。”   陆明远原本还在摸狗。听完苏乔的这一番话,他搭在狗头上的手,也逐渐停了下来。   满室寂静。   糖果不谙世事,发出细微的“嗷呜”声。   陆明远轻轻地拍了它一下,示意它保持安静。而后他低头沉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这样下去不行,你的压力太大。”   苏乔不甚在意:“目前还不是最艰难的时期。”   陆明远否认道:“别盲目乐观,我觉得,你已经很艰难。”他半垂着头,视线落在一幅画上:“你身边,甚至没有能帮忙的人。”   “有的,”苏乔安抚道,“只是你不认识他们。”   陆明远求知欲很重:“那你给我举个例子。”   “太多了,举之不尽,”苏乔圆滑地说,“不如告诉你,谁跟我最过不去。董事会里,有个姓郭的,背地里拉帮结派,带头膈应我。”   陆明远轻不可闻地叹气。   他握住糖果的两只狗爪,敲了几下木地板,发出“哒哒哒”的响动。糖果只认为主人在和它玩耍,毛绒绒的尾巴摇得像螺旋桨。   苏乔见状,有意调节气氛。她笑着感慨道:“我要是不想干了,就带着糖果跑了算了。”   “还得带上我,”陆明远微微抬头,用陈述事实的语气说,“缺了我,你吃不好饭,睡不好觉,过不了正常生活。”   他蓦地靠近苏乔的耳朵:“这是你哭着告诉我的,在我回来的那一天。”   苏乔连连颔首,罕见地腼腆道:“我知道啊,你最重要了。”   陆明远方才满意了一点。他松开宠物狗,站了起来,在水池边上洗手,用柔软的毛巾擦干。冬日阳光依然灿烂,落下暖黄色的斜影,给木地板镀上一层金漆。   苏乔无声地望着他,心中安定,越发觉得岁月静好。   她暗忖:如果当年爷爷没给爸爸打电话,爸爸没卷入走私纠纷,她才不会执意来宏升,更不会巴着总裁的位置不放。宏升是个大企业,她父亲的公司又何尝不是呢?大家的业务范围还那么像,只是一个在北,一个在南。   那样的话,她只要找到陆沉的儿子,用麻袋一套,拐带回国,幸福生活就此开始。她可以每天24小时都和陆明远共处,不厌其烦。   想到这里,苏乔眼眸一眯,向后躺平在地毯上。   她对自己无可奈何。   ——真的好喜欢他啊。   都说距离产生美,时间让激.情消退,偏偏苏乔是越相处,越喜欢。那种溢出来的仰慕,快要刻进骨头里了。   陆明远并不知道,苏乔正在变着花样肖想他。   他弄干净了手,又和苏乔搭话:“下楼吧,十二点了。你爸上次和我说,他对我最满意的一点,是我能督促你按时吃饭。”   苏乔反问道:“吃什么呢?”   陆明远假装没听见。他拧开门,带着糖果走了。   苏乔一路追出去,追到餐厅,瞧见桌子上的圆形蛋糕,还有大盘小盘的丰盛佳肴。   意外之喜。   餐厅烛火摇曳,水墙中的金鱼晃着尾巴浮动,水光染上了玻璃的浅蓝色,照出墙边一幅盛放的玫瑰花——他不送玫瑰,他竟然自己画。   陆明远新开了一瓶香槟,他原本计划扔一下瓶子,耍一下帅。但他没把握好,气泡冲到了他的脖子上,缓慢流入衣领,浸湿了一件薄薄的T恤。   他有些狼狈,禁不住笑了,开口道:“二十四岁生日快乐,小乔。”   今天是苏乔的生日,她没料到陆明远如此细心,雀跃不已道:“不要叫我小乔,叫我陆太太,或者直接喊老婆。”   说来奇怪,陆明远跟别人提起苏乔时,一口一个“老婆”十分顺溜。他平常也有写日记的习惯,一页一个“我老婆”,从来没有卡过壳,好像苏乔天生就应该嫁给他。   然而当着苏乔的面,陆明远反倒是顿了顿,没喊出来。   他问:“我们什么时候能结婚?”   “随时都可以啊,”苏乔坐在椅子上,吹灭蜡烛,兴致盎然道,“我巴不得早点把你娶进门呢。”   陆明远怔了一瞬,不确定地重复:“娶进门?”   他怀疑是自己没搞清“娶”和“嫁”的多种口语用法。当年出国,他也仅仅只有小学一年级的语文水平,反正苏乔是不会说错的,陆明远不知不觉地偏向她。   他顺水推舟道:“在你把我娶进门之前,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苏乔咬了一口鱼肉,汁香肉嫩。她心情极好,温柔地回应:“送我什么?”   陆明远深藏功与名地掏出一枚戒指。   “啪”的一下,扣在了桌面上。   筷子从苏乔手中滑落,“叮咣”撞上了地板。她捏起那一枚戒指,发现钻石还挺大,她无意识地舔了嘴唇,喃喃自语道:“送我的吗?”又明知故问:“你在向我求婚吗?”   陆明远点头。   他又给苏乔夹了一块鱼肉片。   苏乔不吃饭,也不说话,她缓了半刻钟。   陆明远拿来一双筷子,搭在了苏乔的饭碗上,他若有所思地问:“你不愿意吗?”   他站在苏乔的角度思考:“你还年轻,不想被家庭束缚,是么?我能理解,四十岁结婚也行。我平常看报纸,CEO的结婚年龄普遍很晚,六十多岁的新婚,我也见过。”   他还想起女明星给香港富商生了好几个孩子,养儿育女,没有名分,生活照常过。   “谁说我不愿意?”苏乔忽然拍响桌子,一再重申道,“我非常愿意,这个可以提上日程表了。等我忙完公司的事,我们选个黄道吉日,结婚、休假、度蜜月。”   苏乔的话,正合心意。   陆明远拖着椅子,坐得离苏乔更近。   苏乔主动将戒指戴在了自己的无名指上。   两人宛如一对新婚小夫妻。   苏乔还说:“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就算是今天好了,和我生日同一天呢。”   话音刚落,她怀揣着几分虔诚,偏头在陆明远的嘴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陆明远是很实在的人,给他一滴水,还她一座泉。他扣住苏乔的后颈,亲吻随之而来,如果不是手机突然响了,他不知何时才会放开她。   屏幕显示了两个字——林浩。   陆明远刚一接听电话,林浩便迫不及待道:“喂,哥们,快过春节了,我要去北京探望姥姥和姥爷。你也在那儿呢,有空出来吃顿饭吗?”   “你订机票了么?”陆明远道,“我心情好,就去接你。”   *   陆明远的特点之一,大概是嘴硬心软。   他表面上说,心情好才去接人,其实林浩到机场的那一天,他早早地做好了准备,借用了苏乔的一辆阿斯顿马丁,按时守候在停车场,并将林浩送到了他姥爷家。   林浩在车上惊叹道:“嗷,你发达了。”   他抱着一个旅行用的双肩包:“去年年底,拍卖行都在宣传你的画。我询问一位知情人士,营销花了多少钱,他说,那是一笔巨款。”   林浩拍了拍陆明远的胸膛:“苟富贵,勿相忘。”   他刚从长途飞机上下来,坐得又是汉莎航空从伦敦飞往北京的经济舱——那个机型比较特殊,腿部空间不大,座位拥挤,两份餐点都是欧洲人喜欢的油腻款,这么一趟折腾下来,让林浩又累又饿。   刚到姥爷家,林浩就在沙发上躺尸。   留下陆明远一个人站在客厅,接受两位老人家的审视。   林浩的姥爷年约六十七,身形瘦长,但有些驼背,他戴着一副老花镜,笑呵呵道:“坐坐坐,来者即是客……你是浩浩的老朋友吧?”   陆明远坐得端正,诚实道:“我认识林浩的时间挺长。他是我同学,当时的班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数学不及格。我们在数学课上,一起自学了新华成语字典。”   他这一句话,揭开了尘封已久的经年往事。   林浩摇头叹息:“往事莫要再提。”   他抬起双手,兜住后脑勺,嗷嗷叫唤道:“姥姥,我好饿啊,您的乖孙子长途跋涉,饿的只剩半条命了。”   姥姥连忙洗了两个苹果,切成水果块,用牙签串着,摆到了他们面前。   她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又笑着说:“浩浩,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啊?”   林浩吃着苹果,故意取乐道:“他啊?他叫明明。”   陆明远一手撑腮:“不是,我姓陆……”   他还没说完,姥姥便打断道:“哎呀,陆明明,这名字好,惹人疼的。”   姥姥是个热心肠的人,没一会儿便开始打听陆明远情况,连翻夸赞道:“学艺术的好啊,高雅,有文化,超脱咱们普通老百姓的那一层儿,不说别的,你平时多画几幅画呀,挂在家里的旮旯胡同,瞧着多美啊。”   她笑着问:“陆明明,你谈对象了吗?你要想在北京长住啊,姥姥帮你找一个?”   一旁正在泡八宝茶的姥爷也搭了一腔:“咱们家对门那个小丫头,在宏升上班呢——就那个大公司,有学历,模样也周正,陆明明,你有兴趣吗,咱们老俩口给你们牵条线。”   这是周一的下午,陆明远没有当班。   冬天太阳落山早,不到五点,日影开始西斜。陆明远心想,他要赶在六点之前,返回宏升,接苏乔下班。   他伸开左手,骨节匀称而修长,无名指上套了一枚戒指:“我是有家有室,有老婆的人。”又站起身,告辞道:“感谢招待,我得早一点去公司接她,五六点交通高峰,路上容易堵车。再迟一会儿,就过不了路口了。”   姥姥忙道:“哎,我晓得,你们年轻人时间紧。”   她拨了拨林浩的头发,数落道:“瞧瞧你朋友,都结婚了,你啥时候找个对象啊?”   林浩先是惊奇陆明远闷不吭声地结婚了,随后又碎碎念道:“你们家对门的那个姑娘,在宏升集团上班的,介绍给我不行啊?”   “那哪儿成!”姥姥怒喝道,“你都扎根在外面了,一年到头也不回来一次,哪像人家明明,知道住在北京。把人家姑娘介绍给你,那是让你霍霍人家!”   林浩忽然火冒三丈:“咋了,万一我俩王八对绿豆……”   陆明远经常觉得林浩用词很高级。比如“王八对绿豆”,“三条腿的蛤.蟆”,诸如此类的比喻,林浩张口就能来。   他忍不住多听了一会儿。   林浩理直气壮道:“我俩王八对绿豆,看对眼了,她爱我爱得身不由己,我爱她爱得死去活来,那还等什么?不就立刻结婚了?她管我住在非洲还是欧洲呢?”   姥姥唉声叹气:“你爸妈都走得早,没人教,没人拉扯,你啥时候能安定下来啊?我和你姥爷年纪也大了,你抓紧点儿,我们还能帮你带孩子。”   林浩像是被针戳了一下的气球。   顿时没了脾气。   他之所以和陆明远关系好,除了他们俩数学都差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陆明远的父母不管儿子,而林浩的父母管不了儿子。早在林浩幼年时,他的父母便因一场意外去世了。   有些外表咋咋呼呼的人,却经历过哀哀戚戚的事。   林浩的嗓音低如蚊蝇:“那我也……急不得啊,您说是吧?我没啥上进心,也就在外面炒炒外币,用低于中行的汇率,倒卖英镑欧元人民币,存了一点钱,又很快花光了……这样怎么找老婆啊,我也想在这儿定居啊。”   他抱着姥爷家的枕头,脑袋埋进去,深深吸了一口气。   闻到了一点久违的、家的味道。   不知为何,眼睛酸涩。   姥爷为了圆场,抬手拽住陆明远:“来来来,陆明明,你给他讲讲吧,他不开窍呢。”   林浩前几年处过几任对象,若论经验,其实是林浩更丰富些。   陆明远被赶鸭子上架,竟也拍了一下林浩的后背,随后道:“腿在你自己身上,你想住在哪里,都是你的权利,没人强迫你。至于追老婆……要靠天赋和运气,我教不来。”   林浩稍稍瘪起了嘴:“哥们,别藏私啊。”   陆明远举例说明:“我在公园写生,也能捡到小乔。哥们,这要怎么教给你?鼓励你学画画?”   林浩做了个抱拳的手势。   陆明远不便久留,正式告辞。   当晚,他如愿接到了苏乔。   他们没有立刻回家,驱车开往苏家老宅。再过几天,苏乔的爷爷去世便满一周年,他的长子在家举行了宴会,邀请老爷子生前的各界朋友——算是借着父亲的名义,套拢大家的关系。   诸位股东悉数到场,不少人心中可惜——苏展不能来。   苏展依然卧床不起,今日的焦点莫过于苏乔。她八面玲珑,谁都认识,和许多人打了招呼,最后扎在股东堆里,与他们玩起了扑克牌。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随便打牌,太没意思了,咱们玩点小的?”   苏乔坐在里座,一旁的侍者为他们洗牌。   那位侍者精神十足,身量颇高,穿着黑色马甲装,手势和动作都很麻利。一看就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而不是随随便便拉出来充数的。   苏乔对面坐庄的,则是一位董事会成员,姓郭,人称“郭董”,大腹便便,五十多岁。用时髦一点的话说,郭董是苏景山的“铁粉”,常年和苏乔抬杠,董事会的资深杠精。   现如今,郭董又说:“苏总啊,您看,这是从哪儿来的裁判,澳门赌场?瞧他那样子,敏捷专业,一般人可请不起。”   苏乔无声地微笑,望向了一旁的叶绍华。   叶绍华接收苏乔的眼神,颠儿颠儿跑过来,告知道:“郭董,这人啊,是我找的。大伯父开聚会,没点活动怎么行?”   他却没说,打扑克牌,是苏乔的意见。   郭董深知叶绍华毫无城府,心里就当了真。   *   水晶吊灯一字排开,投映敞亮的光芒,玩家都坐在玻璃桌前,一举一动瞒不过邻桌,郭董心下稍安,不再支吾着抬杠。   苏乔道:“我听说,爷爷曾经带着大家,去澳门赌.场,还有拉斯维加斯放松了几次。而我呢,才刚上任一个月,公司的事情又多,没办法重现我爷爷的胸襟,要不这样吧,我们今天玩几局,就当是纪念爷爷了。”   她瞥了一眼秘书。   那位秘书一看就是个好相处的,满身的书生气,不像是会诓人的样子。他恭恭敬敬地问:“苏总,要拿筹码么?”   苏乔端起酒杯,回话道:“你问问董事们的意见,我不太会玩,筹码还得找别人借。”   她好像从未参与过赌.博,轻笑着说:“压一百万够不够?钱不多,给大家图个乐。”   他们这一桌的位置显眼,近旁又是精英遍布,美女如云。尤其几位年轻姑娘,衣领开低,身材曼妙,走起路来娉婷多姿,衣带香风,直让人想起那句古诗——“有女妖且丽,裴回湘水湄。”   倒真有几分赌场风采。   在座的董事们便应了下来。   苏乔笑得意味深长,旁边的人开始洗牌。她不紧不慢地喝红酒,视线稍一抬高,在人群中,寻找陆明远的身影。   陆明远拿了一盒抹茶饼干,靠在角落,正在和叶绍华说话。   周围的交谈声低低切切,唯独叶绍华嗓门大了点:“哎?妹夫!走,咱们去看小乔打牌。”   窗沿伸展的区域里,摆着一盆绿色植物,藤蔓垂落,形成天然的角度。从这里往外看,恰好能见到今夜的月亮。   天如浓墨,月染白霜。   陆明远又犯起了职业病。   他叼着饼干,心道:这个景象挺好看,不如回家画下来。   叶绍华推了陆明远一下,陆明远索性伸出一盒饼干,请他品尝。结果叶绍华愣了愣,支支吾吾道:“自从上次……上次我姐,中毒以后,我们家的人,就不在聚会上吃东西了。”   话没讲全。   应该说——在大伯父家参与的聚会上,叶绍华他们都不会吃东西。   叶绍华神神秘秘地压低嗓音:“刚才,我想提醒小乔来着,你懂吧。哎?你还别说,咱们小乔的那瓶红酒,是她自己带来的,装在秘书的公文包里,刚才我看见了。她也不吃伯父家的东西,不愧是小乔,贼精贼精。”   陆明远收回了抹茶饼干。   然后他才说:“这个饼干,是我自己烤的。”   叶绍华一听,伸出爪子,要吃。   陆明远反而不给了:“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应该给小乔留几块。她只喝酒,伤胃。你想吃什么?离这儿不远有个超市。散会后,你可以顺路去买。”   叶绍华正欲开口,有人低声喊了他:“绍华?”   他回头,愕然地问:“姐夫?”又扭头四处张望:“我姐姐呢?”   顾宁诚笑道:“你姐姐头晕,去了室外,她嫌这里闷不透风。”   顾宁诚正在和叶绍华说话,幽深而不怀好意的目光,却落在了陆明远的身上。这让陆明远有一种错觉,好像顾宁诚不是为了找叶绍华,而是为了找他,才会走到这个角落。   陆明远率先开口道:“你太太在室外,你不陪她吗?”   顾宁诚笑道:“小乔在和董事玩牌,你躲在角落里吃饼干。”   没办法。   苏乔事先叮嘱过,不让陆明远凑到他们那里观战。苏乔一方面是个陷入热恋的姑娘,一方面又是个不得不扛事的领头羊,她有自己的小心思——譬如阴险狡诈的那一面,不能让陆明远亲眼看见。   顾宁诚不知其中原委,含沙射影道:“五十步笑百步。”   陆明远熟练地掌握了成语,应道:“我现在去看牌局,没什么损失,你走出这道门,会被冻得发抖。”   顾宁诚嗤笑。   他一手整理了西装衣领,一言不发地出门。而他的身后,叶绍华快步跟上,他还拉住了陆明远:“妹夫,我不放心我姐,她病好没多久啊,怎么又头晕了?你跟我去看看吧。”   陆明远是聚会上罕见的,穿了秋裤、毛衣和羽绒服的人。   几位想和他搭讪的美女们,瞧见他拎在手上的羽绒服,就觉得,他帅是帅,全场最帅,可是好没情.调啊。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哪有人羽绒服不离手的?   然而陆明远出门时,就凸显了很大的好处。   一月份的北方城市,室外多半寒风阵阵,干冷刺骨。游泳池加温处理过,表面还浮了一层冰,叶绍华被冻得牙齿打颤,膝盖发麻,想回走廊休息室,拿一件厚实的外套。   陆明远戴着帽子,指了一个方向道:“叶姝在那儿。”   叶绍华顺着他的指示望过去,瞧见叶姝失魂落魄地坐在泳池边,伸直了一双光.裸而纤细的腿。 第68章 落水   夜空逐渐被乌云遮盖, 散落纷纷扬扬的雪花。雪中有雨,一簇簇, 一团团, 激荡冰冷的寒意, 悄无声息地弥漫。   叶姝穿着一条开叉长裙,暴.露在凛冽的空气里。她整个人好像静止了,**与灵魂分割,灵魂漂流向更远的地方, 留给她一片虚无的空洞。   叶绍华急忙跑向她:“姐姐?”   “你不要过来,”叶姝拔高声音,直捣耳膜, “如果你不想我跳下游泳池的话。”   她猛然抬头,瞪着叶绍华, 眼中有一层血丝。   “姐……”叶绍华愣在原地。   陆明远也是第一次目睹这种情况。他拢紧了自己的羽绒服,雪水依然从空中漏下, 他往前走了一步,提醒叶绍华:“是不是只有顾宁诚能接近她?”   天太冷了,吐出的气息粘连白雾,陆明远抬起手,捂了一下鼻子, 又说:“她不愿意走, 让顾宁诚把她抱走吧。每年冬天, 不少俄罗斯人冻死在街头, 他们喝醉了酒, 一直坐着,或者躺着,半夜被人发现,基本都凉了。”   叶绍华回过神来,连忙喊道:“姐夫!”   黑夜绵长,无星无月,灯火照出幢幢剪影,映至水中,光芒万千。   叶姝伸出左脚,探进游泳池,挑起一圈圈波纹。她仰头望着天空,慢慢向下滑落,肩膀却被人扶住,顾宁诚将她按紧,又把西装外套披在她身上,手掌托起她僵硬的脸:“你是怎么了,今天是寻死觅活的日子吗?”   叶姝双脚泡进水池,颤声道:“如果我咽了气,老公你呐,肯定要放鞭炮庆祝。”   “到目前为止,叶姝,你还是我的未婚妻,”顾宁诚握紧了她的胳膊,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拽上岸,语气没有丝毫改变,“你出了事,我放一串鞭炮庆祝,顾家和苏家的长辈们都会认为我不正常。”   叶姝走火入魔般地嗤嗤发笑。   顾宁诚见她嘴唇乌紫,不由皱紧眉头,又问:“你遇到了天大的事吗?好死不如赖活着。”   叶姝撩起裙摆,雪白的大腿紧贴地面,她絮絮叨叨地说:“你的前女友还留着你的照片呢。我下午翻她的微博,看到了你们的床.照,你当年多么身强体壮,生龙活虎啊……”   “你们的床.照”这五个字,像是鬼魅的呓语,飘散到了不远处。   乌云盘结,雪水氤氲,天好像更冷了。   叶绍华蹲在地上,耐心规劝道:“姐姐,二十一世纪了,大清早亡了,成年男女,谁还没几个前任呢?姐姐也有啊……”   这样掺和姐姐和姐夫的事,让叶绍华感到一丝羞耻。他没讲几句,脱下羊毛衬衫,盖在了叶姝的腿上。女孩子不经冻,叶绍华作如是想。   他还小的时候,母亲就常常告诉他,凡事都要让着姐姐——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孩子,他的体格更加健壮,他应该保护家里的掌上明珠。   见到叶姝这样,他真的很心疼。   不过如此一来,叶绍华就光着膀子,只穿了一件背心。   陆明远捏了一下自己毛衣的厚度,心中暗忖:脱完外套,他就走回室内。于是他脱下最外面的羽绒服,罩在了叶绍华的头上,又和他说:“我先回屋了,小乔见不到我,可能会着急。”   他还转述了一句苏乔的原话:“她让我待在室内,乖乖等她打完牌。”   显而易见,他根本不想管别人的家事。   顾宁诚和前女友拍下的床.照,直接引发了叶姝的激烈反应,陆明远以为,他站在这里,只会徒增尴尬——他对顾宁诚的床.照又不感兴趣,守在这儿做什么呢。   却不料叶绍华抱住了陆明远的大腿。   他好似一位“病急乱投医”的家属:“唉,妹夫,你是过来人,你帮我劝一下我们的姐姐……”   叶绍华所说的“我们的姐姐”,无法激起陆明远的共鸣。但他仔细想了一下,既然苏乔是他老婆,那么叶姝确实可以算作堂姐。可他对这种关系缺乏认知,他一手提起叶绍华,低声说:“劝什么劝,别浪费时间。室外温度零下七度,你和顾宁诚同心协力,早点把叶姝扛回去,才是正事。”   言罢,他往回走。   几米之外,叶姝却在盯着他。   她身上不仅有顾宁诚的外套,还有叶绍华卸下的羽绒服——那是陆明远的衣服。她不再觉得寒冷,乍然来临的温暖将她包裹,她不禁暗想,为什么呢?苏乔就能事业爱情双丰收,而她自己,要活得如此煎熬负罪。   顾宁诚始终在践踏她的真心。   她再疼再苦也甘之如饴,时至今日,不愿也不会醒。   谁年轻时没有爱过一个给不了你未来的人?天长地久的结局很好,飞蛾扑火的结局也很好——她这般告诫自己,如魔如怔,还经常梦到顾宁诚。梦里她为他生了孩子,儿女双全,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只是在现实生活中,苏乔比她幸福很多。   叶姝扶着地砖,站起身子,迈开双腿向前跑,迎着冷风,撞上了陆明远的后背。他立刻退到旁边,回头看她,见她面带怪异的微笑,陆明远说了一句:“叶小姐,你需要精神科的医生。”   顾宁诚及时赶到,面朝着陆明远:“陆先生,叶姝是我的未婚妻,请你和她说话,注意分寸。”   陆明远稍有疑惑:“生病看医生,不是很正常么?”   叶姝莞尔一笑,插.话道:“我没病啊,我刚撞你一下,是不小心。我想找你道谢呀……你的羽绒服,很暖和呢。”   陆明远点头,却道:“我把羽绒服送给叶绍华了,不用还我。你感谢你的弟弟吧,他只穿了一件背心。”   他双手揣在裤兜里,旁若无人地往回走,顾宁诚又喊住了他,嘱咐道:“别把你听到和看到的那些事,告诉苏乔。”   顾宁诚和陆明远的身高相近,他索性凑在他的耳边说:“叶姝的片面之词,你传来传去,多半就会偏离现实。哦,还有,陆先生,谢谢你好心送了叶姝一件衣服。”   他们谈话的功夫,叶绍华已经爬了起来,一溜烟冲进了室内。他以为叶姝、顾宁诚、还有陆明远,都走在回去的路上。   结果陆明远停步了。   他偏头看向顾宁诚:“我和苏乔说什么,都是我的自.由。我觉得,你应该少管闲事。”   顾宁诚缓缓地解开了袖扣。   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自认为没有别的意思。一旁的叶姝却知道,这代表顾宁诚略感焦躁,他为什么焦躁?害怕苏乔知道他和别的女人上过床?   她一手狠狠地拉开陆明远,打算和顾宁诚双目对视。   陆明远反感别人碰他,拽开了自己的袖子,无意中甩到了顾宁诚。压抑已久的礼貌氛围被打破,顾宁诚调侃了一句:“陆先生,你想在这里动手?”   陆明远耗光了耐心,不再应答。   顾宁诚不以为然,搭上了陆明远的肩膀。   雪一直没有停,较之刚才,却小了一点。陆明远的头发上沾了雪,他握住顾宁诚的手腕,反过来一扣,恶意地扭疼了他。   顾宁诚不会在他的面前忍气吞声。   新仇旧恨加到一块儿,促使两人在泳池边打起了架。那不是一场友善的切磋,双方都是照死里打,不知何时见了血,映在雪地上,分外耀眼。   叶姝先开始还想拉架。   后来她才明白,男人一旦冲动,比魔鬼还可怕。尤其顾宁诚那种心里藏了事,压抑久了的,下手极狠,她连滚带爬跑回去,找大家帮忙。   叶姝刚踏进大门,冰冷的泳池中,传来一阵“扑通”声。   ——顾宁诚和陆明远都掉进水里了。   *   温暖如春的室内,苏乔还在和股东们玩德州.扑克。   她一手高举酒杯,指甲颜色比酒水更红,笑意盎然道:“郭董,我都说了,这只是一场游戏,你怕什么呢?”   郭董一推杯子,悻悻然道:“苏总,你这是聚众赌博!”   苏乔心不在焉地回答:“我们没有用筹码,数字都是口头的,算什么赌博?郭董,从开局到现在,你赢了一盘,输了一盘,既然你输不起,那就别玩了。”   一旁的另一位股东也说:“哎,苏总,郭董的情况,您知道。他玩不起,咱们换别人呗,我让我助理来,那个小伙子,玩得开,脑筋转得快。”   苏乔刚想应好,她的秘书匆忙跑过来,和她耳语道:“陆明远掉进泳池了。”   酒杯差点滑落,苏乔心中一惊。   她知道陆明远水性不太好。   陆明远安守本分地站在角落,怎么会突然掉进游泳池?外面天寒地冻,他一贯不喜欢出门,八成是有人把他带出去,又将他推进了游泳池。   苏乔设想完毕,心疼与焦虑并存,蓦地生出万丈怒火。   其他几人发现苏乔表情不对,面上也不好询问什么。而苏乔忽然站起身,一把拉过秘书,将他按在自己的座位上,嘱咐道:“你先代替我打完这一局。”   她接着和股东们说:“不好意思,我临时有急事,等我二十分钟。”   郭董抓着扑克牌的牌面,取笑道:“苏总,你想临阵脱逃啊?”   苏乔赶时间,没回答他的问题,一溜烟跑了。   冷风苦寒,无休无止地呼啸而过,光是站在外面,都冷得直打哆嗦。游泳池的边上,隐约有一个坐立的影子,被众人团团包围,另外还有人喊道:“陆明远呢!快把陆明远捞上来啊!”   马上有人回答:“陆明远还在游泳池里?”   “是啊!他不就在那儿吗!”   “快啊,赶紧的,天这么冷……”   “小心出人命!”   苏乔朝着游泳池一望,瞧见正中央浮着一个黑影,扑腾出一些迸溅的水花——为什么没人帮陆明远,只有顾宁诚上岸了?苏乔来不及思索,来不及叫保镖,她脱下高跟鞋和外套,仅仅穿着一条薄裙,一头扎进了游泳池。   嘶,冰水透凉入骨。   岸上认识苏乔的人,一下子慌了神:“卧槽,苏总跳水了!救命啊!!!”   数不清的男男女女在泳池边上跑来跑去,贺安柏紧紧拉着保镖,混迹其中,只见自己的老板英雄救美……啊呸,这是什么比喻!总之他看到苏乔拽住了陆明远。   哎,其心可嘉。   贺安柏来不及多想,火速脱掉了衣服,跟着跳进了游泳池。他和苏乔一起,把陆明远带上了岸。   近旁的路灯被打开,灯光几近暖橙色,却照不亮冬天的严寒。灯下的雨水连丝成绒,闪闪发亮,落在冒着水汽的游泳池上,全是一片又一片随波荡漾的冰棱。   苏乔冻得说不清一句话。   贺安柏大声道:“毛毯呢?姜汤呢?热水池呢?苏家的私人医生在哪儿?”他飞快地找到保镖,又用两件厚实的羽绒服裹住苏乔和陆明远。   他听见苏乔抖着声音,喃喃自语道:“这仇不报,我不姓苏……”   *   打从上岸开始,陆明远咳嗽了好几次。   苏乔借用了伯父家的休息室,亲手扒掉了陆明远的衣服,给他重新换了一套。从头到尾,苏乔一言不发,注意到陆明远的脸上青了一块,苏乔竟然什么都没问。   陆明远还是第一次瞧见她这样。   他竟然有些忐忑。   “我……”他断断续续地说,“我和顾宁诚打架了。”   苏乔终于开口:“谁先动的手?”   他们一帮人都被私人医生检查过。医生说他们没有大碍,嘱咐他们防寒保暖,今晚早点睡。苏乔听了这般回答,用质疑的目光看向了医生,然而医生问心无愧,振振有词地说,如果他们有任何问题,可以明天去医院体检。   归功于常年锻炼,陆明远的身体素质很好。他其实已经不难受了,可他回想起打架斗殴的全过程,他惭愧地低下了头,诚实地说:“我先动的手。”   苏乔深吸一口气:“顾宁诚用恶心的话刺激你了?”   陆明远只好从头开始讲:“顾宁诚的前女友在微博上发床.照……”   苏乔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认识他前女友?”   陆明远恍然觉得自己在被上司盘问。   他使劲摇头:“你听我说完。照片被叶姝发现,他们在泳池边吵架,顾宁诚告诉我,不能把他们的话转述给你,他摸我的肩膀,我拧他的手腕,就打起来了。”   苏乔扶住自己的额角:“因为这点小事,你们打出血了。”   陆明远沉默不语。   因为那是顾宁诚的血。   他的鼻子被陆明远捶了一拳,鼻血一霎流出了好几滴——这并非陆明远的本意,在当时的环境下,倘若他停手,只会被顾宁诚揍扁。虽然人们喜欢用善良和温柔来感化另一方,但是当愤怒与冲动交加,绅士般的忍耐,会让后果持续恶劣化。   顾宁诚力气大,下手狠,只是不擅长格斗技巧。他被陆明远踹了几脚后,抱着玉石俱焚的心理,将他拽下了游泳池。   苏乔能猜出大概。   可她依然严肃道:“我让你待在室内,乖乖等我打完牌,你呢?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跑出门?你在这儿认识几个人?顾宁诚早就被人捞了上来,而你,出了事,都没人跳下去帮你。这里是伯父家,养了一帮狼心狗肺的窝囊废,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   她一定会发疯。   苏乔咬唇,越想越气,气得发抖。   陆明远摸了摸她的头:“我现在依然健康。医生也说,我没事。随便出门,是我不对,你别发火。”   他盘腿而坐,说话的声音低沉,飘到了苏乔耳边:“气坏了你,我又要心疼。”顿了一下,他自我反省道:“让你跳下水池,是我犯下的最大的错。”   苏乔却道:“不,不关你的事。”   她垂首骂了几句脏话。   陆明远规劝道:“你冷静点,顾宁诚一开始……”   “我很冷静,”苏乔推了他的胸膛,打断道,“你和顾宁诚两个人的年龄加在一起,差不多都有五十多岁了,你们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不想知道顾宁诚有什么动机,错了就是错了,杀人犯有一个悲惨身世,杀人就不犯法了吗?”   陆明远斟酌片刻,从容地回答:“你的脸红了,语速很快,一句话很长,你冷静时不是这样。”   而后他又问:“你知道顾宁诚把我拉下了水?”   苏乔长舒一口气,却不做声。   陆明远继续凝视她。   他想起苏乔第一个跳进水池,与贺安柏一起救他上岸,冻得僵硬,还拼命找医生。她今晚设计了一场牌局,目的在于嫁祸郭董,而陆明远这么一搅和,能不能继续下去,还是一个问题。   苏乔被焦虑缠身,手脚更冷,陆明远捂了一会儿,还没捂热。   他敞开自己的衣领,将苏乔扣进怀里,用身体温暖她,隔了好一会儿,他说:“我以后会去学游泳。我并不是完全不会游泳……”   “学了也没用,”苏乔打断道,“你今天穿了毛衣和毛裤,衣服吸水,总往下坠……顾宁诚真不一般,他也不怕冻坏自己。”   言罢,她离开了陆明远的怀抱。   室内的娱乐区,还有一场牌局在等着她。   陆明远坐在原地,反省苏乔刚才的话。他掏出自己的手机——防水诺基亚,用纸巾擦干了水珠,晾了一会儿,重新开机,诺基亚没受丝毫影响,依然保持了正常运转。   他编辑短信的时候,蓦地收到了一条消息。   江修齐通知陆明远,因为他的作品在伦敦拍卖行大受追捧,法国巴黎的艺术家沙龙,诚挚邀请他在今年二月份出席。陆明远的三幅作品,累计拍卖出十七万英镑,数额不算大,但也足够他花。   陆明远保存了文本,随意地回复了江修齐:“我不去沙龙。我法语不好,混不了巴黎的圈子。”   江修齐并不死心:“你在英国长大,还没上过几堂法语课?”   陆明远假装没看见。   他专心给苏乔发短信。   另一边的苏乔手机振动,但她置若罔闻,重新坐回了牌桌。面对周围几位董事,苏乔道:“久等,我的事情处理完了。”   郭董耸肩:“苏总,您这真是……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说好了二十分钟,我们等了四十分钟,终于见到你本人。”   苏乔笑得轻松:“谁还没个急事呢?你说是吧。”   郭董搓着扑克牌,乐津津道:“刚打牌的时候,有几个小姑娘,就站在我们身边八卦……说什么,苏总大冷天的,跳下游泳池,就为了救一个男人……”   苏乔闻言挑眉。   郭董又说:“我寻思着,怎么会呢?咱们苏总是谁?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宏升总裁,搁哪儿家公司都没有啊,哦,这话不全面,也就一些互联网公司有吧。比如什么Snapchat ,Facebook ……可我们宏升,做的是传统行业,我们的龙头老大,不可能拎不清轻重。”   苏乔翻开一张牌,不冷不热道:“郭董,您老婆掉水里,您救不救?”   话音刚落,在抬头的时候,她又瞧见了陆明远。   陆明远坐在沙发上,气定神闲,淡然如常,顺便接受了几位热心人士的慰问。好像刚才打架的人不是他,掉进游泳池的人也不是他。   苏乔没奈何地笑了。   郭董顺着她的目光一看,立马注意到了陆明远,心道:这浑小子长得真不错,难怪把苏乔套牢了。唉,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忍不住实话实说:“苏总啊,我老婆……要是掉进了水里,我绝不会自己救,我要找人来救。”   苏乔恭维道:“郭董是做大事的人。”   听闻苏乔的称赞,郭董笑容含蓄:“哪里哪里,我做的事业再大,大不过咱们苏总。苏总刚上任,还没几天呢……就开始大刀阔斧搞改.革!”   他秉持着一贯作风,指桑骂槐道:“咱们老一辈常说啊,初生牛犊不怕虎,咱们苏总信奉的,肯定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能与火箭争速度,敢和日月比高低。”   呸!   苏乔在心中暗骂一声。   什么“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与火箭争速度,和日月比高低”,全是大.跃.进时代的标语——郭董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无非是嘲笑苏乔急于求成,鼠目寸光。   苏乔并不搭话。   她抬高了下巴,盯紧一旁的男侍者,胸有成竹道:“我押注。”   另一位董事规劝道:“苏总,您那一百万都快要输光了呀……”   苏乔感到惊讶,敲了一下桌子,训斥自己的秘书:“我不在的四十分钟,你输了几盘?我让你学学扑克牌,你全当耳边风了?”   她表现出滔天怒火,不似作假。   秘书面露难色,讷讷道:“苏总,前两场局面,我没抽到好牌。”   苏乔听得烦躁:“你没把握,为什么不弃牌?”又故意说:“我看你在财务部表现出色,才把你调到身边来当秘书,怎么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大材小用?四十分钟输光我一百万,把你卖了都赔不起,真晦气。”   这一番话,让郭董想起——苏乔的秘书上任不到两个月。   哎,不会用人。郭董心道。   苏乔的秘书扬起眉毛,脸色微白。他将双手放进裤兜,抵住大腿,吞咽了一口唾沫,方才回答道:“苏总,您刚刚出门前,只说了让我代替您,坐在这儿继续打牌。”   语毕,他往后退了半步,与苏乔保持距离。   苏乔笑道:“赵秘书,我希望你能明白两点,第一,那一百万是我的钱,不是你的钱。第二,我让你代替我,可没把这笔钱送你。”   她正眼不瞧秘书,克制嗓音,语气低沉,宛如一位喜怒无常的老板。   当然了,她还争强好胜,心浮气躁。   这恰恰是郭董给苏乔的定位。   今天晚上,郭董牌运亨通。几位年轻美女靠拢在他身后,温香软玉,莺声燕语,听得他身心舒畅,只觉自己是北斗星转世——打遍天下无敌手。   他自斟了一杯茅台酒,同桌打牌的还有两位好友,如果没有苏乔在场,这场牌局……堪称完美。   眼见苏乔教训属下,郭董心念一动,佯装一位“和事佬”:“呦,苏总,逮住秘书一顿训呢?敢情人家的上岗需求还要加上一条——精通德州.扑克,您给人加钱了吗?要我说啊,这事儿就算了,您看人家赵秘书,一身的书卷气,他不是打牌的料。”   苏乔释然道:“好吧,赵秘书,郭董都说不介意了。那一百万就算了,今晚的事,你回家反思……”   一句话尚未说完,郭董扑哧一笑:“苏总,您又变卦了?”   苏乔反问:“我变了什么卦?”   “那一百万,你输给我们,不想给了?”   “郭董,你刚刚说了,那事儿就算了,赵秘书不是打牌的料。”   郭董好不容易逮住苏乔的把柄,哪儿能轻易地放手。他轻轻“嘿呦”了一声,纠缠道:“您先前的场面话,说得多好听啊?您说,要拿一百万出来,纪念咱们的老董事长,给大家乐呵乐呵。”   苏乔面不改色:“难道你不觉得,我们是在聚众赌.博吗?”   “赌.博”两个字,她说得很轻。   然而隔着一条走廊,陆明远注意到她的口型。他从沙发上站起来,一声不吭地往前走,在靠近苏乔的位置,他又停了下来——他想起苏乔的告诫,她让他不要靠近,乖乖等她打完牌。   陆明远暗自猜测,苏乔在玩什么扑克牌。   他没瞧见赌.博的筹码,也没瞧见一丁点儿钱款交易。   他不知道这笔交易进行得十分隐蔽。牌桌上,郭董破天荒地开脱道:“苏总,私底下小打小闹的牌局,跟聚众赌.博扯不上关系。”   他身旁坐着的另一位董事也说:“唉,咱们以前玩的娱乐游戏,比现在刺激惊险多了。人老了,玩不动了,只能搓搓麻将,打打扑克牌。”   苏乔似乎听信,稍有妥协。   她又陪着他们玩了两把,疯狂押注,大输了一次,又小赢了郭董一次。这下郭董不干了,非要加钱,苏乔却道:“不玩了,我输了一百多万,没意思。”   她兴致缺缺,起身走人。   几步之外,陆明远以为她打完了,脊背不由挺得更直。他的视线不曾离开苏乔,只盼着她能快点走近,然后他牵着她回家,将她抱上床,再搂着她睡一觉。   却不料在牌桌上,某一位董事小声说:“苏总扭头走了,那一百多万……就算了吧。”   另一人道:“能不能让苏总签一个合同?”   他带着酒气,拉来了自己的助理。   郭董暗想:桌上的人,都是他的熟人。难得有一个整治苏乔的机会,他必须好好把握——直接拿钱,实在无趣。签合同更是不必,太麻烦。散播苏乔欠钱的消息,也没必要,毕竟那一百多万放在董事会都不够看——大家还会可怜他郭董缺钱。   怎么办呢?   郭董道:“让苏总给我们写张欠条吧。”   苏乔的秘书还站在旁边。他听完郭董的话,做了一个传话筒。十几分钟后,他双手拿着苏乔的欠条,交到了郭董的手里。   郭董喜形于色。   赵秘书却在想,人呐,总是容易乐极生悲。   *   而苏乔已经走在返程的路上。   她今日疲劳,叫来了司机。自己则坐在后面,侧身半躺,把陆明远的双腿当做枕头,她起初只是缓慢地眨眼,后来越发困顿倦怠,不知不觉合上了双眼。   夜色深重,雨水如浅墨飘散,蒙得车窗起了一层雾。陆明远看向窗外,抚摸苏乔的脸颊,自言自语道:“我今晚给你发的短信,你看了吗?”   苏乔打了一个哈欠:“没有,我没空。”   陆明远捏了她的脸。   苏乔反而按住他的手掌。几秒后,她松口道:“我逗你玩的,你的短信,我一定会看。不过,除了你的消息,我还收到了江修齐的消息,他说,法国的一个艺术家协会邀请了你,他们一向很有格调,从来不带普通人玩。”   陆明远拐弯抹角道:“地球上有两百多个国家。高格调的艺术家协会,不止法国的那一个……”   总之,他不想去。   他懒得说理由,低声蛊惑她:“我出国一个礼拜,你见不到我,不想我吗?我觉得,你会茶饭不思,想我想到失眠。”   苏乔没回答。   她睡着了。   车辆行驶平稳,司机开了暖风。风速适中,温暖怡人,轻轻吹过苏乔,吹动了她的头发。   陆明远把苏乔额边的碎发拢到耳后,手指不小心碰到她浓密的睫毛,感觉她轻颤了一下。他的呼吸也跟着一缓,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扎根。   “小乔……”他看着窗外,念了一句。   声音很低,讲给自己听。   白雾茫茫的城市中,万家灯火光影模糊。他心不在焉地观赏夜景,右手还搭在苏乔身上,揽着她的细腰,防止她睡得掉下去。   苏乔的手机在此时震动。   而她太累了,竟然没被吵醒。   陆明远拿起手机一看,屏幕上显示了三个字——“戚主任”。陆明远思索半秒,挂了母亲的电话,用自己的手机给她发短信。   信中说:您好,我是陆明远。苏乔睡着了,等她醒来,我让她看未接电话。   戚倩与陆明远不同,她完全不避讳他。很快的,她回复了一条信息:“明明,他们顾氏集团的投标方案,很像是苏乔递交方案的改进版。时间上来不及了,开标会召开在即,专家们做完了初步评审,我才发现两份方案的相似点。”   陆明远从没参加过商业竞标。   但他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第69章 追忆   陆明远再三斟酌, 晃醒了苏乔。   他说:“有人找你。”   找就找呗。   苏乔在心中腹诽。   她这会儿特别困,又睡得舒服,舍不得爬起来。她将脑袋埋在陆明远的腿间,真把他当成了一个有温度的枕头, 她还牵住他的左手, 抱在怀中,像只安静的小白猫。   陆明远破坏气氛,抖了几下腿。   苏乔气鼓鼓道:“你干什么呀,再借我趴一会儿……”   陆明远靠上椅背, 催促了一句:“起来吧, 我给你看一条短信。”   苏乔衣衫不整地坐正。   她理了一下头发,接过陆明远的手机。陆明远应该是少有的、坚持使用诺基亚的用户, 而苏乔好久没碰过按键手机,她胡乱戳了一阵, 点进收件箱,瞧见了戚倩的消息。   半晌后,苏乔说了三个字:“顾宁诚……”   她将手肘搭上车窗,心中暗忖:顾宁诚今天怎么没被淹死。   直到这时候,苏乔才想起——上次在办公室里,顾宁诚和她说,如果苏乔不接受他的帮助, 她将来一定会后悔。   原来他已经铺好了一条路。   当真有城府。   苏乔忽然惊觉, 无论是叶姝中毒, 亦或者苏展住院, 到头来便宜的都是顾宁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顾宁诚就像一只蹦来蹦去、扑棱翅膀的黄雀。   苏乔急火攻心,气得狠狠拍了一下大腿。   拍完却不觉得痛。   苏乔低头,发现自己拍错了——她刚刚竟然是在陆明远的腿上泄愤。她连忙帮他揉了揉,关切地问:“疼吗?”   陆明远道:“不疼,你太瘦了,打人没劲。”而后又说,“我以为是我惹你生气。”   “为什么?”苏乔讶异。   她碎碎念道:“我就是再生气,也不会对你动手啊。”   陆明远靠近几分,解释道:“你正在睡觉,我把你弄醒了,又转告了一个坏消息。三个月前,你开始做方案,为了竞标计划,连续一周熬夜。现在方案被别人盗用……”   他还没有说完,苏乔出声打断:“你叫醒我,是应该的。”   如果她早一点接到电话,她根本不会有一丝睡意。   她再一次趴倒,枕住陆明远的腿:“你别看我表面平静,我心里快起火了。我的手机呢?我要给戚主任打电话——幸亏有你,否则戚主任不会通知我。”   陆明远搭上她的后背。   他轻轻摸了苏乔几下,全然没有一点暧昧,仅仅是出于安慰。他心道:那些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恐怕是无休无止。   他稍一忖量,越发体谅苏乔。他不懂“方案雷同”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相似度越高,苏乔的损失就越大,正如一幅真画和它的赝品,会搅乱一个小型市场。   几秒种后,苏乔拨通了戚倩的手机。戚倩很快接听了电话,她一直没睡,等着苏乔给她回拨。   戚倩一上来便问:“苏总,你们的方案做了保密工作吗?”   苏乔一口咬定:“所有参与方案的员工,都签署了保密协议。一旦方案泄露,他们要面临法务起诉和天价赔偿,我相信普通人不会轻易涉险。”   而后,她话锋一转:“顾氏集团的接班人,顾宁诚先生,他也在宏升集团工作。他是人事部的副总监,宏升持股的董事……”   戚倩明白苏乔话中有话。   她干脆建议道:“苏总,你方不方便跟我见一次面?我这儿有些资料,兴许对你有用呢。”   什么资料?   苏乔试探地问:“因为这件事,太紧急了……戚主任,如果您有空,我今晚就想去找您。我现在刚好在车上,去哪儿都可以。”   后面又跟了一句:“当然,如果您不方便,我们就近约个时间。”   苏乔并不是急于求成。她清楚地明白——顾宁诚那边的事,就像火山喷发一样,随时有可能爆炸。这般十万火急关头,万一他们真拿到项目,苏乔有苦说不清,提不高宏升的市值,还会在董事会里被一堆人冷嘲热讽。   电话里,戚倩略微犹疑。   但很快的,戚倩轻声问道:“明明和你在一起吗?”   当她提起儿子,语气变得好温柔啊。   苏乔一时怔住。   黑夜的灯光穿透玻璃,描摹出陆明远的轮廓,他侧头看向窗外——他们途径小吃一条街,冬日严寒驱不散人间烟火,还有晚归的客人在撸串喝酒。   陆明远看得出神。   苏乔拉近他的胳膊,附在他的耳边问:“你的小名,叫明明呀?好可爱,好适合你。以后,我也叫你明明。”   陆明远摇头,给苏乔指了另一条路:“你还是叫我老公吧。”   他有理有据地陈述:“你收下了我的戒指,也答应了要嫁……我是说,娶我进门。这是你亲口说的。”   苏乔离得很近,又没挂断电话,陆明远的声音,自然传进了戚倩的耳朵里——戚倩方知儿子把苏乔放在了何种位置上。而且陆明远诚意十足,态度温软,活像一个情种。   他与他的父亲完全不同。   戚倩便和苏乔说:“我这会儿,还在家呢,我把地址发到你手机上。”   苏乔连忙应好。   她知道,这都是沾了陆明远的光。   *   交通干道没有堵车,司机开了半个小时,便把苏乔送到了目的地,苏乔裹着大衣下车,又从车里牵出了陆明远。   风大雪也大,寒气扑面而来,苏乔打了个喷嚏,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她望着眼前的公寓楼,拉紧了陆明远的手,感慨道:“你今晚在冰水里,泡了好几分钟,我应该带你回家才对,而不是深夜造访你的母亲。”   陆明远抛出一个成语:“事出有因。”   他沉稳地揽住苏乔:“你刚才在车上,睡得很熟。我知道,你也想回家休息,要不是因为顾宁诚搞幺蛾子我们已经在家了。”   最后一句话,陆明远义愤填膺,说得没有一丝停顿。   苏乔被他的话逗笑。   他们站在公寓底层,按响了102室的对讲机——接通的人,并不是戚倩,而是戚倩的现任丈夫。那男人嗓音浑厚,温和地喊了一声:“呦,孩子们来了。”   戚倩忙道:“外面好冷,快让他们进来啊。”   她有些手足无措:“还在下雪呢……这雪下个没完!我去外面接他们,带上两把伞。”   丈夫却笑了笑:“明明和他媳妇都走到楼下了。你拿伞去接他们,迟了。”   迟了。   这两个字,让戚倩叹了一口气。   戚倩说:“我联系上儿子的那一年,他大学毕业了,念了自己喜欢的专业。他住在伦敦,能自力更生……我也迟了一步。我给他钱,他不要——我把人民币换成英镑,偷偷给他汇过去,他原封不动地退回来,后来连电话都不接,多亏了江修齐做媒介。”   丈夫宽慰道:“孩子大了,都有自己的主意。”   戚倩又笑:“他只是以为,我十几年不管他。等他长大了,才给他打电话。”   丈夫自然为她说话:“你不是不管儿子,是找不到儿子啊。陆沉把他藏得太好,藏到乡下念书,而你在国外没有人脉……”   他怅然道:“大海捞针。”   话音未落,他们家的门铃响了。   戚倩走过去开门。   苏乔首先迎上来,笑着打招呼:“戚主任好,陆明远和我一起来的。”她后一句话等于没说,因为陆明远就站在旁边,与戚倩的目光对视了几秒。   走廊上冷风烈烈,洁白的大理石地砖微微反光。   戚倩松手,将门开得更大。   “进来吧,”她说,“明明,这里是妈妈家,也是你家。”   她和陆明远说话的态度,难免与十几年前相同。或许是因为,戚倩没有目睹陆明远的成长,对她而言,自己的儿子几乎是一夜之间,从七岁长到了二十多岁。   陆明远回答了一句:“进屋要脱鞋吗?”   戚倩暗道: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乖。   戚倩尚未应声,她的丈夫爽朗一笑,接话道:“不用脱了,我们家每天都有人打扫卫生,第二天早晨就干净了。”   他连连摆手:“我给你们削了一点水果。今天不知道孩子要来,没准备什么,家里只有苹果、梨子、柚子之类的。”   他说得真心实意。   苏乔抬起头,面朝沙发一望,瞧见茶几上摆了一个精致的果盘。她还注意到,戚倩家的面积挺大,住在高档公寓,家里有几间空房——他们似乎没有别的孩子了。   陆明远和苏乔不同,他没有仔细观察四周。他跨过门槛,反手关上房门,自觉地坐到了沙发上,在戚倩的一再邀请下,他还吃了一小块柚子。   戚倩笑着说:“你小时候,很喜欢吃柚子。”   苏乔接了一句:“他现在也喜欢。”   戚倩心花怒放:“这么多年了,爱好也没变。”   她捋了一下裙摆,从茶几底下掏出一沓文件,直接递到了苏乔的手中:“这是顾氏集团竞标方案的分析文件,我做了一个备份……距离开标会,还有一段时间,你们仔细准备。”   文件不重,但苏乔知道它的分量。   她连忙说:“谢谢戚主任。”   “还叫我戚主任?”戚倩拉住她的手,注意到她的戒指,忍不住询问,“你和陆明远领过结婚证了吗?上次江修齐和我说,陆明远找了个女朋友,就是你吧,我总盼着你们小两口回家一趟。”   戚倩心道,既然她无法补偿儿子,那就补偿儿媳妇吧。 第70章 衷情   苏乔不敢在未来婆婆的面前撒谎。   她一五一十地坦白:“我还没和陆明远领结婚证, 但是快了。我跟他商量过,等公司稳定下来,我们就正式……”   “看你们的安排,不着急,”戚倩道,“你们还这么年轻,先立业,再成家,这样也好。”   今晚的戚倩格外通情达理。   苏乔从没见过她这一面。   以往和戚主任打交道, 都是公事公办,讲究效率。通过戚倩攀附裙带关系, 是苏乔不曾想象的——而今, 顾氏集团的分析文件,却躺在苏乔的手中。   说来说去,还是沾了陆明远的光。   戚倩时不时地问起陆明远:“上一次, 你去单位参加谈判,我们在走廊上碰见了。那会儿, 我没来得及和你好好谈谈。周围人多,你走得也急……你现在是在北京画画吗?有没有稳定工作, 大概收入是多少?”   她到底是做母亲的, 关心儿子的事业与家庭。   苏乔反而心脏一紧。   她状若无事地端起一个茶杯,暗忖:陆明远现在的职业, 不仅包括了悠闲艺术, 还有宏升集团的保安, 这要怎么告诉戚倩?   然而陆明远认为没必要撒谎。   他实话实说道:“我签了一份合同,在宏升集团的保卫科工作,做保安,一个月薪水4300,平常不用加班……”   苏乔垂下头,捂住了自己的脸。   她一向世故圆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开口前先笑三分,甚少遇到无解的状况。   而今,苏乔只敢从指缝里偷看——果不其然,戚倩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客厅里共有四个人,大家围坐在沙发边,陡然陷入一种沉静的默契。而戚倩忽然呢喃道:“唉,你怎么能当保安呢?做英语老师也行。”   陆明远逡巡一圈,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   似乎只有他一个人觉得,保安只是一份普通的工作,和所谓“艺术家”相比,并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除此以外,家庭主妇也值得被尊敬——只要一个人付出了劳动,在合法范围内生存,他们都应当被鼓励。   陆明远不知所谓地笑了。   苏乔挽住他的手臂,与他十指相扣,在戚倩面前圆场:“陆明远可能是想体验一下生活。而且,前段时间,宏升内部出了事,苏展被人捅成重伤,还有一位清洁工跳楼,陆明远不放心我……我早就准备把他调到设计部了,那里有更适合他的位置。”   她大约是头一回语无伦次。   陆明远没有接话。   算是默认。   戚倩的丈夫搭了一腔:“年轻人历练一番,不碍事。我像陆明远这么大的时候,还在部队里当兵,每天给全班叠被子,参加训练,负重跑步,不知道未来在哪儿。”   他笑得和蔼,巧妙地转移话题:“你们大学军训过吗?在野外,做封闭式训练。”   苏乔应道:“参加过,但是,肯定没有您当年辛苦。”   她试图为陆明远挽回面子:“我也觉得年轻人,吃点苦是好事,还能丰富阅历。我认识很多家族企业的继承人,都是从基层做起。我爷爷在世时,经常和我们说,人生不是爬山,是游船,会不断拓宽水域,打开眼界。”   其实苏景山没说过这句话。   这是苏乔临场瞎编的。   戚倩的丈夫却信以为真。   他好像还认识苏景山,不由得更加佩服老爷子:“哎,你爷爷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商人。”   他们两人随口闲聊,旁边的戚倩却坐不住。   她虽然多年不曾见到儿子,但也是一位寻常的母亲,她会牵挂,会担忧,会替他的未来做打算。   戚倩轻声问他:“明明,你做保安多久了?”   她叹气:“薪水倒是次要的,你在保卫科上班,能学到什么东西,有什么发展前景?”   陆明远回答:“干得好,能做保卫科的科长。”   他原本想保持沉默,但是沉默也不礼貌。硬要他说出一句话,他便只能这么说了。他还想到,很多年前,陆沉刚做上总经理助理时,必定认为,自己能学到很多东西,且有长远的发展前景吧。   室内再一次冷场。   苏乔恍然察觉,陆明远与他的家人仍有隔阂。她看向陆明远,温柔地开口:“无论你想做什么,跟我说一声就行。”   而后她起身,郑重道谢,正式告辞。   *   当夜凌晨时分,苏乔和陆明远方才回到自己的家。   陆明远独自上楼,去泡热水澡了。而苏乔留在书房,打电话喊醒了竞标小组的组长——组长听闻方案泄露,差点吓得尿裤子。   苏乔漠然道:“好在我们发现及时。”   另一边的组长满头大汗:“不可能,苏总,真的不可能。我们组里的人员,筛选了好几遍,大家都签了保密协议……大家都知道这个后果,一旦泄露,就要承担责任,赔钱陪得倾家荡产。”   这件事,实在非同小可。   组长更担心苏乔怀疑他。毕竟除了苏乔以外,就属他自己权限最高。   苏乔神志清明道:“你不要着急。”   她站在窗台边,观望夜色中的雪景。银霜挂满枝头,灯光忽暗忽明,照亮乌压压一片沉云。   今日的天气糟糕,苏乔的心情也起落不定。她拆开了戚倩馈赠的文件,从第一页翻到了最后一页,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审视,她很快发现,顾氏集团百分之百抄袭了他们的方案。   剽窃别人的心血,真是恶心死了。   他们用最简单的方法,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变成自己的,盖上不知羞耻的烙印,用以追求更广大的利益。而且由于国内版权保护的薄弱,只要他们没有大段大段地复制粘贴,都要经过漫长的取证、扯皮、方能判决。   苏乔轻轻合上了档案袋,心道:全他妈是垃圾,那帮早死的东西。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她想一把火烧了顾宁诚。   即便如此,苏乔仍然对组长说:“我相信团队内部的每一个人——因为你们所有人,都是我自己选的,我的眼光没有问题。”   组长听出了弦外之音:“苏总,外人接近不了我们的方案……”   他甚至怀疑苏乔的男朋友——那个混迹于保安部的帅气小白脸。他如同一位直接进谏的言官:“我们做完补充方案,绝不能放过泄密的人。”   苏乔道:“这个不用你管,我会派人去查监控记录。”   她与组长商量了对策,暗叹,幸好有了戚主任的援手,让她掌握了顾宁诚的底牌。   苏乔忙到凌晨一点,冲了个澡,心绪不宁地爬上床。床头壁灯光晕柔和,陆明远在灯下看书,书是英文版,讲述了二战时期的一个男人,以及他们家族经营的动物农场。   陆明远翻了一页纸,视线仍在书上:“你忙完了?”   苏乔扯掉浴巾,滚进了他的怀里。   她絮絮叨叨地说:“没忙完,但我困了,想睡觉。”   陆明远赞成道:“是该睡了。”   他扶了一下旁边的闹钟,再次提醒苏乔:“你看,凌晨一点了。这个时间段,你再工作,只会越来越困。”   而后他甩开了书,把柔软的被子抬高,裹住了苏乔整个人,只露了一张脸在外面。   他没忘记关灯。   “啪”的一声,卧室被黑暗淹没。   窗外飞雪盛大,狂风呼啸,“呜呜”不止,院中的树木都在不断地颤动。它们将落叶献祭给了深秋,留给严冬的,便只有光秃秃的枝干,平添几分凛冽寒意。   陆明远身上温暖如火炉。苏乔与他紧贴到一块儿,片刻后,她又抬起脑袋,紧张地问:“糖果在客厅吗?它要是在院子里,会被冻坏的。”   陆明远悠然道:“糖果在客厅的狗窝睡觉。你在书房打电话的时候,我给它加了一床棉被。”   苏乔放下心来:“那就好。”   她闭上双眼,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在戚倩家里,那个有关保安的话题。苏乔总觉得,她用俗事困扰了陆明远。   苏乔忽然说:“如果你没遇到我,你可能会过得更好。”   “不,”陆明远一口否认,沉沉黑夜中,他轻吻苏乔的额头,“我会做一辈子处男。一个人来,一个人走,死了以后,墓碑都是孤零零一块。”   死了以后,墓碑都是孤零零一块。   这句话,实在窝心。   苏乔顺着他的意思说:“那你现在有了我,你不是一个人了。”   陆明远道:“嗯,等你有空怀孕,我再和你生几个孩子,凑成一家人。”   苏乔纠正道:“你不要用‘凑’这个字,显得特别不正式。”   她钻进了被子里,侧脸贴住他的胸膛:“你应该这么说,我们再生几个孩子,组成一家人。用‘组’这个字,是不是好听多了?”   陆明远低下头,在昏暗的视野中挑起苏乔的发丝,诱使苏乔仰起脸来看他,他刚好吻上她的唇,不容推诿,分外坚定道:“将来你给孩子取名,我的中文水平不够。姓陆,姓苏,都无所谓。”   苏乔欣然应允。   她起初十分困倦,而当下,莫名打消了睡意。她黏着陆明远不放,追根溯源道:“你的青春期是怎么过的?”   她轻咬他的耳朵:“那个年龄段的男孩子,不会有一点春.心萌动么?”又接着打趣,“我不出现,你真要做一辈子的处男?”   苏乔一连问了几个问题。   陆明远在脑海中理顺了关系,方才回答道:“我青春期上的寄宿学校,只收男生,是一个男校。宿舍是单人间,我有时会逃课,在房间里画画。”   苏乔道:“画什么呢?”   陆明远仔细回忆,据实描述:“绵羊,野马,天空,大海,森林……这些画,几乎都是你的。你要是好奇,起床去隔壁看看。其中有几幅,是我高中的作品。”   苏乔轻笑。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喜欢和他聊天——因为没有压力和负担。   “隔壁的那些画,”苏乔道,“是我买过的最好的东西。”   她接着探寻:“你的大学生活是什么样?”   陆明远先是说了一句:“等你问完,我也来问你。”而后,他简短地概括:“大学生活……无非是喝酒,睡觉,上课,做作业。每天查学校的邮件,有大事就去参加,没有就算了。”   苏乔自言自语道:“然后你遇到了江修齐,他是你的表哥,作为你的经纪人,处处维护你,你不用和外界周旋。难怪,你跟我周围的朋友不一样。”   她故意说得很小声,陆明远听得模糊。他又给她掖了一次被子,另起话题:“轮到我了。”   苏乔顺从地点了一下头。   陆明远有些不确定:“什么都能问吗?”   “是的,”苏乔道,“今天晚上,我和你玩真心话大冒险。”   床帐挡住了黯淡的月光。风雪夜里,室外有多少寒冷萧瑟,室内就有多少温暖柔情,陆明远积攒了一肚子的问题,但他又想,苏乔今天累得睡在车上,明天早晨又要早起,他还是节省一下时间,让她早点休息吧。   他只问了一句:“你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继承父母的公司吗?”   苏乔闻言愕然。   她没做声。   陆明远将手搁在她的腰上,搂了搂,他们之间的距离又近了点。他以为苏乔在犯困——四下黑暗,他瞧不见苏乔的表情,他温声低语道:“小乔,你睡着了吗?”   苏乔支吾着回应:“我在思考。”   “别思考了,睡觉吧。”   “不是,你听我说,没人问过我的理想。”   这一回,是陆明远没说话。   苏乔向他敞开心扉:“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做一个……二胡演奏音乐家。爸爸把我的二胡扔了,我还没学会怎么拉弦。当然我现在也不喜欢了。”   陆明远忍不住问:“你现在喜欢什么?”   “喜欢你,最喜欢你,”苏乔往他身上蹭,“满脑子都是陆明远——我保证这是真心话。”   陆明远一时心软,不知拿她怎么办才好。他在一片黑灯瞎火中,又提了一个问题:“除了我呢?你不是很喜欢工作吗?”   “工作是责任,不是爱好,”苏乔咳嗽了一声,又开始回忆往日,“我刚进宏升集团,只有十八岁,身份是实习生,平常还有男同事……”   她忿忿不平,如实相告:“发短信骚扰我。”   陆明远自认客观地评价:“他们只会用下.半身思考。”   苏乔表示赞成。   陆明远不放心地问:“现在还有人骚扰你吗?”   “没了,”苏乔道,“我发了几次脾气,闹得很凶。他们再没有乱说话。”   她的声音忽然变小:“青少年发育期以后,我不喜欢自己的身材,我想做那种,看不出性别的人。”   苏乔确实困了,打了一个哈欠,半梦半醒间,懵懂如呢喃:“我每天,都去健身房锻炼,幻想自己长一身肌肉,很强壮,结果越练越瘦……”   陆明远摸索到了她的胸前,一手几乎握不住,他轻缓地揉了揉,安抚道:“你现在这样也挺好。你不挑食,就更好了。”   苏乔被他摸得舒服,差点儿睡着了,他的手活太好了,苏乔心道。她陷入半昏迷的睡眠,仿佛在说梦话:“我在你面前,是不是挺软?在外面不是,我尖酸刻薄,算计别人,很不可爱……”   陆明远否认道:“你已经足够可爱。”   他说:“我因为你,神魂颠倒。”   苏乔没有回答。陆明远只听见她清浅的呼吸声。也好,陆明远平常不会说这种话,他比较习惯说:“少来这套”,但他今晚又知道了一些关于苏乔的秘密,无从探究,无端心痒。   第二日,苏乔起床时,咳嗽加剧。   陆明远反而一点事也没有。   他很肯定:“你昨天跳下游泳池,着凉了。”   昨夜的泳池里都是冰晶,陆明远没受影响,换做苏乔呢?她到底是个女孩子。   苏乔却否认道:“不关你的事。昨天中午,我也想咳嗽,可能我早就感冒了。”她匆匆换好衣服,带了一沓文件,便准备出门。   陆明远关掉笔记本电脑,跟住了苏乔,与她闲谈道:“昨天晚上,董事会的一个成员,姓郭,他被带进了派出所。他是不是你经常说的那个杠精?”   苏乔心下一顿,明知故问:“郭董是因为什么罪名被抓走的?”   陆明远不以为然:“公司内网上说,是聚众赌.博罪。他在附近的酒店,开了一间房,带了几个年轻人,玩德州.扑克。”   *   郭董被捕的消息,一早就传遍了公司。   涉事的不只有郭董,还有为苏乔工作的赵秘书。但是赵秘书一再坚称:他只是看郭董喝醉了,醉的七荤八素,便把郭董送进了酒店。他很快就出了门,绝没有参与犯罪。   赵秘书证据充足,十分清白,他依然按部就班地生活。   董事会内部,不知情的人连连叹息。   他们只说郭董栽了,和一帮街头混混搞上,去了酒店,聚众赌.博,还玩抽头。郭董年轻时好赌,本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但他近十几年来收敛了不少,大家也都快忘干净了。   然而昨夜的牌桌上,还有一两位没被收买的董事。   其中一人狐疑地质问苏乔:“苏总,昨晚上,您走了以后,您的秘书上了牌桌,又和老郭玩了几盘,把那一百万都赢了回去,还问他要欠条。到了十点,聚会结束,苏家开始清场,老郭才会去酒店……”   苏乔脸色一凛:“我和郭董并没有任何资金往来,哪有什么欠条?钱董,你也参与了那场牌局,我们没用筹码,也没有人转账,我要是真欠一百万,一定会当场给的。我缺那一百万吗?”   钱董方知其中有诈。   苏乔旁敲侧击道:“我昨天晚上走得早,后来发生了什么,我知道的,还没你清楚。”   钱董不愿惹是生非,打着哈哈道:“唉,要怪就怪老郭自己,以前董事长还在时,经常说,老郭是赌徒的命。那话不假,老郭把自己赔进去了。”   苏乔满意道:“是啊,真可惜。”   她流露出一点惋惜的意思:“郭董为公司做了这么多年,他要是能一直保持原样,多好呢?只是从一月开始,他变化很大,沦落到吃牢饭,也不能怪别人。”   这番话含沙射影,硝烟十足了。   钱董搓了搓手。   他只觉得,苏家上下,无论老小,都是天生一副黑心肠。眼前这个苏乔,与苏展的套路如出一辙。老郭在公司高层,拉帮结派反对她,转眼自己就出了事——但是他能怪老郭吗?不能。   每个人都有缺点和弱点。   钱董心中理解,口中却与“老郭”撇清了关系:“苏总,你犯不着为了老郭生气。他那是老毛病了,分不清形势,看不穿局面,有点蝇头小利,一股脑就钻了进去。” 第71章 凝思   钱董的那一番话, 可以理解为示好。但是在公司高层, 颇有一帮人敢怒不敢言, 私底下对苏乔充满怨恨。   苏乔心知肚明, 却认为他们不足为惧——郭董这一走, 他们没了领头羊,闹也闹不到哪儿去。想当初郭董还在时, 他敢在董事会上破口大骂,虽然是五六十岁的人, 却激进得像个愤.青。   郭董离职,皆大欢喜。   然而有人欢喜,就有人愁。   *   早上八点多钟, 苏澈得知,与他交好的郭董进了局.子, 一时半会儿捞不出来。郭董这人重利, 一毛不拔,贪财爱财, 政界的朋友很少,苏澈试图救他, 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苏澈无计可施, 心中压了一块石头,甚至吃不下早饭。   他的管家年近五十, 照料苏澈许多年, 把苏澈当成了亲儿子。苏澈这一幅烦闷模样, 让管家见了心疼, 忍不住说:“阿澈,你对公司的事上心,不能忽略自个儿的身体。早饭吃得合心合意,工作才能顺顺利利。”   苏澈拿起刀叉,倾诉道:“我怂恿郭董对付苏乔,得了,还没蹦跶一个月,他就滚去蹲号子了。苏乔杀鸡儆猴,兴许下一次……”   刀锋敲响银盘,苏澈叹了一声:“她会拿我开刀。”   语毕,他缓慢地切割一块鱼肉。   苏澈没和管家说,苏乔看破了自己的身份。因为被苏乔捏住把柄,苏澈不敢轻举妄动,哪怕是在平日里的部门会议上,苏澈也不敢贸然反对苏乔,简直成了她的拥簇。   每当想到这里,苏澈食难下咽。   他问:“如果这些事儿,砸到我大哥手上,他会怎么处理呢?”   管家为他倒了一杯果汁,实话实说:“阿澈,你哥哥一向是先下手为强。”   苏澈挑起叉子,把三文鱼送进嘴里。他一边喝果汁,一边观赏窗外景色——寒冬腊月,万物萧条,唯独一片梅花盛开,欺霜傲雪。   他蓦地笑了出来:“妈妈种下的梅花开了。”   苏澈所说的“妈妈”,是他父亲的正牌妻子,却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这么多年来,苏澈早把她当成了生母,也很看重一家人的关系。   管家应和道:“是啊,我剪了一束梅花。等下,给夫人送过去。”   他们二人说话时,苏澈的父亲恰好路过。父亲穿着一身裁剪得体的黑色西装,步履稳重,风度翩翩,彰显成熟的潇洒。   苏澈喊了一声:“爸!”   父亲驻足。   苏澈推开了餐盘:“爸,早上吃过饭了吗?”   “没呢,我去公司吃,”父亲走到餐桌边,稍稍垂首看着儿子,“郭董的事,不用你插手。昨天夜里,他前脚踏出了我们家,后脚就迈进了酒店,跟一帮混混扯上关系,叫人坑了。”   他的话语平淡,不带一丁点儿感情:“郭董在我们家的聚会上赌.钱打扑克,自是没人敢管。走出苏家的大门,他还敢昏头昏脑,这样的人,你用不得。”   苏澈拿起餐巾,在嘴上一擦而过:“我想给苏乔一个下马威,托关系拉拢了郭董。唉,爸,我哪儿知道,他不顶用,还没到一个月,被苏乔整得扫地出门了。”   放下餐巾,苏澈抬头,满心担忧道:“爸,苏乔在公司里,快要一手遮天。郭董倒台了,别人会害怕,不敢明着忤逆她。”   父亲静默。   半晌后,父亲说:“经过阿展同意,苏乔才当上了总裁。你哥哥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相信我们自家人——这是最让我痛心的地方。”   苏澈面容一怔。   父亲沉声:“我看他是打定了主意要让我失望。”   苏澈张了张嘴,想为哥哥辩解。   直到父亲的身影消失,他也没讲出来一个字。   他只记得,父亲最后说了一句:阿澈,好儿子,你要想个办法对付苏乔,阿展还躺在病床上,咱们家只能靠你了。   咱们家只能靠你了。   苏澈明白,这是一种不容退缩的嘱托。   当天上午,苏澈在办公室里翻出来一份文件——那是苏乔刚上任时,行政部递交的规划。苏乔入驻总裁办公室,对那一批桌椅板凳不满意,行政总监一得空,上赶着献殷勤,从财务划了一笔钱,整饬了一套欧洲手工家具,大老远地空运过来。   苏澈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他给父亲打电话。   手机响了三声,父亲接听:“阿澈,有事吗?”   “爸,”苏澈笑道,“总裁办公室要换一套沙发桌椅。”   父亲会意:“你想到办法了?”   苏澈点了点茶几,手指微微颤抖,他的内心是恐惧的——因为自己的阴狠与丧德,可他的语调十分轻快:“我们给家具刷一层透明油漆,混点东西,苯、□□、甲.醛、氧化.汞,哪个最好?”   父亲道:“氧化.汞。没有气味,查不出来。”   苏澈应了一声好。   他放下电话,心有余悸,嘴唇都开始抽搐。他的脑海里冒出四个字:变相杀人。杀的还是他的亲妹妹,年轻美貌,聪明伶俐的妹妹。   可他别无选择。   苏澈暗想,完事之后,他会给苏乔烧纸。正如每年清明,他给自己的亲生母亲烧纸。   与他同在一栋大楼里的苏乔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   竞标小组的整改方案正在进行,苏乔亲临指导。她与组长达成了协议,不在组内宣布方案泄露,只说是要重新润色,然后加班加点地完成任务。   这一忙,就忙到了中午。   苏乔和组长打了个招呼,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期间又咳嗽几声,她方知真的感冒了。   *   总裁办公室内,并不只有苏乔一个人,陆明远早已等候多时。他烧了一壶水,灌进保温杯,又对苏乔说:“喝不喝热水?”   苏乔反锁了房门。   她脱下西装外套,仅穿一件羊绒衬衫,胸前曲线惹人垂涎。她故意靠在陆明远的后背上,像是蔓草缠缚一道桨,阻止水中的木舟继续航行。   陆明远走不开,在她身前说:“我去给你拿温度计。小乔,你的脸有点红。”   苏乔撒娇道:“不要。”   她一个劲地蹭他,还对他动手动脚:“你呀,只要多陪陪我,我什么病都好了。”   陆明远纵容苏乔胡乱地摸着他,衣领都被她弄得一团乱,待她终于揩足了油,他才握住她的手:“老实点,别闹,我正在陪你。”   他还帮她回忆了一下:“每天早晨、中午和晚上,都在陪你。”   苏乔道:“这三个时间段,我心情最好。”   陆明远没接话。   他搭住苏乔的额头,察觉几分滚烫。他尚不确定苏乔的情况,又用自己的脸贴上她的脸,立刻变得漠然且不容置喙:“真的发烧了。”   苏乔这会儿烧得不清醒,她在陆明远面前没有心防,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也发过烧吧?我刚回北京的时候,你在伦敦,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就得了重感冒。”   陆明远微微低头,“嗯”了一声。   他一心拴在苏乔身上,没提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他在桌上找到了温度计,拿给苏乔用——他解开苏乔的衣扣,拉下了一边的袖子,目光无意中扫过她的胸部,苏乔便要抬手去遮。   陆明远将温度计放好,压抑着呼吸,仍要挪开视线,故作矜高和冷淡:“别遮了,我全部看过。”   他在苏乔耳边说话:“不止看过,也亲过,揉过。”   苏乔眼角弯了弯,笑意轻佻。   她把自己的头发拨到一侧,躺在了沙发上,又裹住了一张毛毯,接着和陆明远说:“我要是烧到了41度以上,我就去医院。41度以下,我吃点药,睡一会儿,再起来工作。”   陆明远道:“41度以上?”顿了一下,冷静地说:“那你已经烧得半熟了。暂时不用去医院,保持这个温度,努力工作,争取烧到全熟。”   他不曾用过这般严厉的语气。   苏乔被吓得一激灵。   她从毛毯里伸出手,轻轻扯住陆明远的衣袖,但他抽开了自己的袖子,没事人一样站在沙发边上,苏乔压根碰不到他。   这般做派,彻底让苏乔服软:“你不知道我有多忙。”   陆明远帮她掖了掖毛毯,劝解道:“你发烧的时候,头疼脑热,神志不清,容易在工作上犯错。有句话,林浩教我的,你一定听过,叫做,磨刀不误劈柴工……”   苏乔纠正道:“磨刀不误砍柴工。是砍,不是劈。”   陆明远点了一下头,虚心受教。   苏乔却用毛毯蒙住了脑袋。   陆明远拉开毯子,重新将她拯救出来。他估算了一下时间,拿出温度计,瞧见上面显示:39.7。没错,的确是39.7,陆明远看了两遍。   他和苏乔一起去了医院,又给贺安柏打了一个电话。贺安柏听闻苏乔病倒,烧得将近40度,惊讶与惦念并存,忧心忡忡道:“公司这边,我会盯紧些,让苏总放心……你好好照顾苏总。”   用不着贺安柏提醒,陆明远也会尽力照顾苏乔。   苏乔再醒来时,天将薄暮。她好像做了一个梦,网罗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仔细回想也记不清了。她躺在卧室的床上,稍微挪动一点距离,发现高烧已经退了,她不再觉得头晕。   她开口道:“陆明远?”   陆明远坐在窗边,脚边摆了一个垃圾桶,他正在削一个苹果。听见苏乔的声音,他偏过头来看她:“医生说,你是上支气管发炎,需要休息,给你开了一些药。”   然后,陆明远就带着苏乔回家了。   苏乔撩起床帐,不声不响地将他望着。黄昏时分,落日渲染了影影绰绰的余晖,阳光映在他的眼眸里,温暖又清澈。 第72章 韶华   窗栏上的积雪未化, 本应让人觉得寒冷。可是当苏乔看见了他, 满心都是安稳, 就连室外的风声也浸润了融融春意, 她舍不得挪开视线,光着脚走下床, 坐到了陆明远的身边。   陆明远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   苏乔握住他的手, 咬了一口苹果。她好像在他的手里吃东西,柔软的发丝擦过他的指尖, 像一只被饲养的小兔子。她还咬了很大一口,腮帮子鼓鼓囊囊的, 随着她缓慢咀嚼的动作, 陆明远不慌不忙地收回了手。他不再喂她吃苹果, 稍稍低下头, 轻吻她的唇角——他也想尝尝味道。   苹果味的,很甜。   陆明远贪恋甜食,若即若离地吻她。等她自觉勾缠上来,他便如同蓄势待发的猎人, 轻易擒住她的腰身, 手掌游移,从她的后背一路抚摸到脖颈……他何时学会了这种**手段?   苏乔有心逗弄他,先是用气音说:“我刚才睡觉的时候,做了一个梦。”而后又念了一句:“梦到的都是你, 零零碎碎的小片段。”   陆明远果然上钩。   他使力一揽, 苏乔被他带入怀里, 坐在他的腿上,他方才满意地问:“我在你的梦里是什么样?”   “粉红色的,”苏乔形容道,“还会发光。”   陆明远一怔,道:“妖怪?”   苏乔笑出了声:“不,才不是妖怪。”   她用手指戳他胸口,讲出一番固执见解:“是小天使。你的天使翅膀长在了我的心上,带着那颗心,天天往你这里飞。”   苏乔原以为,这种甜言蜜语,足够骗来一个吻,再不济,也能撬开他的嘴,换取一两句好听话。   然而陆明远偏头看向另一侧,既不出声,也不与她亲热。他抓起刚才的苹果,用锋利的刀尖切下一块,含在嘴里,细嚼慢咽,像是品尝到了山珍海味。他的占有欲在激增,连她咬过的苹果也不放过。   苏乔歪着脑袋瞧他,认真审视,竟发现他有些脸红。   好纯情啊——不可否认,她心折于此。   她乖顺地伏进他怀里。   陆明远一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把玩她的发丝。他想起一件正事,及时提醒道:“今天下午,贺安柏给我打了电话。他说,技术组启用人脸识别技术,过滤了一遍监控录像,发现了你要找的人。”   苏乔感慨道:“他动作还挺快。”   陆明远又问:“你想找谁?”   “泄密的人,”苏乔道,“偷了我的方案,还想在公司混,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呢?”   她心中有怒,激发阴险狡诈的算计。既然那个人敢于剽窃她的心血,她便要从他的身上剐下一块肉,公怨私仇一块报了——就算他只是一条狗,今日往后,他也别想吠叫一声。   苏乔盘算了十几种报复玩弄的手段。但她深知,在这一刻,她的眼神一定不好看,为了掩饰,她将额头抵在陆明远的肩膀上,闷声道:“这次我也有错,看得不紧,以后我会更注意,加强机密文件的安保工作。”   陆明远安慰道:“不怪你。”   他帮她把头发搭至耳后,又说:“小偷拿了失主的东西,是小偷缺乏道德,不是失主粗心。你收集证据,到法院起诉他吧。”   苏乔却暗忖:盗窃者没有造成实际损失,那个工业园区的项目,最终还是会花落苏家。这样一来,即便起诉,成效不高,绝不如自己动手。   她口是心非道:“好啊,我会拜托法务部。”而后直起腰,转移话题:“我有点饿了,我们去吃晚饭吧。”   陆明远一把将她扯回来,伸手轻轻覆上她的额头,又用自己的脸去贴她,反复确认她不再发烧。他方才问她:“你想吃什么?”   苏乔有些懒散,再一次倒进他怀里:“想喝鸡汤,热热的那种。”   “我下午熬了一锅,”陆明远回答,“加了松茸,生姜……”   他用指尖挑起苏乔的下巴:“我有种预感,你一定想喝鸡汤,你睡觉那会儿,我就在厨房。这个叫什么,心灵感应?”   苏乔点头:“对啊,是夫妻间的心灵感应。”   “夫妻间?”陆明远重复一遍,稍显愉悦,悄然无声地笑了。   苏乔双眼一眨不眨,牢牢盯着他,由衷道:“你笑起来真好看。”为了让他更满意,苏乔主动提及:“我连我们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陆明远从桌上拿起纸和笔——双手拿着,交到了苏乔的手里。他略低了头,认真将她看着,眼神里浮动期待,他很少这般正式,甚至带了一点庄重的仪式感,他怎么能这么可爱?苏乔在心中暗想。   她心头一热,在纸上写下八个字:憬彼淮夷,来献其琛。   陆明远一瞧,这八个字里,他有两个不认识。   苏乔还问他:“如果我们生了儿子,就叫他陆其琛,来源于诗经里的句子,你喜欢吗?”   陆明远踌躇开口:“看不懂。”   苏乔连忙答疑解惑:“琛这个字,形容珍宝。”   陆明远颔首,态度坚定:“好名字。”   苏乔莞尔一笑,又继续写:“《诗经·邶风·静女》里,有一句话,叫做‘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如果我们生了女儿呢,就叫她陆洵美。”   陆明远熟悉“美”这个字,他说:“我和你生的女儿,肯定漂亮。”又低声道:“我的姓氏,还算不错,起名很容易好听。”   话没说完,他将那张纸折好,收进了衣服口袋。   天已经黑了,台灯散溢亮光。两人的影子在灯下痴缠一阵,依依不舍地分开了。   *   苏乔一下午没去公司,她的助理贺安柏忙得像个陀螺。尤其是监控报告一出,贺安柏心神俱震,直骂了三声“操.蛋”,翻转着自己的手机,好一会儿才平静。   报告显示,窃取方案的人,是沈曼。   搞个毛啊?贺安柏心道。   沈曼不会不知道苏乔与贺安柏为了竞标方案付出的努力。她深知这一点,还要越过雷池,往他们身上插刀,究竟是为了什么?   贺安柏“啪啪”敲响键盘,关掉了显示器屏幕。他端着咖啡,站在落地窗边上,回想沈曼的一举一动——高薪、资历、职位级别,这些东西,她都有了。自毁前程,莫不是疯了?   贺安柏思索之际,手机响铃。   他以为是苏乔打来的,马上去接,却见来电提醒——“宏升集团沈曼”。   贺安柏暗道:真他妈说曹操,曹操到。为了不打草惊蛇,他选择接听,态度随和,一如往常:“喂,沈助理?”   沈曼开门见山道:“你还在公司吗,下没下班?”   贺安柏笑道:“没呀,我这会儿正忙着。年关将至,事情一波一波的,忙完这一阵,就能放年假了,我还盼着回家呢。”   沈曼将手机夹在肩头,贴紧了耳朵。她两手拎包,使劲抖了抖,找到自己的钥匙。   贺安柏听见响动,随口一问:“你回家了?”   “算是吧,我刚到家门口,”沈曼取出钥匙,插.进自家的锁孔,“我在路上想起来,上次咱们开年会,给员工发奖品,财务对账审核出了问题。苏澈说要自查,一来二去,不了了之……”   贺安柏感叹道:“苏澈上任没多久,烂账才多呢。”   沈曼道:“不对,不是财务,是企划部搞了猫腻。”   贺安柏没吱声。   他心想,企划部克扣的那点儿钱,苏乔压根没当一回事。财务总监虽然难缠,却也不敢公然贪赃——他那张财务总监的板凳,还没坐热呢,哪儿舍得滚下去。   他们这帮人近期最在意的项目方案,被沈曼一个晚上偷到手里,她还急着献策。贺安柏懒得多理,与她周旋一会儿,不紧不慢地挂了电话。   贺安柏态度微妙。   沈曼凝神思索,魂不守舍。   “啪”的一声,她的钥匙断在了锁眼里。起初,她是不认命的,狂踹了几下门,使劲拉拽门把扶手,直到最后徒然无功,她才想起联系一家开锁公司。   在她打电话之前,邻居的大门开了。   住沈曼对门的老头穿了一件棉绒马褂,戴着一顶毛线织成的帽子,关切道:“呦,丫头,你咋了,进不去家门?”   沈曼失笑:“钥匙断了……”   老爷子拧紧白眉毛,往家中招呼了一声:“浩浩!别一天到晚闷在家里打游戏,快出来,帮人家小姑娘看看门!”   他年轻时是当兵的,做过班长,专带新兵。人到老年,依旧中气十足,只喊了一嗓子,就把林浩催了出来。   林浩百般不情愿,拖鞋趿拉趿拉响。   他那房门一打开,蓦地蹦出一股烟味儿,于是他的姥爷又往他脑门上敲了一个爆栗:“兔崽子,我不都告诉你了,在家不许抽烟?!往前搁个百八十年,也就英国那帮黑心肠的,往咱们中国倾销鸦.片,瞅瞅你现在这样儿,抽大烟似的,快给我吐了,别熏着人家姑娘。”   林浩不吐。   他叼着烟卷儿,痞子一样,斜眼看向了对门。   沈曼微微一笑:“你好,我叫沈曼。”   林浩把香烟夹在指间,缓缓吐出一口烟圈,道:“曼秀雷敦的曼?”   他姥爷默默叹一声气。林浩要是问,曼妙的曼?多有意境啊,呸他个曼秀雷敦,真他妈不会撩妹,难怪他朋友都结婚了,他还在打光棍!   姥爷恨铁不成钢,气呼呼地走了。   林浩感到莫名其妙。   他咬着烟头,嗓音含含糊糊:“你钥匙断了?等会儿啊。”   不到一分钟,林浩拿来一个带勾齿的工具。他弯腰低头,在沈曼的门前忙活一阵,掏出一块碎掉的钥匙,扔在了地上。   沈曼斯斯文文地道谢:“谢谢你啊,请问怎么称呼?”   “别谢,这点小事,小意思,”林浩眯了眯眼,又说,“免贵姓林,你就称呼我,林先生吧。我全名林浩,你叫我浩浩,也成。”   沈曼选择了前者。   她道:“林先生,我还有一个备用钥匙。”   言罢,沈曼从包里掏出一把崭新的家门钥匙,按进锁孔,这一次,她开门开得很顺利。   林浩惊呼一声:“你还有备份啊?一般人都只带一把。”   沈曼笑道:“职业病。”   她拉开大门,礼貌地邀请:“进屋坐坐吧,林先生。”   林浩心里更想打游戏——他这会儿快玩到通关了,但是回头一望,姥爷却站在门口,跟一尊门神似的,林浩便咳了一声,道:“好说,我恭敬不如从命了。哎,沈小姐,你是一个人住吗?”   沈曼道:“我一个人搬过来,住了好几年了。”   林浩双手揣进袖子:“小姑娘家家的,独自打拼,蛮不容易。”   沈曼笑着反问:“你呢,林先生,你是借住在爷爷家吗?”   “我家在外地,逢年过节,回来一趟,”林浩有所保留道,“我还有个朋友,刚结婚,在北京定居了。”   自从进了沈曼家的门,林浩就掐灭了那根烟。他半倚门框,站在通风口处,瞧着不像正经人,卷起的袖子露出半截纹身,勾勒一个怪异的图形。   沈曼为他倒了一杯红茶,盯着他的胳膊看。   林浩有些不自在,放下袖子,也没喝茶,打了个招呼道:“行了,我先走了,你有事再找我。你们上班族平时也挺累的,我搁这儿打扰,挺不好意思。”   沈曼端着杯子,送他出门。   林浩并不知道,沈曼对他的底细一清二楚。去年四月,苏乔出国之前,沈曼负责帮她联系林浩——林浩的住址,交际圈,收入状况,都被沈曼调查过。   她见到他,就好像遇到了一个老朋友。   可惜叙旧的时间不多了。沈曼深知,贺安柏已经查到,她泄露了竞标方案,苏乔会怎么整自己?她猜不到苏乔的计划,却能预料到严重的后果。   接下来的几天,姑且算是风平浪静。   总裁办公室新订的桌椅到了。行政部抽调了几个年轻人,为苏乔效劳。那一批家具不愧是欧洲手工制品,造型别致,细节考究,还是纯天然红木。   只是搬运途中,一个小伙子说:“这红色,瞧着锃亮。”   另一人回答:“你看看这手感、质地、做工,真是顶级红木家具。”   旁边的小伙子砸吧着嘴,道:“我不看家具,我想看苏总。唉,苏总今天穿那件黑裙子,要是能扯破……”   他的后脑勺被人一敲:“大白天,别做梦。”   小伙子嗤笑道:“得嘞,你没听说吗,保安部的那谁,是苏总养的小白脸。”   他面朝着电梯镜子,将自己的脸左照右照,最终一声叹:“哎,算了,我这样的,苏总瞧不上。”他正嘟囔着,电梯门一霎打开,苏乔恰好站在门口,往里面瞥了一眼。   那小伙子乍一见到苏乔,话都不会讲:“苏苏苏总……”   “我办公室有一块儿地,”苏乔指了个方向,又说,“我助理在那儿,你们把椅子放下,就可以走了,辛苦了。”   众人马上照办。   苏乔望着那一批家具,心道:行政总监品位不错,他选的东西,真挺漂亮的,比原来那套好多了。   与此同时,苏澈没来公司。他独自一人去了教堂。   冬日街道冷冷清清。当他从松树底下穿过,脚步无声,只听得簌簌积雪扑落。他拐着弯,踏进一所教堂,赞美诗的歌声忽而飘近。   那歌声对他说:神爱世人,甚至赐下他独生子。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无与伦比的爱永不止息,拯救了我的生命,带领我凡事得胜。   苏澈模仿在场的人,手指先点了一下左肩,而后是右肩、额头、胸口——他是最不规范的祈祷者。   他不信神。   但他近来寝食难安。   因他是第一次来教堂,近旁一排排的蜡烛光辉明灭,吸引了他的目光。他记起歌声在唱:神爱世人,神爱世人,他便也念了一句,点燃一根祷告蜡烛。   他向父神耶和华索求:第一,苏展身体尽快好起来。第二,父亲能做回总经理。第三……他原本想诅咒苏乔。但是在主神的面前,他抛却了第三个愿望。 第73章 警钟   唱诗班的歌声一如天籁, 教人祷告, 教人忏悔。   苏澈站在烛台边,兀自默念:他有悔过之意, 他不该在苏乔的家具上刷一层氧化.汞。出海的轮船底部偏红, 多半是因为漆料里掺杂了氧化.汞与氧化铜, 这些剧毒物阻止了甲壳类动物附着在船底……而苏乔是活生生的人,长期接触氧化.汞, 极可能引发精神疾病, 甚至于死亡。   除此以外,还有一点, 最让他感到无可奈何。   父亲之所以让他使用氧.化汞,不仅仅是因为汞可以挥发——倘若苏乔中了毒, 去医院检查,很有可能查不出来。抽血化验时,倘若汞的含量很低,测出的可能微乎其微。   苏澈不得不承认,他使用了一条阴狠毒辣的计策。   错已铸成, 覆水难收。   苏澈心潮微动, 再次向主神祷告。   光火耀动, 蜡烛仍在燃烧,不曾熄灭。   苏澈心里好受了些。似乎他的罪过已经被神承担, 神将代替他赎罪, 代替他偿还他所亏欠的, 给予世人宽容与庇佑。   苏澈得偿所愿, 离开了教堂。他从前瞧不起供奉神的人,瞧不起旁人有自己的信仰,可当他走到了如今这一步,能拯救他于水火之中的,似乎只有普度众生的神明。   回程的途中,苏澈绕路去了一趟医院。   今日的雪还没化,天倒是放晴了,医院的病房刚刚被打扫过。苏展正坐在床上看手机,没看几分钟,他身心疲累,便将手机放置在了一边。   苏澈推门而入,笑道:“大哥,你今天状态怎样?”   “和昨天一样,没什么长进,”苏展答话道,“直不起腰,白天夜里都躺在床上。”   他忽而一笑:“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从睁眼到闭眼,一整天无所事事,集中不了注意力,看不完半本书,你说我是废人也行。”   他怎么会是废人呢?   在苏澈心中,苏展杀伐果断,足智多谋,扛起了宏升集团的大梁。他是一位富有主见的领导者,也是一位关心家人的好哥哥。   苏澈安慰道:“哥,你少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你再休息一段时间,听从主治医生的话,按时吃药,调理身体,一旦你恢复过来,就能出院了。”   他还说:“我活到二十几岁,做了不知道多少场手术。这间医院的大门,我来来回回、进进出出了无数次……”   想当初苏澈住院时,苏展也经常看望他。   风水乱流转,到了今天,他们的位置互换了。   苏展却道:“去年一月,爷爷去世。紧跟着,你做了一场手术,往后不久,叶姝在宴会上中毒。现在轮到了我,阿澈,你说,下一个是谁?”   他的嗓音偏小,仿佛是自言自语。   苏澈垂首靠近他,叹气道:“我们家的人,去年都不顺。爷爷死后,爸爸当上了总经理,这才一年不到,总经理的位置……”   苏澈尚未说完,苏展便打断道:“你在财务部工作,遇没遇到什么困难?”   困难?   仅仅是这两个字,便让苏澈想到了总裁办公室里的新家具。他该如何向苏展请教呢?如果实话实说,他将直言不讳:哥,我要做杀人犯了。   而现实却是,苏澈闭口不谈。   苏展缓缓勾起唇角:“多大的困难,你竟然都不敢跟我提一句。”顿了顿,又鼓励道,“你应该记住,你现在处于上位,心要狠,也要稳,做事不能优柔寡断。如果你做了,那便是做了……天下没有后悔药。”   讲完这句话,他动了一下脖子,躺得安详平静。   苏澈犹疑道:“大哥,你后不后悔杀了程烈的儿子?”   “不后悔,”苏展闭目养神,眼睛都没睁一下,“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派人在蛋糕里放上几勺花生酱。程烈儿子去世的那一年,程家的公司被我亲手收购,你享受着今天的福利,别忘了,福利是怎么来的。”   初时,苏澈以为,他与他的兄长谈话,能纾解自己的情绪。然而一番话还没结束,他的心里,又压上了一块重物。   就像是希腊神话里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只差一步便能登顶、顿悟、不再劳苦。可是苏澈总也走不到山顶,他须得不断地扛起石头,不断地向上奔波。   他说:“大哥,我有些茫然。”声音渐低,“我还想到了……我妈妈。”   苏展睁开双眼。   他的眉目极为深邃,诚然是英俊又耐得住打量,但他眼中那些纷繁复杂的东西,却让人永远也看不清。   他缓缓问:“你妈妈去世很多年了。人死后的世界,和我们活着的世界不同。你知道什么是往生吗?死,是另一个生。你和我,我们所有人,没一个能逃得过,区别只在于或早或晚。”   苏澈闻言默然。   他张了张嘴,蹦不出一个字。   苏展又说:“你母亲活着的时候,对你的期望,是让你平安长大。你现在差不多已经做到了,你对她还有什么挂念?”   苏展一边说话,一边搭上了弟弟的手背。   这一段时间以来,苏展着实清减了不少,他的手指骨节更明显了,手掌粗糙而微凉,他如同一位见多识广的长者,三言两语之下,便让苏澈推卸了心防。   苏澈坦白道:“哥,我对苏乔下手了。”   “你怎么做的?”   “投毒。”   “投什么毒?”   “氧化.汞,刷在她的办公室家具上。”   苏展屏息凝气,揉了揉眉心。末了,他竟然吩咐一句:“撤掉。”   撤掉?他说撤掉?   苏澈心弦一挣动,想起父亲的话。父亲说,苏展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愿意相信自家人了,他是打定了主意要人失望。   且不说现在撤掉家具,需要用什么理由,会不会惹人怀疑?一旦苏澈招办,苏乔从困境中解脱,她必将一直把控集团高层,不断安插自己的人手……日久天长,地位稳固,就更难扳倒了。   而在病床上,苏展理由充分:“你是做财务的,不可能不清楚公司的近况。你去翻翻顾氏集团的动作,叶姝的胳膊肘往外拐,卖了宏升的资料,再除掉一个苏乔,你还嫌不够乱?”   苏澈反驳道:“哥,叶姝只是一个部门主管,她能掌握多少核心资料?”   “叶姝自己是没用,她父亲呢?”苏展陡然拔高音调,“他们家的那帮人,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光凭你一个人,压不住他们。”   倘若放在几个月前,苏展的这番话,苏澈还能听进去。   但是现在,苏澈自有一套想法。   他说:“哥,我们不能把二伯父往外推。”   苏澈懒得再开口。   而他的弟弟哂然一笑,又道:“我们家的公司,开了几十年了。”   “几十年来,独.裁式领导,”苏展终于回应道,“管理冗乱,改又改不动。”   他一字一顿道:“一帮废物。”   不知道在骂谁。   言罢,他浅浅地吸了一口气。   苏澈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弯腰垂首,半张脸埋没在阴影中:“哥,你累了。你好好休息。”   谈话到此为止。   *   苏澈没有听从哥哥的嘱咐。那套家具,依然待在总裁办公室,一月份,北方城市都在供暖,总裁办公室又格外暖和。   苏澈几乎可以假想出,汞蒸汽默默散发的模样。   他只记住了苏展的一句话——天下没有后悔药,做了便是做了。   苏乔先开始的表现,是隐隐有一点头晕。红木家具刚来三天,她很满意,让人擦得干干净净,摆在办公室中央,配上织锦刺绣的布罩,蒙得影影绰绰,别有一番情调和意蕴。   约莫一周后,苏乔有些脱发。   她在家里梳头,梳子上缠了一圈黑发——这在以往,从未有过。她虽然总是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心里头,还是一个计较外表、看重容貌的姑娘。   苏乔攥着那一撮头发,凝神思索,自认为是近来太忙,压力太大,以至于年纪轻轻,就落到了脱发的地步。   而后她又想,陆明远的头发那样密黑,她绝不能先他一步成了秃子……   陆明远的声音适时响起:“小乔?”   他低头看她:“你怎么了?”   苏乔连忙将那一把梳子藏起来。   “我在考虑……工作上的事。”苏乔拨弄了一下发丝,转开了椅子,佯装无事,拉住陆明远的手指。   今夜月光清朗,树影在墙上摇晃。冬天的树木不再有绿叶点缀,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空悬,风越大,它们晃得越厉害。   陆明远心道,苏乔的重感冒刚好,窗台还开了一条缝……他伸手关好窗户,拉上天鹅绒的帘幕,随口应道:“工作上又有什么事,方案泄密解决了吗?”   苏乔点头,又摇头。   她自觉好笑,解释道:“沈曼偷了方案,卖给顾家的人。顾氏集团一点也不担心东窗事发,直接拿了我们的市场调研报告,做了一个优秀的改进版。”   谈论这个话题,让苏乔心中不快。   但她依然诚实地说:“我没办法,只能以牙还牙。针对顾家新方案的几个问题,提出了质疑和补偿,不出意外的话,那个工业园区项目……”   陆明远接了一句:“不会有意外。”   他胡乱地揉了揉苏乔的头发:“你们都准备多久了?我对你,很有信心。”   这原本是他做惯了的亲密举动。   苏乔却下意识地,立刻推开他的手。   陆明远的指间夹了几根发丝。他还没来得及细看,苏乔就扯上了他,她只盼能着放松一把,缓解这段时间的压力。怎么放松呢?对苏乔而言,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和陆明远厮混。   苏乔自行宽衣解带,咬住陆明远的手指,自下而上望着他,极尽臣服,舔舐他的指尖。她也没有完全脱光,手肘上搭着衣领,将露未露。   只是从陆明远的角度看,她微微弯曲着双腿,腰线勾人,长发遮挡在胸前,随着呼吸起伏不定。   陆明远哪里受得了这种玩法。   他捞住苏乔的腰,一把将她扛上了床。他没空放下床帐,随手将衣服扔在了地上,又问:“你想开灯,还是关灯做?”   他半靠在床头,搭住苏乔的后背,一时精虫上脑,附在她的耳边说:“开灯我能看得清楚,关灯……有关灯的好处。我新买了避孕.套,凸点螺纹,今晚试试吧,嗯?”   苏乔揣摩他的心意,往下一滑,朝着他的脖颈,悄悄吹了一口气:“好啊,那就开灯吧。”   她这一会儿还能算云淡风轻。不到十分钟,整张大床都在震颤,床垫太软了,陆明远把着她的腰一连往里,极深地撞入她的身体。香甜的气息诱发原始的冲.动,他俯身和她接吻,含着她的唇瓣吸吮,在光耀的灯色中,看遍她从头到脚的每一寸。   他低声问:“舒服么?”   “舒服……”苏乔摸他的胸口,喘着气说,“再重一点。”   她的要求得到了充分满足。她的这张高保质的大床,到了后来,都禁不住晃出了“嘎吱”声,前后总共三个小时,从七点持续到十点,两人甚至没下楼吃晚饭。   事毕,陆明远披了一件衣服起床。   他用被子遮住苏乔,抚开她的长发,她那一双晶亮的眸子里,依旧映满了陆明远的倒影。她扶住他的胳膊,似叹气,又似娇嗔地说:“几点了?我好没劲,可能是饿了……今晚没吃饭。”   陆明远抬头,看了一下表,应道:“十点。”   他问:“你想吃什么?你喜欢的那些菜,都在冰箱里。”话中一顿,又说:“以后,我定一个闹铃。一碰上你,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苏乔抱住一个枕头,轻轻笑了。   “有面条吗?”她说,“我想随便吃点。”   陆明远拎着一件外套,走出了卧室。再然后,他端着一个托盘回来,除了两碗汤面,还有若干配菜,苏乔闻到香味,连忙爬了起来。   苏乔分明很饿,那面条又十分好吃,可她吃不下去。嚼了几口,还有些想吐——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放下筷子,心头发慌。坐也不对,站也不对,她扶着桌子走了几步,双腿一软,竟然跪了下来。   陆明远即刻坐在地上,包揽责任道:“走不动路么,我弄伤你了?”   “没有,”苏乔回答,“我以前,不是经常和你……”   她只说了一半,匆匆下定结论:“你别担心,我可能是刚才,跪久了,腿没劲。”   陆明远略显疑惑地微皱了眉:“你也吃不下饭吗?”   苏乔不置可否地笑了,摇了一下他的胳膊:“不如这样,你喂我吧。”   陆明远以为,苏乔是在撒娇。   他索性捧来一碗面,一口一口地喂她,这时的苏乔听话的不得了,连一个荷包蛋都完整地吃了。不过进行到一半,她自己觉得很不像话,重新把碗端回来,自力更生地吃完。   苏乔抱着一个空碗,表扬道:“韩阿姨做的饭,没有你做的好吃。”   所谓韩阿姨,指的是她的保姆。   陆明远回答:“她教过我做菜。白天你不在家,她打扫卫生,讲了一些菜谱,被我记了下来。”为了佐证这句话,陆明远从床头柜里,摸出了一个笔记本。   苏乔当即接过,随手翻了翻。她发现,与其说这是一本菜谱,倒不如说是一本日记——陆明远的私人日记。   他三句话不离“我老婆”,看得苏乔忍不住发笑,陆明远表面上可是从来不说“老婆”,私底下怎么这般热情。还有几处复杂的词语,他不会写,便用拼音代替——比如“朝鲜蓟”,“ 蕹菜 ”、“ 荸荠”,他先写一个拼音,随后大概查了字典,在后一页补充了汉字,又默写了十遍,态度极为认真。再过几天,还拎出来复习一遍。   苏乔舍不得一次看完。   她将日记放了回去,轻轻抚平。   陆明远下楼洗碗,自以为苏乔没事。   然而苏乔去了厕所,站在马桶边上,攥着毛巾,把刚刚吃的东西,一次性全部吐了出来。她扶墙洗了个澡,打算明天去一趟医院。 第74章 幻真   浴室里水雾弥漫, 苏乔回想刚刚的几次纠缠, 暗叹陆明远的体力越来越好。她已经累得站不稳了,他还能下楼做饭、洗碗、收拾东西。   ……不止是站不稳。   苏乔还觉得头晕。   她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裙,走出卫生间,趴倒在了床上。裙摆打了个褶, 滑落至大腿根部,尽显一双雪白的长腿,稍稍一碰,柔腻如凝脂。   陆明远返回卧室时, 瞧见这一幕, 又觉得心头有一些痒。他将苏乔的裙子往下拽了拽,为她盖上一床被子,她大约是很累,既没出声,也没别的动作,陆明远便关了灯,随口说了一句:“我去洗澡了,出了汗, 身上黏得很。你先睡吧。”   苏乔应道:“好的。”   她困乏无力, 却开始失眠。   打从陆明远进了浴室,苏乔能听见一切响动。窗外的风声,邻居家的狗叫声, 以及若有若无的嗡嗡声。   可是在一片寂静的别墅区, 怎么会有“嗡嗡嗡”的声音呢?——苏乔很快明白过来, 那是她的耳鸣,连续不间断,快要将她搞疯。   她到底是怎么了?   苏乔心生一阵茫然与无力感。   十几分钟后,陆明远爬上了床。他像往常一样,将苏乔抱进了怀里,不知不觉中摸到她的手脚冰凉,他也没往别的方面想,攥着苏乔的手,搁在自己身上捂了一会儿。黑暗中的触觉更加敏锐,他用拇指摩挲苏乔的手背——直到这一刻,陆明远还认为,今天是寻常普通的一天。   他渐渐熟睡。   刚一睡着,他就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独自一人走在海边,雾霭飘浮,月色黯淡,他有些无所事事,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视野中出现了一艘诡异的船。它没有后半部分的船尾,只有一个钢铁制成的甲板。而苏乔半低着头,静止在甲板上,发丝从额前拂落。船在倾斜,缓慢地下沉,苏乔却坐着不动,没有丝毫的求生意识。   陆明远在岸边喊她的名字,她根本听不见。   陆明远就脱掉衣服,冲进了浩荡漆黑的大海,他能感到水位上升,淹没自己的呼吸。他试着睁开双眼,竟然摸到了垂落的床帐,脑中混沌片刻,仿佛刚从海边回来。   ——幸好只是一个梦,陆明远心想。   他抱紧了怀里的苏乔,如同失而复得。   苏乔没睡。她轻声问:“你怎么了?”   过了好一会儿,陆明远才说:“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又问,“我在梦里叫你的名字,把你叫醒了吗?”   苏乔摇头:“我这两天睡不着。”   言罢,她起身开灯,拽出床头柜的抽屉,在里面一个劲地翻翻找找。   陆明远反应很快:“你想吃安眠药?”   他握住苏乔的手腕:“你累了一晚上,不可能睡不着。就算我什么都不做,让你在床上跪半个小时,再把双腿抬高,架到我肩膀上,保持一个小时……”   苏乔瞥他一眼:“你还挺会回味的。”   她找到了安眠药的瓶子。开盖,拨弄一粒胶囊,塞进嘴里。她一边喝水,一边回想,自从和陆明远住在一块儿,她的确很少出现睡眠不好的情况。   陆明远背靠床头,刨根究底地问她:“你最近,一切正常么?”他抽掉了自己的枕头,好像也不打算睡觉:“你是不是在工作上遇到了困难?”   苏乔道:“没有啊。”   她钻回被子里,蜷成一团不说话。   陆明远伸出一只手臂,让她枕着,又从苏乔背后将她搂住。她特有的香味清清淡淡,萦绕在心头与脑海中,陆明远忍不住抚弄起了苏乔的长发,他没用劲,却捋下了十几根。   陆明远手指一顿。   夜色蔓延,他的声线平淡低沉:“小乔,明天我们去一趟医院吧。”   那一粒胶囊的药效强劲,苏乔呼吸均匀,不曾应答,已然沉入睡眠。   *   第二日,陆明远早早起床,给贺安柏打了一个电话。那会儿还不到六点,天都没亮,贺安柏萎靡不振道:“啊,大哥,你起这么早的吗?”   陆明远穿了件羽绒服,站在阳台上,北风呼啸间,当真有大哥风范:“没事,今天上午,我准备带小乔出一趟门,她不去公司了。小乔还在睡觉,我帮她提前打个招呼。”   贺安柏睡眼迷蒙,哈欠连天。   他呈大字形躺在床上,含糊不清地问:“咋了,我们老板要去哪里啊?她可不能抛下我们,竞标方案还没做完,子公司的贷款纠纷等着她解决,恒夏科技的蒋总下午约见……”   陆明远认为前两个项目可以暂缓。   他问起了第三件事:“恒夏科技的蒋总,是什么人?你跟他商量一下,明天见行不行,不行就算了。”   贺安柏的笑声散开:“行吧。蒋总那人,比较实诚,特好说话。”而后又道,“唉,先不提蒋总。咱们公司的那些部门,没一个消停的,成天见的各种麻烦事……”   陆明远左手揣进口袋,右手握紧了手机,慢条斯理地鼓励他:“你先撑一会儿。宏升集团离开苏乔一天,不会倒闭。”   “那倒是,”贺安柏在朦胧睡意中,向陆明远兜了底,“苏总的那帮亲戚们,盯得才紧呢。一个个儿的,就跟不眨眼的猫头鹰一样。”   这个比喻很生动,陆明远一下就理解了。   他以己度人,将自己放在苏乔的对立面,设想了片刻,方才回答道:“宏升集团有自己的规章制度,我研究过。小乔可以守着78%的股份……”   陆明远一句话没说完,便被贺安柏无情地打断。   贺安柏的床上,惯常有两个枕头,一个用来枕着,另一个用来抱着。如今,他就拿起这一双枕头夹住自己的脑袋,语调稍稍拔高了些,轻讽道:“大哥,规章制度和实际操作,不是完全吻合的。”   陆明远抬头望天。   他只问了一句:“你对去年一月苏董事长那场车祸,了解多少?”   好端端的,怎么又扯到了车祸?   贺安柏跟不上他的思维跳转,便道:“亿万富豪意外身亡,据我了解,还蛮多的。我说的‘多’,是那些公开新闻多,不是咱们私底下的造谣讹传。”   陆明远第一次听闻这个说法。   他转了个身,背靠着栏杆,探究道:“比如哪些?你举几个例子。”   贺安柏一股脑全说了:“远的不提,就近几年吧,广东那边一个富豪,被人用铊下毒,死了。还有北京的,一家七口,一夜全灭。最倒霉的是个吃火锅的土豪,锅里被人放了断.肠草,吃完就挂……哦,还有,一个全国连锁食品集团的老董事长,在景区被野猴子用一块小石头砸死了,简直难以置信。”   一口气说完一长串话,贺安柏竟也不觉得困乏。   他抹了一把脸,缓缓起床,打算去洗手间刮胡子。   手机的另一头,陆明远沉默不语。   冬季昼短夜长,天空昏暗,瞧不见一丝曙光。   陆明远拉开阳台的玻璃门,走回卧室,苏乔睁开双眼将他望着。她睡了一整夜,依旧无精打采,而且夜晚多梦,没有一刻钟的安稳。   “我跟贺安柏说过了,你今天不去公司,”陆明远坐在床边,态度果决又专断,“你现在起床,和我去医院,做一次全身体检……你有哪里不舒服?”   苏乔裹紧被子,盘腿而坐。   她忽地失笑:“你也觉得我不对劲?”   话没说完,她便低下头,手里还捧了一个东西。   陆明远撩开被角一瞧,竟然是他的日记。原来苏乔早就醒了,始终在翻阅这本日记,她看得小心翼翼,生怕折到了某一页的边边角角。   苏乔的视线停留在某一张纸上。那一块地方,记着两句诗经,苏乔有感而发道:“我这两天,稍微有些恶心,会不会是怀孕了?”   陆明远否认道:“去年八.九月,你吃了长效避.孕药,我……”他不太自然地偏过头,话语一顿,转而开口道,“后来,我一直在用避.孕套。除非你把它们扎破了。”   他问:“你扎了吗?”   苏乔气不过,踢了他一脚:“你才扎了呢。”   陆明远捉住她的脚踝,纤纤细足,柔润又白净。但他这会儿没有一丁点肮脏心思,他诚实得不能更诚实:“你不同意,我扎破了也没意思。你把工作放到了第一位,我不希望你被别的事耽误时间。”   他说得坦诚,并不遮遮掩掩。   苏乔搭住了他的肩膀,纠正道:“工作是第二位,排在你的后面。”   她还饶有兴致地喊了一声:“老公,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啊。”   陆明远却稍稍扒开苏乔的手,不为所动地催促道:“起床了,别磨蹭,我们七点出门,早些去医院。你看窗外,今天起了雾,待会儿在路上不好开车。”   苏乔叹气,一大早就来找茬:“我叫你老公都不理我。”   陆明远弯腰,原本想摸她的头发。手伸到一半,改为捏了捏苏乔的脸蛋:“我听见了,晚上回家,写进日记里。”   *   这天早晨,雾色时而淡,时而浓。陆明远一路开车,开得很稳,苏乔在车里犯困,想睡又睡不着,倒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颇有些头晕不适。   出乎她意料的是,身体各项指标,没有明显异常。   苏乔还多问了护士一句:“我真的没有怀孕吗?”   新来的护士耐着性子道:“没有。”而后扫了一眼陆明远,见他戴着的名贵手表,心下了然——八成是个刚刚嫁入豪门的少妇,急着用孩子拴住有钱的帅老公。   护士小姐略带同情,越发温和道:“唉,这种事,要顺其自然,保持一个轻松的心态,有压力更不好怀孕。您也不要着急,您这么年轻。”   苏乔心知她误会了,却也没有点破。   她收下.体检报告单,又和陆明远说:“好了,完事了,我们走吧。”   陆明远却道:“你坐在这里别动,等我回来。”为了防止苏乔提前赶去公司,陆明远将自己的手机、钱包、车钥匙,全部塞到了苏乔怀里。   他说:“你要是丢下我,先走了,我会身无分文,流落街头,在街上卖艺。”   陆明远的说辞,果然将苏乔震住。   这下,哪怕董事会的老头们在大厦门口跳广场舞,苏乔都不会立刻回去。   苏乔讶然地问:“你要做什么?你也要体检看病吗?”   陆明远道:“我去找一个熟人,不方便带着你。你等我,我很快回来。”   说完这句话,他的身影消失在医院的走廊中。他几乎是轻车熟路地踏进楼梯,七拐八拐绕了几个弯,直奔一间VIP病房,守在病房外的护工与上次不是同一人,那人厉声道:“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预约?   见苏展还要提前预订位置么?   陆明远暗自腹诽,面上倒是装得客气:“你好,我是苏先生的妹夫。我和苏先生约好了今天见面……”   那人了然,摆了一下手。   病房内,苏展还以为,会来单独看他的妹夫,只可能是顾宁诚。他有一段时日不曾竖起锋芒,心里头算计了一百种话术,乍一见到翩翩而至的陆明远,苏展的嘴角禁不住一抽。   他用一张报纸挡住了自己的脸:“你来做什么?”   陆明远温和而诚恳道:“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如果不是今天早上与贺安柏打了一通电话,陆明远不会往那个方向考虑。贺安柏说者无意,陆明远听者有心。他还记起,去年七月份,父亲陆沉对自己的告诫——苏家的水.很深,那都是一滩浑水,你一滴都不要沾。   有多深呢?   陆明远非要亲身去探。   与苏乔有关的事,便是他的身家性命所在。   苏展抖了一下报纸,笑道:“妹夫,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你送我的那瓶肾宝,被我摆在床头柜子里,我和你相互龃龉……”   他的本意是想表达,肾宝的名称很差劲,让他的身心受到了刺激,他绝不可能忘怀龃龉,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这种刺激。   然而陆明远压根不知道什么叫“龃龉”。   他连这两个字都不会写,更别提听懂苏展的意思了。   苏展的话还没说完,陆明远便打断道:“你这么喜欢肾宝,我改天给你多带几瓶。今天走得急,没时间买东西。”   有那么一瞬,苏展想把手中的报纸摔到陆明远的脸上。他不知陆明远是脸皮厚,还是反应迟钝,就凭他这个态度,能办成事,就算见鬼了。   陆明远毫无自知之明,开门见山道:“去年十二月,你同意小乔成为新一任的总经理……这是你的原话。你的想法,应该没有改变吧,我猜想,你了解她现在的处境。”   苏展却道:“陆先生,你高估我了。”   他合上金融报纸,陷入须臾的平静。   病房的角落采光充足。陆明远坐在一片阳光中,而苏展躺在虚无的阴影里,他们二人一明一暗,对比明显。直到陆明远放下窗帘,室内的光线一霎黯淡。   “苏展,”陆明远忽然说,“你觉得自己能顺利康复,是吗?”   他侧身站立,神色凝重,任由苏展的目光掠过他的脸。   苏展直勾勾地盯着他:“你这话在我听来,有一点威胁的意思。你是陆沉的儿子,不是陆沉本人,你最好弄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千万不要跑的太快,摔断了腿。”   陆明远道:“你冷静点,我只是做了一个假设。你总有一天要出院。你出院的时候,宏升要是有一堆烂账,你心里会快活吗?”   苏展尚未回答,陆明远自接自话:“现阶段,苏乔身体健康,才能维持公司正常运转。倒不是因为苏乔有多重要……”   他缓缓走近苏展的病床。   居高临下,他凝视苏展:“你们宏升集团,兼并了苏乔父亲的公司,这一块的业务,目前由苏乔的父亲负责,他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决策者,你们宏升集团的最高管理人。如果苏乔出了事,他鱼死网破,谁有好结果?”   苏展侧头看向了旁边。   道理么,他都清楚。   否则他也不会规劝苏澈。   陆明远最初的计划,是在苏展的面前分析局势,再从他的嘴里套几句话。结果苏展连装都懒得装,一副了解内情的模样。   苏展虽然不分善恶,却善于权衡利弊,也猜到了陆明远的来意。他一向傲睨自若,刚愎自用,因此才会在楼梯间放松警惕,被程烈捅了一刀——当初是谁把程烈弄进公司?反正不是苏乔,倘若苏乔能狠到这个份上,她早就爬进了公司高层。   敌人在暗,他们在明。   几番思索下来,苏展忽而开口道:“你绕了一大圈弯路,为什么不直接问?我没多少闲工夫和你瞎耗。”   陆明远拖了一把椅子,就近坐在苏展身边:“苏乔最近身体不好,脱发、厌食、失眠、口腔出血……你既然知道,就把原因告诉我,对你和宏升,都有好处。”   苏展眉目低垂,会意一笑:“你去查查她的办公室。”   办公室?   这三个字,让陆明远心中警铃大作。   他狠狠地盯住苏展,刨根究底地问:“为什么体检查不出来?”   苏展只笑而不语。   陆明远真想把苏展从病床上拖下来,亲手给他灌一瓶肾宝。但是暴力不能解决问题,陆明远压抑着情绪,轻描淡写道:“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你会被程烈一刀捅在腰上?你先告诉我,我就告诉你。”   “程烈”这个名字,还是苏乔转述给陆明远的。   陆明远出于好奇,从苏乔那里听来了程烈和苏展的纠纷,而后又得知,当初那个跳楼的清洁工,便是程烈本人。当下,他刚好可以拿这一点做文章。   果不其然,苏展分外在意。   他松口道:“常规体检,不会检查体内的汞含量。你知道什么是汞吗?”   陆明远没做声。   他理顺了前因后果,胸膛仿佛被人撕开了一条口子。苏展的话,就像一把蘸了盐水的刀,笔直地刺破他的心尖。昨夜的诡异梦境并非空穴来风,他不禁暗想,倘若他发现的迟,失去了苏乔,他这一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他所奢求的,不过是平静的家庭生活,看书读报、养花遛狗、不求功名利禄,更不求大富大贵,只盼着能与苏乔过普通日子——这般愿望,曾被自己的父亲打碎一次,而今,对方的枪炮瞄上了苏乔。   汞中毒的下场,他大概了解一些。   苏展见他皱眉不语,自顾自地解释道:“某些劣质的、假冒伪劣的化妆品里,掺杂了一点铅和汞。那些玩意儿,离正常人很近——新装修的房子里,苯和甲.醛也经常超标,你见到几个人去检测了?”   顿了几秒,他又说:“汞在血液中,有个半衰期,大约两天到四天。半衰期后,人体会排出百分之九十的汞,就不容易从血液里查。而尿.汞呢,要在摄入后的三五天,才能显著增高,你自己掂量掂量,带苏乔去做个鉴定。”   陆明远没有细想,为什么苏展对汞中毒如此了解。   他道了一声谢,起身走出了病房。   直到陆明远的背影完全消失,苏展方才记起,他向自己许诺了讲解程烈的来历。然而陆明远听完苏乔的病因,跑得比兔子还快——也罢,苏展心道,陆明远能了解多少内.幕呢?与其信他,还不如信自己。   苏展阖眸,遮不住疲惫神色。   *   另一边的苏乔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医院大厅里,病人及其家属来来往往,引发嘈杂纷乱的交谈声。苏乔端坐在休息区,手机响个不停,她起初还会接电话,后来干脆假装没看见,反正她这会儿也回不去。   贺安柏就比较机智,悄悄给苏乔发消息:“今天上午的董事会,被我推迟到了明天。我刚给恒夏科技的蒋总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下午的见面取消了,蒋总同意了,他还说,明天见面也可以……”   苏乔回复道:“谁让你取消了?我下午没事,能赶回公司。”   从她的措辞中,贺安柏感知到,苏乔现在心情不好。他连忙解释:“这是陆先生的意思。”   苏乔立刻质问:“陆明远是你的上司吗?”   她刚打出那个问号,陆明远本人就出现了。他覆住苏乔的手机屏幕,较之往常,神情略有不同,他还使了很大的劲,手背上隐隐有青筋暴起,压抑情绪占领了他的思维,他蓦地开口道:“你跟我走,我们去做汞含量化验。”   苏乔被他一把拽起,脑子里还有些懵。她停止前进的动作,拉着他的衣袖问:“你刚刚去见谁了?”   陆明远默不作声,苏乔一猜一个准:“苏展吗?”   她轻声呓语:“苏展告诉你,我接触到了汞,或者汞的化合物?”   陆明远扣紧她的手腕,安抚道:“我们发现得早,吸入量少,很容易治好,你别怕。不过你必须找人把你的办公室彻底检查一遍,还有那个投毒的凶手……”   他阴沉沉地止住了话。   苏乔只听闻“办公室”三个字,便猜到了这件事,与新来的家具脱不了干系。她暗叹自己掉以轻心,差点落成苏展一般的处境,不知为何,她还想起当初与顾宁诚争吵时,她曾经嘲讽了一句——有本事,你再找一个程烈来捅我一刀啊?   她轻轻靠在陆明远身上,谨慎地感叹一句:“我有点累。”   陆明远根本不管周围有人,直接扣住了苏乔的手:“累了就休息。你不是机器人,凡事不能硬扛。机器人也要充电,你甚至没有充电的时间。”   他一边说话,一边牵着苏乔,继续走向化验科。   苏乔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又问:“我这种情况,会不会对将来怀孕有影响?怀上畸形胎儿什么的……”   “不会,”陆明远打断道,“你不要胡思乱想。”   苏乔点头。   说来奇怪,当她知道病因,她便不再害怕。尤其陆明远还陪在她的身边,他今天的性格比往常更讨人喜欢,苏乔偶尔撩他两句,他也都顺从地应了。   两人在科室里等报告的时候,苏乔给贺安柏打了一个电话,嘱咐锁上总裁办公室,不允许任何人走近。而后又说通了行政总监,调查起了那一批家具的来源。   通话结束后,苏乔有感而发:“真狠啊,那个人,是想杀了我。”   陆明远回应道:“去年六月,我们在罗马,就有人找上了门。时间一久,我竟然忘了。”   苏乔侧身,搭上他的手臂:“嗯,你这里还中了一枪。”   他们在角落里悄声耳语,并不像是来做化验的。陆明远即便心中有事,也不会在苏乔面前表现出来,当务之急,自然是先调理苏乔的身体……他静思默想,在椅子上坐得端直,瞳仁深处的光辉明灭不定。   苏乔为了宽解他,自言自语道:“等会儿结果出来,我一定谨遵医嘱,比如什么忌口啊,不抽烟不喝酒……”   陆明远道:“你本来就不会抽烟吧。”   苏乔摇了一下头:“认识你的前一年,我学会了。”   陆明远随口一问:“后来为什么戒了?”   “因为你不抽烟啊,”苏乔理所当然道,“怕你不喜欢,我就戒了。”   她认真地说:“你要是不喝酒,我也能戒酒。” 第75章 何惧   苏乔诚意十足, 陆明远却反将一军:“我刚刚上网查了,体内汞含量超标,要多吃芹菜、苋菜、菠菜, 这些蔬菜, 你从来不碰。”   他逻辑清晰地分析道:“但是我很喜欢它们。你能厌屋及乌,也能爱屋及乌吧。”   苏乔干笑两声,没做正面应答。   陆明远将手放在苏乔的腿上:“谁跟我说,她一定会谨遵医嘱?”   苏乔轻咳:“是我苏某人。”   陆明远又问:“待会儿,如果医生嘱咐苏某人,多吃一些她不爱吃的东西……”   苏乔服软道:“行了行了, 我不挑食。”她语气略快, 又稍显局促:“对了, 你最近几天,是不是应该……尽量避免和我接触?毕竟我现在不够健康。”   陆明远和苏乔离得很近, 彼此的呼吸交织在了一起。他稍微垂首,盯着她的漂亮眼眸,还有秀挺的鼻梁,忍不住伸出手指, 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趁着四下无人注意, 陆明远还欺身过来, 捏起苏乔的下巴, 在她的唇边吻了片刻。他一边吻她一边说:“你少装医生, 凭什么避免接触?我觉得没事, 我还要天天亲你。”   灯光温煦, 他的嗓音低缓好听,轻易让人迷失。   苏乔心尖一酥,很不争气地完全推拒不了他的亲热。她一面担心让陌生人瞧见,一面又顾忌角落里装了监控,末了,苍白地反抗一句:“我才没有装医生。”   陆明远重新坐正,慢条斯理地收拾衣领。   他如今这幅做派,真像是斯文败类:“你装医生也行吧。我做你的病人,我们玩一次角色……”   苏乔捂住了他的嘴。   她轻声揶揄:“啧,你真的学坏了。”   陆明远从容回应:“这叫情趣。”   他们压低了声音,偷偷地打情骂俏。另一边的护士见了,暗示性地咳嗽一声,苏乔方才站起身,状若无事地走了过去。   陆明远紧随其后。   这一整天,苏乔都待在了医院里。但她没有把病因告诉任何人。除了苏展和陆明远,幕后知情者便只有苏澈和他的父亲。   *   得知苏乔没来上班,苏澈隐隐察觉,情况不妙。   上午的董事会都往后推迟了一天——苏乔一向看重董事会,除非遇到了什么大事,否则,她绝不会缺席。苏澈深知这一点,便派人去打听,然而,他们查不到有用的消息。   薄暮时分,苏澈略感烦闷地回家。   父亲今晚有应酬,回不了家,大哥躺在医院里,起不了床。于是他们家的饭桌上,便只有苏澈,和他名义上的母亲。   母亲信佛,日日吃斋。   但她会吩咐厨师,准备一些清淡的肉食,专供苏澈温补身体。今日也不例外,苏澈刚一坐下,母亲便端来一份椰子鸡,和蔼道:“累了吧?快趁热吃。”   苏澈笑道:“不算累,我在公司里,有几个好帮手。”   他端起一碗米饭,匆匆扒了两口,又给母亲夹了一块豆腐:“我们家厨子做的豆腐,味道就是好,跟外面的饭店一比,天壤之别。”   母亲却没动筷子。   她抬起一只手,捋了捋苏澈的头发:“妈妈总在担心,你的身体吃得消吗?你这孩子,状况刚好一点,就被你爸爸塞进公司,忙前跑后,这还没几个月,人都瘦了一圈。”   苏澈故作轻松:“瘦了几斤,不妨事。我有七十多公斤呢。”   母亲颔首,顺水推舟道:“唉,你年纪也大了,身边缺个人照顾。你千万别学阿展,三十岁了,还没成家,这一回,他突然病倒,我先前看好的姑娘,也只能作罢。”   苏澈面上的笑容一滞:“妈,我没想过结婚。我的家就在这儿,这辈子睁眼闭眼,一晃就过完了。”   他说的是真心话。   他舀了一勺椰子鸡,温温吞吞地吃着,心头暗忖:他是先天性心脏病患者,偶尔复发哮喘,他除了外表长得还行,身体着实有些问题。找一个年轻姑娘结婚,可不就是耽误了人家?他宁愿一辈子打光棍。   苏澈与他的兄长不同。苏展流连花丛,身经百战,而迄今为止,苏澈没有一丁点感情经历。   母亲颇有微词:“你今年还不到三十岁。人生路漫漫,哪儿能预测未来的发展呢?碰到合适的女孩子,带回家,妈妈帮你把把关。”   苏澈不愿顶撞母亲,笑着答应了。   母亲又说:“工作上的事,忙不完的。你看你爸爸,操劳了半辈子,成天见的叫苦叫累,好不容易闲下来,自己又不甘心。”   苏澈认为,母亲话中有话。   他开口道:“妈,总经理的位置,是苏乔用不正当手段,抢过去的。”   母亲不言不语,为他盛了一碗汤。汤是清汤,油水飘浮,鸡肉细腻,苏澈却只喝了一点。   他端着瓷碗,犹犹豫豫地坦白:“我上个礼拜,也做了一些坏事,算是回报苏乔吧。咱们家被她逼到了一条绝路上……”   “阿澈!”母亲忽然出声,打断了苏澈的话。   她用一把银勺子,缓缓搅拌着汤汁:“为人莫做亏心事,举头三尺有神明,这个世界,确实有因果报应。起心动念,善恶源头,你要好好斟酌。”   苏澈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停顿。秒针悄然旋转,他的心思放空,又听母亲嘀咕道:“阿展性格成型了,我的话,他听不进去。你不一样,你是个好孩子,别走你爸爸和哥哥的老路。”   是的,没错,母亲经常教导他,宽以待人,止恶行善。   是因为她信佛吗?   其中缘由,不得而知。   苏澈在朦胧间想起,很小的时候,他还和亲生母亲住在一块儿。生母名字里,有个“柒”字,父亲便唤她“柒柒”——父亲那样的人,风流潇洒,富裕多金,他家外有家,不足为奇。   某一天,苏澈躺在床上休息,父母以为他睡了,就在客厅里争吵。   彼时,父亲百般无奈道:“柒柒,你要给我时间。我和我老婆,没有感情也没有激.情,但是跟她离婚,必须经过我爸的同意。”   柒柒却回答:“我十八岁就跟了你,当初我想把孩子打掉,是你说的,只要把他生下来,你就给他一个名分。可是啊,他七岁了,名分呢?我的孩子连户口都上不了……”   她那时带了一点哭腔,茫然无助,坐在男人面前,似一位卑贱的乞讨者。   思及此,苏澈脸色一变。   手上勺子一松,“啪”地滑落在碗中。   他没吃几口,起身告辞:“妈,我饱了。我还有邮件要看,我先回房了,您慢慢吃。”   母亲点头应好,又关照了他几句。餐厅外的走廊略微曲折,灯光和地板肆意鎏金,苏澈的影子刚一消失,餐桌上的贵妇便说了一句:“把我的碗撤了,换一个新的过来。”   话音刚落,仆人照做了。   而她稍稍垂首,瞧着碗里的那块,苏澈夹给她的豆腐,忽地丧失了食欲。   苏澈不知背后发生了什么。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回自己的卧室,仰面躺在了床上。床边的手机响个不停,他伸手抓过来,直接按下了接听:“喂,你好,我是苏澈。”   他语气平静,全然没有一丝波动。   电话的另一头,苏澈的助理却是气喘吁吁:“刚来了一批人,直奔总经理办公室……贺安柏说,苏乔嫌那屋子风水不好,派人开窗透风,新换了一间房,贺安柏今晚加班,要给她挪东西。”   苏澈暗叹:发现得真快。   他脑海里闪过不祥预感,可他现在也无法把握——不除掉苏乔,他将永远受制于她。但他方才动一次手,内心已经饱受折磨。   苏乔却不是这样想的。   苏乔认为,害她受伤的人,必定是心狠手辣,冷血无情,巴不得她早死早超生。   经由几位专家的悉心治疗,她的情况大为好转,基本痊愈,不过心中扎了根刺,不除不快。她查到那批家具被人二次转手,刷了一层氧化.汞的混合物,再往下探究,却只能抓到几个背锅的临时工。   她明白,对方人脉甚广。   陆明远也帮她分析:“这件事,不同寻常,一定和苏展有关。”   他盘腿坐在床上,背后的窗户半开,映出一片灰蒙蒙的雨色。三月已至,天气尚冷,院子里的榕树拔出新叶,在一片萧瑟雨幕中轻摇绿意,平添几分盎然春.光。   苏乔望向窗外,有些出神。   她往前挪了挪,与陆明远膝盖相抵:“你是不是想说,苏展躺在病床上,还能知道我被人设计了,一定是有人主动告诉他,而不是他派人探听了消息?”   陆明远惜字如金地评价:“你反应挺快。”   苏乔轻笑:“因为你想到的,我也想到了啊。”   她拉起陆明远的手,条分缕析地剖解问题:“自从苏展生病,他谢绝见客——为什么呢?因为他这个人,高瞻远瞩,天生自负,他很讨厌在人前示弱。能和他见上面的,大约只有家人,或者是很亲密的商业合作伙伴。”   陆明远道:“比如哪些合作伙伴?他的家人,我大概认识,叶姝、苏澈、顾宁诚、叶绍华,还有他们的父母,这些人里,谁最有可能……”   他的话还没说完,苏乔便打断道:“不可能是商业合作伙伴。这件事,发生在宏升内部,他们的手伸不了这么长。”   陆明远点头,表示受教。   苏乔又补充道:“而且呢,我要是死了,对合作伙伴没好处。一旦查到他们的头上,他们引火烧身,搞不好还要坐牢,只要不傻,就不会涉险。”   陆明远自知考虑欠缺,承认道:“我刚才说的不全面。”   淡白色的灯光下,他低头打量着她,神情专注,更显英俊,看得苏乔心头一热。她悄然笑了,饶有兴致地说:“那怎么办呢,罚你做五十个俯卧撑吧。”   五十个俯卧撑,对陆明远而言,简直不值一提。   他解开自己的扣子,衣领坦露了一半,准备连着做一百个俯卧撑。而苏乔有心玩闹,抱起枕头蒙住他,两人便一起倒在了床上。   苏乔趁机挠他的痒,结果力气没他大,被他搂着使劲揉了揉。她一时放松,索性靠在他怀里说:“我只怀疑两个人,苏澈和顾宁诚。”   陆明远没接话。   苏乔便调侃一句:“请你听我分析……”   陆明远打断道:“以后跟我说话,别用‘请’,太客气了。”   他紧靠着苏乔,呼吸温热,拂过她的耳垂:“你整个人都是我的,你要时时刻刻记住这一点。”   苏乔心跳快了不少,顺从地答应:“嗯,我知道啊。”顿了几秒,又说:“我帮你联系了北京的经纪公司,在一家有名的艺术馆,做一次画展。你有没有兴趣?我看你新画了不少作品,那么漂亮,只有我一个观众,太可惜了。”   说完这句话,她方才继续道:“我刚刚,不是和你说了顾宁诚、苏澈吗?”   陆明远抱着她,静候下文。   苏乔万分肯定道:“叶绍华干不了坏事。而叶姝呢,她要是能刷氧化.汞,早八百年就刷了。最重要的是,近几个月,他们家和苏展的关系,不太好……算来算去,只有顾宁诚,或者苏澈了。”   陆明远接了一句:“苏澈的可能性更高,他会和苏展说实话。”   苏乔认同道:“没错。”   她坐了起来,感慨道:“我真是四面树敌。”   这般境遇让苏乔不快。她拍了一下陆明远,接着问他:“我说的画展,你想去吗?合同和介绍都在床头柜上,你要是嫌不好,我再让律师跟他们扯皮。”   陆明远心不在焉,一手抓起了文件。   他随意翻看两眼,低声回答:“好得很。我挑一批画,寄给他们。” 第76章 新年   诚如陆明远所说, 这次展览的条件很好。苏乔作为背后的赞助商,不遗余力地追捧他, 她深谙“名利”二字,总是代表——先有名,后有利。   画展开办当日,苏乔抽空出席。   她在路上调戏陆明远:“我支持你举办画展, 可是我心里有点忐忑。万一有哪个买家,既看上了你的画,又看上了你的人……”   陆明远懒洋洋地回答:“那说明他眼光挺不错。”   苏乔却道:“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我在你的信息栏里,填了已婚。”   陆明远没当一回事:“我本来就是已婚。”嗓音渐低, 不动声色地提醒:“你欠我一张结婚证明。”   苏乔笑意更深, 顺水推舟道:“我的户口本不在我手里, 在我爸妈那儿。你等我闲下来, 我带你回一趟老家, 咱们去那里办酒席。”   这话刚一说完, 苏乔自己都有些吃惊。她从前总觉得, 她是不会谈恋爱, 更不会结婚的人,如今她却有了完完全全的计划, 诚挚盼望着早点儿绑紧了陆明远。她并不需要旁人的认可, 也不太在乎将来会如何, 只是当下这一刻, 她热衷于组建自己的家庭生活。   苏乔还将陆明远拉进了社交圈。   今天的这场画展上, 来了几位重量级人物, 苏乔的大伯母便是其中之一。她的大伯母年约五十,性格温吞慈蔼,与她的儿子苏展相比,几乎是两个极端。   苏乔却不清楚她的来意。   艺术馆的楔形走廊上,一幅又一幅的作品被沿墙挂立。伯母摘下了黑色手套,欣赏中透着一丝温情:“陆明远这孩子,视野宽广,观察细致,画出来的山水风光,让人感觉身临其境……色调温暖又柔和。我看久了,心都静了。”   苏乔环视四周,竟然一个熟人都没有。   她方才知道,伯母是在与她说话。   苏乔连忙应道:“是啊,伯母。陆明远天赋出众,他很擅长处理细节。”   “小乔,我能买两幅画吗?”这位贵妇人瞥她一眼,礼貌地询问道,“我找了一圈,没找见作者本人。工作人员又和我说,陆明远提供的画作,都是展品、非卖品。”   苏乔唇角稍显上扬,莞尔一笑道:“伯母,我不是作者,我没有决定权。”   她们两个人,虽然是亲戚关系,态度却很疏离。   苏乔对大伯母抱有一种复杂的感情——这个女人,从容洒脱,气质优雅,偏偏还很能隐忍。她能默许自己的丈夫出轨,忍耐第三者的儿子堂而皇之地代替自己的骨肉。她逆来顺受,常年吃斋拜佛,屈服于难以反抗的规则,并且在这种境地中沉默了十几年。   苏乔换位思考,心头起了一丝敬佩。   她虚与委蛇道:“伯母,如果这些画属于我,我会送您一幅。可惜我只是投资方。要不这样吧,您看上了哪一个,现在告诉我。将来要是有机会……”   大伯母笑着婉拒:“不能卖啊,那就算了。强人所难,多不好呢?”   她和苏乔说话的时候,长廊楼梯的下一层,陆明远正在抬头看她们。他穿着一件休闲外套,黑色长裤,观感干净利落清爽,却惹来了林浩的奚落:“兄弟,你打扮得这么低调,别人都不知道你是陆明远,是这些展品的著作人。”   陆明远听完,不以为然。   他说:“你今天参加展览,是为了看我么?不是,你是为了欣赏艺术,我不想喧宾夺主。”   林浩一咧嘴,否认道:“呸!我就是来看你的。你的那些画,什么蓝天白云,青山绿水,我早都看腻了。”   陆明远心道:那你还不快滚,嘴上却留了点情面:“我画了一批小动物,包括一条锦鲤。这些作品,你应该没见过。”   林浩果然来了兴致。   他举目四望:“哪里有小锦鲤呀?我最近水逆,运气特背,我在微博上转发锦鲤,还不知道有没有用。”   陆明远猜到了原因:“你是不是在姥爷家里待久了,他嫌你烦?”   林浩神情一怔,摸了一下后脑勺。倒不是因为被陆明远说中,而是因为他瞥见了沈曼——沈曼作为苏乔的私人助理,陪同苏乔出席展会,并没有什么好讶异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沈曼和苏乔之间的隔阂,可能永远也修补不好了。   沈曼总以为,苏乔要在背地里作弄她。她便提心吊胆地等待,她的等待十分难捱,转眼过了几个月,苏乔迟迟没对她动手。   她的头顶上,悬了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在今天这种场合,沈曼又撞见了林浩。思前想后之下,她走过来,打了一声招呼:“林先生,没想到,能在画展上碰见你。”   林浩很客气地笑了笑。   他开口与沈曼说话:“我来找我朋友,你呢?”   当着陆明远的面,沈曼无从撒谎:“我的上司是苏总,我是她的私人助理。苏总她下午还要回公司……”   林浩闻言了然。   他和沈曼做了几个月的邻居,彼此互不打扰。每天清晨或傍晚,两人偶尔能碰一下头,关系止步于最熟悉的陌生人。   沈曼从没提过,自己是苏乔的助理——虽然林浩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哪里不对劲呢?他又说不上来。   他随口称赞道:“哇,沈曼,你是总经理助理?了不起,了不起,现在的女孩子,一个比一个能干。”   沈曼推辞道:“都是因为苏总赏识我,借了她的光。”   林浩哂然一笑。   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挑了一根,塞进嘴里,含糊其辞地告别:“唉,我烟瘾忽然上来了,我去外面抽根烟。”又拍了一下陆明远的后背,“要不要跟我出去透透风?”   陆明远却说:“我闻不惯你身上的烟味。你抽完了,再来找我说话。”   他还捏了一下林浩的烟盒:“你的烟瘾,比前几年更严重,一早上抽了半包……你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开始借烟消愁。”   林浩嗤了一声:“我能有什么烦心事?”   陆明远只当他在沈曼面前开不了口,便同他说起了带口音的英语——那语调,简直怪里怪气。林浩笑着推搡他一把,叼着烟卷,逍遥自在地走出门——沈曼竟然跟在了他身后。   天气回暖,展馆外的草坪上,绿意萌生。   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唤,团成一簇棕色绒球。林浩仰头望着树上的鸟,点燃手头的烟卷,道:“咦,沈小姐,你出来干嘛?”   “我也想抽烟。”沈曼一边说话,一边掀开打火机。   她惯用一种女士香烟,包装精致,烟味浅淡。不一会儿,两人周身腾云绕雾,沈曼带了几分玩笑劲,和林浩窃窃私语:“我们苏总,以前很喜欢这种烟,后来呢,她说,陆明远不抽烟,她要戒。”   林浩轻笑:“陆明远上哪儿找的这么好的老婆。”   沈曼不答。   她弯身坐在石阶上。麻雀落在她的脚边,蹦蹦跳跳,又飞走了,越飞越远,最终消失在天际。   沈曼瞧得出神,林浩又忽然问她:“你老家是哪里的?”   “山西宁化,”沈曼道,“听说过那个地方吗?盛产老陈醋。我祖辈都是酿醋的,我爸妈在宁化醋厂工作。”   林浩调侃道:“呦,醋坛子容易翻。”   沈曼笑道:“我今年二十七了,还没谈过对象。”   林浩略感惊奇:“你这条件,闭眼找吧。”而后又热心道:“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几个?你喜欢哪一款的?”   他真是一副赤诚心肠,沈曼暗想。   先开始二话没说,就帮她修了门锁。平日里放在门口的垃圾,经常被他顺手带下楼,沈曼有时拎着重一点的包裹,倘若碰见了林浩,他也会搭一把手。   偏偏他没有邪念,亦无所求。   沈曼不知为何放下戒心,向他坦诚道:“我喜欢我们公司的一位……前任财务总监。我刚进公司的第一天,在电梯外碰见了他,看呆了,文件掉了,他弯腰帮我捡。”   林浩砸吧着嘴,品出味儿来:“这剧情开端,整的跟小说似的。”   烟卷火光微闪,他忍不住好奇地问:“那男的咋样,特别帅吗?比陆明远还帅?”   沈曼摇头:“不是一个类型。”   林浩会意一笑:“你喜欢他,就去追啊,千万别原地傻等。万一追上了,他就是你的人,追不上,你也甭嫌丢脸,喜欢他的女孩子,肯定不差你一个。”   沈曼道:“您比女孩子还想得开。”   林浩耸肩,屏气吸入一口烟:“他们都叫我‘妇女之友’,还有人把我当gay蜜,呸!我是宇宙第一直男。”   沈曼忍俊不禁。   几秒钟后,她又谈起了自己的事。或许她真缺一位倾听者,她满腹心事无处诉说:“我喜欢的男人现在活得很累,我不敢接近他。我……亏欠我的上司,心里有苦衷,每天晚上睡不着。”   她的声音愈小,自言自语,如同呢喃。   林浩没听见最后一句话。   他温和地宽解道:“每个人都有忧愁的,众生皆苦。有时我会想,人活着,是乐趣多呢,还是烦恼多呢?可能是烦恼多吧。只有无牵无挂,超凡脱俗的大师,才能真正看破红尘。你做人再随性,也得服从社会规则,世上没有完全的自由……”   沈曼抬眼看他。   林浩礼尚往来,叙述自己的困境:“我姥姥和姥爷年纪大了,身边缺人照顾。姥姥心脏不好,还不肯跟我说,自个儿偷偷吃药,他们嘴上嫌我烦,跑得远,心里头成天惦记着我。唉,怎么讲?嘴硬心软。”   沈曼坐在他旁边,左手托住了腮帮:“陆明远刚刚问你,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你为什么不和他说实话?”   “得了吧,他又帮不上忙,”林浩忽而一笑道,“陆明远这人,看上去很清高,其实吧,他还蛮渴望家庭温暖。他好不容易和苏乔结婚了,我可不想打扰他们。”   随后,林浩接着问:“你看上的男人是谁啊?叫什么名字?”   沈曼念了一个“苏”字。   她咬着烟卷,浅浅地吐气,雾霭缭绕时,林浩呵呵一乐:“是苏家的人啊,啧啧啧,他们苏家是不是净出一些俊男美女?”   沈曼承认道:“全家都是哦。苏总还有个姐姐,叫叶姝,长相秀气,凹凸有致。”   提到叶姝,沈曼呼吸一顿。   她连抽几口烟,笑着说:“我跟叶姝闹了些不愉快。”烟火向后燃,快要烧到沈曼的手指,她无所谓地问了一句:“非亲非故的,我跟你讲了这么多,你觉不觉得我是一个奇怪的人?”   林浩往她身侧挪了挪:“别介,哪里奇怪了?大家都是普通人,心里有事,想找人说道说道。”   他继续问:“你跟苏乔的姐姐闹了不愉快,你可以找苏乔啊,让她帮你们搭个线,大家伙儿坐一块,吃顿饭,把你们的误会谈开。”   沈曼乍然失去了聊天兴致。   一根烟的时间里,她已心生不耐烦,暗忖:林浩只是一个旁观者,不了解宏升的内部纠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和陆明远关系好,大抵是因为两人脾性相投。   她脱口而出:“谈不开。叶姝恨我,苏乔更恨我,我里外不是人。”   林浩微微一怔。   他将烟头熄灭,清理掉了烟灰,还用餐巾纸包着。他攥着那堆垃圾,稍微咳嗽了一下,才说:“叶姝我不认识,苏乔我还算熟。苏乔不是不讲理的人,你有啥事,就跟她直说吧,她又不会吃了你。”   沈曼却道:“她会的。”   *   展厅的二楼阳台,苏乔靠在露天窗户边。她向下一望,瞥见了林浩与沈曼,他们二人时而愁眉苦脸,时而笑意横生,也不知是在聊些什么。   苏乔收回目光,若有所思。   她身边站了一位年轻帅哥,气质出众,谈笑自若,细节之处可见涵养过人。   苏乔称呼他为“蒋总”,他反而笑着回答:“你可以叫我全名,蒋正寒。我们在商言商,私下里别太客气。”   他的举止尤为得体,颇有几分风度翩翩。苏乔对他印象很好,轻声应道:“蒋总才是真客气。我去年就想跟你们合作,拖到了今年,才出一个方案……”   苏乔与蒋正寒说话时,陆明远就坐在一旁看着。   所谓艺术馆,自是别有一番逸致,连桌椅板凳都不例外。陆明远的椅子底下,安装了可移动滑轮,他无声地移动些许,离得更近,大约能听见他们的谈话。   陆明远即便心里在意,也装出不甚在意的模样。但他又无事可做——旁人还能玩手机,他的手机仅仅是个了无生趣的诺基亚。   好在林浩回来了。   林浩带着一股烟味儿,坐到了陆明远旁边,笑着问他:“哥们,你在干嘛呢?”   陆明远反将一军:“沈曼刚才跟着你出了门,你们聊了什么?”   林浩搓了搓桌面,言辞间欲盖弥彰:“我和她能聊啥?也就谈谈人生吧。”而后又笑:“你这一副严肃的样子,真像审问犯人的警.察。”   他环视一圈,看到了立于阳台的苏乔,以及苏乔身边的帅哥——他们两人正在进行友好协商,讲到兴头处,还互相握了个手,虽然时间极短,但足够引发陆明远的关注。   林浩垂首,悄悄地议论:“那位仁兄,气质挺好啊。”   陆明远却道:“这位仁兄,和苏乔的伯母,看中了同一幅油画。他们都有购买意向,在经理的笔记本上,签了名,留了电话。”   林浩一乐:“啊,你同意卖了?”   “卖给他了,”陆明远回答,“虽然他出价更低。”   林浩“嘶”了一声:“图什么呀?”   陆明远讳莫如深:“他不是商业合作伙伴么?”   林浩夸赞道:“你真是通情达理。苏乔娶了你……啊说错了,嫁给你,是她的福气。”   林浩的称赞真心实意,陆明远听在耳边,却没有往心里去。他给林浩塞了一瓶饮料,主动介绍道:“那个人叫蒋正寒,恒夏科技的总裁,技术出身,白手起家。宏升集团的电商运营项目,没经过招标,直接选择了恒夏……”   “什么叫电商运营?”林浩问道,“像H&M那样,自己开个网站卖衣服?宏升的服装品牌做得挺大吧,我记得他们的代言人,是一个男明星,有点清瘦,眼睛深邃,贼拉好看。”   陆明远隐约有一点印象。   他说:“今年新换了一位代言人,小乔签下的合同。她摆了五张照片,让我选一个,我把照片翻到背面,标号抽签,选中了那个人。”   林浩赞同道:“好样的,很公平嘛。大家都有五分之一的概率入选。”   语毕,林浩拧开手中饮料,尝了一口,那是一整瓶的橙汁,味道清甜,余韵悠长。他瞥了一眼生产制造商,发现竟然来自宏升集团旗下的食品饮料公司……也不知道为什么,林浩心生一种,他的朋友已经迈入豪门的错觉。   陆明远还在一旁问:“好不好喝?去年推出的新款橙汁。”   林浩回了一个笑:“这种饮料,保质期只有一个月,你们的物流跟得上吗?”   “不知道,”陆明远如实回答,“我没有参与过经营和运作。”   林浩便指点道:“我听人说,上流社会的精英身边,从来不缺漂亮女人,反过来,也是一样的道理。苏乔现在对你上心,你也得想点办法,加强你们两个人的联系,商业方面啊,兴趣方面啊……”   不可否认,他始终记得陆明远被苏乔甩了的那几天,长久站立在伦敦大雨中的颓废模样。   陆明远与林浩不同,他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个不用你提醒。”语调稍显缓慢,似乎在自言自语:“小乔他们家,很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她没空做的事,我可以帮她做。”   林浩思索一小会儿,领悟了陆明远的意思。   他说:“我懂了,你是苏乔的贤内助。”   陆明远瞥了他一眼,没出声,仿佛是沉默的推辞。   他起身离开座位,走向了宽敞的阳台。阳台上几人纷立,其中之一便是蒋正寒。蒋正寒眼见陆明远渐行渐近,不由得笑着打了一声招呼:“这位一定是画展的作者,你好,我是蒋正寒。”   他友善地伸出一只手。   陆明远与他握手,礼尚往来地自我介绍。蒋正寒略一低头,发觉陆明远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款朴素的戒指,与苏乔的那一枚戒指造型相似。   蒋正寒方才明白,为什么他刚刚看中了一幅画,就能当场买下。他索性对陆明远坦诚,说自己的岳父一贯欣赏山水画,有了陆明远的作品,他今年算是准备好了礼物。   哦,原来是有岳父的人。   陆明远拍了拍蒋正寒的肩膀。   他们几人在阳台上谈笑风生,各自说了一些趣事与见闻。碍于人多口杂,苏乔没和蒋正寒细谈合作,不过他们双方意向明显,显然已经搭上线了。而苏乔忙着笼络关系,没注意她的大伯母何时离去。   伯母离去时,在门口遇到了沈曼。   沈曼向她问好,可她径直走过,似乎未曾听见。   *   当天傍晚,画展圆满结束。   苏乔早已回家。工业园区的项目即将开标,苏乔胸有成竹,将一切事务托付给了属下,并让他们签署一份军令状——在销售场上,这种督促比较常见。尤其苏乔上任不久,她剑走偏锋,常用高压手段维.稳。   倒不是因为她冷血无情。她听说苏展的病情在好转,明年有望痊愈——放出这个消息的人,一定是大伯父家的拥趸。每当公司出了任何问题,大家都想当然地怀念起从前的领导,而苏展,更是被一帮高层寄予厚望。   前有陆沉,后有苏展,这是苏乔最放心不下的两个人。   她侧躺在床上,自顾自地思考。   陆明远不知何时凑近。他从苏乔身后抱住她,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今天卖了七幅画。”   苏乔没听清,回道:“嗯?”   陆明远蹭了蹭她的脖子。苏乔就像一朵海百合,落在水底,全然放松,任他揉玩搓弄,他温热的鼻息近在咫尺,嗓音压得很低:“他们都想买锦鲤,我不同意。我把它留给你,据说有好运气。”   苏乔笑道:“你改名叫陆甜甜算了。”   陆明远没反对。他还连着“嗯”了几声,随后,又说起了白天的见闻。他觉得世界很小,林浩姥爷家的邻居,竟然是苏乔的助理沈曼。   “怪不得,”苏乔喃喃自语,“今天上午,林浩和沈曼聊得很开心。我那会儿还在想,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怎么会那么好?”   陆明远却说:“林浩对你们家的状况一无所知。”   苏乔不做声。   陆明远自行推测道:“他和沈曼,最多讲一讲感情问题。”   苏乔嗤笑道:“哦,他看上沈助理了吗?”   “没有,”陆明远倒是确定,“他喜欢一个人,会表现得很明显,疯狂地追求她,热情洋溢,不会藏着掖着。”   苏乔翻过身来,伸出手指,轻轻地戳了一下陆明远的胸膛:“那你和他挺不一样的。我当初追你追得好辛苦,我还以为,我跟你没有可能……”   陆明远解开衣领扣子,身体反应诚实,嘴上却倔强道:“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你一开始没少骗我。”他环抱着苏乔,有意无意地提及:“在遗嘱和我之间,你也选择了前者。”   此话一出,苏乔止住了话题。   她按着陆明远的肩膀,在他唇边亲了又亲,两人耳鬓厮磨一阵,苏乔的手机忽然一响。陆明远放开苏乔,让她去接电话,她捞起手机一看——竟然是沈曼。   此时此刻,沈曼站在苏乔的家门口。   夜风萧瑟,卷起一摞落叶。沈曼拎着一个皮包,与别墅的正门隔了一道铁栅栏,栅栏边上有红外线探测,硬闯便会响起警报,于是她一动不动,静候苏乔为她开门。   她大约是个不速之客。   院子里的那条狗,非常不欢迎沈曼,甚至没跑出狗窝,冲着她连连吠叫,闹出了很大的动静。苏乔心下正烦,披了一件外套站在门口,不辨情绪地冒出一句:“糖果,别吵了。”   糖果就趴进窝里,再不出声。   苏乔稍微抓拢了头发,温和地问道:“这么晚了,你特意来看我吗?幸好保安没拦下你。”   沈曼并不知道苏乔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不过她的上司一向如此,她早已习惯了。居上位者喜怒难测,手腕强硬,这都是她应该习惯的。   她说:“门口的保安认识我,这几年来,我经常送你回家。苏总,我想和你坦白一些事。”   和苏乔说话的时候,沈曼注意到,陆明远从里屋走出来,坐上了近旁一块台阶。他朝着狗窝摆了摆手,糖果就开始撒欢,一溜烟跑向了他。而陆明远一边抚摸糖果,一边拆开了一个狗罐头。   奖励它发现了一位陌生人吗?   沈曼暗道。   她禁不住想笑。   陆明远似乎洞悉她的想法。他说:“每周五的晚上八点,我会给糖果加餐,补充维生素和高蛋白。”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多说了一句:“林浩也养了一条狗,我陪他买过罐头。”   沈曼顺水推舟道:“今天在画展上,林浩说了很多开解的话,我回家揣摩了他的意思,他说得很对,我不应该一个人顶着压力……”   苏乔打断道:“什么压力?”   她打开了自家正门,催促道:“进来说话吧。”   *   灯色清亮,客厅的沙发宽长,苏乔却坐在最旁边,沏了一壶碧螺春。她摆出来三个杯子,亲手为沈曼倒茶,不紧不慢地问她:“你现在,喝的惯碧螺春么?”   “嗯,你从前送过我一盒,我没喝完,存到现在了,”沈曼垂首,将发丝拢到了耳后,“苏总,我有错,我偷了销售方案,把它带给了叶姝。”   她蓦地抬头,与苏乔对视道:“老董事长的死,与叶姝有关……她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第77章 真凶   叶姝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乍一听到这句话,苏乔心中存疑。光凭叶姝一个人, 不可能把车祸事件做得天衣无缝, 而且苏景山一向行事谨慎, 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耍手段, 不止需要人脉、资源、头脑, 还需要强硬的心理素质。   而叶姝情绪化, 容易激动,受不了刺激。倘若她真的设计了苏景山,她能得到什么巨额利益?她何必要冒那么大的风险?   苏乔道:“你突然和我提起叶姝,我相信,你肯定掌握了很多证据。我们一起工作了这么些年,我了解你的行事作风,你不会武断地给别人扣帽子,或者引导我走向死胡同。”   好明显的暗示,沈曼心想。   可她偏偏没有完整的证据。   她道:“叶姝那件事, 我是亲眼看见的。”   苏乔却说:“你深夜潜入办公室, 利用自己的职务便利,偷走竞标小组几个月的心血, 这也是我亲眼看见的。”   话说到这里, 她将茶壶往桌上一放。   几个月了, 她终于问出来了。   意料之外的, 沈曼觉得心弦一松。她与苏乔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 彼此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种沉默的宽容, 反而让她觉得更加煎熬……   而苏乔刚才的那一句话,挑破了溃烂已久的脓包。   沈曼微微昂首,接话道:“我出来上学那天,爸妈教我,做人要自私点才好。总考虑别人的利益得失,吃亏的就是自己。后来我认识了你,你教我做人要有原则,有追求,不能计较蝇头小利。”   苏乔不怒反笑:“然后你偷了方案回报我?”   她站起来,游走在沙发后侧:“我一开始想报案,彻查你的动机和底细。可是呢,你毕竟帮过我不少忙,你这么年轻,一旦留了案底,这辈子就算毁了。”   手指搭在沈曼肩上,缓慢下移,滑到了她的胳膊。苏乔有感而发道:“你肌肉僵硬,很紧张吗?我偶尔会想,叶姝到底拿住了什么把柄,逼得你不顾身家,也不要命。”   沈曼不言不语,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或许是天气太冷了,她心想。   苏乔又问:“我这几年对你不好吗?”   “没有,”沈曼微一摇头,回顾往昔,只觉记忆犹新,“你是很不错的上司。你帮我在餐桌上挡过酒,在我生病时照顾我,给我升职加薪,栽培我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苏乔嗤嗤发笑。   沈曼抿了一口茶,接着说:“我和你出门谈的第一笔单子,黄了,因为那个老板摸我屁股,你用高跟鞋踢他了。我当时还不是你的助理,只是和你在同一个部门,那个老板就对我说,人家苏乔,是苏景山的孙女,他不敢惹,但我只是一个小职员,他爱怎样就怎样。”   茶香散溢,雾气蒸腾,灯光变得不真切。   沈曼悄然吹气,面上神情被头发挡住:“他事后联系我,还说,他查到了我的家庭住址,我父母的工作单位……”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苏乔道,“那种老板,就喜欢诓骗涉世未深的女孩子。”   沈曼一个劲地喝茶。她稍稍眨眼,双眼酸涩难捱,她不由得暗忖:要不要连带着这件事,一起讲了呢?到底应不应该讲?   她侧目,没瞥见苏乔,只看到了陆明远。   陆明远将糖果抱进了屋子。他坐在地毯上,伸出一只手,糖果也抬起爪子,搭在他的手掌上,一人一狗这样玩了一会儿,丝毫不受苏乔和沈曼的影响。   他真像个花瓶,无忧无虑,无诉无求,沈曼暗叹。   恰逢陆明远抬起头,两人视线交接。   沈曼莞尔一笑,咕哝道:“我那时也不年轻了,不是刚满二十岁的小女孩。我就怕牵扯到爸妈,他们不在城市工作,都是普通工薪阶级……”   陆明远挑眉,眼神落向别处。他隐隐有一点猜测,又觉得不应该,在他瞎想的时候,沈曼抽了一下鼻子,坦白道:“我陪了人家老板一个礼拜。在销售、保险、投资行业,陪人不丢脸,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我不是第一个人,也不是最后一个人……从那以后,我剪了短头发。”   沈曼稍微有些语无伦次。   苏乔却会意了。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她兴许不会用沈曼。沈曼说得对,交易频出的行当里,人性难以试探,食色性也,终此一生逃不脱。   她开口道:“你当年所受的委屈,和泄露方案有关,还是和苏景山被害案有关?”   沈曼自嘲又自笑:“我提当年的事,是想告诉你,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社会底层的普通人,我的背后没钱没势,没人撑腰。我遇到了工作以外的麻烦,必须首先考虑自保……”   苏乔暗忖:她一直以为,她经常给沈曼撑腰。也罢,年轻人面皮薄,犯了错,不好意思直接承认,总得给自己找理由,尽量显得可怜些。   沈曼不知她的铁石心肠,终于奔入主题:“去年一月,我在公司加班,做到了凌晨一点,乘电梯的时候,我太困了,不小心按到了负一楼。电梯门一打开,我走进了停车场……”   停车场?   苏乔打起精神,侧耳细听。   沈曼状似平常道:“那天晚上,苏董事长没回家,睡在了办公室。我在停车场看到,有人坐在苏董事长的宾利车里……是个男人,留胡子,四十多岁。”   那个时候做了手脚吗?苏乔在心中思索。   她的神色,半信半疑。   与沈曼的情分早已破裂,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她的措辞缺乏温度:“那个男人是凶手?接下来,你就被凶手发现了?”   沈曼回了一个字:“是。”   她面不改色。   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苏乔已不想探寻。她直接问:“然后呢,你就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凶手没有追上来。结果第二天,叶姝来找你了,她让你不要外传,你由此断定,叶姝就是杀害苏景山的幕后指使人。”   苏乔向后靠,轻轻挨上沙发,话里藏了笑意:“我猜的对吗,沈助理?”   全对。   沈曼暗想。   她的确非常、非常佩服苏乔。在她三言两语、词不达意的形容中,苏乔迅速理顺了前因后果,并且猜到了下一步的进展。   简直神了。   “苏乔,你信我,算我求你,”沈曼迟疑几秒,嗓子有些哽咽,“我到这个份上了,再说谎骗你,对我自己没有一丁点帮助。”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苏乔忍不住笑道:“你急什么?我帮你分析一下,当天夜里,你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坐在苏景山的宾利车里,第二天上午,叶姝让你闭紧自己的嘴巴,凌晨时分,苏景山车祸去世。沈曼,你几乎是一个目击证人啊,可惜你没有报案。”   她为自己倒茶,动作十分平静:“杀人案是公诉案件。你看到了,却装作没看到,接下来,叶姝会说什么?让我猜一猜。”   灯光之下,茶水澄澈如碧。   陆明远端起了这杯茶水。他喝了一口,自然而然地接话:“叶姝诬陷你是同伙,你害怕卷入一场凶杀案。”   他不爱喝碧螺春,味道不甜,也不清淡。他放下杯子,坐到了苏乔的身侧:“叶姝威胁你,你就铤而走险,偷走了竞标方案,无偿送给她……从逻辑上讲,不太通顺。”   陆明远说完这一句点评,糖果就摇着尾巴跑过来,将脑袋搁在他的腿上。陆明远复又低头,摸狗,自言自语道:“你听说过罗生门吗?”   沈曼哑然。   所谓罗生门——凡是一个事件的叙述者,总喜欢篡改细节,让现实向自己靠拢,凸显自己的无辜与弱势,无可奈何与大义凛然。   沈曼在心中收回刚才的话,陆明远并不是一个单纯的花瓶。不管怎样,他也是陆沉的儿子,他大概继承了一点心机和城府。   苏乔在一旁插话:“假如叶姝真的杀了苏景山,还派人在他的车里动手脚……好吧,我给她找个动机,她是为了顾宁诚,突然抽风,害死了亲爷爷,又让你知道了。她不怕东窗事发,还敢拿杀人案威胁你,你换位思考,叶姝到底图什么?”   如果是为了顾宁诚,她杀人被追究,一定会坐穿牢底,上哪儿去泡男人呢?   沈曼想说点什么,但她喉咙干涩。   她抬头瞧了瞧吊灯,胸口异常沉闷,好像压了一块东西,压得她喘不上气。   沈曼蓦然做一个深呼吸,张嘴说道:“我亲眼看到,亲耳听到,叶姝就是杀人凶手。叶姝图什么?我猜不出来。你们这些含着银汤匙出生的人,生活和普通人是不同的。”   苏乔却说:“我小时候,我爸公司经营状况不好,一家人也受过穷。富人的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钱越多,负担越大,你一年挣几百万,日子反而轻松,一年挣上几百亿,那钱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了。”   沈曼身为苏乔的助理,自然明白苏乔的言外之意。   她失笑:“我泄露方案,造成公司亏损,你要怎么处罚我?”   她其实恨不得苏乔一锅端了自己。   像苏乔现在这样,若即若离,奖惩全凭心情的作态,更让沈曼无所适从。她还对苏乔抱有一丝遐想和期待,然而凭她对苏乔的了解,苏乔不可能善罢甘休。   果不其然,苏乔说:“你在我背后捅刀子,还想让我表扬你不成?”   她停顿片刻,意有所指:“苏展的前任司机,也曾经泄露过机密,所以呢,司机的妻子没了工作,儿子没办法上学,我挺能理解苏展。沈曼,你家在山西宁化吧,家里有一双父母,还有爷爷奶奶,老人家年纪大了……”   此话一出,不止沈曼,连陆明远也看向了苏乔。   陆明远的凝视持续了两秒。他将糖果撇开,状若无事地走向楼梯,苏乔却明白,他不想听她之后的话,他反感苏乔威胁家人的做法。   苏乔没来由地心头一颤。   继而烦躁起来。   她不做铺垫,直截了当道:“沈助理,我带着你谈单子的时候,教过你,隐瞒部分事实,并不等于撒谎,说好听些,甲方也喜欢。但是呢,你不能把这一招,用在我的身上。”   沈曼避开她的目光。   苏乔又道:“刚才我提到苏展,你脸色不对,怎么,苏景山的死,和苏展有关吗?”   她垂头,端起茶杯:“苏展还真是活该呢,他杀了别人的儿子,又杀了自己的爷爷,他不进医院,谁进医院?”   沈曼连忙解释:“不是的,苏展没做,是叶姝和顾宁诚……”   “顾宁诚?”苏乔审视她,“你刚刚怎么没提到顾宁诚?”   沈曼往沙发的角落退了一寸,苏乔反倒是更加强硬地靠近。她丝毫不懂得张弛有度,从沈曼进门开始,她就强迫沈曼保持着高度警戒状态。   沈曼见她眼神嘲弄,不得已之下,哑着嗓子说:“顾宁诚也来找过我。顾宁诚给了我一笔钱,他和我签了合同,将来要是出了事,他会保障我的人身安全。”   苏乔尚未回复,沈曼伸直了脖子:“苏乔,我不是你,我压力非常大,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梦里都是鬼,晚上把脚伸出被子,黑暗中,像是有人在摸我……我害怕。”   她眸色空茫,不似作假。   苏乔却说:“也许真有人在摸你呢。”   她望向楼梯边的水箱,陆明远正站在那里,观望箱子里的小金鱼。苏乔叫了他一声,他一定听到了,因为他微微侧过了脸,可是他并没有走回来。   苏乔拉开茶几下面的小格子,从中拿出一包,已经一年没抽过的香烟。   她点燃烟卷,浅浅含了一口。   烟雾弥散,她好像云端的美人。   沈曼深知苏乔早已戒烟。苏乔这般反常举动,让沈曼也感到离奇,沈曼禁不住开口:“能说的我都说了,叶姝找了我,顾宁诚也找了我……顾宁诚是顾氏集团的掌权人,他什么都管,什么都懂,他是宏升的劲敌。”   苏乔道:“哦,原来你知道。”   她侧目看沈曼,吹了她一脸烟:“那你还帮他,要不是你保存着苏展的邮件,我还以为你移情别恋了呢。” 第78章 往事   像苏展那样的人, 注定会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   他与沈曼毫无可能——连一段风流韵事都不会有。   沈曼无法诉说心事, 只好创建了一个文件夹, 取名为“secret”,专门用来保存苏展的邮件。可惜在苏展眼里, 沈曼无足轻重, 他只联系过沈曼几次, 每一次都是为了询问苏乔的现状。   他的措辞不带感情, 偏偏能撩动沈曼。他打听苏乔的境况,无非是利益相关, 因他善于平衡权术, 聪明人都愿意追随他——这其中, 也包括沈曼。   沈曼虽然仰慕苏展, 却也畏惧苏乔。即便她的内心偏向于苏展那一方,她从来不曾泄密给他, 更不敢流露一丝异样, 她猜不出苏乔是怎么发现的……隐蔽的秘密竟然被人知晓了。   而且无所遁形。   她宛如一个赤.裸的女人, 在光天化日下游街公示,接受苏乔的嘲讽与拷问。她几乎能猜到, 苏乔会毫不客气地戏弄她。   “苏展给我发过邮件, ”沈曼倚着沙发扶手, 急急辩解道, “但是我在苏展面前, 闭紧了自己的嘴巴, 不能讲的事, 我没有透露一个字。你出国找陆明远的那几个月,我告诉苏展,你积劳成疾,在医院里养伤。”   苏乔不再抽烟,只用手指夹着烟卷,眉梢眼角微微上挑,以探究的目光打量她。   半晌后,苏乔坦白道:“我这么说吧,你要是投靠了苏展,你的家人也不能安生。你做我助理的第一年,我出钱,给你报了国外旅游团,是为了拿到你的护照、身份证、街道证明、户口本复印件,有了那些东西,你办完了签证,我也查到了你的老家。”   沈曼哽住呼吸,惊疑不定。   苏乔失去耐心:“从去年七月开始,我给了你无数次机会,你不珍惜。叶姝和顾宁诚一次恐吓,一张合同,就能让你完全倒戈——这是我的失败,更是你的失败。”   最后一句话,她咬字很重,显然怒意滔天。   沈曼抿唇,犹自挣扎道:“我实在没办法……”   她不能弄脏别人的沙发,但是眼泪依然滚下来,滴在腿上,滑进了沙发垫子。她忍不住哽咽道:“算我求你,我对不起你,我家里人是无辜的。”   “你家里人是无辜的,别人就活该垫背吗?”苏乔附在她耳边,轻声慢语道,“你说得对,做人要自私些。我跟你学自私,跟苏展学手段,你一定会非常赞同我吧。”   她语气温和,措辞刻薄,落在沈曼的耳朵里,如同一条柔软的蛇信子。   沈曼轻微颤抖。   苏乔抬起一只手,为她整理了一下衣领:“原本呢,我还打算,等到今年六月份,你爷爷祝寿的时候,给你们家送点礼物。他老人家,刚做完心脏搭桥手术,经得住刺激吗?你爸妈工作这么些年,也该退休了,享享清福。”   她拍了拍沈曼的脸颊:“而你自己,早就长大了,不需要亲人,能适应独立生活……”   沈曼已然听不下去,打断道:“你要我做什么?”   “要你,纠正自己犯下的错,”苏乔漫不经心,模棱两可道,“你跟顾宁诚签了合同,对吧?今天晚上,你把合同内容发给我。”   苏乔头也不抬,睫毛浓密而卷翘,遮盖了她的眼神:“当然了,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你享有充分的个人自.由。”   言罢,她盯住了沈曼的瞳仁。   她在威胁自己。   沈曼稍有恍惚,又说了一两句话,终于起身告辞。踏出苏家大门时,她只觉得鞋底发硬,原是因为手脚麻木了。   *   客厅的烟味仍在。   半空中飘浮着透明的雾气,苏乔还没有熄灭烟头。她看着陆明远越走越近,调侃道:“沈曼走了,你才回来。”   她将一支香烟按进了烟灰缸。   陆明远追究道:“谁和我说她戒烟了?”   他把烟灰缸往外一推,手指叩响了茶几:“你还藏了几包烟,早点交出来。抽烟容易上瘾,林浩就是一个好例子。”   苏乔一手托腮,没做回答。时间从她的指缝中溜走,残余一段静默,她忽然问了一声:“我刚才威胁沈曼,要拿她家里人开刀,你听完了,是不高兴,不喜欢,还是心疼她了?”   陆明远逆光站立,扶住沙发靠背,折服于她的新思路。他稍微有一点不耐烦,对于不感兴趣的话题,他的反应一向冷淡——或许是他任性惯了。   苏乔又说:“嗯,男人嘛,于心不忍,总是喜欢楚楚可怜型的。她示弱,她卖惨,她就有理,我咄咄逼人,飞扬跋扈,所以我有错。”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发火。她还要装出一副平静的模样。   陆明远微蹙着眉,冷然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扯开沙发上的枕头,让苏乔失去了支撑点:“我可能误解了你的话,你再给我解释一遍。中文说不好,就换英文。”   苏乔却道:“中文不好的人,是你吧。写日记都是错别字,不认识蕹菜和荸荠。”   陆明远有些委屈。他连成语都是自学的,缺乏教育环境的熏陶,看不懂文言文和诗词歌赋,他自认是一个半文盲。   他放下枕头,正准备离开,苏乔一把拉住他:“我和沈曼说话的时候,你为什么要走?我提到了她的爷爷奶奶,你看不惯我的做法么?”   陆明远坦诚道:“是有一点。”   他补充了一句:“只有一点。”顿了半秒,接着说:“她犯了错,她的家人没有。陆沉正在做跨国走私,苏景山曾经杀人放火,如果你赞成牵连,我和你,都有罪。”   苏乔嗤笑,指正道:“世界不是非黑即白。”   她使力揪住他的衣袖:“你认真听,我还没有对她的亲人下手,我只是警告她而已。警告她都不行吗?她偷了我的方案,泄露了商业机密,投奔了叶姝和顾宁诚……”   苏乔分明知道,她与陆明远的分歧不在于沈曼。她拿着沈曼做文章,只是为了堵住他的嘴。陆明远的观点理念与她不同,倘若事事都要赢得他的尊重,基本上完全不可能。   陆明远低头看她,拉住了她的手腕:“我觉得,你今天有些紧张。你有自己的思维方式,每一种选择都是合理的,我对你的评价,不应该影响你的决策。”   苏乔竟被他绕晕。   她甩开了他的手。   陆明远坐上了沙发,转回了刚才的话题:“你最初的意思是,沈曼示弱,所以我可怜她——你错了,我并不同情她。她每一次被威胁,都选择了听话。她清醒、顺从、自愿,放弃一切挣扎,我对她的处境感到遗憾,但她也不能坐在沼泽里,等候别人把她拉出来。如果没人发现,她就一直沉到底。”   苏乔依然缄默不言。   陆明远继续说:“沈曼偷了你的方案,顾宁诚给了她一笔钱……”   陆明远还没说完,苏乔翘起了二郎腿:“你连这句话都听到了。那我刚才叫你,你为什么装作没听见?”   她为他重现情景:“十分钟以前,你站在水箱边,我喊了你一声,你理都不理我。”   陆明远心道:方才他坐在这里,沈曼一直盯着他,目光游离而出神。他不习惯被人无端凝视。他觉得还不如去看金鱼。   他举止悠然闲散,给苏乔倒了一杯茶。   苏乔不再发问。   当天夜里,苏乔走进自己的卧室,从床头拿了一本书,悄然去了隔壁。起初,陆明远认为,她会在十二点之前回来,但他等到了凌晨,床上也只有他一个人。   她不回来了。   陆明远先是下楼,在茶几边上转悠一圈,扔掉了所有的烟盒,而后他返回卧室,抱着被子去找她。   整间客房,亮如白昼,苏乔躺在灯下看书。   陆明远铺平了被子,睡在了苏乔的身侧。但他稍微靠近一点,她就会挪动一分。这般冷漠作态,终于磨光了他的好脾气,他猛地扣住苏乔的细腰,将她整个揽进怀里,苏乔反抗了几下,陆明远仍然抱着她不放。   他谨慎地表态:“我把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新华字典摆在了床头。每天看一百页,一年以后,我不会再写错别字。”   苏乔却道:“你不认字都没关系。”   陆明远摇了一下头。   苏乔看不见他的动作。她背对着他,喃喃自语道:“我的办公室沙发,都被人刷过氧.化汞……说出去都没人信。我从小就特别羡慕温室里长大的花朵,他们的口头禅是——‘人性本善’,‘才没有那么坏的人呢’,‘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别人无缘无故为什么会害你’。”   她低低发笑:“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在坐井观天。”   陆明远暗自叹息。   他关掉了床头灯,在黑夜中愈发坦诚:“我没有你想象中的善良和理智。” 第79章 浮夸   想象中的善良和理智从何而来呢?苏乔一言不发, 暗道:陆明远对自己的了解, 可能还没有她深。他更适合轻松自在的生活, 高高兴兴,无牵无挂。   陆明远躺在她身后, 忽然问她:“你看过一本叫做《1984》的书吗?我看完,有点空虚。它介绍了一个想象中的世界,政府极端独.裁,普通人都被愚化,缺乏哲学思辨能力,只认可一种社会主流的声音。”   苏乔却道:“没看过。”   她心情微妙, 故意说了反话。   陆明远不依不饶, 讲出一个印象最深的桥段:“书中的世界是深渊, 每个人的思想都被钳制, 每一个角落都被监视。在这种环境下, 男主角温斯顿,收到了茱莉亚的纸条——纸条上写了三个字, 我爱你。茱莉亚成了他的情人。”   他的声音实在好听。   尤其当他说到“我爱你”,恰如一根柔软的羽毛,落在了苏乔的心尖上。   苏乔终于意识到, 他在给她讲故事。像是成年人教育一个儿童, 以故事情节作为载体, 用温和的手段柔化她。   陆明远收回搭在苏乔腰间的手。他悄无声息地平躺, 散漫如自言自语:“后来, 温斯顿被带入101号拷问室。在这里, 每一个受刑人,会被迫接受他最厌恶的事……”   苏乔顺着他的意思,接了一句:“嗯,我知道。101号房间里,有一群饥饿的老鼠,好像是养在铁笼子里吧,非常恶心。”   陆明远偏过头看她。   借着一寸朦胧月光,苏乔发现,他目光专注,眼眸清亮。   她莫名其妙地笑了出来:“然后呢,温斯顿被人按住了脑袋,执法人员要打开笼子,让老鼠啃食他的脸。你想象一下,那肯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一群老鼠啊,挨个的,争先恐后地,从他的脸上咬下一块又一块的肉。哪怕他闭上双眼,眼皮也要被啃掉,眼球都要被撕裂……”   苏乔趴在床上,左手撑住了下颌:“温斯顿本人呢,当然害怕的不得了。他就对老鼠说,去咬茱莉亚,咬他的情人,让他深爱的情人代为受罚。”   陆明远道:“你说自己没看过,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苏乔单刀直入:“你想表达什么?”   “每个人都有善良的一面,阴暗的一面,”陆明远解释道,“有信仰的人,可能不受环境影响。而我没有,我不信神。”   也不信人,他在心中默念。   苏乔琢磨了他的话,再一次背对着他:“啧,你是不是想说,换做是你,被按在老鼠笼子前,你也要把我供出来?”   陆明远第一次觉得,他和苏乔的交流有障碍。   他蹭了一下枕头。   然后,他用被子蒙住苏乔,又将她搂得很紧:“我会不顾一切地反抗,因为我想救你。如果救不出来,就让老鼠啃我吧。”   苏乔调侃道:“可惜了你这张脸。”   陆明远道:“男人的脸不重要。”   苏乔嗤笑:“我就是看中了你的外表。”   陆明远愣了一瞬,使力按住她的腰,自行分析道:“你身边有不少男人,外表英俊,为什么只看中了我?你还是喜欢我。”   苏乔改口道:“我欣赏你的善良和理智。但是你告诉我,你不善良也不理智。”   陆明远铺垫了那么久,又讲了一个故事,当下,他终于迈入了主题:“善与恶是相对概念,像是光明与黑暗。我关了灯,屋子里是黑的,月亮代表了光明,当我开灯,月亮不再显眼。”   “在当前的环境下,”他总结道,“我想做打开老鼠笼子的人,把苏澈放进去。”   此话一出,苏乔长久地怔住。   她试探性地问道:“那我要是……伤害了沈曼的家人呢?”   陆明远坚持自己的观点:“他们不应该被牵连。”   苏乔笑道:“我刚才说,我欣赏你的善良,原来我是叶公好龙。”   语毕,她心中难受得紧。她喜欢上陆明远,是因为他与众不同,仿佛一颗掉进沙堆的钻石,她当然会百般珍视他,在意他的见解与看法……   但他们并不是一类人。   她和陆明远,甚至吵不起来。   苏乔有意无意退到了床沿。   陆明远将她拽回怀里,慢慢地说:“你找不到任何一个人,和你的想法完全一致。我讲这么多,不是为了说服你,是为了表达我的观点。”   哦,允许别人持有不同意见么?   苏乔莞尔一笑,故意曲解道:“你拐弯抹角的,是在嫌我霸道?”   是有一点霸道,陆明远心想。   在他分神的空档,苏乔逃脱他的怀抱。她拎起枕头,起身下床,坐到了一旁的长椅上,陆明远掀开被子,追了过去,他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其实违背本意,在她面前胡扯两句,也不是不行。但他在苏乔面前,一向都是实话实说。   窗户敞开一条缝,夜晚的凉风溜了进来。   “上床吧,”陆明远站得笔直,“这里冷,容易感冒。”   苏乔根本不听。   她抬头看他,笑语嫣然:“不,我待在这儿,头脑更清醒。我想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   陆明远顺从地点头。   苏乔受不了他这幅讨人喜欢的模样,他太差劲了,这会儿还在勾引人,他的表情诚恳又认真,显然是在洗耳恭听。   他是典型的“我不赞成你的意见,但我誓死捍卫你的说话权利,而且一定仔仔细细地聆听”,苏乔索性一鼓作气道:“我跟你说,郭董进监狱,是我搞的鬼,我让赵秘书踩了点。郭董嗜赌成性,一下就跳进了圈套。我收买董事会成员,威逼利诱不服从的人,培养自己的心腹,开除了一堆反抗者,打着慈善的名头做宣传,你要是剖开我的心脏,一定是黑色的。”   她说完,又轻声笑了:“你啊,或许想找一个温柔纯洁的女孩子,而不是我。”   苏乔深陷“当局者迷”的困境。   陆明远却道:“很多时候,你不想笑还非要笑,为什么?你明明很不开心。”   苏乔眨巴了一下眼睛,泪水奔涌着滚落了脸颊。   他好厉害。一句话让她哭成这样。   她忽然垂头丧气:“我觉得我配不上你。”   抬手捂住半张脸,苏乔继续说:“你还记得宋佳琪吗?在伦敦画展上遇到的千金小姐,宋佳琪也很漂亮,很有钱,她的家庭环境非常单纯,她的父母只做正经生意,她都比我更适合你。”   晚风吹得她发丝缭乱。她眼眸微红,神情茫然,竟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   陆明远并非喜欢楚楚可怜的女人,他仅仅是喜欢她,她是什么模样,他就有什么偏好——或者霸道,或者柔弱。   他单膝跪在她的面前,执起她的右手。月色素练如华,落入他的眼眸里,依旧柔和又清澈:“我不记得宋佳琪是谁。不会有人比你更适合我。我本身是无趣的人,很懒,不爱说话,厌烦社交……”   他还没说完,苏乔破涕为笑:“你怎么也开始贬低自己?”   “跟你学的,小乔,”陆明远道,“你刚才的话,让我觉得事态严重。”   他站起来,坐到了她的身边,又问:“你是不是在引起我的注意?”   苏乔推了他一把。   按理说,他应该是身娇体软易推倒,啊不,身娇体硬易推倒,他大约会躺在长椅上。然而,出乎苏乔的意料,陆明远搂住了她的后背,而后将她抱了起来,抱回了柔软的大床上。   他道:“你看看表,凌晨一点半,你明天七点要起床。”   他一边说话,一边摸她的头发,时不时地亲吻她。   苏乔快要溺毙在这种温情里。她终归伏进他的怀中,思维放空,不知今夕何夕,在他的安慰下渐渐入睡。   *   这一晚,沈曼思前想后,越发忧心忡忡,她将自己与顾宁诚的合同扫描下来,当做邮件发送给了苏乔。   她一方面畏惧苏乔,另一方面,又害怕顾宁诚察觉。她原本就不是双面间谍,但凡牵涉到自身安危,她都会慎之又慎。   顾宁诚虽与她签了合同,对她却并不信任。他深知,沈曼固然工作能力出众,但是成不了气候,她表面上精炼强干,骨子里胆小怕事,说来说去,不过是一只纸老虎。   还有一点利用价值。   顾宁诚从沈曼口中得知,苏乔忽然搬了一间办公室。原办公室的桌椅板凳全部清空,并被销毁了,总经办的工作人员猜测,这是因为有人在家具上做了手脚——胆子真大,顾宁诚暗想。   他知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话,在古时候不适用,如今也不适用。总有类似于他这样的人,惯于玩弄手段,善于蒙混过关。   他状似无意,问起了叶姝:“苏乔换了一间办公室。我听他们说,原办公室的风水不好?”   彼时,叶姝正在他的家中做客。   她最近往他家跑的勤。一来是因为,她的父亲私下里拉了一批客户,介绍给顾氏集团,从中赚取了巨额利润,父亲催她经常走动。二来是因为,她与顾宁诚订婚一年多了,不仅没有结婚,两人还若即若离,引来一番风言风语。   叶姝在顾宁诚的房间里刚坐下,他就提到了苏乔。叶姝心中怨愤,勉强镇定地回答:“有几个生意人不信风水啊?”   她侧倚沙发,把玩自己的指甲:“我爸爸还认识几个富商,家里养了小鬼和古曼,都找泰国大师开过光……东南亚那一带,喜欢求神拜佛嘛,这种事情蛮多的。”   顾宁诚笑着摇了摇头:“求人不如求己。”   叶姝一顿,忽地仰起脸,眼巴巴瞧着他:“顾宁诚,我今天来,只有一件事。你把婚期定一下,我们的父母都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越拖越坏事。”   她与他闹过那么多矛盾,也明白他不是可以托付的人。但她依然无法自拔,饮鸩止渴,她甚至设想,男人四十岁之前定不了性,四十岁以后——比如有了孩子,他就会对她改观,给她梦寐以求的生活。   她也不是等不起。   他们苏家的祖上,曾经出过几个情种。比如她爷爷的亲弟弟,一辈子活在乡下,与老婆平淡度日,种了一片菜园和果园,他们无儿无女,但是一生逍遥幸福。   叶姝隐隐有些羡慕。   顾宁诚却无丝毫改变:“你不要再提这件事。短期内,我不会考虑结婚的问题。我等了快十年,现在是唯一的机会。”   叶姝并未放弃:“我们结婚了,我爸会帮助你更多——你逃避不了。你爸妈认可我了,我爸妈也……”   “叶姝,”顾宁诚打断道,“你现实点儿吧。”   他果然还是讨厌依附于男人的女人。或许是源于某种劣根性,他在叶姝的眼中越重要,他便越发轻贱她。于他而言,叶姝就像平白无故的赠品。   叶姝抿了抿嘴,想起母亲的话。   母亲教导她,得不到的男人,要用技巧拿捏。   叶姝很相信母亲。她便以退为进:“顾宁诚,你要和我们苏家解约吗?”——这个方法不是她想出来的,也是经由母亲向她传授。   顾宁诚坐在了床上,答话道:“我做生意时,从不会勉强别人。我倾向于跟自愿的人合作。你要是觉得委屈了,行,我明天就解除婚约。”   叶姝的道行,远不及顾宁诚。   她一下慌了神,心里头又急又乱,逼得她迸发了大小姐脾气:“你跟我过不下去啊,那算了,我们都别瞎折腾了,你父母还没睡呢,我去找他们摊牌,说你受不了了,坚持要和我分手。” 第80章 反戈   顾宁诚的胸膛中压抑了一口气。他拧眉将她看着, 又有点无可奈何, 末了, 淡淡地说:“你去吧。折腾了快一年, 你不烦我也烦。”   叶姝尚且倔强地望着他。倘若他喊她的名字,她就会服软, 不再跟他反着来,但他没有。   她方才明白,“你爱不爱我”, 其实是十分多余的问题。如果一个男人真的爱她, 她不可能感觉不到, 哪怕他是装出来的——然而顾宁诚连装都不想装。   叶姝浑浑噩噩走向了书房。   顾宁诚的父母正坐在书房里聊天。巧合的是, 顾母谈到了儿子的婚姻大事, 她说:“叶姝是富养长大的, 这孩子性子急了些, 但是心眼不坏,   感情真诚。你瞧瞧她, 没事就往咱们家跑, 这一年来,人也瘦了不少。”   顾父道:“唉, 可是你儿子, 没把人家放心上。”   他压低了嗓音:“苏乔一肚子花花肠子, 宁诚是瞧上了她什么?宏升也没个把关的……老苏一死,他们就开始瞎搞,整个公司,   上上下下,全乱套了。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掌权,我看他们苏家气数要尽。”   顾母却道:“我见过苏乔几面。她嘴甜,会说话,头脑灵光,其实也是个好孩子。”   “打住,”顾父比了个手势,“苏乔她爸可不是什么善茬。”   他微微倾身,又道:“老苏死得蹊跷。他那辆宾利车,常做保养,突然在下雪天失灵了,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信的。”   顾母道:“你可别在外面瞎说。”   “死者为大,我只会在家里和你讲讲,”顾父道,“我估摸着,能动手的人,一共就那么几个,苏乔她爸算一个……”   而后,他又念了几个名字。   站在门外的叶姝一愣。   她努力回忆去年一月的事,串联起一堆破碎的记忆,她为自己的妄想感到震撼,搭在门把上的左手僵硬些许,她好像发现了谁是真凶。   苏景山的死亡并非意外——这在他们苏家内部,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叶姝神思游离之际,无意识地碰到了木门,那条缝隙敞得更开,顾父的双眼与她对上。   顾父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与尴尬,虽然他知道叶姝一直站在门外。他咳嗽一声,温和道:“你有什么事吗?特意下楼一趟。”   叶姝扶住门扉,踌躇良久。   她想起顾母对自己的评价:心眼不坏,感情真诚。   方才酝酿好的,要与顾宁诚一拍两散的腹稿,此刻竟然说不出嘴了。她犹犹豫豫地开口:“我在和老公商量婚期,老公他定不下来,我选的日子都不咋样,我就想来问问公公婆婆。”   出乎叶姝意料的是,顾父爽快应好,笑容和煦:“宁诚在大事上,会有点儿优柔寡断,你多担待些。他那混小子要是敢惹你生气,我们做父母的,提前给你道个歉。”   顾母铺下另一块台阶:“是啊,娇娇,快过来,坐我这边。”   叶姝大大方方地去了。   顾母翻开日历给她瞧:“咱们都拖了一年了。我选了好几个日子,最近的,就是下个月……娇娇,你觉得怎样?”   叶姝小名为“娇娇”,在顾家,只有婆婆这样唤她。   她自己不够争气,立马就应承下来。以至于当她走回顾宁诚的卧室,她飘飘然头重脚轻,跟喝醉了一样。乍一见到顾宁诚,叶姝开口第一句便是:“你妈定了日期,下个月中旬。”   顾宁诚头也没抬。   他开了一瓶白酒,自斟自饮:“定了婚期还能改,结了婚还能离婚,有了孩子能争抚养权。你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注定要失望。”   叶姝没应声。   她反锁卧室门,坐在地板上,先是说了一句:“我知道杀人犯是谁了,是我们家的人。我没跟你装蒜,我拿这事儿唬住了沈曼,她觉得是我害死了老头子,我有那贼心,没那贼胆。”   然后叶姝又道:“结婚的事,我可没逼你。你爸妈都同意了。”   她难得硬气一次。   顾宁诚端起了高脚杯,透过杯中酒水,打量叶姝的那张脸。她其实五官秀丽,相貌出色——他们苏家就没有长得丑的人。   酒气氤氲,顾宁诚自觉乏味,索性道:“苏景山常在河边走,哪儿能不湿鞋?他认钱不认理,连你们自家人都看不下去。”   他抬手解开领带,白衬衫松了两颗扣子,胸膛的轮廓若隐若现。   酒杯歪斜,他身体前倾,距离叶姝更近:“你去找我爸妈的时候,我细想了一下,的确,我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耽误了你,也害了我自己。”   叶姝闻得一阵酒味,抽了下鼻子,提醒道:“你醉了,你喝不了白酒。”   她扶住他的额角,他便攥住她的手指。还没握上几下,叶姝的掌心就湿透了。从她的视角来看,这时的顾宁诚十分温柔,双眼如同一汪潭水,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可是他说:“你听我的,和平分手,解除婚约算了。我们的父母都是明白事理的人,大家的合作还能继续,我不会吊着你,你也别来打扰我。”   他为叶姝倒了一杯酒,递到她的嘴边,接着问:“怎样?”   叶姝咬紧了唇瓣,咬出白色齿印。她不懂为什么顾宁诚对她连一丝感情都没有?她几乎投入了全部身心。   顾宁诚还说:“你也别怨恨苏乔,不关她的事。哪怕没有苏乔,还有张乔李乔……如果你看上了圈子里的单身异性,我可以帮你们牵线搭桥。或者呢,你叫鸭子也行。”   他的语调依旧温文尔雅。   叶姝并未接过杯子。   “啪”的一声,她抬手扇了他一耳光。   顾宁诚静坐不动。他这点涵养还是有的,被女人打了,绝不还手,更不会还口。他的脸上留了一块指印,红得显眼,肿得骇人。   毫无疑问,叶姝使出了吃奶的劲。她气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又乍然心生颓败无力感,她低头抽抽搭搭地哭,喘不上气来,干脆就不喘了,这是她对自己的惩罚。   她感到一阵自我厌恶。   她是不是活得很失败呢?像一个行走的垃圾。她忽然觉得身边人其实都很讨厌她,她从未被谁真正爱过,就像苏景山活着的时候,子女孝顺,人人称羡。而今,他死了快一年,没有一人为他伸冤。   她仰起脸,望着顾宁诚:“你对我就真的没有一点感觉吗?我为你做了那么多,我带你踏进苏家社交圈,还帮你拿到了宏升的资料,我爸刚开始不喜欢你,我每天回家在他耳边说好话,说得嘴唇都起了泡……”   顾宁诚清醒时,会有千万种回答。但他现在喝了大半瓶白酒,他罕见地吐露真言:“叶姝,你现在不是学校里的学生,不是说你掌握了这几个知识点,付出了很多努力,你就能考到高分,被老师们争相表扬。”   他平静的话语中,含着白酒的烈劲:“你现在更像是滂沱大雨中的一棵树,被闪电劈中,你就满意了。”   叶姝与他只差几厘米贴上。她直起腰,轻轻吻他的唇,他并没有推开她。即便是成年人,也无法永远保持理智,何况顾宁诚很久没有沾过腥,他不太记得接下来是如何发生的,他的酒品并不好。   衣物散乱一地,房间里一股隐秘气息。   叶姝的身材玲珑有致,不逊色于顾宁诚的历届女友。但他奔涌如海浪般的情潮,在第二天一早便随着醉意退却。他从容地起身,拎了一件浴袍,去卫生间洗澡。   待他回来时,他从抽屉里找出一盒短效避.孕药——还没过期。他将药盒递给叶姝。亲手为她倒了一杯水,奉劝道:“你还年轻,你也不想受累吧。”   叶姝笑了一下,但比哭还难看。   *   这天叶姝去公司,精神有些恍惚。苏乔与叶姝一样,昨晚短暂地哭了一回,上午的情绪还算不错,两人相遇在电梯间,勉强打了个招呼。   今日的叶姝和往常不同,她没穿高跟鞋,踩着一双运动鞋。   苏乔稍微瞥了一眼,又瞧见她的后颈处印了红痕。苏乔猜中了大概经过,随口道:“你们部门今天九点开会,你好像迟到了……”   她低头看表:“半个小时。”   叶姝“呦”地一声,噗嗤笑了:“苏总,我进门的时候,没忘记打卡。要扣钱就扣呗,我不靠工资吃饭。”   苏乔道:“生什么气呢,我只是提醒你一声。”   叶姝讽刺一句:“有些人呐,在保安科养着男人,一到中午,就把人拽进办公室,不知道做些什么,就这样,她还有脸提醒别人不遵守公司的规章制度。”   苏乔稍微弯腰,和她窃窃私语:“还有些人呢,靠着窃取公司机密,出卖父母的工作,来博得男人的好感……”   她直截了当地问道:“贱不贱?”   叶姝脸色一变。   苏乔却走出了电梯。她带着一沓文件,前往苏澈的办公室,她还在走廊上给陆明远发了一条短信,约他中午一起吃饭,他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你找苏澈做什么?”   苏乔应道:“你又在监视我?”   陆明远否认:“我在和同事聊天。”后面又跟了一条:“恰好看见了你,这算监视吗?别这么严格。”   他给苏乔发完信息,便拿起一把小刀,雕刻手头的苹果,被他削下来的果肉,都落在了瓷碗里。他的同事不经意间看过来,先开始还问:“这是什么?”而后渐渐看出端倪,感叹道:“我靠,不会是一个雕像吧?”   最后,同事忍不住惊叫:“胜利女神像?带翅膀的那个胜利女神?”   他大为震动,站起身来,呼朋引伴,要让大家瞧一瞧陆明远的真功夫。   陆明远咬下了雕像的翅膀,等到其他人跑过来时,他们只见到一个规整的果核,以及正在无声品味的陆明远。他吞咽完毕,向大家介绍:“公司门口卖的水晶苹果挺好吃。”   他的同事拱手道:“真人不露相。”   陆明远拉着他坐了下来。   待到人群散去,那同事又问:“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啊,你不是无业游民吧?”   陆明远望着监控摄像视频,以及屏幕内房门半开的财务总监办公室,不出意外地找到了苏澈的身影。他把玩着手上的刀具,绕在指间转了几个圈,低声反问:“你猜我是做什么的?”   联想到陆明远的身材与体能,同事忽然嗓音一抖:“杀杀杀……杀手!”   陆明远有点懵。他刨根究底道:“哪个杀手会用一个苹果雕胜利女神?”   “咋滴?”那同事嗤笑,“干你们这行的,还不许有点小情调?”   陆明远一手撑腮,没做应答。但他的视线落在了苏澈身上,监控屏幕内,苏澈独自走出门,与苏乔握了个手,面部表情是皮笑肉不笑。   他知道苏乔来者不善。   苏乔开门见山:“堂哥,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呵,好消息?   苏澈眼皮都没掀一下。他转身走回办公桌,便听到苏乔在他身后说:“真正的苏澈没死,他被收养了,我查到了他的个人资料。现在,这份资料,就在我的手里。我相信,你的父母一定会很开心,他们的儿子死而复生了。”   她笑得纯善:“可喜可贺啊,堂哥。”   咖啡杯从苏澈手中滑落,在深色地毯上,晕开一道浓墨重彩。 第81章 净尘   著名的墨菲定律告诫人们——“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 那么它就更有可能发生”, 苏澈不是没做过心理准备。他曾经千百次地假想, 如果真正的苏澈回来了,   他自己要何去何从呢?   他扶住了办公桌。   他能站在这里,受人尊敬, 发号施令,本质上,都是源于父亲与兄长的荫庇。他鸠占鹊巢, 听从父亲的安排, 顺利度过了十几载光阴……   莫慌!他对自己说。   “你上位才几个月, 一查就查到了?”苏澈反问道, “苏景山不会允许别人替他养孙子, 你找谁编造了一本假材料?我真心劝你一句, 玩过火了,   自己也得赔进去。”   苏乔却说:“你看都不看这份材料, 认定它是假的, 那我和你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爸爸今天在公司, 我这就去找他……让我猜一猜,他会有什么反应?。”   她拎起了文件袋, 慢悠悠地开口:“就算大伯父不在意, 大伯母也不在意吗?每一个正常女人, 都深爱着自己的亲生孩子吧。”   她的挑衅,显而易见。   但是苏澈无法反驳。连他自己都不确定,他那名义上的母亲,   是否依旧惦念着死去的儿子——她从来不会在表面上显露,她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是一位最典型的贤妻良母。   苏澈再三斟酌,亲手反锁了办公室。   他双手插.进西装口袋,身量笔挺如一尊雕像:“好,我愿意和你谈判,你把文件夹放我桌上。”   苏乔充耳不闻。她折起裙摆,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她的腿型修长纤细,作态可谓锋芒毕露。   而苏澈看不顺眼,转过身去,背对着她:“苏乔,你的个人信誉,在我这儿基本是零分。丑话说前头,我压根儿不信苏澈没死。你要是敢拿这件事诓我,你别想轻易收场。”   他绷直了脊背,将西服撑得匀称。   苏乔无法观察他的面部表情,但从他的肢体语言中发现,他的心里必然存在着恐惧。于是苏乔兴致更高,循循善诱道:“嗯,收场?我为什么要收场?”   她自行打开了文件夹。   那些照片、成长经历、个人信息,都被苏乔放在了茶几上。她用指甲划过一副照片,叹声道:“他不愧是你的兄弟。你过来看看,他和你长得多像。”   苏澈微眯着眼,瞥了两秒。   他不敢做长久的凝视。   荒唐!   他在心中咒骂着。   一个早就该死的、据说被埋在河边公墓的人,为什么要在十几年后突然跳出来,搅乱他已经被众人承认的生活?   苏澈走在办公室内,闲庭信步,为自己接了一杯水,随后又问:“我还是没办法信任你,苏乔。二十一世纪还有人相信照片吗?你随便找一个美工ps,都能给我整出一堆兄弟姐妹。”   “这个呢,是他的dna报告单,”苏乔拿出另一份文件,小心谨慎地铺平了,“你看,他和我父亲的y染色体,存在亲缘关系。家族男性成员的y染色体,都是来自于苏景山吧,这真的没办法造假,你说是吗?”   她语气诚恳,似乎胸有成竹。   苏澈却纹丝不动。   他按捺心性,试图套话:“原来的苏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病秧子,我也是病秧子,我有先天性心脏病!苏家人放弃他,选择我,是得了失心疯么?”   可能是吧,苏乔心想。   她交握双手,回答道:“你不记得自己的亲生母亲,去了哪里吗?”   苏澈倚靠木桌,松了松领带:“跟你说话太累了,一个问题能绕十八个弯,你想要什么就直说吧,如果我给不起,你干脆把我的命拿去。”   他大概是忍无可忍了。   苏乔佯装未闻,自顾自地讲道:“真正的苏澈当年没死成,被人送进福利院了。他虽然身体不好,但模样可爱,性格善良,可惜他从小到大经常去医院,出门又是车接车送,根本不知道自己家在哪儿……他留在了上海。然后呢,你的亲生母亲,为了让你坐享其成,费了很大一番功夫。”   她惋惜不已:“你刚才警告我,不要把自己赔进去。其实你的生母,才是真正赔进去的人,她那么年轻就死了,还不是为了你?可怜天下父母心呀。”   苏澈的脑子“嗡”了一声。   他仔细回味苏乔的话——她说得模棱两可,意思却清楚明白。   他一时站不稳,后腰靠上了木桌。   “苏乔,”他念她的名字,“话不能乱说,我懒得跟你计较。”   这一句警告无足轻重,苏乔听完,笑而不语。   苏澈终于走上前,捡起摆在茶几上的文件。他一张又一张地看完,脑袋渐渐沉了下去,而苏乔就坐在沙发上,施施然贬损道:“哪怕你装成真的,假的终究是假的。”   言罢,她倾身靠近,一字一顿道:“你送我的氧化.汞家具,我还没开始追究呢。”   苏澈猛然抬头。   他又惊又怒,声音倒是平静:“你想去警.局报案,还是去法庭告我一状?我是无所谓,无论你选择哪一种。”   “你怎么这样说话,”苏乔侧过脸,索然无味道,“你至少是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我不可能像你一样,亲手毁掉自己人,你说是吧?”   苏澈没接话。   苏乔却道:“我听说,大哥快要出院了。”   她私下里,很少称呼苏展为“大哥”。然而在他们苏家,除了苏乔以外的其他小辈,几乎都自发地认可苏展为大哥。   如今,苏乔的手搭上了苏澈的肩膀:“大哥一出院,你肯定要把财务总监的位置还给他。到时候,你就是一个废掉的棋子。我再公布一下你的所作所为,真实身份……”   她收回了手,感慨万千:“我不敢想象你的未来是什么样。”   苏澈咽下一口唾沫,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他翻到通讯录,找出父亲,手指悬空,差一点按下接听。他说:“你别以为靠着这种小伎俩,就能离间我和我的父母兄弟,我马上……”   马上给父亲打电话。   苏乔并不阻拦。   她小声说:“打呀。”   苏澈无法继续。他迟疑不决,越发烦闷,最后将手机砸在了茶几上:“你有种把他的人拉过来,我就是死,也不会向着你。”   苏乔道:“你这么咒自己,小心一语成谶。”   她收拾完文件,重新装好,拿在手中,离开了沙发座位。   高跟鞋踩在地毯上,步履缓慢,她边走边说:“我要往财务部插几个人,专门放在你身边。他们都来自我父亲的公司,我奉劝你,最好悉心栽培他们,他们要是有一个闪失,我就带着真正的苏澈上门。”   苏澈眼神刻毒,目送她走远。   *   苏乔没回办公室,她径直下楼了。   保卫科的监控室内,依旧天下太平,陆明远正在和同事玩哑铃。他践行了“站立哑铃侧平举”,一旁的同事为他计数,苏乔出现时,那人已经喊到了“七百二十三”,丝毫没察觉有人接近。   陆明远的视线定格在监控屏幕上,眼角余光里瞥见了人影。他稍一扭头,发现是苏乔,并不觉得惊讶,自然而然道:“我的手有点酸。”   苏乔帮他揉了揉。   一旁的同事与苏乔打了个招呼,借口上厕所,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临出了门,他冲着几个同事喊:“妈的,起点小说里那种《我的美女总裁老婆》,是会在现实中发生的吗?”   他声音不大,但苏乔听见了。   她轻笑:“你的手臂还酸么?”   陆明远岔开腿,坐在可旋转的椅子上:“还行吧,你捏一下就好了。”他转了一圈,像是在跟她玩。   苏乔抬手扶住他:“你不要卖萌了,我想跟你说正事。”她微微弯腰,领口不自觉地敞开,呼吸间都是浅浅淡淡的香味,交缠着亲近的气息,她这样要说什么正事?陆明远腹诽道。   他不由得与苏乔对视。   “你爸爸,陆沉,”苏乔开门见山道,“他最近有没有联系过你?”   陆明远摇头。   苏乔茫然:“你知道吗?苏展可能快出院了。他还没有完全恢复,但他一向很拼命。”   她向后退了一步,若有所思道:“如果我是陆沉,我会在近期有动作。宏升刚刚换了一批高层,董事会又重组了。”   早几个月,陆明远就觉得,他父亲要动手。结果他的预测不灵,一直拖到了现在,陆沉那边也没什么消息——其实普通家庭的父母一般都会为子女的将来做打算,栽培他们,抚育他们,尽力支持他们。而陆明远不求他爸帮助自己,只盼着他爸别捣乱了。   他还说:“苏展没有出院,正好调查苏澈。苏澈怎么知道氧.化汞,他以前干过?”   苏乔脑海中灵光一闪,飞快地掠过了一个念头。   但她没有抓住,也并未细想,她开解陆明远:“我懂你的意思,你想让苏澈倒霉……不过现在不行。苏澈要是倒台了,大伯父一家呢,在宏升内部就是团灭,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们会发疯的,不如让苏澈和苏展内斗。”   陆明远不置可否。如何争权夺利,不是他精通的领域。   苏乔轻吻他的侧脸,贴在他耳边说了一会儿悄悄话。她没有太多空闲时间,几分钟后,她就和陆明远告别了。   留下一室香风。   陆明远想了想,在中午休息的时候,打开电脑,给陆沉写了一封邮件。他道行不深,但也有一些套路,比如他挂了vpn,通篇用英文写,只询问了陆沉的身体状况,近来是否安好,没有一句话涉及商业。   陆明远等了一个下午,父亲没有回复。   他就退出了邮箱。   几日后,他猜测陆沉给了回信,重新登录,却只见到了江修齐的消息——江修齐又开始催他去法国,说是什么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许多同行都希望能见他一面,相互切磋一下技艺,颇有点华山论剑的意思。   陆明远发送了六个字:“再催就拉黑了。”   江修齐复又安静如鸡。   陆明远感到些许满意,像平常一样安稳度日。除了在公司里偶遇苏澈和顾宁诚时,总想把他们按在地上毒打,他没有什么难以克服的问题。   不过某一天,陆明远在大厦内巡逻,又见到了面色不善的顾宁诚。顾宁诚心中有事,甚至没注意到陆明远,他沿着楼梯上行,拐弯去了一间办公室。   室内,叶姝正在等他。   顾宁诚一进门,就责问道:“你怀孕了?”   叶姝将报告单递给他:“你看日期,是你的。”   顾宁诚松手,报告单落在了地上。他的黑色皮鞋从上面踩过:“发现得早,能直接药流。我那天给你的避.孕药,你没吃吧,你把药塞进了嘴里,藏在舌头下还是牙齿边?八成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吐了,结果还真让你怀上了。”   叶姝没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   那一晚,他反反复复好几次,最动情时,也说了几句好听话。叶姝还觉得,他对她或许有一点感情。   她笑得僵硬:“顾宁诚,你……虎毒不食子啊。”   顾宁诚却说:“我和你都没做好准备迎接这个孩子。他来到这个世上,根本不会幸福,做父母不需要考试,不是你想生就随便生,你早点做了它,才是对它负责。”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类似于管教下属。   叶姝扬手又想打他,但她自己先没了力气,她问:“如果是苏乔和你睡了一夜,怀孕了,你也会让她做掉孩子吗?”   顾宁诚稍显迟疑。   他心知肚明,他不会。他将欣喜若狂,陪苏乔去医院做体检,再让她回家安心养胎。连他自己都知道这种想法很差劲,但是男人的龌龊心思藏在深处,没人会将它昭告天下。   顾宁诚道:“你假想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没有任何意义。”   叶姝和顾宁诚都不知道,此时此刻有人站在门口旁听。陆明远原本抱着旁观的心态,但他们的谈话涉及了苏乔,他就心生不耐烦,他还认为顾宁诚作茧自缚,脱了裤子只顾着爽,穿上裤子就不认账。   他懒得再听,向前走了几步。   腰间的手机忽而一响,再然后,办公室的房门打开了。顾宁诚半靠着门框,凝视陆明远的背影,问道:“你在这儿站了多久?”   陆明远道:“我路过。”   顾宁诚“呵”了一声,显然不信。他道:“把你听见的都忘了吧,慢走不送。” 第82章 朝暮   陆明远每次和顾宁诚碰上, 都会有一种逆反心理。(搜格格党每天得最快最好的更新网)顾宁诚嘱咐了什么,陆明远完全不想听, 当天晚上,他就把这件事转述给了苏乔。   彼时,两人正在家里吃饭。   苏乔低头喝汤,听完陆明远的复述,她惊讶地问:“顾宁诚对自己的孩子都这么狠吗?叶姝能帮他的都帮了,不能帮的也帮了,他还是没顾及情分。”   陆明远附和道:“嗯,他很坚决。”   他主观评价了一句:“不负责。”   苏乔认真道:“你也是男人, 你能理解他的想法吧。他和叶姝感情基础不深, 现在又不想养孩子,虽然他和叶姝订婚了,却不愿意跟苏家牵扯太多。”   “我能理解, ”陆明远端起装果汁的玻璃杯,“但不赞成。”   苏乔托腮看他:“因为你是一个负责任的人……”   她说话的时候,踢掉了拖鞋, 用脚尖去磨蹭陆明远的腿。时值初夏, 两个人都是衣裳单薄, 陆明远只觉心头躁动复苏, 喉咙还有点痒。他不太自然地避开苏乔,应道:“别闹, 你才吃了几口饭。”   苏乔重新坐正, 若无其事地继续进餐。她貌似不经意地问他:“如果是我意外怀孕了, 你有什么想法?”   陆明远却道:“我们不会有意外。我买了很多杜蕾斯,存在抽屉里……你最近工作忙,没时间用。”   苏乔从他最后一句话中,听出了一点被冷落的意思。她既有些想笑,又心生怜爱,不假思索地应道:“今晚我不忙,我们去看电影吧。你想看什么类型的片子?”   陆明远将饭碗搁在了桌上。   他诚实道:“我想看动作片,或者商战电影。上次林浩给我推荐了《华尔街之狼》,我看完了。”   “我们家的影院应该有新片,”苏乔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一边给助理发消息,一边和陆明远商量,“待会儿我先去洗澡,你在房间里等我。”   苏乔的别墅包括一个家庭影院。装潢精致,设备一流,共有七个座位,每当关灯的时候,随着屏幕里的色彩变幻,房间内充满了光影营造的隐蔽氛围。   于是陆明远吃完饭,冲了个澡,就走进这间屋子,挑选起了今晚的电影。他平常没事做的时候,喜欢看一些生物或者地理方面的纪录片,被苏乔戏称为“小清新”,不过苏乔的播放记录,确实让他微感讶异。   他不由自主地查阅历史,查到了苏乔刚搬来的时候。她所看的第一部 电影,竟是法国文艺爱情片,后面掺杂着各类浪漫喜剧,偶尔还有《机器人瓦力》、《疯狂动物城》、《汽车总动员》之类的动画片。   苏乔给那些动画片打了五星好评,甚至写下了匿名评价:一个人看了一场电影,希望将来有人陪我。   陆明远心道,她果真是个小姑娘。   他打开评论系统,在她后面跟了一条,却只写了三个字:“我来了。”   又过了十几分钟,苏乔悄然出现。她换了一条更短的裙子,行走间,隐约可见裙摆翩飞。她没有坐在座位上,而是坐到了陆明远身旁的扶手处,与他道:“让我看看,你选中了什么电影。”   陆明远的视线从她的腿上扫过,复又移到了大荧幕前,他装作不认识她的模样:“小姐,你进电影院之前,应该知道自己买了什么票。”   他的神情动作,一如他们初遇那日。   啧,他竟然还玩起来了?   四处光线昏暗,唯有屏幕一闪一亮,充盈了轻缓的背景音乐。苏乔沿着扶手,向下滑动,踢了一下他的鞋子:“我不知道自己买了什么票。我在门口瞧见了你,心想,哪怕不看电影,看你也行。”   她问:“你一个人包场,一定很寂寞吧。”   苏乔贴在他颈侧说话,她的呼吸若有似无,飘忽而至,又搭住了他的手背,陆明远有些坚持不住。他往旁边挪了一寸,道:“如果电影不好看,不仅寂寞,还会度秒如年。”   苏乔瞥向屏幕,见到了一部浪漫爱情喜剧。   她笑道:“你查了我的播放记录?”   陆明远没做声。他一把揽住苏乔的腰,她顺势坐上了他的腿,仍然没忘记刚才的设定:“你不要对我动手动脚……”   这番抗议只是徒劳。   两人一阵胡闹,影片已播放一大半,将近尾声。   苏乔看也不看,趴在陆明远身上闭目养神,她说:“我从前喜欢看文艺片,后来觉得,现实中发生的概率太低。无论小说还是电影呢,要让观众一直愉悦,就一定会美化现实,简化人物关系……甚至故意夸张、出错。”   陆明远摸她的头发:“你现在,适合观赏纪录片。”   而后又道:“现实比电影更复杂,更出离常识,编剧写一个故事,基于他的思维。而生活本身,包括全球七十亿人,从概率上讲,可以胡编乱造。”   苏乔轻笑。   她忽然坦白:“那我跟你说一个,像是胡编乱造的事实。”   陆明远将她的发丝绕在指间把玩,滑滑凉凉的,带了点轻轻浅浅的香味。他也没顾上电影桥段,只听苏乔缓缓说:“我爷爷,苏景山,在很早以前,设局陷害我爸爸。陆沉的那个走私公司,压了一箱证据,全部指向我们家。”   陆明远无意识地收紧手指。   苏乔开口道:“嗯,别拽头发,你扯疼我了。”   陆明远松手,又环抱住她。   他安慰她两句,却起了别的心思。当晚,他重新给陆沉写了一封邮件。   *   几日后,苏乔给贺安柏打了电话,让贺安柏找人,将叶姝的现状报告给她的母亲——苏乔特意等了几天才有动作,只是为了淡化陆明远的影响,毕竟那天,他旁听了叶姝与顾宁诚的对话。   苏乔巴不得顾宁诚和伯父家生出嫌隙,他们越团结,她自己的处境就越不妙。   贺安柏办事效率很高。他通知自己的秘书,利用一个境外手机号发送短信,直接发到了叶姝母亲的手机上。   夜里八点多钟,叶姝母亲正在做疗养推拿,手机屏幕蓦地一亮。她不紧不慢点开新信息,嘴上还在和技师聊天,却见短信写道:叶姝怀了顾宁诚的孩子,预约下周做流产。婚期迟迟不定,男方抛妻弃子……   作为一个母亲,她的手指一霎僵硬。   倘若问她最宝贵的财富是什么?那便是一双儿女,尤其她的女儿,当年算命的人都说,女儿是她的福星。   她哪里会想到叶姝有这样的遭遇?顾宁诚对叶姝不上心,叶母看在眼里,却不能点破,她提醒了女儿好几次,可惜年轻人性子倔,强扭也拗不过来。   叶母又记起某个电视剧的桥段——那电视剧名为《唐顿庄园》,主人公是伯爵家的大女儿,一个有教养的大家闺秀,结果剧情一开始,这位贵族小姐就和一个土耳其男人搞上,男人与她夜晚激.情,死在了小姐的床上。   从此声名俱损。   叶母明白,古往今来,年轻人一时冲动,就容易犯错。她没做完疗养,也没去查是谁发的短信,她赶忙离开了疗养会所,用最快的速度返回家中。   一进门,就见叶姝抱着布偶猫,穿过长廊,走向了露台。保姆跟在她身后,为她端了一个托盘,其上置有一瓶啤酒,一只玻璃杯。   叶母喊了她一声:“娇娇!”   嗓门很大,惊动了全家人。   叶绍华从楼上书房跑下来,问道:“妈,你这么早就回来啦?爸爸今晚有应酬,姐夫家的人请他吃饭,老爸说他十一点回来。”   他语气轻快,乐得自在,丝毫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   “你过来,”母亲却同他说,“我想和你姐姐,还有你,商量事情。”   叶绍华心无旁骛地走近,叶姝却隐隐察觉不妙。她抱紧了怀里的猫,那只猫品相极好,性情柔顺,一双蓝眼睛澄明如蓝宝石,一个劲地盯着主人瞧。   叶母将这一对姐弟,连带着那只猫,一起拽进了自己的卧室。她甚至没来及换鞋,开口第一句便是:“顾宁诚不想要你的孩子?”   叶姝不言不语,但脸色惨白如纸。   她的弟弟没反应过来,伸手搂住了姐姐的肩膀:“为啥不想要,姐,你们商量到孩子了?难道姐夫是传说中的丁克一族?”   话音未落,母亲将手提包摔向叶绍华的脸,怒声责问道:“你懂个屁!你那姐夫就是个混账!枉我还在你爸面前替他说好话……”   她气急败坏,在房内不停走动。   叶绍华终于理解了母亲的深意。   他头脑茫然。   “姐,顾宁诚一直没给婚期,刚说好了下个月,就突然取消了,”叶绍华握住叶姝的手,开解道,“姐你别难过,咱们家是什么条件,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你甩了顾宁诚,肯定能遇到更好的。”   母亲也说:“流产对一个女人危害多大,你年纪小,你不懂。先前你在宴会上,被苏展害了一次,进了医院……顾宁诚在医院照顾你,全是做戏。”   叶姝以手拭泪。   她辩解了几句,立刻被母亲劈头盖脸一顿狠骂。   声声刺耳。   叶姝因无助与羞愤扔掉了怀中的猫,站起身道:“你们不就是嫌我丢人吗?我跟爸妈断绝关系行不行?我跟你们划清界限,碍不着你们的路!”   母亲的心血上涌到嗓子眼,气到胸腔都隐隐作痛,她扬手抽了叶姝一耳光——叶姝从小到大,第一次被母亲责打。   “你想气死爸妈?”母亲眼眶通红,“为了一个下三滥的男人,连自己的家都不要了?”   这一夜,家中不得安宁。   次日,叶姝请假没来,顾宁诚照常上班。   他出现得很早,守候在停车场电梯前,在早晨八点一刻,等到了苏乔的人影。   初夏阳光明媚,天朗气清,只是温度稍高。顾宁诚穿着白衬衫,将西服外套搭在手上,眼见苏乔渐行渐近,他为她让开一条路:“气色不错,你竞标成功了,心里高兴么?”   苏乔脚步一停。   上个礼拜,她所重视的工业园区项目开标,她指派了精英团队,凭借自身充足准备——当然了,还要加上戚倩的各种帮助,成功地脱颖而出,甩开了顾宁诚的队伍。   但是在苏乔心里,这本就是她应得的。   她道:“顾总监,我正想和你商量。你跟我说过,你不适合人事部的工作,不如这样,你写一封辞职信给我,也免得我们撕破脸,闹得太难看。”   电梯左侧,就是负一楼的楼梯间。   顾宁诚背对着苏乔,走向楼梯间的墙角:“怎么突然让我辞职?你当了半年总经理,就找好了接替我的人?你没给我准备的时间。”   准备个屁。   苏乔暗骂道。   她表面维持了客气:“是啊,没错,我有了新人选。”   顾宁诚侧首,瞥了她一眼。他的身材也是宽肩窄腰,落影格外修长,苏乔站在他的影子里,与他保持了安全距离——倘若他没有上前一步,他们的相处还很稀松平常。 第83章 忘忧   顾宁诚走近了, 苏乔只能靠在墙上。(搜格格党每天得最快最好的更新网)光天化日之下,停车场还有熟人出没,她不信顾宁诚敢做什么出格的事,她低声挑衅道:“呦, 顾总监, 你好像忘了, 当初是谁找的程烈, 把苏展送进了医院……这还是你告诉我的。”   顾宁诚停步,右手扶住了墙壁:“是我做的,我没有不承认。”   他将苏乔困于墙角, 左手还挎着西装外套,似在**,又有风度。阳光从走廊的窗栏中照射下来, 落到了他的脸上, 使得他那一双眼睛澄明如洗, 神情越发专注自然。   啧, 一看就是风流场的老手。   苏乔认定,顾宁诚这种眼神,八成经过一番历练——当你被他凝视的时候, 会错以为自己是他最看重的人。   顾宁诚与她四目相对,正欲开口, 却听苏乔不耐烦地打断:“你甩下的烂摊子, 还得让我来收拾。叶姝一家都倒向了你那边, 你要是继续留在这里, 我不可能一直纵容你,你说对吗?”   她弯曲双腿,低头,从他抬起的手臂下钻过,主动离开了墙角。冷不防手腕被人扯住,她一下子慌了神,使劲挣脱道:“你做什么?”   顾宁诚立刻放开了她。   他反问道:“你怕什么?”   黑皮鞋踩在石砖地板上,他的脚步一行一顿,他就站在苏乔背后,开口道:“你能坐上现在的位置,靠的不是你的自己。我设计了苏展,离间你的两位伯父,在董事会内部支持你,帮助你父亲的公司吞并宏升,你对我的反应,不像是在报答一位朋友。”   苏乔转身,坦然面对他:“你进宏升的时候,我还没来公司,你根本不认识我。但是呢,你从那时候起就在盘算……”   顾宁诚没有听完,侧首望向了楼梯,唇边带笑道:“我认识你。我第一次见你,你才六岁。还有,苏澈八岁溺水那天,我也在现场,他走了以后,我跳下水池,差点儿被淹死。”   他打算做一次长谈。他披着深灰色西装外套,坐到了一旁的楼梯台阶上,长腿略略伸直了些,接着向苏乔吐露:“你什么都好,只有一点不好——稍微骄傲了些,高估自己的能力,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   苏乔没被他的话影响。但她分析顾宁诚的意思,惊觉他早就识破了苏澈的身份,或者从苏乔这边听闻了风声,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让局势更加扑朔迷离。   她问:“苏澈掉进池塘那天,你为什么会在现场?”   顾宁诚带着她回溯往昔:“那天,某一位有头有脸的夫人举办宴会,她很欢迎小孩子,所以我的父母带上了我,而你的大伯父,也带上了苏展和苏澈。”   苏乔挑眉:“我懂了,接下来,苏展调皮,带着苏澈逃跑,跑到了附近的公园。你莫名其妙地发现了他们,请你谈一谈你的所见所闻。”   不得不承认,苏乔的态度依然疏离。   她仿佛身在一场交流会,邀请顾宁诚上台发言。   这般应景的联想,让顾宁诚感到好笑。   他摊平了一只手,放置于明媚阳光中。光线被窗栏隔成几块,于是他的手背上,光明与阴影并存。他漫不经心地讲出实情:“苏景山和我爸合作了很久,他总是占领了主导地位,他是个天生的商人,重利,不在乎感情。我小时候,最不想和你们姓苏的人撞上,一个两个都不讲理。”   苏乔闻言,立刻笑道:“你又不是穷的要做牛郎。既然这么讨厌苏家人,为什么还要和叶姝订婚?弄大她的肚子,却不愿意负责,逼着人家打胎……不讲理的人是谁呢?”   顾宁诚双手搭在裤腿上,对于未婚妻怀孕的话题,他压根不作任何回应。   他做事很少后悔。因为后悔没用,只会浪费他的时间。   他转而调侃道:“我去做牛郎,你能不能指名我?”   苏乔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嘴唇前,悄悄地“嘘”了一声。她拎着皮包,即将走出楼梯间,同时撂下一句话:“别开这种玩笑,我不收垃圾。倒是你,我从你的语气里,听出了你的向往,不如等你交完辞职信,你就去牛郎店里工作,凭你的巧言令色,挣出一座金山银山都不是问题。”   顾宁诚依旧坐在台阶中。他旁观苏乔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的话还没说完。我亲眼看见苏展推了苏澈,苏澈掉进了池塘,他哮喘复发,救不过来。”   苏乔再一次为他驻足。   顾宁诚又问:“你和新版苏澈说了什么话?他最近在托关系,调查上海的同龄人。偌大一个城市,他在大海捞针。”   他竟然知道那么多。   苏乔越发正视他。   她道:“我呢,为了我自己的计划……”   “编造了一份假材料,”顾宁诚不以为然,帮她接话道,“欺骗咱们的新版苏澈,骗他说,从前的苏澈没有死。用一个人最担心的假象去蒙蔽他,好套路。”   苏乔被他一眼识破,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而还抚着手背笑了:“你猜到了也没用,你不知道我的目的。”   顾宁诚认可道:“你的计划,总是没有章法,难猜。”   他终于从台阶处站起来,一步一步,重新走向苏乔的位置。他状似轻松地提起:“你刚才说到了,我强迫叶姝打胎……我能不能依此推测,昨天晚上叶姝母亲收到的短信,也是你派人发出来的?”   很奇怪,他并不像是在兴师问罪。   苏乔双手拎包,似笑非笑:“是我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你自己的责任,没胆子去扛?”   “小乔,”顾宁诚回答道,“苏展快出院了,你还和我讨论叶姝,是在浪费时间。”   苏乔并未理会。   她原本就没打算和顾宁诚详谈,更不准备接受他的恩惠与帮助,谁知道他要什么回报?如果这一帮人都能被她轻易看穿,那她早就成为了替代苏景山的领导者。偏偏她也没有手眼通天的本事。   这天上午,陆明远没有当班。也亏陆明远没当班,否则他和顾宁诚直面撞上,十有八.九会在停车场发生争执。   下午两点多,苏乔才见到了陆明远。   他穿着一身休闲装,悠哉悠哉走进宏升的正门,但在门口处,他被一个女人拦下。而苏乔站在办公室落地窗前,用望眼镜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脸——是她的大伯母。   伯母找陆明远做什么?   她和他应该没有一丁点交集。   苏乔快速思索,记起了上一次的画展开办时,大伯母也在意料之外出现。她想买陆明远的三幅画,结果一幅都没有得手——物以稀为贵,陆明远开办了几次展览,进驻过伦敦拍卖行,却耍脾气没卖出去几幅,这一随性举动,引发了收藏者的关注。   再加上苏乔的营销策划,他的市场价提升了不少,难道大伯母是为了画?   不可能。苏乔在心中否定。   她选择了下楼。   *   宏升集团的大门前,陆明远被人拉住了袖子。他侧头回望,开口道:“我和你有过几面之缘,有话直接说吧。”   那位保养得当的中年妇人笑道:“按辈分,你要叫我一声大伯母,但你还没和苏乔结婚……我的名字是陈雅,你可以叫我陈阿姨。”   陆明远默认自己和苏乔结婚了,他选择了第一种称呼:“伯母你找我有事?”   陈雅道:“你在上班吧,我耽搁你几分钟。”   她酝酿着措辞,不经意地看了他两眼。陆明远是那种很吸引注意力的人,外表出挑,城府又不太深,让人禁不住想与他攀谈。陈雅心道:倘若她的小儿子当年没死,或许如今能长得比他更好。   她问:“你在我眼里,已经是苏家的女婿。我和你没必要拐弯抹角,你回来的这一年,去过上海吗?”   陆明远没有当场回答。   他觉得其中有诈。   陈雅又说:“你放轻松,我随便问问,没恶意的。”   “上次在画展上,”陆明远立于墙边,转移话题道,“你选中的三幅画……”   陈雅微笑:“缘分没到,我理解。”   恰逢此时,苏乔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她远比陆明远热情的多,乍一见到大伯母,她亲切握住伯母的手,诚恳道:“您怎么来了?要见大伯父吗?我找人给您安排。”   “不了,”陈雅拒绝,“我刚刚去庙里上香回来,汽车路过宏升门口,我想进来看一眼,看过了,那就没事了。我们随缘。”   苏乔点头,一句话都没多问。   陈雅摸了摸她的头发:“你这孩子,最近很累吧?顾惜身体,别弄得太辛苦。”   苏乔笑道:“嗯,您也是。大哥快出院了,我希望他一切都好。”   陈雅收回手,却说:“他应当再休养一段时间的。”   言罢,她转身走了。   陆明远不解其意。但是苏乔身边那些人,陆明远几乎都不理解,他基本习以为常,他最关注的只有苏乔,对她毫无保留地坦诚:“上午十点,我收到了一封新邮件。”   “哦,是吗?”苏乔随口问,“是不是陆沉发的?”   陆明远“嗯”了一声:“我把邮箱打开,你自己看。”他说这话的时候,径直路过了保卫科,跟着苏乔走进电梯,一路直达总裁办公室。   办公室内,窗帘大开。   苏乔一边审视邮件,一边听陆明远分析:“他让我去欧洲,有东西交给我,挺重要。但我主动给他发邮件,他才想起来联系我……”   “你别去,”苏乔插话,“谁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陆明远却说:“他或许没有害我的理由。”   苏乔轻声笑了。   她拿起一条丝巾,系在陆明远的头上,蒙住了他的眼睛。流风拂过他英俊的脸,飘起的丝带,柔和的像是仲春的云朵。   “看得见吗?”苏乔问。   陆明远摇了摇头。   苏乔靠近他的唇,若即若离地吻他,呼吸交缠,他胸膛起伏,似乎陷入情动,而苏乔却说:“你要是走了,我就像失明的人。看不见你的现状,成天担心你的安全。” 第84章 缥缈   丝巾挡住了陆明远的视线, 他依靠直觉摸到了苏乔的下巴,小心翼翼地弯腰, 含住她的唇瓣。虽然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但他知道,她的目光一定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他故意侧着脸吻她, 在受限的视野中体会感官的复苏。   当他揽紧苏乔的后背,他能听见室外的脚步声——有人正在走近。   苏乔了然道:“是我的助理。”   她转身去开门。   贺安柏刚一踏进室内, 就瞧见陆明远站在桌边,衣裳领子有点儿乱。他疑心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但他方才接到了苏乔的消息, 不得不赶往总裁办公室。   贺安柏与陆明远打了一个招呼:“哎,我赶巧了, 你也在啊?”   陆明远的手上还攥着一条丝巾。他将丝巾揣入口袋, 自然而然道:“你来了, 你和苏乔谈公事吧, 我先走了。”   离别前, 他还和苏乔耳语:“我想去一趟欧洲, 不然陆沉的事, 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你的丝巾我收下了, 我会尽快回家。”   陆明远与苏乔同居的这一年, 多半都是在顺着她的意思,他可能口头上有些固执,身体反应总是很诚实。苏乔原本以为, 只要和陆明远坦白,他就会继续依从她,但他这次计划已定,远比她预料的更坚决。   苏乔试探性地询问:“你准备一个人去欧洲,那陆沉会不会放你回来?你虽然学过近身搏击,但是陆沉手下有不少人,他想制服你,太容易了。”   陆明远想了想,回答道:“他有东西交给我,我不知道是什么,假如错过了帮助岳父的机会,我将来会后悔。”   苏乔心情复杂,却不曾流露一分一毫,表面上与他开玩笑:“我还没嫁给你呢,你就认定我爸是你岳父了?”   陆明远认真地反问:“不嫁我,你还能嫁谁?”   这个问题,苏乔答不上来。她早已将陆明远当成自己的另一半,俗称“死心塌地”,她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在他的掌中画了一个爱心。   陆明远握紧手指,像是捉到了什么宝贝,嘴上还说:“抓住了。”   苏乔轻笑,没有催他出门——这大概代表了,她并不避讳在他面前谈论私事或公事。她从未这般相信任何人,陆明远是迄今为止的头一个。   而贺安柏提着资料夹,放置在了茶几上,尽量正式地开口:“苏总,我按你的要求,盘查了苏澈亲生母亲的资料……我和秘书都怀疑她改过名,或者办了假证,身份证和户口本对不上,人也是突然失踪的。”   尤其事发在十几年前,那时候,缺乏网络信息的曝光,很少有电脑数据备案,监控摄像头并未广泛分布于街头巷尾——要追寻当年的蛛丝马迹,就变得更加困难。   贺安柏一时沉默。   苏乔却道:“陈雅今天来了公司,在门口碰上了陆明远。”   “陈雅?你的大伯母?”贺安柏若有所思,“陈雅可是稀客。她既不是股东,也不在公司里工作。”   确实如此。   苏乔推测道:“我猜她听到了消息,以为我手上有她小儿子的材料,当然了,她要是直接问我,我肯定一个字都不会说。所以呢,她就找上了陆明远,想从他那儿撬出一言半语。”   她背靠沙发软垫,转头看向陆明远:“陈雅问你什么了?”   陆明远道:“她问我,前段时间,有没有去过上海。”   苏乔拍响了双手:“果然,她的小儿子去上海治病,就死在了上海。大伯父的那个情妇,可能在北京上海都有家,她早早做好了准备,要为儿子换一个身份。”   她心道:也不知那个“狸猫换太子”的主意是谁想出来的,这么些年来,几乎天衣无缝,想查都查不清楚。而陈雅之所以会找到公司来,只是因为她依然挂念着夭折的幼子。   陈雅回家路上,顺道去了附近的医院。她还在超市里买了几斤蓝莓和梨子,拎着这些东西,上楼去探望她的长子苏展。   她早就知道伤害苏展的人是程烈,苏展受伤,并非无妄之灾,而是有迹可循……他们家的这些人,没几个是清清白白的。   苏展已能下床走动。   他披着一件衣服,独自坐在窗边,欣赏着繁忙如昔的城市景色。他度过了一段百年难遇的悠闲生活,扛在肩头的担子反而与日俱增。当他的母亲敲响房门,他也只是淡淡回了一声:“请进。”   母亲推门而入,走向雪白的病床,手中塑料袋沙沙作响。   苏展不由笑了笑,盯着她瞧:“好意我心领了,这些东西我不能吃。”   他此时穿着一件病号服,衣裳偏大,领口松松垮垮。但他生有一副好骨相,哪怕近几个月里瘦了十斤,也不影响他的个人整体形象。   陈雅将水果袋放到了桌上。她为苏展整理着装,温和地说:“每一次你站久了,思考久了,神色都很疲惫。听妈的话,你再养一养,等你好全了,咱们再出院。”   苏展道:“我等得及,苏乔等不及。哪怕苏乔等得及,顾宁诚也等不及。哪怕他们俩都有足够的耐心,还有一个人没有——我父亲。”   他好像在说一个绕口令。   他自觉这是冷幽默,笑容中透着点优雅从容:“我反对苏澈进入公司,不是因为私心。他不适合大环境,我很早就说过,他更适合去乡下放羊。我不在的这几个月,他连氧化.汞那玩意儿都敢用了……他进步很快,只是没脑子。”   母亲不曾接话,轻抚苏展的头发。   苏展侧过脸,打了一个哈欠。他的下巴轮廓比从前更明显,凸显了造物主的恩赐,而他轻勾唇角的小动作,又与他的亲弟弟极为相似。多少年来,陈雅难以释怀。   她稍微恍惚了一瞬,接着问道:“你出院了,要和苏乔争权?”   苏展纠正道:“不是争,是拿回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   “你从小就特别聪明,”母亲认可道,“这次也是。你假借苏乔的名义,毁了你父亲的总经理位置……如果是由你自己来做,父子反目成仇,传出去也不好听。苏乔拔除了藏在高层里的钉子,又搞定了顾氏集团的公子哥……”   苏展知道母亲在谈顾宁诚。   可是与他何干呢?   苏展透露道:“顾宁诚表里不一,他把叶姝骗得团团转。”   母亲将买好的梨子和蓝莓塞进了皮包,不在乎蓝莓被大力挤压之后,会喷溅出粘粘的果汁,附着在皮包的内部。   她只是说:“人年轻的时候,容易在感情上栽跟头。”   苏展似是而非地低笑:“他们年轻,但不够机灵。”   截止到目前这一刻,苏展从未在情场上失意。于是在他看来,叶姝没有好好利用自身优势,被顾宁诚耍的像个傻子。   作者有话要说:  明明日记:买好了机票,救岳父,帮老婆,回来结婚生孩子。 第85章 大结局   苏展没再开口说话, 他的母亲兀自坐在一旁出神。她知道叶姝和顾宁诚之间的纠葛,甚至还有一些感同身受, 但她无意去评判谁对谁错,顾宁诚与叶姝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而陈雅作为一名局外人, 早就习惯了看戏。   她笑着说:“前两天在家里, 你弟弟喝醉了酒……”   苏展这才抬起头来,问:“苏澈敢喝酒了?”   “他从酒柜里拿了一瓶葡萄酒, 喝了几口,人就醉了,”陈雅解释道, “我扶他回房间,他跟我说了醉话。”   至于醉话的内容, 陈雅没提。她看着苏展躺回床上, 又为他盖好了被子:“你生病后的脾气变得比从前好了, 话也更少了, 妈知道你心里有事, 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 靠不了别人。”   苏展将视线转向她。   他的眼底渐渐浮现出一种探究:“你说的‘这条路’, 是哪一条路?”   “你签了一份委托书, 亲手扶着苏乔上位, 你爸那人,你是知道的,”母亲直言不讳, “他在家里提过一两句,他有怨气。”   怎么可能没怨气呢?作为一个父亲,他万万没有想到,使他跌落山顶的人,竟然是他一贯器重的长子。   苏展的神色很平静,声音冷淡到可怕:“我帮他吞并了别人家的公司,他不夸奖我,也该感谢我。况且他和苏景山很像,宏升被第二代苏景山把持,是我不想看到的局面。”   母亲缓声安慰他:“苏乔那孩子,做得不错,没有瞎胡闹。等你出院了,你按自己的计划来,不用考虑无关紧要的人。”   她话中所称的“无关紧要的人”,正是苏展的父亲。苏展没说什么,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家务事,他越掺和越累。   陈雅见他不言不语,及时止住了话题。她仿佛在照顾一个小孩子,动作轻轻慢慢,抚摸他的额头,她深知苏展依然年轻,而他的父母已经老了。   她忽然自嘲一笑,碎碎念道:“要是你亲生弟弟还在……”   “他死了,”苏展接话道,“责任由我来负。”   他说这话时,微微抬起了下巴,双眼正对着天花板。他自觉视力衰弱了一些,以至于眼中光线模糊,电灯散开了一层光圈。   母亲的笑容停了一下,应道:“不怨你。继续休息吧,再睡一觉。”   说完她拎包离开了病房,又将房门关得严实。她没有立刻下楼,而是在门前徘徊了两圈,清瘦的影子映上了窗台。她瞧不见苏展正在做什么,却希望他已经睡着了。   此后,苏展休养了一周。   某个雨后放晴的傍晚,苏展在助理的陪同下出院。他脱掉了病服,换上一套西装皮鞋,捡起了从前的翩翩风度,也抹去了久病在床的憔悴倦容。   夕阳色泽如血,激起一片火烧云,红彤彤地耀亮半壁天空,他认为这是一个好预兆。于是在晚饭的餐桌上,苏展和父母说:“我出院了,能重新工作。我约了几位部门主管,明天上午见面。”   他的饮食与旁人不同,是由厨师单独特质一份,装在雪白的盘子里,分量不多,菜式精致,有点像米其林餐厅的样品。   苏展握着筷子,夹了两口,便听父亲笑道:“你今天才出院,明天就回公司,知道的人会说你勤快,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们家怎么虐待你了,拿着鞭子催你干活。”   父亲正在吃一碗羹汤,内含鱼翅、干贝、蹄筋和冬菇,温补气血,适宜养生。他好像很怕老——年过半百以后,先前的朋友去了几位,譬如身患癌症的,遭遇飞来横祸的,这些活生生的例子,都让他越发惜命。   苏展只觉得好笑:“我在医院躺了这么久,再不回去,骨头都被人啃光了。”   他的座位与苏澈并排。   餐桌边沿,两只玻璃杯相互紧挨,苏展端起了其中一个,向他的弟弟敬酒,主动挑事道:“多亏了阿澈,我缺席的这一年,他帮我负担了工作。”   穿着正装的管家原本站在一旁,听闻苏展话中的深意,这位管家颇为无奈地笑了笑。苏澈是被管家一手带大的孩子,而苏展总是不需要旁人的关照,他的爷爷亲力亲为地教导苏展,容不得第三方插手。   眼见苏展对苏澈施加压力,餐厅里竟然没有一人开口。   沉默一点一滴,汇聚成江河湖海。这浪潮拍在苏澈身上,让他不由自主地笑道:“哥,你应该先休息一阵,调整身体状况。”   父亲赞同苏澈的意见:“阿展,公司里的事,谁都可以做,不是非你不可。你这时候急着上岗,熬坏了身子,那就是亲者痛,仇者快。”   谈话间,他已喝完了半碗汤。   苏展撂下手中的银筷子,提醒道:“爸,我在公司里干了十年。”   父亲却把勺子往桌上一拍:“你要戒骄戒躁,磨一磨年轻人的心性。公司内部的那帮元老,都做了三十个年头,还得听苏乔发号施令。”   这话说得别有用意。   苏展把玩着玻璃杯,静候下文。   果不其然,父亲又道:“那个小丫头片子,也就是她爸的傀儡。两家公司合并,她爸占了最大的便宜,一南一北,生意都由他做。视频会议上,他还真把自己当董事长。”   父亲言辞轻松,似乎在家人面前不设防。但是苏展明白,父亲的话,是故意讲给自己听的,苏展着实赋闲了一段时间,眼下再回来,摸不清确切的局势。   “阿澈,”苏展忽然问道,“苏乔为难过你吗?”   为难过无数次。   苏澈心道,那女人简直是个恶魔。   他说:“哥,苏乔经常要挟我,还在我身边安插.了新人。财务总监必须让自己人来做,苏乔一定是这么想的。”   苏展顺着梯子往上爬:“我听说顾宁诚递交了辞职信。他倒是有趣,潜伏了几年,说走便走。他有二伯父一家的支持,都落到了这一步,阿澈,你手上有几分把握?”   他的弟弟没做声。   那就是毫无把握了。   苏展推开餐盘,看了一眼腕表,道:“我吃完了,我明早去公司。”   他言出必行。   苏展这一趟回来,颇有正宫入主的感觉。他仅仅是瘦了一些,腰杆仍然挺得笔直,路上有人和他打招呼,对他的称呼依旧是“苏总监”。   其中最热情的人,莫过于他从前的秘书冯霏。去年在楼梯间,苏展救了冯霏一命,因此受了程烈一刀,一报还一报,苏展作如是想。   冯霏保持了光鲜漂亮的模样,踩着高跟鞋跑得飞快,颠儿颠儿地跟了他一路。   “苏总监,”她甜甜地喊道,“您回来啦。”   她双颊绯红,用晶亮的眼眸注视他——古人常说,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许,恐怕不是假话。   苏展却道:“你是苏澈的助理之一吧。”   “不,”冯霏摇头,极力否认,“我一直是你的秘书。”   苏展抬起左手,将她衣领处歪掉的工牌扶正。冯霏的心脏怦怦乱跳,但他们的接触仅此而已,苏展生不出闲心,只淡淡问她:“苏乔在公司吗?”   “在!”冯霏连忙说,“您要找她么?我这就预约。”   *   今天上午,苏乔忙得很。   她知道苏展回来了,心下更为混乱,尤其陆明远不在身边——他为了找到陆沉,独自一人奔赴欧洲。临行前,苏乔帮他收拾行李,忽然很害怕他一去不复返,她被自己的念头吓到,暗叹这是胡思乱想,又忍不住派人保护他。   苏乔明白,他是为了自己涉险。   他大可不必这么做,但却义无反顾地走了。   当苏乔收到苏展约见的消息,她鬼使神差地一口答应。据她所知,威胁父亲生死存亡的证据,就被苏展和陆沉捏在手里。如果能攻破其中一个,她便不用再劳心费神。   数日不见,苏展面色如常,神情寡淡。   他与苏澈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他前脚踏入正门,苏乔已察觉压迫感,苏展盯着她的视线,让她浑身不舒服,他虽无任何举动,倒好像是在拷问她。   苏乔踢了一脚椅子:“请坐,哥哥。”   苏展没有落座。   他站在苏乔的面前,黑色皮鞋与她的鞋尖相抵,甚至着力往前,逼得她挪动了一条腿,方才开口道:“我想提醒你,别忘了自个儿的话。当初在医院,你答应了,等我出来,你奉还两家公司。”   哪两家呢?   除了宏升,还有苏乔父亲的公司。   那会儿父亲就说,小乔,你这是急功近利。   时至今日,苏乔无从后悔,无路可退。她细细打量苏展的脸,从他眼底瞧出血丝,她笑道:“你已经痊愈了吗,没有任何后遗症吗?你狮子大开口,一下吞掉两家公司,我不敢想象你会多累。”   “累?”苏展低声发笑,“我会怕累?”   他不会。   他从前就是个劳动模范。   苏乔心道:累死你算了。   她按住了扶手,缓身站起,因着七厘米鞋跟,缩短了与苏展的身高差距。她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索性选择摊牌:“去年我出去了四个月,回来以后,好不容易才跟上节奏。而你呢,一病就是一年,你惹毛了我,我撂下摊子跑了,你收拾不过来。”   苏展饶有兴致。   他丝毫不生气,如长辈一般提点她:“苏乔,自打你上任,多亏了你爸给你兜着,他还把自己的公司并入宏升,填补旧账上的窟窿。”   他用指节敲响了桌面:“要是没了爸爸,你这位子还怎么坐?你不配合我,就去监狱里看他,多余的话我懒得说,你自个儿掂量。”   苏乔道:“你在强迫我。”   “你也强迫了苏澈,”苏展嗤笑,“管家告诉我,他几天几夜睡不好觉,模样儿可怜,失魂落魄。”   苏乔拉了拉外套:“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骗了他,我说,真正的苏澈还活着,他嘴上不信,心里信了……他好像没听说,从前的苏澈,是被你亲手解决的。”   她顿了一下,将笑未笑:“你们全家都有案底,你敢动我爸,大家牢里见。”   苏展没理。他轻勾唇角,似乎心无所惧。   昨天晚上,他目睹了苏澈战战兢兢的作态,心里头好气又好笑。他原本以为苏澈都敢下毒了,胆子肥了,也能称王称霸了,没成想苏澈被保护了十几年,根本经不起大风大浪。   他坐到了苏乔的身边,漠然道:“苏澈死的那一年,我才几岁?负不了刑事责任。你省点心,早些把东西搬出去,否则程烈的未来,就是你的未来。”   苏乔手指没劲,抓不稳保温杯。   杯口一松,落在桌上,溅出几滴水。   苏展悠然垂首,又问了一句:“陆明远呢?那小子救了你一命。他人在保安室,我先拿他开刀?”   “他不在,”苏乔道,“ 你这么忙,不要白费心思。”   *   当前这一刻,陆明远躺在巴黎一家旅馆里,遥望灯火阑珊的夜色。他刚来不久,时差没调好,凌晨比白天更精神,且因苏乔不在身边,他辗转难眠。   他的床上有两个被子。他把其中一个叠成瘦长的形状,揽进怀里,半梦半醒地睡了一会儿,隐约听见手机震动。   打电话的人,竟是陆沉。   陆明远瞧了瞧时间——凌晨三点半。   中老年人,不是很需要睡眠吗?他冒出这样的疑问。可他来不及多想,很快按下了接听,陆沉就对着手机说:“你住在哪一家旅馆?地址发我,我派人去接你。”   陆明远道:“你半夜不睡觉吗?”   他的父亲“呵呵”一笑:“生意人,可不能想睡就睡。我忙了一天,这才抽出空来,给你打通电话。你这一年,在苏乔家里,过得舒不舒坦?”   显然,他对儿子的去向了如指掌。   陆明远披衣而起,拉开了窗户。那窗户撑到最大,也只能开一条缝,带来塞纳河畔的幽寂水风。   而他一边观赏夜景,一边和父亲说:“我过得很高兴,终于有了一个家。”   父亲笑着叹息:“你太年轻了。”   陆明远却道:“我只是目标坚定。”   随后他告知了旅馆地址,挂断手机,在房间内收拾起了东西。陆明远只带了一个旅行箱,装了一些换洗的衣服,还有苏乔的一条丝巾。   丝巾上缠着她的香味,清清淡淡,将在不久后消散。陆明远仍把丝巾放入了箱子隔间,系上拉链,妥善保存。   他的等待延续了三十分钟。陆沉的司机打响了他的电话,光听声音,有些熟悉——陆明远想起来,这个人名叫袁腾,他们在威尼斯打过照面。   街外灯火通明,淡淡洒落在地上,照不出半个人影。而袁腾穿着一件衬衫,背靠墙头,朝着陆明远挥手:“上车,陆老板在等你呢!”   他语气欢悦,如同见到了一位好友。   想当初在威尼斯,他被陆明远按在地上打,脖颈处还留了一道伤疤。此时陆明远向他走来,袁腾浑不在意,抓了抓脖子,痞笑道:“厨师做了一顿大餐,给你接风洗尘。陆老板刚回来,就让我来接你……哥几个都在说,父爱如山啊!”   陆明远打开车门,慢悠悠地看他:“我站着不动,是在等你拿枪。”接着一笑,“怎么,你这次没带枪?”   袁腾第一次见他笑,竟然觉得齿冷。确实,他和陆明远的初遇,闹得不太愉快,那时大家都在威尼斯,陆沉让他揣了一把枪,试一试陆明远的反应。   袁腾依言照做,但他的下场不好。   曾经吃过的亏,哪儿能再吃一次?他摊开双手,赔笑道:“得了,您这是在开玩笑呢。话不多说,咱们快点回去吧。”   灯光铺开一条夜路,轿车驶向了更远的地方。   陆沉早已恭候多时。   他换了一套家居服,瞧着自己印在玻璃上的倒影,头发灰白,眼底泛青。他试着做了一个表情,额头显露几条皱纹,似在轻嘲他的不自量力。   睡一觉就好了,他心想。再往前数三十年,他也是一个才俊。   他的亲生儿子陆明远,比他年轻时生得更好,也比他年轻时拥有更多的机会。陆明远根本不用拼搏,就能直接坐享其成,唯一的问题是,他不愿意。   陆沉捂嘴咳嗽,听见有人开门。   人未至,声先来,袁腾就在走廊上喧哗:“明儿个下午,有一场艺术家沙龙,陆老板帮你搞到了一张席位!那个聚会啊,超级难进的。”   陆明远详细询问了地址,却道:“我的经纪人通知了几次,我都没去。”   袁腾打趣道:“不得了,您的牌面大。”   什么牌面不牌面的?陆沉心道:他八成就是懒,懒得动,懒得去。成天腻在家里,吃苏乔的软饭,被养成了窝囊废。   他拍了一下扶手,刚好陆明远进门。   陆明远并非空手而来,他提着一个行李箱。双方还没说话,他就打开了箱子,从中拿出两幅画,放在地上:“送你的,扔了卖了都行。”   地毯色泽偏暗,映衬着繁复纹理。陆沉起身走近,垂首去看,只见一望无际的湖泊,岸边奔腾的野马,远处山川连绵起伏,太阳正悬浮于半空。   陆沉弯腰,捡起画,笑道:“你学艺术,学了十年,头一次送我东西。这画不能卖,出价再高都不能卖。”   他将画框交到了助理手中,而后保持了和颜悦色:“你的那班飞机,昨天降落在戴高乐机场。我那时正在忙,陪客户,没空联系你。我晚上一有空,就想让袁腾去接你,咱们父子俩,又是一年没见面。”   陆明远却不叙旧,直奔主题道:“我找你有事。”   “为了苏乔?”陆沉一语双关道,“她没遵守约定,不讲信用,她这生意,做不长久。”   语毕,他不再开口,转身回了房间补眠。   陆明远被袁腾引向另一间卧室。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和陆沉碰上了面。   陆沉正坐在轿车内,左手伸出窗外,拉住了陆明远,又道:“你一个出了名的艺术家,不去看看他们的沙龙吗?交些朋友,拓展世面,才是你这个年龄该做的事。”   陆明远却道:“你在邮件里说,要交给我一件东西,和苏乔父亲相关。我来巴黎两天,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故意停顿了片刻,但是陆沉不准备接话。   早知这关不容易过,陆明远心平气和道:“我没有参加沙龙的兴致,你早去早回。”   陆沉咽下一口气,含笑道:“我前几个月没联系你,是在准备捞空油水。苏乔虽然当上了总裁,但是有很多事,苏乔查不清。她的两位伯父,就不是个好相与的,暗地里拉拢一帮人,只等苏展出院,大家合伙收网。”   陆明远马上拉开车门,坐进了车内。   “你改主意了?”陆沉明知故问,“愿意和爸爸去别人家做客?”   他好像在询问一个小孩子。   陆明远自顾自地探寻:“你说要捞油水,是从哪里捞?”   “宏升啊,”陆沉点燃一根烟,慢慢吸了一口,“宏升子公司的银行贷款,掺了一笔烂账。我先前搜集了一些证据,打算举报他们。”   他隐忍着咳嗽的欲.望,谆谆教诲道:“你这一年来,见识过苏家的明争暗斗吗?把你放进去,真不够他们玩的,苏乔没心没肺,也不管你的安危。”   陆沉还有话要说,陆明远却把他的香烟夺下,用报纸一卷,轻飘飘一甩,扔进了车外的垃圾桶里。   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陆沉只能捏着打火机,道:“你害怕别人抽烟?”   陆明远摇头:“昨晚听袁腾说,你肺不好,得了什么病。”   “检查结果还没出,”陆沉心知瞒不过,和盘托出道,“我这烟瘾戒不掉,几十年的老习惯。再加上这几年啊,一宿一宿地熬夜,人老了,不服输不行。”   陆明远终于正色看他。   阳光清透,他眼中有探究:“到底是什么病?”   陆沉双手合十:“肺炎,吊过水了。”   陆明远低头观察他的手,没发现一个针眼。但见陆沉讳莫如深的样子,陆明远这会儿不便多问。   几分钟后,轿车启动,穿行于街道中,按时将他们送达目的地。那地方有些隐蔽,绝非金碧辉煌的高门大户,但是正门一开,别有洞天,汇聚了形形□□的客人。   房间的装修风格偏向新古典主义,家具的样式都很考究,近旁木柜上刻着两位的不知名天使,而陆沉指了一下柜子,笑道:“这是我卖给他们的。”   陆明远道:“走私货?”   “这不是走私,”父亲纠正他,“是开放式的国际贸易。”   陆明远固执地认定:“开放式的国际贸易走私。你加一百个形容词,它还是走私。”   陆沉心感无奈。   正因为他在做走私生意,需要各类艺术品,所以参加今天的沙龙,算是情理之中。他既能认识艺术家,也能认识收藏家。   而今看来,带上陆明远,似乎是一个错误决定。   陆明远游走在四周,用蹩脚的法语介绍自己。后来他说得烦了,也不管别人喜不喜欢,肆意切换到英语模式,引来了旁观者的注视——周遭人群里,飘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陆明远,你怎么来了?”   陆明远回头一望,原来是江修齐。   江修齐惊喜道:“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邮件上回了一句,再催就拉黑我,结果还不是出席了。”   陆明远无法反驳。   他并不是为了追求艺术而来。周围这些名流们,他一个都不认识,他好像《名利场》中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旁人跟他说几个名词,他也要想一会儿,方才能答出见解。   “你遇到了几个同行?”江修齐盘问他,“有没有那种一见如故的知音?”   陆明远找了个软椅坐下。   他审视着各式各样的艺术品,欣赏它们的美丽,钦佩它们的别出心裁,但也仅此而已。他应该是最好的鉴赏者,不骄不躁不点评,只用长久的驻足,回报它们的与众不同。   江修齐调笑道:“我来这里,是借着经纪人的名义。他们中的好些人,从小出生富足,偏好‘自由而无用的灵魂’,热爱美术和艺术史,功底比你深厚许多。”   “我在乡下长大,”陆明远打断道,“别和我谈功底。”   他找不见陆沉的身影,正准备走,江修齐又拉住了他,脸上依旧笑意盎然。   不可否认,陆明远确实在乡下长大,抚养他的几位叔叔,都是五大三粗的人,他们合伙在农场做工。陆明远的少年时期,大约和森林、湖泊、农场脱不开干系。   江修齐耐心安慰道:“你有你的独特之处。人人生而不同,世界因为这份不同,变得更加精彩……”   陆明远若有所思,却道:“我想起小乔说过一句话,人人都在坐井观天。”   他不是故意拆台,只是不想再闲聊。   今天下午,陆明远之所以会和陆沉一起出场,就是为了能与陆沉搭上话,否则陆沉三天两头露一下面,这件事永远无法了结。   江修齐被噎了一下,想不到要如何驳斥。   他便清了清嗓子,侧身坐立,拉起了家常:“既然说到了小乔,她怎么样了?我听林浩说,你们结婚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陆明远习惯在说话时与人对视。他稍稍偏过脸,盯住了江修齐,眼角余光瞥到一寸深灰色衣角——那个颜色,正是陆沉的衣服。   原来,陆沉站在沙发的后面。   沙发之后,又是另一个会客厅,各种谈话声不绝于耳。   思及陆沉方才的警告,还有已经出院的苏展,数不清的纷乱杂绪,倾覆了沙龙会上的艺术气息。陆明远忍不住设想,他这里拿出什么筹码,才能让陆沉完全相信他?   几秒钟后,陆明远道:“我戴了婚戒。”   江修齐一瞧,果不其然,陆明远的无名指上,有一枚低调的戒指。他细细观摩,忽而一笑:“戒指上有拼音,xiaoqiao,你小子行啊,媳妇的名字随身携带。”   陆明远继续道:“小乔怀孕了,B超上说,是一对双胞胎。他们家找人算过,应该是龙凤胎,名字已经定好,男孩叫陆其琛,女孩叫陆浔美,从《诗经》里节选的词语。原句是‘憬彼淮夷,来献其琛’,另一句是‘自牧归荑,浔美且异’。”   此话一出,不止江修齐,连他们身后的陆沉也僵住。   陆沉隐隐有些相信。因为仅凭陆明远的文盲水平,不可能突然编出两个源于《诗经》的名字,再者,陆明远没必要对着江修齐撒谎,江修齐是他的表哥兼经纪人,在这位兄长面前,陆明远理当坦诚。   是了,他一见到陆沉,都没有说实话。   而江修齐刚问了一句情况,陆明远便主动谈起了苏乔。   此外,陆沉还有一个弟弟,当年结婚后,他生了一对双胞胎。弟弟定居在国外,与陆沉联系渐失,但从遗传角度考虑,倘若家族中有双胞胎基因,将会大幅度提高下一代的双胞胎比率。而这件事,陆沉从未透露过。   陆明远不知道自己撞上了巧合。   他的肩膀被父亲扶住,那人与他说:“你们要万事小心。”顿了顿,又问:“几个月了?”   “两个月,”陆明远假模假式地撒谎,“并不明显。”   陆沉没应。   他的手拿起又落下,他分明是来做正事的,两位收藏家正在等他。但或许是因为,他亦不再有完整的家庭,而人一旦上了年纪,心里服老,多少都会生出感怀。他健康时,常幻想一夜暴富,总也挣不够金山银山,总要臣服于权势地位。而当他得偿所愿,他已不再潇洒年轻,妻离子散,奔波于世界各地。   贪心是七罪宗之一。永不满足你得到的,永在介怀你失去的,时日渐长,一眨眼便到了今天。   陆沉缓声道:“你妈当年有你时,也不明显。五六个月了,看不出肚子,我们都夸你懂事。”   陆明远应了两句,转回他最关心的问题:“你在邮件里提到的东西是什么?苏展出院了,小乔的处境更艰难,她父亲的公司已经和宏升合并,她现在走,等于一无所有。”   陆沉嗤笑:“苏展是他们家最麻烦的人。”   他后退一步,双手负后,找到了两位收藏家。   陆明远看着他走远,却没有出声阻拦。他知道,这时候面对陆沉,只能用怀柔政策,倘若步步紧逼,只会让局势愈加僵持。   一旁的江修齐拉了拉陆明远的袖子:“这位先生是谁?你的老朋友?”   对了,江修齐不了解陆沉。他从没和陆沉见过面,更不知道对方什么来头。   陆明远讳莫如深道:“他是我家的一个亲戚。”   江修齐皱紧了眉毛:“我也是你家的一个亲戚。”   陆明远一时忘记了这一点,他紧跟着补充道:“你最好不要认识他。”——作为一个经纪人,江修齐手上有多少资源?要是被卷入走私纠纷,那便是自己害了他,陆明远作如是想。   时间飞逝,陆明远度秒如年。等陆沉从里屋出来,暮色早已渲染了天空。   欧洲的夏天夜晚来得很迟,夕阳舍不得收尽余光。回去的路上,云朵就浸润在晚霞里,整个天空半明半暗。   陆明远无心赏景,再一次问道:“你想给我什么东西?”   陆沉搭着公文包,泰然自若道:“先开始,我想把财产分你一半。宏升快要乱套,我和几位老朋友商量好,要从账上拿点东西……苏澈那孩子,精力不足,坐不稳财务,还对总裁有意见,被人蒙了好几次。”   陆明远当场拒绝道:“你的钱,我不会要。”   静默半秒,他又在后面跟了一句:“我的儿子和女儿也不会要。”   陆沉低笑:“现在我改主意了。苏乔害怕被苏展□□,原因有两个,第一,她……”   陆明远接话:“第一,岳父被人诓骗,签下了一份合同。第二,苏展的人脉比她广,他上位后,苏展的父亲会放心。”   晚风透过车窗,吹得他头发微乱。街灯流映,落日垂暮,他的眼眸深处多了些从前见不到的东西。时隔多久呢?也就两年吧,认识苏乔的这两年。   陆沉点了一支雪茄,任那烟灰飘散在车内。   这一次,陆明远没再管他。   陆沉道:“苏展上位,他爸不可能放心。苏景山在世时,苏展和他爷爷的关系,也比和他爸的关系好。至于为什么?你得问问他爸爸,当年他爸在外面,养了不少情人,其中一个最得宠,死得最快。”   陆明远试探性地询问:“那个人,是苏澈的母亲?”   话音未落,陆沉已抬起头来。他用牙齿咬着雪茄,“嘶”了一声,笑道:“谁告诉你的?苏乔?”这一句疑问像是从牙缝中蹦出,他还无可奈何地评价道:“他们苏家没有一个人重感情,从老到小,利益至上。”   陆明远道:“他们做了什么,抛妻弃子?”   陆沉哑口无言。   陆明远自顾自地分析:“苏澈的母亲死于非命,是不是被他父亲杀了?还有苏景山的车祸……”   谈论这些无济于事,陆明远忽而一顿,绕回最初的话题:“走私的罪责,在岳父的身上,苏展要是威胁小乔,她没办法解决。”   话里话外,总是离不开苏乔。这也难怪,他快要做父亲了——陆沉心道。   但他一时也想不出方法。倘若要他牺牲自己,成全苏乔,那是绝无可能,但他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扳倒苏展虽然困难,却也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陆沉正在思考,陆明远又问了一句:“你身边有没有哪个人,参与走私,甘愿自首?他主动背负公司的问题,承认栽赃嫁祸苏乔的父亲……”   陆沉有一肚子弯弯肠子,而陆明远的想法很直接。他简单地认为,罪魁祸首理当伏法,既然查不到,那他们就应该自己跳出来。   过了好半晌,他的父亲才说:“你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显然误会了陆明远的意思。   父亲笑道:“你还记得周扬吗?他死了,我做好各项证据,让他去背责任吧。不过这件事一出,我的生意不能继续做了,我在瑞士小镇上买了一套房子,将来就在那儿养老。”   他罕见地透露自己的计划:“那里没有WIFI网络,山清水秀,民风淳朴。你可以把陆其琛和陆洵美带过来,等他们出生,我就是爷爷了。”   比起前一个设想,后一种血脉传承的微妙感,更令他心头动容——陆沉往常绝不会这样,他早已将家庭看得很淡,而最近的不同寻常,和他的身体状况密切相关。   陆明远却道:“周扬去世了?”   陆沉合上双眼,神色微倦:“嗯,周茜萍是他的女儿,你们在威尼斯见过。”   陆明远知道不该问,但他还是问了一句:“他为什么会死?”   陆沉闭目养神,悠然道:“我让人开枪,打断了周扬的一条腿。他经常自作主张,他追查到苏乔的行踪,买凶杀她,你们在罗马旅馆遭遇了一场枪击案。那件事的幕.后黑手,就是周扬本人,你说我该不该管教他?”   陆明远了然,却没做评判。   陆沉弹掉烟灰,熄灭了雪茄:“他断腿后,人跑了。为了换钱,扣押客人的东西,那帮中东客不好惹,他死在了伊朗。周茜萍和她母亲都去了伊朗收尸,先开始她俩总闹,自从那一次收尸回来,她俩再也不敢闹了。”   雪茄被装进垃圾篓,陆明远将篓子挪到另一边,又说:“我数过了,你一天抽十五根烟。”   陆沉笑笑,没再开口。   次日下午,陆明远向他辞行,送了他一件新礼物——那好像是一根电子烟,或者类似的东西,可以抽,但是没有烟卷,纯粹解馋的玩意儿。   陆沉将它收好,反赠了陆明远一张纸条。陆明远将纸条打开,见到了几个人的名字、联系电话、家庭住址,他立刻拍了照片,当场传给了苏乔。   呦,都用上智能手机了?   陆沉暗忖:陆明远的改变挺多。   当日傍晚,他派袁腾去机场送儿子,自己却没有露面,他有充足的时间,只是不愿意去。医院的检查报告被送到了他的手上,他瞧了一眼,随手扔掉了,接着查问助理:“材料准备的如何?”   助理谨慎地答道:“和咱们预想的一样。”   夜里八点钟,袁腾也回来了。他一路步履轻快,并不知道组织即将瓦解,他轻轻地敲了一下房门,从门缝中看见,陆沉正在垂首读书,他戴着一副老花镜,似一位温善博学的长者。   袁腾打扰道:“老板,我把陆明远送上了飞机。他在机场遇到了一个抱婴儿的父亲,他跟人家搭讪来着。哎,您甭说,他要是当了爹,那孩子肯定好看。”   陆沉却笑说:“他太年轻,缺一道坎。”   这句话,似曾相识。   袁腾道:“上次在威尼斯,您也这么说。”   他没有踏入书房,但是刚一垂首,就见到了地毯上的一团废纸。   袁腾心里头稍一寻思,就咯噔一下,他忍不住问道:“那医院的检查结果……”   “没事,”陆沉摘下老花镜,冲他一笑道,“我安然无恙。”   袁腾忙说:“您吉人自有天相。”   陆沉合上手中书册,挡住封面的《Lung Cancer》两个单词,倘若翻译过来,那便是肺癌的意思。想他年轻时,压力重如泰山,始终不愿意结婚,直到认识了戚倩——如果他真的毫不在意感情,他又怎么会结婚呢?还是瞒着同事们的隐婚。但他一天抽一包烟的习惯,总也戒不掉。戚倩烦得很,几乎天天骂他。   一晃神,二十年了。   他和袁腾说:“陆明远的那道坎,我帮他迈了。”   *   陆沉交给陆明远的纸条上,写了一整列的人名。苏乔起初不解其意,后来,随着她的调查深入,她发现这些人都曾经在苏展家工作过。   当年在苏家,他们任职为保姆、司机、或者家庭教师,随后又被陆续解雇。   串联起前因后果,苏乔有了大胆猜想,她一面在苏展面前拖延时间,一面又投入更多精力翻查一件陈年琐事。在此期间,苏澈也没有卸任,他依然做着财务总监,并不打算退位让贤。   苏乔想为他的勇气鼓掌。   一年前,他还和苏展情比金坚。转变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或许更信赖自己的父亲——这不难理解,他一定是父亲的亲生儿子,却不一定能保住苏展亲弟弟的位置。   苏展成了局外人,他忍不了多久。苏乔就在苏展动手之前,整理证据,飞快地报案了。   她举报一起杀人案。死者并非苏景山,而是苏澈的亲生母亲,尸体骸骨被当年的司机偷出来,悄悄埋在了不为人知的地方,消息一出,举座皆惊。   尤其是苏澈。   他如同五雷轰顶。   苏乔站在他面前,惋惜不已:“好可怜啊,她真是一个美人,还出生于书香世家……你的外公外婆,竟然都是大学教授,你要不要先认个亲?”   她俯身,在他耳侧说:“等调查结果出来,你可别扛不住了。”   苏乔心道:要想扳倒苏展,就必须一点一点剪掉他的羽翼。苏澈这一株墙头草,可能会倒向他的父亲,也可能会倒向苏展,却不可能投靠到自己这一方。   她的预料完全正确。   而另一头,沈曼在苏乔的授意下,上报了另一起杀人案。这件案子受到的关注更大,因为被害者变成了苏景山,沈曼自称是第一时间的目击者——她实在是百般不情愿作证,但苏乔一直以沈曼家里人做筹码,不停地威胁她……   沈曼走投无路,只能听话。多年来,她一直是这么做的。   案情一报,苏家顿时大乱。   苏乔明白,问题的关键点在于叶姝。当初沈曼深夜逃离停车场,第二天便被叶姝本人缠上——说叶姝聪明,好像无迹可寻,说她单纯吧,也真是单纯,直接亲身上阵,没有一点隐瞒的意思。   可她越是这样,越说明真凶不是她。   她被警察传唤审问,但因为有孕在身,受到了一些优待,时至今日,她死活不愿意打胎,任凭父母磨破了嘴皮,她坚持要将孩子生下来。   她和顾宁诚的孩子。   ——冥顽不化,她的父母这般评判道。   苏乔有感而发:“叶姝要是喜欢孩子,那还好,生就生了吧。不过呢,她要是为了挽回顾宁诚,那就有点不明智了,顾宁诚根本不在乎这个孩子。我听叶绍华说,叶姝怀孕这么久,顾宁诚就去过他们家一次。”   她叹了一口气:“啧,好狠心啊。”   苏乔像往常一样,躺在柔软的大床上,牵起了陆明远的一只手,抚摸他匀称修长的手指。她还摩挲他的掌心,让陆明远有些痒,他不由得趴进被子里,猛地一拽,将苏乔抱了个满怀。   他道:“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苏乔“嗯”了一声,心不在焉地问:“你说,什么事?”   “陆沉和江修齐都以为,你有了一对龙凤胎。”陆明远将手搭在她的腰间,那把细腰还是不盈一握,他轻轻一掐,苏乔便恍然道:“难怪,我说陆沉为什么大发慈悲,原来是信了你的话。”   思忖片刻后,她尚存不解:“还是不对,就算我和你结了婚,怀了你的孩子,死心塌地跟着你,让陆沉对我消除戒心,他也不可能全力帮忙,他的心肠没这么好,你一定漏掉了什么……”   漏掉了什么?   陆明远仔细回忆,却无从深究。   苏乔又问:“你上飞机前,陆沉给你留什么话了?”   “他没出现,”陆明远如实相告,“只有袁腾在场。袁腾让我戒烟戒酒,注意养生。”   苏乔卧在他怀中,暗自思忖:这不是袁腾的话,是陆沉指派袁腾传达的话呀。陆明远年纪轻轻,身强体壮,又没有不良嗜好,养什么生?除非是陆沉那边不顺利,出了点状况,推己及人,关照起了陆明远。   可是苏乔并未点破。   她心情复杂。   沉默的间隙里,苏乔转移话题:“我觉得,叶姝知道凶手是谁,你猜她会不会说?我要是叶姝,我就全招了,这层关系扯不清,早晚要引火烧身。”   陆明远拨弄了一下她的头发,道:“我不理解她,猜不到她的做法。”   苏乔颔首:“其实我也不了解叶姝,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陆明远无意与她讨论叶姝,他附和了两句,就开始催苏乔睡觉,还将电子表拿到跟前,让她自己念时间。苏乔念了一声:十一点三十五,陆明远就说,这个点,适合睡眠,又说什么年轻人注意养生,苏乔这种劳碌命,更应该早睡早起,保持良好作息。   陆明远讲了一会儿,自己也困,遂关掉床头灯,搂住苏乔的后背,像往常一般进入梦乡。   陆明远与苏乔的平淡生活,正是叶姝可望而不可即的。她怀孕不到两个月,家里乱成了一锅粥,父母时常爆发争吵,连她的弟弟也六神无主。   那日她从警局回来,母亲早已听闻风声,叶姝刚一进门,母亲便问:“娇娇,你说没说实话?”   叶姝不答。   她拎着皮包的背带,目光扫视了一圈,忽而定格在某一处。手中皮包“砰”的一声,砸落在了大理石地面上。   只因今天的客人,竟是久未谋面的顾宁诚。   顾宁诚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冷遇。叶姝全家上下,无一人对他有好脸色,包括叶姝的弟弟叶绍华。叶绍华从小与顾宁诚亲近,将他视作榜样,但是今天,叶绍华见了他,就仿佛见到了空气。   顾宁诚一笑置之,并不在意。就好像叶姝的孩子,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叶姝家中养了一只猫,周身泛白,尾巴与耳朵皆是灰褐色,一双猫眼幽蓝如宝石。它从卧室走到了前厅,眼见顾宁诚没人搭理,这只猫纵身一跃,跳上了他的双腿。   顾宁诚不愿沾惹猫毛。   他将猫咪提了起来,放在地上。那只猫毫不气馁,又跳了一次,舒舒服服地趴好。   顾宁诚稍有妥协,摸了两把,感慨道:“物随主人。”   叶姝瞧出他的不喜——这世上竟然有人讨厌一只漂亮的、正在撒娇的猫。她急忙将猫抱了起来,又听顾宁诚说:“宠物携带了寄生虫,孕妇要小心些。”   叶姝的母亲认定顾宁诚是个情场老手,她没说错。顾宁诚简单两句话,快要让叶姝回心转意,她抱着猫走回卧室,背对着他说:“我不会打掉孩子,你死了这条心吧。”   顾宁诚随她进门。   房门砰然关上,隔绝了外部噪音。   他先是问她:“杀了苏景山的人是谁?你接受审讯,有些人坐不住了。”而后才说:“你肚子里的孩子,要留就留,要打就打,我不能强制你做决定。孩子出来以后,我付给你抚养费,但我不会承认。你还年轻,带着一个拖油.瓶,就是在糟蹋日子。”   叶姝受不住腌臜气。她怕自己急怒攻心,闹得流产,索性撒谎道:“孩子没了,我刚做的。”   叶姝前后的言行矛盾,让人分辨不出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顾宁诚压根没管她,自行说道:“我辞掉了宏升的工作,带走了一批客户,介绍进了我家的公司。我邀请你父亲加入,开出了股权和高薪,他正在犹豫,不过倾向很明显。”   言外之意,叶姝的父亲不愿意留在宏升。   他与苏乔的父亲关系极差。苏乔一家得道升天,几乎是叶姝父亲的灾难。   叶姝撒手放开猫,斜他一眼道:“客户客户客户,你只知道这两个字。要不是我爸爸帮忙,我骗来了沈曼,你上哪儿抢占宏升的资源?”   的确,叶姝提到的这两个人,都是顾宁诚的助力之一。但是沈曼的行径被发现了,她如今又是苏乔的爪牙,指哪儿打哪儿,苏乔甚至将沈曼与顾宁诚签署的合同附件,当做一份警示,发到了顾宁诚的邮箱里。   倘若顾宁诚维持从前的平衡,与叶姝克制地相处,就不会影响他与叶姝父亲的关系,更不在乎总经办少了一个沈曼。但他自己犯了错,计划也受到了影响。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倾诉道:“我们家的公司,有很多合作对象,为什么我只盯着宏升,还要来宏升内部工作?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没有。   叶姝没想过。   顾宁诚观摩她的神情,目光定定然锁住她,终是奚落地笑了:“你被家里人保护得太好。杀害苏景山的凶手,是不是你们家的人?”   “不是!”叶姝立刻否认,又嘲弄道,“哦,是苏家人。”   顾宁诚追问:“沈曼路过停车场的晚上,一个你认识的男人,坐在苏景山那辆宾利车的驾驶位上,对不对?”   “我不认识那个男人!”叶姝忍不住站了起来,“我是清白无辜的,警.察都相信我。我妈那天早晨,送我上班,遇到了沈曼,她说沈曼脸色不对,我就去监控室查了查,借口吓唬她。”   她故意轻描淡写,不知能相信几分。   顾宁诚使诈,一口咬定:“杀人犯是你母亲?她一眼就能瞧见沈曼?编故事都没有你这样的。”   叶姝忙慌道:“呸,我妈只是偶尔观察别人。你了解情况再评价!凶手是苏展他们家的…… ”距离正确答案还有半秒,叶姝的房门被突然打开。   她的母亲站在门前,道:“吃晚饭了,你出来吧。”   叶姝趿拉着拖鞋,走向了厨房。她注意到母亲说的是“你”,而并非“你们”,母亲为了她,不再款待顾宁诚。   此时此刻,母亲仍然静立不动,她的目光犹如刀子,插.在了顾宁诚身上。   她说:“以后,你别再踏进咱们家。你来一次,我让保镖打你一次,打到苏陆两家绝交……我这人年纪大了,特没素质,娘家就是暴发户。”   最后一句时,她带上了愠怒。   顾宁诚笑而不语。   他心道:苏景山也是暴发户,就一村炮儿,赶上了好时代,娶了个好老婆,闯出一块天地,便将自己当成了人物。倘若放在乱世中,苏景山或许是个枭雄,他很享受虐待的过程,不会马上让人绝望,总是给一点希望,再全盘掐灭。   顾宁诚曾被他玩弄于鼓掌。   因着这一层关系,他盼着宏升倒霉,他能从中得利,也能壮大家族企业,还能与苏乔搭上线。但是发展渐渐脱离了控制,苏乔的父亲还没有被苏展弄下台。   其实苏展已经动手了。   他们家的处境堪忧。   苏澈的精神状态不稳定,连续几天向上层请假。苏乔当然温柔又关切地批准,而后扶植了她自己的人,倘若放在平常,苏澈的父亲一定要闹腾,但他如今自顾不暇,早已管不了公司的琐事。   小道消息说:苏澈的父亲害死了情妇,嘱咐司机埋尸荒野。有钱男人养着外室,原本不足为奇,但是无故杀死情妇,就牵连出了一桩桩大胆揣测。   风声渐长,苏展翻出一袋文件,约见了昔日的团队,计划给苏乔来一次釜底抽薪。他当初自拟了一份股权委托书,签上名,作为备份,其实留了几个坑,都让苏乔跳进去了,他自认是在收网。   属下们不敢怠慢,准点到达。在他们的眼中,苏展迟早是宏升的领头羊,他一直备受苏景山的器重,他之所以还没登顶,仅仅是因为倒霉,被一个老不死的东西砍伤了腰。   多日不见,苏展依然思路清晰,带给旁人的压迫感丝毫没减少。众人嘴上不说,心里却都觉得,苏乔玩不过苏展的套路。   却不料执行时,突然受阻。   *   仲夏时节,恰逢一场台风过境,带来了滂沱暴雨,半座城市都被抛入挥之不去的潮湿中。天空布满了阴霾乌云,又被猛烈的水汽熏出了雾色。   苏乔开车去公司,就像在街上划船。每当路过公交车站牌时,她都会下意识地减速,以防污水溅了行人一身。   她还和陆明远说:“前几年,城区有一场暴雨,淹死了好多人啊。我记得光是在朝阳区,就有几个司机被困在车里,跑不出去,溺亡了。”   陆明远原本坐得端正,听完这话,他侧目看了苏乔一眼,提议道:“在车里放一把锤子,开不了门,就打碎玻璃。”   雨天路滑,苏乔开得小心。她轻声回答:“我没劲,还得带上你。”   因着交通状况不畅,他们抵达公司的时间比往常迟了四十分钟。苏乔急着去办公室,临到下车前,手机却是一通乱响,她点开屏幕,发现了一个陌生号码,犹豫着接听了。   电话内,传来陆沉的声音:“喂,你那边是上午吧。”   车窗的雨水接连滑落,滴答滴答,掉在地面。挡风玻璃上的雨刷还在工作,时不时地擦洗一下,抹开氤氲的水雾。透过这扇挡风玻璃,苏乔看见了站在近处的陆明远。   停车场里没什么人,陆明远静立不动。车一停稳,他就下来了,他观望停车场之外的雨幕,无休无止,倾盆而下,织成了细细密密的水帘。   苏乔猜测,陆明远又在捕捉大自然独特的一面。她有些好笑,轻咳一声,复又严肃起来:“没想到会接到您的电话,我很惊讶。”   尚不等陆沉开口,苏乔连忙道谢:“要是没有你的帮助,我已经离开宏升了。苏展的团队里,有我的人,他说,苏展现在一筹莫展。”   她语气轻松,但是陆沉久不回复,苏乔几乎以为,他已经挂断了电话。她正准备下车,陆沉又忽然说:“我给你一个忠告,你别小看了苏展。”   苏乔立时反应过来,最初的计划告破。苏展找到了另一个方法,进一步陷害她的父亲。他就像一个自动更新系统,自查错误,及时改进……他果然是人渣。   苏乔道:“你需要我做什么,请直说吧。”   她讲话时,陆明远转回注意力,即将走向她的位置。   陆沉一时胸闷,哑着嗓子道:“我日子不多了,你别告诉陆明远。你爸的全部责任,要有一个人来扛,周扬死无对证,没人比我更了解走私□□。”   这是他第一次说“走私”,他往常总要自称为“国际贸易”。   苏乔怔了几秒,方才道:“你愿意牺牲自己,换回我爸?”   “呵,别说牺牲了,孩子,”陆沉握着光滑的扶手,坦诚道,“当初构陷你爸的文件,是我帮苏景山准备的,苏景山最惜命,平白无故出了车祸,都是报应。”   是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谁参与的设局,谁来将它解开,这很公平。   苏乔却按下了录音键,又问:“你不想让陆明远知道,你做出了这么大的……”   陆沉何许人也,单凭苏乔重复刚才的话术,陆沉便知道,苏乔大约正在录音,可能是要存做备份,将来转交给陆明远。   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陆沉用手指虚点桌面,慢吞吞地说:“一个人,要是一直做善事,忽然行了一次恶,他的名声就毁了。反过来呢,他要是一直很坏,忽然变好,最后又死了,就会被长时间纪念。你们不要觉得,欠了我什么,这窟窿是苏景山捅的,我是帮凶,我做了走私,还是主犯。”   说到这里,他吸了一口气,缓和自己的吐息。   苏乔想了想,问他:“你还有什么没实现的愿望吗?”   “我选了一块教堂墓地,”陆沉嘱托道,“假如你们将来有空,带着陆其琛和陆洵美,在教堂里给我点根蜡烛。”   他讲完便挂掉了手机。   苏乔提包下车,拉起陆明远的手腕。陆明远无意中问了一句:“你刚才在和谁打电话?”   “一个熟人,”苏乔道,“他帮了很大的忙。”   至于熟人是谁,苏乔绝口不提。   陆明远不再多问。   他与苏乔在电梯门口分别。陆明远走楼梯,径直去了大厅保卫科,苏乔却叫住了他,含蓄道:“公司里的事情快忙完了,要是他们都走了,你也不用当保安。我给你在设计部挂职……”   苏乔所说的“他们”,自然是苏展、苏澈那帮人。   陆明远心道:他们一时半会走不了。   他抬手轻拍苏乔的后背,不着痕迹地拒绝道:“再说吧,你的安全最重要。”   *   宏升集团的大厅保安室内,气氛稍显热闹,队长刚一见到陆明远,就跟他打了一声招呼:“今天下暴雨了,你来的路上顺利吗?”   另一位同事抖了抖肩,揶揄道:“哇,人家是有总裁送的哎。”   队长捶了那人一拳:“你闭嘴,别学娘炮说话,嗲嗲的,真恶心人。”   他正在这儿做教育工作,侧门竟被人敲响了,陆明远走过去开门,意料之外——站在门口的人,是苏乔的大伯母陈雅。   她笑着说:“打扰了各位,我想找一间办公室。我给我老公发消息,打电话,他没回我,我猜到了他正在开会吧,他落下了重要的东西,我特意给他送了过来。”   陈雅曾在公司年会上露过面,所以队长认识她,也知道她所说的“老公”,是苏家内部的何许人也。   队长思前想后,指派了一名同事:“夫人,你稍等,我找个熟人给你带路。”   这位“熟人”,只能是陆明远。现如今,陆明远和苏乔的关系公之于众,谁都知道他傍上了富二代……啊不,富三代,虽然苏景山祖上是土老帽,苏景山本人是暴发户,他当年的资产状况,总是让人嫉妒。   陆明远没掺和财产分割,他既牵挂苏乔,又嫌琐事麻烦,譬如:与陈雅打交道。他敏感地察觉到,陈雅要从他口中套话,他就越发不知所云,佯装一幅中文要重学的样子。   陈雅逐渐失去耐心。   陆明远没进电梯,而是选择了楼梯,陈雅一路跟着他,问了不少问题。到了后来,陆明远终于烦了,向她请教了一句:“苏澈的生母,是他的父亲杀的,还是你杀的?”   陈雅脸色煞白。   她断定道:“那女人是自杀,为了儿子,她自杀!”   苏乔的声音从上层楼梯间传来:“我管她是自杀还是他杀?只要公众关注,那就是最好的案子。自杀没有悬念,大家会往别的方面想,而你老公,晚节难保了。”   她这幅咄咄逼人的样子,一点儿没变。   陈雅知道,她从小如此。   那时苏家的孩子都不爱和苏乔玩,只有一个例外,那便是陈雅亲生的小儿子,真正的苏澈——他将苏乔当成了妹妹,手把手教会她折纸。   陈雅常想,那是一个多好的孩子啊!   老天就把他收回去了。   陈雅还回忆起,当年的苏展非常自责,他不停地说,不该带着弟弟去水边,可是如果苏澈身强体壮,没有哮喘和心脏病,他在被救起时,完全能一口气活过来。   但他没有。   由于这一层牵挂,陈雅找上了陆明远。可是陆明远一问三不知,各种话题都缺乏兴趣。   此时此刻,陆明远抬头看着走廊阶梯,问了一声:“小乔,你在楼上做什么?”   “在等你,”苏乔扶住栏杆,俯视着下方景象,“还有陈夫人。”   陈雅缓步上楼。   她年轻时一定仪态万方,到了五六十岁,仍然身姿摇曳。这般垂暮的红颜美人,迄今为止苏乔只见过两个——第一个是戚倩,第二个就是陈雅。   她不禁感叹,基因的作用与力量。   陈雅面对着苏乔,不再绕弯,开门见山道:“你真的见过苏澈?我是说,我的儿子苏澈。”   苏乔自是清楚,陈雅所指的人是谁。她心口不一道:“苏澈要是还活着,爷爷不就白死了吗?”   陈雅提起布包,明知故问:“小乔,你把意思说明白些。”   “苏景山默许另一个苏澈进门,替代了你的儿子,你怎么可能不恨他,”苏乔意有所指道,“我想过了,一个痛失爱子的母亲,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不。   不是这样。   陈雅反驳她:“你知道的太少,你不懂装懂……”   苏乔又道:“苏澈已经死了。你的儿子,早就死在了十几年前,尸骨在哪儿都不知道,成了孤魂野鬼。”   她真是心狠,这种伤人的话,张口便来了,直叫陈雅头痛欲裂,她再一次重申:“我没有杀苏景山,那不是我做的。”   “是谁?”苏乔道,“你的丈夫,苏展和苏澈的父亲?”   陈雅做了几次深呼吸,渐渐镇定了不少。她没做正面应答,却等于在冷静的默认,这一犹豫之后,苏乔就推断出了前后因果。   苏乔的笑声一如叹息:“我骗苏澈,更是为了骗你。我听说,至亲去世,很多人不敢直视遗体,我猜你就是这样,你没办法观察当年的苏澈,总是心存幻想,他还留了一口气,他被好心人收养了。所以你求神拜佛,三餐斋戒,可是佛不渡你,人也不渡你……与其说我在骗你,倒不如说,我是在按照你的想法,变相地迎合你。”   这一段长篇大论,让陈雅脚步一顿。不该如此的,她心想,从几个月前开始,刚听到苏澈复活的消息,她欣喜若狂。再往后,她的希望被浇灭,又重新燃起新的,这一次,却是化为烟土了。   她业已失眠了很久。   苏乔鼓动道:“大伯父杀了爷爷,他还在逍遥法外,当年苏澈堂哥去世了,他也没有多难过,听说葬礼很朴素,是为了不让亲戚知道。”   一旁的陆明远搭腔道:“生不逢时,死不逢时。”   陈雅松动了紧闭的牙关。   苏乔挑眉,补充一句:“你需要什么帮助,告诉我,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   说来奇怪,苏乔原本以为要耗费一些功夫,才能说服她的大伯母。然而事实却是,她还没讲上几句,陈雅就已经同意了。   陈雅的手上,有着惊人的证据量。   她甚至做了证人,指认丈夫毁坏汽车系统,植入病毒数据,她保留着未删除的、与丈夫聊天的电子记录——其上写着,“苏景山那老头,怎地还不升天?”,亦或者,“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不愿意放权。”   显而易见,她的丈夫具备作案动机,作案能力,并且在苏景山死后,成为了最大的既得利益者,很快当上了总经理。   一切都过于顺利,以至于充满古怪。   苏乔的疑心起源于叶姝的反应。叶姝怀孕三个月时,来了一趟公司,听闻大伯父被抓,她吓得一激灵,两边脸表情不一致,快速眨眼,从肢体语言上剖析,这是回避现实的表现。   苏乔原本还想跟上去,盘问叶姝,后来她又觉得,已经没必要了,她身边有现实的例子——那例子便是陆沉与苏景山,是她无端背锅的父亲。   她把这种计谋称作为“金蝉脱壳”,自己跑了,再将蝉的外衣套在另一人的身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她左思右想,终是给父亲打了一通电话,坦白了自己的所见所闻。   苏乔说:“我误会了大伯父。那场车祸不是他策划的,是他的夫人。”   “不对,”苏乔的父亲道,“应该是合谋。”   苏乔不知父亲从哪里得出了这个结论,她还要多说,父亲便打断道:“这件事你别再参与,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上一代的恩恩怨怨,与你无关。”   *   所以在这件事上,苏乔当真放手不再管。   她对自己的定位并非十项全能的职业经理人,而是一位仍在学习中的、替父亲代管公司的年轻人,她甚至觉得有时候,不能全凭实力,还要借助一点运气。   与之相反,苏展时运不济。   倘若他康复痊愈,自是另当别论,问题是他还没有。他威胁苏乔,要送她父亲进监狱,结果反作用在他自己身上。而苏澈生母的死,旁人可能不了解,他却是一清二楚,那不是自杀。   她惯用的粉底里,被掺杂了铅和汞,时间一长,她的精神先垮了,疯疯癫癫,自寻死路。   苏展终其一生也不会说出,是谁在化妆品里放了这些东西。在当年的母亲眼中,出轨的男人不可恨,可恨的是勾引丈夫的无耻第三者们。到了后来,她的小儿子仿佛没存在过,她方知丈夫无情时,可以狠毒如斯。   苏展甚至觉得,母亲也恨她的大儿子。正如她反感鸠占鹊巢的苏澈,还能在表面上关爱他,她的情感隐匿在深处,连苏展也探不着了。   他重新探访起从前交好的董事们。   行程第一天,某一位董事借着酒劲,委婉道:“苏先生,我们都知道你的才干,但是您这身体,一直没好,喝不了酒,做不了活动,而且在外人眼里,你的父母都是杀人犯……”   他有一句话没说——您自己也是。   苏展起初淡淡一笑,后来他收了伞,独自在雨中行走。酒店门口车辆穿行,车开得太快,溅了他满身脏水,他不闪不避,像是小时候挨爷爷的打骂,他只会像木头桩子一样站立。   好一会儿,他渐行渐远。   酒店拐角处,苏乔遥望苏展的背影,心中暗忖道:我玩弄舆论,利用朋友打击他,但是没办法,谁让我的对手是他。   苏乔知他无力回天。   偏偏他所受的教育是,把公司发展放在首位,而不是个人的成败荣辱,所以苏景山给他起名为——苏展。   苏展家大势已去,顾宁诚及时抽身,陆沉危在旦夕,而苏乔并不轻松。她右手挽紧了陆明远,在长长的雨巷中漫步。   巷子两侧,都是上世纪所建的平房,青砖红瓦,平添古朴韵味。   槐树的枝丫伸出墙头,青叶层层叠得,落到了她的眼前。叶底水珠忽而一颤,原是四合院内的小孩子们疯跑出门,举着伞柄,玩起了踩水的游戏。   笑闹声起,雨中的寂静被打破。   有人的玻璃珠滚了个圈,绕到了陆明远的脚边。   陆明远将伞递给苏乔,弯腰去捡,半边身子淋了雨,他并不在意,只将玻璃球还给小孩子,又问:“你在看什么?看到发呆。”   苏乔没应。   陆明远将伞沿下移,遮挡旁人的视线,他在深色伞布交织的屏障中,低头亲了苏乔的脸,又叫她:“小乔。”   苏乔心头一暖,轻笑道:“你做什么,周围还有小朋友。”   陆明远牵紧了她,慢条斯理地前行:“那我们回家继续。”   “我刚才在想,”苏乔忽然坦白,“十几年前,我们都像他们一样,是不太懂事的孩子。十几年后,慢慢分化出不同的道路……再然后,我们都老了,各有所失,各有所得。”   陆明远在雨中为她撑伞,辟出一条前行的轨迹,他道:“路再长,我陪你走。”   (正文完,番外筹备中)   作者有话要说:  我事先写好了结局,然后逆推着写完了这一章,回顾全文还是有不少问题,但是三本现言里我最喜欢这一本。出版时争取能附赠一册明明日记。   ————————   写长评的小宝贝们,有机会在《百岁之好,一言为定》、《藏在回忆里的风景》、《浮光掠影》三本出版书中任选一个。《百岁》能立即发货,后两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版,大概要等几个月。这个活动共计十个名额,欢迎大家参加。本月底将由@素光同书友会(微博)公布名单   ————————   还有一章讲述上一代恩怨的番外,我觉得有必要,不然不完整,内含七岁的明明和六岁的小乔,近期i贴上晋江。   谢谢支持,下本再见。    本书由 名雪音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