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13353638785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澄澈如昔》 作者:澜问   文案:   这世上   正邪是一回事,情仇又是另一回事   不是好人就一定会被原谅,也不是有爱就能够消弭伤痕   但,为了你,我总能努力做到。   如果世界待你不公,我愿此生替天补偿,因为我就是你的世界。   演技拙劣的两个骗子互相飙戏,镜头简直惨不忍睹!   阴差阳错、假戏真做、相爱相杀、没事作死玩……   男主警察,曾做过卧底;女主医生,父兄是du枭。HE,HE,HE……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相爱相杀   主角:倪澈,景澄┃ 配角:景良辰,倪浚,童潜,滕青,崇安等 ┃ 其它: ===============   ☆、我有病(01)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来了,哈哈哈哈! 本来想再多存些稿的,忍不住对21号情有独钟,先发为敬!尽量保持每周五更,这回每章字数可能会多些,其实和日更也差不多了。 请尽情拥抱我,用收藏和评论砸晕我吧! 注释:男主有三个名字,景澄(完成卧底任务之后改的);井澄(执行卧底任务期间);景程(执行任务前,母姓景,父姓程)so,不是错别字儿哈,本人写文的态度还是很端正的,咳咳——   四点七寸液晶屏上,一张女孩儿苍白的面孔几乎占满了整个视野,凌乱翻飞的黑色发丝不时跳跃着扫过她血色尽失的脸颊,仿佛所有颜色都汇聚在了她左侧眼尾那颗半粒芝麻大小的泪痣上,红得像要滴血。   女孩儿的脸上挂着绝望而诡秘的笑,薄而浅淡的唇勾起一个讥讽的弧度,她深不见底的漆黑瞳仁中,两道灼人的目光透过屏幕射过来,似乎迫切地想要一路洞穿人心深处。   “井澄,我就是想再看看你为我着急的样子——”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贴近她面孔的屏幕被缓缓拉开,女孩儿身后的背景渐渐涌入一截病号服蓝白相间的衣袖,带有银色凹槽的白色塑钢窗框,她身下窄得让人心惊的黑色大理石窗台,远处大厦的灯火阑珊,和,万丈深渊般楼下的车水马龙。   举着手机狂奔在距离鲸市人民医院五六条街开外的年轻男子看到屏幕里的图像,瞬间两腿一软跌跪在地上,徒劳地低呓了一句,“小澈,不要——”   那声音哽在喉咙里,几不可闻。   屏幕中,女孩戚戚然地笑了笑,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汩汩流下,将眼角的泪痣冲刷得愈发鲜红。   她松开了扒在窗框上的另一只手,朝摄像头缓缓地曲了曲手指,“景Sir,拜拜——”   这句道别轻得像唇语,不经声波的传递直接从两人隔空对接的视线中撞入他的脑海,仿佛插入东海的金箍棒一般搅起了一阵眩晕和剧痛。   随即,屏幕中的景象一路色彩凌乱、明暗纷繁地天旋地转,仿佛炸裂的烟花般迅疾掠过,最终随着一声不知是真实还是脑补出来的巨响,回归永恒的黑暗。   ***   景澄被那声巨响笃地从佛洛依德躺椅上惊醒,抿着唇努力平抑着纷乱的呼吸,他英俊的脸上肌肉僵紧,绷出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冷硬线条,微微颤栗的指尖被他紧紧攥拳扣在掌心里,奋力维持出一个不动声色的“自然醒”。   淡橘色的窗帘遮住阳光,室内暗成黄昏,他转动眼珠四下里看了看。   这里是他熟悉的心理咨询室,身下也是那床十分契合人体生理曲线的舒适躺椅,两侧都有柔软的真皮扶手,还带预热功能,让人一躺进去就仿佛投入了某个温暖的怀抱。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并没有着急起身,五感逐渐从刚刚的梦境中抽离了出来,于是听见了头顶两点钟方向养生茶煲里沸水滚开的汩汩声,和空气中弥漫着的一股淡淡的甘苦气味。   两分钟后,屋子里亮起了一圈暖白灯光,那灯带隐在环形的吊顶里,因此光芒并不刺眼。   滕青端着一杯原材料不明的茶色液体递给景澄,“又做噩梦了?”   她的声音清婉柔和,相当动听,低语时自带镇静剂效果,这一点也大大加持了她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的专业技能。   滕青穿了一件奶白色羊绒连衣裙,玳瑁装饰的细皮带环在腰间,黑色丝袜包裹的两腿纤长笔直,脚上踩了一双银色低跟浅口小羊皮鞋。   她在工作的时候穿着向来讲究,既不失职业感和应有的端庄,又让人觉得舒服可亲信。   景澄大概是她最为特殊的一个咨询对象,因为这个咨询者每周如约过来“倾心斋”一次,每次呆足两个小时,一连来了两年多,从来不给钱。   这年头听说过吃霸王餐、搭霸王车的,还真鲜少见到咨霸王询的,但没道理霸王就不存在心理问题,而且可能还比一般人更严重。   要知道滕青这个级别的心理咨询师,一个钟起码五百块往上,能够坚持不懈地在他身上浪费几百个工作时真可谓“情比金坚”。   景澄蹙着眉抿了一口杯中的不明暗黑料理,眉心揪得更紧了,“又是什么东西,闻着还行,喝起来苦死人。”   这位不给钱白蹭喝的,居然还好意思挑三拣四。   “又梦见她了?”   滕青没有接他那毫无营养的打岔,直抒胸臆地问了出来。   她在这位咨询者身上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倾尽平生所学,结果每次都是听他说梦话似的胡掰瞎扯几分钟,然后就只能边上网边欣赏真的进入梦乡的睡美男。   要说他最坦诚的表现,就数噩梦醒来时他那无法掩饰的一瞬反应了。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症)患者的核心临床表现之一,便是创伤性再体验症状。   主要表现为患者的思维、记忆或梦中反复且不自主地涌现与创伤有关的情绪和内容,极易触景生情再次陷入到创伤事件发生时的心理状态。   此外,刻意的回避和高警觉性也是显著临床表现。   作为一名心理素质过硬的警察,景澄具备优秀的心理防御能力,强大的意识支配能力,只要他不愿意配合,便可以看似配合地躲过任何心理医生挖给他的“陷阱”。   这大概也是之前几任心理医生含恨败北的主因,你问他什么,他便老实回答什么,没有跑题,没有遮掩,说的都是别人知道的那些,情绪上也没有不合逻辑的异样波动。   用景澄自己的理论解释就是,我根本没有病,就像绝大多数心理病患自以为的那样。   因此,拐带得心理医生也开始觉得他大概真的没病了,不需要再过度治疗,于是将他打发给了滕青这位心理咨询师。   心理医生看的是精神疾病,而心理咨询师解决的是心理问题,二者是完全不同的层次。   精神病不是每个人都有,但心理问题是普遍存在的,所以,景澄终于证明了自己是个没病的正常人。   景澄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过点儿了,你怎么不早叫我几分钟,那样兴许我就能把噩梦给错过去了。”越说越不要脸,他还先下手为强地赖上对方了。   滕青也不生气,噗嗤笑了出来,喷出一腔的无可奈何。   “我见过的PTSD也不算少,但像你这么掖着藏着假装自己是没事人的,别人能怎么办?不然干脆你再另请高明好了,反正我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别听那些老家伙胡说八道了,我哪有什么心灵创伤,有也是被他们给折腾的。”   “卢教授可是受你母上大人重托,一定要还她个里外健康的儿子。”   滕青不露痕迹地欣赏了一下躺椅上修身长腿、姿态散漫的景澄,心中感慨:里面健不健康不大清楚,起码这人外表是极其健康的,何止健康,简直完美到诱人。   也就是她这种自控能力足够好的知性女子吧,换个定力稍差的说不定现在就已经扑上去了。   心里这么一歪歪,她还真难以自抑地面皮发烫起来。   “不交女朋友就是心灵创伤?那你是不是也该顺便给自己治治?”   他语气戏谑,却不显得轻浮,“什么时候你也拥护景大夫的标准了?你俩可差出三十年呢,代沟多得都能种出两亩地了。”   滕青心说,卢教授把你推荐过来,大概就是想让咱俩一块儿治治的吧,要是真在一起了,就算双向治愈。可如今一晃两年多过去了,她除了让他每周一次地享受俩小时安稳觉,其余方面毫无进展。   好歹滕青读书的时候也是班花级别的女神学霸,追她的男孩子至今仍络绎不绝,饶是她心里喜欢景澄,这种事情也总不好让女生太主动的吧。   滕青继续口是心非,“我有个师兄也在鲸市做心理咨询,一级心理咨询师,海归博士,不然我帮你推荐下?”   “别整这么优秀的给我,万一再不小心把我掰弯了,景大夫可是要动手术刀的。”   景澄从躺椅上抻了个懒腰爬起来,偷偷把那杯茶塞到桌角盆景隐蔽的一侧,老大爷似的活动了几下胳膊腿儿,“我是不打算再换了……”   他看了一眼多少有些赌气成分的滕青,对方的心刚刚捕捉到这话里隐藏的某种亲切意味,甚至是一语双关的暧昧,就听他接着说,“就你这里的椅子睡觉最舒服。”   滕青脸色一凉,转了个身,准确无误地从桌角找出那只被藏起来长毛的倒霉杯子,几步走到水池边将里面的剩茶哗啦一下倒进水槽里冲干净。   “睡足了赶紧走吧,我等会儿还有客人。”   “晚上几点下班?我请你吃个饭吧。”   景澄抓起外套,边穿边走到窗边,抬手拉开窗帘。   天光西斜,室外也是灰突突一片苍茫。这里是七楼,景澄额头抵着玻璃向下看去,这个高度掉下去,手机能摔得尸骨无存,人,一定也是活不成的了吧。腿肚子上的小筋儿稍一酥麻,他便赶紧撤回视线,后退了几步。   “无事献殷勤!”滕青话里还带气,但没忍心说不去。   她在心里暗暗扇了自己的骨气一耳光,也不是很用力。   “也不算是无事,今天……好像还是个什么节,什么节来着?”他修长的手指指向墙上贴着的一张月历,捋着数字不知今夕何夕似的找下去。   滕青白了他一眼,“清明节。”   “……”景澄有点儿尴尬地收回手,一颗颗扣紧风衣上的钮扣,“那要不然就改天。”   “今天就今天好了,难不成还真怕撞见鬼?”   她挑衅地看了景澄一眼,心说,只有你心里才住着只鬼。另外可别跟他这种技术宅说什么改天,指不定改到猴年马月去了呢。   “那你几点下班?”   “现在。”   “你不是说还有客人么?”   “现在没有了。”她直接在羊绒连衣裙外头罩了件姜黄色的小立领蝙蝠袖毛呢外套,又从门口的鞋架上取出一双方根筒靴换上。   俩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咨询室,和往常咨询师礼貌地迎送客人没有任何区别,却迎面接收到同事们暧昧的眼神。“滕老师,今天走这么早?”“滕青,今晚有约会?”“小滕,这是男朋友吗,很帅哦……”   一路问得滕青有点儿脸红,走到电梯间统共也没有几步路,她也不便一一解释,都是但笑不语地含混过去。误会带来虚妄的满足感鼓胀在胸口,竟也合成出一股真实的肾上腺素来,令她心情雀跃。   滕青微微侧头瞄了眼站在身旁等电梯的景澄,对方倒是一如既往地自然淡定,跟啥也没听见似的。   一个人若是真的很喜欢另一个人,想藏住不被人看出端倪来是很难的,更何况“倾心斋”这种地方尽是一些挖空心思往别人心眼儿里钻的专业人士,察言观色技术一流,滕青对景澄那点儿心思怎么可能藏得住。   早在景澄人嫌狗不待见的年纪,滕青便认识他,既然人和狗都对他有意见,小孔雀似的滕青自然也很难看他顺眼。   年龄上她比景澄还要大几个月,情商和心智发育一路领先的女孩子在青春期到来之前看待同龄的男孩子,或者像只是撒尿姿势不同的好哥们,或者就完全是另外一个物种。很不幸,景澄在滕青眼里是后者。   当景澄开始成长到释放荷尔蒙吸引异性的年纪,滕青却已经被父母带到了国外,俩人险险地错过了可能相互吸引的最佳时期。   三年前滕青回国,没过多久,便有人透过七大姑八大姨的曲折关系,将景澄这块烫手山芋塞给了她。两年来,她就一直颤颤巍巍地捧着,越来越舍不得撒手。   ***   俩人搭电梯一路来到大厦的停车场,滕青熟练地朝着景澄惯常停车的位置走过去,待他靠近之后直接拉开白色路虎副驾一侧的车门坐进去。   景澄刚把车驶上主路,口袋里的手机就震动起来。他掏出来看了一眼,是景良辰。   想着还有滕青在,他摸出蓝牙耳机接通电话,没有用车载免提,万一这个没正经的兔崽子能吐出什么象牙来呢。   果不其然,对方头一句便问,“现在说话方便吗?”   “说。”   “一个大消息,倪焰下个月就要放出来了。”   景良辰的声音压得很低,不知是因为身边有人还是他情绪紧张,“家里那些老头子有些神经过敏,让我给你打个预防针。倪焰是条疯狗,你还是尽可能小心点儿。”      ☆、我有病(02)   你还是尽可能小心点。   “我知道了。”景澄答得简洁,听不出感情色彩。   倪焰,当初判的是八年有期吧?减刑了?   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当年如果不是崇仲笙和倪泽都死了,旧物利用一般替活人背了不少锅,倪焰这条疯狗再有七年也出不来!   当年那场激烈枪战的画面倏然闪回进他的脑海,刚开了个头,就被他硬生生地压了回去,不能再往下想了,不能了……景澄,你不是说自己没病的么……   “你现在在哪儿?”景良辰显然不太轻松。   “外面,跟朋友吃个饭,有个把小时就能回去。”   景澄没急着挂电话,强压住渐重的呼吸和渐强的心跳,想了想说,“阿辰,还记得那个名字吗?再帮我查一下出入境记录。”   景良辰在电话里叹了口气,对究竟是谁先勾起往事的残酷现实瞬间选择性失忆,边敲键盘边大言不惭地鄙视道,“陈芝麻烂谷子多少年的破事儿了你怎么还是惦记,开头那两年恨不得天天查,这好容易最近几……等等……”   他在电话里这一等等,景澄的心也跟着噔噔狠跳了两下,憋到近乎绝望的某种情绪开闸泄洪般喷薄而出。   他发誓如果这是景良辰这臭小子没事儿瞎咋呼,他回家之后的第一件事绝对是弄死他!   “上月十六号,洛杉矶飞鲸市。”景良辰见听筒里一阵静默,轻轻叫了声,“景澄?你没事吧?回来就回来了,也没找你——”   “没事,先挂了。”   一旁的滕青明显察觉出他语气中的异样,微微活动了下身体,“怎么?市局又接什么大案子了吗?”   “没有,没事。”如果不是他攥方向盘的手抓得紧,大概颤抖的就不只是声音了。   那个名字,出入境记录……滕青心里模糊地生出一缕不详的线索来。   这不是心理咨询时间,她不好直接开口询问,只能将座椅向后调调,然后在扩大的视角里偷偷用余光瞄他。   景澄一路上都没再说话,人工智能似的直接将车子开到了SHOPPING MALL顶楼的停车场,也不知道魂儿已经飞到哪儿去了,没病,呵呵。   ***   七年前,鲸市发生了一场震惊全国的缉毒大案,大毒/枭崇仲笙伏诛,其长子倪泽被当场击毙,三子倪浚至今下落不明,其妻倪希仪突发心脏病猝然离世。   警方一举捣毁了鲸市建国以来最大的毒/品犯罪网络,抓获主要嫌疑人七十余人,缴获各类毒/品千余公斤,毒/资上亿元。   同时,因为这起案件的侦破被提拔的警队官员也有不少,其中就有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的景澄他爸,现任鲸市公安局局长的程光毅。   出于当事人人身安全的考虑,程局长“大义灭亲”的壮举并未在坊间广为流传,但公安系统内部的小道消息还是没腿儿到处走的,虽然知道那个倒霉孩子的真实身份的人并不多,但隔空同情他的绝不算少,独生的亲儿子直接送到土匪窝里去卧底,怎么看都不像是亲爹能干出来的事儿。   而在这起案件中起到关键性作用的那个倒霉孩子,就是当时年仅二十岁的景澄。   彼时他刚从鲸市刑警学院毕业,新领的警服还没上身,便机缘巧合地混入了崇家,卧底三年,搜集了大量罪证并为警方提供线索,最终一举歼灭整个贩毒集团。   也正是因为这次办案,不仅让他获得了个人二等功的殊荣,也附赠了他一个七年都没法彻底清醒过来的噩梦。   滕青看着身边的景澄,突然觉得有些心疼他,虽然他这人平时好像除了工作之外,对什么事情都看得很开、很淡,跟熟络的朋友也时常没什么正经地调侃几句,却对他心里背负的那道枷锁绝口不提。   若不是熟知他的那些无法隐藏的小情绪和外人看来莫名其妙的避讳,兴许就真当他是个没病的正常人了呢。   “想吃什么,你来选。”   景澄若无其事地引着她往美食区走过去,又恢复成没事儿人一样的泰然自若。   滕青却敏锐地觉察出他此刻就像套着个套子的双层人,外皮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内里早已翻江倒海不知漂到哪里去了。   尽管日子不算吉利,商场里还是人来人往,人们身上的春装还没穿热乎,橱窗里已经开始摆出了夏装。   景澄这种高挑英俊的美男子无论任何时候出现在人群中都足够吸引目光,一路上大姑娘小媳妇都忍不住朝他多瞟两眼。   像他这种从小到大让人行注目礼看习惯了的物种,对这种关注也没觉得特别不自在,旁若无人地一路往前走。   “火锅吧。”   滕青开口,刚刚车上听他说个把小时就能回去,呵呵,那就挑个吃得慢的好了,让你个把小时回去!   “行。”这边答得也爽快,俩人走进一家海底捞,挑了个小桌坐下。   滕青一摸口袋,“我手机落车里了,钥匙借我,我取一下,你先点菜。”   她知道自己在点菜的时候经常突发选择性障碍症,赶紧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丢给景澄。   景澄从口袋里摸出车钥匙递给滕青,她握紧钥匙转身朝停车场走去,钥匙上还隐约散着被景澄焐热的余温,顺着她的掌心一路暖进身体。   停车场在商场顶楼,搭电梯上去两层便是,中间隔的那层是电影院,滕青心想,也许等会儿吃完饭还可以顺便礼尚往来地请他看场电影,以她对景澄的了解,对方应该不会拒绝。   进入停车场,滕青远远看到白色路虎的旁边贴身停了一辆黑色S/MART,还翘着骚气的橙色臀线。   走近一看,绝对是贴身,两车之间的最小距离以毫米计。   虽然那车体态小巧,但也不偏不倚地将路虎挡在里面,只要这辆违停的车主不来挪车,他们就得被困在这。   副驾这边显然没有开门进入的可能,滕青只好绕到驾驶位一侧开门,探身进去找到手机。   她刚想撤身钻出车子,就见驾驶位旁边的手扣里放了个形状特别的物件,下意识就探手拿出来看了看。   景澄的外祖和舅舅是军人,祖父和父亲也都是警察,连家里唯一能跟“温和”二字扯上点儿关系的母亲都是军医,在这种极度硬朗的家风下成长起来的男人身上都会难免带着行伍的凌厉和刻板。   景澄人长得倒是没那么闲人免近,但生活习惯还是透着严明的自律性和极简风格。   就拿他的座驾来说,里里外外见不到一丝多余的物件,除了必要的车载电子设备之外,也就在收纳盒里放一些交停车费的备用零钞,其余连包纸巾都找不到。   这只L形的塑料管状物滕青认得,是哮喘病人经常随身携带的硫酸沙丁胺醇气雾剂,她轻轻摇了摇,里面还有大半药剂。   景澄显然是没有哮喘病的,他在车上放这个干什么。   滕青犹疑地将东西放回原处,转身离开,路上遇到保安时毫不留情地举报了那个违停的车辆。   她刚刚返回火锅店落座,就见服务生在炉上架起了热气腾腾的锅子,菌菇养生汤底。   隔壁桌上的麻辣火锅红油翻滚,飘过来的香气撩动味蕾,滕青的祖籍在全国闻名的那座无辣不欢的城市,她也知道景澄并非不吃辣,只是受不住那红色液体的视觉刺激。   景澄正低着头专注地看手机,连侍者过来往桌上摆盘他都没撩一下眼皮。   滕青探身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吃东西的时候要认真点,不然会伤胃。”   景澄冲她笑了笑,“吃吧。”   若是用销魂来形容男人的笑容怕是不太恰当,但他这随随便便的一个微笑,的确快将滕青的魂儿给销没了。   “去市局上班也有一个多月了吧,还习惯吗?”她没话找话地排解尴尬。   “嗯。”景澄毫不掩饰地敷衍。   他之前执行完任务回到刑警学院又读了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教的是《网络犯罪侦查学》,侧重通过计算机技术侦破高科技网络犯罪。   在此期间他就没少同市局重案组和网监大队的人打交道,协助他们侦办案件,因此现在从象牙塔里出来,换到市局上班,整天面对的也不过仍然是一组显示器和纷乱复杂的各式代码,连应付学生的环节都省了,哪有什么不适应的。   景澄知道,他这一小步从学校里迈出来,后头不知有多少人在为他捏汗。那也没办法,他当年读警校的志向是打击犯罪,而不是一直躲在学校里当缩头乌龟。   此时,商场的扩音器里传来甜美的女声:请鲸N1CH29的车主尽快将车辆移至正规停车位,您的车辆妨碍到其他车辆出入,请鲸N1CH29的车主尽快将车辆移至正规停车位……   “那辆车,把你的车挡在了里面,贴得差点连一个手指头都塞不进去。”滕青端着骨瓷碗盛了一勺菌菇汤递到景澄面前。   景澄正往火锅里下肉片的手一抖,连着筷子一并掉进滚沸的锅里,“你说什么?”这个车牌号……如果是拼音的话……还有29……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也不等滕青回答,站起身就飞奔出去。   “诶?”滕青也反应极快的跟着起身,慌乱地从钱夹里抽出几张大钞拍在桌上,转身追了出去。   景澄披荆斩棘地在人群中逆流而上,跟楼上电影院散场的浩荡大军正面遭遇,巨大的前进阻力使得滕青跟上他的脚步变得没那么困难。   一路奔到停车场,景澄远远便看到一道身姿瘦削的背影正拉开黑色S/MART的车门坐了进去。两车贴得的确太近,她只得从副驾一侧出入。   那女孩穿了一身黑衣黑裤,动作灵活得像是一道鬼影,瞬间隐入黑车之中,看不真切。   短发?是她吗?   景澄飙足马力追过去,堪堪赶上一股浓郁的尾气迎面扑来,S/MART游鱼般滑向管状的出口通道。他几乎没有迟疑,掀开旁边路虎的车门坐了进去,等待启动的工夫,滕青也跟着坐进车里。   “安全带!”景澄近乎粗暴地提醒,他绝望地体会到自己的情绪又快失控了。   白色路虎像一道电光似的飞驰出去,尾随着黑色S/MART冲进阑珊的夜色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就这样开车了,嘿嘿,是字面意思,下一章俩人会飙车飙得特别带劲!   ☆、我有病(03)   S/MART依仗自己娇小的身形灵活穿梭在车河中,开车的女子不时从观后镜中瞥一眼紧随其后的白色路虎,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几乎和同样欠缺血色的脸庞融为一体,唯有眼角的小痣鲜红似血。   白色路虎不依不饶地紧随其后,没过多久便被S/MART引着拐上一条车流较少的支线路。   两车的车速渐渐提起来,娇小的S/MART几乎是贴地飞行,快到了近乎发飘,有时甚至险些就擦上了路边的护栏。   景澄盯着仪表盘上徘徊在140附近的指针,脚下的油门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再继续狠踩下去了,万一把对方给追失控撞车了呢?   他心里又气又急,前面就是那个七年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家伙吗?如果是,她开车还是他手把手教的,怎么几年不见车技进步这么多,在美国开黑车练的?若不是仗着自己车好,他大概还有可能追不上了。   “把警灯拿出来放上去!”景澄指了下副驾前面的储物盒,那里有景良辰刚买的便携警灯,充电的,直接打开吸在车顶就可以。   他们这是吃着饭顺便出来抓个贼么?   滕青心里打鼓,却也按着他的指示放好警灯,闪烁的红光一波波打在前车的车身上,映出魅惑的炫影。   景澄觉得此刻如果还有个能喊话的扩音喇叭就更好了,可惜他的警种不是交警。   怎么才能让她停下来,非得追上去逼停她吗?   尖锐的喇叭声伴着闪烁的警灯在空旷的路面奏出一段光影纷繁的交响乐,只是这乐声实在没什么美感,听得人心底抓狂。   正当景澄打算趁着开阔路段超车拦截对方的时候,却见S/MART猝不及防地在高速行进中来了个一百八十度飘移,堪堪将车头调过来对着自己。   他一头热汗瞬间涌上来,握紧方向盘大力踩下刹车,来不及了,距离太近了,碰撞无法避免,刹车音似乎比刚刚的鸣笛还要刺耳。   带着速度的路虎撞向动量为零的S/MART,算不算以石击卵?他只能在最后关头拼命将车头转向对方的副驾方向,尽量减少对司机的冲撞。   嘭——   预料之中的一声巨响伴着滕青的尖叫同时炸起,夺路狂奔的两辆车终于面对面地归于宁静,伤痕累累地一动不动对视着,仿佛把守生死之门的黑白无常。   车顶那盏倒霉的警灯被震落滚在路边,破碎的灯罩里颤抖着闪出不稳定的红光,第一次亮相便光荣地以身殉职。   景澄难以抑制浑身的颤栗,一颗心跳得快要从喉咙里飞出去。   隔着风挡玻璃看向对车的驾驶位,一团白色将司机整个人挡在了里面看不真切,那应该是方向盘上弹出的安全气囊。   她系安全带了吗,还活着吗?   景澄按了几次才解开安全带的插口,推门下车的一刹那他发觉自己的两腿都是软的。   “求求你,千万别在我面前再死一次,倪澈,求求你——”   他穿越生死之门走到车边,看见那个纤瘦的身体软趴趴地伏在白色气囊上,胸口一阵闷痛,喉头涌上一丝腥甜。   倪澈恍惚从撞击的晕眩中醒来,看了眼面前弹出来的白色气囊,抬手压了压昏沉的脑袋。聒噪的拍门声海浪般此起彼伏,吵得她更加头疼。   她用力晃了晃脑袋,转过视线,对上了车窗外那张焦急万分的面孔。   她的嘴角勾起了一丝笑意,甚至带着欣赏意味地看了一会,才解开安全带推门下了车。   倪澈迈出左脚踩在地上的时候感觉膝盖一软,还没等她抬手去扶车门,肩膀就被景澄的一双手牢牢钳住。   本来她还担心自己头晕脚软站不稳,这下连这点儿顾虑也没有了。   倪澈,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你没死,你真的没死!景澄在心里颇有马景涛附体的感觉疯狂大喊了一万遍,却被喉间的那口老血堵得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把她从头到脚一寸一寸地看了好几遍,头一次对自己是否有病的答案没那么自信了。   据说那个PTSD严重的时候会产生幻觉,眼前这个人是他的幻觉吗?   七年前,他只来得及在视频中见了她最后一面,以为她当时跟那部倒霉的手机一同从人民医院住院部的七楼掉了下去。   之后很多人都跟他说过,那个叫倪澈的女孩没有死,真的假的,是不是为了安慰他编造的谎言。   直到七年后的此刻,他才相信她还真真切切地活着,不仅那一枪没有打死她,那一跳没有摔死她,连公安人口查询系统和出入境信息系统里有关她的资料都是真实的。   他粗重的呼吸吹在她的脸上,将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渐渐吹得无影无踪,她的眼底浮上一层濡湿的水汽,既有委屈,又带着长久发酵出来的恨意。   正当景澄刚要开口说什么,倪澈突然从身后抽出一把6/4式,冰冷黑洞的枪口瞬间抵在景澄的额头上,她眼里的水汽也瞬间结冰。   与他俩只一面玻璃之隔的滕青看到这一幕几乎再次失控得尖叫出来,赶忙用手紧紧掩住口唇,她尚未从刚刚撞车的惊恐中缓解过来,随即又被另一个更大的惊吓震呆在原地,五脏六腑都被扯紧的安全带险险地摁在腔子里。   倪澈微微向后仰了仰头,手臂用力将枪向前送了几寸。   原本抓在她肩上的双手缓缓张开来,景澄也随即向后退了一步。   “小澈,如果你是来找我报仇的,”他的右手缓缓抬起抓住了枪管,“也该找把真枪来,然后打在这里。”   他握着枪管的手慢慢下移,将黑洞洞的枪口滑过了鼻尖、嘴唇、咽喉,最终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这是我欠你的,这么多年我一直等着你来要。”   他在射击训练场摸枪摸了太多年,熟悉得就像自己身体的某个零件一样,那把枪是真是假,他一看便知。   虽然外观足够以假乱真,但从对方的动作判断,这枪的重量和重心跟真的6/4式差太多了。   一上手便更加确信,水货!而且还是水到不行的那一种,根本没法要人命。   “你欠我的,不只是一条命,还有一个解释。”   倪澈扣动扳机,枪管里喷出一股冰凉的水流,景澄胸口的衣服登时湿了一大片。   看得真准,果然是水货。   她没等对方给出那个迟到的解释,抬手狠狠地将滋水枪朝他身后的栏杆用力一抛,水货在空中滑了道几不可见的抛物线,扑通一声掉进那条汛期也没多少水的浅河沟里。   七年前,他的背叛在他俩之间割裂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断崖,之后的两千五百多个日夜,这道断崖不断加宽,像地球上两块渐行渐远的板块,中间唯一架着的那道颤颤巍巍的钢索,就是她胸口上中过的那一枪。   她以为自己拥有足够多的恨,可以轻易掩藏起心中莫名的不甘,直到面对他这一刻才突然发觉自己并没有准备好,曾经的记忆瞬间喷涌而出,轻易便冲垮了她那道不经推敲的防线。   倪澈转身往车旁走,一只手刚握住车门把手,整个人就突然躬身单膝跪地地蹲了下去,另一只手按在胸口上剧烈地喘息起来。   此时的她,就像秋天吊在枝头的一片单薄的树叶,随便一阵风便能飘零。   景澄疾步上前从背后托住她,让她靠进自己怀里,两道剑眉紧蹙在一起,“药呢?药在哪儿!”   她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眼看着进气儿和出气儿都不多了,却抬着眼听天由命地看着他,大有打算就这样死在他怀里的架势。   景澄万万受不了她这种神情,感觉胸口就要被狂跳的心脏敲出窟窿来了。   得不到她的回答,他便直接伸手到她衣服里翻找,半点儿也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顾虑和羞涩。终于在她夹克衫的内袋里,给他找到了喷雾剂的药盒。   他熟练地举起药盒摇匀,然后飞快地将喷嘴上的盖子拨开,正要往她嘴里送,倪澈突然抬手用力一打,景澄捏在手里的药盒嗖地被拍飞了出去,落在桥栏杆的缝隙中,以一个令人心碎的慢镜,缓缓跌落到桥下去。   “你疯了吗?!不要命了?!”   景澄瞪着她目眦欲裂,缓缓将她倚靠在车身上,飞身跑回自己车里,在驾驶位旁边的手扣中摸出他一直带在身边的那支。   七年了,药应该已经过期了吧,与其看着她活活给憋死,不如搏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握着喷剂的瓶身摇匀,缓缓将按钮压下,随着她的呼吸将药剂喷入呼吸道。   倪澈的脸上渐渐恢复了点血色,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良心制药厂,七年了居然还能救命。   虽然她缓过来些,景澄也不敢怠慢,毕竟是过期药,服了之后应该不只是吃错了上吐下泻那么简单,闹不好还是会出人命的。   他直接将人从地上打横抱起来,拉开路虎车后排车门把人放了进去,随即自己也钻进车里。   “滕青,麻烦你开车,去趟医院。”   任是滕青在工作中早已见识过太多嬉笑怒骂、人间百态,也都是纸上谈兵,她还是被这俩人一会儿拼命,一会儿救命的翻来覆去给折腾出一头雾水来。心中那个不详的猜测渐渐成型。   她按着景澄说的,强迫自己挪动不太听使唤的两腿,缓缓从车尾绕过去,坐到驾驶位上启动车子,后退,然后调头开上主路。   倪澈靠在景澄的怀里,刚刚窒息带来的眩晕感和轻微麻痹尚未消失,让她感觉到浑身发冷。   她紧抿着嘴唇,抬眼望着近在咫尺的景澄,七年的光阴缩地成寸被他一个怀抱轻易就拢过,他还是曾经的模样,连那种关切的表情都一成未变。   这就是她之前认识的那个井澄吗?不对,他是景澄,景Sir,他是警察,她其实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他身上还是好闻的清爽气息,干燥又温暖的阳光的味道,独树一帜地沁人心脾。她早就该意识到,拥有这种光明气味的人是不可能属于他们那一类龃龉在黑暗中的群体的。   大概是感觉到了她的颤抖,景澄脱下外套裹在她身上,那种属于他的气息就更加浓郁了,倪澈缓缓地闭上眼睛。   像是怕她会悄无声息地偷偷死过去,每隔一会儿,景澄就会摸摸她的手腕,静静凝神看着她的呼吸。   这算失而复得的珍重吗?他脑子里一团乱絮,抓不住,理不清,只好将她真实地捧在手心里。   “滕青,前面有个药店,你先停一下,我去买个药。”   车子开到医院还需要一段时间,他十分担心在这段路上如果那支过期药的药效过了,是不是还能饮鸩止渴地再用一次。   景澄让她靠在椅背上,自己下车去买药。   坐在驾驶位的滕青按捺不住好奇心,堪堪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结果就在一柄光可鉴人的利刃上照出了自己惊恐的表情,“你——”   “枪是假的,刀可是真的,开车,回到刚刚那里!”倪澈将刀背贴着她的下颌滑高了几寸,“要是你破相了的话,你男朋友还会要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  比心咯,求【收藏】,求【评论】 不要误会女主哦,她还是很爱惜生命的,也不是一直这么粗暴,嘿嘿!   ☆、我有病(04)   你男朋友还会要你吗?   虽然这是一句赤/裸/裸的威胁,但“男朋友”三个字听在滕青的耳朵里还是十分受用,尤其是从倪澈的嘴里说出来。   误会,也是一种认可,起码说明他俩看起来的确像那么回事儿。   “你冷静点——”滕青其实很想发挥一下专业特长劝导对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冲刚刚那句“男朋友”,却又一时完全没有思路。   她是心理咨询师,但不是谈判专家,何况眼下的人质是自己。   紧张之余,一句受刺激之后刺激对方的话便脱口而出,“你这样是违法的知道吗?不怕我报警吗?”   倘若真的是一场激情犯罪模式下的劫持人质案,估计滕青此刻大概已经被抹了脖子灭口了,谈判失败。   “你男朋友不就是警察吗?留着命见到他跟他好好汇报。”   漂亮女劫匪将刀刃往她细皮嫩肉的脖颈上轻轻一贴,珍珠项链登时在吹毛利刃上断成两截,珠子散落一地。   “开车。”   景澄从药店里出来,眼见白色路虎在他面前加足马力绝尘而去,他卯足力气绷紧全身肌肉在后面狂追了一段距离,但两条腿再快也跑不过四个轮子,他只能气急败坏地站在路边眼看着车尾红色的示廓灯消失在远处。   十分钟之后,景澄终于拨通了滕青的手机。   滕青在电话里哭得一塌糊涂,“呜……我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看着有人拿枪指着你的头,第一次被人用刀尖抵着脖子……警匪片吗?!景澄,你得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拦了半天出租车未果,最终只得假公济私地掏出警/官/证,征用了一辆私家车将他送到刚刚撞车的位置。   那位司机大哥胆量实在有限,刚把人送到地方就一踩油门溜了,连说好的油钱都没要。   S/MART已经去无影踪,只留下几道嚣张的刹车痕和一地保险杠碎片。   滕青看见景澄,就像祝英台看见从棺材里活过来的梁山伯似的,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哭成一树带雨梨花。   平时那么多私心杂念也都让矜持给按住了,今时今日情况特殊,她有足够的理由将景澄紧紧抱住不撒手。   景澄又劝又哄,好半天才重新把她弄回车里。滕青已经渐渐冷静下来,抱着肩膀缩在座位里,脸上的妆有些晕开了,看上去有点儿可怜。   “对不起啊。”景澄话一出口,才后知后觉地纳闷自己这是道的哪门子歉,弄得好像他跟那个女劫匪是一伙儿的。   “她……还说什么了吗?”   滕青用纸巾揉了揉泛红的鼻尖,哝着哭腔,“她说让咱俩以后最好小心点儿,事儿还没完,这次只是警告。”   其实倪澈的原话是“告诉景澄,让他以后最好小心点儿……”至于那个“咱俩”,纯是滕青身临危境后脑补改编的,似乎这样便与他生出一种同进退的患难真情来。   “就是她是么?”单调的行车音里,滕青没头没脑地问出了这么一句,“她长得挺漂亮的。”   唉,女人啊,都什么时候了,眼睛里还是只看得到妒忌点。   景澄没有回答,滕青当他是默认了。   原来那个让他做了七年噩梦,换了五位心理师都没治好的心病就是拜她所赐。   滕青在心里苦笑了一下,看来以后可不能让这个病人单是过去睡觉了,无论如何也要治好他!   ***   一进门,景澄便将自己连人带衣服一并摔进沙发里。   景良辰听见门响,端着泡面碗边嘘溜着面条,边从厨房转出来,“还挺守时的,跟哪个朋友吃饭去了?该不会是滕青吧,你今天不是该去她那补觉的么?”   景澄懒得理他,干脆连眼睛都闭上了,仰在沙发上做挺尸状。   “你脸色不太好。”   景良辰在景澄面前坐下来,火眼金睛地往他身上扫了一圈,毫不费力地就发现了他胸口上被水枪射湿的那一块,“哎呦呦,阿澄,这该不会是滕青的眼泪吧,你做了什么把人家姑娘给惹哭成这样,啧啧啧——”   “面还有吧,给我也来一碗。”景澄坐起身,双手在脸上搓了搓,好歹摩挲出一点人色。   “你不是吃过饭才回来的么?”景良辰见他状态不对,也没多说话,转身去厨房又煮了一碗汤达人放在他面前。   “你这什么情况?怎么跟见鬼了似的?因为我跟你说的倪焰的事儿吗,以我对你的了解,不至于啊!”   景澄提着筷子伸进面碗挑了几下,却没往嘴里送,突然觉得方便面这东西跟滕青给他泡的各种茶一样,闻着还行,刚送进嘴里就会遭到味蕾和胃的联合抗议。   景良辰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我懂了!一定是因为那个倪澈对吗,因为她回来鲸市了,而且压根儿没找你。我说哥哥啊,你该不会还对她念念不忘呢吧——”   景澄冲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想继续这一话题。   “你前天拿给我的那个砸坏的笔记本,我已经恢复了一些数据出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一堆淫/秽录像和图片。   要排查什么内容你自己看,我可不想烂眼睛。   反正你现在住我这儿,正好这几天咱俩一起加加班,估计再有个三两天就差不多。坏得有点儿厉害,最多也就能恢复五六成数据吧……”   景良辰扒光碗里的面条,打了个饱嗝,“抓的那个老兔崽子也只肯承认自己是倒腾小黄片儿的,跟死者只有半毛钱的嫖/娼关系,其余一概否认。   他说那女的死之前在网上联系他是为了再确认下约炮的地点,后来他觉得自己身子有点儿不舒服就没去……一听就是放屁,没去也不回个信儿告诉人家一声,还身子不舒服,他特么当自己每个月也有那么几天呢!”   “咱们也是靠着这最后一次联络才追踪到他的,不管怎么说,他看见警察上门就砸电脑这动作充分说明了电脑里有鬼,但愿那只鬼没有碰巧住在坏道上。”   “他爽约当晚人就死了,还真是巧得见鬼了!不过这老兔崽子有不在场证明,案发时段他到隔壁小超市买过酒,监控录像拍得很清楚。也不像是故意制造的,那小店他几乎天天都去。”   “尸检报告出来了吧,那女的死因是什么?”   景良辰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吐了几个字出来,“注射了过量的海/洛因,高纯度。”   景澄的呼吸果然一滞,继而掩饰性地点了点头,“是瘾/君子吗?我是说那女的,还有这个嫌疑人。”   “都不是,那女的应该是头一次碰这东西,所以没抗住,一下就过去了。真不知道是什么人玩这么狠,她周围的关系我们挨个排查过,现在连个影子都抓不到。”   崇仲笙那伙人被彻底掀翻之后,鲸市的毒/品犯罪活动这些年一直很平静,缉毒那边甚至连编制都没怎么增加过,一派警民同乐、歌舞升平,他们差点儿就把景澄塑个像供起来了。   这会儿突然出现这么一桩案子,气氛难免紧张,景澄的心中也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得快点找到来源,应该不是自杀,这种死法成本高风险大,弄清来源也就差不多找到凶手了。”   “技术这块儿就靠你了!前年那么大一个网络赌球团伙都让你给连锅端了,这个,小case~”   景良辰说着话,看景澄没有动碗里的面条,就又伸筷子过去挑了一筷头到自己碗里,这一筷子挑完,景澄那碗里大约也就只剩下汤了,也没见他多不好意思,“你捣鼓了两个晚上,发现点儿什么特别的了吗?”   辣眼睛的画面从景澄脑海里一闪而过,随即被直接格式化删除,“你只说让我帮忙恢复数据。”还发现什么特别的,特别大的胸/器,还是特别惨烈的床/叫?   景澄自觉这方面他顶多能算得上一个谦谦君子层次的男人,没有那么多生冷不忌的癖好,那场面光是脑补一下都能把他激灵出一身鸡皮疙瘩来,更加吃不下东西了。   俩人拆着一堆笔记本尸块,在客厅里铺开一桌一地的设备,一直折腾到凌晨两点也没找出什么像样的新发现,倒是差点被那些匪夷所思的视频内容给折磨得走火入魔了。   景良辰:“我觉得像他们这种变态的家伙,就应该直接给收编到网监大队去监控网络上那些黄色视频,一举两得,连工资都不用给,但凡能引起他们身体反应的,一律定性成违规,立即删除。”   景澄:“你明天可能还真得多找几个人仔细看看,说不定这里头就有你们想找的女主角。”反正这活儿他是干不了。   ***   景澄洗了个澡,躺到床上,睁眼闭眼面前都是倪澈那张生动鲜活的脸,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她的余温。   她没有死,她回来了,这回自己可以安心了吗?为什么还是睡不着。   思绪不由得飘回了七年前的那一幕……   持续三年的“猎枭行动”终于到了最后收网的关头,一群罪行败露的末路狂徒打算从鲸市机场逃离到国外暂避风头,作为卧底的景澄以倪澈男朋友的身份被迫随行,站在了这次行动的风口浪尖。   早已部署缜密的武装特警隐蔽在四周严阵以待,牢牢将一伙穷凶极恶的悍匪极其亲眷困在其中。   崇仲笙带着大儿子倪泽和三儿子倪浚抱着鱼死网破、玉石俱焚的心态拼死抵抗,双方在早已被警方疏散的机场停机坪展开了激烈枪战。   混乱中有全副武装的警员上前,掩护景澄撤离。   那一刻,倪澈正惊恐地拉着景澄的手,眼睁睁看着他正要被警方的人带走。   她前一秒刚刚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父兄至亲竟然是穷凶极恶的毒/枭悍匪,下一秒就再次意识到跟自己相恋三年的男友竟是要致他们于死地的警方卧底。   远处大哥的枪口缓缓抬起对准了景澄,倪泽的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他旋即便扣动了扳机。   倪澈想都没想,飞身便以血肉之躯挡在了景澄身前。   她亲眼看见警方的子弹在大哥的胸膛上相继炸开了四五朵血色花瓣,随即胸口一热,整个世界刹那无声。   汩汩的鲜红带着她的体温从弹孔涌出,很快就染湿了她大半衣襟,倪澈感觉到力气和体温都在迅速逃离自己的身体,她难以自控地后仰着倒了下去,那个原以为可以依靠的胸膛被人生生拉走了,迎接她的是身后冷硬的石阶,头顶的苍天白云缓缓流过,景澄惊惶的面孔一闪即逝。   “小澈,放开我,她会死的……你们快救她,她不是坏人,小澈……”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 周六休息一天不更新,周日见。 看文的小伙伴儿请戳收藏哦。   ☆、我有病(05)   小澈,她不是坏人,你们快救她,小澈——   倪澈在景澄纷乱的呼喊声中渐渐转醒过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在车里睡着了。   “她不是坏人”,便是那个人对她的全部评价,倪澈孤零零冷笑了一声,不是坏人而已,也未必是好人。   她解开安全带,稍微活动了一下僵酸的身体,瞥见面前乱作一团的干瘪气囊,才缓缓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幕。   景澄就像吸引她的一颗磁石,只有空间距离足够远才能让她安于遥望。   今晚她驾车经过SHOPPING MALL附近的百盛路,一个红灯的工夫,足够她看清并排车里的景澄。   心里骤然窜起的复杂情感还没来得及被她用理性镇压,景澄的侧颜后面便探出了一张蜜汁笑容的女人脸。   那脸上三分娇羞装点着七分刻意而为的大方得体,瞎子都能感受到她的春风荡漾。   他交女朋友了?!一股无端的怒意堂而皇之地烧了起来,把她的大脑瞬间燎成一片真空,连后车狂按喇叭的魔音都不能入耳。   副驾一侧的车窗不知什么时候被她落了下去,景澄的车早已经在变灯的第一时间开走了,此时倒是方便了掰到隔壁车道的后车司机对她进行泄愤式破口大骂。   一颗油光绽亮的脑袋并着夹烟的指头怒气冲冲地指点过来,目光在触到这位遭雷劈定在原地的女司机那一瞬,即将脱口而出的一连串骂街贯口嘎吱一声在嗓子眼儿里来了个急刹车,堵得光头一阵呛咳。   S/MART里面的姑娘正转头看着这边,黛眉微蹙,神情凄楚,颊边还垂着两行未干泪痕……这这这,这他娘的怎么还先哭上了,漂亮女人的眼泪简直比核弹还有杀伤力。   大光头悻悻地哼哼了两声,为自己尚未出口的怒骂生出一丝古怪的愧疚来,恋恋不舍地踩下油门儿,走了。   倪澈回过神来,沿着百盛路漫无目的地跟了下去,人虽然没影了,但应该还处于非安全距离之内。果然,她很快再次搜寻到白色路虎的影子,正在辅路排队等待进入SHOPPING MALL的停车场。   她果断在下一个路口调头返回,然后从同一个入口将车开了进去,家里好像还缺把水果刀。   于是,一场即兴表演式的跟踪就莫名其妙地发生了,即便从飞机降落在鲸市机场的那一刻开始,她便做好了各式各样同景澄偶遇的准备,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单方行为。   她在停车场里看到他车子的时候,早已人去楼空,倪澈想都没想,直接擦着他的车身将S/MART停了过去。   景澄,你知道我回来了么?怕不怕我有天会回来找你?   ***   倪澈把车子开到附近的“二王汽修店”,那里离得近,而且网上评价还不赖,重点是“经济实惠”。   油渍麻花的老板将车子里里外外地查看了一遍,嘟嘟囔囔地边说问题边操着计算器算报价,最后指着墙上一块不起眼的牌子上头一行更不起眼的小字“新春惠宾八折优惠”乘上了个零点八,“再抹个零,七千块吧,不能再便宜了。”   老板娘瞥了眼倚在树上发呆的黑衣黑裤漂亮女孩,鼻腔里暗暗地哼出一声,一盆黑浊的脏水哗啦一声泼到马路牙子下面。有几滴溅到了倪澈的黑皮鞋上,她也没在意。   倪澈浑身上下翻遍,勉强从卡里刷出了四千一百块,外加钱夹里的三张百元大钞也一并掏出来,“剩下的我取车的时候付清,可以吧?”   这时她走近些才看清,那块牌子上惠宾打折的活动时间截止到三月三十一日,怪不得老板娘的脸色比刚刚那盆水还黑。   兼任修理工的老板将手在脏得看不出地儿的裤子上蹭了蹭,接过钱低低应了声,“行呐。”   倪澈双手插在夹克衫的口袋里,转身腿儿着朝家走去,她现在倒是生出一种穷到极致的洒脱来,连几个让她叮当三响的铜板好像都抠不出来了。   发工资是几号来着?好像还有小一个月呢吧,会不会饿死了,那样也太惨了点儿吧。   她想了想,还是拐进了小区门口的药店里,用微信钱包付账买了瓶新的哮喘喷雾,余额还剩44.44。   天要亡我?   饿几天大概死不了人,但如果万一哪次身上没有药,她八成也就活到头儿了,既然七年前这条命都能捡回来,那她好歹也应该像模像样地珍惜一下。   倪澈捏着手中的药盒,想起了刚刚景澄从他车子里翻出来的那瓶早已过期的喷雾,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个应该是七年前她带在身上的那瓶吧,虽然记不清是如何辗转到了他手里,可他竟然真的留了七年?   这听起来怎么都有些不可思议,他留着那个做什么?睹物思人吗?   他为了破案,整整扮体贴小男友骗了她三年。   当初那个在病房里传讯她的警察怎么说来着,哦,对了,连他们两个人的各种偶遇都是警方事先处心积虑设计好并协助景澄付诸实施的,之前警方还专门找了心理专家分析过她对异性的喜好,继而将修正过人设的景澄送到她面前。   真不愧是警察啊,倪澈在心里感叹,厉害,真是一送一个准儿,轻易就偷走了她的芳心,然后将她的家人一网打尽。美男计版的木马屠城。   她大哥倪泽被当场击毙,父亲崇仲笙数罪并罚被判处死刑,没过几个月便执行了,随后母亲倪希仪突发心脏病猝死,三哥倪浚下落不明……   原本垒在火山口上表面祥和的一家人就这样突然被引爆炸上天,家破人亡,单单剩下一个白痴一样的自己,在重症监护室里昏迷了两个多月才转醒过来。   当时即便倪澈奄奄一息,也并没有被完全排除嫌疑,而且作为重要的犯罪嫌疑人亲属,被警方半保护半羁押地隔离起来。   她迫切地想见景澄一面,想亲口问问他真的是为了破案骗了她三年吗?那些他们之间美好的经历都是假的?之前她生病的时候他的担心也都是装出来的?演技也太好了——   你还是想想怎么老实地交代问题吧,他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他是警察,任务已经完成了,他不会来见你的!   她不相信那些警察的话,她觉得景澄一定会来看她的,哪怕看在她舍命帮他挡的那一枪上,他也应该来亲自给她一个交代。   可惜,他一直都没来,他比她想象的还要绝情。   倪澈胡乱地拢了拢凌乱的短发,想将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从脑海里抓出去,都这种时候了,难道该最先考虑的不是明天的三餐该怎么解决吗?不对,今天的晚餐都还没着落呢,她感觉到肠胃隐隐作痛地抗议起来。   租的房子位于五环边上的一个老破小区,楼体还是砖混结构那种,大概四级地震就能将其夷为平地。六楼,没电梯,有时水压不足还会停水,这会儿刚停暖,屋里也就比冰窖稍微好一点。   房东是个寡老太太,就住在一楼,平时也没见她有儿女上门。   倪澈租这房子一来是因为房租便宜,二来是同样便宜的房子里这个还算干净整洁,干净到除了床几乎没有家具,除了灯泡几乎没有家电。   回国的决定做得仓促,好在她的运气还不差,成功申请到了鲸市人民医院麻醉科医生的职位。   她记得当初自己在高考前问景澄,应该报考什么专业比较好?   你喜欢学医吗?景澄问。   那你喜欢女医生吗?   景澄笑了笑,不知为什么,她恍然间觉得那笑容里透着含义不明的严肃。医生是好人,可以拯救别人。景澄淡淡地回了一句。   可以拯救别人就是好人吗?倪澈的脑海里又回响起那句“她不是坏人”来。她不是坏人,但却不可避免地生在了贼窝里,这就是宿命。   当年那纸鲸市医科大学本硕连读的录取通知寄出来的时候,她正躺在ICU里每天跟死神玩捉迷藏,原本注册为邮寄地址的那个家已经被警方查封。   通知书几经蒙尘辗转到她手上,别的新生已经开始陆续去报到了,她却还有一身的伤要养。   那一年,她是鲸市医科大学临床医学院高考分数最高的那个,也是唯一一个因为没有去学校报到而被取消录取资格的一个。   之后待她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之后,大伯崇伯年顾念亲情,将她送到了美国成功申请到哈佛医学院就读,并资助她全部学费和生活费。   父亲崇仲笙活着的时候,与大伯一家关系素来寡淡,当初她只当是爷爷偏心导致的兄弟阋墙,后来才彻底明白,大伯一家根本就是看不起他们这帮乌合之众、社会败类。   倪澈甚至觉得,当年大伯之所以在那种时候对她表现出了格外开恩的荣宠,八成也是因为她成功引狼入室成了崇仲笙和倪家的叛徒,帮崇家清理了门户。   倪家恨她入骨,若不是大伯出手,即便她熬过了那场枪击,估计现在坟上的草应该有一人多高了吧。   这些年来,她除了没日没夜地拼命啃书,就是在问自己一个问题,倪澈,你还究竟为什么还活着?   就是为了一个大义灭亲的虚名吗?你的父兄犯下大错诚然该死,可他们就不是你的亲人了吗,对你不好吗?   从小到大,是谁把你当成掌上明珠一般娇生惯养着。   在外头哼一声就有无数人吓破胆的那个人甘心情愿给你当马骑;为了帮你完成生日愿望,大哥包下了整个游乐场,带了救护车在旁边候着,陪你玩了一个晚上;还有倪浚,因为倪焰捉弄你让你误食了芒果,他单枪匹马找他掐架,被人揍得连亲妈都认不出来了,他那么爱臭美的一个人,整整三个星期没敢带着脸出门……   倪澈将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体外的寒冷和体内的疼痛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亲眼看见子弹射进大哥的胸膛,他脸上一晃而过的愤怒、绝望、心痛一帧帧在她眼前慢镜回放,他们都不在了,都不在了,为什么单单你还活着?      ☆、我有病(06)   第二天一早,晨跑归来的景澄拎着早餐一进门,就听见被他表弟景良辰强行侵占的客卧里传来穿耳魔音,“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什么样的节奏是最呀最摇摆,什么样的歌声才是最开怀……”   他脑海里登时闪回刚刚公园里迎着朝阳不遗余力展示夕阳红的一群大爷大妈的霸道舞姿。   景澄走过去抬手在门上扣了扣,然后转身进卫生间洗澡换衣服,饶是他动作够快,再出来也是十几分钟之后了,神曲依然不依不饶地在客卧里唱响,连门外被迫偷听的这位都有点儿受不了了。   景澄直接拧开门进屋,见景良辰整个人蒙在被子里缩成一只狗熊睡得艰苦卓绝。   他二话不说把被子一掀,直接将手机的外放对准他耳朵眼,景良辰腾地一下坐起来,顶着一个炸裂的鸡窝头使劲儿睁眼睛,“大哥,昨晚恢复那个破硬盘弄到后半夜,你怎么还是起得比鸡早啊——”   “吃早饭了,今天我的车送修,咱俩得同舟共济,所以你上班的时间要提早半小时。”   景良辰听闻噩耗打着哈欠勉强自己爬起来,“你车怎么了?不是刚买没多久么,怎么就送修?”   “撞了。”   “我靠!就你那么牛逼的车技也能撞车?人没事儿吧。”最后那句关心相当的虚情假意、画蛇添足,丝毫无法掩盖前面那句浓重的幸灾乐祸。   他穿个大裤衩赤/裸着上身就蹦到地上,对自己弱鸡的身材半点儿都不引以为耻,两眼通亮地赶到景澄前头。   “哥,你还没给我解释一下衣服上那滩鼻涕眼泪呢,该不会是滕青昨晚跟你表白被你拒绝了,然后抱着你哭了个稀里哗啦,再然后就这样捶啊捶……”   戏精附体的景良辰兀自演得投入,抡起拳头捣蒜似的往景澄胸口上轻飘飘地招呼,又勒着嗓子小太监似的怪叫,“你好坏,好无情……于是,你慌乱之下一不留神,车子失控,撞了!”   景良辰欢乐地沉浸在自己脑补出的一幕狗血大戏中难以自拔,稍不留神便被景澄反钳住双手按在墙上,“我舅舅他老人家是哪只眼睛看出来你有能力保护我的?我看你还是赶紧搬回去吧,省得我还得伺候你吃喝拉撒外加听你放屁。”   趁着景澄手上一松,景良辰哧溜钻回卧室里,嘶嘶哈哈地胡乱往身上套了衣服,洗漱一番才回到餐桌前,捡起小笼包就咬。   “我必须不能搬回去啊,好歹我也是人民警察,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是我职责所在……再说你这里天高皇帝远的,多自由啊,谁愿意回家整天听那帮老头子唠叨。”   “一个倪焰放出来而已,他们至于紧张成这样么……”还派个肉包子来帮他打狗,唉,景澄有些不屑地一口喝干了豆浆,“七年前那次没能摁死他算他命大,这回再犯我手里试试!”   “你怎么在刑警学院里撞了七年钟还这么大火气呢,问题不单是倪家,哦不对,崇家那个案子,你搞得他们死的死、判的判、家破人亡,人家有多恨你自不必说了!   另外你现在还是鲸市公安局局长的儿子,你那神勇无敌的老爸当年得罪过多少人你不会心里没数吧,其实没数也正常,反正是数不过来!   这世上有多少惦记他老人家脑袋的,就有多少惦记要你小命的!   虽然你那个爹不像亲的,但你外公我爷爷绝对是亲的,没他护着你能好好长这么大?”   景良辰的发散思维突然又跑偏了,好奇地问,“诶对了,你随我们家姓景是为了避免别人轻易将你跟你那修罗战神的老爸联系到一块儿。崇家那几个也随母姓是为了什么?知道自己干的事儿太缺德活该断子绝孙?可倪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崇仲笙的哥哥崇伯年知道吧,早年崇家的确是靠黑道起家的,但到了崇伯年父亲那辈就开始逐渐洗白了,尤其是崇伯年,这么多年经营房地产,算得上遵纪守法,连偷税漏税都没他什么事儿。   可崇仲笙不一样,他娶了倪希仪,跟不清不楚的倪家结了姻亲,倪家那点腌臜事儿就都接过来了。   原本崇老爷子就器重长子,加上做生意这套崇仲笙的确赶不上他大哥,一心捞偏门走捷径,就傍着倪家自立门户了。   大概是彼此都想划清界限吧,崇家的这一支就跟了倪姓,崇仲笙亲生的三个子女都姓倪,只有一个养子崇安跟着他姓崇。”   景良辰恍然大悟的样子,“我记得那个崇安好像是除了倪澈唯一一个全身而退的崇家人?他是真的干净,还是有什么来头?”   “崇安的生父跟崇仲笙算是出生入死过命的交情,早年他们出来混,黑吃黑火拼的时候,崇安他爸为崇仲笙挡了一枪,死了,留下个遗腹子。   崇安他爸死之前托孤,唯一的心愿就是不让儿子将来走他的老路,所以,崇家那些脏事儿崇仲笙倒是向来没让他掺合,也算办了件人事。”   听见挡子弹这茬,景良辰摸了摸鼻子,心说那倪澈也帮你挡过子弹,怪不得这么多年了你还念念不忘,合着这种救命之恩都能让丧心病狂的崇仲笙愣是在乌泥塘里养出了一只白莲花来,看来他表哥这病是难治了。   兄弟俩吃过饭齐齐下楼取车上班,路上景良辰还是不死心,“你说那个倪澈走了七年了,为什么非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回来?该不会跟倪焰那畜生放出来也有什么关系吧。”   景澄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他们之间不可能有什么关系,崇家的那些事情倪澈什么都不知道,那会她还是个学生,整天除了念书就是……”跟他谈恋爱。   想到倪澈,他的心又不由自主地慌乱起来,记忆中无数张她冲他撒娇微笑的面孔叠加在一起合成一脸凄绝诡秘的笑容,就像她昨晚举枪看着他的那个表情。   七年的时间,他带着荣誉躲在象牙塔里接受膜拜,警校刚毕业执行的第一个任务就一举成功,打掉了鲸市最大的贩毒团伙,如果不是倪澈帮他挡的那一枪,他大概就能领个一等功然后盖着国旗圆满地光荣了。   而她呢?成了家族里众叛亲离的叛徒,被迫一个人远走异国他乡,这些年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一定对自己恨之入骨的吧。   景澄想起了昨晚她用枪指着自己时的绝望眼神,可她靠在他怀里的时候明明又那么柔弱,让他徒生一种她还依赖自己的感觉。   景澄不禁在心里嘲讽一笑,她依赖他什么,依赖他把自己弄得家破人亡吗?   他在她心里,八成只有一个形象——大写的骗子。   景良辰还在兀自分析,“那能是因为什么?在国外混不下去了?你说……她回来该不是冲你吧?”   “我昨晚见到她了。”景澄淡淡地应了一句。   随即一个迅猛至极的刹车,景良辰几乎抢到方向盘上,他难以置信地转过脸看着景澄,“她找你做什么?!该不是来寻仇的吧?”   “开你的车,要迟到了。”景澄伸手敲了敲中控台,“应该是偶然遇到的,我开车一路追了过去,后来还是给她跑掉了……”   他没撒谎,但讲得极其避重就轻,删减了一切可能分析出行为背后深意及容易引起景家亲友团集体恐慌的描述。   “对了,你放我车里的那个警灯光荣牺牲了,回头我再买个赔给你。”   景良辰显然不关心那个警灯的命运,“你觉得她会不会威胁到你的安全?这回你到市局上班,可不比之前在刑警学院里的日子简单平安了。”无论于公于私,他都更加关心景澄的人身安全。   “她不会。”景澄对此十分笃定,当年她替他挡枪的时候,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甚至事后他还仔细回顾过两人相处过程中的一些细节,或许比那更早,她便对他的身份产生过怀疑,而且暗中保护过他。   绝对不可能,倪澈想要他的命太容易了,好比昨晚她把那支假枪换成一把刀,直接捅进他的胸口,估计他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其实……你对她也不必那么想不开……”一向伶牙俐齿的景良辰有些结巴,“你是警察,她是大毒/枭的女儿,你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要不是你阴差阳错地救过她一次,然后这事儿又被那些急于破案的老家伙们给利用起来,你俩这辈子根本就不会有任何交集……就算你欺骗过她,那也是为了正义事业,在家国大义面前,儿女私情……唉怎么说呢,反正你……应该不会因为这个终身不娶吧?”   这话也算问道了症结上,景澄她妈景孝珍觉得儿子有心理问题的最充分依据就是,这么多年景澄拒绝交往任何女孩子,这在一个二十几岁热血青年身上绝对不正常。   虽然刑警学院里头大多都是糙汉老爷们儿,但也不乏点缀其中的若干未来警花,景澄又是从小到大都受各年龄段异性重点关注的高颜值帅哥,就算这些都不入他眼吧,竟然连从小就认识并相处了两年多的滕青的手都没拉过一下,横竖都看不出哪里正常来。   景澄的手缓缓抬起,随意地往驾驶位靠背上那么一搭,撩起眼皮儿gay里gay气地瞟了景良辰一眼,“我说老弟,通常那个地方不直的男人,对天纲伦常也都没有什么顾忌的,我要是有病的话,你好像才是最应该多加小心的那个,以后晚上睡觉可一定要锁好门……”   景良辰手一哆嗦,差点儿把方向盘给薅下来,鸡皮疙瘩一路从脚后跟起到下巴颏,“你你你……别胡说八道了!到地儿了,赶紧下车!”   景澄挑了挑眉,瞬间敛回一本正经的一张俊脸,理了理衣领推开车门,“跟你说的话别回家胡嘞嘞,小心我把你扫地出门。” 作者有话要说:  今明两天会给大家介绍两个可爱的配角,景良辰和童潜,敬请期待! 收藏我,收藏我,收藏我!   ☆、我有病(07)   翌日周一,为了避开鲸市公交系统骇人的早高峰,倪澈六点钟就出了门。   险险绕过单元门口那些横七竖八乱停乱放的自行车和电动车,即将和早市买菜、遛狗归来的老壮派正面遭遇,就听见一楼一扇小窗里有人叫她,“小倪啊,上班吗,吃早饭了吗?”   这是房东孙老太,有点儿耳背,所以推己及人地跟谁说话都吼得中气十足。   “孙大妈早,我正打算路上买点儿。”   “给,拿着。”锈迹斑斑的铁护栏里递出来一个保鲜袋,里头装了张巴掌大的馅饼。倪澈不太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热情,赶忙摆手,“不用了大妈,您留着吃吧,我——”   “拿着!我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以后你没空做饭就上我这儿来吃,不另外收你钱。”   保鲜袋被那只皮肤略松懈的手轻轻抖了抖,倪澈留心看了下她的手白净干燥,指甲也修得精短整洁,做的吃食应该卫生过关吧。   随即她又自嘲地想,都什么地步了还瞎讲究,修车的尾款还不知道拿什么结呢。   “谢谢。”倪澈接过保鲜袋,心说这是房客福利?是不是自己当初看房不会砍价挨宰了,老太太现在往回找补呢?   馅饼还挺热乎,倪澈直接扒开袋子边走边吃,人到公交站的时候,饼已经进肚了,很好,又省了顿饭钱。   *   “小倪,来得真早啊,今天开始独立跟手术了吧,哈佛留过洋的待遇就是不一样啊。”倪澈正跟交班护士葛洁拿当天的手术资料,麻醉医师朱全茂正好也背着个挎包走过来,结尾这句招呼打得有点儿酸不唧溜。   他一如既往不伦不类地戴了个白口罩挡雾霾,进了室内也不着急摘,让人看着替他气闷。   虽然他名字叫全茂,但一般人很难看到他的全貌。大概是因为长了一双和姓氏匹配的朝天大鼻孔,所以这人平时总喜欢戴着口罩遮住脸,在手术室里就更不必说。   之前他带倪澈跟了大小十余台手术,态度还算亲切关照,倒是倪澈跟那些巴巴陪笑脸的实习小弟完全不是一个路子,活儿干得利索,废话也利索,干脆就没有,难免给人一种高傲和疏离的感觉。   朱全茂三十五岁,仍是单身,是个恋爱困难户,以至于麻醉科招个单身女医生就像是为了给他介绍女朋友似的,通常人还没到岗,朱医生已经在科室内遭了满满一轮毫无依据的编排调戏。   而倪澈这种“手熟活好,脸冷话少”的模样,不仅在专业上碾压了朱医生不甚强健的小心灵,还捎带着刺痛了单身男的某根脆弱敏感小神经,因此对方一大早就朝她喷了一股忘吃药的酸气。   倪澈礼貌地打了个招呼敷衍过去,从护士小葛手里接过病患资料,刚要走,就听已经翩然路过的朱医生又转悠回来。   他的口罩挂在一边耳朵上,将刚接完的电话从另一边耳朵上撤下来,抬手指着倪澈说,“那个什么,小倪,这会儿有个来报到的实习生,到楼下了,我有个会,你正好下去替我接下人。”   虽然对他这种平级之间倚老卖老乱派任务的行为有些不齿,倪澈倒也不是完全不近人情,“行。”   小葛瞥着那个未老先衰的背影,侧身到倪澈耳边小声说,“朱医生八成是怕把自己放出去影响你们麻醉科的形象,而且我猜,那个实习生绝对是男的!”   倪澈嘴角翘了翘,“他就这么走了,让我去楼下的人山人海里随便捞一个回来?”   “医学院出来的还不好认么?看着二十五跟五十二似的,过去领上来就行了。”小葛将递到她手里的资料又接了回来,“先放我这儿吧,等会儿上来再拿。”   二十五跟五十二似的?倪澈对着电梯反光的不锈钢门板照了照,像五十二吗,没那么夸张吧。   出了住院楼,倪澈站在那不算高的十几级台阶上朝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漫无目的地看了看,正想掏出手机跟朱全茂要个实习生的电话问下人具体在哪,突然胸口中传来熟悉的窒息感。   她下意识地躬身大口喘息,一手撑在旁边的石柱上,一手伸进口袋掏出昨晚新买的那瓶药。   这毛病在她小时候比较严重,后来渐渐长大之后除了犯禁忌就不太发作了,尤其是去国外的那些年,她几乎都以为自己已经痊愈了,难道真的是因为鲸市的雾霾太霸道?看来她也应该学习朱医生弄个口罩戴戴。   新药没拆封,上头还有一层该死的塑料膜,倪澈的手有点儿抖,好容易撕开薄膜,药瓶却一个打滑掉了下去,继而欢快地沿着门前的石阶噼里啪啦蹦哒下去。   如果吸不到药剂,她可能会在几分钟之后便缺氧休克,这么算的话,此刻也称得上是生死攸关了。   偏偏倪澈就被这弃她而去的药瓶欢脱的姿势给惊呆在了原地,她第一次遇到景澄,也是这样猝不及防脱手的一个药瓶,叮里咚咙沿着石阶滚到了一双白色运动鞋面前……   正当倪澈的视觉因为缺氧变得有些重影之际,她欣喜地发现,自己大概是瞬间穿越了,因为真的有一双白色运动鞋停在了药瓶前面,继而一只露出半截小臂修长白皙的手迅速捡起那个药瓶,白色运动鞋拾级而上冲她跑了过来,刚好赶在她视线全黑之前一胳膊拦在她背后撑住了她,随即救命的喷雾喷进了她的呼吸道。   “井澄……”   “你说什么?喂!听得见我说话吗?”一连串问询毫不留情地截断她的穿越之路,将她劈头盖脸薅回现实,台词不对,声音也不对。   倪澈面前的重影瞬间复位得严丝合缝,她逼迫自己撑着力气站直身体,强忍住耳畔的嗡鸣,对着面前那位明眸皓齿的小帅哥说,“我没事,谢谢你。”   人也不对,饶是这一只长得也算养眼,但跟景澄比还是差点意思。想什么呢——   倪澈不露痕迹地接过对方手里的药瓶揣进口袋,试用期还没过,隐瞒病史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虽然饭钱不多了,但她还不想现在就尝到炒鱿鱼的滋味。   小孩儿指着她胸前的名牌说,“倪澈,你是麻醉科的医生?我是来实习的鲸医大研二学生,我叫童潜,童话的童,潜伏的潜。”   “嗯,我……其实是下来接你的,走吧。”这种方式的见面多少显得有些尴尬,而且被对方撞见了她的核心机密,“那个,刚刚的事情……”   “哦,不用谢。”   “……”没想谢你两次。   电梯里人挤人,倪澈感觉到身边的小孩儿在偷偷观察她,也正常,新环境接触的第一个新同事,还是如此惊心动魄的第一印象。不过封嘴的事情还是事不宜迟,“刚刚的事情……其实……极少发生。”   话一出口,她觉得自己脑门儿上立马多了俩字:骗子。   十二小时之内发病了两次,就算昨晚那次这小孩不知道,但你随身带着药,好歹人家也在医学院里混了五六年,真当人家文凭是买来的呢。   童潜倒是很有慧根,大眼睛一眨巴就反应过来了,“我不会乱说的。”   真是好孩子,倪澈心里一松,转头赏了他一脸“慈祥”的微笑。   那小孩足足高出她大半头,虽然长胳膊细腿的看不出什么像样的肌肉,好歹也是小爷们儿的模样,这会儿竟然给她笑出了一脸胭脂红,还怪腼腆的。   倪澈给人领到科里,就卸货交差了,跟主任说自己马上得过去手术室准备。   周主任大手一挥,连头都没抬,直接说,“带上小童……小潜……小童潜……”各种昵称在他嘴里搁搂了一圈儿也没挑出一个顺嘴的,连他自己都给憋笑了。   “带上他,进去观摩下,给他讲下注意事项。”   倪澈心说,还是主任大人厉害,这一会儿就给她整出三个小打来。她转身对着那个尴尬成三位一体的小家伙斜了个眼神,“走吧。”   童潜一八零的人高马大跟在她身后,气势上却被刚刚周主任的昵称弄得矮下去一大截,喘气儿的节奏都带着不忿,“倪医生,你可以叫我大名,我叫童潜。”   铜钱儿?“童潜,好,我知道了。”倪澈没敢带上儿化音,她怕这小孩当场给气哭出来,“先去那边找护士姐姐领套衣服换上,等会儿在17手术室门口等我。”   等倪澈拿着麻醉知情同意书返回来,童潜已经换好衣服规矩地等在那里,一看衣服的新旧程度和合身尺寸,就知道小护士已经被他这张人畜无害的帅脸给拿下了。   这身绿了吧唧没型没款的无菌服最检验颜值了,尤其是戴上帽子之后,估计什么‘鲸城四美’都能即刻变成路人甲乙丙丁,要不然怎么之后还必须戴口罩呢,因为大多数人这身打扮之后都觉得自己没脸见人了。   倒是童潜,还跟没落霜的小水葱似的,清脆挺拔,怪养眼的。   说话间,另外一位更养眼的引着一助走了进来,这位应该就是这台的主刀,骨外大名鼎鼎的秦烈峥教授了。   他不仅脸好认,气场也好认,原本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抱怨交通拥堵、睡眠匮乏和家里熊孩子不听话等社会鸡零狗碎系列话题,立马无缝衔接到检查器械、备药和安抚病患紧张情绪等现代医疗中人文关怀与职业道德展示方向。   倒是秦教授看见手术室里多了新人,有意缓和紧张气氛,转身对正在病患身上施以“针刺酷刑”来检验麻醉效果的倪澈说,“早听说麻醉科来了个我的小学妹,今天才算正式见到,幸会。”   他这一开口,倪澈顿时觉得满屋子雌性生物的目光都小毒箭似的射向自己,把她瞬间戳成了一根隐形的筛子。   这才突然想起来从护士站听到的八卦,秦教授尚未婚配,是人民医院出了名的钻石一枝花,还是秦院长的长公子,要说院里哪个单身女性不惦记他的,除了蕾丝边,就是没讲真话。   倪澈毕恭毕敬地回了句,“学长好。”又被剜了好几眼,胜在不疼。   护士长经验丰富地挺身而出活跃气氛,“诶我说,这哈佛医学院是不是筛选申请人的时候还看颜值啊。”这位以眼神儿好著称的护士长大人那广角余光忽然瞭到了跟在倪澈旁边一声不吭的童潜小朋友,“这是麻醉科新来的那个小童潜儿吧,我看你去申请个哈佛的博士生也很有戏!”   按说这话是夸他的,但又带“小”又带“儿”的,弄得这小孩脸皮腾地一下就熟透了,嘴唇抽抽了好几下都没整出动静来。   “秦教授,可以开始了。”倪澈适时地将焦点引回手术上,又转头对那只西伯利亚红虾说,“不用紧张,先注意看看流程,帮我盯着监护仪,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提问。”   一堆医护都被幕布挡在病患的躯体一侧,幕布这边就剩下倪澈、童潜和一颗扣着氧气罩的脑袋。   “我二十二了,不是小孩。”童潜以刚好能被倪澈听见的蚊子叫嘟囔了一声。      ☆、我有病(08)   一台手术下来,收获最显著的就数初来乍到这位二十二岁小朋友,他万万没想到从穿开裆裤时期就跟随他的绰号竟然在上班第一天便重新跟上了主人的步伐。   小鲜肉的颜值与昵称同时在鲸市人民医院以护士站为据点的八卦能量站相继炸开,小护士们继男神秦教授之外,又找到了第二个精神寄托,人见人爱的鲜肉“小铜钱儿”。   倪澈跟第二台手术的时候,童潜被导师爸爸叫走了,小伙子离开的时候情绪有点儿低落,直到下午一点多倪澈下了手术回来,见办公室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乖乖坐那看实习医生行为守则。   她坐到自己位置上闭目歇乏,没打算打扰小孩儿用功。   等她睁开眼睛点亮电脑屏幕的时候,却发现童潜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看着她,那两排睫毛比女孩子生得还要浓密纤长,惹人嫉妒。   “你是不是还没吃饭?”童潜问。   “没。”   童潜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茶水台开了微波炉,塞了个餐盒进去。   他穿了件纯白立领的休闲T恤,袖口拉到了胳膊肘下边,下身是藏蓝色运动裤,青春气十足,并没有过多从医学院里磋磨出来的那股子辛酸气。   微波炉叮一声响,他垫着纸巾取出餐盒放到倪澈面前,“中午看你没回来,就给你带了一份,扁豆焖面,就这个经放,不知道你爱不爱吃。”   “谢谢,我不挑食。”倪澈有些吃惊,今天怎么个个都投喂她,知道她破产了?“那个,多少钱,我微信转你。”   “不用,就一份面。”   “你还是学生。”虽然我现在还没个学生富裕。   刚转身要走的小孩儿又转过来,在手机上点了几下递到倪澈面前,“你扫码加我吧。”   倪澈加了对方微信好友,“多少钱?”   “不要钱,”就是想跟你加个好友,“要是你过意不去,可以下班请我吃饭,早上我还救过你呢。”   “……”倪澈含着嘴唇默哀三秒钟,那还不如现在给钱呢,她开始祈祷今晚加班了。   童潜坐回桌边继续看资料,心情好了不少,又突然想起什么来,赶紧掏出手机点进微信相册把自己之前发过的朋友圈内容约略删检了一遍,抬头瞟了一眼倪澈,发现对方吃得挺投入。   他又起身给她倒了一纸杯温开水放过去,这回行动得十分默默无闻,放下就转回来闷头看书了,连头都没再抬。   老天总算眷顾她一回,祈祷加班就真加班了。   倪澈下午连跟了三台手术,快七点了,又送来一个卵巢囊肿扭转的。   累得直不起腰来的妇产科王咏琴医生冲她这位新结识的革命战友一摆手,小倪,辛苦了,再帮我撂倒一个呗。   患者疼得直哼哼,满床打滚,上个手术床都折腾半天。倪澈捏着麻醉针在她脊椎上找注射点,基本碰一下动一下,这种状态根本没法下针,稍有差池估计病人就不是半身麻醉了,直接变成半身瘫痪了。   这么不配合的主儿,连手术室里的器械护士都看不下去了,直冲她翻白眼儿,“大家可都加班加点解决你的痛苦呢,我们这儿大夫连着工作十几个小时了,饭都没吃,你忍一分钟都不行?”   “我不是不配合啊,我是真控制不住嘛,她一碰我我就想躲,生理反应,不由自主……哎呦呦,疼死我了……”继续哭唧唧,各种扭动。   “又不是你男人碰你,还生理——”年轻气盛的小护士一句槽堪堪小声吐出一半,被旁边的医生一捅胳膊给生生捅回去了,“最近严抓病患投诉呢,奖金还要不要了?”   倪澈第N次深呼吸,脸上并无愠色,她倾身拍了拍病人的肩膀,又拉着她的手放在手术床的床沿儿上,“第一次做手术吧,别紧张,你稍微用力抓着这里……我速度很快的。”   其实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穿刺针已经扎进去了,彼时病患正在认真听她说话,没等生理起反应就挨准了这一针。   “很好,保持住,别动,心里默数十个数……不疼对么,有酸酸涨涨的感觉是正常的……马上就好了,现在你可以慢慢平躺过来……感觉肚子没那么疼了吧……小腿有发热的感觉吗?是不是右腿更麻一些……现在在给你消毒,你能感觉到对吧,但是一点儿也不凉……别紧张,手术已经开始了,完全不疼是不是……如果觉得恶心、胸闷或者别的什么不舒服马上告诉我。”   手术台上这位就一直的是是是,连连点头,“哎妈小大夫你也太厉害啦,我这什么感觉你说的简直一影不差,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扎的是自己呢,太神了!”   倪澈拿过氧气罩虚虚地给她戴上,“尽量不要说话,你可以闭上眼睛休息一下。”   世界终于安静了,只有监护仪发出嘀嘀沙沙的轻响,和开刀医生之间的低语交流。   倪澈觉得浑身疲惫,真是一个忙碌的开端,和在国外时候的工作量不可同日而语。   送走病人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了,值班的麻醉医师被产科叫走上无痛,倪澈瞥了一眼办公室里形单影只仍在闷头用功的童债主,“童潜?还没走。”   一双大眼睛抬起来,如梦初醒地眨巴了两下,呆萌呆萌的。   “这就走,我住学校宿舍,离得近,反正在哪都是看书。你走么,你住哪儿?”见倪澈已经拎着包迈步往外走了,他也赶忙收拾几本书塞进双肩包里,随便往肩上一甩就跟了出来。   “北陆营。”   “挺远的,大半夜你一个人回去可不安全。”他在嘴里酝酿着如何表达才显得不那么唐突,“我可以送送你,反正我们研究生宿舍晚上不锁门,回去晚点也没事。”   倪澈斜睨着他笑了笑,“九点刚过就叫大半夜?再说,你们学校晚上也不锁门的么?”   “学校锁不锁门还不都一样,有的是能翻进去的地方。”   他像是要证实一下自己的跳跃能力似的,做了个三步上篮的动作,轻轻松松从树上薅下一截带着嫩叶的树枝,拎在手里沿途骚扰那些坛子里的花花草草。   倪澈心说,还不承认自己是小孩儿,闲心比天上的月亮都大。   “我打车回去,医院有规定加班和出急诊可以打车报销。”她抬手拦了辆出租坐进去,冲站在路边的童潜摆摆手。报销是不假,但自己垫付出去的几十块车费在她目前的资产余额中也占比不小。   “哎,你今晚吃饭了吗?”少年的这一嗓子没有得到回应,被渐暖的夜风吹散,却无意中灌进了他人之耳。   吃饭了吗,呵——   景澄几步从树影中走出来,钻进停在路边的一辆钛灰色标致里,以最快的速度启动车子朝出租车驶离的方向跟了过去。   大城市的茫茫人海中,想找到一个人很难,除非找人的是警察。   向来公私难分的景Sir只用了不到一个上午的时间便成功从倪澈入境填写的资料上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信息,鲸市人民医院。当年她放弃了去鲸市医科大学报到,却还是很听话地选择了当医生,听他的话。   景澄在刑警学院呆的七年可不是混日子的,跟踪个出租车属于刑侦专业入门级课外实践任务,他一路顺顺当当尾随着倪澈来到那片连个物业都没有的老破小区门口,一路上不时在想那个关心她吃没吃饭的小兔崽子是从哪儿蹦出来的。   进了小区,倪澈还得走过一条路灯被醉鬼的飞瓶儿绝技摧残得差不多全线阵亡的小路,这条路年久失修布满坑洼,连附近的流浪狗跑快了都会崴到脚,因此基本上一到天擦黑附近六十岁以上腿脚不利索的就自动自觉绕道走,不敢轻易检验自己的骨头硬度。   隐蔽性这么好的环境下,景澄一路闲溜达似的跟着她来到一座老楼前,又悄无声息地错后她一条阶梯的距离跟在后面上了楼。   楼道里的感应灯只有一楼和三楼的还勉强能被脚步声叫醒,转上四楼之后便一片漆黑。   楼道里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墙壁上和各家的防盗门上花斑癣似的被各种小广告侵占,缓步台的拐角堆着各式各样的杂物,有些地方需要微微侧身才能避免蹭上一裤子灰。   倪澈的脚步有些疲惫,鞋底沉沉地敲在水泥地面上,又孤单又漠落。   景澄不禁想,当年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在独栋别墅里众星捧月地长大,如今那些疼爱她的人都不在了,就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流落到这种地方,怪他吗?   还有,她吃晚饭了吗?   正想着,忽然听见已经走到顶楼的倪澈惊呼了一声,那声音不大,却一瞬间揪紧了景澄的全部神经。   他的反应速度几乎可以媲美百米起跑,飞速几步抢上楼梯,便看见倪澈后退一步站在台阶上,她面前不远处站了一个男人,光线太黑看不清面容,正抬手伸向倪澈。   景澄一把揽过倪澈挡在身后,同时旋身飞起一腿直踢向那男人的面门。   男人急忙缩回手来,双臂曲在身前遮挡,随即右手成拳疾风般挥向景澄的左颊。景澄反应迅捷地身姿起落,险险地避过了这记重拳,并顺势以左手格住了对方的右臂,曲肘袭击对方头部。   狭窄的楼梯间一时都是拳脚生风的打斗音效,倪澈在薄尘四起的黑暗中隐隐嗅到了阳光的味道,在那双手将她扯向身后的刹那,景澄的身份便已经通过了她大脑的识别系统,瞬间被认证。   两个人的武力值旗鼓相当,分分钟之内难分胜负。   趁男人退避之际,景澄抓住机会以小臂卡住对方颈部,将男人推抵在墙壁上,同时,男人的膝盖自下而上撩起,攻向景澄的胸腹部。   此时一束白光骤然亮起,倪澈举着手机照向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口又刀兵相见的两个人。   倪澈:“崇安?”   另一个名字却好像浑身是刺儿,她张了张嘴,还是卡在嗓子眼里吐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卖萌求收藏,把小铜钱儿卖出去~   ☆、我有病(09)   听到崇安的名字,看清灯影中那张并不陌生的面孔,景澄手上力道一松,人也退开两步,随即将视线转到倪澈身上。   逆光中,她的面容看不真切,小巧的脸庞隐在黑发和衣领间。   原本一头雾水的崇安看清来人,眼里登时烧起了目标分明的两团火,他一脚朝着景澄的腹部踹出去,将毫无防备的景澄直接掼到了身后的墙上,发出重重一声闷响。   崇安倾身上前,原本站在台阶上的倪澈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她提着手机的手垂下来,手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挡在了光源处,周围顿时暗下去,将这一细微的动作隐在黑暗中。   景澄隐忍地咳了两声,拉住生锈的铁扶栏站直身体,转身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直等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倪澈才迈上台阶,掏出钥匙开了门,“进来吧。”   “你回来为什么不来找我?”崇安跟在倪澈身后暗戳戳地揉了揉自己胀痛的手肘,心中暗骂,景澄这个兔崽子比七年前可真是长进了不少,差点就打不过他了,还是他七年前根本也不弱,纯特么装的!   倪澈拍亮顶灯,将皮包直接丢到床上,“Leon找过你吗?他比我早一个月就回来了。”   崇安脸上的错愕不像是假装出来的,不用倪澈多说他也猜得到Leon为什么要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他没找我,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小畜生又作的什么大死!你回来是为了找他?”   倪澈点点头,“他不能再跟倪焰那伙人搅合在一起了,扒层皮这种事儿一辈子只能有一次。”   “你放心,这事儿交给我吧,我会尽快找到他,然后就是绑起来也要把他踢回美国去。”崇安心里有些暴躁,用力地挠了挠理得精短平整的板寸,又迫着自己耐下性子来,“小澈,你还是自己先回去吧,在那边不是过得挺好的么。”   “除了我没人能带走他。”倪澈拧开一瓶矿泉水递过去,“二哥,你现在有家有小的,就别管这些了,跟嫂子好好开店,把崇新养大,他不能再像我们这样。”   不能再像他们这样,一辈子活得稀里糊涂,前半截是童话,后半截是噩梦。   兄妹俩一时间都沉默下来,崇安掏出一支烟也不点着,蹭在鼻翼下面。原本因为倪澈的哮喘,崇家没有人吸烟,崇安也是因为七年前那件事之后才开始慢慢学会用抽烟来排解郁结,烫平心里那些因为回忆带来的波澜。   “小澈,你是不是还想着——”崇安的后半句没说出口,抬手朝门外的方向指了下。   刚刚如果不是倪澈拉住他,想必他狠狠揍那兔崽子一顿,有倪澈在,他大概也不好意思还手。   “不是。”不是,不是为了景澄。就因为那件事情,所以你们每个人都有资格来质问我吗。   崇安叹了口气,“过去那么久了是不是,打在心口上的一枪都早结疤愈合了,你也别再想着以前的事儿了。要是真觉得洋毛子的月亮也没那么圆,就跟二哥回家吧,回来也好,还有二哥护着你。”   “你不用担心我,有空我会回去看你们,最近刚回来,工作上有点儿忙。”   “你一个女孩子自己在外面单过我怎么能放心得下?当年的事情就算崇家没人跟你计较,倪家会善罢甘休吗?这会儿倪焰就快出来了,我没法不担心。”   “他不敢把我怎么样的,远近不计,我妈是他亲姑姑,我们身上都有倪家的血,就算他带着狂犬病毒,我身上也有抗体。”   崇安不屑地一哼从齿缝中挤出来,“你以为他会念你们之间那点儿一表三千里的狗屁兄妹情?知道爸临走前跟我说过什么么?他说让我照顾好弟弟妹妹。”   倪澈狠狠咬住嘴唇,忍住喷涌而出的泪意,一个不被嫉恨的叛徒是不是早该把良心喂狗吃了?不然独活的每一天都是在接受惩罚。   “你当我刚刚揍那个混蛋是想给爸和大哥报仇么?”崇安摇了摇头,“从前的对错大家心里都有数,他可以是抓贼的兵,但不能伤害你。”   崇安没有是非不分的愚忠,也不屑与倪家同流合污,这七年来他的爱憎无处安放,罪恶害死了他的生父,又摧毁了他原以为美满的生活,他对崇家父子原本的爱放不下去,恨也提不起来,像失了根的浮萍,徒留一个本不属于他的姓氏,和一个同病相怜的妹妹。   于是情感上最简单的宣泄,便是去恨那个在谜题中掀开丑陋谜底的警察。他真的可恨吗,比那些害别人家破人亡的毒/贩更可恨吗?   “你不是他的对手。”倪澈转过身,不轻不重地在崇安小臂上捏了一把,眼看着后者的嘴角轻轻抖了抖,“我才是。”   在崇安疑惑的目光中,倪澈冷冷道,“二哥,我不会跟你回家的——”   她还有家吗?   曾经枝繁叶茂的崇家,现在也只剩下了崇安手里的一爿店面而已,够他带着老婆孩子安稳度日。   崇新是大哥的血脉,是崇家唯一一尘不染的独苗,她这个做姑姑的有义务保护好他们。   崇安这个与他们并无血脉关系的同路人应该代表崇家安稳平淡地活下去,就和他的名字一样。   而她这个覆巢之下的完卵大概最好还是滚得越远越好,不要再把噩运带回崇家。   倪澈又饿又累,她让自己的大脑尽可能保持在最节能的低速运转状态,思考的唯一问题就是:景澄怎么会碰巧在她身后?跟踪她?   ***   景澄从楼上下来,抬手在小腹上按了按,自觉不是什么大伤,于是顺手掸了掸衣襟上的鞋印,沿着乌漆抹黑的来路走了出去。   他坐进车里没急着离开,而是开了手机搜索了附近的几家修车厂,再扫了眼评价和价位,便十分笃定地开着导航朝那家叫“二王汽修店”的小门脸驶去。   由于店里的空间实在有限,好几辆待修车辆都直接停在门口的步行路上占道,这三不管的鬼地方的确也不用担心城管过来找麻烦。   景澄老远就看到那辆刮了漆卸了保险杠的黑色S/MART憋屈地蹲在一辆三蹦子后头,身边也尽是缺胳膊断腿的同类伤员。他把车停在马路对面,自己下来径直朝修车店走去。   “老板,这辆车是我朋友昨天送过来的,大约什么时候能修好,给加个急行吗?”这里离医院有点远,上下班没车既不方便又不安全。   老板正垫了块破毛毡躺在一辆车底下捣鼓着,露个脑袋扭头看了一眼,“撞成这样哪能修那么快,周五来拿吧。”   “着急的话可以加钱。”角落里正对着一盆黑水刷洗零件的老板娘发话了,“不过看你朋友也不宽裕,修车的钱还没给全呢!”   景澄默了一下,然后从风衣口袋里掏出钱夹,“麻烦给加急修好,加急的钱和之前差的我一块儿都付了。”   一听这话,老板娘来了精神,赶忙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加急的话八百,之前还差两千五,一共三千三,你让她后天早上来取车吧。”   景澄付了钱,将收据折好塞进钱夹里,转身回到车上。   这丫头不是当医生的么,竟然穷成这样了,穷成这样还敢撞车,她究竟是有多恨自己。   ***   景良辰听见开门声,直接以跳脚的姿态迎接便宜房东,“我说哥哥,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不是说好了就借俩钟头的么,该不是把我车也给撞了吧?”   车钥匙裹着一阵劲风迎面飞过来,若是敲在脸上,不塌鼻子也得掉牙。   景良辰一侧身躲过去,长臂一伸用手拦了一下,飞驰的钥匙空中遇阻骤停,随即自由落体掉在沙发上。   景良辰甩着惨遭横祸的手,“又是怎么了?你这火气一天天的比气温升得还快。”   “被你烦的,衣服乱扔!”景澄拾起沙发上的一件衬衫并着自己脱下来的外套,转身丢进卫生间的脏衣篓里,掬着冷水洗了把脸再转身出来,意外地看到餐桌上摆了两荤两素四菜一汤,惊得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   “指定还没吃饭呢吧,我够意思不,一直等你来着。”说着话,景良辰又从冰箱里取来两瓶啤酒。   景澄走近了,跟勘察犯罪现场似的蹙眉看了看,“不是外卖。别告诉我这是你做的,说了我也不会信。”   毕竟空着肚子绕腾了一个晚上,美食的香味和色泽成功地激起了他的食欲,景澄坐下来提起筷子夹了一大口杭椒牛柳塞进嘴里。   “心和胃一块儿感动吧,这可是滕青姐做的,人家等了一晚上,连条回信都没等来,忒无情了!”景良辰抱打不平地倒了杯啤酒推到景澄面前。   景澄瞬间觉得嘴里的牛肉有点儿难以下咽,端起酒杯顺了一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酒量,弄个破啤酒得喝到什么时候才能醉?!再去拿瓶白的来。”   景良辰早看出来他这两天情绪不太正常,难得闷葫芦能主动放飞自我,就十分配合地又取了瓶蓝色经典,顺便把耳朵洗了做好听吐槽的准备。   景澄也不等他换杯子,就直接开了酒瓶,将白酒混着倒进啤酒杯里,举起来仰脖就喝。   “你吃点东西,喝慢点,不然吐了就白瞎了,一瓶好几百呢。”   景良辰暗暗叹了口气,这是扛上最后一棵稻草了么,从前他心里不舒服都是自己憋着慢慢消化,像个揉珍珠的河蚌,就连七年前也没见他这么灌自己的。   “你今晚,是又去找她了么?”   一杯酒灌进去,景澄的脸色越发地白,他这人喝酒大概不走肾,面上看不出醉态来,就是一双目光越发地放空。   一啤一白被他两只手同时提起来,左右开弓地倒进杯子里,“小看你了,还能从心理专家的嘴里诈出话来。”   “所以你不觉得你应该离她远点儿么?”景良辰抬手去拦他的酒杯,“想醉就慢点喝,你现在这种喝法纯属想死!”   景良辰填鸭似的往景澄面前的碗里夹菜,“滕青在你面前就跟个情窦初开的短路小姑娘似的,还什么心理专家,不然能每个星期任你过去把她那当成免费钟点房?!你跟我说实话,你心里是不是还装着那个倪澈?所以你这些年根本就不是特么什么创伤性应激障碍症,而是相思病对不对?!”   景澄也不应他,一个人慢条斯理地吃吃喝喝,而且吃相斯文专注,偶尔抬眼看看景良辰,那意思好像是假装礼貌地表示:嗯,我在听,没当你的话是在放屁。   “从小到大你外公我爷爷这边那么一大堆熊孩子里,咱俩关系最好对不对?连瞿美景都比不了吧!小时候你在大院儿里,跟太阳似的,别人都是向日葵,成天愿意围着你转。就算跟在你后头捅娄子大伙儿也都不害怕,反正打不死你,别人也都能留口气。”   景澄冲他勾起嘴角露了个罕见的笑容,“你才过多少个年,就迫不及待地怀旧了?”   一般但凡是平时不常见的表情浮现在他脸上,就说明他开始走上飘高的道路了。   景良辰说得口干舌燥,直接拎起啤酒瓶灌了一大口,“我就是看不得你变成现在这样!当年姑父太狠心,就你这么一根独苗都舍得往狼窝里送,破案!妈的!这世界上的坏人抓得完么……   不知道的都以为他是为了升官发财往上爬,拼了一辈子老命能落下什么好话?犯得上连亲儿子都豁出去!真是个冷血大牲……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咱家老头子说的。   我能理解你那会儿的心情,你骗她三年,她还能为了你不要命,简直比你亲爸还亲。   可是景澄,你们之间只是一场猫鼠游戏,你杀她全家,就算她相信那三年你对她是真的,她会跟你在一起吗?正邪是一回事,情仇又是另一回事……”   局势扭转,画风突变,当初想听故事的那个变成了知心小弟,碎嘴子似的喷了一大堆心灵鸡汤,而且小脸绯红,舌头也开始绊绊磕磕地打结,“唔?我说了这么多,你到底在想啥?”   景澄将空杯子和几近放空的酒瓶往一旁推了推,“我跟你说……你拿回来的那个几百G小黄片的破电脑,我发现一个有意思的东西……有个心理测试网站,每隔三天就被登陆一次,跟他缓存里其他的浏览记录不太一样……你说,现在卖黄片儿的小贩儿也开始研究心理学了?这叫什么,精准营销?”   “……”景良辰立刻被一口酒呛了个半死,感情他刚刚放了一串自作多情的屁,连点儿味儿都没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  大肥章,求收,求评,我努力日更,肥更!   ☆、我有病(10)   景澄说完话,丝毫不顾忌那位二五心灵导师的感受,缓缓站起身,迈出第一步的时候脚下一踉跄,他很快扶着椅背稳住身体,随即在有些走形的视野里朝自己的卧室晃了过去。   “昨晚上你到底睡没睡觉?!”景良辰气恼地对着那道走位飘忽的背影心疼地咆哮了一句,回应他的只有嘭地一声关门响。   景良辰觉得,他和他那个冷血大牲口的爹还真是挺像的,工作起来简直不要命,仿佛天生就是一柄嗜血的轩辕剑,嗅到罪恶就忍不住出鞘跟对方一决高下。   景澄将自己合衣摔在床上,黄白两掺的邪魅后劲儿在他体内游走,就像一股走火入魔的真气,灼得他五脏六腑都炽烈燃烧起来,唯独意识仍旧像不怕火炼的真金一样清醒着。   那么多人想要千杯不醉,究竟有什么好?就为了做梦的时候都能够守口如瓶?   他这辈子除了睡着,完全失去意识的时候屈指可数,包括那天在子弹乱飞的鲸市机场。两个特警钳着他飞快撤离,不管他如何挣扎呼救都无济于事,倪澈就倒在他面前的台阶上,浑身是血,她像是想努力将头转向自己的方向,放空的视线却飘高到阴沉的天空里。   下一刻,他便失去了意识,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带离,如何被送回家,如何被一群医护和心理干预导师接管。当睁开眼睛的刹那看到几个白大褂围着他打转,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们不去救倪澈,在这儿烦他干什么。   他见谁问谁,“倪澈呢?她死了吗?她现在在哪儿?让我见见她——”   答案是千篇一律的,“她没死,她在医院接受治疗,你暂时不能见她。”   随后从六月暂时到八月,还是不许他见她,所有人都觉得他病了,心理医生说那是什么创伤后应激障碍症,去他妈的障碍症!一群人每天变着花样地阻拦他,不障碍症才怪。   后来还是在心理医生的建议下,给他看了一张倪澈在ICU的照片,照片上的她脸色惨白,躺在病床上根本看不出是死是活。   景澄盯着照片上倪澈唯一露在外面的脸和她身上四处连接的各种维生管线,不由得指尖就微微颤抖起来,像个重度帕金森患者。   鉴于他这种十分不争气的身体反应,之后连看照片的待遇也没有了,大家都认可一个道理:障碍症患者应当避免与创伤有关的刺激。   直到整个夏天过去,才有了她转醒的消息。接着那些人又是千篇一律地告诉他,“她拒绝见你。”   拒绝见他,似乎合情合理,他对她的伤害不亚于她心口上中的那致命一枪,可他还是想知道,她当时为什么要救他,他究竟哪里值得她豁出命去?毕竟从头到尾,他只是个骗子。   再后来,终于有一天他在景良辰的帮助下偷偷跑了出来,想混进医院见她一面。就在他还在路上的时候,接到了倪澈的那通视频通话,她说,“井澄,我就是想再看看你为我着急的样子……景Sir,拜拜……”   景澄的第一反应是她跳楼了,七楼的高度应该超过了二十米,通常情况下高度超过五米的坠楼就有造成死亡的可能,超过十五米幸存概率会降至一成,二十几米几乎必死无疑……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她的病房里空无一人,护士说病人已经被家属接走出院了。   出院了?她还哪来的家属?这些骗子扯谎的技术还能再糟糕一点吗,这么低级的水平怎么唬得住他这个资深大骗子?   “她没死吗?她是不是跳楼了?”他扯着护士追问,于是大家更坚信他有病了,甚至已经开始出现了幻觉。   景澄发疯一样跑到楼下,跳进住院楼后身的草坪一寸寸寻找她的痕迹,没有尸体,没有血迹,没有大面积压断的花花草草……只被他找回了一大堆手机碎片。她死了是不是,他们处理得可真干净啊!   直到景良辰拗不过他,偷偷帮他利用公安内部权限查询到倪澈离境的信息,他仍对她的生死心存疑虑。他亲手把她像根野草一样连根拔了,她还有活路么?   景澄的头针刺般剧烈疼痛起来,这大概也是酒精作用于神经中枢之后的生理反应之一吧,晕眩、头痛、胃部灼烧、四肢无力……为什么唯独大脑还不肯死机?早知如此,他就不应该浪费那两瓶酒,还不如直接让景良辰朝他颈动脉劈一掌来得有效果。   他强忍着吐无可吐的恶心感,挑了个最最无聊的问题占住大脑仅存的有效进程,她吃晚饭了吗?好好吃饭的话,会瘦得像一把柴似的被她拎过来的时候那么轻飘飘的?那个当初又挑食又娇气的小女孩这七年是怎么活过来的?   ***   被远程质疑如何活命的这位前娇小姐,此刻正在就着半杯凉水往嘴里噎一块干面包,面包是她从行李箱侧袋翻出来的,上面还印着阿美利坚航空公司的红蓝双色LOGO。   人在饥饿的时候果然能激发潜能,连三个星期之前乘飞机时随手丢到行李箱中的航空快餐余孽都能被记起,透明包装袋上没有生产日期,肉眼可见范围内未发现霉变迹象,倪澈觉得就算是不幸拉回肚子,也比饿死在当下强。   连打了三个喷嚏,她想不出会有谁这个时候还在念叨她,就像她想不出过几天跟谁去借两千五百块钱好将自己那辆小S给赎出来。上下班还好说,若是半夜出个急诊就太麻烦了,她担心自己连出租车费都要付不起。   想了一圈,大伯那里资助了她这么多年的学费,现在上班了,实在没脸再回去找人家要饭;要是跟崇安借钱,下一秒她就能被他直接给绑回家去;其余都是断了联系也不打算再联系的上辈子旧交……思来想去最靠谱的,就数楼下房东老太了,唉,尊老爱幼是这样的么?   倪澈突然想起来,还有个“幼”,童潜那小孩跟她说让她到家了给他发个消息,别说是打车,这个时候就算是走也该溜达到了吧。   倪澈从包里掏出手机,电量泛红,锁屏上一串的未接电话和未读消息,全是那小孩儿的。   她赶紧回复:“对不起啊,手机调了静音,没听见。”   刚发送出去,又觉得这句屁话太没诚意了,若不是把人家的叮嘱完全忘到后脑勺外头十公里去了,怎么会这个点儿才想起来看手机。   果不其然,三秒钟不到回信就进来了:“还好不是给人拐卖了!”单是看字儿就感觉得到语气不会太好。   大概是那小孩儿觉得这话说得重了,又追过来一条消息:“早点休息,明天见。”   倪澈不自觉地哼笑了一声,觉得这个小铜钱儿挺有趣的,大概他们这个年龄的小孩儿都会对那些以不寻常姿态突然闯入生命里的角色格外关注一些吧,就像当年她对景澄一样。   戏剧性的开端,之后也一定是戏剧性的结局,人生如戏,全凭演技,只是想过得自由自在,便不能入戏太深。无法自拔的人只有一种结局,那就是把自己给活埋了。   倪澈没再搭理那小孩儿无端生出的牵挂,去卫生间勾兑了一大盆温水擦了个澡,心说等过几个月攒下钱来,第一件事儿就是装个热水器。   惨烈的现实是,她目前连个烧热水的电水壶都没有。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她走得飞快,生怕再一不小心蹭到另外一块馅饼。在蹭吃蹭喝和债务人两者之间,她觉得自己只能选择其中的一个角色,否则就显得她实在太不要脸了。   二王汽修店就在公交站台对面,她正琢磨着要不要去跟老板说一声,除了耽误开的部分,其他的先不修了,看能不能给减去两千五。转念想到刮了大片车漆的小S,她的心又软了,不忍心让它就这副尊容上街裸奔。   修车店还没开张,老板娘穿着花色夸张的睡衣出来倒尿盆,眼尖地瞄到了倪澈。   “哎!那个修死骂特哒!”她这一嗓子吼得倪澈差点儿崴了脚,“你明天早上想着过来取车啊!”   “这么快?!”多稀罕,当甲方的还有嫌弃乙方多快好省的。   “不是加急了嘛,我家老王这两天就专门捣鼓你这辆车呢,多收你八百真的不贵,耽误多少零活儿呢。”   什么时候又多出八百了啊?这不是要人命嘛!倪澈觉得自己舌头都抽筋儿了,“我……我没说要加急啊。”   “不是你那个朋友说要加急的嘛,连钱都给了,可赖不了账啊!非质量问题概不退赔。”老板娘手里的尿壶一晃,倪澈下意识就往后退了几步。   “给钱了?”倪澈脑筋飞速地转了一千零八十度,发现想让老板娘指认一下做好事不留名的那位,却连张对比照片都拿不出来。   当年她和景澄的照片都存在那部被她从住院部七楼丢下去的手机里,于是只能抬手比了个高度结结巴巴地问,“是不是一个个子差不多这么高,有点偏瘦,有点白……穿着黑色风衣的年轻男人?”   “差不多吧,小伙子长得挺齐整的,说是你的朋友,开了辆标致308停在马路对面,我看见了。”   车不对,可能是他那辆路虎撞了换了别的车,“他付了多少钱?”   “不就是你剩下没给的和加急的,一共三千三,我们小生意也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的。”   “知道了,谢谢。”倪澈穿过马路晃在人群里等公交,景澄帮她付了修车费,还冤大头地加了急,这是几个意思,关心她么?   倪澈的嘴角狠狠弯起一道自嘲的弧线来,当初他恨不得拿大砍刀跟自己划清界限,扔她一个人在医院里爱死不死地看都不来看一眼,现在三千三就收买人心来了?多了个弹孔的心就这么廉价么?   景澄,咱俩之间的账可没这么轻易就算清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早点发了,比心,继续求留言和收藏,我会加油码大长章哒!   ☆、我有病(11)   “倪澈,早——”她刚进办公室,一声朝气十足的问候就迎面飞过来,童潜跟个养眼的小门童似的戳在靠门的临时工位上,“昨晚加班到那么晚,早上又来这么早,你居然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没大没小的,吓我一跳。”   倪澈径自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扳过对桌同事的小镜子照了照,春风得意得很明显吗?   她不得不承认,得知景澄帮她付了修车费时,心里那堆早已黯然冷透的死灰竟然扑簌出了点小火星来。   果然是人穷志短啊!   虽然她一直都在用理性狂风骤雨地镇压和摧残着那点燎原之火,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被这点热度温暖了一路,就连饥寒交迫的清早都显得不那么难熬了。   “不然叫你‘倪老师’?你不是从美国回来的吗,也在乎资历辈分那一套?”   “不敢当。”倪澈指着童潜放到自己面前的一个纸袋,“这是什么,该不会是拜码头早餐吧?”   “算是吧,我带了很多,人人有份。这是我们鲸医大食堂的招牌三明治,”他说着将一个磨砂半透明的大号密封盒放到过道旁边的公共文件柜上,“鲸医大的三宝之一,每天早上开卖十分钟就售罄,当然今天可能五分钟就没了。”   这小孩儿还挺有意思,嘴上鄙视排资论辈,脑子里却还算世故地懂得讨好前辈。麻醉科的医生办公室里逐渐热闹起来,一大盒三明治迅速被瓜分一空,大家吃得赞不绝口。   倪澈撕开包装纸大口吃起来,面包松软,馅料十足,酱汁爽口,果然名不虚传。当然,更主要的是因为她饿。   吃到一半,对桌的朱晖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倪澈手里的三明治,“咦?为什么你的跟我们的不太一样?双层馅料,还有金枪鱼酱……”   她正塞得满嘴没空回话,一时连咀嚼的动作也慢下来,对比了一下朱晖手里的迷你款,自己的这只的确显得阵容豪华。   “倪老师碰巧也带了三明治,就没要,怕大伙儿不够分。”小朋友临危不乱地站出来替她解围,“那个……明天我再多带点儿。”   “哎别介,我们哪儿好意思总蹭小孩儿的饭吃,尝尝就得了。”朱晖的注意力成功被转走,“你刚说鲸医大有三宝,其余两个是什么?”   倪澈正暗戳戳地瞪着陷她于不义的童潜,后者一时走神儿根本就没听见朱晖的提问,蠢萌蠢萌地呆在原地。   幸亏他身后的盛启南也是鲸医大毕业的,听见母校话题一时嘴痒没忍住,接茬道,“招牌三明治、闹鬼实验室、期末大名次!”   “嘁——”朱晖随即表示出不屑,话说但凡是个医学院,就没有哪个不是鬼故事满天飞的,校园里的各个场景都可能成为恐怖故事的案发现场,基本在上解剖课之前,吓破心脏的早已不是冰冷的尸体,而是狰狞的鬼魂。   期末大名次也是众所周知,即便在提倡素质教育,拒绝高分低能,保护学生隐私的当下,鲸医大还是矢志不渝地坚持每次大考公布完整大榜,顶风作案,毫不留情地将吊车尾们羞辱致死,甚至每年期末都因此出现一些顶不住压力转系或者退学的。   “小童童,你在你们专业大榜排多少名?”朱晖阿姨显然吃了一顿供奉已经有些得意忘形了,自动自觉地给自己提升了一个辈分,还给人家起了个新昵称,打探上隐私来。   原本还在发呆的童潜被这个新称呼麻出一身鸡皮袄,笃地转过脸去,“本科时候前五吧,读研之后不排了。”   盛启南咻地一声死机在原地,又消化不良似的在众人的憋笑声中嗡嗡嘤嘤地缓慢重启。   倪澈来得晚不知道个中典故,当初盛大夫可是凭着专业最好成绩第十二名很是光荣了一阵,以至于他有个引以为傲的绰号——盛十二。   现在可好,被个细皮嫩肉的小师弟瞬间秒成了渣儿,脸都不剩了。   好在“生气男”的脾气比成绩还好,自动自觉地做了个撕脸皮的动作,虚虚裹在三明治的包装纸里朝垃圾桶潇洒一丢。   他扭身坐到桌子上捧着水杯面向大家像是要说书,“话说咱们这种大榜上前排露过脸的那都不是最牛掰的,给你们讲个真正牛逼的,我上大二那会儿负责临床学院迎新,当时考了专业第一名的一个小学妹你们猜怎么着?人家压根儿就没来报到,直接放了鲸医大的鸽子!”   倪澈本来想就着开水把最后一口三明治咽下肚,听到这儿一口水在嗓子眼儿里打了个漩涡,差点儿没把自己给呛死,特别不应景地剧烈咳嗽起来。   朱晖连忙帮她扯纸巾,“还有这么闹着玩的?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了,那姑娘的注册表我都看到了,长得还挺漂亮的,当初一群哥们儿都流着哈喇子盼着一见庐山真面目呢。”   盛启南蹙着眉眼睛斜到房梁上,“叫什么名来着?你们这一打岔我有点儿想不起来了,是个不太常见的姓,挺好听的。”   倪澈赶紧捅了下朱晖,“你今天第一台,骨外秦主任的,还不赶紧过去?”   朱晖瞬间跟打了鸡血似的蹦起来,还不忘对着小镜子顺了顺头发,就跟等会儿进手术室不用戴帽子似的,撒着欢儿就窜出去了。   匆匆一顿插科打屁的嬉闹,各人又都陆续进入工作状态,七点半一过,屋里的人少了一多半。   童潜走到倪澈面前,两手从卫衣口袋里掏出来垂在身侧,“倪老师,主任说让我继续跟着你。”   倪澈惊讶地抬头看他,三秒钟之后,发现小孩儿的耳根都有点儿被她看红了,“我自己还是个新人呢,主任他老人家这是唱的哪一出?”   “你不乐意?”童潜看上去相当受挫,又觉得自己的反应多少有些过激,略一调整神色,低眉顺眼地答道,“主任说别的医生都带着实习生呢,就你这里没人帮忙,再说还是你把我接进来的,总不能撒手不管了吧。”   “咱医院实习医生三个月一轮岗,就算我再差劲,你连九十天都不能忍?”倪澈那种看烫手山芋的眼神儿让他相当伤自尊,说来说去还是没憋住不淡定。   “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不没怎么着你么,怎么还使上小性儿了呢,小孩儿真难伺候。   倪澈拾掇好资料抱在怀里,朝他一招手,“那走吧,术前访视去。那个,我可没带过人,误人子弟了的话还请你多担待。”   小伙子跟在她身后,嘴角就快翘到耳垂了,用背出师表的语气道,“你放心,我肯定好好跟你学,绝对不给你丢脸。”   倪澈偏头白了他一眼,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信誓旦旦给弄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来。   ***   七点一刻,景良辰手机里预设的“最炫民族风”并没有按时响起,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温柔细碎的女声:“好的,明晚七点见。”   这声聊天结束语的杀伤力跟广场舞大妈钟爱的乐曲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但熟睡中的景良辰却仿佛被一根针咻地一下刺穿耳膜横贯大脑。   他一个激灵就爬起来,下意识做了个五指翻飞快速整理头发的动作,这才发觉自己还躺在蹭来的房间里。   手机的外放还在兀自地播放着他微信里跟某人的聊天记录里的音频,“这个音乐会的票特别难买,你居然还抢到了A区!”“我已经到家了,你下班了吗?”……   由于双方聊天的时候用的并不都是语音,因此专门识别语音倒序播放的内容既不逻辑也不连贯,唯有当事人逐条都听得懂。   景良辰傻坐在床上呆呆地重温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特殊的闹铃一定是景澄做的手脚。   连他的手机都敢黑进来,简直丧心病狂。   他恋恋不舍地关掉闹钟,语音随即停止。走出房间,刚好同晨跑回来提着早点的景澄碰了个正着,一句相当不见外的清晨问候脱口而出,“有病吧你!”   景澄当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不过这么多年被人当成精神病人来看待也不是全然没有效果的,起码被骂有病的时候他可以表现得异常淡定。   “你这女朋友的更新速度比iOS系统更新的速度还快,我说你之前让我帮你黑进华夏音乐厅的票务系统抢票是发的哪门子洋贱,原来是又有新目标了。”   “两千八百八一张票啊兄弟,看来你下个月要靠西北风吊命了,可惜这个季节风向不对,不然你考虑一下搬回家蹭饭吧。”   景良辰黑着脸不吭声,玩命拿烧麦噎自己,黑他手机,相当于扒他裤衩,让他怎么忍?嫌疑人还有隐私权呢。   “黑客也是有职业道德的,我声明没有看你聊天记录,只是找了个备注名最肉麻的设置了闹铃——‘梵阿灵小天使’,那两张音乐会的票指定是为她买的吧?”   一只茶叶蛋隔着餐桌飞过来,景澄手疾眼快地当空接住,“咱俩换个车,今天下午去4S店帮我把车取回来,然后归你开。”   景良辰一把拍住顺着餐桌滑过来的路虎车钥匙,怒气顿时烟消云散,“你说的啊,别反悔。”开着路虎泡妞,那显然要比308给力太多了!   “对了,昨晚你说过的那个心理测试网站,我也仔细看过了,是有点儿不大对头,访问的时间和内容好像有点什么规律似的,今天上班好好会会那个老兔崽子,看看他怎么说。”   景良辰清了清嗓子,“你……昨晚睡得好吗?跟我换车该不是为了……”   “那个网站我已经查过了,ICP注册信息之类的都没什么问题,运营方是一个小咨询公司。页面上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违规插件,里面都是些无聊的心理小测验,我随便发了两个给滕青看过,她说这种明显就是逗人玩儿的,答案根本与心理学的分析方法没什么关联。”   “但你觉不觉得这个网站有点……不太正常?通常这种消磨时间的小游戏充其量是网站下设的一个频道,有时连二级页面都上不了,那家公司偏偏为此做了个网站,上头连个广告也没有……学雷锋,逗人玩?纯属个人爱好?”景澄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能理解。   景良辰倒是见怪不怪,“就跟你吃饱了撑的黑进交管违章处理系统,却死活不同意帮我删罚单记录一样无聊呗。这世界上从来不缺追求奇特的人,你是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维来衡量所有人的。”   什么时候他也有正常人的思维了?景澄突如其来地弯起了嘴角,这个表情把景良辰吓了一跳。   “警告你哦,别开着我的爱车去从事什么侵犯隐私权的行为,比如跟踪盯梢之类的。”景良辰意有所指地提醒对方。   “也警告你,别在我车上从事什么有伪社会公序良俗的行为,如果车载电脑检测到非常态的震动,行车记录仪会自动调整拍摄方向将车内影像同步上传到我手机里。”   景澄这个瞎话扒得十分一本正经,态度上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当然技术上以他的实力想要实现也不是多有难度。   “真是很有情趣的变态!景澄,我觉得这两天你跟从前不太一样了,这回你可能真的要疯!”景良辰调动全部眼周肌肉,给了他一个最阴鹜的眼神,“你想过这事儿让咱家那些老家伙知道了会是什么后果么?”   景澄回看他的眼神冷得像一根儿大冰锥,“你试试看!”   下一秒,景良辰认命地在双唇之间拉上了那道隐形拉链,整个上班路上都没再废话半句。 作者有话要说:  一大早起来修文了,大家起床就能看到咯,我勤劳不?   ☆、我有病(12)   俗语云,船到桥头自然直,俗语又云,老天饿不死瞎家雀。   狗急会跳墙,走投无路的人也很容易爆出急智,透过公交车上万头攒动的脑袋瓜,倪澈瞥见了远处“爱存不存”的高大霓虹标牌,缺钱怎么办,那当然是去银行!   这个绝妙的主意并不是抢银行,她还没那么迫不及待地想死。   倪澈趁着午休时间一路小跑到医院附近的那家Z行办了张信用卡,钱她是没有了,信用还是有的。   鉴于她救死扶伤的伟大职业和绚烂无比的教育背景,以及这家银行同人民医院的亲密业务关系,柜员小哥帮她申请到了普卡最高的透支额度一万元,还附赠了她一只电水壶,运气简直好到爆。   “小姐,这是您的信用卡,请收好,60日免息期,刷满六次免年费,请问还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   倪澈隔着防爆玻璃回了柜员小哥一个同样职业的微笑,努力掩饰住接卡时的迫切心情,“没有了,谢谢。”两个月大概也够她咸鱼翻身了,人民医院优待海龟精英,给的薪资在同行里算好的。   她转出银行,直接拐进了隔壁的便利店,杂七杂八地点了几串关东煮,抱着杯子边走边吃,整个世界都突然美好起来。   “你大中午的跑出来就为了吃这个?”一道淡淡的影子遮在她对着太阳眯起的双眼上,费力用小指勾住的电水壶被善解人意地接了过去。   “你吃吗?买多了。”倪澈将纸杯举到童潜鼻子底下晃了晃,逗小猫似的。   童潜垂下眼睛往杯里看看,挑了一串鱼豆腐,“怎么都是素的?吃这个没营养。”   他在卫衣外面罩了件白大褂,站在阳光下明晃晃的,配上那张天然纯良的面孔,显出几分职业神圣感来。而这神圣感又被他站在花坛旁边鼓着腮帮子认真撸串的模样拉扯得很接地气。   倪澈忍不住看着他笑了笑。   “你笑什么?”童潜抬手抹嘴角,以为自己脸上沾了酱汁。   倪澈摆手,“不是笑你,是觉得,年轻真好。”   她说得很由衷,对方却不领情地瞪了她一眼,“倚老卖老,拿谁当小孩儿呢!你自己就不年轻了吗?”   也许皮囊的确还算得上年轻,但一颗心已经跋涉了千山万水,再难鲜活起来。   倪澈也不争辩,伸手摸进口袋掏出嗡嗡震动的手机接电话,“好,马上上来。”   她利落地切断电话,将没吃完的串连同杯子一并丢进垃圾桶里,“走吧,干活儿了。如果今晚能按时下班,我请你吃饭吧,谢你的救命之恩。”   童潜乐颠颠地跟了上去。   他很聪明,也很用心,交待过的事情都能做得一板一眼,很让倪澈省心放心。   难得的是,遇到不懂的,他会自己先去查书看资料,归纳出最核心的难题再同倪澈请教讨论,从不用那些弱智的问题烦她。   “你想吃什么?这附近我不太熟悉,地方你来定吧。”倪澈留恋地看了看西沉的落日,他们这样常年呆在手术室里,阳光和新鲜空气都是稀缺资源,尤其是麻醉科医生,普遍肤色偏白,血红蛋白的浓度都比普通人高。   童潜背着双肩包又是一副学生模样,引着她过了马路,“我带你去‘天使小厨’,就在我们校园里,同学都说不错。”   “你校园里?有人请你吃饭,难道不该找个你平时不常去的地方吗?天天吃的还有食欲?”   “我没怎么去过。”童潜腼腆地笑了笑,那地方是鲸医大的鸳鸯餐厅,只有谈恋爱的情侣才总往那跑。   “那……能刷卡吗?”有了信用的人还是不太自信,万一人家只收现金她就尴尬了。   “能刷。”   倪澈落座三分钟,便看出了这里的与众不同,连座位都是一边沙发一边秋千的,随处小清新风格,八成以上食客都是成对儿出现,不用点菜就能让狗粮给塞个半饱。   童潜点完餐转过头来看她,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这里让你不自在吗?”   “有点,十八了还压跷跷板的感觉。”   “你二十五而已,比这里的很多研究生都年轻。”他朝左侧斜了个眼神儿,压低声音说,“看那边,还有谢顶的,你敢嫌自己年纪大?”   倪澈没忍住,不厚道地笑出来,想着不太礼貌赶忙低下头去。   青柠汁端上桌,倪澈举起一杯,“昨天谢谢你江湖救急。”   “你是更想谢我帮你保守秘密吧?”童潜举杯跟她碰了一下,还没送到嘴边,又想起什么来,“你……是哮喘吗?严重吗?”   “小时候比较严重,甚至连游乐场里的好多项目都不能玩,长大之后好多了,可以保证不会影响工作。”   “可是你从事麻醉这行还是不太适合,那些麻醉药剂很多都有挥发性,麻醉师又是在手术室里待得时间最长的。”童潜一本正经地给她提示职业危险,让她有种对方在关心自己的错觉。   被关心也可能是一种危险,当年景澄就是从这样若有似无的关心开始,一点点把她骗到万劫不复,让她身体力行地做到了“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境界。   倪澈有些恍惚地看着童潜,目光又像是穿过了他落到别的什么地方,这使得童潜有些尴尬,以为自己过分关注对方的隐私弄得她不高兴了,连忙转移话题,招呼她吃菜。   童潜很会点菜,家常的菜式,荤素搭配,可口又下饭,倪澈空了好几天的五脏庙可算香火旺盛了一回,吃得十分尽兴。   她边吃边听童潜给她讲一些鲸医大的奇闻轶事,有现实有传说,和她孤单枯燥的哈佛生涯像是两个世界。本来她也应该在这里的,吃同样的饭食,感受同样的氛围。   “你老家是哪里的?”   “唔?”倪澈愣了一下,淡淡地答,“鲸市。”   “哦,原来你是本地人,一点儿口音也听不出来。”童潜给她的杯子里添水,“女孩子留在本地挺好的,可以跟家人住在一起。”   “我自己住。”倪澈抬头看了他一眼,“我没有家人,父母都过世了。”   “对不起。”童潜反倒显得更紧张,像是玩排雷不小心点到□□,慌忙举着杯子假装喝水,却发现是个空杯。   倪澈做了个嘴角上翘的动作,却又不太像笑,“没什么。你的家庭应该挺幸福的吧,感觉你是那种在没什么杂质的环境中长大的男孩,自带阳光那种。”   “哦,我家挺好的,就是普通人家,我还有个姐姐已经工作了。”大概是不想触及倪澈的痛处,童潜也不愿多谈自己的家庭,随即又跟倪澈聊了聊美国的大学生活。   他心里却一直在分神地猜想,究竟她成长的环境里会有什么样的杂质呢?她被疾病束缚的童年里也是这样孤孤单单没人陪伴吗?   他以英雄救美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一眼就看穿她拙于照顾自己,甚至对吃饭喘气这种基本生存问题都不上心,男人初成的保护欲仿佛瞬间就被激活了。   “等会儿我可以送你回家吗?”酝酿了好一会儿的话,被骑士精神怂恿出口,自己倒先不好意思起来。   “有这时间你不如去图书馆看会书,或者去打场篮球。”   倪澈起身结账,却被童潜抢先了一步,“这里刷卡的,但只刷校园一卡通,我是男的,吃个饭怎么还能让女孩子付钱。”   走出餐厅,迎面遇上几个抱着篮球浑身热汗的男生支楞巴翘地冲这边打招呼,看到童潜跟个女孩儿一起,脸上都挂出揶揄的笑,有的还在擦身而过之后荒腔走板地吹起了口哨。   “他们就爱开玩笑,你别介意。”小孩儿的脸先红上了,红得倪澈也想跟着笑。   路边停了辆钛灰色标致308,倪澈微微一怔。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她就留意到这辆车停在院门口的临时停车位,自从修车店老板娘提到这个车型,她便自动生成“视网膜效应”,眼球将周围的这类车全部过滤出来高亮显示。   校园里不允许外部车辆乱入,更不能随意停靠,但假公济私的警察可以除外。   童潜仍旧锲而不舍地追问,“我可以送你回家吗?天都黑了。”   “嗯?你说什么?”倪澈转过头,一脸左耳进右耳出的茫然。   童潜气馁,好容易提起来的勇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再问一次可就真是第三遍了,如果对方说不用,他感觉自己真的能当场被怼个窟窿。   倪澈像是回过神儿来,“哦,那个……我今晚坐公交车回去。”   童潜直接跟着她往公交站走过去,她也没拒绝,像是根本没觉得有人送她回家是个什么要紧事儿。   这会儿过了晚高峰,路上通畅,车里人也不多,靠窗座位有人下车,童潜让倪澈坐过去,自己搭着栏杆站在她身边。倪澈一直扭着头看窗外,也不跟童潜说话,弄得他不像是护花使者,倒像个恰好顺道儿的路人甲。   公交车里开着灯,倪澈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往外寻那辆车的影子,只好把头靠在窗户上闭了眼睛在脑海里捏出一个记忆中的景澄来。   那是一个寒门贵子的景澄,只有和倪澈一起出门的时候才舍得打车。有次两人看完电影出来,她非要跟他一起坐公交车,景澄就站在她座位旁边,路程太长,她就那样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倪澈,回家再睡,你这样等会下了车吹风会感冒。”童潜俯身拍她的肩膀,以为她睡着了。   倪澈激灵一下怔醒过来,拢了拢头发坐直身体,“我真是吃太饱了……”活活撑出一场黄粱大梦来。   信号灯变绿,车子喘着粗气继续一路向北。   仰着脖子接了满眼睛沙子的景澄一脚油门将景良辰的爱车踩出个最高加速记录来,企图用速度甩掉刚刚想掏出手铐将那小屁孩儿拷在扶栏上的念头。      ☆、我有药(01)   景澄这一路都在骂自己有病,看见路口禁止掉头的标志才能稍微松一口气,天人交战到心力憔悴,最终还是一狠心甩掉了磨磨唧唧的公交车,提前一步堵在倪澈家的小区门口。   自己简直就像是个变态的跟踪狂。   不是确认她还活着就能安心了吗,不是此生不见就一别两宽了吗?   干嘛还非要纠结她为什么回来,为什么堵了他的车,可是还有什么未尽的心愿需要他帮忙完成?欠了她七年的那个解释她还想要吗?   景澄,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吗,恨你入骨的那条疯狗就快闻着味儿追过来了,你现在比个不定时炸/弹也安全不到哪儿去,还晃在她身边是想让她再陪你死一次吗?   一波波想法打着退堂鼓疯狂袭来,他像个风中死士般岿然不动地扛在原地,前两次都太过匆忙,他想再仔细看看活生生的倪澈站在她面前。   不远处的公交车缓缓进站,两道身影朝这边走过来,景澄在视网膜上自动滤掉了那个毛还没长齐就想保护别人的小毛孩子,眼看着倪澈一点点走近。   不对,太近了,她没进小区,直接朝他的车子走过来,正隔着风挡玻璃盯着他看。穿了马甲还是给人认出来了,实在有点儿尴尬。   倪澈探身敲了敲车窗,景澄也不好意思继续装蒜,只得开门下车,不知往哪儿放的两手自动自觉地收进口袋里。他穿了件贴身的白色T恤,外面罩着质地轻薄的黑色夹克,敞开的领口里锁骨隐现。   时光总是对男人格外宽容,七年前他阳光清隽像个邻家大男孩,如今时过境迁也并未添染太多岁月痕迹,反而更加英挺卓然,沉淀出淬炼之后的沉敛恬淡。   景澄有一双如画的眉目,大而黑的瞳仁里清澈如溪,鼻梁挺直,他会心微笑时嘴角扬起的弧度至今都让倪澈难忘。如果这个人不做警察,凭他三年如一日骗死群鬼的精湛演技,倪澈觉得他都该拿到奥斯卡影帝了。   “景Sir,是来讨债的么?”倪澈看着他的眼睛问,旁边还戳着个不明所以的无辜小孩儿。   景澄下意识朝修车店瞟了一眼,认命地叹了口气,“我是来还债的。”   毫无存在感的童潜听了一耳朵没头没尾的对白,隐约感觉到自己有些多余,又担心留倪澈一个人面对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很不放心,于是去留不定地踩着鞋底无聊地蹭了蹭地面。   却没想到这砂石摩擦声在夜色中异常突兀,引得四道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童潜登时尴尬成一根挺拔的小白杨。   “介绍下,这是我同事,童潜。”倪澈又转向景澄,“这是我的前前任男朋友,景警官。”   一个“前前任”成功惊呆了两个彼此不认识也不想认识的人。   童潜心想,这表示倪澈还有前任和现任?他自己一场像样的恋爱都没谈过呢,她就已经千帆阅尽了?哈佛医学院的课程这么轻松么?   景澄想的却是,她同事?那说明面前这个小孩儿并不是什么前任或者现任,大概还奋斗在想把他变成前前前任的道路上呢吧?横是这七年她不仅没死,还活得挺精彩。   俩人不冷不热地互相点了个头,倪澈觉得累及无辜实在太不厚道,便对童潜说,“今晚谢谢你,你先回去吧,明天的手术排期我转你邮箱了,有空可以先看看。”   童潜又警惕地看了一眼景澄,拿不准他是不是跑来对倪澈死缠烂打的,于是实实在在地提了个关键性问题,“你真是警察?可以看看你的证件吗?”如果是,应该不会乱来的吧。   事实证明,学霸也是会偶尔脑抽的。   景澄眉峰一扬,差点儿给他气笑了,他这会儿可没在用警察的身份执行公务,就算是跟前女友说几句话,用得着一个外人来搞资质审查吗。   再说从来都是他们查别人,还头一次有好市民主动质询他的身份真伪,脑袋这么不好使的一个小孩儿是怎么考上大学的,是不表现过了头了。   他没答话,配合地伸手向后去摸口袋,从腰间勾出一副锃亮的手铐晃在童潜的面前。眼神似乎在说,信吗,不信拷你回局里证明给你看。   倪澈觉得他这玩笑开得有点儿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抬手一把拉回景澄举着手铐的胳膊,重重推回他怀里。冷硬的金属环甩在他胸膛上,砸得有点儿疼,像是白日梦的时候被人掐了一下,疼得很真实。   她回手拍了拍童潜的胳膊,安慰小孩儿似的,“放心,你先回去,等会儿没车了。”   任是他再瞎也能感觉出来这两个人关系不寻常,自己偏偏不知好歹地在这充英雄丢人现眼,童潜堵着一口气,用力地耸了下背包的肩带,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景澄倚靠在车子上,等着倪澈开口,打他、骂他或者跟他要命、要解释都行,却没想到目送走那个气鼓鼓的小孩儿,倪澈也转身走了。   他现在完全管不住自己的腿,想都没想就迈步跟了上去,俩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小区里那条漆黑坑洼的小路上,敲出深深浅浅的脚步声。路灯没一个全乎的,连醉鬼们都懒得过来练飞瓶绝技了,夜幕安静得骇人。   倪澈突然转身,这回景澄反应迅速地刹住了车,没跟她撞上。   不过距离也足够近了,他得用尽力气克制着才能忍住将她搂进怀里仔细看看的冲动。真的是她,还真的没死,看了三遍了,这下应该信了吧。   “跟着我干嘛?真想还债吗?你可别后悔!”倪澈上前一步,紧紧攥住他的衣领,感觉这种布料应该不容易出褶儿,她恨不得把他的心都捏出皱纹来,看看到底是不是铁石心肠,“知道你欠我什么吗?你还得起吗?”   景澄的目光罩在她脸上,眼波比月色更柔和,一点也没有杨白劳面对黄世仁的恐慌,唯有胸口不安地起伏着,“我欠你一条命,你想让我怎么还?”   不赖账就好说,倪澈勾起嘴角,“只一条命吗?七年来我都不收利息的吗?”   她猝不及防地伸手勾住了景澄的脖子,踮起脚尖探身在他右侧脖颈上用力咬了下去。这一咬带着锋利的恨意,她像只月圆之夜出门猎食的吸血鬼,饥饿凶残,直至嘴角泛起腥甜。   景澄脊背一僵,不知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痛意,还是这阔别已久的拥抱,身侧的双手成拳,指甲掘进了掌心。他很想伸手抱抱她,又莫名想起了自己“前前男友”的身份,都已经卸任两届了,还有安慰她的资格吗。   “景澄,我要你像我当初爱你那样爱上我,爱到能毫不犹豫地为我去死。”   她歪着头欣赏了一下自己的齿画杰作,这个位置,再高的领子也盖不住,“准备好还债了吗?那就赶紧去跟你那个娇滴滴的女朋友分个手,别让我再吓哭她。”   倪澈松开手臂站定,仰着脸看向景澄,“以后别偷偷摸摸跟着我,想接我下班的话就到门诊楼下面等。”   她刚转身,手臂就被景澄用力捉住,“倪澈,你为什么要回来?”   “我在美国的前男友跑了,我回来找人的,你们警察能帮忙吗?”   景澄不想听她在这漫不经心地胡掰瞎扯,“走了就别回来,你一个人在这里太危险,下个月倪焰就刑满释放了,我不想你被他找麻烦。”   “我不回来怎么找你讨债?你现在是正义之师,又这么能打,连崇安都不是你的对手了,还怕一个倪焰吗?”她扭着胳膊,想挣脱他的钳制。   “我怕他伤害你。”景澄将她拉近自己,停了一个不远不近的暧昧距离,从语气到眼神都是毫不掺假的认真。   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攘外必先安内,叛徒永远比敌人更加可恨。倪澈心口一痛,脸上却挤出一个讥讽的笑,“好像他更恨的是你吧。”   “所以他会放过你吗?听我的话,回美国吧,我欠你的,只要我有的你尽管拿走,这个月之内就回去,以后都别再回来。”   倪澈将怀里的电水壶往景澄手里一推,“我要你的心,拿到了,我就回去。现在可以送我回家了吗?”   两人从一前一后变成了一左一右,一路仍是无言。   走进楼道的时候,景澄在她身后点亮了手电筒,光圈刚好落在她脚下向前一步的地方,默默陪着她爬上六楼,然后将手里的水壶和迷你手电筒一并塞给她。   “进去吧。”他自己却还钉在原地。   倪澈拧开门,见他还没转身,“所以,你站在这儿,是想让我请你进去坐坐吗?”   “也可以。”这个前前男友倒是不见外。不听使唤的不仅是腿,还有嘴。   倪澈让他进了门,直接拆开办卡赠送的电水壶的包装盒,将壶提进厨房烧热水。   景澄站在屋子中间,觉得四面墙都近得有些迫人,太简陋了,连个空调都没有。这种地方她都硬是住了进来,之前的七年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大委屈?崇安那个笨蛋是干什么吃的,怎么找来了也没能把她带走,崇家人真打算扔她一个人自生自灭了吗?   他转进厨房,看着倪澈背对着自己开着水龙头仔细地刷洗水壶。平常人家东西最多最杂的地方就数厨房了,她的这间倒好,空得骇人,一眼扫过去连锅都没看见一只。想来这么久大概也没学会做饭,光靠吃苦活过来的吧。   倪澈接了水,将壶坐在底座上。一只百足虫大摇大摆地从流理台上漫步而过,朝着倪澈倏倏爬了过去。景澄知道倪澈最怕这种触感的虫子,挪了两步站在她身后,摆好姿势迎接她尖叫后转身抱住自己。   没曾想倪澈不紧不慢地抽出一张纸巾,回手稳稳地按在那具让人脊背发麻的节肢动物身体上,景澄甚至清晰地听到了小虫子皮囊破裂的脆响。倪澈就着纸巾捏起虫子的尸体,将沾在台子上的汁水蹭了蹭,抬手丢进垃圾桶里。   即便倪澈用枪指着他,他也未曾真的害怕过,却在看到她从容地捏死一只虫子的时候背脊泛起一片凉意,他再不能一厢情愿地以为眼前还是当初那个柔弱敏感的小女孩,遇到风吹草动就会寻找他的庇护。   从前的倪澈赖以存在的世界坍塌了,也许她的心也在那一枪之后就死了,她想要活下去,只能把自己改变成另外的模样,那个慧黠可爱的小姑娘大概再也回不来了。这么一想,他的胸口便像刚刚碎过大石一般闷痛起来。   倪澈将烧开的水倒进唯一一只杯子里,虚握在手心当暖宝宝用,“参观够了吗?不会是想让我留宿你吧?”   景澄的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忽地伸手握住倪澈的手腕将她拉进自己怀里,那杯刚刚滚开过的热水在惯性作用下悉数顺着他的衣领浇了下去。   他也不管自己一肩膀灼痛的皮肉,用力将倪澈按在胸口上,“谁教你这样说话的?不许你这样——”      ☆、我有药(02)   那我应该怎么说话?难道要对你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会孤单害怕,求你留下来陪我吗?   倪澈听着耳畔刻意放轻的哽咽呼吸,觉得自己的嗓子里被堵了个水泄不通,任何有意刻薄的话、假意洒脱的话、曲意转圜的话都吐不出来,只能任凭对方用如鼓的心跳重重地擂在她耳畔。   转瞬,这心跳连成的鼓点竟有了旋律,一首《Scarborough Fair》(《斯卡布罗集市》,经典电影《毕业生》的主题曲)悠然唱响在寂静局促的房间里。景Sir的拥抱如此不同凡响,居然自带BGM。   倪澈瞬间被西蒙和加芬克尔的嗓音拉回到旧时光里,那是她第二次遇见景澄,彼时他一个人坐在鲸市理工大学图书馆前面那片绿荫如铺的草坪上看书,耳朵上戴着耳机,膝盖上放着一本英文版世界经典影视博览。   当时倪澈还是鲸理工附中高一的学生,隔壁理工大的图书馆逢周末对附中高中部的学生开放,两个星期前,就在图书馆门前的台阶上,倪澈突发了哮喘,掏药的时候不小心将药瓶掉下了台阶,恰逢景澄和他一个朋友从旁经过,捡起她的药盒跑上台阶救了她一次。   十五六岁情窦初开的小女孩是很吃因缘邂逅和英雄救美这一套的,尤其是景澄这种外表和气质都骑士得要命的英雄,连白马都可以没有,轻易就博得了倪澈的好感。   她并不知道两周后的再次偶遇已然是被人精心设计好的一个圈套,踌躇满志的诱饵淡定地坐镇在那张无形大网中,只等着她奋不顾身地飞扑进去。   现在回想起来,那该是一幕多么烂俗和老套的美男计,连道具都是标配的白衬衫、牛仔裤、书和音乐。   景澄似乎不经意地抬眼看到了站在小径上远远望着他的倪澈,耳机里的警方通讯迅速切断,换上了一首勉强应景的老歌。   斯卡布罗集市?景澄心想,这位策划卧底大戏的前辈您高寿啊,就不能来点儿流行音乐吗?给小野狼披上一层文艺的羊皮真的不怕穿帮吗?   他迎着午后的阳光,露出一个比暖阳更加灿烂的微笑,大方地冲倪澈招了招手,于是那个穿着白裙的可怜小飞虫就自动自觉地溜达进这张大网里,还很真诚地对她的诱饵说了声谢谢。   景澄将耳机递给她,当时里面放的就是这首歌,经久不衰的柔和旋律,透着淡淡的忧伤和希冀。“我们学校的礼堂下个周末放《毕业生》,我可以请你来看吗?”   当然这些都是“猎枭计划”的一部分,鲸理工分管学生文化活动的老师十分配合警方的部署,甚至还为此特意设计了一个“经典影视宣传月”,把那些压箱底的老电影都翻出来逼着学生们回顾了一番。   从那以后,倪澈就将自己的手机铃音设置成了这首歌。   此刻,景澄的电话在口袋里响个不停:“……欧芹、鼠尾草、百里香和迷迭香,待我向那儿的一位姑娘问好,她曾经是我的爱人……”   倪澈推开他,转过身去整理空无一物的流理台,抽出纸巾漫无目的地擦拭着,像是要抹去刚刚百足虫爬过的所有痕迹,又抽了几张快速在脸颊上抹了一把,继续徒劳的擦拭。   景澄接通电话,“滕青?”   “景澄,我有点不舒服,你可不可以陪我去医院……”景澄分不清究竟是自己耳鸣,还是滕青的声音太虚弱,他得花费好大力气才将对方的意思听得明晰,“你怎么了?现在在哪儿?我这就过去。”   倪澈吸了吸鼻子,女朋友查岗?一个电话就这么紧张?还斯卡布罗集市,又想拿玩剩下的那些来骗她!   景澄挂断电话,对着倪澈的背影说,“我走了。”两腿却还后知后觉地停在原地。   倪澈弯了个不太由衷的笑容转过身来,松散地倚在料理台上,抬起手冲他曲了曲手指,“景Sir,拜拜——”   景澄被她这一句似曾相识的道别惊得头发根儿都炸了起来,仿佛噩梦在现实中复活一般,他脸上浮出一层怒容,胸口中闷雷翻滚差点儿就把肺炸开了。   倪澈却毫不在意地走到门口,拉开大门,冲他比了个“请滚蛋”的姿势。景澄转身走出大门,门板便呯地一声在身后关合,震得墙皮扑簌簌落了一地。   景澄走到楼下,还没能从刚刚那一句的惊惶中彻底转醒过来,仰着脖子盯着倪澈家的窗口看了一会儿,这才快步朝小区外走去。   这里距离滕青家有点远,等景澄赶到的时候,滕青顶着一张煞白的脸和一身冷汗过来开门,一手撑在腰腹部,整个人都躬成了虾米状。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景澄赶紧扶住摇摇欲坠的滕青,滕青顺势靠在他肩膀上,声音里带着哭腔,“我肚子疼得厉害,吃了芬必得还是不管用,我想我可能需要去医院。”   “别怕,我们这就去医院。”景澄扶着她的胳膊往外走了几步,干脆俯身在她面前蹲下来,“我背你。”他在警校期间,十年如一日地跟着教官各种训练,即便任教那会儿也从没松懈过,背一个百十来斤的人毫无压力。   滕青一路被景澄背到楼下,扶进后排座位躺着,她整个人缩成一团,疼得瑟瑟发抖,景澄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身上,再次将景良辰的爱车当做飞机开了一路。   ***   好好的一个晚上被景澄一搅合,倪澈再难平静下来,她逼迫自己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数绵羊,必须要好好休息,因为第二天她不仅要上白班,还要连着值一个大夜班,二十四小时不能合眼。   作为医生,她可以不对自己的身体负责,但一定要对工作质量和病人的生命健康负责,出不得半点闪失。   倦极之后补觉相对容易,两眼一闭就死过去了,但提前储备能量就没那么自动自觉了,越是想睡,越是觉得必须马上睡着,越是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过电影,恨不得忙死自己。   于是,第二天一早,她只得顶着一双熊猫眼去上班,还好小S被她取回来了,可以肆无忌惮地打打呵欠不至于遭到地铁里其他沙丁鱼的白眼。   迈进住院楼的时候,瞥见一个眼熟的背影晃在前面,倪澈故意放慢了脚步,拖了一趟电梯上楼。   差点儿忘了童潜这小孩,也不知昨晚那副手铐的阴影到底散了没有,八成心里还是在生她的气吧,被“前前男友”连累,真是挺无辜的。   倪澈目不斜视地走进办公室,径直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埋头认真整理资料,假装自己的可视范围只有方圆一米。   童潜似乎也没什么异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规规矩矩地看书,弄得她有点儿搞不懂这顿早饭没人投喂她究竟是代表正常还是不正常。   笃笃笃,敲门的人探头进来用目光扫了一圈儿,看见屋里喘气儿的只有两只,于是没什么选择障碍地冲倪澈招招手,“小倪,有个阑尾炎的马上要切,你过来帮我麻一下。”   说话的是普外昨晚值班的郑医生,“你们麻醉科值班的医生跑得可真快啊,像我这种腿脚慢的估计到中午能走就不错了。”   倪澈站起身跟着他往外走,童潜也自动自觉地跟在他俩身后,像个安静的大尾巴。   “病人什么情况?”   “昨晚上刚收的,确诊是阑尾炎,输了一晚上消炎没什么效果,跟家属商量了下,干脆直接切了完事儿!你放心,我不耽误你下一台,我这人腿脚慢,手还是很快的,四十分钟之内搞定。”   倪澈换好衣服开始准备药剂,嘱童潜准备风险告知待会儿让家属签字。童潜已经相当熟练地站在手术区门口,气运丹田地吆喝一句,“滕青的家属在吗?哪位是滕青的家属?”   跟在他身后的倪澈听到这个名字怔了一下,没等家属过来,她先接过告知书扫了一眼,滕青,昨天景澄在电话里叫的那个名字?   就在她寻思究竟是凑巧还是重名,景澄已经站在了她面前,时隔不到十二小时,看不顺眼三人组又不期而遇地碰到了一起。   童潜的脸上率先闪过一轮尴尬,把之前准备好的风险告知台词瞬间忘到了姥姥家。倪澈将挡路的小呆萌往旁边一推,抬头看着景澄,“你是病人家属?”   这句质询实在缺乏礼貌,大有一种如果你敢回答是,我就立马让那位滕姓患者也立即变成病人家属的威胁意味。   “她的父母都在国外,我签字可以吗?”景澄还是第一次看见身穿手术衣的倪澈,有些愣神。她戴着一顶卡通图案的手术帽,上面满是呲牙咧嘴的各种犬类头像,跟她现在小凶兽的模样很是相得益彰。   景澄突然觉得右颈上的牙印儿又狠狠疼了一下。      ☆、我有药(03)   这会儿移动平床将已经准备好的滕青推了过来,正要往手术室里送。滕青看到景澄,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怯怯地说,“景澄,我有点儿害怕。”   倪澈登时原地翻了个白眼,心说你回头看到我,会不会更害怕?   当然她没有那么缺乏职业道德,给病人增加心理负担可不属于麻醉师的工作范畴,于是倪澈相当善解人意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口罩戴上。   景澄看着滕青被推进手术区,转头再问,“我是她朋友,我签可以吗?”   “那个,还有我,我是她领导。”一个宣腾腾的胖子颠颠跑过来,弥勒佛似的赔笑,“麻烦医生体谅一下,她这边就一外婆,八十多了,不敢跟老太太说这事儿,男朋友签字也可以的吧。”   倪澈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景澄脸上,抬手将告知书杵到胖子面前,“领导签吧。”   “好好好,一个小手术,我签我签。”胖领导大笔一挥洒脱地留了个签名。   童潜的目光这会儿怔怔地落在景澄领口上方的那个齿形伤痕上,感觉大脑有点儿木,像是被人在颅腔里塞满了棉花。   景澄仿佛感应到了某种隔空的敌意,一偏头扫过那张稚气未脱不懂掩饰的脸,双手插在口袋里挺直了身体,舒展的脖颈上一枚引人遐思的印章毫不掩饰地展露出来。   童潜的耳根有些微红,不知是某种联想引起的羞涩还是蕴怒,到底是那个滕青,还是,倪澈?   两个养眼的男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完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交流,童潜强迫自己撤回那股幽怨的视线,再这样看下去,好像那个牙印儿是他咬的似的。   “走了。”倪澈用活页夹敲了下童潜的胳膊,将他从一部耽美大戏中解救出来。   倪澈转身返回手术室,利落地把人给麻了,随后给童潜详细解释硬膜外麻醉的每一步注意事项。   一转眼,她看见手术床上意识清醒的滕青正在扭头朝他们这边看。   “感觉有什么不舒服吗?”倪澈将她的氧气罩抬起一点,方便她说话。   “是你吗?”滕青的嘴唇抖了抖,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倪澈心想,这人到底还是被她吓着了。   “我叫倪澈,是这台手术的麻醉师。”她指了指自己的胸牌,用十分公式化的语气回答,“如果没有不舒服的话,尽量不要讲话。”   滕青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的胸牌认真地看了看,随即认命地闭上了嘴,接着连眼睛也一并闭上了。   ***   手术只用了三十二分钟,之后滕青被送回病房,倪澈带着童潜开始准备下一台。   不知是不是今天的开局有些意外,耗掉她太多的心神,倪澈感觉格外疲惫。精力不济只能用勤力来凑,她把后面这台全麻的用药反复检查了好几遍,才放心地闭上眼睛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昨晚没睡好吗?开头的那些准备工作我都学会了,你去喝点水休息一下。”童潜不计前嫌地尊师重道起来。   他年纪不大,照顾起人来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倪澈发现童潜对病患的态度都很温和,心也够细,连橡皮管硌着患者胳膊之类的小事儿他都能悄悄理顺处理好,加上他人长得讨喜,没人不喜欢他。   本来麻醉师在患者面前的存在感比较弱,偏偏就有病人出了手术室还想着打听一下他的名字,这种天然吸粉的体质让倪澈叹为观止。   “你才来几天,我要是敢让你一个人单独操作这些,回头主任就敢把我饭碗给砸了。”倪澈不为所动,用力睁了睁眼强打起精神来。   “你当年为什么放鲸医大鸽子?”童潜的声音不大,说出的话却吓了倪澈一跳,提神效果五颗星。   “胡说什么呢?!”倪澈抵赖得有点儿心虚。   这小孩儿怎么什么都知道,长草的坟也能给他扒出来,昨天早上大家谈论这事儿的时候,她不过是情不自禁呛了一下,他怎么就这么敏感。   “你不用气急败坏,不就是又被我多撞破一个秘密么。”童潜握着笔快速地填写手术记录,字迹清晰工整,“我们系很多老教授都很喜欢我,跟他们打听点儿事不难,何况当年你都拽上天了,总会有人记住你的名字。”   “你有闲工夫能不能用在正经地方?打听这些无聊的八卦有什么意义?”倪澈板着脸,终于拿出点儿上司的威仪来。   “当然有意义,起码我比很多人都更加了解你。”   “道听途说就算了解?幼稚!”气急败坏的人开始戳人逆鳞。   “我再幼稚,也干不出考上大学不去报到这种任性的事儿来!”   童潜的火显然已经被她成功搓起来了,睚眦必报地说,“倪澈,你得好好给我讲讲你当年为什么放弃鲸医大的事儿,不然你就等着盛十二那张大嘴巴给你免费做宣传吧!”   他也不是真的就那么不厚道要揭人隐私,就是听不得别人说他幼稚,尤其是倪澈说他,便想将计就计地恶作剧她一番。   身边的倪澈突然不出声了,脸上刹那挂了一层薄霜,侧面看过去,她的眼睛里还蒙上了一层水雾,像是稍微一眨眼就会滚出泪珠来。   倪澈的五官纤巧而立体,眼尾点缀的朱红小痣更是楚楚动人,最要命的就是这种梨花带雨的侧颜杀,大概连铁石心肠都能被她生生戳出几个窟窿来。   童潜这种五讲四美的好小孩可从来没惹哭过女孩子,更别说倪澈现在还是他老师,这让他立时觉得自己简直大逆不道了,惶惶地解释,“你怎么了?别,别这样啊,我就是说着玩的,对不起啊,我肯定不会随便跟人说的……倪澈,倪老师——”   倪澈站起身,扭头就走,嘴角弯起一个胜利的弧度。   小屁孩儿,跟我来这套!   ***   滕青被送回病房没多久,景澄的舅妈瞿宝芝也赶过来了。   瞿宝芝一进门就坐到病床边上拉住了滕青的手,心疼地摩挲着,“小青啊,受苦了哦,这几天就好好休息,让我们家景澄好好照顾你。”   景澄站在一边别扭地吮了下腮帮子,看眼前这情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这是婆婆在心疼刚生完娃的儿媳妇,旁边站个傻儿子呢。   瞿宝芝跟滕青的母亲是十几年的老同学,滕、瞿、景三家多年前又做过许久的邻居,彼此都格外知根知底。于是在瞿宝芝这位热心弟妹的牵线搭桥下,景澄他妈景孝珍也觉得滕青可以成为自家儿媳妇的不二人选。   可惜景孝珍这人性子凉薄,待人总不亲近,于是向滕家示好的重任就担到了瞿宝芝的身上。景澄这位舅妈一辈子养尊处优,家里外头都用不着她操半点心,那点儿精神头就都用在孩子们身上了。   水深火热中的景良辰借口保护景澄离家出走,瞿美景更是远远逃到了外市找工作,瞿宝芝近来可是憋得够呛。   昨晚她跟儿子通电话,听说滕青阑尾炎住了院,景澄一晚上都没回来在照顾她,登时就来了精神,积攒良久的闲心恨不得一股脑都喷到景澄身上,一举将他的终身大事给拿下。   瞿宝芝一扭头,冲戳在门口的景澄使了个眼色,“傻站着干什么?我带了鲫鱼汤,煲了一个早上呢,你来盛一碗喂小青喝点。”连慰问品都是产妇标准的。   “医生说术后六小时才能进食……你们先聊,我去帮滕青买一些生活用品过来。”景澄找了借口开溜,听见滕青在身后叫他。   “景澄,反正在这住不了两天,你别忙了。昨晚你陪着我一晚上都没休息,赶紧回去睡一会吧……不然你叫个代驾,疲劳驾驶不安全。”毕竟手术伤元气,滕青的声音虚虚弱弱的,更显得关切之情弥足珍贵。   听着滕青的这些体贴话,瞿宝芝心里都快乐出花圃来了,“小青啊,你这刚动了手术才应该好好休息,不用管他,他一个大小伙子皮糙肉厚的,累不坏。小时候淘气让他爸罚着跪了一晚上,第二天还不是得照样去上学。”   景澄没再说话,踩着一地自尊转出病房,大大松了口气。   本来滕青被腹痛折腾了一夜没睡好,又刚刚动了刀子,气血两亏,疲惫得不行。这会儿听说景澄小时候的糗事,她又强打起精神来,“景澄小时候很淘气吗,程伯伯怎么舍得那样罚他?”   “怎么不舍得?”瞿宝芝总算遇到不嫌她话多的了,瞬间鸡血扎了满身,“唉,我这个姐夫啊,可能是当警察年头太多了,脾气跟爆炭似的,沾火就着。景澄这孩子又倔强,不会服软,小时候可没少挨他爸的揍,看得我们都心疼。   记得有回他外婆病了,在外地住院,他那会也就十一二岁吧,带着我们家良辰和美景坐了七八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去看他外婆。   他从小在景家长大的,老太太最心疼他,他这孩子也重感情,三个小屁孩一合计就跑去了。   那会可把我们给吓坏了,他爸前脚刚端了一个拐卖儿童的犯罪团伙,还有在逃的没抓干净,当时大家都以为孩子们是遭了报复给人绑走了,哎呀把我给哭的啊……   后来才知道他们仨是跑去看老太太去了。   你程伯伯一个破吉普拉着我们三个多小时就追过去了,见着景澄二话没说抬腿就是一脚,一脚就给那孩子踹得滚了楼梯,当时吓得我腿都软了……你说就他那五大三粗的劲儿,成年小伙子都未必受得住,何况还是个孩子。”   瞿宝芝多年之后回忆起来还紧张得抚胸口,躺床上听着的滕青更是悬着一口气,瞪着大眼睛追问,“那后来呢?景澄没给摔坏吧?”   “傻丫头!”瞿宝芝用棉花棒蘸着水帮她润了润嘴唇,堆出个笑容来缓解气氛,“要是摔坏了你还能看着这么全须全尾的一个景澄么?大事儿倒是没有,不过也给他摔出一身皮肉伤来,之后好长时间走路都一瘸一拐的。就这样,他那个爹每天开车上班都不肯顺儿子一程,唉——”   “瞿姨,景澄是程伯伯的亲生儿子吗?他这也太狠心了……”滕青听得一脸心疼,好像如果那个十一二的小景澄这会儿在她面前的话,她都能不顾一切挣扎起来好好把他搂过来护着,谁都不许碰一根指头。   “亲生当然是亲生的,爷俩儿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那还能有假。   就是你程伯伯这人在当爹方面没什么情商,总信奉棍棒底下那一套,觉得男孩子就该狠狠磨炼,当初他自己也是被景澄他爷爷这么给打出来的。   所以景澄从小就被他逼着去跑步,学拳,成绩稍微差一点就各种体罚,什么一万米啊一百个俯卧撑之类的,反正连我们家景良辰都怕他姑父,总跟你景叔说让我们把他哥给要过来养,不然真怕哪天让他爸给折腾死了。”   滕青听得鼻子发酸,有点儿怕自己忍不住当着瞿宝芝的面儿落下眼泪儿来,就借口说自己有点儿累了,让她也早点回去休息。   瞿宝芝走后她也还是没睡着,反复想着她那些话,心疼那个地狱模式长大的小景澄,心里对他的容忍程度登时又扩充了三倍,觉得就算景澄干出什么再出格儿的事儿都很难触碰到她那根专门为他降低到脚后跟儿的底线了。      ☆、我有药(04)   景澄从病房出来,瞥了眼人满为患的电梯间,直接奔着步梯走过去。   普外病房向下的一层便是手术区,他停下脚步混在焦急等待的家属堆里,漫无目的地站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这种守株待兔的行为实在太过愚蠢,才沿着楼梯走下楼去。   穿过门诊楼后身那片停车场,景澄一眼便看到了倪澈那辆有模有样地占据了一个车位的S/MART。他脚步顿了一下,又不受控制地走了过去。好像但凡是跟倪澈能扯上点儿关系的东西,对他都存在特殊引力。   景澄用肉眼替她将车子前前后后验收了一圈,没看出什么不妥,他靠在车尾抱着胳膊仰头朝住院楼望过去,视线停留在七楼的一个窗口,梦里的画面又闪回脑际。   他立即挪开视线落回地面,当年楼下是一爿狭长的草坪,如今为了节省空间都改造成了临时停车位。   倪澈当年坐在那个窗口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曾经他以为她太恨自己,既不想看到他,又不想放过他,所以才有了最后的那通视频电话。   直到倪澈走后的第三年,景良辰才告诉他,当初大家认为他的状态不适合再同倪澈见面,所以,尽管倪澈一次又一次要求见他,都被家里的那些代言人严词拒绝了。   景澄可以想得到,她被拒绝的理由一定是自己不愿再见面。   那会儿她究竟该有多伤心,多绝望,她众叛亲离拼命救下来一个忘恩负义的大骗子,他打着正义的旗号利用她,用完了却连半句解释都没有。   景澄迫着自己不去想这些,快步走出停车场,像是急于甩掉身后尾随的什么东西。他回了趟市局,将手头的紧急事件处理交代了一下,打算接着去超市给滕青买日用品。   走出办公楼的时候景澄遇到了景良辰,他正要去食堂吃午饭,看见景澄满脸诧异,“我都帮你请过假了,你还回来干什么?滕青姐怎么样了,正好下午我没什么事儿,一起过去看看她。”   没等景澄回答,他的注意力已然被新大陆完全转移,抬手朝自己右颈部比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斜了个媚眼儿,“这里……”   景澄抬手做了个九阴白骨爪的手势将他的脑袋往旁边一扭,物理转移了对方的视线,“走吧,先去买东西,然后跟我去医院。”   景良辰显然不甘心,余光仍不停往那口牙印上瞟,贱兮兮地嘀咕着,“反正也是去医院,要不要顺便去打个狂犬疫苗。”   他说完瞄着景澄抬起的大长腿迅速朝前跑了几步并将身体仰出一道奇特的弧度,堪堪躲过他踹过来的一脚。   “这事儿不像是滕青姐干出来的呀,她不是肚子疼吗?拿男朋友止疼的时候不是都咬手咬胳膊的么,怎么还咬上脖子了?”“这怎么下嘴这么狠啊,都啃出血来了……”   景澄转身一级警报地瞪了他一眼,碎嘴子景良辰立即断了电,变成一只没嘴葫芦,只能用意味深长的目光一眼一眼地瞭他。   要是滕青咬的,待会儿见了面就可以直接改口叫嫂子了吧?不太像啊,这俩人磨叽了两年多都没什么发展,会因为一截发炎的阑尾就突飞猛进量变到质变了?   除了滕青还能有谁,该不会是那个倪澈吧?景良辰牙疼地剜了专心开车的景澄一眼,活该!让你还想着去找人家,怎么没一口咬死你!   他余光瞥着近在咫尺的那个牙印儿,心里痒痒得要命,恨不得赶紧拓下来拿到鉴证科去做个比对。但实际情况是,他又不敢狠劲儿刺激景澄,只能内心戏丰富地替他在一边着着太监急。   俩人买完东西,景良辰又蹭了景澄一顿午饭。之后景澄在餐馆打包了一大堆汤汤水水的吃食打算给滕青带过去,“快两点钟了,过了六小时她就可以吃东西了,你拿着。”   白吃饭的这位也不好意思不干活,一手提着购物袋,一手提着食盒跟在景澄后面,“拎这么多东西你还让我爬楼梯,有没有人性啊!”   这种体能也不知道他当初是怎么从警校毕业的,起码借他俩胆儿他也不敢去找那位姑父大人走后门。   走到五楼,景澄顿了一下,转身对景良辰说,“633病房,你先把东西拿上去,我有点儿事等会过去。”   “来看滕青的,你还有什么事?赶紧的啊,我待一会儿就得走。”不堪重负的景良辰也懒得跟他多掰扯,赶紧提着东西上楼去了。   景澄隔着防火门上的小窗,看见空旷的手术区走廊里一条长椅上坐了个熟悉的身影,头上顶着卡通狗头的手术帽。倪澈正低头撕一只面包的塑料包装袋,拉了几次都没扯开。   景澄推开门走过去,伸手一把拿过面包。   倪澈一惊,仰起脸看他,那张脸上带着深深的倦容,比刚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病患还要苍白。   景澄的眉心紧紧蹙在一起,“你到现在才吃午饭?”他晃了晃手里的面包,“就吃这个?!”   “跟你无关,想帮忙就替我撕开。”大概因为低血糖或者低血氧,她的手有些脱力,急需补充能量。   “你去换衣服,我带你出去吃饭。”下命令似的口气。   “没空,十五分钟之后还有一台。”倪澈相当不耐烦,伸手过来想抢回面包,她是真的很饿了,通常挨饿的时候她的脾气也会不太好。   景澄的手往回一收,她抓了个空,干脆一把扯掉帽子,气呼呼地站起身往手术室走,不吃了还不行吗?!景澄,欺负人没下限的吗,这回我是真没力气跟你计较了,有第二次绝不放过你。   景澄追了两步刚想伸手拉住她,就听身后有人叫倪澈,“倪老师——”   俩人几乎同时转过头,看见童潜和盛启南一前一后地走过来。   童潜经过景澄时冷冷地瞥了一眼,随即快步走到倪澈面前,塞给她一杯咖啡,“你先去休息下,盛师兄说等会儿那台他替你做,你知道自己脸色有多差吗,今晚的大夜班跟人换一下吧——”   倪澈抬手打断他,知道这是童潜自作主张地替她搬救兵去了,转身朝跟过来的盛启南打了个招呼,“谢谢啊,我去吃点东西,马上就回来。”   盛启南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好像他不是来救场的,而是来观光的,“不舒服就别撑着,该请假请假,客气什么?科里还有老朱在呢,闲着他又不能宰了过年。”   倪澈去换了衣服,出来时发现景澄还捏着面包等在门口。   她直接当他是空气,看也不看一眼地从旁经过,景澄就跟在她身后,见她捧着咖啡杯送到嘴边刚要喝,又一把夺了过去,顺手塞到垃圾桶里。   “空腹不能喝咖啡,现在马上去吃饭,我带你去!”   倪澈冷嗤了一声,“警察同志,你不觉得自己管得太宽了些吗?这个时间你好像更应该待在六楼当个好家属吧。如果下一台等着手术的人是滕青,你会让我这个麻醉师先去吃一顿大餐再回来上台吗?”   “会!任何人都不会放心把自己的亲友交给你这样一个比病人还憔悴的医生手里。”景澄干脆攥住她的手腕,直接将她拉出住院楼,塞进车里。   “你要干嘛!我还在上班呢,把车门打开!你听见没有!”   他这套动作倒是极其熟练,平时抓犯人的招数都用到她身上来了?难不成如果她继续反抗,他还会拿出手铐铐住她?   咔嚓!景澄倒是没舍得用手铐铐她,而是抬手拉过安全带将她扣住,没等她下一嘴异议喷出口,车子嗷地一窜冲了出去。   景澄把车停在了两街之隔的一家蒸菜馆,倪澈去换衣服那会儿他开手机搜了一下,附近就数这家的口味既温和又养生。   倪澈下了车,抬头看了看描红镶金、古香古色的门脸,感觉这里大概不会便宜,“你请客吗?”   “当然。”   “那我就不客气了。”倪澈坐下来将菜单翻到第一页,通常这一页展示的都是餐馆的精华,尽是些又稀罕又死贵的玩意。   她转脸看着服务员,手指在八开大菜单上兜了个圈儿,“就这页上的,每种来一道。”   大堂里的服务员见识有限,可能头一回遇到点菜点得这么土豪的,一时间脑回路没接上茬儿,掉线了。   景澄看了她一眼,江湖救急地对服务员说,“我来点。粉蒸排骨、海鲜盅、一碗米饭、蔬果沙拉。沙拉里不能有芒果,一滴也不行。”   服务员如释重负地下了单,抱着菜单迅速溜了,生怕这位女土豪再出什么幺蛾子。   倪澈勾了下嘴角,随身带着她的药,记得她不能吃芒果……那又怎么样,她生死徘徊的时候他都不肯来看一眼。   饭菜端上来,倪澈毫不客气地开动了,看他点菜就知道景澄是吃过了的,于是她连让一下的客套也省略了。   景澄很厚道地没盯着她看,任她放飞自我地据案大嚼。   一通电话接进来,景澄也没走开,直接当着倪澈的面儿接听,“我还得等一会儿……你走的话跟护士交代一声,让她多休息……”   “你慢点吃。”   反射弧来了场中长跑,倪澈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景澄是对自己说的。饭菜没噎着她,倒是差点儿给这句插播哽个半死。   电话那边的景良辰马上嗅到异样气息,“景澄,你又在跟谁吃饭?”   “挂了。”景澄选择性耳聋的功夫已臻化境,尤其是对付景良辰,经常让他觉得自己刚刚放了一串无声的臭屁,熏到的却只有自己。   没一会儿,倪澈已经将饭菜吃得七七八八,扯了张纸巾抹抹嘴,“走了。”   景澄将车子拐上了另外一条路,如果从导航上看,大概这条路就是最曲折最爆红的那个第三选择。   “我们来的时候走的好像不是这边。”路盲的眼力见也就到此为止了,景澄一点儿都不担心被人识破,淡定地说,“刚刚那里掉头往回走得开好远,从这边绕一下几个灯就到了。”   拥堵路段走走停停,晃晃悠悠,没两分钟就将忙着消化食儿大脑缺血、整体缺觉的倪澈给晃荡睡了。趁着等红灯的工夫,景澄将外套脱下来盖到她身上,又倾身过去将副驾的座椅缓缓调了个大一些的仰角。      ☆、我有药(05)   景澄开着车在医院里转了三圈,最后选了个既靠近住院楼又比较安静的角落泊好车。今天的天气不错,虽然室外尚有些凉意,但车里的温度不高不低正正好。   景澄侧过头去盯着她看,睡着了的倪澈依然还是当初那个小女孩的模样,嘴唇微微张着,呼吸很轻,还没有他自己此时的心跳响亮。   他先将自己的手机设置成静音,然后从倪澈的手里抽走她的。大概是指尖不小心触摸到了Home键,倪澈手机上亮起了等待解锁的手势界面。   景澄先是从左下角的点往上,再连接到右下往上,画了一个N,系统提示密码错误。他想了下,又从右上角的点往下,然后往左一格,画了个J,解锁成功。   景澄的手指仿佛被屏幕烫了一下,倏地缩了回来。他关掉屏幕,将手机拨到静音,放回倪澈身边。   “小澈,你恨我吗?这辈子还有没有哪怕一点点原谅我的可能?”他盯着她的睡颜默默在心里问。倪澈当然不可能回答他,也许连她自己都未必知道答案。   她今天穿了件大翻领的卡其色风衣,里面是一件黑色衬衫,衬衫的领口开了两粒扣子,又被她的睡姿蹭得有些微微咧开,领口间露出一角雪白的肌肤。   景澄当然不是登徒子,从没想过借着人家熟睡的机会偷偷欣赏什么风景,只是那领口间隐约露出来的一点点紫色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种小巧的淡紫色花瓣应该是迷迭香,当年景澄为了吸引倪澈,对那首《斯卡布罗集市》做过详细的功课。   这首歌里提到了四种植物,分别是欧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于是在看过电影《毕业生》的那晚,景澄在送倪澈回家的路上给她讲过,欧芹可以入药,象征着复原和完好;鼠尾草代表力量;迷迭香是恋人们表达爱慕的礼物,象征着忠诚和永恒的回忆;百里香的图案则经常出现在骑士们的披肩上,代表着勇气。   《哈姆雷特》里曾经写道,“迷迭香,是为了帮助回想,亲爱的,请你牢记在心。”   她现在将迷迭香纹在了自己的胸口,又是想回忆什么,将什么牢记在心呢?是那一场不忠的欺骗,还是在提醒自己永不忘记对他的仇恨?   纹身的位置,应该就是当年她中枪的地方,孱弱的美丽能否轻易掩盖生命里最刻骨的伤疤?   景澄的眼底氤氲出一片模糊不清的血色,虚虚地与她的衣襟重叠。他感觉到自己在难以抑制地颤栗,抬手紧紧抓住了方向盘,像是溺水之人紧握住绳索。   他强迫自己不要从她身上移开视线,景澄,你仔细看看,倪澈就活生生地在你面前,她有呼吸,会心跳,还会活蹦乱跳地跟你吵架。过了这么久,她并没有永远定格在十八岁里,她长大了,不仅没死,还会拯救别人。   良久,那种源于心脏深处并席卷全身的海啸终于平息,景澄靠在椅背上,狠狠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时间就静止在此刻,那么他们两个也许就可以永远地陪伴在彼此身边,忘却仇恨和伤痕,不必考虑曾经和未来,得一个最让人安慰的永恒。   景澄抬起手,虚虚地停在倪澈垂过来的手背上,却像隔了千山万水,怎么也落不下去。   就在他漫无目的的胡思乱想之中,倪澈的睫毛微微颤了颤,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视线聚焦的那一瞬,她像是突然惊醒过来,笃地坐直了身体,还碰掉了虚放在手边的手机。   倪澈匆忙弯腰捡起手机,点亮屏幕看了眼时间,懊恼地抓了下头发,“被你害死了!”她推开车门就要下车,被景澄一把拉住,“你刚睡醒,这样跑出去会感冒的。”   “感冒又死不了人,丢了工作我就死定了。”   她头也不回地朝着住院楼跑了过去,慌乱得有些狼狈,似乎生计问题已经战胜了一切,连他这个可恶的仇人在即将掉落的饭碗面前都显得不值一提。   景澄突然觉得眼前的倪澈比从前那个总要迁就他自讨苦吃的娇气小公主更加真实,一丝笑意不知不觉就爬上了眼角眉梢。   ***   “对不起,对不起……”倪澈一见到盛启南就双手合十赔不是,“我在车里睡着了,真是不好意思。”可不是么,她这一觉都已经睡到晚饭时间了,说的马上回来,马都绕地球跑一圈了她人还没到。   盛启南无所谓地摆摆手,“啥事儿没有,下午那台出奇顺利,没一会儿就收工了,我这还闲半儿拉膀子呢,是吧铜钱儿。”   “对,挺顺利的。”童潜盯着倪澈认真看了看,“这会儿还行,总算有点儿血色了,你今晚行吗?”   “行行行,肯定行。”她可不打算再给别人添麻烦了,本来大家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谁的那摊子事儿都不少,有人少干了,就得别人帮你把这部分扛出来,绝对是雪上加霜坑队友。   “晚饭吃了么?”   倪澈强忍住饱嗝,“那个……中午吃多了,一点儿也不饿,你们该下班就赶紧走吧,扫尾的事儿给我就行。”   她闷头整理的好一阵资料,一抬头看见童潜还趴在桌子上看书,“童潜,你还不回学校?等会儿食堂都没饭了吧?”   “我不饿,等你呆会儿饿了,我出去买饭回来一起吃完我再走。自习室看书还没这里清净呢。”   “我今晚吃不下东西了,你别等了……那个,今天下午,谢谢你。”   前一秒童潜还在忌惮他用倪澈放鲸医大鸽子的事儿威胁她让她生气,不知该怎么赔罪将那篇儿翻过去;这会儿听她跟自己道谢,心里一块大石算是落了地,于是得寸进尺地要求,“不然……我陪你值夜班吧,我可以跑腿。”   “开什么玩笑,用你跑什么腿,明天我可以轮休,你还得按时到岗呢!”   “我肯定不耽误明天上班啊,你看这里,几个凳子拼一下,赶在下半夜我随便睡三两个小时就可以了,考试季我都是这么熬过来的,一连两个星期都没事儿。”他这佛脚抱得还挺自豪。   “年轻真好,像我们这种一夜没睡好的,第二天就立马完蛋。”   “是因为那个警察让你没睡好吗?”小孩儿的刨根问底精神又来了,“你是不是还在乎这个“前前男友”?我看得出来你对他那个女性朋友不怀好意。”   “胡说什么呢你!我哪里不怀好意了,是给她加药了还是下毒了?小孩儿别总掺合大人的事儿,赶紧回学校去!”   童潜像个脱水的蔫吧茄子,知道自己又多了不该有的嘴,颓然地开始收拾书包,临走还心有不甘地丢下一句,“他不选你,是他的损失。”   也就算他走得快,不然倪澈非得把朱晖那只一斤重大杯子掼他后背上去,谁告诉你是他先不要自己的了?怎么能猜得这么准呢!   ***   这一夜似乎还挺平静,只在晚饭时分被产科叫去上了个无痛分娩,倪澈窝在办公室里看文献,不知是不是白天补觉补狠了,脑子里异常活跃,总是静不下来。   她站到窗边朝下午景澄停车的地方望出去,方向不对,找不到那片停车位。   方向感缺失人士困难地闭上眼睛,东南西北算命似的地盘算了半天,抬手朝左侧指了个方向,应该是那边。   倪澈推门出去,沿着走廊一路来到步梯间的小隔窗,站在这里向外看,恰好可以看到那一小爿车位。路灯下,钛灰色的308孤单地停在原地,倪澈缓缓呼出一口气,他果然留下来陪那个滕青了。   心里刚刚被那一顿饭填满的空缺瞬间稀里哗啦又被掏成了个四面漏风的风楼,她再次体会到了那种被一枪洞穿的疼痛。   Leon,你究竟在什么地方,这么大一个鲸市,我该去哪里才能找到你。带我回美国吧,我们以后永远都不再回来了,跟这一世彻底作个诀别。   倪澈颓然转身,笃地撞上了一个黑影,还没等她做出任何反应,那人率先一手揽住她的后背,温暖干燥的掌心轻轻压在她的唇上。   倪澈瞪着惶恐的眼睛看清对方,景澄?这是要做什么?   景澄冲她做了个噤声的眼神,轻轻放开手,将她推到窗边朝上指了指。倪澈将头贴近玻璃窗,视线向上一扫,吓得差点儿叫出声来。六楼的窗台上坐着一个人,她最先看到的其实是一双垂在外面的腿。   这个时段从附近经过的人很少,大概还没有人发现窗口上坐着个准备跳楼的人。景澄冲倪澈打手势,示意她走开一些拨119报警。   倪澈掏出手机缓缓退回走廊里拨电话,她看见景澄正轻轻地拨开五楼的窗户,为了不惊动楼上那位,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倪澈飞快地在电话中讲清事由和地址,随即又拨了个电话给医院保卫处。   景澄已经推开了窗户,轻轻一跃站到了窗台上。倪澈快步走回来,一把拉住他的裤腿儿,用力地瞪着眼睛警告他不能冒险。   他没着急行动,而是缓缓蹲下身来,几乎是贴在倪澈耳畔用气声说,“楼上的防火门推开会惊动她,我看过如果从七楼将她踹回走廊里,高度太高了,没有工具可能够不到,只好从这里试试。”   “等消防来的,你只有一个人!”   “我还有你。”景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试着上去吸引她的注意力,跟她谈谈,我从排水管爬上去将她推进去。她一落地,你要赶紧按住她。”   倪澈使劲儿摇头,表示自己可没劝解人那两下子。可这边景澄已经探身出去了。   她好像也没什么更好的选择,只能硬着头皮沿着步梯上到六楼,假装跟那个坐在窗台上放风的姑娘来个不期而遇。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感冒了,所以决定今天两更,存稿不多,攒个人品,感冒灵走起!   ☆、我有药(06)   姑娘听见脚步声整个人都紧张起来,转了半个身子朝楼梯间看回来。   倪澈看清对方的脸,面熟,于是赶鸭子上架地开了口,“你……是有一点睡不着吗?我也是,要不要我陪你聊聊天?”   这姑娘得了尿毒症,住进来是等着换肾的,巧的是恰好她男朋友的肾脏能够和她配型成功,但由于国内严禁非亲属之间的活体器官捐赠,因此为了捐肾给她,她男友前几天刚刚跟她领了结婚证,成了夫妻。   如果倪澈没记错,换肾的手术应该就定在了明天。   这件事在人民医院还小轰动了一下,现代人见惯了“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同林鸟,像她男朋友这样“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的人实在不多了,好多小护士都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对这对儿患难小夫妻格外照顾。   姑娘没搭理她,继续警惕地看着她,好像只要倪澈再上前一步,就能将那姑娘隔空挤出窗外去。   “你明天就要手术了是么?是不是觉得有些紧张?”倪澈搜肠刮肚地实在不知道瞎掰点儿什么,“你下来我们慢慢聊好不好?你男朋友那么爱你,要是知道你现在坐在这儿他肯定会特别担心对不对?”   倪澈突然串线地想起了七年前自己坐在窗台上的情景,景澄,你那时会特别担心我吗?   这会儿窗外的那位蜘蛛侠瞥见姑娘的视线又转了过来,赶忙将自己壁虎一样地顺在墙上。心说,倪澈,你知道七年前你坐在窗台上的时候,我被你吓得魂飞魄散到现在都没能归位吗?   姑娘悠悠地说,“就是因为他对我太好了,我不能害他,什么手术都不会百分之百成功对不对,如果我死了,他又少了一个肾,以后让他怎么活?”   “肾移植的成功率还是很高的,你想如果你治好了,你们两个以后都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世上有那么多没人疼没人爱的人,都还努力地好好活着,你有个这么爱你的男朋友,你就舍得丢下他一个人去死吗?你想过你拍拍屁股走了,他今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吗?”   窗外的景澄紧紧抓着排水管,满耳朵都是倪澈对自己良心的拷问,小澈,你不是没人疼没人爱的人,我当初也没有拍拍屁股就走了,我该怎么跟你解释才能让你觉得好过一点儿呢?   姑娘的视线又转过来,怔怔地看着倪澈,似乎在以放慢几倍的速度思考她刚刚说话的道理。窗外的景澄趁机又向上攀了一截,一脚踩在仅有三指宽的窄沿儿上,探手过来扒住了六楼的窗框,这个距离已经可以推到轻生者了。   这会儿也不知是哪位患者的家属,抱着个塑料盆出来洗漱,堪堪就留意到了步梯间这边的动静,一张大饼脸贴在门上的窄窗朝里看,看清之后还不忘应景地大叫了一嗓子,塑料盆和里面的牙杯牙刷噼里啪啦飞了一地。   窗台上那位姑娘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一惊吓,她的一条腿又突然被人从外头掀起猛地朝室内推进来,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挣扎了几下,一脚蹬在了刚刚将人推回来的景澄的肩膀上。   倪澈手疾眼快地两步冲过去抓着姑娘的胳膊用力一扯,她整个人就仰面摔在了步梯间的地面上。   随即倪澈探身过去,双手紧紧地抓住了景澄扒住窗框的那只手的手腕。   与此同时,整个人几乎悬空的景澄因为刚刚那一脚失去了重心,脚下一滑踏空了,扒在窗框上的一只手只余下中间三个指尖扣住窗沿,即便是他用力将手指抠出血来,也还是没能对抗得了地心引力。   就在他彻底脱手的一刹那,重力的惯性将瘦弱的倪澈大半个身子都带出了窗外。   倪澈躬起两腿,用力将膝盖卡在暖气管上,两手死死地拉住景澄。她咬着唇说不出话来,也不敢乱动,好像每一个轻微的动作她的身体都能被更多地拉出窗外一截。   “小澈,放手,这个高度掉下去我也不会死的。你不放手就会被我扯下来——”   放屁!不会死你当年为什么吓成那样,骗鬼呢吗?倪澈想挤出一点力气骂他,可惜没成功,她觉得自己的眼泪都要被地心引力给榨出来了。   “去喊人啊,你死的吗?”倪澈从牙缝中挤出来这几个字,趴在地上腿软得站不起来那位姑娘才连滚带爬吱哇乱叫地推开门出去喊人。   她一跑出去,刚刚站在走廊里朝这边张望的也都反应过来,纷纷聚拢。楼下消防警笛呜鸣,闪着红光的消防车开进了院子,医院保安也稀里哗啦地冲了过来。   倪澈感觉到自己的两腿被人拽住的那一刹,除了双手,全身都脱了力。   她身子一松,瞬间就化身成了一根人形麻绳,身高都能被抻长五厘米。   坠在下面的景澄笃地又下降了一段距离,倪澈感觉到自己的两腿硌在窗台上,就快要被折断了。究竟是什么人救援如此不专业啊,救活一个还要顺手车裂一个吗?   她觉得自己的表情肯定难看极了,自己一点儿都不想哭,既不害怕也不难过,但偏偏被眼泪糊住了视线,连近在咫尺的景澄都看不清楚。   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在了双手上,她死死地抓着景澄的手腕,像是即便将指头嵌进他的骨肉里也不会松开。   “有绳子吗?”吊在窗外的景澄感觉倪澈已经坚持不住了,自己的手腕却还牢牢地被她抓在手里,任凭什么阎魔鬼怪、大罗神仙也休想从她手里将自己夺走。再拖下去,她不坠楼也会被拉伤。   吓得发懵的围观人群被拨开,两个身穿橙色制服的消防队员终于赶到了。   其中一个迅速在队友身上和暖气管道上拴好安全锁,降到窗外救人。还没等他够到景澄,景澄便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救援人员的脚踝,将自己的重量转移到对方身上。   “先把她拉回去,小心别弄伤她。”景澄冲着上面大喊。   之前他不敢乱动是怕将倪澈扯出窗外,现在有了着力点,景澄几乎不等那位消防员反应,便蹬着外墙,双手抓着对方的胳膊腿儿攀着这人形悬梯几步站上了窗台。   景澄轻巧地落了地,屈膝跪在地上将靠在消防员怀里瑟瑟发抖的倪澈抱了过来。   倪澈的两条胳膊还保持着笔直前伸的姿势,像个会喘气儿的僵尸,她努力试了几次都弯不回来,好像手臂上的两条神经已经完全脱离的大脑的控制。   直到景澄抬手轻轻捏她的下颌迫使她张嘴,倪澈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口腔里染着腥甜,下唇硬是被她自己给咬出了一道血口子。   身边围着的有病患有同事,大家七嘴八舌的赞颂和关心纷至沓来,倪澈觉得自己这个模样实在是丢人丢大发了,真想两眼一闭直接晕过去。   偏偏景澄还特别手欠地替她拨开了挡在脸上的头发,好像生怕别人认不出来她似的。   景澄轻轻去握她僵硬的双手,慢慢揉开那紧成石头一样的肌肉,“小澈,放松一点,没事了——”   他把她抱起来,跟着两个医护到骨外给倪澈检查伤情。折腾了半天总算确认她的手只是牵拉引起的软组织损伤,没有大碍,休养几天就可以完全恢复。   夜班是没法再继续值了,现在让她往张大的嘴巴里塞一根棉花棒她都未必有准头,更何况是给人做麻醉这种精细动作。   科里领导得到消息也打电话过来慰问,倪澈举着电话哆哆嗦嗦地滑了几次才好不容易把电话接通,刚抬手往耳边一举,手机从手里直接滑到了地上,一块屏幕碎成了蜘蛛网。   她看着破碎的屏幕感觉自己的心也一并碎了,麻蛋的,四千多刚买的新手机,用了还不到一个月,怎么倒起霉来连不喝水都塞牙呢。   “不好意思,那我就先回去了。”倪澈对赶过来接班的朱晖摆摆手,忍着痛胳膊才堪堪抬到胸口,姿势相当地半身不遂。   朱晖瞟了眼陪在她身边的景澄,不露痕迹地八卦一笑,“赶紧走吧,这几天好好养着,你这协助警察勇救轻生女,厉害了!还有美女救英雄……对了,有人照顾你吗?你的手最近几天估计都不会太好用吧,需要的话给我打电话,我明早上下了班过去看你。”   “不用,我没事。”倪澈尴尬地舔舔嘴唇,好疼。她不甚灵活地拎起背包吃力挂到肩膀上,还没走出几步,包带从肩膀上滑落,她弓起手臂一接,顿时感到一阵胳膊被人掰折的剧痛。   景澄伸手从她身后将背包接了过去提在手里,“走吧,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有车。”   “你的手这个样能开车吗?残疾人驾驶机动车上路属于违法行为。”   你才是残疾人呢!我的手是为了救谁弄的你难道不知道吗,真是个无情无义的混蛋,早知道刚才不如摔死你算了。   倪澈勉为其难地跟着景澄坐进车里,跟个半瘫似的好半天才系上安全带,景澄耐心地等她摆弄好自己才缓缓启动车子。   “你自己真的可以吗?”景澄站在她家门口,将背包递给她。   “当然可以。”倪澈摸出钥匙,冲着锁眼戳了好几次都没插/进去,景澄默默地接过钥匙帮她把门打开,再将钥匙还给她,自己站在门口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倪澈进了屋关好门,将额头抵在门板上发了会儿呆,听见脚步声敲下楼去。这个人绝对是她命里的灾星,遇到他就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可他走了,她又觉得世界里那唯一一点光就落下去了,心里寂寥得不成样子。   真是疯狂的一天,她不管不顾地倒在床上,连鞋子都懒得脱,觉得自己再也没有竖起来的力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我有药(07)   没过多久,响起了敲门声。   倪澈一惊,她并不是稀奇自己这里会有访客,而是这种敲门的节奏是摩斯密码里的“It’s me.”这是她和景澄之间的小秘密。这家伙走都走了,又回来做什么。   倪澈开了门放景澄进来,他提着一个餐盒,打开来是一碗杂粮粥,还有一小盒凉拌蔬菜,“吃点东西再睡,你吃完了我就走。”他把餐盒摆在她面前,终于善解人意地帮她拿了只勺子,而不是筷子。   倪澈坐下来吃粥,她像个重度帕金森似的手稍微一用力就会发抖,好不容易吃进去几口,桌子上滴啦了一片。景澄坐在一旁看手机,也不理她。   倪澈有些恼火,暗暗嘀咕了一句,“真没良心,救了你连句谢谢都换不来。”   景澄从手机上抬起头来,盯着倪澈看了一会儿,“我的命都是欠你的,欠一条和欠两条有什么区别,干嘛还那么见外。”他还挺有理的。   倪澈好容易盛了一勺蔬菜放进嘴里,拌料里不知是醋还是盐蛰得她下唇上的伤口针刺般地疼,她嘶地一声捂住嘴,手一抖,勺子掉到了桌子上。真是又气又委屈,她干脆往椅子上一仰,不打算再吃了。   景澄站起身,从桌上拿起勺子到厨房冲洗干净,又转身回来放到粥碗里,继续没事人似的往旁边一坐,认真信守自己等她吃完再走的承诺。在他的监视下,倪澈艰苦卓绝地吃完一顿饭,这才把旁边那尊大神给送走了。   真是不知前面究竟欠了他多少辈子的血债!   倪澈听见手机响,眼看着来电没法接听,触屏的下半截裂痕密布,已经无法准确感知手指的动作指令了,何况她现在的动作指令本身就不准确。   童潜的来电一遍遍响起,她这边仿佛单方与世隔绝一般,就是没法接听,也不知到底是什么要紧事儿。倪澈觉得这个死心眼联络不上她,应该懂得变通地去找盛启南甚至主任。总之,地球少了她还应该一样地转圈。   倪澈试着点开位置靠上的微信图标,还好,微信可以使用,但也仅限于阅读,输出信息的话还需要使用屏幕的下半截打字,仍然无法实现。   作为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半残,她此刻的内心不是一般地苦闷。更苦闷的是,她发现刚刚在医院里发生的那点儿事儿被朱晖发到了麻醉科的群里,整个群立即马蜂窝被捅开般地炸裂了,没一会儿就能刷出上百条新消息。   更可恨的是,她和景澄在现场的照片被发到了群里,倪澈登时给惊出来一身冷汗。   倪澈挣扎着爬起来,将好不容易脱下去的外套更加费力的穿回来,带上钥匙和零钱到楼下去找电话。   深夜十点多,小区那条暗黑之路更显阴森,倪澈快把自己的胆子撑破了才走完这一段。   她又走了十几分钟才找到一处投币的公用电话亭,先拨了朱晖的手机,“……晖姐,赶紧把群里的照片删掉吧……”   “怎么啦,这么帅的男朋友不舍得给别人看吗?”朱晖调笑。   “不是,他之前破案得罪了不少人,如果照片流到网上他会很危险……”   朱晖那边一听这话立刻也敛住了笑意,“哦,我知道了,马上就删。这么帅的警察哥哥可得好好保护起来,简直man到爆棚!”   倪澈挂断电话,心里松了口气,想了想又拨了一通给童潜。   “我是倪澈,你找我有要紧事吗?”   对方像是很火大,压着声音质问,“你干嘛不接我电话?!”倪澈听见听筒里传来门响,大概是童潜从寝室溜出去了,果然调门儿也抬高了,“我给你打了十几次。”   “我手机掉地上摔坏了,只能看到来电接不起来。究竟什么事你找我这么急?”   童潜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本在群里看到倪澈受伤消息时的担心因为十几通不被搭理的电话渐渐转变成了恼火,语气一下子又软了回来,“倪澈,你的胳膊怎么样了?晖姐说你连杯子都端不起来了……对了,这是什么电话,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在公用电话亭,知道我行动不便还不赶紧说事儿。”倪澈两个手捧着话筒等他回话。   “你受伤了大晚上还一个人往外跑,现在在什么地方,我马上去找你。”   “撒什么疯啊你,我就在我家楼下,你要是没事的话我就挂了。对了,可能这两天我没法去上班了,你先跟着你的盛学长,需要和我联络的话就用邮件吧。”   “我找你就是想问问你怎么样了……”童潜的声音软下来,“倪澈,你别骗我,你家小区里根本就没有公用电话,你肯定离家不近了吧,地址给我,站在那别动等我去找你。”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迷了路,你好好在学校呆着吧,我到家之后发给邮件给你。”   “上回你说到家了回短信你回了吗?”   小辫子给人狠狠地拽了一下,好疼。   “要不你先把地址告诉我,我明天下了班去看看你。”   “那等你明天下班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你一个单身女孩这么晚走夜路不害怕吗?万一遇到坏人呢?还有,你出来带药了吗?现在你的手拿东西都拿不稳,万一又像上次那样把药给弄掉了怎么办?”   倪澈被这小孩的想象力弄得哭笑不得,“我就那么倒霉吗?你可不可以不要咒我啊。”   “电话亭在路边吗?”   “在。”   “那你现在就招手拦个出租车,挂断电话之前把车牌号码告诉我,然后让司机一直把你送到楼下,这样总可以了吧?”   “童潜我真是服了你……”   “快点,再晚了连车都不好打了,倪澈,要是你现在不听我的,我们就绝交,明天我就离开人民医院。”   “你白痴吗?鲸医大每年进人民的才有多少个?你跑来实习难道不是为了留下工作的?”   “那全鲸市每年能考上鲸医大的又有多少个?成绩全系第一的又有多少个?你不还是一样说走就走了?”童潜顶嘴的技术一流,和他平时表现出来的温良随和判若两人。   倪澈觉得非常无奈,“你真是入错行了,当初怎么不去学个法律或者播音主持。你记下,车牌号是鲸B77635,我回去了。”   “到家马上给我发邮件!”   倪澈十分肉疼地付了车费,吭哧吭哧爬上六楼,又赶紧操着不听使唤的胳膊给童潜发邮件。然后这小子就把邮件当成了即时聊天工具,你有来他就有回,反反复复十来条也没什么有营养的内容。   倪澈这一晚过得相当吃力,洗澡的时候才发现,受伤的不仅是胳膊和嘴唇,她的两腿从膝盖向上都是一片青紫。当时没有发现,现在碰一下就钻心地疼。睡觉的时候也只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翻身的话就像是在受刑。   ***   晚饭时,景澄返回病房,滕青便看到了他右颈上那个被她忽略了几乎一天一夜的伤痕。   她的心里重重一沉,面上几乎就要维持不住正常的神色,原本因为心疼小景澄下移到脚后跟的底线还没维持到十二小时,咕咚一声就被这个吻痕给砸穿了。   景澄送她来医院,一路陪着她看病、手术,本来滕青的心里是感动而喜悦的,现在这些良好的感觉瞬间就被那个叫倪澈的女孩给一巴掌掀翻了。   景澄的人留在她的病房里,心却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仰在床上装睡,他便溜达出去到步梯间好巧不巧地跟倪澈一块儿救了个跳楼女。   滕青听人说这件事儿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倪澈七年前的那通视频,景澄一直都恐高,平时连靠窗眺望一下都不肯,现在居然能爬出六楼去救人,难道倪澈真的才是他的药吗?   景澄再返回病房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不用问也知道他去了哪里,跟谁在一起。   滕青拼命隐藏住内心真实的情绪,关切地问,“我都听说了,好吓人,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他倒了杯水给滕青,“早点睡,休息好了伤口才恢复得快,明天就可以下床活动了。”   滕青没去接水杯,伸手拉过景澄的胳膊,看着他手腕上骇人的青紫和抓痕,“疼吗?要不要让医生处理一下。”   景澄收回手,拉着椅子在她床边坐下,“不用担心,都是皮外伤。刚刚我差一点就从六楼掉下去,是倪澈一直拼命地拉着我……我欠她太多了,要怎么还才能还清……”   他的声音低沉,透着浓浓的疲惫,像是沙漠中长途跋涉的旅人在喃喃抱怨永远也到不了的那个目的地。   “她,我是说倪澈,她没事吧?”   景澄低着头没说话,她怎么会没事,连个勺子都拿不住了。他不敢细想她一个人如何照顾好自己,稍微一转念就疼得说不出话来。   “景澄,如果你喜欢她,就去找她吧……”滕青说出这句话,感觉自己快要哭出来了。   景澄摇摇头,“我和她之间,没有可能了……”   他没有什么可以给倪澈的,除了今后无数的未知的危险。倪焰出来之后一定会找他麻烦,如果这个时候他跟倪澈在一起,她会比他更危险。   再说,之前发生的事情,倪澈也永远不会原谅他的,他们两个人的感情就好像碎成一地的花瓶,无论怎么捡怎么拼也再没有粘成原样的可能了。   两天一夜没合眼的景澄,终于在身心倦极之后,坐在椅子上睡着了。他斜倚在病床边的矮柜上,枕着自己的一条胳膊,一缕湿润从眼角氤氲出来。   滕青将身体朝床边移了移,这样她距离景澄就非常靠近了,她很想抬手摸摸景澄的脸,又怕会惊醒他。景澄,你放心吧,我会努力治好你的,把那些让你痛苦的人和事都忘掉,我会一直陪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偶们景sir其实是很孩子气的一个人~   ☆、我有药(08)   倪澈是在睡梦中被一串敲门声给震醒的,不是It’s me,还有什么人会这么粗暴?她觉得自己头痛欲裂,眯着眼睛看了眼窗帘,外头还没有天光大亮,应该还不到六点钟吧,谁会这么早?   她挣扎着起身,发现胳膊和腿比昨晚还要疼上一百倍,就像是剧烈运动当天肌肉酸痛的感觉还不太明显,反而是睡了一觉到了第二天才发现连举手和下楼梯都会痛不欲生。   倪澈好不容易蹭到门口,透过门镜朝外看一眼,恨恨地打开门,这小孩儿也太粘人了。   童潜拎着一包早点挤进门,发现倪澈比他想象的还要惨一些,整个人走路都是飘的。   “你怎么样了?我想你可能不方便做饭,就给你送点早点过来。”   “你是不是有病啊,一大早从二环跑到五环,等会儿还要跑回去,就为了一顿早饭。”   倪澈感觉头晕目眩,身上没有一个地方是不疼的,她身上还穿着睡衣,幸好是保守款的T恤长裤,估计此刻的形象也十分不怎么地,索性也就不再讲究了,重新一头栽倒在床上,将身体缩成一团。   童潜卸了背包放下早餐,将食盒摆到小桌上,回头一看倒在床上的倪澈无声无息地跟个受伤的小幼兽一般可怜兮兮的。   他走到床边,想叫她起来吃东西,却凭着职业的敏感抬手探了下她的额头。   童潜推她肩膀,“倪澈,你发烧了,什么时候开始烧的?”   他有些手忙脚乱,一时也不知该做点什么,“起来,我带你去医院,太烫了,估计都超过39度了……”   “没事,我知道附近有家药店,24小时送药到家,电话是什么来着……”倪澈闭着眼睛像是在说梦话。   童潜从门口的衣架摘下外套裹在倪澈身上,半扶半抱地将她从床上拖起来,“能走吗?坚持一下,我们去医院。”   “锁门……钥匙在桌上……”意识模糊中她还是忘不了自己那点儿身外之物,没穷过的人不懂得啊,她再不能承受财产损失了,感觉那笔还没拿到的工资都已经让她给预支光了。   童潜拦了辆出租车,将倪澈塞进去,直接往人民医院开。   刚走出一半路,倪澈的脸色就变得像纸一样惨白,浑身虚汗,叫都叫不醒。   童潜吓坏了,一直叫她名字,有时候觉得倪澈像是听见了,就会轻轻捏一下他拉着她的手。   他看到她右手的食指上有一道三四厘米长的口子,边缘不规则,从指腹一直延伸到第二指节外侧,也不知是被什么锐器给划伤的。   童潜又给正准备下夜班的朱晖打电话,对方跟他说好在住院楼楼下接人。   倪澈的心里时醒时睡,她感觉到自己像个提线木偶一般被人摆弄来摆弄去,最后才给丢到一张床上。   耳边有个声音轻轻对她说,“倪澈,没事了,你现在在病房里呢,好好睡一觉吧,都烧出肺炎来了,幸亏我捡到你,你又欠了我一个人情。”   她不安地动了动,想说话,发现嗓子里像是被沙子填满了,发不出声音来。   “放心吧,你的事情没人知道,你的药我放在枕头下面了。我现在要出去干活儿了,有空我就过来看你。”一个温凉的手指抚上她的眼角,“这么感动吗?怎么还哭上了?”   童潜后退着一直走到病房门口,才转过身跑着离开了。倪澈感觉自己现在除了睡觉,好像什么也做不了,便安心地睡过去了。   ***   景澄在倪澈家门外敲了好一会儿门,也没听见里面有动静,心里顿时升腾起一缕不安。这会儿还不到八点钟,她在家休病假,应该不会这么早出门去了。   他用手机拨她的电话,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听,确认铃声是在屋里。晕倒了?   景澄看了一眼那扇不出三脚就能踹开的房门,冷静了三秒钟还是决定不采取这么暴力的方式。他转而去敲隔壁邻居的房门,一对儿中年夫妻拎着筷子来开门,看见门口站着这么个整齐利落的小伙子有些纳闷。   “您好,我朋友住在隔壁,她昨晚有些不舒服,刚才我敲门她没反应,我担心她出什么事,想从你们家阳台爬过去看一下可以吗?”   大概是这个要求仍然显得有些粗暴,景澄看见夫妻俩面上闪过一丝难色,赶紧掏出证件,“我是警察,不是坏人,这里住的女孩是我朋友。”   女主人觉得这小伙子看起来倒是值得相信,于是试探着说,“你朋友租的房子吧,房东老太太就住在一楼,要不你去问问看有没有备用钥匙,这里这么高,爬阳台还是太不安全了吧。”   景澄问清楚房东家的地址,立即下去找房东上来开门。   陈老太年纪大了,爬楼梯慢得像蜗牛,景澄火烧火燎的一颗心都快被她磨出慢性心脏病来了。   门一打开,景澄立即进到屋里,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几秒钟就看完了,屋里没有人。   床上的被子还没叠,手机背包也都放在一边,小桌上还有买了没动的早餐,一定不是有计划出门的。   景澄那颗悲观的心顿时生出一长串猜想来,险些将自己先吓个半死。   他探手摸了下被子的温度,觉得人应该离开有一会儿了,那么早,她匆忙出门去做什么!再检查门锁和窗户,都没有被人撬动过的痕迹。   早餐的餐盒上印刷的店名并不在这附近,应该是有人买来送给她的,究竟是什么人?熟人,不然她不会随便开门。   门边的垃圾桶里有一堆碎瓷片,景澄蹲下来仔细看了看,是倪澈之前用的那只水杯。   既然碎片被仔细地收进了垃圾桶,那说明应该是她自己在喝水的时候不小心摔破的,他知道她的手肯定还不灵活。   他轻轻晃了下垃圾桶,看见其中一片白瓷上染了一条暗红的血迹,立即闭上眼睛忍住突如其来的一阵眩晕。   应该是倪澈的血,她在收拾碎片的时候割破了手指,血迹已经彻底干了,应该是昨晚发生的事情。   景澄站起身拿过倪澈放在床边的手机,解锁,碎裂的屏幕导致无法完全正常操作。   他点进最近应用过的程序,微信,里面有昨晚的聊天记录。   时间最近的一条是朱晖发来的,问她刚刚打给她的那个号码是不是她家的固话,还说她已经把警察哥哥的照片删掉了,让她放下心好好休息。   景澄立即用自己的手机照着那个市话号码拨了过去,好半天才有人接听,他马上问对方这是哪里的电话,对方茫然地回答说这个是公用电话亭,位置在红杉路和风信街交叉路口。   景澄知道那里,距离这边走路至少要二十分钟,倪澈大半夜跑那么远出去打电话是为了什么,到底多紧急的事情连自己的安全都不顾了。   他接着点开麻醉科的微信群,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昨晚群里的消息,心脏像是被人紧紧掘住一般酸疼。   倪澈大半夜跑出去打电话,就是为了让人删掉群里那张可能暴露他的照片。   那她现在到底在哪儿?是昨晚出去了就没再回来,还是早上又有什么事情临时离开了?不是,不是昨晚,那份早点里的粥还带着余温,应该是早上,早上会是什么人过来带走她?   他觉得自己思维混乱,就快要不能正常思考了。   这时有个老大爷朝开着的门里探头探脑,被陈老太大声吆喝进来,“老刘,你怎么上来啦?”   刘姓老头掉了门牙,说话有些漏风,“听说租你房子那小姑娘找不着了,我早上遛弯看见一个男的带着她坐着出租车走的,七点来钟吧……”   景澄用尽全力挤出自己仅剩的那点冷静来,“是什么样的男的?”   “高……跟你差不多高吧,跟你差不多胖瘦……”老刘头第一次跟警察说话,紧张得有些支支吾吾,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担责任。   景澄往局里拨了通电话,让同事马上发了张童潜的身份证件照片到他手机上,照片被他放了满屏,举到老刘头面前,“大爷,您仔细看看,是这个人吗?”   老头哼哼哎哎半天,最后挤出一句,“有点像,好像……也说不准……”   景澄没耐心继续耽搁,随便安抚了房东老太两句就跑下楼去,轰着油门一路将车子开回了医院。他大踏步跑上五楼,直奔麻醉科的办公室。   “哎哎哎,你找谁,家属上外面走廊等着去——”朱全茂伸着一根指头朝景澄指了过来,景澄抬手一推,直接贴窗花似的将他按在走廊的墙上,“童潜呢?”   “谁找我?”童潜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景澄松开按着朱医生的手,后者赶紧贴着墙溜了。   景澄转过身,一手攥拳,另一手捏着倪澈那只摔破了的手机,沉声问,“倪澈在哪儿?!”   “我们出去说。”童潜转身引着他往步梯间走过去。   刚一出防火门,景澄扯着他的衣领咚地将他摁在墙上,耐心尽失地质问,“倪澈呢!”   被扭着衣领的童潜有些狼狈,却也毫不示弱地喷了回去,“你是她什么人?你关心她的死活吗?她不要命地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转眼你不就跑去陪你那个女朋友了吗?还来找她干什么!”   景澄一拉一推将他翻了个个儿,抓住他的手腕将童潜的胳膊扭在背后,这是个相当伤人自尊的擒拿动作。   虽然童潜在同龄人里的身体素质算是比较不错的了,但和景澄相比他显然太弱了,半张脸被迫贴在墙上,整个人都被摁得动弹不得。   “我再问你一次,倪澈呢?你想清楚,是现在说,还是跟我回警局说。”   童潜冷笑了一声,“警官,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告诉你。”   “问!”   “你爱倪澈吗?”   “换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记得收藏我哦,还要留评给我!周末也没个人搭理我,都疯哪儿去了?   ☆、我有药(09)   “她对你很重要吗?”   “当然!”景澄放开了手。   童潜理好自己的衣服,转身从步梯往楼上走过去,“她在呼吸内科的病房,一直在发高烧,肺炎,你知道她得肺炎会很危险的吧……看样子你是知道。”   景澄当然知道,倪澈患有哮喘,她的呼吸系统自然比别人脆弱很多,肺炎很容易引起气管和支气管的炎症,如果处理不及时,对她来说就是致命的。   他随着童潜走到病房门口,不太友好地看了他一眼,童潜不太情愿地转身离开了。   景澄轻轻推门进去,看见倪澈还在睡着,放在被子外面的右手上扎着输液针,整条手臂都冰凉凉的,她手指上还蜿蜒着那条被碎片划开的狰狞的伤口。   景澄轻轻握住她的手,胸膛难以自抑地深深起伏了几下。遇到他倪澈就必倒霉,估计连瘟神都没有他灵验。   倪澈的胳膊因为牵扯伤,末梢神经迟钝了很多,不论是昨晚割破的手指,还是现在被景澄握着的手,她都不是很敏感。   高烧中稀里糊涂地做了很多乱梦,毫无逻辑地一段接着一段,怎么都醒不过来。   她突然梦见了景澄,梦见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将耳机递给她,耳畔流淌着那首《斯卡布罗集市》。   倪澈勉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然睡在病房里,果然是一场梦。   景澄站在走廊里接电话,电话里瞿宝芝快要抹出眼泪儿来,“小澄啊,你说你怎么干出这么危险的事儿啊,万一……唉,你外婆早上得到消息担心得不得了,连早饭都没吃,你今天一定抽空回家给老太太看看,不然她还得接着念叨……”   “我晚上回家吃饭。”景澄应允,她的确不想让年逾古稀的外婆还替他操心。   “还有啊……你多陪陪滕青,人家姑娘心里可是装着你的……现在她病着,心里难免就娇弱些,你多关心关心她,凡事顺着她点儿……”   景澄透过病房门上的窄窗向里看,心想,倪澈现在病着,她心里是不是很娇弱,自己应该多关心关心她吗,凡事应该让着她些?   好容易听完了瞿宝芝关怀备至的罗嗦,景澄挂断电话,看见走廊那边童潜提着个保温饭盒走过来。他看见景澄依然没什么好脸色,“她早饭就没吃,不然你给她拿进去吧,馄饨,多少让她吃一点。”   景澄倚在门口的墙上,冲身后摆了摆手,示意他自己拿进去。   童潜进门,看见倪澈已经醒了,连忙走过去帮她将床头调高,“感觉好点儿吗?肚子饿吗?”   “你怎么找到我家的?”   “我问朱晖姐的,跟她说有个快递要转寄给你,好像她之前替你在网上下单买过东西,就找出地址给我了。”童潜将床边的小桌板翻上来,帮倪澈调整好角度,然后打开饭盒给她盛了一小碗馄饨。   食物的清香让她心情好了一点,倪澈虽然没什么胃口,但理智上觉得还是应该尽可能吃些东西,这样才能赶紧好起来。   她现在必须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能总是病弱兮兮的给人添麻烦,毕竟周围没有什么让她麻烦起来毫无心理负担的人了。   “你那点聪明就不能往有用的地方使使么。”倪澈的右手扎着针,只能用左手握勺子,手残程度简直创历史新高,随手舀了一下,只舀到半勺汤,还在随后的一抖中悉数还到了碗里。   “要不是我早上去找你,说不定这会儿你就在家烧得把整栋楼都点着了。你为了救人命都不要了,可你自己病死在家里都没人管,傻成这样你自己知道么?”   童潜抱怨的音量刚好控制在门口那位偷听不费力的程度,他有心指桑骂槐地多说几句,看见倪澈惨兮兮的样子又顿时不忍心了。   “胳膊都抬不起来了还逞强,要不我喂你吧。”   倪澈瞪了他一眼,“你出去吧,我不习惯吃饭的时候让人盯着看。”   昨晚景澄坐她旁边看她吃饭的别扭感觉实在太深刻了,她觉得童潜应该没有景澄那么冷血的心理素质,大概两个人都会难受得要死。   童潜看了看时间,“那我先走了,你多吃点,我下了手术再来看你。”   倪澈呼出口气,重新集中精神捧着勺子跟滑不溜手的小馄饨作斗争,也没留意门口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她看。好不容易吃到嘴里一个,很快第二个就被她掉到了衣服上,倪澈直接用手捡起来丢到旁边的垃圾篓里,然后干脆放下勺子,两手捧着碗直接往嘴里倒。   虽然姿势不太优雅,但一碗馄饨好歹也被她连汤带水地给硬灌进去了。   景澄看得心头憋闷,从前她那么娇气,不舒服的时候家里的厨子变着花样地做吃食,哥哥们轮番上阵哄着吃她都不领情,现在没人照顾她了,她竟也妥协到了自生自灭的野生地步。   小护士进来换液体,顺手帮倪澈把吃的收拾下去,“倪医生,门口那个是你男朋友吗?好帅哦——”   倪澈睁大眼睛,转头朝门外看过去,“有人在外面吗?麻烦你帮我叫他进来。”   小护士端着托盘出去,开了门左右看了看,扭过头来,“好像走了。”   是景澄吗?倪澈失落地靠回床上。她好像从来都没弄懂过他对自己的感情究竟有多深,但好像越来越清楚自己对他的感情究竟有多深。   ***   景澄到六楼病房去看滕青,早上他照顾她吃了早饭就出去找倪澈了,这会儿都快到中午了才回来。   虽说他这两天名义上是照顾滕青的,但实际上除了每到饭点过来投喂她,别的时间滕青都见不到他的人影,倪澈就在这家医院上班,滕青不需多想也知道他去了哪。   本来滕青术后二十四小时就可以下地活动了,上午护工试着扶她起来下床走动,她刚一坐起来,牵扯到伤口就疼得她想哭,之后干脆就不肯再尝试了。   护士过来催了好几次,担心她不及时活动会不利于身体恢复。   这会儿看到景澄回来,小护士气哼哼地过来告状,“我可不是吓唬你们啊,总不下床不仅伤口有可能造成粘连,还容易形成血栓,严重了会影响肠胃和肾脏功能,到时候躺出毛病后悔可就晚了。”   景澄过去帮滕青将床头调高,“来,我扶你起来走走。”   滕青不好意思说不,就借着景澄扶住她后背的力道缓缓坐起来,她感觉只要腹部稍一用力,伤口就会扯痛,滕青摇头,“不行,太疼了……”   “勇敢点。”景澄俯身将手臂伸到滕青腋下,半扶半抱地将她从床上提起来。   滕青疼得直嘘气,轻轻呻/吟着。好在她觉得真正站起来之后,疼痛就没有起身时那么剧烈了,再说她此刻大半的重量都担在景澄身上,于是任他搀扶着往前迈了几步。   “现在感觉好多了吧。”景澄换了个姿势,从旁架住她一条胳膊。   滕青感觉此刻的疼痛都带着甜蜜的滋味,景澄就在她身边,在外人眼里,他们应该是既般配又恩爱的一对儿情侣。   病房太小,景澄就扶着她走到了宽敞的走廊上,“累了就回去躺着吧,第一次下地也不用太辛苦。”   “我还好,好不容易爬起来一次,多走一会儿才不亏。”滕青侧过头回了他一个很满足的微笑,“景澄,谢谢你。”   “我麻烦了你那么长时间,好容易有个谢你的机会,不用这么客气。”   只是出于感谢?滕青笑容一僵,没忍住滑出口一个问题,“你也会用同样的方式谢倪澈吗?”   景澄像是听了个玩笑般轻笑了一声,“这么谢她恐怕一辈子都不太够用……我对她来说就像个大瘟神,遇上我她就准倒霉,可能最好的方式就是离她远点……”   童潜正推着移动平床帮忙送术后的病人回病房,看见这俩人走在一起有说有笑,就肝火大旺地替倪澈那个傻丫头不值。   看着吧,你搭上半条命救回来的人转眼就把一腔暖心都用到别人身上了,就你还在傻乎乎地帮这个治病、帮那个救命!   这么想着,他看向景澄的眼神便闪出了凶光,比不友好恶化了好几个阶段,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出俩窟窿来。   景澄倒没什么良心不安的反应,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毫不理会那只恨不得把心情全都写在脸上给人大声读出来的小孩儿。于是童潜就更加来气了,把一张平床推得虎虎生风。   这回人家家属不干了,“诶诶,小大夫,推过了推过了,往哪儿走呢——”   ***   景澄赶在晚饭前回到了景家,景家住在部队大院儿里,地理位置毗邻鲸市刑警学院。   这也是那七年间景家执意让景澄留在刑警学院的原因之一。   一来刑警学院管理严格,人员关系相对简单,景澄住在校园里,学习和工作期间活动范围都比较单纯,即便有人想对他打击报复也不太容易找到下手的机会;   二来学校旁边就是部队驻地,武警部队副司令员景孝政中将和他带的兵都驻扎在那里,有个风吹草动,他舅舅第一时间就能赶到。   同时,他回景家也很方便,他外公这位老首长如果想接见他,也不过就是三分钟车程的距离。   只是那些年景澄过得也并不轻松,除了“猎枭行动”留给他的巨大阴影,他在学校期间更像是在坐牢。但凡外出必然有人随行,一举一动都会扯到外公和外婆的心。   他不想家人总是为他担心,于是便尽量减少外出,闲暇时间要么协助警方做技术支持,要么就到舅舅那边跟着一群活牲口似的武警官兵练体能、练射击,摸爬滚打、变着花样地折腾自己。   对此程光毅倒是深感欣慰,觉得自己这儿子从小打不成、骂不成的,狠心锤炼了他那么多年不过仍然是个会在老人面前钻空子寻求庇护的少爷兵,反倒这回给他丢到土匪窝里荒野求生了一番之后,迅速长大了不少,起码懂得主动去吃苦磨炼了。   真能给景澄带来点快乐的,也就剩下景良辰这个弟弟了,他俩年龄上差了三岁,从小就是“作大妖联盟”的武林盟主和铁杆狗腿子。   景澄被动禁足的日子,景良辰挖空心思找机会给他偷渡出去,俩人甚至来了场撒腿就走、激情四射的西藏自助游,弄了个破越野甩掉了一干追兵,连高科技反追踪手段都使出来了,硬是没让军警两方人马给翻出来,尽情地玩了半个月。   回家之后,景良辰自动自觉地去他爸那里领罚,反正他爸不是他姑父那种修罗战神般的角色,对待儿子还是比较理智冷静的,加上景澄的情况的确让他这个当舅舅的挂心,也就没有大开杀戒收拾景良辰,只是象征性地罚了他连续三个月工资交家。   其实这样已经很要景良辰的命了,他这人没生在富二代的窝里,却自带十八般散财的武艺,原本的工资就不够用,每个月都得他妈偷偷接济他,这回直接扎了脖子让人怎么活。   好在景澄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让他白蹭了好几个月的食堂,心情好的时候也打赏他两个吃冰棍儿的小钱儿,弄得景良辰指天发誓如果自己以后再帮他,就改跟他姓。   景澄一进门,就感觉屋里人多得不像话,感情是不仅他外公一家子都在,连他爸他妈也过来了。不管多么温馨的场合,只要有程光毅大马金刀地往那一坐,气氛立即走样,整得像要三堂会审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  倪澈:我回来不是要跟他和好的。 景澄:我还是离她远点儿比较好。 异口同声:我们两个没有可能的。 作者菌:你俩其实就欠一觉!{捂脸}伦家是淑女,不捉急是不酱婶儿说话滴!我有个绰号叫鸳鸯谱神值道不?就不信不能把你俩给整到一块儿去!   ☆、我有药(10)   景澄叫了一圈人,就见他外婆被小保姆搀扶着朝他走了过来,一脸看被遗弃儿童的心疼,握着景澄的手就开始念叨,“小澄啊,你可吓死外婆了,我听说你在医院六楼的窗户外头吊了足足十几分钟……这要是掉下去可要人命了,快让外婆看看有没有受伤?”   景澄心说她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于是不分青红皂白就先发制人地剜了旁边的景良辰一眼。   景良辰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冲他夸张地做了个“不是我说的”的口型。景澄随即回了他一个“放屁,不是你还能有谁”的犀利眼神,冤得景良辰想撞墙。   一不留神,老太太的手就摸上了景澄的脖子,“这儿怎么破了啊,是昨天救人的时候伤的吗?”   屋里的气氛顿时有些诡异,父辈们艰涩地保持着长辈的威仪,只是飘来几双探寻的眼神。景良辰就没那么厚道了,报复性地噗嗤一声笑出来,还不忘贱嗖嗖地朝景澄抛了个媚眼。   老太太年龄是大了,眼神儿却还不错,很快又看见了景澄手腕上那片更触目惊心的青紫和抓痕,心疼得眼泪汪汪的,“小澄啊,我听说是医院里的一个小大夫给你拉住的,不然你就掉下去了……这可是救命的恩情啊,千万别忘喽,赶明儿让你舅妈他们准备点儿礼物,我得谢谢人家去……”   “那个,谢就不用了,我已经谢过了。”景澄连忙遮掩,想起自己昨天说过的混话有些汗颜,反正命都是欠你的,一条两条有什么区别,就不必那么见外了。   程光毅从沙发上欠了欠身,“景澄,跟我到书房说几句话。”   景澄刚要转身,双手却被外婆紧紧拉住。老太太冷冷地白了姑爷一眼,“要吃饭了,谁也不许在这个时候谈话添堵,让我小澄好好吃一顿饭!”   程局长任是一块分分钟自燃的火炭,在老太太面前也得规规矩矩地装成一方砚台,默默朝景澄摆手作罢。   一家人准备吃饭,趁着洗手的工夫,景良辰走过来给自己辩护,“天地良心,真不是我出卖你的,救援那伙消防官兵的老大据说是我爸以前带过的兵,首长夫人一个电话过去,对方恨不得把昨晚的整个过程前前后后写本书汇报上来。”   景澄还是不完全相信,“那舅妈她是怎么知道的?”   “这你还猜不到吗?当然是从滕青姐那儿听说的了。我觉得她们两个似乎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就等着你点头拜堂了!”   “要拜你拜!”景澄将擦手毛巾扔盖头似的丢到景良辰脑袋上,转身往外走。   “喂!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小大夫这么英勇把你给救了?说说呗。”景良辰狗腿地跟在他身后,八卦之心熊熊燃烧。   “是倪澈。”景澄说得很轻,却咣当一声将景良辰给钉在了原地。   饭后程光毅也没敢再单独叫走儿子,只是不太自然地和他闲聊了几句,先是非常隐晦地表扬了一下他舍己救人的事情,随即问他,听说你这两天没上班?   景良辰仗着老太太在场,撒娇地解围,“那个,滕青姐病了住院没人照顾,再说我哥来了局里之后加班的时间凑一块儿也不止两天呢。”   这句话的尾音还没颤完,他就被他姑父一眼睛给瞪哑巴了。   “加班是奉献,按时工作是纪律,谁让你们私底下自由转换的了?当市局是自由市场呢?”   景澄不卑不亢地答,“我按流程请假了,没有破坏纪律。”   见他支楞起来,程光毅的火儿瞬间就莫名其妙地燃起来了,指着他鼻子问,“那你说说,局长的儿子请假,你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上司敢说不行?!你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吗,懂不懂什么叫打铁必须本身硬?你说有事儿就不来了,让我以后怎么去管别人!”   景孝珍终于有些不淡定了,从前他收拾儿子,她就当没看见,这回涉及到了儿子的终身大事,好歹人家照顾的是未来儿媳妇。于是景大夫拉了下丈夫的衣襟,四两拨千斤地说,“行了,你儿子也不是铁打的,怎么就不能有点儿私事儿。难道都要像你似的,当年我生景澄差点儿死了,你都还在执行任务不能回来看一眼!”   这是程局长的七寸,景大夫拿捏得特别准,不过不能经常拿出来用,容易产生抗药性。她这么一说,程局长顿时哑火了,叉着腰干喘了一会儿,又坐回沙发上去。   “没事的话我先走了。”景澄转身出门,景良辰也趿拉着拖鞋追过来,“那个,我正好跟他一块儿!”   俩人开了一辆车走,景良辰盯着景澄扶在方向盘上的手,看着右手腕那一圈淤痕,啧啧慨叹,“我靠,捏成这样了,这得多玩命啊……景澄,说实话,你当时什么感受?”   景澄不搭理他,他也很习惯,兀自继续自说自话,“不是说她受伤了么?严重吗,究竟怎么样?诶?你要去哪儿,这条路不是回家的啊,医院也不走这边啊——”   “陪我去修个手机。”景澄将车停在一家专修店门口,跟景良辰一块儿进去,拿出倪澈摔坏的手机帮她换屏。机器没别的毛病,单是换屏也很快,景澄付了钱转身就走。   “喂,这谁的手机,不是你的也不是滕青的。”   “倪澈的。”   “她手机为什么在你身上?”   “她的手拉伤了,拿手机的时候没拿住,掉地上摔的。”   景良辰来了精神,拿起景澄放在中控台上的手机,狐狸眼一转,“打开看看呗?拿都拿了,你不是最擅长黑人家手机电脑的么?”   “别不要脸!你还是警察么?”   “少装蒜了,你不想看看?还是你已经看过了?”景良辰盯着锁屏界面,“你猜她的解锁手势是什么?”他戳着指头试了好几个都不对。   景澄伸手抢回手机,“是J,我姓氏的首字母。”   景良辰登时一脸愕然,他哥这是在干嘛?气死单身狗吗?怎么听上去还挺臭美的呢。   “按说人家救了你,你帮人家修个手机倒是不过分……”景良辰显然想说的不是这个,又不知怎么开口才能不被当成放屁,“景澄,你们两个还会在一起吗?”   “如果你是她,你还会跟我在一起吗?”景澄半开玩笑地反问。   “我又不是女的!”景良辰其实不想说出那个否定的答案来刺激他,“唉,当年那么多人在背后出谋划策地组团帮你泡妞,效果到底还是不同凡响啊,弄得她这样都还狠不下心来直接摔死你。”   “不过景澄,你可得清醒点儿,之前那些可都是在演戏,你并不是真的你,她现在也不是原来的她,你俩可别入戏太深把自己给活埋了。”   “你说的没错,真正的我,一点儿都不值得她喜欢。”他从来没有那么文艺,也没有那么阳光,更不会对人多亲近多体贴,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知道他其实很像程光毅,骨子里流着修罗战神的血,最受不得恶人挑衅,不然凭他当年的成绩,也不止读个刑警学院这么平常,还被人误会是想受父辈荫庇。   倪澈总有一天会看清他,从她自己的黄粱大梦里清醒过来,任何骗子都不可能骗住别人一辈子。   “话说回来,这个小丫头还真是挺特别的,你说我怎么就遇不上这种带劲的小妹妹呢?”景良辰手指在膝盖上飞快地敲着,扭脸看了看窗外的路标,“咱们这是往医院去吗?正好带我认识认识她呗,看看活的什么样。”   景澄抬手在他脑袋上祸国殃民地胡噜了一把,气得景良辰嗷嗷抗议,翻下镜子来缕他那一脑袋乱毛。   景良辰满心期待地跟着景澄上了住院楼七楼,心想之前看过的要么是证件照,要么就是糊得够呛的隐蔽拍,真人应该比照片还好看些吧,他对这个能把他哥折腾成这样的女孩相当好奇。   景澄走去护士站,将手机往台子上一放,“麻烦你,这个是倪澈医生的手机,请帮忙交给她。”   小护士登时被眼前的两个大帅哥闪花了眼睛,忙不迭地答应着,抱起手机转身就朝倪澈的病房跑过去。   “就这么给啊,不亲自送过去吗?我替你送也行啊。”景良辰十分不甘心,转身就要尾随小护士过去,被景澄一把薅了回来,“走了,回家。”   两人停好车走在小区里,景良辰问景澄,“你说倪澈回来究竟是想做什么?原来我以为她是想报复你,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她说她回来是为了找她在美国的男朋友。”   “真的假的?”这个理由基本连景良辰都不太相信,“倪家知道她回来吗?过阵子倪焰出来了不会找她麻烦吗?”   “应该还不知道吧,不过早晚会知道。所以我应该离她远一点——”景澄叹了口气。   “不过如果她在你身边的话,倪家或许还会投鼠忌器,一来毕竟她也是倪家人,二来崇伯年公开资助她,倪家总会忌惮崇家一些的吧,不好将事情做得太绝了。”   景澄轻笑了一下,“所以我应该为了自己多一道保险,把她拉过来做自己的肉盾吗?她遇到我已经够倒霉的了,每次遇上都会遍体鳞伤,我害她这么多年还不够么,我不能真的让她死在我手里。”   “你也不用太担心,姑父还真能不管你死活吗?倪焰出来了照样也有人盯着他,可不是任他想怎样就怎样的,就是怕他还有帮手。倪家在鲸市这么多年了,人脉跟耗子洞似的,保不齐就有替他卖命的。”   “说来说去,问题就在我一个人身上,如果我死了倒也干净了。我爸也不用忌惮那些打我主意的王八蛋,整天变着法儿想把我拴在他身边。倪澈也不用把命浪费在我这么不靠谱的地方,她一辈子还有几个十年……我一死,所有问题都解决了,一了百了。”   跟在他旁边的景良辰突然停下脚步,双手握拳,牙齿咬得咯咯响。   景澄本来也是不很走心的吐槽,并不是真的就不想活了,可他平时不太这样说话,让人听起来格外容易当真。   “怎么了?”景澄转身问。   景良辰一个箭步冲上来,狠狠扯住景澄的衣领,额上爆出一条条小青筋,连眼圈都憋红了,“景澄你个大混蛋,谁允许你这么说话的!难道你的心里就装着七年前那一个案子吗?难道除了让你爸安心让倪澈死心你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吗?你知不知道要是你死了,会有多少人为你伤心?啊?!”   景澄被他吓了一跳,抬手拍他的肩膀,“就是随口说说,我知道我知道,我死了伤心的人里肯定有你一个。”   “你放屁!我才不会为你伤心呢,你自己爱惜过你自己吗?我他妈操的什么闲心!”景良辰跟上了发条似的在前头暴走,景澄只好快步追在后面。   “我错了行吗?咱俩这样你让别人看见了得脑补出多么花里胡哨一部大戏?你不是最要脸了么?”   “你命都不要了,我还要脸干什么,留着给你哭坟吗?”景良辰说着,自己先抹了把眼睛。   景澄赶上他,揽住他的肩膀晃了晃,“差不多得了,你怎么比小姑娘还难哄?”   “滚蛋,你哄过小姑娘么?从来都是小姑娘哄你吧,给你惯了一身臭毛病!爪子拿开,别碰我!”景良辰声音已经软了下来,“我跟你说,滕青姐那里你可是要处理好了,滕家跟咱家是世交,要是被你弄掰了就不好了。你到底喜欢她吗?她其实挺适合做老婆的。”   “不喜欢。”景澄放飞自我地说,“这辈子我就欠倪澈一个人的,如果倪澈不适合做老婆,我就一辈子不娶了。”   景良辰登时觉得自己更乱了,简直要突发心绞痛合并脑溢血。      ☆、我有药(11)   倪澈醒来的时候天都已经黑透了,她下意识伸手到枕边去摸手机,摸到了童潜帮她塞在枕头下面的药盒,才想起来自己这不是在家,那个摔坏的手机也没带在身上。   却没想到一抬头,看到了身旁小桌上放着完好无损的一部手机,跟自己的一模一样。她拿起来打开试了试,的确是自己的,屏幕已经换好了,是童潜帮她修的?   小护士进来帮她测体温,“倪医生,还是有点儿低烧,等会儿还有两袋液体,我准备一下过来帮你输。”   “我睡着的时候,有没有人来过?”   “有啊,小铜钱和朱医生他们来过,看你睡着就没进来打扰。”   景澄你个大混蛋,居然看都不来看我一眼!   童潜悄悄地推门进来,看着护士正在准备给倪澈输液,站在旁边围观,“这次扎左手吧,等会儿她吃饭方便点。”   倪澈这才看见他还提着一只便利袋,看来又是来投喂她的,心里暖了一下,“九点多了你还不回学校?东西放下赶紧走吧。”   “我不着急,你都昏睡了一整天了,估计晚上也没什么觉了,我陪你说会儿话。”童潜将袋子拆开,一样样往小桌上放吃的,“后街新开的店,西式煎饼,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他买来的都是可以用手直接拿着吃的,这小孩儿就是心细,知道她勺子筷子都用不利索。   倪澈一怔的工夫,童潜撕开一张湿纸巾,拉过她的右手就帮她擦上了,跟对待某种精密仪器似的,连指缝都擦了个遍,还有意避开她食指被划破的伤口。   倪澈也不好意思硬躲,那样就好像真的有什么似的,只好不很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一番照顾。   “谢谢你帮我修手机,多少钱,我转给你,不许不要。”   童潜一脸茫然,“修什么手机?”   “别装了,”倪澈往小桌上一指,“我摔坏的屏幕是你帮我换好的吧。”   童潜眼睛瞪得圆圆的,“真不是我,我要是给你做了什么好事儿还生怕你不知道呢!再说盛师兄那边今天特忙,半小时前我还在手术室呢,哪有时间帮你修手机去。”   他蹙着眉想了一会儿,“应该是那个警察吧,他来找过你,凶得像土匪一样,以为是我把你给拐卖了呢。”   倪澈咬着煎饼,看似不经意地随口一问,“他什么时候来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心里的小鼓点儿明显渐密,有些后悔自己一整天都睡得死死的。   “上午吧,没一会儿就走了,去陪他那个割阑尾的朋友在走廊里散步了。最看不上这种朝三暮四一脚踏两船的……”童潜见她脸色不好,音量渐低,把后面的这句抱怨渐渐咽回肚子里了。   “哦对了,苏梅英和她老公说想跟你通个视频。”童潜打开自己的微信,发了个视频请求过去,见倪澈一脸茫然才想起来解释,“哦,就是昨晚你们救的那个女的,想跟你说声谢谢。”   视频接通,倪澈看见自己在小屏上的模样实在不怎么好,但人家已经接进来了,也不好拒绝。   “倪大夫,本来我和我媳妇是想过去看看你,当面说谢谢的,童大夫说你怕肺炎传染不让我们去,就只能这样表示一下了,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俩这辈子都忘不了。”那男的说着就对着镜头认认真真地鞠了个大躬,五指并拢贴着裤缝儿,脑袋都快磕到脚背上了。   “不用谢,以后你们都会好好的,好好过日子吧。”倪澈示意童潜自己不想多说,童潜就接了过去应付一番。   “还有个事儿,”外放里那男人的声音传过来,“那个警察同志你们知道怎么联系吗?我们也想好好谢谢人家。”   倪澈赶紧对童潜摇了摇头,童潜会意地敷衍过去。   “快吃东西,不然就凉了。”童潜看得出来她心情突然低落了,心想肯定是因为那个“前前男友”。他从便利袋里拿出一只纸杯蛋糕,“倪澈,今天是我生日。”   “啊?”倪澈咬着煎饼瞪大眼睛,“那你怎么没跟朋友去庆祝?”   “在这儿庆祝不也是一样的么?他指了指那个肩负重任的迷你蛋糕。”   “哪有在病房里庆祝生日的,不吉利,你快回去吧,我头晕,等会吃完了就接着睡。”   “怎么还晕?”童潜抬手就探她额头,这回倪澈赶紧躲开了。   “那你是白羊座?”好像的确挺率直的。   “对,你是哪天生日?”   “我的生日四年才过一次,是不是很低碳环保?”倪澈想起,当年井澄的生日也是2月29日,让她觉得他俩像是命定的缘分。呵,不过他那个是假身份,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自己真是太傻了。   “那你可以过农历,这样不就每年都有生日了?”童潜将蛋糕撕开,分给倪澈一半,另一半一口塞进嘴里,“你是双鱼,敏感,爱幻想,忠于爱情。”   说出后四个字,他有点儿后悔,又忍不住接着问,“倪澈,如果你很喜欢一个人,但是对方不喜欢你,你会怎么办?”   倪澈咬着蛋糕笑笑说,“那就用枪指着他,逼他必须喜欢我。”   童潜脸上的表情一僵,随即无奈地笑了笑,“真会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了。   倪澈抬手从他白大褂的口袋里抽出一沓便利贴,放在小桌上一张张撕开,然后开始慢慢折起来。   童潜坐在旁边看着,“你要折什么?手还没好,别弄了。”   她折得的确很吃力,有时一个动作要重复好几次才能成功,但慢慢地将各个部位组合在一起,渐渐还真攒出了一只呆萌呆萌的小猪来。   倪澈将小猪摆在童潜面前,“送你的生日礼物。”   “这,还真挺像的,谢谢——”童潜小心地把小猪放在手心里看,“我要是属猪就好了,你跟谁学的?”   “跟我大哥学的,我小时候不开心他就会折小猪哄我,每次都是小猪,他不会别的,我也不会。”   童潜的视线落到倪澈脸上,“你有哥哥?我有个姐姐,对我也特别好。你哥在国外吗,你病了怎么没告诉他?”   “我大哥跟我爸妈在一起,他们走了很久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生病时情感也会跟着脆弱,或者又是当时的气氛恰好有些煽情,倪澈蜷起腿双臂交叠伏在膝盖上,将脸埋进臂弯里。   童潜突然像是做错事情的小孩,手足无措,想安慰倪澈又不知如何开口。他心里一阵阵酸疼,她怎么这么惨呢,亲人都不在了,爱上个男人又不爱她,病得这么厉害身边也没个亲人照顾。   “倪澈,你放心,以后我会保护你的。”小伙子头脑一热,突然蹦出来个重誓来。   倪澈将脸在袖子上蹭了蹭,抬起头来,挤出个笑,“少来了。童潜,祝你生日快乐,永远都能这么单纯、善良,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她借鉴了一句流行名言。   童潜却觉得鼻子一酸,也跟着笑出来,“你还是变着法地说我幼稚。”   只有幼稚的人才会那么容易相信誓言,轻言“以后”。除非一个人很快就要死去,否则“以后”便是太长的时间,太多的不确定,久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走上哪条道路。   ***   三天后,倪澈出了院,又回家休养了两天便开始上班了。   房东陈老太详细跟她说了当天景澄上门找人的事儿,话里话外都是试探,以为倪澈惹了什么官司。倪澈解释了半天才勉强消除老人家的疑虑,心想估计今后免费的馅饼应该是没有了。   苏梅英因为想跳楼轻生受了点儿惊吓,又吹了风,前段时间有些感冒,导致换肾手术延期。   倪澈回来上班没多久,就被主任告知,说苏家人想请她给这台手术做麻醉,大概觉得她是苏梅英的救命恩人,拿她当个高照的福星来用。   倪澈觉得没什么,便应下来。   自从受伤那晚景澄送她回家,盯着她吃了一顿饭之后,倪澈就再也没有见过景澄。   这会儿她才明白,原以为回到这座城市就会看到一直守在这里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她想象的那样接近,她甚至连他的一个电话都没有。   彼此间有如两个世界一般泾渭分明的距离感又慢慢横亘在她心里,堵得人透不过气来。   苏梅英夫妇手术的那天,像是个肾内科的大日子,连媒体都来了人跟踪报道。   想来也是,如今这世上患难真情实在太过稀缺,大家都在计较对方给得不够多,遇到个追着赶着付出的,要么被人当成傻瓜嘲笑,要么被舆论拿去消费。   倪澈把自己里里外外遮了个严实,早早就戴上了帽子口罩,好在手术室内是禁止拍摄的,工作开始之后她反而松了口气。   两组人马,两边的手术同时进行,因为备受关注所以气氛多少有些凝重,连手术室开心果盛十二都显得低调奢华有内涵了。只暗戳戳地凹了几个骚气的造型来活跃气氛,把不得不说的话改成了美声男低音。   倪澈熟练地做好苏梅英这边的全麻,鲜活的肾脏从丈夫的身体里取出来,经过处理,随即被移植到妻子的体内。经过全体医护五个小时的奋战,手术圆满成功。   倪澈大病初愈,体力还有些跟不上,一台手术下来,无菌服的后背都被虚汗浸透了。整个过程她非常尽力,觉得这是她和景澄两个人一同挽救的一条生命,她非常希望这个向死而生的女孩能够带着丈夫深深的爱好好活下去。   却没想到一周后,倪澈值班的一个晚上,突发变故。   苏梅英虽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排异反应,但术后出现了肾移植患者常见的肺部感染,起初并不严重,那晚却突然出现了高烧昏迷以及肺水肿等一系列重症反应。   主治医生在前一天已经停掉了免疫抑制剂,这会儿被匆忙叫回来,显得相当束手无策,直接签出了一纸病危通知。   包括倪澈在内的五位医生参与了历时四个小时的抢救,仍然回天乏术,苏梅英在凌晨五点二十七分,太阳探出第一缕晨曦的时候,被宣告死亡。   第二天童潜来上班的时候才听说了这个噩耗,他见倪澈的背包还在座位上,等了好一会儿却不见她人,登时觉得情况不太对。   他来来回回地到处找倪澈,最后在苏梅英当初打算跳楼的那个步梯间发现了她。倪澈整个人蜷缩在墙角的暗影里,躲开了所有阳光。   “已经尽力了,倪澈,生老病死都是正常的生命过程,你当医生不应该没有心理准备。”童潜尽量放轻声音。   倪澈摇摇头,“我不是看不得有人死,而是看不得爱她的人那么难过……这世上没人疼没人爱的人死乞白赖地活了过来,被人牵肠挂肚的却撒手走了,是不是很讽刺?”   她想起那天劝苏梅英要为爱她的人好好活下去,苏梅英听话了,还特别信任她,愿意将自己的生死托付给他们,他们却让她失望了,给了她她最不想要的那个结局,让那个心碎的丈夫失去一个肾也失去了爱人。   “倪澈,你想说谁没人疼没人爱?你吗?!”童潜紧紧抓住她的胳膊,“你在这等我!”   几分钟之后,童潜去而复返,举着手机上一张图片给她看。   那是一张从病历中拍下来的紧急联系人,滕青的病历,她填的是景澄的手机号,“你打给他,跟他当面说清楚不就行了?喜欢一个人有那么复杂吗,爱就在一起,不爱就分开,你这样一天天折磨自己又是何苦呢?如果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你就用枪逼着他喜欢你,不是你说的吗?”   倪澈滑开手机,对着屏幕输入那一串号码,点击拨出,屏幕上竟然显示出了通讯录里已存储的一个号码,备注名只有一个大写字母:J。   她突然切断了电话,怔怔地看着通讯录里那条号码,这是什么时候存入的,是景澄帮她换手机屏的时候留下的吗?他留电话给她是什么意思,告诉她债务人不会跑路吗?   倪澈晃晃悠悠站起身,朝童潜摆了摆手,“累了,下班了,明天见。” 作者有话要说:  手机被人做手脚咯,澈澈小心!   ☆、我有药(12)   景澄看到倪澈来电显示的时候刚刚走出家门,电话只响了一声,他还没来得及接听便挂断了。   景澄蹙眉,敛了数日的克制之情一瞬湮灭,回拨……被挂断,再回拨……又被挂断……   倪澈回了个短信过来:抱歉,手滑。   “……”得是什么样的花样滑,能把电话滑到他这里来?   景澄坐进车里,没急着发动车子,而是打开了自己的电脑,十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操作着。很快,一个小红点出现在屏幕上,周围荡漾出辐射状的环形波纹,红点周围渐渐显现出网格状的地图。   景澄敲了一个键,地图渐次放大几倍,闪动的红点停留在一栋标注为鲸市人民医院住院部的建筑上。在医院,那会有什么要紧事儿找他?   尽管这不是一个像是有什么危险和异常的所在,景澄还是发动车子朝医院驶去。   他盯着旁边的显示屏,看见红点的位置在对向移动,应该是从医院回家的路上。粗略算了下距离,景澄将车子在一个路口调转方向,与逆向驶来的S/MART刚好偶遇。   他不远不近地跟了一段距离,觉得没有什么异常,便驶入环路,改道去市局上班。旁边的定位一直开着,直到小红点停在了倪澈居住的那片小区。她到家了。   景澄放心下来,将监控关掉。   这个小插件是他之前拿着倪澈手机的时候偷偷装进去的,目的并非想打探倪澈的隐私,这次还是安装之后第一次打开来使用。   他担心倪澈一个人在鲸市,而且倪焰很快就要出狱,实在怕她出了意外联系不上,才出此下策。   小澈,想见我吗?   ***   刚到市局,景澄就被重案组的赵队叫去开会,讨论卖/淫/女注射过量高纯度毒/品身亡一案。   景良辰倾身过来,用笔记本挡着脸,小声说,“程局一早就发了火,把所有人都骂了一通,杀伤力相当于机关枪一次性打光一梭子子弹。而且,暗示老赵必要时候可以采取一些非常手段,整天跟那些鸡鸣狗盗的兔崽子磨嘴皮子有个卵用!”   景澄不动声色地勾了下嘴角,这事倒是的确像他爸能干出来的。   正常的组织架构中,通常队长们都是顶着压力火冒三丈的,局长站在制高点上帮他们疏肝理气灭斜火。   可这种情况在市局完全不适用,还没等队长们搓火呢,程局长通常就已经先着了,为了不造成集体刑讯逼供继而整船下岗的离奇惨状,队长们只好转换角色担任灭火队员,忙不迭地给局长顺毛。   赵队盯着投影仪上的女尸照片一脸菜色,心情十分沉重,搞得会议室里好像在开追悼会。重案组各条线的负责人相继发言,来回来去并没看出什么突破性进展。   景澄这些天都在跟那台废电脑死磕,已经到了回家只为洗澡换衣服的程度,合眼休息全凭极端生理需求。   “我仍然对嫌疑人关于那个心理测试网站的供述持怀疑态度,那个网站我仔细分析过,后台的流量相当大,这和整个网站的访问量不成正比。   而且网站的加密做得非常牢固,无法获得关键数据,一个仅仅提供娱乐测试的网站,配备如此强大的加密程序,就好像在公共厕所周围加装精钢防爆门,肯定不正常。   我仔细看过嫌疑人的提审录像,还有一段与律师会面的视频,不知你们留意没有,那个律师说过这样的话:你放心,警方是有纪律有规范的,不会乱来,只要你乖乖地供述,后果不会太严重,我会替你争取最大利益。   表面上看这些话没什么异常,但一个深谙法律的专业人士讲话,很少会用‘乱来’、‘乖乖’之类的字眼,我觉得这段话更像是某种带有威胁意味的安抚,翻译过来也许就是,你不用怕,警察不敢对你怎么样,你只需承认自己是个卖黄片嫖/娼的混混,就算定罪了也判不了多久,而且只要你听话,我还会帮助你,不会让你吃亏。”   景澄说完这些,室内相当安静,过了一会儿大家才互相交头接耳地讨论起来。   景良辰说,“哥哥,你单做技侦实在太浪费人才了,分析得很靠谱。还有,我怎么听你的意思跟你那炮仗老爸是一个路子呢?觉得晓之以理肯定挤不出什么有用的屁来?要不咱等会儿就把那兔崽子提出来,关小黑屋里来个满清十大酷刑。”   景澄瞪了他一眼,“你们的工作我就不掺合了,我要回去接着挖那个网站去,一周之内黑不进去我就跟你姓。”   这时赵队在上面说,“媒体说咱们看人下菜碟,因为死的是个没亲没故的边缘女,没人追没人问的,所以警察也懒得管。因为这个,局长发了很大的火,众生平等,尤其是在法律面前,大家都加把劲儿,这案子我预感再拖下去更难有戏。”   景良辰捂脸,“赵队这样乌鸦嘴能不能别总预感呢,每次都还特别准,简直邪门儿了!”   景澄夹着电脑不躲不闪地率先从后门溜达出去了,继续把自己关小黑屋里跟一堆代码死磕。没亲没故怎么了,就没人管了吗?!不信我挖不出来你们!   ***   四月三十日发薪,倪澈高高兴兴地还了信用卡,数着余额心里犹豫要不要把修车和修手机的钱还给景澄,最终决定还是不要了。哪儿有这么上杆子的债务人,想要债自己上门讨。   科里主任假期排班,一双眼睛扫过群臣,个个脖子都矮了三寸。   晖姐说男朋友总抱怨她没空陪自己,早就报好了旅行团趁小长假带她出去二人世界;盛启南表示自己的老婆快生了,绝对不能在紧要关头掉链子让老婆和丈母娘大人记恨一辈子;朱全茂更是一张雄性激素失调的脸,生怕自己单身被中奖……   只有倪澈孤勇犹在,主动举手,“我可以值班,三天。”台下一片掌声,众星捧月般地马屁兜头迎面砸过来,倪澈淡定地回了一句,“没那么高尚,我是看着有三倍工资可以拿,让大家见笑了。”   童潜暗戳戳地瞟了她一眼,含义不明。散会之后,倪澈问他放假回不回老家,他说不回,一副气不太顺的模样。   “小小孩儿的,别整天闷在教室里啃书,多出去跑跑玩玩。”倪澈心情好,从身后戳了一下他肋骨。   童潜怕痒,瞬间破功,身子一歪,“你还说我!”拎起书包就跑了。   “天天老师老师地叫着,说你两句怎么还不行了?”倪澈对着他的背影吐槽。   朱晖一脸轻松地凑过来,“小澈,你能接受姐弟恋吗?”   “什么意思?你男朋友比你小?”   “就问你能不能?”   “不能!”   “唉——可怜的小屁孩儿啊——”这位八婆的姐姐抹了抹根本不存在的鳄鱼眼泪,开开心心地抱着手机跟男朋友讨论行李配备去了。   ***   五月十三日,黑色星期五,倪焰换了身嚣张的大红色西装,挂着个蛤/蟆/镜从鲸市第二监狱大摇大摆地溜达出来,削峭的嘴唇一咧,对着门口仪仗队似的接人阵容张开了双臂。   其实没人胆敢上前跟一条疯狗拥抱,毕竟狂犬病的死亡率高得吓人,权当他是在拥抱自由。   黑色加长宾利无声地滑过来,立即有狗腿子双手交叠捂裤裆的姿势小碎步跑上前替他拉开车门。倪焰手欠地朝这位面生的碎催后脑勺扇了一巴掌,打出个四两白干下肚的效果。   跟着他上车的黑衣男随手递过来一只手机,和一根点好了的雪茄,“二少爷,魏公子说今晚在‘唐宫’给您接风洗尘,他还说有份大礼要送给你。”   “放他妈的狗屁!”倪二少这句重新做人的开场白实在有些粗俗低级,好在他自己也不甚介意,“有诚意他怎么不亲自来,爹死了还是娘嫁人了?”   旁边那位嘴一撇,心说您也就背后敢这么编排编排人家,见了面还不是跟哈巴狗似的,恨不得都能把尾巴摇断了。   不过他没什么找死的极端想法,还是比较狗腿地回答,“是娘死了,魏令涛的第四任太太昨天跳崖自尽了,魏家的确是在办丧事,估计魏公子也是忙得走不开。”   倪焰不屑地一哼,“他忙?是没尝够他小妈的滋味儿心情不好咯?哈哈哈哈——”   车队驶上四环路,匝道汇入的车流中,一辆白色路虎不远不近地跟在加长宾利身后两个车位的地方。景良辰开着车载免提,“景澄,有事儿?”   “你没在局里?我这有点儿东西想让你看看。”   “中午回去,正开车呢,回去再说。”   “行,你的姑娘都追跑了,车也该还我了,今晚换回来,记得帮我洗干净加满油。”景澄盯着显示器上一串爬行缓慢的进度条,刚要挂断电话,听见景良辰使用警用频道的对话:目标在四环路枫丹桥向东七百米,初步判断目的地是老巢。   他下意识地在脑海里展开了鲸市地图,突然一个激灵从椅子上弹起来,失控的音量显得有点儿骇人,“景良辰!你现在在干嘛?跟踪倪焰吗?!”   听筒里嘻嘻哈哈地回话,“你怎么这么敏锐,放个屁都能闻出来人家前一天吃的是啥。不是我的任务,不用紧张,我这是出来办事顺路支援一下。”   “你支援个屁!景良辰,赶紧从最近的出口出来,听见了吗?谁他妈让你开着我的车去跟踪倪焰的!”景澄一手擎着电话,一手在键盘上飞快地操作,将自己车里的行车记录仪实时影像调出来。   电脑上的画面刚刚呈现,侧前方的一辆大货突然嗑药了似的猛打方向盘朝路虎车车头横扫过来,景澄觉得自己的耳畔剧烈轰鸣一声,屏幕上的图像瞬间黑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景良辰:我……   ☆、你有多少(01)   景澄把自己箭矢一样发射出去,狂奔到楼下开动308就飙上了主路。中途他还给999和景孝政分别打了通电话,电话里声音都是颤的。   景澄朝事发地点开了一多半,才想起来自己应该直接去医院,说不定事故那边都已经把人给拉走了,于是赶忙调转方向朝人民医院方向驶去。   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堪堪看见一辆救护车驶进大门,停在了急诊的绿色通道门口。   十分钟前接到通知让到楼下接病人的倪澈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朝来车方向张望,她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看见景澄,目光一瞬间便完全被他吸了过去。   但景澄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她,或者说他似乎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了,单单依靠急诊那两个醒目的红字和救护车的呜鸣声朝这边追过来。   车门打开,景良辰被人从里面推出来,身上盖着的白色单子下半截鲜红一片,触目惊心。   景澄跑过来的速度太快,直接撞在了移动平床上,那一大片红带着血液特有的腥甜撞入他的视野,景澄顿时觉得眼前发黑,周围的建筑和人都在旋转,身边所有的声音都忽远忽近,他一个站不稳,跌跪在地上。   “景澄!你怎么了?”倪澈大概也搞不清自己是来接谁的了,看着景澄的脸色瞬间惨白,整个人虚脱一般摔倒,她直接就冲过去把他拦腰抱住。   景澄听见倪澈的声音,勉强睁开眼睛,总觉得有一团红影在余光里晃动,不敢直视。   这时平床上躺着的伤员突然诈尸地吼了一句,“赶紧把血盖上,他晕血,你们先别推了,我死不了那么快!”   景坚强不仅吼得中气十足,还撑着把头抬了起来,惊讶地看着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占他哥便宜的小大夫。胆儿挺肥啊!   这一嗓子彻底把医护们给喊糊涂了,不单是倪澈,大伙儿一下子都分不太清楚到底是出来接谁的了。   有个机灵的小伙子哗啦一下扯掉自己身上的白大褂盖住了那片血迹。   景澄借着倪澈的搀扶勉强站起身,看了眼躺在平床上朝他咧大嘴的景良辰,这才重新恢复了心跳,“兔崽子……”   他身后刚刚赶过来的景孝政听到自己的外甥这么称呼他儿子,心里有点儿不是味儿,朝身后便装的警卫员一招手,两棵小白杨很有眼色地上前,一边一个扶着景澄就想把他往身后的吉普车里带。   倪澈见状,挺身拦在景澄身前,“你们是谁?凭什么要带走他?”   警卫员一愣,硬是没敢下手。   身着中山装的景孝政朝这位不知死活的小大夫冷冷瞟了一眼,“我是他舅舅。”   倪澈抬眼跟景澄交换了一个求证的眼神,顿时觉得自己立刻要被自己冒出来的傻气给熏死了。   伤员已经被推进去了,童潜扯了下倪澈的衣袖,示意她该马上上去干活儿了,可别继续在这儿现眼了。   一转身,就见副院长大人顶着一脑门儿热汗,姿势相当狗腿地跑了过来,难为他年过半百一身赘肉,脸蛋子都快颤掉了。“首长,您放心,都准备好了,您公子的伤我们院绝对会尽百分之百的努力。”   景孝政点了点头,“请让最好的大夫过来。”   “那是一定!”副院长信誓旦旦,“骨科秦烈峥教授已经等在手术室了……”   后面又说了些什么倪澈没听清,浑浑噩噩地被童潜拉着塞进了电梯,“你想什么呢?这会儿不担心饭碗被砸了?”   首长?景澄的舅舅?景澄的舅舅是首长?什么是首长?受伤的那个又是他什么人?……   还有,景澄怎么会晕血?他从前不这样的……   倪澈的脑子里搅了一大团浆糊,冲进去再多的水好像都化不开。   她徒劳地转身看了一眼,发现自己人已经在电梯里了,一个月的等待,就换来如此匆匆的一面?   “你还行吗?”童潜看她灵魂出窍的模样有些担心。   “没问题。”倪澈已经换好衣服,狠狠地深呼吸了几次,步伐稳重地走进手术室。   景良辰的伤不算特别严重,右腿小腿的胫骨和腓骨开放性骨折,因为断骨刺破了血管,所以场面比较血腥。这孩子倒是比较顽强,愣是一声没哼,见着医生护士还挂着一张失血的白脸跟人家道辛苦。   倪澈帮他做的是硬膜外麻醉,签告知书的时候她没有亲自出去,怕自己万一见到了景澄又要分心,万一见不到又会失望。   景良辰躺在手术床上,想着景澄刚刚被他吓疯了的模样有点儿想笑,该!让你上次说那种丧气话吓唬我,这回总算扳回一局。   他这莫名其妙地一笑,倪澈心里有点儿犯嘀咕,甚至认真地想了想麻醉剂的致幻作用。如果这位是景澄舅舅家的公子,那应该就是他的表弟,两个人倒是长得有些像。   百无聊赖的景良辰罩着氧气罩眼神四处乱飘,瓮声瓮气地问了一句,“大夫,我以后会瘸吗?”   秦教授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除非你走出这间手术室就去球场踢球,否则的话应该没那么容易瘸的。”   不会瘸的景良辰似乎放心了不少,又将视线转到了自己能看到的麻醉师身上,对着离他最近的童潜问,“小帅哥,听说你们医院有个麻醉师叫倪澈,你认识她吗?”   童潜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扭头看向倪澈。   屋里的其他人也是一愣,心说这位官二代怎么心这么大呢,都撞成这样了还想着打听漂亮女医生。瘸着腿还想追姑娘,身残志坚的精神着实令人钦佩。   “你找倪医生有事?”童潜语气冷淡。   “没事,就是问问,她这人怎么样?好相处吗?”   这会儿手术室里静得落针可闻,除了那位满脑子浆糊没化开的当事人外,其他人都摒着呼吸等着看热闹,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抖出来一个大包袱,谁都生怕自己一溜号给错过去了。   “你搭讪姑娘的这个招数好像有点儿out了。”童潜白了他一眼,学着倪澈平常的样子,“没有不舒服的话,最好不要说话。”   景良辰锲而不舍,“说话了会有什么后果?”   “会瘸。”倪澈站在他头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是倪澈,我们认识吗?”   周遭爆出几缕没憋住的笑声,很轻,很嘲讽。   景良辰没想到会这么巧,他那原本就不多的羞耻心被触动了一下。   毕竟是他哥喜欢的人,自己就这样赤条条地躺在一层薄被单底下好像挺不好意思的,虽说医生眼里只有病人没有男女吧,唉,你说接个骨头怎么就连裤衩都不让穿呢,这个第一印象也实在太尴尬了。   “听,听人提过……”舌头好像也有点儿麻醉了。   倪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想,是景澄提过吗?怎么提的?她没好意思继续追问。   一助穆医生不动声色地揶揄了一句,“景警官倒是颇有关公刮骨疗毒的气度。”人家刮骨疗毒,你这是接骨泡妞,人家不用麻药,你泡的竟然是麻醉师,可真行。其他人也都听懂了,各自艰难地忍着笑。   景良辰的手术就在一片幽默祥和的气氛中结束了,他被裹成一只蚕蛹抬上平床,还不忘向屋里喘气儿的一一道谢。   倪澈让童潜出去帮忙送病人,自己却躲在手术室里不想出去,刚刚那一面实在太尴尬了,居然跑到景澄的家人面前保护起他来,真是能让人羞愤致死。   景澄一直在外面守到景良辰被推出来,他扫了眼里面出来的医护,没看到倪澈。随着平床走出一段距离还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心想难道她接着还有一台吗,中间都不出来喘口气的?   景良辰被送到了顶楼的VIP病房,这层全部都是单间,容积率显然比楼下小很多。景孝政叮嘱了几句,就匆匆离开了,留下了两个警卫员黑脸门神似的一左一右地守在门口。   没等景澄开口骂他,景良辰就自动自觉地觑着他的脸色,给了他一个灿烂的微笑,“这回舍不得让我帮你洗车加油了吧,大概连修车也不用我了呗?诶我说你这车是不是有点儿不吉利,刚买回来才多少天就撞了两次了,要不修好了你这辆直接送给我,你再买辆新的吧。”   景澄看着他吊着一条腿的惨样,有火也发不出来了,“他们应该是冲我来的……”真嚣张啊,刚出来就开门红地撞进医院一个。   “你知道就好,我对你的大恩大德是不是有点儿无以为报?别紧张,也不至于以身相许什么的,就是以后我住你家你不能再赶我,我想住多长时间都行,除非你娶老婆才能让我走。”   看着景澄一脸心事的模样,景良辰有意逗他,“诶,刚才我在手术室里见到倪澈了。”   他觉得这个名字一出口,他哥的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她戴着口罩,就露一双眼睛在外头,不过还是能看出来是个美女,小丫头挺有脾气的。”   “你看你这段时间跟自己过不去那副怂样,来都来了,把她叫过来聊聊天呗,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帮你叫。”   景良辰说话就按了呼叫铃把护士给喊了进来,“麻烦你把刚才手术给我做麻醉的麻醉师叫过来,跟她说我现在不舒服,腿疼,不对,是腿麻。”   景澄无可奈何地剜了他一眼,心里却还是挺期待能见倪澈一面的,刚刚那个傻丫头还是跟以前一样,看到他有危险就什么都不顾地冲上来,怎么会有人傻成这样?   不一会儿,倪澈过来了,进门穿过一小间会客室,转进病房,第一眼就看到了背对着门口站在窗边的景澄。   她的视线在那张背影上停留了一段不合理长的时间,才在床上那位瘸腿大灯泡假模假式的咳嗽声中勉强转过视线。   “你什么地方不舒服?”   “我腿麻,我这手术都做完了怎么麻药还没过劲儿,什么时候能恢复知觉?”景良辰煞有介事地无理取闹。   倪澈也没答话,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钝头针,照着他没受伤的那只脚的脚背一扎,景良辰立即嗷嗷叫了两声,“你扎我干什么?还扎这么使劲儿!”   背对着他们的景澄嘴角不自觉勾起一缕笑意,就算后脑勺没长眼睛,身后的画面他也可以轻松地脑补出来。   “现在就恢复知觉了。”倪澈淡淡地说,“还有别的事儿吗?”   “我是没什么事儿了,不过他还有事儿!”景良辰抬手往窗边装背景的景澄身上一指,“倪医生,你得给他治治,他晕血,你看现在脸还煞白呢。” 作者有话要说:  景良辰:我不介意戏多哈,就是想问问你们还打算玩我多久?能给配个姑娘吗?   ☆、你有多少(02)   若不是现在房间里还有倪澈,门口还守着俩警卫员,景澄真想立即转身把他掐死在床上。   “麻醉医生治不了晕血,你让他找别人吧。”   倪澈转身要走,景良辰仍旧斗志昂扬地死缠烂打,“诶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吧,他也是因为你才晕血的,你怎么能说不管就不……唔——”   景澄真是忍不了这个大嘴巴了,转身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同时用眼神飞快地捅了他一百刀。   因为我才晕血的?倪澈看向景澄,神色有些恍惚。她目光一沉,“你出来一下,我有话问你。”   景澄的手一松,景良辰便自动自觉地自己抬手掩住了嘴,哇塞,倪澈小妹妹果然勇猛啊,除了程局长还没见谁这样跟他哥说话的呢。   倪澈转身往外走,景澄落后几步跟在她身后。   两位门神中的一个自觉站起身,隔着三五米的距离尾随出去。景澄回头对那人说,“别跟着我。”门神哥一脸无辜,“首长说必须跟着,不能听你的。”   景澄:“……”。   倪澈引着他来到步梯间,这里的步梯间除了保洁员,大概一年到头都不会有什么人光顾,冷清到说话都有回声。   景澄靠在墙上看着倪澈,等她开口。   其实这么多年里,他有很多很多感觉无力的时刻,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做些什么。景澄想过尝试看吸烟是不是能够排解这种无依无靠的虚浮感,让自己沉静下来,就像程光毅那样。   可他还是没有真的去尝试,一想到倪澈的哮喘不能闻烟味,他便觉得那根小小的烟卷有千钧重,怎么都提不起来。   “你为什么会晕血?”   “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不用担心。”   “那他为什么说你是因为我才晕血的?”   “他放屁!”一句心声轻飘飘蹦出齿缝,景澄突然意识到自己爆了粗口,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站直身体,“别听他胡说。”   倪澈朝前走了两步,几乎要贴在了他身上,仰着脸看着他,“景澄,你到底是谁?把你的证件拿出来给我看!”   景澄看着她满眼的希冀与委屈,非常不忍这个时候再一次狠狠敲碎她本就伤痕累累的心,他叹了口气,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警/官证和身份证来。   倪澈一把抢过来打开看,大滴大滴的眼泪涌出来,“我还以为自己了解你,景澄,其实我根本就不曾认识过你……你的生日,呵,什么四年一次的缘分……你的舅舅、家人一定觉得我是个大白痴吧?还有你!骗子!”她狠狠将证件丢到他身上,转身就走。   “小澈,我不是……”景澄勉强锁住想追过去的两腿,双手紧握,那种内心和身体的对抗几乎将他撕裂。   已经有一个景良辰因为自己受到牵连了,放过她吧景澄,让她恨着你好好活下去,总比死在你怀里要好。   景澄捡回证件塞进口袋,仰头靠在墙壁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   交通事故肇事车辆的司机刘友全,是滨南省鲤市洪民县一家小型运输公司的货车司机,27岁,跑长途运输四年,未曾有过犯罪或严重交通肇事的前科。在事发后,他一没逃逸二没抵赖,整个调查取证过程都比较配合,并不是什么奸猾难搞的角色。   刘友全除了每月两次运货到鲸市,此外在鲸市没有任何亲属关系。他的亲朋好友都蹲在老家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普通话都说不利索,即使往外排查一百代也跟倪家扯不上半毛钱的关系。   交警那边很快便做完了事故调查,认为这是一起典型因为超速行驶导致的交通事故,货车一方负全责,刘友全对事故认定也没有任何异议。   他从头到尾木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只有在交警问他问题的时候才小心回答,态度上显得很是老实,有问必答,知无不言。   因为事情发生得有些蹊跷,碍于程局长这边的关系,交警那边没有立即出事故责任鉴定书。   刘友全以配合调查的名义被请进了鲸市公安局安川分局,市局下来的几位干警对他进行了质询,却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破绽。   如果这起事故按照交通肇事处理,无非是修车、赔钱、出医药费,刘友全个人可能会被运输公司处罚,但的确不需要承担什么刑事上的责任。   夜里十一点,景澄仍在市局对着一条条执法记录仪和传讯录像记录下来的视频仔细看刘友全的供述。他蹙着眉,精神高度集中,连不知什么时候溜达到自己身后的亲爹都没发现。   “有什么发现吗?”程光毅负手问儿子。   景澄摇了摇头,“过程太平常了,反而显得不正常。一个家庭条件实在不怎么样的货车司机,出了这样的全责事故怎么可能这么淡定,他应该焦虑,担心赔偿问题、公司的罚款和失业,另外,交警并没有详细向他透露阿辰的伤情,他也只是个不怎么懂法的乡下青年,正常的反应难道不是应该担心自己会不会坐牢?”   程光毅赞许地点了点头,“赵队他们已经派人监控了刘友全及其近亲属的账户,暂时还没有发现异常的资金流动。应该会暂时按照正常的流程处理,但是调查不会停止。”   他的大手重重地压在景澄的肩上,随即又轻轻地拍了拍,“走吧,回家了,我跟你一道。”   景澄开着车行驶在午夜空旷的路面上,观后镜的视野里清晰地映出程局长的座驾,一路上毫不放松地紧随其后,这让他又找到了猎枭行动刚刚结束那段日子的感觉,自己被无形的保护网囹圄其中,紧紧束缚着。   ***   ‘唐宫’的贵宾包房里,一群穿着暴露的窈窕女子姿态各异地簇拥在几位金主身边极尽媚态。   倪焰笔挺的红色西装已经被揉皱丢在一边,像一块浸了血水的破抹布。   左拥右抱的同时,他的脸埋在身边女子高耸的双峰中间,像一只嗜血的蚊虫。   那女孩的脸上堆着并不由衷的媚笑,下一瞬,她突然嗷地一声尖叫,妆容过浓的脸扭曲出一个惊悚的表情,捂着自己引以为傲的胸脯痛苦地滚到了一边。   唇边染血的倪焰哈哈大笑,笑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旁边沙发上坐着的一位白西装男子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冷冷地看着眼前这场狗咬狗的闹剧,压着沙哑的声线低声说,“怎么样?送你的接风大礼还满意吗?”   倪焰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狠狠地推了一把坐在他腿上的女孩,那女孩就像被保龄球砸中的球瓶一般扑倒在茶几上,撞翻了一瓶比她初夜还贵的琥珀色洋酒,酒液沾了满身。   撞到的不过是一个关系不大的倒霉蛋,连景澄的头发都没碰掉一根,这他妈算的哪门子大礼?!倪焰碍于魏家的势力不好当面发作,只得拎过杯子喝闷酒,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景澄!老子不会放过他的!”   魏千行站起身,踱到倪焰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坐下来,“这回只是给他一个警告,又不是真的想要他的命,目的达到了,不要太贪心。景澄,早晚我们是要会会他的,现在还得留着他的命,我有更大的用处。”   他慢条斯理地倒了杯酒,就着倪焰手中的杯子碰了一下,“和气生财。老弟,有个秘密跟你分享一下,景澄,他可不是一个普通的警察,他是鲸市公安局局长程光毅的儿子,独子。”   说完这句,魏千行的脸上露出一抹挖到宝藏的贪婪笑容,“他的命,可比你想象的还要值钱。我们将要创建的事业,或许还少不了他的帮忙,不要急着搞坏关系,嗯?”   倪焰听了这话似乎也有些吃惊,但并没有魏千行期待的那种触动,倪焰才不想管他景澄是谁的儿子,天/皇老子的儿子又能怎样?他只想痛痛快快地要了他的命,一舒那口憋在心中七年的恶气。   现在听魏千行这么一说,他难免觉得失望和蕴怒,酒色带来的喜悦和快感登时被冲淡了许多。   “兄弟,今天我们不谈那些有的没的,就高高兴兴地给老弟你接个风!”魏千行想说的已经说完,这会儿又装作没事人儿似的放浪了形骸,露出人模狗样的皮囊下面那只声色犬马的公子哥儿内核,招呼着姑娘们乱作一团。   ***   这对景澄来说,注定是难以平静的一天。   景良辰为他挡了暗箭躺在医院里,倪澈终于看到了他的真面目伤心离去,之前他习惯了一个人,从来没有害怕过孤单,即便被噩梦缠绕的那些年他也宁愿一个人躲起来独自承受。   但是现在,他将危险引向了身边最亲近的人,今天是景良辰,那明天又会是谁?   黑着灯的房间里,只有床头柜上那一面笔记本电脑的显示屏散着柔和的白光,红色小圆点兀自停留在屏幕正中,向四周围扩散着圆环形的波纹。   这个定位已经停留在倪澈家里超过四个小时了,她应该已经睡着了吧,还会有危险吗?   就算知道她已经到家了,已经认真地锁好了门窗,景澄还是无法完全安心,他从警局回来,就着了魔一样无法克制查看倪澈定位的念头,甚至连去洗澡那么一会儿工夫都不放心,钻出浴室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查看显示器。   景澄真想立刻就跑到倪澈家里去,将她整个人绑到自己身边,每天二十四小时形影不离地带着。可那样她就安全了吗?他还保护得了她吗,他什么时候保护过她了?      ☆、你有多少(03)   五月的鲸市,气温日渐飙高,阳光艳丽得不像话。可不管多明媚的阳光,似乎都无法照到倪澈的心里去。她日复一日地努力工作,加班加点毫无怨言,像个机器一样精准而高效。   童潜看她这个样子心里着急,也不知该怎么开解,就每天拉着她出门吃午饭,趁着中午这难得的一点午休时间享受一下阳光的照射。   俩人买了汉堡薯条,到住院楼后面的小花园里解决午餐。   “你过了下个月,要到什么科轮岗?”倪澈接过童潜帮她撕开的湿纸巾擦手。   “急诊吧,这还有一个多月呢,你急着赶我走啊,我就这么烦人吗?”童潜故意曲解她。   倪澈笑了笑,这无意中的一缕笑容化在童潜眼里,顿时让他感觉四周围的花啊朵啊,风啊树啊什么的,瞬间都没有了颜色,他甚至听见了自己比平时快了两成的心率和血液流过时刮擦血管的声音。   “你应该是我见过最不烦人的实习生了吧,反正我也只带过你一个人,估计以后再带,也不会比你更好了。”   倪澈的肯定很由衷,就是语气有点儿像老师给学生的鉴定评语,感情色彩是居高临下的,并不是童潜期待的那一种。   “童潜,你成绩那么好,为人也善良厚道,应该很多科室会想要你,到时候好好选个自己喜欢又有发展的,我想再过十几年,你也会像秦教授那样厉害。”   “你会希望我将来回麻醉科吗?”童潜试探地问。   倪澈摇摇头,“国内的情况和国外不一样,在美国,麻醉师很受重视,收入要比外科医生还高出一大截,但在国内,麻醉科在好多医院里还只是临床二级科室,甚至被列为医技科室,被人当成一个熟练的技工对待。”   “所以你希望我将来可以成为脑外或者心内之类的大牛吗?”童潜眼睛里闪着希冀的亮光,连腰杆儿都直了好几度,“如果是,我肯定让你看到那么一天!”   倪澈笑得有些无奈,“说得好像我是你家长辈似的,我对你哪有那么多期望。”   她突然想起当初景澄和她谈起她的高考志愿,那一缕无奈的笑容很快就散干净了,“再说,用不着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的希望,否则当你跨越千山万水走过去了,却发现那个人早就将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就为你自己的心意努力吧,如果说有希望,我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即便遇到了什么不如意,也能够勇敢跟自己和解。”   见童潜一脸的怔忡,倪澈有些不好意思地拢了拢头发,“我今天,是不是太啰嗦了?”   “你今天说的话,比你过去一个星期的都多。”童潜毫不回避地盯着倪澈,“你能以后每天都这样吗?我从小到大被我妈和我姐唠叨习惯了,我一点儿都不怕啰嗦,你越啰嗦越好,我特别爱听。”   倪澈被他气笑了,一时忘了他的忌讳,“幼稚!”   童潜果然不以为意,“除了专业经验和能力,也不知道咱俩究竟谁幼稚。如果我离开了麻醉科,看还能有谁像我这样照顾你。”   “别小看我的生存能力。”我可是中过枪都没死的人呢。   童潜摊手过来,“你的药,拿来给我看看。”倪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从口袋里掏出药盒递给他。   童潜举起药盒对着阳光看了看,“还好,没少多少,看来你当初没说谎。倪澈,放心吧,不管我去了哪个科,都还是会照顾你的。”   倪澈回了他个“少来”的揶揄笑容。   “诶呦?我这是迷路了吗?走错地儿了?”冬青丛后面突然传来一道人声,倪澈和童潜一齐转头看过去,就见景良辰被门神甲推着,翘着石膏腿坐在轮椅里好奇地盯着他俩看。   “景少爷好兴致,腿还麻吗?”倪澈挑眉看向他。   景良辰顿时觉得脚背上疼了一下,“不麻,腿没事儿了,就是心情不太美好。”他嚣张地上下扫了童潜一眼,难掩不友好。   倪澈将汉堡的包装纸一个远投丢进垃圾箱,“那得挂心理精神科,西配楼三层,慢走。”   “等等,人家都说医者父母心,你怎么总跟个后妈似的呢?就不能好好陪我聊聊天儿么?”   景良辰摆摆手,门神甲退后了几步远,仍然警惕地留意着这边。他自己推着轮椅朝前移动了一些,“你有什么好怕的,我这个样子还能怎么着你么?”   “我有什么好怕的,你不是这个样子还敢怎么着我么?”倪澈不卑不亢地怼回去。   景良辰认命地点点头,“也对,有景澄在,我还真不敢怎么着你。”他只好转头欺负另外一个,“不好意思,我有话想单独跟倪医生说。”随即飞了一个“赶紧滚”的眼神儿过去。   童潜刚想说什么,倪澈抬手挡了他一下,“你先上去吧,我一会儿就来。”   “想聊什么,我可不是太闲。”   “你那天怎么欺负我哥了?他回来之后一句话也不说,弄得我周围气压都低了好几千帕,这几天干脆都不来看我了。他都因为你晕血了,你就不能感动一下么?”   “他晕血干嘛赖到我头上?”倪澈对这个无妄之罪着实很恼火。   “当然是因为你,自从那天他看见你浑身是血倒在他面前,就再也看不得任何红色的液体,连吃饭都见不得红油火锅、红菜汤、番茄酱之类的,有次我爷爷他外公过生日,桌上摆了两排红酒,他刚迈进餐厅就晕过去了,从此以后我们家聚会就再也没开过红酒。”   倪澈觉得眼底有些潮湿,低声说,“我不想再提之前的事情。”   其实景良辰也不敢过多提及,他既看不得景澄因为过去的事情不能介怀,一直囚禁折磨自己,寄希望于倪澈的谅解,希望他哥因此能够得到良心上的解脱;又不敢过多的干涉景澄的私事,怕他知道了会发火,适得其反。   “你……能不能别恨他?你不知道其实他心里有多不好过,这七年来他几乎天天做噩梦,梦见你中枪,梦见你从楼上掉下去……他是个好警察,是个好人……倪澈,你能不能试着放过他?”   倪澈的心里一片汪洋,疼得几乎要窒息。他是好人,就可以随便欺骗别人的感情吗?还要她怎样放过?她深吸了一口气,“他活该!”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失败的和事佬孤单地对着一大片树林。   手机响,景良辰看见是景澄的来电,迅速接了起来,“你个丧良心的白眼儿狼终于想起我来了?亏我还为你的事儿操心!”   “我又让你操什么心了?今天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刚遇到倪澈了,跟她聊了几句,气够呛。景澄我告诉你,你以后别再为她操心这个那个的了,人家大中午的跟个小鲜肉一块儿在小树林里野餐,不知道多快活呢,就你个傻X不懂翻篇儿。”   景澄沉默了一下,“我告诉你,没事儿别去骚扰她,你再招惹她,信不信我打断你另一条腿。”   “你就跟我有能耐!”景良辰朝门神甲招手,示意他推自己回去。   “你自己小心点。”   “你是就担心我一个人吗?不担心倪澈吗?”景良辰仗着自己是弱势群体,卯足劲儿刺激他。   “你不是在医院吗,你帮我看好她,别让她出事。”   “我说哥哥,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能看住她吗?更别说她一见我就浑身炸刺儿。”   “反正你看好她,要是她在医院出事了,我就打断你另一条腿。”   景良辰差点儿一口老血喷在手机屏上,“我既不能招惹她,还得看着她,哥哥,我求你现在就过来把我腿打断算了,我也好两条腿一块儿养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你有多少(04)   周五下午,倪澈跟了台大手术,下台的时候已经入夜。童潜一直把她送到停车场,看着她把车开出院子才放心地往学校走过去。   这会儿路上车水马龙,导航上横竖都是红色拥堵路段,整个环路像个巨大的停车场,倪澈的小S也夹在车河中走走停停。   前车的车窗伸出一条手臂,不知怎么那只夹着香烟的手就吸引了倪澈的注意,她装作不经意地闪了一下远光灯,瞬间的光亮清晰地照出了那截小臂上一行细碎的纹身。倪澈的心骤然一紧,Leon!   如果她贸然过去堵住他,万一被他走掉,也许以后就更难找到了。倪澈决定先偷偷跟着他,看看他现在安身在什么地方,顺便考虑下怎么将他劝回美国。她掏出手机,不动声色地拍下了那辆车的车牌。   这种路况跟车并不困难,而且不太容易被发现。倪澈一路尾随,最终那辆车拐进了门庭辉煌的一处建筑,这里显然不是寻常人家的住处,看外观像是会馆之类的地方。   倪澈将车开进院门,Leon乘坐的那辆黑车早已不见踪影,她寻了个车位停好车,朝着里面的一栋四层小楼走过去。   饶是她今天的着装并不显得寒酸,还是在门口被拦了下来,制服笔挺的男人态度谦和,“小姐,我们这里是私人会馆,麻烦出示您的会员卡或者邀请函。”   倪澈暗忖,这下糟了,她哪里有什么卡啊函啊的,看来想混进去找人是没戏了。   好巧不巧的,这会儿身后突然一架轮椅推过来,景良辰看见转过头的人是倪澈,心里一惊,眉毛差点儿飞到头发里。   没等他回过神,倪澈先发制人地指着景良辰说,“邀请函我忘记带了,我是他朋友。”哼,要么咱们一起进去,要么你也别想进,倪澈两道威胁的眼神射过去。   制服男求证的目光扫过来,景良辰只好先帮她敷衍,“没错,她,跟我一起的。”   倪澈淡定地理了下自己黑裙的裙摆,冲制服男优雅一颔首,挺胸抬头地随着景良辰走了进去。   她今天穿了一条很显腰身的黑色连衣裙,A字形裙摆堪堪垂到膝盖之上,上身是翻领无袖设计,款式简洁大方,如果现在丢给她一双高跟鞋,就算滑进舞池里也不算违和。   “喂!你来这儿干什么?”刚一进门,景良辰便发动对这位神秘嘉宾的突审。   倪澈一挑眉,随便鬼扯了个离谱的借口,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我来捉奸的,千万别声张,就当你没见过我。”   大厅里通往二楼有两道相对的弧形楼梯,旁边还有几部电梯,景良辰这种腿脚显然不方便走楼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倪澈健步如飞地沿着楼梯上了二楼。   作为一只被卸磨即杀的驴,被过河即拆的桥,他心里的阴影面积简直比这大厅还要大。   景良辰被推着来到二楼一间包房,今晚是他奶奶的寿辰,景家不喜欢大摆筵席,就只有自家人凑在一起庆祝一下。他腿脚不便,到的时候人都差不多聚齐了,唯一不沾亲的一个便是瞿宝芝的特邀嘉宾——滕青。   毫无疑问,滕青被安排跟景澄坐在了一起,另一边挨着瞿宝芝。这会儿瞿宝芝正在开足马力给左边的滕青和右边的景孝珍这对准婆媳牵线搭桥,活跃气氛,三个人似乎还算聊得不亦乐乎。   景澄本来低着头看手机,一抬头,撞上了景良辰冲他抛过来幸灾乐祸的一个媚眼,随即后者被推到了老太太身边。   景良辰心说,捉奸?指的该不会是他哥跟滕青吧?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滕青跟景孝珍客套地聊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看景澄,“最近到底有多忙?你已经好几个星期没过去倾心斋了,明天有时间吧?”   景澄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笑得有些漫不经心,“是有点儿忙,反正去了也是白去,我想还是不给你继续添乱了。”   “我查了很多资料,我想我会找到打开你心锁的那把钥匙,至少我还可以让你睡两个小时安稳觉。”   “我最近很少做噩梦了,可能知道她还好好的,自然也就不会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景澄不想再多谈,“今天不适合说这些,你想喝什么,我帮你拿。”   他放在桌上的手机一震,景良辰的一条消息闪进来:我刚刚在门口遇到倪澈了。   景澄一惊,抬起头来将两道困惑又紧张的目光投射过去,景良辰顿时觉得自己又嘴欠了。   随即景澄站起身,走到景良辰身边,俯身对他说,“想去卫生间还发什么短信,走吧,我带你去。”   景良辰:“……”   包间里卫生间的门一关,景良辰顿时觉得自己成了一只里外不是人的待宰羔羊,在他哥冷硬的目光中,开始担心自己那条没断的好腿来。   “先说清楚啊,我也不知道她来干什么的,反正不是正儿八经的进来,还抓了我当通行证。哦对了,说是来捉奸的,不是捉你的吧?”   “我有什么好让她捉的,景良辰,你脑子是不是也瘸了,她让你带她进来你就带她进来?这种地方都是些什么人,难免有可能会遇到之前认识崇仲笙和他家人的,万一她给人知道回来鲸市了会有什么后果?!”   景良辰觉得十分委屈,“谁有你那么弯弯绕绕的脑子啊,我当时能想那么多吗?还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帮她一把,这年头好人怎么就这么倒霉?诶你去哪儿啊,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啊——”   景澄头也不回地溜出卫生间,以最不引起周围人注意的姿态滑出了包房大门,门外是一道环形走廊,一转圈儿共有八条小引廊通向八间不同的包房。景澄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走过去。   此时倪澈正陷在这座环形迷宫中不知如何进退,公然在这种地方找人无异于找死,只有假装迷路地偷偷进行。   她不经意间一抬头,看见景澄正沿着环形走廊朝这边走过来。果然他也在这儿,这在她第一眼见到景良辰时就有所猜测。   倪澈迅速闪身躲在一条小引廊里,她不想让景澄知道她在找人,更不想让他遇到她和她要找的那个人。却没想到引廊尽头的包房门在这个时候被推开了,倪焰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在心里暗骂了一声,一个强烈的念头瞬间腾起,绝对不能让倪焰看到景澄。   倪澈转身疾步朝倪焰走过去,就在他还没彻底看清自己的时候,抬手用力一推,竟将他整个人推回了包房里去。   沉重的对开檀木门在背后咣当一声关合,倪澈一时间有些不适应室内昏暗的光线,只觉得光影乱舞,让她有些头晕。   这会儿,灌了半肚子黄汤的倪焰终于看清了这个大胆包天/朝他下手的姑娘是谁,他扯着嘴角朝她挤了个阴恻恻的怪笑,“诶呦——这不是我那吃里扒外的小表妹嘛!”   倪澈看着他这张脸就觉得恶心,一扭头避过他喷薄而出的酒气,看见暗影中沙发上站起来一个人,Leon。   她刚想朝Leon走过去,被倪焰一把扯回来拍在门上,“妹妹,既然来了,就一起玩玩吧,今晚你的好多个哥哥都在哦。”   Leon疾步走过来,他有着一张异常英俊的混血面孔,高挺的眉骨和鼻梁,深陷的眼窝,削峭的嘴唇,像是从时尚杂志里走出来的男模。他狠狠瞪着倪澈,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你他妈过来干什么?滚!”   “别别别,太粗鲁了。”倪焰一把推开Leon,“来啊亲妹妹,哥哥带你认识认识魏公子,他的场子可不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魏千行透着无框眼镜深深端详了一遍眼前的倪澈,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多少年没见了,都长这么大了,漂亮,像倪家人。别拘束,一起玩玩吧,都是哥哥姐姐,自己人。”   倪焰狠狠地啐了一口,“去你妈的自己人!”他抬手便扇了倪澈一个耳光,一声脆响惊得屋里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倪澈只觉得右耳一阵嗡乱的嘈杂,之后便都是忽远忽近的声音,听不真切。她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摔在了地上,右侧半个脑袋都是木的。抬手蹭了下嘴角,一行淡淡的血迹留在她的手背上。      ☆、你有多少(05)   Leon看着倪焰的眼神像要喷火,但终究没有妄动,俯身将摔在地上的倪澈单手一拉提了起来,动作堪称粗鲁,声音里透着怒意,“过来,给魏公子道个歉,然后立刻滚!”   倪澈不服输地瞪回去,“你跟我一起走!”   倪焰咧嘴舔了舔后槽牙,再抬手,手腕却被Leon当空捉住,Leon冷冷地警告,“你适可而止,再碰她一下试试!”   “我们走,带我走。”倪澈伸手去拉Leon,整个人朝他贴过去,Leon闪身躲过了她。   魏千行白白看了一场热闹,此时却也没觉得多尽兴,脸上的笑意早已隐去,散漫地瞟了一眼身边的女伴儿,“去,教这个小妹妹玩个游戏换换心情,玩完了就送她出去。”   倪澈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过不用多想也能猜到,他们不会轻易放走她的,这一个耳光可能也仅仅是个开始。她心头一沉,目光却凛凛地迎了过去。   那个水蛇腰的女人走过来的姿势扭摆得不成样子,好像身上的哪个关节不弯曲一下就白长了似的。她从茶几上拈起一只杯子和一瓶酒,两手举着晃了晃,“小妹妹,想走的话,两个通行证,二选一。”   她瞟了一眼酒杯,“要么亲口喂我们魏公子喝一口,”又晃了晃酒瓶,“要么自己喝一瓶。”   旁边的Leon刚要起身,被身后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压着肩膀重新按回了沙发上。   倪澈不带什么感情色彩地看着魏千行,知道他才是这里做主的那个,“你说话算话么?”   魏千行无声一笑,看上去竟然有些温文尔雅,“谁都知道我魏公子一言九鼎,还怕我跟你一个小妹妹耍赖么?”   倪澈点点头,抬手从水蛇腰手里拿过那瓶七分满的轩尼诗,用喝雪碧的姿势往嘴里灌进去。   任是她摒住了呼吸,尽量不去品尝这股液体的滋味,还是很快便产生了溺水的感觉,肺里好像要炸裂一般疼痛。她觉得这瓶酒好像怎么都喝不完,比西湖里的水还要多,自己的身体里像是流进了一条活火,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快炸裂了。   景澄,快点离开,千万不要让他们这帮混蛋看到你。   她靠着这个念头硬撑着将一瓶酒灌了进去,最后一滴入喉之后才伏在地上鼻涕眼泪地呛咳起来。   药还被她带在身上,不过此刻倪澈感觉自己的呼吸道好像整个被烧着了一样,还能有什么药可以灌得进去吗?   Leon双手握拳,攥得指节泛白,目光剑一般钉在倪澈身上,身体却也只得钉在原地。   魏千行见过无数次女人被灌酒的场面,这回不知是看多了觉得腻,还是倪澈的模样过于可怜,他竟然泛起了一丝恻隐之心,懒散地抬抬手,“让她走吧。”   倪澈知道她没可能带走Leon了,只能自己先出去,不要再给他添麻烦。   可是此时她就像被麻醉了一般,觉得两腿都不像自己的了,房间里的一切都飘来飘去,连门在哪里都找不到了。   她踉跄地站起身,大概十分莫名其妙地晃荡了好一会儿,不知被谁有意无意地推搡了几下,才撞开大门晃了出去。   幸好这家会馆的服务还不错,门外立即就有侍者过来搀扶她,她也毫不客气以怨报德地顺便吐了人家一身,连自己都觉得恶心。   那位侍者可能是见怪不怪了,竟然还礼貌地把她扶到了门外,这种情况她难道不是应该被人直接拖着丢出去的么?   倪澈晃了几步路,扶住身旁的一棵树又是一阵狂吐,感觉像是有人将她身体里的心肝肾脾肺都重新掏出来排了遍位置一样,翻江倒海。   她跪在地上吐得昏天黑地,像一只误食耗子药的流浪小狗,虚弱地抱在那棵不堪重负的小树上。不是她不想起来,是她根本就站不起来,这会儿身上好像没什么零件是听她大脑指挥的了,就连大脑自己都剧烈地疼痛起来。   倪澈从来不喝酒,她没想到酒精的威力居然如此巨大,她想起从前和景澄在一起的时候,即便有人劝酒,也都是景澄帮她挡掉,她还奇怪他怎么那么能喝,好像从来都不会醉一样。   千万不要失去意识,倪澈,如果你趴在这里起不来了,那就太丢人了。   她用尽全力拉着小树想站起身,脚下一滑却又跪了回去,她觉得很害怕,害怕自己就这样毫无知觉地横陈在外人面前,就算是死掉,她也希望自己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偷偷死去,而不是这样丢掉所有尊严被人笑死。   突然,倪澈感觉到有一双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她整个人被人从身后用力地提了起来。这股力道并不温柔,却带着分寸,没有弄疼她。   她很想睁开眼睛看看来人是谁,是好人还是坏人,是帮她还是害她,可眼皮却灌铅了似的重重黏在一起,唯有鼻翼间飘过一缕似有若无的清爽味道,像阳光的味道。是梦吗?黑天半夜的,哪里来的太阳?   可她突然就安心了,任凭那双手臂将自己整个人都抱起来,像是回到了不需要担心任何事情的摇篮时光。   “倪澈,小澈,醒醒,哪里难受?”似乎有个声音反复地问,她听不太真切,也不觉得烦,反而很有安全感,终于扛不住乙醇的魅惑,飞身跌进了黑甜梦里。   景澄知道倪澈在会所里,便开启了楼上楼下地毯式的搜索模式,终于给他在楼下的路边捡到吐得不成样子的倪澈。   她浑身的酒气重得就像用伏特加换掉了血液,双颊红得发烫,一边的嘴角还肿着,糊了满脸的泪痕。   景澄狠狠地蹙眉,一张脸绷得棱角分明,心说你把自己喝成这样是想干什么?不要命了吗?一定要在他面前作个死让他心疼吗?好吧,倪澈,你胜利了,他现在心疼得要命,可以随时给她一沓他为她心急如焚的模样。   景澄将她抱上车子,不忍心将她自己放在后排,就将副驾的座椅放平一些,让倪澈躺在上面。   他用湿纸巾一点一点擦去她脸上的眼泪和污渍,这才看清,她右边的脸颊明显肿起来了,嘴角还流过血,这是摔的?   景澄小心地擦去了她身上和衣服上的秽物,这才发动车子开出了会所。   没一会儿,景良辰的电话就追了过来,“你死哪儿去了,大家都问你呢!”   “我找到倪澈了,她不舒服,我先走了,你帮我随便找理由搪塞一下。”   “你放屁,说得轻松,怎么搪塞?你教教我,喂?歪?!”对方直接挂电话了,景良辰满腔怒火无从发泄,快要把自己憋炸了,想了想随口说,“他……有点儿不舒服……说是先回去休息了。”   程光毅的脸一下子黑了,筷子啪地一声拍下,“不懂事的小畜生!”   景良辰趴在一脸忧色的老太太面前耳语了几句,老太太转头狐疑地看了看大孙子,小声问了嘴,“哪家的闺女?”紧接着又顺着景良辰的眼色想起滕青还在,尴尬地不作声了。   滕青有些不安地转头跟瞿宝芝和景孝珍交换了一个眼神,“要不,我过去看看他吧。”   瞿宝芝见儿子的眼睛都快挤瞎了,赶忙拉住滕青的手,慈爱地安抚,“知道你担心他,不要紧,让他自己先回去,你第一次来给外婆过生日,好歹也得吃过饭再走。放心,他没什么事。”   景良辰这个堵得慌,心里把景澄翻过来调过去地骂了好几个来回,你带着小妹妹去逍遥了,留我在这左支右绌地给你断后,简直灭绝人性、天理难容!   滕青见状也只好点点头留下,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给景澄发了条消息也是石沉大海。   一路上,景澄开得很稳很慢,他单手扶着方向盘,右手一直握着倪澈的左手,时不时转头看她一眼。   他胸中那个执念又开始剧烈燃烧起来,不管她愿不愿意,就像现在这样将她带在身边守护着,一刻也不离眼。   倪澈的手机响,来电显示是崇安。   Leon虽然当时没法替倪澈强出头,但他并不是不担心她,倪澈走了之后,他找机会给崇安打了个电话,让他过来接倪澈回家。   景澄见电话一直响,就靠边停车,替她接通了。   “小澈,你怎么样了?现在在哪儿,二哥接你回家。”崇安的声音十分焦急。   “她现在很安全,她在我这儿。”   崇安听见是个男人的声音,一怔,咬牙切齿地说,“我管你是哪个跟倪焰混在一起的兔崽子,你要是敢动我妹妹一根头发,我让你死到地狱第十九层去!我妹妹现在在哪儿?!”   “崇安,我是景澄,倪澈跟我在一起。”他的声音很平和,像是跟大舅哥汇报行程,“她很安全,我可以保证她一根头发都不会少,等她醒了,我让她给你回电话。”   听见是景澄带走了倪澈,这位赶鸭子上架的大舅哥火更大了,“景澄你个混——”   “就这样。”没等崇安的话说完,景澄挂断了电话,然后直接关机。他放好手机,重新握住倪澈的手,发动车子朝自家方向驶去。   这个刚刚挂断人家电话的无耻之徒,好像瞬间就忘记了自己的丑恶嘴脸,想了想又重新拨了一通电话给景良辰,“你马上想办法帮我调一下刚刚会所的监控视频,半小时之内的,但凡有倪澈的都传过来。很重要!”   我特么得多贱骨头才会听你的,滚一边儿凉快去吧!   景良辰内心狠狠地嗤笑,可挂断电话之后,又觉得景澄刚刚的语气怎么想怎么都有点儿太像那么回事儿了,很重要,很重要?   于是他没吃好没喝好地,又拖着半残的身子去帮他张罗监控录像,一边忙活一边骂自己,都快精神分裂了。   景澄将车子停好,转过去抱起倪澈上楼。   她在他怀里睡得很安稳,就像一只小奶猫,几乎没什么重量。   景澄抱着她,心里竟涌起了一股久违的幸福感觉,他觉得最好就这样一直抱着吧,再也不要放手了。   开门进屋,他犹豫了一下,决定将她放在自己房间自己的床上,总之不能让她委屈地睡在景良辰那屋的猪窝里。   景澄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刚要起身,倪澈的一双手臂就圈了过来,环住了他的腰。 作者有话要说:  小澈:我在撒酒疯,不能对自己的言行负责,请知悉!   ☆、你有多少(06)   那股力道不算小,不是轻易可以挣脱,但也不是很难挣脱。   景澄的天人交战战绩一直很稳定,理智总是执拗不过情感,想法总是跑不过行动,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倪澈,听见她喃喃地说了句,“不要走——”   这句“不要走”小羽毛一般搔到了他心里最柔软的一处,在他干裂的心头上擦出一缕火花,瞬间便老房起火般猛烈燃烧起来。   景澄顿时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开始狂奔了,四肢百骸里绵延不断地发生连环爆炸,炸得他此刻剩余不多的理智土崩瓦解,他直觉自己谦谦君子的形象怕是要不保,要命了。   景澄收紧了环住倪澈的手臂,将脸颊贴在她微凉的额头上,“小澈,你别这样,太危险了,我可是个正常的男人——”   他就这样任她搂着,两个人一同躺在了床上。   景澄小心地将她压在自己身下的手臂抽出来,倪澈翻了个身,好像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侧躺在他怀里,枕在他的手臂上。她的一只手还轻轻按在他的心口,像是在感受那里波澜壮阔的跳动。   他怕她乱动,自己也不敢动,两个人跟卡了壳的3D全息影像一般僵卧在那里。   这时,景良辰的视频传过来,景澄为了不惊醒倪澈,就着手机的屏幕查看。   他看到视频里自己转身的瞬间,倪澈飞快地躲进一条引廊……另外一只恰好正对着那条引廊的摄像头里,倪澈毫不犹豫地将倪焰用力推回包房,大门就在他经过引廊的前一瞬猛地关合……二十分钟后,她几乎是连滚带爬从包房里出来,在短短十几步路的引廊上摔了不知多少跤,还喷射状地吐了上前搀扶她的侍者一身……   景澄感觉自己抖得不像话,拨了几次才拨通景良辰的电话,“小心同一层的三号,倪焰他们在里面,别吓到外婆。”   他说完不等景良辰回答就挂断了,转身将倪澈整个人搂在臂弯里,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真是哪儿哪儿都疼,好像浑身上下千疮百孔没一处好地方。   倪澈像是感受到了他的难过,不安地动了动,双手在他胸前乱抓了一通。景澄实在受不了这种肆无忌惮的挑逗,连忙捉住她不安分的手,凑到她耳边,“不许闹。”   “景澄——”倪澈半呻/吟地喊了一声,喊得景澄差点儿心脏骤停,浑身的骨头都软了。她还不算完,使劲儿往他怀里拱了拱,“我好难受。”   景澄连忙扭亮床头的小灯,半坐起来俯身仔细看着她,他将她脸上的碎发拨开,她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红润,“你哪里难受?”他的指背轻轻抚过她微肿的一侧脸颊,确信那应该不是摔的,倪焰这个畜生!   大概是觉得胃里灼烧,亦或是呼吸不顺畅,倪澈痛苦地抬手扯自己的衣领。   她连衣裙的钮扣原本一直系到最上面一颗,被她这样胡乱一扯,已经有三四颗崩开了,露出白皙皮肤上的半株迷迭香,散发着诱人的淡香。   景澄见她粗重的喘息顿时紧张起来,他起身先将卧室的窗户打开,然后从床头柜里拿出喷剂的药盒放在枕边,不错眼珠地观察她的呼吸。倪澈咳了一阵,呼吸似乎平稳了些。   “你喝那么多酒,不要命了吗?一点都不怕死吗?”我骗你那么久,你还这样为我,值得吗?   “我好难受。”倪澈像只受伤小兽一般呜咽了一声。   景澄的心更紧了,他干脆靠坐在床头上,像抱小孩儿似的让倪澈躺在他的臂弯里,“喝点水,我陪着你呢。”他喂她喝水,她的嘴唇刚刚碰到液体便蹙着眉厌恶地躲开了,好像以为那仍然是酒。   倪澈不安地乱动,景澄就顺着她不停地变换着姿势想尽量让她舒服一点。   倪澈突然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景澄,那一瞬景澄突然很紧张,他有点儿怕她忽然清醒过来,那样他便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好在她也只是聚焦飘忽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闭上眼睛,“我又梦见你——”   景澄有些无语,低低问了一句,“你经常梦见我吗?”   “嗯——”她整个人又黏糊糊地凑了过来,“梦见你,爱我。”   景澄勉强克制住泪意,轻抚她的后背,“我爱你,小澈,我一直都爱你,以后也爱你——”   大概也只有趁着她意识不清的时刻,他才能够大胆地向她表白。   倪澈在他怀里傻傻地笑了两声,伸出手臂环住了他的脖子,将脸贴在他的脸上。   景澄觉得自己快崩溃了,他身上的某处毫不掩饰地变化着,可他总不能趁着她人事不知的时候把她那个了吧?她今年二十五了,可在他的印象里,她还是那个初长成的小姑娘,总是透着一股不谙世事的单纯。   “小澈——”他轻轻唤她,用滚烫的唇一寸寸亲吻她的面颊,接着是嘴唇……不能更亲近了,景澄,不要再向她索取更多,你还得起吗?   就在同致命诱惑绵长的斗争中,他身体里的欲望喷薄而出,随着一阵颠覆灵魂的震颤,他像初懂人事的小男孩一样,尴尬地吐在了裤子里。   景澄将脸埋在倪澈肩上,觉得自己快要羞愤致死了,这算什么?在人家喝醉的时候完成了一次卑鄙的猥亵?人就活生生地躺在他面前,并不是在做梦。   景澄回手拿起刚刚那杯水,仰脖一饮而尽,仍然无法浇灭心头的一团热火。   他起身到卫生间清洗了一番,换了身衣服。又找了件自己的T恤,倪澈这样穿着沾了呕吐污渍的裙子睡觉应该会很难受吧,帮她换衣服这事儿合适吗?   唉,管他呢,反正都已经这样了。   景澄小心地托住她的后背让她靠在自己肩上,手轻得像在绣花,可惜他不擅长女红,她胸前那排细密的钮扣他足足解了十几分钟。   两眼一闭,他将自己那件T恤兜头套在她身上,迅速地扯掉她的裙子。   正要拉过被子给她盖上,他借着床头灯的微光,看到了她腿上还未散尽的淤痕,那是她那次为了救他在窗台上硌出来的吧,一个多月了都还没消尽,当时该有多疼。   她的膝盖上还有新磕破的小伤口,景澄找来医药箱,盘腿坐在床边帮她擦洗伤口,再涂上碘伏消毒。他的动作又轻又小心,时不时转头看看她的脸,像个在修复古董的匠人,这个过程让他既平静又幸福,恨不得时间就永远停在这里。   做完这一切,景澄帮她拉上被子,在她身边躺下来。这会儿他觉得很满足,倪澈就活生生地躺在他身边,让他抱,让他亲,让他照顾,再想不到此生还有什么所求。   他想起她胸口上的枪伤,他很想亲眼看一看那个吓醒他无数次的伤口。T恤对她来说很宽松,领口也偏大,景澄轻轻一拉,便渐渐露出了迷迭香的全貌。   那个看上去像个干瘪的杏仁一样的弹孔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狰狞,反而像一小块温润的土壤,滋养着开在它上面的这株迷迭香。它距离她的心脏真的太近了,景澄从未如此后怕过,感谢上天让她活过来,他无法想象如果倪澈死了,他是不是还能熬过下一个七年。   倪澈的手突然覆上来,捂住胸口,“好疼。”   景澄一惊,轻轻搂住她,哪里疼?是这个伤口还疼吗?七年了,你到底真的好过吗?“别怕,以后都不让你再疼了,我保证——”   这一番折腾,时间已经过了午夜,景澄之前加班熬夜已经疲惫不堪,就在他觉得自己即将撑不住要睡过去的时候,恋恋不舍地从床上站起身,帮倪澈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盖好薄被,自己抱着枕头和毛巾毯走出卧室带上门,窝到客厅里的沙发上睡着了。   睡着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还在纠结,你怎么舍得就这样跑去睡觉?   ***   次日是周末,两个人的手机闹铃都没响。   倪澈是被宿醉带来的剧烈头痛折磨醒的,她撑着脑袋爬起来睁开眼,瞬间傻掉了。这是什么地方,她穿的这是什么?完全是穿越时空的断片!   Leon,倪焰……昨晚的那一幕渐渐涌入脑海,不会吧,他们那些人里哪有什么好人,该不会把自己给……Leon怎么能允许别人这么欺负她?!   倪澈又急又怒,强撑着爬起来,迈下地的一瞬,脚一软直接从床上摔了下来。她揉着剧痛的膝盖,转头看见卧室门被猛地推开,站在门口的人,是景澄。   她突然松了一口气,虽然搞不懂她是怎么跑到景澄这里的,但好在不是别人。就算跟他发生了点儿什么,自己也不后悔。   景澄刚想过来扶她,就见她麻利地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T恤的长度刚刚盖到大腿,按照矜持的标准来讲还是显得短了些。   俩人一时间僵在那,都不知下一步该干点什么。   “我……可以借用下卫生间洗个澡吗?”   景澄侧身让出门,指了指卫生间的方向,“那边。”   接着里面传来哗哗的流水声,景澄飞快地将卧室和客厅整理了一下,好在他平时都请钟点工按时收拾,家里还是非常整洁的。匆匆几眼扫过去,似乎也没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   倪澈发现自己的裙子被景澄泡在了卫生间的一只盆里,一怔,还要继续穿他的衣服吗?没了裙子让她穿什么回家?她吹干头发,重新穿好昨晚的T恤,从卫生间里出来,“可以用你的洗衣机烘干裙子吗?我没有其他衣服。”   “不可以。”景澄背对着倪澈,看到她用了自己准备给她新的毛巾牙刷,嘴角勾起笑意,“你吐那么脏,我不喜欢我的洗衣机沾上难闻的味道。”   “……”倪澈拽了拽身上的T恤,“那我怎么回家?”   “等会把衣服手洗一下,晾干了你就可以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景sir这么尴尬的黑历史,一般我是不会随便往外说的~   ☆、你有多少(07)   晾干?不脱水不烘干的,要晾到什么时候?!景澄,你这是故意报复我的吧。   待景澄用完卫生间,她只好先做好备用方案,打算真的去手洗裙子晾上,结果发现景澄不仅把他自己捯饬利索了,还把她的裙子也手洗晾好了,就是好像根本没拧水。   “就要这样晾的吧?拧干会出很多褶皱。”他的理由还挺充分,“肚子饿吗?还难受吗?”   倪澈摇摇头,她抱着胳膊窝到窗边的躺椅上,蜷起腿,又发现T恤的下摆实在太短了,赶忙尴尬地将腿又放下去。   景澄假装没看见,找了件干净的浴袍递给她,“早上还是有点凉,别感冒了。”   倪澈乖乖将浴袍裹好,的确暖和不少,上面还有景澄的味道,她安心地窝在躺椅里,半张脸缩进衣领,闭起眼用力做了个深呼吸,胸腔里胀满阳光的味道。   景澄似乎没有打算问她昨晚醉酒的原因,也没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这让她轻松了不少,大概他也不太关心吧,自己又不是她什么人。   还有就是,昨晚有发生过什么事情吗?她身上的衣服是景澄帮她换的?   内衣是整齐的,身体也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自己就这么差劲吗,在他面前脱光光他都没有反应?   倪澈觉得好心塞,埋头将脸拱在臂弯里。   她的头一阵阵疼,忽然没来由地剧烈咳嗽起来,越咳越重,连带着呼吸都开始阻塞。药,她的药在哪儿,好像在裙子的口袋里,可裙子已经下过水了……不是吧,在他面前出的洋相还不够多吗?   景澄刚把米煮进粥锅里,听见倪澈不停地咳,赶紧从厨房几步跑到卧室。见她脸色苍白地靠在躺椅里,呼吸急促,景澄立即从枕头底下摸出药盒,帮她将药剂喷进口中。   “感觉好点儿了么?”他沿着昨晚的惯性,半蹲在躺椅边将她搂在怀里,轻轻顺她的背。   倪澈的脊背一僵,继而用力一推,将他推坐在地上,垂下眼睛不再看他。   非要看我快死了才能吝啬地给出一点关心吗?她仍然在气他对自己不闻不问。   景澄手一撑地站起身,真是翻脸不认人的小凶兽!忘了昨天晚上是怎么粘人的了?   就在他俩各自尴尬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   这下更加尴尬了,他俩一大早这个打扮孤男寡女地窝在家里,说什么都没发生有人会信吗?   万一要是景澄的父母,她是不是应该现在就从窗户跳下去,倪澈往飘窗外望了一眼,绝望,死定了的高度,继而转过视线开始打大衣柜的主意。   景澄却没心没肺地笑了笑,像是看懂了她的担忧,“没关系,我爸妈从来不来我这里的,我去看下。”   门镜外面站的是滕青,景澄犹豫了一下拉开门,将滕青让进来。   滕青盯着景澄看了一会儿,没什么病容,还是帅得布灵布灵的,“昨晚听说你不舒服先走了,我来看看你。还有,既然你没时间过去倾心斋,那我可以来你家帮你做——”   “你……吃早饭了吗?”景澄赶紧打断她,他不想让倪澈知道自己接受心理治疗的事。   “还没有。”滕青觉得景澄这是在关心自己,心里还是暖了一下。   她早上其实已经简单地吃了一点,为了保持身材她向来吃得很节制,但是景澄看起来似乎还没吃饭,她不介意陪他再吃一点。   景澄立即有点儿后悔,这是要三个人一起吃早饭的节奏吗?怎么打岔之前就不过一下脑子呢?   踯躅之际,只见倪澈从房间里开门走出来,身上的浴袍脱掉了,就只穿了一件景澄的T恤。   她的头发有些莫名其妙的凌乱,不施粉黛的五官仍然清丽动人,眼尾那颗小红痣说不出的性感妩媚,就这样很随意地往门口一靠,侧额抵在门框上,姿态缱绻慵懒,连声音里都带着刚睡醒的鼻音,“你的早饭是不是糊了?”声音轻轻糯糯的,语气十分家常。   景澄这才想起,刚刚他的粥锅里只加了一点水,就跑过去看倪澈了,的确从厨房里飘出一股糊味,他赶紧抢进去关火。   滕青从沙发上笃地站起身,见鬼似的看向倪澈,心里刮起了十级台风,瞬间将她吹了个风中凌乱。倪澈这身打扮,绝对不是大早上才跑过来的,他俩昨晚一直在一起?   这个板上钉钉的猜测杵得她心碎肝痛,景家人早就知道吗,不然昨天为什么合起伙儿来留住她?   她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突然感觉十分狼狈,只想立即从他俩面前消失,于是没等景澄出来便一言不发,换了鞋子拉开门就走了出去。   景澄从厨房里出来,小嗔怪地看了倪澈一眼,倒也没多生气,也就是大人瞪淘气小孩儿的程度。   他还是出于礼貌地追了出去,看见滕青双手抓着提包,噙着头在等电梯,默默地站在她旁边,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你们……在一起了?”听声音滕青是已经哭了。   景澄心里也有些难受,毕竟这么多年她是真心当他是朋友的,真心想帮助他的。只是他心里早已放不下别人了,没法分给滕青更多的感情,只能是朋友。   景澄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滕青抬手飞快地反复点击下行键,电梯门一开,她便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用力按上关门键。   这样也好,以后也就不会有误会了,景澄叹了口气,转身回屋。   倪澈已经穿回了浴袍,正挽起宽大的袖子站在厨房里,抓着一块洗碗擦卖力地洗那只糊了底的粥锅,好像对待阶级敌人一样。   景澄忽然觉得很想笑,费了好大力气还是忍成了一脸春风得意,她连吃醋的样子都这么,特别。   倪澈见他不吭声地看着自己,以为是为着刚刚她气走滕青的事情生气了,毫无悔改之意挑衅地回了他一眼,怎么的,你能把我怎么样吗?   景澄拿过手机叫外卖。   倪澈走回卧室,拉开他的衣柜一件件看过去,然后挑出一件比T恤稍长的衬衫胡乱套在自己身上,再将袖子一叠叠挽起到胳膊肘上面,又从他领带盒里抽了一条领带出来,在腰上绕了两圈打了个结,转身拿起他放在床头柜上的钱夹,从里面抽出一张百元钞票,转身奔着门口走去。   这么不伦不类的模样就要出门,行为艺术吗?   景澄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扯了回来,蕴怒地看着她,“谁让你穿成这样就出门的?”   “谁让你洗了我的裙子让我没衣服穿的?”   “不许走!”   倪澈用力想甩掉他的钳制,“不要你管!”   她被景澄拉着,就像粘在蛛网上的小虫,左支右绌还是无法逃脱。   “就是不许走!”他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等会儿吃过早饭,我开车送你回去。”   一路上两个人都不讲话,景澄先将车子开到了附近一家商场,留倪澈在车上等。   他自作主张地买了条裙子给她,塞进车里,自己背过身等她换上。   倪澈抖开看了一眼,狠狠地撇了撇嘴,要不是没有更好的选择,她觉得这件还不如她用景澄衬衫领带混搭出来的那身好看呢。   硬着头皮换上,尺码倒还是很合身的,泡泡袖蕾丝飘带的公主小香风纯白连衣裙,裙摆一直垂到了脚踝。倪澈报复性地提着裙摆跳下车,站到景澄面前左右晃了晃,又缓缓转了一圈,狠狠地展示了一下他辣眼睛的审美。   她撩着眼皮斜他一眼,“你当我还是十五岁吗?”   景澄细细地打量她,笑出一脸令人炫目的灿烂来,“上车吧,公主殿下。”   他像个绅士那样帮她拉开车门,还蹲下身将她扑扑拉拉的裙摆塞进车里,这副打扮都可以直接去拍婚纱照了吧。   车子停在倪澈家楼下,她刚要转身走进单元门,景澄在身后喊她,“小澈,车钥匙给我,我会让人把你的车送回来。”   他接过她的车钥匙,同时将一只药盒塞到她手里。   倪澈看着药盒,抬眼想在他脸上找出什么隐秘的答案,这么怕我死吗?景澄,是不是只要我活着你就可以良心安稳了?   “拿着吧,我有很多。”景澄冲她摆摆手,“你自己,注意安全。”   倪澈点点头,垂在身侧的两手拈起裙摆,左腿原地微曲,右腿探向身后,朝他行了个公主礼,随即嫣然一笑,转身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跑上楼去。   站在原地的景澄立时就呆住了,他很想追上去,留住那个曾经属于他的小姑娘,留住那抹绽放在她脸上无忧无虑的笑容,那还是他的倪澈,他忘记了自己上一次如此接近幸福是什么时候。   虽然这身打扮相当地令人诧异,倪澈还是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不错,步履轻盈地一阶一阶跑上楼去,仿佛她穿过的不是一道破烂发霉的旧走廊,而是女皇加冕的辉煌高廊。   倪澈转过最后一级缓步台,抬头看见崇安抱着胳膊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看。“我从昨晚接到Leon电话就开始担心你,在这等了你十几个小时,看来有点儿多余。你跟那个兔崽子在一起,玩得挺开心?”   倪澈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走过去开门,“你知道Leon在什么地方吗?”   崇安摇摇头,“他只打了个电话给我,让我去接你。我没找到你拨了你的手机,还被景澄那个兔崽子挂了电话,他说他可以保证你一根头发都不会少。所以……这是你自己的衣服?”      ☆、你有多少(08)   “我一定要找到Leon,不能让他再跟倪焰混在一起。”   崇安没好气儿地哼了一声,“除非你让景澄帮你找他,不然呢,鲸市这么大,他长腿儿到处跑的,你怎么找?你嫂子准备了饭菜,跟我回家看看吧,咱们兄妹多少年都没在一起吃饭了。”   倪澈心里装着Leon的事情,神色沉重不少。   她当然不可能找景澄帮忙,她知道有个办法可以找到他,“等我换件衣服跟你回去。”   崇安溜达到厨房里给她腾出空间换衣服,这里太不像样子了,他看着心里憋屈,“把房子退了跟我回家住吧,要是你觉得跟我们住在一个院儿里不自在,我就在附近另给你找一间。那边离你医院也近,也方便我们照顾你。”   “我在这儿住得挺习惯的,合同签了一年的,退租的话押金就拿不回来了。”   “押金有几个钱?够你从前买件衣服吗?”崇安不屑,“虽然现在家里不比从前,但哥哥我也养得起你,你辛辛苦苦一个月未必有我店里的大厨赚得多,小澈,你知道我从来都没怪过你,在二哥面前你不用这么拧巴,何必呢?”   倪澈换好衣服,“走吧,陪我给嫂子和小新买点礼物吧。”   “你嫂子不挑这些,小新那边我车里有给他的好东西,等你买,你知道他这么大孩子都喜欢什么么?”   的确,她现在对家里的人和事完全不了解了,甚至连回家的路都快忘记了。自从她把景澄带进崇家大门的那一天起,就注定她再也回不去了。   崇安将车子停在门口,倪澈走下车,抬头看到门廊上挂着的两只红灯笼,上面颇有颜体神/韵的铁划银钩写着个大大的“崇”字。   这字是她母亲倪希仪的手迹,从前每逢春节,家里各处的福字对联都出自母亲的笔下。   倪希仪跟她一样,在不黑不白的倪家众星捧月地长大,后来她爱上了崇仲笙,仍然被丈夫像个公主一样捧在手心,她当年也死于崇家的那场大劫变,是个最最无辜的人。   若是说她也有原罪,那便是她促成了崇仲笙和倪家的联合。   崇安拉了她一下,将她从梦里扯回来,她跟着崇安进了院子。   这里从前她并不常来,算是崇家比较不起眼的一处产业,现在却成了唯一一处安身之所。   进了院子,前院是一爿古香古色的店堂,崇安努力经营多年,现在生意很好,都是非富即贵的熟客需要提前预约才能定到位置。   后院空间局促了些,但也是整齐利落的一处小院,是崇安一家三口生活的地方。   崇安的老婆韩如丹听见动静从屋里迎出来,倪澈还是第一次见她,不是崇安以前交往的那些女人中的任何一个。   她的穿着打扮随意而平常,完全不是属于崇家或倪家的风格。   倪澈这才意识到,七年来,变得太多了,除了生离死别,还有物是人非。   “嫂子好。”倪澈恭敬地跟对方招呼。   韩如丹热络地迎过来,言语行动中带着真心实意的亲近,“小澈,回来就好,你哥天天念叨你……进屋坐坐,崇新在里面呢,平时皮得没边儿,这会儿反倒害上羞了……”   倪澈跟着走进正房,这里是个小会客室,简约现代的装修风格,和高雅奢华扯不上半点关系,收拾得非常整洁。韩如丹给她煮了咖啡,大概是觉得她在国外那么多年习惯喝这个。   崇安往旁边的屋子一指,“小澈,过去给爸妈和哥哥上个香吧。”   倪澈怔了一下,她还没有面对那些亲人的准备。   她咬着唇转身走进小屋,香案供果上面,一排四个黑色相框成了未亡人忧思的唯一寄托,父母在中间,左边是大哥倪泽,右边是三哥倪浚。   倪澈站在遗像前,攒了七年的眼泪一股脑全部涌了出来,收也收不住,她紧紧抿住嘴唇不肯发出半点声音,仿佛这样就能掩饰自己的愧疚不被人发现。   他们都曾经活生生地在她面前,每一个人的每一种表情都深深烙刻在她记忆深处,像是关也关不住的凶兽,随时都能跳出来将她撕成碎片。   倪希仪离世前,她还没有被送去美国,医院通知家属去见最后一面,唯独倪澈被拦在了门口。有生之时,永不再见,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妈妈都不肯原谅她。   出生在这种家庭中的女人,即使自己是清白的,仍然早已被恶魔诅咒。她们的身上流着祖辈遗传下来的黑色血液,背负着因果报应的原罪,非死不能得偿。   无论是像倪希仪这样嫁给同流合污的崇仲笙,还是像倪澈这样飞蛾扑火地爱上景澄,注定都没有好结局。   韩如丹不知什么时候进来,轻轻推了下站在倪澈身后的崇安,崇安替她给父母哥哥上了香,转身揽着倪澈的肩将她带出房间,“别难受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们也都该想开了,其实不是你的错。”   不是她的错,这么多年她一直努力用这个借口来麻痹自己,喜欢上了一个警察是她的错吗?父兄做出那些伤天害理的罪行是她的错吗?她被人拿去利用是她的错吗?   可是不是又怎么样,终究还是要她承受背叛的恶名和家破人亡的结局,世道从来就不怜悯无辜的人。   韩如丹身后一个探头探脑的小男孩好奇地朝倪澈看过来,倪澈朝他招招手,将二哥帮她选的金刚战车组合递给他。崇新的眼睛瞬间亮起来,“谢谢小姑姑。”   “你叫崇新对吗?”倪澈摸了摸他的头,他长得跟大哥可真像,那个无名无分为大哥生孩子的女人还在牢里,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知道她的存在。   小男孩好奇地看着她,“小姑姑,你长得跟我爸爸一点儿也不像。”   倪澈挤出一个笑容,小声说,“像你爸爸有什么好,他又不好看。”   小男孩跟着嗤嗤地笑了,“我长得也不像爸爸是不是?”   他拉过桌上的小镜子,将脑袋凑过来,将自己和倪澈的脸都收进镜子里,“我和小姑姑像吗?也有人说我长得像大伯和奶奶。”   崇安并非崇仲笙和倪希仪所出,自然和他们兄妹三人长得都不像,因此从小就对自己的基因愤懑不平,整天混在三个金童玉女般的哥哥妹妹中间,像个长歪了的另类。   倪澈和倪泽长得像倪希仪,倪家人虽然内里并不怎么光彩,但外表上是颇拿得出手的。   倪希仪更是当年鲸市名媛中的佼佼者,被奉为“惊世之花”,否则凭借那时倪家不入流的实力,也很难跟枝繁叶茂的崇家攀上亲戚。   倪澈耐心地陪着崇新玩了好一会儿,这是她大哥的血脉,是崇家唯一有血缘关系的后人,他肯跟她亲近,不恨她,这让她觉得受宠若惊。   如果有天崇新长大了,知道了真相,还会跟她这个小姑姑如此心无芥蒂地玩耍吗?   倪澈看得出来,崇新跟养父母的感情非常好,他也是个懂礼貌有教养的好小孩。   他们这一代人,被骨血里的毒瘤炸了个支离破碎,如果可以就此告别过往的那些不堪和腌臜,能在废墟上开出干净的花朵,那一切也都值得了。   崇新大概会像他的名字那样,重新代表崇家走上另一条不同的道路。   一顿饭的工夫,哥嫂二人红脸白脸地劝了几个回合,还是无法说服倪澈搬回家里住。   倪澈听得出来崇安话里话外的隐意,韩如丹应该对很多事情都不知道,那就让他们一家三口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吧。   崇家的劫难是她引来了,也应该由她去了结。   ***   景澄没日没夜的努力终于有了新发现,他用层层伪装的虚拟ID成功登入了同那个心理测试网站频繁进行数据交互的另一片网络。   虽然暂时还不能完全以认证用户的身份正式登陆相关网页直接浏览,但也算摸到了对方的大门,只是这里的“门卫”把守森严,他想再进一步非常困难。   从目前掌握的数据来看,那片网络很可能跟“暗网”有关,就是那些深埋在冰山之下,从不浮出水面的地下网络,好像城市里的阴沟,这种地方暗无天日,自然长不出什么美丽可爱的物种来,通常都是和犯罪相关的非法交易,比如毒/品、军/火、娼/妓,甚至是器/官买卖等等。   景澄的心里腾起一片重重的阴影,这次他预感,应该比两年前破获的那起底下赌球网络更为艰险。   那时他还是刑警学院的老师,属于编外支援,与犯罪分子之间存在着警方这道强有力的缓冲带。   他知道那一次追捕任务一共牺牲了三名警员,其中一个是跟了他爸十几年的老兵。   程光毅这个人表面上是个冷血的杀神,实际上,每次他失去一个朋友,失去一个下属,都像在他那把魔性的嗜血宝剑上生祭了一个灵魂,让他变得对罪恶更加仇恨和无法容忍。   景澄跟景良辰商量了一个方案,打算用暗网相关的内容诈一诈那个卖小黄片儿的老兔崽子,这人虽然嘴硬狡猾,但毕竟胆子没多大,或许他们编得圆一些,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景良辰带伤工作,一连一个星期同涉黄分子斗智斗勇,结果带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结果:那个卖小黄片儿的在看守所里自杀了。   用的是一个旧铁片磨出来的小刀,趁着睡觉的时候偷偷割了腕,第二天被人发现的时候血都快流干了。      ☆、你有多少(09)   最后一个线索断了,景澄用力地握拳捶在桌面上,震得显示器颤了两颤,“看守所那些人是不是有问题?他究竟哪里弄来的旧铁片,磨成那么锋利应该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吧,居然没人发现。   还有,你觉得他为什么会自杀?他犯的那点儿罪还不到畏罪自杀的程度……他一定是知道什么,但是死也不敢说,如果说了,也许会死得更惨,或者牵连家人……”   景良辰也一脸丧气,“现在检察院正介入调查呢,可能怀疑我们刑讯逼供给他折磨死了……我操!早知道就应该听你爸那套,反正到头来也躲不过这一个罪名,还不如早点儿做实了也不冤枉!”   说气话是没有什么卵用的,这个道理谁都懂,但大多数人还是忍不住吐槽。景澄疲惫的搓了搓脸,“没关系,我可以把他们挖出来,到时候也是一样的。”   “我说你还是正常一点吧,你照镜子看看这段时间你都把自己熬成什么样了?!鬼见到你都得心生同情。要不这样吧,你看我这个吃得白白胖胖的标杆怎么样?要不然我回去把做饭阿姨带上,还是回你那里住,让她好好给你补补。”   景澄回手照着他脑门儿弹了个大响儿,“咱俩大小伙子,带着一个半老太太住一起,你脑子是不是进屎了?”   景良辰也不生气,还故意朝前凑了凑,“那你给我讲讲进水是什么样的呗?比如那天晚上,你把倪澈带回来,我也不在家,孤男寡女,郎情妾意,然后……”   “然后你就该滚蛋了,坐这么长时间不累么?万一血液循环不好,你可能就真瘸了也说不定。四肢健全的外观还是很重要的,这样起码别人不会第一眼就看出来你脑子不正常。”   “嘁——倪澈的消息是不是我提供给你的?你这人做事不带讲点儿良心的么?哦,你抱着美女回家这个那个,留一堆烂摊子让我帮你收拾,你就不能关爱一下残障人士,满足满足他们脆弱的好奇心么?”   景良辰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回手在椅背的置物袋里一顿掏,掏出一个长方形的小盒子。   “打开看看。”   “不年不节的,送什么鸡零狗碎的礼物,还包得这么娘娘腔?”景澄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串珍珠项链,“你已经病得这么严重了么?给我这个干嘛?”   “别不要脸了,这是给你的么,你好好看看,这是滕青姐的那条,当初在你车里撒得到处都是,我最近闲工夫多,就替你重新穿上了,她最近不是跟你闹脾气呢么,拿去哄哄她,女人就吃这一套。”   景澄把项链盒扣上,抬手往他怀里一丢,“要给你给。”   “我给的哪门子啊,这项链也是倪澈割断的吧,那天在你家也是倪澈把她给气走的吧,景澄,你招了这么个天雷地火的大冤家回来,就不该表示一下歉意吗?”如果不是腿脚不好,他大概已经跳脚了。   “怎么滕青什么都跟你说?你瘸了闲的是吗,连知心大姐这活儿都能干?以后别指望我跟你再说任何没有被官方媒体公开披露的话题。”   “你不说我也知道,视频我自己也看了,诶,你敢不敢发誓说自己没哭成狗?”   景良辰假模假式地抹了抹眼角,“不瞒你说,当时我都要哭了,我还以为这世上我他妈才是对你好的人里最缺心眼儿的那个呢,没想到还有给我垫背的。”   “谁给你垫背?快滚吧你!”景澄直接一脚把他的轮椅给蹬出好几米,差点儿把景良辰直接掼到墙上成了照片。   这位撩闲不怕死的还扭头白话,“我可是来给你提醒儿的,过些天什么日子还记得吧?出门前必须看黄历,我看还是让程局长直接把你关大牢里几天比较妥当。”   景良辰终于滚了,景澄仰在椅子里,过几天什么日子,他怎么可能忘记?六月十六日,倪泽的忌日,也是倪澈为他挡枪的日子……她会在那一天格外地恨他吗?   ***   六月十六日,周六,看似一个顺到不能再顺的好日子。   倪澈在七年后,终于站在父母和兄长的墓前,亲自来祭拜他们,独自面对他们无声的指责。   四块墓碑并排而立,只有倪浚的那一块淡淡刻了碑文却没有涂墨。   七年前他是唯一跑出警方封锁线的一个,不知有多少人因为掩护他被打成了筛子。   倪浚的车冲进了市郊的蒲白河,警方派人连续打捞了三天三夜,只找到了车子,没发现倪浚的尸体。   那条河河道深阔,且暗流险滩繁多,基本除了掉进去的是鱼,否则很难生存。   河水流速极快,且河床结构复杂,找不到尸体并非什么稀奇的事情,之前很多选择到那里结束生命的人,都走得无影无踪,从没见过有尸身被打捞上来。   警方的通缉一直都还在,但就连办案的也觉得他十有九十是淹死了,追逃了几年也就渐渐松懈下来,现在应该再没有谁还把倪浚当成个活人看了,连家里都立了他的牌位也给他设了衣冠冢。   景澄在高处远远地看着倪澈,看她一站就是几个小时,一动不动,黑衣素裙的倪澈就像一个人形的墓碑,沉默地陪着早已死去的家人。   他很担心她,怕她伤心过度,怕她体力不支,怕她备受折磨,怕她比从前更恨自己。   可这种时候,他也只能远远地守望,他陪不了她,也不能帮她分担任何一点情绪。他甚至不能跟她谈起他们,那样就等于将倪澈活生生地给撕开。   临近正午,一个身穿靛蓝POLO衫的男人沿着碑林由远及近,景澄的心随着他靠近倪澈的脚步渐渐收紧,手中握着的一截松枝被咔嚓一声折断。   他刚要有所行动,就见倪澈主动跑过去拉住那个男人的手臂,离得太远,他听不见谈话的内容,但看得出来倪澈认识他,而且并不觉得他会给自己带来危险。   “Leon,我求你不要跟倪焰他们在一起,我们回美国好吗?不要让我再失去你——”倪澈扑过去抱他,被他厌恶地一把格开,推了倪澈一个趔趄。   她刚站稳,就又追了上去,“我知道你今天会来,我一直在等你,Leon,求求你,不要不管我。我只有你一个人了,不要丢下我。”   Leon侧身站在一排墓碑前,没什么特别庄重的神情,“倪澈,你好意思站在他们面前吗?你还有什么脸到这里来?滚吧,去抱着崇伯年的大腿,给他当个好侄女,回美国过你自己的日子去,以后别再找我。”   这位不知是不是来祭扫的男人,既没有行礼,也没有致哀,甚至连起码一点肃穆的态度都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不远不近地站在那里,默默地扫了一圈墓碑上的小照,之后转身便要离开。   “Leon!”倪澈追过去从身后抱住他,“你还记得自己熬到现在这个样子有多不容易吗?不要再回去了,之前那么多年我们不是很好吗?现在我可以赚钱了,我可以养你,你不用依靠任何人——”   倪澈的话还没说完,男人反手狠狠地扯住她的胳膊,将她直接拎起来厌弃地掼到了地上,“滚!别以为只有倪焰敢打你,我警告你,再让我看见你,就算你死在我面前,我也再不会管你的。”   叫Leon的男人丢下这句狠话转身便走。   景澄再也没办法就这样远远看着,虽然他清楚现在绝不是一个出现在她面前的合适时机,但还是控制不住地沿着石阶飞奔过去。   他把倪澈从地上扶起来,她的掌跟和手肘都被粗粝的地面磨破了,渗着血。景澄攥着拳狠狠地闭了下眼睛,努力抑制住看见血时那种排山倒海的眩晕感。   倪澈不知是不是想起他晕血的事情来,侧了个身,将磕破的手臂挡在身体另外一侧。   她抬起另外一只手,胡乱在脸上抹了抹眼泪,也不管身后的景澄,径直沿着小路往外走。   倪澈打开车门,身后探出一只手随即又将车门推合,“我带你去医院包一下吧,至少也要买点药水消下毒。”   “这么一点小伤,有什么关系?”倪澈推开他的手,再去拉车门。   “他就是你回国想找的男朋友吗?”景澄自己都听出了自己声音里的难过,刚刚他们两个人那样一拒一留的动作,任谁都不难看出来彼此间的亲密关系。   还有什么人能让骄傲的她如此不顾尊严地牵挂着,不远万里跑回来寻找,之前他以为倪澈是信口胡诌骗他的,现在亲眼看到了,却怎么都没法接受。   “是。”倪澈的眼里垂下一片暗影,她很难过。   “倪澈,他不珍惜你,你——”景澄觉得自己胸口很疼,他难道还不该赶紧滚蛋吗?还要硬撑着在这里当救世主?   “没关系,我珍惜他就够了。”   “倪澈,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你自己?”   “这不是折磨,这是我心甘情愿的,就算他打我骂我,我也甘之如饴。如果没有他,也许我早就死了,死在美国随便哪一条不知名的小路上,尸体躺在污泥里,被人践踏嘲笑,被流浪狗当晚餐,没人为我难过,没人记得我,连个名字也不会留下——”   景澄浑身发抖,倪澈说得每一个字,都好像尖刀一样割在他心口上,剜得他五脏六腑血流如注,痛不欲生。他想让她不要再说下去了,咬紧的牙关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无数个噩梦中反复重现的画面前呼后拥地挤进了他的脑海,眼前的倪澈突然浑身是血,挂着诡异的笑容跟他道别,飞身跳进万丈深渊……   他知道自己真的坚持不住了,于是想赶紧转身离开。   也许走出了几步,也许还没有走太远,景澄觉得眼前一黑,就像七年前的今天,他看见倪澈倒在他面前的时候一样,非常解脱地失去了所有知觉。      ☆、你有多少(10)   “景澄——”倪澈的惊惶乍一腾起,之前不知隐在什么地方的门神甲仿佛从天而降,将她直接忽略成一道空气,迅疾利落地背起景澄塞进车子里离开了。   望着车子绝尘而去的背影,倪澈的担忧悬空,无端生出许多种可能的猜测来。   他好好一个人,突然就在她面前晕厥过去,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这是晕血吗?擦伤的那一点血也值得他晕成这样吗,而且还是已经被她给挡住了的……   难道是自己说的那些话刺激了他吗?自己都口不择言地说过了什么,她被他一吓,好像都不太记得了……   还是他生病了?什么病会有这种症状,自主神经调节失常?心源性脑缺血?突发性脑干供血不足?低血糖还是恶性肿瘤?   这病似乎可大可小……   倪澈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将车子驶回市区的,她疲惫地爬上楼,心乱如麻,满脑子都是刚刚景澄面无血色的模样。   她从衣柜里取出那件景澄买给她的裙子铺在床上,身子一歪躺了上去,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倪澈是被自己咕噜噜的肠鸣给吵醒的,除了一顿心不在焉的早饭,她在墓园里罚站了一整个上午,又迷迷瞪瞪睡到现在水米未进。   可她觉得仍然没什么胃口,不知景澄现在怎么样了,他会去仔细检查身体吗?倪澈犹豫了一番,还是拨通了他的手机。   她刚做出一个打招呼的口型,便听见听筒里噼里啪啦放爆竹似的飙出一段责问,“倪!澈!你终于良心发现想起我哥来了是吗?我说你这个小姑娘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怎么心就这么硬这么狠呢?!你究竟对我哥做了什么把他气成那样了?要是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看我跟你有完没完!”   “等一下!”倪澈觉得如果自己不主动叫停,对方估计能不重样地唠叨到后半夜去,“你是……景良辰?”   “对!说吧,你打我哥电话是想干嘛?看看他有多惨吗?”   “你能让景澄听电话吗?”   “不能!”景良辰毫不犹豫地拒绝,“你让他听他就听吗?他也得听得了啊!”   什么意思?倪澈心里一紧,为什么听不了电话了,这么严重吗?“他怎么了?”   景良辰趁火打劫地提条件,“想知道的话,赶紧记个手机号,加我微信,我就告诉你。”   怎么感觉有点儿像陷阱呢?倪澈用那个手机号搜到景良辰的微信,头像居然是制服证件照,就是人笑得有点儿骚气。   倪澈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击添加好友,就算是被他捉弄了,大不了等会儿拉黑就行了,她急于知道景澄的消息。   好友请求很快被通过,景良辰切断了通话,很快发送了一条视频请求过来。这人花样可真多,谁稀罕看见他那张惹人嫌的脸。   倪澈将自己这边的摄像头用手指捂住,不太情愿地蹙眉看着屏幕上角度怪异的那张景良辰的大脸。   “知道自己做错事情没脸见人了吗?干嘛把摄像头遮住?”景良辰那边好像调成了反向的影像,起初拍到的是地面和床脚,“给你看看我哥,他都这样三个多小时没醒了,你说该怎么办吧!”   倪澈看到地面的一瞬,便认出了那是人民医院的病房,随着摄像头的抬高,她看到了病床上躺着的景澄。景澄像是安静地睡在那儿,一动不动,连胸口起伏也在景良辰晃动的拍摄下几不可查。   他的脸色还是很苍白,嘴唇上也没什么血色。   景良辰这位现场摄影师非常尽职,连他手上扎着的输液装置和药水都来回拍了一遍,靠窗的一侧,还放着一架监护推车,上面的仪器实时显示着景澄的生命体征,各种导线连接到他身上。   倪澈仔细看了下上面显示的数字,并没什么大的异常,血氧饱和度略低了些,也不至于是威胁健康的程度。   “他究竟怎么了?”   “我见着他的时候他就这样了,他是在谁面前晕倒的?你还好意思问我。”得理不饶人的这位逮着机会就喷,丝毫不考虑当事人的承受能力。   倪澈觉得跟他这个烂舌根也嚼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急忙收拾了下背包,“他在哪个病房,我现在就过去。”   ***   景良辰在病房里等了半天,没见倪澈赶过来,又在心里腹诽了她一万八千次。这不是还没到晚高峰呢么?就算爬也该爬到了!   他不耐烦地推门出来,看见倪澈穿着白大褂,靠在病房对面的墙上。   “来都来了,怎么还不进来?我又没罚你站!”景良辰挪了挪轮椅,给倪澈让开一条路,他自己从外面把门给带上了。   倪澈回头看了看被关上的房门,随后朝景澄走过去。   她在他床边俯下身,轻轻叫了他几声,没有反应,真的还在昏迷不醒吗?这人气性怎么这么大,气一下就能晕这么长时间?   倪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轻轻握住了景澄的手,“景澄,你到底怎么了?听得见我说话吗?别吓我啊——”   景澄仍然睡着,一点反应也没有。倪澈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体温是正常的,她的手指缓缓沿着他的脸颊滑到他下颌,蹭了蹭他坚硬的胡茬,“是累了吗?如果你觉得累了,就好好睡一觉,然后健健康康地醒过来。”   她将头靠在他身旁,这样可以感受到他均匀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倪澈掏出手机,打开音乐播放器,用低音量放了那首《斯卡布罗集市》,舒缓的音乐汩汩流出,倪澈枕在他的手臂上也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她感觉到景澄动了一下,赶忙转过头去看他,“景澄?”   景澄睁开眼睛,看到倪澈有些吃惊,又不知身在何方地茫然四下里看了看。弄清状况后,他撑着坐起身,冲倪澈笑了笑,抬手就扯掉了身上连接监护仪的各种导线,“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弄这么夸张干什么。”   发现倪澈用担忧的眼神看着他,景澄捏了捏她的手,“我没事,不用紧张。”他说着还要去扯扎在手背上的输液针,被倪澈一把给按住了,“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晕倒?”   “就是晕血,肯定是景良辰那个兔崽子把我弄医院来的。”   倪澈看了看他注射的药剂,只是一些补充电解质和葡萄糖的营养剂,稍微放下心来,“我是医生,你骗不了我,晕血怎么会晕好几个小时?景澄,你……病了吗?”   最后这句她问得很轻,像是害怕惊出什么不想接受的答案来,甫一问完,便睁着水汪汪的一双眼睛看着他。   景澄冲她笑了笑,“小澈,如果我得了什么不好的病,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愿意……”原谅我吗?他刚想把这个一直纠结于心的问题问出口,又怕这个问题对于她过于严肃和残酷,于是生生地在喉咙里拐了个弯儿,“你愿意陪我吃顿饭吗?”   “你真的没事吗?那景良辰他说你……”   “他逗你玩呢,这个人就喜欢扯闲淡,你别理他。”   倪澈的心里像是有个天平,担忧的那一边刚刚落下去,另一边的火气就笃地抬了起来。她站起身,切断手机里的音乐,“你们景家的特产就是大骗子吗?开这种玩笑很有趣吗?”   不等景澄解释,倪澈转身就要走,景澄慌忙伸手去拉她,却拉了个空。视野里一阵阵发黑,他回手按在床边的小桌上来维持身体的平衡,不小心拨倒了桌上的半杯水,水渍沿着桌子一路流到地上。   就在他尚未恢复清晰的视线之际,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别动,你手上的针回血了,再乱动可能会刺破血管。”   倪澈看得出来,刚刚那一瞬他显然不是装出来的,“现在还是很晕吗?”   倪澈没走,景澄觉得松了一口气,“被你气的。小澈,我知道你今天不上班,陪我一会儿可以吗?”语气是商量的语气,握住她手的力道却是不容商量。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出去买一点回来,我肚子很饿。”   “汉堡薯条和可乐。”景澄想起景良辰跟他告状的时候,说倪澈跟童潜两个人在小公园里一起吃洋快餐,这个心洞景澄总想找机会堵上。   “那个不健康,病人不能吃,重新想。”   “那还是你决定吧。”景澄喜欢吃的东西不多,但从小他就被程光毅迫着不许挑食,因此除了红彤彤一滩那种他也都能接受。   倪澈转身出去,沿着VIP病区的走廊走向电梯间。迎面过来两个人,一个是滕青,另一个是佩戴着本院胸牌的医生,倪澈不认识。   那两个人边走边谈十分投入,大概是她穿的白大褂在医院里是极好的保护色,滕青并没有留意到擦肩而过的倪澈。   只听那位男医生说,“……通常病人有这么强烈的应激反应,说明他的情况还是比较严重的,我需要看一下他之前几年的病历。”   滕青连忙答应,“没问题,卢教授都有存档……”   倪澈转身看向二人的背影,他们说的病人是景澄吗?她目送二人一路,直到他们先后转进了景澄的病房。   倪澈刚刚放松的心又骤然被捏紧。景澄在骗我吗?他到底怎么了……什么是强烈的应激反应,什么情况比较严重,什么前几年的病历……他病了很久了吗?   不可能,她知道景澄的身体一直都很好,连从小到大打遍街坊四邻无敌手的崇安都不是他的对手,他怎么可能会得了什么严重的病呢。      ☆、你有多少(11)   滕青引着心理精神科吕泽医生来到景澄的病房,看见景澄正靠在床上同身旁的景良辰闲聊,神态上已经没什么异常,只是面色还有些暗淡憔悴。   自从上次在景澄家里撞见了背后仿佛拖着一尾巴故事的倪澈,滕青对景澄的态度便明显冷淡了下来。   毕竟两个人之前也不是情侣关系,她这醋吃得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滕青觉得她和景澄之间尚不至于因此就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再在瞿宝芝的和稀泥下,彼此的距离也就险险地维持在了朋友的位置。   这次景澄晕倒这么严重,景良辰无奈只好第一时间联系了滕青。   滕青得到消息又按捺不住地替他着急,景澄是被她放在心上的那个人,即便他远出了八大星系自己也还是控制不住本能的牵挂。   这么多年景澄靠着自己坚定的心性来维持一种表面正常的状态,如今却瞬间垮塌得如此彻底,只因为在这个特别的日子跟倪澈见了一面。   吕医生认为他的PTSD表现已经相当强烈了,通常经历过创伤的人如果对曾经的事件过度抵触,那么最激烈的表现便是摧毁,摧毁和之前事件相关的一切事物。   他刚刚接触到的另外一个PTSD患者,就是一个从小被父母粗暴打骂的女孩,她在成年后一直无法对童年遭受过的暴虐释怀,最终决定寻求心理治疗的帮助。这个女孩在谈话中多次表达过,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父母早早死去,只有他们死了,她才有可能重新找到活着的感觉。   滕青作为心理学的专业人士,她当然听得懂吕泽的暗示,对于景澄来说,那次倪澈中枪的阴影在他心里被归结为自己的过错,是因为他的欺骗才导致了无辜的倪澈差点送命,所以,他恨的那个人是他自己,也许连景澄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在晕倒后,不想再醒过来的念头根本就是来源于他自己的大脑,这就好比一个失去了求生意志的人很容易便会放任自己的死亡。   滕青觉得,一个警察如果不珍惜生命,那将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她甚至不敢再继续推演下去,心里升起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的要治愈他的念头。   景澄见滕青进来,十分自然地冲她打了个朋友式的招呼。接着看到了她旁边这位穿白大褂的男医生的胸牌,他的神色又是一凛,“让你们担心了,我没事,就是前些天工作太忙,趁机补了个觉,不用紧张。”   吕泽朝他伸出手,“我叫吕泽,是滕青的大学同学,一直很崇拜警察这个职业,景警官,认识你很高兴。”   景澄轻描淡写地同他握了下手,之后冷眼旁观这两个人此地无银地唱了段双簧。   这种事情景澄见多了,无非是想让他放下心理戒备,好配合他们的帮助,可惜景澄从不觉得把自己在任何人面前彻彻底底地掏干净,对方就有能力将他那些零件重新清洗后装回身体就此达到完美无损的境界。   任何的大道理他都清楚,甚至如果遇到一个类似境遇的人,他可能比他们疏解得还要有理有据、绘声绘色,但是景澄一直清楚,他的问题也许只有他自己能够解决,他身体里淤积的那些毒,要么被他经年累月地磋磨给消耗殆尽,要么一点一点深入骨髓病入膏肓。   无论是这两种中的任何一种解决,他都觉得自己可以坦然接受。   景澄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觉得出去买晚饭的倪澈也该回来了,于是直接拨了她的电话。   吕医生大概感觉到自己不太受欢迎,于是率先告辞。   景澄举着手机只淡淡地冲他点了个头,电话接通,他的耳朵里瞬间切进来两股声音,一边是听筒里的长嘟音,一边是走廊里带着回声的斯卡布罗集市。   倪澈接通电话,只听里面传来景澄简短的两个字,“进来。”   她两只手都提着打包袋,因为自己特别饿,也推己及人地觉得景澄应该也饿得不轻,而且,她还大人不记小人过地带了景良辰那家伙一份。因为哥哥比较多,倪澈对男人饭量的预估都比较有余量,因此这一餐她买得格外丰盛。   倪澈进了屋,将袋子往小桌上一放,转头对盯着不速之客的滕青说,“买得多,一起吃吧。”   滕青一看袋子上那鲜红的三个英文字母KFC便蹙了下眉头,“这个不适合病人吃。”她的语气倒是没什么卖好讨巧的意思,房间里另外两位男士明显被嗤嗤冒火的隐形电流给击中了,心里同时一紧。   “是我说想吃的,偶尔吃一次没关系。”景澄赶忙帮倪澈解围。   “对对对,”景良辰最近一个多月作为饮食被严格定制的资深垃圾食品爱好者,此时味蕾还是充满期待的,“也不是顿顿吃不要紧,我要那个半鸡半虾的,还有可乐。”   倪澈朝他那条精心打包的断腿瞄了一眼,“可乐容易引起骨质疏松,特别适合你,给!”随即递了他一个大杯的。   其余三人:“……”   景澄刚想从袋子里随便拿一只汉堡出来吃,就见倪澈从另外一只袋子里翻出一个风格明显不同的食盒摆在他面前,“这个是你的。”   她帮他掀开盒盖,上汤小云吞。   虽然景良辰并不稀罕景澄的病号餐待遇,但还是感觉到了深深的差距,腿断不算病是么?   景澄的右手上还扎着针,刚把勺子拿起来,就被倪澈接了过去。她盛了一只云吞送到景澄嘴边,霸气地瞪了他一眼,不像是照顾人喂饭的,倒像是逼他服毒的。   景澄觉得有点儿尴尬,毕竟滕青还在场,倪澈这样喂他吃东西怎么看怎么都像是故意给人家下眼药的。可他又觉得,如果这一口不就和着吃下去的话,很有可能下一秒钟那碗云吞就会整个泼到他脸上。   景澄只好配合地张开嘴,让勺子里的馄饨滑进嘴里,本来倪澈喂他吃东西应该是一种令他比较受用的滋味,此刻因为有着两双鉴赏的目光而变得难以下咽。   倪澈一手喂他吃了馄饨,另外一只手也没闲着,从袋子里掏出一包番茄酱撕开,在景良辰和滕青惊悚的目光和尚未来得及出口的制止声中,挥洒自如地在空盒盖内侧将鲜红的酱汁挤了出来。   景澄一侧头,迅速地抬手捂住眼睛,有些头晕,但不算太严重。   景良辰金鸡独立地站起身,伸手过去打算将过敏原给清理走,被倪澈啪地一巴掌打在手背上,嘶着气儿缩了回去。她转过头去,将景澄捂在脸上的手拿开,“看我画得好看吗?”   景澄蹙着眉,小心翼翼地用余光马马虎虎在桌上扫了一眼,就看到倪澈用番茄酱画的那个笑脸。因为一小包番茄酱的量实在有限,又被弄成了图案,他的目光终于慢慢地聚焦了过去。   他也并非不能看到任何红色,只要不是性状足以让他联想到血液的就关系不大。   倪澈随手拿了一根薯条,沾了很少一点番茄酱塞进发呆的景澄嘴里。他下意识就嚼了嚼,酸酸甜甜的,一点也没有幻觉中的血腥气,还挺好吃的。   景良辰手里啃了一半的汉堡从纸包装里一个跟头翻到了地上,好悬给他紧接着掉下来的下巴当了个垫背的。他哥有多少年没有碰过番茄酱了,拐带着他都习惯吃薯条干噎了,如今居然被倪澈瞬间就给治愈了。   “腾姐姐想吃什么自己拿。”倪澈若无其事地招呼站在一旁呼之欲哭的滕青,关于滕青的年龄她早在病历上留意过了,可听她这么貌似亲近地一称呼,滕青突然就意识到,自己是这屋子里最年长的一个,登时冒出一股昔年不在的自卑感来。   “不了,我约了吕医生吃饭,先走了。”滕青下意识扯了一下罩在休闲旗袍外面镂空钩花的小披肩系带,在倪澈刚刚盛起第二勺小云吞的时候匆忙转身推开病房门走了出去。   房门咚地一声关合,倪澈的那勺云吞刚好塞进景澄的嘴里,她的动作像个幕布被最终拉合的演员一般陡然停住,收回手来,直接将勺子留在了景澄的嘴里。   “自己吃。”她看了眼愣在那儿的景澄,心说,当初我的手伤得那么厉害,你都好意思坐在一旁硬是看着我自己哆哆嗦嗦地吃完一顿饭,现在你的情况可比我好多了,真以为我就得把你宠上天么?想什么呢!   从震惊中缓过来的景良辰心情相当不错,这会儿又紧接着捡了个笑话看,顿时脸上的假正经就更有些绷不住了。他抬爪子又给自己发了一个鸡腿汉堡,然后十分享受地蘸着番茄酱吃薯条。   倪澈端起一杯可乐咬着吸管边喝边伸手到袋子里取出一个汉堡,“我先走了,二位景sir,你们慢慢吃。”   景澄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吃了东西我送你。”   倪澈心说你今晚不是要留院观察么,难道打算跳窗户出去十八里相送?   “我刚在楼下被急诊抓了个劳工,要去跟一台手术,你们慢慢吃,两个小时之后停车场见。”倪澈将手里的汉堡抛起又接住。   工作狂总是比较容易理解同类,景澄松了手,“如果你提前结束了,打电话给我。”   景良辰不忿地嘟囔,“当我是死的么……”   “剩下这么多够撑死你的了。”倪澈丢下一句对他的临终关怀,拿着汉堡可乐走出门去。   “死丫头!”他这一句泄愤的话尾音还没落,脑袋上就挨了景澄一巴掌,“说谁呢!”   景良辰委屈地指着门口,“你该不会真想让她当我嫂子吧。不过话说回来,你能吃番茄酱真是太好了,我觉得有必要去开瓶红酒帮你庆祝一下。”   景良辰的微信接连发来两条新消息,他打开一看,恨恨地说,“这个戏精,她可真能演!两个小时之后停车场见,见她个大头鬼。”   他将手机调转屏幕给景澄看,一张图片是鲸市人民医院往北通过三环路的那个标志性立交桥,下面还跟着一条文字消息:景sir,拜拜——   景澄无奈地笑了笑,她不想自己送她也不肯直说,随口编了个借口偷偷溜了,是不想麻烦他,还是又生他气了?她喂自己吃东西,也不是真的关心他,只是单纯地想招惹滕青。七年过去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似的。      ☆、你有多少(12)   倪澈也不是有意捉弄他俩,她一个人偷偷溜走一来是不想折腾生病的景澄出来送她,二来是因为景澄说的那句“如果我得了什么不好的病,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愿意……你愿意陪我吃顿饭吗?”   景澄说这话的神情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倪澈感觉自己这种一根筋的人完全没办法分辨他的套路,他不是最会骗人了吗,所以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她选择不陪他吃饭,似乎这样就可以倒推出他没有得什么大不了的病,还有大把活蹦乱跳的时光。   想想就是,景家那种家境,如果景澄生了什么要命的大病,早就轰轰烈烈地到处求医去了吧,还能轮到她这个不着边儿的麻醉医生跑过去探病。   倪澈一边自我安慰,一边在周六大拥堵中梦游似的将车开回家。   这别开生面的一天下来,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掏空了,恨不得长到床上一觉睡到周一早上。   站在门口,倪澈摸出钥匙开门,她手中的钥匙刚刚插进锁孔,身后便吹来一阵诡异的风。   她登时本能地惊起一层根根直立的汗毛,刚要回头查看,便感觉到背后迫近的一堵人墙,随即颈后探出的一只大手将她的嘴巴紧紧捂住,拇指压着她的上唇,大手几乎将她整个下颌都包裹起来。   倪澈心中大惊,本能的呼救却喊不出口,那人的另一只手几乎同时紧紧握住了她抓着钥匙的手,一扭,将门打开。   倪澈用空出来的左手用力扒那人捂住她嘴巴的手臂,却像螳臂当车般撼动不得。   她心里清楚,一旦自己被推进房间,将会面临更加危险无助的境地。   墨菲定律说,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   身后的男人用力一推,倪澈纤弱的身体便像被潮水推走的小船一样直接被掼进房间里,随即门板被那人用力地在身后拍合。   他要对我做什么?!恐惧让她无法正常思考,只余本能而徒劳地挣扎,不知不觉间眼泪流了满脸,甚至爬满了男人的指缝。   那男人突然松开了手,在她背上用力一推,倪澈的身体惯性向前,一条腿绊在另一腿上,直接摔出两三米去。   他不怕我喊人了吗?倪澈大口喘息,慌乱地转身看向行凶者。   借着窗外的微光,她看清楚了那张英俊到不像话的脸,心里瞬间腾起一股隐忍的怒意,“Leon,你疯了吗?”   倪澈脱力地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息,惊怒交加的眼泪糊了一脸,满身满心都是委屈。   Leon走过去,蹲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中冷光闪动,“害怕了吗?记住刚才的感觉。倪澈,不想再经历比这更可怕的感受就赶紧滚回美国吧,我能找到你,别人也一样可以找到你,只是他们不会像我对你这样客气。”   “我要你跟我一起走,”倪澈跪起身扑到Leon的怀里,“我没有别人了,就只有你了,别丢下我一个人。”   Leon站起身,也把倪澈从地上拉起来,任她靠在自己怀里,“小澈,你是干净的,你还可以回头,回去重新开始吧,以后别再找我……”   倪澈用力摇头,“哥——”她轻轻在喉咙里唤了他一句,这个字她有多少年不曾叫过了,即便他俩在美国的那些年,为了适应倪浚的新身份,她强迫自己只能叫他Leon,似乎这样他便可以跟从前那个罪恶等身的倪浚完全撇清关系。   “我们已经重新开始了对不对?我们可以一直像之前那样互相照顾,求求你——”倪澈清朗的眸子里闪烁着灼灼的希望之火,像是要将面前这张冰冷的表情一寸寸凝视到融化。   倪浚抬手抚了下她的脸,用拇指擦掉她颊上的泪水,“小澈,别傻了,你以为换了张脸就可以当做自己已经再世为人了吗?”   他摇摇头转过身去,“地狱里的魔鬼,即便披上再华丽的外衣,也不可能适应阳光下的生活,只要我一天没有喝下孟婆汤,我就仍然还是倪浚,我的身上流着带毒的血,换再多次皮囊也盖不住原来的味道。”   “可是前几年我们都好好的……”   “小澈,崇家还是你的家,但早已不是我的了。   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是靠谁活过来的?你知道我这张脸比用金子贴出来的还贵吗?你知道我每年要花多少钱来维护它,维护我的新身份?   我早就像个画皮的鬼一样,想要活下去,就得不停地吃人心。   告诉你,没有倪家,我早就死了,其实早点死了也没什么不好,在爸妈和大哥身边作伴反而不会孤单,我为什么还像个白痴一样留下来陪着你?!”   倪浚的声音陡然升高,吓得倪澈后退了两步。“那你告诉我,倪焰找你回来做什么?”   “今后我做什么都跟你无关,用最快的速度回美国去。小澈,如果有天我能让崇家跟从前一样,我会接你回来,我会像爸爸和大哥那样照顾好你——”   Leon说完,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再没有回头。   倪澈虚脱地倒在床上,用那件洁白无瑕的公主裙紧紧掩住了脸。   她想起Leon左臂上那圈手环形状的字母刺青:Hell is empty, all devils are here(地狱里空空荡荡,魔鬼都在人间。出自:莎士比亚《暴风雨》)。   ***   次日,倪澈值班,她没想到童潜也来了。   “上周你不是说周末要跟导师讨论毕业论文吗,怎么这么闲?又打算考试季的时候连续半个月熬通宵?”倪澈一早来了就给自己煮浓咖啡,她昨晚没睡好。   童潜盯着她杯子里浓得化不开的黑色皱皱眉头,“你作为一个麻醉医生,这样滥用咖啡/因觉得合适吗?”说完不顾倪澈的反对,将咖啡倒掉一半,用鲜牛奶重新找补成一杯。   “和导师约的下午,想睡懒觉生物钟不让,起了床习惯性就过来了,才想起今天是周日。”他脸上有点小多云,“我还能在这里呆两周,然后就要转岗了,你都没有什么留恋吗?”   “你又不是转去外太空,朝下五层就是急诊大厅,走楼梯也不过一分钟,我应该留恋什么?”倪澈毫无所谓的态度实在漫不经心到可恨。   童潜哼了一声,“早该知道你这个人最无情、最冷漠了!我走了!”他把尚未打开的书包往肩膀上一甩,七窍冒烟地大步走出办公室。   合着他的起床气这是刚撒出来?   倪澈盯着他的背影愣了两秒钟,摇摇头,周末一个乌龙就为了给她送一份鲸医大三宝之一的招牌三明治和一包纯牛奶?服务态度不能好一点么?   上午儿科安排了一台五岁幼儿室间隔缺损的先心病修补术,遇上患者是幼儿的,倪澈总是慎之又慎。   她提前半个小时到病房术前访视,并帮小朋友注射安定和阿托品,才发现小患者不知是哪个大人物家里的掌中宝,居然也住在VIP病区。   倪澈经过昨晚景澄的病房时,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可惜这种VIP待遇最重要的内容就是保护隐私,所以门上根本没玻璃。   她想大概景澄已经出院了吧,看他的样子已经恢复差不多了,最多下次少气他就是了。   小患者的情况比较简单,因此手术在十一点刚过就结束了,倪澈送走病人,又在办公室里笼中困兽似的转悠了好几圈,最终找了个合适的理由跑去VIP病区,她要查看下患者术后的意识恢复情况。   责任护士十分不解风情地对她说,“倪医生你放心吧,我这边会随时监控孩子的情况的,有需要第一时间联系你,你就别总来回折腾了。”   不折腾怎么知道景澄到底怎么样了呢,她又不好直接问,这边的护士都训练有素,关于患者的情况一律闲人免问,问了人家也不会说。   倪澈点点头,转身垂头丧气地往外走,电梯都下到一层了,她才反应过来错过了回办公室的楼层,又莫名其妙地在电梯间晃悠了几圈,终于忍不了自己呼呼往外冒的傻气,一扭头钻进打开的电梯里决定回去慢慢反省。   里面的一位本来正打算往外走,被这冒失的女医生先抢进门来,不怒反笑。   景澄抬手拉着倪澈的胳膊又将她从电梯里带了出来,“这么巧?”   倪澈错愕地抬头,看见是景澄,心里先是一沉,他怎么还在这儿,没出院吗?   随即见他穿的根本不是病号服,而是很休闲的一身T恤短裤,而且气色没有任何异常,帅得那位开电梯的小妹妹一直偷偷瞄着他看,又略放下心来,“我……正要出去吃午饭。”   景澄点点头,带着笑上下打量她一番,“那一起吧,你好像没带钱夹。”   倪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就这么下来了,除了手机和一串办公室的钥匙之外,什么都没拿。随口扯谎果然是会遭报应的,“我,上去取一下。”   他又不经意地拖着她的手肘将她往外带了几步,“不用了,跟我吃饭不需要你付钱,还想吃第一页那些吗?”   这人可真讨厌,装得挺大度,一张嘴就扒小肠儿、拆老底儿。   难得找到机会跟她一起吃饭,景澄也没想真气她,俩人就近找了家店,景澄按着记忆点了几个倪澈喜欢吃的菜。   她特别喜欢吃海鲜,但十分不愿意摘刺儿剥壳儿,很不巧,这两件事景澄也不喜欢做,于是就点了无骨的香煎银雪鱼和一品蟹黄堡。   景澄盯着菜单上浑身披甲的皮皮虾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份儿清蒸的,反正欠她的,给她剥一次壳也没什么。   菜上齐,倪澈就不客气地认真祭起了五脏庙,真的是特别合她胃口,若不是景澄总提醒她再吃些青菜就更美好了。   他剪开皮皮虾两边的硬壳,将虾肉翻出来递给她,“你在国外的时候是不是吃不上饭?按照你这种吃法,可不该是现在这个体重。”   “功课比较忙嘛,一天就吃两顿饭,也经常有一顿的时候……而且我没什么时间打工赚钱,当然要省着点儿花,保证不会饿死自己就可以了……”其实她还想装得忆苦思甜一点儿,可惜面部肌肉不太配合,若隐若现地勾出一抹笑意出来。   倪澈只好偷偷低了下头将笑场这条遮掩过去,却看到景澄捏在手里的皮皮虾抖了一下,随即一滴血珠从他拇指上冒了出来。   倪澈迅速地抽出纸巾按在那处被虾壳刺破的皮肤上,幸好晕血的这位刚刚在发呆,反应过来的时候血色已经被纸巾吸掉了。   “别剥了,我就说吃这个实在太费劲了。”   景澄看了一眼她面前的空盘子,自己这边堆了一座小山似的虾壳,没觉得你吃得有多费劲啊。他随意将手指上的血抹干净,染了鲜红的纸巾就丢在一边。   “倪澈指着血迹问他,你现在不晕血了吗?”   “这么一点有什么好晕的?”   “那我昨天擦破的地方还没这个出血多呢!”倪澈抬手给他展示结痂的手肘。   景澄赶忙敬谢不敏地摆手,“还是不用看了……我晕你的血,不论多少。”      ☆、你要多少(01)   我晕你的血,无论多少。   他这句话一出口,倪澈顿时觉得自己给一口唾沫噎住了,这才感觉出饱来,“我吃好了,你快吃吧。”   “还生我气吗?”   “我应该生你什么气吗?”倪澈茫然地摇摇头,“你还没出院吗?你……”   景澄大口地扒饭,吃得很香,没有半点病容,“昨天他们非让我做一堆检查,有几个结果还没出来,先住着呗,住在这里不用上班。”还能经常见到你。后面这句他就着饭咽到了肚子里。   “你的检查结果,到时候可以给我看看吗?”她提这个要求的时候有些心虚,你当自己是谁呢?   “可以,”景澄答得倒是很痛快,“小澈……你以后不用担心我会骗你。”   倪澈突然觉得鼻子发酸,她对他并不是那种一朝被蛇咬的警觉,而是屡教不改的犯傻,又何必用这样的话来安慰她呢。   解围的手机铃音响起,并不是熟悉的斯卡布罗集市,倪澈举起手机接电话,景澄心想,那首曲子,是他的专属铃音吧,自己对她来说到底还是特别的存在。   “……您放心,这些反应都是正常的……我理解……”倪澈像是在努力同对方解释什么,又像很难插上话,眉心越锁越紧,“……这样吧,我现在就过去看看孩子,您先别着急……我马上就到……”   她挂断电话长叹了口气,“你慢慢吃,我得先回去一趟。”   景澄放下碗筷,“我吃好了,一起走,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患者家属可能太紧张了,我去跟他们解释一下。”倪澈面上难掩无奈,上午那台手术的患儿在麻醉药效过了之后苏醒过来,但是表现得有些嗜睡和精神萎靡,其实这些都是刚刚恢复知觉后的正常反应,患儿家属实在太紧张了,非说是孩子因为全麻影响了神志,逼着小护士给麻醉师打电话讨说法。   景澄随着倪澈刚转入VIP病区的走廊,前面堵在护士站的几个男女老少就一股脑围拢了过来。   其中一个五十多岁珠光宝气的女人率先发难,差点儿就把手指戳到了倪澈的脑门儿上,扯着嗓子大声质问,“你说我们好好一孩子,做个手术醒过来怎么就变这样了啊?   原来我那外孙可聪明了,不到两岁就会背床前明月光,现在喊他他都跟没听见似的,是不是你们这麻药给上多了啊?   大夫不是说心脏手术很成功吗,要是我外孙脑子坏了,有个好心脏又有什么用啊?   我跟你说,这孩子就是我的命根子,出事了你们谁赔得起啊?”   横是倪澈肚子里有一车话,愣是找不到机会插嘴。   女人身后跟着的几个亲友也随声附和,好像他们家孩子真的已经变成了无药可救的白痴,一个个横眉立目都要讨说法。   “麻醉过后,患者从苏醒到神志完全恢复正常,大概需要6至12小时,”倪澈艰难地在好多张嘴中间见缝插针地解释,“我可以以我的职业道德保证,您孩子目前的生命体征和反应都是正常的……”   “你胡说!开了那么深一刀,醒了之后都不知道喊疼叫正常吗?别骗人了,6到12小时你们人早跑了,我们还找谁负责任去?!还职业道德,我看你就是职业凶手。”   另一个地中海式谢顶的男人挤到前面,抖激灵似的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叫你们医院领导来,还有你,你必须给我写个保证书,保证我们孩子今后没有任何后遗症,否则你要赔偿我们的全部损失!   知道这孩子是谁么!你一个小小的麻醉医生就是卖身也赔不起!”   他的话刚出口,领子就被人薅了起来,男人借力向前踉跄了几步,景澄松开手,盯着谢顶男人冷冷地说,“跟她道歉。”   对方人多势众,一看这边有人先动手,纷纷按捺不住情绪骚动起来,平日里冷清的VIP病区登时开成了一锅粥。   两名护士左哄右劝,半个字也没听进人家耳朵去,白白挨了几下推搡。   “你们出了医疗事故不承认,还想打人吗?还有没有天理了啊——”女人的声音尖利刺耳,费力地托着一身金碧辉煌扭身向前。   景澄担心倪澈吃亏,抬手将她挡在身侧。   “各位冷静!我说,先冷静啊!”身后快步走来几位领导,倪澈知道他们是分管医疗风纪的,“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和稀泥的标配台词,可惜没有什么卵用。   那女人见领导过来了,更加有恃无恐,指着倪澈便说,“你看看你们的医生,做错事情不承认还找来不三不四的帮手想要打人……”她挥着短粗的手指,举起手机,“我今天就把你们这些庸医都拍下来曝光!让大伙看看你们……诶?你怎么还抢我手机啊——”   倪澈一见对方举起手机要拍照,而景澄还站在她身边,脑子里立即拉响了十级警报。她抬手便将那女人举着的手机一把抢了下来,“这里是VIP病区,不允许随便拍照。”理由足够冠冕堂皇,声音也足够沉稳冷静,却难以抑制心中的后怕。   倪澈回手推了景澄一把,压低嗓音赶人,“走开,跟你无关!”   景澄明白她不想自己被外人曝光,上一次她带着伤大半夜跑出去给同事打电话,就为了让对方删除群里他的照片。   尽管内心诸多的意难平、心不安,景澄还是妥协地后退了几步,他知道继续留下只能让她更加为难,说不定还起到了反作用。   院领导亲眼看见自家医生在患者家属面前粗暴地抢走对方手机,登时觉得脸上被打得生疼。为首的一位狠狠瞪了倪澈一眼,“倪医生,请你立即向这位女士道歉!”   倪澈双手将手机举到那女人面前,等对方气呼呼一把接走之后,毕恭毕敬地来了个九十多度大鞠躬,“非常抱歉,VIP病区不允许拍照。”   几位领导对这个拼死维护VIP病区隐私权的女医生都颇感意外,真想直接把她调岗到VIP病区看大门。   景澄回到自己的病房,关了门颓然靠在门板上,想起倪澈刚刚那个堪比遗体告别式的鞠躬突然有点想笑,嘴角动了动却最终沉了下来。   曾经的小女孩到底还是长大了,总是不知死活地想保护别人,还这么能屈能伸。   一番道歉和解释之后,倪澈被领导们的眼神押解回了麻醉科办公室。   又是一套诸如“你脑子里有没有点集体意识”、“医患关系本来就容易紧张你还火上浇油”、“既要有仁术更要有仁心”……之类的带血鸡汤劈头盖脸淋下来。   倪澈乖乖站着挨骂不吭声,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再说那个小孩儿过几个小时就会彻底清醒过来,事实胜于雄辩。   她一没有出现工作失误,二能做到知错就改主动道歉,大不了回家写个检讨被院里通报批评一下,就算当着警察的面儿抢东西,人家警察都没有吭声呢,还能判她多大的罪?   然而事实证明她还是太傻太单纯了,领导们互相通了几通电话,彼此交换了几轮眼神,倪澈就接到了麻醉科主任的电话。   “小倪,事情我听说了,这次是你太不冷静了,领导们的意思是让你好好反省一下。这样吧,从下周一开始,你就先别上班了,咳咳……”   周主任在电话里清了清嗓子,声音低了八度,“小丫头,知道自己头上有矮檐还不赶快低头,非要碰得头破血流吗?你先停职避避风头,估计又是哪家咱们得罪不起的主儿,等我下周好好了解了解情况,事情过去了,他们把你交给我处理了,我再好好处理你!”   倪澈挂断电话,吃惊很快转化为苦笑,她又冲在场的各位领导深鞠一躬,“非常抱歉,这次的确是我太不冷静了,给院里添麻烦了,我现在就回去面壁思过,好好反省。”   等她的人转出办公室大门,领导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怎么还有半天才开始停职的,现在人就走了呢?既然反省和道歉都能这么积极,刚刚的一时之气又是从何而来。   倪澈的妥协自然不是心甘情愿的,她平均每周工作超过五十个小时,急诊随叫随到,假期主动值班……就因为冲撞了权贵,立即被人丢卒保车地停了职。   按照医院的规定,因过错被停职的医生,不仅在停职期间没有工资、奖金和餐补等福利,还被取消当年的一切评优资格和职称评定。   基本上这一个手机抢得她这一年的努力都将化为泡影,而且刚刚缓解一点的经济窘境又会再次陷入危机。   但和景澄的安危相比,再让她抢一百次她也不会犹豫。   倪澈坐进车里叹了口气,强迫自己弯起嘴角做了个不甚由衷的笑容,“走咯,回家补觉去!”      ☆、你要多少(02)   次日一大早,倪澈的电话第N次响起,她清楚地记得昨晚睡前特意关掉了闹钟,她都这么惨了,怎么还有人不肯放过她。   伸手摸过手机接听,倪澈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睡意,连眼睛都没睁开,“喂?”   “倪澈,倪老师,你在哪儿呢?”童潜急吼吼地问题砸过来,因为紧张,一开始连称呼都顾不上礼貌了。   他身旁还有好几个同事盯着他看,一大早大家来上班听到倪澈被停职的消息都被惊到了,轮番打她手机她都不接,任谁都以为她是想不开躲起来独自难过去了,谁能想到她还心大得顶着铃音妄图睡到自然醒。   “童潜?有事吗?”倪澈清了清嗓子,“好不容易能在工作日睡个懒觉,你还非得吵醒我。”   “睡懒觉?”童潜差点儿怀疑自己幻听了,像她这种累得虚脱都还能凭借半块面包一杯咖啡坚持在岗的人,受了委屈被停职会心态这么平和?该不是伤心过度之后的反常行为吧?   “别大惊小怪的了,又不是开除,你们就当我是放假了吧。”倪澈从床上坐起来,用五指梳拢了拢头发,“这几天你先跟着盛学长呗,哦对了,那个叫魏千戎的小孩儿清醒了吧,你有空帮我过去看看,孩子没事儿我就放心了。”   童潜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一愣神儿的工夫,手机被朱晖夺了去。   朱晖愤愤地冲她喷了一堆,从为富不仁骂道仗势欺人,算是彻底把倪澈给弄清醒了,“……还说两岁就会背床前明月光,合着五岁了才背到第三句,就这智商还想诬赖别人给他孩子扎傻了,我看他们家遗传基因就是脑残……你放心吧,护士说那小崽子昨天夜里就彻底清醒了,连哭带闹地一个晚上,嚷嚷着肚子饿要吃东西……”   等她发泄完,倪澈已经刷完牙洗完脸了,举着手机在厨房找东西吃,“周主任还生气吗?科里上半年的精神文明评比估计是没戏了,害你们少拿了一份奖金,其实我就这点不好受。”   “愧疚个屁!就那两个钱儿就想压得我们弯腰弯到没骨头似的,你看着吧,反正也这样了,大伙儿不如放飞自我潇潇洒洒走一回!”   “可别,那样周主任估计会把我一直停到地老天荒的。”   朱晖小声说,“放心吧,老周这个人虽然平时看着有点儿奴颜婢膝,但对我们这些小的还是挺照顾的,但凡他说了算的事儿,就都好商量。再说你平时工作什么表现他也不是不清楚,不把你赶紧弄回来,以后逢年过节的谁能痛痛快快买他的账来加班啊。”   童潜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俩女人煲电话粥,觑着朱晖脸上的神色,想推断倪澈现在是个什么状态。朱晖也没客气,一直把他手机给唠没电了,才意犹未尽地还给他。   “放心吧小铜钱儿,你的倪老师正打算好好利用机会放飞自我呢,别担心了啊!”   说完还冲他心照不宣地眨眨眼,弄得童潜登时又是一脸桃花红。   景澄将自己的检查报告按照大小尺寸在床边整齐地排了一排,像等待领导检阅的士兵,只可惜那位领导从昨天午饭后就再没露面。   景澄溜达到护士站,对着小护士灿然一笑,指了指暴发户的那间病房,“那小孩怎么样了?没事了吧。”   小护士在昨天的争吵中看到景澄护着倪医生,而且他长得又这么养眼,还主动跑过来给自己欣赏,态度自然好得不得了,急忙答道,“那家人根本就是无理取闹,孩子一点儿毛病也没有,活蹦乱跳的。今天主刀大夫过来看过了,听说倪医生的事儿气得不行,真不知道他们把这么好的医生都给闹停职了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景澄心里咯噔一响,“停职?你是说倪澈因为昨天的事情被停职了吗?”   “是啊!”小护士嘴一撇,替她委屈,“真是欺人太甚了,昨天倪医生都那么有诚意地跟他们赔礼道歉了,还不依不饶的,本来这里就不允许随便拍照的嘛,倪医生也没做错,顶多就是态度强硬了些,可罪不至死啊!为着给这帮仗势欺人的家伙泄愤挨这么大处分,真让人心寒……”   小护士后面的吐槽都没太听进景澄的耳朵里,他黯然道了声谢,转身缓缓走回病房,长长吁出一口气来。又是因为他,让倪澈受了委屈,看来宿命真是不得不信,倪澈遇到他就会倒霉,简直屡试不爽。   景澄掏出手机,拨了景良辰的电话,“阿辰,帮我查一下住在VIP010的是什么人,还有,你那里有医院领导的关系吗?倪澈被停职了,是因为我。”   景良辰听他将事情讲完,沉默了一阵,“我爸认识那里一个副院长,我也见过的,等我去找他看看刷脸管不管用吧。还有,下午我让人去接你出院吧,反正你在那里也是工作,病房都快让你给变成机房了……再说倪澈现在被停职了,你呆在医院也见不到她。”   景澄默默地跟自己点了点头,挂断景良辰的电话,他给倪澈发了条信息:检查结果都出来了,我拍照发给你看?   倪澈:好,给我看脑部的核磁,颈椎CT,还有心脏彩超和血液检查。那些片子的结论要一并拍给我,片子我未必看得很懂。   景澄勾起嘴角,还挺谦虚的。他一张张拍下来发给她,最后追加了一条文字信息:你在做什么?   倪澈:瞎操心。   景澄觉得她离开七年加持了一种魔力,明明自己都惨得不像样子了,还能苦中作乐地抚慰别人。   景澄:你值得吗?   他问完这一句,将手机捏得紧紧的,薄薄的机身像是要切进手掌里,他其实怕她回答不值,怕她幡然醒悟自己还在犯傻。   倪澈:我做事情不太考虑值不值得。   景澄叹了口气,说得也是,如果她脑筋那么清楚,自己都该让人上了七年坟了,哪还有脸在这里得便宜卖乖。   倪澈:你真的没事?那就别赖在医院里浪费医疗资源了,要知道小护士们整天五迷三道,工作上很容易溜号出错的。   她还有闲心吃干醋。景澄:我下午就出院了。   倪澈用凉牛奶送下最后一块饼干,起身将手机丢到一边,挺好的,她的债务人似乎身体健康,具备长期按揭还贷的能力,债权人可以安心了。   ***   “魏总,Leon追踪到那个偷偷潜入网站后台的IP了,就在五分钟之前,对方用了虚拟ID尝试登陆网站,黑客地址定位在人民医院住院楼VIP病区。”秘书左今躬身站在魏千行身侧汇报重要信息。   他讲话向来言简意赅,说完便再不吭声,安静等待指示。   魏千行隐在水晶镜片后面的眼眸看不出喜怒,搭在桌上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有节奏地敲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VIP病区?我好像记得我有个野弟弟这两天在那动刀子……什么毛病来着,先心病?”   左今没完全抬起的脑袋又低了下来,在魏千行耳畔轻声说,“孙菲菲生的那个小野种这两天的确是在那边做手术,但我觉得孙家人可没这种能耐,否则也不会那么一大家子靠卖女儿讨生活。”   魏千行薄如刀刃的唇微微翘起,“买束花,过去看看,毕竟我也算他的亲哥哥。”   “我这就去准备。”左今飞快地点了个头,站起身走出魏千行那间富丽堂皇的办公室。   一小时后,二人出现在鲸市人民医院的VIP病区,儒雅斯文的魏公子从硕大一束各色杂陈的捧花中掐了朵红玫瑰,抬手插进了接待护士胸前的口袋里,“劳驾美女了。”   小护士登时羞了个满脸通红,在这一层做护士的姑娘,大多都是盘靓条顺,护理界的颜值担当。   她们中不乏有些人是带着梦幻色彩工作的,以为自己生命中的骑士某天会突然作为病患家属出现,随即天雷地火的一见钟情,或发展一段跳脱出自身阶级的传奇恋情,或飞上枝头成为凤凰。   “魏总客气了。”小护士礼貌地将人引至010门口,却见魏千行停住脚步一转身盯着自己看。   “抱歉,我突然想起来小朋友中午的时候都要午休的,等会儿麻烦你把这束花帮忙带给他。”魏千行双手插在西装裤袋里,腰杆儿站得笔直,相当地衣冠禽兽。   “对了,这边平时住的病患很多吗?你们会不会忙不多来?”   小护士极少受到如此关注和关心,忙不迭地摇摇头,“不会特别忙,我们这里护理比例都是有要求的,万一忙不过来,院里会另调其他护士上来帮忙。”   “可我现在只看到你们几个姑娘……”   “最近病患不多,所以,白天只有我们几个在,另外还有护工。魏总放心,我们肯定会照顾好您的家人的。”   魏千行微微侧身,像是客气地施了个礼,随即大步朝电梯间走去,左今赶忙跟上。   “查清楚,一周之内都什么人在这里住过院,明天把结果拿给我。”   “是,魏总。”左今将他送到楼下的宾利车里,随即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你要多少(03)   景良辰坐在贴着深色反光车膜的路虎揽胜里,车子在驶进医院大门的一瞬与魏千行的宾利擦肩而过,后者的目光穿过水晶镜片和防弹玻璃投来好奇一瞥。   他的腿尚未康复,因为嫌坐轮椅麻烦,最近改成了用拐杖。   门神甲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一直将他送进了景澄的病房,自己戳在门口继续当门神。   房间里景澄已经收拾好两只行李箱,景良辰也不找凳子,歪着屁股往门口的一只行李箱上一坐。景澄拎起他的拐棍敲了一下他的尊臀,“劳驾挪个地儿,这里装的是我的电脑。”   这位丝毫没被爱护的残疾人只好勉为其难地挪到沙发上,“你不是让我调查一下010那些人么?那个五岁小孩儿叫魏千戎,魏令涛在外头的私生子。魏令涛知道吗?”   “名字耳熟,好像是个有钱人。”景澄显然对这名字没什么具体印象。   “废话,能住这里的难道会是穷鬼?”景良辰给自己倒了杯水,“就是那个著名的‘千石集团’,下面有好多家子公司,什么千石基金、千石证券、千石信托……还有那种第三方支付平台,叫什么‘千金宝’的……总之但凡能跟钱扯上关系的他们都做。   魏令涛就是千石集团的总裁,毫无疑问的资本大鳄。别人有三高,他这人有三多,钱多、女人多、儿子多,010那个就是其中一个。据说他最大的孩子都能给最小的孩子当爷爷了……”   景澄皱了皱眉,“什么乱七八糟的,能说点儿有用的么?”   “哦,你是说昨天跟倪澈胡搅蛮缠的那伙人吗?就是这个魏千戎姥姥家的一大帮子,魏千戎他妈叫孙菲菲,高中毕业就跟了魏令涛,被包养没两年就怀孕了,生了个儿子。于是孙家就鸡犬升天了,都指望着这个孩子跟魏家那边捞钱。后来查出了有毛病,这不下了血本过来治呢么,不能让摇钱树就这么死了,将来还指望这孩子分家产呢。想来那个肾亏的魏老爷子一辈子这么操劳,应该也没几年活头了吧,他们家子孙又多又复杂,家庭关系跟宫斗大戏似的,经常能在财经版和娱乐版看到魏家那些烂事。”   景澄对这些八卦没有兴趣,直接问,“说得上话吗?如果能让他们跟医院道个歉,解释一下,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景良辰白了他一眼,“大哥,你了解这种暴发户什么心态吗?他们那张原本比城墙还厚的面子差一点儿就比命还重要了!你还想让他们跟医院道歉?做梦吧你!如果倪澈能给人家磕头认错,说不定还能有戏。”   “不可能!”没等当事人知道自己被如何编排,景澄就先否定了这种方案,她能当场鞠上一躬大概已然是尊严的极限了,这还是看在自己的确夺了对方的手机这一无礼之举上,而且是为了保护他。   从来都是别人哄着她给她磕头认错的,倪澈什么时候肯轻易向人低头。就算她肯,他也不会同意。   “那只好等会儿我恬不知耻地去刷个脸了,不过不一定有效果啊,就算有效果,被我爸知道了很可能重新打断我的腿,这一个多月我就白养了。”   景澄看着他笑,“我觉得你现在挺适应的,就这样也没关系。哦,对了,还有个事儿。我上午入侵对方网站的时候走了个神儿,有可能IP被对方追踪到,可能医院这边要处理一下。”   景良辰腾地单腿蹦起来,“景澄,你又作的什么死,为什么刚才不先说这件事儿!”   他拎起拐杖急匆匆往外走,“让倪澈先在家凉快凉快吧,我得先处理你这件事,所有知情的人都要封口,监控录像全部要处理,医疗系统里的纪录或者加密或者删除……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景良辰跟念经似的往外赶,回头气呼呼地对景澄说,“你赶紧把这里收拾干净跟我走,一块头皮屑都别留下,景澄我就不该听你的话给你带电脑过来!”   景澄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自己越发地像个濒危物种,一有风吹草动,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到极限。这种感觉不时像薄膜一样,缠得他透不过气来,究竟是自己有病,还是他们这些惊弓之鸟有病?   路虎揽胜在住院楼偏门接景澄和景良辰,景良辰坐进车里拍拍车门,“这辆车是我爸特意给你定的,行政防弹版,防爆轮胎,防爆玻璃和车顶,侧面是防弹钢板,后舱加装了防弹内门,底盘防雷,B7级越野,AK47都扫不穿……怎么样?是不是牛逼上天了?比你爸那辆都结实!   不过我得提醒你一下,开的时候千万小心点儿,万一撞车了,你这辆就会跟大坦克似的直接把对方给推平了,尤其是S/MART那种小虫子,估计连渣都剩不下,千万要手下留情啊。”   “用得着这么夸张吗?”景澄看了看并不十分特殊的内饰,脸上浮出无可奈何的笑,“或者以后出门我还得穿上防弹衣,不然你们干脆给我做件防弹钢甲穿着算了。”   “你能对自己负责一点吗?要是亡命徒找到你,这车也未必能护你周全。还记得之前网络赌球的案子吗?现在都还有寄给你的恐吓信,难道你都当治痔疮、卖保健品的小广告看了?”   景良辰这个太监急得不行,看见那个淡定的皇上就来气,“我都处理一遍,但愿是赶到对方前面了,这些天你给我老实点儿,如果再让我发现你没事到处跑,我就在家庭联席会议上第一个举双手赞成把你禁足在老宅子里。”   “或者你可以关注下最近什么人到医院打探消息,对方应该比我们更紧张。”景澄的十指交叠,相对的拇指肚互相摩挲,“尤其是冲着VIP病区去的。”   景良辰的眼珠子差点儿被他自己斜得飞出来,牙根咬得酸疼,“千万别告诉我你是故意泄露行踪布的诱饵,景澄,你不能总是挑战我的底线……”   “我还没那么想死,对了,你刷脸刷得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那副院长开会去了,改天再说吧。”景良辰欲言又止,“那个,有两个消息,一个坏消息,一个更坏的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景澄看着车窗外变换的街景,心里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那就循序渐进地说吧,反正我这人禁不住刺激,你们下药太猛的话我可能会受不住。”   “你倒是还挺上道的,等会儿到了家就保持这种状态就对了,老太太在,他们也不敢怎么说你,实在不行你就装病,下一秒钟老太太就能把所有人都骂走。   坏消息就是关于倪澈的事情,他们都知道了……”   景澄点点头,“应该也不是刚刚知道的,至少上次在医院她救我那回应该就知道了吧,为什么那次不说,偏偏找这次她把我气病了才说……我知道你那个更坏的消息是什么。”   行政防弹版停在部队大院门口,新车还没来得及办理通行证,被门口站岗的武警直接拦住。景良辰落下车窗刷脸,车子被顺利放行。   路两旁的行道树郁郁葱葱,在头顶枝叶交握,如擎如盖,斑驳的树影缓缓流淌过漆面晶亮的黑色车身。   景良辰嘴唇抖了好几抖,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他们都希望你以后别再去见她。”   门神甲在一栋三层高青瓦小楼门前将车停好,下了车去后备箱里拎出景良辰的轮椅打开候在车外。   车子没熄火,景澄左手一推后排座椅,右手拉在副驾椅背上稍一借力,双腿笔直提起,矫捷的身姿直接从后排穿过座椅间的空隙落座在驾驶位上。   “我以后不再去见她。”景澄嗓音艰涩地说,“让他把车钥匙给我。”   门神甲没敢动,一直觑着景良辰的神色。景良辰无奈地冲他腆腆下颌,门神甲掏出钥匙递给景澄。   “哥……我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总之……你别总为难自己,要是你真的放不下她,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里面的那些老家伙我帮你应付……”景良辰话没说完,已经在心里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就你心软,就你滥好人。   “其实她有男朋友了,”景澄双手紧紧握在方向盘上,似乎想努力抓住一丝操纵感,“这次她回来就是为了找他,是打她骂她她都不会放手的那种……我只是看不得她这样被人家欺负还死心塌地……可能是我这个起点实在太低了,所以世上除了我之外对她来说都是好男人……”   景澄顿了顿,侧过头对景良辰继续说道,“让她复职的事也不用太急,等两天吧,风头过去的,就当是让她好好休几天假。”   景良辰揣着颗灌了铅的心挪下了车,茫茫然看着车子朝来路驶离,禁不住喃喃,“不可能吧?这两个死心眼儿还能折腾出三角恋来?只要不打傻他,他都不会相信的。”      ☆、你要多少(04)   倪澈正式被停职的第一天,童潜下了班就跑到她家来看她。   只见这位心大得能跑火车的倪医生用一只水晶鸭嘴夹拢住额上的碎发,一件基础款纯白圆领T搭配橙色亚麻短裤,盘起腿四平八稳地坐在床边,面前的电脑架在矮桌上,也不顾炎炎夏日的汗流浃背,正全神贯注地修改论文。   虽然还没入伏,但鲸市的春天偏短,六月流火,气温一日赛一日地蹦着高往上窜。   童潜在晚高峰的公交车上挤出一身臭汗,进门前还担心自己的形象不够好,见到倪澈才意识到对方根本不在乎形象。   他拎着一只楼下水果摊买的西瓜,“瓜都晒热了,先给你放冰箱里镇一镇,凉一点好吃。”   倪澈从屏幕上抬起眼睛,“我没冰箱,要不,把水槽堵上存些冷水镇一镇吧。”她这里的生活水平还停留在六七十年代,满屋子都难凑出四个现代化来。   童潜扯着T恤的领口抖了抖,果然,空调也没有,“你不是鲸市人吗?这里没有冰箱空调,夏天你怎么过?”   “入伏之前我会想着下单买一台空调。”她刚刚付了下一季度的房租,账/户余/额又归零了,本打算月底领了工资就改善生存环境的,现在看来恐怕又没戏了。   童潜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低头操作,没一会儿,倪澈的微信进来一条转账信息,两千块,“这是我给导师翻译资料赚的,你先拿去买空调,回头发了工资再还我,不是白借,利息是一顿饭,地方我选。”   倪澈没理会,只要她不点击收款,二十四小时之后这钱就会自动退回童潜的账户里,“我还不至于这么惨。”   “那你还等入伏才买?万一你一个人在家中暑了,谁知道?”   倪澈拿他没办法,解锁手机,“好吧,我现在就下单……呃,应该选几匹的?变频的好在哪里?”   “我来帮你选吧,”童潜冲她摊开手,“我知道,挑经济实惠的。”他接过倪澈的手机直接在上面查找,“这个美的的吧,一匹,你这小屋子足够用了,2399包安装。”   倪澈盯着价格思考了两秒钟,点点头,然后接过手机下单,信用卡付款。算算免息期,应该不至于挪腾不开。   “再买个蚊帐吧,这老楼的纱窗太差劲了,就你这么瘦,应该也没多少血,别再一晚上给蚊子喝干了……现在网上有那种单门小冰箱,适合你一个人用,三四百块钱,不然吃的放坏了容易肠胃炎……你这热水器是燃气的,用的时候注意安全……”   童潜跟消防安全检查组莅临指导似的,里里外外把这小房子转了个遍,提了很多个合理化建议,最后在厨房里冲了冲手说,“你好像从来不做饭?走吧,我请你吃饭去。”   倪澈忍不住笑,两腿一伸从床上站起来,抻了个懒腰将手插/进短裤的大口袋里,“暖男,今后要是哪个姑娘嫁给你,可真是太有福气了!”   “你……瞎说什么呢?!”童潜的脖子脸颊明显在上色,不知所云地踯躅了一会儿突然又问,“你真这么觉得吗?”   “嗯,不过你还是别找个什么都不会的,那样你太吃亏了,你妈也不能乐意啊。”倪澈拎起手包在门口换鞋,跟他一道出去觅食。   “优势互补嘛,我们家个人的事情个人说了算,我妈才不会管东管西的呢。”童潜被倪澈无所谓的情绪感染,这会儿才想起自己是干什么来的,“对了,停职的事情你别太难过了,大家都知道你很冤,周主任会帮你说话的。”   “没什么,正好之前要投的一篇论文没空修改,编辑那边催了好几次了,等上刊了还能拿到稿费,起码赚个空调钱还不成问题。”   俩人在附近吃了顿晚饭,童潜送倪澈回来的路上有些蔫吧,“我下月就转急诊了,也不知道你这次要停职到什么时候,不会以后都没机会跟着你上台了吧?”   “小孩儿,还挺悲春伤秋的,跟谁学的?”倪澈抬手捏了下童潜的脸蛋,满指头的胶原蛋白,忍不住笑出来。这种超越性别的挑衅行为显然是没把对方当个小爷们儿看待,纯属招猫逗狗似的以大欺小。   “你!”童潜气得足足鼓了三圈,抬手徒劳地挡了下倪澈得逞后及时收回的手臂,闷哼一声,没等把人送到家门口,他自己先扭头气呼呼地下楼去了。   周二傍晚,倪澈接到了个陌生电话,是手机号,她正校对论文校对得来劲,直接当做骚扰电话无视了。不想两分钟后又进来一通陌生来电,看前四位是医院的号码。   这次她没敢怠慢,赶紧接了起来。对方语气亲昵,但声音完全不熟悉,“小倪啊,我是苏胜,这会儿说话方便吗?”   苏胜是谁?倪澈思考了几秒钟,记忆库中没搜索出这号人,“苏先生,您确定我们认识吗?”   “唉,你看看,看来我们还是平时跟你们一线的医生交流太少啊,你这来医院有三个月了吧,都还不认识我,我是风纪科的老苏,有印象了吧?”   倪澈觉得后脊梁上的汗毛一立,太有印象了,前天刚刚被他瞪了好几眼,人长什么样没记太清楚,眼神可谓没齿难忘,“哦,对不起,苏科长,平时对您难见真颜,实在不好意思。”   对方嘿嘿干笑了几声,“那个,老周没跟你说吗?”   倪澈觉得跟这种领导聊天累得脑仁儿疼,是话都说一半夹一半,万一哪句猜错了圣意,估计还得连累别人。她赶紧端正态度答道,“说了,周科长跟我说让我必须好好反省,深刻检讨……”   “哎呀,你看看,这个老周也真是的……小倪,我跟你说,你的事情我们领导已经调查清楚了,让你受委屈了,不过你放心,院领导坚决站在真理的一边,绝不会牺牲医生的利益去迎合舆论,绝不能伤了我们医生的心……(此处省略一千字)……所以,从明天开始你正式复职!”   苏科长一番演讲没有换来掌声,独角戏唱得有些尴尬,匆匆结束了这段对倪澈来说莫名其妙的电话。我这是平安着陆了?没有通报也没有处分,还白捡两天假期?   倪澈想了一下,暂时能想到救她于水火的人只有景澄,用的是景家的关系吗?他昨天在微信里问她那句“值得吗”的时候,她就预感景澄知道她被停职的事了,只是他不直说,她也不想说破。   那他动用景家的关系帮自己,景家人听到她的名字难道不会极力反对吗?   正想着,电话又响,这回是周主任打过来的,“小倪,事情老苏都跟你细说了吧,明天准时到岗啊!他原本让我先跟你打个招呼,没想到电话却跑到我前头去了。”这位慢性子还嫌上别人动作快了。   “主任,我检讨还没写呢……”   “整那些没用的干什么?赶紧回来上班,科里正缺人使唤呢。”他的语气像是老农在抱怨田里耕地的牛不够用,“人家魏总都派人过来道歉了,你差不多就行了,可别跟我这儿使小性儿。”   “魏总?哪个魏总?”倪澈觉得自己简直是在经历一场职场奇遇记,这边还等着触底呢,那边就势不可挡地反弹了。   “当然是魏家的那个魏总了,哦,不是那小孩的爸,好像是哥哥吧……叫什么来着?”也不知周主任在扭头问谁,随即脱口而出,“对,叫魏千行,魏千戎是他弟弟。”   倪澈的心口登时咚地一震,她怎么没想到那个叫魏千戎的五岁男孩可能跟魏千行扯上关系?   之前在会馆见到倪浚和倪焰跟魏千行混在一起,她并不吃惊,崇倪两家素来跟魏家有生意上的往来,魏千行这号人物她还是听过几耳朵的。   他在魏家也并非嫡出,守着家并不算肥的投资顾问公司,身份不很受宠,但这人胜在为人处世手腕高明,且是正当年,因此除了两个正房的哥哥,魏家的男丁里也就数他算个像模像样的继承者了。   “你是说,魏总派人帮我说情?”倪澈想让脑子转得再快些,她急于参透魏千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可惜玩心眼儿这种事情是她的短板,转了半天只能更加晕头转向。   周主任语重心长,“小倪啊,要说这有钱人里头也有明事理的,你看这个魏总就不一样嘛。人家不仅派人主动来解释误会,还为了表示歉意,给咱院捐赠了一批医疗设备,得饶人处且饶人,其实你也有不对的地方……”   怪不得风纪科科长能屈尊给她打电话,八成是以为她跟这位金主爸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吧……一头雾水已经不足以描述倪澈此刻的蒙圈,她感觉自己整个精神世界都是白茫茫一片。   混沌之中,似有危险的猛兽潜伏其中,倪澈预感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相比之下她更愿意顺顺当当地接受处分,踏踏实实地挨过这阵暴风雨,迎来个正常的雨后初晴。现在的情况,就好比突然一柄大黑伞遮在头上,风雨暂时是看不到了,可头顶的电闪雷鸣依然还在,更不知那一片阴翳要覆盖到什么时候。      ☆、你要多少(05)   “魏总,那位倪小姐今天已经正式复职上班了,这是捐赠那批医疗设备的清单,财务见您的签字立即打款。”左今以惯有的躬身姿势站在魏千行身侧,看着他大笔一挥潇洒签名。   “关于VIP病区的那份名单,目前已经初步排查过,没有发现可疑的人。另外,除了孙家同倪小姐之间的那场冲突之外,近一周之内那里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情况。名单上的人我会叫人继续留意,有消息再跟您汇报。”   魏千行小幅地点点头,冲左今一抬手,后者立即转身往外走。左今刚要拉开办公室那扇乌金木对开大门,门板就被人从外面呼啦一下推开,险些将他撞出鼻血。   倪焰跳脚从外面进来,也不管左今人还没闪利索,门也还没关严,便一巴掌拍在魏千行面前好几平方的金丝楠大班台上,探身咆哮,“魏少,咱们放着那么多正经事儿不做,您闲着没事儿逗我那个傻妹妹玩是几个意思?你要是真对她有兴趣,那简单,我让人给你弄回来就是了,犯不着你费这些闲工夫。”   魏千行推了推眼镜,面上挂着笑,眼神却是冷冷的,“阿焰,你大概是在里面呆烦了,所以出来之后格外只争朝夕吧……放松点儿,今后你的好日子多得是呢!游戏,总要慢慢玩才有意思对不对?”   倪焰把自己往椅子里一砸,二郎腿翘上天,撸着指根的戒指磨牙,“要不是他妈阿浚不让咱们动她,我早看她不顺眼了,死丫头吃里扒外,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要是你真看上她了,随意,不用跟她客气!”   魏千行不屑地摇摇头,“对倪家这么美丽的小姐可不能来那一套。”   他站起身缓缓踱步到酒柜前选酒,专心而细致,“我答应兄弟的事情就不会食言,阿浚不希望我动她,我就不会动她,不过如果是她主动靠过来,那你们这些当哥哥的应该也没话说了对不对?倪澈,很有你姑姑当年的风采,而且更加……有味道。   我喜欢美丽的棋子,又好看,又好用。”   他斟了两杯黑桃A,将其中一杯摆在距离倪焰最近的桌角。   倪焰一个冷笑差点儿把自己的肺点炸了,“我说哥哥,她好用?!我靠,当年她害死了我们多少人,居然还帮那个臭警察挡了一枪!早知道小时候就该多下点儿芒果吃死她!”   魏千行像是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小宝藏,转过身来,“怎么?她不能吃芒果吗?”   “她有哮喘,对芒果过敏,吃一点就会发作。”   站在融金大厦四十九层落地窗前的魏千行勾起嘴角,在淡蓝玻璃上的倒影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笑容,游戏就是要有BUG才更加好玩。   “倪焰,不要碰我的棋子,我答应你的事情也一定会做到。”   ***   倪澈搞不懂魏千行那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既然上次在会所同他们这帮人冤家路窄地见过面了,而且倪浚跟他们在一起,她知道无论以后是哪种局面,躲是一定躲不过的。   要怎么劝Leon跟她回美国,倪澈一筹莫展。   因此,就在全科室的人都觉得她应该趾高气昂、载誉还朝的时刻,倪澈一脸波澜不惊地出现在办公室里,相当地意兴阑珊。   “喂,认识魏千行吗?”朱晖从对面肆无忌惮地冲她抛了个八卦的眼神。   “不认识。”   “现在认识也不晚,据说人长得特斯文儒雅,跟大学教授似的……难怪这么明事理,比VIP那伙暴发户真是强出一座泰山的距离。”   倪澈不屑地轻哼一声,斯文败类,别人可是没看见他憋着坏灌她酒的那次。思绪这么一回放,她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景澄,想起了在他家留宿的那一晚,心中某种渴望的情绪被窸窣点燃,愈发泛滥得不可收拾。   既然景澄猜到了她被停职,那为什么连一个问候也没有,为什么想得到他的心就这么难。   不知是她明显地状态不佳,还是刚刚给院里拉来赞助被暂时优待,倪澈这一天过得居然从未有过的轻松,甚至还能腾出大把的时间来发呆。可这样对她来说也并非是好事,对抗脑海中那个执念比上任何手术都还辛苦,她甚至找来白纸开始勾画从医院到景澄家的路线图。   是想去找他吗?她不敢面对这个问题,只是想利用自己搜肠刮肚才能找到的一点方向感,分辨出景澄家的位置来。   笔下横七竖八、反复涂抹的纸张突然被抽走,倪澈一激灵回过神儿来,抬头看见童潜正举着她的鬼画符蹙眉仔细辨认。   她一点儿都不担心自己的心思败露,谁要是真能看懂这张图,她就搬他一个诺贝尔最有想象力奖。   “你画的地图?你是想去封宁路那一带?”童潜将东西莫辨的印象派图纸调转了一个方向,压在倪澈面前指了指,“如果这里的路口是个丁字路就更像一点了,南延的支线路还没修通。”   倪澈惊讶地看着他,一把抓起面前的涂鸦,三两下揉成一团丢进废纸篓,“该下班了……真是美好的一天。”她给自己打气似的一口气呼出郁结,用力抻了个懒腰。   新晋最有想象力奖得主有点儿一头雾水,“那走吧。”   俩人刚转出办公室,就见护士葛洁从手术区的走廊里飞奔出来,即使穿着绿色的无菌服,胸前那一滩暗红仍旧触目惊心。   也只有经常在手术室一线的医护们才会对这种情形并不陌生,但见到了,也仍然难掩紧张,又是哪个大出血控制不住了,喷成这样,八成葛洁是出来催备血的。   “是谁?”倪澈几乎是下意识地一问。   “室缺那小孩——”葛洁的话音还拖在身后,人已经跑出十几米开外了。   倪澈脚下一停,盯着一发呆就蠢萌蠢萌的童潜喃喃说了句,“魏千戎?我记得他是熊猫血。”   果不其然,没两分钟,葛洁垂头丧气地跑回来,“血库也没血,这下完蛋了。”   倪澈将背包往童潜怀里一塞,抬手扯住葛洁,“抽我的吧,我记得他是RH阴性AB型。”   童潜怀里被硬塞过来的皮包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真是被惊到了骨髓里,没想到倪澈会是这种罕见又罕见的血型,在中国,拥有这种血型的人仅占人口总数的万分之三点四,名副其实的万里挑一。   “别把我手机摔坏了。”倪澈推了他一把,转身又在同样惊成塑像的葛洁肩膀上拍了一下,“走吧,还愣着干什么?”   “那个……之前备血就剩了两百毫升……主刀李医生觉得撑不了多一会儿……倪医生你……你确定……这什么结果可都不好说的……万一……”葛洁已经有些语无伦次,归纳总结的意思大概就是,那小孩儿八成是够呛了,倪澈是不是非要死心眼儿地捐血救人,万一人没救回来,她这一滴千金的血可是还不回来了。   倪澈没理她,直接跟着采血护士进去检查。护士长闻讯赶过来,“倪医生,你愿意捐多少?可能要事先跟你说明一下,这抢救用血多也是他少也是他,李医生预估至少要五百毫升……”   她话没说完,倪澈知道这个量相对于单次安全的献血量来说要超出一些。   “那就先来五百吧,不够再说。”   别人都紧张得要命,唯独她好像在跟理发师讨论剪什么发型似的,大有万一剪磕碜了再慢慢留长的坦然。   “不行!”童潜忍不住跳出来反对,“我让同学在朋友圈转发消息,找多点儿人过来捐,健康男人也不能一次捐这么多啊!”   倪澈瞪他一眼,“你当是捐衣服赈灾呢?别人想捐也得有才行……快别废话了,先来两个两百的。”   她推童潜,“去给我冲一杯淡点儿的葡萄糖水过来,如果不够的话再抽另一边,一个小孩儿全身统统也就一点五升血,就算全换一遍,也才刚刚碰到我30%血量的红线,放心吧,出不了人命的。”   这种心大到能装天下的境界着实把在场的人都给惊呆了,小护士心软成一滩水,哄小孩儿似的说,“倪医生,我要扎了,就疼一下下,别紧张——”   真搞不懂是谁在紧张。   童潜背着个双肩包,怀里又抱着个纯白皮质女包,在走廊里煞是吸引眼球的晃了好几圈,才想起来自己是要干什么的,赶忙在护士站要了葡萄糖去冲水。   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无包一身轻了,还给自己打气似的换回了白大褂。   温度接近体温的淡葡萄糖水被递到倪澈嘴边,倪澈一手握着弹力球有节奏地挤压,臂弯处连接的针管将鲜红的血液泵进了储血袋里。   第一个两百毫升刚采完,童潜已经觉得倪澈的脸色褪白了不少,“你行吗?别逞强。”   “喝杯咖啡就回来了,你先回去吧,这里你也帮不上忙。”倪澈看他是真紧张,也不忍心继续揶揄他。   “谁说我帮不上忙,我还可以帮你买咖啡呢。”还好,居然还保留着幽默感。   四百毫升抽完,倪澈的脸色已经可以媲美打印纸了,只余眼尾的小痣尚有一丝血色。   她起身的时候有点儿勉强,童潜及时地扶了她一把。护士长给找了间单间病房,让她先过去休息一下再走,倪澈没有拒绝。   童潜围着她伺候,端茶倒水任劳任怨,之后又跑出去给倪澈买晚饭。   他回来的时候才知道,倪澈又坚持捐了第三次两百,童潜放下打包回来的晚饭就往抽血室跑,一进门正看见护士往下拔针,原本握在倪澈左手的弹力球闷声滚到地上,溜出好远。   半个钟头之后,那个叫魏千戎的小孩儿给成功地救了回来,林家人十分壮观地在手术室门口跪了一片,让人领略到一种进了火葬场的感觉。这种感恩的方式,史无前例地毛骨悚然。      ☆、你要多少(06)   “现在什么感觉?听得清我说话吗?”   “当然,我都快被你吵死了——”倪澈睁开眼睛,想抬手挡一下床头小灯的亮光,才发现胳膊酸麻无力,“天都黑了?还是我眼前还在发黑?”   童潜真是被她弄得哭笑不得,“你昏迷两个多小时了姐姐,魂儿都被你吓飞了!”   “我晕在医院里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弟弟。”   这一出突如其来未经彩排的姐弟情深噎得童潜好半天才把气儿喘匀,胸口中的担忧释放出去令他此刻心胸异常宽广,不打算跟她计较,“给你把床升起来点儿,吃点东西行吗?”   “嗯,好饿。”除了语气里不知所谓的轻松,她整个人都虚弱至极。   “我喂你,你只管张嘴和咀嚼就可以了。”不是商量的语气。   “给人当老师感觉还真不错。”倪澈觉得自己这会儿也没法再瞎讲究了,来一口吃一口,童潜喂得小心翼翼,一勺子食物不多不少,而且一滴也没洒出去。“可惜你就快去急诊了。”   “终于知道舍不得我了?”童潜有点儿小颤音,还是没能掩饰住内心的激动。   “嗯,知道了。”倪澈又给了他个慈祥的眼神,就是那张脸白得吓人,基本是蒙个单子就能哭了的程度。   童潜一直待到倪澈睡着才走,反复叮嘱小护士要时常进来看看她,弄得自己的那点儿司马昭之心连打扫卫生的阿姨都看明白了。   ***   大概是失血过多激起了身体的自我保护和修复程序,第二天倪澈睡了个自然醒,睁开眼睛已经日上三竿了,居然没有任何人来提供叫醒服务。   她依然觉得手脚疲软,脸上轻微的酥麻,似有电流通过,这些都是失血过多之后的生理反应,并非陌生的感觉。既然事已至此,她乐得享受救人一命的功德,安心躲在病房里恢复元气。   倪澈还没洗脸,送早饭爱心小分队和院领导的慰问大军就在逼仄的病房里狭路相逢,难得的上下一心,官民同乐,把倪澈好一顿赞扬。   倪澈其实心里清楚,领导们觉得她救了魏家的小少爷,这大概比之前受个委屈换来一批医疗设备还价值千金,只有她这会儿真正清醒过来才感觉到后怕,她救的可是一个要同魏千行分财产的小爷,那位阴狠毒辣的魏总这会儿大概想把那批医疗设备直接换成枪/支/弹/药统统轰给她吧?   乌乌泱泱一群人来了又走,丢下一地赞誉和许诺,没人知道她真实的想法和顾虑。倪澈就这样一个人恹恹地又从日晒三竿睡过了中午,总算找回了一点力气。   ***   景澄对着显示器上那个岿然不动的红点儿,几乎要将目光里看出血色来。已经将近三十个小时,倪澈的手机信号一直停留在人民医院的住院楼里。   她不是被停职了吗,又去医院做什么?而且一呆就是这么长时间,病了?   他的电话几次拿起又放下,险险在呼出界面上停住,最后一个忍不住,抓起桌上的车钥匙转身便往门外走。手指已经搭在了门把手上,景澄努力停下来深深地呼吸了几次,又重新转身走回来,拿起手机拨了景良辰的电话。   “阿辰,你在哪儿?”   “这不是按照您老的意思去医院刷脸么,怎么了?”他觉察出景澄声音里的焦虑。   “倪澈可能在医院里,她的手机信号在那里停留了超过三十个小时……你到了之后去看看她,帮我看看她怎么样,不是通电话,也不是听别人说,要亲眼看看她究竟好不好——”景澄说到这停下来,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语气。   “景澄!”景良辰愤怒地低吼,“你别告诉我你监视她?!景澄你是不是真疯了?你是警察,但她不是嫌疑人,你这样——”   他的怒火刚一喷发就宣泄殆尽了,喉咙里一片湿粘,如果是个女人,他现在特别想大哭一场。这样的景澄让他想起了七年前倪澈刚出事时他的状态,极度地不安和焦虑,像是整个人被架在火上烤着。   “行吧,你的事等我回去再跟你算账。我就快到了,如果她在,我就替你去看看。”   挂断电话的景澄狠狠地捏了捏手机,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不仅不道德,而且不合法,但是他就是控制不住担心她。景澄自问不是一个容易失控的人,但只要遇到和倪澈有关的事情,再小,也能让他瞬间脱缰。   景良辰也顾不上刷脸了,直接拨了倪澈的手机,“我来医院复个查,你在院里吗?”   “不在。”   “别装了,要不要我现在拍个你车的照片发给你?”景良辰拍拍门神甲的肩膀,指了个S/MART旁边的空车位让他停过去,“看样子你已经平安过关了?亏着某个操心烂肺的家伙还逼着我过来刷脸拯救你!”   他的语气里尽是替某人不值的自嘲,很有点儿气不打一处来的意味。   不过那个操心烂肺的家伙还是成功惊到了倪澈,她侧身从床上坐了起来,起得有点儿猛,眼前又是一阵黑影乱飞。她靠在床头忍了一会儿沉声问,“他为什么自己不来?”   “当然是因为长得没我帅,脸不好使呗。”景良辰现在已经没有太多耐心,他只想赶紧办完景澄交待的任务,然后回去好好跟他说道说道,“你在哪儿呢,我上去看你一眼就走,保证不耽误你工作。”   “还是我下去找你吧。”倪澈不喜欢作为病号被探视的感觉,也算捎带手地关爱一下残障人士。她下地活动了几下胳膊腿儿,多少还有点儿发虚,于是将桌上已经凉透的半杯红糖水端起来一饮而尽。   十几米开外,倪澈便看见门神甲已经主动躲下车站在路边装小白杨,也不知景良辰单独约谈她是几个意思。她用力地咬了咬嘴唇,人工营造出一点鲜艳的唇色,才拉开车门坐进去。   车里开着空调,倪澈一身虚汗被冷风一吹直接打了个激灵。   景良辰用见鬼的眼神看着她,“你你你……这脸色怎么跟画皮里的小鬼儿似的?早上化妆把粉盒扣脸上了?”   倪澈白了他一眼,“昨晚给个患者献了点血,没太缓过来。你找我究竟什么事儿?”   “头一次看到献血能把自己献成白板的,你这是献了多少?自个儿腔子里还给剩点儿了么?”   “六百毫升而已,干嘛,还不许人家长得白么?”倪澈心虚地摸摸脸,自觉比昨晚好多了呢。   景良辰连连摇头,“啧啧,怪不得医生的职业危险已经直逼警察,不单出力,还要出血……对了,你这献完血了还轻伤不下火线的工作呢?你们领导这也太没人性了吧,因为没人干活所以让你复职了?”   “没有,他们本来放我假回家休息的,怕我开车有危险就找了间病房让我休息一阵。你没别的事儿我先走了,大热天的让小兄弟在外头日光浴也不太人道。”   “你上去拿东西吧,我给你送回家。”景良辰不情愿地做了个好人好事,他觉着这样可能会让景澄心里更好受一些。   倪澈也没跟他客气,搭了一趟不太顺风的顺风车。到了楼下,景良辰觑着倪澈那半死不活的脸色问,“六楼?你自己能上去吗?”   倪澈瞟了一眼他那条没好利索的腿,“我上不去难道你能上去?”   这个好心没好报的忍气吞声地点点头,说得在理,景良辰冲门神甲一抬下巴,相当为难地挤出一句,“给他送上去。”   任务完成,景良辰去市局跟景澄复命,包括倪澈献血的事儿也没敢瞒着,“我算是知无不言了,现在轮到你跟我说说,今后你就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她不是未成年少女了,也不需要你这个志愿者监护人,你到底想要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才能让自己安心?”   景澄也不说话,直接关掉了显示器上红点闪烁的界面,回手提起那瓶六百毫升的纯净水,拧开盖子一股脑地倒在地上,水迹汩汩地蔓延开来好大一片……他闭上眼蹙了蹙眉,六百毫升,这么多……   景澄从椅子里站起身,拍拍景良辰的肩膀,“走了,下班,帮我把地擦了——”   景良辰的腿脚自然追不上他,待这位铁拐大侠从楼里追出来,行政防弹版早就拐出了市局的大门,一路朝北驶去。   ***   倪澈在厨房里烧开水,听见敲门声,顺手将刚刚撕开一角的方便面搁在桌角过去开门。   门打开,外面站着衬衫长裤的景澄,装出一脸来查水表的云淡风轻。   她嘴角勾起一抹笑,轻轻闭上眼睛,两腿一软栽倒下去。随即,身体毫不意外地被一双手臂牢牢接住,倪澈躺在景澄的怀里,被他稳稳托着朝床边走过去。   景澄将她往床上放了一下,环在他胸前的手臂愣是搂得紧紧的,再放,还是不松手,合着她喝醉之后和晕倒之后居然都是相同的反应,像个溺水之人抱住了浮木。   他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别装了,你再这样,我……不能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你要多少(07)   怀里的人儿睁开了眼睛,扑簌的睫毛下,一双深不见底的瞳仁定定地看向他,眼尾的那颗小痣,火种般殷红。   景澄突然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某根引信被点燃,颠扑不灭的三昧真火一路从小腹烧到嗓子眼儿。   他拉开她的手臂,有些狼狈地站直身体,看了一眼桌角上放着的方便面,“虚成这样了,还吃垃圾食品,你跟自己有仇的吗?”   “你又想带我去吃菜单第一页?”看来这个梗在他俩之间是没完了。   “你想吃什么?”景澄的语气柔和许多。   “我想吃自己煮的饭菜。”真不知道一个打算吃方便面对付的家伙怎么好意思突然这样得寸进尺地矫情起来。   “你会做饭吗?”景澄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又不落忍地找补,“如果不是很饿,我去买东西回来做给你吃吧,我猜你家里什么也没有。”   倪澈拉着他的胳膊坐起来,“那去超市吧,我也一起去。”   “你行吗?”   “如果我晕倒了,你就像刚才一样把我扛回来,反正我也不重。”   景澄开车载她到附近的超市,两人推着一辆购物车慢悠悠地经过一排排货架,逛得还颇有些饮食男女的架势。   可惜这两个人都是远庖厨的君子,选购起食材来毫无章法,看见顺眼的就往购物车里放,丝毫没考虑晚餐究竟要做点儿什么,怎么搭配。   这种小夫妻一同购物似的新项目带给了他俩全新的体验,甚至渐渐开始有商有量起来。   “这种虾好像油焖比较好吃,看食谱太复杂了,应该煮熟直接吃也可以。”   “牛腩还是算了,要炖好长时间,等它熟了我可能已经饿死了。”   “其实我做的番茄炒蛋味道还可以,这个鸡蛋来两盒吧。”   “大米,大米也要买,家里没有。”   “只是没有大米吗?好像锅也没有吧?”   ……   面前的购物车堆成了移动小山,如果不是看倪澈有些体力不支了,景澄很想陪她逛到地老天荒。   平时他的吃穿用度能在网上搞定的从来不进店面,却没想到不喜欢的事情跟她在一起也可以变得有趣,直到结账时他在购物车里发现了一瓶,红酒。   “买这个做什么?”景澄指着倪澈提到收银台上的酒瓶子,眼神虚虚地聚焦到另外一处。收银员手疾眼快地接过来,滴地一声扫码成功。   “炖牛腩。”   “我们没买牛腩,你刚说的,那个太费时间。”   “是吗?那就煮虾,或者做番茄炒蛋——”   景澄咬了咬嘴唇,十分没有原则地点了点头。   “这不是去我家的路吧?”   已经被拐离十几公里开外的路盲倪医生终于看出哪里不太对劲来,下一秒就眼尖地瞥见了路牌上赫然三个大字——封宁路。   “不是,是去我家的路,你的厨房里什么都没有,怎么做饭?”   景澄将方向盘向左一揉,壮汉般的路虎车身灵活地拐进了一处小区大门,蜿蜒过了两三条小路一头扎进地库入口。   倪澈四下里看了看,全然陌生的感觉,上一次人事不知地被他捡回来,走的时候还带着宿醉的混沌,梦游似的在他家晃荡了一圈,唯一的收获就是把他那个娇滴滴的女朋友给气走了。   景澄提着硕大的购物袋引着她上楼,进了门,倪澈终于觉得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景澄站在对开门的冰箱前,将袋子里的生鲜一样样码进搁架上,随后叉着腰跟这些看着都眼熟的食物面面相觑了几秒钟,回头瞥了一眼看热闹的倪澈,“去客厅里等,做好了叫你。”   倪澈盯着他后脑勺上浮现的一行大字“别在这看我手忙脚乱地出丑”,乖乖地闪了人。   她溜达到客厅,有些倦怠地靠进沙发里,一偏头,看见了电视柜靠近露台的一侧挂了一把小提琴。问号叮地一声响在脑际,这个五音不全的家伙会拉小提琴?难道五音不全也是可以装出来的?   倪澈小时候因为哮喘不能剧烈运动,即便她非常羡慕那些身穿蓬蓬裙对着镜墙练芭蕾的小姐妹,父母也不同意送她去学舞蹈,她只好退而求其次地跟着老师学钢琴。   既没有强大的动力,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倪澈的琴学得相当稀松平常,有几次在学校的文艺汇演上露脸,八成原因也是因为脸,不是因为琴艺。   直到认识了景澄,她喜欢的人居然喜欢音乐,倪澈终于感觉到自己这么多年的酱油没有白打,愣是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将那首斯卡布罗集市练出了令钢琴老师都觉得惊艳的程度。   之后某次倪澈拉上景澄跟自己的三五好友跑去K歌,小女孩儿们哄闹着非要他这个帅破天际的大哥哥一展歌喉,倪澈听过他唱歌之后便开始怀疑人生,大概他听到的旋律跟别人耳鼓上的完全是不同节奏,要不然耳朵和嘴巴离得这么近,传导误差不该邪乎到这种程度吧。   “去洗手,开饭了——”就是这个好听的声音,居然暴殄天物地唱歌走调。   “你会拉琴吗?”   景澄一怔,“那个是阿辰的。”   倪澈在心里呵了一声,大概他也就这点五音不全是真的。   餐桌上摆了水煮虾、番茄炒蛋和蔬菜沙拉,还有一只康宁锅里盛着半满的汤水,确切地说是半锅水,上头飘着满满一层煮得肥胖滚圆皮开肉绽的红枣。   景澄摆了一碗带尖儿的米饭在她面前,又从锅里舀了一碗水煮红枣,“看起来汤不像能补血的样子,还是直接吃枣吧。”原来这是给她煮的补品,好直接的烹调方式。   “你好像不常给人做饭?”倪澈尝了口番茄炒蛋,酸酸咸咸的。   “很难吃吗?”景澄也跟着尝了口番茄炒蛋,觉得自己发挥出了正常水平,“只给你一个人做过。”   真荣幸,倪澈掩饰性地拿起手机刷朋友圈,看到景良辰刚刚转发了一条广告——“倾心斋”,留下您的烦恼困扰,带走一份健康心情。   “倾心斋”,这个名字上次她在景澄家里偶遇滕青的那次,听她提过,如果景澄没空过去,她可以来家里帮他……帮他什么?他有什么烦恼困扰吗?   景澄抬手将她的手机抽走,“吃饭的时候能专心一点吗?”   “滕青是做什么的?”   景澄手里的筷子一顿,“她是心理咨询师。”   “那你呢?”   “我不是她男朋友。”   倪澈一挑眉,这个答案算意外收获?“那她帮你……”   “她想帮我克服晕血。”景澄抢白。   倪澈突然想起什么来,起身朝厨房寻过去,“刚刚买的那瓶红酒呢?”   这种半杯倒的姑娘是哪儿来的勇气主动找酒喝,而且还是他最害怕的红酒,是想比试一下等会儿谁最快晕倒吗?景澄看着她提着酒瓶走过来,别开视线叹了口气。   “开瓶器在哪儿?”   “没有。”从来不喝红酒的人的家里备那个累赘做什么?   倪澈无所谓地从厨房的刀架上抽出一把水果刀,噗嗤一声扎进瓶顶的软木塞里,随后握着刀柄缓缓地旋转。虽然方法有些吃力,但好歹酒是被她打开了。   “晕血不是靠聊聊天就能治好的,听说过脱敏治疗吗,又叫特异性免疫治疗。”倪澈在玻璃杯里倒了一点点红酒推到景澄面前,又给自己倒了小半杯,“和番茄酱同理。”   景澄深深地蹙着眉,始终将视线偏开一个角度,却瞥见倪澈端起酒杯仰脖就喝。景澄伸手过来夺,也只抢回了个空杯子,“这是酒不是血,你拿它当补药喝呢?”   倪澈笑得既得意又无所谓,“你也知道这是酒不是血,你还怕它做什么?”她扬着下巴挑衅地冲景澄那一杯底儿红酒斜了一眼。   景澄拿她没办法,硬着头皮把那点酒灌进去,入喉并不是想象中的腥咸,甘涩和浓醇反而像是一品真实的慰藉,“好了,别闹了,好好吃饭。”   倪澈靠在沙发上,觉得头晕得厉害,就放任自己的身体沿着靠背缓缓倒向旁边的扶手,把头枕在上面。   景澄洗了碗筷走回客厅,看见她小猫一样缩在沙发的一角,眉头拱起了两个小山包,嘴唇也紧紧地抿起来。他在她面前蹲下来,这个距离,连她眼皮上细小的褶皱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不舒服吗?”   还没等倪澈回答,她手边的电话响了,景澄清晰地看到了来电显示是一个英文名字Leon。倪澈将手机举到面前,看到这个名字,笃地清醒过来,急忙接听。   她这种紧张的表情刺得景澄心里一痛,就是那天在墓园见到的那个她在美国的混血男朋友吧,这人一出现,倪澈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听筒里传来的并非Leon的声音,“小姐您好,请问您是机主的朋友吗?这位先生在我们这里喝醉了,您看您方不方便过来接他回去?”   “你们这儿是什么地方?他现在还好吗?……‘魅影’酒吧……麻烦您再说下地址……喂?喂?”   大概是对方的电话被转醒过来的Leon给夺了回去,倪澈听见他用英文哑着声音吼那位替他拨电话的服务生滚蛋,随即切断了电话。   倪澈赶忙再拨过去,又被挂断,反复几次……魅影,她打开搜索页面在上面输入酒吧名称查询地址,很快显示出一个离这边不近的路名。   倪澈慌忙起身,“我有急事要出去一下。”她起得急,眼前倏然一黑,被景澄一把拉住。   “不许去!”景澄的大手整整握住她纤细的手臂一圈,“一个大男人醉在外面,深更半夜让一个女孩子跑去捞他,倪澈,你不是说他和你分手不要你了吗?你干嘛还要管他?”   “那你不是也跟我分手不要我了吗?你干嘛还要管我?”倪澈仰起脸看他,嘴角憋着委屈。   景澄觉得自己的心被她的委屈堵得生疼,“小澈,你就不能找个珍惜你疼爱你的男人吗?那种对你动手的人你还要主动贴过去?没听过男人打女人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的区别吗?”   “谁让我眼瞎呢,喜欢的都是渣男!”她推开景澄的手,“你让开!”   刚刚被划入渣男行列的景警官破罐子破摔地长臂一伸干脆将她按在自己怀里,“你今晚哪儿都不许去。”   “你这是非法拘禁!你警员号多少,我要投诉你!”倪澈在他怀里挣扎,只觉得那条手臂越挣越紧。   “003213,记住了吗?”景澄腾出另一只手,从身后摸出手铐,一不做二不休地咔哒一声将倪澈的右腕铐住,随即将另一环铐在自己的左腕上,这才放心地松开她。 作者有话要说:  2017最后一天了,祝大家新年快乐~ 这本的成绩不堪入目,写得一度内心焦灼,严重自我怀疑和厌弃,不过自己挖的坑,就算是吐血也要坚持填完,相信我,嘿嘿~ 新的一年,一起努力!!!   ☆、你要多少(08)   “……”倪澈愕然,低头看看两人被一条锁链铐住的手腕,又抬头看看景澄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他这是疯了么?手铐是给他这么玩儿的?   “你神经病!”   看吧,连倪澈都看出来他神经病了,景澄拖着她站到窗边,拉开窗户,一扬手将钥匙从二十几层楼的高度丢了下去,这才转身给了倪澈一个“看你能怎么样”的无赖眼神。   倪澈瞪大眼睛用力地晃了晃被铐住的右手,带动景澄的左手也跟着晃了晃,只求证到一个事实,现在他俩已经同呼吸共命运地被铐在了一起,想再远离半步都难。   她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大概走不开了,于是用左手操作手机发了个短信给崇安,内容很简洁,只有Leon的名字和酒吧地址,后面附上俩字:速去!   “你在干嘛?”景澄好整以暇地问她。   “报警。”倪澈答得没好气儿。   景澄掏出警/官/证摊开在她面前,“警方已经知道你的情况了,他们认为你现在很安全。”   两人并肩立在落地窗前,如果忽略掉彼此之间的勾连方式,还算一幅比较浪漫的剪影,仿佛一对儿在看星星的情侣。   只可惜外头阴着天,别说是星星,就连月亮都躲到黑厚的云层里,只有远处道路上的车河在暗夜中勾勒出一道暖橘光带。   “我要回家,你快点想办法!”倪澈用力地甩了一下这只特制手环,沉重的金属边沿刮在手腕上擦得皮肤生疼。景澄不想她弄伤自己,抬手握住了她的左手,“没有办法,只能等到明天天一亮,我们两个一起下楼找钥匙去。”   倪澈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他,一双秀眉飞得老高,“明天早上?!那今晚就这样?不洗澡的吗,不去厕所吗?”   “上次你喝醉了也住在我家,也没有洗澡,我可以不嫌弃你。”他转头回看她,“外面下雨了,你是喜欢继续站在这里赏雨,还是我们一起找个电影看看?”   窗外一阵闷雷滚过,倪澈早已外焦里嫩,她憋着脸恨恨地说,“你灌了我那么多红枣水,我想去厕所!”   景澄忍住笑,从裤兜里掏出自由的右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倪澈一跺脚,拖着个大油瓶尴尬地往卫生间走去。   卫生间的门距离马桶还有段距离,把人留在门外肯定是不可行的,倪澈左右看了看,急中生智地将景澄推进了浴室,“转过脸去,把门关上!”   磨砂玻璃拉门被景澄从里面反手拉合,因为手铐中间的锁链不得不留出个一指宽的缝隙。   景澄面朝里倚在玻璃隔档上,透出一道模糊的虚影,近在咫尺,却不真实。   倪澈想了想,又抬手掀开了旁边台盆上的水龙头,再用手机搜了首最吵人的摇滚把音量调到最大,一时间水流声和嘶吼声灌满了并不宽敞的卫生间,她就这样吊着一只右手艰难地完成了如厕。   整理好衣裙,倪澈手腕用力一扽,里面关禁闭的景澄慢悠悠地转出来。   她走到台盆前弯腰洗手,气呼呼用力地搓着洗手液,顺道也溅了景澄一左手。景澄也不在意,将手凑在水流下冲了冲,然后抬手摘下自己的擦手巾,助人为乐地将三只手都擦了擦。   两个人返回客厅,开了投影看新近一部很火的影片。景澄递了杯酸梅汁给她,挨了一记爆瞪,在这只手铐解开之前,她是不打算再摄入任何水份了的。   窗外夜风裹着雨丝刷刷地敲打着落地窗,客厅里关了照明灯,只余幕布上忽明忽暗的光影不时变换,两个人四道目光落在幕布上,却都不是走心的表情。   那一年,倪澈十七岁,她约了景澄去她家里,两个人窝在别墅地下的影音室里看当时热映的一部爱情片。就在那一天,景澄吻了她,她的初吻。   倪澈记得当时自己很紧张,像是随时都要发作一次哮喘,她甚至偷偷将手伸进衣兜,将药盒紧紧捏在手里。   景澄当时的目光像是雨后初霁的湖面,就那样深深地看住她,像是想要将她沉溺在灵魂深处。   她并不知道,就在那一天,景澄借故去厕所,将一枚□□装到了别墅地下酒窖的门轴内侧,酒窖,是她父兄“谈生意”的地方。   “觉得不舒服吗?”   倪澈听见身边景澄的询问,心里一怔,那天景澄发现她在接吻时手里捏着药盒,也是这样问她的。倪澈这才发现,自己的左手里也紧紧地捏着药盒。   她赶忙将药盒塞进口袋,转头迎上了景澄的目光,“你真实的家庭什么样?”井家村里出来的寒门少年,做了七年警察也不可能在鲸市拥有这样的房子吧?还有他的舅舅,是连副院长见了都要点头哈腰的“首长”。   她的声音很轻,语气淡然,并非诘问,也没有讥讽,就像是冲着初识的人问了个略显鲁莽的问题。   “我的祖父和父亲都是警察,祖父在四十岁的时候就因公牺牲了,那时我父亲才十三岁。”   景澄抬手想抱抱她,又碍于两人的手拴在了一起,并不方便做出拥抱的动作,他顿了顿接着说,“我父亲是程光毅,鲸市公安局局长。我母亲跟你是同行,胸外科医生。”   景澄握住她的左手按在她心口上,“你这里,还疼吗?当年那颗子弹,就是我妈妈亲手取出来的……”   当年倪澈中枪的位置十分凶险,警方抢救她也是花了大气力的,毕竟她救下的人是景澄。   景孝珍在七年前便是鲸市赫赫有名的胸外一把刀,听说倪家的一个小姑娘救了自己的儿子,便义不容辞地赶过来同人民医院的专家连夜会诊,最终还亲自上阵将那颗子弹取了出来。   其实她当年上这台手术也是顶着很大压力的,如果倪澈死了,可想而知背后会有人编排出什么恶毒的揣测来。   倪澈睁大眼睛看着他,脸上露出一缕无能为力的淡笑,一直以来大家都只记得是她当年救了景澄,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救回她的人是景澄的妈妈。   其实在倪澈心里,她并不认为自己配得上“景澄的救命恩人”这个头衔,毕竟那一枪是她大哥打出来的,她挡住那颗子弹充其量也只能算作帮倪泽减少一点罪恶。   只是倪泽是个不在乎罪恶更多的人,他宁愿血溅当场也不会伏地认错接受惩罚,可能唯一对他的惩罚便是在他死前的一刹那看到自己射杀的人是他那个傻妹妹。   “那你有兄弟姐妹吗?”   景澄摇摇头,“我只有一个表弟,景良辰,还有一个表妹,瞿美景,我想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也同亲兄弟姐妹差不多了……我的外公和舅舅都是军人,我的两位曾外祖父也是,我妈妈是军医。最疼我的人是我外婆,上次她听说人民医院有个小大夫救了我,还想亲自带礼物过去谢谢你……”   “景澄,你和我,就好像名门正派和歪门邪教,从一出生开始就注定要势不两立的吗?”   黑暗中,景澄看不清她微微垂下的眼睑,但他听出来她哭了,他抬手托住她的脸颊,掌心满是她的眼泪,“那也不重要,不是还有张无忌和赵敏,令狐冲和任盈盈,张翠山和殷素素,纪晓芙和杨潇……”   倪澈无声地苦笑了下,“景澄,我在美国的戒/毒中心做过义工……我知道……我看见过很多……我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但我没有办法恨他们……如果没有他们,我也活不到现在……我知道很多错犯下了,流再多的血也洗不清……”   景澄单手把她揽在怀里,像搂着一只受了重伤瑟瑟发抖的小兽,“那些都和你没有关系,小澈,我不想你强迫自己去恨或者去原谅,那些都不重要……我只想你不要再为难自己,我这辈子唯一放不下的事情,就是伤害了你……但是我知道,你没有真的恨我,不然我可能死很多回了……”   除了说话的时候声音里裹着难以掩饰的泪意,倪澈没有发出半点啜泣来,她埋首在景澄的胸口,染得他那件月白衬衫前襟一片濡湿。   “景澄,你真心爱过我吗?”她极细小的颤音问出了这个埋在她心里七年,却无数次警告自己不许问出口的问题。没等景澄回答,她便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唇,“你不用回答,我不想问这个!”   她是怕自己回答“没有”令她绝望,还是怕自己回答“有”又一次骗她?   景澄的心被她这句自问自答绞得一阵酸痛,“如果当年不是有很多人在背后帮我,你可能不会喜欢上我,我不是一个有趣的人,我今年三十岁,除了你再也交不到别的女朋友,因为身边再也遇不到你这么傻的姑娘了。”   电影播放至片尾,半点情节也没进到这两位心不在焉的观众眼里。景澄将倪澈从沙发上拉起来,“我陪你去洗一洗你的花猫脸吧,还有我的衬衫,如果明天一早找不到钥匙,换不了衣服,被你哭成这样还怎么继续穿?”   倪澈抖了抖手铐,“这个没有备用钥匙的吗?你不许撒谎——”   “没有。”景澄的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将室内晃得通亮,随即一阵闷雷从头顶滚过。他没空联想说谎遭雷劈的因果报应问题,下意识就将倪澈拉进怀里,“就算你不害怕小爬虫了,不能连打雷也不害怕……”   “嗯,害怕打雷,不敢自己睡。”这样算是很给面子很配合了吗?想自己睡有办法吗?   两个人合衣笔挺地仰躺在大床上,因为两手被铐在一起不便随意翻身。   景澄见倪澈没了动静,轻轻侧过身去,看着她乖巧的睡颜,就是现在这样,把她绑在自己身边,他才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这算是一种变态的占有欲吧,但他就是无法克制住时刻都看着她的念头。   “真希望永远都找不到那个钥匙。”   倪澈的嘴角微微弯起,仍然闭着眼睛,“景sir,别乱说话,我还没睡着呢……如果找不到钥匙,我就把你的手剁下来!”   “怎么这么暴力?!”景澄撑起上半身,俯视倪澈。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眼尾的小痣赤红夺目,唇色却仍然淡白,“我能吻你吗?”   倪澈倏然睁眼,那张已经近到来不及调焦细看的脸孔已经迫近而来,没有等待答案的收势,仿佛她一开口就能咬到对方。这叫征求意见?   温热的呼吸吹在脸上,每颗细小毛孔都情不自禁地舒展迎合,柔润的唇试探性地轻轻蹭在她唇角,随即一个绵长而温柔的吻仿佛等待了千年般炽烈而来。   倪澈开始不由自主地回应他,她抬手想拥抱他,却被右腕的桎梏牵绊,只余一只灵活的左手在他胸前不知是推是拉地乱撞。   景澄气息粗沉,抬手将她那只不安分的手抓起,左手伸向她头顶,将倪澈的左手拉起按住。她的右手也同时被拉紧的手铐扯到头顶,紧张地抓住了景澄的左腕。   倪澈像个十分认命的嫌疑人,被他这样捉住,怠于反抗。   两个人戴着桎梏笨拙地纠缠在一起,倪澈从未想过原来爱情最本质的滋味就是疼痛,她从始至终紧紧咬着下唇不出声,特殊的亲密感让她既兴奋又惊恐,通体过电流般地微微颤栗着。   景澄轻轻拨开她遮住脸颊的头发,俯身温柔地吻她。他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拥有了她的全部,以后关于她的一切似乎都名正言顺地跟自己有关了。   “干嘛又咬自己?很疼吗?”   白床单上落了几点暗红,景澄小心地盯着她看,这是她的第一次吗,美国不是很open的吗,她还有个帅到可以上大屏幕的混血男友?原本他的占有虽是临时起意,却也藏着对那个男人的嫉妒,现在看来似乎有什么事情是他想错了……   错得好!再没有这么让人心悦诚服的正确答案了!我的,我的,全部都是我的!   倪澈拉起被子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不再说话。   景澄的左手被她牵制着,根本找不到合适的姿势躺下来。他想了想,将左臂经她头顶绕了一圈垫在倪澈的颈窝下,自己也侧身躺下,从她背后轻轻搂住她。   就算她玩命飙车,捏死虫子,不怕打雷,她也还是当初那个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小姑娘。   两个高龄脱处的一根筋就这样各怀心事地相拥着沉沉睡去,身边人伴着雨后新月入梦来,却再不是从前的狰狞模样,收紧双臂就能实实在在地拥抱对方,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竟是再没有比这更安心的一夜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第一天必须粗长、有肉吃!   ☆、你要多少(09)   夏日里天亮得早,倪澈的手机闹铃在五点半便凯歌高奏,惊醒了一床狼藉的美梦。   两个人穿着揉皱了的衣衫爬起来,锁成这样,谁也没法换衣服。倪澈一把扯掉那床见证血泪的床单,拖着景澄将它丢到卫生间的垃圾桶里。   景澄吊着被倪澈压了一晚上酸麻难忍的手臂,又十分念旧地将那条床单捡了回来,丢进脏衣篮,“洗一下就好了,我以后还要睡。”   “快点,收拾一下马上下楼找钥匙,我七点半要赶到医院。”倪澈催他,两个人连体婴似的挤在台盆前刷牙洗脸,动作配合得明显要比前一晚默契不少。   原本景澄每天雷打不动的晨跑,今天被迫变成了草坪寻宝,他拉住倪澈的手,又将一件T恤盖在手铐上,抬手拉开了自家大门。   门一开,里里外外的人俱是一怔。   倪澈看着面前玉臂高抬正准备敲门的美女,心说,景sir还真是妄自菲薄,说什么除了自己再找不到女朋友,这天刚亮不是就有美女自己找上门来?   还有上一次偶遇的滕青,一共两次,命中率百分之百,而且还不重样!   虽然倪澈看向对方的眼神不太友好,那姑娘却十分不介意地透出一脸诡笑,食指在他俩之间来回来去地指了指,“你们……”   景澄抬手在对方脑门上弹了一下,“美景?你来干什么?”   “奶奶心疼你一个人早饭吃不好,我刚回来就被抓了劳工给你送早点。”瞿美景打了个呵欠,笑盈盈地看向倪澈,“这位姐姐,怎么称呼?看着好像有点儿眼熟……”   美景?她就是景澄的表妹?倪澈觉得自己这醋吃得有些匆忙了,一时又不知道适不适合在景澄的家人面前表露自己的身份。   “介绍下,”景澄接过瞿美景手中的餐盒放在玄关的搁架上,“我表妹瞿美景,这是倪澈。”   瞿美景一怔,紧接着眼里放出迷妹看见偶像一般的精光来,毫不掩饰的兴奋语气,“你,你就是倪澈……”   她这种下一秒钟仿佛就打算要签名的表情着实惊到了倪澈,比那种扇她一耳光让她赶紧离她哥远点儿都骇人,倪澈不自在地抬眼看了看景澄。   景澄推着瞿美景后退了几步,回手关上了身后的门,“早饭收到了,你该马上回去补觉了,拜拜——”   瞿美景视她哥如无物,尾巴星子似的跟在倪澈身后转进了电梯,“倪澈姐姐,终于见到你啦,你回来真是太好了!”她一双漂亮的大眼睛X光似的扫得倪澈心里发毛。   “你……你看,我就说你不会有事的,之前我哥他……”   景澄抬手扯着瞿美景的衣领一拉,打断了她的话,“快点回家,等会儿赶上早高峰堵车。”   “那有什么关系?我下周才去单位报到——”瞿美景小蜜蜂似的绕着倪澈又飞了半圈,绕到他俩身后,“拉手就拉手,还拎件衣服干什么?”呼啦,抬手就扯掉了那件无辜的T恤。   电梯恰好到一楼,钢门自动打开,瞿美景眼疾手快地将衣服盖了回去,内心百感交集。她不动声色地绕到景澄一侧,“哥,没想到你这么重口味……”   倪澈失血的脸颊生生羞出两抹驼红,在衣服底下用力地回捏了一下景澄的手。景澄淡定自若地将五指松了又紧,像是还嫌那道镣铐不牢靠,将倪澈整个小手都握在掌心。   俩人一路朝着楼后面的草坪疾走,瞿美景大膏药似的紧紧跟着,“那个……你们俩这么早干什么去?倪澈姐姐,咱俩加个微信吧……”   “真闲的话,就帮忙找钥匙。”景澄晃了晃俩人铐在一起的手。   瞿美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抬头朝楼上看了一眼,心说这俩人怎么这么能折腾呢?她凑近景澄低声问,“等会儿要是被我找到了,是交出来还是藏起来?”   “想什么呢?等会儿我俩都要去上班。”   找钥匙小分队立即行动,对楼后面那片草坪进行地毯式搜索。瞿美景这个单线程的操作系统显然要比这边这对互相拖累的俩人效率要高,没用多久,钥匙率先被她给找到了。   锁扣啪嗒一声打开,倪澈长吁一口气,揉揉自己的手腕,“我先走了。”   景澄还没捞到张嘴,瞿美景先急了,“倪澈姐姐,我大老远跑来送早饭的,你好歹也尝尝再走吧,我们还没加微信呢。”   牵绊虽然解开了,景澄还是自然而然地过来拉起了她的手,“走吧,上楼洗了澡吃了饭再上班,家里有你的衣服,换一下。”   瞿美景听了,嘴巴凹成一个O型,没敢出声……景良辰那边的消息到底落后多少年啊,怎么听他说的八字都还没一撇的,她看到的明明一撇一捺都快贴在一起凑成一个人了呢!   倪澈想起自己上次晾在景澄家里的黑色连衣裙,他没主动还,她也没好意思主动要,这会儿还真是歪打正着地用上了。   她上了楼径直去洗澡,之后裹着大浴巾到景澄的卧室找衣服,拉开衣柜,看见一排他的素色衣裤尽头,挂着她那件黑色连衣裙,外面还挂了件景澄的衬衫,衬衫的两条衣袖绕在裙子前面虚虚搭了个活结,看起来像是亲密相拥的两个人。   倪澈一愣神,竟然有些舍不得将那条裙子从衬衫里摘出来。   恰好景澄也洗过澡进来拿衣服,直接摘走了那件衬衫,然后将裙子递给倪澈。他把房间让给她换衣服,自己拿着衣服去卫生间换。   盛好早饭的瞿美景指着景澄惊呼,“哥,你什么毛病,这种天气你穿长袖?!”   “我乐意。”景澄仔细地将袖口一叠叠挽到手肘下方,露出肌骨匀称的小臂。   他接了通电话,回手从桌上捡了只蛋卷塞进嘴里,“美景,反正你闲着没事,等会帮我送倪澈去上班,我有点急事先走了。”   “噢,工作狂——”瞿美景见怪不怪,冲倪澈招手,“过来吃饭,煎蛋卷和杂粮粥是奶奶亲手教小阿姨做的,我哥喜欢吃,这瓶蔬果汁我们两个喝,放心吧,里面没有芒果。”   倪澈小讶异,“你也知道我不能吃芒果?”   “当然,我哥认识你之后就再没吃过芒果,其实……”她的话被新进来的短信打断,低头看手机,露出一脸揶揄的笑,转过手机屏幕对着倪澈,“你看——”   上面的信息是景澄发给她的,“瞿美景,不许多嘴,请按照一个哑巴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尤其是在倪澈面前。”   “为什么?他有什么不想让我知道的秘密吗?”倪澈感觉从这个姑娘口中套话应该比景良辰那里容易很多。   谁知瞿美景摇摇头,一点也不配合。   “你怕他吗,他很凶吗?”倪澈卑鄙地用了个激将法,通常姑娘们都是不愿承认自己害怕某个关系亲近的兄长的。   “嗯,也不是怕……”瞿美景有点儿动摇,随即又摇摇头,“不是你以为的那种怕……反正……反正你知道他很在乎你就对了!加个微信吧?”   倪澈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景澄的小表妹对自己这么感兴趣,她大方地拿出手机跟对方互加了微信。   一路上瞿美景表现得对她又好奇又克制,七拐八绕地问了一堆无关痛痒的问题,成功泼了倪澈一头雾水。   司机聊得太投入,拐进医院大门时险些擦上了路边的行人,倪澈刚看出那位行人眼熟的背影,对方的正脸就被瞿美景的大喇叭招得转了过来,正是童潜。   童潜一脸的横眉冷对,开车不看人不说,还敢拿大喇叭轰他,没看见正对面禁止鸣笛的指示牌么。他这一转身,就看到了坐在副驾的倪澈,一腔怒火登时淡下去不少。   倪澈赶忙开门下车,“就这儿下吧,进去再出来太绕了,谢谢你。”   瞿美景的心情显然没太受到刚刚小插曲的影响,特地落下窗户朝她摆手,“再见啊,嫂子。”   她这一嗓子,成功招来了童潜那迟到的一记眼刀子。   “她叫你什么?”   倪澈讪讪一笑,“她开玩笑——”      ☆、你要多少(10)   上午没排她的手术,倪澈就登陆院网的资料库看文献。   临近中午,院办来电让她过去,倪澈心里纳闷儿,自省了半天也没想出自己犯了什么事儿,直到敲响领导大门的时候还一脸懵懂。   倪澈万万没想到她会在此时此地见到这个人——魏千行。呵,难道是救了他的便宜弟弟,多了个分杯羹的继承人,于是魏公子找上门来算账了?   苏科长迎上来,态度亲昵,“我们倪医生特别敬业,你看也没好好休息两天就继续上班了,脸色还不太好……小倪,魏总百忙之中亲自抽空来向你道谢,来来过来坐……”   魏千行一如既往地衣冠禽兽般淡定从容,倪澈也毫不掩饰眼神中“你又玩什么花样”的合理质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魏千行放下翘着的二郎腿,仿佛一个信号般,他身旁垂立的左今微微欠身,随即朝门外走去。   “你们先聊,我陪左助理过去看看。”苏胜这个老狐狸也很有眼色地溜了,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倪澈和魏千行两个人。   魏千行笑了笑,“小澈妹妹还为上次的事情生气吗?”他抬手捏了捏眉心,“上次是我喝多了,他们玩得有些过份我没拦住,是我不对,今天,我是真心真意来跟你道歉加道谢的……你给那孩子输了六百毫升血,真是辛苦了!”   “你想多了,我犯不上拿自己的血去还你那瓶酒。”倪澈心说,要是你以为我救活你弟弟是为了报复你,那还真是太高估我对你的在意程度了。   “不不不,是你想多了,我是真心谢你的。很不巧,那孩子的血型十分特殊,他妈妈家没人是这种血型,好巧不巧的我们家也没有……”   魏千行的话还没说完,倪澈已经大致听懂了他的意思,心里暗暗吃惊。   熊猫血是有遗传性的,父母二人都不是RH阴性血而子女是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父母两方的家族里都没有这种血型的人,子女却是熊猫血的,就极少见到了。   如果魏千戎的生母是孙菲菲没错,那他父系庞大的魏氏亲属中居然也没有RH阴性的显性基因携带者,难免会令人心存怀疑。   看她的表情,魏千行就知道倪澈已经猜到了,“如果不是这次闹得这么严重,孙家没有一个人的血能给他用,别人也不会在意到那孩子其实跟魏家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   得到消息的魏千行一刻钟都没有浪费,连夜采集了样本送去鉴定,不出意外的话,此时那份基因鉴定报告应该已经摆在他爸的办公桌上了,希望能给他老人家的午餐添道不错的开胃菜。   所以他可不是应该感谢倪澈么,就算是找人除掉那个小杂种,也不过是铲了一个遗产继承人而已,现在经她如此一无私奉献,不仅魏千戎今后没戏了,连带着最有可能上位的孙菲菲也给顺便拾掇了,这一锅端得多么彻底利落。   倪澈显然对这些豪门宅斗的戏码并不感兴趣,她的初衷也并非在此,“如果你真的想谢我,让我和Leon见一面。”   魏千行嘴角一勾,“小意思,明晚我来接你下班,一起吃个饭。”   “我不想再看见倪焰。”这个搅屎棍如果在场,她和Leon便没机会好好说话。   “没问题,有亲的在,还要他这个表的做什么——”   魏千行轻飘飘吐出一句,却如镇魂钉一样将倪澈砸在原地,他居然也知道Leon的身份,是倪焰那个混蛋告诉他的吗?这么要命的事情他怎么可以随便跟阿猫阿狗都说,真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倪澈错愕地盯着魏千行的背影潇洒走出门去,就在大门关合的一瞬,弯腰为魏总挡门的左今向屋里投来短暂的一瞥。   那张面孔在倪澈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她忽然觉得有几分熟悉,又怎么都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任凭一股寒意肆无忌惮地爬上脊背。   ***   刚过五点钟,景澄的电话拨进来。   倪澈看到那个备注名为J的来电有点吃惊,这好像还是两个多月以来他第一次主动打给她。   “在医院等我,我来接你下班。”   “哦。”倪澈咬了下嘴唇,莫名其妙地睡了一觉,他就把她当自己人了?想到昨晚那匆忙凌乱的第一次,她感觉耳垂微微发烫,下意识握紧了手机。   景澄坐在车里等,见她进来将空调风速调低了些,目光却一直来回来去地扫在她身上,弄得她有种衣服穿反了被人发现一般的尴尬感觉。   “前面药店停一下,我……买点东西。”倪澈忽然想起来一件要命的事情,本来早上就该去买的,被瞿美景一路咸淡扯过来,居然把这事给彻底忘掉了,好在现在也不晚。   她推开车门疾步走进药店,景澄想了想不放心,也下了车跟过去。他刚走到门口,就见买好药的倪澈正边往外走边从药盒里抠出一粒白色药片打算往嘴里塞。   景澄一抬手将药片截了下来,目光朝药盒上一瞥,左炔诺孕酮片,紧急避孕用,瞬间眉头一展,明白了个中奥秘。他干脆连药盒也给拿了过来,“吃这些对身体不好……万一的话,我会负责。”那语气就好像在说,别吃剩菜,肚子饿的话,我请客。   他攥着药盒的手插/进裤袋,面色上看不出任何对某种“万一”的丝毫担忧,转身朝车子走过去。倪澈一咬牙跟在后面,心说横是人命不会出在你身上。   她系上安全带,转头淡淡地说,“那个……不代表什么,不用放在心上。”   景澄发动车子,刚从刹车踏板上抬起的脚又重重落了回去,车身陡然一耸,“我觉得很代表什么,我很放在心上。”   “我为什么又要去你家?”又是在提前一个路口的距离,倪澈才发现这根本不是送她回家的路,而是带她回家的路。   “你刚捐了那么多血,一个人在家不安全,先在我这里把身体养好。”景澄在光线幽暗的地下车库里凝眸看她,目光中如星光流转,动人心魄,“你不是说想要我的心抵债吗?离得太远怎么拿去?”   他的面上挂着笑意,声音低沉柔和,身体微微倾靠过来。倪澈怔忡,这人怎么说浪就浪上了,连个过渡都没有。   一进门,倪澈更是惊诧,餐桌上两菜一汤外加切好的水果拼盘,空调吹出不易察觉的凉风搅扰着汤羹上氤氲的热气。她压低嗓音问,“你家里有位田螺姑娘?”   话音未落,身板扎实的“田螺阿姨”从厨房里转出来,笑出一脸细纹,“回来啦,赶紧吃饭吧,我这就走了。”   景澄吃饭的时候不大说话,倪澈也乐得闷头苦吃,跟他在一起别的福利暂且不提,伙食质量还是很有保证的。   吃过饭,景澄主动包揽了洗碗的   “那个,我……还要查资料写论文,我还是先回家了……”   “在这儿写吧,正好我也要工作,我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电脑。”景澄随手就翻出一台笔记本递给她。   “我的文档都在自己电脑里……”   “电脑没关机吧,IP地址给我,我帮你远程复制过来。”   “……”远程复制?说得这么好听呢?   十几分钟后,景澄将显示器转向倪澈,上面是同她电脑一模一样的桌面,“需要什么文档你自己拖到优盘里就行了……”他指了下星罗棋布的图标,“桌面有点乱,该清理一下了。”   他俩都留意到桌面背景那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两个人背对镜头并肩而立,正凭栏眺望前方一片蔚蓝大海。   左侧长发被风撩起的白衣女孩儿正是倪澈,而站在她身旁露出半边侧颜看向她的男人有着西方人特有的深邃眼窝和高挺鼻梁,同时也具有东方人常见的削峭唇线和黑色头发。   景澄心想,这个就是那位名叫Leon的混血前男友吧,墓园见到过的那个男人。她把两人的照片设置成电脑桌面,他在她心中的分量自不必说。   倪澈一把拖过电脑,转过显示屏切断了景澄若有所思的视线,尽管倪浚那张脸连他自己照镜子时都感觉陌生,可心虚的心理始终作祟,她不愿景澄一直盯着他看,生怕有什么自己都不曾留意到的灯下黑的破绽。   景澄若无其事地转身去捣鼓自己的电脑,倪澈也专心致志地打开论文和网络图书馆查资料,两个人分别占据主卧里那张大写字台的一角,房间里只余机器运转的轻微嗡鸣和嗒嗒敲打键盘的声音。   倪澈觑着景澄那张被显示器打了高光的俊美侧颜,不禁回想当年她和景澄两个人相处的时候都在做些什么。   景澄那会儿的伪装身份是鲸理工大一的新生,现在回想起来,不得不说,他卧底身份中最有风险的设定便是这刚刚经历过的高考。   高考阶段,无非是一个人一生中掌握庞杂基础知识系统最牢固的时期,在大学里或社会上荡涤一两年,各种定律定理、简答论述便大半要还给老师了,这种身份绝壁是比扮成市井混混、无赖流氓更难掩盖漏洞的。   倪澈从小因为身体原因缺乏锻炼,高中时期学习压力大,各种头疼脑热的小病不断,景澄来她家用得最多的理由就是帮她补习功课。   原本崇仲笙就只她这么一个宝贝闺女,学习好赖对她来说没什么要紧,但倪希仪很在意女儿的学业,大抵是她觉得自己被倪家给养废了,除了长得美之外一无是处,唯一拿得出手的字还是长大之后自己练的,因此格外希望女儿能走一条有文化有内涵的路线。   景澄帮她补习,她的成绩就真的锦上添花,从高一时的年级五六十名一跃升至年级前三。   她记得大哥曾不经意地问过她景澄是不是真的那么学霸,倪澈当时颇为自豪地回答,那当然了,就连升级试的拔高题他都能用更简明的方法解出来,秒杀老师给出的标准答案。   这对倪泽来说该是多大的一颗定心丸,卧底们的能力和双商自不必说,但兵匪双方大抵还都有个通病,就是学习成绩马马虎虎,警察断不会找个书呆子出来打探消息的。   殊不知这个卧底不仅演技好、智商高,还是个电脑高手,她撞的不是枪口,而是炮口。   倪澈这边想得出神,面前的屏幕自动开启了屏保她都没察觉,晃动的莫比乌斯环在她脸上映出诡异的光泽。   她没做任何操作,显示器陡然全暗,仿佛电源被切断一般。   倪澈突然回神,查看电源指示灯还亮着悠悠的绿光,刚想朝景澄投去求助一瞥,就见屏幕左侧亮起一条橘色光标,随即噼里啪啦蹦出一行童体字:冰箱里有柚子茶,橱柜抽屉里有巧克力和牛肉干,客厅露台有躺椅和夜景,旁边的耳机里有音乐……祝你溜号愉快! 作者有话要说:  年底了,三次元的事情有点多,还会尽量保持日更,时间可能不会特别固定了,写好改好就发,一般都会晚饭前。   ☆、你要多少(11)   倪澈看了斜对面的景澄一眼,依旧是不苟言笑投入工作的一张脸,好像这行字压根儿同他没有任何关系。   她站起身,晃了晃僵酸的肩膀,轻轻推开椅子走出卧室。倪澈冲了两杯柚子茶,一杯送进去给景澄,自己抱着另一杯和一堆零食,安静地窝在躺椅上听音乐看风景。   待她再醒来,人已经被挪到了卧室的床上,睁眼便看见依旧在电脑前工作的景澄,他微微蹙着眉,由于室内关了灯,脸色被荧幕映得微青。   倪澈摸出手机看时间,凌晨两点多。她没出声,在薄毯里拱了拱,裹得自己只余半张脸露在外面偷偷看着景澄。   景澄从屏幕上转过脸,这个角度他应该看不清倪澈是不是睁着眼,还是抬手将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一度。他以为她睡冷了?   倪澈举着手机,关掉了闪光灯,朝着景澄的方向偷偷按下拍摄键。   咔嚓——   寂静中的键音成功将她暴露。   景澄勾起嘴角笑了下,倪澈赶紧破罐子破摔地又拍了一张,然后将手机搂进怀里。   景澄关掉电脑走过来,一身纯棉衫裤侧身躺在她身边,也不盖被子,抬手在她侧颈和脸颊揉了揉,“睡吧。”说完便率先闭上了眼睛。   倪澈静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重新用眼睛将他咔嚓咔嚓又拍了个够,这才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继续睡去。   次日天还没亮,大概也就是两人才合上眼没多久,倪澈被身边一阵扰动警醒。   她见景澄双目紧闭,神情却是痛苦挣扎,搁在胸前的手紧握成拳,像是正被噩梦搅扰。   她突然想起景良辰曾经说过,景澄这七年来几乎每晚都做噩梦,过得十分辛苦,难道她又成了到他梦中作祟的那只摄魂小鬼儿?   上一次她住在这里时赶上自己醉酒,景澄是否噩梦她无从得知。而前一夜两人莫名就滚了床单,她不确定景澄是没做噩梦,还是根本就没睡着。   倪澈从毯子里伸出手去握住景澄攥紧的拳头,刚想叫他的名字,便看见景澄惊醒过来,她慌忙闭上眼睛装睡。   景澄睁开眼,立即转头看向身边的倪澈,紧抿着嘴唇压制住纷乱的呼吸。他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被她握住了抱在怀里,脸上僵紧的肌肉一松,露出一抹浅笑。   “以后哪儿都不许去,只能跟着我。”   倪澈听见他轻声对自己说,忍不住睫毛颤了颤,随即两瓣温热的唇覆在了她的手背上,比刚刚的声音还轻还软。她不敢在此刻醒来,只能辛苦地维持着睡颜。   他骗了自己三年,自己也在梦里折磨了他七年,倪澈,你还觉得他有什么还不清的债呢?借着一个看似无意识的翻身,倪澈转身背对着景澄,一行眼泪无声滑落在枕上。   晨跑归来,景澄在厨房的垃圾桶里发现了那只被他没收的药盒,原本一盒里有两粒药片,当时被他丢掉一粒,此时另外的一粒也不见了。   他将买好的早点放在餐桌上,瞥了眼睡成一团的倪澈,无奈地摇了摇头。   ***   倪澈赴魏千行的饭局,并不想让景澄知道,找个加班的理由搪塞他独自前往。   这晚魏千行竟是没带秘书和助理一个人来的,从头到脚的花花公子气质随他手里那束月光白玫瑰一路摇曳,花枝烂颤,引得医院里不少医患驻足旁观。   很好,倪澈的神秘异性朋友里,又被他有意无意地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如果不是为了见到Leon,她真想直接将花枝上那些刺都一股脑摔到他脸上去。   “Leon呢?”偌大的包间里只有他们俩,倪澈毫不掩饰直奔主题。   这直接似乎令傲娇的魏公子有些不悦,他挺身朝椅背上一仰,一只复古的巴洛克皮鞋高高翘起,“你知道他的脾气,他不想来,谁都没办法。”   “既然他没来,那我也先走了。”   “等等——”魏千行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重新换上那副标准的淡然面具掩盖此刻的真实心情,“有时候,我有点搞不清你究竟是……担心Leon……还是,无所谓?”   他的语气看似轻描淡写,实则不客气到有些阴毒,既然清楚了Leon的身份,刚刚的那一句任谁都不难听出没什么好意。她只剩他了,怎么会无所谓。   倪澈猛地回头,冷冷地看着魏千行,“你想威胁我吗?魏总,可能有个误会我要跟你澄清下,倪浚在七年前就死了,之后的每一天都不该是他的,我也一样。所以,如果你觉得你知道了什么便是筹码,想用的话尽管用,如果今后他不能做人,我也更不想他做鬼。上天也好,入地也罢,我并不介意陪着他。”   魏千行脸上的笑意顿了一下,显然她的这种反应有些出乎意料,随即又轻嗤了一声,似乎想拆穿她的色厉内荏,“小澈妹妹言重了,我跟你哥哥们是好兄弟,说是一荣俱荣也不为过。”   可他们损的时候你在哪里?同富贵就有你,共患难就缺席?倪澈随意地挑了下眉,仿佛听到一句耳旁风。   她瞥了一眼桌上的一瓶洋酒,和一杯橙色的果汁,“我知道,魏公子的地盘,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今天的通行证又是什么?酒和芒果汁二选一?”   既然魏千行连倪浚的身份都知道了,那想来她不能碰芒果应该也不是秘密了。她心念飞速一转,已经做好了再醉一次的准备。   “我帮你选好了。”魏千行抬手朝那杯果汁打了个指响,勾起了一侧嘴角。   倪澈心说,这次大概没有被景澄捡回去在他家躺一夜那么简单了,很可能又要回医院苦熬两三天。不过没得选也就意味着无需犹豫,她拿起果汁喝了一大口,这个就不用干杯了,即便想要她命,也就只需这么一大口。   她的手已经探进了衣袋,紧紧握住那只药盒。   清甜入喉,倪澈心里一松,不是芒果汁,应该是木瓜和别的什么混合出来的,味道还不错。   “如果没那么糟糕,不如坐下来吃点东西。”魏千行摘下眼镜捏在手里慢慢擦着,“我想小澈妹妹你和倪焰,应该也不是没有什么目标一致的时候吧?”   “没有,”倪澈淡淡地答,“而且你提到这个人,我就更吃不下了。”   “他这个人虽然……”魏千行的指尖在桌面上轻点了几下,估计是搜肠刮肚也没找出稍微好听一点儿的评语,干脆一切尽在不言中,接着道,“但他对之前的事情还是恩怨分明的,我想,小澈妹妹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吧?”   倪澈心头突然一紧,直觉这句话里包藏着什么祸心,一时却也只能先装糊涂蒙混过去,“他有多恨我,你上次也不是没看见。”   “那你呢,心里也恨着什么人呢吧?”他的眼镜仍旧把玩在手里,而失去遮掩的目光中两道不言自明的寒意直接投射过来。那个人,显然指的是景澄,任谁都不会想到第二个。   这个人跟景澄之间有什么过节吗?精明的魏千行会无缘无故地帮倪焰出头,拉拢自己这个不靠谱的队友?倪澈脑海里闪过一长串疑问,答案全部留白。   那一瞬,她强迫自己做出一个“当然有”的表情来,垂下眼睫遮住真实心绪,“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解决,并不需要一个猪队友。”   魏千行的笑表示他领会了倪澈的意思,这小姑娘打算单枪匹马自己复仇,还嫌弃倪焰这条狗会挡道。“小澈妹妹读书读得好,就是不一样!”他抬手指了指脑袋。   “如果不是猪队友,或许你应该考虑下,毕竟你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大好前途,如果吹灰之力就能达成的目标,实在没必要牺牲太大代价。”   倪澈假装露出犹豫之色,仍然嘴硬地说,“不必了,我的事情我自己可以处理好,与人无关。”   她转身走出包间,右手紧紧攥着口袋里的电话,一直忍着没有掏出来,直到走出了餐厅,拐过了一整条街,才急忙掏出手机拨给景澄。   “你在哪儿?”   “你楼下的停车场,忙完了吗?”   倪澈抬手掩住话筒,希望能够遮住街边的背景音,“还要一小会儿,再等我下。”   “好。”   她切断电话,瞬间摒弃了勤俭节约的好习惯,抬手拦了辆出租车赶回医院。   景澄看见倪澈从住院楼里走出来,抬手解了车门锁,看着她坐进来,“累吗?先吃东西?”   他这种自然而然、不远不近的关切行云流水般突如其来,顺畅得好像两个人是青梅竹马未经风雪的良配,反而让倪澈生出一种不踏实。   “你打算以后每天都等我下班吗?”   “我尽量吧,也有走不开的时候。”景澄将车子开出大门,拐上环路向东。   这回倪澈终于足够早的认出了去路,“你还载我去你家?”   景澄回眸给了她一个“有什么不对吗”的眼神,“昨天你的衣服我已经洗过了,明天可以穿。”   “就因为你那里有我一套换洗衣服,我就要住那里?”   “如果你觉得不够穿,我再买给你。”这位警官死心塌地将问题聚焦在衣服上面,不作他想。   倪澈脑海里闪过上次那条公主小香风的连衣裙,心头一阵冷风刮过,“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我当然不能总住在你家里。”   “不是什么人吗?那你为什么要吃药?”防弹版卡着黄灯来了个急停,司机转过头认真等待答案。   我的天,“就是因为不是什么人才要吃药的啊?”哥哥你真是三十岁的人吗,就算白活七年也该成年了啊!   “那……”景澄只说了一个字,卡住了,但下一秒俩人的脑海里都同时浮现出昨晚那张白床单。倪澈你真好意思把自己说成是对这件事无所谓的人吗?你在美国的七年读的是大学还是幼稚园?   景澄憋了半天,听见身后的车子按喇叭,缓缓松开刹车,“你这是想要气死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好冷,大家注意身体哦,最近身边好几个都被流感了~~~ 我们这里不下雪,很不开心,喜欢大雪纷飞!   ☆、你要多少(12)   “我不管,我要回家住。”   “晚点我送你回去。”景澄妥协,又不太甘心,“不喜欢我陪你吗?”   “你陪的是电脑吧,陪我的是零食、夜景和音乐。”   “你开始抱怨了?”景澄挑眉,语气活像一个忙着赚钱养家被老婆吐槽不够体贴的委屈丈夫,“最近是有点忙,过了这段时间我会好好陪你。”   倪澈刚想再冲他泼泼凉水,一只手突然被他握住,凉水又咽回了肚子里。“你认识魏千行吗?”   景澄想了一会儿,“听说过,千石集团魏令涛的儿子,不算认识,他肯定不认识我。”   这种反应,倪澈不知是该安心还是担心,安心的是他俩之间如果有什么过节便不能算作不认识;担心的是他难道在不知不觉中就树敌了,而且还是他明敌暗?   简直一团乱麻。   “魏千行,怎么了?”   这要怎么回答,倪澈一咬牙,“没什么,他好像打算追我——”用这种方式让他对魏千行警觉一些似乎也没什么坏处。   “那今晚,你还是不要回去了。”   ***   “掘墓”行动正式展开,警方为此专门成立了特案组,由赵队领导,直接向程局汇报。作为“挖坟”先驱的景澄被任命为技术组负责人,专门负责深挖暗网的相关线索。   杵着一支拐站得制服笔挺的景良辰一手扶在景澄的椅背上,“这帮孙子太特么高明了,怎么就想到用这种网页登陆的方法把路从明处引到地下去,真有才!”   “这种技术在国外已经不算什么新手段了,那个心理测试的网站纯属障眼法,用户需要按照一定的规律来完成测试才能获得登陆暗网的链接和秘钥。”   景澄点开来一系列页面的截图,“这个名为‘圣堡’的网站,就好像一个地下淘宝网,除了交易的商品都是见不得光的之外,买家和卖家可以完全不必认识和接触,一旦交易完成,记录会立即从服务器直至终端全部自动删除,相当保险。”   “不怕流氓狠,不怕流氓诈,就怕流氓有文化!”景良辰抬手在椅背上重重一拍,“难怪那起注射过量毒/品致死案的嫌疑人这么难查,合着连嫖/娼都被他们搞成O2O模式了,买卖双方可能八十杆子都打不着,排查社会关系等于无用功。”   之前卖/淫/女被杀一案,经过警方对已经自杀的嫌疑人电脑残片的侦查和修复,已经还原出大部分视频。之后景澄通过技术手段黑进“圣堡”,果然在商品列表里发现了同样的视频资料。   由此可以判断,被害人不仅从事过卖/淫活动,同时还是已经自杀的嫌疑人的拍摄对象,在那些视频被放到“圣堡”售卖的同时,大概还有帮她拉皮条的内容。因此,被害人便在某次交易中不知是自愿还是被迫地玩火自焚了。   景澄道,“目前嫌疑人自杀,线索断了,只能一边线下侦查重新找线索,一边等等看这里嫌疑人会不会再露马脚。那些海/洛/因的来源八成也跟圣堡有关。希望我在上面埋的雷能够炸出点儿什么来。”   景良辰的手移到景澄肩膀上,“你保护好自己,总在家里工作,真的不会出纰漏吗?对方也不是吃干饭的,上回你在医院那次暴露行迹已经够刺激的了,别再让我坐什么过山车,心脏受不住。”   “不会——”他略一迟疑,景良辰接着问道,“你想说什么?开会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还有话没说。”   景澄捏了捏眉心,“不知是不是我敏感了,我总觉得这次圣堡的技术架构里有两年前那案子的影子。”   “你是说网络赌球那个?”景良辰也是一惊,剑眉倒竖,“黑蛇现在还盘在二监,他不可能出来兴风作浪,那小子当年可是死缓,再出来也得半大老头儿了。”   他仿佛突然想到什么,“我得再去查查他,这种阴险狡诈的家伙指不定在哪儿都能作出妖来——”   景良辰说着便要走,景澄回手扯了下他的衣摆,“这事儿别让我爸知道。”   景良辰了然,估计他刚刚没公开说,就是不想让程局担心。   黑蛇抓进去两年了,外头小打小闹的恐吓一直没有间断过,景澄能压下来的便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那些人显然成不了什么气候,否则也不用采取这种鸡鸣狗盗的下作手段一直威胁却不见行动。   但他相信自己的感觉没有错,是以景良辰一如既往地敏感行动他也没拦着,说不定真的可以查出点儿什么来。   景澄抬头看了看时间,想起今晚倪澈有大夜班,便安心地留在市局继续加班。   这段时间局里的技侦工作繁忙,他已经有些天没跟倪澈见面了,倪澈也不是粘人的女孩,他不约她,她也不主动找他。   景澄对那次的亲密接触在她心里的分量有些掂量不清,最初的喜悦和安心渐渐被时间冲淡,怕她又像流沙一样,明明攥在手心却还是会倏倏溜走。   景澄难得地开了个小差,打开华夏音乐厅的票务网站,订了两张爱乐乐团的交响音乐会门票。她那纤柔细弱的一双手,拿了麻醉针之后还会弹钢琴吗,总之不管她以后做什么,这双手能被他握在手心里就好。   ***   景澄开车驶上环路已是午夜过后,夜风呜咽,使得音响里淌出的音乐显得嘈杂。景澄抬手按合了车窗,那曲斯卡布罗集市便又清澈地蔓延开来。   一处无人的路口亮起红灯,景澄缓缓停下车等候,心中犹豫要不要给倪澈打个电话。   耳畔笃地响起短促而冷厉地一声,近在咫尺,金石炸裂之音将耳鼓震得麻痹,景澄下意识便伏低身体,脑际嗡鸣一片,如同喑哑的警报不断奏响。   他转头望过去,车窗上正对他太阳穴的位置,四周的玻璃蛛网般荡漾开来,虽然玻璃毁了,但那颗狙击他的子弹却被成功地拦在了外面。   景澄探手到副驾座椅下面,拉出一件防弹衣迅速穿上。   他没有立即发动车子离开,而是让它一直停在原地,顺着窗户的裂隙看出去,他判断狙击手的位置应该就在三百米之外一栋四层建筑里。   这种距离和光照条件,对方能射出如此精准的一枪,可见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一个有经验的杀手,袭击目标之后的第一反应一定是迅速撤离,而不会留在现场确认他是不是真的被击毙了。   景澄没有带配枪,这个时候追出去抓人过于冒险,他脑海里飞速思考,目前的情形并非没有可利用的空间。   即便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狙击手,狙击到防弹玻璃的经验必定有限,对方不可能立即确认他是死是活,是伤是亡,如果他蛰伏起来,放个受伤的假消息出去,或许还能把对方再次引出来。   可这念头甫一产生,便又被他立即否定,想置他于死地的人目的何在?是因为单纯地憎恨报复,还是因为他正在查的暗网内容,不管是哪一种,他只要没死,就都是一面活靶,区别不大。   景澄拿过手机拨通了倪澈的电话,对方接得很快,“小澈——”他叫她名字的时候喉头有些发紧,赶紧做了个调整情绪的深呼吸,“上夜班记得吃点东西,别饿肚子。”   “嗯,正在吃。”倪澈的声音含混,像是嘴里咬着东西,“你在哪儿?”   “在路上,就快到家了。”   挂断电话,倪澈随即发了张照片过来,一滩鲜红浓郁的番茄酱挤在装汉堡的纸盒盖上,旁边是她手指捏着蘸了一点红的一根薯条。   脱敏治疗?景澄皱了皱眉,终究还是忍住了没有移开目光,也还好。   他随即拨了程光毅的手机,程局接电话的速度更快,几乎已经是枕戈待旦的习惯动作,深更半夜有电话进来九成都是要命的事情,看到是景澄的号码,程局差点就来了个心梗。   “爸——”景澄尽量放缓声音,“对不起,我现在很好,没有受任何伤……”他的语速留了足够的时间给程光毅消化。   程局也静默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他了解景澄,平时父子俩都极少通电话,这个时间打来必然是要紧得不能再要紧的情况。   “我在下班路上遇到了狙击手,击中防弹玻璃,我没事。我把位置发给您,请求支援——”   “嗯。”程局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沉哼,“马上到,保护好自己!”   景孝珍已经醒了一会儿了,听见程光毅接电话她没动作,但随即瞥见程局居然把制服扣子扣串了,心里一惊站起身,抬手将丈夫扣错的钮扣解开重新扣上,待他讲完一通电话,抬眼轻声问,“有大事儿?”   “没事,”程光毅抬手按在妻子肩膀上捏了两下,“去接儿子回家。”   景孝珍呼吸一滞,有些恍惚地问,“需要我吗?”需要医生吗?   “不用。”程光毅几大步跨到门口,“要是你睡不着了,给他煮碗面也行,不出半小时我们就回来。”   景澄等了一会儿,便听见熟悉的警笛由远及近,红蓝双色将夜空闪出一片绚烂,四辆黑色作战车将他的路虎前后左右围住,从车里飞速滑出一队队身着黑色作战服全副武装的特警。   他抬手推开车门,立即有人上前将他掩在钢盾后面接进另外一辆车里。   赵队的车子仿佛一路被妖风推着席卷而来,堪堪在擦上护栏的前一瞬猛地急停下来。景澄靠在车里,听不见他在外面跟人说着什么,开合的嘴唇伴着肢体语言,显出非同一般的焦躁。   不过没多会儿,赵队便推开车门坐了进来,“人没事吧?”   景澄冲他笑笑,“就是搅了你们这么多人的好觉心里有点儿过意不去。”   赵队拍拍他肩膀,转头看见程局的车也到了,推门下车,汇报工作,布置任务。一刹那周围变得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程局隔着侧窗玻璃深深看了一眼景澄,随即冲司机一招手,在前有开道,后有护航的阵仗下,车子载着景澄率先驶离。      ☆、你有多少我要多少(01)   景澄进了家门,看见景孝珍正对着一碗面坐在沙发上发呆,他没说话,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揽着他妈的肩晃了晃,然后从容地端起面碗开始吃面。   景孝珍少见地耐心坐在旁边盯着儿子一口口把面吃完,淡淡地念叨一句,“以后别总这么晚下班。”   几乎所有的子女都曾抱怨过母亲的唠叨琐碎,唯独景澄没有这种烦恼,相反这一句叮嘱倒显得弥足珍贵了。   “碗我来洗,你快去睡觉,明天还有手术呢吧?”景澄将景孝珍推回卧室,听见有人轻轻叩门,打开一看,来人是景良辰。   “来这么快,看来是腿好得差不多了。”景澄垂着头,站在厨房里将洗过的碗又细细洗了一遍。   景良辰一瘸一拐地走进景澄的卧室,合衣往床上一躺,难得地没有开口。   景澄侧身在他旁边躺下,左手臂曲肘支着头,右手食指微曲伸过去刮他下巴,“越来越胜脸了,还想赖我床上?”   景良辰拍开他的手,皱紧的眉头始终不得舒展,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这股邪火应该朝谁喷发。   景澄翻身仰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你这样我可真不习惯,来了不就是为了唠叨我的么,不说话我真睡了,回头你别再把自己憋出病来。”   景良辰转头看向他,一双眼睛水亮亮的,“要不是防弹玻璃,你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那倒是,一击毙命,应该连痛苦都没有。   景澄畅想了一下那一枪射穿头颅的画面,心里泛起一阵麻痒,估计这些人见了应该都会受不了。   倪澈呢,她应该会很难过吧,如果自己死了,也不知道她得哭多久?   景澄点点头,“高手,换了是我来,大概也不会更准了,有机会的话我会还他这一枪。”   景良辰烦躁地翻了个身,接着又翻回来,像是身上生了跳蚤,“猜猜跟指使货车司机撞你车的主谋是不是同一个?”   “不好说,你都说想要我命的人那么多,都有可能吧。”   景良辰经历的那场车祸最终以肇事司机变卖祖传翡翠镯子尽数赔偿收场,鉴于赔偿金额也不是高的离谱,那传家宝变现之后刘家还能剩下不少。   这镯子怎么看怎么来得蹊跷,警方也着力调查过物件的来源,可但凡这种之前没见过光的物件想寻个出处那可是比给流浪猫找祖宗十八代还困难,最终也是闹得个无凭无据。   若是背后有人筹划指使,那倒真可谓用心良苦,手段高明,更何况这案子里也没出人命,只是起再常见不过的车祸,说到底连蒙带吓那种手段即便对付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工兄弟,也是没什么威慑力的。   “你觉得是倪焰吗?”   “九成吧。”   景良辰心中所疑落地,“还有那一成,是看在倪澈的份儿上抹掉的?”   听见倪澈的名字,景澄一怔,“今天的事儿别告诉她。还有,别把事儿说得太大,到时候再让老头子们关了我就糟了,明天我还要约她去听交响乐。”   “别紧张,对方也不会这么找死地接连对我下手。”他觑着景良辰苦大仇深的表情,安慰道,“如果一直躲起来,岂不是要被恐惧囚禁一辈子?”   景良辰闻言腾地从床上弹起身,简直比听到景澄要带倪澈去听交响乐还震惊,“你,你哪儿听来的这句话?”   “小时候吧,我爸说的。”景澄答得轻描淡写。   景良辰脸色越发难看了,“你记得六岁之前的事儿?”   “不全记得,记得一点,不寻常的总会印象深些。”   “不可能,我都不记得自己上学之前的事儿了,就连那会儿我打不过你趁你睡午觉偷偷往你鞋坑儿里尿尿的事都是我妈后来告诉我的……”   “……”   景良辰盯着他的眼睛,“那件事你真有印象?”   “嗯,记得不是很清晰,好像当时一声枪响过后,我就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感觉到半边脸上溅的都是湿湿黏黏的……后来我爸过来掰开那个人的手,把我抱起来,我刚要回头看,他就抬手蒙住了我的眼睛。”   这事儿发生在景澄五岁多的时候,他完全不清楚是什么人为了什么目的劫持了自己,之后再想,大抵就是程光毅当年得罪的什么人。   那会儿他整天被放养,生存环境实在算不得安全,给了犯罪分子可乘之机。从那次之后,景家二老便坚持将景澄留在了景家抚养。   景澄模糊地记得,程光毅当年对景家过度保护景澄颇有异议,说了那句“他如果一直这样躲着,就等于被恐惧囚禁一辈子,和罪犯坐牢有什么区别,我的儿子不是犯人,他要有能力保护自己,打击犯罪。”   从此之后,虽然景澄过的生活与一般小孩子无异,但全家人都很有默契地对这次劫持事件只言不提,仿佛这样就能将这片阴云从懵懂幼童的脑海中彻底抹去。   “你从来不说,大家都以为你不记得呢,连卢教授都被你骗过去了。”   景良辰躺了个舒服的姿势,“我是听我妈说的,就倪澈那件事之后。开始我不理解她挡那一枪怎么就能让你病那么严重,真没想到你小时候还有这档事儿。”   有些事情别人是帮不上忙的,之所以随他们去张罗筹谋,也只是让关心自己的人忙活个心安罢了。   子弹呼啸而来,射进身边人的身体里,那种声音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景澄觉得再没有比那更可怕的声音了。“我爸这辈子中过两枪,倪澈也因为我中过枪,不知道他们当时是什么感觉……”   “我希望你一辈子都体会不到!”景良辰微微泛起的困意被他这一句惊得烟消云散。   “放心吧,我福大命大,没那么容易出事的。”   ***   极品紫砂撞上实木地板发出一声爆破音轻微的闷响,左今的裤脚上溅了一片茶渍,他依旧保持着微躬的身形,仿佛对被殃及一事没有半点感想甚至觉察。   魏千行抬手扯松了领带,瞄了眼左今正对着自己的脑门儿,“去告诉那个蠢货,如果他现在对景澄下手的话,应该也不介意他的忌日比对方晚一两天哦?”   左今的头更深地噙了一下,边思考如何婉转地翻译一下魏公子刚刚这句赤/裸/裸的鄙视和威胁才能既显得文雅又不失威慑力,边转身往外走。   “咳——”   身后传来一声轻咳,左今脚步一顿,知道这是主子还有话交代。   “去我房间,先找条裤子换上。”扯松的领带已经被魏千行重新整理熨帖,他温文尔雅地送上一巴掌之后的这颗甜枣,连透过镜片折射出来的目光都带着人文关怀。   左今还没来得及咂摸出受宠的感觉,便先惊了一下。主子这话的意思是,俩人穿一条裤子?   这种交情任是别人想也不敢往魏公子身上想的,他这辈子又真心对谁好过,连那位倾心尽力宁愿给心上人当小妈的最终也不过落得个香消玉殒的弃子下场,据说尸首都摔得不能看了。   左今一时没回过神,愣了一会儿才哑声回答,“魏公子,谢谢,不必了。”   话题一拐,他似乎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继续知无不言地道,“对了,我听说董事长他最近……有些不舒服,昨天临时约见了大少爷和二少爷,没有其他人在场,不清楚谈了什么。”   魏千行眸色一沉,谈的什么已然不重要了,他连见都轮不上见一面,想来已经被列为了无关紧要的败家子儿行列,一辈子甘心做个领月饷熬鹰斗狗的闲散纨绔也就算了,千石大概是没他什么位置的了。   只可惜,他志不在此。   怒极反笑,魏千行的唇角扯出一个弧度,“还是尽心地帮他拖着,老家伙时日不多了,不过我们还需要时间……总有一天,我会让所有人看到,我才是千石的真命天子!”   “那边已经开始盈利了,扩张的速度也很快,应该不会耽误您的计划。”左今的声音压低,“只是之前黑蛇布的局结构复杂,外面找来那些人恐怕搞不定,倪焰出来之后这条线暂时断了,我会尽快再送进去一个可靠的接头人。”   魏千行朝他挥了挥手,左今识趣地退了出去。   一个打草惊蛇不说,还试探出了对方居然防备到了牙齿,连车子都是防弹的,看来想搞定那个警察,单凭硬来是不太行得通的,或许倪澈便是再好不过的一条捷径。   ***   倪澈从地铁站出来,周遭风物一片陌生,从前这一带属城中村,七年的变化已然翻天覆地、旧貌新颜,三年前还通了地铁新线路。   对于路盲的倪澈来说,无异于置身一片新世界,她打开手机里景澄发给她的手绘版简易地图,茫然的神色一松,浮上笑意。这图上画得均是周遭标志性建筑,不标东南西北,只示前后左右,非常明了易懂。   照着图上小人儿的朝向站定,只需按照箭头方向行走即刻,五七分钟就能到达音乐厅广场。   那边车位少,且停车费奇贵,倪澈选择了地铁出行,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景澄一定会送她回家,或者,带她回家。   一路之隔,倪澈已经看见长裤POLO衫的景澄站在音乐厅偏门的廊檐下等她,他那么耀眼夺目,一眼投过去,其他人瞬间虚化融入背景,只余他一个人闪闪发光。   人行道红灯转绿,倪澈刚刚倾身向前打算加速奔过马路,她甚至已经看到了景澄仿佛有感应一般地转头朝这边看过来。   这时,一条纹着环形字母的手臂一伸,稳稳抓住她的肩膀,随即用力一带一推,将她整个人塞进了一辆猩红的玛莎拉蒂跑车里。   Leon身形矫捷地上了车,没等倪澈反应过来,便一脚油门踩下去,三叉戟像个发狂的魔兽一般冲了出去。   “Leon?你要干什么?”倪澈惊声问。   Leon冷笑一声,“你又要干什么?”   他这一诘问,倒是让倪澈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徒劳地瞪着他胸中憋闷。   玛莎拉蒂在车河中游刃穿行,Leon侧目看了眼后视镜,嘴角扬起,“不错,跑得还挺快,抓贼真是可惜了,好好练练说不定能拿奖牌。”   倪澈笃地回头,景澄跃动的身影像捕猎的豹子一般追在后面,两旁不时有加速呼啸而过的车子,几遭都险些刮蹭到只顾拔足狂奔的景澄,发出此起彼伏的刹车音。   Leon对这个游戏很有兴致,车速时快时慢,逗引着拼命追赶的景澄。   “倪浚,停车!”倪澈厉声道。   Leon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抬起转向身后,掌心中赫然是一把真材实料的手/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后窗。 作者有话要说:  尿鞋坑这事儿,怎么说呢……   ☆、你有多少我要多少(02)   “停车!”倪澈两手一拉,将Leon握着枪的手死死扯在身前,枪口直指她的下颌,“我让你停车!”   “你他妈要蠢到什么时候?!”Leon抬手一推,收回手臂,倒是没再举枪,“活腻歪了?啊?!想陪他一起当活靶子?死过一次还不够吗?!”   倪澈胸脯起伏,杏目圆睁,“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她转头看向依然拼死追在后面的景澄,心中悚然,有人要害他吗?他这样众目睽睽地追车,岂不是将自己置身于再清晰不过的明处?   “倪浚,你想他招来更多警察吗?先停车,我让他走。”   显然,两人见面对Leon来说毫无益处。   玛莎拉蒂拖着两道刹车痕骤停在路边,坐在副驾的倪澈推门下车。   追在后面的景澄见状怔然,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杂乱念头,她被纠缠?她心里,可还装着那个人?   倪澈下了车,快步朝他走来,步速越来越快,最后直接跑起来。   刚刚发力狂奔的时候,景澄并没有在意自己突然被点燃的体能已经被迅速透支,他那堪比百米冲刺的速度生生凭借意志力绵延维持了数条街开外,这会儿酸痛的感觉从四肢爬上来,猛烈冲击着心脏。   倪澈在他的视野里虚化成了一道暗影,由远及近,景澄急急伸出手去想抱住对方,却不想一个踉跄,险险被及时赶到的倪澈扶住。   景澄再次扬手,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倪澈只感觉到耳畔满是如鼓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他这样玩命地追过来,是当她被绑架了,还是跟别的男人跑了?   “我没事,景澄……”倪澈将他推开一点,抬头向周围看了看,Leon口中的那句“活靶子”还鬼火一样地萦绕在她心头。   别跟我说对不起,千万不要,景澄抬手将拇指按在她唇上,目沉如水地盯着她,“你安全吗?”   倪澈被他捂着嘴,只得认真地点了点头,待他将手松开,才轻声说,“我没事,我还……有些事情要跟他说,我……”   她有些解释不下去了,Leon刚刚的话她一定要问清楚,可此时景澄的表情里明明溢满了苦楚,像是等着她的某一句判词随时将自己劈成两半。   本来因为Leon的意外出现,倪澈已经做好了爽约的准备,这会儿偏偏她又狠不下心来。想了想,她问,“票呢?”   景澄愣了一下,倪澈没理会他的神游,直接动手朝他长裤的口袋摸进去,一边,然后是另外一边,抽出两张门票,沿着压缝利落地一撕为二,将其中一张塞回景澄的口袋,“你先进去,等我。”   听到这句,景澄仿佛如蒙大赦,只是那层担忧分毫未减,他抬头朝前方的玛莎拉蒂看了一眼。   倪澈脚步一移,将他整个人挡在身前,“真的有非说不可的事情,等我。”   景澄压着没喘匀的那口气点了点头,“半个小时,如果你还不能脱身,我会全城通缉他。”   听到“通缉”两个字,倪澈紧张地低头看了眼时间,转身就要走,又被景澄一把拉住,他抿了抿唇,没说什么,这才放开手。   几乎是车门关合的一瞬,玛莎拉蒂子弹一般弹射出去,在街角转了个弯彻底消失在景澄的视野里。他退后几步靠在树上,双腿灌铅般沉重。   ***   “是倪焰吗?他要对景澄做什么?”倪澈盯着Leon雕塑般的一张脸,心急如焚。   “你舍不得?”Leon面色阴郁,“他不是要做什么,而是已经做了……你们俩还真像,都不怕死!还有心思带你去听音乐会,他没告诉你昨晚有狙击手在他回家的路上朝他的脑袋轰了一枪吗?十环!”   Leon抬手做了个击毙的姿势。   倪澈看向他的双眸写满了难以置信。   “不信?”Leon切齿一笑,“要不是那个王八蛋开的是防弹车,遗容大概不会太好看——”   “呃——”倪澈一声痛呼,猛地挥拳打在Leon的肩膀上,“你们到底要怎样?错的人不是他!不是他!带我去找倪焰!我要问问他到底想怎样!”   Leon蕴怒,随意将车往路边一停,反手握住倪澈的手腕,“想死吗你?啊?!他有防弹车,还有你这个人盾,你有什么?七年前大哥那一枪就该打死你!”   他握得极用力,指头似乎要勒紧倪澈细弱的手腕里。   “Leon,别让我知道这件事情跟你有关,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Leon冷嗤,“我?后悔?我后悔什么?就算你再帮那个混蛋挡一枪死了,我也不会后悔!你活该!”   他扯着倪澈的胳膊用力一推,将她整个人掼在了车门上。   倪澈推开车门跑出去,直跑得两腿酸软,上气不接下气才不得不停下来。她捂着胸口缓缓蹲下身,从背包里摸出药盒,大力将喷雾压进口腔,一时间被呛得涕泪横流。   缓了一会儿,她才站起身,四顾一片茫然,这是哪儿?北在哪儿?景澄在哪儿?   倪澈再没耽误时间,赶忙叫了辆出租,直奔华夏音乐厅。距离音乐会开始仅剩五分钟,倪澈揣着两片操劳过度的肺叶跑上台阶,穿过大厅。   入场通道已经行人寥落,只有景澄一个孤单的身影倚在大理石廊柱上,静默得仿佛要和柱身融为一体。   听见倪澈奔跑而来的脚步声,他睫毛一颤,笃地站直身体转头看过来。   倪澈好像一道横空刮过的劲风,咚地一声撞进景澄怀里,将他紧紧搂住。   正厅中骤然响起磅礴激昂的开篇序曲《欢乐颂》,门前几位正打算收摊的检票人员被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耳朵里日日浸染阳春白雪的高雅旋律,突然眼睛里钻进一幕八点档还真有些不太习惯。   其中一个比较实诚的小伙子及时抛来一问,“那个,我们要关门了,二位进是不进?”   景澄眼眶微红,紧紧握着倪澈的手缓步走进音乐厅。   两人找到位置坐下,景澄侧过头低声问,“你不舒服吗?”他闻到了她身上似有若无的药水味道。   “见到你就舒服多了。”   景澄手里一紧,拖着她的手送到唇边,正待吻下去,瞥见了她手腕上那一圈泛红的指痕。他转眸盯着她看,“这绝对是最后一次。”   倪澈若无其事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挤出一抹慧黠的笑,“男人嘛,被甩的时候总是很难保持淡定。”   音乐会结束,两人裹夹在人群中往外走,倪澈一直侧着头盯着景澄看,看得他有些心猿意马,“怎么了?”   “没什么,带我去趟泰和宫。”   景澄挑眉,“难道现在不是应该先祭你的五脏庙?泰和宫的神仙都下班了,这会儿你要去拜谁?”   大抵除了影视剧里香港的警察喜欢拜关公,内地的警察可都是无神论者,没几个烧香拜佛的。   可倪家不同,黑道走多了难免遇到鬼,他们做的事情也大多依赖运气,所以倪澈从小就跟着父母哥哥出入佛堂寺庙,对祈福许愿并不陌生。   她接受的又是马克思主义思想教育,脑子在学校里被从小洗到大,对神神鬼鬼的东西并不多上心,只当做是一种精神寄托,直到倪家出事之前她随母亲倪希仪去泰和宫许愿,对着三丈高的佛像,祈求神明保佑景澄一世平安、遇难成祥。   然后,他就真的如她所愿,遇难成祥了,倪澈将功劳统统归给了泰和宫的这尊圣佛,于是心有不安之时还是想再去拜一拜。   “我妈说过,拜佛之前不可饱食,那样算是对佛祖的不敬。等拜完了,我们再去吃东西。”   景澄只觉得她这一时兴起有点儿蹊跷,不过也没多想,带着她过去取车。   倪澈深深看了眼那辆黑色速腾,果然没开原来的车,是车子中弹送修了?她尽量装作若无其事,景澄也没多解释。   她站在驾驶位一侧,转头跟景澄说,“我来开车吧。”   景澄一怔,走过去掀开副驾的车门等她坐进去,“下次吧。”   “你在美国常开车?”景澄发动车子驶入环城路,“如果不超速、不乱撞的话,开得不错。”   “你教我的事情,我都做得很好。”倪澈靠在椅背上,视线一直停在他的侧脸,挪不开,不想挪开。这个人一定是有毒,而她中毒已深。   入夜的泰和宫一片静谧,朱墙碧瓦掩映在深邃的夜色里,只余台阶两旁菩提叶造型的路灯将柔和的白光撒满一路。   悠长的九十九级台阶,倪澈爬到一半便开始呼吸错乱,腿软手抖,景澄笑她,“学霸的体育成绩总是不尽人意。”   “那凭什么你就是个例外?”倪澈记得当年景澄给她讲题时候的那种有条不紊、清晰睿智,实在太迷人了,常常听得她走了神,只顾盯着他的脸呆呆看着,害他屡次都要返工重新讲一遍。   那会儿她还不了解景澄的德智体美发展得如此全面。那会儿她的人生目标也好简单,让成绩再好一点,足够好,景澄这个做老师的会开心,家人也不会反对她跟他来往……   “我从会爬开始,我爸就逮着我训练了,他觉得男人可以笨一点,但绝不能弱半点。”   倪澈顿住脚步,耍赖,“背我。”   景澄歪了下头,认命地躬身蹲下。   倪澈刚刚伏上他的背,景澄便提紧她的两腿,迈开步子向上跑去。他跑得极轻松,直到坡顶,也只是呼吸略沉,依旧气定神闲。   隔着两层薄薄的衣料,她清晰地感觉到景澄有力的背脊和肩膊,他身上好闻的味道随着薄薄汗液透体而出,雄性荷尔蒙散发着致命吸引力。   倪澈从他背上跳下来,敛了神色,朝前走了几步。宫门早已关闭,她直接双掌合十跪在石板路上,虔诚地闭目祈祷,之后朝着泰和宫正殿的方向稳稳当当地拜了三拜。   景澄走到她旁边蹲下来,小声问,“你许了什么愿?”   “不能说。”   “告诉我,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实现,你的事情,我应该比他更上心。”景澄抬手朝大殿方向指了指。   这行为大概涉嫌亵渎神灵吧,倪澈瞪了他一眼,忙抓住他的手向前一扯,景澄没防备,被她这么一拉失了重心也跟着跪在了地上。   倪澈笑着看跪在自己身边的景澄,“来都来了,你也许个愿吧,万一实现了呢?”   景澄刚要蹲起身,又被她拖着胳膊坠下去,“别不好意思,神仙都很大度的,就算是临时抱佛脚也没关系。”   被她缠得没办法,景澄只好学着她的样子双手合十,默默许了个心愿。   “还得磕头,快点。”   “我从没给人磕过头。”   “这是神,快点,我陪你。”月色下,两人步调一致地朝泰和殿行了三拜之礼。景澄起身的时候还嘟囔了句,“谢谢啦——”   倪澈扯了下他的手,“不是现在谢,等真的实现愿望之后还要来还愿的。”      ☆、你有多少我要多少(03)   路上两人叫了披萨,倪澈还非要去买酒。   “我家里有酒,红酒。”景澄看她一脸不信,解释道,“你教我的,脱敏疗法,我摆家里没事儿看看。为什么突然想喝酒?”   “不是想自己喝,是想灌醉你,然后听你酒后吐真言。”   “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   “你醒着的话,说了我也不信。”   “……”可你确定自己能够灌醉我?   倪澈叼着披萨一边啃,一边往两只杯子里斟酒,斟完了还比较一下多少,又往少的那只杯里加了一点。   “你也喝?”   “陪你啊。”   “不行。”景澄拿起其中一杯,将酒倒进另一只杯子里,只余下一杯底的量,“你需要禁烟酒的,陪我喝的话,你可能不仅要吐真言,还会吐得昏天黑地。”   “照顾我不好么?”倪澈穿着景澄的T恤,两条长腿尽数露在下摆底下,“下次帮我换衣服之前,记得先帮我洗澡。”   她感觉到身旁的景澄整个人动作一僵,再转头看他,耳垂和脖颈已然泛红。   倪澈觉得好玩,抬肘搭在他肩膀上,指尖撩闲地划上那片泛红的区域,“景澄哥哥,你还没喝就醉了?”   她感觉腰间一紧,景澄的胳膊已经紧紧环了上来,几乎将她提离了地面。见他的嘴唇压下来,倪澈抬手捂紧嘴巴,含混地说,“我没刷牙。”   “那就别撩闲。”景澄松手将她放下,“好好吃东西,我要开始喝酒了。”   倪澈边啃披萨,边一比十的酒量陪着他,她给他讲这些年在美国的生活,他给她讲在刑警学院教书的事情,都捡着无关紧要的内容东拉西扯。   一瓶酒眼看就见底了,倪澈已经是两颊绯红,一手托腮支在桌边,眼神迷茫又散乱,“景澄,你醉了吗?”   “没有。”   “那你晃什么?”   景澄神色一顿,瞬时反应过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真没醉,不信咱们再来一瓶!”   倪澈满意地笑笑,晃着站起身,一巴掌拍在景澄的肩膀上,“喝高了的都这么说,以前二哥和阿浚拼酒的时候就是这样……”   她在他面前主动提起倪浚,提起从前,不是醉了还是怎样。   景澄站起身,“是有点儿晕,那麻烦你扶我去躺会儿?”   “好呀——”倪澈拉起他一只手扛到肩膀上,刚一转身,拖鞋在椅腿儿绊了一下,身子一歪,被景澄及时给托住。她不太高兴地回头嗔了他一眼,“好好走路。”   她扯着他一同跌到床上,不情愿地嘟囔着,“你可真沉啊……刚刚我们说到哪儿了?你在大学做老师,那你的学生有我好吗,有吗?”   “没有你好,”景澄枕着自己的手肘,抬起另一只手用拇指一下下蹭她绯红的脸颊,“没有你聪明,也没有你漂亮。”   “那你喜欢我吗?爱我吗?”倪澈的表情突然凝重起来,这层凝重浮在醉态里,认真得有些执拗,有些傻气。   “喜欢你,爱你,想时时刻刻都见到你。”景澄专注地盯着她闪烁的目光。   “真的吗?真心的?”   “真心的。”他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   倪澈满意地笑了笑,随即有样学样地将他的手扯回,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我也是真心的。”   景澄的掌心隔着衣料半裹住那团柔软,加上面前醉态妩媚的一张脸,他情不自禁闷哼了一声。刚要俯身去吻那两片樱红的唇,又突然被倪澈一掌推开。   “该你提问了。”   景澄被她的平等待遇弄得哭笑不得,随口捡了个问题问出来,“今晚你在泰和宫许了什么愿?”   倪澈迷糊地想了一会儿,不知是在回忆那个愿望的具体内容,还是在思考该不该说出来,才慢慢答道,“我希望,下次有子弹飞向你的时候,我还能在你身边帮你挡一挡。”   景澄登时感觉自己心口窝噗地一声给捅了个对穿,他拢了拢倪澈的头发,喃喃自语,“真要命啊,你非要戳死我才甘心吗?”   倪澈听见了什么关键词,怔了一下,伸长双臂朝景澄的脖子绕了过去,脸颊也贴了上去,刚好蹭在他的唇上,“你不能死,我不同意。”   “好,我不死。”景澄倾身压过来,开始吻她,右手捧着她的头,左手揽住她的腰,越吻越投入。   咔嗒——   一声熟悉的金属脆响,景澄一愣。倪澈不知什么时候摸到了他换衣服时放在床头柜上的手铐,将其中一只环扣铐住了他的右腕。   她得意地抓着另外一只环扣扯了扯,“让你不老实!”   “原来你喜欢这样?”景澄抬起自由的左手捏了下她小巧的鼻子,“该铐住你自己了。”   咔哒——   倪澈将另外一只环扣拷在了他的左腕上。   景澄眉头抖了抖,提着两腕在她面前晃了晃,“为什么只铐住我一个人?快帮我打开。”   倪澈捏着小小的钥匙左右看了看,感觉开窗户丢出去有点儿麻烦,手一抬,将钥匙滑进床头和墙壁的缝隙里。   “……”这里一点儿不比丢窗外好,虽然下落清楚,但近在咫尺却更难触及。他家这张实木大床用料扎实,左右推推不太难办,若是想拉出一道缝隙却不太容易,更何况此时床上还躺着个大活人。   景澄支着手肘越过倪澈,拍暗了床头上的夜灯,这点小困难不算什么。   行动受限的景警官凭借惊人的体能和柔韧度,完成了帮人脱衣服,啪啪,以及再帮人穿衣服等一系列高难度动作。他在倪澈额头轻轻一吻,对不起了,帮你洗澡大概是实现不了了——   ***   次日周末,倪澈睁开眼,看见景澄近在咫尺的睡颜,连忙又将眼皮落了回去。确认他仍然在睡,这才再次悄悄睁开眼盯着他看。   他的头发微乱,散在额头上,两道英挺的眉掩在其中。景澄的睫毛长而不密,清清爽爽地甘愿陪衬他那双摄人心魄的深邃眼眸,只有这样闭上眼睛的时候才得以被欣赏。   倪澈沿着他的唇、喉结、锁骨、胸膛一路看下去,晨光熹微中,他裸/露在薄毯之外的上半身暖润白皙,又充满力度,如神眷杰作一般。   她的视线停留在他腕上,这人怎么睡觉还抓着一团衣服,揉得不成样子。   倪澈拉着衣服一扯,没扯开,反而把梦中人给拉醒了。   景澄姿势僵结地坐起身,两手并拢抖了抖,抬手将衣服套了回去,露出腕上一副明晃晃的手铐。   倪澈愕然。   景澄握着两拳抬手到倪澈眼前,用力挣了下锁链,“你好粗鲁。”   倪澈食指指向自己,张大眼睛,我吗?随即用力揉了揉头,跳跃的钝痛中似乎蹦出了几缕不太连贯的记忆,她转头看了看床头缝隙,想起来了。   景澄的腕上被镣铐硌得圈圈红痕,他就这样被铐着睡了一夜?   倪澈赶忙跳下床,趴在地上贴着地板缝隙往床下看,可惜,没有缝隙。   “喂,”景澄站下地,叫她,“我来。”   床尾没什么扣握使力的地方,景澄只扳着床垫凹槽一指来宽的边沿,半蹲着闷劲发力,那张敦实的大床居然缓缓移动起来。   “够了。”倪澈借着一条窄缝,将胳膊伸进去,勾出一枚小钥匙。   景澄轻松将床推了回去,抬着两手等倪澈给他松绑。   倪澈提着小钥匙眉梢一扬,“你求我吧。”   景澄猝不及防将被缚的两手兜头朝倪澈套过去,环住了她,“不解就不解。”   此时的气氛不可谓不好,说不定下一秒两个人便能干戈玉帛地重新滚到一起你侬我侬,偏偏这会儿门铃被哪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给按响了……不仅按了铃,见没人及时来应门,居然滴答一声,直接刷开了门锁。   倪澈看向景澄的眼神百味杂陈,你家怎么这么不安全呢,几乎次次有人叫门不说,这回干脆就直接进来了。她迅速转身帮景澄开锁,开了好几次才成功。   “是景良辰。”景澄揉了揉手腕,“我去看下,你随意。”   随意?她怎么随意?大大方方地来个回笼觉?   倪澈顾不上洗漱,先打开柜子换衣服,然后用手指左抓右抓地梳理头发,再开了手机前后左右照了个遍。   门外传来两人的对话。   “车修好了,给你送过来。”景良辰以专业刑警的嗅觉敏锐地发现了餐桌上吃了一半的披萨和两只红酒杯,他拎起一只跟另一只碰了一下,空杯子发出脆响,“过得还不赖?”   之后他转身到玄关要查看鞋柜,被景澄扯着衣领薅了回来,“管好你的嘴和眼睛。”   景良辰诡异一笑,朝卧室指了一指,转头看到了景澄手腕上的红痕,低声说,“美景告诉我你们两个玩XX我还不相信,原来……咳咳……”   他一抬眼,看见倪澈从卧室走出来,波澜不惊地瞄了他一眼,“早——”   景澄洗漱后,到厨房烤土司、煎蛋、热牛奶。   倪澈指了指墙上挂着的琴,抬眼看看景良辰,“来一段?”   “我?”   倪澈点点头,“你的琴不便宜哦,想来不至于致人疯癫。”   景良辰一拍大腿,差点儿震得旧伤复发,“算你没猜对!就那个杀千刀的胡医生建议他学学乐器缓解压力,结果弄得我们全都压力山大,尤其四五年前刚开始学那会儿,我操一言难尽啊,真能把人听疯喽,锯木头跟他比都堪称天籁!”   他往事不堪回首似的摆摆手,做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还翻来覆去都是那一首,真不明白这玩意怎么可能治病,要命还差不多……那会儿刑警学院宿舍都有打申请换寝室的,我估计顽固嫌疑人听他一曲都能哭着招供了……”   倪澈怔然,“是景澄的琴?为什么医生要建议他学琴?治什么病?”   景良辰听她这么一问,顿觉失言,幸好他这人经常撒谎露馅,反应迅速地往回找补,“胡医生是我们家一朋友……那会儿我奶心脏不好,所以……建议她多听听音乐……”   “所以……你奶奶不是听京戏评剧或者英雄赞歌,而是听景澄的夺命弦音?”这是怕心脏病不发作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外面妖风肆虐哇,多吃点,防吹跑!   ☆、你有多少我要多少(04)   “其实……后来练好了也没那么难听……”景良辰见景澄端着早饭从厨房转出来,赶忙转移话题,“饿死我了,吃饭吃饭。”   倪澈摇摇头,“你真是我见过的人里脸皮厚度与撒谎能力严重失调的一位。”   “彼此彼此,你也是我认识的女人里外表和内心反差最大的一只!”景良辰捏了下景澄摆餐盘的手腕,自觉扳回一城。   景澄反手将一块吐司塞进他嘴里,烤糊的硬边儿差点儿将嘴唇剌出一道口子。   倪澈一手捏着煎蛋吐司,一手举着手机看信息,“瞿美景,约我逛街买衣服……这是第三次,之前太忙没空陪她……”她将手机从面前拿开,盯着对面两位男士,“我没失忆过吧?她好像跟我很熟……我怎么感觉才跟她见过一次面而已……”   景澄笑意不明地闷头吃饭,没有要解答的意思,倪澈只好将目光转向景良辰。   后者果然不负众望,不屑地嘁了一声,“小丫头片子嘛,总会对那种什么跌宕起伏,死去活来的爱情故事很感兴趣……七年前那会儿她多大?”   景良辰掰着手指头一顿数,“十五六,对,十五六,中二病发作期……天天拉着我打听你俩的故事,不给她说吧,她不依不饶地问,给她说吧,她边听边抹眼泪……可折磨死我了!”   “对了,”景良辰抬手一指景澄,“当年他偷偷跑出来找你,活动策划是我,但调虎离山的是瞿美景,这丫头装病装得超级像——”   景良辰搁下奶杯,刚讲出状态来,忽听旁边景澄插言,“愿意去的话就跟她出去逛逛,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今天得加个班,家里有零食,你可以在客厅看电影。”   巧克力、牛肉干、电影,外加卧室里对着电脑的一截木头,倪澈打了个激灵,连忙晃着手指给瞿美景回复了一个OK。   ***   两人约在离这不远的SHOPPING MALL,倪澈到的时候,瞿美景正站在一爿彩妆柜台前面挑唇膏,明艳艳的一身红裙配着一只白漆皮斜挎包,十分显眼。   “哪个颜色好?”她两手分别举着两支在倪澈看起来颜色近似到难以区分的唇彩,期待地看向倪澈。   “都挺好……要不就都买了吧。”从前倪希仪也喜欢拉着女儿逛街,倪澈不太喜欢往脸上涂涂抹抹,对衣饰的审美偏好也过于简洁,于是经常给出这种不负责任的建议。   “有道理!”瞿美景雀跃地接受方案,跑去刷卡付账。   “这支送你,”她从SA手里接过小提袋,掏出其中一支塞给倪澈,“医生平时不许化妆吗?你的脸型偏小,皮肤又好,化个裸妆肯定再美十倍,迷死我哥。”   倪澈感觉眉尖儿抽了抽,“我真不太画,送我浪费了。”架不住对方过于热情,只得收下为敬。   瞿美景比倪澈小三岁,感性活泼,加之对倪澈由来已久的好感,十分容易相处,俩人不消一会儿就熟络起来。   “你跟我想象中还不太一样。”坐在星巴克的卡座里,瞿美景啜着冰摩卡盯着倪澈看。   “你把我想象成什么样?该不会是那种……”倪澈脑海中浮起一个远古琼瑶痴恋剧悲情女主的形象,不觉起了层鸡皮疙瘩。   显然被她猜中了,俩人心照不宣地嘻嘻哈哈笑起来。   “倪澈姐姐,你回来真是太好了,小时候大概女生都有悲剧情结,听到看到什么肝肠寸断的故事就掏心掏肺地哭一场,好像发泄。不过那些年看着我哥一点点熬过来,觉得现实和故事完全不是一回事,以后再不想看BE了……对了,我工作之余还写文,你看网络小说吗?我正打算架空个时代和背景,把你和我哥的故事写出来……”   倪澈刚想说什么,桌上的手机响了,是崇安。   “二哥,我明天回去看嫂子和小新。”这还真不是敷衍,身边的购物袋里都是买给他们的礼物。   听筒里沉默一阵,“不是催你回家的,小澈,回来医院一趟,内内可能不行了……”   倪澈怔然,崇安那边已经挂断了,她好一阵才看到瞿美景晃在她面前的手,“你没事吧?”   “没事,对不起,有个熟人病了,我得马上回医院一趟。”   倪澈没开车,瞿美景取了车送她,觑着她一脸沉重,小心地问,“要紧吗?是很亲近的人?”   亲近吗?好像也不算。   从前她和内内的关系并不怎么融洽,有次她故意吃了内内买来放在冰箱里的芒果蛋糕诱发了哮喘,惹得对方受了牵连,被倪希仪好一通发作,唯独那次,连大哥都没帮她说话。   倪澈知道她肯定委屈得要命,不是因为受冤枉,而是倪泽也因为心疼自己误会了她。   倪澈作为始作俑者,却并未感觉到太多的负罪感,她有时嫉妒她总是缠在大哥身边,分走大哥对她的宠溺。虽然她的初衷并非为了构陷内内,却也有种恶作剧得逞的愉悦感。   内内身世卑微,是倪泽从风月场所里捡回来的一个雏儿,倪大少鲜少动这种恻隐之心,偏偏就这一次,遇上了内内这种死缠烂打要报恩的傻丫头,刀山火海里都要跟着他。   倪泽被她缠了好几年,缠得习以为常了,便将她一直带在身边,很多事情也不瞒她,渐渐养成了心腹。   内内对倪泽惟命是从,令行禁止,从不废话,如果倪泽让她去死,她大概都会连个原因也不问就立即找面墙一头碰过去。   但倪泽对她始终还算不错,给她住处,管她吃喝,甚至还愿意送她去念书。内内也投桃报李,一直跟在倪泽身边帮他做事,是以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她没少参与。   倪希仪高门贵女出身,半点看不上这种来历不明的女孩,倪泽却在母亲面前始终待她如常,甚至拒绝过一两次门当户对的联姻。   如果没有七年前那场变故,倪澈觉得她凭借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也许就成了她的大嫂也说不定。即使不成,也从未见她在乎过名分,私底下倪泽那帮兄弟也是喊她大嫂的。   然而现实是,内内在逃亡当天,开枪重伤了两名警察,被捕之后对一干罪行供认不讳。她大概是绝望了,倪泽死了,她期待一场极刑送她到他的世界里去,对没有倪泽的人生再无留恋。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不期而至的孩子,内内大概真的可以如愿,可崇新就在那个时候出现了,以一个细小而蓬勃的生命形态附着在内内的身体里,将母亲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法律规定,审判时正在怀孕的女人,是不能被判处死刑或死缓的,于是内内被判处了无期徒刑。收监之后,她主动断绝了同所有人的联系,直至孩子出生,被交给了崇安抚养。   不亲近吗?她是她亲侄子的母亲,说是亲人也不为过。   倪澈穿过急诊大厅人满为患的走廊,并没留意到瞿美景一直跟在她身后。   急救中心的走廊里站着三名身穿制服的狱警,两男一女,崇安看见倪澈立即迎了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在抢救,淋巴癌晚期,转移得到处都是,大概是不成了……”   倪澈眼眶一红,站在不远处的韩如丹紧紧拉着崇新的手正往这边张望,崇新的小脸上一片茫然,大概是被从课外班直接接过来的,身上的跆拳道道服还没来得及换掉。   “我先进去看下。”倪澈朝狱警出示了工作证件,被急诊同事引了进去。   童潜看见倪澈进来,登时一怔,他转来急诊已经有段时间了,这边工作节奏极快,两人好些天也难得碰上一面,却没想到在这儿遇见。   倪澈像是没看见他,直接朝内内走过去。   病床上的女人短发枯槁、骨瘦如柴,已然没什么生气了,倪澈拉住她的手,“内内——”这好像是她有限次称呼她时最温和的一次。   也许是突然听见有人用这个昵称叫她,编号为6794的女犯缓缓睁开眼睛,好一阵才调整好焦距。她盯着倪澈,惨淡蜡黄的面色渐渐冷硬起来,奈何自身的体力和精力都有限得很,难以回应一个足以表达心绪的表情。   “我带崇新进来给你看看。”倪澈俯在她耳边说。   内内僵死的眼神突然闪烁起来,有期待,有激动,有愧疚,有畏惧。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大概是十分不满意自己现在的模样。   倪澈抽出湿纸巾帮她仔细地擦了脸和手,又细致地帮她拢好散乱的头发,掏出瞿美景送她的那只新唇膏,精心地帮她涂在毫无血色的唇上。   做好一切,倪澈将崇安一家三口叫进来。四大一小五个人一时间无话,这大概是史上最平静、最浪费时间的最后一面了,谁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崇安将躲在他身后的崇新硬扯出来,对内内说,“这小子,平时活泼得很,没这么害羞的。爬墙上树一把好手,饭量快赶上他妈了,就是不爱长肉……”   大概是突然意识到“亲妈”在这儿,崇安说着说着顿住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学习还成,老师都夸他挺聪明的……”   崇新被推到人前展示,又是这么个病气沉沉的陌生面孔,一时有些懵,又借势蹭到倪澈身后去,轻轻喊了声小姑。   倪澈也不知该如何对孩子解释目前的场面,见内内一双眼睛不舍分毫地盯在崇新身上,极力维持着一个正常的表情,又觉得自己应该做点儿什么。   也许许多年之后,崇新会忘记今天这特别的一面,他与亲生母亲一生中唯二的见面,一次是他生,一次是她死。   可之于内内而言,这大概是她在人世的最后一点念想和不舍,这么多年她可能一直都在等待和期盼着这一天,是以无论如何病重都拒绝接受治疗。   “去吧,”内内的嗓音低沉沙哑,“带孩子出去吧。”   韩如丹此时突然转身,蹲下来对崇新说,“儿子,喊妈妈。”   崇新愣了一下,还是听话地叫了声“妈妈”,韩如丹拉着崇新的手再没看内内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仰在床上的内内忽地抬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即便那声妈妈不是对她喊的,但她到底从自己儿子的嘴里听见了这两个字,在她并不漫长也不愉快的有生之年里。   “崇安,你先出去。”内内平静下来,看着倪澈。   崇安看了一眼倪澈,倪澈冲他点点头。   房间里只剩下她和内内两个人,内内抬手用手背蹭掉了唇上的嫣红,晕开的唇彩血一样挂在她唇角。内内朝她伸出手来,一把死死地拽住了她递过去的一只手。   她的指尖用力抠进倪澈的手背,脸上是决绝的恨意,枯目圆睁,态若癫狂,“倪澈,倪澈,记得吗?他就死在你面前,他那么疼你,是你害死他的……”   内内手上的力道骤然加大,喉咙里咯咯作响,不似人声,继而歇斯底里地喊道,“我诅咒你,永远没人疼你爱你,你爱的人都会死在你面前,诅咒你一辈子无依无靠、孤独终老!”      ☆、你有多少我要多少(05)   这句诅咒仿佛一张定身符一样将倪澈定在原地,直到身后呼啦啦冲进一堆人,七手八脚地将她从那只枯瘦半僵的手掌中解救出来,半推半扶地送到门外,才逐渐转醒过来。   身后的内内被一张白单蒙过头顶,诀别了她三十几年的短暂人生。   没有人知道她出生之时是否有人欢笑,也没有人为她的离去掉哪怕一滴眼泪。   倪澈眼前晃动的都是一张张或疑惑或焦虑的面孔,有的她认识,也有的不认识,“我……没事。”   她这才看见瞿美景也在面前,心里纳闷她是什么时候跟过来的,“童潜,麻烦你帮我送她回去,我……”   她牙齿打颤,说话间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三伏天里,通体寒凉。   童潜显然很不放心,脸上还带着刚刚突然听见那串恶毒诅咒的余怒。   崇安将倪澈揽在身侧,裹着她朝外走去,“别往心里去,她魔障好多年了,回光返照,胡言乱语。”   “她没有亲人了,后事我们来弄吧,要不要让她跟大哥……”   崇安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些我来办,你别操心了。”   韩如丹已经带着崇新去车里等了,幸好刚刚那段话没有被崇新听见,倪澈已然觉得是大安慰。她坐进大切诺基的后排,抱着肩膀缩成一团。   “小姑姑,你冷吗?爸爸,把空调开小一点。”崇新显然没将刚刚的一段插曲太放在心上,又恢复了活泼的孩童天性。   倪澈被崇安夫妇带回了四合院,韩如丹特意找了间远离供奉父母哥哥们的小屋给她休息。倪澈也不是真冷,就是禁不住微微打着寒颤,韩如丹给她煮了面,被崇新连哄带磨才勉强吃了半碗。   浑浑噩噩挨到晚饭光景,韩如丹让人从前院送了几样招牌菜过来,四个人刚要开饭,就听见院门被敲响了。   崇安搁下筷子出去开门,看见来人先是一怔,脸色顷刻阴沉下来,继而门板又被他大力拍了回去,就在震耳欲聋的咣当一响将来之前,来人抬手推住了只差寸许就关合的大门。   崇安回身四下一扫,捡了一根胳膊粗的木棒拎在手里,又转身回去。   倪澈和韩如丹也都透过厅堂的窗户看过来,大门被推开,提着若干购物袋一脚迈进院子的人,是景澄。   崇安举着木棒直指景澄那张帅得让他火大的脸,若不是身后还有儿子看着,而且今天倪澈受了不小的刺激,他这一棒早就落下去了,不知死活的玩意,还敢自己送上门来。   “趁我还没反悔,快滚!”崇安低喝一声,木棒重重抵在景澄的肩窝上。   倪澈从屋子里跑出来,跻身隔开景澄,“你先走,来这儿做什么?!”   景澄盯着她的脸看着,目光小心翼翼的,好像眼前是个有裂纹的瓷器,哪一眼深了就会碎裂,“来跟你说句话。”   韩如丹也疾步跟了出来,压下崇安手里的木棒,“干什么呢,别吓着孩子。”   崇安闷哼一声,木棒当啷一声掼在地上,转身往屋里走,啪地一声摔上了门。   韩如丹大概也猜出来人的身份,没说什么,跟着崇安返回屋里。她没经历过崇家当年那场纷乱,打小又在本分家庭中长大,你让她同情毒/贩去恨警察,这事儿她不太恨得来,可又没法对婆家的仇人以礼相待,是以全然没什么立场可言。   “叫你小姑进来吃饭!”   崇新接到老爸的指示,小小的身影闪出门缝,扒在门框上冲院子里喊了一声,“小姑,来吃饭了。”   倪澈接过景澄手里的购物袋,这些都是她买的礼物,落在了瞿美景的车里。既然景澄带过来了,想来是知道了内内的事情。   “过来,”她朝崇新摆手,从袋子里拿出个大纸盒,“给你的,喜欢吗?”   崇新回头看了一眼,小心地溜出来,蹭到倪澈面前,盯着那架声光玩具狙/击枪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喜欢!谢谢小姑!”   “把这些拿进去,是小姑姑送给你和妈妈的礼物。”倪澈揉揉崇新的小脑袋瓜,“下次小姑姑再来看你。”   从崇家出来,倪澈问他,“你刚想跟我说什么话?”   “我就想告诉你,还有我在,你今天听到的那些话就都不会是真的……”   ***   “她是倪澈什么人?!”   童潜和瞿美景异口同声地问了对方同一个问题,两人俱是一怔,随即都失落地闭上了嘴。   “真是太恶毒了!”瞿美景恨恨地拍了下垂在身旁的挎包,“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多大的仇恨啊?!”   虽然对倪澈的事情她听闻了不少,但对崇家的人和事她了解不多,面孔就更是一张也不认识,难免一头雾水。   “那你又是倪澈什么人?”童潜转头看向瞿美景,忽然觉得她有点儿眼熟。   “她是我未来嫂子。”   听到嫂子两个字,童潜突然想起不久前院门口那个险些蹭到他的冒失女司机,不屑地哼了一声。   瞿美景本来烦着,被他没来由这一哼,登时就冒火了,“喂!你干嘛跟着我?!工作很闲吗?”   童潜更是火大,“谁要跟着你?要不是倪老师让我出来送送你,我会跟着你?!”   瞿美景眉眼一抬,“你是倪澈的学生吗?那就是晚辈咯,懂礼貌知道吗?不送!”   “呵,阿姨慢走!”   “你!”   ***   “拉首曲子来听听。”倪澈指了指景澄家里的那把小提琴,猜想他大概学艺不精不太好意思炫技,所以之前才会诬陷这琴是景良辰的。   景澄这回倒是没推辞,摘下琴熟练地摆好姿势,也没什么试音之类的准备动作,一曲斯卡布罗集市信手拈来,曲风婉转,技艺娴熟,加上他在夜幕下倾情垂眸的俊美侧颜,登时把酝酿好情绪看笑话的倪澈给震呆了。   景良辰这人究竟有没有谱儿了?哪儿来的魔音穿耳、申请换寝那些黑历史?这要是当年景澄在校园里樱树下,迎着徐来清风和落英缤纷来这么一曲,少女心酥成什么样且不说了,估计直男都能给他掰弯一片。   “你……练了多久?”   “五六年吧。”景澄回身挂好琴。   “我是说这首曲子,练了多久?”   “我没练过别的曲子。”   倪澈:“……”   他没顾上探究倪澈的脸上究竟是种什么表情,拿过手边狂震不止的电话接听。   “TAC-338高仿,直线射程1500米,玻璃上的那个弹痕大概再用高跟鞋刨几下就能透……景澄,我现在站在空调出风口下面都挡不住往外冒的冷汗,太他妈吓人了!”   景良辰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那栋旧楼附近监控基本都废了,正在扩大范围排查,对方很专业,程局的意思是你这几天先不要出门,配枪在身边吧?”   “嗯。”景澄不露痕迹地扫了倪澈一眼,“我这里问题不大。看情形不是这边人,出入境的方向可以跟一下,生意没做成大概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走,先按着时间符合的摸一遍。”   他在警校期间接受过狙击手的专业训练,对相关的枪械十分了解。全国尤其鲸市,对大杀伤力的武/器/枪/械管控严格,这种带着纯正洋血统的就更加鲜见,能用到这种改装货的基本可以断定不是本土杀手,跨境买凶,是最大的可能。   千里迢迢买凶,无非是希望事成走人、银货两讫、死无对证,但洋杀手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人吃马嚼,想必价格不菲,看来买主是个不差钱的,而且目的明确,置他于必死之地。   景澄心里清楚,程局长这辈子得罪的人当真是数不太清楚,但这些人里明知道他儿子是景澄的大概不足一成,而这一成里尚有战斗力,且坚信父债子偿放任他爹活得好好的却专门来报复他的神经病,大概就少之又少。所以,买主应该是他自己结下梁子的人。   景澄的视线温柔地从倪澈头顶扫过,往前数个几十天,他还一直以为这世上最恨他的人是倪澈,现在呢,要是能跟她一起关禁闭好像再好不过。   他不愿多说,匆匆敷衍掉景良辰,怕倪澈听出端倪。   这事儿越想越像倪焰做的,如果真是他,景澄反而放心些。他再浑,也不过是打倪澈个耳光出出气,不至于真的把这个表妹怎么着。   当然,那一耳光,他肯定会找机会帮倪澈加倍狠狠打回去。   倪澈在他这里过夜的次数,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就这个位数的几个晚上,也足够她见识景澄跟他那些电脑设备有多亲密,常常搞到后半夜她眯一觉了他还没收工。   倪澈对代码的熟悉程度还不如鲸市地图,对着满屏乱蹦的字符根本看不懂他到底在做什么,只知道他这样僵坐一个晚上对身体指定是没什么好处,便溜达到他身后想帮他捏背。   她将一双手压在景澄那副精壮挺拔的肩膀上,尽管不是第一次触碰,还是没忍住在心里嘘了个流氓哨。如此坚骨薄肉、肌肤紧弹的手感一路沿着指尖传到心头,拨得人心弦乱颤。   越是向下,他劲瘦的腰身收得越窄,腰间和侧腹的肌群微微绷着,流畅的线条引诱着她一双手往他腰间环过去。   倪澈手劲儿不够大,按得又心不在焉,沿着脊背上下还没走完两个来回,被按摩的那位先是心猿意马地坐不住了。   “呃——”景澄喉间滑出的这声闷哼带着几分隐忍和欲求,她的双手小电棒似的在他背上带出一串串电流,击得他通身渐渐麻痹,小腹腾起的一团烈火肆虐地烧着每条筋骨,工作的心思溃散千里。   温柔乡,英雄冢,死就死吧。“你招惹我的。”   “就招惹你!”倪澈稍一用力,扯得景澄随着转椅转了小半圈与她面面相对,她抬起一脚踩在他两腿中间,做了个挑衅的眼神,堵抢眼的脚丫子又作死地往他大腿下面拱了拱。   被她这一闹,景澄感觉自己喘气儿的节奏都走调了,血气直冲头顶,烧得脖颈像一根散热管,声音都跟着喑哑了些,“那就,来吧。”   他右手一圈拢在她的大腿上,随着起身的姿势一提,跟抱小孩儿似的轻松就将倪澈单手给托了起来,几步走到床边,咻地将她掀在软弹的床垫上。   倪澈翻了个身,想从另一侧翻下床逃走,突然脚腕被一只手拉住。她怕那只手使力将她往回拖,几乎是下意识抬手想拉住点什么,手指便勾住了另一侧床头柜抽屉的拉环。   景澄哪里舍得拖她,她却已经将那抽屉给拉了开,入目赫然是一把黢黑的手/枪。      ☆、你有多少我要多少(06)   倪澈动作一滞,景澄便立即反应过来,抬脚跃上床,挡住了倪澈的视线,反手将抽屉推了回去。   普通人也许一辈子都没什么机会见到真家伙,难免心惊胆寒,何况倪澈还曾被枪伤过,是以满脸受惊的表情。   “吓到你了?我是警察,配枪也是常有的事儿,下次不放这里了——”他拉着倪澈坐起来,单膝跪在床上握着她的两手。   倪澈的确被吓到了,不是因为害怕枪,而是Leon对她说的话从另一个侧面得到了印证。他有危险,不然怎么会随身配枪,真当自己是法盲吗,全中国的警察要是都在下班后拎着枪回家搂在枕边睡觉,世界还不乱套了。   她不吭声,景澄心里就更没底,连通身烧起来的火气都生生给冷却下去了。   他将她往怀里一拉,哄小孩的姿势抱着,下颌蹭在她额角,慌不择路地变换话题,“那小孩儿就是……”   “崇新,他叫崇新。”倪澈明知是倪焰搞鬼,心里气得想炸,也还是什么都不能说。她没有证据,何况这事儿是倪浚告诉她的,就算通风报信可以捕风捉影,她能让倪浚这个风影被捕捉到吗?   “他长得像你。”景澄有意引开话题,但这个话题显然也不太好,算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倪澈配合地应着,“那是,我比他妈妈更好看一点。”既然内内临死前都不忘狠狠咒她,她也没必要刻意表示什么友好。   “他是,蒋芮芮和你大哥的儿子?”当年内内被检查出身孕,却对孩子的父亲是谁只字不提,谁也猜不出她究竟想什么,不希望孩子知道他的父母是毒/贩?还是怨这孩子阻了自己对倪泽生随死殉的念头?   倪澈乍一听见内内的大名,颇有些不适应,她记得内内说过,遇到倪泽,她便再不是草芥一样的贱命。不想她的姓名里居然一水儿的草头,难道“内内”这个奇怪的小名儿就是摘了草帽的“芮芮”演变来的?   倪澈点点头,“他很好,比我们都要好,崇家有他一个也足够了。”   景澄想到崇家这一脉,仅剩个小小孩儿是倪澈唯一的骨肉至亲,就更不是滋味儿,“将来你也可以有崇家的血脉,两个三个四个的……”   “我?”倪澈仰起头听笑话似的地看着他,“就算我有小孩也不姓崇吧。”   “那就姓景,姓程?也可以姓倪,姓崇……或者每人一个姓,多热闹。”景澄掰着手指头算给她看,最终翘着四指在她眼前晃。   这是在暗示她,他想和她生孩子?倪澈的眼睫垂下来,藏在暗影里的眸子愈发漆黑。   怎么可能?难道以后告诉小朋友,你的外公和舅舅是祸害人间的大魔头,就因为你那傻破天际的妈妈,被你神勇无敌的爸爸给一锅端了?这种身世实在让人崩溃,倪澈想都不敢想象。   景澄以为她听到小孩的话题,联想到了内内诅咒她孤独终老,是以才突然情绪低落,“别乱想,内内讨厌你也不奇怪,当年你不是也故意吃了她买的芒果蛋糕害她被全家人误会。你那次,是故意的吧?”   “当然是故意的!”倪澈坦然地承认。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景澄搂着她的胳膊紧了紧,倪澈有时会任性妄为是没错,但她不会无缘无故做这种毫不磊落的事情,更何况是没分没寸地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她一直都知道她每次发病父母和哥哥们有多紧张担心。   ***   那次的确是倪澈不经意偷听到了大哥和父亲的对话,前因她没赶上,单是听大哥说那两天如果有人去洺县,消息就是从井澄那里出去的,如果汾洲有状况,泄密的人就是左叔手下那个阿磊,务必找到,绝不放过。   倪澈当时并不知道崇仲笙带着哥哥们做的是这种伤天害理的行当,但多年来的相处,她对父兄的行事风格也不是毫无察觉,大致感觉得到他们自有一片天地和规则,可能和世行的法律道德有些出入。   但身在豪门世家和上流社会长大,哪个不是特权的既得利益者,小到她择校、就医,大到崇安倪浚揍断别人几根肋骨、撞毁人家千万豪车……   倪澈只当他们充其量也就是通过权钱交易得些普通人没有的特权而已,偶尔办了出格的事儿用钱砸平,这些自然不符合“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大原则,却也不至于十恶不赦。   井澄出身寒门,大概是对这些做派十分看不惯,或者他握了什么把柄威胁到自家了,所以父亲和大哥才会做局试他?   别的倪澈管不了,让井澄涉险是绝对不行的。   她太了解大哥对付异己的手段,当年内内从销金窟被弄出来,仍有拎不清的一个旧识不断纠缠,据说那家伙第二天就被发现喝得烂醉趴在阴沟里,数九寒天身上没有半片布地昏躺了一夜,人都冻硬了,被早起扫大街的清洁工发现当成尸体报了警,送到医院好悬是捡回了一条命,胳膊腿儿却都保不住了,直接变成生活不能自理的残废,人也受了刺激痴痴傻傻的。   这事儿后来各方调查了半天也没搞清个说法,连受害人自己都说不清楚,最终也只当成了一桩意外事件处理。   既然他们想试试井澄会不会暗中给什么人通消息,那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他留在自己身边,盯着他两天让他寸步不离,不管那些怀疑有没有道理,反正只要井澄不去踩圈套,他就不会有事。   崇家好歹也是有正经营生摆在台面上做样子的,倪澈觉得充其量也就是个偷税漏税、商业贿赂这种程度,抖出去既不至于破产也不至于要命,大不了就是丢丢脸、破破财。   再者,她也确实不相信井澄会害她家,害她,她只是不能让他冒险,万一事情根本不是大哥想的那样,井澄又解释不清楚怎么办?   于是,倪澈先藏了景澄的手机,然后借口口渴溜进了厨房,毫不犹豫地偷吃了小半块内内买回来压根儿没打算给她碰的芒果蛋糕。   不消片刻,正在房间里找手机的景澄便听见楼下小保姆喊破了音的呼救,他一颗心骤然提紧,抓起桌上的药盒奔下楼去。   倪澈捂着胸口跌坐在橱柜旁边,呼吸短而急促,像是周围变成真空,根本没有可供她呼吸的空气。   景澄扯开手足无措的小保姆,半跪在倪澈身前,一手托着她的背,一手将药喷进她嘴里。   他做这些的时候,倪泽他们和倪希仪也赶了过来。倪希仪这会儿看到那坨摔了一地的水果蛋糕,神色骤变,狠狠地冲内内投去洞穿血肉的凌厉一瞥,回手拍了崇安一巴掌,“给杨医生打电话,请他立刻过来。”   崇安片刻也没耽搁,拨通了杨医生的手机,随即出门去接人。   家里人都知道,如果是普通的发作,及时用了药便没有大碍,可若是倪澈沾了芒果,那问题就严重了,常规用药根本不管用,至多也就是稍稍缓解,让她不至于死那么快而已,不折腾上两三天是根本好不了的。   平时家里但凡放了跟芒果沾边儿的食物,必然会小心地贴上标签以防倪澈误食,显然冰箱里的这块蛋糕四周围都没见任何标识,不知是内内粗心忘记了贴,还是什么人不小心给碰掉了。   井澄已经将倪澈打横抱起来,往卧室送过去。   倪澈靠在他怀里,因为缺氧窒息,眼前一阵阵黑影飘忽,几乎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人脸。她的身体一沾到床,便拼尽力气抓紧了景澄的袖子,青黄不接的呼吸堵得她说不出话来,胸口像被千钧巨石压着,又闷又痛。   景澄看见她嘴唇轻动,却一丝声音也没从喉咙里飘出来,心里急得要命。他趴在她耳边,“小澈,别怕,我在这儿,我不走,一步也不走。”   像是得到了一个安心的承诺,她不再急着说话了,专心地对抗那折磨人的窒息感,抓在井澄衣袖上的手却半点也没放松,一步也不走,就是要你一步也不走。   井澄握住了她的手,缓缓用自己的一只手掌赎回了那截被攥得死紧的衣袖,不知为什么,他感觉倪澈像是要将最后一丝力气都用来抓住他。那力道太过执着,捏得他眼圈湿红,心里格外难过。   他不清楚原因,却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心里纷乱如麻,平时留着一半的警惕心思这会儿也荡然无存,什么通风报信暂时想都想不起来了。   自己骗人家感情骗了这么长时间,都还没道个歉呢,她可不能就这么死了。一想到倪澈可能会死掉,井澄好像整个人突然被抽空了,他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是什么身份……   从接受任务以来,他的心思就专注在破案上,人生中第一次上这种没有硝烟的战场,内心极度紧张亢奋,哪怕不在崇家人视线里都会绷着大半神经,唯独对上倪澈真真的眼神时总免不了一阵阵心虚。   真赶上她无理取闹的时候,他倒觉得耐心费心地哄哄她反而心里好过很多,有时候自己也觉得对她上心得有些出格了,又安慰自己这是掩护身份需要,敬业爱岗而已。   倪澈拉着她的力气越来越小,却始终都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是他拉着她的手的力气越来越大,某种未知的可能吓得他几乎魂飞魄散。   崇家人个个儿都看得出来,这小男朋友是真的担心得要命了。   杨医生进屋的时候,一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井澄压根都没有觉察到,直到崇安过来拉他,他才意识到自己妨碍了医生看诊。   杨医生飞快地做了几项初步检查,熟练地装好药水,用针头推进倪澈臂弯的静脉中。   针尖刺破皮肉,倪澈从几乎丧失意识的状态中猛然惊醒,因为缺氧,她眼前始终蒙着一层黑翳看不清东西,却发觉一直握紧的手攥空了,徒劳地空握了几下。   崇安眼尖地看到了,拿胳膊肘撞了下身边的井澄,井澄反应过来,绕到大床另一侧,握住她另一只手,轻声唤她,“倪澈,感觉好一点了吗?”   这种药起效很快,她的呼吸略顺畅了一些,只是还说不出话来。倪澈捏了下井澄的手,算是回答。捡回小命这一关算是度过来了,之后几天她还得慢慢忍受这种不时发作的窒息感,慢慢恢复如常。   杨医生给她挂好输液,被让到外面休息。   “你们两个出来!”倪希仪压低声音对倪泽和内内冷冷说道。   内内满肚子的委屈没地方倒,只是一直觑着倪泽不太好看的脸色,她早知道这个妹妹对他来说就跟眼珠儿一样重要,所以倪澈一生病,连倪泽也跟着瞎了,没人再相信她。   房间里单剩下他们两个人,倪澈仍旧用比平时急促的呼吸频率努力攫取氧气,“别走。”她的声音夹杂着气声,听起来委委屈屈的,随即引出一串剧烈的咳嗽。   “我不走,”井澄一边给她顺背,一边信誓旦旦地保证,“你没彻底好之前我哪儿也不去。”   夜深,倪澈死命地熬着不肯睡,其实缺氧带来的窒息感很容易引起疲惫,她为了看着景澄便点灯熬油地硬撑着。   “不要给我读书听了……”这实在太催眠了,“给我唱个歌,我要听你唱歌。”这个才比较提神。   景澄已经在她不小心盹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从床垫缝隙中找到了手机,他是警校的优秀毕业生代表,四年蝉联专业成绩榜首,骨子里又流着杀伐果断的猎鹰血统,倪澈偷偷藏他手机,还这样玩命地拖住他,他早就察觉出情况不太对了。   他不愿细想究竟是哪里不对,看着倪澈病成这样他没精力思考,也思考不出来。反正倪澈不会害他,他情愿被她设局摆布,走一步看一步。   公安为了确认他的人身安全,早有约定,无论任何情况,他不能失联超过六小时。   景澄打开手机向“移动运营商”发了条查询余额的代码,算是向接头人报了平安,便暂时匿下所有情况,安安心心地守着倪澈陪她养病。   既然她想自己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她眼皮底下,景澄便二十四小时陪着她。喂饭倒水,读书聊天,就算崇家趁机把他给扣留了,只要有倪澈在,他也并不觉得日子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  一段略粗长的回忆杀~   ☆、你有多少我要多少(07)   崇安打来电话,告知内内的遗体领取手续已经办妥了,她没别的家人,在里头呆了七年更是没什么朋友。   他跟韩如丹商量了下,丧事从简,隔天一早直接在殡仪馆葬了,墓地就定在同一个陵园,虽然没入大哥的坟,也算彼此做了邻居。   “还带崇新过去吗?”倪澈是真心觉得让一个六岁孩子为着他摸不着看不到的孝道伦常去见识一具尸体是很残酷的事情。   “见也见过了,就不让他去了。”崇安的回答让倪澈松了一口气,“那个,后天一早我和你嫂子两人过去,该准备的都准备了,崇新幼儿园放假了,你请半天假带带他,交给别人你嫂子不放心。”   倪澈当然知道这个“不放心”只是借口,不想她纠结是否去出席内内的葬礼,所以给她派了个看孩子的活儿,让她理所应当地不用过去了。   景澄知道她心疼崇新,亲妈走了他浑然不觉,连去不去送这最后一程都由别人决定,“等她入了土,再带崇新去看她。”   倪澈无所谓地摇摇头,“人都没了,看不看的又如何?我妈的葬礼我也没参加……”   这句物伤其类包含的信息量太大了,景澄愣了神儿,他想过很多次她在崇家、倪家如何遭排挤,但都没有具体到她母亲葬礼都不许她出席这种细节上来。   没等景澄从脑补中回魂,倪澈反倒率先推了推他的胳膊,示意他接电话。   来电是市局的号码,景良辰开门见山地说,“人抓到了!中国籍,这会儿带下去冲澡喂食了。这孙子在垃圾场附近的排污管里躲了两天一宿,臭得能当生化武器使了……先让他捯饬着,等会儿我跟赵队好好伺候他个全套!”   “值班就认真点儿,我抽屉里有君山银针,困了拿去提提神。”景澄打岔的语气淡然,好像真是景良辰擅离职守地找他煲电话粥。   那边一卡壳,瞬间反应过来了,“啧,看来你家我是回不去了……”   ***   景澄次日去局里上班,赵队跟几个加班的兄弟还在小会议室里横七竖八地躺尸补觉,景澄捧着那本新鲜出炉的讯问笔录认真拜读。   看得出来,兄弟们点灯熬油地突审了一晚上,口干舌燥,唾沫星子都飞不起来了,嫌疑人却一直沉默是金。这种认栽不吭气的家伙向来最难伺候,零口供不是不能定罪,但对程序和证据链要求非常严谨,不然好容易挨到庭审,稍微给辩护人抓到半点程序瑕疵,立马前功尽弃。   景澄拎着笔录,边走边在腿侧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一路朝审讯室溜达过去。   门口执勤的小警员见有人来,机警地站起身来,看情形便知道嫌疑人还在里面,没有送回看守所。   依照程局的脾气,这么审下去,程序上没瑕疵就怪了,起码这小子的睡眠质量堪忧,说不定陆续还会有“强光浴”以及“半蹲半站套餐”等深度服务。   “随便聊两句,不用开监控。”景澄说这话的时候,脸色温润,没有半点愠色,好像来找老友叙旧。   小警员一愣神的工夫,他已经推门进去了,门虚掩着,没落锁。   小警员觉得这位景警官平时淡然和气,跟那些动辄火冒三丈的刑侦前辈们属性完全不同,也不像他那让人看一眼就汗毛倒竖的杀神爸爸,应该不至于闹什么出格的状况,于是又安稳地将屁股坐回椅子上。   嫌疑人正歪在椅框里睡觉,姿势看着挺难受,人却睡得很沉。   小屋里没窗,不通风,那台经常反季节运作冬冷夏热的空调也关着,对方一件皱巴巴的T恤被汗粘在身上,看着有点儿狼狈。   景澄走过去,细细看了看那人的搭在桌板上的双手,指间覆着一层茧,几个关键的指节处尤为明显,是个玩枪的老手。   他扬起文件夹在那人头上轻轻拍了拍,没反应,又加了点儿力道,这才见对方激灵着转醒过来。   不知是因为睡懵了,还是室内光线昏暗,那人一个劲儿眨眼,揉眼。   景澄转身拍亮顶灯,缓缓转过身去,将一张脸对准嫌疑人,做出一副拍证件照的淡然表情,五官自然清晰。   果不其然,嫌疑人双目圆睁,瞳孔猛地一缩,显然是认出他来了。   这种受过专门训练的射手,认人的本领俱是非同一般,错杀了人算是职业污点,放第二枪要面临的危险比一击即中要高出千百倍。   景澄没穿警服,就这样大摇大摆地逛进了审讯室,对方一双利目在他身上逡巡,似乎在猜测他的身份和意图。   他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姿态放松,“褚斌,”景澄念了一遍嫌疑人的姓名,“你这名字,不太吉利,看来运气也的确不怎么样。”   褚斌的目光一直停在他身上,仍然一副不问不答的拒绝姿态,眸光里却透出了一股防备。   “圣堡的生意好做吗?这单的尾款想来你是收不到了吧,而且会得个差评。”   提到“圣堡”,褚斌目色一变,虽然脸上依旧是一派漠然,却仿佛皮肉被骤然拉紧,绷出一脸的阴沉。   景澄知道他这一次诈对了,对方果然跟圣堡有关系,实际上让他联想到圣堡的并不是对方的职业杀手身份,而是对方用的那把狙/击/枪。   那不是国内轻易弄得到的东西,即便黑市也应该极少见,所以之前他会猜测委托人是跨境买凶,在国内能淘到这种玩意,最大的可能便是通过网络交易寻找卖家。   “所以,我相信你不知道买我命的人是谁,不过……”   景澄打开平板,从新闻页面下载了一张鲸市公安庆祝建军九十周年大会的图片。   图片正中讲话的人落座于实木条桌之后,身着警服一派肃然,肩扛被橄榄枝环绕半周的国徽,这是副总警监的警衔标志,桌面上架着一只名牌:程光毅。   “认识吗?”景澄将照片调转方向,正对着褚斌,平板举在自己耳侧。放大的照片上,程局长那张面孔与眼前鲜活的这张脸并排展现在嫌疑人面前。   相似的眉眼和嘴唇仿佛能够跨越时光妥帖重叠,只是一冷峻,一温和,而温和的这张脸孔现在看起来反而更加可怖可憎。   褚斌脸上的表情越发地精彩,赤橙黄绿青蓝紫轮番上阵,最终糊作一团,“你,你是……”   “他儿子。”景澄后退几步,坐回椅子上,“《刑法》大致看过吧?非法持有枪支弹药罪和故意杀人未遂这两项还觉得不够劲儿?罪不至死是吧?”   褚斌这会儿冷汗和热汗一块儿往下淌,他们做这行的虽然没什么行业协会,但也是有行规的,不问身份,不卖雇主,定金不退,风险自担。   他自然猜得到被买凶射杀的对象大抵也都有些身份和背景,否则拉不来这种舍得斥巨资报复的仇家,就算狙了个黑道上的大鳄,对方也只当杀手是个人形兵器,你用他也用,大家都信奉的是冤有头债有主。   换做遇上不要脸一点儿的,甚至被抓住了还有机会被策反倒戈,加价反噬。   但有一种人是绝对碰不得的,那便是政/要。这类人说不上是黑是白,他们手握重权,有得是玩死你的规则,只要他们想办的,便没有什么办不到。   鲸市的公安局局长,也是鲸市市委常委,副部级,天子脚下,大权在握,何况程光毅这种名声在外的杀神级实力派,捏死过的亡命徒扔到蒲白河里估计都能把河道给堵了……   褚斌后知后觉地庆幸自己没有真的把眼前这位给狙死了。   像是证实褚斌内心的想法,景澄冲他微微点了点头,再次转过平板电脑,上面是一则某地级市市/委书/记情妇拥有四个户籍身份,并借此持有数十套房产的新闻。   “一个人,四个身份,嗯?一个人,突然消失,没了身份,就像从来都没在这世上存在过,操作起来比前者要简单很多。信不信我马上找人给你开个死亡证明?”   褚斌的额上青筋暴起,指尖微微颤抖,嘴唇哆嗦着像是要说话,却咯咯发不出像样的声音来。   “从昨晚进来,审你的人就一直没换过吧,知道为什么吗?”景澄捡起不知是谁落下的半包烟,从里面抽出一支递了过去。   当然是因为赵队和景良辰最紧张自己咯,景澄唇角勾起一丝浅笑,那浅笑颇有些威胁的意味,像是暗藏杀机,“你的下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样消失起来才比较容易彻底。”   那烟戳在褚斌的唇间犹在扑簌簌颤抖。   景澄不吸烟,自然身上也没有带着打火机的习惯,他四下了看了一圈,“抱歉,没火。”   “也许,你可能不会让情况严重到那个地步……想好了的话,等会儿来了人就好好交代,听说过重大立功表现可以减轻处罚吧?”   景澄站起身,仍旧提着刚刚的文件夹,“有一样东西别忘了给我,你登陆圣堡的账号和秘钥,要快。记得等会儿谈话前,好好跟他们提提条件,比如先来份牛肉拉面,要根儿好烟什么的……”   褚斌:“……”   他好整以暇地往外走,在门口碰到了结束中场休息的赵队和景良辰,俩人眼里都挂着血丝,见着景澄均是一脸诧异。   景澄向赵队端正地敬了个礼,然后将笔录夹往景良辰怀里一拍,“赶紧问吧,问完了好回家补觉。”他又朝刚刚守在门口的小警员一抬手,“记得开监控,程序合法很关键。”   二人:“……”   景澄站在单向玻璃另一侧的监控室,眼看着赵队和景良辰配合默契地表演威逼利诱对口相声。面对艰苦卓绝地眯了一觉便如醍醐灌顶般大彻大悟、彻底交待的犯罪嫌疑人,俩人硬是把浑身错愕都严丝合缝地给压下去了。   褚斌交待到最后,实在没话可说了,到底他也只是个依靠开枪杀人赚钱的技术型人渣,好容易找到门路上了个高科技平台还第一单就把自己折进去了,乱七八糟地交待了一大堆,其实连委托人是猫是狗他都说不出来。   “警官,警官,我真不知道刚才那是,那是……程局家的……要不然这活儿加价十倍,哦,不是,再借我十个胆儿我也不敢接啊……我可什么都说了,这算重大立功表现吧……”   景澄隔着玻璃紧紧蹙了下眉,这画风跟电视剧里的冷血杀手实在差太远了,说好的炫酷拽呢,那一脸怂出翔的表情真是半点职业精神也没有。   当然,听见对方这么说,脸色更加难看的就是景良辰了。他状似不经意地朝着镜面玻璃瞪了一眼,屁股上好像瞬间长出一排钉子,没多会儿就找个借口溜了过来。   景良辰将一张便签纸塞进景澄手里,“你要的!”   “我说那孙子怎么交代得这么痛快呢,你吓唬他了?!回头我还得在看守所给他找一单间供起来,你是不是嫌自己麻烦少,要不然登报公开一下你和程局的父子关系好了!”   “看守所也就算了,回头他到了监狱,我上哪儿给他找单间去?你信他吓一吓就闭严嘴巴不往外说?还是让我现在就去把他舌头割了?”景良辰简直一头包,乌青的眼圈里挂着血丝,“我看还是把你关起来比较省事儿!”   他刚将一支烟抿到唇间,便倏地被景澄抬手抽走了。   景澄捏着手里的关键信息,迫不及待要回去钓鱼了。“可能会麻烦一段时间,也不会太久,他这种心理素质绝对不是老手,但技术还不赖,我应该不是他的第一个活靶。好好挖挖,他手上一定还有人命,所以,凑个斩立决应该不是很难。”   他拍拍景良辰的肩膀,“重大立功表现那就是逗他玩,他信你也不信对吧?”   早饭都没来得及吃的景良辰瞬时觉得自己被噎饱了,这绝对是他姑父的亲儿子,爷俩都一个路子,又狡猾又凶悍,成天强调纪律规则,最不守规矩的就是他们!   差点儿迈出门去的景澄突然又转了个身,“对了,那个褚斌被抓的消息先压好了,对外继续排查着,买家应该还不确定他到了咱们手里。”他抖了下手里的便签纸,“我这就去联络买家再给个机会,好拿尾款的。”   景良辰:“……”   本来景澄还不确定自己这招在他们职业杀手圈儿里是不是有点儿贱得不要脸,刚刚褚斌招供的那一幕反倒让他觉得这样实在没什么。   淘宝买个东西出现质量问题,客服还亲呀亲地巴巴给退换货呢,他这一枪没要命,就再补一枪呗,总之服务到位就行了,事成之后尾款收个九折也不过分吧。   只要能跟买家接上头,运气好的话,也许很快便能面基一下了。   景澄坐在电脑前,看着被自己抛出去的鱼钩,双目闪出志在必得的冷光。是你吗,倪焰?是的话,那我们就新账旧账一块儿算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些晚,但长度还可以,周末嗨皮!   ☆、你有多少我要多少(08)   下了手术,倪澈故意拖沓着换衣服洗手,等一干人都走光了,才最后出了手术区。   显然昨天内内那一句石破天惊的临终遗言已经毫无悬念地入选了本院近期十大热议话题,大家又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儿讨论,只好由她善解人意地离人家远点儿,予人充分的八卦空间。   倪澈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沿着连廊慢悠悠地往食堂走,忽地一条手臂挂上了她的肩膀,朱晖那张喜庆的脸从身后探过来,“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心情受影响了?”   “没,只是别人都在猜,就我一个人知道真相,跟他们聊不到一块儿去而已。”   朱晖见她还开得起玩笑,心知这事儿不算大,就接着说,“你家童潜,一上午跑来麻醉科的门口晃荡好几次了,这颗软软的少男心你可悠着点儿虐,啧啧,含苞待放霜雪催啊——”   倪澈哂然,掏出手机拨了通电话给童潜,“找我有事儿?”   那边一阵沉默,倪澈以为是楼里信号不好,移动脚步换了个位置,却又明明听得见对方深沉的呼吸,“童潜?”   “呃,我,你,你现在住院楼吗?”伶牙俐齿的一孩子居然结巴上了。   “我在。”   “那你看窗外。”   窗外?倪澈朝离自己最近的一扇窗走过去,“窗外怎么了?”还不是照旧的一片绿地停车场,午后阳光正炽,小公园里一片蝉鸣,也没什么人影。   “喂,这边这边,快过来!”朱晖趴在另外一侧的窗口,挥着胳膊招呼倪澈,一脸亢奋。   倪澈走过去,顺着她让出的最佳视角望出去,只见阳光下,少年仰着脸正朝朱晖飞舞的双臂望过来,一双黑亮的眸子瞬间捕捉到了倪澈的身影。   童潜穿着白大褂,怀里捧着一束硕大的红玫瑰,衣白如雪,花红似火,映得一张面孔格外鲜活。   “倪澈——倪医生——我喜欢你——”童潜这一嗓子喊出来,原本减速通行想多看他几眼的路人干脆就停了下来,正值午休时段,住院楼前来往的人群络绎不绝,很快就不远不近地绕着童潜围了一圈。   “我的天!这小孩儿真带劲!”朱晖扯着倪澈的胳膊激动地晃了两下,“你打算怎么办?多少有点儿感动吧!要是你拒绝他,我都想哭了。”   怎么办?倪澈翻身靠在墙上,避开了外面万众仰望的视线,眉心紧紧蹙在一起,还嫌她麻烦不够大吗?   童潜对她的心思她也不是没有觉察,只是碍于彼此的同事关系,以及童潜一直以来对她有分有寸地照顾,倪澈不想伤他,也觉得弄僵了见面不好看,以为三个月一过人转走了,时间一长,他那点旖旎情愫也就都冷静下去了。   却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爆发了。   这会儿走下去,站到他面前,说句对不起拒绝他?还是干脆就当没看见,该吃饭吃饭,该上台上台?   踌躇之际,楼下人潮横生异动,一双双视线又被从五楼的窗口扯了回去。   一名红衣女孩利箭般洞穿人墙,快速走到童潜面前,一把夺过那捧巨大的花束。童潜没有防备,怀里的花被她抢了过去,随即又被女孩一掌推在胸口,脚下不自主地向后趔趄了几步。   没等童潜发作,女孩迎着他看神经病的眼神连珠炮似的诘问纷至沓来,“你不是说要永远爱我保护我吗?现在又在这里做什么?”字字铿锵,如泣如诉,成功上位小剧场女一号。   瞿美景扫了眼童潜左胸上的名牌,嘴角一沉,泪盈于睫,“童潜!我们幼儿园就在一起玩了,你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说长大了要娶我!小二十年的感情是闹着玩的吗,你说变心就变心,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我为了你,千里迢迢跑来鲸市找工作,跟你一起租地下室住,吃五块钱一碗的清汤拉面,为的是什么?   我父母对你那么好,宁可自己吃糠咽菜都要省钱帮你买书买电脑,你答应过他们什么,不是说一辈子都会好好照顾我孝敬他们的吗?   呜呜呜,嘤嘤嘤——”   “你——”童潜一脸懵逼,眉头抽搐,急火攻心地看清了眼前人,刚要发作,就见这姑娘两眼一闭朝他晕了过来。   事发突然来不及考虑,童潜医者仁心地下意识便抬手接住了她。   围观群众一派了然,各自脑补了一出陈世美和秦香莲的二十一世纪版本,没啥新意,怏怏离去。   倪澈呼出一口气,忍不住眉眼嘴角都弯出笑意,跟朱晖对视了一下,“大家都记得陈世美和秦香莲,好像没人在意那个什么公主姓甚名谁,哦?”   朱晖又扫了一眼楼下抱在一块儿的俩人,如遭雷劈,“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没听说小铜钱儿有这么个青梅竹马啊?诶你这样幸灾乐祸似乎也不太好吧……”   童潜蹲在地上,恨恨地瞪了一眼睫毛扑簌簌抖动的瞿美景,两手一松,任她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墩儿。他花也顾不上捡,抬头朝五楼的窗口匆匆看了一眼,哼一声甩手朝住院楼里走去。   瞿美景起身拍拍灰追了过去,“喂!谁让你先挖我哥墙角的,就凭你也想追我嫂子,知道他俩什么感情吗,不自量力!”   童潜不理她,拐进步梯间,一步两级地朝楼上跑去,没一会儿瞿美景就被他甩在了身后。   经过倪澈身边,童潜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作势要走,倪澈迟疑拒绝的空档,瞿美景噼里啪啦地追了上来,一掌劈开童潜的手隔在他俩中间,“你干嘛,人家不搭理你你还想动手动脚地硬来吗?”   朱晖看见小青梅追上来,第一反应是她可能会对倪澈动手,新闻里的原配不是都这么干的么,即便不伤人,在院里大闹一场也实在影响不好。   “冷静冷静,大家冷静!误会误会,一场误会!”   却不想画风一转,小姑娘攀上了倪澈的胳膊,又亲热又乖巧,挑衅地瞪视她的小竹马,一派姐妹齐心斗渣男的架势。   童潜涨红了脸,闪开视线,转身要走,被倪澈叫住,“等下!”她推了推瞿美景,“是她不懂事,我替她给你道歉。”   “你凭什么替她?你是她什么人?”童潜沉着脸,显然还在介意“嫂子”这个称呼,余怒未消地回瞪瞿美景。   没等俩人再开火,倪澈一手扯着一个,带小孩儿似的往外拖,“不许再闹了,我请你俩吃饭,快点儿,我下午还有手术。”   直到三人转过走廊,朱晖才喃喃道,“什么情况,谁敌谁友?这是要疯吗?”   ***   倪澈点完菜,将菜单递还给服务员,看看左手边的童潜,再看看右手边的瞿美景,一个横眉冷对,一个杏目圆睁,“咳,你们,互相认识一下,哦对了,你俩正好同岁,还都是白羊座,应该,很谈得来?”   “童潜,我知道你是为了昨天的事情想替我解围,不过我这人不太在意别人说什么……”她低头看了眼嗡鸣的手机,“所以,你们两个有点误会,慢慢吃,慢慢解释,我得赶紧回科里一趟。”   眼看和事佬就这么相当不负责任地走人了,童潜随即站起身,不屑地瞟了眼已经开始拎着勺子盛汤的瞿美景,抬腿就走。   “喂!”瞿美景端过原本放在童潜面前的餐具,帮他也盛了一碗汤,“这就生气了啊,不至于这么小气吧,算我误会你了还不行吗?我不知道你是想替倪澈解围,对不起呗。”   童潜脚下一顿,他这人教养好,惯于与人为善,道歉服软对他来说总能取得最佳效果。瞿美景一句对不起,他眼里的火气消了一半,转过身来正看见她递过来的那碗汤。   “以汤代茶,跟你道歉还不行么?”瞿美景很有诚意地双手捧着,杵到他面前。   伸手不打笑脸人,对着一双虔诚认错的眼睛,童潜也不太再拉得下脸去。他单手接过汤,重新坐回去,将汤碗放在面前。   “你哥是谁?”   瞿美景慧黠一笑,掏出手机翻了张照片出来。   这是一张她在帮忙找手铐钥匙那个早上偷拍的景澄和倪澈的合影,两人并立于微熹的晨光之中,淡色朝阳为他们勾勒出柔和身影。   景澄像是在对倪澈说着什么,转过头来露出大半侧颜,倪澈也微仰着头在听他说话。   即使映在镜头里,也看得出两人彼此间深情的对视。   他俩牵着手,重点是,腕间还锁着一道明晃晃的镣铐,仿佛坚不可摧,再无人力能把他俩分开。   童潜一眨不眨地盯着照片看了一阵,面色渐冷,垂下眼眸将手机还给瞿美景。   “你,该不会真的喜欢倪澈吧?”瞿美景试探着问,“实话跟你说吧,除了我哥,谁喜欢她都没戏的——”   童潜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你哥是天神下凡,真龙转世?这世间就再找不到比他好的男人了?”   “别人我是不知道,但在倪澈心里肯定是这样啊。她十六岁就跟我哥好了,你见过一个女孩子喜欢一个人喜欢了十年还变心的吗?”   “少骗人了,倪澈刚回国还不到半年,她在美国至少读了六七年的医学院,难道你哥这些年也在美国当过警察?”   “所以呀,分开那么久她都没忘记我哥,正说明是真爱啊!”   瞿美景不屑地摇摇筷子,“唉说了你也不懂,男人之间有过命的交情,他们俩之间那是过命的爱情,不是你这种傻不拉几的表白就能撼动的,劝你还是省点儿力气吧。”   “不就是倪澈救过他一命吗?”童潜想起景澄被轻生女踹下楼那次,倪澈死命拉住他,“我们当医生的,哪个没救过几条命。”   他嘴上这么说,其实心虚得很,出于情分救命和出于职责救命原本就没什么可比性。   瞿美景一口菠萝饭卡在嗓子眼儿,好容易才噎下去,“我说童医生,你可真够孤勇的了,连倪澈姐姐为我哥挡子弹这事儿都知道,居然还有胆子去追她!” 作者有话要说:  三次元事多,思路有点儿乱,周日请个假,下一更在周一,么么哒~   ☆、你有多少我要多少(09)   童潜骤然睁大眼睛看向瞿美景,瞳仁闪出一丝微光,“挡子弹?”这实在超出他作为一个和谐社会普通好市民的想象力。   瞿美景突然反应过来,那件事倪澈应该不可能跟同事随便提起,大概是因为面前这张人畜无害的纯良脸孔,刚才她一个不备,居然给童潜那句“救过他一命”给诈了出来,登时浑身紧张,“你,你这人看起来不是那么鸡婆,应该不会随口乱说的吧?”   童潜沉默,大概也猜出他俩刚刚说岔道了,不小心哄出一个不为人知的真相来。他本可以以此把柄敲诈瞿美景再多说一些,但又觉得这涉及倪澈的隐私,他不该这样乱打听。   之前他在倪澈面前戳穿真相,向来只有惹她生气这一种结局。   他这边一沉默,瞿美景有些坐不住了,她急于童潜给出一个能够守口如瓶的承诺,于是脑中一转,转出一条含混而貌似合理的解释,“我哥是警察嘛,反正就是有次执行任务的时候歹徒朝他开枪,倪澈姐姐帮他挡了那颗子弹……喂,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啊,也不能让倪澈姐姐知道我对你说过这个,不然我就死定了!”   童潜听到这里,态度反而平静许多,他提起筷子,“放心,我不会说,吃饭吧。”   也许是童潜手捧鲜花站在阳光下专注仰望的神情,也许是他得知真相后心灰意冷的镇静,也许是三番两次撞见他身穿白大褂的圣洁模样,总之听见他说不会,瞿美景便莫名其妙地放下心,感觉他既然说了不会,那就一定不会。   “其实……你也不用太难过……”瞿美景摄于他的冷漠,突然有些心虚和不忍,“你不是才二十二嘛,大概也就是荷尔蒙发展的一个必经阶段,将来肯定还会遇到更适合你的……你这人,条件也还凑合……”   “吃饭的时候别说话!”童潜是斥责的语气,声音却放得很轻,没什么威慑力。   瞿美景讪讪地端起碗筷,就着一副失恋的表情安静如鸡地吃了一餐饭,她觉得自己胡乱下的这剂药大概是下猛了,要是把这小大夫直接给药死就不好了。   “诶,我能加你个微信吗?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跟你咨询咨询。”俩人从餐馆出来,瞿美景示好地搭讪,她还指着童潜信守承诺不出卖她。   “你有个当医生的嫂子还不够咨询的吗?”童潜睨了她一眼,意兴阑珊。   “她就是麻醉医生啊,你不是学临床的嘛。”   童潜不甚情愿地擎着手机给她扫码。   “好嘞!”瞿美景加了好友,“我有一堆姐妹淘都是单身汪,回头介绍你们认识哈。”   童潜心口刮过一阵小凉风,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医院门口走回去。   ***   “这个,盯紧些,如果对方有动作,立即追踪IP地址,第一时间跟我联络。”   景澄把位置让给一名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的娃娃脸男警员,对方利落地闪身坐进椅子里,“景老师放心!”   这是他曾经在刑警学院教过的学生,人很机灵,专业能力也够强。   景澄提着自己的电脑往外走,边走边同景良辰通电话,“夕临山庄G幢,我知道了,不需要特殊准备什么……要不备些小孩子喜欢的吃食玩意之类的吧……我刚从局里出来。”   “你真把倪澈当孩子哄啊,她比你小五岁,又不是五岁小孩,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到那自己选还不行?”   景良辰补了一大觉显然精力充沛,接了景澄布置给他的任务分分钟便搞定,“哥哥,以前大家拉你去那边玩你都不搭理人家,这回倒是带着倪澈双宿双飞了?不然,我让他们按度蜜月的标准给你们布置一下?”   “不用,”景澄回绝,“不只我们两个,还有个小孩儿,所以别乱弄。”   景良辰原本仰在大床上还想趁机多调侃他几句,忽然听见关键词“还有个小孩儿”,惊得呼啦一下从床上弹起来,脚踝磕到懒人桌的支架上,嘶嘶呼痛,“什么小孩儿?在她肚子里吗?我要当叔叔啦?啊哈哈哈哈哈——”   “……”景澄让唾沫呛了一口,“想什么呢!别人家的小孩,我大概一小时后能到,让他们先准备晚饭吧,海里河里的多弄些,地上跑的她不爱吃。”   ***   倪澈出了手术室,打开手机,就看到景澄发来的消息,说是在楼下等她下班。   她飞快地捯饬完自己,换了衣服下楼来。   “我今晚要去接崇新。”明日一大早崇安和韩如丹就要赶去殡仪馆送内内最后一程,大早上的折腾起来不太方便,倪澈一早就跟哥嫂定好,今晚便接走崇新。   “我陪你去接,然后带你们去个好玩的地方。”   景澄将车子停在距离崇家一个路口之外,他了解崇安耐性不佳,再见面,免不了又要剑拔弩张让倪澈为难。   没一会儿,景澄从后视镜中看到倪澈牵着个小小的身影从巷子里走出来,他推门下车迎了过去,蹲下身同崇新打了个招呼,之后十分自然地牵起了他的另一只手。   崇新的小手在景澄覆着一层薄茧的掌心里不自在地缩了一下,还是好脾气地任他拉住了。   背后的路灯将三人的身影两长一短地投在前面的石板路上,和谐得好似一幅水墨画,景澄掏出手机偷偷对着影子拍了一张,心里泛起一丝不同以往的柔软。   看着景澄将导航定位到夕临山庄,倪澈先是一愣,随即又释然。   这地方她以前也听说过,位于鲸市西部的一爿山麓地带,古时曾经是一处皇家别院,后来被改建成了供军政高干休闲避暑、疗养度假的休憩之所。   此类所在,并非那些家大业大、有钱有势的人家便能去到的,能进得去夕临山庄的人,必然是权位显赫的鲸市政要,据传,那边一度是官二代和太/子/党们的后花园,其他人连远远望一眼也是不可能。   倪澈静静转头看了一眼身旁专心开车的景澄,他这人平时住的不过是百多平一间公寓,虽然地段和环境都不错,但也没多豪华。   他不太注重吃喝,喜欢吃的东西不多但也不挑食,加班晚了一样糊弄一碗泡面了事。   景澄的衣服都是不错的牌子,但低调素净,而且不大的一个衣柜也装得稀稀落落。他的穿衣理念和小扎差不多,遇上合身合心的就一买半打,可见他并不讲究这些,不愿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再有他的工作也着实普通,还存在不低的职业危险,实在看不出他是什么大家族里养出来的官二代。   大概正是因为这样,倪澈时隔七年再见到他,并没有觉出太大的落差,除了随身配枪和开防弹车之外,他倒是更贴近那个从寒门一路奋斗上来的最初模样。   “在想什么?”景澄转头问她。   倪澈笑了下,“没什么,我好像一不小心就傍上了一个太/子/党。”   景澄一怔,大概感觉到这不是一个夸赞的词汇,“我家,不是那样的,我弟弟和妹妹都没有一点不好的习气,我外公管教我们很严格。”   “是吗?那上一次我被停职,是谁跑去医院要刷脸捞我的,又是谁指使的?”倪澈挑眉看向他。   “那不一样,那次错不在你。”   崇新原本窝在后排座位边看英文版托马斯边咔吱咔吱地嚼零食垫肚子,这会儿刚好播完一集,他关掉PAD扒在椅背上听大人说话,觉得他俩好像都忘记了后座还有自己这么个人存在,“什么是太/子/党?我只在电视里看见过太子殿下和太子妃。”   “你看你小姑姑像太子妃吗?”景澄用倪澈听得懂的暗喻逗小孩儿。   “像啊,我小姑姑比太子妃还漂亮。”崇新其实不太讨厌这个险些被他爸揍一棍子的叔叔,觉得他长得实在端正好看,一点儿都不像电视里的坏人,“那你是太子殿下吗?”   “希望我是。”景澄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倪澈。   车子拐进山道,在一处岗哨停下来查验通行证件和预约手续,之后又向前开了好一段山路才最终抵达夕临山庄。   山庄建在半山腰,海拔却不算高,隐于林中,只觉得温度比市区更宜人,并没有不胜寒的孤凉感。   据说这里能看到全鲸市最美的落日,所以取名“夕临”,他们抵达的时候,正逢一轮红日缓缓沉入山坳,晚霞漫天,残阳如血,浓郁的墨玉色林涛随风涌动,说不出的秀丽壮阔,让人心旷神怡。   这里散布着私密性极好的若干处独栋别墅,景澄沿着指示路牌找到G幢,将车子停入车库。   倪澈跳下车,对着落日余晖舒展筋骨,抻了个大大的懒腰。   景澄将崇新从后座提出来,直接扛到了肩膀上,又递了一条崭新的真丝披肩给倪澈挡风。那条披肩底色是淡粉,对角染着一小簇含羞带露的白色玉兰花苞,生动至极。   倪澈接过来裹上肩头,不由得牵着丝巾一角的花瓣凑到鼻翼下嗅了嗅。粉粉嫩嫩的,景澄果然还是执着地把她往少女方向打扮,坚持他辣眼睛的审美品位。   她原本穿着一件咖色短袖衬衫,搭上这样一条丝巾,衬得整个人都鲜亮起来。   三人站在别墅前临湖的廊檐下眺望夕阳,夜风徐来,说不出的宁静惬意。   “喜欢这儿吗?”景澄问。   “喜欢!”肩膀上的崇新兴冲冲地抢答,“这里有楼房住,我想住楼上!”   倪澈拍了下他的小屁股,心说,还好他从小就在那爿普普通通的院子里长大,若是见过了过往崇家的排场,想必落差要比从楼顶摔倒地下室还大。   就好像七年前,她要从头学习衣服怎么洗,吃食要到哪里去买,几分钟才能煮熟一只蛋,以及,如何精打细算地分配账户里不多的余额来满足各方面不同的用途。   这里,大概是这许多年她到过的最奢华的一处了。   “喜欢我吗?”景澄又问。   这次崇新略一迟疑,不知是没搞清他在问谁,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好一会儿才犹豫地说,“还行,你惹过我爸生气吗?”   “嗯?”景澄稍一停顿,就听崇新继续说道,“我爸生气的时候才会想揍人,他说再看见你去找小姑姑就打断你的腿!喔呦——”   倪澈抬手飞快地在崇新的小屁股上掐了一下,自己又没忍住笑。   景澄两手将崇新高高举起,在头顶托着他来了个空翻才放到地上,“你爸打不过我,所以我会经常去找你小姑姑,还要把她领回家藏起来。”他的语气小孩般地挑衅,似乎真想跟崇安在六岁小孩心中辩个高下。   “但我觉得你不是坏人,我不讨厌你,因为你对小姑姑好,你是她男朋友吗?”崇新被拉着往别墅里走,还不忘弄清自己关心的问题。   这问题还真问住了景澄,虽然他一直都如此定位自己,包括之前那些年,他也觉得自己假得太真了,和倪澈之间的关系,他想不出第二种来。   可这次见面,倪澈直截了当地给他卸了两任,虽然现在他们之间和普通的情侣没什么不同,但却从来没有过任何确认关系的表白和承诺。好像那层关系是块结了痂的伤疤,谁也不想将它揭得血肉模糊。   倪澈裹着披肩跟在后面旁听,像是没她什么事儿一般闲散。就听景澄很认真地回答崇新,“这要看你小姑姑肯不肯把‘前前’两个字去掉了。”   崇新没听懂,走进屋子,看到满桌丰盛漂亮的饭菜,才懒得理什么前前后后的,一切恩怨迷茫抛诸脑后,兴致勃勃地去戳那些煮得通红的螃蟹皮皮虾。   吃过饭,俩人逗着崇新玩了一阵,见小朋友露出倦意,就打算照顾他洗澡睡觉。   这下问题来了,崇新非说小姑姑是女生,死活不肯让倪澈帮他洗澡,一定要跟景澄一块儿洗。   而景澄也没有任何跟小朋友赤呈相见的经验,两个人在卫生间里折腾得水飞盆响,崇新不满地大声抱怨,“你不脱衣服怎么洗啊——”   倪澈在门外抱臂倚着墙笑到腰都直不起来,她太熟悉景澄害羞的模样,只不见这一会儿,也还是脑补出一大段来。   好一会儿才见景澄浑身湿淋淋地将裹着浴巾的崇新送出卫生间,短裤和T恤都半粘在身上,水珠顺着发梢滴答答滑落,十分狼狈。   崇新还不肯轻易放过景澄,待他洗漱好了,又开始缠着他讲故事陪/睡。   景澄一脸的生无可恋,“你都六岁了,自己睡,我可是从两岁就开始自己睡了。”   “这里不是我家,我一个人睡会害怕。”崇新据理力争,“二楼就两个房间,你不跟我挤一下,那小姑姑睡哪里?”“男生和女生只有生了小孩当了爸爸妈妈才能睡一起,你和小姑姑又没生过小孩!”   站在门口的两个成年人瞬间石化了,这小孩儿成精了么,都哪儿听来这么多歪理邪说。   崇新坚持不肯和女生一起睡,景澄只好委委屈屈地爬上床去哄孩子,极不情愿的姿势像极了被迫就范的小媳妇。   这回倒是没用多久,景澄便轻手轻脚地从崇新屋里摸出来,连拖鞋都没顾上穿,进到倪澈的房间里,才靠在门板上长吁一口气。   倪澈散着半干的头发盘腿坐在大床上,正摆弄着一只魔方,她面前放着一只半米见方的卡通纸盒,里面装了诸如华容道、九连环、早教机器人之类的好几样小玩意,想来这是给崇新准备的,结果孩子都睡了她才发现屋里的宝藏,自己摆弄起来。   她身边还扔着一本最新版的《米勒麻醉学》和医学专业英汉词典,余光瞄见景澄提着一口气溜进来,恨不得地球引力能消失半个g的模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景澄仍旧不放心地反手指了指对面,“该不会夜里睡着睡着又醒过来找人吧?”   “应该不会,二哥说他夜里睡得很稳,再说今天玩得累了,大概不会在梦里缠着你。”倪澈仍在不懈地拨弄手中的魔方,除了橙色的那一面全都归位之外,其他五面都还散乱地分布着各个色块。   “按说崇新也不算是难缠的熊孩子,都这样不好对付,看来以后养四个孩子还是太不现实了,一个太足够了。”景澄认输地摇摇头,在倪澈对面坐下来,抬手接过被她越拨越乱的魔方,“这个我会一点。”   他随手稀里哗啦一阵拧,眼前的六面体顷刻变得更加五彩斑斓。   倪澈:“……”这叫会一点?   “帮我看下时间,一分半到了告诉我。”景澄凝神看着手里的魔方,一面一面,一层一层。   “到了。”   倪澈话音一落,他立即闭上了眼睛,手指开始飞快地推动着一颗颗色块旋转起来,偶尔会停顿个一两秒钟略作思考,但整体动作娴熟流畅,看得人赏心悦目。   倪澈早就忘了帮忙计时,视线也没有落在魔方上,而是出神地盯着景澄那双修长灵活的手指。他的最外指节要较一般人略长,弧度柔缓的指甲透着淡淡的粉色,如果他对音律稍微有那么一点天分,这必然是一双练琴的好手。   就是这样一双手,在七零八乱的各种色块周围撩拨盘转,一点点将混乱离清,连那只没有生命的魔方都似乎辗转得十分幸福。   没一会儿,景澄停止了动作,睁开眼睛,满意地看了看六面颜色齐整的成果,勾起的笑容里透着骄傲得意,“还可以吗?想学的话赶紧拜师。”   倪澈:“……”这叫会一点?   “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很多人经过训练都能做到,当年我的刑侦学老师建议我们通过这种方式锻炼观察和记忆能力,还在学校里弄过一场盲拧比赛。”景澄将小玩意一样样捡回盒子里,又好奇地去翻倪澈那本专业书。   自觉连长得完全不同的五十六张扑克牌都记不全的倪澈完全没打算挑战盲拧魔方这种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能拼拼七巧板她已经对自己很满足了,与其牺牲那么多脑细胞做这个,还不如多啃几页旁边那本英文版麻醉圣经。   “那你还记得第一次遇到我时,我穿的什么衣服,梳的什么发型,拿的什么东西吗?”倪澈不想直接认输,丢出一道很有难度的考题,毕竟十年相对于人类不太漫长的一生来说也算足够久远,甚至可以消爱恨,泯恩仇,江湖相忘。   “你当时穿的是鲸理工附中的校服,藏蓝色的裙子,白衬衫,短袖,衣领是圆角,没有戴领结也没有穿外套,钮扣一直扣到领口那颗,黑色的系带皮鞋,袜子是白色的,有一圈蕾丝花边。   马尾辫,扎头发的发绳是橙色的,背了一只浅棕色双肩包,那只背包上没有明显的LOGO,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要攒大半年的工资才买得起。   你的手里没拿任何东西,当然可能前一刻你手里拿着那只药盒,不过我看到的时候它已经滚到我脚下了。那只药盒不是后来改版之后的蓝色,而是乳白色,里面的药剂只剩下一点点。”   景澄语速缓慢,条理清晰地答题,没有错过任何一个得分点,那一幕仿佛印在他脑海里一样,在曾经那段特别难熬的时光里,不知反复在他梦中播放了多少遍,每一个细节都巨细靡遗地被唤醒。   甚至他还记得当天的阳光照在身上,夏末微风拂过额前碎发的感觉,以及身后那片广场上淡淡的青草香。   好多细节其实连倪澈自己也已经不太记得了,听他一项项说出来,心里很是震惊,还有欣喜,面上却戏谑地说,“你还记得我的钮扣扣到了哪一颗?这个未必靠谱,心理学上讲,一个人的记忆为了实现其内在逻辑的完整性是存在后期填充的,这叫做格式塔理论,也就是俗称的‘脑补’。”   景澄听见有人跟他讲心理学,下意识便不自在起来,这些年对他说这些的人还少吗?就算他真有病,也不能谁逮着谁治吧?   他随手将魔方朝那只卡通纸盒里重重一丢,“当然记得,因为最上面那颗钮扣是我解开的。你当时眼看就喘不上来气了,换个男的,我就直接撕了。”   “你们这种纪律部队不是还有什么八项注意的么?不调戏妇女,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第一次见面就解我扣子嗯?!还能记这么清楚,不愧是刑侦专业经过训练的高材生。”   “当然不是,我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记那么清楚,反正你跟刚刚那个魔方肯定不一样。”   倪澈给他端了杯牛奶,和稍微加热过的一碟翡翠春卷,景澄晚饭时一直只顾着帮他们姑侄俩剥虾剥蟹,自己囫囵吞地吃了一点。   刚跟崇新战斗一番,景澄的确感觉有些饿了,捏着春卷大口大口地吃。他之前不是在警校就是在部队,除去宴请坐席,日常一顿饭花上十分钟都算细嚼慢咽了。   倪澈拉着他拿春卷那只手的手腕,非得等前一口好好咽下肚了才松手让他送下一口进嘴,景澄会意,放慢了速度。   “你用明天的白班跟人家换了夜班?不能总熬夜,对身体不好,有没有什么法子不用夜班的?”   “有啊,我辞职,然后你包养我。”倪澈心说,这种自己经常熬夜的人居然警示他人熬夜伤身,当真双标得可以。   景澄送到嘴边的春卷一顿,“你是说真的吗?”随即反应过来,怎么可能是真的,分明她每一丝表情都在逗他玩。   “当警察赚很多吗?你养得起我?”   景澄掏出手机,在上面操作了几下打开邮件,递到倪澈面前。倪澈好奇地接过来看,是他的薪资明细单,她看着点了点头,“嗯,我觉得我再奋斗个几年,差不多可以包养你。”   “除了这些,还有破案奖励,现在不比从前在学校那段时间自由,那会儿可以接一些别的工作,不过我还是喜欢做警察,小的时候就喜欢。”   景澄将吃空的盘子推到一边,一本正经地对着倪澈,“除非你突然想过出挥金如土的模样,不然我可以试一试,应该养得起。”   “那万一有天你养着养着,突然不想养了怎么办?”倪澈见他倾身过来,姿态十分不怀好意,连忙仰身抬起一只脚抵在景澄的胸口。   景澄一颗滚烫的心脏即便隔着胸腔都能感觉到蓬勃地跃动,被她这只微凉小巧的脚丫一踩,非但没有熄火,反而大半个身体都给踹麻了,他抬手握住那只纤细的脚踝贴在脸颊上,再一倾身向前,肩膀顺着她细滑的小腿肚一路蹭到膝窝。   窗外不知是什么小动物碰了花盆栏杆,发出咔啦一声轻响,倪澈下意识地一惊,飞快收回那只撩闲的脚丫子,“万一……夜里崇新有动静我们听不见,还是把门打开吧。”   景澄十分配合地下地开了门,又转身飞扑回床上,这回将她整个人都给摁住了,“这样我们有动静,是不是他也能听见?”   倪澈:“……”   “万一有天我养着养着突然不想养了,是剁手还是打断腿,或者干脆给我一枪,想怎么处置都随你。” 作者有话要说:  休息一天,舍命爆了个肝,终于码了回7000 黑色星期一,乱七八糟一堆事儿等着,我居然还能早早起来修文发文,看见我对内们杠杠滴真爱了么?么么哒,刚八代! btw坏消息是,下一章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憋出来{卖萌脸}{求饶脸}   ☆、你有多少我要多少(10)   次日倪澈醒来,发现景澄并未睡在身边,他桌上的电脑仍然开着,屏保是铺天盖地随风轻摆的一大片迷迭香,仿佛看一眼便能嗅到冲天香阵一般。   倪澈抬手捂在胸口那片纹身上,轻薄睡衣下那一小块被景澄印了无数个亲吻上去的凹凸伤痕犹在发烫。疼吗,还疼吗?昨晚他一边进入一边亲吻一边询问,弄得倪澈搞不清他究竟问的是哪里疼。   她趿着拖鞋走出房间,以为是景澄担心崇新醒来发现陪/睡的人食言了会不高兴,探身朝隔壁房间看了看,只见大床上一个小人儿睡得四仰八叉,压根儿就没给别人留出任何陪/睡的空间。   倪澈一回身,瞥见景澄窝在楼梯旁小会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沙发长度不够,他一双长腿憋屈地弓着,身上也没盖点东西。   倪澈走过去,躬身摸他的脸,“你昨晚又起来加班了?还睡在这儿?”   景澄顶着蹭得散乱的头发指了指崇新的房间,“夜里起来撒尿找不到厕所了,喊人。”他怕崇新再醒来把倪澈也给吵醒了,就干脆等他睡着后直接窝在这儿当更夫。   三人吃过早饭,一起沿着坡度缓和的山路在果树林里摘了些时令水果,又回到别墅的泳池里玩了会儿水,就动身返回市区。   下了山,车子在驶进高速路之前要途径一片城乡结合部,因为政府前阵子加大整改小产权房屋的力度,这边略显荒凉了些,有些原本建成打算出售的楼盘为了回笼一部分资金,干脆改成了出租房。   来时天色已暗,倪澈并未留意城市边缘这一处荒芜,车轮碾过铺了一层薄土的柏油小路,扬起细细的灰尘,路两侧不时闪过门庭奚落的小店铺,挂着简易的门楣。   午休时段街上显得格外寂静,几乎看不见什么行人。   倪澈感觉到车速减缓,转头看过去,见景澄正侧头盯着窗外铅灰色一栋建筑前蹒跚而行的一个壮汉。   那人身形高大胖硕,乍一看小山儿似的沿途移动,只是这座山实在不太稳当,像是震中即将喷发的活火山一样摇晃不止,脚步时快时慢,每一次前仰后合都让人担心他随时可能就地翻倒。   醉酒的?似乎又不太像,具体哪里不像倪澈也说不好。   只见那胖男人忽然抱住灰楼前的一段不锈钢护栏,姿态十分怪异地贴上去乱蹭,状若癫狂。   他脚下一不留神被栏杆一侧的台阶绊住,翻倒在地,口中似乎念念有词骂骂咧咧,还不停冲着周围的空气颐指气使地挥手,像是一个在指挥千军万马的将领,只是动作十分滑稽诡异。   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拖着购物车从旁经过,好奇地朝那人瞥了几眼,正打算加快脚步远离是非,谁知那男人一跃而起,动作的灵活程度和爆发力与他臃肿的身形反差极大。   他一把掠过那女人的脖子向后拖去,粗壮的手臂卡在女人的脖颈上,含混的谩骂声响亮了许多,被女人炸了音的喊叫刺破,全然听不清内容。   只是那女人的尖叫也只爆出极短一瞬,随即便被那截收紧的手臂卡得发不出声音,只余满脸的惊恐和乱抓乱踢的两手两脚徒劳挣扎,翻在一旁的购物车边滚了满地的土豆西红柿。   “报警,留在车里别动!”景澄说话的同时,人已经推门下了车,朝马路对面飞快跑去。   那男人似乎并没有看见来人,还兀自发狂地撕扯着中年女人身上的碎花衬衫,眼看着钮扣已经全部崩开,衣服也即将被扯成碎片。   光天化日之下,当街强J一个年逾半百的老太太,即便是酒后乱/性也实在太重口味了吧?   倪澈飞快地抓过手机,她几乎没多纠结,便直接将电话拨给了景良辰,妖妖灵的出警效率她还是不很信得过,再说那人并不全然像醉酒,其态癫狂,更像是神经病当街发作,有时这类人好像神力加身,不是太容易制服。   “景良辰,我发定位给你,有人当街行凶。”倪澈的语速飞快。   不过她话还没说完,景良辰就更快地接了过去,“景澄插手了是吗?操!”   倪澈:“……”   她听见景良辰在电话里喊了一堆诸如“西城分局”、“光速支援”、“立即”、“马上”之类气氛紧张到爆表的字眼儿,原本没很忐忑的一颗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景澄的身手她不是没见过,对付一个疯狂的醉汉或者狂躁型神经病还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只是大家统统逃不过“关心则乱”。   倪澈转头看向窗外,景澄已经将那人一脚踹翻在地,从他身前拉起了衣衫不整的那位买菜大妈。大妈一边用手揪着胸前的衣襟,一边哆哆嗦嗦往景澄身后躲,原本挽起的发髻凌乱不堪,露出丝丝驳杂的白发在风中颤抖,像是在无声控诉这飞来横祸。   景澄示意大妈站到楼下的阴凉处等警察来,他几步上前,将仰面挣扎的男人一只手臂直接铐住,另一只环铐锁在了楼前的不锈钢围栏上。   他蹲下来检查男人的情况,那人手足细微地颤抖,未被困住的那只手不停在身上到处抓痒,面部肌肉时不时痉挛地抽动几下,模样非常怪异。   景澄的目光转向他被铐住那条胳膊的肘窝,随即又拉开他另外一只胳膊检查另一侧,果然,在对方肘窝附近的静脉处发现了一个新鲜的针眼。这个人不是醉酒失态,而是注射了毒/品之后的药物反应。   景澄掏出手机打算拨一通电话给市局禁毒支队,通知对方来接管调查。   倪澈坐在车里一边安抚崇新,一边留意着景澄那边的动静。   就在这时,突然一个戴着医用无纺布口罩的男人朝事发地点走过去,原本倪澈以为他只是个碰巧经过的路人甲,并未十分在意。   只是那男人越走越快,视线牢牢盯在景澄身上,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身形颇为紧绷。   夏天的衣裤都很轻薄,那口袋鼓起的形状明显不只是一只手的样子,倪澈骤然警觉,那人的口袋里似乎揣着一把匕首。   虽然不清楚这人是否同景澄刚刚制服的那个彼此间存在什么关系,但迫近的危险并没有及时引起景澄的注意,他还蹲在那里拨电话,整个后背都暴露在攻击范围之内。   倪澈探身到前排驾驶位,骤然按响了汽车喇叭,这个动作要比落下车窗喊叫快得多,清冽的鸣笛瞬间响彻街道,景澄也在第一时间警觉地转身,刚好看到冲自己飞快划来的一道银光。   他就地一个滚翻险险避过刀锋,随即拉住身边的不锈钢护栏翻身跃起,一记旋风踢照着口罩男的头部攻去。口罩男矮身闪躲,随即就着降低的重心将手中刀刃朝着景澄的腹部刺去。   原本景澄的身手应该在来人之上,但一个赤手空拳,一个手持利刃,生生拉平了彼此的战力,几个照面之后,一时难分高下。   对方手中的寒光一次次擦着景澄的身体刮过,看得倪澈心惊不已。她转身在车内翻找,希望可以摸到什么防身的武器来支援景澄,却不想在座椅下面摸到了那把冷硬的手/枪。   “崇新,闭上眼睛趴下,不叫你不许动!”倪澈转身命令崇新,确认小朋友乖乖照办后,她双手握住手/枪,飞快地思考了一下又落下了防弹车窗,右手食指扣住扳机,将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正在缠斗的二人。   太近了,实在太近了,这种近身的搏斗,倪澈对自己的射击能力完全没有把握,是以她徒劳地举着枪瞄了半天也不敢真的将子弹击发出去。   景澄一个转身看见了倪澈,心里大惊,那是警枪,万一倪澈这一枪真的射了出去,无论是否能击中行凶者,他们两个的麻烦都小不了。   他心中一急,动作稍滞,忽然感觉到左臂上一凉,心知这是被刀刃划伤了。   口罩男乘胜追击,抬起一脚将景澄踹翻在地,紧接着便扑上来挥刀便刺,那种狠毒凌厉的动作竟是没有半点想留他活口的意思。   景澄身处下风,死死握着对方的手腕阻止渐渐逼近的刀刃。他左臂的伤口上已经涌出了不少鲜血,将一截衣袖都染红了,此时再一发力,伤口崩得更严重了,几乎血流不止。   这会儿倪澈更加不敢开枪了,两个人就拥着贴在一起,倪澈吃不准这一枪下去是会单单击穿一个人还是连后面的景澄也会被牵连。   她干脆放下枪,发动了车子,“崇新,抓紧安全带!”   倪澈略微调转车头,猛踩油门朝着两人扑倒的方向极速驶去。这辆路虎的体态过于扎实沉重,且加速距离十分有限,她不确定自己能够十分自由地操纵它,可危急关头唯有一试。   口罩男余光瞥见有车疯狂地朝这边驶来,自然心中大惊,手上的力道也受了影响,刀尖停滞不前,却也没有退却。   而景澄十分清楚倪澈断然不会真的开车撞过来,是以静静等待时机。   就在车轮摩擦地面响起刺耳刹车音的刹那,口罩男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朝来车方向看过来,而景澄反应极快地闭紧了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天,木有断更!   ☆、你有多少我要多少(11)   黑色路虎一记千金拨四两的漂移,车尾甩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扬起的沙尘尽数朝着二人的方向飞去。   景澄只感觉到细石砂砾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若不是他早有准备闭紧两眼也抿住嘴唇,大概此刻滋味不会太好受。   口罩男虽然带着口罩没有吃到灰,惊愕的表情却让他灌了满满两眼睛沙尘,双目登时刺痛不已。   景澄看准时机,抓住口罩男的手腕翻身跃起,向地面猛撞两下,对方刀刃脱手,他又立即将对方翻了个个儿,双手别在身后,解下自己的鞋带将他牢牢捆了。   倪澈爬到后座,将一直伏在座位上的崇新拉过来搂在怀里,“没事啊,不要怕,景澄叔叔是警察,刚刚他正在抓坏蛋。现在坏人已经抓住了,我们两个刚刚也算帮了忙的,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很厉害?”   崇新瘪着嘴揉着额头上磕出来的鼓包,听见这话,硬是把即将脱口而出的嚎哭给憋了回去。警察?那简直就是所有小男孩幼时的偶像,做游戏时最抢手的角色,没有之二。   一辆警车驶近,车上下来四五个身穿制服的民警。景澄抹了一把手臂上的血,正跟对方交待什么。那人也很紧张地指着他胳膊上的伤口,示意要用警车送他先走。   倪澈落下车窗,“先上车,我帮你止血。”   景澄十分听话地转到副驾方向开门坐进来。他被划伤的左臂正好对着倪澈,满胳膊和衣袖都是血迹,看得倪澈眼前犯晕。   原来的确是存在单单晕某个人的血这种情况,神奇。   倪澈先打开一瓶纯净水替他简单冲洗了一下伤口,那条刀伤足有十几厘米长,切进的一侧较深,皮肉翻出,应该是割破了皮下静脉,挤压止血大概只能应付一时。   随即她从背包里翻出自己的棉质睡裙,用力扯了一条布下来,然后当着景澄的面,淡定地抽出一片女性卫生护垫,拆开来,正面朝里紧压在伤口上。   景澄的眉头抽了抽,“……”这个,还有这种用途?   “得立即到医院处理,伤口有点儿深,应该需要缝针。”倪澈用布条一圈圈将伤口裹紧,“我先送你去医院,然后再送崇新回家。”   “送去医院你就走吗?我需要麻醉怎么办?”   “这种简单的麻醉不需要我来做,随便哪个急诊医生都会处置。送了他,我再回去接你。”   倪澈刚发动车子,距离此地较远的市局人马也到了。   景良辰直接跑到路虎车这边砸车窗,本来见识警察抓贼刀兵相见的场面崇新都没有怎么害怕,反而是这通砸车门给小朋友吓得不轻。   “我没事,一点小伤。”景澄探出车窗示意景良辰不必跟着,“涉毒,让禁毒支队跟进吧,我跟倪澈去趟医院。”   景良辰不无担心地抻着脖子往车里看,“麻醉医生能随便给人家诊断吗?她说一点小伤就一点小伤?”   倪澈也没反驳,轰隆一脚油门喷他一脸灰尘尾气。   “崇新,等会儿到了家,不许跟你爸妈说刚刚发生的事情知道不?”   倪澈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我们在配合警察执行一项特殊任务,很厉害很厉害的那种,这是个大秘密,只有参加的人才能知道,不能告诉其他人。如果你泄密了,你就会被开除我们的组织,不能继续执行任务了,明白吗?”   景澄:“……”   崇新点了点头,像是下了个很大的决心,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什么叫泄密?”   “泄密就是把刚才的事情说出去,对任何人都不行,你爸你妈也不行!”倪澈朝景澄飞了一眼,“对吧?警察先生。”   “咳……对!”   “景澄叔叔,你真厉害!”崇新的额头上顶着一个大包,“可能我爸爸真的打不过你,所以你也不用担心被他打断腿,还可以经常来找小姑姑玩。下次你们还能带着我吗?”   “……”景澄转身在他头顶胡噜了一把,“要是你肯自己睡,我们就带着你。不过,你头上这个包怎么说?”   “我就告诉我妈是我爬树摔的,反正我经常爬树摔跤。”   “……”景澄回过头,看了倪澈一眼,“真是你亲侄子。” 不过,这样好吗?   倪澈先将景澄送去了人民医院,又调转车头送崇新回家。   韩如丹看见儿子额头上那个泛青的鼓包明显心疼了一下,却也没立即追问缘由。   倪澈匆匆跟崇安聊了几句,便转身走了。   崇安手欠地在儿子头上按了一把,按得崇新嘶嘶呼痛,“臭小子,又淘气了是吧,在外头也不老实!”   崇新还在心里头盘算着那个伟大的秘密行动,忍着没吭声,乖乖跟着老爸进屋洗脸洗手准备吃午饭。   “晚上睡觉赖着你小姑姑了?她没笑话你这么大了还不自己睡?”   “我当然自己睡了,我怎么能跟女生睡一个房间!”崇新对此颇为自豪。   崇安眉头一挑,他小姑家里就一转身那么点儿地方,哪里给他弄出来一个单独的房间。他面上不动声色,继续跟儿子闲扯,“觉得你小姑开那车怎么样?比咱家那辆如何?”   倪澈的S/mart里面就能坐俩人,如果有第三个,必然开的不是她自己的车。   崇新和很多男孩子一样,对车素来很感兴趣,“和咱家那辆大切挺像的,不过她那是路虎,是不是要更贵一点?”   崇安错了错后槽牙,“也不是……”只贵一点,是贵很多。   “不过我觉得小姑姑开那车还是太大了一些,没有景澄叔叔开起来带劲!”崇新来了兴致,“爸,等我长大了也要买一辆那样的,行吗?”   “买个屁!”崇安一甩手,心里暗骂,景澄你个小兔崽子,不单是拐走了我妹妹,还想拐走我儿子,行!真是嫌自己腿长得太结实了是么!   ***   倪澈送完人,没先回医院,而是到附近商场逛了逛男装柜台。   景澄那件衬衫上蹭了一身血,想必不能要了,她打算买件新的给他。之前景澄又是帮她修车修手机,又是请她吃饭郊游,好像她还没有回赠过一二。   倪澈顺利地在显眼的位置找到了他常穿品牌的专卖店,导购小姐贴心地迎上来帮忙推荐,将近立秋,这家店的夏装也打了折扣,倪澈偷偷翻看了两个价签,觉得打折之后尚不至于令她直接破产,于是一件件挑选起来。   “这件雪花纹的是我们今年的新品,清新雅致,还有这件渐变色既时尚又不浮夸……”导购一一介绍。倪澈忽然抬手一指,“那件,我要那件粉色的,对,180码。麻烦直接用挂烫机帮我熨平。”   导购小姐麻利地开出单据,“12998,小姐,谢谢,款台就在前面一转弯。”   “不是八折吗?”哀家的信用卡最高额度只有一万诶。   这么骚包的颜色,买的人必然不差钱哇,导购灿然一笑,“对不起,这款不打折。”   倪澈刷了三张卡才把钱结清,惹得收银那位姑娘瞟了她好几眼,好像十分同情地说,姐姐,装逼不要太玩命啊。   粉色,嫩嫩的粉色,嗯,只要看他穿一次,12998,这笑话值了!   倪澈提着烫好的衬衫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人民医院急诊科走廊里,磨砂防尘袋里闷骚的淡粉娇羞地透出浅淡的身影,她很快看到坐在长椅上等她的景澄。   他的左臂已经给妥帖地包扎好了,不知是哪位爱心爆棚的护士小姐还在绷带上贴了一枚平时只对小朋友发放的闪光贴纸,上面印着高冷的冰雪女王。   “这个送你的,去换上吧,然后我请你吃食堂。”嗯,现在也就只剩下饭卡还拿得出手了。   景澄盯着那件衬衫看了足足十几秒钟,才后知后觉地浮出一个无奈的笑容,“真要穿这个吗?”   “当然,咱俩的审美是不是很趋同?”倪澈将袋子递给他,“为买这个,我信用卡都刷爆了,你好意思不穿吗?”   “你这叫杀敌一百,自损八千。”景澄站起身,提着袋子往盥洗室去换衣服,“我真穿了,你不要后悔。”   倪澈已经迫不及待在脑海里提前脑补出无数个雪白/粉嫩的景澄出来,她在盥洗室门口来回踱步,像是一个等在产房门口的焦虑丈夫,急于看看她亲手捣鼓出来的少女风景警官到底什么模样,实在太令人期待了。   盥洗室的门打开,里面走出一个年轻男人,那男人边往外走边扭头往回看,差点儿撞到倪澈身上。   随后,景澄也走了出来,他的脸颊因为失了点血更加浅白一些,在通身淡粉的映衬下居然如珠如壁般皎洁。倪澈一时间有些看呆了,又不小心给同样路过犯花痴的一位小护士给结结实实撞了一下。   景澄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好看吗?”   好看啊,当然好看,没有更好看了,她从没见过一个男人把粉色穿出这么令人惊艳的效果来,“以后,我再不穿粉色了,以后,我给你买的所有衣服都要买成粉色……”睡衣也要,内裤也要!   两人并肩往餐厅走去,一路上粉色的景澄吸睛无数,真是太少有男人敢挑战粉色了,可粉色一到了他身上,连那些年轻貌美的小护士都觉得自己配不上那身粉色的工作服了。   “不然,你还是先换回来吧?”倪澈觉得,就算他继续穿着那件染血的衣服,都未必能收获这种关注。   “那件已经扔了,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倪澈转身抓了个小护士,硬是跟人要了只一次性口罩,“戴上,先戴上——”   “戴着这个怎么吃饭?”景澄将口罩勾在手指上摆弄。   倪澈刷卡买了两份简餐,打算引他到最里边的角落里吃,而且要让他坐在面墙的位置。刚离开取餐台,正巧迎面遇到了童潜。   童潜见他俩同时出现在医院餐厅,顿时一怔,随即想起了那句惊人的“挡子弹”。他的目光在景澄身上停留了一下,“景警官受伤了?不要紧吧。”   “不要紧。”景澄一台手臂,这才看见绷带上那枚贴纸,随手撕下来粘到了倪澈的衣袖上。   童潜神色不太自在,匆匆寒暄两句就托辞走了。   “你破产这段时间,我来包吃包住好不好?”景澄舀着盘里的炒饭,“你们餐厅吃得也不算好,我还可以给你零花钱,每天一百块够吗?”   “今天那个人,是冲着你来的吗?”倪澈将汤碗里的红枣和枸杞都捞到景澄碗里。   景澄摇摇头,“不是,我又不会必然在那里出现。你别乱想,那胖子是个瘾君子,他不是醉酒是吸/毒,所以我猜那两个人是一伙儿的,大概是怕被警方揭底,所以才冒险出来搏命。”   倪澈不再说什么,默默地埋头吃饭,他的工作就是如此,她喜欢的人就是如此,多说什么也是无益的,平白给他增添负担。   “我做的是技侦,没什么危险的,也不会整天冲上前线去抓人,今天只是碰巧了。你看景良辰当警察比我时间还长,而且是刑侦,不都一样活得好好的?”   景澄抬手刮她的鼻子,“倒是你太凶悍了,居然敢举枪,短短几个月,我就被你用枪指了两回。等会儿我把车留给你开,我要先回市局一趟,门禁卡在我车里,晚上你要值班,下午先回我那里睡一会儿。门卡收好,丢了另配有点麻烦。”   “景澄你记着,这世上只有我能用枪指着你,开车撞你,别的任何人都不行!”   景澄连连点头,“我知道,我只怕你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险险地赶上了今天~   ☆、你有多少我要多少(12)   白天抓的吸毒人员名叫梁齐,和朋友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大的物流公司,经常跟几家大的物流企业合作,承担偏远区域最后一公里的配送任务。最近几年物流发达,需求旺盛,他也的确赚了不少钱。   这人被带回警局后先给关起来醒神,同时被法医抽血查体,发现对方注射的海洛/因纯度很高。大概正是因为如此,他一时没控制住,借着劲儿从出租屋里晃了出来,跑到大街上撒欢儿恰巧给景澄遇上了。   而那位持刀行凶的口罩男,绰号“鬼狐”,正是卖给他毒品的上家一马仔。鬼狐带着新货去跟梁齐交易,那间出租屋便是梁齐特意租下来为了自己和容留他人吸/毒/淫/乱的一处隐蔽所在。   这次出的是市面上罕见的高档货,主家入手了不少,才刚刚开始对熟客出货。   梁齐这人虽然手段狠辣,办事果决,但也有个弱点,就是见到模样好的姑娘,尤其是姿态狐媚些的,便挪不动腿了。   当天梁齐投其所好地送了个美人给他,俩人在隔壁鬼混,梁齐自己在另一屋里自嗨。却没想到鬼狐办完了那个姑娘,出来一看梁齐嗨到大街上去了,这才赶忙追了出去。   当时鬼狐担心交易被人撞破,更担心这位high一下就翻天的怂货立即将他们都扯出来,一时情急便生出了杀人灭口的念头,只是没料到一脚踢到了钢板上。   ***   景澄从人民医院打了辆出租车回市局,刚一迈进办公楼,便被从楼上拾级而下步伐跳脱的缉毒支队副队长谢青林兜头吹了一个勾魂摄魄的流氓哨。   谢青林不错眼睛地上下打量景澄这一身的桃花淡粉,嘴角勾起的弧度相当老不正经,魔爪几欲拍上了景澄的肩膀,看到他手臂上的伤才勉强收势,“老弟,哥们儿看你一眼,突然感觉好像春天到了。”   他嘴里老弟老弟地叫着,其实没比景澄大几岁,碍于工作性质十分暴虐,至今还保持单身。   这人平时痞里痞气,放荡不羁,真干事的时候却十分靠谱,脑子灵活,激变能力强,还拉得下脸来拍马卖萌蹭资源。程局表面上总是对他开启咆哮模式,实际上大家都看得出来这人深得老大器重。   同时,谢青林也是当年景澄执行卧底任务的警方联络人,两人配合默契,成功传递了很多有价值的消息和线索。在市局,换个人都没胆子对景澄喷两句揶揄打趣的诳语,除了他。   “春天的脚步你好像追不上了,赶紧找个女朋友才是正经事。”景澄抬手照着他肩窝敲了一拳。   “说得有道理!看见你这打扮,我觉得我的择偶范围都可以扩大到全性别段了,男朋友也可以考虑。”   谢青林很有分寸地转了话题,“毒/品分析结果出来了,应该同之前那桩卖/淫/女注射过量毒/品致死案中涉及的毒/品成分浓度相同,或许拔出这个萝卜,也能带起前头那案子的泥。”   “来源有线索吗?”景澄的脑海里瞬间又闪过了“圣堡”,这是他近期绷得最紧的一根神经,抓住幕后主犯和截断犯罪通路同等重要,他需要再快一点,拖得越久,死在这条路上的人就越多。   谢青林摇了摇头,“嫌疑人招供倒是很痛快,不过那帮畜生跑得更快,正在追逃,这次对方后手准备充分,连张纸片儿都没留下,技侦这边暂时没太大需求。通缉令已经发出去了,抓住人是早晚的事儿!   小伤也是伤,该养还得养……对了,那什么,有空的话,我请你俩吃个饭吧,你俩请我也行。”   谢青林嬉皮笑脸,景澄当然知道他指的是倪澈,当年他和朋友一同路过鲸理工图书馆门前,第一次见到倪澈,那个朋友,就是谢青林。   “好说。”景澄随口应下,抬腿要走,却觉得对方欲言又止。他驻足看了过去,甩他一个“有屁快放”的眼神。   “咳咳,今天的案发现场,对面有家小卖铺,好巧不巧地装了个摄像头……景警官十分英勇,还有那个……”谢青林一副享受便秘的表情,嘴唇抿出一道弦月。   景澄登时头皮一紧,咬了咬嘴唇,底气不足地强词夺理,“嫌疑人都招供了,又是现行犯,证据确凿,影音资料没那么重要了吧……你说那个,局长看过了吗?”   谢青林一耸肩,姿态十分无辜,好像在说,他老人家要是没看过,我这边也就帮你遮掩过去了。   那就是看过了?程局亲眼看到倪澈举着警枪瞄准嫌疑人,和他儿子,还冒险地驾驶三吨多重大家伙险险地玩了个漂移……他登时感觉大脑有点儿缺氧,下意识做了个深呼吸。   一口气儿还没吐匀,余光却感受到一阵强气场迫近,转头一看,程局。   俩人登时都规规矩矩地立正敬礼,谢青林脚底抹油地闪人,留下两父子以沉默互掐。   按说程局这人比较认同诸如“积极应变险中求胜”、“成大事不拘小节”、“该出手时必出手”等一系列不太规矩的规矩,但没人知道他这一次对倪澈动用了警枪又是什么态度。   这事儿说起来可大可小,倒不是非得把程局想那么小气,不过若是他因为对方是倪澈便来一出“杀鸡儆猴”或者“严于律己”,那也是十分有可能的。   景澄感觉到程局的目光在他左臂的伤处轻描淡写地瞭了一眼,好像他身上随时准备炸起的那些无形的刺儿突然顺了下去,周围的空气也没那么紧绷了。   他那表情说不好是牵挂还是鄙视,若是解读为“对方拿把刀就能把你砍成这样?是不是太弱了点儿?”似乎也不为过。   程光毅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了他身上那件淡粉衬衫上,眉头和嘴角都不自觉地抖了抖,像是突然发现自己当牲口练了三十年的儿子居然也有这么娇弱可爱的一面,耽搁了半晌,居然没喷出任何斥责或鞭策的话来,而是淡淡地问了句,“吃饭了吗?”   “在医院吃过了。”景澄小心地看了他爸一眼,对方仍旧没给出任何明晰的态度来,只是嗯了一声便转身走了。   没走出几步,程局又转过头,“刚在院里没看见你的车?”他一顿,想起景澄说刚从医院来,也就没再追问,“晚上下班跟我一道走吧,接上你妈去你外公家看看。”   “今晚我留下加班。”   程局登时觉得这个理由很靠谱,再没多说什么。   景澄的这件粉衬衫一时间激起了市局单身狗们的一片狂蜂浪蝶,连惯于检视尸体的法医组都溜达过来对他这个大活人投以判研的目光,就跟往那群长期饥渴的小恶狼堆儿里丢了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似的,一个个眼神儿都不太一样了。   他不动声色地召来景良辰,威逼利诱地让他把备在办公室里那件夏装警服贡献出来暂避风头。   “是不是倪澈让你穿裙子上街你都不带挣扎一下的?她把你打扮成一颗桃色□□丢回咱们局里,你看现在男厕所都排队了,景澄你就惯着她吧,早晚上天。”   景良辰接过他换下来的衬衫,前后扫了一眼,“医生的薪酬这么高吗?这是下血本调戏你啊!”   景澄换好衣服,回手将衬衫从他手里夺回来,小心地用衣架挂好才收进柜子里,“你这种一任女朋友都不过季的能懂什么?!别瞎晃了,赶紧回去干活儿。”   高纯海/洛因再现,整个市局彻夜灯火通明,禁毒和刑侦都将火力重点集中到追捕逃犯上面,第一时间封锁了各交通要道。外勤撒网似的奔赴各处摸排蹲守,交警海关等部门也大力配合协查。   方便面、火腿肠和香烟被分发到各个房间,后勤这位小兄弟怀里抱着一只大纸盒来到位于三楼307技侦的网络技术中心,一进门,顿觉沁人心脾的清澈空气扑面而来,其他有人的房间无论是办公室还是会议室,此刻全都被数支行走的烟囱荼毒成了九天仙境,仅有这一间屋子还保持着人间正道的本来面目。   后勤小哥很自然地放下方便面和火腿肠,香烟压根儿都没敢往外掏,生怕玷污了此处圣地。   景澄和另外两位同事静坐在电脑前,除去十指敲击键盘的轻响,只余偶尔几句轻声交流。   景澄往屋里招人的原则之一,就是不吸烟或者能戒烟,在他来市局之前的一位烟瘾哥,愣是被这条有追溯力的铁律给逼得戒烟了,过程及其惨烈痛苦,差点儿被戒烟糖攻出糖尿病来。   他以杀手的账号跑出去的诱饵尚未引来任何动静,也许是买家已然当褚斌是个弃子,也许还在考虑该不该再信他一次。   追查圣堡服务器位置以及相关犯罪证据的行动仍在进行,这项行动需要很大的耐性和谨慎,不然很可能捉住的只是个傀儡李鬼。   景澄手边放着一份资料,上面显示倪焰在鲸市二监服刑期间,曾经同黑蛇有过接触,偶尔彼此交换个香烟之类的。   他不相信倪焰那种狗脑子足够好用到通过几次接触便能领会黑蛇的绝妙黑客技术精髓,但若是利用他向外传递一些信息倒是很有可能。   消息是如何传递的呢?一项网络技术的构想并不是随意三言两语能够传达清楚的,何况是通过一个外行进行,如果真的是倪焰,那么期间必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方式存在。   景澄盯着文档里附带的几张二人在监控下的截图,眉心锁紧,景良辰已经同视侦仔细分析过视频内容,他们仅是借着放风或饭后的一会儿工夫偶遇一处匆匆过上几口烟瘾而已,基本全无交谈,也没有对摄像头刻意躲避。   那么能够交流的东西,就仅有,烟?   景澄仔细地盯着那几张分辨率不算高的图片反复查看,他拨了景良辰的电话,兜头便问,“黑蛇和倪焰之间互递的烟会不会有问题?我看到的几张图片里,没有一张是拍到他俩中的任何一人将烟吸完的,有的甚至只吸一两口便掐掉了。”   “里头的人都这样,烟这玩意算是奢侈品,在号里是硬通货,可不得省着点儿么……”   景良辰话一出口,随即想挥拳揍自己一顿,别人节省都没问题,可倪焰是谁?他家里每个月给他存到监狱账户里的钱都是按最高限额来的,若是没有限额,估计他那笔生活费把二监的小卖部整个买下来都不成问题。   “而且,”景澄继续道,“我看到的几张,是黑蛇给倪焰递烟,有时还是两支,是他讨好倪焰,还是别的什么目的?”倪焰会差他那几根烟抽?   当然不会,景良辰此刻如醍醐灌顶,那自然是因为消息需要从黑蛇手上转给倪焰,再利用后者的富二代身份打通关节递出去。   一段程序是断然不可能寥寥几笔写在烟卷大小的一张纸上的,但如果执行人是个精通此道的高手,那么黑蛇的指令便可以尽量简化,简化到紧紧卷成烟卷大小的纸张可以写得下,且对方也能辗转领会的程度。   景良辰脱口骂了一句,“我这就去二监,再把那小子查个底儿掉!倪焰出来了,对方八成还会安插别人在这里捣鬼。”   景澄点点头,他这个弟弟虽然有时不够缜密,但脑子还是好使的,“明天吧,人家监狱那边作息不像咱们这么不规律。你这个时候上门,更像是去找茬儿。”      ☆、你要多少我有多少(01)   “封我账号?!X他妈的!”   倪焰摇晃着酒杯倚在西厨的吧台上,狠狠仰起脖子将小半杯烈酒一饮而尽,厚厚的杯底掼在大理石台面上发出一声脆响,随即杯壁碎裂成无数块细小的钝角颗粒,晶莹散落。   上千块一只的酒杯就这样无辜地阵亡了,连报复性地割破一下肇事者的手指都做不到。   “魏千行这个婊/子养的畜生,他他妈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没有咱们兄弟俩,他能每天稳稳当当地抱着圣堡数钱?!做他的狗屁白日梦!”   他取了一只新酒杯,自己斟上半杯酒,拇指、中指和无名指配合着捏住杯壁,身体在转椅上扭了半圈,食指指向安静坐在身后盯着电脑屏幕的俊美男人,“Leon,你说说看,狗/日的魏千行是不是觉得你不如黑蛇,更不如景澄那个王八蛋,他信不过你!”   “他他妈的还异想天开地想利用景澄把黑蛇弄出来,狗屁,操!”倪焰狠狠地啐了一口,“老子杀不了他,他就能碰到景澄的一根汗毛吗?!”   倪焰说着,晃晃荡荡站起身,脸色涨红,不知是酒醉还是蕴怒,“告诉你,我一定弄死他!谁也阻止不了我,老子那几十万不是白出的,还有那笔尾款,哥们儿也没想省下。那小子号称‘冷枪王’,的确有两下子,要不是狗日的防弹车,景澄那王八蛋都该头七了,哈哈哈哈——”   一直坐在沙发上安静盯着电脑的男人终于有所反应地朝他看了一眼,随即拿起酒杯缓缓向后靠坐成一个舒服的姿势,浅呷了一口酒,声音沉缓道,“你想搞死谁我不关心,但有一点你要清楚,不要碰倪澈。那个人联系你,如果你打算回复,我可以帮你私下开通几分钟账号通讯。阿焰,你办事能不能靠谱些,搞死一个人有这么难吗,有这功夫生都能生出来一打了!”   “就知道你才是我亲兄弟!哥哥不会让你失望的,他的忌日不远了!”倪焰走过来,自作多情地举杯往Leon手中的酒杯上碰了一下,后者多少有些厌弃,还是很赏脸地喝了。   “那个混蛋死了,倪澈也该能安心地回美国了……”   “我在一天,就护着她一天,谁也别想打他主意。”Leon语气坚定,透着某种警示的意味。他太了解倪焰,所以相信只要他想害的人,是没有害不成的,景澄死就死了,他妹妹绝对不能陪葬。   倪焰有求于人,生生将满嘴想骂倪澈的话又嚼吧嚼吧咽了回去,“她不懂事儿,我这当哥哥的也不会总跟她计较。”   “联络的时候记得要快,对方剥洋葱的技术可能很好,不要给他们锁定你位置的机会。”   倪焰把酒杯往茶几上一推,做了个手势,“OK!”   “凌晨四点零七分,你的账户会开通三分钟,让人把车开远些,去那些没有监控的地段。”Leon站起身,面对着门口,一副谈话到此结束的表情,送客意思明显。   倪焰抬手搂住了Leon的肩,整个人像是没骨头一般半挂在他身上,斜睨着他那张精美绝伦的脸,削薄的唇勾起一个戏谑的弧度,“凌晨四点还早呢,你整天守在这房子里跟古墓派似的多他妈没劲!走走走,哥哥带你出去玩玩,知道你喜欢纯情小妹妹,哥让她们都换上校服,哈哈哈哈哈——”   Leon表情不甚丰富的脸上闪过几缕厌恶的神色,说不好是厌恶倪焰还是厌恶自己,或者二者都有。   ***   树影婆娑的窗外仍旧一片暗色,整个城市都深陷在或昳丽或丑恶的梦境里,墙上时钟的指针不疾不徐一路向前,看似轮回,实则一去不返。   用不了多久,阳光便会扯破黑暗,利刃般将一切不堪和腐朽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或许又一个徒劳无功的夜晚即将过去,景澄从座椅中抻直背脊,稍微活动了几下僵酸的脖颈。对面传来轻微的鼾声,他探身过去,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掐着一只浮油已经结块的泡面碗丢到旁边的垃圾桶里。   即便办公室里禁烟,但经过一整晚方便食品和懊恼情绪的发酵,屋子里的气味也还是不太好闻。   景澄站起身,刚想挪步过去开窗通风,便听到扣扣的提示音响起,他登时整个人一顿,飙出的肾上腺素直冲脑顶,咚地一声又将他整个人重重拉回椅子上。   这提示音极其轻微,甚至完全可以被对桌刘大胖的鼾声所掩盖,却鬼使神差地惊得那鼾声骤然停止。   刘大胖像是突然被人泼了一桶冰水般打着激灵弹了起来,柔软的肉身灵动得像是失了重的皮球,桌上的文件杂物被他那双受惊的小胖手胡噜到地上大半。   若不是之前那半桶面汤被景澄处理掉了,大概此时地上的文件即便生灵涂炭也没人有暇去抢救。   两个人并不需要太多交流,便各司其职地盯紧屏幕开始捉鬼。   “时间太短了,我们的方式没法定位准确的位置。”刘大胖对着定位图一片范围不算小的灰色圆圈仔细地看了又看,像是想用肉眼把目标给翻出来似的,“可能的范围足有几十万平方米,比我家那片经适房小区面积都大。”   景澄抽出文件架上的鲸市地图在桌上展开,指尖沿着光洁的压膜纸面缓缓滑动,“鲸市北郊的这片区域,好像有一个什么科研基地,在这里,CAST的卫星测控与遥感实验基地。这片区域属于军事用地,保密单位,应该可以排除。它旁边还有一片郊野公园,所以看似面积很大,但实际上能够藏身的地方并不很多,把资料传给赵队,他们重案组一定有办法。目前没有更好的方法了,即便是大海捞针,也要下一网试试。”   刘大胖将定位信息发送给刑侦,随即点开了那条买凶者发来的消息,“给你三天时间!”他随口念出了这恶意森森的六个字,小心地歪头看向景澄,“要回复吗?”   “回,但不是现在,拖晚一些再换个位置,要有些在逃的敬业精神,别露出破绽。”   景澄感觉胃里泛起一阵生理性饥饿感,随手撕开一碗泡面,走到饮水机接水,“对了,跟赵队说下,如果有可能,也排查下可疑车辆。北郊那边住宅不算多,如果是我,我会找个人口密集的区域隐藏踪迹,比如你家那片经适房小区。而对方非要选择那里,为什么?”   刘大胖IT技术过人,但侦查推理显然不是他的强项,“因为那边风景秀丽?肯定不是!”他咬了咬自己厚实的腮帮子,“去人少的地方,那大概就是想躲人耳目吧?可现在城市里虽然到处都是摄像头电子眼,那也照不进水泥墙里头啊,他这么躲没意义吧?”   “如果对方并不在建筑里,可能就有意义了,比如移动终端设在一辆车里,那这车的运行和停靠轨迹就应该尽量避免被摄像头拍到,否则万一被我们盯上,很快就会曝光。黎明之前这种时段,还在外头活动的车辆应该不会太多,或许还在外勤排查的能力范围之内。”   刘大胖连连点头,在内网通讯工具上噼里啪啦地跟刑侦通消息,“澄哥不愧是刑警学院的风云讲师,你应该在咱们警队也开个补习班,把我这种脑子不好使的都重新回回炉。”   景澄边用塑料小叉搅着碗里的面条,边漫不经心地对狂敲键盘的刘大胖说,“你给人家提个醒儿就好了,可别把推理过程也敲上去给我丢人,关公面前耍大刀。”   果然,刘大胖手下一顿,将对话框里敲了足足小半页的长篇大论又一顿backspace,只留下最前头那几个字发了出去。   景澄冲他摆摆手,“回家补觉去吧,他们来接班之前应该不会有新情况了。”   刘大胖揉揉皱巴巴的T恤,“我们得再想个主意钓钓对方,不然万一刑侦那边找不到人,三天之后怎么办?”   “很好办,我盖着国旗演场戏,你要记得按时登陆收尾款,咱们技侦的年终奖就有着落了,免得大家总是对着人刑侦那边碗里的肥肉流哈喇子。”景澄吹着气儿嘘溜面条,朝目瞪口呆的刘大胖摆手。   刘大胖一脸木然,心说程局家这位小爷可真是百无禁忌,连盖国旗这种话都能脱口而出。   不过话又说回来,您要是真盖了国旗,那估计我们连埋骨头的坑都轮不到了,还不得给程局喷得灰飞烟灭、神魂俱散?!   ***   前一晚,倪澈刚接了夜班就跟了台妇科的紧急手术,手术直做到午夜时分才结束,患者年龄比较大,且长期患有高血压,麻醉风险也相应较高。   她打算在交班前再去确认下患者的苏醒情况,便来到位于四楼的妇产科病房。   出了电梯门拐进走廊,一个不算陌生的身影在一扇单间病房门口倏地一晃,倪焰?妇产科?   倪澈在护士站停住脚步,拉住个脸熟的小护士询问,“402住的是什么人?”   小护士撇了下嘴,脸上的神情既无奈又愤慨,怏怏地说,“一个年轻女孩,才十九,凌晨送过来的,满身酒气,吐了个底儿朝天。”   于是送到妇产科的病房里来醒酒?肯定没这么简单啊。倪澈等着小护士继续往下说。   那小护士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似乎有点儿难以启齿,“大概是跟朋友玩得太过火了吧,把自己糟蹋得不像样子,唉,真没见过这么不自爱的……”再详细的情节她也不好意思展开来说,倪澈也已然听懂了。   “确定是跟朋友吗?如果她不是自愿的,性质可就不一样了,你们没报警?”   小护士摇摇头,又是一脸的无法言说,“单独处置的时候我们问过她了,让她不用害怕,实话实说,可人家一口咬定是跟朋友一起玩的,心甘情愿,还嫌我们多管闲事呢。   送过来的时候身上还穿着校服,真是吓了我们一跳,以为是未成年。可仔细看看,那一脸的浓妆,还有衣服也都是淘宝货,大概也知道是什么人了。”   倪澈这通八卦打探得有些不自在,平白无故恶心到了自己,跟小护士交流了一个无声叹息的眼神便各自走开了。   她交了班,给景澄发了条消息,告诉他车子她会直接送到他家楼下,然后打车回家。   景澄的电话随即追了过来,“我也刚忙完,你过来接我下班?昨天吃了你们医院的餐厅,今天我礼尚往来请你尝尝我们市局的早饭。”   “去市局接你?”倪澈这一问显得底气很不足,出现在他工作的地方,也就意味着在他的圈子里公开亮相,对她来说是种认可,可对景澄呢,别人知道他跟崇仲笙的女儿交往会作何感想?   “对,我等你。”景澄答得利落干脆。   倪澈扶着方向盘做了个深呼吸,去就去。   她将车子缓缓驶出员工停车区,刚要拐上院里的干线路,一辆法拉利作死地从车前极速抢过,对直径一米来高的限速标牌视而不见,险些蹭倒一个推着病人路过的护工。   没等那护工有所反应,倪焰的大脑袋嚣张地从车窗里探出来,用充斥着生殖/器的一串词语问候了对方的所有直系亲属。   不知是他的恶行恶相太过跋扈雷人,还是车前那两蹄尥起的神骏太过神气嚣张,护工忍气吞声地迅速走了。倪澈尾随在他后面刷卡缴费出了院门。   门前的一条大路笔直宽敞,倪澈盯着眼前肝火正旺的红色法拉利,脚下油门轰然踩紧。小坦克似的防弹版引擎发出浑厚的轰鸣,扎实的车身平稳提速,仪表盘上的指针顺时针流畅滑动。   倪澈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底盘低到认为自己可以贴地飞行的法拉利超跑,对准它性感的小翘臀咣当一口亲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过得有些忙乱,不定时更,不坑。   ☆、你要多少我有多少(02)   嘭——   两车相撞的爆破音陡然响起,随即是制动装置在摩擦过程中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尖叫和轮胎刮蹭地面的嗡鸣。   倪澈驾驶的防弹版由于在撞击中获得了反向阻力先一步停下来,眼看着被她顶出去的超跑屁股冒烟儿地侧滑了一段,右前方拱到了路旁的防护栏上又是一声脆响,彻底破坏了自己前/凸后/翘的妖娆身材。   倪澈的两手紧握在方向盘上,身体里碰撞的余颤还未完全平复,一口气却喘得格外顺畅。   这是她回来鲸市之后的第二次撞车,前一次是带着积蓄多年无着无落不得化解的愤怨,而这一回却是一时兴起纯属发泄的恨意。   她眼看着斜在前方的法拉利车门被人从里面粗暴推开,倪焰一手扶着车门一手捂在头上,脚下踉跄,踩着十分脑震荡的步伐朝自己晃过来,也想象得出在刚刚这短短的几分钟里倪焰大概已经将他的姑姑姑父甚至爷爷奶奶都拖到嘴边问候了一遍。   当倪焰的视线转过来,目光接上肇事车辆的一瞬,他原本因暴怒扭曲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露出了错愕,本该紧接着登场的一串咒骂居然卡词儿了。倪焰陡然看向驾驶位上的司机,对上倪澈寒意十足的眼眸。   他认识这辆车,人的本能反应最为诚实,尤其是在脑筋不太好使的时候。   倪澈推开车门走下去,迎着倪焰那句“你他妈是不是有病!”的咆哮站到他面前,先是看了看那辆“为了速度不要厚度”因而很受伤的小超跑,又回手在防弹版前脸不甚明显的凹痕上摸了摸,心想如果今天她全责地认下这笔赔偿,大概未来两年都得喝风了。   又没撞死他,实在不值得。   倪澈掏出手机,“交通事故拨什么来着,110吗?叫警察过来公事公办好了……”她边说边做势翻页按键。   “神经病!别让我再看见你!”倪焰丢下一句十分没有创意的威胁,居然转身钻进那辆伤痕累累的小超跑里,猛打了一把方向盘,在车轮卷起的一阵红色碎片中扬长而去。   倪澈:“……”这个吃过牢饭又不长记性的混蛋,害怕警察果然已经成为深入骨血的本能反应,躲闪是怕,想置对方于死地也是怕。   围观群众:“……”这姑娘运气真好啊,长得好看就是不一样啊!   ***   倪澈将轻伤不下火线的防弹版停在市局门口的街边,她知道进院的通行证就放在收纳盒里,也清楚景澄的车大概不需要通行证门卫也会认得,但她还是不大想开进那道门去。   线条简洁冷硬的雅灰色主楼巍峨矗立于淡蓝苍穹之下,庄严正义的国徽悬挂正中,五星红旗迎风猎猎飘扬。眼前这一切给倪澈的感觉是冰冷而阳刚的,聛睨一切的不容侵犯。   她恍惚觉得自己是游荡到高悬桃木剑的仙门道观前一只孤魂小鬼,揣着勾引里头俊美小道士的妄念,多少有点儿不知死活。   倪澈掏出手机拨通景澄的电话,“我到门口了,突然很想去吃李渝记的鱼丸小面。”   景澄也不拆穿她,“好,我这就下来。”   没一会儿,一辆黑色红旗从路虎旁边缓缓滑过,还轻轻地鸣了声短笛。   倪澈扭头看了一眼,不认识,那车虽然减了速却也没做停留,直接往市局大院里驶了过去。几个意思?嫌她停这儿挡路了?   司机转头问了句,“没看错啊,是景澄的车吧,怎么停这儿了?”   不然他也不会突然鸣笛打招呼,可惜人家连个窗都没落,搞得他有些尴尬,就算他一个司机没什么面子,好歹还有个狐假虎威的资本吧。   程局在后座轻应了声,“嗯,车是。”   司机大概明白了,车是,人不是。   就在两辆车里的乘客互相腹诽之际,倪澈看见黑色红旗在门前等待抬杆,景澄也正好从院里往外走出来。他仍旧穿着那件直接导致她破产的粉色衬衫,辗转一夜居然仍旧崭新笔挺,钱果然是不白花的。   景澄看见来车,肃然在门侧站定,冲着红旗车抬手敬礼,那一礼着实不短,直到红旗车驶入院子转过广场不见了背影,他才放下手臂,转身朝倪澈走过来。   倪澈的目光一直罩在他身上,这个人真的太适合粉色了,怎么能好看成这样!她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大概已经相当地流氓了,不然景澄的眉毛怎么会突然飞起那么高?   “刚刚车里的是你领导?”倪澈拉回目光,发动车子,心想他看到车前的撞痕了吗?下一秒就要开口训她?   “是,”景澄解锁手机,接进行车记录仪的视频,“也是我爸。”   倪澈无声地凹出一个O型嘴,“你见了你爸每次都要行此大礼吗?”   “倒也不是每次,这回是我在讨好他。”景澄将视频下面的进度条往回拖,顿了一下,眉头微蹙,又往回拖了一小段才开始正序播放。   “忤逆长辈还是工作出错?”   “我想包庇私下里动用警枪的英勇市民,这个算……徇私枉法吧?”   景澄盯着视频,眉心又揪紧了一些,关键镜头还不忘趁着等红灯的工夫跟倪澈分享一下。   “……”屏幕上正是红色法拉利被顶出去的一瞬,以第一视角看过去场面略显凶残,前车尾翼的碎片劈头撒开来。倪澈瑟缩地瞥了他一眼,“交警管的事情,你也能包庇吗?”   景澄的脸上并未见怒容,似乎半分责备也没有,“看起来你们好像私了了。”   “可能他怕了你这辆车,或者怕我再来这么一下。”   景澄关掉视频呼了口气,“刚想夸你还算有分寸。”   “我是有分寸的,不然他大概连抢救环节都省了!”倪澈将车子转进封宁路,语气淡漠而森寒,“他出狱那天,如果撞到的人是你,刚刚我可就不是单单收利息那么简单了!”   景澄笃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心脏被她惊得漏掉了一拍,“别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这不是武侠时代,凡事有警察管的,你不相信我吗?”   倪澈将车停在路边,拍了拍钳在腕上的手,“我当然相信你,即使你不是每一件事情都会告诉我。放心,我不会跟一个人渣去以命换命那么愚蠢。”   模模糊糊,景澄大概也猜得到倪澈知道了一些他不想让她知道的事情,又不十分确信,谁会跟她说这些,景良辰吗?还是她自己猜到了什么?   倪澈跳下车去买了两份鱼蛋小面打包回来,盒盖掀开热气腾腾的。两个熬了夜班的人也没那么多讲究,就窝在车里一人一碗地捧着吃起来,氤氲的香气冲淡了一些刚刚车里紧张的气氛。   “如果你不去讨好领导,我会被抓起来吗?”倪澈咬着面条,语气委委屈屈地像是在示弱,“毕竟我也是见义勇为。”   “你刚刚不是还天不怕地不怕很勇敢的吗?这会儿还关心自己的麻烦?”景澄将自己碗里的手工鱼肉丸夹了两个丢到倪澈碗里,“等会儿安心地回家补觉吧,我怎么会让别人把你抓起来?”   “要抓也是我亲自来抓,然后把你关到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去,关一辈子。”他玩笑似的语气和表情里藏着几分似有似无的认真,黑化的眼神被一团粉色衬得邪魅横生。   “真的假的?我看你现在都没有打算请我上楼的意思。”   景澄将用过的面碗和筷子、纸巾丢进打包袋里系了个结递给倪澈,“乖乖回家补觉去吧,我回去洗个澡休息下,晚点儿还要回局里。”   看着倪澈丢掉垃圾,很快上了辆出租车,景澄拨了赵队的电话,“拿到定位范围附近的监控视频了吗?”   “拿到大部分了,视侦的正在逐一排查,这都几点了你还没睡?”   景澄抬头看了看明媚的朝阳,对这句日夜颠倒的关怀不予置评,“让他们留意下,是否有一辆车牌号鲸N1Y888的红色法拉利在附近出现过,车主应该是倪焰。另外,这辆车刚刚出了事故,应该会到4S店送修。”   “行嘞,知道怎么办,你放心休息吧。哦对了,程局让我转告你,以后上班时间你在局里必须穿制服……咳咳咳……威力太大哈,听说缉毒那边的谢青林见你穿了粉色都打算公开出柜了。”   “你们怎么这么八卦!还记得刚刚我跟你说的法拉利什么颜色的吗?”   “粉色,哦不,红色,哈哈哈哈哈——”      ☆、你要多少我有多少(03)   “二监那边已经配合部署了重点监控,协助黑蛇传递消息的人叫吴赟,果然是在倪焰出狱不久后被抓进去的,更巧的是,这家伙之前是倪氏下属关联公司的一名财务总监,入狱的罪名是职务侵占。”   景良辰若有所指地点了点头,“倪氏的人,而且整个案件的侦查起诉过程极其顺畅,简直就是走的进监狱绿色通道。   等那边一拿到确凿的证据我们就立即行动领人回来,他们也想借此机会整肃风纪,消息能传出来必然有内鬼配合,所以行动暂时保密。”   景澄很认真地听完他的话,缓缓摇了摇头。   “你觉得哪里不对?!”原本倚坐在桌边的景良辰一着急站直了身体,他每次尽心尽力地办案,都憋着一股劲儿想得到他这位表哥的认可,他不甘于永远跟在景澄的身后一路小跑追随他,迫不及待有和他比肩的一天。   “你觉得圣堡背后的人会是倪焰吗?”   “目前看来的确他的嫌疑最大。我知道你不把倪焰放在眼里,觉得他整不出什么有技术含量的动静来,但毕竟过了七年这么久了对不对,也不是谁都跟你一样一成不变吧。”说完这话,他果然不出所料地收获了一枚生动的白眼。   “你们还不够了解黑蛇,他这个人……不是什么人都驱策得了的。凭他的技术,如果只是为了钱,他有很多种方法迅速致富而不必冒这么大风险。倪焰,他显然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可是你有啊,说不定他跟倪焰合作只是因为倪焰手里有钱有资源,根本圣堡背后的大boss就是黑蛇本人,他不甘心两年前被你打败,想再跟你玩个三局两胜也说不定?”   “有钱有资源的人多得是,黑蛇是个聪明人,他不会看得上倪焰这种低智生物,随便找个阿猫阿狗就合作,风险很大的,猪队友的故事还少吗?”   景澄翻开手边的文件夹拍到景良辰怀里,“别说我对倪焰有成见,自己看,这是今天凌晨买凶者被定位范围附近的监控拍到的,红色法拉利,倪焰名下的车,是不是跟他出狱当天我的车就被卡车撞了一样凑巧?你觉得他是想故意跟警方宣战,还是自己脑袋不好使?”   景良辰盯着图片神色陡然一变,“赵队他们出去就是为了调查这辆车?怪不得不叫上我!”   “该回避的时候是要回避的,司法公正。”景澄拍拍他的肩,“这辆车今天早上已经被倪澈给撞了个七零八落,还好倪焰人没什么事儿,应该不至于无法配合调查。”   景澄露出想起心头好的柔和微笑,“她每次都能误打误撞地帮上忙。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这副表情,要是给你出现场,八成是会暴打当事人上头条的。”   “说的是,她是电,她是光,她杀人放火都无比正确!”景良辰拖着老长一串酸溜溜的尾音,“对了,老太太让我问问你,看看什么时间方便,想请你这位作天作地的小祖宗来家里吃个饭。”   景澄的目光笃地一愣,盯着景良辰,“是我……幻听了吗?”   “你亲爱的外婆,想请你亲爱的倪澈,来家里吃个饭。这回听清楚了吗?   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只是个传话的而已,想谢主隆恩的话去找瞿美景,这死丫头绝对是倪澈的脑残粉,天天在奶奶跟前说她如何如何对你好,怎样怎样救你于水火……简直比五毛党还勤快,比邪/教徒还忠诚,弄得我妈都想跟她断绝母女关系了。”   “他们……这是能接受我跟她交往了吗?”景澄冒出一句千年媳妇熬成婆的自言自语,唇角勾起个深深的弧度,“我去问问她吧,也不知道她答不答应跟我回家。”   景良辰眼珠子都快惊出来了,十分无语地抽了抽嘴角,扭头出去了。   ***   “喂喂喂,”朱晖的大半身子隔着办公桌探过来,单手拢嘴压低声音,“ECCO的秋款上新,上次咱俩在实体店试穿的那款,网店两双用券再减一百,来拼个单吧,双十一也就这个价了,赶紧行动起来!”   倪澈意兴阑珊地点开链接,先扫了眼价格,899,“太贵,我信用卡都爆了,恨不得一天三顿蹭食堂,买不起。”   “不是吧你?!盛十二说你男朋友那辆车,低配都要七位数往上,买双鞋还这么计较?”   倪澈一歪头,将两道严肃的目光擦着两人面前的显示器投了过去,语气凝重,“就是因为他太娇贵,挑吃挑穿的难伺候,所以我才沦落到这种地步。要是你们以为我在傍大款那就肤浅了,见过那么帅的大款吗,实话告诉你吧,实际是我在养小白脸。”   朱晖忍着笑了然地长哦了一声,随即视线上移了小半米,“好久不见哈小铜钱儿——”   “少来了!”倪澈对这种近来莫名流行的办公室恶俗游戏见怪不怪,连回头求证一下都觉得没必要。却忽见一本三指厚的大书绕肩飞来,嘭地一声砸在面前的办公桌上,书脊上贴着鲸医大图书馆的标贴。   “上次你说要借来看的书,超过一个月不还每天罚金五毛!”   倪澈觉得心脏都跟着颤了一下,回头看了童潜一眼,“怎么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不但走路有声音,还一路打招呼进来的,是你自己闭目塞听,别的什么都看不到而已!”   童潜语气不善地意有所指,随即平复了一下情绪,略显无奈地闷声对倪澈说,“你能不能让瞿美景别再闲着没事发她那些朋友的照片给我?让我室友看到还以为我多花心呢!再说了,就算我是失败者,也用不着她这么表达同情吧……”   “还还还……有这事儿?”倪澈倒是没想到这俩冤家对手戏之后仍有纠缠,“你放心,我会说她的,不好意思……”   童潜轻哼了一声,“月入过万连饭都快吃不上了怎么没见你不好意思?”轻声嘟囔完这句,没等倪澈反应,他人早已几步走了出去。   “啧啧,”朱晖同情地摇头,矜持哀婉地一抚下颌,“谁爱得深一点,谁就输了,放着稳赢的一局不选,偏偏去挑战自我,活该你买不起新鞋。”   倪澈咬了咬牙,猛提一口气,“买就买!钱你先帮我付了。”   护士葛洁敲了敲办公室的门,站在门口叫了一声,“倪医生,有人找——”   倪澈回头望过去,见Leon的身影在门口一闪,赶忙站起身。   朱晖一把拉住她,“喂,门口的帅哥是谁?你都有男朋友了不许多吃多占哈,赶紧引荐一下,砸锅卖铁不买鞋地包养个小白脸我也做得到!”   ***   “你怎么会来这儿?”倪澈拉着Leon退到走廊转角的窗口,那里摆着一台自动贩售机和一盆扑扑簌簌的龟背竹,两人的身影刚好被绿植挡住,倪澈掏出手机扫码买了两瓶灌装咖啡,塞给Leon一瓶,自己的那瓶捏在手里没打开。   Leon单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站姿舒展,眯起眼望着窗外的夕阳,“来接你下班,怎么你见到我很紧张吗?”他喝了口铁罐咖啡,眉头毫不掩饰地蹙在一起,“你这日子可真糙得可以!”   “我堂堂正正自己赚钱买的,就想喝这种踏实的味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好了,没必要转弯抹角。”   Leon削薄的唇角微抿,透出一丝戏谑而鄙夷的笑,“这么理直气壮?你以为你这么多年是怎么长大的?晒太阳还是喝风?”   倪澈抬眼直面他挑衅的目光,“我是没办法选择自己怎么长大,但我有权选择长大后如何生活。”   “好啊,忘恩负义的小畜生,你还可以选择现在就把我交出去!”Leon抬手握住了倪澈捏着咖啡罐的手,五指用力收紧,几乎要将倪澈的手指一并捏进铁皮罐子里,“我真是一天也看不得你再跟那个警察在一起了!”   噗地一声,倪澈被勒紧的手指骤空,咖啡从爆开的拉环缝隙中喷溅而出,将她白大褂的衣襟袖口溅得斑驳不堪。   倪澈拢了拢头发,将破损的罐子丢进垃圾桶,甩了甩湿粘的手,“我们两个,还管得了对方的事情吗?我也一样真是一天也看不得你再跟倪焰那个混蛋在一起了,你会听我的吗?”   她垂下眼睫,不去看Leon因为动怒而微微颤动的下颌。   “所以你想撞死倪焰,这样我就不得不听你的了是吗?你到底有多不知死活!”   倪澈抬手掌心对着Leon做了个停止的动作,“别吵了,反正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他们在天上……应该也不会想你继续走以前的路……”她的声音放得极轻,连面对面的Leon也要集中精神才能听清,“……你已经不是你了,已经不是了……”   Leon抬手拉住后退两步的倪澈,“做梦吧你,他们不在天上,他们都被你送进地狱了。再没有人看着我们,所以你才好意思理所当然就忘掉一切!”   他一双漂亮的眼睛望向倪澈睫毛边泛起的一圈晶莹,“别跟我来掉眼泪这一套,留着用在景澄身上好了,你该没忘记小时候惹哭你次数最多的就是我吧?”   “你不想做魔鬼,没人能送你去地狱。”倪澈盯着他手臂上那一圈细碎的纹身。   “谁说的?就算你是个小天使,魔鬼也能把你拖到地狱里去。”Leon温柔地拦住倪澈的肩膀,带着她沿走廊一路走去,他姣好的容颜引得许多医护投来好奇的目光,“不信就试试!”   “放开我,你到底想干什么?”倪澈呼出攒了大半年的急躁,胸口只剩下深深的无力和无奈。   Leon低头深情地看着她,那是一种任谁都会觉得是真爱才会有的眼神,柔声说,“追求你啊,我不是你在美国共患难过的前男友吗?从前抛弃你是我不好,现在我后悔了,想你再给我个机会。”   倪澈咬着嘴唇隐忍不发,她无数次想跟Leon好好谈谈,彼此间却仿佛隔着一道声波无法穿越的真空,直到换了衣服走出住院楼,被Leon拉着站到他那辆三叉戟面前。   Leon从车里捧出一大束红玫瑰塞进倪澈怀里,继而扶着她的肩膀俯身在她额头上深深印下一吻,无视她又惊又气的表情,反手掀开车门做了个优雅的请势。   “……露营的用品我车里都有,你记得多穿件衣服就行……”瞿美景正追着童潜从门诊楼里出来,跟在身后喋喋不休地向他嘱咐草原之行的注意事项,“你会来的吧,保证不会只有你一个男生,我都跟同学说好了……”   童潜脚步一顿,瞿美景险些没收住脚步撞到他身上。童潜抬了抬下颌示意她看停车场的方向,于是,刚刚Leon送玫瑰吻额头的那一幕统统被俩人收进眼里。   瞿美景动了动嘴,呆呆站在原地,没发出任何声音来。   童潜友情提示道,“又有人挖你哥的墙角了,赶紧过去认你下一个从穿开裆裤就私定终身的小竹马吧,不然人家可要走了——”      ☆、你要多少我有多少(04)   眼看着猩红的玛莎拉蒂绝尘而去,湮没在茫茫车河之中,瞿美景连眼睫都没动一下,静如雕塑。童潜十分不适应她这种突然断电的状态,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还好吧?”   两泓清泉迅速在她眼中涨潮,紧接着便决堤于不堪重负的下眼睑,啪嗒、啪嗒,一串串滚落下来。不明就里的还真以为这姑娘的小竹马给人拐跑了呢。   童潜一双幼圆的眼眸骇然睁大,“……不是,你哥都没哭呢,你哭什么?”   “她就这么跟那个男的走了?”瞿美景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转头望着童潜求证一般,显出几分之前未有过的楚楚可怜来,“这还让不让人相信爱情了呀?”   听她委委屈屈地这么说,怀揣闪闪发光金子心的童潜同学下意识就觉得应该宽慰一下,“没那么严重吧,倪澈不是那种一脚踏两船的人。”   “对你当然不是啊,可是刚刚那个男的,帅得跟年龄打对折的基努里维斯似的,还开那么豪的一辆车……”瞿美景慌忙低下头从小挎包里翻找手机,“不行,我得问问她那人到底是谁!”   童潜抬手抽走了瞿美景刚刚掏出来的手机,“你这人打击别人没下限的是吧?当初是谁说的,倪澈喜欢你哥十年不变,他俩之间是过命的爱情,这会儿一张帅脸一辆豪车就没信心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下颌微扬,目光却是因着占据海拔优势居高落下,语气透着风凉,很是凌傲。   “手机还我!”瞿美景劈手过去抢,还不忘哭啼啼地砸了童潜两三记绣花小粉拳,“谁要你多管闲事,要你管!”   “喂!你够了啊——”童潜觑着周围不时飘来热心群众的审视目光有些心虚,“上次给你莫名其妙闹了一次我就已经很解释不清楚了,你这样别人还以为我真的跟你有什么呢!”“……喂,你再这样明天的草原露营我可不去了啊……”   半个小时后,瞿美景站在景澄面前十分含蓄地告了倪澈一状,觑着他一脸不知是装出来的还是装出来的云淡风轻憋出了一身的太监急。   “这可是我撞见的第二个送她大捧玫瑰的男人了,你好像连一根草都没送过吧,就知道动手铐铐人,对女生不能那么粗鲁的懂不懂……要是你不好意思问的话,我打给她!”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景澄毫不领情地挥手赶人,转身上了自己的车,嘭地一声关上门。   紧接着关门声又是一声以卵击石的轻响,瞿美景跺了跺被车门撞麻的脚趾,心疼地蹲下来查看自己磕破了皮儿的小羊皮包头凉鞋。   路虎车的前窗缓缓落下,景澄伸出一只手在瞿美景的头上敲了敲,“她上那辆车没有被胁迫吧?”   原本以为等到一个迟来安慰的瞿美景感到一泼热油浇上了心头火,“自作多情吧你!我看她很开心呢!”   景澄的手悬在半空顿了下,“快回家吧,我赔你一双新鞋。”   “这还差不多!我和倪澈穿同一码,让她帮我试穿就行。”   落日西沉,周围的一切都被朦胧成昏黄一团,仿佛一段撕扯不清的旧思绪将人紧紧缚住。路虎车极佳的封闭隔音性能将城市喧嚣阻在方寸之外,让人有如置身于蛮荒孤岛。   景澄手里握着那只七年来被他捂在掌心中无数次的药盒,深黑的眸光中映着手机屏上那簇如烛火般闪动的红点,仿若他生命里最微弱的一点亮色和搏动。   嗑啦一声脆响,少量的药液渗入他微凉的指缝,景澄蓦然垂下头看向那只已然开裂的药盒,他并没有多用力地去抓住它,它却仍旧猝不及防地碎裂了,塑料的材质有它天然固有的寿命,无论多小心去守护,它也就只能陪他这么久了。   此时,幽暗车内一波波漾开的淡红光晕骤熄,被卡在机座上的手机挣扎着发出嗡鸣,柔黑屏幕上等待接通的来电提示赫然亮起,显示着来电人姓名:CC。   ***   “喂?”对方接听得太快,却没说话,听筒里只余细不可闻的电波音,寂聊地沙沙碎响。倪澈将手机撤下耳边看向屏幕确认下,才再次放回耳边,“景澄?”   “嗯?”虽然只有一个音节,微扬的尾音却透出明显的期冀,几乎让人听出了漫长等待终得慰藉的满足。   “你说有事情要跟我商量,是什么事?”倪澈的目光扫过餐台对面的空位,延展向远处洗手间的方向,“我在外面处理一些事情,可能会晚点儿回去。”   Leon的身影转出银色门廊,从侍者手中接过雪白毛巾擦了手,径直朝这边走过来。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等见了面再跟你说……”   想把她带回景家见家人这种事,景澄觉得一定要面对面地跟她商量才行,他需要看清她的每一个表情和反应才能确认她是不是真心愿意跟她回去,是否还有什么委屈和为难。   总之一定不是这种时候,一定不是她仍旧对那个Leon心怀某种牵绊,无论是舍不得还是不得已。   他顿了下,“……倪澈,晚一点,你会回来我这里吗?”   倪澈没有马上回答他,就在他卑微的下一句“如果你想直接回家的话,我可以去你家等你。”颤抖出口的前一秒,突然听见倪澈肯定地答道,“好。”   就这一个字,好像一只温存柔和的手,将他那颗吊了半天的心轻轻托住直接按回了胸腔里。   “让我猜猜这个时间还有谁会惦记着你。”Leon的声音在对面凉凉响起,带着讥讽,将一个问句念得平铺直叙,“追这么紧,是故技重施呢?他没问过你私底下我有没有偷偷跟你联络过?”   倪澈在他开口的一瞬按断了电话,“没有!所以你一定要撞到他的视线里来绝不是什么好主意。”   “你好像已经长在他的眼睛里了,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离你远点儿,彻底把你让给他?我没那么容易认输,倪澈,我们之间的感情不是爱恨随便就割得断的。”   Leon抬手指引侍者将刚刚端上来的一盅海鲜味增汤放到倪澈面前,“如果你舍得我,当初就不会冒死输那么多血给我,咱们两个的命早就拴在一起了,我存在一天,你们两个就永远都不可能走到一起。”   他的声音轻成了一道风声,“别自欺欺人了小澈,你在包庇一个逃犯,你也一样在犯法,你心里的好警察,他是会站在正义的一边将我们两个就地正法,还是会为了你网开一面跟信仰为敌,你想过吗?”   倪澈推开汤盅,抬手给自己面前的空杯子里倒了半杯红酒,“我跟你过过太久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了,这样不好吗,你何必非要逼着我抬头看路?”   “因为你还有未来。你可以看着崇新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有人喊你姑奶奶;你可以一台台手术一直上到回家每天晒太阳领退休金;你可以接自己的孩子放学等自己的丈夫下班,可以带着他们每年清明去给我们祭酒献花……”   Leon粗粝的指尖擦过倪澈冰凉的脸颊,也扫过她低垂如鸦羽般的浓黑睫毛,“只要不是那个人,那个人,你让他在你和法律之间选一百次,他也不会选你的。”   倪澈醉得很快,朦胧之中她听见Leon对她说了许多话,每一句都像小刀子一样割开皮肉,再将她丢进油锅里翻来覆去地炸到外焦里嫩,就像桌上那只谁都没动一筷子的松鼠鳜鱼。   餐厅里的欢颜笑语化作如潮的伴奏,清脆的杯盏碰撞之后是入喉的甘涩。头顶枝蔓交错的灯光炽白一片,倪浚那张陌生的面孔浮现在眼前。   这不是我……不是……小澈,小澈你认识我吗?爸妈和大哥还会认得我吗……   炸裂的镜片映出无数张痛苦错愕的面孔,她强迫自己认真地看着那张脸,记住他,记住他。   碎片割裂的手腕血肉模糊,四处都喷溅着狼藉的血,那张陌生的面孔在无助哭泣。她踩过满地的碎玻璃咯吱作响,紧紧将他搂在怀里,狠狠忍住哭泣的颤音,哥,不要离开我啊……   抽我的血吧,我和他一样,RH阴性AB型,只要能救活他,抽多少都行……   今天晚上的月亮真是又大又圆,像不像芝士披萨,看得我都饿了。   她从高高的台阶上蹦下来,被倪浚稳稳接在怀里,今天是国内的中秋节,你不是最讨厌吃月饼的吗?走吧,我带你去唐人街吃海鲜火锅。   她搂着他的脖子不松手,将脸埋在他颈窝里,蹭在他怀里不肯下来。   倪浚单手搂着她,搔她侧颈怕痒的地方,粘人精,在你嫁人之前我陪你团圆。   倪浚紧紧抱着她,恨不得将一管哮喘喷剂都挤到她嘴里去。可以了,你想呛死我吗?咳咳咳……   谁让你又偷偷去跟人家赛黑车的?!想死是吗?!崇伯年给你的钱不够花还有我养你!当我是死的吗?!   不是啊……是我想养你,你可不可以不要用倪家的钱?   那个书呆子就那么好,你现在好像都不粘我了,周末真不跟我们去滑雪?窝在家里看书有什么意思,你想去的话我有办法不让爸妈和大哥知道,去不去?   不去,快考试了,再说你不是一直烦我跟着你吗?   我更烦你一直跟着他!又穷又酸的小白脸,再让我看见他带你挤公交我就开车撞断他的腿……哎你打我干什么?!哈哈哈哈……吃里扒外的小白眼儿狼!   五六岁的漂亮小男孩憋着坏笑,推着一个更小一点儿瓷娃娃般梳童花头的小女孩捂着眼睛面向墙壁站好,别睁开眼啊,从一数到一百才能睁开……   小女孩终于从头到尾认真地数完了一百个数,然后找遍了花园的每一簇花木树丛、假山回廊,带着哭腔喃喃问,哥,哥哥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呢,真难看啊,拍下来发给你怎么样?没人管你了是不是,还学会喝酒了!”   Leon用湿毛巾仔细地帮她擦了一遍脸,又帮她脱掉鞋子,用薄毯盖住肚子,“睡吧,一杯倒。”他很轻地捏了捏粘人精的鼻梁,比小时候捏得还轻。   “别离开我啊——”Leon刚要起身,被突然坐起来的倪澈扑住,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委屈得不成样子。   Leon坐回床边,重新把她按躺回去,“死丫头,你这话是对我说的还是对别人说的?你离开他,我就不离开你,好不好?说定了!”他用小指勾起倪澈垂在床边的指头,郑重地拉了拉勾。   一直等到倪澈睡得沉了,Leon缓缓站起身,坐到酒店房间的另外一张床上,从她的包里找到手机。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是21:47,没有未接来电,锁屏上只显示出几条未读信息。   Leon越过解锁手势,直接翻到输入密码界面,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数据线,将倪澈的手机连接到另外一部手机上,不到一分钟,手机解锁成功。   他右腿叠上左腿,坐在床边悠闲地翻看各种通讯痕迹,顺利地分辨出那个备注名为J的联系人。微信里已经有两条景澄发来的未读消息,“她这么晚联系不到,你还真沉得住气。”   像是回应他的抱怨,下一秒,景澄的电话打了过来,斯卡布罗集市的振铃在Leon修长手指的操作下迅速由强转弱,最终归于无声。“你是警察,有的是办法找到她对不对?”   Leon拿过自己的手机,拨了一个号码,“你想要的人,等会应该会出现在誉泰国际附近。”   对面床上的倪澈不安地翻了个身,将毯子扯开了,Leon起身耐心地重新帮她盖好,“不用怕,哥哥在,做个好梦。”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景澄盯着显示屏上一直闪烁在誉泰国际酒店的红点,下颌绷得紧紧的,为什么不接电话?没听见,不想,还是不能?   小澈,如果你跟他在一起并没有危险,我现在冲进去,我们两个之间是不是就彻底完了?   他几乎没有耽搁地调转了车头,直奔誉泰国际的方向驶去,同时拨通了另外一个号码。   鲸市公安局东城分局治安科的刘长平科长接到电话,刚刚上脑的瞌睡虫呼啦一下子灰飞烟灭。   “什么?群众举报的电话打到市局了?!我这就带人过去,五分钟之内保证赶到!”   “誉泰?誉泰国际?!那个五星酒店投资方一直是咱们市纳税大户……这,这也当然不能姑息!”   “好好好,低调处理的方式我很认同,毕竟黄/赌/毒这事儿决不允许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发生!请领导们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景澄的车子几乎与红蓝闪烁的两辆警车同时抵达,五六个身穿制服的警员跳下车跟随刘科长鱼贯进入酒店大堂。这个时间不算晚,大部分客人应该都还没有入睡。刑警们分头行动,每人带领一名服务员拿着备用门卡逐层敲门检查。   景澄亮出警官证,直接要求酒店前台出示当晚的入住登记信息,很快在登记表中找到了倪澈的名字。他捏着那张印有1909房号的门卡穿过大堂径直进入电梯。   负责这一层排查的警员还没有敲到倪澈所在的房间,他几步走到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滴答一声刷开了房门。   入目是一间双床房,床尾亮着暖黄色的夜灯。景澄站在门口望了一眼,从肩颈到脚踝都绷得挺直,反而比那些身穿制服的警员看上去还要多几分凌厉。只见倪澈一个人合衣睡在近门的这张床上,卫生间的门开着,里面同样空无一人。   排查的警员刚走过来,被景澄一个制止的手势送往下一个房间。他轻轻带上门,走到床边,周身的肌肉线条都松软了几分,俯身将双臂撑在床上,十分认真地盯着倪澈的睡颜看了好一会儿。   “你喝酒了?”他抬手轻轻拢开她散落在脸颊上的柔发,又回头看了一眼另外一张床上靠近床边的位置床单形成了一片近圆形的褶皱。那是被人坐过留下的痕迹,是Leon吗,他刚刚曾经坐在这里看着倪澈?   就在景澄单单只一想那个镜头便泛起一丝醋意的同时,倪澈扬起手臂抓住他的手腕,“哥,别丢下我——” 作者有话要说:  先放上来了,等脑筋清楚之后可能会修会捉虫!   ☆、你要多少我有多少(05)   景澄撑在她肩侧的双臂微曲,二人的脸相距不过短短的二三十公分距离,近得连对方的呼吸都感受得到。   他听见倪澈突然喊了这么一句,第一反应是她做梦了,梦见了倪泽或是倪浚,反正不是崇安。   这个想法擂得他胸口一酸,就在其余的反应还未形成在大脑之际,倪澈睁开了眼睛。   此情此景,此地此人,显然都令她十分惶惑。   倪澈下意识便弓膝曲肘撑起身体靠着床头坐起来一些,突然的动作在尚未代谢掉的酒精的作用下使得她有些眩晕,于是她抬手将掌心按在了额头上,也借着这点微不足道的遮掩努力平复了一下忐忑的心情。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用余光大致一扫,知道这是酒店房间,也就仅仅知道这么多,至于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以及Leon现在哪里,完全没有了概念。   景澄顶着雷布的一盘局终于派上了用场,拧身挨着她坐在床边,“在执行任务,没想到还能顺手捡到你。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他表情随和,甚至带着鼓励,像一个早就知道真相的大人在等着犯错的小孩自己坦白,瞳仁里却闪出丁点危险的精光,堪堪维持在一触即发的边缘。   倪澈顿时觉得头更疼了,她说出来处理些事情,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她把自己醉醺醺地处理到酒店房间里来了,再有,Leon和他遇上了吗,该不会是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情节?   “那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她的声音是带着醉意的疲惫低沉,却透着耍赖讨好的味道。   景澄拉起她握拳抵在床垫上的手,将指尖硬塞进她攥得僵紧的掌心,染指是一片湿凉的汗水。她在紧张什么,仅仅是因为刚刚惊醒她的那个噩梦吗?   景澄眼底那一点愠色缓缓溶进了黑沉的眸光中,“你不是破产了吗?还住得起这么贵的酒店?”   没等倪澈回答,隔壁敲门声响起,“警察临检,麻烦开门配合下——”拖鞋踩过地毯,门栓滑开,不同声音之间的问答,皮鞋大步踏过走廊……各种细碎的闷响清晰地涌入她的耳鼓。   警察在执行什么任务,他们找到Leon了吗,认出他了,带走他了?   倪澈看向景澄的眼神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担忧和痛苦,绷了七年的弓弦仿佛一扯即断,那些即将脱口而出的问题争先恐后地挤在喉咙里,咳咳咳咳,她一阵急剧的呛咳,肺内像是被突然戳了一个洞抽成了真空,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药呢?你的药!”景澄大概了解她每次喝过酒,剧烈的咳嗽往往就是哮喘发作的前奏。他拉掉缠在她身上的毛线毯,倪澈的衬衫整齐地扎在腰带里,七分裤上连一道多余的褶皱都没有,只是这么整齐的衣着上下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口袋。“我车里有,等我。”   他刚要转身,倪澈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一双黛眉被她蹙成了两条直线,想说的话都被一波接一波急促的呼吸揉碎碾尽,她只好抬手指了指被随意丢在桌上的背包。   景澄一把抓过背包,扯开拉链一股脑将东西全部倒在床上,扒拉几下将一支药盒翻出来。   就在这会儿,刘长平不请自来地推开房门,“那玩意倒是没发现,逮了个嫖——”他几步迈进房间,登时怔了一下,音量平白缩水一半,“——娼的。”   倪澈就着景澄的手狠狠吸了两口喷剂,又接连咳了几声,西施捧心般娇弱地瞄了来人一眼,转眸看着景澄说,“谢谢你啊,警官。”   哑火的刘长平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面对扑所迷离的剧情有些懵逼,“没,没事吧?”   “没事,她刚刚哮喘发作。”景澄淡定地将洒了一床的小物件重新一样一样捡起来丢回包里,“群众举报不准确也是常有的,收队吧。”   刘长平晃了晃坨成一锅粥的脑浆同手同脚迈出门去,想了想,又回手将门给虚虚带上了,“通知大伙儿,收队。”   这位曾经待过程局鞍前马后的铁粉对老程家的家教还是颇有耳闻的,直觉今晚他十有八/九是被人给调戏了,但还是怎么都没法将‘烽火戏诸侯’这样的戏码安到局长公子的头上。   一行人走出酒店的时候,刘科长就一直保持着痛心疾首反复摇头叹息的姿势,他身后几个小年轻的嘟嘟囔囔窃窃私语,该不是咱们今晚抓的那个女的是科长屋里的人吧,要不就是那个男的?!   这下不得了了,衣衫不整的一男一女原本已经十分没脸了,紧接着一路上又被这些小警官们的眼神儿里外刮掉了好几层皮,没等接受思想品德再教育呢就觉得自己的行为已然是自绝于党和人民了。   “你们……是在扫黄吗?”倪澈抚着逐渐平复的呼吸,露出一个费解的表情。   “差不多——”景澄站起身,“房间我帮你退了,咱们回家吧。”   二人经过酒店大堂的时候,警察已经撤光了,一切恢复井然。倪澈扫了一眼价码牌,底气不足地小声问,“最便宜的要3688?”   “房费已经有人付过了。”景澄说着话的时候看也没看她一眼,一手拢在她背后像是催她快走几步,一手提着她的背包。   出来之前,倪澈借着用洗手间偷偷给Leon发了条信息问他是否有事,“我能有什么事?”这句桀骜的反问倒是让她暂时安下心来。   待坐进了车里,倪澈咬了咬唇,下定决心似的转头对景澄说,“今晚是Leon约我出来吃饭的,要是你不高兴就……”就怎么样呢,打她骂她?凭啥!   她有点儿说不下去了,“虽然你是在酒店遇到我,但是我和他真的什么也没有——”   “他、敢!” 没等倪澈的话说完,景澄从牙缝中蹦出这两个掷地有声的字来,就像拈起两根手指将那个不受待见的身影狠狠从倪澈身边捏了起来,咻地一下有多远扔多远。   他随即按亮手机屏幕将时间对着她晃了晃,“你答应我今晚回家的,如果我不来,你就是个小骗子!”   “那你呢?!你们今晚真的是去扫黄的吗,还是你专门去扫我的?”一个骗过她三年的超级大骗子,居然还好意思用这个词来修辞自己,倪澈一听见‘骗子’这两个字就忍不住冒火,“没让你抓个正着很失望吗?”   景澄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的手背上青筋隆起,他抿着唇压制越来越粗重的呼吸,下颌的肌肉绷得僵紧。   就在倪澈以为下一秒这个人很可能就会扑上来将自己囫囵个儿给吞进肚子里时,他一把推开车门跳下车去,呯一声拍合车门,还不忘滴答一声将车给锁了。   “……”倪澈人还在车里,下也下不来,开也开不走,就这样被景澄给禁闭起来了。   她眼看着景澄从车尾绕着走了半圈,随后停在了副驾驶车门的位置,与她仅有一层玻璃之遥。景澄背对着她站着,将背脊靠在车门上,似乎隔着厚实的防弹玻璃都能感受到他波澜壮阔的情绪汹涌翻腾。   倪澈突然想到上一次在墓园,两个人也是因为Leon吵了一架,直接将他给气进医院住了好几天,心里腾起一阵小担忧,这个人看起来挺强悍的,实际上却一气就倒,不然还是哄哄他吧。   从何哄起呢?倪澈伸出一根手指,在玻璃上沿着他的背脊描来画去。乱涂了一会儿,窗外的人似乎有了感应,突然转过身来,正好看见她戳着一根手指头在背后搞小动作。   景澄伸手拉开了车门,“挪到那边去,你来开车,我太生气了,开不了——”   “???”   倪澈乖乖地弓起腿蹭了过去,毕竟她和倪浚私下见面这种事情,于公于私都是她比较理亏。按下启动键,她还不很放心地转头看了看景澄,抬手在他裹着绷带的胳膊上求和般地轻轻蹭了蹭。   “专心开车,别总拿机动车当碰碰车开。”他这句话的尾音连同脊背一同被突然提起的车速拍在了椅背上,心说大概自己维持了许多年的零违章记录即将破功在倪大小姐手里了。景澄没等着提示音响起,便十分自觉地扣好了安全带,还下意识抬手抓住了侧面的拉手。   “你说要跟我商量的,到底是什么事?”   “现在不想和你商量了,到时候直接行动就好了。”   “那是什么事?”倪澈将车子掰上了匝道驶入环城高速,仗着夜间车少连续两次并线到最内车道,然后险险将车速维持在120公里每小时的最高限速。   “我外婆让我带你到家里,见见我的家人。”景澄说完这句就后悔了,只觉得车子猛地一抖,差点儿在隔离护栏上擦出一串火花,“……看路,过些天正好是中秋,我们一起回去吃个饭,不过你这个开法我大概就没法跟家人团圆了……”   “我不去。”   被拒绝的同时,景澄的手机响了起来,“喂?……好,我马上到!”   他挂断电话,一扫刚刚鸡毛蒜皮儿女情长的小情绪,仿佛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像是听到冲锋号的解放军战士,沉声对倪澈说,“前面出口进辅路调头,广顺路方向上机场高速,我给你指路,再开快点儿!”   倪澈惶惑的目光扫过景澄冷厉的侧颜,又扫了一眼仪表盘上晃动在120附近的指针,“那我超速了?”   “保证安全前提下,有多快开多快!”景澄已经松开了安全带,从储物盒里摸出了一只警灯,开启后落下车窗抬手吸在了车顶。随即他转过身一弓腰,像只柔韧的猫科动物一样灵活无声地窜到了后排座位上。   倪澈专心开车,没法转头看景澄正在捣鼓什么,此时的气氛似乎也不适合她插嘴提问题。   很快,也就两三分钟的工夫,景澄又重新顺着座椅中间的缝隙窜了回来。这回倪澈飞快地瞄了他一眼,险些方向盘又脱手了。   坐在她身边的景澄已经脱掉了原来的衬衫长裤,换上了一身纯黑制服。制服上有肩章有袖章,胸口还有国旗,倪澈在电视上看过,这应该是中国特警的着装。   景澄正在收紧马甲两侧的绑带,倪澈突然反应过来,那看起来像是防弹背心,他这身打扮是要执行什么有危险性的任务吗?   景澄将头盔和护目镜放在膝上,俯身将黑色警靴的系带绑紧,抬头时刚好对上了倪澈第N次瞟过来的视线,“临时有任务,别紧张,好好开车,谢谢家属支持。”   倪澈转过头去盯着前方无限延伸的公路,脚下油门不断加码,黑色路虎如稳健的猎豹般呼啸奔驰于夜幕之下。景澄不时低声给她指路,更多时间是举着手机跟同事沟通情况。   车子转过最后一道弯,开阔的双向八车道机场高速广顺桥路段已经整体封路戒严,不远处闪烁着一片密集的红蓝灯海,无数身穿制服的警察在外围严阵以待,就连两侧辅路上的车辆也早已被引流疏散。   这样的画面展现在倪澈眼前,令她猛然间感觉到后脑受了一记重锤,被封印的记忆仿佛瞬间鲜活起来。七年前的鲸市机场,也是这般磅礴森严的场面,她的大脑启动了自我保护程序,已然忘掉了个中细节,但同样令人紧张到窒息的气氛却潮水般迎面袭来。   如今,她像是换了个视角,即将重温那血腥残忍的一幕,禁不住身体簌簌发抖起来。   景澄没让倪澈将车子驶近,而是停在了一段距离之外的辅路路边。他用带着露指手套的手紧紧握住了倪澈的手,像是要将什么力量传递给他一样,“把你放在别的地方我都不放心,留在车里,你会很安全的,等我完成了任务就带你回家。”   他推开车门,远处有同样衣着的警员朝这边大步走过来。景澄脚下一顿,转头对倪澈说,“你有要跟我说的话吗?”   倪澈怔然地望向他,心想这种时候大概应该说一些诸如“注意安全,我等你平安回来”或是“你身上还有伤,凡事小心点”之类的嘱咐,她张了张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然后听见自己平静地说,“你穿成这样挺帅的。”      ☆、你要多少我有多少(06)   一小时前,鲸市公安局   荧白日光灯笼罩下的走廊通明如昼,一号审讯室的大门被从里面打开,赵队和景良辰一前一后走了出来,趁着晚上没人管争先恐后地挤在窗边掏烟点火,如饥似渴地吞云吐雾起来。   “这孙子太鬼道了,他一个死缓,有的是时间跟咱们干耗,没什么戏。”赵队颓然地喷出一口烟,用掌跟狠狠地揉了揉眉心,“最不爱跟他们这种高智商打交道,玩儿心眼儿还不如让我玩命,我这脑子都拧劲儿了。下回让景澄过来一起听听……”   “对了,那个截下来的字条到时候给景澄看看,说不定能有点儿用,我看还得从吴赟下手,明天一早就提过来。”   景良辰脸上蒙了一层分泌过旺的油脂,气色相当失调,跟着幽幽叹了口气,“感觉对方一次次都是同样的手段,弄些无关紧要的屎棍子进来搅局,他们这些案子都说不上大,横是把水搅浑了也没太大影响。今天也不早了,是不是先让他们把黑蛇送回去?”   “送回去吧,多派两个人,让他们路上机灵点儿。”老赵在窗台上按熄了烟蒂,又毁尸灭迹地抬手抹掉了烟灰,不甚放心地转头看了一眼等在门口提人的二监那位老哥哥,心说这年龄了还没退休?二监也真够可以的了,当是招的停车场保安呢,多大岁数的都敢用。明个儿高低得跟程局打个小报告,念叨念叨二监的老鲁,别把他小舅子家的二大爷都给整体制内养老来了。   景良辰也掐熄了烟,转进旁边的卫生间拧开凉水胡噜了一把脸,随便用擦手纸抹了两下,一头钻回审讯室。不一会儿,两名狱警一左一右押解着一个实际身高并不算很高,但被病态细瘦的身材衬得比例颀长的身影,随着景良辰走出审讯室。   这位双眼半眯,仿佛随时可能进入睡眠状态的娇病身体的主人,便是曾经闻名一时的“黑蛇”。   三年前,以他为核心建立的地下赌球网络席卷了以鲸市为中心向周边辐射的十几个城市,参与者数众,涉案金额高达数百亿元。   赌球案的告破和黑蛇的落网算是足以载入鲸市公安史册的大案要案之一,也是继崇仲笙贩毒集团彻底落网之后鲸市的另一起震惊全国的大案。   这两起案件的告破都跟景澄有着至关密切的联系,他就是直刺犯罪核心的那一柄利剑,称得上功勋卓著,以至于连公安部的很多领导都关注到了程局家这位青出于蓝的卓越后生。   如果不是因为程局的低调处理和安排,景澄如今远不止于仅仅领了两项二等功,窝在市局技侦科做一名小小的组长。   景良辰微一侧身让过了三人,对身后的两名年轻警员挥手道,“哥们儿辛苦一趟,跟着把人送回去,赵队等会儿请夜宵,后巷涮锅儿,等着你们啊——”   “放心吧辰哥!”叫常泰的小伙子应得十分响快,他是农村里考出来的,打小就想当警察,上周转正报告刚批下来,加班熬夜样样二话没有,实习期一直跟着景良辰进进出出。   景良辰将一行人直送到楼下的押送车,顺手将大半包中华塞进了二监押人过来的那位老警察胸前的口袋里,“前辈受累了,路上慢点儿开。”   老警察嘿嘿一笑也不言谢,打开车门坐进驾驶位,待另外三个年轻后生押着黑蛇在后头坐好,朝窗外扬了扬手,缓缓启动了车子。   在国内,对于押解一个早已定案并服刑两年多的犯罪人员往返于监狱和警局并不算什么危险性工作,大概要比保全公司押送运钞车的风险还要低很多,因此车上的几个人包括第一次执行押送任务的常泰在内,精神上都没有太大压力。   仪表盘上的时钟显示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环城高速上车流顺畅,押送车仍旧以七十公里每小时的速度从容行驶在中间车道,两旁不时有车子飞速掠过。   一辆福田进口厢式货车从最外侧车道打灯向里变线,押送车还颇有风度地点了一脚刹车让了一下。   跟常泰一同随车执行押送任务的刑警周凯对市二监这位老前辈的“龟速”颇有些不耐烦,揣着一肚子饿得嗷嗷叫的肠子揶揄道,“看来你们监狱系统的风格的确不一样啊,处处稳扎稳打。”   常泰在车子微微颠簸的掩饰下用膝盖轻轻撞了他一下,对面挨着黑蛇坐着一直没出声的年轻狱警从手机上抬眼看了看,又将视线收了回去,落得极低的钻石迷城音效又重新响起,这声音今晚已经在市局的休息室里响了两三个钟头,听得人莫名心烦。   倒是旁边的黑蛇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像是讥讽,又像是无聊的叹息。大概他眼里看着这人玩游戏,就跟人类盯着一只屎壳郎卖力滚粪球一样,低智生物的把戏。   周凯的火气更旺,原本监狱系统在整个公安体系里就是一块风水宝地,鲸市近十年都没出过什么越狱的大案,狱警跟刑警相比不仅职业危险低得多,平时还被服刑人员家属惯出来一身臭毛病,人人都觉得自己是大爷,跟他们打交道脾气都能磨出窟窿来。   一时间载了五人的押送车内,气氛有些莫名的厚重,正当常泰刚想随便扯两句什么将关系往回找补找补,突然看见后视镜中反射出两道刺目的灯光。   他下意识便顺着车尾缚了钢丝网的后窗向外看过去,开着远光灯的两辆商务车分别从左右两侧赶上来,刺眼的氙气大灯晃得人勉强能辨出车影。   他心里没来由地一提,随即又安慰自己一定是港剧警匪片看多了神经过敏,自嘲没见过世面连两道车灯都能给晃出肾上腺素来。   这没来由地焦虑尚未驱散,忽见那两辆车果然一左一右地近距离夹住押送车同速行驶,将他们死死卡在中间车道上。   押送车里的人顿时慌了,大家都没见过这种阵仗,情感上也十分不能接受自己遇到了劫囚车这种百年难得一见的大状况。   由于箱货阻挡,此时押送车向前突围已经不可能,老狱警反应还算迅速地果断踩下刹车,后箱里的四位乘客身体不由自主地惯性前冲,周凯的头磕到金属挡板上咚地一响。   还没等他临场发挥的那一句骂娘喊出口,车身紧接着又是一震,没系安全带的四个人再次像游戏机里的弹珠一样被发射了出去,洋洋洒洒滚了一地。   老狱警将刹车一口气踩到底,嘴里的烟头掉在了裤子上,眼看着一直挡在前面的箱货尾部咣当一声擦着自己的车头落下了一面挡板,边沿的光滑金属在路面上擦出一串火花。   随即后视镜中猛然出现另外一辆加速追尾赶来的货车,两车碰撞,后车显然目的不在于碾压押送车,而是逐渐加力,将已经采取制动措施的押送车缓缓顶进了前车的集装箱里。   千钧一发之际,老狱警抬手按下了押送车GPS定位器上的异常按钮,闪烁的红灯亮起一秒,随即便怅然熄灭,不知是这玩意太多年没用过失了效,还是发射信号收到了某种技术干扰被人为阻断了。   整个过程持续了大概不到一分钟,前后左右的四辆车夹击配合,天衣无缝,像扫垃圾一样直接将押送车从高速上捕捞到箱货的货柜里。   身后闸门咣当一声落下,被一系列惊变和冲撞震晕的五个人勉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爬起来。   不知对方采取了什么措施固定车轮,押送车在车厢中很快稳住,常泰顾不得身上磕碰的疼痛一手按亮刚刚撞击中从地上摸起的还停在游戏界面的手机照亮,一手同时伸向黑蛇的位置想将要犯控制在自己身边。   车厢内情况不明,常泰小声对周凯说了句“快发报告”,同时,手机屏幕的微光扫过身边,黑蛇正泰然地倚坐在地板上并没有一星半点反抗的意思,他手脚都上着镣铐,行动起来当然也不灵便。   由于常泰和周凯二人是临时抽调出来押解犯人的,身上并没有配枪。但二监专门负责押解的两个人身上应该是有枪的,常泰见那位刚刚一直打游戏的年轻预警此时毫无反应,气急地抬手到他身上摸他的配枪,打算下一秒钟就跟犯罪分子直接拼命。   那人被拽了一把,惊风了似的斜倚在条座上呜呜乱叫,常泰一把摸过去蹭了满手精湿,这货居然直接给吓尿了。好容易摸到枪套,还没等他将枪抽出来,只见手机屏幕扫过的车窗边映出了一张惊悚至极的面孔,那面孔惨白,一张咧到耳根的血红大嘴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眼周还抹着一圈浓重的乌黑。   常泰抽枪的动作一滞,也就这么短短的几秒钟,他看到窗外同时有三四把枪的枪口对准了自己和周凯,至于地上瘫着的那位,倒是没有这种待遇,大概劫匪也看得出他的战斗力早就已经喂了狗了。   “手机没信号。”俩人缓缓举手的同时,周凯小声跟常泰说。   此时,黑蛇缓缓起身,淡定地从常泰手中抽出手机,返回游戏界面,悠然地将音乐开大,伴着吓尿那位隐隐的啜泣,指尖无比娴熟地在屏幕上滑动起来。   ***   同是一小时前,魏宅   魏千行放下手机,嘴角漫不经心地勾起笑意,“看来景警官这几位大舅哥都是真心想要他的命呢。”   左今仍旧恭敬地候在他身侧,“魏公子,我们今晚的重头戏都放在黑蛇那边了,如果用人过去解决景澄,还是我亲自去比较稳妥。不过,既然现在他跟倪小姐在一起,那是不是……”   魏千行抬手蹭着下颌,微微摇摇头,“做人不能太贪心,抓了景澄跟他老子换出黑蛇只是我们的Plan B,我有预感,A is OK!安排好外围接应的人,今晚那边要盯紧些,弄出来黑蛇之后,景澄就让倪焰随便处置吧。倪焰……啧啧……倪小姐说他是猪队友,真是很精辟,到时候随他怎么玩吧,你死我活,我们坐收渔翁之利就行了。”   ***   机场高速广顺桥路段   景澄随着两名特警走近指挥车,余光扫过,看见一辆警车旁穿着防弹背心持枪待命的景良辰。这小子还是一样沉不住气,一看就知道攻心急火都烧到天灵盖了。   程局亲自坐镇指挥车,顺着旁边人的示意抬头看了车窗外的景澄一眼,那一眼带着厚重的鞭策和信任,却又短暂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又埋首继续同身边的同僚研究人质解救方案。   特勤支队队长全副武装地走过来,言简意赅地对景澄说,“情况他们大致都跟你介绍了吧,目前四名人质被困在箱货里,箱货旁边还有两辆绑匪的改装商务车护航。我们已经布置了三名狙击手,覆盖范围仍有盲点,程局点名让你过来,你的枪法我绝对信得过!他们这就带你到第四点待命,注意隐蔽,保持通讯。”   “明白!”景澄脚跟一磕,立正转身,随着那位临时安排给他的观察员一并前往位于辅路旁边六十米左右的一处商铺楼顶。   景良辰浑身紧绷地隐蔽在警车旁边待命,景澄同他擦身而过的瞬间,微微侧头咻地冲他挤了一眼睛。   景良辰:“……”   邪魅横生,制服诱惑?景良辰胸中万马奔腾,差点儿把肺都给踩炸了。他哥这是被他姑父的临危受命给刺激疯了?怎么乱放电呢!   他盯着景澄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见他抬手将备用蓝牙耳机戴在了另外一侧耳朵上,才骇然反应过来,赶紧将自己的通讯设备备用频道启动,“咳咳……喂?”   “嗯。”景澄含混地应了一声,他身边有人,不方便明目张胆地搞地下工作,但有些补充信息他还必须从景良辰那里打探。   现场有谈判专家负责嘚啵嘚,外围有伺机而动的特警主力随时准备解救人质,这种情况下他们刑警肩上的任务并不重,仅仅是打配合。   景良辰蹭到一处没人的车隙间,压低声音道,“哥哥,你今晚浪哪儿去了,赵队一直纳闷提审黑蛇你都不来旁听。”   对方没有回应,他干脆贴着车身滑低身体,盘腿坐到了地上,摆出一副热炕头侃大山的架势。   “咱们局俩小孩儿给困里面了,常泰和周凯,妈的,是我挑的他俩去送人的!幸亏二监那老哥哥赶在他们屏蔽信号前发了异常报告,我们这才发现人都联系不上了。   他们本来的打算应该是临时屏蔽通讯把人控制住弄出去,然后让箱货继续拉着押送车在既定线路上运行,打出时间差,这样咱们在定位上看到的顶多也就是押送车短暂失联,照二监那边的警惕性未必能觉察出异常来,等咱们回过味儿来,黑蛇应该早就给转移了。   绑匪应该有四到五个,三个在货箱外面,他们那些车都经过改装,大部分车体防弹。   货箱内部情况不明,可能还有一到两名绑匪负责控制人质,人质应该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有人被虐打受伤……”   景良辰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咱们的人包抄得快,一路追到这里,黑蛇应该还在里面,和人质在一起。   特警那边的狙/击手正轮值参加培训,暂时只能调来三个,还有一个正从基地赶过来。怕来不及耽误战机,程局下令把你给拎过来。   你的能力我是没话说,不过哥哥,你以前可都是打纸靶的,这回……你别太勉强自己……”   景澄一心三用地一路来到四号位,左耳是指挥车发来的行动指令,右耳是景良辰婆婆妈妈的唠叨,同时还分出一半心思听观察员给他做情况简报。   四号位所在的顶楼位于劫持现场的侧后方,选定了最佳狙击地点,景澄和观察员立即架设好枪械和装备,进入随时待命状态。   天台的边沿是一道及膝高的水泥围堰,狙/击/枪架设在围堰上,狙击手只能采取单膝半跪的姿势待命,这绝不是一个让人舒服的姿势,而且很可能一跪就是几个小时。   借着调整狙击角度的空档,景澄用狙/击/枪上的光学瞄准镜扫过了停靠在对面辅路边上的防弹版路虎,略停顿两秒钟,倪澈就在不远处等着他回家,这个念头让他在面对生平第一次执行现场狙击任务的沸腾心情缓慢沉静了许多。   商务车驾驶室里,一名头戴恐怖小丑面罩的绑匪侧影在车窗玻璃旁一晃即逝,滑过了景澄透过瞄准镜能够观测到的狭窄视野。“四号已就位,等待指示。”   “收到,原地待命,密切观察。”指挥车发回指令。   身旁观察员干脆直接跪在布满砂砾的楼面上,透过拥有更出色锐度和视野的专业望远镜监视现场情况,“谈判专家正在和匪头谈判,匪头在福田箱货的驾驶室里,我们这个角度无法看清具体情况。今晚东南风,风速在5km/h左右,对射击影响不大。”   “劫持警车警察这种事真是闻所未闻,你觉得程局会同意放走黑蛇换人质的平安吗?”说完正经事,观察员小同志好奇地顺口问了一嘴。   “不会。”景澄十分笃定地回答。   时值夏末初秋,午夜的风已经透着凉意,景澄还是感觉到裹紧防弹背心的后背闷出了一层薄汗。   对于开枪取人性命的这种事情,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心里接受度有多大,多年以来对于子弹射入骨肉带来的恐惧感依然潜伏在血液里难以摒除,唯有依靠刚硬的理智来生生镇压。   距离他百余米外的路虎车里,倪澈仍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坐在驾驶位上,看着远处被红蓝警灯闪出一片绚烂的夜空。周围人影瞳瞳,路边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位负责路面戒严的交警,也时而有身着各式制服的警员从车边穿梭往来。   咚咚,身侧的车窗传来轻扣声响,倪澈转过头,暗色车窗贴膜外站着一位身着警服的年轻男人,也许是忙得火热,那人领口的扣子没系,微微敞开着,抬手举着两瓶农夫山泉朝她晃了晃。   倪澈落下车窗,探询地朝那人望过去。   “景警官让我拿给你的。”他笑着抬手将水递了进来。   “谢谢。”倪澈伸手去接水,隐约感觉到哪里不太对,明明她的手已经迎上去拿住了瓶身,那人却仍旧像是怕她够不到似的将手臂往车里又伸了一些。   倪澈的目光下意识警惕地扫过那条手臂,在袖口边沿的小臂内侧赫然看到了一枚清晰的烟疤。      ☆、你要多少我有多少(07)   左今从耳畔撤下电话,躬身对魏千行道,“魏总,替罪羊已经上路去泰国了,那边接应他去马来西亚的朋友知道该怎么做。”   Plan A目前的局面显然令魏总很不愉快,空旷的总裁办里寂静无声,光源也仅限于通体敞开的玻璃幕墙透进的城市夜色。魏千行沉默立于窗前,一双形状柔美的眼中射出极不相称的冷戾幽芒。   “我们的外围接应现在已经控制了倪小姐,或许……事情还有转机……”底气不足让左今的声音不仅极轻还带出几不可闻的颤音,并没有起到预想的安慰作用,但他仍极尽忠诚地继续道,“请您放心,整个过程我都重新梳理了一遍,绝不会把脏水引到自己身上……只是,倪小姐那边万一……可能需要给Leon一个合适的交代。”   魏千行终于缓缓转身,光影在他的镜面上投下一道刀锋般移动的光弧,遮住了目光中更为严酷的森寒,“只要能把黑蛇弄出来!到时候,我不需要给任何人交代。”   ***   “绑匪目前的情绪已经很不稳定了,如果我们没有进一步妥协,他们接下来极可能会开始伤害甚至射杀人质。要不要考虑将他们放出一段距离,再寻找合适机会?”   “那个二监的前辈反抗中受了伤,恐怕坚持不了太长时间——”   “程局,咱们这边动静太大,恐怕有些不受控制的小媒体已经开始报道了,十几分钟前还在东南角发现了一架带摄像头的无人机……周边群众反应也很大,区域交警几乎倾巢而动才勉强维持住秩序,都特么赶集看4D大片儿似的,一个比一个勇猛。”   “部里的领导打过好几通电话询问行动进展,说是半小时后派人过来支援,呵,支援,我看是监视加添乱还差不多!”   ……   各方的声音和压力在程光毅的脑海中极速汇聚,他八风不动地坐镇于指挥车中,生生将所有的纷乱和波澜压住碾平,“肖远!”   “有!”特勤支队支队长应声而至。   “刚刚的行动部署有问题吗?”   “有风险,没问题!行动计划布置完毕,保证完成任务!”肖远的回答带着悍利无比的血性和决心。   程光毅锐利果决的目光扫过临时指挥中心里的每一张面孔,声音沉缓铿锵,“同志们,箱货里命悬一线的是我们并肩战斗的同袍,而我们今天捍卫的不仅仅是他们的生命安全,还有人民警察的尊严和人民群众的信任!我们决不会向任何犯罪分子做出妥协和退让!   按照刚刚商定的计划,三分钟之后,行动开始,特警主力插上解救人质,狙击手火力掩护,刑侦外围支援,所有行动人员一级战备,三分钟倒计时开始。”   一时间,各路人马即刻进入了紧张有序的战备状态,警用通讯中各项指令和回复往来穿梭,高效而井然。   倒计时120秒   景澄将狙/击/枪的枪口对准2号目标车的油箱。   经过专家计算,如果他射出的引爆子弹能够成功引爆2号目标车的油箱,那么爆炸不仅会当场绝断2号车里绑匪的战斗力,而且形成的冲击力将会波及1号目标车,即关押人质和黑蛇的福田箱货,但冲击波不会对车内人员造成严重人身伤害。   与此同时,二号狙击手会随即使用爆破弹从相反方向炸毁1号目标车的货箱托架,届时在冲击波的作用下,不到三秒钟的时间货箱将会向侧方翻到。   特警将会利用货箱侧翻导致内部绑匪短时间丧失战力的空隙立即抢上,火速破拆货箱营救人质、控制绑匪。   两分钟之后,这场战斗的第一枪将由景澄率先打响。   倒计时60秒   刚刚转出指挥车给外围刑警布置支援任务的队长赵亮又风风火火一头钻进指挥车,一手按在通讯耳麦上,神情沉重而懊丧地说,“程局,刚收到报告,现场有一名女性群众被伪装的绑匪同伙劫持,要求立即放行目标车辆……您看,刚刚的行动是不是要中止?”   还没等程局做出反应,随后而至的景良辰一个急刹还是将赵队撞了个趔趄,险些扑到程局怀里,“局长,队长,被劫持的人质……是,是倪澈。”   指挥车里霎时一片寂静,像是从车外喧嚣熙攘的世界中隔离出来的一片真空,即便有不明就里不知倪澈为何人的,也都被这份凝重的气氛所感染成了噤声寒蝉。   秒针每走一步,都像是搅在了人们的神经上,这最后一分钟仿佛被无限拉长却又稍纵即逝。   “行动照旧!”程局掷地有声地落下这最终的判词,站起身走出了指挥车。   之前坐在小桌边的谈判专家轻轻咳了一声,面向呆立在原地的两个人,“程局是对的,这个时候一味妥协只能助长绑匪的气焰,提高他们的心理预期,最终的损失很可能比现在行动更惨重。”   损失?更惨重?什么意思!景良辰的两道浓眉几乎虬结在眉心,不可能,这不可能就是放弃营救倪澈,把她牺牲掉的意思吧?如果是那样,景澄怎么办?七年前的那些日子他还要重新再经历一次吗,如果是,不死也会疯的吧!   倒计时15秒   在全体行动人员可接收的警方通讯中,肖远沉声道,“全体行动人员注意,现场另有一名女性人质被劫持,D小队即刻去西南角支援,其他人员全体准备,倒计时5,4,3……”   狙/击/枪的枪口停在黑夜中纹丝不动,景澄的食指扣在扳机上蓄势待发,他屏息凝神,整个人绷得仿佛一张拉满的弓弦,听到这句行动前的最后指令,枪口却以肉眼可见的幅度猛地一颤。   他狠狠咬住自己的嘴唇,将心中升腾起的那股可怕念头拼命压住,意识瞬间细弱成一片风中羽毛,只要一缕微风便能将他吹得魂飞魄散。   幸好此刻寂夜无风,景澄利用最后一秒钟深吸一口气,2号目标车的油箱位置重新暴露于画有十字准星的瞄准镜中,“小澈,等我带你回家。”   2,1,行动!   枪声响起,爆破弹裹挟着劲风所向披靡地穿越黑暗直击目标,几乎还没等到那声预期中的爆响来临,景澄便松开枪械单手按在右侧耳麦上大声喊道,“景良辰!说话!”   接连的枪声和爆破声在不远处响起,但都没有他这突然的一吼来得震撼,差点儿把毫无防备的观察员吓得窜到楼下去。   景澄惶急起身,酸麻的左腿使得他猛一踉跄又摔跪在地上,他紧接着便十指撑地再一起尝试努力站起身,“景良辰!景良辰——”爆吼一声重似一声,像是生生要把对方的魂魄给叫出来一样。而不久前那边还喋喋不休的话匣子,这会儿就跟被关了静音似的沉默着。   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此时状态不对劲,观察员赶忙过来扶住他,却被他一把甩开。景澄踉跄地朝楼梯间奔去,终于在扶到铁闸门的一刻收到了通讯中景良辰的回话。   “景澄,你,你冷静下——”   “倪澈呢?马上去看看她,看看她还好吗?”极其糟糕的预感使得他声线发出呜咽的颤音,咽喉堵了一团腥咸的湿粘。   “她……现在不太好……”   ***   四名人质被成功解救,黑蛇被重新押上囚车,五名绑匪中有两名被当场击毙,另外三人一重伤两轻伤,分别由市局刑警羁押送医。忽略掉这边不为人知的另外一宗劫持行为,此次行动成功得不能再圆满。   景澄仅用了两分钟便飙完了之前花十几分钟才能走完的路程,当他矫捷如电的身影出现在辅路上时,早已做好准备的赵亮看准时机,一个饿虎扑食迎了上去,拦腰将极速行进中的景澄一把抱住。   强大的惯力使得二人同时扑倒在地,赵队脆弱的老腰经历了一场史无前例的考验,差一点儿就应声折断。   “景澄,冷静点!听说我,景澄……”此时的赵队不顾形象地抱住景澄的大腿,像个凄绝哀婉的弃妇般死死缠住他,“你看我们刚刚的行动都已经成功了,这回也一定不会有事啊,你相信赵哥……”   景澄双目赤红,挣扎着爬起来,十分大不敬地想抬脚踹飞自己的上司,“你们是不是早知道了?为什么不中止行动?为什么!”   还没等他这一脚踹下去,另外一道身影逼近,程局长神兵天降,干脆利落地抬起一脚将奋力挣扎的景澄咚地踹翻在地,解救了赵弃妇于水深火热之中。   赵亮一个翻身爬起来,迅速不计前嫌地隔在了这父子俩中间,“别别别,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动手——”赵队抓贼还是有几把刷子的,但劝架的台词实在太老套了。   全体围观人员合唱般地摆出了O型嘴:“……”   景澄胸前的防弹背心上还印着他爹那个顶天立地的大鞋印,此时他默不作声,转路绕过二人继续疾步朝劫持现场走去。   程局的声音在背后悍然响起,指着他的背景道,“行动命令是我做出的。你是个男人!你自己带来的人,你就自己把她平安带回去!”   左边是防弹的路虎车,右边是市局的一辆警车,身后是七八米高的高速主路路基桥桥壁。桥壁上方设有数米高的隔音屏障,狙击手无法在不惊动劫匪的情况下从上方设伏。   特警之前的狙击手现在已经被重新布置在劫持现场对面的两处埋伏点待命,但劫匪十分狡猾,始终将身体隐在倪澈的身后,借助人质和两边的车体掩护住自己,僵持的十数分钟里半点也没有露出破绽。   倪澈被劫匪的左臂环过脖颈勒住,这使得她半跪在地上的姿势有些狼狈和吃力,如果她放任自己遵循地心引力踏实地跪在地上,自己和劫匪的身高差势必导致脖颈被对方勒紧,这种慢性窒息虽然不至于十分要命,但很可能会诱发她的哮喘,那时她大概真就要身死于此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原本周围都是警察营造出虚无的安全感在她看到送水人手臂上的那个烟疤时轰然坍塌,自己怎么这么蠢,景澄的车里明明给她备着一瓶水,怎么会再找人来送水这么多此一举!   当时她强迫自己维持住自然的表情,另一只手却迅速地扣住车窗按钮将车窗强制升起来,只是车窗闭合的速度太过缓慢,那人手臂猛地下压,连同她的手指一并按在落窗键上,紧接着便咔哒一声从里面解锁了车门,冷硬的枪口随即伸入车门缝隙抵在她的侧颈。   “听话,慢慢下车。”枪口顺着她的衣领向下,经过肩膀、后心、脊背,最终停在她的后腰上。   短暂的大脑空白过后,想象中的恐惧并没有轰轰烈烈地来临,远处响起爆破声,景澄的任务执行完了吗,他没有危险吧,还会来得及过来看看我吗?不过现在这个样子实在太狼狈了,比七年前中枪倒在台阶上还要狼狈,不见也罢。   冷冷的枪口此刻就自下而上地抵在她的右侧颈动脉上,只要劫匪扣动扳机或是不小心走了火,子弹就会穿透她的脑袋,掀飞她的头骨,在她痛苦的指令尚未来得及传遍全身之际,大脑便会首先死亡,是一种全无痛苦的结局。   对面的谈判专家正跟劫匪说着什么,她听不清也不想听,恍惚中,倪澈在人群中看到了景良辰的身影,那是这里她唯一熟悉的一张脸孔。虽然平时见了面俩人都没给过对方什么好颜色,这会儿倒是比别人多出了几分亲切。   倪澈竭力将目光远远投过去,投进景良辰那双哀伤起来尤其相似于景澄的眼睛里。那一刻,景良辰却在完全不同路的脑电波中接收到了她传递过来的信息,那是一种违心的拒绝,拒绝景澄看到她现在的模样。   可是已经晚了,浑身戒备的景良辰此时注意力完全在倪澈身上,全然没有注意到悄然近身的景澄。景澄站在他身侧,一把捏住他的胳膊,铁钳般的手指骤然收紧,几乎要将他的大臂一把捏碎。   倪澈勾起嘴角向他望过去,泪水却呼啦一下沾满双眼,让她的视线瞬间模糊不清。她的双手下垂紧紧攥住裤脚,此时任何的轻举妄动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于是倪澈以几不可见的幅度轻轻摇了摇头。   就连这个细微的动作也被精神高度敏感的劫匪捕捉到,抵在她下颌的枪口粗暴地用力向上狠捅,使得倪澈不得不更加僵直地绷紧身体将头后仰,骤然受到压迫的喉管让她不由自主地轻咳了几声。   “要断了——”景良辰委屈地垂眼看了看自己备受压力的手臂。“别怕。”他听见身边的景澄轻声说。“可是,疼——”   即便夜色浓重,身受束缚,倪澈也没有再将目光从景澄身上移开一秒钟,别怕,她看懂了他的话,并且在脑海中同步脑补出了柔和的配音。   倪澈缓缓松开已经攥得僵紧的左手,垂在了身后劫匪视角的盲点范围内,先是以眼神做了个向左下方斜视的动作,随即以左手食指忽长忽短地轻轻点击地面。   “啊——”景良辰终于无法忍受景澄再次收紧的五指,从牙缝中爆出了一声沉闷惨叫。不知是不是这一声惨叫终于打动了他那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的哥哥,钳在胳膊上的手终于松开了,瞬间流通的血液欢快地奔跑起来,麻得他半边肩膀都失去了知觉。   “立刻去观察员那里拿夜视望远镜,看她的左手动作,可能是摩尔斯密码,她有话要说!快!”景澄伏在他耳边低声道。   景良辰无声后退,随即像栽楞膀子的笨鸟似的斜斜飞奔出去。她还懂摩尔斯密码?指定又是他哥当年给人家补课时候临时增加的拓展内容,专门用来在倪澈那几个哥哥的眼皮子底下打情骂俏用的吧。他怎么就想不到这么浪漫的主意呢,怪不得追谁谁飞。   两分钟后,解码成功,景良辰邀功似的给人翻译熟练用语,“她说的是有你在,她不怕。后面还有,还有……这是闭眼十秒钟后什么……哎——”他刚麻过劲儿的胳膊又被景澄一把捏住,瞬间疼出一层细汗来。   “闭眼十秒钟准备,睁开后数到三,她会向左侧躲避,让我们趁机行动。”      ☆、你要多少我有多少(08)   “程局要赶去部里汇报情况,这边交给赵队跟肖队指挥。”景良辰退身到警车背后,目色焦灼,语速飞快,“我把情况报给肖队,让他的狙击手准备。”   “不行——”   景澄随着他退后了一步,将身形隐在红蓝闪灯无法波及的暗影里,苍茫的月光映在他脸上照出一种不似真人的冷白,仿佛固若金汤,又仿佛一碰即碎。细钻般的微芒闪烁在他眼中,伴着亘古不变的视线投向几十米开外的人质。   “狙击手的观察范围太小了,看动作读秒可能会有误差,不要跟他们说,把你的配枪给我,你给我当观察员。”   景良辰原本持枪的手愈加紧绷,防备地将配枪后撤,“你想自己来?不行,景澄,你得相信大家。”   他实在怀疑他哥现在这种钩心扯肉、几欲泪崩的状态能够抓住不足秒的短暂时机将子弹射入它该去的地方。万一失败了刺激劫匪枪杀人质怎么办,万一他自己失手打到了倪澈身上怎么办?   景良辰几乎十分笃信,如果以上的情况发生,那么现在他手里的这把配枪也将会成为终结他哥生命的凶器。   “她相信我,”景澄的声音微颤,“把她的命交到任何人手里我都不放心。”   这时,耳畔传来短暂一段沙沙作响,随即程局气沉丹田的男中音透过电波传入每一位行动人员的耳麦里,“所有人注意,人质发出信息愿意配合警方的解救行动……”   他略一停顿,嗓音不易察觉地柔化了百分之零点一,“我想你们每个人从警的生涯里能遇到这么镇定冷静、善解人意的人质的概率不会高于中到彩票头奖,所以,不要辜负她的信任,务必要将人质安全解救出来!”   景良辰用见鬼的眼神跟景澄短暂交换了一下意见,嘴角抽了抽,“老头没走?”   程局像是开了千里耳,随即耳麦中传来回应式的一句,“全体听从指挥,坚决不允许发生任何擅自行动的个人英雄主义。”   这意有所指的最后一句,听得所有吃瓜群众一头雾水,谁能活腻歪了在局长眼皮子底下化身兰博?   而那些私下里从前辈们口口相传的小话本里听过满耳朵程局当年屡屡‘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嚣张事迹的后生们,这会儿听见程局如此煽情的誓师词和如此毁人设的训诫,集体怀疑他们老大很可能是被赵队夺舍了。   被当众暗戳戳批评一顿又晾在一边的景澄自然沉不住气,刚要转身去找人理论,就被他那神出鬼没的爹一巴掌按在后颈又将脖子扭了回来。   紧接着,程局啪嗒一声拉开枪套的搭扣,将自己的配枪拔/出来塞到景澄手里,“这种时候你管用点儿,一次顶一百次懂吗?”   “……”   劫匪的注意力被谈判专家牵制,耳麦中传来行动预备提示,景澄借着半扇打开的警车车门掩护做好射击准备,身边的景良辰手持望远镜紧张得不自主便摒停了呼吸,远处待命的狙击手也都严阵以待,只要劫匪露出半点破绽,他们保管能将他的脑袋轰成烂西瓜。   月过中天,万籁俱寂,倪澈感觉自己的双腿跪得酸麻,而卡在她颈下的那条手臂肌肉绷紧,想必也好不到哪去。   她远远看见景澄缓缓地冲她点了下头,知道警方应该已经做好了准备,这时只要她闭上眼睛默数十个数,解救她的行动便会开始。   倪澈似有不舍地深深看了景澄一眼,随后,满眼闪烁的警灯和人影在她缓缓落下的眼睫中尽数散去,胸腔中如鼓的心跳被无限放大,1,2,3,4,5……   耳畔的所有声响化作暗潮,血液在血管中疯狂奔涌,她不动声色地凝神聚力,感受着身后劫匪的每一个细微动作,6,7,8,9,10!   倪澈的一双眼眸倏然睁开,胸中提起一口前所未有的勇气,一二三,像是要冲破她与景澄天人相隔的阴阳之门一般,抬起右手猛地抓住劫匪持枪的右腕向外狠推,同时左手用力拉开对方扼住自己咽喉的左臂并猛力向左伏低身体,尽可能将身后劫匪的头部和身躯暴露出来。   人质一贯的顺从配合让劫匪已然对她放松了些许警惕,此时面对她突如其来的猛烈反抗,劫匪有至少一秒钟是茫然懵逼的状态,他下意识地手指抽搐扣响了扳机。   呯!呯!呯呯!   远近子弹纵横呼啸,湿粘的液体胡乱飞溅,雨点般落在倪澈的头上脸上,空气中瞬间弥漫着血腥和硝烟混合的味道。她双手抱头跪伏在地上,像是要将自己蜷缩成一个看不见的小点般一动不动。   路对面的人群呼啦啦冲了过来,将两车之间的缝隙一时间挤得水泄不通,景良辰的望远镜中人头攒动,再寻不见倪澈的身影。   景澄开完那一枪,视线便倏然模糊,随即整个世界都摇晃起来,他想朝前迈步,却踉跄着退后了几步,一手抓在车门上才稳住了身体。   “让开,让一下——”赵队扯着领子一个个往外薅人,硬是劈手开出了一条道路。倪澈仍抱头伏在原地,身上被披了一件制服上衣。   景澄缓缓走进来,抓住倪澈的肩膀将她从地上提起搂到怀里。   倪澈浑身上下都在不由自主地发抖,像是寒夜里饥寒交迫的小动物。   她下意识地想转头看一眼,立即被景澄按住脑袋扳回视线。随即他抬手用袖子胡乱在她脸颊上擦了几把,效果不甚满意,又接过不知是谁递过来的一片蘸水的纸巾重新擦了擦。   倪澈的耳畔嗡鸣不止,她看见身旁好多张嘴都在一张一合却听不清他们口里的任何一个字,像是被人在耳朵里注了两升水。她惶然看着景澄,“我听不清,听不清——”   刚刚劫匪走火的那一枪就在她耳边炸裂,加上长时间的过度紧张,这会儿听力异常倒也不稀奇。景澄声音极轻却配合了缓慢而夸张的嘴型对她说,“没关系,不用听,回家。”   倪澈冲他点点头,随即被他伸手抄着膝弯打横抱了起来放进路虎车的副驾驶位里。景澄刚要起身关门,倪澈惊惶地将他当胸抱住,怎么也不肯松手。   景澄没办法,又将她从车里抱了出来,弯腰将驾驶位的座椅向后调了一截,抱着她一起坐了进去。   倪澈紧紧靠在他胸口,侧脸在防弹背心胸口的弹夹袋上硌出了好几条红痕,她自己浑然不觉,好像一松手景澄就会被人给抢走似的。   “我把这个脱下来……”他指了指自己的防弹衣,开始松开肋侧的搭扣,“你这样抱着我没法开车……”   倪澈全然没有反应,可能是耳朵还没恢复,继续考拉幼崽一般附在他胸口一动不动。   七年前那一阵枪响过后,她便失去了景澄,直到跋涉了连她自己都数不清多远的距离才再一次跟他重逢。这样的阴影在她心中盘桓不去,甚至战胜了本能中对死亡的恐惧,分不清今夕何夕,潜意识里只熊熊燃烧着一个念头,不让任何人抢走他,谁都不行!   景澄仔细把她里里外外又检查了一遍,确认她没有受伤,于是自言自语道,“那我只好违反交通规则抱着你开车了,我们回家。”   “交警有点儿多啊——”他低下头用下颌在她头顶蹭了蹭,单手将她往怀里又紧了紧,发动了车子,在一群身穿反光马甲拎着电光指挥棒的交警的注目礼中泰然自若地沿着辅路逆行驶离了现场。   从停车上楼到开门进屋,再从给她喂水到准备洗澡水,倪澈一直像个人形的项链坠挂在他身上,每次景澄稍微想拉开她的胳膊,她就用更大的力气紧紧地搂回去,自粘效果惊人。   而且她不接受安抚和讲道理,跟她说的话一律听不清,景澄又不舍得对她大声吼。   拖着油瓶好一顿折腾,景澄才将她弄进了卫生间里,帮她脱衣服又是一番花拳绣腿的战斗,即便是在帮她洗澡的过程中,景澄也得空出一只手来给她握着才行。   好容易把她从头到脚冲干净了,用雪白的大浴袍裹了起来,给她系腰带的工夫,倪澈又张开胳膊抱了上来。   “我身上不干净,我也要洗一洗,等会儿再抱行不行?”景澄抓着她的胳膊,指了指自己仅穿一件紧身背心和平角短裤的身体,盯着倪澈被水汽蒸得濡湿的双眸和睫毛,一字一字慢慢地说。   经此一役,他作为一个多年来摸爬滚打的“兵”,却深刻体会到了“秀才遇见兵”的另类感受。   好说歹说地安抚了半天,最终取得的成果是,倪澈搬了个小板凳裹着浴袍抱着胳膊坐在浴室门口看着他洗澡,而且还不允许他关门。   她就乖乖地坐在那儿,微微仰着脸,长长了些许的湿发泛着水光,雪白肌肤衬得眼尾那颗小痣鲜红耀目,神情淡泊而专注,像个等亲妈下班的执拗小孩。   虽然两人的关系已经足够亲密,但被人支着下巴如此凝神地欣赏自己沐浴,感觉还是怪怪的。景澄害羞地洗了个战斗澡,水龙一关,就看见倪澈站起身张开胳膊求抱抱。   他飞快地扯过浴袍胡乱穿上,赶紧跨出浴室迎上去重新把她挂在身上。心说,你以后都这么粘着我也行,我保证不烦你,大不了就把你当女儿养了。   两人面对面盘腿坐在白床单上,景澄抬手用指背蹭了蹭倪澈下颌处那片被枪口顶出来的乌青,“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倪澈的耳畔还是嗡嘤乱响,认真盯着他的嘴唇看也没搞懂他说了什么,茫然地瞪大了眼睛。   景澄伸手搂住她的后颈将她拉向自己,凑到她耳边又问了一遍。   “肚子饿!”   静夜中,音量是以己度人地震撼。   景澄收手掩住耳朵揉了揉又点点头,“知道了,我去煮面。”      ☆、你要多少我有多少(09)   景澄开门的时候,手里还提着个粥勺子,看见瞿美景又来送饭眉心一展,“来送吃的也不早说,我这忙了半个多小时刚把鮰鱼粥炖上。”   瞿美景看见他哥挂着围裙这副家庭煮夫模样,没憋住笑喷出来,“你做饭?你会做饭?看她命大想拿她试毒?倪澈人呢——”   景澄三两下扯掉围裙,又回手提溜着后领将到处溜达的瞿美景给拉回来,“别吵她,昨晚还是吓着了,一晚上也没怎么睡好,刚踏实眯一会儿。”   这一晚倪澈都像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小动物一样,要紧紧贴着他才肯睡觉,更是将他的一条胳膊抱在怀里搂住不松,时而会惊醒,时而又好似受了委屈一般啜泣,直到天光大亮才安稳一些。   瞿美景觑着景澄眼窝下的淡青,“我看你比她受的惊吓还大吧,昨晚是不是根本没合眼?听说你们的事儿咱家都炸锅了,老太太五点钟起床,正好赶上我哥进家门,逮着就是一顿刨根问底,把全家人都给刨醒了。”   “他傻的么?就不会说自己值夜班?”   “这事要细究起来就要怪你了,老太太上网看新闻、微信聊天这些技能是你教的吧,Pad也是你给买的吧,人家现在养成了每天睡前躺床上刷新闻刷朋友圈的恶习。你们在机场高速搞出那么大动静,跟好莱坞大片儿似的,以为不上新闻联播别人就不知道了?   其实她一开始也不知道倪澈被劫持那事,就是担心你跟我姑父,多问了几句。然后那个大嘴巴就唠兴奋了,吧啦吧啦倒豆子似的全说了,整得老太太早饭没吃就吃了一把速效救心丸。你不用担心,现在没什么事了,一大早就催我过来慰问你们俩。   对了,倪澈姐姐没什么事儿吧,我哥说她昨晚离开的时候状态不太好。”   景澄合掌搓了搓脸,“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耳朵震了一下,有些影响听力。咱们俩这么说话,要是搁在平时早把她吵醒了。今天突审,我得回局里,正好你休息,帮我陪陪她,带她去医院好好查一下,更放心些。”   “你放心吧,我肯定帮你照顾好她。”瞿美景认真点点头,“她也挺可怜的,发生这么多事,搁别的千金小姐身上估计早崩溃了。还有你,仗着自己年轻貌美就这样熬夜透支可不行,很容易早衰的,到时候小心倪澈不要你!”   景澄关掉粥锅,刚想甩抹布抽她一脑袋胡说八道,就见卧室门被推开,倪澈闭着眼睛张开胳膊一路绕过餐桌避开餐椅准确无误地奔着景澄走了过去,旁若无人地演示了一回教科书般的投怀送抱。   瞿美景登时目瞪口呆,一根食指指向倪澈,“她这是带GPS的吗,还是激活了超声定位的新技能?”   景澄拨开倪澈脸上的乱发,捧着她的脸在她额头上落了一个吻,“睡好了吗,去洗脸吃早饭。”   倪澈没动,仍是坚决地当胸抱住景澄,将脸紧紧贴在他胸口上,不说话也不看人,好像这样抱上一万年也没关系。   猝然噎了一肚子狗粮的瞿美景两眼发直,“怎么变成五岁小孩儿了,她这是震坏耳朵了还是震坏脑子了?”   “你才震坏脑子。”倪澈的回嘴还带着浓浓的睡意。   瞿美景诧异地吐舌,“这不是耳朵挺好使的么。”   景澄的心也放下了大半,“现在听得清说话了吗?”   “唔,差不多,还有点儿回声,像是在下水道里——”   景澄陪着她去洗漱,然后又坐在她旁边给她盛粥,看得对面那只单身汪险些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下来吞了。   吃了早饭,景澄从钱夹里抽出信用卡递给倪澈,“今天检查完身体,让美景陪你去商场买几件新衣服,过两天中秋节我带你回家吃饭。”他捡起电脑塞进电脑包,又理好一堆数据线放进去,准备出门上班。   “哦,对了,重要情况差一点忘记透露给你。滕青姐的爸妈今天回国,跟咱们家约饭呢。”瞿美景咽了口粥,眼神在两个人身上小心翼翼溜达了一圈,揶揄道,“大Boss回来咯,要给你施压咯……”   倪澈趴在桌边喝粥,身上穿一件景澄的白衬衫,雪白一段脖颈从宽大的衣领露出来,深深垂着睫毛,眼尾的小痣红宝石般晶莹。   景澄正走到门口,闻言赶忙回头看向她,倪澈捏着勺子静默在那里,晨阳透过窗棂给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光。她微微抬眼,却望向了前方的虚无,白皙瘦削的侧颜格外温和乖巧,幽幽地问,“所以你现在要走了吗?”   “听她胡说!我是去上班。”景澄蹙紧双眉隔空抗议瞿美景不合时宜的玩笑。   倪澈抬手拈起桌上的信用卡,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夹住在桌面上哒哒扣了两下,“你的卡,额度多少?”她挑起一边眉毛斜睨着景澄。   “记不清了,应该不是太容易透支。”   倪澈手指轻轻一弹,将卡丢给了对面的瞿美景,“收好哦,等会儿我们去逛街,随、便、刷!”   “好嘞!”瞿美景双手接住卡,抱在手心里笑出了猪哼哼,“倪澈姐姐我永远是你的忠粉,永远站在你这边!还有我心水Aquazzura的那双小羊皮鞋好久了!”   景澄翘了翘嘴角,“随便刷,只要你高兴就行。”   ***   “你肚子不舒服吗?”瞿美景看着倪澈发白的脸色有点儿担心,“幸好来的私立医院,不用等太久。那边有休息区,你去坐一会儿,我去买杯热饮给你。”   “没事,是老朋友来了。”她将掌心压在小腹上,忍着身体里翻搅撕扯的钝痛。   虽然她的老朋友经常拜访得没什么规律,但痛经倒是极少发生,也许是昨晚受了惊吓紧张过度导致的。倪澈现在没什么心思去逛街,只想早点拿了检查结果回家睡觉。   瞿美景小心翼翼地端来一杯热可可,“来来,补充点儿糖分,反正你那么瘦也不怕发胖。”   倪澈勉强啜了几口,腕上的呼叫器发出嘀嘀的提示音,随即有小护士过来引着两人到医生那里听结果。   中年女医生态度和蔼,看了眼患者信息道,“既然我们是同行,那我就捡要紧的说了,总体来看您的身体没什么问题,听力异常也是暂时的,休息两天就可以恢复。不过,根据您的血液检查结果来看,您很可能还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数据上显示应该也是早孕初期。”   瞿美景一声低呼抬手掩住了嘴,又惊又喜地看向倪澈。   倪澈赶忙摇摇头,“不可能的,我今天刚刚来了catamenia,hcg升高有很多原因的,是不是你们搞错了?”   女医生略感遗憾地笑笑,“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不过我的专业就是妇科,结合B超检查的结果,我还是比较相信自己的判断。当然,孕早期的胚胎极不稳定,而且你刚刚还接受了X射线检查,所以如果这个胎儿自然选择掉了也不是一件坏事情。建议您注意休息,一周之后再来复查一次,好确定下是否需要后续处置。”   倪澈怔然地走出诊室,一路走到医院大堂,突然顿住脚步,转过身从一路安静跟随的瞿美景手中拿过体检报告,嘁哩喀喳撕成了渣,随手丢到旁边的垃圾桶里。   她抓着瞿美景的手腕把她拉到休息区,推着肩膀按着她坐到沙发上,然后自己在她身边坐下,拿起小几上备用的铅笔和便笺纸,刷刷刷画了一个很像人体器官的图形。   瞿美景:“???”   她担忧地看向倪澈,怎么办怎么办,该不会是受了刺激了吧,虽然一直都不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但好歹那也是条小生命啊,突然就没有了,连她这个准准准姑姑都感觉挺难受的。   她的手刚想伸去挎包摸手机打小报告,就被倪澈一把扯了回来,指着那张图开始科普。   “这个知道是什么吗?就是女性的子宫,两边这是输卵管……受精卵进入子宫壁叫做着床……所以,实际上有很大比例的受精卵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就流掉了……所以,”她顿了顿,无声地抽了口气,“所以,这个胚胎其实……其实跟从没存在过没有太大差别。”   她似乎用了很大力气才说完这段话,连嘴唇都更加苍白了。   瞿美景的眼角和嘴角都垂了下来,“倪澈姐姐,肯定是因为昨天晚上你受了惊吓,你别难受,你跟我哥都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要小宝宝的对吧。”   倪澈嗤笑了一下,却带着几分紧绷,“别胡说了。”   她低下头,将那张纸狠狠揉成一团,“美景,这件事情不要让景澄知道,他的工作挺危险的,如果带着情绪办案对他不好。”   瞿美景触电似的缩回摸进挎包的手,她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她哥那么在乎倪澈,要是知道昨晚那拨劫匪害她流掉他俩的小孩,说不定会搞出人命。“倪澈姐姐你放心,我保证不会说一个字的,不然就让我一辈子做单身狗。”   倪澈笑了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就行了,本来也没什么。”   两人走出医院到停车场取车,瞿美景举着手机看知乎,喋喋不休道,“……你还是要注意休息,要补充营养,最好休息两星期再去上班,尽量不要沾冷水,忌食辛辣……”   花坛边,一个刚刚蹒跚学步的孩子张着双臂扑到大人腿上,短胖的小手指头戳进了嘴里,唇角吊着一条亮晶晶的口水,正瞪着纯净如墨的大眼睛看向倪澈。   她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目光有些好奇地在那张娃娃脸上停留了一小会儿,随即意识到什么似的连忙收回了视线,疾步走过去坐进车里。   视网膜效应,越是关注什么,就越容易看到什么。一个许多年来她从未想过的问题,居然因为一个只存在于体检报告中区区几个字便总结完毕的胚胎轰然苏醒,刺痛了她内心从未暴露过的一团柔软。   “你,还想去逛街吗?”瞿美景问得小心翼翼。   “我不太舒服,送我回家吧,我想再睡一会儿。”倪澈在手机中打开导航,输入了一个地址,“这里,我想回自己家。”      ☆、你要多少我有多少(10)   923特大劫持越狱案正如事发当晚机场高速上纷飞的战火般迅速点燃了全国人民的关注,鲸市公安局彻夜灯火通明,集中突审相关嫌疑人。就连打扫卫生的外聘人员都加班加点,不断从各个房间清理出一堆堆的加班衍生物,泡面盒、空烟皮、一次性餐具填满了黑胶垃圾桶。   这一战从发现押送车出状况到最终平安解救全部人质耗时仅两小时,不可谓打得不漂亮,公安部领导对市局的表现非常满意,相关发言人在新闻采访中慷慨陈词,痛斥破坏社会安定团结的犯罪分子,再塑中国公安铁血为民的光辉形象。   市民对警察这一职业的敬仰和信任空前高涨,朋友圈里转发和点赞相关报道的帖子几乎霸占了微信三分之一的流量。   但市局刑警们此时真实的形象却极其灰头土脸,不分昼夜的突审、搜证、写报告导致全员荷尔蒙失调,一张张冒着胡茬的脸上泛着疲惫的灰青,角落里的小会议室时常发现不同姿势的挺尸,不管熟不熟的两个或几个人都有可能自由组合睡到一块儿。   景澄刚转进技侦科走廊,便看到景良辰带着一身山茶花味沐浴露的馨香扑面而来。他几步开外便兴奋过度地朝景澄比了个屈膝射击的动作,起身后还帅气地冲着比作枪口的指尖噗嗤一吹,扑过来搂住他哥的脖子。   “哥,太牛了,法医科的尸检弹痕分析有结果了,你的那一枪从对方右眼射入,横贯颅脑,瞬间毙命,后头狙击手那两刀补得太狠了,幸亏我早饭没吃流食。诶你教教我,手/枪怎么能在十五米之外射那么准的,那个距离换了我基本靠蒙。”   “手熟,可以参考下我练琴那几年。”   景良辰绝望地翻了个白眼,“那我还是接着蒙算了。”   景澄拍了拍他笔挺的制服,“五点回的家还能来这么早,光顾着开屏了?”   “今天局里记者多,你看他们那些横七竖八躺尸的哪个能代表市局形象,就得靠咱们姐妹花了!还真别说,人气是王道啊,以前楼下煎饼摊儿加个鸡蛋还得多收一块二,今早上加俩蛋,免费!你说那个煎饼西施是不是暗恋我了?”   “暗恋你?喜欢你胆固醇高吗?”景澄将刚刚的白眼原路奉还。   “对了,后勤保健科的让你抽空去做心理疏导,特警的狙击手也去了,毕竟是第一次开枪那什么……”劫匪也是人,人杀人到底跟踩死一只蚂蚁的感受相差甚远,而且景澄的PTSD好没好的尚没有定论,担心他状况的可不止景良辰一个,连程局都有意无意打听了好几回了。   景澄一脸莫名和无辜,“我又没失手疏导什么?”   瞿美景线报,倪澈有些不舒服,从医院出来就回了自己家里补觉,景澄这一整天心里都不太踏实,临近午夜安排好手头的工作就开车去了北陆营倪澈租住的那处房子。   他自己拿钥匙开了门,轻手轻脚地进屋,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就是床边矮桌上开着的电脑显示屏,页面还停留在923实时滚动报道上。   倪澈裹着薄毯蜷缩在单人床上,睡梦里还微微蹙着眉,双手紧紧揪着毯子角拉在胸前。   景澄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俯身就着床沿枕在自己手臂上,刚一合眼就睡过去了。像是做了个什么乱梦,分不清是梦里梦外的一声惊呼,把他惊醒过来,一抬头,看见倪澈裹着毯子缩在墙角惊喘未定。   他赶忙伸手过去拉她,“是我,吓到你了?过来——”   倪澈看清来人,“你怎么坐着就睡了。”说完才意识到她自己占了大半张单人床,剩下个小边儿就算景澄侧身也未必躺得开。“看来我要换个大一点的床了。”   两人面对面挤在一米二宽的床上,景澄温热的掌心贴上她微凉的小腹,“睡吧,肚子还疼吗?”   倪澈躬身朝后缩了缩,没头没尾地问了句,“昨晚的事情,和倪焰有关吗?”   景澄原本已经粘在一起的眼皮倏地睁开,“别乱想,还在调查,未必关他什么事。”   “那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会知道劫持我就有可能逼着警方放人?”而且,警察曾经到医院调查过倪焰送去就诊的那个女孩,倪澈坚信自己半点儿都没冤枉他。   景澄被她这句问弄得卡了壳,这一点也是刑侦怀疑过的,虽然想法有些天真,但随便一个路人甲是不会认为自己劫持了个女市民就能跟警察交换黑蛇的,幕后之人必然对两人的关系相当了解。   “抓人是要讲证据的,这些是警察的工作,别再乱想了,我好累,坚持不住了——”他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梦呓似的,连续四十多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和惊心动魄耗尽他最后一点剩余电量,景澄沉匀的呼吸很快响起。   倪澈朝她怀里拱了拱,也跟着闭上了眼睛。   ***   距离中秋小长假只剩下两个工作日,景澄买早饭的路上就一直在盘算如何说服倪澈请两天假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再去上班,两人那种对工作丝毫放不下的劲头还是很像的,这种劝谏实在有些‘已所不欲施于人’。   “不然再休息两天吧,我从局里给你开个协助办案的证明,医院必须给你假期还不能扣你薪资。”   景澄半开玩笑地将早点摆好,看着安静坐在床边发呆的倪澈。她视线落在蛋饺、糖酥饼和豆腐脑上,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那么出神。   “好。”   “???”答应得这么痛快,有点出乎意料,反而令景澄生出一丝不安。   他走过去用手背试了试她的额头,掂着脚在她面前蹲下来,“你要是哪里不舒服就跟我说,身体的或者心里的都要说……这两天局里太忙了,我应该好好陪陪你,我是不是太差劲了?”   他想起景良辰跟他说过开枪后的心理疏导,琢磨着倪澈是不是也需要疏导一下,或许可以让滕青帮忙介绍一位心理师。   倪澈胳膊撑在床沿上,晃了晃腿,换上一副轻松的表情,“你还差劲吗?要是我换个男朋友,说不定现在已经是鬼了。”她说着还做了个恐怖的鬼脸,景澄瞬间放松了不少。   上午快十点,倪澈把房间打扫了一遍,打算换衣服下楼去书店看看。   手机接进陌生电话,还是个本市座机号码,“喂?”   “您好,倪小姐,我是景澄先生的朋友,”是一道好听且让人放松的男声,“也是一位心理咨询师,您不介意吧?景先生说您遇到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一起吃个午饭聊聊天怎么样?”   倪澈拧身坐到床边,举着电话无奈一嗤,“景澄的朋友?景澄的朋友称呼他为‘景澄先生’?你们心理咨询师平时说话都跟译制片似的吗?”这一反问显然令对方噎了一下,倪澈继续道,“心理咨询师,是倾心斋吗?”   被拆穿的一方也吁了口气,“是的,倪小姐真聪明。敝姓高,高达。”   “如果滕青在你身边的话,麻烦让她听电话。”   听筒里模糊传来一道窃窃私语,“连你都暴露了,真可怕,她这种咨询对象一定是最难搞的那一种,祝你好运!”   对面清了清嗓子,“我是滕青。”   “你们倾心斋怎么走?”   “嗯?”滕青一时没反应过来,顿了下才说,“加我微信,我发定位给你。你的意思是会过来接受咨询?”   “对啊,既然景澄觉得我需要心理干预,那就配合他一下好了。”倪澈答应得满不在乎,其实她是有些好奇景澄曾经去过倾心斋的事情。那天滕青的话说了一半,之后倪澈也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探问,或许不经意间可以找到想要的答案也说不定,反正这两天她闲。   “他没有告诉我是你需要咨询,说是熟人,只让我帮忙推荐一位咨询师。”滕青显得有些尴尬,毕竟这些关系到个人隐私,他们这行对隐私比较敏感。   滕青了解景澄这个人十分不爱管闲事,一般的熟人有事也不会想着去找他,所以她就猜大概和倪澈有关系。   碰巧前一天她去看望外婆,遇到了住在同一个部队大院里的瞿宝芝,跟她聊起了23日晚上轰动鲸市的那场绑架案,瞿宝芝一激动说走了嘴,把倪澈遇险这事儿也给透了出去。   “没关系,如果你时间方便的话由你来帮我做咨询更好。”倪澈本身是医生,对心理咨询不像普通人那么抵触,况且景澄的事情滕青应该比别人更了解。   滕青原本在十一点钟是有一个预约的,想了想还是说,“我有时间,我在倾心斋等你。”   倪澈抬手在衣柜里有限的选择上扫了两个来回,停在一处觉得不妥,摇摇头又停在另一处,也不甚满意,心里悻悻地想,“我这是在干嘛?又不是去抢男人……”   最终她选了件米杏色的薄款针织衫,搭配黑色打底裤,看上去整个人很休闲放松,相当符合接受心理干预时要求的舒适程度。   同一时间,倾心斋的盥洗室里,滕青用纸巾抹掉了天使粉,仔细地擦上了珍藏版闪金西柚橘,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觉得高冷到有些zhuangbility,于是再次擦掉,换回天使粉。她又仔细地从衣领理到裙角,才放心地走回属于自己的咨询室开始烧水沏茶。   ***   倪澈站在进门处环视了一圈,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心理咨询师的地盘,多少有些好奇。   滕青没急着开始工作,先将她让到靠墙的一排沙发上,倒了杯淡棕色不知名的茶水给她,“我自己泡的,味道可能有点怪,反正景澄不喜欢喝。”   倪澈没想到话题这么快就拐到景澄身上,啜了口茶皱了皱眉,顺杆儿爬地问,“他以前经常来这里喝茶吗?”   “不算经常。”滕青的笑容里多少有些不自在,他经常来这里睡觉倒是真的,不过这句话说出来恐怕会引起误会。   “警察总是跟社会黑暗面打交道,他们是不是比平常人更容易有心理问题?”倪澈不打算再碰那杯茶,悄悄放在小几的盆景旁边。   “和职业倒是没什么明显的关系,应该跟人关系更大些。”   滕青先让倪澈填了一份问卷,而后按了房间正中那张咨询椅上面的按钮,“这里更舒适一些,你可以躺上来试试。”   倪澈知道应该是要开始给她做咨询了,十分配合地走过去躺在上面,“的确很舒服,还是暖的,我都怕自己等下会睡着。”   滕青笑了下,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我们随便聊聊,如果你真觉得累了,睡一会儿也没关系。”   她的声音柔和中透着主见,很容易让人产生信任和依赖的感觉,“我听说前天晚上你被人劫持了,愿意跟我具体说说吗?当时一定很害怕吧?”   倪澈仰头望着天花板,“其实你也被我劫持过,我想感觉应该差不多,是挺害怕的。”   想起两个人的第一次见面,滕青勾起嘴角自嘲地笑了笑,“我看了你的问卷,其实你不必太担心,你的应激心理状态其实挺好的,不构成PTSD症状。这两天你在生活中有什么觉得不适应或者不寻常的状况吗,比如失眠多梦或者烦躁焦虑?”   “没有。”倪澈如实作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景澄觉得我需要心理干预,其实那件事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跟我经历过的一些事情相比根本微不足道。”   她微微转过头,对上滕青的视线,这并不是一个配合的状态,“你可以告诉我,景澄是不是接受过心理干预?他有PTSD吗?”   滕青笃地提起一口气,好一会儿才缓缓吐出去,“我没办法向你透露他的个人隐私,不过,”她想了想继续道,“你现在躺的这张椅子,景澄也躺过,每周两个小时,一直持续了两年多……”      ☆、你要多少我有多少(11)   “那他好了吗?”虽然倪澈不十分了解心理问题的治愈过程,但持续两年多的干预足以说明问题的严重性。突如其来的惊讶使得她将头从躺椅上抬了起来,等待答案的姿势显得别扭而紧绷。   滕青感觉这场咨询已经不知不觉变成了‘关于我们共同爱着的那个男人’的交流会,正事儿大概是进行不下去了,登时肩膀一松,抬手将笔记放到一边。   “他连自己有问题都没承认过,所以每次来这里都是补觉,说是我这架躺椅很舒服。他的外婆一家都很关心他,也许真的是我们多虑了吧。”   倪澈也已经坐起身体,心想景澄之前那么严重的晕血不是装出来的,还曾经不明原因地晕厥,加上他一盒喷剂留了七年,家里车里到处备着她的药,以及五年多只练一首曲子这种可谓偏执的行为模式,的确很难不让人多虑。   但显然滕青也不想再多说,她们这种关系再问下去更是不合适,于是倪澈客气地起身告辞。   出门的时候又细想了下,景澄才不是那种惯于顺水推舟的人,若是他真的认为自己没什么问题还每周定时定点地跑来滕青这待足两个小时,两!年!多!   那么……心里突然好酸好酸!   ***   市局,审讯室   景澄捏着一片可以被卷得极细的纸条,倚在桌上面抱臂对着坐在铁椅里的黑蛇,“花了一天一夜,这个,我看懂了。你们的主服务器在境外没有关系,主谋在境内就可以了,现在可以说说了吗,这个东西本来是要给谁看的?”   “给你看的,”黑蛇缓缓抬起层层叠叠的眼皮,眉目含笑地看向景澄,眼神里半点怨憎都没有,“除了你,那些个蠢货看上三天三夜也看不懂。”   “所以你应该也知道一个总是上网玩王者荣耀的替罪羊不可能骗过我。那个几人先是偷渡去了泰国,随后转马来西亚,结果……很意外也很不意外地遭遇了车祸,这个死无对证玩得马虎又拙劣。那一晚在机场高速,你险些就步了他们的后尘。”   黑蛇嗤笑,抬手抚了下颧骨上的一块创可贴,“所以我比他们安全。你看我现在还是好好的,我知道自己对你来说多么重要,连他们绑了你的那个小女朋友你都不肯换。”   “我,很感动!”审讯室里响起桀桀怪笑,仿佛他此刻当真十分开怀。   不过下一秒,他的笑声戛然而止,被喉间咯咯的换气声所取代。   景澄单手掐着他的衣领将他狠狠抵在审讯椅上,堪堪维持了一缕细若游丝般的呼吸通道,“今天是你最后的机会,不要?”   黑蛇的枕骨硌在冷硬的椅背上,脑中一阵混沌的痛,声音犹如从破风箱里拉出来的,“捉迷……藏……很好玩的,你……应该听说过,一个人藏东西,十个人……找不到……”   隔壁的监控室里,赵亮惊出了一身冷汗,“我操!”他转身奔去审讯室,同时冲设备间狂摆手,“这段掐了别播——”   “……”   待他跑过去,景澄已经松开了手,被他一把拉到门口,语重心长,“叫你来是觉得你们这是高智商的对话,怎么比我还粗鲁呢?”   黑蛇在身后一阵呛咳,意犹未尽地挑衅道,“别担心,我可舍不得投诉他……”他话音未落,忽觉额角一痛,有汩汩温热液体顺着脸颊缓缓滴下,在蓝色囚服的衣襟上落了点点暗红。   赵队悚然回头,才看清刚刚飞掠而出的凶器是原本被他临时插在胸前口袋里的自己的手机,此刻正带着满屏的蛛网横陈在审讯椅脚边。   他绝望地抬头看了眼监控探头,景澄跟他两人正巧位于监控的死角,入画的也只有鲜血淋漓的受害人跟那部倒霉的手机。   赵亮倒抽了两口气,眼看着坑领导的景澄坦然拂袖而去,他此刻心情难以言喻,十分想找个证物袋把那部手机捡起来送去技侦科鉴定下指纹,刑/讯/逼/供这事儿他可真没干过啊!   ***   倪澈开着冰箱门,正犹豫晚饭是随便嚼一口早点剩下的糖酥饼还是正式地给自己泡一碗鲜虾鱼板面,就听见身后传来笃笃敲门声。   她开了门,直接撞进来人的怀抱里。   Leon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扯开,视线从上到下把她扫描了一番,见她整个人还好好的,算是放下心来。“这么热情,不怕被你的小警察撞见了跟我拼命?”   “我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倪澈重新贴上去,“哥,你就不能对我好点儿么?”   Leon嫌弃地捡着桌上的泡面和干巴饼看了看又丢回去,“你自己能对自己好点儿么,大难不死的就吃这个?你可别急着下去见他们,没人想见你。也是弄不懂你究竟发的什么洋贱,他把你养成这样你还死心塌地的跟着他——”   “你来了就不吃这些了,我叫外卖吧,你付钱。”倪澈从抽屉里翻出一沓外卖餐单,“你想吃什么,烤鱼太慢了,湘西蒸菜怎么样?”   她抬眸撞上Leon少有的严肃视线,“怎么了?”   Leon叹了口气,抽出一支烟塞在唇间点燃,语气像是那袅袅白雾一般虚柔缥缈,“咱们回美国好吗?你马上走,我保证三个月之内也回去。”   “为什么不是我们一起走?”   “我这边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完。”Leon避开了她的视线,“记得我跟你说过吧,你让他在你和法律之间选一百次,他也不会选你。那天晚上警察的行动很成功不是吗,劫持了你根本半点也威胁不到他们,他管你的死活吗,他想不到那边开了枪你就很有可能被立刻撕票吗?”   “为什么你知道这么多?”倪澈的肩膀微颤,“是倪焰吗,是倪焰做的对不对?”   桌上的手机嗡鸣震动,是景澄来电,倪澈深呼吸平复了下情绪,“我还没吃……我想,想吃秦淮楼的松鼠鳜鱼……”   Leon嘴角挑起,“秦淮楼?支得够远的。我这就走了,用不着那么多时间。”   “你别走!”倪澈抓住他的手腕,“你说清楚。”   Leon转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恢复出一脸不屑,“如果我说这些都是我做的,你信吗?”捏在他腕上的手倏然松开。   ***   “一定要去吗,可以不去吗?”倪澈坐在副驾驶,双手交叠身前,挑衅的右手时不时无意识地□□下温顺的左手食指,导致这根指头的一二指节之间微微胀红。   景澄腾出右手握住她的手,“这是你今天第27次问同样的问题了,有这么紧张吗,比面试哈佛医学院还紧张?”他手上微微加力捏了捏,“我家人都很好相处的,我外公外婆是很民主开放的人,不然当年也不会任由我妈嫁给天天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的我爸,我爸这个聚会低气压云团今天正好加班缺席,呃……可能你会觉得我妈对人有些冷淡,不过她对谁都那样,哪怕是我,无关生死的事情她都不太有什么明显反应。”   车子停在一处门岗,除了门前站岗的是身着军装手持枪/械的武警之外,周遭门庭建筑并没有明显标识。倪澈贪恋地回头看了一眼外面的世界,心道进了这里大概就没什么退路了吧。   伸缩栅栏门很快嘀一声放行,又悄无声息地在背后合拢,武警肃然敬礼。同时,车载监控显示屏上除了一个裹着圆圈的蓝色箭头之外,周遭一片灰黑,这片区域是民用导航卫星的监控盲区,军事重地。   车窗外的道路两旁是笔挺的行道树,更有同样笔挺的列兵时不时排队经过,倪澈从小看惯了衣香鬓影和觥筹交错的奢靡随性,这种整齐质朴的小清新画面对她来说的确很新奇。“真的要去吗?”   “28次,如果你问足三十次,等会儿我就在他们面前跟你求婚。”景澄感觉到她惊得一抖,不打算再逗她了,怕她紧张到想跳车,“昨天我在你家里发现了烟灰,是你紧张过头偷偷吸烟了?”   一定是Leon落下的,三天擦一次地的懒惰卫生习惯真是隐患重重,倪澈咬了下嘴唇,不得不吃下这个哑巴亏。   景澄很严肃地转头凝视了她一秒钟,“你对自己不好就是在挖我的心知道么。”   “所以被挖了心的你,晚上要陪滕青一家人吃饭吗?”   “不是我陪,是我家和他家的家庭聚餐,十来口子人呢,你非要断章取义吃我的醋的话,我也可以不去。”   “晚上我回二哥家过节,谁有空看着你。”倪澈拧开矿泉水瓶呷了一小口,“滕青有没有告诉你,那天我跟她聊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比如,每个周六下午的两小时,一直持续两年多?”   景澄心里咯噔一响,多年来头一次在倒库的时候打反了轮儿,不付钱的咨询人就没有隐私权吗,滕青怎么能跟她说这些。“她一个晕血症治了两年多还好意思跟你提这个,你们还聊什么了?”   “很多啊,什么都聊了,没看出来我给你时间主动坦白吗,今天是三天期限的最后一天。”其实她手里也就只这一张大牌而已,打出去唬对方一下兴许就能套出大小鬼来。过了今晚他跟滕青碰面一对口供,自然这场咋呼也就过了有效期。   景澄停好车,转头盯着她的脸足足看了好几分钟,一丝丝从她的表情中剥离开那层色厉内荏来,“到了,东拉西扯你也跑不掉了,下车!”   他是了解倪澈的,如果她真的什么都知道了,反而可能半句都不会在他面前提起,而是拐弯抹角地探查他状况究竟有多严重,甚至暗戳戳地查资料亲自动手医治他。   两人提着大小礼盒站在一幢外观质朴的青瓦小楼前,向阳一面的楼壁上铺陈了半墙的爬山虎,门前石阶两侧各有一爿小花圃,侍弄的都是些月季、伽兰、春石斛之类的常见花木。   景澄牵着她的手迈上石阶,按响门铃,这一刻倪澈还在茫然回味,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这家人门前来的呢。   对开门在面前展开,并不十分宽敞的客厅里陈设古朴自然,景家人或站或坐地同时定格了一下,将目光朝倪澈投射过来,慈祥矍铄的老人,稳健优雅的父母,笑容亲切的兄弟姐妹……   窗边落着一缕秋日暖阳,细微的灰尘在光柱中辗转曼舞,仿佛一张和乐美满的全家福。   下一刻,他们便不分老少地纷纷站起身来,以极有礼貌的关注欢迎她这个昔年诸多瓜葛和渊源的客人。从耄耋老人到飞扬青年个个都身姿挺拔,带着军人家庭特有的阳刚气质。   倪澈觉得,在那种正气凛然的注视下,若不是此刻景澄紧紧拉着她的手,她大概会错乱地以为自己应该回敬一个军礼。      ☆、你要多少我有多少(12)   “倪澈姐姐,快进来坐。”瞿美景小蝴蝶似的扇着翅膀搅散一团迷之肃穆飞扑过来,并着景良辰七手八脚地接过他俩手中拜码头的老四样礼盒,仿佛阅兵仪式的庄重氛围终于随着青年人的活力音容放松开来。   “外公、外婆……这是我舅舅和舅妈,我妈……”景澄一一给她介绍,倪澈也礼貌地一一给长辈问好,只是对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景孝政中将坚毅中略带微笑的眼神时,当初医院门口那尴尬的一幕不适时地飞速回放,让她突然就走了神。   舅妈瞿宝芝的热情拿捏得恰到好处,面上的表情是居高临下的周到客气,她心目中外甥的良配就该是滕青那种大方得体家世清白的女孩,崇家这个不清不楚的显然不太合她眼缘。   景澄的预防针打得也非常及时,轮到景孝珍,果然只有淡淡地一颔首,搁所有准媳妇身上这个态度都会被解释为‘她不满意我’。颔首过后,伯母大人便自顾自地继续将目光落回到手中的一本学术杂志上,仿佛周遭的一切跟她再没什么关系。   “姑娘,过来坐,我老太太多少年没见过长得这么惹人疼的女孩儿了。”景老夫人伸出双手把倪澈拉到自己身边,嘴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瞿美景不满地插言,“奶奶,我可天天在您跟前儿晃荡呢,这么说您的良心不会痛吗?”说着话她也蹭到了老太太身边,这下老人家左拥右抱的笑得更是开怀,“你不是惹人疼,你是惹人嫌!”   大家正各自欢聊,厨房里也热热闹闹地备着午饭,景孝珍突然抬起头看向倪澈,眼神既不是审视也不是逢迎,“倪医生,你跟我来一下。”   “好。”倪澈站起身,冲景澄睁大了眼睛,瞳孔里挂着一双大大的问号,显然谁都猜不到局长夫人正打算卖什么药。   倪澈随着景孝珍绕过客厅转到后面的书房,一路上她的脑细胞被各种猜想碰撞得战火纷飞,通常这种情形她会是想跟自己谈些什么?   要么就是找个没人的地方拉下脸来警告她,我不喜欢你,坚决不能接受你跟我儿子在一起,请你知趣离开,有多远滚多远!情况再好一些大概还会让她开个价之类的。嗯,这是棒打鸳鸯版。   再有呢,就是转去取来自己的多年私藏,比如一只龙凤镯子或者翡翠玉戒,慈祥地帮她戴上,喏,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当年我嫁给景澄爸爸的时候我的婆婆亲手给我戴上的,现在传给你了,希望你今后能做个贤良淑德的好媳妇,为程家开枝散叶,相夫教子!嗯,这是利诱套牢版。   倪澈打了个激灵,被自己脑补出的有限可能惊出一身无限冷汗,亦步亦趋地跟在景孝珍身后进了书房。   “我看过你在《现代临床医学》上发的那篇‘关于心脏手术的麻醉药剂选择与术后康复影响’的文章,有几个问题想跟你交流一下。”   景孝珍从书架上抽出那本杂志,准确地翻到那一页,又从旁找出几篇她自己手写记录的详细病志,将其中一篇递到倪澈面前,“你帮我看下,这个病人术后出现的心律失常是不是跟手术过程中使用的舒芬太尼剂量有关?”   “啊?”倪澈尚未从惊魂不定的狗血剧情中苏醒,带着几分难以言表的迷茫从对方手中接过病志,“哦。”残酷的现实居然可以如此无情,景澄说什么来着,见家长比面试哈佛医学院还紧张吗,请问现在和专业面试有什么本质区别吗?   瞿美景趴在书房门口偷听了半天,灌了两耳朵的莫名其妙,终于坚持不住掂着脚大猫似的夹着尾巴逃窜回客厅,啪叽将自己跩在沙发里,迎着众人尤其是景澄的期盼目光,用生无可恋的语气汇报到,“什么太尼,什么受体,什么换气抑制……我的妈呀,难道婆媳之间的话题不应该是老公的内裤究竟应该机洗还是手洗,早餐是准备面包牛奶还是鸡蛋豆浆,将来打算生几个小孩之类的日常鸡毛吗?为什么她俩在家庭聚会上讨论开刀,难道是里面有什么暗喻是我没听懂的?”   十分钟过去……二十分钟……半小时……   景老夫人终于有些按耐不住,朝景澄摆摆手,“去叫你妈和倪澈出来吃饭了!”   景澄得到懿旨,飞快地过去传令,敲了敲门推开,屋里那俩还兀自讨论得正酣。“咳咳,吃饭了,外婆等着呢。”   景孝珍飞快地在便笺上写了个邮箱递给倪澈,“你刚说的那几篇文章方便的话请帮我发到这个邮箱里,十一之后有个研讨会,到时候我发邀请函给你。”   倪澈颔首应下,待景孝珍走出书房,才被景澄牵着手也往外走。   “刚刚表现怎么样?”景澄翘起唇角揶揄地问。   倪澈瞥他一眼,“要是你早点告诉我有专业课面试,我去查些资料说不定会答得更好些。”   景家的餐厅装修风格依然秉承着古朴的中式,连餐桌都是可加大半径的实木圆桌,大家按照长幼次序先后落座,桌上摆的尽是河鲜海鲜,只有一道小炙羊肉是带腿儿的荤菜。   武将之家也没有那么多的讲究,景孝政随便对四个晚辈说了几句鞭策的话,又代表全家人向两位老人表示了祝福便直接开席。   席间景孝珍也一直不多话,高度秉承着食不言的古法良训,唯独依靠着瞿宝芝承上启下地活跃气氛。若是这桌上少了她这么一位,想必美酒佳肴都会寡淡不少。   宴席过半,瞿宝芝接了个电话,她坐在窗边,也没走开避着人,只是转身对着窗外的花圃接听,态度语气依然是熨帖至极的得体。   挂断电话落回座位,瞿宝芝探身笑着对景老夫人说,“妈,是信佳打过来的,说是晚上的聚会就定在她家里,反正离得近方便。更要紧的是,滕青要亲自下厨给咱们准备菜式,都已经忙了一晌午了,这孩子还真是家里外头都拿得出手。”   倪澈似笑非笑地挑眉瞥了景澄一眼,嘴角翘了一个戏谑的弧度。   她来景家做客之前,景老夫人已经给全家人打过预防针,关于崇家倪家的那些个事谁都不许问也不许提,所以瞿宝芝这个擦边球打得实在有些高明。   席间稍一宁静,瞿宝芝立刻无缝衔接地笑着看向倪澈,“小澈会做饭烧菜吗?”   “不会做,方便面都经常被我泡坨。”倪澈答得有些意气用事的坦白。   还没等瞿宝芝那个隐晦得意的笑容形成在脸上,身边一直默不作声的景孝珍突然搁下筷子,语气颇为闲聊地随意道,“会不会做饭倒是没多要紧,毕竟吃饭在咱们家也不是头等重要的大事。”   瞿宝芝感觉自己像是咽下了一根鸡毛,顿时失仪地掩唇咳了咳。   “就是,”景老夫人插言道,“咱们家孝珍和美景也都不会做饭,还有我这个儿媳妇,会做我也舍不得让她多操劳。”   原本倪澈回嘴的话,凭空把这位挑衅的舅妈怼出个心脏病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但眼看连懒理琐事的景孝珍都帮她解围,倪澈顿时觉得刚刚那句话可比什么黄金翡翠的传家宝值钱多了,便无意再计较。   景澄帮她舀了一勺葱香鱼滑,眼神里满满都是“亲爱的你真识大体”的赞扬和鼓励。那边瞿美景也狂往她妈盘子里添菜,两桶蓄势待发的炮口总算是被人间烟火给堵住了。   饭后倪澈接了个急诊手术的电话,不得不紧急赶回去上台。景澄开车送她,“等会儿送完你我也回市局看看,你那边忙完了给我电话,我去接你。”   “不用那么避嫌,晚上该去哪儿去哪儿好了,不然好像我多小气似的。”   景澄点了点头,“听你这么说,好像你多大方似的。”   ***   “小毛儿,查一下这个IP段覆盖的范围,尤其标注下高档公寓、别墅之类私密性较好的社区,出一份报告给重案组的赵队。”   “没问题,景老师,这个就是锁定的范围吗?”   “谨慎起见,我还要再确认下,防止对方抛鱼饵转移注意力,让他们先留意布控排查,后面的结果我们随时报告。”   办公室门板被扣响,景澄回头,见程局已经站在他身后。   父亲拍在肩上的巴掌永远都是那么孔武有力,“一起走吧,时间差不多了,让人家等不太好。”   “配枪的事情,谢谢你。”父子俩转入走廊,景澄的语气难得有些低眉顺眼。   在瘾君子街头发狂、毒贩袭警一案中,那段倪澈持警枪企图见义勇为的视频最终还是被程局利用职务之便给压下去了,虽然后面那桩劫案他不顾倪澈死活下令强突,但理论和实践都证明程局的决定是正确的。   “Hn,”程光毅不辨喜怒地一哼,“崇仲笙家的这个小丫头可是很不一般呢,她要是走了别的路,兴许比她那些个哥哥都难对付。”   他也难得慈父般地瞥了身旁的傻儿子一眼,“你觉得自己足够了解她吗,关于她那个在蒲白河里化了龙莫名消失的哥哥倪浚,她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景澄抬眼看向父亲冷峻的神情,“我相信她,不管她说不说,说什么,我都相信。”      ☆、尾篇(01)   相信她,都相信?   程光毅转回视线,颇有些无奈和慨叹地哼笑了一声,好像一位父亲听见自己幼儿园大班的儿子笃定地告诉自己他们班王小美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女孩子,他长大了一定要娶王小美做老婆一样,背后的大道理从嗓子眼一路排队排到直肠,却又实在觉得无话可说,或者说了也是白说,还不如集体向后转从另一头排出去舒心。   “都说儿子像妈,你跟你妈还真挺像的,当年我出去执行任务,说走就走,一走就是几天几个月,跟她说期间不能写信打电话联系,她就什么都不问,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程局的这句忆往昔,情怀还是颇有些自豪的。   “那你骗过她吗?”景澄一转头,瞥见父亲鬓边的几丝银发,心中一颤。   像程光毅这种戎马倥偬大半辈子的人,即便脱下警服穿着便装也是满身铠甲的冷硬,从小到大父亲跟他讲道理的方式永远都只有一种——能动手的绝不废话。今天他和风细雨说的这些已然是超纲了,难道真的是因为年龄大了?战神迟暮,难免令人唏嘘。   “骗肯定是骗过,”程局坦白得十分大言不惭,还不忘拉所有人一起下水,“这世上结过婚的男人百分百都跟老婆撒过谎,没什么稀奇。”   “不过我骗她都是因为不想让她担心,好像她生你难产的那次,我没赶回去,其实是我受了伤,”程光毅举起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后脑勺,“五楼掉下来摔了一下,於了一块血,睡了三四天才醒,这辈子再没睡过那么安稳的觉,一觉醒来就升级当爹了!”   程光毅鲜有地做了个嘴角上扬眉飞色舞的表情,挥手朝着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儿子肩头一揽,“你小子也算是老子的福星了,来这世间第一嗓子就把你爹我从鬼门关给吆喝回来了。”   虽然他把这事儿讲得好像‘波棱盖子卡秃露皮了’一样稀松平常,还是惊得景澄睁大了眼睛,毕竟摔个膝盖是不用逛鬼门关这么绕路的。   问题是他后来也没跟这娘俩交代过真相啊,或许这一桩遗憾还会被景孝珍当成把柄挑关键时刻念叨一辈子,每次他都还得配合地内疚一番。   还有他爹对他那些个手段,真的是在对待福星吗?景澄感觉自己的人生观都震了几震才勉强归位。   “你也是而立之年了,我也不好再拿小时候那一套压你。”程局负着手,“关于倪澈这个小丫头,但愿你不是抱着补偿的念头跟她交往。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你是我的儿子自然错不了,她呢,给我这个公安局局长做儿媳妇,起码要做到遵纪守法。我这个要求不算高吧?   你的普法宣传力度得加强一些,今后举枪、撞车这类的事情还是尽量不要干了吧。”   景澄:“……”   “哦对了,你对以后的工作有什么打算么?这次我到部里汇报工作,邵局还特意跟我提到你,他们刑侦局想物色专业和技术都过硬的年轻人,去那边的话,两三年上个正处应该没什么问题,倒是好过在这被我耽误着。上面也安全些,你有意的话我总能说得上话。”   “我立了功想上的话一样能上。”景澄帮父亲打开车门,“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在市局挺习惯的,你和阿辰都在这儿,我喜欢在一线待着。”   “行啊!”程局欣慰地系上安全带,晃着脑袋松了松肩颈,“先回家换衣服吧,这个滕青的爸妈就好讲究些什么西方礼仪,我连当新郎官那天都是穿的警服,也不知道那身西装还穿不穿得上了。”   ***   倪澈没想到这一台紧急手术一上就是小十个钟头,幸好中午在景家填了一肚子的生猛海鲜,扛到这会儿优质蛋白的能量犹未耗尽,倪澈感觉自己还有撑得下一次深夜查岗的精神力。   她一开机便是兜头一大堆的语音信箱和未读消息,好在崇安和景澄两边她都提前打过了招呼,询问和催促之余还不至担心到报警。   患者家属跟副院长挂着点儿几杆子远的亲戚,对于大过节的招这么多医生护士来加班加点表示千般歉意和万般感谢,于是张罗着要请大伙儿去附近最有名的馆子吃饭。他显然不明白眼下这帮人最迫切的需求就是立即回家睡觉,再生阵亡的脑细胞。   一边热情邀约,一边礼貌推据,彼此又是一番拉扯才作罢。   期间,倪澈局外人似的躲在一旁给崇安回电话,那边一家三口等不到她早就带着孩子该吃吃该玩玩去了,崇安趁机又非议了一下她这比卖白/粉还操心的工作,嘱她早点回去休息。   倪澈换了衣服,一边往楼下走,一边随手查看未读的消息。只有一条是景澄发过来的,“我在你家等你,有澄记乌冬面做宵夜。”   倪澈莞尔,又继续翻看其它的。   瞿美景发了张偷拍景澄的照片给她,画中人一身简约的黑西装,胸口露出雪白衬衫和一小段衣领,领口最上面的两颗钮扣没有系,于端肃中显出几分随意。   景澄正抬手打开车门,身体微微前倾,柔软的刘海被风吹到额角,还有条深紫色的领结被他委委屈屈捏在手里。   下面一句附言是:想不想嫁!   倪澈眼睛里毫不掩饰地泛着花痴,心里却道,不就是赴个宴么,又不是去结婚,打扮得孔雀开屏似的给谁看。这一腹诽,原本想马上回过去的电话也就耽搁住了,非得憋着一股不禁推敲的小气性回去当面跟他掰扯掰扯。   可这时,景澄的电话就跟长了眼睛似的拨了过来,倪澈并不知道她化身在景澄电脑显示器上的那个小红点儿已然差之毫厘地挪出了住院楼。   “我在你家里,快回来吃饭了。”   景澄这句对白实在太过日常,像是一下子就抹平了彼此间所有的爱恨痴怨、跌宕起伏,直接进入到人间烟火般的相亲相爱阶段,几乎让倪澈产生了一种生活本该如此的错觉。于是她也醋意全无地回了句,“哦,已经打到车了,马上回来。”   从人民医院打车回北陆营,不堵车的话也就二十几分钟的路程。   景澄调好汤汁,将配菜也一一过水焯好,便下楼去大路上迎她。这片住宅内部路不好走,很多出租车司机不愿开进来,其实就算人走进来也挺费劲,尤其是那条年久失修的坑洼路。   他一边独自走在只一轮明月为伴的夜色里,一边盘算着如何将倪澈永久性诓到他家里去住。   要不就领证吧,那样名正言顺,不过得先求婚,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答应,好歹试一下,要先去买个钻戒。   想起钻戒,景澄又想到她说给自己买了衬衫就破产了,可这两天也没收到给她那张信用卡的账单,眼看月底就要付下一季度的房租了,她还是见外地不跟自己提钱……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求婚的结果可能十分渺茫。   这么胡乱想着,景澄就已经走到了那条暗路的中段,一阵疾风吹过,月亮被浮云遮住大半边,原本皎洁的清辉也蒙上了一层纱翳。   路边的一幢楼下转出两个人影,看身材是青年人,都穿着暗色的运动衫,戴着鸭舌帽,其中那个没戴口罩的还将帽檐拉得极低,闷头疾走。   起初景澄以为他俩是一起的,可转上这条路,戴口罩的那一位便故意放慢了脚步似的落在后面,另一个几步便超过景澄走在了他身前。   从警多年的训练和经验让景澄登时提高了警惕,这明显对他形成了一个前后夹击的阵势,如果对方手里再有凶器,局面显然对他极为不利。   倪澈可能随时会回来,景澄此刻从未如此期待过自己突发了严重的被害妄想症,花好月圆的一个中秋夜实在不适合跟人动手。   景澄不动声色地加快脚步,紧盯前人的同时,耳朵留意着身后的脚步声。   果然,身后脚步轻快急促地跟了上来,一缕微风裹着淡甜的刺鼻气味如蛇信般随颊边一道黑影掠过右肩探出头来。   景澄无比迅疾地回手扣住对方手腕,紧接着跨步屈膝,双臂同时发力,将身后那人一个过肩摔抡了起来掼到身前。   身躯与土石地面碰撞发出一声闷响,同时那人也隐忍地发出一声闷哼,手中一块白布滚落,随风带出更为浓郁的气味。   是乙/醚,景澄下意识屏住呼吸,随即判断这东西在空气中会很快挥发,自己吸入的剂量应当不足为惧。   图穷匕见,此时原本走在前面的人也毫无顾忌地回身进攻,一道明晃晃的匕首朝景澄刺过来,取的并不是颈部心窝这种致命部位,而是直取面门,迫对方躲避,景澄扭身闪过。   刚刚被他掼倒在地的那位并没急着起身参战,而是极其灵巧地就地横扫一腿,将躲闪中重心移动过快的景澄直接绊倒在地。   景澄此刻身上还穿着赴宴的那身西装,捆绑似的修身导致搏击中十分不灵便,想脱也来不及,只能硬着头皮闪避。   他借势滚到一边迅速站起身,面前一健硕一削瘦的两个凶徒已经一左一右地阻了他的退路,身后便是一堵两人来高的砖墙,上头绕着破破烂烂的铁丝。   “有人想见你,跟我们走一趟。”大概是怕被他看清脸,刚那个没戴口罩的持刀男此时也已经用口罩遮住了脸。   景澄心想这不是来要他命的,如果是要命,再粗暴一点儿也许就目的达成了,当真不必又是迷/药又是遮脸的。   “谁想见我,让他自己来。”他抬手蹭了下刚刚摔倒时脸颊粘上的沙粒,又顺手将西装的钮扣解开来。   心道这两个人可是真长眼睛,绑架居然绑到警察头上来了,他那铁面佛似的老爸要是接到绑匪电话,大概会立即准备两梭子9毫米铜头钢芯的枪子儿给他当赎金。   那两人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地认定兵不血刃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于是颇有默契地齐齐攻上来。   景澄飞起一脚踹向右边那位的胸口,同时左臂格挡,右手径直抓向左边那位的咽喉,只要控制住一个人他便可以扭转局面。   显然左边这位只会背后拍药的战力要稍弱一些,景澄极其劲力的手指已经在他喉间猝然收紧,而被他踹了一脚的那位却旋身卸去不少力道,劈手将刀刃朝景澄的胳膊落下来。   景澄不得不放弃锁喉,抽手闪躲。   拍药男被他那一招吓了一跳,抚着差点儿被捏断的脖子后退了两步。   持刀男却攻势不减,抽刀再次上前。   几番缠斗几乎只在他俩之间进行,背后的砖墙被划过的利刃砍得红土扑簌簌飞落,拍药男兀自按着那一摔险些震裂的脊骨,几乎沦为找不到上场机会的观众。   时间拖得越久对两人越不利,这条路僻静是没错,但不代表全无人烟,万一有人路过,即便嗷地吓跑了八成也会偷偷打电话报警,若是再有个侠骨柔肠的出来管闲事儿就更麻烦。   持刀男也不顾会不会伤到对方了,只要带回去是个喘气儿的就算完成任务,于是刀锋旋转,进攻一次次狠辣起来。   景澄没有呼救的确是出于保护人民群众的目的,尤其是那个习惯于为他见义勇为的人民群众,他心下只有一个念头,他必须赶快结束战斗,倪澈千万不要走这条路回家。   持刀男一个力压千钧的下劈,景澄抬肘格住对方小臂,闪身一带,刀刃在砖墙上擦出一串火花,砖灰的土腥味随着飞沫窜入呼吸,呛得人肺内憋闷。   此时他也顾不上呼吸质量,快速转了个身位将持刀男从背后拍到了墙上,屈膝紧抵对方的腰窝,抓住他的右腕狠狠往墙上一撞,再撞。   持刀男被撞得手臂酸麻,刀子脱手飞出,当啷掉在脚边。暴怒之下,他紧身运动衫袖管里的肌肉贲张,左肘猛地后击。   受过训练的人这一击足以折断肋骨,景澄余光瞥见拍药男躬身捡起了匕首,闪躲肘击的同时,他旋身飞起一腿,足跟狠狠落在了对方的侧颊。   咔啦一声轻响,拍药男登时下颌脱臼,口罩飞落,一口血沫裹着两颗白牙飞出门户大开的嘴巴,连那声惨叫都被鲜血哽在了喉咙里。   从前无论是在警校还是在武警部队随军训练,景澄都算灵活凶悍的,但实战中双拳难敌四手也是铁律,毕竟大家都不是武侠小说里的绝世高手。   就这一个旋踢的工夫,持刀男已经扭转劣势从他身后靠近,铁钳一般的手臂从背后扼住景澄的脖颈。只要时间足够长,这种持续的缺氧会逐渐令他陷入昏迷甚至窒息死亡。   景澄抓住对方的手臂腰腹用力,企图让持刀男也享受一把无差别待遇的过肩摔,但也许是以一敌二的巨大体力消耗,也许是稀薄氧气导致的麻痹无力,他这一摔未能成行,身后巨大的阴影纹丝不动释放致命威胁。   情急之下,景澄奋力屈膝蹬地,整个人突然向后弹去,带着持刀男一并朝背后的砖墙拍去。他尚有一个不太情愿的肉垫做缓冲,而持刀男却是直接与墙壁亲密接触。   这一撞让人感觉那堵老掉牙的墙险些就寿终正寝地塌了,持刀男的后脑磕在墙上登时出现了几秒钟的思维空白,视野洞黑,仿佛陷入了白噪音无穷的迷茫之中。   景澄刚要趁机挣脱对方的手臂,突然感觉到左侧下腹一凉,金属的冷硬洞穿了肉身的温热,紧接着一股热流荡漾开来。   拍药男那张被迫张大嘴巴流着腥红涎水的脸近在咫尺,乌青迸裂的眼眶中射出怒极的目光,似乎索命般地急于要报刚刚那一踢之仇。   染血的刀锋抽离身体,带出更汹涌的血流,景澄几乎没有耽搁地用尽最后一波力气抬手反握住了刀柄,将夺过的刀锋猛地刺入身后持刀男的大腿上。   后者从一撞的晕厥中猛然痛醒,怒骂一声,随即将他狠狠一推,带着腿上的一把刀拐行上前,劈头低喝拍药男,“傻/逼!没让你要他命!都说一定不能弄死!”   持刀男转身看过来,似乎还在衡量此时应该如何行动,眼见景澄敞开的衣襟里,白衬衫上一片殷红,血水沿着指缝汩汩滴落洇湿了裤管,他的身体渐渐松懈,沿着墙壁滑坐到地上。   小路尽头一道车灯划破寂夜,传来了摩托车轮碾在砂石路面的颠簸响声,外卖小哥踩着动力不足的车子看见车灯前闪动的两个人影,立即操着外地口音喊道,“哎,大哥,打听下哪个是五号楼?”   那两个身影一怔,并没有答话,看似十分冷漠。   外卖小哥心里正在第一千零一次感叹大城市中的世态炎凉,前轮便碾上了一个土包,车身骤然一抖,独眼前灯随着车把朝左一晃,冷白的光柱侧斜,照亮了黑暗中角落里伸出的一只沾满鲜血的手。   “啊——啊啊——”小哥惊呼着跳下摩托车,瞬间反应过来眼前那俩问个路都不吭声的八成跟这人受伤有关,于是又灵活地重新跳上了摩托车,轰地一脚踩下油门,差点儿将身下这辆破车憋熄火。   老破摩托不堪重负地在坑洼路面上冲向两名可疑男子,外卖小哥一把扯下车把上挂着的一串餐盒,兜头便朝那二人丢了过去,一时间鱼香肉丝、麻婆豆腐和酱焖蹄髈满天起飞,菜香四溢,引得附近流浪狗嗷嗷狂叫。   伤亡惨重的俩人对视一眼,谁也顾不上猎物,转头朝远处楼群遁走,两道身影很快没入黑暗之中。   景澄靠坐在墙角,按在伤口上的左手已经被流淌的鲜血浸红。他抬起右手向后撑住砖墙想站起身来,失血的虚脱感又令他重新跌坐回去。   眼前一道刺目的白光朝他射过来,是外卖小哥的那只破车灯,紧接着对方便疾步跑了过来,看见他一身的血原地跺脚搓手,实在不知该从哪儿下手。   景澄咳了咳,从口袋里掏出证件,“谢谢你,我是警察,你不用怕。”   小伙激动得差点儿跪下,没想到自己活了二十多年,做了无数个英雄梦,第一次出手便救了个警察,简直有点儿热血沸腾。   “我送你去……去医院,你这血淌得有点多……”   “你先把车灯转开——”景澄被灯光晃得睁不开眼,连这位侠士是圆是扁都没看清。   小哥回身踹了一脚,那辆破车直接就地躺倒,灯光沿着坑洼的路面播撒出去。   景澄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倪澈家楼下那条小路,我受伤了,来快一点,先不要跟家里人说。”挂断后,他随即又发了个信息给倪澈,“局里有急事,先走了,自己煮面,注意安全。”   倪澈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出租车刚刚转过街角,她将电话拨了过去,景澄没有接听,不方便?也就这样一纳闷的工夫,出租车已经与停靠在路边的防弹版擦身而过。   “师傅,麻烦您帮我开进去吧。”   “行嘞。”开车进去有些绕路,这位师傅显然不是怕麻烦那种,炫技一般七拐八拐地直接停到了楼下。   景良辰可谓神速,说他是长了翅膀飞过来的都不为过,身后还跟了几个分局的刑警,一进小区便被他指挥着散到附近去追查行凶者。   见到景澄的时候,景良辰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儿把自己的肺给撑炸了。   只见他微闭着双眼靠坐在墙边,腿侧几乎要流出一道血洼来,面前是个傻根儿一样蹲在那手足无措的外卖小哥,手机里还震天地唱着最炫民族风,大概是等不到送餐的雇主在催单。   “伤在哪儿?倪澈在家吗,我叫她下来,好歹也是个医生——”景良辰满脑袋都是热汗冒不出来的气闷感,单膝跪在景澄身边,说着就要掏手机拨电话。   “不行!别叫她!”景澄接过外卖小哥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一沓白方巾用力压在伤口上,“扶我去医院。”   “坚持一下啊!”景良辰一手托着他的背,一手去抄他膝弯,猛一使劲硬是将景澄从地上给抱了起来。在此之前他的最高纪录也就是公主抱个五十五公斤级的女孩而已,这回纯属小宇宙爆燃。   “我的车在路边,你行吗,别把我摔死了。”景澄的声音透着虚弱,还不忘调侃景良辰。   “我摔死我自己也不会摔死你的放心吧你——”景良辰几乎说得咬牙切齿,脸颊憋得涨红又紧了紧手臂,打着颤的两腿发力疾走,“别睡啊,景澄,你得告诉我这鬼地方附近哪儿有医院——”   路虎被景良辰猛地打轮驶离停车位,刮蹭了前面停靠的一辆低配大奔,一路朝南疾驰。   “不能去人民,”景澄靠在副驾座椅上小声说,“别的哪里都可以。”   “武警总医院,武总,那里近,我这就打电话给他们院长……景澄,还行吗?你千万别有事啊,不然你家倪澈该跟那个美国小白脸儿跑了——”   景澄被涌上喉间的腥甜呛咳了一下,“两个人,一个185,85公斤,右腿中刀;一个177,70公斤,下颌脱臼骨折……咳咳,咳……”   “别说话了,保持体力,你现在说什么我也记不住。”   “现场到处是DNA,绑架,他们不想杀我……我猜跟买狙击手的不是一伙人……通知赵队……狗急跳墙,我们快赢了……”   “晚点……把我的车洗……干净……送给倪澈开,她那辆不安全……如果她不肯你就想办法弄坏她的车……告诉她我……出差了……”   “你别说话,别操心,什么都别想了,”景良辰喉间阻塞,紧盯路面的双目涨红,“你不是不想让倪澈担心不告诉她吗,万一你死了可就瞒不住了,那个死心眼九成会给你殉情的,你可千万得撑住,还有老太太,一直念叨着争取活到看见曾孙……景澄你想想,以后你有了儿子,有了儿子,他要是敢说他长大想当警察你就狠狠揍他,我帮你揍——”   景澄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勾了一下,喃喃地说了句什么,随着无声的气息融化在黑夜里。   武总主楼上巨大的红十字闪烁着幽芒白光,在他涣散的视线里慢慢化开,意识的闸门缓缓闭合,远方是漫天的白光,近处是无边的黑暗。   逆光中,倪澈身穿蕾丝白裙站在门内,面带微笑地缓缓提起裙角,朝他行了个优雅的公主礼,随即,闸门仿佛配合她谢幕般地缓缓闭合,将最后一丝光亮收进门内。   “等我——”   景良辰从旁跟着移动平床跑得踉踉跄跄,他一路呼唤毫无反应的景澄,盯着他血色尽褪的苍白面孔,一泓清泪从景澄漂亮的眼尾滑落。   景良辰颤抖着手帮他拂去泪痕,“景澄景澄,没什么好怕的,咱俩血型一样,你需要的话随便用。”   抢救室门前,医生抬手把他拦下,“家属外面等,我们不缺O型血。”   手机嗡鸣,景良辰在夹克衫的衣襟上徒劳地抹了两下沾血的手掌,从裤兜里掏出电话接听,不是他的。他迅速反应过来,摸向景澄那件半边衣襟都被血水浸透的黑色西装,从内袋里翻出景澄的手机,整个机身上都糊满了半干涸的血迹,看一眼便令人心惊。   看到来电,景良辰朝最近的步梯间防火门走过去,推门而出的同时接起了电话,“喂?我景良辰!”   ***   倪澈推开门,家里的灯开着,一股淡淡的麦香和着蔬菜的清馨气味悬浮在空气里,一扫从前的黑寂冷清,仿佛正有个什么人在等着她回来,一同柴米油盐,一同人间烟火。   她放下背包转身进了厨房,流理台上整齐地码着准备好的配菜和一卷肥胖鲜嫩的面条,锅里也蓄好了水,只是还没煮开。   “这个应该怎么煮?”倪澈自言自语,瞥见靠墙立着的一个pad,抬手按亮屏幕,果然是乌冬面的做法图文版,而且恰好翻页到了下锅的这一步。   倪澈盯着屏幕旋开燃气烧水,另一手拇指滑动手机屏幕按下了刚刚的重播键,什么任务走得这么急,接个电话总可以的吧,就聊一分钟,一句也行。   “喂?我景良辰!”   对方的语气略显焦躁,几乎没什么好气儿,倪澈却难得地没被他勾起邪火,“景澄和你在一起?”   “他,正在开会,紧急任务,马上要出差……等会儿上了飞机也没法跟你通电话,他让我跟你说一声,等到了地方安顿好会找时间打给你。”   “他在机场?”倪澈没来由地感觉到哪里不对。   “嗯……那个鲸市机场,我们就快到了……忙着呢,先挂了。”景良辰最后的几句语速飞快,逃也似的说完了直接掐断通话。   倪澈茫然回头,看见靠近玄关的矮柜上赫然放着景澄的电脑包。她走过去,隔着皮质包身按了下,电脑确实在里面。   这种不离身的东西,他出差会不带着吗?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码完这一大章,俺就要彻底地放飞自我了,下一更大概在十天后,景sir不得不在武总过年了,不过大家放心他是有主角不死光环加持的,年后再走一大波儿激烈的剧情,这文就差不多完结啦,嗯,这是俺的狗年第一计划! 提前祝俺家小天使们新年快乐,又白又瘦又有钱!   ☆、尾篇(02)   十几小时加班的疲累和着怅然的失落感陡然袭来,在内心深处聚成了一坑不见底的漩涡,瞬间就将倪澈全身的力气都抽走了。这种团圆的日子,她果然是过不来的。   她将身体里的空虚感具象成饥饿,努力地挺了挺有些颓丧的脊背,同时做了个大大的深呼吸,返身回到厨房给自己煮面。   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食谱,手上的动作却总是不够协调,倪澈盯着自己忙活了半天从锅里捞出来的一大海碗浑浊粘腻根本谈不上色香味的东西怔了一会儿,还是小心地端了出去坐到桌边投喂自己。   从这个角度,她刚好可以看到景澄放在矮柜上的电脑包,搅起一筷子面条对空展示了一下,喃喃自语道,“你来煮的话应该更好吃一点吧……只是,一定要放这么多青菜吗?”   她鼓着腮帮子用力嚼面条,想起瞿宝芝口中能独立张罗出一桌待客宴席的滕青,忽然觉得这面里的醋似乎放得也有些多了。   勉强吃下十分之一碗面,倪澈被自己的手艺给堵饱了,痛心疾首地一边默诵“悯农”,一边将面条倒进马桶。   团圆日已过,时钟指针圈圈绕绕地指向了凌晨三点,倪澈也翻了自己今晚的第一千零八十次身,摸过手机往景澄的手机上又拨出一通电话。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机械女音仿佛一柄大锤再次将她探出头的一缕希望无情砸回地底,倪澈重新往被子里缩了缩,雪白被角外只露出一撮柔软的头发。   四个多小时了,这么长时间都够飞出国界了吧。   女人莫名其妙的第六感无形中密密匝匝地爬满心头,并无根据的惶惶不安让她一颗沉如灌铅的脑袋怎样都无法入眠。有这么想他吗?之前两千多个日子都过来了,没道理如今半天没见便患得患失。   倪澈起身喝了杯水,叉着腰跟矮柜上的电脑包无声对峙了一两分钟,好奇心借着夜色掩盖阴险胜出,她一把拎过毫无反抗的智能设备,粗暴地拉开背包拉锁,直接将电脑揪了出来按在膝盖上掀开。   下一秒钟,开机键在她温柔的触碰下泛出莹莹白光,映亮黑暗中的一双善睐明眸。   几秒种后,手无寸铁的智能设备向愚蠢的人类和平展示了它的温柔一刀,密码键入界面坚定而自信地展示在眼前。   倪澈盘腿坐在床上,十指插入秀发用力揉了揉,再次深呼吸,顽强地开始整理思路。   景澄设密码肯定不会是0000或者生日之类直白简陋那一型,最有可能的便是对他意义重大的符号,比如……   她小心地用两根食指键入了自己名字的全拼,Enter!   屏幕轻轻一颤,毫不留情地朝她展示了一个红叉叉,脆弱心灵瞬间蒙受一万点暴击,血槽半空。   倪澈眉毛一挑,十指翻飞地将自己名字的各种拼写方式以及两人相关的纪念日排列组合逐一尝试,甚至连“我爱倪澈”这种直白的和“倪澈0229”这种简陋的都没有放过,持续收获红叉叉无数。   方向性错误?嗯哼~   倪澈抱着胳膊狠狠地想了一圈,抬手再一次输入“scarboroughfair”,轻轻敲下回车键,伴着一声悦耳的提示音和她翘起的唇角,电脑桌面千呼万唤地在她面前铺展开来。   景澄的电脑里储存了大量的文件,空间最大的一个分区存的都是工作相关的资料,倪澈并没有窥探的意图,只是草草一眼扫过去,看到好几个文件夹的名称都是NY开头,后面跟着不同的日期以示区分。   倪焰?她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这个名字,再仔细看那些日期便更加疑窦丛生,从倪焰出狱的那一天开始,之后包括景澄被狙击手袭击,市局的囚车被劫持这些大案案发时间都包含在这些文件夹后缀的日期里,还有更多个日期发生了什么是她根本不知道的。   显示屏的光映出倪澈面颊上的冷白,她的眉心紧蹙,唇线几乎抿成平直。   像是打算最终求证一个板上钉钉的猜测一般,倪澈移动光标双击了其中的一个文件夹,屏幕上弹出了一个密码输入的对话框。   她将提在胸口的气息缓缓呼出,并没有再次尝试去解密文件夹。   对她来说,里面的内容看与不看并没有很大的区别,之前她几次试探地问过景澄也求证于Leon,得到的答案无一是否定的,除了倪焰,还有谁会那么殷切地盼着景澄去死,除了他,还有谁会跟这些案件统统都有牵连!   一帧帧杂乱无章的画面在她的脑海中盘桓播放,有真实的、有臆想的……   倪澈仿佛游走在危险的现实与梦境边缘,无尽的黑暗之中,忽然看见景澄带着微笑从远处缓步走来,在他背后,倪焰举起枪扣下扳机,一枚子弹从膛中无声滑出,慢动作一般朝景澄追射过来。   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变成了透明粘腻的胶冻,不仅拖慢了子弹前进的速度,也湮没了她的呼喊。景澄依然对迫近的危险毫无察觉,越走越近。   忽然,他背后的子弹一分为二,另一颗飞向了半隐于黑暗中的另一个身影,Leon!阿浚!哥哥!   倪澈像是一只被镶嵌在琥珀中的蝴蝶,就连稍微扇动一下翅膀的力气都没有,被周围令人窒息的粘稠死死禁锢着。她拼尽全力痛声呐喊,无法脱口而出的声波被悉数荡回了胸腔里,炸得肺部剧痛。   咳咳,咳咳咳——   一连串的呛咳将她从梦魇中解救出来,随之而来的是致命急促的喘息。倪澈从床边摸过药盒,颤抖地两手捧着送到嘴边。   好一会儿,呼吸终于平复过来,她发现原来是自己抱着景澄的电脑睡着了,原本压在胸口上的笔记本在她刚刚的挣扎中滑到一边。   窗帘上已经映出了浅淡天光,凌晨五点半,她感觉自己似乎只睡了一个噩梦的瞬间。   ***   与此同时,嘚嘚的轻响敲击在武总手术区空旷的走廊里,滕青面色惶急,没有化妆,波浪长发略显凌乱。她的视线扫到倚墙而立的景良辰,瞬间锁定方向,直接跑了过来。   站定的瞬间,滕青只是睁大了眼睛看向景良辰,他衣襟上浓墨重彩的暗色血迹太过触目惊心,“你也……你……”   景良辰调整了下松懈的站姿,“我没事,景澄还在里面,手术还没完。”他的视线第N次扫过手术中的红灯,“我姑姑也在里面,他不会有事的。”   滕青探手过去轻轻捏住了搭在景良辰臂弯上的那件黑色西装上衣,虽然色差不明显,但染血的那一侧衣襟已经僵挺板结,那上面都是景澄的血,却早已失却了他的温度。   她抱着衣服在长椅上坐下来,躬起的脊背有些微微颤抖,看起来十分难过。   少顷,手术室上方的红灯熄灭,紧闭的自动拉门缓缓滑开。景孝珍并着一位男医生走了出来,随即被迎上前的几个人待哺雏鸟一般围住。   “别担心,手术很成功,保险起见,先送去ICU观察二十四小时。”男医生扯了个安慰的笑容转向景孝珍,“老师,您注意身体。”   景良辰觑着他姑疲惫但平静的脸色,一颗忐忑的心算是安稳下来,朝周凯招了下手,“姑姑,我让人送您回去,这里有我看着。”   景孝珍看到守在门口的是滕青而不是倪澈,略一转念大概也猜到了缘由,“他六个小时之内不会醒,你们也趁机休息下。”   常泰出去买早餐,滕青和景良辰并排坐在重症监护区外面的长椅上。   “倪澈……是还不知道吗?”滕青轻声问。   浑身放松仰在椅背上的景良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弹坐起来,抬手摸向屁股后头的口袋,掏出景澄的手机,“她不知道,景澄不让说,你不提我差点儿忘了。”   他打开微信点开对话框,披着景澄的马甲给倪澈发消息:刚忙完一段落,亲爱的,早安!24小时之后再跟你联络。   点了发送,又觉得自己这个谎说得不太圆,赶忙补充了一条:任务要求,暂时不方便通电话,你的消息可能也没法及时回复。   再点发送,又觉得刚刚这句似乎太过生硬,继续补充道:别生我气啊,宝贝儿!   输入最后三个字儿的时候,景良辰把自己肉麻得一激灵,手指一抖,消息旋即发送成功。景澄,我已经尽力了,OOC的话请不要怪我。   滕青转头盯着他,“你有没有听说过,谎言越多,漏洞越大?”   三公里外,倪澈抱着手机缩在被子里,有点儿搞不懂自己是不是应该回复,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敲出了四个字:注意安全。   当日中午,景澄在ICU中苏醒过来,浑身上下连着管线,好像陷入了盘丝洞的唐长老,稍微挣扎一下的力气也没有。美丽的蜘蛛小姐化身白衣天使就坐在病床脚下,看见他微微动了动立即飞扑过来。   半小时后,这位小白蜘蛛跑出重症监护区,蹙着眉对守在门口的景良辰抱怨,“病人非要从ICU转出来,你们家属考虑一下,他的情况倒是没有什么危险,在里面毕竟监护完善些,如果非要出来我去跟主治医生申请下。”   一小时后,景澄被转入了单间特护病房,身上的管线一根没少,只是旁边多了两个大活人。   他抬手去拉自己的氧气面罩,胳膊刚抬到一半便被景良辰当空拦截,“一活过来就得瑟!知道你在里面关着太寂寞这不是给你整出来了么,是不是想跟我聊聊天?”   景良辰推了推旁边的椅子示意滕青坐,回手将景澄的胳膊塞回被子里,“不过我现在的首要任务是陪美女姐姐聊天,你就一边儿听着吧啊。”   他当然知道景澄在关心什么,掏出手机给他看了看聊天记录,不看还好,这一看,监护仪上的心动曲线瞬间弯出了一串不正常的波形。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我终于回来了! 花了两天时间找感觉,看来真是不能断更,捡得好辛苦~   ☆、尾篇(03)   亲爱的?宝贝儿?   如果不是体力不允许,景澄真想将手机塞进景良辰的嘴里,让他把自己不经大脑发出去的信息全部吃回肚里。他微微急促的呼吸吹在氧气面罩上,氤氲出一片又一片白雾。   此时的景良辰已经换上了周凯顺道帮他取回来的一身干净衣服,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椅里叼着吸管享用探病访客送来的新西兰进口原初乳,另一只手还欠儿巴登地在果篮里扒拉,不是嫌弃这个徒有其表太难吃,就是挑剔那个表皮打蜡不健康。   滕青安静地坐在景澄床边,把喂水、擦手、掖被角一些列琐碎做完之后,就用湿纸巾和棉签一点一点地将他手机上干涸的血迹擦去,连最细小的缝隙也不放过,一只手机被她擦得光亮如新。   景澄闭着眼,眉心皱出几缕细纹,虽然生命监测仪上的数据都在正常范围之内,他的表情却略显紧绷,脸色苍白得骇人,额角、下眼睑和侧颈的淡青血管隐约可见。   滕青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异样,探身在他面前,“是不是伤口很疼?我去叫医生过来看看。”   滕青前脚刚一出门,氧气面罩便被景澄提着一口气扯了下来,他一偏头瞥见支楞着两条长腿在沙发上盹过去的景良辰,喂了他两声全无反应。   景澄抬手摸过那只被丢在床头柜上不受待见的杨桃照着他后仰的脸上扔过去,伤口拉扯的疼痛令他闷哼了一声,却并未影响手上的准头。   景良辰口鼻中招,四爪朝天地惊梦弹起,跟景澄来了个四目相对,“你干嘛?!恩将仇报啊!这要是个木瓜我就醒不过来了知道不!”   “手机拿来——”   景良辰从滕青刚刚坐过的椅子旁边找到手机递给他,“现在还不忘跟人谈情说爱,你不怕自己说出来的甜言蜜语听起来很像临终遗言吗?”   “有吗?”景澄虚弱的问了一句,还是拨通了倪澈的号码,他将声音压低端平,好像工作时间开小差偷偷煲电话,“……昨晚的面吃了吗?……下锅前配菜要煸炒一下,等我回去再煮给你……是走得有点急,电脑我让阿辰去取……”   倪澈正开车往崇安家里去,蓝牙耳机泛着些微白噪音,但她隐约听出来景澄的声音除了低沉之外还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是加班太累了吗?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差不多一周吧,如果还赶得上国庆假期的尾巴我带你去塘城看海。”短短几句话已经说得他气力不济,额角冷汗涔涔,还被景良辰用夸张的嘴型讽刺地重复了“看、海”两个字,一个大白眼儿翻上了天。   “我能发信息给你吗,景澄……你……没有再去卧底吧?”   “当然没有,”她是担心自己又跑去匪窝子里使美男计诱拐小姑娘吗,如果不是再说下去就有露馅的危险,景澄真想一直跟她聊下去,也就是倪澈,能吃出来脑洞奇大的闲醋来。   “信息你随便发,我有空就回,照顾好自己,我去忙了——”   滕青引着医生进门的一瞬,景澄挂断电话将手机丢到景良辰怀里,躺成一个乖乖听话的病人。   “情况挺好的,术后疼痛也是正常现象,”医生盯着病患苍白脸上“疼”出来的冷汗,“我去开个止痛针,注意多休息,年轻人身体好,恢复起来也很快。”   “您最好再给他来一针镇定剂,他不睡也不让别人睡!”   景良辰抱怨着将景澄手边够得到的杀/伤/性/武/器都清空,重新窝回沙发里,朝自己脸上蒙了张纸巾。没一会儿,纸巾的一角便被他均匀深沉的呼吸吹得有规律一起一落。   ***   整个中秋假期,倪澈过得有些浑噩。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秋高气爽天气好,这几天连手术病患都少了许多,麻醉科办公室里满是被小长假养得红光满面并憧憬着国庆大长假的笑脸,倪澈顶着一张木然面孔显得有些孤冷。   昨晚景良辰来找她取走了景澄的电脑,说是有增援的同事要出差顺路给他带过去,还煞有介事地海侃了一番人民警察为人民的高尚职业道德观。   临了,景良辰非要将景澄的防弹版留给她开,“我哥让我转告你,他虽然为了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奋斗在前方,但他的爱车可以替代他在大后方陪伴你,这样你一开车就会想起他,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倪澈的表情的确足够精彩意外,“你哥究竟是出差了还是被人夺舍了?”要不是每天都还能亲耳听到景澄的声音,跟他匆匆聊上几句,她真怀疑景澄被人魂穿了。   朱晖推着小镜子滑到倪澈面前,镜面中映出她清颓落寞的脸,“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内分泌失调?”   倪澈抬手扣翻了镜子,盯着朱晖,“帮我个忙,不答应的话买鞋的钱就不还你了!”   “说!不过是刀山火海的事儿,斗小三还是甩小开?”   倪澈如此这般嘱托一遍,在朱晖的手机上输入了景澄的号码,拨出。   朱晖接过手机靠在耳畔,“歪哎?请问您是景澄吗?”   倪澈啪嗒一本子拍到桌面上,将朱晖那拐成山路十八弯的嗲音直接给拍直了,残暴的眼神警告她,请好好说人话,不要妄图勾引我男人。   “咳咳,是这样的,我是您楼上的住户,有个您家的快递错投到我家来了。”朱晖边飙台词儿,边躬身趴在办公桌上摆手示意倪澈过来旁听,“要是您家里有人的话,我今晚就给您送下去。”   两个女人头对头地趴在桌面上搭出一座桥,各自的耳朵极力凑近听筒,对面却传来一个女声的答复,“那给您添麻烦了,家里最近几天没人在,麻烦您帮忙先收着,我们回去了再联系您拿。”   倪澈落座回椅子上,跟朱晖诧异地对视了一眼,后者用无声的口型重点强调了一下,“女的?”   女的,而且是瞿美景的声音,倪澈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原本她打这通电话过去,是想求证一下景澄是不是真的离开了鲸市,因为瞿美景曾经跟她提过,说景澄自打七年前那件事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鲸市机场一次,即便是出差需要他也尽量选择高铁,实在必须要飞的,宁愿驱车到邻市的机场。   可那一晚景良辰却说他们出差是从鲸市机场走的,难道景澄对这处他退避三舍的禁地也像他的晕血症一样,在见到倪澈之后便神奇自愈了?那他连电脑都来不及带上又该如何解释?   “喂?不会是真的吧?”朱晖看着倪澈茫然陷在椅子里沉思,大致认定了自己的猜测,“他那种男人长那么好看的一张脸一看就是面带桃花,又苗条又强悍,光是外表就有好多小姑娘惦记了吧,还是个有钱的官二代,啧啧,小澈你真是不该招惹这种人,除非焊个铁笼子把他关在家里,不然怎么看得住?!   你也别太难过,要说踏实呢,还是我们小铜钱儿最靠谱!如果你想找个人气死他的话,我看上次来找你的那个混血帅哥就是不错的选择,肯定能怄得他吐血三升!   诶你说,刚才我怎么就没想起来顺口替你骂那个小贱人一顿呢,要不我再打回去……”   倪澈抽出她的手机,迅速地删除了通话记录里景澄的号码,“别瞎猜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脑子里有点儿乱,瞿美景替景澄接了电话,那说明他们兄妹俩这会儿是在一起的。   如果景澄在外出差,没有瞿美景在工作日还跑过去探班的道理,如果瞿美景人在鲸市,那就说明景澄根本没有出差,那他为什么拉着景良辰一起瞒着自己,究竟他在鲸市做什么事情是不能让自己知道的呢?   倪澈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摸出自己的电话,翻出瞿美景的号码,略一思索便落指拨了过去。   与此同时,武总的病房中,医生正在给景澄的伤口换药,医疗器械、玻璃药瓶和铁质托盘不时发出碰撞的脆响,一帘之隔还有市局来探病的领导在低声闲谈。   瞿美景举着手机瞪大了眼睛,探头过来翻转屏幕给半躺在床上的景澄看了一眼。景澄手背向外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出去接听。   “喂?倪澈姐姐……唉?!”瞿美景刚刚转出病房,就被一位疾走如风且体积敦实的中年女人结结实实地从后方撞了一下,肩膀一震,手机直接滑落到了地上。   “对不起啊!”那女人大概有什么急事,匆忙捡起手机递还给瞿美景,仍旧兀自大声讲着电话,“……就在西门嘛,怎么找不着,对面有家老城涮锅,一串红灯笼挂那么高……”   背景音逐渐模糊,倪澈愣了下,才听见瞿美景解释道,“刚被人撞了下手机掉了,倪澈姐姐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你在什么地方?”倪澈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即才觉得不妥,“那个,我是想问问你下班后有没有时间,想约你一起逛逛街。”   “好哇,那我现在就过去医院接你吧。”   那就是她人在鲸市了,他在鲸市。   “好,等会儿见。”   瞿美景转回病房,又被景澄迫着巨细靡遗地将刚才跟倪澈的对话回顾了一遍,确定没什么破绽才放下心来。   “晖姐,你知道全鲸市有多少家老城涮锅吗?”   “哎呦那可多了去了,正宗的连锁店起码也得二三十家吧,再说还有不少山寨的呢……你想吃涮锅吗?我给你搜搜离咱们最近的是哪家……”   “不用了。”倪澈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瞿美景说她现在就过来,那么只需要等等看她需要多久的车程就够了。   一小时后,SHOPPING MALL Aquazzura的专卖店里,瞿美景踏着那双她心仪已久的小羊皮鞋辗转赏看,“怎么样,和我今天这身搭不搭?”   倪澈从钱夹里抽出一张金色的信用卡,“特别搭,就穿着走吧。”   瞿美景乐滋滋地挽上她的胳膊,“那我请你吃饭吧,地方你选。”   倪澈引着她去了顶楼的旋转餐厅,499一位的皇极海鲜自助,看得瞿美景直皱鼻子,“姐姐你好狠心啊,把我一周的薪水都吃没了。”   “不用你的,我请客。”倪澈托着餐单跟侍应生交代,帝王蟹、北极贝、焗烤龙虾、翡翠螺……她点餐的架势优雅娴熟,半点都不像一个薪水刚一发下来就被挪去堵信用卡窟窿的白月光。   “你这是……中彩票了还是受刺激了?”瞿美景挖着法式煎鹅肝心虚地觑着倪澈。   倪澈朝她晃了晃那张带着景澄签名的信用卡,“不用替我担心。”   瞿美景挑眉做了一个O的了然口型,“那等会儿我们去看看香奈儿的秋冬新品吧,据说普拉达新款的女王系列也非常不错!”   ***   “你要做什么?”滕青见景澄掀开被子起身,赶忙扶住他的手臂。   “我,去卫生间,我自己可以。”景澄一手撑在床边柜上,另一手按在伤口的位置,缓缓站起身。手机嗡嘤一震,第五条电子账单信息在锁屏上一闪而过,景澄的腿一软,差点跪到地上。   滕青连忙搂住他的腰,被他带得一个趔趄,“怎么了?是不是还头晕?你流了太多血了——”   “好像是有点多。”景澄调整重心站稳,唇角不自觉地扬了扬。   ***   瞿美景将倪澈送回人民医院的停车场,方便她取车回家。   倪澈坐进车里并没有着急启动,打开手机上的导航软件定位到当前位置。   二十分钟的车程,算上晚高峰堵车的因素,那么瞿美景之前的位置距离人民医院应该不远,不会超过五公里。她比对着点评网上老城涮锅的店面位置,将这个范围内的所有连锁店一一标注下来,一共有六家。   倪澈逐个打电话过去询问,究竟哪个是在什么建筑的西门,六通电话打下来却没什么有价值的收获。   要么是对方见她既不订餐也不订位就匆匆挂断,要么是热线一般一直占线难以接通,还有两家说了几个四六不着的答案,公园、回迁房小区、博物馆之类的,听起来也不太像。   倪澈咬了下嘴唇,心中一横,干脆直接统筹了一下这六家店面的位置,发动车子逐个找上门去看看。   几近午夜,城市道路酣然顺畅,倪澈的目的地还剩下两处。   车子沿着匝道驶入苍松路,不远处正有一串大红灯笼高悬于城市夜幕之下,倪澈迫不及待地顺着相反方向往东看去,中国人民解放军武警总医院高楼上雪亮的十字亮着幽芒白光。   这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标识瞬间刺得她心头一痛,车身缓缓滑近,正对着老城涮锅苍松路店的灰色石砌大门一侧,蓝底白字金属门牌上简明地写着两个大字——西门。   倪澈猛然踩下刹车,心跳如鼓般狂擂,景澄在里面?在武总?为什么会在这儿却不让她知道?   她解开安全带,俯身拉开车里所有的储物空间,一处处寻找蛛丝马迹。只是他的车实在太干净了,没用两分钟就全部翻了一个遍,半件可疑物品也没有。   是的,太干净了,连座椅下面的滑槽里都一尘不染。   倪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这辆车在交给她之前被极其彻底地清洗过了,连地毯上都不沾半点灰尘,凑近了闻还能嗅到清洗剂的气味。   她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给朱晖,“晖姐,你有没有什么同学或朋友可以拿到鲁米诺试剂的,我需要一点,越快越好——”      ☆、尾篇(04)   住院楼拐角的临时停车区紧邻一片小花园,入夜后四周没有照明,加之车窗上贴了单面透光的暗色车膜,车厢里十分黑暗。   倪澈将混合了无水碳酸钠和过氧化氢的鲁米诺试剂用蒸馏水稀释在玻璃喷瓶里,戴上一次性橡胶手套,将瓶中的试剂喷洒在汽车座椅、方向盘、车门内壁和地毯上。   须臾之后,集中在副驾座位四周,尤其是靠近驾驶位一侧的座椅和地毯上,出现了大片淡蓝色荧光反应,滴落状、流注状、擦拭状、浸染状……如此大面积且触目惊心的血迹显然不是小剐小蹭留下来的,所以,景澄才会出现在武总,才会骗她说自己去出差了!   倪澈感觉到一阵惊悸从内心深处悄然腾起,拖扯着撕心裂肺般的疼痛随着血液爬满四肢百骸,她几乎连一个小小的喷瓶都要握不住了。   这些都是景澄的血吗,所以他每次跟自己通电话都是那么简短的几句,似乎永远在摒着声音压着气息忙里偷闲,而她每次发信息过去,他又几乎都是立即便能回复。   为什么景澄不肯告诉她真相,她不是一个看不得伤病痛苦的人,起码连生死一线这种极限体验都曾经经历过了,是因为那个跟她冠有同一姓氏的人差一点就得手了吗?倪家人真的差一点就宿仇得报了吗?   倪澈紧紧握着方向盘缩在座椅上,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栗着,鲁米诺试剂淡淡的刺激性气味弥漫在狭小的车厢空间里刺得她肺部剧痛,呼吸困难。   咚、咚、咚,侧窗的玻璃突然被敲响,倪澈挣扎着抬起头,只见童潜已经拉开了副驾一侧的车门。   他吸了吸鼻子,皱起眉头,“什么味道?你在车里做什么?倪澈?”   童潜感觉到不对劲儿的时候,倪澈扒在方向盘上的手已经脱力地松开来,她整个人朝座椅上堆了下去,似乎如果没有脊柱和方向盘的支撑便会稀泥一般瘫倒在地。   “倪澈——”童潜喊出一嗓子的同时,快速地将前后车门悉数敞开,随即拧身坐进副驾位,将倪澈的身体扳着靠过来。她胸口急促小幅起伏,喘息的气流却极其细微,脸色因窒息变得苍白,唇角已然浮现出一抹淡青。   “药,你的药在哪儿?”童潜慌乱地四处翻找,幸运地在储物盒里发现了一支尚未拆封的药盒,赶紧手脚麻利地拆开来往倪澈嘴里喷进去。   倪澈被大股的喷雾呛得猛咳,紧闭的双眼覆着一层濡湿的睫毛,童潜这才注意到她满脸的泪痕。   “感觉好点儿了吗?你怎么了?我这就送你去急诊检查下——”   童潜的手臂刚刚用力收紧想将她抱起来,就被倪澈用力拉住,随即,她肩膀微微颤抖,不可自抑地抽泣起来,那隐忍的悲泣越来越强烈,很快演变成哀伤痛哭,像是饱含了莫大的委屈一般,听得人心生凄然。   童潜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动作,只好默默地守在一旁陪着她把这一波伤心难过发泄出去。车门四敞大开,车厢里残留的味道很快散去,冰凉的夜风呼啦啦灌进来。   童潜脱下自己的外套裹在倪澈背上,随后默默将车门关严,“这是……鲁米诺试剂的味道?你……”荧光反应在他进入车子的时候已经逐渐消失,他并没有亲见那令人心悸的痕检现场,也猜不出究竟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倪澈是个浑身上下都带着神秘感的人,在外人眼里她的很多关键性转折都十分不寻常,包括放弃鲸医大突然出国,以及放弃国外优厚的薪酬突然回国。   但她好像天生就是个不愿表达的人,哪怕明知道对方好奇得要命,她却能做到从始至终地淡定从容,像今晚这样失控大哭的模样是童潜完全没有想到的。   “你觉得……好一点了吗?”童潜见她哭声渐止,抽了两张纸巾递过去。   倪澈埋着头,将脸隐在暗影里,飞快地用纸巾清理了一遍满脸的泪痕,带着浓重的鼻音嗯了一声。   “你这样不适合开车……我去买点喝的,陪你坐一会儿行吗?”童潜轻声问她,见她轻轻点了点头。他推开一条门缝探出一只脚,又不放心地转过来,“你要在车里等我啊,不要偷偷溜走了,那样的话我也会很想哭的。”   倪澈还是没抬头,大概是因为眼睛哭得不舒服,她轻轻用纸巾沾着眼角,抬手摇了摇,示意不会那样。   没一会儿,童潜提着两杯热豆奶和一份炸鱼卷饼跑了回来,当真是跑的,直到他坐进车里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倪澈的情绪已经看不出异样,只是哭过之后眼眶和鼻尖微微发红,“你跑什么?”   童潜留下一杯豆奶,余下的都递给她,“你刚才……不是想……”   倪澈咬了一口卷饼,鼓着腮帮子嘬豆奶,“想什么,自杀吗?”她摇摇头,“我这辈子体验过太多次哮喘发作那种难受的滋味了,就是真想死,也要找个痛快舒服点儿的方式。”   “明天就放大长假了,今晚上不知道多少人高兴得睡不着觉,偏偏你躲在这里伤心难过……该不会是因为假期你需要值班吧?”   倪澈摇摇头,“不值。”   “其实……”童潜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你的事情我大概猜到一些,关于七年前的那件事,那个女囚犯对你恶言诅咒,你是随母姓的是吧,你们长得也很像。”   倪希仪曾经是鲸市名媛,她的照片在旧的期刊杂志上并不难见。   “就说你的心思总用在乱七八糟的地方!”倪澈吃完了东西,“你猜得对,我爸爸是崇仲笙,让人闻风丧胆的大毒枭。”   童潜的神色果然一凛,他能查到的资料里包含的信息量也就仅此而已,当年关于猎枭行动的报道是不会具体到卧底警员和崇家大小姐之间的恩怨情仇那么详尽的,所以对于倪澈这种身世的女孩为什么会死心塌地跟一个警察在一起,他也只能凭借瞿美景漏的那么一嘴模糊信息略加揣测。   “你……还是不一样的,倪澈,当初你对我说过,希望我能开开心心地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即便遇到了什么不如意也能够勇敢地跟自己和解,我对你也是一样的。”   倪澈笑得颇有些自嘲,却也认真地点点头,“会的,会和解的,我会让所有的事情都彻底解决的。”那一刻,她眼中闪现出坚定果决的微芒,冷霜一般覆在漆黑幽深的眼眸上。   ***   “那俩兔崽子没有任何就诊记录,一定是有人接应然后藏起来了,或者找的黑医生处理,或者被灭口了。”景良辰双手插兜站在床边,“倪焰那边却出奇地安静,规规矩矩地骄奢淫逸。倪澈她外公据说不太行了,近来倪氏集团内部的架构面临重新整合,听说董事会也要重新洗牌,倪家的子子孙孙们都摩拳擦掌等着分权,这孙子甚至还能朝九晚五地去坐班了。”   景澄倚在病床上摇摇头,“不是他。一颗子弹能解决的事情他不会那么麻烦把我请过去再喊杀喊剐,很可能是黑蛇背后的人。   之前已经有些端倪了,与其让我每天干躺在这里,不如把电脑给我。”   景良辰脚跟提起又落下,耸耸肩面露迷人微笑,“想都别想!你流血流得差一点就肾衰竭了知道吗,那可是肾啊哥哥,很有用的,老太太还等着抱重孙呢。   对了,倪宽病重,也没有再见见倪澈的打算,看来倪家是真心不想要她这个外孙女了,她又不想主动去亲近崇伯年那一支,两大家子名门望族骨肉至亲居然抵不上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崇安来得亲近。”   景澄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所以我不能让她再孤零零一个人了,等这件事情彻底过去……”   话未说完,放在他枕边的手机嗡嘤一震,倪澈发来几张男士衣装穿搭的照片,都是秋冬款,有一件夹克里面搭的还是粉色毛衣。仔细看的话,能辨认出放衣服的大床上铺的暖白贡缎床单,那是景澄家的主卧大床。   她在他家里,还利用假期帮他整理衣柜添置新衣,这个事实瞬间让景澄的心整个暖了起来,他可以想象出倪澈穿着那套他为她准备的雪白公主风睡裙,踩着一双棕黄条纹小猫拖鞋轻快地在房间里穿梭,就像一个幸福的新婚小妻子满怀憧憬地在布置新家。   景澄在对话框中输入一行字:在家等我。   ***   国庆第一天,没有排班的倪澈不和谐地出现在了人民医院住院楼的走廊里,被水深火热中的朱晖眼尖地瞥见了,飞扑过来一把逮住她,“什么毛病?没班还过来无私奉献?”   “当然没有那么无私,我是来办私事的。”电梯叮咚一响,倪澈迈进四楼妇产科的走廊,朝着护士站走去,朱晖托着下巴跟在后面,“你有啦?”   “嗯?”倪澈没有回答,客套地冲值班护士微笑,“麻烦帮我查一下前些天住在402的那位十九岁女患者,术后回访,我需要记下她的联系方式。”   小护士见是本院的医生毫不怀疑地将联系电话写给了她,朱晖捏着倪澈的胳膊阴恻恻问道,“这个病人不是你的,快说,什么企图?她就是电话里那个小三儿?”   朱晖被自己臆想出来的重口味给震惊了,402那姑娘什么情况她大概听了好几耳朵,可实在无法将残酷现实同景澄那种板正端肃的君子面孔联系起来,甚至觉得如果真相当真这般,吃了亏的更像是景澄才对。   “还有,你让我帮你弄鲁米诺做什么?杀了人清理现场?”   倪澈脚步不停,半个字也没有打算解释的意思。她飞快地走出住院楼,照着便笺上的电话拨了过去,“喂?葛小菁是吗,我跟你打听一个人……”   她坐进自己那辆黑色S/mart里,执笔飞快地在笔记本上写了几处地址,电话那头小女孩义愤填膺地飙出一串脏话,还不忘给她打气,加油啊小姐姐,对那个渣男千万不要客气,我与你同在,为了千万同胞姐妹勇敢前进!   倪澈:“……”   希尔公馆,清庭乐,唐宫……听上去没一个像正经地方的,还有一处位于西北五环附近的独栋别墅区,那里大概是倪焰的私产之一,没事儿带个把姑娘回家的那种行宫,或许他并不常去。   倪澈照着这里设置了导航,发动车子。运气这种东西,总是要碰一下的。      ☆、尾篇(05)   十月四日,早上六点,武总   护士长将血压计从景澄手臂上撤下,又看了看体温计的读数,温和又无奈地笑了笑,“一切正常,真的决定今天就出院吗?那么深的伤口才养了一个星期,我们这里可是有很多姑娘会舍不得的哦。”   “赵主任已经答应过了,一切正常就放我出院。”景澄好像怕人反悔似的强调,“我回去一定好好养着,这里实在待不住。”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滕青提着保温桶走进来,谦和又熟络地跟护士长打招呼。   “小女朋友天天来陪着还待不住,”护士长揶揄道,“不耽误你们俩喂早饭啦,早日康复。”   景澄看着滕青在一旁慢条斯理地盛粥,心里莫名急躁,又扫了两眼手机。   昨晚睡前他发了短信给倪澈,直到今早上她都没回复,这会儿也说不准她醒了没,打电话又怕扰了她的好觉,踯躅了一阵还是没忍住,又发了条短信过去:我今天就回家。   “等会儿就回了,不用吃了吧。”景澄接了滕青端来的粥碗,提着勺子搅了搅,“说好七点过来的,这会儿还没个人影,景良辰到底还能不能办两样靠谱的事儿了!”   滕青咋舌,说好七点,这连六点半都没到呢,不见人影究竟哪里不正常?“就算今天回家也得吃早饭,你就这么着急见你的倪澈么,要是七点钟他不来我就送你回家总可以吧。快点吃,不然我真要喂你了——”   “……”景澄坐在床边往嘴里扒拉粥,一碗粥几下就见了底,“我饱了。”   滕青接过碗,当啷扣回保温桶里,“那就给你留一半肚子回去吃你的烛光早餐好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这几天谢谢你……”滕青这几天所向披靡地往医院跑,拦都拦不住,的确让他挺尴尬的,尤其最初他伤重那两天,几乎是任她摆布。可人家一不要承诺二不求回报的,他如果主动撇清反倒显得不近人情。   好在这种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不靠谱的景良辰终于靠谱地适时杀了进来,面色凝重,印堂发黑,气急败坏得活像被扫把星附了体。   景澄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将指挥他收拾东西的念头勉强压了下去,转口道,“局里出事了?”   “不是局里——”景良辰舔了下嘴唇,目光兜了一圈才落回景澄的脸上,“倪焰死了,在他名下的一处别墅里,一小时前接到的报警,报警的人是……倪澈。”   景澄的脸上霎时出现了难以置信的表情,随即是惊疑、担忧。凌晨,倪澈怎么可能出现在倪焰家里,她在那是自愿还是被迫,有没有人伤害她……   “她人现在在哪儿?”   “分局出的警,人还在现场,赵队已经带着人过去了,我也马上过去,你先不要出院了,留在这儿等我消息。”   “你们是不是已经把她当作嫌疑人了?”景澄一把拉住景良辰的手腕,“带我过去,如果她真的有嫌疑,那也应该是我亲自去抓她。”   一刻钟后,景澄和景良辰并肩坐在警笛呜鸣的警车后排座椅里,景澄换好了一身制服,深色挺括的布料愈加衬得他脸色白皙,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孱弱的柔美,他紧绷的表情仿佛最薄透的瓷器般一碰即碎。   一路上景良辰接了几通电话,身边的景澄却一言不发,指尖深蜷在掌心里,任谁也猜不出他看似沉静的外表下究竟掩盖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法医初步判断死亡原因是经由颈动脉被注射了某种带有麻痹作用的过量药剂,引起了心脏骤停导致猝死,死亡时间在凌晨一点到两点之间。   现场没有明显的破坏和搏斗痕迹,门窗锁完好,指纹和脚印已经提取完毕带回局里进行比对。   那片小区为保护住户隐私仅在关键公共区域安装了摄像头,住宅近身和内部的监控都是住户自己安装和维护的,不幸的是,倪焰家里的监控设备刚好在案发前被破坏了。   还有,交警和小区公共区域的监控视频显示最近三天倪澈的车子曾经多次出现在案发现场附近,她又是第一个报案的目击者,的确……很难排除嫌疑。”   很难排除嫌疑,这是委婉的说法,景澄心里清楚,确切说是倪澈有重大作案嫌疑。“带有麻痹作用的药剂……具体是什么?”   “这个鉴证科还需要进一步检验才能确定,但愿不是手术时经常用来麻醉病人的那些。”   景澄深吸了一口气,他担心的正是这个,如果致命药物是倪澈工作中能够轻易接触到的麻醉剂,那就对她更加不利了。   绚烂的东升朝阳里,警车缓缓驶入一片红枫掩映的别致园林,一幢幢欧式风格的奶白色独栋建筑错落地分布在林间溪畔,雅致、圣洁,让人很难想象在这样美丽的风景中会发生什么血腥而隐秘的事件。   景澄下了车,默然倚在门边定神站了一会儿,似乎在平复情绪,紧接着便不顾走动中伤口处隐隐传来的牵扯疼痛,疾步跨上台阶,走进不远处敞开的雕花对开大门里。   百余平米的大厅中,尚有散在各处搜证拍照的警局同僚,有的看见他走进来微微错愕,连招呼也忘了打。   景澄几乎是半跑着上了二楼,在二楼的小会客厅里,赵队正背对着楼梯的方向在讲电话,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随即整个人向旁边错了一大步,原本被他挡住的倪澈整个人暴露在景澄的视线里。   倪澈坐在小会客厅一席单人的软包真皮沙发上,只担了个边儿,双手交叠在腿上,脊背挺直,头却低低垂着,半长黑发几乎遮住了整张脸。   这是个既防备又谨慎的姿态,跟景良辰对他说的一样,倪澈报了警之后便在现场安静地等着警察上门,但无论问她什么,她不是不回答便是说自己不清楚,于认命一般的坦然中表现出格格不入的抗拒和不配合。   在她几步之隔的茶几旁边,白色粉笔勾勒出大半圈人形图案,可以推测出倪焰尸体的大致状态,那应该是一个面对着倪澈斜倚在对面双人沙发脚下的姿势。   至少从倪焰死亡的一两点钟,直到凌晨倪澈报警,警方赶来初检拍照后将尸体运走,这期间至少有三四个小时的时间,倪澈就一个人在这幢陌生的房子里,同这具与她关系尴尬到难以描摹程度的尸体孤单对峙。   无论倪焰的死同她有何种关系,只要想到这一点,景澄收紧的拳头里像是正握着自己那颗酸极痛极的心,瞬间连呼吸都凝滞了。   倪澈低垂的眼眸中,一双黑色皮鞋出现在视野里,堪堪停在了让她感觉安全的距离之外。她缓缓抬起头,看见景澄的一瞬牵了牵嘴角,仿佛有些开心,但瞬间氤氲水润的双目又显出深深的难过。   她缓缓站起身,双手互握着大拇指垂在身前,视线贪恋地停留在景澄的脸上。   如果被警方带走了关进牢房里,大概就再见不到他了吧。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景澄穿警服,真的非常英俊帅气,飒爽迫人。如果不是这般的身份和情境,或许她会走上前去给他一个倾尽全力的拥抱。   就在这时,案发地一位分局的同事走近,同赵队低语,“领导,现场差不多就这样了,可以把人带回去了吧?”赵亮刚一点头,就见这位警官熟练地掏出了手铐,想来他根本不清楚这位嫌疑人同市局的渊源。   赵亮赶忙抬手格了一下,还没等他打太极的含混说辞出口,就见景澄朝前走了几步,抬手从身后解下手铐,咔嚓一声扣在了倪澈的左腕上。   赵亮:“……”   那一瞬,倪澈的嘴角又不易察觉地牵了下,随即垂下头去,视线落在景澄捏着手铐的手上。下一秒,又是咔嚓一声轻响,景澄将另外一只环扣铐到了自己的右腕上。   他随即紧紧握住了倪澈的手,另一只手托住了她泫然欲泣的脸颊,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已然算得上亲密无间的程度,而他低下头同她说话的姿态更是仿若两只交颈的天鹅般耳鬓厮磨。   “没事的,我带你回家了。”   景澄牵着倪澈的手缓缓走下台阶,走出大门,穿过黄黑相间的警戒线,将一排排人影和警车慢慢甩在身后,“你的车在附近吧?”问完这一句,他已经看到了那辆S/mart娇小的身影掩在枫红树荫下。   车内空间有些局促,景澄人高马大的塞在里面颇有些不易,还因着两人铐在一起的手他不得不从副驾一侧上车挪到驾驶位上。安坐下来之后,景澄下意识按了下刀伤的位置。   身后赵队和景良辰也上了同一辆警车,还有一辆分局的车子也打着了火等着跟上来。   倪澈转过头深深地看着景澄,半晌才说出见面之后的第一句话,“你现在好吗?”   这个问句称得上没头没尾,实际上无论怎么看,此刻麻烦缠身状态不佳的人都是她自己而已,哪有嫌疑人反过来担忧警察的道理。是以问出这一句,倪澈显然也没有期待什么回答,只是目光中的水波又深了一些,好像下一秒就会不堪重负地滚落下来。   景澄不知道她是怎么将那些眼泪都狠狠锁在眼眶里的,尽管好几次都呼之欲出,还是被倪澈生生给憋了回去。“看到你没事,我也没来晚,就很好。”   他握住她的手又紧了紧,随即发动了车子缓缓驶离小区,转入环城高速。   “是你做的吗?”景澄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转头看她,好像是希望亲耳听见她的答案,而不是二次分析她某种模棱两可的表情。   “不是的。”倪澈平静地否认了,语气里却透着某种如释重负。她是有作案动机的,也是有作案时间的,警方怀疑她完全合情合理。   “我知道了。”景澄的手又紧了紧,同时,脚下的油门也慢慢深踩下去,这辆车可以跑得多快,他是见识过的。   “这个混小子想干什么!良辰,加速,拦下他!”   赵队所在的那辆大众警车紧紧尾随着S/mart加速追赶,“反了他了!”他一拳砸在副驾一侧仪表盘的塑料盖板上,突然爆出与之极不相称的一声呯然巨响,车身猛地朝右偏了过去。   景良辰扶稳方向盘,镇定地点刹制动,车身剧烈震动之后缓缓停下来,“右后轮爆胎了。”   赵亮从车窗中探身出去,猛地朝后车摆手,示意他们赶紧追过去。少顷,他朝着瘪掉的后轮胎狠踹了一脚,咆哮,“被人扎了,特么哪个小王八蛋干的!”   景良辰挽起袖子拖出备胎来,支起千斤顶叹了口气,“赵哥啊,你骂到局长大人了。”   赵亮:“……”   五环路上,S/MART几乎要飞离地面般地滑向远方,景澄从口袋里摸出两只银色的小钥匙丢给倪澈,倪澈会意地将锁住两人的手铐打开。   “你的手机不在身上了吧?”   倪澈摇摇头,警方已经第一时间搜走了她的手机,那么重要的物证怎么可能留给嫌疑人带走。   景澄掏出自己的手机,在屏幕上快速地操作了几下,随即落下车窗,猛力朝相邻车道上一辆托运生猪的铁栅式货箱上丢了过去。土豪金的爱凤从铁栅顶端的缝隙里落下去,引起了猪群一阵小小的骚动。   随即,景澄掰到右侧车道,从最近的出口沿匝道驶离高速,将车子开上了一条车流稀少且没什么摄像头的支线路。   前面不远处路边停着一辆卡罗拉,车主面朝路基下方的壕沟耸了耸身体,似乎刚刚完成一场酣畅淋漓的放水。   景澄将S/MART停在路边,拉着倪澈下了车,快步走到男子身边,掏出证件亮在他眼前,“警察,现在需要征用你的车子,我们会支付相应费用并在发生损毁后照价赔偿,希望你能配合。”   男子慌张地扣上皮带,嘴里下意识便应着,“配合配合,那得配合……”   “半小时后拨妖妖灵报你的车牌号码,警方会把车子送到你指定的地点。记着,半小时。”   看着男子敬畏地颤着双下巴狂点头,景澄示意倪澈上车,随即将没熄火的卡罗拉疯狗一样地开了出去。   “景澄,你是想跟我亡命天涯吗?!”倪澈错愕地看向他。   倘若她自己洗不清白就此身败名裂也就算了,起码她不会觉得自己像窦娥那么冤。可军警世家根红苗正的景澄不一样啊,他现在的行为说得直白点儿就是纵容包庇、知法犯法,大好前程也许就这样陪着她白白断送了。   “没有,我们两个都不会有事的,我只是想在事情弄清楚之前保护好你,我不能让任何人冤枉你,把你关起来。”   景澄载着她在城郊一处遍布黑车的临时客运站弃了车,随后两人步行了几百米,招手拦下了一辆正规出租车,“封宁路。”   倪澈更加错愕地看向他,他真的要带自己回家吗,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真的只是为了带她回家?   “我们回家了,没事的,累了就睡一会儿。”出租车后座上,景澄揽过倪澈的肩膀,覆着薄茧的手轻轻摩挲在她白皙纤弱的后颈上,居然也神奇般地起到了安抚作用。   倪澈的心缓缓镇定下来,之前暗夜中发生的一连串险象环生、匪夷所思的事情仿佛随着混沌的暗潮渐渐平息,噩梦般地模糊起来。   倪澈忽然感觉到侧颈处被景澄有力的拇指猝然捏了一下,并不疼,也没有痛苦,突如其来的麻痹瞬间吸走了她孱弱的意识,脑海中最后知觉便是自己靠进了景澄坚实温暖的胸膛里,仿佛支离破碎的渡船终于在沉没前驶进了港湾,再没什么需要担心的了。   半小时后,景澄将倪澈平放在一张挂着轻纱幔帐的圆形大床上,倪澈仿佛睡得很安稳,景澄的指尖轻轻抚摸她侧颈的皮肤,“是我下手太重了吗?”明明没舍得太用力的呀。   他的手指触碰到一条细细的银色链子,慢慢提起,链子带着一枚不锈钢质地颇有点重量的十字架形吊坠滑出她的衣领。   耶稣会保佑你的吗?无神论的景警官端详了一会儿,又轻轻将坠子塞回她的领口,那就保佑你吧。   景澄转身倒了一杯温水,拆开一粒药片丢了进去,托起倪澈的肩膀喂着她迷迷糊糊地喝了。   “好好睡一觉,等你醒了我就回来了。”他俯身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了一个吻,双唇却恋恋不舍地顺着她挺直的鼻梁缓缓滑向了略显干燥的一双柔唇。   景澄站起身,抬手用力按住下腹的伤口,转身走了出去。      ☆、尾篇(06)   市局三楼的开放平台上,景良辰夹着烟的指尖微微颤抖,掌跟撑在粗粝的石砌围栏上,一筹莫展。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事情似乎正脱缰野马般朝着失控的方向滑足狂奔。他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该操心有着杀人嫌疑的倪澈到底怎样洗白,还是担心那个为爱走天涯的表哥最后如何收场。   稍微想远一点,这种情况牵涉甚广,后果简直可以不堪设想。   倏然,他居高临下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一辆停在市局门口的出租车上走下来,身上还穿着制服。霎时间景良辰不顾一切地将烟头朝地面狠狠一摔,妖风般裹挟着满身戾气朝楼下狂奔过去。   “景澄!你可真行!啊?!”景良辰的手指死死钳在景澄的手腕上,几乎是将他连拖带拽弄进了市局办公楼的大门。   “先是在警车轮胎上动手脚,然后让好几个兄弟追着你的手机信号找到一群泥腥狗臭的活猪,还打着警察的名义在大马路上公然劫车……你知不知道,就是现在,还有十几个弟兄们正沿着那小破客运站四处打听你的下落!   你能耐了啊?在警校里学的和在警队里练的都用在了自己人身上是吗!   你究竟是想帮她,还是想害她?!你知不知道你们两个这么一跑,就是教科书一般的越描越黑,啊?!   既然你那么能耐,干嘛还让那个车主主动报警找车?干嘛现在还跑回来?负荆请罪吗?   你就料定了我们不会公开通缉你们两个是不是?”   景良辰将景澄一路拖到一楼走廊最里面一间平时不太常用的会议室里,反身关上了门并落下锁。   “你把她藏哪儿了?马上说出来,我带人去接她到市局,一切就都还有转圜余地。   赵队使出浑身解数把这案子从底下分局给提了上来,这会儿正在楼上跟局长汇报情况,你爸是什么脾气你应该最清楚的吧,他把你直接关起来或者一脚踹死我都不会觉得稀奇。   还有倪澈,倪家对她什么态度你也想象得到吧,现在倪焰死了,如果让倪家人先一步找到她,她会比倪焰死得痛苦一百倍!”   景良辰磨破了嘴皮子,把刚刚站在平台上想得到的威逼利诱各色说辞统统一股脑倒了出来,他不能看着他哥就这样把自己在刀山火海里出生入死拼出来的一切甩手葬送。   “景澄,我跟你保证,我在看守所有的是说得上话的朋友,就算倪澈的事情弄清楚之前她得暂时在那边委屈一下,我也保证不会有任何人为难她,全部都可以是最好最宽松的条件。”   “人不是倪澈杀的,她不是畏罪潜逃,我不会让她被人关进那种地方的。”景澄的语气有些虚弱却不容辩驳,他紧紧按着下腹倚靠在会议室的白墙上,指腹隔着厚厚的衣料沾染到一片濡湿。   “我也没想逃,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现在就回来给你们一个交代。   我会把事情查清楚,把清白还给她,然后正大光明地把她接回来。”   “正大光明?”景良辰怒极反笑,“我可以告诉你,技侦初步的指纹比对结果已经出来了,现场除了倪焰和倪澈,并没有发现第三个嫌疑人的指纹。   还有,注射药物的针管和针头已经在别墅后面的草坪里找到了,上面清楚地留着倪澈的指纹。   而尸体和针剂里残留的药物也检测确定了,布比卡因,一种临床上十分常见的局部麻醉药剂,一旦过量注入血管就会引起心肌毒性,必死无疑。   景澄,你心里清楚的,倪焰想你死,她又是那种为了保护你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人,你问问自己的心,你就真的从心里相信她是清白的吗?她大过节的在倪焰家周围堵了他三天,你觉得她是去做什么的,跟他再续兄妹情谊吗?”   “她说不是,我就相信她。”景澄脸色虚白,后脑抵在墙壁上,用力地闭上了眼睛。“你们也别白费力气了,在证明她清白之前,没有人能找到她。”   景良辰刚想说什么,忽然听见会议室的门锁被用力从外面压了几下,随即传来钥匙互相碰撞的哗啦轻响和开锁声。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大门被猛地推开,程局抬手轰小鸡儿一般一把将景良辰扒拉到旁边,大步上前,抬起一脚照着景澄的胸口狠狠踹了下去。   跟在他身后的赵队赶忙扑身上前拉住程局的胳膊,但还是晚了一步。   景澄被踹得仰身向后飞去,撞得两旁码放整齐的金属支架座椅叮里咣当翻倒一片。   他落地的一瞬,后背重重砸在椅子翻起的脚轮上,脊骨和肋骨霎时传来一阵恍若折断了的剧痛,加之刀伤深处内脏撕裂般的痛楚,几乎疼得他失去意识。   景良辰吓疯了,踩着桌子椅子跳进支楞巴翘的座椅堆里,架着景澄的胳膊想将他扶起来,这才看见他一直按在伤处的手上满是鲜血,藏蓝衣襟上已经晕染了比巴掌还大的一片暗色。   “别别别,他身上有重伤,禁不起这个。”赵亮也跨着椅子跳过来,跟景良辰一边一个将景澄托架起来,“这这这,伤口是不是裂开了,赶紧叫个车去医院处理下,良辰?”   景良辰接到赵队飞来的眼色,赶忙扶着景澄就想往外走,起码先把盛怒之下的这波儿躲过去,却没想到景澄晃了一步挣开了他的搀扶,向前一步站在了程局的对面。   他脚步虚浮,人也明显孱弱,迈步时不由自主地抬手撑了下桌沿,雪白桌面上清晰地印出一个血手印。景澄努力挺直脊背,似乎想让裹在警服里的自己不要显得过于狼狈。   “对不起,但请您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把事情查清楚。”   景良辰觑着他姑父黑云罩顶的脸色,身上每一丝肌肉都是紧绷的,他真担心程局再祭出这么怒火中烧的一脚,那么他哥大概就可以了却爱恨直接飞升了。   “脱了,”程光毅负着手冷声道,“把警服脱了,证件和配备都交出来!”   “你要关我么?”景澄的声音微微发颤,透着一种从心底发出的寒意和难以割舍。   他永远都不能忘记自己第一天领到警服时那种狂喜的心情,也记得自己曾经无数次在程局休息的时候偷偷把他宽大到离谱的制服穿在身上比划出射击的姿势或者把景良辰按在地上当贼抓。   景澄的目光濡湿一片,那么坚毅如冰的一个人,流泪的时候也格外让人心塞。   一旁的赵队和景良辰很想说点什么帮他求情,哪怕稍微缓和一下气氛,可心里却好像怄了一坛陈年老醋,酸涩得让人无法开口。   程局脸上刀刻斧凿般的表情露出一丝细微的裂痕,这个儿子从小到大被他拳打脚踢的次数可能用一窝子的蜈蚣腿儿都数不清楚,可上一次被他打哭是什么时候,五岁,还是六岁?   但那一丝裂痕稍纵即逝,连声音都坚硬如铁,“你从现在开始停职反省,要么医院把你关进ICU,要么……你就把自己关在家里,一步也不许离开!脱!”   景澄缓缓从口袋里掏出证件,解下手铐放在会议桌上,随即染了血的白皙手指缓缓将制服的衣扣一颗颗解开,他的动作沉稳而郑重,仿佛每一颗钮扣都是旷世奇珍一般贵重。   终于,景澄将挺括厚重的警服脱下,仔细抚平每一处最细小的褶皱,整齐地叠放在桌上。他用凝视恋人一般不舍的目光盯着那件衣服看了一会儿,又抬手轻轻抚摸了肩章处的那两枚银色四角星花。   刚刚印在桌沿的那个血手印似乎正努力伸向警服,带着绝望和不甘,想将它至死抓在手里。   那件穿在景澄身上的蓝色衬衫左侧下摆,已经被血迹氤氲出大片刺目的殷红,他此刻却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站直身体,冲自己的警服端肃地敬了个礼。   “景良辰,送我回家吧。”他将钥匙递过去,“这个你拿着,我用不着了。”   “你忍一下,我送你去医院。”景良辰手忙脚乱地发动汽车,“伤口撕裂感染的话,你就死定了,额头有点儿热,是不是已经发烧了?”   “我不去医院,送我回家,马上。你不送我,我就自己走回去。”景澄说着就去抬手开车门。   “X,我特么服了你了,回家,现在就回!”景良辰踩下油门,“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啊,我认识一个私人医生,我把他叫到家里来,你要是不配合,我就保证锁完了你之后任何关于案子的消息都不会告诉你!”   “表面的伤都处理好了,千万不能再拉扯到伤口,最好还是到医院做个全面的检查。”医生收拾好药品器具,关合了医药箱,他鲜少见到有人在简单麻醉的条件下处理这么严重的伤口还能维持如此淡定的表情,“消炎药记得按时吃,也要注意补充营养和卧床休息。”   景良辰送走了医生,在楼下的粥铺里买了午饭提上来,“乖乖养伤,如果你倒下了,再没人能找得到倪澈,她该不会神鬼不觉地饿死了吧?”   景澄回了他一个“少来套我话”的眼神,“她怎么会突然跑去找倪焰?是不是你说漏了什么让她猜到我受了伤?”   “这也能赖到我头上?”景良辰将钥匙往床边柜上一拍,“我懒得给你保管这个,反正只要你想,也没什么电子锁能锁得住你。”   景澄躺在床上翻看他同步到另外一部手机上的通讯记录,已接电话中一个陌生的号码引起了他的注意,再看看通话日期和时间,想起瞿美景说过替他接了一个错投了快递的电话,一缕疑惑滑过心头。   他用座机拨给瞿美景,再细问了一次那通电话的内容,印证了心中的猜测。错投到楼上住户的快递,他百分百肯定,这个快递绝对是不存在的。   “你吃了饭好好休息吧,别想东想西的了,晚上下了班我再过来看你。”   ***   倪澈感觉自己做了一个绵长到永无尽头的梦,梦里她回到了曾经的崇家,躺在那间属于自己的宽敞卧室里。   是的,这是她十八岁之前住过的那间卧室,圆形软包大床摆在房间的一角,雪白的轻纱幔帐铺天盖地垂落下来,床边是一盏欧式宫廷风格的纯白铁艺落地灯,磨砂灯罩宛如一株生动的郁金香花苞,透着暖白的微光。   倪澈的睡眠很轻,她房间的墙壁做过特殊的隔音处理,整面墙由上到下都做了白色的真皮软包,细致优雅的抽象树形压纹是一位知名欧洲设计师的手绘作品,枝桠上稀落地点缀着浅淡的银色叶片形图案,只有在灯光大亮的时候才晃出莹莹光影。   还有吊顶上波浪形排列的风琴管水晶灯饰,每每有微风拂过,便会发出悦耳的清响。   远处的墙面矗立着一整排的白漆实木书架,上面排放着被倪澈精心整理过的各式书籍,其中有一部分是景澄送给她的。她抬手抽出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这是英文译本,当年景澄经常读这个故事给她催眠。   “去承认你的罪过,上帝就会给你新生……以受苦赎罪吧……让我们一同苦难……”   倪澈紧紧握住了自己胸前那枚十字架,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索尼娅也有一枚铜制的十字架,如果我愿意受苦,是不是就可以救赎一切罪过?   倪澈闭上眼睛,用力扯断颈间的项链,将它夹在书页中,重新将书塞回架上。   她坐在书架前雪白的椭圆形地毯上凝视着整个房间,恍惚中有一种奇异的陌生感,这是在梦里吗,真的梦见了从前属于她的那个家吗?   其实许多的细节已经模糊地揉进了潜意识里,她甚至看到了从前她未曾留意过的某些东西,比如梳妆台上琥珀色的抽屉拉扣,钢琴旁那个被她用来塞旧曲谱的手编收纳篮,甚至那面崇安不知哪里寻来逗她玩的手绘埃及艳后面具……   倪澈扶着书架边的玻璃矮几站起身,不小心碰翻了上面一架旋珠形状的永动摆件。   她将摆件扶正放好,轻轻一碰,立于一个脆弱支点上的旋杆便带着两端的旋珠缓缓翻转起来,永不停息,是以,那两颗旋珠永远都隔着一条银河的距离不得相聚。   倪澈从不记得自己的房间里曾经有过这么特别的一个物件,她的指腹轻轻滑过摆件基座上一行银色小字:2015鲸市魔方公开赛三阶盲拧亚军32.01s   仿佛有一道闪电劈进了倪澈的大脑,她倏然惊醒,这个七年前不可能存在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她的房间里,她的梦境里!   周遭的一切突然忽远忽近,剧烈地旋转起来,混乱中倪澈却清晰地看到了更多不同于从前的东西,挂在墙上的小提琴,封闭窗口上足够以假乱真的风景彩绘,位置怪异的盥洗室推拉门……这不是她的房间,也不是她的梦……那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她奔去门边,徒劳地按压着开门手柄,精钢防盗门纹丝不动。还有窗户,房间里的两扇窗已经被彻底封死,半点光线也透不进来,所谓的窗帘无非只是摆设。   倪澈推开玄关处的一扇门,里面居然是一间完整的厨房,厨房!厨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厨房里应有尽有,连冰箱都塞满了各种食品和饮料,西柚汁的生产日期是十月一日!   倪澈跪在地板上双手掩面,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景澄在哪儿?   “景澄,景澄——呜呜呜——”   究竟是谁在跟她开这么残酷的玩笑,这是专门为她准备好了的楚门的世界吗?   ***   景澄很清楚在他家的门外、楼下,大概有无数个便衣紧紧盯住了所有的出口,天罗地网任他插翅难逃,那些人会跟踪他然后找到倪澈,把她带走关起来。   他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如今满世界的人都对倪澈深怀恶意,唯有他才是她唯一的保护神。   医生给他注射的药物里增加了镇定成分,所以他只是稍微躺下来休息了一会儿便不知不觉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居然天色都暗了下来。   景澄瞥了一眼景良辰丢在床边柜上的钥匙,他如果想去看倪澈,的确是没有什么锁可以锁得住,没有什么人可以拦得住。   ***   景澄开门进屋的时候,房间里仍然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样,只亮着那盏暖白的落地灯。他随手关上门走进房间,大床上却空无一人,“小澈?”   这间屋子宽大却明了,一眼望去就知道屋里没人。景澄推开卫生间的门按亮灯光,依然是空空荡荡。他又耐心地找了一遍厨房,他的倪澈一定还在这里,对此他很有信心。   景澄的脚步停在靠墙一组衣柜前,原本倪澈的房间里这个位置并不是衣柜,而是一爿宽敞的衣帽间,但格局所限,他也只能照猫画虎地做成这样。   景澄的手指勾住柜门上的银色拉槽,轻轻拉开,在摆挂稀疏的柜子里,倪澈裹着一件景澄的白衬衫,歪着头靠在衣柜内壁上睡着了,微卷的黑发垂在肩膀上,白皙的颊边还挂着泪痕。   “是不是我的药下得太多了?”景澄伸手过去,一边托住她的背脊,一边抄起她的膝弯,不顾腰部使力时伤口处牵扯的剧痛,想将她从柜子里抱出来。   “啊——啊啊——”   他没想到自己的手刚刚碰到倪澈,她便受惊一般大叫起来,哭着挥手过来打他。好像那间柜子变成了她的私人领地,不管是谁来侵犯她都要跟对方拼命。   “是我,小澈,你看着我。”景澄跪在门边,去握她双手的动作柔和成了慢镜,“我吓到你了是吗,别怕,是我。”   两个人就这样一里一外地互相拖着手对峙了半天,倪澈才恍如梦醒般地开口,“这是哪儿?你把我带到哪里了?”   景澄轻轻叹了口气,果然是自己吓到她了,“对不起,我可能要慢慢跟你解释,不过这里很安全,没有人能找得到你,更不会有人把你带走关起来。”   倪澈错愕的眸光中如碎钻般闪烁,她哑声道,“景澄,难道现在,不是你把我关起来了吗?你究竟要做什么,你疯了吗?”   你疯了吗?他想他可能真的疯了吧!只要一想到倪澈被关在铁栅里,他想见却不得见,他就真的会疯掉。“我可能的确……你别怕我,别怕我。”   倪澈的身形稍一放松,景澄立即将她搂进怀里抱了出来,“如果你不喜欢这里,我就把你不喜欢的那些都拿走,我找不到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你信我吗?我会很快把真凶找出来,还你清白。”   “可是你是警察啊,你忘了吗?景澄,你是警察啊——”倪澈被他塞进毯子里,浑身仍然瑟瑟发抖,“你这样把我带走真的没关系吗?”   她瞥见白衬衣的袖口蹭了一抹嫣红,骤然惊坐起来,将景澄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你哪里受伤了,别瞒我。”   倪澈的视线落在景澄黑色T恤的衣襟上,那里明显有一处不自然的湿润色泽,她抬手掀开衣襟,狠抽了一口凉气,“你身上有这么重的伤刚才还抱我?这里有医药箱的吧,有吗?”   有,如果他故意按照原来的房间格局精心布置了这里,那么……倪澈跳下床,跑到书架边,拉开最下面一层最左侧的柜门,飞快地取出里面白身蓝盖的塑料应急医药箱。   “躺下,躺好。”倪澈用消毒酒精喷洗双手,随后用镊子轻轻撕下覆在伤口上那层厚厚的被血浸透的纱布,一道五六公分长的狰狞刀口赫然暴露在面前,刀口边缘已然不平整,因拉扯和外力造成的撕裂和移位使得伤处血肉模糊。   虽然倪澈在手术中见过无数例比这更加惨不忍睹的伤口,唯独景澄身上这一个让她双手颤抖,完全忘了该如何动作,“去医院吧,处理不好你会死的。”   “不去,”景澄安慰地捏了捏她是手腕,“你见过亡命天涯还敢往医院里跑的吗?随你怎么处理都可以,我不去医院,如果我死了,就算把命还给你了,利息不够的话你也只能认了。”   倪澈瞪他一眼,在医药箱里翻看了一遍,“虽然这里有医用缝合的针线,可是没有麻醉药剂啊,消毒的手段也不完备,让一个麻醉医生给你做外科缝合,你真的打算死在我手里吗?”   “你不是每次都会救我的吗?”景澄仰在床上灼灼地看着她,“不用麻醉药,有麻醉师就可以了。如果我喊疼,你就吻我一下。”   “那如果今晚你发烧了,就必须去叫救护车去医院,不然我就是喊破喉咙也要把警察招来,让你爸直接把你绑回去!”倪澈挥着手术剪威胁道。   “你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的,我可以保证,你应该庆幸我是个好人,不然你现在的处境就是教科书般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景澄刚刚说完这一句,嘴里便被塞进了一卷医用纱布。   倪澈开亮了灯,跪在床上小心地拆开已经撕裂皮肤的缝线,清理伤口周围的腐肉和淤血。所幸伤口被撕裂的部分仅是腹壁外层,里面的缝合应该仍然完好,她需要将刀口清理后重新缝起来。   景澄咬紧牙关,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清创和缝针,除了贯穿始终的疼痛之外,每一下触碰和拉扯都仿佛锋利的小刀直接割在他的痛觉神经上。   他的身体不自觉就随着倪澈的动作绷直收紧,床单被他的双手抓握成放射状皱褶的两团,那些生生憋在喉间的痛呼仿佛呜咽般听得人心悸不已。   有时倪澈不得不停下动作,用纱布巾帮他擦拭青筋暴起的额角渗出的一片片冷汗,低头亲吻他的脸颊以示安慰和鼓励,然后继续她用自己所能做到的最轻快的手法迅速缝合。   直到最终将一条弹力创口贴在新缝合的伤口上粘好,倪澈才呼出一口气,飞快地将染血的器械和废物丢进托盘,扯掉手套,蜷起膝盖将脸埋在臂弯里,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景澄吐掉嘴里的纱布卷,撑着身体来拉她的手腕,又被倪澈一巴掌按回去,“不许动,还想再缝一次吗?”   “过来,陪陪我。”景澄将她拉到身边躺下,伸出一条手臂给她当枕头,“被你扎来扎去的是我,怎么反倒你自己哭成这样?就这么心疼我受苦吗?”   “不是啊,我是被我自己的针线活儿丑哭的。”倪澈看到床单上几乎被他流出的汗水洇出了一个人形水印来,“你不是说这里喊破喉咙都没有人听见吗,那你刚才疼了怎么不喊呢?”   “我不能在你面前那么丢脸啊,别哭了好吗,就算你在我身上缝出一只大蜈蚣来我也不介意,你给我缝的,我会带在身上一辈子。”   帮他换衣服的时候,倪澈吃惊地发现他前胸后背上大块大块的青紫淤痕,这些,也是倪焰派人干的吗?   景澄飞快地拉下衣襟,“没事,这些是被我爸打的,就是看着挺吓人,亲爹打儿子还能用多大劲儿?”嗯,当然是拼尽全力了。   倪澈从背后抱住他的腰,脸颊紧紧贴在景澄的背上,“可是我还是很想哭啊,景澄,你是来给我使苦肉计的吗?”   景澄转过身,抻着劲儿将她压在床上,“是美男计。他打我几下出出气就没事了,你看我现在还能跑出来看你,明天还可以回去破案,如果我不是他亲儿子,咱们俩的头像早就贴满大街小巷全城通缉了。   我什么都不会逼你的,你想说的和不想说的,我都会一点一点查到,只是时间问题。”   倪澈的身体微微一颤,丝丝寒意沿着脊背爬上心头,只是时间问题……   景澄探身拉开床边柜的抽屉,拿出一只浅粉色皮纹后壳的手机,“还记得这个吗?”   倪澈当然记得,这是她七年前用过的那部手机,独一无二的后壳是倪浚从意大利手工皮匠那里特别定制的,全世界再没有第二个相同的。   只是细看的话,手机机身上除了屏幕是完整的,别处都带着几不可查的裂缝被仔细修补过的痕迹,右上角靠近摄像头的位置还有一块米粒大小的三角形缺失。   当年是她亲手将这部手机从人民医院住院楼的七楼丢了下去,本以为它已经和她当时的心一起摔成了碎片齑粉,却没想到它还有一天能够重新回到她手里。   倪澈此刻比最初在如梦般的混沌中见到这个房间还要震惊,她轻轻按下开机键,手机居然叮铃铃传出了开机音,屏幕上也闪现出景澄当年特意为她编辑出来的开机画面,两个线条简洁的小人儿,一个坐在树下戴着耳机听音乐,一个垂立在旁边被微风拂起裙角。   “你……怎么做到的?”   “你看看,里面的照片和短信大部分都还在的。”景澄的拇指擦掉她滑下的一串眼泪,“我蹲在楼下捡了一个晚上的碎片,还是没能全都找回来,后来花了两年的时间才把它修好,里面换了一些零件和线路板,但都是我尽可能自己做的,为了弄这个我还特意跑去鲸理工蹭了人家大半年的集成电路。他们学校男生那么多,还有一群女生跟我要电话。”   “那你给了吗?”倪澈揉了揉发红的鼻尖,滑动屏幕翻看两个人以前拍的照片。   “当然没有,我是去学修电话的,修好了还不得跟宝贝似的自己留着,哪能随便给别人?”“你别哭了好吗?你看你以前多爱笑啊,都是我把你祸害了……我许你我今后生生世世都任你差遣,为你消灾挡难,所有的好运气都归你好不好,就算我还你的利息。”   倪澈用力摇头,哭得更凶了,整个人都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像是要将这一世全部的委屈都发泄出去一般。   景澄被她吓到了,赶忙支起身体,顺她的背,想着要不要先把药准备好,这样哭久了会哭坏的,“小澈,对不起,你别哭了,以前是我太混蛋了……当年我把你一个人丢在医院里你是不是也这样哭过,你再哭的话,我就要在你面前丢脸了……”   好半天,倪澈才在他的怀里平静下来,带着重重的鼻音哑声道,“景澄,你千万不能有事知道吗?如果你死了,我这辈子就从头错到了尾,没做对过任何一件事,你好好活着,我就没有错。”   “其实我也不想哭的啊,可是就是停不下来怎么办……”   “你知道你究竟都做了什么吗?这屋子里的东西都是从哪儿淘弄来的啊,你脑子有病吗?你是自虐狂吗?你这样很变态的知道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爆发一下,万一哪天我断更了,你们要记得我的好~ 记得给我看到你们的声音,比心~   ☆、尾篇(07)   那一夜,倪澈拱在景澄的怀里,抽抽噎噎地几乎将自己给哭成了人干,最后都搞不清她究竟是睡着了还是哭晕了,下半夜半梦半醒中,她又一直不停地喃喃喊着要水喝。   景澄这个重伤员带着刀伤发着高烧硬是撑着爬起来十几次给她端水喂水。   ***   次日清早,御用两面三刀大奸细景良辰准时出现在景澄家里,还拎着景老夫人特意操办的豪华探监早餐组合。   景澄在退烧药的作用下勉强恢复了正常体温,只是头还很昏沉,“倪焰家里的电子设备能不能想办法弄给我看看,案子有什么新进展?”   景良辰系着小围裙在厨房里给他榨果汁,“坏消息爱听吗?局长大人让我转告你,给你三天时间把倪澈交出来,否则假期一过,十月八号上班的第一时间,你会在全公安系统的内网上看到他亲自签发的通缉令,你的倪澈将正式从嫌疑人升级为通缉犯。”   景澄坐在桌边,眼睫低垂,“三天,已经很宽松了。说点正经的吧,三天之内把案子破了。”他心里清楚,这已经是程局综合权衡了他的未来和眼前局势所能作出的最大让步。   景良辰摆好早餐坐到对面,“据医院的同事交代,倪澈在案发前的情绪明显有异,还曾经托人弄过鲁米诺试剂。而且她联系过倪焰之前的小情妇,地址就是从她那里套来的。   案发前一晚十一点左右,她尾随倪焰的车子到小区门口,保安清楚地记得当时两个人正发生什么争执,看起来很像是拜金女被富二代甩了之后还纠缠不休,她坚持要跟倪焰谈谈,一开始倪焰想赶她走,后来没办法就让保安放行她进去了。   而且,在倪焰回家直到死亡这一段时间里,再没有任何可疑车辆和人士出现在公共区域的监控里,也就是说,别墅里应该只有他们两个人。这说明什么?难道是倪焰自己给自己一针玩自杀?”   景澄缓缓转着手中的果汁杯,“你觉得凭倪澈的体格和力量,怎么能轻易就将药物注射进倪焰的颈动脉并且控制住对方几乎没有搏斗和挣扎?   她托人弄过鲁米诺试剂也不代表她也同样弄过布比卡因,我想你们肯定没有找到医院这类药剂丢失的证据吧,人民医院这种正规的三甲医院,药剂的使用和管理都十分严格,如果倪澈偷取了药物不可能没留下痕迹。   她的电脑和手机上是不是也没找到她网购这类药剂的交易痕迹?   试想如果有人想杀掉倪焰并且嫁祸给她,那使用这种方式就再合适不过,所有的一根筋在看到尸检报告之后都会立即在潜意识里将倪澈当成是凶手。”   “你才是带着有色眼镜看待问题好不好?哪个老师教过你,在证据确凿事实清楚之前就先一步认定某个嫌疑人是清白的?”   景良辰泄愤似的用一根筷子将奶黄包愣是戳成了蜂窝煤,“你们家倪澈多能耐啊,凭着一点猜测就能步步设局,小心试探,不仅猜中你没真的出差,还连你受伤都能查出来。鲁米诺都用上了,根本就是民间版的鉴证实录,三次元的名侦探柯南!就她这脑子,真想弄死倪焰那个白痴还不跟闹着玩儿似的?你说的疑点她可未必就找不到解决的方法!”   许是听到对方夸奖了倪澈,景澄勾起了嘴角,“所以啊,如果倪澈真的想杀他,而且还是蓄谋已久连作案手段都事先想好了的预谋犯罪,那她为什么要在倪焰家附近毫不掩饰地留下那么多的行踪和痕迹,是担心别人怀疑不到她头上吗?   明明一副医用橡胶手套就能掩盖的指纹证据,她为什么连麻醉剂都弄到了却懒得顺一副根本不计数量的手套?   还有,你办案这几年,除了那些自首的,见过多少例真凶在自己明显有很大嫌疑的情况下,不清理现场掩盖证据便主动报案的?把针筒敲碎冲进下水道很费劲儿吗?”   景良辰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半晌幽幽地问,“那你说她为什么不肯清楚交代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关于有据可查的那部分行踪都跟她在现场的口供吻合,唯独从倪焰死亡到她报警这期间的四个小时发生过什么死无对证。   按照倪澈当时的说法,是她在同倪焰交谈的时候突然闻到一种特殊的气味,然后就昏迷了,醒来已经是凌晨五点左右,然后她就发现了倪焰的尸体报了警。   问她找倪焰是想跟他谈什么,你猜她怎么说?她说是因为听说倪老爷子病危,她想通过倪焰跟倪家缓和紧张的关系,让倪家允许她回去探望!豪门遗产纠纷热身赛,但凡沾点边儿的都想上前去分一杯羹,这个狗血的说法居然听上去十分合情合理。可你应该最清楚,她根本就是在撒谎!”   景澄的心一沉,果然,倪澈是绝对不可能因为觊觎家产而去接近倪焰的,就算她真的想回去看她外公,想跟母家的兄弟姐妹搞好关系,那也绝不可能是倪焰。   她去找倪焰目的何在没有人比景澄更清楚了,断了倪焰继续害景澄的念头,那除了杀他,她还有更好的办法吗?口供中的谎话并非是她为了撇清嫌疑,明明就是不想这件事情连累到景澄。   “当时在现场,法医有没有取样确认她是否真的吸入过什么致人昏迷的气体或者喝过掺了安眠药的水?”   “有啊!”景良辰将两个人吃剩大半的餐点归置到一边抹抹嘴道,“她口鼻周围和血液中的确提取到了乙/醚残留,十分微量,如果再容她代谢几个小时说不定就检测不出来了。不过你想想,如果她是凶手,布比卡因都搞得到,这种更是不在话下,恰好用来做编故事的道具。”   “她不会用这种道具的,”景澄蹙眉,“她有哮喘,对着自己喷乙/醚无异于是自杀,昏迷之后窒息,实在太冒险了。”   景良辰像是终于找到时机扳回一局,脊背一挺,“诶!这一点我可是跟法医同事沟通过了,吸入乙/醚引起哮喘并导致死亡只是概率事件,并非必然结果。”   “去年冬天你追那个诈骗嫌疑人的时候,抄近路从四楼跳下去摔死自己也是概率事件,你怎么没跳呢?!”景澄就着最后一口果汁吞下两粒消炎药,将杯口朝景良辰一甩,鲜红的石榴汁唰啦在对方雪白的卫衣上染出一溜红点儿,“你跟倪澈有仇吗,干嘛总是针对她!”   景良辰跳脚,捏着胸前的衣服啧啧惋惜,“NBA限量版,景澄你!赔都没地方赔去知道吗?”   “连公安系统联赛首发都没上过的冷板凳,你在我面前还装什么铁杆球迷。”   景良辰直接将衣服脱下来喷上漂白剂泡到盆里,打开柜门去找景澄的衣服替换,“我跟你说,你必须给我洗干净,不然跟你没完!   就你现在这种恋爱脑宠妻狂魔护短综合症晚期患者,要不是我在这里矫枉必须过正地给你醒醒脑子,恐怕就算你亲眼看见倪澈提着刀子捅人,都会坚信那是她突发了精神障碍,有只看不见的鬼握着她的手逼迫她去杀人的。”   “石榴还有吗?”   “怎么了?我没都榨。”   “那就好,等会儿我就都榨了汁给你染得均匀点儿!”   “……”   “可能真的有只看不见的鬼……”景澄站起身,眼前黑翳瞳瞳,便抬手在眉心狠狠揉了揉,“现场有没有可以避开监控进入别墅的什么路线,或者录像被人动过手脚?我们去现场看看。”   景良辰见他站起身脸色明显发白,抬手在他额上试了下,“又发烧了!你禁足呢懂吗,还去什么现场,老老实实在家给我等着医生过来!”   他推搡着将景澄按回卧室的床上躺下,“现场我会再去的,你就别操心了。”   景澄的嘴里被塞了一支体温计,说话有些含混,“她如果遭遇了那第三个人,又宁愿自己被怀疑却什么都不肯说,只可能是因为……她想保护那个人?”   “你说什么?”景良辰转头走了一半又顿住脚步,“保护哪个人……除了你,还有什么人是值得她这样保护的?难道因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她牺牲自我就为了向那位志同道合的朋友表示感谢?”   急促的来电提示打断了景良辰的思考,他走到客厅接起电话,低声谈了几句又转回了卧室,“倪焰的电脑有发现,里面有大量操作圣堡后台系统的痕迹。”   景澄闻言,唰地将逼近40度的水银柱一把甩回了35度以里,“电脑拿过来,圣堡的事情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我得看一下,我去局里看也行……”   “你先躺,躺下!”景良辰不看温度计也知道他烧得不轻,皱眉道,“我想办法给你弄回来看,你先把身体养好。用我帮你去看看倪澈吗?”   景澄不耐烦地冲他摆摆手,不带丝毫信任的成分。   若不是景良辰已经趁着换衣服的工夫将景澄家里各处犄角旮旯看了个遍,他真要怀疑倪澈是被景澄直接藏在家里了。不然好几个人轮班盯了他二十四小时,居然没发现倪澈的踪迹,这样藏了她又不闻不问的,究竟哪里比看守所好呢。   ***   柔滑兔毛绒球背包挂饰,背面刻着学号的鲸理工附中校牌,一盒跨越她冗长年龄段的各种版本证件照,维也纳爱乐管弦乐团巡回演出的门票票根,鲸医大新生录取通知书……   这间高仿版卧室仿佛一个巨大的宝藏,到处都藏着令人瞠目结舌的收藏品,倪澈穿着景澄宽大的白衬衫和一条裤脚挽了好几叠的系带运动裤盘腿靠坐在床边沉溺于惊心动魄的寻宝游戏。   她想不出这些连她自己都已经遗忘了的物件是怎么被景澄一件件淘弄回来收藏在这里的,在那些她离开的日子里,他会时不时就来到这儿一个人小坐一会儿或者把每一篇回忆都打开来重温一遍吗?   这种剥皮剔骨的滋味一点都不好受,所以那七年里倪澈强迫自己从来不去回忆,她擅长拼命寻找各种新任务填满自己,甚至去生死由命的黑市跟人家赛车,一旦景澄出现在脑海里,她便会立即对自己说,我恨他,如果让我再见到他,我会让他加倍偿还。   现在他已经还了的吧?倪澈问自己,他加诸于他自己身上的折磨和痛苦半点都不比她想要的少,甚至多到让她心疼不已的程度。   而且,他根本就没有错啊——   倪澈静静走到房间正中,在地板上平躺下来,闭上眼睛,双手交叠在小腹上。如果她现在死了,那这里将是她最最奢华的坟墓,最最适合的归宿,她在这世间拥有的全部爱意都在这里了,此生再无遗憾。   半晌,倪澈倏然睁开双眼,缓缓坐起身来。   距离倪焰死亡已经过了三十几个小时,她的心情由最初经历核爆一般的冲击,到如今恍如出世躲在这无风无浪之地,可她能在这里躲一辈子吗?那些本该冲刷她的风浪又是谁在帮她顶着?   景澄此刻的局面一定不是他说的那么轻松,藏匿杀人案嫌疑人,这可不是踢球砸坏邻居玻璃,被他爸揍一顿以示警告便能了事的。   倪澈清楚,想说服景澄这种执念如此之深的人同意放她出去到警局等候发落简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想走出这间屋子只有自己想办法。   倪澈跑到窗边,将耳朵紧紧贴在本该是窗口的位置闭上眼睛努力聆听,外界一丝一毫的声音都传不进来。窗缘的缝隙被彩绘背板的不锈钢画框紧紧封死,她从厨房找来几样尖锐的工具试了多次都不能撼动半分。   唯一可能通向室外的那扇门单是目测就极其坚固,门上是一部电子锁,12键那种,理论上密码设置有超过百万亿种可能。   之前倪泽在外面的那处高级公寓用的就是这种门锁,虽然从室内也可以通过键入密码开锁,但只有最多三次的键入机会,一旦三次全部输错,主人的手机上便会立即收到一条报警信息。   也就是说,她如果想出去,就算将景澄敲晕了偷钥匙也是没什么卵用的,要么搞到房门的密码,要么就得让景澄心甘情愿地把她带出去,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景澄什么时间会来她完全不清楚,但既然决定了就要马上着手准备,她不但不想躲在这里连累景澄,更有一些事情要亲自当面去问清楚。   只要做到这两件事,即便自己的下半生注定要在监牢里度过,或者一颗子弹为倪焰偿命,她也不会觉得那有多么难以接受。   ***   晚上十点一刻,安静的房间里终于传来开门声。   倪澈光着脚飞速跑进卫生间,胡乱在脸上和颈上淋了一些水,镜子里映出她因为一整天没吃饭血糖偏低而略显苍白憔悴的脸色。   “小澈?”房间里响起脚步声,渐次朝卫生间清晰过来。   倪澈的动作没有一丝耽搁,她迅速将之前加了红酒、老陈醋、千岛酱并混在料理机里搅碎的若干食物混浊液倒进马桶,并故意随处遗洒了几大滴。狭窄封闭的空间里顿时弥漫起一股酸腐的,类似于呕吐物的味道。   她随即蜷缩起身体侧卧在卫生间冰凉的地砖上,用力一口咬破嘴唇内侧柔软的嫩肉,瞬间清晰地感觉到腥咸的血液顺着破口沾满口腔又溢出唇角。      ☆、尾篇(08)   下一秒,倪澈身后传来什么东西脱手落地的闷响,一阵疾风靠近,景澄有力的手臂从背后扳过倪澈的身体。在看到她口吐鲜血的一瞬,景澄的瞳孔骤然一缩,身体明显一颤,膝盖咚地一声砸在地上。   “小澈?”他抬手抚过她濡湿的前额,将碎发拢到脑后。   如果景澄不是这么的惊慌失措,或许会很容易分辨出汗水和清水差距甚远的触感,可唇角染血倒地不起的倪澈在周遭一片似乎经由剧烈呕吐造成的狼藉场面掩护下,孱弱得如此逼真,尤其是那股透着腥甜味道如假包换的血气。   她其实担心景澄又要抱她牵扯到刚刚重新缝合的伤口,于是“挣扎”着率先从地面上摇晃着站起来,“我没事,可能是吃得不舒服了。”   呕吐是再常见不过的生理反应,甚至可能是某种喜兆,但现在不是古装虐恋剧的拍摄现场,吐血绝对百分百不正常,依照几十年的影视剧经验论,这很可能预示着某种十分严重的疾病,甚至她说的某句话随时都可能变成临终遗言。   倪澈被味道不太好的血水呛了一下,发自肺腑地咳了出来,这一咳咳得血星四溅,堪称画龙点睛的后期制作。   景澄登时更慌了,“别怕,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不行,”倪澈违心地拉住景澄的手,“你这样带着我出去,等于跟所有人承认你在包庇我。”   “我就是在包庇你,”景澄不容置疑地扶着她往外走,“先去医院再说。”   那扇神秘的房门终于被当面打开,密码居然是她七年前的手机号。   映入眼帘的空间超出了倪澈之前的所有想象,不是某个荒僻郊野小屋门前的扶疏庭院,不是什么陌生楼宇或宽阔或逼仄的走廊,更不是天台、巷道、摩天穹顶或是地狱业火,而是,五六平米空间对面的另外一道入户门!   景澄将两道门之间的一块地板掀起,那盖板的内侧赫然是一盏四方形的嵌入式顶灯,而且这灯看上去第一眼就有些熟悉,倪澈觉得她一定是在哪里见过,要么就是这种灯具实在太过常见。   地面上赫然开出一个不足一米见方的洞口,宽度刚好能容一人通过。   “来,小心点。”景澄率先悬腿落下去,很快整个人便降到洞口之下。他不知依靠什么支撑身体,紧接着举手托住倪澈的腰,慢慢将她接下来。   这时,倪澈才看清楚周围的环境,景澄的双脚踩在了坑洞下方两侧的格架上,架子上还整齐地码放着一些平时不常用的杂物。她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景澄那套房子一进门隔出的那间储藏室!   所以说,这两天她根本就是藏在了景澄家的楼上,跟景澄只隔了一道楼板的距离,还是一道被违建开了个洞的楼板!难怪她隐约觉得那间屋子的格局虽然怪异但却有哪里似曾相识,因为两套房子的厨房和卫生间都是相同的位置。   倪澈的腹部因为饥饿传来一阵隐隐肠鸣,她掩饰性地握着拳用力在胃部压下去,这个动作看在景澄眼里瞬间被解读为她很疼,她这会儿一定很不舒服,情况绝对不能再拖下去了。   景澄也顾不得倪澈发现真相的错愕,抬手一擎,储藏室的吊顶还是那个吊顶,顶灯还是那盏顶灯,毫无破绽。   “我抱你。”   “我可以,你小心伤口。”   景澄抬手抹了下她下颌的血迹,“我没事,你别逞强。”   真的不是我在逞强啊,倪澈内心的愧疚指数翻倍飙升,“我们两个一起出去,下一秒就会被人带回警局。你先出去开车甩掉他们,十分钟后在南门报刊亭那里接我。”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痛苦的表情难以掩饰地流露出来,因为嘴巴里的伤口刮擦牙齿真的很疼。   景澄这一刻一定是三魂丢掉了七魄,居然脑抽地觉得她说得有点道理,“那你小心点,我们去私立医院。”   倪澈冲他点点头,然后在他走出门去的下一秒,迅速跑回卧室找了身自己方便活动的运动装换上,将垂肩的头发胡乱用皮筋在脑后一扎,踩上运动鞋推门离去。   她没走电梯,而是沿着步梯一路下到地下一层,这一层连接停车场,在小区另一处还有一个出口,那里环境相较之下更隐蔽一些。   按说景澄刚刚一出门,之前警方散布在楼下的眼线应该悉数被他引开了,毕竟程局到现在还没有狠心地公开通缉倪澈,分布的警力应该也十分有限。   倪澈飞快地踩着台阶奔上地面,尽管脚步因为饥饿有点虚飘,但那种久违的自由感觉仍然令她振奋。只要找到答案,她愿意接受命运的审判和一切可能的惩罚。   前方不到一百米便是小区北门,此时夜色阑珊,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她这个混在睡前健步走人群里的削峭身影。   可偏偏就在此时,横斜里冲出一个人影,不由分说便死死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将她带到路边绿化带浓重的树影里。   “你果然藏在这儿!”景良辰发出一声咬牙切齿的感慨,“还想玩什么花样?你害得我哥连警服都脱了,还想玩什么花样,嗯?”   路灯昏黄的暗影里,倪澈双目圆睁,瞳仁中倒映出比光源更甚的星芒。警服脱了是什么意思?景澄被开除警籍了吗?她像是受了当头一棒,脑海中嗡嘤响作一团。   早应该想到的,带她逃脱这么严重的行为,她早该想到的。   只要她现身,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吧?倪澈下意识又狠狠咬了下自己的嘴唇,刚刚勉强愈合的伤口登时飙出血来,一抹鲜红顺着她的唇角蜿蜒而下。   景良辰:“……”我哥失业了你也不用吐血这么严重吧?   疼痛让倪澈找回了理智,她也反手拉住景良辰的衣襟,“你开车了是吗?先不要让景澄找到我,带我走。”   眼前所见实在有些超出景良辰的认知范围,虽然他一时半刻还理不清这两个人究竟在闹什么,但既然倪澈愿意被他控制在视线范围内,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怎么还对付不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小丫头!   不得不说,这会儿他的确是彻底忘了倪焰是怎么死的了。   盲目自信的景良辰立即为精心出逃的倪澈提供了一个副驾驶位的庇护,就在他刚刚抬手打算发动车子押解嫌疑人回市局的一瞬,倪澈突然开口阻拦。   “等一下,你以为我是怎么从景澄那里逃出来的?你哥他会主动把我放出来给你们抓吗?”   不容景良辰仔细消化疑问,倪澈继续道,“是我装病才骗他带我出来的,不然别说是脱了他的警服,就是扒了他的皮,他也不会让你们找到我。”   这话的确不假,景良辰丝毫不怀疑,如果可以,景澄甚至愿意代替她去坐那间冤狱。   “你猜得到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吧?”倪澈声音一沉,似将万千情绪深深忍下,“如果我想逃,当天就不会主动报警了,现在我不想景澄再陷在偏执里,这样等于是我害了他。”   “你知道就好!”景良辰面色不善,但语气显然软和了下来。目标一致的人之间,比较容易建立信任。   “所以,我还不能在今晚跟景澄一起回市局,那样在所有人眼里他包庇我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我只需要一个晚上的时间,等会儿他发现我骗了他,一定会让你跟他一起找我。那时,你就带着你们的同事跟他一起四处找我好了,这样任谁都不会再觉得是他故意放走了我。”   景良辰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逻辑可能不太顺,但倪澈没有留给他捋顺思路的时间,“最迟明天一早,我就会主动到市局投案自首,说明当天是我胁迫了景澄才让他放走了我,而不是他主动包庇我。反正事情的真相也只有你们几个知道,你们不说,别人自然就会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别人相信什么景良辰不知道,但他这会儿大概是相信了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倪澈态度上的诚恳和言语上的真挚,无一不在表示着她正为景澄的前途而殚精竭虑,恰好可以解决景良辰目前最挂心的问题,先保住他哥,倪澈的事情慢慢总能查到水落石出。   此时,景良辰的手机神助攻地响了,果不其然,景澄在电话里毫不掩饰内心的急躁,他的小澈丢了,景良辰你要马上帮我把她找回来!   景良辰挂断电话转眼看了看倪澈,倪澈对他笃定地点头,你看,我半句假话都没有,所以,请毫无保留地相信我吧!   “最迟明早八点,否则警方会全城通缉你,你知道自己绝对跑不掉的吧。”   “我当然知道,而且我知道,景澄找不到我会怎样,我不会让他担心太久的。”倪澈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可以对着泰和宫里所有的神明起誓的,半个字都不掺假。   她推开门下了车,景良辰有那么一瞬很想干脆抬手将她抓回来直接归案了事,可就是那么迟疑的一瞬,倪澈走了,他也决定调转车头去帮景澄演一部洗白的大戏。   ***   “怎么回事?”景良辰卡在十五分钟之后出现在景澄面前,开门让他上了车。   “把你所有信得过的人都调出来,倪澈一个人走了——”他显然慌了,整个人的状态都很不对劲,那是一种充满了焦虑、担忧、费解和自责的复杂表情,以至于连声线都在发颤,“她还生着病,身上没有手机也没有证件,这个时间能去哪里?”   景良辰低头看了眼手表,距离明早八点还有九个小时,九个小时。“这阵子放大假,本来可以调动的人手就不多,你想想她在鲸市有什么可以去的地方,我陪你去找。”   如果此刻景澄的状态稍微正常些,就会立即察觉到景良辰此刻实在镇定得很不正常,只是他救命稻草般地抓住了“倪澈在鲸市可去的地方”这个念头拼命思索,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租住的房子、崇安那里……她没什么可去的地方。”   “你先别急,一处处找吧。”景良辰豁出去这一晚不眠不休,只要陪着他熬过最后这几个小时,一切问题都会回归正轨。   “租住房子那里有警方的监视,她应该不会回去的。崇安那里……她现在麻烦缠身,也不太可能去找他……”景澄干涩地噎了口唾沫,喉咙火辣辣地疼,“回局里,还有问问附近的派出所,她跑出来不会为了别的。”   小范围的搜索一直持续到凌晨三点仍然没有结果,赵队和假期留宿宿舍的常泰都被挖了过来,各自分了一条路线带人寻找。   这与景良辰的预期也有些偏差,他觉得他们应该能先一步找到倪澈,届时就和景澄一同将她带回市局交差,但四个小时找过去,却是连对方的影子都没瞥见一个,似乎不太正常。   景良辰将车子停在一间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门口,下车买了两杯热咖啡和几个汉堡,“肯定能找到的,吃点东西。”   景澄看了一眼手里被微波炉烤得滚热的汉堡,喃喃说,“她身上,好像也没有钱……”   “……”得,这么一说景良辰都有点吃不下去了,“景澄,她一个心眼儿都长到脑子里的人,你能别总把她当成一团弱不禁风小白兔行么?”   “要是她先被倪家人找到了怎么办?”这句话其实相当于,要是她遇到了大灰狼怎么办?她本来就是一团小白兔呀。   景良辰彻底崩溃,“你就从来没想过她是装病骗你的么?你把她当成濒危动物养着护着,她哪儿那么容易就生病了的!”   “你再说一遍?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景澄转过视线,掉线的智商终于开始一格格联上网。   景良辰早就憋得难受,听他这么说,干脆心一横,把之前遇到倪澈的事情全部倒出来,“现在你放心了吧,她也是为你好。”   景澄用力推开车门,大步绕过车头站到驾驶位一侧,他仿佛极力压抑愤怒地站定,劈手嘭地一巴掌拍在车门上,直拍得车身猛颤。   景良辰原地一震,就好像那一巴掌扇到了自己身上一样。   “你脑子里装的什么?上次难道不是我亲手抓的她吗?这有什么区别?你以为她在跟我玩捉迷藏吗?!”   “你们兄弟俩在这儿干什么?快快都上我的车。”赵亮小跑着赶过来,“有些新情况大家一起分析分析。”   景良辰将车钥匙递给常泰,三人坐进了赵队的怀旧版桑塔纳。   “104凶杀案的现场是存在一条可以避开监控的路线的,”赵亮坐在副驾驶扭头对景澄说,“从倪焰家的别墅C17后窗出去,穿过草坪有一爿人工湖,假设存在另一个凶手,只要他潜水游过人工湖,选择恰当的地点上岸,就能够躲避公共区域的监控到达另外一幢别墅C19的侧门。然后,凶手可以选择穿过枫树林,那里没有监控,但是疑点在于这条路线最终逃出小区需要翻越林子外的围墙,我们去查过围墙外的监控,并没有发现案发前后这一时段有人翻墙进出。”   “你刚说的C19的业主应该也装了监控吧?”景澄集中精力将每一个字都听得很认真。   “C19业主并不在里面居住,人家孩子在市里上学,嫌住在这边太远,都闲置了两三年了。白天已经联系物业找到业主去调监控,不过人家趁放假到棒子国亲子游去了,今天晚上才回鲸市。”   景澄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既然倪焰家的监控都能被凶手破坏掉,那么一幢久不住人的房子监控,被破坏了岂不是更加没人发现。   一直沉默开车的景良辰突然嗫嚅插话,“你们说,倪澈这段时间究竟是去干什么?就算她认出了真凶不想跟警方说,也不至于单枪匹马一个人上门做什么吧。”   赵队似乎侧身在同景良辰搭话,目光却扫了景澄一眼,“我刚已经让人去调路段监控了,咱们肯定能找到她,她要是想逃也不用等到这时候。”   一行人忙到了天亮,两手空空地回到市局等交管那边调来的监控,视侦的同事跟景良辰仔细确认了倪澈的衣帽特征就去忙了。   小会议室里,桌上的外卖早餐吃得七七八八,常泰也没敢大张旗鼓地收拾,因为放在景澄面前那一份还原封不动地摆着,透明盒盖内侧已经冷凝出了大团的水珠。   墙上时钟滴答,似乎连齿轮滚轧的声音都从神经上碾过,分针已经在秒针一圈圈的催促下逐渐逼近顶点。嗒地一声脆响,八点整,警方没有收到关于倪澈的任何一丝消息。   景良辰手握成拳,对眼下情况的忧虑已然超过了自己被人蒙骗的羞耻感,倪澈难道真的逃逸了?还是某件事情比她预估的要复杂,时间上耽搁了一些。这个臭丫头究竟藏了什么秘密,连景澄都不能说,连警察都不愿信!   屋子里凝冻般的沉默被推门而入的视侦同事打破,一台笔记本电脑连上投影仪将图像转投到白色幕布上。   “11点42分,小区北门监控拍到目标沿着封宁路向西走去……这条小路没有监控,目标消失……37分钟之后,目标在两公里外的公园门口经过……1点21分,在这个路口,一辆套牌白色路虎将目标接走了……”   汇报情况的警员一帧帧播放着照片和录像,最终将画面定格在一辆白色路虎车上。   在场所有人都心中一凛,那辆车实在太眼熟了,不只是眼熟,根本就是印象深刻,那是同景澄之前那辆车完全相同的款式,并且套的号牌都是一模一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  听说今天是元宵节?为什么恰好我写到了这么不应景的情节,一定是时差造成的! 给我留评,可激活同心悦之人甜甜圆圆的超能力,不信么?just try try,不灵不要钱~ 笔芯么么么哒   ☆、尾篇(09)   景澄坐在投影的正对面,此刻目光一动不动地落在幕布上,整个人如雕塑般冷硬,仿佛胸口的呼吸起伏都不存在。   他原本的那辆车在倪焰出狱的当天被撞毁报废,时至今日,又幽灵般地出现在倪澈身边将她带走,这背后究竟藏着怎样险恶的用心和目的。套用相同的车型车牌,这显然是对景澄赤/裸/裸地挑衅和威胁。   赵亮将这一段视频重新回放了一遍,当时倪澈站在路边,看到这辆车身形也是一怔,但由于拍摄距离和周遭光线的缘故,细节的表情和驾驶位上显然故意遮挡了面目的司机看不真切。   她略一迟疑便拉开了右后方的车门上了车,车子随即发动驶离,几条街之后,再没有出现在交警的监控中。   景澄闭上了眼睛,1点21分,此刻距离倪澈最后一点可循的行踪已经过去了七个小时,七个小时,四百二十分钟,足够发生很多很多事。   究竟她藏着怎样连对他都不能宣诸于口的秘密,不能寻求帮助的隐情,小澈,你到底在哪?   “盯紧倪家所有人,请交警那边留意下交通事故。”他说出这句的时候,声音干涩而哽咽,面颊也泛出一种水分流失的灰白,“我要去把她昨天走过的路重新走一遍。”   尽管景澄的状态已经相当糟糕,但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阻拦他,赵队朝常泰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跟着,随后重重叹了口气。   景良辰放飞自我地点了支烟,“倒是有点希望倪澈跟那些人是一伙儿的,而不是被绑架了。是我大意了,他现在肯定恨不得掐死我。”   正值长假,这间会议室里又没装烟感器,不消一会儿就被两筒烟囱吹得云雾缭绕。赵亮的指尖在桌上磕了磕,“他这样怎么行,不行就来硬的吧,一针安定直接撂倒,先睡十二个小时再说。”   ***   倪澈离开七年,目前在鲸市的社会关系简单到不能再简单,还会有什么人能让她心甘情愿地上车跟着走。   景澄下了车,步行走过她曾在视频中消失了37分钟的那一段路。   有车来接她,应该不是提前约好的,毕竟不确定因素那么多。剩下的可能就是,她在这段路上主动跟对方联络了,她身上没有电话,是怎么做到的?   景澄一路记下了所有的公用电话发给赵亮,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跟路人借了手机,如果是这种情况就难办了,大海捞针,运气好的话也许十天半个月能查到。   景澄感觉到自己的手脚一阵阵软麻,T恤被汗液粘在了背上,脊椎里溢满寒气令他瑟瑟发抖,口中呼出的气息却热浪般灼人。他强撑着站在倪澈消失前的那个路口,穿梭往来的车辆在他视线里渐渐模糊成一条条彩色光影。   倪澈还没找到,他不能这么倒下了。   “常泰,我想上车坐一会儿。”   常泰早就干着急得不行,听见这句半秒都没耽搁就直接将人给扶住塞进了车里,“澄哥,我去买点吃的,马上回来。”   一杯甜到齁的热豆浆下肚,景澄终于找回了一点力气,又食不知味地硬咽了两个水煎包。前排的常泰不时就偷偷回头瞟他一眼,模样很是奇怪。   “是什么事儿,直接说吧。”   “澄哥,”常泰似乎想努力将语言组织得婉转一些,“刚赵队来电话说那辆车找到了,是交警给的消息,不过不是车祸,让人给烧了,就剩下一副车架子。”   景澄呼吸一颤,“有现场位置吧,我们,去看下。”   焚车现场位于一条横穿待拆棚户区的小路边,景澄他们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被警戒线包围了起来,烧得焦黑的车架仍旧蒸腾着热气,上面还染着灭火器喷淋的痕迹。   赵队看见景澄过来,没等他靠近便钻出警戒线来送定心丸,“里面没有尸体,暂时也没发现残留的衣物或随身用品,上面的人很可能中途换车转移了。”   景澄点点头,“我想去调查一个人。”他正在停职,连个证明身份的东西都没有,肯定不能单独动作。   一小时后,景良辰开着车,载着景澄和赵亮出现在了千石集团一家下属咨询公司的楼下。   “这假洋鬼子还挺敬业,大过节的说自己在公司加班,就约了咱们到这儿来。”赵队开门下车,不忘提前打预防针,“毕竟不是传讯,还是得注意下态度,不能因为个人情感纠葛影响中美两国友谊。”   景澄:“……”   景良辰:“……”   助理小姐端着托盘送了四份经典美式进来,微笑告退。   Leon一身亮灰色西装落座在宽敞办公室一隅的单人沙发上,深邃俊美如雕塑般的面孔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连一双黑色瞳仁都寒淡如霜。   他的样貌实在太过出众,极容易让初见的人忽略任何盛世美颜之外的焦点。是以赵队尴尬地咳了几声才开口问道,“Leon先生是美籍华人?您一直生活在美国,怎么会突然想要来中国发展事业?”   “这是我的个人选择。各位警官不妨有话直说,加班的时间难道不是越短越好?”   赵队更加尴尬地点点头,“Leon先生认识倪澈小姐吧,”他将一张倪澈的照片放在方几上缓缓推到Leon面前,“请问您跟倪小姐是什么关系?”   Leon的目光落在照片上,抬手很是珍重地拾起来仔细端详,那眼神与刚刚的冷漠截然不同,分明带着柔和、爱惜,甚至宠溺。   “我们是恋人。”他修长的指尖抚过照片上倪澈的脸,随即抬眼挑衅地看向了景澄。   “曾经是,还是一直是?”   “本来应该一直是。”Leon弯了弯嘴角,抬起视线,“她怎么了?”   “她失踪了,您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Leon不动声色的眼底分明生起一股怒意,但仍然竭尽修养道,“失踪?!所以她答应我放了假一起出来吃饭这两天却不接电话是因为这个?我可以理解为她现在的处境有危险吗?”   的确,倪澈的手机曾经在案发后打进来过几个陌生号码,其中一个便属于Leon。   赵队在他迫人的气势下略一停顿,景澄沉声道,“是,我认为她处境危险,所以想尽快找到她。你最后见她是什么时候?”   Leon深吸一口气,状若思考,“不算太久,具体日期……记不清了,不过景警官应该记得,就是你们通电话她说正在外面办事的那晚,当时我们正在吃法餐。”   “后来她多喝了两杯,我们就到楼上,开、了、间、房——1909。”Leon迎着景澄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这句话里隐含的意思足够私密暧昧,很难不让人引起某种联想。   “你——”景良辰怒然起身,这话里的不友善简直赤/裸到了极点,对景澄堪称极大的侮辱。   景澄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却看不出任何变化,“你后来为什么一个人先离开?”   “我很忙的,做完该做的事情就不必留下来浪费时间了。如果不是有人不小心把她弄丢了,我想见她,她随时都会来。”这是一种处于掌控地位的睥睨口吻,将对方的尊严毫不留情碾在脚下。   赵亮深觉这种无形的剑拔弩张实在太过危险,又问了几个关键时间点的不在场证明,便匆匆结束了谈话。却没想Leon站起身,彬彬有礼道,“我方便跟景警官单独谈几句吗?”   这对Leon来说其实是一项很冒险的提议,一个人的音容样貌不管如何变化,但眼神是很难改变的。他和景澄曾经也算见过多次的熟人,那种看他时既嘲讽又嫉妒的矛盾心态至今仍然存在,还多了刻骨的恨意。   当仅有两人面对面的时候,一切掩饰都被剥得精光,Leon撅住景澄的衣领一把将他抵在墙上,“这就是她选择了你的下场吗?你保护不了她干嘛还要招惹她!她这个人,一向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你没照顾好她也就算了,居然还把她弄丢了!”   “虽然你没什么权利质问我,但对她发生的事我的确很……”那种心痛和难过在景澄的脸上实在太明显,根本无需表白,“如果没有其他事情,请你放手。”   Leon松开他转过身面对窗外,电闪雷鸣般的怒意浮现在他那张表情并不丰富的脸上,“把她找回来,还给我!”   “我会把她找回来,但我不会把她给任何人。”景澄转身走了出去,身后堪堪关合的实木对开门上一声巨响,奶褐汁水顺着门板汩汩滑落,精致雪白的瓷片四散飞溅。   “那王八蛋跟你说什么?就该直接把他拘回去灌辣椒水!”景良辰仍然愤意难平,瞥向意识仿若吊在钢丝上的景澄,“你没事吧?”   “不是他。”   “你说什么?”   “带走倪澈的人不是他,他不像在说谎。”景澄打开后门坐进车里,闭目仰靠在椅背上。   “下回这种人叫外勤过来问问就可以了,你还非得亲自来,真给他脸了!”   “亲眼看看比较放心。”他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疲惫,“对了,他一直在美国长大,中文怎么会这么好?”   赵亮翻过文件夹看了看,“他母亲原本是个中国人,跟洋鬼子结婚之后才去的美国,也许人家比较热爱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   景良辰也抽空瞥了一眼,“他父母长成那样,怎么生出这样的儿子来,基因突变得太离谱了吧,难道真有负负得正这回事?”   “呃-道破体唔(adoptive),你看这里。”赵亮抓紧卖弄他那蹩脚的中式英文,“不是亲生的,养父母。”   他正想再说什么,突然转头瞥见景澄在汽车的颠簸中歪着头睡着了,赶紧冲景良辰努了努下颌,景良辰会意地放慢了车速。   他几乎是刚刚睡着便跌入了梦境,梦里倪澈穿着他送的那件白裙,胸前盛开着一朵硕大无比的血花,更有断线红珠一般的血顺着她唇角滴落下来,她朝景澄摆了摆手,“我走了。”然后拖曳着满地的血痕,转身跌落无间深渊。   景澄的犬齿狠狠咬住唇角,忍不住浑身战栗,汗出如浆,他拼命扣住一丝狭窄的边缘让自己保持在意识清醒的状态。小澈,再拉我一把,我真的要掉下去了!   “还有点难受,让那个医生来帮我输个液。”景澄陷在自己的工位里,打开电脑调取圣堡的资料,一边查看倪焰个人电脑的勘检报告,一边将那个笔记本连接到工作的主机上。   打开邮箱,满满几屏都是抄送过来的邮件,景澄挑重点的作出标记,然后一一查看回复。   “104的所有原始资料全都发我一份,不是那些你们分析筛选过的。对了,再帮我准备些吃的,还有茶和咖啡。”   ***   技侦IT组的办公室,常泰和景良辰一边一个相对蹲在大门两边,石狮子似的大眼瞪大眼束手无策。   “辰哥,他把自己关在里面快两天了,前天还高烧39度多,这样下去不能行吧?”常泰拎着一双没拆开的方便筷在地上虚虚画圈,“昨晚送进去的饺子基本没动,半人高的资料摞了好几大摞,就算不过脑子光看一遍都得要我的命。”   景良辰一声接一声地叹气、摇头,摇头、叹气,“没办法,你让他忙这些吧,兴许他还能多撑两天,要是真什么都不让他做,估计马上就不行了。”   少顷,上班时间一到,这俩人周围扇形聚拢了好几个假期结束过来上班的,看见俩门神,谁都没敢进屋,堆在门口叽叽呱呱低声交流补课。   除了腿粗担心裤子开线的,好多都学着最初那俩人蹲成一片,瞬间将市局办公区走廊搞出了陕甘宁边区黄土窑洞门口大碗吃面的既视感。   紧闭的屋门忽然从里面被推开,蹲在合页一侧的景良辰只觉得眼前巨大阴影瞬间压过来,鼻子一酸,屁股已经拍在了地上,脸上又一凉,以为是鼻血下来了,抹了抹才发现还好只是酸出来的眼泪。   “都蹲这儿干嘛?进屋干活——”景澄对那个大门背后容易受伤的男人毫无察觉,侧立一旁示意大家进来。几个人排成一行,在无处下脚的纸山片海里艰难跋涉了一番才各就各位。   “你去哪儿?”景良辰见景澄走出来直接拐上走廊,捂着鼻子追上去。   “找你,你——”   景良辰大度地摆摆手,“有发现?”   “对,下去会议室一起说。”   会议室里,104重案组的成员以及法医、技侦、外勤等部门参办同事悉数在场。   景澄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衬衫,袖口挽到了肘下,削峭的蝴蝶骨在背部清晰地勾勒出两道锋利的弧线,他清减的速度令人心疼,多年规律运动练就的坚/挺劲瘦缩水成有些弱不禁风的骨感,看得一旁正敲会议纪要的内勤女实习警红着眼圈垂下嘴角。   “说下这两天的发现,第一,倪焰电脑上圣堡系统操作记录存在人为痕迹,具体疑点我列在了附件里。而且,这部电脑上只检测出了他一个人的指纹,事实上,倪焰本人应该不具备这种专业能力。   第二,倪焰的电脑中发现了515车祸肇事司机变卖的那件祖传翡翠的购买支付记录,此案涉嫌买凶,建议进一步调查。   第三,104案中,倪焰别墅内部和近周发现的鞋印仅有倪焰、倪澈和保洁团队的,原因是保洁团队在十月三日下午入户做了一次彻底清洁,包括清洗地毯和地板打蜡。   当晚倪焰和倪澈进入别墅已经接近零点,距离倪焰死亡仅有一个多小时,但倪焰的鞋印出现在了一楼客厅、楼梯、二楼小客厅、二楼卧室和卫生间、二楼茶点间,还有,一楼的西厨和卫生间。   试想倪澈找他谈事情,为什么他在短短的一个小时内走了这么多地方,而倪澈鞋印的路径却十分简单,进门,经过一楼客厅然后到二楼小客厅。   倪焰去一楼的西厨做什么,又为什么楼上楼下的卫生间都去过?就算他的确去过,但却没在一楼留下任何指纹,会不会太奇怪了。   更巧的是,一楼西厨的窗外便是那条唯一有可能避开公共摄像头从现场逃脱的路径。”   周凯举了举手,“我提个问题。假设现场存在第三个人,如果他和被害人的身高体重及其接近甚至相同,并且穿了一双一模一样的鞋子,那在脚印鉴定的时候能区分出来吗?”   景澄转头看向鉴定的同事,显然周凯提出的这种假设道出了同景澄相同的猜测。   鉴证科老于戴上老花镜,抿了口茶杯里的水,“咳咳,呃——实际上每个人走路的习惯都不尽相同,着力点也不相同,存在细微的差别,理论上身高体重完全一致的两个人穿着相同尺码底纹的鞋子走路留下的脚印也是不一样的。”   “不过这个案子有点特殊,”老于的目光从镜片上方在会议室里扫了一圈,“因为受害人穿的是一种皮质软底拖鞋,鞋底几乎没什么明显纹路,加上室内地面的材质影响,留下的足迹印痕不够清晰,因此你说的这种可能性的确没办法排除。”   景澄对这个答案没什么异议,继续道,“凶手一定对倪焰非常熟悉,他能够轻易进入现场,了解室内格局和周边环境,破坏监控系统,他应该提前便得知了倪澈在寻找倪焰,因此才会充分地准备了嫁祸手段。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应该不多,我建议下一步从倪焰周围的亲戚朋友逐一排查。”   “可凶手如果从那条唯一路径逃离,为什么围墙外的监控却没拍到?枫树林已经被我们搜过了,难道还应该派个潜水员到湖底看看是否有人藏匿在那里?”   “这也是我接下来想说的,”景澄将那条唯一逃离路径的俯瞰图投在幕布上,“C19的监控断电停机,才导致现场出现了这一条唯一可逃离路径,至于为什么凶手没有被外墙监控拍到,我想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根本就没有翻墙出去,而是躲在了C19里面。”   这个无端而大胆的猜测令在座一片唏嘘,纷纷交头接耳,景澄不予理会地继续道,“赵队和常凯曾经在十月六日晚上到C19见过业主,次日鉴证科的同事也到那里搜证过,房间很干净,当时业主给出的理由是虽然他们母子平时不住在这里,但每周都有‘易捷家政’的钟点工上门保洁。”   幕布上映出一张业主林女士同易捷家政公司签订的保洁服务合同,“这份合同是林女士主动向警方出示的,生效的时间在案发前三个星期,如果两年多都在定期保洁,为何林女士当时只强调了易捷家政?”   “可这位林女士是个单亲妈妈,她儿子才六岁,不具备作案的能力和动机吧,她根本不知道C17的业主是倪焰。”常泰亲眼见过那位女士,对她印象还很不错,斯文有教养,说话慢悠悠地很柔和。   “所以要调查她的人际关系,尤其是前夫、异性朋友这一类。”   周凯突然又举手,“这个我调查过,我当时觉得她一个普通的财务专员,月薪不足万,实在不太可能靠自己买下这么大的一幢别墅,所以查了下别墅的产权关系。   刚刚从房管所那边得到反馈,这幢别墅是她跟前夫离婚的时候分割到她名下的。”   “前夫有名字吗?”   周凯稀里哗啦地翻看手边的传真,“有有有,名字叫左今,左右的左,今天的今,是千石投资咨询有限公司的总裁助理。”   千石?!赵亮和景良辰对视了一眼,某种原本独立存在的脉络仿佛瞬间被什么东西紧紧地串联了起来,却一时间搅作一团让人看不真切。   赵队立即在全国人口信息查询系统中调出了左今的身份证照片,转而投在幕布上。   这人眼裂细长嘴唇削薄,紧绷的面部肌肉时刻都透着一种谦卑恭谨的模样,有点儿日范儿,典型的秘书脸。景澄立时有种隐约的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吗?   “身高181,体重79。”赵亮蹙眉念道,“身高的确和倪焰相同,体重重了十斤,体重倒是容易改变……良辰、周凯,这就去查他!”   “是!”   景良辰和周凯应声站起,刚要离开,会议室的门被咚咚扣响,“赵队,有个东西王副局说让拿来给你们这边看一下。”   外勤组一名同事捧着个中等大小的快递纸箱走了进来,放到会议桌上,指了指说,“今天一早门卫发现的,上头写的是景警官的名字。”   啪!景澄手中的激光笔掉在地上,他的视线怔怔朝那只已经被拆了胶封的纸箱看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1909,还记得景哥哥扫黄打非的那次不? btw,我保证不是手指头之类的......   ☆、尾篇(10)   “开始我们还挺紧张的,毕竟不是正常投递的物件,担心是炸/弹、毒/物什么的危险品,就先找专家看了下,确定没有危险王副局就让拆开大致瞅一眼。”小警员大概对私拆别人快递这件事有些不好意思,解释得抓耳挠腮,“我们真没全打开,那个……”   赵队冲他摆摆手,示意没关系,小警员立刻如释重负地遁走。赵亮心里明白,领导是想先确认下里头不是死猫死狗甚至更血腥的纯为恐吓的物品。   一屋子人凝视那只纸箱足足半分多钟,似乎没人生出点儿什么好的预感来。景良辰刚要上前拆看,便听见景澄微微嘶哑道,“我来。”   他接过一副棉布工作手套戴上,抬手小心地从纸箱中取出一方压叠整齐的黑色织物,展开,是一件上衣,倪澈逃走那晚穿的那件。一阵颤栗从他指尖传到心头,在内心深处引爆了一颗看不见的炸/弹,血液仿佛轰出了血管四散飞溅。   衣服下面是同样材质的一叠织物,显然是倪澈配套的运动长裤。   在长裤的叠缝中,半掩着一支饮料瓶口粗细的玻璃试管,试管用蓝色胶盖封口,里面几乎注满了某种暗色的液体,在黑色衬景下看不真切。   景澄几乎第一眼就产生了某种可怕的猜测,他拿起试管,暗色液体在光亮的环境里立即复活般展现出夺目的殷红,触手却是毫无温度的冰凉。   是血,一定是血,管壁上的刻度显示为一百毫升。景澄单薄的身形摇摇欲坠,一口气断断续续从胸腔中呼出,仿佛是身体里连血带肉抽拉出去的一条荆棘。   “我们马上拿去验一下。”法医处陈博士立即站起身,“十五分钟就能有初步结果。”   他摊手去接,景澄却将试管紧紧握在掌心里,半点没有递出去的意思,甚至很可能他根本就没听见陈博士刚刚的那句话。   景良辰走上前,轻轻掰开他的手指,“验一下,不一定是。”   陈博士拿着试管小跑出去,老于咳了两声,“这些衣服……我们也需要拿去做个分析,下面的先别碰,谁去拿个证物袋来。”   就这样,不到五分钟,景澄面前的快递被各鉴证组瓜分一空,只余他孤立在幻灯的光影里,落寞得一览无余。   “先到这儿!”赵队分派了下任务,宣布散会,房间里的人陆续走空,最终只剩下景澄和赵亮两个。   赵亮掏出烟刚想点上,突然想起景澄不吸烟,又揣回兜里,“没有勒索电话,没有只言片语,故弄玄虚,就是为了击溃心理防线!景澄,哥这辈子也就你嫂子一个人,谁特么要是把她带走了,老子肯定豁出命去也要给她找回来,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相信赵哥行不?豁出命去我也要帮你把倪澈全须全尾给找回来!”   桌上景澄的手机嗡嘤一震,带得他太阳穴都跟着突突狂跳,赵亮的呼吸也瞬间凝住了。   景良辰去调查左今,在车上发了一条信息给景澄:哥,是我对不起你。   看到那管血的一瞬,心里最糟糕的猜想瞬间成为现实,倪澈被人绑架了,还指不定会要挟什么东西。景良辰恨不得穿回三天前的晚上狠狠抽自己两串大耳刮子,当时怎么就脑袋进水地让她走了呢!   景澄放下手机,手肘向外双拳并拢地落在桌面,缓缓低下头去将前额抵在拳眼上,“我一定是疯了,我怎么能把她藏起来呢?我一定是疯了——”   过了一会儿,陈博士推门进来,手里仍捏着还剩了一半血液的试管。他点了点头,“是倪澈的血,RH阴性AB型,活体静脉抽取,后续我们还会做更详细的成分检测查看是否有异常。这个,用不到那么多,我想你可能……”   赵亮狠狠地剜了陈博士一眼,心里暗骂,你特么是不是狗血苦情戏看多了,怪不得三十大几还没女朋友!用不完就不会用一半倒一半么,人还没死呢你非拿半管子血来刺激他做什么,是不是晦气!   “谢谢。”景澄接过陈博士手里的试管,那早已冷却的血烫得他掌心发疼。   ***   “我妹妹呢?”Leon对着高层落地窗前那个孤拔的背影怒火中烧,若不是投鼠忌器,他一定会冲上去将对方直接推出玻璃幕墙。   魏千行转过身倚在窗边,轻轻扶了下镜框,从站姿到声音无一不舒展平和,“我替你照顾得很好,不必担心,做好你该做的事。”   “倪焰是你做的!你说过,当他是兄弟?”   “那个时候确实是,但后来不是了,我这人最不缺的就是兄弟,最讨厌的也是兄弟,每个兄弟都在费尽心机地跟我争。他这条疯狗,一次次惹麻烦回来,终于碰到了我的底线。”   “你说过不碰我妹妹——”Leon气息凌乱,他显然没什么足够分量的筹码跟对方讲价,“你敢碰她,咱们就一起完蛋!”   嘘——魏千行的脸上甚至漾出一波笑意,“我保证会好好待她,甚至比你亲自照顾得还好一百倍。她早就应该站在我们这边,跟那个警察混有什么出路,我只是需要她帮忙做做戏罢了,你担心的那些都不会发生。”   魏千行走近,在他肩上拍了拍,“帮我守好圣堡,圣堡平安,倪澈平安。”   “让我见见她。”Leon落败,丧权辱国的条约悄然订立,他只是想卑微地附加一个小小的条款。   魏千行两指夹出一张照片塞进Leon精致的西装口袋,轻轻拍了拍,然后推门而去。   Leon抽出照片,用力吸了口气才将视线落了下去。   华丽的长餐桌铺延开来,缠枝烛台上光影明灭,细碎的亮点洒金般落在精致的宫廷瓷器上,美食珍馐从一端满满铺陈到另一端,看一眼都能凑个半饱。   倪澈身穿白裙落座在上首的高背真皮木雕餐椅上,垂下一双眼眸,细瘦的手腕从蕾丝边灯笼袖里探出来,一柄亮银餐刀被她紧紧攥在手中。   ***   “全部都不合胃口的话,我让他们撤掉重做。”魏千行拉开紧邻倪澈左手边的餐椅坐下,用银质餐插插起一块龙虾肉,耐心地切成小块,舀一勺芝士淋上,双手端起放到倪澈面前。“你太瘦了,不能不吃东西,听话。”   倪澈抬眸看向他,“我想见Leon。”   “他的事情,我想我已经跟你说得够清楚了。”魏千行拿起酒托上的干邑,浅浅斟了两杯,“很多人的性命都系在你身上,七年前是这样,七年后也还是一样。那一次你年龄还小,不懂得如何把握,但这次不同了……   如果你想死,我只会觉得非常遗憾。你死了之后,我会让人挖出你的眼睛砍下你的手脚,一样一样寄给景澄,你猜他收到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倪澈手中的餐刀撞在实木桌沿上,留下浅淡的一道划痕,尽管她此刻浑身的血液好像被愤怒给煮沸了一般,还是沉静冷淡地勾了下嘴角,“我浑身上下也不过二百零六块骨头,你每天寄出去一块都寄不满一年,说不定我的一只手还没寄完,咱们就在阴间又见面了,魏总。”   “小澈妹妹你这样……真是……连我这种铁石心肠的人都要禁不住心动了,难怪那位警察先生对你情深意笃。”他手一扬,从下人那接过一份文件,转手放在倪澈面前,“医学方面你是专业的,这个拿回去慢慢看吧,看得饿了随时叫人煮东西给你吃。别着急撕哦,我弄到这些可是不太容易。”   倪澈将餐刀随手往面包篮里一丢,待魏千行转身后,抬手翻开了那份文件。   医学精神状况鉴定书、应激性精神障碍诊断报告、PTSD筛查量表及结论分析……倪澈越来越快地翻看后面的诊疗记录和病案,时间从七年前的那个夏天开始,一路延续到不久前的倾心斋。   他居然不只是做了两年多的心理咨询,而是一直都在断断续续地接受心理治疗,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的精神状态测评记录上,都签着卢敏思教授的名字,甚至早期还有卢教授签出的药物干预医嘱。   这个名字倪澈是熟悉的,国内顶级的精神医学专家。某种一直不愿面对的隐忧在她脑海里炸裂开来,这些不是伪造的,不然怎么解释景澄的那些异常状况,偏执举动,在自家楼上给她建了一个坟墓,还不惜一切代价把她藏起来!   这样的景澄,别说给他寄点什么胳膊腿儿,就是让他听自己在电话里嚎两声大概整个人就撑不住了吧。原本以为治个晕血症已经是她跨专业的杰出成就了,没想到那仅仅是一个最简单的入门级副本,一道送分题。   “倪小姐,这是按照您的要求新买来的衣服,我帮您挂到房间里。”女佣提着一溜已经剪去吊牌清洗过的新衣给倪澈看,内心对这位漂亮小姐的审美吐出一槽凄风冷雨。   魏总之前让人准备的那些无论是品味还是档次都甩现在这个十八线山寨品牌H.B.D八十光年的距离,人长得好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需要看眼科。   倪澈从里面挑出一件两条袖子印满夸张品牌LOGO字母的桔色长直筒衬衫裙,“这个帮我放在床上,等会儿我要穿。”   女佣眨了眨差点儿辣瞎的眼睛,点头刚要离开,倪澈又道,“等下帮我热几道菜,送到房间里。”她拿起桌上的酒杯仰脖一口咽掉红酒,抱着怀里一沓景澄的黑历史钻回房间继续研究。   ***   “给你带了几件换洗衣服过来,还有这个是老太太让准备的,让我必须看着你吃光。”景良辰环视一圈文件堆砌堪比小报社的办公环境,“你不能一直睡沙发,值班宿舍那边有空床……”   景澄一边往嘴里塞蛋卷,一边盯着调查笔录,“所以左今的不在场证明就是这个视频会议记录?为什么无法提供原始的音频和视频?”   “说是为了保密,高管的网络会议向来都只留存书面会议纪要,不会录音录像。”景良辰直接用牙签插肉丸吃,“证监会出台新政,金融企业高管连夜开会倒也说得通,而且参会的人除了左今还有其他五位高管,包括千石咨询的魏总,他一个总裁助理也不太可能拉着这么多有身份的大佬帮他作伪证。   “做会议记录的人就是左今,当时其他人都能证明会议期间他的房间背景是他位于CBD的公寓,且会议直到凌晨1点多才结束,就算他开200迈也没可能在倪焰断气之前赶到现场。”   “视频会议的图像可以作假,尤其是一个无需太多机变发言的助理。”   “你把对方想得太高智商了,如果他机关算尽地杀倪焰,布置这么许多,还不如黑市找个杀手来得痛快。”景良辰把荤素双拼丸子朝景澄推了推,“再吃点,消炎药呢,医生说你这种情况得连吃七天。”   “左明?”景澄手中的资料翻到最后一页,看到对方家庭关系栏里父亲的名字登时一震,“去世,原来是他?难怪我觉得他哪里眼熟。”   “左明是谁?”   “是崇仲笙当年最信任的管家,我拿到他们最关键的罪证就是因为这个左明一时疏忽,将崇仲笙的手机落在了偏厅里,被我拷贝了全部数据。”思绪被扯回七年前,景澄心中百味杂陈,“后来他在那场围捕中护着倪浚出逃,被击毙在蒲白河边,倪浚的车冲进了河里。”   景良辰的脑子就像他此时被抓乱的头发般一团乱麻,“他爸是崇仲笙的亲信,他虽然不是跟着崇家干,但也没理由非得弄死倪焰吧?他难道不是应该更想弄死你才对?”   景澄刚想说什么,突然手机屏幕大亮,一闪而过的锁屏界面上01:21的时间显示瞬间被未知来电掩盖。他飞快站起身,朝景良辰比了个手势,后者几乎一秒钟都没有耽搁,立即敲了待命群组马上就位。   手机响到第三声,景澄已经迈进了同层一间追踪设备完善的会议室,赵亮两手撑在桌面上紧盯着对面操作仪器的毛昇,他一抬头,赵亮立即朝景澄比了个接听的手势。   “喂?”虽然对接听这个电话,景澄已经做过了无数次的心理建设和预演,但压紧的声线下仍透出一丝紧张的微颤。   “景警官一定等急了吧?”听筒中传来略显高级的电子合成音,基本可以模拟出人类的语气,慵懒而一切尽在掌握。这种语音鉴定不出声纹,能很好地掩饰嫌疑人身份。   “你是谁?”虽然仅凭一个开场白景澄便能断定这个人就是绑架倪澈甚至策划整场大戏的幕后主谋,他仍然按照既定策略尽量拖延时间。   除了通话声和设备低微的运行噪音,会议室里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冻般停止流动。有人开门进来,也是动作轻缓,不发出一丝声响。   “你可以叫我,堡主。”对方坦言承认身份,他是圣堡的主人,万恶之源,罪魁祸首,“我们打交道有几个月了,你对我应该不陌生吧?”   “倪澈呢?我要见她!”景澄以更加直接的方式加速了对话。坐在旁边的谈判专家登时一脸菜色,抬手虚空地向下压了压,示意他冷静,注意节奏。   景澄飞快地在纸上写了一句话:不用追踪了,傀儡电话。既然是圣堡的大Boss,这种隐匿来电的方法实在太小儿科,就算警方执意追踪,最后的结果也只可能是锁定了某个鸟不拉屎小国的虚拟拨号,调查这种相当于物理转接的方式隐匿的来电耗费巨大人力物力大半下场也是竹篮打水。   “你果然等急了……可以,这就让你见她。既然是想同你做生意,我当然会拿出诚意来。”   对方话音刚落,景澄的手机里便收到一条链接。毛昇飞快操作设备,立即将视频同步到投影幕布上。   由远及近的镜头些微晃动,聚焦模糊,大致拍摄者几步之后停稳了脚步,视频里的图像才清晰起来。   居高临下的俯拍视角,倪澈正躺在一张雪白柔软的大床正中,头歪向右侧,身体裹在宽松的桔色长裙里显得很放松,即便是镜头里那只戴着黑皮手套的陌生大手拢开了她落在颊侧的碎发,她都无知无觉没有反应。   景澄的呼吸停滞,越发显得空旷胸膛中心跳如鼓,连回声都震撼无比。她目前的状况显然是不清醒的,胸口看得出微微起伏,状似睡得沉静,实则很可能是被注射了某种镇定药物。   “看到了?我会把她照顾得很好的,前提是你我合作愉快。”   “你要什么?”景澄的声音毫不掩饰地颤抖,视线牢牢落在屏幕上倪澈那张苍白得仿佛要与被褥融为一体的侧脸上,那颗缀在她眼尾的小痣却滴血般嫣红。   谈判专家强忍一口老血,生无可恋地看着他,无论如何递眼色都刷不出半点存在感。苦主已然彻底失控,估计这时堡主先生让他当着程局的面儿跪下来喊爸爸他都会毫不犹豫。   “我不做赔本的买卖,一个换两个。”堡主一如既往地爽快道,“我要黑蛇和……你!”   赵亮做出一个骂娘的口型,手臂在空中虚抡一拳。   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的程局第一时间掏出手机,飞快地打出一行字杵到周凯面前:去联系二监,转移羁押黑蛇,新的地址严格保密。   景良辰看到这一幕,就立即明白了他姑父一定是害怕自家这个傻儿子为了倪澈真能干出去劫狱这种离奇桥段,大概接下来一步,就是再找个地方把景澄也关起来,好阻止他用自己去换人。   “我可以!”景澄铿然回答,“但黑蛇,我做不到。”   倪澈出了事的确能让他脑筋打结,但他也不是正宗的精神病患者,还有能力判断从他爹手中搞出死刑犯的难度。   黑蛇因为服刑期间越狱,原本的无期徒刑经过审判极有可能升级为斩立决,堡主大人如果单是要个尸体还好说,要活的绝对是异想天开。   “我当然知道这个有些难度,所以,给你十天的时间慢慢想办法,我对你的能力还是十分欣赏的,何况,这件事情如今是买家市场,除了你我找不到第二个合适的生意伙伴,务必请你认真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对方的语气甚至透出了诚恳,好像此刻的行为并不是在要挟勒索,而是在谈判桌上运筹帷幄。   视频中一直落在倪澈上半身的镜头缓缓拉远,渐渐显示出她的全貌,一双白皙纤细的小腿从及膝的裙摆中伸出,不盈一握的脚踝上赫然锁着一副银色镣铐,中间用拇指粗细不足半米的金属链连接。   然而,这还不是令景澄最为戳心的,原本倪澈的左手贴在身侧,在刚刚近景拍摄面孔的时候只露出手肘以上的部分,此刻,他清晰地看到倪澈的左手松松地握着两只试管,同快递中一模一样几乎注满暗红液体的试管!   两百毫升,短短三天之内,他们抽走了她三百毫升的血液。景澄仿佛被丢进了冰桶一般遍体寒凉,他想怒斥,质问,甚至疯狂叫喊,但却连声音都找不到了。   堡主似乎想象得到他的感受,兀自继续道,“今天,仍然有人在对圣堡做手脚,这令我十分不适,希望这种事情在我们正式合作之前不要再发生了。”   “倪小姐是个如此美好的女子,让人见之心动,我是不忍心看她这样的。”屏幕中探出的那只黑手套捏着一把寒光四射的短匕,正是景澄遇袭那天刺伤他又被他反手插在持刀男大腿上的那一柄。匕首的锋刃缓缓沿着倪澈的脸颊滑动,一如划在了景澄心头最柔软的一处。   “我给你选择,如果下一次圣堡再发现任何危机,四百毫升?或者这样从上到下划上一刀?”堡主几不可闻地发出轻笑,“如果你觉得很难选,我可以给你个建议,前者,她可能会没命,还是后者吧,这样你还可以多几次犯错误的机会。”   景澄的手死死按在桌沿上,整个手背都现出青白,仿佛这一处支点稍微失衡,他整个人便会轰然倒塌。   “十天,很期待再次跟你联络。”堡主丢下这句话,切断了通话。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任何人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开口理由,甚至很多人都忘了恢复呼吸。   “先把他扶出去。”程光毅第一个开口,看向呆立一侧的景良辰。   景良辰松开一直攥得死紧的手,刚朝前迈出一步,甚至连指尖还没碰到景澄,景澄便倏然向后倒了下去,倒是刚刚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谈判专家近水楼台地窜起,以自己肥硕的肉身拦了一下,没让他真摔到脑袋。   会议室里登时乱作一团,景澄却在短暂的晕厥中生生逼迫自己苏醒过来,胡乱拉着周围不知是谁的手和胳膊站起来,目光直直地往幕布上寻找倪澈的身影。   “我没事,没事……继续干活。”   “你去休息下,她值两个人呢,十天之内那个王八蛋不会对她怎样,啊?”景良辰急得嗓子冒烟,“就睡一个小时,我保证到时间就叫醒你。”   赵队陆续将各部分人马打发出去,蹙眉看着失魂落魄的景澄,他想抬手关掉那帧定格在幕布上的图像,又有点儿下不去手。于是,几个人就这样陪着景澄对着镜头中睡得无知无觉的倪澈行注目礼。   “这衣服……”景良辰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倪澈不喜欢这种颜色鲜艳花里胡哨的衣服吧,她不是一直都黑的白的……还有这牌子也有点儿……H.B.D?好像在哪里看到过,她喜欢这个牌子吗?   诶?该不会是她想用这种方法给我们传递什么线索吧?!”   景良辰一拍大腿,“我去找资料,然后让专家分析一下,这种事儿倪澈绝对干得出来!”   他刚要走,被景澄一把拉住,“不用专家分析了,我知道这件衣服代表什么。”   跟倪澈在一起的所有事,景澄都记得比较清楚,但关于这个品牌,如果不是时隔多年再一次出现在这样的场景里,他大概真的忘记当时发生过什么,毕竟那件事情太过日常,而主角并不是倪澈。   那大概是他们相识的第二年,景澄与崇家二少和三少多少也熟悉了一些,虽然一个仍然在见面时掩饰不住内心对他的藐视,另一个也时不时就想把他套麻袋揍一顿,但只要有倪澈在场,对方也总是安分的。   某个没课的下午,景澄带着倪澈出来逛街,碰巧在商场遇到了被小情人缠着买包买衣服的崇安。当时四个人一同路过一家正在吸睛促销的专卖店,碰巧就是H.B.D这个品牌。   崇安的小情人无情地嘲笑了H.B.D的鬼畜风格,然后莫名其妙地提了一个略显档次的问题,“安哥,你说H.B.D究竟代表什么意思呢?”   大学英语四、六级都靠雇枪/手才低空飞过的厌学青年崇安同学当时石破天惊地给出了一个自信满满的答案,“当然是Happy Birthday啊!”   Happy Birthday,哈哈哈哈~这个风格鬼畜的释义立时引起了另外三个人无情的嘲笑。   “Happy Birthday!”景澄很简短地解释了这层意思的由来。   景良辰登时沉默了,十月十三日,四天后就是景澄三十岁的生日,所以倪澈用这种方式对他说了句生日快乐。   她做这件事的时候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知道自己也许永远都没办法将这句祝福亲自送出口了吗,还是预感到自己也许根本就撑不到见证他而立之年的那一天了?于是使尽浑身解数貌似轻松地跟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出了个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参透的小谜题。   一把无形的长刀风驰电掣凌空劈下,瞬间连同刀柄一齐贯穿了景澄的心口,血肉都被碾碎成泥,灵魂却带着淋淋鲜血无法安息。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哦不,是昨天出去浪大发了,回来晚了,又强迫症地想写到预期的情节,于是就吭哧吭哧弄到现在,给你们留在明早就着早餐看吧~ 还有我要剧透一下,那两管子随便是什么鸡血狗血腐乳汤,反正不是倪澈的血啦,道具嘛,你懂的,毕竟魏千行也没想真弄死她,所以不用鉴定的随便搞一下吓唬到景哥哥就好了!   ☆、尾篇(11)   “让他一个人待会儿——”赵亮拽着景良辰往程局那里去,“对付这种丧心病狂大畜生你姑父经验丰富,赶紧去跟他聊聊。”   景良辰不屑,“他丰富什么丰富!别人绑了他亲儿子一换一他都不带眨眼妥协的,没见黑蛇马上就转移了么。倪澈这个臭丫头也真够可以的了,就不能传递点儿有用的消息出来,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扯咸淡!”   “怎么没用了?唉你这种未婚单身小青年儿根本无法理解。”   “单身有罪吗?你抓我啊!”“无法理解,我是无法理解,还生日快乐?!你看他现在不吃不睡这模样能快乐吗?要是再不把倪澈给弄回来,我看他倒是祭日快了!”   程局正在办公室通电话,朝二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坐下等。待挂断之后,程光毅开口道,“一年多前,经侦那边收到过匿名举报,反映千石集团高层有利用公司账户洗黑钱的情况。当时没查出实证,于是他们就放了一个人进去,既然这个案子跟千石有关,我刚联系他们动用那边的力量留意下,不一定有效果。   另外景澄那边好些工作还是没白做的,左今这个人跟倪家颇有渊源,太过巧合的事情通常有鬼。他们不敢让倪澈清醒着面对镜头,也充分说明有什么秘密是倪澈已经知道了的,这不是好事。”   赵亮道,“被人这样威胁了,景澄那边做起事情来肯定要畏手畏脚,我这边也会交待大家凡事小心,保障人质安全放在第一位。”   “不然想法子做个局,反正黑蛇也注定是个死人……”景良辰被他姑父一眼瞪过来,直接哑火,“……我真担心他撑不住了,这特么简直就是钝刀子剌人,就倪澈那小体格多说现在就剩半条命了,她再小脾气一上来直接不活了……”   “没到最后,不言放弃!崇家这个小丫头未必是你们以为的那么不堪一击。”程局的大手泰山压顶一般按在他的肩头,“像七年前那样,联系所有能联系的关系储备她的血型,兴许还用得上。我去看看他——”   会议室里灯光全熄,只余幕布上一遍又一遍重播的无声视频光影跃动。景澄坐在正对幕布的暗影里,左臂支在桌边撑着头,良久,他才闭上眼睛用两根手指用力捏了捏眉心,缓缓俯身垫着胳膊趴在桌面上。   忽觉身上一沉,那件熟悉的警服盖在了他背上,随即肩膀被程局温热的大手轻轻拍了拍,景澄没有起身,将脸朝胳膊里更深地埋了埋。   身旁的椅子被拉开,山一样的压力感停留在侧,伴随着一声叹息氤氲散开去。   “这世上没有人能无所不能,也没有人会一帆风顺,觉得抗不下去的时候还有爸爸在,也多想想你妈妈……她不是凉薄的人,你小的时候她不知有多疼你,天天捧着你又亲又抱……后来大概是在我身上看多了人生无常,你又那么喜欢当警察,她这辈子担了太多惊,受了太多怕,假装自己不很在意,其实不是的……”   景澄的肩膀簌簌颤抖。   “儿子,你做得很好了,是爸爸对你太严格了,让你小的时候受了不少委屈,大了之后也担了许多不该你负担的责任……崇家的事情,当年我不该让你掺合进去,毕竟那个时候你还太年轻……”   景澄缓缓坐起身,没有看向父亲,落低的视线聚焦在虚空的黑暗里,“我没后悔过。其实我不怕失败,也不怕牺牲,只是倪澈真的是个好女孩,她的一辈子就这样被我给毁了,那些人因为我去折磨她,我却什么都不敢做了——”   “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景澄。”程局人生第一次抬手拍了拍儿子的脸,用拇指用力抹去他一侧脸颊的泪痕,“我六十岁了,马上就要退了,我这辈子四十几年都在抓贼,见过有警察被匪徒一枪打在太阳穴上子弹却刚好卡了壳的,见过受害人被囚禁在地下室十年仍然顽强挺过来报警自救的,还见过手无寸铁的母亲为了保护孩子挨了三十多刀还能徒手把劫匪掐死的……   用你们时髦的话来讲,好像叫什么‘活久见’。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你想过当年倪澈替你挡了那一枪之后,还会回来再救你一次吗?   当然,更多时候咱们也得接受失败,不能盲目乐观。爸爸在这行里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你呢,也是心性坚定、能力很强的好警察,还有阿辰,还有你舅舅,甚至你外公,我们这么多男人加起来都是可以保护家人的。十天很长,你不必太担心。”   景澄有些难以置信地转过视线,程局这是打算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关系营救倪澈了吗?他那么大公无私的一个人,居然肯为了倪澈通融到这种程度?   “怎么?我为了破案能把亲儿子送到前线,就不能为了亲儿子合理调配下资源么?”程局站起身,显得相当理直气壮,“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利用这些天尽快找到她的下落,只要找到人,带回来便不是问题。”   十月九日一早,景澄拿着几帧高清打印的视频截图去技侦会议室,“看下这个,照明的光源应该是吊灯,散落在白色被褥上的光斑分布很特别,吊顶应该不低,不是普通住宅的高度。还有这个,匕首上反射的一个灯影,肉眼还难以分辨具体成像的原貌,需要专家分析下。”   大家对着新发现仔细确认一遍,觉得是很有价值的线索,处长当机立断打电话给专家库里备案过的光学痕迹学专家,让人将资料立即送过去鉴定。同时,关于录像中显示出的一切信息量,均提交相关领域的专业人士进行分析,力求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关于圣堡的追踪,景澄之前锁定过的区域恰好涵盖了倪焰死亡的别墅,这也很可能是堡主故意泄露踪迹进行的误导,至于进一步的试探,他暂时不敢继续进行,他完全不能去动那种倪澈被抽血或者划脸的念头,稍微一想,绝望便会如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   景澄不能让自己闲下来,一件接一件地给自己找事情做,就算104案没有什么他上得去手的事情,也还有别的案子等他去忙,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信息筛查。   “澄哥,你别太担心了,”小警花红着眼圈给景澄端来一份鸡汤馄饨,“你保重身体,倪小姐不会有事的,天上的神仙会保佑她的。”   景澄靠在窗边望着无尽的夜色慢慢吃馄饨,天上的神仙会保佑她吗?他是不是应该去泰和宫拜拜佛,倪澈好像有些信那个的,之前还拉着他去过一次。   小馄饨被搁在窗台上,景澄拿起车钥匙刚要走,电光火石间突然想起了什么!十月四日,倪澈脖子上挂的那个十字架,十字架……她是信佛的,怎么会突然又去抱了洋神仙的大腿?   而且那个十字架好像之后就没有再见她戴过,如果是这样,那东西应该此刻还在那间屋子里。景澄握紧了手中的钥匙,一路小跑着下楼,逮着景良辰几乎没减速地继续将他朝外带,差点儿把他扯了个狗啃屎。   “喂你发什么疯?这要去哪儿?”   景澄将他塞进车里,“去我家,帮我找样东西!”   ***   “我——艹——你——这——实在——”景良辰发现倪澈的那处藏身之地时,骇然之情不亚于突然蹦出个小孩儿管他叫爸爸,失语症患者一般结巴起来。   “先别废话,”景澄找到纸笔,简单地画了个图形,“就找这个,大概就这么大小,像是不锈钢的,有点儿重量。翻乱点儿也没关系,回头我自己收拾,找得细点。”   没一会儿,华丽优雅欧廷风格的浪漫闺阁就被翻成了盗窃案现场,景良辰靠在书架上托着那只永动摆件感慨,“怪不得当年美景跟你要这东西,你说已经送人了,还以为你送给了滕青,原来是藏在这儿了。”   景澄正蹲在床边柜仔细翻找,听见那边有人偷懒,随手操起抱枕丢过去砸他。景良辰头一低,抱枕撞在书架上,他下意识转头看过去,却发现某种细碎的微芒一闪而逝。   景良辰放下摆件扒拉开架上的几本书,其中一本《罪与罚》的书脊上垂落出一截细细的银色项链。他立即抽出书来捏着银链缓缓将那个有些重量的吊坠拉了出来,“找到了!”   “这里,好像能拔开。”   十字架的上端一截用力一拉便与主体分离开来,露出一个小巧的数据接口,景良辰惊叹道,“是微型录音笔,快快快,拿数据线来。”   俩人落到楼下景澄的家里,他家最不缺的就是各种电子设备和数据线,嘁哩喀喳连接起来,数据很快被导入电脑。   随着播放键按下,外放中传来沙沙的响声,还有模糊的脚步声、开门声……应该是倪澈从即将进入别墅时开始录音的。两个人像是守着潘多拉魔盒,静静趴在电脑旁边,连呼吸都摒住了。   几句不甚友好的平常对白之后,传来倪澈的声音,“我知道狙击手的事情是你做的,咱们谈个条件吧,你究竟怎样才肯罢手?”   不屑的笑声,是倪焰,“你知道个屁!是我做的又他妈怎么样,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没等倪澈开口,他又像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道,“他告诉你的?他可巴不得景……”   “你收手,我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倪澈像是不希望他继续再说下去,立即出言打断。“我当然有资格,外公当年是很疼我母亲的,他不可能不留下任何东西给我,实不相瞒,已经有律师跟我接触过了。只要你答应以后不再找景澄的麻烦,属于我的那部分我一分钱都不要,全部归你。”   景澄抬手按下暂停键,与景良辰四目相对,“狙击手的事情她怎么知道的?”   景良辰摇摇头,“不知道,我没说过。她好像不仅知道,还很肯定是倪焰干的!还有,你听见了那个‘他’吧?开始我以为倪焰指的是你,可后面说的‘他’巴不得你怎么样又是什么意思?”景良辰催促,“很明显她在搜集倪焰认罪的音频,大概是想再将他送回大狱里去,起码十几年就害不到你了。先往下听!”   录音继续。   大概是倪焰对她抛出的诱饵的确有点兴趣,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蔑道,“你个从小到大假装清高的小莲花儿,被那个警察灌了什么迷魂汤这么帮他?看他体力不错,难道是因为他在床上格外的……嗯?哈哈哈哈——你当你哥哥我有多在意你手里的那点儿鸡零狗碎吗?老子现在做的大生意,仨瓜俩枣根本看不进眼里去。   你真想求我也不是不行,帮我伺候个朋友,他对你很感兴趣。”   “倪焰,你究竟有多恨他?这一次也是你的人做的吧,真的一定要置他于死地吗?你就一点儿都不怕再回去吃牢饭?”   “放屁,少说得跟你关心我似的!”倪焰啐了一口,“我他妈跟你没话好说,以后少来我面前碍眼!爷爷真给你留点儿什么那也是因为可怜你,当你是个要饭的随便打发一口,这么快就忘了倪家是怎么当你是条狗一样扔出去了?   我累了,你滚吧,老子要去洗澡睡觉了。   真喜欢那个小警察,不如回去好好守着他再帮他挡一枪,你先死了,老子会尽快送他下去跟你团聚!”   音频里传来渐远的脚步声,倪焰应该是暂时离开了小会客厅。   静默了一会儿,突然传来轻微的挣扎喘息声,随即很快又安静下来。这一次安静的时间很久,景澄低声说,“真凶出现了,应该是用乙/醚捂晕了她,然后留在现场等倪焰出来。”   足足沉默了半个小时有余,留在现场的凶手没有发出一点异响,仿佛最杰出的捕猎者,表现出了惊人的耐心。   之后,倪焰趿拉着拖鞋返回来,“诶?你!”语气显然在看到来人之后十分惊讶,但并没有惶恐,“她怎么了?你他妈在这儿弄死她我会很麻烦的!我艹!”   景澄和景良辰的呼吸彻底摒停了,仿佛下一秒真凶的原声就会响彻耳膜。跟他们推测的一样,倪焰认识凶手,而且非常熟悉,熟悉到那人突然出现在他家都不会特别吃惊的程度。   然而期望的真声并没有出现,空气中只是回荡了一个模糊的轻哼,随即传来倪焰的喊叫,“……你他妈干什么?我去你大爷的!啊——唔唔——嗝嗝嗝呃,呃……”   一阵激烈的挣扎过后,音频里再次安静下来,良久,沉缓的脚步声隐隐响起,顺着下楼的节奏渐远渐模糊。除了电脑运行的微微细响,一切归于死寂。   屏幕上的进度条走到终点,景良辰呼出一口气,“这个微型设备,只能录两个小时左右,可惜无法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当然是倪澈说的那样,她没撒谎。”景澄立即申明观点。   “那她为什么不把这个东西拿出来洗清嫌疑?就算她看到了真凶并想保护对方,这里也并没有暴露真凶的身份啊。”   “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被迷晕之后发生了什么,她没机会重听这段音频,才不敢随便拿出来。”景澄拆下设备,“走吧,先回局里。”   十月十日,人民医院   倪澈莫名请假的第三天,对个中状况讳莫如深的院领导,接受过警方询问的同事的各种猜测,似乎对讨不回买鞋钱坐立不安的朱晖……所有的一切都令童潜疑虑愈深。   他终于没忍住,主动给瞿美景拨了通电话,还没说几句,那边便抽抽搭搭地哭上了。尽管瞿美景哭得并不怎么梨花带雨,还是令习惯性怜香惜玉的童潜十分不淡定。   俩人约了个午饭,瞿美景在总能让人放下戒心的童潜面前吸着鼻涕忍着哭嗝道,“倪澈姐姐……被人绑架了……嘤嘤嘤……”   童潜以火箭发射的速度从椅子上弹起来,“你说什么?!”   十月十一日,某高级餐厅VIP包房   崇安陷在椅子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满桌菜肴没人动过一筷子。   他去市局找了景澄几次都被拦着没见到人,气得恨不得咬碎后槽牙,“我特么当初就应该把他装麻袋直接扔大海里喂鲨鱼!还有你个小兔崽子,美国待得好好的你特么非得跑回来,你要是不回来她会跑回来找你吗?”   “要不是我怕打歪你这张帅脸补不回来,我特么真想把你往死里打!那是你亲妹妹,身上流着跟你一样的血,她把你看得命一样重,你呢?!”   “如果小澈出事了,今后谁都特么别想好过!”   Leon抬手拉开窗边的垂帘,阳光倏然照进来,洒在他冰雕玉琢的面孔上,反射出瓷白的光泽。他微微眯起眼睛,深深吸了口秋日里微凉的空气,“二哥,三天之内,我会把小澈带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尾篇的风格变化较大,也不知道你们是否喜欢,大概明天小澈妹妹就会回来了,侃迪就在不远的前方!   ☆、尾篇(12)   十月十二日   按照光线的角度和光斑的形状,专家描绘出了照明光源可能的形态,其中必然有一组三棱柱形状的环形分布折射光源,这种结构的吊灯并不十分常见,常泰领着一组外勤在鲸市知名的灯具卖场四处打听这类吊灯。   只花了半天多时间,灯具的下落便有了眉目,据一家室内装潢奢饰品专卖店一位小二十年该领域工作经验的资深店员介绍,一个名为‘ORAYA’的欧盟品牌曾在几年前推出过一款和图片类似的灯具,全水晶打造,在亚洲市场却并不十分受欢迎,大概仅售出了几百套,大部分买家都集中在鲸市。   不受欢迎?几百套?KAO!常泰咬了咬牙,尽量稳住抽搐的腮帮子,调头去查当年的代理商,但愿他们的销售安装记录还保存完好。   与此同时,鉴证科结合十字架录音笔中取得的音频,连同重案组一同模拟凶案现场,理顺了凶手进入和逃出的路径与时间点,扩大搜寻范围,终于在案发后两日的海量路段监控中发现了左今伪装后疑似从C19离开案发区域的身影,这也与他之前提供的案发前后行踪存在矛盾。   警方为了倪澈的人身安全没有轻举妄动,毕竟目前还没有足够的证据判断左今就是堡主,只能暗中派人监视他,再伺机查出倪澈的下落。   景孝政中将亲自派出了一支十二人的武装特警小队供市局随时调配,武装特警无论从战术训练、武器装备,还是实战能力各个方面都要强于警察序列的特勤支队,也是为了确保解救行动的万无一失。   就在警方积极排查,慎重部署的同时,一辆极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在夜色中缓缓停在唐宫的后门,Leon一袭黑色风衣疾步走出来,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老板同意您的要求,不过需要您委屈一下。”年轻男人将一只黑色眼罩戴在了Leon的头上,仔细理了理,确保能够完全遮蔽他的视线。   接着,对方又礼貌地暂时保管了他的手机,并仔细检查了他的随身物品。   Leon勾起唇角靠在椅背上,露出一个不屑而慵懒的微笑,他的指尖交叠在身前,轻易便可以触碰到风衣上那颗做旧的仿青铜纽扣。   这只纽扣里藏了一枚小拇指盖大小的定位芯片,随着车辆的移动,他今晚所有途径的路线都会显示在据此十公里之外高级公寓的那部电脑里。   “你待我妹妹好像不错?”Leon脱下眼罩,微眯着尚未适应光线的双眼,抬头打量了这幢别墅一楼的全貌。随处可见的奢华装潢,透着略微过时的年代感。   魏千行的目光透过镜片望着他,脸上的笑容充满了警告意味,“她在楼上等你,祝你们兄妹两个晚餐愉快。”   Leon沿着旋转楼梯缓缓走上二楼,他抓紧了沿途中的每一秒来仔细观察这幢别墅的内部环境和守卫分布,所有的玻璃全部都蚀刻了花纹,因此人在室内根本无法清楚观测到室外的环境,二楼也是如此。   就在二楼的小厅中,倪澈已经坐在餐桌旁,抬眸看到Leon的一瞬,眼里倏然涨满了泪水。她穿着一件长袖长摆扑扑簌簌的雪白长裙,整个人仿佛包裹在密密匝匝的花蕾里。   她就那样微微抬着头望过来,像极了被残忍剪掉双翼痛不欲生的白羽小鸟,已然放弃了最后的挣扎,只等着泣干最后一滴血解脱而去。   这样的画面令Leon眉头深蹙,那颗曾经被无法想象的痛苦和绝望反复磋磨过的心骤然缩紧,狠狠地痛了一下。他看似不经意地余光一扫,视线并未在对面天花板上那只微型摄像头上做任何停留,已然换上一副平和沉静的表情走过去,拉开椅子坐到倪澈对面。   小澈,不要怕,哥哥来了,哥哥很快就会带你回去。   佣人们纷纷过来上菜,随后全部离开。小厅中的灯光调暗,烛火燃烧发出轻响,熏香淡淡,似乎掩盖了所有的腌臜不堪、屈辱和挣扎。   “我很想你,哥哥。”倪澈水波流转的目光落在Leon身上,她的手指略显紧张地在胸前那只红酒杯上摩挲,摩尔斯,你懂的是吗?   Leon举杯啜了一口,点点头,“这不是来看你了吗?”   这样的视角,摄像头能够拍到Leon所有的表情和行为,却只能拍到倪澈的削薄背影。   摩尔斯,他当然懂的!当年姓井的那个穷小子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勾搭他最最宝贝的妹妹,还以为自己能瞒过所有人。   哼,打出娘胎便开始被人不断用“聪明”这个词来形容的倪三少,可是智商超过平均线百分之零点零一的天才少年,他不眠不休地花了两个晚上终于死记硬背下了字母点划表,而后在不断的破译实践中越发运用成熟,当然还仅限于看懂,至于作为发出信息的一方就没人陪他练习了,崇安那个智商低于平均线百分之一千的猪脑子实在不屑他们这种奇技淫巧,祭出那句至理名言——看他不顺眼直接套麻袋揍一顿不就完了么?!费这种洋劲做什么!   倪澈举着刀叉仔细地将面前一块牛排切成小块,倪焰是你杀的?然后将盘子递给Leon。   Leon摇了摇头,抬手格开,“我不想吃这个,放着吧。”   倪澈瞬间纤眉紧蹙,她端着瓷盘的手停在半空,几秒钟之后才缓缓落下。   案发当晚,她被人从身后用一块软布捂住了口鼻,奇异的香甜揉进呼吸,大脑在几秒钟之后便逐渐麻痹,视线也随即模糊,就在这短暂的几秒钟,她瞥见了那只手臂上一圈环形的字母刺青,心中一惊,随即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Leon会骗她吗?在这种时候,完全没有这种必要了吧。倪澈怔然地看向Leon,仍是一副不甘求证的表情。   Leon叹了口气,再一次缓缓摇了摇头,“你还真是不懂得怎么照顾自己。”他将自己面前的那份煎鳕鱼递到倪澈面前,鼓励地看着她,“听话,把这个吃光,你需要强壮一些才有力气。”   真的不是Leon做的,倪澈垂下眼眸大大松了口气。她原本也不相信Leon会做这种事并且嫁祸给自己,但那圈刺青却符咒般令她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她才不敢拿出那段可能记录下Leon罪证的录音,才会冒险骗过景澄大半夜逃出来想见Leon一面向他求证真相。   如今就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真凶故意做了这种伪装让她误会凶手是Leon,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地被嫁祸顶罪。   倪澈鸦羽般细密的睫毛低垂,指尖轻轻在红酒杯上描画了两个字母和一个阿拉伯数字5。她再次抬眼的时候,清晰地看到了Leon眼底的惊怒如波涛骇浪般翻涌,以至于他握紧餐刀的指节都在烛光下泛出冷白。   SOS,倪浚,救救我,救救我们——   “你还记得小时候让我带你去看流星雨那次吗?”Leon将那滔天的异样情绪紧紧锁在眼底,回复了平和表情,“过些天,有一场猎户座的流星雨,你先想好要许什么愿望,我有空的话还会带你去看。”   倪澈切鱼肉的刀倏然一顿,她当然记得,那会儿大概是十二三岁,正值气候干燥,花粉繁盛的初春季节,她的哮喘频频发作,几乎每天都被关在别墅里休养。   刚刚开始青春期的小女生,大好春光却整天被困在家里,难免情绪低落、悲春伤秋,哥哥们想尽办法都难看到她一个笑脸。   有天晚上她在新闻里看到关于天琴座流星雨的报道突然提起精神来,偷偷跑去商量倪浚带她出去看流星。   这种事情如果被父母和大哥知道了肯定不会答应;崇安的话,让他去山顶上喝风挨冻看流星,这种痛苦程度不亚于让他穿正装去剧院听两个小时交响乐还不准睡觉;于是兄妹俩捣鼓出了一个周密的出逃计划,倪澈负责设计路线,倪浚负责准备车和装备。   那一晚,待家人都睡着了,俩人偷偷从倪澈房间的窗户吊绳索降到楼下小花园,倪浚用备用钥匙打开院门,偷开着崇安那辆十八周岁成年礼的生日礼物道奇Ram溜出别墅前的私家道路,一路向北往朝露山山顶进发。   所以……这是Leon答应要带她逃走了?   倪澈紧张地望着轻易便答应她提议的哥哥,倪浚的表情似乎胸有成竹,笑容里没有半点紧张,一直细心地照顾她吃东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随便闲聊,恍若之前的暗流汹涌和外界的危机四伏都不存在。   临别,倪浚起身拉过单薄如一片影子的妹妹,将她轻轻搂在怀里给她一个贴面礼。“See you tomorrow.”他俯身在她耳边用只容她一人听见的气声说。   明天?倪澈仰起头看着倪浚的眼睛,感觉到自己的右臂肘窝被他轻轻按了下。   还未待她不舍的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倪浚便利落地转身下楼,从下人手中接过眼罩钻进来时那辆黑色汽车里。   ***   十月十三日   因为倪澈那场石破天惊的生日祝福,这一天没有人敢在景澄面前祝他生日快乐,那种问候相当于将一柄插在他心口的刀子拔/出来再狠狠插回去。   十天期限过半,所有人都在无声无息地高效运作,力求能在时限内查出倪澈的下落。   常泰将初步筛查后的该类灯具安装记录提交上来,待勘察的重点目标有46处,这些地方警方不能明目张胆地上门勘察,于是派出了十几名有经验的刑侦人员暗中排查。   时至当晚九点,已经成功地排除了其中41处藏匿点,只余最后五处因为各种外部条件所限无法确定。   程局一手按在报告上,沉吟片刻道,“五处,我们现在的人手应该足够同时行动。武警那边可以编出两个小队,缉毒的谢青林带一个小队,特勤肖远带一队,刑侦赵亮带一队。现在具体分派下任务,回去之后各自准备,十一点整务必到达现场待命。”   “我跟青林的小队去C点。”景澄的手指在地图上敲了敲,他并没有所谓灵光乍现的直觉引导,这里距离D点比较近,万一扑空还能立即转去D点支援,四成的概率能够第一时间找到倪澈。   谢青林揽了下景澄的肩,挤出一丝嬉笑,“放心,我是你的幸运星,记得你第一次遇到她就是跟我在一起吧。英雄救美,化险为夷。”   景良辰跟一队武警去A点,市局里其他人也各自领命到相应地点待命。指挥中心由程局和王副局亲自坐镇,营救行动正式展开。   就在所有人整装待发之际,负责监视左今的刑警传来消息,左今出逃,身上带有杀/伤/性/武/器,已经同追捕刑警交火,造成一人轻伤。   “左今,可能成为我们今晚行动的最大变数,各小队务必谨慎应对。”程局在警用通讯中发出指令,所有人得到消息都捏了一把汗,十天果然太长,变数果然太多,幸好没满打满算地利用这十天,对方已然耐不住性子先动了。   十一点整,指挥中心陆续收到各小队就位的回复。   随即,观察员再次复勘现场,狙击手寻找合适地点潜伏,主攻队员配好速降绳索沿着排水管或窗沿缝隙埋伏在顶楼,副攻队员守在门外,另有负责掩护和医疗的队员守在后方。   一切准备妥当,只等着指挥车发出最后的行动命令。   十一点过五分,五位指挥官的耳麦中传来程局的行动指令,位于C点的谢青林戴着半指战术手套开始倒计时数秒。他身边景澄裤子侧袋里的手机突然狂震,已经数到二的谢青林突然停下了手势,让余下的两秒显得格外冗长难耐。   景澄接起电话,“喂?”   “定位这个号码,把她平安带回去,记住,如果小澈出事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电话没有挂断,传来不甚清晰的磕碰声和汽车引擎逐渐轰鸣远去的声响,之后便再没有人回话。   景澄的瞳孔在黑暗中压成一个亮点,可信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是那个洋鬼子?他立即联系指挥车定位刚刚那个手机信号,同时示意谢青林继续行动。   两分钟后,指挥中心发回消息,“目标信号位于D点向西7.3公里的一处傍山公路,已经将具体定位和周边路线发到您手机上了。”   与此同时,谢青林的对讲中传来报告,“队长,C点搜查完毕,没有发现。”   ***   时间溯回二十分钟前,鲸市西郊某半山别墅   “别怕,哥带你回家,闭上眼睛。”倪浚一手抱紧怀中神志不清簌簌发抖的妹妹,一手拉紧绳索轻盈跃出五分钟前被他用钻石刀整面切落玻璃的窗框,反手一拉将蓝丝绒窗帘重新遮严。   落地时,倪浚的双脚踏在被他割喉尚未冷硬的尸体上,随即用双手稳稳托起倪澈快速朝移动探头刚刚偏过的墙角奔去,借着墙边一棵茂盛的垂柳略遮掩一息,再次爆力跃起踩上墙头。   倪澈雪白的裙角在风中一闪,别墅内呼啦啦冲出四五个人影,高光手电的光柱乱晃,“什么人?!”   子弹劲风般擦着倪浚的肩膀呼啸而过,他的脸颊甚至感觉到了火/药燃烧引起的灼灼热浪。倪浚无暇停留,飞身跃下围墙,将倪澈塞进路边一辆没熄火的道奇Ram,飞身上车用力踩下油门。   后视镜中几缕光影晃动,大概有两三辆车尾随追过来,倪浚单手握紧方向盘,将堆在座椅中痛苦呻/吟的倪澈紧紧拉到自己身边,“小澈,清醒一点,坚持下,我们出来了!倪澈?哥哥带你去看流星了——”   “哥哥——”倪澈沉重而痛苦地喘息着,勉强睁开眼睛,“阿浚——”   “是我,没事了啊,没事了。”倪浚用力拢着她柔黑的头发,“魏千行这个畜生,我会让他付出代价的!小澈,听哥哥说,等下我得先放下你引开后面那帮混蛋。这辆车是改装过的,他们追不上我,我会像以前一样回来找你的,你听哥哥的话,好好活着。如果那个警察欺负你,你就告诉哥哥,哥哥会套麻袋揍他一顿给你出气!”   倪澈的眼中尽是飘忽不定的虚影,倪浚的脸孔在她面前不停变换,一会儿是从前的模样,一会儿是现在的模样,耳鼓中突突狂跳的异响是现实中根本不存在的鬼魅呐喊,一会儿是致人疯狂的怒吼,一会儿是惑人沉沦的人鱼之歌。   “别走啊,阿浚别离开我,哥哥——”   车子骤然减速,倪浚俯身推开副驾一侧的车门,冰凉的冷风呼呼灌进来,吹得倪澈一阵颤抖,努力朝倪浚的怀里缩了缩。   倪浚盯着妹妹的脸,掏出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定位这个号码,把她平安带回去,记住,如果小澈出事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一点刹车,车子停了不到半秒钟的时间。倪浚一狠心,将倪澈一把推出车外,然后捡起手机朝她滚落的土坡下方丢了过去。   小澈,哥哥走了,好好活着——   道奇Ram不断加速,两旁的夜色飞速后退,倪浚仿佛回到了七年前那个夏天,也是这样的夺路狂奔,也是这样的亡命天涯。太累了,不想再逃了。   不远的前方,一条玉带般的河流横亘在夜色中,倒映着莹莹星光。因持续长时间加速而不堪重负的发动机冒出浓重的烟雾,继而窜出火苗。   道奇Ram拖扯着绚烂的烟火撞破护栏腾空跃起,在空中嘭然炸开一团炽热的火球,随即车身竖起,车尾疾速朝河面坠落,又是嘭地一声溅起冲天水浪。灼热的火焰与冰凉的河水骤然遭遇,蒸腾出铺天盖地的浓雾。待那浓雾散去,夜色重归宁静,汹涌的暗流和险滩在无波镜面掩盖下,闪烁出宝石般的星芒。   ***   “A点没有发现,报告完毕。”   “B点没有发现,报告完毕。”   “E点没有发现,报告完毕。”   “D点有异动,未发现目标,请求指示。”   ……   谢青林狠踩油门朝手机信号定位的方向一路狂奔,听见耳机中的行动报告一处处落空,这个突如其来的来电定位显得更加可信。   景澄此刻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倪澈,带她回家,从此以后再也不跟她分开。   车子在距离目标五十米左右的路边停下,车门迅速被打开,景澄举着手机追随定位方向一路小跑着搜寻目标。   “手机在这儿!”谢青林弯腰捡起那部屏幕裂开的爱奉,俩人同时抬头朝坡下望过去,一团雪白掩在枯黄的长草中,仿佛受了惊吓正在簌簌发抖的小白兔。   景澄跃下土坡,一路朝倪澈跑过去,在看到她的一瞬浑身凝滞的血液终于逐渐奔涌起来,“小澈,我来了,你看看我,看看我——”   冰凉瘦弱的身体被他轻轻揽进怀里,轻得仿佛一片随时会飘走的羽毛。   正在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引擎声,随即是两道车灯拐过路口。站在路边全副武装的警员挥手拦车检查,那车速却不减反增,直直朝一队警员逼近。   反应极快的警员纷纷寻找掩体躲避并掏枪准备还击,就在此时,后窗中探出一只握枪的手臂,直接将枪口对准了土坡下白色的身影。   “小心!”谢青林只来得及大喊一声。   子弹裹挟着劲风朝倪澈飞射过去,景澄毫不迟疑地俯身将她整个人都护在身下。   呯——   防弹背心上腾起一团焦雾,景澄霎时感觉到后心被人用大锤狠狠地砸了一下,仿佛肋骨都要断了。他忍住喉间泛起的腥咸,将倪澈紧紧抱在怀里。   “你们几个去追!”谢青林几步迈到车边,用通讯向其他人报告逃逸车辆的型号、方向等情况,之后替景澄拉开后门让他将倪澈抱上车。“目标已经找到,活着,需要立即送医。”   已经坐在车里返程的景良辰听到这一句,一把扯掉头盔,狠狠地搓了几把脸,神经质地嘿嘿傻笑几声,吓得旁边开车的武警小哥两手一抖,在空旷的高速路上画出个妖娆的S弯儿。   车子开出一段距离,景澄才感觉到怀里的一团羽毛轻轻动了动,以为是他抱的姿势不舒服,稍微抬了下手,便听见倪澈轻轻说,“景澄,别丢下我。”   “我在,我不会丢下你的,小澈,你哪里不舒服吗?”   沉默良久,倪澈低声说,“景澄,怎么办,我再也洗不干净了……”   景澄的心狠狠被掐了一下,垂下头安抚她,“不会的,没事了,小澈,你永远都干净,没事了——”   其实很多糟糕的情况他并不是没在心里预想过,但他一直坚信,只要他的倪澈平安回来,其他一切都不重要。那些痛苦不堪的经历仅仅是他俩人生中的一段噩梦而已,梦醒了,无论记得还是忘掉,都对将来没有什么实质影响。   正在开车的谢青林听到倪澈那句话,狠狠地在心里艹了一遍还素未谋面的畜生,发誓见到他非得先给他来个全套,再叮嘱里面的“朋友”好好关照一下他!   倪澈被景澄送去了隐私保护较好的私立医院,正是之前瞿美景带她去体检的那家。   景澄一路将她抱到诊室门口,医生推来移动平床刚要将患者接进去做检查,倪澈突然用力挣扎,紧紧抱住景澄怎么都不肯松手。她边哭边求他,“你别丢下我,求求你,别丢下我……景澄,别丢下我啊,我缠不了你太久的,你可不可以不要丢下我……”   她其实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只要稍一狠心便能将她放下去交给医生带进诊室,可景澄看见她拼了命地求他,细弱的手臂不顾一切地环在他身上,像是溺水之人疯狂攀附唯一的救命稻草,这还怎么狠心就这么放下她?   “没事,我不丢下你,我陪着你,陪着你……”   景澄抱着她立在床边,眼看着医生护士走过来撩起她的袖子给她注射了一针镇定剂,怀里死命挣扎的一团终于渐渐安静下来。   “家属在外面等,我们会给她做个全面检查。”   谢青林拍拍景澄的肩,景澄抬手抹了把脸,这才发现自己流了满脸的眼泪。   “倪澈的家属?”一刻钟之后,年轻护士抱着一本病历出来,“是倪澈的家属吧,病人不久前曾经在这里做过体检,查出了孕早期流产,医嘱上写了一周之后回来复查,你们怎么没来?不知道流产不完全会很危险的吗?”   看着景澄一脸茫然,小护士叹了口气,用埋怨粗心丈夫的语气叹息道,“算了,你们警察工作忙没空照顾家人,这次一并都检查了吧,等会有了结果再来通知你。”   倪澈曾经怀过他的孩子?这么大的事情他居然过了这么久从一个不相关的人口中才得知真相。景澄紧紧地攥住拳头,心头像被浇了一泼硫酸,一路沿着血管疼遍了全身。   又过了一会儿,主诊医生走出来,根据病人家属的描述,他们有针对性地为病人做了身体检查,“病人没有遭受过X侵犯的痕迹。”   景澄和谢青林对视一眼,轻松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但是,”医生转过平板电脑出示了几张照片,“看到她肘窝里的针孔了吧,这是什么你们应该清楚。”   谢青林眉心一跳,这种痕迹他自然太清楚不过了,这是注射毒/品留下的痕迹。景澄眼前一晃,抬手撑在身边的墙上,她说的再也洗不干净了指的是……这个?   医生继续道,“成瘾性的严重程度还需要进一步检查判断,不过根据初步检测,应该是逐步加大剂量的频繁注射造成的,这种方法最有可能在短时间内激发人体最强大的药物依赖,而且,对中枢神经刺激较大。我建议你们转院到相关的专业医疗机构详细诊断并治疗。”   “我想进去看看她。”   医生将景澄引入一个VIP单间,倪澈正安静地睡在床上。   “小澈——”景澄抬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来回抚摸,“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倪澈似有感应般地醒了过来,看见景澄的脸怔忡一阵,然后开口问道,“今天几号?”   “十三号,还有一分钟就十四号了。”   “生日快乐。”倪澈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晴空般舒朗的微笑,“你哭什么?”   “那你笑什么?”景澄哽咽道。   “我笑自己终究还是赶上了你的生日啊。” 作者有话要说:  好累,先发上来了,可能得再来捉虫,马上有事要出去,担心晚了没空发~   ☆、尾篇(13)   “是魏千行,杀死倪焰的凶手也是他派的。”提到这个名字,倪澈眼中明显闪烁着恐惧,指尖簌簌颤抖。   “我知道了,警方正在通缉他和左今,他们一个都跑不掉的。”景澄拉起她的手在掌心中暖着,“你不用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累了吗,闭上眼睛睡一会。”   倪澈睁大眼睛愣愣地看了景澄一会儿,她很想问问他,你见到Leon了吗,他在哪儿?可那个不可告人的原因却令她无法开口。   “怎么了?”   倪澈摇摇头,半晌才问,“你都知道了是么?”   景澄点点头,拖着她的手掩在嘴上,一口温热的气息吹在她掌心,“你别怕,我会联系最好的专家用最好的药物治好你,医生说你的情况很轻微,用不了多久就能痊愈的。”   倪澈偏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三个小时前她刚刚被注射过一次,还好,她应该不会很快发作的,不然实在太难堪了。“是NO.5,好像没那么容易的。”   情况实在有些讽刺,当年崇家叱咤风云做这种生意的时候,倪澈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反而是后来出事了,她在美国做义工期间才多多少少了解到一些毒/品知识,见过那些瘾/君子发作时毫无尊严的丑陋模样。   所以,当她将NO.5用指尖虚无写在红酒杯上的时候,倪浚一眼就看懂了,才会爆出如此惊怒的表情,才会决定立即把她救出来,一天都不能再等。   这是海洛/因等级划分里纯度最高的一级,市面上根本见不到,所以被魏千行称之为“女王才享受的待遇”。   “肯定有办法的,你相信我。”   倪澈点点头,“你也相信我,我会戒掉的。”   景澄的电话在口袋里震动,他掏出看到来电是景良辰,“喂……她,还好……我妈已经找人联系了,应该天亮就可以转过去……”   景良辰极尽恶毒地问候了一遍魏千行的列祖列宗,但由于这类词汇储备有限也没骂出什么新意来,继续道,“……左今抓到了,青林哥说他朝你开了一枪打在防弹衣上,你没事吧?那货应该是想替魏千行杀掉倪澈灭口,还真是一条好狗!”   “我没事,你注意安全,记得提醒我爸吃降压药。”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那个救出倪澈的洋鬼子开的道奇Ram爆炸沉入蒲白河了,应该……没什么生还的希望了……没想到他还挺仗义的。那里河道情况复杂,需要等到天亮潜水员才能下去搜救,想来尸体大概也不太好看,倪澈那边你要不就先别说了。”   这个结果对景澄来说也有些难以接受,他看了倪澈一眼,“我知道了。”   倪澈大概是真的耗尽了精力,在他和景良辰说话的时候悄悄睡着了,裹在被子里小小的一团,那么柔软,又顽强得不可思议。   ***   第二天一早,护士小姐进来帮倪澈抽取静脉血做检查,她见病人睡得很沉就没有急着叫醒她,轻轻撩开宽大的病号服衣袖,刚刚拉起她的胳膊想将橡皮管束上去,就听倪澈一声尖叫惊醒过来,猛地抽回胳膊踉跄地缩到床角。   小护士对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也没什么思想准备,几乎是同时惊跳起来,托盘里的针具器皿呯呯嘭嘭撒了一地,她也禁不住大叫一声。   景澄正在卫生间洗脸,听见动静飞快地推门出来,便见到尖声对峙的两个女人。他赶忙跑过来将倪澈搂进怀里,完全不经思考便认定了谁是过错方,冷冷地看向小护士,“发生什么事?”   小护士涨红着脸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我只是抽点血去化验……我……对不起……我看她睡得……我其实动作很轻的……”   倪澈也彻底清醒过来,抬手扯了扯衣袖盖住手臂,“对不起,刚刚是我做恶梦了,对不起。”   “谁让你在她睡着的时候抽血的?!出去!”   景澄这一凶,小护士彻底崩溃了,抹着眼泪儿啪嗒啪嗒跑出去。   景澄替她梳通头发,擦了脸和手,换好衣服,恰好医院的早餐也送了进来。“吃了早饭,我们就离开这儿,这个破地方也就早饭看起来还不错。”   转去的医院在西南市郊,他们同成瘾性药物戒断研究中心有着长期稳定的合作关系,因此称得上是鲸市乃至全国最权威的戒/毒医院。   这家医院的周边环境很好,依山傍水,西面是绵延不绝的西山山麓,南面是横贯鲸市的蒲白河。   其实不用医生检查,景澄就已经感觉到倪澈的健康究竟受到了多严重的影响,她早餐的时候拿着勺子的手会抖,基本上自己盛汤喝十分费力,为了掩饰这些反应,倪澈只吃了些煎蛋吐司和一点水果。   车子一直开进医院正门口的缓坡,司机拉开车门,景澄率先跳下去,还没等倪澈的脚步落地就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径直走近医院大堂。   因为景孝珍已经提前打过招呼,所以一进门便有专人引导他们使用内部专梯直达顶层的特需病房。   紧接着又是一波波繁复的检查,来来往往十分磨人。   下午的时候,景良辰说要过来探病,倪澈反应有些激烈,反复强调她现在不想见任何人。景澄连忙安抚她说不许任何人过来,她又确认了几次不会有人来才在镇静剂的作用下睡着了。   因此崇安和韩如丹来看她的时候,也只是趁她睡着匆匆进来看了几眼,随后便被景澄带到会客区。   崇安显然一路都在强压怒火,给他倒水他点烟,请他坐他恨不得蹦到桌子上,全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要不是看在她现在只相信你的份上,我特么……我特么真后悔当年没早点把你套麻袋扔海里喂鲨鱼!”   “对不起。”   “道歉有个屁用!她现在到底怎么样?”   “医生说因为时间还短,所以成瘾性应该不算严重,还要具体观察。不过,因为纯度高、用量大,所以对神经系统伤害比较严重,体检时发现肝肾功能也受了些影响,这些都需要时间慢慢恢复。”   崇安不出声,对着禁止吸烟的指示牌一口一口抽着闷烟。韩如丹湿着眼睛问,“那……究竟能够彻底恢复吗?哪怕时间长一些也没关系,只要能彻底恢复就行。”   这个问题也是景澄最担心的,因为戒断中心还极少碰到这种短时间大频次高剂量的案例,因此一切都还有待观察。他沉默半晌抬起头,“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她可能随时都会醒,我先回去了。”   他现在特别理解倪澈不想见人的心情,因为一桩桩一件件去交代各种问题实在太难堪也太残忍了,谁又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当天夜里,最令景澄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倪澈先是将晚饭吐了个干净,说自己很困但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他靠在床边搂着她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她在怀里簌簌颤抖。   景澄按铃叫来了医生,医生观察了一下症状之后马上同意回去开医嘱给病人用药。   然而就在护士准备药物的间隙,倪澈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她的手指深深掐在景澄的胳膊上,“……你让他们把我绑起来,快一点……你出去,太难看了,你不要看着我……快点把我绑起来……”   她人那么瘦弱,却挣扎得景澄几乎要按不住她,“我不会绑你的,别怕,药来了,马上就不难受了……”他紧紧将倪澈抱在怀里,“医生,快一点,你们能快一点吗?”   一阵忙乱的战斗,怀里的倪澈才渐渐安稳下来。   医生叹了口气,“看来情况的确不容乐观,某些体质是极易成瘾的,虽然发作期间可以使用药物压制,不过这些药也是有副作用的,比如精神萎靡、抑郁、失眠多梦、肌肉关节疼痛以及远端神经兴奋度增高等等。我们先坚持一个疗程看看,如果情况良好,可以减少用药,病人的意志力也非常关键。”   ***   “想吃什么?”   “虾饺吧。”其实她一直觉得反酸腹胀,根本不想碰任何东西,但只要景澄问她,她都会勉强吃一些。   已经过了三四天,NO.5带给她的影响明显在减小,而且她也谈不上对那种东西有什么心理依赖,心里厌恶还差不多,所以连医生对治疗的效果都很满意。   只是在毒物和药物的双重作用下,倪澈手抖的状况一直没有得到缓解,吃饭根本用不了筷子。   “那次我拉伤了胳膊,你怎么不喂我吃饭呢?”倪澈张嘴咬住景澄喂给她的半只虾饺,挑起眉翻旧账。   “怕你赖上我呗,你看,事实证明你赖上我果然没有什么好结果。”景澄匆匆往自己嘴里囫囵个儿地塞了一个饺子,看她吃得差不多再喂下一口,“不过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你不赖着我我也会赖着你。”   “那些案子……有什么进展吗?”倪澈试探着问,关于Leon,他俩都很有默契地谁也不提及,可越是如此,倪澈便越不安心。   “魏千行归案后进展会很快的,不过具体的程序性东西很多,要一点一点进行。”   其实关于圣堡的后期取证,有很多工作都在等着他回去做,如今这种情况他没法把倪澈一个人留在这里,只能远程指导,进展有些拖慢。   倪澈对他的依赖简直到了NO.6加强版的程度,用景良辰的话说,她中的毒名字不叫海洛/因,而叫景澄!   有次景澄趁着倪澈睡着了,抽出两个小时回了趟局里处理一份紧急报告,再返回来的时候,便发现倪澈将自己反锁进了卫生间里,一群人守在门口怎么劝她都不肯开门,吓得院方差一点拨打119过来强/拆。   直到景澄赶回来,遣散了所有人,蹲在门口跟她说了几句话,门锁便咔哒一声从里面打开了,倪澈像一只躲过了群狼的围攻终于等到拔萝卜回来的兔妈妈家那只小兔宝宝一样扑到他怀里。然后整个晚上,她就只肯睡在景澄的怀里,稍微一点动作都能把她惊醒过来询问一遍你是不是有事要走了?   “你的年假应该休光了吧?”   “我爸是局长呢,谁敢不批我的假是不是?再吃一个吧,最后一个。”   倪澈想起他身上前前后后被局长大人揍得那一片万紫千红,扯了扯嘴角,“你这么说,好像是有点儿皮痒了。”   “我把他机智勇敢、善解人意的儿媳妇给救回来了,他不会舍得打我的。”景澄将剩下的饺子胡乱扒拉到嘴里,“你别不相信,很多人都可以作证,923那天在指挥车里他就是这么对所有人说的,你不知道吧,我从来都没听他这么夸过人。”   倪澈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随即眸子里的颜色又暗淡了下去。警察局长就算不介意她是毒/贩的女儿,也会不介意她曾经碰过那些东西吗?这种事情如果让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起来,指不定要给他家造成多大的影响。   景澄看她难得地愿意多说几句,就继续大着胆子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有坦白对我说?”   他当然指的是几个星期前她意外流产的那件事,还想顺着这个杆子爬上去安慰她一下,然后表明他们今后一定会生养出一个属于他们的小孩,组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再一早向她保证自己肯定不像他爸和他爷爷那样没事打孩子玩。   谁知倪澈却倏然一惊,整个人都呆住了,像是陷入了什么可怕的回忆。她的第一反应自然是倪浚的事情,难道是倪浚被警方找到了,然后拆穿了身份要把他捉拿归案罪加一等吗?   “怎么了?没什么,我就是逗你玩的,你别乱想。”景澄心说她一定还在为那个生命耿耿于怀,自己怎么突然犯蠢提起这个,真是比景良辰还笨!   “你累了么,吃饱了好好睡一会儿,我想跟你请个假回局里一趟,保证你睡醒之前我就回来。”   倪澈缩在被子里点点头,其实她这些天因为服药都很难睡踏实,白天更是如此,为了不想景澄担心她还要装睡,那也是相当辛苦的,真真不比困了的时候还熬夜轻松。   朦朦胧胧之际,有小护士推门进来,一边悄悄帮她拔了已经注射完的点滴,一边跟另外一个实习护士低声聊天,“……这几天我都不敢再走那边了的呀,听说蛙人都来打捞过好几次了,还没找到尸体。”   另一个声音:“的确太可怕了!我听李姐说她那天碰巧值夜班的,汽车爆炸的时候连天空都照亮了,好大的火球,估计车里的人一下子就烤糊了吧。”   “让你说得更吓人了……”小护士弄好点滴,又去整理旁边的杂物,“老人都说蒲白河很邪气呢,有水鬼吃人的,隔几年就有开着开着车莫名其妙冲进去的。”   另一个声音:“这回的也是啊,车子捞上来那天我下班路过还看到的,是个皮卡,咸菜绿那种颜色,也不知是在河里被泥水沤的还是本来就那种颜色……开那种车的应该是有钱人吧……”   低低的聊天声渐渐模糊远去,随着房门关合的轻响,倪澈颤抖着整个人缩进被子里,大滴大滴的眼泪汹涌而出,她紧紧攥着床单,很快便感觉呼吸憋闷,背后汗湿一片。   “别怕,哥带你回家——”   “倪澈?哥哥带你去看流星了——”   “……如果那个警察欺负你,你就告诉哥哥,哥哥会套麻袋揍他一顿给你出气!”   “小澈,哥哥走了,好好活着……”   那一晚纷乱而模糊的记忆碎片般奔涌而来,阿浚,哥哥,你说过会陪着我的啊,怎么连你也不要我了呢!   蒲白河?又是蒲白河吗?不会的,阿浚没有死在蒲白河里啊,他一定逃出来了,他肯定不会就这样丢下小澈走了的,哥哥你来看看我吧……   ***   景澄从市局回来的时候,死乞白赖的景良辰非要跟着过来看看,他觉得倪澈这几天的状态明显好了一些,有时还会主动跟他聊起他们来,也就没再拦着。   “她喜欢吃什么?哦你说过她不太有胃口,那就买点玩的吧,这个遥控汽车怎么样?”   “别乱看了,赶紧买完东西好回去了,你有闲工夫就陪她聊聊天,把你那些私藏的笑话分享分享,让她多笑笑。”   景良辰老脸一绿,“你可饶了我吧。”他私藏的可都是声色俱佳的荤段子,真跟倪澈说这个,非得被她抽个满脸花不可。   “诶?这盆花怎么样!”景良辰凑过去嗅了嗅,“没香味的,应该不会引起哮喘,好像也不开花,拿过去看个青。”   于是,下午三点半,两位帅哥一个提着大包的日用品,一个抱着一大捧绿叶子走在特需病房的走廊里,相当吸引眼球。   “景先生,麻烦您过来填个表格,一分钟就好。”小护士站在护士台里冲景澄打招呼,“东西先放这儿吧。”   “太沉了,那我先进去。”景良辰抱着花盆,狗熊一样蹭开了房门,隔着绿叶雾里看花地也看不清什么,直接走到窗边将花盆搁到窗台上,这才回过头来。   只一眼,惊得他差点儿把自己舌头咬下来。   倪澈躺在病床上,被褥都铺盖得十分整齐,她的左臂垂在床边,一串串血珠正顺着小指汩汩滴落到地上放着的一只白色搪瓷盆里,此时已然积了一盆底,那不断坠落的殷红太过触目惊心,景良辰一时间竟忘记了呼喊。   他反应过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即摘下旁边挂着的毛巾,用力缠在倪澈手腕的伤口上,然后顺脚将满是鲜血的瓷盆往床下送了一截。当时他下意识地觉得这盆血如果让景澄给看到了,说不定他下辈子都得继续晕血。   随后,景良辰掀开被子直接将倪澈抱起来冲出病房,这才找到声音大喊,“来人啊,快救人,她割腕了——”   景澄刚填完表格拎起东西准备转身,听见这一句,手中的购物袋哗啦一声坠地,物品四散撒落。   护士赶忙引着他们将人搭电梯往二楼的急救中心送过去,同时打电话下去让人准备处置。“她的情况很麻烦,是RH阴性AB型,我们可能一时无法找到足够的血源。”   “你说什么?”景澄有些听不清周遭的声音,好像所有人都在同时对他说话,“血源?这个我来解决,我马上就去联系,用多少都行,马上救她,必须把她救回来!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必须救回来明白吗?”   小大夫脸色青白,被万丈虐力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恨不得自己立即撅倒。   景良辰签了个字的工夫,一眼没看住,景澄就跑出去把车子给发动起来了,随即五十米之内一连撞了三四辆车,医院门前的停车场顿时乱作一团,咒骂声、抱怨声、汽车报警音、喇叭音……幸好包括肇事司机在内没有什么人受伤,连擦破皮这种都没有。   景良辰快速地给所有受害车主诚恳道歉并留了电话,再三保证积极配合保险理赔,还预支给每个车主两千块的赔偿金。毕竟这会儿车子的速度还没提起来,刮蹭造成的伤害也不严重,算是暂时将事情摆平了。   他可不敢再让景澄自己开车,直接将他从车里拽出来,“你冷静点,这里就是医院,咱们发现得早不会有事的!”其实早不早的他也不知道,看那一盆底的血应该也不算早了。   “之前我联系过市里的几个血站准备了她的血型,现在立即让他们送过来……还有,你回去局里登陆人口信息查询系统,把鲸市所有这种血型的人都筛选出来,一个一个打电话给他们,只要有人肯来献血,要多少钱都可以……”   “哥,哥你冷静下!”景良辰将手掌压在他胸口上,“不一定需要用那么多血的,你冷静下,没那么严重的,倪澈只是流了一些血,兴许补一补就补回来了,你别当她是吸血鬼好不好,弄那么多血是想以后供她用来当水喝吗?”   景澄给血库打了一圈电话,才茫茫然回过头来,“万一不够呢?”   “她统共才多大个人?都是血做的也没几千毫升吧!”   “那血站的加起来也没有几千毫升啊,所以万一不够呢?”   “好好好,我现在就回去一个一个打电话动员,你就老老实实在医院守着行不行?”景良辰终于屈服了,“你一个人可以吗?我叫青林哥过来陪你吧。”   “他不忙的话就让他帮你一起打电话!”景澄嫌他慢似的朝他摆手,自己转身跑回住院楼里。   ***   景良辰当然不会将市局变成采买熊猫血的电话推/广邪/教组织,他跟医院联系了一下,又预估了血库能够提供的血量,就返回市局安心加班去了。   倪澈手腕的伤口划得不算深,医生处置的时间稍微长了些,纯属是想给她将刀痕补得好看点儿,毕竟这样的伤疤在一个女孩子身上实在太引人遐想了。   一千cc的血输进去,她的生命体征基本恢复了正常,只是人还没醒。   景澄守在旁边的时候一直在胡思乱想,她都在明显好转了,怎么会突然又想弄死自己?   难道是因为听说了神经系统的伤害很难恢复,甚至可能影响她以后作为医生的职业生涯吗?这个已经跟医院确认过会对她严格保密的了。   还是因为服用药物导致了心情抑郁一时想不开?   害怕自己不能完全戒断?   ……   你可真是狠心啊!景澄觉得自己长久积累的担心和难受正火速转化为愤怒,等你醒过来的,我非得好好骂你一顿不可,哪怕把你骂哭了我都不会心疼,看你下回还敢不敢这么干!   手机嗡嘤一震,阳奉阴违的景良辰发来一条消息:魏千行交代,Leon就是七年前失踪的倪浚,他整容了……   脑海中嘭地一声巨响,景澄觉得自己以往的认知也有哪里跟那辆道奇Ram一样炸裂沉没了,好像之前一切隐约的疑问突然都被理顺说通。   所以倪澈在美国的七年一直都在跟他相依为命,   所以他回来了倪澈也跟着回来了,   所以即便他冷言恶语倪澈也依然关心他依赖他,   所以他对自己永远都带着明晃晃的敌意,   所以他不顾一切也要把倪澈从魏千行手里救出来,   所以……他这次大概真的死了,倪澈也不想活了……   原来是这样,你的秘密原来是这个。景澄俯身又靠近了些,用目光一点一点描画倪澈那苍白瘦削的脸颊,你这么小小的一只,怎么藏了这么多又扛了这么多呢?   以后都别再担心了吧,都交给我吧。   午夜,倪澈缓缓醒了过来,被床头那盏亮度调到最低的盐灯照得眯起眼睛。她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坐在旁边正盯着她看的景澄,他这会儿看上去有点儿面无表情,好像下一秒就会发火。   倪澈赶紧抬手拉扯被子想将自己整个人都盖起来,忽然左手的小臂被一只大手用力箍住,他真的发火了,会把她从被子里拎出来揍一顿吗?   “别乱动!小心扯到伤口。”景澄帮她将被子拉好,嘴巴和鼻子都露在外面,“割腕没成功,还想蒙被子闷死自己?”   “你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跟我说的?毕竟我早就把你当成是我的人了,给你解决麻烦也是我分内的事情,何况,我不是还欠你两条命外加利息的么。”   倪澈转头看看自己的手腕,好像这会儿才真正清醒过来,竟然有几分喜悦,连声调都略微上扬,“是Leon来救我了对不对,他给我捐血的吧,是不是?”   景澄一下哽住了,“你这样……就是为了……让他现身给你捐血吗?”   “我可以见见他吗?”倪澈的确是满心期待的,“是我求他救我出来的,他说甩掉那些人就会回来找我。你们……找到他了么?”   “没有……”景澄实话实说,他直觉现在不能刺激她,留一点希望也是好的吧,等她身体好一些再说。   倪澈点点头,像是对这个结果没什么不满。倪浚小的时候可是游泳和潜水的高手,一条蒲白河根本难不倒他的,他应该会回美国去,那里有他合法的身份。   自己应该跟他一起走吗?倪澈看了看目光灼灼的景澄,又觉得十分放不下,还是再等等吧,虽然这样阿浚又会骂她是个吃里扒外的赔钱货、扫把星……   倪澈在心里为去留问题纠结了好一会儿,终于把自己给折腾累了,迷迷糊糊地问,“你能带我去看流星雨吗?”      ☆、尾篇(14)   “护士说上午带你去顶楼的露天花园晒太阳了,那里怎么样?”景澄捏着个精钢磨砂指甲钳咔哒咔哒帮倪澈剪指甲,剪完了再用小锉刀磨光。   “还行,就是一个特别大的玻璃房子,里面花草树木都有,大概比室外湿润温暖些。”站在窗边的话,还能看到西山和蒲白河,倪澈没对景澄说,她其实整整一个小时都靠在落地窗上盯着那段流域发呆。   “对了,这两天好像外面有你的同事过来?如果是来找我的就让他们进来吧。”   “不着急,等你精神再好一些的。”   “我现在就很好。”倪澈抽回手垫在下巴底下,“你是不是担心……我知道我可能要承担一些法律责任,是叫包庇罪吗?其实也没关系的,我本来就是那样的出身,沾些污点还不是很正常。”   景澄抬起头,眉心抽成一个川字,“你个在国外待了七年的法盲,知道什么叫包庇罪么就随便乱说!   《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三百一十条,窝藏、包庇罪,是指明知是犯罪的人而为其提供隐藏处所、财物,帮助其逃匿或者作假证明包庇的行为。   包庇,只能以作为的方式进行,懂么?单纯的沉默不语甚至知情不报是不会被定罪的。   小澈,要是你敢随便乱说给自己加罪名的话,我就还把你带走藏起来。”   他凶巴巴地抬手捏住了倪澈的下巴,却没使什么力道,也就比调戏多了那么一脸严肃而已。   “你这样又是威胁又是义务普法的,是不是想……”   “你知道我想什么就行。”景澄站起身帮她把病号服的钮扣系到最上面一颗,“要是你真觉得自己可以,我就让他们进来,趁着我的唠叨还热乎着。如果你乱说的话,我还要出一大笔律师费捞你,你知道我薪水也不高的。”   ***   赵亮带着另外两名警察进来,景澄去了休息室回避。   其实时至今日,根据归案的嫌疑人交代的情况,警方已经大致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推断出了八/九不离十,询问倪澈的问题也都是对定罪量刑至关重要的部分,重在程序严谨和细节充实,便于检察院在公诉中有理有据。   待所有问题问完,赵亮接了个电话,匆匆带着周凯先走了,余下的那名警官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居然还十分不见外地捡着小竹篓里的樱桃吃起来。   “咱们聊了这么半天,你就没有觉出我有些眼熟吗?”谢青林将樱桃核吐在手心里,一张脸朝前凑了凑。   倪澈惊讶地看着他,“那个……还没洗,你这样吃真的没事吗?”   “咳咳,咳……”一颗樱桃核滑进嗓子眼儿,把谢警官噎了个半死,“那什么,其实咱们七年前就见过面的,你不会一点印象都没有吧?好好想想,鲸理工的图书馆门口……你的药掉了……除了景澄,你就没留意旁边还有什么吗?”   倪澈蹙眉盯着他,目光中流露出看待精神病的警惕,“……好像是还有一……”   谢青林捂胸口,瞬间受到一万点暴击,“还有一棵大树是吧?”他自暴自弃地点点头,“没错,那棵大树在对面的草坪上,你记得真清楚!”   “我当时身体不太好,可能没留意太多,你是……跟他在一起的那个人吧。”倪澈没好意思说,关于那个人,只有在目送他们离开的时候模模糊糊看了个背影,过这么久谁还记得,当时她对那个背影唯一的感触就是还好不是一个女生。   谢青林一拍大腿,总算找回点颜面,“都是景澄那个兔崽子跑得太快了,在警校的时候百米我就跑不过他,那天更是一见你要晕倒,嗖地一下我身边就空了,还正跟他说话呢……重色轻友!”   “那时候你们不是故意的吗?其实我都知道了。”   “第一次当然不是了!就因为他一不留神碰巧来了那么一出,才被临时派了那么个活儿的。”谢青林拖了把椅子坐到床边,“跟你唠点儿题外话,你知道左今吗?”   “魏千行的助理?见过一两次,不知为什么,总感觉他有点儿眼熟。”倪澈仔细回想了一下那张脸,“而且,他似乎有些故意躲着我,就算遇到了也总是很快离开。”   谢青林点点头,“这就对了,因为他是左明的儿子。”   “左叔?”   “对,你父亲很得力的一个跟班儿。提审左今之后,让我明白了很多事。   当年你父亲曾经派左明去东南亚做过一笔数额很大的交易,他当时可以调用的崇家的资金有几千万美金,即便在崇家这也是一笔十分可观的数额。   因为你父亲担心这个左明中途起异心,于是控制了他的老婆和一双儿女做为牵制,这在他们这行也很常见。却没曾想左明当时年仅七岁的小女儿突发了肺炎,因为被限制了行动自由导致不能及时送医,死了。   你父亲当时只觉得那是个意外,补偿了左明一笔钱,甚至还送了他几个女人。但左明的妻子却因此受了很大刺激,精神状态一直都不好,甚至发展到后来企图自杀。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预谋,偏偏她被魏千行的人给救了,还联系了医院帮她治疗。左今很疼爱这个妹妹,为了报恩,他就跟了魏千行做事。   左今妹妹的事情成了他们父子俩心里的一根刺,魏千行大概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买通了左明让他伺机搞垮崇家。至于原因,大概是他已经筹划好了做那个黑市淘宝,利用暗网在线上销售毒/品。   崇家这么多年建立的渠道已经很成熟了,如果覆灭的话,那么大量的需求就会被线上吸纳,他们就可以商机无限,顺利接手原本属于崇家的生意。   当年景澄毕竟只是个刚刚警校毕业的学生,虽然他的确很优秀,但也不是毫无破绽。   你应该记得你父亲和哥哥当初也怀疑过他对吧,那一次被你用故意生病给瞒混过去了,真的非常险。但左明是个老狐狸,他大概猜出崇家是有卧底的,于是才故意将你父亲的手机落在了偏厅,让景澄有机会拷走了全部内容。   这一招真是很高明,借着警方的刀很顺利就铲除了崇家。   景澄呢,虽然年纪轻轻就立下奇功,但也不过是运气好罢了,遇到左明这么个神助攻,还遇到你这个总是帮他化险为夷的人形护身符。   否则的话,大概我都已经给他上了七年坟了……   我跟你说这些呢,也不是为着什么目的,毕竟你对景澄怎么样大概也不会受这件小事的影响。只是我觉得,两个人之间没疙瘩好过有疙瘩,小疙瘩好过大疙瘩,有些不该算在他头上的账,你还是不要怨恨他才好。”   谢青林呼了口气,拍拍裤腿站起身,“知道我的目的了吧,你们家景澄其实也没那么牛掰的,什么鲸市警界三十年来最年轻且健在的个人二等功,毒/贩克星,鲸市关二哥……那些都是吹牛!   要说哥们儿佩服他的,还是在学校的时候,你不知道吧,当年他在刑警学院当教官,每节课都在身体力行地诠释什么叫做狂蜂浪蝶,那些个莺莺燕燕哎呦我去……还有他楼下那个信箱就没有能塞进去信的时候,每次连左邻右舍都给塞得满满登登的……”   谢警官讲到兴起,又重新坐下来,抖了抖手感觉缺了杯茶,“大学的时候就那样了,那些写情书的小姑娘都不好意思署名,因为这,我们宿舍四年都没缺过厕所读物……”   倪澈:“……”   病房门咯噔被推开,景澄几步走过来照着谢青林的脑袋一胡撸,给他整出个杀马特造型,“说完正事儿赶紧滚蛋,还等着医院给你开饭么?”   “我们一直在说正经事!”谢青林对樱桃没洗这种小事儿显然不很介意,又抓了一把,“时候差不多了,你请客也行,早就说跟小澈妹妹一起吃个饭了。”   景澄干脆把樱桃篓子塞他怀里,“你拿回去慢慢吃吧,农药残留未知,如果需要洗胃的话欢迎你再回来,不送!”   景警官仅用了半秒钟便调整回布灵布灵又英俊又温柔的表情,拧身坐在床边,“想什么呢?别听他放屁!”   “原来左叔还有个女儿的,那个左今一定也很爱他妹妹……”倪澈突然感觉到周身涌起的一层寒意,下意识就抱紧了胳膊,“他杀人嫁祸给我,甚至后来返回别墅想杀我,其实是想为那个女孩儿报仇的吧。”   果然,这个谢青林就不带干点儿好事儿的!景澄赶紧打断她往牛角尖儿里钻的小心思,“一个嫌疑犯、阶下囚而已,报什么仇?!你不用理会这些事情,太阴暗了,影响心情。”   “你的手机我帮你拿回来了,给你看个好玩的,这个地图,你点开之后上面有个小红点儿,看到了吧,这个红点儿就是我的位置……你放大看一下,连住院楼都能显示出来,是不是精度很高?”   “还可以这样?”倪澈将屏幕上的比例尺拉大又缩小,然后好奇地转头看向景澄,“那你的手机上也可以定位到我吗?”   “你不愿意吗?”   “我不愿意你就不定位了吗?”   “……”景澄又从电脑包里掏出两个红本本和一张卡片,“你的新身份证,还有这个。”   “我为什么要办新身份证?”倪澈接过来看了看,“你改了我的生日?1013,我为什么要和你同一天生日?”   “因为这样你就每年都能过到生日了,而且是跟我一起。”景澄倾身过来,额角抵着她的脑袋,满意地盯着倪澈的新证件,“你把以前不开心的事情都忘了吧,现在你是个新生儿,刚出生几天那种,这次我会把你照顾得好好的,让你健健康康长大。   咳咳,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景澄,你可以当我是你爸爸,也可以当我是你哥哥,当然最好能当我是你老公,你是我的童养媳。   其实本来我想把你的名字也一起改了的,跟我一个姓,怕你不高兴就没改。”   还有这个,景澄翻开手边的一个红本本,“这个是我房子的产权证,现在是你和我两个人的名字。”再翻开另一个,“这个是我楼上那间的,现在是你的名字。”   “你现在是在鲸市有家有房的人了,会不会感觉人生踏实了很多,不能再随随便便就跑到地球另一边了,更不能随随便便就跑到另一个世界去……等你身体好一些,我们就找个装修公司,按照你喜欢的风格把楼上那间重新装修一下,这样你看腻我了还可以过去住几天散散心。”   倪澈瞪大眼睛将他双眼的每一帧倒映、每一条血丝都看了个仔细,“这些……都是真的?还是你找到了办假/证的高手?”   “当然是真的,有官方备案的,我是把自己的资产分出去,自然有我的确认他们就敢处理的。”   “那你楼上那间房子呢?”如果那原本就在景澄的名下,警方不可能查不到那里。   “那个是用我妈的名字买的。”   “你妈配合你做这些事?”   “这不很正常吗?别的婆婆给儿媳妇金镯子玉戒指的,她给你间房子还不用自己出钱,有什么不愿意的。你干嘛这种表情看着我?”   倪澈故意将身体向后躲了躲,“我在想,那些心理医生是怎么肯放过你的,你明明就一直都没好啊。”   “那你知道我的厉害了吧?如果我跟你求婚,你可千万别不答应,不然很可能第二天我就能拿到属于咱俩的结婚证,盖钢印的那种。”   倪澈凉凉叹了口气,“我们上辈子做过什么吗?竟然能结下这么深的孽缘。”   “不记得了,不过有孽缘也挺好的,咱俩就这样绑在一起,谁都别出去祸祸别人。”景澄重新将额头贴回来,“诶你怎么这么热,发烧了?我去找医生——”   倪澈一把拉住他,“先把这些收拾好,被人看见了以为你在包养我。吃那些药会有体温升高的情况,不用大惊小怪的,你总去找医生人家不知道该有多烦你。”   “那也不能发烧,”景澄从抽屉里拿出体温计消过毒后塞到她嘴里,“你不是说要看流星雨么,我都准备好了,如果你发烧我绝对不敢半夜把你偷出去……”   “什么流星雨?”倪澈一脸茫然,显然忘记自己神志不清时候的问话。   “猎户座,你……忘了?”   “我……”她从抽屉里翻出一沓说明书,“我得看一下是不是最近吃的哪种药有健忘的副作用。”   景澄按住她的手,“别管这些,你还想看吗?”   阿浚说,你先想好要许什么愿。   我希望哥哥和景澄都能一直陪在我身边。   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啊!注定不能实现就别跑去为难流星了吧。倪澈摇摇头,“不了吧,感冒了会很麻烦,我想快点好起来。”   ***   “你睡不着就别装了,过来,我陪你聊天。”景澄面朝外侧卧在沙发床上,抬手将被子掀开半米高,敞开怀抱等着那个在床上烙饼的失眠小可怜。   倪澈钻出被窝,掂着脚几步跑过去,刚一躺下便被景澄扯着被子卷到自己怀里,“又不舒服了?”   “白天睡多了吧。”她头脑昏沉,眼睛酸涩,浑身乏力,但就是睡不着,白天也是一样。只是最近景澄每天上午要到市局工作,然后赶在她午睡醒来之前回到医院陪她。晚上还要抽空远程处理一部分工作,照顾她吃饭洗漱外加夜里陪床,她实在不想让他多担心。   景澄抓过手机,“跟美景他们通个视频。”   “这都快两点了,你这样不会觉得不道德吗?”   出乎倪澈意料,视频很快就被接通了,车灯的光柱里,瞿美景穿着枚红色的冲锋衣,戴着雪白毛线帽子和手套正咧着大嘴欢快地朝镜头挥手,“哥,看到了吗?我现在就把镜头转过去,很漂亮的!倪澈姐姐赶紧许个愿哦,快点快点——”   病房里没开灯,对方看不到他们这边,景澄还很贴心地故意用手指遮住了摄像头,他知道倪澈现在不想见人。   屏幕中的视角对准了远方的夜空,虽然不是专业的观测设备,还是能隐约看出幽黑的夜幕下一道道浅淡的亮白光痕倏然划过,恍若星雨。   “这是……流星吗?”   “嗯,让你许愿呢,快点。”   倪澈十指交叠握拳在胸口,我希望……爸爸妈妈和哥哥……不要恨我。“这样许愿不会灵验的吧,是作弊呢。”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视频里美景高声大喊,“我、希、望——倪澈姐姐刚刚许的愿望能够梦、想、成、真——”   “看吧,有人帮你二传,不算作弊的。”   倪澈揉了揉发酸的鼻子,“你把流星雨的事儿告诉美景了?谁在帮她拍视频?”   “……过来打个招呼,躲什么啊,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瞿美景的声音伴着晃动不清的画面传过来,“当初抱着玫瑰花在医院楼下表白也没见你这么害羞啊……诶你小心树藤……”   随即,画面忽地飘高,定格到夜空上不动了。   “闹够了么你……”童潜的抱怨响起,周遭是窸窸窣窣踩踏落叶的声音,随即手机重新被捡起来。   这次画面对准了童潜,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略显尴尬地挤了个笑容,“倪老师,那个,早日康复……”“你又干嘛?”他抬手去拍镜头对面伸过来拨掉他头顶一片枯叶的那只芊芊玉手。   “我觉得他们两个挺合适的。”景澄毫不避人地跟倪澈说,大概对面两个也听得一清二楚,然后不等有任何反馈他直接按断了视频。   “小P孩儿!还学人家公开表白,亏他怎么想得出来!”   “哦,那你是比较接受厕所读物塞爆邮箱那种含蓄的方式吗?”倪澈挑眉睨着他。      ☆、尾篇(15)   周五下午五点四十,拖堂十分钟的104案总结会终于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圆满结束,大家怀着“打土匪、分奖金”的愉悦心情三五一群地走出会议室,摩拳擦掌地奔赴聚餐饭馆。   景澄换下制服疾步从办公室走出来,举着手机打电话,“……刚下班,直接去接你,路上可能堵车,你先吃饭别着急……”   他刚收了线,景良辰便从身后没正形儿地一把勒住他的脖子,“倪澈今天出院了?用不用我过去帮忙拿东西?”   “不用,绷了这么久,你跟他们热闹热闹去吧。”   “她还是不愿意见人?”   “嗯。”景澄心里清楚,倪澈不想见人主要是对她自己的状态有点自卑,甚至好一段时间她连镜子都不照,“她的睡眠很差劲,一整晚断断续续地合眼三四个小时还全都是浅睡眠,白天人又昏沉沉的打不起精神来。”   “现在不是有很多安神助眠的药?据说中药配方的副作用小,也不会药物依赖。”   景澄摇摇头,“试过一些方法都没什么明显效果,再说她现在吃的药林林总总已经够多的了,连我看着都觉得饱了,亏她一把一把捏着鼻子硬灌进去。”   “我听我妈说,美景以前有段时间睡觉也特别困难,那会儿我爸就给她放在车里然后满大街绕着开,哄睡了再抱回家去,挺有效果的。”   “是么?什么时候的事儿?”景澄回应一脸狐疑。   景良辰挠挠脑袋,“好像是她两岁还是三岁吧,记不清了——”   “去你的吧!”一记雷霆白眼儿劈过去,景澄加快脚步甩掉这个不靠谱的狗头军师,头也不回地嘱咐,“看着程局,让他少喝酒。”   “你试试嘛,也不搭啥,就费点油而已。”   ***   景澄进病房的时候,倪澈已经换好了衣服窝在沙发椅里等他,面前的小桌上摆着晚饭,勺子还扣放在汤碗里,明显一动没动。   “都凉了,不吃了,咱们回家路上看看想吃什么随便吃点。”   “好。”   东西倪澈都收拾差不多了,装成一个行李箱加一只大号手提包,弄这些忙出她一身虚汗。   景澄将两盒巧克力和一箱原浆西梅汁送去了护士站,感谢她们这一个多月的照顾。小护士们都热情地跑出来打招呼,颇有些依依不舍的架势。   “外面风大,你那件羊绒披风放哪儿了?”   “在包里。”倪澈俯身去拉手提包的拉链,新包的链子有些发硬,试了几次都没拉开,就有些着急,指尖以肉眼可见的频率颤抖起来。景澄赶紧过来握住她的手,“没事,我来。”   他取出披肩罩在她背上,帮她系好胸前的扣子,又将风帽竖起来遮住她的头。景澄一手拉着行李包,一手牵着倪澈,穿过一群小护士殷殷祝福的花痴脸表情包离开了医院。   转上环城路,车速仍然提不起来,周五的晚高峰异常拥堵,前面是一望无尽的红色刹车灯。车子走走停停,两个人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方寸空间里流动着轻松温暖的味道,很有相依为命的归属感。   “饿吗?如果不太饿,我们就到家附近再吃饭……你有没有特别怀念哪家店?不过那些不容易消化的暂时还不行……或者我们去湘西蒸菜点些不辣的……”   景澄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唱了好一会儿独角戏了,转头仔细一看,倪澈歪着头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她瘦削的脸颊拱在帽兜里,不时被窗外一闪而逝的灯光温柔抚过,纤长浓密的睫毛在颊边投出由短及长的暗影,仿佛振翅欲飞的蝶翼。   倪澈两臂交叠抱住自己,被药物和各种不良反应磋磨得形销骨立仿若回到了少女时代的娇小身材,瘦弱得似乎不堪一握。   景澄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缓缓将椅背仰角调大。开车哄睡,居然真的有效?突然觉得堵车也不那么磨人了,就这么一点点蹭回去,然后抱到楼上让她好好睡一觉,完美!   就是不知道她不吃晚饭会不会明天早上起床低血糖,或者万一她睡到半夜醒了肚子饿应该准备点儿什么吃的好?之前崇安送过来的崇家菜倒是挺合她胃口的,每次都肯多吃一点,要不要顺路过去讨个饭?崇安应该不至于为了一顿饭还想跟他动手吧。   那她这样睡着,今晚的药怎么办?唉算了,少吃一顿应该也不要紧,那么倒胃口的药片还不如美美让她睡一觉!   景澄便在这样纠结各种细节的心路历程上缓缓磨蹭到了自家楼下车库,最终决定的是在路上叫了家粥铺子的瓦罐粥外卖和其他几样配菜,这样不管倪澈什么时候醒了想吃,都能热一下很快开饭。   停好了车,景澄打算先不管行李,将倪澈抱上去放到卧室接着睡,然后他再下来取一趟。他感觉自己出手抱她的时候,已然是对待皮包水新生儿的柔和力道了,结果手背刚一离开座椅,还没完全搂进怀里的人就睁开眼睛了。   “嘘,闭上眼睛。”景澄用气声说,随后还是坚信这顿觉能够在他虔诚的期待和稳妥的呵护下顺利接续下去。   电梯从B1缓缓上升,叮一声在一楼停下打开,门口一撮晃动的脑袋纷纷愣了一下,前面的才在推力作用下心情复杂地走进来。   理着复古三齐头的老阿姨给了景澄一个“公共场所搂搂抱抱成何体统”的犀利眼神,景澄下意识退无可退地朝电梯后壁又靠了靠。   倪澈无声地笑了下,被颤抖的肩膀给出卖了,景澄搂着她的手不老实地在她肋下挠了挠,砸下一个委屈的眼神。   倪澈十分不厚道地拉着帽兜把自己一张脸挡得严严实实,一定要丢的话,丢那一张帅帅的就好了。   景澄脱鞋进屋,将她放在客厅落地窗边的卧榻上,单膝跪下来帮她脱鞋,“还想着你能睡一整夜,结果你醒得比外卖来得还快!”   他打开手机看健康软件里记录的倪澈的睡眠,窄窄的一小条,只有1小时26分钟,还不赖的是中间居然有更窄的一丝深睡眠色条。“等会儿吃了东西,你洗漱完我们还开车出去,原来你在车上就睡得着,这下好办了!”   “你是打算一整个晚上都开车在路上闲逛悠我睡觉吗?”   “当然!男人靠吃,女人靠睡,你如果睡得好就比吃什么药都管用。”景澄在心里给景良辰平了个反,“你还真跟小婴儿似的,居然喜欢在车上睡。”   “所以,我睡觉的时候你就要在开车?我们两个不能一起睡?”   “你这句话有点让我误会——”景澄从卧室里找出一套家居服,拉上窗帘就要帮她换,“你现在这样我舍不得动手,等你好了的……”他一颗颗解开倪澈外衣的钮扣,故意放慢了速度,“等你好了的!”待全部扣子都解开,他飞快地帮她穿脱,两分钟搞定,堪比警校训练时紧急集合的速度。   “……带着毯子,小薄被还用吗?应该没有那么冷,不过夜里也说不定……枕头就不用了吧……这两个靠垫正好垫在小腿那里……帮我看下今晚最低气温多少度?”   景澄屋里屋外欢脱地准备东西,没一会儿就在门口堆了一大包准备带出去汽车露营的,“我是不是应该考虑买个房车,以后自驾游也用得上……喂,你怎么躺下了?”   “我不要睡车里。”倪澈将被子盖到胸口,露出两条胳膊横着手机玩那款景良辰推荐给她的网络游戏《后宫风云》,据说可以锻炼手指的灵活性。   四肢能不能练发达目前还不好说,脑子绝对是越练越残,短短半小时,她已经被毒死两次外加打入冷宫一次,含恨将游戏卸载了。“不如还像以前那样吧,你分我一台电脑,我陪你加班。”   俩人隔着桌子坐成对角线,倪澈那边极少敲键盘,似乎一直在浏览网页。   景澄忙得差不多了,偷偷入侵了一米之隔的笔记本,果然,倪澈正拖着鼠标看新闻,搜索栏显示的关键词是“蒲白河”、“汽车爆炸”……   这么长时间,景澄不敢在她面前提,她也从不主动开口问,只是在心里一直都没放下。   倪浚开车的时候没有系安全带,汽车爆炸导致车门震开,待车子打捞上来的时候,里面的东西很多都被暗流冲走了,包括不知死活的倪浚。   法医后来在残骸中检测出了倪浚残留的DNA,但因为现场破坏严重,仍然无从判断生死,只是专家根据爆炸发生的痕迹给出一个九成的结论,司机位的人生还的希望十分渺茫,如果再考虑到重伤无法得到及时救治以及被水流冲走这些可能,基本可以判定倪浚没有生还可能。   倘若倪澈不了解这些细节,她还会当倪浚和七年前一样可以侥幸逃脱吧,还是再等一等,等她身体好些再说。景澄非常了解那种希望尚在的感觉,就好像当年倪澈突然离开,虽然看不到也摸不着,但只要想着她仍然在这世上的某处,活生生的,还有喜怒哀乐,自己手里牵着的那根线也就不至于落空了。   biu~   倪澈的笔记本突然死机,景澄从自己的屏幕上抬起头,“怎么了?”   “好像自动关机了。”   “我看看。”   “明天再弄吧,我不用电脑了。”   “那我也不弄了,我们找个电影看,前几天网购了一个投影仪,”景澄提了只包装箱进来拆,“还没来得及试试,这个可以把图像投到天花板上,躺床上看就行。”   雪白的天花上投出了一块跟床差不多大小的图像,景澄操作遥控器联网选了个两年前评分极高的校园片《那年夏天》。这片子当年被景良辰用来诓了好几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景澄那会儿忙着网络赌/球案没时间看,倪澈在国外也没看过。   开篇是一段欢脱搞笑的大学生活场景集锦,约莫七八分钟之后打出片头进入剧情,倪澈偏头一看,交叠手臂枕在脑后的景澄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   对付不了产生抗药性的小飞虫却能轻易放到千里马,只是偷偷在他果汁里化了半片安定而已。   倪澈小心地帮他将胳膊从脑袋底下扯出来,扯到一半,景澄十分配合地自动调整了个舒服的睡姿,喃喃嘀咕了一句,“回家好。”   倪澈将声音切到蓝牙耳机,心说自然是家里的资产阶级大床舒服,怎么能是医院那张无产阶级的沙发床能比的呢,这段时间他太折腾了,横贯鲸市东西地两头跑,既要照顾她还不能耽误工作,回家了,就安心睡一觉吧。   又看了会儿电影,她感觉这些阳光下的骚年中二病迟迟不愈也没什么看头,跟当年她和景澄经历的那些比简直太小儿科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也许还有嫉妒别人青春洋溢的酸葡萄心理。   倪澈关掉电影,躺在床上好一会儿仍旧没酝酿出睡意来,便起身又开了电脑。   她登陆了之前哈佛医学院的一个论坛,那里有一个专业资料库,是学生们自己整理出来的各个领域权威学术论文。检索很方便,只需要输入关键词,没一会儿,十几条关于成瘾性药物导致神经系统损伤的论文便出现在结果列表里。   倪澈一篇篇看下去,遇到不懂的又另在网上搜索相关信息,读了七八篇之后,感觉身体有些从里往外地冷,不得不拽了条毯子披上。   如果自己的神经系统损伤不能恢复,那么她就不能再做麻醉师了,难道以后就要凭着所谓的救命之恩赖在景澄身边让他照顾一辈子么?一辈子也太长了……   她关了电脑,独自到客厅窗边的卧榻上躺下,将毯子紧紧裹成襁褓一般。至于后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不太记得了,好像远处的天空已经泛白,路灯都熄灭了。   然而没过多久,她隐约在梦里听见了脚步声,然后感觉身体一重,既沉又痛的大脑再次苏醒过来。   墙上的时钟指向了八点半,景澄光着脚从卧室里跑出来,看见倪澈呼出一口气,踢里踏拉地晃悠过来钻进毯子里,“你怎么睡这儿了?我怎么睡得跟猪一样?连个梦都没做——”   “今天周六,睡个自然醒有什么好自责的?”   “唔?周六?”景澄费力地睁开眼睛,强迫自己坐起来,“那该起了,十点钟约了卢教授,我要亲自向你证明我的身心健康。”他习惯性地找手机查看倪澈的睡眠情况,“回家了怎么反倒睡得更不好了?”   “认床吧,再说这里也不是我家。”   “房本都有你名字了还不是你家?真逼我去弄结婚证么!不是也没办法了,你租的房子我已经帮你退了,老人家特别慈祥,非得退你一半押金。”   “……”倪澈怔然,“空调冰箱热水器可都是我刚买的,就退一半押金?特别慈祥?”   “起来洗漱了,卢教授很忙的,约好了不能迟到。”   九点二十,吃过早饭两个人一起出门,慈济圣安医院位于东五环外,是一家心理精神科专业医疗机构,除了私立门诊,还设有高级疗养公寓,里面住的都是经济条件宽裕的精神病患。   卢敏思教授每个周六都在那里出一次专家门诊,一号难求。   “你去看精神科居然还能心情这么好?”倪澈靠在座椅里看着身边淡粉衬衫银灰夹克,边开车边听莫扎特的漂亮男人由衷感叹。   “这你不知道吧,这世上什么人最快乐?幼儿,还有某些精神病患者。有时候一个人的认知过于复杂和清醒,反而会思虑太多,影响心情。”景澄瞟了她一眼,“比如你,现在在偷偷想什么呢?”   被拆穿的倪澈也不打算掩饰,轻轻握了握手指,“我在想如果我以后不能当医生了,还应该找点儿别的什么事情做,比如……开出租车。”这个工作最精细的动作也不过就是调收音机和空调了,横竖不影响主流任务。   “胡说!你肯定会好的,这才过了一个多月,不能着急。”景澄过来握她的手,“你在美国经常开车吗?追你车那次,我有点儿惊艳,什么时候带你去赛个卡丁车,我还真不一定能赢你。”   “我在美国开过一年多的黑赛车,是不是更惊艳?”   景澄觉得心脏被擂了一锤子惊跳不已,勉强又压住,这是她为数不多主动跟他提起她之前在美国的真实生活,不想自己反应过激吓退她的倾诉欲望。   “我大伯会支付我在学校的所有账单,也会定期寄给我生活费……   不过还有Leon,倪家虽然在他身上花了不少钱,但毕竟也没人为他思虑那么细致……他那个人呢你也知道一些,衣服不到五位数的都不好意思穿出去见人,吃饭低于五星级就觉得是在吃/屎,头两年身体又不好,娇气得不行,找个能伺候好他的人简直比选妃还难……   ……那段时间,是过得有一些辛苦的……”   “去开车能赚到一点钱,又不特别耽误时间……后来我还在那个圈子里还小有名气一点呢。   那时我不敢想你,一想起你,就哪哪儿都疼,去开车的确很释放压力,好像速度足够快就能将所有烦心事都抛在身后……   再后来被Leon知道了,他打了我,不许我以后再去……”   “打得好。”景澄喑哑地插了一句。   倪澈释然地笑了笑,“Leon以前真的很恨我,我总觉得他会有天趁着我睡着了直接把我给掐死,有次我哮喘发作了,他就站在我对面看着,手里握着我的药,直到我连他的脸都看不清楚了,他才凶巴巴地过来救我……   后来他身体慢慢好了,找了工作,生活才慢慢正常起来,开始拼命对我好,我又觉得他其实并不真的恨我。   Leon是为了陪我才活着的,真的,他不是……他那么喜欢臭美的一个人,经历那些简直生不如死……如果……如果这次找不到他了,可能是他不想让别人看到……”   “好了小澈……   我昨天忘记告诉你,左今对杀人、绑架、贩/毒等罪行都供认不讳,很快他的案子就会进入诉讼程序,死罪难逃;魏千行牵涉的罪行更复杂一些,可能会稍微久一点,但也不会太久,他们都将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都过去了,你就当是一场噩梦吧,我们以后都会好好的。   还有,如果你担心我做警察有危险,我就申请调职,或者去部里,或者回学校教书,只要能让你安心都可以。回学校的话,我还可以接一些私活儿,收入也高很多。”   倪澈沉默半晌,“你的意思是,以后我会有很多免费厕所读物看吗?不行,你不许回学校。我知道你喜欢现在的工作,那你以后低调点儿,每天对着电脑,电脑也不会喜欢上你,我就很放心了。而且,你穿警服的样子很帅啊——”   ***   私立医院的走廊异常宽敞温馨,诊疗区外侧有一片专供家属等候的茶座。   “在这儿等我。”景澄帮她倒好红茶,又插了跟吸管。   倪澈好奇地看了会儿来来往往的医护和病患,那些病人有的呆滞,有的暴躁,有的悲泣,有的傻笑……模样不一而足,她觉得景澄简直就是心理精神病患中不世出的极品,难怪医生都拿他没办法。   倪澈抱着手机看新闻,突然听见有东西啪嗒啪嗒掉落的声音,她抬头一看,紧邻休息区的走廊上停着一架轮椅,一位发色灰白驳杂的年老女士正坐在上面捡起小桌上客人没吃完的干果丢她。   那老人穿着蓝色的病号服,胸口绣着慈济圣安的标志,应该也是一位住院疗养的精神病患。   倪澈捡起地上乱丢的干果,做了个生气的表情。老人也学着她做了个生气的表情,模样有些滑稽。   随后老人瞥了眼就诊区,提防什么人似的猫着腰冲她小幅招手,倪澈想了下,起身朝前走了几步,站到轮椅旁边。   老人腿上放了一只旧布娃娃,是个挤牛奶姑娘的打扮,脸蛋红扑扑的,头上戴着帽兜。   那老人仰头仔细看了看帽兜落在肩上的倪澈,再低头看了看腿上的娃娃,悄声说,“戴上帽子,好冷的,感冒了会得肺炎,会死人的!”   倪澈在她执着的目光中,拉起帽兜戴上。   那老人突然伸出一只枯瘦的手钳住了倪澈的手腕,双唇颤抖,“安安,我的安安,你放学回来啦……你哥哥呢?你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倪澈心里一惊,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倪浚怎么还不回来?她有点儿害怕,想挣开老人的手,那老人却抓得极紧,“他是上个月十三号走的,都过去一个多月了,怎么还不回来?!”   上个月十三号?十月十三号?!   倪澈感觉眼前发黑,快要站不稳了,一切都这么巧合吗?这老人是谁,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哥哥倪浚是上个月十三号走的,而且一直都没回来?   “你放开,放开我——”   “你爸爸走了七八年啦……我就剩下你们兄妹俩啦……你那么多年不回来,好不容易回家了,你哥哥又走了……我这是造了什么孽……”老人嘤嘤啜泣起来,突然又抬起浑浊的眼珠盯着倪澈,“安安,安安,你不要离开妈妈,啊?不要离开妈妈……咱们一家人好好的,好好的……”   倪澈此时内心的恐惧简直升腾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她跟这个老人之间的拉扯也引起了路过护士的注意,急忙朝休息区跑过来。   景澄这会儿也刚好从卢教授的办公室出来,远远看到倪澈被人拉着,一脸惶然,两三个护士围上去正七手八脚地将她俩分开,倪澈抽回胳膊向后踉跄了两步跌坐在台阶上。   “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不看好病人!”他将倪澈拉起来,仔细看她是否受伤,倪澈的手腕被那老人攥得通红,景澄一脸愠色。   这会儿从隔壁病房里跑出一个小看护,见到老人惹了祸赶紧过来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去医生那里说了下左太太最近的情况,她平时都很温和的,没想到……真是对不起,对不起……”   “你说她是……她的监护人是谁?”倪澈颤声问。   小护士陪着小心赶紧回答,“她儿子,叫左今,已经很久没来看她了,可能……不然她不会这么激动的。”   景澄跟倪澈对视了一眼,不由分说揽着她的肩膀就走,“走吧,卢教授说我以后不用再来了。”   “等下——”倪澈走出几步,转过身,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把景澄帮她带在身上预防低血糖的巧克力,走过去放在老人手里,“哥哥给你的,你要听医生的话。”   她说完,转身疾步回到景澄身边,紧紧拉住他的手,“走吧。”   那老人留在她眼里的最后一丝表情,带着晦暗不明的欣喜和期冀,倪澈想起自己的母亲,如果她还活着,也是花甲之年了。她会有白头发吗?会有皱纹吗?会拉着自己的手抱怨她总是离家太久吗?   ***   两个人坐进车里,景澄抽出一张画递给倪澈,“卢教授让我画的,给你看看。”   倪澈接过扫了一眼,“这是房树人绘画心理分析。”   “是,你觉得怎么样?”他只想赶紧分散她的注意力,将刚刚的不快从她脑海里赶出去。   “心理学我只选修过两年……不过,我觉得你画得整体很和谐,说明你此时的情绪比较平和稳定……这棵树很高很大也很茂盛,说明你的生命力很旺盛,对生活充满向往……嗯,树根这里还有个小树洞,好像是代表曾经有过创伤,这里躲着的动物是……猫?”   “兔子!小白兔!”景澄不甘地强调。   “哦,小白兔,小白兔应该代表你曾经想庇护的什么东西……”   “不是东西,是人!确切说是你,我想庇护的是你!”景澄更正,“卢教授说这是我曾经想用生命保护过的人或事,所以肯定是你。”   倪澈对这个倒推无奈一笑,“你画的房子看起来很坚固,表示你此时很有安全感,但是这个房子上只有窗户没有门,而且里面画的两个人大到了几乎充斥整个房间……说明……这两个人是你和我吗?”   “当然是!”   “哦,那说明你对我们之间的关系看得很重要,但是缺乏安全感,可能你担心我们中的某个人会逃离,所以潜意识里不希望房间有门?”倪澈求证地看了他一眼。   “差不多,不过我担心逃离的某个人不包括我自己,我想逃离的话可以跳窗户,只有你才需要走门。所以你以后能给我安全感吗?”   “你在房子周围画了整齐的篱笆……这应该代表某种约束或规矩,可能是从小到大一直影响你很深的一些束缚,比如局长大人的家庭暴力?不过这一圈篱笆并没有封口,起码还有一条石子路可以通向未知的远方……说明,你能够跟小时候形成的约束和平相处,也知道应该怎样释放自己的情绪。”   “还有天空中的小鸟……小鸟……代表着向往自由和自然,这表示你的生活中存在压力,也存在让你向往的美好的人或事,比如某个很阳光很自由的女孩……”   景澄伸手过来夺那幅画,“前面的分析还算靠谱,最后这段不对!”   倪澈躲闪了一个角度,继续解析道,“还有院子里的这些花……表示你其实也有一些少女心……至于为什么是狗尾草,大概……”   “什么狗尾草!那是迷迭香,你们家狗尾草长这样?你当初这门选修课是不是挂科的?要不就是低空飞过,肯定不是A。”   倪澈胡扯一通,满足地把画还给他,“卢教授真的说你没事了吗?”   “嗯,我是被你治愈的,不过你别得意,你可不是治愈我的医生,你只是药而已。还有,这种药我需要吃一辈子,停药了就会复发,懂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儿忙,又修了个大长章,所以比前几天发晚了一点儿。 这篇文主要情节大致进行差不多了,后面可能还会有一部分心动回忆,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我也挺认真写的,就是扑得不要不要的,居然到现在都还在掉收藏,狗带的笑脸.jpg 周末的话,可能会休息一天吧,最近一直7k左右的日更虽然写得很过瘾,但肝有点儿受不了了,未定,也许我为爱发电就又肝出来一大堆呢~   ☆、尾篇(16)   两人按照事先约好的,从医院出来就直奔崇安那里一起吃午饭。   “后备箱里有些烟和酒,还有一盘二十年的紫大益。前几天在网上给崇新买了个遥控歼10,我们再去商场看看添点什么别的礼物,你嫂子那里喜欢什么我也不太懂。”   倪澈窝在座椅里,用景澄的那幅心理测验画叠了只纸飞机,兴致缺缺道,“他见了你不是动手就是打算动手,你还给他带礼物,真美得他!”   景澄一点儿也不记仇,“毕竟算是大舅哥,该让着还得让着他点儿。你要是不想去商场,我们就去芙蓉堂那个专卖店买两盒燕窝。”   倪澈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车子一路开到四合院胡同外的小路,大大小小的礼盒都提在景澄手里,倪澈只拎了一只小茶饼。   院门一开,崇新便跟一只欢脱的小狗一样蹦跶过来,蹭到倪澈身边。韩如丹赶忙笑脸迎上来帮忙提东西,又给崇安挡了回去,“拎个几斤重还能累着他了?!”   倪澈对着他的虎背熊腰瞪了一眼,韩如丹也伸手过去在崇安胳膊上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   一番寒暄过后,景澄十分自觉地带着崇新去组装飞机,韩如丹就拉着倪澈嘘寒问暖,聊些姑嫂之间的话题,只有崇安被晾在一边儿抽烟。自己儿子那边他不想掺合进去,自己妹妹这边他想掺合人家俩又不搭理他,十分尴尬。   后来趁着景澄领崇新到院子里去放飞机,韩如丹去前院吩咐上菜,崇安才算得空跟妹妹聊上几句。聊完了心情也没好到哪里去,一半在愤恨魏千行那个卑鄙的畜生,一半在心疼妹妹遭了这么多罪。   在正厅里摆好了饭,五个人总算在圆桌边聚齐了,崇新一定要挨着妈妈和姑姑坐,导致崇安不得不挨着景澄。他隔着桌子往妹妹碗里添菜,“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给照顾的,瘦成一把鱼刺儿了,要不你搬回来住吧,哥保证俩星期就让你胖回来,不信你看看你嫂子。”   韩如丹不好意思地摸摸脸,倪澈从景澄手里接过勺子,“嫂子胖一点儿更好看。”   她用筷子还不灵活,半臂之外的距离夹了菜肯定没送到嘴里就会掉了,景澄帮她把菜夹到米饭上,方便她用勺子连饭带菜的一起吃。   崇安看着心里又不好受,撂下筷子摸出根烟叼在嘴里,还没点上,就被韩如丹抽走丢了,“忘了你答应过戒烟的?”   倪澈好奇地看过去,崇安,戒烟?她怎么感觉从她记事儿他二哥就偷偷抽烟呢。   “戒就戒!”崇安讪讪地看了老婆一眼,眼睛里闪着亮光,转头对倪澈说,“还没告诉你,你嫂子有了,刚俩多月。”   “真是好事,恭喜你们!”   倪澈知道韩如丹之前跟崇安没要自己的孩子不全是因为崇新,她本身不容易受孕,看了几家医院也没什么效果,崇安这人大大咧咧地也不在意,说是顺其自然,但显然一个亲生的孩子突然到来绝对是个重磅惊喜。   “希望能生个女儿,女孩儿像姑姑,长得漂亮,咱们家也凑出个‘好’字。”韩如丹突然成了焦点,脸有点儿红,她这话也是无稽,他俩的小孩儿跟倪澈半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像姑姑的话只能靠“如有雷同,实属巧合”了。   崇新倒是很期待,小手已经温温柔柔地摸向妈妈的肚子,“我想要弟弟,弟弟可以跟我一起玩汽车,还能跟我一起打怪兽。”   “弟弟把你当怪兽打还差不多。”有童年心理阴影的老爸毫不留情地打击儿子的美好憧憬。   “等将来小澈身体养好了,你们两个也结婚要个小孩儿,咱们家可就更热闹了。”韩如丹像所有准妈妈一样,恨不得拉着身边所有育龄女性跟自己做伴儿,急于分享孕育的快乐。   倪澈朝椅背缩了缩,被景澄抚着后颈揉了揉,“我们以后也会的,到时候让嫂子给你传授经验。”   崇安拈着杯子喝了一口,这桌上就他和景澄喝酒,景澄每次举杯敬他他倒是也不情不愿地回应着,谁知道刚刚这句又怎么戳了他脆弱的肺管子,脸色乌黑,难道是不乐意自己妹妹给他生孩子?这还没影儿的事儿呢。   倪澈看他时不时就给景澄脸色看,干脆把勺子往桌上一放,一副“我心情不好吃不下”的表情,连垂下来遮住眼眸的睫毛都有些湿漉漉的。   崇安从小就怕他妹给他来这个,脸上表情立即异彩纷呈,手和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合适了。   他灵机一动,哗啦哗啦盛了一碗虫草花鲍排骨汤,咕咚一声搁到景澄面前,“你在这儿瞎忙活半天都吃什么了!上我这儿来一趟别再让人笑话我招待不周……就你现在瘦不拉几的抓得动贼么?诶——”   韩如丹结结实实地在桌子底下给了自家老公一脚,“你这人怎么回事,好话没好说的!”   “汤特别好……”景澄捧场地三两口喝了个精光,也帮倪澈盛了一碗,“有点儿烫,你喝慢点。”   崇新实在搞不懂大人们的逻辑,左看看又看看,“那警察叔叔你怎么喝那么快?你不怕烫对么!”他为自己解开这个复杂谜题表示非常满意,一定是的,因为他是警察啊,所以肯定不怕烫也不怕疼!   饭后,崇新拉着小姑姑到自己房间去展示各种学习成果,韩如丹也跟了进来,追着儿子饭后漱口,又在一边给他收拾入冬的换季衣物。   景澄在院子里洗了洗手,随后打算就这样望天醒酒,却看见崇安走出来站在门口,朝他划了划手,“跟你聊两句。”   景澄随着他走进偏厅,偏厅正是供着崇家父母和兄弟的那间。   “我可以上柱香么?”   崇安拱拱手,意外地没有阻止。   景澄燃了香,恭恭敬敬地拜了三个九十度,“伯父,伯母,大哥,请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小澈的。”他上前一步将香插/进香炉里,转过身跟崇安站到窗边。   “她的手……会不会……”   “你放心,如果国内治不好,我就带她去国外治……就算万一真的不行,我也会好好待她的。”   崇安抽了支烟点上,用无名指和小指挠了挠下巴颏,眉头皱成一团,“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得给她找点儿事情做锻炼锻炼,比如做做饭收拾收拾屋子什么的,你这连饭菜都恨不得喂到嘴里,她能好才怪。”   “……”   “要是以后她当不了医生了,也不能这么干呆着,那样人就毁了。不然你就让她上我这里来管管店,明年开春我和你嫂子计划开分店,这边也得托给放心的人,就是用用电脑,对手的灵活性要求也不高。”   “……”   “她十七八你就告诉她你希望她学医,再小的时候她身体不好家里也这不行那不行什么都不让她干,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真正喜欢什么,怎么才能高兴。”崇安重重吸了口烟,“我觉得除了你,总还能有点儿让她喜欢的东西吧。”   “……”   “唉我跟你说这么半天,你当我是放屁呢么?”   “没有,我听着呢——”“你说的这些我找机会跟她慢慢商量……”   崇安没听出来这话里有什么诚意,勉强地点了点头,“还有个事儿……”他吐着烟朝窗外望了半天,才继续道,“老三,没希望了是么?”   “理论上是。”景澄看向供桌上倪浚七年前的黑白照片,脑海里浮现的却是Leon那张镌刻一般冷漠的脸,这样的一张脸反而没有黑白照片里的那张显得鲜活。   崇安抬手揉了揉鼻子,“这些日子,我总能梦见以前,我们兄妹四个,或者大哥带着我和阿浚,还梦见过你,那会儿虽然我们几个都不太待见你,但后来也是没把你当外人的,你还管我喊了那么长时间的二哥……   “世事难料……你也没错,他们也没对,最不该的就是这些烂事儿都报应到了小澈身上……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景澄,我知道这段时间你照顾她特别不容易,可能以后她也会给你添不少麻烦……谁让她认准了你呢,你是个爷们儿就得好好待她,尤其你家里还是……”   “不用担心我家里,我父母家人都很爱护她,没有任何为难。”   崇安点点头,“那就好。以后,有时间就带她常过来。”   倪澈已经穿好外套站在院子里等,景澄点点头,“我们会常来的。”   偏厅里只剩下崇安一个人,他掏出一支烟就着手里的半支点上,反手将过滤嘴朝里摆在了供桌上倪浚的相框下面,“老三,哥也没能送送你,好好陪陪爸妈和大哥……家里不用挂着,你们找个好人家就都投胎过日子去吧,要是有缘分,哪辈子咱们再做一家人……”   ***   景澄喝了酒不能再开车,方便的是崇家店里常年不缺代驾。   韩如丹找了个20年驾龄的靠谱老司机,景澄陪着倪澈坐在后排。外头飘了点儿小雨,淅淅沥沥地落在车上撒出均匀的碎响,景澄把明显精神不济的倪澈用毯子裹上搂在怀里。   大概是昏暗的光线和单调的噪音,还没开出两公里,倪澈就在景澄怀里睡着了。   景澄悄声让司机先别回家,继续绕着环城路开下去,费用仍然按照公里数付给他。司机等于捡了个比机场还值钱的大买卖,欣然接受,一路把车开得平稳舒缓。   防弹版就这样马不停蹄地在环城路上绕了三个多小时,油箱报警,在加油站加油的空档,倪澈睡醒了,看见天都黑了有点儿茫然。   景澄很得意地朝她展示了软件上的睡眠记录,为她在车上才能睡安稳的论点找到了强大支撑。车子加满油,景澄也支付了一笔巨额代驾费,俩人才回到家。 作者有话要说:  不长,还是更啦   ☆、尾篇(17)   这年春节偏早,过了元旦没几天,鲸市大大小小的单位就都开始准备发福利迎接新年了。   由于“圣堡”被技侦团队彻底攻陷,市局顺藤摸瓜地彻查了相关的一系列案件,无论大小,都算是有了水落石出的结局,像是要给旧年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市局里喜气泛滥,大红的中国结和喜庆的灯笼从走廊一路挂到公厕,为办案连续奋战俩来月的干警们一脸菜色也难掩祥云盖顶的好心情,路过财务处的时候感觉门缝里都往外冒着金光。   这都是源于上星期部里领导亲自来慰问了市局的一线同袍,一番感人肺腑的慷慨陈词之后,领导们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要让大家过个祥和美满的春节,重音落在了“满”上。   破了这么大一个案子,又牵丝挂缕地端了好几窝蛇鼠虫蚁,特别津贴他们好意思不多批一点儿么,于是大伙儿齐刷刷境界低下地联想到了口袋满、钱包满这层庸俗的字面意思。   果然,元旦福利从千年不变的两袋大米一桶油破格提升成了两箱牛奶和一箱水果,水果还是木瓜。   也不知后勤处老大是怎么想的,市局用女厕所的统共就那么一小撮,再排除五十岁以上没必要丰那啥的,难道是为了给男同胞们间接提升性福指数?有人考虑过数量可观的单身汪们的切身感受么,还是这玩意组合服用除了丰那啥还有健硕胸肌的效果?   景澄把一箱木瓜扛回家给倪澈榨汁喝,这东西清清甜甜的还能补充维生素,每天早饭后一杯,排毒养颜。倪澈这段时间待在家里,厨艺的确有了不小的进步,起码无论色泽还是味道不会立即引起食用者的不适了。   在这期间,景澄又带着她见了几位相关领域的专家,药也换了一次,但失眠和手抖的状况仍然没有明显好转。倪澈对此倒是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负面情绪,一如既往地窝在家里宅着,像个受了伤便从此对外界绝望的小动物,只认那个让自己感觉到安全的树洞。   有天景澄下了班,开门后发现屋里的灯全部都黑着,厨房里也没有丝毫菜糊了或米粥溢锅了的气味,一丝不安闪过心头,他甚至有些希望是倪澈出去散步了或者到附近的超市买应急的调料,但直觉告诉他并非如此。   景澄迅速扔下背包,拍亮客厅的顶灯,直奔卧室。倪澈紧紧将身体挤在床头,裹着被子躬身将脸埋在膝盖上,好像遇到了什么十分痛苦的事情,单看这个姿势就感觉她难过极了。   景澄轻轻叫了她一声,才爬到床上跪坐在她面前,扳开她手臂的时候发现她居然在哭,满脸都是眼泪。“怎么了?切到手了吗,还是新锅烧穿了?”   倪澈摇摇头,嘴巴憋出一个特别委屈的弧度,一抽一抽地说,“楼下……楼下有人装修……太吵了……电钻响了一下午……我好难受……”   景澄二话没说,跳下床转身穿过客厅,抓起钱夹里的证件腿儿着从步梯直奔楼下,逮着人家防盗门就是咣咣咣一顿敲,“警察!有邻居投诉你们家噪音扰民!”   门缝里露出一张困惑混杂惶恐的油腻中年大叔脸,额角上还挂着汗珠。“找找找……找谁?”   景澄用力将门一推,跳过油腻男被挤压得可以忽略不计的脖子往下看,雪白肥硕的胸脯拖着一个圆润的肚腩辣眼睛地挤满了视野,只在关键部位匆匆围了一条摇摇欲坠的浴巾。   他身后的一隅古罗马风奢华装修显然不是一天建成的,难道……敲错门了?   “没,没人扰民……我刚才一直在……在睡觉……”男人紧张的话音未落,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妙龄女子妖娆的催促声,“你干嘛儿呢!吃了药还中途掉链子,到底做不做……该不是你家母夜叉回来了吧……”   好吧,果然没撒谎,的确是在睡觉。   老男人登时腮帮子抖了几抖,颤声道,“警官,你们片儿警不管那么宽吧……我这刚才也没多大声……”   嘭!   景警官不甚礼貌地帮他带上了门,长呼一口气,转身又下了一层。   这回应该是了,入户门被整个覆膜保护起来,门口还堆着一编织袋砖瓦废料。景澄刚刚受了刺激冷静不少,没急着亮证件,咚咚咚敲出来一个跟自己年龄差不太多的小伙子。   “我是29层的,你们今天是不是一直在装修?我太太最近身体不好,有些神经衰弱,你看能不能别弄太吵了。”   小伙子倒是挺圆滑随和,又是赔笑又是递烟,“兄弟我知道这段时间太叨扰各位高邻了,实在对不住、对不住!   “我这也是没办法,急着装完房子娶媳妇儿,五一结婚,酒席都定好了……大哥你放心,我这就一简装,有俩月肯定完事儿!   “另外那个……你刚说嫂子身体不好是吧,这样,我除了保证严格按照规定的时间施工之外,您看她什么时候不在家不怕吵的,我让工人把开槽切砖的活儿都在那会儿一块儿先干喽,回头不吵的再慢慢弄。”   景澄透过玄关扫了一眼狼藉的现场,心说这活儿也不是想不吵就不吵的,装房子都这样,也不能不让人家弄,颇为无奈地点了点头,没啥好说的。   小伙子还冲着景澄上楼的背影兀自喊道,“谢谢大哥理解哈,回头哥们儿结婚请大哥和嫂子去喝喜酒。”   ***   “要不我们先去酒店住几天吧,市局旁边就有家四星的。”   倪澈已经冷静下来,靠在景澄肩上摇摇头。   “来,换衣服我带你出去吃饭,今天让你随便选,除了吃药忌口的,想吃什么都可以。”   时值三九严冬,鲸市夜里的气温也降到零下,倪澈想吃秦淮楼的松鼠鳜鱼,路程有些远,果不其然,刚走出一半她就在车里睡着了。   景澄开着车专门找人少的路段满城乱晃,仪表盘上的时钟渐渐从六点跳到了十点多,这一觉还真挺长,甚至中途他穿越汽车餐厅买了杯咖啡倪澈都没醒。   最终松鼠鳜鱼也没吃成,等她悠悠醒过来,秦淮楼的大门都已经上锁一个多钟头了。   倪澈看着咖啡杯上的快餐店标志,说自己想吃那里的鳕鱼汉堡,于是俩人又穿越了一趟,找个路边停下车,窝在车里捧着汉堡薯条随便啃了一顿。   “我决定了!明天就去局里请假。”景澄将废弃包装稳稳一个空投丢进垃圾箱,转头看向倪澈,“我带你去自驾旅行,我想了很久了,前段时间工作太忙走不开,现在我有时间了,说走就走!”   倪澈张大眼睛看着他,“去哪儿?”那一瞬她的眼中虽然十分茫然,但却亮出一抹熹微的光来。   “哪儿都行,跟着感觉走,嗯,往南吧,北边太冷了。之前我担心路上太辛苦你身体受不了,或者有什么紧急情况其他医院处理不了,现在觉得可能只有这种方式能让你出来透透气,也能让你睡几个好觉,说不定反而比之前更好。   “我们不会离开大城市太远,这样万一有什么状况可以立即处理,也能保证好一点的生活条件。我列过一个清单,等回家咱们俩再一起看看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今晚带你住酒店,明天天黑之前咱们就出发!”   ***   次日,两人从酒店回到家的时候,楼下已经安静了。   景澄将要带上路的东西一样样堆了客厅满地,还在担心自己有什么没想到的。   “被子要带这么多吗?你车里不是有个睡袋,看上去好像睡在珠峰上都不会冷那种。”倪澈小心地在一堆堆行李中间穿梭。   “所以怕你套那个睡觉会热,而且睡袋没有被子舒服。”   “这个医药箱的东西太全了吧,连口服麻醉药都有,你哪儿弄来的……这些,大概可以野外开一台阑尾炎手术了……”倪澈捡起半打没拆封的哮喘喷剂,眉角不自觉地抽了抽。   “你别动那个,那些都是必须带着的,以防万一。”   “那这么多饮用水是做什么的?你要带我去的地方是马耳他吗?”   “我们不一定走到哪儿,怕你水土不服。”   “我从地球一边走到地球另一边再走回来也没有水土不服啊……问题是,你准备这么多东西车里装不下的吧?”   残酷的现实终于让景澄稍微妥协,“等会儿看看吧,实在装不下了再说。”   “这个是什么?”倪澈拍了拍一只露营包。   “是可以充气后放在后排座椅上搭出一张气垫床的,如果我们半路上突然遇到雨雪天气又找不到合适的住处,还可以睡在车里。”   倪澈茫然更甚,怎么好像听他说的,除了鲸市,外面都是原始社会一样,这年头找家店会很难吗?手机上不是那么多APP推荐的么。   紧接着,她又惊奇地在沙发上发现了满满一整理箱的零食和方便面,旁边居然还有一只小电锅!   倪澈懒得帮他筛选了,只好留待残酷的车内空间来告诉他真相。   景澄来来回回地搬了好几趟,居然几乎要将客厅铺天盖地的行李给腾空了,最后留下实在没有站票可卖的两箱纯净水。   他给倪澈裹上羽绒服,摊开手心,“走吧。”   倪澈将手放在景澄的大手里,“好吧。”   天涯海角,我就这样一辈子跟着你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会有番外~   ☆、番外一:烤肉风波①   景澄带着倪澈一路向南,此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也没有计划好的路线,甚至连导航都很少开。   他们大多选择晚上八点左右出发,这会儿恰好是晚饭后稍作消化的时间,倪澈通常在开车不久后便能睡着,三五个小时不等的一觉醒来差不多也就午夜了。   她睡着的时间里,景澄便一边开车一边寻找住宿的酒店,待倪澈彻底醒了,两人便到酒店办理入住。倪澈的一觉睡饱了,窝在房间里上网,景澄匆匆洗漱完毕开始钻到床上蒙头大睡。   临近天亮的时候,倪澈感觉累了,便会爬到床上蹭在景澄身边躺着,有时就是单纯地躺着,有时躺着躺着也跟着睡着了。   两人会赶在九点前到酒店的餐厅吃早饭,如果天气好,他们便趁着中午前后一天中最暖和的时段手牵手出去逛逛,遇上名胜古迹会驱车过去游览一番,若只是普通的小城镇也没关系,在街巷中随意走走也很放松。   离开鲸市,这些陌生的地方好像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没人认识他们,也没有那些虬结不堪的回忆和冰冷残酷的现实。景澄明显能够感觉到倪澈精神上的放松,笑容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她脸上。   一个人一旦可以睡得好一点,再加上适当的运动,对身体状况的影响是很积极的。倪澈也渐渐步入睡眠踏实,白天有精神的良性循环中,短短一个多星期,人也比刚离开鲸市那会儿长了些肉,虽然还是偏瘦,但起码摆脱了病弱的感觉。   他们每天驱车四五个小时,因为担心倪澈睡在车上走高速会不安全,选择的也尽量是省道、县道之类的普通干线路。虽然并未远离大城市,但途径的大多都是一些平时旅行中不在备选目的地之列的普通小城镇。   这一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三的小年,他们前一晚刚刚来到这个鲫市下辖名为“白首”的小镇。小镇人口稠密,生活水平却不高,全镇只有一家全国连锁店的经济型酒店。   景澄担心倪澈住得委屈,将随车带着的被褥都搬出来铺到酒店的床上。这种酒店不提供早餐,俩人睡到了自然醒,收拾妥当后便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出去外头觅食。   街边不乏各式各样的小吃,鸡蛋麻糍、五味粥、蟹黄汤包、小青团、梅干菜烧饼、叫花鸡……倪澈属于眼睛饿肚子饱那种,看见新奇的就想买了尝尝,尝又尝不了一两口,最终大半都进了景澄的肚子。   镇上小年这天有舞狮表演,还有舞龙和杂耍,十分热闹,两人一路边吃边看,凑着热闹居然一直逛了小半天。   傍晚时分,景澄问倪澈想吃什么,他们吃过晚饭就又快到了继续出发的时间了。倪澈趴在酒店房间的窗台上,盯着外面看得出神。   景澄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炭火明灭中,赫然是一家经营烧烤的小食摊,伙计穿一件染得油光锃亮的羽绒马甲,头上罩着一顶瓜皮状毛线帽子,正在卖力翻烤炉架上的肉串。夜风不时卷起一阵夹杂着火星的白烟,又很快飘散在黑暗里。   这场景在全国人民都流行啤酒撸串的今天并不难见,却瞬间勾起了青葱往昔的一段回忆。   那应该是在倪澈跟景澄认识没多久,两人相约着在鲸理工礼堂看的第二场电影,关系还生涩得很。如果忽略景澄通过庞大警力对倪澈调查了解掌握的若干情况,彼此还仅仅是知道对方名字发音的熟识程度。   从礼堂出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鲸理工校园里不少学生都三五一群地走着,其中不乏一些牵手相拥的小情侣。倪澈彼时还穿着鲸理工附中的校服,跟在景澄这样高大帅气的男孩身边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   倪澈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像个被诱拐的未成年,走着走着渐渐便落后了半步。   她正揣着少女心中某种不可言描的奇特感受,突然听见景澄转头问她,“你肚子饿吗?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好啊。”倪澈的心砰砰乱跳,他要请自己吃饭吗,谈恋爱的男生和女生也是这样吃饭、散步、看电影的吧,他是喜欢自己的吧,会追求她吗?   鲸理工门口那条街有很多家经济实惠的小吃,也有稍微高档一些的饭店,但学生们大多喜欢路边亲民的那种小食铺,上过晚自习后相约着出来吃个宵夜,海侃一番再回宿舍睡觉。   景澄的目光扫过一家家店铺,有点儿犹豫应该带她去什么地方好。   普通的小店明显跟这位动辄就背个几万块书包的小姑娘十分不搭嘎,但如果选那种好一些的饭店,又和他自己灰马王子的身份不太相符,他应该负担不起那样“高额”的消费才对。   倪澈大概看出了他的为难,善解人意地指着一处客人最多的大排档说,“那里怎么样?”   景澄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家名叫“郭胖烧烤”的小店,店铺面积有限,就在门口又多摆了几张桌子,老板兼职伙计,光着臂膀轮着蒲扇站在烧烤架旁边翻烤一把把的肉串。   “你喜欢吃吗?”景澄还是有些犹豫。   倪澈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没吃过,看起来好像很诱人。”至少这家人气最旺,食客们挥着铁签子觥筹交错看起来也很舒爽惬意。   “那,走吧。”景澄引着她走过去,店里已经没有了空位,老板娘热情地招呼着,随即用了两分钟便在门外支起了一张露天餐桌,餐桌上铺了一层一次性塑料桌布,餐单就是一张覆了塑料膜的打印纸,正反两面,捏在手里有些油腻腻。   “你想吃什么?”景澄上下打量餐单,一面看完又翻到另一面。   “我……我什么都行,就是不太吃陆地上四条腿儿动物的肉。”   景澄的目光越过餐单投过来,憋了好一会儿才说,“那就是不吃猪牛羊?鱼类可以吧,还有虾、蔬菜?”不吃猪牛羊来烤什么串呢,餐单上一页半都是猪牛羊极其内脏好吧。   他绞尽脑汁地点了几样,秋刀鱼、烤虾、香菇、烤馍、鱼豆腐、拌面,后来想想又要了一点羊肉串自己吃,万一倪澈有兴趣也可以给她尝尝。   “麻辣小龙虾吃吗?”   倪澈认真地想了一秒钟,“龙虾我是吃的。”   景澄:“……”   等着上菜的工夫,倪澈问,“景澄,你的姓氏,是景色的景吗?”   景澄摇摇头,掏出那个为执行任务特别准备的身份证举到倪澈面前,“是水井的井。”他当初用这个假名也正是因为“井澄”和“景程”同音,这样可以避免被人叫到假名字时那种无法第一时间作出反应的疏漏。   倪澈睁大眼睛盯着身份证上那个摆出一板一眼规矩表情还能拍得如此好看的人像,快速而仔细地欣赏了一下,随即顺带就不小心地发现了那个让她无比相信缘分的天大巧合,景澄的生日居然也是2月29日,正好比她大了四岁。   小姑娘当即便不淡定地掏出了自己的身份证,对暗号似的扬在他面前,“我们居然同一天生日!”   倪澈虽然穿着校服,但今晚刻意将马尾辫放了下来,柔顺的长发垂在肩头,显得无比娇俏可爱。   她抬手轻轻将一侧鬓发拢到耳后,露出圆润白皙的耳垂和曲度优雅的下颌轮廓,雪白的脖颈掩在校服衬衫的衣领中,只轻轻一眼扫过去就让景澄觉得喉头发紧。   第一次见到她,就是自己亲手解开了上面的两颗纽扣……究竟在胡思乱想什么啊,景澄暗暗提醒自己,人家还未成年,未成年呢!   “真的?好巧。”景澄接过她的身份证假装仔细地看了看,其实他已经在资料里看过很多次了,还是表现出了第一次见到的惊讶。毕竟刚刚那个给她看身份证的行为,也是他预先便设计好了的,这样才能顺理成章地让她发现彼此之间密不可分的缘分。   “我可以留个电话给你吗?”倪澈从包里掏出签字笔,还没等景澄反应,便拉过他垂在桌边的手,抬笔在他手心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写了一串手机号码。   倪澈是从小被倪希仪带着练过字的,一手流畅大气的行楷绝对是她的加分项,她轻按在他手腕的指尖明显感觉到了血管中蓬勃跃动的生命力,此刻对面这个大男生于她来说既温暖又真实,简直完美契合她情窦初开之际对异性的全部幻想。   当然拥有傲人的财富这一点倪澈是不太介意的,毕竟她从来也没缺过钱。   倪澈心想,如果景澄有那么一些喜欢她,应该很快会再主动打电话联络她的吧。   热腾腾的食物被一股脑端上桌,景澄盯着手心里的号码怔忡了几秒钟,而后小心翼翼地蜷着手指帮倪澈洗茶杯倒水,像是很小心不去弄花掌心里的字迹。   他们周围到处是食客们嬉闹笑骂的说话声,刚刚空出的桌子上推着横七竖八的烤盘和铁签,沾着红油的劣质餐巾纸丢得桌上地下到处都是,老板娘一路小跑着上了菜又去开啤酒,哎哎哎地应着客人加菜或买单的催促。   被一层薄薄塑料膜隔开的桌面上挂着陈年洗不干净的油垢,桌面轻轻一碰就会晃动,瓷白的茶杯因为反复洗刷退了釉色,看起来不太干净,一次性筷子带着粗糙的毛边儿……   不远处,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憋憋屈屈地趴在路边污渍横流的脏水里,面无表情的司机小哥用惆怅的目光注视着沦落大排档的自家小姐。   “你可以尝尝,羊肉烤熟了挺好吃的。”景澄递了一串羊肉给倪澈,小心地挑掉了上面的肥膘,暗暗祈祷这不是用什么乱七八糟别的肉类刷上羊油冒充的。   倪澈接过肉串刚放到嘴边,一口还没咬下去,突然刮了一阵风。大风裹着烧烤架上的浓烟一股脑朝他们这边扑洒过来,倪澈被烟呛到,掩唇咳嗽起来。   没咳几下,她手一松,肉串掉到桌上,探手按住了桌子边沿,急促地喘息起来。   景澄吓了一跳,急忙绕过桌子蹲到她身边查看,慌乱中带翻了桌角的筷子笼,一次性筷子撒了一地。“你的药呢?带在身上了吗?”   倪澈当时感觉自己十分狼狈,才刚跟他见了几次面便两次都在他面前发病,谁会喜欢这样不健康的女孩。她强撑着朝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关系。   身手矫健的保镖兼司机小哥可算找到了机会,呼地掠出车子,将随车携带的喷剂给自家小姐喷上,然后俯身直接将倪澈给抱了起来放进车里,“小姐,您不舒服,我送您回家。”   景澄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你穷就穷自己的好了,干嘛带她来这种地方连累人家犯病呢!他突然理解了贫寒之人在面对权富阶层时,那种脆弱又清高的自尊心。   景澄低头看向摊开的掌心,隽秀的字迹早已被汗水模糊成了一团,好在问题不大,倪澈的号码他早就在看资料的时候熟记于心了。   ***   第二天下午上完课,同学约景澄去篮球场打球。他早在前一晚便接到警方第一手消息,倪澈的哮喘只是普通发作,虽然中途去了趟医院,但并无大碍,今天请了假在家休养。   虽然一再地心理建设,景澄还是觉得自己代入剧情有些深,甚至为了纠结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她问候一下辗转一晚上没太睡好。他将这归结为自己第一次执行任务的工作投入和审慎,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心情憋闷,恰好跟同学一道运动发散一下。   一群年轻人在球场挥汗如雨地打了两场一刻钟,篮球场外已经围了不少来看帅哥的颜粉,其中不乏计算机系认识景澄的女生,争相被人打听景澄的底细。   稍事休息,第三场走起。球场上正一个普通的传接,突然听见场边传来一声刺耳的裁判哨。他们本来就是闲玩,根本没有裁判,这哨音又带着明显不友善的挑衅,场上几个人的动作纷纷停了下来。   球场入口,几个服饰各异,明显不像来打球的青年鱼贯而入,其中一名头戴棒球帽,帽檐下露出一圈金黄卷发的嘻哈打扮男生,嘴里正叼着一只裁判哨,兀自嘟嘟嘟地吹出一串短爆音。   他身后的四五个人相继进入球场,并着小金毛站成一个扇形,在他们身后,走出一个身穿白衬衫,领带斜斜扯松挂在颈间的英俊男生。   这男生看上去跟他们差不多大年纪,眉眼深邃,皮肤白皙,嘴角却挂了个痞气邪魅的笑容,他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缓缓地拍着一只篮球,一上一下,重重砸在地面上,仿佛要将地板凿穿。   虽然普通人中没几个能认出倪澈就是崇家的大小姐,但眼前这位小少爷实在很不低调,关于他的花边新闻数不胜数,从未满十八岁便撞毁百万法拉利跑车,到夜店拥吻大自己八岁的当红女星,从纽约时装周客串走秀当台踢掉磨脚的皮鞋,到亲临WCG电竞联赛为支持的战队暖场助威,曝光率真是不要太高。   熟读崇家资料的景澄一眼便认出了这位把高定衬衫当休闲T恤穿的正是崇家三少,倪浚。   不只是他,周围好些人也都认出了鲸市这位把“有钱就是任性”演绎到极致的标杆富二代,对他的出现既震惊又期待,毕竟围观稀有物种是普通人正常的猎奇心态,大家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的,那种金光闪闪的土豪气息几乎是劈头盖脸扑面而来。   球场上有些心理上不那么强大的已然不知不觉向后退了几步,景澄站在场地中间,迎着倪浚的目光看过去,心想他必然是为了倪澈的事情而来,今天这一遭大概是躲不过去了。   倪浚甩手将篮球朝旁边随意一丢,几步走到景澄面前,他俩几乎差不多的身高,气势上很难分出胜负。   倪浚扬起下颌,几乎是用鼻孔看着景澄,低声道,“就是你把我妹妹弄进医院的?拿臭豆腐喂白天鹅,你他妈是不是活腻了?!”      ☆、番外一:烤肉风波②   球场上几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看不得这种赤/裸/裸的挑衅,挺身上前想替景澄出头撑场面,被他抬手拦下,“你们先回去吧,这里不关你们的事。”   身后一个缩在角落的小眼镜上前低声扯了扯几个人的衣袖,“那是崇家的小少爷,咱们得罪不起的,回头再被学校开除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他这话虽然颇有些让人瞧不起,但道理的确也是这个道理,对普通人家的孩子还是有些心理震慑力的。   如果双方真的动起手来,对面一群有权有势的富二代,身后爹妈都是人脉深厚、善弄权柄的人上人,大不了人家就去国外念书。他们呢?都是父母省吃俭用供出来的,真被退学了,简直就是天塌地陷逼死亲娘的惨事。   景澄挡在几个人身前,沉声问,“她还好吗?”   “好、吗?”倪浚挑着尾音重复道,抬手就是迅疾的一拳挥向景澄左颊,嘭,伴随着场边一波极力压抑的惊呼,景澄向后退了几步,被同学托着后背扶住才没有摔倒。   面颊火辣地疼,他舔了下唇角,是血液特有的腥咸味道。若不是为了任务,这一拳他未必躲不开。   “这里是学校,你们都是什么人,别太过分!”抬手怒指行凶者的是一个身形略胖、矮了景澄半头的男生,他和景澄同一宿舍,俩人经常在一块儿打球。这一声吼出,像是抛砖引玉般燃起了热血青年们的勇气,顿时指责声四起。   倪浚不屑地哼笑了一声,他身后一名提着棒球棍的男孩趋步上前,将手里的球棒递给倪浚。   “你想替他挨打吗?”倪浚举着球棒直直指向打抱不平的男生。   “不关别人的事,你有什么都冲我来。”景澄深知做卧底是有一定危险性的,包括不可预知的牺牲,但他目前急需这个苦肉计的机会能够更加接近倪澈,接近崇家。   于是他颇为搓火地抬手一推,就像因为嫌弃拍开对方的手一般,将球棒斜斜向下压了几寸。   这个既不屑又不知死活的动作令倪浚感觉到了严重挑衅,他不由分说挥起球棒照着景澄的左臂就砸下去,一下、两下……景澄没有躲闪,只是巧妙地将手臂朝身侧靠了靠,这样增大了受力面积,不至于被对方直接打断胳膊。   周围的同学从懵然中反应过来,群起而上,这帮有钱人家的小少爷跋扈的行为成功地激起了民愤,毕竟这里是鲸理工的主场,自己同学被人当街殴打还不还手,真当他们都是七老八十怕事的糟老头子么。   眼看事态不可控制,一场以多胜少的正义之战即将打响,突然远处响起了呜鸣的警笛声,应该是有人在看出危险的苗头之后率先报了警。   同时,人群中突然多出了几个黑衣人,用以一敌十的体力和身手熟练地拉着偏架,迅速掩护着那帮小少爷们全身而退。   随即,好像影视剧中惯常的套路一般,警察们昂首挺胸地走出警车摆好pose时,坏人已经走光了。   景澄被同学围着七嘴八舌地询问情况,他试着动了动剧痛的手臂,“我没事,皮外伤。”他接受了警方的简单询问,心知这将很快成为一个不了了之的小插曲,又被同学送去校医院做了检查,所幸只是软组织挫伤,骨头没断。   当晚,程局给他打了一通电话,简单问了下身体状况,嘱他凡事小心,前后不超过一分钟。景澄从程局那里积累了丰富的挨揍经验,这点小伤的确也不值一提。   晚自习后,宿舍里四个人有三个都在联网打游戏,景澄手臂有伤没参加,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听着一群小屁孩吆五喝六地南征北战。那是没有硝烟的虚拟战场,即便死亡还可以满血重生,跟他所处的局面完全不同。   景澄内心升腾出一种奇异的自豪感,自己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保护他们和他们身后的家人吧。如今这个开端发展得一切顺利,他只需小心谨慎地潜伏下来,伺机而动。   宿舍里突然灯光骤熄,WIFI断电,下面传来声声哀嚎,只余笔记本屏幕泛着的几缕微光。男生们踢里踏拉地端着盆出去洗漱,走廊里荒腔走板地唱着流行歌曲,掺杂荤黄字眼儿的问候嬉笑响起。   这与他在鲸市刑警学院严苛的训练和作息是完全不同的一种生活,惬意、放松、美好、自由。作为警察,他有责任也愿意去守护这份安宁。   景澄摸过手机,熟练地输入一串号码,搜到了倪澈的微信。她的头像是一道黄昏中的背影,纤细的女孩坐在落地窗边,两臂交叠抱住膝盖,远处是被夕阳染红的大片彤云,影绰地映出游乐场高大的摩天轮和过山车。   点了添加好友,几乎是立即,屏幕上回应了请求通过的提示。倪澈发了个say hello的卡通兔宝宝表情过来,景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胸口竟然翻出一股澎湃甜蜜的热浪来。   “你身体好点儿了吗?昨天的事情,对不起。”   倪澈将这条信息一个字一个字翻来覆去地读了好几遍,俯身将脸埋在柔软的大床上,冰凉的蚕丝被罩贴在她发烫的脸颊上,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堆起笑意,“我没事,昨天真是很丢人,是我不好意思才对。”   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好一阵,直到景澄发消息问她第二天是不是还要上学,倪澈才不舍地发了个晚安的表情。   闭眼睡觉之前,她又抱着手机将两人的聊天记录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在脑海中导出了一场恋爱小电影。   ***   本来哮喘发作对倪澈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次呛了烟尘,倪希仪格外紧张,非要她在家观察一天。   次日,倪澈依旧换好校服,由司机开车送去学校。这天的课她听得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纠结放学之后要不要去隔壁大学找井澄当面解释下自己身体没问题。   高一的学生没有晚自习,放学时间是下午四点四十。倪澈拖拖拉拉地整理着书包,直到现在她也没下定决心究竟要不要去找他。好像没什么合适的理由吧,对了,他也是理科生,那不如假装向他请教功课吧。   她翻出前一天落下的物理单元卷,扫了眼最后一道加分题,嗯,就这个了!会不会太简单了被他看不起,唉,不管了!   几乎是在学生差不多都走光了的时候,倪澈才慢悠悠从校门口走出来。跟她一起的女孩一路都在给她讲前一天她请假错过的奇闻乐事,忽然话音一止。   倪澈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她晃了两下,侧头看过去,女孩朝路对面努了努嘴,露出揶揄的笑意。   她懵然地投去目光,随即胸口中一阵猛跳,紧紧抿住嘴唇。是井澄,站在梧桐树下正朝附中校门看过来的人是井澄,他来找自己了?   “我先走啦,嘻嘻。”女孩推了她一下,转身跑开了。   倪澈无视幻影旁边鞠躬四十五度拉开车门等待的司机小哥,抓紧书包肩带抬腿便朝马路对面跑过去。   一辆经过路口的私家车没有按规定减速,堪堪在倪澈身边来了个急刹,那一刻毫不掩饰的惊惶显现在景澄的脸上。   倪澈抬手朝私家车行礼致歉,随即跑过马路站到了景澄面前。   “注意安全!”景澄的声音有些严厉。   倪澈点点头,觉得他严肃的样子也很帅。“你在等我吗?”   “我,想当面跟你道个歉,没想到你闻不了烟味……对不起。”其实当面道歉是假,趁着脸上的伤还新鲜,赶紧使出苦肉计才是重点。   果然,倪澈仰头看向他的目光染上了疑惑,眉头也微微蹙起来,“你的嘴角怎么了?”   “没怎么,”景澄侧身遮掩了一下,“打球不小心撞到了。”   “注意安全!”倪澈学着他的模样将教训还了回去。   两人不由得相视而笑。   此时,警方安排好的神助攻适时出现,打扮成理工男的学生模样,从身后拍了景澄一巴掌,不无讥讽道,“兄弟,你还敢招惹她,当心小命不保。”   助攻同学没敢多停留,只模糊地露一小脸便溜走了。   倪澈刚刚放松的表情又重新蒙上一层阴影,“是发生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了吗?”   之前不是没发生过调戏她被她大哥带人剁手指的事,但那些是无耻下流的小混混,井澄又不跟他们一样。而且,最近倪泽外出办事,一直都不在鲸市。   “没有没有,我晚上还有选修,你也早点回家吧。”一路之隔的幻影车门还开着,正恭敬等待它的主人。   “再见。”景澄转身要走,倪澈一着急抬手拉住了他靠近自己那侧的胳膊,“等一下。”   景澄脸上闪过痛苦表情,僵硬地抽回手臂,“还,有事吗?”   “你手怎么了?”倪澈难以置信地将视线落在他姿态明显不自然的左臂上,“是不是我哥找你麻烦了?给我看看。”   “没事,诶,你……”景澄今天特意穿了件袖口宽松的卫衣,倪澈轻轻一拉,整个衣袖便被她推到了大臂上端,露出的一条胳膊上几片明显的青紫淤痕,在雪亮的路灯下格外狰狞。   倪澈吸了口气,抿住嘴唇说不出话来。   景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虽然一切都按照既定的剧情开演,他却总觉得什么地方十分不对劲,胸口腾起一片郁结。   倪澈的睫毛很长很密,像扑簌的鸦羽,但此刻这般的浓密也还是没掩住顺着她瓷白面颊滚落的两行泪珠。   那泪珠仿佛蕴含晶莹剔透的生命,洞悉了景澄卑劣的欺骗,裹挟炽热温度烫得他目光刺痛。那一瞬他是慌乱愧疚的,急忙拉下衣袖盖住伤痕,“……是我有错在先……你……”   这种紧张不是装出来的,尽管他从小作过大大小小不少妖,也曾将景良辰弄得嚎啕大哭,但惹哭女孩子还是头一遭,尤其是面前这个女孩子哭起来还那么好看。   倪澈没有再抬头看他,收回的双手抓在书包带上,“对不起。”   她微微朝景澄欠了欠身,转身跑过马路,一头钻进那辆劳斯莱斯。黑色车身缓缓启动,须臾便消失在转角。   景澄长吁一口气,落寞地沿着步行道缓缓走回学校。   ***   平日里淡漠平和的崇家小明珠推门下车,小钢炮似的裹着劲风一路穿过别墅花园,杀气腾腾。   正坐在台阶上抽烟逗狗的崇安朝旁边侧了侧身,还是没躲过被发现的命运。倪澈站在台阶上转头问他,“倪浚呢?你们昨天一起的?”   “没有没有,”大难临头,崇安赶紧撇清自己,“我昨天一整天都在公司陪爸开会,半夜才回来。”   “这是……谁惹着你了?”明知故问。   “倪浚在家吗?”倪澈已经抬手推开了别墅大门。   “没看见他……”崇安含混地答,瞥着妹妹走进屋里,赶紧掏出手机给肇事者通风报信,“找你算账的来了啊,好像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你先躲躲,咦,直接上二楼了……”   “我怕她?”听筒里传来一声不以为然的轻哼,音响里的散/弹/枪兀自响得激烈。   崇安从台阶上站起身,拍拍屁股不甚情愿地准备跟过去拉架,“我特么怕了你俩行了吧。”   倪澈直奔二楼倪浚的房间,这会儿还没开饭,倪浚如果在家就是躲在房间里开音响打游戏。   果然,刚走到门口便听见里面透过厚厚的实木门传出来的电子音效,“Enemy Spotted(发现敌人)”,“need backup(我需要支援)”……   倪澈嘭地推开房门,门板猛烈震了一下被门吸牢牢捕捉。   她几步走上前,啪地关掉了电源开关,倪浚那台分体水冷高性能游戏主机反应迅速地一秒钟强关,piu地黑掉了屏。   “你他妈有病是不是?!”杀得正酣的三少瞬间暴起,若不是眼前这个是他那无风都能晃三晃的娇病亲妹妹,保准大耳刮子就糊上去了。   “你才有病!”倪澈摘下书包砸到他那张帅脸上,“谁允许你随便去人家学校动手打人的?你是强盗吗?是土匪吗?他是救过我的人,谁让你跑去找他麻烦的!”   三少觉得自己一米八几的气势突然有些不够用,跳脚站到椅子上,“你里外不分是不是?!昨天是谁惨兮兮躺在那儿喘不过气的……那个兔崽子居然敢带你吃路边摊,我打他都是打得轻了!没良心的小东西,活该吃死你!哎你干什么……”   倪澈照着大班椅的基座蹬了一脚,万向滚轮在光滑的地板上畅快滑行,咣当一声撞到床角。   倪浚身手敏捷地跳到床上继续叫嚣,“吃里扒外的小白眼狼,他是你什么人你就这么向着他说话,我可是你亲哥!”   “我才不稀罕你这种是非不分、仗势欺人的亲哥!”倪澈抓起床上的靠垫打他,被跑进来劝架的崇安拦腰从身后抱住。   “好了好了,昨天病刚好不能这么激动……怎么还动起手来了呢……老三,去厨房给她倒杯水……诶你别哭啊,多大点儿事……”   倪浚当然知道崇安是让他趁机赶紧溜,他才不溜呢,那个穷小子招惹他妹,教训教训他有哪里不对!   三少大青蛙一样蹲在大床上,抬手抹了下妹妹脸颊上的眼泪,“真生气啦,你该不会喜欢上那个穷小子了吧?”   倪澈扬起靠垫拍翻他,眼泪流得更凶了,肩膀一抖一抖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别哭了,小澈,他下次不会了。”崇安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   倪浚也有些不耐烦,她这样哭下去说不定又要生病,“好了好了,反正已经这样了,你想怎样?!替他打我一顿吗?”   “道歉!”倪澈吸着鼻子说。   “什么?”   “我说要你道歉!当着井澄的面给他道歉!”   “我给他道歉?哈——”倪浚跳下床,径直往门外走,“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那你以后就再也别想听我跟你说一句话!”   倪浚的脚步一顿,嘴角抽了抽,又迈步继续走。不说就不说,凭他哄死人不偿命的一张嘴,看谁能挺过三天!   “还有,我这就去告诉爸妈你借了我和二哥的零用钱给清庭乐那个小山茶买包买首饰,还偷开爸爸的车带她去兜风撞坏了车灯找了国产A货顶包……”   倪浚恶狠狠转过头,啪地拍上门。他睨了疑似叛徒崇安一眼,后者摊手耸肩表示自己绝对无辜。   “给你四十八小时!”倪澈胜利地捡起书包,推门出去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换了身衣服仰在床上,瞪着头顶的风琴管造型水晶吊灯发呆,她哥把井澄给打伤了,这么恶劣的行为,井澄今后一定再不会理她了吧,说不定会认为她也是一个飞扬跋扈难以相处的千金小姐。   倪澈觉得自己的心情非常不好,佣人过来招呼吃饭,倪澈没什么精神,让人直接将饭端到房间随随便便地叼了几口。   井澄一直都没主动和她联络,第二天也是,第三天还是……      ☆、番外一:烤肉风波③   其实并不是景澄不想主动联系倪澈,而是警方智囊在了解了相关情况后给出了专业答复:不用着急,晾着就好了。   两个人的事情那些过来人再清楚不过,谁坚持不住主动求和,谁便是处于劣势的那一方,地位再难转变。而且这次是倪澈那边有错在先,拉低她姿态再好不过的机会。   景澄于是每天如常地去上课、自习,甚至开始跟同学一道玩游戏打发时间。   第三天,他觉得皮外伤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耐不住又跑去跟同学到球场打球,只是注意尽量少用左臂。   正玩着,突然有人警惕地朝场边一指,登时大家都紧张起来,那帮富二代又来了!   景澄不想牵连别人,径直朝倪浚走了过去,“还是找我吗?上一次没打够?”   倪浚看见他这副穷清高又死硬撑的模样就来气,真恨不得再好好教训他到爬不起来,可倪澈那丫头居然说到做到地一连两天都没撩他一眼皮,更别提跟他说话。他现在他妹面前,还没有崇安那只狗有存在感。   他勉强按住胸腔里气得乱颤的心肝肺,从牙缝中含混地挤出一句:“……诶唔呓……”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这不是单纯的搓火,是真没听清。   “你他妈别太过分!”倪浚昂首喷出一串压抑的火星子。   景澄仍旧一脸淡然,“是被人逼着来的吗?要是我不认账,说没见过你,你岂不是白来了?”   倪浚一挑眉,转头招呼那个小黄毛,“来来来,给哥们儿拍段视频。”   小黄毛像是捡了大笑话,嘻嘻哈哈地举着手机绕着两个人全方位立体声地一顿狂拍。   倪浚走上前,警告大于友好地在景澄受伤的左臂上重重地一字一拍,“对、不、起。”   他倒退着走了几步,示意小黄毛收工。   那边纪录片一停,他手臂与食指呈一直线直戳景澄,露出小野狼狰狞的獠牙,“要是你敢欺负我妹,让她吃亏受委屈,看我怎么收拾你!”   崇家向来不是什么书香门第、礼法世家,只要倪澈愿意,她这个大小姐早个恋也实在不算什么出格的事儿,毕竟谈个恋爱偷个禁果无非也就是那么几种后果,说得严重些,就算是弄出人命来崇家也不是养不起。   但如果他妹妹认真了,对方却只是跟她玩玩,伤了她的身或心,那便是套麻袋扔大海喂鲨鱼的下场。   倪浚带着履约证明早早回了家,连游戏都没顾上玩,守在一楼客厅等着他妹放学,看见倪澈甩着马尾辫走进来,连忙一边往脚上套拖鞋一边喂喂喂吆喝她。   倪澈脚步不停,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向旋梯往二楼去,顺路抬手摸了摸蹲在楼梯台阶上崇安那条和主人连相的阿拉斯加雪橇犬。   倪浚噼里啪啦追上二楼,好悬被亲妹妹一门板拍断胳膊,幸而伸进门缝的那只手里握着的手机屏幕上正在展示他新鲜出炉的道歉视频。   倪澈卸下书包放在桌边,“出去!我还要做作业。”态度不咋样,但好歹算开口跟他说话了。   倪浚往她那张圆形公主大床上一仰,调转屏幕自虐地回顾了一会儿,“这小子究竟哪儿好?你是天天看我和大哥看多了审美疲劳,还是崇安成天在你面前晃荡拉低了你的审美标准?要是你喜欢这个类型的,哥明天就能帮你介绍一打,保准比他……”   “小山茶——”倪澈坐在书桌前脊背一挺,头也不回地淡淡吐出三个字。   倪浚登时从大床上滚了起来,“我走了!”   ***   下午四点,还没到鲸理工附中放学的时间,隔壁的鲸理工大学校园内却是一派如常的景象,学生们在教学楼、图书馆和宿舍之间往来穿梭,运动场上笑语欢声、热气腾腾。   倪澈背着书包一个人走在大学校园的林荫树下,脚步越来越慢,再往前就是篮球场了,井澄今天还会在那里打球吗?他这些天都没有再给自己打一通电话发一条短信,大概就是不想继续同她交往的意思吧,那自己还来找他干什么呢?   踯躅间,倪澈已经走近了篮球场,她停下脚步在球场对面的梧桐树下站定。   没过多久,井澄的身影转过铁丝网朝球场中走去,他身边还跟着个打扮成熟的女生,那女生胸脯高高的,正边走边跟他说着什么,表情大方而自信。   倪澈看着景澄对她微笑,对她点头,还接过她递给他的一瓶水……   好像胸口里有一层泡泡轻轻破裂了,她咬了咬嘴唇,转身沿着球场对面的小路一直朝西门走过去。   景澄跟辅导员老师商量好院系篮球联赛的事情,脱下运动外套刚打算热身上场,一转头便看见那个穿着附中校服的纤细背影正沿着对面的步行路渐渐走远。   “喂,井澄,训练马上开始了,快点!”   “来了——”欲擒故纵应该到个什么程度他也没经验,只是视线一直粘在那道背影身上怎么都移不开,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欺负这么个小女孩儿。   他往球场中间走了几步,看见倪澈背对着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抬手扶在路边的一棵树上,又生病了?   景澄再没有迟疑半秒钟,转身抓起外套掠出了球场,在一片唏嘘和口哨声中飞身翻越道路中间的隔离护栏,沿着对面的小路飞奔过去。   倪澈只感觉背后一道劲风袭来,转眼那个身影就拦到了自己面前。   “你,又不舒服了吗?”景澄双手支在膝盖上喘着粗气仔细看着她,来不及穿的外套随意甩在肩头。   倪澈摇了摇头,大概觉出是自己姿势的问题,赶忙松开按在树干上的手,“我……脚有点麻了。”   “那我背你。”景澄将外套随意穿上,做势半蹲。   “不用不用。”脚麻当然是随口胡编的,想让你看到才是目的。   景澄朝她摊开一只手,倪澈想了想,也朝他伸出手去,随即便被对方的大手紧紧握住。仿佛那只手也同时包裹住了她的心,托得轻飘飘,坠得沉甸甸,温暖又窒息的奇异感觉。   倪澈垂下头,咬住嘴唇也没能拉平勾起的嘴角。   “今天怎么放学这么早?”   “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所以我就先出来了。”   “你不上体育课的吗?”   倪澈有些自卑地沉默了一会儿,抬起雾蒙蒙的大眼睛看向景澄,“我有哮喘,剧烈一点的运动就可能诱发。”   景澄那一刻的表情有点温柔,又有点惋惜,轻轻攥了攥掌心里柔软的小手,“上次是我不对,今天我们去另一个地方吃饭。”这小姑娘好可怜,不仅能被一阵烟熏倒,连跑跑跳跳也受限制,你利用她是不是该加倍对她好一点。   他带她走了两条街,那里有家很正宗的韩国烧烤——金釜宫。   “同学说这里的烤肉没有烟尘,保证不会让你不舒服。”   身穿传统韩服的女侍应生递来一本印刷精美的皮革封面菜单,景澄直接推到倪澈面前,“我也是第一次来,点你喜欢吃的,我什么都吃。”   倪澈犹豫了下,捡着不太贵的点了几样。她知道井澄家里条件大概不太好,他平时连国产名牌都没穿过,衣服虽然干净整洁却都是磨旧的,一看就是穿了很久。这里平平常常吃一顿起码两三百块,可能是他好几天的生活费。   “想什么呢?”   “哦,我是想,上次是我哥不对……可不可以,这次可不可以让我请客,我……我们现在都是学生,也都用家里的钱,所以谁请谁都没有关系……”   景澄当然听得懂她在为他的窘迫寻找合适借口,语无伦次的,有些好笑,“不用担心,这一顿饭我还是请得起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小姑娘被他逗得脸都涨红了,好像感觉自己越发说不清楚,干脆嘟着嘴不说话了。   “我知道,我是说,刚刚跟我聊天的那个是我们系的辅导员老师……”他迎着她投来的探寻目光确认般地点了点头,心说果然是被她看到了才生气走开的,怎么这么小就这么会吃醋。   “……老师她人很好,帮我联系了一份家教,每个星期有三百块。”   “你教什么?”   “主要是数学、物理,其他理科的问题也可以解答,文科我也不算差。”   “那你是学霸吗?”   “嗯,这个问题等到期末评过奖学金之后我再回答你。吃吧,你如果不挑食大概就不会这么瘦了……”景澄将烤好的食物全都夹到倪澈的盘子里。   “那我以后遇到不会的问题可以问你吗?”   “可以。”景澄回答这两个字的时候,看向倪澈的眼神无比真诚,“知无不言。”   “那你做家教都什么条件?”倪澈也问得特别认真。   景澄被她问笑了,“做家教还能有什么条件,学生家长是甲方,只有人家挑我的份儿。”   “那你帮我补习呢?”   “你?你不一样,我帮你补习跟赚钱没有关系。”   “哦。”倪澈的胸口重新冒出了一串泡泡,我不一样诶~ 作者有话要说:  烤肉就考到这里了,下面还有番外二   ☆、番外二:家教风云   一周之后,倪澈的同班同学苏珊娜开始按捺不住跟大家显摆她家里那位新请来的帅哥家教。   “……鲸理工的高材生葛格就是不一样呢,他解三角函数证明题的步骤比老师讲过的还简单……   好有耐心的,从来不凶人……   他说话声音特别好听……   本来只是辅导理科的嘛,可是问他英文他也讲得好清楚……   可惜每周只能见到两次,不过说好的一次一个半小时,他经常延到两小时……这是不是说明他挺愿意跟我待在一起的呀……”   “苏珊娜你个花痴!有照片吗?给我们看看呗?”后桌同学起哄。   “有呀,不过是偷拍的,你们看——”苏珊娜翻出手机相册,一干女生热情传阅,“他经常在鲸理工的篮球场打球的,下回带你们去看现场版……”   本来倪澈是不屑关注这种无聊资讯的,可她边做卷子边听了一耳朵,这一听不要紧,怎么越说越像井澄,而且时间也对得上。   手机从她面前递过,被她当空拦截,屏幕上赫然就是井澄的侧影,即便分辨率不高的一张半糊侧影也难掩他疏朗俊逸的外表和透屏而出的吸引力。   倪澈飞快地点了下屏幕,再点了下垃圾箱,选择彻底删除,然后淡定地将手机递了回去。   是夜,崇家大宅   “……爸爸,我想请个家庭教师……   嗯,我同学说教得很好啊,她成绩提高好多呢……   那我不管,人家自己功课也很忙的,不可能每天都做家教……   反正就只能教我一个人……   是你说想让我留在鲸市,在你和妈妈身边念大学的对吧,那些好学校可不是出钱就能上的,都要凭真本事考……   你要是不同意,我成绩不好只能花钱去国外读个野鸡大学了,好惨啊……”   次日,鲸理工计算机系办公室   “井澄,不好意思,苏同学的家长说虽然你教得很好,但是他们另找了个国家一级教师给孩子补习,觉得更符合应试目的。   唉,你就不用再去了,上周的课时费还是会照常给的。   你放心,遇到合适的机会老师会再帮你留意,正好这学期功课紧,你也多放些心思在自己身上。”   ***   “所以,想请我去补习的那位左先生是你们家的管家?”景澄尽量装出一脸无辜来,“给你补习?”   倪澈低垂的脑袋几乎已经没有什么点头的空间了,见对方半天没再说话,才缓缓抬起头,“你不愿意?”她脸蛋微微泛红,正极力掩饰着可能被拒绝的担忧,目光中却满是让人不忍推却的期冀。   “不是不愿意……”景澄略显为难地笑了下,给这位大小姐补习还要签协议,什么保密条款、排他条款……时薪倒是高得惊人,于公于私景澄都没有不愿意的道理。   “那是他们开出的报酬太低了是吗?这个我来跟左叔说——”   景澄连忙摆手,“不低不低,是太高了。你还记得吧,我说过,给你补习跟赚钱无关的。”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小澈,这样吧,如果你真的想让我帮你补习功课,那些合同我也愿意签,但是我不会收钱的。”   “为什么?你需要给自己赚生活费的呀,正好我家里也可以支付这笔费用,你用你的劳动换取报酬有什么不好?”真是史上最替杨白劳着想的黄世仁,感动鲸市年度十大甲方。   景澄拉住她的手轻轻一捏又很快松开,貌似努力维护着一道看不见的底线,“总之不能,我愿意为你做一些事情,不为任何目的,是心甘情愿的。”   倪澈咬了下嘴唇,盈盈的眸光绚烂若星空,照亮了女孩儿心底那片最丰美最私密的土地,稚嫩而坚韧的种子破土发芽,注定长成参天大树。   景澄知道他的这句即兴台词发挥出了超预期的效果,内心却对那句“不为任何目的”羞愧难当。   对不起啊,但心甘情愿是真的。   ***   景澄跟同学走出图书馆已是临近熄灯的时间,对面的草坪上架起了一串临时施工照明灯,将那株青榉树映得愈发苍翠挺拔,树木周围圈出一片隔离带,几个工人正手持工具掘土挖坑。   “这是在挖树?”一同学好奇地站在台阶上朝对面看过去,周围路过的人十有八九也都扭头观望。   景澄蹙了蹙眉,“这树起码得百八十年树龄了吧,怎么说挖就挖了?都深秋了,移到别处能栽活么?”这里是他第一次和倪澈面对面好好说话的地方,就在这棵树下,如今树被挖走,仿若美好的记忆被破坏,心中不忍。   “也不一定要移活吧,说不定丢了卖了呢,领导们还不是一天一个想法,看不顺眼就挖了。”同学拍拍他的肩,“快走了,宿舍要锁门了。”   走出好远,景澄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难道是注定不属于这里的东西,总有一天会被连根拔去?   景澄帮倪澈补习功课约在了每周一和四的放学后,就在鲸理工的图书馆或自习室。   毕竟崇家大宅离学校有些距离,而且别墅区附近不通公交,景澄上门给她补习的话往来路上会耽误很长时间,派司机接送他他又不肯。   但在大学校园补习倪澈就没办法回家晚饭,这位无偿提供服务的兼职贫困教师还得倒搭一份开支带她到学校食堂吃饭。   学校大锅饭简单粗暴,跟有钱人家私厨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天渊之别,为了投喂好这只肠胃较弱的千金小姐,景澄还要费尽心思避开四脚动物,选那些最贵一栏的鸡鸭鱼虾,而且他发现倪澈不怎么爱吃绿叶青菜,简而言之便是:贵的她不一定爱吃,便宜的她就一定不爱吃。   按照既定人设,不出一个学期,景澄就该直接被他这位孽徒给吃破产。   “今天物理单元测了,这是我的卷子。”倪澈刚出校门就迫不及待地献宝,“满分哦,全年级只有三个满分的。”   景澄这两天下课早,每次都到附中门口接她,他边走边接过卷子看,“三个满分的,说明题目不偏不难,题量也不大,值得你这么骄傲?你看最后这道拔高题,出得实在中规中矩……”   他一偏头,瞥见倪澈扯着书包带嘟着嘴跟在他身后半步,一言不发,显然是被冷水泼得不高兴了,“那个……毕竟你才高一,这样已经很厉害了……   还有你看你的公式都写得这么整齐好看,老师判卷子的时候就跟欣赏书法作品一样……   这个第17题干扰项很隐蔽的,居然给你发现了,真是既严谨又细致……   女生的思维方式大多不太擅长学物理,另外两个满分的都是男生吧,你肯定是附中历史上成绩最好的校花……   …………”   倪澈也不抬头,弯下去的嘴角一点点挑了上去,见他实在词穷了就停下脚步,“我脚麻了。”   “是我刚夸得太肉麻了吗?”景澄朝周围看了看,人有点儿多,还是厚着脸皮蹲下来。   倪澈越过他继续朝前走,“谁要你背,我饿了。我考了满分是你的功劳,这顿让我来请你吧。”   “出去吃饭太浪费时间了,就在食堂请吧。”   “好啊,把你饭卡给我。”倪澈把书包塞给景澄,让他去找位置,自己一个人去买饭。   没多久,她从小炒窗口端了两菜一汤回来,宫保虾球、椒香鱼柳、芙蓉翡翠羹,外加主食窗口的两碗米饭。   丰盛至极的一餐,景澄好奇地问,“长得美可以赊账吗?我记得我饭卡里的余额好像不够买这些的。”   “是有一点不够,我又帮你存了一点就够了。”没等景澄反对,她继续说,“你帮我补习,总得允许我考了好成绩同你庆祝一下吧,以后就这么定了,只要我考了满分或者班级最高分,就请你吃饭或者送你一样礼物,你不能拒绝。要是你不同意的话,我就不要你给我补习了,以后也再不来找你。”   说得合情合理,也没伤及他的自尊,景澄只得妥协。   第二天一早,景澄去食堂打早饭,饭卡一扫吓了他一跳,上面的余额赫然显示着9912.85元。他以为机器出了故障又重新刷了一次,还是一样。   就餐卡储值的最高额度是最大的四位数9999元,合着倪澈说的“又帮你存了一点”是直接充值到了上限。   饶是现实生活富足的景澄也有些接受无能,这是打算包养他的节奏么?他唇角抽了抽,随即十分土豪地给自己要了一份双蛋吐司。   次年春天,新学期开学不久,便是人间芳菲的季节。这个季节是一年中过敏源最活跃的时期,也是倪澈哮喘发作最频繁的时期。一连一个星期她都没去上学,大多时候都窝在别墅花园里那幢玻璃房子或看书或发呆。   生病十分影响心情,温室里的小公主整天闷闷不乐,逼着自己上网课赶学习进度,不想被井老师看不起。   “怎么不让你的那个小老师来家里给你补课?”大哥倪泽忙完了生意上的事特意休假在家陪妹妹。   倪澈远远看了一眼草坪上狼狈为奸逗着雪橇犬傻跑的崇安和倪浚,心说人家好好呆在学校里都能被他们找上门去欺负了,这要是到了崇家来,指不定怎么被他俩琢磨呢。   再说,她也不想井澄看到她病怏怏的模样。   然而,景澄居然主动提出要来看她,这又令倪澈十分欣喜。   她特意跟景澄约了个爸妈、大哥一同外出去参加晚宴的时段,通常这种时候那俩惹祸精也会趁机跑出去各玩各的,崇家除了她就是一群下人,没人会给小公主的客人看脸色。   那是景澄在认识倪澈半年多后第一次来崇家,宽阔如高尔夫球场一般的前庭花园和古拙大气如英伦城堡一般的崇家大宅令人震撼,无论是真实的景澄还是虚构的井澄,都足以被这种奢华阔绰惊得目瞪口呆。   倪澈看见他来,从点着小烛灯仿若童话故事中的玻璃屋子里跑出来,踏着如茵的草坪,小白兔一样窜到他面前,抚着胸口急促地喘息,看得他担心不已。   “就这么急着见我?”   倪澈忙不迭地点头。   “别跑了,给你看样东西。”   景澄拿她的手机帮她装了一个小程序,然后将开机画面设置成了他自己做的那个小动态图,青榉树下,两个由简洁线条组成的小人一站一坐,男孩坐在树下戴着耳机听音乐,女孩站在他面前裙琚随风飞扬。   “我很喜欢!我也给你看样东西。”   倪澈拉着他站到玻璃房子面前,刚刚抽芽的青榉树枝桠蔓蔓盖过玻璃屋顶。景澄瞪大了眼睛,她居然让人把图书馆前面那棵树给挖回了家里来。   两人在恒温恒湿的玻璃房子里读书、聊天,手边放着书本和佣人们送进来的茶点小食。   倪澈对着一道她解不出来景澄还反复让她再想想的题目胡写一通,推给景澄看了看,气得小老师将草稿纸团作一团丢到她头上。   远处草坪上盘腿坐着两个身影外加一条狗,倪浚揪了把草叶又甩回地上,“这个臭丫头怎么见了他就这么开心,看给她美的……卧槽!他还敢拿纸团丢她!爪子不想要了是不是……不行,得想个办法收拾那穷小子一顿,不然我就不姓倪!”   “不姓倪就跟我姓,反正你也不该姓倪。”崇安将草叶叼在嘴里,“费那个心思干嘛!要我说呢,就直接找个没人的地方,麻袋一套,揍一顿多简单。”   “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出气要什么技术含量,不然你告诉大哥这小子欺负小澈了,保准第二天他就彻底消失了……”   “消失倒不至于,出了事小澈肯定知道是我干的!”   “汪——”雪橇犬拍着尾巴表示赞同。   “这都几点了还不走?!”倪浚抬手撸了一把狗脊梁,“平平,去,咬他!”   雪橇犬喉咙中发出咕咕低鸣,转头等待崇安的指示。   “笨狗!跟你爸一样胆小。”   “滚蛋!”平平她爸愤愤地站起身,“净欺负狗能耐,我这就去赶人,看谁胆小。”   他一路穿过草坪走近玻璃房子,咚咚扣了扣门,“小澈,该休息了,我送你老师回去吧。”   景澄看了看时间,“真的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不过不用麻烦。”   “这附近没车。”倪澈不放心地看了看崇安,似乎在衡量景澄一个人走出这里和被崇安送回去这两个选择究竟哪个比较安全。“那就让我二哥送送你吧,这个时间不堵车应该很快的,你到了学校打电话给我。”   “那就麻烦您了。”景澄随着崇安走出去。   崇安将客人让在身前,远远跟草坪上的人影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对方隐在一簇修剪整齐的海桐树丛后面,露了一胳膊比出剪刀手。   ***   二十分钟后,蒲白河边   鸡屎色阿斯顿马丁停在路旁,两名年轻男子相视而立,剑拔弩张。急促的手机铃音中,景澄翻转屏幕给崇安看了一眼,让他知道来电的是倪澈。   “你知道该怎么说嗯?”崇安语气里满是明晃晃的威胁。   景澄按下免提键,“喂?小澈。”   “你到学校了吗?”   “还没有。”   “……那现在在哪里?”   “现在,你二哥正提着麻袋跟我在蒲白河边聊天。”   “…………”   崇安磨着后槽牙抬手用食指隔空朝景澄点了点,好的小兔崽子,算你有种!   电话那边稍一沉默,紧接着,“……去叫人备车,我要出去……”   景澄对着电话,“小澈,外面风凉,别出来了,不用担心。”外放中却只余挂断的忙音。   景澄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你至少还有十五分钟,想做点什么?”   崇安脱下外套往跑车引擎盖上一丢,“那就别浪费时间了,先说好不许打脸,不许跟个娘们儿似的告状。”   一刻钟后,幻影开着远光灯沿路疾驰而来,发现目标后切回了近光。   车子在路边刚刚停稳,后门便被推开,倪澈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家居服从里面跑出来,脚上还踩着在家时穿的那双兔毛绒软底拖鞋。   她站在两人中间,举着手机上的小电筒来回来去地在两个人身上照了好几圈,确认没有人带着伤才放下心来。   景澄脱下外套裹到她身上,“快回去吧,你这样会感冒的。”   “你坐我的车回学校。”倪澈朝幻影招手,司机马上打灯转过来,“阿葵,一定要把他安全送进宿舍楼你才能回来。”   “好的,小姐。”叫阿葵的司机小哥下了车,拉开后门躬身等景澄坐进去。   待幻影走远,倪澈搂住崇安的胳膊,在他大臂内侧最柔软的一块肉上用力掐了下去,“二哥,我们回家吧。”   ***   十几分钟后,景澄无奈地三步一回头驱赶跟屁虫阿葵,“……你真的可以走了,我都进校门了还有什么不安全的?”   “小姐说要将您安全送进宿舍楼。”   “前面就是宿舍楼了,两百米都不到,你真的可以走了……”   “小姐说要将您安全送进宿舍楼。”   景澄几乎是逃一般地跑上宿舍楼的台阶,又险些被门槛绊了个大跟头。   后面赶上来的一同学勾着他的肩膀问,“诶?澄哥,外头那个是什么系的,怎么追你追得比小姑娘还紧呢?”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我的第二更哦! 大概还会有个番外三吧~四就不好说啦~   ☆、番外三:迷之方向感①   小年夜,其实时间还不算晚但天已经黑透,倪澈正望着窗外的烧烤摊发呆,笃地一声炸响爆起,惊得她连带心脏都一颤一缩。   景澄连忙从身后抬手捂住她的耳朵,外头又是一串噼里啪啦的大地红爆起阵阵裹挟着鞭炮碎屑的白烟,“这边大概从今儿起就算年了,又没有限放禁放,等会儿吃了饭带你走远点儿,不然肯定又睡不好了。”   倪澈转身贴进他怀里,“既然过年了,就休息一天吧,今晚不走了,去买点东西,我们用小电锅煮火锅吃。”   俩人窝在酒店房间里吃了顿心满意足暖烘烘的火锅,倪澈被哄着吃了不少绿叶青菜,景澄因为不用开车也喝了点啤酒。   收拾停当躺在床上,景澄仍旧不太放心,“这样时不时就炸一声,你还怎么睡?”   “就这样睡,”倪澈朝他怀里拱拱,“好像战争年代一样,外头枪林弹雨、饥寒交迫,我们却吃饱喝足躲在一个最安全的地方,真是好满足啊——”   “天气预报夜里会大幅降温,还可能有雨夹雪,这里的空调不太行,明天我们早点出门去最近的城市找个好些的酒店,起码让你舒舒服服泡个热水澡。”   他俩上网看了会电影,景澄又不想倪澈睡不着无聊,陪着她说话说了到下半夜,直到把人给唠睡了他才放心地也睡了。   虽说这段日子有了很大好转,但倪澈躺在床上的一觉毕竟长不了,凌晨四点刚过人就清醒了。她披着外套上网,查看白首镇的风土人情,意外发现这里有家特别出名的早点铺子,卖的恰好是景澄最喜欢吃的蛋卷。   网上都说那铺子每天早上六点钟开张,三千份蛋卷饼卖光就关门,快的时候半小时都不用,若是踩着点儿去排队都不见得能买到。   倪澈悄悄起身穿戴整齐,偷偷出了房间。   一楼门厅,清洁工阿姨已经在忙着擦地浇花,服务员小妹还躲在柜台里打呵欠。   倪澈向来对自己的方向感没什么自信,便又跟保洁阿姨确认了一遍饼铺子的路线,阿姨用浓重的鲫市口音极其详尽地给她讲了一遍,只可惜大半她都没听太懂。   走出酒店,外面果然像是变了个季节,清晨的风冰寒刺骨,倪澈抬手抓紧了帽口将嘴巴鼻子都遮住,只露一双眼睛看路。   按着脑海里新鲜的线路图一路找过去,那里不算远,拐几个弯也就到了。   还有一刻钟六点,饼铺子门外果然已经排起了十多人的长队,倪澈裹在一群语言不通的大爷大妈中间,瑟瑟缩在羽绒服里等待小店开门。   六点整,伙计拆下窗板,前面排着的好多都十份十份地买,倪澈看了看分量不小,就着口袋里的零钱买了两份。   这会儿天还没亮透,路上的人也不多,她怕蛋卷饼凉得快就也走得飞快。   出门时想着很快就回,围巾手套都没戴,这会儿捏着帽口的手冻得发疼,拎着袋子那只也好不到哪儿去。   再转一个路口就该到了吧,倪澈几乎是小跑着拐过街角,抬头一看,顿时傻眼,酒店的牌子不见了!   酒店是一定不会长腿儿跑掉的,可怕的念头涌现脑海,那就一定是她自己走错路了。满脑子都是去饼铺子的路线,在方向上进行逆向思维对她来说难度太大,也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倪澈第一反应是伸手进口袋里摸手机,糟糕,出来时手机插在桌边充电,她忘带了。   人生地不熟,人生地不熟,下一句是什么来着?该不会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吧……话说问路的话起码要先找到个人才能问,这会儿刚过六点,既是周末天气又差,路上着实没有什么人一大早出来乱晃。   她寻思着要不要按原路先走回饼铺子去,再仔细想想线路图重新找回去,茫茫然四顾一圈,又对原路返回没什么信心。   好容易等来一个路过的大爷,比比划划地问了半天,人家也耐心跟她唠了半天,等她终于听明白了,发现大爷一直在问什么是酒店,小姑娘家家的一大早就喝酒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走出半条街,老大爷带着口音的训诫还不时随风传来,吓得她险些在土路上崴了脚。   又转了好一阵,周围的建筑似乎都没怎么变化,看着和酒店周遭别无二致,就是找不到那扇熟悉的门。   陆续又遇到几个路人,东南西北地给她一通指,倪澈特别想哭,她现在别说是东南西北,连前后左右都快分不清了。   提在手里的两份蛋饼似乎已经冻成了冰坨子,走路的时候打在腿上硬邦邦的。倪澈感觉自己也快冻成冰坨子了,哈气糊在睫毛上结了一层冰雾,眨眼的时候明显能感觉到上下眼睫往一块儿粘。   她问了几个路人借手机,大多都当她是个骗子不予理睬,后来好容易有个上早班的小姑娘同意借给她,倪澈赶紧用冻僵的手指拨了景澄的号码,听筒里一阵阵长嘟音响过,就是没人接听。   景澄还没醒,她一早为了想让他多睡一会儿,手欠地帮他手机调了静音,这会儿自食恶果。   机主姑娘着急上班,见她一通电话打得没完没了,终于忍不住怀疑且不友好地瞟了她几眼,随即一把夺回手机,走了。   ***   景澄是被一个二踢脚给震醒的,一激灵睁开眼,发现躺在身边的人没在,被窝都是凉的。   他眯着眼视线在房间扫了一圈,统共不到二十平米一览无余,喘气儿的就剩他一个。   景澄掀开被子跳下床,房间里因为空调自动关机变得阴冷,他几步走过去拉开卫生间的门,里面也没人,顿时惊出一身细汗。   倪澈的手机没带,人却不见了。他抓过椅子上的衣服飞快套在身上,梳头洗脸这些已然顾不得,摸过羽绒服便寻出门去。   一楼大堂打瞌睡的夜班姑娘终于精神起来,正在跟同事交班。景澄跑过去询问,还翻出手机上倪澈的一张照片,“请问你们看到我太太今早出去过吗?”   夜班女孩指了指照片,“看到的呀,她老早就出去啦。”   “什么时间?去哪儿了?”景澄扫了眼挂在柜台后墙的时钟,七点十二,老早能有多早?   “五点多不到六点吧,去哪里倒是没说,像是去买早饭哒。”   “这附近哪儿有卖早饭的?”   “北边那条街上有几家,喏,就是门口这条路往西一个路口,再往北,过了红绿灯有个小巷子,穿过去再往东走一点点……”   景澄听出一身热汗,这么复杂,估计开了导航倪澈都有一半可能走丢。还没等对方说完,他已经转身跑出酒店大门。   天气预报千年不遇地准了一把,果然是气温骤降,外面冷得可怕,比鲸市的冬夜还要阴寒。   景澄心想她走路出门,不至于跑得太远,最有可能就是在附近迷了路找不回来。于是他仗着自己惊人的速度和耐力在小镇的街道上来了一场冬季长跑,几乎是一条街一条街地往北找过去。   二十分钟后,拐过不知第多少个街角,景澄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倪澈穿着黑色的半长羽绒服踯躅站在路边,似乎正在犹豫应该是往左还是往右,她两脚细碎地挪着步子抵御严寒,连带身体都微微晃动。   在她身后不远处还有几条毛色斑驳的流浪狗,正觊觎着她手里提着的食品袋。   “小澈!”他这一嗓子吼得堪比燃爆的二踢脚,怒气□□般炸裂开来。   倪澈转过身,像是冻住了一般,表情都是僵的,唇色发青,脸颊冰白,睫毛和眉毛上挂着细霜,唯有目光仿若活泉般流动起来。   景澄边跑向她边脱下自己的羽绒服,“你有病吗?!想把自己冻死吗?!”   羽绒服不由分说地被裹在倪澈身上,倪澈微微挣扎了一下,被他用力一扯,碰掉了她手里提着的食品袋。几只流浪狗呼啦一下围过来,拖扯着袋子争相啃咬起来。   “我的……”她牙齿打颤说不成句子,身上已经被景澄又套了一层羽绒服,还带着他刚刚奔跑时散着的体温。   景澄也不给她套袖子,直接拉上拉链又扣上帽子,好像将她塞进了一只柔软温暖的保温桶。   “你会冷……”倪澈扭着想脱下衣服还给他,束着手又使不上力,这种天气他只穿一件毛圈卫衣才是在找死吧。   “别动!”景澄一矮身,抓着她的腿将她托到背上,背起来迈开大步便往回走。其实这里距离酒店没多远,不到十分钟就能走回去,当然这只适用于认路的人。   景澄将她一路扛回房间,直接连人带衣服塞进被子里,重新打开空调。   他接通酒店的内线,让服务员煮一碗姜汤送进来,之后打开背包翻出一只运动水壶,灌了满满一大壶开水拧紧盖子,用毛巾缠上塞进倪澈手里。   那双手像是刚从冰箱零度保鲜层拿出来的某种生鲜,又冷又僵,碰一下就让他心疼不已。所以他不打算自己给她暖手捂脚,那样就失了骂她一顿的决心。   “昨天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夜里降温?!你是又活够了想出这种新花样作妖是不是!   你自己怎么回事儿自己不清楚吗?!新到一个小区都能找不回家的人,是谁给你勇气在这千里之外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天不亮就往外跑的!   你出门不告诉我一声也就算了,手机都敢不带!你想没想过我一睁眼发现你丢了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景澄叉腰在地上来回走动,挥着手咆哮得像个教训离家出走熊孩子的痛心老父。   “现在外头零下十几度,你……啊?!你浑身上下没个二两肉,用不到一时半刻就冻个透,连流浪狗都比你抗冻!   谁让你去买早饭了?!我为了怕饿着你备了一车吃的还不够你吃的?还有,你出门为什么不戴帽子围巾手套?药带了吗?想没想过万一遇到人贩子怎么办?万一遇到打劫的怎么办?   你知道我上一次把你弄丢了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我看见别人寄来你的一管子血又是什么感觉吗?   倪澈你要是想弄死我偿债你就直说!我现在就给你把刀子直接杀了我算了!”   门口传来敲门声,服务员小心翼翼地放下姜汤小跑着溜了,连钱都没要。   倪澈被规规矩矩裹在两层羽绒服中戳在床上,在责骂声中越蹭越低,等姜汤送进来的时候,她的头顶都快没入景澄羽绒服的衣领之下了。   景澄吹了一会儿姜汤,感觉气出得差不多了,尝着不烫嘴,就端着碗过来喂她喝。   “现在知道没脸见人了?看你还能躲到哪儿去!”景澄哗啦一下拉开自己羽绒服的拉链,露出倪澈一张哭成花猫的青白小脸儿。   他三两下扒掉了倪澈身上的两层羽绒外壳,放下姜汤搓她的手,“怎么了?哪里难受?还冷吗?”   倪澈也不说话,就是哗哗掉眼泪,哭得跟冻傻了似的,根本没法喝东西。   “跟我说句话!”半个钟头前他还想报警,现在有点儿想拨120。   “我错了。”   “……”真会求饶啊,一句话就能还击死他!   “趁热把姜汤喝了,冻病了会要我命的。”景澄把碗端到她嘴边,让她就着自己的手小口喝,“刚才是我不好,我气疯了口不择言,等会儿你打我一顿热热身、出出气。”   “你想吃什么我出去买,还冷吗?把手伸我衣服里暖暖。”   “你歇会儿,咱们下午出发到鲢市,我订了那儿的香格里拉,到时候泡个热水澡就没事了……阿嚏!”   一番折腾过后,冻僵的小蛇暖和过来,农夫感冒了。   情势急剧反转,倪澈坐在床边捏着体温计,“38度2,你发烧了,我去车里拿药。”   景澄坚持退房出发去鲢市的香格里拉,声称这家酒店给他的记忆一点儿不美好,他两年都没感冒了居然折在这里。   出门的时候,保洁阿姨一边甩着抹布蹭玻璃,一边对着景澄念叨,“小伙子好福气喏,小姑娘说你喜欢吃蛋饼就一早去买哩,晚了排不到队,小妹妹买的蛋饼好吃伐?”   景澄红着脸,不知是听人夸害羞了,还是想起早上凶倪澈那一通后悔了,亦或单纯是发烧烧的。“她不是我小妹妹,是我老婆。”   倪澈在后面怼了他一拳,真不害臊!   “那我来开车吧,你吃的药里面有氯苯那敏,会犯困,影响驾驶安全。”   “没事,之前野外训练的时候我还连续开车开过十几个小时夜路。”   “你就这么不信我?难道我在你眼里现在就是个一点用处都没有、只能等着被人照顾、一旦没人照顾就会立即死掉……”   “你开——”   景澄老老实实地抱着毯子去了副驾驶,的确有些犯困,他都有点儿怀疑倪澈是不是又给他下药了,“把导航提醒设置成最频繁那一栏……   预报说有雨夹雪,咱们得赶在天黑前开过去,时间不紧,你不用着急……   万一中途下雪或者下雨了,你就马上叫醒我换我来开……   每隔一小时就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别忘了开窗透气……   ……老婆,早上是我错了……对不起……”   “不必太内疚,反正我买的蛋卷饼也喂了狗了……”   倪澈踩下油门上路,感觉身边这个简直比她奶妈还唠叨。   好在后奶妈在车子开出去不久便睡过去了,倪澈重新调整了导航设置,将音量降到最低,心里美美幻想着待景澄一觉醒来,他们已经泊车在鲢市香格里拉停车场,只等着开车门出去就办理入住,你侬我侬地西餐厅大快朵颐,然后是大浴缸里美美地一泡。   一个小时之后,天空中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很快,雪花中夹杂着碎冰雹打在车顶劈啪作响,接着便是预报中的雨夹雪,国道上除了车辙已经铺了薄薄一层灰白,身边驶过的汽车后轮扬起细密的雪泥。   倪澈偏头看了看睡得正沉的景澄,几乎毫不犹豫就取消了把他叫醒换班的念头。   再两个小时过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气温下降很快,冻雨丝毫没有停歇的势头。目的地鲢市仍然没有出现在视野中,手机导航却一遍遍传来扰人提示音,“……您已经偏离路线,正在重新规划路径中,前方五百米掉头……”   可见的视野中,除了前照灯灯柱里簌簌飘落的雨雪,其余全部是一片茫茫的浓夜。   嘎吱……噗……   随着车身一个剧震,景澄从梦中惊醒,听见倪澈踩着油门引擎轰鸣,却感觉不到车身有任何位移,空余驱动轮在泥坑中打滑的摩擦音。   景澄抬手在满是哈气的车窗上抹了几把,脸贴在玻璃上朝外仔细看了一会儿,而后认命地仰回椅背上,“我一定是烧糊涂了,才会伤疤淌着血就忘了疼,同一条河沟里连翻两次船,让你迷失自己之后还勇敢地陪你一起迷失——” 作者有话要说:  看我多勤劳,再看看你们的评论,哈?心不心痛?内不内疚?!   ☆、番外三:迷之方向感②   景澄抬手将低声嚷嚷一路仍在尽职尽责喋喋不休的导航软件关掉,发现手机电量已经被这七窍生烟的程序耗得所剩无几了,便直接从机座上拆下来接上数据线充电。   “我下去看看,你待在车里别动。”   “先别去!”倪澈抬手拉住他,眼神到语气都跟天气一般湿漉漉的,“这会儿外面雨太大,你刚退烧不能淋雨。”   “你怎么知道我退烧了,趁我睡着的时候摸我了?”   倪澈没理会他的逗弄,收回手,交叠胳膊趴在了方向盘上,掩着脸,削峭的蝴蝶骨耸在背上,好像那里原本应该长着一双漂亮的翅膀,如今却只剩下被卸去的残痕。   她看上去很难过,也没掩饰。   景澄倾身过来,抬手覆在她后脑上,“又不好受了?什么大不了的,我就当是你想跟我体验下汽车露营,让我没白准备那些个东西。”   倪澈拱了拱,毛茸茸的后脑勺偏开了,依然枕着胳膊露出半张小脸,“景澄,我在家不会做饭,出门了会走丢,可能以后连麻醉师也当不了了……我身无分文,身无长物,万一……万一以后你不喜欢我了又不好意思赶我走怎么办?”   “你不是更应该担心万一以后我不喜欢你了,特别好意思地赶走你你该怎么办?”   倪澈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到胸口,像是认真地考虑了一下,微微点点头,“也担心,但没有前一个那么担心,毕竟一无是处的人也还是有自尊的。”   景澄笑得又气又无奈,提着她的胳膊将人往自己怀里带,“脑袋进水的人还要什么自尊?过来,坐我腿上听我慢慢给你诅咒发誓……别不好意思,你把车开这种地方来,想找个观众偷窥都难。”   他把倪澈抱在怀里,扯着毯子裹起来,“首先我得告诉你,我会尽一切努力让你恢复健康的,我妈正在找关系联系一位老中医,那个人擅长针灸,是CCTV七点档那些个领衔主演御用的保健医,据说连帕金森都能调理过来。本来想联系好了再告诉你,怕中间有什么差错让你失望,不过应该不会的,我舅舅年底升衔了,说得上话的关系也更多一些。有没有很感动?不过也不用太感动,我家人都很团结很认亲的,互相帮助而已。   “还有,我永远都不会不喜欢你,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喜欢上别人。魏千行带走你,那些天我想过最坏的结果,我可能真的要失去你了。我可以把你藏起来,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杀人,是无辜的;但是我不能为了换你去把黑蛇弄出来,即便做得到也不能,毕竟我是警察……   “小澈,如果你死了,我应该也不会上吊跳楼为你殉情什么的,我还会继续做我的警察,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工作、破案,我也许会申请调去刑侦或者缉毒,甚至再去做卧底,总之我想去个最最危险的岗位,哪天我光荣了,就可以披着国旗去见你,那样或许你就会没那么看不起我,看不起这个连自己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的废物。   “最后,即便以后咱俩谁看谁不顺眼了,好像也是你赶走我,你现在拥有我们四分之三的不动产所有权,我只有半间房,回头我把工资卡也交给你。   “要是你还不放心,就给我生个孩子。”   怀里的倪澈很安静,眼梢红红的,也不说话,紧紧往景澄身上贴了贴。   发生这许多事,两个人却因为个中缘由从没有掰开来讨论过,那么绝望的境地,倪澈也不是没想过自己很可能会死,可人死管不了身后事,她还想用自己最后一点时间霸着他的心,让他永远都不能忘了自己。   殊不知景澄连跟她团聚的路线都规划好了,一个对谁都没有愧疚的方式。   “我的甜言蜜语不合格吗?”他低头,下巴蹭在她头顶。   好一会儿,倪澈才轻轻地问,“如果没有那次任务的话,我们是不是就错过了?”   “那不能够,毕竟你是连百年大树都能挖回家里的大小姐,我那会儿才活了二十来年,怎么是你的对手?”   “那你呢?第一次见面之后,你还会时不时想起我这个小病秧子吗?”   景澄面露难色,事实上他的确是在一面之后便对她印象深刻,否则也不会在警局里第一次看到崇家的资料就立即认出她来。那个小插曲如果他自己不说,后续也就没可能被局里的领导们利用起来。   “我……可能会谨慎一点吧,毕竟……你当时还未成年,我也不能太丧心病狂……”景澄看了看窗外,“雨小了,我下去看看。”   没一会儿,他带着一身的湿寒气转回来,“陷得有点儿深,这车太沉了,咱们自己肯定弄不出来,回头看看附近能不能找到村民帮忙。你饿了吗?今晚得吃泡面对付一顿了,可以给你加一根芝士鳕鱼香肠,泡菜吃么?”   俩人窝在车里一顿翻找,倒腾出来不少好吃的,真有些露营野餐的气氛。景澄捧过水壶在壶口探了探,“水不够热了,泡面不好吃,刚看到那边有户人家,我去要点开水。”   他拎着保温壶下车,雨丝濛濛绵绵细纱一般扫在脸上,口鼻呵气成霜,脚下的泥土地结了层薄冰,冷硬湿滑。今晚大概走不成了,即便把车弄出来,这路况也不适合夜行,太危险。   倪澈开来这处是条断头路,周边房舍稀落,最近的一处灯光在几十米开外。   景澄走过去敲门,应门的是位四十多岁的大姐,穿着手缝的棉衣棉裤,人倒是开朗热情。听明来意,大姐让他进屋等,村子里没暖气,家里取暖倚靠一盘土炉子,炉子上正坐着水壶,开透还得等一会儿。   “来探亲的?”大姐坐在桌边剥花生,横是他们这种小地方没人来旅游,外地人除了扶贫就是探亲。   “是路过,赶上天气不好,我太太身体弱,吃凉了不舒服,想弄点儿热水给她泡面。”景澄将壶搁在桌边,挨着炉子抵御一身潮湿气。   北方人十分不适应这种阴冷,感觉骨缝里都透着寒凉,他走开一会儿便开始担心倪澈会不会在车上挨冻。   “身子弱可受不住这种天气,我这儿条件是不怎么样,好歹还暖和些,不如你把她叫进来在屋里吃饭歇歇,我去加两块煤,给你们驱驱寒气。”大姐人很爽利,透着质朴,古道热肠那种。   景澄早觉得让倪澈跟车里冻一晚上不是事儿,谢过之后便跑出去把她给接了过来,顺道扛了一包吃的,除了预备着当晚饭的那些,还有几袋酱牛肉熏小排打算留给人家当答谢。   大姐烧开了水,先是给他们的面碗倒上,随后捧出一个模样古朴的白瓷茶壶泡茶。茶叶是碎茶,品相不好,也有些受潮,精心地存在铁罐儿里,想来是待客才舍得拿出来。   “我姓刘,有个知名度特别高的名字,叫刘慧芳。”刘大姐说完,发现俩人对她这高知名度的名字没啥反应,讪讪笑了笑,“你们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当初《渴望》有多火!”   倪澈的视线在屋里看了一圈,感觉有个词儿特别贴切,家徒四壁。不过仅有的家什都收拾得极干净整齐,连地上的砖缝都不见泥土。“刘姐,您就一个人住吗?”他们进屋也有一会儿了,家里的确没见什么别的人。   “还有俺家男人,身体不好,逢个阴雨天就不舒爽,屋里歇着呢。”她解释完对着里屋喊了一声,“没睡着吧?出来喝口热茶咯,好容易家里来个客,平时说话的人也没有几个。”   里屋的门框上挂着一块扎染的蓝粗布帘子,垂到离地面一米来高,半遮住厅屋房梁上那盏暖黄灯泡的光,门槛往里的地面投下一片白光。   好一会儿,才有一双脚踩进白光里,一点点挪蹭出来。   倪澈正低头吹着热面要往嘴里送,余光瞥见有人走出来,帘子被掀起一边,男人个子很高,又极瘦,背微微佝偻着,一打眼便看出病弱来。   他动作缓慢,走出屋的时候胳膊一直蹭着门框,然后是门边的矮柜,再然后是女人伸手接了一把给人直接扶到桌边坐下。   倪澈手一抖,小叉子上的一缕面条又掉回碗里。   这会儿看清了,男人是盲人,两眼睁着,眼珠却是混的,寂静的死灰色。女人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落杯的时候刻意弄出点动静,像是给他预告茶杯的位置。   还不止如此,男人抬手捧杯,两个手腕一前一后夹着,手腕就单是手腕,再往下没了手掌。   倪澈低下头接着挑面条,有些震惊,又觉得直视人家的弱处特别没有礼貌。   景澄就着热气呼噜噜吸溜着面,开口问,“地图上说这村子叫‘相离’,我们从白首县过来,去鲢市走偏了,应该还有百十公里就到了吧。”   男人颤巍巍放下茶杯,“六七十公里吧,走西边的省道,年根儿了也不堵车,没多远。”   景澄边吃边和人家夫妻俩聊这村子和附近的风土地貌,气氛倒没多尴尬。   男人喝完茶,起身要回屋。女人又给他添了半杯清水,抠出两粒药片塞他嘴里,“止疼药,天不好吃点,省得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男人回手摸索杯子,女人直接拿起来,就着手喂水给他喝了,再托着胳膊把他扶回屋里。   “你呀,就是一张嘴唠不够,逮着什么人都能说道说道……”男人半真半假地嗔怪,“别遇上歹人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可护不了你!”   “我护得了你行了吧,先听会儿广播,躺早了也睡不着。”里屋传来收音机带着杂音的轻响。   刘姐转出屋来坐回桌边继续剥花生,音量放低了些,“嫌我爱说话,他这人嘴拙,净是我说他听,闷着呢,好容易遇到个客还不许唠几句。”   “关节痛的话,总服止痛药不太好,容易得胃炎。”倪澈看那人病态瘦削,感觉八成肠胃功能不太好,专业潜能被激活。景澄又在一旁添油加醋,“我太太是医生。”   刘姐停下手里的活儿,“还真是,他胃不好,可止疼药不吃疼起来又太遭罪,我看不得眼。”   “去医院看过吗?是外伤引起的?”   刘姐叹了口气点点头,“外伤,之前在矿上工作的,负责爆破。三年前出了事故,炸坏了眼睛和手,好容易捡了条命回来……”   “试试推拿按摩,或者几十块买个红外线灯理疗,止疼药真的不能一直吃,严重会胃溃疡甚至胃穿孔。”   刘姐赶紧点头,“我信我信,上回检查的确说有胃溃疡,我们不知道是吃这个弄的,幸亏遇到你们。”   倪澈打开手机里的记事本,“你给我个地址吧,回头我寄一些按摩推拿的书和理疗仪给你,没几个钱的,不用介意。”   刘姐留了地址千恩万谢,又给倪澈半凉的面碗了添了热水,“姑娘你也好福气,这小伙子一看就懂得疼老婆,出来是为着散心吧,你看你们心眼好,长得好,也有能耐,老天不会薄待的,遇上什么烦心事儿千万别想不开……”   倪澈扯了下左手的袖口,盖住腕上那道细长疤痕,估计是给对方看到了,猜她寻过死想趁机开解开解。   “人一辈子处处是难事儿,一桩桩一件件的,我家男人刚出事那会儿也快给我愁死了,怕他想不开,他也不想累着我要跟我离婚,好一阵闹腾,现在不也老实了。”   刘姐说得颇得意,像是打了场胜仗一般骄傲,“一个人怎么看怎么难,要是有个人始终陪着,就没什么化解不开的了。   “我俩也不是本地人,早年我不能生养,婆家没少给脸子,他一气之下就带我走出来了,说就俩人过也挺好……那几年到处逛荡的确又舒心又自在。   “后来他出事了,想撵走我自个儿回老家,一想着谁也不能跟我似的好好伺候他,指不定还得受人家风言风语,我就觉得自个儿这辈子享多少福都没法安生,死了都闭不上眼,就得天天守着他!”   小厅屋里寒酸却温暖,景澄和倪澈边听刘姐说话,边吃了简单热乎的一餐饭,刘姐还给他俩一人加了一个水煮土鸡蛋。   “车里怎么睡人,那么丁点儿个地方,要是不嫌弃,西屋有张闲床,你俩就凑合一晚。明早雨停了,我去喊几个小伙子帮你们给车推出来。”   两人对视一眼,接受建议,刘姐过去细细扫了遍床,又给屋里添了个炭火盆。景澄将车上带的睡袋被褥取回来铺叠好,香格里拉泡了汤,这样的寒雨夜有片瓦遮身已然是极大的幸福。   夜里熄了灯,廊檐下的雨线落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串碎响,景澄站在窗边接电话,挂断后翻身上床,连着被子将倪澈囫囵个儿搂进怀里。   “怎么了?局里有事让你回去吗?”倪澈小蚕蛹似的拱了拱,动弹不得。   景澄将脸埋在被子里,闷声说,“谢青林追逃的时候中枪了,差点打到脊椎上,这个年他得在医院里过了。”   倪澈瞬间想起那篓没洗的樱桃,然后才是那张嚼着樱桃的嬉皮笑脸,他们这些人,看似一般平常,一般乐观,其实总走在刀刃上,受伤流血信手拈来,把所有人的安康都兑换成了自己的危险担在肩上。   “就快过年了,我们回去吧。”倪澈拱在他耳边小声说,“我会乖乖地养病,也会好好学做饭,到时候我煮一锅汤陪你去医院看他。”   景澄抬起头,把她半压在身下,“他这个人虽然很命硬的,肠胃也不错,但我不确定你的汤他是不是能扛得住——”   ***   除夕,进出鲸市的道路都回归了顺畅。   防弹版停在了蒲白河边,倪澈裹着一路风尘站在河岸上,怀里抱着一大束雪海菊。   不远处的那一截护栏漆色新鲜,旁边还立了一块巨大的警示牌,倪澈走过去,将白菊放在护栏旁的河堤上。“阿浚,哥哥,我会好好活着的。”   阴霾的天空中透出一缕亮光,洒在微波粼粼的河面上。景澄走过来,拉起她的手,“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她的,如果食言了,我就自己找个麻袋套上从这跳下去。”   “别胡说八道。”倪澈用手肘轻轻朝他肋下一捅,转身朝车子走过去,“二哥的电话已经催了十几通了,你先送我过去吧。”   “不是我送你过去,是我陪你过去。”景澄一本正经地更正,“中午我陪你回娘家吃饭,晚上的年夜饭,你要跟我一起回家吃,外婆也一直催,快把良辰美景念叨崩溃了。”   “那要看看你中午陪我二哥喝完酒是不是还能走得动路。”   千杯不醉的景澄对此十分不屑,“让他三杯也一定是他先趴下。我担心的是,回去的时候我喝酒不能开车,这个时间也找不到代驾,你……找得到我家吗?大院里没有卫星导航很容易迷路的——” 本书由 13353638785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