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绿青娃 整理 请手机用户输入m.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直接访问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甜豌豆方程式》 作者:栗连 文案: 超级爱豆 VS 冷感学霸 非典型娱乐圈文,女主不迷妹,金主已破产 又名:《感化冷感学霸只能靠漂亮腹肌》《记一对外星人的相遇》《小机器人操作[大写加粗]指南》《如何打开自闭少女的[涂改痕迹]心扉》 一贯以绅士风度、优雅格调而闻名的当红偶像柏钧研,生平第一次被人质疑人品,是在一座故障的电梯,对方真心诚意请教他是不是公安部A类通缉犯;第二次被人质疑人品,是在一间昏暗的病房,对方冷嘲热讽暗示他是不是想对未成年人实施猥亵。两次居然还都是同一个人。 双双落单的情人节暴雪夜! 本无可能相交的两条平行线!! 资本圈+娱乐圈,切勿对号,无原型。 1v1,HE,高甜+++。谢谢小十四的封面。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娱乐圈 业界精英 主角:赵亦、柏钧研 ┃ 配角:程小雅、肖湛、颜忱书、邹燕、陈苹苹 ================= 第1章 末路   赵亦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流落街头。   身无分文,唯一家当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手拎包。早春最新款,好莱坞街拍人手一个,因为大家都有,所以她也买了,就在公司楼下的专卖店。貌似还不便宜,她记不太清了。赵总时间宝贵,从来不为这种块儿八毛的小事费脑筋。   但这天晚上,在公交车站孤零零站了半个小时,她终于发现自己真的不用赶时间了,也真的很缺那块儿八毛。   她那昂贵时髦的包里,连一块钱钢镚都翻不出来。   站在公交车站是为了躲雨。雨下了一晚上,渐渐夹了点小雪,像一把灰白的大扫帚,把街上游荡的行人扫得干干净净。路边店也都关了门,北方城市不太讲究夜生活,来帝都这么多年,赵亦仍然不太习惯,表现为每到夜里十点她都准时会饿——在南方温暖的城市,这正是夜市开张的时候。   于是现在,北京时间22点整,她饿着肚子,衣着单薄,从里到外冻成冰人,等待迟来的末班车。   “师傅,我身上忘带钱,也没拿手机,能不能捎我去五道口?”末班车没等来,倒是等来了一辆黑车,开国产车的年轻小伙,看着还算面善,于是她斗胆开了口。   小伙打量她半天,到底开了门,又开了暖气,还给她递纸巾擦水,果然是个面善心软的小伙。就是车里味儿有些大,长久没洗澡的体味,混着廉价的车载芳香剂,被暖气一熏倍儿浓郁,赵亦却顾不上讲究,千恩万谢上了车。   “妹子,你是t大的学生吧?”   “来国贸实习吗?”   “瞧今儿这雪,够脏的。”   小伙健谈,一句跟着一句,赵亦根本插不上话。她也无心交谈,血液回暖,终于有了知觉,先前下楼时摔了一大跤,手擦破了,脚也扭了,浑身上下无一不疼。   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雪粒子砸着车窗,噼里啪啦响得热闹,像节庆的鞭炮,又像雪崩的前兆。赵亦想起周师兄常说的话:“干咱们这行,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大起大落,都是常有的事。”   她以为自己会是幸运的那个。   小伙还在自说自话,边说往她跟前凑,口腔散发着食物沤烂的气味。赵亦不由屏住呼吸,不动声色往后退。然而车里就那么大空间,小伙几乎贴到她面前:“妹子,穿这么少,冷不?这天咋还穿丝袜呢,瞧这腿都冻紫了。”   直到一只手摸上她的大腿,她才意识到情况不对。   反应是下意识的,一手反掰对方小拇指,一手抡向对方眼睛。趁那人一阵抓瞎喊叫,赵亦打开中控开关,身捷手快滚落到外面的马路上。幸好车速不快,但她滚了一路,身上也湿透了,路边积雪黑脏,彻底毁了那套娇贵的羊毛套装。   车弯弯扭扭开走,留下一地怒骂。她坐在路边,感觉冷硬的冰雹劈头盖脸,又感觉温热的血液从额前流下,忽冷忽热之间,她茫茫然,忽然笑出了声。   世界像一幅胡乱泼洒的油画,黑红黑红的,这居然是她赵亦的世界。   五道口大街永远熙熙攘攘,这个街区的热闹,从来不顾时间和天气——方圆五公里聚集了十几所高校,学生党拥有人类世界最旺盛的精力。   赵亦好像被突然放上了展台。   可能是她看起来太惨,因此吸引了所有目光,一路走向t大,不时有年轻学生走上来,问她需不需要帮忙。赵亦摇头。她不是遇到抢劫,也不是遇到家暴,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困境,而她的困境,没有人可以帮忙。   为什么他们可以那么开心?   她把高跟鞋拎在手里,看着那群灿烂的大学生。天这么冷,他们在路灯下,有说有笑,热气腾腾,有的搬着小马扎,有的搭起小帐篷,貌似要为了一个什么重要活动,打算在礼堂门口通宵排队。   她眯眼去看远处挂着的条幅。   “柏钧研全球后援会——20170213”   “花为你开,金石为开——柏钧研t大后援会”   除了条幅还有巨幅海报,即使隔着黑夜和风雪,也能看出那是一个极其英俊的男人。   这年头帅哥很多,男神也多,倒显得英俊这个词格外传统起来。既然传统,便不能滥用,至少在赵亦看来,只有黑白电影里的格里高利派克能够称得上英俊。所以,当这个形容词陡然跳上心头,赵亦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再仔细看看,没错,眉目清隽如同古代隶书,俊拔却不阴柔,在当今的审美潮流中,倒是难得一见的脱俗。   “柏钧研。”赵亦在心里过了一遍,毫无印象,看来没有做过他的项目。   出了t大西门便是教工宿舍区,90年代建筑,算是帝都第一批带电梯的塔楼。用了快三十年,无论外表还是内在都饱经风雨,赵亦站在老楼下想了片刻,从记忆深处捞出曾经熟悉的地址。   电梯咯吱作响,灯光忽明忽暗,要是往常,她可能还有闲情担心闹鬼。现在她却没什么可担心,就算电梯忽然掉落,最坏不过就是一死,反正她也心如死灰。   门铃也是坏的,只好用手敲门,敲了半天无人应答。等她彻底准备放弃,考虑是不是在过道里凑合一夜,门总算开了,探出一张风情万种的脸,头上不协调地戴着蠢萌的兔子发箍,看到她先是一惊,再是一愣,最后一声冷嘲热讽:   “哟,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敬爱的赵总。”   赵亦听着程小雅熟悉的刻薄,看着她背后透出暖黄的灯光,忽然鼻子一酸,眼泪啪嗒嗒掉下来。   刻薄美人顿时手足无措:“好好好,算你赢,快滚进来,哭个屁啊哭。”   程小雅认识赵亦的时候,t大的女生宿舍还在睡上下铺。那是二十一世纪初最后一批上下铺,基本属于该送进博物馆的古董,上铺翻个身下铺都能被吵醒,时不时爆发一场女生之间无聊的战役。可是友情也正是在这种吵吵闹闹中生长了出来,如同歌谣里唱得,你是睡在我上铺的兄弟。   从第一次见到十四岁的赵亦,到十八岁赵亦赶在拿身份证前先拿了毕业证,程小雅都没见过她掉一颗眼泪。   “哭能解决问题吗?如果不能,哭有什么用。”十四岁的赵亦仍然没有学会如何梳头,绑了个乱七八糟的马尾辫,明明是可爱少女,偏爱做老气横秋的严肃脸。程小雅揉乱她一脑袋的细软黄毛:   “很多时候,示弱才能获得关注。你没听过吗?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我小时候,不哭才有糖吃。”   “你现在也还是小时候吧?小家伙,下次你想吃糖,来姐姐这里哭。”   程小雅随口逗她,知道赵亦绝不会哭,这是一个军队大院里长大的孩子,从小接受铁血教育。   所以,她要是哭,一定是极端的无助,最后的求助。   进了屋,程小雅才看清赵亦一身狼藉,脸色变了又变,拉她去浴室冲洗。   热水淋过再擦干,换上干净的睡衣,赵亦总算有了一口|活气。程小雅泡了碗方便面放在她面前:“家里只有这个,凑合吃。”   小雅知道她一到这个点肯定饿。知道她泡面只放半包酱不爱吃咸。这是她在这座城市唯一的朋友,一筹莫展时唯一能找的人,可在过去四年,她满世界飞来飞去,没有一次约吃饭不放鸽子,居然没有和她见过一面。   “赵小毛,你这唱得哪一出?该不会是苦肉计?知道我生你的气,故意博取我的同情。”程小雅想想还是不爽,眼看赵亦喝完**的面汤,脸上恢复一些人色,又开始阴阳怪气。   “我说赵总,您分分钟百亿美元上下的大忙人,资本圈呼风唤雨的大人物,怎么有空光临我这教书匠的茅草屋?”   “赵总有些年头没吃过方便面了吧,还能吃得惯么?”   “哟,那可是一件迪奥,你就往地上扔,仔细待会儿被小乔拖走做窝。”   “你早忘了小乔了吧?你个……”   “记得。是我捡的。”赵亦把碗面吃个底朝天,盒子丢进垃圾桶,冷静面对程小雅的义愤填膺。   “你tm还记得!你还记得姐对猫毛过敏吗?!扔给我就不管了!打电话也不接!接了就说忙!负心汉都没你这么负心的赵小毛!”   “小雅,我不会再忙了。”赵亦平静道。“我被炒了。” 第2章 电梯   第二天程小雅醒来,发现赵亦再次不知所踪。拿走了她的公交卡,穿走了她的衣服鞋,程小雅骂了半天,多少又有点担忧:她知道赵亦,外表是弱不禁风的玻璃娃娃,内心却有金刚石的硬度,炒个鱿鱼而已,还不至于能让她哭。   过了中午,赵亦归来,大包小包像个逃难的灾民。程小雅松一口气,跳起来扒她外套:“能耐了你赵小毛,一柜子衣服你偏挑这件,我就这件能穿去给学生上课!”   “你今天第一节课在下午一点半,现在是十二点四十三,步行十七分钟,红绿灯两分钟,正好赶上打铃,还余二十八分钟给你吃午饭。”赵亦脱下身上的黑外套,“满满一柜子衣服都丑,也就这件能看。”   程小雅嘴巴张开又闭上,像一条出水的鱼,憋了半天冒不出一个泡来。这种审美分歧历来已久,她不明白赵亦怎么养成这么奇葩的审美风格。掰手指头算算,就算毕业多年,如今赵亦也才26岁,以广义标准来看,几乎能算少女。何况她长得本来就很少女,为啥非要把自己往老气了打扮?   “我的衣服哪里丑?”程小雅不服气。   “蝴蝶结,丑。荷叶边,丑。糖果色,丑。”赵亦边说边从箱子掏出自己衣服,都是低饱和度色彩的基本款,后工业时代冷淡风,一件件挂在程小雅的衣服旁边,形成泾渭分明的对比。   “你在干吗?”   “搬来住。”   “为什么?”   “没地方住。”   赵亦理直气壮,把全部家当一一摆放妥当。所谓全部家当,也就几件换洗衣服,外加几本书、一幅画。那幅水彩画倒是意外地明媚,温软春光下,明紫和嫣黄的花朵朦胧绽放。   “这你画的?”   “买的。”   “唷,文艺了你,还买画,这画的啥?”   “甜豌豆。”   “你不是不喜欢花么?”   “喜欢它的花语。”   “什么花语?”   “adieu, and thank you for a lovely time (再见,谢谢你给予的美好时光。)”   赵亦看着那幅画,眼神无限复杂,难得流露出一丝情绪。程小雅灵光一现,一把抓住赵亦的肩膀:   “赵小毛,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失恋了?”   ……   “你那传说中的男神师兄呢?你追着他转系,又追着他回国,前段时间不是还在一起了?”   ……   “赵小毛!”   “喊什么,听得见。“赵亦随手挂好那幅画,漫不经心开口:“谁说在一起了,只是我一厢情愿而已。”   “……”   “没见过单相思吗,程小雅博士,你从小到大暗恋肖老师这么多年,这方面也应该拿到博士学位了吧。我没失恋,也没资格谈什么恋不恋的,所谓单相思,就是永远都不可能失恋的那种感情。”   ……   程小雅整个下午心神不宁,老在想赵亦是不是需要心理疏导,以至于讲题讲错了好几道,下课时班长悄悄给她递话:“程老师,仔细点,肖教授在后排坐着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程小雅对赵亦的担忧立刻转成了对自己的担忧。偷眼一看,果然,阶梯教室后排坐着一名白衬衫美男,目光清冷,遥遥相望,脸色堪称不虞。她既心慌又心乱,居然就想夺门而逃。   在电梯口被人施然拦住。   “你……怎么走这么快……”   “是你走错了方向。”   “呃,好久不见,肖教授……”   “昨天才刚见过。”   昨天?什么时候?程小雅更加惊慌,难道昨天就来旁听她的课?她有没有在课上胡说?有没有讲着特斯拉定理就扯到通古斯大爆炸?   “晚上有没有空?”肖湛按下电梯,又伸手接住她的电脑和备课笔记——被她胡乱夹在胳膊底下,眼看就要散落一地。   程小雅拢一拢头发,假装镇定地走进电梯,假装没有听见这句问话。其实她不堪惊吓的小心脏已经快要爆炸。什么叫晚上有没有空!?光天化日能问这种话吗!?您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肖教授!?   ……   下午六点,掐着时间等饭吃的赵亦只等来一个电话。   “毛毛……”   “说。”赵亦叹气。生气时叫她赵总,平时叫她赵小毛,假正经时叫她赵亦,如果软着嗓子叫她毛毛,不用问,马上要做对不起她的事。   “毛毛,我刚给你点了外卖,一小时内保准送到,鞋柜抽屉里有零钱,我给你说,那外卖可好吃了,我评职称的时候没空做饭,连续吃了二十多天都没吃腻,真的,我还给你点了特贵的松鼠桂鱼,一条顶我半星期工资……”   “晚上有约会?”   “没……”   “跟肖老师?”   “怎可能……”   “你不回来打扮一下?穿上你的蝴蝶结荷叶边。今天可是情人节。”   “可是马上就得出发,今天路上很堵……”   “去吧。”   “谢主隆恩!主上,要是无聊可以开我电脑,硬盘里有动画新番和这一季的美剧。我可能回来晚,你看一小会儿,自己早点睡,昨晚你就没怎么睡好,我跟你说,晚睡是年轻人猝死的首要原因……”   “知道了程妈。”   赵亦挂了电话,对着窗外发了会呆。雪从昨晚一直下到现在,整个城市都被染白,道路却是红的,满满当当都是刹车灯。雪天叠加情人节,这注定是个堵车之夜。   她想了想,伸手从包里拿出手机。   昨天出门没拿,今天拿了没看,算下来已经失联二十四小时。可是划开手机,没有未接来电,没有私信联系,短信倒有三条,一条理财广告,一条催缴话费,还有一条预约提醒,来自东四环那家昂贵的法国餐厅。   半年前预定的座位。当时她在办公室忙得四脚朝天,周铭诚忽然进来,丢给她一张餐厅名片,眉飞色舞告诉她项目影片已经过审,情人节当天上映,看完首映必须庆祝,让她去定两个人的座位,他请。   两个人的座位。   赵亦伸手删掉了那条短信。   她从小对数字敏感,周师兄随口一说的数字,居然让她浮想联翩了很久——2。双数。唯一的偶质数。永远是8n-1型质数的平方剩余。永远是8n-3型质数的非平方剩余……   说到底她还是一个女人。只要是女人,听到自己喜欢的男人说的某些话,就很容易联想到“永远”之类扯淡的事。   其实这世上除了定理方程式,哪里会有什么永远。   吃完外卖赵亦开始整理屋子,这是她唯一的兴趣爱好,让世界各归各位,她受不了满眼都是化妆品和毛绒玩具。一个符合居住标准的屋子,应当横平竖直、清爽空旷,每一张台面都光洁一新。而且做整理还有另一个好处,只劳其筋骨,不苦其心志,用繁重的体力劳动把内存占满,就不用去想那些烦心事。   于是她收完屋子,又开始检修设备,换了所有生锈的合页,修了所有难用的电器,满心好奇这程小雅博士好歹也是电子工程科班出身,怎么连个自家的洗衣机都搞不定。   等这些都弄完,再一想,电梯里坏掉的灯泡好像也没人修理,这种老房子根本指望不上物业,便又从储物间里找出一架人字梯,套上装修工人扔在楼道的旧衣服,扛起梯子进了电梯。   柏钧研第一次见到赵亦,便是这样一幅令人感到困惑的情景。   一个娇小玲珑的姑娘,穿一身宽大肮脏的工装服,嘴里咬了根改锥,在梯子上居高临下看着他。   “请稍等,两分钟。”   她看起来也就高中生模样,小小一张心形脸,白得像个瓷人,嘴唇也淡淡,嗓音也淡淡,莫名让人觉得平时吃不太饱,可能有点营养不良。   勤工俭学?非法用工?装修队雇佣了未成年少女?   柏钧研怀着疑惑挤进电梯,匆忙按下关门键,那个清淡嗓音再次响起,多了一丝不悦:   “说了请稍等。”   柏钧研已经很多年没有听人用这种口吻和他说话,不禁抬高鸭舌帽,仔细又看了对方一眼。巴掌大的小姑娘,却严肃得像个检察院长,他忍不住笑了,想起家里那只色厉内荏的小乳狗。   “抱歉,稍等不了,真的赶时间。”   t大的粉丝过于热情,他好容易从围堵中突围,躲进附近的小区,却和经纪人失去了联系。幸好这塔楼跟迷宫似的,真躲进楼里,估计一时半会也很难被人追踪到。   赵亦看他直接按了顶楼,静止的电梯开始晃动,不由感到恼火又疑惑。此人形迹可疑,从头到脚穿得漆黑,又是帽子又是口罩,活脱脱就是《王大伟教你过个安全年》里描绘的盗贼。   柏钧研重新压低帽檐,想着顶楼视野应该不错,可以观察到楼下具体的情况。赵亦想的却是他身怀攀岩飞抓,要从顶楼翻进没人的住家行窃。   偷偷报警,还是现在就按紧急按钮停下电梯?   赵亦在心里权衡,变故正在这个时候发生。行到一半的电梯突然停止,传来绞索发出的尖锐擦响,赵亦愣住,下一秒,她被猛然抖动的轿厢从梯子顶上直接掀下来,落进一双有力的臂膀。   没修好的顶灯闪了几下,陡然失去了光亮。   电梯彻底黑下来之前,赵亦只来得及看清那个人口罩外的眉眼,修长清隽,尾梢轻扬,像她从小喜欢的汉代隶书。 第3章 电话   “贴紧内墙,弯曲膝盖,踮起脚跟半蹲。”黑暗中响起清淡嗓音,与此同时,楼层按钮被自下而上摁亮。   说话的人是赵亦,摁按钮的人是柏钧研。备用电源已经启动,预料中的下坠没有发生,照明却迟迟没能恢复,只有壁挂式液晶广告屏亮着,在电梯里投下微薄的光线。   二人对望一眼,惊诧于彼此的镇定。   尤其柏钧研。   见惯了害怕蟑螂的模特和女明星,头一回遇到这么冷静的小姑娘,回想刚刚落在怀里的娇小的一团,轻盈没什么重量,好像真的有点营养不良。辍学打工?吃不饱穿不暖?黑暗中,悲伤灰暗的人生故事不可避免在他脑中铺展。   赵亦并不知道,在对方眼中,她已经成为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典范。   遇事冷静是她一贯的标签,早年做大宗商品交易,国际油价瞬息万变,多空对决厮杀惨烈,每秒钟上亿美元盈亏,早早练就了绝好的心理素质。电梯故障这种小事,若不是尊重公共秩序,她早就一把改锥撬开控制盒,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按下紧急通话按钮,过了很久,总算传来保安的询问,懒洋洋不是很上心,表示这电梯经常坏,请他们耐心等待,维修人员很快就能上门。赵亦低头看表,20点40分,情人节的晚高峰还没结束,所谓“很快”,可能需要一到两个小时。   她背靠着电梯内墙,给自己找了个尽量舒服的姿势,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角落里那个高大的黑衣男人。   投在身上的目光微微带刺,又一次让柏钧研想起自家那条尚未断奶的博美。   小家伙害怕的时候,也是这种微微炸毛的眼神。这小姑娘后知后觉,直到现在才晓得害怕,想来刚才一派镇定,不过只是强作镇定。   柏钧研有些好笑,看着角落里小小一团沉默少女,不由自主弯下腰,视线尽量和她放平:   “不用怕,应该不会有电梯事故发生。”   “不好说。一个黑衣蒙面人出现的地方,任何事故都有可能发生。”   小姑娘干巴巴开口,屏幕的微光映入她的瞳仁,清澈如同一双琉璃,哪里看得出半点害怕。柏钧研诧异地将她端详,笑意渐渐上涌。他摘下口罩和帽子,没有丝毫迟疑,甚至还有点期待,对她露出了自己的脸。   清淡目光将他静静打量,陶瓷似的姑娘,琉璃似的眼,仍然不带半分表情。   “你不认识我?”柏钧研忍不住发问。   他很少会有这种虚荣心,可是面对这个不动如山的小姑娘,他居然忍不住开始想象,对方捂着嘴脸红尖叫会是什么模样。   可惜事实的发展,越来越无视他的虚荣心。   “我应该认识你?”   “倒也不是……”   “你是a类通缉犯?”   “……”   赵亦这时倒真有些警惕,手伸到背后,紧紧握住掉在地上的改锥。按说不会这么倒霉,电梯有监控,他却坦然露出了脸,再说这典型的密室环境,就算杀人灭口,他也插翅难飞。再说,此人相貌实在好得过分……   赵亦这样想着,头顶的广告屏忽然光芒大盛,清楚地照出黑衣男人的眉眼,似乎在哪里见过,她试图回忆,对面的男人笑着点了点广告屏——   繁华散尽,红尘落定,柏钧研2017全国巡回演唱会。   海报上淡然微笑的男人,眉目俊拔恍如笔锋,不是此人还能是谁。   ……   “哦。”   这便是赵亦唯一的回应。当她发现和自己一同被关在故障电梯里的落难者,真实身份居然是一位超级偶像,从头到尾只给出了这样一句回应。   哦完她移开了目光,身体语言呈现出真正放松的姿态。既然是有头有脸的公众人物,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她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处于睡眠严重不足的状态,加上被电梯一顿折腾,精力基本耗尽,实在没有力气进一步寒暄,虽然她从对方眼中读到了进一步寒暄的愿望。   她把脑袋挪了挪,换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放心地睡了。   赵亦在雪松气息的包围中醒来,浑身暖洋洋的,让她想起曾经某一年,在靠近极圈的小木屋里度过的圣诞节。恍惚了半天她才清醒,发现温暖来自身上披着的羊毛大衣。   羊毛大衣的主人在打电话,见她醒来,嘴角露出深切笑意。   “不急,我可以等……不,不寂寞,我不是一个人……对,旁边还有一个小美女。”   他的语调只是调侃,并不轻佻,奈何赵亦就是觉得自己被冒犯到。她站起来,将大衣丢还给对方,连一句谢都没有。   没办法,职业病。   赵亦的职业身份,金融圈叫私募,影视圈叫资方,圈内圈外还有个专属她的花名,名曰“迈达斯”——midas,希腊神话中那个著名的“金手指”。   这位常春藤毕业的投资经理眼光毒辣、风格凶猛,出道虽然不久,但是只要她看上的项目,没有抢不到的本子,没有约不上的导演,没有签不到的明星,没有卖不动的票房,堪称点石成金。   在任何领域,资本都站在食物链的最顶端,赵亦身为圈内大鳄,更是站上了金字塔的塔尖。她自认不善交际,因而总躲在师兄兼合伙人周铭诚的背后,让他代表自己出门应酬。有时候架不住别人三请四邀,偶尔到酒会露个脸,却每每落荒而逃——数不尽的美男投怀送抱,这个圈子太多纸醉金迷,若有意迷失,大可以将神魂都抛却不要。   某次她不胜酒力醉倒,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酒店奢华的房间,身边躺了个新出道的小明星。香薰蜡烛堪堪点上,小帅哥摆出任君采撷的姿态,伸手嘟嘴要给她“最神魂颠倒的一千零一夜”。   她返身操起台灯,送他去医院躺了一千零一夜。   娱乐圈水深,人与人之间最真诚的情感,就是不谈情感。   她想此人未必知道她的身份,即使知道,如今她败走麦城,实在也没什么可供贪图。但长久以来的习惯仍然让她心怀警惕,尤其柏钧研和颜悦色,亲切得简直令人生疑。   正常来说,两个成年人说话应该是这种状态吗?蹲在她面前,弯着腰,让她下意识想往后躲,总觉得不躲会被他伸手摸头。   “睡醒了?饿不饿?”   说饿你能给我叫外卖咋滴……   “工程师到楼下了,再过一会儿咱们就能出去。”   我们很熟吗,谁跟你“咱们”。   “你家人在不在北京?要不要借你手机?这么晚不回家,他们会不会担心?”   不,我就是失踪一年我爸都不会担心。   “你还在读书吗?是放寒假才出来打工?”   “我毕业了。”赵亦站起身,听见外面传来人声,淡淡提醒,“修理人员来了,你不用戴上口罩吗?大明星。”   ……   安迪在驾驶座,试图从后视镜观察柏钧研的脸,无果。这世上最难的阅读理解,就是通过阅读表情来理解柏钧研的内心。   影视屏幕上不是他,访谈节目中不是他,真人秀里不是他,社交媒体上也不是他。   他是他的贴身助理,然而很多时候,他都不知道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他。   于是安迪决定直接问。   “钧哥,你是不是看上那妞了?”   老实说,电梯打开的瞬间,安迪饱受惊吓——柏钧研正往一个保洁小妹手里塞纸条,叮嘱说那是他助理的号码,如果将来有什么需要,可以通过这个电话找到他。塞完还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可怕,他家钧哥在不知道对方名字的情况下,给出了自己的联系方式。更可怕的是,到最后他也没有打听到那个保洁小妹的名字。   那姑娘就这样直接走了,连谢谢都没有多说一句,安迪有种感觉,小妹没有当面把纸条扔掉,已经保持了应有的礼貌。   可是,怎么会有姑娘对钧哥不感兴趣?他那国民老公的称号可不是花钱跟水军买的,微博底下的热评整齐划一,一水儿嚷嚷要给他生猴子。   何况那姑娘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好,最多也就皮肤白,眉眼精致,身材根本没看头。   “钧哥,她要是真打电话来,我跟人说啥啊?你该不会存心要睡她吧?人家成年没有啊,这可真的犯法啊。”   柏钧研闭目靠在后座,听到这句方睁开眼,笑骂了句“滚”。   “武志强,你那嘴里什么时候才能吐出象牙?”   “哥,别叫我那村货名儿成不,让我在圈里怎么混。my name is andy wu”   “小姑娘看着挺聪明的。”   “嗯,皮肤也不错,原来你喜欢幼|齿的啊?”   “……不龌龊行吗。”   “嘿嘿,不龌龊我还能叫安迪·污吗?”   “小小年纪不能读书,有点可惜。要是她打过来,把助学基金的联系方式给她。”   柏钧研说完,重新闭上了眼。安迪愣住,又从后视镜看了柏钧研一眼。   男人眉目修长,眼线的末梢微微上挑,是与生俱来的贵公子气派。到国外参加颁奖礼,讲一口流利英文,比母语还母语,采访他的台湾主持人误以为他是华裔。   谁会想到,他曾是个在工地上搬砖的辍学少年。 第4章 肖湛   程小雅蹑手蹑脚开门,打算悄悄溜回房,伪造“只是回来得比较晚”的假象,却和赵亦迎面撞了个正着,这才想起此人从小听着军营的起床熄灯号长大,作息健康得像个老农民。   “第一次约会就夜不归宿,你们为人师表界,果然不可小觑。”   “昨晚雪太大了嘛,而且,又不是单独过夜,肖教授家还有借住的学生,我也是睡得客房……”   “程小雅,你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程小雅缩了缩脖子,自己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缩脖子。按说她年纪比赵亦大,海拔比赵亦高,单论长相,也比赵亦看起来更不好惹——涂上口红就能演坏女人,再穿上高跟鞋简直就是坏女人中的战斗机,怎么现在她既涂着口红又穿着高跟鞋,偏偏还被这小丫头压过一头?   “嘿嘿,具体是指……哪方面的伤疤?”   她伤疤多了去了,凡是涉及肖湛,满满都是情伤,简直足够一名创作型歌手写上十多年的悲伤情歌集。   从当初对他一见钟情到今天,也确实过了整整十二年。   “我真的不知道他会回到t大,听到消息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过去这半个月,我一直躲着他走……毛毛,你信我,我真的不会再像当初那样犯傻了。”   “我不反对你在调查完备、确定对方心意的情况下,多给自己一次机会。但你要注意,不要两次跌进同一个大坑。”   “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毛毛,怎么才能确定对方心意?”   “你问我?”   赵亦的声音含着轻讽,却又明显不想多说。程小雅小心观察,并未找到悲伤之类的情绪,可一想到她昨天哭泣的脸,再看看这整洁得好似样板间的房子,就按捺不住刨根问底之心。   “哎,赵小毛,别说我了,说说你,你究竟是怎么回事?房子呢?工作呢?怎么会被炒的?你不是高级合伙人吗?”   “说了你也不懂。”   “好歹我也麻省理工毕业!”   “房子抵押给银行,被律师函催收了。之前的项目风险判断失误,我作为管理人强制跟投,盲目自信还加了杠杆,全部身家陪得精光。作为合伙人和基金管理人,除了引咎辞职,难道还有第二条路可走?”   “呃……这么惨烈……你那师兄呢?他不是总替你挡事儿吗?他怎么说?”   赵亦捡起一颗橙子,用刀割开果皮,手法干脆利落,口吻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不相干的事:   “他在出差,至今没有联系过我。”   ……   校园里积雪未消,显得空气朗润,时光幽静,颇有一种红墙素瓦的民国余韵。赵亦一路行来,不时有在校生给她递上传单,称她为“同学”,玻璃门前照照,果然还和十多年前一样,素白的一张脸。   所以才会被系主任一眼认出来吧。   她捧着一杯茶,难得感到有些局促,好似叛出师门的弟子重新见到了授业恩师。系主任倒是一团和气,问她毕业之后发展如何。还能如何?博士读到一半肄业,转系去读金融工程,然后进华尔街、回国、下海弄潮,直到彻底湿了鞋。   她平淡笑笑:“有点失败。”   系主任从老花镜上方看她,目光难免带了些许疼爱。这是一个让他印象极为深刻的学生,年纪最小,话语最少,数理能力最强,可以用数学语言量化描述一切,简洁,优美,直击本质,那种天赋,就像巴赫的音乐,充满严格和均衡之美。   “哪里跌倒了,哪里爬起来。”系主任乐呵呵笑着,从抽屉里掏出一盒奶糖,贴着幼儿园的图章,大概是哄孙子专用。他认真挑了一块给赵亦:“尝尝,牛奶味儿。”   赵亦哭笑不得。   可是老教授讲的道理,却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这世上所有的失败,如果不去直面,永远都会是一个失败。   “教授,我不明白为什么出错。模型建立得非常完美,怎么可能结论是错的?数学怎么可能出错?”   “只有一个可能,从一开始,你的假设就是错的。”   “可是之前一直成功……”   “被现实证伪了吗?那就实地看看去,原野调查是一切实证科学的基础。”   赵亦含着奶糖,低头慢吞吞往前走,差点迎面撞了路人。她恍惚道了声歉,却被那个人拦住,低磁嗓音报出她的名字:“05级赵亦?”   赵亦抬眼,呵,狭路相逢。   她也说不清她为什么会对肖湛抱有如此大的敌意。他做错过什么吗?完全没有。面对程小雅的追求,他真正做到了郎心似铁。肖湛从来没有做错任何事,甚至可以说,他从头到尾都做得很对——师生恋,面对这种禁忌的情感,没有回应才是最好的回应。   只是,他一派正直地“对”,便越发显得程小雅一意孤行地“错”。   少女的爱,是宇宙间最坚韧也最脆弱的造物。赵亦亲眼看着那个明艳的少女飞蛾扑火,伤痕累累,冲向满世界的羞辱和骂名,既气恼又无奈。   肖湛没有做错任何事,但赵亦就是不能原谅他,在她看来,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如果没有他,程小雅本可以有更美好的爱情,更简单的大学生活,而不是一步步踏入深渊,无法回头,嘴里说着再也不要和马上忘记,心里却永远不能忘记。   赵亦烦透了肖湛,一旦涉及到自己在乎的人,她就是这么护短和不讲道理。   “有事?”   她明显不想多谈,肖湛却神情恳切:“赵同学,借一步说话。”   “不借。”   雪天微蓝的光从走廊外照来,映在肖湛薄薄的近视镜片上,凤眼薄唇,清冷倨傲,正是赵亦最厌恶的斯文败类脸,也不知道程小雅到底中的哪门子邪。   这只败类也很见鬼,好好在美国当他的名校教授不行,偏偏回来搅乱一池春水,眼看着程小雅博士就要迈入三十大关,他还打算耽误她到几时?   肖湛很少被人这样直白地拒绝,愣怔之余居然露出急切:“只几句话,关于小雅,两分钟就好。”   那份急切莫名取悦到了赵亦,她斜睨他:“请叫她程老师。你们的关系没那么亲近。”   “我……”肖湛清冷的脸似乎飞过一抹红,仿佛雪地飘过一片熏风,“我个人很希望可以和她进一步亲近。”   赵亦的心情在“活见鬼”和“去你的”之间摇摆不定,可一想到自家那个不成器的闺蜜,又无法假装没听到这句剖白。她上上下下的打量肖湛,直打量得他手足无措,才袖手往旁边一靠,做出洗耳恭听脸。   “赵亦同学,你很了解小雅,你觉得,我还有没有机会?”肖湛推一推眼镜,诚恳征询赵亦的意见。   赵亦冷冷瞥他:“多新鲜,这机会在你面前放了整整十二年,它要是个人,这会儿都该上初中了。”   “……当时那种情形,你应该知道,我无法给出任何回应……”   “那也不用那么绝情。”   “我以为,绝情一点,会让她更好处理……”   “她处理得很好,已经好些日子没念叨你了,人的忘性很大,再过几年,你就彻底变成一个路人甲,请问为什么又要冒出来作妖?还有,你那门当户对的未婚妻呢?”   “什么?未婚妻?我从来没有过什么未……”   肖湛有些呆滞,仿佛第一次听到未婚妻这个说法,以至于无法找出合适的言辞来应对。而赵亦这厢,难得榨出来的一点耐心已经耗尽,这委实不是她擅长处理的场景。   人类的情感、暧昧的边界、吞吐的心事……一切都与她严密的左脑思维相违背。她现在满心矛盾,既想直截了当告诉肖湛他没戏了,哪儿凉快上哪儿吹风去,又担心一把推开此人,程小雅博士就真的要把人生彻底奉献给科研和教学事业。   想了半天,她决定简单粗暴地解决这个问题。   “肖湛,说来说去,你就是想泡我们家小雅呗?”   “……呃,对,也可以表述为,我想以结婚为前提和他交往……”   “别酸了。你得先交往得上才行。”   “抱歉……”   “我刚才不是在开玩笑。这么多年,你一次次将她拒绝,就算是颗金刚石做的心,也已经被碾得稀碎。过去一年她快刀斩乱麻,将你从她的生活剥离,其实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   “是……我感觉得到……”   “所以,要是想泡她……”赵亦笑笑,“你和别人没什么不同,我只能说,加油吧,肖教授。”   ……   程小雅下课回家,发现自己的衣柜重新恢复了原样,赵亦那几件格格不入的衣服不见了,整整齐齐叠进了一旁的行李箱,她一阵着慌:“赵小毛,你要干嘛?离家出走?”   “外出务工。”   “务哪门子工,又去干你那万恶的投资事业吗?我跟你说,别干那一行了,你知道为啥现在经济不好吗?就是因为在村里种地的人太少了,到处都是你这种在村口赌博的!”   “放心,这次不赌了。”   “我不信,你个杀千刀的,又要抛下我和苦命的小乔……”   “它都快得高血压了,少给它吃点罐头。你一个人在家注意安全,东西要是坏了,等我回来修,别随便让居心叵测的男人进屋。这次真的不赌了,喏,”赵亦一指五斗橱,“所有证书都锁在那里,我向你保证,绝不再踏足金融圈一步。” 第5章 竖街   赵亦抵达竖街镇时已经入夜。转了三趟车,颠簸六小时,路过一段可以拍摄《荒村老尸》之类恐怖片的郊野,当她终于落脚在这座举国闻名的影视城,已经被耗光了全部的体力。   越发显得同行的妹子精力旺盛。   妹子年纪小,名叫陈苹苹,长了一张红扑扑的苹果脸,多漂亮倒也谈不上,但有青春加持,怎么看都赏心悦目。她和赵亦在转车时遇到,以为赵亦比自己年纪更小,一路照顾帮衬,连行李箱都要帮忙扛,倒让赵大鳄那一贯八风不动的心,生出了一丝过意不去的涟漪。   所以,当陈苹苹红着脸提出自己财力有限,想找一个人分摊房租,赵亦居然一时心软,点头答应了。   一进屋子她就开始后悔。   廉租屋,合用卫生间,卫生条件令人发指。赵亦出身好,父亲是南京军区高官,毕业后又进了华尔街,金融危机之后最艰难的几年,她从大宗商品转做固定收益,赶上了固收部门的黄金时代,二十出头就赚到人生第一桶金——这样一个人,虽然因为性格关系,为人并不十分挑剔,但其实对生活品质还是有所要求,也确实没吃过什么苦。   这种接近社会底层的生活,完全超出了赵亦的想象。   苹苹姑娘倒是兴致不减,东看西看,还冲进卫生间赞叹:“哇!抽水马桶!”赵亦看了一眼黑黄的马桶垫圈,默默从包里翻出一次性手套和消毒液,开始进行系统性的清洁。   这是一个月租金300元的房间。   在竖街镇这弹丸之地,到处都是这种廉价而不实惠的月租房,墙皮剥落,电线老化,有些甚至没有上下水,却仍然住得满满登登。这里是传说中的东方好莱坞,数不清的年轻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像候鸟般来来去去,哪怕年复一年只能当一个普通的群众演员。   毕竟这是梦开始的地方。   陈苹苹显然也有一个朴实的明星梦,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说个不停。   说她小时候跟人学过几天戏曲,镇上人人夸她歌喉好,叫她小百灵。说她看过两本讲表演的书,知道世界上有三大表演体系。又说她最崇拜的明星是柏哥哥,长得怎么帅,拍戏怎么不用替身,怎么勤奋敬业。   说到兴起,还从床上跳下来,到行李箱翻了半天,翻出一张有些年头的大幅海报,用手仔细抻平,小心翼翼贴到墙上。   于是当赵亦举着两只戴一次性手套的手,带着一身84消毒液味儿,像个手术医生般从卫生间走出来,便正好和墙上那个冷峻的美少年迎面撞了个正着。   其实气质是迥异的。   少年人身上某种凌厉的东西,使他整个人英俊得令人难以逼视,这种东西似乎已经被岁月雕琢成了温润圆融,赵亦有些惊叹地想,居然他曾经是这样一个刀锋般的少年。   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他来,因为眉目没有发生太大变化。算起来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见面”,莫名其妙的一种缘分。   或者只是因为他实在太红,而她实在太两耳不闻窗外事。她从小不追星,后来做了影视圈资方,更没有理由再去追星。对于她来说,那些光鲜亮丽的男女,不过是计算投资收益的参数而已。   可她到底错在了哪里?大ip,热门题材,流量小生……按说都是爆红因素,为什么却一败涂地?   换个本子行吗?换个导演?还是换个更加英俊的小生?换成墙上这个男人?赵亦仰面躺在床上,尽量忽略被褥散发的淡淡霉味,脑中的方程式一遍遍自动演算,结果却越来越模糊,直到被睡眠吞没——不管身处哪个时区,每天晚上十一点必然睡着,赵亦的生物钟比自动校准的石英钟还精准。   赵亦醒来是在凌晨四点,并非生物钟失灵,而是被门外走廊上的大呼小叫唤醒。   感觉是要去抢春运前的最后一张火车票。   “怎么?怎么!有小偷吗?”苹苹从梦中惊起,摸出枕头底下的剪刀,睡前她一直在科普赵亦竖街镇的治安问题,据说这里好多武行都混黑社会。   “没有。好像到了上工时间。”   既然醒了,干脆一道起床,早饭胡乱对付两口,裹上外套便出了门。来之前赵亦特意买了件冲锋衣,她的max mara只能过有空调和司机的人生,相较而言,她没有她的大衣娇气。然而二月的竖街镇并不友好,天空飘着绵密的雨丝,因为空气湿度大,越发显得寒意沁人,就算冲锋衣也挡不住空气里的冷。   演员公会的人却一点也不见少。   上面黑鸦鸦的天,下面黑鸦鸦的人,人头攒动,在大厅等待被群头挑中的体会。群众演员是竖街镇最不值钱的东西。在很多导演和大牌眼里,群演不是人,只是东西,一个会呼吸的道具,不需要任何尊重。赵亦一路被人推搡,甚至有人趁乱摸了一把她屁股,简直觉得自己是乘坐跨海邮轮被贩卖到美洲的黑人奴隶。   女生毕竟还是少,她和陈苹苹站了一小会儿,已经得到好几拨人的问询,还有一个自称演员副导演,拉着陈苹苹就要走,被赵亦劈手夺下——她虽然没看过猪跑,但吃过很多猪肉,知道不会有副导演来群演大厅挑人,此人必然没安什么好心。   最后遇到一个还算好心的群头,给她们逐一说明,当群演要先去办暂住证和演员证,女生一般都是群特,一天至少能拿80块钱。80块钱……赵亦想起她曾经每分钟价值80美元的职业生涯,突然有了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怎么可能她坐在a级写字楼里吹着空调就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这分明是她丝毫也不了解的世界。   那个人称“虎哥”的群头费了半天口舌,自然不是为了日行一善,还是想抓走这两个稀缺资源。身材虽然都不够高挑,脸模子倒是不错的,尤其白皮肤那个,纤弱精致,正是适合上镜的心形小脸,要是有台词功夫,拿去当特约演员,演个冷若冰霜的小公主也是行得通的。但他又担心对方未成年,身份证特意拿出来比对,看得满心诧异,居然都26了,那确实没什么前途,戏路太窄,年龄也太大,难怪只能来混一个群演。   赵亦对群演这个身份倒是满意。活道具,剧组一呆呆一天,真正工作的时间不过几小时。唯独就是她俩第一次上戏,完全没有经验,别人都知道带个马扎,她们连个靠的地方都没有——天上依旧下着细雨,到处都湿滑泥泞,倒是很符合戏里的气氛。   是个大ip穿越片的开篇。   女主穿越到古代,在出行途中与家人走散,流落到一个村庄,结果又遭遇匈奴屠村,成为唯一余下的活口。男主是才华横溢但被兄长忌惮的小皇子,正领兵追击进犯的蛮夷,就在他搜寻被血洗的村庄时,女主悠然苏醒。   主角戏没什么特别,假如换个场景,就是普通的情深深雨蒙蒙剧情。重点在于故事发生的背景。要惨烈,要凄迷,要烘托女主的无助和男主崛起的艰难背景。这一切只能靠群演和后期来完成,天公也很作美,云层低垂着,端的是一片凄风苦雨。   赵亦她们已经完成了化妆,因为是第一天上工,只能给普通群演的钱,好在这个妆脸上涂黑、身上带血,加上还得淋雨,日工资比一般剧情多出20块钱,明显能感觉到其他群演都很高兴。   一个长满青春痘的年轻人兴奋地问群头:“哥!咱需要演点啥不?要反抗土匪兵不?”得到劈头盖脸一顿骂作为回应。骂法十分粗野,夹杂污言秽语和人身攻击,让赵亦觉得她和她身边这群人,穿着散发异味的衣服,鞋垫湿透的布鞋,真的是一群国破家亡的蚁民,失去了最后一丝人格尊严。   陈苹苹有点红了眼眶,嘟囔:“怎么这么说话,一点也不尊重人。”   赵亦伸手拉她,示意她躺下别动:“你现在是尸体,不是人。”   过了不知多久,直到被淋得全身湿透,手脚都变得沉重冰凉,导演才对镜头效果表示满意。一群助理簇拥着女主角姗姗登场。和群演同样的妆,脸却没有涂污,只是象征性地抹了几条黑道道,显得格外楚楚动人。   陈苹苹又激动起来:“咦!林倩迪!这是……这是……这是《大漠孤烟》!”   赵亦不知道她激动的原因,《大漠孤烟》这个ip她听说过,确实不错,热门穿越题材,很有大红大紫的潜质,但她当时已经投了好几个穿越剧,便没有再做重复投资。这种影视剧对导演要求不高,只要担任男女主角的流量担当给力,发行人搞噱头有力,基本都能确保收回成本,算是比较稳妥的压仓配置。   陈苹苹的激动难以抑制,居然还坐起身来,惊喜地四处张望,赵亦赶快把她摁倒,然而已经引起了导演的注意:“那两个演死人的!谁带来的!?当个尸体都不会吗?不想演快滚!”   他生气也可以理解,因为此时男主角已经登场,一身玄衣战甲,从远处纵马而来,身姿矫健,英气逼人,到了近旁一勒缰绳,马蹄高高抛起,做出了一个漂亮的定格。   这一条亮相原本可以拍得十分完美,却因为两具诈尸的尸体而被破坏。导演铺天盖地的咒骂声中,男主牵马重回原地定位,背影提拔如箭,居然让某具尸体热泪盈眶起来。   “果然是柏哥哥的戏……他真的不用替身……他看起来好像瘦了……”   赵亦无语,在导演亲自上来撵人之前,捂住了陈苹苹的嘴。   昨天还在念叨她的演员梦,姑娘你到底是来追梦,还是来追星。 第6章 惊马   导演喊cut,演员归位,重新预备开拍。   一群人围上来伺候女一号,补妆,打伞,递热水……水可能不够热,林倩迪瞪了助理一脸,把小姑娘吓得脸色雪白,忙不迭跑去后勤组重新接了一杯水。   “谱真大。”陈苹苹嘟囔,对这位和她家柏哥哥演对手戏的女明星有一种天然敌意。赵亦摇头,这只是常见的明星派头,她见过谱更大的女明星,助理做什么都是错,那是因为美貌被娇惯出的脾气,也是因为压力得不到纾解的抑郁,很多明星过得其实并不开心。   林小姐显然也很美貌,也很容易不开心。   男一号那边迟迟没有动静,林倩迪淋了一会儿雨,按捺不住又要发脾气。导演亲自过来,解释那边马具出了一些问题,要不然先补拍之前的一幕,也是同一场戏:家中年迈的义仆为了保护小姐被当胸砍了一刀,临终前和小姐交代后事。   来得是个很有经验的特约演员。   这种有大段台词的特约演员,在竖街镇称为大特,日工资高达800,算是群众演员这个群体的顶尖,再往上就是拿固定工资的跟组演员了。这个群体不乏一些演技精湛的老戏骨,今天这位大特也很出色,短短几分钟台词,说得那是情真意切、老泪纵横,不由让赵亦觉得有点可惜——她在开拍前碰巧看过这位老人家的简历,从前是演话剧的,搁在他们那个圈里也能称得上老艺术家。只是艺术这东西太过奢侈,自古而今都靠富裕阶层提供赞助才能存续,如今时过境迁,有钱人是越来越没兴趣于舞台艺术了。   老艺术家也得出来卖艺,将表演艺术换成糊口钱。   情绪饱满,情感到位,躺在地上挺尸的群演纷纷感到一阵激动,似乎看到了自己梦想实现的那一天——哪怕没有美貌、身材和后台,也能在镜头前发光发热,可以自豪地说一声“其实我是一个演员”,和最炙手可热的女明星一起飚戏。   好几具“尸体”冒导演之大不韪悄悄偏过头,想多看一眼林倩迪,这朵当红小花尖下巴大眼睛,特别适合哭得梨花带雨。   结果,却看到导演示意停机,等待旁边的小助理冲上前,往林倩迪眼睛里滴人工泪液,然后再重新开机。眼药水扑簌簌滚落,伤心欲绝的小姐握住忠仆的手,说:   “123,1234,12345,1234567。”   好几个第一次当群演的尸体忍不住瞪大了眼。   老戏骨却不愧老戏骨,镇定自若继续往下演,台词接的严丝合缝。只是这一幕怎么看怎么荒谬,陈苹苹忍不住:“一节戏给那么多钱,台词居然都背不下来,这女的真够可以。”   声音不大,却好死不死,被“那女的”全给听到了。   大明星再次感到了不开心。   但她到底是个大明星,不可能和小群演一般见识,兀自憋了一会儿气,伸手喊停召唤导演。导演再次颠颠跑过来,尸体堆里有人惊叹,怎么今天导演特别乖顺,听说是个闻名在外的暴脾气,知情者嘿嘿一笑:“那还用问,带资入组了呗。”大家顿时一脸了然。   谁出钱谁大爷,直接决定了所有人盒饭吃5块钱还是8块钱的套餐。   叫来导演,居然是要改戏,觉得场景设置不够逼真,要从门口到院里,一路尸横,鲜血淋漓,才能更好地衬托悲惨气氛。导演头一回见到林小姐如此走心,居然还开始思考拍摄效果,虽然觉得没有太大必要,但还是尊重了主演的意见,召唤旁边的群演过来几个,沿路参差躺倒,好在男主踏马而过时,镜头能扫到群演的脸。   半天没有人动。   导演无奈,喊:“每人加10块。”安静。“20!”继续安静。林倩迪恼了,直接让助理抽出一叠钞票,红灿灿的晃眼,往地上一丢,“每人200!”这刺激眼球的红终于煽动了群演,人人争先恐后,陈苹苹都忍不住想上前,被另一个有经验的群演拉住:“那钱不好赚,别去。”   “怎么不好赚了,不就换个地方躺尸。”   “马跑得快,又不受控制,上回隔壁剧组有个类似的场景,踩了个群演,肋骨都断了,只赔了几百块钱,都不够看病的!”   陈苹苹被吓住,再看那些抢着去路边躺尸的,果然一个个肩宽体壮、身手敏捷。赵亦从头到尾没动弹,倒不是看不上那两百块,如今她也吃了上顿没下顿,挺想为五斗米折腰的。只是从早上到现在,湿地里躺了几个小时,午饭迟迟没吃,久违的胃痛开始侵袭,实在不想动地方。要说她这脆弱的小身板,小时候还练得不错,这些年做多了伏案工作,越发像个精密仪器,已经无法适应风餐露宿的野外工种。   新场景构建完毕,导演转头看林倩迪,一脸请示上级的表情,大明星扫了一眼,面露不满,一指陈苹苹和赵亦:“怎么都是男的,叫那两个丫鬟也过来,躺大门口,都来当演员了,还不给人露个脸?长得多好看啊,别浪费。”   陈苹苹没料到原来在这儿等着她,愣着没动,群头已经上来拉人。她苦着脸想反抗,却被威胁如果不配合今后不再通知她上新戏,只好扶着赵亦去大门口躺下。青石板冰凉,她们被动作指导摆成横死的姿势,化妆师招呼都没打一声,兜头泼上来一盆血,腥气扑鼻,居然是真的血。   一般有镜头的演员,比如林倩迪用来涂脸或含嘴里的血浆,采用昂贵的进口食用红色素加蜂蜜调配。重要演员如果有大面积出血,为节约成本就用红墨水加粘稠剂,或者番茄汁加素色。但轮到群演,很多时候为了节省成本,就弄点鸡血、动物血随便一泼,省事又逼真,最大缺点就是气味不太好闻。   赵亦本来就胃里难受,再被血腥味一冲,顿时压不住恶心,哇地吐了一大口秽物,正好吐到了陈苹苹身上。这狼藉的一幕却让导演格外满意:“好!就这样躺着别动!服装师,再给她们衣服撕几道口子,摄像准备开拍,来我们坚持一下,争取一条过!”   陈苹苹担忧地看了一眼赵亦雪白的脸,想开口,到底还是老实躺下了。事到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她家柏哥哥对马的掌控力了。想到这里她又觉得有些欣慰,不管怎么说,她和哥哥总算出现在同一个镜头之中。   马蹄声重重响起,由远及近,后面跟着摄影机在生锈的滑轨上快速滑动的声音。只是这马蹄听着有些怪异,似乎不止一匹马,等跑到近前导演才发现,居然男一号骑的黑马背后还跟着一匹白马,马上之人身着银铠,是个眉目清秀的白袍小将。   导演叹了口气。   这部戏让他怎么整,除了带资入组的女一号,还有制作人力捧的男二号,戏剧学院大一的校草,虽然还没毕业,风头已然强过很多出道多年的老人,制作人没事就突发奇想,一定要给校草弟弟加戏。   这场戏他昨晚明明谢绝了,小男孩连马都不太会骑,去演一个骁勇善战的副将已经很吃力,还要学柏钧研树立敬业口碑,重要的正面镜头不肯使用替身,看这马骑得,简直赶上了杂耍演员,不知道还以为他裤裆里进了一个虱子!   导演只顾腹诽校草的骑术,却忘了这位杂耍演员的必经之路上,还横着两具活生生的尸体。两匹骏马一前一后疾驰而来,柏钧研在门前一勒缰绳,分毫不差地复制了刚刚那一幕的完美定格,孰料背后的副将是个半吊子骑手,想学他勒缰绳的动作,反而弄巧成拙,把马给惊了——也可能是地上血糊糊的尸体把马给惊了,雪白的母马一改温顺脾气,暴躁地甩着脑袋往前冲,直接冲过了大门,冲进院子,冲翻了正面机位的摄像机。   兵荒马乱,一片狼藉。   导演急着去看那位校草少爷有没有受惊,摄像急着去看昂贵的器材有没有受损,女一号急着差遣助理给她擦破皮的手肘擦药,没有人注意到刚刚受惊的马在踏过大门时,铁蹄狠狠踩到了一具尸体摊在外面的手。   除了柏钧研。   那小姑娘明显疼狠了,捂着手蜷成一团虾米,半天没有动弹。可能是因为冬天的衣服不够用,道具组拿出夏天的装备出来凑数,这么冷的天穿得十分单薄,衣服还被撕破几道口子,露在外面的皮肤被冻得青紫,肩膀单薄得让人心惊。   柏钧研下了马,分开围上来嘘寒问暖工作人员,蹲到那个群众演员身边,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尽量固定住她的手。   赵亦在钝钝的胃痛和尖锐的骨折痛中,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雪松气息,带着点烟熏味道,像隐藏在极地的小屋,莫名就人想放心地睡过去,昏沉中她被人整个抱起来,耳边听到沉声叮嘱:   “骨头可能碎了,别动。” 第7章 海报   柏钧研这种量级的明星,国内可算一线,亚洲也有名气,通常不会只有一个助理。安迪跟了他多年,从他当选秀歌手时就是亲友团成员,如今早已荣升大内总管,日常拍戏等一应杂事,已经很少需要劳动他老人家亲自出马。   小弟们都很能干,除非遇到紧急情况,一般不会叨扰他这一号助理。所以,当他从浴室出来,发现手机足足七八个未接来电,不由一阵心慌意乱:最近怎么老出状况?难道钧哥又被困进了电梯?   “喂,武哥。”小弟接起电话,听起来并不惊慌,让他放下一半的心。另一半还没放下,是因为小弟的声音诡异,透着八卦和神秘,搞得他也跟着鬼鬼祟祟起来。   他学对方压低嗓门:“什么事?”   “嘿嘿,没事。”   武安迪一股邪火喷薄欲出,没事打这么多电话干屁!正要发作,小弟继续压低嗓音:“武哥快来,第一人民医院,有好戏。”   武安迪怀着看好戏的激动和如果戏不好看打死那小瘪犊子的冲动,来到了竖街镇第一人民医院。医院是公立,却修得倍儿气派,特需门诊比普通门诊区足足大三倍,因为在附近拍戏的明星一个比一个腕儿大,一个比一个金贵。   安迪遵循小弟指引上了特需楼的骨科区,正看到柏钧研轻轻合上门,从病房走出来。小弟跟在后面挤眉弄眼,安迪顿时影帝上身,惊慌急切的一张脸:   “钧哥!咋回事儿!听阿汤说你受伤进了医院!”   小弟悄悄冲他比了一个大拇指。   “没事,轻声点,不是我受伤,走吧,还得接着回去拍戏。”   奈何安迪百爪挠心,也不得不跟着柏钧研往外走,回头看看,房门磨砂玻璃,看不清里头到底演得哪出好戏。   陈苹苹捧着脸,脸蛋红得异常,像一只熟透了的红富士。她连掐了自己好几遍,终于确定不是在做梦,她确确实实和柏哥哥说了话。   内容已经记不清,只记得自己颠颠倒倒,乐乐陶陶,有问必答,好像喝了吐真剂。   依稀记得他问她是哪里人,来竖街镇什么打算,和赵亦是不是同乡……他还认真看了她们的演员证,记住了她们的名字。   “午饭会让人送过来,如果等会儿哪里不舒服,和医生说。”这是临走前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居然还笑了一下,简直能要了她这脑残迷妹的命。她忙不迭说没事没事没有哪里不舒服,男神居然又笑了一下:   “我是说赵小姐。”   哦,赵小姐。   赵小姐的命比她还好,是被柏哥哥亲自抱上的车,又抱着送进的医院,甚至有幸穿了柏哥哥的衣服。陈苹苹悄悄伸手,想去够那件衣服,闻一闻上面残留的气息,猛然醒悟到自己这种行为太过痴汉,又红着脸把手悄悄缩了回去。   这么一来一去,赵亦被弄醒了,目光迷离看看周围:“换场景了?”   命好有什么用,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纯属浪费。   陈苹苹帮她调好病床的角度,又把刚送来的粥菜给她布上:“不是!你被马给踩了,是我家柏哥哥救了你!”   赵亦花了三分钟,才从止痛针引发的迷糊状态中清醒,这三分钟已经足够苹苹和她描述英雄救美的全过程。   “我被剧组的马踩了手,有人帮忙把我送到了医院。”赵亦用三秒钟总结陈词完毕。   “对!你没看到!飞身下马,先拿木板固定住你的手,再抱你上医院,我的天哪,真是太帅了!”   赵亦举起被包的层层叠叠的木乃伊手:“我手怎么了?”   “粉碎性骨折,是不是特别疼?”   赵亦试着动手指,没感觉。其实这点小伤完全没必要上止痛,以前她爸揍她,木头尺子抽断过好几根,区区骨折,他们低估了她的耐痛力。   “你家柏哥哥……是哪位?”止痛剂让她思维速度有点慢,问完这句,她自己想起来了。哦,柏哥哥,那位贴在墙上的男神。昏迷之前的记忆闪回,想起那股雪松气息,赵亦莫名觉得有点不自在。   她打断正在长篇大论介绍她柏哥哥的迷妹:“小苹果,这病房看着不便宜,多少钱一天?”   一语惊醒梦中人,陈苹苹四下看看,终于后知后觉开始紧张。翻了半天|衣服兜,带着哭腔问:“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昨天全都交了房租押金。”   想想她们还有一笔应收账款,赵亦说:“今天的工资呢?什么时候结算?”陈苹苹哭腔更重:“我们不是提前走了么,今天恐怕会白干……”   赵亦和陈苹苹沉默相对,最后她掏出电话,翻出了程小雅的号码。   远程求助热线尚未打通,门被礼貌地叩响。陈苹苹打开门,门外长身玉立,站着一位朝露般清爽的少年。   少年捧了一束香水百合,目光定格在赵亦受伤的那只手,小声地道歉:“对不起,今天都是我的失误……”   赵亦恍然,这是踩了她手的那个人。原来是他。这孩子她倒十分熟悉,参演了好几部她投资的项目,吸粉能力惊人,在她重点栽培名单之列。   懂得尊重最底层的群众演员,不错,值得栽培。   “接受你的道歉。花就不用了,我花粉过敏。”   赵亦简单明了想要将他打发,少年愣在门口,他长这么大,从未在异性面前遭受如此冷遇。陈苹苹不可思议地瞪了赵亦一眼,觉得这丫头是不是秀逗,这可是当红的炸子鸡,未来的大明星。   “啊!给我吧,我喜欢百合花!”   陈苹苹热情洋溢把人迎进病房,赵亦却已起身,迅速整理好衣服和物品,丝毫没有受到伤手的影响,清晰传递了“我不需要你们帮助和慰问”的讯息。   少年厚着脸皮清了清嗓子:“你好,我叫颜忱书。”   “我知道。”赵亦按下护士铃,“最近势头不错,不过演技差点意思,可以多挑一些不同性格的角色来磨练。”   “啊,谢……谢谢。”   颜忱书不知道自己在喜悦些什么,是因为她知道他,看过他的戏,还是因为她指出了他的不足。从来没有人这样直白地指出他那里做得不够好,从经纪公司到广大粉丝,所有人众口一词地给予他褒奖:“宝宝真棒,宝宝真帅,宝宝真是天才”。他不是宝宝,是个年满十八岁的成年男性,不需要制作人和“亲妈粉”们捧在手心小心地呵护。   但这个小姑娘,和所有其他人都不一样。   看起来不大,或许是他的同龄人,目光却格外通透,似乎能看明白很多事。最重要是她对他的态度,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水晶做的“偶像”,漂漂亮亮摆在橱窗就行,而是个能抗摔挨打的男人,他虽然长成了如今流行花美男的style,但一个取向正常的纯爷们谁他妈想做一朵花!   赵亦的性格原本就很直接,加上年纪轻轻带领数百人的交易团队,每年给集团贡献十多亿美元利润,早已习惯了指点江山,却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居然让颜忱书将她引为知己。   少年看看她的演员证、又看看她受伤的手,脱口给了她一个工作offer:   “赵小姐,你伤了手,再当群演可能不太方便,你愿不愿意来给我当助理,就当弥补我的过错?”   陈苹苹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谁知赵亦的答复让她眼睛瞪得更大:   “没什么不方便,我喜欢当群众演员。你把今天的治疗费结了吧,就当弥补你的过错。”   ……   赵亦足足听了陈苹苹两个小时念叨,从天亮一直念叨到天黑,总算哄着她出门帮忙去买饭。临走前陈苹苹还不忘用力摔门:“大妹子我说你点啥好!人家都巴不得飞上枝头变凤凰,你倒好!人往低处走!”   赵亦无法辩驳,只能赔笑。   正因为高处不胜寒,她才需要多往低处走走。   躺在散发湿气和霉味的床上,她回味今天经历的一切。原来一部影视作品就是这样拍出来的,那么多变量,那么多利益纠缠,那么多活生生的人参与其中,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她又想到今天那些主角……《大漠孤烟》,很红的原著,很多的流量明星,放在以往她一定闭着眼睛投,现在却不由地开始思索,那些主角真的合适么?不背台词的林倩迪,初出茅庐的颜忱书,还有柏钧研……她的目光移到墙上的旧海报,脸是合格的,却不知道演技怎么样,这种大红ip剧,难道真的只靠颜值就够吗?   赵亦望着柏钧研的海报出神,并没注意有人在外面轻轻敲门。陈苹苹是摔门走的,摔完忘了锁,留下虚掩的门缝,轻轻一推便开了,将小小的屋子和屋子里的人一览无余。   她将目光从海报移开,看到比海报上大一号的柏钧研站在门口。   他看看她,再看看那张旧海报,压不住的笑意泛上唇角:“抱歉,打扰。”   赵亦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为什么脸红,她很难解释,毕竟她不太经常遇到脸红这种事。教科书上这样说——人在尴尬时会出现脸红和“战逃反应”(fight-or-flight response),均由交感神经系统激活。既然是交感神经,便意味着不受自我意识控制,虽然自我意识告诉她,别脸红,脸红会让这个场面变得更加尴尬,但交感神经还是自顾自地放飞着自我。   她又想起之前看过的一个bbc的资料片。脸红来自尴尬,尴尬来自情商,一个人要感到尴尬,先决条件是能站在对方的角度看问题。对方……对方一定在想,原来这是一个我的小迷妹,疯狂迷恋我很多年,没事就躺在床上对着我的海报yy,却在之前见到我的时候,假装不知道我是谁……   赵亦深吸一口气,女王般正襟危坐,说出了一句幼稚得让她自己都后悔的话:   “这不是我的海报。” 第8章 战逃   柏钧研看着她嫣红的脸,笑意的涟漪在眼中泛滥,脸上却故作认真:“嗯。”   这一声含在喉咙里,像在应答,又像在忍笑。赵亦脸红更甚,战逃反应终于反应完毕,她决定——逃。   在过去二十六年中,赵亦从来没有把“逃”当成过一个人生选项。对于一个传统军人家庭出身的孩子来说,逃这个字意味着耻辱,所以逃兵都应该被枪毙。学不会再学,考砸了重考,就算挨揍也不能随便掉眼泪,赵亦就是这样被训新兵一般训着长大。   但此时此刻,她的手在疼,头在疼,胃一直没停止过疼,身上还一阵阵发冷,这种全方位的物理攻击,终于将她坚不可摧的精神堡垒攻出了一道裂缝。   她实在没有力气再去应对一种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陌生情绪。   “有事吗?我不太舒服,有事麻烦明天再说。”她毫不客气下了逐客令。   不速之客非但没走,反而直接登堂入室了。   这是一间低矮逼仄的小屋子,开门见床,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走进来一个肩宽身长的男人,越发显得拥挤局促。赵亦仰头看他,吃惊于此人的唐突和失礼,谁知更失礼的还在后面。   柏钧研在她面前蹲下来,认真端详她的脸,然后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确实有点烫。”   他的手指带有淡淡烟熏气,但又微凉清爽,再次让她想起北极圈的小屋,以及屋子旁边成片的松木林。赵亦微微失神,她忙不迭躲开,看他的目光已经像在看登徒子。   “我没有恶意。”柏钧研被她的过激反应弄得有些无奈。   这话恕赵亦不能同意。一个当红明星,对一个无名小卒嘘寒问暖,若说存着单纯的好意,她还真的不太相信。衡量风险、判断收益,这是她浸淫投资界多年养成的习惯。她到底有什么值得对方青眼相加?竖街镇的群众演员赵亦,早已不是资本圈的金手指赵亦。   赵亦研判的目光在柏钧研脸上转悠,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头越来越痛,恐怕是白天淋雨淋狠了,即将迎来一场声势浩大的感冒。柏钧研却没由着她继续发扬怀疑主义精神,随手从隔壁床铺捞起一件大衣——还是他自己的大衣——将赵亦牢牢包裹起来。   “……你干嘛?”   “去医院。”   “不去。”   “你在发烧。”   “关你什么事。”   “导演委托我来的,怕你出什么意外。之前医生也说,不能太快出院,需要再观察,担心会有胃出血,假如再并发感冒,可能引起全身感染。起来,去医院。”   柏钧研轻声说话,像在哄孩子的口吻,她这讳疾忌医的样子也确实很像一个孩子。其实这番话说得那叫一个漏洞百出,什么导演会指使男一号去慰问群众演员?什么感冒能引起全身感染?然而赵亦已经昏沉沉辨不清真伪,她在发烧,从内而外都很虚弱,而他有一副好嗓子,像最柔和的黑天鹅绒,让人忍不住想要沉溺其中。   人在病着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寻觅温暖和安慰,不管她自认是多强悍的战士。   柏钧研空着手进去,出来时臂弯里却多一个妹子,可把安迪吓得不轻。这里是竖街镇,狗仔比路灯还密集,柏钧研白天送一个群演去医院,已经引起了消息灵通人士的注意,再被拍到“夜会神秘女子”,这桩绯闻简直分分钟就要坐实。   他忙不迭打开车门,听到柏钧研说:“去医院”。   脑袋当场大了一圈。   “钧哥,钧哥待会儿我送她去医院……不行,我的脸也不能露,我叫阿汤来,阿汤新来的,狗仔还不认识,钧哥你千万别下车算我求你……”   柏钧研随意点了点头,不知道有没有把他的金玉良言听进心里。安迪一万次偷瞄后视镜,终于看清了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姑娘的脸……完蛋!居然还是上次那妞!这回恐怕真的要栽!   在安迪的脑补中陷入和未成年人孽恋的柏钧研,同样也在脑补赵亦的人生经历。   年少辍学,满世界打工,专挑最苦最累的活来做。虽然贫穷,但读过一阵子书,举止言谈都很妥帖,人也聪明,读书时必然是很好的学生。   “以前经常胃疼吗?”   他的声音莫名柔和,听得安迪心里一抖。赵亦烧得糊里糊涂,回答问题完全出于应激反应——不能示弱,不能软弱,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否则迎接她的将是更大的灾难。   “无所谓,习惯了。”她说。   “经常不按时吃饭?”   “工作忙,经常忘。”   赵亦忙起来是真忙,在美国时经常楼下买个热狗,加一杯无糖美式咖啡,站在风里随便就能应付一顿。回国后自己创业,恨不得一天能有二十八个小时——她的睡眠时间是雷打不动的十一点睡六点起,只能从别的地方挤出时间,吃饭时一心二用是常态,接个电话回来继续吃冷饭菜也很常见,时间一久,各种慢性肠胃问题。   柏钧研听了却是另一番滋味,他把声音放得更柔和:“待会让医生仔细检查,可能需要做个胃镜。”   胃镜这个词她是听懂了,抬起沉重的眼皮,昏昏沉沉摇头:   “不要,太贵,我身上没钱。真没关系,老毛病了,吃点药就好。”   柏钧研已经不想再和她争辩,到了医院,车一停,直接把人捞下车。幸好特需楼是地下车库,大晚上的人也不多,但安迪还是吓得不行,一边飞跑着去按电梯,一边给小弟打电话,让他们盯紧最灵通的几个狗仔。   赵亦又回到了白天那间骨科区的病房。   骨科的值班医生十分不满,扔下吃到一半的盒饭,一巴掌拍将过去:“你当我是你家庭医生呢?还能看感冒和老胃病?”   他拍得是柏钧研。   值班医生姓徐,早年间就和柏钧研相熟。原本是不熟的,但这位明星没有大牌自觉,喜欢真身上阵,骑马射箭吊威亚样样都来,时不时需要来看个骨科,于是一来二去便成了熟人。徐医生一身骨科大夫特有的孔武有力,这一巴掌下去简直可以拍碎地砖,柏钧研扶着赵亦不好闪避,只能生受了:“帮忙找个内科大夫,别声张。”   “什么人?你马子?”徐大夫常年给竖街镇的武行看跌打损伤,不但形象如同道上混的,惯口也学了个十成十。柏钧研却答得十分正经:   “我侄女,请注意用词。”   “快别逗了,”徐大夫拿起白天的病历,“她姓赵,你姓柏,这是哪门子的侄女?”   “远房侄女。”   远房侄女此时烧得昏沉,就算想辩驳也无力张口,只在心中默默给柏钧研画正字——凑齐一个完整的就能将之归入变态之列——对未成年少女(虽然只是外表看来)心怀不轨,不是变态又是什么?   徐大夫的亲友给力,再醒来时,赵亦仿佛换了个身体,高烧退却,胃疼消失,像仰面躺在大海上,晒着太阳度着假的那种轻松。   她甚至开始觉得有点饿。   看墙上挂钟,果然又是夜里十点。窗外已然黑透,医院走廊也无人走动,廊灯透过磨砂玻璃映入,显得温柔静谧。   赵亦叹了口气,这不是中国惯见的医疗环境,空旷得好像美国末日片,只能是因为收费高昂。她从包里翻出手机,拆下卡槽,换了一张sim卡。   振铃一响即通,听筒传来振聋发聩的怒吼:   “赵小毛!你死哪去了?居然敢给我玩失踪!手机不在服务区!你可以啊你,为什么还给我打电话!死在外面算了!”   “程老师,我手被马踩骨折了,胃溃疡发作,还发高烧……”   赵亦佩服自己,居然学会了撒娇。虽然在撒娇高手看来,她听起来仍然淡漠,也就是稍稍放软了一点声音,但对于赵亦而言,这已经可以上升到“士可杀不可辱”的人生高度。她一度觉得靠撒娇来达到目的是一种屈辱,程小雅花了很多年时间来纠正她这种错误的人生观——强者未必不能示弱,而且,一个人如果连个撒娇的对象都没有,人生该有多么可悲。   不得不说,程博士十分擅长洗脑。   “程老师,我现在好饿……”   可能是当了一天群众演员耳濡目染,赵亦居然也显示出一丝现学现卖的演技,她还不失时机地吸了吸鼻子,话筒那边传来狠狠一声叹息:   “说!王八羔子!现在在哪?”   “竖街镇。”   “竖……你干吗去了?找那个给你搞砸项目的导演报仇吗?冲动是魔鬼啊赵小毛!”   “我不冲动,我就是饿,今天只吃了一顿,我昨天交完房租,身上一分钱都没了……”   “你也有今天啊赵大鳄,说吧,想吃什么?要多少钱?”   “三万。”   “……你这是要吃熊猫啊!?”   “有急用。”   “行吧,老规矩,给姐叫声好听的。”   赵亦翻了个白眼,尽管曾经演练过很多次,但每次开口时,她还是无法面对自己的羞耻心。按照程小雅的说法,她一撒娇就浑身肌肉紧绷,像要随时暴起杀人,怒其不争的程老师便对她进行了十分残酷的特训——每次赵亦求程小雅办事都要按照规定套路演练一遍,那台词,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赵亦深吸了一口气,紧紧闭上双眼。   “程老师,你最好了……”   “程老师,拜托……求你了……好不好嘛……”   “程老师,我会一直做你的乖乖小心肝……求你……”   赵亦越念声音越小,手握拳,脸发红,脑袋埋到枕头底下,深深怀疑程小雅这套理论究竟是如她所说,“为了帮助赵小毛建立更加完善的心智和情感反馈机制”,还是单纯为了满足她个人的恶趣味。赵亦完全有理由相信,后者可能性居多,因为对方再一次笑得地动山摇,还点评回味她的表现:   “啊哟赵小毛,你再多练练,千万别这样直接跟男人撒娇,听起来跟个小机器人似的,人家会怀疑你是外星来的在模仿人类哈哈哈哈哈哈……”   “你够了!”   “好好好,我的错,不要恼羞成怒,马上给你转账,但有一个要求,不许再给我关机!”   手机传来汇款到账的震动,赵亦查看完毕,关机,拔出sim卡,全部动作一气呵成,仿佛这样就能把过去那几分钟的耻辱证据消灭干净。她正要松口气,打算待会就下楼把住院费用结清,早日躲开柏钧研的魔爪……她总觉得此人有点居心叵测的感觉,忽然发现病房的门不知何时开了一道缝——可能就是在她刚刚闭着眼睛搞羞耻play的时候——一个高挑身形倚在门口,一脸莫测,走廊的光线从身后照来,完全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   赵亦愣了片刻,再一次,不能控制地、太阳风暴似的……被交感神经夺取了身体的控制权。 第9章 邹燕   半昏半亮的房间,赵亦裹紧被子坐在床上,长发披散,下巴尖俏,莫名给人红颜薄命的感觉。   柏钧研摇头,想要甩开这个没来由的想法,未果,刚才那一幕在脑海反复回放。小姑娘双手攥拳,分明含着屈辱和不愿,她在委屈自己。因为被生活所迫,不得不放弃尊严,这种时候被人撞了个正着,显然让她的委屈翻了倍。   眼看她一张小脸涨得血红,一贯镇定自若的小姑娘,居然惊慌得不知怎么应对,他不由皱了眉。他想是不是该回避,又担心他转身走了,她会立刻哭出来,犹豫良久,还是推门而入,在她面前蹲下,鬼使神差把手伸进口袋,摸出一只棒棒糖来。   棒棒糖是安迪买的,粉红糖纸,卡通图案,要多幼稚有多幼稚。柏钧研不吃甜,随身带糖只是为了戒烟。他的少年时代过得艰辛,曾有长达三年的时间在建筑工地挥汗如雨,那一段人生渐行渐远,如今留下的印记,只剩下排列整齐的腹肌和难以摆脱的烟瘾。忽然一天他说打算彻底戒烟,这让同甘共苦过的安迪感到十分不能理解。   毕竟在他看来,这是纯爷们的象征,也是年少青葱共同的回忆。为了报复柏钧研的背叛,他专挑花花绿绿的卡通糖纸来买,但柏钧研什么心理素质,走红毯时都能叼一根,叼雪茄似的,要多坦然有多坦然。   “为啥非戒不可?是不是女魔头逼你?那女的就想把你往娘炮了整!”   安迪一直不爽柏钧研的经纪人邹燕,开口“女魔头”,闭口“老妖婆”,奈何人家已经是联合传媒旗下子公司的大当家,无论身份还是地位都能压他一头。   “不是。”   “是不是开始嫌弃兄弟?不嫌弃就赶紧来一根!别磨唧!”   柏钧研无奈:“大强,我的粉丝群体,90%以上都是青少年。”   赵亦却不知道这些前因后果,盯着那根印有小女孩图案的棒棒糖,迅速将柏钧研划入变态行列。   “接下来是不是还要带我去看金鱼?叔叔,让你失望了,我今年26了,不是16岁。”   一贯以气质清新、品位出众、风度优雅闻名的当红小生,生平第一次被人质疑人品,是在一座故障的电梯,对方真心诚意请教他是不是公安部a类通缉犯;第二次被人质疑人品,是在一间昏暗的病房,对方冷嘲热讽暗示他是不是想对未成年人实施猥亵。   两次居然还是同一个人。   柏钧研越想越觉得可乐,笑得难得畅快,让门外匆匆赶来送宵夜的安迪吃了一惊。然后,他听到了柏钧研的声音,不似平时那般懒洋洋的,也不似镜头前那般亲切平和,有些严肃,有些冷冽——他一旦严肃起来就会显得冷冽,为此被邹燕挑剔过很多次,总叫他多笑一点,再多笑一点,毕竟一个冷冰冰的偶像在暖男当道的时代已经不再流行。这种改造是如此成功,以至于从十六岁就和他相识的安迪都已忘记,柏钧研曾经是一个多么倨傲冷峻、拒人千里的少年。   “赵小姐。”柏钧研正色,认真看着她的眼睛。“因为一些盲目的自信,和对自己名气的误解,让你对我产生了一些不必要的误会,在这里郑重向你道歉。虽然有点晚,但请允许我做一个正式的自我介绍:我叫柏钧研,柏树的柏,雷霆万钧的钧,研究的研。是本名,不是艺名。我今年29岁,19岁以选秀歌手的身份出道,是一名歌手和演员。因为一些个人的经历,我比较在意因为家庭原因而被迫辍学的青少年,并且为此成立了一个基金,民政部正规登记,用于帮扶那些中途辍学的学生。如果你也有这方面的需要,请跟我说,我很愿意提供帮助。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值得以更好的方式生活,像现在这样……很可惜。”   赵亦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先前那些次相遇,都只是人海中的擦肩而过,和便利店、地铁站里随便跟人打个照面没有什么区别。直到现在,他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他的名字和目的,她才真正和他相遇。   她也第一次看清楚他的脸。   不是十年前的海报上那个冷峻的少年,也不是十年后的海报上那个耀眼的明星。他的脸被窗外路过的车灯照亮,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眉目俊拔如汉代隶书,笑起来有无限风流,然而一旦收敛笑意,却有一种老派的、堂堂正正的英俊。好像《罗马假日》里那个记者,就算看着落魄,穿着肩膀松垮的西服,也有公主坦然跟他回家,睡他的床,借用他的浴室。   这样的人可以信任,因为有一双十分干净的眼睛。   那双眼睛现在认真地将她看着,目光流露出真诚的可惜……赵亦再次记起刚刚那场羞耻play,脸颊毫无预兆又开始烧红,这神奇的一天,简直用完了她整年的脸红额度。   她移开目光,表情不自然到极点:“谢谢你的好意,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你才26岁,还很小,一切都还来得及,如果你想回到校园,我可以提供资助……”   “真的不需要。”   赵亦不知怎么跟他解释,她原本就不擅长述说自己的故事。柏钧研却把眉头越皱越紧:“如果你现在急用钱,我也可以暂时帮到你,那位程老师……听上去似乎抱有不太好的居心。”   赵亦捂住滚烫的脸,想化作一道青烟当场消失。该死的程小雅,看她干得这叫什么事!?   “你想多了……”   “他是你的什么老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请不要多管闲事,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赵亦几乎跳脚,就算毕业答辩时被一个不学无术的校外评审故意刁难,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气急败坏。柏钧研愣住,目光拂过她抗拒的神情,点了点头,似是尊重她的个人意志,再开口时,声音却不自觉染上了疏离:   “是我唐突了,抱歉。”   ……   安迪目不斜视开车,无需借助后视镜都能感觉到后座的低气压,原因不言自明——这祸,是红颜祸水的那个祸。   可惜了他的眼力价,和钧哥一起站在门口,听说小姑娘饿了一整天,没等老大开口就主动跑去买了宵夜。一路捧着烫手的鸡汤小馄饨飞奔,却撞上两个人不欢而散,听话里话外的意思,那个一脸清纯的小女孩,感情经历居然还挺丰富。   越得不到越想要。这下要糟。   安迪瞄一眼后视镜,小心翼翼打了个岔:“钧哥,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说。”   “先听……咳,先说好消息吧。天气预报明天暴雨,外景临时取消,可以休息半天!”   “嗯。”   “咋不高兴呢,哥你不就喜欢下雨天躺房间看书。”   “坏消息呢?”   “那个,刚我去买了碗馄饨,看你往外走,一着急忘了送进去,赵小姐还饿着呢……”   柏钧研面无表情,从后视镜看过去,长眉斜飞入鬓,不好相与的模样,像极了演义小说中七情不动的冷郎君。他沉默了半晌,说出来的话却不冷情:   “叫阿汤再买一碗送过去。”   至此安迪终于确认,阿汤是个很有前途的小伙子,而他的麻烦即将开始。他长叹一口气:   “钧哥,要么还是喊个外卖吧?阿汤在酒店公寓,动不了窝。”   “怎么?”   “老妖婆来了……”   “叫邹姐。”   “嘿嘿,这不是叫顺了口……”   “就怕你叫顺了口。”   “哎呀我会小心的,钧哥你别板着个脸了,邹姐看到又得啰嗦半天。”   柏钧研回到公寓,已经换上了邹燕喜欢的面具,态度温润,眼角带笑,声音都是如沐春风的:“邹姐,什么事,劳您亲自来一趟?”   “小白眼狼,没事我就不能来了?”   没事还真不敢劳动邹燕大驾,她名义上是经纪人,其实早已拿到联合传媒的股权。柏钧研算她带出来的最后一个明星,也是最耀眼的一颗星,若是用赵亦那套复杂的算法,他约等于联合传媒半壁江山——可以说是邹燕成就了柏钧研,也可以说是柏钧研成就了邹燕,所以她待他到底还是不同,例如他的整个团队都跟着他叫她“邹姐”,因为“邹总”听着显得生疏,她不愿意和柏钧研生疏。   只是这孩子从第一天起,就一直对她礼貌而不亲近。   邹燕低头,十指蔻丹鲜红,拂过光可鉴人的大理石桌面。倒影中她和十年前并无太大区别,依旧丰润的脸,鲜妍的唇,谁说金钱不万能,她就有本事把自己定格在盛放的季节。   可是那个她从建筑工地捡回来的俊俏男孩,却和当年大不相同了。 第10章 软肋   回南天,落地大窗凝满了水珠,渐渐聚集成串,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划痕。   雨也是在这个时候落下来的。   细密无声,反倒叫人觉得压抑,邹燕眯起猫样的眼,细细打量倚在餐台边的男人:宽肩长腿,姿态懒散,看起来漫不经心,衬衫底下却隐约可见肌肉的形廓,仿佛蕴含无穷力量,像草原上的猎豹,成熟雄性的魅力。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男孩已经长成了男人。   不再把桀骜和锐利摆在明面上,学会隐藏真实情感,学会在愤怒时和颜悦色,学会挑起一边嘴角的那种笑——像《乱世佳人》的白瑞德,胸有成竹,自有章法,不再让你轻易摸清楚他的盘算。   邹燕突然生出一把无名火。   火是冲着安迪发的,嫌他把这间公寓打理的不够好,又嫌柏钧研气色不如往常明亮,口吻关切而苛责,介于老妈和老婆之间。   安迪陪笑:“邹姐您别恼,咱糙老爷们一个,哪有那么细致……”   “看看这个乱!钟点工不会请?付你那么多工资都是打水漂?”   工资又不是你付的,是我钧哥自掏腰包……安迪腹诽,脸上却还带着笑:“钧哥不喜欢别人动他东西……”   “那就自个儿手脚勤快些!”   “您看我这粗手粗脚,做家务确实不在行,要不,咱还把vivi叫回来?”   安迪也不是省油的灯,这时候提起vivi,明显是找邹燕晦气。vivi是柏钧研先前雇过的一个助理,手脚麻利,井井有条,再没有那么能干的小管家婆,结果没两周就被邹燕炒了鱿鱼,理由是嫌她说话有口音——小女孩是有点苏南口音,讲话自带吴语的绵软,配上忽闪的大眼睛,一开口就能叫人心头一软,这种危险角色自然不可能让她留在柏钧研身边。   除了这个名叫vivi的小助理,还有对手戏的女明星,同公司的小师妹……邹燕擅长把危险掐灭在萌芽状态,经常能察觉到莫须有的红鸾星动,安迪私下里经常说她司马昭之心。她棒打鸳鸯的理由也很堂皇,“大众情人只能属于大众”。效果也很显著,眼看着柏钧研越来越清心寡欲,不管是新出道的小师妹暗送秋波,还是作风奔放的女明星半夜敲门,一律信号接受不良,简直进入了老僧入定的禅境。   “vivi?她不是去给方玉隆当助理了?怎么,最近还有联系?”   邹燕猫样的眼忽然睁圆,让安迪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有点后悔自己多嘴。邹燕手段百出,居然有本事让方玉隆开口找柏钧研要人,那位是演艺圈一哥,有人脉有资源,全国人大的会场都有他一张名牌,就算柏钧研再当红,也不能随便将人开罪。然而此人咸湿,举世闻名,突然看上vivi,当然不是因为他缺一个助理。   柏钧研卖了很多人情才把vivi平安送走,个中曲折,显然不能让邹燕知晓。   “邹姐,下雨天冷,要不要喝一杯?”眼看安迪脸色发白,柏钧研适时开了口,未等邹燕回应,已经主动起身去酒柜取出一支黑皮诺,“宝尚父子的小耶稣,您最爱的酒。”   柏钧研身段修长,十指修长,站在落地窗前,光是慢条斯理开酒就已经是一场视觉盛宴,邹燕立刻忘了前文,笑出两个甜甜的梨涡:“还是钧研懂我。”   安迪这回不敢造次,奉上两只水晶酒杯,识相地退出门去。   雨还在无声坠落。   室内气氛却已不再压抑,这间公寓是邹燕亲手挑选,亲手布置,自然也充满邹燕风格,华美,丰盛,宝光流转,似有名贵牡丹在暗室缓缓绽放。   柏钧研抬眼,终于意识到今日邹燕有所不同。   纵使在盛产美女的娱乐圈,邹燕的外形也绝不逊色,事实上,她正是以演员身份入的圈。只是她出道甚早,大众审美还停留在面如银盘的古典形态,如她这般杏眼桃腮的妖娆面相,不是演军统特务,就是演青楼女子,委实很难出人头地。所幸遇到贵人点拨,转头做了幕后,反倒渐渐摸清门道,有了一番成就。   时光沉淀,邹小姐成为人们口中美貌与智慧并存的奇女子。   眼是猫儿眼,心是解语花,能在顾盼流转之间,轻易把难题搞定。这是一个知道自己长处,并懂得随时发挥这项长处的女人。   大波浪,裹身裙,烟视媚行,一身梦露式的风情,虽然这风情很少和柏钧研抖露——也抖露过,收效甚微,她在挫败之余将之归结于少年人缺乏阅历,毕竟在很多圈内大佬心中,她是无数人念念难忘的朱砂痣。   邹燕从未像这样直白地对他放过电。   空气中布满了暧昧的信息素,柏钧研倚在餐台一动未动,目光静静扫过她松松挽起的发,半掩半开的披肩,勾在脚尖晃悠的高跟鞋,突然轻轻一笑。   “怎么?”邹燕声音也娇甜起来,渍了甜酒一般,一改先前对安迪的疾言厉色,舌尖似不经意舔去唇边的红酒。   “这酒得醒三十分钟,虽然是黑皮诺。”   一句话打散全部旖旎气氛,邹燕含着一口酒,神情僵硬,更加让他笑意加深。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说过话,有一说一,毫不伪饰,完全不顾及他人心情,想来是被某人传染。   邹燕笑得讪讪:“长进了,以前你哪分得清赤霞珠和黑皮诺。”   “以前我喝自来水,路上看到矿泉水瓶都要捡起来卖钱,过去这十多年,感谢邹姐再造之恩。”   “嗐,说这些干什么!”   邹燕懊恼,明明开场气氛良好,再次被柏钧研搅了局。他待她总有一种过于隆重的尊敬,以至于无法让剧本按照她期待的方向进展。她撩了撩卷发:“上回和你商量的事,考虑得如何?”   她说的是微整形。   这在圈内是公开的秘密,精卫填海,愚公移山,乍看变化不大,前后十年照片一比,每个人都面目全非。柏钧研靠着先天优势,坚决抵抗了十多年,终于触及邹燕忍耐的底线,她开始频繁给他安排去日本的通告行程。   “能不能不动?”   “又不让你大动!你也知道,如今流行花美男,你得往精致了整。”   “我对外表没那么在意。”   “粉丝在意!你以为她们爱你什么?难道是灵魂?你看最近红的那位,女主角都不敢和他比美,可是人家就是爆红,现在就流行雌雄莫辩,你再不努力真的会过气!”   “我下一部戏,可能不适合过于阴柔的扮相。”   “什么下一部戏?什么时候定的档期?我怎么不知道?”   “还没定,陈冀才导演和我说了个意向,没来得及告诉您。”   “陈……他的戏不可能大卖!我不同意!”   邹燕将酒杯拍在餐台,说不清心中是愤怒还是惊慌,她的男孩在一点点脱离她的控制,明知她一定会反对,却轻描淡写说出来,口吻在商量,态度却不容商量。   “你接这部《大漠孤烟》,就没有事先征得我的同意!”   “热门ip流量偶像剧,您不是一直希望我接这种?”   “……”   “方玉隆是投资人之一,您不是总说,要和他搞好关系?”   “……那你就趁热打铁,多演几个人气男主,去跟陈冀才折腾什么?他哪一部戏红过?”   “我尊重您的意见。我会慎重考虑。”   ……   赵亦吊着个手前去开门,发现门外站了位风情万种的美人,身后跟了个殷勤万分的群头,程小雅不耐烦地直摆手:“我不演戏,我来找人。”   这竖街镇的演员公会当真不懂得保护个人**,她的住址这么好查?居然接二连三有不速之客找上门。   关门已经来不及,赵亦只能一如既往装可怜。其实她用一只手甚至可以在键盘上顺畅地打字,但程博士一出现,她立刻生活也不能自理了,午餐也不能解决了,泼泼洒洒给她倒了杯白开水作为唯一的待客之道,然后理直气壮指使远道而来的客人:“小雅,我中午想吃糖醋里脊。”   程小雅不知道自己操的哪门子心,她长得如此不贤妻良母,为什么总要做这种贤惠的事?老母鸡兮兮的,发现“您拨打的用户”再一次“已关机”,慌得一晚上没睡好觉,连夜买票飞来影视城,生怕赵亦一个人出点什么事。   “我能出什么事。”   赵亦心安理得吃着程小雅亲手做的糖醋里脊,居然用一个简单的电饭锅就能做出这种美味,谁娶了程博士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那个谁……”程小雅吞吞吐吐,“一直都没有联系你?”   赵亦嚼了嚼嘴里的肉,突然觉得肋骨下方轻轻一抽,说不好是酸楚还是疼痛,大概又被戳到了吧……人们常说那个软肋。   每个人都有软肋,赵亦的软肋姓周,名铭城。   他们邂逅在三月的校园,风也柔软,花也柔软,赵亦和同门师兄从实验室出来,遇到他的室友周铭诚,一眼看到赵亦,毫不造作地惊艳了一把:“唷,哪来的小师妹,真养眼。”   周铭诚是风云人物,女朋友一个接一个换,什么类型的女生都能欣赏,赵亦却很少被异性这样欣赏过。她向来比同班同学年纪小,而且一小就是四五岁,人家情窦初开的时候,她还是一根尚未长开的豆芽菜,等她终于开始青春萌动,手里却已拿到t大的录取通知书。按说大学校园最适合恋爱,然而直到本科毕业,赵亦都没机会开始她的初恋——起初是功课太忙,每学期至少60学分保底,她对自己一贯高标准严要求;后来则因为名头太响,物理学院知名神童,奥赛金牌,连年特奖,一手搞冷原子,一手搞凝聚态,除了国家级实验室,凡人哪敢随便对她伸手。   周铭诚却直接伸了手,轻拍她柔软的发顶:“小师妹,想不想吃冰激凌?师兄请你gelato。”   那天赵亦攥着一筒冰激凌,直到化成一滩水,都没好意思吃上一口——她的家教不允许她在公众场合吃东西,她的家教还认为甜食会让人变得软弱——这句话也许没错,因为当她闻到冰激凌融化的气息,心也随之一起融化坍陷,粉红的,酸酸甜甜的,她再没有忘记过那筒冰激凌的滋味,草莓加小红莓。   那一年美国东海岸的春天来得早,满校园都是穿裙子的长腿女生。赵同学从小到大没怎么穿过裙子,衣柜里一水儿牛仔裤运动服,却在那一年的柔软春风中生出奇思妙想:是不是应该去逛街买条裙子。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第11章 避雨   转系,去纽约,一路追随他的脚步。   她不知道周铭诚知不知道她的心意,也许不知道,因为她暗恋得隐忍而含蓄。也许知道,因为他确实待她与旁人不同,开口闭口小师妹,疼爱之情溢于言表。甚至有一次,他在酒醉之后拥她入怀,逼她使出了从小练就的擒拿格斗术,气喘吁吁将他制住,忐忑不安问他,她是谁,周铭诚迷迷糊糊睡死过去,口中轻声嘟囔:小师妹。   正因如此,她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就像钢铁侠的女秘书,在漫长的暧昧和彼此的依赖中,慢慢靠近幸福的终点。   直到那一天。   她仓皇出逃的那一天。   公司茶水间。但凡秘密被撞破,都在诸如此类的地方,洗手间、打印间、茶水间。公司的茶水间有个隐蔽转角,站在那里冲咖啡,外间很难轻易发现,于是她边冲咖啡边听了一场“口述历史”——某位合伙人的风流艳史,床上如何花样百出,如何擅长蜜语甜言……顺带嘲讽了某个发育不良的搓衣板,毫无手感不说,居然碰都不让碰,乏味又死板,活该当一辈子老处女。   她听着听着,把热水浇到了手上。   杯子落了地,外间终于发现了她的存在。年轻的实习生泼辣自信,慌乱过后对同伴轻松耸肩:   “怕什么,这女的搞砸了最重要的项目。周总说了,下周我转正,她会被炒鱿鱼。”   赵亦走得仓皇,手机始终关闭,生怕接到周铭诚的电话。   她想自欺欺人,可惜她一点也不傻。就算当初傻过,也不会一直傻。   “他没联系我。”赵亦放下筷子,若无其事对程小雅说,“放心,应该不会再联系我。”   ……   清晨六点,赵亦准时醒来,一只手洗漱完毕,在陈苹苹还在跟闹钟搏斗时,已经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你都工伤了,怎么不多休息两天啊?”   “怕没钱付房租。”   “我帮你付呗。对了,昨天来的那个美女,是你朋友吗?”   “是我……债主。”   “乖乖,追这么远来要债啊,你欠了人多少钱哦……啊呀,妹子,你这手不行的,群头不会同意你参演的,被镜头扫到就穿帮了。”   陈苹苹乌鸦嘴,虽然赵亦已经用宽袖衫盖住打了石膏的手,还是被群头一眼扫到:“诶,那个群特,那个小姑娘,别往里进了,你这样不能行!”   “虎哥,我快吃不上饭了,不能停工。”   赵亦平平静静说话,但是配上她雪白的脸,尖尖的下巴,就显得格外楚楚可怜。陈虎的心已经软了,可又不想砸自己饭碗,只能好声好气劝她:“今天这场戏要演丫鬟,你那手怎么端茶倒水?”   “演尸体也行,不当群特,群演就行。”   “……今天室内戏,哪有尸体给你演!”   两厢正在拉锯,一辆漆黑锃亮的保姆车在门口停下。陈苹苹眼尖,一眼认出她男神的坐骑,喜形于色对虎哥吹嘘:“哎!哎!我们和柏哥哥一起进去总可以的吧!他认得我们呢!”   赵亦一愣,目光转向滑开的车门,才刚看到一双迈出来的长腿,耳朵已经忍不住有点发热。   神经!这造反的交感神经!   有什么好尴尬的?就因为被误会,无法辩解,不欢而散了吗?   他究竟会怎样想她呢?不识好歹,不思进取,不懂自爱吗?   赵亦满脑子毛线团,陈苹苹已经冲上去,隔着一个人高马大的保镖对柏钧研欢快地招手。   陈虎毕恭毕敬上前招呼:“柏先生,你和她们认识吗?”   “不认识。”   抢着答话的人是赵亦,说完拉着陈苹苹就走,生怕场面变得更加尴尬。   柏钧研停下脚步,被墨镜遮住的脸看不清神情,只见唇线削薄,殊无笑意。他稍作停留便接着往前走,并没有多看她们一眼,正好印证了赵亦的话。   陈苹苹顿时愣住,嘴里难过地嘟囔:“唉?昨天还跟我聊了半天呀,不认得我了吗?”   ……   最终陈虎还是给她们放了行,因为陈苹苹坚持声称和柏钧研熟识,甚至拿出手机里的合影为证,陈虎宁可信其有,勉强给她们找了个混迹人群中的戏份。   胶片转动,开机的喊声此起彼伏,赵亦举着一只伤手,总算再次进入了拍摄现场。   拍戏,比想象中要复杂和枯燥的多。   一遍遍调整磨合,每一个人,每一台机器,像巨大机器上转动的齿轮,一个出错,满盘皆错。群演真正上戏的时候少,大部分时间都在等待中度过,正好给了赵亦观摩学习的机会。   她默默观察,慢慢修正自己的认知——文化产品,和她熟悉的金融产品真的完全不一样。   如此感性,难以量化,无法用简洁的方程式来概括描述。资方永远瞄准产品的投资回报,通过衡量需求,设置模型,力图最大化投资回报。但这件产品究竟在瞄准买方的哪种需求,她居然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单就这部作品而言,似乎导演自己都说不清楚。   新生代导演,不太有话语权,作为整部剧的创作中心,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种悲剧。赵亦眼看着制片人打电话来提要求,女主演对剧情提要求,甚至执行导演都仗着资深经验来挑战两句……才短短一天,一个关键情节就被改了好几遍,不由怀疑等到最后完成剪辑,故事是不是已经变成和初创剧本截然不同。   夹带的私货越来越多。   女主角的要求也格外多。   基本都集中在“如何更好地展现本人美貌”这个方面。哭起来要美,逃命要美,连滚带爬跌进泥坑也要美。实在无法达到她的要求,就火速修改剧情,编剧助理的配合程度极高,赵亦认为她应改名为女主角个人助理。   柏钧研从头到尾不发表意见,戏里戏外一以贯之的冷脸,仿佛一进影棚,他就真的变成了生人勿近的小王爷,而不再是他自己。赵亦想,这可真是典型的体验派演员。与他相比,林倩迪属于百分百超脱派,演什么都像她自己,哦,不,像她自己的自拍,加了三道滤镜。   赵亦像一台精密仪器一遍遍扫描全场,因为身材娇小,又做素净的村妇打扮,并不十分引人注目。但陈苹苹个子高,脸上又总是元气十足的兴奋表情,到底还是引起了注意。   “我拍戏不喜欢许多人看着,林导,能不能清清场呀。”   林倩迪娇声抱怨,对陈苹苹和赵亦的方向翻了个白眼。这女人的心胸只有针鼻大,为了陈苹苹的一句话就百般刁难,实在记仇得很。很快工作人员上前来赶人,赵亦拉住想要抱怨的陈苹苹,闷不做声走了出去。   临出门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影棚一角,柏钧研靠在躺椅上休息,墨镜扣在鼻梁上,大约是睡着了。这一整天他们没有任何交集,目光对视也不曾有,但她就是觉得空气中似有若无飘散着某种名为“尴尬”的情绪,藕丝似地拉扯不断,十分扰人心神。   理由?说不清。又是一件无法用方程式来描述的烦心事。   外面的雨下得极大。   漆黑夜幕中,无根水如倾如泼。檐下挤满了躲雨的群演,据说半夜还有另一场戏要开拍,一群人顶着不知哪里捡来的遮雨油布,挤在一起靠体温取暖。   都是一群大老爷们,赵亦和陈苹苹不方便一起挤进去,只能贴墙站着,尽量让屋檐多挡一点雨。奈何风还大,整条走廊都被淋得湿透,没一会儿,赵亦的裙子已经湿了一半,沉甸甸贴在腿上,寒意慢慢渗了进来。   脑袋昏沉,眼睛发晕,好像又有点发烧的迹象。   陈苹苹让她尽量靠里站,自己挡在外面,拍胸脯说她从小干农活,水稻田里插秧一站一整天,这点风雨都是小意思。赵亦心里发暖,似乎身体也不那么冷了。她和陈苹苹紧靠在一起,闻着空气中雨水的气味,居然渐渐还有点犯困,看看手表,夜里十一点,已经到了她该睡觉的时间。   “妹子,这儿睡觉容易着凉,醒醒诶。”   陈苹苹轻拍赵亦,没用,她感着冒,再加上生物钟,真是站着都能睡过去。一旦睡意上来,寒意便更清晰,赵亦昏昏沉沉发着抖,忽然觉得风声一小,一把巨大雨伞挡在眼前。   撑伞的是个黑衣壮汉,彬彬有礼的脸:   “二位是否需要雨伞?”   壮汉先生客客气气,一身笔挺的黑西装,穿得像个詹士邦,说完还把手伸进怀里,用掏枪的姿势掏出几个方形塑料袋:   “二位是否需要暖宝宝?”   “……”   体贴的山形壮汉和他从天而降的雨伞,将赵亦和陈苹苹挡得严严实实,几乎一点雨丝都淋不到。陈苹苹心里感激,忍不住搭话:“大哥,多谢您,这大晚上的,您站这儿干嘛呢?”   壮汉身姿笔挺、目不斜视,似乎不愿多聊,半晌才答复:“上班。”   ……大半夜的,又不是去银行提取巨款,剧组为啥要请个保镖站门口?他这是上的哪门子班?   直到室内那场戏散场,陈苹苹才明白他是上的哪门子班。演员陆续带着自家团队往外走,越是大牌越有排场,等到男一号出来,身边已经围了六七个人。黑衣壮汉一看柏钧研出现,立刻对赵亦和陈苹苹欠了欠身。   “抱歉,该走了。”   说完快步追上去,将伞罩在柏钧研的头顶,随之一同消失在雨幕之中。   赵亦一愣,心中涌起说不清的窘然。   一不小心,又沾了人家一回光。 第12章 花田   竖街镇的天气阴晴不定,连绵的阴雨接着连日的响晴。后几日,太阳那叫一个大,午饭时所有人都在找树荫,唯独赵亦寻了一条杂草丛生的干涸水沟,晒是晒了点,胜在清净。   一日三餐是她的思考时间,最近她需要思考的事委实有点多。一部好的影视作品究竟如何诞生,光是这个宏大的课题已经扰得她心神不宁,时不时还有柏钧研在脑海冒一小泡,简直烦人至极。   为什么要在意这个人的态度变化?   她根本不是喜欢揣摩别人心情的那种人!   赵亦坐在水沟旁默默吃饭,突然脸上一凉,一听沁着水珠的七喜贴在她的面颊。   “小丫头,怎么不多休息两天?”   颜忱书不知从哪里冒出,伸手帮她扶住摇摇欲坠的饭盒,一只手吃饭果然还是不太方便。校草的表情堪称巴结,瞳仁乌黑,眼神温润,莫名让人想起秋田犬。赵亦原是爱护小动物的人,这是她身上为数不多的女性气质之一,但颜忱书那句“小丫头”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这孩子才刚十八岁吧?想她常年修炼御姐气质,涂上红嘴唇也能体现一定的霸道总裁范儿,怎么是个人就觉得她疑似未成年?   “因为如果不够勤奋,最后就会像你一样。”她一脸冷淡。   “……像我……哪样?”颜忱书一脸茫然。   赵亦并不好为人师,对陌生人更是懒得多费唇舌,但颜忱书是她亲自挑中的种子选手,重点培养的投资对象,虽然从来没有见过面,感情到底不一样。   赵亦收起盒饭,穿着脏戏服往乱草堆上随便一靠:“你觉得自己今天表现如何?满分十分,可以打几分?”   四下无人,赵亦气场全开,虽然穿得像个乞丐,但对颜忱书的态度完全就是上位者面对小喽啰。这种神奇而坦然的态度完全镇住了校草弟弟,他像一个遭遇老师临场抽查的学生,一阵手足无措,甚至没敢给自己打分:“我觉得……我今天演得……还凑合吧……”   “以谁的标准来看还凑合?镇上的游客,荧幕前的观众,还是来探班的粉丝?你知道如果所有演员都以‘还凑合’为标准来演戏,这部片子会怎样吗?”   “会……怎样……?”   “像其他大部分国产片一样难看。”   “……”   “幸好,并不是所有演员都满足于这个标准,上午和余老师搭戏,什么感想?”   “哦,简直了,他老人家演得真好……”   “你真的这样认为?不,你根本没有认真看他演戏,中途你看了三次导演取景器,只是为了确认自己的发型。”   “卧槽,我没……”   “最后,作品杀青,宣发成功,你和余老师同时获得最佳男配角的提名,猜猜最后谁会胜出?”   “呃……”   “你。居然是你。不关注演技只关注发型的你。荒唐吗?这就是贵圈的生态,我也是第一次这么深刻地体会到它的荒唐。‘精湛’输给‘凑合’,因为所谓人气和热度。最后,劣币驱逐良币,陷入恶性循环,没有人再磨练演技,一味只想着吸引流量。”   “呃……对不起……”   “是,你是应该感到对不起,但不是对我,而是对余老师和你的演艺梦想。假如你真的有这个梦想的话。”   ……   赵亦其人,性情淡漠,言辞犀利,擅长将不着调的下属批得体无完肤。但跟着赵亦有肉吃,不但学东西快,年终分红也是隔壁团队的好几倍,在新入行的实习生眼中,她是一头怀抱宝藏的喷火巨龙,既可怕又诱人。   和当年相比,赵亦对颜忱书的批评已经堪称含蓄。即便如此,也足够让小男生目瞪口呆。这么一个小不点的女孩子,模样好似高中生,说话这样不客气,还这样有道理……颜忱书面红耳赤,感觉自己被刷新了认知。   赵亦没意识到自己给人留下多大的震撼,她只是有感而发,这一天半的田野调查同样刷新了她的认知。她所习惯的世界是数学的世界,简洁优美,说一不二,任何复杂的方程式都能获得求解。但现实生活并非如此,尤其竖街镇,一个浓缩的名利场,有着格外森严的等级,格外赤|裸的**,格外多的荒唐与不合理。   从前她毫不在意,因为在她的数学模型中,一切都只是冰冷的数字——颜忱书,18岁,微博粉丝1247万——仅此而已。而不是她亲眼所看到的,一个明明很有潜力的年轻人,渐渐染上圈子里的坏习气。   赵亦喷完火,将颜忱书独自留在原地,拎着饭盒往剧组方向去。雨后初晴,田埂被雨水泡的酥软,日头晒过表面板结,内瓤却是巧克力熔岩蛋糕,一脚下去泥足深陷,必须走得十分小心。   赵亦只顾埋头看路,不防路边树下靠着一个人,长腿交叠横在窄路中间,险些没让她跌个嘴啃泥。赵亦踉跄两步回头去看,那人白袍似锦,面色如玉,画中仙似的,一时半会没认出是谁。   认出之后,心里陡然一紧。   柏钧研斜倚着树,扮相很是金尊玉贵——今天室内戏,脱下锈迹斑斑的战袍,他是天潢贵胄的小靖海王。一旦束起额发,他那眼尾斜飞的天生倨傲便显得格外分明。树下疏影淡淡,他的目光也淡淡,看她的样子说不清是审视还是其他,反正和当初遇到时已经大不一样。   当初他是温和的,亲切的,偶尔还带点调侃,一个毫无架子的大明星。后来变得严肃,因为她曲解了他的好意。现在变得冷淡,因为他曲解了她的拒绝……看,现实世界就是麻烦,在数学世界中,有解就是有解,无解就是无解,哪会有什么曲解!   赵亦烦躁非常。费事去跟他解释?好像没有这个必要,她又没打算跟他建立超乎寻常的关系。   不解释?老用这种探究的目光看她到底几个意思!   赵亦把头一低,决定眼不见心不烦,直接逃离现场——自从她遇到柏钧研,已经越来越娴熟于使用“逃”字诀。然而他们狭路相逢在一条细窄的田埂,想逃也并不十分容易。赵亦尽量贴着田埂的边缘走,谁知脚下突然一滑,她惊慌地退了两步,人是没有滑落,鞋却扯松了绑带,直接陷进了泥田。   选择一:不要那只鞋,高一脚低一脚,假装镇定离开。   选择二:捡起那只鞋,但一只手无法系鞋带,高一脚低一脚,假装镇定离开。   选择三:捡起那只鞋,脱掉另一只鞋,无视地上的碎玻璃尖石子,假装走在沙滩,步履悠闲忍痛离开……   赵亦欲哭无泪。   擅长于求解多元复杂方程的聪明脑袋,在一道简单选择题面前当了机。赵亦还站在原地发愣,一片雪白的袍角已经飘到身边——这么一对比,才发现什么叫主角待遇,戏服定期干洗,鞋子干爽洁净,越发显得她一身邋遢狼藉。当然这也和她今天的角色有关,她伤了手,正好演一个吊着手的小乞丐。   若是从取景框里看,这一幕简直充满戏剧张力,好似剧本特意安排:体恤民情的小王爷路遇残疾小乞丐,帮她从田里捡起脏污的鞋。   赵亦惊慌失措,柏钧研却好整以暇,好似一切发生的理所当然,他就应该用他干净的手捡起那只鞋,擦掉污泥,然后蹲下递到她的脚边——发现她半天没有动作,居然还抬头看她一眼,“抬脚”,台词说得无比自然,仿佛在说“你好”。   小乞丐默默站在田埂,看着小王爷单膝触地,认真给她绑鞋带。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人,她其实不能理解。   她的成长历程很是艰辛,传统军人家庭的出身,斯巴达式的棍棒教育。她没有玩过洋娃娃、棒棒糖、毛绒玩具,因为这些东西消磨意志。也没有看过电视剧,漫画,少女读物,因为这些东西浪费时间。她习惯于接受指令然后严格执行,世界对于她而言,秩序井然,法度森严,就算后来离开原生家庭,独自走向广阔世界,也没有完全改变她的认知。   程小雅已经是一个让她感到迷惑的存在:一个温软的,包容的,像法兰绒毯子一样让人可以真正卸下心防的女人。   柏钧研则是一个更加让她迷惑的存在:一个似乎并不诉诸于利益交换,无端端就能对陌生人散发温暖善意的……男人。   必须承认,她骨子里原就有些惧怕男人,这种惧怕和酒醉的父亲挥舞的戒尺交织在一起。在军队大院,家庭暴力是一种司空见惯的流行,隔三差五就能听到邻居家小孩的哭喊。赵亦从不哭喊,因为哭喊只会招来更多的惩罚。她知道如果她哭泣,她的父亲会对她更不满意,因为她是个女孩,一个生而软弱的小姑娘,独生子女政策让她的父亲这辈子不可能拥有一个可以传承他勇武血脉的男孩,所以她必须像男孩子一样坚毅果敢。   可是……一个内心柔软的男人?   赵亦看着柏钧研乌黑的发顶,目光茫然而困惑,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存在?   赵亦的困惑没有保持太久,三秒钟后,柏钧研开口说话,温柔表象立刻荡然无存。   “没别的意思,看你手不方便而已。你不是我的菜,不用紧张。”   这话要让安迪听到,一定跳起来面斥“放屁”,她正是他的菜,冰淇淋做的可人儿,娇弱得仿佛日头一燎就会化掉,正中他那颗容易心软的红心。而且今天她的扮相格外显得可怜,小乞丐,巴掌大的小脸脏成一片,只剩下一双大眼睛,一看就很久没有吃过饱饭,以至于让柏钧研鬼使神差捡起地上饭盒,假装顺手丢垃圾,其实趁机检查群演的伙食——8块钱的盒饭,果然一看就没什么营养。   赵亦呆立当场,血液再次达到沸点,她最近沸点很低。   误会越结越深,他甚至认为她喜欢自作多情。天地良心,她赵亦一辈子只自作多情过一回,还是因为对方多次误导,日积月累才形成了幻觉。她和此人之间的尴尬误会,一次比一次深不可解。   要不算了,赵亦鸵鸟地想,反正已经做惯了逃兵,演完今天这场,立刻换一个剧组,眼不见为静。   ……   赵亦的鸵鸟政策并没有得到施展的机会,当天拍摄结束,等待结算工资的时候,群头陈虎飞奔而来告诉她和陈苹苹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大漠孤烟》决定聘用她们为跟组演员。   消息来得突兀,陈苹苹是被砸懵了,陈虎也显得有点贼眉鼠眼,热络地直喊她姐,问她是不是真的和柏钧研关系匪浅。   “听说是有主演直接和副导演打了招呼。”   “是不是我柏哥哥哦!一定是吧!我就说嘛我认得他!你还不信!”   “好好,小的有眼无珠,陈姐你随便罚我。”   陈苹苹幸福得眼冒金星,赵亦却十分不情愿把她的鸵鸟脖子从沙堆里拔|出|来。   她真的很想说不。   和此人相见已经成为她最不情愿面对的困难——比上语文课背诗词和抵抗甜品的诱惑还要困难,但世界上还一种困难叫人穷志短,她总不能一直找程小雅借钱。   做跟组演员收入稳定,而且,还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娱乐圈的生态。理智告诉她答应下来,情感却告诉她赶快拒绝,正在挣扎,一道清新的气息迅速靠近,她的肩膀被人轻轻一拍,回头看见颜忱书一张热切的笑脸:   “是我跟制片人打的招呼,赵小姐,欢迎正式加入《大漠孤烟》。我想让你亲眼看看,我真的很有演艺梦想!”   赵亦那间十平米不到的小屋中,艳光四射,济济一堂——光是程小雅和颜忱书这两个漂亮人物就可以达到这八个字的效果,何况还有肖湛静待一旁。赵亦袖手看了一圈,语气十分不善:   “你们到底来干吗?”   “姐姐,”颜忱书现在知道了赵亦的真实年龄,那种死皮赖脸的小狗相更加一发不可收拾,“我来听你讲人生道理,今天你骂我一顿,我醍醐灌顶。”   “毛毛,”程小雅围着十元店买的简易围裙,扎一条破毛巾遮挡油烟,要不是脸庞十分美艳,根本hold不住这种老妈子造型,“你胃不好,我怕你吃不饱,留下来多喂你几天。”   “我来蹭饭,”肖教授一脸清隽书卷气,说出来的话却委实不太要脸,“顺便接我家小雅回家。”   “谁是你家小雅!”这回赵亦和程小雅站在了统一战线,四只眼睛一起瞪向肖湛。   肖湛笑得人畜无害:“迟早会是。”   赵亦恨恨掐了一把程小雅。她这才走了几天,这男人就开始蹬鼻子上脸,之前表露心迹的时候还会意思意思脸红一下,如今完全修炼出无耻嘴脸,还不是仗着她喜欢他?   程小雅在一掐之下也被激起斗志:“都说了!我对你已经没感觉了!”   肖湛笑:“好,你说什么都好。” 第13章 流言   跟组演员造型精细,上工时间反而更早。天刚麻麻亮,赵亦便哈欠连天起了床,陈苹苹一路沉默随行,走到半路,忍不住发问:“姐,其实你挺有来头的吧?”   昨晚聚餐陈苹苹也在,帮忙一起洗菜烫菜,整个晚上旁听他们畅聊,半句都插不上嘴。   赵亦回头,看到那张总是热情洋溢的苹果脸上写着疏远,叹了口气:“什么叫有来头?”   “我也不知道,就觉得你懂的东西好多。姐你这样厉害,去大城市能找到挺好的工作吧,为啥来当群演?”   “你也懂很多我不会的东西,要是去大城市,也能找到挺好的工作吧?”   “那当然!”陈苹苹忍不住眉飞色舞,“跟你讲哦,我做饭特好吃,一个人都能办整桌酒席,唱歌也特好听……”   “所以,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想攒点经验嘛,然后去参加选秀,这样站在台上不害怕,台风好。”   “嗯,我和你一样,也想攒点经验。”   陈苹苹一脸恍然:“哦!你想当明星啊?也是呢,你长得好看,颜爷都说你好看。”   颜忱书长相秀气,最烦别人赞他貌美,为了营造阳刚气氛,开口闭口都自称“爷”。别人也得跟着喊“爷”,唯独赵亦可以例外——叫他小颜可以,叫他小颜子都不打紧,赵亦简直怀疑这小子患有斯德哥尔摩症,打击得越厉害,越是一脸谄媚。   “不,我就想来看看,影视剧是怎么拍出来的。”   “哦!我知道了,你是电影学院的学生吧?我就说嘛,感觉挺懂行的。说起来,真得谢谢你呢,要不是跟着你,我哪有这么好运气,直接就当了跟组演员。毛毛姐,你今年真的26了?看着真显小,不知道还以为16呢,天生当演员的好料子!”   陈苹苹快人快语,聊了两句,已然忘记先前那点小小的不快,自然而然又把胳膊绕进赵亦的肘弯。赵亦被她蹦蹦跳跳拖着往前走,嘴角忍不住上翘——新环境,新朋友,融入良好,没有发生排斥反应,于她而言,这是新奇的体验。   曾经她是非常孤冷的人。   这次陈虎看到她们,态度截然不同,直接领到演员副导演的面前表功,反复强调这是他亲手发掘的好苗子。副导演姓李,是个身高180体重180的桶形大汉,大耳圆背,须髯直立,仿佛一名剽悍的相扑运动员,不笑的时候眼睛已经没有什么存在感,要是一笑,根本看不见眼珠,却有两道精光无形中将赵亦和陈苹苹打量了一遍:“来得正好,还缺一个女配,一个替身。”   女配和替身不可同日而语,一个有名字能露脸,一个没名字不露脸。陈苹苹主动请缨:“我演替身吧,她手不方便。”   李导眼睛溜溜转了一圈,蒲扇大手一挥:“你太丰满,演替身不像。”   最终决定,陈苹苹演女配,赵亦演替身。   拿到剧本赵亦才发现,居然还是女主替身。   大段大段的对白,既没有武戏,也没有床戏,看不出哪里有使用替身的必要。赵亦虚心求教,李导不耐烦地瞪起眯缝眼:“林小姐那么多通告,哪有时间一场场亲自演!”   难以置信。   不过,只要没有大量身体接触,其他一切都不是问题。   赵亦坐在化妆间,将剧本反复揣摩,一支铅笔涂来抹去,像一个神经过敏的高考生,逐字逐句修改文本中的语病。颜忱书从门外路过,好奇地探入半个脑袋:“姐姐穿白的真好看,今后要叫你神仙姐姐!”   赵亦的身材与林倩迪相仿,临时赶着上工,服化组来不及准备,便破例让她用了主角的专属化妆间。低头做发型的化妆师听到这句话,抬眼看看赵亦,再看看颜忱书,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嗤。   赵亦看着她脸上一闪而逝的轻蔑,绞尽脑汁想:这位化妆师小姐的鄙夷,究竟是因为她长得抱歉配不上这句话,还是因为她身份低微配不上这个化妆间?   赵亦是低eq星人,从不擅长解读表情。   半小时后,答案以出人意料的方式降临到她面前。   做完造型,赵亦匆匆赶往拍摄现场去听导演说戏,走到一半,忽然发现自己忘记携带剧本——虽然没什么必要,她已经背全了台词,但毕竟显得态度轻忽,于是又折回化妆间去取。   门一推,发现自己坐过的地方坐了旁人,正拿着那本她圈读过的剧本翻看。   十指修长,侧颜俊朗,偏偏是她不太想遇到的那个人。   陈苹苹消息有误,说好的这场戏男女主角都用替身呢?   说好的就算出于面子,如果女主用了替身,男主一定不会真身上阵呢?   说好的柏钧研和林倩迪要出同一个通告,晚上会手挽手一起走红毯呢?   她没准备第一天就和他对戏啊!   赵亦还在消化这个意外,更意外的事情接踵而来——化妆间是个套间,里间用于存放戏服物品,柏钧研进来时空无一人,以为里间没人,孰料里间也做如是想:两个造型师小妹选完服装,肆无忌惮开始聊天。   “挑那件脏的吧,反正是替身穿,今天研研有事不过来。”   “哦对,今天有个时尚盛典,他和林倩迪是嘉宾。”   “哎!你听说没有,他俩那事儿……”   “不是吧!你也听说了?我以为别人扯闲篇呢,不可能吧,天哪!太不搭了!”   “可不是么,我研超帅的,对工作人员又亲切。那女的有啥好?整容脸,还有那胸,一摸知道是假的!”   “你摸过啊哈哈哈!”   “每次换衣服都能摸到啊,我还生怕捏破她的盐水袋!”   “哈哈哈哈!”   “研研是被骗了吗?直男搞不懂真实的手感吧,唉,好草最后都要被猪拱啊,怎么看上这么个货色……”   “要不你也去拱拱?”   “去去你才是猪!”   ……   赵亦一手推开化妆间的门,一恨这门悄无声息,否则还能给里屋提个醒,二恨这屋装满镜子,她刚一推门,柏钧研就抬起了头。   二人目光在镜中交汇,彼此表情都被明亮的化妆灯照得纤毫毕现,不得不面面相觑听完了八卦,偏偏其中一个还是当事人,赵亦想不脸红都很困难——虽然她不明白她脸红个什么劲儿,说得又不是她,何况他先前放话“你不是我的菜”,分明十分瞧不上她,就算赵亦心胸再开阔,难免也会有点气恼。如今听到有人编排他挑中的那盘菜,应该感到扬眉吐气才是。   然而没有,完全没有,她恨不得身边突然出现一个虫洞,或者出现空间折叠,将她一口气传送到英仙座大悬臂,离太阳系越远越好,就不用面对这种她从来没有遇到过,完全不知如何面对的境地。   柏钧研却始终平静,漫不经心的脸,略带戏谑,听到“盐水袋”时还挑了挑嘴角,眼中笑意闪动,让赵亦脸红更甚。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已经变成一只不像话的小番茄,逃跑的冲动不由再次出现,可她还没来及行动,里间的八卦突然一转,居然转到了她的身上。   “哎,那个新来的替身,什么门路?”   “据说是校草带来的,刚才校草还来找她,两个人亲热的很。”   “不会吧,校草不是那啥吗?制片人的小钙片,谁不知道啊。他敢在金主眼皮子底下搞女人?”   “你咋知道他们不是好姐妹。”   “天哪!”   “那位老大,可是水陆皆通,荤素不忌……你别说,那小替身还挺漂亮的,皮肤一级棒,又白又细,一颗斑都看不见,根本不用上粉,看着可清纯。但我上回不跟你说过吗?这圈子,千万别信脸,越清纯的越脏乱。总之你记住啊,这种拍到一半直接空降的,来路大多不正。”   “矮马,亏得你告诉我,不能得罪啊,王的女人。”   “王就好这一口,鲜嫩的童男童女,延年益寿呀~”   “说的跟妖怪似的……但你说,王的男人都能演个男二,怎么这个就只能演个替身?怎么也要安排个女配吧?”   “不知道,李大胡子安排的。这就很耐人寻味了,咱们那位女主,出道的时候也认过干爹吧?至今也还很密切。也许故意这么安排?又是一年选秀季,正宫娘娘打算给美貌小宫娥一点颜色看看啰!”   情节曲折,步步惊心,几句话之间,赵亦已经在她们的口中演完了一出宫斗剧。剧本本身只能称得上可笑,赵亦一贯心绪淡静,不受任何外界言论影响,此时却臊得浑身热血沸腾,低着头,细白的手紧紧扣住门边,直扣得指节发白——突然就想起了公司茶水间里的那一幕,她有生以来最大的顿悟,最深的耻辱。   不知何时,柏钧研离开座位,走到了她的面前。   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微熏的雪松气息,奇异地使人心神安宁。他伸手掰开她握在门框上的手指,一根,又一根,然后握着她的手腕,稍微一用力,将她从门外扯进了屋内。   赵亦惊诧抬头,柏钧研已伸出另一只手,用力在她背后扣上了化妆间的门。   巨大的声响让里屋的交谈戛然而止,一阵忙乱之后,钻出两个神态慌乱的造型师。在看到柏钧研之后,她们的神态由慌乱转成了惊恐。他显然是听到了,显然很不高兴,从他毫无表情的脸就能看得出来。难道他一直都在?从她们之前说林倩迪的时候就在?   正当她们为自己即将丢掉饭碗忐忑不安时,柏钧研轻声开口:“yoyo, 小薇。”   柏钧研记性好,没架子,几乎所有工作人员都能叫出姓名,先前她们还为男神能记住自己而感到高兴,现在却恨不得他没认出她们是谁。   “你们不是第一天进这个圈子。这里有很多机会,也有很多陷阱。作为局内人,你们每天能听到很多消息,也许是真的,也许只是谣言,要学会辨别真伪。如果学不会,就学会只带耳朵,不带嘴,这样才能避免伤害无辜的人,也避免伤害你们自己。”   又来了。   赵亦有些迷惑地看着镜中的男人。那种陌生的感觉又来了。平时看着散漫,加上又生得极好,完全就是个小白脸,和娱乐圈批量生产的流量小生没有什么区别。可他一旦收敛笑意,哪怕轻声缓语说着话,也有一种渊渟岳峙的压迫感,压得旁人完全抬不起头。   两个姑娘手忙脚乱认错:“柏先生,是我们的错,真对不起,那都是些道听途说的话,我们下次再也不到处乱说了。”   “不用和我认错。”他把赵亦拉到自己面前,“和赵小姐道歉,要是她愿意接受的话。” 第14章 强掳   对于赵亦来说,世界上很少有什么可以被称为不解之谜,哥特巴赫猜想算一个,程小雅对肖湛的迷恋算一个,柏钧研的脑回路是新近出现的一个。   从他对待传言的态度来看,他对她似乎并没有太多偏见,从他对待她的态度来看,又显然比之前冷淡得多。那一天,赵亦对他仗义执言表示了感谢,结果人家眼皮都没抬,只是随意摆了摆手,便像赶苍蝇一般将她打发了,其后发生的一连串事,更是只能以“阴阳怪气”来形容。   纵使赵亦一贯豁达,也忍不住回去揍了程小雅一顿出气。   惨遭蹂|躏的程博士像一个真正的受虐狂,虽然被反剪着手,表情却是喜悦的、兴奋的、流淌着八卦的光彩:“柏钧研?他来找过你?还亲自送你上医院?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上个月就认识!还一起关在电梯!就你们两个人吗?孤男寡女!?等等,那天是情人节吧……赵小毛,你本事大了,居然敢瞒着我去谈恋爱!”   赵亦狠狠拧了一把她的手腕作为回应。   “嗷!疼!但我不怕疼!你可以折断我的手腕,折磨我的**,但我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必须实事求是说出真相:赵小毛,你不对劲!”   赵亦将程小雅团成一团,像拧毛巾一样拧了半天,自己累得气喘吁吁,却没有起到惩罚的效果,反而拧出了更多的胡言乱语,气得抬脚把她踹到地上:“我哪不对劲!”   程小雅从地上爬起来,趴在床沿看赵亦——皮肤雪白的小姑娘,发色也淡,唇色也淡,往常看着总觉得清冷,像个毫无生气的瓷娃娃,现在突然染上一层薄红的釉光,立刻画龙点睛地生动起来。   “哪都不对劲……赵小毛,你变了,”程小雅伸手,像个浪荡子捏住赵亦的下巴,“看看,这么水灵的一朵嫩桃花,难怪男人看了会心动,姐姐都忍不住想要亲一口。”   赵亦终于明白,要对付程小雅用常规手段是不行了,转身翻出手机,拨号:“肖教授,想知道程博士的下落吗?她现在住在……”   程小雅跳起来捂住赵亦的嘴,一把掐断了通话:“毛毛,我错了,别告密,我现在不想见到他。”   “不就是求个婚么,叶公好龙啊程博士,在你脑补中,你们连洞房都进了好几次了吧?”   “啊啊啊啊求不提!脑补归脑补,突然说结婚我一点准备也没有啊!而且那天我妆都没化,穿着运动服就出门了……那阵仗,几十个镜头一下对准我,吓得我捂脸就跑……你说,会不会让他很下不来台?现在我答应他还来得及吗?他会不会已经反悔了?”   “不准答应。”   “……毛毛,不要这样绝情,也许我这辈子只有这一次机会嫁给肖老师……”   “他折磨你那么多年,随便买个戒指就想把你娶了?门儿都没有。”   赵大鳄心潮平复,又恢复了她淡薄寡情的奸商脸。程小雅再次手贱,捏了捏她手感极好的嫩滑脸颊:“好啦,别把矛头对准我,赵小毛,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跟他有化学反应,你以前从来不在意别人的目光。”   赵亦自己也琢磨不透,她为啥娘们唧唧地闹起了别扭,想起白天的情形,脸又染上一层薄红:“没什么化学反应,最多只有物理接触。”   “物理……你是说**吧!”程小雅恍然大悟,“哦哦对!《大漠孤烟》我读过原著,情节特别苏!”   赵亦已经放弃理解她的黑话,程小雅博士与时俱进,对近十年流行的网络小说如数家珍,从台湾小言到武侠玄幻,从穿越重生到宫斗宅斗,时不时还甩出一本纯爱小说邀赵亦共赏,一边眼含泪花感慨:“这才是爱啊,无视性别,种族,家庭背景,甚至作者本人写它都不是为了出版,单纯就是因为爱!”赵亦永远听不懂她满嘴乱飞的流行语。   程小雅却从来没有放弃对赵亦进行科普,目光炯炯逼问赵亦:“你没有get到苏点吗?那个开头超级撩啊!假扮成马贼的小王爷,从另一伙盗贼手中抢下了落难的少女,带回自己的秘密基地,同时综合了两大终极苏点:第一,英雄救美,第二,safe r/ape……啊啊啊全球女性问卷调查的性幻想第一名!被一个英俊的强盗掳走然后酱酱酿酿!”   赵亦面红耳赤,虽然这段话听得她云里雾里,但那两个英文词她是能领会含义的,事实上,她还是以一种身临其境的方式深刻领会了其含义。这场戏原本并不计划在列,怪只怪那天原定的戏份拍得太顺利——赵亦记性好,大段大段的台词,看一遍就倒背如流。柏钧研戏感好,换成替身丝毫不影响搭戏,甚至比面对林倩迪时更加自然——于是分镜一条一条过,下午三点就完成了全天的拍摄任务,导演大手一挥,转战外景,加一场夜戏!   “哦哟,临时加戏,你可以拒演啊,让别的替身上嘛,又不是只有你一个替身。”程小雅笑得不怀好意。   赵亦无言以对。   当时她为什么要逞强?因为柏钧研翻了翻剧本,淡淡看她一眼,立刻开口让导演换人。她顿时逆反心起,连剧本都没仔细看,就主动和导演请缨,说自己从小就会骑马,就算两只手都打上石膏,也能在马上坐稳。   直到开拍她才晓得后悔。   外景出得匆忙,因为要赶拍日落场景,剩下的时间只够给演员重新化妆。布景也是草草搭就,赵亦想说她再仔细看看剧本,执行导演劈手把本子丢开:“都是动作戏,没什么好看的,走走走,边拍边说!”   第一个镜头就让她差点尖叫出声。   反绑着双手,被马拖在沙漠一路滑行。竖街镇方圆十里皆是南方小丘陵,绿意葱葱,居然能让他们辟出一块地,生生造出一片沙漠外景,和中东土豪在沙漠里建滑雪场一样不可思议。然而这景效果很是一般,虽说沙是真沙,但气候和量级不对,显然达不到真正的大漠气派。赵亦敬业,来回被拖了两次,很快习惯了满嘴沙的滋味,还跟执行导演探讨,为什么不去甘肃拍实景,对方一脸不可思议:“那不得又费时间又费钱!这种拍出来用特效随便搞搞么好啦,跟真的没区别的!”   赵亦满心疑惑,一脚一个印子走在湿润的沙子里,这简直是刚退潮的沙滩,哪像终年少雨的大漠。她一身狼藉走到定位点,等待执行导演说下一场戏,等了半天才等到一句话:“你就站那里不要动好伐,待会有人撕你衣服,你就使劲反抗,能哭出来么更好,不过反正也拍不到你的脸,哭不哭无所谓的,最后男主会跑出来英雄救美,很简单。”   “撕衣服?”赵亦一愣。   “对,按规矩是50块,你是跟组演员,工资加200,好了不要啰嗦,灯光摄像准备,开始!”   这时候说反对已经来不及,镜头已经架好,团队已经就位,赵亦的敬业精神不允许她搞砸整个团队的工作,只能不停给自己做心理疏导。但她确实家教保守,从小穿的裙子都没短过膝盖,衬衫都恨不得钉上风纪扣,大庭广众被撕衣服这件事,着实超出了她的底线。   哗啦一道裂帛声,配上污言秽语,羞辱感格外真实。赵亦一着急,还真逼出一些眼泪。   传说中的英雄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比料想中来得快,执行导演原本打算多撕几道,露出肚兜再停手。赵亦对此提出严正异议,理由是尺度太大可能无法过审,导演根本不听她说:“拍的时候多拍点,不行到时候再剪,200块钱工资又不短你!”   好在柏钧研骑得那匹马神骏,来得比料想中快得多。   似一支离弦的黑箭,在暮色掩映下,有影无声,疾射而出。身穿暗色软甲的蒙面男人轻盈掠至贼窝腹地,挥剑枭下敌首,再一脚脱开脚蹬,伸手捞起被绑架的少女护在身前,背对漫天箭雨疾驰而去。   赵亦以为导演要喊cut,导演确实也想喊cut,因为感觉先前那场“凌|辱”还不到位,柏钧研却调转马身,踢踢踏踏回到导演面前,居高临下耍了一把大牌:   “就这样吧,膝盖不太舒服,再拍,效果不见得好,反而可能受伤。”   导演一想他那天价的停工费,从善如流点了头,赵亦终于松了一口气。   松懈下来,才意识到他们的身体姿势极尽暧昧,肩宽腿长的男人,单手揽住她的腰,几乎将她整个纳入怀中。赵亦不自在地挣了挣,后方立刻出声警告:“别动,这马不老实。”   声音既沉且冷。   其实他的声音一贯偏冷,听起来有点拒人千里的意味,只是先前总是带着笑,便注意不到这种特质。上午那场室内戏,因为演的是二人决裂的戏份,字字冰冷伤人,正好让他演得淋漓尽致,但是接下来……如果他对着她连笑都笑不出来……赵亦有点疑惑接下来的戏他要怎么演。   她实在小瞧了一个专业演员的基本素质。   导演再喊“开始”,柏钧研搂着她策马飞奔,最终潜入一方绿洲。小靖海王素来韬光养晦,却也懂得自保,知道兄长一直不信他并无夺嫡之心,于是在沙漠深处养了一支私兵,对外假扮成沙匪,其实内在秩序井然,以军令治,是他最心腹的一支精兵。   “接下来的戏更简单,不管小王爷对你做什么,你就继续挣扎就行了。”   导演对赵亦惊弓之鸟的表现格外满意,认为她是可造之材,便不在她身上多费口舌。赵亦一阵警铃大作,这小王爷不是个正人君子吗?接下来为什么还要继续挣扎?   “哦,你没看过完整的本子吗?这女主角,父亲是节度使,和小王爷有深仇大恨。他的掌上明珠落在小王爷手里,怎么也要玩弄一番吧?” 第15章 方家   取景器中,赵亦一脸五雷轰顶,导演频频点头:“这小姑娘哪里找的,演技真好,看着跟真害怕似的。”   赵亦是真惊着了,她现在很不信任这个剧组的整体品位。拼命赶进度,随意改剧本,用庸俗情节吸引眼球,这在她的投资评级中,是属于垃圾级别的投资标的——有赚头,更有可能票房惨败。再仔细一想,她的脸色更加难看,本子是大ip,演员是红演员,导演是名导演,单从量化因素来看,分明是优质标的,问题出在哪里?制片方?催进度,博眼球,一味想赚快钱,考虑到资方是方氏影业,倒也可以理解,但她当年选的合作方都不差啊,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赵亦一旦开始思考,就很容易陷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取景器中,少女的神情渐渐从惊疑变成了呆滞,导演正要发作,小靖海王亲自动手了,将毫无危机意识的俘虏直接丢到床上,整个人欺身上去,长手一伸,钳住她的双腕推到头顶——这姿势很眼熟,程小雅曾经在某电影正式上映之前,用客厅的大投影循环播放该部电影的预告片,其中就有这个让她津津乐道的露骨姿势。   那部伤风败俗的电影叫《五十度的灰》。   赵亦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亲身体验了一把经典情|色|片pose,并和陌生异性进行了有生以来最近的一次身体接触。导演惊喜地看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替身演员,以科班生的精湛演技演出了混杂着屈辱、羞涩、愤怒的多重复杂情绪,像一颗原|子|弹从天而降,她的脸上瞬间蒸腾起一朵艳丽的蘑菇云。   “可惜,脸不能出镜。”想想林倩迪那只会以瞪眼来表达一切情绪的捉急演技,导演哀叹了一声,不过很快他又高兴起来,很好,这种充满表现力的身体语言,不用脸出镜,已经演得很到位!   赵亦惊慌地看着柏钧研,觉得此人演技当真称得上出神入化。先前她从来不把“演技”作为流量小生的考量因素,总觉得但凡新生代,不论男女,都很难称得上“有演技”,演技这种东西要么来自磨砺,要么来自天赋,比如那位曾经从香港酒店顶层纵身跃下的天才演员,再比如那个年过四十还满眼少女灵动的天秤座影后,然而有天赋的总归是少数,所以她从不把演技当成偶像明星的制胜要素。   可是这个人,明显属于有天赋的那一类。   居然让她瞬间升起了身临其境的恐慌,仿佛自己真的是某个穿越的孤单灵魂,落入了一段不得不经历的孽缘。男人眼中同时有着渴望和压抑,似乎马上要做的是一件极大的错事——不该对她伸手,却还是伸了手。   这就是所谓天赋。   模糊真实与虚幻的边界,让人身临其境。   小靖海王伸出手指,轻轻落在少女的眉心。   那里有一朵残留的花钿,标识出了她的身份,虽然她很聪明,懂得换上婢女的衣服,但还是露出了蛛丝马迹,只有官家女儿用得起金箔和云母。   这是他仇人的女儿。   “你伤了手。”他低头看她,一缕乌发落在她脸上,声音凉薄如雪片,落在她的眉心,顺着鼻梁流淌,往下,一直往下。   原来是他的手。   从眼神到动作,完全就是噬人的毒蛇,赵亦后颈一阵汗毛倒竖,本能地想要挣脱。他却侧头一笑,彻底变成了小靖海王——盗匪打扮的小靖海王,抛却了所有的礼法和礼貌,嘴角勾着轻薄的笑意,低头咬开她领口的盘扣,“再多动一下,你会比现在伤得更重。”   这句威胁轻而冷,落在她细弱的肩颈之间,如雪片轻轻飘过。赵亦浑身一激灵,耳边汗毛被他温热的鼻息轻抚,不知道是冷还是热,她连肩膀都开始细细颤抖。   此时此刻,导演已经彻底沉迷于赵亦的演技,以至于迟迟不舍得喊cut,因为不忍心破坏这个长而完美的镜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完美的长镜头即将迎来一个定音鼓般的高|潮,剧本里没有,主演也没有准备,一般人也不敢擅自添加——   被凌|辱的少女挣了几挣,忽然悲愤地睁大双眼,挣开了一只被钳制的手,照着小靖海王那张颠倒众生的俊脸狠狠就是一巴掌。   “啪!”   ……   “……你……打了柏钧研一耳光?”程小雅目瞪口呆。   “嗯。”赵亦面红耳赤。   “打得好!”程小雅狠狠一巴掌拍在赵亦腿上,每次讲到兴奋话题她就喜欢拍大腿,而且是拍别人大腿,真不知道肖湛那么个斯文人怎么能忍受这个暴力女。赵亦看着自己腿上浅浅的红印子,再一次感到无地自容——这已经挺疼了,留下的痕迹却远比她今天留在柏钧研脸上的轻。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角质层薄,一耳光下去立刻浮起一个清晰的巴掌印,那叫一个触目惊心,所有人都赵亦这突如其来的耳光彻底打懵,包括她自己在内。   “好在哪里……我手很重,恐怕他明天都出不了门,知道人家一小时折合多少钱吗?不比我当年便宜。”   “那他生气了吗?”   “应该是,我不确定,他什么也没说。”当时他似乎有些震惊,震惊过后却异常平静,问导演这一条是否可以pass,仿佛剧本里原本就写了一个耳光,他们只是平平常常在对戏。   “嘻嘻,什么也没说。那他让你赔钱了吗?”   “怎么会……把我卖了也赔不起。”所以导演和监制才一副想将她生吞活剥的样子。   “谦虚了赵总,把你卖了还是能值一笔钱的。不要妄自菲薄,我给你说,这就叫化学反应,你们俩不对劲!”   赵亦懒得跟她多说,什么化学反应,惰性反应差不多。后来她实在过意不去,追出去给柏钧研道歉,他还是那幅不想跟她多说的样子,只敷衍地点点头,随即转身上了车,好像她是什么有害气体。   “赵小毛,快点打开你的机器盖,摸一摸你那颗冰冷的机器芯片,是不是有一种不一样的温度?现在你想到柏钧研小哥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感觉小哥哥这个称呼很恶心。”   “赵同学,请不要跑题!”   “感觉有点抱歉。”   “有点抱歉?你应该非常抱歉!人家靠脸吃饭的,你这相当于砸人饭碗,必须非常郑重地和人道歉。”   “道过歉了,人不接受。”   “光用嘴道歉管什么用,你得拿出点诚意!”   “什么叫诚意?”   “你自己想啊,实在不行以身相许,告诉他,饭碗砸了不要紧,爷有的是钱,爷包养你!”   ……   竖街镇人民医院的徐海恒医生,古道热肠,侠骨柔肠,经常替同科室的漂亮女医生值夜班,所以终日一副睡不醒的模样。不过今天他却醒了,笑醒的,整个楼层都听得到他荡气回肠的笑声。   “哎呦我去,大兄弟,您这是什么造型,是不是走错了路?要是被家暴了,应该去派出所报案,我这里是人民医院。”   “闭嘴。”   徐医生闭了嘴,眼睛却还一直不停地骚扰柏钧研,反反复复将他欣赏几遍,以他骨科医生绝佳的专业素养得出结论:“这小巴掌印看着眼熟……远房侄女?”   安迪终于忍不住,在一旁噗嗤笑出了声:“徐大夫,歇会儿再笑,您不是有祖传跌打秘方么,快拿出来给钧哥使使。”   “别介,他难得挂点儿彩,看起来爷们多了,瞧这晒不黑的小白脸,真要命。”   “还是给他治一治吧。”   “以前摔断条腿都不皱一下眉,现在挨个巴掌都要上医院?小子,不是我说你,你可娘炮出了一个新境界。”   “不不不,别误会,钧哥是怕小姑娘为难。”   “哦!原来是怜香惜玉,好好好!有乃兄之风,哥马上给你涂上祖上不传之秘!”   徐医生将钥匙丢给安迪,让他去值班室他的抽屉里取,自己坐下来继续研究柏钧研的惨状,十分气愤为什么他就算挨了巴掌也看起来丝毫不猥琐,难怪所有女医生俏护士一看到他来就眼冒红心。   “你这是动真格啦?弟妹看起来温柔,脾气却不小啊。”   “弟妹”这个词让柏钧研眼皮一跳,他抬头看一眼徐海恒,语气淡淡:“她有男朋友,别开玩笑。”   “嚯,一上来就是高难度,挖人墙角,对你来说是个事儿吗?”   “哥,不开玩笑,我不是一般人,不能随便伸手。”   柏钧研一向把徐海恒当兄长对待,但很少开口叫他哥,一旦这样叫他,必然是因为遇到了难以排解的烦心事。他不能随便伸手,徐海恒认识他这么多年,当然知道他不能随便伸手,上一次他伸手,直接让一个崭露头角的潜力新人被联合传媒雪藏,幸好那姑娘有天分,肯努力,出国转战百老汇,居然让一个亚裔姑娘唱出了一番天地。   但柏钧研心中愧疚,这么多年他都知道。   徐医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不知要如何开解,伸出大手猛抓一周没洗的头发,生硬转了个话题:“听一个武行说,你最近接的,是方家投拍的戏?”   “嗯。”   “兄弟,你知道这户人家,不能轻易沾染吧?”   他当然知道,正因为知道,才把先头那个小助理远远送走。方家除了娱乐产业,黑白黄三道都沾,黑的是洗黑钱,白的是贩白面,黄的是拉皮|条……落到方玉隆手里的人,辗转一圈出来很难还是个完整干净的人。柏钧研这么多年洁身自好,若不是迫不得已,绝不会主动和方家发生交集。   “嗯,只拍这一部。” 第16章 霸凌   林倩迪裹狐裘,露香肩,往美人榻上斜斜一靠,活色生香一幅海棠春睡图,脸上却有阴风阵阵。男人从浴室出来,湿着手去摸她妆容精致的脸,被她一把拍开,不禁皱了眉。   “姑奶奶,又谁惹到你。”   “昨晚我多丢脸!”   “还要怎么风光,大哥亲自陪你走了红毯,被我放鸽子的沈安琪才丢脸。”   “隆哥,那小子一贯不拿我当回事!”   “倩倩,你跟柏钧研绑定炒作绯闻,只是炒作而已,该不会想假戏真做?”   方玉隆年届五十,疏于锻炼,眼下常年纵欲过度的青影,早已不复当年银屏上的精干形象。人前他扮演大哥大和老前辈,扮得久了,让人忘记他性情暴戾,然而当他沉下脸,嘴角纹路仍能显露三分凶意。   林倩迪不傻,立刻小嘴一噘:“才没有,只是圈里谁不知道,我是隆哥的人,光见我这边倒贴,不觉得掉价的很?这是打你的脸。”   方玉隆自然生气,当晚就给邹燕打电话,那边明显也吃了一惊,解释说一定有突发状况,她必然好好沟通查证。方玉隆摔了电话。他对柏钧研原本就很有意见,早年见这小子颇有潜力,曾派人给邹燕递过橄榄枝,愿付高额转会费,让他转投方氏影业旗下,可以连同经纪人一起。邹燕是出了名的圆融好沟通,谁知那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却不识相,说什么饮水思源,不能辜负老东家知遇之恩。   知遇个蛋!   当时他就放话,除非柏钧研跟联合传媒一辈子,否则不要想继续混娱乐圈。   却没有想到,业界洗牌这么快。   联合传媒后来居上,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电视节目制作公司,变成可以和方氏影业这种老牌影视公司相抗衡的新生力量,当年挖掘的几个新人星途无限,尤其柏钧研,以三级跳的速度成为超一线,如今就算想拦,也拦不住满世界向他倾斜的优质资源。   方玉隆倒也想得开,反正利益高于一切,既然挡不住,便再寻求合作,所幸联合传媒的几个合伙人都脑筋灵光,知道强强联合的好处,很快促进了战略合作,有了一系列联合出品和制片。   然而这其中,始终没有柏钧研的名字。   柏钧研对剧本的挑剔,已经到了连粉丝都抱怨的程度,“别人家男神一年三部片,我们家男神三年一部片”,框架合作协议签署了满三年,直到今年,才成功安排柏钧研参演一部方氏出品,一周便将方氏股价升了12%。   方玉隆高兴归高兴,心里到底憋着一口气。这合作机会是怎么换来的,他心知肚明,夹到碗里的肥肉却没有吃到嘴,他方玉隆纵横娱乐圈这么多年,还从来没在小辈手里受过这样的憋屈。   半晌,他喘出一口闷气,用力揉了一把林倩迪丰腴的臀:“年轻人不懂事,迟早要吃暗亏。”   ……   赵亦把脚伸进靴筒,立刻觉察到不对劲,湿的,有异味,似乎是馊掉的饺子面汤。这是今天上午发生的第三个小概率事件,结合服装道具师“不小心”扎到她的缝衣针,造型师“不小心”扯落的一小绺头发,她认为自己大概率是遇到了剧组霸凌事件。   陈苹苹将她悄悄拉到一旁,证实了她的猜测。   “看,今天后援会管理群贴出的一张照片。”   照片拍得模糊,显然是偷拍,毕竟片场流出照片是违规事件。毫无疑问,这位工作人员兼柏钧研铁杆粉,已经顾不上片场管理规定,彻底出离了愤怒。   下面的聊天记录也是群情激奋。   “气死了!研哥哥被一个替身演员打了一耳光!剧本里根本没有写!这女的真是戏精!”   “wcccccccao!什么替身这么nb?”   “资方的关系户,不知道哪来的脏蜜,下巴那个尖,一看就是削的。”   “啊!脏了我哥哥的脸!”   “研研涵养特别好,什么也没说,心疼的我!立马一个巴掌印啊!”   “大李子,剧组里那么多研饭,必须给她点颜色看看。”   “必须必!此图严禁外传,重申,严禁外传!”   赵亦读完,将手机还给陈苹苹:“看不出来啊小苹果,还是后援会高层呢?”   “开玩笑,十年认证金牌老粉。毛毛姐,她们没为难你吧?小心点啊。”   赵亦摇头:“不入流的小把戏。”   华尔街的投行文化激进,丛林法则是唯一法则,高智商精英之间的撕逼一个比一个精妙,在赵亦看来,这些美国女中学生的手段,确实只能称得上把戏而已。陈苹苹却很紧张:“会不会在饭里下药?会不会找人打闷棍?会不会赶我们走?”   “小苹果,看过《笑傲江湖》吗?”   “看过啊……”   “知道独孤九剑吗?”   “知道啊……”   “记得风清扬和令狐冲说的话吗?无招胜有招,不变应万变,淡定。”   然而关于赵亦的流言,终究还是以难以抑制的速度传播开来,以至于这些日子潜心修炼的颜忱书也得了消息,屁颠颠跑来报信:“怎么回事,到处都有人瞎传,说你睡资方上位。”   赵亦翻着剧本,眼皮闲闲一抬:“我睡资方了吗?”   “……当然没有。”   “我上位了吗?”   “……演个替身而已,算什么上位。”   “既然都没有,你着什么急。”   “女孩子名声要紧!”   “我要在这剧组里说亲吗?”   颜忱书可疑地红了红耳根:“这可说不好……万一有暗恋你的人呢……”   “这点判断力没有,不配当我男人。说说,这两天都和余老先生学了些什么?有闲心管闲事,看来学有小成。”   “……呃……我回去努力……继续努力……”   陈苹苹看得两眼发光:“哇,毛毛姐,你刚才那个样子真威风。”   哦,一不小心露出了她的boss脸,赵亦挂上无害笑容:“对待小孩子,不严厉一点,就是对他们不负责任。”   “你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对了毛毛姐,今天我爸妈和二姐过来,你一起吃饭吧?我请!咱们去秋亭!”   “秋亭?日子不过了?”   “毛毛姐,你让我蹭住半个月,房租下个月还你。我爸妈一直担心我在外面混得不好,所以必须吃秋亭,毛毛姐你也去,给我家里人看看,我朋友也是个顶个的好。”   赵亦换上新洗的衣服,涂上清淡的口红,难得隆重去赴一个饭局。   她赴过的隆重饭局不少,有纽约名媛在华尔道夫酒店举办的社交派对,有希腊船王在南太平洋小岛举办的私人宴请,有欧洲王储在行宫举办的宫廷舞会,但那些都只是工作,从来没有哪一场宴会让她发自内心隆重对待,不像今天,她的朋友用人生赚来的第一笔工资请远道赶来的父母吃饭,在自己能请得起的最贵的餐馆,这让她觉得异常珍贵。   陈苹苹的父亲长着与她相似的圆脸,团团一副喜气,看见赵亦先郑重握手,再塞给她一袋新鲜荸荠,让她趁新鲜快吃,那荸荠估计刚从地里挖出,表皮结实闪亮,外面还带着泥。   陈苹苹有点不好意思,她猜得到赵亦是见过世面的人,赶紧让他们坐下说话,赵亦却从善如流,坐下先拿水果刀削了只荸荠,小口小口吃完,笑眼弯弯称赞,把陈爸爸欢喜的合不拢嘴:“看这闺女乖的,苹苹你学着点,别老跟猴似的。”   赵亦垂眸不语,从小到大她得到的夸赞,都不是来自她自己的父亲。   陈苹苹的两个姐姐跟她长得并不相像,更加偏向陈妈妈的长相,质朴平凡,眉眼间却又奇特地气质相近,一家人暖意融融围成一桌,一看就是同一家人。赵亦信奉“原生家庭论”——一个人若是特别好,她的原生家庭坏不到哪里去。   所以她注定是个孤冷寡情的人。   坐在这样一家人中间,赵亦觉得格格不入,又觉得莫名温暖,是那种泡在满浴缸温水里的舒适温暖,她想家就应该是这样的感觉。陈苹苹显然是家里的开心果,一上桌子就呱呱说个不停,手里还不间断地布菜,把她这些日子怎么幸运,怎么和大明星搭戏,演了个什么重要角色一一给家人讲述。陈爸爸白了她好几眼,觉得光是听她吹嘘,很快她就能去演中央八套的电视剧——乡下只能收到央视,陈爸爸认为能演八套电视剧才是全国知名的演员,把陈苹苹气得够呛,辩解了半天能上大银幕演电影才更厉害。   最后他们让赵亦评理。   赵亦谈判惯的,知道四两拨千斤的道理,只轻描淡写一句:“苹苹很厉害,她现在和自己喜欢了十多年的偶像一起演戏。”   顿时陈爸爸眼睛发亮,虽然他从来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就像十几年前他也不知道四大天王是谁,但这个人的海报贴的到处都是,还上过好几次春晚,是全国闻名的大明星……他们以为陈苹苹说去追梦只是瞎胡闹,却没想到居然真的能一步登天。   陈妈妈还没理解是怎么回事,追问到底什么偶像,陈苹苹比说到她自己还激动,天花乱坠说起来,忽然旁边传来讽刺声:   “不就是个配角,把你嘚瑟的,赶明儿给你写死,连工都不用来上。” 第17章 秋亭   一桌欢笑顿时陷入死寂。   秋亭收费高昂,以陈苹苹的实力,只能负担得起大厅中的敞座。虽说高档消费场所,桌与桌之间均以人工造景隔开,奈何隔壁正好坐了剧组的几个研饭,为首便是编剧助理“大李子”。白天的时候,陈苹苹刚与她掐完一架,因为她到处编排赵亦的不是,满嘴污言秽语。   所谓冤家路窄。   “谁不知道你们怎么进的剧组?好容易睡上个副导演,演了个小配角,就把自己当根葱了?这么不知羞耻,真替你们爹妈难过!”   “李心怡你少含血喷人!”   陈苹苹满脸通红,比她更难堪的是陈爸陈妈,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大庭广众被人指着鼻子泼污水,直抓着陈苹苹追问,生怕她真的做了什么黑心事。陈苹苹独自在外还算有战斗力,到了家人面前,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气,一着急连话都说不清楚,抽抽噎噎掉起了眼泪。   赵亦另眼旁观,往后轻轻靠上了椅背,忽然冷冷一笑。   “李心怡小姐,我有一个小小的疑问。”   “您在道德上的优越感,究竟从哪里来?是2008年伪造资料,骗取了一笔至今没有归还的银行助学贷款?还是2010年和已婚导师出轨,致使她怀孕三个月的妻子流产?或是2013年偷偷扔掉同学的录取通知单,最后打进了拘留所?啊,我知道了,一定是去年写出了一部涉嫌抄袭多部小说,被众多作者联名谴责,最后却不了了之的成名作。”   赵亦模样清纯,声音清淡,说出来的话却好比连续投放了几枚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炸得李心怡久久不能言语。她的同伴狠狠瞪了赵亦一眼:“胡说什么呐!造谣可犯法啊!”   赵亦还真没有胡说。   她有一个工作习惯,但凡新投资的项目,第一轮尽职调查一定亲手完成,绝不假于小弟之手。十分凑巧,在那堆了半屋子的文件中,正好就有这位李小姐的档案资料。赵亦向来过目不忘,有照相式的惊人记忆力,陈苹苹叫出李心怡的名字,立刻触动了她记忆的开关。那份资料实在令人印象深刻,对于赵亦而言,说出几个她记得的细节并非难事,但在对方看来,便格外令人感到惊悚——一个来历不明的乡下丫头,只花了半天的时间,就把她查了个底儿掉,她是黑客?特工?还是真如传言所说,大佬的新欢?李心怡脸色白了又白,觉得自己恐怕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她的同伴却无觉察,继续向赵亦挑衅:“够能编的啊,怎么不去做编剧呢?知道我们大李子谁吗?当红作家,最佳编剧新人奖,什么抄袭不抄袭的,有能耐你也抄一个,能红算你本事!”   赵亦又是一笑。   熟悉赵亦的人都怕看到她笑,因为她只要一笑,就意味着有人会被奚落得体无完肤。这些年在周铭诚的教导下,她已经尽量提高了情商,很久没有对人恣意开过嘲讽。但此时此刻,她只觉得满腔怒火沸腾,压都压不下来。   “小姑娘。”她自己穿白色t恤衫,破洞牛仔裤,简简单单梳个马尾,比在座任何一个人看着年纪都小,可她叫别人小姑娘,居高临下似的态度,却并没有让人觉得不妥,“你觉得,一个优秀的编剧,需要具备哪些特质?”   “首先,她要勤奋。北京电影学院附近每一个小区的地下室,都住满了这样勤奋的人。每天看五个小时电影,写五个小时剧本,剩下的时间研读电影理论。每一部看过的电影都要拉片,一个月画满一本分镜手稿,罗伯特·麦基的《故事》看成百上千遍。他们很多都不是科班出身,但懂得吃苦,从场记和助理导演开始做起,慢慢靠近创作中心。只有拥有这样的特质,才有万分之一成功的可能,而你这位朋友,习惯了投机取巧,她不可能勤奋。”   “其次,她要善于观察。每一个编剧都是多重人格,其中最重要一重,便是观察型人格。就像空气和水,沉默而包容,对所有人具备同理心和同情心。但你这位朋友,既没有同理心,也没有同情心,并非观察型人格,而是表现型人格。可惜外部条件不允许,否则,她也许更适合去当一个演员。”   “第三,她要努力了解这个世界。每个行业,每个领域,所有偏门知识,这样才不至于在剧本中出现常识性的硬伤。说到这里,你的朋友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范例。如果我要做一个演讲,题为《如何在一本穿越小说中犯遍所有最愚蠢的错误》,便可以拿她当一个完美的蓝本。随手翻开剧本的任何一页,都能随便找个鲜活的案例。”赵亦当真从包里拿出剧本,随手翻开一页:“孙亭云灵机一动,指着库房里的黑|火|药说,王爷,我有办法可以破城!我们可以做一车超级炸药!”   “炸药?就算女主角是个化学天才,也不可能在唐朝初年获得黑|火|药,公元9世纪这项发明才会问世。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黑|火|药,这种爆速低于每秒3000 英呎的原材料,最多只能形成爆燃,而非t|n|t式的爆炸,这位倒霉的王爷倾家荡产,恐怕只能欣赏到一场造价昂贵的烟花表演。”   “最后,一个优秀的编剧,要懂得把一个人放在时间的纵轴上,认清楚他的过去,当下和未来。如果你的这位朋友真的具备这种素质,她早就应该意识到,她的过去浑浑噩噩,当下平庸至极,未来毫无建树。就算她科班出身,被知名公司录用,有导师替她开路,前途也注定一片黯淡。不是每个人都能当编剧,这份职业讲究天赋,更讲究勤奋,祖师爷已经不赏饭,自己再不上进,这辈子她就只能当一个三流的编剧助理,一部独立担纲的院线长片都不可能写得出来。”   “您说,我分析得有没有道理,”赵亦掉转目光,笑意微微,“最佳新人编剧李心怡小姐?”   赵亦声线柔软,带点儿南方水音,听起来全无火药味,然而对于李心怡而言,这番话却字字见血,正好打中了她软肋。   也摧毁了她的骄傲。   她是崭露头角的新人编剧,微博粉丝无数,人人叫她“李子大大”,就在刚才,隔壁桌还有人认出她来,上来和她合影留念、索要签名。结果一转眼,竟被赵亦当众羞辱,还有围观者悄悄举起了相机……理智告诉她要冷静,冲动却让她抓起桌上的茶壶,将新沏的一壶茶水兜头泼了过去。   以往赵亦训人,对方只有聆听的份儿,还真没有人敢反抗,何况直接动手,这壶滚烫的热茶当真出乎了赵亦的意料。情急之下,她只能偏过头,伸手去挡自己的脸。眼看水就要淋上,赵亦的椅子突然一动,被连人带椅子被整个端了起来,在半空飞绕一圈,堪堪避开了那道滚烫的茶水。   一个魁梧雄壮、匪气侧漏的花臂大哥用力一拍桌子:   “说话就好好说话,怎么还使上了阴招!”   ……   赵亦和陈苹苹一家被服务生毕恭毕敬请上了二楼,陈苹苹看着那摆设,那架势,那菜单的标价,脸色煞白问赵亦:“毛毛姐,这些人,是不是要跟我们敲竹杠啊?”   秋亭的二楼并不对外开放,都是为会员预留的幽静包间,专供各影视公司和明星工作室的vip使用。陈苹苹不知就里,只觉得环境特别僻静,价格特别宰人,请他们上楼的那几位大哥特别不像善类,一路走来骨气全消,也不在爹妈面前装大尾巴狼了,夹着尾巴恳求:   “各位大哥,你们是不是认错了人,我们只是普通配角,和群众演员差不多的,我们交不起保护费啊。”   几个肌肉发达、形象落拓的壮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门口给人打电话的花臂大哥,无辜万分道:   “这位同志,我们是人民医院骨外科的医生,下班过来吃宵夜,您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柏钧研接到徐海恒电话之时,正清心寡欲读一本围棋棋谱,茶杯里泡的是昆仑雪菊。都是清火降燥的神物,却被徐海恒几句话撩得前功尽弃。   “小钧钧~”   “知道了,秋亭已经联系过安迪,随便点,挂我的帐。”   “嘿嘿,就喜欢跟你这样的土豪做朋友。”   “这回又是哪个妞?”   “你的妞。”   “……谁?”   徐海恒绘声绘色给柏钧研讲他“远房侄女”的英勇事迹,对面全程沉默,直到他讲到那壶险些将人毁容的茶水,才终于撼动了那颗古井无波的心。   “烫着了?”   “那哪能啊,有我在呢。就手背上一点点。”   “几号包间?”   ……   柏钧研进门时,赵亦正兴致勃勃和一个军事爱好者切磋,究竟在唐朝初年有没有可能制造出可以攻城的炸药。   “单纯从理论上讲,焦炭的获取难度不大。用硫铁矿、硫磺、石膏、磷石膏可以粗制出硫酸。用哈博-博施法可以制造少量的氨,再用铬铁矿制取三氧化二铬,最后用铬氨制取硝酸,唯一问题是难以量产……”   赵亦像个训练有素的恐怖分子,娴熟地和人探讨自制t|n|t的可能性,却在看见柏钧研的瞬间,一秒钟住了嘴。他穿一件纯黑衬衫,更显得面色净白,左脸那点隐约的巴掌印便格外惹眼。赵亦身为罪魁祸首,顿时如坐针毡,徐海恒则欢快地拍了拍手:   “买单的来了!陈叔叔,你家苹苹可没骗你,她和大明星确实熟得很!” 第18章 醉语   在柏钧研出现之前,场面可谓宾主尽欢。   徐海恒为人豪爽,颇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之风,他先介绍自己是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又说与整个剧组都很熟识,还说陈苹苹和赵亦都是很好的演员,两个小姑娘既敬业又勤奋,轻易哄得陈爸陈妈眉开眼笑。   赵亦见气氛融洽,便也不好提前离席。   赵亦有一定程度的社交恐惧,按照程小雅的说法,她面无表情往那儿一坐,完全就是个待机状态的小机器人。不过机器人小姐并非完全无药可医,何以解冻?唯有杜康。陈爸爸有老一辈种田人的生活习惯,随身携带土产大曲,用来驱除在水稻田赤脚插秧的寒气。这酒辛辣醇厚,产自江南小镇作坊,喝起来既刺激又上头,徐海恒尝了一口,直呼过瘾,立刻撤掉了桌上的红酒,一桌人热火朝天喝了起来。   赵亦难免也被撺掇着喝了几杯。   赵亦量浅,自己是知道的,她在社交场合从不随意饮酒。然而今天的场合更像家庭聚会,长辈把酒端来,无论如何都要喝下去,几杯烈酒下肚,她的状态已经和平时判若两人,白净脸颊染上醉红,整个人放松许多,说话也随意起来。   陈苹苹整个人挂在赵亦身上,撒娇似的蹭她胳膊。   “毛毛姐,你刚才真的太帅了,你是怎么知道大李子那些黑历史的?”   “碰巧的。”   “哈哈哈哈,她被你怼得好惨,脸都绿了。不过,她会不会找你麻烦啊?”   “怕她?”赵亦一仰脖子,又一杯酒下肚,“来一回收拾一回。”   “哎,毛毛姐!帅!不过,你不是跟我说,要多学学令狐冲吗,无招胜有招什么的。”   “她在叔叔阿姨面前胡说八道,看着就来气。”   “说好的独孤九剑呢……”   “去他|大|爷的独孤九剑!”   赵亦从小被警卫员带大,童年玩具都是驳壳枪和空弹壳,虽然长得小鸟依人,内心却住了一个铁血真汉子。早年经常把那帮自私的老美唬得一愣一愣,谁都知道纽约团队有个小个子中国妞,护短、泼辣、能扛事儿,看起来环保无害,其实是个狠角色,谁也别想动她的人一根毫毛。   这种奇异的反差萌,很容易就收服了那帮孔武有力的骨科男医生——谁能想到这个瓷娃娃居然是一个有年头、懂干货的军事爱好者,从苏联核潜艇一直说到亚丁湾巡洋舰,还会diy炸药,简直就是现实版的超杀女。   柏钧研踏进包间,看到的便是这一团其乐融融的景象。   赵亦坐在一群男人当中侃侃而谈,脸蛋红扑扑的,从素胎白瓷变成了美人醉。她很少这样兴致高昂,眼睛忽闪着,像初翅的黄莺,仲夏的晚风,灵动得捉都捉不住,但是当那一双妙目移动到他身上,歌声、翅膀和晚风突然就都停了,柏钧研看着赵亦僵硬的表情,眉头一皱,心情比白天又更糟糕了一些。   赵亦能觉察到,柏钧研很不高兴。   其实她已经在醉倒的边缘,长这么大都没喝过这么烈的酒,整个人都是晕的,好似飞翔在彩虹之中。即便如此,她也能看出柏钧研现在心情不好。桌上明明有两个空座,一个在她和徐医生旁边,一个离他们很远,柏钧研却无视徐海恒的召唤,非要挑远处的座位坐下,绝对就是对她有意见。   赵亦撇了撇嘴。   不就打了你一巴掌,你还揩我油呢,没有打断你那根漂亮的鼻梁骨已经是我手下留情,让我吴叔叔知道我被人非礼居然只会娘们唧唧地打人耳光,非得把我逐出师门。   其他人却都愣住了,他们没有想到,柏钧研居然真的会出现。陈爸爸尤其激动,比陈苹苹都激动,语无伦次要给他敬酒:“我们家墙上,一共贴了三张画,灶王爷、毛|主|席,还有一个就是你!现在除了灶王爷,其他两个我都见过真人了……哎,小伙子长的可真俊啊,比画上还俊哩,来来来,叔叔敬你一杯!”   陈苹苹紧张地直拽她爹袖子,她这爹也是个木头爹,完全不会看人脸色,偶像哥哥明显不痛快呢,被一群不知哪来的猫三狗四叫来吃饭,还让他买单,徐医生可够没谱的。   却没想到,柏钧研居然起身应了。   不但应了,还特意走到陈爸爸身边,客客气气与他碰杯,杯沿礼貌地放低:   “伯父,我敬您。”   “好好好,多谢照顾我们家苹苹。”   “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气。”   陈苹苹听得目瞪口呆,只恨自己没能开录音,这番对话简直够她炫耀一辈子。赵亦一手托腮,斜眼看柏钧研喝下那杯粗制的烈酒,忽然觉得此人也有一些可取之处,再看他脸上隐约的巴掌印,决定听从程小雅的教诲,拿出点十足诚意,认真给人道一回歉。   赵亦拎起桌上的酒壶,径直走向了柏钧研。   步伐稳当,线路笔直,看起来并没什么不妥,等她走到跟前,他才发现她根本刹不住车。眼看赵亦就要撞进他怀里,柏钧研不得不伸手将她扶住,再不动声色退了两步,怎知她紧追不舍,一步步将他逼到墙角,伸手扶住墙壁,用一个标准的壁咚姿势对他说:   “柏钧研,对不起,昨天是我不对,我不应该打你耳光,请接收我的道歉。”   说完举起酒壶,晃了晃里面至少以半斤计的白酒:“我干了,你随意。”   赵亦气势豪迈,态度爽快,比景阳冈武松更像一个英雄豪杰,唯一弱点是身高还不到对方胸前第一颗纽扣。柏钧研压根没有接她的茬,直接拿掉她手里的酒壶,递给等在旁边的陈苹苹,然后一抬手,轻易揪住了赵亦的后衣领,拎猫似的把她拎回了座位,召来侍应生:   “麻烦,一杯蜂蜜水。”   “你干吗,你抢我的酒干吗。”   “你醉了,喝这个。”   “甜的?甜水?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   “柏钧研,我是真心实意跟你道歉,当时我真的太紧张了,我特别害怕跟人身体接触,女的都害怕,男的就更紧张了,你还那么用力压着我,还啃我脖子……”   “我什么时候……”   “你还碰到我胸了,所以我才打你的……”   “我什……”   柏钧研震惊地看着赵亦,她是真醉了,完全进入“吐真剂”模式,一一数落他昨天都有哪些有失检点的行为。徐海恒一直竖着耳朵旁听,表情渐渐从“看八卦”变成了“看绯闻”,嘴里啧啧啧啧个没完,啧得柏钧研都免不了老脸一红,抬脚将他踹开,招呼侍应生另外开了一间茶室,直接把赵亦拎了进去。   赵亦将榻榻米上所有靠垫都垒在一起,像猫一样舒展四肢,舒舒服服趴在了垫子上。   “这里好,可以躺,他们呢?他们为什么不过来?”   “他们还没吃完。”   “我也还没吃完呀。”   “你先休息一会。”   “好吧。休息一会。他们会不会趁我不在把烤乳鸽吃完?”   “……一会儿再给你点。”   柏钧研用茶斗缓缓滤着茶,清苦的茶香四下蔓延,却盖不住赵亦身上浓醇的酒气。原来她喝醉了是这样,总算有了一点她的年龄应该有的活泼,脸蛋嫣红,眼神湿润,隔着淡淡蒸腾的雾气,像一卷活色生香的梦。   像他昨天晚上没做完的那个梦。   梦里他是小靖海王,爱着一个不属于他的姑娘,树影婆娑,他将姑娘按在湖心亭的廊柱上深吻,她却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醒来之后他发呆许久,又去浴室冲凉许久,脑中反反复复都是刚才的梦。姑娘唇色也淡,眸色也淡,态度更淡,居然是赵亦。   他很吃惊。   柏钧研垂眸,和赵亦静静对视。她从刚才一直好奇地看他沏茶,歪着头,像一只真正的猫。他从来没养过猫,世界上每一只猫都很神秘,他按捺不住想要了解她的心情。   “刚才你说,害怕跟人身体接触,为什么?”   “一直这样啊。很熟悉的人才可以。你不可以。”   “……为什么?”   “害怕,紧张,鸡皮疙瘩直蹦。可能,是因为我小时候经常挨揍吧,问过学心理的朋友。”   “谁揍你?”   “我爸呀,还有谁。”   “……他为什么揍你?”   “因为想要一个男孩呗。男孩,各方面都像他,名字都起好了,“亦”,百分百像他的好小子。但最后还是生了我,名字也归了我,鸠占鹊巢,啾啾啾。”   “他总是打你吗?”   “也还好吧!”   醉酒的赵亦有问必答,实事求是,她说还好那就真的觉得还好。为了佐证,她还卷起袖子向柏钧研出示:“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打得可狠,我没站稳,从二楼跌下去,摔断了骨头,留了这么大的疤,后来就不打我了。”   “……”   “所以你看,”赵亦骄傲地总结,“虽然我是个姑娘,但也还是挺抗揍的。”   “……你这样,可能不适合当演员。”   “谁要当演员啊,我就是来看看。”   “来看什么?”   “看你们怎么浪费投资人的钱。”   “……”   “从专业的角度,我建议你,以后不要再接这种剧本了。”   “哪种剧本?”   “骗钱剧本。骗投资人,骗粉丝,骗演员。乍看大阵容,大制作,其实内容和班底都不太用心,估计一开始,就瞄准了你,变现你的粉丝流量。你上当了呀,你不太聪明呢,柏先生。”   “你似乎很懂行。”   “我当然很懂行。我可聪明了。大家都说我聪明!”   “嗯。”   柏钧研看着赵亦得意洋洋的小脸,终于忍不住露出了微笑。他甚至想伸出手,摸一摸她在靠垫上揉得一团凌乱的头发。   他喜欢她。   不承认也不行,抗拒也没用,看一天棋谱也白搭,他被残酷现实和历史教训培养出来的清心寡欲,从昨晚的那个梦开始,就彻底一去不复返了。   “赵亦。”他俯下身,看着她的眼睛。“你勇敢吗?”   “我吗?哈,你算问对人啦,我比最勇敢的战士还要勇敢!”   柏钧研背靠着窗,脸藏在暗影里,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亮,越来越亮,像是突然之间爆发了一颗超新星。过了很久,久到足够一个人下定所有最难下定的决心,他终于眨了眨眼。   “好。”他伸出了一只手,轻轻覆上她柔软的发顶,“那就好。” 第19章 助攻   赵亦醒来头疼欲裂, 感觉自己是个宿醉的俄罗斯大叔, 在零下三十度的天气出去猎了一整晚的熊, 熊还用力踩了她的脑袋,导致她除了头疼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的室友陈苹苹女士却欢快得像一个芭蕾舞娘, 一大早哼着歌, 抱着手机,不时对屏幕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赵亦揉了揉太阳穴:“小苹果,你恋爱了吗?”   陈苹苹放下手机,神色慌张看了一眼赵亦, 叹了一口气, 再看了一眼赵亦, 摆出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脸:“不是的, 毛毛姐, 其实我失恋了。”   陈苹苹的失恋经过, 需要回溯到大约八小时之前。   八小时之前,她正沉浸在难以言喻的梦幻世界:柏哥哥请她全家人一起吃饭,这种事要是在粉丝群里说出来,所有人都会认为她得了失心疯。但它实实在在发生了,柏哥哥给她爸爸敬酒, 还说她是“自己人”, 不愧是她粉了这么多年的男神, 丝毫没有看不起她这样的小粉丝, 还喝了她爸从乡下带来的酒,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暖的人。   但很快, 她暖暖的男神就消失不见了,连同她毛毛姐一起。   陈苹苹一开始还想出去找,却被徐医生一直拉住说着没完。讲真的,她有点怕徐医生,一开始她都没看出来这是那天给毛毛姐看手的医生,还以为是混社会的小流氓,那一膀子青面獠牙的刺青,看着真心吓人。只是没有想到,这位威武雄壮的汉子却长了一颗热爱八卦的心,一直拉着她问东问西,所有问题都集中在一个方向:赵亦和柏钧研到底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啊……”陈苹苹一脸茫然。   “我觉得,就算之前没什么关系,很快也会产生一些关系。”徐医生一脸哲理。   陈苹苹认为他纯属空想,她毛毛姐对柏哥哥丝毫无感,连粉丝都不是。有一次她在屋里放柏哥哥早年的成名曲,问毛毛姐什么感想,得到一句毫不留情的评价:“和大部分流行歌曲没什么区别,商业作品,不太走心,说好听是朗朗上口,说难听是口水歌。”看她一脸受伤害的样子,才客气地补充了一句:“不过,音色还可以。”   “还可以”,她柏哥哥有着“流动的黄金”之称的华丽嗓音,居然只得到了一句勉为其难的“还可以。”于是她又不死心地追问:“脸呢,脸总归360度无死角的完美吧?”   得到的回答更加无情:“男人又不靠脸,长那么好看浪费。”   “如果他们必须发生什么关系”,最后陈苹苹一摊手,“那只可能是我家男神哥哥倒追。”   “倒追……?”徐海恒一愣,“一般来说,女追男才叫倒追……”   “呃,对,我怎么用了这么个词……也没什么问题啦,你看柏哥哥多暖男啊,相比起来,还是我毛毛姐比较攻嘛。”   “……”   陈苹苹也是喝得有点高,才会这样信口开河,其实在她看来,这两个人完全就是平行线,根本没有相交的可能。尽管毛毛姐很好,她也觉得毛毛姐超好,但不管怎么说,她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一个高中毕业的小群演,就算再怎么聪明和漂亮,毕竟和他不在一个阶层。虽说如今粉丝多数看得开了,除了个别的极端主义的女友粉,很多都能接受自家的男神娶妻生子秀恩爱,但研饭对未来老板娘的要求可不是一般的高,照着她们列的标准,毛毛姐肯定会被黑到死。   “总之,绝对不可能的,你想多啦!”   陈苹苹斩钉截铁下了结论,正想进一步说明原因,打消徐医生的荒唐想法,忽然一个侍应生从门外进来,俯身对她轻声说,柏先生请她过去。   她茫然出了门,跟着侍应生走进一间茶室。   茶室专为清谈所设,一应物什风雅至极,陈苹苹小心翼翼踩着细洁的竹木地板往里走,穿过回廊,一直来到临近院落的房间。   窗户半开着,天风清朗,夜月清明,男人静静坐在窗下沏茶,肩上落满月色,真如画中仙一般。   陈苹苹呆看了半晌,觉得这一幕比电影镜头还要好看,然而镜头一转,忽然发现这绝妙画面里还有另一个人:四仰八叉抱着靠枕,嘴角一溜晶莹的口水,轻轻打着欢快的小呼噜,一只脚还搭在男神腿上,兀自睡得昏天黑地。   是赵亦。   这是什么情形?   陈苹苹还在发愣,柏钧研已冲完一套茶,取了一杯,用茶托递到陈苹苹面前,姿态郑重而客气,吓得她差点想要跪下来去接。   “陈小姐,”他说话的态度也郑重其事,“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陈苹苹傻傻看着他,长这么大也没几个人叫过她陈小姐。还帮忙……她有什么能帮的上自家男神的……   “我最近,”他说一半顿住,忽然笑了一笑。   那笑和杂志照片不一样,和镜头前也不一样,带着些许温柔和羞涩,让陈苹苹觉得陌生,又有些眼熟,却不记得曾在哪里见过。   “我最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   月朗风清的晴夜,陈苹苹却仿佛站在暴风雨之中,满脑袋都是电闪雷鸣。这种话是可以随便对人说的吗小哥哥!不考虑一下自己的身份吗!不怕她高价把消息卖给狗仔吗!不体谅一下她身为资深粉就算不是女友粉乍一听到也会十分心酸的感受吗!   “你……谁……喜欢……”她语无伦次。   他笑意突然加深,那是发自内心的温柔和喜悦,照亮了他的眉眼,照亮了他整个人,也终于让陈苹苹想起她在哪里看到过这样的笑容——很多年前,有一天她打开电视,看到一个神情冷峻的帅气少年,主持人问他为什么站在这个舞台,他说因为奖金很高,如果赢了,可以供弟弟妹妹一直读完大学。主持人又问弟弟妹妹多大,他说现在还在读中学,非常努力和懂事,说完青涩一笑,冷峻神情冰消雪融。   陈苹苹就在那一笑之间路人转粉,和外貌无关,只是因为那个笑容,怀着爱和期冀,格外打动人心。   现在,她再一次见到了这样的笑容——陈苹苹看看柏钧研,再看看他旁边睡得一派酣畅的赵亦,吃惊地瞪大了眼……   柏钧研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压在唇间。   “喜欢我吗?”他笑着问。   “喜欢……”废话啊你是我喜欢了十多年的偶像我小学六年级就发誓要嫁给你!   “喜欢赵亦吗?”他又笑着问。   “喜欢……”废话啊她是天底下最好的毛毛姐从她说出那句去他大爷的独孤九剑我就已经是她的脑残粉!   “那就好,”他对她轻轻眨了眨眼,“要保密。”   “男神……”陈苹苹犹自风中凌乱。这个秘密实在有点重磅,为什么要告诉她,她好难过,又好激动,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开心……其实她早就觉得,自家男神太孤独了,他同期的明星一个接一个结婚生子,都去综艺节目当起了秀娃狂魔,他却永远只出现在伴郎团的位置。每次有对手戏女明星结婚,他都会被抓出来,编成“惨遭抛弃”的段子,以至于粉丝团中都开始出现了催婚党。   现在,他终于喜欢上了一个人,虽然非常出人意料,但是为什么不能行?为什么不可以是毛毛姐?陈苹苹低下头,睡梦中的赵亦蜷成小小一团,可爱得想让人握进手心,可是当她睁开眼,却不是公主,而是骑士,可以为了保护爱人勇斗恶龙……这么好的毛毛姐,为什么不能行。   “男神,”她皱着个脸,看不出是想哭还是想笑,“你要我帮你什么忙啊……”   ……   在“口嫌体正直”这个领域,陈苹苹绝对是个中高手,头一天晚上还哭天抢地“男神你怎么能对我提这么无理的要求人家毕竟是从小学六年级就发誓要嫁给你的脑残粉你怎么能让我帮你去追另一个女生”,八小时后就光荣领取了好几项助攻任务,成为埋伏在赵亦身旁的忠实眼线。   “醒了吗?”   “醒了!”   “难受吗?”   “好像很难受!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准备了柠檬蜂蜜水!”   “烤乳鸽呢?”   “……男神,不是我说你,谁一大早吃的下那么油腻的东西。”   “那等中午。今天降温,提醒她加衣服。”   陈苹苹捧着手机和柏钧研私聊,感觉整个世界都布满了粉红泡泡。柏钧研vs赵亦,一旦接受这个设定,那真是怎么想怎么带感,经典灰姑娘情节,超级巨星与草根女孩,跨越阶层的爱恋,这情节简直能拍一部偶像剧,而她作为唯一知情人,现在和柏钧研的关系,比他多年的心腹安迪还要亲近!   “小苹果,”赵亦皱眉,看着一路低头按手机的陈苹苹,“你是不是在跟李导聊天?”   “怎么可能!我听了你的话,早就把他拖黑了。”   “离他远点。”   赵亦在国外熏陶多年,对职场性骚扰格外敏锐,一早发现李导不对劲,眼睛老在陈苹苹身上转悠,专往不该瞅的地方瞅,当时她就给陈苹苹打了预防针。陈苹苹不以为然,自有一股初生牛犊的痴气,后来李导约她半夜去酒店房间,说要探讨下一部戏的角色,她居然瞒着赵亦傻不愣登去了。   那天晚上,赵亦在门外砸门长达半小时,砸得整条走廊的住客集体投诉,才侥幸砸开了门,救出了被药倒的陈苹苹。赵亦扛着一个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姑娘,瞧起来娇娇弱弱的,说出的话却让李导心惊胆战:从今往后,敢动陈苹苹一个指头,以她赵亦的能量,能叫他在影视圈彻底消失。   赵亦其实不是爱放狠话的人,实在当时势单力薄,不得不虚张声势一回。副导演却听出了别的意思,误把传言当真,觉得自己果然惹到了老大的女人,居然也就灰溜溜做了罢,还给酒店出钱赔了被踢坏的门。   “知道啦!我最听你的话了!”陈苹苹挽着赵亦一走一蹦,想想自己干得蠢事,再想想赵亦当时的英姿,再一次发自内心感慨:自家男神眼光真好。 第20章 红鱼   赵亦的身份问题终于在剧组内部引发了热议。   起初只是小规模议论, 后来变得人尽皆知——王的女人, 毫无疑问, 且刚刚上线不久,处于热烈追求的初期, 否则怎么可能会是这么一个架势。   赵亦起初也很吃惊, 她从哪多出来这么一个长腿叔叔。一日三餐准点送达,是连餐车带厨子一同送来的送法,专职司机早晚接送,是制服手套开门鞠躬的接法, 这位匿名追求者显然很舍得花钱。   吃惊过后, 赵亦漠然拒绝了来历不明的殷勤, 照样吃盒饭、骑单车, 回头一个通话打给程小雅:“看这挥金如土的派头, 我怀疑是周师兄。”   程小雅背对窗户玻璃, 弄得视频镜头里一片白光茫茫,脸都看不清楚,只听得见她故作刻薄的声音:“唷,得有半个月了吧,再不出现, 都快忘了这人是谁了。”   赵亦默然。十七天半, 她虽然一直关机, 但偶尔开机, 也没收到周铭诚任何一个消息。本打算就此断了音信, 可他疑似卷土重来, 大张旗鼓想要讨好,不知打得什么主意。   上一次他对她大献殷勤,是想说服她一起回国创业。周铭诚是生意人,没有产出绝对不会投入,赵亦心中微凉,她这么了解他,居然还会对他抱有幻想,也是蠢。   “赵小毛,你要吃回头草吗?”   “没吃过,不存在回不回头。”   “你就嘴硬吧赵小毛,万一他明天就来跟你求婚呢?”   赵亦愣住,这种事她从来不敢想,就像小时候梦想得到的漂亮芭比,放在商店橱窗,每次经过都只能眼巴巴看,直到有一天被人买走,从此天涯永不相见。她对周师兄的感情也是如此。   因为从来不敢想,不知拥有是什么滋味,所以你问她要不要,总归还是会不争气地想点头。   赵亦苦笑,这种事,不到真的发生,真说不好她是什么反应,感情方面她永远是白痴。程小雅越发来劲,在对面大开嘲讽,说到激动镜头一转,赵亦立刻发现不对:   “程小雅,你在哪里?这不是你家的窗户。”   “我……在办公室加班啊。”   “鬼扯,你办公室窗户玻璃是整片落地,每次说谎你就不自觉撩头发,你是不是在肖湛家?”   程小雅叹一口气,把镜头转到正常方位,果然是在陌生房间。黑白简约设计,男性气息十足,中间戳一个穿粉色珊瑚绒家居服的程小雅,要多违和有多违和。   “赵小毛,你简直捉奸高手,将来你老公压力得多大。”   “我找老公一定不会像你。”   “人家没办法嘛!肖教授在生病!39度7!都没有人给他做饭!”   “少找借口。做完饭回家,晚上你敢在男人家留宿,回头我打断肖湛的腿。”   “……好毛毛,那你还是来打断我的腿……”   赵亦实在不想看她那副丧权辱国的狗腿样,直接掐断了视频。此时又有外送服务抵达,新鲜滴水的盒装鲜花,其实和平常鲜花没什么不同,只是改成盒装,再编一个偏僻得听都没听过的南美洲血统,就敢把价格提升十倍。   赵亦翻了个白眼。   周铭诚这么多年还是同一个路数,只当全天下女孩都信拜金教,什么都挑最贵的买,好像这才显得有诚意,她又不是他要营销的客户。   那厢狗头军师陈苹苹正在跳脚:“男神,不行啊,我毛毛姐太难伺候了,什么都不喜欢,那花她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扔在了门口!”   柏钧研回以两个字:“有趣。”   “还有那些高级大餐,都进了我的肚子,这样下去我还怎么减肥啊,我都胖死了。”   “还行。”   “不喜欢巧克力,不喜欢毛绒玩具,不收贵重礼物……我毛毛姐太不走寻常路了,怎么办,她说追求一个人应该光明正大,这人连面都不敢露,非奸即盗!”   “哈哈哈,可爱!”   柏钧研大笑着关掉聊天窗口,吩咐安迪取消接下来所有的礼物和行程预定。明明出师不捷,居然还笑得好像摸到了蜂房的熊,安迪简直想哭泣。   “钧哥,这是打算放弃了?”   “不放弃。”   “……来真的啊?公司肯定不同意!”   “不需要他们同意。”   “这节骨眼上,突然说想泡妞,哥你玩我呢吧……这剧快要杀青了,老妖婆还让你配合跟林倩迪炒绯闻呢……”   “不配合。”   “……”   “今后也不会配合。”   安迪直揪头发,觉得自己命将不久矣,柏钧研这是打定主意要进入迟迟不来的青春叛逆期。就因为一个姑娘?他探头看看,电脑桌面居然也是那个姑娘,和镜头隔得很远,人群中安静坐着,认真低头读着剧本……也是神奇,全剧组读剧本最认真的居然是个替身演员。   “到底哪儿好啊,让你神魂颠倒的……”安迪自言自语。   “我也想知道。”柏钧研轻轻眯起眼,“我也很好奇。”   赵亦的追求者一夜之间偃旗息鼓,让流言重新转了一个方向——王的女人其实地位并不稳固,正宫娘娘一回来,就算是王,也要给人留个面子。   正宫娘娘是指林倩迪。   早年林倩迪面相寡薄,常年饰演挖人墙角的女二号,后来认了方玉隆做干爹,终于演上了女主角。方氏影业力捧她,时常送去韩国日本“度假”,五官几易其貌,最终固定在欧式双眼皮,确实比小眉小眼的时候气象开阔许多。   戏路也渐渐开阔起来。   如今圈内说起林倩迪,都道是胜似嫁入了豪门——方氏影业有她百分之五股份,这就算是正式登堂入室,不再只是送送礼物的小儿科级别。   娘娘摆驾回宫,李心怡终于找到主子可以倾诉,好一顿添油加醋,终于让林倩迪升起小小好奇。演员资料翻出来看,大眼睛尖下巴,和她当年确有几分相似,然而眉目之间毫无风情,就是一柄木头美人,看年纪也并非二八少女,完全不足为惧。   李心怡不以为然——正是因为青春有限,时日无多,才会抓住最后的机会,不惜一切想要上位。   林倩迪仍然体会不到危机,她养尊处优多年,靠着天真率直保持地位不倒,不管方玉隆换多少任女朋友,最后都会回到她这里来,实在没必要也懒得和人玩心机。   李心怡一跺脚——这跟别的狐狸精可不一样!哪里都不去,偏要来你的剧组,什么都不演,偏要演你的替身。明摆着就是冲着你本人来的,挖空心思想要显得比你敬业,比你勤奋,比你台词背的熟,执行导演现在对她赞不绝口,她就是想要李代桃僵,在一切地方取代你!   李心怡讲故事一把好手,三绕两绕就给林倩迪稳稳竖起一座假想敌,娘娘被说得后背发凉,生出步步惊心的恐惧。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有这么一个瞄着自己下手的敌人,确实应该好好提防起来。但她跟了方玉隆十几年,不管在外头怎么任性耍大牌,大哥面前从来娇憨可爱,绝不会因为他睡了哪个野女人跑去和他闹腾。李心怡于是又出新主意,不如暗地里设一个小局,一试便知,赵亦在方玉隆心目中到底占据多大分量。   ……   这一日的替身戏放在午后,赵亦到达拍摄现场,自发自觉去往公共化妆间,却被化妆师重新带回主角专用化妆室,说是群演人数太多,她的服装造型和林倩迪一样,还是过去那边更加方便。   赵亦进门一看,昨天还干干净净的屋子,现在到处堆满林倩迪的东西,衣服零食化妆品,光看就让她脑袋发晕,为什么漂亮女人都是一个行径?程小雅三天两头丢东西,还说宿舍一定是人参果地面,什么东西掉下去就再也找不到,完全不懂反省自己的分类整理能力。   赵亦眼不见为净,闭上眼睛任造型师摆弄。眼皮刚一阖,宿醉晕陶陶再次降临,她昏昏沉沉,似梦似醒,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人用力拍肩:“开拍了!都等你呢赶紧去!”   赵亦在阳光底下再次见到了柏钧研。   前一天的记忆出现断层,断在了她端着杯子去给柏钧研道歉,后续如何已经不大清晰,依稀和他把酒言欢,聊得十分畅快……所以应该是没事了吧?脸上的巴掌印也几乎看不出来。   赵亦神色如常走上前,故作镇定看了柏钧研一眼,一时被他眼神惊到——前些天他冷漠得可以,从来不会正眼相待,好像多看她一眼都是受罪,现在却一瞬不瞬将她看着,笑意聚在眼睛深处,仿佛一尾红鱼藏在深潭之下,活泼泼,鲜灵灵,随时可能跳出来打破平静。   赵亦仓促移开目光,过半晌,再悄悄移回去——居然还在看她,眼中笑意更甚,就这样肆无忌惮穿过人群,一刻不停捕捉她的目光,带着压抑的欢喜,微微的好奇,好像无意之中发现了什么绝世奇珍。   serendipity,serendipity,仓木麻衣在歌中唱:美好即将拉开序幕,那是尚未察觉到的事。   赵亦听得心中扑通一响,真的有什么东西跳了出来,打破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 第21章 坠崖   赵亦曾经也像其他小女孩, 胆小、爱哭、心肠柔软, 能被揉捏成如今这幅钢筋铁骨, 全部是后天训练的结果。   她有一条人生铁则——随时离开自己的舒适区间。赵亦擅长自我加压,拒绝自我放纵, 基本上醒着的时候只做三件事:学习、工作和健身——健身的目的是为了维持身体机能正常, 以便更好地学习和工作。对于赵亦而言,舒适感和罪恶感基本等同,奶油泡芙、熔浆巧克力蛋糕、装满温水的浴缸、无病呻|吟的情感小说……如此种种都是诱人堕落的陷阱,她会毫不犹豫地避而远之。至于不舒适感, 这她倒是很擅长处理, 她是勇猛的亚马逊女战士, 困难当前从不退缩, 只会挥舞弓箭勇往直前。   然而, 当她面对柏钧研, 那种惯常的勇猛似乎怎么也找不回来。   也许因为当她遇到他的时候,正处于人生最脆弱的崩溃期。   赵亦就算崩溃,也不动声色,有条不紊,不会让任何人看出她的软弱, 若不是程小雅认识她多年, 都不会发现她有任何不对。但她自己是知道的。从离开公司的那天晚上, 她就已经开始沉溺于舒适区间, 从主动迎战型, 变成被动逃避型, 发展到今天,甚至有点享受把自己躲藏在另一重身份之下: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作为一个匿名的普通人,她终于有资格稍微软弱那么一点点。   所以,当柏钧研用那种令她极度不适的目光看过来,赵亦再次退缩了。撇开脸,揉了揉发烫的耳朵,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心中涌起一些以前绝不会出现的台词:   “干嘛。神经。有病。”   这种全然陌生的不适,在他站到她面前时,扩大到了令她想要落荒而逃的地步——他又恢复了当初刚见面时的样子,弯腰和她说话,保持视线平齐,好像她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学生。   “头还疼吗?”   还……这个“还”从何而来……?   “昨晚,聊到后来,你一直喊头疼。”   聊……她跟他有什么好聊……?   “下次不要贪杯。”   贪……她只是酒量差,并没有贪杯!   “和我一起没关系,要是跟陌生人,注意不要被灌醉。”   和你……一起……   赵亦后撤一步,实在禁受不住他突如其来的亲密姿态。她的认知与实际情况发生了严重脱节,昨晚到底聊了些什么?怎么就让他和她冰释前嫌仿佛成为了老朋友?难道她酒后吐了什么不该吐的真言?   “我昨晚,说什么了?”她面无表情。   “嗯?不记得了?” 他像是想起什么令人愉悦的事,“聊了很多。”   赵亦却想,哦,这一幕,这一幕相当眼熟,在她为数不多参与的社交场所,但凡拿到她名片的人,都有这种前倨后恭的神奇表现。资本,她代表的不是她自己,而是万恶、强大、无所不能的资本。   “我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她直言相告。   柏钧研一愣,而后忽然一笑,意味深长,莫名又让她耳根发热:   “未必。”   这一场戏又是新加,外景,高危,威亚五花大绑,不出所料林倩迪再次要求使用替身。赵亦听导演说完高难度动作要求,下意识抬眼,果然看到李心怡正袖手看着她,得意洋洋一张脸。   看来是特意为她准备的加餐。   赵亦平静地放下剧本。她爸有个学生,姓吴,就住在她家斜对门,是负责特种兵训练的士官长,一个令无数特种精英多年后回忆起来仍然会腿肚子一抖的魔鬼级人物。这,就是那位带她消磨从小到大每一个寒暑假的“吴叔叔”。坦白说,李心怡能想出来的折磨人的招儿,和她吴叔叔相比,完全就是小巫见大巫……八米高的吊威亚罢了,她十四岁就被迫独自完成过八千米的跳伞训练。   柏钧研却紧张的很,把她当成温室里的小花朵,仔仔细细讲解这场高空坠落戏在拍摄过程中可能发生的意外。都是实战中才能积攒出的经验细节,赵亦颇为诧异,不由对他高看一眼——无论如何,对于勤奋之人,她天然存在一种学霸之间惺惺相惜的敬意。   比柏钧研更紧张是颜忱书,这场戏的具体情节是:节度使之女孙亭云与小靖海王反目成仇,一追一逃,至一处悬崖,孙亭云宁死不屈,投崖自尽,小靖海王肝胆俱裂,跃下相救,副官护主心切,一同跃下……简而言之,是一场三个人一起想不开的跳崖戏。   颜忱书的剧情看起来纯属多余。   没办法,空降党,投资人塞他进来,目的就是抓住一切机会让他露脸。小朋友第一次吊威亚,光从悬崖往下看就心跳腿软,为了缓解紧张,他不停地安慰赵亦:   “神仙姐姐,你可千万别怕,别往下看就行,眼一闭,心一横……”   “这样很容易撞到山体。”   “那你多滴点润滑液,隐形眼镜很容易被风吹干,吹干了特别难受,到时候一眨眼,啪叽撞上了……”   “我两眼视力53。”   “那……你千万别去想那些事故新闻,其实威亚脱轨并不多见,去年也就发生了三四次而已,还有,飞在半空中可能会被钢丝锁喉,发生概率也不大,但是……”   “颜忱书。”   “啊?”   “喝口水,深呼吸,如果你有恐高症,去和导演说,做完系统性脱敏训练之后再来。”   “才没有!”   柏钧研全程旁观她教育新人,目光欢欣,鞭辟入里,像科学家深入观察心爱的培养皿。看完还有观测记录:“你第一次吊威亚,一点也不害怕,上次遇到电梯事故也一样。赵亦,有什么事会让你紧张吗?”   赵亦斜眼看他:“没有。”   柏钧研想了想,自己接上:“其实是有的。”   说到这里他收了笑意,仔仔细细看她一遍,在看她,也在看她的童年阴影,然后郑重其事和她沟通:“等会儿,根据剧情安排,我需要抱住你。”   “……”   “坠落过程中,钢丝有缠绕的可能,为了确保安全,姿势可能非常亲密。”   “……”   “可以吗?”   “……”   赵亦脸红,想暴走,这种事为什么要拿到台面上来沟通,大家若无其事按照武指要求,公事公办完成动作不就ok?柏钧研居然还给她补刀:   “紧张你就喊停,不要又像上次动手揍我。我们可以停下来,喝口水,深呼吸,如果有需要,去和导演说,做完系统性脱敏训练之后再来。”   赵亦暴走:“不需要!”   大话说在了前头,真到开拍,无论赵亦还是颜忱书都统统没了退路。两只鸭子被赶上架,有志一同的动作僵硬。赵亦挂着钢丝,还被高她一头的男人护在怀里,分明安全系数比颜忱书高得多,脸色却比他悲壮百倍不止,导演再次惊叹于这浑然天成的演技:是的!就要这种生不如死、万念俱灰的感觉!   赵亦觉得心跳得快要飞出来。   上次是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这次更加糟糕,事先给她打了预防针。柏钧研还格外有礼貌,每做一个动作都要征询她的同意。“手放这里,可以吗?”“再近一点,可以吗?”让整个准备过程变成一场漫长的酷刑,最后武术指导发飙了:“你俩墨迹啥呢!抱紧点!一会儿动起来直接给你俩摔散了!”   擦!早死早超生!赵亦一咬牙,主动伸手搂住柏钧研的腰,脸挨上他的胸膛……   咦?心跳声。   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她诧异地抬头,只看到他刮的干干净净的淡青色下巴。在导演高喊的“开始”声中,她忽然听到他隐含笑意的低语,几乎是通过胸膛的物理震动直接传到她的耳边:“嗨,小姑娘,这次不怪我,你先动的手。”   赵亦像一朵噼啪乱炸的烟花,从高空骤然坠落。呼吸极度困难,因为被箍得很紧,她能感觉到他坚实的胳膊,贲起的肌肉,无处不彰显与她之间悬殊的力量对比。   赵亦并没有医学意义上的恐男症,但她无疑容易对此产生心理抗拒,因为性别差异,她不管多努力都无法弥合这种绝对力量上的悬殊,随时随地她爸都能把她捉住,不由分说将她狠揍一顿。   她的身体越来越僵硬。   柏钧研明显感觉到怀里的女孩正处在恐慌发作的边缘,他想尽量松开手,但高速下坠过程中不允许他过于冒险,只能稍微给她一些呼吸的空间。很快,他们抵达了预想中的那棵树——按照剧本,他们会被那棵树挂住,说几句诀别的台词,然后孙亭云绝情地松开手,宁可跳崖也不肯跟他回去。小靖海王还想接着跳,这一次被他的副官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消失在山岚之中。   柏钧研在落到树上的瞬间,松开了对她的禁锢,低声问她是否还好。赵亦猛喘一口气,仓皇失措点了点头,百年难得一见,赵大鳄她终于仓皇失措了。   “还、还好。”   她的“还好”并没有维持多久。   出状况小能手颜忱书同学忽然从天而降,以错误的姿势,错误的定点,直接将赵亦从树上撞脱。柏钧研不假思索跟着跳落,一把捞住了赵亦,伸手护住了她脑袋,两个人齐齐落在陡坡上,急速滚了几圈,方被钢丝险险挂住。 第22章 急救   赵亦落地时感觉到明显的头部撞击, 不疼, 有缓冲, 是柏钧研垫在她脑后的手。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天旋地转, 磕磕撞撞, 但她被保护的十分周全,停下来时只是惊魂未定,真说受伤倒完全没有。   钢丝缠绕,将两个人牢牢捆在一起。柏钧研腾出一只手, 拨开赵亦脸上的乱发, 看见了大片的血渍, 衬着她雪白的脸, 触目惊心。   “伤到哪里了……”他问。   赵亦背着光, 被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中, 眉心温热,有粘稠液体在不断滴落,她轻轻喘了口气:   “不是我,是你的血。”   此时坡上已经乱成一锅粥,距离遥远, 听不真切在朝底下喊些什么。他们摔落的地方静僻无人, 周围只有夕阳、风声、以及漫无边际的荒草。赵亦被柏钧研压在身下, 气都喘不匀, 却不敢随便乱动, 只盼救援来得快一些。   “柏钧研。”她轻声叫他。   “嗯。”半晌, 他回应。   “你不要动,尽量放松。”   她感觉到他试图撑起身体,随后沉沉压下,明显力不从心。果然,又过了半晌,他才应了一声:“怕压着你……”   “我没事,没关系,我没有受伤。”   他笑了一声:“不是,怕挨揍。”   赵亦无语,却渐渐放下心,还能开玩笑,应该伤得不怎么重。她回想方才一幕:他伸手来捞她,没有捞住,居然直接追着跳下来,没有半点犹豫。   “柏钧研,”她侧过脸,让他的脑袋靠住她的肩,“刚才,你为什么跳下来?”   “不知道……”他鼻息深重,似乎在忍痛,痛过一波,又恢复玩笑姿态,“好像答得不对……能不能重答……rose,you jump,i jump……”   他的音色清冷低沉,缓缓响在耳边,像用hifi耳机收听完美的八声道人声。赵亦闭了闭眼,忽略后背乍起的鸡皮疙瘩,继续和他聊天:   “你有英国口音。”   “嗯……听得出来?”   “rose,那个o,很明显。”   “有段时间……我住在伦敦……上了两年戏剧体验……在西区……”   赵亦有些吃惊,他说的应该是成名之后。人气明星,谁愿意从公众视野消失这么久?在娱乐圈,保持人气的唯一秘诀就是曝光度,很多韩流明星服完兵役就风光不在,他竟然主动选择消失两年。   “你们公司……居然同意?”   “不同意……我签了约,放弃之前全部留存收益……”   “……不是有弟弟妹妹还在读书吗?”她听陈苹苹说过柏钧研的事。   “那时候已经毕业……好开心……你终于对我路人转粉了吗?”   “……”什么?路人转粉?什么鬼。   “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只是偶尔听别人说起过。”赵亦羞赧莫名,**回了一句。   他轻叹一声,在她耳边低笑:“挑剔的小姑娘……什么时候才能被我倾倒?”   赵亦用力闭了闭眼,感觉自己选择这个姿势是个极大的错误……我特么现在就被你倾倒在地了,还要怎么倒!   但她必须努力维持和他的对话,在救援到来之前。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心静气:“理智一点,柏先生,就算是格里高利·派克,也不可能倾倒全世界所有女性。”   “不用全世界……我没那么贪心。”   柏钧研说这句话时,微微抬起了脸,笑容收敛,似乎在说一句很认真的对白。夕阳煦暖,照得赵亦耳根发烫,她能看到他额角的伤口,他被血污覆盖的眉眼,心里“哗啦”一响,又是活泼泼的一跳,又是那尾不安分的鱼。   ……   那天到后来变成了工作人员和研饭之间的大混战,每个人都想冲到最前,参与营救或者表达关怀,最终都被赵亦冷冷喝止:“如果他有脊椎骨折,随意搬动很可能伤及脊髓,所有人退后,等救护车来。”   赵亦气场一旦全开,完全就是生人勿近的霸王龙状态,何况她手上还倍儿专业地在给柏钧研做静脉远心端捆扎止血。工作人员都被她镇住,研饭也退缩了,围在一起小声哭泣——柏钧研已经开始出现急性失血的症状,和赵亦的对话也变得断断续续,最后她不得不握住他的手,一直叫他的名字,想尽一切办法维持他的神志清醒。   赵亦最后是跟救护车一起去的医院,因为柏钧研不肯松开手。医生对她丰富的急救知识大加赞扬,还很惊诧她从高处坠落居然毫发无伤,强押着她去做了一个全身检查——结论是,毫发无伤。   是啊,伤都在另一个人身上。   赵亦从医院走回住处,一路上神思恍惚,这时接到了程小雅的来电。老母鸡在那头直扑腾翅膀,说看到了新闻图片,《大漠孤烟》出了拍摄事故,照片上的人看着眼熟,那个穿白衣服的是不是她?她是不是从山下摔下来受了伤?   赵亦呆了半天,问了一句程小雅绝没想过会从她嘴里问出来的问题:   “小雅,补血猪肝汤怎么做比较好喝?”   赵亦之所以会被称为小机器人,是因为但凡她会做的事,绝对可以做到精密准确、完美无缺。但同样地,但凡她不会做的事,那就跟缺乏应有的驱动程序一般,打死她也学不会。   做饭便属于其中之一。   赵亦对吃毫不讲究,5美元一条的热狗和5000块一客的怀石料理在她看来并没有本质区别,反正吃进肚子都会变成碳水和脂肪。在她看来,健身房的代餐粉是最科学的进食手段,简洁、高效、一目了然,所有成分都标注在配料表上。如果哪天她主动提出要吃什么,那基本属于给予了对方最高级别的礼遇,现在她主动提出要做什么……   “赵小毛,你被妖怪附身了吗?”程小雅大喝一声,“说!尔等究竟何方妖孽!还不速速现出原形!”   ……   赵亦在程小雅左一个“妖怪”右一个“孽障”的远程指导下,完成了生平第一次下厨活动,其过程可谓悲壮,结果可谓惨烈。骨折的那只手尚未完全康复,一只手做饭对她这种新手而言,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唯一成果就是将她没打石膏的那只手烫出了几个水泡。   赵亦把汤一倒,直接去餐馆点了一客猪肝汤外卖,骑上单车去了医院。   医院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有记者,更多是捧着鲜花和营养品的粉丝。无数花季少女泪光闪闪,千方百计哀求警卫放她们进去。赵亦被人推来挤去,半天没能靠近门口,终于对柏钧研的人气有了全新的觉悟,难怪第一次见面她不知道他是谁,会让他感到十分吃惊。   赵亦想,这样一个男人,到处都有人想要剖开胸膛给他献出真心,估计也不缺她一碗聊表心意的汤,何况还是餐厅买的汤呢,罢了,回吧。   她转身便往外走,挨挨挤挤,忽然听到汽车鸣笛,一辆红色小跑分开人群缓缓靠近,像摩西分开红海,将人浪推开,道路两边变得更为拥挤。到了门口,车门开启,走下肤白貌美一位佳人,一头标志性的鸦青长发,被旁观者一眼认出身份:   “哎,那是不是林倩迪?”   “果然啊……”   “果然个鬼啊,同剧组还不能来探病?”   “什么同剧组啊,据说都已经同居啦,狗仔放话,周三见,一定会有照片的!”   “我不信我不信,柏哥哥是我哒!”   赵亦倒也听过这个传闻,仔细想想,好像挺对,外形看来挺登对。又好像不对,灵魂似乎不匹配——这个念头一出,她自己都觉得好笑,好像她很了解柏钧研的灵魂。   赵亦一边想着事儿,一边拎着保温杯往外走,一不小心撞到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她低头道了声歉,发现那位医生移动脚步,再次挡住了她的去路,匆忙抬头,看到徐海恒笑咧的嘴,一只蒲扇大手拍上她的肩:   “嘿呀,好久不见,弟妹。”   ……   赵亦被徐海恒连拖带拽,从医护人员通道请进了住院部,心里直犯嘀咕,她什么时候和这位医生也变得这么熟?还有,谁是他弟妹?   赵亦想,今后真的不能再在外喝酒,这一晚上给她带来多少解不开的千古之谜。   徐海恒却高兴得很,赵亦醉酒那天他看了一场好戏,后来又逼柏钧研原原本本讲述了他的单相思。乍一听天方夜谭,细一说顺理成章,一个和所有同龄女孩子生活状态截然不同的小姑娘,不追星,不虚荣,不知道柏钧研姓甚名谁,知道了之后也毫无特别反应……这不正是童话故事里的长发公主,活在与世隔绝的高塔之上,就算看见王子,也绝看不见他身上世俗的光环。   不怪王子单相思。   何况,看这态势,未必就是单相思。   “嘿呀,好贤惠的妹子,”徐海恒笑得眼眯眯,“还给病人炖了汤。”   “不是我,”赵亦面无表情,“是对面餐馆老板娘炖的。” 第23章 清醒   赵亦跟着徐海恒往病房走, 三步一哨, 五步一岗, 戒备森严堪比进入她爸在警备司令部的办公室。每一道门前都笔直地戳着两个黑衣人,黑超, 耳麦, 肌肉紧绷得要撑破西装布料,一看就训练有素,时薪不菲。   “至于吗?”被盘查到第三次,赵亦忍不住说, “又不是拜会总统。”   总统她也拜会过, 王子的婚礼她都出席过, 也不过就一道安检完事, 那还是在恐怖袭击过后不久。   “昨天夜里两点, 有个心急如焚的粉丝, 从消防管道爬上三楼,挨个敲特需病房的窗户。”   “……”   “这还不是最疯狂的,你有没有看过柏钧研的演唱会?”   赵亦摇头。除了歌剧,她就没听过有歌词的曲子,流行歌曲这种消磨意志的东西怎么可能被允许出现在她家。   “粉丝就像割麦子一样, 一排排地尖叫、昏倒、被保安抬出去, 后面的, 前仆后继还往上拥。”   “你把他描述得好像一个社会不安定因素。”   “那可不是!把这祸水往街上一扔, 走到哪儿, 哪儿就是踩踏事故。”   赵亦想起第一次见面, 柏钧研把自己包裹的像一个恐怖分子,这种吸血鬼一样不能曝光的生活……   她由衷发出感叹:“可悲。”   大白天见吸血鬼果然不那么容易,等到了病房那一层,就算徐医生也没办法继续刷脸。黑衣保镖强硬拦截,反反复复只一句话:柏先生不见客。   徐海恒翻他一个大白眼:刚才明明看见林倩迪捧着鲜花走进去。   保镖翻回来:你们也配和国民女神比?   出人意料,一分钟后,国民女神也摔门而出,高跟鞋踩得山响,包装精美的鲜花哗啦一下扔进垃圾桶,嘴里居然还爆了一句粗口:“拽个屁!”   安迪瑟缩着跟在她身后,像是怕被她身上无形的怒火燎到。走到保镖面前,换上严厉的脸:   “不都跟你们说了么,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见!”   保镖不解:林小姐说是自己是柏先生的女朋友呀,国民女神总不至于说谎吧……怎么,女朋友都不见?   赵亦一拉徐海恒的白大褂:“走吧,进不去。”   徐海恒犹不死心,掏出手机直接呼叫柏钧研,赵亦又拉他:“别打扰病人休息。”   然而电话已通,柏钧研声线平静,却暗含火气:“说。”   “哎,我能不能带个人进来看你。”   “不能。”   说着电话就要挂,徐海恒立刻不卖关子:“等等等!是你远房侄女!”   保镖看看徐海恒,又看看安迪,再看看禁闭的病房门,不是很能理解刚刚发生了什么。   柏先生拒绝探病,就算女朋友也不行,但那个衣着朴素的小姑娘,说是什么远房亲戚,就顺利进去了,非但进去了,柏先生还亲自出门迎接……   都说他对家人关怀备至,果然传言不虚。   ……   柏钧研从早上起来就心气不顺,眼睛睁开之后只看到了安迪,拉着他的手没完没了上演劫后重逢的喜悦——明明他在昏迷之前是被可爱的小姑娘拉着手。   小姑娘就这样消失了,医生说她安然无恙,于是就消失了,也是个没良心的小姑娘。柏钧研回想昨日他们落在荒草中,她一直陪着他说话,声音软软的,人却很果敢,医生说,要不是她处理得当,他恐怕得进重症监护。   没有办法,真的越来越喜欢。   喜欢到突然生出**。   他是正常男性,当然也有**,从最日常的,食欲——她太瘦了,想陪她一起吃东西。到最正常的,独占欲——她很可能属于另外一个男人,每当想到这件事,都感觉心中有猛兽在苏醒。到最原始的……唔……他想他是有些无耻,居然一遍遍回味她被自己压在身下的情形,娇小柔软的姑娘,颈边一截奶油色的肌肤,想一口咬下去,留下深深的印迹。   林倩迪就是在他和内心的猛兽搏斗之时,不合时宜地敲响了门。   他一眼不发看她表演,毫无欣赏价值,她的演技和平时一样拙劣。直到她坐上床沿,试图亲手给他喂水,他才忽然起身走到窗旁,毫不留情戳破了她的企图。   “对面楼上,是不是安排了狗仔?”   “林倩迪,上次走红毯我没出现,你就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高估了你的领悟力。”   “你是真的喜欢我吗?还是只想配合炒作?”   “如果现在我要吻你,你介意吗?上床呢?也可以吗?”   “记得自己上一次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么?”   “很抱歉,我对你没有任何兴趣,连炒作绯闻也不愿意。你不介意,我介意。”   柏钧研倚着窗,一句句往外飞刀子,像是被赵亦给传染了直率病毒。其实他从前就是这样的人,兽齿一般的犀利,面对反感的人和事,经常不留半分余地。这圈子怎么回事大家心照不宣,光鲜外表之下多得是千疮百孔的人,因为有太多利益,人们才会利欲熏心,才会言不由衷,才会身不由己。可他越来越讨厌言不由衷,也不想再继续身不由己,遇到赵亦只是一个契机,让他内心的刀锋重新开刃。   这一路泥足深陷,他想跟着这个美好的契机一起走出来。   像是听见了他的召唤,徐海恒的电话便在这时打来,跟他说,他的小姑娘来了,就在门外。   开门,将人一路拉进来,关门。   她似乎有点吃惊,靠着门抬头看他,很快恢复了标志性的冷静。冷静的审查,隐约的关怀,让他忍不住想要吻她——她就算什么都不做,他也想吻她,就在此刻,压在门上,唇齿相依,扰乱她的冷静。   ……   赵亦仔细打量柏钧研,觉得此人不愧靠脸吃饭,比起普通人来就是天赋异禀,浑身缠满白色绷带都没有损害他的颜值,英俊之外还多出一丝禁欲的美。   她哪里能想到,某人禁欲的外表之下,已经生出将她生吞活剥的野兽心。   不过,动物本能仍然让赵亦生出了一丝警惕,她轻巧地绕过柏钧研,将汤从保温杯倒出来,递上汤匙:   “趁热喝。”   “什么?”   “猪肝汤。”   柏钧研笑得惊喜,极其无辜地朝赵亦举起缠满绷带的双手:“帮个忙?”   赵亦眼观鼻,鼻观心,就猪肝的补血原理给柏钧研上了一堂生物化学课。   “食物中的铁分为血铁质和非血铁质,前者的主要来源就是动物肝脏,平均吸收率达27%……”   她不自觉想找一些民主、科学、进步的话题出来聊——柏钧研斜靠在枕头上,舒展手脚,理所当然让她伺候着喝汤,也不知道是他看起来太贵族,还是她看起来太丫鬟,整体气氛十分之骄奢淫逸,好似回到了万恶旧社会。   “我讨厌猪肝。”少爷他还老大不乐意。   “挑食不但可能导致贫血,还可能导致软骨症和坏血病。”   “你看起来比我挑食。”他忽然凑近。   0.5米,社交距离和亲密距离的临界点是0.5米,现在他明显越了界,赵亦不动声色后撤,他居然又凑近一些,仔细打量她的下巴和锁骨:“太瘦了。”   赵亦“咚”一下扔掉汤匙,起身端走了汤碗。   “诶,丫头,我还没喝完呢。”   “喝完了。你刚才吃了7片猪肝,约100克,胆固醇含量368毫克,已经超过人体每日可摄取的胆固醇上限。”   “你吃饭的时候都在想这些吗?”他笑弯了眼,“难怪吃不胖。不觉得妨碍胃口吗?”   “吃饭的目的只是为了维持生存。”   “傻话。等出院了,带你去吃好吃的。”   “……不需要。”   “你会喜欢的。”   柏钧研懒散地靠在床上,看着赵亦一点点变得手足无措。可爱。他的小姑娘。面对恶意、毁谤、中伤、困境从不退缩,反而是温情和好意会让她瑟缩起来。   让人心疼的小姑娘。   “赵亦,你为什么从来不笑?”   “……”   “小姑娘笑起来好看。”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说话的样子有多温柔。温柔,这个老套的、只会出现在过气老歌中的、听起来一点也不酷的词语,对于赵亦而言却无比地奢侈和陌生。那是生病时的法兰绒毯子,下雨天来接她的伞,每天早上妈妈梳头的手……是一些她从来没有拥有过的东西。   赵亦抽了抽嘴角,居然有点想哭。   幸好这时有人走了进来。   是安迪,神色慌张,看看柏钧研,再看看赵亦,说:“邹姐。”   柏钧研皱眉,走到赵亦身边,将她拉进病房的洗手间,搬把椅子让她坐好:“等我一会儿,委屈你。”说完摸摸她的脑袋,然后关门出去。   那一刻她的神情,其实让他想抱她进怀里。   但他暂时还需要把她藏好,他要应付的人,是邹燕。   邹燕一进门先抹眼泪:“危险镜头让替身上,跟你说了多少回!”   “我有我的职业操守,邹姐,这个今天不讨论。”   “刚才倩迪跑来跟我哭,说你不让她探病。你最近是怎么了,就不能让我省点心?”   “这部剧败局已定,就算炒绯闻,也改变不了事实。”   “……所以才要炒啊!吸引更多的流量!”   “邹姐,不要杀鸡取卵。”   “……你这样想我?你居然这样想我?这么多年我怎么对你?要杀鸡取卵,当初就不会同意让你去英国!公司只想让粉丝多买一些单。”   “我说的也是粉丝,这部作品,完全不值得买单。”   “又有什么关系?她们想看的是你这个人,就算电影院播放两个小时mv,都有人愿意买票去看。”   “所以更不应该辜负。”   “十年前我就跟你说过,不要感情用事!我以为你这些年已经学会很多。”   “这些年是我不清醒。”   “我看你现在才不清醒!” 第24章 戒指   赵亦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躲进卫生间。   又不是什么长腿超模、国民女神, 就算大摇大摆从门口走出去, 估计也只会被当成送外卖的服务员, 难道还怕闹出什么绯闻?   再说, 这个举动并不合宜, 会让她听到无数业界秘辛。每个行业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内|幕,明星与经纪人之间的对话如果被录播,将造成大规模的偶像灭绝。外表光鲜的俊男靓女,内里也许塞满了败絮,就赵亦所知, 这些明星有的吸毒,有的买|春,有的惯有盗窃癖,至于新片上映之前炒作假绯闻、塑造与本人性格截然不同的虚假形象,根本就是行业内心照不宣的营销手段。   从来没有任何行业会像娱乐产业这样充满了包装、欺骗和谎言。所见绝非所得, 你看到的,永远都只是经纪公司想让你看到的, 一个你一厢情愿想象出来的爱豆。   经纪公司对明星的控制能力,是赵亦考察一个明星投资价值的最关键因素之一。明星的对外形象必须正面、一致、有延续性,被定义成哪种类型和风格、什么场合说什么样的话, 都应该是团队决策的结果, 明星需要做的, 只是严格遵照执行, 从这个角度而言, 邹燕是个失败的经纪人, 她开始失去对旗下明星的掌控力。   很显然,邹燕自己也感觉到了。她捡来的小男孩长成了成熟的男人,越来越有思想,越来越难控制,最近这段时间的表现,甚至让她想起了他少年时代的叛逆期。   那时候他爱上了一个姑娘,一意孤行,差点毁了自己刚起步的星路。   “钧钧,”邹燕神色微变,“你最近,是不是瞒着我在谈恋爱?”   “如果回答是,您要怎么做?和上次一样,动用一切资源打压,直到把人逼得退圈?”   “真的有!?圈内人?是谁?哪个公司的?”   “您会派人追踪,雇人拍照,直到查出那个人是谁。如果查不出,便胡乱怀疑一个对象,我身边的某个异性,再想办法让她消失,对吗?”   “钧钧!你是偶像艺人,不恰当的感情生活,会对你的演艺生涯造成不可逆转的负面影响,这关系到整个公司的运营!”   “有个问题,我一直没有问。邹姐,vivi那天为什么会去周公子的生日宴?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突然提出辞职?”   “我怎么知道!她是你的助理。”   “方玉隆做了什么?我送她出国,签证都是现成的,她却哭着不肯走。我才去找的方玉隆,他同意vivi的事一笔勾销,我同意拍他的电影。”   “果然是你送她走的!私下和方氏谈交易?柏钧研!你知道这次合作如果我来谈,公司能多拿多少个点?!你至少能在片酬榜再上升一位!”   “你真是一点也没有变。”   柏钧研靠在床头,俊朗面容显出一丝疲惫,一丝他隐藏许久、积年累月的疲惫。   “邹姐,您对我私人生活的干涉,到此为止。我会继续配合公司工作,但仅限于演艺工作。vivi这件事,是我最后一次容忍越界。不要再动我身边的人,话我只说一次,我是怎样的性格,您一直了解。”   ……   柏钧研打开卫生间的门,看见赵亦乖乖坐在里面,坐姿端正,脊梁笔挺,好像从来不懂如何放松自己。他蹲下,看着她的眼睛:“可以了,出来吧,对不起。”   “经纪人?”   “嗯。都听到了?我是不是很软弱?”   软弱?这位先生,您字典里的软弱是这个意思的话,强硬起来岂不是要用迫击炮把贵公司完全夷为平地?一般明星要敢和经纪公司这样放话,恐怕要被雪藏一百年。   赵亦想摇头,想对他说,不应该这样和经纪人说话,要是从前那个她,一定已经已经说出来了——你这样搞我们投资人赚什么?一个随时可能出状况的明星,是一个难以把控的变量,是对整个项目不负责任,会毁了她的模型和结论——但是现在,她说不出,说不出“你错了”,因为他一个字都没有说错。   “vivi是谁?”她换了个问题。   “我以前的助理。”   “兼女朋友?”   “不是。”他看着她,忽然笑了,“想知道我的感情经历?”   “……不想。”   “我第一次喜欢女生是在小学六年级,给她写了一篇伤春悲秋的同学录,然后我就转学走了。第一次恋爱是21岁,和同公司的师妹,因此耽误她的星路,害她被公司雪藏,那一刻我清楚意识到,我根本没有资格去恋爱。后来也偶尔遇到欣赏的女性,偶尔有过心动,但我担心自己仍然软弱,无力给对方提供保护,因此没有继续……交代完毕,就这些。”   什么就这些……赵亦讷讷。她为什么要听他交代情史……又不是在相亲……   “你呢?”   什么你呢……她为什么也要交代……她干嘛要跟他交换日记……   “我该走了。”   赵亦刷地站起来,一边念叨着不要脸红不要脸红赵亦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为什么最近越来越喜欢脸红快逃快逃快逃,一边冲出卫生间,冲到门口,拉开房门逃之夭夭了。   ……   赵亦回出租屋,在巷口看到警灯闪烁的警车,不以为意继续往里走。这个街区住了不少武行,斗殴耍狠招来警察是常有的事。走到门口,发现两个大盖帽站在自家门前,其中一个年轻警察一脸严肃,正在盘问陈苹苹。赵亦走上前,刚想问个究竟,被那警察抢了先。   “赵亦是吧?”   “对。”   “前两天,你们剧组有人来报失窃,你有重大嫌疑,麻烦配合调查。”   “毛毛姐!”陈苹苹遵纪守法好公民,除了交通警察和户籍警察,从来没近距离接触过国家暴力机器,六神无主拽着赵亦,手不停地抖,赵亦拍了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抚。   “警察同志,您好,”赵亦冷静道,“十分乐意配合调查,不过,请先出示证件和相关调查文件。”   小警察额上一颗硕大红肿的青春痘,看起来是个心火旺盛的暴脾气,上上下下把赵亦一番打量:“还挺懂,惯犯啊。”   “警察同志,刚才那句话,已被执法记录仪记录在案。假如我嫌疑消除,可根据《刑法》第246条告你毁谤名誉,执法犯法,罪加一等。”   小警察被噎得脸一红,搜查证一拍,推门进了出租屋:“行,走着瞧。”   赵亦没有想到,居然警察真在她的枕下发现了赃物。   一枚钻戒,目测是tiffany经典六爪一克拉,十来万,不算特别贵,但已足够入刑。赵亦完全判断不出这枚戒指的来龙去脉,也不可能是陈苹苹——小姑娘震惊得不能自已,这要是演出来的,那真是奥斯卡级的演技。   小警察直接掏出手铐,重重拷上了赵亦的手腕:“见多了你这样的,惯偷,还嘴硬。”   竖街镇的春天多雨,平房大多阴暗潮湿,派出所的拘留室也是年久失修,灰白墙皮大块浮起,养着经年的霉菌,室内混杂着令人作呕的体味和霉味。   赵亦站在铁栏后面一动不动,她没戴表,只知道透气窗的光线由亮转暗,直至漆黑,预测已经过了七个小时。   屋里有凳子,表面布满滑腻的不明污迹,凳子腿还长出一朵灰败的蘑菇,让人很难生出坐上去的**。赵亦于是便站着,腿疼,但可以忍受,她小时候练习站军姿,六七个小时也是常事。   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但她适应能力强,面对困境从来冷静,事已至此,只能等警察提审,才能知道前因后果,想出自救的方案。赵亦回忆大学时代选修过的法律课程……情况并不乐观,有物证,盗窃罪基本可以定罪。   是谁在存心陷害?李姓编剧,还是李姓导演?赵亦自嘲笑笑,不过来个半个月,她这树敌能力也是一如既往的强。不过演艺圈的思路,果然充满戏剧性,丢东西再栽赃,多么经典的后宫套路,用了几千年都百试不爽。她在纽约小心惯了的人,天天跟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律师撕扯,每说一句话都恨不得附上法律意见书,却没料到会折在这么一个简单粗暴的小陷阱里。   赵亦凭栏沉思,室内十分安静。   女犯这边人少,除了她,还有个坐在角落里的女人。浓妆,五官平淡,但附上细而弯的眉,薄而红的唇,便多出几分老上海招贴画般的风情。眼神也是缠绵的,像胡蝶的歌声,黏黏答答,是一种习惯成自然的暧昧。   风月中人。   年纪不轻了,目光便显出透彻来,妓|女这职业看遍世态炎凉,很容易就从灵魂深处生出倦怠。估计也是拘留所的常客,宾至如归地坐着蘑菇凳子,悠闲自得涂着指甲油,涂完不满意,撕掉重涂,反反复复,脚边一瓣瓣的残红凋零,倒是符合她的主题。   “第一次进来?”那女人忽然开口。   赵亦点头,不欲多言。她很冷,胃还疼,已经过了饭点很久,她其实不怎么经饿。   “也没个家人朋友?”   赵亦心里一抖,她怎么忘了,拘留24小时内必须通知家属,他们可能会联系到她爸……寒意从心底沁出,胃里像被塞进了一大坨冰块,他们可能会联系到她爸……   那女人没有发现赵亦的异样,还在悠闲地传授经验:   “得塞钱,才给帮忙买饭,不过也碰运气,有时候遇到心肠好的条子,自己掏钱给你买盒方便面,被子就得外面的人送进来了,这鬼地方晚上贼冷,你穿这么少,抗不住冻。”   久违的恐慌,从内心最脆弱的地方萌芽,将赵亦坚硬的内壳彻底击碎。她扶着生锈的铁栏慢慢蹲下,整个人蜷缩成团,试图缓和钻心的胃痛。这时那女人发现不对了,看看赵亦细弱的肩膀,娇柔的腰身,不知触动了哪根心弦,幽幽叹了口气:   “哭什么呢,小姑娘。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吧?你说你,干点啥不好呢?” 第25章 隐泉   冷汗从额头沁出, 赵亦浑身湿黏,在混沌的疼痛中,回忆起她的童年。   她总是很努力。   最努力。   将一切做到最好, 即使这样, 也无法让爸爸觉得满意。他看她的眼神, 有挑剔, 有忍耐, 甚至有怨怼,就是没有真正的欢喜和满意。   她是一段写错的脚本, 一旦放进程序,就让父母原本美好的生活bug百出。现在她还犯下前所未有的过错——失业、跑来当群演、以偷窃罪名被抓……和她完美无瑕的过去相比,这段日子的生活简直称得上脱轨。   赵亦能打能扛,崇山峻岭都有勇气独自翻越,却在这个阴冷潮湿的拘留所, 再次看到了小时候那条始终横在眼前的门槛,背后是她永远得不到的东西。门槛不高,但她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孩子,所以不管怎么努力她都迈不过去。   赵亦拒绝提供任何监护人信息。   值班民警还是那个青春痘, 对待赵亦的态度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无情。有人证, 有物证, 她居然还能抵赖, 档案调出来一看, 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案底。   “他娘的!一看就是个惯偷, 居然没被抓到过!”小警察越想越气, 偷得还是他女神的东西。“等着,明天人证录完口供,直接给你收监!”   证人,怎么还会有证人。   明天,赵亦怀疑自己还能不能支持到明天。   她已经无力再嫌弃长蘑菇的凳子,走去坐到了女人的旁边,在应付胃痛的同时,还得忍受她过度的热情和过量的香水味。   “小手这么滑,没怎么吃过苦吧?”   说着话,居然还摸了上来,赵亦不自然地躲开,逗得对方花枝乱颤。   “啊哟,姐姐摸一下,有什么好害羞的,小模样真可人疼。好,就这样最好,男人就喜欢你这样的。”   赵亦瞠目结舌,听那位大姐热情洋溢地给她“介绍工作。”   “你说,你现在干的这一行多危险,抓到了很容易判刑的。我们这一行就不一样了,教育两天就放出来,也不耽误继续做生意,而且你模样好,身材虽然差点意思,但是赚了钱可以整嘛,整得前|凸|后|翘……”   “不过你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清纯,老男人最喜欢这一款,可以做外围,假扮大学生,一样的活,三倍的钱,怎么样?跟姐干吧?给你介绍熟客,安全。”   “现在都上网了,微信开店,方便高效,还能双向选择,不满意客人长相,直接换一个。”   “瞧这皮肤,一点毛孔看不见。小美女今年多大啊?不会还是处吧?跟男人那个过吗?”   赵亦实在听不下去了,强忍胃痛站起来,重新回到铁栏旁边站着。对方意犹未尽,还想继续跟她攀扯,忽然看守室的门一响,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男人裹着凌晨的寒风,从外面疾步走了进来。   ……   小警察一脸晦气,额头上的青春痘气得又红又鼓,眼睁睁看着顶头上司打开牢门,把那个牙尖嘴利的惯偷放了出来。   “哎呦,长官,这么一会儿就放啊,24小时没到吧?这合规定吗?那我呢?”   他不敢嚷嚷,关在铁栏里的那个女人倒是嚷出来了。局长也有些为难,看了一眼黑衣男人,对方理解地点了点头:“就十分钟”。   赵亦一路被牵着手,像小孩子一样跌跌绊绊往前走。   站太久了,又冷又饿,身体有些不听使唤,只能把大部分重心放在牵着她的那只手上。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再抗拒被他触碰,可能因为他已经不那么陌生,他们曾一起经历生死关头,他在彻底昏迷之后,还一直紧紧拉着她的手。   所以当他疾步走进拘留室,将她冰凉的手握在掌心,她丝毫没有觉得不适,甚至还有些贪恋他手掌的温度,毫无意识就被牵着走了。   跟他去隔壁的房间,被安排坐好,看他打开热气腾腾的食盒。   食物的香气冲进鼻腔,胃部传来幸福的痉挛,她抓起筷子埋头苦吃,狼吞虎咽几乎噎到,听见他温声嘱咐:“慢点吃,不急。”   连吞数口才得空喘息。   他解释为什么这么晚才出现,他睡着了,安迪不敢打扰,陈苹苹通过徐海恒才把他找到。又解释究竟出了什么事,是林倩迪丢了一枚钻戒,放在化妆间,那天化妆间只有她用过,有人证,也有物证,是有些不太好办。他一直不停宽慰她,不时问她饿不饿,冷不冷,要不要再吃点东西。   好像他出现在这里理所当然,帮助她理所当然,照顾她也理所当然,理所当然认为她是被陷害,让她不要太担心,他会想办法洗脱她的罪名。   赵亦看着一身黑的男人,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打扮,鸭舌帽压得很低,却仍然能看到额前的绷带,身上散发淡淡消毒水气味,混杂他常用的雪松木调古龙水,陌生又熟悉。   明明应该躺在医院的人,凌晨两点托关系把她接出来,只为让她吃一口热饭。   又出现了,那种想哭的感觉。   先前警察问她要家属联系方式,她一口咬定说没有。她不敢想象如果让她爸接到电话,会是怎样的灾难性局面。一个人面对困境是她的习惯,然而人类的意志就是这样薄弱,一旦有后退的余地,就会立刻变得软弱。   她揉了揉鼻子,埋头喝完了剩下的热汤。   门外叩了两声,提醒他们十分钟时间已经用尽。柏钧研站起来,脱下厚羊绒大衣披在她身上,弯腰将纽扣一颗一颗扣好,然后轻拍她的头:“别怕,等着。”   赵亦被体温犹存的温暖大衣包裹,觉得自己好像正在一点点融化。她没有期待过任何救援到来,因为从来习惯自己解决问题,她从来脊背刚挺,坚硬如冰,却突然生出一点从未有过的懒散和依赖,因为他说,别怕,等着。   赵亦从来不怕,但是无所事事地“等着”,于她而言,却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柏钧研没有让她等太久。   第二天傍晚,小警察一脸阴阳怪气开了门,什么也没说就把赵亦放出了拘留所。正是日落时分,夕阳将一切染成暖金色,她穿着柏钧研留给她的大衣,衣摆几乎长到脚踝,像一个哈比特人慢吞吞走出门,因为无法适应光线由暗而明的变化,不由眯起了眼。   睁开眼时,看到门口停着一辆低调的黑色沃尔沃。赵亦走去,车窗降下,戴黑色鸭舌帽的男人坐在后座,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下巴俊朗的线条以及嘴角愉悦的弧度:   “女士,是否需要搭车?”   “先生,抱歉我身无分文。”   “美好的笑容可以代替车费。笑一下,赵亦。重获自由难道不开心?”   他略抬起头,清隽眉目满含笑意,赵亦忍不住也笑了,有点羞涩,对他说:“谢谢。”   他开门让她上车:“对我不用说谢。”   车辆在暮色中无声地滑行。   开车的不是安迪,是个眼生的男孩,目不斜视,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整个车里都安静得让人感到不自在。   柏钧研却仿佛心情很好,舒展懒散的坐姿,像草原上休憩的猎豹——说不好是休憩还是潜猎,他的目光看着车外,然而赵亦总觉得仿佛被他时刻注视着一般……这个男人,看起来温文尔雅,其实只是擅长掩饰,一旦不加收敛,气场极具侵略性。   赵亦悄悄往旁边移动,忽然觉得,她很需要超过05米的安全距离。   他忽然笑了。   “又不吃你。”这次目光看向她,笑得十分无害:“我公认的最有绅士风度,害怕我做什么?”   赵亦一言不发,默默掉开眼睛。要命,居然现在连目光对视都做不到了……我害怕的不是你,是我心里那条不安分的鱼。   目光转向车外,她才发现他们走的不是回去的路。天色渐黑,一重山一重水,一转弯又上了高速,他们飞快地离开了竖街镇。   “你要带我去哪儿?”   “拐卖。我认识一户好人家,还缺个童养媳。”   “……”   “斤两不是很足,”他认真把她掂量一番,“但看起来也不难生养,没关系,那户人家不挑剔。”   “……”   赵亦后悔和他搭话,这是哪国的绅士风度?他在她面前越来越原形毕露,再也不装什么优雅绅士、花样暖男……所以说,娱乐产业是最擅长欺骗消费者的行业,真该让他的粉丝看看这是怎样一个臭流氓。   她躲流氓躲得远远的,几乎贴到一侧的车门,他笑,怕她跳车逃亡,遂不再继续捉弄。   车辆平稳行驶,空调吹着暖风,赵亦很快觉得困倦,过去的一天一夜,她几乎没有入眠。迷糊中,再次闻到熟悉的雪松气息,是他的大衣。先前她一直穿着,上车时还到他手中,现在又被盖回到她身上。入梦之前赵亦想,他眼下青影重重,大概昨夜也没怎么睡。   再睁开眼天已黑透,她被车辆颠簸震醒,发现已经下了高速。又是山一重水一重,弯弯曲曲开了很久,扎入一大片雪野似的芦苇荡之中,沿着芦苇荡中间的窄道再往里走,走到赵亦真以为要被拐卖时,终于柳暗花明出现一座……   山庄?古建?农家乐?   赵亦很难给这片建筑给出具体定义。   掏出手机想看地图,居然发现连gps信号都一同消失,倒是符合它的名字——挂在门口的牌匾上,古雅端正的书法,“隐泉”。   赵亦驻足欣赏:“好字。”   柏钧研微微颔首:“过奖。”   他一路往里走,一路点亮水廊的灯光,整座山庄沉浸在夜色中,只有一重重檐角飞扬,粉墙黛瓦,被清淡的月色镀亮。照明也古朴,灯罩是形态各异的灯笼,微黄的纸,散写着诗句,随心所欲各色字体,狂草落笔尤为洒脱。赵亦曾与名师习字,又脱口赞了几句好,这回柏钧研只笑着挑了挑眉,似是赞她眼光不错。   他们在回廊中行走,影子被灯笼缩短再拉长,状极亲密纠缠在一起。赵亦又觉得不自在起来,她从来没有这样不洒脱过,心中惴惴,不知道是害怕发生什么,还是期待发生什么。   柏钧研忽然停下脚步,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赵亦。”   周围万籁俱寂,这一声像小提琴拉出了喑哑的序曲,不知接下来会是怎样的主题。她回头看他一眼,灯火与水光之间,黑衣的男人微勾着嘴角,像最洒脱的字,最任性的风,她突然害怕听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脸一红,干脆转身疾步逃了。   他大步跟上,嘴上噙着笑,这枚囊中之物,或许已经探囊可取。   走近山庄终于看见人,似乎是个营业场所,气氛却丝毫不商业。赵亦识货,知道这一路看到的建筑和物件,大巧不工,返璞归真,绝对造价不菲。往来的客人看起来也非富即贵,如今流行此类,天人合一的安缦系,好比杭州的法云古村,可以让人暂时从红尘中脱离,在山野隐居一些时日。   这个名为隐泉的地方,似乎还要更为山野一些。   远远看到有人在劈柴,真正意义上的劈柴,穿白衬衫的小伙子,一双醒目长腿,赏心悦目一遍遍抡圆斧头。赵亦远看觉得眼熟,问柏钧研那人是谁。   “新来的长工。”他笑着轻推她,“到了,进去吧,童养媳。” 第26章 乌龙   颜忱书见到赵亦,像走失的宠物见到主人, 绕着她的脚直打转, 先问她昨天去了哪儿, 再问她是不是真的被警察抓走,又抱怨劈柴劈得他背疼, 还给她看自己养尊处优的少爷手,被繁重的体力劳动磨出了一串惹人怜爱的小血泡。   柏钧研冷眼看他倚小卖小:“你还可以更娇气一点,颜忱书。”   美少年最不容别人诋毁他的男子气概,气急败坏重新抡起了斧头。他之前捅了篓子,心中十分愧疚,本着将功赎罪之心, 让干什么就得干什么。但这到底是一家什么山野黑店?房费贵死不说, 客人还要自己动手劈柴。   赵亦弯腰去看斧头, 是真斧头, 不是剧组的道具, 所以,到底为什么要让小颜劈柴?   柏钧研和颜悦色拍拍她脑袋:“一会儿要烤肉, 给童养媳吃,喂胖一点,可爱。”   他摸她脑袋的姿势越来越顺手,赵亦连躲都懒得再躲。颜忱书吃惊于他冷若冰霜的神仙姐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亲近, 赵亦已经被人哭天抹泪一把抱住。陈苹苹像一只章鱼吸在她身上, 上上下下检查她是否手脚俱全, 好似她来自战火纷飞的科索沃。   赵亦先是一僵, 而后渐渐放松,她不适应亲密接触,却无法抗拒这样蓬勃散发的关怀和好意。   “你对人民警察那么没信心?”赵亦拍一拍她的背。   “毛毛姐!你是被陷害的!这要怎么招供啊,招不了只能严刑逼供!”   “什么年代了,还严刑逼供。”   “电视剧里都这么演……”   “少看脑残电视剧。”   “而且那个警察态度超级差!”   “通宵达旦值班,内分泌都失调,工资不够买烟,搁谁脾气能好。”   “……毛毛姐你还替他说话呢!”小苹果激动成红苹果。“要不是柏哥哥连夜捞人,你要连夜蹲大牢!”   “捞人……”柏钧研笑,“小苹果,你对社会主义法治公平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电视剧里都这么演啊……”   “那就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柏钧研笑得温文尔雅,怎么看都是遵纪守法好公民,奈何身后站了一尊凶神。陈苹苹今天第一眼看到徐海恒简直要吓哭,花臂金链子大光头,完全不敢再去看第二眼,人家脸上清楚明白写着三个大字:“瞅啥瞅”。   赵亦却认真瞅了瞅,医生今天这身打扮有点用力过猛。   所以他们齐聚一堂,都是在等她?   “神仙姐姐,他们说你偷东西,我不信。”   “我毛毛姐看得上那个破戒指?栽赃陷害不要脸!”   “弟妹,可以,一般小姑娘要被吓死,你看起来还是那么淡定。”   赵亦被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半晌,笑了笑:“谢谢。”   萍水相逢,原本谈不上有什么深厚感情,但他们无条件信任,当她是自己人,这种惺惺相惜,她只在古龙的小说里读到过。   她第一次读武侠小说已经二十岁,自以为心智成熟,不信这种事真的会发生。   “谢他,”徐海恒打着哈欠,大掌拍一拍柏钧研,“但他不让我说细节。”   “都过去了,有什么好说。”柏钧研踢一踢颜忱书,“劈你的柴,等着吃肉庆祝。”   “人证是谁?怎么被证伪的?”在颜忱书的吱哇乱叫中,赵亦忽然问。   “嚯!”徐海恒惊叹,“我弟妹这神!这都能猜到?”   柏钧研也很惊讶,赵亦平静看着他:“不难猜。孤证不能定案,即使搜到物证,罪名也无法成立,所以,一定是有非常确凿的人证,但是笔录过程中,出现了转机。”   她从前一天晚上开始等待提审,一直没有等来,假设证据链完整,不会一直等到24小时扣押期满,不得不放人。   “这案子要做实,必然物证叠加人证,基本很难翻案。”赵亦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司法默认人证的证词真实有效,除非可以证伪。所以,你推翻了证词,怎么做到的?”   “你猜。”柏钧研笑,眼睛发亮看着她平静地分析,像龙在看着自己的宝藏。   “找到了强证据。比如,录像。证明人证不可能作证,或者证词明显作假。”   但凡伪造的证词,必然有逻辑漏洞。赵亦原本打算看到证词再找突破口,柏钧研却让她等着,结果直接等来了无罪释放。   说明证据链失效了。   “要证明偷窃环节不成立,很难。戒指是从化妆室丢的,里面没有摄像头。那天我被故意引导去使用林倩迪的化妆室,就是特意在做局。”   “无冤无仇的!她有病吧!”陈苹苹大骂。   “她不见得参与其中,可能也只是道具。”赵亦继续她中立超然的态度。   “也就是说,出现了新的证据,或者证人。”赵亦想了想,“环节一,戒指消失在化妆间。环节二,戒指出现在我枕头底下。除非有气功大师隔空移物,否则它必然是被什么人放进去的。所以,你找到了那个放戒指的人?”   听到这里,徐海恒已经惊讶得合不拢嘴,他惊恐地捅了捅柏钧研:“咱弟妹是不是妖怪变的,我有点害怕。”   柏钧研懒得理他。   他想起那次电梯事故那,赵亦淡定地告诉他一系列应急防护步骤,也许从那时候开始,他就非常喜欢她。   “都答对了,真聪明,一百分。”他伸手揉一揉赵亦的脑袋,拿出手机点开网络云盘,给她看一段录像。视角是她租的平房门口,光线角度都很差,却能看清有人撬门进入的整个过程,一个穿灰色连帽衫的小孩。   “啊?!录像哪来的?有变态在偷拍我们家吗?”陈苹苹大惊失色。   “马路对面,”赵亦想了想,“有一家自助银行。居然真能找到录像,没想到。”   “嗯,”柏钧研轻描淡写,“稍微费了点力气。”   “那么,人证是谁?”赵亦问。   “就你们剧组那编剧,上回泼茶水那个。”徐海恒撇嘴。   “我就他妈知道!”陈苹苹暴起。   徐海恒笑了一声:“还讲起脏话了,就你这长相,怪可笑的。”   陈苹苹瞪他,瞪一半认怂地收回目光,谁敢和庙里的罗汉金刚互瞪?   “那女的怂的很,”徐海恒嘴里叼一根牙签,痞痞一笑,狂霸酷炫拽,“看完录像就立刻坦白了,我还有一套法律神圣不可践踏、作伪证要把牢底坐穿的大道理没有讲呢。”   “哥你不需要,”柏钧研笑,“你往那儿一站,就是道理。”   “不行,得给她点颜色看看。”陈苹苹气炸,“贱人太恶毒!”   “狗咬你一口,你还去咬狗?”赵亦摇头。   “难不成就算了!?”   赵亦不置可否。事情涉及到别人,她就“去他大爷的独孤九剑”,涉及到她自己,她就立刻风清扬上身。报复这种行为在她看来完全无谓,费时费力,不如干点正事。   “毛毛姐!你也太好欺负了!她一定还会再来害你的!”   “狗咬你一口,还能让它咬到第二口?”   柏钧研眯眼笑,在她的淡定中读到了一种浑然天成的霸道。太残酷了,无视敌人,是对敌人最大的羞辱。   “行了,让你毛毛姐歇会儿。”柏钧研拎着赵亦的领子往里走,“先洗澡去,洗干净出来吃饭,脏小孩。”   赵亦哪曾被人当猫拎过,惊得一时没回过神,等回过神,手里又被塞了一小碗粟米粥。   “房间里有温泉,泡不要超过15分钟。粥先喝掉,小心低血糖,小心烫。”   事无巨细一概叮咛,真把她当小孩子对待。   赵亦靠着温泉池,稍微放纵自己愣了一会儿神。   这地方清雅,青石砌地,墙角一樽雨过天青色的花瓶,瓶中曲曲折折插了一枝素心腊梅,如此清雅之地,适合清谈与禅想,赵亦却满脑子红尘俗事。   她在想前一天晚上。   柏钧研牵起她的手,她没有挣脱,反而紧紧抓住,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的浮木。其实就算电话真打给她爸也不会怎么样,他不会真的不管她,由她爸出面跟林倩迪疏通,很容易就能了结这件事。她甚至都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挨打,最多也就得到一个失望的眼神。   但她就是十分恐惧他失望的眼神。   一个都承受不住。   像有第六感,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打了进来。   赵亦泡在热汤池中,看到来电显示,身上乍起一层鸡皮疙瘩。她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尽量镇定喊了一声“爸”,心里却在万马奔腾:没有做出拘留决定难道也会通知家属?她爸为什么从百忙之中突然给她打电话?   “赵亦。”赵参谋长永远连名带姓一起叫女儿,严肃得好像长官训话,赵亦也像士兵聆训,沉默地等待电话那头进一步指示。   “最近工作怎么样?”   “还好。”   “生活怎么样?”   “也好。”   “北京天气怎么样?”   “还不错。”   赵亦言简意赅,每次问答都是老三样,像政治辅导员例行公事。她不认为她爸期待听到她详细阐述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当初她要转系他就不赞同,然而被爱情的小火苗一燎,她昏了头脑,生平第一次忤逆她爸,自作主张偷偷转了系。直到毕业留美工作,她爸才知道她的作为,整整三年不肯与她见面,并视她为家门之耻——赵参谋长认为只有从事基础科学才能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好比那些两弹元勋,至于经济金融,不过耍耍滑头,雕虫小技。   赵亦答完首长问话,原地稍息,不再多言。理论上,一个正常的对话还应该包含她对长辈身体的关心,但之前她每次问及,都被一句“管好你自己就行”给打发。赵参谋长有专属的医疗团队,随便一个头疼脑热都能请来专家会诊,赵亦后来渐渐领悟,可能她口头的那些嘘寒问暖,在他眼中完全就是浪费时间。   此时此刻,沉默是金。   这种略微尴尬的沉默通常会持续十秒,之后长官便会以一句“就这样,挂了”结束这个短暂的亲情电话。赵亦在心中默数,数到十,没有挂,又数到五,忽然感到有点紧张,这时对面终于重新发话:“赵亦,你最近,个人生活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令人始料未及,但又十分合乎情理。她26岁,没谈过恋爱,眼睛一眨就成为大众媒体所定义的“剩女”。只有中国媒体敢这样毫无所谓地使用这种政治不正确的词汇,因为绝大多数中国父母都认为结婚生子是通往幸福的唯一道路,只是对象换成赵亦和她爸,这个对话就显得有点石破天惊。   她压了压惊,尽量平静地回答:“没变化,还单身。”   “那正好,张政委有个侄子介绍给你,下周你回趟家,跟他见个面,我看了,小伙子不错,差不多就定下吧,就这样,挂了。”   这次电话挂得很快,赵亦有种错觉,她爸对这个话题比她更加适应不良。张政委?脑海浮现一双炯炯有神的鼻孔,大院里的孩子背后偷偷叫他牛魔王。牛魔王脾气不好,不容违抗,所以她这是被安排了一场压力测试型的相亲?不,她爸说的是“差不多就定下”,这是通知她去和未婚夫见面。   赵亦亦喜亦悲。喜的是她爸主动开口让她回家一趟,悲的是未必是真想要她回家,或许只是迫于来自张政委的压力。   心如铅坠,整个人随之慢慢滑落到池底。赵亦缓解压力的方式别处心裁——通过给自己施加更大的外部压力。洗澡时泡浴缸,度假时浮潜,百忙之中甚至考下了cmas四星潜水证,因为超强水压能让她全方位身心放空。   温泉池浅,消耗体能却迅速,赵亦轻轻往外吐气泡,很快感觉供氧不足,正要出来透口气,突然腋下多出一双有力臂膀,哗啦一下将她整个从水里捞出。   “赵亦!”   ……   赵亦将浴袍裹了又裹,整个人裹成一只严严实实的白色粽子,即便如此,还觉得浑身不自在,拼命把光裸的脚往后藏,觉得自己多露一丝皮肤都有失体统,仿佛这样才能挽回刚刚失去的全部体统。   是的,全部。   柏钧研将她从水中拖出来,听到一声急促的惊叫,看到她手忙脚乱抹开脸上湿发,才知道她没有溺水。温泉浴池一览无余,一片青石板大地真干净,赵亦找不到遮挡物,只能背转过身,等柏钧研捡起地上的浴袍,背朝她一步步后退,将浴袍递给她。   “以为……以为你晕过去了……敲门……没有反应……”   赵亦迅速穿好浴袍,转身看到柏钧研背对自己,衬衫湿了大片,隐约露出宽阔背肌。体格好得惊人,难怪能一脚踹开锁好的门。她又退了两步,踢到墙根,知道无路可退,硬着头皮开了口。   “柏钧研。”   “嗯……?”他耳根发红,声音不稳。   “出去。”   赵亦穿戴整齐,头发吹得一丝不苟,像圣女贞德英勇赴死,正气凛然走向外面的院子。   夜幕低垂,山月初起,院子点起了灯,气氛原本沉静如水,却有红泥火炉煮着汤锅,果木炭火烤着肉串,平添了暖红的人间烟火气。   赵亦目不斜视走到陈苹苹旁边,认真看她给肉串刷酱汁,并提出要予以一定程度的协助。陈苹苹无情将之拒绝,提醒她上一次她试图下厨酿成的惨剧,并请她前去另一边帮忙——柏钧研正和颜忱书从井里往外拎冰镇的啤酒和水果,在下厨这个领域,赵亦只配做这种简单体力劳动。   赵亦捏一捏滚烫的耳垂,扭头去看徐海恒拍黄瓜。   用手拍,一掌一个,汁水四溢,看得赵亦好生羡慕。她生来骨架小,再怎么练都存在量级上的差距,要真想赤手空拳赢过一个男人,得同时用上指甲、牙齿和智慧。不过这时候跑来给徐医生自投罗网,就显得不那么有智慧,徐海恒嘿嘿直笑,问她为什么柏钧研去叫她吃饭而已,却耽搁那么久,出来时还换了一件衬衣。赵亦沉默片刻,将细白的手捏成一个杀气腾腾的拳头:   “羡慕?照脸来一下,马上你也可以去换一件衬衣。” 第27章 又醉   赵亦没有想到, 她会在短短一周之内第二次喝醉。   竖街镇的赵亦,和那个滴酒不沾的金手指, 果然不是同一个人。   都怪柏钧研,她一晚上躲着他,他却始终盯住她不放,目光坦荡, 毫无羞涩之意,脸皮之厚令人吃惊。   她瞪了他一眼,这一眼居然还把人直接瞪来了她的身边。   柏钧研旁若无人挤开颜忱书, 仔细检视她的餐盘:“蔬菜、蔬菜和蔬菜。你该多吃点肉。”   她警惕地看他,果然见他忍不住勾了勾嘴角:“相信我, 你一点也不胖。”   “烧烤过程中会发生梅拉德反应。”赵亦冷淡地开口,如果不是因为她脸红了, 这种冷淡会更有说服力。“肉类中的核酸与氨基酸在加热分解时,会产生基因突变物质,诱发消化道肿瘤发生。动物油脂滴到炭火上,随烟挥发的多环芳烃类有机化合物也是强致癌物。”   “原来如此。酒呢?酒也不能喝?”   “酒精作为有机溶剂,会扩张消化道血管, 溶解消化道黏膜表面的黏液蛋白,加速对致癌物的吸收。”   “非常科学。不过, 丫头, 你不是一直都在吃蔬菜吗?”   “……”   赵亦捧着一扎比自己脸还大的啤酒, 勉为其难抿了一口, 所有人都兴致勃勃看着她, 像在观察什么有趣的小动物。   “天哪,神仙姐姐,你真的第一次喝啤酒?你是地球人吗?”   “什么感觉,毛毛姐?什么味道?”   细微的泡沫在嘴里轻轻炸开,带来一串清苦、甜润和芬芳的混合滋味,加上低浓度的酒精作用,一小波难以言喻的感官愉悦。   赵亦放下啤酒樽。   “不好喝?”柏钧研低头,看她轻轻皱起的脸。   不,就是因为好喝才不要继续喝,她一向拒绝沉湎于舒适区间。   “猜猜里面有什么?”他像引诱小女孩的怪蜀黍。   “麦芽、酵母、啤酒花、水。”小女孩白了他一眼,她参与过啤酒厂的收购,能说出一整套德国啤酒的酿造工艺。   “对,夏产当季大麦,培育三种不同的麦芽进行混合,加以充分的日光浴,再进烤箱烘焙成黑美人。最好的啤酒花必须来自日照和雨水丰富的巴伐利亚高原,酿酒师亲自到传统酿区哈莱德挨家挨户收购。水来自800英尺冰川深水井。一切的原料和1516年威廉四世大公喝到的没有任何区别。再尝一口吗?来自五百年前的味道。”   同样的工艺流程被他说出来,似乎有了不一样的含义。赵亦迟疑着又尝了一口,看着柏钧研打开另一桶酒的龙头,盛出另一杯颜色略浅的啤酒。   “这个,更奇妙的石头啤酒。首先砍下一堆山毛榉,将400公斤重的石头放在山毛榉堆上烤,一直烤到1200摄氏度的高温,再将红热的石头放进盛满麦芽糖的煮沸釜,麦芽糖迅速变成焦糖,然后把沾满焦糖的石头放进发酵槽中,焦糖溶解,给青啤酒带来特殊的风味。尝尝,山毛榉、石头、森林和大地的味道。”   赵亦迟疑着端起杯子,再喝了一口。   “这种酿造技术,只有德国北部予以保留,其实流传自北欧,女武神酿造的‘不死之水’,也就是最初的啤酒。冰岛这个国家曾经因为政治原因,禁酒禁了一百年,以至于至今渔民还习惯在车库和地窖里私藏啤酒。我曾经被一个熟识的老渔民款待,喝起来是类似的味道。”   “你经常去冰岛?”赵亦主动又喝了一口。不死之水,似乎真的有起死回生的作用,泡沫滋滋作响,融化了堵在胸口的不快。相亲什么的,下周的事下周再说!   “你又忘了。我是一名公众人士,只有在北欧那种地广人稀的地方,才能在大街上随意走动。”   “真可悲。”   “谢谢同情。好在还有可以躲藏的地方,我每年要去住两个月。”   “你会说冰岛语?”   “会一点。u ert stelpan min”   “……什么意思?”   柏钧研笑而不答。   “总之,如果一点也不会,去酒馆连啤酒都点不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能喝borg snorri nr 10和double ipa nr 17,因为好读。现在,如果你跟我去酒馆,可以请你喝islenskur urvals einiberjabock。”   哦,小木屋。难怪她一开始就觉得他闻起来像个极地的小木屋。   至此赵亦已经彻底放松,面前摆了四五种不同风味的啤酒,肉也毫不在意地开始往嘴里塞。柏钧研绝对是一个被演艺事业耽误的营销天才,陈苹苹听他从《齐民要术》“炙法篇”讲到《东京梦华录》“烧臆子”,每一块肉都自带传奇不吃不行,不由崇拜得五体投地,感叹自己完全是个不合格粉丝,居然从来不知道她家柏哥哥居然如此博学。   徐海恒撇了撇嘴:“一般人他懒得那么费功夫而已。”   颜忱书撇了撇嘴:“也就骗骗你这种无知少女,我神仙姐姐绝对见过世面。”   他神仙姐姐确实见过世面,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技术宅,全城空巷去看巴伐利亚啤酒花女王评选,她独自关在酒店房间,一人皆醉我独醒地匡算并购标的估值。她习惯于超脱于一切俗务,因为从来没有人如此耐心的试图将她诱下凡尘——慢慢切开烤乳猪,一字一句给她念南北朝时代人们的描摹:色同琥珀,又类真金,入口则消,状若凌雪……鬼扯吧,她倒要吃一吃看,猪肉怎么可能做到状若凌雪?   赵亦像一个节食多年的超模,忽然被蛋白质、胆固醇、酒精饮料攻陷,领略到美食的美好和感官的欢愉,渐渐便有些刹不住车。等她发现4%浓度的酒精也能醉人,一切为时已晚,她的冷静、睿智和面瘫已经荡然无存。有酒有肉有朋友,这是江湖中人中的快乐,她从未体验过的快乐。   “再来一杯!”她快乐地拍着桌子。   “好喝吗?”   “好喝!”   “开心吗?”   “开心!”   “肉还吃不吃?”   “吃。要鹿肉,要大的,给我那块大的。”   “不能,你今晚吃太多了,给你一块小的。”   “能,要大的。拜托,你最好了,我乖乖的,给我一块大的。”   赵亦牵着柏钧研的衣角,笨拙地撒了个娇。她的撒娇技能师承程小雅,翻来覆去只会那简单的几句,从来没有真正奏效过,没想到针对特定对象却有特定效果。   柏钧研愣在那里半天没动,徐海恒噗嗤一笑:“柏先生,脸红什么,稳住,女人不能惯的。”   那厢赵亦已经自己动手夹了一大块肉,半途被柏钧研拦截,立刻撤下撒娇这种全无用处的武器,跳起来凶狠地抢夺:“放手!柏钧研!之前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   柏钧研被她无意识中抱了个满怀,点了穴一般动也不能动,徐海恒哈哈大笑:“哦!我们都很好奇,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在泡澡,他把门踹开了,我什么都没穿啊……”赵亦眨巴着眼睛,居然还有几颗晶莹的小眼泪。   ……   再次进入吐真剂模式的赵亦,在爆出更多猛料之前,被另一个当事人扛在肩上直接拖离了公众场合。山月清幽,照着漫漫长廊,赵亦周身醉热,被凉风轻轻拂过,说不出的惬意爽快。她的意识时而远,时而近,朦胧中她知道有人正扛着她往前走,那个人身上混杂了小木屋、消毒水、啤酒花和烤肉的气息,都是让她喜欢的气息,所以,这个人一定也是她所喜欢的人。   所以,当这个人忽然问她:“赵亦,喜欢我吗?”她不假思索地点了头。   对方笑得那样开心,她也傻傻跟着笑了,然而对方的笑容很快又消失。   “但你不信任我。”   “没有啊,你说要拐卖我,我都没有跳车。”   “……有。我让你等着,你没有等着,你的小脑瓜,一刻没有停止过思考。”   “万一你不来呢?蠢货才坐以待毙。”   “……”   “柏钧研,你奇怪的很,你为什么相信我?”   “什么?”   “戒指在我枕头下面,你为什么相信,不是我偷的?”   “因为,”他笑着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被你退货的那条钻石项链,比这颗要大得多。赵亦,送你花也不要,车也不要,珠宝首饰统统不要,我不能确定你究竟喜欢什么,但能确定,一定不会去偷一颗钻石。”   “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原来是你送的么?”赵亦睁大眼睛。   “嗯。你以为是谁?”   “你吃饱撑的吧,送我东西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在追求你,没发现吗?我第一次追求别人,不知道该怎么做。赵亦,你到底喜欢什么?”   ……   赵亦醒来时觉得身心愉悦,酒精真是疯狂的东西,她居然莫名其妙想要唱歌。   刚一念动,真的听到远处传来歌声,流行歌曲她向来不听,不知什么曲名,但这声音婉转灵妙,莫名有一丝耳熟。   客房电话也在此时响起。   “赵小姐,这是您的叫醒服务,请问是否需要将早餐送到客房?”   电话里的低沉男声更耳熟,赵亦脸一红:“不用。”   “真遗憾。好吧,半小时后会有人前去领您前往餐厅,早餐是要中式、英式还是欧洲大陆式?鸡蛋要煎单面还是双面?”   “……随便。”   “那么,就按我个人的口味为您准备早餐,我的小姐。”   “……”   赵亦挂电话像扔烫手山芋,她能肯定他是故意的,用慵懒沙哑的嗓音和她说话,荷尔蒙浓度百分百,简直就是情人晨起的耳语。搞什么?突然对她放电?昨晚又发生了?为什么每次她一喝到断片,他就变得更加怪异一些?   赵亦火急火燎地刷牙洗漱,像一小团龙卷风冲出门,生怕半小时后他真的来她门口迎接。结果门一开,柏钧研靠在廊柱上对她笑,笑容比山风还清爽。   “这么快?不用化妆吗?果然天生丽质啊,我的小姐。”   电话里听到是一回事,全方位声色攻击又是另一回事,赵亦连退了两步:“早上好。呃,柏先生。”   她叫人从来直截了当上全名,柏先生这个称呼倒是新鲜的很。柏钧研笑弯了眼,再次靠近,用指背轻触赵亦晕红的脸颊:“昨晚看月亮的时候还叫人家小甜甜,今天就变成了柏先生,小姑娘,我很伤心。” 第28章 绯闻   赵亦惊慌的样子堪称楚楚动人, 她自己却不知道居然还有这么一回事。   这一方面源于她被单亲父亲带大,在遇到程小雅之前, 半点梳妆打扮的技巧都没有掌握,甚至认为“爱漂亮”都是一种原罪。另一方面源于她异于常人的课外活动, 每年暑假接受烈日曝晒不少于200个小时, 铁人三项当做日常娱乐, 就算七仙女也会被晒成了面目不清的包公脸。   直到赵亦从学校毕业,被繁重工作逼成一个足不出户的宅女,才渐渐恢复了原本的肤色:白得近乎透明,头发和眼睫亦非乌黑, 而是被日光漂晒过的深亚麻色,像是有苹果光随时打在她身上,照着她琉璃似的眼。如果她像其他女性一样爱照镜子, 会发现自己越来越像家里的那些老照片——她无缘得见的妈妈便是这样一位楚楚动人的女性, 朝露般玲珑剔透,好似挨不住手指轻轻一碰,随时都有可能消失破碎。   当然, 赵亦绝不是一枚易碎品。   她是一个能用360度旋风踢轻易干断对方肋骨的硬茬,柏钧研还没欣赏够她惊慌失措的模样, 已经被她一巴掌拍飞。   “啊!”高大的男人夸张地叫喊, 将缠着绷带的手伸到她面前,“狠心的小姑娘, 疼。”   这下可把硬茬小姐给喊懵了。她擅长硬碰硬, 对付牛皮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否则就不会被程小雅缠上,也不会被程小雅的猫缠上——那只后来被命名为“小乔”的猫,曾经坚持每天晚上尾随赵亦回家,不吃东西只蹭人,绕来绕去地蹭,一直蹭到她弃械投降,开门揖客,这才大摇大摆登堂入室,理直气壮去喝赵亦的茶杯。   柏钧研也理直气壮,他高高举起双手,手上缠了绷带,见她面露愧疚之色,立刻打蛇随棍上,合掌捧住她的脸:“怎么这么烫,难道还醉着?”   赵亦倒吸一口气,猛退了两步:“柏先生!”   他笑出雪白牙齿:“在,赵小姐。”   “……”   “放松一点,这样惧怕男主角,怎么能演好你的角色,你的职业素养需要进一步提升。”   “……”   “系统性脱敏疗法——反复接触过敏物质,逐渐递增剂量与浓度,从而达到免疫耐受。”他一本正经,“你需要慢慢适应我,赵小姐。”   男人说得冠冕堂皇,然而他话锋一转,又开始对她的“职业追求”进行抨击。   “别再回竖街镇了,赵亦。”   “为什么?”   “替身演员很难会有出头之日。而且,你的兴趣也不在于成为电影明星。”   确实,但他凭什么说得这么笃定……   “如果是对电影本身感兴趣,可以送你出国读书,导演或者戏剧文学,都适合你。   “……为什么?”赵亦警惕地看着他,她最怕无功受禄和不劳而获。   “算是将功补过。”   “……什么?”   “昨晚,为了搞定人证,我动用了一些关系,恐怕已经惊动我的经纪公司。”他顿了顿,“比预想中要早,抱歉,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什么叫比预想得要早……你要做好什么准备……赵亦听得一头雾水。   “接下来,也许你会被人肉,被追查行踪,甚至被威胁,以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我会尽我一切所避免这些事发生。但是安全起见,你最好离开这个圈子。出国,换个行业,或者暂时待在这儿,隐泉是我的地方,会比较安全。”   “时因为那个李心怡?她什么背景?”赵亦没听懂,以为他在说自己之前招来的小人。   “没什么背景,据说也是受人指使,因为林倩迪怀疑你是方玉隆的新欢。”   什么乱七八糟的,赵亦皱眉。娱乐圈这些是非,以前都是周师兄替她挡,她只需要专注于自己擅长的事情就行。   烦得很,这些男欢女爱、桃色陷阱。   “随便吧,还有什么把戏尽管来,我不会离开电影圈。”   她很少跟人计较什么,但如果妨碍她完成自己的目标,也不介意碾死个把挡路的蚂蚁。   “不……她们的事,我已经在解决,你现在最大的麻烦……是我。”他看着她的眼睛,“昨晚我打了几十通电话,给一些不适合半夜打扰的人,还瞒着医生出了院。我很少……这样紧张一个人。”   赵亦半天才领会到他的意思,晨光照着她半透明的耳垂,由白转红,鲜艳欲滴,让他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捏。   “别担心,能保护好你。”   ……   赵亦低头戳餐盘里的早餐,神游物外,面无表情。   一夜之间,她变成了国民男神的“绯闻女友”,很难讲这和变成阶下囚哪个更糟糕一点。   “没别的办法可想吗?”留下来意味着麻烦不断,离开意味着无法继续她的田野调查,他一时好心,摧毁了她进行到一半的研究课题。   “也有,”他坐在桌对面,看似一本正经,“一招永绝后患。”   “什么?”   “将绯闻坐实,现在就跟我去民政局。”   赵亦忍着没有翻他一个白眼。   “啊,可恶的小姑娘!你那是什么表情,真能伤害男人的自尊心!”   柏钧研捂住胸口,表情要多欠扁有多欠扁,赵亦狠狠将汤包戳了个坑。   上回说他是社会不安定因素,真是低估了他的破坏力,这种沾谁谁倒霉的特性,就该关进p4等级的生物安全实验室,和埃博拉病毒关在一起。   “为什么这样在意,好像我摧毁了什么宏伟的事业。”   对啊,分分钟上亿的生意。   “你知道吗,每次我环顾整个片场,你的模样最专心。”   废话,分分钟上亿的生意!   “好像从来不懂得放松。”   不放松我都赔了上亿!   “是个非常认真、非常可爱的小姑娘,不管做什么工作,全部心思都在工作上。但你知道吗,世界上还有很多其他重要的事。”   “比如?”她没好气。   “比如,吃饭。”他用谴责小朋友的口吻,“赵亦,你只有在喝醉的时候,吃饭才专心。”   这次赵亦真的翻了他一个白眼。   吃饭而已,要什么专心。如果有可能,她会把一日三餐全部安排成餐会,没有会的时候也要有两台电视,一台播放bloomberg,一台播放cnbc。她的大脑随时需要海量信息来灌溉冲刷,否则总觉得自己在浪费生命。即使来了竖街,没了卫星电视和智能手机,她也要在吃早饭的时候读东西,任何东西,有字就行。   吃饭而已,要怎么专心?   她不再理他,筷子胡乱划拉着餐盘,脑子里激烈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马上去找个男朋友?或者女朋友?把程小雅带到邹燕面前晃两圈?看,我喜欢这种胸大腿长肤白貌美的软妹,谁要你们家那个小白脸!   赵亦在脑内应付邹燕,小白脸在对面孜孜不倦对她进行素质教育。   “知不知道,你浪费了多少人的心意?”   什么?心意?   “你猜,要得到它,”他用筷子夹起一片香菇,“需要等多长的时间,走多远的路?”   附近的菜市场?二十公里以内?   “一整年里,它可能只会出现两个星期,在人烟罕至的地质断裂带深处。要等待恰好的天气,带来恰好的湿度,恰好那里有一棵因为雷击而枯萎的树,又恰好那一天的昼夜温差特别的大,让盖伞龟裂开花,种种机缘巧合,才能得到它。”   香菇?他是在说那片香菇吗?   “仔细品尝就能知道,和人工培植的那些,完全不一样。”   赵亦猝不及防被他往嘴里塞了一片香菇。牙齿咬一咬,好像是有什么不同?说不上来,她精密如量子计算机的大脑,无法以数学方式来精确描述这种感觉,这真是一件非常令人感到不愉快的事。   “你们有钱人花样真多。”她吞下那片富有传奇色彩的香菇,干巴巴评论了一句。   “不然,这大把的时间用来做什么?”他认真看着她,“在遇到你之前。”   他说这句话时一手托腮,坐姿散漫得像个吟游诗人,念的句子也像诗句,眼睛却认认真真将她看着。在赵亦再次脸红起来之前,露出一个非常温柔的笑容。   “来,带你四处走走,看我之前都怎样打发时间。”   春夏之交,露水微微,他带她出了院子,沿着栈道慢慢爬上坡顶。   “这里,以前是一个经营不善的温泉酒店。”他指给她看那些高低错落的建筑,“我之所以买下它,是因为有一次飞了七千多公里,慕名去吃了一家店。”   可以,七千多公里,比程小雅为吃一个煎饼果子跑去天津还能疯。   “转机很多次,飞到北极圈附近一个叫jmtland的地方,一望无际的地平线上,一栋孤零零的小房子,人们叫它‘世界尽头的餐厅’。一路上会遇到一些慕名而来吃东西的人,大多数都很有趣。”   那可不是,疯子一般都能疯到一起。   赵亦沉默地跟他爬坡,心里一句句和他互怼。但他是个非常好的讲述者,有一把深沉悦耳的好嗓子,赵亦渐渐听得入迷。   “那个地方离极圈很近,一年之中有半年是黑夜,半年是寒冬。在太阳还升起的季节,主厨会亲自带着团队旷野上狩猎、捕鱼、采集食材,遵循节令的变化和古老的传统,维持食物最原始的风味。那一年,我从瑞典回来,突发奇想买下了这家温泉酒店。”   赵亦站在坡顶,看着山林掩映下的重重屋檐,心里迅速做了个估值,不无嫉恨地得出结论:能赚,能花。   赵亦也很能赚,在纽约那种地方,只要有足够的运气和才华,真的能随便赚到上亿身家,再花掉上亿身家。但她在花钱方面从来都不是一个好手,五美元的热狗能满足她,办公室的窄床能满足她,花花世界于她而言毫无意义,像一本没有涂色的《秘密花园》,一切物质,真的就只是物理学意义上的物质而已。   但他看得到不一样的世界。   山风轻轻吹拂,吹起麦麸的香气,昆布的鲜气,盐渍梅子的酸,桑葚果酱的甜……仿佛轻轻掀起了幕布的一角,让她瞥到了他的那个世界。   不会形容,无法计量,无比陌生的一个世界。 第29章 微信   赵亦在隐泉住了三天。   这三天仿佛盘古劈开混沌,上帝创造世纪, 她干了很多破天荒的事。   比如, 她上微信, 给程小雅报告了行踪。   赵亦:……   行行行, 能准确记住她生理期,这人不是肖湛就只能是赵亦。程小雅抬头看看厨房, 肖老师正专心致志给她煮红糖姜汁水, 再低头看看手机, 小心翼翼打字:   不是程博士大惊小怪,他们家赵小毛基本不用微信, 要想联系到此人, 只能通过打电话或者给她的工作邮箱写邮件。自打程小雅给赵亦装上微信到现在, 赵亦的联系人名单迄今也只有两个人:她, 周铭诚。   “赵小毛,你是摩登原始人吗, 现在连我爸都每天黏在微信上不下来。”程博士试图对她进行游说。   “浪费时间。”   “每次我想找你聊天都找不到人。”   “重要的事打电话沟通, 不重要的事没必要沟通。纯文本方式, 低效,冗余。”   “有些事不想打电话说啊。”   “说明不重要。”   “还有些事不好意思打电话说!”   “说明你有残存的羞耻心。”   赵亦用脚趾都能想出程小雅会在微信上跟她聊些啥。无外乎就是三更半夜,无病呻|吟,少女思春,狼人变身。她可不想在工作时被一直打断,被迫读那些由理工科博士执笔的酸段子和小黄文。   “赵小毛你不要后悔,有朝一日等你有了少女心,别半夜求姐上线跟你聊感情!”   “不可能发生。”   赵亦这一根flag立得可谓毫无心理负担。她不会有什么感情困扰,她和周铭诚的关系,就像物理学假设中才会存在的小车,既没有摩擦力,也没有加速度,永远匀速前进,稳妥又安全。日积月累,水滴石穿,他们会一直这样默契地驶入婚姻的殿堂。   曾经她真有这样的信念。   现在信念粉碎了,小车撞毁了,赵亦突然半夜出现在她亲手立的flag之下……程小雅抱着肚子惨哼一声——被人温柔地抱去床上,盖好被子,还往小腹放了个热水袋——她红着脸躲开一个落在额头的吻,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开始打字。   一连串的肌肉型男半裸图从屏幕上闪过,赵亦刚要笑,目光定格在最后一张。跟前头那些露骨图片相比,这张简直称得上衣冠楚楚,然而衬衫纽扣全开,隐约露出结实的胸肌和整齐的腹肌,再配上一张冷淡禁欲的脸,反而荷尔蒙气息要掀掉摄影棚……   赵亦飞快关掉了聊天界面。   手机扔在床上,消息一条条往外蹦,赵亦整张脸埋进枕头,像个烧红的蒸汽熨斗。   半天,她翻过来面朝天花板,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   赵亦盯着手机,不出所料,对面立刻发来了音频通话请求,还算程小雅有智慧,这种时刻如果要求视频通话,她一定果拒。   同时她也承认程小雅说得对,有些天,真的只好意思用文字来聊,因为需要大量消化情绪的时间。之前她不需要这样的缓冲,是因为她总是心平气和,没有发生过情绪堆栈溢出。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佩服,本事,请受在下一拜!”   “……意外。”   “啧啧,所以你开荤了,睡不着了,春心萌动了?”   “不要夸张。”   “不是,谁夸张啊赵小毛,你都上微信来找我谈心了。你还记得你的名言吗?和《冰河世纪2》里面那头剑齿虎一样,men never talk,纯爷们从不谈心,赵亦也不谈心。”   “……我睡了,晚安。”   “别!”对面立即放缓了语气,“姐姐错了,是我想要聊天的,啊,亲戚来了肚子超痛的,乖毛,给我讲一个睡前故事再走,什么意外?怎么意外的?比上次临时加戏还意外?”   赵亦翻了个身,月亮从窗户照进来,这烦人的月亮。   如果不是月色太好,她不会想要出去走走,如果不是出去走走,她不会撞上柏钧研。   原本她就有点躲着他,因为她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警戒线消失得实在太快。赵亦与人交往,一向距离感很重,身边布满了警戒线,横七竖八拉着黄色警示条,上书“绝对零度”“私人领地”“珍惜生命”“请勿入内”,好似她是一个核电站泄漏现场。   只有特别厚脸皮,特别有耐心、特别不怕冷的生物才能进入她的领域,很是不巧,那位看起来既温文尔雅又有绅士风度的超级爱豆,就是这么一个表里不一的厚脸皮。   她不确定他每天骚话连篇是闲极无聊还是别有他意,但很确定她不希望将这种莫名的暧昧继续发酵下去——侵略感太强了,这个男人,而且是那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她只在这里住了三天,就已经开始按照他方式开始生活,每天专心吃饭,游手好闲,他像一个大卫科波菲尔,能变出一万种戏法引起她的兴趣。   一会儿教她做武侠小说里那种密码机关小木盒,一会给她看泰勒冰川下挖出来的恐龙牙齿化石……往往赵亦惊觉又浪费了一天的工作时间,天色已经黑了,黑了也有事可做,他在山顶的玻璃房子装了折反式天文望远镜,在幽蓝天幕下,教她如何使用赤道仪进行深空摄影。   “看一遍就会了?聪明的小姑娘。喜欢吗?挣脱重力的束缚,触摸上帝的脸。”   他在她耳边说出这句话,动作十分自然地碰了碰她的脸。   赵亦目不转睛盯着镜片,眼睛都没多眨一下。他“咦”了一声,又碰了碰她的脸,软而娇嫩,让他牙根发痒,不知道是因为想咬,还是因为她全无反应。   他期待看到她含羞草似的夸张反应。   “已经不怕我了?”有些失望的声音。   “系统性脱敏疗法。”赵亦站起身,淡定地转身走出玻璃房子,“我正在建立对你的免疫耐受。晚安,柏先生。”   她当时应对得多么自如,简直就是多日败退中唯一的胜绩。要不是陈苹苹恳求她多留几天,说柏钧研在隐泉给她找了一个著名歌唱家当声乐老师,她早就在这种兵败如山倒的对峙中落荒而逃了。   可这小小的胜利阵地,迅速在她的一时好奇之下土崩瓦解。   因为睡不着。   因为月亮好。   因为走来路上,突然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啊,慢点儿。”少年略带稚嫩的嗓音。   “别乱动,小心弄伤你。”男人低沉如水的嗓音。   “对准,对准一点……”   “让你不要动。”   “啊啊啊,师兄,对准了再插啊!”   她惊怒交加,在少年的惨叫声中推开了虚掩的院子门——事后想想,自己惊怒得很没有道理——但在那时,她就这样冲进院子,然后看到两个赤膊的男人趴在一堆木头零件上,从残余的构造来看,似乎是在做一个超大型古典建筑模型。   “手抖成那样,缺钙么你!”   男人一巴掌拍上少年的后脑,从功亏一篑的模型碎片上爬起来,抬头看见目瞪口呆的赵亦。   为什么好像见鬼似的表情。   但他记得这小姑娘有多能害羞,捡起上衣丢给颜忱书,再套上自己的t恤,整理好衣摆,才向她走去:   “怎么了,不是睡了吗,赵亦?”   ……   “……就这样?”程小雅的意犹未尽隔着电话线都能听得见。   还要怎样!距离她第二次和他道晚安,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距离她的正常入睡时间,已经过了两个半小时,她失眠了,还要怎样!   “对你太失望了。对这个睡前故事太失望了。我就知道你这种连小黄片都没看过的初哥不值得托付!你辜负了我的期待,再见,小机器人!”   挂线之前,电话中传来男人模糊的声音:“难道你看过?”以及程博士虚张声势的吹嘘:“那是,姐见多识广哼……”赵亦一翻身,继续把自己当鸵鸟埋进被褥,完全无心关注为什么程小雅家半夜会有男人的声音。   她的大脑变成了复读机,一遍遍播放刚才那一幕。男人身上沁满了汗水,腰腹劲瘦似某种野生动物,即使套上衣服,很快也被满是汗水沁出肌肉的轮廓。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走到她面前,汗水、雪松和淡淡烟熏味迅速将她围拢,然后弯腰看着她的眼睛:   “怎么了,不是睡了吗,赵亦?”   “已经超过你睡觉时间一个半小时了,怎么了,小姑娘?”   他的眼中有毫不掩饰的担忧。 第30章 辞行   赵亦醒来时钟指向上午八点半, 雷打不动的作息时间被失眠彻底摧毁。对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愣, 抱着被子翻了一个身,她又做了一件以前从来没做过的事:赖床。   手机屏幕在旁边不停跳亮,打开看一眼,一百多条未读信息。赵亦叹了口气。假如一个普通女人相当于五百只鸭子, 她的朋友程小雅恐怕相当于一个大型养鸭场。   ……   赵亦手指往下划拉, 默默看着程小雅一个人自说自话, 态度从“搞事情”渐渐演变为“苦口婆心”。这女人脑洞大到能养鲸鱼, 不上网去写小说十分可惜,几句话功夫,已经给柏钧研塑造起一个无差别撩粉、无责任睡粉、就算怀孕生娃也不给名分、给了名分也会隐婚的负心汉形象。   ……   赵亦忍不住要笑,程博士这逗哏的本事,就算失业了,也能去天桥混一口人民艺术家的饭吃。   赵亦根本没敢去点程小雅发过来的那个链接,光看静态图她已经彻底红了脸。整个人裹进被子,蒸大虾一样把自己蒸了很久,等到红潮退去,才点开微信说正事。   赵亦现在终于理解了程小雅的话,有些事只好意思躲在文字背后说。但这消息如此爆炸,程小雅反而变成了讲究沟通效率的那个人,她恨不得立刻飞到赵亦身边,好好刺探一番军情。   “快交代!你们到底发生了哪种不正当关系!”   “……”   “教练,我也想跟巧克力腹肌美男发生不正当关系。”   “也没什么。”赵亦想了想,“第一次见面,他给了我联系方式,说要资助我读书。后来,两次送我去医院,两次救了我的命。”   免除她在她爸那儿的无期徒刑,和救命也差不多。   “……这叫没什么!?”对面发出重物落地的声音,听起来是程博士从沙发上完成了一个自由落体。“这都够拍五十集韩剧了!你是在说柏钧研吗?国民男神柏钧研?对你一见钟情?我是谁,我在哪,你是我家小机器人吗,还是什么绝代妖姬?”   “……”   “认真回答我:他,是在泡你吗?”   “我不确定。”   “……太tm拉风了!教练,我也想这么拉风,”程博士捏着翻译腔,“‘程女士,请问最近金城武先生是在泡你吗?’‘哦,我不确定。’excuse me?正常人应该回答:‘这不可能!’”   “……”   “太奇幻了,太神秘了,我终于相信你的外星人了,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   “……程女士,在你脑补中,我已经是他的下堂妇。”   “脑补而已好吗,在我脑补中,我和肖老师都开始筹划生二胎了呢。”   “……你想表达什么。”   “我缓缓,你容我缓缓,我还在消化我的震惊,上一次我这么震惊,还是肖老师突然抽风跑来求婚……所以,赵小毛,你喜欢他吗?”   “……不。”   “你犹豫了!”   “我们认识才两周。”   “你从来不犹豫的!”   “我完全不了解这个人。”   “你在试图说服你自己!”   “这个人也完全不了解我。”   “完了……赵小毛……你动心了……”   在赵亦听来,程小雅就像一个正在占卜的巫婆,说着一些比末日预言还要可怕的话。她动心了?怎么可能。她还在周师兄的废墟中没有走出来。她外表不动声色,不代表内心完好无缺——周铭诚既没有表白,也没说分开,就这样悄无声息从她的生命中消失,至今没有过问为什么她会突然从公司辞职。   釜底抽薪,心一下就凉了。   像一把钝刀插|进了心底,痛也是钝的,仿佛陈年老伤,从骨缝慢慢往外渗出来。如果非要定义,更像是失望,如期而来的失望,好比小时候每一次拿回满分的试卷,第一名的奖状,运动会的金牌,结果只能得到一个冷淡的回应——不管多么努力,怀抱多少希望,永远无法获得认可,她其实早已习惯这件事。   她其实早该习惯这件事。   “别逗闷子了。”赵亦闷闷道,“收拾一下你的狗窝,我先回趟家,大概下周回北京。”   ……   赵亦去和柏钧研辞行。   她起来得晚,门口没有骑士等待,等待她的是一张纸条,请她吃完早饭自行前往某处,路线后附,画的像一张寻宝图。   赵亦看着那一笔漂亮的字,突然回忆起第一次见到柏钧研的情形。在一个下雪的情人节,她穿着沾满泥水的脏大衣,膝盖还流着血,一瘸一拐独自走在黑夜。欢笑声忽然传来,她循声抬头,看见远处灯火辉煌的巨幅海报,英俊的男人笑意微微,隔着纷纷飒飒的雪片扑进她眼里。   有那么多人追逐在他身后,爱他仿佛爱着神祇。   令人惊讶,他居然真的实至名归。   她在一个洒满阳光的院子里找到了柏钧研。   他的身后立着一个两层楼高的提花木机,赵亦小时候见过,在南京云锦研究所。后来这家研究所被商业收购,一些老手艺人选择离开,没想到能在隐泉再次见到。   “在鼎盛时期,江南织造同时开动三万台织机。现在,全国上下还会这门古老技艺的人,不超过50个。”   他站在她身后,轻声给她解释,织造工是如何在提花工的口诀引导下,给云锦妆绒镶羽,夹金织银。   “有一些老手艺人,迫于生计不得不改行,使得很多技艺濒临失传,觉得很可惜。隐泉免费提供食宿,如果他们愿意住在这里。”   难怪此人既不开公司也不投基金,身为超一线居然资产没有上富豪榜,原来是这般花钱如流水的纨绔任性。   “喜欢么?”柏钧研问赵亦。   赵亦抬着头,不错眼珠看着织造工往丝线上镶孔雀羽。阳光透过树荫和织机的经纬线洒在她脸上,折射出如梦似幻的光影,她的回答却丝毫不梦幻。   “80厘米成品,就要用到两个匠人,半个月工时,15000根丝线,金、银、铜、长丝、绢丝、孔雀羽……不惜成本,不惜人工,无法实现机织,如果我是投资人,绝对不会考虑这个项目,血亏。”   “我没有把它当做生意。”他笑,又问了一句,“喜欢么?”   “色彩饱和度太高,大红大绿,已经不符合当今流行审美。”   “中国人的传统,一向喜欢温暖、明快的颜色。其实它们都有特别的名字。那红色叫美人脸,绿色叫秋香,青色叫皎月,紫色叫青莲。”   “不适合日常穿着。”   “总有适合的场合,给适合的人。”   他笑着看她,仿佛意有所知,赵亦一愣,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来意。   “柏先生,我来与你告辞。” 第31章 欢欢   笑容突然消失了。   细碎光影洒在他的脸上, 棱角分明的英俊男人,微微皱着眉, 居然显出了一丝孩子气的委屈。   让她想起很多年前读过的一个故事。   住在宫殿里的小王子, 拥有很多新奇的玩具, 却没有一个可以共同玩耍的伙伴。有一天,宫墙外翻进来一个小乞丐,小王子很高兴,给他看自己所有的玩具,觉得小乞丐兴致勃勃的样子比什么玩具都有趣。他们快乐地玩耍了一整天。天黑了,小王子邀请小乞丐留在他的宫殿,答应给他所有自己的玩具,小乞丐犹豫很久, 最终还是拒绝了,他骑在高高的墙头上,和小王子挥手道别:   “我走啦,亲爱的小王子,这里很好,但我属于另一个世界。”   很遗憾,赵亦想,但却是个非常聪明的小乞丐。   “在这里住得不开心?”柏钧研皱着眉。   “有一些事需要处理。”   “要回影视城?”   “回家。”   “你家在哪里?今天有些晚了, 明天再走吧。”   “在南京,很近, 能不能麻烦帮我安排一辆车?家里催得很急。”   他努力挽留, 她去意坚决, 借口找了一堆,最终还是被他多留了半日。   “不是说,好几年没回家了么?”他伸手扯落她肩膀上一根线头,“你就打算这幅样子回去?”   赵亦直接到的隐泉,换洗衣物都遗落在竖街镇,这两天凑合穿陈苹苹的旧衣服。洗褪色的套头卫衣,松松垮垮套在她身上,袖口磨出一圈白毛边,低头看看,确实很难称得上体面。   她不由迟疑。   “正好,我的造型师今天在,挑件衣服再走。”   柏钧研是红毯之王,从来没有哪一次造型跌出水准,必须归功于他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私人造型师。然而赵亦心里嘀咕,你的造型师,于我又有何用?   他像听到她的心声,笑着眨了眨眼:“那可是一位神奇的神仙教母。”   见了面才发现,明明是一位神仙教父。   教父走猫步,飞媚眼,拿茶杯的手高高翘一朵兰花指。见到赵亦,两眼放光像猫见了耗子,蹭蹭蹭飞奔过来,围着她转了一圈,描了眼线的眼眯成一道满意的缝:   “妙哉。”   “小钧钧,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个豌豆公主?”   “妙妙妙,妙哉!”   “快快快,小可爱,告诉大哥哥你的尺寸~”   他迫不及待拿出尺子要给赵亦量尺寸,仿佛猫咪“刷”一下亮出了爪子。赵亦连连后退,被柏钧研一把拽到自己身后。   “欢欢,站住,别吓唬她。”   “嘤~小钧钧,凶!”   “尺子给我。”   “不!不同意!没有剑客会交出自己的剑!没有魔术师会交出自己的帽子!”   “她不喜欢跟陌生人接触。尺子给我。”   “啊,好可爱……”欢欢小声说,绕过柏钧研去看他身后的赵亦,“啊啊啊,脸红了,快看快看!小可爱,别害怕,你叫什么名字?”   ……   赵亦面无表情,在欢欢的赞叹声中走进了他的工作室。双层挑高大厅,挂各色布料,飘飘荡荡好像林怀民的舞台。   “猜猜看,小可爱适合什么类型。”   欢欢兴奋地搓手,像小女孩得到了新买的芭比玩具。他转向其中一个衣帽间,按下电钮,帘幕开启,整整两排望不到头的衣裙,从老上海百乐门,到最新季巴黎秀场,琳琅满目风格各异……赵亦狐疑地看了眼柏钧研:这些都是给你准备的?   “他喜欢搜集漂亮衣服,男装,女装,童装,演出道具服……”柏钧研耸肩,“莫名其妙的个人兴趣。”   “怎么可以这样讲!小钧钧没品位!”欢欢气得拍打他的后背,“每一件衣服来到这个世界,都带着它的神圣使命,不分性别,不分材质,不分贵贱,为了找到那个命中注定的人!而我,就是那个伟大的媒介!”   “……行,赵小姐赶时间,丘比特你赶紧。”   “小可爱不让我量尺寸,”欢欢嘟囔,“快不了,只能慢慢试。”   一试就试掉了大半个下午。   赵亦很少在买衣服上浪费时间,她有固定的品牌、尺码、颜色偏好,买衣服像买日常快消品,欢欢全然不能苟同她这种选购牙膏一样的态度:   “每一件衣服都有灵魂,小可爱,你这样漫不经心,会让它们伤心。”   赵亦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这个怪咖说服,可能是出于对对方职业的尊重。欢欢看起来有点神叨,却是个移动的时尚百科全书,从法国大革命之后女性服装的演变,到西学东渐如何影响旗袍衣袖的长短,样样他都如数家珍。   每一个真心热爱本职工作的人,都可爱,都值得尊敬。   最后他捧出一件月白色衣裙,郑重其事和赵亦说,就是它了,我感觉到你们之间灵魂的呼应。   旗袍领,a字摆,刺绣暗纹的宝光流转,中西合璧的巧妙匠心。   绢细的布料贴着腰身,很陌生的触感,赵亦很少穿曲线服帖的衣裙,以至于走出更衣间的时候,做错事似的不敢抬起头。   然后她听到欢欢轻声说:“wow……”   柏钧研什么都没说,整个下午他都在跟欢欢捣乱,赵亦穿什么都说好看,肉眼可见的吃藕搭配也能闭着眼睛称赞,但这一次,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走到赵亦身旁,围着她慢慢转了一圈。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   “嗯,这样就可以回家了。”   “一定要今天走吗?”   “那好吧,再见。”   赵亦听到脚步声,抬头发现人已经走远。欢欢双眼晶亮,扭着手指打量她,圆满得好像刚刚做完了一个大媒。见赵亦抬头,他也跟着看了一眼,然后轻轻咦了一声:   “小钧钧今天穿得很帅啊,但是背影看起来就很丧。不搭,不搭。”   ……   赵亦独自沿着水廊,慢慢走出了隐泉。   前台打来电话,告诉她车辆已经备妥,可以随时离开,她去和陈苹苹告别,和颜忱书告别,却始终没有见到柏钧研。   “那好吧,再见。”   赵亦站在水廊上,天色向晚,华灯初上,风轻轻摇晃素绢纱灯,灯上写着淋漓的墨字:   筹帷厌久,盛年昼锦,归来吾乡我里。   这样一笔好字,出自一位流行偶像之手,简直比麦当娜出演莎士比亚舞台剧还要让她吃惊。但她看到他静静站在那里,行云流水地执一柄狼毫写字,又觉得一切合情合理。   发生在隐泉的每一件事,不管多奇妙,都合情合理。   每一个小细节,都正中红心。   这个想法像警钟突然响起,催促她赶快离去。她要清醒,不能沉迷,这是一场聊斋梦似的遇见。   就像那杯gelato冰激凌,后来她再也没有吃过那么甜的冰激凌,草莓和小红莓。   一生一次,一期一会。   赵亦沉默地走出门,和帮她开门的门卫点头致谢。台阶下等着一辆低调的黑色车,暮色中打着双闪。司机没有下车,按了一声喇叭示意她自己上来,临时被安排这种连夜来回的长途任务,任谁都不会太开心。   赵亦拉开车门,钻进后座坐好,低声又歉疚地与司机道了声谢。   高大的年轻人回过头,黑色制服让他看起来像一个训练有素的保镖,而非一个普通司机。他轻轻抬高帽檐,露出一个赵亦再熟悉不过的笑容:   “不用客气,能够为您送行是我的荣幸。安全起见,请系好安全带,我的小姐。”   赵亦愣愣望着那张英俊的脸。   “当然,长途劳顿,容易瞌睡,如果您愿意坐在副驾驶位,我将不胜感谢,并发誓以生命护佑您的安全……”他笑意加深,“我的小姐。”   ……   与此同时,距离他们四百公里的竖街镇。   武安迪正在承受来自女王的怒火,匍匐在地,被尖头高跟鞋一脚脚狠踹。邹燕极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刻,她总是雍容的,优雅的,举手投足都充满飘飘洒洒的风情,可见这一回是气得狠了,连发型都顾不上讲究,一直踹到自己披头散发,被安迪抱住了脚苦苦求饶。   “养条狗都比你有用!”又补上一脚。   安迪涕泪横流,连滚带爬拿给她一叠照片,又抖抖索索继续趴下磕头,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整个人陷入谵妄状态,邹燕狠狠瞪他一眼,扔给他一个透明塑料瓶。   一颗粉红色药丸下肚,安迪慢慢恢复了平静,目光还是直勾勾的,似乎整个人都被抽走了魂灵。过了很久他的眼睛恢复活气,看见邹燕手里的照片,知道一切难以挽回,狠狠揉了揉眼睛,到底还是从地上捡起装满彩色小糖丸的塑料瓶,宝贝似的揣进怀里。   一把照片劈头盖脸砸来,雪片般撒了一地,邹燕丰润的红唇气得发抖。   “他不肯和倩迪走红毯,半夜去拘留所捞人,一天比一天逆反,就是为了这么一个小贱人!?一个临时演员!?武志强,你可真是狗胆包天,居然瞒我到今天!”   “我以为……钧哥他只是玩玩而已……”   “他带她去了隐泉!玩玩而已,你当他是你吗!?什么时候跟谁玩过了!?”   邹燕弯腰捡起一张照片,眼睛几乎将照片剜出一个洞来,又是这种琼瑶戏女主角式的幺蛾子长相,弱不禁风,娇声娇气,这就是找准了他的喜好在下手!   邹燕突然有点后悔把柏钧研管的太严,男孩子就应该泡在温柔乡长大,把各色妖精都见识一个遍,才不会随便被未成形的小狐狸勾走了魂。临时演员,说出去也不怕丢人!   “开车,去隐泉。”她把照片一扔。   “邹姐,钧哥他……”   “武志强,收起你那幅尽忠职守的脸,别忘了自己究竟是谁的人!” 第32章 标签   赵亦坐在副驾, 看前方长路漫漫, 黑夜从四面缓缓合拢,想, 这一切就像万花筒。   这个男人就像万花筒。   要真正了解一个人, 应该怎样做?听他说的话, 看他做的事, 还是慢慢观察他真正喜欢的世界?   读过的书,听过的唱片,看过的电影,交往的朋友,对待不同人的方式……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看懂,才能确定合适的参数, 贴上合适的标签。   这是赵亦一贯的识人方式,像在做基金配置,不管多么复杂的资产组合, 只要穿透到底层, 贴好标签,就不会弄错分类。   比如程小雅, 她读一切能找到的无聊小说, 听水果姐和周杰伦, 最喜欢的电影是《bj单身日记》,和任何人类以及动物都能交上朋友, 除了对肖湛百依百顺, 对其他人一律色厉内荏, 凶巴巴的脸,软绵绵的心。她的标签:傻瓜、母爱泛滥、品味可疑、生活自理能力零。   再比如周铭诚,他读ft附刊“how to spend it”,每个月陪同客户去一次百老汇或卡内基音乐厅,近些年唯一赞过的电影只有“the margin call”,朋友统统来自校友和商务关系。他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会对酒店门口帮他提箱子的门童习惯性致谢,但目光一定不会与之对视,认为小费的数量已经代表了他的真诚。他的标签:勤奋、敏锐、工作狂、脚踏实地。   又比如她自己,只读财经报刊和行业报告,听协奏曲和纯音乐,没有时间看电影,真正亲近的朋友只有程小雅,外加新认识的陈苹苹。任何时候她都只对事不对人,不懂为什么有时候轻易就伤害到别人的感情。她的标签——大多来自程小雅——机器人、外星人、高iq低eq、人类玻璃心伤害委员会主席。   但柏钧研呢?这个万花筒男人呢?   他读《李尔王》,也读《三体》。听朱莉·安德鲁斯,也听昆曲和相声。他在隐泉的私人套房里有一整面墙的蓝光影碟,按国别和首字母排序,严谨得像个强迫症患者,写字的时候却又偏爱纵任奔逸的草书……神奇,时至今日,娱乐至上的世界,还有人和她一样,闲来无事拿写字这种枯燥事当消遣。   每看一眼都感觉不一样的男人。   冷峻的。温暖的。散漫的。专心的。穿定制三件套出现在机场大幅广告中十分合理,穿棉绸夏季长衫靠在竹椅上喝酸梅汤也不觉得违和。如今他打扮成安保公司人员的模样,黑色制服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小臂结实漂亮的肌肉,制服帽随意扣在头上,半调侃半认真叫她“我的小姐”,居然看起来也很合衬……   赵亦愣愣看他专心开车的侧脸,怎么也设定不了这个人的参数。   他是一只万花筒,贴满五颜六色的标签。   “小心。”万花筒先生目不斜视看着前方,突然开口提示。   赵亦眨了眨眼,转头去看路况,没有什么的特别需要小心。   “你盯着粉丝票选年度最完美侧脸已经长达三分钟,小心着迷。”   他淡淡瞟她一眼,眼睫乌黑,似有箭簇在黑夜中迎面飞来。赵亦一惊,飞速掉开目光,听见身旁那个人发出愉悦的轻笑声。   赵亦面无表情默默红了脸。   啪啪再贴两个新tag:   风骚!自恋!   柏钧研目视前方,笑意明显,车载音响里,2003年的王菲正俏皮地唱:“坐你开的车,听你听的歌,我们好快乐,第一盏路灯开了”。   “赵亦,我很快乐。”他的目光看着前路,声音低而沉,混在背景音乐的鼓点中,赵亦却听得格外分明。她听他轻声问:“你呢?快不快乐?”   这个问题来的莫名其妙,可她鬼使神差就想回答:“快乐”。   突然她的电话响起,将这个答案像按鼹鼠一样重新按回心中。来电显示“程”,赵亦微微侧身,给电话插上了耳机。   “喂?”赵亦压着音量。   “赵小毛……干嘛又不看微信……”   程小雅要死不活的声音传来,赵亦就知道这个电话无法像她盼望地那样简短。程博士又进入突发性情绪低落,内容难以预测,也许是刚看过一篇虐心文,也许是小乔生了病,不管什么内容,最后必然以半小时题为“肖老师到底爱不爱我”的古老演讲结尾。   “怎么?”她又侧了侧身,柏钧研体贴地关掉了音乐,车内突然安静,迫使她把声音放得更低。   “你什么时候回南京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也在南京……”   程小雅又一次发出了那种黏黏糊糊的声音,和小乔想吃妙鲜包时的呼噜声十分相近。这才是撒娇界的种子选手,光听声音就能描摹出她在电话那头的死相——万念俱灰趴在床上,像一只刚淋完雨的流浪猫,这是“肖湛毒”再度发作的表征——通常在这种时候,赵亦都不太忍心挂她电话,哪怕自己在重要电话会上,也会保持线路畅通,让程小雅恣意地倾倒苦水,扮演一个称职的树洞。   但今天,程博士的专属树洞并不方便接听电话,赵亦想着她得长话短说,便没有放任程小雅继续黏糊下去。   “你跑来南京干吗?不是说了么,下周我就回去了。”   “还能干吗,想你了呗……”   赵亦心说你就扯淡,肯定肖教授这两天又作了什么妖,你迫切想找我倒个垃圾。   “明天白天有事,晚上过去找你。”   “有什么事!是不是跟那只姓柏的大灰狼在一起?”   程小雅突然嚎了这么一嗓子,吓得赵亦立刻调低了耳机音量,声音放得格外温软,生怕刺激她说出更多的胡言乱语。   “不是,家里有点事,忙完去找你。”   “哼,为什么觉得你在瞒着我谈恋爱?”   “怎么可能。”   “我想也不大可能,大灰狼估计也就撩你玩玩。回北京也好,演艺圈太风骚了,不适合你这种机器人……那你明天早点过来好不?”   “好。”   “带半只你们家门口那个什么老店的盐水板鸭。”   “行。”   “我这里严正警告你赵小毛,跟我聊天的时候,不准看手机、开小差、开电话会!”   “听你的。”   “还得详细交代你和大灰狼的奸|情!”   “没有的事……明天再说,现在真的不方便,先挂了。”   赵亦挂掉电话,收起耳机,做贼心虚地端正了坐姿。   他只看过她给演员公会写的简历,到高中就没有继续往上写,估计一直以为她就只有高中毕业。虽然不是故意撒谎,但也能算故意隐瞒,现在突然冒出一个大学同学,实在很难对他解释。   送她回家这件事也很让人头疼,她不可能任由他将车开到戒备森严的军事管制区附近。   她既选择离开隐泉,便不打算再旁生枝节,让他知道她还有另外一重身份。但她从小不会撒谎,要么实话实说,要么打死不说,真怕他突然问她一句:“谁?”   赵亦忐忑地等待下文,然而车内始终安静,只有车轮触地的沙沙声,枯燥绵长,让安静显得越发安静。她心里奇怪,扭头看了一眼柏钧研,还是那张“年度最完美侧脸”,只是笑意敛去,忽然多了几分峻拔的冷意。   扑克脸专心致志开着车,和刚才满口“我的小姐”那个人,判若两人。   什么情况?赵亦不明所以。   此时,又有手机响起,这次是柏钧研的手机。放在驾驶仪表台,嗡嗡震动,不厌其烦,而他握着方向盘目不斜视,仿佛不曾听到一般。   “要不要接?”第三轮震动响起,赵亦忍不住问。   “看看是谁。”   他在开车,腾不出手,这个要求倒也合理。只是赵亦伸手拿过电话,心中愧疚更添一层——偶像巨星的私人来电任凭查看,他对她如此敞开,她却几乎隐瞒了一切。   手机闪烁来电名称:邹燕。   他神色淡淡:“挂断。”   赵亦如言挂断,对方又打来,再挂断,再打来。反复几次,柏钧研皱了眉:“关机。”   手机关闭,车内重新陷入安静。两人在各自的心思中沉默良久,柏钧研率先叹了口气。   “赵亦,你接下来到底什么打算?”   ……她打算回去应付完她爸,换个方式再做田野调查,也许先去电影学院进修,等风波平息再到另一个剧组打杂……从前她自视甚高,以为光做数据分析就能把握文化产业,实地调研之后才发现,她懂得很少,要学的东西很多。   周铭诚总说她有一股痴气,现在她又开始犯痴,钻牛角尖,想把错误的模型调整到完美——倒不是为了东山再起,其实她也不是十分在意“金手指”这种虚名——只是一件事情搞砸了,总得知道是怎么搞砸的,这样下次才不会犯同样的错。   这是她真正的打算,却不能实话实说。   想了想,她郑重其事转过脸。   “柏先生,很感谢这段时间的照顾,抱歉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会听从你的建议,不再回竖街镇。”   “你要去哪?”   “换个地方,不会和你发生交集的地方。放心,过不了多久,你的经纪人就会忘了我的存在。”   “……” 第33章 赌气   赵亦在社交场合, 一不负责破冰,二不负责接话, 是那种可以任凭场面冷掉, 特别擅长把天聊死的选手,沉默永远比寒暄让她觉得自在。   但现在,她突然不作如是想了。   柏钧研听完她的话, 一直没有搭腔, 很久才淡淡“嗯”了一声, 随即又陷入漫长的沉默。   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单调枯燥的白噪音,赵亦渐渐如坐针毡,想着是不是应该主动发掘一些话题来聊, 却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擅长。   他可以跟她从巴伐利亚的啤酒说到江宁织造的染坊,她有什么比较娴熟的领域?现场推导欧拉方程给他听?   “到南京还有238公里。”最后, 她看着路边指示牌, 僵硬地开启了对话。   再次,又只得到一个“嗯”作为回应。   就算赵亦再迟钝,此时也感觉到了对方的疏远和冷淡。兴致勃勃说要送她, 又莫名其妙不搭理她, 她解读不能,干脆放弃, 原本她就不擅长解读人心。   僵坐了片刻, 打开手机, 搜了搜附近的交通枢纽。   “前面, 下一个休息区,有长途巴士站。”   这次柏钧研没有再“嗯”,扫来疑惑的一眼。   “很晚了,你不用一直送我到家,坐巴士也很方便。”   “哦。”   ……这次他改哦。   夜里十点,高速休息区灯火通明,货运司机扎堆吃着宵夜,长途旅客匆忙拖着行李。赵亦担心买不到末班车票,车一停立刻要开门,柏钧研已经先她一步下了车。   “等着。”   他压低帽檐径直走远,车门关得干脆利落,赵亦只好一个人坐在车里等。等了一会儿,开窗。再等一会儿,开音乐。俏皮的王菲告一段落,换成了惆怅的邓丽君:   “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我每天都在祈祷,快赶走爱的寂寞……”   关音乐。   坐立不安,直到熟悉身影重新在夜色中出现。宽肩长腿,把一身半旧的工装制服穿得焕然一新,映着灯火辉煌的背景,像特意策划过的演唱会开场秀。   赵亦突然有点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能圈粉。   衣着朴素出现在日常生活场景,不但没有泯然众人,反而更加惹眼。幸好是晚上,休息区没什么人。   柏钧研上了车,将一大杯冒着热气的关东煮放进赵亦怀里。   “……车票呢?”   “卖完了。”   “……这么快?”   正逢一辆长途巴士换客,神情疲惫的旅客络绎不绝下车,去洗手间、便利店,以及远处的巴士售票站……明明还看到有人在排队……   赵亦疑惑,但他已经挂挡驱车离开,车重新回到了高速路,她呆坐片刻,打开了盛关东煮的高筒纸杯。   夜里十点,确实有点饿。   关东煮的味道纯靠一锅高汤,就算休息区的便利店,口感也坏不到哪里去。赵亦趁热吃下去半杯,渐渐放慢了速度——吃完之后又会无事可做,头疼不知该怎么聊天。   “鱼丸,”他忽然开口,“有我两串。”   赵亦嘴里正咬着最后一颗鱼丸,听到这话呆住:   “……你没说,我都吃了。”   “那就章鱼丸。”   “……也吃了。”   他看她一眼:“魔芋丝。”   “……”   “也吃了?”   这个倒还有,但她看看杯中汤汤水水,魔芋丝黏黏糊糊,和她啃剩下的豆腐包混在一起……   赵亦把头一埋,只当没听见他说什么,反而加快了吃东西的速度,柏钧研投来惊异的一瞥。   “也吃了。”赵亦把脸埋进杯口,连汤都一起喝下去。“我很饿。”   小插曲之后,气氛莫名变得松快,柏钧研嘴角微挑,忍不住揶揄了一句:   “足足两人份。这样都吃不胖,你比我适合混娱乐圈。”   赵亦撑得说不出话。两人份你不分开装!   他继续笑,笑完忽然轻叹了一声,说:   “赵亦,我大你三岁。”   ……嗯?这是什么开场白?   “也许见识比你更多,也许并非如我所想,因为你是一个非常神秘的小姑娘。”   赵亦偏过头看柏钧研。他的脸上没有调侃,只是在平静地叙说,平静得近乎郑重。   “从我的人生经验,或者说教训,有些坑,该跳出来的时候,就要及时跳出来。”   ……??   “这样,你才能继续往前走。”   ……???   这到底是什么话题走向,为什么天外飞仙地来了这么一句。柏先生,您才是一位神秘的先生……   不过赵亦确实认同他的说法。可以说,她感同身受。   “很有道理,但有时候,会因为一些原因身不由己。”   “比如?”   “比如……”赵亦低头看看手机,程小雅今晚就没打算放过她,消息一直往外蹦。“比如,我有一个朋友。”   赵亦的性格,很少愿意跟人聊天,如果有人来找她倾诉,也不会提供任何安慰。   她习惯提供解决方案,一种不行换另一种,这才是理性高效的解决方式。然而程小雅这场单相思,完全穷尽了她所有的理性方案,最后赵亦不得不缴械投降,单纯地扮演一个倾听和抚慰的角色。   永无进展。她对肖湛这个跳不出来的深坑深恶痛绝。   正好他提出了这个话题,于是她也难得兴起了聊天的心。   “我有一个朋友,在12年前,对一个不该爱的男人,一见钟情。”   赵亦靠着车椅背,月亮静静照耀,正如十二年前的夜晚。程小雅半夜钻到她床上,差点被她抓着胳膊从上铺丢下去,然后她摸到了满手的泪水,那个总是元气满满的美少女,把脸埋进她的臂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赵小毛,我怎么办,我是真的喜欢肖老师,我想和他在一起。”   赵亦一个十四岁的晚熟儿童,情窦未开,和任何人身体接触都觉得不自在,又不能雪中不送炭,只好浑身僵硬任凭程小雅抱得死紧。窗外明月高悬,她和溜圆的月亮大眼瞪小眼,心里头杀气腾腾:这叫肖湛的怎么这么讨厌!   “十二年前?成年了么?合法么?师生恋,合法也不合适吧?”柏钧研冷冷来了一句。   赵亦诧异于他的敏锐。   “你怎么知道……对,她喜欢的,是自己的老师,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都属于伤风败俗。”   “小孩子不懂事,可以原谅。”   “对方也没做错什么。”   “勾引未成年学生,作为一名成熟男性,这已经不是做错,”柏钧研轻撇嘴角,“是下作。”   “不,那位老师,自始至终态度端正,是我那位朋友一意孤行,给对方带来很多困扰。”   “……”   “一见钟情,一厢情愿,整整十二年。”   “……”   “前段时间她醒悟了,想要走出来,但是十二年,不管是爱情还是执念,都已经生了根。你种过树吗?超过十年的树木,再移植的成活率非常之低。这种情况,要怎么继续往前走?”   赵亦很少说出这样感性的对白。也许是月色正好,音乐正好,人也正好,连空气中湿凉的温度都正好,她才愿意这样娓娓道来。能让她挂心的人不多,程小雅已经傻成了这样,只能寄希望于运气。   赵亦说完,重新归于沉默,发现柏钧研也沉默着。不知是否因为月色的缘故,他的脸色冷寂如霜。   “难道,就打算连根烂在那个坑里?”许久,他说。   “最近,他们重新见了面,那位老师表达了追求之意。”   “……哦,恭喜。”   “但我那位朋友,还有点犹豫。”   “犹豫?呵,十几年心愿得偿所愿,她应该高兴。”   “是很高兴,其实,那位老师也没什么不好,年轻英俊,前途无量,认识这么多年,人品也算可靠。”   “哦。那不挺好。”   “但我担心她乐极生悲。不过,感情这种事,局外人没有资格做出判断,最终怎样还得看她自己,是不是?”   “问我?我也不过是个局外人。”   柏钧研一打方向盘,车辆出了高速路,指路牌在眼角闪过,距离南京已经很近。   ……   赵亦终于得出了结论:柏钧研这个人,解读不能,阴晴不定。   突然就热络了,突然又冷落了,搞不懂他的心理活动究竟是个什么进程。她只是接了程小雅一个电话,大明星突然就心情欠佳。然后吃了一大桶关东煮,他又多云转晴。再随口聊了两句,人家居然还甩起了脸色,连“哦”都不再施舍,一路沉默将她送到了市区。   “就送到这里吧,地铁还有末班车。”   “行。”   这是他们最后的对白。说完他直接靠边停车,风度倒是还保持着,走到副驾一侧给赵亦开了门。   高大的男人将手搭在门上,门打开了一窄条,说不准是想让她过去,还是不想让她过去。唯一能说得准的是他心情一定不好——帽檐下一双墨黑双眼,映着清冷夜灯,莫名给人夜宿深山、遭遇猛兽的错觉。   赵亦难得体会到一丝怯意,居然没敢开口叫他让开,只试探着将车门推开一些,然后伸出一只脚,侧着身子慢慢从他身边蹭过去,逃也似地跑进了地铁口。   直到站在地铁车厢,她才咂摸出他眼神里那点赌气似的意味。   所以……少爷他到底在赌哪门子气? 第34章 回家   家属院的门岗一茬茬地换,赵亦从初中开始住校, 每次回家必被拦截,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看了看表,00:28, 电话从传达室直接拨给了吴叔叔。   小时候若是闯了祸, 电话从来都只敢拨给她吴叔叔, 否则等待她的必然是条尺和武装带。赵亦一度闯祸上瘾,不但自己闯, 还领着一群小伙伴一起闯——大院里的小伙伴可不是一般小伙伴, 哪个不是横着走的主,赵亦个头最小、年纪最小, 还能率领这么一群娃娃兵, 可见那也曾经横出一个非同凡响的境界。   她敢在司令员的饭碗里埋炮仗, 以此换来一根打断的条尺和全院小伙伴的景仰。那一次也是吴叔叔救的驾,救走给她一顿骂,骂完又带她去医务室,得意洋洋和小护士炫耀:“怎么样, 得意弟子, 六岁起就天天跟我练四百米渡海登岛。”   小护士白他一眼,哗哗往伤口上倒酒精,一点也不怕弄疼赵亦——这瘦黑猴似的小姑娘, 淘上天了, 哪里像个小姑娘哟!   她原本也不追求像个小姑娘。   她作风勇猛, 指挥果敢, 只和男孩一起玩打仗游戏,靠拳头和脑子碾压附近所有片区的子弟。头破血流那是家常便饭,到医务室缝针也是小意思,经常血糊一脸走进医务室,护士阿姨都要被吓哭,她自己一颗眼泪不掉,生怕堕了她赵大帅的威名。   赵亦在青春期毫不叛逆,或许就是因为小时候用光了所有的叛逆。越淘气越挨打,越挨打越淘气,最懂得如何给她爸那暴脾气火上加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挨打?好像就是她从二楼摔下去的那一次。   她爸终于不再暴跳如雷,而是沉默坐在她的病床旁边,鬓边星星点点的银霜,似乎瞬间好了好几岁。他的目光里,第一次出现比愤怒更让她心慌的东西。   他对她失望透顶。   伤筋动骨一百天,赵亦那条断腿足足养了三个月。   春去秋来,她终于可以下地蹦跳,却彻底失去了调皮捣蛋的兴致。人人都说赵家那个假小子,神奇,从楼上摔下来一回,倒把人给摔文静了,放了课立刻回家,写完作业接着练琴,琴练完了还写毛笔字——赵参谋长是信奉枪杆子的粗人,家里却弄得仿佛书香门第,琴棋书画样样俱全,都来自于他那早早过世的妻子。   先前人人都道可惜,赵亦的妈妈是个大学教授,一等一的气质美人,红颜薄命不说,还半点儿没能遗传给下一代,生的女儿完全就是只猢狲。等到那只猢狲突然坐下开始读书,隐藏多年的优良基因终于水落石出地展现在众人面前——同龄的娃娃们还在烦恼怎么背诵乘法口诀,赵亦已经会使用配对求和来计算等差数列。子弟学校多纨绔,难得升起这样一颗希望之星,赵亦一时备受青睐,整天被数学老师抓住开小灶,大有将她培养成华罗庚之势。   就这样,赵家姑娘从令人闻之色变的混世魔王,变成了令人闻之色变的“别人家的孩子”。   赵亦坐在传达室门口等吴叔叔来领人,午夜已过,市声未歇,六朝金粉的古都披上了现代的霓虹,似梦似幻似穿越。一辆炫酷跑车从赵亦眼前拉风而过,车窗降下,乐声轰鸣而出,伴着几声调戏的口哨,赵亦眼皮微抬,看一眼驾驶室里梳油头的纨绔,心里有点好笑。   但凡纨绔,都是色厉内荏的主,当年她将楼下的二胖揍成他爸妈都认不出的熊样,那小子愣是没敢说出是谁下的手,从此俯首称臣,见面管她叫爷爷。   若不是赵爷她后来弃武从文,有人敢把威风耍到她跟前来?   沧海桑田。   不过赵亦这一番沧桑,确实达到了斗转星移的成效。远远走来一个中年军官,围着传达室兜了两圈,愣是没把目光往她身上瞧,赵亦无奈站起来,追上去喊了一声吴叔叔。   吴海峰回头,震惊地打量面前的女孩。   赵亦不自然地笑了笑,觉得风吹着小腿有些冷。   她认识周铭诚之后才开始给自己买裙子,买的也都是中性商务款,何尝穿过这样女性气息十足的小白裙。工作之后回家的次数也少,难怪会被“笑问客从何处来”。   “……小泥鳅?”   “是我,吴叔叔。”   赵亦笑,多少有些酸楚。   她上次回家还是去年过年,当时留着及耳短发。后来有一天,周铭诚赞了某个女明星长发好看,她便也把头发留长,整个大院恐怕都没见过她留长发是什么模样。   包括她爸在内。   她爸不开口让她回家,她便不敢主动回家。   吴海峰和赵亦并肩走,时不时侧目,感觉自己可能在做梦:第一眼看到赵亦,还以为见到了过世多年的沈教授。喉咙发涩,欲言又止,最后开了个玩笑:   “小泥鳅,长大啦,小时候黑不溜秋的,现在变成白天鹅啦。”   赵亦自幼身姿挺拔,穿军装是军人范,穿西装是精英范,穿线条合衬的中式裙装,颈项修长弧度优美,似一朵雅致的黄角兰悄然绽放在暗夜。   真像。   吴海峰快走了几步,低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长大啦……小泥鳅……这么久没回来,你爸一定很高兴。”   ……   赵亦掏出钥匙开门,手有些不稳,是所谓的近乡情怯。   门一开,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邻居常说他家书画成堆,闻起来就有一股书卷气。对于赵亦而言,那是书本、笔墨、红木家具和樟木箱子混杂的气息,晦涩,沉杂,伴着黯淡的童年回忆。   是家的气息。   她中考去了省重点,从初中就开始住校。再往后,离家越来越多,回家越来越少。这样深静的夜,站在熟悉的玄关,好像错开了一扇门,突然穿越回二十年前,她是六岁的野孩子,作天作地想要吸引大人注意。   她曾经问程小雅,为什么她小时候那么叛逆,辅修心理学的程博士摸摸她的头:   “为了引起注意吧,你那时候一定极度缺乏关注。”   赵亦没开灯,弯腰打开了鞋柜,左边倒数第二格,准确摸到了她自己的拖鞋。她家的东西永远各归各位,像精密钟表准确运行,每年夏天过完梅雨季就准时晒梅,包括她妈妈过世前存放在樟木箱底的那些衣裙。   年复一年。   非常美丽的衣裙,赵亦小时候曾经偷穿过一次,狠狠挨了顿打,从此不敢碰那些漂亮箱子。它们年复一年被拿出来翻晒吹风,整理折叠,却没有被穿着的机会,是一群美丽的囚徒,赵亦渐渐不再爱它们。   这时候,她爸应该已经准时睡了,赵参谋长的生活习惯雷打不动。   赵亦这样想着,放轻手脚往自己房间走。突然,书房门打开,晕黄灯光映出,她爸捧个杯子走出来,看见赵亦,点一点头:   “回来了。”   赵亦并没想到她爸居然这么晚还没睡,她愣在那里,等她爸把她看清,老头自己也愣在了那里。   双双呆若木鸡。   “爸。”   赵亦下意识立正,配上一身婉约的小旗袍,怎么看怎么不伦不类。被她这一声喊,赵参谋长也回过神:刚才居然有一瞬间看错,但画皮画虎难画骨,这一把桀骜的硬骨头,这一张油盐不进的棺材脸,多看两眼还是他老赵家的小赵。   “嗯,不早了,去睡吧。”   赵参谋长下完指令,端着茶杯回了自己房间。言简意赅,雷厉风行,和过去没什么两样,留给赵亦一个无言的背影。   赵亦在床上翻来覆去。   新换的干净被褥,太阳晒过的甜软味道,但她完全睡不着。小时候觉得自己房间太大,床也太大,睡起来非常孤寂,现在明明人长大了,一米五宽幅的床,居然还是觉得空寂。   翻腾半天,悄悄爬起来,摸黑去了书房。   台灯点亮,桌上的老位置放着老照片。两个人的合影,没有她,不可能有她,她的妈妈死于羊水栓塞,在这张照片面前,她是罪犯、罪证、罪魁祸首。   若非如此,她的人生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赵亦看着照片上的女人——眼睛两弯下弦月,红唇一弯上弦月,笑容温软,想象中,声音也必然温软,会牵她的手,将她娇养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   爱哭,但内心强大,温暖有力,怎么也打不败,像程小雅。   赵亦对着照片发呆,渐渐趴倒在桌上,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今晚这么委屈。   是那种难受到想哭的委屈,上次这么委屈,还是偷穿她妈妈裙子的那一次。再怎么不像个小姑娘,也曾有过懵懂的爱美之心,学校组织建军节汇报演出,别的小姑娘都发了|漂|亮裙子,却给她发条白羊肚手巾,脸上画满黑黑的皱纹,扮演年老驼背的村民。   回到家,越想越伤心,偷偷翻出柜子里的漂亮衣服。   刚上身便被发现,二话没说挨了顿揍,她爸气急败坏,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但她仿佛在沉默中听到他爸的心声:   你也配。   她是一个自卑到尘土里的小姑娘,一直都是。就算长大了,读最好的学校,赚很多的钱,心里也住着这样一个小姑娘——面对特别美好的东西,总有一个声音在心里悄声说:   住手,你也配。   ……   手机充了会儿电,重新恢复生机,刚一开启就是满屏的新消息提示,程小雅居然还没睡。   赵亦伸手关掉台灯,看着手机屏幕慢慢熄灭,终究没勇气翻出周铭诚的号码。   打通了又怎么样,既不敢问问题,也不敢听答案。   她文能徒手开根号,武能攀岩上珠峰,就是在感情问题上,既没有魄力也没有行动力。   赵亦坐在黑暗里兀自发呆,突然手机轻轻一震,屏幕重新亮了起来,一条短信出现在通知中心。   陌生号码,尾号一串9,一看就非富即贵。 第35章 娇娇   夜色深沉, 最后一趟地铁驶过, 站台灯光熄灭。地铁工作人员锁上地铁入口的卷闸门, 无意中扫了一眼一直停靠路边的车。黑色,低调,驾驶座上人却有些引人注目——帽子扣得很低,看不见全脸, 下巴倒是棱角分明,成熟男人的模样,坐了半小时没动,嘴里在一根接一根地狠咬着棒棒糖。   一阵冷风刮过, 工作人员打了个寒颤……   感觉此人有点变态。   处于变态边缘的男人已经无法满足于嚼棒棒糖, 他气得几乎要犯烟瘾——   居然真的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样子也没打算和他再联系!?   说好的全民男神呢?上至7岁下至70岁通杀呢?为什么他散了这么久的魅力,以至于徐医生天天笑他“雄孔雀开屏”,结果人家还是把他当空气?   咔咔咬碎那根无辜的棒棒糖,心中暴躁稍稍缓解,街上行人渐少, 回想小姑娘弱不禁风的背影,又烦躁地一拍方向盘。   找出她的手机号,拨号。   “对不起,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请稍后再拨。”   ……   赵亦握着手机, 还在迟疑这个发短信的人是不是她想的那个人, 电话已经直接拨了过来。   “喂?”她的声音轻得像在呼吸, 生怕把她爸给吵醒。   “大半夜的你关什么机?”   ……   男人的嗓音比往常多了一丝火燥, 喉音深沉,再次让她想起山林中的猛兽。赵亦有些无语。大半夜不关机,难道大白天关机?   “手机没电了。”   “到家了?”   “嗯。”   “不会报个平安?”   “……忘了,对不起。”   倒也不是忘了,只是从来没这个习惯,公司同事聚餐通常她都最后一个回家,逐一将女同事送走,因为她从不喝酒,又有脑子又有身手,没人担心她会被劫财劫色。   “下次记着。”   “……”   “存下这个手机号,有事随时打给我,私人号码,24小时开机。”   “……不是说,我上经纪人的黑名单了?是不是暂时不要联系为好。”   “你这点胆子都没有?我这点能力都没有?”   “……”   “晚安,早点睡!”   “早点睡”三个字被他说得好像“走着瞧”,就算是来自迟钝星的赵亦,也能从这通电话里听出“大爷现在特别不爽你可别招我”的意味。   所以……她到底干吗了?   怎么她什么也没做,就又让少爷的脾气升级了?   这一通吃了火药似的电话,所为何来?   上了黑名单还不想办法洗白,他难道还在青春叛逆期?   赵亦莫名其妙爬上了床。不过被柏钧研这么一搅合,她心里那点委屈倒是消散了不少,翻了几翻,总算攒下一点睡意。   朦胧中,耳边再次响起他那句:“24小时开机”。   居然有一瞬间闪念:是不是特意为她开的机?   缺乏睡眠果然让人智力下跌。   ……   赵家的习惯一向老派,食不言,寝不语,配上老赵和小赵那一脉相承的棺材脸,每次面对面吃饭,都能吃出一种遗体告别式的沉痛感觉。   别提今天赵亦还穿一身黑。   “换件衣服。”   赵参谋长放下碗,对赵亦下达了今天第一个指令。   她回房间,换了一套样式陈旧的灰色套裙。   “昨晚那件。”第二个指令。   “抹点口红。”第三个。   等赵亦重新装扮完毕,闹着要看“定妆照”的程小雅发过来一长串感叹号。   折腾半天,等赵亦出门,又恢复了欢欢给她设计的清汤挂面小白花效果——唯一区别是嘴上多了一抹红,苍白的唇色一旦提亮,整个人似乎都活泼了很多。   赵参谋长脸色凝重将闺女端详一遍,最后沉着地点了点头:   “去吧,好好表现!”   这掷地有声的战前动员,赵亦同志下意识就脚跟并拢立了个正,然后又立刻稍了个息……她是去相亲,又不是去参加军事演习……她既不想夺取敌人的阵地,也不想被敌人将阵地夺取,至于回来怎么跟首长交代……   还得想想科学的战略战术。   赵亦走在从小走到大的走廊,脑子条件反射开始琢磨干完坏事之后要如何应付她爸。没两步,到了楼下,张政委家开着门,门里传来嚷嚷声:   “爸!你想都别想!赵家那假小子,瘦得一笔,黑得一笔,我跟她?我还不如去搅基!”   “那还闹着要介绍给你堂哥!”   “三哥那根木头桩子,配搓衣板正好!”   ……   客客气气敲了敲虚掩的门。   一老一少同时转过脸,四只鼻孔齐齐看向赵亦——没走错,是牛魔王家,原来男大也会十八变,二胖居然长这么高了,也不胖了,还梳个海派风格的油头,要不是那双炯炯有神的鼻孔,赵亦简直认不得他。   油头二胖看到她,鼻孔激动地张了一张,忽然摆出一个热络无比的笑容:   “美女,找哪位?”   ……   如果世界上有什么事让张二胖后悔,大约就是撺掇着把他赵伯伯家的“发小”介绍给他堂哥。   起初他想起这么一茬,主要还是出于报复的目的。   报复他堂哥为主,连带也报复一下赵亦。   这俩都算他的童年阴影,一文一武,武的那个且不说,从小按着他打,打得他服服帖帖,见面就叫爷爷,愣是抢走了他在打仗游戏里的指挥权。文的那个,从小擅长死读书,虽然成绩一般,胜在毅力超群,衬托得他特别贪玩,特别纨绔,特别不成器,让他尤其恨的紧——毕竟赵家那假小子从读中学起就跟他不在一个学校了,他堂哥可不一样,阴魂不散直到现在。现在人家功成名就,评上了大学副教授,更是没事就给他爸上眼药,说他这么大人了,成天在外花天酒地,实在不务正业。   呸,闲得你蛋疼,就欠娶个母老虎回家好好收拾你!   要说母老虎,首要人选必须是赵亦。张二胖少年时代以管束之名被送去隔壁市,在他叔叔家和堂哥一起同吃同住,大抵也有十来年没见过赵亦。在他想象里,这位姑娘还长小时候那副黑瘦的猴精样儿,不过是个放大了数倍的猴精。   谁知这一见面,瘦还是瘦的,却变了个肤白貌美、长发细腰的少女,皮肤软嫩,嘴唇娇红,俏生生往那儿一站,完全就是个含在嘴里也能化了的水晶玻璃人儿。   没有男人见到这种小娇娇能不动念,当下他就蠢蠢欲动,只想把人揣回自己怀里。   这时候再说不去相亲为时已晚,但他可以自告奋勇护送佳人前去——去的路上再给他堂哥拆个台,顺带自己献个殷勤。   纨绔的二胖驾驶着他拉风的跑车,开始释放泡妞技能。   “小亦,我可以叫你小亦吗?”   “我姓赵。”   “哈哈哈我当然知道你姓赵,咱们可好多年没见了,真是女大十八变,根本认不出来了。”   “需要帮你回忆一下么?”   赵亦投来淡淡一瞥,居然让他心生惧意,巴普洛夫,一定是巴普洛夫效应……张二胖定了定神,这么一个娇俏玲珑的小姑娘,有什么可怕的,还不到他肩膀高,也就二十五六岁?研究生刚毕业,社会历练浅得很。   “小亦你毕业多久了?一直在美国么?赵叔叔从来不说你的事,打算回国发展吗?要不要帮你介绍工作?”   赵亦琉璃似的眼睛看向他:“你一个啃老族,打算给我介绍什么工作?”   “啊哈哈……其实我最近也自己搞投资……现在谁还上班啊,会玩的都在搞投资,钱生钱,来得快…… ”   “赔惨了吧?”   “……没啊……”   “新车,刚开了3000来公里,就打算卖了?”赵亦纤细的手指敲了敲里程表,又从驾驶台捞起一个漆膜检测仪,上面贴了个小标签,本市最大的二手车销售平台,“你是6000点进股市了,还是学人搞p2p了,加了几倍杠杆啊?你爸知道么?”   “赵、赵亦姐……”   “你爸可以知道,也可以不知道。”   “赵亦姐!我周转半个月就缓过来了,你千万别……”   “我希望这次相亲失败。”   “啊?”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被令尊剥一层皮。”   赵亦微微笑,要是只看脸,还真就是个又软又萌的小姑娘。   纨绔的二胖愣了半天。   他小时候明明吃过亏的啊,当初那猴精看起来就很无害,不也被吊打得很惨吗,怎么就又以貌取人了呢?   得,是他瞎。   你爷爷没有变小公举。   你爷爷还是你爷爷。 第36章 相亲   约定的相亲地点是一家单门独院的日本料理,赵亦到的早,独自坐在院中,和她不着调的狗头军师一起商议退敌方案。于是,当二胖他堂哥张宇走进庭院,便看到一个难得守时的姑娘,静静坐在海棠树下,长发柔柔披在肩上,一丝脂粉气也无,只唇上一点嫣红,怎么看怎么古典,怎么看怎么娴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那种贤妻良母的样板。   被强压着来相亲的不满顿时烟消云散。   张老师为人不懂迂回,激动之余,立刻竹筒倒豆子,把底牌全都亮了出来。   “赵小姐,你好漂亮,怎么会出来相亲啊?”   “我堂弟那态度……我还以为你长得很一般呢。”   “说实话,一开始我是很不想来的。”   “你们这些二代,我非常了解,都很不好相处,我堂弟就是混世魔王。”   “但你和他们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听说赵小姐搞金融的,那个圈子是不是很乱?我看网上经常传一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我们金融学院那些老师,也是路子很很野的样子,学术么就搞得一塌糊涂,风气坏得很。”   “赵小姐看起来好清纯啊,不适合在那个圈子里混的,有没有考虑趁早离开?”   ……   赵亦面无表情,听凭对方表演“如何在十句话内塑造一个直男癌”,听到精彩处,忍不住低下头,打开微信语音给狗头军师现场直播。张老师还以为姑娘突然害了羞,见她眉目柔婉、长睫低垂,那真是越看越满意,越看越荡漾,忍不住去碰赵亦放在桌上的手。   其实平时他也不是那么唐突的人,就是来的时候期待格外低,结果见到一个超出一般水准的出水芙蓉,一时欣喜若狂,便有些忘了形。   赵亦被陌生男人一碰,总算有了反应,触电似的将手缩回去,脸刷一下就红了。这下张老师更满意了,热切地喊了一声“赵小姐……”,继续掏心掏肺。   “赵小姐,我对你的各项条件都很满意。”   “长相也很满意。”   “我们结婚以后,你就不要出去工作了吧,我们学校会分房子的,你家里那么有钱,经济上也不会有什么压力,可以安心在家相夫教子。”   “我弟弟现在暂时住在我家里,学习成绩很好的,就是有点贪玩,马上要高考了,正好你也能帮忙照顾一下,我很快就能评正教授了,工作特别忙。”   “女人本来就不适合工作,我那个助教,一会儿要结婚一会儿要生孩……”   ……   “方先生,我的工作很繁忙,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部分,比家庭更为重要。”   “我十分热爱我的事业,绝对不会辞职。”   赵亦打断坐在对面滔滔不绝的男人,声音平静,不容置疑。   张老师愣住,急道:“你是个女人呐,能有什么比家庭更重要?”   “刚刚不是说了?事业。我很有事业心。所以我想,我们合不来。幸会了,方先生。”   赵亦对他点了点头,起身就要走,却被对方猛地一把揪住衣袖。   “还、还没吃完呢!这么贵的饭,吃完再走,吃完再走,赵小姐不要急。”   赵小姐没急,方先生倒是有点急了。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海棠花,在赵亦睫毛下投下半圈温柔的扇形,扇动着,扇动着,将男人的心火越扇越炽烈。   “好吧!”他下定决心似的深吸一口气,“先不辞职也行,赵小姐,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啥……?   不是,二胖说你是很讲究原则的一个人啊,怎么说让步就让步呢?这跟剧本不一样啊,让我怎么往下演?   “赵小姐,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一见钟情的张老师再次难以抑制澎湃的心潮,去捉小姑娘白嫩的小手。   赵亦用力把手抽离:“方先生!不瞒您说,其实,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   同一家日料店。   料亭风格的和式房间,英俊的男人舒展长腿歪在窗边,模样与其说是懒散,不如说是颓丧。   坐在他对面的眼镜男笑着将他端详一遍:“你最近有点放飞自我啊。”   “嗯?”   “不接电话,不见人影,不配合炒作,不参加剧组杀青宴,听说邹女士被你气到炸裂,怎么,终于想通了?要弃暗投明来我怀抱了?”   “暂时还没。”   “我靠,那你约我见什么面,人家接到电话,小心肝扑通扑通响,放下十几亿的case,千里迢迢来跟你约会。”   “公司怎么样?”   “运作良好,牌照齐全,万事俱备,只欠你。”   “我很难跟邹姐开口。”   “我发现你这个人吧,”眼镜男推了推眼镜,“输就输在了太要脸了。合约正常到期,有什么好不能开口的?”   “知遇之恩,不一样。”   “得了吧,谁当经纪人你都能红,和邹燕没多大关系,难道你还打算续约?”   “待定。”   “什么意思?大家兄弟一场,不要玩弄我的感情好不好?你这是打算漫天要价吗?”   “要什么价你都会同意。”   “就是说啊!十多年交情!公司分你一半!内裤都可以借你!”   “……对后者没兴趣。”   “讲真的,咱这公司真心牛逼,影视之外还做互联网娱乐和品牌授权,加上新设立的影视基金,只要有足够优质的内容投资,分分钟一体化全速运转,什么联合影业,方氏制片,迟早踩在脚下。天天被那女的管着不闹心啊?直接入股,自己做老板不好吗?”   “合约还有半年到期,到时候给你答复,先给我留个坑。”   “求不吊胃口!你到底在等啥,现在不能给个准话吗?烦死了你。”   眼镜男推开窗,对面摩天楼的巨幅led滚动播放着一条视频,正是柏钧研出道十周年的纪念演唱会广告。   “啧啧,这谁家的小伙儿唷,咋这俊呢,是不是想把什么妹子都能把得上,我好鸡肚唷。”   “呵,还真不是。”   “快别谦虚,不是有同剧组女演员半夜敲门找你切磋剧本?狗仔都拍到了,听说后来那女的再也拿不到任何好角色,邹燕也挺狠的。”   “所以,再等半年看看。”   “……等啥?”   “最后剩下的信任。”   眼镜男一个金融界人士,实在吃不透文艺界人士既抽象又蛋疼的文艺腔调,悻悻翻了个白眼,将目光重新放到窗外。   满园花海,风景绝佳,特别适合花前月下、作奸犯科、散发恋爱的酸臭味。   “哇,好可爱的萌妹纸,为什么配个那么丑的大叔。”   “哇,好凶的萌妹纸,摸个小手都不行。”   “哇,是不是师生恋啊,看着年龄差距有点大啊。”   师生恋这个词似乎刺痛了躺在那里散发淡淡怨念的男人,他靠着窗台,懒洋洋往外看了一眼,突然愣住,然后猛地跳了起来——   “你要干嘛?”眼镜男吓了一跳,“你戴帽子干嘛?卧槽还戴口罩……你要杀我灭口啊?等一下,你要这样出去吗,这样看起来更醒目啊,好像名侦探柯南里那种犯罪分子……”   ……   院中。   赵亦放完卫星,瞄了一眼手机,狗头军师正在给她出馊主意。   那可了不得,赵参谋长说不定会请周铭诚去喝茶。   那更了不得,赵参谋长最喜欢学术界人士,万一真相中了你家青年才俊,来个强买强卖……   赵亦清了清嗓子:“对,我有喜欢的人,喜欢了很多年。”   张老师满腔热情迎来一盆冷水,愣了半天:“啊……是吗……什么人啊……你们到哪一步了啊……”   赵亦面无表情指了指他的身后。   “他。” 第37章 告白   赵亦面无表情指了指他的身后:“他。”   张老师大惊, 回头一看, 身后只有落英朵朵,一个人影也无。   “谁啊?”   赵亦抬了抬手指, 指向对面摩天楼的led屏。广告很舍得花钱,占据黄金地段黄金广告位, 24小时滚动播放, 此时正好停在一个正脸特写,男人挑起嘴角微微一笑, 帅得天怒人怨。   “哈,”张老师扭过头,一脸“你tm在逗我”, “那是个明星吧?”   “对,是个明星。”赵亦认真点了点头。   ——她身后不远处的海棠林中,戴口罩的男人猛地停下了脚步。   “你还追星啊?你们小姑娘怎么都这么不现实呢,那种男明星, 都是演艺公司包装出来的,本人还不知道啥玩意呢。”   “他跟别人不一样。”   “别天真了,也就是没有被爆出丑闻, 这些所谓偶像歌星, 个人素质都很低下, 好多吸毒啊**啊什么的,而且学历都不高, 人品不会好的。”   “学历高低和人品好坏没有任何关系, 我喜欢他很多年了, 了解他是怎样的人。”   ——戴口罩的男人脚一歪,踩断了一根树枝。   “你喜欢他什么啊,脸长得帅?那都是整出来的,拍张照片十几个人给他修片。”张老师嗤之以鼻。   “我见过真人,比照片帅。”   “唉,你这姑娘怎么这么肤浅呢?看人不能只看外表,得看内涵。”   “内涵,”赵亦顿住,嘴角微翘,“也丰富得让人吃惊。读过很多的书,走过很远的路,懂生活也爱生活,温柔但不软弱,正直但不偏激,哦对,还写一手行云流水的好字。”   ——戴口罩的男人微微红了耳根。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老师也有点无语,这姑娘哪儿都好,可惜居然是个脑残。平日里他最烦这种以貌取人的脑残少女——他上学期有一门课,差点因为选课率不足被学院取消,就是因为同时段另一个男老师是个小白脸,把全系女生都吸引了过去——可是面前这个姑娘,抿着娇艳的唇角细细剖白心事,白得透明的脸颊浮上一层羞涩的浅晕,虽然说着脑残的话,看着居然并不讨厌……   “这种虚无缥缈的喜欢,”他压下满腹酸意,轻声嘟囔,“过几年你就忘了,我也不是很在意……”   “我在意。”赵亦平静又诚恳,“我不能欺骗自己,也不能欺骗您。”   “你就不能清醒一点?”张老师有一种面对怎么讲都听不懂的差生的挫败。“这种奶油小生有什么好?”   奶油小生……这种八十年代用词,也亏张老师想得出来。赵亦想了想,是时候对症下药了,她打开手机,从微信聊天界面翻出程小雅之前发的视频。   “一点也不奶油……”   张老师震惊地看着屏幕上的视频,视频的剪辑者绝对是个人才,娴熟运用交叉蒙太奇,将关键部位特写和暧昧模糊镜头完美结合,一时间屏幕上雄性荷尔蒙飙到飞起。   赵亦也震惊了,手忙脚乱拿回手机,说完她的核心台词:   “我知道我很荒唐,也不敢让我爸知道我这么荒唐……张先生,您能不能帮个忙?就说,觉得跟我不太合得来……”   “……”   “我喜欢他,非他不嫁。”   ……   能接受精神上爱着别的男人,不能接受**上爱着别的男人,这也算中国式直男癌的典型症状之一……张老师最后明显谈兴不浓,对于赵亦提出的这顿饭由她买单的说法也没有表示异议,显然不再认为她有进一步值得投资的价值。   赵亦拿起手机,点开视频仔细看了两秒,面红耳赤关掉,深刻理解了张老师拂袖而去的心情。没有想到,今天居然是它立了首功……   她低头收拾东西,日光明亮,风吹过海棠花枝,洒下一把把的软红和碎金。忽然,身后罩下一片阴影,没等她有所反应,桌上的手机已经被人拿走。   赵亦一惊,回头看见全副武装的黑衣男人,遮得十分严实,只露出俊朗迫人的眉眼,眼尾斜飞似有笑意,她愣了一秒,原地炸成了一朵红亮的烟花。   再想抢手机已经抢不到,男人一手按住她的头顶,一手高高举起手机,重新按下了播放键。赵亦再怎么伸长手也够不着,不得不重新把小视频欣赏了一遍——和视频中的那个男人一起。   素材有限,能把有限的素材剪辑出无限的想象空间,剪辑者已经十分尽力,最后还生怕观众们没有get到要点,以一个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标题作为结尾画面——   男色撩人。   她似乎听到他笑了一声,血液再度沸腾,当即决定手机这种身外之物不要也罢。但此时要逃,也为时已晚,他已经将手机放回了她手中,而后弯腰去看她的眼睛:一寸一寸,步步紧逼,直到她重新坐回椅子,被他用手臂圈禁在他和椅子之间。   空气突然变得稀薄。   碎金和软红一并消失,赵亦被笼罩在男人的身影底下,呼吸间都是他身上熟悉的雪松气息。她被迫与他对视,在铺天盖地的窘迫里,几乎生出一种慷慨赴死的英勇——好吧,嘲笑吧,流年不利,捉了现行,我认!   但他始终没有说任何一个字。   就保持那个低头看她的姿势,眼中笑意越来越浓,时间静静流逝——时间如果是一种金属,这时候的每一秒都已经被极度拉长,成为绝细的琴丝,在她脑中铮铮弹奏,让她的脸越来越烫,烫得几乎疼痛。   过了很久,久到她脖子都染上羞红,他才慢吞吞开口。   “非我不嫁?”前一天电话里急火燎原的声音,重新变得低回柔和,“我在你眼里,有那么好?”   琴丝终于拉长至极限,啪一下断了。   “柏先生!”赵亦一只手按在他胸口,阻止他进一步迫近,“请别误会!”   “嗯?误会什么?”他的声音明显带着笑。   “那只是……拒绝别人的借口……我没有……”   “没有什么?”他又迫近了一些,嗓音放得更轻,“没有喜欢我很多年?没有觉得真人比照片更帅?没有觉得我很有内涵、温柔正直、懂生活也爱生活,还能写一手行云流水的好字?”   赵亦听着他一句句“原音回放”,窘迫得几乎无法呼吸,而他并不打算轻易揭过,到底说出了让她最为羞耻的一句:   “还是说,没有在手机里存我的视频?”   她终于无法再与他对视,极尽窘迫地别开脸,然而嗅觉和触觉却不能关闭,她被他的气息整个笼罩住,抵在他胸前的手,隔着衣服感觉到坚实而有弹性的男性身躯,还有沉着有力的心跳,连带她的心跳一起,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赵亦。”他低着头,轻轻叫出她的名字,居然让她感到战栗。然后,他顿了顿,忽然抬手脱下了口罩。   “你做什么!”她转过脸,将口罩重新捂回去,警惕地看看四周,幸好没有引起任何关注。   “想对你说一些话,”他低声道,温热气息透过口罩缠绕她的手指,“面对面说。”   ……   赵亦被一路拖进一间和室,里面坐了个满脸写着“我靠马上有大八卦看”的眼镜男。但柏钧研显然没有开放观众席的打算,直接将人给赶了出去。   “干!你就这样对待未来的金主?”   “出去。”   “这小美女谁?你刚才是在院子里强吻她吗?我都看到了!”   “现在。马上。”   “你最近不只是放飞自我啊,你是放飞了一个太空舱吧?哎哎你别推我啊你好美女你叫什么名字能不能分享一下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柏钧研清完场,拉上障子纸门,取下帽子和口罩,回头一看,赵亦已经在案几前坐好,端端正正,一副生怕他不正经的正经模样。   脸上的红晕尚未褪尽,眼皮居然都是淡红的,可爱得让他想犯罪。   但他担心把人真的吓跑,便也学她端正坐好,坐到她的对面,取一只干净的瓷杯斟了杯茶,递到她的面前。   “都快烧着了。喝口水。”   一句话,又翻腾起满面的火烧云。   纵使赵亦从小思想过硬笃信唯物主义,此时也不由信了一点玄学。他是她命中注定的克星,每次见面要么就是发生事故,要么就是发生误会——先被人看到偷藏的旧海报,再被人看到偷存的小黄片,如今要开口解释她真的不是他脑残粉,连她自己都觉得不是很有说服力。   但她必须解释清楚。   “今天,我爸让我来相亲,因为不想和对方进一步发展,临时拿你当了借口……”   “原来如此,我的荣幸。”他笑,“所以,你说得那些,都是骗人的?”   “对。”   “没有一句发自真心?”   “对。”   “小骗子。”   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把一个简短的对话说得意蕴深长。茶越喝越渴,她想立刻告辞,但他忽然收了笑,认真看着她的双眼。   “赵亦。要不要试试?”   “……什么?”   “我。”   “……”   “也许我真的就像你说得那么好。要不要试试,和我在一起?”   茶杯突然被打翻。   茶水顺着桌面流淌,却没有人有心思去管——他握住了她的指尖,也许是免疫耐受已经建立,也许是被突然的告白震惊,她没有躲开,只愣愣听他对她说话:   “我们第一次见面,遇到了电梯事故,你表现得非常冷静,当时我就在想,这么聪明的小姑娘,应该过更好的人生。第二次见面,在片场,你被马踩伤,再次拒绝了我的帮助,当时我以为,你是不求上进。后来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你在剧组比任何人都认真,剧本看得最仔细,杂活干得最多,努力学习能学到的一切,这种感觉就好像,把你放在任何一个位置,你都能做得很好——做到最好。我还听到你批评颜忱书,字字句句都讲出了我的心声……一个努力、认真、聪明、冷静的小姑娘,”他笑了笑,“还很漂亮……很难不被你吸引。”   茶水从桌沿滴落,像铜漏计算着时间,一分一秒,一天一月。   “我们……”赵亦讷讷,“才认识不到一个月……”   “很奇妙的一个月。”他清隽的眉目满是笑意,“每多认识你一天,都觉得更加奇妙。你很神奇,从事社会最底层的工作,却有非常良好的教养,非常深刻的思想,非常广博的知识。也很硬气,面对从天而降的恩惠,第一反应总是警惕和抗拒。心胸宽阔,不肯让自己的朋友受委屈,却不在乎自己受的委屈,似乎那对你来说都是家常便饭……”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伸手轻抚她的头顶,声音柔软得如同窗外的暖阳。   “很让人心疼。”   “我从来没有主动追求过女孩子,你和别的女孩也很不一样,我身上的偶像光环,在你看来似乎从来都不存在,甚至我担心……还会成为某种障碍,但我会尽我所能保护好你,不让我的特殊身份给你带来任何困扰……”   “所以,赵亦,要不要试试,给我们一次机会?” 第38章 Mia   赵亦敲开程小雅的房门,被360度观摩了一圈:   “你最近是不是排卵期?瞧这小脸, 娇艳欲滴, 难怪最近桃花运旺盛。”   “来吧,赵小毛, 一个个交代,先讲相亲男, 再说大灰狼。”   “咦,不对啊,我们亲戚一直同步,你现在应该在安全期才对……”   赵亦面无表情看着她:“你在算自己的安全期。你要干吗?”   “……没要干吗……”   “你敢让肖湛先上车再补票……”   “没有没有, 没有的事!”   “我不赞成你们这么快就在一起,更不赞成婚前发生亲密行为。”   “谁说要跟他结婚了!哎,这条裙子真好看, 什么牌子啊?”   程小雅强行转移了一把话题,伸手去摸赵亦的裙摆,还真被精美至极的手工刺绣给惊到了:“大牌水准啊,你不是破产了吗?你爸买的?挺疼你的嘛。”   “……不是。”   赵亦突然脸红,并在程小雅狐疑的目光中越来越红。   “男人送的?”   “……”   “渣男吗?不对。”   “……”   “大灰狼吗!?等等, 真的是他!?”   ……   “所以, 你以群众演员的身份认识了柏钧研,the柏钧研,不是同名同姓。”   “嗯。”   “一个月前, 你甚至不知道这人是谁。”   “嗯。”   “一个月后, 他对你表白了。”   “嗯。”   “他一直以为, 你就是个普通的群众演员。”   “嗯。”   “赵亦同学……”程小雅先是惊讶,而后麻木,最后声音越来越轻,好像生怕被隔壁人偷听了去,“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知道你的人生一贯很开挂,但这也太夸张了,如今连韩剧都不这么演了……他……他来真的吗?”   是吧,是来真的吧,对她说了那么多话,那么诚恳,眼睛里充满了柔软的光。   可惜,都建立在错误的认知之上。   以为她和他一样,年少辍学,逆流而上,终于成长为灵魂丰盛的人,所以对他另眼相待。其实都是误会。   误会大了。   他是一个逆命运而生的奇迹,但她不是。她是失败者、逃兵、被人毫不在意遗忘的弃子。   “那你怎么答复他的啊?”   程小雅探究地看着赵亦——赵亦沉默不语,脸上的红潮渐渐退去,就像一卷活色生香的美人图,慢慢失去了颜色。   ……   在等待答复的柏钧研眼中,赵亦便是以同样的沉默垂下了眼,散尽了面上的红晕。   “怎么?”他轻声问,“不喜欢我?”   沉默。   “有喜欢的人了?”   沉默。   “那天你说,有一个喜欢了十二年的老师……是因为他?”   总算有了反应,抬脸,微微困惑:“那不是我,是我一个朋友。”   他抬眉,忽然一笑:“不是你?”   “不是。”   “所以,现在你心里,没有喜欢的人?”   “……没有。”   “我呢?也不喜欢?”   “……”   “不回答的话,就当是喜欢了。”   他一直礼貌地握着她的指尖,说完这句,忽然将她的小手整个纳入掌心,微凉的——冷香软玉,他的心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词。   然而还没暖热,便被她仓促抽走了。   “柏先生,”她的声音也很仓促,“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居然给我发卡……”他无奈又好笑,“小姑娘,你可真懂得如何刺伤男人的自尊心。”   “真的,你很好,但是我……”赵亦抬头,认真道,“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   “哦。所以,你是怎样的人?”   “没你说得那么好。”   “你好不好……”他略微弯下腰,视线与她平齐,“由我说了算。”   她想说,不,你说了不算,即使现在算,将来也会不算。但她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抿紧了嘴唇。   窗外轻轻吹着风,一把把的碎金与软红,将春光恣意挥霍。然而这春光并不能照进屋里,屋里的姑娘平静而又沉默,就像是冬天的海,泛着白,泛着冷,似乎波涛汹涌,又似乎毫无生机。   柏钧研低头看赵亦,不明白这种绝望似的气氛究竟怎么回事。他伸出手,想摸一摸她细软的发丝,这次却被躲开了。她的周围——就像是突然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藩篱,无法再容忍任何人靠近。   ……   “所以,你把他给拒了。”程小雅喃喃。   “嗯。”   “你把国民男神给拒了。”   “嗯。”   “中日韩三杀巧克力腹肌,你摸都没摸一下,就把他给拒了!”   “……”   “因为周铭诚吗?你还等着渣男回来找你?”   “不是。”   “那为什么不试试啊,既然照你说的,他有那么多优点……哎,是不是真的啊?你这孩子眼神一贯有点歪,姓周的在你眼里也有一箩筐优点。”   “……”   “要说硬件,那是相当过硬,就连我这个‘唯肖湛主义者’也算是他的路人粉。但你要说跟他正儿八经交往,甚至谈婚论嫁,那可得好好考虑一下。演艺圈乱的很,你又傻得很,一不小心被人吃得渣都不剩,也许人家只想换个花样玩玩,你要是真动了心,到时候可就万劫不复了。”   “不,他不是那种人。”   “……赵小毛,”程小雅惊了,“你刚才是在为他说话吗?”   “……”   “机器人都开始为人类辩护了,天哪,你真动心了?”   “没有。”   “那你脸红什么?看,又红了!”   赵亦低头,等红潮退去,才抬头道:“他都不知道我是谁。”   “知道了只会更高兴吧……你不是搞电影投资的吗?相当于金主啊,哪个明星不想抱个金主大腿!从此平步青云再无后顾之忧,娱乐圈文都这么写。”   “他不是那种人。”   “你就这么了解他?好吧,既然他这么好,为什么还给人发卡?卧槽,越想越不科学,想象金城武对我说——亲爱的程小姐,要不要试试与我交往?而我回答——对不起,你是一个好人……这种剧情在我们人类世界不会发生的!真的!只有你们机器人才能干出这种毫无人性的事!”   “……很伤人?”   “废话么,他开口的时候,压根就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吧?我怀疑他从小到大就没有被拒绝过。估计再也不会想理你了,除非是那种不识趣的霸道总裁性格,被人拒了反而能激起进一步的征服欲,‘很好,女人,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哦这种性格仔细想想有点讨厌啊……”   赵亦沉默,似乎都不是——他叹了口气,说,“好,不强迫你”,就轻易放过了她。   平静地送她回家,正常地和她聊天,问她将来什么打算,听说她还想继续钻研电影,还约好下周在北京带她和一个导演朋友见面。   “要是真的不愿意,我们先做普通朋友。”最后他笑着这样说。   “哦,难怪粉丝都说他eq超高的……”程小雅耸肩,“这就是没打算再理你啊,顺带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就当没发生过这回事,你以为是真想跟你做朋友啊?人家缺朋友吗?”   “……”   “后悔也已经晚了,机器人小姐,你失去了这亿万分之一的、比彗星撞地球还稀有的睡男神的机会。”   ……   “好的,陈导,下周见。非常感谢,我那位朋友,真的很喜欢电影。”   柏钧研收起电话,看到正在开车的眼镜男摆出一脸夸张的委屈。   “我也是你的朋友,我也很喜欢电影,我也一直想拜会陈冀才导演。”   “下次再带你去,陈导不喜欢见客。”   “我甚至还是你们下一部电影的投资人!”   “更不喜欢见资方。好好开车,注意驾驶安全。”   “麻蛋,贵圈都这么能耍大牌吗?我这个金主为什么当得这么委屈?还要给你小子当司机……”   “白天我不方便开车。”   “但又想给人家小姑娘献殷勤……啧,铁树开花了?哪来的小仙女?看起来对你很冷淡啊,还先做普通朋友……你那是看普通朋友的眼神?”   “怕把人吓跑。”   “卧槽你那是什么笑容,快别笑了,好恶心。”   眼镜男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想了半天,还是说出了口:   “终于想要谈恋爱了?”   “嗯。”   “这么多年了,你一点动静没有,我还以为你一直记挂着mia。”   柏钧研愣了愣。mia这个名字,也是久违了。   他的初恋,一同出道的小师妹,一笑一口雪白的牙齿,太阳花一样热烈的姑娘。时隔这么多年,想起来还是暖洋洋的感觉。   被邹燕竭力打压,斩断星路,也没有产生任何怨怼。一个人跑去伦敦,从完全不会说英语,到练出一口端正标准的牛津音,读了戏剧文学专业,留在西区演舞台剧。   “这么多年,其实都快忘记她的样子了。”   “你去伦敦进修那两年,我还以为你们会复合。”   “怎么可能。她当时已经有了谈婚论嫁的男友。”   “你不是特意去找她的么?”   “不是。”   “听说,她和那位莎士比亚先生,最近好像分手了。”   “是吗?我以为快要结婚了。”   “是啊,多少还是有点伤心,所以不太想继续留在伦敦。我觉得国内机会也挺好的,她这种类型的女演员也不多见,问她愿不愿意回国发展,她说她考虑考虑。”   “也是个选择。”   “她还特意问起你……”眼镜男从后视镜看了一眼柏钧研,“我说,你一直没有再谈过女朋友,私下也没有……”   柏钧研看着窗外。   “因为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别,你也没做错什么。”   “是我害了她吧。”   “嗐,她发展得也挺好的……所以,你是真的打算和邹燕正面抗争了?陈导的电影……啧,也就我敢陪你赌这一把,他能去柏林拿个奖我相信,但是商业价值真的不好评估……”   “我快三十了,”柏钧研看了眼手机,邹燕又开始没完没了地打来电话,“也是时候做点自己想做的事了。”   “行吧,反正我也不指着你这部电影赚钱,有好口碑就行……哎,对了,你那个小仙女,是个演员吗?为什么觉得有点眼熟呢,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啊……”   演员?不算吧。群演和替身基本不会露脸……而且,他也没打算让她再暴露在邹燕的视线之下……   他摇了摇头,按下了接通键。   “喂,邹姐。” 第39章 真相   对于邹燕可能会有的反应, 柏钧研心里有个大概的判断——她会愤怒,会劝说,会晓以利害, 会恩威并施,甚至会哭天抹泪……这么多年,他对自家经纪人的手段已经有了充分了解。   所以, 当他看到一个酩酊大醉的邹燕, 他是吃惊和意外的。   醉酒意味着失控, 这不是邹燕的作风, 她是决不能允许失控的人。   她的性情,是习惯性地隐匿自己的真性情。   但她确实是醉了, 发丝披散, 衣襟半开, 跌跌撞撞走上来,一把将他搂了个满怀:   “钧钧, 你是不是不要姐姐了?”   丰润红唇贴住他的脖子,口红被抹得到处都是, 和着眼泪和鼻涕……柏钧研后撤一步, 尽量与她保持开距离, 看到她花成一片的脸。   美貌是邹燕的武器,他从未见她丢盔弃甲,主动扔掉武器。   是真醉了。   “邹姐, 坐下说话。”   他尽量安抚她, 将她乱抓的手收拢到她身侧, 但她完全不理,歇斯底里地哭着,小孩子丢了糖果的那种哭法,不停地问:“钧钧,是不是不要姐姐了?是不是?”夹着激烈的抽噎。   这或许是柏钧研认识邹燕十年来,第一次见到她真正的情绪崩溃。   她总是光华照人,宛若盛开的模样。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   穿七公分高跟鞋的女人,迎着工人们的口哨声歪歪扭扭爬上建筑工地,一双猫眼笑得明媚,递给他一张散发香水味的名片。   “我姓邹,小帅哥,你想不想当明星?”   他觉得她有病。   名片扔了,第二天又出现,这次换了平底鞋,穿得也更适合跟他一起并肩坐在水泥地上,还带了啤酒和烧烤给工友们分享。   每天都来,风雨无阻,慢慢成为工地上最受欢迎的人。   大家都劝他从了算了,人家确实十分诚心,看起来根本不像骗子,哪有骗子这么有耐心。也有人说姑娘只是找个借口,八成是看中他人长得帅,想跟他来一段姐弟恋。   他倒是相信了她的诚心。   二十五六岁,毕业没多久的社会新鲜人,挣扎在公司底层,拼命想做好业绩。他最后能被她打动,也是因为她身上那股拼劲。   给他看商业计划书,怎么包装,怎么推广,给他描绘非常美好的前景。那时候他十九岁,在工地当木工已经三年,同时还兼了另外两份工作,便利店值夜班、给高中生补习功课——他在辍学之前成绩极好,物理竞赛省里得奖,都说他来年一定是高考状元的苗子。   到了来年,他却没机会参加高考,一场突如其来的高速连环车祸夺走了他父母的生命。   其实应该算是养父母,性情温和的一对中年夫妇,多年不孕,便去孤儿院将三岁的他领了回家——谁知隔年便怀了龙凤胎,夫妻俩欣喜若狂,然而并未厚此薄彼,反而当他是个福星,十多年来一直视同己出。   非常幸福的一家人。   幸福破碎在他十七岁。   弟弟妹妹更小,还在读初中,昏天黑地抱着他哭。他是大哥,他不能哭,蹲下来给两个孩子擦眼泪,让他们不要怕,他一定会想办法供他们吃饭读书。   父母单位也发起过捐款,他收下了,一笔一笔记下每个人的名字,说将来一定全额归还。葬礼出来他去办了退学手续,班主任追着说能帮他付学费,等考上大学也能申请助学贷款,他犹豫很久,终究还是拒绝。   他承了父母的恩情长到这么大,不能让弟弟妹妹露宿街头,好心人的资助杯水车薪,并不足以让他们还完银行的房贷。   原本想着,总有一天能回到校园,也许三五年,也许六七年,却没想到突然被推到了灯光耀眼、万众瞩目的地方。   他不会跳舞,不会唱歌,连笑都不会,被邹燕领着一点点训练成型。那时候选秀节目方兴未艾,仿佛一夜之间就能迅速造无数明星。他登了台,肩宽腿长,相貌英俊,接受采访时总是惜字如金,只有在提到弟弟妹妹才会露出温柔笑容,节目组还不顾他的反对将他的人生故事拿出来大做文章——这样一个既冷峻又暖人还叫人心疼的美少年,不红简直没有天理。   据说那一年,全国上下为他投票的短信让电信公司赚了将近一个亿。   “钧钧!我就说了你一定能红!”   他拿冠军那天邹燕高兴得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吻,就像每次考试得了第一,妈妈都会给他一个响亮的吻。   在他心里,其实把邹燕当做比有血缘关系更加亲近的姐姐。   现在她哭着问,“不要姐姐了吗?”,几乎一秒钟就打散了他积聚多年的决心。   拧了热毛巾给她擦脸,等到她情绪稍微平复,才郑重其事开口:   “邹姐,我只是需要一些私人的空间和时间。”   那天赵亦出了事,他第一时间认为是邹燕在背后使了手段,所以直接把人带到了隐泉。因为有太多前车之鉴,他的前女友,他的个人助理……几乎消磨完了他对她的信任。但他让安迪找人查完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甚至找到了那个栽赃陷害的小毛贼,却发现不过是林倩迪和李心怡耍的小诡计……这一次,邹燕确实没做任何事。   “我知道因为当年的事,因为mia,你一直恨着我,但我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你有今天都是因为谁?”   “邹姐,我有判断力,也有选择权,我不是小孩子了。”   “选择权……”邹燕说着说着又突然泪崩,“你是厉害了……连方氏都敢得罪……《大漠孤烟》昨天杀青,你杀青宴都不去参加……知道外面新闻怎么写……说林倩迪倒贴炒作,她微博都不敢开评论……你让我怎么和方玉隆交代?哦,你当然不会管,你攀上了高枝,哪还会管我的死活!”   “我攀上了什么高枝……邹姐你冷静点,林倩迪给杀青宴准备了婚宴蛋糕和香槟塔,我不可能陪她炒作这种话题。”   他和永藤基金的合作,尚未开始不说,就算开始也只是初创规模,何来的高枝。   “哈,钧钧,就算你有了金手指,也未必就能点石成金!你知道诚亦资本上一笔投资亏了多少?这个圈子得看人脉,看经验,看眼光……他们那些搞金融投资的,根本不懂电影!”   诚亦资本……?听说过,很有名,很能搅动市场,这些年电影圈突然盛行的以对赌方式来保底发行,正是由这家私募基金一手引领的风潮。但他和资方一向往来不多,跟永藤的合伙人也是因为机缘巧合,在伦敦时早就结识。   “您在说什么,我不认识诚亦资本的人。”   “不认识?不认识你带人进剧组?带人去隐泉?半夜拔了输液针跑去警察局送吃的!?赵总还真能吃得了苦,不佩服不行……微服私访,就为了从联合影业挖人?他们和谁联手了?博卡制片?最近他们有新片要和《大漠孤烟》对打……是不是博卡你告诉我?”   柏钧研皱眉,按住歇斯底里的邹燕:“邹姐您到底在说什么……赵总?哪个赵总?”   “还在跟我装!”邹燕涕泪交错,从包里抓了一叠资料胡乱往外扔,“还有哪个赵总,诚亦资本的赵亦!”   纸片纷纷扬扬,散落在柏钧研脚边,他沉默着弯下腰,捡起了其中的一张。   三年前的新闻稿——《现象级大制作背后,神秘的资本推手》,配了一张明显是偷拍的照片:气氛肃穆的会议室,居首的一名女子低头翻阅演示材料,一身黑衣,一脸素净,唇色淡淡,神色也淡淡,正是前一日对他说“你真的很好”的那个人。   再捡起一张,资料图片,穿红色毕业服的少女,站在新英格兰风格的褐石建筑下,挽着一名英挺男子,嘴角笑出淡淡一个弧度。这男人他倒有些眼熟,酒会上见过几次,诚亦资本的周铭诚。   诚亦资本,原来如此。   她拒绝他的帮助,因为完全不需要。拒绝他的表白,因为必然听得太多。   “钧钧,”邹燕从沙发上滚落,坐到地毯上,将脸靠上柏钧研的膝盖,茫然无措地流着泪,“别离开我,我会比她做得更好,你相信我,现在根本不缺资本,每天都有大量资方在跟我接触,求你别跟她走……”   “钧钧,我爱你,”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么多年我一直爱你,你难道感觉不到?我不敢说……我只是不敢说……我比你年纪大这么多……但我爱你啊,我不会害你的……”   ……   “钧钧,他们玩资本的,哪个不是聪明人,心里在想什么,你我能知道?”   聪明的小姑娘。   柏钧研慢慢蹲下,将散落一地的资料收拢起来,漂亮得惊人的学历,漂亮得惊人的业绩。   ……   “你是不是对她动了心?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的眼神骗不了我……别信她啊,谁不知道,她和周铭诚是一对,他们在一起很多年,一起回国创业……”   属于别人的小姑娘。   在资料图片上也不怎么笑,原本她就是不大爱笑的人,但是每次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总能见到一点笑模样。   ……   “你知道她什么来头?她父亲是东部战区的高级将领,这样的家庭背景……不可能接受女儿和演艺明星在一起……”   他高攀不起的小姑娘。   过了很久,他将所有资料归拢整齐,重新去拧来一把热毛巾,仔细给邹燕擦干净脸。   “邹姐,我不会走。”他声音平静得近乎死寂,“我要的只是一定程度的自由。”   “是我错了,钧钧,我给你自由!从今天起,你可以选择你想拍的电影,想接受的采访,不想去的节目通告我们都不去,好吗?你的微博密码我让工作室还给你,我再也不会干涉你的任何自由,好不好?”   “好。希望您说到做到。” 第40章 短信   赵亦在半夜醒来,口干舌燥, 呼吸急促, 在意识恢复清醒的瞬间, 整个人红成了一只蜷缩的虾米。   她做了一个梦。   一个羞于回忆的……   长这么大都没有做过的……   荷尔蒙最混乱的青春期都没有做过的……梦。   黑暗悄寂, 安全地将她包裹, 像深夜的海,唤醒身体深处最原始的悸动,让她想起一些电影的开头。   刚进入影视投资领域之时, 她曾经没日没夜看电影,将之作为工作来完成,尽量不带任何个人情绪, 只考虑票房和投资收益——但在这样一个夜晚, 她从梦中慌张地醒来, 突然无法控制地想到一些充满张力的电影开头。   《黑天鹅》。   《危险方法》。   那些极度自卑的少女。   那些黑夜中的幻想和放纵。   赵亦茫然地睁着眼,晒过的被褥压在身上, 暖而沉,被她的汗水沾得微湿——在未醒来的梦中,她便也是这样被人沉沉压着,男人健硕而性感, 沉默而温柔, 轻轻啃咬她的脖子,低声说, 赵亦, 跟我在一起。   她在梦中仿佛变成了一棵植物。   生长在热带雨林, 灌满了甜美的浆汁,等待被兽齿深深刺入。   孤独地生长了很久,直到他出现。   带着熟悉的雪松气息,那样温柔和耐心,对她做着种种从未经历过的难以启齿之事。   她不知道出口在哪里,只知道陌生的情绪在累积。   欢愉,又充满罪恶感,和无数糟糕的回忆融合在一起——小学时偷偷读《红楼》,读到警幻仙子那一节,突然他爸进来,给了她一个耳光,把书从窗户扔了出去。   中学时忽然来了初潮,没有人告诉她应该怎么做,穿着被弄脏的衣服走在校园,淘气的男生跟在她后面哄笑。   还有那个噩梦般的茶水间,让她觉得自己像是马戏团里的侏儒,被关在笼子里高高展出,看,这里有一个笑话,一点女性魅力也没有,自以为自己是被人爱着的。   但是那个声音对她说,她是被人爱着的,是一个努力、认真、聪明、冷静、漂亮的小姑娘。他说:我很难不被你吸引。   好像有什么开关被打开了。   ……   赵亦再睁眼时已经成功错过了饭点,她冷静全失,连滚带爬起床,默默期待赵参谋长已经前去上班。   赵参谋长居然还在吃饭。   一碗粥已经见底,看到她出来,还装模作样刮了刮碗底,然后放下勺子,威严地皱了皱眉:“怎么这么晚?”   “昨晚有点失眠。”   赵亦说着话就开始脸红,半夜被那个梦搅得心神不宁,起来打算去书房看一点健康向上清心静气的读物,不知为何却打开电脑刷起了微博,刷完微博刷贴吧,刷完贴吧刷豆瓣,连知乎都没放过,把那些“怎样才能嫁给柏钧研?”“为什么柏钧研不怕苹果日报的相机?”“除了柏钧研还有哪个男星没有负|面|评|价?”“为什么柏钧研红成这样?”之类的无聊问题翻来覆去读了个遍。   粉丝说他——   永远不褪的满满少年感。   深沉自持的隐隐进攻感。   谦逊有礼的绅士风度。   莫可名状的贵族气质。   无论男女都不敢随意与之同框的盛世美颜。   认真做慈善而不是为了做戏的仁爱心肠。   ……   铺天盖地,各种自带粉丝滤镜的溢美之词,可怕的是她居然越看越认同这些溢美之词。更可怕的是,她居然还从贴吧下载了几张他的无水印图片到自己手机……   赵亦低头喝粥,不由自主就开始走神,几乎忘了旁边还戳着她爸这尊神。赵参谋长难得被人忽视,大声咳嗽了两声,决定提起那个原本不想提的话题:   “昨天怎么样?”   赵亦回过神:“吃了顿饭。日餐。”   赵参谋长想瞪人,当然知道吃了顿饭,谁关心饭怎么样!   “小张怎么样?”   “戴个眼镜。”   “我问他人怎么样!”   “哦。还行。”   赵亦随口答着,心说反正对方那边一定会拒绝,这个警报应该不会拉响。谁料她爸把眼睛一瞪:   “什么叫还行,还行就是不满意?看男人不能光看脸!”   “……”   “当年你妈还被一个舞蹈老师追求过,最后不还是选了我?男人要选可靠的,顾家的!”   赵参谋长很少说这么长一段话,也几乎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赵亦的妈妈,以至于赵亦愣了好半天——她爸这是在给她讲述当年的八卦?   赵参谋长也很少见赵亦这么傻不愣登的样子,挂着两个黑眼圈,问她个问题想三秒才回答,还答得文不对题,不由烦躁地一挥手:   “去去,到收发室把今天的报纸拿回来!”   赵亦莫名其妙放下碗。拿报纸?不是有勤务兵?   赵亦出了门,赵参谋长气恼地一拍桌子,到书房打开电脑,点开浏览器,慢慢在键盘找了半天,才在搜索框里打下了三个字的名字。   他没注意到最近的搜索记录里,搜的也是这个名字。   点击“搜索”按钮,跳出无数图片,有杂志硬照,机场街拍,电影剧照……赵参谋长越看越不满意:   “娘了吧唧的,有什么好?”   ……   程小雅敏锐地发现了赵亦的异常之处。   首先,她居然愿意陪同她一起去逛街。赵小姐习惯穿的牌子也就那几个,进店报尺码,缺什么要什么,经常试都不试直接拿走,从来没有逛街的耐心,然而这一天下午,她陪程小雅逛遍了新街口,非但没有半句怨言,还自己亲自试了几条。   都是裙子。   “蝴蝶结……荷叶边……糖果色……”程小雅翻看手中的购物袋,“赵小毛,你中午吃毒蘑菇了?”   正照镜子的赵亦一僵:“不好看?”   她记得那天在欢欢的工作室试衣服,柏钧研说她不适合那种老气横秋的打扮,小姑娘应该穿得活泼一点……她不懂怎么叫活泼,程小雅倒是挺活泼的,按照她的风格来穿总没有错吧……?   “买这么多新衣服,你有什么重要约会吗?”   “……回北京后,要见一个导演……”赵亦耳朵开始发热。   “试镜吗?你要演什么啊?拉拉队长啊?咦,靠才华这么多年,突然打算靠脸吃饭啦?”   程小雅一脸惊奇,却被赵亦红着脸连推带搡,打发到收银台帮她结账去了。等到程博士买单归来,却发现赵亦已不知所踪,探头找了半天,居然看到她被一个发传单的小姑娘拉去了楼下的展台——那叫一个花里胡哨、人山人海,绝不是喜好清净的赵亦愿意去的地方。   幻觉,一定是幻觉,如果不是赵亦吃了毒蘑菇,必然是她自己吃了毒蘑菇。   程小雅跑下楼,瞬间被一群欢快活泼的少女淹没,热情得让人招架不住,一个劲往她怀里塞广告单和应援手幅,打开一看——“柏钧研南京后援会”,再一抬头,巨大一幅巡回演唱会广告,从这么近距离看,广告上那个男人简直英俊得触目惊心。   程小雅顿时醍醐灌顶。   然后她便听到赵亦一贯冷静的声音,带了些许羞涩,在展台前问活动负责人:“还有多余的票吗?”   “早就卖完啦!刚放出半分钟就抢光啦!不过我们和全国后援会统一平台,你可以扫这个二维码,如果有人愿意转票,可以第一时间看到哦!”   居然她当真打开了微信开始扫码!   程小雅将赵亦拖到对面的咖啡馆。   “你知道吗,你刚才那个样子,特别像我妈在公园里被卖健康产品的骗子拦住让扫二维码。”   “拉都拉不住,非要扫,扫完还要去体验,体验完了还要买,两万多块钱一台的什么养生理疗仪,非说包治百病。”   “赵小毛,你是不是真对人家有意思啊?有意思你还给他发卡是几个意思啊?这会儿又跑去买什么演唱会门票,你觉得自己合不合逻辑?”   赵亦捂住滚烫的脸,她也觉得自己有病,脑子里挥之不去都是那个人的身影。   “后悔了就回去找他。”程小雅用那种“渴了就去超市买瓶水”的口吻说。   “没后悔……”   “别嘴硬了。他先跟你表白的,你就当多犹豫了一天,告诉他你是个天秤座,你们这个物种就是这么优柔寡断。”   “他不会再理我了,你说的 。”   “试一试呗,试一试又会不少块肉!手机给我,”程小雅直接抢过她的手机,“卧槽,你真的存了他的号码……我拨了啊,拨通了你得说话啊。”   白羊座的程小雅手脚麻利,天秤座的赵亦没来及阻拦,电话已经拨了出去,顿时她脑袋一片空白——电话通了她说什么?   哦,对,问他什么时候去北京,她确实很想见一见陈冀才导演。   赵亦接过手机,心脏如百米冲刺狂跳不止,十几声响铃后,电话自动挂断,对方没有接听。   “没接。”   “可能没听见,再打。”   “算了。”   赵亦收起手机。   他说过,私人号码,24小时开机,漏接一定会打回来,不接一定是因为不想接。   直到吃晚饭的时候,赵亦才收到柏钧研的回音。   一条短信。   “什么事?”   短短三个字,看起来很正常,偏偏她能从中读到冷淡疏远的意味。满腔期待陡然冷却,踌躇片刻,她回:   “上次说帮我约见陈导,如果不方便,就不麻烦了。”   又等了大约半小时,他回:   “周五下午三点,地址xxx。” 第41章 瓜皮   飞北京的航班很少能有不延误, 但也很少有一延误就是四五个小时。舱门关闭时间一久, 整个机舱内一片烦躁,空姐发了两轮餐饮都压不住乘客的抗议声,只有赵亦坐在一个临窗的位置,安静得像一棵植物。   赵亦关掉微信,在周围乘客闹哄哄的吵嚷声中打开了微博。   新注册的号,只有十来个关注, 分别是:柏钧研[红v认证]、柏钧研吧官博[蓝v认证]、柏钧研全球后援会、柏钧研资讯社、研饭直通车、后援会长becky柏……   打开首页,前些日子都是《大漠孤烟》的片花, 现在却满屏都是柏钧研的微博原文转发。不知为何, 最近某人的微博画风大变, 从前只发商业广告和公益推广,现在却多了很多个性化内容, 有时候记录几句心情, 有时候随手拍张图片, 一下子从“工作号”转为“私人号”,粉丝已经炸了好几天。   今天疯狂转发的,是他昨晚po出来的一幅草书。   @后援会长becky柏:各位研饭理性探讨不要撕逼//@钟柏:呵,右边也是强行加戏。[手动滑稽]//@柏哥哥家养僵尸粉:哇那你晒出你的本本好了,辣鸡//@钟柏:右边要脸?我这个领了本本的正牌夫人都没说话//@柏哥哥家养僵尸粉:我和哥哥的恋情终于要曝光了,希望大家祝福我们//@懵圈的小逗比:右边你帽子绿了//@老公姓柏不解释:万曲不关心,一曲动情多,欲知情厚薄,更听此声过……oh no怎么感觉有jq?//@夏琳小姐:啊啊啊啊男神还会书法啊我炸了//@坐锅观天di:这是新剧的彩蛋吗?//@千色雪:最右哈哈哈//@陈初九:明明是“万曲不关心”→_→//@正品不退换钧嫂:老公写得啥,万女不花心?//@柏钧研:[分享图片]   赵亦看着那幅淋漓的墨字,仿佛从中读出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读出来。   其实她对他也不算十分了解,此前的交往中,几乎都是柏钧研主动,一旦他选择与她保持距离,这份距离便立刻变得难以逾越——不管是精神上,还是现实中。   现实中,她想见他一面都十分困难。   全世界想见他的粉丝千千万,说到底她也没什么特殊之处,如果他不再将她特殊对待。   赵亦靠着舷窗发愣,这时坐在她身边的姑娘探了一脑袋,有点兴奋地说:   “咦,好巧,你也是研饭吗?”   飞机延误,时间难熬,坐在隔壁的小姑娘发现一个同好,很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喜悦,一直拉着赵亦说东说西。   “你也去北京听演唱会吗?幸好让我抢到一张票。”   “能远远看一眼也好啊。”   “柏哥哥其实很高冷的,和饭圈基本绝缘,据说,连后援会的会长都没有直接接触过本人。”   “越不刻意经营人气,人气反而越高,这就是super爱豆啊。”   “饭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越了解就越觉得,为什么世界上有这么完美的男人……”   “最近几天的微博,感觉更神秘了……你说,昨晚那个毛笔字,是他自己写的吗?”   小姑娘叽叽喳喳,说得都是些粉丝才感兴趣的鸡毛蒜皮,赵亦始终微笑倾听,听到这里,随口答道:“是。”   “你怎么知道啊?”   赵亦一愣:“猜的。”   “那你猜,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啊?我看有人说,后一句是‘一曲动情多’,该不会是在对什么人隔空表白吧?”   赵亦又一愣:“应该不是。”   “我也觉得不是。哥哥出道这么多年,除了跟mia姐姐,从来没有和别人传过绯闻,都说是因为旧情难忘。”   “……mia?”   “对啊,当年和哥哥一起出道的小姐姐,后来两个人好上了,后来被经纪人棒打鸳鸯了……再后来mia出国了。”   “哦。”   “我好矛盾啊,既希望哥哥长情,不要真的在对什么人隔空表白,又希望哥哥不要长情,总惦记同一个人也让我很吃醋啊。”   “……”   有人可以聊天,时间便不那么难熬,三小时后飞机降落在首都机场,小姑娘还意犹未尽,觉得和赵亦很有共同语言,热情洋溢要和她互换微信。   赵亦略一迟疑,打开了手机。   于是,一贯以高冷面目示人,面对多重要的商业伙伴都能淡定一句“我不用微信”将人打发的赵亦,加上了人生第三位微信好友,微信名:“柏哥哥啃过的瓜皮”。   “……名字不错。”赵亦说。   “以前叫瓜皮,后来粉了哥哥,就改名为‘柏哥哥啃过的瓜皮’,超珍贵的瓜皮有没有?”   “……有。”   下了飞机,赵亦和小姑娘一起走到出口,刚一出门,就被外面水泄不通的人群给惊到——高低错落叠了好几层的人墙,穿统一t恤,拿灯光手板,□□大炮对准门口,横幅飘扬好似罗马军团凯旋。   赵亦抬头,几根长型条幅从上一层悬挂下来——金石为开,花为你开……   旁边的小姑娘猛地惊叫了一声:“天哪!是今天!”   “什么是今天?”赵亦问。   “回北京!有线报说,哥哥提前一周回北京,就在这几天,北京后援会每天都在准备接机,居然是今天!让我们赶上了!”   她兴奋地拖着赵亦就往人群里钻,熟门熟路,勇往直前……挨了无数白眼和咒骂,豁出全部脸皮和决心,总算弄到两件应援t恤,还占据了一个相对不那么边缘的位置。   “太幸运了!”瓜皮小姑娘兴奋得满脸放光。   赵亦擦了擦鼻尖上的汗珠,看看周围一群群青春洋溢的小女孩,突然一波羞耻涌上心头,她到底在做什么……   瓜皮小姑娘奇怪地看了一眼赵亦:“你戴口罩干吗?不热吗?”   “北京……空气不太好……”赵亦小声解释了句。   赵亦以前也曾遇到过粉丝接送机,当时她走vip通道,某亚洲知名偶像歌手组合就在她前面过安检,在她看来没什么特别,就是几个奇装异服年轻人而已。后来在头等舱再次和他们遭遇,飞行途中居然看到几个男人拿出面膜往脸上贴,还抱怨高空飞行紫外线太强很伤皮肤,令她啼笑皆非。   所谓偶像,在她眼里从来都没有偶像光环。   但这一次,她和应援团的粉丝们站在一起,心情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居然也和周围人一样充满了期待。   “怎么办怎么办好激动,要是能和哥哥握一握手,期末考试挂科也没关系!要是能被抱抱举高高,下一秒死掉也愿意!要是能睡……”   在瓜皮姑娘冒出更多胡言乱语之时,离出口最近的地方忽然爆出一声尖叫。   这一声仿佛星火燎原,一下点燃了整个到站大厅。尖叫一波连着一波,气势惊人,堪比海啸,幸好后援会组织能力不错,秩序维持的还算好,即便如此,赵亦也被推来挤去,感觉自己变成了海啸中的一个小舢板。   “钧研哥哥我爱你!”   “柏哥哥看这里!”   “啊啊啊啊啊啊啊!”   赵亦在尖叫和人群的推搡中,远远看着那个人向她走来,头微低,眉微皱,墨镜遮住半张脸,神色冷峻,全无笑意。   “哥哥好像不大高兴……”瓜皮姑娘说,“他一贯不太赞成粉丝接送机的,可是我们也没有办法啊,他又不参加综艺节目,最近几个红毯也没去走,真的好想看他一眼……啊啊啊啊过来了过来了!柏哥哥我爱你!柏哥哥看这里!”   真的好想看他一眼……赵亦看着在众人簇拥下的男人,慢慢走近,再慢慢远离,最近的时候和她间隔也有十米之远,却足以让沿途等待的粉丝尖叫到缺氧——她从未这么清楚地体会到这样一个事实——这个男人,可望而不可即。   身旁,瓜皮姑娘已经被这短短几秒的“近距离接触”电得不能自已,用力抓着赵亦试图交流激动的心情。赵亦却忽然失掉了兴致:   “嗯,是很帅,我去坐地铁了,你怎么走?”   “哦,我要……咦哥哥停住了,他在往回看,是在看我吗?天哪是不是在看我啊!啊他在往这边走,还停下来给人签名,这怎么可能,快快快我们快过去!”   ……   安迪最近天天神经衰弱,他家这位大神天天想一出是一出,现在居然还在机场搞起了临时粉丝见面会,这样下去不到天黑他们都不可能走出航站楼。   “那几个组织者呢,快点,限制一下人数和范围!”   后援会长素质过硬,当即划出警戒范围,范围之外说死都不让进,违者今后再不能参与任何活动,很快便以其高超的组织能力和威望控制住了局面。   于是,警戒线内,欢天喜地,警戒线外,痛哭流涕,无数姐妹隔着一条黄线依依惜别,签名簿、海报、各种周边被接二连三传递进去。   赵亦低头看看警戒线,抬头看看恰好被拦在线外的瓜皮姑娘,和工作人员商量:“我能不能把我朋友换进来,你看她哭得多惨。”   “不行。不能坏了规矩!”   最终还是没有办法,小姑娘一把鼻涕一把泪,从包里拿出一张绝版cd,以托孤般的郑重对赵亦说:“姐姐,求你,帮我要个签名。”   ……   赵亦并没有意识到,她在一群激动得快要晕倒的粉丝中,显得有多醒目。   其实从外表看,她和身边这群十几岁的小朋友没有太大区别——难得她今天穿得青春可爱,赫本式蓬蓬裙,显得细腰不盈一握,还梳了个以前从未梳过的高马尾,发绳上坠了两颗剔透的红樱桃,落在雪白颈项上,既清纯又诱惑,一看就出自程小雅之手。   “闺女啊,我十年前就想这样好好打扮你了,你资道不?”她一脸不正经地占赵亦便宜。   “你就这样去北京找大灰狼,牵着他的衣袖摇一摇,说,好哥哥,我错了,原谅我这一回,保证他再也不要什么自尊心……啊哟,没想到我女婿还是大明星!”顺带还占了占柏钧研便宜。   赵亦不是很信她的鬼扯。   尤其现在,站在夹道欢迎的人群中,她十分清晰地体会到,她是真的过了这村没这店了。男人一步步朝她走来,礼貌地给粉丝签名,礼貌地和粉丝握手,礼貌地拒绝了粉丝要拥抱贴脸的心愿……给人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   陌生而遥远。   赵亦低着头,眼角余光看到那双长腿堪堪停在她面前,突然有种落荒而逃的冲动。但她身后挤满了人,每个人都在把她往前推,她的头越来越低,这时听到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熟悉中还有一丝陌生的清冷——“不签吗?”   是在问她。   赵亦匆忙抬头,撞进一双墨黑如夜的眼睛,眉心微微收拢,折出细小的褶皱……怎么能有人皱眉都皱得这么好看……赵亦一晃神,脸陡然一红,手忙脚乱拿出瓜皮小姐托付给她的绝版cd,低头递了过去。   “签。谢谢……”她声若蚊蚋。   “签‘谢谢’?”他抬了抬眉。   “不……不是,签名字……”   赵亦一门心思都在想,她得压着嗓音,否则可能会被柏钧研认出来。被他这么一问,才想到瓜皮姑娘的全名是何等醉人,一时竟呆在那里,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什么名字?”他握着笔,看着那个始终用头顶和她对话的小姑娘,耐心地问。   “……柏哥哥啃过的瓜皮……”   赵亦几乎要把头埋进胸口,如果可以用下巴戳进胸口自杀,她宁愿血溅当场。男人再次抬了抬眉,目光追随晃悠在她耳畔的发饰,红得剔透的小樱桃,落在红得剔透的耳垂旁边,滚滚红潮正越过口罩往外蔓延……   他弯下腰,声线低沉,似一阵熏风吹拂赵亦的耳朵:   “没有听清,请再说一遍,你的名字。”   赵亦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柏哥哥……啃过的……瓜皮……” 第42章 等人   瓜皮姑娘抱着签名cd又哭又笑, 得知赵亦只签到这么一个宝贝的名,还要请她吃饭表示感谢, 赵亦蔫巴巴将之拒绝。   她现在空血又空蓝,整个人都很虚脱, 急需回家躺平续命。   好在柏钧研没有认出她来。   签完名他就直接走了, 没有再多看她一眼,而她就像所有其他粉丝,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觉得这背影怎么看怎么好看, 怎么能这么好看。   她问程小雅自己是不是中了邪。   程博士拿出自己辅修心理学的专业素养,为她进行了一番详细剖析。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就到了周五,跟柏钧研约好去导演家拜访的日子。赵亦临出门前换了好几套衣服,还在程小雅的远程指导之下,穿上了一双以前根本不敢尝试的细高跟鞋。   事实证明,这是一个绝对错误的选择。   由于不能熟练掌握高跟鞋行走技巧,赵亦刚下车就摔了一跤,将那条据说能体现女性线条美的铅笔裙撕了个口子。口子还不小,她不得不从路边的文具店买了几根别针,将裂口勉强别上,连步子都不太敢迈,一路扭扭捏捏,好容易才挪到了陈导的家。   陈冀才看着沙发上坐得跟只鹌鹑似的小姑娘——很漂亮,漂亮得可以去试镜青春片女主角——满脸的不悦几乎掩饰不住。   “我很多年不带学生了,要不是钧研开口,今天也不会破这个例。”   “他说你情况比较特殊,没法通过考试到本校来读研究生,这也没关系。”   “但如果想通过我,进剧组混个什么角色,劝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要是将来真想当导演,光找我开小灶也没什么意义,电影创作很辛苦,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跨界来当导演。”   “这套书你先拿回去看,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先这样。”   赵亦捧着一摞书离开,手表堪堪指向下午三点一刻。她一瘸一拐出了口,在门口呆立了片刻,往路边的台阶上一坐,一页页翻起了书。   ……   安迪看了眼手机来电,悄悄走到门外,低声接起了电话。   “邹姐。”   “今天怎么样?”   “上午演唱会彩排,下午在家,哪也没去。”   “没给那女的打电话?”   “没。”   “也没什么其他异常?”   “没吧,反正心情不太好……”   “盯紧点,有事汇报,别耍花样。”   “知道,不敢。”   安迪挂掉电话,回到了柏钧研的公寓。市区的这套房子买的晚,不是公司花钱,便看不到邹燕的风格与痕迹——疏朗开阔的北欧风,大块大块的冷白色,时间待久了让人觉得四面空寂,柏钧研偏喜欢这种雪地似的感觉。   笔记本电脑在桌上,人在楼上的健身房,安迪偷偷看了眼屏幕,谢天谢地,总算没再研究周铭诚。   他没敢跟邹燕报告,柏钧研从回家就没有停止过琢磨“那女的”,每一条搜索记录都点进去看,从小时候她参加数学竞赛的得奖照片,到她本科毕业写的天书一样的论文,到诚亦资本的公司网页……再研究了足足两个小时周铭诚——那男的也是只花孔雀,成天在各种场合抛头露脸,梳油头,戴领结,打扮得比电影明星还像明星,照片遍地都是,甚至还上财经杂志封面,露出明显疏于锻炼的腰腹,柏钧研边看边发出嗤笑,最后把鼠标一扔,去了楼上的健身房。   揍沙袋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暴烈,让安迪想起柏钧研的少年时代,坏脾气的小子,对谁都臭着一张脸,只有见到自家那对双胞胎时才会开笑颜。邹燕花了快十年,才教会他逢场作戏,塑造出一个温文尔雅的“暖男”形象,这下好,一朝回到解放前。   他可有些年头没见过柏钧研这么生气了。   电脑留在微博页面,最新搜过的一个id,叫“柏哥哥啃过的瓜皮”。点开一看,圆脸小女孩,笑得见牙不见眼,捧着一张柏钧研亲笔签名限量cd合影,配发文字:“啊啊啊啊啊本瓜皮得到了男神的签名!”普通迷妹一枚,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他可有些年头没见过柏钧研这么怪异了。   三小时后柏钧研下楼,洗过澡,换过衣服,帽子口罩穿戴齐全,明显就是要出门。   安迪一个激灵从沙发弹起来:“钧哥,去哪儿?”   “和陈导约了见面。”   柏钧研明显没打算让安迪跟,直接当着他的面甩上了门,低气压肉眼可见,安迪思来想去,还是硬着头皮悄摸跟了上去。   总觉得钧哥这是要去暗度陈仓!   柏钧研还真没想去暗度陈仓,他甚至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出门,现在去陈导家又有什么意义——北京时间晚上七点半,距离他和赵亦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三个半小时。   但他就是没管住自己的脚,走下楼,叫了辆网约车,说了地址,靠在后座生闷气。   司机从后视镜打量他:“唷,哥们儿,您这一身可以啊。”   他这一身确实捂得过于严实,柏钧研压了压帽檐,预备着人家问他是不是明星,结果那司机又说:“练了挺久吧?嘿,这肱肌,漂亮,这种小肌群特难练。”   “……锤式弯举,每天坚持。”   “是,我就是没坚持下来。你说说,这年头妹子们要求咋越来越高?我没嫌她们胸不够大,倒嫌弃我胸小了!”   “也不见得。”柏钧研干巴巴道,“就有那种喜欢啤酒肚的女人,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   赵亦揉了揉眼睛,不知何时天色已晚,头顶亮起一盏幽黄的路灯。   陈导住在电影学院一个偏僻角落,单门独户的小院,周围安静,便很容易忘记时间。   书她已经全部看完,现在就能回去接受导师抽查,保准一个知识点都不会答错,但她不想这么快用掉她的见面额度——以陈导的耐性,每个月最多赐予她四次见面的机会,必须随机分散使用,这样,才能充分最大化在导演家遇到柏钧研的可能性。   她想见他。   在这样暮色四合的夜晚,初夏微凉的风中,赵亦独自坐在校园安静的角落,总算敢于直面自己胆怯的内心——   她非常想见他。   但他还是爽了约,也许根本就没打算赴约,正如小雅所言,他说要和她做普通朋友,意思就是再见再也不见。   赵亦有点蔫巴。   蔫了吧唧收拾完书,捧起来打算走,一起身,突然被站在身边的黑衣男人惊到。赵亦低呼一声坐到地上,书稀里哗啦落了满身。男人居高临下看她,黑色帽檐下一双深冷眉目,眉心微微收拢,显得有些不悦。   “柏先生……”   眉心又拢了拢,男人点了点头:“赵小姐。”   明明是同样的称呼,如今听来,却和在隐泉时完全两种感觉,分明带着礼貌与疏远。他低头看她,并未直接施以援手,只客客气气询问:   “要帮忙吗?”   摇头,捡书,迅速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赵亦想的是——老天,为什么每次遇到他都这样狼狈,毫无意外?老天想的是——天真,你以为就没有更狼狈,更意外?于是,只听“撕啦——”一声,她那条被不慎撕坏、用别针固定的铅笔裙,在大幅动作之下,惨遭到了第二次撕裂。   这一撕,撕得十分彻底。   七手八脚试图拢住衣裙,但她穿的是一件白色内衣,皮肤也白得惊人,在夜色中明晃晃直照人眼,用手根本遮挡不住。情急之下,她只能背过身去……岂料这个决定更为不智:迎面居然走来了三四个学生,有男有女,有说有笑,很快就要进入近距离观测范围……   赵亦站在原地,像高速上被车灯照懵的麋鹿,完全不知如何行动。   这时,站在身后的男人伸出了手。   揽住她的双肩,轻轻用力,将她重新转回了面朝他的方向,为了避免看到不该看到的,他还绅士地上前一步,用身体替她挡住了外泄的春光。   鼻尖触碰到t恤柔软的棉质,雪松气息和着男人胸膛的热力扑面而来,赵亦愣了愣,在这个无限近似于拥抱的姿势中,后知后觉地红成了一团火烧云。   柏钧研从钱夹抽出一叠现金,找路过的女生买下了她的薄外套,给赵亦当围裙系在腰上。整个过程赵亦僵直不能行动,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和小机器人委实没什么两样。   书在慌乱中又被她扔了一地,柏钧研一本本帮她捡起来。   “真用功。”他说,语气莫名有点讽刺。“赵小姐既不参加艺考,也不想当导演,到底是什么事,或者什么人,促使你这么废寝忘食?”   赵亦眨了眨眼,之前是为了周师兄,现在是为了她自己,不过她一直坐在这里没走,其实是在等人。   柏钧研看着赵亦,不太明白她怎么就这么能脸红。   垂着眼,不说话,从耳根开始,走完一整套他已经十分熟悉的流程——先是一点薄晕,从耳根,到面颊,到脖子,像春风翻开红浪,再越来越深,越来越艳,直到耳垂红得剔透,眼睑染上薄晕……   他冷冷别开眼。   “给你叫了辆车。”良久,绅士风度的柏先生撤开一步,冷淡自持对赵亦点了点头。   “再见,赵小姐。” 第43章 嘉宾   陈导发现, 他的新剧男一号最近到他家来得很勤。   按说此人日程繁忙,《大漠孤烟》进入宣传期,新片《狼牙》即将开拍, 中间还见缝插针安排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演唱会……可他就有本事三天两头来他家点卯, 每次还都撞上他给学生们的上课时间,让他深感头疼。   但这是他好容易物色到的男一号,怠慢不得, 只能按捺住自己的伯乐之心,把赵亦和其他几个研究生关在小黑屋里看片, 自己出来招待贵客。   “叫个快递不就好了, 还劳你亲自跑一趟。”   柏钧研这次是特意过来送演唱会的门票,陈导直挠头, 他老人家年纪一大把,哪有精力去听这种热闹喧天的偶像演唱会。票接过来厚厚一叠,更让他吃了一惊, 都是内场前区, vip中的vip。   “嚯, 哪用得着这么多!”   “您那么多学生。”   “哦,对对对,好几个还是你的铁杆粉丝,看吧,一会又找借口进来瞻仰你。”   柏钧研笑, 低头喝茶, 每次他来都换好几拨人进来续水。   “对了, 上次你介绍的那个小姑娘,小赵,什么来历?”   “怎么?”端茶杯的手一顿。   “太优秀了!过目不忘,智商高得吓人,看问题一针见血,不来考我的研究生真可惜!”   “人家对拿学位没兴趣。”   “哦哦,这样更好,我就欣赏这种,单纯就是因为对电影感兴趣!”   “是么?”   “咦?不是那天你说的嘛,你把她推荐给我的啊。”   “随口一说。不是很清楚她的事。。”   “啊?她不是你朋友么?”   “泛泛之交,不大了解。”   “还以为你们很熟呢……”   “不熟。”   柏钧研冷着脸耍性子,放下茶杯才发现书房门口站了个人——雪白一张小脸,唇色比往常看着更淡,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读书读得太过拼命。   “我……进来送水。”   赵亦低头走进来,快速放下保温壶,快速走了出去,门口隐约传来小女生们的哄笑:“怎么样怎么样,今天机会让给你了,男神帅不帅?”   “没注意……走吧,该看下部片了……”赵亦的声音细细生生,像幽谷一把笛声,等再想去捕捉,已经彻底捉不到了。   ……   赵亦将新买的那些裙子折叠打包,放进衣柜不常用的抽屉,床上的手机嗡嗡乱响,邱淑贞女士正在大发思古之幽情。   就算是有始有终吧。   赵亦看着精致的票面,和宣传海报同一版式,男人笑意微微,眉峰俊拔如汉代隶书……第一次与他见面便是这张海报。   那一天,她与他隔着风雪,隔着人海,隔着千山和万水,在时间的旷野中相遇。   从这里开始,到这里结束,仿佛一个预言。   ……   赵亦两手空空,衣着素净,从神情到打扮都平常得像是去楼下倒垃圾——站在一群十八般武器齐全,声光电效果全开,还没入场就激动得快哭的粉丝当中,显得特别像外星人入侵。   小外星人从来没去看过流行偶像的演唱会。   徐海恒医生曾经给她形容,粉丝们在柏钧研的演唱会上尖叫,昏倒,抬出去一排,再补上去一排,一茬茬跟割麦子似的,当时她以为只是修辞。   到现场一看,居然都是写实。   万人体育场满座,都是来看他一个人,粉丝个顶个的情绪高亢,因为他很多年没再开过演唱会。柏钧研选秀歌手出道,半途却演起了电影,以至于有一次他给自己的电影配唱主题曲,新粉惊呼“好迷人的嗓音”“好纯熟的唱腔”,完全不知人家十年前是靠什么红遍了华语娱乐圈。   十年前。   赵亦回想,她大三,成天在实验室穿脏兮兮的白大褂,埋头写实验报告和笔记,他们若在那时相遇,完全不可能喜欢彼此。   两条本不该相交的平行线,在一个临时故障的电梯突然相遇,除了命运开了个恶劣的玩笑,别无其他解释。   赵亦跟着陈导的几个学生一起入场,到了座位,大家发出惊喜尖叫,赵亦却白了脸。   太近了。   恐怕是内场看台离舞台最近的位置,若是歌手喜欢互动,直接走两步就能过来拉手,就算不喜欢互动,也能轻易看清楚彼此的脸。   赵亦想起他用冷淡口吻说与她“不熟”,顿时觉得那座椅上有刺,怎么也坐不下去。回头看看身后,荧光棒飞舞,灯光牌缭乱,完全看不清谁是谁,直接转身走向了外场。   “您好,请问,可不可以跟我换个座位?”   被搭讪的女生一脸警惕看着赵亦,等到她出示了门票,一脸警惕变成了一脸见鬼。   ……   柏钧研靠在后台,嘴里叼烟似的叼了根棒棒糖,脸色之黑,跟外面欲雨的天空相差无几。   永藤基金合伙人alan蹲在一旁,用他招牌式的贱兮兮口吻道:   “谁也不会知道,今晚,将是少女心破碎的水晶之夜。”   “什么?”柏钧研心不在焉。   “你的特邀嘉宾。”   “哪个?”他请了那么多嘉宾。   “当然是压轴的那个!”   “哦,怎么?”   “……会成为爆炸式的新闻事件!登上所有娱乐公众号头条!轻松霸占热搜榜第一名!”   “至于么。”柏钧研继续心不在焉,用手掀开幕布一角,匆匆往观众席看了一眼。   “相当至于,这么多年没出现,一上来就是万人演唱会,啧啧。”   “不是你要求的效果么,一炮而红,迅速扩大知名度。”   “我以为你不会同意的……”   “也是她的心愿。”   “你有没有想过,她突然出现,会很让人浮想联翩的,重续前缘啊破镜重圆啊什么的,搞不好还会影响你的人气呢!”   “没根据的事,很快就忘了,影响不了几天。”   “但你不怕今晚回家跪榴莲?”   “……?”   “你最近不是有妹子了吗,那个萌哒哒小美女。”   柏钧研冷冷瞥了他一眼,眼神之可怕,立刻让他本能地住了嘴。三秒钟后,好奇心又重新让他张了嘴。   “你的脸好黑黑哦,快叫化妆师来给你补个粉粉。怎么啦?有什么不开心的,讲出来让我开心一下下。是不是妹子把你给甩啦?哎哟你也有今天,那天我就看出来了,妹子绝对骨骼清奇,居然对你爱理不睬的……”   柏钧研也不想理睬他。   他撩开幕布一角,又朝观众席看了一眼,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一眼,然后烦躁地摔上幕布,咬碎了嘴里的棒棒糖。   ……   如果有人在一个月前告诉赵亦,她会站在一群激动的粉丝当中听演唱会,她会认为那人是在白日说梦。   而她现在就在梦中。   忽然灯就灭了,然后全场疯狂尖叫起来,就算情绪淡静如赵亦,也在这种气氛的感染下肾上腺素慢慢飙升。那个男人就在她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中登了场,一场接一场,一幕接一幕,让她眼花缭乱,呼吸也缭乱。   难以想象得迷人。   她没有尖叫,但也看得入迷,看他安静弹琴,热烈舞蹈,汗水顺着鬓发流淌,嗓音华丽性感如低音提琴鸣唱。   每切一次特写都引起满场尖叫。   每换一次造型也引起满场尖叫。   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只低头单手扶着礼帽,五秒,十秒,十五秒,满场尖叫得耳膜都要破掉。   赵亦静静站在一群泪流满面的膜拜者中,看着台上被膜拜的光芒万丈之神,忽然想,如果她不是她自己该有多好。   如果她年少辍学,穷困潦倒,是竖街镇的那个赵亦该多好。   旁边的女孩尖叫着,尖叫着,突然毫无预兆地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赵亦扭头看她,觉得自己心里也有什么东西在鼓胀,挤压着她的内脏,喉咙,鼻腔,眼球,却始终无法找到合适的出口。   如果她也像她们一样自由坦荡,想哭就能哭出来该多好。   演唱会渐渐往最后的高|潮推进,越来越精彩,越看中毒越深。某一瞬间,赵亦忽然理解了程小雅的不可理喻——明知前路渺茫,却由不得理智做主,偏要叫情感一意孤行,陷进去,陷下去。   一种近似于垂死挣扎的自救之心,促使着她转身往外走去。   努力分开人群,却在即将离场时,听到了场内一片哗然之声。赵亦回头,看到镜头切近舞台,整晚都面色冷峻的男人,用骑士迎接公主的姿态,伸手牵出一名女子,嘴角微有笑意。   “今晚最后一首歌,送给十年前的你们,感谢十年来的陪伴,今天还很幸运,请来十年前的一个人。”   “谁啊?那是谁?”大部分人一脸茫然。   “是mia,天哪,居然是mia!”一些十年老粉终于认了出来。   “啊啊这个前奏,是那首《缘起》!他们出道时合作的主打歌!”   “啊?啊?mia回来了?他们是要复合了吗?不要啊!”   “哥哥这么多年真的是在等她吗?”   ……   漂亮。   性感。   般配。   赵亦最后看了一眼大屏幕,公平公正地得出一个结论,头也不回走向了出口通道。   “咦,还没散场吧,怎么现在就走了?”工作人员随口问道。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大到暴雨,没带伞,怕淋着。”赵亦淡淡答道。 第44章 崩塌   夜色深沉, 暴雨将至, 因为空气湿度高, 到处都显得雾蒙蒙的。   赵亦慢慢走出场馆,背后一片光怪陆离, 显得外面的大马路特别空寂。   她有点胃疼。   只要情绪激动她就容易胃疼, 喝点热的立刻能好, 要是放任不管, 也许就越疼越厉害。   赵亦用掌心暖着胃, 慢吞吞像只蜗牛在路上爬,好容易爬到一家24小时便利店,进去买了杯热饮, 坐在路牙子上一点点喝下去。   整杯喝完, 心里还是凉汪汪的。   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打了进来。   她期待了很久的一个电话, 以至于看到来电显示上那个名字,心脏“嘭”一下彻底解体,在胸腔爆成了一团面目全非的血浆——当然, 外表看来她还是好好的, 平静, 甚至还有点冷漠, 伸出纤细的手指,稳稳按下了“接通”。   “喂。”   “喂?小师妹?”   这个称呼一出来,赵亦简直忍不住要笑。冷笑。是什么给了他勇气这样若无其事消失, 再若无其事出现, 继续亲昵地叫她“小师妹”,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哪位?”   “是我啊,乖乖小师妹,我刚从国外出差回来,听说你一个多月都没来上班?出什么事了吗?”   “……”   “是不是心情不太好,跑出去玩了?散散心也好,玩够了就快回来吧。我新找了个项目,绝对正点,随便就能翻回本,等你回来,我给你好好讲讲。”   “……”   “你在哪儿呢?我从佛罗伦萨给你带了礼物,想不想现在就看到?保准你喜欢。”   “……”   “我知道现在挺晚的啦,不过,这么久不见,不想见我吗?”   ……   哦,真熟悉。   赵亦握着电话,透过雾蒙蒙的空气,看不远处灯火辉煌的体育馆。   男人的声音也雾蒙蒙的,暧昧不明,引人遐想,像过去的每一次。每一次他出差,不管国内还是国外,一走十天半个月,她便乖乖守着,认真做事,等他回来给她奖励——牵一牵她的手,摸一摸她的头,随口表扬几句,她比最能耐得住寂寞的猫咪更容易满足。   “周铭诚,”赵亦似乎还是第一次叫他全名,叫得对面一直说热络话的男人都有点愣住,“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一直都特别蠢?”   “啊……?”   “在你眼里,我到底是你什么人?”   “哎,这话问得,你是我小师妹啊……”   雷声隐隐,从远空渐渐滚过来,高湿度的空气令人气短胸闷,赵亦深吸了一口气:   “在我眼里,我们却是男女朋友关系。”   “啊……”   对面一阵语塞,怕是怎么也没想到,从来羞于论及感情问题的赵亦,居然能如此直白地捅破那层窗户纸。   “我们……我是挺喜欢你的……”   “你也觉得我们是男女朋友关系?”   “怎么说呢……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很可爱。”   “所以你愿意做我男朋友?”   “啊……那个……当然好啊……”   “怎么可能好。你不喜欢搓衣板。你喜欢蒋潇那样的。她也喜欢你。”   “啊?蒋潇?怎么又扯到蒋潇……”   赵亦这下真的笑了。她还没跟他在一起,就开始演这种拙劣的捉奸对质戏。   “周铭诚,我消失了一个月,你一个电话都没有打来。”   “一个月前,我转让了我在公司的全部股份,耗尽了所有个人资产,倾家荡产,房子都被银行收了,勉强才将那笔投资的亏空抹平,你不会不知道。”   “就算普通朋友,这时候也会寒暄两句,问个近况,你没有。你全程在国外装死,意思很明确,这烂摊子你不打算管,你要跟我公事公办,好,这没问题,我的决策失误,确实应该由我独自承担。”   “我赔钱走人,毫无怨言,心里已经有了定论,我在你这里,价值已经彻底归零。”   “但是周铭诚,你不该再给我打电话,再跟我谈什么感情。”   闪电从天空窜过,照亮赵亦的脸,映在便利店的橱窗中,苍白得吓人。   “生意归生意,感情归感情,这种混为一谈的做法,真的令人不齿。”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觉得我重新又有了可利用的价值,但我没你想得那么傻,周铭诚。若无其事打个电话,叫两句小师妹,就能让我忘记你之前做得有多绝情?”   “这是一笔多大的生意?居然让你同意跟我在一起?你和蒋潇讨论我的时候,不是把我当成一个笑柄吗?”   “你连自己的感情都能出卖吗,周铭诚?”   “我看不起你。”   雷声隆隆,从天空碾过,也从周铭诚心中碾过。他不知道在他消失的这个月,赵亦都遭遇了什么,为什么突然变得这样牙尖嘴利。虽然她惯来牙尖嘴利,但在面对他的时候,她总是温柔的,忍让的,心甘情愿为他付出一切。   就像一只一直温驯的宠物,突然对主人露出了牙齿,让他愤怒不已。   “你看不起我?赵亦,你有什么资格?”   “今天我原本没打算把话说得这样明白,但我没有任何亏欠你的地方,赵亦。”   “你自己主动要求将亏空补上,主动转让了你的股份,因为这次投资失败,确实你是主要责任人。但你要搞清楚,你亏掉的不只是一笔投资,还有对整个公司声誉的伤害,你知道我得面对多少人的质疑?你当然不知道,除了会算数字,你还会什么?”   “你把事情搞砸了,难道还要我来对你嘘寒问暖吗?房子被银行收了,你赵大小姐难道还会流落街头吗?而且我又不是没问过你,你自己说你没事,你从来都坚强的很,我想也不会有事,所以就去出差了,忙起来没时间联系很正常,你突然又发什么疯?”   “至于说我欺骗你的感情,那就更荒谬了,我什么时候跟你表白过吗?不都是你一厢情愿的?难道我曾经逼迫过你?”   “是,我是对你有过好感,但你当时什么反应?碰都不让人碰,搞得好像我是个强|奸|犯。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心理阴影,但我告诉你,赵亦,这是病,得治,别跟个疯子似的,把错误都归结到别人身上,你有心理疾病,连正常人际交往都有障碍,正常男人怎么跟你谈恋爱?”   又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照亮赵亦的脸,苍白之外还多出一丝惊惶。   “我没有心理疾病。”她说。   “你觉得自己正常吗?你有任何社交能力吗?从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已经这个样子了。要么不说话,一说话要么不合适,要么得罪人。你知道我这些年跟在你后面收拾了多少烂摊子?你得罪的客户都得我陪着笑脸劝回来,要是没有我,你一个人能做成什么事?除了数学模型你还会做什么?就连这个你还做错!”   “现在就算你回华尔街,也迟早有失业的一天,量化投资的时代了赵亦,机器人能干你的活,比你干得更快更好。我是看在大家朋友一场的份上才想请你回来帮忙,不领情你还反咬一口。”   “我早就觉得你有性格障碍,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和自己爸爸关系都能搞那么僵。”   “你觉得我是用感情来欺骗你吗?我只是不忍心告诉你真相,像你这么古怪的性格,也只有我能忍受你这么多年。”   “连你爸都不喜欢你,赵亦,你觉得还有谁会喜欢你?”   ……   柏钧研离开场馆时已是午夜,电话一个接一个打,他恹恹接通,对面传来alan兴奋的大嗓门:   “钧哥哥!快来啊!我们都喝完一轮啦!”   “就来。”   “快来快来嘛,人家想你了,么么扎……”   聒噪男声半途消失,电话那边换成娇俏女声:“阿钧,外面雨超大,别忘带伞。”   又被男生占据:“啧啧,好肉麻,阿钧,阿钧快来,这里有人想你了哈哈哈……”   他皱眉,直接挂了电话。   雨真的超大。   能见度极低,往常都会守在出口的粉丝也都被冲散了,外面只看到灰蒙蒙的雨,牛筋绳索粗,一束束鞭打着全世界。道路两旁积满了脏污的雨水,打着漩都流淌不及,雨刷器急促摆动,柏钧研让阿汤尽量慢点开车,注意不要碰到了路人,其实这会儿哪还有什么路人。   直到他们路过一家24小时便利店。   要不是便利店橱窗照出一些光,柏钧研根本不会注意到路边还蹲着一个人。小小一团,蜷缩着,双手抱着膝,也不打伞就蹲在雨里淋,明明身后不远就有一家便利店,居然也不知道进去躲雨。   长头发,似乎是个小姑娘。   车缓缓开过,柏钧研看了她一眼,又回头看了她第二眼,忽然开口叫阿汤停车。   撑开雨伞走出车门,刚站出去身子就被淋湿半边,这大风大雨,有伞其实也形同虚设。他关上车门,隔绝了阿汤惊诧的呼喊声,一步步朝那女孩走过去。   雨伞罩到女孩头顶,半天没有任何反应,他问她需不需要帮助,声音被激烈的雨声盖过,于是弯下腰,拍了拍女孩的肩膀。   ……   赵亦觉得好像有人在拍她的肩膀。   被冷雨淋了太久,知觉已经变得迟钝,这让她有一种异样的解脱,好像**的麻木同时也可以麻木精神,让她可以什么都不用再想。   雷声空洞而悲伤,在她身体里回荡,身体也是空洞的,曾经辛苦构造的坚韧精神像一座积木塔,被人精准抽走了最关键的一块,于是轰然倒塌,只剩一个空的躯壳。   抱住自己并没有感觉好一些。   能哭出来也许能感觉好一些。   但她哭不出来,只是发抖,抖得厉害。夜深而冷,雨水疯狂地鞭打着一切,整个世界都在努力替她哭泣。   只有她自己,怎么努力都哭不出来。   努力得浑身发抖,几乎想要彻底放弃,这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于是她抬起了脸。   ……   一张心形的小脸。   柏钧研曾经看到过很多次,大部分时间冷淡平静,小部分时间羞涩窘迫,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空洞绝望,像被什么硕大无朋的怪兽所伤害——是受过伤害的孩子似的脸。   心疼来得猝不及防。   他捧住她的脸。他抹掉她脸上的乱头发和脏雨水。他将她整个抱起来。他扔了伞坐在雨地里,搂着她,轻轻叫她的名字,生怕把她吓到似的,终于把她叫回了魂。   忽然有了知觉——疼痛的胃,酸麻的腿,还有熟悉的松木气息,被雨浸得湿湿的,好闻得让人想流泪。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第45章 缴械   高大的男人像抱孩子一般将姑娘抱回了车里。   直到坐上后座, 姑娘还是那副无尾熊的姿势, 胳膊搂着他的脖子, 双腿缠着他的腰, 若是放在其他时候,这种动作简直就香艳得有伤风化, 但此时此刻, 谁也不会联想到香艳或者风化之类的事情上去。   她抱他的样子, 完全就是濒死之人抱住了救命的浮木。   头埋在男人胸口,肩膀剧烈抽搐, 明显是在痛哭, 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显得这一幕有一种默片似的戏剧张力。男人耐心地被姑娘抱着, 一只手轻抚她的后背,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脑,低柔地在她耳边轻哄:“好了, 乖, 没事了, 我在这里。”   一句话说完,姑娘反而哭得更凶, 一直被压抑的抽噎声突然爆出,短促而轻微,让男人的眉头皱得更紧:“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别忍着, 哭出来就好了。”   他的唇压着她湿透的鬓发, 神情几乎是慌张无措的, 只能不停地拍抚她,任凭她将自己搂得死紧,连想去够一旁的抽纸都够不着,就这样,两个人紧紧纠缠在一起,在后座湿湿嗒嗒滴着水。   真的没什么香艳的,可阿汤还是忙不迭收回了视线,耳根发烫,心中默念: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阿汤并不明白为什么老大去路边捡了个陌生姑娘回来,居然立刻就能在后座上演蓝色生死恋,但他一贯是个有眼力价的小伙子。   关掉前往聚餐地的导航,平静地请示:“钧哥,回家还是医院?”   “家。”   很好,答案明确而直奔主题,再看看姑娘冻得惨白的胳膊腿,他不等指示便主动打开了暖气,又趁等红灯将抽纸递到老大手里,继续请示:“要不要打电话给私人医生?”   “打。”   赞,都猜对了,那么下一个问题……钧哥既然临时起意,应该没有准备该准备的东西吧?钧哥清心寡欲这么多年,既不沾女人也不沾男人,肯定不会备有存货……所以他应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再体贴地帮钧哥去跑一趟便利店吗?   ……   柏钧研将赵亦抱回家,一路淋淋漓漓,弄脏了纯白的地毯,再抱到楼上,弄脏了纯白的床单。阿汤小心翼翼退出门去,好吧,抱得太紧,没看清姑娘的脸,想来也不会太差,居然钧哥连洁癖都不发作了。   柏钧研现在确实顾不上他的洁癖,他满腹心思都在想,怎么在怀里捂了一路都没把她给捂热,她到底在雨里淋了多久,为什么会淋雨,为什么又哭成那样,现在她紧紧闭着眼,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   他焦虑得团团转。   转了一会儿,拉开衣柜找出一套干净睡衣。被窝没多会儿就被她的湿衣服浸透,这样睡着只会越来越冷。他将她的衣服扯开,刚露出腰腹间一小截凝脂,手又立刻迟疑起来——他喜欢的姑娘,躺在他每天睡的床上……重重吸了口气,眼睛望向一旁的落地灯,摸索着脱掉了她的衣服,再迅速套上他的衣服,脸已经红得彻底。   半小时后,阿汤带着医生进了卧室,只一眼就觉得——这室内气氛真是旖旎得没眼看。   姑娘长发半干,软软趴伏在男人怀里,居然还是那种尾生抱柱的姿势,但是从车里换到卧室,再换上睡衣,再加上紧闭的红肿的眼,叫人不往歪处想就很难了。   幸好医生是签过保密协议的医生,见过的明星秘辛也不是一样两样,常年服务名单中还有方玉隆那种在床上玩得很野的主。他以高度专业的态度对姑娘身下的人形抱枕视而不见,做完整套检查,镇定地给出了结论:   “过度疲劳,没什么大碍,醒来补充一些营养,下次还请注意节制。”   “……她淋了场雨,哭得有点凶……所以才……”   “明白的,柏先生,我从不乱讲话,您放心。”   “……”   柏钧研躺在床上,怀里拢了个温软的小人,心也是温软的,多日来的烦躁一扫而空。   靠近心脏的部位一直发着潮,因为她曾将脸埋在那附近,眼泪一层层渗进来,无声而激烈,瞬间就将他缴械。   不是一个很厉害的小姑娘么?为什么每次见到她,都搞得好像举目无亲那么惨。   他皱着眉,手指无意识地轻抚她的颈项,长发柔软,一丝丝落在他身上,枕头上,被单上,于是满世界都沾上了她身上的香,像他常吃的棒棒糖,香甜牛奶味。   时钟滴答,渐渐又烦躁了起来。   他不喜欢吃棒棒糖,因为吃它的时候必然是在压抑强烈的烟瘾。也不喜欢闻她身上的奶香,因为会让更强烈的**涌上来。   比烟瘾难捱得多。   月亮从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她将脸埋在他怀里,像一只睡鸟,安静无声,乖得让人心疼又心痒。居然对他如此不设防,应该欣慰还是生气?   想要更多。   想把她弄醒。   想听她发出短暂轻微的抽噎,因为别的原因。   身体某处越来越烫,最终却被她均匀沉静的鼻息安抚。悄悄将她的手从他腰上移开,自己挪去了床的另外半边——先前被她没换的衣服给弄潮了,被褥湿冷,他正需要这样的冷却。   看看钟表,凌晨两点,躺下想继续睡,这时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震响。   赵亦的手机。   不该接的,却忍不住,屏幕上硕大一个“程”。他将赵亦的被子腋好,拿起手机去了阳台。   电话接通,并非他预想中是个男人,挺好听的女孩声音,就是有些气急败坏。   “赵小毛!你半夜不在家上哪儿浪去了?飞机延误七个小时啊我居然到家敲不开门!快给姐滚回来!”   “你好。”他沉稳地开口,“赵亦在睡觉。”   ……   程小雅坐在家门口的通宵麦当劳刷微博,越刷越愤怒,越刷越想化身喷火女暴龙。   @ohlizzie:有句讲句,这两只太般配了,女友粉不要跳[图片]//@叶底花花:脸真大,公司安排也不能拒绝吧,谈过恋爱又如何//@桃花酒:欺负m家没粉么?不是你们爱豆邀请我m也不会去//@山木:黑料来了,哥哥没承认我就不信,盖章女方倒贴炒作蹭热度//@小机智爱钧钧:内|幕人士表示当年她先闹分手的,后来去英国攀上一个有贵族头衔的老头哦//@wenki:记得那个“万曲不关心”么,隔空喊话我会乱说?//@一只丸子:我是毒唯!不吃cp!//@清瞳:复出了!?复合了!?//@柏钧研全球后援会:压轴嘉宾居然是mia!本官博要疯![图片]   什么鬼,前脚和前女友闹复合绯闻,后脚就把她毛给睡了?渣男!渣到河外星系去了!   程小雅捏爆手中的饮料杯,那叫一个心乱如麻。赵亦她能不知道?保守得像是古穿今来的,她连赵亦跟人接吻是什么样子都想象不能,现在被人这么一睡,可不就得从一而终了?还终在这么个货色手里,她瞬间脑内了一百八十集狗血电视剧,每一集的结尾都是始乱终弃。   但那人在电话里听起来,却十分平和沉稳。   “程小姐,是住燕华园吗?劳烦附近等一等,钥匙我马上送过去。”   送过来?大明星给她把家门钥匙送过来?程小雅瞪着窗外遍地的积水。   她居然信以为真等在这里,也是等着见鬼。   鬼在四十分钟后推门进了麦当劳,口罩将脸遮掉大半,只露出眉眼,这样都能帅得不像本星球土产——靠还特么是个艳鬼!   难怪小机器人轻易就被拐了,看真人和看视频图片的冲击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一个男人居然长这么好看,怎可能不是个祸害!?   程小雅双手横胸,心态已经变成了给媳妇挑刺的恶婆婆。对方却仿佛看不出她满脸敌意,声线温和,眉眼弯弯,朝她伸出一只手:   “程小姐?鄙姓柏,幸会。”   “别跟我整那些酸的,赵亦呢?你把她怎么了?”   “……她正睡着,没什么大碍。”   “没什么大碍?你把人睡了说没什么大碍!?姓柏的,她和你玩得那些女人可不一样,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你,她连根手指都不会让你碰到……”   “喜欢我?”   男人俊朗的眉眼流露出错愕,继而是惊喜,整个人仿佛都被点亮了。   柜台恹恹欲睡的大妈被程小雅的大嗓门吵醒,远远看了一眼角落里那对剑拔弩张的漂亮男女——干啥呢这是,大半夜的不睡觉,跑麦当劳来演什么偶像剧……   ……   赵亦睁眼看到陌生的天花板灯,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直到闻见那股熟悉的雪松气息,记忆才瞬间倒灌。   她以为是梦。   卖火柴的小女孩那种,濒死幻觉,在精神涣散之前看到美梦成真。于是她看到柏钧研站在她面前,满脸惊慌和心疼,将她紧紧抱住,跟她说不用怕,就算谁都不要你,还有我在这里。   他的怀抱坚实温暖,有让她安心的气息,于是她狠哭过一场,放心睡了。   赵亦手忙脚乱从床上爬起来,发现自己穿着明显大了好几号的睡衣——底下完全真空,风凉凉灌进来,棉麻质地的睡衣蹭着敏感娇嫩的部位,她愣了一秒,脸爆炸般地红了。   四下找寻,在床头柜看到自己的衣物,洗净烘干叠好,旁边放着一张纸条,熟悉的漂亮字迹:   “醒了下楼。”   她一把抓过自己的衣服想换,手揪住衣扣,又光着脚跑去门边,将门小心地锁好。即使这样,她在袒露身体时,也羞得睁不开眼。   他的房间。   到处都是他的气息。   找不到自己的鞋,只好穿着他的拖鞋下楼,太大了,她怕摔倒,一步步在楼梯上小心地挪着走。   走到一半,忽然看到楼下餐厅中坐着的男人,正边煮咖啡边读书,抬眼看到她,淡淡说了句“早”,目光重新回到书上,好像她一早出现在他家,从他卧房走出来,是一件特别理所当然的事。   阿汤埋头布置餐桌,心里暗暗犯着嘀咕:   “咦?不应该啊。昨晚还宝贝似的捧在手心,才睡一回就淡了兴了?钧哥不应该是这种(拔x无情的)性格啊……”   赵亦停在楼梯半途,脸又一次烧热,这时男人又抬头看了她一眼,还是那种淡而又淡的口吻:   “过来吃饭。” 第46章 花花   赵亦不想吃饭, 她想原地化成一阵青烟消失。   “不麻烦了, 我不饿……”她低着头下楼,直接往门口走。   “我很饿。从昨晚开始就很饿,定好的饭局没去成, 有个小姑娘抱着我哭了一整晚。”柏钧研往咖啡中放了一颗糖,淡淡抱怨的口吻,“快别闹了, 过来陪我吃饭。”   “……”   赵亦低着头蹭到餐桌边, 老老实实坐下吃饭, 根本没脸回忆昨晚她是怎么“闹”的。   其实也不太回忆得起来。   就像溺水之人,不管抓到什么,只管拼命挣扎着想要抓住——她那时需要安慰, 而他恰好在, 便被她不顾一切抓住了。   “谢谢。”她低声对粥碗说。“对不起。”   “这是什么宗教仪式吗?吃东西之前还要和食物道歉?”   柏钧研一本正经讲冷笑话,赵亦却低着头, 一点也笑不出来。她现在睡醒了, 是个清醒的人了,就不能再用哭泣和崩溃来逃避现实。周铭诚说的那些话就像一梭子弹把她打得千疮百孔, 粒粒直中靶心。她有心理缺陷,她不讨人喜欢,不管是当朋友还是当女朋友, 她都不够格, 只会给人添麻烦。   连她爸都不喜欢她。   “真的对不起。”沉默又沉默, 最后只能说出这样一句。   柏钧研轻叹了口气。   她大概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有多可怜巴巴, 脸色白得透明,便显得她的肿眼睛和黑眼圈特别明显——即便如此,也要做坚强状,程小雅说,这就是赵亦。   故作坚强,其实一点也不坚强,你还不能把她戳穿,因为那是她最后的伪装。   一开始他是狂喜的。   “那丫头,被你告白之后,整个人都失常了,买新裙子,穿高跟鞋,看演唱会,我都不敢相信这是我认识的那个赵小毛。”   然后他又后悔得要命。   “但她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在感情方面很脆弱,你突然对她冷淡,她就很难再继续主动了。”   再后来他心疼得不行。   “人永远难以摆脱自己的童年阴影,遇到周铭诚让她的心病变得更重。我猜,她的突然崩溃一定和周铭诚有关。你今晚能照顾她,我很感谢,但是,如果没有做好一辈子爱她的准备,还请不要再继续招惹她。你不能抱着试一试、甚至玩一玩的态度,随便找她谈个恋爱,觉得不喜欢了再分手……以她目前的心理状态,这会给她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他认真听完了程小雅说的每一个字,最后才郑重开口。   “程小姐,从你的话能感觉到,你很爱她,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所以,你一定同意她是一个很美好的姑娘,很值得人去爱,对吗?”   “当然。”   “我也这么认为。”   “你非要说你很爱她,我也没法抬杠。但你对她的爱,从一开始就建立在错误的认知上,你连她是谁都没有搞清楚,怎么可能真的爱她?”   “之前突然得知她的身份,我确实很惊讶,也产生过迟疑。后来我仔细想过,如果抛开身份、地位、职业……这些外在因素,我其实还是很喜欢她,因为她灵魂中的某些东西。”   “我很怀疑你的真诚,柏先生,就在刚刚不久,你才和你的前女友传出复合的绯闻。”   “是误会,我会郑重澄清。”   “你的明星身份也是一个问题,会给她带来过多的关注和无端的攻击。”   “我可以随时结束这个身份。”   “……柏先生,请不要冲动,我相信你现在对她抱有炽烈的感情,但所有感情都有归于平淡的一天。对于赵亦来说,现在最不需要的,恐怕就是一份前途未卜的感情。我恳求你,不要轻易对她说爱,因为一旦说出口,就意味着永远不能收回。永远,你知道这两个字的分量吗?你有足够的勇气和决心吗?”   “勇气我不缺乏。至于决心,不应该用言语来表达。”柏钧研伸手,拿回桌上那枚他特意送来的钥匙,“如果可以的话,请不要告诉赵亦我们今晚见过。我会给她一些时间,也请给我一些时间。”   ……   柏钧研看着那颗低垂的小脑袋,伸手像是想要揉一揉她的头发,最终却只曲起一根手指,重重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道什么歉?非要跟我这么生疏?”   赵亦抬起头,捂住被他弹红的额头,有点迷茫的脸。   “前两天我是有点生气,但你昨晚抱着我一直哭,再气都气不起来了。”他又重重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粥都凉了,快吃。”   赵亦缩了缩,迷茫地吃了口粥。   为什么她“一直哭”他就“气不起来”?这其中的因果关系她一时没能参透。当然,程小雅是给她说过“哭”的恰到好处会带来多少好处,但她昨晚那个哭法,完全就是天崩地裂飞沙走石,既没有美感也没有撒娇的成分吧?   赵亦还在困惑,门铃叮叮咚咚响起,阿汤停止听壁脚,敏捷地跑过去按下通话键,一张美艳脸孔出现在屏幕。   “阿钧~早上好~是我啦~快开门~”   活泼明亮的女声从扬声器中传出,清泉般的好嗓子,这个声音赵亦听过,昨晚和柏钧研一起压轴合唱,那叫一个珠联璧合。   “我吃完了。”赵亦放下碗,起身就要走。   “你要穿拖鞋走?”柏钧研瞄她一眼。   “……我的鞋在哪?”   “丢了。”   “……为什么丢我的鞋。”   “你自己弄丢的。我一路抱着你回来,哪注意到丢了一只鞋。穿多大码?叫阿汤给你去买。”   阿汤不想去买鞋,阿汤听壁角听得正专心。   “36。”赵亦低声。   “好小。”柏钧研也低声,低头看到她雪白的脚丫,玉骨朵似的,穿在他的大拖鞋中。   阿汤翻了个白眼,这对话既没营养又充满狗粮味道,他还是去买鞋为好。   阿汤出门,正好mia进门,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甜润的好嗓子滴溜溜飞扑进来,整个公寓都亮堂许多。   “阿钧~昨晚怎么没有去庆功?alan说你可能不舒服?要不要紧?我煲了汤带来,你最喜欢的莲藕炖——”   甜美声音在看到赵亦的时候戛然而止。   “咦,这么早就有客人?”   赵亦慢慢站起来,面无表情,是在思考她要不要微笑或者问好。她社交本领零,遇到这种笑靥如花的女子,只会更加僵硬。   “不是客人。”柏钧研伸手把赵亦按下去,敲了敲她脑袋,“把粥喝完。”   mia眼中明显闪着好奇,但却什么都没有问。赵亦在心里默默记下一笔——不该问的不问,高eq女性就应该这样得体。   “昨晚遇到一些事,”柏钧研看了一眼赵亦,“所以没去成。”   “啊,什么事比庆功重要,大家都在等你呐。”   mia笑嘻嘻娇嗔,赵亦又在心里记下一笔——不该问的但又确实想知道,可以用热情自然的口吻假装不经意问出来。   热情自然……这对她来说实在太难了。赵亦边喝粥边偷瞄mia,近距离看着比大屏幕上更美,笑起来牙齿雪白,蜜色皮肤健康洋溢,一个细腰长腿的maggie q,和她相比,赵亦觉得自己完全是张扑克牌——从脸到身形。   “花花跑丢了。”柏钧研漫不经心道。   话音刚落,从旁边书架上应声跳下来一只混血混得乱七八糟,一看就是街上捡来的串串猫。血统虽然一般,猫却被养得很娇贵,高傲地环视一圈,端着公主般的架子跳上柏钧研的膝盖,嗲声嗲气“喵”了一声,优雅地舔了添爪子。   他挠了挠猫的下巴,若无其事看了赵亦一眼。   “找到它的时候,孤零零蹲在大雨里,可把我心疼坏了,抱回来洗澡擦干,一晚上赖我床上不肯走。”   赵亦埋在粥碗里的脸噌一下红了。   “我吃完了。我先走了。”   她含糊地说了句,默不作声往门口走,走半道又被柏钧研给叫住。   “别忘拿钥匙。”   钥匙,什么钥匙……   “昨晚给你洗衣服的时候掏过口袋,东西放在床头柜了,要么就在抽屉,你上我房间找找。”   这段话里富含的信息量将赵亦轰得渣都不剩,她已经不敢去看mia的表情,起身蹬蹬蹬跑上楼,半路跑丢了拖鞋都顾不上捡。   这人到底在说什么鬼,也不怕让人误会!   赵亦一阵风似的冲进柏钧研房间,被他这么一搅合,她原本心如死灰的悲痛心情似乎消散了不少。额头上痒痒的,她皮肤薄,易过敏,从小就有轻微的划痕症,随便碰一下就能肿个红印子,穿衣镜前照照,果然被他弹出两块红红的印记。   赵亦揉揉额头,干嘛突然对她这么粗鲁。   不过,倒让她松了口气。   她很怕他旧调重提,问她要不要和他在一起,她不舍得拒绝,也没勇气同意,被周铭诚一通扫荡,她现在自信心所剩无几,一个千疮百孔的人只配当一只缩头乌龟。   缩头乌龟在屋里转了两圈,总算找到她口袋里那些零碎:程小雅家的钥匙、小区的门禁卡、半张被雨水泡湿的门票……手一抖,门票掉在地上,捡起来展开看,被水泡得模糊,但也能看得出究竟是哪天哪场的什么票。   赵亦坐在地上,善于逻辑思考的脑袋已经替自己编造出一套逻辑十分自洽的故事——她是柏钧研的脑残粉,假装不认识他,故意他制造多次偶遇,但私底下既有古董海报,又存视频剪辑,还买绝版cd,还偷偷去看他的演唱会,结果看到他和前女友复合,心碎欲绝哭到昏迷……借机抱着他不肯撒手……   他一定觉得她非常可笑。   所以才会突然对她这样粗鲁,因为她不再神秘,就是一个画风奇特的脑残粉,还有点私生饭的嫌疑。   赵亦这一早上情绪跌宕连续过弯,这时已经彻底木然。阿汤在门口敲了敲门,递进来一双新买的跑鞋,她默不作声把鞋穿好,破罐子破摔再次下楼,居然还有了点昂首挺胸的意思。楼下mia正和柏钧研聊得热闹,隐约听着是在说他的下一部电影,看到赵亦出现,mia笑笑,避讳似的住了嘴,柏钧研摇了摇头:   “不用避着她。”   “刚才一直不好意思问,”mia笑吟吟,完全看不出有不好意思的成分,“小美女好甜,是你什么人?”   赵亦面无表情听着她睁眼说瞎话。甜?她?不料柏钧研说出来的话更瞎:   “《狼牙》的助理导演。赵亦,来认识一下mia,陈导希望她担纲下部戏的女主角。” 第47章 不客   帝都的春一如既往的短,眨眼便入了夏, 赵亦趴在一堆资料中打盹, 忽闻窗外蝉声大作,迷糊中睁开眼, 发现只是电话在震。   清了清嗓子, 一脸严肃接起来, 电话那头的男人比她更严肃。   “这么久才接, 八成在偷懒, 摄像头打开。”   赵亦飞快照了眼镜子, 嘴角没口水,脸上却有压出来的睡痕, 她伸出一只手打开摄像头,另一只手捂住腮帮子。   “怎么了?牙疼?”   男人挂了电话, 声音从视频中传来,镜头里只看得到一扇半开的窗户,窗外蔚蓝有海。   柏钧研去法国小城参加电影节,加上广告拍摄和节目录制, 已经走了小两个月。   这两个月赵亦过得极其充实, 柏钧研一句“导演助理”, 立刻让她陷入无休止的痛苦劳作。赵亦擅长纸上谈兵,学习书本上的知识比谁都快,一旦进入实操阶段, 立刻全方位适应不良——电影创作不同于标准化金融投资, 无论与人沟通还是感性思维, 都不是她这个左脑人的长项。   无数次想放弃,奈何柏钧研盯她盯得紧。   “强行把你塞给了陈导,千万别给我丢脸。”   此人一天行程忙到飞起,光看微博更新都替他累,也不知道哪来的时间对她耳提面命。   “牙不疼。饭有好好吃。昨天没晚睡。主动给杜风老师打电话了,他说档期冲突,还要再考虑,明天我会去他家门口蹲他。”   赵亦对着摄像头汇报一天的工作生活情况,莫名觉得自己凭空多出来一个爹。   “乖。”   难得,今天她爹对她很满意。   “之前你说自己一定会搞砸,这不推进得很好么?人际交往,没你想得那么难。”镜头始终对着海,柏钧研的声音含含糊糊,似乎在刷牙,这时是北京时间的午后,欧洲时间的清晨。   赵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那是什么表情?小姑娘不准翻白眼,丑死了,快笑一下。”   赵亦皮笑肉不笑了一下。   “……你拿个镜子再多练练。挺漂亮一小姑娘,没事笑一笑,对人说两句软话,什么问题不能迎刃而解?剧本分解做得怎么样了?不顺利也没关系,没有谁样样都能行,你对自己的要求不能……”   “现在是东一区时间上午8:35分,柏老师,你25分钟后要接受一个重要采访,还打算念叨我多久?”   赵亦移动鼠标,预备他再唐僧下去,就直接关闭视频,这时摄像头被移动,柏钧研出现在镜头中。   确切说,是他排列整齐的八块腹肌出现在镜头中。   刚起床的男人黑发凌乱,英俊的脸多了一丝孩子气,但他只松松垮垮穿了条睡裤,整个画面就立刻从孩子气变成了色气。赵亦被近在咫尺的高清画面惊得差点掉魂,男人已经扯了件衬衫套上,一颗颗系好纽扣,重新变得衣冠楚楚,但她脑海中的画面已经无法撤回。   “这么关注我的行程?”他低头看一眼摄像头,“mia过来只待一天,参加完采访就走,新片快要开拍了,需要增加她的曝光度……”   “我要工作了。”赵亦鼠标直接点叉,手肘撑着桌子捂住自己的脸。   暴露狂,谁管你的行程安排。   很快微信消息跳出来。   赵亦用手指拨动聊天记录。   他在她穿着他的拖鞋的那个早晨加了她的微信,名字是端端正正的“柏钧研”,加完之后改成了“yan”,仿佛是要跟她的“yi”配成一对。   当然——这绝对是她的错觉。   自从这位先生看过那张票根,知道她是他的真·迷妹,对她的态度便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陡转。她怀念在隐泉的那个柏钧研,打赤膊的时候看到她走来,还知道礼貌地套一件上衣,现在可好,她连他脐下那一线绵延直下的汗毛都看过了。他在她面前,已经不再讲究形象,不再温柔体贴,不再小心翼翼把她当成一个他想追求的女人。   赵亦愤恨地拨动聊天记录。   加完柏钧研之后,她的微信也渐渐变得热闹,陈苹苹,徐海恒,陈冀才,接二连三被网罗到一起……甚至她还加了剧组一个群。   生活从来没有这样忙碌嘈杂过。   忙着学她没学过的,做她不擅长的,他一天天给她加各种任务,最后还丢来一只猫。   程小雅抱着小乔阴阳怪气:“可以啊你赵小毛,自己亲闺女都顾不上管,后妈当得不亦乐乎。”   赵亦捧着猫粮一颗颗认真数,多一颗不得少一颗不行,花花公主比她的主人还难伺候,一言不合就要挠脸。   忙忙叨叨,吵吵闹闹,心境居然就这样渐渐平复。某一天她赶完工,喂完猫,跑去电视台作为陈苹苹的亲友参加了一场歌手选秀节目录制,走在午夜的大街,路过一家24小时便利店,突然意识到她离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已经过去了两个月。   她没有简单地崩溃,也没有轻易地重生,只是努力地活了下来,像红尘世界每一个庸庸碌碌之人,困了打哈欠,饿了吃东西,失败了抓抓头——算了,睡觉,反正还有明天。   他在每一个她的午夜,他的傍晚,都要给她发微信:   既凶又专|制,就算她家赵参谋长都没像他这么独|裁过。   ……   柏钧研的那场采访,过了一周才在国内播出来。   程小雅一脸阴阳怪气坐在沙发上撸猫,看着他和mia你问我答、配合默契,差点把可怜的小乔给撸秃。最后猫跑了,她气得要关电视机,主持人终于问到了题眼:“所以你和mia这次再合作,算的上是重续前缘吗?”   mia笑而不答,柏钧研却忽然郑重:“从合作角度来说,确实是多年之后一次新的尝试。至于其他,正好想借这个机会做一个澄清,过去的事早已结束,我和mia现在只是普通朋友,炒作其他任何关系,都是对我们职业素养的不尊重,也是对我们未来另一半的不尊重,我还是希望大家能把更多目光放到作品本身上来。”   mia脸色一坏,程小雅脸色立马就好了,转头去看站在厨房假装倒水其实一直在听节目内容的赵亦:“这个回答我很满意,你满不满意?”   “关我什么事。”   赵亦端着水杯回了房间。他现在又不喜欢她了,哪个爱豆会去喜欢一个私生饭!   令赵亦惊讶的是,这个爱豆回国后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请她这个私生饭到他家去做饭。   阿汤开车过来接她,态度恭谨,心里却犯嘀咕:这么久没见,竟然素面朝天,这位小主果然不走寻常路。   他不知道赵亦认真照着美妆博主的教程化了个妆,临出门前才决定洗掉。   外表不动声色,心里却是雀跃的,她好久没有见到他。就算他当她私生饭也好,普通朋友也好,甩不掉的麻烦也好,能见到他,总归还是让她欢喜。   上楼时到底还是忍不住照了照电梯,生平第一次感谢未曾蒙面的母亲给了她漂亮头发和皮肤,她认真对电梯练习微笑,心里想的是他那句:“挺漂亮一小姑娘”……   所以他觉得她挺漂亮?   忐忑敲开了门,却没有见到她想见的人。   满屋子热闹轰天,导演编剧服化摄影,剧组核心团队都在。来开门的是mia,热情地帮赵亦拿拖鞋,又让她随便坐不要客气,倒完茶水对厨房喊:“阿钧,客人到齐了,要不要我进去帮忙?”   “别别,钧哥那厨房重地,从来非请勿入。”阿汤赶快划出雷区,柏钧研做饭可不喜欢旁边有人裹乱。   “没事,他见识过我的手艺。”mia自顾自往厨房去。   还没走近,厨房里的人已经走了出来,目光越过mia看客厅,找到坐在沙发上小小的人。赵亦还没看清楚来人,眼一花,就被一只大掌捞住后脑勺往厨房带,男人的声音客气又不客气。   “哪能让客人忙。赵亦你给我进来。”   赵亦站在厨房,终于见到她多日未见的人。   地中海的阳光数一数二,终年晒不黑的小白脸竟然也被晒得面目全非。视频通话中看不分明,站在白晃晃的天光下,男人一笑一口白牙,忽然多了一丝粗犷的狼性。   “看什么?不认识我了?”   “真黑。”   “我接下来要演一个卧底的缉毒警。”   原来是角色需要……赵亦看看麦色皮肤的男人,神奇,从眼神到姿态都多了一些痞气,难道他从现在就开始入戏?   “我不介意站在这里让你继续欣赏,”柏钧研从水池抓起一条鱼,“但这样下去大家都得饿肚子。”   赵亦脸一红。   “会做什么菜?”他问。   赵亦脸更红。   “什么都不会?”他笑。   “行吧,大小姐,最简单的工作,系围裙,这个总该会?”   他两手抓着活蹦乱跳的鱼,下巴点一点墙上挂的围裙,赵亦取下来,捏着围裙上方那个圈,远远冲着柏钧研的脑袋伸过去,好像在游园会玩套圈游戏。   够不着。   踮脚。还够不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让她脸红,他终于笑出声。   “你不能靠近点?”   “你不能头低点?”   “人这么小,脾气还挺大。”   “没事长这么高,浪费地球资源。” 第48章 良心   赵亦踮着脚, 细白的手指绕着细绳,在柏钧研的胸前认真地打着结。   他站姿挺拔, 不像以前那样时不时弯腰迁就她的身高,就看她摇摇晃晃, 既怕碰到他的身体,又怕碰到身后那条乱蹦的鱼,很快就有点微微气喘……那个绳结看起来特别难系。   她看起来特别乖巧。   掩着睫毛, 专心致志,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乖巧得让他蠢蠢欲动。   但只能暂且忍着。   他知道如果他一旦行动,她就会警惕地抬起眼, 琥珀色的一双眼,瞳仁比一般人浅很多,通透, 明白, 如果步步紧逼, 还会变得冷淡,那就说明她又把自己关了起来。   像一只野鹿。   受过伤的那种,不能轻举妄动,他好容易才摸索出令她自在的相处方式。   “还能不能更笨一点?”他皱着眉。   “你弯点腰!”她拽了拽绳结。   “快点,外面还有一屋子客人等着你招呼。”   “……为什么是我招呼?”   “那你负责做饭?”   他听起来既不耐烦又理直气壮, 将一盘切好的水果塞进她的怀里, “你是陈导的助理, 又是他的学生, 出去帮忙端个茶,倒个水,陪大家聊聊天,在家里没学过怎么孝敬长辈?”   ……还真没学过。   赵亦摸摸鼻子出门,她家那个长辈一身杀气,院子里的大狼狗见着他都绕着走,跟她相处时就像上下级,再说,端茶倒水什么的,他有专职的勤务兵。   客厅里热闹的很。   核心团队都在,大部分赵亦都电话或者微信联系过,见面却是头一回。她一到社交场合就手足无措,端着果盘站了半天,没好意思开口跟人打招呼,默默放下盘子,从茶几拿了盒牙签,蹲在那里默默帮大家串水果。   这时mia在讲她刚到英国的经历。   初到异乡,语言不通,怎么慢慢学英语,正口音,怎么靠她的东方面孔找到第一个试镜,故事讲得生动,人又活泼漂亮,气氛调节得极好。   赵亦一声不吭,串完水果站起来递到每个人手边,再给大家逐一续上茶水,她长得小巧,穿得朴素,低着头根本不会引人关注,偏偏mia关注到她:   “阿钧怎么老使唤你干活,小助理,坐下来一起喝茶。”   众人这才注意到赵亦。   “哦,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助理……”   “就是你啊,看不出来嘛,小姑娘可真难对付……”   “一板一眼的,一点含糊不得,半夜还给我打电话,老陈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个监工……”   大家七嘴八舌,把赵亦说红了脸,陈导哼了一声,瞄了一眼厨房。   “什么哪儿来的,这我一学生,书读得挺好,就有点书呆子气,前两天还跟我争呢。”   “争什么?”   “这部电影一定会票房惨败。”   “哈哈哈!这么不给面子,就凭这男一号,也绝不可能发生啊!”   那可不好说,赵亦红着脸腹诽。她之前惨败的那次股权投资,公司签的都是流量小生和国民女神,题材都是近年大热的青春片和类型片,结果拍十部赔十部,劣后资金血本无归,一个男一号,还不足以撑起数十亿的票房。   “小丫头理论还挺多,一套一套的,我老人家都听不懂,不过小赵啊,”陈冀才语重心长,“电影上映之前,作为创作者,票房应该是最后考虑的事。”   什么……赵亦一懵,作为投资者,票房是她最先考虑的事。   “哎呀,”mia看她站在那里有点无措的样子,赶忙跑过来拉她的手,“小助理才接触这一行多久,多拍几部就懂了,好啦,再说该哭了。”   赵亦没哭,她闷声站了会儿,忍不住出言反驳。   “不考虑票房怎么拿投资?拿不到投资怎么达到资源最佳配置?《女巫布莱尔》这种小成本高票房,十年也出不了几部,电影工业之所以是工业,必须遵循工业化生产的逻辑和法则才能得到最优产出,难道在座各位今天聚到一起,是为了拍一部票房惨败的电影?”   这话听起来就有些抬杠的意思了,屋子陷入短暂的沉寂,赵亦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不客气,她一门心思钻在自己的困惑中。   陈冀才皱了皱眉,刚要说话,柏钧研从厨房出来,一手端了盘菜,一手拍上赵亦的后脑勺:   “就你问题多,问题儿童是吧,上厨房端菜去!”   她还想再说什么,脑后又挨了一巴掌。   “有什么不懂的,拍得过程中慢慢学。嘴上说两句就能把你这榆木疙瘩说通,你当导演这一行门槛这么低?”   榆木疙瘩在第三巴掌上来之前,开动脚步走向了厨房,边走边翻了个白眼,她一代学神,怎么就变书呆子和榆木疙瘩了?身后柏钧研还在不遗余力诋毁她:   “这孩子性子直,有时候呆得很,大家多包涵。”   直到吃完饭回家,赵亦还在思考“电影的艺术性和商业性如何平衡”这个问题。   她能感受到《狼牙》剧组和《大漠孤烟》剧组有很大的不同,他们在探讨这部电影时,既不考虑资金投入,也不考虑现实回报,甚至不考虑观众口味,只考虑电影本身——内核是什么,哪里让他们感到激动,哪里要以怎样的场景呈现,服化道具需要怎样配合……   简直是一群艺术家。   赵亦很少搞艺术品投资,在投资界这被称为另类投资,既然另类,就说明它不标准、难估值,可能海赚也可能血赔,做固收类投资出身的赵亦并不喜欢这种不确定性。   当然她也知道电影分为艺术片和商业片,不过艺术片从来不在她的考虑之内,完全是一种小众娱乐,只能得到少部分学院派评委和电影深度爱好者的追捧。   问题是《狼牙》显然不打算拍成一部艺术片,它反映社会现实,故事有烟火气,看陈导的意思,也奔着拍好、拍火的路子去,希望能获得大众的共鸣,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主动迎合大众口味?唯一一个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因素——柏钧研那张脸,居然还被批评“太好看,不真实,需要化妆得丑一点。”   这么搞下去,既不商业也不艺术,既没有票房又不能得奖,花费这么多心血来拍它干啥?   “你知道如果拍毁了一部电影,贴上了‘票房毒|药’的标签,你的商业价值会大打折扣吧?”她问柏钧研。   “还琢磨呢?箱子收好没?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这次视频镜头对的是柏钧研的房间,他回了国,居然还继续对她“现场检查”,视频打过来的时候赵亦一愣,但还是接通了。   每晚睡前和他聊两句,在过去这两个月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   “柏钧研,你为什么愿意接拍这部电影?”   “本子好。”   “是还不错,但卧底题材《无间道》之后就不火了。”   “电影好不好,和内容有关,和题材无关。”   “题材也很重要,热门题材,大卖的可能性更高。”   “角色和本子,比大卖更重要。”   “是吗?”   “赵亦,你觉得,人活着的目的是为什么?”   话题突然转向了哲学领域,赵亦被问得为之一呆,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屏幕,脸一红,飞快地扣上了手机。   问出哲学问题的男人正在床上猛擦头发,浑身上下仅腰上围了条毛巾。   他可算是彻底把她当成自己人了,使唤她比使唤阿汤还自然,聚餐过后客人们纷纷都散了,她还被留下帮忙收拾残局。   “你活着的目的是什么?”她反问。   “活得有趣味。你呢?”   “我……”   这个问题比电影问题更加深奥难解,赵亦想了半宿,想得彻底失了眠。   她活得像一头骡子,只奔着眼前的那根胡萝卜去,从前那根胡萝卜名叫“爸爸的认可”,后来那根胡萝卜名叫“周铭诚的认可”,现在胡萝卜突然不见了,她一下子就失去了方向。   拼命想搞懂自己究竟错在哪里,不过是她最后能抓住的一点方向。其实弄懂了又怎样?她在电影投资界东山再起又怎样?赚上亿身家又怎样?   心里是空的。   闹钟响时,赵亦觉得自己压根就没睡着过,简单洗漱了出门,程小雅被吵醒,探出半个脑袋:   “要去多久?”   “至少三个月。”   “注意安全啊小妞。”   “这些年缅方的禁毒力度大,边境没那么乱了。”   “我是说那只大灰狼,你别傻乎乎被吃了!”   “人家对我早没兴趣了。”   程小雅抽了抽嘴角。可以,温水煮青蛙,已经快熟了。   ……   赵亦拖着箱子走出小区,掏出手机刚想要叫车,背后一辆车对她闪了闪远光灯,回头看见一辆高顶奔驰,阿汤正从驾驶室对她欢快地挥手。   车门开启,安迪二话没说帮她将箱子拎上车,柏钧研大喇喇坐在门口,长腿舒展靠在座椅上打盹,连墨镜都没带一副。   赵亦紧张地环顾四周,天还没亮,只有环卫工人在劳作,她闪身上了车,飞快按下关门钮。   “眼睛怎么了?”柏钧研掀开眼皮看了赵亦一眼。   “失眠。”   “你小孩儿吗?要出远门这么兴奋?”   “……”   “坐我后面来。”   赵亦不明所以,坐到柏钧研身后的座位,他指了指自己脖子:   “帮我捏。”   ……这位少爷,您一大早冒着被狗仔偷拍的危险,就为了让小的给你捏肩?   “赵姐,我待会儿给你发一个按摩手法,你路上没事可以学一学。”阿汤看她愣着,体贴地说了一嘴。   ……为什么她要学?   “钧哥练完肌肉需要按摩放松。一日三餐的营养配置待会儿也会发给你。其他好像没啥特别需要注意的了,钧哥不难伺候的。”   “……什么意思?”   “钧哥去边境没法带太多人,武哥过去,我就没法去了,武哥粗枝大叶也不会照顾人,这段时间钧哥就拜托你了。”   “为什么要拜托我?”赵亦大惑不解。   “你不是助理么?”柏钧研瞄她一眼。   “我是导演助理!”   “不想想自己怎么当上的这个导演助理?还有没有一点感恩之心?”柏钧研回过身,抓住赵亦的手,放在自己脖子上。“这里。好好捏。昨天做了那么多菜,脖子酸死了,你帮上一点忙了没有?花花都比你有良心。” 第49章 孟钦   赵亦点一盏煤油灯,趴在桌上研究分镜头剧本, 时钟指向凌晨两点, 门外大风大雨, 整个酒店大堂只剩下她和几名前台服务生。   她在缅甸孟钦。   东部自治区首府, 距离著名金三角不过百余公里, 曾经广泛种植鸦片、生产海洛因和黄砒,自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禁毒, 依托中国邻边城市发展特色旅游, 渐渐洗脱了罪恶色彩。   至少表面看来如此。   治安宁定,民风朴实, 附近高山密林中留有当年坤沙军团遗址, 城内还设有禁毒纪念馆,十分适合《狼牙》的拍摄。赵亦和工作团队先行抵达, 准备了将近半个月, 只待主创一行到来便可开拍。   她正是在等主创团队的到来。   预定的行程是今夜抵达, 谁知遇上了极端天气, 脆弱的电力网络断了,强大的中国联通也不通了,酒店备用发电机时断时续,生活制片和小助理在大堂里等得哈欠连天,赵亦主动下来换他们上去睡觉。   反正她也睡不着。   山路崎岖, 随时可能爆发山洪, 主创团队已经比预定时间晚了三个小时, 至今音讯全无, 每一秒都让人揪心。   酒店是孟钦唯一的一家星级酒店,英国殖民时代建筑,大堂挂着圣经主题的大幅油画,撒旦诱惑夏娃偷食禁果——从此人类知羞耻,分善恶,女子恋慕男子,世代承受生育之苦。   油画在煤油灯微弱的火光中跃动,夏娃睁大惊慌的眼。生即苦痛,爱亦苦痛,吃下果子她便懂了。   城市突然断电的时候,赵亦正在网上看一段采访。   电影节红毯,柏钧研和mia携手出现,光这一段就被剪辑回放了三遍,配惊爆标题字“有女同行!再度破例!”柏钧研这些年绯闻不沾身,上红毯不带女伴,上微博不与人互动,上节目绝口不谈感情问题,这些习惯都在mia回国后被一一打破。   她新注册的微博,他第一时间回粉并转发留言,她说“我已归来”,他说“欢迎归来”,一夜让她狂涨粉丝800万。娱乐八爪鱼的主持人小八冒死问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考虑婚姻大事,他居然平心静气回答:“最近开始考虑”。现在又带她去电影节,从车里将她请出来时,所有媒体都找到了当天的封面图片,还有什么柏太太更具有话题性?   红毯主持人小八看到这一幕,采访到一半的新闻局官员都无暇顾及,举着话筒飞扑过来,再接再厉问了一个更大胆的问题:   “所以您右手边这位是考虑之一吗?还是唯一呢?”   这问题没头没脑,但所有人都听懂了,一大簇话筒凑得更近。柏钧研稍稍一愣,看了一眼mia……   采访便正好停在了这里。   赵亦再次打开手机,没有信号,视频持续缓冲,定格在他们两两对视的画面——从身高到气质都十分速配,随便一定格都能上媒体通稿,越看越心烦,她伸手关掉了视频。   与此同时,眼前突然一黑。   一件衣服盖上她的脑袋,青柠味,爽朗如七喜汽水,一个声音在衣服外闷闷响起:   “怎么又只剩你一个人,就你喜欢拼命。”   赵亦将衣服从脑袋上扯下,颜忱书黑着脸坐在她对面。小帅哥昨日刚进剧组,被公司强行送来的缅甸,一路上怨气冲天,看到赵亦倒是意外惊喜,此前他不知道她也在组里。   “本子和角色我都不喜欢,公司偏要让我来,说要和师兄捆绑销售,将来才好当他接班人,凭什么我就只能是个复制品?”   少年十八岁,正处在全宇宙唯我独尊的中二病巅峰期。   赵亦试图与他讲戏,讲这个线人角色究竟有哪些闪光点,他根本听不进去。时隔数月,少年比之前叛逆许多,脸还是那张阳光灿烂脸,态度却多了一些霸道和偏激——比如现在,他将自己的棒球外套披在赵亦身上,帮她将拉链拉好,完全不容她拒绝。   赵亦多少有些尴尬,想想不过是个孩子,便随他去了。   可他居然还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你上去睡,我留下来等。”   这动作就有点没大没小了,赵亦直往后躲,竟又被他拍了拍脸:“快去,乖。”   在颜忱书进一步放肆之前,赵亦抬手扣住了他的手腕,血气旺盛的少年,体温都比一般人稍高一点,她忽然冒出一个不妙的想法——他看她的眼神,是不是有点太灼热了?   就在这时,大堂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外面冷风冷雨,一行人夹着风雨走进来,赵亦转过头,第一眼就看到那个让她牵肠挂肚的人,他正好也看过来,看她身上长及膝盖的棒球外套,以及她和颜忱书交握的手。   赵亦讷讷松开了颜忱书。   ……   男女主角和导演,外加私人、公务、片场助理一大堆,瞬间填满了酒店大堂。好在发电机又重新恢复了工作,赵亦跑前跑后,很快帮大家办妥了入住。   阿汤从头到尾盯着她看,时不时再去看柏钧研,两个人都不动声色,仿佛不认识彼此。   难道是他认错了人?   她看起来确实和之前不太一样,扎利落马尾,穿男式棒球服,忙前忙后照顾到每一个人,还真像个称职的助理……门卡递到阿汤手中,他忍不住开口探问:“赵小姐……?”   赵亦抬眼看他,再看他身后一堆大包小包,抱歉地冲他笑:“行李员已经下班,可能要麻烦你帮柏先生送一下行李。你的箱子可以给我,我帮你拿上去,我房间就在你隔壁。”   赵亦仰面躺在床上,反复回放刚刚出现的一幕:mia在电梯口与柏钧研互道晚安,临行还亲了亲他的脸。   其实也没什么不妥。   mia从长相到性格都很洋派,在国外,吻脸礼是再平常不过的礼仪……如果她连这个都不能接受,要怎么接受剧本里的激情戏?   荒唐念头一闪而过,赵亦捂住滚烫的脸。激不激情与她何干?她有什么资格接受或者不接受?   赵亦在床上翻来覆去,这时走廊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她的隔壁。   开门,关门,插电卡,空调发出滴滴声……这家酒店的客房隔音极其够呛,两个屋子中间仿佛就只隔了一张纸板,赵亦搓了搓发烫的脸,将阿汤的箱子拖到隔壁门口。   正要抬手敲门,门开了。   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口,背后亮着灯,走廊暗着灯,表情晦暗看不真切。赵亦猛退一步,看了看他的身后:   “……阿汤呢?”   “跟我换了房间。”   赵亦蜷在床上,大气不敢喘,总觉他在隔壁能听到她的呼吸。   至少他在做什么,她一律听得很清。   雨一旦停歇,窗外便全无声息,从窗户往外看,灯火零落,银河清晰,仿佛突然到了三十年前或三百年后——被军政府统治超过半世纪之久的国家,文明程度远远落后,一旦入了夜,整座城市便陷入废墟般的安静。   任何一点声音都会被黑夜无限放大。   整理行李箱,拉开拉链,皮带的金属扣“铛”一声落在地上,随后花洒开启。水声哗哗不断,好像也同时淋在她身上,湿润,温暖,从四面八方将她包裹,蒸汽缓缓升腾,熏红了她的脸,明明是这样清冷的山城之夜。   柏钧研的气息,似乎又发生了一些改变。   赵亦仔细回忆,烟味浓郁,将他干净出尘的气质染上了烟火气,和《大漠孤烟》里的小靖海王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有些苦闷,有些压抑,表面却还保持着不动声色的平静,他正在变成那个卧底多年的边疆警察叶靖。   方法派演员……丹尼尔·戴·刘易斯、拉尔夫·费因斯、凯特·温斯莱特、凯拉·奈特莉……赵亦想起自己读过的表演理论……假如他真的是方法派演员,演谁就会变成谁,那么他将戏里戏外真假难辨。   他会全身心地浸透到他的角色。   会深深爱上戏里的那个女人。   赵亦点亮台灯,重新翻了一遍剧本。毒枭的女儿mia,从小在英国长大,活泼貌美,心地纯善,以自己的父亲为傲,并不知道家族的崛起背后有一个黑金帝国作为支持,她一直认为父亲是一名退役的缉毒英雄,凭借个人的努力转型成为成功的边贸商人。   一朵开放在罪恶土地上的纯洁花朵,让他爱又让他恨。   难怪陈导一眼看上了mia,甚至直接就把女主角的名字改成了mia,没有谁比她来演这个女主角更适合:她有西南少数民族血统,有乌黑的眼,丰盈的唇,蜜色的肌肤,健康性感的身形。在故事一开始,叶靖即将收网的时刻,mia从英国归来,在村寨的节庆活动中与他初次相见,他对她一见钟情。   那一夜火光跳跃,点亮姑娘曲线婀娜的身体,乌黑的长发被高高甩起,汗水如蜜糖般滴落。多么合理,他会对一个漂亮性感的,名叫mia的姑娘一见钟情。   赵亦躺在异乡的夜,第一次深深体会到某种名为“嫉妒”的情绪。   她一遍遍提醒着自己,在未来的这段日子,她需要一再强化这种情绪,因为她体会得越深,便说明女主角塑造得越好,对男主角的吸引越有说服力。   几乎是在一瞬间,她突然领会到了电影的魅力和奥秘。   它是假的,也是真的,如果讲述得足够好,便会在一片黑暗之中,给你以假乱真的痛与乐。   在影院之外的正午阳光刺痛你的眼睛之前,它就是真的。   ……   陈冀才导演怀疑,他的这个小助理,可能是mia的隐藏粉丝。   她对mia格外上心。   从造型到取景,竭力要将她的魅力推升到极致。陈冀才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她的提议更有道理,既有理论支撑——她随口就能说出一系列经典电影中的类似分镜,又有感性认识——有时候女性比男性更能把握到其他女性的美。   “是不是这样更好?从这个角度,是不是更让你动心?”   赵亦拿着现场剪辑的粗剪方案去问柏钧研。   柏钧研咬着一根烟,一直没点,在滤嘴留下深深的牙印。他横了一眼赵亦:   “我为什么要动心?”   “……这个故事的由来,就是你对一个不该动心的女人动了心。”   “不是我。是叶靖。”   “……你不就是叶靖。”   “我不是。”   他的声音从齿缝中漏出,听起来十分不悦,赵亦关上屏幕。明明就是吧,这股火气旺盛的暴戾味道,总觉得再聊下去他要砸屏幕。   “你去哪?”叶老大在她背后喝问。   “去联系下一场的群演。”   “人生地不熟,你一个人去?”   “小颜说他陪我一起。” 第50章 泼水   赵亦不明白, 只是去联系个群演而已,为什么会惊动男一、女一、男二这样的豪华阵容与她同行。   “mia想去街上转转,” 柏钧研开着一辆越野, 放下车窗招呼赵亦,“顺带一同送你过去。颜师弟要是忙,”他淡淡看一眼颜忱书,“可以不用去。”   “不忙,”颜忱书拉开车门让赵亦上车, 自己也一同挤进后排, “一点也不忙。”   “是吗?下午陈导还说,你对角色的揣摩不够到位。”   “我一直在努力, 不劳师兄费心。”   “是得好好努力,按照陈导的脾性,要是影响了整体效果, ”柏钧研笑笑,“会给你剪得一分钟都不剩。”   颜忱书被他噎得说不出话, 倒叫赵亦看不大过去。小朋友也就刚来的时候嚷嚷要走,后来赵亦负责与他沟通,立刻乖顺不少,戏也演得像模像样, 比起在上一个剧组,进步得不止一星半点。   “他才演第几部?”赵亦忍不住帮小朋友说话, “你也不是生下来就会演戏。”   笑容在柏钧研嘴角凝住。   颜忱书噗嗤一乐:“对对, 我看过师兄演得第一部戏, 连笑都不会笑,明明演感情戏,看起来像是要吃人。”   柏钧研这会儿的脸色才像是要吃人。   颜忱书坐没坐相,摆了个极其纨绔的姿势,一只手搭上赵亦的椅背,说着话还越靠越近。这两天他不止一次玩这种小动作,赵亦喝了一半的矿泉水,他拿起来对嘴就喝,赵亦爬到高处工作,他在下面伸着手说别怕掉下来我接着你……   这种中学男生的泡妞手段,在他看来简直拙劣至极,偏偏赵亦十分迟钝……不,她有时候也会被逗得脸红,这就更加令他生气。   他以为她只会对着他一个人脸红。   “小姐姐,待会儿办完事,我带你去街上转转。”颜忱书伸手绕了绕赵亦的辫子。“今天过节,一定很有趣。”   对,他还开口闭口叫她“小姐姐”,怎么听怎么暧昧。柏钧研一脚跺下刹车,回头看了一眼颜忱书:“上前面来,跟mia换个位置。”   “干吗?”   “副驾驶危险,”他嘲讽地看着颜忱书,“作为一名成年男性,有点绅士风度请你。”   这一波暗流涌动,两只雄性动物彼此心知肚明,却丝毫没有波及到赵亦,她只得到一个讯息:柏钧研对mia关怀备至。   很好。她竭力抛开心底那一丝酸意,尽量以端正的职业化态度来看待这件事——她的男女主角之间具有化学反应,将会使电影变得更加真实和好看。   这段时间她和陈冀才稍微产生了一些分歧,陈导想将故事主题锁定在家国大义,她则希望能多加一些个人感情。观众喜欢是一方面,相较于忠孝节义,普罗大众更喜欢看饮食男女,更重要的,这更有利于塑造人物。爱和欲,再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一个艺术形象饱满,就像《哈利·波特》中那位斯内普教授,当你得知他内心深埋的渴望,他就不再是那个形象刻板的反派,他一瞬间变得生动丰满,成为整部作品中最触动人心的一个角色。   就像她自己。   对他的渴望那么深,以至于夜夜难以安睡,夜夜靠着单薄的墙壁,痴迷地倾听隔壁浴室传来的水声。想象力在黑夜里驰骋,荒唐,羞耻,难以控制。她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澎湃的渴望,强烈却得不到纾解,一天天在她心中冲撞,让她变得有血有肉,有知有觉。   虽然在外表看来,她还是那样平和寡淡。   早上出门时遇到柏钧研晨跑归来,可以对他浑身汗湿的性感模样视而不见。但在内心,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成长着,长成了一个充满感性色彩的女人,曾经扁平而无感的内心像谷雨时节的稻穗,灌满了鲜活的浆汁,以至于陈导也很难对她做出的调整提出异议——太有感染力了,那种越渴望越抗拒的情感张力,确实让整个故事豁然明亮。   “你有当导演的天分。”陈冀才好几次这样说,“你的内心,有强烈的叙事冲动,你有一个必须要讲的故事。”   赵亦沉默。是,她讲不出口的,镜头会帮她讲出来。   mia爬上车后座,冲赵亦笑笑,盘起双腿看向了窗外。   她的样子总是轻松随意,像这样盘腿坐在阳光里,耳边别着一朵路边随手摘下的花,已经是一幅可堪入画的美景。赵亦再次态度端正地想:能够请到这样一位女主角,是剧组的幸运。   敢爱敢恨,爽快直接,她的个人气质和女主角完美匹配。   最难得的,戏里戏外都和男主角来电。不说感情塑造了,从宣发角度而言,就这话题度也相当值得一炒。   “阿钧快看,外面好热闹,还有游|行花车。”mia兴奋地拍着车窗。“这是什么传统节日?”   “泼水节。”   “咦,这不是傣族的节日吗?”   “缅甸也过,迎接缅历新年,最重要的节庆。”   “哦,阿钧真渊博!”她扑到驾驶座旁边,“快停车,我想下去看看!”   “等一下,先把赵亦送到地方。”   mia眼巴巴看着敞篷泼水车从旁边的街道驶过,嘴已经撅了起来。赵亦过意不去,明明人家是陪mia出来玩,只是顺带送她一程。   “我快到了,你陪mia去玩吧,我走过去也一样。”   “那我跟你一起!”颜忱书立刻回头对赵亦说。   柏钧研充耳不闻,继续保持原速开他的车。半天才冷道:   “每年泼水节都是案件高发期,去年五天共发生案件1200起,285人丧生。都坐好,今天禁止分开行动。”   ……   结果还是不小心分开了。   缅甸传统佛教国家,男女老幼温良谦恭,可是一到泼水节,他们就像换了个人,恣意狂饮,尽情宣泄,整个大街都变成狂欢的洪流。   赵亦一行四人从人力市场出来,迎面遇上了敞篷花车和狂欢的队伍,她本没打算参与其中,却被mia一把扯进载歌载舞的人群,刚一愣神,已经浑身湿透站在一群陌生人当中。   到处都是欢笑的脸孔和泼洒的水柱,赵亦茫然四望,发现自己完全就是汪洋中的一叶孤舟。   太疯狂了。   文雅的泼法也有,慈祥的老婆婆用香樱桃花枝,从银钵中沾取浸泡玫瑰花瓣的清水,轻轻往赵亦头顶洒落,口中说着祝福的言语。但绝大多数年轻人可没这么客气,经常兜头就是一桶,还是那种大冰块溶化的冰水,就算这两天气温高达40度,也让她忍不住尖叫出来。   刚叫了一声,手被人紧紧抓住。   赵亦向来衣着朴素,两件白衬衫换着一穿就是一夏天,但在泼水节现场,白衬衫这种衣着就完全不朴素了。放眼望去,满大街也找不出一个穿白衬衫的猛士,多数年轻姑娘都穿着最安全的黑色文化衫。   柏钧研低头看了赵亦一眼,耳根一红,直接单手将她抱了起来。   八十多斤的体重,不费吹灰之力。   赵亦趴在柏钧研肩上,觉得这种幼儿式的抱法实在有些羞人,但和当街走光相比,还是被人抱着的羞耻度更低一些。男人将姑娘这么一抱上身,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欢闹和口哨声,更多水柱瞄准他们泼过来,赵亦左右摇晃着躲了两下,听见他沉声叮嘱:“抱紧。”   手臂环上他的脖子,她整个人烫得几乎冒烟。现在,她倒是不觉得那些冰块融化的水寒冷刺骨了。   他们一旦进入浩荡的人流,就无法再逆流回到之前停车的地方,只能慢慢和众人一起走完这个街区。赵亦度秒如年,湿透的衣服吸在身上,和赤身相拥几乎没有区别,他的胸贴着她的胸,手臂托着她的臀,她觉得自己呼出来的气息都开始发烫了。   “我自己下来走吧。”她实在熬不下去,在他胸前挣了挣。   他换另一只手抱她,往肩上送了送,几乎有点粗暴地敲敲她的脑袋:“别动。”   赵亦不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欢腾的人群渐渐与他们脱离,跟随着敞篷洒水车转向了另一个街区。他在街口将她放下,干脆利落脱下身上的深色t恤,套在她身上,转身上了车。   两人一前一后坐在车上,陷入一阵漫长而又尴尬的沉默。   “这车上,有没有毯子之类……?”半晌,赵亦说。   “冷?”   “不冷。我……好把上衣还给你……”   车内空间狭小,赵亦觉得自己的眼睛都无处安放,柏钧研盯着她微红的脸,轻嗤了一声。   “颜师弟的衣服你不穿得好好的么?怎么到我这儿,就突然保守起来了?”   这话从何说起?赵亦突然也有点生气。   “我是怕mia误会。”   “关mia什么事?”   “她不是你女朋友吗。”   “谁告诉你她是我女朋友?”   网上证据一大堆!我自己也有眼睛会看!赵亦越想越气,脸上却越来越平静。   “挺适合你的,”她对他微笑,“眼光不错。”   柏钧研看着她清淡无所谓的脸,心里那点暴戾简直快要压抑不住。   “你觉得她挺适合我?”   “对啊。”   “所以拼命让陈导加感情戏?”   “剧情需要。”   “还建议让我们私下多相处?”   “工作需要。”   “我是不是该谢谢你?”   “不客气。”   你来我往,语调轻快,火药味却十足。赵亦不明白自己这点突如其来的小脾气到底从何而来,大概是因为他对她太好,既然心里有喜欢的人,为何又要对她这么好,她最讨厌这种中央空调。   她宁可冻死,也不想让中央空调暖着。   然而这中央空调,突然也不暖了。   他冷冷一笑:“行。你高兴就好。” 第51章 难为   赵亦觉得,她还算顺利的助理导演生涯出现了严重危机。   她无法再和男主角进行有效沟通了。   当然, 这和柏钧研的职业素养无关, 不管从什么角度看, 他都表现得很有素养。不迟到不早退, 能吃苦能耐劳, 陈导嫌他太白, 他就跑去晒黑,而且是那种脱光站在溪水里连直射带反射的全方位晒法,很快就把自己折腾成一个边疆少数民族风格的糙汉, 完美表现了一名富家少爷融入艰苦边陲生活的全过程——《狼牙》的主角叶靖, 原本是一名军事院校高材生, 前程似锦, 背景显赫, 为了给履历镀金,主动请调中缅边境缉毒一线工作,谁知一去不返, 从此那里扎下了根。   这个心路历程, 柏钧研演得非常好,因为他本身就是这种性格,赵亦相信, 如果他有机会被派来当缉毒警,可能也会一往无回, 他就是这种胸中有大爱的人。   问题都出在感情戏。   赵亦负责完成的分镜头脚本, 陈导也很认可, 柏钧研演得也还不错,但就是感觉哪里不对。在故事中,他作为警方卧底潜入缅甸贩毒团伙,花了数年时间搜集证据,终于能够证明背后主事者“黑狼”是当年退役的缉毒英雄,然而在即将收网的时刻,他却和黑狼的女儿一见钟情。   柏钧研将那种压抑的渴望演得很好,尤其单人镜头中,每个眼神都演绎得很到位。但只要一和mia对戏,那种情感张力就会立刻有所欠缺,倒不是说他在对戏时演得不好,而是由于其他镜头演得太好,便显出情绪上的割裂。   赵亦能看出区别,陈导也能看出区别。他讲了几场,发现毫无效果,便让赵亦去找柏钧研沟通,毕竟这是她负责的部分,如果还无法弥合这种割裂感,只能缩减原本应该可以很出彩的感情戏。   问题是,赵亦根本和柏钧研搭不上话。   他不理她了。   泼水节回来就开始跟她冷战,她说话当听不见,看见她当没看见,还从她隔壁的普通间搬回了楼上的套房……这一系列极其幼稚的行为,让赵亦也跟着幼稚起来,她碰了几次壁之后,便也把他当成了一团空气。   当然,煎熬也还是煎熬的。夜深人静时,她也会问自己一些问题:他因为什么搬下来?又因为什么搬上去?又因为什么生她的气?……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又令人难以置信。   赵亦夹着剧本,慢吞吞走在山路上,阿汤给她指路:柏钧研在外景地那边。好,她再试着和他谈一次,如果谈得顺利,也许还能稍微开诚布公一点。   “你还喜欢我吗?”这么简单一句话,有什么难问出口的呢?   大不了他回答“不喜欢”。那她正好可以教育他一番,不喜欢就别做那些让人误会的事了,如果不喜欢,为什么这些天一直跟她冷战?   那如果他说喜欢呢?赵亦沿着小溪往山里走,溪水的声音轻快愉悦,从山上一路跌宕下来,她的心也一路跟着跌宕……   ……   柏钧研站在齐腰深的溪水中,看着某个小姑娘朝他一步步走来,整个人都有点懵。   他没穿衣服。   为了晒得均匀,他当然不能穿衣服,所以这种时候一般不会有人过来打扰,阿汤也会守在上山的路口。他不明白赵亦是怎么上来的,更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不害羞了——不对,还是害羞的,她只看了他一眼,目光立刻移到他身旁的水草,红晕从耳根一路燎到了眼睑。但她还继续坚定地一步步朝他走来,走过溪边的卵石,走下清澈的溪水……再走近点,他可就真要被看光了……   柏钧研老脸一红,匆忙后退了一步,想去够溪边的衣服,却被她急忙喝止住:   “别动!”   她的声音急促,带着乞求般的娇羞,于是他便不动了。眼睁睁看她朝他走来,一副打定主意要非礼他的样子,简直让他……一瞬间心花怒放了起来。   他这几天饱受煎熬。   见不着想她,见着了烦她,想她一直想到夜阑人静,听着隔壁传来的水声,恨不得破门而入将她就地正法——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人家姑娘都不喜欢你,还继续死缠烂打,这种行为叫骚扰,他这点觉悟总归还是有。   但她现在居然主动来骚扰他……他心里那只耷拉尾巴好几天的大灰狼已经对着满月欢快地开始嚎叫了。   动不动就脸红的一个姑娘,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胆大包天?   溪流渐深,没过她纤细的腰,让她有点维持不住身体的平衡,但她还是执着地一步步朝他走来,目光始终看着他的身侧,不好意思直接放在他身上。她将双手举起,小心地保持着平衡,十指尖尖被阳光照得仿佛红玉雕成,其中一只手离他越来越近,最后终于贴上他光裸的胸膛。   好吧,原谅你了……他满脸通红,将手覆到她的手上。   想将她整个揽进怀里,又被身下突然的反应弄得有些发窘。正犹豫间,她先动了,动作迅疾如电,一手猛地探入水草,另一手挣脱他的手掌,他只觉眼前一花,小姑娘手里多了一条扭动的黑蛇,被她一手掐着七寸,一手掐着蛇尾,迅速抖散了脊椎,抡起砸在溪边的卵石上……   “没事。铅色水蛇,低毒性。”她喘了口气,声音恢复了平静。   ……   柏钧研三两下套好衣服,心情已经完成了从自作多情到恼羞成怒的切换。   尤其当时他的身体还因为自作多情起着反应,而她已经目不斜视爬上岸,一边继续将那条蛇凌迟致死,一边淡定自若道:   “陈导觉得你的感情戏演得有些问题,让我过来找你聊聊,你现在有时间吗?”   没时间!不想聊!跟你没什么可聊的!   他气急败坏。   想拂袖而去,最终还是没舍得走,他已经很多天没跟她说话了。   “有什么问题?”他压了压火。   她大致描述了一下问题:这段时间他和mia对戏时,感觉总是不到位,为什么会这样,怎么才能改进……态度非常理性和专业。   于是他又开始恼火。   “你不知道原因?”   赵亦被这理直气壮的反问镇住,眨了眨眼,目光又开始躲闪。然而这次他不打算让她再躲,抓住她的肩膀,将她转到他的方向:   “赵亦,你看着我的眼睛。”   再没什么比这句话更让她害怕了,她根本做不到和他目光对视,她宁可和一条蛇目光对视,也不愿意这样**裸地暴露自己……他会看到她眼睛里巨大的自卑,像无尽的深渊和黑洞,里面一丝光都没有……也许曾经有过,或者她以为有过,一路追着跑过去,却发现等待她的是更深的深渊,更黑的黑洞……她不敢,她懦弱,她快要哭了。   但他不放过她,他认认真真问:   “你确定吗?你要我和别人在一起。”   我不要。我要你和我在一起。请喜欢我,不管我有多少缺陷,多少不完美,请喜欢我,连同我所有的期待和渴望,自卑和软弱,孤单和害怕,请一直喜欢我。   我是喜欢你的。   只是不敢说出口,我一个人在黑暗里太久了。   微弱的声音从那些黑洞深处传出来,试图撬开她的嘴巴,让她开口说话,可这真的比想象中艰难太多。她走上山时积攒那点勇气,在靠近他的时候已经烟消云散,现在她连抬眼看他的勇气都没有,就这样沉默着,长久地沉默着。   直到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松开手,又举起手,像是想去拥抱她,又最终作罢。   “不难为你了。”他低声道。   哗啦~她心里的那尾小红鱼最后跳了一跳,然后没入漆黑的池水,再也消失不见了。   ……   今天的剧组聚餐,气氛比往常要更加压抑一些。   男一号心情欠佳,这不是新闻,他心情已经欠佳了一段时间,陈冀才表示好演员就应该这样敬业,最近的剧情正要展示“抑郁的叶靖”,方法派演员,入戏果然很深。   但男二号似乎也有情绪,而且这情绪明显带有指向性,事实上,他和柏钧研一起走进来时,大家就发现了他们之间的敌意。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在来之前,这二位已经短兵相接过一次,就在外景地。   颜忱书看到了那一幕。   他碰巧也在溪边,离得很远,所以只看到赵亦朝柏钧研走过去,将他拉上了岸,柏钧研对赵亦说了些什么,然后转身离开,留下赵亦一个人,等他跑过去找她的时候,便只看到她心如死灰的样子。   他能怎么想?少年人充满想象力。   最糟糕的那种。   他去找柏钧研兴师问罪。   当初在隐泉,他就看出了柏钧研对赵亦的心思,当时他没有行动,心里已经十分后悔。这次再见到,却发现他们没有在一起,是谁的原因,明眼人一看即知——赵亦是那样情感内敛的人,却无时无刻不在偷看柏钧研。   可惜这样的明眼人,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因为他无时无刻不在偷看赵亦。   他喜欢这个漂亮又冷漠的小姐姐,比谁都喜欢,不能忍受有人玩弄她的感情。然而面对他的质疑,柏钧研的反应平淡得近乎挑衅:   “我和她的关系?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气得直接上了手。拳头抡出去,半路被拦截,轻易被扭到身后,再以一个屈辱的姿势被压在地上。   “你需要很努力,才能配得上她。”男人在他耳边冷森森道,“小鬼,继续努力。”   颜忱书坐在桌子一端,看着另一端冷脸吃饭的男人,拳头捏紧又松开。   他凭什么高人一等?凭什么看他不起?公司动不动拿这男人作为标杆,要求他样样跟进,他跟了一段时间,还去隐泉做了一段时间苦力,完全没明白这人厉害在哪里,既不懂经营资源,也不懂投资未来,在他看来,这人红成这样,根本就是因为运气。   凭什么他要当“小柏钧研”,好似这是一种荣耀?   凭什么他玩过就甩的女人,他连配都配不上?   少年人心潮激荡,几乎要站起来将桌子掀翻,这时候,外面突然跑进来一个人。   “统筹老师,我们的设备车都停在哪!?”来的是制片助理,慌慌张张,脸色煞白。   “在外景地,怎么?明天还接着拍外景。”   “……太好了!”小助理整个人摊在地上,长长舒了口气,“我们住的那家酒店着火了!幸好!剧组都在外面,设备也在外面,万幸!”   颜忱书猛地站起来,差点真的将桌子掀翻。   剧组都在外面,但赵亦不在!   她说自己不舒服,不想参加聚餐,现在正独自待在酒店房间休息! 第52章 烈火   赵亦乱糟糟做着梦。   一会儿梦见爸爸和妈妈, 模样很年轻, 就像家里那些老照片, 快乐地同骑一辆自行车。一会儿梦见柏钧研和mia, 手牵着手,在夕阳下走过浪漫的乌本桥。还有小雅和肖湛,老师和同学,以前工作过的同事, 大家都很快乐,画面里没有她。   她一个人留在黑暗中。   奔跑, 埋头奔跑,试图寻找一束光,等到光真的出现了,她又不敢往那个方向去, 停下脚步站在远方, 眼巴巴地看。   直到光彻底消失。   别走, 她在黑暗中奔跑,回答她的只有自己的声音。她被彻底抛弃了,留在一个黑而闷热的地方,仿佛地狱深处, 烧着熊熊的烈火, 将望不到边际的黑暗都一并烧得红热, 仿佛即将融化一般。   赵亦咳嗽着醒来, 发现不是梦, 周围浓烟滚滚, 是真的着火了。   手机没电,临睡前忘记充电,不知道现在几点,窗外黑的,烟从外面进来,初步判断外墙着火,楼道兴许还没烧起来。   棉被裹上身,冲进浴室从头到脚淋湿,毛巾淋湿捂住口鼻。手背贴向门把手试温,不烫,脚尖抵住门下方开门,暂时没有热气流,还好,也许跑得出去。   她在四楼,但愿消防通道还畅通。   赵亦弯腰出了门,电已经断了,外面一片漆黑,她凭记忆摸向楼梯方向,周围发出轰然的闷响,空气开始呛人,温度也在升高,火势正在往里蔓延。   老房子烧起来很快。   她磕磕绊绊往外走,总算找到了楼梯,下面一片暗红,或许已成火海,但她无法再后退,这是她唯一的生路。   她将毛巾多叠了几层,一头扎进热浪之中。   确实烧起来了。   越往下温度越高,下一层已经看得到明火,沿着走廊的毛毯和挂画,摧枯拉朽似的一口气燎向楼梯。建筑结构开始变形,赵亦趔趄了一下,沿着歪斜的楼梯摔向下一层,火几乎一下子烧到脚边,烟熏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眼泪不停往外冒,她坐在地上,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往下走。   已经快到极限。   高温、惊吓和几乎无法睁开的刺痛双眼,让她像盲人一般凭本能向下摸索,空气越来越稀薄,她知道不能移开毛巾,却快要忍不住。   绝境。   滚烫的绝境中,心里忽然闪过微凉的念头,如果她葬身火海,谁会觉得难过。   这么一想,就蹲在那里没再动。   火焰像蝴蝶翅膀在头顶飞舞,盘旋,烧塌的屋顶开始坠落,她蹲在那里,似乎陷入梦境,又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想,是幻觉,这个人为何出现在这里,下午他刚将她放弃。   然后她便落入了一个怀抱。   坚强有力,带着她迅速往外撤离,还往她脸上套了一个简易防毒面具,在她耳边大声说:“赵亦,呼吸。”   眼前纷纷扬扬坠落火,坠落烟,他从天而降,带她离开硫磺地狱。   ……   当地消防部门行动缓慢,新闻部门倒是全球速度,听说酒店有住客英勇无比,穿起消防队的备用消防服就冲进火海,救出困在楼梯上的一名女孩,都想采访那个无名英雄。   “无名英雄”在忙着安置抢救出来的剧组物品。   抢救出来的人,基本脱离了危险,因为自救得当,呼吸道保护得很好,所以基本没什么大碍,已经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歇下。   她从来便是如此。   电梯事故中第一次见面,就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仿佛什么困境都能平静以对,什么问题都能自行解决,赚得了钱,抓得了蛇,男人在她面前很容易觉得自己毫无用武之地。   但他想起那个酒会的夜晚,她被侮辱被损害,无动于衷好像一切与她无关,如果不是曾经见到她在大雨中崩溃痛哭,可能他也会被她瞒过。   要经历怎样的苦痛,才会让她变成这样一个不哭不闹、能打能扛、单刀走千里的独行侠?每往深处一想,他心里就有一块地方变得疼痛柔软,像被粗粝的砂纸一遍遍打磨过,让他很想回到过去的某个时间对她说,我来疼你吧,让你长成一个任性的小姑娘,理直气壮作天作地。   他那么喜欢现在的这个她,却又希望这个她从来没有存在过。   可惜他来得太晚。   ……   赵亦在黑暗中睁着眼。   山城,入夜之后空气清凉,她输了液,于是身体也清凉,只剩肺里还有些烧燎感。   还有心里。   他穿过烈焰出现的时候,她忽然想起那个寂静无人的山中黄昏,她不慎落了崖,他便跟着跳下来,没有半点迟疑。他将她拖出火场,跪在地上检查她的全身,压不住的慌张失措,又让她想起了那个大雨夜。   赵亦睁着眼,帐篷的门没有拉严,外面传来遥远的人声和光影。大家都来看过她,让她好好休息,然后各自散去,而他远远站在人群背后,从救她脱险到现在,再没有靠近过半步。   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突然占据了她的身体。   想跑出去找到他,给他看她的心,想站得笔直对他告白,像士兵立下军令状。   正要动作,帐篷的门帘被人拉开。   微朦光线中,男人轻声走到床边,她立刻闭上了眼。黑暗让她的感官变得敏锐,感觉到他的气息,他的视线,他温暖的手帮她塞好被子,又探了探她的额头,巨大的冲动让她忍不住颤抖。   放在她额上的手掌一顿,下一秒,已经被一双发抖的小手紧紧抓住。   她一直在想那个问题。下午在小溪边,他冷着脸问她的那个问题。   “我不要。”   她闭着双眼,满脸通红,以为自己说得很大声,其实在他听来,只像奶猫发出的呜咽。   他立刻俯下身,又仔细摸了摸她的额头:“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没有回答,只是突然伸出双臂,紧紧箍住他的腰,差点将他拖倒在床上。   跌跌撞撞站稳,黑暗中踩到帐篷边缘,几乎要把帐篷撞倒,她全然不管不顾,只是牢牢搂住他不放。   “我不要!”   她将头搁在他的胸口,闷声闷气又说了一遍。这次他听清了,却没有听懂,她搂他搂得那么紧,身体止不住颤抖,像在拼命抗拒什么,让他想起她崩溃哭泣的冷雨夜。   伸出双手想将她抱紧,最终却只轻拍了她的背,抚慰式的拍法,像是怕将她惊醒。   一边轻顺她的头发,一边轻哄:“不要什么?是不是做噩梦了?没事的,别害怕,醒一醒,赵亦。”   她的双手又紧了紧,脑袋顶着他胸口的肋骨,简直勒得他喘不过气。   “我不要你和别人在一起!”   这一句几乎耗尽了赵亦所有的勇气,再往下,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再说出口了。柏钧研愣住,似乎处理不来这句简短话语中所包含的信息,透明天窗透着微光,照着那个埋在他怀里的小脑袋,发丝间露出一道殷红的耳廓,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甜的色彩。   “那你要什么?”他轻声道。   “要……要……”她揪紧他的衣服,脸深深藏进他的怀里,因为说不出想说的话,害羞得几乎要哭。   “要我吗?”最后他帮她说。   点头。   “喜欢我吗?”   点头。   “那么喜欢我吗?”   用力点头。   小脑袋不断磕在他的胸口,搂在他腰上的手臂渐渐放松。他将她紧扣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将自己从她的禁锢中解脱开,又改伸手握住她的腰,略一施力,将她在他面前高高举起。   赵亦发出一声轻细的叫喊,整个人被他转到天窗的方向,光亮照着她的脸,她惊慌地挣扎着要下地。   “别动,别动,”他低声哄道,“让我看看你。”   她拼命左右转着脸,他便抱着她左右转着寻找光源,这样的姿势,让她完全闪躲不能,最终只好闭着眼,一动不动任凭他看,看她刚刚袒露出的内心——一直被藏在硬壳之下,从来未曾对外袒露过。   只对他一个人。   许久,他终于看够,将她慢慢放低。   温热的鼻息拂在脸上,她惊得睁开眼,看到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里面饱含笑意。太近了……她伸出双手撑住他的肩膀,想要阻止下落的速度,却又被他故意放低了一些,鼻尖堪堪相碰,她倒抽一口气,挣扎着想躲,已经被轻轻含住了唇瓣。   身体变成易燃物,呼啦一下全都烧了起来。   ……   柏钧研看着缩在自己怀里一动不动的姑娘,有点好笑又有点无语。   他做什么了?浅尝了一口,几乎都不能称为一个吻,就被她惊慌失措踢了一脚,脚法精准,落点精确,正是胫骨最疼的那一截,幸亏她脚下留情,要是上了膝盖……   “赵亦。”他轻声叫她。   小姑娘不肯抬头,半天才“嗯”了一声,奶猫似的声音,和刚刚施展防身术的女英雄判若两人。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同时还有些难以置信,是梦吗?她现在正在他的怀里。   “真的喜欢我吗,赵亦。”声音却是冷的,兴师问罪的意思。   怀里的小猫终于动了,爪子扑上他的胸口,认真得近乎惊慌:“真的,是真的!”   立刻不忍再逗她,揉揉她的脑袋:“那还踢我。”   “疼吗?”她歉疚地问。   “可疼了。”他故意皱着脸。   她慌里慌张,探下去摸他的腿,手指柔细,比那个浅尝辄止的吻更让他心痒难耐。   “其实也没那么疼。”他一把捉住她的手,拉回来,放在自己胸口,“这里更疼一点。”   她以为他真的受了伤,立刻抬起头来查看,却被他捧住了脸。   “赵亦。”   他叫她的名字,叹息一般,是满足的语调,不含任何**,却让她再次脸红。她轻轻喘了口气,视死如归闭上眼:   “来。”   “……什么?”   “……重来……”声音由细转无,“不踢你……” 第53章 家猫   极尽温柔的一个吻。   他捧着她的脸, 轻吮她的唇,吻得小心翼翼。帐篷中光线昏昧, 赵亦闭着眼,眼前漆黑一片, 心中却慢慢明亮。她能感受到他的欢喜, 澎湃而压抑, 像潮水漫涨,渐渐将她吞没,又像突然长出一双巨大柔软的羽翼, 将她整个包裹其中。   是那样饱含疼爱的一个吻。   眼泪渗出来的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矫情。明明习惯了独自上路,忽然被人牵住了手, 反而生出了满腹委屈。柏钧研吻着吻着, 发现怀里的人变成一个泪人, 一时紧张得无以复加,可他越紧张她便越委屈, 越抚慰她便哭泣, 上气不接下气, 是受到伤害的小孩子, 终于找到了可以撒娇的人。   “不喜欢吗?”他将她抱在怀里, 小心地问。   摇头。   “要是不喜欢,跟我说。”   点头。   “那, 喜欢?”   点头。   “喜欢我吻你?”   极轻微的点头。   她在他面前完全丧失语言, 只会点头和摇头。恋爱是她全然陌生的领域, 凭着一腔孤勇对他表了白,后续怎样,她完全没有经验,只能听从内心的声音——觉得委屈便哭,觉得羞涩便躲,所幸他接手了全部工作,那些说不出口的话,他替她说。   “为什么哭?”他用手指替她擦掉眼泪。   赵亦摇头,这个问题她说不出答案,说出来自己都嫌矫情。想想还是继续当一个行动派——夜晚那么黑,让她充满勇气,她攀住他的脖子,将他用力拉低,重新找到了他的唇。   事不过三,这次她保证不煞风景。   一刻钟后,柏钧研回到自己的帐篷。安迪正在整理从火场中抢出来的行李,似乎弄丢了什么重要东西,看起来有点烦躁焦虑。阿汤拿着一件烧坏的衣服长吁短叹,看到柏钧研,微微一愣:“钧哥,你脸怎么了?”   柏钧研掸了掸脸上的灰:“被猫挠了。”   确切说,不是挠了,是被人用巴西柔术直接按在地上摩擦了。怪他没把持住,本想着要温柔点,慢慢来,别把那胆小鬼吓跑,谁知道小姑娘突然那么主动,又香又软,刺激太大,一激动他就把人给按床上了。   然后他就被人给按地上了。   “猫?野猫吗?要去医院打针吗?”阿汤大惊。   柏钧研摆手:“家猫,没事。”   家猫一整晚都没有睡好。   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坐在柏钧研的身上,动作标准锁住了他的咽喉,要是给吴叔叔看见,一定会鼓掌给她叫一声好。听见男人的痛叫她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慌慌张张把人从地上拉起来,想看看有没有把他弄伤,却被他蒙头蒙脑用被单裹住。微弱光线从天窗照进来,他将她放在床上,目光深深看她,然后无奈一笑,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便和她道了晚安。   他的声音不冷不热,是不是生气了?   赵亦裹着被单,心里既忐忑又委屈。她当时脑海一片空白,被强烈的入侵感刺激得方向全失,满脑子都是他的唇舌,他的手指,都在去往不该去的地方。   回想起来都叫她脸红。   第二天去吃早饭的时候,赵亦的委屈已经全部变成了忐忑。   她一直记得周铭诚的话,说她神经兮兮,反应过度,排斥身体接触到病态的程度,但凡正常男人都不会愿意跟她谈恋爱。   赵亦一步步走向早餐厅,连人带影子都灰暗了起来。   早餐厅就在外景地的山脚下,当地居民开的小餐馆,有做得极其地道的“孟亨噶”,被剧组包下提供每日三餐。赵亦到的时候人都已经坐齐,放眼一看,只有柏钧研旁边留有空座,她低着头走过去,才刚坐下,脸开始发烫。   “小赵,昨晚吓坏了吧,来,多吃点肉补补!”   陈导表达关爱的方式充满长辈风范,用各种肉类将赵亦的碗堆满。赵亦埋头苦吃,碗却始终不见底,肚子已经撑得有点难受。当地经济欠发达,街上满是乞讨的儿童,浪费粮食实在罪过不浅,她对着剩下的半碗鱼汤米线发愁,忽然旁边伸过来一只手,不动声色拿走了她的碗。   柏钧研三两下吃完碗里剩下的米线,动作自然,旁若无人,以至于同桌人都没发现这边的小动作。陈导正津津乐道讲述剧组失火的故事,说黑泽明导演拍《罗生门》时,两次遇到火灾事故,当时拍电影还用胶片,可比他们要惨得多,随后将目光转向柏钧研:   “咱们这男一号,相当可以,现实版叶靖。”   赵亦在柏钧研拿走她的碗时已经慌得面红耳赤,这人还不罢休,一边接上陈导的话,一边在桌下悄悄握住她的手:   “胶片烧掉可以再拍,人却是无价之宝。”   话音淡淡,只有赵亦听得懂其中暧昧。陈导竖起大拇指:“多亏你当机立断,再晚一点人就救不出来,小赵,快跟你救命恩人喝一杯!”   当地佤邦爱喝自酿的水酒,清凉香甜,度数不高,竹酒筒盛上,普通人一口气能喝好几筒。赵亦挣了挣被握住的手,没能挣开,红着脸拿起竹酒筒,朝柏钧研举了举,正要饮下,被人凌空夺走了酒杯。   “她不能喝酒,”是一直沉默不语的颜忱书,“我代她谢过师兄。”   颜忱书将酒饮下,斟满,再饮,连续三杯,诚意十足。柏钧研淡淡看他一眼,缓缓饮下杯中酒,然后看向赵亦:“你欠我一杯。”   一个目光深沉,一个面红如醉,这一丝暧昧终于被旁人捕捉到,大家纷纷开始起哄:   “哎,小助理,光喝一杯可不行,救命之恩必须以身相许。”   “多少人想对钧哥以身相许,你可千万把握住机会。”   “不用紧张,我们口风都紧,这里也没有狗仔队。”   “这新闻值得一卖,《麻雀变凤凰》《小助理的逆袭》《是谁终结了娱乐圈黄金单身汉》。”   “等等,你们当我mia姐不存在?”   mia也笑嘻嘻掺上一脚,大大方方一摊手,故作苦闷:“我特意从英国回来,以为可以破镜重圆。”又拍了拍赵亦,“柏太太可不好当,这段时间我被人骂到不敢上微博,家里还收到恐吓信。”   大家话锋一转,去聊私生饭、跟踪狂与恐吓信。柏钧研笑着看一眼赵亦,出于意料发现她面色雪白,不由捏了捏她的手。   赵亦一震,轻轻将手从他的掌心抽开。   昨晚她只顾图一时痛快,却把重要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她的身份,至今她都没有和他坦白。他的身份,也不允许他们谈一场普普通通的恋爱。   柏钧研在溪边找到了赵亦。   他“差点被非礼”的那个溪边,小姑娘厉害,抓蛇抓得轻车熟路,难以想象她是如何度过自己的童年。   他迫不及待想要听她讲述自己的童年。   但她叫他过来,明显是有别的事情交代,脸色凝重得让他害怕。他故意做出轻松气氛,轻轻一搂她的肩膀:“娘子,唤为夫过来何事?”   她忙不迭挣开,四下看看,严肃对他告诫:“小心被人看见。”   “怕什么?正好昭告天下,柏太太已有其人。”   赵亦一愣,心中甜涩相伴。他和周师兄云泥之别,一个遮遮掩掩一直暧昧,一个坦坦荡荡真诚以待。然而这段感情中,她是隐瞒良多的那一个。   “有话跟你说。”   “什么话?这么严肃……我好紧张……孩子是我的?”   赵亦一腔沉重被他彻底搅乱,红着脸瞪他,半晌才说:   “我有很多事没有告诉过你。”   “有一辈子慢慢跟我讲,不着急。”   也许你听完根本不想跟我过一辈子……赵亦掉开目光,尽量平静地开口: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一个人生态度积极向上的穷人家孩子?其实不是。我出身很好,学历很高,曾经过得很风光,老天给了我一手好牌,但我完全不会打,把人生弄得一团糟。我既不积极也不向上,活到26岁还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做什么,人生的意义在哪里。我有严重的心理缺陷和情感障碍,情商很低,没有社交能力,几乎没有朋友,连我爸都不喜欢我,从来就没喜欢我……我是一个很糟糕的人,完全不值得你喜欢,你喜欢的,从头到尾只是一个假象。”   赵亦垂着头,不敢看他的脸,但他不打算放任她逃避,将她拉到他面前,郑重其事说:“赵亦,你看着我的眼睛。”   她最害怕和人目光对视,但他的语气告诉她,如果这次逃避,可能再也不会有下一次。于是她挣扎着抬起脸,胆怯又期待地看向他的眼睛——她好像从来没有认真看过他的眼睛。   “谁告诉你,你是一个很糟糕的人?”他的目光那样深邃,“这人大概是个瞎子,或者没有心,或者完全不爱你。”   “我不知道谁会舍得你对这么残酷,但你不是他所讲的那个样子,也不是你所想的那个样子。你在最迷茫的时候都不会迷失,不会消沉和堕落,甚至不会哭泣——假如那天夜里我没有出现,你大概连眼泪都不会掉一颗——你会继续前进,勇往直前,既不低头也不屈服,因为你聪明又坚定,勇敢又善良……相信我,我的小姑娘,你美好得超乎一切人的想象。”   他伸出手,将她细软的头发揉得纷乱。   “不管你手里拿的是怎样的牌,我喜欢的是那个打牌的人,和牌无关。” 第54章 国王   赵亦没想到, 她如履薄冰,如临大敌, 将最糟糕的一面展现在柏钧研面前, 对方居然毫不在意,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抓住重点。   “我小时候, 是个假小子,每天爬树翻墙,连洋娃娃都没玩过, 所以到现在都没什么女人味。”   “嗯, 你身上总有一股奶味。”   “……”   “我一直跳级读书,周围没有同龄人, 所以心理发育多少有点不健康。”   “真好,完全没有早恋的机会。”   “……”   “我单亲家庭长大,和父亲关系并不亲密,还经常挨揍, 有些恐惧男性,而且害怕身体接触。”   “所以, 昨晚那个是你的初吻?”   “……”   他步步紧逼, 越说越不正经,赵亦红着脸后退,几乎快要掉进溪里。   她用双手抵住他的胸膛:“还有……你身份特殊……在事业鼎盛期突然曝出恋情,对人气会有不利影响……你的粉丝会有很大意见, 经纪公司也会……数据表明……”   数据消失在他的唇齿间, 男人将紧张兮兮的小姑娘揽进怀中, 不由分说就是一个吻。等这个吻结束,赵亦已经忘了原本要说的话——他像一串病毒代码,迅速摧毁了她精密严谨的计算系统,夺取了对她的控制权。   “你吃了什么?怎么这么甜?”他抵住她的额头轻声问。   “没吃什么……”   “生来就这么甜?”   “可能是……糯米小圆糕……淀粉……分解成了葡萄糖……有五个以上羟基……单糖的羟基越多……口感越甜……”   她结结巴巴回答问题,像课堂上被抽查到的小学生。他抱着她大笑,吻她的额头,再吻她的眼睛,问她怎么这么可爱。   这个男人觉得她可爱。   赵亦趴在他的胸前,听着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忐忑渐渐消失。他身上有熟悉的雪松气息,让她仿佛置身于极地的小木屋,外面风雪肆虐,但屋子里烧着一炉火。   “我害怕。”她趴在他怀里,过了很久,小声道,“光是想象就觉得困难重重,我一个都应付不来。”   “没有什么是你应付不来的。”   “真的害怕。”她用手指轻扯他的衣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摆出撒娇的姿态。   “别怕,”他看了衣袖上细白的手指,嘴角勾起,“我陪着你,我们一步一步,慢慢来。”   他们开始了隐秘的恋爱。   白天故作疏远,仿佛只是普通工作关系。到了晚上,他给她的房间打电话,陪她聊天直到深夜。   聊得内容并不旖旎,不过是彼此的童年,曾经的经历,她连多听两句情话都羞涩得不能言语,于是他徐徐图之,循序渐进打开她的心。   渐渐理解了她之前对他的抗拒。   一追逐她就逃跑,一表白她就退缩,因为她在感情方面有极大的不自信,像软体动物拼命长出了硬壳,她所有外在的强硬和冷漠,都在保护内里的怯懦和自卑。   理解之后,越发觉得心疼。   更觉得庆幸,她对他主动伸出了手,如今想来简直就是奇迹。他的这个小姑娘,想要从不敢说,委屈从不会说,根本不懂得主动表达内心感受。   好在他有极大的耐心,去慢慢猜测和印证,包容和探索。   赵亦从浴室出来,被阳台外的清凉夜风吹得一愣,进去之前她明明关好了门。   随后便看到靠坐在写字台边的男人。   长腿交叠,姿态优雅,衬着身后飞舞的白纱帘,这一幕美好得可堪入画。可这里是她的房间,他居然从隔壁阳台直接翻了进来……赵亦将浴袍系紧,连脚趾都要羞红:“你疯了?”   他走过来,接过她手中的毛巾,扣在她头上给她擦头发:“你没接电话。”   他的神态动作如此自然,好像在照顾一只宠物猫,她平复了一下呼吸:“刚才在洗澡。”   “嗯。”他目光掠过她沁着细密汗珠的鼻尖,被热气蒸得粉红的脸颊,“还以为你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   他不答,推她到镜前坐下,拿起吹风机给她吹头发。赵亦看一眼镜子,脸几乎要滴出血,她浴袍底下什么都没穿。   偏偏他慢条斯理,将她的长发一丝丝吹干,关掉吹风机,才继续方才的对话:“我猜,是因为白天的戏。”   “什么戏?”   “你要求加的戏……”   柏钧研几乎都无奈了。小姑娘一脸公事公办,和陈导建议要加一场激情戏,以增强故事的完整性,并拍摄过程中一遍遍要求他“再动情一点”。最后他不得不要求清场,将她从影棚赶了出去,才完成了这场让他提心吊胆的拍摄。   果然,效果是让她满意了,满意完了人也不对劲了。   非常轻微的不对劲,如果不是他,可能都感觉不出来:她还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只是拒绝再与他进行目光对视。他越想越觉得慌,以至于忍不住趁夜翻进女生房间,简直就像一个登徒子。   他弯下腰,从背后搂住赵亦,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从镜子里看着她的眼睛。   “这种戏份都会用到替身,我们穿得整整齐齐,我几乎都没碰到她。”他耐心解释。“镜头只捕捉面部表情。”   她不自然地移开目光。问题就出在你的表情,居然演得那么到位,她在场的时候他还不太放得开,但最后完成的那一条,分明就是真的动了情!   “你演得很好,比前几天好很多,你是一个好演员。”   赵亦干巴巴道,内心也明白自己很没道理——既希望他演好,又希望他演不好,这种矛盾情绪对她来说根本就是恋爱中的小学生遇到了大学奥赛题,她不会解答,只觉得难受憋屈。   胸口堵着一大团不明物,看到他出现,堵得更厉害了。   “赵亦,我走方法派,不走体验派,你知道的吧?”他揉了揉她顺滑的头发。   “知道啊。”她垂下脑袋。方法派人戏合一,比如说,要拍悲痛,就让演员重温曾经悲惨的自身经历,用过去记忆替代现实来入戏……她不想知道他是怎么入的戏,但控制不住要去想,是不是他在当初,和mia曾经有过那样炽烈的回忆……   镜子里,小姑娘的脸越来越黯淡,已经能明显看出不高兴……是个进步,又愿意在他面前展露情绪了。柏钧研笑着摇头,将她从椅子上抱起来,抱到床边坐下,放到自己膝盖上。   “你以为,我当时心里想的是谁?”   赵亦被抱起来的时候差点叫出声,她用手拢紧浴袍,紧张地看着柏钧研,好久才理解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脸腾地就红了。   “你以为,我每天夜里想的是谁……”   这句话被她用手堵了回去,手却再也抽不回来,被他握住细细亲吻,吻每一根手指,最终按捺不住移上了她的唇。   他们谈着一场地下的恋爱,越压抑便越甜美,他总是找一切机会在暗地里偷香,匆忙又短暂,像这样深入热切的亲吻几乎从未有过。她需要抚慰,他何尝又不是,担心她再次退缩,担心她拒绝沟通,担心她又消失不见了。   这一次,和之前那些都不一样。   能感觉到他的急切与躁动,迫使她松开齿关,承受他长驱直入的掠夺,而她一时竟然顾不上羞涩,以同样的躁动和期待一遍遍确认——是的,他是渴望着她的。   吻到颈项的时候,他忍耐地刹住了车。   小姑娘乖得超乎寻常,被他压在床上深吻,居然一动不动,甚至张开双臂搂住了他的腰背,那个经典的树袋熊姿势——可见白天真的受了不小的委屈。她受委屈的时候从来不动声色,也不会耍性子,只是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只有当你弯腰把她抱起来,问她疼不疼,她才会沉默着点点头。   特别好哄,特别容易满足,因为从来没有人被人用心哄过。   心里软绵绵,又痒丝丝,知道不能再继续,还是忍不住轻咬了一口她的脖子。娇嫩得仿佛一抿就要破,一口下去又立刻泛上激烈的羞红。赵亦轻叫了一声,目光又迷蒙转为清醒,捂住脖子从他怀中挣脱,整张脸埋进枕头,只露出一双红通通的耳朵。   “赵亦。”他摸摸她的头发。   “出去。”她的声音细细生生,埋在枕头里微不可闻。   “不生气了?”   “本来就没生气……”   是没生气,但是会把自己封闭起来……柏钧研后怕地揉揉她的脑袋:   “下次觉得不开心,告诉我。想要什么,跟我说。不会伤害你,不会不管你,你是我女朋友,有权利对我提任何要求,记住了吗?”   赵亦埋着脸,胡乱地点着头。   “我就这么一个女朋友,你可别把她闷死了。”他声音里含着笑。   “你先出去好不好……”她的声音有点像在撒娇。   “那我走了,一会儿给你打电话。”   “好……”   他们住在相邻的两个房间,背对背靠着一堵墙,用酒店内线打电话。   和她交往,一切都需要慢慢来,让她适应他的声音,气息,身体,灵魂,全部存在。他第一次给她通话,两个人只是彼此说了一声晚安,连续这样说了一个星期,她才慢慢开始谈及自己的心情。到现在,她已经可以和他长篇大论。   “因为喜欢这个故事。”她解释为什么她有那些坚持,哪怕心里难受,也不愿意破坏故事的完整性。“让我想起我自己。”   “叶靖吗?”   “嗯。出身很好,学业不错,上天给他发了一手好牌,却不知道该怎么打。他来边疆的时候,内心很迷茫,就像我在竖街镇。在别人眼里,可以非常轻易登上巅峰,达到某种意义上的成功,但对于他自己来说,并不存在任何意义。他浑浑噩噩,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按照别人的心意生活,忽然有一天,因为一个契机,看到一个全新的世界。他的心灵受到了震撼,在老队长因为救他牺牲的那一刻,他就重生了……就好像,过去几十年从来没有真正活过。”   “你也觉得,自己过去那么年,没有真正活过?”   “嗯。只是在赚钱,讨别人开心,没有从中感觉到乐趣和意义。”   “现在呢?”   “想让大家知道有这样一个故事。想对世界好好讲述这个故事。”   “有梦想了?想当导演?”   “不知道……没那么具体……”   “他们叫你迈达斯。神话里的国王,可以点石成金,在认识你之前,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女子。”   “碰巧罢了……数字、模型、数量分析……这些事我确实很擅长,比一般人擅长得多,但并不代表我喜欢。其实在认识你之前,我的字典里没有喜欢这个词。”   “这是在跟我表白吗?”他在电话那头轻笑。   “……才没有。只是有点好奇和羡慕,你怎么有那么多喜欢的东西?”   “因为我善于发现。”   赵亦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清扬的虫鸣,想,谢谢你,在一片狼藉之中,发现了我。 第55章 小颜   《狼牙》剧组在孟钦待了整整三个月。   陈冀才有艺术家式的偏执, 一切讲求“实地”和“实景”, 使他的画面偏重原始粗粝的质感,充满生活本真的味道, 赵亦渐渐觉得,叶靖这个男人, 是真的存在过。   就生活在这座没落凋敝的城市, 租了一间小屋,每天早晨推门出去, 穿过沿途乞讨的孩童, 大口吃一碗米线, 抹一抹嘴角,然后混迹于市井。他将头皮刮得发青,皮肤像当地人晒得黑亮, 讲一口地道方言, 与所有贩毒组织的暗线都能搭得上关系,再没有故人能认得出,这是京城那位金尊玉贵的叶家小公子。   曾经他一夜看尽长安花, 却在故事的最后, 义无反顾与黑狼同归于尽。   手雷炸响的时刻,他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山川以远,那里是国门所在。是鲜花遍地的云南,游客在步行街和摊贩讨价还价, 姑娘穿着鲜艳的衣裳高高举起自拍杆。是一群他不认识也不认识他的人, 无知无觉穿梭于日常琐细之间, 与深渊擦肩而过,再平安地回到他们的日常生活。   因为有人默默守在了深渊。   赵亦在车上看现场粗剪,边看边用手指悄悄擦眼睛,很快手机跳出信息,柏钧研从前排座位回头,状似无意看了她一眼。   赵亦躲开柏钧研的视线,将脸刻意埋低。孟钦不是旅游城市,他们就算共同出街也不会有曝光风险,但一回到祖国大地,和明星恋爱的压力立刻显现出来。这男人走到哪里都自带聚光灯效应,剧组巴士随意在街边停靠,都有人举起手机对准窗玻璃一通狂拍。   赵亦把脸埋得更低。   ……居然叫她……宝贝……   赵亦一头扎进前排座椅,坐在身旁的剧务看她满脸通红缩成一团,问她是不是不舒服,这时手机又震响。   赵亦对剧务笑笑,若无其事直起腰:“没事,中午吃辣了,刚才有点胃疼。”   柏钧研淡淡瞥她一眼,满意地转过头去。   赵亦忍无可忍关掉了手机。   到了机场,果然分道扬镳,连说句话的机会都找不到,眼看他被一群人簇拥着消失,赵亦怅然若失。边境小城如同世外桃源,每日朝夕相处,理所当然适应了彼此的存在,回到现实中才发现,他们之间有险阻重重。   三小时后飞机落在北京,时近黄昏,扑面而来一重重灰败的空气,心情也一径低落。她有男朋友了,是个明星,这种话怎么和她爸开口?而他那边,如果恋情暴露一定面临极大压力,他非常极端的粉丝,天天到mia微博问候“老女人,丑女人,怎么不去死”,她和mia差不了两岁,外形更是乏善可陈……   赵亦边走边出神,一不留心撞上前面一辆车,车门开启,少年冷冷一张脸:   “上车。”   颜忱书出道半年,人气飞涨,但在柏钧研面前还是没得看。粉丝和记者追着巨星一窝蜂走了,显得小鲜肉这边一片冷清。   “都不送你回家?”少年冷嗤一声。   “……谁?”赵亦装傻。   “姓柏的。你该不会以为,他跟你来真的吧?”少年继续冷嗤,“也不掂量一下自己身份。”   赵亦转头看了一眼颜忱书,心里是有点惊的,态度却一如既往平静,完全没有被他刺激到,反而让他更加恼火。   “同一个剧组,睡来睡去正常的很,哪个男一号的房间半夜没有人敲门?你别太当一回事,这个圈子脏的很,都吃快餐,不讲感情。”   “你也在这个圈子。”赵亦淡道,“别把自己也绕进去。”   “我又没说我干净!”   少年突然激动,白净的脸涨得紫红。他一贯爱干净,不管在竖街镇还是孟钦,条件多紧张都一天洗两三回澡,身上总带有清新水汽。赵亦也不知道这是触到了他的哪根神经,合上嘴不再言语。   这段时间她沉溺爱情,确实与小朋友关系疏远,而他对她似乎也远不如之前亲近。   “还是趁早离开吧,这圈子不适合你。”等情绪平复,他再开口,这次改为劝导。“我可以给你钱。”   “……我不需要你的钱。”赵亦无语。   “你跟着姓柏的,不就是为了钱?为了满足虚荣心?他还能给你什么?能娶你吗?你这跟被人包养有什么区别?”   “……”   “不管他能给你什么,我都能做得到,总有一天我会比他红,比他有钱,比他更有本事。”少年突然握住赵亦的手腕,手掌冰凉,微有汗意,像某种缺乏阳光照耀的水生植物。“不会很久,你等我,总有一天……”   赵亦看着少年微红的眼睛,长久以来的猜疑终于落到了实处。她伸出手,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移开。   “谢谢你。但我和他之间,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他不可能真的跟你在一起!只要有邹燕在一天,就不可能!”   “邹燕?”为什么突然提到了邹燕?   “你以为他们什么关系?你以为他们之间能干净?”少年的眼睛红得吓人,“这个圈子有一些你想都想不到的潜规则,永远不可能被打破!”   赵亦愣愣看着颜忱书,他看起来像一个病人,以前她从未注意过,少年清澈的眼睛里,有那么多暗藏的惊恐、绝望和厌恶,像来自中世纪的黑死病人。   “小姐姐,”他含着泪的眼睛转向赵亦,这次牵住的是她的衣角,乞求的姿态,“你走吧,你这么干干净净的人,我不想看见你变得和他们一样……”   赵亦皱眉,想拍一拍少年的背——他突然趴伏在自己的腿上,陷入歇斯底里的哭泣,司机目不转睛开着车,似乎对这一切司空见惯,似乎这种情绪的崩溃是家常便饭……   但是她想,还是不要继续给他更多期待才对,这个对她暗藏了心思的孩子。   于是她将衣角从他的手心慢慢扯开。   “我不会变得和谁一样。在任何时代,任何环境,只要你愿意,都可以坚持自己的本心。别哭了颜忱书,我做得到,你也一样做得到,勇敢一点。”   ……   赵亦回到程小雅家,一摸一手灰,里里外外开始做清扫,刚扫了一会儿,。   想也没想就点了同意。   出现在镜头中的是柏钧研卧室,男人的声音由远及近,说他待会儿要出席一个活动,不确定衬衫应该选哪个颜色。赵亦一愣,下一秒,镜头一转,她已经和八块漂亮的腹肌面面相觑。   柏钧研一脸坦荡,只穿运动短裤站在镜头前,一手拎一件衬衫,让她赶快选一件。   “你不是有造型师?欢欢老师呢?”赵亦脸爆红,做贼心虚挪开了目光。   “我都有女朋友了,还要什么欢欢老师。”   赵亦伸手胡乱指了一件,等他将衣服套上身,扣子一颗颗扣好,才重新看向镜头。   ……却擦不掉脑海中那一幕!高清摄像头照相式记忆,她现在能隔着衣服描摹出他身上的肌肉线条走向,人鱼线漂亮得像是ps过,脐下一线青色毛发……耳边突然响起程小雅在看《五十度的灰》时发出的尖叫:“看这一线青!**旺盛的标志!导演好样的!选角真给力!”   “在想什么?”   柏钧研穿戴完毕,衣冠楚楚,禁欲系气质再次显现。赵亦脸已红透,完全无法与他对视。顾左顾右,想起来要问关于颜忱书的事。   “是有一些传闻。”柏钧研微微皱眉,“方玉隆那个人,一贯不走正道,小颜从方氏出道,估计很难不被染指。”   考虑到赵亦在这方面的承受力,柏钧研已经把话说得十分委婉。江湖传言比这可怕,说那孩子有一次被紧急送医,弄得浑身青紫,某处血肉模糊不忍卒视,而他父亲是烂赌鬼,只要了一大笔钱,就把这件事轻轻揭过。   “这种人渣,为什么还在浪头上蹦跶?”赵亦皱眉。   “关系深入,盘根错节,资源又多,一般人掘不动他。”   “得让小颜尽快脱离。”   “我一直试着让他接触旁系资源,但方玉隆若不放人,很难。”   赵亦这才觉得自己和颜忱书那番鸡汤灌得多站着说话不腰疼,眉头越皱越紧,柏钧研叹一口气,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媳妇儿,难得有时间通话,真的要一直讨论别的男人吗?”   “谁是你媳妇儿……”   “童养媳,吃我的穿我的,娃都没生一个,就想耍赖皮?”   “……”   赵亦再次关掉了手机。   ……   吃他的穿他的,这话确实没有说错。   柏钧研一夜之间接手了赵亦全部的生活起居,一日三餐送到手边,讲究营养均衡搭配。衣服一套套往她家里寄,讲究风格自然甜美。赵亦半个月内胖了五斤,一扫性冷淡风格的打扮,以至于见到程小雅,双方都没认出彼此来。   程小雅孕五月,肚皮已经初见规模,站在大溪地的机场给赵亦接机,肖湛小心翼翼在一旁伺候。孕妇那种狗也不是猫也不是的矫情劲,连赵亦都看不下去,偏偏肖教授甘之如饴,好像要把过去那些年对程小雅的亏欠都补回。   事到如今,赵亦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最圆满的结局。   “你变这么漂亮,胸都变大了,一定是在谈恋爱,瞒我瞒得这么紧,有了男人就不爱我了。”   程小雅趴在肖湛肩膀呜呜哭,肖湛无声做口型,“顺毛摸”。   赵亦伸手摸了摸小雅,再心虚地低头看一眼自己。   “我……晚上慢慢告诉你……” 第56章 夜袭   柏钧研坐在录影棚, 灯光打得强,表情却寡淡, 收在镜头里分外醒目, 明眼人一看即知, 大明星今天不高兴。   邹燕捏了捏眉间。   多少年没见他这么任性过了?她指东,他往西。她说精力多放在即将上映的《大漠孤烟》,他一门心思宣传刚刚杀青的《狼牙》。一部从导演到题材都没有爆点的影片,联合传媒根本没打算投入资源在其中, 甚至根本就没打算让他接拍,偏偏柏钧研坚持己见, 若不是恰逢合约期满的敏感时期, 公司根本不会同意他这样自作主张, 档期一占就是小半年。   就当给他放个长假,邹燕安慰自己。   但这放假归来,也该做点正经事了。《大漠孤烟》是联合出品, 除了联合制片还有方氏影业,两家都对之寄予厚望, 宣发资源拼命往下砸, 期待能在暑期档完爆其他影片,谁知柏钧研根本不配合宣传,绯闻不肯炒,微博不肯发, 开口闭口“请多期待我的下一部作品”, 简直就是砸场子行为。   今天的场子砸得格外彻底。   两岸三地著名娱乐访谈类节目, 收视高,受众广,所有新影片、新唱片、新人出道都要挤上来亮相。《大漠孤烟》上映在即,尤其最近还出现意料之外的舆论危机——原著兼编剧李心怡被爆抄袭,原作者呼吁抵制电影,在微博上引起不少讨论,正需要通过节目做一些澄清。   整个采访流程由邹燕亲手设计。   先让李心怡正面回应,指出传言不实,她的原著小说只是致敬和模仿,毕竟太阳底下永无新事,悲喜剧总共也就那几个模板,如果说她是抄袭,古往今来多少人抄袭了《灰姑娘》和《罗密欧与朱丽叶》?   等这套逻辑建立完毕,再让团队主创出来讲述拍戏艰辛,引导舆论将电影与原著区分对待,尤其主角,粉丝众多,一呼百应,被抄袭的那部小说并不太红,就算有抗议的声音,也很快湮没在明星粉的声援里   邹燕谙熟人心,知道这一遍组合拳打完,基本尘埃落定。   一切照剧本走,李心怡长相甜美,口齿伶俐,颇有大学辩论队美女辩手风采,一套说辞讲完,已经让人觉得那个状告抄袭的作者其实是在借机炒作。接着林倩迪讲了自己吊威亚差点摔伤的故事,一开始还津津有味,无意中瞄到柏钧研似笑非笑的脸,突然一阵心虚,讪笑两声,草草收了尾。   然后话筒就递给了柏钧研。   他接过来,半天没有开口,邹燕已经觉得不妙。开口时忽然一笑,邹燕更是警铃大作,果然,他的开场白和预定的并不一样,他说:   “我看过调色盘。”   调色盘是近年很火的一个词,指的是将两部作品进行对比,以不同颜色勾画雷同的情节和字句,作为抄袭的证据。由于近年影视圈大现ip改编热,很多从前圈地自萌的小说进入了公众视野,加上版权飞涨,利益牵扯,爆出大量作品抄袭的纷争。然而国内对著作权的重视远不如海外,原作者往往只能通过发布调色盘的方式争取舆论支持,再考虑诉诸法律手段。   《大漠孤烟》之所以会被抵制,就是因为出现了证据确凿的调色盘。   李心怡脸色发白,惊慌地看着自家爱豆。她进剧组之后,拼命试图与柏钧研相熟,发现他看似温和可亲,实则拒人千里,尤其面对狂热粉丝,始终保持适当距离,她碰了几回钉子,便老老实实消停了下来。   却没想到他会私底下关注她的事。   更没想到会是这种丢脸的事……   “以我个人判断,”柏钧研淡淡看一眼李心怡,“抄袭无误。但我尊重法律,希望原作者能早日和李小姐对簿公堂,好让我决定是否继续出席接下来的宣传活动。在此之前,做任何表态都不妥当,毕竟作为公众人物,尤其对青少年行为影响深远的公众人物,一举一动都需要谨慎。参与宣传对原作者不公平,不参与对电影主创团队和投资人不公平,如果非要让我权衡,著作权比商业利益更值得维护。这就是我的意见,估计一句都用不上,抱歉,劳烦剪掉这段,将我跳过,谢谢。”   摄影棚内哗然一片,主持人完全不知如何接腔,柏钧研放下话筒,看了一眼观众席上的邹燕,眼神没有一丝烽火气,邹燕却忽然觉得,这是正式与她宣战了。   他不会再听进去她说的任何一个字。   鲜红指甲陷入掌心,忽然,手机一震,进来一条发自陌生号码的彩信,配发文字:“我知道在缅甸发生了什么”。   她点开了那条彩信。   照片加载得很慢,像荆轲刺秦,令人焦急,等到最终图穷匕见,邹燕呼吸一滞。   啪,指甲断在了掌心。   ……   柏钧研下了通告,居然没看见邹燕,心下觉得蹊跷。安迪也不见人影,电话始终不在服务区,他耐心等了一刻钟,让阿汤给他留了信息,自己先回了家。   算一算时间,大溪地已经过了午夜。赵亦去南太平洋的小岛参加程小雅婚礼,走了一个多星期,不但空间有距离,时间也有距离,两边又都日程繁忙,他已经很久没能和赵亦通上视频。   正想着,。   信号不好,影像停滞,却正好让他把人看个仔细。赵亦骨架小,稍微长一点肉便十分明显,小脸带点婴儿肥,脸颊嘴唇也有了血色,穿白色睡衣,扣子扣得整整齐齐,从雪做的小人变成棉花糖做的小人。   看得他心痒,牙更痒。   “这么晚还不睡,再扣1分,本周分数已经扣完,要怎么惩罚你?”   他从一日三餐管到作息起居,还执行奖惩制度,简直让赵亦觉得自己回到了幼儿园。但他看她的眼神却丝毫不幼儿园……赵亦压抑住脸热,和他说正事。   “你拒绝给《大漠孤烟》站队?”   “你怎么知道?”   “网上都传开了。”   柏钧研那段话是被剪了,但详细内容却被在场其他人传出,原本大ip抄袭就是热门话题,再搭上柏钧研的惊人流量,瞬间上了热搜。   “林倩迪和李心怡的粉丝炸了,在你微博底下骂你自私。”   “嗯?你经常看我微博?”   “……我觉得有人煽动挑唆。”   “从什么时候开始偷偷关注我的?说起来,那个‘柏哥哥啃过的瓜皮’,真的不是你?”   “……有几个id,明显在带节奏。”   “喜欢听你叫哥哥,再叫一次。”   “……柏钧研,我跟你讲正经事!”   “好,很正经对你说,想听一声哥哥……”   赵亦切断了视频。   很快她又拨过来,看来是真在意这件事,柏钧研笑,看着她欲言又止的脸:“别太在意,这次不只是因为报复心。”   赵亦眨巴眼睛,点点头,等待他的下文。   和他在一起真的很合契,很多话不用她说出口,他自动就能读懂。她确实有些担心他是在替她报复李心怡,这男人的报复心比她想得要重得多,前两天刚给了周铭诚一个下马威——周铭诚加入了方氏影业,在市场上抢人抢得很凶,导演、编剧、演员、项目……都想替他主子网罗至麾下。然而友善的橄榄枝伸向柏钧研,却被他当众下了脸,对着一堆媒体和自媒体说,有周铭诚在一天,他不可能与方氏合作。底下闪光灯几乎闪疯,问他到底什么原因,人家微微一笑:“陈年旧怨,不想再提”。   这件事无疑极大影响了周铭诚的市场声誉,而他就算想破脑袋都不会明白,他何时何地因何原因与这位国民偶像结下了“陈年旧怨”。   “你觉得,《大漠孤烟》的剧组和演员,无辜吗?”柏钧研问。   “事先不知道,当然无辜。”赵亦实话实说。   “现在知道了。”   “但是成本已经付出,箭在弦上,不能不发。”   “抄袭之作的影视版权大获成功,你觉得,会给市场带来怎样的影响?有钱赚就好,如果所有人都抱着这样的态度,每个人都想着取巧、复制、抄袭,不出十年,我们将再也看不到任何有灵魂的原创作品。”   “那是法律需要解决的问题。”   “你知道的,在新兴市场,很多时候,法律比市场滞后。”   赵亦沉默,他说得对,这是她投资失败的根源,这是一个混乱如战国时代的成长型市场。   “但你也没错,剧组和演员是无辜的,所以我能做到的,就是拒绝发声。我确实无法大声反对,但更不能大声支持。顺带,”他耸肩,“我也不喜欢那位编剧小姐。”   “陈年旧怨?”赵亦有点脸红。   “嗯。”   “我真的不在意……”   “你确实不用在意。这些人,不会再有机会接近你。”   ……   直到深夜,安迪也没有音信。这家伙年纪越长越不靠谱,同样的事在孟钦也发生过一次,独自跑去娱乐场所野了大半宿。柏钧研将门直接扣上,没有卡防盗链,防止他半夜进不了屋。   却没想到,半夜进来的另有其人。   醒来之前柏钧研一直在做一个梦。说是梦,身在其中却不辨真伪,因为这个场景确实发生过。是孟钦山区的佤邦山寨,赵亦去寻觅拍摄场景,他放心不下,待拍摄结束,悄无声息跟了过去。那一夜天气绝好,晚空明蓝色,似一弧倒扣的水晶樽,映着篝火间跃动的青年男女,他找了半天才看到赵亦,一时目眩神迷。小姑娘穿紧窄上衣,佤邦筒裙,露一截雪白肚皮,混在蜜糖肤色的当地少女之中,像夜海中浮出的一条人鱼。   她在体验佤邦青年特殊的恋爱方式,“串姑娘”,这一幕将会被用进电影。   与其他少女一同侧卧于席上,等待青年男子逐一前来倾诉衷肠,若有心仪对象,便转过身来,面对男子的方向,若不中意,任凭对方唱多少情歌,都只留给对方一个背影。   她没料到他会来。   他开始给她念诗的时候,明显看到一层薄红浮上她的后颈,而后越来越深。诗本身并不露骨,是唐代的催妆诗,或者是其中意味令她羞涩……   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   念到这一句他伸手,将她翻过身来,周围响起善意的吆喝和鼓噪。赵亦直接将脸埋进他的胸口,直到被他抱上旁边的竹楼,都始终没有抬起脸。“串姑娘”允许青年男女睡在一起进行“梦卜”,按照习俗,他们将在竹楼**度一夜。   梦从这个时候开始走向失控。   “梦卜”时严禁未婚男女发生关系,他那一夜入乡随俗,便也虔诚无比,连吻都只是浅尝而已。但在梦中,赵亦却一反常态地热情,小手似游鱼探进他的衣服,一路燎原,迅速烧向了最灼热的所在……   柏钧研喘着粗气醒来,闻到熟悉无比的香水味。意识清醒的瞬间,光裸的女人被他从身上掀到床下,台灯亮起,被子甩在女人身上,盖住了她的身体和痛吟。   柏钧研将衣服穿好,检查了一遍周围是否有摄像装置,才对地上的人怒吼:   “邹燕你疯了!?” 第57章 tiare   赵亦没想到, 自己会在有生之年参加一场同学聚会。   毕业十载, 聚会无数,赵亦从来不曾出席, 这次却没成功躲开——程小雅和肖湛在大溪地举行婚礼,又逢毕业十周年庆, 班长一张罗, 所有人南太平洋小岛走起。   坐在一群熟悉的陌生人当中, 赵亦手足无措。   同学聚会这种活动,在她看来根本就是醉翁之意。女同学争奇斗艳, 男同学孔雀开屏, 目的大多不单纯, 有的想压人一头,有的想疏通人脉, 有的想再续前缘, 吃一顿饭下来无数触礁搁浅, 到处暗流涌动,比参加奥运会帆板比赛还累人。   偏偏她失联多年, 一入场就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连一贯眼高于顶的系花都跑来与她叙旧,拉着她左右打量,啧啧赞叹:   “听说你改行搞金融了?名利场出来的, 感觉就是不一样啊!”   系花笑吟吟, 态度比联合国亲善大使还亲善, 赵亦却从其中嚼出了异样。这段时间柏钧研经常给她特训, 和人讲话, 一要分析人物背景,二要分析上下语境,这样才能读懂字面背后的含义。那么——   人物背景:(1)本系系花,舞蹈团团长,从小到大都是风云人物。(2)和程小雅因“系花之争”互别苗头多年,班长力邀之下才同意前来。(3)刚刚结束一场失败的婚姻。   上下语境:(1)程小雅在大溪地风光大婚。(2)在她进来之前,系花和班长兼前男友打得火热。(3)在她进来之后,班长改对她大献殷勤。   小机器人跑完一遍程序,基本确定自己已经得罪了系花姐姐。她礼貌笑笑,没有接腔,打算继续扮演性格孤僻人士,系花却不罢休:   “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名利场’,到底什么内|幕啊?业内人士给我们说说呗。”   那个新闻确实闹得挺大,赵亦这么不闻窗外事的都听了一耳朵。某个投行高层给实习生发短信,“这是一个名利场”,暗示她想拿工作offer必须有所付出。权力寻租,这种故事在任何时代都不少见,但发生在自媒体时代,一切便如雪崩般瞬间高|潮再收尾。实习生把聊天截图发给了微博大v,一夜之间成为社会热点,高层被公司停职调查,实习生获得公平对待,曾经的受害者纷纷站出来申诉……总得来说,社会公平正义得到了弘扬,唯一问题是——该公司乃至整个投行圈的女员工都遭受了池鱼之灾。   系花姐姐问得隐晦,在场的人却都听出了弦外之音。赵亦看起来焕然一新,和当初朴实刻苦的小女生已然判若两人。穷苦女孩登上枝头,还在名利场混得如鱼得水,这背后的故事当然值得探究。但他们有所不知,当初赵亦吃穿都不讲究,并非因为家境贫寒,而是生来就不讲究。如今突然讲究起来,也和名利场没什么关系,只因多了一个充满补偿心理的男朋友——柏钧研养她就像养闺女,还是老来得子掌上明珠的独生闺女,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细,幸亏赵亦心志坚定,否则必然被宠得三观丧失。   延伸一步想,此人教育理念有些问题,将来孩子不能交给他教育。   一群人围着赵亦等听故事,她却从身上的裙子想到了未来的孩子,想得蓦然红了脸。众人见她脸热,以为当真戳到痛点,连忙转移话题,系花笑得温柔可人:   “那些风言风语,我们根本不会信。不过赵亦,投行女不好嫁,混得都是上流社会,容易变得眼光挑剔,你可千万脚踏实地一点,一不小心就剩下了。”   “赵亦还小,不着急。”班长笑。   “不小了,婚姻市场对女性是很偏见的,等你到了我这么大就会发现,高龄未婚,比高龄离异还难嫁呢。”   “婚姻不是市场。”赵亦总算回了一句。   班长从头到尾沉默,听到这句,喜笑颜开,大咧咧一拍赵亦肩膀:   “小丫头还挺懂事,所以,到底有男朋友没有?”   问题问得直接,半天却等不来答案。赵亦支吾半天,觉得程小雅充满远见卓识,第一天晚上听完她的坦白,就给出了两个字的评价:   麻烦。   ……   “麻烦?”赵亦不解。   “现在分手来得及吗?”程小雅目光在她小腹游移,“要是有了就算了。”   “……当然没有!”   “到哪一步了?你这人好封建的,要是睡过也算了。”   “……也没有!”   “咦,不是都三个月了?大灰狼动作很慢啊。”   “……才三个月!”   “那果断分了吧。”   “……为什么?”   “未必能修成正果。就算能,也免不了一番苦修。隐婚你受得了?一个人过情人节,一个人看电影,生病都只能一个人去医院,有男人和没有毫无区别。不隐婚?更惨。一切生活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几千万粉丝,每个都跟你婆婆似的横挑鼻子竖挑眼,觉得有资格对你的婚姻生活指手画脚。还有你爸,你打算怎么跟他说?亲朋好友问你有男朋友没有,你打算怎么说?”   ……   程博士有见地,这事,麻烦。   赵亦搪塞几句,匆匆逃回房间。电脑打开,看看当日票房数据,画几条折线图,心情重新归于平静。   或许迎面大风大雨,但因为是那个人,她宁愿风雨兼程。   思念油然而起,想想一整天没有联系,主动拿起电话拨过去,温柔女声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关机了一整天,是有什么重要通告,被扔进影棚关了禁闭?   正想着,房间响起敲门声。   门外站着高大爽朗男子,一手举着托盘,笑吟吟喊“room service”,又说刚刚看她没吃两口,怕她会饿,重新点了一份餐送来。   点餐就点餐,何故自己送上门。餐盘中还有花朵,大溪地特产的tiare,明亮芬芳,赵亦杵在门口,不知如何拒绝,班长大人已经将花从盘中拿出,别在她的右耳,轻轻说了句“用餐愉快”。转身要走,忽然原路退回,又附耳说了句:   “不喜欢可以少吃点,晚一点要是饿,带你去那家‘血腥玛丽’,号称南太平洋最著名的餐厅。”   这也是大学时代风靡全校的男神之一,篮球打得好,皮划艇队主力,撩妹手段一套套,否则怎么搞的定舞蹈团团长。   赵亦端着餐盘呆若木鸡,不知为何自己灰不溜丢这么多年,忽然开始犯桃花命。   放下餐盘,继续在数据的海洋遨游。《大漠孤烟》刚上映就闹抄袭,她很好奇究竟对票房会有怎样影响,拉出首映日票房排名,再拉出部分相关影院年初以来日票房趋势线,越看越皱眉。   数不对。   捞起手机再拨,还是“已关机”,打开微信想给柏钧研留言,这时房门又被敲响。   赵亦深深叹了口气。   开门,做好无论如何严词拒绝的准备。门开,却看见一身黑衣的男人,扣着鸭舌帽,没有戴口罩,赵亦大惊,伸手将人拉进房间,探头往走廊里看,幸好没旁人。   “你怎么来了……”   话都没问完,人已经被抵在门上亲吻。   吻得深而慢,前所未有的用力,吮得她舌尖都有些发疼。赵亦挣了挣,发出抗议的鼻音,试图伸手推他,推不动,男人沉默而执着,像暗夜里出现的兽,身后拖着磅礴的黑影,将她整个收拢其中。   很奇怪,和平常很不一样。   平常他温和而节制,即使情动也难得恣意,这一回却明显情绪不对。手臂越收越紧,吻得越来越重,自始至终沉默不语,但她却从中读到淡淡黑暗的情绪。狂躁,悲伤,愤怒,还有点难以抑制的慌张。正是这点慌张,让她安静地承受了这个暴戾无比的吻。   柏钧研在她轻柔的回吻中,慢慢平静下来。   深吻变成轻啄时,她发现自己的手指插在他浓密的黑发深处。原本是为了安抚,此时却变成一个难得热情主动的姿势,仿佛无声邀约,于是他应邀而往,沿着耳根一路往下,时而轻,时而重,留下一长串深浅不一的殷红。   这次她成功将他推开。   很快又被捉住,脸朝下丢上了床。她紧张地翻过身,看到他一步步走来,拉开帽兜的拉链,一颗颗解开纽扣。   “你你你要干吗……”   她在他俯身上来时彻底结巴,拼命想往后退,被他用长腿压住,手也被紧紧捉住,在他的引导之下,从衬衫敞开的襟口探入,而后一路向下,抚过饱满的肌肉,劲瘦的腰腹,一直去往她想都不敢想的地方。整个过程她都处于高度懵圈状态,如果非要用一种生理现象来形容,估计“脑溢血”将是最贴切的一个词。   或者,考虑到她是一个小机器人,也许应该使用“堆栈溢出”。   等到函数重新调用完毕,程序恢复正常运行,小机器人又出现了严重的过热反应。她的手紧握成拳,脸滚烫似铁,拼命抵抗柏钧研试图让她非礼自己的非礼行为。僵持了片刻,他放弃地松开手,整个人沉沉压到她身上。   “你对我的身体,就这么不感兴趣?”   听起来比她还委屈。   这台词好像拿错剧本,一般都是女方怀疑自己魅力不够或者被gay骗婚才会用到。赵亦很想辩驳,一时却羞得说不出话,他们贴得太近,夏天衣服太薄,以至于她能明显感觉到他的生理变化。   她对他感不感兴趣不好说,他对她倒是感兴趣的很……   “想要你。”半晌,他在她耳边小声道。   “不可以。”她更小声。   “很想。”   “不行……”   “怎样才行?”   “反正婚前不行……”   他边说话边耍无赖,身体一直压着她重重磨蹭,听到这一句,突然停住,撑起手肘看她的脸。   忽然发现她右耳上别着一朵tiare。   “大溪地这花,有讲究。”他皱着眉,比刚刚还委屈,“戴在左耳表示心有所属,戴在右耳表示期待爱情。”   “别人戴的……”   “谁?”   赵亦谨慎地闭了嘴,总觉得今天此人十分经不起刺激。柏钧研烦躁地将那朵花从她耳畔拿掉,一瓣瓣扯碎,突然翻身起来,从帽衫口袋里掏出一个深蓝色绒布小方盒。   一转身,单膝跪在了床边。   赵亦半躺着,被这突如其来的剧情震得动都不敢动。   “不是……”   柏钧研看着她的震惊脸,有点羞赧,有点暴躁,不知要如何跟她解释。   她大概永远都无法想象,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连夜买机票飞来大溪地,又是怎样鬼使神差冲进机场的珠宝店,买下店里标价最贵的一双戒指。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明星身份,以及这个身份可能招致的狂风骤雨,万一她受到伤害,或者决定放弃……?   总之现在根本不是求婚的合适时机,可他就是冲动地买了,冲动地跪下,最终却没有任性到底,只是抓住她的手,好像忏悔似的嘟囔:   “不是今天……求婚……当然再隆重一点……我就是看它漂亮……你手上一个戒指都没有……今天就当预热好了……不喜欢也可以不戴……” 第58章 刷票   要说喜欢, 这么嚣张闪亮, 还真不是她的风格。   要说不喜欢……男人单膝跪在床边, 认认真真给她戴上戒指, 衬衫半敞,发丝凌乱,看着三分落拓, 七分委屈,十分小心翼翼,生怕她把手抽走似的……   没有被人这么珍而重之地对待过。   赵亦动也不动,任凭柏钧研将戒指戴上左手的中指。戴完还不算, 又从花瓶折来一只tiare, 别上她的左耳, 再仔细端详她一遍——从手上的戒指, 到耳畔的花,到脖子上深浅不一的红痕, 总算满意地弯了弯眼。   这才可以坐下来好好说话。   也不能算好好说话, 她坐在桌前拨动鼠标, 给他讲述自己发现的蹊跷, 他从身后环抱住她, 听得完全心不在焉。   “你看, 这是首映日票房, 这是全国影院票房排名……别闹……这是年初以来这几家影院的日票房趋势线, 这是排片场次和平均票价……柏钧研!”   他从她的发丝间抬起脸, 看了一眼屏幕。   “这么火爆?”他完全没有关心《大漠孤烟》的上映情况。   “刷票房了。”赵亦抓住他作乱的手, “排名前十的影城,大都没有听过,看它们的日票房趋势,开年以来都很惨淡,《大漠孤烟》上映那天却翻了30倍。再看午夜场的场均和上座率,百分之一百零七……不但满座,还有七个人站着看了,午夜幽灵吗?”   柏钧研停止摩挲赵亦的脖子,认真看了看屏幕上的票房数据。   “刚上映就刷票房?”   这可新鲜。发行方偶尔会去刷个票房,有时候为了照顾大导演面子,有时候为了最后冲个记录,手段不外乎偷票房、捆绑销售这些常规方式,但在首映日就大规模刷票房,午夜场都不放过,实属罕见。   “这片子,扶不上墙吧,刷不出口碑。”柏钧研实话实说。   “肯定不是为了口碑。方氏现在是周铭诚在操盘,他这个人,如果加仓权重股,一定同时买股指期货,一箭多雕是他的投资习惯……”   赵亦说一半,陡然住了嘴。她和周铭诚的事当初传得圈内皆知,柏钧研估计也有所耳闻,但他从来不问,她便也从未提起,今天还是第一次当着他的面说起这个人,说得时候全不在意,可见她确实没再把这个人放在心上,却不知……柏钧研在不在意……   赵亦微微侧头,想看一眼他的表情,突然脖子一疼。   “奶糖味儿……”男人满意地嘟囔了一声。   刚进门的时候像个夜行的猫科动物,现在又变成黏人的犬科动物了。赵亦皮肤薄,易过敏,从小有点划痕症,一巴掌下去就是一个浮肿的红掌印,偏偏柏钧研新添了爱咬人的毛病。人前掩盖的好,见到她立刻牙痒发作,脖子是他最爱,简直怀疑他是个隐匿的吸血鬼。   这么一发又会不可收拾,她忙捂着脖子从他怀里挣脱。   “你怎么突然来了?”不是说通告满满,要排到一个月后么。   “想吃糖了。”大型犬亦步亦趋。   “……别闹,领子低,遮不住。”   “别遮了。”他拉住赵亦,弯腰看着她的眼睛,“赵亦,我们公开吧。”   这一句石破天惊,赵亦震了震,没来及消化其中包含的信息,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她直觉是“狗仔来了,要暴露了”,拖着柏钧研一阵忙乱,最后将他一把塞进了洗手间。   门口却只倚了一个人,笑得春风满面。   “饿不饿?带你出去吃东西。”   赵亦定了定神。   饿是真饿,却不敢乱搭腔,班长穿一件看似普通白t恤,头发却仔细梳过,身上还有淡淡古龙水味,隔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的醉翁之意。她推脱了几句,说太晚,说不饿,说她累了想休息,班长却不作罢,继续向她游说,就算不想吃东西,出去走走也好,大溪地的夜景很美。   “我们是真的有点累了,想早点休息。”   声音从赵亦头顶响起,炸得她头皮发麻,回头一看,柏钧研不知何时从洗手间出来,就立在她的身后。衬衫敞着,头发乱着,如果放在摄影棚,那真是随性又感性的意大利男模范儿,但放在酒店房间这种环境……   赵亦手一抖,下意识要关门,关不动,柏钧研靠在门上,落落大方伸出一只手。   “您好,鄙姓柏,幸会。”   ……   赵亦难得不冷静,坐立难安,似一尊程序紊乱的小机器人。   “你刚刚,被我同学看到了!”   “嗯,我还做了自我介绍。”他平心静气。   “他一定不会替我们保密……”   “为什么要保密?”他拉住她,将她抱到膝盖坐好,“我就那么见不得光?”   “不是……是我……”   “赵亦,对不起。”他抵住她的额头,轻声道,“你可能,要跟我一起站上风口浪尖了。”   柏钧研给赵亦讲了他大致的推断。   大约是《狼牙》剧组什么人,拍下了他和赵亦在傣族村寨的照片,发给了邹燕。对于他的地下恋情,她的反应比想象中过激,具体怎么过激法,他没与赵亦细说,只说他们不欢而散,当时邹燕情绪十分不稳定。   “以我对她的了解,不管当时态度怎么过激,一旦冷静下来,都会从利益最大化的角度考虑问题。我和你既已成事实,她改变不了,便只能接受。接下来需要考虑的是,那个人为什么给她发照片,为了勒索还是别的原因。不过无论如何,公司不会愿意处于被动地位,应对方案已经在准备,与其让别人掌握节奏,不如主动曝光恋情。”   “……什么照片?”   “我没看到,猜测比较亲密……”   “……哦。”   最初的冲击消退,赵亦渐渐恢复平静,柏钧研看着她淡无表情的脸,再次涌起忐忑。   “不愿意公开?”   赵亦摇头,翻身从他膝盖下来,打开自己的电脑。   “先前也考虑过,万一被发现,临时应对,可能有损你的人气,已经做了一套应急预案,你可以先看看。”赵亦点开文件,“以舆情引导为核心,分析过去五年国内娱乐圈恋情曝光的模式和相应的结果,大致分为以下三种类型,a类……”   “再将现有媒体分层,传统、新媒体、自媒体、粉丝群,曝光方法粗略分为四种……”   “综上,采取c类,循序渐进法,留有想象空间和余地,给粉丝一点蛛丝马迹,自行推断出结果,再正式公开,最容易被接受。”   赵亦讲完,专心致志等待听众提问,就像每一次她做完分析演示。   唯一的一名听众双目含笑,看着她一本正经的脸。当初遇到时,小姑娘瘦削仿佛营养不良,独自出现在光线昏暗的电梯,是庞德诗中所说,“雨夜里的一片白花瓣”。如今她下巴圆润,添上少女式的婴儿肥,只觉娇憨可爱,再找不回当初寡薄的痕迹。   “你那是什么眼神……”赵亦不由自主想离他远点。   养猪专业户的眼神。充满成就感的眼神。期待收获的眼神。柏钧研笑而不答,点一点屏幕,示意她继续。   “有一些简单的方法,比如,你忽然给一个关注列表之外的微博路人点了个赞,大家顺藤摸瓜,发现你们平时发的照片,是同一场景的不同拍摄角度。”   柏钧研拿起手机,拍了一张窗外的夜海,打开微博,编辑,发送。   赵亦被他的行动力惊呆。   刷开他的微博,看他刚刚发的那条消息。   看到图片,方觉得这个场景选得不妥。如果她真的马上用微博呼应一张,被发现时必然会充分激发广大看客的想象力——度假胜地,情侣小屋,夜深人静……这成语接龙接下去,估计要接“作奸犯科”。   赵亦放下手机,不动声色:“这只是方案之一,我们还有别的选择……”   柏钧研却拿起她尚未锁屏的手机,一手按住她,一手快速翻阅。   “只关注了我?还是特别关注?注册时间那么早?”   赵亦轻抽一口气,劈手夺回了手机,脸已然红透,然后就被人连手机带手一起捉牢。   “注册时间很眼熟,是不是我对你表白的那一天?”他与她鼻尖相抵。   对,那一天她先是睡不着,再是做了梦,然后悄悄用她爸的电脑注册了微博用户。   “那时候就喜欢我了?”   不对,那时候她还没弄清楚自己的心情。   “小骗子……”   欣喜若狂的男人才不管,吮住她的唇,二话不说将她往床上推。所以说,这场景何止不适合发微博,根本就不适合让他俩同时出现其中……但她可能真的成功建立了对他的免疫耐受,居然毫不抵触他的气息和碰触,导致每一次侵犯都比上一次更加得寸进尺……昏沉中,赵亦只觉得胸前一松,内衣扣应声弹开,而他只伸进来一只手……   她彻底石化。   他也石化了片刻,然后声音沉沉,似忍着笑:“传说单手很难……试试……意外……”   做便做了,居然还说出来。她从他怀里挣开,手伸进衣服想重新扣上,越急越难扣,脸挣得通红。柏钧研实在忍不住笑出声,又补了一刀:“绷得有些紧,是胖了?还是尺码不对?”   这种对话再继续下去,赵亦的主板电路必然烧毁无疑,于是她在启动自救程序的同时,将越来越鲜廉寡耻的男人从床尾踹落。柏钧研心满意足笑着滚下床,发现落在床脚的电话亮着屏幕,正有一通来电拨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只一眼,满脸荡漾之色一扫而空。   “赵亦。”他看手机的表情像在看一颗定时炸弹,“你爸爸……的电话。” 第59章 咱爸   受早年港台剧的影响, “伯父”这个称呼,一出口就洋溢着见家长的暧昧色彩。   柏钧研本人也洋溢着见家长的郑重其事:衬衫扣好, 头发理顺,转眼就恢复了内敛深沉优雅得体的绅士风度——如果不是躺在地上,胸口被人踏上了一只脚, 估计看起来会更加得体。   “别动。”赵亦手忙脚乱,脚下阻止柏钧研想要出镜的企图,手上整理自己乱七八糟的仪容。   她,深更半夜, 和男人独自待在度假胜地的酒店房间,还有什么比这更不知死活?以她对赵参谋长的了解, 柏钧研死一百次都不足以平息其怒火, 她本人也需陪葬一百次方可谢罪。   “别出声。”她半是警告半是请求, 看柏钧研乖乖点了头, 这才接通了视频。   屏幕上出现赵参谋长茫然的大脸。   所有第一次在视频镜头中看到自己的人,都会出现类似的茫然。“我怎么这么丑?”“额头怎么这么大?”“脸上怎么这么多油?”……这是一般人的心路历程, 而赵参谋长的茫然, 主要还是来自于很少和赵亦这么近距离接触。   他们刚加上微信不到一个星期。   视频不比电话,两个人面面相觑, 既不能夹着电话浇花喂鱼,也不能戴着耳机跑步刷牙, 必须全情投入完成一段排他性的对话活动, 赵亦简直不明白赵参谋长为啥突发奇想要采取这种高科技的通讯方式。事实上, 他会使用微信这件事, 已经让赵亦感到惊异。而且,他的朋友圈里充斥着心灵鸡汤、养生知识和励志感言,看起来和一个普通的“别人家爸爸”并没有太大区别,这让他在赵亦心目中的形象油然可亲了起来。   但从外表上看,他还是那个威严冷淡的爸爸。   父女俩对视片刻,隔着屏幕感受到彼此泛出的尴尬,赵参谋长清了清喉咙:“赵亦!”   “到!”   这一呼一应,铿锵有力,把柏钧研都给看呆了。他想提醒一下赵亦,这不是参加国庆阅兵,没有必要抬头挺胸接受首长检阅,但为时已晚,赵亦已经高高抬起了下巴。   赵参谋长盯着赵亦脖子,深深皱起了眉:   “脖子怎么回事?”   赵亦秒收下巴,化作一颗蒸汽番茄。   “蚊、蚊子咬的……”   “这么大的蚊子?”   “我在热带……”   “知道,你在大溪地,参加你那个什么好朋友的婚礼。”   这句话透露出的信息含量非常丰富——她爸看她的朋友圈,还知道程小雅和她的关系,赵亦十分惊异,她以为她爸是那种连她多少岁都不记得的人。   “你哪天时候回国?”   “大概还要再过两天……”   “什么大概,没个准信?这么大的人,做事要有计划。到北京跟我汇报。我一个老战友,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你去见见。”   赵参谋长一贯令行禁止,讲话不是反诘句就是祈使句。赵亦噎了半天,意识到自己果然已经一只脚踏入了剩女的领域,她爸居然马不停蹄在给她安排相亲。   “能不能不见?”   不假思索冒出这样一句答复,非但赵参谋长惊了,赵亦自己都惊了。就算是当年转系,她也只敢先斩后奏,从来没有当面忤逆过太上皇的旨意。她想她是翅膀硬了,有人给撑腰了——那个人好整以暇躺在地上,双手枕在脑后,笑意微微听她讲话,听到这一句,笑意更甚,目光柔软充满鼓励,居然是这样的柔软给了她勇气。   勇气未必要生长于酷烈的土地。   “爸,以后,能不能别再给我安排相亲?”她看了一眼柏钧研,觉得又多了一丝勇气。   “你说什么?”   “我有喜欢的人了。”   “你能有什么喜欢的人!”   这话入了赵亦的耳,自动转译成“你也配有喜欢的人”。她的脸红了,这回是因为情绪激动。柏钧研认识赵亦这么久,大约知道她情绪激动起来是什么模样——越气越冷静,唇舌都化成刀锋……   “我成年了,成年很多年了,有资格也有能力对自己的喜好进行判断。我想,无论从法律还是常理来看,我都可以有喜欢的人。”   “……”   “你混得那些圈子,能有什么正经人?”虎女无犬父,赵参谋长一开口,也是个铁骨铮铮的刀锋战士。   “任何圈子都呈正态分布,特别好和特别差的人是少数,普通正常人是多数。我喜欢的人,特别好。”   “好什么!我不同意!”   “那很遗憾,只能说,不需要您的同意。”   “赵亦!”   “到!”   “你想气死我?”   “如果让您生气,并非出于我的主观恶意。”   “你参加完婚礼,立刻回北京。不管你喜欢什么人,马上给我分手!”   “我做不到。”   “必须做到!我一开始不打算管你,但看看你之前谈得那个男朋友!我多方了解过,人品很成问题!你错一次还嫌不够?”   柏钧研躺在地上,原本还笑着,欣赏赵亦昂首挺胸的样子,谁料越听越不对劲。这对父女性格迥异,一冷一热,本质上却都是西部牛仔做派,一言不合就拔枪决斗,他还没反应过来,扳机已经扣下——赵亦切断了视频,切之前还扔下一句话。   “总之,无需您再费心,我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再见。”   ……   赵亦埋着头,保持同一个姿势久久不动,柏钧研不知何时从地上爬起来,站到了她的面前。   温暖的手掌落在她的头顶。   赵亦把头埋得更低。如果可以,她想跳窗逃逸。她曾经在柏钧研面前洋相百出,并不意味着她可以坦然在他面前自毁形象。谁不希望在自己喜欢的人心目中保持完美无暇,结果她让他看到了什么?糟糕的亲子关系,可怕的原生家庭,黯淡失败的过去。   他那么好,她委实不是良配,现实偏要一次次将她提醒。   “看来,咱爸这一关不太好过。”   柏钧研轻揉她的头发,声音低沉温和。赵亦愣住,刚才还“伯父”,接个电话的功夫就变成了“咱爸”,她不知应该感动他的不弃,还是嫌弃他的脸皮。   “还不是你爸呢……”   “很快就是了。”   “他脾气很坏……”   “我抗骂。”   “不讲道理。”   “我讲。”   “可能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   “我努力。”他捧住她的脸,“在古代要三书六礼、三媒六娉,想娶个媳妇哪有那么容易?”   赵亦定定看着他认真的脸,转身拿起手机,拍了一张窗外夜景。开微博,贴图,发送,文字一样写:南太平洋的夜。   “我们公开吧。”她抓住柏钧研的手。   “看起来像是要去英勇就义。”他反握住她的手,“和我在一起有那么可怕?”   “可怕。怕给你带来负面影响。怕没能力保护你。”   “什么?”他失笑,想说现在她有他了,不用老想着自己扛事儿,又觉得这倔丫头可能未必听得懂,只好继续揉乱她的头发,一边拿出手机:   “我会加你关注,再给这条微博点赞。”   “嗯。”   “开不开心?”   “开心?”赵亦茫然。   “昭告全世界,这个男人现在属于你。你的微博会一夜多出百万粉丝,大概率能刷上热搜头条。万众瞩目,很多女生喜欢这种感觉,你喜不喜欢?”   “喜欢被围观?被骚扰?”她不可思议。   “所以,其实你不喜欢。”他就猜到会是这个结果,以他对赵亦的了解,她根本没有这方面的虚荣心。   “那就不用这种方式。”他放下手机。   “但我们不是论证过,这种方式比较好用。”   “赵亦,”他低头,蹭一蹭她的鼻子,“从今天起,你只需要做让自己开心的事,其他那些,放心交给我,行吗?”   那怎么行!赵亦下意识就要回答,被他用亲吻暂时堵住嘴巴。   “你是我女朋友。比我聪明,比我能干,比我会赚钱,还比我能打。”他在她唇边轻声抱怨,“能不能偶尔也给我次机会,让我修补一下男人的自尊心?”   赵亦到底没搞明白,大明星要采取什么方式,给他的粉丝惊天一击。   按照她的想法,长痛不如短痛,消息一发布,赶快躲起来不问世事,估计没多久舆情也就淡了,这年头多大的新闻都没法占据热搜超过24小时。对于这种简单粗暴的纯爷们思路,柏钧研表示不是很能接受,总得来说,赵亦是个军人,而他是个音乐家,一个讲究效率和结果,一个讲求均衡、和谐、循序渐进。   “你该睡觉了,小姑娘。”他吻她的眼睛,将她塞进被子,“总想事情,小脑袋不疼吗?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   第二天是程小雅的婚礼,赵亦是伴娘之一。这还是赵亦头一回参加别人婚礼,一切都跟想象中不太一样,既不用起早贪黑做准备,也不用吵吵嚷嚷去送嫁。程小雅孕四月,整个人懒散如猫,且还是特别娇气的那种,肖湛特意选了日照时间漫长的热带岛屿,好让孕妇睡完懒觉再起来梳洗妆扮,免得婚礼上对他撒起床气。   伴娘小姐倒是起得和往常一样早。   眼一睁,发现自己陷在男人坚实的怀抱,呼吸间都是他身上清爽的雪松气息,立刻忙不跌往后撤。柏钧研眼都还闭着,长手一捞将她带回怀里,再一翻身将她压牢,不由分说就是一个吻。   赵亦大清早就变成一道爆炒虾仁。   是正常生理现象……是无意识自然反应……是内脏器官的反射作用……是健康男性每个早晨都会出现的不以个人意识为转移的正常现象……她默念各种医学定义,试图忽略腿间越来越令人脸红的异物感,然而气氛越来越不妙,他的行动也越来越偏向于有意识。   在他拢紧她的双腿,企图像昨晚一样用其他方法纾解压抑的时候,她终于因这种白日宣淫的无耻坦荡而恼羞成怒,对他用上了久违的巴西柔术。   下次绝对不能相信他说的“只睡觉什么都不做”!   在她看来,昨晚四舍五入已经约等于什么都做了!   “早。”被摔在地上的男人睁开眼,对她满足又愉悦地笑。   伸手不打笑脸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她顿时没法再继续生他的气,反而有点羞愧自己的粗鲁。阳光从海面铺展而来,浩荡荡流淌到室内,照着他漂亮如刀凿的身体线条,每一分毫都是造物主的恩赐。   居然都被赐给了她。   “今天……小雅的婚礼……你要不要……一起去?” 第60章 白船   伴娘服露肩, 赵亦遮不掉脖子上的痕迹, 只能重新穿回柏钧研在隐泉送给她的旗袍领小白裙。   “这种更适合你, 将来我们要办中式婚礼。”   柏钧研说得自然,好像一切就此敲定。赵亦不应声, 红着脸刷微博——依旧风平浪静,没有巨星恋情被曝光的新闻。   班长一贯健谈, 这次比她想象得能沉住气。   “那我走了。”赵亦看着被她金屋藏娇的男人,低头道, “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柏钧研轻抚她头顶,“我的艺人身份,是个很大的麻烦,很多事不能陪你一起, 委屈你。”   自从和他在一起, 她最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委屈你”, 每次都诧异莫名, 因为完全感觉不到自己受了什么委屈。时间一长她都担心, 会不会被惯得娇气。   “娇气好。小姑娘就应该娇气。”柏钧研给她洗脑。   这话赵亦不能苟同,她但凡有一丝娇气,无法周全地活到今日。命好的小姑娘可以娇气, 前提是她一辈子命好,然而把人生方向交给命运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根本不是她的人生信条。   “你的教育理念有问题。”她脱口反驳。   说完就后悔, 希望他听不懂, 但他已经笑眯了眼:“爸爸总会多惯孩子一点。不过赵亦, 你不给我一点机会,什么时候孩子才能生得出来。”   赵亦捂住耳朵飞速逃离。   程小雅已经梳妆完毕。   以往赵亦没参加过婚礼,不知道原来仪式感会给人带来这样大的冲击。起初她还只是笑着看,看伴娘团捉弄肖湛,看肖湛满屋子找鞋,等到程小雅的爸爸将女儿的手交到肖湛手中,完成一生一次的交接,赵亦忽然冒出了眼泪。   然后眼泪就再也停不住。   看他们从小到大的幻灯片也哭,听程小雅讲她的暗恋故事也哭,最后牧师问他们愿不愿意,他们说“我愿意”,赵亦已经哭得不成人形。圣经里说,凡期盼的都得到,凡寻觅的都找到,她本是不信的。   她本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信徒。   ……   手机响了三分钟,终于偃旗息鼓,过一会儿又响,看来电显示不是邹燕,柏钧研这才肯接。   “钧哥。”阿汤小心翼翼。   “说。”   “公司出了个应急预案,想跟你商量。”   “没必要。我走之前跟邹燕说了,这件事我自行处理,她只要插手,我不续约。”   柏钧研改了口,不叫邹姐叫邹燕,还直接放话要放弃经纪约。阿汤紧张地看邹燕,她也在现场听电话免提,生怕她当场崩溃发飙。   居然没有。   她只是脸色白了白,整个人萎靡如一团失水海藻,“听他的,”她悄声布置下去,“给他团队支持。”   “不需要公司提供任何支持,我用自己的团队和资源。今后,所有私人事项照此处理。下一份经纪约中,我会注明私人事项包括哪些内容。”柏钧研说。   “对了,安迪怎么样了?”他追问一句。   “武哥没事,看着挺吓人,大都是皮外伤,ct结果出来了,轻微脑震荡。”阿汤报告。   “邹燕。”柏钧研忽然道,“我知道你在听电话。就为了拿一张门卡,你对我的人下这么重的手,说你丧心病狂一点也不为过。”   “不是的,钧钧……”邹燕终于出声,柏钧研却已经挂了,他实在不想听她的声音,他知道她做事一贯偏执,不偏执也不可能让她坐到如今这个位置,却没想到她对他的感情也疯狂至此。   柏钧研挂断电话,又打给另外聘请的第三方公关团队,听完他们的工作汇报,多少才算定了心。他仰面躺在床上,眉头深锁,再次厌恶自己的艺人身份——不能陪女朋友逛超市压马路也就算了,宣布个恋情都如临大敌。   再想想未来岳父的态度,真是路漫漫修远。   ……   婚礼现场。   程小雅准头好,新娘捧花直直飞进赵亦怀中。这一对新人修成正果不容易,于是捧花也格外珍贵,其余未婚女性一阵艳羡,包括抢花失败的系花姐姐。   “赵亦同学,可得加油啊,别浪费了这么好的彩头。”   “……哦。”   “听说你有一个谈了很多年的男朋友,你们还一起开了个公司,是不是好事将近了?”   “……”   “叫什么来的,诚亦资本,我还看过她男朋友照片呢,很帅的!”   系花姐姐笑着拿出手机,点开搜索,惊叫一声,讪讪收起手机。   “不知道你们分手了……抱歉啊……”   道歉得很诚恳,尴尬得很真实,不好说是不是故意,但其他人的好奇心明显都被调动,遮遮掩掩拿手机开始搜索。   赵亦没搜过,可她猜得到会有怎样的搜索结果。周铭诚已经很高调,潘潇更是名媛做派,这两个人在一起,不大做文章简直不可能,做文章不带上她更不可能。捧高踩低、落井下石又是圈内惯有的做派,她事业搞得一败涂地,先前在圈子里也不经营人脉,会给她说好话的人必然寥寥无几。   果然,没过一会儿,众人开始交头接耳,看她的目光渐渐转为同情。   从头到尾只有班长没有动静。   不过他的视线倒是始终放在赵亦身上。有点好奇,有点黯然,踌躇良久,将赵亦拉到一旁:“昨天……那……那真是你男朋友?”   赵亦脸红:“嗯。”   “你就不能踏实点?”   班长不愧班长,这么多年还保持着给人做思想工作的习惯。赵亦却不喜欢被人随意越界,皱了皱眉,刚要说话,班长已经开始长篇大论。   “上一个闹成那样,你也该吃到教训,知道那个圈子里的男人都是啥样了。怎么就不长记性呢?赵亦你以前不这样的,很脚踏实地,科研做的很扎实,怎么到名利场混了几年,就变得这么势利?嫁入豪门能有什么好?你看贾思思,下堂妇一个,惨不惨啊?”   贾思思就是系花……人家满心想着和你复合,知道你对她这么鄙夷吗?赵亦拨冗同情了一下系花姐姐。   “多谢好意,”赵亦情绪平平,“不过,我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   赵亦从小孤僻,读书时和同学交往少,除了程小雅,其他人一不知道她家庭背景,二不了解她处事性情。班长被她**撅了一跟头,脸上顿时挂不住了。他从昨晚就心气不平——确切说,他从被贾思思甩掉的那一天就心气不平,一心想找个能压过贾思思一头的女朋友,赵亦的出现让他如获至宝,美而不自知,是美人的最高境界,居然这块璞玉至今没有被人发掘……   结果还没来得及行动,就发现璞玉早就被玷污了。   “你迟早会后悔!”班长不再多言,愤愤丢下一句。   说话会儿功夫,关于赵亦的八卦已充分交换完毕,就连喜宴上的陌生人也开始对她指指点点。赚过大钱,破产了,手上戒指那么大颗八成是假的。攀上过高枝,被甩了,英俊多金的前男友娶了市|委|书|记的女儿……人生这么大起大落,委实可悲,可叹,可怜。   赵亦坐在桌前默默吃饭。   程小雅如今娇气,仪式一结束,敬了两杯酒,就被肖湛护送回房间休息。少了新人吸引注意力,难怪旁人要找新的话题。说实在的,成为话题人物的感觉真的不怎么样……   但她不能退缩,连这点小浪头都禁不住,她要如何应付即将而来的那场海啸。   赵亦若无其事吃饭,还在别人凑上来偷瞄她戒指的时候,落落大方介绍:“男朋友送的。”   对方恍然大悟——前男友给的分手礼物,相当于赡养费了。   饭吃到最后,赵亦已然恢复平常心。人类有意思,以前她怎么没发现,光坐这儿看众人表演就比舞台剧好看。各怀心思,各有演技,有的台词说得精妙,有的居心表露无疑。比如她面前这个,明显就是想从她这儿找安慰,赵亦顺水推舟点头:   “早知道我就留在学校搞科研,不该一脚踏入华尔街。”   对方心满意足拍拍她肩膀,又给她诉半天苦,说评职称**文怎么不容易。赵亦频频点头,聊到最后,忍不住要找柏钧研表功。   对话结束得没头没脑,赵亦完全不知道她要等着什么。日头渐高,待香槟桶里的冰块化尽,宴会也已接近尾声。举行婚礼的地方是一方私人沙滩,来时宾客乘坐快艇,新人乘坐浪漫的白色手划船,快艇送新娘回房间休息了,一直没返回,于是一众人焦躁地等在沙滩边。   翘首半天,却只等来另一艘白色手划船。   划船的男人身材健硕,远远看着就叫人赏心悦目。等划到近旁,才渐渐看清是个黑发的亚洲男人,英俊得像个电影明星。等再近一点,人群中发出惊叫,继而更多人开始躁动——居然真的是个电影明星。   “好像是柏钧研啊?”   “看错了吧,快掐我一下,天哪真是,真人好帅啊!”   “他来度假吗?还是拍节目?摄像机在哪?快看我口红掉没?”   “啊啊啊啊!真的是我爱豆!!柏哥哥看这里!!!”   男人才一上岸就被团团包围,宾客近百人,齐齐围上来也很声势惊人。尤其在场女性,没几个不是研饭,疯狂冲上来拍照求合影,大明星果然和传言中一样nice,尽量一一满足要求,只在系花摆出一个格外亲密的姿势时,委婉地拒绝与之合影:   “抱歉,我女朋友正看着呢,你这样会害我回家跪榴莲。”   女……朋……友……   一句话炸起巨大蘑菇云,而且“正看着”,说明就在现场。   被八卦炸懵的众人茫然四顾,柏钧研已经分开人群,走到呆若木鸡的赵亦面前,先往她脑袋上扣了一顶巨大的白色沙滩帽,再伸手擦了擦她鼻子上汗珠,弯腰温柔看她:   “不晒吗?也不知道找个荫凉地。”   还行吧……赵亦张了张嘴。   “脸都晒红了。”他用手背触了触她的脸。   是羞红的……赵亦又张了张嘴。   “走吧,宝贝。”   请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叫我……宝贝……   赵亦自始至终没说出一个字,被他拉着手走上海滩,抱上小船,一路晃悠悠晕沉沉离开。穿过人群的时候,无数手机和相机对准他们狂拍,最后他不得不将她拢在怀里,将沙滩帽的帽檐压低,再用手遮住她的脸。   “抱歉,请让一让,我女朋友比较容易害羞。”   他把她遮得严严实实,自己脸上,却连一幅墨镜都没有戴。   “你……你怎么来了……”在船上晃悠半天,赵亦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接送女朋友,难道不是基本功课?”他笑,“别人能做到的,我也想尽量为你做到。” 第61章 妹妹   超人气偶像恋情曝光, 燎原之火瞬间点燃, 起火点并非娱乐圈狗仔或者明星工作室,而是角度各异的路人街拍。   其中最广为流传的, 是一条小视频。   柏钧研将戴巨大草帽的姑娘拢在怀里,一边礼貌地分开人群,一边对镜头解释, “我女朋友比较害羞”, 笑容意气风发,像个即将拜堂成亲的新郎官。   本人亲口盖章, 实锤证据确凿,将他与草帽姑娘的关系一锤定了音。   接下来,才到广大娱乐记者展现专业素养的时间。逐一挖出草帽姑娘的身份背景:天才少女, 名校毕业,海归精英, 每个标签都金光闪闪,另有路人多方提供佐证,显得证词分外有力——现场目击者多是t大或者北美同学会的校友,提到赵亦, 印象单一得像是对好了口供。   一代学神。   这年头偶像男星传绯闻,有演员, 有歌手,有模特, 有网红, “学神”这个类别还是头一次出现, 把广大粉丝炸得懵之又懵。   绯闻刚传出的时候,女友粉眼看着自家男神怀抱了别的妹子,心碎欲裂又蓄势待发,都憋着要给正牌女友一顿挑刺,结果做了半天功课,发现人家跟自己根本不是同一个物种,顿时拔剑四顾心茫然,完全不知该往哪儿使劲。   从柏钧研吧那栋拔地而起的高楼走向便可略见一斑。   主楼只有一个视频链接,然而一石激起千层浪,半分钟内垒起几十楼。   每一层楼都是塞满了感叹号和眼泪。   初期的震惊过后,粉丝群体开始分流。   理性派:   戏多派:   极端派:   等赵亦的学神身份暴露,回复楼层又重新塞满了感叹号。   后面就一路歪楼,变成不同派系大乱斗,再没有人记得黑赵亦。   也是黑无可黑,这种“明星x学霸”的组合实在罕见——就算来个李嘉欣那样的绝代佳人,粉丝也可以抨击她“美则美矣,毫无灵魂”,可是面对这样一个曾被国家院士赞誉为“未来科研新星”的人物……难道要抨击她长得丑?爱因斯坦和霍金也不靠脸吃饭啊……再说,爱因斯坦小姐的脸被爱豆亲手遮牢了,根本看不出美丑……   赵亦把所有帖子翻了个遍,没有翻出任何她的正面照片,不由感叹柏钧研媒体关系维护得好——除了照片之外,关于她的背景也只曝光了象牙塔中的部分,没有涉及作为影视圈投资人的经历,控制得非常巧妙。   柏钧研正开着视频电话会,听取公关公司的舆情监测报告,时不时还接一个亲友的贺电。   “没有移情别恋,就是远房侄女,嗯,是,美貌与智慧并存,小弟惭愧,何德何能。”这是回答徐医生。   “想起来了?对,是她,她不喜欢别人叫她迈达斯。不可能借给你当顾问,在家歇着也不借。她有男人养不行吗?”这是回答永藤的alan。   “是在孟钦的时候,被您看出来了?太喜欢,有点情难自禁,让您见笑了。”这是回答陈冀才导演。   最后一个电话是个女生,隐约听到她一直在说,声音清脆而轻快,柏钧研半天才接上一句:“多大的人了,说话还能被口水呛着,我脱单又不是你脱单,至于兴奋成这样?”   话语亲昵,赵亦忍不住看他一眼,他已经走过来,电话递给赵亦。   “我妹妹,想跟你说句话。”   赵亦惊呆,电话接过来,手一抖,又立刻递回去,红着脸拼命摇头。柏钧研连她的手带手机一起握住,从背后将她搂紧,手机贴上她一边耳朵,脸颊贴上她另一边耳朵,悄声道:“你说什么她都爱听。”   赵亦被他长手长脚缠住,挣脱不能,只好红着脸说了声:“喂”。   “女神!我在图书馆读过你的论文啊你敢信?我的毕业设计就是延续你的思路太绝妙了没有继续做下去真可惜我是你迷妹呢你怎么可能会认识我哥的我要幸福死了……”   妹妹讲话完全不打标点,像一挺小机关枪哒哒哒哒,没讲两句,称呼已经从“女神”变成了“嫂子”。   “嫂子!等我圣诞节假期回来看你我其实已经看过你的照片了你怎么那么好看啊怎么居然看上了我哥唉三十岁的老男人没正经谈过恋爱嫂子你多担待老处男太可悲了嫂子你真是救苦救难的小仙女……”   又一通机关枪扫射,赵亦根本插不上嘴,就听她在电话那边千恩万谢,好像柏钧研是个找媳妇困难户。   赵亦放下电话,久久没动弹,柏钧研蹭了蹭她的脸:   “在想什么?”   “没什么……”   “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救苦救难,善良的小仙女?”   半天她反应过来他意有所知,羞窘万分从他怀里挣脱。边躲她边想,为什么在他这厢,她一概畅行无阻,经纪公司、粉丝、亲朋好友,都被他妥帖解决。可是到她那厢,光是一个程小雅就不好对付,见面第一句话,“我们小毛是个很认真的人,你要是把这份感情当儿戏,我绝对不会饶过你”,完全不给大明星面子。更不要提她那个霸道的爹……这一天网上闹得热浪滔天,新浪热搜三四个“爆”,都和柏钧研的恋情相关,也不知道赵参谋长看没看到。后来赵亦冷静之后试图修好,给她爸打了几个电话,没有一个打通。   柏钧研像是洞悉了她内心思想:“等回国后,一起回趟南京吧。”   “对不起……”赵亦低头,“我爸……不太好打交道。”   “求娶人家女儿,哪那么容易,就算他老人家真的反对,总得先见到,听他老人家说完,才知道为什么反对,我到底欠缺在哪里,这样才好补课。”   他诚恳得像一个真正的娶妻困难户……   ……   48小时后,舆论风暴告一段落,各粉丝团体内部也统一了口径——祝福柏哥哥收获爱情,实在不愿祝福的,也必须保持沉默,这是后援会的指令。一时间,祝福的声音成为主流。   公关团队松了口气,认为到此时,最初的动荡期已经度过。舆论引导主要考虑到羊群效应,有时候最初发言的人是什么立场态度,后来的人就很容易被带节奏,人类就是这样容易盲从。   却没有想到,三天后,在贴吧、微博、豆瓣八组、天涯八卦,甚至知乎都出现了一篇内容大同小异的长贴,讲述了柏钧研新女友的“真实身份”——只是一个普通的竖街镇小群演,靠睡投资人上位,在拍《大漠孤烟》时不知怎么坑蒙拐骗,抱上了柏钧研的大腿……还有照片为证。   替身女演员掌掴男一号、替身女演员与男一号双双落崖……虽然都是远景,模糊看不清脸,但有了照片,就显得整个爆料十分真实可靠。帖子实时更新,每隔半小时扔出一点新料,甚至还采访了当时剧组的群头、化妆、编剧……舆论顿时又炸了。   起楼的速度,居然比之前爆出恋情的那栋楼还要快,很快舆论又一面倒地黑起了赵亦,甚至微博还出现热门话题——#揭开新晋星嫂真面目##假学霸真戏精##柏哥哥醒醒#。   柏哥哥不想醒醒。   非但不想醒醒,还前所未有地任性。这些长贴的发布时间,恰好在柏钧研从大溪地飞回北京的途中,落地后刚一开机,立刻接到公关团队负责人的微信:舆论有变,最好不要和赵亦同时出现在公众视野。   柏钧研看完微信,伸手没收了赵亦的手机——赶在她刷出那些□□之前——然后一言不发拖着她直接下了飞机。阿汤带着安保团队在廊桥口等待,按照往常的惯例,他们会从vip通道离开。但这一次,柏钧研直接跳过了vip服务,专挑人多的地方走,边走边仔细地把赵亦的口罩戴牢,帽子扣低,自己却什么遮挡都没准备,好似赵亦才是超级巨星,他只是赵亦的助理兼保镖……   别说,他小心翼翼呵护的样子,还真像一个称职的助理兼保镖。   赵亦走出海关才后知后觉:“我们……就这么直接走出去?”   柏钧研当着一堆狗仔弯腰亲吻她的帽檐:“别怕,我会保护你。” 第62章 直播   自媒体时代, 谁都能发表几分钟炉边讲话,谁都能在新闻事件的现场发起直播。   这一天, 一个名叫becky的用户刷爆了网络直播平台。熟悉的粉丝都知道这是柏钧研的后援会长,她的直播间, 以火箭速度在排行榜蹿升,不多时就占据了榜首。   直播刚一开始, 会长大人就刷到了神秘女友。   直播间的名字迅速改为, 如果不是标题无法带标点,估计后面应该跟十几个惊叹号。这也是在场粉丝和记者的心情写照,满以为这次肯定会扑个空——网络舆论实在过于喧嚣,爆料者干货满满,甚至给出了当时在竖街镇人民医院地下停车场偷拍的照片,力证神秘女友确实是个群演,是在拍《大漠孤烟》时与柏钧研结识,轻易就推翻了赵亦的学霸人设,越来越多人怀疑她其实是个江湖骗子。   这种情势之下,刚下飞机毫无准备的二人, 无疑应该选择分头离开机场。   如果赵亦知道详情, 也会做出同样的判断和选择。   超级偶像曝光恋情, 女方多少都会承受一点压力, 翻找历史黑料是必经的环节。一般而言, 明星在这种时候都会选择冷处理, 让粉丝发泄掉一些情绪, 再慢慢去辟谣回应。   柏钧研看着温润十足, 她没想到会是这种逆风而上的硬派作风。   走到半途,赵亦便觉察出一些不对。   从t3航站楼出来还要坐几分钟摆渡小火车,狭窄拥挤的空间里,柏钧研坦然露着脸,立刻成为了目光焦点。车厢里此起彼伏的惊呼,好些粉丝往他们所在的角落拥挤,幸好保镖给力,以人墙隔离出一圈安全空间。   赵亦靠着车厢中的柱子,看着面前的男人一点点弯下腰,鼻尖无限制贴近,口罩下的脸热得烧起——那么多人在看着,拍照,录像,甚至开启了直播,她仿佛一只放大镜下的蚂蚁,快要被聚焦的视线烧成灰烬。   到底为什么非要摆出这么偶像剧式的姿势……   车内嘈杂,柏钧研一手抓着吊环,一手扶着柱子,凑近赵亦耳畔说话。   “之前有一次,你去给我接过机,对不对?”   “嗯。”为什么忽然翻起旧账。   “那么,你对我的人气,应该有一定的认识。”   “嗯。”一个有碍公共安全的大型移动危险物品。   “待会儿出去的时候,可能阵势有点吓人。”   “知道。”能想象到,他十年来从未曝过恋情,粉丝暴动都不奇怪。   “到时候,你跟着我,别松开我的手,要是害怕就闭上眼睛。”   “……”在你心目中我是五岁小女孩不成?   “可能会有很多人拍你,别紧张。”   不说没事,说了赵亦倒真有些紧张。车厢里闪光灯不绝,都在对准他们的方向,她是裹得严实,但他的脸清晰可辨,还用这样亲昵的姿势与她说话……   直播平台上,榜首的直播间名字已经改成了。   弹幕一波比一波激狂。   “……你别靠这么近。”赵亦终于忍不住伸手,抵住他越挨越近的胸膛,怎知他忽然松开一只手,将她的手握牢。   车厢里响起几声尖叫,直播间里,弹幕直接爆了。   赵亦的血管也爆了,她觉得他可能是故意的。此时,小火车忽然一个急转,她站立不稳,跌向一旁,被他一手捞住腰,另一手继续抓着吊环,二人仿佛花样滑冰选手,在半空划出一段优美的弧线。他将她摁在自己胸口,声音不高不低:“小心点,宝贝儿。”   还加个俏皮的儿化音!赵亦浑身发麻,他肯定是故意的!   此时,直播间的名字改为,弹幕已经厚得看不见画面。   赵亦脸红耳热,局促地靠在柏钧研胸口:“你干吗?”   他弯腰跟她咬耳朵:“网上有人黑你。”   “……怎么黑?”   “不重要。我的态度才重要。”   “……你现在这是……什么态度……”   “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态度。”   柏钧研低头笑,一脸宠溺,周围又是一通快门狂闪。从直播间,到贴吧,到微博超级话题,太太团的眼泪已经流淌成了汪洋大海——说甜是真甜,谁能想到自家的禁欲系爱豆谈起恋爱来居然是这种宠溺画风,说虐也真虐,为什么被宠溺的是别人不是自己……   小火车停靠,柏钧研直起腰,在众多保镖环绕下搂着赵亦出了车厢。赵亦比他矮得多,简直就像被他抱着在走路,一路跟得气喘吁吁:“君王,能不能解释一下这样做的意图?”   柏钧研又一个深情款款的宠溺笑,不知道的人准以为他们在甜言蜜语。   “兵法有云: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翻译成大白话:长痛不如短痛。   赵亦一向不愿做焦点,但被近百粉丝从关内追拍到关外,渐渐也习惯成自然。关外粉丝更是多得惊人,看到他们出来,瞬间叠起多重人墙,还有无数媒体记者夹道,一时间闪光灯连成片,尖叫声不绝耳,有的疯狂喊“柏哥哥我爱你”,有的喊“祝福哥哥”,有的喊“不能原谅”,有的喊“她骗你”,剩下的就嗷嗷狂哭,场面几近失控。   赵亦这时已经淡定,默默低头被柏钧研牵着走,心下琢磨自己怎么就成了骗子。忽然眼前飞过一物,啪一声碎在头上,沿着帽檐淋漓到脚,居然是一枚生鸡蛋。   赵亦错愕,还有这么戏剧化的一幕,真是始料未及。   空气中静了一秒。   随后人群嗡然,无数长枪短炮瞄过来,想要抢拍这狼狈一幕。大部分姑娘遇到这种事都会手忙脚乱,搞不好还会气哭,要是真哭就好玩了,能在微博热搜热闹一整天,记者们一个个摩拳擦掌。   赵亦却站着没动。   她没动,柏钧研动了,掏出手帕擦她的帽子,再单膝跪地擦她的鞋,擦完还顺便帮她重新绑了鞋带,专心致志,态度自若,仿佛骑士跪在女王座前。各大八卦号原本都编好“尴尬一幕!柏钧研携女友现身机场遭遇鸡蛋袭击!”的微博打算配图发送了,此刻各个懵逼一脸——怎么就画风一转,又回到了少女心漫画?   赵亦也一同蹲了下来。   擦地,捡鸡蛋壳,用纸巾包好,扔进旁边的垃圾箱。做完这一切,回到柏钧研身边,拉了拉他的手——他的脸色似乎有点可怕。   柏钧研牵着赵亦,走向离得最近的一名记者,神情极冷,吓得对方连退了数步。   “不……不是我扔的……”记者结巴道。   “要采访么?柏钧研主动拿过他的话筒。   “采访……什么……”   “我的感情问题。问我,最近是不是恋爱了。”   “呃,你最近……是不是……恋爱了?”记者愣愣重复。   “是,我爱上一个姑娘,一见钟情。”他握紧赵亦的手,将她拉到身边。   “是我追的她。很难追,被拒绝了很多次,我花了很大的力气,用掉了所有的运气,才让她点头同意。”他举起两人交握的手,亲了亲赵亦的手指。“还有什么想问?”   “呃,她……她……”记者还没回过神。   “她在我眼里,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和身份背景全无关系。我三十岁了,一个人孤单了很久,”他的目光掠过里三叠外三叠的人群,这一次,明显是在对他的粉丝说话,“遇到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很不容易。所以也想拜托大家,温柔些,别把她吓跑了,我怕我再也追不回来。能祝福的话当然好,我发自内心表示感谢。不能祝福但能保持沉默,也很感谢。至于刚刚发生的事……希望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如果有任何人,还打算以她为攻击对象,请一定记住一件事。我这个人,”他笑了笑,笑意冷峻,“有点记仇。”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记者身上:“还有什么想问?”   这一次,记者终于清醒,他忙不迭拿回话筒,递到赵亦面前:“我我我可不可以问你女朋友一个问题?美女请问此时此刻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周围霎时一静。   万人瞩目的场合,被超级偶像当众表白,又宠又护,小姑娘恐怕得哭出来。   半晌,赵亦开口,声音清淡平静:   “下回别扔新鲜鸡蛋,很可惜。也别在公众场合扔,保洁工人很辛苦,这东西干了很难清理。”   ……   赵亦坐上车,打开微博,总算明白柏钧研为什么选择在机场釜底抽薪。   有人在带节奏,有组织有预谋,与其兜着圈子和对方跳探戈,不如简单粗暴一把打乱对方节奏。   “是谁?”赵亦问。   “不好说。”柏钧研想了想,有很多种可能性。   “一见钟情?”赵亦又问。   柏钧研一愣,然后一笑:“嗯。”   “怎么可能?”她当时穿得又脏又破,脸色苍白得像个鬼。   “电梯坏了,光线太暗,没看仔细。”他一本正经。   “……”   “然后你投怀送抱,落进我怀里。好软,好香……”   他边说边凑近,赵亦红着脸躲开,窗外,后援会长高高举着手机,拍下保姆车绝尘而去的镜头,本日,后援会长的直播间最后一次更名: 第63章 七夕小剧场   赵亦想着, 初体验这种事, 眼一闭牙一咬也就过去了,委实没什么可怕。   然而知易行难,“想”和“做”完全两码事, 一旦进入实操环节, 赵大鳄所有的知识储备和心理建设都尽数坍塌,她紧张地眼都睁不开,整个人紧闭成一只蚌壳。   “能不能……先喝一杯?”赵亦低着头恳求。   柏钧研靠在床头,看自己羞涩不安的新娘,心痒难耐,偏生还要故作镇定,手里拿一本书, 慢条斯理翻页:“不能。”   本打算都放作者有话说的, 但v章不得少于167个字。   请继续往下看唷。 第64章 军令   风乍起, 尚未翻出大浪,被柏钧研一语摆平。   粉丝立时消停, 理性的声音占据主流,当天晚上,最后一点杂音也彻底湮没, 一栋新楼拔地而起,楼名朴实直白——。   以为又是无端编造, 点开细看却把赵亦惊到,不但真实而且全面,从小细数到大, 堪称一部“赵亦的光荣编年史”。   “仰慕者?”柏钧研搓了搓下巴, “我有紧迫感了, 宝贝。”   他坚持叫她“宝贝”, 赵亦肉麻了一段时日, 竟也慢慢习惯, 人类适应能力不容小觑。   “你仰慕者比我多。”她语调平平,只是陈述事实,却让他生出欢喜。   “都会吃醋了……”他眉开眼笑,“乖宝贝。”   赵亦浑身发毛,忙不迭躲到一旁, 山外青山楼外楼, 宝贝之外还有乖宝贝, 人类的肉麻能力也是不容小觑。柏钧研却不肯放过她, 抓回来挠痒逼供, 仰慕者究竟是谁。   赵亦仔细琢磨这id。   ,幼稚中透着一丝复古,实在想不出是谁。   大概是某个发小……资料集中于她读大学之前,都是学校陈列在橱窗中的光荣榜,其中还有一张领奖时拍的照片,十二岁,全国中学生数学建模比赛一等奖,就是这张照片为她的颜值正了名——毫无疑问是个美人胚子,尽管面无表情,是个冷美人。   一波人感叹颜值的同时,另一波人感叹智慧,楼里贴了几个链接,赵亦大学阶段做的论文,影响因子最低的一篇也有12,总计上百,一个被延毕的博士在评论区泪流满面:   “小姐姐牛逼,够我博士毕业二十次。”   总而言之,风波暂歇。   时钟指向23点,从下飞机到现在,柏钧研一直陪在赵亦身边。   程小雅的老破小宿舍,书房拨给赵亦充当临时住所,一个摆满书架的迷你房间,勉强塞一张床已经十分拥挤,再塞进来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满眼都是他的存在感。   “你该回去了。”赵亦说。   本来是想说——你累不累,要不要早点回去休息——话说出口变成逐客令。她想,她怎么这么不可爱,**冷冰冰,全世界最不可人的女朋友非她莫属。可他看着她微红的脸,心里想得却是另外一回事。   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到她的房间。   在一起已经三个月,从孟钦到大溪地,一路忙忙叨叨,仿佛直到现在才有真实感。隔壁的电视在响,楼下的狗在打架,窗外是北京城难得的明月夜,面前是他的小姑娘。   他们真的在一起了。   翻山越岭,爬过她高耸入云的心结,终于得偿所愿。   想和她逛超市,看电影,遛公园,想和她一起出现在一切居家场景。   “搬去我那里好不好?”他忽然道,眼睛含笑,她一惊,连连往后退,边躲边摇头。   然而房间那么小,他一伸手就能摸到她的头发。   “我住的小区安保严格,怕有狂热粉丝,不太放心你。”   “你有几块腹肌?”赵亦突然转移话题。   “……八块,怎么……?”   “打赢过我几次?”   “……”   “而且,谁会知道我住这里?”   话说得太满就容易见鬼,半小时后,隐秘的知情者再次出动,将赵亦人肉了个底儿掉。   家庭背景,从业经历,浓墨重彩披露了柏钧研有意略过的部分——她来自资方,是曾经的影视圈大金主,传说中的迈达斯。   ……   血雨腥风。   赵亦练得一身金钟罩,外界言论很少能影响到她的心绪,然而她也有罩门——攻击她本人没关系,但如果柏钧研受到损害,一丝一毫她都不能接受。   有人故意在扯周铭诚。   说她倒追十几年,还说她为他堕胎十几次,编得有鼻子有眼,微博立刻爆了两个热搜——“柏钧研赵亦”“周铭诚赵亦”,并肩而列,要多刺眼有多刺眼。   柏钧研重新连线了他的公关团队。   侧脸冷峻,唇线紧抿,明显心情欠佳。赵亦缩在角落,几乎又要自闭起来,最终还是挪到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角。   动作轻微,像一只猫。   柏钧研回头,一瞬间也以为看到了一只猫——湿润彷徨的圆眼睛,严肃机警的小表情,仿佛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敏捷逃走,躲起来再也看不见。   “怎么了?”他不自觉放低了声音。   她欲言又止,半晌道:“不是真的!”掷地有声,像在立什么军令状。   他伸手,轻抚她的头发,再握住她的小拳头——攥得真紧,是真紧张,他心里发软,略凑近些:“什么不是真的?”   “网上说的那些,我和周铭诚的事。我没有和他在一起过,更没有……没有和他……”她脸红了红,“我们只是工作关系,我个人单方面暗恋了他一段时间,仅此而已。”她抬眼看他,又急忙补充,“现在已经不喜欢他了……早就不喜欢了!”   “哦。那你喜欢谁?”他一根根掰开她握拳的手指,伸手关掉了视频电话会。   赵亦脸红更甚,但还是立完了她的军令状。   “喜欢你。非常喜欢。柏钧研,我这个人,有很多缺点,不会说话,情商很低,不知道怎么跟人正常相处,更不知道怎么跟人谈恋爱,在很多人眼里就是一个怪胎。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但是这段时间我很开心,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比跟谁在一起都开心。所以,我想要勇敢一点,请别放弃我。”   她攥紧他的手指,小手绵软,神情刚毅。   “大家都觉得我配不上你。还有人说,我应该识相点主动退出,别再拖你后腿……也许她们是对的,但这一次,我想要自私一点,我不会退出。你要相信我会很努力,会对你很好,会学着怎么恋爱,会保护你不受伤害……请不要放弃我!”   她肩背挺直,面色绯红,目光直视前方,仿佛站在风声猎猎的演武场。   柏钧研拉她的手,没拉动,她紧绷得像一张弓。于是他站起来,捧住她的脸,将她转向他的方向,迫着她与他目光对视。   “赵亦同志,还有结尾句呢,你还没说完。”   赵亦看着他严肃无表情的脸,紧张地吞了吞口水:“什、什么结尾……”   “如不能完成任务,愿依法治罪。”他贴住她的额头,忽而一笑,“说吧,如果有一天你害怕了,想逃走,我要怎么治你的罪?”   他显然没打算好好听她回答,手沿着她的背滑落,在她纤细的腰上慢慢合拢。   赵亦挣了挣,她还沉浸在刚才严肃紧张认真的气氛中,这男人却突然切换到旖旎的频道,手掌用力揉捻,将她贴紧他的身体,唇不由分说压上来。   “罚一个吻?”他在她唇齿间低语,“嗯,不行……罚得太轻……”   “罚一个主动的吻?”他的手沿着她的腰线上行,轻之又轻,却让她整个人颤抖起来,他的声音醇厚如酒,落入她的耳朵,便让她耳根烧热,“赵亦,你好像从来没有主动吻过我……”   赵亦紧闭着眼,承受他唇舌的恣意入侵,不明白怎么突然就唤起了他的激情。   被动承受她都不堪承受,主动……她实在没装这个程序……   “罚你给我生个孩子……”他将她推抵在书架上,无休止地折磨她的脖子,“嗯,一个不够,多生几个……”   “罚你照顾一个老头子……”他轻咬她的锁骨,“我比你老好几岁,会率先变成一个老头子……你到时候不能嫌弃……”   ……   赵亦埋头收拾她的箱子,柏钧研在她身后收拾书。书架倒了,书落了满地,赵亦不肯帮忙,她没脸去看案发现场。   “给你准备了客房,在下正人君子,请姑娘放心。”他笑着保证。   五分钟前他刚弄翻了一整个书架,有什么立场让她放心!?   “不接受异议,这里不能再住,你的住址暴露只是时间问题。”   “我住酒店。”赵亦嘟囔。   “你哪来的钱?”   “……“赵亦噎住。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陈导给她开得那点工资,也就够她一日三餐不饿死,外面还给她冠以“金主”之名,哪有这么潦倒的金主。   “走吧,跟我回家。”他摸摸她的头发,“有人在故意针对你,幕后这只看不见的手,不揪出来我不放心。”   他说:跟我回家。   心底酸甜如同塞了个草莓馅,此番邀请让她无法拒绝。   阿汤开车来接他们。   秋夜清透,凌晨的街市空旷无人,他们开过高架桥,开过环路,开过弯弯扭扭的西直门,赵亦被柏钧研一路握着手,掌心温暖,渐渐让她有点犯困。   是走了很长时间夜路,终于有了归属感的那种困意。   然后她就真的睡着了。   睡得黑沉,醒来是因为听到尖细高亢的人声。一个女人。赵亦睁开眼,发现被柏钧研抱在怀里,标准的公主抱,舒舒服服的姿势,她从这个舒服的姿势中抬起头,和一脸惨白委顿的女人对了个正着。   “请邹总出去。”柏钧研态度平静,语气却不容置疑,赵亦觉得自己这副样子实在不适合见外人,挣扎着想要下地,却又被他往怀里搂了搂。   “吵醒你了?再睡一会,阿汤在给你铺床。”   轻哄的语气,好像她是什么豌豆公主,自己不会铺床,床没铺好之间脚都不能沾地。   邹燕的脸色更不好看。   “钧钧,别不接我电话,别赶我走,我有话想跟你说……”她嘤嘤哀求。   “抱歉邹总,该说的,那天我都说完了。”他抱起赵亦往楼上去,“阿汤送客,和安迪说,今后如果我不在家,不接待任何访客。” 第65章 送客   客房打开, 满眼粉红棉花糖风格,床头贴着迪士尼公主,从小美人鱼到艾尔莎,赵亦连退了几步, 回头看看柏钧研,柏钧研看看阿汤,阿汤硬着头皮挣扎:“老大, 你自己选的。”   好像还真是。   走时匆忙,太多事要安排,设计公司发来分类方案:夫妻房、男孩房、女孩房……随手勾了最后一个发过去。   “不喜欢?”   柏钧研忍着笑, 赵亦的表情堪称惊恐。回想她自己的房间, 简单无饰,床品用色比他还冷淡, 大概能想象她从小到大的家居风格。   “我不介意跟你换房间,”他正经脸,“我的床很舒服。”   她忙不迭摇头。   “你之前睡过一次,”他迫近一步,“不记得了?”   赵亦快步走进房间, 转身,将一脸正经的流氓推出去,用力合上了门。   柏钧研大笑, 门口居然还贴了张华丽门牌, 上书:little princess, 挺好, 这品味堪忧的设计公司,他挺满意。   安迪站在客厅,看柏钧研出来,欲言又止。   “脑袋没事了?”柏钧研问。   “钧哥,邹姐也就一时冲动,”安迪揉一揉额头上的伤疤,“你给她个机会。”   柏钧研皱眉,安迪被邹燕揍得鼻青脸肿,却一反常态替她讲话,不像他的性格。   “她威胁你了?”   “没,哪有,我这么个小碎催,哪犯得着……”安迪忙摇头,“我就是觉得,别因为这和公司闹太僵,对你自己不好。”   “无妨。”柏钧研揉了揉眉心。“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性情大变?还是说,从前我一直识人不清?”   “暂时的吧,过一阵子就好了,她对你一直有想法,之前跟你说,你还不信……哥你单身这么久,突然有女朋友了,她一时半会不能接受也正常。哎,钧哥,你这个人重感情,不可能真的和她闹翻的。”   安迪絮絮叨叨,柏钧研沉默听之。邹燕行事一贯偏颇,如今越发让人不安,但他没有实际证据,便很难说服自己彻底割裂。   然而心中抵触越发明显,从前他可以睁一眼闭一眼,可现在……柏钧研看了一眼门扉紧闭的客房。   “阿汤,找人查一查,那几个爆料的id,背后到底是谁。”   次日赵亦醒来,被满屋子的琳琅晃得眼晕,有点庆幸她爹不是这种直男审美。   但她爹也是个愁人的爹,给出一长串“相亲花名册”,几乎网罗了帝都武警公安战线全部青年才俊,表示如果她不去相看,就拒绝恢复邦交。这节骨眼上,赵亦没勇气再提柏钧研的事。   赵亦推门出去,远远看到客厅中的男人,心中局促顿生——昨晚被网络爆料扰乱了心神,此时才意识到,她已经开启了与他的同居生活。   还没走到对方面前,脸已经红了。   柏钧研坐在吧台煮咖啡,这一幕似曾相识,只是上次逃得匆忙,很多细节没有注意到。法兰绒的睡衣,凌乱的黑发,脚上的拖鞋……生活细节扑面而来,亲密感瞬间爆棚。   “早,睡得如何?”就连这么简单的问候,听起来也饱含暧昧。   赵亦胡乱点头,抓起桌上的面包就往嘴里塞,柏钧研慢悠悠笑:“那块我吃过。”   烫手般放回餐盘,眼看他拿起来,不慌不忙就着她的齿印咬了一口,再递回给她:“不介意跟你分。”   赵亦又有了逃走的冲动。   机器人小姐浑身僵硬,所有关节都似上了锈,柏钧研笑得开怀,总算放她一马。他将所有餐点都拨一些到她餐盘,嘱咐她多吃,又嘱咐说午餐和晚餐也不能潦草,他会打电话回来监督。   “最近比较忙,回家会很晚,未必能见得上面。”他与她解释。   赵亦忙点头,一脸如释重负,于是他坏心又起,伸手将她的头发勾到耳后:“会很想你。晚上睡觉不要锁门。”   她瞪他,脸变得比手中那杯番茄汁还红。   门肯定照锁,却也留心他每天的作息,凌晨一两点还不回,早上五六点已经出门,艺人这份职业比投行最底层的分析员还像苦力。反观她自己,过上了有史以来最无所事事的生活——自从恋情曝光,柏钧研的私生饭越发狂热,包车对他围追堵截,三环主路上追尾了好几次,他很担心赵亦被人盯上,让她暂时不要出门。   ——艺人这份职业,不但苦力,而且苦逼。   幸好赵亦原本就不爱出门,她在柏钧研的书房搭了一个临时工作室,远程参与《狼牙》的后期制作与宣发,闲来读书看看电影,日子过得前所未有得疏懒。   如此过了数月,期间柏钧研开了十几场全国巡演,两个人反而比之前见面更少,谈得仿佛异地恋。赵亦倒还好,大明星已经忍不住,既愧疚又相思,殷殷切切与赵亦保证,圣诞假期一定空出来,带她出门去约会。   ——艺人这份职业,时间长了会让人厚脸皮。   但毕竟聚少离多,渐渐地,赵亦也开始期待北海道之旅。物业在楼下大堂竖起圣诞树的时节,她收到柏钧研从异地寄来的机票行程单,附加一张详细的手写清单,告诉她需要携带哪些物品。   赵亦按图索骥,将他的东西叠好,堆满个半箱子,再将自己的东西叠好,堆满另外半个箱子。内衣习惯性塞进箱子的透气夹层,放完他的,再放自己的,愣怔片刻又全掏出来,一个人默默红了脸。   不速之客便在此刻到来,   阿汤开的门,试图将人拒之门外,未果,被对方用女王气场碾得渣都不剩。邹燕消失了数月,再次回到这间公寓,重新恢复了优雅姿态,高跟鞋铿锵作响,笑容优雅得体,开门见山要找赵小姐。   赵小姐穿一身纯棉家居服,耳朵上还别了根铅笔,毫无气场从楼下走了下来。   这应该是她们第一次正面遭遇。   赵亦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遭遇战”这种火药味十足的词,明明对方笑得温柔至极。想了半天,总算从记忆深处翻出曾经熟悉的模板——华尔街永不缺乏这样全副武装的性感女郎,妆容精致,高跟鞋妩媚,苹果肌永远膨起——这样的人心中充满**,脸上满是生机,**是生机的来源,让她们荣光照人。   这样艳丽的状态,是她们的战时状态。   “最近忙,也没时间来看你,住得还习惯吗?”邹燕言笑晏晏,仿佛上次见面时一脸狼狈颓废的人不是她,仿佛她跟赵亦有交情,仿佛她是这间公寓的主人之一。   赵亦面无表情。   她不懂如何跟这种大王花似的女子周旋,干脆以不变应万变。邹燕笑得更温柔,拉她在沙发落座:“钧钧看着温和,其实性子执拗,他要是哪里做得不够到位,我替他赔罪。”   赵亦沉默似金。   戏开了锣,久久没有人唱对台,邹燕笑得略僵硬:“怎么了?妹妹别紧张,我又不吃人!”   新鲜,哪有大王花不吃人。   赵亦终于开腔:“您可以叫我赵亦。据我所知,我爸没有您这么大的私生女。”   邹燕纵横娱乐圈这些年,还没遇到过谁这么不会聊天,笑容顿时挂不太住。她目光转冷,将赵亦慢慢打量一番:“其次这次来,是因为有个有趣的信息,想跟你分享。”   “请讲。”   “不方便,”她看了一眼阿汤,“相信我,你不会想让任何第三者在场。”   “嫂子!”阿汤端着一壶热茶奔跑过来,“老大说了,不让你出门!”   他跑得莽撞,似乎存心要把茶汤泼到邹燕身上,被她险险躲过。这一声“嫂子”也纯属故意,平时他都客客气气叫她赵小姐……   “知道了,阿汤,要不,你出门避一避。”赵亦说。   “不行,老大会剥了我的皮……”阿汤说。   “就三分钟。”赵亦看表,示意阿汤出去。   “三分钟?”邹燕笑,“也许不够用。”也许都不够你把眼泪擦干。   “葛底斯堡演说也就用了不到三分钟。”赵亦将表放在桌上。“你可以开始了。”   邹燕愣住,不知不觉间,这个脂粉不施的小姑娘就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不好对付,但又如何?接下来她抛出的东西,会在她心中留下难以弥合的裂隙。   “赵小姐猜,为什么钧钧最近和我关系僵硬?”邹燕放低声音,微表情耐人寻味,如果有镜头对准她,导演一定满意——她成功营造出“我要讲秘辛”的气氛。   可惜赵亦就是不接茬。   这种没有反馈的对话,邹燕不太擅长,她习惯衡量对方情绪,再做下一步试探。赵亦不出声,她试不出深浅,就只能继续按照剧本演:“我们在一起十年,从来没有对彼此红过脸,但是上一次,他去大溪地找你之前,我们吵得很厉害。”   “赵小姐这么聪明,”邹燕敛眉,“想必已经猜出一些端倪。”   “猜不出来。”赵亦平静道,“还有两分钟。”   邹燕又被她带乱了节奏,缓了缓,决定不再迂回:“赵小姐,你不想猜,那换我来。我这个人非常善于猜测,我猜,你和钧钧,至今还没有上过床,对不对?”   这一发炮击确实厉害,赵亦顿住,脸瞬间烧红。邹燕总算看到预料中的反应,立刻乘胜追击:“赵小姐家教严格,大概从来不懂男人是怎么一回事。用下半身思考,是刻在男人基因中的本能。你的男朋友身体健康,发育正常,性取向也没有特殊之处,可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这么多年,他的身边从来没有过女人?”   讲到这里,邹燕停住,微微俯下身,对赵亦意味深长一笑。虽然很快直起身,但在须臾之间赵亦也捕捉到了她胸前风光——好个“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邹燕理了理松开的衣襟,丰唇微启,胜利收官:“不对,刚才我那句话,有个小小的语病,这十多年,他身边一直都有一个女人。”   赵亦抬眼看她,仍然面无表情,然而邹燕却觉得自己胜利在望。调弄人心,是她素来的专长,她最懂得如何种下种子,然后等着它长成参天大树。   “还有一分钟。”   赵亦仍然保持着平静。但在邹燕听来,这个在男女情事方面毫无经验的姑娘已经被她推倒了悬崖边缘。她不介意再助推一把。   她打开手机,点开相册,翻到其中一张,递到赵亦面前。   “钧钧让我保持沉默,继续保持私底下的关系,但我做不到。我们吵架了。我很后悔。这段时间我终于想通了,我离不开他,也不介意跟人分享,妹妹,你介意吗?”   赵亦低头看照片,鬓发垂落覆住她的眼睛,看起来有种青涩的孩子气。邹燕不明白为什么柏钧研会是这样的口味,不过,这种一张白纸似的姑娘,她很喜欢,完全不懂男女之间那些潮湿暧昧的纠缠,估计连琼瑶剧都没看过,特别容易摧毁。   素面朝天的姑娘终于抬起了头。   手机递还给邹燕,还停留在照片画面,男人与女人裸身纠缠于床笫之间,香艳又刺激。   邹燕接过手机,笑容格外婉媚,那是胜利的笑,她深信这照片会给赵亦深深的刺激。小姑娘的嘴唇那么苍白,永远波澜不惊的样子,痛哭起来一定非常带劲。   她充满期待。   在邹燕高涨的期待中,赵亦终于给出了回应,四个字,言简意赅。   “透视不对。”   邹燕愣住,一时没听懂她说得是什么意思。这一次赵亦难得有耐心,摘下耳朵上的铅笔,拿纸快速画了人体示意图和透视辅助线。   “下次换个好点的美工,这种水平,”赵亦将铅笔别回耳朵,“在我手底下一天就会被炒鱿鱼。”   “感谢您百忙之中带来的精彩表演,三分钟到,”赵亦皮笑肉不笑,对等在门外的人高喊,“阿汤,送客!” 第66章 锁链   电话来得匆忙, 透过电磁波都能感觉到男人在对面严阵以待,赵亦有点想笑, 又有点心疼,这些年他孤家寡人, 想来都是情有可原。   “没聊什么, 讨论了点数学问题。”她轻描淡写。   邹燕的数学水平也就够做四则运算,这句说辞明显就是托词。柏钧研沉默片刻,没有就此话题继续, 只让赵亦早点休息——读了读表, 北京时间八点半,今天的晚安居然道得这么早。   赵亦未做他想,十一点准时上床睡觉。   她睡眠质量好,密匝匝如同钢板,半夜雷打不醒, 小偷进屋不醒,被人贩子搬走都不会醒,这一晚,却醒在了凌晨一点的夜。   有人轻吻她的额头。   令人安心的雪松气息,是她熟悉的人——大脑迅速做出这样的判断, 身体的反应却比思维还快。男人被拧住臂膀摔在地上, 痛哼一声,半是无奈半是调侃:“宝贝, 有点重, 最近是不是胖了?”   赵亦慌忙从他身上起开。   是胖了, 笑起来有窝,手伸出来有窝,穿低腰睡裤后腰都有两个窝。柏钧研看着玉雪团团的小姑娘——眼睛一汪水,带着刚睡醒的懵懂,可爱得可以一口吞下去。   “怎么回来了?明天一早不是还有活动?”赵亦不解。   柏钧研不答,定定看她,看她的眼睛,像是在找什么,终于找到了,忽然揽住她的腰,将脸埋进她的怀里。   赵亦懵了。   传说中的……埋、埋、埋胸?   不但埋而且蹭,然后轻轻笑,长舒了一口气。温热鼻息透过睡衣扑到赵亦胸口,她陡然意识到自己衣下真空,脸一红,用力推开了男人。   其实柏钧研只是普通地“松了口气”。   他吃过教训,害怕旧梦重温,担心推开门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就像十多年前mia飞往英国,音讯一断就是好多年。邹燕擅长断章取义,懂得语言的艺术,更懂得将艺术变成凶器,他怕赵亦也被利器所伤,从此逃走不见。   幸好她还在。   不但在,而且情绪稳定,没有受到邹燕病毒的干扰,体现出良好的系统鲁棒性,真是与众不同的小机器人。他抱住她蹭了又蹭,像一只心满意足的大型犬,直到被用力推开,才意识到自己行为孟浪……意识这一到位,所有感官体验便都到了位——甜润的奶香,娇妍的嘴唇,住在童话糖果屋里的小姑娘,乖乖巧巧坐在他怀里。   他想他还可以再孟浪一点。   “是不是偷吃了糖?”他吻她的嘴。   “是不是偷吃了饭?”他将她从地上抱起,随手掂了一掂。   “是不是长大了……”他将她丢上床,欣赏她胸口诱人的起伏,手掌隔着睡衣覆上去,“要继续乖乖吃饭……”   北海道的烟花什么样赵亦不知道,脑海中的烟花她是再次看了个够。柏钧研人前人后两副模样,门一关,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什么无耻的事都做得出来。赵亦被他折腾一溜够,手酸得几乎抬不起来,总算安抚住了躁动不已的雄性动物,他居然还好意思委屈,一边熊抱她,一边在她耳边撒娇,问什么时候才肯让他转正,他已经快要控制不住。   赵亦脸一红眼一闭,干脆直接装睡。   渐渐睡沉,但也似乎没睡多久,又被窸窣声惊醒。柏钧研轻吻她的额头,让她再补补觉,他得起床去赶飞机。   凌晨五点,天还黑得很。   赵亦看着他起床穿衣,心里蓦然发软,也爬起来洗漱。他连夜千里来回,她也想和他多待一些时间。   “不睡了?”他惊异。   “送你去机场。”她帮他拖箱子。小小的姑娘,大大的箱子,越看越可爱,他忍不住把她抱起来,放在箱子上,一路推去玄关。   “走吧,小朋友,爸爸带你去上海,上海有迪士尼。”他兴兴冲冲,“唉,算了,你哪儿也不能去,只能关在酒店房间,太委屈你。”他垂头丧气。   箱子在客厅大理石地面快速滑动,赵亦紧张地抓着拉杆,觉得这人疯得可以。但他心情绝佳,她感觉得到,和刚到家时满身紧绷的男人,判若两人。   其实他们什么都没和对方说。   又好像什么都说过了。   不用多余的语言解释,只是见到了彼此,便明白了答案,就好像在黑夜里并肩行走的两个人,虽然看不见对方,但只要放下手,一定会有另一只手握住自己,他们对彼此有这样的信心。   两个蒙面人在机场依依惜别。   主要是柏钧研比较依依,赵亦相对镇定,不但镇定,还不时闪避,总觉得旁边一直有人投来关注的目光。商务候机楼相对清净,但这男人身形醒目,越穿低调黑色,看起来越不低调,加上墨镜口罩,简直浑身写满了“我是大明星”。   “北海道见。”赵亦被人围观得甚烦,挥一挥手,干脆利落转身就走,然而身后一阵风声,她再次被男人从背后搂住。   很好,这很韩剧,旁边已经有人举起了相机。   “下次不要从背后突袭,可能会被过肩摔。”赵亦认真提醒。   “咱爸到底对你进行了怎样非人的训练……”   “还不是你爸呢……”   “很快就是了,我万人迷,无人不喜,什么时候安排我见家长?”   “……”   好容易送走这尊黏糊神,赵亦和阿汤往停车场去。走到半途,赵亦想去洗手间,便让阿汤在路旁稍候。   后来阿汤一直后悔,他为什么没有跟过去。   站在通往洗手间的路口等了很久,一直不见赵亦出现,于是阿汤折进去,在洗手间门口喊了几声名字,无人应答,便觉得有些慌。   揪住一个保洁阿姨,进去看了一圈,出来告诉他,洗手间没人。   立刻打电话,关机,这时阿汤彻底慌了,左右看看,一个t形路口,他站在一边,人可能是从另一边离开,是自行离开还是别的,完全不得而知……   赵亦是遭到了劫持。   有备而来,尾随她进了洗手间,先上的乙醚手帕——一看就是电视剧看多了,这玩意不够剂量、不够时长根本无法达到麻醉作用,于是被赵亦成功挣脱,但确实乙醚对气管刺激性太大,她泪流不止,气喘难耐,终究被对方寻了个空隙,从包里摸出一把明黄枪口的泰瑟枪,一枪将她电翻在地。   赵亦被激烈的呕吐感和头痛催醒。   她仰面躺在一张king-size大床上,浑身汗湿,周围是刺鼻的香气,眼前是缭乱灯光,有艳色纱帘和霓虹,还有天鹅绒包裹的内墙装饰,吸音材质,就算屋里闹翻天,外面也听不到一丝声响。   不妙。   赵亦抖抖索索爬起来,心脏跳得忽快忽慢,基本丧失了战斗力,更别提她手脚还各绕了一条银色锁链,工艺精美,目测还不便宜,定睛看,锁头上还刻了三个细小的字母:chs。   看起来像是一个礼物。   什么人会送这种礼物给别人,赵亦不寒而栗。   锁链细而结实,赤手空拳根本没可能挣脱,赵亦重新躺回床上,尽量平复呼吸,恶心和眩晕感一阵阵上涌,口涎抑制不住往外冒,顺着嘴角往下淌——急性大量接触乙醚的后遗症,希望待会儿敌人出现的时候,她能恢复些许战斗力。   人不能动,脑子却满发条转动,时刻不停。   她身在何处?看似某种特殊行业的会所,或者特殊癖好者的私人领域,共同特征是隐秘、难寻,如果手机不在附近,很难定位到她的位置。   她得罪了谁?那可多了,在所有的“柏钧研狂热主义者”眼中,她都是眼中钉。   她如何脱身?要等绑架者出现,开出条件,将筹码放到桌上,才能决定下一步行动计划。希望对方能听她说话,不是上来就直接火拼的类型。   就在赵亦闭目思索时,门无声开启。   酒气来得比人更快,她缓缓睁眼,看到摇摇晃晃出现在床边的魁梧身影,二人目光相对,彼此都吃了一惊。   赵亦没想到会看到方玉隆,理论上她和此人并无太多交集,除了慈善晚会那一次,但她觉得,他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对她一路追杀,非得把她扣进箩筐才善罢甘休。   方玉隆则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个小姑娘。漂亮是第一印象,这已经足够令人惊讶,他见过的漂亮姑娘太多,早就对美女产生了免疫力。可她静静躺在那里,睁眼将他看着,居然让他觉出一丝惊艳——大约和她的神情有关,身陷险境,竟然毫不惊慌,一双琥珀色的瞳仁无声将他看着,那并非猎物的眼睛,而是对弈者的眼睛。   他见过这样一双眼。   记忆翻回某个慈善夜,迷离的后花园,精灵似的民国少女,漂亮的脱身之计……原来是她,果然是她,就应该是她,一切发生在她身上,无论怎样都顺理成章。   “好久不见,”方玉隆笑,眼角纹得意飞扬,“这么巧,原来是你。”   “原来是你”。说明他并非因为被她在后花园锁喉,才将她捉来。   那是因为什么?   赵亦还真想不通透,方玉隆却已经心花怒放,品尝到久违的狩猎般的悸动——这一次,他的猎物是一只狡猾、聪慧,同时具备清甜美貌的诈骗犯。   光想到这小骗子有多难抓获,就足以让他欲火焚身。   “方先生,”赵亦冷静开口,晃了晃手上锁链,“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所有漂亮的、不听话的小畜生,”方玉隆哑着嗓子笑,“都要有一副这样的镣铐。先凑合用,过两日,主人再给你打一副新的,写上你的名字,好不好?你叫什么名字,小狐狸?”   “赵亦。”   赵亦对他的疯言疯语充耳不闻,淡定做自我介绍:“诚亦资本的赵亦,赵铁夫将军的独生女,柏钧研的……”她顿了顿,“未婚妻。很高兴见到您。” 第67章 作品   强烈推荐:   赵亦长这么大, 第一次对人自报家门。   她生来具备旺盛的羞耻心, 觉得和人交谈之时,夹杂英文可耻,乱拽人名可耻,每次听周铭诚夸夸其谈“我的老朋友某某某”, 都情不自禁替他感到汗颜。   但这一次, 她不得不全副武装, 给自己加上所有的buff。   出乎她的意料,方玉隆非但没有被吓住, 反而哈哈大笑:“先前你在竖街镇,也是这么招摇撞骗的?”   赵亦一愣, 被方玉隆捏住下巴:“听说在《大漠孤烟》剧组,有两个老大的女人, 争风吃醋,栽赃陷害, 还闹到条子那里?”   这故事赵亦不陌生,她是当事人之一,不过是个替朋友出头带来的打击报复事件, 为什么到了方玉隆这里, 居然是这么歪斜的解读……   倒是理解了今天这一出所为何来。   “毫无根据的谣言。”赵亦冷道, “您从哪里听说?林倩迪?恐怕都是她一厢情愿的误会。”   方玉隆不答,只是用手指多捻了两下赵亦的下巴。   滑腻。   “方先生, 想要解开这个误会, 并不难。“赵亦别过脸, “打电话给赵铁夫将军,或者给公安局长蒋柏枝,给周部长也可以,都和家父很熟……他们的手机号我可以现在就告诉你。”   “早上六点你让我给这些人打电话?要么电话那边是骗子,要么你是骗子啊,小狐狸,准备还挺充分啊,正常人谁会记得那么多手机号!”   方玉隆张开手掌揉捏赵亦的脸,一张自鸣得意的脸。他武行出身,文化欠缺,否则此时此刻,恐怕心中要涌起阿q摸完小尼姑的心得:脸蛋怎么那么滑腻,下了蛊似的,摸完还想继续再摸。   他想也没想,将手伸进了赵亦的衣领。   赵亦想也没想,张嘴就是一口。   她尚未从乙.醚中毒症恢复,这一口咬得后继乏力,方玉隆反而兴奋,舔一舔手,掐住她的脖子:“还是个性子烈的,好得很!”赵亦反射性踢腿,被锁链缠住,发出悦耳的金属声响,听得方玉隆心情愈发愉悦:“坑蒙拐骗,竟然还让你攀上了流量小生,不怕被拆穿么,小狐狸?”   “你今天对我动手,是已经打算好了,要和柏钧研势不两立?”赵亦用力挣扎。   方玉隆略松了手,哈哈大笑:“还真以为他能和我抗衡?他是流量小生,我是老牌影帝,区别大着呢!后生仔红了才几天,就拎不清自己斤两!我睡了他老婆又怎样?连他一起睡了都是他的荣幸!”   笑归笑,男人的声音却仿佛从牙缝中挤出,带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赵亦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自己恐怕提起一壶没开的水。   “别再想那个小白脸了,叔叔给你见识一下,什么叫男人。手感真好啊,小狐狸精……”   中年男人保养得宜的手掌,像冰冷的蛇爬进赵亦的衣襟,她脑中一嗡,用力咬了咬舌尖,告诫自己:冷静,要冷静!   ……   机场,vip休息室。   目的地气象条件不佳,前序航班推迟起飞,柏钧研喝了两口茶,莫名觉得有点烦躁。   这时,手机忽然响起。   是公关团队负责人,向他报告对几个id的追踪排查情况,黑客通过ip锁定了两个地址,又从物理网址查到住址,柏钧研扫了一眼发过来的小区名,既惊且怒——其实也不算特别惊,甚至有种预感成真的倦怠——这两个小区他都眼熟,一个是邹燕的家,一个是邹燕助理的家。   或许是巧合?一念闪过,很快被内心深处的声音否决,不,一定不是。   柏钧研匆匆掐断了电话。   刚刚的通话过程中,一直有另一个电话连续呼入,催得人心慌,看记录,竟然是阿汤,他匆匆拨回,心底有不好的感觉在翻涌。   “钧哥,赵小姐不见了,就在刚才,她去机场的洗手间,再没有出来,可能是被人劫持,要不要报警?”   阿汤人聪明,知道赵亦失踪了,他万死难辞其咎,但现在不是认错和惊慌的时候,把人找到是第一要务,所以他一上来先给出关键细节,言简意赅,句句惊雷。   安迪眼看着柏钧研从沙发上飞弹起来,还没来及问个究竟,已经找不到人影。   “我要更多细节!”   柏钧研迈开长腿,与进入登机大厅的人群逆流而行。电话始终没有挂断,他和赵亦性格相似,遇事冷静不慌,但那仅止于自身遇到问题,现在赵亦出了事,他虽然告诉自己不要慌,手却一直渗出汗,几乎滑得握不住手机。   清晨出发多是旅行团,人们成群结队,看着从给身边飞跑而过的男人,后知后觉感到一丝眼熟——似乎是某个大明星?但明星怎么可能不带保镖和助理……   柏钧研从安检口出去,很快到了案发地。   阿汤等在那里,脸吓得煞白,见到柏钧研,腿软得几乎跪地。柏钧研将他拉住,情绪看似平稳,指示他往一侧去找,他自己往另一侧,不是找人,找离开路径,以及一路都有几个摄像头。   “机场洗手间不可能大变活人,通过安防监控系统一定能找得线索,但是必须得快。”柏钧研冷声道,一贯的温和气质一扫而空,他看起来那么冷静,目光却让阿汤瑟缩,仿佛被火焰灼到。   柏钧研一边奔向机场派出所,一边拨通了邹燕的电话。   清晨,女人的声音慵懒中带了一点迷糊,刚喜悦地叫了一声“钧钧”,被厉声打断。   “赵亦在哪?”   邹燕沉默,方才甜蜜的尾音像是冬天的糖稀被突然拉断,再开口,满是扎人的冰棱。   “柏钧研,你自己的女朋友,大清早打电话问我,不觉得搞笑么?”   “赵亦被劫持了。”   “哦,谁让你最近这么嚣张,我一直让你低调点,你肯听一个字吗?”   “低调?所以你就和助理亲自操刀上阵,煽风点火,给赵亦泼脏水?”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网络也会留下踪迹,下次记得掩藏好。”   “……是!我是很生气!很委屈!很屈辱!所以上网说了一些泄愤的话!但我不会劫持任何人!这是犯罪!”   邹燕才该拿奥斯卡,切换情绪顺畅自如,像卡片翻一个面,从黑脸变成白脸,委屈苍白的脸,分分钟声泪俱下,柏钧研用力闭了闭眼睛,不再与她胡搅蛮缠下去:   “邹燕,你最好祈祷,这件事完全与你无关。”   “本来就与我无关,呜……钧钧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柏钧研躁郁地切断通话,险些将电话扔出去,终究握住,举起看,又有一个电话进来。   完全陌生的号码。   柏钧研心中一凛,先按下录音,然而才接通,沉声说了一句喂。   对面传来比意料中年轻得多的声音,清澈悦耳,但音量很低,仿佛怕被人听了去。   “是我,柏师兄。”   不是预料中的绑匪,柏钧研失望又庆幸,这一大早颜忱书找他想来是有什么事,但他此刻无暇顾及其他,随口应付两句就要挂电话,却听颜忱书把声音放得更轻:   “一会我给你发个地址,可以带人过来,但不要报警,千万不要,赵亦在这里。”   话音刚落,通话终止,柏钧研急忙回拨,被挂断,再挂断,无数次挂断,这样重复了几分钟,终于收到一条短信……   ……   赵亦浑身颤抖,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恐惧过。   外表仍然看不出来,她还没有放弃使用武器——语言是她唯一的武器。   “方先生,您能站到今天的位置,我想,应该不是靠的运气。”   方玉隆放下刀片。他真有点惊讶了,这小姑娘,浑身是血,害怕得直抖,竟然不哭不求,还在和他维持交谈,听起来像在参加某种平和的访谈节目。   “不疼么?小美女。”他眯了眯眼,又用刀片轻轻划拉出一条口子。   赵亦大概已经知道了此人的取向和癖好,也知道她表现得越平静,越容易平息对方的**。她耸了耸肩:   “一般。我小时候,被我爸罚站军姿,一站四个小时,那才叫疼。”   “哈哈哈哈戏真足!你爸赵将军是吗哈哈哈!小宝贝,不如捧你当个明星吧!放心,叔叔技巧好的很,刚好割破,但又不会留疤,你看倩倩,身上一点看不出来!”   “您真的不担心,我说得可能是真的?”   “哈哈哈哈!”   “很容易验证,打个电话给周铭诚,不费吹灰之力。他是我在美国时的师兄,我们一起回国创办诚亦资本,注册资本1.5亿,当时放在资本圈只能算是小虾米,但三年后,被我做成了一艘航母。我们投的第一个项目是《十七年》,这是业内第一次出现跨界导演,因为这位退役的国际女星有人脉和票房号召力,但她对导演一窍不通,一切都由执行导演操刀,所有,全部,为了掩人耳目,她与这位执导保持了长期的私情。”   方玉隆缓缓停了手。赵亦所讲述的,确实是业内人士才知道的秘辛,那位女星努力打造她的才女形象,在片场也做出终日忙碌的模样,但其实是个绣花枕头,都靠长期合作的执行导演替她掌镜。   “诚亦资本投资失败,做了股权拆分,我因为觉得自己对电影产业不够了解,才去竖街镇当群众演员。这是我个人的工作习惯,遇任何到问题,都要做足够田野调查。听说周铭诚后来找到新的合作伙伴,那个人,是你吧?方氏最近一系列动作,看起来都很眼熟。”   赵亦娓娓道来,她浑身皆是伤口,殷红的血从白t恤和牛仔裤的裂口中渗出,像千重莲瓣缓缓绽放,配上她冷如霜雪的神情,寂静清冷的讲述,有一种绝境般的美感。   方玉隆一时竟看愣了。   “电影是您的领域,资本是我的领域,方先生,奉劝一句,您这是与虎谋皮。”   赵亦说了很久,久到浅显的伤口都开始凝固。朱颜似血,血似朱颜,方玉隆所悉心追求的“艺术美”,说话间就消失枯萎。虽然神智在变得清醒,在提醒自己赵亦的话值得细想,很有道理,但**难以控制,方玉隆满眼只看到一瓣瓣萎顿的红莲,令他想看到更多的血,来滋润他心底的欲。   “给周铭诚打个电话,立刻就能确认我的身份。”赵亦又轻声说了一遍。   她紧紧盯着方玉隆的眼睛,浑浊的,被酒意浸染的眼睛,觉得其中似乎有一丝神智,像乌云背后一丝阳光,很快消失不见,化作更加疯狂的漩涡,   赵亦睁大眼,看见他重新举起了刀片……   “管你是谁呢?今天你是我的作品,仅此而已,小宝贝。” 第68章 嶙峋   强烈推荐:   黑瘦少年站在午夜的街边, 一根接一根抽烟。````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自由过。   大喇喇站在露天, 想抽烟抽烟, 想抖腿抖腿, 烟蒂扔满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没有任何人敢上来啰嗦,他想,他是寻到了好靠山。   少年名叫张明,很普通的名字,很普通的长相, 过目即忘的路人脸,非常有利于他从事曾经的“职业”。   他是一个小偷。   很普通的那种, 公交车上摸个钱包, 网吧里偷个手机,无业游民, 四处流窜,偶尔被警察拿住,涉案金额都不够入刑, 就是这么个胸无大志的混子, 却在涉足竖街镇的第一天,犯下了一桩不该犯的大案。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他桩桩件件的倒霉事, 都和那件入室案有关。   一件入室栽赃案。   委托人行事神秘, 脸遮得严实, 拿一枚大戒指, 让他放进某个出租屋。报酬给得十分慷慨,慷慨让他害怕,说的话让他更害怕——若是敢起异心,将戒指暗自黑下,逃到天涯海角都会被追杀。   张明小鼻子小眼,习惯了低风险小本买卖,这么高的犯罪成本,他有贼心而没贼胆。于是老实做完那一单,按照委托人的嘱咐,他立刻从竖街镇离开,怀揣大笔酬劳,心情十分愉悦。   可惜这种愉悦却没有维持太久。   钱总有花光的一天,花光就得重新出山,但不知为何,他突然流年不利,好比本命年还遇上水逆,每次伸手必然被捉,三天两头拘留教育,仿佛警察突然生了天眼,随时可以监控到他的犯罪行为。   张明越来越穷,直到积蓄全部用尽,不得不改行窃为行骗,到天桥下写一堆歪歪扭扭的粉笔字,说自己没钱回家,谁知又遭当地丐帮凶悍驱逐,打得他头破血流。   转机到来的时候,他已经饿得两眼发绿,怀揣一把裁纸刀,生出了铤而走险之心。   那个人先给他买了吃的,再带他去洗澡换衣服,张明直觉背后也有什么阴谋,却无法抗拒吃饱穿暖的诱惑,何况,那人还替他解开了一直以来的不解之谜。   原来他得罪了大明星。   被他陷害栽赃的那位,其实是柏钧研的女友,这男人见鬼得有耐心,专门雇人盯他,给反扒警察线报,完全就是猫捉老鼠的玩法——一点点玩死为止。   “这样下去,你会被活生生饿死。真残忍。不想报复吗?给你指一条路。”   神秘人告诉他,原来那位明星的女友是个惯骗,当时假借影视圈一哥方玉隆的名声,在竖街镇招摇撞骗,引得林倩迪争风吃醋,才有了入室栽赃那一出。   “冤有头债有主,方老大正为这事恼火,何况,他和姓柏的一贯不和,你要是想办法将女骗子送到方老大手上,从此也就有了靠山。”   以张明的智商听来,此话——言之有理。   事实也证明,这一步走得光荣而正确。   方老大爽快地收下了祭品,打赏也很爽快,让他长舒了一口气。神秘人没有骗他,方玉隆绝对是个值得一抱的大腿,就算他再怎么没见过世面,也知道能在帝都三环内开一家夜总会,且历经风雨岿然不倒,是怎样一种本事。   张明觉得,自己的好日子终于来了。   他倚靠着玻璃墙,看红男绿女来来去去,开始幻想自己飞黄腾达后的人生——大哥的马仔,四舍五入也算是个大人物了!   张明正想得飘然,忽见四五辆形貌低调的黑车,齐刷刷停在了门口,接二连三下来一群黑衣人。穿着西装,却不像生意人,因为体格太好,胸肌几乎要将衣服撑爆。领头的人倒穿得随意,身形也不似其他人魁梧,下车就长驱直入,速度极快,迎面似有一股凛冽之风。   张明后知后觉地脊背一寒。   这人好生眼熟。   ……   赵亦始终面无表情。   这让拿刀的“雕刻家”感到一丝乏味,他想听到哭求,看到一条垂死挣扎的美人鱼,这才对得起他一刀刀的精心雕琢。内心的暴戾如潮水疯涨,他甚至回忆起饱受虐待的童年时光——也许刻得深一些,会让她尖叫求饶,方玉隆这样想着,高高举起了刀。   门在这时被人踹开。   连踹了好几脚,方玉隆猛回头,看到门户洞开,飞扬尘土中,一个纤细身影跌进来。   赵亦石刻似的脸终于现出一丝讶异。   硬闯进来的少年穿紧身皮衣,戴尖齿颈圈,和平时阳光清爽的公众形象判若两人。此时此刻,他深秀的眉目写满委屈,因为情绪激动,整个人都在颤抖。   “怎么回事?”方玉隆看着颜忱书,声音低沉而威严。   少年不说话,只是不停发抖,喉咙里发出幼犬似的呜咽。方玉隆一步步走上前,便看到少年一点点瑟缩,像承受不住他的威压,最后缩成一团,跪倒在方玉隆的脚下。   “滚出去,自己想好,该领几号惩罚。”   方玉隆轻声道,满意地看到颜忱书手脚并用,膝行着退向门口……却在最后一刻停下,重新抬起头,目光中多了几分忤逆的味道。   “狗狗不听话是什么后果,是不是忘了?”方玉隆道。   颜忱书僵住,抖得更厉害,最终还是开口抗议:“我的。”   “什么?”方玉隆皱眉。   “那链子,我的,刻着我的名字!”颜忱书扑过去抱住他的腿,说不清是抗议还是撒娇,“不准给别人用!”   这一出倒让方玉隆始料未及。颜忱书从不听话到听话,花费了他很长时间来调.教,但始终有一丝不驯,没想到今天会突然冒出来争风吃醋……也是他心急想吃热豆腐,看到新的猎物,忍不住用了小狼狗的专属物品。   “行,主人的错,下不为例。”他敷衍地点头,示意他出去,并表示不再责罚他的擅闯。这已是莫大的恩赐,谁料颜忱书并不领情,继续胡搅蛮缠,非要他将赵亦赶出去。   “有她没我,只能选一个!”   方玉隆拎着他的项圈,将他拖到门外丢弃。   “滚!不知自己斤两的东西!”   这么一搅合,雅兴难免消失殆尽,方玉隆取来一盆水,将毛巾沾湿,开始替赵亦擦拭伤口:“小狐狸,不喜欢这个,那我们换个别的玩。”   水沾上伤口,即便是赵亦,也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高浓度的盐水。   方玉隆心花怒放,他喜欢看赵亦疼痛的样子,脑内已经出现无数种虐待方案,毛巾放回水盆,不再拧干,湿哒哒淋透她全身,便见她像一条被片了鳞的鲤鱼,在砧板上挣扎蹦跳起来……   这一次,方玉隆总算尽了兴,可惜没尽多久。   门再次被踹开,狠狠一脚,几乎与合页脱离。黑影闪过,反应过来之前,方玉隆已经被从床上拖下,他学武出身,底子还在,身材也魁梧,却架不住来人近乎疯狂的气势。   柏钧研业余拳击爱好者,每一拳下去都至少300磅的冲击力,很快方玉隆就动弹不得。柏钧研却停不下手,心里有一团核在聚变,随时可能炸膛,他甚至无法多看赵亦一眼。   进门那一眼已经轰掉他所有理智。   那厢上演暴力镜头,这厢颜忱书将赵亦的锁铐打开,居然边开还边流泪。赵亦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其实她只是看起来有点吓人,不过零星流了些血,吃了点皮肉苦,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伤害。   赵亦被松了绑,下床直奔柏钧研,他一副要把人活活打死的架势。男人情绪激狂,几乎看不清来人是谁,赵亦不得不伸手环住他的腰,轻道:   “哥哥,我好疼。”   声音可怜巴巴,百分百都是演技,她从来不怎么怕疼,但这轻轻细细一声,比强效镇静剂管用。发狂的雄性动物立刻恢复了冷静,飙升的肾上腺素也回归了正常,柏钧研丢下被揍得面目全非的男人,返身搂住赵亦,小心翼翼检查她身上每一寸。   每看到一个伤口,眼睫都跳动一下,脸色愈发黑沉,又酝酿着一场雷暴。   “要抱。”   赵亦张开双臂,不得不将花招耍到底,免得再闹下去事情无法收场。她不知道为什么方玉隆这么脱线,非要在柏钧研头上挑衅,但他不能跟着疯子一起跳坑。这间屋子里,有三个微博粉丝加在一起上亿的大咖,为了柏钧研和颜忱书的公众形象,今晚发生的事也不能传出去分毫。   柏钧研心疼地将她抱紧,又松开,怕压到她的伤口,背后倒是完好,于是打横抱起来,疾步往外走。   外面打得一团乱。   三环里的夜总会,方老大的主场,没想过有人胆敢上门踢馆,因此安保配置并不太高,于是柏钧研的人马渐渐占据上风。看到人已经救出,所有人便陆续跟着撤退,却被匆匆赶来的阿汤拦住:“钧哥,有人报了警!”   柏钧研一愣,颜忱书道:“走消防通道,在后面。”   他们跟着颜忱书一起撤出去。   为掩耳目,各自分头离开,柏钧研和赵亦坐颜忱书的车,在凌晨空寂的马路一口气开出十公里,赵亦才松了口气,柏钧研搂着她不放,反反复复轻抚她的头发,问她还疼不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嗓音发颤,后知后觉开始害怕。   万一颜忱书没有给他打电话……   “多谢,颜师弟。”他郑重和开车的少年道谢。   颜忱书不言不语,穿着那身紧绷得不合宜的皮衣,整个人有种妖异俊美。他拒绝与后座发生有任何目光接触,赵亦想,可能是因为别扭,他被人看到了不为人知的一面。   那么难堪的一面。   “不客气。”半晌,他说,“如果可以,请将这件事压下去。不要报警。不要传唤我作证。”   柏钧研还在迟疑,赵亦立刻点头:“当然,今天多亏你,一定不会将你牵扯进来。”   ……   家庭医生连夜赶到,处理完伤口,再三保证这种深浅度不会留有疤痕,才算安抚住了柏钧研的情绪。   伤口不能沾水,又遍布全身,只能等医生走了,柏钧研亲自操棉花球上阵。   “我自己能行……”赵亦闪躲他解她衣扣的手。   这次完全躲不过,男人面色冷峻,情绪黑暗,似乎心灵受到极大伤害,比她的ptsd严重得多。总觉得如果拒绝到底,会让他再度失控……赵亦挣扎两下,作罢,任凭他替自己宽衣解带,脱到只剩内衣。   她一路羞红到脚趾。   居然还要继续,赵亦说什么都不肯,两相僵持,结果还是她输。男人沉着脸解开她的文胸,低头凑近去看胸口的伤,目光阴沉毫无情.色意味,她却羞到不行,捂着胸背过身去。   被强行转回,拉开遮挡的手,仔细用碘伏给伤口消毒,视线盯牢伤口未及其余。赵亦脑海空白一瞬,待消毒完毕,急忙重新掩住胸前两朵娇红,目光已经无法再与柏钧研对视。   转过脸,眼睛闭牢,假装自己不在这里,没有赤身露体,落地灯光线没有很亮。   幸好还给她留了一件……她在滚沸的羞意中想。   柏钧研默不作声,任凭她羞成一团,耐心地一次次将她转回,继续完成其他伤口的消毒工作。   棉花球湿润清凉,沾湿她身体的每一寸。他怕弄疼她,动作格外轻柔,反而愈发煎熬。   像被一寸寸亲吻过。   胸前的蓓蕾在汗湿的掌心慢慢变硬,像握着一双不为人知的秘密。春华吐信,所有软红盛放的春意,都是从嶙峋的冬天生出,慢慢孕育,膨胀,最终立在青褐色的枝头,带着破出时些微的疼痛。   赵亦想,她曾经是如此嶙峋的一个人。 第69章 烟火   柏钧研心无旁骛, 眼里只看得见伤口。   赵亦终于受完煎熬,快速穿好上衣, 红着脸看他料理自己的腿。男人低头不语,咬嚼肌隆起, 明显憋着气。   “我没事。”赵亦平静道。   柏钧研不答, 牙齿咬得很紧, 手上动作很轻。赵亦双腿雪白,套着他的宽大睡衣,本该是香艳图景,如今伤痕斑驳, 看得他只想冲出去宰人。   “其实不疼,之前看你太冲动, 故意那么说。”她轻抚他的头顶,安抚炸毛的男人。   他握住她的手亲吻, 神情愧疚之极:“下次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   “不是你的错。”   “如果不是因为和我在一起……”   赵亦想说,如果没有和你在一起, 我至今还没走出泥潭,可能已经窒息在一片名为“周铭诚”的沼泽地。但她不善言辞, 羞于剖白,干脆抬起他的脸,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吻。   是他期待许久的“主动吻”。   来得毫无预兆, 轻软香甜, 似有若无, 刚浅浅挨上就立刻飘走, 让他忍不住伸手捉牢,吻实,辗转深尝。   怀里的小姑娘从来没有这么乖过。   仿佛知道他心中惶恐,亟待安慰,一动不动任他索取,任他双手游走于光洁脊背,一路向下,越过丝薄的屏障,去往隐秘之处。   从来没有吻得这样……羞人过……   赵亦在深吻的间歇轻喘,空气进来一些,脑子清醒一些,感官便更敏锐一些。他们身高悬殊,渐渐她就离了地,被他抱起在半空,不得不伸腿环住他的腰,否则容易跌落。于是她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昂扬,想逃,逃不了,被他抵住身体磨蹭,动作直白热烈,他想要她,非常。   这座公寓的暖气,比程小雅那老房子里的,热太多了,赵亦晕乎乎想。   蚕丝被褥却是微凉的——一片混沌中,忽然写入这样一条信息。   赵亦一激灵,睁眼便发现自己被放在床上,睡衣被推高,男人正俯身吻她锁骨,轻缓温柔,是怕弄疼她的伤口,反而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撩人……她在纷纷坠落的脑火花中听到间歇的轻微呻吟,娇甜细软,不能相信是自己发出来的声音。   眼睛羞得不能睁,迷糊,沉浮,忽然觉得肩头一冷。   再急急睁眼,灯还亮着,却见一抹嫣红闪过,消失在男人口中。他居然还抬头看她,目光笔直,完全不懂羞耻二字如何书写,迫得她败下阵来,匆匆再闭上眼,任凭他行孟浪之事。   躲是躲不掉的。   越躲,调弄她的人便越孟浪,做尽她不敢想象的难堪事,吻到她肚脐时,赵亦喉音都带了哭腔,或许因为过于羞窘,又或许因为慢慢攀升到云端却始终无法释放的**。而他始终耐心,嗓音低软,手指轻柔,哄着她放松身体,保证不会做任何伤害她的事。   这陌生的新世界,在她贫瘠的认知当中,神秘又罪恶,甜蜜又引人入胜。   最后她在他的唇舌间激烈释放,哭成了一个泪人。   赵亦很少哭,别说哭成一个泪人,实在这种体验生平未有,太过冲击她的底线。柏钧研紧张万分,将她重新穿好裹严,抱在怀里轻哄,问她哪里不舒服。   怎么答?因为太舒服?她羞耻心爆表,脸埋在他怀里不肯抬头,眼泪一时半会收不住,是迟到的恐惧,和终于回到安全港的有肆无恐。她从前没有人疼爱,身上便没有半点娇气,如今自动自发学会了矫情,因为贪恋他温柔的声音和手掌。   又慢慢哄了许久,眼泪是收住了,羞耻还继续累积,真不明白这道貌岸然的男人怎么能坦然做出那种事,不但做了还要问,一直问到底哪里不舒服,他下次好继续改进。   “没有下次。”她冷淡脸,脸却红得惊人。   “当然有。我是新手,需要经常练习。”他正经脸。   臭流氓……   干脆闭目不理,他也不再说话,轻抚她的头发和后背,明显是哄睡的手法。   困意来得汹涌,没几秒她就陷入黑沉睡梦,这漫长疲惫的一天。意识涣散之前,她试着回忆这一整天发生的事……很奇怪,之前那些血腥恐怖的场景,本该浓墨重彩,留下深重的烙印,却被刚刚那一场极乐的烟火全数掩盖。   她想他是有意为之。   在任何阴影来临之前,他已经在,她便可以无所畏惧。   ……   凌晨时分阿汤来敲门,他很少如此不知深浅,猜测必有要事发生。赵亦还兀自沉睡,柏钧研替她掖好被子,悄悄来到门外。   “来、来找赵小姐。”   阿汤结结巴巴,指一指站在玄关的客人,军装醒目提神,瞬间驱散了柏钧研的睡意。   “抱歉打扰,请问赵亦是否在?”来人开门见山,礼貌地出示证件,“她父亲找不到她,有些着急。”   “伯父在哪里?”   “楼下。”   “……稍等。”   柏钧研唤醒赵亦,小姑娘一骨碌爬起来,冲进自己房间换衣服,很快一身整齐端正走出来。瞧着还挺冷静,鞋子却穿反了,柏钧研蹲下,帮她将鞋子换正。   “别紧张,我陪你一起。”   就是你陪我一起才紧张啊……   赵亦成年也有快十年,居然有种早恋被家长抓包的忐忑,不,她这属于未婚同居,临睡前还舔了一口禁果,罪过大了。   “我自己下去吧。”她央求。   “我陪着你。”柏钧研给她穿好外套,再戴上帽子,牵小朋友一样牵她往外走。“赵亦,我身家清白,未婚未育,相貌端正,带给爸爸看一下,不丢人的。”   站如松的警卫员同志忍不住看了一眼柏钧研,居然发现还真挺有说服力……   大明星想见家长的愿望很美好,可惜难以实现。   下楼便看到几辆车停在单元门口,小区物业管理严格,机动车从来禁止入园,这次不但进了,值班经理还恭立一旁。刚出单元门,柏钧研立刻被两名警卫拦住,只容赵亦靠近车旁,他无奈,对赵亦温声道:“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帮我在爸爸面前说两句好话。”   心里多少有点沮丧。   赵亦在他手里被人劫走,初回面试,失分大项。   赵亦上了车,乖顺服帖,明知故问:“爸,您怎么来了。”   赵参谋长不言语,先打量她,再从窗玻璃看不远处挺拔笔直的男人,鼻子里哼一声:“你手机呢?”   醒来时就不在身上,估计在方玉隆那儿。她爸能找到这儿,可见东窗事发,就不知道发到什么程度。   “被偷了,没来及补卡。”她最小程度透露信息,同时避免了撒谎。   赵参谋长冷哼,下巴指了指窗外:“什么人?”   能找上门,肯定什么都知道了,赵亦也不闪避:“我男朋友,刚在一起不多久,没来及跟您报告。”   赵参谋长开始瞪眼,她估摸着他就要说,刚在一起就住一块?干脆主动全盘招认:“最近遇到点事,之前投资也不太顺,房子卖了,没地方住。”   赵铁夫不说话,上上下下看她。衣着风格可爱,人也圆润许多,一圈白绒毛领围着莹润脸蛋,眼神柔软湿润,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有点陌生。   养闺女这么多年,直到此刻他才突然领悟到,他养得是个闺女。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竟然有点发不起来脾气。   “我来北京出差。”半晌,赵参谋长道,“顺路接你回家。”   “……我还有工作……”   “公司都倒闭了,还工什么作!跟我回南京,给你在大学找了个教职!”   “您知道我不会同意的。”   赵亦面色转冷,看起来立刻有了点小时候倔头倔脑的熟悉样子了,于是赵参谋长也毫不含糊地拿出他得心应手的专政态度:   “从小你就主意大!都依着你,结果呢?搞什么投资,搞得一塌糊涂!交这么个男朋友,惹来一大堆麻烦!”   “我能解决。”   “行!你自己解决!不要在外面说你是我赵铁夫的女儿!”   “从来就没对人说过。”   “也别回家!就当没生过你!混账东西!”   ……   赵亦冷着脸下车,背后一排黑色奥迪绝尘而去,柏钧研快走几步握住她的手,她摇了摇头:“没事,回去吧。”   冬夜凌晨,风寒彻骨,赵亦边走边打了个喷嚏,若无其事擦了擦眼角。   回到大堂发现,居然角落的沙发一直坐着个人。   帽子扣得很低,但那身皮衣看着眼熟,赵亦走近,弯腰看看帽檐下的脸,果然是颜忱书,塞着耳机闭着眼,似乎在打盹。   她伸手将他拍醒。   “怎么不回家?”   少年清澈的眼白爬满了血丝,他越过赵亦,直直看向柏钧研。   “找柏师兄还有点事。”   柏钧研送赵亦回楼上睡觉,再下楼和颜忱书说事。原本他就头绪万千,需要好好厘清接下来的攻伐步骤,他今天对方玉隆下了重手,就没做还能善了的准备。   “今天的事,非常感谢。”他又郑重和少年道谢。   颜忱书不语,似失水植物,形态萎靡,很久才开口,却是道歉:“今天的事,其实都因我而起,非常对不起。”   柏钧研大惊。   颜忱书与他细细讲来,从那张他发给邹燕的孟钦合影开始,或许还应更早,从vivi当初如何落入方玉隆的眼里开始说起。   “是邹燕将她叫到周公子的生日宴,我猜想她占有欲如此旺盛,如果知道你有秘密恋情,必然会想办法拆散。我给她发照片,只是想拆散你们,并没有想到,最后会变成……真的对不起。”   少年满脸颓唐。   “所以这次,也是邹燕?你有证据?”柏钧研说。   “没有。直觉。但人只要做事,必然留下痕迹,顺着去查,总有收获。总之这个女人,别再让她靠近毛毛姐。”   柏钧研沉吟,拿手机发出几条指令,心里已经堵上一团冰。假如属实,今日之事也有他的责任,是他一直以来的疏忽和姑息。   “另外,我和方玉隆的仇怨,从今天开始正式翻上台面。颜师弟,今后可能无法再合作。”柏钧研默了默,道,“没考虑过离开方氏影业?”   一语惊醒梦中人,颜忱书一路浑浑噩噩,此时才领悟到自己今日的行为,与背叛无异。   “我……合同在方氏……签了很多年……”   柏钧研点头,不再多劝:“要是想好了离开,来找我。也许没你想得那么可怕,所有腐朽都会被新生代摧毁,他的时代已经结束,而你还这么年轻。” 第70章 冰岛   方玉隆在医院苏醒, 鼻骨断裂,牙齿缺损, 浑身打满石膏, 醒来后第一件事是要找人把姓柏的小子挫骨扬灰。   助理安静如鸡,等老板发完脾气才开始火上浇油——他早预料到自己每一句话都是高纯度汽油,却又不能不说,每说一句, 往后退上半步。   “方总,暂时腾不出人手。”   “晶宫被查封了,其他几家店也要停业整顿。”   “警察就在外面, 说是等您一醒, 立刻配合调查。”   方玉隆没泄完的脾气尽数哑火, 愣愣看着助理嘴唇开合, 仿佛听不懂他的言语。   晶宫便是昨夜他消遣赵亦的地方,三环内一块不倒的金招牌,帝都风俗业永恒的传奇——奇在价高而人人趋之若鹜, 五位数一瓶的酒一晚上能卖出去上千瓶。奇在陪伺的欢场女郎身段高贵, 除了知书达理的高校女生, 还有遥不可及的电影明星。更奇在历经风雨岿然不倒, 不论扫多少次黄, 打多少次非,名单中永远没有晶宫, 方老大黑白通吃, 根基深厚, 保护伞一撑开,任何生意都做得顺风顺水。   “那一位呢?昨晚不也在吗?”方玉隆瞪眼。   助理不敢抬头:“也拘了……昨晚的客人,无一幸免。”   这最后一句才是关键,晶宫并非普通夜总会,是生意场和名利场,无论请客之人还是被请之人,大小都是个人物。方玉隆能有今日地位,靠的就是牵线搭桥的本领,他提供一个安全港,将金钱与权力网罗其中。   那一位都敢拘……他从未遭遇过如此情形……病房窗户半开,吹进一阵不胜寒的朔风——那是高处吹来的风。   圣诞节将来之际,微信群和朋友圈被某段子刷了屏,说是身着治安、巡警、特警多种警服的数十警察突袭了位于东三环的“晶宫俱乐部”,当晚,警方认证微博贴出蓝底白字的官方公告——依法对涉嫌存在卖淫嫖娼违法犯罪活动的场所进行查处,查获涉案嫌疑人近两百名。网传的段子也很简单,一个长长的名单而已。   名单是英文的,各种andy和judy,于是人人都拿来玩“猜人名”。   照热门回帖的说法:嚯,这么个抓法,好多公司在周一早上开不了晨会。   多是金融、it、影视等圈子炙手可热的行业大佬,一时间人人自危,狂发微博以证清白,表示自己没被抓进去。至于方玉隆那个全是8结尾的富贵手机号,打出去的电话无人敢接,风头之上,谁都不想沾一身腥。   除了涉黄,还查出涉嫌销售违禁药物、非法拘禁、敲诈勒索等一干罪名,警察直接进驻病房,方玉隆拒不配合,嚷嚷着要请律师。   负责办案大盖帽儿客客气气:“跟您普个法,犯罪行为和犯罪结果发生地在咱中国大陆境内,适用中国刑法,香港律师不管事儿。”   方玉隆又喊着要见局长,小警察继续客客气气:“这案子是上面交办,多部门联合行动,我从小看您电影长大,也算是个路人粉,就跟您透句实话:晶宫这些年太张扬,都快成不倒神话了,实在打我们脸,上头怒了,非办不可。”   开口闭口都是上头,方玉隆想破头都想不出到底是哪一头,他是何时何地得罪了何方神圣?怎么风和日丽就给他来了一场雷霆行动?   最后,终于打通了某位“老朋友”的电话。   “老方,警醒点儿吧,这只是开始,你以前那些灰色地带,乱七八糟的小动作,赶紧都停一停。容留、引诱、强迫卖淫,雇佣黑保安,藏匿逃犯,网罗黑恶势力……真查起来,都是可以入刑的罪名。”   “以前不都没事……停业整顿我也认了,过六个月重新开张嘛,到时候您再来捧场……”   “别别别!我劝你还是立刻收手,这风头,你是避不过去的!还有,你手里那些账本和录像资料,该烧的烧,该删的删,别留着引火上身!”   “到底谁在弄我?”   “不说了!我还有事,先挂!”   从此电话再没打通过。   ……   正当方玉隆焦头烂额于毁灭证据之时,圣诞悄然而至。   节日的高流量带来无数商业代言和节目通告,是艺人争夺曝光度的绝佳时机,柏钧研却和公司告了长假,理由任性又直接:“答应女朋友要陪她过节。”   “邹燕居然同意?”飞机上,赵亦满腹疑问。   邹燕这个名字让柏钧研的神色陡然转冷,他不言语,埋头给赵亦调节椅背,塞好枕头,又盖被子,无微不至好似她生活不能自理。头等舱的空姐再怎么训练有素,都忍不住一看再看,看红了赵亦的耳朵。   “要飞很久,乖宝贝,睡一会儿。”柏钧研旁若无人,亲吻她的脸。   原定的北海道行程取消,大明星临时改行程飞去冰岛,原因居然是——冰岛的温泉更适合疗养去疤痕。   “有必要吗?我小时候经常从树上掉下来,也没留疤。”赵亦不解。   “以防万一。”   “温泉在哪里泡不都一样,你要是通告忙,我自己去小汤山。”赵亦独立。   “不忙。想陪你。”   “最近不是要和公司续约?我记得合约年底到期。”赵亦操心。   “对。”   “方玉隆会不会找你麻烦?要不,别去度假了。”赵亦焦虑。   “不用管,回来再说。”   柏钧研弯腰,这次亲吻她的嘴唇,这恩爱秀的,连同舱的中老年不八卦男子都纷纷侧目。   赵亦迅速拉高被子,盖起自己的脸。   盖了一会儿觉得气闷。   其实已经闷了好些天,有无数隐忧,似蚊蝇缭绕不去,时而担心柏钧研,时而担心颜忱书,在这一切之上,还有她爸那句“就当没生过你”——虽然她从小挨打多,被嫌弃,但直截了当把话说出口,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   如果不是柏钧研一直宽慰,她恐怕又要情绪崩溃。   带她出门也是为了散心,所以要出远门,远到天地尽头。赵亦盖着被子闭着眼,感觉到男人温暖的手一直拢在头顶,有一搭没一搭轻抚,节奏舒缓,使人昏沉,想起程小雅说过的一句妙语:要找一个安眠药似的男人,在他身边就安心踏实,闻到他的气息就犯困。   她当真犯起了困。   “累了就睡。就算外面有仗要打,也应该让男人上阵。”   将睡的朦胧中,她听他说了这样一句。   飞机降落在雷克雅未克,当地居然有人接机。一对漂亮的青年男女,眉目相似仿佛复印——显得男生过度美貌,然而气质刚冷,不苟言笑,倒也不觉阴柔。   女孩子倒是热情洋溢,一见面直扑赵亦,嘴里喊着嫂子,二话不说就是一个熊抱,被柏钧研拖着衣领往回拽:“打住,你家嫂子容易害羞。”   柏晓西才不打住,像被主人拽住的狗,张牙舞爪猛往赵亦身上扑。她是孤儿,却被养得活泼开朗,他们年少辍学的大哥功不可没。   柏晓东话少,手却不闲着,默默帮所有人扛行李,也是很好的孩子。   赵亦跟着兄妹三人走出机场,心底兀自发软。   她遇到一个非常好的男人。   她想要一个有他的家。   在看到他的家人之后,这种想法骤然清晰。   双胞胎兄妹特意来打前站,租了车,定了温泉木屋,suv的后排堆满海量的超市购物袋。高纬地区,下午三点天色已黑,柏晓西像小学生出游,兴奋地趴在前排椅背上和赵亦说话,欢迎她来到柏家的传统度假节目——离群索居。   “自从我哥变成公众人物,只能哪儿人少奔哪儿去,和他谈恋爱是不是特没劲?”   “没有呀,我好喜欢他。”   “真的?他哪儿好啊?高考前天天念叨我,烦都烦死了。”   “哪儿都好啊。嗯……身材最好。”   “身……”   “你没看过吧!腹肌特别漂亮,一直好想摸,嘿嘿嘿。”   柏钧研雪地里开夜车,原本专心紧盯前路,听到这里,惊诧地看了一眼后视镜。   赵亦和他那不省心的妹妹在后排叽叽咕咕咬耳朵,柏晓西的表情混杂着八卦、惊喜和疑惑,柏钧研只一眼就明白发生了什么——赵亦手上拿着刚刚路边买的热饮纸杯,说是热柠檬水,其实是当地人惯喝的伏特加兑热柠檬水。   “别让她喝那个,你嫂子酒量差得很。”   柏晓西恍悟。   接下来的旅程堪称开心,当然,是双胞胎兄妹开心而已。开车的哥哥如坐针毡,他就算脸皮再厚,也无法承受当着弟弟弟妹的面听“研亦相性100问”。终于,在柏晓西喊出“所以我哥他现在还是个老处男吗”这种绝对不成体统的鬼话之后,他狠狠一脚跺下了油门。将柏晓东换到驾驶座,他爬到后排抢回了赵亦,已经喝得小脸粉红,看到他来后排,喜悦地捏住他的脸,认真诚恳对他说:   “柏钧研,我好喜欢你,我们结婚吧,我一定不会辜负你。”   柏晓西笑到变形。   赵亦严肃认真,从后座一骨碌滑落,在宽敞的suv转了个身,单膝落地,握住柏钧研的手:“我们结婚,好不好?”   柏钧研把她抱回身上,声音温柔无比:“好。”   “我认真的!”   “我也认真的,我会给你录下来,明天醒来不准不认。”   ……   赵亦醒在半夜。   也许不是半夜,毕竟这里上午11点还是黑天,总之窗外漆黑,屋内烧着火,周围是熟悉的雪松气息,这次她真的在小木屋里。   腰上横着一只沉重的手臂。   她自己的手更嚣张,完全伸进了柏钧研的睡衣,指尖下是健康弹性的光裸躯体,火速撤回,被一把按住,男人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喑哑:   “摸够了?”   “……”   “准许你再摸一会儿,”他握住她的手,贴着胸腹缓缓移动,“免得朝思暮想。”   赵亦闹了个大红脸。   柏钧研原本只是逗她开心,然而这深寂的夜,陌生的房间,心爱的姑娘温软的小手,还有她羞急挣扎的可爱神情,样样都是绝佳的催情剂。渐渐他控制不住情动,翻身将她压住:   “赵亦。”   “……嗯?”   “今天你跟我求婚了。”   “……啊?”   “我答应了。”   “……”   “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名分?” 第71章 别等   炉火哔啵, 将雪地小屋烤得温暖如春, 赵亦浑身汗湿, 似潮水中一叶孤舟,双手紧揪住床单, 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被倾覆。   不管多少次都觉得陌生,所谓感官体验。   她习惯在精神的领域游荡,未曾想过盛放灵魂的躯壳也能带来如此惊涛骇浪。被抛上浪巅的一刻, 她发出陌生的尖叫,随即捂嘴缩成一团,背过身去没脸见人。   男人沉声笑,从背后将她搂紧。   他的身体渴求而紧绷,想要贴近她每一寸肌肤,最终只是一息急喘,克制地握住她的手, 缓缓拉至身下:“帮我。”   仅此而已。只要是她, 怎样都能觉得满足。   但这一次,她居然连手都不肯借给他用, 紧握成拳, 脸埋进被褥, 憋气憋得脖子全红。柏钧研不由惊奇, 慢慢掰过她的肩膀, 像翻开一只团成一团的刺猬——小刺猬粉红色, 害羞地闭着眼, 脚趾紧紧蜷起, 忽然对他说:   “别等了。”   “什么?”   “别等……结婚了……”   声音轻软,没等说完,再次缩成一团。但她没有背过身,只是低下头,将脸埋进他的颈窝,鼻息咻咻,身体颤抖,应激反应严重,似乎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   柏钧研半天没有动。   她以为他没有听懂,忍不住悄悄抬头。男人神情怔忡,好看的眉心收拢成束,正仔细探寻她的眼睛。   “怎么了?赵亦?发生了什么事?”   她很反常。这段时间一直有点反常。情绪不再平和宁定,脸上时常出现茫然的表情,好像走丢的小女孩,站在被遗弃的广场中央。   他猜测,也许和她爸爸的来访有关。   赵亦此时完全拒绝交谈。一旦把话说出口,勇气便迅速聚集,她向来不缺乏一往直前的孤勇。微凉的手贴上他的胸腹,毫无章法地胡乱抚摸,再勾住他的裤腰,一鼓作气往下扯,小姑娘表情坚毅,如同向阵地发起冲锋的士兵。   柏钧研轻抽了一口气。   他一贯自制力极强,否则也不可能做艺人做得这么独善其身。可这是他全心爱着的姑娘——怕她受一点委屈,怕她留一点阴影,她对情事恐慌,他便拿出足够的耐心来引导和等待——忽然她说不怕了,不等了,就要今天,就是现在,就算他再怎么冷静克制,也不可能再保持理智。   像忽然偷到了火种,人间乍然明亮,双眼被耀得发盲,只能跟随本能行走。从来都是温文尔雅的男人,忽然多了原始的粗犷之气,每一个动作都不容逃避,禁锢她的手,腰,腿,将自己变成牢笼,禁锢她的一切。   赵亦却没有逃走的打算。   直到他开始在她耳边低语。   “会很疼。”   “我慢一点动。”   “要是疼得厉害,跟我说。”   这就太超过了。赵亦被一句句耳语撩得脸红,低声怒道:“到底做不做?啰嗦。”怒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紧紧闭上嘴,恨不得当场炸成一团血雾。   男人默了片刻,俯身将她吻住。   ……   **一刻,后半程却在洗床单中度过。   柏钧研心疼她,想等天亮再说,想自己动手,赵亦哪可能允他,将他关在洗手间外,自己哗啦啦开着龙头消灭罪证,还不敢太大声,怕惊扰到隔壁的人。   “怎么会流那么多血?”   “是正常的吗?”   “是不是伤到了哪里?”   男人在门外团团转,赵亦羞成一个蒸汽火车头,认真考虑找个东西将他的嘴塞住。等她拎着洗干净的被单出去,男人立刻像抢火救灾一样将她抱回床上,如同抱着一枚易碎品。   “还疼不疼?”   “没事。睡觉。”   “还流血吗?”   “我凝血功能正常。”   “我觉得有点不太对,是不是太多了……”   “你有经验?”   “……”   “没有就闭嘴。睡觉。”   “我觉得,保险起见,还是问一下医生……”   眼看他拿起电话就要拨,赵亦虎虎生风跳起来夺下手机,现在北京时间12点,她无法想象那位年事已高的家庭医生在光天化日之下接到这样一个电话是什么心情。   “说了没事!睡觉!”   “让我看看。”   他诚恳提议,她神魂俱裂,操起一个枕头捂住他忧心忡忡的脸。   “再啰嗦去外面睡!”   外面是零下十几度的雪夜,男人埋在枕头里安静片刻,决定不再惹小老虎生气。   赵亦背对他,睡衣领口松散,露出斑驳痕迹,是他方才不知轻重放纵的结果,他伸出手指抚触,心中饱含欢喜,轻轻叫她名字:   “赵亦。”   她不应,他便贴上去,脸颊摩挲她的耳朵,一遍遍叫她名字。   “到底睡不睡?”她终于答他,“我困。”   “那快睡,”他吻她闭着的眼睛,“今天辛苦你。”   ……好像是他比较辛苦,赵亦脸又红,难免想起他在她身上伐挞的情景。她看他拍摄的性感杂志内页都羞得不行,以至于今晚全程双目紧闭,壁炉的火光既亮堂又暧昧,每次无意识睁眼,入目的一切都将她的神智轰得粉碎。   嘴上说让她睡,手却一刻不老实,到底把她仔仔细细查看一遍,确认无事才安心。安心之后还不肯睡,沿着她的腰线密密亲吻,赵亦困得不行,挣扎着掀开眼皮,男人黑发凌乱,瞳仁黑亮,跃跃欲试又可怜巴巴,完全就是十几岁的大男孩模样。   觉察到他蠢蠢欲动的意图,赵亦无奈,再次祭出撒娇技:“真的好困。”   带哭音的小奶嗓,果然一招致命,他狠蹭她两下,不服气地嘟囔:“书上一般至少三次。”   阁下平时看得都是些什么书……   到底还是消停下来,轻抚她的背脊,哄着她入睡。朦胧间,感觉他温暖的掌心贴住她的小腹,“赵亦,”他又唤她,这次声音有点紧张,“会不会……”   赵亦睁开眼。   先前烈火燎原之时,柏钧研居然都能生生刹住车,对她说没有准备防护措施,要不要等下一次。赵亦的回答是将双腿环上他的腰,彻底摧毁他的理智。现在他终于又想起来……   赵亦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有可能。”   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答案,但她必然怀有某种期待,这种期待攫住她的呼吸,让她微微战栗,既紧张又恐惧。   “你说,”他低头看看她平坦的小腹,再抬起脸,笑容温柔无比,“会长得像我,还是像你?”   ……   赵亦往年也常到北欧度假,找个小木屋一宅就是半个月,活像一个维京时代的鬼,这一趟却和往常大有不同。   往常她最怕圣诞节。   公司放假,无处可去,到处都是节庆气氛,显得她格外形单影只——周铭诚总有各种借口撇开她,如今想来,只是因为不爱。   她孤家寡人,便只找人少的地方去,冰岛,好地方,一个村庄两户人家,统共五个人,也不觉得冷清,因为处处冷清。   柏家兄妹却能把这么冷清的地方玩出花样来。   环岛游,追着极光走,从两位数的公路开到三位数的公路,带她骑矮马,看鲸鱼,吃猎奇食物,徒步攀行……双胞胎起初看赵亦娇小玲珑,以为是个豌豆公主,没几天就发现她比男人还耐磨,动手能力又强,一个人就能扎起一顶帐篷,简直如获至宝,成天嚷嚷她是“注定要嫁入我们柏家的女人”。   他们把她当做了家人。   等到圣诞那一周,餐馆关门,街市空寂,他们带着先行采购的食材抵达了新的小木屋,热热闹闹开始准备过节。平安夜只是凑个热闹,跨年夜却得认真过,柏钧研拿出他拉扯一双弟妹长大的绝佳厨艺,操办了一大桌子菜,再把相机架好,设置延时倒数拍摄,留下快乐的团圆照。   第一时间倒出相片,传到赵亦的手机。   “发给爸爸。”他摸一摸赵亦的头发。   赵亦正低头看照片,她和双胞胎坐在桌前,柏钧研站在他们身后,张开双臂将三个人拢在羽翼之下,可靠的大家长姿态。照片拍得极好。每个人都漂亮,健康,笑出雪白牙齿,面前还有热气腾腾的饭菜,隔着照片都能感受到丰盛的快乐。但是发给爸爸……   “每个人在跨年的时候,都希望听到一句新年快乐。赵亦,如果爸爸能活九十岁,你也只有说三十几次新年快乐的机会。”   赵亦忽然鼻酸,低头打开微信,发照片,说新年快乐,说她和男朋友以及他的家人在一起,吃得丰盛,过得很好,让他好好照顾身体。   只字不提先前不欢而散的事。   想了想,似乎是她第一次对爸爸说新年快乐。过去二十几年的机会已经失去,柏钧研讲给她听,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蠢。   赵亦开始频繁给爸爸发旅途的照片。   没有回复,不知是否收到,但她还是坚持在发。在认识柏钧研之后,她变得更加勇敢,不是孤勇,而是来自内心的笃定,可能因为有人握着她的手,让她知道自己被爱着,让她有了利剑和铠甲,敢于面对心中那尊巨大的名为“怯懦”的怪兽。   她发很多柏钧研的照片和小视频。   系着围裙做饭的样子,滑雪摔得四脚朝天,和渔民喝得脸红红一起唱歌,与网上那些硬照完全不同,他在她的镜头下,是有一个有血肉、有温度的人。   “真的是一个很好的男人,想带回家给您看看。” 第72章 夜访   欢愉旅程结束于一则来电。   接完电话, 柏钧研在门外站了很久, 高纬度国家天空矮垂,地平线空旷如同月球表面,无论往哪个方向看,看到的都是天地尽头。   进屋时他浑身凉透。   赵亦近来情商见长, 很快发现柏钧研情绪欠佳, 走过去握住他冰凉的手, 被他默默抓上膝盖,撸猫似地揉了半天头发。   “找到了, 从机场把你绑走的人。”   他声调低沉, 赵亦嗯了一声,下巴搁在他的肩膀,安静等待下文。   “你丢的手机,在那个人身上,通过手机定位找到了。记不记得之前在竖街镇, 有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入室栽赃?是同一个人, 叫张明,是个惯偷。”   “他为什么绑我?”   “向方玉隆邀功。他认为, 你借方玉隆的名头在外行骗, 因此才惹上林倩迪, 闹出栽赃一事。现在你又和我在一起,方玉隆对我不满很久, 早想给我点颜色……这样一件礼物, 一定会受到欢迎。”   “他怎么知道方玉隆的心思?”   “他当然不知道。”柏钧研声音冰冷, “一个小毛贼,既没有胆量,也没有人脉,受害者的手机一直放在身上,可见也没有什么头脑,忽然铤而走险,想出一条飞黄腾达的路,必然是因为有人给他指了这样一条路。   赵亦想问,终究没问,她大概猜得到是谁。   很聪明的手法。借刀杀人,兵不血刃,什么都不用做,只需提供信息,动动嘴皮,便可轻松除掉眼中钉——就算真的闹出不可收拾的后果,接受法律惩处的也另有其人。   “对不起,”柏钧研深深叹息,“是我的错。”   “怎么会……”   “姑息养奸。早点切断,你就不会涉险。”   “要切断吗?”   “要。”   柏钧研态度坚决,赵亦反倒犹豫:“去年摇滚天王和恩师决裂,引发舆论抨击。上个月周亚安和一手发掘他的导演闹掰,被指忘恩负义。你不应该轻举妄动,更不应该把一个强力的盟友,赶到自己的对立面。”   赵亦冷静分析,立足点全然是他,完全不考虑自身得失。一个瓷白的小人,长得像个娇气包,却被养育成一名战士,柏钧研心里发软,亲吻她的额角。   “我不能拿你冒险。”   邹燕坐在会议室背光的位置,日光给她镀上一圈金边,无冕女皇的姿态。   她在等柏钧研前来签约。   每隔三年,柏钧研会与联合传媒续约一次,其他艺人如候鸟来去,唯独他坚守不移,公司给他丰厚报酬和股权激励是一方面,更多是因为他重情讲义,再怎么可观的转会费都挖不走这棵摇钱树。   他守时,自律,管理难度极低,除了不肯咬她撒出去的粉红诱饵,几乎没有缺点。   邹燕一手托腮,一手敲打桌面,卸掉深艳的蔻丹,十根手指头干干净净。这次她素面无妆,梳利落马尾,穿得像刚入公司不久的普通女职员——像十年前他们刚认识时的模样,她爬上建筑工地去找他,给他带一杯亲手鲜榨的果汁。   柏钧研推门进来,看到这样一个邹燕,不由有些晃神。   邹燕对他笑,将合同推到他面前,完全拉家常的口吻:“度假愉快吗?”   柏钧研沉默,半晌,将合同面朝下扣在桌上:“如果你把一半的精力用来发掘新人,公司运营会比现在好很多。”   邹燕收敛了笑容。   “最近我经常想,古人说得对,一命二运三风水,一个人的人生如何,完全由命运决定。假如那天我晚到了一步,赵亦有什么闪失,我难保不会做出什么丧失理智之事。如今我只能坐在铁栏背后,而不是好端端与你讲话——也许我一看见你的脸,就会把它撕成碎片。”   柏钧研半低着头,略长的刘海盖住他的眼睛,声调平平,甚至说得上消沉,却给人一种无比锋锐的感觉。他这些年收敛许多,令邹燕以为他被驯化,便一步步试探他的底线,直到一脚踏空。   “我什么都没做。”她低声辩驳。   “你确实什么都没做,我始终找不出确凿的证据,证明你做了什么。感谢你找得那些代理人,他们都非常谨慎,你一定付了大价钱。”   “钧钧,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邹燕一脸恳切,她不化妆,眉色浅淡,便有一种少女式的无辜。柏钧研定定看她——眼睛是心灵的窗口,这句话不过是个修辞,从眼睛是看不进人心的。   “到此为止吧。”他扣上签字笔扔在桌上,“我为你赚的钱,最后用来伤害我爱的人,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不会允许它存在。”   ……   明星解约如今十分常见,何况这是期满未续,而非撕毁合约。   然而邹燕岂是省油的灯,一旦发现挽回无望,立刻全方位施加舆论压力,新闻标题整齐划一,句句指向柏钧研忘恩负义。   “通常在这种情况下,艺人有三张牌可以打。同情牌,控诉原公司亏待自己。金钱牌,匡算自己在役期间给公司赚了多少钱。梦想牌,表示与原公司理念不合,希望更好地追逐演艺梦……你要打哪张?”   赵亦经大量的案例学习,总结了危机应对的常用模式,一副马上要开讲ppt的模样。但她穿法兰绒睡衣,白绒绒如同一只小萌兔,就严重破坏了现场的学术氛围。   “不用理会。”大灰狼合上笔记本电脑,将小白兔整个扛上肩膀,“困不困?今晚早点睡。”   那夜之后,向来欲念淡薄的男人突然打开了魔盒,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从精力到花样都叫人招架不住。他说早点睡……意思就是今晚不用睡。   赵亦头皮发麻,挣扎着要下地,闹了半晌,忽有访客敲门。   夜半来客。   大多不会因为赏心乐事,却没想到这般触目惊心——颜忱书穿一件半浸透的衣服,隔老远闻得见血腥气,赵亦冲过去要扯他的拉链,被柏钧研赶开,看都不准她多看一眼,亲自将少年拖去卫生间冲洗。   折腾了半天,勉强恢复人形。   脸上青淤连着血肿,一只眼睛几乎睁不开。这回应该算是失了手,方玉隆玩得野,但一般很少留下外在形迹,何况颜忱书最近走娱乐明星路线,好几个节目同时在录制,脸弄成这样,公关得想好多理由来掩饰。   颜忱书自始至终不开腔,原本清澈的双眼光彩全无。赵亦帮他上药,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让少年更加封闭。柏钧研想了想,将颜忱书带去书房,嘱咐赵亦自己先睡:   “你在这里,他什么都不会说。”   “为什么?”   “没有人希望在喜欢的女孩子面前丢脸。”   “……”   柏钧研本身也当过中二少年,还养大了一个至今没有脱离中二期的少年,很是明白颜忱书的心理。他让少年坐在沙发正中,自己坐在对面,完全对等的姿态,又给他倒了半杯威士忌,添加冰块,再取雪茄盒递到他面前,仿佛他是这间会客室的常客,一名成熟男性,而不是半夜逃来求助的小孩。   听着冰块撞击杯壁的声音,少年渐渐平静下来。   “我接下来,会新成立一家公司。目前有投资人,有导演和制片,有经纪团队,也有新物色的艺人,但像你这样咖位的新生代,一个也没有。”柏钧研不问他的来意,直接说自己的意图。   “我这些年,积攒了不错的人脉。公司运作层面,也有既懂得资本动向也知道电影制作的人才——我是说你毛毛姐。公司新成立,根基尚浅,可能没什么吸引力,但我们热忱期待你的加盟,如果你信任我们的能力,我会请法务给你寄一份合同,开出的条件应该能让你满意。”   柏钧研声音温和,完全将气氛扭转成是他自己有求于人。颜忱书愣愣看着手边的酒,猛灌了一口,长出一口气,终于开始说话。   “姓方的是个疯子,而且越来越疯狂。最近他处处不顺,回来就找我撒气,有时候我想真跟他同归于尽,想想我爸的病,还是算了,我要是出了事,不能再赚钱,他就只能等死。”   “能想办法离开么?合约什么时候到期?”   “跟合约无关的,法律约束对他来说从来就没有意义。他用的是其他方法。比如,录像。他的地盘,到处都是针孔摄像机,录下那些不堪入目的场景,便是无价之宝,可以给他换取一切想要的东西。”   “勒索?”   “威胁,勒索,仙人跳,都是他的杀手锏。从艺人到官员,很多都身不由己,所以他可以黑白通吃。我不敢跟他决裂,因为我和他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有录像资料留存,实时传输云端,多重备份。”   “……嗯,于你形象有损。”   “不是形象的问题!”少年猛抬头,一脸破釜沉舟,“我的形象,不过是用来赚钱的工具。如果有其他方法赚钱,我会选择立刻将他告上法庭!”   柏钧研沉吟。   “你不介意世人的眼光?背后的闲话?”   “现在就没有闲话了么?”颜忱书惨笑,“我宁可玉石俱焚,也不想一辈子受制于人。”   “如果你真这么做,将会彻底失去精心打造的阳光形象,度过很长一段时间低谷期,还有可能永远淡出演艺圈。”   颜忱书揪住头发:“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特么能怎么办?我爸在医院,一周就要花掉十万……”   “如果不考虑赚钱的问题,你打算怎么做?”   “我有证据。除了我自己,还有其他人被拍照、录像勒索的证据。还有他做的那些不干不净的生意……”少年目光炯然,被复仇的火焰点亮,“我一直偷偷搜集和保留证据,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要将他亲手送进监狱。”   冰块在琥珀色的酒液中沉浮,像命运中沉浮的人们。柏钧研沉默许久,决断道:   “我愿意签下你,无论你的星途是否能够继续。我可以担负你父亲今后全部的治疗费用,写入合同。如果你真的想告方玉隆,我可以解决你在金钱上的一切后顾之忧。”   颜忱书完全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慷慨的一个提议,他努力睁大伤肿的眼,期待而迷惑:“我爸那病……就是个无底洞……会很费钱……”   “身外之物,”柏钧研淡淡抿下一口烈酒,“不如快意恩仇。” 第73章 指控   农历腊月二十八。   春节将至, 人人都无心工作,提前进入了吃饱喝足的懒汉模式, 此时突然冒出一条新闻, 还是那么爆炸性的新闻, 自然吸引了一众闲人的眼球。   某小鲜肉状告影帝方玉隆性侵。   消息一出,全网震惊,方玉隆这些年洗白得十分成功,今天做慈善, 明天捐学校,还到电影学院挂名当了个教授, 端的是一个德高望重,突然来了个人设大反转,苦主还是方氏热捧的阳光美少年,吃瓜群众的瓜掉了一地。   颜忱书在向警局提交证据之前, 召开了一场小规模的记者见面会。   借用的是柏钧研的场地, 记者们鱼贯而入, 看着门口“雪松影视”的招牌, 以为发布会是关于颜忱书的转会事宜——柏钧研打从自立门户, 便有条不紊在市场上挖人,价格开得慷慨,很少有人能不动心, 但他目标特别明确, 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故意……   雪松影视只盯着方氏集团来挖墙脚。   坏人生意, 砸人招牌, 照香港早年的规矩,是要找人把对方三刀六洞才能平得了胸中那口怨气的。然而方玉隆近来不知为何,可能命里犯了灾星,整日官司缠身,手里所有产业都在出问题,警察三天两头找上门。他全部精力都只够用来救火,哪有时间跟柏钧研缠斗,很快就被挖得根基松动,甚至有金牌编剧整组人马跳槽,可谓元气大伤。   趁你病,要你命,谁也没想到柏钧研温文尔雅一个人,行事却狠辣至此。   于是,当看到颜忱书坐在雪松影视的会议室,大家便见惯不怪了。   但此时的状况,还真有些怪异。   颜忱书一身朴素,独自坐在台前,身后也不见任何背景板,实在不像是有什么隆重的事要宣布。记者们交头接耳入了座,话筒插电,镜头架好,等待了许久,终于见台上的少年抬起了脸——白的脸,比纸还白,惨淡萎靡,与他一贯阳光开朗的形象大相径庭。   颜忱书没有说话,而是先打开了投影,放了一张照片。   场内一片哗然。   投影上是少年光裸的背部,只看得到腰部以上,但从连绵的伤处可以想象,腰部以下的情形只会更糟糕。明显由器械造成,看得出鞭痕与刀刻,还有其他形态各异的挫伤,娱乐记者见多识广,立刻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镜头疯狂闪动,无数重磅头条新闻在手机记事本里迅速成型。   等这一波骚动过去,颜忱书才轻声开口。   “照片上的,是我本人,当时我15岁。”   “我在三年前与方氏集团签约,成为一名艺人。我的老板是方玉隆,著名的功夫皇帝。我从小看他的电影长大,是一名忠实粉丝,能成为他旗下签约艺人,对我来说好比梦想成真。”   “却没想到,是一个噩梦。”   “签约后不久,方玉隆违背我的意愿,强迫我与他发生性行为,并全程录像,作为胁迫手段,使他在后来几年可以为所欲为。”   “当时我尚未成年,刚读高中,无论见识还是胆识,都十分有限。我父亲还患有严重疾病,需要担负高昂的治疗费用。多重压力之下,我保持了沉默。”   “但我现在不想再继续沉默。”   “我知道迈出这一步,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曾经我最害怕的事,是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和视频到处流传,被每一个熟人看到,被我的粉丝看到,这是我不敢开口的根本原因。被强暴者——我不愿背负着这样的名声过一辈子。”   “可如果我永远保持沉默,便永远无法摆脱这悲剧的命运。无论人前多么光鲜,在灯光照不到的黑夜,我和我的尊严,会永远被侮辱,被损害,被践踏,被撕裂。”   “我不想再继续沉默。”   “也许很快大家就能看到关于我的影像资料。也许从今往后,我再没有资格当一名偶像。去任何地方都会遇到怪异的目光,或是同情的目光——对于我的男性尊严来说,这比前者还要糟糕百倍。”   “但我不想再保持沉默。哪怕很快全世界都会看到我的录像,看到那些被掩盖的罪行……对,那是罪行,而我是受害者,并非第一个,也远非最后一个。但我想做第一个站出来的人,第一个阻止他的人。我希望曾经受过伤害,至今还在受到伤害的其他人,可以和我站在一起,提供证据,留下证词,将罪犯送去他应该在的地方。”   “我今年十八岁,是成年人,是个男人,不管过去我曾经对谁下跪,从今天起,我想活得顶天立地。”   ……   “以前没发现,小孩还挺帅。”   赵亦低头看颜忱书的发布会视频,眼皮和鼻尖浮现出可疑的红晕。柏钧研皱眉,将她手中的手机没收:“你从来没夸过我帅。”   “……他敢站出来指控,很有勇气。”   “嗯。起诉进展顺利,警方高度配合,还有其他受害者陆续出来参与指控,方玉隆这次在劫难逃。”   “我看小颜在微博发了一句‘暂别’,他打算退出演艺圈? ”   “你最近都不怎么看我微博了!说好的迷妹呢?”   “……他状态怎么样?”   “我状态不好。我媳妇对我熟视无睹,我心态崩了。”   赵亦冷冷看这男戏精作妖,可惜她如今贴膘成功,小脸肉嘟嘟,小嘴肉孜孜,完全没有震慑力,反而被压在书桌上一通蹂躏。直到餮足,男人才可以好好继续交谈。   “不用担心颜师弟。他停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娱乐通告也好,回电影学院好好读两年书,等有了积累和沉淀,演戏会更有层次感。”   “人气会跌吧……”   “我也曾离开过两年。人气需要作品来支撑。再说,就算注销账号都未必是件坏事。这年头,社交媒体让明星一点神秘感都没有,任何人都能发条私信说私房话,不高兴了随时把话直接怼到明星脸上。营造一定的距离感,反而有助于聚拢人气。”   这男人不但戏精,还是人精,eq高得唻,赵亦肃然起敬。   eq先生叫她回家过年。   这事赵亦从没干过,她爸说了不见她、不认她、不让她回家,那她如何能回家过年。令行禁止,赵家规矩素来如此,赵将军说不让干的事情,干了就是违抗军令。   “我爸不准。他会生气。”   赵亦既严肃又紧张,柏钧研简直想把她团一团揣进口袋。贴身的口袋。怎么有姑娘可以傻得这么可爱。   “宝贝,你有没有试着跟爸爸撒过娇?”   赵亦的表情仿佛他在问她有没有看到自己背后站着的那个鬼。   “你现在不是很会撒娇吗?”他摸她发顶。   也就只有他会这么认为……赵亦找程小雅撒娇,照样还会被她耻笑,说她像个小机器人。   “和爸爸说,你想他了,也想家了,你想回家跟他一起过年。”   赵亦面红耳赤,惊恐万分地溜了。   等到除夕那日,她还是被男人架上了飞机。大包小包,声势浩大,礼物买了一箩筐,贵重程度好比元春省亲。飞机起飞后,她才后知后觉领悟到一件事:   这男人神不知鬼不觉,居然就踏上了“见家长”的旅程!   “我爸万一不想见你……”   “丑媳妇总得见公婆,何况我又不丑。”   “我爸万一不喜欢你……”   “别小看我万人迷。”   “我爸也许会折腾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年头谁娶媳妇儿容易。”   柏钧研拿出他过硬的台词功底,一路宽慰赵亦紧绷的心情——效果微不足道,从飞机落地她就开始惊慌,等到了大院门口,手脚颤抖已经肉眼可见。   一个鬼鬼祟祟,一个形迹可疑,站岗士兵将他俩在门口果敢拦截,盘查了好半天,又让柏钧研摘下墨镜口罩,这才放了行。   这一折腾,整个大院为之沸腾。   老赵家那个皮猴似的小赵,长大了,出落了,还拐回来一个电影明星!   消息早就有所传播,但在网上看到照片,和亲眼实际看到真人,绝对是两码事。一个接一个脑袋从道路两旁小楼的窗口探出来,对赵亦进行了全方位立体式惨无人道的围观。她越走头越低,越走脸越红,倒是身旁的那个男人,坦荡荡露着他的脸,牵着她的手,时不时还对围观群众报以和煦笑容,愣是把一条朴实无华的水泥地林荫道走出了电影节红毯的感觉。   赵亦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走到了家门口。   看见熟悉的门楣,她顿时被慌乱击溃,在柏钧研要伸手敲门的时候,拼命拖着他往后拽,压低声音让他等等——等什么,等到什么时候,她全不知道,反正一旦遇到她爸,她就六神无主,大脑短路,还会染上严重的拖延症。   “别怕,待会儿爸爸开门,你先给他一个拥抱。”柏钧研还雪上加霜,净给她讲一些恐怖故事剧情。   她宁可去拥抱金正日。   拉锯战打了半天,柏钧研胜出,淡定上前,坚决而不失礼貌地敲了敲门——在赵亦听来真不知是丧钟为谁而鸣。然而他敲了半天,始终没有人来开门,赵亦不得不拿出电话拨打,却提示她已关机……   赵亦一筹莫展,这时对面开了门。吴海峰探出脑袋,见到大包小包的小俩口,一愣接着一愣,愣了好久才和赵亦解释,她爸老毛病发作,上北京看病去了,没啥大问题不用太担心,边说着话,边拿眼睛拼命往柏钧研脸上瞅,最后终于忍不住提问:   “赵亦啊,这娘们唧唧的小白脸,到底什么人啊?” 第74章 狼牙   家中无人, 年夜饭只好到吴叔叔家凑桌。   对于赵亦来说,这是一顿温馨的团圆饭, 对于柏钧研来说, 却是一场残酷的试炼。   在刁难上门女婿这个方面, 吴海峰绝对天赋过人,赵亦觉得就算她爸亲自上阵,也不见得能做得更到位。他完全不拿正眼看柏钧研,面对来自大明星的殷切问候, 仅致以一个倨傲的后脑勺——但凡柏钧研脸皮薄一点,心气高一点, 恐怕早已拂袖而去——赵亦还真有这方面的担心,毕竟这男人一旦开启傲娇模式,也是相当地傲娇。   但这一次,他乖顺得令人难以置信。   明星身段彻底抛弃不要, 腆着脸尾随赵亦一同上门蹭饭, 吴海峰毫不客气问他到底是哪位, 柏钧研端端正正做了自我介绍, 末了还补上一句:“叔叔, 我真的很希望能和赵亦交往,希望能得到您的同意。”   赵亦很惊。   他何止已经与她交往……再说,这句台词难道不应该留着用到她亲爹身上?   但吴叔叔无疑十分开心, 外表看不出, 是动作将他深深出卖——他只要一开心都会忍不住踱起方步, 于是赵亦后知后觉地领悟到, 刚才eq先生拍了一个高级马屁。   可惜,这马屁的效果没有维持太久。   他们跟吴海峰一起进门,迎面撞上了他读初中的闺女。小丫头正处于青春叛逆期,对于欢度传统节日毫无兴趣,一边包春卷,一边发牢骚,忽然抬眼看到进门的人,先是愣了一秒,接着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尖叫,分贝之高,情绪之激烈,足以让门口的警卫实弹上膛。   中二少女是柏钧研的铁粉。   除夕夜,自家爱豆既不上春晚,也不上通告,却出现在自家年夜饭的餐桌,可想而知会给少女造成多大的冲击。等小吴同学泪流满面合完影p完图发完qq空间,老吴已经变成了老包——漆黑一张脸,随时可能喊出一句“狗头铡伺候!”   年夜饭吃得那叫一个剑拔弩张。   吴海峰不善言谈,丝毫不给柏钧研卖弄巧舌的机会,直接开启了一场“男人之间的对话”——春晚刚开始演第一个小品,桌上的菜还没怎么下去,一瓶53度的茅台已经见了底。赵亦看得心疼,吴婷婷比她还心疼,揪着她爹一通吱哇乱叫,柏钧研却笑得轻松:“没事,过年就是图个热闹,你们两个小姑娘要是吃好了,自己出去放烟花玩。”   这口吻,把她俩当成八岁不能更多。赵亦翻了个白眼,吴婷婷则被苏得晕头转向,乐陶陶拉着赵亦出去买烟花,切实贯彻落实男神的指示。   小姑娘捧着一堆小蜜蜂和仙女棒,站在夜风中一个接一个点燃。   笑得没心没肺,是真开心,赵亦也有点被她感染到,伸手拿了一把仙女棒——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玩这东西。   “赵亦姐,我真羡慕你。”小女孩忽然叹了口气。   赵亦静静拈着一根烟花,火光明灭,照着她素洁淡静的脸,仿佛白玉雕就,莫可言说的古典美。小女孩又叹一口气:“但我无法嫉恨你,因为你配得上我男神,要是什么别的阿猫阿狗,我肯定不同意。每次网上有人黑你,我都忍不住帮你说话,你知道吗,最近知乎有个问答,如何评价柏钧研的神秘女友,最高赞答案就是我写的!”   “你是叫虹猫蓝兔666吗?”赵亦忽然道。   “咦你怎么知道!你平时也会上网看我们打嘴仗吗?哈哈哈!”   “贴吧有篇长文,对我的个人信息,掌握得非常详细。”   “哦,贴吧啊,贴吧那个不是我,有一天赵伯伯让我帮他注册一个贴吧号,我就把自己的号借他用了。他还让我保密呢……”吴婷婷迟疑道,“应该是说对外界保密,不是对你保密吧?”   丢下放了一半的烟花,赵亦匆匆跑了回去。   柏钧研已经喝大,但看起来双目清明,彬彬有礼,整个人洋溢文明绅士的风度,这就是他喝大的终极表现。吴叔叔居然还不肯将他放过,放话说还要再开一瓶,被老婆一顿疵,总算消停。   看见赵亦,柏钧研站起来,握住她的手,深情款款:“你还好吗?外面,冷不冷?”   ……她只是出去放个烟花而已,为什么搞得好像她刚从另一个大陆留洋归来。   赵亦抽回自己的手,从包里匆忙捞出手机,又打了一遍,还是关机。她想马上跑去北京,找遍那几家军医院的高干病房。想陪爸爸一起过年……   “怎么了?出了什么问题?”柏钧研问。   “……明天再说。”她拿下他的酒盅。   “若是困了,先回去睡,钥匙给我。” 他又将酒盅拿了回去。   “什么钥匙!”吴叔叔狠瞪了许文强一眼。“孤男寡女!像什么话!今晚你在我这儿睡!就睡沙发!”   “您说的是,睡沙发,合理。”柏钧研肃穆脸。   于是赵亦便被赶回了家。辗转反侧,脑子像个热闹的火车站,躺了半天睡不着,打开贴吧找“虹猫蓝兔666”的所有发言。   窗外此起彼伏,是除夕的爆竹声声,喜庆,奔放,铿锵。   第二天赵亦起得很晚,睁眼听见远方操场传来的呼喝。大年初一,谁这么有精神头?   未读微信给了她答案。   ……那可多了去了,最好玩的恐怕是你……you know nothing,倒霉蛋。   赵亦一路小跑去了操场。   渡海登岛400米障碍场外站了一圈大院子弟,有喝彩的,有喝倒彩的,再看场内,某人摸爬滚打一早上,已经成了个泥猴。   赵亦心里一咯噔,第一时间刷微博热搜,没看见他的名字,松了口气,再看围观群众,一个手机没拿,不由感叹她吴叔叔余威尚存,军事重地不得拍摄,规矩还是铁规矩。   柏钧研的模样可不只是狼狈。   还被各种言语刺激,这个说“大明星,你行不行,我们赵爷可是八岁就能走上一个来回”,那个说“这万一闹起家暴,可得求我赵爷别打你的脸”,一片欢声笑语。柏钧研也不生气,从摇摆平台上摔下来,拱手与四面告饶,继续往上爬,赵亦便听旁边一个阿姨说:“瞧这小伙子,长相好,脾气好,挺不错一小伙子。”   她现在eq涨了,立刻看了出来,eq先生这是在收买人心。   果然连他吴叔叔都态度和缓,虽然一阵阵奚落,但是当做自家人在奚落。这收买人心的速度……赵亦忽然觉得,她可能不需要采取奉子成婚这么激烈的手段,也许她爸很容易就缴械了……   ……   到底她还是低估她那个难搞的爹。   人是找到了,在某军区医院的高干病房,但说什么都不肯见上柏钧研一面。赵亦一时忍不住,说起贴吧的事,将老爷子闹了一个大红脸,直接把她也赶了出去,还吩咐警卫员“闲人免进”——他亲闺女也被归为闲人之列。   柏钧研听完来龙去脉,长叹了一口气。他媳妇这eq……路漫漫其修远兮。   可若进入iq的领域,赵亦便立刻显示出远超常人的天赋。《狼牙》上映在即,赵亦运筹资本和资源的能力让alan看得欣喜又眼馋,天天嚷着要从柏钧研手里挖人——挖不走,这姑娘暴殄天物,坚决表示自己对摆弄资本已经没有兴趣,金手指早已金盆洗手,告别了迈达斯。   她一心一意当个电影人。   《狼牙》便是她的试水之作。点映之前,除了主创团队,没有任何人对这部从题材冷到导演的影片抱有期待——主演阵容倒是值得一看,但海报放出,柏钧研的英俊面容被抹得一脸花,由内而外散发“这次不走偶像路线”的气息,连研饭都有点不满意——造型实在不够美型。   然而点映之后,情势大变。   媒体和影评人一面倒的好口碑,立刻给同期上映的其他影片带来压力。口碑称其有“家国大义”,有“热血情怀”,有“工匠精神”,津津乐道那些长达数分钟一镜到底的水中打斗,同时控制近百个爆炸点的精确能力,对空中、吊臂、水下运动镜头的纯熟运用。主角对角色的刻画也生动,甚至最谨慎的影评人也打出了“又一尊最佳男主角奖落袋为安”的标题。   于是点映之后,大规模点映。   这便相当于提前上映,从这一刻起,《狼牙》创造了一个接一个纪录,直至攀上巅峰,成就了有史以来的国产片票房奇迹。连财经和投资app都在推送相关消息——一部不跟风、无噱头的电影,居然投资回报翻番,眼尖的人从片尾字幕中看到了赵亦的名字,于是圈内又一次传言:迈达斯华丽转身,东山再起!   几家欢喜几家愁,近来凄风苦雨的方氏影业,屋漏偏逢连夜雨。   由方氏出品并寄予厚望的《极限追凶》,揽括了中外无数大咖主角,付出了高昂的制作费,同档期居然遇到《狼牙》这样一匹黑马,票房被吸得近乎枯竭。   林倩迪身为半个老板娘,不得不在老板吃牢饭的时候参与摄政,与财政大臣周铭诚一起探讨方氏电影帝国的未来。她极好地诠释了“胸大无脑”这个成语,从头到尾都只会冲周铭诚跺脚:“我说不要搞对赌!这个词到底什么意思?反正一听就很冒险!”   周铭诚心不在焉应和,他在想,最近他是不是流年不利?是不是应该早点抽身?如他这般良禽,为何择不到良木而栖? 第75章 影帝   周铭诚在青花奖的颁奖现场, 又一次见到了赵亦。   世界很大,哪怕在同一个城市, 同一个行业, 住相邻的街区, 相遇的可能性也只是万中取一。周铭诚还记得上一次见到赵亦,穿民国学生裙,坐在石头台阶上,眉目清凉彷如月光, 那一刻,他心中掠过一个念头——地上挺凉, 得拉她起来。   这个念头让他震惊。   从那一刻起,他重新开始关注赵亦。   人类的脑容量惊人,可以容纳各种各样的怪癖与劣根性,譬如酷爱吃回头草, 动物则不然。不要的就不要了, 丢掉的骨头不会再捡回来啃。赵亦这根骨头, 当初太乖顺, 太安静, 他是视而不见的。可当她被放进了别人的餐盘,他又立刻垂涎起来——原本该是我的,看起来还挺美味, 尝都没尝过, 于是越看越美味……如此这般念头, 在脑海盘旋不去。   赵亦却不知道, 在“前男友”眼中,她已经从隔夜饭变成了白玫瑰。   其实在任何人眼中,赵亦今晚都是一朵白玫瑰。   她挽着陈冀才导演一起走的红毯,闪光灯亮如白昼,媒体对她的关注程度超过一众明星,甚至超过了柏钧研本人——大明星今晚心情欠佳,他从隐泉空运来了欢欢,以及无数独家设计的私服,将赵亦打扮成小仙女,谁知小仙女过河拆桥,根本不同意和他走红毯。   “何必分头行动,网上已经有了你的偷拍照,大家知道你是谁。”   “知道是一回事,”赵亦淡淡,“看到是另一回事,没必要往你粉丝的心窝里捅刀子。”   柏钧研脸黑了黑。   “我和自己女朋友共同出席活动的权利都没有?我又不贩卖老公人设和白日梦。”   “是,柏先生,你是一个被美貌耽误的实力派。”   赵亦扣上耳环,踩上进8公分高的红毯鞋,小心翼翼挪了两步,毅然决然往包里又塞了一双平底鞋。   周铭诚便在她走完红毯,单手扶着墙壁换高跟鞋的时候出现。   摇摇晃晃,差点摔倒,被人伸手扶了一把。赵亦道谢,抬头,愣住。周铭诚看着她乌溜溜的一双眼,无法否认自己内心充满期待——想看见她脸红,或者愤怒,或者以任何一种方式失态。   令他失望,她只平静抽回了手,叫了一声“周师兄。”   连称呼都没有变。   人却变了。以前他没发现过她居然是个美人,以前他觉得她冷感无趣,似一把钢铁利刃,如今却目光柔软微含湿意,成了一把风流利刃。最明显的是……那种小心翼翼的恋慕再也寻不着了,于是他知道,他永远失去了机会。   突然就觉得不甘心。   “柏钧研呢?不是跟你公开了吗?为什么带前女友一起走红毯,不带你?”他轻飘飘挑唆。   赵亦低头笑笑:“因为那是《狼牙》的两位主演,今晚我们打算横扫颁奖礼。”   “这么有野心?”周铭诚也笑笑,“这不像你。”   “最近这段时间,《极限追凶》小动作不断,假票房,控影评,买水军……周师兄,广撒网、靠天收才是你的做派,如此用力过猛,也不像你。”   周铭诚笑僵了脸。   纵然迈达斯小姐已经离开了投资圈,但她的本能和嗅觉还在,他想做什么、在做什么,别人一时半会儿看不透,她可能一鼻子就能闻得出来。   “可能,我也想好好做一部电影。”他笑得干巴,转身离开。   颁奖结果再一次证明,《极限追凶》砸了大钱。   青花奖也算国内大奖,一部分奖项颁给实力,另一部分私下叫价拍卖,这是圈内人尽皆知的秘密。于是这一晚,《狼牙》与《极限追凶》互别苗头,一个靠实力,一个砸资源,各自辉映了半壁。但总算评审团还有一点学院派该有的骨气,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主……一众大奖都给了《狼牙》,当晚就有影评人预言,这部尚未下线的电影,还将继续开创票房奇迹。   日月不可同辉,重磅电影最怕撞档期,《极限追凶》想借电影奖再红一波的愿望,又一次落了空。   作为共同出品方,方氏影业和联合制片都不开心。   方玉隆在押待审,林倩迪暂时当家,和邹燕坐在一起,双双一对晚娘脸。颁奖结束后的庆功酒会上,所有的投资人和媒体人都围着《狼牙》剧组打转,林倩迪一扭腰提前退了场,倒是邹燕,仍是雍容华贵安坐不动,目光追着柏钧研不放。   “后悔放走了摇钱树?”周铭诚在她背后轻声一句。   邹燕侧了侧脸,目光却扔追踪不断:“不是有你么。资本游戏,比产业回报高多了。”   “你还真是一个天生的赌徒。”   “而且从不后悔。”她轻笑,“只会让别人后悔。”   ……   赵亦小小一个导演助理,庆功酒会上反而抢尽导演本人的风头,陈冀才不介意,她却坐立不安,硬着头皮和人尬聊了一会儿,悄悄退了场。   柏钧研大放异彩,颁奖时挑他最“扮丑”的电影片段来放,一举颠覆其出道多年流量小生的奶油形象,观众席阵阵欢呼,不亚于看到妮可基嫚在《时时刻刻》中给自己装上一根假鼻子。   这便是真正的转型成功,从此他不再是个爱豆,而是一名演员。   赵亦坐在车里微笑,她爱的男人,不追求金钱与光环,渴望找寻更贴近人生本质的意义,是名利场上难得清醒的人。   她想他今夜会喝醉,因为喜悦,于他而言,是真正的庆功宴。   阿汤开车将她送回了家,赵亦想来想去不放心,便给安迪打电话,让他盯着柏钧研,不要喝得太过分……   电话却没有打通。   一直不通,只好把阿汤再遣回去,自己躺在床上刷颁奖典礼的相关微博。居然焦点都是她,标题起得夸张,什么360度无ps无死角,什么颜值与智商齐飞,什么身家背景惊人的影视圈金主……于是又出现新的评论导向,“小姐姐又美又能打,转粉!”,以及“柏钧研吃软饭抱大腿,转黑!”   网络世界纷纷扰扰,永远声音各异。赵亦翻了一会儿,打了个哈欠,心如止水关掉了微博。   时钟指向午夜,和柏钧研的聊天页面停在她上一句叮咛:   后果是低血糖,甚至晕厥——事实情况是,他已经将近一个小时没有回应。   赵亦有点心神不宁。   柏钧研其实早已离开了庆功会。   因为安迪的一个来电。   这位不称职的助理在颁奖典礼中途就消失无终,且再一次玩起了失联。直到柏钧研快要离场,才接到他一个电话,喝得醉意熏熏,说今天是好日子,大日子,当年工地上的几个兄弟都来祝贺,他就在附近pub临时包了个场子,大家一起happy happy。   “钧哥,大家聊了很多,喝得很high,你来不来?”   柏钧研没长势利眼,做人一贯很讲感情,尤其这些相识于微末之时的故旧,在他看来,并不比酒会上的明星和投资人分量轻。   “我来。”他不假思索。   安迪发来一个定位。   pub包场,门口清净,里面倒是十分热闹,音乐震天响,昏暗光线中,几个女孩在舞池中狂扭,旁边沙发上横七竖八几个男人,喝得烂醉,手里还拿着酒瓶。   扫视一圈,似乎并没有他认识的人。   忽然他闻到一股奇特的气息。像烧艾草,或是烧大米,闻久了叫人恶心。柏钧研曾在英国学习,曾有一个吸大麻的瘾君子室友,立刻知道那是什么。他脸色变了变,从醉汉堆里找到安迪,蹲下看他,发现他瞳孔涣散,不知神游到哪个九天。   他用力拍了拍安迪的脸。   “钧哥……”安迪轻声哼叫,表情似笑似哭。   拳头一松,有透明药瓶从他手心滚落,洒下几颗糖豆似的丸粒,柏钧研脑子发涨,一把拎起安迪衣领就往外拖,靠近出口时,忽然听到了空气中一道短促高亢的警笛声。   就在门外。   ……   午夜时分,微博的运维工程师总算应付完柏钧研晋升影帝以及女友亮相红毯带来的流量狂潮,打算回家睡个好觉。谁知刚走出办公室,再次被紧急唤回——夜半又炸出来个大新闻,应急预案临时启动。   经朝阳群众举报,新晋影帝涉嫌聚众吸毒,被警方逮捕。   “柏钧研吸毒”这一条搜索,后附“爆”字红标,在热搜榜迅速飙升至第一。新公司的公关团队反应敏捷,迅速撤了热搜,但这样大的消息,如同锅盖压上滚沸的水,很快就铺天盖地四散开来。   在这个星球上,除了克格勃、fbi和军情六处,朝阳群众也是一个人人堪比007的神秘群体,但凡朝阳群众举报的线索,只真不假,按照这些线索去抓人,一抓一个准。   这些年因涉毒入狱的明星数不胜数,无论是一线流量小生,还衔着金汤匙长大的星二代,还是才华横溢的创作型歌手,但凡沾上永久封杀,因为明星对社会大众尤其青少年,具有巨大的示范效应。   柏钧研的涉毒新闻有配图,有实锤,有朝阳群众作保,就算死忠粉都在哭喊“判决出来之前我们不信”,路人大多已经相信。   新科影帝半夜被警察推上警车,尽管只是一个模糊的镜头,也足以成为他出道以来最具毁灭性的形象危机。尤其他一贯形象正面,是禁毒大使,且刚获得演艺生涯第一个最佳男主角奖。   在获奖电影中,他扮演的还是一名缉毒英雄。   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具有讽刺意义和媒体话题度。 第76章 黑料   被警方扣押当晚, 新科影帝遭遇了生平第一次“全网黑”。   娱乐圈的生态一贯惨烈, 但凡有一丝血腥气,食人鲨便蜂拥而至。除了对家和仇家趁乱散播黑料, 还有无数唯恐天下不乱的吃瓜群众,不问事实真相,只讲八卦快感:“听说没有,xxx竟然xxx!”“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我真同情他的粉丝!”   一时间, 沉渣泛起,大量毫无根据的谣言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各大平台传播。很快, 柏钧研的“影帝”称号变成了一种讽刺,越来越多不明真相的路人相信,所谓“干净”“敬业”“正派”只是经纪公司打造出来的人设,他本人其实败絮其中。   在一片海啸狂潮中,赵亦岿然不动。   “姐, 公关团队忽然撂挑子了!”阿汤急吼吼。   “加钱。”赵亦眼都不抬。   “人家跟我说实话了, 对家给的钱更多,不管这边能出多少,那边给双倍。”   赵亦抬起眼。   “姓邹的老妖婆,就想把钧哥搞垮、搞臭!想让他回头去跪求她放过!”   阿汤急得团团转, 越发映衬得赵亦八风不动。她拉开桌子抽屉, 翻了翻其中几盒拆了封的药:白加黑、百服宁、急支糖浆……   “派出所不知道晚上冷不冷, 钧哥感冒挺严重的……”阿汤说着说着眼圈发红, “我不信我哥会吸毒, 他肯定马上就无罪释放了!”   “放不了。”赵亦轻声道。“尿检阳性,这一遭罪,他逃不掉。”   粉丝们翘首期盼了一整夜,只盼来一张更加清晰的押解照。   依旧衣冠楚楚,依旧坦坦荡荡,和其他吸毒被捕的明星不同,柏钧研面对镜头完全不闪躲,要不是腕上一副铮亮的手铐,仿佛一张正常的街拍照。   然而在这张街拍照下面,各大媒体和营销号统一上了一篇通稿:“尿检呈阳性,昔日影帝今起押送朝阳区拘留所待审。”   柏钧研的人设彻底崩掉。   微博上开始出现#抵制吸毒影帝##抵制狼牙#等一系列热门话题,到了这时,已经不需要对家来煽风点火,粉丝群从内部开始瓦解。有粉丝站含泪关站,有情绪激动的粉丝直播撕毁柏钧研的海报和周边,“谨以此纪念我们被狗吃掉的青春”,饭圈哀鸿遍野。   阿汤整日手机不离手,看得两眼通红,一半是气网上的言论,一半是气赵亦的不作为。   至少在他看来,赵亦完全不作为。   “不能去探视一下钧哥吗?”   “除律师外,未决犯一律不得探视。”   “见不着人,花钱打点一下总可以吧?”   “你以为演电视剧?这里是北京。”   “你爸呢?让你爸出面说说话啊!你不是背景很牛逼吗?”   阿汤急得上火,已经顾不上讲究礼貌,直接怼到了赵亦面前。赵亦从电脑前起身,冰箱里取出一瓶冰水,塞进阿汤手中,将他推出门去。   她48小时没睡,有很多工作尚未完成。   偏偏有人按捺不住,就是不想让她清净。   “赵小姐,我猜,这是一个让你期待已久的电话,”对面声音婉媚,“我姓邹,我们见过面。”   赵亦插上耳机,放下电话,腾出双手继续忙碌。   “你的身份背景,能力本领,我都了解的很清楚,所以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无助。没有专业的团队协助,在这种危机时期,明星的公关形象很难维持。”   赵亦十指如飞。   “造星也是一门技术活,我干了十几年,能造出一颗星,就能毁了一颗星。”   “但现在柏钧研弄得这么惨,我看了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毕竟这么多年感情,如果有可能,我还是希望能帮你们一把。”   “你相信他吸毒么?如果你真的相信,我还真替他不值,无论如何我是信任他的。其实,现在也未必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   邹燕滔滔不绝,说不上是在示威还是示好,赵亦一直沉默聆听,忽然插了一句:   “这两天,《极限追凶》票房不错。”   “……这种时候,”邹燕讪讪,“你还有闲工夫关心我们的电影?”   “当然要关心。你们声东击西,一箭多雕,最终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这部电影?”   “哈哈,一部电影而已,我们联合影业,多得是大成本制作。”   “这一部却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你还是多关心一下钧钧,再这么被黑,就再也洗不回来了。”   “我的男人,我来操心。至于你,造星梦工厂的邹总,以前玩过资本吗?知道该怎么玩么?了解周铭诚么?给你个忠告,摊子铺太大了容易倒,步子迈太大了容易扯着蛋。哦,对,你没有蛋,姓方的,姓周的,统统都没有,否则也不会一直在这儿跟我玩阴的。”   赵亦声音斯斯文文,说的话却让站在门口偷听的阿汤差点惊掉下巴。他忍不住开启一道门缝,看见赵亦一张清水芙蓉面,面无表情盯着屏幕,忽然嘴角勾起一点笑,像暗夜中的锋刃闪过一抹微光——   “别买话题榜和水军了,留点钱给自己养老吧,”赵亦淡道,“很快你就没钱可花了。”   ……   柏钧研从律师手中接过纸条,言简意赅八个字,笔迹洒脱有力:“稍安勿躁,等我摆平”。   外面是战场,他有女将军。   柏钧研将字条夹进读到一半的书,听律师讲接下来的程序。   之前,安迪在拘留所对他长跪不起,说自己被猪油蒙了心,说他是被邹燕诱骗吸毒,毒瘾发作任人摆布,才不得不做了这个局。那时柏钧研才想起之前徐海恒的抱怨,说自己锁在抽屉里的吗啡被人偷掉,害他写了好几篇检讨,原来从那时起,邹燕已经对他的人下了手。   这是他多年的兄弟,可怜又可恨,但绝不会害他到底,所以他并不会有牢狱之灾。但对于公众人物而言,最大的伤害并非来自于刑拘。   “柏先生,尿检结果受药物影响,无法作为证据,还需到医院进行一次血检。”律师向他说明。   柏钧研点头。   其实这才是邹燕要的效果,他一次次戴着手铐出现在公众视线,从高处陨落,摔得粉身碎骨。   医院是军医院,也向公众开放,为免引起骚动,柏钧研被带去了人员较少的特需、高干和国际医疗区。   抽血。   护士很年轻,满面愁容,看看他的手铐,再看看他,忍不住小声求证:“哥哥,你没有吸毒,对不对?”   是他的粉丝。   “没有。”柏钧研微笑。   “我相信你!”小护士拔了针管,一边用胶带贴止血棉球,一边偷看站在柏钧研身后的两名警察,还想再多说两句,忽然走廊传来一阵骚动……   警察第一时间将柏钧研从座位上拽起来。棉球尚未贴好,血顺着胳膊往下流,小护士也顾不上关照他了,走廊上传来凄厉的叫喊,听起来是心脏外科的老专家。   “是江教授!”她跑去门口看了一眼,手足无措跑回来,央求押送柏钧研的警察,“被挟持了,那人有刀,快救救她!”   两名警察的任务只是押送嫌疑人,没想到临时遇到人质事件,不敢妄拿主意——即使敢,也不能,挟持老教授的人精神状态明显不稳,刀抵着老教授的脖子,嘴里念念叨叨,一会儿要医院赔钱,一会儿要医院赔命,一会儿说要一辆车、一箱现金,搞不懂是医闹还是劫匪。   这种时候,需要谈判专家和心理医生,得让专业的来。   然而情势紧急,劫匪发现久久无人理睬,情绪越发激狂,老教授年事已高,被他勒着拖来拖去,很快就奄奄一息。   根本等不及专业的来……   僵持之间,忽然隔壁门开,走出一名穿病号服的病人,两鬓斑白,身形魁梧,对劫匪喊:“你拖着那么个老太太,也不嫌累赘?换我当人质行不行?”   那人声如洪钟,即使穿着病号服,也看出军人风貌。劫匪只疯不傻,怎肯换这么个虎虎生威的人到身边,但又觉得他讲得有道理,被挟持的老太太站都站不住,软成一滩泥,要是死在半路,他身上还得背一条人命。   正踌躇,抽血室的门也打开,走出另一人来,“你若不放心,换我吧。看,”他朝劫匪举起双手,“我被铐着,对你来说,会很安全。”   劫匪瞪着斗牛似的红眼睛,想了片刻,觉得似乎有理,示意柏钧研慢慢向他靠近。柏钧研将被铐住的双手高举在头顶,回头看了一眼押送他的警察,又看了一眼之前说话的大叔——他离劫匪更近,希望待会儿他行动的时候,这位大叔能像看起来一样矫健和给力……   老教授终于被放了生。   换成柏钧研当人质,以一个别扭的姿势被劫持——他的身高比劫匪高出许多,不得不向后弯腰,整个人呈弓形,斜倚在劫匪身上。   “哥们儿,能不能稍微换个姿势。”他好声好气商量。   劫匪也觉得这姿势够呛,却生怕上当,便从身后一踢柏钧研的腿弯,试图让他双膝跪地。   其实踢得不重,柏钧研却像断了电,整个人噗通跪倒坚硬的大理石地面,然后发出夸张的痛呼,整个人卧倒在地。   “啊!我的膝盖,刚动过手术……”他痛苦地蜷成一团,表情逼真叫人不得不信,毕竟是影帝级别的演技。劫匪踢了他几脚,觉得不像假装,恼火地将他从地上拽起,打算再换一个行动灵便的人质,比如那个胸大貌美的小护士……   电光火石之间,上一秒还痛得打滚的男人忽然伸长双手,直接以手铐为工具,勒紧了劫匪的脖子。与此同时,三道身影从围观人群直扑上来,其中一人飞腿踢掉了劫匪手中的凶器,三下五除二便将他扭翻在地。   柏钧研松了一个口,大叔果然身手敏捷,免了他挨刀子的苦。   “多谢。”他与大叔点头致谢。   大叔一双精光四溢的眼睛冷冷将他打量,最后,目光落在他的手铐上,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回了自己的病房。   ……还真是一位嫉恶如仇的大叔呢。 第77章 结局   绝望中的研饭, 总算迎来了多日以来第一场甘霖。   有围观者将柏钧研勇斗劫匪的视频传到了网上, 男人被羁押数日, 头发没洗,衣服没换,衬衫西裤皱痕满满, 却仍看得出身形挺拔、动作利落, 好似在拍电影。   即使不加粉丝滤镜,也不得不赞一句帅瞎眼。   粉丝站将最精彩的镜头做成gif动图, 在微博上抡了将近十万转发, 终于转到了忙瞎眼的赵亦跟前。   她盯住最后一个镜头反复看了好几遍,找出原视频,定格, 放大, 抓起手机开始拨号。   电话通了, 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她爹还是那个气吞山河的爹。   “没什么,您身体调养得怎么样, 快出院了吗?”赵亦说。   赵参谋长翻了个白眼,他这女儿真不可爱,从小到大就没可爱过。从柏钧研出事那一刻,他就等着赵亦来求助,偏等不到, 难道还要他老人家屈尊降贵主动开口?   “那小子没事, 血检结果正常, 今天就能放人!”他怒吼吼。   赵亦一愣,随即笑了:“嗯,我知道,我一直相信他。”   “嗤,娱乐圈,这种事常见得很,你就不能找个正经男人?上回那个大学老师,到底哪儿不如你意……”   “爸,您也觉得他挺好的吧?”赵亦笑。   “……什么?”   “您见到他了,是吧?是个很好的男人,对吧?”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护士喊打针!挂了!”   ……   情人节,适逢柏钧研出道十周年庆,饭圈准备了无数应援活动,却因正主缺席,前所未有地士气低落。原本的答谢演唱会也不得不推迟,当晚,粉丝们落落寡欢在网上刷话题,忽然看到雪松影视旗下艺人颜忱书转出一条微博:   方玉隆的丑闻影响深远,堪比好莱坞巨头韦恩斯坦的倒台,无数被骚扰过的明星站出来为正义发声,可算联手将他送进了监狱。在那之后,颜忱书闭关不出,微博始终未曾更新。   这是他出关第一条微博,内容还关于深陷舆论漩涡的影帝,顿时吸引了全网的注意。大家都在好奇这个蓝猫虹兔666到底是谁,看微博内容,不过是个普通的大学生。   直播准点开始。   看惯了美妆博主和游戏博主随心所欲的直播风格,这位蓝猫虹兔的新闻演播室画风显得十分迥异。黑白灰冷峻色调的书房,墙上设置了演示投影,桌前端坐一名低头翻阅资料的女孩,长发,小脸,清纯可爱仿佛高中生,却身姿挺拔眼神犀利,莫名反差萌。   “大家下午好,我是柏钧研的女朋友,我叫赵亦。”   高中生妹妹一开口,整个屏幕立刻叠满了厚厚的弹幕,直播间流量暴涨,以每秒钟上万人次的速度开始进人。   赵亦全程无视弹幕,只关注直播厅的人数。自媒体时代,官媒的力量已经被分流,再好的公关手段也比不上一次流量爆炒。她素来不习惯抛头露面,此时也是无比羞涩和紧张,但这一次,她必须出来炒热度,而她本人往这里一站,就已经是一个超级话题。   “第一次开直播,不懂套路,不会控制节奏,大家见谅。大好周末,诸位时间宝贵,感谢捧场,那么,废话不多说,直接上干货。”   赵亦一紧张就不会笑,但这么个娃娃脸摆出冷峻相,再度戳中观众萌点,又一波弹幕凌空飞过。   赵亦深吸一口气,关掉显示器,不看弹幕,一心一意对着摄像头说话。   “众所周知,柏钧研在颁奖礼当晚,出现在附近的酒吧,因涉嫌吸毒被拘留,当晚未获释放。因此,很多媒体号和营销号直接给出耸人听闻的标题——影帝坐实吸毒嫌疑。对于这种缺乏常识的论断,我想,有必要进行一些简单的科普。”   赵亦打开ppt。   “吸毒检测分为现场检测和实验室检测,目前所有的现场检测,几乎都是健仑金标法进行尿液检测。现在投影上显示的,是警方常用的三合一毒品尿检板,又称吗啡/安非他命/氯胺酮三合一试剂盒,图上的mor/mamp/ket三个窗口,分别对应较为常见的海洛因、冰毒、k粉,24小时内如有摄入,检测结果一定呈阳性。但检测结果呈阳性,是否意味着一定吸食了毒品?答案是否定的。”   “试剂盒检测,与其说是毒品检测,不如说是药物残留检测。公安部的《吸毒检测程序规定》中,除了现场检测,还有实验室检测和实验室复检,正是因为现场检测并非唯一可靠标准。摄入普通药物,也有可能影响尿检结果,各位手边就有这样的药物。”   她从桌上拿起几盒拆了封的药。   “海洛因主要检测吗啡残余,在复方甘草片、急支糖浆、复方川贝止咳糖浆中含有相关成分。冰毒主要检测麻黄素残余,在百服宁、白加黑、新康泰克、泰诺等常用感冒药中含有相关成分。除药物外,火锅底料中也有可能含有罂粟壳,造成吗啡尿检阳性……在事发当天,柏钧研患有严重感冒,为不影响颁奖典礼,服用了上述多种药物。此前数日,他还曾连续进食火锅,所以,尿检阳性,完全在意料之中。”   赵亦看不见的地方,弹幕又一波爆炸。   “血检可以观察过去更长一段时间的吸毒状况,根据非官方渠道消息,柏钧研的血检结果正常,不需要再进行实验室复检,这一次,也完全在我意料之中。”赵亦盯着镜头,眨了眨眼,耳根悄无声息泛红。“我认识他没多久,远不如你们久,但我相信,我没有看走眼,这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会因为粉丝中有很多未成年人而努力戒烟。会默默做慈善很多时候忘记宣传。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会坚持做对的事,哪怕这件事费钱费力。相信我,你们也没有看走眼,他像你们想象中的一样好,他比你们想象中还要好,有情,有义,有血性……而且,”赵亦一本正经脸,“吸毒的人怎么可能那么好看,对不对?”   “抒情完毕,言归正传。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颁奖礼之后,柏钧研出现在一间不知名的小酒吧,和一群狐朋狗友混迹。是像营销号说的,毒瘾发作忍不住?还是像洗白文说的,遭人陷害?下面我们进入下一阶段分析。”赵亦将ppt翻页。“先来看几个关键词,嫌疑人,受益人,犯罪动机。”   “所有的有罪推定,都需要从犯罪动机入手。禁毒大使吸毒,上映中的影片遭到抵制,受益者是谁?在这里,我无法提及任何名字,以免造成毁谤,只想分享一些数据。数据从不撒谎,我喜欢数据。”   “有一部电影,上映第一天就开创了多项记录。上映首日票房过亿,凌晨三点的场均和上座率百分之一百五,然而全国票房排名前十的影城,全部名不见经传。这是昨天排名第八某个影院的票房数据——一个2000个座位的小影院,该电影占据了2%的排片,就算每个厅从早到晚连续放映7轮,且上座率真的达到150%,那么,当天12万的票房,也意味着每张票售价超过300元。请问,什么片子如此神奇,让人情愿花高价、买站票,站在影院看完整场电影?结论显而易见:虚假票房。提请相关部门注意,根据不完全统计,这部电影的非正常时间虚假排场,已经高达8400场。”   “下一个问题,为什么票房注水。由于对赌盛行,发行方托票房并不罕见,如今新片上映,多少都会砸钱来集中包场,造出口碑,吸引观众,拉升排片率。在下不才,正是对赌发行的始作俑者。当初年少无知,打开了资本的魔盒,扰乱了市场,是我的不是。但在一开始,游戏也不是这么玩的。上映当天买票房,只为打个广告,这种赔本赚吆喝的方式,前所未见。”   “好奇心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出于好奇,我研究了围绕着这部电影的各路人马,有一些有趣的发现。这部影片,在融资、发行、担保、认购各环节,所涉及的所有法人实体,都与某集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姑且称之为a集团。a集团的关联公司名单中,有两家著名的影视公司,是该影片的制作方和融资方。该公司旗下某一家金融控股公司,是该影片的保底发行方。该公司的融资方式,某种意义上也算开创了行业先河,涉及一系列p2p公司,包括最近炙手可热的九色鹿财行、彩虹财富、彩虹小贷、彩虹金融在线、天天理财等一系列理财平台,可以说,是一部由散户出钱的众筹电影。而最有意思的,这部影片的票房收益权,分别被出售给了两家上市公司,其实际控制人,与a集团一模一样。”   “简言之,这一盘大棋,除了那些在p2p平台购买理财产品的普通投资者,从头到尾都只是a集团一家公司在下。自己保底,卖给自己人,其中赚的什么钱?刚刚我提到,票房收益权被卖给了两家上市公司。在签署保底发行协议的消息公告当天,a股上市公司涨停,h股没有涨停的概念,当日暴涨26%。到这里,我想大家都已经明白,这轮资本游戏到底赚的是什么钱。上市公司与基金公司相勾结,对一部影片进行了高保底,再煞有介事出售票房收益权给关联公司,所有票房造假都是烟雾弹,目的是为了哄抬两家上市公司股价,几十倍甚至上百倍攫取前期投入到票房造假中的投资回报。从一开始,主战场就不在票房,而是在二级市场。”   “金融捆绑,关联交易,重复募资,股价操纵……我国《证券法》第77条,香港《证券及期货条例》第274条,均对构成操纵证券市场的犯罪行为进行了规定,欢迎对号入座。不过此时此刻,我比较担心的是那些蒙在鼓里的中小投资者,如果a集团倒掉,谁来赔偿他们的损失?但如果不倒掉,会有更多无辜散户受骗,所以我选择——让它倒掉。”   赵亦抬腕看了看表。   “距离a股收盘还有一个小时,港股收盘还有两个小时,各位,可以开始砸盘了。”   ……   雪片飘洒,落到地表,化成车辙之间的泥泞。一年一度的情人节大堵车,所有人都塞在街上百无聊赖,如果可以,柏钧研宁可选择再晚一天离开拘留所。   “你没有来接我。”他将电话贴近耳朵,听起来万分委屈。   “嗯。”对面的女声万分冷静。   “情人节,你和别人一起去看电影。”   “嗯。”   “我也想去。我肯定赶不上。我需要回家收拾一下自己。”   “也许……你不收拾自己……会有更高的面试分?”   柏钧研无语。他居然觉得媳妇讲得有点道理。但是第一次见岳父,真的不能不沐浴更衣……   他叹口气,任命地瘫倒在车后座,听着电话中隐约传来的争执:   “麻烦,两张8点半的《狼牙》。”   “看什么电影!有什么可看的!”   “今天是最后一天上映。您答应了要到电影院看一次。很好看,我以导演助理的身份向您保证。”   “……你就不务正业!”   “嗯,我一直不省心,对不起爸爸,但是当导演这件事,真的让我很开心……”   小姑娘声音柔软,像清晨第一片日光,轻盈地落上了雪地,亿万道细碎的光芒从六角花瓣中折出,光点相连,映亮了整个世界。 本书由 绿青娃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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