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微醉的阳光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绝不放手 作者:姜小饼干 文案: 越是亲密,就越是藏不住秘密。 楚珈文渐渐发现, 原来肖诚最看不上她这样的女人; 肖诚渐渐发现, 原来楚珈文是他最看不上的那种女人。 楚珈文:给自己点蜡。 肖诚:所有不按套路的撩妹,都是因为我喜欢你。 食用指南 1. 腹黑小白兔×忠犬亡命徒。 2. 女主美女画家;男主体育记者。 3. 饼干的文都是HE。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复仇虐渣 主角:楚珈文,肖诚 ┃ 配角:韩文宇 ┃ 其它:美女画家,都市,豪门,老街 ===============   ☆、老肖小肖   楚珈文烦躁地向窗外望了一眼。才刚刚入夏的C市,温度不高,却闷得很。一场大雨酝酿许久,迟迟未落。天与人之间如同地位悬殊的一对男女,一方热切地企盼,一方却不肯施予。   即使吹着空调,身上仍是黏糊糊的一层潮气,低气压又让人透不过气来,楚珈文在自己的彩绘小店里,第一次希望客人能提早离开。   这天周日,有孩子在店里办生日趴,邀请了七八个差不多大的朋友参加。楚珈文一个多月前来到C市,找店面办手续,这个石膏彩绘店才刚刚开张。如今还在打折期间,生日趴打八折,还免费提供饮料。   店面开在蔷薇胡同口,附近有小学和幼儿园,开张以来,生意不错。楚珈文喜欢孩子。比起那些自以为是、指手划脚的家长,她更喜欢看孩子们对着他们自己挑选的石膏娃娃,笨拙却充满想象力地涂画。   “噼里啪啦”接二连三的脆响,让闹哄哄的小店瞬间安静了下来。楚珈文拧紧眉头,那是石膏打碎的声音。   但凡噪音都会让人反感,楚珈文对于破碎的声音尤为痛恨。她深吸一口气,设法挤到众人前面,眼前的景象让她头疼,却也松了一口气。石膏的碎片铺了一地,万幸的是,那几个打闹的熊孩子无一受伤。   小寿星反应最快,钻到妈妈怀里小手一挥,从脱落乳牙的小黑洞里向外喷着口水道:“是肖扬干的。”   马上就有人附和,“就是肖扬!”   楚珈文看向那个叫肖扬的男孩。七八岁的孩子,比同龄人都要高壮,手里还握着那把肇事的玩具枪。他一言不发,始终低着头,有些紧张地靠墙站着。   有大人吓唬他说:“肖扬,我给你爸发短信了,他说马上就到。”   肖扬猛地抬起头,拿黑亮的眼珠瞅了那人一眼,又狠狠咬住嘴唇,把头低得更深。   楚珈文有些心疼这个叫肖扬的孩子。被小伙伴这样毫不迟疑地出卖,他的人缘一定不好,估计平时也常受到排挤和欺负。而且,这个年纪,外表越是倔强,内心便越是敏感,他只是不知道怎么跟人说而已。   店门很快便被推开,夹带着冲进来一股外面街上潮湿的浊气。进来的男人样子有些狼狈,衬衣大敞着领口,衣袖胡乱卷着,胸前被汗打湿,衣服紧贴着胸口的皮肤。看得出来,他赶过来时,一定很匆忙。   那人人高马大。楚珈文不着痕迹观赏了下他一身的腱子肉,从基因特征,就已经推断出他是谁的家长。   楚珈文站在最前面,第一时间落在那个满脸怒意的男人眼里。那人站定,按照男人看女人的正常顺序,打量着对面的女人。身材有料,皮肤白皙,长发乌黑。他尴尬地一怔,微微压住火,冲里面喊了句:“肖扬,你过来。”   楚珈文觉得他没说出口的那半句一定是:“我保证不打死你。”果然,肖扬那孩子听见自己的名字,吓得一哆嗦。   身边的家长对这人倒是挺客气,跟他说了一遍事情的详细经过。他略一点头,声音低沉道:“你们带着孩子先回吧。我跟肖扬留下。”说着,视线转向肖扬。   肖扬跟头待宰的小羊羔似的,又往后使劲挪了挪,身后是墙,那架势,像是要钻进墙里遁了。   楚珈文看不过去,伸胳膊护住肖扬,对那人说:“这孩子刚才也受了惊吓,你现在就别骂他了。等回家以后,有机会再慢慢教育。”   生日趴的客人都离开了店里。那人盯着搂在孩子胸前的那截细弱白嫩的手臂,脸上表情缓和了不少,问楚珈文说:“你是老板?”看人点头,他接着道,“你看,怎么赔偿合适?”   楚珈文正要说话,店门一响,三个人齐齐往门口瞧。那个过生日的孩子又钻了进来,对着肖扬一伸手:“我的枪。”   肖扬低着头看了看手里的枪,没动。   “肖扬,给他!”旁边一声不耐烦的呵斥。   肖扬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斜眼瞟了一下,小手一松,被人从手里把玩具枪硬生生抠了出来。过生日的小寿星拿着枪一蹦一跳地走了。   楚珈文抿抿嘴,看着面前的一大一小,从柜台的糖果罐子里拿出一个棒棒糖,递到肖扬面前,想让这孩子开心点。   肖扬不接,也不理人。   他家大人已经开始打扫店里的一片狼藉,用门后的扫把把碎片扫到一起,倒进垃圾桶。他一转头,对着肖扬又是一声:“给你你就拿着!”   肖扬这才接过来,在手里捏了一会儿,才慢慢打开棒棒糖的包装纸,把糖塞进嘴里。手里的包装纸,他顺手塞进了口袋。   那人又是一声:“你该说什么?”   肖扬吓得赶紧把棒棒糖从嘴里扯了出来,闷闷说:“谢谢。”   “还有!”   “还有?”孩子有些不知所措。   “你闯了祸,要说对不起。”那人把扫把撑在身边,表情严肃。   肖扬仰脸,对楚珈文说:“对不起。”这一大一小才作罢。   楚珈文拿了块湿抹布过来,那人正弯腰挪动墙边有些移位的柜子,转脸对她说:“你放着吧,我来收拾。”半天又说,“你现在有空,看看损失多少,给我说个数。”   楚珈文拿着计算器,查了一下架子上的存货,对那人说:“八百三十七块三。”   那人听罢,停下手中正干的活计,直起腰,站在那里似笑非笑看她,显然是不相信,这些廉价的石膏娃娃,会值八百多。   楚珈文手指着角落的一堆没清干净的瓷片,正经脸道:“这个景泰蓝瓶子是装饰店面用的,我花了五百买的。”那人没搭话,弯腰继续打扫。她又补充说:“这样吧,我把零头给你抹了,八百三十七。”   那人忍不住笑出声来,把最后那堆五百块的景泰蓝撮进垃圾桶,用湿抹布随意擦了擦手,从钱夹里抽出一沓钞票,放在柜台上,脸上的笑意来不及收回:“我不是那个意思。”   楚珈文看了眼那叠钱,只多不少,可也不会多到故意让人尴尬。   那人把店里打扫干净,留下一张名片,揪住肖扬就往外走。   楚珈文看了眼店里,那男的干活挺利索,这会儿,店里比以前还要干净整齐。她又看了看手中的名片,上面除了联系方式,只有简简单单一排字,“优视体育,记者,肖诚”。   她站在窗边,似是在瞧那父子俩,眼神却有些涣散。大概是天气的缘故吧,让人有些心神不宁。   一辆黑色轿车挡住了她视线里肖诚和孩子的身影,在蔷薇胡同口打着左转灯减速,后座车窗降下,车里的人探出头,朝她的小店方向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   那辆车并不招摇,是一线品牌中的大众车型,车里的那个人,平日里非常低调,但楚珈文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心跳得很快,转身一闪,背靠在窗边的墙上,闭上眼想,还是找来了。   楚珈文把店里的空调关上,又向窗外望了一眼,那车早没了踪影。她准备关门离开,走到半路,又拐回柜台前,拿起那叠钱。房租、水电、柴米油盐。结束了几年不用为钱发愁的日子,她绕了一圈,到底还是转了回去,重新开始省吃俭用的生活。   她把钱放进手袋里,走出店门,从外面把门一道道锁好。   马路对面,一大一小还在磨蹭僵持。   肖诚手里多了一个行李箱,和一个运动背包。他下午出差回来,才下飞机便接到短信,知道孩子闯了祸,便打了辆车,拖着行李直接赶去楚珈文店里。进去的时候,他把行李放在店门口。   肖扬小狗一样跟在肖诚身后,自知理亏,喏喏道:“老肖,我帮你拿东西吧。”   肖诚走在前边,头也不回哼了一声,松手把拉杆箱留在身后。   肖扬连扯带推,箱子没动多远。   肖诚走了几步,紧了紧背上的背包,又拐回头,把孩子团成团塞在拉杆箱上,连人带箱一起拖住。   他手拽着拉杆,却没迈步,只是回头,朝着那个锁门的背影定定地瞅。   小肖也跟着回头,问说:“老肖,你在看什么?”   肖诚目光多少带点邪恶,露着白牙一笑:“消费了,当然要多看两眼。”   小肖不解。   肖诚问:“什么时候开的店?我怎么不知道?”   也难怪,这段时间肖诚跟联赛,总不在家。   肖扬答:“最近才开的。”说完,脑袋在肖诚的眼睛和楚珈文的身影之间转了几轮,故作老成道,“你喜欢她?”   肖诚猛地拉动行李箱,小家伙在上面一晃荡。肖诚揶揄:“你要是学习那么开窍就好了。三加五等于九。”说完想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一会儿到家,跟你奶奶说一声,我俩晚饭在外面吃。”   肖扬兴奋瞅着前边的人问:“去哪儿?”   前边的高大身影只顾埋头走路,后背的衬衫被汗洇湿。对这个孩子,他们都亏欠得太多。   阴云密布的蔷薇胡同比往日昏暗,伴着箱子轱辘在地上哗啦啦的响声,一个声音沉沉道:“去给你买把枪。”   ☆、一条老街   每座城市总有那种地方,从繁华现代化的大路拐进来,猛然发现,眼前的那条街,起码倒退了二十年,像是瞬间穿越了一样。蔷薇胡同就是像这样的一条老街——陈旧、混乱却自成生态;空气里无时无刻不充斥着油腻的味道;交通灯如同虚设。   楚珈文选择在这条街上开店,理由有两个:一个是因为便宜,另一个,就是这个店面紧邻着三环路口,离那纸醉金迷也就是几步之遥。   她一个月以前才决定在C市定居。这里离她以前生活的B市,隔了好几个省。   一个女的选择逃离躲避,理由大多只有一个,就是感情受挫。楚珈文也是如此,只是状况似乎更为复杂。   有人使她开始相信爱情憧憬婚姻,更在事业上为她投钱造势,把她捧成了所谓的“美女画家”。然而,这一切都是那人为她画的一个个大饼,任她费力折腾,却始终吃不到嘴里。   最终,她的新作品差评如潮,他也和别人结了婚。一切都不如她所愿,却又是她咎由自取。没有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无论是画画,还是找男人,道理都是相通的。   楚珈文走在蔷薇胡同残破的人行道上,脑子里琢磨着前一天晚上看到的那辆车,和车里那个男人熟悉的侧脸。不觉走到店门口,她打开了最外面的卷闸门。   楚珈文不聪明,却很固执。在想到如何应对那个人之前,她觉得,一切都应该按部就班一成不变,才不会更乱。因此,小店也照常营业。   石膏彩绘店起了个应景的名字,叫“彩绘小神童”,一听就知道挣的是孩子家长的钱。店外斑马线的另一端,是几个服装小店,橱窗里的模特身上,展示的是蔷薇胡同特有的那种过时的时尚。   傍晚的蔷薇胡同里弥漫着饭菜的味道,和那湿黏空气混合,稠得化不开。   肖诚推开其中一个服装小店的玻璃门。   老板娘三四十岁,在微胖界算半个美女,这会儿正懒洋洋坐在几个塑料模特旁边,瞧见肖诚,咧嘴笑了。每次肖诚一来,店里就会招进来不少大姑娘小媳妇,她的服装事业,从客流量到成交量,次次创下新高。   肖诚叫她一声“山嫂”,熟门熟道翻出一瓶纯净水,拧开瓶盖牛饮一气,才一抹嘴,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门票,递给山嫂道:“单位同事给的,这周自然博物馆有恐龙展,带着孩子去玩玩吧。”   山嫂接过门票数钱一样一抖,笑说:“三张?用不了。你山哥不去,就我跟孩子俩人,两张就够了。”   肖诚摆手,冲人解释道:“那张不是给山哥的。我周末正好出差,你顺便带我家肖扬一块儿去吧。”正说着,不经意转头,突然整个人顿住,眼神一沉。   山嫂一边答应,一边顺着他眼神一路望去——对面彩绘店门口,有人拿手轻撑开门,正跟从店里出来的小朋友和家长寒暄。水葱一样的胳膊又白又细,黑发顺着脖梗撩到一边胸前,饱满的臀线微微顶着门沿。   山嫂揶揄:“你这是想吃天鹅肉呢?”   肖诚微微一笑,并不反驳。   山嫂又审视了一番那前撅后翘水蛇腰,细吊带裙子高跟鞋,不由哼了一声,心说:“我看,更像是个狐狸精。”   肖诚眯了下眼,仍盯着窗外,问:“嫂子,你比我懂,她穿的裙子,是什么款?”   山嫂并不在意,只随便一瞥,“管她裙子是什么款,你只要关心她裙子底下是什么款就够了。”   山嫂结婚十年有余,说话尺度挺大,但话糙理不糙,肖诚“嘿”的笑了。   直到对面的人又进了店,店门晃晃悠悠关上,肖诚才收回眼光,却多了份心不在焉。   有的女人小心眼,容不得别人比自己强。山嫂声音有些尖细:“她哪儿好?”   肖诚当真琢磨了一阵,才慢吞吞答:“哪儿都好,长得好,身材好,气质也好。关键她比我对孩子耐心,还精打细算会过日子。”   山嫂嗤之以鼻,“我们俩看的是一个人么?”   肖诚又对着路对面那闭紧的店门瞅了一眼,索性推门出来,回头笑说:“肯定不是。男的跟女的,什么时候看见的东西一样过。”   山嫂摇摇头,对着人问:“这就走了?”   肖诚答应一声:“去抽支烟。”   果然,肖诚站在树底下,摸出打火机,点上烟,这前后几分钟的功夫,山嫂的服装店就来了生意。   店里的女客人拿手拨拉着一件裙子,轻声问说:“外面那个是你爱人?”   山嫂眼皮都不眨瞎说道:“不是,我弟,亲弟弟。”   那人指着裙子,声音脆甜:“我要试试这件,我穿,小号——”   天色更重,彤云罩顶,一场大雨越来越近。楚珈文关上店门准备回家,瞅见马路对面,一个人正倚着树吞云吐雾。   那人短发贴着头皮,黑色T恤,运动短裤,一边袖口处,鼓鼓囊囊的肌肉上,露出半截刺青。   楚珈文认出他来,穿过马路,走到他的面前,叫:“肖诚。”   肖诚不知道在想什么,收回思绪,眼睛里却没了神。等他看清了眼前的人,才别过头去,慌忙呼出一团烟雾,手指一紧把烟拧灭,答应:“你好。”   楚珈文两天见他两回,又看他打扮,便问:“你住附近?”   肖诚点点头,手里的半截烟屁股还没来及丢掉。他往不远处指指,“对,就在那个小区。”   起风了。风疾雨必骤。楚珈文乌黑发丝被吹得飞了起来,她拿手护住,浅烟灰色的棉布长裙紧紧贴在身上,那圆润线条更加明显。   肖诚眼仁漆黑,“今天关门挺早。”   “对。快下雨了,店里也没生意。”   “你住哪儿?”肖诚看看天。   不远处的小吃店正闹哄哄把人行道上的桌椅挪进店里。   楚珈文笑:“一起走吧,我在你住的那个小区租的房子。”   两人一齐往住的地方走。楚珈文身上有股淡淡的粉香,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香水,被风一吹,时不时钻进肖诚的鼻子里。   肖诚发现,楚珈文这人不难相处,但她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拿捏得太过精准。这种人不得罪人,但真心朋友也一定很少。   楚珈文的棉布裙子吸了空气中的潮气,变得又重又垂。胸口白皙饱满之中,阴影勾画出深深的沟壑,纵深入她的领口,不知通向何处。她边走边说:“我发现肖扬挺喜欢画画儿的。昨天那么多孩子,只有他一个人完整画完了。”   肖诚心不在聊天上,随口说:“是吗?”   楚珈文不再接话。她觉得,肖诚一定是认为,她说这话是为了让肖扬多去店里消费。   气氛突然变得比刚才清冷不少。   一辆黑色的轿车从他们身边经过,特意减了速。楚珈文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心颤,脚步也跟着乱了。   粗糙的手掌轻擦过她的手臂,肖诚伸手虚揽住她的肩头,那声“当心”被风吹走了大半。   楚珈文抬头看看肖诚,又低头看地上,自己的一只高跟鞋,正踩在人行道的一滩污水里。   她抬脚挪开,肖诚也收回了手臂。   她说:“谢谢。”   肖诚瞅了她一会儿,沉声说:“也没帮上忙。”   眼看就要走到小区门口,楚珈文突然想起什么,在手袋里哗啦哗啦翻了一阵,恍着神道:“家门钥匙忘在店里了。”   肖诚说:“走,我陪你回去拿。”   楚珈文加重语气说:“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了。”   肖诚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两人就这么不冷不热地道了别。楚珈文迎着风又走了回去,那辆车正停在她那间小店的路对面。      ☆、幻象破灭   楚珈文在路边站定,望着那辆车。   车门打开,韩文宇走了出来,衬衫领带,西裤皮鞋。他不是个花俏的人。   他身上除了腕表,从来没有任何配饰。楚珈文眼尖,发现他的左手无名指上,多了个戒指。   对于楚珈文的出走,韩文宇心里非常愤怒,却并不形于色,依旧满面春风,冲着她打开怀抱,说:“过来。”   风吹得他衬衫衣袖呼啦啦地颤着,楚珈文想起她第一次被韩文宇抱进怀里的情形。刚满十八的她,小心翼翼把手掌摊开,垫在两人之间,以免肌肤贴得太紧。那时的她还什么都不懂,不懂男人,也不懂和男人如何亲热。   韩文宇又冲她喊了一句:“珈文,你过来。”   像是叫一只走失的宠物,“你过来”。楚珈文厌烦极了。   曾经热恋中的她活在自欺欺人的幻象里,哪怕是对方放个屁都觉得充满爱意,然而如今这幻象崩塌破碎,她却活得清醒了。   她转过身去,一步一步走到店门口,手指勾在门上,却不知要不要把门打开。不开门,怕大街上人多眼杂;开门又怕店内空间过于私密,她不好脱身。   犹豫之间韩文宇已经穿过马路,向她走来。   楚珈文侧身倚着门,数着他的脚步。   韩文宇年前滑雪出了次事故,住院治疗的时候居然又查出一只脚长了个肿瘤。虽然是良性的,但位置比较蹊跷,手术后一直没有彻底痊愈。他极要面子,走路时忍着疼也尽量不显露出来,因此,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二十五步,他疼了二十五次。楚珈文拿头抵在卷闸门上想,起码他算有诚意,但又马上推翻,两人之间的问题,单凭诚意是根本解决不了的。   身后的声音响起:“几岁了,还玩儿捉迷藏?”   控制欲极强的人,会为了驯服不听话的对象而破例。韩文宇六年来,第一次在楚珈文面前放低了身段,但看得出,他没多少耐心。   楚珈文背对着他,没有回头,只是说:“我躲到这里,压根不是想让你来找我的,相反,我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你。”   韩文宇许久没有做声。这是他在商场多年的习惯,对于对方的质疑挑衅总会沉默数秒。一则为了表现出自己在认真思考对方观点,给予对方足够的尊重;更重要的是,这样能显示出那种成竹在胸居高临下的气场。   他走近了些,对着楚珈文的侧脸慎重开口:“我知道你气我什么。时间长了,我都忘了,你还是个爱做梦的小姑娘。对,我是娶了别人。但你要知道,婚姻本身,就是感情不能靠两个人正常维系了,才采用的一个强制手段。珈文,你自己说说,我们之间,用得着这个么?”   楚珈文彻底心凉了。这些天努力冰封在记忆里的对他所剩无几的好感,也瞬间碎成了冰渣。她转过身,盯着韩文宇。   “韩文宇,”她以前从不会用这种轻蔑的语气跟他说话,“好合好散。你这是一点念想都不愿意留给我呢。”   “真是,出息了。”韩文宇火了,背过身去作势要走。趁身后的人松懈,他突然回转,架住她的手臂,拖到小店拐角的楼梯边,把人就势一丢。他力气虽大,但脚疾难忍,喘着粗气,疼得一头是汗。   楚珈文的后背撞在那半截楼梯的墙面上,被粗糙的水泥磨得生疼。还没回过神来,那人已经重重伏到她的身上,粗暴吮住她侧面脖颈。   “王八蛋!”她压着嗓子喊了一声。但那人把她越箍越紧,令她动弹不得。她双手护着胸口,抬起高跟鞋,稳准狠,粗硬鞋跟不偏不倚,正中他的伤处。   韩文宇猛地弹了出来,满脸痛苦外加错愕。身边突然聚了三个制服保镖,韩文宇冲他们一摆手,自己费力站直,压着嗓子说:“你们回车边等我。”   楚珈文站在原处,面无表情,内心却风起云涌。别说韩文宇,她自己也有点懵。   韩文宇几乎站都站不稳,嘴唇颤抖了半天,才说出话:“珈文,我让你受委屈了。这是我该得的,我忍着。”   六年了,他还是同一个路数。苦肉计,让人又懊恼,又感动。韩文宇没长进,她可是长记性了。楚珈文仍环着双臂,索性把头也靠在墙上,说:“无论如何,我不会跟你回去。”   韩文宇弯下腰,一只手撑在膝盖上。过了一会儿,他说:“扶我过去。”   楚珈文小心翼翼走到他的身边,静静看着他。   “扶我!”   楚珈文过去,架起了他的手臂。   韩文宇确实走不动。他尽量把重心放在另一只脚上,艰难挪动步子。   快要走到路的另一边,楚珈文突然松了手。“就送到这儿吧。”她等人站稳,自己退回到马路另一头。   她了解韩文宇。到了车边,她一定是被扭成一团,强行塞进车里。没有另外一种可能。   韩文宇无奈跟车边的保镖挥挥手,几个人一拥而上,搀扶起他往车门方向走。   楚珈文对着他后背说:“保重。”六年的陪伴,她不想跟韩文宇闹。不舍得放手的人才会闹,她不会,没意思。   韩文宇没有回头。他本来想让人把楚珈文弄进车里再说,可想想,还不到动粗的时候。这是最后一招,他没那么快认输。   “说这句,还嫌太早。”他淡淡撂下句话,便钻进车里。   那辆黑色轿车流畅地在路口调了个头。蔷薇胡同,本就没有交通规则可言。   等车拐进三环消失不见,楚珈文才收回眼神,正好和路对面服装店里,山嫂的眼神对上。山嫂站在橱窗的一堆塑料模特边,发现楚珈文往这边看,赶紧装腔作势把模特身上的衣服理了理,不紧不慢走回柜台。   楚珈文回到店里,找到钥匙,没有多待便关门落锁,出了门也不愿直接回家,坐在店拐角刚才那截台阶上,等了一会儿。她现在是惊弓之鸟,韩文宇能找到店里,离找到她家里,也不远了。   这台阶很窄,入口在外,直通二楼。   这几年,她觉得自己越混越好了。韩文宇给她请了专业的老师指导她画画,帮她办大大小小的画展,疏通关系,让她在比赛中拿奖,还有专门的团队为她炒作。虽然身份悬殊,但他从不避讳她的存在,无论公开或是私人的场合,都把她带在身边。这让她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   然而,现在想想,她也只是在宠物界混得风生水起而已。主人对她呵护备至,也为她担忧心烦。连她自己都把自己当个人物了,韩文宇却始终没把她当人。   天色墨黑,她眼睛亮闪闪的,却不见眼泪下来。因为她不委屈,只是觉得屈辱。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发现,眼前站着个人。   那人撑着把伞,雨哗哗啦啦打在他的伞上,顺着伞边落下,她看不清他的脸。   那人低头,看着水珠浇在她纤细的脚面上。她人在台阶上,穿着高跟鞋的脚,却暴露在雨里。   他走近了,大声问:“你钥匙找着了么?”   楚珈文冲他露出个凄惨的笑容。   肖诚睁大眼,顺着雨缝儿琢磨,这笑,是找着了,还是没找着?以前只听说过,有奇门绝技可以读唇,今天居然碰上个更牛逼的,让他读脸。   他又问:“找着了么?”   楚珈文说:“找着了。”   “既然找着了,下那么大雨,你怎么还不回家?”   楚珈文这才反应过来,“什么时候下的?”   肖诚长出一口气,“我送你回去。”   楚珈文把脚往回收了收,两手垫在膝盖上,把头往下一埋,闷闷说:“你走吧,我还不想回去。”   肖诚一声不吭站着,不走,也不再接近。   雨敲在地上乒乒乓乓乱响,楚珈文从膝盖上把两只眼露出来,又说了一次:“你先走吧。”   肖诚没搭理她,只把伞收了,放在她的身边。   “我店里有伞——”楚珈文说了一半抬起头来,发现那人浑身透湿。再这么推来推去磨时间,那绝对是跟肖诚有仇故意的,她识趣点点头,“谢谢。”   肖诚拿手抹了把脸,转身在大雨里越走越深。   小区外有个超市,肖诚买了一包挂面回家。   肖妈听见门响,从厨房出来,嘴中念叨:“多大岁数了还指望不住。让你买包挂面,你去美国买的?全家饿着等面下锅呢。”   正说着,抬眼一瞅,肖妈吓了一跳:“怎么淋成这样?伞呢?”   肖诚把面递给肖妈,一把揪着还滴着水的T恤从头顶拽了下来,大步往卫生间走。   卫生间淋浴头出水的声音从门里传出,肖妈叹气顺着水声瞅了一眼,拿着面回到厨房。   肖诚冲凉出来,径自走到自己房间,翻出那天从楚珈文的店里拿的卡片。上面只有店里的电话,他死马当活马医,只管打了个试试,果然无人接听。   他又找了把伞,急急匆匆出了门。   肖爸和肖扬正坐在餐桌边吃晚饭。肖诚的一大碗面刚盛了出来。肖妈急问:“饭还没吃呢,又去哪儿?”   肖诚已经走到了楼道,冲着自家大门喊了句:“太烫了,晾晾。”   肖妈不放心说:“别把这把伞再丢咯!”   楼道里已无人答应。   雨势愈发大了。肖诚撑着伞跑进雨里,溅得两个腿肚子上都是泥水。   路口那家彩绘店,黑灯瞎火,店门紧闭。他打开手机的电筒,走到拐角楼梯入口,往里面晃了晃,不放心,又钻进去直到二楼的入口。上面是落锁的铁门,下面是厚重的雨幕,狭窄的楼道里,没有半个人影。   肖诚把手机揣口袋里,把雨伞扔在一边,索性坐在满是灰尘的台阶上,点了根烟。   打火机的火苗扑闪,映着他锁紧的眉头。   红光一点,他使劲嘬了一口烟,半晌才吐出烟圈。他想给自己今天的反常举动定个性,是多管闲事,还是探人隐私,要不就是,助人为乐?他拿手撸了把齐茬短的头发,自嘲笑了。   回去的时候,大雨在耳边响得他心烦。走进小区里,他特意四处瞅了一圈,心说也不知她家住哪儿。   手机响了,肖诚看了一眼,那号他不认识。他接通,那边是个女声,似乎周遭环境安静。   “肖诚,我到家了。”   “嗯。”肖诚抬头,雨里一幢幢楼,一盏盏灯,晃人眼。   “你快点回去,小心感冒。”   “我——”   “你担心我。”楚珈文手里捏着肖诚的名片,拿着手机,站在阳台上。小区里光照昏暗,夜晚深沉雨幕里,那个打着伞的黑点,在她眼里无限放大,直到聚不上焦。   肖诚笑了。挂上电话,他跑进楼道里,垂下拿着伞的手,用另一只手抓着手机,在衣服上蹭了蹭。手机上被溅上雨点,他的衣服,也不见得有多干燥。他点亮屏幕,眯眼得意,这不是那谁手机号么!   楚珈文看他进了楼道,才从阳台回去屋里。   茶几上放着一个打开的钱夹,楚珈文刚匆匆忙忙从钱夹里找到肖诚的名片,顺手把钱夹丢在这里。   她拿起钱夹,望着里面别着的一张照片。   十八年前,蔷薇胡同里,一个干瘦老头领着头上扎了个冲天炮仗的小姑娘。   小姑娘玩疯了,一屁股跌坐在路边的一滩污水里。她讨厌这条坑坑洼洼的老街。她泪汪汪说:“爷爷,将来,我要去大城市,买个大房子。”   老头一听就来了精神,拉着她的小手,逢人便说:“我孙女出息啊,说要去大城市,买大房子!”又弯腰拨拉着她头顶的小辫子,说:“那你要记得,多回来看看爷爷。”   小姑娘噘嘴:“不。我要你跟我一起住。”   楚珈文在这条蔷薇胡同里,跟爷爷住了两年。那时候,她还没肖扬大。   这世界上唯一一个无条件疼她的人,早已成了一张四方纸片。楚珈文说:“爷爷,我回来了。”没有大房子,走投无路的她,从大城市回来了。   儿时的记忆渐渐清晰,却只剩下一个画面。   一个比她大三四岁的壮实的男孩,垫着脚尖,蹬着一辆大人的自行车,背着书包骑在人行道上。   有人喊:“肖诚,你跟人打架啦?”   那男孩脚尖点地,停在原地回头问:“你怎么知道?”   “你腿流血啦!”   “哦。”他低头卷起裤腿,查看一番,肩膀一甩,把书包从背后甩到面前,“刺啦”一声,从里面撕下一张作业纸,裹在小腿上,再把裤腿放下,箍住那张隐约还有两个红色大叉的作业纸,脚尖一使劲,蹬着车飞快地跑没影了。   爷爷指着两人面前的空气说:“你记住,这样的人,永远都不要认识。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小子,将来准是个亡命徒。”   ……   楚珈文捏着名片,讥诮:“肖诚,你怎么还在这儿呐。”她把名片别进钱夹。爷爷,没听你话,还是,认识了。   ☆、一只孔雀   楚迦文的店照常营业。   她下定决心,不躲了,就待在这里。   不咬钩的鱼最能吊起垂钓者的胃口,激起他们的斗志。这不是她的目的。大不了,她自暴自弃想,大不了变成一条死鱼。那她也不跑了。   这两天倒是相安无事。韩文宇有多忙她是知道的,不可能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一个落跑的宠物身上。   她自己也忙得不亦乐乎。   店里,有小可爱端起小碟子,对着楚迦文喊:“姐姐,我还要红色的颜料。”   她看了眼剩下的颜料,按照编号,找到一模一样的颜料瓶子,挤了一些在小碟子里。   那边,又有小手拽她的胳膊,“姐姐,我的眼睛坏了。”楚迦文好笑,低头一瞅,小金鱼的眼睛画成了烟熏妆。   她蘸水把金鱼的眼睛洗干净,拿纸擦干,从身上的围裙里取出自己的笔刷,挑了个细的,仔仔细细帮那孩子给小金鱼添上眼睛。   直到家长把孩子一个个带走。店里剩下最后一个孩子,就是肖扬。带他来的邻居只接走了自己的孩子,对楚迦文说,肖诚一会儿下班,会自己过来接肖扬。   肖扬话不多。   楚迦文闲下来,便逗他说话:“肖扬,上次来的那些孩子,都是你朋友么?”   肖扬头也不抬答:“当然。那个过生日的,是我邻居。我奶奶有时候忙,会让他妈领着我们俩一起玩。”   楚迦文想起肖扬被那几个孩子组团出卖的情景,又问:“什么样才算是朋友?”   肖扬咬着笔头,半天说不出来。   楚迦文换了一种问法:“他们会不会欺负你?”   肖扬低下头。他不愿承认,只咬住嘴唇,显得不大高兴。   楚迦文把下巴搁在桌子上,跟肖扬对看。“你比他们都壮实,别惯着他们。下次再有人欺负你,你就打回去。要打得疼,他们才记得住。以后,就没人敢欺负你。”   肖扬听了,对楚珈文皱着鼻子一板一眼说:“老师说了,打人不对。”   楚迦文解释道:“你们老师没说清楚。主动打人是不对,但是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得打他,这叫反击。不信,你可以试试,使劲扇你们老师一巴掌,你看她打不打你。”   肖扬高兴了,眼睛放光,来了精神,“怪不得,老肖他喜欢你。”说完舌头一伸,赶紧捂嘴。   楚迦文听了一愣神,问:“他跟你说的?”   肖扬赶紧往回找补,“没,没。他不让我说。”   楚迦文趁着小家伙嘴巴失守,又问:“上次,是你一个人把店里的东西打碎的么?”   肖扬摇摇头,委屈说:“是他们推我的。”   “那你怎么不说出来呢?”   “当然是因为老肖啦,”肖扬一脸老成,“我要让他站在你这儿,跟那几个人AA,他的脸往哪儿搁?”   楚迦文叹口气,上行下效,那个特别要脸的肖诚,把他自己孩子都逼成什么样了。   她揉揉肖扬的圆寸脑袋,“你管你爸叫老肖,那你管你爷爷叫什么?”   “叫肖老!”小家伙得意得摇头晃脑。   俩人越说越投机。肖诚来接孩子,站在门口看着他们,欣慰又心酸。这孩子,还没尝过妈是什么滋味呢。   楚迦文转头看见肖诚,对小家伙说:“你爸来接你了。”   肖诚走到柜台结帐。   楚迦文没急着开票,对肖诚说:“你们要是来得勤,最好办一张会员卡,半年300。你看,你一次是30,只要这半年来够10次以上,就赚回来了。这样,每次只要交石膏娃娃的钱就可以了。”   肖诚看着那两片叽里呱啦算着帐的水嫩嘴唇,又瞅瞅那双含着笑的黑亮眼睛,心说,别说300块钱了,要肾也给你。   他点点头,“就办个会员卡吧,这样我们以后还能,”他清清嗓子,“常来。”   楚迦文顿住,抬起眼皮瞅他,眼神正好跟他的对上。她抿嘴一笑,从糖罐子里拿出一个棒棒糖,塞进他的手里。   “那这次就算在会员卡里面,只用交石膏娃娃的25块钱,再加上会员费,一共是三百二十五。”   肖诚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按了按钱包,却不拿出来,只慢悠悠说:“不好意思,刚从家里过来,裤子里就带了点零钱,没带钱包。我一会儿把肖扬送回家,就把钱拿过来。”   楚迦文想都没想,“行。”   一大一小两枚壮汉出了门,门上的铃铛脆生生响了一下。   走了几步,肖扬仰着头对老肖说:“我想吃棒棒糖。”   肖诚把攥在手里的糖剥了糖纸,塞进小嘴里。他挺高兴,厚实嗓音夹带着笑意,问肖扬道:“你喜欢她么?”   小肖拿小舌头卷着糖球,上面的小棍在嘴上七上八下地乱翻。他含含糊糊答应着:“你喜欢我就喜欢。”   入夏,昼长夜短。七点多的天还大亮。   肖诚一个人踱到楚迦文的店门口,还没推门,便隔着临街的半截大窗,看见店里灯火通明,有人穿着轻薄衬衫,系着围裙,正安静地伏案作画。   近大远小。   那人坐在最里面靠近柜台的桌子边,灯照得她唇红肤白,塌在脸颊上的睫毛阴影之间,是个小巧的鼻尖。就像是个瓷娃娃。   他屏住气,看那衬衫胸前皱褶随着呼吸翕合,笔头上软毛一下下扫在纸上。   他心里一阵发痒,伸手在那橱窗上使劲一点,发狠想,就该这么把瓷娃娃原地推倒,看看那衬衫仔裤下,到底是个什么款。   越想越觉得身上燥热,肖诚从口袋摸出根烟点上,舌头刮了下后槽牙。   楚迦文感觉窗外有片大号阴影一晃而过,便搁笔往外望去,那人正坐在马路牙子上,背对着店门抽烟。   她推门出来,走到他身后,问:“怎么不进来?”   肖诚听见她的声音,站起来转过身,脸上挂着笑容,神情却很严肃:“我怕,影响你画画。”   楚迦文明白,大多数人都会对学习、艺术这种形而上的词产生莫名的敬畏,并在行动上给予极端的支持。因为他们普遍认为,这才是成功的正道。其实,爱看书不一定真能有学问,认真画出来的画,也有可能是一坨翔。   她说:“没关系,正好让画干一干。进来吧,里面凉快。”   刚痛痛快快下过一场大雨,外面风凉得很,反倒是屋子里有些闷。但肖诚对于里面比外面凉快这个观点,还是无条件相信了。   他跟着楚迦文往店里走,将要进门,突然站定,在砖墙上按灭了手里的烟,顺手把烟屁股丢进垃圾桶。   没有对比不知道,楚迦文从外面进了店才发现,店里并没有她标榜的那么凉快。她把空调的叶片对着肖诚的方向掰了掰,看见那人正站在那幅还没画完的画前。   画里是一只巨大的孔雀,骄傲地仰着头,从颈到腹身形俊美,还有拖了一地的华丽羽毛。   肖诚说:“好看。”   楚迦文笑笑,这种赞美,她听了六年,多半是谎言。就像是皇帝的新装,越多的赞美,只能说明她是个更大的笑话。   肖诚又多看了那幅画几眼,除了他们单位的美工以外,这算是他离艺术最近的一次。   他掏出钱包,走到柜台前。   楚迦文接过钱,给了他一张卡,并把他和肖扬的信息,录入到电脑里。   店里这会儿没人。楚迦文边录入信息,边看了肖诚一眼,说:“坐。”   肖诚挑了离柜台最近的一把椅子,目不转睛盯着楚迦文,眼神直白。   楚迦文转身,拿一次性杯子,给他接了一杯水。想了想,又从墙边架子上拿出一个烟灰缸形状的石膏娃娃,放在肖诚面前。她说:“别拘束,没客人可以抽的。”   肖诚瞅着眼前的烟灰缸,还没上色,是个石膏胚子。这是只松鼠,大尾巴上有个坑,就是弹烟灰的地方了。他觉得楚迦文跟他印象中的有点不一样。   首先,这人画画,可不是个开小店的水平。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哼哼么。就冲刚才这人画画的做派,他也看得出来。再加上,自己那由衷的赞美,人家并没有显示出多高兴,肯定是平时被夸多了,给惯的。   还有,本来以为她是个冷美人,可接触多了,总觉得她挺懂事的,懂事到迁就的地步。让他别拘束?他暗想,还是拘束着吧,自己不拘束起来,那简直不是人……   他手中把玩着那个没上色的烟灰缸,有一搭没一搭道:“肖扬跟你,还挺聊得来。”   楚迦文坐在他对面,拿手撑着下巴,有点得意:“小孩都喜欢我。哦对了,我觉得我有必要纠正你几个常识错误。”   肖诚疑惑望她。   “不让小孩跑到马路上,是因为不安全,不是因为马路上有UFO。外星人隔三岔五会抓几个小孩去基地搞研究。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研究完小孩被放回来,同学家孩子都打酱油了,他们还得接着上一年级。”   “还有,电视看多了,会对眼睛不好,但不会因为看太多了,就被警察抓走。”   肖诚干笑两声。   楚迦文接着说:“柯南的爸爸不叫柯镇恶。你喜欢吃羊肉串,但你以后不会娶红太郎。”   肖诚绷不住了,尴尬说:“这都是肖扬说的?”他瞅着楚迦文,沉吟一会儿,接着道,“这孩子没妈。我这又当爹又当妈,胜任不了。”   楚迦文心说:“这人可真会抬举自己,就跟他只当爹,能当得多好似的。”   对于肖扬没妈这事,她早已经心中有数。但这是别人私事,她也不好多问。只是隐隐觉得,肖诚这个岁数,有肖扬这么大个儿子,那他得小孩可真够早的。   来了有几桌客人。肖诚也没走,他对楚迦文说:“你忙你的。”自己拿着抹布,把没人的桌椅擦了一遍,又熟门熟道拿了扫帚,把地扫干净。   客人离开,肖诚看了眼表,快九点了。   他琢磨了一阵,问楚迦文:“你喜欢吃什么?”   楚迦文说:“面条。”   肖诚笑:“可巧了,我最拿手的,就是做面条。”   楚迦文正把多余的颜料,用干净的笔刷挑进颜料瓶里,听了这话,感兴趣地抬起头问:“你怎么做的?”   肖诚问:“你吃葱和蒜么?”   “都吃的。”   “我先是拿葱蒜末炝锅,有香味出来,就把蘑菇和青菜放进去大火炒几下,然后加鸡汤。另一个锅里把面条事先煮好,等汤滚了,就把煮好的面条放进去,再放盐调味。”   楚迦文一天没好好吃饭,肚子都瘪了。她吞了口口水,问:“好吃么?”   “还行吧。要是冰箱里有肖扬奶奶做的红烧肉,就不用放盐,只用连肉带肉冻一起放进去,那才叫香。”   这个点儿了,这人绝对是故意的。楚迦文看着他说:“我饿了。”   肖诚心满意足说:“走,带你吃饭去。”      ☆、青紫痕迹   肖诚和楚迦文出了店门,从蔷薇胡同的一头往另一头的小区走。肖诚的车停在小区门口。   住得久了,对于环境也麻木了。肖诚这是第一次认真审视这条老街。不是青砖灰瓦,雕梁画栋,也不是蜿蜒曲折,有气质有底蕴,这就是条字面意义上的老街,陈旧,破败。   肖诚突然生出一种烂泥扶不上墙的心疼,这条老街,还真挑不出什么优点。   那么楚迦文是怎么看上这儿的呢?   他扭头瞅她,满腹疑问。   楚迦文如梦游一般,脚步虚浮。这条老街,旧得好像未曾变过。那家小吃摊还在。   记忆里小吃摊夏天摆出的桌椅,总是堵住大半个人行道。马路牙子旁的窨井盖上,掉落的满是垃圾。每到半夜,六七岁的小姑娘都会被店主扫地搬桌椅的声音吵醒一阵。   小姑娘嘴馋,每每站在小吃摊边,拽着爷爷的手,不肯离去。   爷爷小声嘀咕:“咱不在这儿吃,不卫生,容易拉肚子,说不定还有肝炎。”   小姑娘仍是不动。   干瘦老头只好把她扛在脖子上,边往家走,边说:“爷爷给你做好吃的。”   小姑娘还扭头眼巴巴瞅着热气腾腾的小吃摊,“我就想吃这儿的面条。”   ……楚迦文停下来,扯了扯肖诚的手。   肖诚顿住,身上肌肉一紧。   楚迦文说:“我就想在这儿吃。”   平常的一句话,肖诚听着有点像撒娇。他笑笑:“好。”   小吃摊外面是烤串,麻辣烫,店里还可以做炒菜,卖一些家常的吃食。   店主祁叔头发花白,正在炭火炉上烤羊肉串,一张脸被炙得黑红。他在这条街上看着肖诚长大,刚见人过来便热情招呼:“诚诚,吃什么,跟叔说。”   肖诚对于这称呼有些不好意思,走近了低语:“叔,我带朋友来的,给个面子。”说完往楚迦文那里使了个眼色。   祁叔会意,拍拍肖诚肩膀,用手一指说:“得嘞。去那桌坐吧,那边油烟小。”   肖诚引着楚迦文坐好,祁叔亲自过来,大嗓门说:“诚哥,您来点什么?”   肖诚低头笑,问楚迦文:“羊肉串吃么?”   楚迦文答:“都吃,我没什么忌口。”   祁叔认真端详了楚迦文一阵,一惊一乍:“你不是——”   楚迦文抬起脸,眼睛亮闪闪地瞅着祁叔。   “你是路口新开的那家店的小老板娘吧。”   楚迦文一愣,半晌点头,又转脸瞅瞅肖诚。   肖诚说:“这是祁叔。”   二十年前那个老板,是姓祁么?她记不得了。她冲人笑:“祁叔,我还想吃碗面条。”   “没问题,”祁叔两手撑在桌上,“叔给你拿个菜单。”   楚迦文说:“不用麻烦了叔,我想吃鸡肉刀削面。”   祁叔伸直脖子,冲里面喊:“下碗刀削面,鸡肉鸡汤的。”然后又回头对着肖诚一咧嘴,“不喜欢吃软的,喜欢吃硬点儿的。”   肖诚心说:“叔,你可真——”   别桌又叫祁叔,他一边过去招呼客人,一边冲着路边树底下喊了一嗓子:“二全,过来,给你诚哥拉一首。”   不一会儿树底下钻出个人来,一手提着琴盒,一手里还拿着半杯冰奶茶。   祁叔对楚迦文说:“这吃着饭,旁边多一个拉小提琴的,一下就高大上了。”说着,扭头催,“快点,磨蹭什么。”   二全十七八岁,也是膀大腰圆。他把奶茶放到一边,嘴里还嚼着珍珠,不清不楚说:“诚哥,你想听什么?”还没等人答应,就伸出三个手指头,“三十一首。”   肖诚看了看楚迦文,她一直都笑眯眯的,便略略放开了说:“你别拉那种什么ABC大调的,就拉个我这个阶层听得懂的。”   二全机灵,把琴盒打开,说:“我就送给这位美女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应景吧。”   肖诚嘿嘿一笑,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五十的,放桌上说:“行,拉两遍。”   二全高兴,却硬要装作勉强答应:“OK。哥你可真会占便宜。”他边说边把琴塞到脖子下面,摆好架势,说,“开始了啊。”   二全拉琴的时候,楚迦文有些走神。肖诚在看二全,她却在看肖诚。   这人扭着脖子,听得分外认真,连眼睛都一眨不眨,像是在欣赏一场个人音乐会。路灯下是大舞台,小吃摊是观众席,肖诚专注得掏心掏肺,对这个拉琴的男孩,毫不吝啬地表现出他的支持和赞赏。   因为过于入神,肖诚脖颈上挑出一根青筋,粗而有力,楚迦文像是能看到那里面血脉涌动。   从见第一面到现在,他整个人给楚迦文的印象是干净,非常干净,从肤色,到打扮,到做派,尤其是眼神。   旁边有人喊了一声:“二全,快点啊,我看见俩城管刚从沙县小吃出来,正往这边来呢。”   琴声戛然止住,二全把小提琴小心装到琴盒里,把桌上的钱装口袋里,临走还顺走了肖诚盘子里的几串羊肉串。   这小胖子边吃羊肉串边跑,还不忘转身往高处一窜,从人群里蹦出来说:“嫂子,对不住啊,下次再给你拉。”   楚迦文跟他摆摆手,小胖子把羊肉串的竹签扔在路边,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嫂子,好好对我诚哥。”   肖诚作势往那头沙县小吃的方向瞅了一眼,二全吓得撒腿就跑。   楚迦文埋怨道:“你吓唬他做什么。”   肖诚笑而不语,眼睛里清清亮亮的。   楚迦文看见,自己的脸清楚映在那人漆黑眼仁里,她放在桌上的手指微微一动,又不着痕迹收紧。   吃完饭两人回家,一起往小区走。   楚迦文问:“二全是祁叔的孩子吗?”   肖诚边走边答:“不是亲生的,也差不多。二全很小就没爸没妈,有个哥,但眼睛不好。是这条街上的人把他拉扯大的。”   楚迦文点头。   夜里,反倒让人觉得身上燥热。   肖诚问说:“你,不是这儿的人?”   楚迦文没答。不算是吧。只在很小的时候,她跟那个干瘦老头相依为命,在这里住过两年。直到有一天早上,她叫爷爷,那个干瘦的老头,却怎么也叫不醒。   肖诚偏过头,安静望着她。“你在这儿,有没有亲戚朋友?”   楚迦文回望他一眼,抿嘴一笑。   肖诚读脸的技能被又一次刷新了。他这次懂了,应该是没有,但这女的对他防备,不愿意交心。他有些失望,却很快释然。一个女的,对一个五大三粗又不熟的男的说她无依无靠,确实是件危险的事。   他沉着嗓子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告诉我。”   楚迦文低着头,轻声说好。   肖诚琢磨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上次,你不高兴。”他干咳一声,“事情解决了么?”   楚迦文知道他说的是韩文宇来找她那天晚上的事。她心说,那得分人。从她这方面是解决了;从韩文宇的角度,让对方跪地求饶,才算是真的解决。   她不知怎么作答,心里烦乱,步子也越走越快。   本来也不长的一段路,转眼就走到楼门口。楚迦文掏出钥匙说:“我到了。”   身后忽地一热。她背对着人喊:“肖诚!”   那人贴得更紧,用力握住楚迦文的双手。楚迦文觉得那人身上的T恤根本不是件衣服,那滚烫的温度,就像是肌肤相接。   “你受委屈了就告诉我。我很会打架。”   楚迦文想起了爷爷的话,“这小子,将来准是个亡命徒。”她“噗”的笑了。   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在怀里翻了个个儿。楚迦文抬起眼睛,那人缓缓低下头,跟她额头抵着额头,鼻尖碰着鼻尖,胸口贴着胸口。   分不出是谁的心跳,跟打雷一样。楚迦文屏住呼吸,不敢乱动。   肖诚两手捧着她的肩,在衬衣下肩带的位置拿拇指揉了几下,一路向上停在那柔滑脖颈上。他鼻尖蹭过她耳边碎发,火辣辣的鼻息噴上她颈窝。   楚迦文一阵心慌,拿手按住他粗砺的手指。她偏过脸去,深深吐出一口气。   肖诚松开手,放走了怀里软乎乎的人。他后退了一步,喘着粗气,讥诮道:“怎么,刚说让我别拘束。我真不跟你客气了,你倒不认了。”   楚迦文低着头,垂下眼,一声不吭。   肖诚不再纠缠,转过身说:“我走了。”他走了几步,又站定,“楚迦文,我明天出差,三天以后回来。”   身后钥匙轻轻响了一下,肖诚听见有人在笑。   他回家换了双鞋,顺着老街,往三环上跑。围着北三环跑半圈,要一个小时四十分钟。肖诚喜欢夜跑。跑步的时候,全身都轻松,脑子也会变得异常清醒,还可以缓解才刚点着的那股子邪火。   他跑过祁叔的摊子,被人揪了回来。   山嫂正在祁叔摊上吃面,边吃便跟祁叔嘀咕着什么。   祁叔揪着他胳膊说:“诚诚,把人送家了。”   肖诚摘下耳机,点头说是,想想又问:“叔,怎么样?”   祁叔伸出个大拇指,凑近了肖诚道:“岂止是好呐。叔的经验是,这么个拔尖的女人,七分天注定,剩下的九十三分,全是靠打拼。这天注定,是爹妈生得好;这打拼么——一个女的,在社会上打拼,离不开的,自然是男人。诚诚,你可要好好想想,叔说的在不在理。”   肖诚脸上的笑容僵住,他点头,“叔,知道了。不过我敢肯定,她不是坏人。”   祁叔一摆手,“行,去跑步吧,早点回家。”   看着肖诚跑走,山嫂抱着碗喝了一口汤,对着祁叔说:“叔,你这,有点过了吧。”   祁叔笑眯眯的:“从小看着长大的,两边都得说到。不然,将来万一有什么,不好跟他爸妈交代。大不了,他不爱听,就不听呗。”   ……   楚迦文回到家里,换鞋的时候,看见衣帽架下放着的,肖诚的那把伞。   她蹲在那儿,对着伞发了会呆,又站起身来,瞅着旁边穿衣镜中的自己。   镜子里的人,脸色不太好看。她学着刚才肖诚的样子,拿手指拨开自己的头发。白嫩脖颈上,清楚地现出一块青紫咬痕,令人触目惊心。   这是那天韩文宇留下的,像是被吸血鬼噬咬的印记。   她刚害怕极了,怕被肖诚看见。她不想因为这个痕迹,跟人解释她过去六年牛逼的屈辱史。这段暗黑的过去,是她不愿再提的秘密。   她走进洗手间,拉开抽屉,取出管药膏,在这指甲盖大小的咬痕上用力地涂抹……      ☆、牵肠挂肚   骄阳似火,蔷薇胡同连灰尘都炙热无比。门外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蝉吟虫鸣,吵得人心焦磨乱。楚珈文在店里刷洗沾满颜料的洗手池,抬头看见墙上挂的挂历。   这挂历是上一任房主留在这里的。楚珈文以前没什么时间观念,每一天似乎都是前一天的翻版。如今,她做起小生意来,觉得这挂历虽不是什么时髦的玩意,却还是很实用的。   比如,周末的生意总是比平时要好。又比如,那人走了三天,这是第四天了,却不见人影。   活出点念想来了,这是好事,这牵肠挂肚的感觉却并不好受。   吃晚饭的点,店里没有什么生意。店门上铃响,有人进来。   楚珈文心脏毫无章法猛跳了几下,扭头去瞅,门口站着的,却是满脑门冒汗的山嫂。   楚珈文擦了手,从柜台抽了几张面纸递上去说:“嫂子。”   山嫂一边抹汗,一边喘气:“珈文,那头市场上在卖成箱的象牙芒果,香得很,又便宜。我刚买了一箱,你赶紧去,不然被抢空了。”   楚珈文笑:“嫂子,我一个人,哪吃得完一箱芒果呢。”她有些纳闷,自己跟山嫂,这一起去市场抢芒果的交情,到底是从何而来。   山嫂点头,随手拉了一张椅子坐下,“也是,那我一会儿给你送来几个。”   楚珈文道谢,给端了杯水。山嫂就着这杯水,开始了整条蔷薇胡同的八卦。   楚珈文本来有点担心,不知道该怎么跟这种八卦中的战斗机聊天。后来发现这种担心根本多余。“哈哈”,“什么”,“真是的”,这三句话轮流用就足够。不过,她也渐渐理解了八卦圈的聊天规则。山嫂这是用别人的八卦,交换她的八卦来了。   还是那晚的事。明白了山嫂的目的,楚珈文聊天聊得更加意兴阑珊。   山嫂却浑然不觉,说得口沫横飞。她正拿手比划,突然转头看见窗户上扒着个人,那人正偷偷往店里瞅。   山嫂冲着窗户招手,“二全,你进来。”   一会儿店门错了个缝,二全只把头探了进来。   山嫂问:“你在外面贼头贼脑干什么呢?”   二全眨眨眼,闷声答:“没有。”   山嫂话说多了,注意力有些涣散,便没有追究,“放学了?”看人点头,她又说,“我包的饺子,冻在冰箱里了。你一会儿去我家拿吧。一包鸡肉的,一包猪肉的。”   二全“哎”了一声,扭头便跑。   山嫂摇摇头,指着门口说:“二全的爸妈去南方打工,去了两年就断了音信。这么多年,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他哥大全在工厂上班出了工伤事故,两眼看不清东西。二全这孩子喜欢拉小提琴,他哥拿厂里赔的钱,给他买了把琴,还送他去课外班。大全对这个弟弟,是真没话说,自己的眼睛也不舍得去治,这几年快要全瞎了。”   楚珈文想起那天肖诚看二全拉琴时的神情。也许就因为这孩子家境不好命运坎坷,所以才会获得更多的期许,希望他能成功。楚珈文暗自想,那二全的压力,可真够大的。   那头山嫂语气似是平淡,问说:“珈文,你不是本地人,对吧?”   楚珈文摇头。   “那天那个,没再来骚扰你吧?”山嫂不着痕迹套话,“就是下大雨那天晚上,来找你的那个。”又长长叹口气,表示理解,“你们现在的小年轻可真厉害,跟前男友分手了,就来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楚珈文更加不喜欢山嫂了。她不想跟一个丝毫不相干的人解释自己的过去,又觉得这个时候,什么都不说也不太好。她在心里遣词造句,半晌却只挤出句:“嫂子,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正在窘迫的时候,山嫂手机铃响,她接通,嗯嗯啊啊一阵,站起身对楚珈文说:“你哥回家了,我得赶紧回去,咱俩有空再聊。”   楚珈文松了口气,又从这话里听出些,“这次先放过你,回头再接着审”的意味。   山嫂嘴里的“你哥”是指她老公程一山,在市刑警队上班。她临走前絮絮叨叨说,程一山这两天两夜蹲守在一个废弃的水塔下面,四个人两班倒吃饭睡觉,把犯罪分子饿得在里面直挠墙,自己下来才算了事。   楚珈文赶紧顺着话音给人戴高帽:“山哥真了不起,有勇有谋。”   山嫂推门摆手,嫌弃道:“天天不着家,干着总理的活,拿着环卫工的钱,关键是职业病,看谁都像坏蛋,我跟儿子犯点错,在他眼里都该拉出去枪毙——”   人声消失在门外,楚珈文无奈转身,继续店里没干完的活计。她心说,将来一定不能变成山嫂那样——虽说是做服装生意,但着装却毫无品味不拘小节,一看就知道没把心思放在打扮自己身上;而且说话尺度大,嗓门高,没有气质,除了政局金融这些跟她不沾边的事,剩下的都不叫隐私;最关键的,在人前不给自己另一半留面子,什么难听说什么,还没有一点觉悟。   似乎代表一个女人荷尔蒙的那些最美好的东西,都随着跟一个男人结婚生子,相濡以沫,一点点消融在那油烟味和柴米油盐里面了。   但这又是女人命运的主流。只有恋爱,结婚,生子,衰老,才不叫走弯路。那些电视剧里分分合合玩命作妖的,都叫瞎折腾。折腾了一圈,终于认清形势,嫁作人妇踏实过日子,走回传统老路的,便叫作大团圆结局,让人喜闻乐见。   老街上的角落里,小提琴声在最后一个音符后休止。一个胖乎乎的少年小心翼翼把琴收回琴盒,掏出一个半旧的手机。周围人声和车鸣,喧哗热闹,他仍在接通后很小声地说:“喂,你好。我是蔷薇胡同的陈二全。”   另一头一个商务打扮的男人捏着领带结迟疑了一会儿,仍是想不起来:“你说你是谁?”   “就是那天,你给我留了个号码,让我监视楚珈文的行踪。”   “哦。”那人是韩文宇的特助,他想了想觉得不妥,又纠正说,“不是监视,我们是好意,是保护。”   二全撇撇嘴,“楚珈文她没事,一切正常。”   那边的人强压住不耐烦的情绪,语气生硬道:“没事就不用打了,有事再打。”   二全心说,怕你怨我拿了钱不干活,没想到你那么大方,倒省了我电话费。他痛快说:“行。”   楚珈文看了看店里墙上的表,已经七点了。   陆陆续续又有客人进来,门上的铃铛响了一遍又一遍。楚珈文拿起手机,又赌气一样放了回去。   抓心挠肝地惦念一个人,她以前也有过。那是和韩文宇刚开始的时候。   韩文宇忙,应酬多,经常很久都不能见面,甚至有时候他亲口答应好的约会也泡了汤。楚珈文那时爱胡思乱想,她想到了各种可能,甚至是他健康突然出了问题,或者是出了车祸事故来吓唬自己,但却万万不愿承认,问题是出在韩文宇的身上。   可事实是,韩文宇这个人,他根本不知道,或是不在乎楚珈文的那份牵挂。亦或因为有人为他魂不守舍,而觉得优越显得得瑟。   时间长了,楚珈文渐渐冷静。她学会克制自己的情绪,在他面前极力隐藏自己的情感。因为她知道,难受也只是她自己一个人难受而已。也许从那时起,两人关系已经不知不觉变得淡漠。   夜色渐深,店里已经没有客人。   门又被推开,有个大块头卡着门框,低头进了门。他站在门边,环视了一圈店里,见没有客人,才两步走到楚珈文面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瞅着自己下巴边那乌黑发丝笑了。   楚珈文不动声色仰脸看他,长途劳顿,他脸上皮肤有些干燥,眼睛却还是黑亮,又深得可望不可及。他身上烟味挺浓,楚珈文心里像被人拿手揉捏了几把。她轻声说:“回来了。”   肖诚“嗯”了一声,找了把椅子坐下。   楚珈文从柜台拿出个烟灰缸,放在他的面前。   肖诚低头端详这个烟灰缸,还是那个松鼠,趁他出差的这几天,被人上了颜色,罩了光油,像是商店橱窗里摆的那样,精致可爱。   他拿在手里,又放回桌上,笑道:“好看。”   肖诚有些大男子主义,除非女方要求,否则,他绝不会一路发短信打电话报备。他觉得那样做肉麻又矫情。但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来找楚珈文。   楚珈文突然想起,上次肖扬画的那个小兔子还没取走,便顺手从架子上取下,到柜台边包上漂亮的皱纹纸,放进一个印着小店logo的包装袋里,递给肖诚说:“这是肖扬做的。”   肖诚粗手粗脚撩开皱纹纸看了一眼,嗤的笑了。   楚珈文不满道:“画得多好啊,你笑什么。”   肖诚不以为然:“一个爷们儿,画只兔子,头上还戴朵花,一看就是个母的。”   “他一个孩子,你想让他画什么?”   肖诚站起来,认真在架子上找了一遍,问:“你这儿有没有龙,什么的?”   楚珈文有些无语,觉得肖扬让这样不靠谱的爹养大,也挺不容易的。她咧嘴,露出小巧的虎牙,好笑道:“我这是彩绘店,不是纹身铺子。”   肖诚窘迫摸了摸自己的胡茬,从口袋里掏出个丝绒袋子,放在桌上,推到楚珈文面前。   是,礼物?心中突然拨云见日般敞亮,这说明,买礼物的人旅途中曾想过她。楚珈文挑着唇角娇俏问:“这是什么?”   肖诚说:“打开看看。”   楚珈文打开,里面是个有证书的盒子。盒子里并排放着一对耳钉。每一个耳钉都像是一片孔雀羽毛,中央是水滴状的祖母绿,周围是银质流苏和几圈小颗渐变色的蓝宝点缀。   楚珈文不懂行,但也知道,这对耳钉的价值对于肖诚这样的工薪族来说,有些勉强。不知他不管不顾买下它们的时候,在想什么。   肖诚哑嗓问:“喜欢么?”   楚珈文望着这个败家的男人,有些无力地抿嘴点头,当着他的面把耳钉戴上。   肖诚看着银针穿过她耳洞,柔腻似玉的耳垂上,闪着暗光的“孔雀羽毛”轻轻颤动。他微愣,身上热气腾腾地起了意。   他喉结滚动,把视线移开,四下看看,问说:“你那幅孔雀,能不能送我?”说完又马上改口,“不,能不能卖给我?”   楚珈文有些意外地望着他,问:“你是因为这个才买的这对耳钉?”   她说话时动作有些大,那孔雀羽毛又随之一晃,如同真有羽毛扫在肖诚心上一样。他清清嗓子,说:“对。”   “你真的这么喜欢那幅画?”   “真的喜欢。”   楚珈文心里一酸,这是这几年来,她听过最动听也最真诚的一句夸奖。   不知是不是店里这个破旧空调制冷不好,眼前的这个男人,鬓角湿润,起了一层汗珠。楚珈文从柜台上的纸巾盒子里抽出一张面巾纸,轻轻在他耳侧鬓角处沾了沾,轻声道:“我去装裱一下,过两天给你。”   那人喘息重而乱,按住她的手背,把她的手包进掌心,隐忍出声:“我送你回去。”      ☆、弃武从文   遛狗的行人,纳凉的老太,喝着冷饮惬意的食客,灶旁挥汗如雨的厨子。蒸腾了一整天的暑气还未完全退散,这条脏乱坑洼的老街,这晚显得不算难走。   楚珈文有种错觉,身边还是那个干瘦老头,干燥的手指捏着她短粗的小肉胳膊,亦步亦趋走在这烟火气中。   这是她有生以来唯一的依靠,因此,她比别人更加懂得,一个人的依靠,并不是一生一世,说不定很快就会消失不见,留下的这个人,只能够没选择地孤单活着。   手指被人理直气壮捏住,楚珈文转头,那人步子大了些。她被人拉扯着,走得飞快却并不费力。   到了小区里面,楚珈文停了脚步,站在路灯下,翻开那人手掌,仔细查看。   他手指长而有力,骨节分明。手掌宽厚,上面结了一圈薄茧。他捏住楚珈文手的时候,磨得她有些疼。   楚珈文拿手指尖一个一个地在上面抠了起来,问说:“怎么弄的?”   “打篮球磨的。”这分明是他感兴趣的话题,他眉飞色舞道,“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采访到科比,只可惜,他退役了。”   楚珈文想起这人总是东奔西跑的出差,便问:“你喜欢你现在的工作?”   肖诚点头笑道:“我以前是练散打的。后来家里反对,怕我惹事,我才改了专业,好听点叫‘弃武从文’。”   楚珈文想起有人说过,“我很会打架”,原来不是夸大其辞,是真正字面意义上的打架。她弯起嘴角笑了。   肖诚问:“怎么,我不像是听家里话的那种人?”   楚珈文摇头,“不像。”   肖诚攥紧她的手,没有再言语。   如果是,遗言呢。   有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近,又戛然而止。有人在背后迟疑喊了句:“肖诚。”   两人一齐回头。一个女的穿戴时髦,两手垂在身前,手里捏着个晚宴包。   这人眉眼长得不错,身上各种名牌混搭,有些暴发户的意思,但也说不上难看。年纪大约三十不到,因为妆太厚,说不定要年轻些。她一身装束显得略厚重,一看便知,是个长时间处在舒适的环境中,养尊处优的女人。   肖诚看清来人愣了几秒,跟着烦躁转过头去,浑身肌肉绷紧,拳头也攥得结结实实。   楚珈文能明显感觉到,肖诚对于这个不速之客有多厌恶。她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背,贴在他坚硬如石块般的肌肉上。他的肩膀松了松,情绪稍显缓解。   那女的说话不卑不亢,像是碰到了老熟人:“几年没见,还怕叫错人。好在,你挺好认的。”   肖诚错开眼,盯着小区那条碎了几块石板的小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有事说事。”   那女的面对粗暴对待,脸上却波澜不惊:“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没空!”肖诚声音不大,却显得压抑得很。   那女的只能用求助的眼神望向楚珈文,似是跟楚珈文商量,能不能劝劝肖诚。   楚珈文不太领情,原地站着不动,伸手挽住肖诚手臂。   肖诚伸出另一只手将人揽住,怀里忽地一软,让他心安。他深呼吸,鼻息喷在楚珈文头顶,“我先送你。”   楚珈文又伸手按了按他肩膀安抚:“没几步路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肖诚看她固执眼神,便不再争辩,点了点头。他松开手,旁若无人目送着她走到她住的楼门口,看人进了楼。   半晌,身边的女人动了动高跟鞋,鞋跟敲击地面,闷闷响了一声。肖诚置若罔闻,眼神却渐渐失了焦。   “肖诚!”身边的人显然失去了耐心,她直接道,“我想见见孩子。”   肖诚没搭理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啪的一声打着火机,用另一只手挡住火苗,眯眼抽着。   “怎么说,我也是他妈。当妈的来看看自己儿子,天经地义。”那女的伸手按住起伏的胸口,声音透出一丝哽咽,又被刻意压下,“这么多年,我想儿子想得都快疯了。”   周遭黯淡,昏黄路灯在石板地上描画出颀长又模糊的阴影。肖诚一口一口抽闷烟,没有一丝回应的意思。   “肖诚,”那女的急了,“你他妈聋了么?”   肖诚把烟在手指尖用力一攥,几颗火星坠在鞋上。他捏着揉成一团的那根烟,扭头就走。   高跟鞋咚咚响了几声,那女的不管不顾追上去,拽住肖诚胳膊。“你说话!”   肖诚站住,面无表情把两只手举过头顶,示意对方把手放下。   那女的终于示弱,“我看一眼就走。”   “你是为了孩子么?你就是为了让你自己好受点。”肖诚厉声道,“你凭什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别再折腾我们家了,也别再伤那孩子。”这个自私的女人让他一点聊天的欲望都没有,肖诚摇头大步离开,“这么些年了,一点长进都没有。”   那女的望着肖诚背影,并没有再纠缠,只是眼眶渐渐湿润,像是说给肖诚,也像是说给自己:“好受点?对。被你这么一通挤兑,我好受多了。”   她一个人低头平复了一会儿情绪,默默走出小区。外面一辆车没熄火等着,那女的走到车前,已经完全恢复状态,打开车门的一瞬,她又朝那小区疑惑望了一眼,似是顿悟,口中喃喃:“没想到是她。楚珈文?”   楚珈文站在阳台上,看着肖诚跟那女的分开,才回到房间打开灯。   一晚上心不在焉,到了临睡时,楚珈文还是忍不住拨通了肖诚电话。那头喘息均匀且重,楚珈文问:“你在哪儿?”   耳边又一阵轻微风动,间或有鞋底和地面之间的粗糙摩擦,那人随着呼吸极有规律一字一顿说:“在跑步。”   “跑步?”   “嗯。”那头不再说话,只有踏实的呼吸。   楚珈文握着手机,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呼吸声,想象着那人起伏的胸膛,厚实,有力,带着一目了然的阳刚。   那头脚步声停住,肖诚稍稍调整呼吸说:“刚才那个,是肖扬他妈。”   楚珈文用了一晚上对那两人关系进行猜测,这个答案不算离谱。她平静“嗯”了一声,肖诚却止住了声音。   仿佛有一群人从肖诚身边经过,吵闹声由近及远,终于归于平静。肖诚这才又说:“她跟我,跟我们家,都不再有任何关系。”   才刚经历过不欢而散,肖诚言语里仍带着气,这句话明显是个结束句,代表对那个女人他不愿多谈。   楚珈文便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人人都有秘密,有时候那些秘密并没有多金贵或者多不堪,只是守着秘密的人,不愿意揭开伤疤,在人前再疼一次罢了。她是这样,肖诚也是。   肖诚对于她的适可而止表示感激,岔开话题笑问:“怎么?因为这事,睡不着觉了?”   楚珈文轻声辩解:“不是。”   “那就快去睡吧。”   “我等你回来。”   “你听话。”肖诚的语气不容商量。   楚珈文怔住。从他话语里,她竟品出些恋爱中情侣的柔情蜜意出来。她心里一动,即刻乖顺道:“好吧。”   深夜里风凉,四周安静如水。街道上建筑影影绰绰倒退,偶尔有车灯一晃而过。身上汗水被吹干,肖诚拐进一个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一瓶水。   三环上新开了一家豆花店,肖扬一直吵着要吃这店里的水果豆花。肖诚看着店外诱人的广告海报想,这几天有空,下班带小家伙过来尝尝。他又想,不知道她是不是也爱吃。   他自己也觉得意外,楚珈文对待感情,比他想象中要单纯得多。   她对有好感的人一味迁就,甚至纵容他的抽烟行为,还为他在小店做了个专属的烟灰缸。   肖诚会心一笑,她还挺知道好歹的。对于送礼物这种示好行为,她表现得尊重而有分寸。他遇到点什么事,她也知道紧张,询问关心显得异常小心翼翼。   其实,她并不懂得怎么跟一个男的谈场不吃亏的恋爱。肖诚心说,或许这丫头,根本没谈过什么正经的恋爱。      ☆、不配当妈   晓色辨楼台。周一一大早,便有人坐在车里,仔仔细细往小区内瞅。   万物初醒,小区里却仍有个没睁眼的。肖诚背着个蜘蛛侠书包,连推带搡把梦游的男孩塞进车里。   一个站在车门边严厉道:“安全带!”   一个清脆童音迷迷糊糊说:“好——”说着闭眼磨磨蹭蹭去摸安全带。   “拉倒吧,等你系上,那边都放学了。”肖诚没了耐心,直接弯腰钻进车里帮人扣上,顺手往人脑门上用力一点。   小家伙“嗷”的一声,总算睁开了眼。   这孩子高了,壮了,虽然才七岁,却像个十岁的大孩子。这老肖家的基因也太邪性了。小区外车里的那双眼,蒙上了一层水汽。   肖诚的车刚刚开出小区门口,另一辆车就不远不近地跟上。   胡同口有人在擦自家玻璃店门。肖诚把车停在那人身边,那人转头看,后车窗摇下,一个圆寸小脑袋探了出来,喊着:“姐姐!”   肖诚笑着出来,对着那人说:“一看见你就精神。”   那人身形窈窕,穿着藕荷衬衣,卡其短裤,松散编发垂到肩膀一边。她皮肤白皙,只有嘴唇上涂了一层蜜色,仰着脸娇俏跟肖诚轻声交谈。   车里的女人揶揄:“楚珈文,转型挺成功呢。”   肖诚边点头笑,边在那乌黑长发上拿大手揉了一把,重又回车里离开。   楚珈文眼睛朝着车子离开的方向张望。清晨阳光洒落一身,她四肢细弱,如同十八/九情窦初开的少女,干干净净站在那里,惹人怜爱。   后面的那辆车紧跟着肖诚的车加速,车里的女人却跟司机一摆手说:“算了,别跟了。”跟肖诚那头倔驴硬碰硬没用,但她跟肖诚这个相好,却算是半个旧识。   那女的在车里点了根烟,半开着车窗坐了一会儿。肖扬虎头虎脑又面善的样子,像极了他实诚易推倒的亲老子。女人心中不免一阵五味杂陈。   她的现任很有钱。她跟人走的时候,肖扬那孩子才刚断奶。   那时山嫂拼命劝她留下,她却固执:“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就他老肖家这条件,别说媳妇了,孙子都养不活。与其一大家子在一起混吃等死,不如我出钱,他家出力,把孩子养大。大家各得其所。”   她走的时候,一滴泪都没掉。不是不难受,可鱼与熊掌,有得就有舍。流泪是博取同情的举动,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又能哭给谁看。   后来山嫂发狠说:“你根本不配作个妈。”   这句话,她记到现在。   她又望向楚珈文的小店。她见过楚珈文几面,都是在那种女人当花瓶的聚会上。那时的楚珈文,眼高于顶,穿着定制的礼服,挽着韩文宇的胳膊。   韩文宇让她跟谁聊天,她就跟谁聊。只要是对韩文宇生意有帮助的,她能跟人从咖啡红酒聊到玻尿酸,连豪爽大笑,都让人觉得假模假式。   才刚九点,热气就一个劲顺着车窗缝往里灌。虽然车里开着空调,但小小的车厢怎么拼得过外面偌大的世界。那女的把烟掐灭,跟司机嘱咐了几句,让人把车开走,自己推门下车,径直往楚珈文店里走去。   一大早店里没人,楚珈文正在把前一晚洗好晾干的绿色小围裙一件件折好,摞在柜台后的架子上。门上铃响,她回头漫不经心一瞅,前一晚肖诚见的那个女的,正斜倚在门口墙边,拿手一耸,那店门自己合上。   楚珈文把手中围裙放下,在柜台里缓缓站直,眼神沉默又戒备。   那女的大红唇翕动,得意吐出三个字来:“楚,珈,文。”   楚珈文无奈笑笑。   那女的讥诮:“怎么,不认识我了?你倒挺会玩失忆。”   楚珈文从柜台出来,走到那女的面前,把对方打量了一番,嘲讽道:“就你这张网红脸,我昨晚一时真没敢认。”   这女的叫梅青,楚珈文和她没太多交集,只是韩文宇和梅青的男人一起合作过几个项目而已。   “你不敢认我,是因为肖诚吧。”梅青不以为然,“真想不到,你会跟肖诚这个人在一起。”   “我也想不到,你会跟肖诚联系在一起。”想到见面时肖诚对梅青厌恶至极的表现,楚珈文说,“在肖诚面前,我们还是当作不认识比较好。”   “哼,”梅青不耐烦转头望向外面,路对面,山嫂正打着呵欠走出服装店的大门,往市场方向走。这位的战斗力可是不可小觑,梅青慌忙回过头对楚珈文说,“我们找个别的地方说话。”   两人等山嫂从视线消失才出去,楚珈文锁上店门。   烈日当空,暑气火烧火燎扑在身上。楚珈文望着梅青无力感叹,蔷薇胡同如此隐蔽的地方,她还会时不时被故人拎到太阳底下晾晒炙烤,这都是命。   梅青在一边皱着鼻子,掩饰不住的嫌弃,两眼一溜扫着路边停的车问:“哪辆是你的?”   楚珈文咧嘴一笑,最终,两人坐上了路口的出租。梅青一路如坐针毡,拿手掩着鼻子,后悔让司机早早离开。   梅青路上打了个电话,两人来到C市一家launge吧。酒吧装修奢华,她对楚珈文挑了挑眉毛,面露炫耀之态,“我一个朋友开的,这个点还没开始营业。”   楚珈文问:“这么早就喝酒?”   梅青点了个综合果汁的调酒,笑说:“我现在,只有上午的时间是自己的,可以喝点。然后睡一觉,起来化个妆,醒醒酒,就要开始围着我家那口子转了。有应酬得陪,没应酬也得伺候着。”   楚珈文说:“那你跟特殊行业的时间表差不多。”说着,把酒单还给侍应,“给我瓶冰啤。”   梅青无所谓道:“跟那些成天见不着男人的比,算是不错了。”她又点了几样小吃,见侍应离开,才接着说,“你怎么到这儿来了?韩文宇知道么?”   楚珈文点头。   梅青一撇嘴,丝毫不避讳道:“楚珈文,你一定不信,我打从前,就挺佩服你。韩文宇是什么样的人物。有事了你不跟他闹,却能牵着他鼻子让他满世界找你,这手段可不是谁都会的。我们这些人,都是算计男人的钱,以防真有一天不得脸了,落得人去财空。而你不一样,你是画家,图的是名,这资产可是谁也抢不走。”她凑近了一脸神秘问,“这次,你又是玩的哪一出?”   楚珈文瞅着这个一脑袋是坑的女的,辩都懒得辩,直接问:“你找我做什么?”   梅青斟酌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道:“我家那位,以前跟我好的时候,提的条件是,结婚可以,但是不能带孩子。所以我把肖扬留在了老肖家。如今,他岁数比以前大了些,也讲理了,见肖扬是男孩,他身边又没孩子,就动了把肖扬带回去养的念头。”   楚珈文品了品这话里味道,又看对方讳莫如深的样子,笑说:“懂了。他——不行。”   梅青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奈何要求人,只好咬牙道:“肖诚对我那样,你也看到了,你,能不能帮我劝劝他。”   “怎么劝?”楚珈文语气平淡。   “你们要是打算在一起,你咬死不要肖扬,他也没办法。肖扬爷爷奶奶年龄大了,他们也养不了这孩子几年,到时候,还不得乖乖把孩子送来给我?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你才多大啊,就上杆子跟人当后妈?”   楚珈文猛地抬头,对着眼前这女的,仔细研究了一番。   她眼前跑马灯一样,转过蔷薇胡同的那些人。肖诚意气用事,肖扬憨厚老实,祁叔倚老卖老,甚至还有市井絮叨、好管闲事的山嫂。但这些面容,皆都有血有肉有情有义。   她想,如果一直跟韩文宇在一起,会不会有一天她也和这女的一样,一点人味都没有了。她一字一句道:“我不会帮你。”   梅青志在必得:“人交往都要礼尚往来。我帮你保守秘密,你帮我要回儿子。我俩互不亏欠。”她啜了一口酒,轻扫一眼楚珈文,“我昨天晚上才发现,自己挺重要的。你想想,韩文宇知道了肖诚的存在,会怎么样?肖诚知道了韩文宇这个人,又会怎么样?”   楚珈文低着头,捏着酒瓶的手指用力一紧。   梅青笑得挺开心,打蛇七寸,没想到一招就占了上风。她趁人之危看着楚珈文,莫名有种感觉,楚珈文在乎的,无关别人,根本就只有肖诚而已。   韩文宇知道肖诚,一定不会就此罢休。楚珈文怕肖诚吃亏。肖诚知道韩文宇,就会知道她的过去。楚珈文怕被肖诚看不起。   瓶子里的液体随着手指动作摇晃,楚珈文把酒一口喝完,才缓缓道:“我很小时候爸妈就离婚了,除了跟着爷爷的两年,我几乎都是当皮球被他们踢来踢去。他们各自有了新家,谁都不愿意养我。   “小时候根本不懂什么叫恨。现在长大了,我才知道恨我妈。不为别的,就为了她根本没教过我,一个人活着,要怎么才能保护自己。我得自己在社会上一次次吃亏,才能一点点学会。   “我第一次碰见肖扬,他就被几个小孩一起欺负。肖诚心粗,你又不管,这种事在学校说不准更常见。不管你将来要不要得回孩子,你眼下首先要想的,不是用这个孩子,怎么争家产,怎么能在婆家得势,而是怎么保护你的孩子,让他尽量少受伤害。”   听见儿子受欺负,梅青终是不忍,泄了气瞪大眼,呆呆瞅着楚珈文。   楚珈文手肘撑在桌上,突然往前贴近梅青,眼睛一眨不眨静静瞅了一会儿。“怎么,眼圈红了?你也知道难受?就这点心理素质,还想在富豪道上混?你要挟我不要紧,我和肖诚都是大人,挺一挺也就过去了。但你儿子还小,人类的幼崽在自然界可是最脆弱的,你也舍得?”   说罢,楚珈文站起来离开,临出包厢门时,撂下一句话:“你这种人,不配当妈。”   又是这句话,不配当妈。   梅青一阵压抑的呜咽,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什么是妈?你不认他的时候,多少人出来,拿着DNA去做亲子鉴定,就为了让法律证明你是他妈。可你想认他了,又有多少人冒出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说,你不配当妈。   “我这种人,我是哪种人?楚珈文,你他妈又是哪种人?”   金碧辉煌的大堂,哗众取宠的摆设,这样的环境,对于楚珈文来说,是如此熟悉。高跟鞋踩在台阶上,如同踩上她那奢侈、浮躁、了无生趣而又茫然的六年。   推门出去,外面空气变得潮湿,带着一股子尘土气味。她仰头看,清朗天幕被浓墨渲染,很快又要落雨……      ☆、是好东西   短信铃响,楚珈文掏出手机查看,是上次进货的那家文教用品批发商店,通知说,她订的材料到货了,问是自取,还是寄送。   楚珈文想了想,东西不重,自己又在市区,便答应去取,见了老板指不定能有个折扣,还能省下运费。   公车上人多汗味大,楚珈文有些缺氧,一路昏昏沉沉。报站录音响起,八王庙站到了。   她下了车,眼前是宽敞的街道,林立的高楼。她步子很慢,胳膊腿散架了一样不听使唤。   一栋灰色建筑,外墙上印着大红色英文logo,一层玻璃门上,是门牌号码和大楼里公司的名牌。楚珈文站在门口,逐一查找,最终看到一行黑色小字——优视体育。   门口保安推门过来,不太客气问:“你是员工,还是访客?”   楚珈文眯眼仰望顶层的一排晦暗窗口,面对着那人说:“我什么都不是。”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她应该在公车的第三站下车,去取那些笔刷颜料什么的。   不远处有个快餐店,她进去买了杯可乐,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对着对面的建筑发呆。肖诚,他应该就在里面。   自从见了梅青那个浑蛋娘们以后,她整个人都不对了。   一上午就像在照镜子,镜子里面,是皮相好看的一具行尸走肉。   在那些豪宅大院里,她们这种出身草根的女人,本就是弱势群体。别人不把她们当人,久而久之,她们自己也就不把自己当人了。   楚珈文一直以为她不一样。她只是碰上了韩文宇那个多金的渣男而已。那人能对她百般好,却不愿意给她一个家。   到了现在,她才发现,她不但跟梅青一样虚荣,而且比梅青更加贪心。韩文宇那种人,哪里还有什么真心呢,即便有,也只是留给他自己的罢了。   如今,与其自欺欺人说自己很傻很天真,还不如鼓起勇气,承认自己错了。   她早知道错了,不然不会屁都没对韩文宇放一个,就默默收拾铺盖卷滚蛋了。也不会现在已经找到那人楼下,却不敢上去见他,对着手机上那人号码,却拨不出一个电话。   一时冲动,一时又犹豫不决,半晌她终于叹口气,站起来一走了之……   雷电交加,豆大的雨点砸在公车站牌上,一阵阵闷响。   楚珈文打着伞,脚下放着一个大纸箱,里面装着取回来的材料。纸箱太大,她低着头拿鞋尖往里踢了踢,纸箱盖子仍被淋湿了一半。   有车响了声喇叭,楚珈文抬头看,车里的人已经跑了出来,抱着她的纸箱往车上去。她把伞撑在那人头顶,被人用手一推。那人转头冲着她喊:“愣什么,快上车,这儿不让停。”   车门关上,她坐在副驾,看人脚踩油门,忙从手袋里掏出纸巾,帮人擦脸上胳膊上的雨水。   那人受用,咧嘴笑着把脸往她手上凑。她把人脑袋推回原位,严厉道:“肖诚,好好开车!”   车里这才消停。   肖诚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回店里。”   “下雨还乱跑。”   “我买了些店里用的东西。”   肖诚刚刚下班,后座上还放着他的包。正值高峰,下雨路又难走,肖诚的车开开停停,被前后夹着,进退不得。他骂了一句,瞅着个空档,打方向盘抄近道进了一家商场的停车场,这样虽不合规矩,但从这个停车场穿过去,能少走起码两个红绿灯。   周一,又是雨天,这商场停车场并没停多少车。肖诚开得正顺畅,却找了个车位停下,不走了。   楚珈文疑惑望他,“怎么了?”   肖诚没有开灯,只用手顺着她的肩膀摩挲她的胳膊,半晌说:“你不是有伞么?衣服怎么湿了?”   楚珈文跟他比划着道:“我忘带伞了。这把是新买的。去买伞的路上,被淋湿了。”   车子里空间有限,楚珈文一动,身上淡淡的粉香直往肖诚鼻子里钻。肖诚微微愣了一下,才道:“走,带你去买套干的换上,这上面有个西餐店,我们再顺便去吃个饭。”   大雨被关在外面,车里一时静寂。   等了一会儿,肖诚问:“怎么不说话?”   “我们回去吧。”楚珈文认真道,“上次的耳钉已经花了不少,这次还又要买衣服又要吃饭。我的店今天一天都没开门。日子不能这么过。”   “日子应该怎么过?”肖诚拉住她手,故意离得很近,看着她笑。   楚珈文脸一红,没有作声。   肖诚拿手拍拍她的脸颊,哄小孩一样:“我下次注意,嗯。”   他的语气态度,让楚珈文无奈。女人若是把一件事放心里,男人一定会察言观色挖空心思地去琢磨;可若是实诚地把心里所想说出来,那这个男的一定不会再当回事。   “生气了?”肖诚盯着她脸,手指若有似无地撩拨着她耳边的头发,轻碰她的耳垂。   “没有。”   “那我严肃点。”肖诚低声道,嗓音干哑。   楚珈文望着肖诚。他的眼睛在没开灯的车里,也显得很亮。他的手钻进她发丝间,揉着她的脖颈。他的气息热热痒痒喷在她脸上,最终落在她的唇上。   他的嘴唇有些干,胡茬磨蹭着她的下巴。楚珈文侧身靠在座椅的边上,用来支撑他贪心、粗糙、费力纠缠的漫长一吻。   她想起肖扬说过,他拿pad玩游戏的时候,连上厕所都带着,因为他怕一松手,他爸就再不让他玩了。   她反手抚摸扣在她后脑的大手,心说,真是有其子必有其父。又想,起码在肖诚心里,她就跟肖扬的pad一样,算是个好东西。   别看有个那么大的儿子,这人在女人身上其实并没有多少经验,费力从上往下解扣子,半晌发现不顺手,才又从下往上来。   楚珈文被他挑得浑身燥热,抽出手来摸索着开大了车上的空调。   车边似乎有几个人经过,男人的声音很是吵闹。楚珈文慌张按住肖诚在她身上作怪的大手,屏息向外张望。   肖诚扫兴,眼睛直勾勾盯着人喘气。车里暗得很,他渐渐才觉出不对,凑近了问:“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白?”   楚珈文用力握住肖诚的手,瞅着马上要走到旁边一辆车门口的那些人,声音颤抖:“肖诚,这几个人,不能让他们上车。”      ☆、指哪打哪   肖诚顺着楚珈文的目光往车外那几个人身上望。   三个男的,一个在后面左顾右盼跟着,两个在前面架着个女的,嘴里还喳喳呼呼:“怎么喝了那么多。”“你醉了。”   说的是那个女的。那女的无论被怎么折腾,都没有一点反应,一直瘫软着身体。有句话说“死沉死沉”,一个瘦弱女人被两个老爷们扶着,还嫌吃力。   但那两个男的一直嚷嚷说“喝醉了”,倒让人觉得有此地无银之嫌。   肖诚琢磨了一阵,拍拍楚珈文手背,说:“我去看看,你千万别下车,看见情况不对就报警。”说着径自开车门下车,随后按动钥匙锁上车门。   楚珈文紧张望着肖诚身影,却马上发现,这人用行动诠释了什么叫很会打架。   他过去没说两句就跟人动上了手,一揍三,看其中有个想拖着那女的上车,他直接一脚踢上车门,把那女的拽了过去。   楚珈文赶紧报警……   派出所里,楚珈文一直低着头,缩在椅子上。刚才的场景让她非常不舒服,她觉得脑仁里霍霍的疼,像是要爆开。   肖诚不知道去了哪里,半晌回来,脸洗干净了,还贴了个创可贴。   他一屁股坐在楚珈文身边。楚珈文抬头看了看他脸,问:“受伤了?”   肖诚不屑“嗤”了一声,嘲讽道:“没事。就他们那身板,跟纸糊的一样,还想玩女人?”   楚珈文没吱声,转过头去,弯腰把脸埋进手里。   门外几个民警一边交谈一边走进来。肖诚听其中一个声音耳熟,冲门口看了一眼,突然道:“山哥?你怎么在这儿?”   程一山跟胡同口开服装店的山嫂是两口子,和肖诚在蔷薇胡同作了几十年邻居,两家熟捻得很。他是市刑警队的,这晚穿着便服,身形虽没有肖诚魁梧,但剑眉炯炯,显得利落敏锐。   楚珈文听到肖诚的话,也跟着抬起头,勉强笑道:“山哥。”   程一山对着她点点头,转脸对肖诚道:“我来办点事。你们呢,怎么回事?”   一个民警把事情跟程一山简单说了。肖诚担心楚珈文,趁机道:“我女朋友有些不舒服,你们看,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女朋友?程一山轻扯嘴角瞪了肖诚一眼,又若有所思看着楚珈文,问:“用不用先送你上医院?”   楚珈文摇头,捧着苍白的脸,硬撑说:“不用,老毛病,一紧张就偏头疼。”   程一山回头问那个同事:“立案了?”   民警道:“那女的化验报告出来了,酒里被人下了东西,证据确凿。还有,多亏了你这个老弟,三个嫌疑人一个都没跑,已经立案了。”   程一山”嗯“了一声,拍拍肖诚的肩膀:“填个表,录个笔录,赶紧送她回去休息。”他急着办事,跟几个同事打了声招呼便匆忙离开。   那个民警让肖诚把事情整个过程复述一遍,边记录边问:“你们俩谁先发现的?”   肖诚转身看了看楚珈文,攥住她的手道:“我俩谁也不敢肯定,就觉得那女的醉得有点离谱,身边又跟着三个男的,怕她吃亏。我就过去管闲事问问情况,谁知刚一开口,那几个男就一拥而上,明显心里有鬼。”   民警点点头,又问:“就你一个人?你女朋友呢?”   肖诚说:“她一直在车里呆着,你们来了,她才敢出来。”   “你俩是什么原因在现场的?”   “我俩本来准备一起逛商场吃饭来着。”   那个记录的民警抬起头笑说:“哟,耽误约会了。”   肖诚摆摆手,揽住楚珈文的肩膀,也笑了:“早点让我们回去就行。”   那民警把手头材料查了一遍,痛快道:“行。谢谢协助我们工作,签个字先回去吧。”   ……   程一山过了一会儿才回来,探头往里瞅了一眼,问:“人走了?”   屋子里几个人答应:“早走了。”   程一山跟那几个人又聊了两句这案子,那几个人趁机夸肖诚,说他有洞察力又能打,不干这行挺可惜。   “洞察力?”程一山不屑,“肖诚那粗枝大叶的脾气,从小到大,裤子穿反多少次,他没一次是自己发现的。”   “喔,那就是他女朋友。”那个刚记录的民警话说一半,给留了面子,调笑道,“这种事她以前,见过。”   见过,岂止见过。   在停车场,楚珈文看那女的第一眼,她就有种直觉——这些人不对。女人的第六感也不是凭空而来。这种事,六年前,她经历过。   两人一路没有多少交谈,头疼让她变得虚弱,她闭上了眼睛。车子变得颠簸起来,她舒口气,开到蔷薇胡同了。   肖诚在小区里停下车。   楚珈文缓缓睁眼,恍惚问:“到了?”   肖诚把车熄火,担心瞅着她,沉声说:“我送你回去。”   “不用。”楚珈文斩钉截铁答。她眼下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酬任何人。   肖诚眼神黯淡下去,望了眼后座那个潮了半边的大纸箱,问:“你东西呢?”   “什么?”楚珈文盯着他愣了片刻,才想起来,“哦,先放你那儿吧。”   说罢,她推门下车,步子愈发沉重。手袋随意垂在手腕上,随着脚步一下下碰着小腿,她也毫不在意。   肖诚摸出根烟,看着她背影。这姑娘跟株缺水的植物一样蔫蔫的,细胳膊细腿的身板更显瘦削,让人心疼又无从下手,想把她放怀里护着,都怕给拧坏了。   夜风习习,楚珈文这会儿却像是掉进了冰窖一样,满身寒气。她不禁停下回头,看着那个结实温暖的胸膛,要是能让她对着痛快哭一场该多好。转念间发现,这个哭诉对象,好像并不适合她的哭诉内容。   她叹口气,记忆里,那个干瘦老头特别会哄人。她抬头望了眼天,爷爷,可真想你啊。   看她回头,身后的人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住,手指夹住咬在嘴里还没点火的香烟,笑着张开手臂,像一只展翅的大鸟,厚实的声音道:“来,抱一下。”   楚珈文咧嘴一笑,小巧的虎牙若隐若现。她轻声说:“我先回去了。”   肖诚点点头,看着她进了楼,怔了会儿,伸手摸了一圈口袋才找到火机,点上了烟。   一个人若是对什么上了心,便会变得比平日敏感聪明。肖诚知道,楚珈文今天并不是因为紧张或是害怕。从她在停车场发现那些人开始,她就已经显得脸色苍白极不舒服,而不是从他跟人动手开始的。她很快发现那些人有问题,又不管不顾非要救下那个女的,原因非常明显——   身后肩膀被人重重捶了一拳,肖诚没转身就沉沉一笑:“山哥。”   程一山走到肖诚面前,面有愠色:“色迷心窍啦?她指哪儿你打哪儿?”   肖诚一撸贴着头皮的齐茬短发:“见义勇为嘛。”   “你这是标准的马子狗。我跟你说,这个楚珈文,你小子可悠着点,多个心眼。你嫂子也说,这个女的,背景可不一般。你——”   “山哥,”肖诚不等人说完便打断,讥笑道,“嫂子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咱俩这可是半斤八两,五十步笑百步。”   程一山一听便绷不住笑了,对着人手臂又是一拳:“过几天我休息,咱俩打一盘?”   程一山说的,是去他们队里活动室一对一的格斗。男人之间,感情都是“打”出来的。   “等着你。”肖诚耍赖把烟塞进嘴里,呜呜啦啦地答应,跟人一前一后往回走。   楚珈文回到家里,把鞋和包一甩,直接窝在客厅离门最近的那个沙发上,把半边脸压在靠枕上,用以缓解头疼。   她没有开灯。黑暗里,那段故意被遗忘的记忆,又在脑海浮现了出来,模糊的边缘一点点清晰,像是恶魔在吞噬人的心智。   “小小年纪不简单啊。你的画被一个大老板看上了,可要恭喜咯。”   “那个老板也是个艺术家,他很欣赏你,想跟你见一面。就是一起吃个饭,别紧张。”   “小姑娘挺漂亮。你们怎么回事?她那么小给她喝酒?”   “你喝什么?酸奶还是果汁?听见了没有,快去,上个果汁。”   一字一句嗡嗡震在脑子里。楚珈文终于受不住,踉跄跑到卫生间,扒着马桶吐得昏天黑地。外面来电铃响,她全然没有在意。      ☆、韩文宇(一)   韩文宇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手肘撑着办公桌,手指捏了捏眉心。他累了,人到不惑之年,越发觉得力不从心。   女人三十是个坎,而男人则四十是个坎。突然想起那个小家伙了,哦,不不,她早就长成个大姑娘了。刚见她的时候他多大?也就三十五六吧。   如今的楚珈文,漂亮大方有气质,这都是他的功劳。可以说,楚珈文是他的作品,而他的这个作品,可比楚珈文的任何作品都要成功。   想当初,她才十八,头发染成玛丽莲梦露那个色儿,戴着夸张的美瞳和假睫毛,一张嘴,舌头上还有个环,整个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杀马特造型。   韩文宇靠在大班椅椅背上,闭目养神。   那时,韩文宇还是B市两家会所的少东家。他自己很不喜欢那种娱乐场所,声色犬马,醉酒贪欢。但为了得到老爷子的垂青,他还是竭尽所能去管理。   他家老爷子观念保守,一心想让长子继承家业。他家靠医药发家,这几年保健品也做得风生水起。韩文宇是次子,却一直觊觎家族的这块巨大蛋糕。让人生气的是,他心心念念的,却是他哥并不稀罕的东西,而老爷子偏又一直不肯放手。   碰上楚珈文那天,他干什么都不顺。韩文宇迷信,凡事都有预兆,这准是要有大事发生。   到了会所大堂,角落常绿植物流水景观边的沙发上,腾的窜出来两个人,热络喊他:“二哥!”   这些人是他哥韩文宣的狐朋狗党,这种流里流气自来熟的打招呼方式,让他着实反感。他本就心烦,只冷脸跟人点了点头,没有多理会,便径直往里走。   走了几步,韩文宇不着痕迹回头,沙发上早没了人影,一抬头,那俩人跟会瞬间移动一样,一下就出现在二楼的走廊,正慌张赶往电梯间,看着像是要去给谁通风报信。   见到经理旷远,还没等韩文宇开口,旷远便压低了声音,往四楼使了个眼色,“韩哥,你家大少爷又在自家店里胡闹。”   这韩家老大韩文宣,在老爷子眼里,是个极为不务正业的花花公子;在不明真相的无知群众眼里,叫作知名音乐家;在韩文宇眼里,就是个不掺水的纯人渣。旷远是韩文宇的人,自然说话不需要客气。   韩文宇在二层的酒吧找了个地方坐下,顺手扯松领口。旷远招手,让人给上了杯伏特加。   “这次,是男的还是女的?”韩文宇兴致不高,端起酒杯又撂下。   “是个小姑娘。”   韩文宇沉默不语,只把酒杯放上掌心把玩。电梯口人声喧闹,几个男女大声寒暄玩笑,嘻嘻哈哈进了电梯。   韩文宇两人一并徇声望去。   等电梯门关严实了,旷远才揶揄道:“B市四大名记。里面那高个男的姓吴,电视台新闻频道新提上去的一把手。这人好交朋友,喜欢热闹。我上个月给人办的会员卡,这段时间他总来。”   韩文宇略作思忖,吩咐旷远:“找几个人去把我家老大给弄出来。还有,那个姓吴的,酒窖里新来的那瓶红酒,你亲自给人送到包间里。”   旷远有些不舍得:“那酒刚下飞机,一路颠簸,现在就送人,影响口感,得静置一段时间才能开。”   韩文宇等不得:“它得静静?我特么还想静静呢。赶紧给人送去,别耽误大事。这世上知道这瓶酒值钱的不少,知道它口感什么样的又有几个?都是装逼。”   旷远无奈,站起身准备下楼,走了几步又拐回来,昏头搭脑问:“我怎么对人说呢?”   韩文宇说:“怎么不嫌事大怎么说。最好能让韩文宣上回头条。”   旷远一脸苦相,动也不动。   韩文宇骂道:“特么中风了?快去啊。”   旷远凑近了压嗓说:“韩哥,这店让咱这么霍霍,可是别想开了。”   韩文宇烦得很,一挥手冲人说:“不要了不要了。按我说的办。这店要是真没了,我就是要饭也带着你总行了吧。”   舍不了孩子套不住狼,韩文宇压根不想要这个店。这会所算什么?用来吃喝玩乐的地方,在过去也就是给纨绔公子哥的玩意儿。俗话说,玩物必丧志。韩文宇盘算,若是借这个机会,进了集团总部,那才叫生意。   不一会儿,旷远匆匆下楼来,跟韩文宇咬耳朵道:“酒送到了,人没让开,直接包起来了。咱求人的事,答应得挺痛快。不过,你家大少爷那边难办点。”   韩文宇转脸瞅着他:“又出什么幺蛾子啦?”   旷远说:“跟他客气他不领情,骂人那叫一个难听。我想着反正要撕破脸,就让保安把他直接绑了关他自己房间里了。就是——”   韩文宇默许点头,问:“就是什么?”   旷远更小声说:“那女孩儿醒了。”   韩文宇说:“找个可靠的女员工,给人送去套衣服,再安抚一下。我一会儿过去看看。”   现在想想,世间万物都是靠个缘分。韩文宇感叹,那天那么乱,他看见楚珈文的时候,还是小小惊叹了一番,怎么说呢,那心情,就像是在废墟里踩到了宝贝。   楚珈文那时很瘦,窝在沙发上,跟只受伤的流浪狗一样。换上的衣服明显码大,穿在她身上像套了个麻袋。   他走近了,站在让人感到安全的距离,直接说:“我是这里的老板,我叫韩文宇。欺负你那男的是我哥,叫韩文宣。我知道你受了很大的委屈,很大的惊吓。这样,你说怎么办?只要指条路,能让你觉得好受点,我尽量给你办。”   楚珈文瞳孔收缩,身子颤抖往后靠了靠,有种刚出狼窝又入虎穴的戒备,咬紧牙一抹眼泪道:“还以为你好心救我,原来是一家的。我没什么说的,你总不会不让我走吧。”   旷远站在门口,喝了一声:“你怎么说话呢。要是没有韩哥,你今天指不定残成什么样呢。”说着,对着韩文宇暗暗比了个手势,示意搞定了。   韩文宇会意,见楚珈文以前,他授意旷远,韩文宣那边别看太严。韩文宣跑出来,肯定要闹。韩文宇心说,闹不怕,就怕不闹,闹得越大越好。   他随即假意呵斥:“旷远,别再吓她。”   果然,走廊一阵脚步闷响,韩文宣气焰嚣张冲了过来,直接一拳落在韩文宇脸上。   韩文宇没躲,怎么也得留个证据,让老爷子看看,他也吃亏了。   韩文宣得了便宜便卖乖,眯眼瞄了瞄韩文宇身后的楚珈文,又望回自己兄弟,讥诮道:“我说呢,今天你吃错什么药了,非要管我的闲事,原来——”眼里满是意味深长的挑衅,“你可从小就喜欢玩我玩剩下的。”   话音刚落便是一轮重拳,像是陨石砸下。韩文宣自小体弱,跟韩文宇体力悬殊。这会儿,他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明显是韩文宇占了上风,可韩文宣每一还手,一边旷远就嘴炮大叫:“唉,大哥,大哥,手下留情!”   一边,有人悄悄拿手机把事情记录下来。拿手机的大高个,跟旷远对上眼,得意笑笑。舆论这个东西,就是媒体摆事实,讲道理,从而控制群众的意志和情绪。旷远不怀疑,这种事那人拿手。   韩文宇手上是有分寸的。他没忘,那是他哥,揍一顿解解气就行了。这店姓韩,没人会在自己老板头上动土。因此,这场兄弟间的内斗,所有人都只是围观,别说韩文宣的几条狗腿,就是旷远也是不敢近前的。   所以,韩文宇发现身边多个人的时候,猛一分神,脸上霎时又挨了他哥一拳。他没在意,只顾转头看。身边这人药劲刚过,估计连路都走不直呢,也不知怎么过来的。   楚珈文手里拿着个烟灰缸,趁韩文宣被按在地上,照着他的头砸了下去。血一下就迸了出来,溅了韩文宇一脸。   韩文宇一抹脸,乐了。这姑娘,一看就不是家养的小白兔。这事要是摊上别人,现在一定吓得尿裤子神智不清了。而这位,虽然也知道害怕,但一旦发现形势逆转,有人冲在前边给她当肉盾,还不忘出来趁人之危,痛下黑手。   这一乐不要紧,眼看楚珈文又要砸第二下。越是打架没经验的,越不知道深浅。韩文宇一把捏住她手腕,说:“再打出人命了。”   楚珈文拼命挣了挣:“就是要打死他。”   韩文宇趁势搂住她,看了一眼地上满身血只剩下半条命的人,跟旷远说:“让他走。”   楚珈文一松懈,浑身瘫软。她推了把韩文宇,两眼通红,问说:“你他妈什么意思?”   韩文宇没吱声,默默松了手,让那个女员工把人扶到他的办公室去。      ☆、韩文宇(二)   落地窗,大班台。楚珈文半倚在真皮沙发上,脸上没有半分血色。   韩文宇看得出来,这姑娘年轻不经事,能这么端着撑到现在,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因为她怕越是表现得怯懦,就会受越多的欺负。   眼下,只要是有人伸手指戳她一下,她就会彻底崩溃,变成一滩烂泥。可他,还是狠下心来,作了那个戳她的人。   口气公事公办,话语中肯却不中听。韩文宇说:“有些事,你可能还来不及考虑。他呢,属于未遂,没有既成事实,调查取证比较复杂。到时候,受伤最多的,还是你。你需要一遍遍回忆今天的羞辱,能惩罚他到什么程度,还很难说。”   楚珈文哼说:“那不如让我刚才把他打死。”   韩文宇一拍桌子:“你觉得刚才你凭什么能打他?还不是因为他被我按着。你打死他,我就是你的帮凶。还有,你用自己下面半辈子换他的一条贱命,你觉得值么?”   楚珈文叹了口气,两手撑着沙发,半天才站起身。“说了那么多,我差点忘了,你们是亲兄弟。你以为打他一顿,我就解气了,就没事了,所有的一切就可以一笔勾销?那我们根本不用谈了。”   韩文宇看着她一步步走到门口,心痒想着刚把人搂在怀里的柔软触感。他不禁感慨,有些女人,天生就是让男人抱的。   在楚珈文将要走出门口的一瞬,韩文宇叫住了她:“你心里清楚,告他要付出多大代价。”   楚珈文没搭理他。   “出了这个门,你还能有什么证据告他?”   楚珈文这才顿住脚步,回过头来绝望看他。眼泪扑簌簌滚落,冲刷着她满脸的血点,形成两条清淡泪痕。   韩文宇心一软,对她斩钉截铁说:“那就告。”说着,打电话叫旷远进来。   “店里的监控探头都处理妥了?”   “视频都备份了,即使被删了也不怕。”   “饮料是谁准备的?”   “人都控制住了。”   “媒体那儿都说好了?”   “安排好了,放心吧。”   两人一问一答,楚珈文在一旁,眼神疑惑。   韩文宇这才转头对着她说:“你是受害者,又是个女孩,所以我要征得你的同意才可以报警。这是我的店,在我的店里闹事,就是亲兄弟,那也是他错在先,你以为我会饶了他?放心吧,我会尽可能的保护你。”   这件事让韩文宇成为了人生赢家。   老爷子因为这事大病了一场。那么要脸的一个人,被自己儿子打脸啪啪的。两个儿子,一个吃里扒外,一个特么变态,他觉得已经生无可恋了。   韩文宣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认清了这个事实后,老爷子不得不做出了决定。反正会所一家关门整顿,一家生意受到波及,干脆让韩文宇进了总部。不过前提是,给他三年,如果没有明显成绩,便一个子儿不给出去自立门户,不许再涉足自家生意。   老大那个让人头疼的,这次是证据确凿。老爷子发狠说,关关他也好,小惩大戒。   韩文宇暗想,这还叫大戒?老爷子是没见,那姑娘被救出来时什么样,那间客房里又什么样。不是他拦着,还能有好?   说什么那女孩动机不纯,是亵渎艺术的罪人,要受到惩罚。这都什么鬼?就是闲的,打又打不过别人,不敢明着来,便使个阴招,给自己找点重口味乐子。   像老大韩文宣这种人,说是禽兽都是在侮辱禽兽。艺术他老人家要是有灵,不是最应该把这货给先收拾了么。   也因为此事,韩文宇还得到了楚珈文。   如同游戏里打死了大boss随机掉落的宝物,捡起来竟然是个极品。   他打听过,楚珈文认识他以前,根本就是野生的。在快餐店打过工,作过站台模特,售过楼,当过夜店服务员,甚至为了能在美院上课,脱光了做过人体模特。   于是他给楚珈文在他朋友的画廊找了个事做。这画廊在B市首屈一指,在圈子里知名度颇高。他朋友的父母都是美院的教授,不但人脉广,还给楚珈文找了个老师专门辅导她画画。   英雄救美在前,安顿生活在后,他自然而然便赢得了芳心。   韩文宇后来还欲擒故纵说:“我知道,我跟韩文宣的关系,会让你心里不舒服。你要是觉得害怕,随时可以离开。”   话音刚落,一双纤细手臂便从背后环在他腰间。跟他后背紧紧相贴的身体里,流动着年轻的血液,和单纯的爱意。   韩文宇那一刻有些上头。他被女人痴缠过,却没被女人迷恋过。楚珈文跟别的女人不一样,为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出于感恩,没有目的,没有私心。   脊背透过来笃定的声音:“我相信你。”   这种信任,让韩文宇无比受用。他以为楚珈文会对他一直这么信任下去。但怎么可能呢,再傻的女人,也会发现,这根本是一项极不平等的交易。   他用自己唾手可得的,丝毫不在乎的东西,换取了一个女孩所有最金贵的宝贝。仿佛用水换石油,用铁矿换金矿一般。   楚珈文其实挺傻,用了六年的时间才发现这个事实。或许不是傻,或许她早就发现了,却自欺欺人了整整六年。   韩文宇收回思绪,捏了捏眉心,按内线说:“叫刘嘉进来。”   不一会儿有人敲门进来,韩文宇直接问:“楚珈文那儿,最近有什么消息?”   这人是韩文宇助理、贴身亲信。听到楚珈文的名字,他利索答:“一切正常。那边一直有人盯着,有事一定会通知我。”说完,又怕老板觉得敷衍,试探道,“您要是不放心,我明天一早就过去看看。”   韩文宇疲惫摆摆手:“不用。”说罢,又沉声一笑,“你还太年轻,不懂女人。你越是紧张她,她就越会作妖。由她去吧,给她点时间,让她好好反省反省。”   韩文宇的毛病,上心则谨慎,就像风筝的线,拉紧了怕断了,放多了又怕找不着了。他打发人出去,掏出手机,翻出文夜雪的号码。   这文夜雪,就是韩文宇给楚珈文介绍的那家画廊老板。对于没有什么朋友的楚珈文,文夜雪算得上最能跟她说上话的人了。      ☆、田螺哥哥   一时清醒,一时晕眩。头脑里像是通了电,陈芝麻烂谷子都滋滋啦啦地冒了出来。   痛感把楚珈文从回忆里拉了回来,她伸出纤长手指,深深抠住半边头皮。疼痛这种东西,别说她这种孑然一身的,就是有再多人疼爱,也只能自己受着,没办法找人代替。   门铃响了几声,楚珈文勉强起身按开对讲,里头男声响起:“是我。”   简单的、沙哑的、男性特征爆表的两个字——“是我”。这两个字,让女人安心,也能轻易勾起女人的所有委屈。   楚珈文吸了吸鼻子,给人开了门,趁机去厕所洗了把脸。镜中的人面色苍白,形容憔悴,失神的眼中还含着几滴泪水,样子极不讨喜。楚珈文找了管唇蜜,草草往唇上点了点颜色。   出来正撞见肖诚堵在门口,一边胳膊里夹着楚珈文那个淋了雨皱巴巴的大纸箱子,另一个肩膀上还扛着一个大西瓜。   楚珈文赶忙过去接。肖诚粗声粗气说着“不用”,跟着一步迈进了门里,直接把东西放在玄关地上,又转身去拿门口搁着的一个大购物袋,里面装满了从超市里买来的吃食。   楚珈文倚在墙上,静静看着这个“田螺哥哥”里里外外的忙活,轻声问说:“你一个人来的?”   肖诚“嗯”了一声,弯腰把地上东西又重新整了整。   她脑补了一下,纸箱、购物袋和西瓜一路上在肖诚身上的排列组合,好笑问:“还有么?”   肖诚听罢站直身体,不经意把手放在裤子口袋上按了按,犹豫了半晌,才望向楚珈文说:“没了。”   楚珈文看了眼他裤子口袋,运动长裤贴身的面料上,有一块小小的突起。她指了指问:“那是什么?”   肖诚没拿出来,只伸手捂住,低声答:“止疼药。对身体不好,还是别吃了。”   楚珈文以前偏头痛也是吃止疼药,只是现在手边没有,又没有力气下楼买,干脆挺一挺过去算了。她伸出手说:“给我吧。应该有用。”   肖诚看向那摊平在他眼前的手掌,上面没有一丝血色,交错的血管像是冬天里冻过一样泛着青,掌纹繁乱,纵横交错。在他的认知里,这样的女孩,心事重,坎坷多,不是个好命的人。   他目光缓缓从那瘦弱的手掌向上挪,还没跟人对上眼,那手掌又倔犟往他怀里伸了一下。他伸手捏了捏,对方手上使了劲,态度坚决,不容商量。   肖诚无奈,只好从裤子口袋摸出一个药瓶,放在她手里。   楚珈文把手合上缩回去,看了他一眼,才低头研究那药瓶上的说明。她边看边旋开瓶盖,掏了两粒药出来,又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两瓶水,一瓶递给肖诚,她自己拧开另一瓶,把药就着水吞了下去。   她吃了药,把水瓶放到茶几上。视线被垂下的头发挡住,她伸手撩开,却看见那人依旧站在门边。他皱着眉,一只手用力攥着她给的那瓶水。那塑料水瓶,都被他捏变了形。   楚珈文愣了下,对他说:“过来坐吧,别站着。”   肖诚仍是站着没动,声音却很沉:“不坐了。刚才给你打电话你没接,我不放心过来看看,这就走了。”   楚珈文感觉得出来,肖诚他不太高兴,便戚声问说:“你怎么了?”   肖诚喉结动了动,略作斟酌还是忍不住道:“别人给你的药,你不要直接当着人就吃。以前又不是没吃过亏,怎么还是不长记性。”   吃过亏?楚珈文脸上那一丝笑意僵住,她瞬间泄了气,问:“你都猜到了?”   肖诚低下头,眼神漫不经心掠过地上的东西,停了一会儿才说:“嗯,不难猜。”   楚珈文沉默了。   窗外虫鸣声不绝于耳,谁家婴儿啼哭大人戚声去哄,小区里有车开着车窗传出震耳音乐……房间里却静得让人心慌。   肖诚知道自己说重了。他走到楚珈文面前,温暖手掌包裹在她肩膀上。“忘了吧。又不是苦行僧,犯不着别人犯错,你来赎罪。”他顺了顺楚珈文的头发,“我没别的意思,你是女孩,我怕你再吃亏。”   楚珈文抬起脸看着肖诚问:“我应该怎么样?假装吃了药,再趁你不注意偷偷丢掉;还是表面跟你热乎,但背后藏着一把刀?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   她笑着,语气轻松,双眼里却雾气腾腾:“肖诚,你还是不了解我。我这个人无亲无故,也没什么财产。我其实不怕被骗,大不了被骗走一条命而已。关键是,那个人,值不值得我去试一次。”   齿白唇红,字字有声。她仰脸对上他的眼光,话语间不自觉挺起胸前丰满。   肖诚眼仁漆黑。   楚珈文轻声叫他:“肖诚。”   肖诚低下头,顺着下巴望着那乌黑发丝,柔嫩肩膀。“唔?”   “我以前——”   肖诚轻轻笑了一声,没等人说完,便伸手把近在咫尺的人捞进怀里。   楚珈文不再说话。她把脸埋进肖诚胸口,那里厚实,暖和,微微有些汗气,还有烟味,加上他身上自带的男性荷尔蒙味,混在一起竟成了让人舒服的味道。   她用鼻尖一路往上蹭,直到被他滚烫的喉结挡住去路。那地方被楚珈文一碰,克制地动了动。她离开了一点距离眯眼盯着看,因为那人一直隐忍,他的喉结有些肿胀,在脖颈上更显突兀。   楚珈文恶作剧般伸出舌尖舔了舔,上面的皮肤柔软又粗糙。   “嘶——”肖诚放开她,一脸严肃看着她说,“别闹。”   “没闹,”楚珈文坏笑,伸手翻开他宽大的套头T恤,运动裤里早已经剑拔弩张,“你这人根本藏不住事儿。”   肖诚不识逗,有些恼了,从身下把人抽着抱起,在两个房间里左右瞅了瞅,找到楚珈文的卧室,直接把人扔在床上。      ☆、最好归宿   楚珈文在床上翻了个身,把身体完全摊开,平躺在上面。   肖诚深吸了口气,站在床前,俯身静静扫过床上那软得快化了的曲线,双拳越收越紧,宽厚的胸口起伏不止。半晌,他终是吐出那口气,笑道:“算了,你还病着,这次放过你。”   床上的人目不转睛看着他的眼睛,眼神微微带些挑衅。肖诚摇摇头避开那执着目光,从床头柜上找到遥控器,打开了空调。   他把温度设得高了点,又从床上拉开一床薄毯,伸开手臂一扇,一下整个盖在楚珈文身上。   床上蔫拉吧唧的人突然伸手一勾,借着肖诚的力支撑着坐起身来,她有些孩子气道:“我已经吃了药呢。”   肖诚略蹙眉,静静打量着对面的人。这姑娘脸白得跟纸一样,还非要硬撑,这又作又倔的脾气,也不知是怎么长的。他故意枕脸道:“行了楚珈文,你快点躺下吧。看着你这折腾的劲,我头都疼了。”   楚珈文眼巴巴瞅了眼他的胸口,不着痕迹觊觎了一下那个怀抱。   那人怀里,温柔呵护如初生婴儿的襁褓,如天国爷爷的手掌,又安全踏实得像是保护小鸡的蛋壳,坚不可摧的铠甲。这应该是女人最好的归宿。   可她不敢要求太多,暗自反省自己刚才的那些举动,未免太过轻佻,她觉得肖诚一定不喜欢那样的女人。   她叹口气,躺回去,索性转过身去,背对着床边的人。   总算消停。身上憋得生疼,肖诚咬牙忍住。他还算理智,就是再饥渴冲动,也不能拣人生病的时候,那还算是个爷们么。   他关上灯,走出卧室,在楚珈文的房子里转了一圈,才算稍稍缓解。   以前送楚珈文回家,都是楼下就分手,这是他第一次走进她的家。房子是个两居室,虽然是同一个小区,但户型比他家住的要小很多。   房间里装修很老旧,以前的主人似乎也没有悉心打理过。但留心观察,细节上却处处显示出年轻女孩的小情趣——造型新奇的沙发靠枕,Q版的台灯,细软的粉色地毯,墙上乱七八糟的吊饰,客厅里还有一个画架,上面画板上,是一张裱好的白纸……   他弯起嘴角笑了,回头瞅卧室里的人。一层毯子平平展展盖在她的身上,她蜷着身子,半蒙着头,安静躺着,一动不动,不仔细找,几乎看不到她的存在。他在昏暗暧昧的光线下,一点一点分辨着她的轮廓,不觉又是一阵口干舌燥。   楚珈文躺在床上,听着那人故意放轻的脚步由远及近,又走回到卧室。床边的单人沙发旧了,有人坐在上面,吱呀一声响。   她微微动了动,那人发现她没睡着,压着嗓子哼笑了一声。   懵懂中,她听到耳边人问说:“你的父母呢?都不在了么?”   那人的口气,不像是好奇打听,甚至这句话都不像是个问句,只是显出有些心疼罢了。   楚珈文睁开眼,房间的灯被关上,窗帘却忘了拉。肖诚果真是个粗人。父母?对,刚她自己说她无亲无故来着。   “我很小我妈跟我爸就离婚了。我那时还不太明白事,能理解的就是他们成天打架,哭闹,叫喊着自己多委屈,对方多混蛋,钱怎么分,孩子到底归谁。   “我妈刚离就立马嫁人了。我小时候,她时不时还给我塞点钱。后来那家的孩子长大了,怕我占他家便宜,就威胁我妈,再跟我联系,就得跟他爸离婚,净身出户。你猜怎么,我妈真的没再跟我联系过。   “我那时是判给了我爸。我爸后来也结婚了,有了两个小孩。我上学一直住校,基本不回家。有一天我爸说他要去印尼做生意,给了我一个号码。第一年过年的时候我打过一次,是个空号。我又等了他三年,忍不住,自己也换号了。   “只有我爸我妈刚离婚的时候,我爷爷把我接到身边两年。我那两年生活比较规律,有人管饭,有人接送,还有人疼。不过后来,爷爷不在了。”   刚下过雨的夏夜天空又深又远,只在天边缀着几点微弱星光。   肖诚又问:“朋友呢?”   楚珈文更认真想了想。一个名字就在嘴边,文夜雪,算是朋友吧。可文家和韩家是世交,文夜雪应该跟韩文宇关系更亲近些。她本身就是个朋友稀少的体质,再加上跟韩文宇的六年里,朋友都走光了。这年月,连亲爹亲妈都指望不上,你还能埋怨谁呢……   床上的人呼吸渐渐轻缓平稳,肖诚慢慢走到她的身边。她睡觉的样子并不放松,所有的个性都展现在脸上——愚蠢、孤勇。   肖诚明白了,这就是个缺爱的姑娘。她希望有人能给她一点真心。哪怕就是一个小得可怜的甜枣,她也心甘情愿把脸给人呼她巴掌。   肖诚蹲下身子,想要告诉她,感情不是交易。一个男的对她好,并不是非得跟她睡觉。单纯为了跟她睡觉才对她好的男的,也不值得她这么做。   算了,肖诚心说,就她这智商,说太多,她也消化不了。又漂亮又傻,这不就是最受男人待见的女朋友类型么。肖诚笑笑,帮她带上门,教她那么多干什么,当她最后一个男人不就完了。   从楚珈文那儿出来,他又围着小区跑了几圈,到家从冰箱倒了一杯冰水,喝了几口,觉得不够败火,便直接从头顶浇了下去,转身进了洗手间。   肖妈把卧室的门错开了一点缝,瞅着肖诚进去冲凉,才又把门关上。老太太重新躺回床上,忧心忡忡拿胳膊肘碰了碰肖爸:“你儿子最近是不是加入什么邪教了,这又是淋雨,又是往头上浇凉水,怪吓人的。”   肖爸迷迷糊糊道:“还邪教?多简单的事都能让你想复杂咯。不就是夏天来了,大街上诱惑多了,像他那么大的光棍,需要给自己物理降降温么。我是过来人,出不了什么事。肖诚那么大人了,你放松点行不行。”   肖妈半天没吱声,又觉得不甘心,翻了个身对着人说:“不管他多大人,我只要活一天,就得操心一天。当初要不是你心太大,我们的儿子也不会——”   肖爸那边已经哼哼唧唧睡着,肖妈便住了声音。   昏暗光线勾画出老人勾着背睡觉的模糊身影。肖爸闭着的眼睛,无声无息落下一滴泪来,顺着脸上七沟八壑的皱褶,滑进了他的枕头里……      ☆、文夜雪(一)   上午的蔷薇胡同,上班上学的都走了,这条老街在烈日下变得懒散。   山嫂去外地进货,拖着两个大旅行袋从火车站回来,脸色蜡黄口干舌燥,被烤得快要流油。她躲在路边的一辆越野车的阴影下喘了口气,把袋子往店里一丢,又离开店里,去不远的农贸市场买了个大西瓜,顺路,还从路口的报亭讨了几张过期报纸,用来包西瓜皮。   刚走到店门口,那辆车熄了火,车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从车上蹦下来一个时髦女人,利落的短发,松垮的T恤,极紧身的破洞牛仔裤,还戴着副明晃晃的太阳眼镜。这人身材高挑,像是欧美时尚杂志上的模特。   山嫂用一双擅于发现问题的眼睛瞅了瞅,心说,果然平胸。   她又朝那女人开的越野车瞄了眼,挂的是B市的车牌。这么大老远的,是来找谁的呢?山嫂留心,看着那女的进了楚珈文的店。   女人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楚珈文看见文夜雪推门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清楚,这人到底是跟谁站在一边。   文夜雪跟韩文宇两家是世交,俩人认识了三十多年。当初韩文宇让她收留楚珈文,她二话没说帮了忙。她跟韩文宇关系有多近,楚珈文心知肚明。如今,她就算有心帮着韩文宇,来劝楚珈文回头,也让人觉得无可厚非。   文夜雪一进门便嬉皮笑脸,指着个板凳问:“能坐么?”   太早店里没人,楚珈文走过去,也笑笑:“进都进来了,还能把你轰出去?”   文夜雪并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在小店里头转了一圈,对着一架子的石膏娃娃,摸摸这个,碰碰那个。   “你要是喜欢就挑一个画。”楚珈文站在她身后道。   “哟哟,我还有得画?”文夜雪眉毛一挑,随手拿出个小猪扑满晃了晃,讥诮说,“楚珈文,你这一辈子,就这么到头了?”   楚珈文低下头,背靠着柜台边沿,一言不发。   文夜雪把石膏娃娃放回架子,绕到柜台后面,找了一圈,拿了那个松鼠的烟灰缸放在桌上,这才一屁股坐下,抽出一支细长纸烟,塞进珊瑚色的红唇中。   她正点烟,楚珈文又把烟灰缸拿了回去,说:“这个不是给你的。”说完,从架子上又找了一个没画的石膏胚,换了过去。   文夜雪并不计较,她抽了一口烟,吐出个小巧的烟圈,悠闲看着烟圈消散。   算算这人也得三十七八了,皮肤样貌身材打扮,样样都像个二十出头的少女。楚珈文由衷说:“真会保养。认识你那么多年,你一点都没变过。”   文夜雪哼了一声,细长手指夹着烟,半天才说:“没生过孩子,很容易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难掩的失落。文夜雪结婚十五年,她先生是海归的博士,性格非常好,对她也纵容。两人感情一直不错,就是没有小孩。楚珈文知道,文夜雪非常想要个孩子。   不过文夜雪这人不喜欢制造负面情绪,给人的感觉从来都是八面玲珑,什么事在她这儿都不叫事。她直奔主题:“什么时候回去?”看人不接茬,一板脸,“怎么,还打算在这破街上过一辈子?”   楚珈文依旧靠在那里站着,想了好一会儿仍是无解:“我也不知道。”   “就为了韩文宇?楚珈文,你看看你那点出息。”   这一句倒把楚珈文给气笑了:“你这算什么?激将法?”   “你躲能躲一辈子么?世界就那么大,你还想去哪儿看看?”文夜雪烦躁咬着烟头,拿手指敲着桌子,“要我说,就回去我那儿,让他体会体会看得着摸不着的滋味,烦着他吊着他,让他难受。你放心,我来C市找你,是受他所托,给足了他面子;你回到我那儿,他怎么也得还我这个面子,不会找你胡闹。”   这是表明立场了。   文夜雪做人,追求的就是四面光八面净,不偏不倚,所以才能混得开。   虽说这次她是韩文宇搬出来招安的说客,但于情,她把韩文宇欠她的人情,还在楚珈文身上,保证楚珈文回去B市后的安宁,三方关系得到平衡;于理,楚珈文如今遭遇事业滑铁卢,她还能让楚珈文回去她那里,给人一个重振旗鼓的机会,便不算是过河拆桥。   “怎么样?”文夜雪笑眯眯地望着楚珈文,却给人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文夜雪这人挺奇怪,虽然交际甚广,却从没有把谁真心当朋友。即使是韩文宇,她也打从心里瞧不起,觉得他玩弄女人感情,不算是个真爷们。楚珈文嘛,虽然对待感情有些痴傻,但她却破例对这个女孩有些许好感。   文夜雪心目中,楚珈文这样不开化的异类,都不知道是怎么在人类社会活到现在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楚珈文恨不得拿尺来量。   楚珈文在心里制定了一条分界线,那是一个只有她自己才清楚的距离标准。这条线,把身边的人简单粗暴划成两类。   和在线外的人相处,楚珈文格外小心,既不吃亏,也不占便宜,维持着那个距离,始终不变。   在线内的人,楚珈文又表现得极为疯狂。她可以为那人两肋插刀,掏心窝子卖肾,晒干了顶门,无怨无悔。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楚珈文早就知道韩文宇心里没她了,却还是不肯离他而去。就因为韩文宇曾在她那条线之内。   也就容易解释,为什么楚珈文闷声不响就离开B市,跑了那么远。因为她心里清楚自己已失去了报答别人的资本,所以出了事,便不求人帮忙,全凭自己一个人生扛。   以前在画廊,楚珈文前一天拿了文夜雪一卷手纸,第二天都能买了新的偷偷还回去。文夜雪看出来了,自己一直在楚珈文那条线外。   人总是期许自己不曾得到的东西,文夜雪看着楚珈文落魄的样子,想着自己借着这个机会,能一脚迈进那条线内也说不定。      ☆、文夜雪(二)   楚珈文不想跟文夜雪回去,起码当下不想。   并不是楚珈文不愿领情。有人帮她打造好一片海阔天高,并一手带她到大门口,她却偏偏卡在门里,前边有人拽,后面有人踹,她就是动弹不得。挺甜的一幕被她弄砸了,活活成了一出无奈的闹剧。这闹剧,她已经演了六年。她不想再来一次,让盼着她好的人失望,还浪费了大好的资源。   “我这双手,也就是在这里玩玩泥巴,再怎么画也画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回去,还不是你的累赘么。”楚珈文伸出手来,张开十指,翻来覆去在面前审视,话里话外带着气馁。   文夜雪笑了,迈着雪白的大长腿走过去,站在楚珈文面前,一下下揉捏着她的手指:“什么是艺术?艺术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你这样漂亮,穿得性感点,拿着画笔往画架前一站,就得叫行为艺术。画完了也不怕没人欣赏,说不定喜欢你的男人,为了买你的画,都得挤破头。什么叫好作品?能创造价值,就是好作品。”   楚珈文垂下眼。她得多无可救药,多扶不上墙,才能让文夜雪连个正经宽慰她的理由都找不到呐。   楚珈文彻底泄了气,自己的斤两,恐怕从文夜雪见她的第一面,就已经被过了秤了。她揶揄:“你这是卖画,还是卖人呢?”   文夜雪不恼反笑:“可别。画是可再生资源,人可是一锤子买卖。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我还舍不得把你送人。”   玩笑罢,文夜雪也不再多留,起身往店外走。   楚珈文跟着去送。走到那辆拉风的越野车边,文夜雪倚着车门,如释重负对着楚珈文笑:“我也算完成任务了,就知道你不肯跟我走。不过话说回来,你就是愿意跟我走,我也不能这就带你回去。韩文宇在你这儿,肯定已经吃了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他没办法了,才想着把我搬出来。我要是一来就把你接回去了,让韩文宇的脸往哪儿搁。”   楚珈文听到韩文宇的名字,眉头紧紧一皱。   文夜雪察颜观色,心中有数,楚珈文不是在跟韩文宇赌气,两人感情早已天翻地覆。她斟酌道:“这样,我退一步,你要是真不想画了,就在我那儿暂时作个经纪。我给你打工资,咱俩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楚珈文没抬头,拿脚尖蹭身边的大车轮子。   文夜雪摇摇头,从钱夹里拿出一张卡,递给楚珈文。“有事应个急。”   楚珈文没接。文夜雪已经答应提供工作机会给她,便不会多此一举,这卡,明显是韩文宇给的。   文夜雪摇着头笑笑,心照不宣又收了回去。“干嘛跟钱过不去。既然得不到他的人,就玩命霍霍他的钱。起码钱不会背叛你。”   楚珈文帮她打开车门:“你不嫌晒得慌?”   文夜雪这才作罢。发动车子后,她又降下车窗,叫住楚珈文问:“你是不是有男人了?对着个破烟灰缸都能浪。”   楚珈文笑而不答。   这是默认?文夜雪探出半截身子,居高临下压低声音嘱咐:“你这人平时做事挺稳妥,这次怎么就拎不清呢。现在,你只要低调点,说不定韩文宇厌了,慢慢就没那么起劲折腾了。可你非在这个时候挑衅他,这不是给那男的找事么。还有,那男的,你的事他都清楚?姐姐我现在就给你上一课。总有女人抱怨,男人在追求自己的时候,和到手以后判若两人。你想想,欣赏一个女人,和占有一个女人,能一样么?”   文夜雪说完,做出一个“该说的都说了,只能帮你到这儿了”的表情,猛地一踩油门走了。   文夜雪离开,楚珈文这才发现,车子另一边的树下蹲着个人。车开走得太突然,那人还没来及完全站起来。   楚珈文看清那人样貌,惊讶喊:“二全?你在这儿干什么?”   胖胖的二全行动有点慢,这才站直了,看着楚珈文,张着嘴半天才讷讷出声:“我,我,我系鞋带。”   楚珈文指着他脚:“你穿的拖鞋。”   二全低头看着自己的人字夹脚拖,急得脑门子冒汗。   楚珈文看了眼腕表,责问:“你怎么没去上课?”   二全看对方不再纠结他偷听的事情,松了口气,满不在乎答:“我去音乐厅买票了。我偶像全国巡回音乐会,周末安排在咱C市的音乐厅,他一人独奏五首。学生票只用25,不过得本人拿着学生证,提前去窗口买。”他伸出五根短粗手指,不但不心虚,反倒挺自豪,“我只能翘课咯。”   楚珈文热得头晕眼花,顺口问:“你偶像?谁啊?”   二全早就没有了听墙角的窘状,一挺胸脯一字一句道:“韩文宣。英文名叫William Han。”   楚珈文一怔,用力咬住嘴唇。   “你听说过他么?”二全眉飞色舞问,发现人脸色不对,又凑近了仔细瞅了瞅,“姐你怎么了,中暑了?”   楚珈文拿手背抹了下脑门上的冷汗,边往店里走,边跟人摆摆手:“没听说过。”   二全乐得楚珈文不再追究刚才的事,看人进店把门关结实了,他滋溜一下钻进了对面的服装店。   山嫂正在啃西瓜。   二全拿起一块,边啃边对着山嫂耳语。   山嫂听完,抹去耳边脸颊上被二全喷的西瓜汁,一拍桌子,怒道:“楚珈文,我就知道她有问题!”   不得不说,吃瓜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就在刚才,山嫂拿着过期的废报纸,本来准备包吃过的瓜皮,却意外发现了一则新闻。这新闻应该是两个多月以前了,加粗的标题格外醒目:【光源二少迎娶千亿新娘,美女画家豪门梦碎】。   配的是两张照片,一张是一男一女的婚礼照,一张是一个女人的独照。   山嫂当时嘴张得能塞进去一整个大西瓜,这独照里的女的,怎么这么像楚珈文呢?      ☆、知根知底   山嫂早上送孩子上学回去,正好在小区里堵住肖诚。肖诚走到车边,一只女人的手结结实实按在车门上。   肖诚瞅着对面一脸严肃的女人,有些摸不着头脑,跟人笑笑,问说:“嫂子,一大早的,你别吓唬人好么。这是出什么事了?”   山嫂为了让自己的说辞更有力可信,并没有绕弯子,而是板脸正经道:“我想跟你谈谈,关于楚珈文。”   肖诚听见那个名字,站直了,仍是嘻皮笑脸说:“好。”   “我听你山哥说,你俩好上了?”山嫂说完,眼风扫过,见那人高马大的大块头,摸着圆寸脑袋嘿嘿傻笑了几声,她不禁叹气道,“这女的以前的事,她跟你说过没有?”   肖诚听罢,略略驼背靠在车门上,两腿交叠,透着一脸不在乎:“嫂子,她一个姑娘家,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蔷薇胡同,不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她的过去么?”   “这就更有鬼啦。肖诚,嫂子跟你的关系,可是比跟那楚珈文近得多。她的那些事,嫂子不可能替她瞒着,让你吃亏。”山嫂凑近了,神神秘秘拿手对着空气比划,“你知道电视上常做广告的那个光源集团吗?楚珈文是他家当家二少的小情人,连报纸上都登了。那男的,这个月还来找过她。我看见了,下大雨那天,两个人抱在一起——”   “嫂子!”太阳光毒辣辣照在肖诚脸上,他眯上眼,表情不虞。   “你嫂子说得不错。”程一山的声音从山嫂背后传出来。   肖诚微微张开口,愣愣怔怔道:“山哥。”   “别说给肖扬找个妈需要知根知底,就是你俩单纯处对象,起码也得清楚那是个什么样的人。谨慎点,少惹事,懂了么?”   肖诚垂下眼眉,半晌点了点头。   山嫂不依不饶道:“你家出了个梅青还嫌不够么,再来个楚珈文,你就不怕把你爸妈气出个好歹来?”   “行了,别说了。”程一山瞪了山嫂一眼算是制止,又望向肖诚,语气带着训斥,“话都说到了,你也不小了,自己琢磨。”   说完,程一山便扯着身边的人离开,走几步又回头,若有所思瞅了一眼。   肖诚转过身去,对着车窗发呆。车窗玻璃里映出自己的模糊人影,一大早便没什么生气,一张脸沉闷晦暗。   道理他都懂,旁人的劝阻他也明白都是好意。可感情的事情,没有谁能理智的,根据好坏对错一刀切,相反,越是知道楚珈文是什么样的人,他就越是心疼。说不清为什么,可他一门心思认定,楚珈文就该让他来护着。   站了一会儿,肖诚胸前被汗打湿。他随手把衣服卷到胸口上面,露着腰上绷紧的肌肉,悻悻拉开车门,钻进车里驾车而去。   胡同口那家彩绘店店门紧闭。肖诚停下车,点了根烟,心说,今天开店可真够晚的。车子开着窗,一根烟燃尽,他满头是汗,拿手随意一抹,掏出手机,给那人拨了个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他掐灭烟屁股,升上窗,问:“在哪儿呢?”   楚珈文的声音让他心里立刻清爽下来,她说:“我在公车上呢。趁着暑假,我想办个兴趣班,得提前去教育局办手续。”   肖诚沉声问:“怎么不让我送你?”   那头笑笑:“早上你又要送孩子又要上班,是最忙的时候,我就不添乱了。车上人多,不打了,挂了吧。”   肖诚等人挂上电话才又踩下油门,不由自主笑出声,真懂事。   楚珈文从教育局办公室出来,顺道去取回了那幅《孔雀》。前一阵子那人吵着要这幅画,她送去找人装裱,还挑了个精致的画框。   画框装在一个纸袋子里,她抱在怀里嫌大,拎在手里嫌沉,一路跟画死磕,心说,自己画的画,跟自己生的孩子差不多,这孩子,先不说好不好看,反正不算听话。   马路上一辆车急刹车的声音吓了她一跳,画框掉落,她急忙伸手去捞。等她直起身子,烦躁去瞅,那车已经开走,早无踪影。   公车站牌就在眼前,排队等公车的人排好并不整齐的队伍,堵住了下一个路口。   人太多,天又太热,楚珈文看看手里的画,两害相权取其轻,她选择步行穿过三环。这条公交线路再过两站,就是个大的换乘站,下车的人很多,幸运的话,她还能找到一个座位。   不远处,一双眼隐藏在三环的车水马龙之中,静静观察着这个娇弱的女人。雪白的皮肤,玲珑的身段,小巧的鼻子,水润的嘴唇,在整座城市的热气蒸腾下,她清淡得像是一株芙蓉。   那双眼睛又缓缓闭上,想象着这人衣衫下的身体,想象着她白净的脸颊上淌下温热的血液,就如同那日,她拿烟灰缸砸向他,从他头上流下的血一样……   楚珈文猛地一激灵,浑身寒意笼罩,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她环视一圈,并没发现异常。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栋灰色建筑,大门上面印着,优视体育在顶层办公。这写字楼,她上次来过,却没进去过。   楚珈文抬起头,顶着刺眼的阳光向上瞅,一时目眩。心绪不宁的时候,她最想见到的那个人,就在这栋大楼里。她只是想看看他的脸,闻闻他身上热乎乎的烟味,再听听他炫耀:“我很会打架。有人欺负你,只管跟我说。”她觉得这样,自己就一定会平静下来。   她推开大门进去,直接走到前台,一个保安正在那里值班。她说:“我想找一下优视体育的肖诚。”   保安听见肖诚名字,一副熟识的样子,爽快说:“肖诚啊,你等一下。”   他打了个电话,很快挂掉,对楚珈文说:“肖诚今天请假了,没来上班。”说着话,保安对着楚珈文不住打量。   请假?楚珈文有些懵。早上那人刚跟她通了个电话,那架势,像是在去上班的路上,没说要请假啊。她赶紧掏出手机,跟人打了个电话,那头关机。   “你找他什么事?”保安半笑不笑问。   其实也没什么事。楚珈文还真想不出要怎么说,只好晃了晃手里的画:“我给他送画来了。”   保安说:“那你放在前台吧,我帮你收着,等他来了我转交给他。”   楚珈文冲人笑笑:“不用了,我再跟他联系。”   推门出来,大楼里地毯清洗剂的味道还留在鼻子里,楚珈文又回头看了看,心说,这人是去哪儿了?      ☆、没有恶意   快要学期结束,学生们要复习考试,这些天,小店的生意并没有多好。   楚珈文无精打采地坐在柜台,憧憬着再过几天就要忙得数钱数到手抽筋的日子,不禁有些心不在焉。一部分是为了肖诚,另一部分,是为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湮没在人群里,更像是她的幻觉。但这个幻觉,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门被推开,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晃晃荡荡进了店。   楚珈文听见铃响,站起身抬头,嘴上说着“欢迎光临”,脸上的笑意却凝成冰霜。   她极力隐藏着突如其来的震惊,声音却支离破碎:“你来做什么?”   那人一步步走近,黄澄澄的阳光把他的身影投向柜台,他却一言不发。   楚珈文手指伸向不远处放着的手机,神经紧绷,眼神警觉。   那人转身找了一处座位坐下,随意伸开双腿,身体向后仰靠在椅背上,一脸无辜摊手,笑道:“我做什么了?让你紧张成这样。”   楚珈文低下头,让头发垂下来,遮住脸上表情。进来的男人,勾起她封存了六年的恐惧和愤怒。   韩文宣,这个名字是她一辈子的污点。   店外街上,山嫂看着楚珈文店门阖上,心里嘀咕,又是个男的,还是不同款,而且这一款,明显不是去彩绘的。这个楚珈文,还真能招人……   正好碰上二全放学,这小胖子背着书包,吃着冰棍,径直往楚珈文店里走。   山嫂问:“二全,干什么去?”   二全用冰棍指指彩绘店:“明天美术课,老师让买画画用的东西。就用一次,买那么多也是浪费,我就想着去珈文姐这儿看看。”   “行,快去吧,她这会儿人在店里。”精明如山嫂,已经在心里打好小算盘,要是二全在店里真撞见什么不宜镜头,反正尴尬的人,也不会是她。   店门上铃铛又响,二全进来往店里扫了一眼,便目瞪口呆看向韩文宣。手上的冰棍掉落,他伸手擦去嘴角沾的巧克力酱,嘴唇颤抖着,却吐不出一个字。   楚珈文看着这个丢了魂的男孩,在她跟韩文宣之间僵直站着,像是一个人形面口袋。她突然想起二全说过,“音乐家”韩文宣,是他的偶像。   楚珈文拿手拍拍男孩肩膀,喊了声:“二全。”   二全总算是活回来了。他眼睛眨了眨,眼仁腾得亮了,微驼的背挺得笔直,连说话声音都深沉起来:“明天美术课要画水粉,方不方便借你这里的笔刷和颜料?”说完,又帅气打了个响指,补充道,“还有画纸。”   楚珈文拿了一套笔刷和几管常用的颜料,又给了二全几张裁好的画纸。   韩文宣低头,挑着唇角,用手指转动桌上的一个彩绘底座。他对着楚珈文轻笑了两声,像是说,画笔还好说,画纸和颜料,借了该怎么个还法。   男孩听见笑声,作出刚刚发现店里还有别人的姿态,往后收了收下巴,假装不确定的语气问:“请问,您是小提琴演奏家,韩文宣韩老师么?”   韩文宣哼了一声,算作答应。   二全端着,拿腔拿调说:“久仰久仰。可不可以请您给我签个名呢?”   韩文宣看着这个闹场的小混蛋,又若有似无瞟了眼男孩身后的楚珈文,用极轻蔑的声音道:“去外面等着。”   二全郑重点头,说了声好,便故作优雅地出了门。   楚珈文店门口,山嫂看着男孩魂不守舍地蹲在马路牙子边,伸出前爪一个劲儿挠地,便过去问:“二全,你看见店里那男的没?那男的不是去画那石膏彩绘的吧。”   二全半晌抬头,“呵”的傻笑了一下,说:“当然不是。”   就知道。山嫂翻眼往店里瞅了瞅,推推二全问:“你蹲在这儿做什么?”   二全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意:“他让我来外面等着。”   山嫂觉得二全这会儿怪怪的,便又推了他一把,问:“谁啊?谁让你到外面的?”看男孩没反应,又抬脚踢了他两下,“你倒是说话啊。”   二全只顾着低头挠地。山嫂摇摇头,退回到自己店里,继续蹲守。刑警的老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   楚珈文向窗外望了望,有二全在门口守着,她安心了。虽然不指望一个半大男孩能保护她,但起码韩文宣有些忌惮,不会乱来。   “真是落难凤凰不如鸡。”韩文宣嫌弃看了一眼她的小店,便收回视线,笑着望向楚珈文,“你别害怕,我今天偶然在路上看见你,就跟过来看看,完全没有恶意。”   楚珈文没有说话。过去的六年,她没有这样面对面跟韩文宣单独相处过。韩文宇那时把她护得多好,韩文宣根本不敢到近前。就是不小心碰到,韩文宣每次都像耗子见了猫一样躲开。这可把小心眼的韩文宣,给憋坏了。   如今,他说没有恶意,鬼才信。   “滚。”楚珈文的语气,听起来波澜不惊,“韩文宣,你故意让人在店外面等,是想让这条街上的人都以为我不是正经女人?你这是算准了,我不敢让人知道那些黑历史?”   韩文宣一眯眼,不但不生气,还似乎很有耐心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认真聆听对方的声音。   楚珈文一步步走到他跟前,仰起脸,目光锐利,像是淬了毒的箭,带着致命恨意。   她越是愤怒,韩文宇越是得意。这么容易被激怒,俩人以前的那些渊源,她都还记得呢。   韩文宇对着眼前这朵娇花挥动手臂,颇有些指点江山的样子:“行行行,我知道你敢。被人发现了你的过去,你在这条街混不下去了,大可以换一个地方,等着被韩文宇发现,被认识你的人发现,被我发现,被当地的人发现。然后,你再换一个地方。直到,所有人都对你失去了兴趣,你就可以像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一样,默默老死。这,就是你给自己设计的结局?   “你想过没有,你为什么再也画不出好东西?那是因为,你这六年过得太平顺了,也太空虚了。你学会了一样我们搞艺术的最要不得的东西,就是认命。没有了极致的忧伤,也没有了特别的愉悦。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你六年前的人设,一个失足少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计后果。艺术的感染力,需要的就是这种冲动,失去理智的冲动,常人无法理解的冲动。”   每个人说起自己热衷的事物,便会眉飞色舞,滔滔不绝。韩文宣忘情演说,把脸贴得更近,“六年前,我可是打眼就挑中了你。想想就遗憾,我弟就是这样,我到了嘴边的东西,他都要抢过来先尝尝——”   心口一凉,他下意识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这才看清楚,楚珈文一手拿着把水果刀,跟发疯一样,向他捅过来,“是你自己找来的,是你让人在外面等的,店里发生什么,我说了算!”   韩文宣慌忙拿桌上的彩绘底座去挡。“当”的一声,他手臂一震,顺手把金属底座向楚珈文掷去。   楚珈文偏头,底座砸中架子,石膏娃娃碎落一地。   听到店里动静不对,外面有人拍门,山嫂直接领着几个人冲了进来。二全比那几个人都快,首当其冲跑到韩文宣面前。楚珈文把刀藏在身后,自己后退几步,贴在墙上。   “韩老师!”二全忧心忡忡喊了一声。   韩文宣拿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整了整衣领,跟没事人一样笑说:“还是以前那个暴脾气,一句话没对她心思,就乱砸东西。”说着,跟大家作了个一起出去的手势,“没事没事。唉,那谁,你不是要我的签名吗?走,我再送你几张我音乐会的VIP门票。”   众人表情复杂,看楚珈文没事便鱼贯而出。   韩文宣走在最后,将要出门时,仍不甘心,转身轻声道:“我手里,攥着我弟的一个把柄。凭着这个,你准能让他离婚,然后回过头来娶你。”   他拿了张名片,塞进卷闸门的门缝里。      ☆、我喜欢你   店里立时安静下来,楚珈文瞪大眼,望着卡在门缝的那张小卡片,脱力垂下手臂。她有些气喘,身上控制不住地颤抖,只好就势顺着墙根蹲了下去。   韩文宣这种人,就是典型的那种院子里的恶犬。以前有韩文宇在她身边的时候,韩文宣只能夹着尾巴;现在她没人护着了,这条狗就跑出来咬她,欺负她。   楚珈文半晌站起来,收起那把刀,开始打扫一屋子的狼藉。   头疼得厉害,楚珈文从手袋里拿出一瓶止疼药,倒出两粒,塞进了嘴里。这药是肖诚买的。那晚过后,楚珈文就把药随身带着。她捏着药瓶想,这个礼物,可比那对耳钉实用多了。   山嫂来的时候,已是夜深人静。   楚珈文正准备关上店门。她这会儿没心情也没精力陪人聊天,便没把人往里让。山嫂却像一床被抽真空的棉被一样,自己硬是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楚珈文看见这号人物脑仁更疼了,她托着半边脑袋问:“嫂子,你有什么事么?”   山嫂破天荒的沉默,拉开一把椅子坐下,郑重其事盯着楚珈文,一瞅就是半晌。   楚珈文垂下眼。她明白,当一个人拼命想对你表示出尊重的时候,她的心里其实特别看不起你。   “珈文,”山嫂斟酌开口,“嫂子在蔷薇胡同住了十一年。这条街上的人,不像在大城市里的人那么开放。嫂子下面要跟你说的话,可能在你这儿,显得又傻又土,也可能你觉得根本不是个事。但嫂子一定要跟你谈谈。为什么呢,因为像你这样的姑娘,像发生在你身上这些事,以前咱这条街上,压根没有过。”   楚珈文仍是低着头,长长出了口气。   山嫂点头,这丫头,起码还知道羞耻。她从裤子口袋掏出一份叠成豆腐块的报纸,在楚珈文面前展开。   楚珈文在报纸上看见了自己的脸。【光源二少迎娶千亿新娘,美女画家豪门梦碎】。这个消息曾经让她觉得是人生的终结,没想到出现在这报纸上,却是条娱乐新闻。   楚珈文脸色苍白,把打开的报纸沿着折痕,慢慢地对折起来。   山嫂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女孩,她心里埋怨起自己来。本来是楚珈文不占理,可为什么她一对着楚珈文,就心虚张不开嘴了呢?   山嫂深呼吸,学着电视剧里正派主角的样子,义正辞严:“我也是最近才认出来,下大雨那次来找你的那个男的,就是这报纸上的豪门少爷。那天晚上,我看见你俩,内什么,抱在一块儿。珈文,你想想,他都不要你了,又回来找你,这藕断丝连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还有今天这个,二全都告诉我了,那人是个拉小提琴的,是什么,演奏家。二全小,看不明白,嫂子心里可有数,”山嫂叹口气,看着空了一块的架子,上面少了不少石膏娃娃,“东西都撞碎了——”   言外之意,够激烈的。   楚珈文眼皮微颤。山嫂每一次发出声音,都会让她头疼加剧,像是小时候玩的掌上游戏,一条蛇,一点一点咬住了她的神经。   “按说,嫂子不该管这闲事,”凡是以这种句式作为开场白的,偏都是最喜欢管闲事的,“我是为了肖诚。”   听到肖诚的名字,楚珈文脑子里轰的一声响。   单凭嘴说不过瘾,山嫂伸出食指,对着楚珈文的鼻尖比来划去:“珈文,做人要凭良心。别人眼里,肖诚吊儿郎当,又带着个那么大的孩子,有女的愿意跟他就不错了,碰上你这么年轻漂亮的,像是他高攀了。可事实是什么样,你俩到底是谁配不上谁,你心里最清楚。”   楚珈文猛地抬起眼,目光投射在对方脸上。看来,山嫂这是认定了,她是专门给有钱男人做情妇的,而这种有钱的男人,还不止一个。   楚珈文态度愈发疏离,淡淡哼了一声,说:“我不清楚。”   “不清楚?”山嫂一拳打到棉花上,怕对方不服,一时性急,便使出了杀手锏,“你这样的女人,可是他们老肖家的大忌。”   八卦这种事是山嫂专长,开了头便一发不可收拾,“肖诚根本没结过婚,也没有孩子。肖扬那孩子,是肖诚他哥的。他哥比肖诚大五岁,几年前出了场事故,人没了。就在老肖家最难受的时候,肖诚他嫂子,跟着个有钱的人跑了,儿子也不要,就丢在老肖家不管。肖诚看小肖扬没爹没妈可怜,就留在自己身边,当儿子养着。”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们家,怕是再也容不下第二个这样的女人。   楚珈文不再出声,安静看着山嫂两片唇翕动,竹筒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讲着别人家的噩梦。她默默走到了山嫂面前。   店里只留了一盏小灯,楚珈文的脸,此刻正好湮没在阴影中。   山嫂见楚珈文无话可说,心里暗自得意,到底是要出大招狠招,才能一波致胜。对肖诚前任嫂子梅青的厌恶先入为主,山嫂下定决心,她不能让楚珈文这个狐狸精坑了肖诚。而且,这女的跟男人纠缠不清关系混乱,留在蔷薇胡同就是个祸害。她要想办法,把这个祸害赶走。   “我劝你,还是放弃肖诚——”山嫂继续那个话题,口沫横飞,才说了一半,突然舌头一硬,两眼发直。   对面,楚珈文已经利落地脱下了上衣,又解开腰间纽扣,微微弯了弯身子,褪去了牛仔短裤。   灯光不亮,却足以让人看清面前起伏有致的身体,白皙,匀称,泛着一层柔光。   “你,你,你,”山嫂眼看着楚珈文把手背到背后,摸到了文胸的搭扣。她窘迫不已,往四周急慌慌瞅了一圈,大叫,“楚珈文,你这是干什么?”   楚珈文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冷淡答:“嫂子,原来你知道,什么叫作隐私。我的事,肖诚从没有问过;肖诚自己的事情,他也没有想要告诉我。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问题,你凭什么要打听,要揭穿?把别人衣服扒光,让最私密的部分暴露出来,你就那么爽?”   楚珈文说着,又把衣服一件件原样穿了回去,“我的隐私,是我想让谁看让谁看,而不是谁想看谁就能看。”   山嫂懵了,她忘了,电视剧里的正派主角,都会被坏人打败,要真有一波流,那还拍什么电视呐。   随之而来的便是愤怒。山嫂是刑警的老婆,是这条街上十多年来,最本分最贤惠的媳妇。她这次来跟楚珈文摊牌,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最有资格替这条住出了感情的老街,来教训一下这个新来的、喜欢惹事的女人。她明明做得对,却反被侮蔑羞辱,山嫂咽不下这口气。   “楚珈文,你,这也,太不要脸啦!你陪男人睡觉你倒有理啦?”山嫂气得口不择言。   “嫂子,你不陪男人睡觉?”楚珈文轻声讥诮。她边说边走到门口,拉开了大门,问:“你还有别的事么?”   山嫂一咬牙,一跺脚,走到门口。她转脸对着楚珈文,看起来是在发狠,却没有了刚来时的气势:“你别得瑟,你的事,我无论如何也会说给肖诚听。至于你听不听劝,那是你的事,反正吃亏的也不是我。”   楚珈文没有回应,她失神看着山嫂的背影,头脑迟钝,从头到尾只记住了山嫂说过的一句话——肖扬,他不是肖诚的孩子。这就是了。一个没有跟自己的妻子共同孕育抚养过亲生孩子的光棍,你能指望他把孩子带多好呢。   从店里到家里,这大半条街的距离,没了那人在身边,显得乏味漫长。止痛药缓解了头疼,却因为她没吃晚饭刺激着肠胃。楚珈文有气无力,走得很慢。   回到家里,她翻了翻,上次肖诚买来的零食,还剩下一袋饼干。虽然没有胃口,她还是勉强塞了一块在嘴里。人得吃东西才能活着。   手机铃响,楚珈文拿起来看了看,上面显示的名字,让她心头一酸。   “你白天给我打过电话?我那会儿手机没电了。”肖诚的声音很轻,听起来有些累。   “嗯。”楚珈文费力咽下嘴里嚼了半天的饼干。   “想我了?”那人带着些痞气笑了,“我没在家,这会儿不能见你。”   楚珈文问:“你现在在哪儿?”   那头像是躺在了床上,慵懒伸展了一下身体:“出差,在B市。”   出差?楚珈文皱了皱眉,她白天去过他上班的地方,保安告诉她,肖诚请假了。   “怎么不说话?刚从店里回来?晚饭吃了么?”   一连串的问题,楚珈文没有回答。她还在思索着出差和请假的区别。这让她的头又疼了起来。   楚珈文对欺骗的容忍度,比常人高出很多。以前韩文宇总是骗她,她心里明白,却从不点破,甚至一点都不生气。因为她觉得,只要在感情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不骗她,就不需要去纠缠细节。这样,省去了情侣之间不必要的争吵,是呵护两人关系的行为。   在一起时间久了,她也有几次,趁着机会暗示过婚姻,但韩文宇都以各种各样的藉口搪塞过去。那几次,她很是伤心失落。结婚这种事,毕竟不是小事,不能骗骗就算了。   那些时候,楚珈文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她出身不好,那种豪门又特别讲究,说不定韩文宇是为了她好,怕她因为结婚这事受气呢。现在想想,为了原谅男人的谎言,她自己的底线却一再退让。这样做的结果,就是辛辛苦苦等来了——爱人结婚了,新娘不是我。   就连听说韩文宇订婚的消息,她还是不信的。韩文宇含糊其辞,说是两家公司合并,为了扩大市场做的一个示好的动作。生意的事她不懂,虽然担忧加剧,可也说不出个门道来。   直到这事板上钉钉,她还忍住眼泪,傻傻问韩文宇:“这次总该不是骗我的吧。”   “豪门梦碎”,那可是字面意义上的“碎”。韩文宇结婚的时候,楚珈文砸了伸手能及的所有东西。她这样的失控,不单单是因为难过,而是气恼自己太傻。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让,只是换来了更多的欺骗。她怨韩文宇,更怨自己,真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如今一切重来,她闭上了眼睛。   “喂——”肖诚听着她半天没动静,确认电话还在通话中,沉默了一阵,才问说,“你是不是又头疼了?”   一面是心安理得的谎言,一面是只有爱人之间才会有的,极为精准的直觉,楚珈文难以抉择,赌气道:“没有。”   “你骗不了我。”那头打火机“啪”的一声响,肖诚点了根烟。   楚珈文被气笑了,真是贼喊捉贼。   “吃药了么?”肖诚问。   “吃了。”   那头“嗤”的笑了,话语轻松又温情:“傻子。”   两人半晌无言。   楚珈文下定决心,即使是谎言,也不再去拆穿。   肖诚和韩文宇不一样。他从里到外,都透着干净。这样的人不会轻易去伤害别人。   楚珈文愿意为了肖诚再错一回。人活着,爱恨喜悲,就跟吃喝拉撒一样,不知不觉就是一辈子。或许,这次结果不同呢。   “早点休息吧。”肖诚嘱咐,“疼得厉害了就去医院看看,别忍着。”   楚珈文答应:“知道了,我现在好多了。”将要挂上电话,她突然又叫住他,“肖诚——”   “唔。”那头的声音被缭绕的烟雾吞没,微弱得快要听不见。   “能不能教教我,怎么跟人打架?”   “谁欺负你了?”肖诚警觉,突然打起精神。   “没事,我就是好奇。你说你以前练过散打,我想知道怎么才能把对手打败。”   “那个啊,”肖诚松懈,又抽了一口,笑笑说,“首先是要比对方聪明,找到对方弱点;然后就是出招要快,在对方攻击你以前,就先发制人;还有,要尊重对手,眼睛、后脑、裤裆,这些地方不能碰。”   楚珈文静静听着。   肖诚说完,对着冷场的电话自嘲:“我说的这些,都不是你们女的爱听的东西。”   “没有,”楚珈文说,“我喜欢听你说话。”   肖诚在电话那边,开心笑了几声。   楚珈文问:“你不信?”   “我信。”肖诚又笑,“我以前上学的时候,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我喜欢听你说话’这种七个字的长难句,我理解不了,只能拣重点,听出个‘我喜欢你’。”   楚珈文这一天,终于如释重负挑了挑嘴角:“我挂了。”   她挂了电话,洗了个温水澡,疲倦倒在床上。   周遭漆黑,瞳仁闪亮,她心里在想的,是他沙哑浑厚的嗓音,线条流畅的肌肉,火炭般炙热的怀抱,长着层薄茧的手掌……全都是美好的东西。      ☆、咬牙切齿   几株紫薇树下,女孩一袭白裙,细细弱弱站着。天刚开始落雨,粉紫的花瓣被豆大的雨点砸落,洒在女孩的黑发白裙上。她精致的脸上,挂着两串水珠,不知是雨还是泪,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韩文宣从车窗向外望,心中得意。   自古雄性追逐雌性,根本不需要武力,只需要一个“爱”字。不能让对方爱上你,那就要利用她爱的那个男人。这个字,能让她对你死心塌地,能让她跪在你的西装裤下唱征服。   只是没想到那么快,前一天他才亮出他弟这块招牌,今天生意就来了。   韩文宣这会儿彩排刚结束,怕有粉丝纠缠,便让司机在后巷等着,他和助理提前从员工出入的偏门悄悄离开。   天色比往常暗得早,头顶一片厚重云彩,像是浸饱了墨汁,跟着韩文宣的车,如影随形。助理叉腰骂了一句:“哟,这是乌云罩顶呢,真他妈晦气。”   韩文宣目不转睛盯着路边的人,不屑道:“我可不信这个。”   这是一直在等他吧。韩文宣眯眼,怎么不打个电话呢,哦,对了,名片一定是让她给气急败坏地扔了。   明明恨他,却为了韩文宇来低声下气求他。韩文宣哼了一声,楚珈文,你可真贱。   他让司机靠边停下,自己一步步走到楚珈文面前。雨下得稀稀落落,不算清爽。他伸手扯松了领口。   楚珈文扑簌了几下长睫毛,抖落上面的水珠,抬头瞅着韩文宣。她双眼里两团墨色,像罩在头顶的雨云。   肖诚说过,要比对手聪明。   这个位置最好,离音乐厅有一定距离,又是小路,再加上下雨,根本没什么行人,却是从音乐厅偏门上大路的必经之地。她往大树后面挪了挪。   韩文宣上前一步,伸手撑在她耳侧的墙上,嗓音低哑:“跟我上车。”   要尊重对手。   她抬腿毫无预兆往对方裤裆用力一顶。韩文宣吃痛,蜷起身子,表情痛苦。这个对手,不配得到尊重。   要比对手出手快。   楚珈文从背后伸出手,那半块粗糙板砖她捏得手疼。一板砖砸在韩文宣头上,那人抱头闷闷呻/吟了一声。这让她想起了六年前的那天。六年前,她砸了第一次。这天,她砸了第二次。中间的六年,在她的记忆里,是个断层。   楚珈文咬住嘴唇,瞪眼望着地上的韩文宣:“以后只要敢再来骚扰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说完,转头便走。   韩文宣勉强撑起半截身子,看着那女孩褪下白裙,用裙子擦了把脸,顺手包着那半块砖头,扔进了垃圾箱。   牛仔短裤,吊带背心,楚珈文伸手挽起被雨水打湿的长发,背影瘦削倔强。   “这种十八线城市,我以前可从没来演出过。”韩文宣冲着那背影喊了一句,又猛地摔回在地上。他就这么四仰八叉躺着,水泥路面的凉意,让他舒服多了。   花蝴蝶一样的男助理凌乱跑了过来。韩文宣听他带着哭腔叫救护车,又看他蹲下,一遍遍喊“大哥”。   韩文宣突然烦躁起来,一把把人推开,问:“当初选在C市演出,是他妈谁定的?”   韩文宣被砸了一下,突然开窍了,原来自己就这么被韩文宇当了枪使。韩文宇就是想让楚珈文知道,没有了他的庇护,谁都可以欺负她。他想借自己亲哥让楚珈文害怕,让她自己乖乖回去。   真是亲兄弟呐!   助理似乎也品出了点不对劲,扑通一下跪在韩文宣身边,不住解释:“大哥,你信我。这次是公司安排的,跟我没关系啊大哥。”   韩文宣躺着没动,侧脸看身边的人:虽然这助理一身毛病,但跟着他那么多年,他信得过才留在身边,一直好吃好喝待着,不至于。就是狐朋,是狗友,也处出感情了,没理由出卖他。   C市这一站演出,是临时加的。应该是韩文宇提前知会了经纪公司。   他拿手按住伤口道:“算了。”想想又加了一句,“别报警。”   楚珈文算准了,他不会这么做。确实是他先招惹对方的,他又有前科,黑历史抖搂不清楚。四十多了,事业刚从低谷给拉了回来,他可不敢再惹事。本来就不光彩,他还是被个弱质女流给打趴下的,丢不丢人。想到这儿,他更恨透了韩文宇。   不过,他弟也没落着好。   韩文宇对楚珈文,可比对自己明媒正娶的老婆要上心多了。   韩文宇这种人,愿意为了个女的花那么大心思,太令人不可思议。可那女的看起来,心早已经不在韩文宇身上了——   韩文宣提到那个所谓韩文宇的把柄,楚珈文根本不想知道;也不想利用这个上位,取代韩文宇新婚的太太;甚至明明怕得要死,却不愿再去韩文宇那里寻求保护,宁愿自己动手拍人板砖。   救护车上,护士正在给韩文宣换纱布,低声安抚:“忍着点啊,有点疼。”   韩文宣却在这时,诡异笑了起来……   雨渐渐住了。   楚珈文很累,她下了公车,几乎是挪着步子,走到了蔷薇胡同口。   狭窄的老街喧闹不堪,夜市早已经上来,整条街都是油腻的味道。楚珈文心绪烦乱,瞅着人行道上下过雨的泥泞坑洼,听着夜市的食客毫不避讳地跟人炫耀前一晚跟女人的床事。她闭上眼,控制了一下情绪。对,她讨厌这条老街。   十八年前,这个城市还没有统一街道标识的时候,“蔷薇胡同”四个字,就用粉白的油漆,刷在胡同口的墙上。   小姑娘没有玩具,干瘦老头就带着她满条街溜达。   胡同口粗砺的墙面上,带着黑色的油泥和深绿的苔藓,显得脏兮兮的。头上扎着冲天炮仗的小姑娘,学着爷爷的样子,伸出白胖小手,推了推墙。   刚一推就扎疼了小手,小姑娘抱着爷爷的大腿,出溜着爬进干瘦老头的怀里,环住结实得像树干一样的脖梗,嫩嫩的脸蛋挂满泪珠:这墙,它会咬人呢。   干瘦老头呵呵笑笑,搂紧了怀里肉乎乎的小家伙,挑着青筋的手指着墙上的粉白油漆,一个字一个字教她念:“蔷,薇,胡,同。”   小姑娘带着哭腔:“墙推不动。”   爷爷摇头,一个下午颠过来倒过去地教她认这四个字。直到两人的影子越来越长,小姑娘还是念:“墙推不动。”   干瘦老头手臂抱酸了,只好妥协:“算对吧。走,回家吃饭咯。”   小姑娘故意的,她就是不要念。蔷薇胡同,她讨厌这个地方。   可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一个地方,不管你多嫌弃它,天黑了,累了,饿了,冷了,热了,委屈了,害怕了,你还是会不自觉地,一步一步走向它。   这就是家。   祁叔的摊子地头蛇一样,把在夜市人流的入口,生意被他截走一半。祁叔倚老卖老,无视后面冷清的小吃店店主仇恨的目光。这摊子摆在这里,二十多年没挪过窝。不服,来咬我啊。你爹当年牙口比你强,你问问他咬不咬得动。   楚珈文停在祁叔的摊子前。   身旁有人窃窃私语。   “听说被大老板包养过。那人都结婚了,俩人还藕断丝连。”   “不算完。昨天来的那个男的,是个大音乐家。可有名了。”   “哟,那逼格可真够高的。”   “唉唉,过来。我跟你们说啊,那个大老板和那个音乐家,是亲兄弟。”   “怪了,不是说有钱人都成把成把玩女人么?这家兄弟怎么这么节俭,俩人才用一个。”   “噗——”   楚珈文阖上眼皮。果然,还是得罪人了。看来山嫂不但宣传到位,还做了调查研究,韩文宣和韩文宇是兄弟俩的事,估计是问过度娘的。   她承认,这事搁在平时,她不会像前一晚那么处理,让山嫂难堪。可能是被韩文宣激怒的情绪没有平复,也可能是涉及肖诚让她心烦意乱,更因为她偏头疼犯了,可山嫂偏偏是个屁股沉的主。她那会儿只是想让人快一点离开。   一个姑娘家被人说这么难听,祁叔听了不忍。他对着那几个人呵斥:“都是来吃饭的,没影的事别乱说!”   楚珈文还站在原地不动,看起来愣愣怔怔的。祁叔瞅着人叹气:“别傻站着,进里面吃吧。”   夏夜,小吃店外面露天人多,店里面人少。楚珈文会意,对祁叔说:“谢谢。”   祁叔亲自把人领进去,问:“想吃什么?叔去给你做。”   楚珈文抬头,眼睛里湿漉漉的。“叔,有没有下酒的菜,我想喝点。”   祁叔皱眉问:“以前喝过么?”   “喝过的。没事。”   “行,白的还是啤的?”   “啤酒,要冰的。”   冰凉的液体喝下去,楚珈文的喉咙里,却疼得要滴出血来。   比起韩文宣的突然出现,她更恨韩文宇。   以前韩文宣不会来C市这种地方,那么这次的演出,分明就是有人故意安排的。而且看起来,韩文宣来的时候并不知情。显而易见,那个幕后指使的人,必定是韩文宇。   看来,韩文宇已经意识到,他在楚珈文的问题上,犯了个严重错误。他错就错在,去跟一个宠物讲感情。   对于一个弱势的、低等的生物来说,最好的驯服方式,就是让她意识到,外面的世界是十分凶险的。生物都有生存的本能,而这个安全舒适的生存环境,只能由她的主人提供。这就足够了。   这一刻,楚珈文恨到咬牙切齿。   楚珈文是个念好的人,韩文宇给她的那些温暖,她不曾忘记。虽然她已经不爱了,可也说不到恨上。然而这一次,这人却用威胁她安全的方式逼她回头,而且,两人当初,就是因为同一件事才在一起的。   我可以救了你,也可以杀了你。你命同蝼蚁,不值一提。   六年的一切全部归零,那些温暖记忆,成了她心上几处血淋淋的伤疤。   至于那个关于韩文宇的把柄,她一点都不想知道。   吃一堑长一智,她现在学聪明了,要是这个把柄那么好使,韩文宣大可以自己去要挟韩文宇,还会留着这好处给别人?他那么说,不过是为了设下圈套,想方设法满足他那个不为人知的猥琐小趣味而已。   楚珈文把瓶里剩下的酒倒进杯子喝完,菜却没动一口。喝得不多,只有两瓶,可她的胃都涨满了。   祁叔看她到柜台把饭钱结了,心说这姑娘挺有节制,喝点啤酒解个暑而已。可又想,心里不痛快还这么克制,她得憋屈成什么样啊。这要是他自己的孩子,他一定心疼得要命。   楚珈文没忘了特意走到祁叔面前,跟人说一声:“叔,我走了。”   “吃好了?”祁叔问。   “嗯。”   祁叔两只大手撑在桌上,支楞的白发,赤红脸庞,眼皮松弛垂在眼上,浑身烟火气烤出来咄咄逼人的气势。楚珈文却不知从哪儿,看出些父辈的温柔。   “听叔的话,以后想喝了,就到叔这儿喝。你一个小姑娘,出去外面喝,不安全。”   楚珈文点点头,转身离开。   祁叔又从身后叫住她:“你胳膊上怎么回事?”   楚珈文掀起胳膊肘,看到小臂上沾的一块血迹。那不是她的,是韩文宣的。   她伸手用力抹了抹,答:“没事,是——颜料。”      ☆、我想要你   回到店里,楚珈文看着一架子的石膏娃娃,恍若隔世。   韩文宣虽渣,但他有句话说得不错——她不能认命。   楚珈文暗自苦笑:“你不能认命”。当一个女人用这句话励志的时候,她的命得差成什么样啊。在暑意正浓的夏夜,她浑身散着寒意。   不能认命。她得作,不作就会死。   晚上生意比平时差很多,这便是山嫂的广告效应。楚珈文更加心烦,生意不好,就会入不敷出,这是要把她赶出蔷薇胡同呢。   她从大窗望向对面服装店,心说,这到底是个什么奇葩,要是单凭一张嘴就能宣传扩散,谁还去花钱搞创意啊,这不是要逼死广告公司么。   眼神突然定住,楚珈文不自觉瞪大了双眼。山嫂从店里出来,跟人打招呼。有人从楚珈文店门口穿过马路,来到山嫂身边,低头跟她交谈。   那人背个防水运动背包,人高马大,风尘仆仆的脸上蒙了一层灰,让人看不清脸色变化。   对面马路上的两个人,议论的主题明显是楚珈文。那大块头听山嫂说了一会儿,还转脸往彩绘店的方向瞅。   隔着一层玻璃,楚珈文也能感觉到那目光的烫人温度。她不由收回视线,垂下了眼睛。   总算来了。她烦躁的情绪一瞬间平静下来。   肖诚的脾气她算了解,这人表面看起来粗枝大叶的,可内心非常柔软。别人把她说得越不堪,他就会越发地对她好,就跟他听了那些话都觉得对不住她一样。   可她却不能就这么心安理得。   楚珈文知道那人很快会过来,这让她心里乱糟糟的。她不想干等,索性在店里找了一大堆活干。还有些孩子的彩绘没有喷光油;韩文宣打破的那些石膏娃娃,她找到模具,打算做一些补上。   店门“咣当”一下被人一脚踢开,撞在墙上又是一声巨响。   楚珈文抬头,吃惊看着来人。那人不是肖诚。   黑黑壮壮的小胖子,一双眼不算成熟,不算精明,却带着算计。他杵在门口,那双眼红了眼眶。   楚珈文疑惑:“二全,你怎么了?”   二全抹了把润湿眼眶,蛮不讲理诘问:“韩老师的音乐会,取消了。怎么会那么巧,前一天他来找你,第二天他就取消了在C市的演出。你说,是不是你?!”   楚珈文坐在离柜台最近的那张桌子前,手上仍忙碌,笑笑说:“关我什么事?”   “就是你。那天他来的时候,我就看出你俩不高兴了。人家大老远的来找你,你到底做了什么伤人的事,让他连演出都没心思了?”   伤人?对,就是字面意义上的伤人。   楚珈文没接话茬。   二全小孩脾气上来了。他正对人发脾气呢,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连正眼都不看他。   他又拿脚用力踢了踢门框,他那么生气,到底是因为谁呐。   楚珈文根本不想讨论关于韩文宣的任何事情,口气敷衍道:“你想看演出,在电视上看就好了,不用花钱,独奏的时候还有特写。你一张学生票,座位一定是楼层最高、位置最偏,台上黑压压一片脑袋,男女都分不出来,也不见得比电视上要好。”   “不是的!”二全更生气了,“你根本理解不了。他站在舞台上,后面的乐队,分声部坐得整齐,演奏得卖力,都是为了陪衬他一个;台下观众所有崇拜的目光,欣赏的掌声,也都只献给他一个。我们离他那么近,跟他分享着同一个空间,感受着他的气场。”他摇摇头,陶醉道,“你没看过他的演出,无法想象他诠释出的音乐,有三分孤独、三分忧郁、三分狂热——”   身后一个粗厚声音响起,不耐烦打断了二全:“行啦。”楚珈文往门口看,肖诚像拎一只肥鸡一样,捏着脖子把二全揪出店外。   肖诚一脸不高兴,嗓门也比平时大:“到底有几分哪?凑了半天也没凑够一毛,你还是先把学习搞好,等会算账了,再追什么偶像也不迟。”   二全揉揉脖子,迷糊说:“诚哥,不是,我——”   肖诚就是不让人好好说话,冲人一摆手,“你什么你。明年高三了,还不好好学习。偶像?你去问问你偶像,他是能管你吃啊,还是能管你喝啊。他要是拍着胸脯保证让你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你跟我说,我也把他当我偶像。”   二全又想辩解,可不敢说话,瞅了肖诚一眼,便低下头,望自己脚尖。   肖诚语气稍稍缓和:“我们那儿有个美工,她婆婆是B市音乐学院教小提琴的教授,今年退休,暑假就过来帮我们同事带孩子。我跟人说好了,趁人有空,你过去给人拉一段,让人提点提点。”   二全正垂头丧气,听见这个消息突然抬头,眼一亮,“真的?”   肖诚点头,“快回家吧。我这儿还有正经事呢。”   二全听话,边走边琢磨,回头问:“哥,你有什么正经事啊?”   想起他的正经事,肖诚不正经笑笑,跟人摆了摆手,便推开门进了店。   楚珈文仍在忙碌,其实她只是让自己看起来很忙而已。在店里专门等肖诚,显得她太过郑重其事,反倒变相印证了山嫂的胡说八道,像是她自己心虚一样。   肖诚进来,看人不理,清清嗓子说:“还忙着呢。”   楚珈文抬头,露出小虎牙一笑:“嗯。”   肖诚对着她出了会儿神,悠哉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子,安静望着她的侧脸。   店里安静,除了老旧的空调嗡嗡作响。   楚珈文有种自己身边蹲着只大狗的感觉。这狗亮晶晶的双眼注视着她,两只爪子扒着她的桌子,样子忠诚又沉稳。   她忍不住想,如果伸手,在这大狗头上的短毛上挠两把,他一定会舒服地汪汪乱叫。   她笑了起来。   肖诚问:“怎么了?”   楚珈文看他,脱下手套,真的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他的头发看起来又粗又硬,其实摸着并不扎手,下面的皮肤温暖又柔软。她继续向下,停在他下巴泛青的胡茬上。   肖诚按住她手,轻轻用下巴在她手心磨蹭。他半晌才说:“我下飞机回家的时候,顺便回了趟办公室。大楼的保安说,你去找过我。”   楚珈文手心又刺又痒,她点点头,收回手,戴上手套,继续调石膏粉,用模具做娃娃。   两人各怀心事,心照不宣。   楚珈文心想,肖诚只不过是撒了个可能无伤大雅的谎,隐瞒了一个逝去的亲人而已。   而她自己呢?纵使山嫂说的针对她的话有失偏颇,但把那些话打个五折,仍然令人震撼不已。   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从各个层面上都不对等。但肖诚担心的,只是他欺骗楚珈文的事被拆穿了而已。   楚珈文心酸,如果肖诚能像二全那样,跟她大吵大闹一场,她反而会觉得舒服一点。   等了一会儿,狗脾气终于上来了,对着楚珈文吹胡子瞪眼:“你到底好了没有,啊?”   不等楚珈文说话,他利落拉下她手上的手套,兑了水的石膏沾在他的polo上衣上。他顺着楚珈文的视线看过去,拿手抹了抹,烦了,直接拽着衣领脱了下来。   灯光照射下,有一只光着膀子满身肌肉,随时准备咬人的大狗。   肩宽腰窄,胸膛宽厚。肖诚不白,皮肤是那种干净透亮的古铜色,半边肩膀到上臂,刺着复杂的纹身。   楚珈文仔仔细细端详那纹身图案,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穿得少了,肖诚却更加燥热,鬓角胸前,都冒出了汗珠。他没预兆的,突然把眼前的人抱了起来,又结结实实放在柜台上。   楚珈文蜷缩在他的胸口,长发贴在上面湿漉漉的皮肤上,索性把半边脸颊也靠在上面。那人立时把她紧紧搂住。   肖诚刚从外面回来就到了她的店里,身上全是汗味。她蹭了蹭,说:“你还没洗澡呢。”   肖诚深吸一口气:“我去你那儿洗。”   “今天不行。”   “怎么不行?”那人已经弓上弦,刀出鞘,还故意箍紧她腰,往她身上抵了抵。   楚珈文望着他笑:“流氓。”   “你又不是没对我耍过。”肖诚边说边吻住她嘴。   人人都有不愿提及的人或事,肖诚也有,那就是他哥肖梁。   那天他跟楚珈文通了电话,没多久便接到肖梁生前的一个朋友的电话。   那人说,肖梁还有些东西在他那儿,让肖诚尽快去取。   肖梁的那个朋友在B市,肖诚去B市,是去取他哥的遗物的。   这件事连肖诚的父母都不知情。肖爸肖妈年纪大了,提起肖梁,他们经不住。   六年了,肖梁的事,成了肖诚心中的那根刺,不但越扎越深,还渐渐生了根,拿手轻轻一拨拉,就能让人疼得撕心裂肺。   肖诚不是故意要欺骗楚珈文。楚珈文从来没听说过肖梁,肖诚需要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讲给楚珈文听。可那是一个长到让人无法面对的故事,他没那个勇气。   回家的路上,肖梁的东西在他的背包里,压得他脊背生疼,透不过气。他一路脚上像装了罗盘一样,马不停蹄径直往楚珈文的那个方向赶。   站在她店里那一刻,他突然松解了。对着美女,吹着冷气,他心里舒服又宁静。他觉得自己绷不住了。   他突然一肚子的话想往外倒。   讲讲他因为排行老二,所以从小就二。读书不认真,喜欢打架惹事,跟刺头一样,看谁都不顺眼,浑得能让肖爸把他扔到城外的防空洞前,不要了。   他就只服一个人,那就是他哥。他跟着他哥学抽烟,跟着他哥打游戏,还跟他哥一起纹身。那时候他们都喜欢看战争片,他们身上纹的,是史上最著名的巷战——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以少胜多”“不准后退一步”,这是真爷们的玩法。   后来,他哥当上了刑警,因为工作要求,把自己的纹身洗了,只剩下肖诚那一半,变得不伦不类,除了他自己,没人能理解。   再讲讲,他最后一次见他的散打教练。那天教练看见他就炸了锅:“肖诚,马上就要体检了,不是让你减肥么?你跟我说说,你都哪儿减了?”   每次比赛前,教练都会让肖诚减肥。这样就可以往下报一个重量级,肖诚打赢的胜算更大。   肖诚拿着体大体育管理专业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递给教练说:“我以后不打了。”   他从十几岁就在这个教练手下训练,这教练就跟他爹一样。听完,教练就给了他一巴掌:“什么‘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用’,都特么是骗人的。我这一辈子,只碰到过你一个可教之才。”教练歇斯底里,“你知道么,你将来准是个能称王的男人!”   可肖诚说,这是他哥的遗言,他哥怕他太会打架了会出去惹事。   可惜了。教练哭了,他知道肖诚的决定无法挽回,他骂自己:“谁死你听谁的是吧。我特么怎么不死呐!”   教练指着门口说:“你滚你滚,你以后别来见我。等我哪天真的没了,才准你来哭我。”   这个肖诚最尊重的人,记性也最好,这么多年,还在记仇,真的说什么都不见。   还有那天,肖诚从B市放暑假回家。那是他研究生的最后一个学期,他怀里揣的,是导师推荐的,美国ESPN总部的实习offer。   他回家,看见肖妈正拿条花围巾,兜着刚学会走路的肖扬,满屋子跌跌撞撞乱跑。肖扬一个狗啃屎摔在地上,放声大哭:“妈——”   肖妈边抹泪边数落:“谁教你的?啊?这是谁教你的?你叫了,有人会答应么?你记住咯,以后不准再说这个字。”   肖诚护住孩子:“他还小,还不懂事呢。”说完,为了让肖妈消气,又哄人说,“我这几天打算在本市里找几家公司,投投简历试试,争取找个挣钱多的工作。”   肖妈这才缓过来,有了点笑模样道:“好啊,好。这就对了,父母在,不远游。好。”   肖诚明白,肖妈这是怕他跟他哥一样,跑得远了,就看不住了。   肖扬不哭了,抱着肖诚的腿肚子蹭了下。肖诚的腿毛上,挂了一大陀鼻涕。   肖妈蹲下对孩子说:“快,叫叔。叔——”   肖诚把傻乎乎的孩子抱在怀里,说:“叫爸吧。以后都叫爸。”   从那天起,他怀揣的那个有offer的信封,就再也没有打开过。   ……   肖诚把楚珈文在怀里揉搓。他没想到,自己攒了将近三十年憋得快爆炸的,除了那些“男性资产”,还有一肚子的话。   但他不可能真的这么做——对着楚珈文把这些苦水往外吐,那是祥林嫂,那不是个爷们儿。于是,千言万语,只汇成了一句话:“我想,要你。”   ☆、还想要脸   深长的吻让她来不及呼吸,火炉般炙热的怀抱快要把她烤化;带着男性荷尔蒙气味的汗水像雨点一样滴落在她的脸上,坚硬如钢铁的手臂稳稳当当托起她颤栗的脊背。   楚珈文感受到了男性的力量。那种原始的,用来征服女性的力量。   她以前没怎么看过散打比赛,但她现在理解了,自己此时,应该就像是肖诚的对手,而且是被打趴下的对手。关键是,对手都趴下了,肖诚还不愿意起来。   肖诚的两只大手几乎把楚珈文裹在里面,抚在她的身上力道时轻时重。忽地他手一顿,似是触到了什么。   楚珈文往柜台深处的地上望去,肖诚跟着她的眼神一起瞅,再看看怀里衣衫不整的人,终于把人从身下抽了起来,不情愿似的抱住,不动了。   地上放着一个购物袋,里面装的东西,肖诚认识。女人的姨妈巾,男人的套,小孩的奶嘴,这是世上三大奇葩商品,即使不用使用说明,也可以零失误用对地方。楚珈文的那袋上面,画着一个白白的小天使,还带着两个小翅膀。   肖诚嘴动了动,虽然没出声,但楚珈文根据嘴形判断出,应该是骂人的话,骂的对象,还是她家亲戚。   楚珈文不是不打算把这事告诉他,可关键是,他没给她机会说话呐。   两人僵持一阵,拍门的声音响起,山嫂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肖诚!肖诚!”   肖诚没理,低下头帮怀里的人整理衣服,身上那处格外突兀。他皱着眉,显得很不舒服。   山嫂对这种事格外执着,仍以三长一短的节奏,坚持拍着彩绘小店的店门。   肖诚烦了,冲着门问:“什么事?”   山嫂在外面带些埋怨口气:“不早了,赶紧回家,别让你家里人担心。”   肖诚更烦,喊了一声:“你先走吧。”   山嫂还想说什么,肖诚拉着楚珈文走到门口,说:“我们这就回。”   外面没了声音,人估计走远了。   肖诚和楚珈文两人,谁都不再出声。山嫂刚才的言下之意,肖诚和楚珈文在一起,老肖家的人会担心。其中缘由,两人各自都心知肚明。   楚珈文垂下眼睛,挪了挪脚尖,把手从肖诚的大手里抽了出来。她在店里检查了一圈,锁好窗户,断开电源插头,又关上电灯。   她重新走到门口,正要拧门把手开门,肖诚却一把把人推在门上。黑黢黢的店里,他盯着她看,两眼里闪着细碎亮光。   楚珈文幽幽开口:“你是不是特别看不起我。”   肖诚低下头,绕着她的脖颈,侧脸吻了吻她的嘴唇,算是回答。   他半晌问:“山嫂和二全说的那个拉小提琴的,是不是就是那个欺负过你的人?”   楚珈文抬头望他,呼吸愈发沉重。   肖诚跟她对视,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保安说那天楚珈文在上班时间去找他,他就留了意。楚珈文不是个黏人的女人,也没什么需要他立时三刻就帮忙的事情,那只有一种可能,那个时候,她害怕了。她害怕得厉害,所以想到了那个最会打架,而她又最信得过的人。   根据山嫂和二全跟他说过的事情,他判断,楚珈文害怕的原因,一定跟那个拉小提琴的有关。果然,被他猜中了。   肖诚咬牙,语气冰冷果断:“我特么去宰了他!”   楚珈文抱住他腰,安抚说:“我都解决了。已经没事了。”   肖诚猛地低头,眼神锐利。   楚珈文对上他的眼神,坚定说:“你别去。”一个女的,指使喜欢她的男人,去替她报复曾经欺负过她的另一个男人。自己却躲在后面,无论是冷眼旁观,还是加油助威,她都做不出来。   “别去。”她对肖诚道,“我还想要脸。”   肖诚脸色更加难看,一副亡命徒的表情。   楚珈文从没有看到过他这样的表情,她心里害怕,伸手晃晃他的胳膊,却发现他双拳紧攥,手臂上的肌肉绷得像是快要裂开的石头。   她戚声道:“肖诚——”   那人仍是那副不要命的样子。她踮脚,双手环住肖诚的脖子,不停亲吻他的嘴和脸颊,那头总算有了反应,突然张嘴咬住她的唇,一路向下,在她身上狠狠地啃。   在极度愤怒时被挑起情yu,肖诚一时血脉偾张。时候不对,他又不能真的做什么,憋得他觉得下一秒就要自爆。   楚珈文眼神火辣,轻轻掀起他的裤腰,伸手进去,那里滚烫。她低声说:“我帮你。”   肖诚愣了一下,随即按住她的手,拉了出来。“不用。”他转身走进了店里的卫生间,关上了门。   这种事,不,任何事,他都喜欢作掌控的那一方。   ……   两人一同往小区里走,比起往常的有说有笑,这天显得特别沉闷。   对于身边这个漂亮可人、对他事事迁就的女孩,肖诚有一种特别无力的感觉,就像是对肖扬的那种感觉一样。   对于养孩子,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育儿经。因此,他对肖扬的照顾,仅限于穿得暖吃得饱。他不知道怎么能让这孩子更开心,为了给孩子找个妈,他有时间就去相亲,却因为带着个孩子屡屡无果。他觉得这孩子可怜,因此每次训斥完犯错的肖扬,他都会后悔不已深深自责。   如今,又多了一个他想要照顾一辈子的人。   但他没办法让楚珈文过上要什么有什么的日子,甚至可能会因为家里的反对,连跟她在一起过日子都很难实现,更甚,连他的强项,保护好这个娇弱的女孩,他都没有做到。   肖诚能感觉到,楚珈文对于做那件事,跟别的女人表现很不一样。   他曾经有过三个女朋友,两个是在上学的时候,一个是在工作了以后。   一般在他表白牵手过后,女孩就会表示出格外的娇羞,好像得到了他就得到了全世界。   亲吻的时候,女孩会让他说那句全世界重复频率最高的谎话——“我爱你”。这句话就像是一个仪式。   而到了床边最后一步之前,女孩就会谈到婚姻,让他许愿发毒誓,给她们承诺。   但等他全都答应了,以为快要有个完美结局的时候,女孩通常都会反转,成了主宰者,开始审视比较他作为另一半的条件。他家经济条件不好,他工作经常出差,他还有个大码拖油瓶。于是,他每次都是败在这临门一脚。   可楚珈文不一样,跟他在一起,她从不提任何条件,做一切都觉得理所应当。这让肖诚觉得她独特,却也感到心慌。   肖诚突然生出个念头,他跟楚珈文对于两人关系的定位,可能从一开始就不一样。他苦笑,不久前他还在心里信誓旦旦,要作她最后一个男人,现在看来,也许楚珈文只把这当作是一场,艳遇。   ……   肖妈有些心神不宁。街坊这一段时间议论的话题,她多多少少也知道一点。但大家顾及她和肖爸的情绪,都不愿当着他俩的面多提,每每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这让肖妈更加生疑。   肖扬睡了,肖爸正在沙发上看电视,肖妈走到一旁发难:“这都几点了,你儿子还不回家。刚吃过晚饭的时候,我碰见一山的媳妇,她说碰上肖诚了,就在这街上,马上就到家。这马上马上,怎么到这时候还不见人影呢?”   肖爸跟没听见一样,眼睛盯着电视。电视里放着个断案的电视剧,老先生看得津津有味。   肖妈又走近了些:“唉,老头子,你下去找找。”   肖妈刚说完,肖爸就抬起屁股站了起来,站到一半,伸手够到茶几上的遥控器,趁广告时间,换了个台,又坐了下去。   好言好语不听,肖妈终于忍不住,开启了狂暴絮叨模式:“这一晚上眼皮子一直跳,我就担心,这个家,别再出什么事咯。我听他们说,街上出了个狐狸精,专门招男人。你儿子也常往她那里去。你看,家不回,饭不吃,觉不睡,他是不是中了邪啦……”   肖爸瞅着这个聒噪的女人,伸出双手,一个比三一个比五。三十五年了。三十五年前,这个女的答应他求婚的时候,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一样,可如今,那唠叨起来,真是声如洪钟,满身的洪荒之力。   终于被肖妈说得不耐烦,肖爸妥协道:“行行行,我马上去。说不定他是碰上朋友了,一起玩了会儿。又不是肖扬,你至于那么担心么。”   肖扬迷迷糊糊揉着眼走了出来。   肖爸问:“怎么出来了?”   肖扬说:“我尿尿。”   肖爸正好起身,带着肖扬去洗手间。   肖扬一边放水,一边小声商量:“爷爷,我跟你一起去找爸爸吧,奶奶吵得我睡不着。”   肖爸严厉说:“不行,快回去睡觉,明天还得上学呢。”   肖扬还在争取:“可我知道在哪儿能找着我爸。”   肖爸一琢磨,拉着肖扬的小手,一起出了门。   肖扬领着肖爸,径直往楚珈文住的那栋楼走。楼前,肖爸看见一个人高马大的背影,堵了整个楼门。polo衫,休闲裤,肖爸认识,那是肖诚的衣服。   他张嘴,刚想叫肖诚回家,突然看见自己儿子的胳肢窝里,一边一个伸出两个细白手臂,在肖诚背后交握,紧紧搂住他的腰。   那俩胳膊,嫩得能掐出水来,软得像两根面条,一看就知道,是柔弱女人的胳膊。   肖扬看见肖诚,拽了拽肖爸的手,两眼一亮。肖爸在一秒钟之内决定,到底是先捂嘴,还是先捂眼,但看那孩子急着喊爸,还是捂了嘴,提溜着躲到了一边。   人找着了,一老一小拉手回家。   肖爸责怪肖扬:“你这孩子,早知道你爸的事,怎么不跟家里人说呢。”   肖扬实说:“我怕奶奶唠叨。”   肖爸欣赏地瞅了瞅这孩子,实诚,但不傻。他点点头:“你做得对,要保持下去。”   人老了,记性不好。十分钟前抱怨的内容,肖爸又来一遍。他伸出两只手,一只比三,一只比五。三十五年前,这个女的连说句话都像蚊子哼哼,如今呢,唠叨起来能当生物武器。   怪谁呢?她为了老肖家传宗接代,勤俭持家,柴米油盐里落下了一身的病痛,还因为失去过一个儿子,精神受到重创。   怪他,这三十五年,没有照顾好她……      ☆、会不会走   文夜雪曾经给楚珈文灌输过一个有理有据、极有说服力的理论——男人养女人,天经地义。这就是为什么,女人都喜欢找有钱的男人。   她说:“男人的精力都用在了挣钱上,回家面对自己媳妇一个女人都显得吃不消,哪有力气出轨。我们女的在家养得多好啊,一夜被推倒七次都不成问题。   “就算有那种体质异于常人,欲求不满,在外面乱找的,只要离了婚,我们先分他一半,再用他的钱把自己打扮得跟花一样,出去找别的男人。   “反过来,男的没钱,女的就操劳。女的一累就老得快。谁家男人喜欢黄脸婆啊,到时候,就得花着自己老婆挣的钱,在外面找更年轻漂亮的乱来。   “所以说,那句‘你负责挣钱养家,我负责貌美如花’,简直是维护世界和平的真理。”   楚珈文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那种家庭对于她的恋爱观没有任何正面影响,因此,她对于文夜雪的话深信不疑。   可有一天楚珈文回过味来才发现,文夜雪,你这是逗我呢!   文夜雪的先生是海归博士,名号虽然叫得响,可毕竟是个工薪阶层,挣的钱还不够文夜雪买个包。而文夜雪自己的事业却做得风生水起,根本不用别人养活。更要命的是,这夫妻俩十几年恩爱如初。文夜雪不论是做人,还是做女人,都是成功者。   这让楚珈文羡慕不已。   文夜雪的那个理论,其实是给包括楚珈文在内,那些需要安身立命的女人用的,并不适用于她自己。因为她足够强。她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她喜欢的男人,至于那些男人的附加条件,对于她并没有任何影响。   楚珈文也想像文夜雪这样洒脱,可她做不到。什么爱情、理想,都会被现实压垮。人要先解决生存问题,才有权利选择怎么开心的生活……   肖诚送楚珈文到楼门口,一路沉默。   楚珈文心里清楚,肖诚这是在怨他自己,没能保护照顾好她。可那本来就是她的问题,根本不是肖诚的错。   她太弱了。   临上楼,肖诚在身后问:“你当初来蔷薇胡同的时候,是怎么打算的?还,会不会走?”   楚珈文一怔。   肖诚从鼻息喷出一声嗤笑。这女的,犹豫了。   这是楚珈文第一次见肖诚在自己面前抽烟。他拿打火机点火的时候,从扑闪的火苗里,楚珈文看到他拧紧的眉头。她觉得身上冰凉。   她走近了,伸出手臂,紧紧抱住肖诚,把额头抵在他的下巴上,轻声说:“肖诚,你在逞什么强?”   要她留在破旧的蔷薇胡同,却还要满足她昂贵精致的生活;   要忽视她的那段黑历史,却还要时时刻刻警惕跟那段历史有关的人骚扰她的生活;   要让不愿再被像她那样的女人伤害的家人接纳她,却还要两边兼顾皆大欢喜。   ——而认识肖诚之前,他只是想娶个媳妇,给肖扬找个妈而已。   他又不是神。   肖诚一只手揽住她,转脸吐出口中含着的烟雾,低头吻上她的额头。他低声说:“上去吧。”便手一松,把人放走。   楚珈文顶着额头上那潮湿烟味,站定了望他。他一摆手,示意人离开。她也不再坚持。   肖诚看着楚珈文背影消失在大门之内。手中的烟很快燃尽,他拿出打火机,一手挡住夜风,又点着一根。   “原来是个借火的,没打算要打火机。”肖诚磨着后槽牙,恨恨想。欠收拾,没别的毛病,就是欠收拾。把她压在身子底下做一次就好了。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做到行。   路灯昏黄,把他的影子在地上无限放大。肖诚看着小区不算平整的路面上,自己那比熊还大的,巨人一样的身影。这身影边缘模糊,随着路面坑洼和台阶变了形。   肖诚拿烟狠狠对着自己的影子一戳,“我特么——”   ……   后来几天,肖诚再来找楚珈文,都绝口不提那晚的事。生活中大多数事都是走一步说一步,特意把那些难题拨拉出来摆在面前晒,伤神费心。   但不说,并不代表问题不存在,只是日子还要继续而已。   肖扬考完期末考试,肖诚把他带到了楚珈文的店里,让他放松放松。其实也不是为了画什么,只是肖扬每次见了楚珈文,都显得话多、精神,比平时更像是个孩子。   店里还有别的人,肖诚便一个人走到外面树底下抽烟。   楚珈文应付客人之余,从窗户往外看他,大树下面,有不少拧巴成各种形状的烟头。肖诚本来话就不多,这些天更少了,烟瘾倒是越来越大。   不一会儿一辆豪华轿车从肖诚身边经过,突然停住,特别嚣张的倒着往回开了一段,停在楚珈文的店门口。   一个女人妆容精致,衣着光鲜,绷着脚尖,伸直了雪白的腿,从车上优雅下来。   肖诚瞥了一眼,就别过脸去。   那女的反倒径直走到肖诚面前,问:“孩子在里面吗?”说着,还踮起脚,不住往店里瞄。   肖诚并不回答,只看着她脸上厚重的粉底,哼了一声说:“大热天你顶个面膜出门,也不怕生痱子。”   那女的无奈耸了耸肩:“我大老远来,可不是为了跟你逗嘴玩的。”说着,作势要往楚珈文的店里进。   肖诚突然枕住脸道:“梅青,我警告你,里面都是熟人,别丢肖扬的脸。”   梅青十二厘米的鞋跟一转,侧身对着肖诚道:“我儿子上学了,不能一直待在这又穷又土,又脏又乱的蔷薇胡同。我是她妈,我有权让我儿子过得更好。”   听这意思,不光是想见见,还想带走?   肖诚发觉事情的严重了。   店里,肖扬刚考完试解放了坐不住,画了一会儿就开始东瞅西瞄。看见肖诚跟人说话,他笔一撂,趁着楚珈文跟别的小朋友说话,刺溜一下就窜了出去。   圆寸脑袋,高壮身材,样子忠厚,男孩站定了,愣愣看了梅青一眼,转头对着肖诚叫:“爸。”   梅青眼泪出来,厚厚的粉底被冲出两道泪沟。   肖诚用警告的眼神瞪了梅青一眼。   楚珈文从窗户里看见这情景,急忙跑了出来。外面气氛紧张,两大一小都不言语。   肖扬脸上的笑模样早被吓没了,他走到楚珈文面前,叫:“姐姐。”   梅青根本顾不上别人,直勾勾盯着自己儿子。她一招手,车里司机送出个精致的礼品袋,她手指勾着礼品袋的带子,递到肖扬面前,伸手摸了摸肖扬的脑袋,说:“拿着。”   肖扬头一偏,从梅青手底下滑了出来。他看看那袋子,又看看肖诚。   肖诚脸色难看极了,肖扬不敢接那袋子。   梅青把袋子又往小家伙怀里送了送,说:“我是妈妈,肖扬,我是你妈妈。”   这声带着哭腔的妈妈,这母子相认久别重逢的场景,着实令人心碎,让人一瞬间几乎忘了,当初,这个自称是妈妈的人,把还没有胳膊长的孩子扔下的时候,没有一滴眼泪,没有回过一次头。   肖扬猛地抬头,看着面前的女人,小嘴动了动,用微弱的声音重复道:“妈妈。”这个普通孩子挂在嘴边的词,他却不敢大声说出来。从他记事开始,每次家里气氛变得奇怪,奶奶又是咒骂又是掉泪,都跟这个词有关。   那么小的孩子,因为家人的情绪变得谨小慎微,变得学会哄人。他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大人会消气,会欣慰。   于是,这个个头比同龄人要大的男孩,用同样比实际年龄要成熟的语气说:“我没有妈妈。”   梅青的泪水决堤一样倾泻出来,她瞪着血红的眼睛,快要把牙咬碎,对着肖诚说:“你们肖家,平时都是怎么教我儿子的?!”   楚珈文担心肖扬,过去搂住他的肩膀。孩子受了刺激,变得敏感又倔强,猛地从楚珈文怀里挣了出来,没过多久,又自己把小手伸过去,拉住楚珈文的手。   楚珈文紧紧拉住肉乎乎的小手,感觉孩子往她身边又靠了靠。她心里担忧加剧,不仅仅因为肖扬,还因为,肖诚脸上那亡命徒的表情。   她能感到那人身上的肌肉一块块绷紧,甚至能听到他骨节咯吱咯吱的脆响。   他在为了孩子竭力克制,压抑的嗓音更哑,他说:“梅青,我们去别的地方谈。不要在这里,不方便。”说完,脸色阴沉对着蔷薇胡同扬着灰尘的马路张望,似是想要找个合适的地点。   他又对楚珈文说:“你看着点孩子。”   楚珈文对着肖诚的后背,担心望了一眼,说了句“好”,那人并不回头。她只好蹲下,对肖扬说:“你跟姐姐到店里面,把你刚才的那个小马画完。姐姐店里有冰棍。”   肖扬没动,也不看人。   梅青跟着肖诚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去,胡乱几下撕碎精致的包装,又费力掰开用胶带封好的盒子,从里面掏出一个游戏机,硬往肖扬的身上塞。   一个人影从胡同的人行道上快步上来,一巴掌打掉那个游戏机。“啪”的一声,游戏机摔成两半。   肖扬一跺脚,背过身去,对着楚珈文抽了几下肩膀。   楚珈文捏了捏孩子的小手,对着刚来的人愣了两秒,叫:“阿姨。”   怒气冲冲的老太太看都没看楚珈文一眼,直接冲着梅青走过去,脆生生往她脸上甩了一个嘴巴。   马路对面,山嫂手里捏着手机,上面还停在跟肖妈发短信的那个界面。她半张着嘴,眼神把彩绘店门口的人全部扫了一遍,心说,老肖家今天,可要一锅烩咯。      ☆、红杏出墙   男人和女人对于在大街上吵架这种事,反应截然不同。   就拿肖爸来说,他是跟着肖妈一起过来的,可眼下,他只远远的站在下一个路口的人行道上,不肯往跟前去。他觉得,女人吵架的时候,男人应该少凑热闹。骂又骂不过,打又打不得,无论输赢都不算个爷们。   而梅青这边,她刚挨了肖妈一个嘴巴,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以她对蔷薇胡同的认识,还有她在这儿的人缘来看,这些人没一个是来劝架的,都是来看笑话的。   她并没有像围观群众盼望的那样,跳脚跟肖妈撕起来。她现在的身份地位,跟肖妈还有这些看热闹的人不同。就像在路上被只狗咬了,你也不可能反过来去咬狗一口一样。人到底比狗要高贵。   梅青从手袋里取出一面化妆镜,打开对着偏过脸照了照。肖妈心里有多恨,手上就有多大劲,这一巴掌,即使梅青涂了厚重的高级粉底,那红手印还是依稀可见。   梅青确实能忍。她嫁到豪门大院,她的婆家人可没少难为她。在大街上挨巴掌这种事不算什么。   她这会儿反而站得更直,态度更傲慢,对着肖妈说:“本来跟肖诚说好私下谈的,可你当着这么多人打我,那我也就不给你留情面了。我这次是带着律师过来的,肖扬是我儿子,这个你们不否认吧。”她环视一圈,“好,那亲子鉴定就不必了。我呢,和我现在的先生达成共识,决定把肖扬带回去抚养。我家现在的条件大家都知道吧?”她又看了看身边的人,“我可以提供给孩子更好的生活环境,又是他的亲妈,我把他带走,你们不会不同意吧。”   说着,梅青眼神变得柔软,瞅向肖扬:“你跟妈妈回去好吗?你和妈妈再也不会分开。”   孩子满脸疑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眼神最后落在肖诚身上。肖诚指了指在大树树荫下的肖爸说:“肖扬,去找爷爷去。”   肖扬点头,懵懵懂懂往肖爸那里走。走了几步,孩子可怜巴巴回头对肖诚说:“爸爸,我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在家,跟爸爸、爷爷和奶奶在一起。”   梅青还想说什么,肖诚突然嗓门提高,呵斥说:“你先闭嘴。做什么都不会替孩子考虑,就冲这个,也不能让你把孩子带走。”   梅青一撇嘴:“我说什么了?我这个妈,很丢人么?”   肖诚脸色不虞,却懒得跟她争吵,目光追随着孩子的身影,确认肖爸带着孩子回去,才算放心。   倒是肖妈不乐意了。那年大儿子肖梁刚刚出事,他媳妇梅青就跟人跑了。老两口那时候伤心欲绝,根本来不及细细寻思。后来还是山嫂暗示,这事不是市场上买鸡蛋,挑好就走,恐怕肖梁在世的时候,梅青早就已经红杏出墙。   肖妈想起来便咬牙切齿,对着身边的街坊邻居声音颤抖:“当初,可是这个女的不要我们肖扬的。我们辛辛苦苦把孩子拉扯到现在,她又要把孩子从我们身边抢走,这是什么道理呐!”   梅青脸色严肃起来,郑重其事说:“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当时还那么年轻,法律也没规定我必须得给你儿子守寡,我找个新的男人有什么不对。至于肖扬,那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根本舍不得留给你们。当时我也是好心,看你们可怜,刚失去儿子,不想让你们也一起失去孙子。”   端庄成熟的贵妇人,脸上带着让人怜惜的泪痕,举手投足斯文沉稳,说出的话中肯有说服力。   肖妈没了刚才得理不饶人的势头,站在原地对着这样的梅青愣神。六年前,她被梅青坑过一次,这次还不接受教训,怪不得别人,只能怪她自己不长记性。   这女的,什么时候要过脸。跟个不要脸的人没法讲理,又不可能比她更不要脸,他们肖家,横竖是赢不了了。   梅青感到自己明显占了上风,还不肯罢休,眼风一转,看了眼楚珈文说:“知道你们看不上我,在你们这些仇富的穷人眼里,我嫁给个有钱的,就是贪财势利不知羞耻的坏女人。这样,你不如现在就问问你们的好儿子肖诚,他那看起来清纯正派的女朋友,当初还不是被有钱人包养。那时候,她风光的很呢。”   围观的人群里,开始窃窃私语。   肖妈彻底绝望。这一会儿功夫,她精神也萎了,脸也垮了,皱纹也出来了,看起来像是忽然老了十岁。她用嫌弃的目光看看梅青,又用挑剔的目光看看楚珈文。如今这种不要脸的女人怎么那么多,跟韭菜一样一茬一茬的往外冒,单他们老肖家,中奖率就是百分之百。今天这俩,是组团来的么?   肖诚被梅青气得不轻,正要发飙,视线里肖妈发难的眼神正笔直瞅向楚珈文。他强咽下这口气,梅青就是要借楚珈文转移仇恨,他不能让这女的得逞。   于是肖诚口气冷淡道:“你有事说事,别扯别人。楚珈文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现在也不会当我的女朋友。”   楚珈文突然抬头看着肖诚,眼神清澈,嘴角向上一挑,露出半截小虎牙,随即目光扫过彩绘店门口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心说,这蔷薇胡同的娱乐活动还真原生态。   她对梅青一笑:“怎么又说到我头上了?我只不过是个做小生意的,你这么说也太抬举我了。你们忙吧,我得去店里看看了。”   说完,楚珈文瞥了肖诚一眼,转身进了店。店里的大人小孩本来都挤在门口看热闹,这会儿看见楚珈文进来,呼啦啦全散了,坐回原位,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店外,梅青见好就收,跟肖妈说:“我也不是非要这次就把肖扬带走,也得给你们时间准备不是。半个月吧。半个月以后,我再来领孩子。”   她表情得意往停车的方向走。走两步,她高跟鞋一顿,又回头道:“肖扬管你们也是叫爷爷奶奶的,以后还得打交道,最好和和气气解决,别闹到打官司那一步。”   肖诚不等人说完,便拉起肖妈离开。   家里,肖爸一个人坐在客厅的餐桌边。   肖妈问:“肖扬呢?”   肖爸瞅着肖扬的卧室无奈说:“从一巴掌那么大养大的,总觉得孩子还小不懂事。其实他心里明白着呢。这不,不高兴了,一个人进屋就把门锁上,不让我进。”   肖妈对梅青又是一阵谩骂诅咒,怪她不顾孩子的情绪。   肖爸一个劲给肖妈摆手使眼色,示意她嗓门小点,别让肖扬听见。肖妈收敛,三个人开始压着嗓讨论。   肖妈一脸怒意,决绝道:“无论如何,不能把肖扬给她。”   肖爸不知道那根筋搭错了,突然持起反对意见:“那是他妈,真要把孩子要走,咱谁也拦不住。我觉得,肖扬跟着梅青,也没什么不好。咱们俩,还能再活几年呐。”   肖诚接口道:“还有我呢。梅青那尿性,孩子跟着她,我不放心。我这辈子说什么也要把肖扬带在身边。”   肖爸马上道:“他俩是亲母子,就是打官司,你也赢不了。”   “老头子!”肖妈打断,“你今天吃错药了?怎么总是涨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肖爸重重叹了口气。肖妈对肖扬的教育方式,他早就看不过眼了,可又不知道怎么提,这次,他豁出去了:“我这都是为了孩子考虑。我们家本来情况就特殊,孩子现在大了,有时候,我能看出来,他会因为这些事不开心。他不开心,我也不开心。   “上次过生日,他偷偷问过我,为什么妈妈没有跟他一起过生日。别的小朋友都有妈妈一起庆祝。因为就是那一天,他的妈妈把他生出来的。   “他妈确实不是个东西,可你也没必要时时刻刻提醒他去恨他妈。他那么小的孩子,你这不是折磨他么?”   “折磨?”肖妈一听这俩字,就炸了锅,“你就这么不会说话?我疼他还来不及,我折磨他?!”   说着,肖妈不依不饶哭闹起来。肖诚插不上话,只好两边劝。肖爸间或解释几句,却又成了新一轮争吵的导/火/索。   直到肖妈好不容易闹累了,消停了一会儿,肖诚才发现,卧室门大开着,客厅的门锁也开了,大门只是虚掩着。   他心说坏了,大叫一声:“肖扬?”   屋子里瞬间安静。肖妈和肖爸同时住了声。   肖诚在各个房间都找了一圈,又飞快打开大门,往楼道里喊了几声肖扬,都无人回应。他回头跟肖爸肖妈说:“你们在这儿等着,说不定他一会儿就回来了。我去外面找找。”   说着,冲进楼道里,边走边找。   ……   天已擦黑。街灯开始朦朦胧胧有了点亮光。   楚珈文把店里的客人送走,看见树底下有个黑黢黢的脑袋。   她走过去,小心喊:“肖扬?”   小脑袋抬起来,肖扬蹲在树下,声音落寞,叫:“姐姐。”   楚珈文问:“你在这儿干什么?跟姐姐进店里吧。树下面有蚊子,会咬人。”   这孩子一动不动,仍是蹲着,眼瞅着地面。   楚珈文没办法,只好陪着他蹲在那里。半晌,楚珈文说:“要不,我抱抱你吧。”   肖扬皱了皱鼻子,有些不好意思。他把脚向楚珈文的方向挪了挪,说:“老肖说,男的不能跟女的随便乱抱。警察会抓。”   这都什么鬼?楚珈文对于肖诚的性启蒙教育非常嗤之以鼻。她笑着说:“没关系,你还小,可以抱抱。”   你爸就特别喜欢抱我,他怎么没告诉你。   肖扬又往楚珈文那里挪了半寸,最后还是选择了相信他爸,又低下了头,默默看地。   楚珈文没有勉强。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眨眼就黑透。路灯彻底明亮起来,衬着天上那几点细碎银光。楚珈文扒拉着树池里的杂草,一阵风拂面而过,一个念头也悄然起来。她试探着问:“肖扬,你在这儿找东西呢?”   肖扬点点头。   “是不是找那个游戏机?”   肖扬慢慢转过脸,对着她,眼里亮光闪闪问:“你看见了?”   楚珈文拉住他的小手:“我帮你收起来了。”   两人一起进了店。楚珈文从柜台的抽屉里拿出那个游戏机,递给肖扬。   肖扬接过来,摆弄了半天,把摔坏的两半重新拼好,试了试,无法开机。   楚珈文也拿过来试了试,仍是不行。   肖扬失望得很,眼巴巴看着,却玩不了。   楚珈文摸摸他的圆寸小脑袋,笑着说:“姐姐认识一个人,会修游戏机。我明天一早就去找他,保证很快就可以修好,和新的一样。”   真是神奇。肖扬露出了笑脸,拉住楚珈文胳膊,拉长腔说:“真——的——”   楚珈文点点头,这老肖家的孩子还真好骗。她脸上斩钉截铁笑着,眼睛却四处找寻,心说,上次梅青来的时候,给的电话号码让我给扔哪儿了?得让她给她儿子再买一个送来。   肖扬一下从凳子上跳了下来,像是开心了:“我想吃冰棍。”   楚珈文给他拿了一个,打开包装,递给他。   小家伙吃了几口,又皱起了眉头:“姐姐,那游戏机还是放在你这里。我过来偷偷地玩。”   “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你又没有做坏事。”   “我奶奶爷爷,还有我爸,他们要是知道我拿了那个游戏机,会很生气。”   “管他们。那是他们大人的事。”楚珈文已经一点一点不着痕迹地把小家伙揽进了怀里,他只顾舔冰棍,还不知道呢。   小家伙身上热乎乎的,跟肖诚好像。他歪着脑袋,无精打采问:“你说,他们会把我送走么?”   楚珈文搂得更紧:“你那么那么好的一个孩子,谁舍得啊。”   店门被人粗暴推开,一个大块头,大汗淋漓,上衣湿透,站在门口板着脸说:“大人都急疯了,你小子在这儿吃冰棍?”   楚珈文搂着肖扬不撒手。她想起了她和肖诚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肖诚听说肖扬闯了祸,赶过来时,也是这么急匆匆的狼狈样子。   才一个月的时间而已。      ☆、太当回事   楚珈文转身去找了块毛巾,递到肖诚手里。   柔软的纯棉棉料,上面印着紫色花纹,肖诚拿着,在脑门上擦了擦,又放在鼻子下面闻,“这毛巾是你用过的?可真香。”   楚珈文抿嘴笑,把空调的叶片调整了一下,让风对着肖诚吹。   肖诚刚进来的时候急得火烧火燎的那股劲,就这么平静下来,就像是有只手一下一下抚在他心上,瞬间展平了上面所有的褶皱。   他一把把肖扬拉到眼前,仔细打量。肖扬蔫蔫的,但除此之外,精神并无异常。   肖诚稍稍放心,却故作一本正经道:“这孩子,冰棍用嘴吃又不用脸吃。你看看你满脸沾的,去洗手间把脸和手洗干净,洗好我们再回家。”   在肖诚的认知里,当爸的,就一定要板着个脸,严肃得别说孩子了,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那样,孩子才会听话。他小时候,肖爸就是这么对他哥跟他的,这种荒谬理论,源于实践基础。   肖扬看看肖诚,又去看楚珈文。楚珈文拉着肖扬的小手说:“走,姐姐带你去。”   肖诚直接否决:“让他自己去。”   肖扬一低头,把手从楚珈文手里抽了出来,乖乖自己去洗,没有一丝抵触。   楚珈文叹口气,这孩子太乖了,反倒让人心疼。   肖诚看洗手间的门关上,便从背后搂住了楚珈文的腰,侧脸在她头上轻啄。   女人身上都寒,夏天又是冷气又是冷饮,寒气只会更重。在肖诚热乎乎的怀里,楚珈文觉得舒服极了。   后背传来的声音,在两人胸腔之间共鸣:“梅青的话,你别太放在心上。”   楚珈文摇摇头,整个蔷薇胡同加在一起才多少人,她想到山嫂给她看的那份报纸,不禁苦笑,自己可是上过头条的。说一点也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不可能,但自从她的画一次次被人喷出翔以后,楚珈文对于否定的声音,甚至是诋毁,变得越发淡定。   这些肖诚不会懂,他只知道受了欺负的人格外需要保护而已。   楚珈文想到他白天对梅青说过的话,“她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也不会作我的女朋友”。   那要是她真的跟梅青说的一样呢?   楚珈文在他怀里说:“谁答应当你女朋友了。”   她的语气淡淡的,半开玩笑一般。   肖诚的脸不着痕迹一黑,瞬间又恢复正常。他两手从楚珈文的上衣里探进去,利落地向上游走,嘴里说:“还能有谁?你呀。”   楚珈文被他揉捏得身上发软,听那人在她耳边磨蹭着道:“你这套路,我看着眼熟。这不是电视里演的,女的仗着男的喜欢她,跟那男的提条件时,最常用的一招么。说吧,你想要什么?多贵我都买。不然,就是嫌当女朋友还不够,想让我往上给你提一级?要不就是,你觉得嘴上说说不够正式,需要个仪式?”   他说着张嘴含住她的耳垂,瓮声问:“你来的亲戚走了没?”   楚珈文身上过电一样,站也站不住,整个人陷进肖诚圈着的手臂之中。她用胳膊肘推推肖诚:“肖扬这孩子怎么还没出来?”   肖诚手一松,怀里的人往外站了一步。   他走到洗手间门口,打开了门。肖扬那孩子窝在马桶上面,睡着了。   小家伙平时壮实,这会儿缩成一团,小小的,皱巴巴的,看起来挺可怜。   肖诚蹲下来,把孩子背在身上,孩子癔症喊:“爸爸。”   楚珈文帮忙把肖扬往上抽了抽,对肖诚说:“非典那年,我还在小学住校。有天宿舍的阿姨给我一个袋子,说是我妈刚来给我送的中药。我大半年没看见我妈了,那会儿就跟发疯了一样跑出去找她。我妈根本没想见我,撂下东西就走了。不过,我还是看见她了,就一个背影。她烫着大波浪,钻进辆桑塔纳里。”   她边说便帮人开门:“我那时想,我妈真时髦。我不懂桑塔纳就是个不上档次的牌子,我特别骄傲,同学的妈妈里,我知道的,没一个会开车的。你看,我妈对我再不好,我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她的好。妈妈就一个,又不像男女朋友,不合适了就换人。肖扬还小,你们何必非得让他知道他妈不好呢?”   肖诚正走着,突然停下,深深望向楚珈文,就跟他看肖扬那个小可怜的眼神一样。他声音温暖:“今天晚上我跟肖扬睡一屋,”他笑笑,“不能陪你了。”   楚珈文小声说:“谁让你陪。”说着,把人推走。   肖诚背着孩子,轻松得跟背个旅游背包一样。他走得飞快,孩子的两条小胖腿在他背上晃来晃去。   夜色微凉,月光让这蔷薇胡同不再布满灰尘,也不再棱角分明。肖诚在想楚珈文,第一次,二全在祁叔的小吃摊叫她嫂子,她笑眯眯的,算是默认;第二次,他当着程一山说她是自己女朋友,她也没有反驳;这次,他当着那么多人,替她辩解,帮她挽回尊严,她却不认了。   虽说是句玩笑,可肖诚却当了真。   因为关心,才变得异常敏感。她所有的情绪都瞒不了他。   肖诚知道自己的毛病,他太把楚珈文当回事了。打开家门,她就是肖诚外面的世界。不管是好是坏,有多少秘密,这个世界都在不停地诱惑着他,让他不知疲倦地在里面探索。   他能感知,甚至能预测,这个世界细微的冷热变化,但却对她无能为力。   背上的孩子动了动,突然一个激灵醒了。他紧紧抓住肖诚问:“爸爸,这还是蔷薇胡同么?”   肖诚笃定“嗯”了一声。   背上的小手这才放松。这孩子怕把他送走,连觉都睡不安稳。   肖扬半晌说:“爸爸,我们学校明天迎接外宾,我们班的节目让选上了。你能不能来看?”   肖诚问:“怎么放假了都不让消停?几点,我请个假。”   肖扬说:“下午四点。老师说,可能会迟点。”他懂事说,“爸,你不用请假,下班早点出来就行了。”   肖诚点头,肉肉的小胳膊夹在他脖子里,软乎乎的。   他问:“你们什么节目?”   肖扬说:“唱歌。一共有四首。”   肖诚皱了皱眉:“怎么没听你在家唱过?”他把小家伙向上耸了耸,说,“唱一段。”   小家伙趴在肖诚背上唱了起来:“月光光,想爸爸……”   唱了一段,没声了。   肖诚晃晃后背,“哎,没唱完呢。”   小家伙说:“唱完了,下面是唱妈妈的,我,不想唱。”   “那是老师要求的,你说不唱就不唱啊?”   “我都是只张嘴,不出声。”   肖诚笑着说:“我儿子出息,那么小就会假唱啦。”说着,架着小家伙的胳膊往上一抽,让人骑上脖子。   肖扬看着两人摞在一起高高长长的影子,揪着肖诚的耳朵大声说:“爸,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   肖诚说:“行啊,再娶个媳妇,有俩娃,喊我爷爷。”   自始至终,肖扬都没有问梅青半句。有些事,不面对就可以不用去做决定,这道理浅显得,连这么小的娃娃都懂得……      ☆、轮不上你   梅青接到楚珈文发的短信,第二天一早就到了楚珈文的店里,手里拎着一个跟上次一模一样的游戏机。   两个人脸色都不好看。   楚珈文当然是因为前一天梅青说的那些话。梅青当着那么多人揭她的短,她自己倒没什么,可用她的短处当作侮辱肖诚和肖家的武器,这种行为就显得太卑鄙了。   梅青仍是一身高定套装,限量款的高跟鞋和手袋,膈应地瞅着楚珈文。   她早就看楚珈文不顺眼了。   梅青心气太高,总是拿别人跟自己作比较。她觉得,自己跟楚珈文出身不好,都是做着麻雀变凤凰的梦,削尖了脑袋挤进豪门里的,应该有可比性,可比来比去,楚珈文总是样样比她强。   比她年轻,男人比她的有钱,比她有拿得出手的一技之长。   什么都有圈,贵妇也有。楚珈文不怎么参加她们组织的聚会,但梅青却在各种聚会的场合,听到那些女人们议论的主题,总是关于楚珈文。   楚珈文送了两幅油画作为生日礼物;楚珈文推荐了一家很有格调的料理;楚珈文介绍了一个有名的瑜伽教练;楚珈文说那个牌子的新款靴子已经可以打电话预订了;楚珈文上了杂志封面;楚珈文……   梅青不想听,她舍弃了儿子,牺牲了尊严,却还是赢不了。   终于有一天,楚珈文淡出了那些同类的视线。梅青幸灾乐祸,攀得高,跌得重,活该。   但最近梅青发现,这个女的,正在夺走她最珍贵的一样东西,她的儿子。   对于这个孩子,梅青不是不上心。当初跟他分开,只有梅青自己知道有多痛。可她这些年,并不把这个当成个事。因为她知道,这孩子迟早是她的。肖爸肖妈年纪越来越大,精力就越来越差,肖诚自己也要娶妻生子,肖扬这孩子,他们留不住。   可上次看见肖扬对着楚珈文叫姐姐的亲热劲,再看楚珈文看肖扬的那个眼神,梅青心头一紧。这女的,是老天爷派来玩她的吧。   楚珈文向来会撩男人。上到九十九,下到刚回走,只要是个公的,楚珈文都不会放过。梅青不淡定了。   真是膈应。   梅青把袋子往店里的桌子上一放,鄙视说:“表面装得跟白莲花一样,这点钱都不愿意花,就你这样,还想当我儿子的后妈?”   楚珈文头都没抬:“这钱该你花。”   梅青一撇嘴:“凭什么我花钱,你落好?”   楚珈文这才抬眼看看梅青,理直气壮说:“因为你横竖也落不着好。你的儿子,六年前你不要他,他恨你;现在你强行要把他带走,他还是会恨你。”   梅青一上火,牙根生疼。她咬牙道:“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恨我,我给他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玩好的,他开心还来不及呢。”   楚珈文像看笑话一样摇摇头:“因为我恨过。即使小时候不恨,长大了,也会恨。”   楚珈文的爸妈都抛弃过她,可到头来,她还是恨她妈多。因为两人离婚的时候,楚珈文记得她妈说过一句话:“我不要孩子。”   刻骨铭心。   “孩子不是一个物件,你想拿就拿,想扔就扔。他大了,就会有自己的思想。他会判断谁对谁错。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件东西,你当初扔给肖家,现在人家帮你照顾得那么好,你要收回来,连个谢字都没有,还把人欺负成那样。你觉得自己做得挺有理?”   梅青哼了一声,“这你怨不着别人。我这么着急要把孩子领回去,还不是因为你上赶着要给我儿子当后妈么。”她起身离开,推门说,“我儿子亲妈活得硬朗着呢,死不了,还轮不上你。”   打开门,梅青一激灵,到底是做了亏心事。   跟她面对面站着个灰发女人,正怒目圆瞪,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梅青虽说前一天占了上风,可这蔷薇胡同毕竟是对方的地盘,不宜久留。她给人让了个地方,将笑不笑说:“您这时候挑得好啊,儿子去上班了,您跟人单挑。可别太欺负人了,保不准人家会告状呢。”   肖妈的目的是楚珈文,不愿跟梅青纠缠,只用疑惑目光看着梅青和楚珈文两个女人。她进了门,一眼看见桌上放着的那个游戏机。   肖妈面色不虞,楚珈文给她让座,她偏不坐,自己寻了个椅子,面对着楚珈文坐下。   老太太问说:“你在认识肖诚之前,就跟梅青认识?”   楚珈文点点头。   从玻璃窗投进房间的阳光,刚好照在肖妈脸上,模糊不清的轮廓里,那带着阴影的表情一点点凸显出来,鄙视,愤怒,还有些惊惶。   对面的人用力一拍桌子,对着楚珈文,牙齿打着颤道:“你不愿让肖诚留着孩子,就想帮梅青给我们家下套,把孩子送走?”   也难怪肖妈起疑,梅青刚开始也是这么打算的。   楚珈文轻松坐在柜台后的椅子上,眼神清亮,语气平淡道:“我没有。”   冷静的气势,让肖妈半晌开不了口。老太太审视着楚珈文,这女孩年轻漂亮,长得挺有灵气,关键是该细的地方细,该丰满的地方丰满,用男人的话说,是个尤物。   肖妈在心里叹口气,她家肖诚,是真的喜欢楚珈文。昨天她见了,肖诚连瞅着楚珈文的眼神都跟平时不是一样的味儿,像是被勾了魂一样。   楚珈文不算热情,不动声色望着肖妈,说话也不卑不亢。老太太心说,别看岁数不大,这城府,够深。   干脆开门见山,肖妈说:“我们肖诚,有份收入不错的工作,在新区有套住房,车也要换新的。他要人品有人品,要模样有模样,要身高有身高,从小到大,干干净净没做过什么坏事。我们家只要求他能正经找个媳妇,不要多漂亮,只要背景简单,知根知底就行。”   “我这人呢没什么文化,说话可能不好听。听梅青昨天说,你那么年轻,就去给有钱的人当——”肖妈保守,说不出那个字眼,她吞口口水接着说,“你这人品,我们家信不过。你既然跟梅青认识,那应该清楚她坑了我们家的事。我们不能再被坑一次,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也不能接受。”   老太太深深吸了口气,她也有孩子,她知道说这些话会伤人,但她宁愿被伤害的是别人,也不愿是自己的儿子。   “我们是这条街上的老人。只有我一句话,你这个店就在这开不下去。你还是离肖诚远一点,别总跟他这么腻着,让他踏踏实实找个姑娘谈恋爱结婚。你要是做到了,我们全家谢谢你,你算是个识大体的姑娘。你要是还缠着我们家肖诚,我们也不可能让你嫁给他,到时候,耽误的可是你跟他两个人。”   楚珈文望着肖妈有些走神。老太太絮叨,中心思想就俩字——“你滚”,让她颠过来倒过去变换了那么多句式,还好老太太没文化,只会一国语言。这样让人想不走神都不行。   老太太穿着一身她认为很庄重有品位的衣服,但一看就是对面服装店出品。她的左手无名指戴了一个设计粗陋的金戒指,上面却缠着崭新的红线,可能是刚刚换过。她没有任何保养,衰老得很彻底,脸上深深浅浅的都是皱纹。她很瘦,胸部下垂,衣服里应该戴的是那种地摊上卖的简易文胸。她的头发花白,两鬓和发迹最为明显。   白发。楚珈文想,那个女人,现在也应该有白发了吧。她会像肖妈这样放任不管,还是会去不厌其烦地染发补染呢?   眼前的这个女人,她刻薄、自私、絮叨、疑神疑鬼、出言不逊、强人所难。但她这么做,都是为了她的儿子。这是护犊的母性本能。   楚珈文多希望她自己的妈妈也可以这样,在认为自己的孩子受委屈或者有危险的时候,像一个狂暴女战士一样跳出来。   在韩文宇甩了她的时候,有人啪啪给他两嘴巴,说:“吃干抹净就想跑,老娘跟你这个人渣拼了。”   在韩文宣欺负她的时候,有人拿菜刀出来,说:“先让你当了太监我再报警。”   在梅青或者山嫂说她坏话的时候,有人嘴脸难看地吐她们一脸口水说:“老娘新东方撕逼专业八级,不服来战!”   但是,一次都没有。   有一种生物,叫做别人的妈妈。   楚珈文起身,拿一次性杯子接了一杯水。她递给肖妈说:“阿姨,你喝口水润润嗓子,再接着说。”   肖妈被噎得有些错愕。   门铃带着怨气响了一声。楚珈文先扭头看,淡淡说:“阿姨,你儿子来接你回去了。”   肖诚看着楚珈文,那人脸上不带任何表情,他的眼睛里一瞬间失了焦。   肖妈不依不饶,对楚珈文说:“你答应我,我就走。”   肖诚一把把自己的妈搂住,连推带抱往外走:“还答应什么啊。走吧,家里有果汁,比水好喝,咱回家喝啊。”   肖妈被人裹着出了门,肖诚趁机回头,楚珈文趴在柜台上,低着头记账,根本不看他。   门外,祁叔帮忙打着哈哈,拽着肖妈一起往回走。   幸亏祁叔早上去进菜,看见肖妈进了楚珈文的店。他赶紧给肖诚打电话,肖诚还在上班的路上,就调头赶了回来。   三个人走到一处有树荫的地方。   肖诚跟肖妈两人这会儿不对眼,都不吭声。祁叔老好人,两边劝。   他先说肖诚:“你妈那是为了谁啊,不都是为了你好么。都说为人父母不容易,你都当了爹了,怎么还不懂呢。那楚珈文,倒也不是个坏孩子。错就错在,长得太好,容易招男人。   “咱这条街上,住的都是一般老百姓,娶不起这么奢侈的媳妇。就好比,你一工薪族,只能买辆普通车。你非要买辆豪华车,光保养维修,你都花不起,还得时不时防着贼偷贼惦记。这日子还能过么?”   祁叔又转头向肖妈说:“我在这街口上摆摊,一直观察着这姑娘。她没什么亲戚朋友,干什么都是自己一个人,看着挺可怜的。而且人也挺老实,有时候出门办个事,她都不好意思跟我们张口,让我们帮她看看店。你呀,过得去就行了,对人别太凶。”   肖妈在祁叔面前不好反驳,点点头说:“我们肖诚的事,让他叔操心了。”   祁叔摆手,跟肖诚说:“听你妈的话。快送你妈回去吧。”   对肖诚,肖妈不似对楚珈文那般无情。她不傻,即使这事是肖诚上杆子追的别人,她也只能往外撵那姑娘。她不愿得罪儿子,下半辈子,还得指着他养活呢。   回到家,她对肖诚说:“妈也没骂她也没打她,只跟她摆事实讲道理来着。我是过来人,这样的女孩,不适合结婚过日子。你如今老大不小了,耽误不起。想当初你上学的时候谈对象,妈可从来没管过。”   肖诚半晌没出声,他想了一会儿,低声说:“你根本不知道她的好。”   肖妈说:“这世上,对你好的姑娘有的是,你跟谁好都行,就不能是她。才多大啊,她就跟个男人。多少黄花大闺女你不能娶呐,非得娶个二手的,你差哪儿啦?”   肖爸在一边斩钉截铁说:“这件事,我绝对站在你妈这边。你好好消化消化你妈说的话。”说着,他一看表,严肃道,“这都几点了,你不上班了?小心领导批评。”   肖诚看向肖爸,老先生一个眼风扫过去,示意他快走。   肖诚也不想这么没完没了纠缠下去,赶紧开门往楼下赶。他回来的时候,车停在彩绘小店门口的马路边上。他没上车,站在路口往店的方向瞅。   店门紧闭,卷闸门上落了锁。      ☆、去哪儿了   肖诚上班迟到,进门就被同事拦住。几个人讳莫如深指指里间落地玻璃的“大总管”办公室,上面打着窗帘。大家七嘴八舌小声议论:“看见没,老大今天又降半旗了。”   “估计昨天晚上当快枪手,被大嫂嫌弃了。”   肖诚跟着嘿嘿一笑,“你是他老婆?不然你怎么知道的。没事别瞎说。”   他往那个方向看了看,里面被捂得密不透风,时不时传出打电话的声音。他跟大家说:“老大压力大。这次联赛,四场是赔,五场是平,六场是赚,七场才能盆满钵满。这次的情况,不赔就算不错了。你们少惹他,谁惹谁出差。”   有人跟肖诚比了个大拇指:“还是咱肖诚路子野,怪不得老大器重你,专栏先紧着你挑,你迟到了他连个屁都不放。唉,肖诚,你这背后的高人是谁啊?”   肖诚玩笑:“你啊。”说完便不再跟着起哄,一个人走到楼梯安全门后,掏出根烟塞进嘴里,却顾不上点着,拿出手机点那人头像,匆匆拨出了电话。   手机里嘟嘟响着长音,却没人接听。肖诚烦了,直接挂掉扔进口袋,顺手掏出火机把烟点上,坐在楼梯的台阶上抽了起来。   没抽两口,听见走廊有人喊他名字,他把烟掐灭,推门走了出来……   日上三竿,烈日炙烤得人脸皮发麻。楚珈文正在市区的繁华地带,一边是C市最大的购物中心,一边是刚刚改造好的步行街。步行街故意做旧的风格很有些小清新,楚珈文心说,拍个文艺片什么的,挺适合的。   她实在是在蔷薇胡同呆烦了。每天杵在店里,没空放松出来逛逛,让她对外面的世界产生了严重的错觉,以为人类文明都在倒退。   路面三步一坑,马路有灯似无灯,大婶不穿文胸凸着点就能出来买早餐,一个八卦就足够整条街激动半年。蔷薇胡同是真旧,跟花钱做旧的,不是一个路数。   路边有个火锅店,她对着招牌想了想,天热,她火气也重,干脆点个超辣锅底,以毒攻毒,起它一脸包才好。   没想到这样的天气,店里面还挺热闹,她一个人安安静静的一桌,在店里像是异类。   没人聊天,她只能顺着窗户看风景。对面大马路上有个国际连锁的五星级大酒店,穿着制服的迎宾站在门口,不时礼貌帮人打开车门,帅气养眼。   楚珈文就着帅哥,涮着羊肉,蘸着小料,一顿饭吃得磨磨蹭蹭。   结帐出来时正是下午四五点,虽然太阳不毒,但地面温度高,她高跟鞋的鞋跟都快要被烤化。   楚珈文穿过马路,一辆车抢着红灯从她面前经过,丝毫不见减速。   不久那车急刹车,停在酒店大门口,发出一声刺耳噪音。迎宾的门童拉开车门,从里面下来四个人,两男两女。几个人没进去,反而走到人行道的花坛边抽烟,说说笑笑像是在等人。   其中一个女的,四十多岁,身材丰满,一身名牌,毫不避讳伸手夹着身边一个半大男孩的脖子。那男孩又高又胖,被勒得身体向侧面弯曲,却一声也不吭。   这样的事,楚珈文见多了。她急急从花坛的另一边穿过,隔着一丛灌木,听到那女的声音尖细问:“你们会玩游戏么?不是电脑游戏,是喝酒的时候玩的。”   男声支支吾吾:“会一点。”   那女的又说:“你们仗着年轻,还有点本钱。等你大了,长得不好,又没钱,还没情趣,那就成了男人里的loser。没事儿,等会儿,姐好好教教你们。”   年轻的男孩不知是紧张还是木讷,没有吱声。   楚珈文走了一个路口,忽然回头看,那几人人影全无,应该已经进了酒店。她停了几秒,总觉得里面有个背影眼熟。   她这人不太爱凑热闹管闲事,刚刚根本没仔细瞅,这会儿也不再关心,走了几步,直接进了地铁口。   本来开车就是半个小时的车程,地铁公车转来转去,竟然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楚珈文直接回家,第二天店里有兴趣班,她想早点睡。   老远就看见楼门口坐着个人抽烟,晚上起了风,那烟味直接被风卷带过来,扑在楚珈文脸上。   她脚上加快速度,心也跟着跳得快了。走到近前,那人已经把烟头扔了,站起身来。   她抬头看看他,又低头去看草坪和柏油路面的交界,里面密密麻麻的都是烟头。她冲着肖诚嘟了下嘴:“明天我一早就来给他们浇水。”   肖诚没笑,脸臭得像块臭豆腐。他压着脾气,半晌说:“给你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接?”   楚珈文从手袋拿出手机,按了几下,给人展示:“没电了。”   肖诚别过头去,长长呼出鼻息,声音沙哑道:“这是没电你才不接的么?这是让我打了一天给打没电的。”   楚珈文心虚,掏出钥匙打开楼门。那人跟着她上了电梯,仍是不说话,站在她的身后。她一时觉得脊背发凉。   她打开门,把人让进屋里,还给人倒了一杯水。   肖诚站在大门口,板着脸问:“你是不是故意不接我电话的,就想让我着急?”   楚珈文坐在沙发上,拿葱白一样的手指在茶几上轻轻划着,低头不回答。   这就是默认了。肖诚气得拿手点着空气,咬牙切齿道:“楚珈文,你有点良心吧。你知道我今天急成什么样儿了么?从早上到现在,你一点消息都没有。我怕——”   他拿手一比划,枕脸问:“去哪儿了?”   “去吃火锅了。”   “你——”肖诚有种错觉,沙发上坐着的,是他儿子肖扬,不不不,肖扬没这样气人,眼前这个,看着一脸老实,其实一肚子坏水,让人有火又不知道往哪儿发,活活憋成内伤。他威胁道,“楚珈文,你小时候学没学过狼来了的故事?这样次数多了,就不好使了。我跟你说,我只准你作三次妖,再往后,不管你死活,我绝不找你。”   楚珈文一个劲儿点头,看着人脸色小声问:“真的不管啦?”   极不严肃!肖诚转身拧开锁就往外走。   “肖诚!”似是撒娇,又像是乞求,柔柔的声音像是轻软羽毛在撩拨他的痒痒肉,让人忍不住。   肖诚停住脚步,站在原地。   “肖诚。”又是一声。   楚珈文今天当了一把熊孩子。   她认识接触这个社会,算是很早。靠着遗传父母的漂亮脸蛋细高个,她高中就开始四处打工。做站台模特,拍平面广告,跟人组过少女团体,还有像是快餐店那种数不清的零工。虽然到最后一事无成,可她却学会了一个处世哲学,那就是跟人的关系要划等号。   我不欠你的,你对我好,我感激报答;但我也不能让着你,你欺负我,我也会反击报复。   靠着这个,她觉得自己混得不错,喜欢她的人是少了点,但是不容易吃亏。   可她渐渐发现,人跟人根本没办法关系对等。就拿她来说,父母抛弃她,韩文宇欺骗她,连蔷薇胡同都容不下她。有些时候,别人对她什么样,跟她自己努不努力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因为她弱小,就总是成为被牺牲被忽视的那个。   除了肖诚,这世上,没人会往她的生活里撒糖。   她掐着手指算,三次,今天用了一次,还有两次。   肖诚以前看过的电视剧里,女的对男的一撒娇,男的就跟让下了蛊一样,让往东决不往西。他每次都边换台边骂:“特么有病吧。真丢老爷们的脸。”   没想到,这招真特么的好使。   他重新关上门,走到楚珈文的面前,低头看着她。想到这女孩早上受了他家里人那么多气,不吵不骂,不哭不闹,甚至连提都不再提起,只是小小恶作剧惩罚了他一下,他便心里一软,口气也缓和不少:   “知道你受委屈了,在这街上住着不舒坦,就搬出去。我在新区有套三居室,朝阳,刚买的,户型挺好。你喜欢什么样的风格,明天我找人按你的想法开始装修。还有,那个店,你还是别开了。我第一次见你,就看出来了,你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你还是画画吧,我的工资够花。我家人的工作我来做,你不用担心。等房子装好了,我们就——”   后面的俩字没说出来,楚珈文就拿嘴堵上了。      ☆、光杆司令   后面的俩字没说出来,楚珈文就拿嘴堵上了。   唇如花瓣,舌牵蜜丝。楚珈文的细滑手掌,钻进了肖诚的后背,凉凉的指尖划在他滚烫的皮肤上。   肖诚低头握住她腰,利落把人抵在身上。   楚珈文闭上了眼,抽出手,环住他的脖颈。   在她的眼里,肖诚就像个司令,运筹帷幄,事事喜欢主导。不过,这司令是个光杆的。看看他手里那些兵吧。肖爸、肖妈、肖扬,非老即幼,再加上个她,不但没有战斗力,还个个需要保护。   肖诚这个司令,当得辛苦又憋屈。   他不但要在前方杀敌,还要照顾后方的老幼病残;时刻准备着牺牲自己,可又不敢牺牲得太彻底。命只有一条,敌人可是有好多拨呢。   楚珈文心疼极了,偏又发现,这司令还是个近身型的战士,技能点全加在肉搏上了。一吻下来,司令已经全准备好,随时可以提枪上战场。   她搓搓他的短发,轻声说:“等我去洗个澡。”看人还不撒手,笑道,“还是你喜欢辣锅底的?”   肖诚这才咬着后槽牙松开了手,眼睛里嗖嗖往外冒火,看着人进了洗手间。   等我去洗个澡。这女孩把这事说得,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没有算计要求,不怕受骗吃亏。只是因为感动,因为欲望。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本能而已。   脑子里拴着的那扇门,突然被打开,变得通透,敞亮。肖诚推开了洗手间的门,快步走到淋浴间,拉开了玻璃门。   水珠飞溅,他前襟不一会儿就被打得透湿。眼前雪白雪白的身体,在水汽里罩上了一层朦胧光晕,像是雨天长了毛的月亮,让人看不清。   水声里,楚珈文问:“你站在那儿干什么呢?”   他会意,把衣服一拽,扔在一边,拉上了玻璃拉门。水花重重砸在身上,他走近了才看清,那女孩紧紧贴在浴室的墙上,身上的线条挺立饱满,眼神里充满了迷醉和渴望。   他是个男人,这样的身体,这样的眼神,让他觉得骄傲。   肖诚抹了一把脸,欺身抱住了眼前的女孩……   她软得像泥,无论怎么搓捏,弯折,都随他。肖诚也越发摸索出要领,让手心里捧着的人,在他怀里不住颤栗喘息。   那晚他有些失控,楚珈文刚开始还可以迎合,渐渐的开始自暴自弃,由他折腾。   时间已经变得不重要,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   肖诚看见自己站在悬崖边上。悬崖下,是一片繁花似锦,风景旖旎。脚边的土地,却干涸、贫瘠。   他累了,想要坐下来歇歇。谁知低头一看,屁股底下,是一朵又小又嫩的娇花。在这悬崖上一望无垠的沙尘黄土中,这是唯一一个陪伴着自己的生命,是阻止他纵身跳进悬崖下那片乐土的动力。   他怕把花坐死了,就挪了挪地方。谁知,不管他坐在哪儿,那朵娇花,总是跟着挪在他屁股下面。他只好半蹲着马步,指着娇花骂:“你这没良心的东西,是想累死我啊!”   娇花委屈,伸出触手一样的叶子,挠了挠他的胳肢窝。   肖诚怕痒,一个劲躲,眼看就要掉落下去。   一个激灵醒了,原来是个梦。   他看了看怀里的人。楚珈文嫌弃他胳膊上肉太硬,出溜出溜滑进了他的胳肢窝,睡得正酣,正一下一下往他胳肢窝里喷着鼻息。   他嗤的笑了,把人抽在自己身上摞着。   楚珈文睡得没有刚才舒服,懵懂睁眼,伸着胳膊腿往下爬,又被人揪了回去,拿胳膊按着,动弹不得。   楚珈文瓮瓮说:“你不嫌沉呐。”   肖诚长吁一声:“沉点好,压在身上踏实。”   楚珈文脸贴在他胸口,半晌说:“肖诚,其实山嫂梅青他们说我的那些话,也不全是假的。”   肖诚没接话茬,双手在那滑腻肌肤上游走。他不傻,一晚上足够他感受,这女孩以前的经历。她在这种事上,很有经验。   但市场上买苹果,还都挑那个大水灵的捏呢。越是长得好的,被挑的次数越多。可把这最好的苹果买回家的,就只有他一个。   从此,他只要把自己的东西护好就行了。   肖诚一翻身,把人压住,吻上她颈窝。   身下的人嗓子都哑了:“肖诚,你不要命了。”   肖诚的脸埋在她身上,半天才闷闷“嗯”了一声。   楚珈文被害得第二天睡过了头。她睁开眼睛,肖诚已经冲了凉,站在门口,摸着自己的胡茬说:“不行,得在你这儿放个剃须刀,再放几身换洗的衣服。”他看了看表,“还得回趟家。”   楚珈文浑身散了架一样疼,手脚都不听使唤。   门口的人又折返回来,往她脸颊上亲了亲,说:“我去上班了,但愿不堵,不然又迟到。”   楚珈文心里不舍,伸手拉他。   那人笑着摸摸她的头:“这会儿没时间了,还不够我一发子弹的。等我回来。”   楚珈文脸一红,赌气狠狠撒了手,也不看他。不一会儿便听见关门的声音,她这才想起来,这人还没吃早饭呢。   懒洋洋开了店门,楚珈文看了看时间,下午还有兴趣班,只有三四个小时的时间准备了。   她顾不上吃饭,把要用的材料按人头分好,刚准备要出门买些饮料,店门突然被大力推开。有人走路带风,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楚珈文抬头看,肖妈一脸的怒意,正盯着她看呢。   老太太因为肖诚夜不归宿,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早上她忧心忡忡,正要给儿子打电话,那边肖诚急匆匆进了门,换了身衣服,扫荡了一遍餐桌,捏着两根油条,还顺走了肖扬的一盒牛奶。   这土匪动作行云流水,只撂下一句话:“妈,我上班要迟到了啊。”就跑了。肖妈一肚子的问号,连张嘴问的机会都没有。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肖妈满脑袋火气,冲进了楚珈文的店里。      ☆、蜜月套房   肖妈是过来人。   眼前这姑娘,嘴唇微肿,顶着两个黑眼圈,T恤的领口处,还隐约可见几枚青红印记。前一晚干了什么,这还用问么?   肖妈仍是问了:“我儿子昨天晚上,是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做什么事可以肯定,但跟谁做的,她不甘心,还想要再确认。   楚珈文面无表情看着肖妈,没有说话。   这明摆着的事实,还是深深刺激了肖妈。她半天伸出食指,指着楚珈文的鼻子,声音颤抖:“你,你爸妈难道没有教过你,‘羞耻’二字怎么写么?”   “你儿子跟我在一起,跟羞耻有什么关系?”楚珈文语气平淡,“你猜得不错,我爸妈没有教过我,什么叫羞耻。我只能靠自己领悟。我觉得,你儿子他喜欢我,我们这叫恋爱,不叫羞耻。”   肖妈虽然年纪比楚珈文大了四十岁,可一辈子被家里几个男人护着,根本撕不过早早就开始一个人混社会的楚珈文。这样,楚珈文还是跟人留着面子呢。   但肖妈不认输,她心急如焚。六十出头的她已步入晚年,却只剩下肖诚一个儿子,她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儿子被坑被害。   她用尽了自己一辈子在蔷薇胡同听到的最难听的字眼:“狐狸精”、“下贱”、“破鞋”、“婊/子”……她骂得声嘶力竭。   她拿拖把,扫了店里架子上所有的石膏娃娃。她歇斯底里:“只有肖诚这样的傻小子,才把你这样的女人捧到天上。你腻了,换人攀高枝了,我儿子可怎么办呢?不带你这么玩人的。还有,你以前的那些男人找到我家里,我儿子就是不被人害死,也得被你气死。”   楚珈文站在一边,看着肖妈把店砸得稀巴烂。失控的老妇人白发散乱,眼圈里布满了红血丝,声音随着挥舞的手臂,变得荒腔走板。   楚珈文默默走到门口,推开店门,站在了门外。   不多会儿,肖妈也从里面冲了出来,伸手带着呼呼的掌风,落向楚珈文的面颊。   老太太发了一通疯,精疲力竭,楚珈文轻而易举就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这是把自己儿子往外推呢。”再掏心窝子的大实话,配上楚珈文那漠然表情,都变成了一种嘲讽。   肖妈正要继续发飙,这一幕却被程一山两口子撞个正着。   山嫂眼疾手快,一把把楚珈文推开,搂住肖妈的肩膀,眼神像刀子一样剜着楚珈文,恨恨道:“怎么也是长辈,还跟人老太太动上手啦?真是狠毒,专挑肖诚看不到的时候欺负人。”   楚珈文不跟她一般见识,转身回到店里。山嫂这张嘴,真是黑的都能说成白的,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山嫂挽着肖妈的胳膊往小区的方向走,回过头对程一山说:“他爸,你先把店门打开,我把咱姨送回去。”   程一山这天上午要在市局开会,这会儿一身制服打扮,手里端着大檐帽,对着自己媳妇点点头:“你好好劝劝阿姨,别让她气坏了身子。”   肖妈脱力,腿也迈不动。   山嫂拿着手里的檀香扇给肖妈扇着风,对人说:“姨你别这么跟她硬碰硬。这女的在豪门呆过六年,那宅斗的经验,网上那些小说里写的跟她的比,都不算啥。你跟她单挑,一定是你吃亏。我觉得应该这样,我们在暗处,让她在明处,等到她再不干不净招惹男人的时候,我们多叫几个人冲进去,给她拍照、录像,抓她个现行,不但能让肖诚死心,还能把她彻底赶出咱这胡同。”   肖妈无力点点头,说:“这女的,心机深着呢。肖诚这回可是陷进去拔不出来咯。”   ……   程一山踱到楚珈文的店门口,却没有过马路去自家的店里,而是站在大窗边,往彩绘店里望。   这姑娘可真是纹丝未乱,正一个一个跟学生家长打电话呢。她言语客气稳妥,电话里大致意思是,下午的兴趣班取消了,跟人道歉,看是退钱还是改天,要是嫌麻烦,就记账,孩子以后来玩,就从这里面扣。   程一山以前从没对肖诚这个新女朋友留过心,可现在,他忽然觉得,楚珈文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他推开店门,走了进去。   这个女孩,前一分钟还故作镇定,跟人强颜欢笑打电话。可现在,她正蹲在地上,对着一堆缺胳膊少腿的石膏娃娃抹眼泪呢。   楚珈文听到程一山走进来的脚步声,猛一抬眼,一滴眼泪没来及收回,砸在碎瓷片上,啪的一下被摔成了八瓣。   程一山居高临下站着,对蹲在地上的楚珈文说:“肖诚的妈是这条街上公认的好人。她以前失去过一个儿子,受过刺激,所以一碰上自己儿子的事,她就变得比较极端。”   楚珈文低着头,抱着腿,不搭理他。   “这店里,都是易碎品,经不起砸。我看,你还是暂时关门几天,等大家都冷静冷静,再想办法。”   听到这句,楚珈文抬起头,斩钉截铁道:“不关。就是一个生意没有,我点灯熬油也要开着。不然,还真被你们当成过街老鼠了。”   程一山摇摇头,这女孩太倔,对人情世故偏要认个死理。肖诚这家伙一向不走寻常路,这次难不成是看上她倔了?他想想肖诚那臭脾气,有些担心,便对楚珈文道:“刚才的事,别跟肖诚说。”   楚珈文抽了抽鼻子,开始收拾一店的狼藉,手上没停,嘴里说着:“你们就只会欺负我。我要是真像你们说的那样,专门勾引男人,我还会在这儿坐着等你们找上门欺负我?我就找个厉害的,把你们一条街都收拾了!”   楚珈文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口气带着狠劲。   程一山被这威胁逗笑了,这个年纪,再有城府,总是能暴露出一些孩子气。他说话有点像哄人:“有时间,我去肖诚家里跟人说和说和,帮你们解除点误会。”   楚珈文把手里扫帚往墙角一撂,看都不看他一眼,便说:“用不着。”   程一山被噎得没了脾气,只好从口袋里摸出五百块钱,放在靠过道的桌子上,说:“看看缺多少货,补补。”   他着急开会,说完便推门离开。   肖诚晚上下班,去推楚珈文的店门。店里没人,门被锁上,里面亮着一盏小灯。他从窗口探头看了一眼,站在原处若有所思皱了皱眉。   架子上都空了。屋子被打扫过,显得格外冷清。   他掏出手机,给楚珈文打了个电话。   那头很快接通,声音并无异样:“下班了?”   每次她这样,都让肖诚脑仁疼。这就是打定主意什么都不会说了。他捏了捏眉心,“嗯”了一声,问人在哪儿。   那头简单说:“刚回去洗了个澡。”她刚把店里打扫干净,出了一身大汗,又沾了不少灰尘,便回到住处洗澡换衣服。   肖诚笑,意犹未尽眯上了眼:“怎么不等我?”   那头没吱声。   街上热气蒸腾,肖诚习惯性摸出一根烟塞进嘴里,却不愿点火,把烟又从嘴角扯下,问说:“跟你说过装修房子的事,你什么态度?”   那头声音有些累,懒洋洋说:“装呗。”   肖诚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不知哪儿来了风,身上也跟着清爽起来,挑着嘴角嘱咐道:“那行,我找的装修公司的人一会儿就到,你在店里等我。”   到家时肖妈正在厨房做晚饭。肖诚站在厨房门口,看老太太一手拿一只鸡蛋,发狠一捏,蛋壳破碎,里面溃不成军流到碗里。她眼都没眨,又是一只。   这明摆着是把鸡蛋当成了假想敌。肖诚数了数,不一会儿就被肖妈捏死了六个楚珈文。   那么大一块在门口杵着,老太太怎么能看不到。她不知道白天的事,楚珈文跟肖诚说成什么样了,便索性不吱声,让肖诚先开口。   肖诚清了清嗓子,问:“妈,我在新区买的那套房子,钥匙你放哪儿了?”   肖妈板着个脸,端着盘菜,从他身边硬挤了出去,放在餐桌上,这才问:“你要钥匙做什么?”   肖诚说:“装修,结婚用。”   肖妈提高了嗓门,问:“结婚?跟谁?”   肖爸也拿着报纸赶过来,一脸惊吓问:“结婚?”   肖诚往餐桌边一坐,理直气壮道:“对。我想跟楚珈文结婚。”他对着肖爸肖妈笑,“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儿媳妇,你们就偷着乐吧。对你儿子好,对你孙子也好。关键是不但外在美,内在也美。”他凑近肖妈小声说,“内在我也检验过了。”   肖妈气得晕头转向,一拍桌子吼:“这婚,你跟谁结也不能跟楚珈文结。不孝的东西,这是想气死我呐!”   肖诚也怒了:“妈,我是你亲生的。可怎么我高兴的时候,你非要生气呢?”他看了眼肖爸,“是不是我爸平时对你关心不够,你就把所有精力都用在我身上了?”   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拍在桌上。   “我们关系户开的温泉度假酒店,我给你们要的蜜月套房。听说是给爸妈的,我们老大都没敢跟我抢。你俩去散散心,发散一下思维,别总把眼睛放我身上,钻牛角尖。那什么,国家不是开放二胎么?你俩不得响应响应。”   还是肖爸先反应过来,指着肖诚的鼻子尖说:“你这混蛋,皮痒欠打了是不是?!”   肖诚站起身,对肖爸说:“要是打我一顿你就能答应,打死我我也愿意。”说着,就往门外走。   肖妈问:“你去哪儿?”   肖诚沉着嗓子答:“去找我媳妇儿。”   儿子转眼就没了影。老两口瞅着桌上的“蜜月套房”,半晌,肖爸才开口:“你怀他的时候吃什么了?怎么生了这么个活阎王?”   肖妈叹气:“你少抬举他了。你儿子,就是块滚刀肉。”   一件事,视角不同,看法便南辕北辙。肖妈肖爸认为这是紧张关心,肖诚却觉得是干涉约束。   以前嘴上总说肖诚淘,可肖爸肖妈心里清楚,这是他们最听话的孩子。为了让父母放心,肖诚自己再为难,也没对他们说出过一个“不”字。   这次,他们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深度访谈   肖诚找的装修房子的人,是他的高中同学,曾是工艺美院室内设计专业高材生,如今混成了C市装修界的地头蛇,垄断了大半装修生意。就肖诚这个不起眼的三居室,能请人亲自过来,完全是看面子。   肖诚叫上楚珈文,三个人一起就近在三环找了个川菜馆子。点了干锅跟毛血旺,再有几样凉菜,肖诚还故意秀恩爱,非要加个夫妻肺片。   那人叫杨纲,长得却女里女气极为阴柔。一双丹凤眼微眯着瞅楚珈文,让人有些不自在。   肖诚跟他们两边介绍完,杨纲直奔主题:“我今晚有空,一会儿吃完,就去一块儿看看房子吧。”   肖诚瞅瞅楚珈文,又瞅瞅杨纲,笑得有些苦:“急什么?白天再说吧。”   杨纲不满,这一阵子正是结婚装修高峰,他为了肖诚专门把工作错开,一晚上除了吃顿饭,什么也没干,得耽误他挣多少钱呐。   楚珈文经过早上肖妈闹的一出,倒是明白得很。房子的事,老太太不同意,肖诚有了难处。或许他连钥匙都没拿到,得去物业那里配新的。   杨纲效率高,边吃饭边掏出笔记本电脑,问楚珈文:“小楚,你先说说自己喜欢的风格,另外,有什么忌讳。”   楚珈文咬着筷头想了半天,直接指指肖诚,笑说:“这种事太烧脑,还是问他吧。他是当家的。”   肖诚被最后一句甜得五迷三道,脸上的笑模样憋都憋不住,搂着楚珈文摩搓:“你可是搞艺术的,品味甩我大半个地球,说几条,别懒。”   楚珈文瞅着杨纲那张看不出心思的脸,勉强说:“我不喜欢太多玻璃,家跟温室一样。还有,那个有拱门,跟神庙一样的,我也不喜欢。”   杨纲点头记录,“地中海风格。然后呢?”   “没有了。”   杨纲若有所思瞅了瞅俩人,合上电脑,谈笑了一会儿便告辞。   肖诚送他,跟人再约时间,随口问:“怎么样?”   他指的当然是楚珈文。杨纲敷衍应酬:“挺好。”   肖诚不在意,大大咧咧往对方干棍一样的胳膊上捶了一拳,代替说再见。杨纲“嗷”了一声,趁机拽着肖诚胳膊说:“老肖你觉没觉得,小楚对结婚这事,不是多上心呐?”   肖诚这才收起笑,不解问:“什么?”   杨纲瞟了眼身后几米外等候的楚珈文,把声音压得更低:“我们这公司,最大的特点就是,效果图跟实际装出来的房子,是完全两码事。什么意思?业主毛病多呗。尤其是女的,那是她在新组建的家里第一次行使主权发表意见,正是耀武扬威树立威信的时候。这也不对,那也得改,头发丝一样的小事,都能上升到取消婚礼这种高度。”   他又贼眉鼠眼往肖诚身后望了一眼:“不是我多嘴啊。小楚这人,表现得跟一般的女的不太一样。只有两种可能,要不,就是跟你不一心;要不,就是嫌你房子不好,憋着要讹你个大的。你可得多长个心眼啊。”   肖诚被人唬得一愣,随即噗哧笑了:“楚珈文这人,什么城府啊,智商啊,都让她用来撑门面了,其实是个外强中干的货。没事。”   杨纲摇头叹气,碰上这个心大的,他也算尽力了。   楚珈文等肖诚把人送走,问说:“你那同学一个劲看我,你们俩是不是说我坏话呢?”   肖诚搂着人往车的方向走,“没说什么。他这工作,见惯家长里短明争暗斗,不只恐婚,还怕被女的算计,要不也不会现在还单着,总觉得他有点被害妄想症。”   两人正说着,肖诚突然松开楚珈文,几步跑出去,连推带搡带了个人回来。   那人站也站不好,东倒西歪,打着酒嗝,叫:“哥。姐。”   肖诚面色不虞,把人直接塞进车后座。   楚珈文坐上车才问:“二全,你怎么喝那么多酒?”   肖诚“哼”了一声。这一声在发动机的轰鸣下显得很轻,但二全还是吓得抖了一下。   一盏盏街灯在车窗边急速后退,车里的人脸上被映出流畅的光影。车里半晌无言。   还是二全先开了口:“诚哥,我心里不痛快。”   肖诚仍是枕脸,但语气缓和,问:“出什么事了?”   从小被肖诚护着的男孩,听到这几个字哭了:“哥……哥……我完了。”   肖诚踩刹车把车停到路边,扭头询问。半天才问明白,前几天肖诚给二全介绍了个音乐学院教提琴的老教授,好意让人给二全指点指点。二全不敢贸然前去,在家练好了一首自己最拿手的曲子,这才去登门拜访,还拿打工的钱给人买了几盒礼品。   谁料老教授没留情面,把人批得一无是处:节奏感差,没有感情,金属音色根本没出来。总结一下,就是二全不是拉小提琴这块料,当成娱乐可以,当专业就死了这条心吧。   肖诚听了,长吁一声,轻松说:“吓我一身冷汗,多大事啊,就完了完了的。”他拿手从座椅缝里耸耸二全,安慰人说,“哥真心说啊,你那小提琴拉得,起码打动我了。”   二全拿手捂住眼:“哥,你又不懂,人家可是专业的。”   肖诚满不在乎再次打火发动车子,语气真诚:“那你说,世界上,是懂的人多,还是不懂的人多呢?她虽然专业,但是吹毛求疵。金属音长什么样?我们观众根本听不出来。我们就是听个热闹,你记住,你要打动的,是台下听你拉琴的人。”   二全把手放下,坐直了瞅着肖诚,虽然不说话,但情绪好多了。   肖诚接着说:“你放心啊,不能只凭她一个人,就把你的理想给断送了。哥再给你找个老师,找个比她有名,会说人话的。”   对于肖诚安慰二全的做法,楚珈文不置可否。等俩人消停了,她突然吸了吸鼻子,似是想起什么,问:“二全,是你身上的香水味吗?”   前一天在步行街对着的酒店外,楚珈文路过的时候,好像就闻到了一样的香水味。这味道属于典型的贵妇香水,名号响,浓度高,楚珈文并不喜欢,因此反倒有些印象。   二全“嘶”的一声,半天没说话。   肖诚问:“你在哪儿喝的酒?”   二全装作没事儿人一样说:“在前边不远那家小炒店喝的。身上香水不是我的,是我今天去商场蹭冷气的时候,那名牌柜台里站着个女店员,不管身边有没有人,对着自己一顿猛喷,沾了我一身。”   听肖诚没接话,二全又试探说:“哥,我以后不敢喝酒了。”   肖诚“嗯”了一声,又说:“等你大点,再练。”   楚珈文没再说话。   两人开车,先把二全送回家。   夜色下,二全的家黑黢黢掩藏在路灯的盲点内。这是一个陈旧的平房,上面有一间加盖的阁楼。即使在破败的蔷薇胡同里,这样的房子,也让人觉得突兀。   肖诚把小胖子扛了出来,问说:“自己能走么?”   二全含糊哼了一声。   肖诚便架着人胳膊,从木质楼梯上去,往阁楼二全的房间走。   楚珈文听山嫂说过,二全的爸爸,以前是厂办小学的校长。这平房,以前是小学的宿舍。后来学校解散,二全的爸妈就去了南方打工,渐渐跟家里断了联系。他家报过案,街上的人去帮着找过,还在报纸上等了广告,却仍是音信全无。   不一会儿听到开门声,有人火烧火燎问:“二全?喝酒了?”   肖诚答应:“没事。”   那人叫了一声诚哥,像是瞬间踏实了。   楚珈文在楼下等着肖诚,听见木质楼板吱吱呀呀响,然后便是细碎脚步,她在月色里仔细辨认,有人摸索着从楼梯口出来,对着楚珈文的方向,瞪着黑洞洞的眼睛,问说:“是谁?”   这人应该就是二全的哥哥,大全。山嫂说,他曾经出过工伤事故,两眼接近全盲。   楚珈文答:“我等肖诚。”   那人点点头。虽说看不到,但毕竟熟门熟道,他几步就走到楚珈文面前,伸出双手,抱住楚珈文的脸,从额头到下巴,快速抚摸。   他这一系列动作太快太突然,楚珈文反应有些迟钝。她觉得不舒服,便用力推开他手,急忙往后退了一步,却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乘凉用的马扎,咣当一声。   肖诚听到楼下的动静,飞快跑下楼。   他知道大全尿性,看到这一幕便清楚事情原委。大全到了想女人的岁数,眼睛不方便,身体却把持不住。   他一把把人推个踉跄,把楚珈文挡在身后,呵斥大全:“你小子特么老实点!”   夜晚,大全二全的家漆黑一片毫无生气,倒是房子外面趁着月光,清冷而明亮。   大全的笑脸,在破旧的雨蓬阴影下,显得惨戚戚的:“哥,这是嫂子吧?”   肖诚也不管人看不看得见,气得拿手指着大全,严厉道:“你还知道她是嫂子?你是个男的,即使眼睛看不见,也不能碰上人就乱摸。但凡还有下次,等我找你算账!”   楚珈文被那有力手臂夹裹着,亦步亦趋跟人走到车前。   肖诚把车门拉开,才松手让人进去。他坐进车里,摸着副驾上的人柔软的头发,沉声说:“我的错。以后,这地方你一个人别来。”   楚珈文不以为意,玩笑道:“我就那么弱?一个眼睛看不到的男的,我就是打不过,还跑不过吗?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肖诚听罢,弯曲手指,把楚珈文的头顶发丝抓成乱草,对她笑笑。   车里,楚珈文眼前的人成了一道剪影。极短的头发,立体的五官,刀削的轮廓,阳刚的肌肉,这让她想起了素描作品里的男性石膏像。   月亮的柔光打在他身上,他的头发、眼睛、颧骨、和嘴唇,折射出淡淡的光,而阴影的地方更显浓重,昭示着让女人尖叫的性感和力量。楚珈文默默脑补出,一个骑士骑在高头大马上,穿着银色铠甲的画面。   这个骑士,没有拿着圆盾长矛去拼杀,而是用他自己的方法,保护着楚珈文。   鱼住水旁,不湿难隐。   蔷薇胡同排斥楚珈文,那就让她成为蔷薇胡同的一份子。虽然眼下并不是两人谈婚论嫁的好时机,但肖诚却要告诉这条街上的每一个人,楚珈文不是敌人,而是他的女人。   刚准备发动车子,手机铃声响起,肖诚拿出手机查看,几乎立刻接通了电话。   那头劈头盖脸报了个人名,说:“她今年美网小组赛打了两场就退赛,看架势要退役,目前拒绝任何采访。她对你有印象,而且观感不错。她人现在C市老家,我跟她商量过了,你去跟她做个深度访谈,配合她宣布退役的时间发出去,绝对独家,够你在单位吃上好几年。”   肖诚说了声好,问了联系方式,挂了电话。   有些人,无需言谢。这就是他哥肖梁在B市换帖的兄弟。肖诚上学的时候,就在那知名的“大裤衩”地下的员工餐厅,跟新闻联播里的那些名嘴们一起打卡吃饭。如今同事们嘴里支持肖诚的那个神秘的靠山高人,就是这位。   肖诚从来没有谢过他。就跟自己亲哥一样,他不需要你谢,只希望你跟他想的一样过得好。   楚珈文安静等肖诚打完电话,两眼亮晶晶像只乖巧的小狗。   肖诚又把她的乱毛抓了抓,抱歉说:“临时有个采访,明天人就离开C市了,我今晚必须去。”   楚珈文皱了皱鼻子,两只手挂着他的脖子,其实就是在磨时间:“什么采访?”   “一个马上退役网球名将的深度访谈。”   “男的女的?”   “女的。”   “深度访谈?多深?”   肖诚抵着鼻尖,把这喜欢吃醋又粘人的小狗从脖子上扒拉下来,亲亲她嘴说:“等我回来就让你知道。”      ☆、感同身受   地点是采访对象选的,在C市的一处别墅区里。肖诚到的时候,眼前的阵仗颇为壮观。一屋子的人,除了主角,还有经纪公司的人,教练和律师。   经纪人看见肖诚,先往人手里塞了个红包,跟人热络道:“肖先生辛苦,大晚上还麻烦你跑来。这样,咱先去宵夜,精神精神,地方都订好了。”   沙发上突然一声嗤笑,大家回头,一个女人身材高挑,穿着套裙,笔直站了起来,向肖诚走去。   两人对视一眼,肖诚也笑。   那女的说:“跟他,用不着客气。”   肖诚这才说:“你穿裙子,看着还挺不习惯。佟教练还好么?”   那女的说:“我爸好得很,现在这个点,应该正在B市我家门口公园里遛弯呢。我的事,老头还不知道,不过过几天,估计就得被我气趴下。我连医院病房的床位,都替他订好了。”   俩人若无其事唠家常,剩下一屋子的人都懵了圈。   经纪人左右看看,问说:“肖先生是熟人?这关系可从没见你露过。”   那女的点头:“知道为什么我点名要他么?”她故意拿眼盯着肖诚,“他以前还不是记者的时候,我爸曾是他的散打教练。他在最被看好的时候,选择了退出。我现在的状况,他应该最能感同身受。”   这女的是肖诚以前散打教练的女儿,叫做佟琳,继承了他家的优良基因,从小运动细胞发达,现在是职业网球选手,去年打到大满贯亚军,今年势头强劲,正在万众瞩目中,却因为受伤萌生退意。   肖诚愣了十几秒,缓缓闭上眼睛,对,那么多年过去,到了现在,他依然能感同身受。   那年肖诚跟佟琳她哥为了抢篮球场大打出手,佟琳他哥比肖诚大好几岁,却被肖诚打出了一脸血。后果是,肖诚被佟教练拽着耳朵提溜走了,开始了职业打架的生涯。   人过惯了一种生活,是很难再改变的。肖诚那时候的人生就是上学、训练、比赛。他知道自己的天赋在哪儿,他力量大,反应快,他的梦想就是击败所有的对手成为王者。   但他的梦就这么醒了。就像是把最美味的食物放在嘴边正要咬一口,或是把丰腴美艳的女人压在身下正要开拔,梦就特么猝不及防地醒了。不,不,这不单单是梦,这曾是他的全部人生。他像是死了一次,又从懵懂婴孩做起,一切都变得艰难,没有意义。   他有一阵子像是戒断毒瘾一样痛苦,可又不能说给家人听。他只好跑到肖梁的碑前,一盒一盒地抽烟,最后临走时对着块冰冷石头说:“哥,我听你的话,不再涉险,不再打架,换个专业。答应你的事,再难我都做到了。你答应我回来跟我一起打场球,你特么凭什么就是办不到!”   对面,佟琳就这么看着他。她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对啊,就凭我们的关系,我有这么大的新闻,你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还要绕那么一大圈,让我来找你?”   肖诚笑了:“以前不麻烦你,是因为我们小公司,出国经费太少,不能跟着你天南海北地采访。这会儿你要退,我就更不能露我们俩人的关系,免得你为难。”   佟琳无奈摇头。那次他退赛后不久,佟教练便辞职。从那以后,佟琳她爸再也没见肖诚一面,别说见,就是提起肖诚的名字,在她家也成了一种禁忌。   肖诚不敢拿着佟教练跟他的关系招摇撞骗。他怕惨了佟琳会不给他面子。这就会更加印证他对佟教练的打击有多大,他这人有多招人怨恨。就跟拿小刀一下下在他最敏感的部位剜肉一样,一点点的闷痛,都难受得要命。   肖诚看着佟琳脸上神情,一抹脸,直接说:“不早了,开始吧。”   经济人赶紧拍上马屁:“肖哥,你是自己人好说话。这事,还真不能找太主流的媒体,我们说什么都怕吃亏啊。正式的新闻发布会前,您这个,就是个过渡。我们不求利益最大化,起码也得把伤害最小化。”   肖诚点头:“我知道怎么办。”   工作倒没有多复杂,按照套路的陈述伤情和煽情。肖诚是个压得住阵的人,又没有私心,这让所有人都变得冷静安稳少猜疑。   那头,楚珈文正捏着片蒜肠往嘴里塞。   她怕肖诚回来晚了会饿,就从超市买了些熟食,又拎了瓶白酒,想等人回来一起吃。可越等越晚,便越清楚那人不会回来,她索性就着酒边吃边等。   眼看着一盘蒜肠被她扫掉了半盘,她洗洗手,起身走到客厅,打开灯,拿起笔在画板上勾勒起那人轮廓,描绘着他的五官和肌肉。   寥寥数笔,如同那人简单而干净。   楚珈文放下笔,用手指若即若离抚上那流畅有力的线条,闭上眼想象。也许是喝了些酒的缘故,她觉得身上有些燥热。   她站在画架前,一件件褪去身上的衣服,直至未着寸缕。   灯光照在她的身上,她低下头,审视自己的身体。有六七年了吧,这身体,应该比以前好看丰满。   女人就跟那树上的水蜜桃一样。摘得太早,太过酸涩;摘得太晚,就会烂掉。她不想让自己腐烂,那趁着自己熟得正好的时候,和肖诚在一起,便应当成为她完美的结局。   可有一点一直被她刻意忽略。当她在蔷薇胡同成为众矢之的的时候,肖诚提供给她的这份保护,让她有些憋屈。   婚姻,不应该是两方面对等的么。她什么时候已经弱到,把婚姻当成不得已的出路了?   她轻轻蹲下,身上的皮肤贴在一起,一阵温热。   那年,她也像这样,毫不犹豫地褪去身上仅有的一件浴袍,站在美院的一间画室里,众目睽睽之中,摆出体现少女柔美的姿势。   露出身体的时候,她没有一丝的羞怯。那时的她,疯狂的喜欢画画,能站在知名美院的画室里,对于没考上大学的她来说,简直是个无法企及的梦。   她兴奋极了,原来大学的画室是这样的,原来学生分成了很小的班,所以并不拥挤,原来他们不光有教授,还有助教,原来女助教满口京片子句句带脏字能显得那么酷。那天,是楚珈文最开心的一天。   数天后,她才注意到除了开心以外,她故意忽略的东西。那天她站在台子上,身上打着光;还有男生看见她的身体起了反应。   她意识到,自己跟那些石膏像没有区别,她是一样道具。无论做出多大的牺牲,她也并没有真正融入那间画室,成为作画的人。   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她永远是个弱者?当初为了这个,她大哭了一场,哭完又觉得自己幼稚。如今,世道轮回,她以为自己强过,转了一大圈,又变回了一个弱鸡。   手机铃响,她接通电话,里面熟悉的男声,在夜里轻轻“喂”了一声。   这让人安心的声音让她平静下来,停止了无边无际的胡思乱想。她关上灯坐在床上,拉起毯子盖在身上。   肖诚问:“睡了?”   楚珈文故意抱怨说:“要是真睡了,你这个电话不就又把我吵醒了么?”   肖诚抱歉:“我这边还没结束,又怕你担心,是挺晚了。”他好像在外面,楚珈文听到一阵聒噪蝉鸣。   那人明知故问,压低了声音道:“还在等我呢?”   楚珈文说:“嗯,还给你留了菜。”   “几个菜?”   “四个。蒜肠、小龙虾、酱鸭脖、麻辣花生。对了,还有一个西瓜。”   那头估计是太惊愕,半天才说话:“那,还真是辛苦了。”又笑了一声,“包装袋别扔,吃不了装回去放冰箱里,等我下班回来吃。”   楚珈文显得有些委屈“嗯”了一声。   那头说:“睡吧。”   楚珈文乖乖钻进毯子,将要挂电话又说:“大晚上的,你可别跟着他们出去干坏事。”   肖诚被噎得拿烟点着手机,沉沉道:“心眼可真多。”   挂上电话,肖诚站在阳台上,把手上剩的半截烟抽完提了提神,回身开门,正好碰上佟琳出来。   佟琳看着他手里捏着的手机,又抬头望向肖诚。   肖诚把手机放进口袋里,因为不好意思显得有些木讷:“那什么,给媳妇儿报备一下。”   佟琳问:“你结婚了?”   肖诚说:“快了。”   佟琳点头,面露笑容说:“那恭喜。到时候通知我一声,我方便的话尽量到。”   肖诚点点头,经纪人过来说,希望通稿之前能再碰碰头。   佟琳看人有事,便回到自己房间。一个词一个劲的闪在她脑子里——结婚。   她收起笑容,掏出手机,删除了那人的所有联系方式。   她身上有伤不是一两天,那人都悉心照顾,关怀备至。这次医生威胁说,骨盆上的伤很有可能会导致不孕,要停止训练,专心治疗。   那人求她,别打了,总有退下来的一天。我,想跟你生个孩子。   佟琳犹豫了很久,却一样都舍不得放弃。直到美网这两场,那人都不再出现在她身边,她才知道,那人帮她做了选择。   没意思,再做什么都没意思。女人做决定,有时候优柔寡断,久久未决,有时候又快得简直不像人。几天前,她决定退役。这晚,她断了跟那人的联系。如今,她一无所有。      ☆、压寨夫人(微修)   楚珈文前一晚喝了点酒,早上刚睡醒时有些头皮发麻。伸手在身边摸了又摸,只有冰凉床单,她突然睁眼坐了起来。   她迷迷糊糊想,自己在找谁呢?肖诚么?可这人满打满算在她这儿,也才留了一宿而已。   这毛病是新添的,以前没有过,即使跟韩文宇在一起六年,也一次没有过。   楚珈文发觉自己很容易对肖诚产生依赖,也不知是因为她眼下太过脆弱,还是因为肖诚这人里里外外都透着安全可靠。   身边的枕头前一晚被他枕过,楚珈文抱起来,放在鼻子下面闻。枕头上还清晰留有那人味道。这味道像是被太阳晒过又被烟熏过,透着男性的清爽与活力,让楚珈文迷醉在其中。   她拿起手机看,肖诚后来并没有再跟她联系。   对着手机愣了会神,楚珈文总算彻底清醒,起床洗漱换衣,顺道买了早餐,照常来到店里。   看着空荡荡的架子,她全没了胃口,买的早餐咬了一口便放下。她盘算,差了那么多货,自己做需要时间太久,来不及补齐,只好去以前批发的店里订一些回来。   店门外,一个大号阴影晃来晃去,楚珈文欣喜去看,来的却是二全。   二全不直接进店,贼眉鼠眼透过玻璃门,往店里打量,确认只有楚珈文一个人在,才推开门进来,又从里面往外望,确认外面也没有人要进来才放心。   一进门,他就问:“诚哥呢?”   “昨天晚上加班,还没回来。”楚珈文给他拿了根冰棍,递到他手边,他却摇摇头,没有接。   他找了个座位坐下,低头讷讷:“姐,我今天来,是跟你道歉的。以前我要是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让你不高兴了,你能不能原谅我?”   楚珈文皱了皱眉,看他那伏低做小不要脸的样,一准没好事。她起了戒心琢磨,是不是那天在酒店门口跟那女的的事被她撞见,二全心虚害怕了?   她没立刻回答,对着人瞅了一会儿,把人瞅毛了,才问:“那天我在凯利酒店门口看见你跟个女的在一块儿,那女的是谁?”   二全脸猛地垮了下来,眼珠骨碌碌转了转,舔舔嘴唇答:“我大姨。”   “是谁?”   “我大姨。”   “我再问一遍,那女的是谁?”   二全不耐烦一掀胳膊,大声说:“都说是我大姨啦!”   楚珈文淡淡“哼”了一声,不再多问。   二全瞬间一脑门子的汗,顺着脸往下滴。   楚珈文转身开了空调,陈旧的机器,出风口嗡嗡作响。再回头二全已经站在她的面前,他情绪有些激动,鼻翼夸张地翕合。   楚珈文并没有安慰他,而是给他时间让他冷静下来。   半晌男孩终于开口:“姐,我知道,你跟韩文宣韩老师的关系不一般。你能不能帮我去找找他,让他给我指条路,怎么才能跟他一样成功?”   听到那个名字,楚珈文脑袋里像被人打了一闷棍似的,空洞得只剩下疼了。   二全看人不表态,赶忙说:“姐,就一次,我们都不让诚哥知道。这事对你对韩老师来说,都是一句话的事,但说不定能改变我的人生。”   楚珈文看着他的眼睛,直接拒绝:“不可能。”   二全哭了,他哭得很痛,眼泪鼻涕弄脏了脸。男孩呜咽道:“又没有让你跟他怎么样,只是让你求他帮我一次。小提琴就是我的命,也是我哥的命。我哥为了给我买琴,让我学琴,花完了他治病娶媳妇的钱。他马上就全瞎了,要不是因为我,他及时治疗,现在戴着眼镜,应该能看见不少东西,也能娶妻生子有个家。姐,你当是可怜我们兄弟俩,行吗?”   男孩抹了把鼻涕,眼巴巴对着楚珈文。   他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能有机会跟自己的偶像扯上关系。也许是老天爷可怜他,让楚珈文来到他这蔷薇胡同。   对于男女之间的事,他半懂不懂。可上次,分明是因为楚珈文,韩文宣才顶着巨额演出损失赔偿,坚持取消了音乐会,两人关系可见一斑。   他相信,只要楚珈文开口,韩文宣不会不答应。   韩文宣是名人,拥有的资源用之不竭,满得恨不得往外溢。二全想,哪怕是韩文宣不要的呢,对于他来说,也是求之不得的宝贝。   楚珈文捧着脑袋不为所动。   二全见状,扑通一下跪在楚珈文面前,对着楚珈文的脚尖,一脑袋砸在地上。   楚珈文被他这阵势吓住,急忙往后退了一步,对着地上的后脑勺说:“你,你,你快起来。”   二全瓮声瓮气说:“我爸我妈不知道是死是活,我还没机会给他们磕个响头。珈文姐,你是第一个。你帮我这一次,就是我一辈子的大恩人。”   楚珈文对着胡搅蛮缠的二全,突然想起了从前的自己。为了学画画,她跟个跳梁小丑一样蹦达,针尖大的机会都绝不会放过。那时,只要能成功,什么身体,灵魂,她什么都可以出卖,简直走火入魔。   她不喜欢多管闲事,可又不忍看二全像她一样走弯路。   她说:“你要是真心疼你哥,就把成绩搞好,考上好大学,找个好工作。你也知道你家需要用钱,就别再折腾。”   二全不服气道:“我只要出了道,自然就有钱了,这并不矛盾。”   楚珈文生气又着急:“上次肖诚给你找的那个教授说得没错。我听过你拉琴,你学得不够专业,琴技当然不精;阅历浅,自然没有感情。人家对你的评价一针见血,你只当别人对你一味贬损。她跟你又没仇,只是说得现实了些,你却非不肯接受这个现实。”   二全抬起头怒气冲冲瞪着楚珈文,额头上一块深红印记,两片唇不住颤抖。“凭什么没钱的人,连理想都不能有!有多少比我还小的,就是因为有钱有人脉有宣传,就成了音乐家。我不信,他们会比我努力比我爱音乐。这不公平!”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能实现的叫理想,不能实现的叫空想。你总拿自己没有的跟别人有的比,这是你自找的。”   楚珈文的话二全并没有听进去,可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这女的是铁了心的不会帮他,哪怕对她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他反倒平静下来,慢慢站起来,一步步走到门口,口中喃喃:“总拿自己没有的跟别人有的比,你以为我想呐。有什么是别人没有我有的呢?一个瞎眼的哥么?”   二全推开门回头,眼神凶狠,语气冰凉,冷笑一声说:“有些人,就是见不得人好。损人不利己——”说完,转身离去。   十七八岁的男孩,好恶分明,是非对错都是直线思维,清晰却不够全面。楚珈文摇摇头,想起韩文宣那个人,禁不住头又要疼。她从手袋里取出药瓶,吃了两粒药,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什么都不再去想。   不一会儿门上铃又响,清脆的声音却让楚珈文惊出一头冷汗。她睁开眼,看见肖诚把车停在门口,肩膀上扛着一个大纸箱,几步走到了她的身边。   他把纸箱放下,揉揉楚珈文的头发,轻声说:“吓着你了?昨天晚上被我吵得没睡好吧。”   楚珈文咬着嘴唇摇摇头。   肖诚往门外瞅了瞅,问:“刚二全来了?”   楚珈文说是。   肖诚大大咧咧问:“他找你能有什么好事?不会是借钱来的吧。你可千万别借他啊,他钱包比脸都干净,根本还不上。想要什么,你让他直接来找我。”   他说着,扯扯人胳膊肘,满脸笑意:“不看看我买什么了?”   楚珈文蹲下去,掀开纸箱盖子,里面摞得满当当,全是石膏娃娃。   肖诚不停从里面把石膏娃娃摆上架子,嘴里念叨:“我算是这店里大股东了吧。”   那人不住在她身边蹭来蹭去,身上男人的气息被他的体温烘烤成好闻的味道,一个劲儿往她鼻子里钻,让人觉得放松又踏实。   她明白肖诚用意,妈刚来砸过,儿子就花钱补上,花的是自己家的钱,当妈的心疼,自然不会再砸。   肖诚见人不说话,便用手捧住她脸,问说:“怎么?”   楚珈文说:“你不是说过,我不适合开店做生意吗?”   肖诚把东西放好,麻利把纸箱压平折好靠着垃圾桶。他走进洗手间,边洗干净脸上的汗,边说:“对。   一,你这个人不斤斤计较,那点算计都是装出来的。   二,看得出来,你并不喜欢做生意,你喜欢的是画画。当你知道你不只有一个谋生手段的时候,你就会对这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失去热情。   三,你没有生存压力,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而且你给自己定的目标也仅限于吃饱,所以你放不下身段,过日子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分析得倒是挺精辟,楚珈文不服气撇撇嘴,酸溜溜道:“那你还买这么多石膏娃娃干什么?”   肖诚伸出手指,往她脑门上弹了个栗子,沉声说:“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就由着你败家,只要你高兴。”   肖诚有话没说完。这傻姑娘岂止不会做生意,在恋爱上也懵懵懂懂。这跟她的身世和经历有关。没人给过她一个完整的家,也没人跟她谈过正经的恋爱。   他那同学杨纲对女人没好感,说话反而犀利敏锐。杨纲说过,楚珈文对俩人的事不上心,跟别的女的不一样。   肖诚同意。楚珈文跟他在一起,只在乎眼前。俩人不怎么涉及过去,也不积极去规划未来。肖诚总有种感觉,楚珈文根本不知道怎么才算爱上一个人。   没有大喜大悲,没有提防算计,没有占有欲控制欲。这应该算是好事,可像一枚硬币的两面,也没有跟正常女人谈恋爱的那种气氛感觉。   肖诚对她好,让她感到温暖,她也表现得十分感动,甚至对他毫无保留,百般迁就,可就是让肖诚感觉,他跟别的男人没有任何差别。也许楚珈文到月季胡同或是牡丹胡同,碰上个叫赵诚或是王诚的傻小子对她好,她也会是一样的反应。   对此,肖诚有种无力的感觉。他暗骂自己真特么贱,当初看上楚珈文,不正是因为她这份与众不同么?   楚珈文看肖诚发呆,想这人前一晚一定工作了通宵,心疼道:“你别在这儿待着了,不用上班就快回去补个觉。”   肖诚抹把脸,站起身,突然伸出胳膊搂住她腰,老鹰捉小鸡一样把人提起来,抱到墙边角落贴墙放好,自己也欺身上去。   他两手捏住她纤细柔软的腰肢细细揉搓,眼神扫过她瓷娃娃般的脸庞,视线最终落在她一双眼上,哑着嗓郑重问:“愿意嫁给我么?”   楚珈文掂起脚尖,两片唇划过他干硬胡茬,贴上他的嘴,一点点轻轻啃咬。   肖诚被这又麻又痒一击而中,手上发力把人揉进怀里,吻到楚珈文无力招架。这一吻让人颤栗窒息,带着男人失落的宣泄。   楚珈文半晌才得喘息,望向肖诚。他双眼微眯,神色怅然。   楚珈文把手轻轻伸进他的裤腰,肖诚“嘶”的一声,把她手抽出,放在自己手心紧紧握住。   她问:“你怎么了?”   肖诚对着她的鼻尖,不依不饶:“这不是我要的答案。”   准确的说,这根本不是个答案。   楚珈文瞅他半晌,前两天因为肖妈的委屈,还有早上因为二全的烦恼,让她突然想对着肖诚无理取闹一次。“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混得这么落魄,你还愿意娶我,我就应该对你感恩戴德呢?我就这么差,被你这个土匪抢作压寨夫人,我还必须服从,不能有不同意见?你这就是赤/裸/裸的趁火打劫,道德绑架!”   楚珈文在他怀里一阵拳打脚踢,肖诚只当是挠痒。他把人制住,半笑不笑问:“你到底有什么不同意见呐?”   楚珈文一字一顿大声道:“没有!”   肖诚嘿的笑了。   有点感觉了。      ☆、我能帮你   B市二环内一条不起眼的胡同里,落寞盘踞着一个一进两重的四合院。这里是韩家老爷子的住处,灰墙灰瓦,暗红木门。   韩文宇的特助刘嘉停好车,指着前边的车说:“您家大少爷已经到了。”   韩文宇讥笑:“变孝顺啦,准是又缺钱了。”   这天是老爷子的生日,却是个不许庆祝的日子,因为这也是韩文宇兄弟俩失去母亲的日子。   韩文宇两人进了院落,还没进门,就听老爷子的声音跟敲钟一样,洪亮又沉重。   “当年你们的妈非要买这四合院,说是什么,情怀?我是个俗人,只知道挣钱,到了今天,还是体会不出来,情怀是个什么东西。她这一辈子给我生了你跟你弟弟俩孩子,可只有你一个随了她。”   韩文宇停住脚步,站在大理石台阶上,拧紧了眉头。   老头一辈子最值得骄傲的,除了生意,只有一件事,就是他那个时代里众人仰慕的女神,居然在芸芸追求者中,独看上了俗不可耐的他。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因此,便把自己老婆当成了他这辈子最大的运气。韩文宣脾气长相都像妈,这也是老头偏心的原因。   韩文宇一个人拿着礼物走了进去,刘嘉留在外面。客厅摆放一套黄花梨桌椅,老头正低头抿茶。   韩文宇叫了一声:“爸。”   韩文宣皮笑肉不笑说:“来啦。”   一顿饭吃得冷清沉闷。两兄弟貌合神离,老头精明,怎么能看不出。   似是不经意,韩老爷子手悬着筷子对韩文宇说:“我岁数大了,总有退下来那天。你们兄弟俩要互相扶持,我才放心。你那一大摊子事,一个人也顾不过来。你结婚那么长时间,我连个孙子的响都没听着。干脆让你哥帮帮你,把保健品那一块让你哥接过去,你也能消停消停,生个孩子。”   韩文宇不说话,只把嘴里一口菜细细嚼完。谁行谁上是个准则,这个家早就是韩文宇说了算。   他拿餐巾仔细擦了擦嘴,又喝了口茶,才出声:“爸,你那套,还是家族作坊式的管理理念。这事没你说得那么简单。保健品管理相对松散,利润巨大。我哥跨界空降,再加上毫无管理经验,股东们肯定不会答应。”   老头知道韩文宇想要什么,这么些年,老头不肯轻易放权,也是想给大儿子留条退路。他说:“你的能力,爸清楚。你哥的事,还得靠你才能解决。你舅舅上半年买了个酒庄,正等我去一起骑马钓鱼。我想尽快退休,近期就召开临时股东大会。这个董事长,非你莫属。”   韩文宇放下筷子,看了看对面的两人,满意笑说:“这样,路还得一步一步走。我哥呢,先给他个公司练手,过渡过渡。他出了成绩,才能服众。”   韩老爷子想来是对韩文宇的表态很不满意,又找不出破绽反驳。他对韩文宣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说话。股权老头占了大头,好处自然暗自留给家里老大。   韩文宇看在眼里,心中不爽,主菜吃完,还没上点心,就借故说有事匆匆告辞。   刘嘉紧随着韩文宇出门。   皇城根下,居然没有大都市的喧嚣,胡同里一片死气沉沉。两人走到车前,刘嘉警觉护住老板,低声问:“谁?”   一个人影从梧桐树下闪出,急道:“韩先生。”   刘嘉让韩文宇先上车,车门上锁,他问说:“你干什么?”   那人说:“刘助理,我是陈二全啊。蔷薇胡同的陈二全。我有事跟韩先生当面汇报。”   刘嘉显然松了口气,推搡了一把来人说:“你能有什么要紧事,韩先生不喜欢别人打扰,你赶紧的。”   二全找过楚珈文帮忙,被拒绝后,一直怀恨在心。他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能接近韩文宣,绝望中想到了一个人,那个曾经留给他电话号码让他监视楚珈文的人。那人老板是韩文宣的亲弟弟,听山嫂说,韩文宣的弟弟来找过楚珈文,对她旧情难了。   能找到韩文宣的弟弟,离见着韩文宣,也就不远了。   他连夜坐火车到B市,费尽周折找到了韩文宇办公的总部。他不确定能不能看到韩文宇。幸运的是,等了一整天,他终于看到韩文宇从正门出来,跟一个生意伙伴握手寒暄。他看到一辆车开来,司机下了车,那人眼熟,正是到过蔷薇胡同的刘嘉。   二全看韩文宇不住看表,又看人坐上了车。他想拦一辆车跟着,可前后不见一辆出租过来。正在沮丧,二全听到了一个名字——秋槐胡同。他呵呵笑了,原来韩文宇这种有钱的人跟他一样,也住胡同。   他到了秋槐胡同,找到了韩文宇这天坐的那辆车。他环视一周,这才发觉,原来胡同和胡同,是截然不同的。这秋槐胡同和蔷薇胡同,就如同韩文宇和他一样,有着天壤之别。   又是安静而耐心的等待,二全觉得自己这一天长大了,他深刻理解了有志者事竟成这句话,何况他是一个有志而疯狂的人。   刘嘉赶他走,他当然不会听话,而是不顾一切对着韩文宇的车大声喊:“韩先生,楚珈文她有了别的男人。我能帮你把她给抢回来!真的!你相信我!”   刘嘉一把把人推倒,呵斥说:“你嚷嚷什么?”趁着二全没爬起来,他迅速坐进车里,发动车子。   韩文宇本来心烦得很,听到这个,突然乐了。他降下车窗,瞅着二全,招手示意二全过来。等人到了跟前,韩文宇才压低了声音问:“哎,你今年多大?”   二全老实答:“十八。”   韩文宇拍拍车座椅椅背,放声大笑:“试过女人么?”   二全脸红,却重重点头。   韩文宇笑得更起劲,仿佛从没听过这样可乐的笑话。他对着二全,用手指了指自己说:“既然试过,那就好理解了。我今天四十二,有老婆。女人这东西,我可以轻而易举得到,也可以弃之如敝帚。楚珈文就是我不要的那个。你现在还觉得,我得靠你,才能抢回楚珈文么?”   他突然收起笑容,满脸戾气,沉声说:“嗯?”   二全被他吓住,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愣愣看着他的脸。这张脸被升起的车窗一点点挡住,二全耳朵边响起一个字:“滚!”剩下的就是汽车绝尘而去的轰鸣。   B市的夏夜,燥热得充斥着尾气和烟尘。这胡同却起了风,带着凉意。二全穿着T恤短裤站在路中央直打哆嗦。   一件精致的西服正装刚刚好搭在他的身上,暖得像女人的怀抱。   二全吸了下鼻子,一股烟味和清爽的香水味从衣服上传来。   一个好听的男声轻飘飘响起:“还冷么?”   ……   刘嘉看了眼后视镜,斟酌半天才说:“您不高兴?”   韩文宇哼了一声,点了根烟夹在手指尖。眼前烟雾缭绕,他心说,只要是他的东西,韩文宣都要抢。这哪儿是兄弟啊,分明是仇敌。   刘嘉又说:“刚才我们走的时候,我看见大少出来,像是往陈二全那儿走。”   韩文宇冷笑一声:“别管他。”又拿烟点着后头说,“我们家老头狗啃一样的基因,怎么生出这么个反人类的东西!”   刘嘉不说话了,停了一会儿,吞吞吐吐问:“楚小姐那儿——”   韩文宇默不作声,闷着头抽了会儿烟,让人靠边停车。他打发刘嘉回家,自己坐进了驾驶室。   他开到一栋独立的别墅边,却没有进去。里面黑黢黢的,什么都没有。   几个月前,那人还在这里。二层是画室,她睡醒了就会不吃不喝在上面画画,下午三点以前,谁都不能打扰,他也不行。   手机铃响,那头的女人挺有修养,说话声音娇滴滴文绉绉的:“我生日快到了,今年打算怎么办?”   他答应一声:“家里有人管这事,自然会给你办得体体面面。”   那女人又说:“我没别的意思,怕你忘了提个醒。我自己倒没什么,就是别人都在看着,我怕丢你的脸。”   韩文宇没说话,半开车窗,拿手肘撑着车窗抽烟。   那女的见半天没动静,局促问:“文宇,我今年多大了?”   韩文宇从那别墅黑洞洞的窗口回过神来,挑着唇对着窗外笑笑,突然一巴掌扇在脸上,一声脆响。   那女的急忙问:“怎么了?”   韩文宇轻松说:“有蚊子。”   车停在一片水景边,竹林掩映,小飞虫嘤嘤嗡嗡乱响。   那女的又问:“你在哪儿?”   韩文宇想也没想说:“在外面,你先睡。”      ☆、缺个人疼   窗外乌云翻滚,一道道闪电紧接着闷雷。   彩绘店还有一对小情侣没走。两人十五六岁,学生打扮,书包放在一旁。学生时代的恋爱单纯美好,男孩跟女孩咬着耳朵,女孩一阵脸红。男孩舔舔嘴唇,轻轻碰了碰女孩拿着笔刷的手。两人便相视一笑。   楚珈文静静靠在柜台后的椅背上。看得出来,这两人只是需要一个可以待在一起的空间,她便没有过去打扰。   肖诚下班后过来,看到这小孩过家家一样的场景,费老劲才憋住笑。他撑着柜台,小声说:“早点关门吧,马上要下雨。”   楚珈文瞅瞅那对磨叽的客人摇头。   肖诚拗不过她,对人一伸手:“你家钥匙给我。我回去顺路买点菜。”他凑近了,脸上有些倦意,身上烟味挺重,估计这几天因为那个采访,工作十分辛苦。   楚珈文微怔抬头,瞪圆一双眼睛。   肖诚喜欢看她这种小狗一般的呆傻萌,故意把人搂进怀里亲吻,并恶作剧似的,对准在店里约会小男女的角度,像是要给两人做出正确的引导示范。   楚珈文不想他胡闹,赶紧把钥匙塞进他手里,顺便把人往外推,嘴里说着:“多买点肉,我不吃草。”   肖诚被人赶出店门,又折回来,拿把伞支在门口,拿手指了指,沉声说:“记得拿。”   很快便落雨。顾客离开,楚珈文关好店门,撑着这把男式的大伞往回走。人行道依旧坑洼泥泞,胡同里空气依旧污浊不堪,她却顾不上抱怨,像是扑火的飞蛾一样,深一脚浅一脚,紧赶慢赶朝着那个目的地走。   站在楼下按自己家的门铃,大门被打开,发出滋滋的声响,楚珈文突然有种从未有过的奇怪感觉。   以前在B市的时候,她曾经问过文夜雪:“你觉得,女人是结婚好,还是不结婚好?”   文夜雪一时答不上来。婚礼的时候,女人都觉得那是人生最美一刻,对往后的生活充满憧憬,可婚后才发觉,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   她跟楚珈文总结了女人结婚的诸多缺点:失去了单身女人的自由和随性,多了柴米油盐的现实和庸俗,还要忍受另一半的毛病,平衡另一半的家人,生活变得平淡而疲累。   总而言之,文夜雪用一种过来人的语重心长说,纵然有再多不是,还是结婚好,它让女人有一种,归属感。   对,就是这种归属感。现在,楚珈文也体会到了。   手机短信提示音响,她收了伞,打开楼门,站在门廊里,拿出手机查看。   发短信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号码,只有几个字:【当心陈二全。】   楚珈文立刻回拨号码,是个空号。意料之中,这人用的,应该是个网络虚拟的号码。   外面豆大雨点一声疾过一声敲打大门,她头皮发麻,懵懵懂懂上了电梯。这短信也不知是谁发的什么意思,但看上去却不像是有人跟她开玩笑恶作剧。   家门提前被人打开,这会儿虚掩着,客厅里面的温暖灯光夹着热乎乎的饭菜香味,从门缝里钻出来。楚珈文定了定神,推门进去。   锅铲碰撞炒锅,叮当作响,节奏感十足。楚珈文把雨伞放在玄关,换好鞋,看见一双大码皮鞋放在一边。   她一步步往厨房走,那人光脚站在厨房,衬衣袖子高高挽起,利落把腌好的肉丝倒进滚热的油锅。刺啦一声响,油烟腾的升起。   他听见楚珈文进来,顾不上回头,对她说:“别进来,有油烟。你这抽油烟机也该换了。去洗手吧,饭马上就好。”   楚珈文没听他的,走近了倚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他的后背。汗水把他的衬衣打湿,沾在皮肤上,显出隆起的肌肉线条。   肖诚把炒好的菜端出来,楚珈文往后贴了贴,给人让开位置。   他干活很麻利,厨房里一点也没乱,还多了不少必需的调料和锅碗瓢盆。   肖诚从她身边经过,语气轻松问:“会做菜么?”   楚珈文摇摇头。   肖诚笑:“那以后我来做。”   楚珈文低下头。说不上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考虑一个严肃的问题,那就是自己跟一个合格的贤惠的女人,到底有多少差距。   她想了一会儿,抱起胳膊一脸认真说:“你教我。”   肖诚正用新买的瓷碗盛米饭,听到这句突然转头,半笑不笑瞅着她,半晌说:“好。”   三菜一汤,都是家常菜式。红烧鸡翅、青椒肉丝、西红柿炒蛋,再加上一碗青菜丸子汤。   楚珈文吃得很香。家里做菜也是用一样的调料,可就是跟外面的饭菜味道不同。她上一次这样坐在餐桌边,吃着家常菜,还是六七岁的时候——   干瘦老头一遍遍不厌其烦说:“不要只吃肉,要多吃菜。蔬菜有营养,还不会变成小胖子。”   小姑娘把脸埋在一碗红烧肉里,只露出一个细细的冲天炮仗,倔强道:“我不要!”   肖诚看人发呆,往她碗里夹了块鸡翅,说:“我明天得出差,等我回来,我们就去把证领了。”   楚珈文拿筷子尖一下一下戳着鸡翅,并不言语。   肖诚烦了,把那鸡翅夹起来放在自己碗里:“行了,你跟个鸡翅有多大仇啊。我家你不用管,我那么大人了,又不是小学生早恋,他们做不了我的主。我妈这人是挺过分,几年前我哥的事对她打击太大,梅青又那么欺负她,她受过不小的刺激。我心里清楚,我只要提结婚,我妈准会跟我闹。不是因为你有什么,是因为我娶谁她都不会放心。你不用去迁就她,讨好她。她这人心不坏,我们只要过得好,她看在眼里,早晚会明白。”   楚珈文默默放下筷子。   肖诚见状叹了口气,指指筷子说:“吃饭吃饭,先不说这个。”   那人晚饭后回家拿了趟换洗衣服,还有拖鞋和剃须刀。肖爸肖妈去洗温泉,肖诚工作太多,他们顺便带着肖扬去玩。肖诚正好有更多的时间陪楚珈文。   夜里,楚珈文被人从背后抱住。那人刚洗完澡,身上清爽干燥,带着薄茧的宽厚手掌,在她身上若即若离地撩拨。   她呼吸愈发急促,忽听人咬着她耳朵道:“也不知你怎么想的。只听说过别的女人跟男的有过一次或几次,就想方设法让男的负责的;没见过你这样的,就怕别人太负责。”   楚珈文自暴自弃说:“我这人,不太适合一起过日子。”   肖诚把人翻过来,看着她的眼睛问:“你说说看,什么样的才适合过日子?”   楚珈文说:“尊老爱幼,相夫教子,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包揽一切家务,做好男人的贤内助,最好还能有份收入,就像程一山的老婆那样。”   肖诚听了,嗤的笑了:“要是那样才算好,我还不如直接娶她。”   他拉起楚珈文软嫩双手,把它们盖在自己胸前,在床头台灯的暧昧光线下,仔细欣赏着怀里的人。漂亮丰满,搂在身上柔滑温热,这原始诱惑让又硬又糙的汉子也难免情动。他眼神温柔,嗓音沙哑:“你应该用这双手画画。这么好看的手,我不舍得它变粗。还有,你的身体很美,不要因为以前的事,就觉得自己随便。”   他“唔——”的长长出了口气,翻身把人压在身下,笑说:“楚珈文,你就是缺个人疼。”   楚珈文对着他眨了下眼睛,睫毛上一片湿润。   那人伸手在床头柜上摸索出一个四方小袋。楚珈文捏着袋子一角一把扯下,随手丢掉。   那人顿住瞅她,喘息不住喷在她的身上。   她轻声说:“不是要娶我么?怎么,你不想?”   夜里安静,他低沉的一声笑显得格外好听。湿热的吻雨点一样落在她的身上。   想啊,做梦都想。      ☆、我要结婚   二全走在回家的路上,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云彩上,两条腿失重一样不听使唤,两只眼睛像是长到了头顶。蔷薇胡同两边的风景已经入不了他的眼,他站在自家屋檐下,用丹田之气往街上啐了一口:“你也配叫胡同?!”   不留神被人猛地拿拖鞋朝他后脑勺抽了一下,他疼得直咧嘴。   他哥大全冲着他嚷嚷:“你小子特么死哪儿啦?你跟我说你去同学家,可你那同学今天一大早就过来找你玩,说根本没见过你。”大全又吸吸鼻子,敏锐问,“怎么又是一身香水味儿?你可别说是蹭冷气又让店员给喷上的。我就不信那么大商场,只有那一条道有冷气,你非得次次打那儿挨喷!”   按往常,二全被骂得狗血淋头,一定会顶嘴辩解。可这次,他笑眯眯听他哥骂完,等有说话机会了,才耐心拉着大全的手说:“哥,你听我说,我这次可算是找对门路了。有个大明星愿意捧我,你弟弟我,离红不远啦!”   大全还张着嘴,以为二全又瞎忽悠,刚打算接着骂,二全从贴身的口袋掏出一沓钱,在大全耳边晃了晃,又放在大全手里,说:“这是那人给的零花钱。哥,你猜那大明星是谁?”二全觉得自己说话有回声,跟在梦里一样,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就是我从小到大的偶像——小提琴演奏家,韩文宣。他可是法国小提琴大师梅耶的关门弟子,卡内基音乐厅独奏演出的座上宾。”   大全别的都听没懂,但零花钱那部分,他用手捏了捏,感受了一下多少,秒懂了。他将信将疑问:“那个明星是谁给你介绍的?是诚哥么?别人的话你可别信,小心碰上骗子。”   二全噗哧笑出来,满不在乎说:“哥,骗子又不傻,找我们这样的,能骗走啥啊。这次,还真不是诚哥介绍的,不过,跟他也有关系。那人能给我这面子,我是沾的楚珈文的光。”   “楚珈文?”大全嘿嘿笑了,也是,这一条街都是平头老百姓,哪有她狐狸精神通广大。要说是她,大全笑着,他信。他伸出手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那天晚上这双手摸过楚珈文的脸,那脸嫩得像水豆腐。   大全摊开手嘟嘟囔囔进屋,“一股子骚味,洗都洗不掉。”   二全回到自己的房间,一时回忆跟韩文宣见面的点滴,一时又陷入成名后的遐想。   他想象着有了钱,买个大房子住,要那种有游泳池有花园的,再给大全好好治治眼睛,让他起码能看清自己媳妇到底是个什么样。   他甚至还想,要是他爸妈还活着,看到自己的儿子出了名,他们一定认得出来。想到这里眼泪突然不受控制冒了出来,特么你们想认老子,老子还不认你们呢。   想到自己有一天能跟韩文宣一样,站在舞台中央,成为众人仰视的主角,他当下就已经紧张到颤抖。   他的偶像果然气度不凡,举手投足帅气成熟有味道。二全禁不住对着镜子偷偷模仿。   韩文宣的助理前一天也从专业的角度,跟他探讨怎么利用他催泪的身世和年轻的优势作为噱头,用来打动观众。   他面带笑容照了照镜子,镜子里的人,不久就会成为一个小鲜肉明星。唔,“鲜”还不够,“肉”太突出。不行,他还得加把劲减肥健身。想到这儿,他从书包里摸出个药盒,抠出两粒减肥药,塞进嘴里。   ……   楚珈文站在蔷薇胡同口,看着这条破旧的老街。烈日炙烤下,整条街都弥漫着萎靡、腐败的味道。   当初她来这条街,并不是因为喜欢它,而是因为在她觉得被世界彻底抛弃的时候,她想起了那个唯一真心实意对她好过的干瘦老头。如今,连这个干瘦老头都已经不在,只剩下老街上依稀可循的斑驳痕迹。   可她真的很讨厌这条街。   不到六岁的时候,爷爷拉着她的小手,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踩在这条街上的时候,她听到的不是热情的欢迎,或是富有同情心的安慰,而是身后围观者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   “没爹没妈。”   “天不收地不留。”   “像个小要饭的。”   如今,这条胡同的人又说她:“狐狸精”、“破鞋”、“公共汽车”。   肖诚是个粗线条。他总自以为是的认为他保护别人的姿势很正确。   他想让肖妈从失去儿子的伤痛里抽离,就对老太太百依百顺。但这样做,反而让肖妈对于他的事更为敏感,但凡她控制不了的局面,都会让她过度反应。   他想让肖扬有个完整的家。可这点身世的不寻常,反而成了这孩子在学校被同学欺负嘲笑的理由。   还有楚珈文。肖诚以为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在于他的家庭。其实对楚珈文来说,那天肖妈闹过以后,只是世界上需要尊敬的人又少了一个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无法理解,对于这个缺爱的姑娘,这样慷慨的婚姻,到底意味这什么。楚珈文将会为了他一个人,失去性感的吸引力,失去绘画的热情,而成为一个像山嫂那样市井平庸围着男人转的蔷薇胡同的媳妇,最终老死在这条她厌烦了一辈子的老街上。   但是他真实,可靠。   他帮助楚珈文的时候,并没有想从她的身上得到什么。他说娶她的时候,是真的因为爱她。他说以后做饭给楚珈文吃,就真的能做一辈子。   楚珈文找到了那份归属感。她有家了。韩文宇那种有钱有势在金字塔最顶端的男人给不了她的东西,肖诚给她了。   从今往后,下雨有人送伞,回家有人留门,吃海底捞不用店员陪聊,上网打牌有人一起作弊。只想想就觉得挺美。   别人都能有家,她凭什么就不能?肖诚这么好的男人,她能就这么好心留给别的女人?   楚珈文从来都是个贪心的,贪心的人谁怕过死。   她觉得自己做了个愚蠢的决定,又觉得这份愚蠢好像不太正式,于是走进店里,想着能跟谁分享一下。   翻遍手机通讯录,她只找到文夜雪的号码可以拨打。   她拨出电话,那边直接问:“在那破街混不下去了?找遍全世界,谁有我兼容性那么好,你还是快点给我卷铺盖回来。”   楚珈文安静说:“我要结婚了。”   文夜雪毕竟见过世面,没有表现的太过大惊小怪。电话那头失联了大概半分钟,文夜雪的声音又响起来:“是那天那个,那什么,烟灰缸?”   文夜雪对肖诚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那个松鼠烟灰缸。烟灰缸非常干净,从没有用过。一个男人,有抽烟的习惯,却从不在楚珈文面前抽,即使得到允许,依然自律。   她叹口气,这算,真爱吧。   她斟酌了片刻,严肃对楚珈文说:“你放在我这儿的最后几幅画,已经被人买走了,价钱给的不错。”   楚珈文知道是谁。她说:“你把我那份退给他吧。就说那画是我丢掉不要的,你就收个成本。”   这倔脾气让文夜雪显得气急败坏:“成本?你以为是你店里卖存钱罐呢!楚珈文,你要作死,还非拉个垫背的。我问你,韩文宇的事,那男的到底知道多少?”   楚珈文说:“也,没多少。”   文夜雪又问:“你的事,他家都清楚么?”   “清楚,还是往坏的方向清楚。”   “他家同意?”   “不同意。”   “你结了婚,还打算留在那胡同里,接着开你的小本生意?”   “嗯。”   文夜雪长吁一声,一口气松懈下来:“本来我还在寻思找什么东西能一次把你打醒,不然就找几个器大活好的让你发泄痛快。现在看来,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这样我就放心了,以前对你说过的工作待遇不变,只要你不把自己作死,随时欢迎你哭着回来。”   那头说完就挂了电话,楚珈文捏着电话,觉得文夜雪这人,似乎变了。往常她一定是假惺惺恭喜完,再把利害关系暗暗点出来,让楚珈文自己琢磨处理。她觉得这就算尽到力了,眼下不会扫兴,日后也不落埋怨。   可这次,楚珈文想,文夜雪变得容易亲近了。   店门被人推开,二全站在门口,一脸笑意喊:“珈文姐。不是,该叫嫂子咯。”   楚珈文想起前一晚的短信,心生戒备,问说:“有事么?”   二全拿了一个小册子,递给楚珈文,说:“我打工的那个咖啡店老板,他媳妇开了间婚纱摄影,这两天在搞活动。我刚跟诚哥打电话,他说他出差太忙,让你自己先去看看。”   楚珈文把小册子打开,是个婚纱摄影的海报宣传。她递还给人敷衍道:“行,我有空就去看看。”   二全马上说:“嫂子,活动就两天。我都跟他们说好了,你下午就去,报我的名儿,他们还能给你折扣。你就去看看吧,看不上也不用买。”   楚珈文对上他眼,眼神带着深入直白的考量,她半晌说:“放那儿吧。”      ☆、强盗逻辑   楚珈文来到一家婚纱摄影门口,这店的外观装饰得像一座金碧辉煌的城堡。她左右看看,走了进去。   里面有个女的迎出来说:“欢迎光临!”   楚珈文说是朋友介绍来的,报上了二全的名字。   那女的笑笑,又问:“准新郎不来看看?”   楚珈文低头没答。   对方赶紧说:“怪我问得不好。也是,新郎在婚纱照里都是背景。你在家看来已经大权在握,另一半对你也信任有加,只要你喜欢,就可以拍板咯。”   楚珈文看向对方,那人三十不到,大波浪高跟鞋,穿着讲究。她数了数,这建筑里面有三层,客人却不多,便问:“你这里装修得挺梦幻的,方便带我参观一下么?”   那女的热情说好,自来熟一样挽着楚珈文的胳膊,上上下下走了一圈。她介绍说:“我一直梦想开个婚纱摄影,虽然明知道挣不了几个钱。我们这儿的理念,就是让新娘觉得自己是公主,是女神。女人结婚的时候最美。你看,橱窗里展示的那件,就是我结婚的时候亲自挑的。当时我们这里还没有VERA WANG这个牌子,为了我,我老公专门飞去国外订了一件。”   走到二楼,有一扇门将开不开。楚珈文往里面瞄了一眼,里面看着倒像是KTV的包房。那女的随手关上门说:“这是更衣室,和VIP的休息室。”   楚珈文点头,视线移向别处。   那人声音轻柔客气:“我还有客人,要不,你先坐会儿,我给你看看我们的套系样本。”说着,把楚珈文领到一组拐角沙发,问,“想喝点什么?咖啡?还是茶?”   楚珈文问:“有果汁么?”   那女的面含笑意说:“橙汁可以么?”   楚珈文说好,不一会儿工作人员端来一杯橙汁,还有几样小点心。   她坐在沙发上四处打量,这一组沙发位置挺偏僻,视线也被各种装饰阻挡。   她坐了一会儿,那女的又过来,看了看她面前的东西纹丝没动,问说:“不合胃口?”   楚珈文勾起嘴角笑了,伸手端起橙汁,作势要喝。   突然听到入口人声嘈杂,那女的面色微变,急急往外走,没走两步便被几个人堵了回去。   领头的是程一山。他出示证件说:“我们怀疑你们这儿给客人非法使用违禁药品,用来进行犯罪活动。”他望了望身后的楚珈文,对身后的同事使个眼色,“把那杯橙汁拿去化验。”   那女的挺沉得住气,她说:“我不知道什么是违禁药品。这饮料在这女的手里有一阵子。我以为是陈二全介绍的熟人,对她放心,才没让工作人员看着,谁知道她往里面加了什么东西。说不定,她是要故意陷害我。”   楚珈文瞪了她一眼,对程一山说:“她这是拖延时间。里面二层有几个包房,一楼有个门,通向地下室,应该是个出口。”   那女的两腿一哆嗦,这才知道害怕。她拿手挡在众人面前,高声说:“这是客人换衣服的地方,你们不能进去,这是侵犯隐私!”   二楼的人听见她大声报信,一时变得乱糟糟的。   程一山带来的人已经冲了上去,不一会儿押了几个人下来,用执法记录仪记录说:“二楼有人正在进行卖/淫活动。”   另一组人从后门出来,说:“头儿,有人跑了。”   程一山说:“记住车牌,通知前边设卡拦截,剩下的人,把这几个给我带回去。”他说着,皱眉跟楚珈文对视,说,“你也一起来。”   楚珈文一言不发,点了点头。   早上二全拼命劝她去什么婚纱摄影的时候,她就起了疑。整个蔷薇胡同的人,没有一个支持她跟肖诚结婚的,即使祁叔,也只是表现得不太反对而已。   再加上前一天的那个短信,提醒她留心陈二全,她联想到二全让她帮忙找韩文宣被她拒绝,心里非常不安,觉得这事处处都是坑,便想起了在市局刑警队工作的程一山。   程一山正好也在调查这家店。他接到举报,这家店打着婚纱摄影的幌子,实际上做的是非法色/情生意。于是,正好将计就计,让楚珈文以顾客的身份进去,他们暗中保护楚珈文的安全。   楚珈文刚看到程一山皱眉,就心知肚明他在生气。这天早上,她把自己跟韩文宣的旧事,都原原本本告诉了程一山,却刻意回避了这次这家店,是二全介绍的。   对于程一山这种没有深交的人,楚珈文信不过。二全是蔷薇胡同长大的孩子,她怕程一山徇私。   楚珈文录完笔录,程一山在门口等着,说:“我送你回去。”   楚珈文问说:“你这边忙完了?”   程一山烦躁一摆手道:“几个弟兄要带二全来协助调查,我回去看看。”   楚珈文嗯了一声。   程一山脾气上来,一把拽过楚珈文,领着她走得远些,闷声说:“没想到你还跟我留一手。为什么早上不告诉我二全也牵扯进来了,偏等事情坐实了才说?”   楚珈文用力抿住嘴唇。   程一山食指指着蔷薇胡同的方向,说:“二全没爹没妈,大家把他拉扯这么大不容易。他明年高考,还有大好的前程。那家店,即使没有你这码子事,我们照样能查清楚。你干嘛非要把二全搭进去?”他压着嗓门,极力克制,“啊?你早告诉我,我也能给他提个醒,让他别搅和进去,趁早抽身。”   楚珈文一把挣开程一山的手,对上他的眼睛,面色冰冷:“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把二全的事告诉你。我并不是针对二全,我是为了摆脱韩文宣。他几次三番骚扰我,这事要是坐实了,肯定能把他定罪。结果怎么样?他给跑了。”   想起韩文宣,她头疼欲裂。她眼眶渐渐湿润,对程一山哽咽:“你知道我最烦蔷薇胡同什么吗?就是有太多的井底之蛙,觉得世界就只有一条街那么大。只有你们蔷薇胡同的人是人,别人就不是人?陈二全没爹没妈,我也没有。韩文宣这三个字,让我得了偏头疼。医生说,这是神经过度紧张造成的,根本治不好。这次,我好不容易逮到把他绳之于法的机会,就因为你要保护陈二全,就这么算了?”   柔弱的女孩,面色苍白,两眼通红,脸颊上挂着两串泪珠。在蔷薇胡同受到再多委屈,也没见楚珈文如此激动,程一山心软,想对她说声对不起,说出口的却是:“如果我们能阻止案件的发生,不也是对你的一种保护么?”   楚珈文站了一会儿,揶揄道:“谢谢你的保护。”她伸手抹去了脸上的眼泪,问说,“车在哪儿,我们走吧。”   两人一路无话。从三环拐到蔷薇胡同,楚珈文说:“你把我放在店门口吧。”   程一山点头,他知道,楚珈文不想看到二全。看人下车,他对着那柔弱却倔强的后背说:“跑了的人,我们一定尽力把他追回来。你放心。”   楚珈文脚步没有一丝停顿。她回到店里,找出瓶水,吃了两粒药。   一个生命诞生,刚开始对任何事都充满了好奇和好感。可一次次的伤害,让人渐渐对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失望厌倦。   跟一个保命的人谈自私,这便是蔷薇胡同的强盗逻辑。   这一刻,她比平时更讨厌这条街,讨厌到一分钟都不想再呆下去。她打电话要把这个门面退租,房主说,还没到期,押金不退。   她说,随便吧。   她翻出钱夹里的那张四方照片,里面的干瘦老头的笑容似乎也没有平日看起来灿烂。她说:“爷爷,我来看过你了。”她又说,“我舍不得肖诚。”      ☆、是楚珈文(捉虫)   阁楼上,敞开的老式木窗里,接连不断地传出婉转琴音,似是按捺不住的倾诉,又似喜极过后的哭泣。   拉琴的男孩,有着前所未有的亢奋和自信。这几天他突然被天上掉下的大馅饼砸中,自己的偶像,那个在神坛上的男人,竟然冲着他招招手说,让你成名不成问题,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把楚珈文,给我单独约出来。   那么简单?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忙帮得太容易,他有些不踏实。热血真诚的男孩,在这根高大上的救命稻草面前,掏心掏肺、毫无保留的献出了他隐藏的好好的秘密,这个秘密,连他亲哥都不知道呢。   他打工的那间咖啡店的老板,两口子都做那种见不得人的生意。缺钱的时候,他也试过几次。他迫不及待地对眼前的真神表忠心,我给你介绍一个地方,很专业很隐秘,包你满意,你可千万别改主意,可千万别不要我。   男孩年轻,奔着成功往前冲的时候,难免考虑不周,丢三落四。这次,被他彻底忽略的,是是非对错,是自己的良心。   天气闷热,小胖子浑身都是汗。不知何时,耳边的琴声越来越远,眼前的光亮被黑暗吞噬得干干净净……   程一山走到二全家门口的时候,几个同事已经在等他。他们确定二全在家,便卖了程一山一个面子,只是在周围蹲守,没有直接闯进去。   程一山冲几个弟兄点点头,带头走进那个破旧院落。   遮雨的雨蓬已经千疮百孔,台阶上放着一双破了口的球鞋,大门打开,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程一山停下站了几秒,沉淀了一下情绪,半晌才开口叫:“大全。”   大全过来,对着程一山的脸一通乱摸,笑嘻嘻说:“山哥啊。”   程一山叹气道:“别闹,听我的声音还听不出来么,非要上手?”   大全调侃:“山哥,该刮刮胡子啦。”   程一山脸上绷紧,问:“二全呢?”   大全手一指阁楼,说:“刚还拉琴呢,现在估计睡着了。”他擦了擦汗说,“天太热了,人容易累。”   程一山哼了一声,跟身后的人打了个手势,几个人一齐上去。   门被打开,小胖子倒在地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程一山边冲到二全面前,边喊:“快叫救护车!”   ……   医院里挤满了蔷薇胡同的街坊。山嫂还带来了刚刚度假回来的肖妈。   二全刚抢救出来,还在监护室。医生问大全,病人是不是吃过什么药。   大全马上说:“早上他刚跟我说要减肥,吃的一种减肥药。”   医生让他们把药送来给他看看,说病人应该是对药物中的一种成分过敏,引起的急性肾功能损伤,病情十分严重。好在送来的还算及时,医院会尽全力救治。不过,病人很可能会出现肢体麻痹、失语或是失明等症状。   失明?大全低沉“啊”了一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哭得涕泪横流,“爸!妈!你们都作了什么孽啊,报应到我身上还不够,还要赔上二全?!”   他空洞的双眼对着身后的人群,问说:“山哥,你老实告诉我,二全是不是惹事了?”   程一山握住他的手说:“大全,你冷静点。我们同事这几天可能会跟你一起等二全醒过来。”   大全被人搀扶起来,坐在冰冷的长椅上。身后是同情的目光,他看不到,但感觉得到。二全是整个蔷薇胡同的孩子,在这条街上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大家都盼着没爹没妈的二全,能够平安长大。   谁想得到——   大全沉默了一阵,突然开口,咬牙切齿道:“是楚珈文!二全这几天跟捡了宝一样,别提多高兴了。他亲口跟我说,有人要捧红他,是因为楚珈文。都怪我傻,这狐狸精哪有那么好心。二全一定是被她给害了。”   楚珈文。蔷薇胡同的街坊们听罢便议论纷纷。一时间,他们把目光,齐刷刷地对准人群中的一个人。肖妈脸色难看,双腿颤抖,伸手顺势扶住了医院的墙壁。   楚珈文正在店里打扫。她清点完店里的所有值钱的东西,大略估了个价。二全出事的消息她听说了。这条街上能去的都去了,显得萧索又清冷。   店门外,突然乌泱泱多了不少的人,她从窗口往外看,领头的是对面服装店的老板娘,还有,她未婚夫的妈。后面跟着的,有她每天都会光顾生意的早餐店老板,有住在一个小区一个楼的邻居。多是女人,还有些男人,脸色不似女人那般难看,手里拿着从街边捡来的断了的钢筋,却有种恃强凌弱的跃跃欲试。   楚珈文明白了。她倒吸了口气,放下手里的东西,一步步从店里走了出来。   人群里有人对着肖妈嚷:“婶子,你儿子看上的狐狸精,把二全给害啦!”   肖妈被晒得发黑的脸上瞬间没了颜色,像是落了一层霜。她对着楚珈文,一字一顿问:“二全跟你没仇,你为什么要害他?”   众人纷纷附和。   楚珈文双手抱在胸前,反问说:“对啊,我为什么要害二全?”   山嫂气得手指戳着楚珈文的鼻尖骂:“这个女的,心眼坏透了。她一开始勾引肖诚,被我们发现她以前的那些脏事,她心里存着恨呐!别人她又欺负不过,就拿最弱的二全下手。她明知道,二全是我们一条街带大的孩子!我跟她说过的。”   山嫂用尖利带着哽咽的声音,煽动着大家的情绪。人群里咒骂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最肮脏的语言,也不够形容眼前这个恶毒、不知羞耻的漂亮女人。蔷薇胡同的人,把楚珈文步步紧逼,失控的人群,包围渐渐收紧。   山嫂厉声说:“现在当着大家的面,你要写下保证书。一,赔偿大全二全的所有损失。二,离开蔷薇胡同,以后永不再来。”   后面的人说:“对,扣下她的证件。锁了她的店。”   楚珈文的手袋就在柜台上摆着,几个人拉开店门,冲进去抢了手袋,找到她的钥匙和证件,手袋里的东西掉落一地。楚珈文往里面看,止痛药的药瓶被人踩烂,白色药片滚落一地。她皱眉,有人趁乱,拿走了她的钱包和手机。   楚珈文彻底愤怒了。   她大声说:“闹够了没有?”没人理会她。   她只好抬起高跟鞋,对着刚好从店里出来的人,一脚踹上他的心窝。那人抱着胸干嚎一声,跌坐在地上。   有人趁乱喊:“她动手啦!打她!”   楚珈文顺手捡起那人掉落的半截钢筋,指着第一个冲上来的女人。她说:“别动。我店里店外都有监控探头,觉得自己上镜的只管上来,我站的地方,角度刚好。”   说着,她用高跟鞋尖硬的鞋跟,拨拉开地上坐着的男人。从他怀里掉出一个狭长的女士钱夹,和一部崭新的手机。这人在街上是出了名的混混,这次众目睽睽下被抓了现行,真是字面意义上的趁火打劫。   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十八年前,一个蓬头垢面满脸鼻涕的小女孩,睁圆了懵懂的大眼,瞅着这条扬着黄土的老街。干瘦老头捏住她肉肉的小手,说:“到家啦。以后跟爷爷住,好不好?”   小姑娘倔强挣脱了小手,眼泪骨碌碌落了下来。黏糊糊沾上风刮过的沙尘,小脸蛋显得更脏了。   干瘦老头给她扎了个冲天炮仗,又擦了擦小脸,把她抱在怀里,对着围观的人说:“这个是我的孙女。”又对着楚珈文说,“这个是蔷薇胡同。”   年幼的女孩非常敏感,她感受不到那些人的热情,便把脸转到爷爷的脖子里,去闻他衣服上那种用便宜的肥皂洗过的辛辣味道。   干瘦老头在这条街上边走边说:“孩子快看,这棵大树上有个鸟窝。”“这个大大的是变压器,下雨的时候不要碰。”“路边的这种果子是不能吃的。”“爷爷给你买了漂亮的衣服,你回去试试,看看大不大。”“饿了么?爷爷给你做饭,你想吃什么?”   小姑娘这才有所反应,清脆答:“我想吃牛肉面。”   楚珈文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她人生前二十四年,唯一可以拿来怀念的东西,就在这条令人憎恨的老街上。   所有人都在看她。她面无表情开口道:“我不是什么坏女人。你们骂我的那些难听话,都留着给你们自己听罢。你们说我以前跟人不干净,你们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   她指着一个又一个人头,娓娓道来:“你以前常混夜店,肚子里怀着别人的孩子跟蔷薇胡同的男人相亲,闪电找了个接盘侠,让人喜当爹。”   “你为了让婆家出钱买大房子,死活不松口结婚,还流掉了自己的孩子。”   “还有你,你是外地嫁来的,结婚时让你婆家给你买了个80万的保险,写了你娘家人的名字算作投资。这跟卖有什么差别?”   ……   半晌才有人嘴唇打颤说:“你胡说!”   乌黑的头发,白嫩的皮肤,精致的五官,娇美的身材。这个整条街默认的错觉不知从何而来,漂亮的女人都好欺负。   楚珈文淡定瞅着面前这些血条比身材还短的野生小怪,心说,那是我不想放大招呢。   她伸手指了指最前面的女人,语气嘲讽:“我才到这条街不到三个月,这些话,都是我从程一山的老婆那里听来的。”她冲着山嫂问,“山嫂,我记性不好,你跟我说的这条街上的八卦,我还有什么漏掉的,你要不要补充几句?”   山嫂跟踩了雷一样跳了起来,高喊着:“别听这个女人瞎说挑拨。她这是模糊焦点,把火力往我们自己人身上引呐!”   巷子口,程一山和祁叔刚从医院回来,老远就听到了自己媳妇的声音。   祁叔坐在副驾上,用力推了推他,说:“坏了,一山,快去看看。你是警察,他们只听你的。”   程一山急刹车,从车里跳了下来。他几步走到人群的最前面,正要说话,被自己媳妇拽住衣袖。山嫂激动问:“一山,二全的事情你最清楚,你跟大伙说说,楚珈文到底是怎么把二全害得这么惨的?”   程一山听了这话,猛地抬头,看向楚珈文。这女人瞅着对面的所有人,平静,抽离,明摆着她和眼前的生物根本不在一个世界,无法交流沟通,就像北极的人无法想象赤道的酷热炙烤,而活在赤道也不曾见过北极的冰封严寒。   程一山喉结压抑地滚动,脸色黑沉。他很不喜欢楚珈文这样的表情。   于是,他对自己媳妇发起脾气来:“你这败家娘们,在这儿干什么,啊?谁让你管这闲事的。该管的管,不该管的少管!”   山嫂委屈,嘴上仍不示弱:“二全都成那样了,我还不能管么?非要出人命才行?”   程一山没等她说完,便瞪眼训斥:“别说了!给我回家!听见没有?”说着,又对身后的那些人说,“都散了吧。”   楚珈文一把拽出正要溜的一个男人,说:“正好,我要报警,这人手里拿着钢筋,冲到我店里,拿走了我的钱包和手机。”她又一指身边,“我身份证和钥匙还在这个人手里。店里店外的摄像头肯定都拍下来了。”   肖妈捂住半边脸,她有些头晕。这女的,果然不是个善茬。他们的儿子,算是完了。   程一山把那两个人带到附近的派出所。人群散去。一个老太太独自站在那里,满头灰发,皮肤干枯,一脸皱褶,嘴唇苍白。   楚珈文跟人对视了一眼,转身要走。   肖妈说:“算我求你,别再缠着肖诚。”她声音很轻,话语因为哽咽变得不连贯,“我,以前,有两个儿子。后来没了一个,只剩下肖诚一个。我看出来了,你在这条街上,根本留不住。求你放过我儿子吧。他人实诚,对你也不赖,你千万别害他。”   楚珈文这才转头。她对着老人说:“我们俩,到底是谁在害他?”   肖妈腿一软,踉跄往后退了一步。   “你用家庭用责任,给肖诚在蔷薇胡同画了个圈,让他不能往外一步。他不能做喜欢的事业,不能去喜欢的地方,不能娶喜欢的女人。你以为他愿意在蔷薇胡同生活?他在拿着蔷薇胡同的粗糙砖头,一点点打磨掉自己心里的那些坚持。你知不知道他流了多少血,忍了多少疼?”   这是给老太太的致命一击。以前,她只知道自己的儿子最听话,最孝顺。她从没有想过这么多,从来没有。   老人不服输,她气自己,更气让她心疼的楚珈文。她指着楚珈文说:“怎么说我也是肖诚的妈,你竟然敢这么没大没小说我?!我要告诉我的儿子,让他知道你是个多没有教养的女人。”   楚珈文看着倚老卖老的老太太,她没有妈妈,不懂得怎么乖巧温顺,“你根本不敢告诉肖诚,因为我说的,都是实话。”   果然,肖妈绝望想,这女的果然比梅青还要厉害。老肖家这是怎么啦?      ☆、夫纲大振   C市最热的时候,傍晚总会有一场大雨。   老天是最会打牌的人。这场大雨的慰藉,让人类能够在酷暑中支持的更久,即使一直处于劣势,仍会留在他们居住的这片土地,不会中途离场。   肖诚出差回来,下了飞机便直接回去楚珈文那里,用钥匙打开房门。   窗外雨点打在窗台上,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屋子里的人却安静地半躺在沙发上,神情专注玩手机。   楚珈文穿着细肩带的裙子,乌黑长发铺在白皙肩头,身上起伏水一样圆润柔软。   肖诚在玄关怔怔地站着,半晌才想起放下手中的行李。   他关上门向楚珈文走去,脚步很轻,仿佛在害怕沙发上的这滴水会被他震碎流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窗户紧闭,房间里有些闷热。他问说:“怎么不开空调?”   楚珈文正在跟文夜雪发短信,浑然不觉轻声答应:“不热。”   肖诚伸手在她胸口上试了试,低声笑说:“都出汗了。”说着,他顺手打开了空调。   楚珈文发完短信,放下手机,眼神紧随着肖诚的身影移动。   肖诚问:“吃晚饭了么?”   “没有,”楚珈文没说完就意识到,对于一个出差刚回家的男人来说,自己的表现显然不够贤惠。她站起身道,“家里也没有什么菜,就别做了,我出去买点现成的吧。”   肖诚把两只大手重重按在她肩头,说:“你在家等着,我去买。”他转头从窗口瞥了眼外面的雨,雨点大,雨势急,便找了把伞,问说,“你想吃什么?”   经历了白天的一场闹剧,楚珈文精神疲惫,她懒懒道:“随便。”   这句最让全世界男人蛋疼的回答激怒了肖诚,他冲人一瞪眼,“再说?”   楚珈文露出小巧的虎牙尖,笑着挑衅:“那就,都行?”   那人咬牙一把把人抽起来,往沙发上一扔,欺身压了上去,带着惩罚意味在人身上揉了一把,半笑不笑威胁道:“皮痒了吧。等我回来,得好好振振夫纲。”   那人说话的时候,烟味热乎乎喷在她的脸上,楚珈文玩笑的表情收起,眼神渐渐认真起来,变得单纯炽烈。   暧昧的情绪在两人之间像是搅拌的焦糖一样,愈发浓稠。   肖诚伸手摸了摸口袋,拿出一个丝绒小盒,放在楚珈文的眼前,说:“打开看看。”   楚珈文看了他一眼,接过盒子,掀开盒盖,里面露出明晃晃的硕大“玻璃球”,嵌在一个指环上。   她把戒指取出来在灯下仔细打量:“真够大的。肖诚,你破产了吧。”   “一辈子只买一次,不至于。”肖诚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紧张,“喜欢么?”   这钻戒,是他在B市一家C打头知名珠宝店买的。为了挑一个出来,他花了一个下午,并且落下了毛病,得了选择恐惧症。这些戒指,除了价格和大小,他没看出什么区别。最后,他用挑球鞋的眼光,选出了这款个大结实,扛操耐磨的。   看楚珈文不说话,肖诚隐约感觉到,他把这惊喜给搞砸了。他清清嗓子说:“不喜欢,我去换。”   楚珈文套在手指上,大小倒挺合适。她轻啄肖诚的脸颊,挑着唇说:“喜欢。”   肖诚又不确定地瞅了她一会儿,才起身去买饭。   外面雨将停不停,下得淅淅沥沥。肖诚没有打伞,直接钻进雨幕。他不想走远,路口祁叔的摊子因为下雨收掉了,只在店里做生意。   肖诚买了两份炒面,坐在一边等着炒好装盒的时候,祁叔把人拉到后门,压着嗓子问说:“下午的事你知道了么?那姑娘没事吧?”   肖诚警觉,枕脸问:“什么事?”   祁叔长长叹了口气。蔷薇胡同,这次真彻底让那姑娘心寒了。这事,除了他这个倚老卖老的老头,还没人敢告诉肖诚呢。   祁叔刚要开口,那边一个声音接过话茬说:“叔,我来跟肖诚说吧。”   肖诚瞅了眼那人,喊:“山哥。”   程一山冲人一点头,示意肖诚边走边说:“我正要去找你。”   ……   花白头发赤红脸,祁叔守在这蔷薇胡同的路口,像是门神一样,一守就是大半辈子。他看着这群小崽子们在这条街上一天天长大,就跟看着他自己的孩子一样。   这晚,他对着肖诚跟程一山渐远的背影,心里突然涌出一阵泛着酸的悲情。他老了,这条胡同比他还要老。可这些崽子们,却正当好时候,不该跟他一样,守着这迟暮的胡同。   还有那个无依无靠的姑娘,祁叔每次想起她,心里都怪难受的。   看样子,下午的事,她一个字都没跟肖诚提。   这条街上的女人受了委屈后的撒泼哭闹,祁叔见多了,对于楚珈文的反应,他只能摇头道:“不是一样的人,留不住。”   ……   雨落不停风,风吹不断雨,这细雨微风在路灯下,显得如此和谐。有人用上衣盖在两个饭盒上面挡雨,朝着楼门口的方向紧赶慢赶。   楚珈文站在窗口,看着楼下的那道剪影。这剪影属于那个为了给她买饭,甘愿在雨中奔跑的男人。   脑子里各种情绪像电闪雷鸣,噼里啪啦直响。   程一山的老婆曾对她说过一个肖诚的秘密。肖诚的哥以前是个刑警,叫做肖梁。六年前,肖梁因公殉职。   就在刚才,她又通过文夜雪确认了一个事实。六年前,韩文宇的心腹,一个叫做旷远的男人,因为意外,葬身于一片火海。   楚珈文从来不关心韩文宇的生意,他身边的那些人,她有的连名字都叫不全。可对这个旷远,她却有很深的印象。因为旷远对她有恩。   那天,在韩文宇的会所,她被韩文宣骗着喝下了一杯果汁。如果没有旷远提醒,韩文宇不会动救她的念头。   当然,韩文宇是为了利用她,利用这件事,来搞垮自己的亲哥,借以顺利接手家族生意。而这个旷远,却实实在在是为了借韩文宇的力救人。   后来,韩文宇身边人事变动频繁混乱,旷远也慢慢不再露面。   六年后,来到蔷薇胡同的这个夏天,往事在楚珈文的头脑里慢慢发酵,一个人的容貌也在她的眼前渐渐清晰。这个人是个大块头,贴着头皮的圆寸,紧绷的单眼皮,棱角分明的嘴唇。   这个人跟肖诚甚至肖扬都像极了。他却叫做旷远。   门开了,肖诚人高马大卡在门框里,胸膛起伏,身上湿嗒嗒沾着雨水,那两盒炒面还塞在T恤里,顾不上拿出来,嘶嘶往外冒着油味。   楚珈文叫他:“肖诚——”   他仍站着不动,两个墨黑眼仁深不见底,因为狠狠咬住后槽牙,使得脸颊肌肉愈发明显。   楚珈文上去,从他手里抠出来那两个饭盒,放在茶几上。   那人突然一把把她抱住,两只大手把她的头发揉成了一团乱麻。他嗓子有点哑:“下午的事,山哥都告诉我了。”      ☆、表面现象   被两只大手抵住后背,楚珈文的身体严丝合缝贴在肖诚身上。结实的手臂在她的腰间微微用力,让她感到压迫也感到踏实。   楚珈文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坚强独立,她骨子里很容易依赖上一个人。这个人不需要多了不起,甚至不需要是个好人,只需要疼她,给她安全感就足够了。   从小时候到现在,经历过好几次被抛弃的惨痛教训以后,楚珈文一直在努力找寻自己的原因。她觉得自己脾气太倔,对于认准的事情坚持得太过不计后果。于是她变乖变懂事了,学会迁就,学会服软,甚至学会讨好。她觉得这样招人待见,不容易再一次被抛弃。   就拿肖诚来说,他想做的事情,她配合;他不想说的事情,她一个字不问。他抽烟,她给他递上烟灰缸;他想要,她就把自己送上他的床。而让她厌烦的那些人和事,不管有多闹心,她表面都跟没事人一样,从不让他知道。   肖诚说结婚,她明知道时机不合,却还附和说肖诚我要跟你生个猴子。在蔷薇胡同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她怕哭闹会招人心烦,便一个字也不提。   果然,肖诚对她越来越上心,有时看她的眼神简直是痴迷。她自以为做得很好。其实在肖诚眼里,她就是个不会谈恋爱的傻姑娘。   眼下那人正把她搂在怀里大力揉捏,像是要揉进骨血一样。楚珈文一动不动忍着疼缩在他身上,听着那人山响的心跳,感受着他潮湿衣服内呼呼往外冒的热气,心说,这是真的心疼了。她不免心动,有人为她难受成这样,她活得越来越像个人了呢。   然而有的时候,盲目顺从只能导致情势朝着不可收拾的方向恣意发展。   趁着肖诚觉得自己没能护好她,悔得肠子都青了的当口,楚珈文终于在他面前,发表了一次不同意见。   她说:“天气太热,装修的事往后放放吧。”   以前商量好,装修完房子就结婚。如今她说不急着装修,那婚礼也就没了准时候。   “我有个朋友在B市开画廊,我以前也是跟她的画廊签的约。她的画廊名气响,资源多。我的画现在不值钱了,人家也不嫌弃。我想回她那里一段时间。”   肖诚松了手,扳住她的肩膀低头瞅她,眼神忽地沉了下去。   楚珈文知道自己让人伤了心,便默默把脸埋在他的胸口不去看他。   过了一会儿,肖诚轻声说:“先吃饭吧。”   两人坐在餐桌前,都没什么胃口。肖诚不愿把情绪表现得过分明显,便拿筷子大口扒拉了几口,不论是什么,只管往嘴里送,然后像老牛嚼草一般,吃得了无生趣。   楚珈文却连筷子都没拿起来。   肖诚见状也停了下来,问说:“吃不下?”他说着站了起来,走到窗前看了眼外面,回头对楚珈文道,“不想吃算了。外面雨停了,我带你去跑步吧。”   “跑步?”楚珈文站起来,瞪大眼睛呆呆看着他。   肖诚走到鞋柜前,帮她挑了双球鞋,打量了她一眼说:“去换身衣服,把鞋穿上。”   看着人走进卧室换衣服的背影,他接着道:“你看你胳膊腿细的,加一起没有半两肉,跟我走在一块儿,跟个未成年少女一样。我让你衬得又老又猥琐。你就应该多出去运动运动,别总宅着。你们女的不是不喜欢有肥肉么?那就多长点肌肉,显得健康。”   说话的当口楚珈文已经走了出来,换上白T恤,网球裙,头上的马尾被扎成了一个包包,从他面前经过,细弱腰肢下,裙子的后摆随着她步幅一翘一翘。肖诚张着嘴,半天出不了声。   楚珈文问:“怎么?穿得不对?”   肖诚抹了把脸,一看就知道这小家伙平时没跑过什么步。他又多看了两眼,说:“走吧。”   夜幕低垂,更显得道路深远。虽然人行道上还有些积水,可空气清爽得像充满了氧气泡泡。   肖诚跟人并排,不时指导她跑步的步幅、节奏和呼吸。   楚珈文运动神经不算发达,上学的时候体育课也就是将将及格的水平。尽管路线经过肖诚缩减,只是他平时距离的三分之一,可楚珈文还是跑到一半体力就到了极限。   她咬牙硬撑,耳边是肖诚不住灌输的理论课,脚下却始终是步履沉重,节奏混乱,呼吸也变得上气不接下气,实践完全跟理论联系不起来。   可她就是不愿意停下对肖诚说一句,“我坚持不住了。”   这个倔得撞了南墙也不知道回头的家伙让人不由心疼,这哪是在锻炼,这绝壁是后面有狗追着咬在逃命呐。   肖诚眼神深深望着她,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看懂楚珈文。   她平日里的千依百顺,根本就是为了取悦他的表面现象,这女的实质就是一头犟驴。   他明白,楚珈文跟他从来就不是一样的人。在她眼里,最大的敌人不是狠心的抛弃,不是尖刻的指责,甚至不是生离和死别。她最大的敌人,就是她自己。她在跟自己较劲,跟生活中的无可奈何较劲。他的人生一直在妥协,楚珈文却偏要去反抗挑衅。   楚珈文正在胡乱挥动手臂,一只手突然被肖诚的大手攥住。那人往前跑一步,扯住她的胳膊。她紧随着前边踏实有力的脚步,亦步亦趋。   后面的半程温暖轻松,这种单纯的,直接的,充满雄性力量的呵护,让楚珈文心颤。   转眼回到了蔷薇胡同,楚珈文只觉时间过得太快。   肖诚边跑边望着倒退的街景,对楚珈文说:“我小的时候,我哥就这么风雨无阻地陪我跑步。每天五点准时起床,冬天最难挨,天黑得透透的,冷风刀一样,直往骨头缝里钻。我一偷懒,我哥就点着我的头说,肖诚你是女人吧,爷们没有在怕这个的。我气得腿上一使劲,把他甩出一条街,跟他比中指骂说,老子特么总有比你高的那一天。”   他说着,低头掩饰住被往事挑起的伤感,半天才笑笑说:“后来,我真的比他高了。不但比他高,还比他壮,比他聪明,比他帅。可如今,我没办法跟他比了。”   有些回忆,让人痛彻肺腑,却仍忍不住不停回头去看,再一次次受伤。   楚珈文站住,不着痕迹问说:“你哥他,是什么事故?”   肖诚的声音低沉,一丝丝融入这浓重夜色:“是,火灾。”   楚珈文心里像是被人用手指拨拉了一下,颤巍巍半天才缓过神来。几乎可以断定,她认识的那个叫做旷远的男人,和肖诚的大哥,应该是同一个人。   眼前的男人让人心疼,她掂起脚尖,双手捧着他的脸,吻住他干燥的嘴唇。   肖诚闷闷唔了一声,大手扶住她柔软的脖颈,旁若无人,深深浅浅地回应。   保守腐朽的蔷薇胡同里,无数双眼睛隐藏在夜色里,瞅着这对街头拥吻的男女,有人艳羡不已,有人羞红脸颊,有人吞着口水,有人心怀愤懑……      ☆、我只要你   程一山那晚对肖诚说,孩子还得亲爹亲妈管。二全这孩子,我们一整条街的人成天拿眼瞅着,还是给看走眼了。   程一山又说,这事真的不赖楚珈文,是二全不对在先。二全给人下的套,结果被人将计就计,把他自己给套了进去。可咱蔷薇胡同的人你也清楚,挺护短也挺霸道,错都是别人的,只要是让自家孩子吃亏的人,那一准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   最后,程一山捏捏肖诚的肩,抱歉啊,下午当着大家的面,我没替那女孩说句公道话。从心里,我还是偏向二全的,他才多大啊,我不想让他在大家面前脸面尽毁。   肖诚搓搓脸,特么都是他自己的错。他就不该肖想能把楚珈文留在这蔷薇胡同。这次的事,可不像是以往让人受委屈那么简单。   韩文宣是楚珈文心里最大的恐惧。二全助纣为虐,差点让楚珈文落入韩文宣的彀中,这事,比把恐高的人绑在高楼的楼顶外墙,把密集恐惧症患者封闭在黑暗狭窄的电梯里,还要让人崩溃,性质还要恶劣。   而事后,蔷薇胡同里那些作为二全家长出现在楚珈文面前的人,不但没有替自己的孩子道歉,反而仗着人多势众,讨伐起那个已经伤痕累累的女孩来。   谁经得住这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呢?肖诚心说,楚珈文这次,走定了。   两人跑步回去,肖诚从包里拿出一串钥匙,交给楚珈文,说:“这是新房子的钥匙,你留一套。”   他又拿出一个银/行/卡,说:“这是我这些年的积蓄,你拿着用。”   楚珈文看着那张卡,没接。   肖诚枕脸,语气不容商量:“伸手!”   楚珈文刚想说话,他立马打断:“女孩在外面,没有钱,就容易有危险。这些你先花着,我还在接着挣呢。跟你交个底,我们主编有时候,都没我挣得多。”   楚珈文手里捏着那张硬邦邦的卡,转身乖乖地放进手袋。   肖诚合上公事包,一个漂亮的包装袋露出一角,上面一个粉色的心型图案,格外刺人眼。这是肖诚托他们单位结过两次婚,经验丰富的女同事帮他事先买好的,准备登记那天送到登记处的喜糖。   公事包的夹层里,还有户口本和身份证。他已经从网上预约好,后天他上晚班,白天和楚珈文一起去领证。   钥匙、银/行/卡、喜糖、证件,这一系列套路下来,按说楚珈文就成了他法定的妻子,可如今,只送出去一半。   肖诚把包装袋往包里塞了塞,捏住包上的拉锁扣,两根手指一用力,那拉锁扣无声无息凹陷成碗状。   他怅然把公事包拉上,身边那人突然“嗤”的一声笑了,小声说:“跟交待后事似的。”   这得心多大才能笑得出来呐。   肖诚腾的站了起来,面露愠色,拦腰从背后捞住那女孩。   楚珈文倔脾气上来,一动不动。   肖诚手臂使了点劲,把人往怀里带。楚珈文胳膊腿挣了几下,下巴不小心蹭在肖诚手上。   肖诚手背一凉,他抽回手看了看,上面一层水印。   他对着那人后背,笑笑说:“傻子。”   那女孩还是把后脑勺对着人,耷拉着脑袋,肩膀时不时压抑地抽抽两下,样子可怜得不行。   肖诚心里像被什么灼了一下,呼啦一下便化了。他走得更近了些,转到楚珈文的正面,把人搂在怀里,拿手轻轻拍着,低声说:“人这辈子,真邪性。越是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的人,偏越是护不住。”   怀里的人看似老老实实待着,却偷偷地扯了肖诚的T恤前襟,一点一点蹭着脸上的眼泪鼻涕。   肖诚苦笑了一下。   什么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都是做不到的时候,往自己脸上贴金,说的好听话罢了。   他特么想把楚珈文这三个字溶到血液里暖着,可他读书少,谁能告诉他,该要怎么溶呐!   楚珈文把眼泪擦干净,才仰起脸,对肖诚说:“你用不着自责。这些都是我认识你以前犯的错,惹的事,本来就该我来付出代价。要是碰上个稳稳当当,单单纯纯的,你也不用跟着犯愁了。”   肖诚想,那样,就全都不同了。   什么样的孩子最让人疼?要属表面温顺懂事,其实心里面熊得不行,认准的事几头牛都拉不回来,玩砸了,捅了篓子受了罪,还拼命掖着藏着,生怕人知道的那种。   楚珈文这种又作又倔的女孩,是最容易激起男人的保护欲的。   肖诚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哑着嗓说:“楚珈文,我只要你。”   这晚,肖诚用实际行动印证了他的这句话,把楚珈文要了一次又一次。女孩柔软的触感,紧绷的皮肤,带着粉香的香水味,和情动之时在他身下半吸着气的呻/吟。这些渐渐熟悉的东西,很快就要离他而去。   有些时候,理智上放得下,本能上却还是舍不得。肖诚在用雄性最原始的方式,来留住楚珈文的心。   他尝试着想想楚珈文的短板,来缓解一下心中郁结。比如,不够贤惠。连方便面都能煮得日了狗一样难吃,要怎么抓住男人的胃?还有,不够疼人。从认识到现在,连双袜子都没给他买过。最致命的是,上学少,不识数。从她做生意以来,她那瞎忙活的劲快赶上马云了,这动静,起码也得分分钟几个亿上下,可你问问她,挣钱了么?没把她自己赔进去,就算万幸了。   正琢磨着,身边的人蔫巴着爬到他身上,把头搁在他的胸口,就像他们俩第一次那样,沉甸甸摞在一起。   不一会儿,两人紧紧贴在一起的那块皮肤就微微出了汗,变得滑腻。肖诚伸手把人结结实实兜住。她像个小狗一样,把两个没骨头的爪子搭在他的肩上,歪着头,用一侧的脸颊感受他一下一下打雷一样响的心跳,安安静静的,隔一会儿,吸一下鼻子。   肖诚叹口气,大手顺着她身上起伏游走,不知不觉起了意,翻身又一次把人压住……   第二天肖诚上班前,对着毯子下虚弱得快要找不着的那一块轻轻揉了揉,前一晚,他确实下手狠了。   他说:“我明天晚班,白天一整天都没事。到时候,我送你。”   楚珈文带着鼻音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同意。      ☆、为了女人   肖诚坐在车里,看了看表。虽然有点早,他还是拨出了一个电话。   电话接通,肖诚直接叫:“哥。”   那人是肖诚大哥肖梁最好的朋友,如今在B市混得有头有脸。自从肖梁不在了以后,肖诚就把这人当成自己亲哥来看。   那头答应得很随意,这样的反应是对这个称呼最大的认可。   肖诚说:“哥,麻烦你帮我找个人。”   那头毫不犹豫答应:“说吧,是谁?”   肖诚说:“韩文宣。就是那个拉小提琴的。”   当作亲哥看,可毕竟不是亲哥。肖诚对这人,多少有些像是对长辈的敬意。这些年,肖诚只开口求过这人两次。上一次,是求人帮忙调查肖梁的事故。   这是第二次。   那人声音听上去气定神闲:“说说,怎么回事。”   肖诚把韩文宣在那家婚纱摄影怎么犯的事,怎么跑的路,简单清楚地跟那人说了。   那头似是沉思了一阵,笑道:“听出来了,你小子,是为了个女人。”   肖诚摸出根烟点上,嗤的笑了,半口烟呛在嘴里,他使劲咳了一阵。   “真的是为了女人,你跟你哥俩人还真是像,都特么是情种。”提到肖梁,那人虽是调笑,言语间却带着悲凉味道,“你们肖家,跟韩家,跟光源集团,这孽缘还真深呐。”   那人又说:“韩文宣的事我知道。他这回跑不了。明里暗里好几拨人在找他呢。这不,他们家保健品的招牌,那个什么减肥胶囊,被查出有违禁成分。前几天有人吃这药中毒肾衰,这事闹大了,现在捂都捂不住。你猜怎么着,这光源集团刚任命的,韩文宣,韩总,正好负责这个公司。这倒霉催的,前脚刚上任,三把火还没来及放呢,后脚自己就让别人给当炮仗点了。”   肖诚皱眉,那人说的药物中毒,指的应该就是二全的事故。他半天吐出一团烟雾:“一个拉琴的,整天的看谱,只用从一数到七。不好好搞音乐,特么非要做生意,他算得过来帐么。”   那人笑道:“可不是么,他弟韩文宇这些天上窜下跳,到处替他哥道歉。注意咯,是‘替他哥’。这表面上擦屁股,背地里捅刀子的事,咱们还真不敢相信,是亲兄弟干得出来的。”   肖诚不屑说:“他们家,就没一个好东西。哥你帮忙留点心,韩文宣老窝在B市,他多半是回去躲着了。”   那头答应,临挂电话不放心说:“我老弟看上的女人,可得让我帮忙把把关,别再弄个梅青回家。”   肖诚哼了一声,揶揄:“哥,你有点我家老太太上身的意思。”   那头爽朗大笑。情种。这个特别要脸的肖诚,哪怕超出他能力范围的事,他也要硬着头皮自己掌控。如今他正为了个女人,低声下气求人。这女人,背景还那么复杂。这绝对是个逆了天的大情种。   肖诚挂上电话,靠在车上的座椅椅背上,把剩下的半根烟抽完。   楚珈文这熊孩子,知道韩文宣家族的势力,即使怕得要死,也要瞒着他,一个人面对恐惧,作天作地折腾。她这其实不是要搞死韩文宣,这是想作死她自己呐。   她无论如何也不想肖诚蹚这浑水。因为在她的认知里,肖诚这人,从里到外,都干净到透明,可不能让他因为那些龌龊的事,沾上污点喽。   肖诚把烟屁股熄灭,心说,傻子,她根本不知道,因为肖梁的事,肖诚早就在调查韩家,调查光源集团,调查韩文宇。   肖诚在认识楚珈文以前就知道,那个叫旷远的卧底,就是他哥,肖梁。   ……   楚珈文早起接到电话,门面房的房东让她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扔出去,只留桌椅柜子这样的家具。   她找到上次肖诚折好的纸箱,又一个个展开,把石膏娃娃,彩绘颜料工具,一件件摆在里面,准备先搬回住的地方。   这天高温,早上八/九点钟,已经赤日炎炎。老式的空调虚头八脑的轰鸣,其实一点也不凉快。楚珈文一干活汗水便喷涌出来,一滴滴砸在纸箱上。   她擦了把汗,一抬头,看见个壮实的小家伙,正在认贴在玻璃门上的出租告示上面的字。那跟他爸一样皱着眉头严肃认真的神态,让楚珈文笑出声来。   小家伙短粗指头一个个点在字上,像模像样摇头晃脑,一看就知道,没懂。   楚珈文开了门,叫他:“肖扬。”   小家伙眼睛一亮,开心叫:“姐姐!”   楚珈文把门往后推了推,给人让出一条道,小家伙不客气吭吭哧哧从楚珈文身边挤了进去。   店虽然要收,但店里还算干净。肖扬还小,并不明白楚珈文把东西装箱是要关门离开。他说:“我想画最大的那个。”   楚珈文的店里,石膏娃娃按大小收费。肖扬挑的那个,是最贵的那种。   小家伙连败家的嘴脸都跟肖诚一样。他摸摸口袋,财大气粗:“我有钱。”   楚珈文往门外瞅了瞅,拐弯抹角问:“你来这里,你奶奶知道么?”   肖扬点头:“我跟她说了,要去找程文博玩。”   程文博是程一山的儿子,山嫂的店就在楚珈文的店对面。楚珈文心说,怪不得肖扬刚一个人出现在她的店门口。   楚珈文帮肖扬系上小围裙,让人挑了几种想画的颜料,想着反正这些都要收掉,便说:“姐姐最喜欢你,所以不收钱。”   肖扬开心一拍小手说:“真的?那我画完,送给你当礼物吧。”   楚珈文摸摸他的圆寸小脑袋,指着他选的一个小狗说:“这是个女孩。你要不要选个男孩?”   肖扬对着石膏小狗打量了半天,摇头说:“就这个,不改了。我喜欢这个蝴蝶结。”   楚珈文替人把小狗从架子上取下来,想象了一下肖诚那让人头大的难缠劲,劝阻道:“你爸不是不让你画这些女孩画的东西么?”   肖扬一皱鼻子,实诚说:“可是老肖笔记本电脑里面,有个姐姐穿的小裤裤上,就有这样的蝴蝶结。为什么他可以喜欢,我就不可以?”   “……”楚珈文扯了扯嘴角,你爸认识的姐姐,还真多。   肖扬出卖了肖诚,还往回找补了一下:“姐姐,老肖现在只喜欢你。只要一提起你,他就笑。而且,他生气的时候,我一叫你的名字,他就变得特别讲理。”   楚珈文半天不再言语。小家伙察言观色,没头没脑说:“真的。”   天虽然热,肖扬却画得认真,这孩子说,他爸教过他,送给别人的礼物,一定要用心,别人才会高兴。   楚珈文喜欢安静专注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心里想法多,心事重,早早就学会掩饰内心的想法,感情上也会更加早熟。   她给肖扬拿了一瓶果汁,便自顾自收拾东西。得益于肖诚歪打正着的放养教育,这孩子完全不需要大人费心。   肖扬画完,问:“姐姐,这个小狗的底座上,有生日快乐四个字。你什么时候生日,我到时候送给你吧。”   楚珈文一咧嘴:“我昨天生日,你正好送我。”   话音刚落,肖扬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眨眼就跑走。不一会儿,小家伙拿了一根糖葫芦回来,说:“姐姐,你拿着。我每次过生日,我爸都给我买一个。”   壮实得像头小牛一样的男孩,跑得气喘吁吁,满脸都是汗。那糖葫芦红亮红亮,太阳下一烤,糖汁都要淌下来。   楚珈文接过糖葫芦,对肖扬说:“姐姐吃不完,我们一起吃。”   小家伙舔了舔嘴唇,吞口口水,把小手背在身后道:“我不爱吃这个,你快点吃完,剩的不好吃。”   楚珈文笑了。   世上没有绝对的恨。即使蔷薇胡同这样的地方,也总有一个理由,让她厌烦得不那么彻底。   对面服装店里,山嫂一边拍皮球一样,拍着又犯熊的程文博小朋友的屁股,一边摇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这老肖家,是要败给这狐狸精咯。   其实连山嫂自己都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讨厌楚珈文。   因为楚珈文年轻漂亮,懂得保养,打扮时尚。   因为楚珈文娇滴滴的特别会招男人。   因为楚珈文一点家务都不会,却有这条街上所有女人都不会的一技之长。   因为连肖扬这么小的孩子都对楚珈文有好感,跑前跑后的给人送礼物,只为博人一笑。   这正是山嫂拼了命也不愿正视的那一部分。   看到楚珈文这样的女人,她嫉妒,也自卑。   这是她随着繁冗无聊的婚姻而逝去的青春,随着柴米油盐而衰退的荷尔蒙,随着吃苦耐劳的贤惠标签而磨灭的热血理想。   不知何时,她成了一个掉到人堆里都找不到的平庸妇人,成了刻薄的母亲,没有魅力的妻子。   回不去了,山嫂叹息。那些属于女人最好的东西,找不回来了。      ☆、她的家人   烈日下,胡同里的尘埃在刺眼的光亮里扬起,随着蒸腾的热气,整条街都显得有些不真实。   这条老街今天格外热闹,从三环拐进来的车,排着队等了两轮红绿灯。山嫂把刚被她打完屁股嗷嗷乱叫的儿子随手一扔,便出了店门,站在人行道上,和一堆爱看热闹的街坊一起围观。   那里面有人拿手比划:“有一辆是奔驰,剩下的标志咱都不认识。应该都是好车。”   山嫂笑:“你都不认识,还说是好车,装啥?”   剩下的人也都对着这些车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是娶新娘子的迎亲车队吧。”   “这都挂的B市车牌呢,大老远的,是来娶谁呢?”   “反正不是娶咱胡同里的人。最近没人结婚。”   山嫂心里一紧。谁说没人结婚,算一算还是有的,就是,没结成。她又盯着中间一辆越野车瞅。这车看着眼熟,上次有个女的来找楚珈文,开的就是这款,黑色儿,加长,轮子老大。   这车队浩浩荡荡,拐进来首尾相接,居然都停在了蔷薇胡同的路边。而那辆山嫂叫不上名字的越野路虎,正正停在楚珈文的店门口。   楚珈文被肖扬拽着手跑出店外,看见那辆路虎,一眼认了出来。她正要走过去,前后车里哗啦啦下来一队制服帅哥,跑到越野车前,给人拉开车门,文夜雪穿着紧身小短裙,踢着两条雪白的大长腿,被人搀扶着,从车上轻快跳了下来。   楚珈文倒吸口气,看着后面宾利里走出来的是文夜雪的爱人姜冬。还没完,后面加长劳斯莱斯里,搀扶出来的是文夜雪的父母,文教授夫妇。   文夜雪走到楚珈文面前,笑嘻嘻的:“看什么?你看看,姐姐我,你姐夫,还有咱爸咱妈,都是来接你回去的。”   楚珈文嘴唇抖了几下,本来想调侃文夜雪这也太浮夸了,可终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有强忍住哽咽的潮湿眼眶。   爷爷说过,小孩见了娘,没泪也要哭三场。才这几秒钟,楚珈文的委屈就像路口翻滚的热浪一样,扑面而来。这些突然出现的,专门为她而来的“家人”,让她不用憋着,可以委屈得又骄傲,又踏实。回想起来,那些原本她觉得根本不是事的事,如今也值得让她拿出来狠狠委屈一通。   文夜雪招手,立马有人走到跟前。她跟工人耳语一番,那人从车里拿出一个手袋,文夜雪从里面翻出一个棒棒糖,递给楚珈文身边的小男孩,说:“来,阿姨请你帮个忙,你认不认识肖诚叔叔家?你去把他家的人叫过来,这个棒棒糖给你吃。”   文夜雪收起平日里的凌厉架势,尽量表现得温柔善良,可那小男孩还是瞪大眼看着她,半天不敢说话。   文夜雪等了一会儿,终于失去耐心,威胁说:“看来咱俩说的不是一国语言。那好,这棒棒糖,我就送给别人啦。”   小男孩这才吭吭哧哧拽了拽楚珈文的手,仰着脸对楚珈文说:“姐姐,我爸爸不在家,怎么办?”   爸爸?肖诚还有个这么大的儿子?文夜雪觉得自己身上没有长的那个部位突然有点疼。   这傻孩子,叫肖诚爸爸,叫楚珈文姐姐,文夜雪嗤笑,这都差着辈呢。等等,刚她自称什么来着?阿姨?得,文夜雪懊恼想,自己把自己给叫老了。   楚珈文把文教授夫妇迎进店里,文妈瞅了瞅楚珈文,眼里真真切切带着母性的疼惜:“这孩子,又瘦了。”   一直拽着楚珈文不肯撒手的男孩,突然眼睛一亮,顺着人缝的一处,叫说:“奶奶!”   肖妈是来找肖扬回家的。找了一圈发现这孩子又跑进楚珈文的店里,她心里憋着的那把火越烧越旺。刚想骂人,一个打扮时髦,自带咄咄逼人表情包的漂亮女人,冲着她走了过来,语气不算客气地自我介绍:“我是楚珈文的姐。你是肖诚的妈吧?正好,我有事找你,进来说吧。”   看热闹的人群又拥挤了一圈。肖妈面带愠色,站在原地没动。   六十出头的老太太,其实不会吵架,平日里只会在蔷薇胡同这自家的地盘上,窝里横一场。可眼下,自己的地盘也沦陷了。老太太难免沮丧,气势上就先比人弱了一大截。   文夜雪冷哼一声,激将道:“怎么,不敢进?还是,想让那么多人看笑话?”   肖妈没了主意,心一横,气哼哼抬脚进了门。   那头山嫂看肖妈一个人进去,怕人吃亏,赶紧搡了下儿子说:“你去找肖扬在外面玩一会儿。妈去看看肖扬奶奶。”   文夜雪对于山嫂的不请自来,一点也没客气:“你哪位,有你什么事,来凑什么热闹?”   山嫂插着腰说:“怎么?不能进?我在这条街上住了十几年了,这蔷薇胡同,从没有这样的规矩。”   文夜雪点头:“很好。”并示意穿着黑色正装制服的保镖说,“关门。”   山嫂脸上现出极端的鄙视表情,她可是刑警的老婆,没在怕的。她问说:“你是楚珈文的姐?你们这一大拨人,不会是楚珈文花钱请的群众演员吧。早就听说她没爸没妈啦。”   还不等文夜雪说话,文妈便一拍桌子,气道:“这是什么话。谁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怎么叫没爸没妈?”   山嫂丝毫不示弱:“既然是亲的,那早干嘛了,让自己孩子受了几个月的罪,现在才找来。太假。”   文夜雪笑说:“对,你说到重点了——受罪。我妹在你们这儿,招谁惹谁了?凭什么让她受罪?”   肖妈对着山嫂使了个眼色。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现在的情势,山嫂这个猪队友,不说话就是最大的帮忙。   文夜雪家,男人不太说话,却并没有置身事外。文教授这时突然开口,态度温和,却极有说服力。“我们搞艺术的,有时候会碰到创作的瓶颈。到别的地方去体验一下不一样的风土人情,积累素材,激发灵感,也是常有的事。我这辈子去过很多地方,也受到过极不友好的对待。可这是个女孩子,而且时代也在进步,这样过分刻薄的待遇,确实很少见了。”   肖妈说:“你们没必要说得那么难听。一个女孩不受欢迎,自然有她自己的原因。我们只是表明我们的态度而已。你们不服,可以法庭上见。反正我们没做违法的事情。”   文夜雪拧着眉,一把抓住楚珈文的手,盯着肖妈说:“这么大岁数,你可别乱说。我妹什么样的人,我清楚。有什么不受欢迎的原因,你拿到台面上说。”   山嫂这才插话,说了她查出来的,楚珈文被豪门包养过的事实。又说了遇见韩文宇韩文宣兄弟俩前后脚来招惹楚珈文。还有楚珈文在这条街上不老实,勾引肖妈的儿子。她愤愤然:“我们这条街上,从来没有过这么不自爱的女人。”   文夜雪听完一笑,显出一个对方愚昧无知的可怜表情,冷冷开口:“首先我要纠正你两个常识性错误。我妹妹和肖诚两个,那叫谈恋爱,不能因为肖诚是你们这条胡同的男人,就说那是勾引。还有,韩文宇那个人,那叫前男友。我哥也是做生意的,有点钱。可我的父母从不认为他交往女朋友叫做包养。至于你说韩家兄弟的事情,有就上证据,空口无凭,可不能瞎说。这一点,我绝对相信我妹妹的为人。”   山嫂拍得自己的胸脯乱颤,高声说:“我就是证据。楚珈文刚来的时候,有一天下大雨,韩文宇还来找过她,两个人搂搂抱抱的,丢死人了。”   文夜雪没等人说完就咄咄追问:“搂抱?你说清楚,是不是韩文宇抱的我妹?我妹有没有反抗?她既然跟人余情未了,何必躲到这条鸟不拉屎的老街上?你这话,从情理上就站不住脚。还有,你说韩文宇来找她,是跟肖诚好之前,还是之后?我妹跟肖诚在一起,有没有不检点的行为?”   文夜雪说着,一抬手,有人立马往她手里递了一打照片。照片七寸,像素还可以,里面是肖诚和一个女的在一起的画面。两人态度热络,举止亲密,背景在B市,那女的这一段挺出名,网球名将,刚刚退役,叫做——佟琳。   肖妈拿起照片翻看,这照片里面的女孩,看着眼熟,可她人老记性差,就是想不起叫什么。   看人没话说了,文夜雪更加得理不饶人:“这是最近拍的。你们看看,到底是谁不老实。还有,他们俩的事,只要不瞎,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到底是谁先招的谁。我妹前几天说,你们肖诚向她求过婚。正好,今天我们家的人在这儿集体表个态,我们家,不同意。”   肖妈恼了,说:“那正好,我们家,也不同意。”   正是相看两厌的时候,文夜雪看了看表,不一会儿又有几辆车停在蔷薇胡同的路边。   里面下来C市主管文教的副市长,文化局局长,宣传部部长,还有不少随行的工作人员。   文教授夫妇笑着迎了出来。   文夜雪对大家说:“我们走。”又对着楚珈文道,“你也一起。”   文教授的一幅油画,刚在苏富比拍出天价。C市最近举办一场跨国的当代艺术联展,便通过文夜雪的关系,找到文教授。   文夜雪当时提出,他们画廊有几幅文教授的作品,是很少抛头露面的珍贵收藏。但有一个条件——楚珈文是画廊签约的美女画家。她年轻的理念,符合这次几国联展的风格。她良好的外形条件和气质,也可以作为这次炒作的噱头。因此,文夜雪推荐楚珈文作为这次联展的主角。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C市主办单位爽快答应。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们觊觎的,还是文教授这个“赠品”、“搭头”。   人类的哲学,有时奇怪得很。如果让文教授带着楚珈文参加联展,他们很可能会嫌弃楚珈文这个附属品。可如果是楚珈文搭上文教授,他们又开心得像是占了便宜捡了宝。   只是出场顺序不同罢了。   文夜雪深谙此道。楚珈文感激的同时,又有些自卑。让人费脑子,设陷阱,还不是因为她资历不够强,水平不过硬么?   文教授是个气质儒雅、平易近人的老先生。他跟人热情握手,把姿态放得挺低,寒暄说:“太过意不去了,还让领导亲自过来找我。老头子受之有愧。这次画展,老头子就用个现在流行的俏皮话,‘谢邀’!”   大家哈哈一笑。文夜雪又把楚珈文介绍给大家。听文夜雪这人说话就是门艺术,她能变着法极诚恳地把人夸出花来。   领导们一一跟楚珈文握手。楚珈文笑容得体,身段样貌出众,举手投足间,一看就见过大场面。   这次见面一片祥和,旁边还有记者各种角度对着大家拍照。   山嫂和肖妈被晾在一边,跟蔷薇胡同的吃瓜群众一起,成了照片里的背景。蔷薇胡同够老,这种承载着C市历史变迁的破旧,竟然在此时,应景得有了那么些味道。   文夜雪趁乱对楚珈文小声咬耳朵:“一会儿大家要一起吃个饭。你赶紧的,收拾收拾,跟我的车走。”   楚珈文看着身后的小店,还有人群里眼睛亮闪闪,对她盲目崇拜的肖扬,突然心生不舍。   她对文夜雪说:“我的店还没打扫完。我租的房子也没打电话退掉。我现在走太赶。”   文夜雪往她身上拧了一把:“不争气的东西。我看,你是在等人吧。那个肖诚不是在这胡同住么,剩下的都交给他吧。他也该为你出出力,白跟他好一场了。”   楚珈文默默点头,跟着文夜雪上了车。   楚珈文走了。不是灰头土脸,被人扫地出门赶走的;也不是无声无息,不带走一片云彩逃走的;而是被人敲锣打鼓,给足脸面,给接走的。   身后的蔷薇胡同,离她越来越远。日头下,她看着这条老街上越来越小的人影,和这条街上的人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车队,都像是幻影。   隐约有个清脆的童声高喊:“姐姐!”   楚珈文回头,一个壮实的小牛犊子,追着她们这辆越野车跑。   小男孩不知道这次的分别意味着什么,只是拼命跳起来挥手,想让楚珈文看看他。“姐姐。你早点回来!”   不久小牛犊子被人一把抓住,有老妇人带着哭腔说:“你给我站住,小心被车撞喽!”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哄笑:“你的姐姐,你爸的媳妇,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咯!”   老妇人骂说:“臭嘴!对孩子说这些干什么!”   小牛犊子蔫了,连哭都忘记。他耷拉着脑袋,扒着锁了的彩绘店卷闸门想,那个小狗,也不知道姐姐带走了没有……      ☆、不是时候   C市到B市的高速上,千篇一律的树木不停倒退,像是永不会停歇。这景象让人昏昏欲睡。   楚珈文坐在后座,身边是闭目养神的文夜雪。   文夜雪是个目光精准的人。什么机会效率最高,事半功倍,她总能精明算计。只这一次,文夜雪就成功一脚踩进了楚珈文那条线之内,让对方成为自己忠心耿耿的亲信。   这天的事,对文夜雪来说,不费吹灰之力;对于楚珈文,却是雪中送炭。   楚珈文撑着头,静静看着文夜雪。   文夜雪似是知道楚珈文心思,眼皮微颤,轻声说:“怎么,不相信我在婆婆妈妈家长里短这个领域,也是赢家?”   楚珈文笑笑:“都是女人,你跟她们往一起一站,她们就输了,根本不用比。”虽说这话有拍马屁的嫌疑,却是句大实话。   女人,眼界决定气场。   文夜雪觉得这话中听,脸上表情舒展,嘴角上扬,眼睛也睁开了,索性坐起身,饶有兴致看起道路两边的风景来。   楚珈文对着文夜雪白天鹅一样,弯曲成一个优雅弧度的脖颈,伸手轻晃她手臂,声音有些腻:“姐——”   文夜雪哼了一声,头也没回道:“有事说事。”   楚珈文露出两对小虎牙:“那照片——”   话音未落,那人从包里甩出一沓照片,说:“算你还有点心眼。照片里那女的,你认识么?”   文夜雪这人做事喜欢胸有成竹,做足十二分准备。她怕过去跟那些地头蛇说不清楚,就直接找人在B市跟着肖诚,来了点实实在在的干货。   楚珈文拿出来看,照得还算清楚。她摇摇头:“不认识。”   文夜雪拿手点着照片里那女人的鼻子说:“她这一两年可是出尽风头,这几天比这两年更红,叫做佟琳,打网球的,刚刚退役。”   楚珈文想起肖诚跟她提过这码子事,替人解释说:“这是他的工作。”   文夜雪噗哧笑了:“你心真有那么大,还跟我要照片做什么?”   楚珈文没有作声。   葱白一样的手指,指尖轻轻滑上照片里那人的脸,仿佛能感觉到真实又熟悉的触感。刺手的眉毛,硬挺的鼻梁,干燥的嘴唇,粗糙的胡茬……   楚珈文后悔,开始到现在,自己居然没有一张肖诚的照片。   照片里的男人揽着佟琳的手臂,一副护花的样子。楚珈文仔细端详,这两个人,没事。一个男人,对女性是礼节上的照顾,还是发自内心的爱恋,只用看看他的眼睛。   这人眼睛里,没有夜色一样深不见底的瞳仁,没有霸道又禁欲的纠结眼神,楚珈文奖励般拍拍照片里的男人的脸颊,底气十足道:“从里到外上上下下都是我的,没给别的女的剩下什么,我害怕别人抢?”   文夜雪摇头:“你这是盲目自信。他现在,就好比是给你一张卡没给密码,钱是你的不假,就是花不出去。”   楚珈文托着下巴往窗外瞅,“只要别人也花不出去,我就放心了。”   到了B市,才几个月,就让人感觉恍若隔世。   文夜雪给了楚珈文一套钥匙,是文教授以前的一处画室。虽然地点有些偏远,面积也不大,但是环境安静,采光也好,非常适合静下心作画。   地方太远,楚珈文租了一辆车,准备自己过去认认路,顺便收拾一下。   文夜雪说:“急什么,晚上还要给你接风,一来一回,太费时间。”   楚珈文低头苦笑:“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还接什么风。”   文教授有些不忍:“孩子,你才多大,以后比这难过的坎还多着呢。人啊,就得一辈子往高处走。等你站得足够高了,再往下瞅,以前的那些事,就都踩在自己脚底下啦。就跟考上大学,谁还会计较小学的时候哪门挂了科一样。这画画,本来就要耐得住寂寞,经得起批评。现在整个大环境好多了,以前,多少名画家,都是穷死的,病死的,疯死的。但他们一辈子也没有放弃。”   文夜雪不耐烦道:“爸,你就别跟人灌鸡汤了。字太多,我都听困了。”   文教授摇头,自己是清高了一辈子的知识分子,偏生出两个无利不起早的生意精来。也就楚珈文这姑娘,还愿意平心静气听听他老头子的唠叨。   文夜雪的先生姜冬跟大家打招呼,说还有点事要办。   楚珈文跟人道谢。姜冬一咧嘴,“姐夫都叫了,还见外?”说着,瞥了一眼身边的文夜雪,跟众人点头离开。   ……   蔷薇胡同,肖诚下班回去,坐在楚珈文的床上,瞅着一屋子女孩粉粉嫩嫩的摆设,脑子里一片空白。   说好了第二天送她走,他连晚班都请了假。就这么等不得?   他点上支烟,掏出手机,对着那人的号码,却不伸手拨号。   即不舍,又担心,还失落。楚珈文三个字,是他盼着每天回到家,伸手就能摸到,躺床上就能搂住,这样过一辈子的动力。   不求她能出人头地,挣多少钱,只要跟他一心。他愿意养着她,惯着她。只要她想要的东西,他卖肾也给。   客厅画架背面虚搭着一个纸袋,里面是楚珈文画的那个孔雀。肖诚跟她要过,那姑娘认真,还专门给人装裱好,放在一个精致画框里。   这些天,她几次催肖诚把画拿走。肖诚懒散,就一直这么放着。   这会儿,肖诚蹲下来,把纸袋扯下,里面的那只鸟,骄傲得不可一世,高贵得超凡脱俗。   肖诚咬着烟,狠狠嘬了一口。   算了,还是画画吧。   楚珈文成了他的女人以后,他都忘了,当初是为了什么动的心。   那天晚上看到她坐在店里画这幅画的样子,肖诚心像被她的小手狠狠攥住一样。专注做一件事的时候,是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候,更何况画画这种事,更容易和美产生交集。   当时肖诚并不知道,楚珈文最近一段时间的作品,受到了相当多的恶评,事业一个跟头从云端跌入到深渊里。   没有人活在这个世上,会不在意别人的看法。真一点不在乎别人,完全我行我素的人,要么是像韩文宣这样的疯子,要么迟早会被孤独给逼疯。   楚珈文这姑娘,不论是画画,还是对他,都异常执着。爱就是爱,不会因为别人的看法而改变。但她的内心,得有多孤独呢。   放在眼前的手机没有预兆响了起来,肖诚接起,那头的声音让他没了脾气。她轻声的叫他:“肖诚。”像是安静的清晨,在他怀里醒来的时候一样。   喉头一紧,肖诚清了清嗓子,才问说:“到了?”   那头说了一声:“是。”。   肖诚半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嘴里咬着烟,脸上云山雾罩的,半晌用手夹住烟屁股,对着手机道:“赶快休息吧。”   那头怕他就这么挂电话,忙分辩:“我不累,在车上睡了一觉呢。”   肖诚沉声笑笑:“别总宅着,有空别忘了出来跑跑步,锻炼锻炼。我教你的,还记得么?”   楚珈文答应,想了想说:“我的店和住的地方,还没来得及退。”   肖诚低低嗯了下:“放心吧。”   那头似是闻见了味一样,敏锐说:“你在抽烟吧。少抽点,不然跑多少步都找补不回来。”   “嗯,”肖诚有恃无恐地又抽了几口,笑道,“原来会疼人呐。”   那头半天才出声:“想不到,我在你心里的形象那么负面。”   “负面?”肖诚四仰八叉躺下,眯眼想象了一下那人的样子,“我只知道正面、背面、还有侧面。负面,是什么姿势?”   楚珈文直接说:“我挂了。”   肖诚嘴里衔着烟,笑着说好,烟灰倏地一下,掉落在震动的胸口……   楚珈文挂上电话。   没有质问,没有承诺。只有对前途没有信心的人,才会不停要对方给自己一个明知道实现不了的承诺。   她开车去郊外那间画室,简单打扫了一下。画室里已经被文夜雪提前找人收拾过,里面什么都不缺,有齐全的绘画用具,冰箱里还有几瓶苏打水。她只用买一些日常用品回去就好。   房子里自然变旧的那种老式装修,褪了漆的木桌木椅,有一种让人舒服的韵味。外面有一个简单的院落,正是夏天,草被人剪过,里面长了些野花,还有两株核桃树。   楚珈文很喜欢这个地方,把斑驳的大铁门锁好,驾车回市区,路上还逛了趟超市,买了不少东西。   晚上文夜雪在自己家给楚珈文接风,虽说是家宴,可她家十多个厨子,四间厨房,还是做了一桌比外面大牌餐厅都讲究的菜肴出来。   楚珈文刚进大门,就见车库电梯门打开,姜冬摇摇晃晃,满脸通红出来,一看就是应酬喝醉。姜冬身边有个人和司机一起扶着他,踉踉跄跄往里走。   楚珈文看了那人一眼,转瞬便愣住。   几个工人从家里出来,替人扶住姜冬。那人停住脚步,站在门口,对着一脸戒备的楚珈文说:“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文夜雪闻声过来,眼风在两人之间来来回回好几圈,脸色不着痕迹白了一下,又即刻正常,爽快说:“来都来了,进来吧。你运气好,今晚刚好有好吃的。”   楚珈文还是站在那里没动。   那人随文夜雪走了几步,又拐回头,跟人说:“我还是不进了。”说完,走到楚珈文面前,皱眉道,“珈文,你怎么瘦得这么厉害?”   文夜雪尴尬瞅了瞅两人,说:“姜冬这人,肚量都分给学问了,酒量跟没有也差不多。这越不能喝的人,越不知道自己的量在哪儿,一有应酬就喝多。我去看看他,你们聊。”   说完,她给楚珈文递了个无辜眼神,证明这事,她事先真的不知道。   楚珈文对人点点头,说:“你先忙。”她这边还正大恩不言谢呢,就是眼下这事儿真是文夜雪故意安排的,她又能说什么呢?   那人说:“珈文,正好,我们聊两句。”   楚珈文跟着那人走到大门外。文夜雪的地盘,那人不敢怎样。   这错落排场的豪宅里,女主人文夜雪突然有些生气。她不是单纯气姜冬贸贸然把韩文宇领来,而是气这男人如今做什么决定,都不事先跟她商量。这让她很被动。   她走进卧室,支走其他人,关上了门,对床上的人说:“你现在出息了,花式巴结大老板,连老婆都坑。”   姜冬海归后,一直高薪在光源集团效力,在总部的资历,比韩文宇还老。如今,已经是集团负责研发的副总裁。   姜冬喝了些解酒茶,勉强坐起身来,半晌说:“男人之间,哪有你们女人想得那么复杂?今天本来是韩文宇老婆生日,他居然在这节骨眼上提出要过来,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你说我怎么办,能不让人来么?”   姜冬只适合做学问,人际交往之间的弯弯绕绕,他根本走不出来。这会儿自作聪明的样子,让文夜雪哭笑不得:“那你让楚珈文怎么看我?我好不容易才跟她走得近点。”   姜冬嗤笑:“你们女的,现在都怎么啦?只要不抢男人的,都是好朋友?我从开始就不懂,你什么都不缺,干嘛非要死乞白赖跟楚珈文做朋友?她这人有什么好,你看上她哪点了,啊?”   文夜雪叹口气,第一次对自己的婚姻产生了失望的情绪:“姜冬,是你自己这些年变得功利了,还是我在你的心目里,一直都是这么功利的人?”   姜冬借着酒劲,拽着文夜雪的手往床上一带,手伸进人怀里,酒气往她脸上直喷:“生气了?”   文夜雪一把把人推开,撂给他一句话:“韩文宇这个人,你最好跟他保持距离。”   说完,她调整好情绪,从外面轻轻关上房门。      ☆、能回家么   文夜雪家的大门口是一个开敞的花园。楚珈文走到草坪灯显眼的位置,便停下了脚步。   韩文宇跟在她的身后。等转过身她才发现,他走得很吃力,一条腿基本上是在拖动。   韩文宇顺着她的目光往自己的那条腿上看了一眼,对楚珈文道:“忘了?这可是拜你所赐。”   恨天高的鞋跟是女人自带的凶器。那一次韩文宇到蔷薇胡同找楚珈文,被人用高跟鞋的鞋跟踩在做过手术的那只脚上,旧患加上新伤,连医生都说,治愈已经是不可能的,只能看恢复成什么样,再做矫正。   楚珈文对他笑了笑,这笑容在变幻的灯光投射下显得晦暗不明。   韩文宇有些不好意思说:“珈文,刚才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跟个愣头小伙子一样,心脏砰砰砰乱跳。我有多少年没这样过了?上一次这样,应该还是在你出生之前。”   楚珈文看了看这人,比上次见面的时候,他要精神不少。   韩文宇就是这样的人。平安无事的时候,他会因为懈怠而疲累;但如果出现了什么他掌控不了的事情,他就会高度警惕,严阵以待,精神敏感而紧绷,甚至还会兴奋。   以楚珈文对他的了解,最近准有大事发生。   楚珈文平淡问:“上次你哥去C市演出,是不是你有意安排的?”她盯着韩文宇的眼睛。答案她早就知道,可她只想从这人眼里看出那么一丢丢的悔意,没有后悔也不要紧,歉意也行,有点人味儿就行,只要能对得起她拿自己整个人为他付出的六年。   韩文宇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声音柔和道:“你看看,我为你花了多少心思,付出了多少努力?韩文宣去C市,是我让他们经纪公司临时加的。甚至你们俩的偶遇,也是我有意安排的。珈文,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没有我的保护,危险随时会出现在你身边。我怎么会让他真正伤害到你呢。”   楚珈文闭上了眼,不再看他,也不再说话。   “嫌我做得不对,没有顾及你的情绪?”韩文宇站得近些,压迫感出现在楚珈文的头顶。他接着说,“你又顾及我的情绪了么?你做的那些事,我跟你斤斤计较过么?才几天工夫,你就背着我找了个男人,嗯?”   楚珈文作势要走,被人一把拉住手臂。韩文宇声音里带着怒意:“你耍什么脾气!一个人,只在可以随意做选择的状况下,才有资格评断,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喜欢的。你现在,只有一个选择,就是跟我走。”   楚珈文气极反笑:“错,哪怕只剩下一个选项,我还可以不选。”   韩文宇咬牙问:“你到底要什么?”   “要自由。”   “呵——”韩文宇脸上表情舒缓,“要自由,我给你。只要你听话。”   楚珈文抽回手,站正了回答:“文宇,要真是你给我的,那还能叫自由?”软乎乎睁着的大眼睛里,露出了质问的咄咄逼人,“你哥在哪儿?韩文宣现在藏在哪儿?”   二全那个事故,在韩文宇的斡旋下,最终以补偿的形式告终的可能极大。韩文宣跑了,以韩家的势力,要找到他,简直是大海捞针。   对于程一山的承诺,楚珈文半信半疑。眼下,最有可能找到韩文宣,甚至可能已经知道韩文宣下落的,只有韩文宇一个人。   楚珈文今天本来完全没必要跟韩文宇下来,顺了他的意跟他聊上那么两句。她完全是为了找到那个疯子韩文宣。这个人一天不找到,她就一天不踏实。   这种不知道要提心吊胆多久的日子,她过够了。   韩文宇面色一冷。敢这么跟他说话的人,一巴掌甩嘴上,都算是非常客气的。韩文宇看着这作天作地的死丫头,却没了脾气,谁让她长得好呢,谁让他喜欢她呢。   他不是不会犯贱,要看他愿不愿意了。   他沉沉笑了几声,对楚珈文说:“多大事啊,不就是让我帮你找着韩文宣么。分开几天,就不会好好说话了?”   楚珈文却得理不饶人:“你这可不是帮我,是帮你自己。韩文宣亲口跟我说过,你有把柄在他手上。到底什么把柄,值不值钱?你可千万加把劲,快点把人给找到。不然,你哥一发疯,再把你这亲弟弟给卖了,也说不定。”   说完,楚珈文抬脚便走。韩文宇跟了几步又停住,第一次觉得自己在一个女人面前落了下风,再加上对方是被自己抛弃过的女人,这种感觉让更他火冒三丈。因为他意识到,六年前,跟这个女人在一起时,他觉得自己变得年轻有活力,而如今,再一次面对她,自己却真的老了。   楚珈文搬到郊外的那处画室,开始昏天黑地的涂鸦生活。文夜雪时不时过来看她,给她带些吃的,再把上一次带的吃食原封丢掉。   来回这么几次,文夜雪终于忍不住,把人从画室里拽出来晒太阳。   楚珈文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嚼着块面包说:“我这不是在玩命给你打工么,你非把我当孕妇伺候着。”   文夜雪哼一声:“你这不吃不喝的,我怕哪天一个不小心,你不食人间烟火就飞升了。”   楚珈文承认,自己是有些赶。主要是一闲下来,她就开始想肖诚。而这种想念又把她拉到画布前,成为她努力的动力。这年轻的姑娘,这段时间变得急功近利。她想要变强,强到可以随心所欲的爱一个人,不需要他担心,也不需要他保护。   肖诚的经历让她懂得,责任是生活的枷锁,让人过得压抑沉重。她想让肖诚轻松点,起码在她这儿,不再给人找额外的麻烦。   文夜雪和楚珈文两人边玩笑,边走进画室。   文夜雪突然眼睛发直,站在楚珈文那幅还没完成的画前,半晌才出声:“妹妹,这几个月,你受的罪,值了。”   民房逼仄,巷道狭窄。一个嘈杂的小吃摊前,昏黄的路灯下是大舞台,油腻的桌椅是观众席,一个平凡微胖的少年,下巴夹着一把半旧的小提琴在演奏。他夸张挤出的双下巴,陶醉的神情,小吃摊食客对演奏者虔诚的眼神,桌上被遗忘的碗筷吃食,都在诉说着草根阶层对于艺术让人绝望的执着。   楚珈文这个以前笔锋华丽得有些浮夸的文艺女孩,终于明白了艺术来源于生活这个道理。这几个月的大悲大喜,让她瞬间接了地气。   文夜雪问说:“什么时候能完成?最好赶在画展前。楚珈文,这是你翻身的好机会。”   在业内,文夜雪以挑剔而精准的目光而闻名。她的肯定,等于成功了一大半。楚珈文成竹在胸道:“放心吧。”   C市,肖诚被主编叫去参加一个由知名体育用品品牌赞助的跨国艺术联展。这种写几笔就有红包的好事,一般轮不到别人。   美术馆里,两人各端着杯咖啡,坐在旁边的休息区,往展区中心瞅。美女画家跟几个老外一起跟各路媒体分享自己的艺术心得,犹如众星捧月。   那女的言谈间,大方得体,应对自如,不时对着镁光灯展露笑容。   肖诚他们主编老大直勾勾盯着那人,眼神猥琐得丝毫不加掩饰,还指手画脚跟肖诚说:“这女的吧,你看她挺高大上,可又多多少少透着点儿狐媚,是那种会勾男人魂的女人。”   肖诚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打量着那人一身定制旗袍衬托出的优雅曲线,半晌才说:“你说她旗袍是不是太紧了?”   老大噗哧一声:“故意穿得小一号,这是女人的心机。你不懂就算了,别在这儿咸吃萝卜淡操心。”   “心机?”肖诚挫着后槽牙说,“很好。”他手指了指那女的,“那是我媳妇。”又指了指展廊里位置显眼的一幅油画,“那画里头最帅的一男的,是我。”   真是一言不合就吹牛,老大哼说:“你是想媳妇想魔怔了吧。唉,等会儿我给你介绍几部片,你看看,发泄发泄。”   正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一杯咖啡还没喝完,两人身边多了个人,声音软糯糯叫:“肖诚。”   肖诚眼神扫过去,先看到老大瞪圆了的牛眼,又看到那人。这才几天哪,她简直像换了个人。穿着坑爹的天价衣服,踩着反人类的恨天高,化着杂志封面一样的妆,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在蔷薇胡同从来没有过的自信。   肖诚觉得自己某处已经在举行升旗仪式了。   这才是楚珈文。他以前总觉得这女孩哪儿有些别扭,可又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现在他懂了,楚珈文属于这样的生活。   把她留在胡同里,让她把最薄弱的部分拿来跟别人唯一擅长的地方比,肖诚后知后觉,他原来一直是在欺负人。   楚珈文又叫了一声:“肖诚。”   肖诚故意拿乔,枕脸沉声问:“回来不知道跟我提前说一声?”   楚珈文沉吟:“我——”   肖诚无奈笑笑,她怕,怕肖诚硬要把她留下。   楚珈文刚要再说什么,身后有人喊了她一声,她回头瞅了一眼,又焦虑望着肖诚。   肖诚冲人说:“房子装了一半,勉强能住人。整体厨房还没做,不过你反正也用不着。晚上,能回家么?”   女孩乖顺点了点头。   “钥匙带了么?”   女孩又点头。   肖诚指指身边的人说:“这是我们主编。”   楚珈文面带笑意,伸出柔荑跟人热情握手:“常听我们家肖诚夸你。”   主编瞅着身边肖诚那得瑟劲,皮笑肉不笑跟美女说:“肖诚这背后夸人的毛病可要不得。”   美女也露着八颗小白牙跟两人说:“不好意思,我先失陪一下。”   肖诚大大咧咧道:“你忙吧,有什么话晚上说。”   楚珈文两手抱胸,别有深意答应:“行。”      ☆、打个招呼   在喜欢的人面前,一般人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表现。一种是心神不宁,心和眼随着那人而动,什么事情都做不下去,周围不管有多少人,都成了背景。一种是超常发挥,努力让自己成为人群里的焦点,吸引那人注意,让那人的心和眼随她而动。   楚珈文绝对属于后者。   她自打看见肖诚的那一刹那,就像被点着了一样精神,摆出最美的仪态,发出撩人的声音,在专业领域更是气场震撼,应对记者提问金句不断,连最不擅长的那几句英语都让她给说顺溜了,整个美术馆都弥漫着她楚珈文的荷尔蒙。   不管别人,她只想让肖诚知道,他的女人有多出类拔萃。   好不容易休息了一会儿,楚珈文拿了瓶水,挑了个人少的角落站着。不是她不愿意坐,旗袍太紧,开叉又高,坐在那里还得乔半天,比站着都累。   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头,还没来及出声,便被拽着胳膊拉走。那人大步流星,一脚踢开身边虚掩的一扇门,把楚珈文塞了进去。   楚珈文抬头看他。那人胸膛跟她紧紧贴住,她需要把头仰得很高,才能看清他的脸。可能是因为瘦了些,那人下巴的线条更加硬朗,深陷的眼窝里,墨黑的瞳仁被下垂的睫毛遮住大半。那睫毛,潮乎乎的。   楚珈文两手捧住他的脸,踮脚凑上他的嘴。   那人托着她的后脑,一点点吃掉她唇上珊瑚色的口红。   她深深吸气,眼泪顺着脸颊,落在那人抱住她的手臂上。   想念一个人,既说不出,也藏不住。   那人松了手臂,用粗糙的拇指在她脸上抹了抹,两只大手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到脖颈,又顺着她身体起伏向下慢慢游走。   楚珈文呼吸渐急,额头无助搭在那人肩上,从他衬衫敞开的领口嗅着那让她心安又心动的味道。   这种场合,又不能真正做什么,那人难忍地把她重又裹在怀里,哑嗓道:“回家的时候,记着还穿这件衣服。”   外面隐约传来人声,那人大手使劲,握在那细腰上攥了攥,终是不忍把人放开。   这个房间是存放一些灯箱电线之类的杂物房。有工人搬了个梯子走进来,撞见房间里的男女,站在门口,不知该不该进。   楚珈文尴尬低头,快步走了出来。   身后有人笑了。   肖诚出来,他们老大正满世界找他,说那体育用品公司的负责人请他们喝茶,地方都订好了人正在那儿等。   肖诚意犹未尽往楚珈文身上瞅了两眼,跟老大说:“走吧。刚跟小楚打了个招呼。”   文夜雪低调挽着文教授的臂弯,把走进去又走出来的两人尽收眼底。她跟大家寒暄两句,便径直走到刚被打了招呼的“小楚”身边,气急败坏道:“这个肖诚,就是老天派来毁你的吧。”   楚珈文弯起嘴角笑,心里无比踏实。   “还笑,”文夜雪对着她的脸嫌弃说,“快去补个妆。”   晚上仍是应酬。主办方低调,赞助商却豪气。C市最高档会所一层宴会厅被包了下来,文教授推说心脏不好,一天劳累,需要静养。楚珈文和文夜雪便不能再推辞。   楚珈文急着回家看看。肖诚这人对生活的标准低于常人,他嘴里说房子装修得勉强能住人,据她估摸,也就是勉强放了张床。   借故上洗手间,她起身准备先给肖诚打个电话。拿着电话又愣了会儿神,她觉得文夜雪那话说得不错,肖诚就是老天派来毁她的。她从身体到精神,从欲望到自尊,都被这人当作提线木偶一样扯在手里。可这是她自愿的。   刚才见了他一面,她就不想再回B市。还没到家,她就已经开始憧憬那个装修施工中,还没做整体厨房的房子。   理智却把她这些没出息的念头一点点剥离。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要自己尽快强大,不再惧怕韩家兄弟的骚扰,还得在蔷薇胡同挺胸抬头。   犹豫间从窗口望见楼下停车场有制服小哥帮忙停车,车里下来的女人楚珈文眼熟,长卷发,锥子脸,像极了葫芦娃里的蛇精。   楚珈文拎着手袋下了电梯,心说,这不是梅青么。   梅青从车上下来,瞅着会所里一处荷塘发呆。在她的老家,荷花处处可见。清晨起来,小船划在水里,水波荡漾,那荷花就像个风骚女人,细腰那么一扭,便把一身的露水抖落在堆到天边的荷叶上去。   这会儿,连以前在她心目中无比廉价的荷塘,也成了高级货。经过专业的打理,荷叶疏密有致。一朵朵荷花像她这样高贵典雅地端着,灯光柔和打在上面,水面不时温柔涌起一排排水景。   有个声音在背后叫她的名字:“梅青。”   梅青回头,一张无比生动的面容撞进她眼里,年轻又张扬,浑身散发着熊孩子作天作地的气质。   梅青喜欢跟人做比较。她是围着男人转的女人,楚珈文却能让男人围着她转;男人在她身上花的是钱,在楚珈文身上,花的是心思,而且是花样百出极尽讨好的心思。   有些女人就是这样,明知比不过还要比,比输了又气急败坏。   她酸溜溜挖苦说:“听说,你让肖诚的妈给赶出蔷薇胡同了。”   楚珈文立刻说:“听说,你老公在海外的哥,人虽不在了,却不知从哪儿冒出个十好几的儿子,把你婆婆给高兴坏了,每天孙子孙子的挂在嘴上,都顾不上欺负你了。”   梅青脸一黑。   楚珈文又道:“这是我回去B市以后听到的最衰的八卦。”   梅青气极了反而显得平静,冲楚珈文笑笑说:“我也有儿子啊。正好,你跟肖诚传个话,我明天要去把我儿子接走。大家最好都心平气和的,对孩子也好。不然,走法律程序,他们更要吃亏。”   楚珈文说:“我从来都不反对你带走肖扬。毕竟孩子跟着亲妈最好。你跟肖家的那些旧账,我也懒得管闲事。但你这副嘴脸,让我想起了我妈。这世上,除了她自己,我妈最喜欢我,可她喜欢自己都还喜欢不过来呢。你也是,什么事,都是先想你自己。   “你婆家孙男嫡女那么多,都虎视眈眈瞅着那点利益,这又有个混血的继承人,肖扬那实诚孩子在那样的环境下,能开心么?”   梅青脸上被灯光映出一片阴霾,她低下头说:“你没当过妈你不懂。肖扬这孩子,我曾经抛下他,可我也会想他。我是想利用他,可这并不代表我就不爱他。老话说,养儿防老。这就是变相承认,没有哪个父母对自己的孩子是纯粹的付出,他们都是要求回报的。我这样,又有什么错?”   楚珈文点头:“可肖扬除了妈,还有肖诚这个爸,还有爷爷奶奶。你不能一个人说了算。即使你们谈不拢,肖扬很快就大了,他也可以自己选择。”   梅青冷笑:“你这个被扫地出门的半个准后妈,就别在这瞎操心了。先把自己的事管好吧。”说完,她转身离开。   晚上起了风,楚珈文的声音带着凉意扫过梅青的后背。   “六年多以前,B市新开了一家马术俱乐部。当时你跟着你现在的老公一起去玩,我们那次并没交流,所以你不记得。那是我第一次见你。韩文宇不喜欢马,只喜欢应酬。当时他带了一个叫做旷远的助手,却很擅长骑马。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旷远。”   梅青后背僵硬地扭曲了一下。   一个人犯下的错,她越是想回避,想忘记,就越代表当初犯下这个错,她有多后悔,午夜时被梦惊醒,她有多恐惧。   梅青没了力气,抱着腿蹲下,低声啜泣:“不是我,不是。”   那个叫做肖梁的刑警,冒着生命危险化名旷远做了卧底。那些脑袋别在裤带上的日子里,支撑着他的信念,是活着回去看见他的娇妻爱子。   在那样的一个场合,他看见自己朝思暮想的妻子,以另一个男人女友的身份,出现在改头换面的自己面前。他愤怒,屈辱,还有彼此心照不宣的,一步步接近死神的预感……   楚珈文不远不近看着梅青崩溃的样子,审视这其中到底是真是假,她是不是又在做戏。这世界是怎么了,即使对方处于绝对的劣势,你还是不能完全相信她。   梅青站起身,踉跄走到楚珈文面前,脸色惨白,语无伦次道:“是他,我求他别说,他答应过我的。可他还是告诉了韩文宇。第二天晚上肖梁就出了事。他说,这么做是为了我,为了我们能在一起。这鬼话,我不信也得信呐!”   梅青说的,是她现在的丈夫。当时他正削尖了脑袋跟韩家结交。   “后来呢?”楚珈文问。   “后来,我心虚,六年不敢回去看儿子。年前他查出自己没有生育能力,就硬逼着我去把肖扬给要过来。就因为肖扬大了,又知根知底,各方面都和他的心意。”   说得自己多无辜,楚珈文正眼都没看她,转身离开。   梅青在她身后道:“楚珈文,你是聪明人,那些人你得罪不起,我知道你不会说出去。”   楚珈文努力让自己的脚步平稳下来,浑身却冷得像掉进了冰窟。自从确认了旷远就是肖梁以后,她的头脑里一直挥之不去那次在马术俱乐部的画面。肖诚大哥的事故,不但是梅青,韩文宇首当其冲脱不了干系。   她现在,一秒钟也等不得,只想立刻见到肖诚。      ☆、你要听话   楚珈文不是个坚强的人。坚强需要资本,像文夜雪那样,有钱有势;又或者像肖诚那样,逢打必赢。她什么也没有,大风大浪里,她总是撑得住就咬牙死撑,真撑不住了,就找条退路跑路。   可如果无路可退了呢?   前有韩氏兄弟,后有蔷薇胡同,这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合围,就像两只手交握,勒紧了她的脖颈。   以前的那些事业失败、感情受挫,放在现在,在她眼里都成了无病呻/吟。如今,二全还躺在医院里,旷远却已成了一块石碑,这可都是人命呐。   夏末秋初,这偌大庭院里风清月明,楚珈文却感到丝丝的寒意,不由抱紧了双臂。   冷了,就朝着温暖的地方走,这是人的本能。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在楚珈文脑子里的所有信息,只是一个地址。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但她推开一道道门,站在“家里”的时候,却显得格外迫不及待。   脚步虚浮,疲于奔走,楚珈文站在肖诚面前,半倚着墙,气喘吁吁。   “那墙还没干透。”肖诚听见门响,从房间出来,打着赤膊,穿着一条棉料短裤,手臂上还搭着一条烟灰色的床单。果然,放张床对于肖诚来说,还算不上“勉强能住”,他正在刚刚收拾出来的主卧里铺地铺。   面前的人脸色却苍白得瘆人。他愣住,问说:“出什么事儿啦?”   楚珈文呼吸渐渐平稳,却还是说不出话来,只用湿漉漉的大眼睛盯着肖诚。   肖诚心急,提高嗓门道:“出声!”   面前那姑娘眼泪却下雨一样,哗啦啦地掉了下来。楚珈文半晌哽咽问道:“你当初为什么要对我好?”   肖诚没答,顺手把床单往身边的椅背上一搭,有些想笑。   楚珈文拿手背擦了擦脸,说:“六年前,你哥肖梁化名旷远,在韩文宇身边卧底,因为一次事故葬身火海。这事故,是天灾,还是人祸?”   笑容收起,肖诚一点点挺直脊背,枕脸道:“这都谁跟你说的?”   楚珈文看他反应,知道自己猜得不错,便接着说:“这六年,你从来没有放弃过调查。我刚到蔷薇胡同没多久,那天下大雨,韩文宇去找我,你看见了。   “这几个月来,我们即使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你也从来不过问我的过去。因为你早就知道我是谁。”   “楚珈文。”肖诚到底不会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手足无措,他停了一会儿,声音低沉问,“你什么意思?”   楚珈文安静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极力掩饰的情绪,正一点点把他拽入无底深渊。楚珈文想要弄清楚,那情绪到底是什么,失望,委屈,还是愤怒?   肖诚垂下眼睛,低头看着家里还没来及打扫的地板,不自觉攥紧拳头。   因为肖梁的工作性质特殊,连肖爸肖妈都不知道他牺牲的原因。大家只知道,那是一场事故。只有肖诚,六年来大海捞针一样,在千头万绪中寻求哪怕一丝丝有用的线索,无论是一次次失败的绝望,还是寻找线索过程中的危险重重,抑或快要接近真相的震惊,都没有让他放弃。他习惯了孤独沉默地舔舐自己一身零敲碎磨的伤口,这些伤口结了痂,又被撕开,嘶嘶渗着血。   他想起了自己的那个梦。黄沙漫天,黄土干涸,一望无垠的大地上,只有一朵娇花跟他作伴。这个梦,他不敢醒,他怕醒来就只剩下自己一个。   面对楚珈文的质疑,他无话可说。她说的都对。韩文宇来找楚珈文那天,他一眼就认出来了。甚至更早,他第一次见楚珈文的时候,就知道她是谁。   他对着楚珈文笑了,笑得挺难看。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女孩的声音在晚上显得挺妩媚,略带着点哭腔又让人心疼。她望着杵在那儿的那一大截木头,戚声说:“但你什么都没有问我要过。韩文宇找我那天下大雨,你给我留了把伞,却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梅青来找你那晚,你心情不好跑步发泄,却还是没想从我这儿能得到点什么。还有那次,你抓了三个给女孩下药的男的,然后送我回家。后来你一次次来找我,直到我跟你上了床,答应跟你结婚过日子。就连要走的那天晚上,我给你机会,你还是一个字都没提。”   楚珈文仍是问:“肖诚,你到底为什么才接近我?”   “我——”肖诚长吁一口气,眼神发怔。   “你什么?”楚珈文挑了挑眉毛。   肖诚闷闷哼了一声,一步过去把人压住,两眼通红咬住她柔嫩的嘴唇,像饿极了打不开那诱人吃食的包装一样,他放弃对那旗袍构造的摸索,直接用大手撕扯下来。   楚珈文吃痛,低低叫了声。   那人被她这声叫得更是难忍,直接扯了那条床单把人包住,从地上那件没办法再穿的衣服上踏过,直接走进主卧。   床单里女孩小腿白皙又紧绷的皮肤延伸到脚面,肖诚对着那淡金小翅膀恨天高哑嗓说:“别脱鞋。”   临时安上的灯泡光亮刺眼,屋子里到处都是尘土和装修用的材料,半干的墙面和地板散发出胶水的味道。这屋子里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特别催情。   肖诚直入主题来了一回,又把人抱在怀里仔细研磨。   身下的那条美人鱼,被他的阴影严丝合缝罩住,被他身上的热气烘烤,被他挥洒的汗水蒸着,不时还被他给翻个面。楚珈文早不知已经死去活来几遍,只觉得自己要是盘菜,也应该熟了。   肖诚瞅着怀里那精疲力尽的女孩,终于心一软,宣泄出来。   楚珈文双手勾住他的肩膀,两眼亮晶晶望着他。   眼前这个大块头,所有的事情,他都要作主宰。他喊开始,他来叫停,他负责保护那些需要保护的人,他一个人去面对大大小小的问题。即使他的决定错了,那么也应该由他自己来改正。   这样的男人,让人觉得踏实,也让人感到心疼。   楚珈文伸手揉了揉他短短的发茬,抱着他的脑袋贴在自己的胸口。   肖诚第一次那么近听到这女孩的心跳。这心跳很快,却比他想象中的有力。如同野外一只独行的小兽,懵懂、戒备、无所畏惧。   楚珈文趁机问:“你哥那件事,有结果了么?”   肖诚听了立马不容商量道:“别打听。不该你管的,不要管。”   楚珈文倍感失落,坐起来对上他眼神说:“你是不是信不过我?肖诚,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要多。你让程一山跟着韩文宇。只要盯紧韩文宇,就能找到韩文宣。韩文宣说过,他握着韩文宇一个把柄。所以反过来,只要能找到韩文宣,就可以找到证据调查韩文宇。”   肖诚也坐了起来,脸上却看不出表情。   楚珈文急道:“你哥的事故,韩文宇脱不了干系。还有梅青现在的男人,他对那件事故不但知情,而且很可能是帮凶。”   肖诚越听面色越沉,正要开口,手机铃响。他一边接起电话,一边扯了被单一角往身边的女孩身上盖了盖,叫说:“哥。”   那头问:“你现在方便说话么?”   肖诚看了眼楚珈文,立马说:“你说,哥。”   那头嗯了一声,说:“你让我找的人,找到了。”   那头指的是韩文宣,电话里有些话不方便说,肖诚明白,对方想让他尽快过去。   肖诚来了精神,挂上电话,又放不下楚珈文,便对她说:“你还是留在这儿,哪也别去。”   楚珈文声音很低,却一脸坚持:“不可能。我有幅画刚开了个头。”   “你听话!”   楚珈文半晌说:“我就知道,你会把我留在这儿。上次你答应我的,都忘了么?”   肖诚表情松动,看了她一会儿,才叹口气说:“行,你跟着那个文夜雪走。”   楚珈文点头。   肖诚进洗手间很快冲了冲,出来拽着T恤仔裤几下便穿上,身上水汽蒸腾,衣服潮乎乎紧贴在身上。   他身影在楚珈文面前闪来闪去,麻利地找钥匙,开门,还不忘回头叮嘱:“除了画画,别的事你都不要管。”   她可怜巴巴叫:“肖诚!”   那人回头,她跑过去挂住他的脖子。   肖诚又在她身上揉了两把,笑道:“担心我?”他声音变得柔和,“冰箱里有吃的,我同事烤了一只鸡。”   说的好像她是黄鼠狼一样。楚珈文努嘴问:“女同事?”   肖诚捏着她的脖梗,跟捏只小猫一样,一字一句说:“楚珈文,你要听话。”   这只小野兽,在这世上没人管没人爱,被风吹冷了就缩一缩脖子,被雨淋湿了就抖一抖毛;饿着肚子走在街上,脑子里还很有原则地想,我只吃肉不吃草;有人收留她当家养的宠物,她还不乐意,却立志要当人,还是那种顶厉害顶拔尖的人。   她对陌生人伸出小爪子,却因为害怕被欺负,很快便收回;对自己信任的人,她又毫无防备钻进怀里,又舔又亲百般示好。   肖诚看着这别扭的小家伙,摇摇头。她能有什么利用价值,只能让他疼着,护着,搁在身边养一辈子……      ☆、他先服软   没装完的房子里很乱,楚珈文正好有时间,想要打扫一下,转了一圈却不知从哪里下手。   主卧里一个新添置的衣柜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她留在蔷薇胡同没有带走的衣物。她喜欢把衣服一件件挂起来,避免出现折痕。肖诚却把这些衣服都折成豆腐块一样四四方方。   衣柜旁边还有一个纸箱,里面是她原来房间里的一些摆件挂饰。靠墙还放着那个画架。肖诚不知道她想留下哪件,就全都搬了回来。   楚珈文拉开冰箱门,里面酸奶、果汁、零食和宵夜,放得满满当当。   她鼻子一酸,这个粗枝大叶的男人,在她身上,算得上心细。   晚上安静,那通电话楚珈文听了个七七八八。看肖诚和对方谨慎的态度,她估摸着,一定和韩家兄弟俩有关系。   如果说肖诚调查韩文宇是因为他哥肖梁,那他掘地三尺也要挖韩文宣出来,自然是为了她。   她闭上眼,有些无力地想,如果她不认识韩文宇,只是一个普普通通被男人无情抛弃,又净身跑路的小怨妇,那肖诚和她,还会不会在一起。   原来这天以前,她一直不够了解肖诚。   他脸上总挂着那种懒散的神色,那是因为他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在那人面前完全打开他的内心世界,所以他看起来无奈而消极。   他越疼谁,越是极力掩饰。因为他怕自己面对那人的感动,会手脚无处安放。   如果你深入了解了一个人,就会很容易发现他与众不同的可爱。   楚珈文清楚,肖诚正处在极度的危险之中。可他不是为了寻求刺激,而是为了那死心眼的“责任”。   为了这两个字,肖诚这六年把自己搓圆了,捏扁了,受了一身伤得憋着不能叫疼,鲜血淋漓还得捂着不让人看见。   明知道阻止他是一件对他很残忍的事,但楚珈文还是忍不住想劝劝他:“肖诚,回来吧。十八年前,我失去过世上唯一一个依靠,那滋味,我不想再尝一遍。”这句话,在她心里,这晚上已经演练过无数遍。   楚珈文掏出手机,给他拨出了电话。   电话接通,环境嘈杂,他应该是开车在路上。他的声音在这呜呜拉拉的背景音效中,显得挺性感:“楚珈文,你可是越来越黏人了。”   楚珈文沉默了一阵,心里的那句台词,还是没有说出口,只轻声说:“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把证领了吧。在这里,或是在B市都行。”   那头像是被这童言无忌逗笑了,“怎么,你怕我挂了?”肖诚不等人解释,又放声笑了几声,才说,“楚珈文,你咒我的方式我倒挺欣赏的。”   他越是满不在乎,楚珈文越是难受。   肖诚听人半晌不说话,又“喂”了两声,看人还是不理,语气放软问:“怎么,生气了?还是——哭了?”   楚珈文还是一言不发。   肖诚又等了半天才哄她说:“那什么,我,错了。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   终于有一次他先服软。楚珈文在电话那头笑笑,对他说:“我就是那个意思。”   肖诚嘿的笑了,心里突然一松。他媳妇,那么快就学坏了。   ……   楚珈文第二天跟着文夜雪回到B市。   两人在画廊附近挑了个法式酒吧餐厅。上午凉快,餐厅外面撑着阳伞,摆放着休闲又别致的桌椅,文夜雪拉着楚珈文在室外一起吃了个早午饭。   气氛轻松,楚珈文瞅着文夜雪点的一大杯奶昔,若有所思抿嘴笑了笑。文夜雪这人,向来重口味,烟酒咖啡,怎么刺激怎么来。可如今,改吃奶了?楚珈文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怀孕这个话题,文夜雪表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忌讳得很。楚珈文不好直接问,反正时机成熟,文夜雪一定会当众宣布。   “笑什么?”文夜雪转头看着马路上一辆辆路过的车辆,突然一努嘴,“这不是肖诚么?”   楚珈文立马去瞅,有人站在对面路边咖啡店门口,齐茬短发,轮廓分明的侧脸,穿着圆领白T恤,军绿色裤子,深色的皮肤包裹着结实的肌肉,一手夹烟,一手拿杯咖啡。   他几口快速把烟抽完,把烟屁股丢掉,便走到一辆车前,把咖啡递给车后排的人,自己则利落坐进驾驶室,踩一脚油门离开。   车窗有贴膜,看不清里面坐的是谁。   楚珈文对着尾气感叹:“帅吧。”   这花痴举动,文夜雪并没有理睬,反倒自言自语说:“这车普通,这车牌可不普通。”   “什么?”   “没什么,”文夜雪回过神来,不着痕迹问,“一直顾不上问你,上次你跟我打听那个叫做旷远的,是有什么事么?”   楚珈文和文夜雪两人关系比以前亲密不少,在楚珈文的定义里,两人已经称得上是闺蜜。可她还是有所保留,没说破他跟肖诚的关系,只是说:“这个人,对我有恩。我离开韩文宇以后,一直想找个机会单独谢谢他,就想找姜哥问问他情况。没想到,他已经不在了。”   “姜冬在总部待的时间久,对他的事还算有些印象。”文夜雪说完,话锋一转,“肖诚怎么在B市?”   “来办事的,”楚珈文看似不假思索回答,“而且,快办好了。”   “什么事?”文夜雪饶有兴致问。   “不清楚。他不让我掺和。”   文夜雪心不在焉捏住奶昔杯子:“你还挺听话。”   ……   文夜雪一直等到半夜,姜冬才回家。   男的动静小,五分钟冲凉刷牙,轻手轻脚走到床边,掀起被子,以为能蒙混过关。   灯亮了,文夜雪坐起来,靠着个枕头,正拧眉望着他。   姜冬理亏,赶紧摆个笑脸说:“还不睡?”   文夜雪问:“怎么这么晚?有应酬?”   姜冬钻进被里,疲惫答:“正在研发一种新产品,整个团队都加班加点。这个是公司的重头戏,马上要申请专利,完了还要申报今年的国家生物制药的科技奖。这种好事,我得挑个头。”   文夜雪点点头,对着他阴嗖嗖说:“还跟六、七年前那次一样?”   姜冬脸色一沉,转头问:“什么?”   文夜雪看着姜冬的眼睛,说:“那年你刚回国,到光源集团直接就是研发部的经理。你跟美国实验室的导师一起,发现了一种新的酶,可以用于治疗儿童病毒性肝炎。亚洲是这种传染性肝病的重灾区,你就想把这种酶运用到新药的研发上。”   姜冬跟她对视,有些出乎意料。   文夜雪接着说:“其实,你到公司以前,光源集团就针对这种肝炎研发出一种新型有效的疫苗,接种后效果很好。但有了这种疫苗,没有人生病,你的药就失去了它应有的价值。那时候,你跟我说,你想辞职。   “后来,这疫苗没了消息,你带头研发的这种药,得了国际大奖。”   姜冬点头:“对。在其位谋其事,我只负责搞科研,剩下的,我不管。”   文夜雪盯着他眼睛说:“现在不是你管不管的问题。那个叫旷远的,是个卧底。他找到了你们公司销毁疫苗的证据,被人灭了口。姜冬,你不知道害怕么?韩文宇他们,杀了个警察。现在那警察的家人正在调查这件事,我听说,快要水落石出了。”   文夜雪拉着姜冬的手臂,声音颤抖:“你以为公司是为了支持你的研究?他们还不是为了利益。疫苗是一锤子买卖,药却不是。而且,一盒药,比一针疫苗利润要大。只要那些孩子能反复生病,就可以不断地卖出这种特效药。他们赚翻了钱,到时候出了问题,最先把责任推给谁?还不是你这个显而易见的获益人。”   姜冬坐在床沿上,两只手搓了搓脸,疲态尽显。   文夜雪说:“姜冬,明天一早,我陪你去自首,把事情说清楚。你没有直接参与过任何事情,顶多只是知情而已。”   姜冬沉默了一阵,哼说:“说得清么?”说完,起身便走。   文夜雪拉他:“大晚上你去哪儿?”   姜冬甩开她的手:“去客房睡。你这一身圣母光环太强大了,我近不了你的身。”   “老公,”文夜雪哽咽,“我怀孕了!”   姜冬顿住。这次,他沉默了更久。   他低下头,并不去看文夜雪,只是说:“你保重。”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文夜雪把头埋进枕头里,不一会儿枕头上就湮湿一片……   楚珈文朋友少,文夜雪勉强算是一个。   当初韩文宇结婚,她落荒而逃,文夜雪没有帮她。甚至后来,文夜雪第一次去蔷薇胡同找她,还是一幅事不关己的样子。   可自从她从文夜雪那里打听过旷远以后,文夜雪突然雪中送炭一样,替楚珈文在蔷薇胡同解了围,跟楚珈文成了一家人。   女人最敏感。   楚珈文想来想去,文夜雪的突然转变,问题一定出在这个旷远身上。文夜雪重视的人里,唯一跟旷远有交集的,就是她的先生,和旷远一样为光源集团效力的姜冬。   旷远的事故就在姜冬那次新药研制不久,对文夜雪而言,这个名字足够引起她的警觉。   文夜雪去她自己的大哥那里找到一张照片。那是六年前她哥跟韩文宇,还有韩文宇的助手在马术俱乐部的合影。文夜雪发现那个旷远,跟楚珈文的未婚夫,那个叫肖诚的长得很像。对肖诚调查过后,她知道,肖诚因为事故去世的大哥,生前是个刑警。而那个事故,在时间上也吻合。   心爱的男人是一个女人的软肋,也总能激发一个女人最微妙的第六感。   这些道道,文夜雪懂得,楚珈文也懂得。于是这天上午,一个探听虚实,一个敲山震虎。   但是,那个喜欢科研的书呆子,以为自己对人情世故有了成熟认知的姜冬,却什么都不懂。   夜色中,姜冬驾车从家里离开,刚到公司停车场,便被人塞进了另一辆车里。      ☆、下半辈子   秋槐胡同,助理刘嘉把车停好,从驾驶室出来,快步从后面把韩文宇扶了出来。天气转凉,韩文宇的脚疾又复发了一次,如今走路更不利索。   夜里,暗红色木门被推开,发出一阵沉重闷响。   两个保安恭敬喊了一声:“二少。”又谨慎看了看韩文宇身边的刘嘉。   刘嘉面无表情。   韩文宇尽量缩小步幅,让自己尽可能行走平稳。他对刘嘉说:“你在这儿等我。”   刘嘉点头。   韩文宇看着刘嘉对保安说:“来过多少回了,自己人。”说完,径直往四合院深处走去。   西厢房亮着灯,这是韩老爷子的书房。   韩文宇拖了拖腿,费力踏进书房的门槛。   韩老爷子坐在灯下喝茶,手指颤抖,嘴角松弛。他浑浊双眼略略抬了抬,摆手示意儿子坐下,慢吞吞说:“是我犯下的错。当初是我授意,让他们销毁了所有的疫苗。七年了。今年,我觉得自己老得最快。文宇,你还年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先出去躲一躲,风声过去,我派人把你接回来。”   韩文宇没有说话,望着窗外地面上被风卷起的几片细叶。   韩老爷子亲手给儿子倒上一杯茶,算是送行。   面前的茶渐渐变冷,韩文宇站起身,缓慢往门外走。走了一半,他停下来说:“爸,为了你犯的错,我先是六年前帮你杀了个卧底,昨天半夜,又把姜冬给绑了,如今,还要出逃替你吸引火力。猜得不错的话,我走了以后,你一定会把所有的罪都栽在我身上。”   他弯下腰,敲了敲自己的腿:“我都走不动了,你还让我跑路。但我哥呢,你却把他留在身边藏得好好的。都是儿子,难道我不是你亲生的?”   韩老头瞅着儿子弓着的后背,叹口气:“谁说你不是亲生的。两个儿子,你跟我最像。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最了解你。文宇,你太狠了,太狠。你哥是有毛病,可那也是你哥。这些年,要不是我护着,他早就被你嚼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老头又说:“文宣这个孩子,就因为那点男女关系的破事儿,会这么担惊受怕,东躲西藏?他其实是在怕你。你说我把罪名扣你头上,那我问问你,是谁已经把屎盆子,扣到文宣头上了?”   韩文宇站在原地皱了皱眉。他想了一会儿,才说:“爸,你保重。”   老头并不领情:“哼,一把老骨头,用不着。”   韩文宇一步步走了出来,院落里安静,他的喘息声分外醒目。   刘嘉迎上去,扶人上了车。   韩文宇一路无话,快到家门口了,才说:“我不回家。”车子停下,他报了个地址。   那是楚珈文几个月以前住的别墅。   到了那里,韩文宇在车里闭目养神一会儿,对刘嘉说:“我今天住在这里。”   上一次韩文宇来这里之后,已经让人把这房子重新规整。   刘嘉说:“我陪您吧。”   韩文宇摆手:“不用。”   刘嘉把车驶进车库,对韩文宇说:“纽约那个医药高峰论坛,行程已经安排好,我明天一早过来送您去机场。”   韩文宇微微点了下头。   ……   B市郊外,楚珈文听见门铃响,便从画室出来,吱呀一声,打开了斑驳的大铁门。   门外背着月光,竖着一个高大身影。这人走了进来,关上大门,左右看看说:“你这儿,跟我想象的,不大一样。”   楚珈文坐在石凳上,托着腮笑问:“怎么不一样?”   这人却不再说话。几个月以前,楚珈文还住在一处幽静别墅区里。那里管理封闭,住户很少。她自己把自己关在里面,像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   心照不宣地,楚珈文也想起了那段过去。那段过去,连她自己都觉得厌恶,要让他接受,自然艰难万分。   看她一直盯着草地发呆,身边的人凑近了点,问说:“你在看什么呢?”   楚珈文一指:“萤火虫。”她一个一个地数,“一只,两只,三只……”   半晌,她才回头说:“肖诚,我喜欢这里。”   肖诚拿手搓了下头皮,这哪儿像个家啊!可她在这儿,却能彻底地放松。没有让她感到无能的柴米油盐,没有盛气凌人的公婆,没有霸道碎嘴的街坊。   他觉得这时候问她什么时候能跟他回家有些不厚道,于是把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女人晚上荷尔蒙分泌比白天旺盛,情绪波动比较大。还是少说话多办事,肖诚笑笑说:“我也喜欢这儿。”说完便堵住了她的嘴,把人抱到身边的石桌上……   真相无比接近。七年前,光源药业为了牟取暴利,更为了用国际上号称制药业诺贝尔的科研大奖,来奠定光源龙头老大的地位,董事长韩政,也就是韩文宇的爹秘密下令,销毁了所有预防儿童病毒性肝炎的疫苗,保留了新研发的治疗这种病的新药。   当时刑警肖梁化名旷远,卧底在韩文宇身边,并帮助韩文宇入主光源总部,成了韩文宇心腹。肖梁和好兄弟,那个吴姓记者内外呼应,成功找到了销毁疫苗的证据。   然而,化名旷远的肖梁,和自己红杏出墙的妻子梅青,在一个马术俱乐部意外见面。梅青那时的男伴,现在的丈夫出卖了他,并跟韩文宇设计制造了一场火灾事故。刑警肖梁殉职。   楚珈文在肖诚的怀里,第一次感受到这个男人愤怒过后,卸了力的脆弱。   为了等到真相大白的那天,他坚持了六年。   楚珈文像宠个孩子一样,任凭他折腾。她的皮肤被磨得红肿生疼,肖诚的汗水落在他自己刚刚印下的湿热吻痕上。   她仰起脖颈,亲吻他滚动的喉结,伸手抱住他厚实的脊背,一下一下拍着:“想哭就哭出来。”   肖诚眼神一怔,伸手抹了一把汗,继续动作。   两人来来回回折腾得昏天黑地。肖诚始终不开口,只从喉头发出些动情的低沉呜咽。   直到最后发力,肖诚像是要把人跟自己揉在一起一样,对着怀里的一滩烂泥说:“我这下半辈子,都是你的。”   ……   赶往机场的路上,韩文宇靠在轿车椅背上,微微眯着眼睛。   眼看快要到机场停车场,刘嘉接了个电话,突然说:“大少跑了。”   打电话给刘嘉的,是韩文宣那个花蝴蝶一样的助理,韩家老大多年的朋友。人往高处走,这个花蝴蝶早就成了韩文宇的人。   自从上次在C市临时安排了一站演出之后,韩文宣就对这个助理有了戒心。   韩文宣本来就藏在韩家的四合院里。前一晚,韩文宇离开后,他就从韩文宇的眼皮底下溜走了。   韩文宇没理。那个什么峰会是掩护,他早就安排好了,换个身份直接飞去第三国,剩下的事都跟他无关。   刘嘉接着谨慎道:“我觉得,大少现在最有可能,是去找楚小姐了。”   说得不错。韩文宣心眼小,他被逼得如丧家之犬,事业也随之终止,都是楚珈文造成的。如果他跑出来,多半要去找楚珈文报复。   韩文宇眼皮浅跳。停了一会儿,他对刘嘉说:“回去。”又补充一句,“要快。”   生了锈的铁门,上面的油漆剥落。半年过去,上面的年画已经掉了颜色。   韩文宇在车里拿起拐杖,这样可以走得快些;想了想又放下,不等刘嘉,自己推开车门,尽量不露痕迹,稳稳当当地走过去。   他抬手,按响了门铃。等待的过程中,他整了整衬衫的衣领。   大门被打开,那吱呀的一声,揪紧了韩文宇的心。   门半开着,里面站着一个四肢细弱的女孩,一袭轻软长裙垂下,身材曲线隐约可见。她抬头,瞥了眼韩文宇,眼锋犀利,像是一只小兽。   韩文宇心一动,这六年转瞬即逝。他老了,那女孩却宛若初见。   他说:“珈文。”   那女孩并没有回答,眼风又轻轻带过他身后的刘嘉。   韩文宇看了看表说:“现在没有时间仔细跟你解释,快点跟我走。韩文宣跑了出来,很可能要来找你。只有我能保护你。”   楚珈文摇摇头,“同样的错误,六年前我已经犯过一次,而且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如今伤疤还在,她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忘了疼呢。   韩文宇又气又急:“你要婚姻,我给你。要钱,我给你。要出名,我捧你。从今以后,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你别傻了,那个肖诚,他什么都给不了你,你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楚珈文站着没动,幽幽道:“我要的不多,只要一个男人说对我好的时候,他是真的想对我好。”   她抬眼,一对大眼里黑白分明,“你上次让韩文宣去C市,只是为了威胁我么?那一段时间,梅青的丈夫也在C市,哄骗韩文宣接手那家本来就问题重重的保健品公司,跟他合作。   “还有你去蔷薇胡同找我,让人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不是想挽回我这个被你抛弃过的女人,而是想窥探我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关于旷远的蛛丝马迹。   “就连今天,你来找我,说要带我走,其实,还不是找了个最合适最听话的对象,来做你的人质,还能为你一路掩护。”   她问:“我说得对吗?”   韩文宇愣了一下,傻傻的女孩变聪明了,只有一种可能,她已不再爱你。他冷哼:“没良心的东西。”   刘嘉从身后走到韩文宇面前,一手扶住韩文宇的手臂,一手完全推开了院落的大门。   韩文宇往里走了几步,突然觉得不妙。   院落里花草凌乱,石凳翻倒,到处都是打斗的痕迹,石砖地面上还有斑斑血迹。他突然转身,对刘嘉说:“我们走。”   刘嘉这次没动。冷硬枪口隔着韩文宇的衬衫,抵住他的后背。   “你——”韩文宇诧异。果然,除了自己,谁也靠不住。   从屋子里出来几个人,亮出证件,铐住韩文宇。   正义面前,纵有不测,依然会有人前赴后继。化名刘嘉的刑警没见过肖梁,只在警校听过他的事迹。于是,作为生面孔,年轻能打,聪明可靠,他各方面都符合条件,最终接替了肖梁生前的工作。   把前人为之付出生命的事情完成,查出前辈牺牲的真相,远比做个英雄要重要。   楚珈文曾经接到的那个小心陈二全的短信,就是刘嘉匿名发的。   这天,刘嘉接到的任务,就是拖住韩文宇。直到韩文宇到了楚珈文这个小院,刘嘉接到信息,梅青的丈夫接受调查,供出了韩文宇当年制造火灾事故的真相。   根据刘嘉提供的线索,文夜雪失踪超过三十小时的爱人姜冬,被肖诚那个没有血缘的大哥,那个曾经的吴姓记者救出。   刘嘉刚刚接到指示,韩文宇被正式批捕。   从屋子里被带走的,还有韩文宇的大哥,刚在院子里被制服的韩文宣。   楚珈文并没有看到韩文宇因为失败而愤怒的眼神。她一刻都没等,跑到房间,握住肖诚的手。   大块头躺在地板上,手臂的刺青下,鼓鼓涨涨爆出紫红色的筋脉。他咬牙,鲜血不停从腹部的伤口冒出,地板上一片暗红。   两人早上发现韩文宣的时候,已经千钧一发。为了护住楚珈文,肖诚来不及出手,硬是用自己的身体,先撞在韩文宣的那把枪上。   韩文宇还没抓到,肖诚不愿打草惊蛇,让救护车在远处隐蔽等候,一直撑到现在。   他看见楚珈文,虚弱问说:“你们都没事吧?”   楚珈文鼻尖红红的,语气却很平静:“只要你没事就好。”   “韩文宇抓住了么?”   “嗯。”   他松了一口气,眼皮一沉,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大手渐渐无力,却被小手的细嫩手指紧紧绞住。   肖诚无比平静。   终于赢了,他保护了父母和孩子,给了大哥一个完美交代,还得到了一个漂亮老婆。   肖诚闭上眼睛,月亮下面,她罩着一层光晕的身体,可真美。   他也由衷喜欢上了那个院子。   ……   楚珈文又火了。这次,她不再是美女画家,而成了辣妈画家。   飞往C市的飞机上,她稍稍有些焦躁。   一边堵得了枪眼,换得了尿片的酷帅男人不以为然:“你不回去看看他们,是你理亏。如果回去了他们不接受你,就是他们的不对。懂了么?”   生一个傻三年的楚珈文重重点头,又觉得这理论好像哪里不太对。   摇篮里的女娃小猫一样嗷嗷叫着,一边小号翻版大块头拿着奶瓶说:“你们都别管,我来喂,她只要我,你们看不出来么?”   肖扬,九岁,男,小学四年级,奶孩子经验——两个月零三天。   2016年7月的最后一天,全文完。 本书由 微醉的阳光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