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家》 作者:石头与水 文案 一百个女人里,大概九十九个都曾有过夫妻恩爱,儿女双全的憧憬吧。 褚韶华的少女时代,亦做此想。 她有幸生于那个年代。 她是那个年代的野心家。 大女主文,男主都是浮云! 内容标签:时代奇缘 主角:褚韶华 作品简评 少女时代的褚韶华对未来的憧憬无过于夫妻恩爱,儿女双全。而在她最好的年华,所需要面对的却是丈夫早逝,骨肉分离。立誓必夺回女儿的褚韶华决然南下,只身闯入十里洋场的上海滩。这是上海的黄金年代,也是褚韶华的黄金年代。要经过多少苦痛,才能走上女性真正的独立之路;要斩多少荆棘,才能在男人的权利世界里争得一席之地。与其说是褚韶华的野心之路,不如说是民国女性的觉醒独立之路。 上卷 第1章 褚韶华   民国元年,冬。   褚韶华在屋里听她娘说赶集上的花销,她娘说一样,褚韶华用柳枝烧的炭枝笔记一样,待她娘把账报完,褚韶华搁下笔,这账已是清楚了,“锔那瓷碗就花了俩铜子儿,要我说,还不如买个新的哪。”   褚母道,“咱这瓷碗可是细瓷,俩铜子儿也就是买个粗瓷碗,哪样划算?”   “娘你说哪样划算?粗瓷碗虽粗,到底是个好碗。这细瓷碗再好也破了,这么补一回,就是补了个粗瓷碗进去,换个破碗。”褚韶华道,“亏得有我织的布还卖了几个铜子儿,要不这又是锔碗,又是修铁锹的,得赔了。”   褚母粗糙的手握住闺女还算细软的小手,叹道,“要是你爷爷还在,咱家不至于这么紧巴。”   想到过逝三年的祖父,褚韶华心里就不得劲儿,问她娘,“我爷爷在北京城做一辈子买卖,娘,我爹上年纪了,身子骨儿又不好。我哥就不能跟以前家里交情好的人家打听打听,就是出去做个伙计,也比在家种地强。家里就这几亩地,咱们娘们儿在家种种也够了,哪里就要一家子都窝在老家,光指望着这几亩地,能有什么出息。”   “行了行了,你哥要是这块料,早让他出去了。”褚母起身,“中午我给你蒸个鸡蛋。”闺女也不容易,忙了一集织了这几尺布,一尺都舍不得自己用,全都让她带到集上卖了。   褚韶华俐落的收拾着自己用麻线钉的账本子,“我不吃,留着给嫂子吃吧,她做月子哪!”   褚母见闺女不吃,也没再说什么,毕竟,闺女省一个,媳妇就能多吃一个,媳妇多吃,奶水足,得实惠的还不是自家孙子!褚母便去厨下做饭了。   褚韶华虽是在农村,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却当真不是个馋人。相对于一个鸡蛋,褚韶华想到家里的境况就发愁。褚老爷子在时,褚家也兴旺过。偏生褚家没运,褚老爷子刚一去,褚父接手家里生意,自以为独掌大权,结果中人家圈套,一笔生意就把个小铺子都赔了进去,光屁股爷俩儿回来的!自此,褚父几番想东山再起,结果,到现下还在东山呆着哪。褚家的日子却是一日不如一日。褚老爷子就褚父一个儿子,褚父倒是生养了一儿一女,便是褚韶中褚韶华兄妹。这做儿子的,还不如做爹的,做爹的起码还想过东山再起,做儿子的是连这点念想都没有!就蹲在家里,有东风喝东风,无东风就喝北风。眼瞅这褚家家境,就是褚韶华说,真要没几年就得喝西北风了!   褚韶华只恨自己是个闺女,不然,她都想出去做工,省得一天天的挨在家里熬日子!   褚韶华刚把账本子收好,就听外头一阵大呼小叫,“娘!娘!”   不用说,是她哥从集市上回来了。   褚韶华随手扫一下身上的靓蓝色的裙摆,正一正发间的银包铜的钗子,手上顺溜儿的把身上理了一遍,随脚出了堂屋儿。还没走到东配间儿的厨房,就听到她哥的声音,“娘,我在集上遇着陈家村儿的大表姑,听大表姑说,陈家老爷陈家大爷都回村儿了!没错儿!说这次就是为了陈家大爷和咱们华儿的亲事!”从声音中就能听出褚韶中是如何的欢天喜地。   继而是褚太太的声音,褚太太正在念佛,“阿弥佗佛,佛祖儿保佑,陈家是有信义的人家。”   刚刚一路跑回家通报好消息,褚韶中太过兴奋,竟一时喘不上气,狠狠的喘了几口气,方继续说,“说陈家是自己驾着大骡子车回来的,唉哟,还带着俩伙计在一边儿支应,我表姑拉着我的手絮叨了半个时辰,说是她村儿的大户也不及陈家现在的气派。”   褚韶华不必听下面的话,也知道她哥今天的主题就是宣讲陈家老爷陈家大爷回村儿,以及陈家如何发达富贵的事了。褚韶华干脆没进厨房,一折身回了自己屋儿。   褚韶华的屋子和如今褚家的家境一样清贫,为省柴禾,她这屋儿白天是不烧炕的,所以,大冬天的一进来,还不及日头正好的院子暖和,扑面的一阵清冷。除了炕东头儿两个掉漆的老榆木的箱子,炕西边儿一床褚韶华自己的灰扑扑的被褥,再有就是一张四方桌儿上摆着的卖不出去的粗瓷茶碗。与这屋儿最不相衬的东西就是方桌儿上支着的铜框镶玻璃的一面半大不小的玻璃圆镜了,这是褚家家境还好时,祖父从北京给她带回来的。大前年祖父过逝,她爹叫人坑回老家,一路想着东山再起,结果把家里的积蓄,连带着老爷子临终前留给褚韶华的嫁妆银子,都填东山里去了。家里一日不如一日,丝绸蚕丝被换成了现在的灰扑扑的棉花被,能卖的都卖的差不离了。   就这面镜子,当初还真有货郎想收,叫褚韶华在家里一顿发作,她性子伶俐,脾气也大,她一翻脸,从此褚家无人敢提卖镜子之事。   褚韶华冷冷的看向镜中的自己,褚家人好相貌,褚韶华自幼便是眉翠唇朱的好模样。当初老爷子在世,又疼她,早早的给孙女定下陈家的亲事,就是刚刚兄长说的赶着大骡子车回村儿的陈家村儿的陈老爷家。   陈家也是做生意的,要说陈家家境,比褚老爷子在时还略好些。可这门亲事,却也不是陈家上赶着,韶华小时候跟娘去过北京,这村儿里男人们做生意,自来是男人在外经营买卖,女人在家服侍婆婆,照看家里田地。所以,韶华自小也是跟着她娘在村儿里长大的。褚家人丁不旺,褚老爷子却并不是重男轻女的性子,相对于褚韶中这个孙子,倒更喜欢孙女些。韶华小时候去北京,褚老爷子喜欢带她在身边,褚家陈家都是在北京做生意,陈老爷见褚家这位小女娃挺喜欢,当时就问了这闺女亲事定没?陈家买卖比褚家要好些,两家又交情不错,所以,亲事在北京就定下了。   原本想着韶华十五岁就过门儿,结果她十四岁的时候,褚老爷子因病过逝。   由此,褚家家境江河日下,一蹶不振。   褚韶华隐隐听到隔间儿里嫂子的惊喜声,知道这必是大哥跟她娘说了不过瘾,又去跟做月子的嫂子说陈家回村儿的事了。   陈家回村儿了。   韶华今年十七了,老爷子的孝早守完了,所以,该办亲事了吧!   褚韶华听着隔间儿里的欢喜声,淡粉色的薄唇几乎是抿成了一条线,乡下人守孝,又不用像书上说的那样父孝三年祖父孝一年,就是按书上的道理,一年的祖父孝也早守完了!这两年,陈家从未提过亲事,陈家太太也从未到褚家村儿来上一遭!陈家此番回村,不知褚家又有何喜?   褚韶华长眸微眯,还不知这回乡,是为成亲还是退亲的呢! 第2章 咱家也就好了   褚父是临中午才回来的。   褚母刚把擀好的芝麻盐儿、从锅里捞出的一个煮鸡蛋,连带着两个热腾腾的开花儿大馒头,一碗熬的米香四溢的小米粥,收拾了一个托盘让儿子给媳妇送进去。褚韶华在桌上摆好一家子吃的窝窝头,一碟子切的整整齐齐的腌咸菜,一小碟子黑酱,三四根洗的干干净净剥出雪白葱白的大葱。褚韶华正在盛玉米粥,褚父把手里的一兜东西递给褚韶华,“华儿,摆上,别成天吃窝头了。”   褚韶华不用看,闻味儿都知道这里头定是油条,她心里是极不喜的。自打东山没吃来,家境败落,她这爹种地也不成,据说浑身的病,如今地也种不了,就成天在家窝着,不然就是在村儿里跟着没营生的闲汉在一处闲打发时间,平时一天三顿都要吃小灶儿。家里吃窝头,他就要每顿吃白的,赶上村儿里五天一次的集市,还要去集市上买油条吃。褚韶华把兜子里的油条拿出来,放到个浅子里搁桌上,不想油条下还有五六个火烧,拿出来看,里面裹的是油吱吱的猪头肉。   这点儿东西,褚韶华一集织的布都不够的,估计一月织的布能顶她爹这一顿!   只看这一兜东西,就知道为什么她爹这东山总也起不来了!   褚母见这又是油条又是肉火烧的,已是心疼的了不得,哆嗦着嘴角问,“他爹,怎么买这许多好吃食,这得多少钱啊!”   “行了,什么钱不钱的,今天有喜事,陈家回来了,我琢磨着,咱们华儿的喜事也近了,就吃回好的吧。我不吃,叫华儿吃,瞧闺女都瘦成什么样儿了。你这当娘的,就一点儿不心疼。”褚父说着便大摇大摆的坐下,拿起根油条先递给闺女,笑呵呵地,“闺女,吃!”   褚韶华接过,转手递给她娘。褚父径自拿起油条,头尾对折,再拿个肉火烧,把油条往猪头肉的肉火烧里一裹,比划着跟闺女说,“闺女,这么吃,香!”   褚韶华说,“爹,你吃吧,我可吃不了这么油的!”猪头肉便是肥多瘦少,油条更是从油锅里炸出来的,火烧是陈家村儿集市上铁皮桶里烤出来的外头两层皮,里头中空的,倒是没什么油。可这猪头肉和油条配一起,褚韶华也受不了,她把火烧里的猪头肉大半倒在咸菜碟里,在火烧里夹几根咸菜,慢慢的咬了一口。就听她爹“唉哟”一声,褚韶华眉毛都没动一下,就知道她爹是猪油滴衣裳上了。果然,褚父跟炸尾巴的猫一般自板凳上跳了起来,半旧的青绸棉长袍的大腿那处已是滴了一溜儿的油点子,褚父一手还握着那裹着油条的肉火烧,猪头肉和油条里被挤出的油渍顺着逃跑手掌顺溜儿着流袖管里去了。就这样,火烧还不肯撒手哪。   “唉哟唉哟!”褚父终于叫唤着把肉火烧放下,接过褚母递过的灰扑扑的布巾子,先使劲把手擦干净,指着棉袍上的油点子道,“这可怎么着,我赶紧脱下来,你给我洗洗去。”   褚母也是心疼的很,这件绸袄是当家的最后一件绸衣了。平时当家的都舍不得穿,只有赶集时才会穿一穿。褚母叹气,“油点子哪里洗的下来,哎,你先脱了,我泡水里,泡泡再洗。”   褚父连忙跑屋里换衣裳去了,褚韶华不紧不忙的吃着饭,见她娘也往外走,问,“娘,你做什么去?”   “给你爹找衣裳,他知道穿哪件呢?”褚母道。   “就那么三两件衣裳,我爹四十岁的人了,连穿哪件儿都不知道?”褚韶华挑一挑眉,“娘你坐下吃吧,吃完不还得洗衣裳吗。”   褚母是个没主意的人,听了闺女的话就想坐下继续吃饭,终是不放心,放下手里的窝窝头,说,“你爹可别把衣柜翻乱了。”   现下褚家穷的叮当乱响,也不知柜里能有多少东西可翻乱。褚韶华便自己坐桌旁吃饭,一时,她哥过来厨房,见桌上又是油条又是火烧的,说,“爹怎么买这许多好吃的。”   褚韶华起身自碗柜里拿个碟子出来,只当没看到她哥嘴边沾着的芝麻盐,捡了四五根油条两三个火烧递给她哥,“给嫂子端去吃吧。”   褚韶中见油条火烧去了大半,忙说,“她哪儿吃得了这许多。”   褚韶华道,“大嫂做月子哪,再说,吃不了先在你们屋里放着,不然爹得留着做下顿儿,月子里别亏了身子。”   褚韶中就把妹妹收拾出的油条火烧端了进去,他自己也没出来,自然是在屋里一起吃了。这点儿东西,一人吃还能有个下顿,就她哥这跟产妇一起吃,还能剩什么呀。   记得她大哥小时候是一点儿肥肉都不吃的,觉着腻,入口恶心。想想火烧里的猪头肉,大哥嘴角沾的芝麻盐,褚韶华看着手里的火烧,忽就无端的恶心起来。她以前,也不喜吃肥肉,可现下,竟觉着这猪头肉香腻可口,隐有垂涎。褚韶华望着桌上的窝头、咸菜、黑酱、油条、肉火烧……听到门口响动,见她爹换了身灰色的粗布棉袍,唉声叹气的继续坐下吃刚刚剩下的半个肉火烧了。陈家一回乡,褚父似乎格外看重这个女儿,不过,看到自己回屋换身衣裳的时间,桌儿上的油条火烧便少了大半,不禁看向闺女,他原还想留着吃个下顿儿的。   “大嫂做月子,除了鸡蛋,也没肉吃,我收拾了些,让大哥给大嫂端屋儿去了。”褚韶华淡淡的说。褚父见闺女拿的还是刚刚的半个火烧,道,“你大嫂一人,也吃不了这许多。”   “那一会儿我再拿回来。”   “不用了。”褚父皱一下疏淡的眉毛,有些不耐烦。   褚母的双手在腰上的围裙上头抹了抹,随后跟着进屋儿。褚韶华看母亲用冷水泡过冻的红通通的手,双手搂着粥碗暖了暖,这才缓了过来,拿起窝头继续吃。褚韶华把手里的半个火烧给母亲,接过母亲手里的窝头,说,“娘你也别光吃窝头。”   “火烧你吃吧。”褚母也心疼闺女,想着以前家境好时,在村儿里闺女也是过得小姐一样的日子。现在家里不行了,闺女也跟着受这好几年的苦。   “都吃吧,陈家一来,待华儿嫁了,咱家也就好了。”   原来,她爹是打的这个主意。   闺女嫁了财主,可不就能供养娘家么?   原来,她爹是做的这般美梦!   就着父亲这句话,褚韶华慢慢的掰碎窝头,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泡进粥碗里,慢慢的有了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要注释一下南方的朋友可能不太知道的两个名词:   开花儿大馒头:就是说馒头蒸的特别发,然后都裂开了,像开花儿一样。   芝麻盐儿:这并不是一种盐,而是把很多芝麻用锅炒熟,拌上适量的食盐擀碎,这是很早以前北方产妇做月子经常吃的一种食物,并不咸的,主要成分是芝麻。 第3章 你要听我的!   陈家托了褚家村儿的三大娘给捎了信儿来,说是初五过来拜访。   陈家老爷是在京城做生意的,格外讲究些,寻常乡下人走动,无非就是直接过来就是了。陈家人不一样,还要先托人带信儿,可见是正式拜访。   三大娘走前再三拉着韶华的手说,“我早就说,咱韶华是个有福的。我早就说,这闺女有福。”   褚韶华没觉着自己哪里有福,她的亲事是不错,半村子都羡慕,可如果她有福,祖父不会那么早过逝。如今家境败落,家里因陈家回村儿便如此欣喜若狂,将阖家的希望寄托在她这亲事上。这样的做为,不要说如今两家家境的悬殊,就是褚韶华自己也看不起自家。还有她爹那想头儿,这是打算嫁闺女,还是打算卖闺女。   褚母喜之不迭的把带来佳音的三大娘送出门,褚韶华也一并跟着送三大娘,她并不因这佳音就如何欢喜,待三大娘一如往常,“三大娘你闲了只管过来坐。”   三大娘倒是真心喜欢褚韶华,褚家以前家境好时,褚韶华待人也亲热,村儿里都是乡亲,大叔大婶大娘大爷的,这闺女就从没有说失礼的时候,从不因家里有钱就看不起谁。倒是褚母先时做太太的,待村里人有些矜持。后来,褚家不成了,家里东西都卖了不少,褚韶华穿的这靓蓝的裙子,还是乡里土染坊里给染的,以前哪里穿过这样的衣料子。可褚韶华较之先前,也没什么缩手缩脚见不得人。三大娘是真心觉着这闺女不错,待到门口儿,拍拍韶华的手说,“好孩子,回吧,大娘有空再过来。”   “好。”褚韶华说着好,仍是待三大娘走远,这才转身回了屋儿。   褚母一面唠叨,“三大娘这人真不错,不怪她在村儿里人缘儿好。”   褚韶华没说什么,回屋后,褚父已经张罗着,“初五那天是何家庄的集市,到时老大你早点儿出去,去集上割上二斤肉,一个肘子,哎,眼下也没什么菜,就炖肘子、包饺子,招待亲家吧。”   褚母心疼钱,说,“割二斤肉就行,肘子还是算了,咱家的家境,亲家也知道。”   褚父当即拉下脸,“就二斤肉!哪里有待客的样儿!”   褚韶中也说,“娘,是太简单了些。”   褚韶华道,“陈家村儿离咱们村儿也不远,陈家太太常年在老家住着,咱家什么样,陈太太肯定都清楚。这也不是咱家怠慢他家,实在是家境如此,若是交好知己的人家,见咱家倾全家之力炖肘子,怕是心里也不能落忍。要是那只管看眼前的,这肘子炖给他们吃也是白搭。就这么着吧,打两斤肉就成了。也不用包饺子,家里还有去年过年剩下的榛蘑儿,再去东街豆腐房称上三五斤豆腐,提前冻上,到时猪肉炖粉条,加些榛磨儿冻豆腐,味儿也不错。”   褚母忙说,“是啊是啊。”   褚父瞪褚母一眼,褚母立不敢发声了。褚父也没再多说,不过,褚父的心思,韶华明白,无非就是怕陈家反悔亲事,所以想要大鱼大肉的招待人家罢了。可现在家里这样的境况,只要人家不瞎,过来后瞧一眼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呢。与其打肿脸充胖子,倒不如实实在在的做人。自己立身正,就是人家亲事不愿意,人格上也不会矮人一等。   如今这么迫不及待的上赶着要把闺女嫁人家,又哪里能叫人家瞧得起。   不知道褚父褚母如何商议的,最终倒是没炖肘子,待初五那天早上,褚韶中一大早出门,到何家村的集市上割了五斤前臀尖儿的猪肉回来。褚父一见,还有些不大满意,问,“怎么不是五花肉?”   褚韶中道,“何家村儿的魏太太今天请客,那五花肉都给他家送去了。就剩这臀尖儿肉了,我瞧着也成。”   褚父摆摆手,“就这么着吧。”   给父亲瞧一回割回来的肉,褚韶中就把肉拎厨房去了,褚韶华正坐在饭桌旁洗黑蘑菇,这蘑菇是打关外来的,集市上每到冬天就有卖的,做炖菜格外有滋味儿。就是难洗,蘑菇里细草屑、小沙土粒有很多,还会有小虫子,不仔细洗可不成。褚韶中打量妹妹一眼,“怎么还这一身的靓蓝裙,华儿,去换一身,你不还有身绸的么,穿那身。”   “这急什么,客人还没来哪。我帮娘洗菜,容易脏,一会儿换就行。”虽然不看好陈家的来意,韶华也不会家里干活儿的衣裳见客人。   见她心下有数,褚韶中便什么都不说了。   把泡发的蘑菇挨个儿的洗出来,再用温水狠狠的投了几遍,一直投出清水来,褚韶华才把蘑菇放下,将墙角的一个小东瓜切开,刨了的东瓜瓤放在一旁闲着的浅子里,一会儿拿出去晒着,晒干取了子,冬天就能炒东瓜子。东瓜切成象棋子大小的方块儿,整齐的放到碗里。东瓜这东西水性大,没什么异味儿,人们炖菜里爱放这个,一则好入味儿,二则就是冬瓜一炖跟肥猪肉很像,要是肉菜里放些东瓜,就着那荤汤,还真能糊弄糊弄。   褚母瞧着五斤肉实在不少,一时舍不得全都放了,跟闺女说,“这要全都炖了啊。”   褚韶华接过母亲手里的刀,剁了一半,将剩下一半的猪肉放干净碗里,放到纱橱里去。褚韶华说,“有这些尽够了,蘑菇豆腐都是好东西,再有粉条儿东瓜,这就挺实诚。妈,我切肉,你弄面吧,先把馒头蒸出来,再炖肉菜。待肉菜得了,再把蒸屉往大锅上一放,把馒头温一温,显着跟刚蒸出来一样热腾宣乎。”家里就一个做饭的大锅,就得这么来了。   褚母说,“把肉切成了,就不用你了,去屋里换身干净衣裳。人家头一回来,咱们穷啊富的,也得体体面面的。”   “我知道。”褚韶华一刀刀的把肉切好,又切出葱姜调料,这才在水盆里洗了两遍手,回屋换衣裳去了。经过堂屋时,见她爹身上是一件不大合身的半新的藏蓝绸衣,韶华说,“爹,你这衣裳瞧着眼儿生。”   褚父一手托着个细瓷小茶碗慢慢的呷口茶,一面道,“这不是亲家过来,我那身绸的给你娘洗了还没干,我往三大伯家借的,就用一上午,待亲家走了,就还他去。”   褚韶华“哦”了一声,回自己屋儿里换衣裳去了。   她这也是很久前做的衣裳了,就是件红绸小袄红绸裙子,三年前的衣裳,早小了。当初没卖是因为褚父想着闺女还有桩好亲事,不能没件见客的衣裳,这衣裳就让褚韶华自己收起来了。褚韶华手巧,重新把衣裳拆了,在集上货郎那里买些零布头儿,再用拆下来的绸子布,做了件镶大边儿的裙袄。她料子不多,裙袄都做的恰身合体,再加上她这亭亭玉立的年纪,这衣裳穿出来,褚父都满意点头,说,“就穿这身儿。”说的好像褚韶华除了这身衣裳还有别个衣裳似的。   褚父见屋里也没别人,悄悄同闺女道,“一会儿陈家人来了,你一道跟爹出去接一接,陈家不是外人。”   褚韶华就知道她爹的心思,现在褚家家境,看来她爹心里也有数,这是看她相貌不错,是想叫陈家大爷看看她了。褚韶华真不是她爹这样的性子,家里就是再穷,可到了再让闺女拿脸做第一筹码的时候,就不是正经人家的过法儿了。褚韶华看她爹那张自作聪明的脸,她爹一样的好相貌,说来,褚韶华的相貌多是像父亲,父女俩一样的长眸凤眼,高鼻朱唇,只是,褚父老了,非但人老了,精神志气散了,连人品都是往下走。褚韶华想到自己祖父当年,忍住一口气,轻声说,“爹你要是想我这亲事做成,有两样事,爹你依我,这亲事就能成。爹你要不依,咱们都清楚,陈家这几年没同咱家走动过,退亲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褚父眼下一腔期冀都寄韶华身上,最听不得就是“退亲”两字,当下大怒,却是被褚韶华冰冷的手按住,“爹你听不听?”   “别说这些晦气话,陈家不是不讲信义的人家。”   “要是讲信义,我现在都十七了,咱们出孝两年了,怎么也不见他家过来提亲事?”褚韶华可不是褚父自欺欺人,以为有闺女这张上乘脸蛋儿就能哄住陈家顺顺当当把闺女娶走,自此褚家家计全寄闺女身上的人。褚韶华清醒的很!   当一个没什么主意的人,遇到一个意志极为坚定的人。那么,没主意的人屈服不是什么难事。褚父不耐烦的皱皱眉,挥手道,“行了,你说吧。”   褚韶华道,“就一件,饭桌上,不要提我跟陈家亲事。如果陈家不提,爹你一个字都不要提。剩下的事,我自有法子。”   褚父知道这个闺女向来有主意,脾气大,气性也大。褚父低声道,“这要是咱家还跟以前似的,我难道还上赶着他陈家?闺女,这可不是赌气的时候,骨气值几个钱啊,陈家有的是钱,你嫁过去就是吃香喝辣的好日子。低这一时头,以后一辈子顺顺利利的。”   “爹,你不用低这个头,我说有法子就有法子!”   “你有什么法子?”褚父问。   “爹你别管,我现在打下包票,只要爹你听我的,就是今天陈家不提这亲事,我包管他家以后还得上赶着来跟咱家说!”褚韶华响当当的话撂下,褚父一时是真的犹豫了。   褚韶华也不说话,她就看着她爹,等着她爹的决断!   良久,褚父才一跺脚,“成!就听你的!你要是弄砸了,可谁也别怨,你是个没缠脚的天足,以后也再没这样的好亲事了!” 第4章 决断   陈家人是快中午的时候才到的,陈家人到的时候,褚韶华正在厨房跟母亲说话。听到院儿里一阵骡子马的响动,褚母隔窗纸看不大清,心里也有感觉,小声同闺女说,“陈家人来了,你跟娘出去接一接。”   褚韶华眼睛一眯,坐着没动,“我不好意思,娘你去吧。”   褚母想想闺女到底是未过门儿的黄花大闺女,的确不好这么露面儿,就先自己出去了。来的还不只陈老爷陈大爷,还有陈太太。陈太太是个嗓门儿很不小的妇人,极是亲热的挽着褚母的手,笑道,“褚嫂子,咱们可是有几年没见了。”   褚母是个软性人,也跟着笑,“是啊。”又同陈老爷陈大爷打招呼,“陈老哥还是以前的模样,就是你家老大认不大出来了。”   陈太太笑,“他常年跟他爹在外头,妹妹见的少些。”   陈大爷称褚母为婶子,见到褚父褚韶中则称叔叔、大哥,招呼起来既亲切又有礼貌,还带着那么股子实诚可靠。褚父忙请陈家人进屋说话,褚母沏了茶,就听陈老爷说,“这几年生意忙,越是过年越是抽不开身,去年又开了一号买卖,我想着,今年不论如何也得回家看看。前儿刚到,我就想着褚老弟,几年不见,老弟显老了。”   陈老爷论相貌真比不上褚父,奈何人有本事,精气神儿好,穿戴亦是气派,自非拿闺女亲事当救命稻草的褚父可比。褚父笑,“我们在乡下,每天早出晚归,今年刚得了孙子,不能不老啊。”   陈家又是一通恭喜。   陈大爷把手里带的点心匣子奉上,褚父客气的笑,“还带这个做甚,又不是外处。”   陈大爷说,“我爹说褚叔爱吃稻香村的点心,来前儿特意让我买的,给褚叔带过来。”   褚父一笑,令褚母收了。   陈家到褚家的时间就快到饭点儿了,略说了些话,褚父就让褚母去张罗饭了。褚韶中把厨房的饭桌搬了过来,到厨房还给妹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妹妹露个面儿。褚韶中不愧褚父亲儿子,也对妹妹的相貌很有信心。   褚韶华跟着母亲往堂屋儿端炖菜,炖菜一人一碗,还有一浅子热腾腾的白馒头。褚韶华进屋儿里明显觉出屋里长辈们说话的声音低了低,陈太太的声音倒比刚刚在院子里更尖更夸张,那嗓子尖的,连笑声都有些尖锐了,陈太太直说,“这是大姑娘吧,唉哟,好几年没见,可真出息。”   褚韶华看向陈太太,叫了声婶子,又跟陈老爷、陈大爷打过招呼。   陈老爷也说,“我也好几年没见韶华了,还记得她小时候特别机伶,我让老大背九九乘法表,他是背了半日还吭吭哧哧的,气得我不叫他吃饭,让他搁门外罚站。那天褚叔带着小韶华过去,老大在门外一边儿哭一边儿背,他还没背过来哪,小韶华就记得溜熟。哈哈哈,当时我就说,这闺女心性聪明。”   “都小时候的事了,陈叔你不说我都不记得了。”褚韶华落落大方道,“叔婶陈大哥你们慢吃,厨下酒要烫好了,我这就去拿。”说完她就又去厨下忙了。   陈老爷笑,“这机伶孩子,自小到大都这么机伶。”   陈大爷不自觉目送褚韶华出门,顺着父亲的话道,“可不是,妹妹一看就聪明。”   听爷俩这话,还没吃饭,陈太太那嗓子就跟被馒头堵了似的,好不憋闷。端酒上来的是褚母,褚韶华自己端了碗炖菜,一个馒头,去里间儿自己屋儿里吃,不跟大家一起。陈太太这才略舒服了些,而且,吃饭就是吃饭,大家说些以前在北京的事,褚家父子俩没有提半句亲事,这也让陈太太挺满意。虽说褚家姑娘长的是不错,眉眼也勾人,可这褚家已是败了的,娶这么个媳妇,一点儿帮不上婆家不说,怕连自家也得叫这破落亲家拖累。   大不了多给褚家些钱就是,乡下一样有门当户对的小伙子,嫁妆丰厚些,褚姑娘也能寻着好婆家。   陈太太做此主意,准备回家就再跟丈夫吹一吹枕头风。   褚韶华在里屋吃饭也认真听着外间儿动静,见的确没一句提及亲事,她这心里就有数了。慢慢的吃了半碗炖菜一个馒头,褚韶华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待外间儿吃过饭,她出去跟着母亲收拾饭桌,刚出厨房,陈家就要告辞了。   褚韶华的眼睛扫过褚父,见褚父眼中只是略有焦切,就知陈家虽没提亲事,可也没有说退亲。褚韶华便心里有数了,父兄的母亲都亲自相送陈家,褚韶华也一道。陈家是驾着大骡子车过来的,到门口,陈老爷就说,“褚老弟、弟妹、中儿、华儿都回去吧。”   褚父看闺女一眼,褚韶华只作平时送亲戚的模样,看着陈家人走了,褚家人方回屋说话。褚父在院子里就沉不住气,直说,“这事儿悬了!”   褚韶中也一个劲儿的跺脚叹气,一时为妹妹可惜,一时又想陈家没正式提出退亲,这事儿未没有转机。褚母是全无主意之人,叉着两只手在腰间的粗布围裙上擦了又擦,不知要如何是好。   褚韶华谁都没理,回屋换下绸袄绸裙,穿上平时常穿的靓青色的棉袄棉裙,拿里拿了个靓蓝布包,说,“爹,我出去一趟。”   “你去哪儿?”褚父正为闺女的事发愁哪。   褚韶华眉眼平静,“出去走走。”她便出门去了。   褚韶华抄近道儿去的村口,自褚家村回陈家村必然要经村口这条大道的,褚韶华也没等多久,就见陈大爷驶着马车远远过来。待陈大爷近了见是褚韶华,立刻停了车,跳下去,几步跑过去,问,“妹妹怎么来了?”   褚韶华笑笑,“我有事,想跟陈叔叔说。”   陈大爷挺热心,问,“什么事?”   褚韶华看向大车上的陈老爷,几步上前,把手里的一个蓝布包着的东西递给陈老爷,陈老爷打开来一看,是一套银项圈银手脚镯,陈老爷认识这东西,当初陈褚两家定亲事,因为两个孩子年纪小,也不可能大定,陈家便打了这套银项圈儿手脚镯为定。褚韶华把这个送来,陈老爷自大车上下来,略走开几步,问,“谁让你来的?”   “没谁让我来,我爹娘不知道,我自己来的。”褚韶华看向陈老爷,勉强笑了笑,“陈叔叔,不瞒你,今天我爹穿的绸棉袍是从村长三伯家里借的,我那身红绸衣裳,是以前的旧衣裳改的。我家里什么样,陈叔叔你也看出来了。这自来结亲,就讲究个门当户对。这也不是陈叔叔你反悔,自打三大娘带信儿到我家去,我爹就高兴的跟过年似的,说咱两家做了亲,我家里日子也就有了盼头儿。我年纪虽小,也不是不明事理,您家要娶的是媳妇,又不是总往娘家偷东西的贼。咱们两家,自打我爷爷时就交情不错,别为这亲事坏了交情。就是不做亲,也是朋友。不然,您家勉强的娶了我,彼此心里存了芥蒂,也不是过日子的道理,我也不想那样。谁家成亲不是欢欢喜喜的呢?要是勉强,我情愿就此做罢。这定礼,您收回去,亲事,是我退的。以后,我在村儿里名声也不会难听。”   陈老爷面色冷峻,目光严厉,“你这都想好了?”   “想好了。”褚韶华道,“陈叔要是不生我的气,我还有事要求陈叔?”   “什么事?”   “这亲事我自己退,我爹我哥不能这么算了,您为咱两家的交情,必要给我家些钱,补贴我家的日子。”褚韶华道,“您别给这钱,我有事求您,我听说,北京城里做工的机会多。我如今也十七了,什么活儿都做的,我也识字,外头不论是大户人家做丫头下人,或者是作坊里做工,您认识的人多,给我寻个事儿做吧。我在外能为自己挣口饭,当初我爷爷就是五两银子起的家,我不信我这辈子难道就不如人。”   褚韶华显然已经打算好了,她说,“看在我爷爷的面子上,陈叔你帮我一步,我以后能报答你。”   褚韶华之性情刚烈,饶是陈老爷在外做了经年生意也是心下诧然,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就敢自己来退亲。而且,这闺女说的,陈老爷都有些心酸,她自己竟是半点泪意皆无,一双眼睛冷静坚定,显然是早思虑过的。陈老爷还没说话,陈大爷先是忍不住了,陈大爷比褚韶华年长两岁,自小跟着父亲学做生意,要说在铺子里也历练多年,这会儿却是连话都说不俐落,“这,这叫咋说的,咱们,咱们这亲事,都定了怎么能退啊。”   陈老爷看长子一眼,不知该怎么说。倒是褚韶华先说了,“我跟陈大哥好几年没见,你知道我是什么脾气性情?又或者,我今日焉不是以退为进。陈大哥,亲事不是小事,你可要想清楚想明白,我可是没半点嫁妆的,性子也不大柔顺。我小时候缠脚怕疼,我爷爷疼我,就没叫缠,我还是天足。”   褚韶华觉着,相对于这愣头愣脑的陈大爷,还是陈老爷更靠谱些,褚韶华道,“我的事,就托给叔叔了。”   说完,她转身便走了。 第5章 亲事   褚韶华把该办的事办完,就俐俐落落的回去了。她不是不珍惜陈家这门亲事,就像她爹说的,没了陈家这亲事,就凭她这一双天足,现在褚家的家境,想再寻陈家这样一门亲事是不可能的了。她之所以稳住她爹,就是因为,褚韶华还有其他的盘算。亲事能成则成,她不能再凭陈家无言的拖下去,难道拖到她二十几岁再不情不愿的娶了她,过着不情不愿的日子。褚韶华不是这样的性子!她宁可现在把话说清楚,陈家退亲可以,可陈家得帮她在北京寻一份差使。不管是再如何辛苦的活,她都会去做,自己凭双手挣饭吃!她爷爷一样是白手起家,她就不信,自己就没出头之日!   褚韶华一身轻松的回家走,陈大爷可是急了,这位在乡下十九岁还未成亲堪称大龄未婚男士,刷的就从他爹手里抢过那蓝布包,几步追上去。褚韶华听到响动回身,见是陈大爷,还没弄明白陈大爷的来意,陈大爷已把那蓝布包塞回褚韶华的手里。他生得有些瘦削,长眼方脸,新剃的青瓜皮似的亮脑门儿,带着几分憨憨的实诚劲儿,眼神清明,陈大爷说,“你要是愿意为咱们的亲事以退为进,三十六计,我就更乐意了。这个拿回去,那啥,过两天,我得先让娘去算个吉日,你等着我。”说完他倒跟受了什么大唐突似的,转身跑开了。   褚韶华见远处的陈老爷朝她笑着摆摆手,意思是叫她回去。褚韶华也摆了摆手,手里紧紧的握住这蓝布包,这蓝布包并不重,可此时褚韶华却觉着,自己的一生仿佛都寄在这蓝布包上了,沉重的她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她轻轻的把这蓝布包抱在胸前,陈大爷已经上了车,继续赶着大骡子车回家走,还时不时的回头朝褚韶华看,见她仍呆立在原地,陈大爷又使劲儿挥手,叫她回去。   褚韶华这才转身往家走。   陈大爷笑呵呵地,他刚是从他爹手上抢的蓝布包,也没跟他爹商量,现在才想起来,陈大爷先开口,“爹,这亲事,儿子觉着挺好。”   陈家原就为此亲事踟蹰不定,不然亲自登门也不能既不提成亲也不提退亲,无非就是还没拿定主意。陈老爷紧紧身上的狐皮绸子袄,过午的阳光晒有身上,暖融融的让陈老爷有些想打瞌睡,陈老爷唇边泛起一丝笑意,“我还不瞎。”   陈大爷憨憨一笑,陈太太却是坐不住了,直着脖子嚷嚷,“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咱们可说好的,瞧瞧褚家现在的情况,不成就退亲!”   “闭嘴!”陈老爷一声低喝,路上来来往往的还有人哪,陈8老爷冷着脸,“当初这亲事,是褚家老爷子在时,我亲自跟褚老爷子求的!咱们买卖人,一口吐沫一个钉!做什么!刚吃三天饱饭就势利眼了!你还瞧得起谁!当初我出去做学徒还是褚老爷子介绍的铺子!就凭这个恩情,这亲也得结!”何况这个儿媳妇颇有可取之处,是个能干的闺女!   陈太太见当家的强硬,姿态不由便软了,陈太太略低了些声音,“可你瞧瞧,褚老爷子才去了几年,这褚家如今已是败落的不成样子了。你当我是那高低眼看不起人的?你们父子俩都不在老家,我在咱自己村儿里就时常听说那褚家父子游手好闲、好吃懒作的事,要不他家现在能这样?”   缓一口气,陈太太道,“你瞧瞧,今儿中午咱们吃饭的碗都是破的!刚那丫头也说了,今天褚老爷那身衣裳都是借来的。这要是个正经庄户人家,怎么着也不能不讲信用,可这好吃懒做不成,咱不能娶个媳妇还得养她娘家一家!天底下没这个道理!”话到最后,陈太太就有些上火。   陈老爷道,“没让你养亲家一家子。我看媳妇是个明白人。”   “哪个媳妇不是偏自己娘家啊。”   “哦,你不说我还忘了,你也是我陈家的媳妇,想来,你这心里也是偏着自己娘家的?”   陈大爷忍不住扑扑的笑,陈太太气笑,骂自家男人,“别说这些王八蛋话招老娘生气!”   “你就消消气吧,褚家虽不成了,咱娶的是儿媳妇,以后过日子,也是咱儿子说了算。”陈老爷也不想在外头跟婆娘拌嘴。   陈太太冷瞥赶车的长子一眼,道,“你看那没出息的样儿,那丫头,也就是略生的好了些。凭咱家现在的条件,十里八乡什么好闺女说不到。别瞧那丫头生的俊些就没了主意,以后光这岳父大舅子就够你受的了。”   陈大爷只管凭娘说,他一意赶车,想到未来媳妇还时不时的要翘一翘唇角,虽是好几年没见,可他这一见就挺喜欢褚家妹妹的。原就是两家早定的亲事,褚家虽不成了,但褚家妹妹事事明白,只要两人一心一意,还怕过不好日子么?陈大爷虽生得憨厚,人却一向有主意,他不管他娘说什么,反正家里事又不是他娘做主,妇道人家,爱絮叨就絮叨几句呗。   陈家一路吵吵的回的家,褚韶华刚进村里就见她哥在个柴垛后头蹲着哪,吓褚韶华一跳,“哥,你怎么在这儿?”   褚韶中站起来,跺跺蹲麻的脚,“你这急慌慌的往外跑,爹不放心,让我跟过来瞧瞧。老远见着你跟陈家人站在村口说话,都说什么了?”   “没什么?”褚韶华径自往家走。   褚韶中跟在妹妹身后,问她手里的东西,“你拿的啥?”   “没啥。”   褚韶中也不大关心妹妹拿的什么,他就关心一件事,“陈家的亲事,你到底有主意没?”   “没。”   “那你刚刚去做什么了?”   “没做什么。”   褚韶中急的抓耳挠腮,跟着褚韶华一路嘟嘟囔囔一路,待回了家,堂屋里褚父褚母四只眼睛齐刷刷的看向褚韶华。褚韶华终是高兴的,她握着手里的蓝布包紧了紧,也没瞒着,直接说了,“陈大哥跟我说,待叫人算个吉日再过来。”   褚父褚母四只渴盼的眼睛里迸发出的喜悦比以前过年时家里放的烟花都要灿烂,褚韶中愣一下也笑了,说妹妹,“有这样的好消息,还不与我说,叫我着这半日的急。”褚韶中都觉着有些不敢信,今儿中午吃饭,他也瞧出来了,陈家怕是真不愿意这亲事了。没想到,他妹妹跑到村口拦下陈家说了些话,陈家这就又愿意了。褚韶中大概是被妹妹吊胃口时间太长,忍不住再问了一遍,“真妥了?”   褚韶华看大哥一眼,没说话,一扭身儿回自己屋儿了。   褚父给妻子一个眼神,褚母忙跟了进去,想问问闺女到底是如何才让陈家答应这亲事的。   褚韶中急着把这好消息跟媳妇分享,跑自己屋儿,顺带看一回儿子。褚韶中娶的是姨妈家的表妹,娘家姓王,小名燕儿,王燕儿今天也就焦心这一件事了,见丈夫回屋儿,忙问,“如何了?”   “你猜都猜不到。”褚韶中把这事儿的离奇之处细与妻子说了,褚韶中道,“唉哟,这事儿多玄哪!中午吃饭时,陈家没提亲事一个字,我瞧着怕是不成。咱们华儿,吃过饭陈家一走,华儿后脚就抄近道儿堵了他家在村口,不知道华儿跟他们怎么说的,陈家就把这亲事应下来了。”   王燕儿也听的一波三折,心绪跟着跌荡起伏,也觉稀奇,“这可真奇了,你不知道他们说的啥?”   “我没敢走近,要叫陈家人见我还跟着就不好了。”褚韶中搓搓手,把掌心搓暖,摸摸儿子的胖脸,道,“这事儿能定下来,再好不过。陈家有的是钱,以后华儿嫁他家,也能拉帮咱有一把。”   王燕儿寻思一回,弯起唇角,“别说,华妹还当真有手段。要我说,无非就是说些旧日陈家老爷跟咱们老爷子的交情,这一说旧事,陈家人难免不落忍。再有,华儿长的好,又这样伶俐。不是我说,除非是没见过她的,要不就是瞎子,不然谁能不乐意啊。”   褚韶中想想,也笑了,“别说,陈家大爷刚来咱家时话少的很,一见华儿端菜上桌儿,就一口一个妹妹的。”   王燕儿唇角一绽,“这可是好事。华妹亲事定下来,我这心也能放下了。”想到什么,王燕儿同丈夫道,“我记得家为了节俭,白天华妹的屋里是不烧炕的,如今她这要嫁人,白天把炕烧上,屋儿里也暖和。再有,我这一顿一个鸡蛋的,跟咱娘说一说,哪怕我晚上少吃一个,也给华妹省下一个。这眼瞅要嫁人,可得好生补一补。”   “诶,一会儿我就跟娘说。”褚韶中道,“早上割的肉,还剩下一半儿没用。如今在这好事儿,我跟娘说,明天包饺子,也庆祝一下。”   想到肉饺子,便是一天三个鸡蛋六个大白馒头的王燕儿都禁不住咽了咽口水,向往起来。 第6章 猪肉   褚家人因褚韶华的亲事定下满心欢喜,便是陈家父子,虽心绪各有复杂,亦是喜悦的。要说唯一不乐的,就是陈太太了。   陈太太那叫一个堵心啊,这亲事,自打褚家落败,陈太太就不乐意了。要说陈太太,也不是特别的高低眼,只是这褚家的确叫人瞧不上。要说褚老爷子,一辈子攒下的基业啊,褚老爷子刚去三年,褚家就败的叮当响。这叫谁家,敢给自己亲儿子娶这样人家的闺女做媳妇啊。   也不知那褚家闺女有什么勾人妖法,明明说的是退亲的话,这父子俩就跟魔怔似的,立刻愿意结这门儿亲了。陈太太一想到这儿,就胸闷头痛。当天晚饭也没吃,早早回屋儿歇了。   陈老爷也没理陈太太,到长子屋儿里父子俩说了会儿话。陈老爷生意场上的人,把褚韶华今儿下午说的话翻天覆地的想了又想,要说他最初未尝没有认为褚韶华以退为进的。其实,就是现在叫陈老爷说,褚韶华也有这意思。与寻常的以退为进不一样,褚韶华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气概。她早想清楚了退亲之后的活路,陈老爷接过儿子递上的热水,握着这新式的搪瓷缸子暖了会儿手方道,“你也瞧见了,褚家的家境,褚姑娘的性子。这是你自己个儿做的主,我原还想回家再斟酌斟酌的。”   陈大爷定下大事,心里欢喜的紧,喜气从眉眼间溢出来,他道,“要是回家斟酌,就把人心斟酌凉了。爹,褚老爷子在世时,咱两家就有交情。我心里,也十分喜欢褚家妹子这性情。虽说是厉害些,可家常过日子的,要是不厉害,哪里就能管着家事哪。我看她事事明白,就是她家里不成了,她这个人很成。”   陈老爷一笑,低声问儿子,“这么中意啊?”   陈大爷点头,很实诚的说,“特别中意。”   陈老爷笑了,“原就是早定的亲事,可见你俩有这缘法。那就这么着,刚与你说那话也是告诉你,亲事是你自己拿的主意,你特别的愿意人家。以后成亲,就更要俩人一条心的过日子。我瞧着这媳妇也成,是个过日子的好材料。”   陈大爷其实是个矜持性情,听父亲这样说,仍是忍不住唇角微翘,“是。”   外头陈二爷叫,“爹,哥,饭好了,吃饭吧。”   父子俩出去吃饭。   陈二爷的相貌相较其兄更似其母,生得尖脸细眼,较之陈大爷身上的实诚可靠,陈二爷则略带些油滑。陈家没有闺女,陈太太早早回屋儿歇了,烧饭的就是陈二爷。父子俩到厨房时,饭菜都摆好了。陈二爷待父兄坐了才坐下,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就是闷头吃饭。这倒不是陈家家规森严或是如何讲究,实在是陈二爷还是待“罪”观察中。   要说陈二爷以前可不是这样主动烧饭给父兄吃的人,以前若是陈太太罢工,烧饭的便是陈大爷。陈二爷出生时,陈老爷就做上掌柜了,陈家家境开始好转。后来,陈老爷攒了些家底,自东家铺子里出来单干,那会儿陈老爷在北京做买卖,陈太太带着俩儿子在家种地。陈大爷十岁上,陈老爷就把大儿子带北京去,跟自家铺上学活儿。对陈二爷,陈老爷俩儿子一视同仁,可是吧,陈太太就舍不得儿子,大儿子去了北京,二儿子再一走,她一人儿在家,这如何成?陈老爷就把妻儿一起带北京去了。原本过的不错,可陈二爷这人吧,你平时瞧着说话行事都凑合,正经做事就爱取个巧耍个滑。做生意,脑筋死板不成,可一味取巧,也不是做生意的路数。终于,陈二爷前年以次充好,险葬出大事赔了招牌。陈老爷气个半死,揍一顿把人撵回老家,陈太太不放心小儿子,就跟着一起回来了。   自此,陈老爷就看这二儿子不大顺眼。就是这几年陈二爷想再回北京,陈老爷一直没松口,就让他在家老实种地。   这年头,做儿子的都怕爹。陈二爷一见他爹就紧张,用句贾母的话说,跟避猫鼠似的。反正,也就是这样吧。   陈二爷倒是跟大哥的关系不错,待吃过饭,陈老爷回屋歇着,陈大爷跟弟弟一起收拾厨房灶下,陈二爷一面洗碗一面问大哥去褚家的事,陈二爷道,“哥你一回家就满面喜色的,跟褚家的事儿是不是说清楚啦?”只听这一句,就知道陈二爷绝不是相貌长的跟陈太太像,母子俩从相貌到三观,都似一个模子脱的影儿。   陈大爷擦过桌子,正拿扫帚扫地,听弟弟这话,手下一顿,略板了脸,“说什么哪。这是咱爸爹跟褚老爷子亲自定的亲事,哪儿能反悔。”   陈二爷没想到他哥这满面喜色竟是因真正要与陈家结亲而来,陈二爷刚想说哥你脑子可没病啊那褚家都穷透了,可转念又想,这俗话说,千金难买心头好,他哥他爹反正都是死脑筋,何必说话让大哥不悦呢?陈二爷立刻改了口,“我这不是看娘一直说那啥么……哎,哥你说的也有理。那这事儿就定下了吧?哥你比我长三岁,村儿里跟你这样大小的都成亲的,你这亲事快了吧?”   陈大爷脸上的欢喜没矜持住,笑,“得叫娘去城隍庙算个吉日。”   “那我得先恭喜哥你了。”   “好说。”把地扫好,厨房略归置一下,见弟弟那里也收拾好了,兄弟俩就说着话回屋儿了。   陈老爷做事向有效率,回屋抽着旱烟就把算吉日的事交待给了妻子。陈老爷道,“老二也跟你娘家的苹姐儿定亲好几年了,寻个媒婆子,把老大老二的亲事一起办了。”   “老二的也一起办?”   “老二也十六了,苹姐儿跟他一般大,再拖下去苹姐儿就成老姑娘了。”陈老爷坐炕沿儿抽着旱烟,“现在老家的聘钱怎么说?”   陈太太原是靠着背摞儿的,听到丈夫正经说起俩儿子的亲事,也坐直了,陈太太道,“这也不一样,要是穷的,十来升卖子就能娶个媳妇。”就算天有些暗屋里也没点灯,陈太太也知道丈夫是个什么脸色,她继续道,“要是家里还成的,去年村长家娶媳妇,给了五十斤小米做聘金,就是了不得的人家了。”   “行了,咱家也没这么多小米。这样,一家十两银子的聘礼,如何?”   “十两银子可是不少。”陈太太嘀咕,“你给苹儿家,她能陪送过来。你给那一家子破落户,还不知怎么陪送你个三瓜俩枣哪。”   “你还没完没了了!”陈老爷不耐烦婆娘啰嗦,啪啪啪的拿铜烟头敲炕沿儿,敲的烟斗里火星子四溅!陈太太还是怕当家男人的,连忙道,“我就这么一说。你说要给老大娶褚家姑娘,我说什么了?再说,我就是把话儿说在前,省得你以后见着媳妇嫁妆有限不高兴。”   “废话少说。去寻个媒婆子往亲家家里走一趟,要了俩孩子的八字来,合一合。看看有没有年根子底下的好日子,我跟老大还得回北京哪。”   “什么时候走?”   “这离过年还有俩多月,下了聘就走。”陈老爷缓了口气,“你在家把老大老二成亲的屋子收拾出来,我们喜日前再回来,耽误不了办喜事儿。”   “成,我晓得。”说到家里生意,陈太太也不歪缠了,可心里对褚家这门亲事到底不满意。想到这又是长子媳妇,真个堵心。   可是,堵心也没法子,家里大事还是要当家的说了算,陈太太也只得罢了。只是心里到底存了一口气,想到那十块大洋,心下又心疼的紧。   其实要说心下郁郁的,也不只陈太太,褚韶华亦不过是高兴片刻,就听到她爹她哥张罗着明儿包肉饺子的事儿。褚韶华心说,眼下这才不过刚入冬,陈家父子回乡,怕就是要趁这空儿把亲事料理了。既然没退亲,现在亲事定了,接下来肯定是请媒人下聘,陈家不可能拖下聘的事,年前是生意最好的时候,若褚韶华所料不差,把吉日定下来,也不能立刻成亲,毕竟得给女方置嫁妆的时间。到时人家来下聘,褚家能不招待着?如今天儿冷,肉又放不坏,放两天待用时,现成就有,就能省下一笔买肉的钱。   可看父兄这么急着吃肉,褚韶华也不想为着块儿肉再絮叨,谁不要脸面呢,她说多了,爹和大哥也不见得就高兴。褚韶华就说了一句,“爹借的三大伯的衣裳,这给人送回去也不好空手送过去,既是有肉,割一半给三大伯家送去,是咱们的一点意思,以后再张嘴借衣裳也容易。”   褚父倒不是个小气的,点点头,“是这个理,切下一半,我给三哥送去。”   褚母也说,“是啊,陈家要过来的消息还是她三大娘给捎的信儿。”   倒是褚韶中心疼的不行,见他娘割肉直絮叨,“割些就是了,不年不节的,谁家送肉啊。锅里不还有白面馒头,送一碗也是一样的。”   褚韶中这么叨叨,褚母手一歪,就把肉切的一大一小,大的那块放回碗橱里,小的那块准备送给村长三哥家,又有一事犯愁,“陈家要过来定下亲事、下聘什么的,咱们这边儿也得有个媒人接着。可请谁呢?”时下的规矩,这成亲结婚,就是像陈家褚家这样早商定亲事的,办喜事时也得一个男方媒人一个女方媒人,所以,褚家这边儿还得定个媒人。   褚父道,“一事不烦二主,就请他三大娘就挺好。正好我还衣裳送肉,顺道儿就把咱们华儿这事儿托付了。”   褚母把两块肉换个个儿,“既有事托付,还是给人家这块大的。”   褚韶中当时心疼的埋怨,“娘你也是,切肉就切肉,怎么还切一大一小,对半切就行了。”这下好了,大的给村长家送去,自家只剩这么块小的,这点儿肉包饺子,能有什么滋味儿。褚母顿时没了主意,说,“要不就拿这块小的,我再把剩下的馒头包一包,当家的你一并给村长家带去。”   看着家里父母兄长商量着究竟送哪儿块肉给三大伯家,褚韶华默不作声,心下叹口气,回屋去了。 第7章 我不饿   陈家极是俐落,亲事既已说定,请媒人、下聘,一系列的事儿办的痛快。就是在择吉日上,媒人委婉同褚家说了陈家想年底办亲事的消息,这话简直特别合褚家心意,褚家得陈家这亲事已是喜之不尽,自然希望越快把闺女嫁过去越好。褚父半点矜持全无,指着最近的腊月二十二的日子道,“那就这个日子吧。”   来的媒人是陈家村儿的人,也不知是怎么个辈份,反正都叫她陈大姑,陈大姑笑道,“大吉大利大吉大利,介时您家嫁闺女,咱们陈东家更是双喜临门。”   褚家知道陈家是一次要给俩儿子办亲事,跟着笑道,“是啊是啊。”   说定了吉日,媒人再陪着陈家过来下聘,下聘那日,陈家一家子都过来了,还有家族里两个相近的族亲,俱都一身崭崭新的衣裳,面儿上皆是喜色,虽则陈太太那面色怎么看都似强颜欢笑,这个时候却也没几人在意这个。褚家特意请了村儿里最能料理事的三大娘过来,既做媒人,又帮着待客,还有邻居帮着炖肉菜蒸馒头,中午招待陈家人。   这一日无需褚韶华出面儿,她就在自己屋儿里坐着就好。三大娘家的二闺女叫桃儿跟她在屋里玩儿,桃儿还出去瞧了一回陈大爷,回头打趣褚韶华说是陈姐夫生得俊。褚韶华身上的还是那身红绸裙袄,家里有钱割肉,却是没钱买五尺红布让她做件下聘时的新衣裳。褚韶华闻言笑笑,说桃儿,“今儿有你笑我的,明儿也有我笑你一日。”   这一天的热闹仿佛与褚韶华不相关一般,中午的肉菜有桃儿给她端来,她和桃儿守着小炕桌儿吃饭,一人一碗肉菜,两个大白馒头。褚韶华吃了半碗肉菜,一个馒头就饱了。桃儿是个能吃的,包圆儿了剩下的三个馒头,自己一碗肉菜吃完,褚韶华问,“吃饱没?没吃饱的话,外头还有哪,再去盛。”   “不用了,华儿姐,你要是不吃了,我再把你那半碗吃了也就饱了。”桃儿笑嘻嘻的说。   在乡下,吃剩菜剩饭不算什么,谁家不吃剩的呢?褚韶华就把自己剩下的半碗推到桃儿跟前,笑道,“吃吧,不够再去盛。”   “够了够了。”桃儿脸颊吃的鼓鼓的,无忧无虑的说,“我娘常说我胖,叫我少吃呐。”   褚韶华笑,“胖是福气。现在说哪家闺女小子有福气,都是说大胖闺女大胖小子。再说,你也不胖。”村儿里哪里有胖人,就是村儿里的地主都不胖,桃儿是天生的圆脸,才显的有些圆润。   待中午热热闹闹的吃过酒,招待了陈家来人,及至陈家告辞,这下聘的事儿就算办成了。要说陈家给的聘礼,简直是轰动了整个陈家村儿。天哪,陈家竟然拿出十两银子下聘,这年头儿,三五两就能起一处新屋了。果然不愧是陈家村儿的陈东家啊,这出手,忒是大方!还有这褚家闺女,可真是好福气,一个天足丫头,还能嫁这么好的人家!褚老爷子生前给定的这桩亲事可真好啊!   总之,感慨什么的都有。   除了褚韶华,褚家举家送了陈家出门儿。   一时,又有三大娘和嫂子王燕儿进屋儿来,三大娘满面喜色的坐在褚韶华身边儿,笑着握住她的手,使劲儿攥了攥,直说,“咱们闺女有福啊,真有福!”   王燕儿抱着孩子,笑着站在一边儿,“我也说,妹妹是顶顶有福的,陈家真心实意。”   褚韶华腼腆笑笑,由着人说些打趣的喜庆话,并不多言。   待褚父褚母欢天喜地的回屋,三大娘又说了几句话,褚家这里也没什么忙的了,就叫着桃儿和自家男人走了。褚家又送了一回,这回褚韶华也跟着送村长一家出门,远远看村长一家走远,这才回了自家。   褚家人俱是喜上眉梢,尤其褚父,将那喜封里叮当响的银子递给妻子,道,“把这钱收好了!”   “诶!”褚母这素来话音不高的也格外响亮起来。   褚韶华问,“爹,陈家有说什么时候回北京吗?”   “有,说大后儿个就走了。”褚父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的喝着茶水。   褚韶华道,“那就是明天去宋家店给陈二爷下聘了?”   褚父滋溜滋溜的喝着茶水,“嗯,亲家在酒桌儿上还说了呢。”   褚韶华没再问,就回屋去了。   第二天就是村儿里的大集,褚父一早出去,中午就拎了个肘子回来,说是家里炖肘子吃,将剩下的钱给妻子,道,“把前儿赊的肉钱也一并还了。”   褚母见剩的十几个铜子儿,顿时心疼的紧,当家的早上出去可是要了五钱银子的。褚母问,“怎么就剩这几个铜子儿了?”肉钱也用不了这些钱啊。   褚父浑不在意,“集上遇着几个交好的,说起咱华儿的喜事,起哄叫我请客,请他们一人俩猪头脸儿的肉火烧。行了,华儿马上要过门儿,以后还怕没钱使么。”   褚母小声道,“可还没给闺女置嫁妆哪。”   “我认识几个朋友,到时问他们置些衣裳料子就成。”褚父叮嘱一句,“炖肘子时,熬上些冰糖更有味儿。”   “家里哪有冰糖。”   “给我钱,趁着集没散,我去买些。”   “闺女嫁妆的事儿,你可上些心。”   “知道知道了。”褚父哼着小曲儿又出去买冰糖了。   于是,褚家当天晚饭就是炖肘子。   褚韶华中午就见那摆碗橱的肘子了,她连提都没提,见晚上又是新蒸的白馒头,又是新炖的肘子,也没说什么。帮着她娘盛粥端菜,听她哥一句,“有这肘子,还端咸菜做什么?”   “我吃。”褚韶华忍气回了一句。   待饭菜摆好,大家都坐了。齐刷刷的筷子就朝肘子去了,王燕儿先夹了块肘子皮搁小姑子碗里,笑的亲热,“华儿,你先吃。”   “是啊,华儿你可得补补。”褚韶中也说。   褚韶华看着这肘子,真是说不出的堵心。她年纪尚轻,还没修练到喜怒不形于怒的境界,面儿上就带出了些。不过,她到底是个心里有成算的,褚韶华慢慢的夹了两根腌萝卜条儿,起个话头儿,“咱家不是有个表姑嫁到这宋家店么。爹,明天你去宋家店跟表姑妈说一说,让表姑给我打听着些,看宋家店的宋家给他家闺女置多少嫁妆。”   “打听这做什么?嫁妆是各家的心意。”褚父一口油汪汪的肘子皮入口,不甚在意道。   “我跟宋家姑娘一前一后的下聘,嫁给又是兄弟两个,以后就是妯娌。何况,到时成亲是同一天,陈家给这么多钱做聘,阖村都知道的,到成亲的时候,陈家村儿的亲戚朋友,没有不比我们俩的嫁妆的!难道我要不如人?”褚韶华冷脸反问。   王燕儿听到这话,连忙道,“唉哟,妹妹,谁会比这个。”如今刚有十两银子入账,王燕儿想着娘家也不容易,还想贴补一下娘家呐。   “谁不会比这个?我就会比!”褚韶华横眉冷目,“我嫁去做大儿媳,人家二房本来就是姑舅做亲,到时我嫁妆不如人家,亲疏也不如人家。我倒是没什么,可这说嘴的事儿落在人家手里就是把柄,以后我在婆家就抬不起头!我抬不起头也没什么,人都说,二十年媳妇熬成婆,我慢慢熬就是。可也别当谁是傻的,陈家做生意人家,只有比咱家精更会算账的。咱家的家境,陈家也知道,我早跟陈大爷说过,你给我多少聘,我置多少嫁妆,其他的,我家里难再贴补我。我看爹娘似乎对这钱另有打算,我问你们一句,你们是想以后,还是想立刻把这钱拿出来吃了喝了享用了?”   “要是想以后,这钱听我使。要是想立刻花用,也无妨。我无非是嫁过去艰难个几十年,可以后也别想我能补贴娘家。倒不是我没这良心,你们想想,我嫁去时处处不如人,陈家给的聘,我一分钱都没能带回去,他家能让我管事?不管事,哪里能提携娘家?”褚韶华筷子一撂,起身道,“爹娘大哥大嫂,你们都想清楚,再给我个话儿。我不饿,你们吃吧。” 第8章 爹娘养你一场   褚韶华这话是把褚家人的心都放到明处说透了,倘是褚父以前要面子的脾气,必是要发作的。可老话说的好,人穷志短。褚父穷了这几年,脾气也没以前的大了。就是想发作,褚韶华已经回屋儿了,便是揿了桌,又舍不得这一锅肘子。于是只得一摔筷子,起身也走了。   褚韶中的性子倒是比褚父能屈能伸,褚韶中举筷子敲了敲那肘子碗,“瞧瞧,瞧瞧,这也不过是吃顿肘子,又没说肘子是用的她的嫁妆钱,看这也想忒多了。”   王燕儿也极是不悦,想着自来婆家下的聘就要都归娘家的,小姑子这是什么意思。吃个肘子就翻脸,听小姑子的意思,是要把十两银子全都置成嫁妆带回陈家,这怎么行?自来也没这个理啊!   唯有褚母眼泪都下来了,起身也走了。   王燕儿气,“这饭是没法儿吃了。”   褚韶中劝她,“你可生什么气,吃吧。你还没瞧出来,这顿肘子的钱是咱家赚了,再想用那钱,可不容易。”夹了筷肥肉,就着白馒头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王燕儿小声嘀咕,“自来可没这理,娘家养闺女这些年,婆家给的聘,还能都带回去?”   “我说你怎么就不开窍儿啊,你还没看出来,现下把这钱花了,华儿以后可不会帮衬咱家了。现在省着些,以后总是个帮扶,是不是?”褚韶中一向心眼儿活泛,理解他妹的中心思想也很到位。   “说的好听,我看你妹精的跟什么似的,她以后嫁财主家只管享福去了,能帮衬咱们?”   “你傻啊!这是她娘家,咱求上门儿去,能不帮衬!”褚韶中喝口粥,道,“可现下撕破脸,你是知道她性子的,平时最好个脸面。陈家也忒有心眼儿,俩媳妇一块儿进门,就凭华儿那么要面子的,她就不能输那宋家一头!现在叫她丢了脸,以后你就别想了!”   “我就怕现在她把钱摁到手,以后翻脸。”   “你还有完没完,我自己个儿的妹子我知道。我跟爹都不是做生意的料子,现在把着这几两银子不放,以后咱们宝儿长大了,要不要姑姑家帮衬?”褚韶中小声训了妻子一句。王燕儿这颗向来自忖精明的脑袋总算转过弯儿来了,她道,“可不是我说,整个村儿都没这样的!那钱哪儿就都能给她!这聘向来是给婆家的,又不是给媳妇的!”   “行,那你去跟华儿说,我可不去。”   王燕儿看他转眼半个肘子下肚儿,气不打一处来,“就知道吃就知道吃!”   “吃也是这样,不吃也不是这样,谁拗得过她啊。”   “我瞧着,你妹妹这心可不在咱家,这还没过门儿就都往婆家去了。”王燕儿眯眼冷哼,“我就不信,咱用了这钱,她以后就不跟娘家走动了!”   “你别犯傻啊。”褚韶中沉了脸,“别大喜日子要争这么几两银子闹不痛快。”   王燕儿气苦,“我是为了我,我还不是为了你。你不是一直想说要做点事么。”   “我不急,我也不用这钱。”褚韶中有自知知明,可不想这时候得罪妹妹。   王燕儿叹道,“你不知道,我爹的腿病又儿了,上回娘过来还跟我念叨,说县里就有好大夫,专治腿病的。哎,这也不是白用她的钱,算借她的,成不成?”   “你自己个儿说去,别问我。”席卷了大半个肘子,两个馒头一碗粥,褚韶中吃饱喝足,起座离席。   王燕儿气煞。   屋儿里褚母想劝当家的,结果正好赶上顿热乎儿的,挨了顿好骂。褚母又去闺女屋儿,褚韶华正盘腿儿坐在炕上纺线,褚母眼睛略红,小声劝闺女,“我头晌才跟你爹说,要给你置份儿厚实嫁妆的。”   褚韶华手下略停,半点儿不为褚母的话所动,淡淡道,“那娘你就去把陈家下的聘拿过来给我吧,我自己置,更衬心意。”   褚母一时又为难,褚韶华说完这话就继续纺线了。   褚母小声跟闺女商量,“华儿,五两行不?爹娘养你一场,咱家的情况,你也知道。”   褚韶华都笑了,原来家里养她一场,不是天经地义,而是要付钱的。她娘可真分得清里外,褚韶华推开纺车,直视着她娘黯淡的脸色问,“娘,那这五两银子撂下,以后我什么不管家里了,如何?”   褚母一时语塞,褚韶华道,“娘,你又不是不知道,陈家原就不大愿意亲事。我进门儿要是不如宋家姑娘,以后叫婆家怎么看我!不用人家怎么看,我自己心里就虚!我爷爷活着时就常说,人坐在水边钓鱼,没有耐性,是钓不到大鱼的。家里若是一昧只想自己,不管我,我也没法儿为家里争气。毕竟,陈家再有钱,人家不信我,人家拿我当贼防,我照样一个钱摸不到!我能帮谁,我连自己个儿都帮不了!”   褚母想着闺女素来能干,陈家也是大户,闺女这话未尝不在理。褚母就又回去跟当家的商量,褚父到底不傻,不耐烦挥挥,“给她给她!都给她!随她怎么花好了!”   褚韶华拿到这钱,就知不足十两,估计也有八两,别看她爹平时爱吃些个好的,就她爹的脑子,生气的时候想不到这种事。集上一个肘子,也用不了二两银子。这钱是谁扣下的,不言而喻。褚韶华没再计较,就把钱收下了。褚韶华道,“娘你别怪我,我嫁得好,不会不管娘家。可现在都把钱吃了,一时吃个肚圆,我没嫁妆,在婆家就站不起来,叫人小瞧。”   “行了,你愿意置些什么就置些什么吧。”褚母说不出的心灰意冷,觉着闺女这事儿办的忒绝,只为自己,半点儿不想娘家现在的境况。褚韶华真不知要怎么说她娘才好,难不成这十两银子是给褚家的么?一个铜子儿不想出,以后就要空口白牙的跟她要帮衬,帮衬是从天下掉下来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下来,真是对于“爹娘养你一场”这句话非常有感触。到现在仍是有许多父母把这句口头禅放到嘴边儿“爹娘养你一场”,有时听到真想后头给他们补一句,“是啊,天大地大的恩情”。说一下农村聘礼嫁妆的问题,其实,直到现在,仍有许多农村收了闺女的聘礼后拿去给儿子娶媳妇的,所以,那种收多少聘礼都给闺女置办嫁妆的就成了农村里好人。要是肯再添些钱进去的,简直是好人中的绝好了。而相对的,儿子所享受到的理所当然的待遇的,结婚的新房,结婚的聘礼,然后,婚后父母继续帮着干活带孩子,待到父母没有劳动能力后,就会希望闺女来给养老,闺女比儿媳伺候的舒服啊,使唤起来也更自在。当然,现在更有理由了,儿女要尽的义务是一样的。有时看到这种现状,真想说,儿女要尽的义务一样,当初分财产的时候也没一样着来啊。   关键是,有更多的人把此视为理所当然。真就看到过男女两个恋爱,到谈聘礼的时候,女方要求聘礼是当地的两倍。这是为什么呢?女方说她家里有一兄一弟。一兄一弟要等她男朋友家给的聘礼去向自己的丈母娘下聘。当时我就说,唉哟,这家子爹娘真会算计,一出一进,不赔不赚,正好把账平了。   对于聘礼到底是属于女方的家庭,还是属于女方的个人。石头不想多做论断,不过,就是想写这么一章,想写褚韶华这么一个人,想写这么一个恶心至极的情节。很多时候,女性真不是单独存在的个人,哪怕到今天,女性很多时候其实是家里的财产属性,紧要关头时,自有你最亲近的人为你分斤拨两算算你值多少钱。好吧,独生女其实大都不会遇到这种情况,说起来,石头真是支持独生政策。啰嗦半天,希望所有的女性读者多多珍爱自己,8102年了,女性要更爱自己,最爱自己。 第9章 嫁妆   褚韶华得了自己的嫁妆钱,见天儿还没黑,拿着钱叫了她哥一声就去了村长三大伯家,三大伯也是褚家同族,褚家村儿么,姓褚的最多。村长三伯是和褚家未出五福的族亲。   褚韶中正搁屋儿躺着,听到妹妹喊他,当下就要起身,却是一把叫媳妇拽住。王燕儿低声道,“你去做什么?”   “华儿叫我哪。”褚韶中道。   王燕儿隔窗问一句,“华儿,去三大伯家什么事?你哥忙着哪。”嫁妆钱一分不想给家里,还要使唤人哪。   褚韶华心下明镜儿一般,干脆也不叫她哥了,直接自己往外走。褚韶中一把甩开媳妇的手,低斥一句,“你别没个完哪!”抬脚就出了屋儿,见他妹已经走到门口,三两步追了上去,说,“华儿,啥事?”   “去三大娘家。”   兄妹俩过去时,三大娘刚洗过衣裳,正往晒衣绳上晾,褚韶华忙过去搭了把手。三大娘笑,“不用你沾手,这就好了。”   韶华帮着把衣裳晾好,笑,“大娘忙着哪。”   “没什么事儿,我说把他们爷儿几个的衣裳洗了。这已经洗好了。”三大娘随意的在腰间围裙上擦了把手,带兄妹俩进屋儿,桃儿正坐炕上剥玉米粒,拉着褚韶华炕上坐了。三大娘倒了两碗水来,又端来一浅子炒花生让兄妹俩吃,问,“是不是有事?”   韶华有些羞,一时没想好怎么开口,就见她哥抓了一把炒花生噼哩啪啦的剥开来吃了。韶华最好面子的人,看她哥这样来人家就吃,心里便有些不痛快,那些个羞也没了,忍气做个羞样儿直接跟三大娘道,“要是在别人家,我都不知如何开口。大娘你不是外人,我时常听大娘说,您娘家兄弟就咱们三乡五里有名儿的木匠师傅。您也知道,我日子就在腊月,嫁妆还没准备。尤其家俱,怎么也得备几件。这个我也不懂,就来找您了。”   三大娘见是为这事,笑道,“这得看你想要什么家俱使唤了。我兄弟你放心,他自小学的木匠手艺,为人也实诚,家里常备着木材板子。就是一样,怕是太贵重的木材没有,也就是家常的榆木枣木什么的。”   韶华笑,“我也不用那贵重的,咱们这样的寻常人家,就是寻常家什打几样。”   “成,你既问到我跟前儿了,明儿你有空没,明儿我带你们过去他家瞧瞧木材,你也想几个样式,要几个箱子几个柜子,这得心里有数。”   “还有事儿得麻烦大娘,先前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成亲。今年我家的棉花卖了大半,剩的不多,我听说大娘家的棉花还有许多,不如匀我一些,我想着现在成亲,多是陪送六床被褥或是八床被褥的,我家的情况大娘也知道,就六床被褥的棉花也就够了。”   三大娘见有现成生意上门,如何不难欢喜,拉着韶华的手越发的喜欢她,“有,多少都有!你什么时候做被子,到时我过去帮着一起做。”想到这话直接跟褚韶华这没成亲的说,似也不大好。不过,乡下地方,也不大讲究这个。   褚韶华笑,“到时大娘不来也得请您过去,我买了做被褥的料子就做。”   “打算到哪儿买料子,想好没?”   褚韶华道,“做被褥得是成块的大料子,我听人说咱们县里的染坊用的是洋染料,上回桃儿穿的那衣裳我见了,染的极好,鲜亮不掉色。我想去县里买。”   三大娘给她出主意,“要是去县里,不妨买些绸子,其实也不用里外全绸的被子。绸子做面儿,里子也不用买染过的布,就现在的洋白布就挺好,白的也干净。绸子面儿,洋布里,更体面些。我们桃儿的嫁妆,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大娘这主意好。”   三大娘想着褚韶华家俱在她娘家兄弟那里做,棉花从她这里买,她又一向喜欢褚韶华,褚韶华嫁的又好,三大娘乐意帮她一把。三大娘道,“既这般,我想想啊,今儿个初五,县里的大集是跟咱村儿里大集的日子重了的,这集已是过了,要是下集你没事,咱们叫上你娘,坐着我家的大车,让我家里你牛子哥赶车,咱们一道去县里,你这些东西一趟就齐全了。县里那家布坊东家,跟你三伯挺熟的,到他家瞧瞧料子。要是好,就当照顾他家生意,要是不合心意,咱再去别家。”   “我听大娘的。”   褚韶华说话间,褚韶中那个嘴就没停,一浅子炒花生都被他吃大半。褚韶华哪里还好久坐,说完了事儿,立刻起身告辞。   褚韶中也吃饱了,拍拍身上掉的花生屑,跟妹妹一起同三大娘说几句告辞的话。   三大娘要送他们兄妹出去,褚韶华说什么都不肯,死活要三大娘留屋儿里,她与哥哥一起走了。   待褚家兄妹走了,村长三大伯才到屋儿里问,“什么事啊?”   三大娘一面打扫着半炕桌儿花生壳,把事情跟当家的说了,三大娘道,“也就是华儿这闺女,真是没的说,不管是说话、办事儿,都叫人喜欢。”不然就凭现在那一家子人,三大娘真瞧不上。   三大伯听了,点点头,“这丫头有福,嫁的也好。”   “那陈家大爷有福,华儿这样的闺女,谁娶了谁好。你说说,是这相貌,还是说话行事,真是知礼数。”三大娘小声说,“现在老五一家子,就华儿是个出头。你瞧瞧韶中,来这半日,连个大娘都没给我叫。什么事儿他不开口,都叫华儿来说,他就跟个死人似的,要他有什么用啊!这同母的兄妹,怎么就这样天差地别!”说着把韶华买棉花的钱的收了起来,又与当家的说了韶华买棉花的事,“我得给华儿挑上好的棉花,到时村儿里弹棉花的一来,弹的松松的,这做被子才舒服。多给她些,她也得做两件新棉衣哪。”   “是这个理,既是请你做的媒人,咱们又不是外人,有什么能帮的,顺手帮一把,这孩子不容易。待她起来了,也能帮一帮老五家。”   想到那一家子好吃懒做的,三大娘直摇头。   褚家老二进屋儿,听着他爹这话,道,“爹,你说的容易。就我五叔那性子,昨儿陈家刚来下聘儿,今儿个一早在集上叫些赖子糊弄他好些个肉火烧,还买了个大肘子回家。娘,要是华儿这事儿,你赶紧帮着办妥了,把银子花出去,不然落我五叔手里,剩不下几个。”   三大娘道,“我真可惜华儿这样的人才,生那样家里。”想着褚韶华这么急着来她这里把棉花买了,怕也是知道她爹的性子。   就这,回家的路上褚韶中还说哪,“你买棉花不说一声,咱大姨家也有棉花。打家俱的事儿,咱姨丈的兄弟不也是打家俱的。”   “我嫂子陪嫁俩箱子还不叫她叔打哪,等他练好手艺再说吧。”至于大姨家有棉花的事,褚韶华更是提都未提,自从陈家下聘,她嫂子王燕儿那两只眼都恨不能露出银子的光儿来。原本褚韶华没想着在三大娘家买棉花,只是想问问打家俱的事,毕竟孔木匠是老手艺了。可刚她叫她哥出来,嫂子还拿话儿拦着!褚韶华的性子,你好生好气跟她说,她不见得不给你这面子,你敢背后算计她,她非但比你会算,手段也强百倍! 第10章 哎~   褚韶华心底样样清明,回家就到屋儿里继续纺线,也不管旁的事。   就是褚韶中被媳妇埋怨了一通,俩人不愧夫妻,王燕儿说的话与褚韶中大同小异,头一句是,“我娘家就有棉花。”第二句便是,“我娘家叔叔就会打家俱,何必用外人。”   好在,这两个问题,褚韶华都早给出答案。   尤其听丈夫说她娘家叔叔打家俱手艺不好时,王燕儿道,“好不好的,总要瞧瞧才知道好坏吧。”   “你就别嘟囔了,华儿都跟三大娘说好了,明儿个去孔木匠那里看木材料子。”   “这不还没去吗?”王燕儿起身道,“我这就跟燕儿说,我叔叔知根知底的,起码木材料子就不能坑人。用自己人的手艺,不比旁人好啊。你也是,有这样的好事,不先想自家,倒把便宜让给外人。我那俩箱子,是因着我叔叔当时活儿忙,实在忙不过来,才用的孔木匠。说实话,手艺也就那样儿。”   王燕儿就要过去跟小姑子说,褚韶中斜歪着身子靠着被摞儿闲闲一句,“我劝你别碰这个壁。”   王燕儿哪里肯听,执意过去跟小姑子说用她叔叔家的手艺,并把叔叔的手艺大大的吹捧了一番。褚韶华又不傻,王燕儿自家都不用自己叔叔的手艺,倒来这里糊弄她。褚韶华只道,“也不知王家叔叔有这样的手艺,明儿都跟三大娘说好了,待去过孔家再说吧。”   王燕儿再三劝道,“既这样还去孔木匠那里做什么,你要什么,只管跟我说一声,明儿我就让你大哥去告诉我叔叔,包管到妹妹出嫁时准备的妥妥当当。”   “那可不行,咱们买卖人家,最重信义。我跟三大娘说好了,明儿个一起过去的。”褚韶华平生最厌别人糊弄,她道,“当初大哥大嫂的亲事,也不是像我这样说成亲就成亲,提前一年定下的吉日,王家叔叔都忙的没空打嫂子的箱子。何况现在呢?只有更忙的,嫂子说是不是?”   王燕儿听出褚韶华话里的意思,不禁略有尴尬,她道,“也是我娘,以前没准备打箱子,突然又变了主意,要的急了些,叔叔当时赶一单大生意,实在抽不出空来。”   “要是我,以后咱们宝儿要什么东西,我就是再忙,也要先顾宝儿,再说别人的。”褚韶华端起炕桌儿上的粗瓷茶碗,淡淡的说了一句。王燕儿就知是说不通了,王燕儿当时就大不悦,可是褚韶华比她先一步冷下脸来,人善被人欺,人若不善,人也就不敢欺了!王燕儿反是讪讪一笑,“算了,我也是这样跟妹妹一说。妹妹不知道,这木匠行猫腻颇多,有些个以次充好,以旧充新的,可是很不罕见的。妹妹既是拿定主意,自然是听妹妹的。”   “那就好。”褚韶华喝过水,放下茶碗,“我还以为大嫂不高兴哪。”   “怎么会。我是盼着妹妹顺顺利利的,嫁得好人家,以后咱们宝儿有妹妹的本事,我也就能享福了。”王燕儿想到以后家里少不得要指望着小姑子过日子,把心里的气性悉数收了。想着小姑子果真精明过人,不好糊弄。   第二天,褚韶华叫上褚韶中跟着三大娘去了孔木匠家里,挑了木材料子,定下箱柜桌椅的样式,也没有多定,就是成双成对的定了几样,直接就把钱给了孔木匠。褚韶华笑,“三大娘待我跟亲闺女一般,我该叫您舅的,您的手艺,三乡五里都知道,就用刚刚看过的老榆木就行。我要的也不急,腊月初给我就成。”   孔木匠见褚韶华给钱给的干脆,又是妹妹介绍的生意,且如今农闲时节,有这样的一单大生意,自是再喜悦不过,连声应承。孔太太端出茶来,还要留饭,韶华如何肯,笑道,“三大娘家里也一堆的事儿,我家里也得赶紧回去,来日方长,自有在妗子这里吃饭的时候。”庄户人不容易,就是孔木匠这有手艺的手艺人,家里也并不如何富裕。褚韶华在村儿这些年,也见过自家村儿里闺女出嫁在孔木匠这里打家俱的,孔木匠出料出手艺,要的价很实诚。她何必留下来吃饭,三两个窝头对哪家,都是一份儿口粮。   她办完事儿就走,孔太太连忙去装了一兜子家里秋天存下的苹果,笑着塞到褚韶华手里,“我们自家树上产的,果子小,今年天旱,却是比往年甜些,你尝尝。”   褚韶华道谢接了。   兄妹俩回家,正赶上吃午饭,看家里恢复了窝头咸菜的伙食,褚韶华也没说什么。父亲并不在餐桌,可见是回屋儿吃白面馒头的小灶儿去了。褚韶华吃什么都不嫌,她并不是无知无觉,谁也知道鸡鱼肘肉好吃,可这过日子,要凭着自己喜好来,这日子早过绝了。   而有些东西,是比吃食更加重要百倍的。   待吃过饭,下晌的时候,陈大爷拎着两包乡下点心过来了。   当时褚父也不在家,已是出门和闲汉们拉闲呱去了。褚韶华在家纺线,听到院儿里有动静,推开窗户一条缝,见是陈大爷赶着骡子车过来了,连忙下炕去,出门问他,“你怎么来了?”   陈大爷大车也没卸,就是把手里的点心递给韶华,脸上依旧是那幅实诚可靠的模样,带了些笑,又有些不好意思,挠下头才说,“明儿我就回北京了,这个,我顺道来看看你,跟你说一声。”   褚韶华笑,“都来家了,进屋儿喝口水。”   “不了,我这就得回去。”   说着话,褚母就出来了,见着女婿来了,连忙道,“大顺儿来了,快进屋儿啊,怎么在院儿里说话。”陈大爷,名大顺。这聘都下了,便直呼其名了。   陈大爷给丈母娘招呼的,不进屋儿是不行的,卸了大车,把骡子拴好,跟着褚家母女进屋。褚韶华把点心给她娘,笑道,“特意提着点心看您来了。”   褚母笑着把人往里屋儿让,叫女婿坐炕头儿上,暖和,“来就来了,还带什么点心哪,又破费钱。明儿不是就回北京了,都收拾好没?”   褚韶华倒杯温水给他,问,“这会儿过来,午饭可吃了。”   “吃了,我吃过饭才出的门儿。”陈大爷接过水喝两口,问,“婶子妹妹忙什么哪。”   “我在纺线,娘在织布。”褚韶华。   未婚夫妻见面儿,其实都有些羞涩,陈大顺也没坐多会儿,就要回了。褚母还想留他在家吃饭,褚韶华道,“娘,都不是外人,也别留大顺哥了,他明儿就要跟陈叔叔回北京。趁着日头暖和,让他回去,一则他到家也得收拾东西,二则回去好生歇一歇,到北京这一路也得好几天呐。”   “这也是。”褚母便没再留大顺女婿,与闺女一道把女婿送了出去,褚韶华向来胆子大,处事也落落大方,陈大顺是临去北京前过来看她的。她便与母亲道,“娘,我送送大顺哥,你别出屋了,外头风凉。”   陈大顺忙说,“是啊,婶子,让妹子送我就行。”说完这话又觉着不大正经似的,好在他天生一种实诚可信的气质,褚母也没多想,就让闺女送女婿了。   想了想,褚韶华又回屋拿了点儿东西。   套好车,陈大顺就驾着车出了褚家门,他原以为褚家妹子只会送他出门哪。结果,褚家妹子神色自若的说,“我在家纺线也闷,正想遛达遛达。”   陈大顺点头,“哎。”心下十分欢喜。   褚韶华把苹果给他放车上,说,“这苹果也是别人家给的,挺甜的,你带回去吃,解解渴。”   “哎。”   “我心里算着,你这趟回老家,就没个歇着的时候,如今这天寒地冻的,还要走远路回北京,天儿冷,记得穿暖和些。就是路上,也得自己个儿多留心身子,别累着,也别冻着。”   “哎。”   “我想着你要回北京,大件儿的东西来不及做,就给你做了双棉袜子。老话儿说,冷从脚底生,你带着吧。”   “哎。”   听他这一路“哎哎”的,倒是挺听说,褚韶华好气又好笑,小声道,“你这么大老远过来,就没话跟我说。”   “有。”陈大顺看褚韶华一眼,连忙又躲开眼神,觉着自己年长两岁,毕竟还没成亲,不好失礼,他就看着拉车的大青骡子情深意浓的道,“想跟你说,平时也别太累了。那啥,我腊月就回来了。”   “知道了。”   俩人其实挺有话聊,主要是褚韶华爱说,陈大顺做生意的人,自然也不可能是个哑巴。待俩人一前一后的到了村口,褚韶华就住了脚,道,“大顺哥,我就送你到这儿了。”   陈大顺从怀里掏出个布袋儿,塞给褚韶华,脸还有些红,小声说,“这个是我平时攒的,你爱买些什么买些什么。那什么,我走了。”   褚韶华绝对不是不食人间烟花那类人,甚至褚家的家境,父兄的嘴脸,让褚韶华坚信一点,把钱给女人的男人不一定是好男人,但是不给女人钱,只懂的从女人手里抠钱的绝对不是好男人。褚韶华知道陈大顺的心意,陈大顺知道她的家境,也知道父兄的品性,是怕她嫁妆艰难,才给她这些钱,让她愿意置些什么就置些什么。   不过,褚韶华拿着这钱又给陈大顺塞了回去,褚韶华说,“有下聘的钱就尽够了。这钱你先存了,这也是我的,等……等以后,你再交给我。”饶是以褚韶华之大方大胆,说到成亲的事也有些脸红。   陈大顺怕她是要面子,不好意思使他的私房,问她,“真够么?”   “放心,够的。都在我手里。”   陈大顺是个实诚人,他给是真心给,可韶华妹妹不要,他就又揣怀里了,他并不是个小气人,陈大顺小声说,“那这个就先搁我这里,等……等以后,你收着。”   “嗯。”   俩人扭扭捏捏的惜别了半个时辰,直待有个村人过来,笑道,“陈大爷,再不走天就黑了。我可不是打扰你们,我实在是得去地里积肥去。你们继续说,没事儿的。”村人挑着一担子粪肥,笑眯眯的走了。   褚韶华脸红红的,“这就回吧。”   “哎。” 第11章 王大姨   韶华回家的路上,不知多少乡亲妇人的瞧见她就要笑一笑的。她也不怕人笑,她与陈大哥亲事早定,今已下聘,成亲就是年前的事,她送的是自己将来的男人,送的正大光明,又有何可笑的呢。   倒是韶华一回家,连带着这几日对她爱搭不理的父亲都回家了,正在埋怨母亲,“女婿来了,怎么不出去喊我回来?家里没个人,岂不失礼?”   褚母见着陈大顺过来,颇有些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意思,跟当家的道,“我知道你去哪儿了,也没空找你,女婿没说几句,未久留,就走了。”见闺女回来,褚母问,“女婿走了?”   “走了,我说趁着天还明快,到他家估计天也就黑了。”韶华过去和母亲一起剥玉米粒。   褚父清清嗓子,拍拍身上半旧的灰布棉袄,挺直腰板儿,摆出个不成样的架式,道,“到底还没办喜事,以后别这么一送二送的,堵咱村口儿,多少人想过去吧,你俩占着道儿,人家也怪不好意思的。”   褚韶华道,“还能怎么一送二送,明儿一早陈大哥就回北京了。”   “我就这么个意思。”褚父道。   陈大顺来这一趟,非但褚父开始跟褚韶华说话,连一直先前因打家俱的事儿同褚韶华颇是不满的大嫂王燕儿也恢复了对褚韶华嘘寒问暖,私下更是念叨了好几遭,“华儿可真有手段,这还没成亲哪,陈大爷就对她难舍难分的了。”   “你这也叫当大嫂说的话。”褚韶中嘴里埋怨妻子一句,躺炕上也翘起二郎腿来,脚片子一晃一晃,可见心下得意。   王燕儿凑近了丈夫,“我就是这么个意思,她跟妹夫情分好还不好啊,现在看对了眼儿,以后日子才甜蜜。对了,华儿是后儿个去县里买衣料子里吧,谁跟她一起去?你个大男人成么,还是我陪她一起吧。”   “小宝儿离不得你。”褚韶中道,“我跟娘说一说,叫娘跟她一起去。”   “对了。”王燕儿道,“前儿吃饭的时候华儿不是说去宋家店打听一下那宋家姑娘的嫁妆么。你有空去帮她打听打听,这几天我也琢磨过来了,咱们这做娘家人的,是得帮华儿争气。”   褚韶中看妹妹本事不凡,没成亲就把妹夫拿捏到了手心儿里,也打起精神来,同妻子道,“你这话也在理,明儿我就去。不成,还是过几天再打听,这样打听的更全焕些。”   于是,陈大顺来的这一趟,褚家又恢复了以前的热乎不说,就是王大姨过来褚家打秋风,都叫王燕儿拦了下来。王大姨住的王家庄离褚家村离的有些远,近年褚家败落,走动的也不似以往频繁了。所以,对褚韶华的事儿,实实在在的是“陈家村的财主娶媳妇,光下聘就下了十两银子”的大新闻一路轰动到了王家庄。王大姨听说这事儿,细一打听,唉哟,下聘的那家陈家村的财主是不认识的,但是,被下聘的那家褚家村儿的闺女她可知道,那是她外甥女。   王大姨半点儿没耽搁,第二天一大早喝了碗薄粥就匆匆出门了,一直走了半日,晌午到了褚家。褚母一见姐姐来了,自然高兴。王燕儿见着娘,也只有更欢喜的,中午炒了一大碗白菜,王大姨道,“我这又不是外人,哪里用这么粥啊菜的,这可不是过日子的常法儿。以后可别这么着了。”   说着话,就说起褚韶华的亲事,王大姨是夸了又夸、赞了又赞,又埋怨妹妹没给自己递信儿,不然怎么着外甥女定亲她也得过来。褚母素来老实,说,“陈亲家急着回北京,下聘也下得急,外村儿的亲戚们就没送信儿。大姐你正日子可别忘了来,对了,再跟大哥那里说一声。”   “成成。”王大姨忙不迭应了。   大家坐下吃饭,褚母自然要问一问大姐家里各人可好。王大姨笑,“好,都好。就是燕儿她爹的腿,哎,真叫人愁的慌。”   王燕儿连忙止了她娘的话头儿,给她娘夹了筷子炒白菜,“娘,上回你不是说我爹的腿好多了嘛。”   “好什么呀,还是那样儿,略着一点儿冷都不行,平时都不敢叫他多下地。”说着,王大姨叹口气,不着痕迹的瞥褚韶华一眼,就着炒白菜咬一大口窝头,继续说道,“打听着县里有个好大夫,也不知能不能成。我说带你爹去瞧瞧,他死活不去,那大夫出了名的贵。”   褚韶华眉毛都没动一根。   王燕儿道,“眼下也没空,以后再说吧。”   “我也这么说哪,你爹那个驴脾气,我懒得说他。”王大姨道。   褚韶中道,“哎,可惜现在咱们家里也穷了,不然姨父这腿,帮不帮得上忙的,总得帮一把。现在华儿嫁人都没多余的钱给她置嫁妆,就陈家下聘的几个钱了。”   王大姨又看了褚韶华一眼,褚韶华安安静静的喝粥,褚母问大姐,“这给大姐夫看腿,得多少钱啊?”   “总得一两银子才够。”王大姨转眼俩窝头下肚,又抓了第三个吃,“忙了一秋,刨去一屋子老老小小的吃喝,家里也就三四百钱。我想着,再攒两年,也该够了。”   吃过饭,女人们去王燕儿屋里边看孩子边说话,褚韶华应付一二就回自己屋儿纺线了。褚母让大姐和儿媳自己说说私房话。王大姨盘腿儿坐炕头就说了,“这华儿得了个好人家,性子也越发的冷了,我来这半日,她怎么一点儿热乎气儿都没有。”   “对打秋风的人,还要怎么热乎气儿。”王燕儿倒了杯水放到小炕桌儿上,埋怨道,“娘你也是,说起我爹那事儿没个完了。止都止不住。”   “我听说那陈家可是财主,下聘就足有十两银子。”王大姨拿着拨浪鼓儿逗着小外孙,道,“要你爹是个全乎人,我哪里会跟你姨开口。这不是想着你姨现下宽裕,多少能帮衬咱们几个。”   “您就甭想了,那银子没在我姨手里,都叫华儿自己摁起来了。”把褚韶华如何把银子摁手里的事跟娘说了一遍,王燕儿说她娘,“你且歇一歇吧,别说我爹这腿是老病,就是我爹这会儿真有个好歹,你也休想从她手里抠出半个铜板。”   “我的老天爷,华儿咋这么能了!”   “她什么时候不能啊,那陈家,原不乐意亲事,就瞅她一眼,陈家大爷立时就愿意了。娘你不晓得,就昨儿个,陈家大爷今儿个回北京,昨儿还买了果子来瞧她。”王燕儿啧啧,“别说,华儿真是又有福气又有手段。陈家大爷把她当个活宝贝,她这一嫁过去,陈家钱还不得随她使吧。娘你且等等吧,等她嫁了就有钱了。”   王大姨道,“我早说华儿是个有本事的,比你有本事。”说闺女一句。   王燕儿横她娘一眼,“二姨家有钱时也没少帮衬咱家,娘你就知足吧。你也就欠华儿那样的人收拾你,今儿我拿话拦你都拦不住,亏得你没跟她说出借钱的话,不然今儿就有你的热闹看了。”   王大姨撇撇嘴,端起茶碗喝两口水,轻声道,“不是我说,你们也不能事事都随她,这样该拿不住她了。得有手段拿住她,以后才好叫她补贴着你们些。”   “我可没这个本事,连二姨二姨父都拿她不着。”   “中儿呢?”   “你女婿你还不知道啊,那就是个吃凉不管酸的!”   王大姨自认为智谋出众,问闺女,“是大后儿个去县里赶集买陪嫁吧?”   王燕儿点头,王大姨道,“到时我过来,跟你二姨一道跟她去。她小孩子家家可懂什么,你二姨又是个软弱的,我也帮她挑一挑,看一看的。”   “娘,你还是算了。她心里根本没你,棉花都是在三大娘那儿买的,她要有心,能想不到咱家?”王燕儿道,“我想劝她那家俱在二叔那里打,她谁的话都不听,自己可有老主意了。”   “也是这两年走动的少了,如今还不趁着这口热乎气多走动,以后可就真生分了。放心,我有法子。”王大姨掀掀嘴角,哼出一声厉害,“就是嫁了好婆家,她也是老褚家的闺女,老王家的外甥女。做人,可不能忘本哪!” 第12章 伎俩   这人吧,其实太要强不是什么好事。   像王大姨,就有点儿这种毛病。褚家都这个家境了,她过来叫一回苦,临了竟又从褚母那里得了十来个钱。褚母是想着大姐远路过来,说了姐夫的病,多了没有,也就能帮衬这几个钱了。对于王大姨,得此意外之喜,又拉着褚母的手说了不少姐妹间掏心窝子的话,絮絮半日,眼见天时不早,方揣着这十几个钱回家去了。且走前还与褚母约定好了,后儿个她早些来,大后儿天一道陪着韶华去县里置嫁妆。   王大姨要走的时候,褚母喊了一声,褚韶华跟着出去送了送,态度并不热络。王燕儿道,“妹妹这要嫁人了,话儿都少了。”她娘大老远儿的过来,还不是好意来瞧小姑子的,竟一点儿热乎气儿都没有。褚母也说,“华儿,你大姨记挂着你哪。”   褚韶华微微一笑,“心里倒是有很多话说,可这些天,我一说话,总有人打趣我成亲的事,就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褚母无奈,“我当什么事,女孩儿都有这一天,华儿,这是喜事。”   “可不是么。”王燕儿想着,小姑子年纪还小,虽性子强横些,待人一向和气,都没跟村里人红过脸。想来也是亲事近了,不大好意思。王燕儿笑,“他们那是羡慕你哪。华儿,你这婆家,阖村儿的女孩儿都比不上的。”   褚韶华笑笑不说话了。   有什么可说的呢?   大姨那张喜气横飞的脸,她一看就知道,必是从她娘这里得了钱的。要说她娘,真是个好人,干活在前,吃饭在后,过日子也节俭,阖村儿里说她爹她哥好吃懒做,提到她娘则少有这样的评语。她娘就是有一个毛病,心软,见不得别人跟自己哭穷哭惨。她大姨也有一个毛病,遇着人就爱哭穷叫惨,也不知老天爷怎么这样的会安排,把此二人安排做了同胞姐妹。韶华懒的说,也不会说,她说的太多了,以前家境好时,她娘就爱行这善心,总以为会有善报。这几年褚家一落千丈,大姨也不怎么来了,她娘竟然还没看出来。自家都要要饭了,还去补贴别人!   高尚,伟大,无私,都难以形容的善意,简直是比好吃懒做更加更人厌倦,厌恶,恶心!她有时真想问问她娘,那是从她聘钱里扣下的几个钱吧!   什么叫亲姐妹,这才叫亲姐妹!   县集的日子转眼就到,王大姨果然提前一天就过来了。褚韶华还不知道王大姨要跟着一起去县集的事,知道后便道,“有我娘有三大娘,人够了,大姨家里事多,明早还是回家吧。”   王大姨哪里答应,“这哪儿成,不瞧着给你置下嫁下,我都不能放心。”   王燕儿亦是搭腔,“是啊,华儿,让我娘跟你一道去,多个人,有什么事总多个商量。”   褚母也说,“我是个没主意的,你大姨眼光也好。”   褚韶华不作声的看王大姨一眼,没再说什么。   第二天一早坐三大娘家的骡子车,一起去县里赶集。三大娘还说呢,“好几年没见着华儿她大姨了。”   王大姨笑,“这几年我家里也不大成,就过来的少了。”   褚韶华一听这话便不悦,褚韶华与桃儿挨着坐,褚韶华道,“是啊,书上说这叫什么,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三大娘真是险没笑出声来,王大姨早就想说褚韶华几句,见褚韶华说起这字话儿,王大姨道,“要说华儿书就是念的多,这说话儿也一套一套的,怪道能寻着好婆家。华儿,我早就想说了,咱就是念再多的书,也得记着,你是你娘的闺女,大姨的外甥女儿啊。可不能有着好婆家就忘了大姨啊。做人,不能忘本。”话到最后,还颇有些语重心长。   “我又不姓王,就是不忘本也是不忘我们老褚家,跟你们老王家有什么关系。大姨可真是的,您这可真会扯,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姓王哪!”褚韶华声音既清且脆,“我是跟我爹姓,又不是跟我娘姓,谁远谁近,这还叫人说么?我跟桃儿,我们都是姓褚的,三大娘跟我娘,这都是外姓人嫁我们老褚家的,我们都是老褚家人,大姨,您姓王,嫁也嫁的老王家,跟我们老褚家可没关系。”   三大娘拍手直笑,“华儿说的好!就是这个理。”   王大姨自认为是会说的,却是简直能叫褚韶华顶透了肺。尤其褚韶华说话,她还笑悠悠的,你也不知道她是说气话要翻脸哪,还是在开玩笑,简直叫人看不清摸不透的。王大姨心说,小小年纪就笑面虎似的,一看就心眼子多,不讨人喜欢。   桃儿也是哈哈大笑,那没心没肺的样儿,更招王大姨厌烦。   褚母也没在意,摸着闺女的辫子说,“华儿,你大姨疼你哪。”   王大姨正好接这话儿,“疼也是白疼。”   “白疼就白疼呗,大姨我一年才见几回,我天天守着娘你,守着三大娘,我也不缺人疼。”反正褚韶华闲的慌,王大姨说一句,她就顶一句,待到了县里集上,王大姨都快叫她顶昏过去了。   待到了集上,大牛哥把骡子大车寄放到相熟人家,大家就一道去集上逛逛买些东西,三大娘也要给桃儿提前置办嫁妆用的东西,桃儿眼瞅也到说亲的年纪了。这回主要是买布料,先到集上瞧瞧,褚韶华买了不少布头儿,说是布头儿,其实料子也不小,就是不是成块的整料,一方一方的零碎布,或者有的布上面坏了些,或是有些脏的地方洗不下来,反正都多少有些问题,却也不是大问题。这是大面料厂淘汰下来的料子,乡下货郎趸了来,挑到集市上来卖。像这样的布头,乡下集市上都没的卖,乡下人多是不买布的,都是自己织,顶多就是去趟染坊,让染坊帮着染一染。所以,这样的布头摊子,是县里集市上才有。   褚韶华见还有绸子缎子一类的,因是布头,卖的也不贵,她也挑了几块。王大姨就说,“买这些布头子做什么,那陈家不是做衣料子买卖的么,以后还能少了衣裳穿!”   褚韶华都想给王大姨缝上那张嘴,人家做衣料子生意,自己就有的是衣裳穿!褚韶华道,“卖花的姑娘没花戴,卖油的娘子水梳头,我还没去过陈家,到底人家什么样,我还真不清楚。可我娘跟我说,谁家过日子都是要节俭着过,有这现成便宜的布头,我置上几件,以后也是能省就省,是不是这个道理,娘?”   褚母道,“是啊。”又说大姐,“大姐,你可不能这么说话。以前咱家老爷子做生意的时候,华儿她爹也就是两身换洗的绸衣裳,打理生意或是见人时才穿绸的,平时都是穿棉的。”   “我是说,别把钱都用到这些布头儿上,不还要置大件吗?”王大姨连忙转了话音,道,“我也想给咱三妞儿置几件衣料子,她也年纪不少了。”   三大娘笑,“我说怎么她大姨这样着急。走走走,咱们这就去布坊。”   褚韶华见王大姨这么热乎着买布的事,就有些不好的预感,褚韶华在三大娘耳边道,“三大娘,咱们今儿别买布了。”三大娘疑惑的看向褚韶华,褚韶华朝王大姨那兴冲冲的脸上使了个眼色,三大娘可不怕王大姨,三大娘捏捏韶华的手,示意自己心里有数。三大娘也十分看不上王大姨这样的货色,话都不会说的,一看就是来沾光的。为这种人,还能不买布了?她偏要买,还要看看这人是来做什么的!   于是,一行就去了布坊。   这回褚韶华可是对王大姨开了眼界,三大娘事后唏嘘不已,再三说亏得是褚韶华心细。   事情是这样的,一行人到了布铺,先看了看裁衣裳的料子,韶华主要是要置办一身红嫁衣,这红色是最正的颜色,也是卖的最好的颜色,因为不论哪家姑娘出嫁,都得有这么一身红。韶华原就想买身棉布的就成,三大娘劝她,“一辈子就这一回,我瞧着这块红绸不错,我想给桃儿置这么一件。”   褚母也说,“你三大娘眼光好,这样的大日子,绸的体面。”   韶华也就按着自己的尺寸来了六尺,又挑了块天青色的上好细洋布,裁了六尺。这一看就是给姑爷裁的料子。这天青料子,原本三大娘没想要,只是如今都是洋布洋染料了,非但料子织的细密挺括,就是染出的颜色,也鲜亮的很,特别好看。三大娘想着家里还没娶亲的三儿子,也叫裁了六尺,准备给三儿子做身体面衣裳,相亲时穿。之后褚韶华又叫了两尺黑洋布,这是做鞋面子的。最后看的是做被子的被里被面儿,褚母都说,“现在的料子比以前的真是不一样了,看这幅面,就比以前的要宽许多。”   伙计笑道,“太太您有见识,我们铺子里进的都是正经洋布,用洋机器织的,非但料子绵细,穿起来结实,幅面儿也比咱们以前的土织机要宽的多。”   因是一起买的,买的多,掌柜认识三大娘,特意给打了个折扣。   褚韶华和三大娘这么挑着,王大姨也就跟着挑了好几块料子,褚韶华与掌柜道,“您给打折是看三大娘的面子,叔,我这里先谢您了。还得提前跟您说一声,我们是三家的东西,算账时分开来算,这样清楚。”   掌柜笑,“好说好说。”   你看好了货,因要的多,伙计就先给扯料子了。褚韶华这里捏出钱袋子里,掌柜就先给她算,褚韶华给钱时道,“唉哟,我这里差一百钱,娘你身上带钱了吗?”   褚母只带了五十钱,三大娘帮着补上了五十钱。褚韶华付了钱,她那份儿料子伙计就给包好了,褚韶华从柜上接了递给她娘,说,“娘,今儿个大集,咱们别都堵这儿了,人家还有好些想买布的哪,咱们出去等吧。”   褚母道,“这也好。”   母女俩带着东西一起出去,大牛就要接两人手里的料子,褚韶华笑,“三大娘买的也不少,大牛哥你等着帮三大娘拿吧。”褚韶华一只眼就扫着王大姨呢,见王大姨竟要与她们一起出去,褚韶华心下登时大怒,面儿上却是强忍,只是声音忍不住抬高了些,“大姨,你的料子付钱了没呀?”   三大娘后来多次想到此时场景,仍是气是浑身发抖,这时三大娘一个激灵也醒过闷儿了,立刻拉住王大姨,说道,“她大姨,你料子还没结账哪。”   褚韶华母女出去不过片刻,桃儿就脸色胀红的出来,请褚韶华进去了。不出褚韶华所料,王大姨根本没带钱,要说没带钱也不尽然,带钱了,带了十个铜板。王大姨哀求的看向褚韶华,把身上摸了个遍,一脸急切,那急的,额角都沁出大汗珠子来,可见是真急。王大姨急的情真意切,都要哭了,一见褚韶华进来,如同见了救命稻草,立扑了过去。谁知褚韶华灵巧的闪身一避,王大姨扑了个空,却不妨碍她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一脸惶恐的看向褚韶华,“出来时明明把钱袋儿放身上了,怎地就没了,华儿,这可怎么办?你可不能不管大姨啊?”又指着褚韶华同掌柜的说,“我这个外甥女是陈家村陈财主家的媳妇,你们放心,我外甥女会给钱的。” 第13章 小邵东家   褚韶华要是能割了王大姨的舌头,估计这会儿都动手了。王大姨似乎也感受到了褚韶华视线里传来的丝丝恨意,当下心头一凉,连忙低下头避开眼,嘴里依旧喃喃,“我是你亲大姨,你可不能不管你亲大姨啊。”   褚韶华气的脸都白了,三大娘生怕她气性太大,气出个好歹,用力掐了掐她的手心。   褚韶华这才略好些,将冰冷的视线自王大姨身上移开,同掌柜道,“您这柜前是做生意的地方,在这儿未免影响您生意,不如换个地方说话。”   掌柜也正有此意。   一行人到了后宅,褚韶华道,“您要忙,就请您东家出来说话,别误了您的生意。”   掌柜在柜上多年,料理生意,见惯人情,一看褚韶华这作派就知道这不是要出钱的架式,也的确柜上事情忙,前头离不得他。掌柜道,“那几位小姐太太就稍侯。”还对着三大娘抱了抱拳,很不好意思的模样就出去了。对了,出去前褚韶华就让掌柜的把王大姨拎了出去。   县里就此一家布坊,虽说不是什么大铺子,可在县里生意还成,据说跟衙门还有些关系。东家姓邵,邵东家因与三大伯认识,听说还略有交情,褚韶华原还以为邵东家起码年岁得跟三大伯差不离,不想真是差远了,邵东家瞧着年轻的很,黑色缎子的瓜皮小帽下是一双清凌凌的眼,带一点桃花模样,很是有几分俊秀,就是脑子略为有病,大冬天的还手捏一把折扇。折扇吊一块翠色极正的扇坠,那扇坠下又是一段大红的穗子,绒绒的穗子缠在邵东家的指间,衬得一双精致白皙的手仿佛玉骨般雕琢而成,便是妙龄少女如褚韶华在邵东家这双手面前也要自惭形秽。邵东家请一行人坐了,方道,“原不是什么大事,凭我爹与三叔的交情,要是三婶看得上这些料子,我白送又如何呢。”   三大娘立刻满面生愧,连忙道,“少东家您这样说,我真是无地自容了。”   褚韶华一听三大娘叫“少东家”就知道这位想必是邵东家的儿子小邵东家,褚韶华接着三大娘的话,说道,“少东家明鉴,这事原不与三大娘相关。倘是三大娘的人品,也出不了这样的事。我今儿个头一回来您家买东西,还是跟三大娘一起来的,虽事也与我不相关,到底是我家亲戚,我先给您赔礼了。”说着,褚韶华就站起身,伶伶俐俐的道了个万福。   小邵东家摆摆手,“莫要如此,听说姑娘是陈家村儿陈东家的儿媳妇,我与陈东家陈少东家都见过。”   “那就是丢脸丢到朋友跟前儿了。”褚韶华这么说着,脸上只见怒气,不见愧色,褚韶华没有废话,说到正事,“您做生意多年,想必这样的事司空见惯。我直说了吧,一到柜上,我就说了,三家的账三家结,不要混着一起来,我们不是一家。这话,您尽可以问掌柜,我有没有说过?”   小邵东家点头,端起手边儿的白瓷盏,吹一吹茶面上的一两片浮叶,“我信姑娘说过。”   “那没钱的妇人,是我大姨,可老话说的好,亲兄弟明算账。我也不只一个姨,我仨姨呢,要是每个姨都来这么一遭,我也不用过了。邵东家,我姓褚她姓王,您家对待这种没钱付账的人,该什么规矩就什么规矩!您千万别看谁的面子,我们也没这么大面子!”褚韶华直接道。   “哦,那这么说,卸条胳膊腿的也无妨了。”小邵东家端起茶慢呷一口。   “卸胳膊卸腿要是您的规矩,那您就此办了,我也无能为力。”褚韶华根本眉毛都没动一根。三大娘一听说卸胳膊卸腿都吓的脸色微色,虽则王大姨可厌,可若就此死这儿,三大娘再厉害也就村儿里一妇道人家,可经不起人命大事,顿时人都有些不大好。   小邵东家用扇子撑着下巴,终于说了句,“倒还不至于卸胳膊卸腿儿。”   三大娘一口气缓过来,终于不用出人命了。   “但是,要就这么算了,人人当我们邵家好说话,怕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要来店里胡闹了。”小邵东家一句话,三大娘的心又提了起来。小邵东家根本没看她,看的却是褚韶华。   褚韶华心说,你看我干嘛,这事儿跟我又没关系,你爱怎么处置怎么处置。说句实在话,就是现在小邵东家把王大姨一刀剁了,估计褚韶华心里也只有解气的。   小邵东家道,“可这毕竟是姑娘的亲戚,这样吧,姑娘就替我给这妇人家里带个口信儿,什么时候他们凑足了钱来接人,我什么时候放人。如果没钱,那也容易,我家里的那些骡子呀马的就都能放个假歇一歇了。”   “好。”褚韶华一口应下,然后又道,“我大姨在您这里,断然不好让您吃亏。您是咱们县首屈一指的人物,可谁的家业是容易来的呢。一粥一饭,您尽管记账,我大姨会还的。”   直接把王大姨撂布坊扣押,褚韶华干脆俐落的与三大娘、桃儿、大牛走人。   待出了邵家布坊,三大娘险没瘫了,一个劲儿的抚胸口,受惊不小。褚韶华也帮她顺气,三大娘道,“我没事,亏得你眼尖,要是他大姨自己溜了,留下咱们,算是怎么着。”   褚母还在外等着,此时正是六神无主,忙惊惶的问,“怎么了怎么了。”   褚韶华把她娘手里的衣料子接过来些,大牛见状,连忙都接了,这里头还有他家的料子,五婶子这么拎着,可真够沉的。韶华说,“大牛哥,我帮你提些,太沉了。”   大牛笑道,“行啦,你们小胳膊小腿儿的,我没事儿。”   三大娘也说,“说你大牛哥扛着吧,叫他来就是出力气的。”   出来一趟,把要买的东西都置下,大家就坐着牛车回去了。原本韶华还打算来县里赶集,中午饭不能叫三大娘出钱,这回省了,一行人啥都没吃,直接坐车回吧。褚母还一个劲儿的问,“华儿,你大姨哪,咱们不等你大姨了么。”   褚韶华轻描淡写道,“娘,大姨买那些东西,没带够钱,我身上也没钱了,三大娘身上的钱也使没了,就剩桃儿这里的几个钱,这钱也不够,大姨扯的那些料子得三两多。人店家不让她走,咱们先回去吧,回去后让我哥给大姨家送个信儿,叫他家带钱来赎人吧。”   韶华又说,“大姨也是,大前儿个在咱家还说哪,家里就三四百个钱,给姨父看腿病的钱都没有。怎么今儿还扯这许多料子!”   褚母听到三两多的价钱就不知该做何反应了,没主意的问闺女,“这可怎么着啊?”   三大娘忍不住道,“这得他大姨家自己个儿想法子了,难不成他五婶子你要给他大姨出这钱?”   褚母对大姐向来好,倒还真有这心,只可惜没这力。褚母摇摇头,三两银子的大山压头顶,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发虚,“我哪里有这许多钱哪。”   是啊,谁也没这许多钱,那只得让大姨家自己想法子了。 第14章 发作   褚韶华婚前的热闹就是大姨家的这桩子事了。   回家的时候就是将傍晚了,韶华把这事儿跟嫂子说了,王燕儿当即急了,“这可怎么着!”   褚韶华没主意,褚母就把韶华路上说的主意跟媳妇兼外甥女说了,褚母道,“赶紧叫韶中去你娘家说一声,叫你爹带上钱去赎人吧,不把钱给足了人家,人家布坊可不放人哪。”   王燕儿立把孩子托给婆婆兼姨妈看顾,自己忙出门找丈夫去了。褚韶中当天也没去成,天色已晚,王家庄离得又远,晚上没个灯火的,别走半路丢了,还是明儿个再去吧。王燕儿一晚上这心都焦的不成,褚韶华吃过晚饭就回屋睡觉了,根本没多管这事。第二天到三大娘家把五十个钱还了三大娘,三大娘还悄悄问褚韶华,“你昨儿是不是早瞧出来了。”   褚韶华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她见屋里没人,悄同三大娘道,“我说好几回不必她去的,她非要跟去。她又是个无利不早起的,我看她那么兴头往布坊里去就心里打鼓,这人要作死,怎么都拦不住。”   说到这个,三大娘道,“昨儿听你的就好了,也出不了这档子事。”   “她起了这心,早晚出事。三大娘您宽心吧,我回家后翻来覆去的想,您说昨儿个那情况,咱们谁拦的住。就是不往布坊去,怕也要生事。”褚韶华叹口气。   “是啊。”   所以,昨晚三大娘回家后骂王大姨骂半宿,这谁看不出来,无非就是跟着占便宜去了,定是想着褚韶华去置嫁妆,哪能不带足银钱?这种扯了料子自己先没影儿的事儿,无非就是先做缩头鳖藏起来,她人不见了,布坊不得把自己几个扣下来啊。到时,不想给她付账也得给她付了。一会儿出来就说自己钱丢了,这钱先欠了,如王大姨这等样人,嘴里说欠着,又如何会还!三大娘很是不傻,回家的路上就想清楚了,气的晚饭都没吃,骂半宿出气。   三大娘倒是没怨到褚韶华身上,要不是褚韶华机灵,真得入了那婆娘的套儿!   今天褚韶华过来还钱,又跟三大娘说了这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三大娘私下都跟当家的说,“要是韶中跟老五及得上韶华一半儿的机伶,他们这个家也不能到这地步。”   三大伯倒是看得开,“他俩要有那精明,七叔在地下都能笑醒。”褚老爷子在族里排行第七。   三大娘道,“你说,韶华这闺女,人长的好,又精明又会办事,唉哟,怎么这么伶俐啊。”   “这有什么稀奇的,七叔活着时可不就这样,人长得好,说话做事都透着讲究。就是七叔身上的这些好处,没传儿子没传孙子,倒是这丫头有几分样。老陈家可是娶着了。”   “可不是么,这么伶俐的闺女,真是哪家娶着哪家有福,这以后啊,定是当家理事的一把好手。”三大娘道,“要是咱们三儿能说门跟韶华差不多的亲事,他这一辈子我都不担心了。”   三大伯笑,“嗯,那你就慢慢寻摸着吧。”陈家好几年没来褚家,原不大乐意这亲事,就来这一趟,叫韶华堵村口说了会儿话,立刻就把婚期定了,下聘还下足了十两银子的体面聘礼。陈家又不傻,看得谁,一则是老爷子当年的面子,二则必是瞧着韶华这闺女是真好。   王大姨这事儿,闹的褚家村儿也跟着热闹了好几天。   王大姨人心不足,糊弄自己穷妹妹十几个钱还不够,竟糊弄到了褚韶华头上,这回可是碰上硬茬了。褚韶中给送了信儿,王家去县里布坊赎人,听说那些料子要三两银子,当时险没疯了。他们倒是想在布坊闹上一场,可能在县里开布坊,邵家能没点儿关系!何况邵家也不只这布坊一家生意,邵家可是阖县数得着的大财主!好在一道去的有懂事的,没闹起来,只是,往哪儿酬这三两银子去。   王家真不愧王大姨的夫家,直接找褚家来了,问褚韶华到底怎么回事,褚韶华就又给王家人说了一遍。王姨丈四十几岁的人了,前几年伤着腿后就说自己身子不成,再不肯动那伤腿,于是,这腿就越发不成了。他人生得瘦,细细的一条,今儿是被长子王大力背来的,往炕头儿上一瘫,还真有些苦巴样儿,当时王姨夫就说了,“华儿,你大姨是跟你去的县集,你可不能不管你大姨啊。”   王燕儿在旁跟着抹眼泪,可怜巴巴的看着褚韶华,跟着附和,“是啊,华儿,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褚韶华淡淡,“当初我说人够了,让大姨不要一起去县集,她非去。她这么大的人了,就是去了集上,那些衣料子也不是我叫她扯的呀。我钱也花没了,十两银子,买棉花买锻子买绸子买洋布还有家俱摆设的钱,那天钱都不够,反叫我娘给我赔上了好几十个钱,如今我还欠着三大娘五十个钱没处还。我也是有心无力。”   王姨丈哀求道,“华儿,你婆家可是个财主,能替姨丈去借借不,姨丈不白用你的,姨丈给你打欠条按手印,姨丈以后还。”扶着腿就要下炕给褚韶华跪下,褚韶中连忙扶住自己的大姨父兼老丈人,连声说,“姨父,这可使不得。”又给妹妹使眼色,让妹妹软乎着劝两句,或者,干脆让妹妹接了这账,反正妹妹过些日子就嫁财主了。   褚韶华看懂褚韶中的意思,登时翻脸,“姨丈拿什么还?!你们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天大姨过来,明明说你家就三四百个钱的存钱,既只有三四百钱,她在布坊里敢扯三两银子的料子,那她就是有钱买!那天在集上,我说不去布坊,她一门心思的不答应,不去不行!她自己非要去,自己扯的料子,现在叫我去借钱!我凭什么借这个钱!姨丈莫不是拿我当傻子糊弄!”   “姨丈家里两儿三女,除了表妹没嫁,都是嫁了的,为着亲娘,一家拿出一两银子,还能副余一两给大姨回来补补身子!如今不跟自己儿女凑钱,倒叫我去借钱!这是哪家的理!别说这是我大姨,就是我亲娘,敢这么变着法儿的坑我,我也一个钱没有!别说我没有,我给你们个明白话,我就是有,我也不会出一个钱!”褚韶华冷冷道,“大姨父,自己做的孽自己还吧!”   大姨父的长子王大力满脸紫胀的站起来,愤愤道,“爹,咱们这就回去!卖房子卖地!也不求人!”   “对!大力哥这话说的对!这才叫志气!”褚韶华冷声道,“坑人没坑着,把自己坑进去了,自己的娘自己的媳妇能不心疼吗?可要是坑着了,谁家分了崭新的衣料子能不高兴呢?到时,你们谁又肯想一想被坑的人是什么心情!大力哥,我就这点儿聘钱,是要置嫁妆的,我爹娘都没要我的,大姨倒是打的好算盘!你要有志气,就得明事理!什么叫明事理,不是一出事就跟着自己的老子来自己的亲姨家逼肯着自己表妹借钱!明事理,是要为自己亲娘做出这种算计表妹嫁妆钱的事感到羞耻!这才叫明事理!”   “你还一脸愤愤?从我爷爷活着的时候,我娘补贴了你们多少!从来你们跟大姨过来,什么时候叫你们空手回去过!就是那天大姨过来说起姨父腿不好,我家里都穷成这样了,我娘还给了大姨十几个钱!大姨是怎么回报我家的,知道我要去置嫁妆衣料子,自己身上就带着我娘那天给她的十几个钱,她敢扯三两银子的衣料!她凭什么敢扯这些衣料子?她这是要做什么?!大力哥你不会不知道吧?”褚韶华道,“要是我有这样的娘,我愧都愧死了,我这辈子没脸见人!”   “大力哥,你生什么气,你有什么不平?因为大姨没坑到我?你生气?因为我不肯帮你家借钱,你不平?你自己摸心口问问自己,你家是真拿不出这个钱吗?”褚韶华双眸冰冷,半点情面不留,厉斥道,“做人,尤其是做男人,要是断了脊梁,没了骨气,只会在亲戚间占便宜得好处,这样的男人会长出什么样的嘴脸,大力哥你回家照照镜子就知道了!”   “还有大姨父,我娘这些年补贴你们的不少,可你家的日子为什么过不起来?小时候,大姨过来说想给表哥表姐的念书,我娘给钱,可大力哥他们念书了吗?大姨过来说家里日子不好过,我娘给钱,您家日子现下又好过到哪儿去了?你肯定想不明白,怎么你家日子还是这么没出息,比我家现在都强不到哪儿去。我就告诉你,你放眼看看十里八乡有钱人家,没有一家是靠别人贴补才过起好日子的!您和大姨自以为精明盖世,无人能比。可是,你们这样做人,孩子们自然有样学样。你们只会坑骗亲戚,并以此洋洋得意,你的儿女们就全都是占便宜走小道的心。他们,就和你们一样,亲戚有了,赶紧去沾点儿。朋友有了,赶紧去蹭点儿。到亲戚朋友的沾蹭完了,就该轮到你们自己个儿算计自己个儿了。”褚韶华冷冷道,“你们不走正路,所以你们的日子只有一日差似一日的!这是报应!”   大姨父被褚韶华骂的,直接一口气没上来,厥了过去。   王燕儿当即嚎哭,“爹!爹!你醒醒啊爹!”又要找褚韶华拼命,以为褚韶华把她爹给气死了。褚韶华已是一碗凉水端进来,对着大姨父兜头就泼了过去,大姨父一个冷颤,悠悠转醒。褚韶华冷冷道,“要是再不醒,用针扎人中,扎指头缝儿,都能醒!”把大姨父吓的,厥也不敢厥了。   王燕儿见亲爹给人这样搓磨,已是受不住,哭着朝褚韶华扑来,嘴里还嚷着,“你怎么这硬的心你怎么这么硬的心!”   褚韶华一把将她搡开,讥诮的看了王大力一眼。王大力正年轻气盛,当下受不住,大吼一声,“行了!”王大力那一声直接把嗓子喊劈了,他站在堂屋中间,咕咚就跪下来了,朝褚母咚咚咚磕了三个头,沙哑着嗓子,“二姨,我家对不住你。”说完,直接把他爹往背上一甩,就背着他爹走了。   大姨父出了门儿才鬼鬼祟祟的说,“你傻啊,你把我背出来干啥,我不走,我厥过去了,我正好赖他家。他家不给你娘出这钱就是不行,我不走了!你放我下来,我还回去!”   世间最羞愧的事并不是被人说破心思,而是,被人说破不堪后,那不堪重新在你跟前上演。王大力脸上仿佛被褚韶华狠狠扇了一巴掌,辣疼的能滴出血来,背着他爹跑的飞快,展眼便出了褚家村,往王家庄跑去。   褚韶华真是牛人中的牛人,发作起来把王姨父父子俩直接骂走了。王姨父一个大子儿没落着,王燕儿可是不干了,非找褚韶华拼命,口口声声说褚韶华眼里没人。要是褚韶华不生气的时候,兴许好商好量的的跟她说话,如今在褚韶华气头上还来聒噪,褚韶华冷冷道,“大姨为什么要算计着心思跟我去县集,还不是你这个好闺女告诉她的!她有今儿个,都是你给她指的道儿!”   “我劝大嫂想明白些,你指使着大姨坑我倒罢了,大嫂也是有儿子的人了,怎么一点儿不为小宝儿考虑,还指使着她坑咱娘。咱家都要揭不开锅了,你还要让她坑娘十几个大钱!你以为你是贴补了娘家,我告诉你,你贴补的都是小宝儿的钱!”褚韶华道,“嫁我家三四年了,还是二姨二姨父,我劝你改改尊口吧!嫁进这门,还是叫公公婆婆的好!以后你爱怎么补贴怎么补贴,什么时候把砖头瓦块的都补贴回你娘家,到时叫小宝儿把你拉大街上养活你吧!”   褚韶华尾声又把王燕儿喷自己屋儿哭半宿,跟丈夫表白自己没有让自己娘去抠索婆婆兼二姨的钱,生怕丈夫跟她离了心。褚韶中道,“你也长点儿心,咱这都有小宝儿了,是得多为小宝儿打算。”   褚父当天连个屁都没放,私下还跟褚母说,“我的天哪,咱们华儿一发作,我以为咱老爷子复生了。”简直吓死个人,褚父都没顾得追究妻子又给娘家钱的事。 第15章 嫁妆   把王家父子喷走之后,褚家总算是清静了。连原本很记挂娘家的王燕儿都没敢再在提她娘的事,而且,叫褚韶华训了一回,现下也不叫二姨二姨父,都改公公婆婆了。褚父心说,就是欠收拾啊。   连带王燕儿原本看褚韶华买了那些个布头儿回家挺想要一两块儿自己用的,现在也张不了这个嘴了。主要是,褚韶华把她发作了一顿,对她就淡淡了,也不叫她嫂子,改叫以前的称呼表姐了。王燕儿都跟丈夫说,“这可真是,上牙还有磕下牙的时候,就拌了句嘴,现在都不叫我嫂子了。”   褚韶中没觉啥,“那不喊你表姐么。”   王燕儿道,“是表姐亲还是大嫂亲?”   褚韶中给媳妇聒噪的不得了,无奈道,“还不是你那天把她得罪了。你也是,就是偏自己娘家,也不该跟华儿那么叫唤。还不是你指使着大姨,要不能出这档子事儿不。”   “我指使?我能指使我娘干这事儿?”王燕儿气的,一摔手里正在纳的鞋底子就要急。褚韶中道,“成,你没指使,可你说,华儿要去县集的事,是不是你跟大姨说的?”   王燕儿没话了,继续捡起鞋底子做针线,王燕儿强辩一句,“我就提了一嘴,你也知道我娘那人,就是这么个爱凑热闹的心肠。不是我说,她兴许就是看那衣料子好,不是想坑华儿的嫁妆钱,我娘也是她亲大姨,能干这样的事?”   “行啦,自己说这话都没底气。就这么着吧,你这两天消停着些,看看华儿那儿有什么针线要忙,该帮着做的你帮着做些,她这眼瞅就要嫁人了,你这当口把她给得罪了,你可真有眼力。连大姨也是,弄十几个钱还不消停,这回好了吧。”褚韶中说了媳妇一回,自己往炕头儿一躺,吃饱喝足,睡过去了。   王燕儿瞧瞧这炕上一坨,又想到小姑子的难缠,这些日子也没娘家的消息,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褚韶华这里清清静静的做着衣裳,这些天她不打算再纺线了,到成亲前,把要用的针线做出来是正经。除了红绸子的嫁衣,还要给大顺哥做两身新的,现下的闺女出嫁,陪嫁的衣裳不是六套就是八套,褚韶华整块的料子就买了一身大红绸,剩下的都是大块的布头儿,就算哪里有些问题,手巧的绣个花弄个朵儿,或是巧手裁剪避开来,跟好料子是一样的。   王燕儿听了丈夫的话,也过来帮着做些针线。褚母这里请了族里或是相熟的一些全福妇人过来帮着做被褥。   待到孔木匠那里的家俱送过来,不少乡邻过来围观,褚韶华定的是一套家俱,分别是立柜两个、躺柜两个、四方的小箱两个、小炕桌儿两个、椅子六把、脸盆架一个、梳妆台一个,皆漆了大红的漆,崭新又喜庆。大家见到这套家俱,都说褚家给闺女办的嫁妆实惠。褚韶华凭大家摸摸看看,笑道,“这是孔家店孔大叔的手艺,十里八乡的,也就孔大叔有这份儿好木匠活儿了。”   孔木匠听这话如何不喜,笑道,“过奖过奖,也就是干的年头儿长些。”   “手艺活儿可不就得年头儿长才精道。”褚韶华见嫂子端了水来,忙接了递给孔木匠,又要照顾三大娘,三大娘早自己接了,笑道,“我自己来就成。”   东西先给乡亲们瞧了个够,谢了孔木匠亲自送来,褚韶华还说留饭,孔木匠没留,说是去自己姐姐家,也就是三大娘家了。这家俱回了家,王燕儿都再三夸了又夸,褚韶中连连咋舌,说妹妹,“这也忒好了些。”   褚韶华道,“当初大哥表姐办亲事,爷爷给了二十两银子做聘,比我还多一倍。”   褚韶中与王燕儿当时各自的心情,都甭提了。   在正日子前的一个县集,褚韶华同三大娘商量,又坐了一回她家马车,到县里置了一套瓷盘瓷碗外加些零零碎碎、俩大铜盆回家。王燕儿瞧着都眼热,私下又跟丈夫念叨,“当初说自己没钱,还欠三大娘五十个钱,这置盘子碗、连带俩大铜盆的钱是哪儿来的?华儿心眼儿可真多!”   “行了,你也心眼儿不少,二十两的聘,你置了有二两嫁妆!我倒盼着你跟她似的,你这不是心眼儿没长对地方么?”褚韶中随手掸一下身上崭新的绸子袄,这是妹妹给他新做的,褚韶中原不大在意嫁妆聘礼的事,可经妹妹那天点了一句,心说,是啊,当初自己成亲时,祖父还在,虽在病中,家里到底是有老底子的,给了大姨家二十两的聘钱,瞧瞧媳妇陪过来的那仨瓜俩枣!   褚韶中一说这个,王燕儿立刻没话,可她到底是个厉害脾气,当下不服,又道,“要是你妹妹跟我似的,肯置二两嫁妆,咱家现在也不至于这么紧巴!”   褚韶中脸一冷,“咱家不是你娘家,办不出这样的事!”   王燕儿气的脸上一白,到底是自己陪嫁少,说不出硬气的话,只得冷哼一声别开脸去!   褚韶华出嫁那日,整个褚家都是体体面面的,因她嫁的人家是殷实人家,褚韶华在村儿里风评也好,所以借了几辆大车帮着送嫁妆,大家都乐意,毕竟嫁妆不是白送,到陈家那里人家要给红包用酒席招待。当天那个热闹,陈大顺一大早的按着吉时来接人,褚韶华蒙着盖头也看不清楚,就听到闹哄哄的说笑声,上了红篷子的马车,一路就摇摇晃晃的到了陈家。在众人的笑闹声中,俩人牵着一段红绳,拜过天地后就到新房炕上坐着去了。   掀了盖头后,又是一番乡亲们的取笑。韶华只管半低头做腼腆样儿,她本就生的美,又是这样的好日子,眉眼间自带三分喜色。陈大顺这实诚人,眼望着媳妇就拔不出来了,只觉着早知褚家妹子好相貌,今日却又似乎格外的与众不同。要说如何言语形容,陈大顺没有那些文采,可他就是觉着,褚家妹子可真好看。不,现在得叫媳妇了。于是,陈大顺这按理在北京见过大世面的,一时都看呆了去。   要说褚韶华绝对是个有心人,临吉日前去的县集上,她非但置齐了盘子碗的瓷器,还找了个县里的梳头娘子,给她把眉毛修成时下弯弯细细的流行模样,买了一盒胭脂,涂了红嘴唇。甭看就是这样初级的打扮,在陈家村儿可是了不得了,一堆跟进来看新娘子的人都说,“唉哟妈呀,这可忒俊了。”这又笑翻了一群人。   褚韶华低头也不看陈大顺,陈大顺亏得有个堂兄弟推一把,说他,“大顺儿啊,你可别光傻看媳妇了,赶紧的,这得出去敬酒了。”把个陈大顺硬是被打趣的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大家难免又笑一回。   乡下人办喜事就讲究个热闹,陈家又是大户,平时交往下的朋友,族里的一大家子,村儿里的乡亲们,都过来了。陈老爷大气派,从县里请的厨子,光猪就杀了十头,唉哟,这酒席置办的,谁见了都说体面。   男人们就是吃酒划拳说些荤话,女人这里就琐碎的多,这一下子娶两个儿媳妇,自然就得两桌招待女方送嫁的上等酒席,酒席倒没什么,都一样丰盛,鸡鱼肘肉俱全。可这娶媳妇,就难免说到俩媳妇的嫁妆,说到这事儿,过来跟着送亲的三大娘那叫一个荣光焕发,她早叫人偷偷瞧了,那二房就陪送了四个箱子六床被子六身新衣裳罢了,别说家俱比不得,就是茶碗瓷器也一样没有。当然,人才自也不能跟韶华比,二房娶的那个是个胖壮闺女,那腰身,一个顶韶华俩。要说乡下地里干活儿,自是胖壮些的好,结实。可这陈家田地有限,爷们儿都是在外做生意的,也用不着干那些田地里的活儿,弄这么个胖大媳妇,说真的,瞧着倒是有福气,可论相貌论排面儿,远不及韶华灵秀漂亮。   这一次出嫁,原还有些说陈家老大娶了个破落户闺女的,一看韶华的嫁妆,这些人的嘴早闭上了。大房嫁妆可真实诚,那柜子里的被褥,薄的是薄厚的是厚,手插不进去。那陪嫁的衣裳,除了一两身细洋布的衣裳,半数都是绸子缎子的。还有陪嫁的杯碗茶碟,都是细瓷,可不是那些有麻子的粗瓷。这要是破落户儿,那就没有不破落的了。   故此,过来送亲的三大伯三大娘一行亦是体面非常,陪他们吃酒的人知道这是陈家村儿的村长和村长太太,也都客气热情   要说这亲事上还有人不喜的就是陈太太了,陈太太看过侄女的嫁妆后险没气死,她早跟弟媳说了要精心办嫁妆,不要叫那褚家丫头比下去!结果怎么着,她都叮嘱了,竟还叫人比到了地缝儿里去!也不知十两银子都做什么用了! 第16章 境界之差   光老陈家娶亲的热闹,就够十里八乡整个年下的谈资了。   当天晚上的事自不消提,陈大顺与褚韶华虽见面有限,却是彼此都心里都有情意的,就是吧,陈大顺有些个激动过头怪不好意思的。好在,俩人都是头一遭,懵懂着也过去了。   因是新媳妇,第二天要早起敬公婆,还能有个大红包拿。当然,也要孝敬公婆针线。褚韶华一早就准备好的,给公婆做的都是绸子面儿的千层底鞋,因是冬天,就做的棉鞋。许多事,不是人夸的,韶华那针线一拿出来,就比宋苹的强一头。陈太太真是想夸自己娘家侄女一句都找不出要夸的地方来,陈老爷都挺高兴,乐呵呵地,“进了这个门儿就是一家子了,以后都好生过日子。”   两对新人自然称是。   韶华是大儿媳,想着这早饭怎么张罗,自然得问婆婆的。她就说了,“我跟二弟妹都是刚进门儿,早饭都是什么章程,还得婆婆指点我们。”   陈太太自昨儿就不痛快,见褚韶华说这话,当下便硬梆梆道,“你在自家不一样吃早饭的,咱家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褚韶华一听这话音儿就知是婆婆要给媳妇个下马威,面色不色,道,“我家里就是喝粥配萝卜条儿,那我跟二弟妹就这么备了。”看婆婆没意见,褚韶华就带着宋苹厨下做早饭去了。   乡下闺女,都会做饭。   宋苹道,“大嫂,熬粥拌萝卜条儿我也会,我来做吧,大嫂先把火升起来,我熬粥。”   自来拉风箱烧火是最脏的活儿了,褚韶华又不傻,她一面挽着袖子,一面道,“二弟妹,咱俩嫁进一家,就是天生的缘分。我是这样想的,做饭的事儿,不如你一天我一天轮流的来。也别分谁烧火谁做饭了,如何?我是做大嫂的,这头一天就让我做,不如你去服侍公婆吧。”   宋苹身为陈太太的娘家侄女,也不是好缠的,嫁过来前就得了娘家“不能叫大房嫂子压一头”的叮嘱,笑着并不让步,“我做弟媳的,自当敬着大嫂。这头一天还是让我做,大嫂儿明个做,如何?”   褚韶华根本没跟宋苹较这个长短,道,“好啊,那就依二弟妹说的。”然后,凭宋苹在厨下烧饭,褚韶华道,“二弟妹,暖水瓶里没水了,要不,你先烧两汆子水吧。”汆子是一种白铁皮做的烧水的东西,因铁皮热的快,烧水是极迅速的。以前褚家也有这个,后来也卖了,都是用大锅淘水喝,可大锅是熬粥炒菜用的,烧水总有杂味儿。   宋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褚韶华不顺眼,宋苹道,“大嫂,我这要熬粥,要不你就烧水吧。”   褚韶华笑笑,“行,今儿的水我烧,那明儿的水你烧啊。”   宋苹道,“大嫂算的可真精。”   “我娘家穷,精穷精穷的,精惯了。”褚韶华喜洁,怕脏了衣裳,回屋拿了围裙出来围上见宋苹已经把氽子烧上了也没说什么。她把茶碗先泡上,一会儿水开了灌壶,一氽子水能灌四暖壶,剩下的烫了烫茶壶茶碗,寻来茶叶后泡了一壶茶端到堂屋去了。褚韶华笑,“昨儿吃的酒,我想着公公、大顺哥、小叔子怕都没少喝,这几天都是荤腥吃的多,见厨下有茶叶,就先泡了一壶壶。公公婆婆大顺哥二叔都尝尝我泡茶的手艺。一会儿饭菜就得了。”   陈老爷笑道,“好好。”   陈太太眼皮一撩褚韶华那连说带笑的脸,怎么看怎么不喜,沉了脸问,“苹儿呢?”正做早饭的时辰,真是会讨乖,让弟媳妇在灶台忙,自己个儿端茶倒水的过来讨好,当谁看不出来啊!陈太太就很瞧得出褚韶华的心机!   “我跟二弟妹商量好的,做饭一人一天轮流着来。我本想着今儿我做,二弟妹忒谦让,非要她先来,她做饭哪。我们那屋儿也还没收拾,公公婆婆没什么吩咐,我就先去收拾屋子。”褚韶华含笑的说着话,一人一杯茶倒好递过去,看向公公婆婆。   陈老爷很和气,“去吧,这里也没什么事。”   “什么叫没事儿!眼下大年下的,杀鸡炖鱼收拾家里满眼都是事!”   褚韶华笑,“这些事我和二弟妹都熟,就是不知道咱们这家里的规矩做法儿,一会儿吃过早饭婆婆指点着我们吧。”   陈太太挑眉,“干嘛要一会儿,你这会儿不是没事。”   褚韶华道,“那大顺哥你回屋把屋子收拾干净,我跟婆婆准备咱们过年的事。”   陈太太登时气个仰倒,“男人收拾屋子,还用女人做什么?”   “婆婆不是叫我跟你杀鸡炖鱼么,我算着早上怕是不得闲了。屋子不早上收拾什么时候收拾。”   陈太太还要再说什么,陈老爷已道,“杀鸡炖鱼急什么,鸡鱼那天饭庄子来的人不都洗干净搁厨房里了。这里没什么事,老大家的你回屋收拾去吧。”   褚韶华便回屋儿了。   陈老爷瞥婆娘一眼,陈太太登时不敢再多言。   陈二顺偷瞧大哥一眼,想着大嫂虽生的水灵,这性儿也忒辣了些。   早上便是吃的宋苹煮的玉米粥,切的腌萝卜条儿。   这早饭寡淡的,陈太太都忍不住皱眉,说,“怎么没熥(teng)馒头?”   宋苹看向在拿筷子的褚韶华,褚韶华只当没看到,把筷子一双双的摆到每人跟前,想着这宋苹是不是傻,她说自己家早上就是喝粥吃咸菜,那是因自家家穷,陈家穷吗?陈家是出了名儿的殷实,一家子老少爷们儿,难道只吃稀不吃干?一边儿的篮子里就摆着的昨儿酒席上剩下的凉馒头,熥一下就热了,早上不就能吃了。自己笨还看别人,结果,宋苹不仅看,还说了,“刚刚大嫂不是说熬粥吃咸菜么?”   陈太太道,“你大嫂家精穷的,没有干粮吃,可不就得喝粥,咱家到那地步了?”   宋苹忙道,“我这就熥。”   “算了,就喝粥吧,喝粥挺好,清淡。”陈老爷是再不会为难儿媳妇的人,大媳妇二媳妇都一样看待。   陈太太叹口气,再熥馒头也得功夫,只得罢了,于是,一大早上的,一家子喝粥。   第二天就是褚韶华做饭了,褚韶华早早起床把水烧好,熥馒头熬粥,用芝麻香油拌了一盘子切的细细的咸菜丝,还有办喜事剩下的五香花香米,韶华盛了一盘子出来。陈太太一瞅便说,“唉哟喂,这是不过了!这香的,全村子都能闻见了,得搁半瓶子香油吧!老大家的你娘家那样的境况,你倒挺舍得吃喝啊!”   “我家里现在哪儿吃得起这些,我是想着,公公大顺哥二叔都是正当年的爷们儿,老话说的好,一日之计在于晨,早饭吃饱些,一天有精神。我见碗柜里有香油,就做主拌了个咸菜,婆婆放心,没用半瓶子,还有好些哪。这花生米的凉菜也是给爷们儿们吃的,婆婆放心,我不吃。”褚韶华说着给婆婆递了个馒头,陈太太搭拉着眼皮不接,褚韶华手腕一转把馒头递给陈大顺儿了,笑眯眯地,“大顺儿哥,多吃,我看你都瘦了。”   陈大顺“诶”了一声,笑着接了,把馒头掰半个给韶华。褚韶华的性子,当初就跟陈大顺说过不大柔顺,陈大顺心说,他媳妇倒也没谦虚。不过,不论在家还是在外头,陈大顺自然不想娶个窝囊媳妇,他就睁只眼闭只眼,反正他媳妇不会吃亏。   陈太太嘴上刻薄,早上吃了俩大馒头喝了两碗粥,韶华拌的两盘子凉菜都吃干净了。   不得不说,褚韶华是真的挺会做菜,中午炒了一大碗油渣白菜,这油渣是办喜事剩下的,足有一大盆。陈二顺嘴上不讲,心里都得说大嫂比他那笨媳妇伶俐百倍,怎么人家炒白菜就知道放油渣,他那媳妇就知道少油多盐,咸死个人不说,越吃越没胃口。真是的,他爹这心偏的,不让他去北京不说,给大哥娶这么个伶俐媳妇,就给他定舅家这胖表妹,胖死了,跟猪似的。   总之,褚韶华一进门儿,陈太太宋苹那叫一个堵心,饭后,陈太太拉着侄女儿说私房话,道,“瞧出来了吧,你这傻实在的。你头一天做饭,心里哪有个比量,正叫她捡个现成能干的便宜。”   宋苹道,“我也没多想这个。”   “以后可得凡事多寻思,那不是个好缠的,做饭上也要精心,别叫她比下去。不然,我想偏着你些都寻不到由头儿。”   宋苹道,“姑,你不说她家早穷了吗?怎么她烧菜这么好吃?”   “她这为什么穷,就是叫一家子这么吃穷的!把家吃的叮当响,能不会做吃的么!”陈太太恶狠狠的说。   宋苹当真是个实诚姑娘,说,“姑,她家那么穷,怎么还有那许多陪嫁?”   这简直是捅了陈太太的肺叶子,陈太太当下怒气上涌,说宋苹,“你还问哪,下聘十两银子,你娘给你花了几两?”   宋苹老老实实的道,“我娘说,十两都给我花了。”   陈太太想到两房媳妇这嫁妆的天差地别就来气,数落起侄女来,“你就傻吧,就你那几件嫁妆,能花三两就是多的。你说说你,我亲侄女。你娘家比她娘家强出三座山去,我还千叮咛万嘱咐,嫁妆不要低了她去。你说说,成亲的日子,全村儿的乡亲们都瞧着,你这不是不如人么。”   宋苹叫自己大姑说的,眼泪险没掉下来。   说实在是,如陈太太这样的粗笨婆婆娶了褚韶华这种精明伶俐的儿媳妇,那是真堵心哪。如宋苹这样粗笨弟媳有了褚韶华这种同一天进门儿一肚子心眼儿的长嫂,也真是不幸啊。   尤其姑侄俩还存了要压褚韶华一头的心,境界之差,更是天差地别。 第17章 小夫妻~   褚韶华挺适应陈家的日子,她知道陈太太要刁难她,也知道宋苹憋一口气想把她比到泥地里去,褚韶华根本没把这姑侄二人放眼里。她只管跟陈大顺过着如膝似漆的新婚日子,把自己份内的活儿做好。她是断不会叫人比下去的,尤其婆婆跟二房妯娌是姑侄俩,一旦叫这俩人踩脚底去,她日子就不必过了。   陈老爷倒很喜欢这个大儿媳,一看就能干,包括褚韶华这次的陪嫁,三间屋子填的满满当当,整个陈家村儿都出了名儿的厚实陪嫁。陈老爷心里是真满意呀,多明白的媳妇啊,就是娘家破落些,给儿子娶这么个明白又能干的媳妇,陈老爷也高兴!瞧瞧小舅子给闺女陪嫁的几样东西,一样是十两银子的聘,真拿得出手去!   就是褚韶华说的,陈家是做生意的人家,只有比别人更会算的。甭看陈老爷嘴里不说,心里很有数。陈老爷这年下回乡,因明年还要回北京做生意。回乡就愿意与亲戚朋友多走动,且又是年下,陈老爷每每请了长辈族兄弟的回家吃酒,都是叫儿媳妇张罗饭食,韶华炒菜,宋苹打下手。   宋苹当然不大服,只是,不服也没法儿,她烧的那菜,陈太太吃都说寻常。其实,这也怪不得宋苹,乡下人家炒菜,哪里有那些个又炸又腌的讲究。褚韶华这手艺,其实是老爷子指点过。陈大顺说媳妇会做菜时,褚韶华笑,“你不会也跟婆婆说的那样,以为我家就是因嘴馋吃穷的吧?”   陈大顺险没叫水呛着,连连摆手,劝媳妇,“娘那话你听听就罢了。有时我想劝娘几句,可咱娘的性子,我要是当她面儿说你好,她得以为是你拨唆的我。你别放心上,当没听到就成。”   褚韶华笑笑,心说,我要是把你娘说的话搁心上,早气死了。褚韶华没再多提这个,而是叫丈夫给她撑着绣线,她找个硬纸片把绣线缠出来理顺,一面同丈夫道,“我爷爷以前不是在北京做生意么,他老人家吃的多也见的多,过得回家时偶尔烧菜就会讲一讲,鱼红烧怎么做,菜出来勾个芡汁更漂亮,汤汁也浓稠。我娘做菜就那样儿,一辈子都一个味儿,都是我照爷爷说的做。这也好些年没做过了,也就是在咱们老家,乡里人没吃过没见过的,觉着好。”   “哪儿啊,是真的好,比那天咱们大席上县里厨子烧的不错。”陈大顺刚说话不留神,这会儿连忙拍媳妇马屁补救。   褚韶华笑,“县里的厨子也就是略比乡下把式强些,大顺哥你在北京城,吃过见过的,就别笑话我了。”   “我哪里是笑话你,是真的。”陈大顺道,“其实在北京也没的天天下馆子的理,除非是有事请人吃饭,或是有人请吃,这才去馆子。”   “那你和公公还有铺里的伙计吃饭要怎么办?”褚韶华随口问了一句。   陈大顺道,“咱家在北京是租的宅子,那东家太太闲着,就是雇了她给做饭,每月给她些钱罢了。”   褚韶华继续问,“那你们平时吃什么?”   “就是寻常饭菜,平常就是馒头面条,我跟爹还有掌柜吃白的,伙计吃棒子面儿的。”棒子面儿,玉米面的一种别称。   褚韶华一寻思便说,“这样买了粮食叫别人帮着做,不是我说,大顺哥,这里头的猫腻可多了。”   “只要不大差就算了呗。”陈大顺知道当糊涂时就糊涂的理。你请人做饭,哪里能计较的这么真。   褚韶华缠绣线的手慢慢顿下来,“你就没想过,开年你一走,咱们明年底才能见了。”   陈大顺老实的说,“我哪儿能没想,我只要一想,就不想走了。”   褚韶华向有主意,何况这事儿她心里早寻思过,她道,“大顺哥,我看你们在北京忙生意,你和公公都是大男人,不是我说,生意上的事你们成,家里的事你们大男人哪里干的来。要是有个女人帮你们收拾收拾,平时洗洗涮涮,做做柜上伙计掌柜的吃食,岂不便宜?”   陈大顺道,“有了呀,房东太太就做这些。”   褚韶华横他一眼,“别给我装傻。”   陈大顺立刻不敢傻了,笑,“你是说你去啊。”   “我不是想跟你到北京享福,我是心疼你,外头人只瞧见做生意赚钱,可咱的生意,赚的都是汗珠子的钱。我去了,就省的雇房东太太,一则省下人工,二则也节约物力。再有,咱们成亲本就晚,这一过年,你都二十了,我也十八了。村儿里像你这年岁的,都当爹了。”褚韶华现下成亲了,也不讳言生孩子的事,她道,“我想好了,我跟过去伺候你,还能服侍公公,帮你们料理宅子这一摊子事儿。就是平时有要好的朋友吃饭,哪里就用总去馆子呢。我手艺虽一般,可要是交情好的一道吃饭,就这些寻常的鸡鱼肘肉,我都料理的来。这岂不又是一桩节省。”   褚韶华分析着,陈大顺真是听着有道理,褚韶华叹道,“还有件事,咱们既做了夫妻,我也不瞒你。当初你家下聘,我心里自是向着咱们自己个儿的小日子的,我费了番周折才把那聘银要到手里了,不然,你以为哪儿来的这些嫁妆。我全都置办了嫁妆陪嫁过来,以后,这就是咱自家的东西。可我家那个境况,你也知道。我平生最恨没志向之人,他们过来,也没什么秋风好打,可免不了聒噪。倒不如我跟你去北京,清净不说,他们看我走远没有能帮衬的,兴许自己个儿能学着立起来。”   陈大顺新婚燕尔,且与韶华情投意合,心里自是愿意与韶华长久着在一处的。陈大顺道,“成,我跟爹商量商量。只是这事不要急,咱们刚成亲,年前说不大好,我心里忖度着,还是年后再提。”   褚韶华心里也是这个意思,她刚进门儿,就叫大顺哥去说有些急了,不妨放到年后再提。褚韶华把绣线缠好,笑,“我听大顺哥的,要依我说,这事儿提提就成了,要是公婆不乐意,就算了,毕竟我也是刚进门儿。”   “刚进门儿怎么了,刚进门儿也是要过一辈子的媳妇。”陈大顺是真觉着舒坦,屋里多了个人,还这么的心贴心。他每天身上的衣裳是干净熨烫过的,吃的饭菜都是合口的,当然,二弟妹做饭的日子除外。陈大顺儿这活了小二十年了,头一遭觉着,日子过的怪美的。陈大顺由衷的说,“怪道以前咱铺子的方掌柜总说不成亲不成人哪。”   “又想哪里去了。”褚韶华轻轻的推他一把,找出一块白布一块蓝布,都是短布头,比划着裁了两双棉袜子。陈大顺说,“我还有袜子哪。”   褚韶华道,“不是给你裁的,是给公公婆婆裁的。我看家里人都不穿棉袜子的,白天倒没啥,如今夜长,早早上了炕,又不立时就睡觉,穿着棉袜子在炕上也暖和。”   陈大顺看她要做针线,伸手把小炕桌儿上的油灯捻亮。   褚韶华极伶俐的人,做了棉袜子也不自己去给公公婆婆,不然免得宋苹没面子,又要多想恨她什么的。说来也是,这人一旦无能,不想着怎么长本事,倒是怨那有本事的出风头。不论她婆婆还是她这位妯娌,都是这样的货色。褚韶华干脆让丈夫去卖这个乖,褚韶华想的清楚,她做媳妇的,跟公公婆婆毕竟隔了一层,只要公公婆婆疼她大顺哥,她们这房的日子就差不了。   褚韶华还问陈大顺,“知道怎么说不?”   “实话实说呗,说你做媳妇的孝顺,特意给公公婆婆做的。”陈大顺笑。   褚韶华敲他脑门儿,“公公跟前这么说可以,婆婆跟前儿就不能这么说。”   陈大顺很实诚的请教,“那要怎么说。”   褚韶华又要敲他脑门儿,被褚大顺一把握住手,拉自己跟前儿,左右瞧无人,飞速亲一下。褚韶华脸都红了,说他,“真个不正经。”   陈大顺说,“亲自己媳妇,这是再正经不过。”   褚韶华横他一眼,道,“怎么油嘴滑舌的,以前看还挺正经的。”   “我现在也正经。”陈大顺握着妻子的手,叮嘱她,“过年本来家里活就多,也别太劳累了。”   褚韶华笑着点头,“我心里有数。”   陈大顺是分别把袜子给的爹娘,给他爹的时候就说,“我媳妇想着,眼瞅就是年了,想孝顺爹些什么。做大衣裳来不急,就给爹做了双棉袜子。”   陈老爷不是看重东西的人,主要是看重儿媳妇这片心,很高兴的收了。   陈大顺待给她娘时就摆出一幅男子汉大丈夫当家做主的嘴脸,道,“我跟她说的,年下可得孝顺娘点儿东西!这两天晚上点灯熬油做的,我瞧着针线还成。有我在一边儿盯着,做的用心。”   陈太太接过袜子瞧瞧,果然半点儿不领褚华的情,只管同儿子道,“也就是你还念着娘。”又问儿子,“在屋儿里,你俩谁说了算?”   陈大顺立刻板了脸道,“这还用问么,当然是儿子说了算。儿子说东,她不敢往西。要是敢往西,有她好瞧!”   陈太太就很满意了,觉着儿子有本事,能降伏住那泼货! 第18章 哭一宿   送出两双袜子,这也就到年下了。   褚韶华提前问了陈大顺,过年得给哪几家的孩子准备过年红包。陈大顺儿道,“咱爹也没个亲兄弟亲姐妹的,奶奶当年生养了六个孩子,就活了咱爹一个。再远些的,爷爷辈儿倒是有几个老兄弟,现在也都不在了。几个堂叔堂伯家就是亲近的,到时他们的孩子过来了,一人给个铜钱就行。”   褚韶华听丈夫说着,就从箱子底儿拿出个钱袋子,里头是置嫁妆后剩下的钱,还有平时褚韶华攒的一点儿私房,当压箱底钱带过来的,都是铜子儿,正好预备出过年给孩子们的压岁钱。陈大顺见状,忙从个小柜里拿出个钱袋交给褚韶华,陈大顺悄与她道,“这是我以前攒的,你收着。”   褚韶华也没推却,见里头既有散碎银子也有铜钱,约摸有二三十两了,就把银子依旧放钱袋里,铜钱合在一起,数出一百钱串作一吊,一吊一吊的整钱,也都跟碎银子放一起。另则些铜子儿放着零花。韶华给了丈夫些零散铜子放在口袋里,道,“平时身上也放些零用,要是哪天用了,你跟我说。虽说钱是我收着,这是咱俩是家底子,以后或是给公婆置些孝敬,或是咱们自己用,都便宜。”   韶华说的入情入理,大顺焉能不愿。   这给孩子压岁钱的事,褚韶华先跟宋苹商量的,毕竟是一家子妯娌,这上头出了岔子就叫外人笑话了。俩人商量后又问了陈太太,陈太太想到每年往外撒的这些钱就心疼,叹道,“从来过年都是往外给,你俩可得争气,多生几个,到时咱们也能往回收一收。”   俩人皆不好意思的应了。   这刚成亲,就是想生也没有啊。   新年转眼便到,大年二十九就开始包饺子,馅儿是韶华调的,一直要包出从初一到初五吃的饺子来。待到年三十,褚韶华宋苹俩媳妇忙活的年夜饭,宋苹现在也不跟褚韶华灶上比高低了,反正这样正经吃席的时候,她就都听褚韶华分派,做哪些菜,怎么准备,也都听褚韶华的吩咐。   今年一下子俩儿媳妇进门,陈老爷心里高兴,同陈太太道,“他娘,你也喝两杯。”   陈太太笑,“成!”   陈老爷又道,“媳妇们也一人喝一杯。”   褚韶华又拿了两个杯子,跟宋苹一人一杯的满上,陈老爷道,“都成人啦,我也不多说,咱们一大家子,以后一条心的奔日子!”   大家干了这杯酒,宋苹险没叫辣着,褚韶华倒没什么事,陈老爷笑道,“老大家的有酒量,今儿没那么多的规矩,多喝两杯。”   褚韶华笑,“我酒量也寻常,爹这么说了,那我就再吃两杯。”陈大顺把酒给媳妇倒上,褚韶华举杯道,“爹,这杯酒,我敬您。您为咱们这个家,每年风风雨雨的在外头,一忙就是一年。别人只瞧着咱家的光鲜,您支撑这一大家子不容易,这杯酒我敬您,又一年了,祝您身体康健,也祝咱家生意明年更兴隆。”   陈老爷欢喜,笑,“好,爹喝了,你随意。”   褚韶华也跟了,第二杯就敬了陈太太,陈太太一扶脑袋瓜子,搭拉着个眼皮不正眼看褚韶华,她平生最见不得这等千伶百俐之人,道,“我吃不了这些酒。”   褚韶华真服了她这婆婆,就为了不给她面子,当真是半点儿场合都不看。说真的,这便是自己婆婆,褚韶华也瞧不上这类人。褚韶华眉毛都没动一根,转而笑与陈老爷道,“爹,我娘吃不了酒,您代我娘吃一杯。”   也就是大过年的,陈老爷不愿意发作,陈老爷笑,“成,我代你娘吃了。”   褚韶华吃了这杯,摸摸自己的脸说,“我也就三杯酒的酒量,大顺哥二弟,你们多陪爹吃几盅,我给你们布菜烫酒。”   陈二顺机伶,说,“大嫂你也吃。”   大家说说笑笑的,也挺高兴。一直吃过酒菜,褚韶华宋苹把残席收拾了,陈太太就张罗着一家四口摸纸牌,是的,一家四口,不包括俩媳妇。陈老爷指了指俩儿子,同俩媳妇道,“你们小两口各算一家,再加上我跟你们娘,都回屋儿拿钱,这回玩儿钱的。不玩儿大的,一家一吊钱。输赢都算自个儿的。”   宋苹很听话,看陈二顺脸色不咸不淡,不敢多说,只得转身回去拿钱了。褚韶华站着不动,眼珠一转,看向陈大顺,柔声细气道,“大顺哥,我的钱都给你收着的,钱你放哪儿了,你告诉我,我去拿。”   陈大顺险没笑出声来,他明明昨儿才就交了私房好不好。陈大顺也不说破他媳妇的心眼儿,板着脸道,“这不必你,我去拿就是。”俩人的私房都在一处,褚韶华不是那种捏着钱不给男人用的性子。丈夫又不会乱用钱,所以家里的钱在哪儿,陈大顺都知道。   陈太太瞧在眼里,心下就很满意大儿子当家做主的本事。宋苹真是呕死了,她怎么就没想到叫二顺哥去拿钱,只是路走一半,也不好回来,只得硬着头皮拿了一吊钱,这都是她出嫁前她娘给的她压箱底的钱。陈老爷让陈太太取了两吊钱,两人跟前一人一吊。褚韶华宋苹就坐在自己男人身边儿,帮着出主意。褚韶华玩儿牌颇有一手,她会记牌,出了多少牌,还有多少牌,她看一眼就知道,帮着陈大顺出牌。他们也不总赢,但总归是赢的多。要说输的最多就是陈太太了,陈太太最后把钱输完了,陈二顺夫妻也输有大半,最大赢家就是陈老爷。陈太太见丈夫赢了一堆钱,想着自己老房总没亏,笑道,“还是当家的有财运。”   陈老爷瞧着时辰也不早了,把跟前儿的钱一推,对俩儿媳道,“这钱你俩分了去吧。”   褚韶华宋苹都是意外之喜,齐齐道,“谢谢爹。”然后,俩人就很实在的把钱给分了,一家一半,你说把陈太太的心疼的哟。   待到子夜,大家出去把代表“高升”的烟火放了,就各房回屋睡觉去了。褚韶华回屋先把钱收到箱子里,小夫妻俩洗漱后恩爱了一回就睡下了,明天还要早起哪。   陈二顺宋苹夫妻回屋可是险为这钱吵一架,宋苹就想把钱收起来,陈二顺直接把一串多的铜钱按小炕桌上,说她,“你瞧瞧大嫂,钱都是大哥收着的。你看看你!”   宋苹反唇相讥,“我怎么了,你看看爹娘,钱是谁收着的?”   “爹娘是老一辈人了,你跟大嫂是妯娌,我跟大哥是兄弟,这叫我在大哥跟前怎么做人?”   宋苹道,“大嫂家穷的叮当响,她有什么私房不成?无非就是大哥的钱。”宋苹这个可是自己出嫁时她娘给她的压箱底的钱,也就这一百钱了。   陈二顺冷笑,“是,大嫂家穷的叮当响,可你瞧瞧人家叮当响的人家置的是什么嫁妆,你家有钱,又给你置了什么嫁妆?我就奇怪,你跟大嫂同一天进门儿,你就不愧的慌。当时可是下的一样的聘,足有十两银子!怎么你这有钱人家还跟不上那叮当响的呢?”男人谁不要个脸面,陈二顺的性子,既要脸面又要实惠,自从娶亲那天起,他这心气儿就没平过。媳妇不如人不说,嫁妆也差人家一大截!村里说起来,谁不小瞧他!   宋苹气的眼圈儿都红了,她说,“合着你们老陈家是指着媳妇嫁妆过活的?”   “我们老陈家倒不用指望着嫁妆过活,指望嫁妆过活是你才是!”陈二顺把宋苹的一百钱给她,其他钱自己收了起来,还冷冷的来一句,“这是我老陈家的钱,可不是你老宋家的!”   宋苹气的,大年夜哭一宿。   作者有话要说:   陈太太:平生最恨千伶百俐之人~ 第19章 点心匣子   所以,褚韶华那话,婆家不在乎嫁妆,婆家怎么可能不在乎嫁妆!   褚韶华能在婆家立的住,不论陈太太还是其他人,谁都挑不出她的不是,就是因她嫁妆体面,说起来人人都要赞上一句的。就是陈老爷,也觉着这个大儿媳是个再明白不过的人。   试想宋苹这陈太太内侄女出身,因嫁妆不得意,尚要受此委屈。倘当初褚韶华真傻傻的听了家里的话,把聘钱留在娘家,那如今她比起宋苹的境遇,应尚有大大不如。   第二天宋苹那眼睛就甭提了,肿的跟俩桃儿似的,陈太太都忍不住问她,“你这眼是怎么了。”   宋苹哪里好说是跟陈二顺拌嘴的事,何况大年下的,又是新婚,吵架也不吉利。宋苹看陈二顺一眼,陈二顺只当没瞧见,宋苹又是一阵委屈上心头,低声道,“昨儿不知给什么虫子咬了。”   也没人揭宋苹这话,大冬天的,哪里来的虫子啊。给公婆拜过了年,褚韶华就说,“二弟妹咱们到厨房去,我煮个鸡蛋,拿热鸡蛋滚一下就能消肿。”褚韶华真不是为宋苹,主要是大年下的,亲戚们过来拜年,见宋苹眼肿成这样,这叫村儿里人还不知怎么传哪,她主要是顾及一家子的名声。   宋苹就跟着褚韶华去了。   褚韶华先烧水,给宋苹煮了个鸡蛋,把鸡蛋在冷水里泡了泡,到微有些烫时再给她,让她包着布帕子在眼皮上转,煮饺子的事儿就是褚韶华做的。褚韶华悄悄说她,“你跟二叔什么时候拌嘴不成,怎么偏大年下的拌嘴。”   说到这事儿,宋苹就难受,眼泪又流了出来,褚韶华不想这回宋苹真是委屈大了,跟哭包似的,也不敢说她了,“成成成,我不说了,你可别哭了,赶紧把肿消下去,一会儿就有亲戚们过来拜年了。”   宋苹抽抽鼻子,眼皮上滚着热鸡蛋,哽咽道,“还是不是因着你。我一进门儿,处处不如你,他也瞧不起我。”这个他,自是说的陈二顺。   褚韶华把大年初一吃的素饺子拿出来,一面道,“你们姑舅表兄妹,有什么瞧得起瞧不起的,昨儿还赢了那些钱,有什么不痛快?”   宋苹论心眼儿,真是差了褚韶华十万八千里,何况她自嫁了就日子不大顺,今儿又叫褚韶华触动了心事,说褚韶华,“不是说你娘家穷的很么,你怎么置这么些嫁妆?”   就凭宋苹这话,褚韶华就不能同情她,嘴上却只道,“我娘家穷是我娘家穷的事,嫁妆我是用下聘的钱置的,下聘给我多少钱,我置多少嫁妆。我听说你家里殷实的很,想着你嫁妆肯定得比我多,所以那十两聘银,我一个铜子儿都没敢乱用,全置成嫁妆了。”   “可是,哪里有下聘钱都给闺女置嫁妆的理啊?”宋苹小声道。   “这为什么没有。要是心疼闺女的人家,自然会把下聘的钱都贴给闺女,我听说还有那有钱人家,非但下聘钱娘家一分不要,还会另拿出钱给闺女置嫁妆。”   “还有这事儿?”   “当然有。”   宋苹垂下头,映着桌上的昏黄的油灯叹口气,“我没这个命。”   “你呀,面儿上机伶,心里糊涂。你家给你置嫁妆时,你就不瞧着些。嫁妆是带过来的,媳妇自己的私产,你多带些来,将来也是你的,又不会归了旁人。”褚韶华说她,“你俩就为这个吵架啊?”   “不是。”宋苹还要面子不肯承认,可她心里也知道,褚韶华比她精明,宋苹问褚韶华,“你平时都把私房给大表哥收着么?”   褚韶华就知道宋苹跟陈二顺拌嘴的缘故了,褚韶华面不改色,一面瞧着锅里的水,水咕嘟咕嘟的一开就下饺子,“这是当然了,他是当家人,不给他收着给谁收着哪。我也没多少私房,就是办嫁妆剩下的一百钱,一进门儿我就交给大顺哥了。”   宋苹就寻思着,要不要也把自己那钱交了,可是她娘千万叮嘱过她,让她进门儿把好男人的私房。只是,她跟陈二顺以前挺好,自打进门儿,反是关系不如从前,看陈二顺的样儿,短时间内是不能把私房交给他了。可让她把钱给男人吧,她又舍不得,一时拿不定主意,宋苹也不说话了。   褚韶华也不再问她,宋苹对她总是有些淡淡敌意,要想收服宋苹,还得一步一步的来。   待饺子煮好,褚韶华看宋苹的眼睛也略消了些肿去,不过还是有一点的,褚韶华瞅了一回道,“一会儿吃了饭,你到我屋儿去,我给你用些胭脂,能遮一遮。”   宋苹点点头,摆上碗筷,端上调味儿的醋瓶,褚韶华就叫一家子过来吃饭了。   吃过饺子,俩媳妇洗涮了锅碗瓢盆。褚韶华就宋苹带屋里打扮了打扮,宋苹要说相貌,也不算难看,就是有些胖。她这胖吧,主要是骨架大,再加上平时吃的多,也就是这样体型了。褚韶华把胭脂在手心研开,给她在两颊用了些,那粉眼皮,就似用胭脂用多了似的。褚韶华道,“也只能这样了。”   宋苹照照镜子,“这就挺好。”小声跟褚韶华道了谢。   褚韶华什么都没说,拉着她的手去了堂屋儿。   陈二顺看媳妇用了些胭脂,倒是顺眼不少,只是心下难免挑剔,想着胭脂竟也不会用,这也算女人!瞧瞧人家大嫂,不论是手上活计,还是梳妆打扮,什么都伶伶俐俐的,他这媳妇,就是个笨蛋。   陈二顺也就是摊上宋苹这样的性子,若是他遇着褚韶华,早叫褚韶华骂死过去了。   陈老爷瞧着时辰,就带着俩儿子俩媳妇出去拜年,这陈家村儿的规矩,闺女不拜年,媳妇是要跟着男人出门拜年的。因褚韶华宋苹都是头一年进门的亲媳妇,必要跟着自家男人去族中长辈家走一走拜年的,如此,家里就留了陈太太照应。一直从天未亮转到了太阳老高的时候,这才算把五服以内的一家子转完了。陈老爷就是走走几个叔伯辈,就回家去了。陈大顺陈二顺则要带着媳妇多走几家,褚韶华跟丈夫说,“当初给咱们说亲的是陈大姑,该去他家走一走。”   两房就一起到陈大姑家走了一趟,陈大姑见着两对新人过来,喜的见牙不见眼,拿出瓜子花生糖的一番招待。其实也就是打个转儿,褚韶华见家里有孩子,给孩子一人一个铜钱,陈大姑还不叫收,褚韶华忙道,“大过年是,是这么个意思。”宋苹也一人给了一个。   陈大姑笑道,“我做了半辈子的媒了,你们兄弟俩这个是最好的,瞧瞧,郎才女貌、珠联壁合。大顺儿家的这样伶俐,二顺儿家的这样福气,真好真好啊。”   待回了家,陈老爷听说去陈大姑家走动了一趟,刚要点头,就听陈太太先道,“去她家做什么?”   陈老爷看妻子一眼,说,“人家给做的媒人,去走动一回显的多亲热啊。”与儿子媳妇道,“就得这样,跟乡亲们多走动。咱们现下在北京做生意,本就在家的时间少,这回来了,见着乡亲们就是亲亲热热的才好。陈家村儿,这才是咱们的根。”   儿子媳妇的都垂手应是。   大年初一,陈家吃素。中午也便继续吃的素饺子,时下过年第二天就是新媳妇回娘家的日子,陈太太早给准备出来的,一家两匣子点心,叫带着回娘家,是婆家的心意。陈太太亲自拿了来分的,两匣两匣的系一起,还是用大红绳系的,格外喜庆,先递了两匣子给韶华,说,“老大家的,这是给你的。”   褚韶华瞧着陈太太面色和善,唇角竟还带了笑,道谢后接了这点心就递给了宋苹,之后拿了下头的两匣子,陈太太当即脸就僵了。褚韶华只当自己是个瞎子,没见着婆婆的脸色。陈太太嘎巴嘎巴嘴儿,硬是把一口气咽了下去,啥都没说,就嘎巴着嘴儿打发两房人下去了。   待儿子媳妇走了,陈老爷自也瞧出些什么,冷哼一声,与这婆娘道,“收收你那些小心眼儿吧!”   陈太太气的,“她那穷家,给好的也是浪费。”   “你娘家有,你娘家有你瞧瞧你娘家给的陪嫁!”陈老爷不愿口出恶言,可婆娘忒不上道儿,昨儿年夜饭就不找痛快,陈老爷也不是忍气的性子,冷冷起身,臭着脸回屋去了。   陈太太简直是想吐血,把脑袋想破都想不出褚韶华是怎么看出她两匣子点心备的不一样的,明明都一样的点心匣子啊!   这件事儿,非但陈太太想不通,陈大顺一时也没想明白,回屋还问褚韶华来着。褚韶华笑笑,“我能瞧出什么呀,也没那未卜先知的本事。我原是想着,咱娘一向有些偏心二弟妹,我接了点心肯定也要以二弟妹为先,讨她老人家开心。谁晓得她还真是有亲疏远近啊,二弟妹的娘家是她亲兄弟,我娘家跟她不沾亲。唉哟,一样的媳妇还两样的对待,真做得出。”   陈大顺连忙劝媳妇,“娘那里我有空跟爹说一说,你放心,日子终是咱俩过的。”   褚韶华心说,就你娘那点子心眼儿,突然间笑的跟夜猫子似的,没鬼才怪哪!今儿是她自己搬石头砸自己个儿的脚,活该!褚韶华打开点心匣子,见这普通点心匣子里放的是头一回陈家过去时带去的北京稻香村的点心,想着二房那一匣子怕就是些寻常的乡下点心了。 第20章 初二   褚韶华心思之机灵,陈太太多活二十年的都不及她十之一二。   就陈太太这粗心笨肚肠的,还想算计褚韶华,说不自量力都是轻的,在陈老爷看来,就是糊涂透顶。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吃过饺子,就得准备新媳妇新女婿回娘家拜年了。陈太太见褚韶华一身红牡丹花样的的紧身绸缎小袄,下身是件大红的八幅撒花裙,她本就生得好模样,这么一伶伶俐俐的打扮出来,颇是明丽动人。陈太太就有些不大喜欢,说褚韶华,“怎么衣裳总是这么紧巴巴的。”   褚韶华这些衣裳瞧着体面,其实都是县里买的些大块的零散布料子做的,她自不会说衣料子不多,不好做如今那宽衣大袖的样式。她随口就编了句,“这还紧?袖子灌风哪。我去县里,看如今姑娘小姐们都不做太肥大的衣裙了,我是学的如今的新时兴。娘你要不嫌弃,明儿我给娘也做一身。”   “我可穿不了这紧巴衣裳。”陈太太偏生又是个贪财的,道,“你做就给我做宽松的。”   褚韶华笑嘻嘻的应下了。   陈太太又将眼睛移到宋苹身上,宋苹的穿戴很符合陈太太的审美,一身土布染红的大红袄大红裙,皆是乡下妇人常穿的宽衣大袖的做法。可宋苹本就体型胖壮,又偏生穿这么支棱棱的宽大棉衣,整个人又大了一圈儿。审美上就剩下个喜气了,红色,可不喜气么。陈太太很满意的点头表示,“苹儿这身就很好。”   陈二顺都觉着他娘眼睛有问题。   再看大儿子昨儿一身绛红绸子的棉袍,那是成亲前陈太太给做的,俩儿子一人一身。今儿个长子换了一身天青的棉袍,外头是件蓝绸镶锻子边儿的棉马甲,干净又体面。二儿子却还是昨儿的绛绸衣裳,陈太太说二儿子,“这去你舅舅家拜年,换身新衣裳去。”   “我哪儿还有新衣裳,这身儿是头年跟大哥一起做的。”见大哥身上的衣裳,陈二顺道,“大哥这身什么时候做的?”以为是他娘偏心,多给大哥做的新衣。   陈大顺抻抻衣袖,“这是你嫂子给我做的。”连脚上的新棉鞋,也是媳妇给做的,陈大顺不是那爱显摆的,也就没再多说,不然倒显着表妹不心疼二弟似的。   陈老爷打个岔,“行了,都挺好,这就去吧。老大你驾车,你大舅家离咱村儿近,把你弟弟他们放到宋家庄村口,你们再去你岳家。回来时去接他们。”   陈大顺应了,陈太太光顾着想二儿子衣裳的事,没顾得上其他,就打发两对亲人各回各岳家拜年了,也就没注意,宋苹是拎着包袱,褚韶华就带两盒点心,其他啥都没带。要知道,这年头,做媳妇的年初二就要回娘家住,一直住到正月十六躲完灯再回婆家。当然,这是一般人家的媳妇,褚韶华显然不在此列。   待儿子媳妇的都走了,陈太太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说了句,“老大家的倒是挺会疼人。”宋苹再是自己亲侄女,那也越不过儿子去。俩媳妇里,陈太太绝对是偏着宋苹的,可想想宋苹自打嫁过来,啥啥比不上褚韶华不说。嫁妆进门时差人家一大截,陈太太就不大痛快。如今瞧着,人家褚韶华非但自己个儿的嫁妆厚,那嫁妆里竟还有给老大做的衣裳鞋袜。这做母亲的,心里都是倚重长子的。褚韶华再不招陈太太待见,可凭她准备嫁妆时还给陈大顺裁衣裳做针线,陈太太就再挑不出不是来。再瞧瞧自己那亲侄女……不要说绸的了,布的都没给二儿子做一身。先不说做好做赖,就没这个心儿。   陈太太叹口气,想着那两匣子好点心给褚韶华倒也不冤。   就因着陈大顺一身新衣,宋苹在家哭半晌,陈二顺没等着他哥赶大哥来接他,在舅家拜过年,吃了午饭,俩村儿挨着,他自己个儿就走回自家去了。宋舅妈自然要问一问闺女在小姑子家过的怎么样,要接宋舅妈的想法,给亲大姑做媳妇,自然是样样都好的。宋苹是却再忍不住,眼泪就掉下来了,先埋怨家里,“大姑家下那么些聘,就给我置那几样嫁妆,人家大房,嫁妆强出我三条街去,叫我怎么抬得起头来!”   想到这事儿,宋舅妈也是生气,倒不是生自家的气,反是气褚家,“谁想到那褚家能置那许多嫁妆哪,闺女,你不知道褚家以前也是大户,说不得家里还有积蓄,填补给她的。”   “哪里是什么积蓄,褚家现在精穷的,大嫂说,就是用下聘的钱置的。娘你们一点儿不为我考虑!”   宋舅妈道,“你姑家什么没有,哪里在意你这么三两件嫁妆。”   “我姑倒不在意嫁妆,可我叫人比下去,难道我姑就有面子?村儿里现在人人说咱家抠,舍不得给闺女陪嫁,你们可是在我们村儿出大名儿了!”宋苹抹着眼睛,认为自己一切不幸就是家里舍不得给陪嫁开始的。她姑也埋怨她,二顺哥也跟她吵,不就是因着她陪嫁少么!   “行啦,你细比比去,你这陪嫁拿出去,咱村儿也是数一数二的。”宋舅妈道,“这大过年的,别哭哭啼啼的。俗话说的好,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只要你跟二顺好好过,以后不愁没好日子。”   一说到陈二顺,宋苹哭的更厉害了。   宋家都以为闺女嫁过去享福的了,不想竟因为嫁妆受这样为难,还有陈二顺非但不肯将私房给闺女,还要打闺女私房的主意。宋舅妈气地,“这等过了年,我非过去好生跟你姑说道说道不可。”   宋大嫂也说,“其实妹妹你想多了,你这都嫁过去了,难道不知道大顺媳妇是个天足,没缠脚的。就她这样儿的,倒贴嫁妆能嫁过去都得烧香拜佛,她拿什么跟妹妹比呀?”   宋苹叹气,“我除了脚比她小,处处比不上她。”   宋大嫂也哑了,谁也没想到小姑子嫁过去当头遇着这么个厉害妯娌啊。   宋家有多郁闷,褚家就有多热闹,知道褚韶华今儿个回娘家,三大娘特意过去看她,见小两口举止亲近默契,三大娘是过来人了,心里就高兴。褚韶华回家的路上特意买了一匣子点心,这会儿就给三大娘了,褚韶华还叫陈大顺卖这个好儿,笑道,“这是来的路上,大顺哥买的。三大娘您收着,我们那头儿的媒人陈大姑也有的。”   三大娘挺高兴,笑,“那大娘就收着了。”   一会儿女人们一处说话,三大娘笑,“我一看咱韶华这气色,就知日子过的好。”   褚韶华抿嘴儿笑笑,王燕儿问她婆家诸人可好相处,褚韶华道,“都好。我这刚嫁过去,什么都不熟,可不得凡事婆婆得指点着我。还好有妯娌在一处,有什么事,我们有商有量的商量着来呗。”   三大娘点头,“是这个理。”就凭褚韶华这样的机伶性子,也吃不亏。   中午要留三大娘吃饭,可大过年的,三大娘那里也有亲戚过来拜年,见褚韶华样样好,三大娘就带着点心回家去了。   王燕儿还说哪,“妹妹这回来,可得多住些日子。妹妹这屋儿,一早我就给收拾好了,炕也早早烧上了。”   褚韶华道,“按理该多住些日子,可大顺哥年后就要回北京,我跟大顺哥商量着,就不住了。我们年前才成亲,他这去北京,我得给他收拾着路上用的东西,还有随身的东西。没成亲时好麻烦婆婆,如今我们屋的东西都是我归置,恐怕婆婆不清楚。我怎么也要伺候他去北京哪。”   这话说的,在情在理,褚母道,“也是这个理。”又想问问闺女肚子可有动静,只是一想,这成亲才几天,就是有了,这会儿也瞧不出来。王燕儿也急着小姑子有身孕的事,王燕儿悄悄问褚韶华,“妹夫什么时候去北京?”   褚韶华道,“怎么着也要破五再走吧。”   褚母道,“那还是跟着女婿回去吧,你们这在一处才几天哪。生意人,一走就是一年哪。”   “谁说不是哪。”   如此,褚韶华没在娘家住,待中午吃过饭,瞧着天时,俩人就又回了陈家村。路上给丈夫系上棉抖篷,把头脸包好,省得他吃了酒肉呛了风。待到宋家接陈二顺时,才知道陈二顺已经先一步回了陈家村儿。   待陈太太见褚韶华跟着大儿子一道回婆家,当下就傻了眼,问,“你没在你娘家住下啊?”初一陈家吃斋,初二就开了荤,顿顿大鱼大肉,陈太太正想着俩媳妇回了娘家,一家四口赶紧把鸡鱼肘肉的都吃了,待到十六媳妇们回来,基本上就啥好吃的都吃完了。结果,竟见褚韶华跟着大儿子回来了,这怎么能让陈太太不吃惊!   褚韶华在娘家一套说辞,到了婆家自然另一套说辞,褚韶华道,“我在娘家本要住下,我娘说大顺哥年后就要去北京,我这不伺候他可不成,就把我撵回来了。我想想,倒也是这么个理儿。一则是爹和大顺哥要回北京的事,二则二弟妹回了娘家,咱家没个干活儿的也不成,我该回来服侍公婆。”   陈太太真想说,我这全是好吃的,真不用你伺候。   可褚韶华回都回来了,总不能再撵回娘家。   陈太太刚对褚韶华有些好感,转眼又没了,因为她非常怀疑褚韶华是因着娘家穷,故意回来吃婆家的好饭好菜。偏偏褚韶华能说会道,陈太太啥反对的话都说不出来,好在褚韶华真不是馋人,那些肥鸡大鸭的她吃的有限,陈太太此方罢了。   对于褚韶华回婆家的事,陈老爷倒没说什么,他家不差这一口饭,何况褚韶华聪明灵巧,张罗的饭食比他这老婆子强得多。陈老爷喝了半盏茶,说道,“既是回来了,明儿个魏东家一家子过来,大媳妇你想想,怎么收拾出个席面儿来!”   褚韶华提着茶壶给公公续了茶,问,“爹,是不是何家庄的魏家?”   “你也知道魏家?”   褚韶华笑,“常听人说起,说魏家也是在北京做生意的。魏太太在家很是气派,每天介那些点心摊子轮流给她家送早点去的。”   陈太太叹气,“三乡五里出了名儿的不过日子。也就是魏东家的性子,一门心思的就知道挣钱,挣了钱就捎回家。那个魏太太,成天介大鱼大肉,也不管是不是过年过节。要是换个旁人家,哪里容得下这样的败家媳妇!”   陈老爷说妻子,“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人家又没花别人的,人家花的是自己钱。你羡慕,你也那么花去!我也供得起。”   “我?!不要说我,就是老大家的,明儿见着魏太太,可不许学那魏太太大手大脚的样儿,你娘家要是节省着些,能是今天的光景?”陈太太想到明儿个魏家人过来,连忙叮嘱褚韶华一番。   褚韶华好笑,连忙道,“娘你放心,俗话说,不是一家不进一家门,我能跟娘做婆媳,可见骨子里咱俩是一样的。”   陈太太忍不住给她逗笑,“行了,别尽说这好听的,赶紧去把晚饭张罗上。” 第21章 魏家   褚韶华对魏太太也是闻名已久,无他,是这她哥非常羡慕的一位财主太太。魏东家也是像陈老爷一样,在北京做生意赚钱的,魏太太在乡下带着儿女过日子,这位魏太太,据说家里每天介家里盛着牌局,早上的油包、包子、煎饼什么的,想吃什么就有这些点心摊子送家去。更不必提鱼啊肉的,也是有人收拾好送家去,肉都是上等五花,鱼也要摊子上杀洗干净,魏太太不会洗鱼。反正,褚韶中说起魏太太时,那神色之向往,只恨自己不是魏太太生的一般。   第二天一早,吃过饺子,褚韶华把厨房收拾干净,就叫着丈夫去了一趟陈大姑家。昨儿既给三大娘一匣点心,今儿一样给陈大姑一包,褚韶华跟陈大顺,俩人特别透脾气,自成亲前就彼此都有好感,成亲后更是好的仿佛一人般。这给媒人买点儿东西,也是两口子的心意。   陈大姑原本做媒人就得了媒人钱的,见小两口儿这样的客气亲近,陈家又是村儿里的大户,自是高兴。不过,俩人也没多呆,陈老爷说今儿个魏东家一家子过来,于是,略说了几句话,两人就告辞了。陈大姑亲亲热热的把小两口儿送走,回头跟家里老头子道,“要是每回都能说成这样的亲事,就是不给我媒人钱,我也是高兴的。”   魏东家一家子来的并不晚,小两口刚回家没多长时间就过来了。魏东家一进门,饶是褚韶华也是眼前一亮,心下得赞声好相貌,魏东家人颇是年轻,也就二十几岁的模样,身量高大俊挺,头皮剃的极干净,长眉深目,高梁阔唇,尤其那较寻常人都要白皙的肤色,倘是乍一见着,真不能信这是个乡下人。相形之下,魏太太就寻常了些,魏太太一身绛绸棉衣,脸庞圆润,一双细长眼,梳着油光光的纘儿,头上簪着金钗,耳上垂着银坠子,通身都是财主太太的气派。身畔一双儿女,都是十来岁的模样,女儿肖似魏太太,也是细眉细眼的相貌,儿子则与魏东家脱个影儿一般,小小年纪已有着远胜同龄人的俊秀。   陈老爷已是带着一家子接出门来,笑道,“我算着魏老弟今儿个要来的。”   魏东家抱拳一拜,“我想着老哥的好酒,也是来给老哥拜个年。”陈老爷连忙扶住,二人携手进了堂屋儿。褚韶华已是沏好了茶,给魏家各人端上。魏东家笑,“这就是大顺媳妇吧?”   陈老爷笑,“正是。”   褚韶华放下茶壶,伶伶俐俐的朝魏东家魏太太福了福,笑道,“我爹早就念着魏叔叔魏婶婶和孩子们过来,我给魏叔魏婶拜年了。”   魏东家赞一句,“大顺真是好福气,这个媳妇娶的好。”又说妻子,“侄媳妇都拜年了,还傻着哪。”   魏太太是个极爱说笑的性子,笑道,“我是傻了,瞧着新媳妇这样俊,把我给看傻了。”自袖子里摸出个红包给褚韶华,褚韶华连忙摆手推却,魏太太拉过她的手,给她放手里,笑道,“你是头一年的新媳妇,是这么个规矩。”   褚韶华看向公婆,见公婆点头,这才道谢收了。   之后就是魏姑娘魏大爷给陈老爷陈太太拜年,陈太太也给了红包,褚韶华也准备了两个红包,一个给魏姑娘,一个给魏大爷,褚韶华道,“过年哪,魏兄弟魏妹妹年纪还小,得有这一道儿。”又问,“他们俩,我倒瞧不出谁大谁小来?”   魏太太见褚韶华很知礼,提前给她家儿女备了红包,心里很喜欢,也不心疼自己刚刚送出去的大红包了,笑道,“我们闺女大两岁,叫金儿,小子叫时儿。金姐儿大今年十二有了,时哥儿十岁,他呀,这两年赶上长个子,见天儿的蹿个头儿。去年还差金儿半头,今年个头儿就跟金儿差不离了。”   “男孩子就是这样,说长的时候就跟高梁地的高梁似的,一天一个样儿。”褚韶华笑,“看魏兄弟这般斯文,定是读书的吧?”   魏太太很自豪的说,“在村儿里跟着秀才公念着哪。”   褚韶华就问他都读过哪些书,魏太太听着很懂行的模样,同陈太太道,“大顺媳妇也是读过书的?”这年头,男人识字的都不多,何况女人。像魏太太陈太太,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   陈太太道,“嗯,识得几个字。”   魏太太道,“其实女孩子念书也没什么用,男孩子倒该多认几个字,以后做生意算账的用得着。”   陈太太非常认同这个观点,认为褚韶华不过掌握了无用技能,点头道,“可不是么,我也这么说。”   褚韶华心说,你俩也就这点见识了!   褚韶华掐着时间,就去厨下张罗午饭去了。有年前煮出的鸡鸭鱼肉,热一热就是。之外,褚韶华在小灶上炒了个醋溜白菜,拌了个萝卜皮,又素炒了个绿豆芽端上,最后还打了一锅鸡蛋汤。总吃鸡鸭鱼肉,人这肠胃也受不住,总要吃些素菜调和一下的。   两家人都不多,就男人女人坐一处吃饭了。   待午后歇一歇,魏家人告辞,陈家阖家送了出去。魏太太路上把俩孩子的红包全部收缴,还跟丈夫说哪,“大顺儿媳妇真是不赖,一瞧就精明伶俐的,中午的酒菜都是她一人张罗的,你瞧瞧,味儿好不说,人又这样的能干。”   魏东家也说,“是不错。”   魏金不满她娘全都收起她的钱,硬是抠出五个铜子儿揣自己兜里,跟着搭腔,“大顺嫂子长的也好看。”   长得好大的大顺嫂子——陈韶华正被婆婆盘问哪,“魏太太给你的红包哪。”   褚韶华刚从厨下忙完,笑道,“头晌也没个闲空,我正说要给大顺哥哪。”说着就从袖管儿里把红包拿出来交给了陈大顺,一幅恭顺样儿道,“大顺哥,你是当家人,你收着。”   陈太太满意的点头,“是这么个理。”与褚韶华道,“男人是当家做主的,叫男人管钱是一样的。你有什么花销,再跟大顺说就是。其实,你也没什么花销,吃住都是家里的。”   褚韶华笑,“就是娘说的这个理。”把红包给陈大顺,陈大顺就要拿回屋去,偏生陈太太叫住儿子,“看看里头多少钱。”   陈大顺倒出来,竟是两个小银锞子,陈太太“哎哟”一声,道,“这礼可忒大了。”   陈二顺见着银锞子,眼睛也亮了起来。   陈大顺颠了颠,给他娘看,“里头应该是中空的,不过也得有一钱的份量。”的确是礼不小。   褚韶华见陈太太陈二顺四只眼睛恨不能扎银锞子里去,又想这银子其实是两家的礼尚往来,如今魏太太给她,以后魏家进了儿媳妇,陈家自然也要一样的给魏家的。褚韶华干脆道,“这么重的礼,大顺哥,还是让娘收着吧。”   陈太太顿时心怀大畅,刚要收下银子,陈老爷就说了,“行了,都成家了,哪里还要爹娘帮你们收这东西。你们自收着便是,这账你们也自家记着,以后魏家娶亲时,见着人家媳妇,也要照样给人家一样大红包才好。”   陈老爷都发话了,陈太太再舍不得也得把银子还给小夫妻俩,好在,钱是儿子掌着的。陈太太便把这俩小银锞子给了儿子,交待一声,“咱家与魏家交情极好,这账你们记清,以后只能多不能少,不然要被人小瞧的,知道不?”   陈大顺笑道,“娘放心,儿子记下了。”收回了银子。   因着褚韶华先前主动提出把银子给陈太太的事,陈太太心下颇是满意,虽然银子最终还是给了大儿子收着,可起码证明褚韶华有这个孝心。陈太太看褚韶华顺眼,就愿意多跟她说几句话,同褚韶华说,“瞧见没?”   褚韶华没明白陈太太的意思,陈太太一幅心律不齐的模样,咬着牙道,“那魏太太,头上簪的是根金钗!”   “是啊。”   “哎哟哟,整个十里八乡,哪家的妇人簪金的啊!就是有,人家也不插头上!哎,这魏太太,越发不成个过日子的样儿了。”陈太太十分看不惯魏太太作派。褚韶华倒没觉什么,人家男人愿意给家里女人打扮,自己个儿正经挣的银子,不妨谁不碍谁的。不过,婆婆这样说,她这样听也就是了。   总之,陈太太十分不欣赏魏太太的作派。 第22章 绑架   不过,褚韶华现下并不关心婆婆对魏太太作派的态度,她关心的就是,她想跟着丈夫一道去北京的事儿成不成?   结果,这事儿没成。   倒不是公公不乐意,是婆婆陈太太不乐意。   陈老爷挺愿意让褚韶华跟去,陈大顺没说跟去北京是妻子的主意,他就说是自己的主意,一则不耽误生孩子,二则褚韶华去了,还真是能帮上不少忙。陈老爷想想,也是这么个理,有褚韶华去料理一天三顿的伙食,比托给房东太太省钱又实惠。可是吧,陈老爷跟妻子说这事儿吧,陈太太险没急了眼。   陈太太就硬梆梆的一句,“不成!”   “这不是为了让她跟大顺儿快些有个孩子么!”   陈太太心说,我还在家里受苦哪,她倒精,这么快就想到北京享福去了!陈太太气道,“说不得如今肚子里就有了,跟着你们这么大冬天寒风朔气的折腾,万一伤着了如何是好!再说,这刚进门儿,我们娘们儿也得处一处,以后再去北京不迟!”   陈太太死活不同意,陈老爷也不想大过年的为这种事吵架,这要吵起来,难做的还是褚韶华。   褚韶华也没说,尤其婆婆说的,可能现下肚子里就有了,褚韶华也挺上心,尤其她跟丈夫这样恩爱,要是真有了,也不稀奇。婆婆既是不同意,褚韶华也没说什么,反正她在哪儿都能过日子。如今便一心一意的给丈夫准备起去北京的东西来,陈大顺挺郁闷的,对褚韶华说,“你别急,就是今年不成,明年一准儿带你出去。咱们正经夫妻,也没这么两头儿分着过的,这叫什么呀。”   褚韶华见他不乐,反是安慰他,“行了,我知道了。我也想跟你在一处,可婆婆说的也在理,我这刚进门儿,也想多侍奉侍奉婆婆。”待过一年,她就不信拿不下这老婆子!   小两口离别在即,难免更恩爱了些。   褚韶华还炒了好几斤放了芝麻、冰糖、核桃碎的炒面,炒的时候真是香飘十里,还有邻居闻着味儿过来瞧,褚韶华笑,“这不是我爹和大顺哥要去北京么,我做些炒面,要是路上打尖儿住店的,没的好吃食,这炒面有热水泼上一碗就顶饱。”又把先前在家时给陈大顺做的衣裳拿出来,棉的夹的单的,从里到外的包了一大包袱。   切了些姜片在炕上烤干,陈太太还说哪,“这是做什么?”把家里姜都切完了。   褚韶华道,“姜是防风寒的,这么大冬天的赶路,把姜切片晒干,喝水煮粥时放上两片,就抗风寒。”   陈太太就不说什么了,随便褚韶华折腾吧。褚韶华琐琐碎碎的又准备了一包袱,另外,走前把家里鸡蛋全给下锅煮了,叫陈大顺陈老爷带路上吃,住店时要些热水,在热水里一热就能吃。生意人节俭,何况去北京的一路上,要是遇着大地方兴许有好些的客栈,要是小地方,投宿人家也是有的。好在是陈魏两家人一起走,也有个照应。   陈老爷瞧着褚韶华里外里的忙活,心说,他这些年做生意,要不是给大儿子娶了这么个媳妇,这辈子也没这么被人周全的照顾过哪。   待到初五,吃过饺子就要走了,褚韶华陈太太都是送到村口,褚韶华说,“爹、大顺哥,你们到了北京,要是方便就托人捎个信儿回来,知道你们平安到了,我和娘、二弟也就不记挂了。”   陈老爷道,“知道了,我们这就走了,跟你娘回吧。”   陈大顺说,“在家伺候好娘。”   褚韶华也应了,夫妻俩昨儿说了半宿的话,这会儿嗓子还有些哑呢。   待陈家的车子走的看不到影儿,陈太太掉了几滴泪,一家子往回走,褚韶华大脚没事儿,陈太太那小脚,歪歪扭扭的又没走惯远路,回家都动不了了。反正家里有褚韶华,也不用她怎么动,就是一下子少了爷儿俩,家里怪冷清的。   让褚韶华没面子的是,她哥,十五都没过,就过来打秋风了。不过,褚韶中过来,也就是吃顿好的,他倒是想弄几个钱,褚韶华说他,“我这进门儿才几天,当初置嫁妆,钱花的一干二净,大顺哥又走了,家里婆婆当家,我哪儿来的钱。”   褚韶中这性子吧,吃顿好的也知足,褚韶中道,“你现下在婆家吃香喝辣,咱家过了初五就吃素了。”   “你就当我吃香喝辣吧,你吃这一顿,还不知怎么叫婆婆说我。”   “说什么,我来我妹妹家。”   “行了行了,赶紧吃吧。”   不怪陈太太意见大,褚韶中非但吃了午饭,半下晌的还吃了顿下午茶才走的。陈太太故意问褚韶华,“大舅爷过来是有什么事吧?”   褚韶华早有心理准备,道,“我哥就是来看看我,您也知道,我们兄妹自小在一处,我这嫁过来,他记挂着我。”   “要是记挂娘家,反正大顺也走了,你回娘家住一段时间也无妨。”这褚韶中一来,连吃带拿的就糟消了十来个大白馒头,陈太太想想就心疼,看褚韶华越发不顺眼了。   褚韶华想了想,很认同陈太太话的样子,“娘说的是,开春儿家里就得种菜,地里麦苗儿返青,有的是活儿。娘这么说,那我明儿就回了。”   陈太太给褚韶华一提醒,立改了主意,连忙道,“罢了罢了,大舅爷总归瞧过你了,知道你好端端的,你家里也就放心了。这些天,你就思量思量,开春儿种些什么菜,男人们在外挣钱不容易,年也过了节也过了,以后就得节俭着过日子。”   “是,都听娘的。”   陈太太也不打算让褚韶华痛快了,与褚韶华道,“你爹跟大顺去了北京,他们挣钱不容易,咱们就得节俭着过日子。从今天起,咱们就改一天两顿饭了。”   这事儿倒也不稀奇,是有些俭朴人家一天两顿饭。其实说一天两顿饭也不尽管,这当家的太太自然有的是吃食,到时晚上就叫着儿子往自己屋儿吃去。你做媳妇的,要是你娘家有,就是娘家给送米送面,媳妇拿娘家米面做吃的,要是娘家没有,就饿着呗。褚韶华是娘家没有的,不过,她也不打算饿着,她手里的大顺哥给的私房。陈太太说家里就两顿饭了,褚韶华买了半口袋白面,搁自己屋,每天晚上自己做着吃,更轻闲,省得张罗一大家子的饭食了。陈太太问她哪里来的银钱,褚韶华就说是娘家给的,陈太太想你娘家穷的叮当响,哪里有这闲钱给你,可到底抓不到褚华的把柄,也只得作罢。   不过,陈太太很快没空寻褚韶华不是了,因为,陈太太狠狠的跟自己的娘家大嫂子宋舅妈吵了一架,险没气疯!连带着刚接回来的侄女兼二媳妇,也叫陈太太又撵回宋家去了。陈太太气的,她这大嫂子,一来就说她儿子的不是,还埋怨二顺不把私房交给媳妇。甭看陈太太自己掌着家里的银钱,对于儿子屋里的事,陈太太向来认为应该是儿子掌大权,像褚韶华先时说的,钱都是儿子管着,陈太太就挺满意。   如今娘家弟妹来说教这个,连带前番嫁妆上的闷气,陈太太一并发作起来,连宋苹都跟着吃了挂落。还是褚韶华陈二顺死命劝着,这才没打起来。褚韶华还得劝陈舅妈,“舅太太兴许就是说话不防备,娘,都是一家人,还真生气啊。”   陈太太岂止是生气,简直要气死了有没有!陈太太怒与褚韶华道,“瞧瞧她给苹儿置的几样破东烂西,我给苹儿的聘钱,都叫她私吞了!如今还要二顺把钱交给苹儿拿着,那还不都得进了她的手里啊!你跟大顺的钱,都谁收着的?”   “那自然是大顺哥收着,我这人不成,不能管钱,也管不好。”   “是啊,你这么伶俐的都管不好,何况苹儿那粗笨的了!”因涉利益钱财这争,内侄女也成外人啦。   褚韶华就耐着性子听婆婆絮叨了一回,过些日子,就有陈太太的另一个妹妹过来给两家说和了。当然,陈太太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二房的私房,必须得让她儿子管着。宋苹不行,她不放心!   陈太太又跟妹妹絮叨,“那天,大顺二顺一起娶亲,二妹你也来了。我亲侄女,这样打我的脸。十里八乡谁不晓得是两家下的一样的聘,都是十两银子为聘,结果怎么样?大顺媳妇是什么样的嫁妆,二顺媳妇又是个什么嫁妆!她还嫌我说,我早就想说了!自己个儿的亲闺女,不必她心疼贴补,阖着我给的那些个钱她也全扣下!就凭她这样的娘,我也不敢叫她闺女掌家!还不得把我这家业搬她家里去啊!”   宋二姨觉着,这事儿也是嫂子没理,总之,有宋二姨做中人,宋舅妈过来赔了个不是,就把闺女送回来了。宋苹也很受了陈太太几句埋怨,说她这倒好,过年回娘家肯定净说婆婆的不是了!把宋苹说的又哭了一回。褚韶华劝着,这才好了些。   褚韶华都没见过这样的傻人,她也不知要如何说。这宋苹也是,就是你娘要过来讲理,你也要拦着呀。她非但不拦,还跟着一起过来,就是给亲姑妈做媳妇,跟儿子比起来,侄女依旧是远的那个。   反正日子就这么热热闹闹的过,二月的时候,陈老爷陈大顺来了两封信。陈太太让二儿子给念了那封陈老爷来的信,大儿子那封信封上写的是韶华收,明显是给褚韶华的,陈太太倒是挺想让二儿子一并念的,不过,褚韶华一见是给她的信,已是收了起来,完全没有让陈太太看的意思,陈太太也就不稀罕看了。   陈太太让二儿子给丈夫写了回信,褚韶华也给丈夫写了一封,至于写的啥,陈太太也挺有兴趣,可是褚韶华心细,早把封皮封起来了,封皮上写的是:大顺哥收。   人家继续不让看,陈太太只得继续不稀罕看了。   待托人把信送了出去,已是春三月了,这个时候,何家庄发生了一件惊动阖县的事:那位头插金簪的大户魏太太被县里的土匪绑架了! 第23章 接人   唉哟喂,知道这事儿后,陈太太吓的晚上睡觉给大门上三道锁,生怕土匪家来也把她给绑架了。   话说,婆婆对自己的身家还是很自信的啊!褚韶华一面心里想七想八,一面跟着婆婆小叔把家里院子巡视了一遍,待回后思量一宿,拿定主意后,第二天一早,褚韶华就与陈太太道,“昨儿我想一宿,娘,咱家素来与魏家交好,如今魏家出了事,这于情于理,咱们既闻了信儿,就得去魏家瞧一瞧,看看魏姑娘魏小爷怎么样了?”   “天哪,这个时候怎么出门啊?谁出去?”   褚韶华看向陈二顺,当然是家里男人出去!陈二顺连连摆手,“大嫂,我可不成啊。我这小身板儿,要是遇着土匪,立刻就得把这百来斤交待了。”   褚韶华心说,以往看这小叔子说话只是略有些油滑,怎么一遇事儿就这么怂啊!怪不得公公不让他去北京,这样儿人能做什么事!褚韶华平生最看不上这种人,褚韶华收回目光,道,“我去!”   “你不能去!万一有个好歹,我怎么能大顺交待!”   “娘,你放心,我自有章程,我先去村长家说说这事儿去。”褚韶华起身解了腰上的围裙,手上略一叠,道,“只听说魏太太叫人绑了,并没有撕票的信儿,可见人还活着,事儿也就还能商量!娘你放心,我去村长家说一说,这以后乡里有了土匪,难不成以后家里人就不出门了!这事,村里可不能坐视!”   说完,褚韶华放下围裙就往村长家去了。   陈家村的村长论辈分与陈老爷是一个爷爷的堂兄弟,关系很是不远。褚韶华过去,村长太太还以为是找她的,结果,褚韶华是找村长的。陈村长听褚韶华说了,陈村长说,“要依你,这事儿要怎么着?”   陈三婶端来一搪瓷缸的热水过来,褚韶华忙起身接了,握在手里暖着手,一面道,“我只听说魏太太被绑了,三叔,没出人命吧?”陈村长在族里排行第三,褚韶华随着大顺哥叫,便是叫三叔。   陈村长抽着旱烟,叹口气,“那倒没有,估计是知道魏家有钱,想从魏家这里弄些钱罢了。”   “既如此,就更不能坐视了。难道咱村儿里没大户,不是我说,三叔你家也是殷实人家,家里好几百亩地。就是土匪,也得有土匪的规矩,总不能说绑谁就绑谁吧。三叔,咱们虽说与魏家不沾亲不带故,可这土匪的事儿,我觉着,几个村应该通个气。不然,魏家这事儿咱们袖手,以后咱们村儿有事,别的村儿也会坐视不理。倒不若咱们这一片的村子联合起来,我就不信了,土匪一样是从咱们三乡五里出去的爷们儿,哪里就不能通融了?三叔,这事儿,别人不管能成,你不管不成啊。”褚韶华天生一幅好口齿,这原是何家庄的事,叫她一说,陈家村也得帮忙的。   陈三太太吓的了不得,连忙道,“这可咋管啊,大顺媳妇,这可是土匪啊!好不好要人命的!”   “三婶放心,不是让三叔亲自跟土匪交涉,我是想着该去何家庄看看魏家到底是怎么遭的土匪,跟何家庄的村长打听打听,这三乡五里,哪村儿没有村长,哪村儿没有殷实大户,聚在一起,就能想个法子。一则照应着魏家些,这是咱们三乡五里的乡亲情分;二则土匪的事,我虽不大清楚,可以前也听村里的老人说过,一般有规矩的土匪鲜少打劫寻常百姓的。便是对大户,是借钱还是借粮,划出个道儿来,这是正理。断没有这样一声不提就把人绑了的。”褚韶华与陈村长道,“三叔,咱们得想个对策才行啊。”   陈村长并不是陈二顺那等无能胆怯之人,想想,倒也觉褚韶华说的理,的确,就是土匪也不能说绑谁就绑谁吧!总得有个规矩,有个缘由!   陈村长道,“成,那咱们就套我家里的马车,往何家庄走一遭。”   褚韶华放下手里的搪瓷茶缸,托陈三太太给家里带个信儿,她就跟陈村长去了何家庄。因村里闹了土匪,何家庄现在整个村儿的氛围都比较紧张。村口还有望风报信的村民,好在阿村长做着村官,三乡五里的人头熟,何家庄也有不少人认得他。见是陈村长过来,又是为着魏家事来的,村民忙带了陈村长褚韶华一行过去。   土匪大概是考虑到小孩儿不好带,胆子小,没绑俩孩子,就把魏太太给绑了。魏家人丁极单薄,村里竟是连个近支同族都没有,出了这事,村里也不敢叫俩孩子自己住家里,怕再出事,如今魏姑娘魏小爷凄凄惶惶的住后邻去了。褚韶华一见这俩孩子全然没了过年时的干净整洁,俩人的眼睛都是红肿的,褚韶华柔声问他二人,“咱们过年见过,还记得我不?”   魏姑娘道,“记得,大顺嫂子。”   褚韶华摸摸魏姑娘的脸,说,“别担心,已经托人给你爹送信儿了,魏婶子也平安着哪,你们就跟我回家吧。到家里,嫂子给你们做好吃的。”   因魏太太是被土匪绑去的,后邻收留这姐弟俩也挺不安心,生怕土匪找自家来。可话说回来,这个时节,能冒着危险收留这姐弟二人,平时也是不错的交情的。   魏姑娘看向后邻婶子,那婶子笑笑,问褚韶华是不是陈家大少奶奶,褚韶华道,“什么少奶奶,我叫韶华,娘家姓褚,婶子叫我名儿就成。”   这后邻是个厚道人,说,“要别人接金儿、时儿,我是不能答应的,少奶奶不一样。今年魏嫂子去您家拜年后,回来没口子的赞您。要是您接他俩,金儿、时儿,你们愿意跟少奶奶去陈家村儿不?”   俩人倒也愿意,就是魏时道,“土匪把我娘抓走了,我怕连累嫂子。”   “我要是怕连累,就不来接你们了。放心,我心里有数!”   褚韶华还跟这后邻婶子打听了一回,看这好端端的,一般土匪不会平白无故的绑人,这必是有缘故的。后邻婶子让魏金魏年姐弟俩去玩儿,这才跟褚韶华说了缘故,“这事儿啊,真是不知道怎么说,有说是魏家老太太雇的土匪。”   褚韶华都听傻了,难不成是魏太太婆婆出钱雇土匪把魏太太绑了?这得多大的深仇大恨哪!世上能有这样的事?婆婆出钱雇土匪绑架儿媳妇!   婆婆图的啥呀?!   这不是婆媳,这是仇人吧?!   待这后邻婶子细说后,褚韶华才明白过来,原来魏太太这婆婆不是亲婆婆,当然,也不是后婆婆,是个挺尴尬的过继婆婆。倒不是婆婆是过继来的,而是魏东家原是过继给族人中的一个远房大伯做的儿子,这位大伯为人挺好,就是没福,早早死了。魏东家十来岁出去给店里做学徒,后来自己挣出一份儿家业。想想,这年头儿,要是这位过继娘对魏东家好,魏东家也不能十来岁就出去讨生活。给人做学徒可不是什么好差使,那是要立契的,给人家做学徒,走死逃亡伤,都与主家无干。   魏东家能自己挣出家业,这就不是个窝囊人,一直与这过继娘关系平平。如今魏东家生意越做越大,这老太太就眼红了,要钱的话,要是一星半点儿,估计魏东家不会不给。可也不知怎么搞崩了,没想到,这老太太当真有手段,也不知怎么搭上了土匪的线儿,不是不出钱么,伙同土匪把魏太太给绑了。   褚韶华听这事儿都可乐,放下心道,“那就更没什么大事了。”   后邻婶子道,“我想也是,估计那老太太就是要钱。”   褚韶华道,“她要多少才放人?”   “这估计得魏东家回来谈了。”   褚韶华又往何家庄的村长家里走了一趟,何村长倒是没打算袖手这事儿,魏东家是个会做人的,发财后与何村长也时有走动。只是说来这何村长不是什么地道人,魏家出了事,魏家在村里没什么亲近人,你一村之长,就该把孩子接你家去住着!这倒好,让孩子住后邻家里。当然,听说何村长送了不少米面过去。说的是这个事儿!这样的关头,谁家也不差这姐弟俩的一口米面。可见这村长不是个能担大事的人。   褚韶华与陈村长悄悄说起这事,陈村长轻声道,“就看魏老太太怎么开口了。”   陈村长回家都说褚韶华胆子足,把魏家俩孩子带家去了。   陈三婶一面服侍着出门大半日的丈夫洗脸,一面道,“大顺这媳妇,可真是个爱张罗的。”   “二哥家与魏家交情不同,年下魏东家还过来二哥这里拜年哪。”陈村长洗反脸,坐炕头儿抽袋烟,“于情于理的,都该帮一把。”   褚韶华把俩孩子接回家,陈太太险没给她吓死。褚韶华倒是挺有成算,让俩孩子自家里带了两身干净衣裳,到家后,先给给他们兑温水水洗脸,收拾干净了,褚韶华的疙瘩汤也出锅了,里头还一人给卧了个鸡蛋,让俩孩子吃。待到晚上,打发俩孩子睡了,褚韶华才去跟陈太太说这事儿。   陈太太觉着今儿个就没法儿睡觉了,不定什么时候土匪就得过来袭击了自家。褚韶华说,“没事儿,您放心吧。”把土匪到魏家的缘故跟陈太太,陈太太听着是真悬哪。陈太太都说,“这事儿要说出去,谁能信?婆婆雇土匪绑了媳妇!”   “要不说哪。娘你就放宽心吧,匪有匪路,咱们没招惹他,他不会来咱家。娘你想想,要是土匪肯绑孩子,这俩孩子早叫土匪绑了去。我是想着咱家和魏家的交情,您说,这个时候,咱家不帮一把谁帮呢?”褚韶华叹口气,“魏家不似咱家,这么些亲戚族人,魏家人丁薄,在何家村都没个近亲,我过去时,俩孩子住后邻家里,非亲非故的,这叫什么事儿啊。我瞧着实在不落忍,就把俩孩子带回来了。何家庄已是有人去北京给魏东家报信儿了,我估摸着,这两天魏东家就能回来。”   陈太太想想,倒也是这个理。不过,陈太太真是胆小如鼠,自己个儿是死都不敢一屋睡了,她借着照顾俩孩子的借口,搬褚韶华屋儿去了。   褚韶华忽然心下有个主意,从厨下拿把菜刀搁枕边,吓唬陈太太,“娘你放心,我睡最外头,就是有土匪来,我一刀劈了他!”   陈太太给她这话吓的,半宿没睡好。第二天俩大黑眼圈儿,褚韶华偷乐一天。 第24章 谈价钱上   说来,褚韶华真是个人才。   她晚上枕边儿放把菜刀想了个法子,第二天就又往村长家去了。她寻思着,想往县里去一趟。陈村长问,“去做里做什么?”   “三叔,你知道县里哪家最有钱不?”   “应该是邵家吧,听说他家生意做的很大,不光县里好几号买卖,府城里也有铺子。”   “就是去他家。”褚韶华道,“这自来老话讲的好,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咱们这县里,各村各乡,哪个村哪个乡没有几家日子殷实的人家。三叔,从魏家这事儿上我就看出来了,咱们这些人,叫外人瞧着就是日子不错的。可咱们自己个儿家单打独斗没用,咱们这样的正路人,总一盘散沙着不成。以前我爷爷在时,我听我爷爷说过,北京城里,各行各业都有行会,卖布的有布行,拉车的有车行。既然邵家最有钱,他家又是县里大户,我想,咱们去找找他家,要是能让他家牵个头儿,把咱们县里各村儿这些个应该叫乡贤的组织起来,以后不管县里再出什么事儿,起码彼此有个照应,是不是?这是件大事,也不见得一次就能做成,可我想着,咱们去撞撞钟,也不算鲁莽。”   陈三叔磕嗒磕嗒烟袋,“我说大顺媳妇,你哪儿来的这些个主意啊。”   “我也是听我爷爷活着时念叨的。”褚韶华毕竟是念过书的人,她说,“唇亡齿寒哪。就魏东家家里这事儿,好在还有个源头。可想想,咱们这一片十里八乡,出去跑生意的,家里田地多的,眼下虽只是魏家的事,可要不多寻思,这以后真是不好说。”   陈三叔给褚韶华三忽悠两忽悠的,主要是,陈三叔也有自己的私心,想着褚韶华说自己认识邵东家,他也想去县里长长见识。陈三叔就又要套车,跟褚韶华去县里。褚韶华还把魏时给带上了,路上教了魏时些话。如此,陈三叔赶着大车,褚韶华带着魏时坐车上,三人就去了县里的邵家布坊。   褚韶华说她认识邵家的少东家,倒也不是虚辞,她是见过一面。不过,只见过人家一回,就能大着胆子求上门,褚韶华这样的也是少数。下人回禀时,小邵东家想了半日才想到褚韶华是哪个来着,好在还能想起来,就跟他爹说了。邵东家见多识广,消息也灵通,听说还有魏小爷,便道,“怕是为了何家庄魏太太遭绑的事。”   小邵东家有些想不通,“这事儿与咱家也没关系呀!”   邵东家横儿子一眼,“什么没关系,乡里乡亲的,人魏家孩子求上门儿,我也认得魏东家,那是个极好的年轻人!”回头瞧儿子那油头中分就没来由的火气,说儿子,“把帽子带上再出来见客!”留洋留洋,留洋回来就把老祖宗留下的辫子给绞了,弄这么个古里古怪的样儿,邵东西每每见着就十分来火。   小邵东家把假辫子瓜皮帽往头上一扣,手里折扇轻轻敲击掌心两下,就跟他爹出去了。   陈三叔虽是陈家村儿的村长,但不论家业还是地位,都是不能与邵家相比的。邵东家待人客气,请几人坐了。陈三叔给邵东家行个礼,并没绕弯子,直接就说了,“我家二哥跟魏东家是极好的交情,魏东家还没回来,家里出了这样的事,都是乡里乡亲的,不能干看着。可我在村儿里,见识也有限。刚好我这侄媳妇说,以前来县里,见过府上少东家,极是风姿不凡的人,我们就冒昧上门儿了,还得请老东家恕擅扰这罪。”这几句话,陈三叔想了一路,还提前说出来叫褚韶华帮他以详了一番。褚韶华给他略改了改,这说起来就文绉绉的。   邵东家道,“陈村长上门儿,是看得起我,我哪里会怪。哎,魏家的事,我也听说了了。”   褚韶华见有邵东家出面理事,根本没多看扇不离手的小邵东家一眼,她悄悄一推魏时,与邵东家介绍,“老东家,这是魏家小爷,魏东家不在,就是魏小爷主事了。我们商量着,这样的大事,也没个主意。您老是咱县里商界的前辈长者,咱们晚辈后生的有了难处,当来向前辈请教指点。”   魏时立刻深深一揖,“只要能救出我娘,只要我魏家有的,多少钱都成!邵爷爷,我们魏家上下,感激您老一辈子!”   魏时这孩子,天生的好相貌,这几句话说的也很有些模样。   邵东家忙把人扶起来,拍了拍魏时的手,说,“好孩子啊好孩子。”   邵家做生意的人家,从未没听闻有什么恶名,可他家能平平安安的在县上做生意,还能把生意做的这般兴旺,这些江湖路数自然也是懂的。何况魏家孩子求上门,邵东家这样商界前辈,便是以往与魏家未有大交情,就凭着都是三乡五里的乡亲,能帮也是要帮的。于是,便细问起这其间缘故。褚韶华还是不想魏时听这些,就想让魏时避一避,魏时道,“大顺嫂子,你就说吧,我知道是奶奶干的。”村里人嘴碎,就是魏时开始不知道,这后来也知道了。   褚韶华就把这当中缘故说了,褚韶华道,“我想着,这事儿吧,虽则终是要等魏东家回来做主,可也得寻个中人打听打听,是哪路人绑的魏太太,这绑人归绑人,可别伤了魏太太,也别吓着魏太太才好。”   魏时道,“要是绑匪答应,我去换了我娘回来。”   邵东家倒是很感念魏时这一片孝心,并未推辞,答应帮着寻人打听一二。而且说了,一有信儿就打发人送到陈家村儿去。如此,褚韶华等人千恩万谢的回了陈家村。   好在邵家当真得力,第二日就打发给送了信儿,说魏太太并没有受伤,就是一样,魏家怕得准备大价钱了。准备多少钱褚韶华倒不关心,这事儿有魏东家哪。魏东家回来的也挺快,让韶华诧异的事,还是陈老爷跟着一起回来的。   陈老爷一进家门,陈太太这颗七上八下的心总算放回肚子里了,陈太太让二儿子去把马拴马厩里去,张罗着丈夫坐炕头儿歇一歇。褚韶华倒来温水,就听陈太太道,“你可是回来了,咱们家里闹土匪了,你知道不啊?”   “我要不知道,我回来做什么?”陈老爷见到褚韶华身后的魏家姐弟,当时就懵了,一时水都忘了接,“金儿时儿怎么在咱家?”   陈太太朝褚韶华撇嘴,“闹事包接回来的。”自从魏家出了事,褚韶华是家也不着了,饭也不做了,成天介跟着村长跑魏家这事。陈太太也管不住她,就给她取了名儿叫闹事包。   于是,魏东家白回了趟家,听说儿女叫陈家大少奶奶接走了,立刻又骑马来了陈家。   魏东家到的时候,褚韶华就把给魏东家安置的屋子收拾了出来,魏东家先谢了陈太太又谢过褚韶华,陈太太是无功可居,褚韶华则道,“这是应当应分,哪里还用魏叔说个‘谢’字。县里邵东家帮着打听的,魏太太并无大碍,这帮山匪要就是要钱。”把这几天的事同魏东家说了。   魏东家难免又谢了褚韶华来回帮着跑动的事,原本魏东家回来要打听的事,褚韶华都给办了,如今只要去县里托中人问一下价码,就能赎人了。   可事情最难也就是难在赎人上,他以为你家里资财百万哪,如今绑了你的家人,还不得玩儿命的要钱。故此,有漫天要价,还得有就地还钱。   谈价这件事,却是不能魏东家自己出面,不然,一旦谈崩,就没回转的余地了。   陈老爷跟魏东家不是寻常交情,过年时魏东家都能带着一家子过来拜年,如今魏家出事,陈老爷二话没说跟着一道回来。陈老爷给魏东家出主意,“擒贼先擒王,这事儿,还得从根里寻。不如寻个人跟你家老太太那里说些好话。只要那老婆子松了口,弟妹那里不是什么难事。”   魏东家双眉紧锁,叹道,“我今儿回家就去了,那老婆子必要我倾家荡产的!”   “你去不合适,你们早有隔阂。”陈老爷倒是有个好人选,同魏东家商量,“你看大顺媳妇如何?我看她平日倒有些机伶。”   魏东家是个会识人的,道,“侄媳妇伶俐非常人可比,只是,那老婆子委实不好商量。”   陈老爷想到魏家老太太这种勾结土匪绑架儿媳妇的女人,也知必是不好打交道的。陈老爷寻思一回,道,“咱们大男人,都不大会跟婆娘打交道,倒兴许她们妇人之间好说话。”   魏东家道,“还是先问问侄媳妇的意思。”   褚韶华简直天生爱管事,她也能管好事,褚韶华听公公和魏东家一说,十分干脆的就应了,“成。那明儿我跟那边儿老太太说说去。”   “你心里可有章程?”   褚韶华道,“我倒有些想头儿,只是还不知成不成。我试试呗,要是能成就成,倘成不了,我也不得罪她,到时魏叔再请人去说,也不会把局面弄僵。只是魏叔你打算出多少钱,得跟我说一声,我好心里有数。”   魏东家心里对银钱数目自也有打算,道,“千两银子之内,尚可支撑。”   褚韶华就知道怎么谈了。 第25章 谈价钱下   褚韶华依旧是坐了村长家大车去的何家庄。   她今日穿的一身靓蓝衣裙,梳了个简单整齐的缵儿,插根简单的银簪子就去了。魏老太太自己过日子,没跟魏太太一处,这庄户小院儿收拾极不错,干净整齐,让褚韶华说,完全不似寻常的庄户院儿的杂乱,就是挨墙根儿放的几捆柴,也齐整的仿佛被尺子比量过一般。很符合褚韶华打听的情况,这位魏老太太可是个鲜明人。   褚韶华提着点心敲门,直待屋里传来一声轻咳,问,“谁啊?”   “老太太,我是陈家村儿来的,来看望您老人家。”   里头有个满头黑发的半老妇人开门,这要是没人说,当真认不出是魏太太的婆婆来。说来,这位老太太起码得五十了吧,满头黑发不见一丝银白,梳着油光光的缵儿,簪银簪,眉眼间有着自然规律形成的细纹,只是,较之乡下那些四十岁就开始毕露老态的妇人,这位老太太相较她的年纪简直年轻整齐的不像话。身上穿着大襟儿的酱色绸袄,绑着腿,一双三寸金莲同是穿在酱色的绸布鞋里,那鞋面上绣了一对展翅欲飞的蝙蝠。   绣工极巧,活灵活现的。要是老太太自己的针线,这可是位手极巧的老太太。   褚韶华忙把两大盒的点心匣子放到屋里桌子上,福身给老太太见礼,客气的说,“我公公跟魏叔是不错的朋友,魏叔昨儿歇我们家了,他想着昨儿在老太太跟前失了礼数,心里很是懊恼后悔,又怕过来惹您生气。如今魏婶子也不在家,我就代魏叔跑一趟,过来给老太太你赔礼送点心。”   魏老太太摆手,一双冷厉的眼睛里没有半点儿见着点心时的喜悦,而是冷冷道,“我不用他赔不是,你回吧。”   “我这回来,是有两句话想跟老太太说。”褚韶华恳切道,“我知道,老太太肯定疑心我是来做说客的。这么说吧,其实也没错。我的确是想劝一劝您老人家。但,这不只是为了魏婶子,更是为了您老人家着想。”   褚韶华叹道,“第一件事,您老人家绑错了人。老太太,恕我直言,你要想魏东家倾家荡产,绑媳妇有什么用啊。媳妇,她不值钱哪。”   褚韶华一幅为魏老太太着想的模样,继续说,“我去年刚嫁陈家,陈家也就下了十两银子为聘,还惊动了十里八乡,说陈家厚道,聘下的厚实。您说,我这样的闺女,也不过值十两。您着人绑了魏太太,魏东家能出钱时自然会出,可要他抛家舍业,男人倘是急了眼,怕也就顾不得什么结发夫妻、孩子他娘的恩情了。估计他再花二十两,照样能娶个黄花大闺女。”   然后,褚韶华继续道,“那天我来何家庄,一见金儿时儿好端端的,我就明白,这并不是要魏东家破家败业的,不然,怎么会只绑个不大值钱的媳妇,反是把俩金疙瘩撂下?老太太,您虽瞧着心肠硬,可我早就知道,您这颗心哪,还是顾及着母子祖孙之情的。”   “我听人说,当年魏东家五岁到您家,他生了病,您背着他到县里寻大夫治,等他病好了,你又去庙里烧香还愿。他叫您这么些年的娘,怎么能没感情呢?就是金儿时儿,见了您,自会说话起就喊您奶奶,怎么舍得呢?”褚韶华动情道,“舍不得儿子,舍不得孙子孙女,心里又有这么口出不来的气,可不就绑了个最不值钱的媳妇么。”   褚韶华拉着魏老太太的手就哽咽了,“您这样的心肠,您说说,您连绑人都绑不对。您老这是做什么呢。”   魏老太太要说没动情,却也是假,魏老太太叹口气,硬梆梆抽回手,转身回里间儿炕头儿坐着去了。褚韶华跟了进去,见炕头儿上的小炕桌儿上放着半碗茶,边儿上又有茶壶,她试了试那半碗茶,觉着有些冷了,便泼在地上,重续了一碗温热正好的奉给老太太,老太太接了也不吃,依旧说在小炕桌儿上,冷冷道,“我敢走这一步,就不会再顾念什么情分。你告诉他,少了一万银子,就等着另娶媳妇吧!”   褚韶华坐她身边儿,跟着叹气,“魏东家少年出去做学徒,学徒一向没工钱,他如今虽有个铺子,老太太您觉着他拿得出这一万银子?老太太,您何必说这样的气话呢。男人对女人的情义,终是有限的。那戏文上说的,男人好了,第一件事要做的就是抛弃糟糠,另聘妻室。男人若是无能,第一件事就是卖媳妇换钱。你要这个数目,他出不起,到时鸡飞蛋打,他重新娶个媳妇容易,可老太太您呢?您当初要是有个近亲,不会过继儿子。说句不敬的话,您以后,还是要跟老太爷埋一个坟头儿的,待到了地下,您怎么跟老太爷说今日之事呢?”   褚韶华缓一缓口气,道,“老太太,恕我多嘴一句,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要这许多钱吗?”   魏老太太啪的一掌击在小炕桌儿上,梗着脖子道,“我是他娘!他就得养我!”   褚韶华心下立时有了主意,问,“那依老太太您说,一个月多少钱能过得痛快日子?”   魏老太太反问褚韶华,“你说要多少钱能过得日子?”   “我娘家精穷精穷的,刚嫁到老陈家,婆婆也没叫我管过家。这么着吧,我帮着老太太您算一算。”褚韶华心眼儿活,干脆就帮魏老太太算起账来,“我听说魏太太在家,每天早上从不做饭,都是叫点心铺子给她送吃的,什么煎饼油条豆腐脑的,想吃什么就送什么。老太太您自不能比魏太太差了,再说中午饭,起码得有鱼有肉吧,鱼肉咱也叫铺子给咱送家来。晚上您吃鱼肉有些油腻,这样吧,咱们晚上吃点心,就我带来的这种大点心匣子,里头都是上等好桃酥,一月怎么着也得十来匣吧。这么算着,就是您老人家一人,也得一月二两银子。”   说着,褚韶华露出不可思议又心疼的模样,魏老太太冷笑,“怎么,我不配这么吃!”   “配,配!您老要不配谁还配啊!”褚韶华道,“只是我小家子气惯了的,可见过什么世面。要不,咱们就这么算?”   魏老太太绝不好缠,她冷冷一哂,“怎么,你这辈子就吃饭一件事了?”   褚韶华装傻,“还得干活。”   魏老太太气的,“我不用穿衣裳打首饰,不用花钱看病了?”   褚韶华叹,“老太太,衣裳首饰的均摊到每个月,一月一两银子,这说出去得吓坏半个乡的人。”   魏老太太道,“那你给我算算,该给我多少钱!”   “这每月三两,一年十二个月,就是三十六两。”   “我要他先付二十年的养老钱。”   褚韶华心下一松,看来这老太太心里也有数,知道要过了头怕是什么都得不到。褚韶华诚心诚意道,“老太太,您听我一句,您只要有钱,必有人到你跟前奉迎。只是啊,这钱您一次性要到手,人人都知道你得这么一大笔钱,于您老人家,也不都是益处。您想想,十里八乡的,谁家有这么些银子,到时在你身边儿得有多少虚热闹。有虚热闹也不是什么坏事,您老人家也是个鲜明人,再明白不过,断不能被人哄了去。可您一个人,一双眼两只手,倘有人合起伙来盘算您,介时您有个好歹,要如何是好?”   “您也说了,魏东家就是您儿子,这谁都知道的。母子之间,即便有了龃龉,依旧是母子。哪怕是这么个名义,旁人就不敢来谋算您。您要钱,要过痛快日子,魏东家不敢不应。可与其您一次要这么些钱,不如放长线。让他一次付一年、两年、三年、五年都可,但是,不要一次性全把钱要回来。外头人知道您手里钱有限,反是少许多是非。又知您手里这钱是不断的,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只有这样,便是有些个假奉承,也得长长久久的捧着您。有您一日,就有钱一日,您说是不是?老太太,您略退一步,找来族里长辈,叫来魏东家,你们立下契,每年他要给你多少养老之资,等您百年之后,他得帮您养老送终,他得给您打幡发丧,他得给您做孝子陵前摔瓦致哀,老太太,您得多为自己个儿考虑着些啊。”   褚韶华当真是三寸不烂之舌,何况,她颇有些做小伏低的本领,凭魏老太太如何给脸色,她都是那副明快爽俐的好性子模样。魏老太太再要强的人,到底是老了,她就是要过好日子罢了,一个老人,一个没儿子的老人,要考虑的事情多,做出的让步自然也多。如此,魏老太太再让一步,让魏东家一次付清五年的养老之资,当年也要在族中人面前给她赔礼道歉,还有百年以后的事,自然也要魏东家答应下来。   后绪的处理,就不劳褚韶华,待一切尘埃落定,魏东家在县里酒楼置酒酬谢大家。按理,这样的场合,是没妇道人家什么事的,魏东家却是把陈家一家子都请了去,再者,还有邵家东家,何家村的村长,陈家村村长,还有后邻帮着照看孩子的婶子,都一并请到县里吃酒道谢。   大家自有一番客气,魏东家陈老爷都提起县里该组织个乡贤会的事,这自然是推举邵东家为首了。   席间的热闹自不必提,后来,魏东家一家子亲自携厚礼到陈家郑重道谢,魏东家还单独给褚韶华备了份儿礼,再三道,“要不是侄媳妇跟着跑前跑后,这事儿断不能如此顺利。”关键是,一次性付款改成分期,魏家现金压力减轻。再加上魏家一出事,褚韶华一闻信儿立刻把他一儿一女接到家里照看,这就不单单是交情的事了,这是恩情啊。   褚韶华谦道,“将心比心,这事儿只要是朋友都不能坐视,且不说您家邻居对金妹妹、时兄弟的照顾,就是咱们俩村的村长也没有袖手的,连邵东家这样以前未曾谋面之人,咱们求上门去,能帮的也会帮。何况您与我爹的交情,当时我娘急的不行,立派了我去。我也是听长辈的吩咐罢了。”   最后还捧了陈太太一句,陈太太含笑表示满意,决定以后不叫褚韶华闹事包儿了。 第26章 去北京   自魏家出了绑架事件,三乡五里的富户都跟着打了个提溜。尤其陈家,跟魏家交情好,直待魏太太给救回来,陈太太这颗悬着的心总才算是搁肚子里去了,陈太太把被褥铺好,问,“当家的,这以后,土匪不会随便绑人吧?”   陈老爷吧嗒吧嗒的吸着旱烟,“怎么,还怕他们绑你啊。你放心,要是绑了你,我就说,随便绑,爱咋咋地,我一个钱没有。”   “就知道你没良心,你看人魏东家,好几百两银子,说拿就拿。”陈太太寻思一回,跟丈夫商量,“当家的,你说,这魏东家也怪,怎么还单给老大家的置份礼。”   陈东家道,“这来来回回的,不都是老大家的帮着跑动。把孩子接咱家来,去县里打听门路,还有魏老太太那里,也是老大家帮着去劝的。”   “那也都是我叫她去的。”   “行了。”陈东家皱眉,“老大家的那么说,是为了你面子上好看。做长辈的,还真去贪小辈的功?你不说我都忘了,老二那个混账东西,怎么事事都是他嫂子跑,他干什么了,他也叫土匪绑了?”   陈太太忙道,“家里还有我哪,那会儿子人心慌慌的,我能叫老二出去?这万一有个好歹,我可是活不成了。”   陈东家硬生生给这话气笑,“合着老大家的出去就没事?”   “我也不想叫她去,她哪里肯听,见天儿的往外跑,饭也不做,鸡也不喂,水也不挑。”陈太太嘟囔着,“好在这事儿是办成的,不然我非教训她几句不可。”   “你知道个屁!要是瞧着魏家出这么大的事咱家手都不伸一下,两家的交情就凉了!”陈东家原还压着些火气,给陈太太这不着四六的话说的,立刻就爆发了。将旱烟往炕头上一摔,骂了起来。陈太太给丈夫突然生气吓一跳,连忙道,“行了行了,这不没事儿么。魏东家很知咱家的情,看你,大老远的骑马回来,这几天都为魏家的事操心,也没好生歇上一歇。我还说哪,怎么是你回来,不是老大回来。”   陈老爷缓一口气,“老大原想他回来,可我想着,小魏年轻,家里又单薄,老大也年轻,村儿里乡里的这些个关系,他不及我熟。铺子里也得有人瞧着生意,就没让他回来。”捡起旱烟,磕嗒磕嗒烟袋,陈老爷重塞上烟丝,陈太太忙用火绒给当家的点上,陈老爷深深的吸口旱烟,道,“行啦,我叫老大在北京另赁了房舍,你们这就收拾收拾,跟我一道往北京去吧。”   陈太太吓一跳,“往北京去?”   “不往北京去留着让土匪绑啊。赎你们的钱比租房贵多了。”陈老爷显然早做好打算。   “家得收拾啊。”   “收拾些衣裳被褥的就成,家什之类的,北京都有。再说,咱又不是不回村儿了,这是咱的根儿,过年还是要回老家过的。”   陈太太道,“我这些鸡可怎么着?”   陈老爷道,“分一分就是,咱们村儿的亲戚,走的近的,一家几只也就分了。”   “要不给顺他舅家吧?”   陈老爷知道这媳妇自来的愚钝,淡淡道,“两亲家,一家六只,剩下的给三弟家送去。”三弟说的是村长家,陈老爷补了一句,“咱这一走,院子就得让三弟帮着留心。”   陈太太又道,“那咱的地就给顺他舅家种着吧?”   “种什么种,赁出去!”陈老爷多精明的生意人,虽与小舅子家关系一直不错,可这回二儿子娶亲,宋苹儿那几件嫁妆当真把陈老爷气着了。陈老爷不一定看重那几两银子的嫁妆,陈老爷看的是面子,道,“明儿我都托给三弟,叫他帮着找个实诚的赁家,一年供咱们北京的白面够了,这一笔就能省下不少钱。”   陈太太虽偏着娘家,到底最重的还是自家日子,陈太太立刻说,“那鸡也别送了,咱带去北京吧,养家里,鸡蛋不用买不说,还能卖鸡蛋哪。”像家里养的这鸡,下的蛋,陈太太一个都舍不得吃,都是拿集上卖了的。   陈太太过日子是真节俭,陈老爷就瞅不上她这只往小事儿上下死功夫的小算计。哎,算了,小事儿也办不好。陈老爷道,“到北京这一道,人还顾不过来哪,你还要带着十几只鸡?路上是顾你还是顾鸡啊?”   陈太太见带不了鸡去,就开始寻思着,那多给她弟家几只才好。   褚韶华知道要去北京的事儿,倒也不算太过吃惊,魏家出过这样的事,要褚韶华寻思着,魏太太怕是不能再往老家住了,不然,就魏老太太这货,这就不是寻常人能相处的来的。褚韶华原就想借这个时机撺掇着陈太太往北京去的,倒是没想到,公公也想到这处了。褚韶华问清了要带什么东西后,就跟婆婆说了,“娘,这要去北京的话,我得回娘家一趟,跟我娘家说一声,也省得他们惦念。”   陈太太道,“行,你哪天回,跟我说一回就成。对了,还有你爹说了,咱们这鸡也带不走,你抓六只,给你娘家带去。这可是正当年的下蛋母鸡,别叫你娘家吃了,待天气暖和,一天能下一两个蛋哪。”   褚韶华笑,“哎,娘的话,我记得了。”就回屋收拾去了。   陈老爷简直是拿妻子没法,说她,“你别老说亲家这些话。”   “这是我说的?你不知道,自你跟大顺走了,亲家老爷、亲家大爷轮番的过来打秋风,家都要给他们吃穷了!幸亏咱大顺掌着钱,无非就是隔三差五的过来给他们吃上一顿,这要是媳妇掌着钱,怕全都得补贴给她娘家。”陈太太对于褚韶华的娘家很有话说。陈老爷道,“你就放一千个心吧,老大家的可不傻。”从这置嫁妆上就能看出来,这是个能干又明白的媳妇。当初王大姨叫人扣邵家布坊的事儿,陈老爷多少知道些。   陈老爷是个体面人,私下还给了褚韶华二两银子,让她带着,回娘家时瞧着置些礼物。   褚韶华不肯要,说,“我娘家那里,我心里有数。爹别给我钱,等他们长出脊梁来,再扶他们一把,就能立起来了。”   就是叫陈老爷说,这个儿媳真是心中透亮。陈老爷依旧把钱给韶华放桌上,“给你的,拿着就是。随你怎么用,自己攒起来也是一样。”说完笑着就出门去了。   褚韶华一笑,也就收了这钱。   褚韶华为人精明,跟婆婆、宋苹商量着要带哪些东西到北京的,一样样的打包装好,她这一屋子的新家俱算是用不上了,北京那里都有。可是,日常用的琐碎的小物件儿,北京不一定齐全,褚韶华把家里洗脸洗脚的俩大铜盆都打包准备一道带北京去,反正是去一趟,能带的都带上,去了就省的置办。   陈太太就发愁家里的两仓粮食,都是上好的麦子玉米,褚韶华给出的主意,“要是现在卖,仓促间未免不划算,要依我说,反正去北京得雇大车,咱们索性多雇几辆,拉到北京去,不管是自家吃用,还是在北京出手,总比在老家这里有价儿。何况,咱多雇几辆车,兴许车钱还能给咱们算便宜些哪。”   陈太太本身过日子也是极俭极细的,倒是赞同褚韶华这法子,晚上跟陈老爷商量,陈老爷一想,这也成。   生意人从来不会大手大脚,相反,生意人更多的是精打细算,尤其陈老爷这种白手起家类型的。因陈大顺没回来。褚韶华回娘家,就是陈二顺驾着大车送嫂子回去的。褚韶华心里不大看得上陈二顺,只是她为人精明,面儿上断显不出一丝半点。更因着年轻,不肯轻易说笑,极有分寸。   陈二顺这人吧,自认是有几分伶俐的。他不大喜宋苹那种笨人,对褚韶华这大嫂却一向有些好感,褚韶华的精明能干,何况又生得这样爽俐漂亮,陈二顺路上还特意买了两包点心,褚韶华一直说,“不用买这个,家里人,哪有常吃点心的。”   陈二顺笑着把点心递给褚韶华,“嫂子许久才回娘家一趟,是这么个意思。”   褚韶华道谢接了。   待到褚家,招待陈二顺自然客气热情。褚韶华跟家里说了要与婆家去北京的事,家里人一则欢喜一则忧,欢喜的是,北京是个好地方,褚韶华过去自是只有享福的。忧的是,自褚韶华嫁了陈家,褚家就想着什么事都要褚韶华帮衬的,如今褚韶华一去北京,离得这老远,就是过去吃顿好的都不便宜了。   不过,总的来说,好处比坏处多。   不说别个,褚韶华与陈大顺这刚成亲,总分隔两地就不好。   褚母私下同闺女道,“过去跟大顺好好过,先生个儿子是正经。”   褚韶华点点头。她娘没跟她哭穷,倒是王燕儿话里话外的日子不大好过,褚韶华叹口气,“我跟大顺哥成亲半个月,他就往北京去了。我现在,连个孩子都没有。大嫂也为我想一想吧。我想多拿只鸡回来,婆婆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褚母忙说王燕儿,“别说这个了,你妹妹刚嫁过去,日子不容易。”   王燕儿可没看出褚韶华哪里不容易来,杏脸桃腮的,比以前在家时精气神儿更好。在婆家不如意的媳妇什么样,褚韶华又是什么样,以为她瞎,看不出来哪!   不过,褚韶华去北京在即,王燕儿也不肯平白得罪她,便打叠起精神奉承起小姑子来。   要说褚家做事也够看的,褚韶华回家一趟,又说要往北京去的,再回来怕得年下了。结果,就中午在家吃了顿饭,娘家连窝头也没包一包让她带身上。不要说穷家富路,就是穷家穷路也没这一道儿。   真不怪陈太太对褚家一直有意见,就是褚韶华瞧自己娘家也说不出什么长脸的话来。   褚韶华面色自若的辞了娘家人,至于陈老爷给她的二两银子,便搁在褚韶华的里衣口袋里,动都没动。 第27章 到北京   好在褚韶华对娘家早有心理准备,陈二顺也知道褚家现在是败了的,并不以为意。故而,午饭之后,褚韶华说婆家那里还得回去收拾东西,也就跟陈二顺回婆家去了。   褚家自穷了,这些不开面儿的事不是一件两件。没想到,宋家也着实没比褚家强到哪儿去。宋舅妈倒是带了仨瓜俩枣的过来,却是打的主意不小,话里话外的跟陈太太打听起两仓粮食来。陈太太虽说心里偏着娘家,那是对着两房儿媳妇的时候,偏疼侄女一些。她现在儿子都娶媳妇了,自是拿自家更重的,何况今年还跟这弟媳妇吵过一架,当下就说要带北京去。宋舅妈笑,“唉哟,大老远的带两仓粮食去,还不够车马费哪。我听说,北京都是吃洋面粉的地界儿。嫂子你这一去北京,哪里还用吃咱们村儿的这些个粗食粗面的,都是跟着姐夫享福去喽。”   陈太太半点儿不傻,道,“没事儿,这不还有俩媳妇哪,她们都爱吃家里的粗粮粗面。”一句话险没把宋舅妈噎死。   宋舅妈是陈太太的亲戚,不关褚韶华的事,故,褚韶华只在陈太太这里打声招呼,略停一停脚就回屋收拾去了。宋舅妈翘起唇角笑,“我还说跟大顺媳妇多说几句话哪,不想她竟这样忙。”   陈太太对于褚韶华对自己娘家弟媳的冷淡也有些不满,便道,“这不是要去北京么,家里收拾的东西也多。”   宋舅妈遂不好再说什么。   倒是中午吃饭时好笑,宋舅妈一见这桌上的饭菜就说了,“天爷呀,嫂子你家的饭食还真舍得放油,这油汪汪的。”   陈太太见菜上油星不少,也觉着油使的多了,脸上淡淡的说一句,“老大家的,可不敢这么吃。苹儿她娘也不是外人。”   姑嫂俩一唱一和,委实没注意刚端上新馒头的宋苹的脸色。   褚韶华在一边儿盛粥,笑道,“我想着今儿是亲家太太过来,我炒的菜怕是不合口味儿,就让二弟妹掌的勺。兴许是二弟妹心疼亲家太太,可不就油搁多了。亲家太太吃吧,这是闺女疼娘的一片心。“   宋舅妈当时的神色,陈太太都不屑去看。褚韶华只作未见,只管吃自己的饭。陈老爷招呼着宋小舅子吃酒,如此消消停停的吃了顿饭便罢。   宋舅妈委实不大得意,亲自来一趟也只是多抓了两只鸡回去,其他东西,陈太太一样没给她。于是,走前叮嘱闺女一句,“你那妯娌心眼儿忒多,你可得小心防范着些。”然后,抓了八只鸡不算,还顺走了陈太太摆堂屋儿的一对大瓷瓶。   陈太太气个好歹,这倘不是要赶着收拾东西去北京,必得到弟弟家再把瓷瓶要回来的。她心里不痛快,待宋苹难免就更冷淡了一些。不过,相对于去北京的事,这也只是家常小事。   倒是陈家雇好大车,魏太太那里听说身上有些不好,陈家就说要不要等魏太太身子大安后再走。结果,魏太太却是半天都不想在这个不安全的村儿里呆了,一听说陈家这里收拾好,立催着魏东家启程,言说到北京再休养也是一样的。   魏太太病着,陈老爷难免同陈太太说多照顾着魏太太些,陈老爷原是两家交好的意思,偿不是真正交情,魏家一出事,陈老爷也不会放下生意跟着魏东家回老家。偏生陈太太一向愚钝,再者自从娶了两房儿媳妇进门,陈太太是能坐便不站了。丈夫把这事儿交待给她,她便交待给褚韶华和宋苹。宋苹这性子,以往倒是很愿意跟褚韶华争个高下,可自从亲娘与婆婆兼大姑吵过一架过,大姑待她也淡了,再加上夫妻关系一直不大融洽,宋苹忙着修补婆媳兼姑侄关系以及夫妻关系尚来不及,也顾不得同褚韶华争高了,于是,这事儿便落在褚韶华这里。   褚韶华本也无事,她又惯是个机伶的,就是陈老爷不交待,大家同路往北京去,魏太太身上不大好,褚韶华也不能袖手啊。好在,魏太太不是什么大病,无非就是有些受惊,乡下妇人,何尝受过这等惊吓,刚回家时撑着一口气还好,一旦那口强撑的气散了,连惊带吓的便病了。褚韶华每天扯些闲呱宽解着她些,又让魏金魏年俩孩子守着魏太太,瞧着孩子,再有当家人体贴着,魏太太到北京时这身上就大安了。   魏东家看在心里,更加觉着陈老爷这大儿媳妇娶的委实是好。非但人机伶能担事,心地亦是极好的。   不说魏东家瞧着褚韶华好,就是陈老爷也万分庆幸当初没退了褚家的亲事,自己运数一般,娶了个笨婆娘。倒是长子是个有运道的,不然凡事都要男人操心,真真是要把男人累死了。   褚韶华少时曾来过北京城,如今再来,依旧觉着巍峨气派,非同寻常。尤其他们进城之时,竟见一黑漆漆的四轮车疾驰出城,速度比他们雇的骡车快不说,这车也奇异,前后未见有骡马拉行,竟也走的飞快。褚韶华眼尖,透过车窗玻璃瞧见车里坐有三四个人,暗道难不成里头是脚踩发力。可凭这三四个人,如何能把这车驾的这般快的?   褚韶华心细,见有此未见过的东西,也不开口发问,怕惹人笑话。倒是陈太太被这四轮车吓的一惊,吓道,“这是啥物,跑的忒快,倒吓着个人。”   陈二顺吸吸鼻子,一幅舒适的不得了的模样道,“娘,这就是汽车,以前我跟你说过的。你闻闻,这就是那东西喷出来的味儿,叫汽油的,可好闻了。”   陈太太吸了两口,呸呸道,“好闻什么,臭哄哄的。”   “娘,挺好闻的。”陈二顺道,“这一辆车,起码得大几千大洋,还有要上万的。”   陈太太惊愕,“这么贵!一头骡子才多少钱,这东西也忒贵了,不见骡子不见马,吃啥草料啊这么贵!”   陈二顺笑,细说给母亲知道,“娘,这也没骡子没马,这是洋人的车,叫汽车,烧汽油的,就是我刚跟你说的那个好闻的味儿,就是汽油味儿。”   陈太太颇是咂舌。   便是褚韶华也倍觉大长见识。   就是身子刚刚大好的魏太太,瞧着热热闹闹的北京城,脸上也露出笑意。魏金魏时见着许多稀罕物,也是一长一短的跟父亲打听起来。所有路上的疲倦与沉闷,似乎都随着进入到这座巍巍古城时消失殆尽。   倒是褚韶华发现,这北京城人来人往的,车水马辆自然热闹,只是怎的还有男人的辫子是剪了的?褚韶华知道,北京城里有洋人,而洋人是不留辫子的。只是看这剪了辫子的男子,并非洋人相貌,却也未留辫子,且细心看来,一路颇有剪辫子的人,或是齐耳短发,或是中分、偏分的都有。不过,大部分的辫子还是在的。连带着女人们的衣着,也与老家不尽相同,如褚韶华这样合身裙褂的自是有,也有那一种是陈太太这种大裙大褂的,说来这是一种旧时的流行,不论是上褂还是下裙,衣身必要足肥,衣袖必要宽大,连带下裙,也是那一等宽肥样的。褚韶华因家境原因,纵是嫁人前做衣裳也是可着料子来做,鲜有这样肥大衣裳,如今来了北京,倒是阴差阳错应了北京的流行。   褚韶华细看,还有时尚女子着一种上下一统的直长袍裙,说是袍子,自然较男人的长袍不同,严正方直下,如肩腰胸处也稍露出女子的曲线,细看却仍是宽松的,后来褚韶华方在晓这也是时下的另一种流行,这种长袍,都是叫做旗袍。   褚韶华虽也是很多年没来过北京城,觉着处处新鲜,却不至于如陈太太宋苹那般直眉瞪眼的惊叹模样。她这人,天生会装个相,拿出那种泰然处之的模样,坐着大车一路慢悠悠的到了北京的家里。   褚韶华处处留意,见两家的车进了同一个胡同,不禁笑了,脆生生的问,“爹,咱们和魏叔家是住在一处么?”   陈老爷声音亮堂,“是一个胡同,离得不远,前后邻。”   褚韶华笑,“这可好了,原想着来北京要是没个认识的亲朋好友,就孤单了。如今离得这般近,娘跟魏婶子闲了还能在一块儿拉闲呱,就是咱们和魏叔家,也能守望相助。”   陈老爷都得说,这会说话的人,是说什么话都叫人爱听。陈老爷甩出个鞭花,哈哈一笑,“可不是么,就是这个理。”   而陈家在北京的生活,便随着陈老爷这一声清脆的鞭哨,正式拉开序幕。 第28章 安置   陈家租住的是处小四合院,正房明三暗五,左右厢房各三间,还有三间南屋。如今也好分派,正房自然是长辈住,陈大顺陈二顺两家,一个东厢一个西厢,都一样的格局,也没什么好挑的。便是陈大顺夫妻住了西厢,陈二顺两口子住的东厢。至于南屋,则是厨下所在。简单的把东西收拾一下,就得做晚饭了。   褚韶华见厨房大米白面的都有,就是菜蔬一样皆无,连棵大葱都没有。褚韶华想着,大顺哥平时怕是不开火的,都是请那帮厨的给做了送柜上去,与掌柜伙计的一道吃。宋苹也说了,“这没菜可怎么着啊。”   褚韶华道,“你先和面,晚上咱们烙饼吃。我去问问公公,看这附近可有卖菜的地方。”   与褚韶华做妯娌这些日子,宋苹倒也习惯了听褚韶华的分派,她也没说别个,先把家里带来的和面的大瓦盆洗了一面,就和起面来。褚韶华抬脚去正房问公公卖菜的去处,陈太太先说褚韶华,“糊涂,你爹连酱油醋都分不清的人,哪里晓得有卖菜的地方,这还用问?问也是白问。”   褚韶华笑,“这不是侥幸来问问么。魏叔家住咱们前邻,我看他怕也不知道,既这么着,我去后邻打听一二。”   陈老爷在北京这些年,就是自己不买菜做饭,也不能说连菜市场在哪儿都不知道。陈老爷就说了,“东安市场那里就有菜市场。”   褚韶华忙问东安市场怎么走,陈老爷就有些不放心,瞧着褚韶华年纪又轻,便道,“你这头一天来北京,可别走丢了。”   褚韶华笑,“看爹说的,我这么大人了,难道连个菜场都找不着?爹你放心,只管说与我怎么走。厨下缺的东西不少,油盐酱醋的都得备下,我跟二弟妹商量了,晚上烙饼,咱们这头一天来,怎么着也得炒两个菜不是?”   陈老爷一乐,就与褚韶华说了到东安市场的路如何走。陈二顺正帮着爹娘安置东西,听这事便说,“既是东西不少,我跟大嫂一起去吧,还能帮着提些东西。”   陈老爷点头,“这是正理。”   褚韶华见陈太太要往外走,忙说,“娘,你得给我钱,我身上没钱哪。”   陈太太见褚韶华跟她要钱,顿如割肉,叫唤起来,“厨下不是有大米白面的,烙饼便成,还要买什么菜呀!不用买了!吃什么菜?不用吃菜!大米白面就是过年了!”   “要我说,光咱们娘们儿几个,大米白面都不用吃,喝玉米粥也一样呀。可这不是有爹、有大顺哥和二弟么,明儿个爹和二弟就得去忙了,哪儿能不叫家里爷们儿吃好些哪。就是娘这一路过来,不说风餐露宿,我瞧着也心疼,娘你这几天就没好生吃顿饭,都瘦啦。娘你放心,买了菜食来,我跟二弟妹也不吃,你和爹、大顺哥、二弟,你们吃。”褚韶华笑嘻嘻地,“我俩干活儿就行了。”   “行了,我是那样刻薄媳妇的婆婆。”陈太太不情不愿的自箱子里拿出个布帕包,里头是些散碎铜子。褚韶华何其机伶,当下道,“娘不用把钱给我,给二弟吧,叫他拿着。”   陈太太那不情愿的模样立刻好了不少,拿了半两银子给儿子,道,“瞧瞧少什么,一并添置上。”   陈二顺接银子应了。   褚韶华说,“爹、娘,我们先去前头魏叔家问一下,看他家可要一起去。”   陈老爷点头,“去吧。”   魏家一样是新赁的房舍,一样有许多要添补的东西,魏太太是个小脚,家里也得她瞧着收拾,便派出闺女魏金。拿出半吊钱,同闺女道,“跟你大顺嫂子一道去,油盐酱醋的都买些,再有鲜菜瞧着买几样儿。要是有卖馒头的,也买上二斤。”   魏金应了,拿上钱就跟着褚韶华、陈二顺去了。   北京自是处处与乡下不一样,连北京人说话也是与家里不同的,儿话音特别重。好在不论陈家村、褚家村还是何家庄,都属于北方,离北京也不是特别远,所以北京人说话,几人都能听得懂。尤其陈二顺先前在北京柜上学做买卖,北京话现在也是会说的。褚韶华是个聪明人,听着老北京人的音调,她也跟着学,虽依旧带些家乡口音,不过倒有些模样了。   就是魏金年纪小,不好意思开口说话,怕惹人笑。褚韶华劝她,“咱们拿钱买东西,有什么可笑的。你只管放胆子说,这老话说的好,入乡随俗。咱们既是来了北京,不论说话还是别个事,就得随着北京这里的风俗了。”   魏金是极信服大顺嫂子的,点头应了。   别看魏金话不敢说,买东西是很敢买的。   跟着买了好几样鲜菜不说,到买肉时,陈家只舍得买猪肉,魏金却是相中了羊肉。她还挺欢喜的说,“我可喜欢吃羊肉了,咱们家里猪肉常见,羊肉非得过年时才有。北京就是不一样,这会儿竟也有羊肉卖。”直接叫割了二斤。   褚韶华笑眯眯地瞧着魏金挑羊肉,与她说必要肥些的才好吃。   褚韶华看她把羊肉放菜篮子里,笑道,“记得小时候过来北京,也是夏天的时候,我爷爷晚上都会叫人去买红焖羊肉。你要喜欢吃羊肉,到时打听一二,也去买来尝一尝,味儿是极好的。”   魏金点头记下,褚韶华又说,“你买这些羊肉,大葱就买的有些少了。”   魏金想想,“是啊,羊肉不论是炒是炖还是烙羊肉饼,都得大葱来配才好吃。”   于是,一行人又折回去陪魏金买了二斤大葱。   待买好东西一道回家,陈二顺去给他娘报账,褚韶华就回厨下同宋苹一道做饭。宋苹见这一篮子的菜蔬不说,还有块半肥半瘦的猪肉,足有一斤了,不由道,“怎么买肉了?”   “头一天来北京,路上爹娘也没吃好,就买了块肉,给二老补一补。”褚韶华心上已有主意,同宋苹道,“二弟妹,今天买的这块肉好,咱们烙吱油饼吧。”   “啥是吱油饼啊?”宋苹都不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饼。   褚韶华洗洗手,围上围裙,“那你瞧着,我来烙。”让宋苹去把大葱切成细细的葱花,褚韶华把猪肉斩了一块,也是细切成小块。把和好的面在案板上擀开,铺上一层细碎肉丁,洒上一层碎碎葱花,再洒些细盐,把面皮卷起来,分块切好,擀成饼,就可以烙了。   以前陈太太跟宋苹说褚家就是叫吃穷的,宋苹还不大信,这一回可真是信了。褚韶华烙饼时,那满屋满院的猪肉的油脂香、饼香、葱花香,当真是香飘十里,把人馋的不轻。宋苹把粥煮好,熄了火,让粥在锅里温着,都忍不住吞了口口水,道,“嫂子,这饼可忒香了。”   “要不怎么叫吱油饼呢。”褚韶华烙的饼不大,待烙好三张,同宋苹道,“你拿个浅子,拿块干净的屉布盖上,给公婆先送去尝尝,这饼是荤的,就得刚烙出来才好吃。”   宋苹答应着去了。   陈太太原闻着这样的香,还在想这败家媳妇做什么哪这样的香,就想到厨下瞧瞧。宋苹就送饼过来了,宋苹来北京前经亲娘提点,倒是伶俐不少,笑道,“这饼我也没见过,里头放了葱花肉丁的,我寻思着,这饼是荤的,趁热吃才好,就给爹娘拿了几张过来,爹娘先尝尝。”   陈太太先拿了一张饼给当家的,陈老爷见多识广,自是知道这吱油饼的,笑道,“刚闻着味儿还以为是烙肉饼哪,这也差不离。”咬一口,松软筋道中肉脂香和葱花香混在一处,难免夸一句好吃。   陈太太也是连吃两口才分出神说话,却是哼一声,“又是肉又是油的,能不好吃么。”   陈二顺给父母倒了两碗温水,见浅子里还有张饼,就拿起来吃了,劝他娘,“头一天来,大嫂也是好意做了这好吃的孝敬爹娘。”又说在一畔的媳妇,“你还站着做什么,也到厨下帮帮大嫂的忙,这么没眼力。”   宋苹道,“正说要回哪。”就回厨房了。   褚韶华见宋苹高高兴兴的端饼过去,回来神色却有些不痛快,便知她必是没听到什么好话。公公一向待儿媳们宽厚,婆婆就是挑刺也不能挑自家侄女,那就是陈二顺这里的钉子了。想想二房这两口子,褚韶华心下暗暗摇头,也不多去睬宋苹。   陈大顺傍晚回家的时候,正赶上魏金过来送炖羊肉,陈大顺笑,“金妹妹又长高了。”   魏金笑嘻嘻地,“我们家炖了羊肉,爹叫我送来给伯伯、大娘还有哥哥、嫂嫂们尝尝。”   褚韶华接了羊肉,腾出碗来,给魏金在碗上放上五六张饼,盖上屉布省的沾了灰尘,笑道,“这是刚烙的吱油饼,金妹妹带回去,你们尝尝。”   魏金年纪不大,还挺会客气,寒暄两句才端着饼回家去了。   陈太太却是细拿眼打量着,想着魏家这一碗炖肉倒也实惠,自家那五六张好饼,总算没亏。褚韶华见大顺哥回来,让宋苹瞧着摆置晚饭,自己个儿带着大顺哥回屋洗漱,忙这一天,总得洗把脸才舒坦。   陈大顺悄悄在媳妇耳际道,“下晌我就知道你们到了,我这心里,真想立刻飞回来。”   褚韶华小声道,“这不见着了。”   陈大顺悄悄拉住媳妇的手,俩人手拉手的回屋去了。   陈太太见大儿子一回来,褚韶华是盛粥也不理,端菜也不理,就跟着大儿子回屋去了,直接把陈太太都看傻了。偏生褚韶华名正言顺,说是去服侍大顺哥洗漱,硬是把陈太太憋的一个“不”字都挑不出来,却又满心的难受,一时满腔的别扭又不知从何说起。倒是宋苹说,“大嫂一路都念着大哥哪。”   陈太太哼一声,这也忒离不开了。   陈老爷都不知这女人生哪门子的气,媳妇会服侍儿子,这还不是好事。 第29章 公婆,见识   晚上吃过饭,一家子便安置下来。   褚韶华晚上也没收拾带来的东西,西厢原就是大顺哥在住,还算干净,她就是把大顺哥的被褥搬到外间儿,换了从家里带来的新被褥,用褚韶华的话说,“在这儿也没人给拆拆洗洗,先用家里的,明儿我把你这床给拆洗了。”   陈大顺自是没意见,他是个会疼媳妇的,让褚韶华在炕上歇着,他倒了温水来,俩人喝。   虽则在饭桌上也问了魏家的事,说的却是不细,如今夫妻俩说话,陈大顺难免再问一回。褚韶华细细的说与他知道,褚韶华道,“有惊无险,并不是魏东家得罪了土匪,是魏东家家里的老太太,叫土匪绑的魏太太。你说多玄哪,那老太太起码也得五十几了,怎么能认得土匪?”   这事儿,于陈大顺而言却不是秘密,悄悄说与了妻子知道,“魏东家人品正直,要只是母子间的事,哪里会闹成这样。”   褚韶华端起茶碗喝口水,“这么说是有内情了?”   “真叫人不知道怎么说,我与你说了,你可别说出去。”   “我你还不放心哪,我什么时候嚼过别人的舌根。”   陈大顺想想也是,他媳妇不像些寻常的村里妇人,有事没事的爱传闲话。陈大顺就悄与妻子说了,魏家这事,还不单是魏东家与魏老太太之间的龃龉。倘就这么个老太太,哪怕她多要些银钱,依魏东家现在的身家,便是为了买个清静,也会给她。偏生这老太太不是个本分人。不然,寻常乡里妇人,如何能有土匪的门路,据陈大顺所知,这老太太在丈夫死后,就颇有些风流名声,与土匪有些不清不楚。   褚韶华再也想不到这其间还有这种事,褚韶华道,“魏家老太爷没的时候,她倘是想出门走,魏东家想也不会拦她,这样既不出门,又跟人不清白,算什么?”   陈大顺叹口气,“要不说哪。叫谁谁咽得下这口气,偏还顶着个魏家老太太的名头儿,魏东家也是个要脸面的人哪。如今,魏东家生意做的顺遂,那边儿就起了这等心思。算了,如今魏太太平安,总算没出什么大事。”   褚韶华再三道,“真是看不出来,你不晓得,那魏老太太十分干净齐整,一看就是个鲜明人。真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人。”   “这哪儿是能看出来的。”陈大顺道,“魏家一出事,咱爹就跟着魏东家回去了,原我想着路远,我想同魏东家回的。爹却是不放心,让我在北京瞧着生意,另外新赁了这处宅子。我虽没回家,心里也一直记挂着,先前一直不知到底是什么个缘由,我还担心家里闹土匪来着。”   “咱们老家一直有土匪,那土匪也不会没来由的绑人。”   “你不知道,我真宁可回去的是我。爹这一走,柜上倒没什么事,我就成天的东想西想。”陈大顺说着也是自嘲一笑。小夫妻俩时久未见,自是有许多话说。再者,都是年轻夫妻,难免轻狂一回。   第二天早上,褚韶华仍是早早起床,今儿个是她做早饭。说来,宋苹倒是很有记性,自从刚成亲时抢着第一天烧饭没讨了好,宋苹在烧饭上就不再拔尖儿了。如今这来了北京,又是家里的饭食,又是柜上的饭食,做家里饭还好,柜上如何个做法,宋苹心里没数,索性就把褚韶华推前头去。就宋苹这些个小心思,褚韶华一清二楚,只不与她计较罢了。   褚韶华也不知这有什么发愁的,不知道问就是,长嘴做什么用的。褚韶华起床先烧了两氽子水把暖水瓶灌满,接下来就是做早饭了。她见厨下有大米,就没煮玉米粥,而是煮的香稠的大米粥。男人得到柜上做生意,自然得吃好些。褚韶华是个节俭人,却从来不小气。昨儿个是她买的菜,尤其买了几个西葫芦,早上烙饼倒也来得及,只是得功夫长些,何况烙饼还得炒菜,又是啰嗦。索性便把西葫芦擦丝,摊的糊塌子。   待家里人起床收拾好,褚韶华这早饭也得了,连院子都扫过了。   陈太太还算满意,只是瞧着又是大米粥又是糊塌子,就觉着太奢侈了,与褚韶华道,“老大家的,可不敢这么吃啊,咱们得长长久久的过日子哪。”这个大媳妇,手脚倒也俐落,就是一样,忒个大手大脚。   褚韶华笑眯眯的给大顺哥夹个糊塌子,随口应道,“行,那中午晚上吃啥,娘跟我说,我按娘说的来。”   陈太太这才不说什么了。   褚韶华道,“咱们家里怎么都好支应,柜上的饭怎么做,做多少,我就不知道了。”   陈大顺说与妻子晓得,“咱家两处买卖,老铺里是爹和肖掌柜,再加上两个伙计。我在新铺子,就是我跟俩伙计。饭菜也好做,平常主家和掌柜都是吃白的,烙饼、馒头、面条儿都行,菜是一荤一素。伙计们则是一人三个窝头一碗素菜。”   褚韶华点点头,她是个仔细的,道,“爹和大顺哥的口味儿我知道,肖掌柜那里,有没有什么忌口儿的?”   陈大顺道,“没什么忌口,都吃。”   褚韶华打听清楚柜上饭食,什么时候做好,因褚韶华还不知道铺子的地址,陈老爷陈大顺都说了会打发伙计回来来取,她便心下有数了。   ——   待男人们都往柜上去了,褚韶华把厨下收拾干净,就回屋整理带来的东西了,她算着时间去做的午饭。因还有昨晚剩下的肉,便没有再买肉。但肉菜也只烧了两碗有余,一大一小两碗分别是给两个柜上的,有余的那一小碗是单独给婆婆留出来的,这自是没有媳妇的份儿。好在褚韶华也不是多馋肉的人,陈家伙食不错,她又不是个嘴馋的,婆婆那种舍不得给媳妇吃的小心眼儿,褚韶华都不屑的看。觉着当真是小家子气的紧,也不知世上怎会有这样一等婆婆,生怕儿媳过日子痛快。   另则素菜便是足炒了一锅,既有伙计吃的,也有褚韶华宋苹的伙食。   再者蒸馒头蒸窝头,褚韶华早上和的面,一锅就出来了。   中午饭陈太太就很满意了,尤其是褚韶华单独给她留出一小碗肉菜,她老人家谁也不招呼,便是宋苹这样的嫡亲的侄女,陈太太也没给宋苹吃一口。这倒也很好解释,毕竟都是儿媳妇,面儿上还是要一碗水端平的,给宋苹吃,那要不要给褚韶华吃呢?索性都不给,自己吃岂不痛快。   而且,中午吃饭,独陈太太一人吃白的,让褚韶华宋苹俩人吃窝头,说是一大家子来北京,嚼用大,得节省着些。俩人啥都不说,叫吃就吃呗,一样是挺好的粮食。这窝头,褚韶华喜欢吃焦的,她把窝头切片,在锅里小火烙的焦香再吃,就闻着那味儿,陈太太特想尝尝。偏生她老人家有白馍吃,也不好提。   褚韶华把这焦香的窝头掰碎泡到自己那半碗菜汤里,吃的也挺好。宋苹见了还跟她学,宋苹道,“这样吃就是香。”   褚韶华笑,“我也这么觉着。”   陈太太瞥窝头一眼,另有了主意,与俩媳妇道,“这窝头,别捏这么大了,以后捏小些。”   褚韶华一听就知道陈太太要在伙计的伙食上动心眼儿,她劝道,“娘,大顺哥不是说一个伙计仨窝头么。咱们在自家吃饭,大小无所谓,总是能吃饱的。要是窝头小了,送过去,伙计们吃不饱,我担心影响咱自家的生意。”   陈太太叫人说破心思,偏还不承认,“我是看你这窝头太大不好蒸熟。”   褚韶华也不点破她,掰开一个给陈太太看,“哪儿能不熟啊,我做这些年的饭,要是连窝头都蒸不熟,也不配做娘你的儿媳啊。”   陈太太论口齿实在说不过褚韶华,又不好明说是为了省粮食,只得作罢。   ——   家下也只要给柜上烧一顿午饭,待到晚上,按陈太太的吩咐,便是一锅玉米粥一锅馒头,菜是没有的,就是酱和大葱。反正褚韶华只管听陈太太分派,陈太太怎么说,她怎么烧。其实,听陈太太的吩咐,反是省事,不用想着烧什么菜,基本上一锅粥一锅馒头就齐全了。   只是,家里男人哪里吃的高兴。在柜上忙了一日,好容易傍晚回家歇一歇,就这些个粗淡饭食。虽说在村儿里,顿顿吃白面的人家也不多,可陈老爷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的做生意,忙了大半辈子,攒下家业,便陈老爷不是个讲究吃穿的人,见着这样的饭食也不大乐。   尤其,俩媳妇连白馒头都不吃,都是啃窝头。   陈老爷当下便撂了筷子,沉脸问,“咱家是过不下去了还是怎么的?”   陈太太这向来愚钝的,还没明白哪,直说,“怎么了?一回来就撂脸子。”   陈老爷撂了筷子,大家都不敢吃了。陈老爷沉了脸道,“媳妇难道不是咱陈家的人,还是说我陈家供不起媳妇吃白的?这话说出去,我丢不起这个人!”   凭陈太太再怎么说是中午剩下的窝头,以及俩媳妇自陈是她们主动吃窝头的话,陈老爷仍是一撂筷子,起身屋里去了。 第30章 丢人   陈老爷不吃,陈太太忙跟过去劝当家的了。   其他人继续吃饭,陈大顺同媳妇和二弟妹道,“都别吃窝头了,咱家可不至于这样。”   陈二顺掰个馒头,一半给宋苹,一半给褚韶华,俩人都接了。陈二顺小声问她俩,“你们中午也吃的窝头啊?”   宋苹点点头。   褚韶华面色如常,没说什么。   陈二顺叹道,“娘就是节俭太过。哥你不知道,我们在老家,满仓的粮食吃不完,咱娘叫嫂子和我媳妇烧饭时,也总是吃半白面的。”   陈大顺都无奈了,“你说咱娘这是怎么了。爹一早就出来做生意,咱家也没那么精穷过,娘怎么这样想不开。”   “一辈子就这样儿了。”陈二顺想到他娘节俭到抠儿的性子,也是大摇其头。   ——   陈老爷陈太太都没再出来,待几人吃过饭,褚韶华把厨下收拾干净,便回屋去了。陈大顺是个孝顺人,心里就记挂着二老,还说哪,“爹娘也没出来吃饭,要不煮几个鸡蛋给二老送进去。”   褚韶华道,“煮鸡蛋不好,我给爹娘蒸一碗鸡蛋吧。”   “也好。”小夫妻俩便又去了趟厨房。   褚韶华蒸了两碗鸡蛋,那鸡蛋蒸的,有人蒸鸡蛋吧,蒸出来跟蜂窝煤似的,褚韶华这鸡蛋蒸的是水嘟嘟滑溜溜,瞧着便令人食指大动。她也没搁什么特别的调料,就是放了些酱油,滴上几滴小磨香油,便香的了不得。   褚韶华想着,倘她这会儿去,怕叫陈太太没面子。褚韶华就让大顺哥自己去,想了想,又去东厢把小叔子叫了出来,低声同陈二顺道,“爹娘晚上也没吃饭,二弟,我蒸了两碗水蒸蛋。如今咱们刚来,别叫老两口闹别扭,你跟大顺哥一道送去,开解开解二老,也就好了。”   陈二顺就爱干这事儿,当下还说,“嫂子想的周到。”   ——   于是,俩儿子给爹娘送饭到屋里去,不知如何劝解了一番,反正陈大顺回屋时神色轻松,褚韶华问他,果然已是好了的。褚韶华想着公公这样的人品,竟然娶了婆婆这样愚钝的女人,真是不知上辈子怎么欠下婆婆的,这辈子来还了。   陈大顺因爹娘和好,也很高兴,还同褚韶华说,“娘就是节俭惯了,一辈子这样儿,你别放心上。”   褚韶华心说,你娘的毛病倒不是节俭,而是蠢。   这人哪,节俭不是坏事,可节俭到蠢的地步,就不叫人喜欢了。   ——   有陈老爷发作了一回,陈太太不敢再刻薄俩媳妇了。   就是在一日三餐的饭食上,大概是俩儿子都解劝过她的缘故,问她做什么饭菜时,陈太太总会说,“他们父子出去这一日辛苦,不管烧什么,必要有个荤菜才好。”也舍得吃肉了。   褚韶华很解气的瞧了回陈太太的笑话,本来就是,虽则村里也有那等刻薄媳妇的人家,专给媳妇吃剩的穿差的,可为什么要跟那样的刻薄人家学?村里一样有宽厚之家!怎么不跟宽厚的学?!也不知是不是刻薄了媳妇就显出她做婆婆的无上威仪来,总之,褚韶华是最看不上这种人的。   所以,见陈太太倒霉,她心下挺痛快。   褚韶华不紧不慢的收拾着家里带来的东西,把大顺哥换下衣裳洗了,再趁着天儿好把大顺哥先前睡的被褥都拆洗过,顺带还要学一学北京话的口音。褚韶华是个入乡随俗的性子,她很快就与左邻右舍的都熟络起来,后邻是老北京人,姓周,人家住的是自己的宅子,据说祖上做过官。甘雨胡同的位置不错,离皇城特别近,所以这一块儿以前基本上都是官宅。住这一片的老北京人,说祖上做过官也不罕见。   褚韶华闲了常去周家说话,学周太太的北京口音,用陈太太的话说,怪音怪调的。她老人家还是老家的乡下口音,家里倘来个客人,若是老家来人还好,倘是一个胡同的邻居,人家说普通话,她自己个儿不会说,又不好意思,遂不愿见客。褚韶华是很愿意学北京话的,她这人伶俐,没个三五天就说的有模有样。   她自从学了北京话,在家也开始说北京话了,非但如此,以前叫爹娘的,现在改口,随着北京人喊爸妈了。陈老爷开始听儿媳妇喊他爸爸,还怪不习惯的。陈太太则是说,“我一听你说话就冷,浑身起鸡皮疙瘩。”   褚韶华笑嘻嘻地,用自己还不大熟练的北京口音清脆伶俐的说道,“这眼瞅就是二伏了,妈你正好多听听,也省得扇扇子了不是。”   陈太太虽时常就要挑剔一下褚韶华,可说句老实话,她对褚韶华往往也是无计可施。褚韶华要是拿定了什么主意,凭人怎么说怎么笑,她是半点儿不惧的。   结果怎么着,不过半月,褚韶华就把北京话说的溜的不得了,家里男人们去柜上不在家,但有什么事,都是褚韶华去办,无他,陈太太宋苹姑侄俩,现在还是一口家乡口音哪。陈太太还自称“不忘本”,褚韶华心说,一个个的这等乡下婆子的作派,真心叫人瞧不上。邻居都不跟她们打交道,倒不是人家势利眼,你说话人家听不明白,谁还愿意跟你说话啊!   褚韶华非但自己学北京话,还号召着魏太太魏金魏时一起学,尤其魏时,现下年纪小,魏东家打算把儿子送学堂念两年书,再到柜上学生意。褚韶华说的,“学堂里都是北京的孩子,人家都会说北京话,就咱一口家乡口音,这也不好。”   魏太太想着,倒也是这个理,就让魏时学习北京话。魏金也喜欢过来跟大顺嫂子说话、做针线。就是有一事令褚韶华哭笑不得,魏太太自被土匪绑过一遭,就落下了个哭穷的毛病,平时半点儿不敢叫人知道自家有钱。就是魏太太自己个儿,现下也不似以前那般金钗银簪的插满头了,她现在换了木簪。连衣裳也不穿绸着锦了,自魏太太到俩孩子都换了布的穿,但凡说话,开头两句必定是,“刚来北京,家用艰难”,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家没钱。   魏太太不过是哭穷,陈太太却是觉着,再这样过下去,家里可就真要穷了。无他,自来北京后,便是褚韶华负责采买。每天买多少东西,多少钱一斤,回来给陈太太报账。陈太太心下忖度着,在北京花销忒大,这半月花销倒比她在老家半年的不少。偏生前几天刚被陈老爷发作过,不敢在伙食上克扣,于是,她就怀疑,是褚韶华买菜报虚账,昧她的菜钱。   陈太太吃了这许多年的盐,也是个有主意的。褚韶华再说去买菜的时候,陈太太就叫了宋苹道,“你跟着你大嫂子一道去菜场,也没得这事总叫你嫂干,你认认路,以后你俩一人一天。”   褚韶华倒是挺愿意去买菜,她还时常瞎逛一逛,比总在家闷着强。不过,既然婆婆这样说,褚韶华想婆婆一向小鼻子小眼的,哪里放心得下钱财,无非就是怕她在菜钱上弄假罢了。褚韶华便笑道,“是啊,二弟妹你就跟我一道去吧,都来北京半个月,你得煅练着些,胆子太小可不成。”   说来这事儿也好笑,宋苹生得五大三粗的身量,一个能顶褚韶华俩,偏生是个没用的。陈家刚搬来的时候,街坊间除了魏家都不认识,陈家既是新搬来的,褚韶华就跟陈太太商量着,蒸了一大锅糖三角,一家送几个,也是跟街坊们打声招呼的意思。其实,这东西都不白给,别人家收了东西,也都有回礼的,或是一块豆腐,或是一碗饺子,或是时下菜蔬,这样也就是彼此认识了,以后好来往。   褚韶华就说,这胡同是东西向,妯娌俩一人走一排,这样送东西也快。宋苹跟着褚韶华把糖三角分出来,让她去时,她竟是不敢。这也就是妯娌,不好把话说到明面儿上,这要是换个亲近的,褚韶华早骂了,怎么这样的没用!送东西有什么好怕的!宋苹干不来,便都是褚韶华送的。好在褚韶华是个爱跟人打交道的,也没说什么,自己就把这事儿干了。待到买菜的事,宋苹都没提跟褚韶华一起去菜市场的事儿。   如今陈太太这样说,宋苹也只得硬着头皮应了。   结果,陈家就出了件大笑话。   这事真怪不得褚韶华,宋苹跟她一道去菜场,都去了五天了,路也很好找。陈太太瞧着时候差不多,就跟俩媳妇说,这买菜也不用每天俩人一起去,这样,分出来,一人一天。褚韶华没什么意见,宋苹倒是说,“那路我还记不大清哪,明儿个再让嫂子跟我走一回吧。”   陈太太也没去过菜场,以为路有多曲折哪,可事实上,褚韶华头一天去菜场,也不过是听陈老爷说了一回路要怎么走,她都没用人带,就自己去的。不过,宋苹这样说,陈太太便又托付了褚韶华一日。   褚韶华也没意见,一人一天更省事,如今天儿热,早上去菜市场,回来时太阳就有些大了,褚韶华是个爱美的,不愿意晒黑,也便应了。   结果,轮到宋苹买菜那日,人出去了大半个时辰还不见回来。褚韶华当时在洗衣服,也没留意。待把衣裳洗好晒在晾衣绳上了,褚韶华瞅瞅天时,就觉着不对了,进屋同陈太太道,“娘,二弟妹怎么还没回来。要不我去找一找她,别是走错路了吧?”   陈太太正在炕上刷糨子糊鞋底子,随口说,“兴许是早上要买的东西多。”   然后,近中午了,仍不见人回来。陈太太可是急了,连忙叫褚韶华去找人。   褚韶华去东安市场走了一圈儿也没见着人,褚韶华也怕宋苹出事,忙到铺子里去跟公公说了。当天买卖也没做成,发动俩铺子的人手都去找人。   结果,在东单牌楼那里把宋苹找着了,正哭哪,陈二顺急个半死,气的直说她,“你还哭!不是叫你去东安市场那里买菜,你怎么跑这边儿来了,一个在北一个在南,这一样吗?亏得没把你丢了!丢了算怎么着!”   宋苹抽咽着,“可是快把我吓死了。”   陈大顺忙劝,“表妹你别哭了,咱们这赶紧家去吧,爹娘都惦记着哪。”又给陈二顺使眼色,让陈二顺好生说话。陈二顺累的很,一大中午的顶着大太阳找人,如今总算把人找着了。拉着宋苹就往家走,宋苹哭一路。   待到家里,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原来,宋苹去菜场买菜,遇着好几个洋人。那些个洋人也是长得红头发绿眼睛的,跟罗刹似的。宋苹害怕,连忙跑出去躲开,结果,这一躲就迷了路。   褚韶华说她,“洋人有什么好怕的,你跟我出去时,咱们见着好几回哪。”   陈太太为侄女说话,“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傻大胆啊。”   褚韶华平生最见不得这等无用之人,问宋苹,“不是跟你说了咱家在甘雨胡同,就是打听着也能找回家来呀。一进咱们胡同儿,你还不认识路?”   “甘雨胡同?不是甘水胡同么?”   陈老爷气的没脾气了,自己装了袋旱烟点着抽一口,说,“亏得你没找甘水桥那边儿去。”   褚韶华真不明白,人怎么就能丢了,她又问宋苹,“我还给你画了地图,写了咱家的地址,那纸你没带身上?找个识字的,让人家看看也成啊!”   宋苹哭的两眼肿如烂桃,“我遇着好几拨罗刹,吓忘了。”   自此以后,就是陈太太怀疑褚韶华私昧菜钱,她也不敢再叫宋苹出门,生怕把侄女丢了。其实陈太太也可以每天自己个儿去采买,不过,就陈太太这样儿的,褚韶华怀疑比宋苹也强不到哪儿去,出门怕也得丢了。   从此,买菜重任就落在了褚韶华肩上。 第31章 才能   宋苹险丢了的事,陈家虚惊一场,倒是宋苹着实受了惊吓,当天就有些不大舒坦,陈太太就没让她干活儿,回屋歇着去了。褚韶华煮了一碗热辣辣的姜汤,给她端过去吃。当天发了汗,也没什么大事。   魏太太听说这事,还过来带着果子瞧了一回宋苹,同陈太太打听了到底是个什么缘故,陈太太道,“就是孩子出门转了向,这北京忒大,我也是现下还觉着咱们胡同是南北向哪。”   “不是南北向么?”魏太太道。   魏金说,“妈,明明是东西向啊。”   魏太太也不在乎东南西北的,反正外头的事有当家的,家里有什么跑腿的事,她都是差闺女去办,用不着她出门,她也不怕丢。宋苹没好说,她也觉着胡同是南北向的,褚韶华端来茶水给魏太太母女俩吃,宋苹就说起她出门遇着罗刹鬼的事儿,魏金倒是挺赞同,“我见着那些个红眉毛绿眼睛的罗刹也很害怕,我都是紧紧攥着大顺嫂子的手,不敢正眼瞧他们。”   宋苹深觉遇着知音,“可不是么,特别吓人。”   褚韶华真见不得这等胆小的,她说,“这有什么好怕的,还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我看那些个洋人也挺和气的。就是相貌跟咱们不一样。”   魏金由衷的说,“嫂子你胆子大。我跟我娘说,我娘也觉着害怕来着。”   褚韶华真不明白这些个人咋这样胆小。   魏太太见宋苹没什么大碍,就别拉起闲呱来。褚韶华拿了菜篮子准备去菜场买菜,魏金过来时就拎着篮子的,跟褚韶华一起去。魏太太千万叮嘱褚韶华,“今儿个侄媳妇瞧着金姐儿些,可千万别叫她买羊肉了。只要派她买菜,她就回回给我买羊肉,吃得人上火。要是有牛肉,买些来倒罢了。”   魏金揭她娘老底,“娘你上火还一顿吃仨羊肉饼哪。”   魏太太很自然地说,“我那不是怕吃不了糟蹋嘛。”又纠正闺女,“怎么又叫娘了,北京得叫妈。”   魏金立刻换了北京口音,说她妈,“我知道今儿个买牛肉,妈你就放心吧,这我能忘了。”   魏太太心说,你可没少忘。魏金是家里大闺女,她上头还有两个姐姐,都夭折了,到魏金这儿是第一个平平安安活下来的孩子,魏太太格外疼这个长女些,魏金也不似寻常乡下女孩子,比哥哥弟弟的低一等,干在前吃在后什么的,在魏家是绝对没有的。都是她想吃什么就买什么,魏太太因绑架后遗症,来北京也不爱出门,儿子去上学,她就派闺女负责采买的事,所以,魏金总是按自己口味儿来,只要是她去菜场,回回买羊肉,把一家子吃的上火。   魏太太受不了了,跟她提提意见,她还装一去菜场就失忆,仍是买羊肉回去。魏太太就托给褚韶华了,待褚韶华和魏金一人拎个篮子去菜市场。宋苹说,“魏婶子,牛肉得比羊肉还贵吧?   “没买过,也不知道。没事儿,反正买了也是他们爷儿几个吃,我是不吃的。”魏太太一幅高风亮节的模样,坐炕儿头上摆着手说,“要光我一人,我每天窝窝头就能过。可家里这爷儿几个,没一个叫人省心的,一个比一个馋,不依他们又不高兴。哎,只得如此了。”说着她还叹了口气。   待褚韶华魏金去了菜场,看过宋苹,魏太太就回家收拾去了,上午都是不得闲的,她还得做娘儿俩和柜上的午饭。再者,家里还有许多家务要收拾。   魏太太一走,宋苹说,“姑,这魏太太挺节俭的啊?”   “听她说哪。没闻着一身的油饼味儿,定是大早上的又去胡同口儿的早点摊子吃炸油饼喝豆腐脑儿了。”陈太太是把魏太太看的通透,道,“成天介说自己节俭,你瞧瞧她这来了北京,听说每天介去胡同口儿吃早点,从不在家自己做。她也就做做中午晚上的饭罢了,这来北京才几天,她那脸就圆了一圈儿,都是吃肉吃的。魏东家这份儿家业,早晚得给她吃净了。”   宋苹深以为然。   若褚韶华听到姑侄俩的话,定要不以为然的。魏家又不是刚起家那会儿得处处省着,人家生意已经做起来了,就是赎魏太太的几百两银子,魏东家连个磕绊都没打就拿了出来。眼下吃饭能花几个钱,只要魏东家有本事,魏太太的福在后头哪。   其实,就是在陈太太宋苹姑侄俩眼里的魏太太的不过日子,无非就是早上去胡同口儿吃个早点,再买些稻香村的好点心罢了。魏太太一样得在家里收拾家务,刷锅做饭。而且,魏太太这人很有些小狡猾,她见着陈家在院儿里种了下应季的菜蔬,她过来打听都是哪些种子,然后第二天叫闺女跟褚韶华去菜市场时一起买了。买回来自己又不大会种,还要请教宋苹,宋苹甭看现下长了些心眼儿,跟魏太太比的还差些,叫魏太太三忽悠两忽悠的,非但把魏太太家院儿里的空地都给她家翻了出来,还把种子给她家种上,水浇好。干完这泡活儿,魏太太就给了宋苹两块稻香村的栗子酥。   魏太太给宋苹些吃的,又里外里的在陈太太跟前赞宋苹勤快,性子好,这姑侄俩硬是叫这么个智商不高的魏太太给哄住了。   而且,褚韶华发现,魏太太还很懂欺软怕硬,像魏太太,有什么自己干不了的活儿,她就来找宋苹。要是有什么难解决的事,她就来找褚韶华。褚韶华心说,魏太太这除了嘴馋外,很是不傻呀。   褚韶华把魏太太这事跟大顺哥说了,把大顺哥笑的不成。   褚韶华轻推他一记,“有什么好笑的?”   “你们妇道人家这心眼儿也挺多的啊。”   “这话说的,我们脑子就比你们男人笨还是怎地?”褚韶华问丈夫,“大顺哥,我看北京城里洋人不老少,咱们铺子有洋人过去买东西不?”   “有啊。”   “那他们说话,大顺哥你能听懂不?”   陈大顺笑,“这事儿吧,其实听不大懂,但也不影响卖货。”陈大顺就跟妻子说了这里头的诀窍,“其实买东西无非就是挑货议价,专门学几句这种简单的就行。我会好几国买东西的话哪。”   陈大顺说的并不做假,据陈大顺说,北京城里的洋人也不是一国的,有英国美国这样的还好,都是说英文,法国人多是说法文,意大利人则要说意大利语,再有日本人相貌虽与中国人一样,可说话是说日本语的。陈大顺专门学的卖东西的洋话,起码会说四国语的。褚韶华来了精神,叫大顺哥说给她听听。   褚韶华平时便是个嘴巴乖巧的,大顺哥说几句洋文,她竟能学的差不离。陈大顺直说,“可比我当初学的快,我当初都是拿汉字记上,时不时就要背一背,时间长了,才熟了的。”   褚韶华笑,“我小时候学说话就很早,别的孩子得一周才开口说话,我十个月时就会叫爹娘了。”   褚韶华喜欢跟大顺哥打听些外头的事,外头剪辫子的事,还有外头做生意的事。陈大顺与褚韶华这对小夫妻,自打成亲时就好的一人一般,平日间只在在一处,就有说不完的话。陈大顺同褚韶华道,“其实洋人好应付,就是这洋话,学个三四种买东西用的话,也就够了。那些说方言的才愁人哪,山西、陕西、山东、河南,这些地方的话还好听懂一些,唉哟,那些个南方人,有些个不会说北京话的,上来就跟你说他们的家乡话。他们南方话还特别不一样,四川话很好懂,湖南湖北的话就够叫人听不懂了,江浙话更难听懂。要是做生意,这些地方的方言也都要懂一些。”   褚韶华感慨,“要不说做生意不容易哪,就是柜上的伙计,那也不是寻常人能当的。”   陈大顺笑,“熟悉了也就好了。”   褚韶华跟丈夫说,“大顺哥,我知道咱家的俩铺子在哪儿了,以后别叫伙计来提饭盒子了,我送过去就成。不然,要是赶上正忙的时候,还得分派出人手过来拿饭,也耽误事。我送去是一样的。”   陈大顺还担心说,“你可小心些,别走丢了。”自打宋苹险些走丢,陈大顺也挺担心他媳妇。褚韶华白丈夫一眼,“我什么时候走丢过?”就是宋苹,不是褚韶华瞧不上她,就走丢了一回,从此便落下个不能出胡同的毛病,说是一出胡同就脑袋发懵。这等无能之人,也是褚韶华平生罕见了,要褚韶华说,丢一回可怎么了,不是没有走路容易走迷糊的人,那种天生不记路的人也是有的。难道丢一回就吓着了,正因丢了一回,才该多出门走一走,多走走不就知道了!   宋苹倒好,吓的不敢出门了。   褚韶华不是瞧不起笨人,她是真心瞧不起怂人。   褚韶华不怕出门,她每天出门采买,还颇有成果,给家里做了回生意。倒不是铺子里的生意,是家里带来的粮食生意。既有小麦又有玉米的,都是好粮食。褚韶华她们打老家带来的,自家吃也吃不完,何况,粮食这东西,年年有新粮,放陈了价钱也会跌。褚韶华每天去菜场买菜,她是个爱逛的性子,就是菜场也挺爱溜达,就见着那卖米面的地方都是一袋子一袋子的面粉,袋子上还印着面粉厂的地址。褚韶华是个有心人,见就是北京的地址。   她跟那卖米面的老板打听了一回,知道是个大厂子,还是洋机器磨的面粉,比老家那石磨磨出来的面细腻多了。褚韶华把这地址记下,让大顺哥有空去瞅瞅,家里带来这么些个粮食,能出手就快些出手,压成陈粮可就没价了。   陈大顺倒是想去,偏生一时间没空。陈二顺有空,可就一张嘴好使,干实事很不中用的。褚韶华一向看不上这个小叔子,她干脆拿私房钱买了包老刀牌儿的香烟给那米面铺老板,细说了她这事儿,就说现在家里有些粮食,想问一下价钱。做生意的人,何况又抽了褚韶华给买的烟,褚韶华又是这么个伶伶俐俐的模样,那老板就与褚韶华说这家面粉厂在城里也有粮铺,指点着她让她过去打听。   褚韶华就这么着,三下两下的,谈好价钱,回头跟婆婆商量。   陈太太道,“这价钱倒还成,咱们这也是一等一的好粮食了。”她到底是个没主意的,悄悄问褚韶华,“你觉着这生意如何?”   褚韶华道,“价钱不错了。眼瞅就要麦收,一旦今年的新麦子下来,咱们这麦子就成陈的了。妈,等爸和大顺哥回来后问一问他们,要是他们也觉着成,咱们就把这些粮食卖了。现成拿钱。”   陈太太想想,也是这个理。   待男人们傍晚回家,陈太太让褚韶华把这事跟当家的说了,陈老爷寻思了一回价钱,满意的说,“挺划算的,老大家的,这事儿既是你联系的,就你来办吧。”   褚韶华当下便应了。她也没急着把粮食出手,还悄悄去那面粉厂瞧了一回,打听一二,又说好现钱结算,让面粉厂自己派车过来拉粮。直接就把自老家带来的两仓粮食都出手了,北京城买东西方便,米面市场上都有。就算留下玉米麦子的,这里也难找个石磨来自己磨面,索性都卖了,拿钱实惠。   把粮食生意料理清楚,褚韶华把钱交给婆婆,晚上公公回家,她一五一十的报了账。拿出面粉厂给开的收据,放到公公跟前儿。陈老爷瞧了一回,点点头,问褚韶华,“这做生意,就得打听消息。打听面粉厂的事儿,可有什么花销没?”   褚韶华见公公这么问,她并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性子,并没瞒着,就说了,“当时想细打听面粉厂,我跟大顺哥说了,大顺哥给我钱,叫我买了包老刀牌儿的香烟给那米面铺的老板,这才打听了面粉厂的来历。后来,我去面粉厂,因有些远,就叫黄包车去的。在面粉厂外打听那厂子的生意,也用了包烟。要说花销,就是这些了。”   大顺哥很坦然的背了个“指点媳妇买名牌香烟”的锅,陈老爷让陈太太拿了五钱银子给了褚韶华,说,“卖粮是公中的账,不能让你们小老口儿垫钱。”   褚韶华不好拿这个钱,那两包烟也没这么贵。陈太太先说了,“啥烟这么贵啊?”五钱银子当家抽一年旱烟都够了!   陈太太这样话,褚韶华就更不好拿这钱了。   陈老爷瞥这婆娘一眼,与自家这蠢婆子道,“你要是能给家里张罗生意,我也给你五钱银子买烟。”陈老爷向来公私分明,同褚韶华道,“拿着吧,多也多不了几个,多的是给你的辛苦钱。”   “爸,那我就收下了。”褚韶华便俐落的收了这钱,心下很高兴,唇角也翘了起来。当然,在婆婆眼前,也不忘把这钱给大顺哥收着。   陈老爷也挺欢喜,打发小两口回去歇着了。陈太太真叫一个看不上褚韶华见着钱那高兴样儿,嘀咕道,“真个见钱眼开。”见着银子就笑的见牙不见眼。   陈老爷心说,你见钱倒不眼开,儿媳妇里里外外的忙活,还把从老家拉来的两仓粮食给卖了,给家里赚了钱,就给儿媳妇五钱银子,不叫儿媳妇往里搭钱,看你这急的,俩眼珠子都要急出血了吧! 第32章 知道个屁~   陈老爷越发觉着当初守信继续与褚家的亲事是极对的,褚韶华也就是个闺女,又赶上褚家那一家子实在提不起来的,不然,倘褚韶华是个小子,估计褚家早起来了。   褚家没福,自家却是有福的。   陈老爷想着,越发满意这个儿媳。   魏陈两家前后邻,魏太太知道褚韶华牵线卖粮的事还跟当家的絮叨了一回,魏太太拿块稻香村的莲蓉饼给当家的。魏东家摆摆手,不吃。魏太太塞给他,道,“以前我在老家,你吃喝好坏我也不晓得,如今我这都来了,就得给你补上一补。快吃!”笑眯眯的看着丈夫吃莲蓉饼。魏东家递给妻子,魏太太咬一口,魏东家才开始吃了,一面听妻子说些家长里短的闲章。   听妻子说了这事,魏东家点头道,“早我就瞧着大顺媳妇是个能干的,没想到这样能干。”   “可不是么。你说多机伶啊,就是去菜场买买菜,她就留了这心,打听着找到面粉厂,把带来的两大仓粮食都卖了。价儿比在老家卖强的多。”魏太太想到陈家卖粮食肯定能得好几十两银子,不禁十分羡慕。   莲蓉酥有些腻,魏东家喝口温水,道,“大顺有福啊。”   “长的好,针线也好,干活儿手头儿还快,就是忒精。”魏太太嘀嘀咕咕的给丈夫倒了盏温水放在手畔,说,“我瞧着陈嫂子家的院子种上菜了,打听了打听,二顺媳妇心肠好,我一说不大会种菜,立刻就过来帮我种了。大顺媳妇不成,就坐一边儿当没听到,动也不动。我给了二顺媳妇两块点心,没给她。”   魏东家对这些妇人心思都觉好笑,“计较这个做什么,咱们闺女不是成天跟着大顺媳妇去买菜的。”   “我就这么一说。”魏太太笑嘻嘻地,“我就是想到陈大哥家这俩媳妇,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这样精细伶俐,一个出门还能走丢。也不知当初怎么给俩儿子相的媳妇,这差距也忒大了些。”   魏东家道,“你哪里晓得,大顺媳妇的娘家以前也兴旺过的,褚老爷子当年也是生意场上的前辈。二顺媳妇是陈嫂子的娘家侄女。”   “二顺媳妇是陈嫂子的娘家侄女我知道,大顺媳妇娘家不说精穷的么。”   “现在是穷了,以前褚家老爷子在时,褚家也是兴旺之家,不然怎么与陈大哥家定亲的。”魏东家吃过莲蓉酥,擦擦手,随口道,“褚老爷子我见过,长得极精神的一位长辈,做事极讲究,可惜后继无人哪。别看起家不易,多少年才能给儿孙挣下一份家业。可这家要败起来,三年五年也足够。褚家接下来的两代男人都不成,我瞧着,大顺媳妇这性子倒是像褚老爷子。”   “唉哟,那难怪他家以前能发家哪。”便是魏太太也得承认褚韶华挺有本事。   褚韶华的本事还不只在给自家卖粮食上,卖了自家的粮,褚韶华是个心思灵巧的,跟大顺哥商量,“眼瞅再过半个月就是麦收了,大顺哥,咱村儿可有几户田地多的人家。不说别人,像三叔家,两三百亩的地,怕也有存粮的。我把咱们从老家到北京来租大车的钱算上,刨去这个成本,在北京卖粮也比咱在村儿里卖粮要划算的多。大顺哥,你说,咱给三叔写封信,把这事儿告诉三叔,若是村里谁家有余粮,到北京来卖,就是费些路上的力气,想来乡亲们也是愿意的。”   陈大顺想了想,觉着这事有可行之处,他道,“三叔不是外人,不过,这事还得先跟爹商量商量,不好不叫他老人家知道。”   “诶。”褚韶华就跟着大顺哥一道去了正房。   陈老爷听小两口说了,道,“面粉厂也是新兴起来的玩艺儿,老大家的,你再跟面粉厂那里打听仔细了。要是没什么问题,就写封信,大致跟你三叔说说这面粉厂收粮的事,打邮局寄回去。”   褚韶华虽还不知道邮局是个什么地方,也很干脆的应了。   待小两口走后,陈太太道,“这定是大顺媳妇的主意,咱大顺没这么些花花肠子。”   “你这叫什么话?”陈老爷皱眉,“大媳妇也是好心,三弟那是外人么?他也好几百亩的田地,家里定有存粮的,要是能卖个好价钱,难道不好?”   “我不是说不好,可这眼瞅三伏一到,新粮食就要下来了。再说,每年的年景也不一样,要是年景好,陈麦子自然就不值钱了,可万一年景不好,陈麦还要长价的。她这么急惶惶的替别人张罗,谁知道能不能落个好字呢?”陈太太撇嘴道。   “要是为这种老天爷的风险就怨老大家的,这样的人也不值得多来往。三弟不是这样的人。”陈老爷做生意多年,焉能不知凡事都有风险,吃馒头还能叫噎死哪,难不成就不吃馒头了?想得高利,必然要冒风险。就是在家放着,难道就没风险了?新粮一到,旧粮哪里还值钱?   陈老爷这样说,陈太太却依旧坚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赶明儿我得说说她,自家事还忙不过来了,就别为别人家的事操心了。”   “你知道个屁!”你说半天就有人听不明白,陈老爷一下子火了,直接瞪眼睛骂人了,“少动那些个没用的小心眼儿!咱们自家才几个人,如今柜上用的,都是老家的乡亲。但凡人家过日子,能帮人一把就帮人一把,这又不是帮外人,亲戚好了,对咱家有什么坏处不成?!没见识的老婆子,以前想帮也是有心无力,没这样的机会,如今既有这机会,你不说帮忙倒罢了,你也想想,小舅子家也是五几十亩地哪,他家难道没有存粮?”   陈太太这脑子,就得陈老爷发飙才能给骂醒,陈太太一想到弟弟家,接着就想到了妹妹家,说,“我妹妹家肯定也有。”   “那还啰嗦什么?要是能把这条卖粮的线牵好,以后不管是族里还是亲戚家的粮,都不愁卖。”陈老爷没好气道。   陈太太却是个不怕骂的,相反,她颇有些自家的小心眼儿,就是那些个小心眼儿,实在是叫人瞧不上。这不,她又给丈夫出主意,“那老大媳妇这么里里外外的忙,总不能叫她白忙。”   陈老爷眯眼看她,陈太太道,“到时他们卖粮,咱家总得得些利吧。”   这话险没叫陈老爷给她两脚,陈老爷低声怒斥,“闭嘴!”   陈太太看当家的形容是真的恼了,连忙不敢多言,还替自己分辨,“我也就一说,不成就算了。”陈老爷简直给这蠢才气的吐血,自私、贪财,生意场上的两大忌讳,陈太太一个没落,三言五语间全犯了个遍。这要是年轻时,陈太太这话就得挨揍,如今到底上了年纪,儿子都娶媳妇了,陈老爷不好再打媳妇,瞪她一眼,冷冷道,“生意上的事,你不必插手!”   陈太太主要是看当家的脸色委实不大好,心下到底不服,想着,她不插手,大儿媳妇还不是成天东奔西跑的!   ——   要说人跟人的差距,说天壤之别,大家可能觉着太过夸张,可有时,这话完全是恰如其分。   陈家按理说并不穷了,可陈太太依旧是每天钻钱眼儿里一般。她见当家的说不动,还私下跟褚韶华嘀咕,褚韶华心下实觉好笑,面儿上还得不动声色的跟这蠢婆婆分说,“妈,要是咱家做粮铺生意,咱们亲自去收粮,这里头自当有咱们的利。可如今不过是凑巧见着这个机会,事儿到底成不成,得是三叔跟面粉厂谈了,这如何好从中得利呢?要是去拿这个钱,怕得生疏了亲戚情分。再说,就咱村儿里那点儿粮食,咱们瞧着多,可实际上,租骡子租马租大车的一路送来,租车的花销,人工的花销,还有路上的花销,说到底也不过是赚个汗珠子的辛苦钱。要是咱们这里还要倒一手,怕跟家里卖粮比起来也强不到哪儿去。这样的话,以后也没人来北京卖粮了。”   “没人来咱还省事呢。”   “账哪儿能这么算?妈,不说别的,咱家里还有地哪。咱们家可没人手回去收粮的,地也都是赁出去的。到时咱家的粮收了,爹、大顺哥、二弟,他们仨哪个有空回家去把粮拉到北京来呀,那就是当地卖粮,妈你也知道,当地卖粮的价钱。可如果有这条路子,亲戚们来北京卖粮,不得把咱家的粮捎上啊。这就是便利呀。”褚韶华道。   陈太太想,这倒也有理。对于褚韶华帮着打听卖粮的事,陈太太便也不多嘴了。褚韶华还去了趟邮局,寄出了人生中的第一封从邮局寄出的信。褚韶华自觉长了大见识,回家后还说哪,“以前的信都是打听着让人捎带,北京就是不一样,还有邮局。”虽说要花邮票钱,可比托人方便多了。毕竟托人捎信得看人家有没有空,什么时候顺道,这样时间就不好说了。这邮局不一样,褚韶华都打听了,基本上第二天邮差就能把信帮着往家里送。   陈太太宋苹都不知道邮局是什么地方,褚韶华细细说给她们知道,就在王府井那块儿,过去写上地址,能寄到县城里去。陈太太问,“人家只送到县里,那也不到咱村儿啊?”   褚韶华笑,“我也是到了邮局才知道只到县里不到村儿里的,这也不能白跑一趟,我想了想,就借了张纸,多写了一封信,装到一个大信封,寄到县里邵东家家去了。”   “邵东家?就是咱们县那顶顶有钱的大财主?”   “是啊,上回魏叔在县里请客,不还一起吃饭来着。”其实男席女席是分开的,不过,褚韶华自觉见过两回邵东家,就觉着不算生人了。   上遭魏老爷在县里请客酬谢大家帮着救魏太太的事,陈家一家子都去赴宴的。陈太太自也晓得邵家。陈太太这人吧,除了自私贪财,胆子还小,当下就觉不妥,脸上已是变了颜色,问褚韶华,“给你三叔家的信,如何寄到人家去了?”   “那邮差不是不到村儿,只到县么。我给邵东家写了一封,烦他托人把咱给三叔的信送去呀。”褚韶华很自然的说。   陈太太顿时吓的不轻,直说褚韶华,“你这可真是,你怎么敢使唤邵财主啊你,你不要命了!你说说,叫你去寄封信,你就给惹出这么大乱子来!”那模样,褚韶华以为婆婆这就要吓厥过去哪。   褚韶华没觉着这是什么不了的事,她道,“妈你想的也忒多了,邵东家认识爸爸,咱们乡里乡亲的,托他送封信也不算什么大事。邵东家为人心善,不会介意的。”   反正,陈太太担心的中午饭都吃不下,直怕褚韶华这样冒失得罪了邵家。褚韶华开解她两遭,见婆婆的脑子一时不是能开解明白的,索性也不再理,自己吃过午饭,就回屋歇晌去了。   待晚上男人们回家,陈太太都不容当家的喝口水,就拉着当家的手,一长一短的数落起褚韶华做的这种失礼之事来。   陈老爷笑,“是我没说清楚,寄到县里衙门就成了,县衙里有差役给各村送信。”   褚韶华端来温水,一人倒了一杯,先给公公,也说,“那邮局的差人没跟我说县里还有衙差送到村儿里去,我也不知道,就想着,爸你与邵东家是认识的,上回我跟三叔求上门儿去,邵东家也没推辞,我想着,邵东家是个有心胸的长辈,就寄他家去了。这也没事儿,就妈想的多,中午饭都没怎么吃,这会儿还担心哪。爸你赶紧劝劝妈吧,我看妈担心的,晚饭也要吃不下了。”褚韶华瞧着陈太太瞎担心的模样还挺可乐。   陈太太气地,骂褚韶华,“你知道个屁,你爹好容易结下的朋友都得给你得罪光!”   褚韶华没睬这没见识的婆子,心说,你才知道个屁哪!就是朋友久不来往也要生疏的,麻烦邵家送个信算什么事呀。若是来往多了,过年还能去邵家走动拜个年哪!   褚韶华见公公劝解着婆婆,也便去厨下忙了。   ——   结果,褚韶华这封信一去,非但召来了陈家村的村长陈三村,还召来了邵小东家。 第33章 人至   陈三叔和小邵东家过来,自是与褚韶华的封信相干。   褚韶华是个精明性子,陈老爷让她写封信寄回老家,待她到了邮局寄信才发现信只到县里不到村儿里,褚韶华多灵光啊,她当时就寻思着,这信既不到村里,那就得寄到县里相熟人家。虽则只与邵东家见过两次面,她自觉与人家也算个半熟啦。当时就跟邮局的差人多讨了张纸,准备写给邵东家,让信到了请邵东家帮忙捎带过去。说来,这年头纸也是要钱的,只是褚韶华用的少,她又叭叭儿的一口一个大哥的称呼人家,客气的紧。这年头儿,五大三粗的男人容易见,褚韶华这样亲自去邮局寄信的小媳妇可是少的。那差人估计是瞧她生得伶俐,嘴又甜,就免费给了她一张纸。   待把给托邵东家送信的信写好,褚韶华却是舍不得再买信皮的。因为,信纸人家免费给一张,信皮是实打实要钱的,她是个会算的,索性两张信纸放一个信皮里。给陈三叔的信里也没什么机密,并不怕人看。   就这样,两张信纸放一个信皮里寄了出去。   褚韶华这人,天生的心窍机敏。她让邵家托人带信,也没就直白白的一句您着人将信送到陈家村儿村长三叔手,这也忒直忒不会办事儿了。褚韶华写的是:自来京城,颇多见闻。今有洋面粉厂,大肆购粮。前些天出售存粮,价钱几多,刨除自村到京之路费,较当地卖粮更为划算。乡亲们种粮辛苦,伯伯乃有大见识之人,今给村里三叔修书一封,闻邮差只到县衙,难到村落,事情较急,一旦新粮落地,旧粮价格必然下跌,唯此青黄不接之时,尚且有价可谈。无人可托,唯有托伯伯着人将信送至陈家村村长三叔家,敬谢。落款写的陈褚氏。   这个陈褚氏,一时邵东家都没想到这是陈大顺的媳妇,还以为是陈大顺的娘写来的信哪。因为这年头儿,女人一出嫁就没名儿了,像在乡里,一般都是喊某某家的,像褚韶华,别人叫她就是大顺家的。魏金叫她都会喊大顺嫂子,其实,陈大顺是男的,又不能做嫂子,不过,乡里就是这样的风俗,指着男人叫。如今褚韶华还没孩子,若她以后有了孩子,也会指着孩子叫某某他娘。所以,指着男人称呼,指着孩子称呼,就是不叫女人自己的名字。   这是指乡间俗语,官方的称呼则为某某氏,前头一个某是男人的姓氏,后头一个某是娘家的姓氏。   所以,褚韶华现在的官称是陈褚氏。   邵东家还记得褚韶华,毕竟当初褚韶华带着魏时与陈村长登门求助,邵东家对她印象挺深。不过,并不知她娘家姓褚。而卖粮这样的大事,在邵东家的印象里,自然是长辈才能做主的。   邵东家既是县里大户,生意土地都不少的,家里一样有存粮。邵东家多老辣的性子,因为褚韶华在信上写了自己卖粮的价钱,邵东家心下略一盘算就觉着,这要是能去北京卖粮,这可划算多了。然后,邵东家很没客气的就把褚韶华写给陈三叔的那张信纸也看了,内容大概差不多,只是更详细一些,上面写面粉厂也去看过,价钱也都打听过,还有自家卖粮的事,褚韶华写的清清楚楚,要是三叔有意,可来北京亲自看看。   邵东家便召来儿子详说这事,邵东家道,“我前番听你说那个洋磨面机的事,是不是就是现在面粉厂用的机器。”   “对啊,现在新式的面粉厂都是用电的,西洋来的面粉机,磨出的面更细不说,关键是快啊。要是使咱们自家的土磨,一天才能磨几斗粮?要是用机器,一天磨的面顶石磨一年磨的。”小邵东家是刚回国的留洋生,阖县也就这么一个洋进士,是邵家的荣光。不过,邵东家觉着儿子不稳重,就先让他在自家铺子里练手,积攒些经验。   邵东家把褚韶华寄来的信给儿子瞧,小邵东家一目十行的看过,洁白的指尖儿按着这封信,明星一般的双眸微微闪动,一看便能知这是个极聪明的人。他道,“以前听说上海无锡那边儿早几年便有新式的面粉厂,不想北京也有了。爹你总不让我出门,瞧瞧,闹得我这堂堂留学生还不如个女人有见识。”   “就因你这张不稳重的嘴,我才不叫你出去的。”邵东家哼一声,瞥一眼儿子的油头中分,分外觉着不合时下审美,只得把视线下移,对着儿子那张尚可一观的脸道,“如今这世道,皇上不管事儿了,改大总统了。咱们到底只是县城,你既想出门,就跟陈村长一道出去瞧瞧,带上两车粮食,面粉厂不面粉厂的,咱家存粮还有不少。你过去问一问价,要是价钱合适,咱就把存粮拉北京卖去,比在家里散卖值钱。”   “我带一车就成,打听一下行市再说。”小邵东家道。   “也成。”邵东家没意见,他家也有个粮油店,生意就那样儿,县里做生意,总是有限的。邵东家主要是想儿子出门趟趟道儿,瞧瞧人家新式的面粉厂是个什么情形。邵东家这么个县城财主,就能送儿子出国留洋,可见其人眼界,断不只局限于区区县城。   小邵东家曲指往信上弹了两下,唤来家里管事,把给自家的那封信留下,剩下的一张重新封好,着管事给陈家村村长送去。小邵东家跟他爹说,“这个陈少奶奶,早就瞧着是个伶俐人,说话做事极有条理,果然是识字的,信写的也不错。”   “哪个少奶奶,这定是陈家太太写的。”   “爹,你难道没见过陈太太?那回在咱们家酒楼吃饭,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就是个寻常乡下妇人。倒是陈大爷的媳妇,就是带着魏小爷过来咱家求咱家帮忙的那小媳妇,干脆俐落,这信定是那小媳妇写的,怎么可能是陈太太。”小邵东家人虽还欠稳重,说话却是有几分道理。   邵东家想到儿子自欧美留学后的放诞,沉了脸与他道,“你少一口一个‘小媳妇’的,我跟你说,到人家去了,收起你那套在洋鬼子那里传染来的不正经,对人家女眷,必要尊重客气,敬而远之。敢有放诞,回家我抽不死你!”   “行了行了,当初我不愿意留学,在家多享福啊,你死活非要我留学,这回来又挑东挑西的。你再挑我时就先自省,这都怪你,谁要你非送我出去的。”小邵东家怼的老爹直欲翻白眼,眼瞅就要翻脸揍人,小邵东家连忙将脸一肃,一本正经地说起正事,“爹,我这次去北京,就带李管事一起去了,他是个老成人,有他跟着我,你也放心。”   邵东家的思绪立刻给儿子带到出行的事上,点头,“成,老李跟我多年了,你凡事多听他的意见。”然后又唠叨起路上的诸多注意事项,那事无巨细的模样,一看就是亲爹。   小邵东家刷刷的摇着自己的牙骨香扇,大摇大摆的听老爷子唠叨。   如此,小邵东家与陈三叔一道来的京城。小邵东家带了一车粮,陈三叔带了五车粮,反正陈家这宅子也有地方放,到陈家先卸了粮食,这好几辆大车,有邵家的车也有陈三叔自家的车,还有陈三叔从族人那里借来的车,六辆大车,陈家着实是放不开的。陈太太一见来这许多人就有些着慌没主意,叫褚韶华道,“老大媳妇,你瞧着这车可往哪儿放。”一有难处,陈太太就想起褚韶华了。   褚韶华刚瞧着诸人把粮食卸了,道,“妈你去倒些茶水给叔叔伯伯小东家他们解解渴,这事儿我来办,我去邻居家打个招呼,一家放一辆也就行了。大车放邻居家,六头骡子,咱家放三头,剩下三头牵魏婶子家去!”褚韶华是个爱说话走动的,整个胡同的住家,没有她不熟的。这事儿褚韶华一接手,陈太太顿时松了一口气,与宋苹张罗着泡茶倒水去了。   褚韶华就带着车把式们,一家一家的遛达,也就走了半个胡同,大车便都安置好了。自家村里来的这些个长辈们,褚韶华都认得,小邵东家也是个半熟人,就是李管事瞧着眼生,小邵东家介绍了一下,“这是李叔,我家的老人儿了。”   褚韶华也就叫李叔,她坐在下首陪着说话,道,“邮局这信果然比托人捎回家要快,原我想着怎么也要十来天你们才能到哪。”   大夏天的赶路,小邵东家那细净的面皮晒的微微泛红,精神头儿却是极好,他道,“接了你的信没耽搁,当天我就打发人给陈三叔送去了。我俩一合计,第二天就找了大车,带上粮食往北京走。面粉厂那里,看你信上说,你都去过了?”邵小东家也没那些个过分寒暄,直接就谈正事。   褚韶华点头,过去自己倒了碗茶慢慢喝着,“去过两次,一次就是外头瞧了瞧,我跟那面粉厂周围的人打听了打听,这家面粉厂风评还成。后来我家的粮卖出去,我又去了一回,这回往他家厂子里看了看,说是从美国来的机器,那机器挺大的,半人高,用电的,声音极大。具体再多的,这些洋机器我就不大懂了。不过他家收粮都是现钱结算,这个我都打听清楚了。”   小邵东家点点头,又问卖粮的事,许多事信上没有细写,褚韶华此方与几人细说,“先前我就是想着我们不是从老家带了两仓粮食么,自家吃也吃不完,北京这里有现成卖面粉的。后来找到面粉厂,价钱不错,我就把粮卖了。卖了粮我才想起来,咱们老家,各家多多少少都有存粮。三叔家也是好几百亩地,您家更不用说,阖家都知道的大户。要是能多得些利,就是来北京卖粮也就是辛苦些路上功夫。我就又跟面粉厂打听了一回,他家常年收粮食,不过粮食一年中价码也不同,要是咱们有大宗粮食,价钱还可以再谈。那面粉厂的管事我认识,咱们歇歇脚,我就带你们过去。”   小邵东家折扇在掌中一击,道,“歇脚回来也能歇,如今天还早,不如先去面粉厂瞧瞧,先说卖粮的事吧。三叔你说哪。”   他这都拿主意了,还问陈三叔。好在,陈三叔心里一样牵挂卖粮的事,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褚韶华也是个干脆俐落的性子,起身道,“那也成,咱们这就过去。先前我已与他厂子打过招呼。”   陈太太还招呼着哪,“这急什么,喝口水,歇歇脚,小东家您是个金贵人,这大热的天儿,他三叔你也是这大老远的过来,让大顺媳妇去办就成。”   这话说的,真个叫人哭笑不得。且不说这不是陈家自己卖粮,就是眼下这么一堆大男人,也没有叫一个女人出面打头阵的理。好在陈三叔一向知道陈太太是个愚笨的,小邵东家也知这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妇人,都不与她计较。略说几句,让其他人在家歇着,他二人跟褚韶华去了面粉厂。 第34章 潘东家   其实,陈太太也没有诸人想的这般愚笨,陈太太是有自己打算的,她老人家主要是想着,这生意上的事,要不要等丈夫儿子回家后,跟着一道过去,岂不显得更好么。   结果,这个着三不着两的大儿媳,就爱抓尖揽事的瞎忙活,啥事都爱自己出头,根本不知把事往深处想,真个闹事包!陈太太想到褚韶华光顾自己出头卖脸,半点不为家里考虑,就一肚子的不满意。   褚韶华的确没陈太太想的这样的“长远”,自始至终这卖粮的事都是褚韶华在联系,陈家父子都没空,柜上的事还忙不过来哪,难道还叫家里男人为这事操劳。也就是褚韶华有空时过去打听一二,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交情,如今不过一买一卖罢了。就是陈家父子回来,跟着一道去,无非也是带个路,别的也帮不上什么忙。   褚韶华就想着陈三叔小邵东家大老远的过来,自然要先办正事的。难不成还在家歇上三天两宿,再去卖粮!   面粉厂有些远,褚韶华一面走一面同小邵总管、陈三叔说了,看他们是先去面粉厂开的粮铺还是直接去面粉厂。陈三叔是个没怎么出过门的,不知道这俩地方的差别,小邵东家直接道,“去面粉厂,柜上无非就是个管事,面粉厂里是根本,咱们去厂子里瞧瞧,也看看他厂子的规模。”   陈三叔虽说上了年纪,也是一村之长,这出门却是处处跟着小邵东家走,凡事都是小邵东家拿主意,他老人家半点意见都无。   褚韶华见陈三叔没什么意见,李管事更是小邵东家家里的人,自然更不会反对。褚韶华在路口拦了四辆黄包车,面粉厂路远,凭两条腿得走到天黑去,不如坐车。待到了面粉厂,褚韶华要结黄包车的账,李管事何其老辣之人,早先一步给了车钱。褚韶华看陈三叔一幅安之若素的模样,就知道他们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了。褚韶华心说,怪道陈三叔家里殷实却是从没有出门做生意,只守着田地过日子,委实是少了些机伶。   褚韶华笑对小邵东家道,“让少东家破费了。”   “这有什么,若不是少奶奶去信,我们也不能知道北京就有面粉厂的事儿。”小邵东家掸掸身上的玉青色绸衫,风度翩翩,“还得有劳少奶奶引荐。”   褚韶华已来过面粉厂,与门房也认识,同门房说一声,门房便引着几人进去了。面粉厂的东家姓潘,就在厂子里管事。   潘东家望之亦不过三十许人,正当年华,是剪了辫子的,却并非时个流行的中分偏分,而是一头黑发整齐的向后抿去,用发油打理齐整极了。虽是剪辫子的新派人物,却是并未着洋人的西装,而是一袭深色长衫,整个人透出那样一股子形容不出的儒雅精神。褚韶华福一福身,笑道,“潘东家您好,我又来了,不请自到,没打扰到您吧。”   潘东家一看就是受过西洋教育的人,对待女性十分尊重,潘东家笑着拱手,“陈太太是我的贵客福星,上回陈太太说老家不少乡亲也有余粮,没想到这么快就给我带了客户过来,我得谢陈太太。”与小邵东家、陈三叔、李掌事拱手为礼。   “您真是太客气了。”褚韶华笑,“您是前辈,可不能这样打趣我一个晚辈。”   潘东家请几人坐下说话,潘东家理事的地方都是西式布置,并不奢华,厅里是一组深色沙发,两长两短,褚韶华是妇人,自然就坐了一畔的单人沙发,有管事端上茶来。潘东家示意先给女客,褚韶华接了,客气的曲指在几上敲了三下,这是她早就知道外头规矩,在家里是不讲究这些的,不过祖父在时曾告诉过她,在外头有人给递茶,尤其是接有身份人的茶,必要还礼,以示尊敬。当初褚韶华第一次见潘东家时,就是这个小细节,让潘东家一眼就看出来,褚韶华虽是乡下来的,可必然家里出过讲究人的。   相较之下,陈三叔就显得略拘谨了些。   手比白瓷茶盏还要细腻三分的小邵东家则是另一种眉清目秀的年轻人物。   褚韶华俐落的给潘东家介绍了一行人,“邵东家是我们县首屈一指的大东家,我们县乡贤会的首领,以往咱们这些做生意的人家,若是家里有什么事,都是找邵东家的。别看邵东家年轻,他家老爷子是我们县有名的仁义长者,老爷子年纪大了,如今有事都是邵东家在管。三叔是我们村儿的村长,三乡五里的事儿,三叔最清楚。李管事也是做买卖的老人了,这趟过来,一路上吃饭住店的事,都是李管事张罗。”   褚韶华这话,真是说的人人满意。这里头的玄机,潘东家更是一清二楚。这位年轻的邵东家,虽则年轻,不过想来邵家在县里比较有威望。潘东家干面粉厂的,收粮卖面的生意,收粮的话,自家能有多少田地?何况若想把生意做大,必然要向外收粮的。市里的粮食,找那些田地多的大家主就是。可县乡里的粮食,必要有本地乡党的配合,这粮才好收。邵家是当地大户,陈村长又是当地现管的村长,至于李管事,这样的忠心管事潘东家是常见的。只听褚韶华的介绍,潘东家就很满意这次褚韶华带来的人了。   褚韶华的底子,潘东家也摸过,夫家在北京城有两处绸缎庄,家境尚可。这样的人,起码不是骗子。   潘东家颇是直接,笑问,“几位过来,不知是有多少粮食?”   小邵东家道,“接到陈太太的信我们就过来了,毕竟信里许多事说不清楚,这次来就带了六车粮,约摸两千多斤。要多的,家里还有。不满您说,老家里的乡亲们多是以种田为生,平时间一两百斤的卖粮,在当地也卖不上价。倘您这里价钱合适,以后不单我们几家的粮食,就是乡亲们手里的粮食,也可一道卖到城里。”   潘东家原想自己就够直接了,没想到还有比自己更直的。就潘东家本身而言,自也愿意建立长期客户,潘东家道,“如今的新粮还得大半个月才能下来,现在的粮食价钱不错,比上次陈太太卖粮时还贵了一分。不过我把话说在前头,也得看粮食的质量,陈太太上次的粮都是一等好粮,自然价钱好。要是方便,我这里的老杨是收粮的老手了,不如着他随你们去看看。倘是一等粮,就按现在的价钱。若是你们家里还有粮食,只管运过来,若是粮食到了,价钱跌了,我依旧按现在的价钱,如果粮价涨了,我就按涨了的价钱给你们算,如何?我这里是一手交粮一手现钱,没有任何拖欠。”   这自是人人愿意。潘东家让手下管事拿出一张现在的粮价行情表给几人看,这行情表上,一等粮什么价、二等粮什么价,还有三等粮的价钱,都写的清清楚楚。   小邵东家与陈三叔都看过,皆没什么意见。小邵东家与李管事道,“李叔,你随杨先生过去验粮。”又看向陈三叔,看陈三叔那些粮是个怎么处置,有没有什么交待。   陈三叔道,“我也一起回去吧,他们几个,我不亲眼瞧着不大放心。”   褚韶华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卖粮没什么意思,她比较喜欢听潘东家这样有见识的人说话,她便道,“三叔,那我就先不回了,一会儿我跟小邵东家一起回,他头一遭来咱家,我怕他不知道回去的路。”又同陈三叔说了自家住址,“甘雨胡同由西向东第二家就是。卖粮的事听杨先生的,杨先生验粮的手艺没的说。”   陈三叔应了。   潘东家起身相送,陈三叔忙让潘东家留步,与李管事、老杨回了甘雨胡同。   褚韶华留下听潘东家小邵东家谈生意,小邵东家瞅着褚韶华打趣,“这地址我得记牢,免得不慎丢了。”   褚韶华哈哈一笑,道,“上次我是头一回见潘东家,说句心里话,以前在外头路上也见过不少洋派人物,那些人不论穿着打扮还是言语谈吐,都带着一股子洋味儿,穿是穿的西装革履,说话必然是咱们汉话中夹带着几句叫人听不懂的洋文,我十分不知当如何形容。原我以为,洋派人物都是那等样的作派,后来乍一见潘东家方知何为新式人物。潘东家未必不懂那些个洋话,可说起话来温雅和气,就是待我一介小小妇人,也不似旧式人那般看不起,当时我生意虽小,潘东家也一样对待。我心里对潘东家人品十分敬佩。”端起茶慢呷一口,继续道,“邵东家也是我们县一等一的人物,别看邵东家爱打趣人,心肠很不坏,上次我一位婶子被土匪绑了,就是邵东家出面去土匪那里谈判,土匪对我那位婶子客气相待,后来把人平安救了出来。邵东家其实是一腔侠义心肠的人。我虽是小小妇人,也知些世间道理,见着您二位这样的人物,心里格外的仰慕,就愿听你们说说话,也让我多长些见识。”   褚韶华这样的口才,不要说一介女子,就是男人里比她更会说的也不多见。况,她之为人,爽俐中更带一种率直,心中无私,更绝非寻常那些小意殷勤之人,而是另一种更为广阔的气概。   褚韶华一席话把俩人都说笑了,何况又不是谈什么机要事,褚韶华爱听就听呗。潘东家先随意的聊了聊自己面粉厂,多少台机子,工厂的规模,基本上北京城都是吃他面粉厂磨的面。说一些工厂的事,潘东家也要探一探邵东家的底,开口第一句就问到了点子上,同邵东家打听县里田亩多少。   褚韶华当时就听的眼中一亮,想着潘东家这话可真是问到了点子上,且这话一出,可见潘东家的气派。只是,这样的事若是叫她答,她是答不上来了。小邵东家只是一笑道,“我们县算是个大县,县里多是种小麦、玉米、大豆之类的作物,田地的话,以前听县长提过,在册的有五十万亩左右。不过,田地的肥厚也不同。”   双方都是心里有数的人,一问一答就知道都是做足功课的。小邵东家道,“我们县就是一样,没什么大地主。家里有个千八百亩地的就算是田地多的了,离北京远些,兼并的不是很厉害,多是一家有几亩田、十几亩田、几十亩田,都能过得日子。这些年兵荒马乱的,也有不少地方闹饥荒,我们那儿算不得什么富庶地界儿,可这些年也没闹过饥荒,好好坏坏的,总有人们一口吃的。”   “如今这就是好地方了。”   “是啊。”邵东家道,“您工厂的机器是美国机器还是德国机器,我听陈太太说机器不小,产面量也高,我这回来可是想开开眼界。”   潘东家一笑,请二人一道参观车间。邵东家处处留心,看机器数目与潘东家说的并无差别,机器不算新,却也不旧,工人穿着统一颜色的衣裳,戴着大口罩干活。这磨面的车间难免有些粉尘,声音也大,震得人耳朵轰轰响,外头烟囱里突突的冒着黑烟,可能在百年后就存在不环保的问题,不过眼下这样的工厂可是当下首屈一指的新式工厂。   待回到客厅,潘东家想到邵东家对机械挺留心,还特意看过机器上的铭牌,回忆一下邵东家的谈吐,便问,“不知邵东家哪个大学毕业。我看你不似私塾学堂能教出来的。”   小邵东家笑,“比起前辈,我是后进。我大学在美国读的普林斯顿大学机械系,我对现代机械都比较感兴趣,就是回家被我爹按在家里不让我出门,这好容易能出来看看。”   潘东家想了想,“啊,我读书那会儿,还叫新泽西学院。”   “唉哟,我与前辈竟是同一所大学读的书,这可真是缘分。”   “那倒不是,我当初是在英国剑桥念的大学。假期时受朋友之邀去过美国,新泽西学院是美国名校,贤弟能去那里读书,我看贤弟的年纪,应该是五年前第一批庚子赔款的留学生吧。”   小邵东家谦虚,“侥幸而已。”   潘东家都觉着奇怪,想着邵东家这样年轻的留学生,当年还是庚子赔款出的国,如何回国卖起粮食来了。倒不是看不起卖粮食的,而是小邵东家名牌大学机械系毕业,怎么着也能找到一份体面工作的。小邵东家似是看出潘东家的疑问,搔搔头道,“当年我也没想考出去留学,那会儿我在保定府读书,我爹去看我,听闻人家要招留学生,政府给钱出洋读书,我爹那个心切,硬逼着我去考。我是去年刚回国,出国好几年不在家,家里也实在想我,这一回来就舍不得我再走远,索性就在家住些日子陪陪爹娘。这不是遇着收粮的事儿,我就过来了。一则为家里分忧,二则也是出门走一走。”   一个老牌留学生遇着个新留学生,那能说的话题就多了,称得上是相谈甚欢。说着说着,就见老杨陈三叔回来了,老杨把开的条子给潘东家,道,“东家,一共是九百七十斤麦子,都是一等粮,如今货账两清。”   褚韶华一听就知不对,拉来的粮食,少说一车也有四五斤,六车粮,怎么也有两千斤的,如今只有九百多斤粮食,那剩下的粮食呢?褚韶华眼珠往李管事陈三叔脸上一扫,李管事神色尚好,陈三叔则是面有些许尴尬。小邵东家亦是个机敏人,他当时根本就没打哈哈略过此事,而是看向李管事,问,“李叔,咱们拉来的粮食都卖了吗?”   李管事答道,“都卖了。”   褚韶华问,“三叔,你们带来的粮食可是出了什么差子?”她是个遇事解决事情的性子,所以就直接问了,陈三叔却是欲言又止,褚韶华一笑,摆摆手,看潘东家、小邵东家一眼,收回视线,笑与陈三叔道,“三叔,这并无妨碍,这趟请你们过来,实在是潘东家这样的人物,不见一见可惜了。老话说的好,买卖不成仁义在,今儿能见潘东家一面,咱们就是不虚此行。”没有半点生意生出波折的沮丧,说的陈三叔面色也好许多。   潘东家含蓄的点点头,与陈三叔道,“陈村长不要放在心上。”   陈三叔终是有些不好意思的。褚韶华也便没有细问到底是怎么出了问题,她瞅一瞅窗外,见太阳西斜,落霞渐起,便同潘东家道,“潘东家,时辰不早了,先前说的家乡的粮食的事,我也算未曾食言。以后再有什么事,就是你们之间沟通了,要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您只管打发人给我送个信儿,我家地址您也知道。我该告辞了。”   小邵东家亦起身道,“今日能与前辈相见,不枉此行。我家里还有些存粮,明日我便回乡,将粮运来。”   潘东家笑道,“好。今天你们各有事务,怕是没空留下来多叙,待得来日,由我做东,咱们可得好好喝几杯。”说罢起身送诸人出门。 第35章 敬您一杯   潘东家待人极是客气,一直送到门口,还轻声与陈三叔交谈几句,端看陈三叔神色中露出的感激惭愧,褚韶华大致能猜到潘东家说了些什么,又不得不感慨潘东家会做人,对一个小小的村长都没有半点怠慢。褚韶华心说,潘东家为人,当真值得学习。   与潘东家告辞后,一行四人依旧是坐黄包车回的陈家,到家时,陈老爷父子三人就已经回来了,见到小邵东家、陈三叔、李管事,自又有一番寒暄说笑。褚韶华原想去瞧瞧厨下准备的什么饭菜,陈老爷却是未叫女人们去厨下烧饭,而是令陈二顺去东兴楼叫了两桌上等席面儿,还有前院魏东家一家子过来,一起吃酒说话。   小邵东家以前出国留洋,去岁刚回国,与陈家魏家都只是认识,再者,他年纪极轻,跟陈大顺陈二顺算是同龄人,好在他这人性子随和,虽是留学生却不是瞧不起旧式人的那一派,他跟谁都能聊得来。而且,一回陈家,小邵东家就把头上的瓜皮帽摘了,露出下面的中分头来,直把大家吓一跳。小邵东家自己擦擦头上帽子捂出的汗,笑眯眯地说,“我早就剪了辫子,现在剪辫子没什么,北京街上也有许多人剪了的。就是我爹一直瞧我剪了辫子不顺眼,咱们老家剪辫子的人还少,我也不想太显着特立独行,就弄了个假辫帽戴着。”   说来,小邵东家的中分发型,在一百年后那就是个傻兮兮,但在当下,这是极为时尚的发型了,是如今的新派潮流人士极为推崇的发型。陈大顺道,“说来如今的风俗真是不同了,以前皇上管事儿的时候,听说剪辫子要砍头的,可如今报纸上也是支持百姓剪辫子的。”   “是啊。其实要我说剪了辫子非但省事,还省钱。这短头发洗起来便宜不说,以前留辫子的时候,哪个月都得去剃头匠那里把前头的头皮剃一剃,不然头发长出来,后头是辫子,前头乱草一般,也不好看。这剪了辫子,第一样,每月剃头的钱就省了啊。”小邵东家笑道。   “这话是,就不是考虑经济,咱们也当跟着潮流走。我也想把辫子剪子,连带我柜上的伙计掌柜,都剪了。”魏东家道,“就像咱们做生意,如今一些新式的真丝印花料子,那是真漂亮,卖也好卖。”   “瞧我说什么都是布。”魏东家是个热络性子,哈哈一笑,同小邵东家、陈三叔打听,“小东家、三哥,今儿粮食卖的如何?”   陈三叔的笑容就有几分不自在,还是说,“来北京卖粮比在咱村里划算,面粉厂的潘东家给的价钱也不错。”   “这位潘东家可不是寻常人,他的名声在北方大概不是很响亮,我一时也没想到竟然是南方潘家。在南方,潘家是极有名的实业家,潘先生当年留学英国,后来去了美国,之后回到上海,开始做实业。想来他们以往的市场多是在南方,如今怕是在开拓北方市场,不然,依潘东家的身份,当不会亲自在北京坐镇。”小邵东家知道的也不多,但潘东家已是商界传奇人物,再加上他曾有留洋经历,消息见闻就比在座诸人要强许多。   陈二顺不禁问,“小东家你以前就认识潘东家么?”   “不认识。我是听一个同学说起过,他家也是做生意的,因是南方人,就常说起一些商业上的事。”小邵东家倒是奇怪,“大少奶奶怎么认识的潘东家,我们都是大少奶奶引荐去的。”   乡下人吃酒,其实也不大讲究,如今天热,傍晚就在院子里摆的席,没去屋里吃。两席都是在院儿里的大椿树下,魏家的桌椅不大够,还从魏家搬了好些过来。褚韶华听到小邵东家这话,手里的筷子略停,笑道,“这可是机密,不能告诉小东家。”   小邵东家好奇的不得了,举杯道,“我敬少奶奶一杯,少奶奶就与我说了吧。”   褚韶华也就没再瞒着,“诶,先前只卖我家一家的粮,我只是到面粉厂外打听了一下,他家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粮,我家粮食不多,就把粮食卖了。后来我想有这个机会,就想到了咱自家乡亲们。咱们哪家没有存粮呢,况要你们大老远的从老家过来,一路大车小辆的辛苦,我就寻思,起码得瞧瞧他面粉厂的规模,才好给家里去信。我就寻了几个在面粉厂里干活儿的,想找他们问问,当时他们以为我是别的厂派去的细作,不怀好意还是怎么滴,我当时就恼了,吓唬他们说,我有十万斤粮要卖,打听一下怎么了?吹了个牛,把他们厂里的人吓着了,正赶上潘东家在厂子里,可不就见着了。”   褚韶华说的轻描淡写,但亦可见她性子机变,绝非常人能比。不然,她一介小小妇人,就敢过去打听人家工厂的规模,叫人家厂子里的人拿住,竟能反将一军见着潘东家。听着简单,却不是寻常本领。小邵东家道,“我得再敬少奶奶一杯。”   “小东家就别打趣我了。”褚韶华也是个爱说笑的,道,“咱们该多敬敬小邵东家,我说件事,大家肯定都不知道,小东家可是咱们县的洋进士,去年刚回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留洋回来的,县里怕也只有小东家这一个洋进士。”   大家一听,纷纷举杯要敬小邵东家,陈老爷尤其说,“老东家可实在太谦逊了,往年见着老东家,提起小东家,老东家总是说,在外头上学哪。唉哟,原来小东家竟是出国留洋了,小东家,您可是有大学问的人哪!”   小邵东家连忙跟着举杯,“可别这么说,也不过是在外读了四年书,学问一般学问一般。”   魏东家道,“这要是在前清的时候,朝廷定要给小东家立个进士牌坊的。”   陈大顺也说,“可不是么,如今虽不考秀才进士了,小东家这个就是现在的进士。您可真是厉害。”   男人们也没有喝太多的酒,吃过这一杯,小邵东家说了明天要回家运粮的事,小邵东家道,“今年年景不错,再过大半个月新粮就到了,趁着新粮还没下来,我回去把家里的存粮都拉到北京出手。利虽不大,比起在老家出手也要强一些的。今天实不能吃太多酒,我跟李叔商量了,如今天儿热,明儿一早,趁着凉快时走。”   小邵东家关心的问陈三叔,道,“三叔,你这里要不要一起回去。咱们哪家都有亲戚朋友,若是便宜,我想这次组织个车队,过来北京卖粮。对了,这次你们的粮食没有全都卖了,可是出了什么岔子,还是觉着价钱上不大好?”   如今喝酒喝的都有些心不在焉的几个,就是没卖粮的那些。陈三叔叹一声,“还不是他们几个犯糊涂。”   一个褚韶华不认识的四十几岁,脸庞细瘦,眉眼尖细的男子赔笑,“姐夫,这不是没想到城里人这般精细,验粮验的忒细致。”   在座的都是从农村出来的,这话一听就明白。乡下人靠种地为生,卖粮时新粮里掺陈粮,或是粮食里掺砂子什么的,在乡下并不算稀罕。只是你卖的精,买的也绝不傻。像老杨那样的验粮老手,直接就验出来了。这样的粮,人家是绝不会算成一等粮的。小邵东家陈三叔带来的都是好粮食,都卖了好价钱,这几个的粮,他们不愿意按次等粮卖,老扬是替潘先生做事,更不可能按一等粮收。这么僵持住了,可不就没卖成嘛。   褚韶华慢慢的抿了口黄酒,心下很有些瞧不上。其实,说起做生意,没有不捣鬼的,人都说,不商不奸。可生意场上,还有一句话,无诚不信,无信不利。就为这一车麦子,就能用这些手段,何况这是头一回做生意,还叫人家瞧了出来,本就人品走了下流,实在是不体面。   小邵东家问,“那你们是打算怎么着?把粮食拉回去吗?”   陈太太忽然同褚韶华道,“你既是与那个面粉厂的东家认识,能不能跟人说一说,一并收了咱们这些粮食就是,原也都是好粮。”   褚韶华原就是想听个事情因由,实未料到婆婆这样天外飞仙的一句,这不,那陈三叔的小舅子立刻打蛇随棍上,笑道,“是啊,大侄女,要不你帮我们去说说,咱这粮本也就是好粮,哪里就那样挑剔呢。”   褚韶华心下已是大不悦,恨不能婆婆是个哑巴,别人不会说话总知闭嘴的道理,就是她这婆婆,也不知哪里来的多嘴多舌!小邵东家原是好意相问,想着都是一起来的,能帮着解决就帮着解决,可陈太太插这么一句,人家小邵东家再不好插手的。陈三叔的小舅子倒是打上了让褚韶华帮着说情的主意,褚韶华倒也没推辞,如实道,“我家里卖粮也是老杨过来验的,按他给的价卖的。咱们赶好几天的路,原是为了能卖个好价钱,可说句实在话,面粉厂的生意一年不知要用几十万上百万斤的粮食,咱们这些粮,于人家只是一星半点儿。要想同他们讲价钱,凭现在咱们的这些粮食,是讲不起价的。无非就是按北京的市价来收,几位叔伯要是还愿意卖粮,可以把粮清理干净,咱们再卖,若是好粮,自然是好价格。咱们种田的,都知道,粮食也是分等的。若是粮食的品相差些,就按次一等的来,如何?”   当时小舅子便不乐了,道,“这不是瞧着侄媳妇你认识面粉厂东家,才想请你帮个忙么。”   褚韶华也不是什么好性子,她的脸色也冷下来,“我倒是想帮忙,可面粉厂也不是我的,这要是我家的生意,多少价随叔伯们开去。要不,再让妈给想个主意,我妈的主意可多了,是不是,妈?”褚韶华唇角噙着笑,看向陈太太道。   陈太太被褚韶华反将一军,连忙推却,“我哪里像你似的认识那些人。”   褚韶华心中已是恼恨陈太大主至极,必要陈太太自己吃下这苦头不可。她收了方才脸上的冷色,笑笑,“我才多大,又有什么见识?不过是愣头愣脑的横冲直撞罢了。”说着,她起身过去,给那个不乐的倒上酒,同他们道,“我以前就是个乡下丫头,还是嫁了大顺哥叫我妈调理出来的。我与叔叔伯伯们说句实在话,有难处,只管寻我妈,这再没差的。来,我敬叔叔伯伯们一杯,你们大老远的过来,如今算是认了家门儿,咱们都不是外人,以后,叔伯们来北京,尽管家来。我先干了,叔伯们随意。”   褚韶华回到女席,笑眯眯的对陈太太道,“妈,叔伯们都敬您哪,您也吃一杯才好。”   接下来,褚韶华直接把陈太太奉承懵了,“别看我家来北京的时间不长,这边儿的宅子也是新赁的,可街坊四邻没有不称赞我妈的。我妈的性情人品,就是这些土生土长的本地街坊,都是十分佩服的。更兼我妈还有一种别人没有火热心肠,扶危济困、打报不平,这更不是寻常人能有的。再有我妈的智慧,虽则魏婶子您也是个百里挑一的伶俐人,可不是我偏帮自己婆婆,您比起我妈还是要差一些的。来,妈,我再敬你一杯。你说,我也不知哪儿来的这么大福,能给妈你做媳妇。我这个再愚钝不过的,自打嫁了咱们老陈家,亏得有妈你每天指导、悉心培养,要不,我哪儿能有今天!儿媳对您的感激,都在这酒里了……来,妈,我再敬您一杯……唉哟,什么,您不喝呀,看来是我这面子小,魏婶子,您敬我妈一杯,就为着你们老姐儿俩这情分,也得喝一杯呀。”   也不过两小坛黄酒,陈太太就醉的舌头打绊了,再一小坛黄酒下去,陈太太就死狗一样咕咚倒酒桌上了。褚韶华笑眯眯地,“哟,亲戚们一来,我妈高兴的,都喝高了。魏婶子你们吃着,我和二弟妹把我妈送屋里去躺一躺。”   一时,褚韶华继续出来陪着魏家女眷吃饭,脸色如常,没有半点变化。魏太太心里说不上来的一种感觉,对上褚韶华那张笑脸时,却不知为何,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 第36章 差距   褚韶华收拾婆婆的本事,这也是一绝了。   有些个如魏太太这种看不大明白的,就是觉着褚韶华可真会说话真会拍婆婆马屁,有些个看明白的,全都是目瞪口呆,如今这世上,婆婆收拾儿媳妇不算稀奇,但,儿媳妇把婆婆给收拾了的,着实罕见。   当然,能看出褚韶华收拾婆婆的人,自也瞧出先前陈太太是如何的不会说话的。说真的,这要不是眼见,也不能信世上有这样坑儿媳的婆婆。明明是这几个弄虚作假叫人查了出来,眼下除了把粮食收拾干净或是按次一等的粮来卖,哪里还有别个法子。陈太太却是张嘴就叫褚韶华去想法子,这话说的何其异想天开。   明显,褚韶华非但做事的本事不小,脾气更是不小,直接就把陈太太给收拾懵了。   陈老爷也就是眼下大家吃酒说笑不好发作,不然,要依着陈老爷的性子,早在陈太太开口时,他就得骂回去。这蠢婆娘是不是傻呀!好吧,赵老爷不好发作,褚韶华直接把婆婆收拾到屋里炕上挺尸去了。   陈老爷也是无奈,可想着褚韶华在也不是那等样柔顺人,那蠢婆子这样坑媳妇,媳妇也不是包子。   管他呢,陈老爷心下透亮,他也不是那种一味让懂礼的那个看大局受委屈的性子。陈老爷的观点向来是,有本事的自然要过痛快日子。没本事还惹事,自然要被收拾。陈老爷只当没事人一样招呼着大家吃酒,褚韶华在女席招待着魏太太一家,就是陈大顺担心的看媳妇好几眼,瞧着媳妇不像有事的模样,也就暂且放下心来。   待得大家吃好,魏太太带着魏金帮褚韶华收拾过残席,一家子就告辞了。褚韶华客气的同大顺哥送到门口,魏东家笑,“你们回吧,我们回家就能歇了,你们怕还有得收拾。”   陈大顺笑,“这没啥,婶子,魏叔吃了不少酒,留心脚下。”   魏太太点点头,扶着丈夫,带着一儿一女回家去了。陈大顺同褚韶华去了厨下忙活,帮着把盘子碗的腾出来。因着吃饭的人多,何况家里人都有吃,这两桌席也没剩下什么。褚韶华把些个残羹剩饭的都打扫到一个大盆里,盘子碗放在洗碗的大盆里清洗,陈大顺道,“这些都是饭店的家什,明儿个叫他们来拿就是,不用洗了。”   褚韶华道,“那也得涮涮,现下天儿热,要是这么放一宿,非臭了不可,再招来苍蝇臭虫的就不好了。大顺哥,你去瞧瞧咱屋里的暖水瓶里还有热水不,还有爸妈屋里的热水够不够使,小邵东家那里,他是个金贵人,头一回住在咱家,咱家别失了礼数。”   陈大顺出去的时候见宋苹过来厨房,跟着褚韶华一起洗起盘子碗来,就是陈大顺说,这个兄弟媳妇兼表妹也实在不机伶,这都收拾妥了,客人都送走了才来厨下,也不知先时做什么去了。也就是这是兄弟媳妇,陈大顺不好说难听的,其实,就是没眼力。   陈大顺是个细致人,又是家里长子,平日里操心也多,各屋的热水都瞧了一遍,把自家的脸盆脚盆送到小邵东家那里给他用,小邵东家倒是带了毛巾,脸盆脚盆是没有的,他也就道谢后接了。   路远迢迢的自老家过来,一路上便是如小邵东家也不可能锦衣玉食,倒不是邵家没有这等财力,只是大家伙儿一起出门,就不能只考虑自己个儿。难道大家吃普通干粮,就你一人大鱼大肉,小邵东家的智商很没问题。就是李掌柜对这位小东家也是刮目相看,不说别个,在家时瞧着娇气些,一出门就看出是个做买卖的材料。   待厨下收拾好,褚韶华与宋苹也就各去休息了。   陈大顺已经洗漱好,连妻子洗漱的水都打好了。褚韶华洗好脸,大顺哥连忙把毛巾递上前。待褚韶华泡好脚,大顺哥就给递脚巾,还把洗脚水端外头去倒了。褚韶华原本满肚子火,看他这样,硬生生是给逗笑了,问他,“干嘛,怕我发脾气啊。”   夏天天凉,陈大顺推开半扇窗,拿把扇子俩人扇着,“倒不是怕你发脾气,是怕你气坏了身子。我也没法儿说娘,你说,这明白人说一说,只有更明白的。咱娘这样的糊涂人,她要是能明白,早就明白了。糊涂人讲不明白,我也不想叫你委屈着,又不知要怎么劝你。”   褚韶华哼一声,小声道,“有时我都怀疑婆婆是不是脑子不清楚,她说话时到底过不过脑子啊。”   “就是过脑子,凭她那脑子怕也想不明白的。”陈大顺也是叹气,就这么个蠢娘,有什么法子。   褚韶华一笑,“要是认着生气,早气死了。”反正她没吃亏,褚韶华与丈夫道,“我这回必要婆婆长个记性的,你不许多嘴插手,知道不?”   陈大顺点头,“成,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要是真能叫娘学个明白,我还得谢你哪。”   褚韶华悄悄同大顺哥说了在潘先生厂里的事,褚韶华小声道,“小邵东家真是精明,我看,他怕得揽下这一宗大生意。这到北京卖粮,瞧着利小,可架不住量大呀。咱们县五十万亩耕地,他一亩地能收上一斤麦子,这就是多大的量。我真没想到他这样大的气魄。”   陈大顺心下悄悄一算,说,“小邵东家的意思是以后代面粉厂在咱县里收粮么?”   “这是第一次见面,估计没这么快定下来,可我瞧着,他大约是这么个意思。”褚韶华道,“咱家实在是人少,能干的人也没几个。你瞧瞧,三叔按理还是村长,年纪也摆这儿,可他比起小邵东家就差远了。不然,当初把信写给三叔,我是想让他能从卖粮上得些实惠的。他人品不错,可你瞧,这头一回卖粮,他带来的人就出了问题,他还压不住这些人。他要是想在小邵东家这里分杯羹,太难了。我看这生意必是要叫小邵东家得了去。”   人与人之间,自有远近亲疏之分。陈三叔和陈老爷是堂兄弟,一个爷爷的孙子,论血缘是很近的。就是陈大顺本心,也是与三叔更近,只是这做生意,必得有魄力才成。想想陈三叔的性情,陈大顺也只有叹气的。   不过,陈大顺看得开,他道,“这世上,自来是能者居之。小邵东家既有这本事,这生意他得了也不为奇。咱们毕竟是一个县的,虽这大实惠咱们没得上,可一个县的乡亲,我看小邵东家为人也极爽快,不似那些留洋后就瞧不起人的。就是县里有这么个出息人,也是好的。”   “这话是。当初魏太太出事,去求邵东家时,邵东家一句推辞的话都没说就帮了忙,可见其为人仁义。”褚韶华望着丈夫,感慨道,“我这人,平生不怕苦不怕累,就怕没本事。你说,我娘家是那个样子,但凡我爹我哥能提起半点来,多的是挣钱的机会。可有时,我就是瞧着有这样的机会,也不敢同他们说。再到咱们家,自家生意还忙不过来哪,也顾不到旁的。宋家我没打过交道,可你不晓得,年后你跟爹来北京,宋舅妈跟咱妈干了一仗。就凭宋舅妈这样的性子,什么事敢劳动他家呀。我最见不得这等不通事理的人。”   陈大顺眉毛一动,“舅妈和咱娘怎么干仗了?”   “说到底还是为二弟妹的嫁妆。”褚韶华大致同丈夫说了这事,道,“当时都撕扯起来,我使劲儿拦着妈,二弟拦着他丈母娘,这才没打太厉害。”   陈大顺听的直想笑,同妻子道,“大舅妈那人,自以为比世人都精明能干的,她那些个小手段,无非就是让表妹拿捏住二顺如何如何,没半点儿用正道儿上的。当初死求白赖与咱家结亲的还不是她。”   褚韶华不禁问,“当初为什么结的亲啊?”不是褚韶华说话不好听,公公的眼光一向不错,听说就是现在小叔子到柜上帮忙,公公也不让他接触任何钱财。凭公公的眼光,如何给小叔子定下这样一门亲事。当然,并不是说宋苹就配不上陈二顺,可凭陈家的条件,不是没有更好的选择。   当然,也有可能人家就是亲上做亲。   不过,陈大顺道,“当初咱爹刚开始做生意时,家里银钱很不凑手,姥爷把棺材本拿出来给爹凑的本钱。咱爹也一直感激姥爷,其实后来爹的生意做起来,非但银子还了,还给姥爷在村里置了二十亩的上好肥田。舅舅家但凡有事,咱家也从来不袖手。后来咱爹跟太丈人他老人家不是交好么,小时候就把咱俩的亲事定了,大舅妈就一直存了这心。爹原是不置可否,后来姥爷上了年纪,一场病没熬过来就去了。大舅妈硬是说,姥爷临终前最记挂的就是二弟和苹妹妹的事。我同你说,咱姥爷可不是这样的人。”   “那也不能为这么句莫须有的话,就真定下亲事吧?”褚韶华是没有儿女,若是有儿女,她可不是这样轻易被糊弄的性子。   陈大顺叹气,“你不晓得大舅妈这人,要是用你时,当真是个钻营好手。那会儿二弟才六七岁,她见天的接二弟到她家去住,一去了就顿顿给二弟炖鸡炖鸭的招呼,二弟小时候拿她当亲娘。她那人,一面笼络着二弟,一面巴结咱娘。咱娘过日子抠儿,大舅妈但凡有了什么新鲜吃食,自己一口不吃,先给娘送去。你说说,咱娘哪里禁得直这个,咱爹年下回家,大舅一家子去拜年,大舅妈问二弟,你喜欢谁啊,他说喜欢苹苹妹。大舅妈又提姥爷当年如何如何,娘也瞧着苹表妹好。你说,这亲事能不定下来么。”   饶是褚韶华也听的目瞪口呆,深觉宋舅妈是个深藏不露的,原来为了给闺女谋划亲事还能这样。只是你既是给闺女谋划了这样的好亲事,你倒是把闺女教好啊。褚韶华道,“我瞧着二弟妹可不像大舅妈的性子。”   “二弟妹的性子更像大舅些。不过,都不像姥爷,姥爷去的早,不然要是姥爷见着你,不知道有多喜欢。”陈大顺道,“咱姥爷活着的时候,个子又高又瘦,人长的也是浓眉大眼,出名的俊。可惜,五个儿女,没一个像他的,都是像姥姥,个子不高不矮,长相不丑不俊。连带我们兄弟,都是像大舅,长相没一个像姥爷的。”   褚韶华是自家男人自己瞧着好,连忙说,“大顺哥你长的就挺俊,而且,你个子就是那种又高又直的,穿衣裳好看。再说,男人光看长相有什么用,我哥我爹都长得好,有个屁用,我一想到他们就堵心。”   陈大顺见妻子两遭都提岳家,便道,“要不托人给岳母捎些钱回去。”适当的补贴岳家些,陈大顺并不介意。   “你甭提这个。我心里有数。”褚韶华与这个时代的大多数爱补贴娘家或是爱搜刮娘家的女性都不一样,她道,“我妈的一颗心都在我哥身上,这老话说的好,救急不救穷,要是家里有什么急事,这不消说也得帮忙。如今不过是日子穷些,好吃懒作才穷哪。不必管,我最恨这种不争气的人家,要是饿死,那也是活该!若是饿不死,自己能就爬起来挣口吃的!北京城这么大,我爷爷攒了一辈子的家业,两个好端端的铺子,我爹接手没半年就都败完了。我就不明白,得怎么无能的人才能在北京城都寻不到口吃的,硬是回了乡下。如今日子不好也是自找的!当初我爷爷去逝前,给我留了足足五十两的嫁妆钱,他老人家这辈子,最疼我了。结果,那钱我连个影儿都没见着,都叫他们糟没了。”   褚韶华想到娘家就生气,陈大顺安慰她,“都过去了,咱们好生过日子,五十两银子也不难挣。”   “说的是这回事儿。”   夫妻俩说些家长里短,夜深也便渐渐睡了去。第二天一早,褚韶华起床煮了二十个鸡蛋,早早的开始烧早饭。小邵东家李掌柜也都起的很早,见褚韶华在烧饭了,陈大顺已经把邵家的骡子喂好了,小邵东家心里真叫一个感激,想着陈家人行事真真是极好的,连忙说,“弟妹,你别忙了,我们不在家吃了,去路上随便买些煎饼油条的就成。”因他比陈大顺略长,就称褚韶华弟妹了。   褚韶华自灶畔起身,笑道,“我想着你们怕也没空在家坐着吃早饭,趁着天早凉快赶路是正经。我煮了几个鸡蛋,搭配着油条煎饼的一起吃,顶时候。水壶我给洗过灌好了,两壶是昨天的开水,不太烫了。还有两壶是今早烧的新水,我在外头晾了晾才灌的水壶,还是有些烫,你们喝时留心,别烫着。”说着把水壶,煮出来用小布包包好的鸡蛋干粮都交给小邵东家。   小邵东家看她一身桃红衣裙,眉目如画,双眸含笑望来,也不由一笑,忙接了褚韶华手里的东西,说,“有劳弟妹了。”   “这还不是应当的。”褚韶华看大顺哥帮着李管事套车,陈老爷陈二顺那里也起来了,陈二顺也过去帮忙。见此时天不过蒙蒙亮,不过,大家都是生意人,做买卖就是这样,别人瞧着光鲜,实际上的辛苦,当真只有买卖人才晓得。   陈老爷轻声叮嘱了几句,没再虚留,小邵东家李掌柜便辞了陈家,驾着骡子大车回乡收粮去了。陈二顺是个眼尖的,知道大嫂一早起来给邵东家他们准备一些路上吃用的东西,回头见着刚梳好头出来的媳妇自房里匆匆出来,真真是心下憋气,想着怎么人家就处处想到前头去,自家就是这么个笨东西。不说陈二顺,就是陈老爷也不禁多看了宋苹一眼,做公公兼姑父的,对儿媳妇一般都没什么看法,可今天陈老爷就见大儿媳一早起床给小邵东家他们准备热水吃食,这个二媳妇竟是起的比二儿子都晚,陈东家真是后悔当初应下这桩亲事。真是宁可娶个家里没钱,也精明伶俐的媳妇!   像褚韶华,真是做事处处熨帖,就是脾气大些,翻脸就要收拾婆婆,陈老爷对这个儿媳也是很满意的。至于那还在炕上酣睡的蠢老婆子,昨晚陈老爷回屋,实在气不过,还悄悄捶了两下子哪。 第37章 解气   送了小邵东家李管事出门,褚韶华宋苹就开始准备一大家子吃的早饭了,陈家人口有限,加上俩儿媳妇也就六口人。可乡亲们过来,路远不说,怕路上也没什么好吃食。如今人来了,又都是正当年的汉子,虽则有那等不会看人脸色不会说话的,可人家来一场,也不能不管饭。面是昨儿晚上褚韶华和宋苹和上的,一大早起来,先蒸馒头,馒头就蒸了三锅。就这,面也只蒸了一半,估量着时辰,就开始熬玉米粥了,褚韶华切了一大碗咸菜,早上外头有卖豆腐的,听到叫卖声,褚韶华买了五斤老豆腐,在院儿里的菜畦里拔了些小葱,拌上盐,点了些小磨香油,就香的了不得。   待把这些个都准备好,陈三叔等人也陆陆续续的起床了。   陈三叔起来后才想到小邵东家今儿个要回老家收粮,想着自己这当去送一送,结果出院门不见了邵家的骡子和大车,这才知道小邵东家他们已经走了。陈三叔拍着大腿直说,“起晚了起晚了。”   陈大顺笑着宽慰,“小东家他们走的早,天刚亮就走了,也没在家里吃饭,我看三叔睡的沉,这些天都是赶路,怕是没好生歇一歇,就没叫你。”又指给陈三叔,哪个是洗脸盆,那个是香皂,晾衣绳上搭着的是干净手巾。   一时,又有魏东家过来,知道小邵东家已经走了,魏东家道,“如今夏天赶路,是要早些出门的好。”心下倒是有些意外,想小邵东家瞧着那样的讲究金贵人儿,倒是个能吃苦心里有成算的。既是小邵东家走了,魏东家也就回家去了。陈老爷留魏东家在家吃早饭,“老弟就在家里吃早饭,还不一样。”   魏东家笑,“我家里也烧着哪。”和陈老爷说了几句话,就回自家了。要搁往时,在陈家吃饭也不算啥,两家交情好,就是各家但凡做了什么差样儿的新鲜菜,都是你送我家一碗,我送你家一碗的,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也不少。可如今,陈家来了这么些个人,家里女人还不知要怎么操劳,魏东家自是不肯留下添麻烦的。   待几个乡亲们依次起床,大家洗过脸,褚韶华宋苹就把早饭摆院儿里的桌子上了。因着人多,桌子是两张拼起来的,早饭就是白馒头、咸菜、大酱、大葱、小葱拌豆腐和玉米粥了。这虽不算什么上等伙食,可就是在北京,也不是每家每顿都能吃上白面馒头的,所以,是极实惠的早饭。   陈三叔瞧着满当当的一大桌子直说,“侄媳妇,可不敢这么吃啊。这还了得,昨儿个吃的大席,今儿个又都是白的。不成不成,以后吃粗粮就是。”   褚韶华笑,“叔伯们大老远的过来,路上怕也吃不好,昨儿爸爸特意吩咐得我们,必得做实惠饭食,叫叔伯们吃好。”   褚韶华就有这种随时给人脸上添光的本事,陈老爷递给陈三叔新蒸出的白馒头道,“三弟,来,家里没什么好的,就是这些家常饭食了。”   “这就很好了。”   褚韶华把一大浅子馒头放到桌尾,让大顺哥照应着些,她与宋苹是单独到厨房吃的,没跟男人们凑一桌子。她俩也是一样的饭食,俩就着一盘子小葱拌豆腐,吃的也挺香。吃着饭,俩人就商量着,一会儿收拾了,宋苹继续蒸馒头,褚韶华去菜场买菜。中午还有柜上的伙食要做,何况家里来了这些个乡亲,晚上这顿必然得炒两个菜的,不然,亲戚们瞧着也不像。   褚韶华这性子,自小就是个重体面的,说心里话,她实在有些看不上陈三叔带来的这几个,就卖这几斤粮食,都能在这里头做假捣鬼,是真没出息。可人都来了,总要做个大面儿。   待吃过饭,陈老爷父子三人就要先去柜上,褚韶华给大顺哥打理齐整,与宋苹两个送父子三人出门,褚韶华道,“爸、大顺哥,一会儿我就出去买菜,晌午我怕来不及去柜上送饭,要是伙计得闲,晌午打发伙计回来拿食盒吧。”   陈老爷道,“成。家里就交给你了。”   送了男人们出门,陈三叔几人还在吃早饭,褚韶华看他们一时吃不完,见浅子里馒头见了底,褚韶华又盛出一浅子,笑道,“叔伯们可别客气,还有好些馒头哪,可得吃饱。”   “不客气不客气,侄媳妇你去忙吧。”陈三叔的小舅子欢欢喜喜的又拿了个馒头,那一大碗的小葱拌豆腐已经见底,小舅子还问,“侄媳妇,小葱拌豆腐还有没?”   褚韶华见过没眼色,这种没眼色的还是头一回见,陈三叔当时就斥了小舅子道,“这咸菜、大酱,不是菜?”   褚韶华笑,“厨房还有一块儿,原是给我妈留着的,我妈昨儿喝多了,我这就拌了来。”   陈三叔面子上哪里过意的去,连忙说,“侄媳妇,可别这样!有这咸菜大酱是一样的!”几个本家叔伯也是这么说。褚韶华笑道,“没事儿,咱们又不是外人。我妈那脾气,叔叔伯伯们还不知道么,最是个热情的。要是知道我还单独给她留着,肯定得不高兴。二弟妹,把豆腐绊了。”   陈三叔气的,狠剜了小舅子几眼,十分后悔带这没眼色的过来北京,还不够丢人现眼的!   褚韶华招呼了一回本家的亲戚,就同宋苹说先去菜场买菜。其实并不是特意为陈三叔几人买菜,主要是中午柜上的饭食,东家掌柜那份儿必要一荤一素的,总不能主家家里来了客人,就怠慢掌柜的伙食。可既要给柜上做吃食,难免要家里多做些的,也不能只有柜上吃的,没有亲戚们吃的。   待她买菜回来,宋苹已经收拾了外头的桌椅,正往里屋儿端饭,褚韶华就知道婆婆这是醒了。褚韶华把肉菜放厨房,到正屋瞧一回婆婆,见婆婆正盘腿坐炕头儿上守着小炕桌儿吃早饭,精神很是不坏。褚韶华笑,“昨儿妈太高兴,喝多了。早上爸没让叫您。妈,您吃着,我去厨下忙了。”   “去吧。”只要儿媳妇干活,陈太太是什么意见都没有的。   宋苹把早饭放好,也就跟褚韶华一起去厨下忙着洗涮碗筷、蒸馒头,做午饭了。   陈三叔几人吃过饭也没什么事,陈三叔自己的粮都卖完了,可就是小舅子和几个族人的粮还在陈家放着哪,这得是个什么章程,得有个主意啊。大老远的来北京,咱不就是为了卖粮么。几人在院儿里就琢磨着这事儿,陈三叔也没什么主意,后来大家一合计,干脆,找陈太太想法子啊。   那啥儿,昨晚吃饭时不是说的么,陈太太足智多谋。   于是,陈太太正吃着饭哪,好几个乡亲就找上她了,话里话外让陈太太帮着想法子卖粮。陈太太正就着咸菜吃馒头哪,一听让她帮忙卖粮险没叫馒头噎死。死命的拍胸脯,都噎的翻白眼儿了,陈三叔忙把粥递给她,就着一口热粥,总算把嗓子里那口馒头咽了下去。这粥还挺烫,说来宋苹是亲侄女做媳妇,对姑妈兼婆婆真是实心实意,原本陈太太起的晚,粥都有些凉了,宋苹就是担心粥凉了不好喝,还给热了热才端屋儿来的。这一下子,倒没叫馒头噎死,反是烫的不轻。   陈太太眼泪都叫烫出来了,心里哪得好气,瞅着陈三叔和几个族人说,“卖粮就去卖呗,这个我也没卖过呀。”   小舅子一向眼大,道,“这不是昨儿没卖了,想请嫂子您帮忙么。”   “帮什么忙,我也不懂卖粮的事儿啊。”陈太太一向是有事就找褚韶华的,挥挥手道,“你们去跟大顺媳妇说吧,这事儿不是她联系的嘛。”   “昨儿大顺媳妇不是说了,她没法子。您不一样啊,您见多识广。”小舅子以为陈太太推辞,连忙奉承他两句。   “不是,我说,昨儿人家驾着大车过来收粮,你们不卖,今儿个又要我帮你们卖粮,我一妇道人家,我哪里懂这个。我家的粮也是卖给面粉厂的,别的路子没有。”陈太太梆梆梆几句话下去,还叫着陈三叔评理,“他三叔,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小舅子不乐意了,道,“嫂子,昨儿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昨儿我说什么了,昨儿我喝醉了!”陈太太气的早饭都吃不下了,想到侄女同她说的,早上给她留的豆腐都没陈三叔这没眼力的小舅子吃掉了,陈太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说小舅子,“你说,是不是你鼓捣着老五他们几个往粮食里掺沙子的?我们姓陈的,没这样的人!昨儿卖粮的时候难道我没替你们说话,是你们自己个儿耍这种小聪明,粮没叫人验上一等粮!我知道你们拉来的都是好麦子,你们要是不捣那个鬼,昨儿早把粮食卖了!今天知道发愁了?有什么用?面粉厂是我开的?就是我开的,我也不能做这亏本的买卖!你们这也忒会坑人了!”   “老三,给你去信是叫你带咱们陈家的粮食过来卖的,你说说,你把你小舅子弄来算什么回事?净是拖后腿了!我家卖粮的时候好着哪,叫他这么一闹,别人还得以为咱老陈家为人不实诚哪!老五,你们也是,有事听你们三哥的,听他小舅子的算怎么回事?要不是他拖累大家伙儿,这会儿你们的粮也早卖了!早该拿钱回家给媳妇收着了!”陈太太瞪那小舅子一眼,“你还有脸到我跟前儿嚷嚷,你嚷嚷的着吗你?我还没寻你的错哪!”   陈太太一撑小炕桌儿,伸腿就下炕去了。把小舅子训的,硬是嘎巴嘎巴嘴儿,硬是结巴起来。不过,小舅子也不是好招惹的,道,“嫂子,那你昨儿吹什么牛啊?还以为你是个能人哪,原来啥都帮不上忙啊!”   “帮什么忙,好意写信叫你们来北京卖粮,这不是帮忙?怎么我家的粮能卖,他三叔的粮也能卖,小邵东家的粮一样卖,就你们的粮卖不了?”陈太太回头将小炕桌儿上的几个盘子碗叠一处,挪动着两只三寸金莲,摇摇摆摆的端厨房去了。准备再批评一下这个爱管闲事的大儿媳妇,都是褚韶华多事,要不能给家里带来这些个麻烦么!   陈太太一进厨房见灶上蒸着馒头,褚韶华还在案板上揉馒头,另还有一大盆发起来的面,都惊呆了,说,“你们这是过年哪?”蒸这许多馒头做什么呀!   褚韶华道,“这不是人多嘛,得多蒸点。除了家里的,还有柜上的哪。”   待中午吃饭时,陈太太就不会觉着俩儿媳妇馒头蒸的多了,因为,中午褚韶华宋苹足蒸了三锅馒头,依旧被吃的没剩下几个。褚韶华都担心不够吃,好在还是够的,不然若是午饭做少就不好了。   陈太太翻开面缸瞧了一眼,再看俩儿媳妇一人守着一个面盆正在和面,这发起来就是两大盆的面啊!当下整个人都不好了,陈太太作贼一般的同俩人道,“和这许多白面,咱家还过不过了?”   宋苹没主意的看向姑妈兼婆婆,褚韶华把自己和好的面用盖帘子盖住,一则好发酵,二则也干净,道,“妈你也见中午大家的饭量了,总不能亲戚们来一回,管了不管饱。爸爸要是知道,会不高兴的。”   陈太太多抠儿的人哪,瞅着这两盆面就剜心剜肺的疼,与这俩儿媳道,“哪里管了不管饱了?咱家也不是有钱大户,顿顿吃白的,哪里吃的起?打明儿起,咱们在家的吃窝头。”   褚韶华没接陈太太这话,这要是家里真没钱,不要说吃窝头,就是吃糠咽菜,亲戚们也不能说什么,毕竟就这个条件。可昨儿还从饭庄子里叫了席面儿回家吃哪,明儿就给亲戚们吃窝头,这是撵人的吧。知道陈太太是个讲不明白的,褚韶华索性不多这个嘴,待晚上回来跟大顺哥说,叫大顺哥和公公想法子去吧。   自厨房遛达出去,陈太太瞅着这以陈三叔为首的五个壮汉就发愁,什么亲戚不亲戚的,这也忒能吃了呀。一人一顿七八个馒头,谁家敢这么吃啊!再有钱也不敢这么吃啊!陈太太在自己屋儿琢磨会儿,又去找褚韶华,褚韶华刚收拾好厨下,正在屋里看报纸,她去菜场买菜,这是包菜的报纸,褚韶华是个识字的,就爱扫两眼新鲜事儿。这报纸上的新鲜事儿可最多了,褚韶华特爱看,每次买菜都能从熟悉的菜贩子那里讨到旧报纸,拿回家看。   见陈太太过来,褚韶华连忙放下报纸,站起身,扶三寸金莲摇摇摆摆的婆婆坐炕头儿上,说,“妈,你怎么还亲自过来,有事喊我一声,我不就过去了嘛。”   陈太太道,“我过来是一样,你三叔他们就跟我那屋儿隔一堵墙,大声小话的,吵的慌,我过来清静清静。”   褚韶华倒了杯温水递给婆婆,陈太太接过水,直叹气,“你也瞧见了,自从你把你三叔他们召来了,咱家是天天跟过年似的。我这也不是怕吃,实在是家里条件有限。你不是一向主意多么,赶紧给他们想个法子,把那几口袋粮食卖了,他们也就回老家了。”   褚韶华算着就是为这事儿,要是旁人来找她拿主意,她肯定要给想个法子的,可想到昨儿陈太太坑她的事,褚韶华便一幅为难模样,悄悄同婆婆道,“妈,我要是有办法,一大早我就跟三叔说了。我现在也替三叔犯愁哪,你说,大老远的过来,这可怎么着哪。妈,您一向有见识,您帮着想想呗。”   “我要有法子还来找你啊。”陈太太斜褚韶华一眼,埋怨道,“还是你当初多事,瞎张罗,非得给老家写信。你说,把咱自家粮卖了就行了,你可给你三叔写什么信?要是没你那信,能招来这么一群白吃白喝么!”   褚韶华拍着大腿,叹气叹的比陈太太更大声,感慨道,“是啊,以后我可不敢多嘴了。”   反正,陈太太爱埋怨就埋怨,褚韶华是半点法子没有。陈太太一直从褚韶华的西厢愁回自己正房,尤其还有个小舅子没眼色的上赶着问,“嫂子,你这不会是见着俺们愁的叹气吧。”   “是啊,愁你们这粮可怎么着啊。”陈太太倒也有些自己的小机伶,只是,闻到厨房传来的一阵阵的馒头新出锅的香味儿,陈太太气叹的更重了,想着这么一群人在自家白吃白喝,还不得把家给吃破产啊!   半天功夫,陈太太险没愁白了头。褚韶华瞧着婆婆唉声叹气就觉好笑,心下颇觉解气! 第38章 邵家   陈太太愁的,晚饭都没吃半个馒头,就愁的吃不下了。   褚韶华晚饭也没吃多少,她倒不是愁的,今儿个忙一天,夏天又热,而且,她都是在厨房忙,热的没胃口。晚饭就吃了两根黄瓜,收拾过厨房后早早的烧水洗澡,待洗过澡,褚韶华才觉着好受了些。窗扇半开,褚韶华站屋里擦头发,一面道,“大顺哥你也去洗洗,热水还有哪,这天儿越来越热,洗洗舒坦。”   陈大顺道,“我先帮你把头发擦了再洗。”   褚韶华有一头好头发,又黑又浓,她人又是天生的白,更衬得一张脸仿佛上等的羊脂美玉,眉毛修长,鼻梁挺拔,一张红唇不点而朱,看人时那一双眼眸里仿佛盛满这世间的灵性光辉。陈大顺给妻子擦着头发,很实诚的说,“媳妇,你长的可真好看。”   褚韶华没忍住就笑了,眼波柔柔的看向丈夫,“又不是头一天嫁给你,现在才发现啊。”   “不是,早就发现了,就是以前不好意思说。”陈大顺是传统的男人,别看做生意挺不错,夫妻之间许多柔情蜜意的话,即便心里有了,嘴上却是拙于表达。可他却是个很知道心疼人,问,“这一天累了吧?”光家里和柜上的饭食就不少了,如今家里来了这许多亲戚,又都是正能吃的爷们儿,最累的就是厨房。   “这点儿累不算什么。”褚韶华想着那些个笨人就觉好笑,悄悄同丈夫道,“你说三叔,小邵东家昨儿说今儿一早就回老家收粮,三叔还傻在咱家呆着哪。他还不赶紧跟着小邵东家一起回乡,要是能跟着小邵东家一起收粮,不管是给小邵东家打下手,还是自己单干,总能赚上几个。你说三叔是没这个心,还是没反应过来哪?”   “没反应过来。”陈大顺声音也压的很低,他悄声道,“我看咱爹早上是没好直接跟三叔说,不然,这毕竟是小舅子,要是三叔丢下小舅子不管,回去定要受三婶子埋怨。眼下这头道汤是喝不到了,好在还有二道汤,就是晚回去几天也无妨。”   陈大顺说的二道汤自然是小邵东家以后若在大手笔收粮,当然也可以邵家人自己下去各村收,可要陈大顺看来,这样人手未免铺派的太多,且各村的情况也不一样。别小看一个小小的村庄,事情多着哪。最省事的办法就是以村为单位收,如陈三叔是陈家村的村长,到时可以代邵家收粮,这样按收粮的多寡,邵家自然要让一些利给陈三叔的。   褚韶华也是这样想的,褚韶华摇头,悄声道,“三叔比起咱爸来,可真是差远了。”   “也别这样说,三叔在村儿里也挺好,咱村儿这些大事小情的,他处置起来是极公道的人。”   褚韶华道,“就是因此,我才把这机会写信告诉三叔哪,这不是想族里再出息一个么。”当初魏太太被绑的事,何家村的村长都没帮什么忙,陈三叔却是跟着褚韶华跑了好几趟,出人出力的。褚韶华当真不是陈太太那种连几锅白馒头都舍不得抠人,褚韶华自己不怎么重这些吃穿之事,只要差不离就成。她也不怕亲戚们过来,她年纪虽轻,却是见过祖父如何能干兴家,也见识过父兄如何好吃懒做的败家。在褚韶华看来,这居家过日子的,光自家好,未免孤独了些。她是希望亲戚们越能干越好,这样以后大家不管是城里还是乡里,都有个帮扶。   真是没能人啊。   褚韶华心下感叹了一句,其实这也不只是感叹陈三叔,就是自己婆家,除了公公、大顺哥外,小叔子也够废物的。这小叔子,自打来了北京就有些不得志,这也难怪,凡柜上银钱,公公一分不准他碰,出货进货都没他的事儿,就是在柜上打打杂。说来这也是正经二少东家,也不怪小叔子总有些郁郁。   可在褚韶华看来,公公这么安排也没错,不说先前险因小叔子之故酿出大事,如今才过了三年而已。再者,先前卖粮的事,公公、大顺哥是没空,小叔子成天打杂的人,也是问都不问一声粮食如何处置的。待褚韶华与家里说了这主意,小叔子也没有半点要跟着掺和掺和的意思。这要是个有眼力的,早在家里卖粮的时候就能想到这是条挣钱的路子。虽是回老家收粮辛苦些,可挣钱哪儿有不辛苦的。要是小叔子是个有能为的,根本轮不到邵家喝这头汤。把这事儿做好,一年可是不少赚。偏生小叔子的两只眼都盯着柜上这点儿生意,哪里还看得到外头。   褚韶华对于这种以前在钱财上出过事的,那真是半点儿不敢兜揽,不然以后有个好歹,真能把一家子拖累进去。   褚韶华头发擦得半干,陈大顺没忍住在媳妇的脖子上摸了一把,被媳妇打一巴掌,这才笑着出去洗澡去了。小夫妻融洽的不得了,老屋那里,陈太太却是再对着当家的唉声叹气,唉叹的内容也没别个,就是陈三叔他们这才住了一天,一口袋白面就吃下半口袋去。这再吃下去,如何是好?家里哪儿还供应的起哟~   当真是陈老爷不爱听什么,陈太太就说什么。要是陈家吃了上顿没下顿,估计陈老爷也得为吃饭的事发愁,可明明家里不愁吃穿,陈老爷看的都是更高层次的东西了,陈太太还在这三个馒头两碗粥上计较哪。陈老爷登时横眉立目,低声骂道,“闭嘴!都是一家子的兄弟,我兄弟们过来,我没大鱼大肉的招待,就蒸了几个馒头,怎么了?你再敢说这种话,我看我老陈家是容不得你了!”   陈太太挨顿骂,终于消停了。   陈老爷瞪这蠢婆娘一眼,抬脚到隔壁跟亲戚们说话去了。无非就是卖粮食的事,陈老爷听着小舅子和几个族弟七嘴八舌的说了,方道,“三弟你也在这儿,内弟,你也坐着。五弟七弟九弟你们都坐,咱们都不是外人。我有句话得说在前头,这是掏心窝子的话,你们别嫌不好听。”   陈三叔是个明理的,忙道,“二哥你有话只管说。”   “按理,这卖粮原是好事,咱们这一趟过来,虽路上吃些辛苦,到底比在家里挣的多。结果,内弟你出的这主意,把五弟七弟九弟都拖累了。”小舅子要反驳,陈老爷摆摆手,“行了,你跟二哥是头一天认识么。我还不知道你,平日里就仗着比人聪明些,净弄这些捣鬼的把戏。咱们是过来卖粮的,内弟,你说吧,这要怎么着?”   小舅子也有些蔫,垂头耸眼的道,“原昨儿嫂子说她有主意的,今儿一问,昨儿竟是吹牛,嫂子也没啥好法子。我想着,还就二哥帮我们想个法子。”   “她一妇道人家的话,也就你信。”陈老爷不客气的说小舅子一句,“你要是想吃什么喝什么,跟她们妇道人家说还成,这样的大事,你去问那婆娘,唉哟,内弟,你可真有眼光。”   小舅子搔搔头,也没话讲了。陈老爷对几个族兄弟道,“要是还想卖粮,痛快一点,咱就按次一等的粮卖,当下拿钱。可这样,必然要赚的少。要是按一等粮,你们把掺进去的沙子筛捡出来,只要粮食好,当初三弟的粮什么价,你们这粮的价钱,绝对跟他的一样。你们看,这样成不成?”   陈五叔等是再不肯听这小舅子的了,忙道,“二哥,我们听你的。就是咱们这一路过来,也没带筛子。”挨进去的沙土,还得筛出来。   “这没啥,明儿我叫大顺媳妇去借几个就有了。咱们赶紧把粮食这摊子事料理清楚,要是你们家里还有存粮,只管再拉过来。趁着新粮还没下来,咱这粮才有价。要是新粮一旦下来,咱这粮食还值钱么?”陈老爷真是替这些个族兄弟发愁,他并不是怕吃那几个馒头,是这生意,尤其是粮食生意,很讲究季节年景的,新粮、陈粮,这差别可大了。   陈老爷给安排好,老哥儿几个在一起唠闲嗑唠大半宿,陈大顺洗过澡听着正房那边的动静,跟褚韶华说了一声,也凑热闹过去跟叔伯们一起说话聊天,待夜深了才回屋休息。褚韶华闻他身上一股子旱烟味儿,实在受不了,又打发他洗了一回澡,这才叫他上的炕。陈大顺嘟嘟囔囔的,“自从娶了媳妇,我这都不是一天一个澡了,得一天俩澡才能达到你的要求。”   “少贫嘴。”褚韶华笑,“你以后可别抽旱烟,味儿忒大,要是想抽,去买些现在的新式香烟,那个味儿小些。最好还是不抽,省钱,身上也没烟味儿。”   “我跟你说件事。”陈大顺把他爹跟他说的让褚韶华明儿去借几个筛子给叔伯们筛麦子的事说了。陈大顺道,“咱爹跟我说了,北京这里一般家里都是买现成的米面吃,要是不好借明儿你去菜场就买几个回来。”   褚韶华寻思道,“各家就算有筛子,要是自家用,也没有咱们乡下那样的大筛子,估计都小筛,比个簸箩大不了多少。我见过,后邻周太太家就是这种小筛。这非但要筛子,簸箕也得借几个才好。我去粮铺里借吧。”   “你跟粮铺还熟啊?”陈大顺想到他媳妇这来北京也就刚一个多月,怎么三山五岳的都认得了。这可忒有本事了。   “就是面粉厂潘先生在东安市场那边儿的粮铺,我去过好几回哪。去借借呗,他借就借,不借就算了。要是能借着,不比咱自家买划算么,不然凭咱家的脾气,这东西买来其实咱家也用不着,可叔伯们也只是用一两日筛粮食,自不能跟叔伯们要钱。”褚韶华又跟大顺哥说了婆婆让明天蒸窝头的事,褚韶华道,“你说,这可怎么办?”   “我的个娘诶。”陈大顺呻吟一声,抚着额角,同妻子道,“你可千万别听娘的。放心,明儿我跟爹说一声。娘她不敢这么干的,要是叫爹知道,咱娘得挨揍。”   褚韶华想到婆婆今天一天见着馒头的心疼样儿,光面缸就看了十来遭,忍笑道,“成,我听大顺哥你的。”   第二天一早,褚韶华听到外头卖豆腐的梆子声,出门儿买了十斤豆腐,陈太太见她端着两大海碗豆腐进门儿,在院里就问了,“怎么买这许多豆腐?”   “我看李家舅舅爱吃这一口,昨儿没吃好,今儿就多买些。”族中叔伯刚洗过脸,都在院儿里呢,褚韶华爽俐的说。陈老爷点头,“这样很好,去厨下拌了来,多放香油。”   “是。”褚韶华就端着豆腐往厨下去了,陈太太心疼的跟了进去。就算陈太太没说什么,可她那一副肉疼模样,只要不瞎的,都看出来了。相较之下,褚韶华这个大方爽俐的侄媳妇一对比,便是陈三叔虽觉着总在陈老爷家这样吃喝挺麻烦堂兄堂嫂的,也得说,侄媳妇比他这二嫂可强的多。   陈三叔同陈老爷道,“二哥,吃点儿啥都成,可别叫侄媳妇这样成天又是馒头又是菜的了,这可忒浪费了。”   俩老兄弟在一起说话,陈老爷道,“这可怎么了,我兄弟多少年不来一回,咱们也没天天下馆子,就是家常手艺,家常饭食。”   吃早饭的时候,小舅子就有些按捺不住的想问借筛子的事儿。女人没在一个桌儿上吃饭,陈大顺就道,“大舅放心,我跟我媳妇说了,她说街坊四邻家里,就是有筛子,也是小筛子,怕是不得用。一会儿吃过饭,粮铺开了门儿,她去粮铺借借看。”   陈三叔现下看小舅子一百个不顺眼,“有这会儿急的,当初别想那馊主意。”   褚韶华吃过饭,都没来得及收拾厨下,就解了围裙,跟陈太太要了菜钱,先去菜场买菜,再去借筛子,一道就把事都办了。   褚韶华买了菜,又买了两包老刀牌儿香烟,她与粮铺的大掌柜打过好几回交道,算是彼此认识。这回见褚韶华过来,那掌柜招呼起来也挺热情,笑道,“少奶奶又有粮要卖。”   “不是卖粮,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褚韶华就把借筛子簸箕的事说了,道,“前几天我们老家又有些粮到了,他们粮食不错,可里头不大干净。老杨看过,要是按规矩,只能算二等粮。他们想着把粮食筛一筛、簸一簸,干净了,也能卖个好价钱。我家里没这些个家伙什,可不就找你来了么。”   掌柜问,“少奶奶想借什么?”   “五个大筛子五个大簸箕,我家里簸箕小些,没有你们粮铺的大,好用。要是簸箕不凑手,我回家找邻居借几个小的也一样,让他们凑合着用也没事。”褚韶华道。   掌柜让伙计去拿了筛子簸箕来,褚韶华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两包烟塞掌柜手里,笑,“大掌柜别跟我客气,我这里用了,您这里保不准有什么不便宜,您多担待着些。”   掌柜笑道,“少奶奶您是太客气了。”褚韶华送烟不是头一遭,掌柜也就收了,吩咐那拿出筛子簸箕的小伙计道,“陈少奶奶自己拿不了,你帮少奶奶送家里去。”又与褚韶华道,“那粮食收拾好了,您打发人过来跟我说一声,我着人上门去收。”   “成。那我走啦。”褚韶华告辞回家。   褚韶华没有半点儿少奶奶的架子,路上跟伙计说着话,哪里人,来北京多久了。这伙计北京话还说的不大好,带着些前鼻音后鼻音不分的南方话味道。褚韶华这会儿是不懂前鼻音后鼻音的,就觉着南方人这舌头怪笨的,四和十都说不清。她是个爱说话的,还问人家家乡话打招呼怎么说,吃饭怎么说。从粮铺到甘雨胡同不远的路,伙计硬是没觉着怎么累就到了。   待到了家,褚韶华也不叫人白来一趟,倒水给他喝,叫他歇脚,伙计哪里敢耽搁功夫,喝口水就说要走。这年头家里是真没东西,褚韶华就想人家孩子大老远的帮她送家来,家里零嘴儿都没一个。褚韶华跑厨房用布帕子包了两个早上剩下的馒头,其实也是新蒸的,就是这会儿凉了些。把馒头包好,塞到这伙计的手里,笑道,“这是我早上蒸的馒头,要不嫌弃,你就拿着,尝尝。”   伙计忙说,“这我怎么能嫌,少奶奶要赏,我就拿着了。”   褚韶华笑,“这样才好。”又送人家出去。   待家里这一伙子把上千斤的粮食筛干净,小邵东家与李掌柜就到家了,去北京时要拉着粮食,骡子也走不快,回程时一则没粮食,骡子松快。二则,俩人都是早起晚歇,就是中午那么热,小邵东家也不嫌,戴着顶草帽子嗖嗖嗖的往家赶,三天就到家了。   小邵东家晒的面皮都是红彤彤的,天生皮肤白的人就是这样,晒狠了也不是黑,而是皮肤泛红。邵东家听说儿子回来了,连忙从铺子里回了家,小邵东家正在洗脸,邵太太在一畔抱怨,“这么大热的天儿,这么急着往回赶做什么,看晒得,在北京多住些日子,天凉快些再回也一样。”   小邵东家笑,“天凉快了黄花菜都凉了。”   邵东家见儿子脸晒的红彤彤,这会儿连头发都洗了一遍,擦过脸又要扇扇子,忙说,“你就消停着坐会儿吧,大热的天儿回来,刚洗过头,别着了风。清清静静的坐会儿,心静自然凉。”又问儿子,“北京粮价如何?”   “大有可为。”小邵东家道,“是南方的实业家潘先生到北京新开的面粉厂,我与潘先生交谈了一番,带去的一车粮都卖了,粮价比在家卖可划算的多。”跟父亲说了北京的粮价,小邵东家道,“潘先生说了,再有粮食只管送去,若是粮价跌了,他仍按这个价钱收。若是粮价涨了,就按涨的价钱收。粮款当时结清,再无拖欠。爹,这可是个好机会,赶紧,先把咱家的存粮全都装车,再打发人去各村收粮,粮价比咱粮油铺收的时候略涨些,也别涨太多。我明儿个再跑一趟北京,要是没别个事,我就在北京住下,爹你在家里看着收粮,粮到北京我去卖。新粮下来前,还能赚一笔。等新粮下来,再说新粮的事。”   邵东家立刻安排下去,把自家的存粮都装车,骡马不凑手,再着人去寻骡马大车,好安排儿子明儿个去北京的事。邵东家把这一套安排好,又道,“陈村长他们怎么说,你们一起去的北京,生意上的事最好先有个章程,咱别两相撞上,倒成冤家了。”   “别提了。陈村长倒是个厚道人,就是忒厚道了,弄了个着三不着两的小舅子跟着一道去北京。”把几人在粮食里捣鬼的事说了,小邵东家道,“面粉厂那验粮的,老道的不得了,就他们那些个把戏,在人家眼里都不入流。当时就咱家和陈村长的粮卖了,我急着回来,后头的事就不晓得了。陈村长那里,以后可以让他代为在陈家村收粮,他是村长,有威望,粮食由他收也好收,咱也别亏了他,按斤两成色给他提成。别个事,也就算了。”   邵东家道,“这次去北京,备份厚礼给陈家。”   小邵东家笑道,“可是得备份厚礼,现下不急着备,待我和潘东家谈妥以后收粮的章程再送不迟。唉哟,陈家大少奶奶真是没少帮忙,爹,这也就亏是个女人,陈家族里没有太能干的,陈老爷陈大爷又腾不开手,不然这桩大生意,绝落不到咱家头上。”   丫环端来绿豆汤,邵太太递给儿子,说,“先前魏东家做东,在咱家酒楼吃饭,我就瞧着那小媳妇十分伶俐。”问,“这事她怎么帮忙了?”   “爹、娘,你们不晓得,原我想着,这事大约也就是陈家自己卖粮,瞧着这卖粮的事有利可图,就知会了咱家和陈村长。其实也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你们不知道,这位大少奶奶真真精明过人,我去了才晓得,她写信前连面粉厂都到里头瞧过一回,看人家厂子什么规模,怕是小厂子咱们过去受了骗。非但如此,就是她帮我们引荐的潘东家。你说她多有本事,潘东家是南方鼎鼎大名的实业家不说,二十年前就留学英国的老牌留学生了,她与潘东家竟也能说上几句。你没听见她说话,那谈吐水准,真不是寻常妇人能有的。说起话来,面面儿俱到。陈东家真是一家子的厚道人,我们过去,吃住都是在陈家。我和李掌柜一大早赶路,人家大少奶奶早早起床,知道我们不在家吃饭,提前给我们煮了二十个鸡蛋,水壶里灌好水,陈大爷起早把骡子给喂了,陈东家还叮嘱了我好些话。陈老爷一家子为人处事真没的说。”小邵东家喝半碗绿豆汤,感慨道,“我在国外留学,洋人便是父母子女间都是极分明的,这种社会关系也有它的优点所在。可到底是咱们中国人更懂人情。”   “那是。”邵东家摸一摸颌下短须,一幅悠然自得模样,“现在都讲究新学,我看无非就是从洋人那里学来的那一套。洋人自有洋人的好处,要不我当初也不能让你去国外念书。可咱们老祖宗留下的,难道就全是糟粕?无一可取之处?这学本事,是学人之长,避己之短,而不是说洋人放个屁都是香的。”   小邵东家嘲笑他爹,“爹,您现在说的,真是大仁大义。当初你还不是看留学那啥是政府出钱,不用咱自家出钱,才死活让我去考的么。你悄悄跟我娘说,在国内念大学学费一年也有一百多大洋,加上生活费,一年起码三百大洋。公费出国留洋,一分钱不用出。我都知道。”   “你知道个屁!国内大学生不稀奇,那国外的才稀奇哪,难道老子给你指挥的不对!”邵东家四下扫一圈,因叫儿子说破当初是为着省钱才鞭策儿子出国留学的事,觉着有些没面子,咳嗽两声,换个话题,说老妻,“怎么,咱家就一碗绿豆汤啊?诶,我说老婆子,你这眼里还有当家人没有?”   听他们父子逗嘴,邵太太直笑,“没有!再聒噪晚饭也没你吃的了!”叫丫环再上两碗绿豆汤,一家三口喝着绿豆汤说话,晚上叫厨下烧的好菜。邵太太心疼儿子,夜里老两口休息时就跟当家的说哪,“看咱儿子这几天晒的,要不,还是让李掌柜带着粮队去北京。李掌柜也是可靠的老人儿了。”   “行了,夏天晒些太阳怕什么!光在学堂闷着念书,本就有些娇惯的书呆气,出去闯荡闯荡才好。你没听儿子说嘛,那个潘东家是个留洋回来的,李掌柜能跟潘东家谈生意么。”邵东家道,“叫他出去出去,接触一下这些成功的大商家,长些见识,于他以后做事业也有利。”   “要不,先给儿子娶房媳妇,这样也有个人伺候儿子。”   “你怎么想这事儿去了。娶媳妇急什么,堂堂留学生,还怕娶不着媳妇?”邵东家虽则经常打击一下儿子那过头的自信,心下其实很以这个儿子为荣。虽说他就这一个儿子,可他一个儿子顶别人十个,阖县数一数,他儿子这样的洋进士有几个?就这一个!   邵东家心气儿之高,目光之远,在这个流行给孩子定娃娃亲的年代,小邵东家的亲事竟一直没定。也不知邵东家是自小就瞧出儿子以后有出息,还是怎么回事,反正,小邵东家眼瞅如今都是大龄未婚男青年了,亲事还一直就这么悬着哪。邵太太急的头发都要白了,邵东家却是半点儿不急。   邵太太在床上打散头发,用小玉梳一下子一下子的通着头,说,“不是我急,我娘家嫂子,还有咱们姑太太,话里话外的都想亲上作亲,县太爷家的太太也跟我打听。你说说,跟咱儿子年纪差不离的,早当爹了。咱儿子亲事还没着落哪。”   “我说你个傻老娘们儿,咋这都看不明白。要咱儿子跟我似的,一辈子就在这县里打转,甭管是姑家的还是舅家的,亲上作亲都好。要是能与县太爷结亲,更是他的福。可咱儿子,这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我看他不是个无能的,以后前途定比我要强的。咱难道就给他在乡下娶个没见识的乡下丫头,这以后能帮着儿子吗?”邵东家想想姐姐家的几个年龄与儿子相当的外甥女,还有大舅子家的几个丫头,都只是中规中矩,遂将手一摆,“好饭不怕晚,儿子又不同于闺女,闺女过了花期,再好的条件也难嫁。男人只要有本事,还怕娶不上媳妇?这事我自有道理。要是再有人问,你就说儿子命硬,克妻。”   邵太太险没一口啐这老东家脸上,怒道,“这也是当爹说的话!”个不着调的死老头子! 第39章 大顺哥的生意经   邵小东家第二天仍是一大早就带着粮队去北京,这次的粮食有自家存粮,也有亲戚家的,再有就是邵家的这些个管事们,闻知此事,都跟着搭了趟顺风车。当然,还有邵东家组织的收粮队伍准备去村里收粮。这些还没收上的粮,邵小东家就不等了。父子俩商量好,只要够上五辆大车,就往北京发粮。邵小东家在北京等着,粮食到了,他带着去卖。   邵小东家的粮队还与回乡的陈三叔几人走了个碰头,邵小东家简单的说了说给家里往北京卖粮食的事儿,与陈三叔几人道,“这还只是一部分,我爹还在家收粮哪,我跟我爹说好了,收了粮就往北京发,到时有到北京的粮队。三叔,你回村经县里,要是不忙就去我家跟我爹唠一唠,我爹可念着你哪。再到北京卖粮,我把住的地址跟陈叔说一声,三叔你再到北京可得跟我联系。”   陈三叔是个厚道人,都笑着应了。小邵东家要急着赶路,也没多说,分别后便一行人去北京,一行人回乡去了。   不管是小邵东家还是陈三叔一行,其实都挺高兴,这一趟没白忙活。小邵东家忙着做生意,陈三叔一行则因粮食卖了个不错的价钱,也挺有劲头儿,觉着这趟北京城没白来。   眼下,最不得意的就该是陈太太了,因为,陈三叔等人走后,陈太太算了算这几天这些个人吃掉的白面,当下险心疼出个心绞痛的病症来。尤其,陈太太新近认识了个同乡赵太太,那赵太太是个比陈太太还抠儿的妇人,一瓶子香油吃一年,还能剩一瓶子的人。要问赵太太家是怎么吃油的,赵太太把这秘诀没带一点儿保留的传授给了陈太太。炒菜时断不能如褚韶华这种直接往炒锅里倒油,这日子还过不过啦?陈太太的办法是,把菜搁锅里略一炒,放半瓢凉水,然后,用筷子在油瓶里一醮,往菜汤里一涮,这菜里不就有油了嘛。当然,还有个收尾工作,就是筷子在菜汤里涮后,再往油瓶里滴上两滴。然后,过一年,一瓶子香油还是满的,能接着用第二年。   褚韶华虽说是很看不上好吃懒做的性子,认为居家过日子,该节俭时就当节俭,但平生第一次见有人能节俭到恶心的地步。陈太太却是颇觉遇上了知音,对于赵太太提供的这个节省方式打算试一试,还是褚韶华一句话,“这么炒菜倒没什么,就是怕爸爸知道不高兴。”才制止了陈太太。   褚韶华特看不上赵太太,赵太太也看不上褚韶华,俩人其实没什么积怨。褚韶华不喜赵太太主要是不喜这种把日子节俭到恶心的人,赵太太不喜褚韶华主要是觉着褚韶华忒会打扮,不够老实本分。赵太太不止一次的在陈太太跟前儿说,“妹子,你家大儿媳可真会打扮。瞧那衣裳穿的,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的。”   陈太太能跟赵太太说到成块儿,说明俩人三观相符,陈太太也是最不喜妇人打扮的那一类。陈太太一向认为女人就该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穿衣裳过日子,最好一件衣裳穿一辈子的那种。再加上陈太太这样的智商,又是个没有大局观的,一点儿不考虑褚韶华也是老陈家人。赵太太算什么呀,不过是一外人。陈太太倒顺着赵太太的话说,“啥啥不行,就是吃喝打扮上用功夫。”   褚韶华不知这俩人说她坏话,她不喜赵太太,赵太太过来,她也从不往正房去凑。倒是宋苹挺喜欢往正房去的,褚韶华不是在自己屋收拾就是做针线,要不就是去邻居家说话。她跟后邻周太太处的最好,周太太也是陈太太最不喜的那类人,描眉画眼不说,就没见她那衣裳有重样儿过,也是个爱打扮的。褚韶华则最爱学习个新鲜事儿,周太太新买的鹅黄底的碎花料子,又轻软又漂亮,褚韶华先夸了这料子一回,“这颜色,明亮又清雅,最适合夏天穿。”   褚韶华别看衣裳就是出嫁前做的几件,因她人生得好,也会打扮,衣裳做的极巧,虽是裙褂的老款式,在北京穿却不算过时。因现下流行的是显身材的衣裳,褚韶华衣裳都做的恰身合体,特显身材。周太太就觉着她是个有眼光的,且又是邻居,一来一往的也就熟了。   这块料子,周太太是打算做旗袍的,周太太说,“旗袍原是满人穿的衣裳,如今也不讲究这个了,咱们汉人也开始穿起旗袍来。偏生我不喜现在裁缝店做的那些个宽边彩绣的样式,浑身一条直筒,大襟下摆的镶了宽边儿,瞧着又直又笨,也瞧不出哪里好看来。故买了料子自己裁剪,我就喜你的衣裳,前是前后是后的,穿上又合身,又好看。”   褚韶华笑,“谁的衣裳前不是前,后不是后啊。”   “你没见现下街上人穿的旗袍?哪有什么前后之分,要不是大襟儿开前头,前后都一样的。”周太太悄声笑道,“要是那胸脯儿略胖的妇人穿,前身都能吊起来。”   褚韶华也是一乐。周太太道,“你说,我这衣裳怎么裁才好看。”   褚韶华想了想,“现在外头的旗袍忒肥大了些,说真的,是不大好看。要是我说,必得把腰身裁剪出来,镶边儿就算了,现在是夏天,镶边儿显得衣裳厚重,不清爽。就是镶边儿也只镶那种窄窄的一条滚边儿,显得俐落,也能压着衣裳些。”   “我也这样想,想把腰身裁出来,又怕不合时宜。”   褚韶华知她是个爱美的,遂笑道,“什么叫时宜?您刚还说以前这旗袍都是满人才穿的,如今咱们汉人不也开始穿了。要我说,衣裳的样式也是不断变化的。就譬如,以前人穿的裙子褂子,又傻又肥,现下就流行穿袖紧身的裙褂。只要衣裳好看,就是时宜了。我看报纸上还有新女性写文章,呼吁要给女人与男人一样平等的地位。要是在以前,哪里有女人能写文章的?如今也没人说这不合时宜。”   周太太笑,“我一句话,便惹得你这一大套出来。”让丫环找出放扣子的盒子,来给这衣料子配扣子。   褚韶华帮她一起挑,直待中午方才回家。   她原以为赵太太应该告辞了,没想到人还在哪。褚韶华心说,真个过日子成精的,你自家节省该往自家吃饭,这个倒是会算计,三不五时的就过来蹭饭吃,真个叫人瞧不上!   在陈家吃过中午饭,赵太太才顶着大太阳回自家去了。她是个三寸金莲的小脚,且赵家这样节俭,自是舍不得租甘雨胡同这样好地段儿的房子的,听说赵家的宅子在朝阳门那边,这路程可够赵太太走一走的。褚韶华私心揣度,赵太太这一路走回家,估计在陈家吃的四个白馒头也该消化的差不离了。   午饭后,褚韶华就在屋里做针线了,夏日.天热,她也懒得出门。待傍晚男人们回家,小夫妻说话时,褚韶华说起周太太买的新料子做的新款式衣裳,她也只是随口一说。陈大顺却是多了个主意,夏天夜长,大家一时也不会休息,陈大顺索性过去跟他爹商量主意,“爹,娘她们也来北京一个多月了,我瞧着,娘身上的衣裳还是在老家时那几身,要不,明儿个叫娘她们几个去柜上挑些体面料子裁衣裳吧。她们的衣裳都是家里的旧样式,不大合北京这里的流行。”   “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个来了。”陈老爷略一思量就晓得,“这是你媳妇跟你说的?”   “她并没说做衣裳的事儿,是我这几天常琢磨这事。”陈大顺一五一十的把主意同他爹说了,“我媳妇常出门,邻居也都是熟的,妇道人家凑在一处,无非就是说些吃穿的事。我瞧着她跟胡同里太太奶奶们处的也好,先前就有斜对门儿的那家少奶奶问她身上衣裳哪里买的料子,她那衣裳都是在老家做的。这事儿我寻思好几天了,咱家毕竟是做衣料生意的,家里女人们虽不是好打扮的性子,可也要合时宜才好。”   陈老爷自是知道儿子话里的生意经,“倒是这个理。这样吧,明儿早上一起去柜上让她们每人自己挑两身衣料子。”其实,在陈老爷看来,大儿媳妇这样聪明伶俐之人,穿两身时兴的好衣裳兴许能给家里做个活招牌。就自家那婆娘和二儿媳妇,给她们好料子也是白搭。   父子俩商量定了,陈大顺回头跟媳妇通报这个消息。褚韶华果然高兴,她素来机敏,前后一想就明白了,道,“定是我跟大顺哥说后邻周太太裁衣裳的事,大顺哥你多心了。我并不是想做新衣裳穿,我还有好些衣裳哪。”褚韶华怪不好意思的,她正当年轻,见别的太太奶奶的新衣,自也羡慕。可她并不是个奢侈人,她觉着自己衣裳也都是婚前新做的,够穿哪。   陈大顺道,“不单是因着这个。自打娘来了北京,娘身上就那身衣裳都是十年前做了。在乡下穿衣不讲究,这没啥。可如今都来北京了,咱家又是做这衣料生意,穿戴上自然精心一些的好。爹说了,明儿就去柜上,你是常出门的人,到时挑衣料子,不必管价钱,喜欢什么就挑什么。咱们这附近住的,你认识的太太奶奶们,都是做得起衣裳的人家,兴许她们瞧着你衣裳好看,就得动心。如此,一来一往的,本钱就回来了。别怕贵,挑好看的,这上头还是你们女人更有眼光。”   褚韶华自也爱鲜亮衣裳,她眉眼弯弯,十分欢喜,“那我可不客气了。”   “你千万别客气。” 第40章 背后教妻   陈老爷做生意不错,处理家事上也很圆滑。长子与他商量后,他回屋与那笨婆娘说起时没忘了给长子表表功,道,“老大瞧着你身上还是以前家里的旧衣裳,心里不好受。跟我商量着,明儿个带你们去柜上挑几件新鲜衣料子,做衣裳穿。”   陈太太心下熨帖,道,“还是我的儿啊!”   陈老爷看这笨婆娘身上是一身洗褪了色的浅蓝衣褂,知道老妻一辈子节俭,也是为了这个家省钱。可有时陈老爷是真心希望老妻别这么省了,家里现在家境也算可以了,成天穿的跟下人老妈子似的,真叫人没法儿说。陈老爷在炕沿儿上磕磕烟袋桌子,道,“那就说定了啊。”   “说定什么呀,柜上的料子都是要卖钱的。我们在家,穿什么不一样,又不是没衣裳穿。儿子有这份儿心,我就高兴。”陈太太道,“你要是也有这个心,柜上要是有以前积存的旧料子,拿六尺回家,也够我做衣裳了。”   “行了,这都来北京了,怎么还是旧思想。老大是一片孝心,我也想着,既来了北京,就得像个北京人儿一样。别成天给我穿这些个破衣烂衫的,我供不起你这婆子穿好衣裳是怎么着?”陈老爷不耐烦道,“不单你,明儿把俩儿媳也还上,一人做两身新的,不做不成!”   “唉哟,那得多少钱啊。”陈太太自己都舍不得,何况是给俩儿媳做新衣了。   “你是聋啊,没听到我的话,还是怎么着?”   陈太太见当家的要翻脸,这才不说了。可想想,伺候走了陈三叔那一伙子,这几天吃下一口袋白面去,如今又要去柜上挑衣料做衣裳,陈太太这心啊,疼的更厉害了。只觉着家里这死老头子,着实不是个会过日子的。   不过,陈家到底是陈老爷当家,在家一惯的说一不二。陈太太不敢有二话,就是翻腾着半宿没睡好。   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陈老爷就在饭桌儿上正式通报了这事儿,其实,不知道的也就是陈二顺宋苹夫妻两个了。陈二顺无所谓,这又不是给男人裁衣裳,是女人们的事。   要陈二顺说,的确也该裁两身像样的衣裳穿。陈二顺道,“还真是,我妈这衣裳穿多少年了,如今来北京了,是该做两身新的。”   宋苹则是看姑妈兼婆婆一眼,看陈太太淡定中带着憔悴,宋苹咬咬唇,小声说,“爹,我还有衣裳哪。”   陈老爷待儿媳们一向温和,便道,“有也无妨,再做两身新的是一样的。你们娘儿仨,一人做两身。到时去了柜上,自己个儿挑衣料子,喜欢哪种就挑哪种。”   姑父兼公公这样说,宋苹也就点头应了。自走丢的那回后,宋苹就再没出过门,更没去过自家铺子。褚韶华原想说笑两句,可瞧着陈太太一幅剜心剜肝的心疼模样,也就没说什么了。   待早上吃过饭,厨下并不急着收拾,大家先一道去了柜上挑衣料。   早上刚开张,这么早也没客人过来,褚韶华每天都会过来给柜上送午饭,路是极熟的,连柜上的这些衣料子,她每天送饭时看上几眼,也很熟悉。她眼光亦好,挑了两样料子,一样银红色一样春水色,都是新式的薄真丝料子,摸在手里半点儿不比周太太买的那个差,就是望去,亦是极鲜亮的料子。   陈太太虽不知价钱,却很是不瞎,一望就知是上等好料子,便道,“这料子可忒好,咱们在家里,穿这样好的料子做什么?”   陈老爷皱眉,“让大顺媳妇自己挑,你挑你的,二顺媳妇,都一样,你们娘儿仨,一人做两身新衣。料子自己选,这算公中的。”   宋苹连忙应了,可这满眼的料子,她望之只觉眼花缭乱,瞧着样样都好,处处都好,一时却又不知要挑哪两样了。偏生这时来了一年长一年少的两位女子过来看衣料子,褚韶华正摸着春水绿的料子细瞧,那位年轻的小姐一眼就看中了,凑过去一起看,道,“这颜色好,水润清透,夏天穿,一看就凉快。”   年长的妇人也点头说,“是不错。”她十分斯文有礼,因见褚裙华再看这料子,并不急着上前,只待褚韶华看完她再看。   褚韶华客气的把料子递过去,笑道,“您请。是给您家姑娘买衣料子么?”   “是。”便接过料子同闺女细看起来。   褚韶华见那位小姐不过十五六岁,眼睛在柜台上的一溜儿料子上扫了一遍,同掌柜指了指道,“帮我把那件柠檬黄的浅碎花料子拿过来。”她装模作样的同掌柜道,“这件料子也不错,又素雅又干净。”   掌柜极机伶答话,“可不是么,少奶奶,不是我说,这是今年南方的新鲜花样儿,自上海过来的新料子。”   自来衣料都是南方先流行起来,再带动北方市场的。褚韶华摸着这料子,“这件料子,或是做个夏天的裙褂,或是做件小旗袍,都好看。”推给那位太太,笑道,“您瞧瞧这件,也挺适合您家姑娘穿的。”   那位太太奇怪的看向褚韶华,褚韶华笑,“这是我家的铺子,我今儿也是过来挑衣料子的。您只管挑,待挑好了,一会儿结账时我叫掌柜给您打个折扣,就当交朋友了。”   褚韶华让掌柜的把银红的那件裁上五尺半,正可做一件旗袍。说话间,那母女俩也挑好了,买的正是褚韶华推荐给她们两样料子,又问价钱,褚韶华让掌柜打个折扣,又将零头儿给抹了去,那对母女走时都是高高兴兴的。   掌柜笑着恭维,“少奶奶可真会做生意。”   褚韶华笑,“凑巧赶上了。这件春水绿的帮我裁六尺。”这么大早上就出来买衣料的,又是母女出门,一看就是诚心要挑料子的人。   陈太太都看傻了,忍不住说褚韶华,“你怎么敢做这样大的主啊!说便宜就便宜,咱家岂不是亏了!”说到这事,陈太太很有些生气褚韶华自作主张。褚韶华一只手臂搭在衣料子上,回头同陈太太道,“妈,女人买衣料,除了那特别有钱的,哪里有不还价的?你略便宜些,她觉着占了大便宜,以后还会来的。要是一点儿不便宜,就是做成这生意,她心里怕也不痛快。我爷爷活着时就常说,要想客人回头,就得让她觉着心里痛快,有便宜可占。您问问爸爸,这单生意可赔了?”   陈老爷无奈的看向这蠢婆娘,也不知怎么回事,越是蠢,越想指挥聪明人。陈老爷不想在外发作婆娘,问,“你挑好衣料子没?”   陈太太嘟嘟囔囔的,随手选了一件酱色的绸子料一件靛蓝的,宋苹早看花了眼,她也知道褚韶华挑的衣料子好看,可她一向是跟着姑妈兼婆婆的路线的,她也就选了跟陈太太一样的料子。褚韶华目瞪口呆,想着上年纪的妇人穿酱色靛蓝是寻常,二弟妹这正当年轻,挑这样老气的料子,难不成是要拿回家给她娘穿?褚韶华想想,宋苹一向脑子有些不清楚,也是有可能的。   挑好料子,陈老爷道,“你们这就回吧,柜上也要做生意了。”   褚韶华挺高兴的就抱着衣料子,带着陈太太宋苹两个回家去了。没褚韶华带着,只怕这两人会走丢。待去菜场买了菜,今天不是褚韶华做饭,轮到宋苹了。褚韶华就在屋儿里裁起衣裳来,这样鲜艳的好料子,都不用绣花镶边儿,只要做得合身量,就是极好看的衣裳。褚韶华中午给柜上送过饭,还顺道做贼似的到东安市场的鞋店买了双时下最流行的小皮鞋,晚上穿上新衣裳新鞋给大顺哥看,陈大顺稀罕的不行,揽着她的腰让她坐炕边儿,道,“这身儿一穿,比北京城好些个太太奶奶们都洋气。”   褚韶华翘起脚的皮鞋给大顺哥看,对大顺哥千叮咛万嘱咐,“这鞋是我偷偷买的,足花了两百钱。现在穿旗袍都要配皮鞋的,大顺哥,到时婆婆问我,我就说是你给我买的,你可千万别说漏嘴啊。”   “不会,放心吧,我记得了。”陈大顺心下又很想笑,拉着妻子的手道,“走,到正屋儿给爹娘看看,也把皮鞋过了明路。”   褚韶华就跟着丈夫一道去了正屋儿,她一幅欢喜模样,笑道,“衣裳我做好一件了,爸妈这样疼我,我穿来给爸妈看看。大顺哥还给我买了双新鞋,他可真是的,也不跟我商量就乱花钱,我问他能不能退,他说也退不了,只得穿了。爸妈和大顺哥都待我这样好,我以后可得更加孝顺爸妈,把大顺哥伺候好。”她珠落玉盘般伶伶俐俐的一套话儿,把多少诘难都堵了回去。   陈老爷听她这小机伶就直想笑。   陈太太则是瞧褚韶华如同春天新开的桃花一般,心里就有些不痛快,做衣裳就做衣裳呗,还过来显摆什么呀,谁没见过新衣裳似的。还有,买什么鞋呀!陈太太说大儿子,“你媳妇就是个不会算计的,你可真是的,咋也乱花钱。你再这样,下个月的工钱就搁我这里,我替你存着,你有用的地方再跟我说。”   陈大顺道,“现下穿旗袍都是配皮鞋,我过来想跟妈要个绣鞋的尺寸,也给妈买一双哪。”   “你别给我买,我还想多活两年。”   褚韶华听这话直想翻白眼,合着她穿皮鞋就要少活两年还是怎么着。说来,褚韶华真是个有心胸的人,或者会有人说她这样的人,在这样年轻的年纪,心机已是不浅。因为,凭陈太太说什么样的怪话,褚韶华都是笑嘻嘻的模样,全当陈太太放屁了,完全没有半点儿儿媳妇叫婆婆指桑骂槐的不悦。   褚韶华笑,“爸,我心里还有个想头儿,就是还没想好,等我思虑成熟了再跟爸爸和大顺哥说,兴许又是个能赚钱的买卖。”   陈老爷笑道,“成,等你想好了只管跟我说。”   见二老没别的吩咐,褚韶华就高高兴兴的穿着新旗袍踩着新皮鞋跟大顺哥回房去了。陈太太气得直捶胸口,抱怨道,“当初褚老爷子可不是这样的花哨人哪,你瞧瞧,成天介不是吃就是穿。咱大顺这样节俭的好孩子,才娶了她几天,就知道叫大顺拿钱给她买皮鞋了。这得多少钱啊!”   “你懂什么?”陈老爷不得不开导着这蠢婆娘一些,道,“要都跟你似的,北京城的绸缎庄全都得倒了。”   “你们在外做生意的爷们儿,穿的好些倒罢了。我们妇道人家,在家刷锅做饭,你说说,做这么好的衣裳干什么,还不如留着卖钱哪。”陈太太自认为还是很明事理的。   陈老爷却是道,“在家难道就不出门了,就不跟别家的太太奶奶们来往了?穿着咱自家铺子衣料做的衣裳,别人问起来,这就是活招牌。只要有一个人去买,就没白做新衣!”   “你是叫老大媳妇穿着这新衣裳做招牌招揽生意啊?”   “不是这么说。可老大媳妇常出门,咱们这条胡同儿里,可没忒穷的人家。她出门与人来往,穿戴上讲究些不是坏事。你以为北京人就不看人下菜碟了?再者,老大媳妇精明伶俐,妇道人家在一处,不就是穿衣裳吃饭的事儿么。说不定就能给铺子带来些生意,所以我说你别成天计较这些小钱,往大处看,我也愿意你们都穿的体体面面的,我挣钱为什么,还是为了叫妻儿吃好穿好。你也别太想不开,新料子扯了来,裁两身新衣裳穿,是你当家太太的气派。”陈老爷简直苦口婆心。   陈太太还挺有理由,“可是我瞧着魏太太、赵太太,穿戴都跟我差不离。”   “魏太太是叫土匪绑怕了,北京城哪里来得土匪,不过是妇道人家胆子小罢了。要搁以前,魏太太金钗满头的人,还不是个好打扮的?至于赵太太,不用理她,见她的人,哪个不说不是个当家太太的样儿,倒似有钱人家的下人老妈子,老赵家的脸都叫她磕碜完了。”   陈太太虽有自己主意,到底认为当家的比自己见识更大,道,“既是这般,那明儿我也裁身新衣。”   “这就对了。”   陈老爷累个半死,终于把陈太太的脑袋瓜给开解通顺了。 第41章 堵心   陈太太的脑袋虽是给陈老爷开导通顺,可在陈太太心里,仍是觉着褚韶华爱打扮,不是农村踏踏实实过日子的那咱踏实姑娘。确切的说,就是与自己的侄女兼二儿媳妇的宋苹完全不一样。因为陈太太与宋苹从来都是以打扮为耻的,如陈太太这性子,家里这样的钱,却是每年舍不得做一两件新衣,纵是有了新衣,她也要放旧了再穿。不知为什么,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新衣上身,总觉着别扭。   总之,陈太太是看不上褚韶华这种有新不穿旧,有了新的立码就要穿上显摆的性情的。   褚韶华就如同苞谷地里长出的一株桃花,她是那样的鲜艳夺目,又是那样的与众不同。她聪明,漂亮,轻而易举的便能融入北京城这样的城市中来,与这些本地的街坊邻里平等的打交道。   而这一切,同样身为女人的陈太太如何能不羡慕。可身为婆婆的固执与脑筋的僵硬又使得陈太太不论如何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于是,弱者的自尊让陈太太转为了对褚韶华的百般挑剔,以及对褚韶华才能的视而不见。   可悲的是,弱者对强者的刁难并不能让弱者变为强者,而如陈太太这样的人,怕是终生都不能明白,她的可悲并不仅仅在于她试图压制一个比她强太多的人,而在于,她对强者之强的视而不见,对自身的固执不化,才是她终生只能停留于弱者这个位置的根本原因。   而褚韶华这株绚烂桃花,自随着夫家人离开那片贫穷狭隘的家乡起,似乎就找到了最适宜她生长的土壤。   ——   第二天去柜上送饭,褚韶华就穿着新做的银红色的旗袍和昨儿新买的小皮鞋,也不知褚韶华是不是天生的运道旺,夏天吃饭,都不愿吃热的。所以,褚韶华送饭也送的早些,她想着,趁着时辰还早,日头不太毒,提早把饭送去。结果,就遇上柜上有客人买衣料子,褚韶华身上这身银红的料子,当天卖出一匹多。   第二天,褚韶华又换了那身水绿的裙褂,结果柜上又是水绿的好卖。   主要也是褚韶华这人真是机伶,有客人见着问她身上的衣裳料子,她还能顺嘴儿给客人推荐别的花样,跟她们说怎么搭配做什么样的样式。回家再瞅瞅一人一身酱绸衣褂的老婆子跟二儿媳妇,饶是陈老爷自认一碗水端平的人,都觉着好料子给这俩人着实可惜。   陈老爷不打算再搞那一碗水的事了,他当天晚上跟老婆子说了这事,“老大家的,手巧,会做衣裳,也会挑衣料子。她做的那两身衣裳的料子,这两天卖了几十两银子。我打算让她再去挑几件料子裁衣裳。”   “真的两天就卖了几十两银子?”陈太太听话很会抓重点。   “这还有假。”陈老爷还得哄着老妻些,“你自是个懂礼懂面儿,知道以家里生意为重。我就怕老二媳妇心里觉着咱们偏心,只让老大家的做衣裳,不给她做。”   “这你不用担心,苹儿可不是我抓尖儿好强不懂事的。”家里生意赚到银子自然是高兴的,陈太太又道,“就是老大家的原就是个臭美不知过日子的,这又可着叫她做衣裳,还不知美成啥样儿哪。”   “不管美成啥样儿,那是咱家的儿媳妇,不是外人。”陈老爷道,“这事儿你跟二媳妇那里开导开导,明儿个我叫老大家的再到柜上挑两样料子。”   陈太太还有些不服,道,“咱苹儿也是个实诚闺女,苹儿穿的衣裳就不好卖?”   陈老爷沉默的看向陈太太,半晌没说话。陈太太这话自己都觉着没底气,嘀咕道,“这年头儿是怎么了,老实实诚的孩子反倒不吃香了。”   “没有说不吃香,老二媳妇有老二媳妇的好处,可这不是为了咱家的生意么。”人心都是偏的,陈老爷的为人性情,自然也是更喜欢聪明灵巧的褚韶华。至于宋苹,的确没什么不好,可是出趟门就能迷了路,还有什么事能指望她不成?   陈太太的性子,又抠又贪财,既是对自家生意有益,她自是应了的。这事儿跟褚韶华说的时候,褚韶华也是愿意的,她就是担心二房那里说大房得好处,他二房吃亏。陈老爷道,“放心,你妈跟你弟媳都说明白了。”   褚韶华道,“爸妈这么吩咐,我听着就是。”   所以,小邵东家一回一来,也就五六天的功夫,褚韶华就变了个人儿似的,身上穿的是当下最流行的旗袍,脚上踩的是时下最时尚的皮鞋,整个人虽没什么金玉首饰,可她生得那般娇艳如花的好相貌,整个人完全不比北京那些个小姐太太差。小邵东家一时都有些看呆了,褚韶华见着小邵东家也挺高兴,笑着福一福身,“小邵东家,您来了。我正算着您要是脚程快的话,也该来北京了。”   “我昨儿到的,急着卖粮就没过来。今儿个过来给陈叔叔陈婶婶请安问好。“小邵东家是傍晚来的,倒不是故意晚上来,而是他知道白天陈家父子都要去铺子里经营生意,他那会儿过来,未免耽搁人家,就傍晚来的。还带了两份礼物,一份儿给陈老爷,笑道,“这次的生意,多亏陈叔叔提点的我,这是给陈叔叔陈婶婶的,您二位可千万别客气。”   再有一份儿礼物是给陈大顺夫妻的,小邵东家笑道,“先前去面粉厂,都是弟妹帮着引荐,一点儿小玩意儿,给大顺弟弟和弟妹的。”   陈家父子都说,“这也忒客气,还不是应当的。”   因是夏天,褚韶华把桌子支出来,一家子就坐院儿里说话。陈老爷又叫陈二顺去东兴楼定席面儿,小邵东家忙道,“家里做什么我吃什么,别叫席了,我且在北京住着哪,大夏天的,清淡些吃着就舒坦。”   褚韶华笑道,“夏天都是清淡菜,我们晚上吃炸酱面,小东家可吃这个?”   “吃,夏天吃这个最适宜不过,再配几瓣大蒜,想想就舒坦!”小邵东家笑嘻嘻地,他虽留过洋,还真不是吃过几天洋饭就把老家饭食忘了的性子。   如此,便没叫席面儿,待褚韶华端上茶水,大家坐着吃茶说话。陈二顺去后领请了魏东家一家过来,大家见面儿自有一番寒暄,魏东家道,“这么热的天儿,小东家五六天就打了个来回,真真能服辛苦。”   “可不是么。”陈老爷问,“粮食都卖了吧?”   小邵东家笑道,“这次过来,一则是为了卖粮,二则也是想跟潘东家签定个收购粮食的合约,以后我就是潘家面粉厂在咱们县的独家代理人了。收了粮就送北京来,挣个力气钱。”   陈老爷连声道,“这可是桩不错的生意,一则于乡里有益,这些年,乡亲们卖粮多是等着粮贩子下乡来收,价钱压的很低。二则也是桩好生意,不说别的,来回拉粮就得雇人,乡亲们也多了个来钱的去处。”   魏东家亦是称是,小邵东家笑,“都是托陈叔叔你的福,要不是您知会我这事儿,我也想不到卖粮是条好路子。虽挣的是气力钱,就像陈叔你说的,于乡里有益,就是于我家,每年也能多挣几个。”这事儿其实跟陈老爷关系不大,不过,褚韶华是妇人家,小邵东家虽是留过洋的人,可对于乡里的风俗是极为清楚的,他不能直接把功劳都是褚韶华头上,不然反是显着不好。   魏东家也是服了小邵东家办事的效率,这一来一回的才几天,竟谈成这样大宗的生意。魏东家让儿子回家拿酒,道,“山西老汾酒,我存多少年了,今儿天咱们可得好好喝上几杯。”   “不用去你家拿了,你侄媳妇都烫上了么。”陈老爷哈哈一笑,这生意纵是没落到陈家人手里,可开始陈家也不知道是这样的大宗生意,这是人家小邵东家自己的本事。小邵东家道,“今儿个在陈叔这儿吃面,明儿晚上我在春华楼摆席,咱们都不是外人,陈叔魏叔,您们都带着婶子孩子一道过去。来前儿,我爹千万叮嘱我,叫我可得请你们好生搓一顿,也是贺我这一把年纪总算给家里挣着钱了。”   陈二顺瞧着给大家添茶水,道,“小东家您这样的本事,以后定能发大财。”   “承二弟吉言,我就盼着哪。”见陈二顺给添茶,小邵东家笑眯眯地端杯子接了,曲指敲了三下道谢。   男人们要喝酒,不能没菜。褚韶华又飞快的炒了四个菜,分别是素炒豇豆,肉丁茄子,西红柿蛋,以及一盘子麻酱菠菜,最后这道是个凉菜,又用开水冲了两大海碗的紫菜汤,主食就是炸酱面,再加上配炸酱面的四样菜码儿,也是放了满满一桌子的菜。褚韶华炒着菜,宋苹又活了面,现擀了些面条出来。有俩人张罗着,晚上这顿饭也是体体面面的。   男人们说起生意都很高兴,女人则说些家常琐事,魏太太主要是夸陈家女人们的衣裳,“这才几天没见,嫂子您就一身儿的新衫,可真好看,这是新做的吧。”   陈太太道,“当家的非要我裁两身新的,我都说这把年纪了,又不是没衣裳穿,他非不依。”   魏太太打趣,“陈大哥瞧着肃穆,却是真心疼嫂子的。”   魏金道,“嫂子们的衣裳也好看。”   褚韶华笑着给魏金夹菜,道,“我们都是沾妈的光,妈做新衣裳,捎带上我跟二弟妹,也一人做了两身。”   魏太太眼神儿一直不错,早看出来褚韶华的衣裳比陈太太、宋苹的都要更有档次,她心里很有些小聪明,知道陈太太一向有些抠门儿,怕要直接夸褚韶华,倒叫褚太太心里不痛快。世上也没有跳过长辈,先夸晚辈的理。见褚韶华这样说,魏太太便道,“嫂子可真疼媳妇,以后我做了婆婆,就得跟嫂子学。”   陈太太虚伪的假笑两声,想着你跟我学,学我如何堵心么。   这世上,有褚韶华这样灵巧的儿媳妇,的确值得所有心眼儿小的婆婆堵心的。   因为,实在是比不过呀!   可是,陈太太又是多么的幸运,令她堵心的是现在的褚韶华。而在许多年后,许多年后的褚韶华已不会如此的好说话,如此轻松的让人堵心了。 第42章 大顺哥的时尚   第二天去春华楼,褚韶华换了那一身春水绿的裙袄,要不是梳了妇人发髻,当真如个青葱少女一般。当然,褚韶华本也年岁不大,如今方不过十九。陈太太一身酱色裙袄,因是绸子的,也很合乎旧式妇人的身份。独宋苹年纪轻轻,亦是一身的酱色绸袄,跟陈太太这一套像一个地方批发来一般。好在宋苹长的胖壮,说真的,完全看不出是十八九的新媳妇,倒似三四十的妇人一般。   陈二顺也是个要面子的,在家时就说宋苹,“爸让你们去挑衣料子,你挑的这叫什么料子,给丈母娘穿都行了。”   宋苹对镜子照一时,想到褚韶华的美貌,难免不甚得意,又有陈二顺在一边儿叨叨,宋苹道,“别的衣裳都是布的,要不,我穿布的?”   “行了行了,就这身儿吧。”陈二顺说她,“你跟大嫂年纪差不离,要是不会挑,下回让大嫂帮你选件合适的。”   宋苹气闷不已。想到丈夫对自己百般看不上,一说话就是“大嫂如何如何”,宋苹也是有自尊的人,瞪陈二顺一眼道,“亏我还特意给你挑了身靓蓝的料子,好心没好报。当初我挑料子时你不也在,觉着我挑的不好你当时怎么不说?这会儿说有什么用,马后炮!”   陈二顺气笑,“合着你倒有理了。”   “比马后炮强。”宋苹把小镜子啪的往桌上一拍,“你再没个完,我就不去了,你自己去吧。我在家吃什么不行。”   陈二顺连忙不敢惹她了,毕竟大家都去,宋苹不去的话,父亲必要问的。陈二顺也不想这个时候拌嘴,看宋苹换好衣裳,就一起出门了。魏家那里,魏太太自从绑架后就落下个爱显穷的毛病,衣裳更不似以前那样非绸便是锦,如今可俭朴了,现下都是布衣裳。魏金这姑娘吧,平时是个好吃的,只要有好吃的,对于穿衣打扮其实挺随便。所以,她更关心的就是春华楼的菜色如何,听她爹说春华楼是做江浙菜的,微微带些甜口儿,她没吃过江浙菜,准备这回过去尝一尝。   相对的,魏家父子则讲究的多。相貌上,魏家父子也是如出一辙,一样的高鼻深目的好相貌,一样的干净整齐的得体打扮。反正魏家一家四口出门,倘不是有人介绍,若不知情的,只能看出魏东家魏时是父子,魏太太魏金是母女,至于他们竟是一家四口,等闲人从相貌上看,完全是看不出来的。   两家人一道去的春华楼,小邵东家是请客的主家,自然会提前先到,定下包厢。小邵东家的为人,便是陈老爷魏东家这样年长小邵东家十几岁、将将二十岁的长辈都得赞一声,邵家是县里最大的大户了,小邵东家身为少东家,却是没有半点倨傲,亲自带着李管事迎客,这岂能不令人欢喜佩服呢。   大家寒暄几句,小邵东家便请大家楼上坐了。   陈家六口人、魏家四口人,小邵东家李掌柜两个,大家便坐了一桌,因为倘是两桌也忒分散了些。小邵东家道,“春华楼里的绍兴黄可是一绝,黄酒不大醉人,亦不上头,婶子妹妹们都可以尝一尝。”   陈太太魏太太都谦虚说自己没酒量,褚韶华不是这样矫情的性子,她笑道,“那可得尝尝,一直听说绍兴黄酒最有名。”她又劝道,“妈、魏婶子,连带二弟妹、金妹妹,咱们都尝尝,今儿是小东家请客,一则是贺小东家发财之喜,二则咱们自己人吃饭,有量的多喝两杯,没量的浅尝辄止,也没人笑话咱们。”   小邵东家笑道,“就是这么个意思。咱们都是自家人,也不是外头的酒场应酬,两位婶子放心,你们女眷吃酒随意。”   陈太太魏太太听小邵东家这样说,也就吃上几杯了。   褚韶华见这里的伙计们都是穿清一色的青色长袍,袖口挽出一截寸宽的白袖口,显得极为干净。就是伙计自己也收拾的很整齐,想到这饭庄门口装潢颇是讲究,进门时包厢门口也书写着太液秋风四字,褚韶华不懂书法,却也觉着是极好的,想着这怕是北京城里有名的大馆子了。   之后上的这些菜也多是褚韶华不认得的的,其实说来也不外乎些时蔬果品,鸡鸭鱼肉,再添些海味水产罢了。但江南菜与北方菜的烧制方法和口味儿是不一样的。褚韶华虽说小时候来过北京,在北京下馆子却是平生头一遭。幸而有伙计给报菜名儿,褚韶华是个心里有成算的,一样样的都把菜名儿记在心里。   大家自是要先饮一杯贺小邵东家拿下潘东家面粉厂代理粮商之事,接下来就是吃菜说话了,褚韶华是头一回在北京下馆子不假,实际上除了男人们,女人们和魏时都是头一回吃北京的馆子。真难为褚韶华表现的仿佛老手一样,她自然而然的夹菜,还会照顾着陈太太些,尤其吃到味儿好的,还要夸上一句的。小邵东家格外见多识广些,其实他也没有在南方常住过,论阅历更比不上陈魏二人,难得他连每样菜的做法儿都说得出来。   褚韶华道,“小东家你对做菜颇有心得啊?”   陈太太看向褚韶华,心得是啥意思啊?自来北京,这个大媳妇说话就越发叫人听不明白了。   小邵东家笑道,“以前也是一窍不通,后来出国留学,也回不来。国外那些个洋菜,我要说不好吃,现在北京里的西餐卖的挺贵,连火车上供应的都是西餐。我刚出国那会儿,真是吃不惯喝不惯。没法子,国外中餐馆很少,而且,中餐馆离我们学校也很远,又不能经常去吃。我们几个留学生就捣鼓着自己做,说来我做菜的手艺还很不错的。当时我们学校有个同学是南方人,他懂一些南方菜的烧法,我耳濡目染之下,也就会了。”   大家听的都是一乐,褚韶华道,“如今的报礼上都在倡导女权,小邵东家有这样的本领,正是如今的新式女子所倡导的。”   小邵东家谦逊道,“误打误撞。”   交谈中大家才知道,小邵东家已经从客栈搬到潘家去住了,小邵东家道,“昨儿个潘东家厂里的一台机器坏了,当时他买机器是通过洋行买的,厂里的师傅修不了,着人把我叫了去,我大学时学的是机械类专业,帮着修了修。后来,潘东家相邀,我就住过去了。”   陈老爷道,“听说潘东家也是留洋的前辈,你们在一处可尽情畅谈。”   “潘东家身上,的确有许多我这样的晚辈后生学习的。”小邵东家道,“就是我明日得去一趟天津,潘东家的一位朋友在天津开了一家机电公司,接了个修理商船引掣的活儿,请我过去瞧瞧,看能不能帮着修一修。正好我在北京,坐火车到天津也是没多长时间。李掌柜我留在北京,要是有什么李掌柜办不了的事,我就让他过来找两位叔叔了。”   陈老爷魏东家皆道,“若有难办的事只管过来。”心下又觉着小邵东家委实是个有大本事的人,虽则他们都不晓得引掣是个啥,可天津是比北京更好的地方,那边人都做不了的事请小邵东家过去,可见小邵东家是个极有本事的人。   褚韶华却是知道引掣这档子事儿的,她道,“以前的船都是人工用桨来划,听说现在的科技,都是用油用电来发动船只了。”   “对,引掣就是现代船只的动力工具,一旦引掣坏了,船就跑不动了。”小邵东家倒是对褚韶华刮目相看,要是接受新式教育的女子,知道引掣不足为奇。可褚韶华一直长在农村,识字就很不简单了,不想如今连引掣都晓得。   其实褚韶华对引掣也只是知道个名儿罢了,她的这些本事都是现学现卖,从报氏上学来的。褚韶华道,“如今洋货蜂拥而至,小到衣裳料子,大到轮船飞机,都是洋人造来卖给我们的。报纸上常说,还需发展我们自己的工业。这些大道理,我是不大懂的。可我想着,洋人造出东西,千里迢迢的运过来,成本加上路费,再加上利润,自然是贵的。如小邵东家这样的能人,倘咱们自己造出与洋人一样的东西,肯定能发财的。”   小邵东家笑道,“少奶奶可实在高看我了。”   “我看内子说的就很对。”陈大顺道,“就说洋布,以前许多洋布多是从日本或是英国进口过来的,现下上海那边儿也能自己织洋布了,我看咱们自己织的洋布质地密度都很好,不比日本英国那里的差。以前我觉着,像咱们做生意的,认些字,会打算盘,也就可以了。如今看来,想做大生意,还是得小邵东家这样念书多的人。你们这样的人,才是咱们生意场上的领军人物。”   陈大顺平时的话并不多,亦不如褚韶华言语玲珑,可他说话十分诚恳。这样的奉承话,小邵东家听过许多,可没有人能比陈大顺说的更真诚。小邵东家叹道,“领军怕是轮不到我等,不过,出国学习了一场,总是希望能学有所用的。”   “我敬小东家一杯。”陈大顺同小邵东家喝了一杯。   魏东家趁机教育魏时,“瞧见没,好好念书,以后就跟小邵东家学。”   魏时点点头,“爹,我记得了。”他举杯道,“我和大顺哥一起敬小东家。”他也吃了一杯。   大家吃吃喝喝,很是愉快的用过晚饭。就是有一样不好,陈太太很喜欢最后上了八宝饭,一下子吃多,回去时坐黄包车又吹了冷风,塞着了。   胃里不舒坦,第二天一整天没吃饭,净饿养胃。   褚韶华心说,八宝饭足吃了大半盅,不撑着才怪哪。那饭里拌的是猪油,里头是糯米、豆沙、枣泥、果脯、莲心、米仁、桂圆、白糖,都是实着东西,谁吃多都得撑着。褚韶华出去买菜时给陈太太买了几丸山楂丸助消化,就这样,也是饿了一日,第三天才能略进些薄粥。   倒是陈大顺跟妻子打听了一下报纸的事情,知道妻子那些见识都是买菜时要来的报纸看的,遂拿钱定了份《申江新报》,家里人都能看,也省得妻子总是看过期报纸了。褚韶华知道家里定了报纸,也很高兴,在她看来,报纸是极有用的东西。虽则那些国之大事,褚韶华也不懂,可多看看,总能增长许多见闻。   除此之外,陈大顺挑了个良辰吉日,去理发店把辫子剪了。   做为陈家第一个剪辫子的男人,我们大顺哥也是很时尚的好不好~ 第43章 效率忒高   说到这剪辫子还有一桩趣事,陈大顺说要剪辫子,褚韶华就要毛遂自荐,结果,一向对媳妇百依百顺的大顺哥竟然拒绝了。大顺哥的理由竟然是媳妇剪的怕是不合如今北京城的流行!   褚韶华心说,以前也没看出这么臭美来。然后。大顺哥为了剪辫子,拗新发型,还翻黄历寻个黄道吉日,去的如今最时尚的理发店,然后,剪了个齐肩头回来。因为这个发型,回来后没少被褚韶华念叨他,褚韶华先问花了多少钱,得知用了五十钱,褚韶华道,“你这五十个钱剪出的发型,跟我一剪子剪下去也没什么差别啊。”   大顺哥一个劲儿的照镜子,道,“你不懂。这还得戴着帽子些,待前头的头发长出来,我就换个俐俐落落的更短的那个中分,现在挺流行中分的。”   “像小邵东家的那种?”   大顺哥点点头,褚韶华露出惨不忍睹的神色来,道,“你可千万别留那种发型,难看死了!我每次见小邵东家的头发就想笑,难看的要命。”说着,褚韶华还不厚道的笑出声来。   大顺哥悄悄的把镜子换个角度,在镜子里看媳妇笑话小邵东家的模样,装出一幅很寻常的口气,“我看你叽叽喳喳的挺喜欢跟他说话的。”   “这见了面儿,又不是哑巴,总不能不说话吧。说话又跟他那个好笑的发型没关系。”褚韶华道,“我见外头有许多剪了辫子的,不是留中分就是留偏心,有些人还抹许多头油,弄得跟牛舔一样,油亮油亮的,都不好看!大顺哥,你别留那些个好笑的发型,我跟你说一种发型,面粉厂的潘东家那个发型好看,头发不长不短,就到后脖颈,前头梳个大背头,再抹一点定型的发油,又气派又好看。大顺哥你留这种。”   大顺哥想一想,“那也成吧。”心下想着,虽则媳妇是个爱说话的,看来对小邵东家就是一般的交情。面儿上装的挺热络,原来心下常笑话人家发型。   大顺哥这样一想,不知为什么,心情格外舒畅,他也觉着,小邵东家那发型是挺好笑的。当然,大顺哥意识不到,自己现在的发型更好笑。   所以,大顺哥瞧着是个啥事都听媳妇的媳妇迷,实际上还是个小心眼儿,他可警惕出现在媳妇身边的一切异性了。不过,大顺哥装的好,所以平时都看不出来。褚韶华这粗心大肠的更是没往这方面儿想过。所以,甭看褚韶华爽俐机伶,论心眼儿她真不一定有大顺哥多。   不过,大顺哥很快就不用担心小邵东家了。   因为,听说小邵东家是和潘东家的闺女一道去的天津。大顺哥私下还跟媳妇八卦了一回,认为潘东家是相中小邵东家这个乘龙快婿了。   褚韶华认为可能性也很大,褚韶华感慨,“如今的风气着实是开放了。”若在老家,亲事自然要先经两个家庭长辈认可,再由媒人穿针引线,方可定下亲事。实际上,这一套过程与未婚男女双方是没太多关系的。而如潘东家这样的有钱人家,竟是直接让女儿跟小邵东家去天津,褚韶华琢磨着,这怕就是现下新派人提倡的自由恋爱了。   这样的自由恋爱,倒也是好事。   褚韶华想,小邵东家自是先过了潘东家的眼,潘东家瞧他人好,遂介绍给家里闺女认识。如此,长辈满意了,晚辈再相处着试试看,若是性情相投,倒是比那盲婚哑嫁要强的多。   小邵东家为人亦很是不笨,去天津大半个月,把事情办完就带着潘小姐回了北京,并未在天津多停留。如今正是三伏天,二人虽是坐汽车,也是鼻尖儿冒汗,小邵东家手里的扇子就没停,潘小姐在他身边跟着借风,魏太太令下人端来凉茶给两人喝,笑道,“坐下歇一歇,喝些凉茶也就好了。”   又问,“那个引掣可修好了,我听说,那东西都是从国外来的,不是很好修。”   “虽费了些周折,都修好了。说来,天津繁华远胜北京,我以前读中学的时候,有位同学老家是天津的,还是假期时偷偷去过一回。好几年没去,比以往更加热闹了。”小邵东家整个人都似乎沾染了些天津的热闹,他说一回正事,又把带来的点心奉上,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这些年,都是在读书,出门一趟,也不知给婶子带些什么。这是天津有名的大麻花,特别好吃,是我送给婶子的。”   潘小姐端起凉茶喝了半盏,忍不住取笑,“是特别好吃,他自己个儿就能一个人吃一匣子,半夜里还在屋里偷偷吃麻花,吃的床上都是,郑叔叔家的丫环给他打扫房间时见了,还跟郑婶婶说了。郑婶婶特过意不去,以为他晚饭吃不饱,打发人天天给他做宵夜。”这次过去帮忙的机电公司,便是郑家所开,说来与潘家也是老交情了。   小邵东家道,“我是因晚上画结构图才吃的,晚上安静,我一干活就要吃东西的啊。再说,这麻花的确很好吃。你要不是怕长胖,你晚上肯定也吃。我就不怕长胖,你知道为什么不?用脑多的人,怎么吃都不胖。”   潘小姐气的,给了小邵东家两下子。小邵东家捂着胳膊,连忙不与她坐一起了,跟潘太太一起坐了。潘太太拦下闺女,说她,“说话归说话,可不能动手啊。”又安慰小邵东家,“不要理她,自小就这样,我都说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可不是,没学到婶子你三成的温柔。”   潘太太也觉着小邵东家相处熟了是个活泼性子,有时说话特招人笑,孩子们出门半个月,潘太太没有不记挂的,虽然常通电话,也忍不住多问了几句。待潘东家回来,晚上吃饭时难免又说到天津之事。潘东家还说,“老郑打电话给我,说一年给你一成的份子,想留你在天津帮忙,你拒绝了。”   潘太太不知有些事,不由看向小邵东家。小邵东家舀了一勺炒豌豆放在碗里,道,“这不是到夏收了,我得回家收粮啊。”   潘东家瞥小邵东家一眼,说他,“别拿这种鬼话糊弄我。”   小邵东家只好实话实说,“天津比起北京当然是好的,不过我听说上海比天津更为繁华。做工业跟做面粉生意、粮食生意都不一样,做工业一定要选好地方,环境很重要。天津是袁大总统的根据地,政治军事的氛围太浓了,军阀们不是那么好相与的。相较之下,自然是上海的商业环境更好。我是工科出身,要想赚钱,肯定去上海。”   潘小姐手中的筷子略一停,问,“你去上海想做什么?难不成,你找好差使了?”   “不用做别的,上海那么多工厂,许多工厂都是用的新式机器,谁家就能保证机器永远不出问题呢。上海港的规格比天津港只大不小,那么多的商船。只要像郑老板一样开个机电公司,我雇上两个跑腿的,吃穿就不愁。”小邵东家很自然的同潘小姐解释了一句。所以,郑老板开一成的报酬如何能留得下小邵东家,这是个懂技术有眼光脑子更活络的年轻人。他根本不是待价而沽,这样的人,已可以为自己创造价值。   潘太太倒是说,“这个想法很不错。说来,如小邵你这样懂技术的年轻人真是不多,留学生我是常见的,学文的暂且不提,这些以后都是在文化界打转的。学理工科的留学生,千奇百怪的多了。学纺织的,回国后连纺织机器都不会开。学建筑的,盖房子的事也不通。哎,我也不知如何说,既是去留学的,大学四年,到底学了些什么?怕他们自己都不大清楚。小邵你不一样,别人修不了的东西,你过去就能帮忙修好,这就是实打实的本事。”   小邵东家道,“这还不是应当的,要不,干嘛要去国外背井离乡的念书受苦啊。在家多好啊,有吃有喝还不用操心。”   潘太太都忍不住想笑,潘小姐给他夹个鸭腿搁碗里,说,“赶紧吃吧,看这胸无大志的样儿。”   小邵东家笑,“倒不是胸无大志,主要是风水不好。近来你们女子好不好的就要倡导女权,主张男女平等,我们男人都要叫你们挤兑死了,哪里还来的大志,能吃口饱饭就不错了。”他看潘东家快吃好了,自己也加速吃饭,待潘东家一撂筷子,小邵东家跟着起身,说,“潘叔叔,我有话想跟你单独说。”   潘东家道,“去书房吧。”   俩人一前一后的去书房了,潘小姐见二人去了楼上书房,同母亲道,“不知道什么事儿,怎么还神神秘秘的。”   潘太太想了想,“会不会是小邵想去上海开工厂的事?”   “他才不会开工厂呢,再说,他就是去上海,也不用经过爸爸同意吧?”   潘太太悄悄同女儿道,“小邵可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   潘小姐是个极大方的性子,她唇角微翘,“妈你没见他画的引掣的结构图,漂亮极了。”   母女俩都不晓得小邵东家寻潘东家什么事,他还当真不是为了事业的事,邵家虽则在财富上无法与潘家相比,可小邵东家自认也不是无能之辈。小邵东家是另有事同潘东家说,他想从潘家搬出去。潘东家有些意外,瞧着这小子不像对他闺女没意思的样啊,如何要搬出去?潘东家坐在书房的长沙发里,看小邵东家坐下,方问,“住的好好的,可是有哪里不习惯,只管与我好,如何要搬走呢?”   小邵东家显然已经思虑良久,他抿一抿唇,认真的说,“潘叔叔,您默许小玉跟我去天津,肯定是看我这人还可以的。我又不傻,在天津,我们相处了些日子,我觉着她也很好。我是想,如今是新年代了,并不禁男女自由恋爱。可说是新年代,旧文化也是存在的,我十分敬仰你的为人,你待我很好,我却不能这样含含糊糊的住在你家里,行此近水楼台先得月之事。您要同意,我就搬出去,从此与小玉在以婚姻为前提的条件下做男女朋友来往。您要不同意,我也得搬出去,不然,这算怎么回事呢?我并不是那种可以将感情自由收放之人,若我俩无缘,就更当保持距离,这样对彼此以后都好。”   潘东家儒雅的脸上露出思考的神色,一双锐利的眼睛很严肃的盯了小邵东家片刻,直待小邵东家觉着自己五脏六腑似都给潘东家看透,冷汗都要叫看出来了,整个人更是紧张的肌肉绷紧,肩背笔直,手指几乎要把扇子捏成粉末了,潘东家方平平静静的给小邵东家放了个雷,“那就来提亲吧。”   小邵东家吓一跳,直接给老丈人吓结巴了,连连摆手,“这,这,这怎么能行?”   潘东家奇怪,闲适的靠着沙发问他,“你不是看我闺女很好,也知我让她与你到天津去就是看你不错,既是都觉不错,何不结为婚姻?刚不还说在婚姻的前提下交往么?”   “不不不不不!我,我,我,我,我,我现在功未成名就成的……这,这,这,这,这,我是计划过几年,有点儿小事业才好说亲事。”小邵东家的计划是很好的,他准备俩人先交往着,彼此也能多些了解。他也有时间发展一下事业,不然,老丈人家这样富贵,岂不显着他跟吃软饭似的。   潘东家好笑,正色打量着他,“你有没有事业,与结不结亲事有何直接关系呢?难不成,你有事业我才会将女儿嫁给你?你没事业,我便不允婚了。这是什么样的逻辑,我给闺女找的是女婿,又不是给闺女找事业。再者,人这一生,哪里能不经坎坷,若你以后事业有危机,是不是我立刻就要把闺女再接回家了?你这种想法,可不像新式留学生,思想倒是挺守旧,想的挺多。”   小邵东家面露窘色,细白的指尖儿不停的绕着扇坠下的那一束大红流苏,仿佛如同小邵东家此时纷乱的思绪一般,他如实的说,“我是没想到,我以为岳父还会多看我几年。”   嘴倒挺甜。潘东家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人的秉性,是变不了的。阿玉性子未免要强,她倘是晚生个几百年,这个性子倒还关系不大。生于现在,并非幸事。虽则如今崇尚西风,报纸上时有女性撰稿书写呼吁男女平等,倡导女权。可实际上,不要说女权,便是男女平等也不是一时一代能做成的事。这世上女子,聪明的多。可世上男子,则是愚笨不识好歹的多。我看你很好,性子柔韧又不乏决断,眼光也不错,配得起你留学生的身份。我听说,你大学是修了两个学位的,第一专业是机电专业,第二专业是物理,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学多少专业有什么用,还是学以致用为上。再说,我先前也不知咱们有翁婿之缘,后来我倒想自夸一下,又一直没合适的机会,总不能就跑到您跟前说,我是大学修了两个学位吧?这显着多傻啊。”小邵东家说的,潘东家都笑了。小邵东家觉着,岳父许之以爱女,着实是对他的看重,想来也寻人打听过他了。他又介绍了一个自己的学业情况,“其实理工科专业都是相通的,当时出也出去了,虽说是政府出钱留学,还是觉着,多学点东西就是赚了。我大学时在轮船公司做过技术方面的兼职,当时毕业,也有公司想请我过去任职。我考虑再三,我爹娘就我这一个儿子,要是把他们接出去成天吃西餐喝咖啡,他们怕是适应不了,就回国了。说来,我这人的确没什么大志向,我在国外也特想家,我爹娘也想我,就在家里歇着了。”要不是突然之间天降姻缘,小邵东家估计也不会想着去上海做事业的事。   潘东家还是第一次见这种留学回国先在家一歇就是大半年的,这也是为什么潘东家着人打听小邵东家的缘故。这是庚子赔款的第一批留学生啊,自清廷时起,朝廷派出的公费留学生,哪个不是一腔的志向,满腹的热血。当然,也有人瞧着国外的条件更好,由此留在国家的,也不稀罕。可小邵东家这种,毕业回国家里蹲的,一般都是学业上乱七八糟的居多。可一打听吧,人家还是当年的优秀毕业生,还是双学位,不修是给他面粉厂修机器,还是去天津修商船引掣都没什么问题,可见课业的确优秀。就是性格懒散了些,可要说懒散,粮食生意争取的也挺积极。交谈起来,眼光也是有的。潘东家这才相信,世上真的有这种给自己一放假放大半年的年轻人。当初争取粮食生意这么积极,估计是在家把懒病养好了,想出来看看。潘东家主要是相中小邵东家的才干,年轻人懒不错,时时鞭策着些,也就好了。潘东家道,“什么时候令尊令堂有空,不妨请他们来北京一聚。”   小邵东家很实诚的说,“我这就回乡,把我爹娘接来北京,商量亲事。”   潘东家点头,汝子也教也。   当陈家人听闻小邵东家这亲事时,皆瞠目结舌,想着小邵东家这可真有本事,非但做成了粮食生意,还顺道把自己终身大事给解决了。这留学生就是不一样啊,效率忒高。 第44章 深思   小邵东家这事儿,当真是带有几分传奇。   好在,这个年代,老丈人相中女婿,进而许婚闺女的事也并不算罕见。   陈家人再见到小邵东家的时候,就是小邵东家和父母过来陈家拜访了。邵东家邵太太早就见过了,只是,邵家是县里大户,陈太太面对邵东家邵太太时,总有些拘谨卑怯、不知所措。宋苹更不必提,她还不如陈太太哪。   都是买卖人家,邵家人便是将将傍晚的时候过来的,如今这三伏天儿,这个时辰凉爽些,再者,也不耽搁陈家生意。陈家父子还没回家,陈太太便与褚韶华道,“唉哟,邵东家他们来了,赶紧去把你爹他们叫回来。”   “行,我知道了,妈。”褚韶华笑着请邵家一家子坐了,叫着宋苹一起张罗茶水。   小邵东家笑道,“弟妹不用忙,也不用去喊陈叔回来,咱们说会儿话,估计陈叔他们也就回来了。”   邵太太接了褚韶华亲自端来的茶,也说,“是啊,不用去喊人,咱们又不是外人,别耽搁了生意。”   “没什么耽搁的,这会儿功夫也要回家了,只是若不去知会一声,爸爸回家定得不高兴,说我们怠慢了伯父伯母。这几天,他一直念叨着老东家,说小东家这样的喜事,估计你们很快就得过来,又想着天儿热,夏天走远路辛苦。如今知道你们来了,还不晓得如何高兴。这也没几步路,我去去就来。”褚韶华根本没去铺子叫人,她回屋写了张条子,在胡同口儿招了辆黄包车,给那黄包车二十个铜板,告诉他把这纸条送到哪里的铺子交给大顺哥,至于邵家人过来的事,都在条子上写清楚了。那车夫挺高兴的接了钱接了条子便去了。   褚韶华还顺带在街口的西瓜摊子买了两个西瓜回家,在厨下切了两大盘的西瓜端了进去,请邵家人尝尝。陈太太宋苹还有褚韶华,大家都一起吃。陈太太招呼着邵家一家子吃西瓜,问褚韶华,“不是说你去铺子里把你公公叫回来么?”这怎么倒去买西瓜了。   褚韶华笑道,“我在胡同口儿给爸爸雇了辆黄包车,让黄包车去接爸爸了,这不是更快么?”与邵家人打听,“伯父、伯母你们什么时候到的北京?可安置下来了?”   邵东家笑道,“我们前儿到的,住在六国饭店,昨儿过去亲家家里拜访,今儿个过来,看看陈老弟还有弟妹。邵初能有这桩好亲事,说来还是托了你们的福。”小邵东家,大名邵初。   陈太太很实诚的表示,“是小东家自己有本事。”娶到富家千金,可不就是小邵东家的本事么!   “要不说千里有缘来相会,这是小东家和潘小姐的缘分,缘分到了,自然有这样的大喜事。不然,潘家原是江南那边的人家,咱们却是正经北方人,哪里就料得有这样的缘分呢?”褚韶华笑眯眯的望着邵家人,由衷道,“虽没见过潘小姐,潘东家我是见过的,真是一流人物中的一流人物,他家的千金,定也是个极不凡的。真真是极好的姻缘,我得先恭喜伯父、伯母家里娶媳之喜了。”   邵太太被褚韶华奉承的合不拢嘴,原就因儿子大喜在即的脸上更添喜色,道,“同喜同喜,说来,这次过来,还有事托侄媳妇你。”   褚韶华十分干脆,“伯母但有吩咐,我在所不辞!”   邵太太便与陈太太、褚韶华说了,“我们亲家是新派人,穿西装打领带住洋房的,如今也是新时代了,新派人不讲究旧规矩。昨儿与亲家相见,就商量起两个孩子的亲事。亲家在北京,离咱们老家好几百里地,要是按咱们老家的老礼儿,就得从北京把人接到老家去,三媒六聘,拜堂成亲。现在的年轻孩子,不讲究这个了,初儿也是留洋回来的,我们那媳妇一样是留过洋的,他们想办新式婚礼。”   “咱们做父母的,随孩子高兴就是。我和我们当家的,也不是那不开通的,全听他们安排。”说话间,邵太太眉宇间喜色愈浓,转眼看向褚韶华,说,“可话说回来,我是个旧式人,如今也上了年纪,记性也不行了,腿脚也不俐落了。这新式婚礼怎么个办法儿,我也不晓得。”说着,瞥邵东家父子一眼,笑中带出一幅无奈口吻,“他们父子俩,更不是干这个的材料。我就想到了侄媳妇,初儿能有这桩好姻缘,当初多亏侄媳妇将他引荐给了我们亲家公认识,侄媳妇这也是半个媒人。我想着,侄媳妇就做咱们男方这边儿的媒人,帮我们听一听亲家那边儿对婚礼是个什么打算,新式婚礼也要有新式婚礼的规矩,是不是?待商量好了,我们也好做准备。”   说着,邵太太笑与陈太太道,“就是不知道老妹妹你舍不舍得叫侄媳妇操劳?”要借人儿媳妇使,自然得问婆婆的意愿。   陈太太瞧褚韶华一眼,见褚韶华笑眯眯的,一句谦虚的话都没有,心说,真个闹事包,就爱揽事儿!你有那本事吗?陈太太深觉修来这个爱揽事儿的媳妇,做婆婆的简直有操不完的心,忙同邵太太道,“她在家倒没什么事,只是她一个乡下丫头,哪里懂得这新式婚礼的事。就怕帮不上忙,反给嫂子添麻烦。”   邵太太笑着看褚韶华一眼,见她一点退意都无,就知她必然心里有数。邵太太想着陈太太怕是谦虚,再三道,“侄媳妇这样的伶俐人,我就是看她一准儿能成,才来托一托妹妹的。”   陈太太也有些为难了,她当真不是谦虚,而是担心褚韶华办不成倒丢陈家的脸,只得问褚韶华,“你懂这新式婚礼的事不?要是不成,就跟你伯娘说,这是小东家的终身大事,必要做好,不能出半点儿差错。”后面一句,还还了些许严厉。   褚韶华依旧是个笑眯眯的样儿,道,“要说小东家那修机器说洋文的本事,我是个没念过书的,自然不成。要是亲事上的事儿,虽说咱们老家没有新式婚礼,我也没见过这新式婚礼怎么办,可这无非就跑个腿的事儿,打听一二也就知道了。咱们后邻周太太是这胡同的老住家,她就知道这新式婚礼如何安排,较之咱们老家的风俗的确是不一样的。如今的新式婚礼,首先轿子就不用的,新郎新娘都是坐汽车,举办婚礼的地点,或是公园,或是教堂,或是酒店,端看新人喜欢哪里,就在哪里办,不一定就拘泥在男方家里;再者,新郎新娘也都是穿洋装,新郎西装革履,新娘子则多是披婚妙的。还有就是酒水宴席,音乐嘉宾的安排了。大致就是这些个,再有细节不同,我只管听潘小姐的吩咐,回来给伯母带个话儿也就是了。”   邵太太听的两眼放光,双手合什,连声念佛,“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其实邵太太也不懂这新式婚礼的办法儿,可听褚韶华一套套的说的很像那么回事,邵太太就觉着很有门儿。   邵东家也不懂新式婚礼,他看人却是最老道的,笑,“我看,这事还就得托给侄媳妇。”   褚韶华只望着陈太太,等陈太太拿主意,陈太太还能有什么主意,再拦着褚韶华不让她去,邵家怕得多心。于是,只得叮嘱褚韶华几句,让她好好帮着张罗。   说一回话,陈家父子也就回来了。知道这事儿后,陈老爷未如陈太太这般前怕狼后怕虎的,陈老爷笑,“这是大喜事,大顺媳妇大事办不了,这样的事问题不大。”   褚韶华笑,“长辈们都这样说,我就做这个媒人了。”   当天,邵东家没让俩儿媳烧饭,是叫的泰丰楼的席面儿回家,与邵家人共饮,且有魏家人过来一并热闹,提起小邵东家的亲事,没有不赞的。邵东家邵太太更是一等一的高兴,主要是,没想到儿子这么争气,自己就把终身大事给解决了,没让父母操半点儿的心,就寻到了这样的好媳妇。尤其是邵太太,自此不必想方设法的跟那些打探儿子亲事的太太奶奶们绞尽脑汁的想理由推辞了,顿觉浑身的轻松。   待邵魏两家告辞,已是天色将晚,陈太太就服侍着陈老爷回屋歇了,褚韶华宋苹一起收拾残席。陈太太兑了温水让当家的洗漱,满肚子的意见很是不少,抱怨道,“你说老大家的,怎么这么爱揽事啊?”   “爱揽事怎么了?做媒人,成人之美,这是积德的好事。你要愿意,你也去揽一摊来。”陈老爷洗把脸,酒也醒了大半,坐在炕沿儿上,陈太太蹲着给他洗脚,说出心中担忧,“我这不是怕她年轻没经验,办不好嘛。她才来北京几天,邵东家是咱们县有名的大户人家,听说,那个面粉厂的潘家也是很有钱的。若是能为不够,辞了这事,并不得罪人。我就担心,她这个出头揽事儿的脾气,别好事没做成,倒坏了人家的好事。”   “乌鸦嘴。”   ——   陈太太对褚韶华是一千个不放心一万个不满意,两人之间的隔阂,好比《红楼梦》中的邢夫人对王熙凤,彼此之间的隔阂还不在于利益,而在于,两人完全不是一路人。   陈太太这里抱怨,邵太太则在回饭店后很赞了褚韶华一回,夸儿子这主意出的好,“要不是阿初提议把这事儿托给陈大奶奶,还真得为这事儿犯了愁,咱们在北京,也没有相近的亲戚。朋友虽有几个,如陈太太魏太太,都是我一样的老派人,也办不了这事。这个大少奶奶,瞧着就是一脸伶俐相,说起话来也头头是道。”   小邵东家打电话叫了三杯酸梅汤送上来,又到洗水间的浴缸里帮着放洗澡水,听母亲这样说,小邵东家擦擦手,出来道,“可惜她这样的人物,竟生于咱们这样的小地方。娘,你看陈大奶奶来北京才多少时日,她这穿戴打扮,举止谈吐,就是北京多少太太奶奶也不如她。”   邵太太摇头笑道,“陈大奶奶自然是个出挑的人,可我看陈太太陈二奶奶穿戴都寻常,独她一人这般鲜艳明媚,可不大好。”   “这里头是有娘你不晓得的缘故。”小邵东家把里头的营销故事同父母讲了,笑道,“这还是李管事与我说的。所以现在陈家柜上就盼着她去挑料子裁衣裳,听说她挑什么料子,什么料子就好卖。有时衣裳裁了,穿上两次,就放到柜上挂着去了,有客人过来,见那衣裳样式,很旺生意。”   邵太太不知竟有些缘故,听的酸梅汤都忘了喝,不由道,“这陈家可真会做生意。”   邵老爷道,“关键是陈家人品好,精明不失品性,这样的人家,是值得深交的。”   小邵东家亦做此想,所以,父母都对如今的新式婚礼不熟悉,小邵东家就想着托给褚韶华最为合适。倒不是褚韶华以前管过新式婚礼的事,而是褚韶华这个人,即便有什么不会,她知道去打听去学习,且心性聪明,非常人可比。所以,小邵东家才会建议父母把准备婚礼的事托给褚韶华来办。   不得不说,小邵东家能得潘东家慧眼相中,且半月内便许以爱女,其为人,必有过人之处。   ——   不管别人怎么说,新揽了一摊事儿的褚韶华心里可美了,忙完厨下的事,回屋洗漱后,小两口说起这事,褚韶华也是眉飞色舞的。陈大顺倒是多叮嘱她一句,“这事有两点最重要。第一,你就做个沟通,勿必把双方的意思都传达到,然后,商量出个章程来。第二,商量出章程,新式婚礼要准备什么东西,我看邵家在北京也没有相近的亲戚,要是有什么能帮忙的,你只管跟家里说。”   “我晓得,大顺哥你就放心吧。虽说以前没管过这事儿,可这又不是什么难事,我想着,明儿个先找周太太打听一二,我带个本子去,把要紧的地方都记下来,然后再去潘家,与潘家商量,看潘家是个什么意思。我瞧着,邵家这里倒是好说话的。”褚韶华笑道,“原就是卖粮的事,倒是引了这么一段好姻缘。”   陈大顺也说,“可见小邵东家的本事比咱们想的还要大的。”   褚韶华点头,很认同丈夫的看法。褚韶华在炕上摆下两人的枕头,靠的近近的,待躺下后,她方感慨道,“我自到了北京,着实长了不少见识。以往咱们在村儿里,看邵家就觉着是大户人家了。村里人,都觉着大户人家如何高不可攀。如今再看潘东家,比邵家更有钱,可我看这越是有钱的人家,给闺女找女婿这样的大事,人家看中的倒不是钱财,反是更重人品本事。这就值得人深思了。” 第45章 潘家   褚韶华做事,天生就有一种细密周详。   虽接了邵家这媒人差使,她并没有急着去潘家,而是先到后邻周太太家里打听了一回各种婚礼的举办章程,并不只是当下的新式婚礼,还有北京的旧式婚俗,西式婚礼的具体流程,以及北京城的新式婚礼多是怎么办的。   周太太说着,她还拿个小本子记录下来,周太太笑道,“倒跟现在的记者似的。”   “我可没记者有学问,人家写字是能挣钱的,我这就是做个记录,以免忘记。”褚韶华道,“现在的新式婚礼可真好,少了许多旧式婚礼的繁文缛节。”   “是啊,不说别的,就不坐花轿这一项,省得多少人力物力。”周太太同褚韶华道,“我告诉你个诀窍,新式婚礼就是要与时俱进,要洋气,要跟得上潮流,这就没差了。”   褚韶华从周太太这里取过经,第二天才去的东交民巷潘家。   说来,要不是大顺哥与她说,她都不知道东交民巷是这样有身份的地方。故,早上吃过饭,褚韶华特意先把眉毛修了修,然后换了身新做的,尚未挨身的旗袍。要说褚韶华真是天生的好相貌,她眉毛又黑又浓,只要修细一些,连眉粉都不必用。皮肤细腻的如同上好暖玉,鼻梁挺拔,唇瓣嫣红,而且,如今正是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当真是荆钗布衣都不掩其美貌,何况褚韶华还特意打扮了一回。收拾妥当后,褚韶华到正房同陈太太说了一声去潘家的事儿。   陈太太看她这一幅鲜妍娇艳的模样就堵心,皱眉道,“你是去做媒,穿得这么花里胡哨的,不稳重。”   褚韶华顺着陈太太话儿道,“我也是这么说,原想随便找身家常衣裳就是。偏生昨儿大顺哥千万叮嘱我,说潘家是有身份的人家,亲自挑的这件衣裳,说别个衣裳不成,丢咱家的脸还不要紧,就怕我穿得不成样子,倒叫人小瞧邵东家家里。人家不得说,怎么寻了这么个灰头土脸的媒人过来?倒是误了小邵东家的终身大事。我就说,我这媒人是过去商量亲事的,谁家商量亲事还得叫媒人体体面面的啊。大顺哥就说我不懂事,我也不敢不顺着他,只得穿这身儿了。既是妈瞧着不好,我这就换了去。”   陈太太的性子,褚韶华摸的透透的,蠢而不自知,好在是个胆小怕事的。褚韶华拿出邵东家来一说,陈太太很怕给邵家误事,连忙将手一摆,“罢了,这都穿上了,还换什么呀,就这么去吧。早去早回。必要把事儿给人家办好!”   褚韶华应下,这才去的东交民巷潘公馆。   ——   这个年代人们起床的时间都早,就是吃过早饭,打扮了一番,又跟蠢婆婆陈太太言语交战两个回合,褚韶华出门时间仍然挺早的。甘雨胡同离东交民巷并不远,要搁别的时候,褚韶华肯定走走就过去了。只是,今日不同,她是做为邵家的媒人过去商量亲事的,故出门叫了辆黄包车,褚韶华坐车过去的。她见路上有卖花女在卖花,便令车夫停了车,在路边买了一篮荷花。虽说媒人上门不必带什么礼物,可褚韶华总觉着,头一遭过去,空着手也不大好。索性带一篮子鲜花,这也是如今洋派人的时尚。   东交民巷这边连大门都是带门铃的新式的讲究的大门,褚韶华按了门铃,下人见是小邵姑爷请来的媒人,连忙请了进去。   潘东家还未出门,见到褚韶华便起身笑道,“贵客驾到,有失远迎。”   “潘叔叔可莫折煞我了。”褚韶华笑着福一福身,将一篮子并蒂莲奉上,笑道,“前儿邵伯母到我家去,千万托付于我,叫我做邵大哥的媒人,帮着张罗邵大哥与府上小姐的喜事。今儿早上过来的时候,正巧遇着路上有卖并蒂莲的,真是极好兆头,遂买了一篮子,送给潘小姐。”   潘小姐接了一篮子的花儿,笑道,“这花儿真好看。谢谢你。”把花交给丫环,让丫环去插瓶。又请褚韶华坐,问她喝茶还是咖啡。   褚韶华笑在一畔的单人座的圆沙发上,“茶就好。”   彼此间的印象都不错,潘家一看就是新式家庭,客厅的摆设都是沙发条几为主的西式家俱,潘东家今日穿的也是西装,潘太太则是一身深色旗袍,潘小姐是新式小姐的作派,如今的新式小姐,旗袍也穿的都少,她们更青睐于西式的连衣裙。潘小姐便是一身白色真丝上衣配浅藕合色的鱼尾裙的连衣裙,极是时髦漂亮的女子。   潘太太潘小姐对褚韶华的印象也好,褚韶华一身白底杏子红碎花的旗袍,样式与外头那些宽大直筒型的旗袍是完全不一样的,真是将褚韶华那种高挑纤细的身材衬托惊艳至极。便是潘小姐论身材,怕也不比褚韶华出众。只是,褚韶华身上无半点金玉之物,相较之下,自不如佩有一套滚圆珍珠首饰的潘小姐华丽。再者,潘小姐乃留学回国之人,自身那种大家闺秀与新派女性的混合气质,亦是现在的褚韶华远不能及的。   可就褚韶华本身而论,亲自过来给小邵东家做个媒人,也不算跌份。   丫环端来茶,潘太太道,“以前听我家老潘和小邵都提起过少奶奶,真真是个极出众人物。”   褚韶华笑,“您太过奖了。我来北京的时间不长,见识也浅,要说真正叫我开眼界,还是第一次见到潘伯伯的时候,我彼时方知自己以往是井底之蛙了。过来府上之前,我这两天一直在想,潘伯伯的夫人,该是何等样的风采,如今见了您才明白书上说的雍容大雅是什么意思。您的气质,真是令人羡慕。”   潘太太的年纪,自然不可能与小姑娘比美,而且,潘太太纵是年轻时,怕也不是绝色美人,但是,这位太太的气质真的是非常好。完全不是那种有钱人家高高在上的作派,较之潘小姐身上年轻人的活泼,潘太太的气质经过岁月的沉淀,自有一种亲切温和,平易近人。   潘太太笑眯眯的听着褚韶华清清脆脆的一套话,与丈夫道,“真是个伶俐孩子。”   褚韶华笑,“伯母别觉着我是在奉承您,我说的都是实话。潘伯伯潘伯母都是让人心向往之的人。”   “我还要去厂里,就不陪你们说话了。”潘东家与妻子道,“中午留韶华吃饭。”   “我知道。”潘太太起身送丈夫出门,褚韶华也跟着起身,潘太太拦她一拦,与女儿道,“小玉陪韶华坐着。”褚韶华也就没跟出去,笑同潘东家道,“潘伯伯再见。”   潘东家一笑颌首,“嗯,再见。”   再见也是褚韶华新学的时髦词儿,新式人才用的,用在此处,褚韶华倍觉体面。   待潘太太送过潘先生回到客厅,褚韶华已经开始同潘小姐说起婚礼事宜来,主要是问潘小姐的意思。潘小姐是留过洋的小姐,对于成亲嫁人的事,绝对没有旧式小姐的羞涩,她大大方方的与褚韶华讲了自己的种种设想。潘小姐道,“其实以前我是想在公园举办婚礼的,可现在太热了,还是在饭店吧。六国饭店就不错,就是不知道邵初的意思,他要是喜欢别个地方,你只管与我说。”   “邵大哥估计也觉六国饭店不错,这回邵伯伯邵伯母过来,就是住在六国饭店。”褚韶华又问潘小姐喜欢什么花,新式婚礼是要用到很多鲜花的。潘小姐的喜好很大众化,喜欢玫瑰花,红玫瑰。   然后,褚韶华又问了潘家这里有多少亲戚朋友会参加婚礼。要是旧风俗,成亲这天主要是招待男方的亲戚朋友,以及送亲的几个为数不多的女方亲戚。新婚礼这一点就不同了,男女双方的亲戚朋友在一起招待。   潘小姐笑道,“这个还真没整理,我和妈妈是因为爸爸在北京办面粉厂,才跟过来的。亲戚们大都在南方,北京主要是一些朋友了。名单今天我整理一下,明天给你。”   褚韶华点头答应,又说起成亲的日子,褚韶华道,“若按旧式,咱们就得换庚帖合八字,再到庙里找个高僧给投吉日。”   潘小姐是个极为大方的女孩子,换庚帖、合八字、投吉日这些一律都免了,连放定礼、过嫁妆这些老礼儿也都省去,主要是潘邵两家都不是北京人,如今在北京举行婚礼,自然能省事便省事些。其实,如今的新派人是真的不讲那些旧规矩了,有些新派人直接登报结婚,酒席都不摆也是有的。褚韶华同潘小姐商量着,把潘小姐的要求一一记录在本子上,特别的认真。   潘太太都说,“哪里用这样郑重?”   褚韶华笑,“人这一辈子,也就成这一次亲,再如何郑重都不为过。邵大哥千叮咛万嘱咐过我的,我要是敢马虎,他肯定得生气。”说得母女二人都笑了。   褚韶华真是事无巨细,连婚车要什么样式,如何装饰婚车都同潘小姐打听的清清楚楚的。有些个潘小姐也没想太清楚的,褚韶华也记上,到时跟小邵东家商量。待把这些事商量好,褚韶华原就想告辞回家的,潘太太定要留饭,褚韶华就是记挂着柜上的饭食。今天是宋苹烧饭,可以往都是褚韶华去送,宋苹不敢出门,怕丢。褚韶华中午不回去,谁去送饭呢?潘太太一定要留饭,褚韶华就写了个条子,托潘家的下人送到柜上,让柜上的人回家取饭。   潘太太还问了不少老家乡里的事,邵家的老家是在县城,潘太太要嫁闺女,虽则以后闺女女婿也不会留在县城,不过,潘太太依旧是要问一问的。褚韶华道,“邵伯伯家在我们县是极有名的,潘伯伯德高望重。家乡要是有什么为难的事,都是找邵伯伯商量。说来,邵伯伯真是个低调人,以前我们都不知道邵大哥是出国留过洋的人。还是上回我听邵大哥和潘伯伯聊天,才晓得他是在美国读的大学。这在我们县是极了不起的事,要是搁别人家,早敲锣打鼓闹的人尽皆知了,邵伯伯却是根本没主动提过。”   褚韶华本就是邵家的媒人,自然只有说邵家好的地方。褚韶华不同常人之处在于,她是真的会夸人,她道,“以往,我也自诩不算个笨人。可是,有时想到长辈们行事,打心眼儿里觉着,真是有许多值得学习的地方。   中午在潘家吃饭,潘太太潘小姐都是热情客气的人,褚韶华吃的也很高兴。让褚韶华私心评价,潘家的厨子,一点儿不比春华楼的差。潘太太还说,“本来想让厨子做北方菜,结果,这厨子是我们从老家带来的,做北方菜没信心。我就想,索性罢了,请韶华你尝尝我们上海菜,也是极好的。”   褚韶华瞧着满桌的菜,连忙道,“对上海我可是久闻大名。这回在您这里长见识了,我头一回吃上海菜。”   “那就多尝尝,要是吃的喜欢,以后只管过来。”潘太太也挺喜欢听褚韶华说话,一则是褚韶华会说话,二则听褚韶华说话就知道这是个干脆爽俐人,潘太太能培养出个性大方的闺女,爱乌及屋,也喜欢褚韶华这样的性格。还给褚韶华夹了一筷子河鳗,褚韶华连忙捧小碗接了,说,“伯母,您不用照顾我,我这么大的人了,您放心,我一准儿吃好。”   “好。”潘太太笑眯眯的,也给闺女夹了一筷子菜。   褚韶华刚一尝就说了,“先前去春华楼吃饭,春华楼是江浙馆子,做的是江浙菜,我吃着上海菜的口味儿跟它有些像,都是带些甜口儿的。”   潘太太笑道,“上海本就在江苏,以前也是小地方,后来开了商埠,慢慢发展起来的。不过,苏锡菜还要更清淡一些,上海菜是浓油赤酱,虽带了些苏锡菜的甜口,到底跟苏锡菜也不大相同。”   褚韶华这次在潘家吃到不少新鲜菜式,颇觉增长见闻。褚韶华笑道,“北京人吃鸭子喜欢烤着吃,北京烤鸭也是极有名的。您家这道鸭子,可真与众不同。我以前在家只知鸭子能炖着吃,到北京后知道还能烤着吃,如今在您家,又长一回见识,原来还能蒸着吃。”   潘太太听的直笑,给褚韶华介绍,“这也是有名的上海菜,叫八宝酱鸭。”然后与褚韶华说了这菜的烧法,“先是鸭子洗净,斩去鸭脚,在开水里一焯,捞出来沥干,再把鸭子用酱油腌入味儿,然后笋丁、肉丁、火腿丁、栗子、鸡肫丁、冬菇丁、莲子、虾米、糯米饭放入碗内,加绍酒、酱油、白糖、拌和成馅塞进鸭肚子里,上屉蒸上三四个钟头,将鸭蒸到骨酥肉烂,出锅儿再浇个芡汁儿也就是了。”   褚韶华认真听了,道,“听着倒也不难,等我回家,也试着做一做。”   “我年轻时也爱做菜,可惜这本事没能传给小玉,她对烧菜全无兴致。你要是想学做菜,一会儿我给你本我家里的食谱。”   褚韶华感激的不知说什么,道,“我这过来,原是邵大哥叫我来跑个腿儿的,结果,连吃带拿。哎,要是别的什么,我定要推辞的,伯母竟要传我食谱,我高兴的,真是连一句推辞的话都不想说,这可是教我大本事了。”   潘太太笑道,“这算什么大本事,并不是名家那些讲究的菜式,也就是家常小菜。”   “怎么能这样说呢,这定是伯母多年的心血所成。伯母您的见识,您记录的家常小菜定也不寻常的。”褚韶华极是感激,她说,“我自来了北京,只觉着满眼都新鲜景儿,我这心里,就特想学点儿新见识,就是一直没人指点。伯母,您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了。”   “快别这样,哪里值当这样,我平时就是想教人做菜,都没人肯学。”   潘小姐笑,“韶华你可是给我解了大围,我妈有你做她的传人,我就不用见天儿的听她念叨我啥都不会了。”   潘氏母女都这样客气和善,褚韶华想着,小邵东家当真是极有福的,岳家是这样好的人家。   待吃过饭,褚韶华接过潘太太给的食谱,就又感激又客气又高兴的告辞而去了。褚韶华走后,潘太太回房休息,潘小姐接了丫环手里托盘,跟了上去。潘太太好笑,“你到我这屋儿来做什么,想跟妈妈一起午睡吗?”   潘小姐把手里的托盘放下,把水递给母亲,到另一侧上床,靠在床头,说,“妈,你怎么对陈大奶奶这么好啊?”   “人家特意过来商量亲事,一片好心,咱们对人家好不是应当的么。”潘太太喝几口温水,方道,“以和待人,这是咱家的家风。”   “休想哄我。爸也不是见个人就留饭的,还有妈你,又是夹菜又是给菜谱。”潘小姐挽着妈妈的手臂,笑道,“要不知道的,还得以为你收了个干闺女哪。”   潘太太听的都笑了,说,“偏你这么鬼灵精。”   “到底怎么回事?”   “不怎么回事,我和你爸都看陈大奶奶挺好的。”潘太太放下水杯,方道,“你跟小邵的亲事能成,就是陈大奶奶把小邵引荐给你爹认识,你们才有这桩缘法。”   “我知道啊。还有,阿初会来北京卖粮就是因为陈大奶奶写信给他家,说北京的粮价比他们老家要高一些,他才会来北京的。”这些因果,潘小姐都知道,所以,她对褚韶华的印象也很好。   “你要知道,陈家与邵家并不沾亲带故,以往,交情也并不深。可陈大奶奶在北京卖了一回粮,就能把这信儿寄回老家,让老家的乡亲们过来卖粮。这个人,心地好。她不是为了自己发财,她心里有别人,心胸大,你知道吗?”   潘小姐点头,“这么说也没错。要是换个人,兴许得嫌麻烦呢。哪里还能想着乡里人,把这消息寄回去呢。”   “是这么个理。”潘太太舒适的靠在床头,“所以,你爸爸当初就说,这陈大奶奶非寻常女子可比。”   “就因这个?”潘小姐小声说,“我可是听说,陈大奶奶的族人过来卖粮,还在粮食里掺沙子捣鬼。她倒是心肠不错,就是她家那族人,心数不正。”   潘太太想了想,想着闺女也要嫁人了,以后也少不得与亲家老家的人来往的,遂与闺女道,“还有一件事,也说与你听听吧。”   “也是陈大奶奶的事,这事儿是粮铺刘掌柜跟你爸爸说的。也跟她家族人卖粮有关系,那粮食里掺了沙土,卖不上一等粮,后来,她的族人准备把掺进去的沙土再筛出来……”潘太太话还没说一半儿,潘小姐就笑出了声,笑道,“原来还有这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听我说,这又不是在说她的族人。”   “妈妈你说吧。我不打断你了。”   “这筛粮食就得用到筛子和簸箕,陈大奶奶家是做生意的,也没筛粮食的筛子簸箕,陈大奶奶就去粮铺借了五个筛子五个簸箕。你看她,往咱家来都要带一篮子鲜花的,她要借东西,自不会空手过去,便送了刘掌柜两包香烟。那两包香烟,也要五十个钱了。不说别的,买五个筛子都够了。”   倘常人听闻此事,必要说褚韶华傻的,潘小姐则是抿唇思量片刻,点头道,“这个陈大奶奶,真不是个凡人。”   “是吧?”潘太太道,“不要说搁在一位女子身上,便是多少男子做这事,都宁可花五十个钱买五个筛子呢。起码族人用过后,这筛子还可以自家的啊。可陈大奶奶就宁可用买筛子的钱买烟,到粮铺打点一下掌柜,借筛子。这个人,非但有心胸,还极通人情。那筛子,她就是买了,搁家里其实也没用处,她家又不种地。送族人倒是能得些人情,可就那些个能第一次卖粮就在粮食里掺沙土的族人,跟这种鼠目寸光的族人也不值得什么人情来往?就是以后当旧筛子卖,好不好卖先不说,就是卖,二手的东西也卖不了几个钱。干脆她就不买筛子,拿这钱买两包烟,与粮铺掌柜借筛子。人情就是这样一来一往,慢慢攒起来的,别看两包烟值不了什么,她与刘掌柜也没什么大交情,现下起码是个面子熟吧。你说,陈大奶奶于人情上,多么精道。”   “自从听你爸爸说了这两件事,我就想见见她。你看她生的,又是这样的伶俐相貌,只是出身贫寒了些。看人,不能只看当下。这个人,绝非池中之物。”潘太太教导女儿,“这是个可以深交的朋友。” 第46章 手表   大户人家必有其过人之处,尤其是潘家这样的巨富,在这样的风雨飘摇的乱世,都能挣下这样的一份家业,可见其本领不凡。褚韶华并不知潘家人对她的评价如此之高,她自潘家告辞,也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坐着黄包车车去了六国饭店。   褚韶华当真是个极有胆色之人,她月余前还只是个乡下丫头,就算颇有志气,可乡下人进城,难免会带了些乡下人的自卑,觉着处处比不上城里人。何况六国饭店这样的地方,便是寻常的北京人都不会轻易过来,这里是富贾名流之地,乃北京城最上流所在。   而此时的褚韶华,除了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天生气概,就是,她对六国饭店的认知仅仅是从报纸上看到过六国饭店的一些新闻报道,具体六国饭店是什么样档次的地方,她其实并不大清楚。再者,邵东家不是住在这里嘛,褚韶华以为,这里怕也就是个略高级些的饭店。   其实,这样想倒也不算错。   反正,褚韶华叫辆黄包车就过去了。当褚韶华坐着黄包车,来到御河东侧那一片四层楼高的庄重大气的洋式建筑时,都有一种恍惚,仿佛她来到的不是一座奢华饭店,而是另一个世间。   北京在褚韶华的认知里已是难得的大城市,这里的巍峨的城门,有着繁华的商业,有着熙攘往来的人群,可是,北京城同样是脏乱的,破旧的,街道随处可见乞讨的乞丐,逃荒的穷人,那些人衣着破旧,眼神麻木,有了今朝不知明日。但,这里,这个地方,就如同那破落世间之外的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如此的光鲜、明亮,举目皆是衣香鬓影、富贵风流。   褚韶华站在六国饭店大堂几可照见人影的大理石地砖上,嘴唇是抿着的,神色是肃穆的,眼睛却是震惊的,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身所至,焉知世间竟有这样的地方!   服务生连忙过来问询,“请问夫人有什么吩咐?”   褚韶华稍稍回神,道,“我是来找一位朋友的?”把小邵东家的房间号报了出来。   服务生请褚韶华在休息区稍坐,又有服务生端来柠檬水,褚韶华见竟是玻璃杯,心说这饭店当真高级的紧,玻璃杯贵极了的。褚韶华端起水喝了一口,只觉味道清新,却又不似薄荷香味。只是初来这饭店,冒然问出口怕要叫人笑话没见识了。褚韶华很淡然的饮了一口,便放下水杯,没有再碰了。   刚刚那服务生过来,引褚韶华过去。   ——   小邵东家原想着,爹娘好容易来一趟北京,原是想带着二老逛一逛北京城,可如今暑天实在有些热,再加上邵东家邵太太现在的心思都在儿子的亲事上,逛不逛北京城的,也不打紧。   褚韶华过来时小邵东家一家在电影厅看电影,知道褚韶华来了,一家子也不看电影了,请褚韶华去餐厅,一道喝酸梅汤,解暑,顺带商量亲事。褚韶华把自己随身带着的小本子拿出来,一样一样的跟邵家人说着去潘家商量的结果。   小邵东家听说未婚妻原是想在公园办婚礼的,他想了想,“现在去公园的确太热,不过,饭后里有花园儿,大片的草坪,到时我们可以先在草坪举办草坪婚礼,再包个小厅,在小厅设宴,招待来宾。”   “这饭店我第一次来,可真高级,还有花园儿啊。”   “现在每天晚上都会在花园儿举行舞会,你要是今天有空,待天黑了,我带你去瞧瞧。”   褚韶华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事先没跟大顺哥说一声,这怎么成。”   小邵东家就知道褚韶华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笑道,“那等哪天你们有空,我请你们贤伉俪赏光,你们可得来呀。”   “一定来。”褚韶华笑着应下,又说起正事,“我看这个饭店十分高档,举办婚礼不是小事,小东家,是不是先跟潘小姐那里商量好成亲的时间,然后包厅定婚宴这些事,也得提前张罗好才好。再有,婚车的事,你看是借车还是到租车行租车。待车子定好,咱们还要提前定下花店,商量婚车如何装饰。还有,不论是举办婚礼的小花园儿,还是招待来客的宴客厅,这大喜的日子,也要做些装饰的。”   “再有,婚礼的礼服也得找裁缝店做了,邵伯伯邵伯母起码也要一人一身新衣裳,到小东家成亲那天穿,多体面呀。”褚韶华把本子上记的事情一项一项清清楚楚事无巨细的同邵家人说了一遍。   邵小东家特会用人,直接大撒手,“成亲的日子我去问问小玉,其他的,北京哪个裁缝铺做礼服好些,得弟妹帮我打听一二。要是我跟小玉一起做礼服,岳家肯定会把钱付掉。这成亲的衣裳钱,不好叫岳家出的。弟妹帮我打听个好铺子吧。”   “成。”褚韶华在本子上记了一笔。   “车的话就不要借了,没的得欠人人情,还麻烦。就去租车行,弟妹也帮我去问问价格。咱们这边儿就是我们一家,还有你们一家、魏东家一家人,另则有我两位在北京的同学,租四五辆车也就够了,对了,婚车帮我租敞篷车。再者,婚车和宴客厅怎么装饰,得劳你帮我想想。再有,在小花园举办婚礼,那小花园也要布置一番,再有宴客的婚宴,都得弟妹帮我操心了。”   也就是褚韶华这成天闲的难受就爱张罗的性格了,要换个人,听小邵东家这一通吩咐,都能把人吓瘫,这一通差使可不轻闲。褚韶华却是磕绊都没打一下,就是在本子上数了数小邵东家交待的事,然后与小邵东家确认一遍,直接应了下来。小邵东家自不会白使唤人,何况,这一样样的事情,哪样不需要钱呢。小邵东家拿出一千美金给褚韶华,说,“这些钱弟妹拿着,要是不够,再跟我说。”   这是褚韶华平生第一次见美金,她瞧着稀罕,问,“这是外国钱吧?”   小邵东家笑,“这是美金,一千块,你先拿着,做我婚礼的花用,不够再跟我说。”   褚韶华没推辞,做媒人是个跑腿的活儿,可这新式婚礼的方方面面都要她张罗,必然要用到钱的。褚韶华接了这钱说,“回头我立个账,小东家这喜事办成,我再跟小东家报账。”   小邵东家笑,“有劳你了。”   “说这客套话做甚,我也跟着长不少见识。”把钱收好,喝过酸梅汤,褚韶华看事情也都说清楚,便起身告辞了。邵太太原还要留褚韶华吃晚饭的,褚韶华笑,“中午就是在潘伯母留饭,我今儿一早出来,还没回过家,伯母,等下回吧。我这得回去了,家里肯定记挂着我哪。”   邵太太笑,“成,初儿你送送韶华。”   褚韶华笑道,“哪里还用送,我记得路的。”   小邵东家受的是西式教育,极有绅士风度,还是依母亲的话把褚韶华送到门口,让门童帮着去叫了辆黄包车。小邵东家从袖管儿里拿出个深棕色的盒子递给褚韶华,褚韶华问,“是什么?”   小邵东家示意,“自己看。”   褚韶华伸手接过,见那匣子是皮质的,打开来,是块银色的长溜溜的东西,中间是个圆盘。里头还有三个小针,其中一个走的飞快。褚韶华问,“这是啥?”   “手表。”   “天哪,这就是手表啊!可以戴在手上看时辰的东西,是不是?”褚韶华一拍脑门儿,“唉哟,对,我是报纸上见过。”   小邵东家眉眼含笑,看向褚韶华满是惊奇的模样,道,“我这终身大事赶了些,这只手表是我上大学时买的,送给你看时间。”   “不行不行,这样贵重的东西,我可不能收。”现在的洋货贵的不得了,何况是从国外买回来的手表呢。褚韶华虽是头一回见手表,也知这必定是个贵重物。她家现在看时辰都是用太阳计算,大估摸着罢了。这手表多先进啊,报纸上说这是机械的东西,贵的不得了。   小邵东家知她性子好强,他这样特意带出来,自然是想送褚韶华的,可想到褚韶华的性情,倒不宜勉强。小邵东家便道,“没打算给你,叫你先拿着用几天,用完可要还我的。怎么,还想私吞啊。”   褚韶华哼一声,“就是金表给我我都不要,不过,借几天使使也是成的。”如此,她便先收下了。   小邵东家不放心的问,“会看吗?”   “我这么大一活人,连表都不会看。这不跟那时辰钟差不多吗?我们后邻周太太家就有时辰钟,我早学会看了。”褚韶华觉着小邵东家可真啰嗦。   小邵东家原还想再啰嗦几句,偏生心念一转,不吱声了,装模作样地,“那我就放心了。”   黄包车很快过来,小邵东家预付了车钱,看褚韶华走远,方才偷笑着转身回了饭店。   ——   褚韶华这也是个大臭美,她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霞满天了。进家门前,褚韶华特意从包里把小韶东家借她的手表拿出来,戴手腕子上,自己稀罕的瞅了好几眼,这才理理衣裙,美滋滋的进了家门儿。先回自己屋儿把钱放下,便到陈太太屋里去了。   陈太太见到她头一句话就是,“要再不回来,我得以为你丢了呢。”   褚韶华笑嘻嘻地坐炕上,“可见我与二弟妹有缘,二弟妹丢一回,我丢一回,就是妈你命不好,修来这么俩容易丢的媳妇。”   陈太太真是叫褚韶华这话逗笑,宋苹笑着给褚韶华递上盏凉茶,说,“妈打午后就念叨大嫂,还以为你在潘家吃过饭就回来哪。这新式婚礼这么麻烦吗?大嫂商量了一天。”   “不是新式婚礼麻烦,成亲是大事,商量一天也商量不完哪。头晌我去了潘家同潘太太潘小姐请教这婚礼要如何个办法,下午我去了六国饭店,把潘家的意思传达给邵家。刚说明白,就立刻回来了。明儿还得出门,要准备的东西多着哪。”褚韶华伸出戴手表的那只手接了茶,却是没喝,顺手把茶往小炕桌儿上一放,又把手表亮了一回,道,“妈,我先回屋洗把脸,一脸的尘土。”   陈太太很是不瞎,立刻瞅见了褚韶华手腕上的新鲜物儿,问,“这是啥?自己个儿买了这么大个银镯子啊!唉哟喂,你可真不亏待你自己个儿啊!这么大个镯子,也不怕压折了你的手腕子!”陈太太说着眼睛就红了,想这败家媳妇,一出去就是一整天,还敢这么大手脚花钱,真个没王法了!   褚韶华就知道陈太庆是个没见识的,定不认识手表,她心下颇是得意,道,“哪里是镯子了,是小邵东家借我的手表,这是看时辰钟点的东西。西洋货!”   陈太太宋苹两颗大头四只眼睛的凑过去看褚韶华手腕子上戴的西洋表,俩人见那稍针嗖嗖的走,都觉新奇。陈太太侧耳细听,说,“还有些个嗒嗒的动静儿。”   “这是就是表在走的动静儿。”褚韶华教给这姑侄俩看表,“现在就是五点四十五分,也就是咱们常说的酉时三刻。”   陈太太宋苹都觉长了见识,陈太太砸摸着嘴,“这西洋东西就是神奇啊,看时辰也挺便宜。”问褚韶华,“小邵东家借你这个做什么?”   “这不是小邵东家的喜事近了吗?他说我来回跑着帮他张罗,有这个看时辰方便,待这差使了了,还得还给他。”   陈家男人回家的时候,家里三个女人正守着小邵东家借褚韶华这手表说话呢。陈太太见当家的男人回家,连忙同当家的说了这事,大家都往褚韶华那手腕上看去,褚韶华怪不好意思的,连忙把手表摘下来,递给公公。   陈老爷接来瞧了瞧,见表盘中间是外国字,“是块西洋表,既是小邵东家借你用的,你便用几天就是。”就要还给褚韶华,陈二顺道,“大嫂,能让我瞧瞧不?”   褚韶华一向大方,笑道,“二弟只管瞧就是。”   陈二顺很稀罕的瞧了一回,才还给了褚韶华。褚韶华刚要戴回手腕上,陈太太就发话了,说,“你性子毛糙,年轻,不稳重。这样的贵重东西,不如我替你保管着。”   褚韶华显摆归显摆,她可没打算让谁替自己保管,褚韶华道,“妈,我明儿还得用哪。”   陈太太道,“我知道,明天用我明天再给你。”   褚韶华知道陈太太是稀罕这手表,想留身边儿自己瞧,可褚韶华也稀罕着哪,她道,“明天早上我想早点儿起床,五点钟就起,正好得用这手表看时间。”原本就想显摆显摆,结果,倒显摆出事儿来了。   陈太太脸板了起来,“明天五点我叫你。”   褚韶华只得把手表给褚太太拿着,想着这事无趣,干脆明天还给小邵东家好了。   陈大顺说,“妈你可好生保管,这表很贵。西洋货,得好几百银子。”   “这么贵呀?”   陈大顺点头,“这种手表都是有身份的人戴的,别看小,起码值西直门一套四合院儿。”   陈太太不禁咂舌,再三保证,“你们放心,我一准儿好好保管。这么贵的东西,更不能叫你们小辈收着了。”   陈太太稀罕的摸了好几下那手脚,小心翼翼的锁床头的箱子里去了。褚韶华哭笑不得,再值钱也是看时间的东西,这锁箱子里还有什么用啊。要是陈太太收来自己戴,褚韶华还服她,结果,竟是锁箱子里,褚韶华的郁闷心情登时一扫而空,心说,这好东西就是给了她这婆婆,她这婆婆也没有享用的命。褚韶华笑嘻嘻地,“妈,那明儿你可记着叫我早起啊。”   “记着哪记着哪。”陈太太嘀咕,“从来只听过媳妇给婆婆请安的,没听说有婆婆给媳妇叫起的,你这排场,真不小。”   “这不是妈你非要替我保管这手表吗?要不你把手表还我,明儿我瞧着时间过来跟你请安。”   “不用不用。”陈太太还舍不得这稀罕东西,哪怕只是代为保管一夜,她也乐意。   ——   陈大顺问起妻子今天去潘公馆的事,中午饭都是在潘家吃的,想来事情不少。褚韶华难免又说了一回今天的行程,陈老爷陈大顺还没如何,陈二顺先是不可置信,“大嫂你去六国饭店了?”   “去了。邵东家他们现在住六国饭店,我得过去商量这新式婚礼的事。”   “唉哟,嫂子你可真能!”说着,陈二顺翘起大拇指,一副佩服褚韶华佩服的不得了的模样,继而惊叹不已道,“六国饭店可是全北京最高级的饭店了!那里住的,不是高官权贵,就是富商大贾!唉哟,那是外国人建的饭店,也有许多外国人进进出出,要不怎么叫六国饭店哪!嫂子,你今儿去六国饭店了!你可真有本事!”   褚韶华能明白陈二顺这种情绪要表达的意思,说真的,要不是小邵东家住在六国饭店,要不是褚韶华先前对六国饭店完全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档次的地方,估计她去六国饭店前也会惶恐不安,也会觉着,那不是寻常百姓能去的地方。可褚韶华去都去了,非但去了,还在餐厅喝酸梅汤了。褚韶华深觉见了大世面,偏生她又是个会装的,见陈二顺这么乍呼,不觉就笑了,道,“哪里有二弟你说的这样夸大,那饭店也没规定说咱们没钱的不能去。我看里头的人挺客气的,我去了还免费给我倒水,他们那里的水,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清香清香的。”   “唉呀!嫂子你还喝六国饭店的水啦!好喝不!”   褚韶华忍笑,“挺好喝的,跟咱家里的薄荷水差不离。那装水的杯子尤其好,是玻璃的,挺金贵的。”   陈二顺跟褚韶华打听,“大嫂,六国饭店里啥样啊?我只听人说是个极高档的地方,还真没去过。”   “挺好的,里头的人穿戴打扮都挺好的,那些伙计们也很客气,去了有什么事直接跟他们说就成。”褚韶华觉着陈二顺也忒夸张了些,六国饭店虽是高档地方,那也就是个饭店,又不是天宫。   陈老爷看二儿子这一惊一乍的,说他,“行了,你大嫂是去办事。”问褚韶华,“婚礼的事儿如何了?”   褚韶华道,“今天我上午去的潘公馆,基本的流程跟潘太太潘小姐商议定了。下午去的六国饭店,把商议的流程跟邵家通了通气。接下来就是确定婚期,邵东家的意思,婚礼的一些琐事也交给我办。”把小邵东家交给她的七八件事说了。   陈家人都听傻了,陈太太瞪圆了眼睛问褚韶华,“这是邵东家让你办的?”   褚韶华点点头。   陈太太直接,“这你哪儿办得来呀?什么做新式礼服、租车、布置宴会厅,还有人家宴会的菜式,这你哪里做得来?”   陈太太这话倒也不只陈太太一人如此想,便是陈老爷也看向褚韶华,觉着这摊子事儿不小,不是轻易能做好的。褚韶华笑道,“这无非就是出去打听打听,做礼服这事根本不必与别人打听,爸爸在北京这些年,哪家裁缝铺做西式礼服最好,爸爸就知道。”   陈太太道,“咱家做衣料子生意,你爸哪里知道做衣裳的事儿。”   真愚钝啊!陈老爷瞥老妻一眼,道,“既知咱做衣料生意的,认识几家裁缝铺算什么。西式礼服的话,还是得南方裁缝的手艺最好。隆福寺那里有一家,王府井那里也有一家,都是南边儿过来的老手艺师傅。明儿你先去问一问,到时也让小邵东家过去瞧瞧,看哪家合心意吧。”   褚韶华应了,同公公道,“爸,这些事我以前虽没办过,无非也就是出去打听的周详些。待小邵东家的婚期定了,我立刻去把宴会厅定下来,除了宴会厅宴会,还要在小花园儿准备一场室外的婚礼,这个也得提前定下来。这两样确定了,再安排做衣裳、租婚车、买鲜花、请宾客的事不迟。要是有不好办的,就得爸、大顺哥、二弟帮我一起出出主意。我想着,这事儿也没难到咱们一家子都办不了的程度,这才把这差使接下来了。”   叫褚韶华一说,便是陈老爷也觉着,这事可行了。褚韶华又说了小邵东家给钱的事,褚韶华道,“我想着,明天就单独立个账簿,以后哪样事花多少钱,我都记账上。待事情办好,再跟小邵东家报账。”   陈太太又埋怨,“你怎么不跟家里商量一起,就接人家的钱。”至于美金是啥,陈太太也不晓得,不过听褚韶华说着,定是一种钱无疑的。   褚韶华奇怪,“要办这些事,都要钱的,咱们总不能倒贴啊。”   “你能办得了吗,你就接人家这些钱,赶紧给人家退回去。”   “我要办不了就不接了!这也不是什么难于上青天的事,我就不信,我这么个大活人,连这点子事儿都办不好了!”褚韶华平生最烦陈太太这种自己啥啥不行,便看别人啥啥不行的人了,以为世上人都跟她一样哪!褚韶华道,“妈你就走着瞧吧,你看我能不能把事儿办好!”   陈太太险没叫褚韶华噎死,梗着脖子憋出一句,“好!我等着!”她等着瞧褚韶华丢丑了!并且,陈太太打算晚上就给老头子吹一吹枕头风,让当家的千万不能帮着褚韶华打听消息。   结果,陈太太这枕头风险没吹成十二级大风把自己刮死,陈老爷听这婆子说这蠢话,气的没忍住,翻身就把人摁床上捶了两下子。陈太太张嘴要嚎,陈老爷先一步把手边儿躺柜上的特贵的搪瓷茶缸咣的砸地上去了,把陈太太心疼的,当下也顾不得挨揍的事了,翻身下炕,连忙把搪瓷缸捡起来,怒道,“个死老头子!你摔什么东西!”   “再说那些不着调的混账话,下回摔的就是你这败家娘们儿了!”   陈太太不急跟陈老爷吵架,先对着灯细瞧了一回搪瓷缸,见只是把底边外头的白瓷摔了一块去,还好没漏。陈太太这才放得心,又很心疼这缸子。这是新兴起来的茶缸,非但大,盛水多,还特结实,不怕摔,很金贵的东西。寻常陈太太还舍不得给别人用哪,结果给陈老爷摔了一下子,陈太太气地,“有事儿说事儿,摔什么东西!东西不要钱啊!”   陈老爷气的,手心儿一个劲儿的痒,“我看你是听不懂人话!你特盼着大顺媳妇给邵家办砸了差是不是?原来她竟不是咱家的媳妇,她竟是你的仇人了!”   “我哪儿有这么说!”陈太太是再不能承认的,她道,“我就是想给她个教训,让她长些记性,她这也忒狂了些。”   “你知道个屁!她在外头给人办事,就是长咱们陈家的脸。你做长辈的不说帮着小辈些,倒要给小辈使绊子,到时丢尽了我老陈家的脸,你就高兴得意了是不是!”陈老爷低声骂道,“做婆婆的,倒想着给儿媳妇下绊子,你可真说的出口!”   “我就那样一说,你也没干呀。”   “光凭这样一说就该挨揍!”陈老爷歇一口气,继续训斥这蠢婆娘,“你是不是傻呀,小邵东家得了这样的一门好亲事,他又是这样有本事的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我是腾不开手,我要腾得开手,我亲自给他跑腿帮忙。眼下老大家媳妇帮忙,说明咱两家交情好。你倒盼着老大家的办砸了,你说,你安的什么心!”陈老爷审问这蠢婆子道。   陈太太觉着自己冤死了,陈太太道,“我真就这么一说,哪里安什么心了!就是安什么心,难道我不盼着家里好?我就是生气老大媳妇那话,你瞧瞧她,我不过是担心她办不好,她就说什么,办不了就不接了!你听听,这也是媳妇跟婆婆说的话,她这是跟我叫板哪!”   “你歇了吧你!要是出半点差错,我揍死你!”   “这也不干我的事啊!”   “谁叫你念丧经的!”   ——   陈太太委屈的直欲上吊,宋苹也很委屈,因为陈二顺吩咐她一句,“大嫂这些天要忙小邵东家成亲的事,家里的事,能帮着分担就帮着分担些。”   宋苹嘀咕,“我也忙的很,上回从柜上给你拿的料子,正说给你做衣裳哪。再说,大嫂哪儿就忙的连回家的功夫都没了不成?”   “我衣裳不急。说的是这个道理,邵东家邵太太都来北京了,小邵东家这亲事肯定不能拖着,近期就要办的。你成天在家也没什么事,多做点活儿可怎么了。听到没?”   “不聋。”   陈二顺横这胖媳妇一眼,心说,就吃饭没够,要本事没本事,要相貌没相貌的,瞧瞧大嫂,六国饭店照样出入,他这媳妇,除了吃饭,还能做什么?   ——   陈大顺正叮嘱媳妇,千万要把美金收好。陈大顺悄悄说,“小邵东家这必是要大办的!一千美金,他怎么给你这么多钱啊!”   褚韶华问,“这美国钱很值钱吗?我看这不是金不是银,就是纸印的啊?难道比咱大洋都值钱?”   “你可歇了吧。一美金起码值二两五钱银子。”   褚韶华吓一跳,“这么值钱?天哪,小邵东家这是给了我两千五百两银子啊!唉哟,我的天哪!他怎么给我这么多钱啊!”   “你自己接的,你问我?”陈大顺好笑。   “我不知道这纸玩意儿这么值钱,我当时就想着反正是给小邵东家办事,便接了。唉哟,我要知道这美国钱这么贵,我不能接这许多的!”褚韶华主要是觉着,这着实是一大笔银子。   陈大顺反是淡定,与她道,“接就接了,就像你说的,反正是给小邵东家办事。小邵东家必是要办的体体面面的,只是这账目一定要清楚。再者,婚礼上所有东西必要上乘,你别自己拿主意,特别是花钱的地方,必要小邵东家点头,你再去办。六国饭店虽贵,也用不了这么些钱,肯定能剩下的。”   褚韶华听大顺哥这样说,方安心不小。她本就是个心肠宽大之人,只是将钱藏的更机密了些,虽说是在自己家里,褚韶华也是十分小心的,毕竟这样的一笔巨款,倘有个差错,就是大事。   褚韶华跟大顺哥抱怨,“你说婆婆是个什么想头儿,她非得替我收着那表,好像我这么大人连块儿表都收不好似的。在咱自家都这么不放心,那明天我要戴出去,她不知道要怎么提心吊胆的了?”   陈大顺笑,“娘就是见着稀罕东西,想多瞅瞅。别与她一般见识,明儿你干脆还小邵东家算了,实在要用的时候再找小邵东家借。”   “我也这么想的,不然,见天儿回家晚上还得把表交给婆婆,这也忒费事儿了。”褚韶华虽稀罕这东西,不过是稀罕以前没见过罢了。如今见也见过了,明儿再戴一天,也就不新鲜了。   小夫妻俩说些家常琐事就早早睡下了。   殊不知,陈太太这帮着保管手表的可是睡不着了,一宿醒了七八遭,就怕误了褚韶华说的时辰钟点儿,直待天亮才打了个盹儿,起床时褚韶华已经在厨下做早饭了。陈太太还说呢,“什么时辰了?”想到箱子里收着的手表,陈太太喜滋滋开箱取出手表看时辰,结果,一看之下,陈太太手脚冰凉,使劲儿揉一揉眼,仔细盯着表盘瞧了一回。然后,又拉开窗帘对着窗户透过来的天光瞧了一回!之后,又用火折子点起油灯,借着灯光看一回,陈太太险没吓死过去。   这,这手表怎么不走啦!   难不成,好几百两银子的东西,坏掉了! 第47章 人情债不好还~   因手表坏了的事儿,当天早饭也没吃好。   陈太太身为把手表收藏坏的罪魁祸首,更是心怀愧疚的连早饭都没吃。陈老爷也不能不管她,与褚韶华道,“一会儿去钟表铺子问问,看可有能修的地方。倘能修就给小邵东家修修好,若是不能修了,打听一下城中可有卖的,再买一只新的赔给小邵东家就是。”陈老爷这些年的老买卖人,虽则这表有些贵,但自家也不是赔不起。   要是为陈太太,褚韶华非吓唬陈太太一回不可,当着陈老爷的面儿,褚韶华道,“没事儿,咱们又没摔没掉的,就搁一宿,不走了。这也怪不得咱家。爸,你只管让妈放心,有我哪。”   陈太太别看在家里横,对外就是个怂包,她还担心褚韶华得罪小邵东家,连忙道,“好好跟人家说,可别不讲理啊。”   褚韶华只得应了,用过早饭,又带着宋苹去菜场买了菜回来。因着褚韶华近来外差较多,偏生家里陈太太宋苹这姑侄俩都是怕丢不能出门的废物,褚韶华要出门就得先把菜给她们买好,她们才能做。要是按褚韶华的心性,就陈太太宋苹这种不知好歹的蠢人,管她们敢不敢出门哪。可褚韶华自诩是个有大志向的,总不能老叫这买菜的事儿给拖着,干脆就得再煅炼煅炼宋苹。   褚韶华就让宋苹同她一道出门买菜,知道宋苹胆小,褚韶华还耐着性子鼓励她,“这怕什么,你多跟我走一走。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这么着,带着宋苹把菜买好,从陈太太那里拿了表,褚韶华换身碧水青的旗袍就出门去了。她根本没找什么修理店,直接寻小邵东家问的,小邵东家就把这种手表要上发条的事儿跟褚韶华讲了,还坏笑着打听,“今早见着表不走了,是不是吓坏了?”   “劳您记挂着,昨儿我家太太瞧着新鲜,非得存她那里,今早见这表不动了,可险没把她吓死。”褚韶华想到这前后因果都哭笑不得,说小邵东家,“还留学生哪,就知道作弄人,昨儿竟不跟我说一声,明摆着要看我笑话。”   小邵东家哈哈直乐。   有时褚韶华都觉着,小邵东家虽说比她还年长,却并不是个稳重人,跟个大孩子似的,总爱开玩笑。   把这事解决了,褚韶华就继续忙小邵东家的婚礼了。她办事是个极细致讲究的人,就是给小邵东家找裁缝铺做衣裳也是货比三家,把三家的情况都细细的介绍给邵太太知道,又带着邵家人一家一家的去看过,最后才确定下来。小邵东家是大户,一家三口,每人都做了两身体面衣裳。不同的是,小邵东家做的是西装,邵东家邵太太还是中式服装。   待婚期确定后,宾客的数目也在致计算出来,褚韶华就找六国饭店的经理商量婚宴的事了。那经理很是打量了褚韶华两眼,褚韶华道,“看什么呀,我是替主家跑腿儿的,放心,我不是主家。”以为这高档地方的人势利眼来着。   “不不,女士您误会了。”经理连忙解释,“是从没有女士过来跟我谈生意,我有些意外,意外而已!”经理心说,这位少奶奶虽则身上并无贵重首饰,可就凭褚韶华的相貌,经理也不会怠慢她。褚韶华心思纯正,阅历亦浅,她现在还不明白她这样的好相貌对于女性而言是如何的一种武器与力量。经理却是见多识广之人,深知女性容貌的重要性。   是故,对待美丽的女士,经理一向谦逊。何况,能在六国饭店举行婚礼宴客的,自然不是凡流。   褚韶华说了自己的要求,十桌客人,一个小厅就可以了,只是因是要大婚宴客,故此到时需要摆放些鲜花,对大厅进行一些私人布置。褚韶华道,“你只管放心,我们的布置就是成亲时用。待婚宴结束,你这宴客厅该啥样就是啥样。我们放的摆设都会搬走,不会留待你们麻烦的。”   经理忙道,“我得先恭喜两位新人了。鄙人在北京城也颇认识些朋友,不知陈女士您说的两位新人是哪家的公子千金,说不得我还认识哪。”   “新郎就住在你们这里,姓邵,邵先生是五年前第一批庚子赔款的留学生,去年刚刚学成回国,普林斯顿大学双学士学位的高材生。新娘是潘家小姐,也是留学生。”   经理立刻就知道了,道,“原来是邵先生与潘小姐大婚之喜,潘先生潘太太我都是认识的。唉哟,我们是老朋友了,宴客厅的事好说,我再给陈女士打个七折,如何?”就是小邵东家的定的套房,经理也是给打过折扣的。一则小邵东家是包月的,二则有潘家的面子,给的折扣还不低。听说小邵东家要娶潘家小姐,经理愈发恭敬客气。   “您给我这样大的优惠,我可是却之不恭了。”褚韶华笑道。   经理道,“有什么事,您只管说一声,我就是为您这样的美丽优雅的女士服务的。”   褚韶华谢过经理,想着这些新派人说话就是叫人肉麻,熟不熟的就夸别人好看。褚韶华可是个正经人,没有半点说笑模样,就事论事的继续问起菜单的事,毕竟,菜单也是有不同档次的。经理令服务生拿出好几份菜单和酒水单,仔细的告诉褚韶华这些婚宴单的不同的价格,还用酒水的价钱。经理道,“倘邵先生有想添减的菜,只管吩咐,或者邵先生自己拟定菜单,我们报价,也是可以的。”   褚韶华认真听了,细心的用笔做过记录,同经理道,“这个我要问过邵先生,看他什么意思,我再来跟经理您说。”   “您太客气了,我随时等着您的吩咐。”   褚韶华把宴客厅、小花园、宴席的菜单、酒水的事情逐一敲定,又去租车,定购鲜花,连带着装点花车、新娘的捧花,还有布置宴会厅、小花园就让花店出了十个方案,花店给她闹的都不想做她的生意了。褚韶华与那花店老板道,“做生意赚钱本就不是容易的事,我知道,你会说,宁可不赚我这钱。我先不说这单生意的大小,这是在六国饭店举办的婚礼,我们所宴请的都是当今名流。这些人,谁家里没几个女孩儿。这单生意的要紧处在于你赚多少钱吗?你出名的机会到啦!你想一想,这鲜花是何其要紧之事,人们第一眼就是看见你家鲜花摆置的好不好,装点的有没有新意?北京城这么多的花店,眼瞅你就要在鲜花行扬名立万了,你这要撂挑子,我都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要觉着累,觉着实在办不好,我另去找一家花店就是!”   花店老板连忙把她拦住。   反正,据花店老板事后说,做了褚韶华这单生意,钱没赚多少,他原本半秃的头顶,叫褚韶华给折磨成全秃了。   ——   待褚韶华把这些事都办好,连照相馆也约好,也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一点儿没耽搁小邵东家和潘小姐的亲事。褚韶华真是尽心尽力,她还给公公陈老爷寻了个好差使,就是如今这新式婚礼花样多,陈老爷都不知道这个差使是做什么的,陈老爷好奇,“主婚人是干什么的?”   “就是男方这边儿的长辈,主持婚礼的。爸你到时拿话筒说几句话就成。”   陈老爷还没说话,陈太太先发表意见,“你爹又没见过这新式人成亲,他行吗?他知道说什么呀?不成不成,还是推了吧?”   陈老爷烦死陈太太,瞪她一眼,“合着我活这一把年纪,连说几句话都不会说了。”陈老爷挺愿意这差使,摸摸唇上留的短须笑道,“就是这新式人成亲要说的话,怕是跟以前的老式成亲不一样,可得给我想好说什么,我背一背,问题不大。”   “爸你放心,到时婚礼上说什么,我都会替您想好的。对,爸,你再去裁缝铺做身儿新衣裳吧,正好做主婚人那天穿。”   陈老爷想想,颌首,“也成。料子从咱们柜上拿,手艺还是老裁缝好些。”   ——   于是,小邵东家成亲那一日,陈家倾家出动,大顺哥是跟着迎亲的,陈老爷是主婚人,褚韶华更是一大早先去花店,看着花店的工人们装饰婚车,待把婚车都弄好。褚韶华带着他们带着三车鲜花,坐车直奔六国饭店,接下来就要装饰室外举办婚礼的小花园和宴客厅,至于小邵东家接新娘的事,褚韶华就没跟着一起去了。她留在六国饭店看着这里的准备事宜,哪样东西放在哪里,怎么放,褚韶华都心中有数。   邵老爷邵太太俱是一身簇新的衣裳,瞧着褚韶华里里外外的指挥忙碌,心下都十分感激。他们也不是无能之人,只是到底上了年纪,到北京后总是有些不适应。成亲的这些事,尤其是新式婚礼,就是邵老爷邵太太自己跑,也不一定有褚韶华办的好。   褚韶华这人,天生的有眼力,指挥着工人们摆置好,她也不一人独断,而是问邵老爷邵太太的意思,看有没有什么要改动的地方。邵老爷道,“都好都好。”邵太太也挑不出哪里不好来,因为这新式婚礼他们先前也没见过,而且,褚韶华光这各处的摆设布置就提前商量了十来遭,尤其这样的鲜花搭出来盛景,再说不好,就要天打雷霹了。邵太太心下念叨着,其实有点儿心疼这婚礼的花销,不过想想,自己膝下也只有一子,又是儿子成亲大喜的日子,邵太太也就交口称好了。   瞧着时间差不离,褚韶华在这小花园儿留下迎宾的侍应生,她随邵家二老到楼下看过小宴客厅,又到新房瞧了一回,就到门口去等着了客人的到来了。   陈魏两家都到的很早,魏太太陈太太宋苹魏金这一干人,哪怕换了家里最鲜亮的衣裳,依旧有些不自在。当然,陈二顺也在此列,仿佛胳膊腿儿的都不得劲儿一般。陈大顺跟着小邵当家去迎亲,还没过来。邵东家跟着一通寒暄,把人往小花园请。褚韶华悄悄同邵太太道,“伯母,你和伯伯就在小花园儿那里招待客人,我在门口等着,我估计接新娘子的迎亲队要到了。”邵东家邵太太在门口迎的是朋友,并不是儿媳妇,没哪家办喜事,公公婆婆在大门口迎儿媳妇的理。   邵太太点点头,这里就交给了褚韶华。   ——   成亲就是各种排场,小邵东家也很快把新娘子一家接到了六国饭店,不过,与寻常婚车是司机开车不同,这一次的婚车是小邵东家做司机,潘小姐一身婚妙就坐在副驾的位子上。褚韶华真是对小邵东家刮目相看,她都不知道小邵东家会开车。这世上,有很多人,会一点技能便大呼小叫,恨不能全世界都知道他是如何的有本事,还有一些人,低调而谦逊,纵是真的有那样不平凡的令人艳羡之处,却绝不会轻易开口炫耀。   此时此刻,褚韶华由衷认为,小邵东家是个值得敬重的人。尽管有些不大稳重,褚韶华默默的加了一句。这不,刚下汽车,过去给新娘子开了车门就一把将新娘子抱下了车,然后,嗖嗖嗖跑饭店去了。   褚韶华直接看傻了,想着小邵东家这留学留的,怎么净做这怪事啊。褚韶华自觉是个稳重人,笑着过去迎接潘先生潘太太夫妇,大顺哥一应跟过去迎亲的也在其后,大家便都去了小花园说话。   待大家上去,新郎倌儿小邵东家正死狗一样瘫椅子里喘气,还笑话新娘子,“瞧着不胖,抱起来跟秤砣似的。”然后,大喜日子还挨了两下捶,终于舒爽了。   褚韶华在一畔打趣,“这就说明缺乏锻炼,每天抱着新娘子走十个来回,也便练出来了。”   小邵东家都顾不上惨叫,就被岳父岳母叫起来介绍朋友给女婿认识。然后,小邵东家立刻由死狗样儿恢复成风度翩翩的新郎倌儿的样。   潘家的老家在江南,这次潘小姐在北京成亲,亲戚大多没有过来,不过,潘先生在北京的朋友不少。故而,婚礼也算热闹。陈大顺还客串了一回婚礼的主持,主要是这洋式婚礼花样多,室外举办的这一场,也要有新人双方交换戒指的一个仪式。当然,也要对新人双方有个介绍,毕竟,男方这边基本都知道潘小姐出身大户,女方的朋友们对小邵东家多是不大了解的。这个时候就要陈老爷这位主婚人出场了,陈老爷提前叫儿媳妇帮忙想好了介绍词,说的还有模有样,“先欢迎新郎邵初邵先生,邵先生五年前考取庚子赔款的第一批政府公费留学生,留学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机电专业与物理专业双学士学位,邵先生学识渊博,青春有为。今日有幸迎娶美丽、漂亮、优雅、高贵的才貌双全的,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的潘玉小姐为妻。”   褚韶华立刻让乐队奏乐。   然后就在音乐的伴奏下,潘小姐在其父潘先生的引领下,将她亲手交给新郎。陈老爷立刻道,“请新郎新娘交换结婚戒指。”   褚韶华立刻让照相师傅给拍照,那拍照的响动,嘭嘭嘭的直冒白烟,排场极了。陈老爷道,“请证婚人林先生宣读婚书。”   主婚人是男方这边请的人,证婚人是女方请的,都是德高望重的长辈。待证婚人读过婚书,陈老爷还问,“新郎有什么想对新娘说的话没有?”   新郎邵先生握住新郎潘小姐的手举起来,大声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底下人一片笑,陈老爷挺风趣的说,“从这说话的音量上就能看出新郎的诚意啊!”又问,“新娘有什么想对新郎说的吗?”   新娘潘小姐眉宇间满面喜气,对着话筒道,“这也是我想说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果然心有灵犀,天生一对。”陈老爷笑着打趣一句,道,“今天阳光灿烂,预兆着我们新郎新娘以后的生活也如今日的天气一般,一生灿烂。”他不着痕迹的瞧儿媳妇一眼,褚韶华点点头,陈老爷便道,“有想跟新郎新娘合影的只管上前,稍后我们去宴客厅,为这对新人举杯欢庆。”   褚韶华立刻安排着拍照,新郎新娘还有双方父母,得拍一张。然后,与彼此父母各拍一张。再有想过去一起拍的,只管上前,今天基本上新郎新娘就是个摆设,忙的都是大家。   这一天的主婚人做下来,陈老爷觉着可体面了。   褚韶华更是从早忙到晚,一直到送走客人,新人也去了新房,褚韶华留下来收拾小花园儿和宴客厅那些年摆放的鲜花,这花儿也没人要,花店也不会回收,褚韶华干脆叫租的那小汽车跑趟私差,全搬自己家去了。   一直待过来赴宴的宾客全部告辞,褚韶华才随着陈家人一道与邵老爷夫妻告辞回家。   褚韶华弄了半院子的鲜花,这回陈太太倒是挺高兴,这花儿瞧着多好看哪,虽是已经在婚礼上用过,也不大新鲜了,但搁屋里插瓶也挺香的,陈太太在屋里插两瓶子,宋苹也弄了两瓶子到她自己屋儿,余下的都叫褚韶华收起来晒了干花,褚韶华打算留着做个花瓣枕头。   她是第二天到六国饭店跟小邵东家报账的,褚韶华揣着小账本,还有剩下的钱以及小邵东家借她的手表,一五一十的跟小韶东家念叨了一回,笑道,“您当初给我办事的钱可忒多了,我也不知道美金这样值钱,原还以为这纸印的票子不如咱们的金银值钱哪,原来这美国纸钞不一样。一共用了一百八十七块六毛,还剩下八百一十块,和这些散碎银子。您看看账。”   小邵东家笑道,“我这成亲第二天,不说拿些好东西来贺我,倒拿账本子上门。”   “我刚到花店和租车行的钱跟他们算清楚,昨儿的婚宴钱也结清了,可不就过来了。嫂子又不是外人,我就把这钱和账交给嫂子了。”褚韶华把钱账都放到了潘玉跟前。潘玉笑,“你还是跟他结吧,他的钱我可不知道。”   小夫妻刚成亲,钱财上还推辞了一番。   褚韶华不管他们谁管钱,反正账钱两清,就起身告辞了。小邵东家和潘玉还送了送,褚韶华忙拦了他们,“你们刚成亲,正当度蜜月,享受新婚生活。”   待送走褚韶华,潘玉道,“听韶华说话,她真不像没念过书的人。”   小邵东家跟媳妇手挽手的回房间,与她道,“人有没有文化,不在于念没念过书,这两者之间没有必然联系。”   新婚夫妻,正是腻歪的时候,何况小邵东家这个单身了二十多年的童子鸡,俩人就在屋里说话,除了餐厅,哪儿也不去。潘玉让丈夫把钱收起来,小邵东家道,“你收着吧,过几天给爹娘买些东西,爹娘要回乡了。”   “这么快,让爸妈多住些日子呗。”潘玉道,“等回门后,咱们就住到我家去吧。”   “家里这会儿刚过麦收,还有铺子里的生意,爹娘不放心。”   潘玉便不说什么了,倒是拿起褚韶华送来的账本,随意的翻了翻,这并不是不信任褚韶华,只是潘玉有些好奇,说,“咱们亲事办的这样体面,竟才用了不到两百美金,怎么这么省钱啊。”潘玉一目十行的瞧着账本,都觉不可思议,“还包括你和公婆做衣裳的钱!”公婆的衣裳虽是上等料子,却不贵,一件也就五两多六两不到,大头是丈夫的礼服,都是进口西装料,两件连料子带手工就是百两银子。潘玉生于大富之家,在这上头极有眼力,这两身虽贵,可现在最上等的西装就是这行情,值一件小首饰了。潘玉瞧着账目上一项项的花销,想着褚韶华当真厚道能干。潘玉道,“韶华这人真没的说。我大伯家的堂兄,看他成亲也没有比咱们这个更体面,他还是在家摆的席,没到饭店来,也没有这些租场地的费用。也就是酒席比咱们多四五十桌罢了,可酒席也用不了多少钱啊,二两银子一桌就是上上等席面了,结果他那亲事,首饰聘礼什么都不算,光排场上的东西就用了上千银子,都不知道是用在哪儿了。”   “你们大家大户的,跟我们小户人家不一样,我们小户人家都精细。”小邵东家笑。   “少说这些怪话,我还不知道你,定是心里笑我堂兄是冤大头。”   “唉哟,叫你看穿了啊。”   成亲这档子事,用多用少还不都在管事的人么。要凭着花销,不要说一千,就是一万银子也花得出去。小邵东家性子随意,人却不傻,他把事托给褚韶华,就是想着褚韶华是个做事的人。哎,就是没想到,想送褚韶华手表,褚韶华都不要,这不,又欠褚韶华一人情。   小邵东家发愁:人情债可不好还哪。 第48章 命运   忙完小邵东家这亲事,褚韶华可是狠狠的歇了两天。陈太太也没说什么,哪怕爱挑褚韶华的刺儿,也知道褚韶华这些为小邵东家的亲事没少操心受累,何况褚韶华这事办的,纵陈太太不愿意承认,也得说褚韶华这事给邵家办的挺体面,连带自家当家的也做了主婚人,可光彩了。   当时小邵东家婚礼上来的那些个高贵优雅的太太奶奶以及那些一看就十分有身份的来宾,纵陈太太这一向愚钝的,也晓得小邵东家的岳家极是显赫,自家能在小邵东家的婚礼上帮忙,关键是,褚韶华把忙帮“好”了,没有出差子,陈太太心里也是高兴的。所以,纵是这个大媳妇要偷偷懒,陈太太也就容她了。   尤其现在宋苹经褚韶华再次煅练后,也敢出门买菜了。关键是,没丢。所以,买菜的事,就俩人一人一天的轮班来,也省得每天都是褚韶华出门。虽然褚韶华是挺爱出门的,可谁就没个想歇着的时候呢。   褚韶华到底年轻,歇了两天便又生龙活虎起来,她给大顺哥出了个生意上的主意。褚韶华早就发现了,如今新式女子开始摒弃裙袄,更加推崇旗袍与西式的洋装,而新式的男子也更倾向于西装的穿戴。同时做出改变的除了身上穿的,还有脚上穿的,不论新式女子还是新式男子,抛开旧衣衫的同时,也抛开了旧式的绣鞋、千层底布鞋,而改穿皮鞋了。褚韶华觉着,铺子里只做料子生意,未免单调,该时些新式的皮鞋放到铺子里寄卖。   褚韶华的话,“现在不是以前了,就是以前,我爷爷在时听他说,一年与一年流行的料子也不一样。何况是现在,报纸上说了四个字特别好,叫日新月异。就是说每天都是新的,每个月都是不同的,是说现在变化的速度特别快的意思。如今不论什么东西,洋式的就比咱们本土的吃香。你看那蕾丝料子,说真的,我也没有觉着穿上就比咱们的丝绸舒服好看,可蕾丝料子卖的比寻常丝绸都要贵。何况,还有很多洋料子咱就是有钱都进不到。要想生意好,就得有机变。大顺哥,我看好几家鞋铺的鞋都不错,大顺哥,我跟他们谈好了,拿他们的鞋到咱铺子卖,咱们赚个差价,要是卖不了的,鞋还他们,钱照退。你看,这事成不?”   褚韶华把手里要裁秋装的料子平铺放到条几上,陈大顺把炭盆升好放到一畔,开始给她烧熨斗。听着妻子俐俐落落的一套话说完,陈大顺脸上露出几分笑意,打趣她,“你这都谈好了,还问我成不?”   “柜上的事我又做不了主,不问你问谁啊?”褚韶华仰头喝口白水,一口喷到锻子上,喷的匀匀的,让大顺哥给牵料子的一头,她慢慢熨着料子,“这事儿也不必急,更不用大张旗鼓,就先在你那个铺子里收拾出块儿地方来就行,到时我去瞧着摆放。要是能赚钱,也能给家里增加收入,要是不成,东西退回去,也损失不了什么。”   陈大顺好奇,“你怎么跟鞋铺子谈的啊。”   “赚钱的事儿,谁不乐意啊。”褚韶华抬眼看向丈夫,眼睛中的神采比天上的月亮都要亮膛几分,声音轻快的掠过碰过的壁吃过的苦,“有不乐意的,就有乐意的,多走几家就是。”   陈大顺都不知道他媳妇是什么时候“多走几家”的,总之褚韶华把这事儿办成了,陈大顺自然不会反对,他跟父亲商量了一回,陈老爷让先试试。褚韶华就张罗着挑鞋样式,又教柜上怎么摆放,忙的一塌糊涂。再有邵老爷邵太太回老家之前在东兴楼摆宴,待邵东家夫妇回老家时,几家难免都去送了一回。接着便是小邵东家夫妻去上海的事,邵东家邵太太回乡在褚韶华的意料中,倒是小邵东家去上海,褚韶华难免吃惊,给大顺哥端上一碗下午炖好的秋梨,顺嘴问一句,“小邵东家怎么要去上海啊?”   陈大顺摘了头上的帽子,这俩月前头的头发长了出来,陈大顺收拾妥当,剪了个寸头,极清爽干净。他坐炕上舀一勺暖暖的炖秋梨,先递到媳妇嘴边。褚韶华笑,“刚炖好我就吃了一碗。这是给你省着的,你吃吧。”   陈大顺仍是坚持先让媳妇尝了,方道,“听说是要去上海做实业。”   “潘东家在北京,做实业怎么不在北京做?”守着岳父,也好近水楼台先得实惠。   “北京怎么能跟上海比。”   褚韶华不可思议,“难不成上海比北京还好?”   “你知道外头人管上海叫什么不?”   “什么?”   “叫大上海。”   褚韶华不以为然,“凡是小地方,都爱在前面加个大字。上海难道比北京还大,北京还没叫大北京哪。北京可是皇帝老爷住的地方,这么个南蛮子地界儿就敢称大了?”褚韶华向来认为世上没哪里能有北京更好了。   “我可是听说上海比北京好的多,上海有海港,有钱人多。现在皇帝还有什么用啊,都不管事儿了。我听说颐和园明年就对百姓开放了。”   “那不是皇帝老爷的园子么?咱也能进去瞧。”   “开放就能了。社稷坛那里不就在修公园么,社稷坛以前也是皇帝祭祀的地方哪,现在不也不管了么。”   褚韶华突然感慨了一句,“以前只在书里见过王侯将相、江山更迭,不想倒叫咱们赶上了。皇帝连社稷坛的事儿都管不了了,江山易主估计也快了。”   陈大顺听褚韶华这话,深觉大有见识,不禁道,“我看大舅兄不似念过多少书的,你倒是书念的不少,是在村儿里念的么?”   “就是跟我们村儿的老秀才念的,一个月要三十斤小米,那会儿有我爷爷在北京做买卖,家里还成,这点儿束修还交得起。”   “你们村儿的老秀才也教丫头家?咱们村儿也有教认字的私塾,可是不收女学生的。”   “他原也不收。原本并不是我上学,是我哥小时候,家里叫他去念。你不知道他念书那个笨,去一天,回来一问,教的什么,啥也不知道。念的什么,都忘了。我当教什么高深学问哪,就过去悄悄听了听,原来就是认几个字,数几个数。”褚韶华道,“我都说他,你干脆回家算了。每天去一天,啥都学不会,还不如叫我去学。我还能多学一些,回来再教他,那还不一样,还能多学一个人。就这样,便都是我穿了小子的衣裳去念书。”   “你们村儿的老秀才瞧不出来?”   “他又不瞎,自是能看出来。我又叫家里每月多给他五斤小米,他便视而不见当自己半瞎了。”   褚韶华说的,陈大顺都听笑了。陈大顺三两口把炖梨吃完,“别说,你这脑袋瓜,自小就好使。”说着还去摸媳妇的头,叫媳妇一巴掌打掉手,再娇嗔嗔的瞪上一眼,陈大顺就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没有不舒坦的。   “这也不过是些小把戏。”褚韶华唇角微挑,她原就是唇瓣稍薄,这样唇角绽然,更如刀锋一般多了些锐利,“倒是认字是极有用处的,我虽念书有限,可自从我认了字,我爷爷自北京托人捎回家的信,都是我帮着念,我帮着回。如今还能看看报纸,不然,报纸也是读不懂的。”   “我听说北京有大学堂,那最好的大学堂,也不比小邵东家读的外国大堂差,只是贵些,一年要二三百银子。要是以后咱们孩子有出息,就是二三百银子,我也供。”褚韶华笑着收拾了碗筷,感慨道,“咱们没赶上念书的好时候。以后咱们的孩子,可不叫他回乡下跟着私塾的老秀才念书,如今都是新式学堂了。前院儿魏家兄弟念的学堂,国文、数学、洋文、音乐、修身、历史、理科、地理、实业、国民知识、世界知识,分这么多学科。”   陈大顺随口问,“阿时念书如何?”   “哪里跟得上呢。阿时倒是不笨,可他以前就在老家只学认几个字罢了,他这样年纪的少年郎,一般都上四年级了,四年级的功课跟不上,就从二年级学起。降两级后还成。”   陈大顺一合计,正儿八经的同媳妇说,“成,以后就按你说的,让孩子上洋学堂。这样,咱们先把孩子造出来吧。”   褚韶华叫他逗的咯咯笑。   她声音清脆,笑起来格外响亮,传到老屋儿那里,陈太太忍不住皱眉嘟囔,“也不知道又唧咕什么哪,大顺儿是吃完饭就猫自己屋不出来,那一个更是成天没个老实时候。这要搁二十年前,哪家媳妇敢这样笑?”   “你也知道不是二十年前了啊。”陈老爷忍不住噎这婆娘一句。   ——   大顺韶华夫妻自有说不尽的悄悄话私房语,新结发的小邵东家则在瞧着妻子忙忙碌碌的收拾着行礼,他自己大爷一般的倚在床榻间啃着个汁水四溢的北疆香梨。潘玉看他唏哩呼噜跟头猪似的就知道吃,真是气不打一处来,问他,“你到底有个算计没有?”   “到上海再说呗,在北京想的再好也没用,唉呀,我说你就歇一歇吧,别累着。”   “你不管,我再不收,要怎么时候才能收拾好行礼。”潘玉简直气个半死,明明没成亲的时候说的天好地好,有志向有理想的有胸怀的三有青年,结果这一成亲,立码成一惫懒货。要不是这家伙文凭货真价实,潘玉都怀疑是不是被骗亲了。   “我是说,别累着肚子里的孩子。”   这话正巧叫过来的潘太太听到,潘太太大惊,忙拉了闺女问,“阿玉,你有了?”   潘玉羞的脸都红了,“娘,你听他胡说。”   “哪里就是胡说了。”见岳母过来,小邵东家忙起身,请岳母坐下。小邵东家很自然的说,“成亲都好两个月了,我一向效率高,说不定就有了。”   潘玉嗔怪,“行了,有用的不会说,光说这些没用的。”   “哪里是没用,要是你有了,我就得奋起了。”丫环端上茶来,小邵东家接过递给岳母,也拉妻子坐下,与岳母告状,“我都让她歇一歇,就是不听,收拾起来没个完。有什么可收拾的,带两件衣裳就成了。”   潘玉气的拍掉他的手,“什么都不收拾,去了穿什么用什么?”   小邵东家道,“现在到上海的运费可不便宜,你的那些个瓶子罐子的,打包好再运上车,还不得走一车皮啊。还不如到上海另置新的哪。”   “我这宋朝的碗,明朝的瓶,能另置新的?”   小邵东家惭愧,“都古董啊。没看出来。”又说媳妇,“古董咱可不托运啊,咱得随身带着,这可值老钱了。”   潘太太让闺女女婿坐身边儿,问女婿,“阿初,今儿个想吃什么,我去厨下给你做。”自从女婿女儿住家来,潘太太烧饭上特有劲头,尤其女婿,不论她做什么,都特捧场。果然,小邵东家不假思索便说,“妈,烧前儿烧的红烧肉吧,咱家做的红烧肉特别好吃,软软糯糯还带了一点甜,都不用咬,吸一口就吸到嘴里了,五花肉里肥肉夹着瘦肉,唉哟,那滋味儿,真是绝了。”   潘太太瞧着邵女婿的眼神儿,简直是从宠爱直接升华到了宠溺,连连点头,“好,好,咱们就吃红烧肉。”   “我可不吃那个,肥的要命。”潘玉最不爱吃肥肉。   邵女婿还没说什么,潘太太先跟闺女说了,“这不是给你做的,给阿初做的。”潘玉听这话直撇嘴。   ——   潘太太对邵女婿甭提多满意,私下跟丈夫说,“阿初性子就是好,咱们阿玉爱发个小脾气,他也都能包涵。”   潘先生对着床头灯给手表上弦,问,“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去上海?”   “快了,阿玉在收拾行礼了。”   “行礼都收拾俩月了。”原可是说一成亲就去上海创业的。   “先前不是说天儿热么。”   “这会儿不是已经立秋了,赶紧叫他们去上海,成天在家里磨磨唧唧的吃白饭。”   “这叫什么话,自家闺女、女婿,怎么能说吃白饭。”   潘先生是早把邵女婿看穿的,潘先生道,“赶紧让他们去上海做事业,年纪轻轻的,也不知怎地这么懒。人家别个留学生,回国恨不能立刻以身报国、立做出一番事业的,也不知咱家这个是怎么回事,就爱赖家里头混吃混喝。”要不是潘先生有儿子,就邵女婿这种,潘先生认为,就是让邵女婿做上门女婿,估计邵女婿也是肯的。   “女婿不是这样人,可知道心疼咱们阿玉了,总是劝阿玉歇着哪。倒是阿玉,爱发个小脾气。”潘太太绝对是应了那句话,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   结果,小夫妻俩还没起程,潘小姐就被查出身孕来。说来都是小邵东家爱吃红烧肉惹的祸,别看小邵东家生得细致白瘦的精致样貌,特爱吃肉,尤其是红烧肉,偏又遇上个疼女婿的丈母娘,潘太太隔三差五的给邵女婿做红烧肉吃。结果,有一天,潘玉只闻到了这么一股子烧肉味儿,立刻胃水上反,哇的就吐了,小邵东家当即便诊断为:有了!   待潘太太果真叫了大夫上门儿,一诊,果然是有了。   大夫得一大红包,千万恭喜离去。小邵东家已经在妻子身边儿表起功来,“我帮你算着日子哪,上回就叫你小心着些别累着,你还害羞不承认,可不就是中了。定是咱们大喜那天中的。”   潘玉也是正经受过大学教育的留学生,成亲后自己也是留心的,却是同丈夫道,“你没听老人说过么,前三个月不能说破。”   “那些都是封建迷信,再说,咱们又不对外说去,就叫岳父岳母知道就行了。”小邵东家禁不住牵起妻子的手,问她,“累不累?要不要喝水?”   潘玉好笑,“我就是闻不了肉味儿,你可别吃红烧肉了。”   “不吃肉了,从此我改吃鱼。”小邵东家掐指一算,“你这该怀的是个闺女。”   “为什么是闺女?”   “怀闺女的一般吃不了大荤。”小邵东家严肃面容,一本正经,“我得赶紧给闺女想个好名儿。”   潘太太听这小两口说话就有说不出的好笑,私下很是表扬一回邵女婿。潘东家对邵女婿也没什么意见,就是有一事,潘东家道,“阿玉有了身孕,去上海的事怎么办?”   潘太太一时也犯难了,皱眉道,“怀着身孕坐火车可不安全,阿玉这又是头一胎,要不,待孩子生了再叫他们去上海。”   潘东家想了想,却是没替孩子们做主,很民主的道,“问一问他们小两口的意思再说。”   潘东家原想着邵女婿有些惫懒,如今闺女又有了身孕,说不得是愿意在北京陪闺女待产的。结果,人家小两口商量后,反是小邵东家先去上海,待上海那里宅子啥的都安排好,闺女这胎相也稳固了,小邵东家再过来接闺女,到时不走火车线路,先坐汽车到天津,自天津乘船到上海,稳当。   自潘玉有了身孕,小邵东家一扫先前懒散,神采弈弈起来。他去上海就带了一箱贴身的衣裳,以及一张大额支票与一些散碎银子。小邵东家离京去上海前,陈大顺褚韶华都有过去相送。潘玉自然也要去送自己丈夫,潘太太不放心闺女,也跟着一起去了。褚韶华夫妻对小邵东家,无非就是些一路顺风的送别话。倒是小邵东家待潘小姐温柔体贴,又有潘太太疼了女婿疼闺女,担心闺女初有身孕容易劳累,还有小邵东家临走前对妻子的殷殷的叮咛嘱咐……让褚韶华不觉失了神。   褚韶华一向认为自己嫁了大顺哥已是福气,在婆家纵是有个蠢婆婆却也不碍什么,如今,瞧着小邵东家与潘小姐,方知世间女子还能有如潘小姐这样的一种活法儿。   别的女人,如褚韶华没裹脚是当时裹脚时她险没疼疯了,祖父心疼她,才没令她裹脚。可潘小姐,是因为其父母见识,潘东家潘太太意识到新时代的到来,遂不再让闺女裹脚。   如褚韶华,当初能识字念几本书,皆因其非比寻常的聪明机敏所至。可潘小姐,自幼便能去私立洋学堂接受女孩子最好的教育。   如褚韶华,为了保住自己与大顺哥的婚约,在嫁人前不知多少次的深夜辗转不能眠,方能险而又险的嫁给大顺哥。可潘小姐,不费吹灰就能嫁给小邵东家这样的人物。   如褚韶华,嫁人后纵是遇到陈太太这样的蠢婆婆,除了不与其计较,当这是个死人不存在外,她还得忍受陈太太那些智商之外的挑剔刻薄。可潘小姐,公婆离得远不说,便是离得近了,那样明理的公婆又怎会来挑剔潘小姐这样的媳妇。何况,潘小姐并不与公婆一起住,住在自己的娘家,又有这样对她千疼万宠的母亲,怎会受半点委屈。   一向自认不比人差,一向自信的褚韶华,却是第一次嫉妒什么人了。   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送走小邵东家,褚韶华第一次升起一定要挣大钱发大财的想法,她不是为了自己广厦华服,家财千万,她自己这辈子是没潘小姐这样千娇百宠的命运的。可褚韶华相信,只要她与大顺哥好生过日子,纵她没有潘小姐这般千娇百宠的命运,他们的女儿兴许能享受上呢。   褚韶华从来不认为福运天生,潘小姐有这样的福,有这样的命,是因为潘小姐有潘先生这样的爹,有潘太太这样的娘。她褚韶华没有这样的好爹好娘,可是,终有一日,她与大顺哥会成为潘先生潘太太这样的人物。到时,他们的女儿,会享潘小姐这样的福气,会有潘小姐这样的命运! 第49章 褚韶华的计划   褚韶华是一个目的性非常强的性格,以前觉着自己日子过的不错,就这样顺其自然的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但,突然之间,当她意识到她的世界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时,不可避免的,褚韶华就对这个新的世界产生了向往。   她向来不乏行动力。   褚韶华很久以前就知道金钱的重要性,她聪明机敏,不过,并没有多少野心。在许多人看来,褚韶华嫁到陈家,夫妻和睦,在夫家也能说得上话,没叫婆婆欺负过,这就是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好日子了。褚韶华也很知足,很满意,可是,这种知足常乐的心态突然间被嫉妒戳破,褚韶华是无法欺骗自己的,她可以过现在的生活,她对现在的生活也很满意,但是,她的儿女不能继续过这种日子。   褚韶华开始对鞋子的生意愈发的精心,从最开始的从别家拿货赚差价,到褚韶华亲自找了一个鞋匠,凡客人看中的样式,可以定做。只此一项鞋子生意,陈大顺所在铺子生意就增加了两成。甭小看这两看利润,如今天下不太平,南方革命党没个消停的时候,只见物价一日贵比一日,商家的生意却是越发的不景气。在这种情况下,陈家铺子生意有增无减,不说别的,同行就羡慕的不行。   魏东家不止一次夸过陈大顺有妻运,娶了个能干的媳妇,里里外外的帮多少忙啊。褚韶华却是不大满足,只是,她这不大满足还不好说出口,连大顺哥都不好说的。   就是褚韶华自己,每每想到自己升起的这个念头也会暗暗的鄙视自己个儿,那就是,褚韶华觉着,自己忙这许久操持卖鞋的事,如今也看到利润了,别个不说,辛苦钱总得给她几个吧。   结果,没人提这事儿。   褚韶华当然更不好提,毕竟,还没分家,什么都是公中的。她这个时候提钱,也显得不好,何况,她做儿媳妇的,儿子还没说半句哪,儿媳妇就想要工钱,不说公公陈老爷愿不愿意,婆婆陈太太就得先疯了不可!   所以,这事儿既没人提,褚韶华也不是能提的。   褚韶华虽知道家里的铺子早晚也是自家的,毕竟大顺哥是长子,这年头分家,长子都是得大头的,褚韶华这也不是给别人干活,以后都是她和大顺哥的家业。   只是,褚韶华这样的性子,哪怕以后这铺子生意是她的,这就仿佛你跟太子说,以后江山都是你的,太子就能满足吗?   褚韶华把鞋的生意销路打开,不论公公还是大顺哥都是生意上的熟手,由他们接管鞋子生意,也就不消褚韶华太过操心了。褚韶华给自己寻的第二份营生是:陪太太奶奶们买衣裳。   ……   这营生说起来,也没个具体名字,在褚韶华之前,估计也没人做过这事。而这生意开始的褚韶华都没意识到这是一项生意之时,褚韶华与后邻周太太交好。   周太太就爱收拾打扮,初时褚韶华也没衣裳料子折腾,后来,陈大顺想了个让媳妇裁新衣当活招牌的主意,主要是媳妇眼光好,凡褚韶华挑的料子,都十分好卖。褚韶华开始换着花样裁衣裳时,跟周太太越发有共同语言,就是从周太太这里,不知给家里带来多少生意。   褚韶华的衣裳料子都是自家铺子的活招牌,周太太则不同,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周太太说,“明儿你跟我一起去挑几样料子。”   褚韶华就与周太太去了,从此,她就常同周太太一道出门。   衣裳、首饰、鞋子、配件……   跟着这些有钱人家的太太奶奶们,褚韶华着实见识不少。而且,褚韶华当真有个本事,别人如何大买特买,大置特置,褚韶华是啥都不买的,她就跟着提些意见,出出主意,帮着提提东西啥的。   说来,这也算褚韶华的一大好处,别看她性情刚烈,但做事时颇是能屈能伸,很能做小伏低,毕竟有其利益所在嘛。褚韶华跟着这些太太奶奶们出门,依陈太太的性子,哪里可能视而不见。可事实上,陈太太还挺支持,因为褚韶华每次回家都会貌似不经义的同陈太太说起,“今儿我陪张太太去咱们柜上挑了四块料子。”   陈太太向来重实惠,既然褚韶华出门对铺子生意有好处,她再向儿子丈夫确认褚韶华说的是实话后,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除此之外,褚韶华对于人情往来更加用心。她精心的给每个设立了档案,虽则现下褚韶华还不大知道档案是什么,但她已经这样做了。她会记下每个认识人的名字,她们的生辰日期,各自的一些特别爱好,每个人的一些小习惯等等。在褚韶华知道的,她怕自己忘了,都会做各自记录。然后,适时又不打扰别人的与人来往。   还有潘家那里,褚韶华也时常过去,其实,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潘家这样的条件摆着,一看就是什么都不缺的。邵东家夫妇在老家知道儿媳妇怀孕的消息,还托家里掌柜带了两车的东西来,虽是乡下物什,也都是公婆的心意,是给儿媳妇安胎用的。邵太太很想过来北京看望儿媳妇,还是叫丈夫劝住了。   邵东家说的,“亲家那里什么都不缺,儿媳妇又是住在娘家,谁能委屈她呢。倒是咱们一去,公婆和儿媳妇毕竟是隔了一层的,咱们过去,亲家必要张罗接待,到时反是给亲家添事,倒不如多给儿媳妇送些补养品。咱们这里虽是乡下,东西或不及城里的鲜亮,可城里的吃食,又有哪一样不是乡下产了再送到城里售卖的呢。”   尽管特别记挂儿媳妇肚子里的孙子,邵太太还是叫丈夫给劝住了,又转头忙活起给儿媳妇安胎补身子的营养品来。   褚韶华则是每月去个一两次,一则去看望潘小姐,二则她也会给邵太太写信,邮局很方便,潘小姐是个什么情况,她都会跟潘太太说一说。这事儿,褚韶华也没瞒着潘家,她会在不经意间提个一句半句的,“邵家伯母很记挂嫂子,来信常跟我说,我回信时也会写上几句嫂子的情况。嫂子想必也没少给邵伯母写信,邵伯母就担心你总是记挂着他们老两口,报喜不报忧的。”   潘玉回头思量褚韶华这话,与母亲道,“妈,你说韶华的意思是不是叫我多给公婆写信啊。”   潘太太道,“可不是嘛,这些天光忙你这怀身子的事了,虽说已经写信给亲家知道。可亲家毕竟就女婿一个孩子,未免更看重孙辈。你眼下也不忙,不妨每月写一封信给亲家寄过去,也省得叫亲家挂心。”   潘玉应了,凝神想了想,笑道,“韶华这人,说话从来不直接说,总是这么拐弯抹脚的给人提个醒。”   潘太太笑,“要是直接说,你面子上哪里过得去。她心肠不错,每个月都会过来说话,人且细心,跟亲家关系也好。你以后少不了跟亲家那边儿的亲戚打交道的,有韶华这样孩子做朋友,能省多少事去。”   是故,褚韶华向往潘家这样的生活,潘家对褚韶华的定位也在“可以做女儿的朋友”的位置上。潘玉为人亦十分聪明,如此,待她身孕过了三个月,褚韶华还没到潘过去,潘玉倒是过去做客了。   褚韶华心下松口气,她虽是个脸皮厚的,潘家也不是势利人家,可如果潘家完全没有多来往的意思,她也不好意思总是厚着脸皮上门的。好在,她对于潘家也不是一点儿价值都有了。   褚韶华对于自己如今进入另一个更高等世界的计划就是:在成为不了他们之时,先接近他们,了解他们,学习他们。 第50章 独立意志   对于潘玉的到访,褚韶华受宠若惊的同时当然是热烈欢迎,陈太太也很喜欢潘玉,尤其嫉妒怎么人家小邵东家刚成亲,媳妇就怀孕了。不知道人家是不是有什么秘方,还是说人家大户小姐就是这样能干,哪像家里这俩儿媳妇,都成亲大半年了,一个两个的都没动静。   陈太太难免嘀咕,只是到底宋苹是自己亲侄女,褚韶华又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儿媳妇,于是,陈太太也只是偶尔嘀咕个一两句罢了。宋苹是有些着急的,褚韶华却是懒得理陈太太,她也想立刻给大顺哥生个儿子出来哪,可这不是没有嘛。既然孩子一时半会儿的没有,褚韶华还是比较着急发展自己陪那些太太奶奶们买衣裳置行头的生意,以及在潘玉去上海前,最好能多来往着些。   说到这事,褚韶华开始挺不理解的,潘玉有了身孕,公婆在老家,父母都在北京,她却是与丈夫小邵东家商量好待胎位稳定,小邵东家就来接她自天津坐船到上海去的。褚韶华是个好问的,她道,“嫂子,我想跟你请教个问题?”   潘玉与褚韶华相处不错,笑道,“什么事,你尽管说。”   褚韶华想了想,方开口,“我看报纸上有许多新女性写文章,倡导新文化,也有许多有见识的先生,也是这样说。我心里,对新文化也很向往。不瞒嫂子,去年我跟大顺哥成亲后就是年了,过了年,大顺哥和公公来北京做生意,我就被婆婆留在老家。家里人都觉着这事儿挺正常的,可我跟嫂子认识这些日子,也跟您学习了不少见识。嫂子,是不是新文化说,夫妻过日子,还是要夫妻在一处的。”   潘玉还以为褚韶华有事,不想却是这个问题。潘玉道,“在我们国家,譬如一个男人娶了个媳妇,旧传统是提倡女性上敬公婆,相夫教子的。不过在欧美国家,他们都是小家庭制度,不似我们国家是一大家子住在一处,他们国家很提倡男子结婚后就与妻子独自居住,不再和父母同住,所以,欧美国家,公婆不会把儿媳拘到跟前服侍长辈。夫妻就是指丈夫与妻子两个人,两个人负担自己的小家庭,纵以后有了孩子,也只要管孩子就够了。父母这里的赡养问题,父母自己会解决,无需儿女操心,儿女也没有一定要为父母养老的义务。当然,子女成年后也要独立,不能再依赖父母生活。这个与咱们的传统也不一样。”   褚韶华这辈子头一遭听此开天辟地之语,对于褚韶华,潘玉这一席话,便有开天地之功。褚韶华不可置信,“这也行?”儿子还能不给父母养老?还能不跟公婆住在一处,可以夫妻俩单独过自己小日子?这莫不是天堂?虽然好像父母的财产与子女也没关系了,子女需要自己挣衣食,可即便如此,褚韶华也是愿意的。   “自然是行的,西方人一般都是如此。”潘玉道,“要是传统女人,有了身孕便是不留在娘家待产,也不该到丈夫身边给丈夫添麻烦啊。这些都是老辈人的想法了,我与阿初都是留过学的,婚前我们就沟通过,我并不是坚持一定要小家庭制度的人。毕竟公婆就他一个独子,但是在一些观念上,我也不能依从传统女人三从四德那一套的。我怀的是两个人的孩子,又不是我一人的孩子,只要身体没问题,他自然是要来接我过去的。”   潘玉对着丈夫邵初时总会有些大小姐性子,可是与褚韶华来往,则是温和的紧。尤其如今她有了身孕,眉宇间更添一层母性柔美,潘玉的声音却是带着寻常女性没有的坚定,她道,“在我看来,一男一女要做夫妻,就是为了这辈子能长长久久的在一起生活。这世上,除了夫妻,谁也做不了谁的伴。父母总会比我们先老,儿女长大后也会离开家门,各自有各自的人生。最终能执手携老的,便是夫妻。做为妻子,我想跟我的丈夫在一起,自然就能在一起。”   褚韶华一时听的入了神,小声道,“嫂子你眼光好,命也好。你是新式人,要是在我们这样的旧家庭里,可是不成的。”   潘玉摇头浅笑。   褚韶华问,“莫不是我说的不对?”   潘玉拈粒甜葡萄放嘴里,“你家虽是旧家庭,我看你却并不是旧式人,韶华你爱学些新东西,倘不是对新文化有所关心,哪里会来问我这些话?”   褚韶华叹口气,“关心也没用,我家的状况,嫂子你也去过。”   说着,褚韶华给潘玉剥了粒葡萄,递给她,一面道,“这话也是咱们姐妹私下的悄悄话,就是大顺哥我也不说的。不怕嫂子笑话,要是我跟大顺哥也能单独过小家庭的日子,我能过得比现在更好。”   潘玉这样的留学生,能与褚韶华交好,一方面是潘太太说的,褚韶华心性机伶,与之交好有利闺女与婆家那边的人打交道。二则便是,褚韶华并非无趣妇人,潘玉觉着尚可交流。褚韶华这话,潘玉是认同的,潘玉道,“我国父母是不会轻易放弃做父母的权威的。”   褚韶华深以为然,谁不想当家做主哪。   褚韶华很认真的请教潘玉,“嫂子,你看我这辈子前头小二十年都是浑浑噩噩的过来的,我虽身在旧家庭,也知道我家里是变不成嫂子您家这样的新家庭新风气的,可我心里特别想了解一下国外小家庭制度的事。嫂子,你念过许多书,能不能指点我一二,我也长些见识。”   潘玉借了褚韶华一本写欧美人文的书给她看,褚韶华再三谢过方告辞而去。   潘玉跟家里母亲说起这事,潘太太就说了,“你也是冒失,你借给韶华书是好意,我只担心她看了你那书,反是心里更添烦恼。”潘太太这担心无非就是觉着褚韶华看了那书,知道世间还有另一种普遍存在的更轻松更舒适的生活,两相对比,岂不更觉眼下日子不能顺心遂意。   潘玉搛了两只白灼虾慢慢剥了壳,道,“我看韶华心性聪明,她又生得这样的相貌,泯然众人就太可惜了。但凡想活出个人样儿的,没有不经难事的。这也不算什么烦恼,难道人蒙蒙昧昧的生活一辈子就没烦恼了?要是那样,我情愿痛快清醒的活着呢。”   “偏你理论多。”潘太太也只是一说罢了。   潘玉这书,却当真为褚韶华打开了一扇新的,光怪陆离的世界的大门。这个世界,有一种名叫自由与理想的东西,只这两样,已十分了不得,还有一样,褚韶华却认为比自由与理想更重要,那样东西的名字叫做——   独立意志。   不受任何人、任何事所影响的,以自我为中心的,独立的意志。 第51章 池中之物   来北京日久,要说褚韶华一点儿没有感受到现下那些新派人推崇的新文化新文明,那是假话。因为,如果是这般,褚韶华根本问不出那些问题,潘玉也不会借书籍供她阅读。   却也是因为褚韶华对于新文化伦理间的这一问,让她从此摸到了新文化与旧文化最重要的不同。   褚韶华把潘玉借给她的书从头到尾的看了三遍,爱不释手,越读越有滋味。然后,她由此知道,原来女人可以不必为娘家、为丈夫、为儿子而活,原来,女人也可以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意志。原来这些在家里不能说的话,不能做的事,在别的地方已经存在了。并且,那里的人也生活的挺好。   说来,褚韶华也是天生的反骨,若是三从四德的贤良妇人,见此邪书还不立刻烧了去,褚韶华却是不一样,她反是陷入一种自己的思考状态。   当然,新文化的推崇的自我意识以及男女平等的思想,虽都是好事,可在褚韶华看来,想让人们接受这两样新事务,并不容易。先说自我意识,褚韶华身为女性,自然会先考虑女性这个群体。自私一点,褚韶华先分析的是自己的状态,褚韶华倒不是为娘家付出的性情,她对生儿子也没有急迫感,她也想事事先以自己的意志为主,但是,这在陈家是不现实的,陈家强调的是整体,是整个家。   就像褚韶华当初张罗着柜上除了卖衣料,也当适当的卖鞋以增加收入,褚韶华辛辛苦苦张罗许久,最终辛苦钱都没得几个。好吧,辛苦钱还是有的,公公给了她十两银子,奖励她能为家里的生意着想。   但,也就是十两银子了。   其实,褚韶华当初与大顺哥定亲,陈家下定不过十两。   这在乡下自然是一笔巨款,多少人家田地里忙活一年,能存下十两都是殷实人家。只是,嫁了人,又随着夫家来的北京的褚韶华早已今非昔比,她为家里生意花费这许多的心思,其实褚韶华自己也没有能从家里得到多少银子的想法,她心里上并没有一个具体的数目,褚韶华自认并非贪心的性情,不过,十两银子绝对是不能让褚韶华在心里上满意的。   给家里忙了这一场,家里生意也好了许多,钱也赚到了,褚韶华心里则有些失落。   如今看了潘玉借给她的书,褚韶华不禁暗暗想,倘是如今都是小家庭制度,当然,小家庭也不全都是好事。西方推崇的小家庭,父母子女丁是丁卯是卯,在时下的褚韶华看来是略有些不近人情的,譬如,子女一旦成年,父母再没有供给义务。有一些西方父母还会供儿女上学,但也有很大一部分,子女一旦成年,便要立刻独立,此后余生,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自己要对自己的生活负责。   这在褚韶华所处的环境中是无法想像的。   褚韶华虽没有孩子,可她与丈夫恩爱,儿女早晚会有,将心比心的一想,褚韶华自己怕是做不到这一点。起码儿女念书,是要供给的。其实,就是受到新文化熏染的潘玉小邵掌柜两个,小邵掌柜还情有可原,邵家是旧家庭制度,可是潘家已是新文明家庭,潘玉也并没有出去独立。   褚韶华认为,如果仅以成年未成年做一个分野,未免武断,因为如今十六岁即可成年,而十六岁的孩子,让他有一个人独立生活的能力并非易事。再者,这个年纪,心性未必沉稳,若此时将孩子放飞,这只稚气未脱的小鸟将如何抵御来自天地间的风雨。最理想的父母与子女的相处应该是,孩子少时,好好教导他,待孩子结束学业,再让孩子出去独立,是合适的。   而子女对父母的回馈亦是如此,完全西式的子女对父母不必负有赡养责任,这个褚韶华倒是没什么意见,她自信在金钱上,她不必子女供养。可是除了金钱,子女父母之间该有一种脉脉温情,人除了钱,还有情感上的需求。   除此之外,褚韶华觉着,自己以后得按着新文化的提倡来做父母,她不会把子女牢牢的控制在自己的手里,到时子女长大,也不会要求他们一定要在自家铺子干活,要是子女有本事出去闯荡一番自己的事业,褚韶华高兴还来不及,断不能拦着。如果子女本事平平,也只好让他们给自家帮忙了。   褚韶华心下一动,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她给家里的生意带来这许多的利润,却只得十两银子的事了。   或者,在公公的眼里,她想的卖鞋的主意就如同柜上的伙计、掌柜给柜上出了个好主意一般,有好主意,给些奖赏就是。   或者,公公就是这样想的吧。   褚韶华并不认为是受了冒犯,将心比心的想一想,如果不是自己亲身经历这事,怕褚韶华也会做与陈老爷一样的选择,柜上的人有功,自然要给奖赏的。   只是,褚韶华再自自身而论,一个人做了有益主家生意的事,尤其是褚韶华自己这种性格,只武断的给她十两银子,她是不能满足的。   我要怎样才能满足呢?   褚韶华自己问自己。   一时间,她却也想不出答案。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潘先生给的。   ——   说来,褚韶华也是个神人,她有事请教潘玉,这不足为奇,两人的年纪也差不离。她与潘先生,从年纪上完全是两代人,二人所受的文化背景亦是天差地别,换个人,心中即便存疑,也不会冒失的向长辈请教此事。   因为,晚辈与长辈是有着天然的距离与鸿沟的。   可事情就是这样的巧,褚韶华去还潘小姐的书,赶上潘太太潘小姐出门买东西,并不在家,倒是潘先生于家消谴。褚韶华见到潘先生既意外又高兴,潘先生是大忙人,如今褚韶华与潘先生并没有生意往来,更不是轻易可见到的了。   褚韶华将书放到条几上,笑着说明来意,“前些天,玉姐姐借我一本书看,我看完了,过来送书。”   潘先生看一眼书名,他待褚韶华向来是不同的,问褚韶华,“读懂了吗?”   褚韶华的性子素来大大方方,她道,“有些问题不大懂。”然后,就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褚韶华很困惑的说,“我并不是对钱不满意,说真的,潘叔叔,想像您这样有钱当然不容易,可我自己衣食不愁,也不是难事。我有时想想,觉着自己这样想不大好,毕竟我家的事还轮不到我做主。我把自己放到我公公的角度,怕也会做一样的决定,给我十两银子,并不就亏了我。可我这心里,又总有些不大满意的感觉。你说,是不是我有点贪心?”   潘先生的地位与品性,褚韶华相信这事就是如实告诉潘先生,潘先生也不会说出去。潘先生问褚韶华,“要是现在的你,你会怎么做?”   褚韶华仔细的想了想,说,“我觉着我的主意是个好主意,而且,现在我出门也会为家里的鞋子生意挑选时兴的款式,我的贡献并不只在最初,我现在也有为家里的生意做出贡献。要是我,应该让对生意有所贡献的人持续性的从生意里得到分红。我觉着,这才是公道的做法。”   潘先生问褚韶华,“若你与陈老爷易地而处,也会如此?从自己兜里拿钱,和从别人兜里拿钱,是两件事。”   褚韶华摆摆手,“话不是这样说的,潘叔叔,世上当然有不求回报的好人,可这些天我一直在琢磨,我大概不是那样的好人。我做事特看重回报,不论是从钱上还是从别的方面,我花费了心思,就想看到成果。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世上大概还是我这样不是太好的人居多的。要是回报低于我的欺冀,我就会失望,就不想再为失望的人与事操心了。”   “说真的,我认为我比那些只会傻干活的伙计更有价值,更有价值,更能为主家赚钱的人,难道不应该受到重视,不应该多拿多得吗?”   褚韶华一双黑琉璃一般的眼睛,这双眼睛带着青年人的困惑与笃定,认真的看向潘先生。她说的虽是问句,话中却已经带上了自己对事件的独有的认知。饶是潘先生这样的儒雅绅士,都得说一句中国旧语——此子非池中之物。 第52章 了悟   宽宏大量、不计得失,当然可以成就一个人。   但是,在潘先生看来,野心勃勃、对现实的不满意更可以成就一个人。   人类进步的动力就来自于对己身的永不满足。   如褚韶华,这样一个旧式家庭出身的小女子,就能将对家里公爹不大合适的安排宣诸于口。她不是默默的吞下这颗不大美味的果实,而是直接说,这不大公道。   其实,要潘先生说,陈老爷这样处事,也没有什么不公道。商人一向是以最大利益为追求的,褚韶华是陈家的儿媳妇,以后陈家的产业定是长房得大头,多给少给,若是在个宽和女子眼里,这没什么。陈老爷唯一预料错的就是,褚韶华并不是个宽和的人,而且,褚韶华承认,她是不那种特别好的人。   褚韶华有野心不足为奇,潘先生见褚韶华第一面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个能干的女子,能干的人,多是有野心的。倒是褚韶华那句话让潘先生动容,褚韶华说自己“不是那种特别好的人”,这句话更令潘先生另眼相待。   人是多么虚荣的动物,谁会承认自己不是那种特别好的人。   人都是恨不能仁义礼智信样样俱全的虚荣动物,尤其女人,都指着贤良德淑过日子的。褚韶华却会亲口说自己“不是那种特别好的人”,可惜褚韶华如今已然嫁人,不然,潘先生都乐意她做自己的儿媳妇。   这样有野心且完全不打算做“特别好的人”的小女子,区区十两银子当然是不能令她心服口服的。   “所以,真正有才干的人,必要满足他们的内心需求,这样,才能留得住人。”潘先生同褚韶华道,“再者,这世间不平事多了去,自不能事事尽如人意。要紧的并不是别人,也不是别人如何待你,而是你如何待你自己。”潘先生并不是个多话的人,只是乍遇此良材美玉,忍不住多言几句。   褚韶华却是有些不明白,她望向潘先生,道,“前头的话,我还能明白。后头的话,我如何待我自己?潘叔叔,我待自己挺好的啊。”   潘先生慢呷口茶,问,“什么样的好?”   褚韶华想了想,“每天吃饱穿暖,家里也挺顺遂。”   潘先生将手中的薄胎雪瓷盏放下,“衣食住行,是人起码的需求。你说的吃饱穿暖,吃也只是寻常饭食,穿衣虽不错,却是为了你家柜上的生意,何况,你身上衣裳并不是最上等的料子。韶华,依你的性格,我知道你并不崇尚奢侈暴发,不过,那些珍馐佳肴、衣锦绫罗,可以不吃可以不穿,但,这跟吃不起穿不起是两码事。”   褚韶华脸上微微一红,她到底有几分定力,定一定神,认真道,“眼下是不成的,不要说我家里生意我做不得主,就是我做得主,想要发财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潘叔叔,你别笑话,我这辈子能及上您的一半,我就知足了。”   潘先生唇角微翘,眼神温和中带着无限包容,说褚韶华,“这话不实在,你心里起码是以我为目标的,什么一半,你心里定是想及上我,超过我的。”   饶是褚韶华自认脸皮颇厚,叫人一眼看穿心思,也有些不好意思。好在,她十分撑得住,连忙说,“书上不是说,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我就是把潘叔叔您当过目标,以后顶多您一半的成就。”   潘先生道,“要想成为我,光靠交情可是不够的。”   “这我自是知道。”褚韶华叹道,“若我是个男人,我定如玉姐姐借我的书里写的那样,独立出去做一番事业。偏生我是个女人,我家又是旧家庭,我心里纵有主意,也没地方施展。何况,现下的生意也并不十分好做。倘是如小东家那样有学问,就简单多了。我纵自诩不算笨,可这世上,能张罗关系的人多了去,我与人家相比,论出身论手腕都没什么优势。您刚刚说我是以您为目标的,这话谁都会说,就是这样想的,怕也多了去。只是,时至今日,有您这样成就的能有几个?”   褚韶华长眉轻拧,认真道,“不瞒潘叔叔,我现在,空有一颗向上的心,别的上头十分寻常。潘叔叔,您说,像我这样的旧妇女,有什么法子能变得优秀一点不?”   潘先生险没笑场,他还是头一回听人向他请教如何变优秀的问题。褚韶华问的十分认真,潘先生送褚韶华一首诗,“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潘先生道,“宋真宗此人治国寻常,可这首诗却是大实话。这世上当然有读书少却有大作为的人,世上的学识也并非只有读书一种途径潘先生这话,正对褚韶华心坎儿,褚韶华道,“我今天来还玉姐姐的书,就是想再借一本回家看,要不,潘叔叔你借我一本书吧。”,接人待物,一样是学问。不过,多读些书总不是坏事。”   褚韶华有幸跟着潘先生参观了一回潘家的大书房,那样接到屋顶的落地大书架,里面一排一排挨挨挤挤、齐齐整整的都是书,映耀在上午的阳光下仿佛是书本在发光一般,褚韶华情不自禁的感慨,“以前都听人说,书香门第书香门第,如今我才知这四字的意思。”   潘先生含笑道,“我不过一铜臭商人,离书香门第还差的远。”   褚韶华摇头,“若您这都不算书香门第,什么样的还能算?”   潘先生给褚韶华这记马屁拍的一乐,挑了本书给她,褚韶华葱削般的十指握住潘先生递给她书,轻轻的抚了抚那封皮,她突然说,“潘叔叔,说真的,您这样有钱,多少人羡慕您,我还真没羡慕过您有钱。倒是您家这一屋子的书,您这浑身的学问,真叫我羡慕了。”   有时,人的了悟可能就是一瞬间的事。   有的人,一瞬间也就悟了。   有的人,却是一世都悟不了的。   如褚韶华,这本沉甸甸的书在手,她突然之间说了这样的一席话,其实并没有什么意识,可这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愣怔住了。仿佛就是这样的一瞬间,她有些明白自己这样的小小妇人与潘先生的差距,究竟是差在哪里了。   可这样的道理,纵是明白,又有什么用?   饶是以褚韶华的智慧,都不禁自心底升起浓浓的绝望。不要说潘先生这等老牌留学生的学识,褚韶华也就是小时候跟着家里的老秀才念了几年书,识得几个字罢了。她先前不知天高地厚,方敢把潘先生这样的成就做为人生目标。如今识得彼此间的天差地别,褚韶华都要为自己先前的胆大妄为羞愧了。   褚韶华到底不是个寻常人,她心下发狠,想着自己纵是一辈子比不上潘先生这样的人物,可以后自己有了孩子,必要叫孩子们拼了小命儿的念书,绝不能再叫孩子不如人!   就是自己这里,褚韶华也要加倍努力,不为别个,褚韶华自己也明白,世上能及得上潘先生的没几个。她努力了,不一定成功,可要是半点心不肯用,半点力不肯出,那与混吃等死又有什么差别!   褚韶华不是混日子的性格,她非但要自己学习以增长见闻,就是大顺哥那里,也要一起学习才好。褚韶华站在一排高大的落地书架前,问潘先生,“潘叔叔,你这书房有多少本书?”   “不多,这是个小书房,也就三千来册。”   褚韶华点点头,三千册,一年看一百本,也得看三十年。三十年后,褚韶华算算年纪,竟是心下一喜,那会儿她还没到五十哪。可见只要活得够长,也不怕学问长不上去。   于是,潘先生就看褚韶华一时乌云罩顶,一时喜笑颜开,最后高高兴兴的跟他告辞,带着他家的书走了。饶是以潘先生之见识阅历,也猜不透褚韶华这一时喜一时忧到底是犯了什么病。   倒是陈太太,真是越发看不懂自家这惯会装模作样的媳妇了。成天介一有空就窝在屋里翻那些个书本子,要依陈太太说,把这装模作样的心思放到生孩子上,估计早有喜信了。   结果,这一个两个的,都这样的不争气!   更让陈太太郁闷的,连后邻魏太太都老树开花传出喜信来,她家这俩正当年轻的儿媳妇,没一个有动静的。把陈太太憋闷的,都打算去潭柘寺烧两柱子孙香,还是她家这宅子风水有问题,怎么这般不旺子孙啊! 第53章 魏老太太   魏太太有身孕之事,说来也不算什么稀奇事,魏太太不过三十出头的年岁,有些妇人四十生子都不稀罕,何况,魏太太这三十岁的。虽则魏太太很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她这身孕自己都没发觉,倒是叫陈太太发现的。   魏陈两家住前后邻,魏太太陈太太又都是死宅,都是不大乐意出门的性子。以往魏太太在老家还有玩儿牌的兴致,到了北京,左邻右舍都不熟,同陈太太倒是熟,陈太太却是个老抠,只要涉及财博耍钱类游戏,陈太太一概不玩儿。于是,魏太太只有三不五时的来陈家串串门,陈太太是见魏太太吃她买的酸杏儿,一口气吃半篮子,陈太太心疼那半篮子酸杏儿,就说了句,“你这不是有了吧?”   谁晓得被陈太太一语说中。   魏太太自己也没想到,她一儿一女,闺女魏金居长,儿子魏年如今也十岁了,她也想多给当家的生几个儿女,可自生了儿子,就没了动静。这突然间的,魏太太一算日子,觉着也像,却是不敢确定,还是让闺女去药房请来大夫给诊了诊,魏太太方确定这喜讯。   简直是天赐之喜。   魏太太自己都说,“再想不到的。”   魏东家更是喜的了不得,他原就是过继给人做儿子的,自身人丁极单薄,就盼多子多孙。膝下虽有一双儿女,可若是能再多上几个,魏东家也是完全不嫌的。魏东家喜的团团转,一会儿问妻子是不是渴了,要不要喝水,一会儿问妻子是不是肚饿,想吃什么,他打发人去馆子里叫菜去。魏太太给他啰嗦的头疼,道,“行了,也没什么想吃的,就是有点儿想上回吃的天福号的酱肘子。”   “这容易,让时儿去一趟就是。”   魏金道,“爹,酱排骨也买上二斤,我妈也爱吃这个。”   魏东家心情极好,玩笑道,“我看你不是你妈爱吃,是你爱吃吧。”   “我爱吃就我爱吃,还不能买啊?今儿可是大喜的日子,我妈这眼瞅又要生小弟弟了。”她嘴还挺甜。   魏东家听了果然欢喜,便让儿子一道买些酱排骨回来吃。   一家子甜甜蜜蜜的吃了晚饭,魏东家第二天叫了席面儿回家,请陈家人到家里吃酒,三杯酒下肚,就把这天大好消息宣布了。还特意谢了回陈太太,“要不是嫂子提了个醒儿,我家那口子自己都不晓得。”   陈太太心说,我那是心疼我的酸杏儿,哪里就知道你家的真有了。   不过,眼下陈太太自不会将实话说出来,而是笑呵呵地,“我瞧着就像,那样的爱吃酸的,说不得就得给时儿添个弟弟。”   魏东家笑的见牙不见眼,端起酒盏道,“承嫂子吉言,我得敬嫂子一杯。”   陈太太吃了这杯酒,魏东家还有事托陈太太,魏东家道,“我这成天不在家,时儿又要念书,家里就我家这口子和金儿。大哥嫂子都不是外人,我就腆颜相托了,以后还得嫂子照顾着我家这口子些。”   魏太太笑嗔,“这是哪里话,我又不是头一遭生,咱们时儿过几年就能娶媳妇了,哪里还用麻烦嫂子。”   “这可怎么了,就是魏兄弟说的,又不是外人。”陈太太笑着把事应下,道,“魏兄弟只管放心,弟妹就交给我,我包管帮你把她照看好。”   魏东家千万谢过。   陈老爷父子三个难免又恭喜了魏东家一遭,褚韶华毛遂自荐,“明儿我去打听打听,这北京城哪里的产婆子有名气,好产婆可得提前预定下,她们很紧俏的。”   陈老爷点头,“打听清楚了告诉你婶子。”   褚韶华笑着应下。   魏太太怪不好意思的,道,“我这年岁,怪不好意思的,如今竟是要麻烦侄媳妇,我这老脸更过意不去。”   陈老爷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再说,弟妹还年轻,像你嫂子,我倒也想她再生几个,这不是生不出来嘛。”打趣得陈太太脸上一红,啐道,“老东西,胡说八道什么。”   大家说说笑笑,在魏家用了一餐饭,因着魏太太有了身子,晚饭后还是褚韶华宋苹一并帮着收拾了厨下。   褚韶华第二天就开始张罗着给魏太太打听产婆的事,陈太太看她忙里忙外,想到魏太太这半老倭瓜都能开花,自家这俩成亲都将满一年的竟毫无动静,忍不住嘟囔,“有忙别人这事儿的,自己倒是抓些紧。”   宋苹知婆婆兼姑妈不是在针对她,不过,想到自己至今未有动静,仍是忍不住咬咬下唇,心里颇是难过。褚韶华却是笑嘻嘻地,“都说这喜事是会传的,赶明儿我多往魏婶子家跑两趟,说不得能沾一沾魏婶子这喜气。”真是的,谁不愿意立刻就怀上啊,这可得有啊!褚韶华也挺急的,可不是没有嘛。难不成,说两句酸话就能有了?   倒是,魏太太有了身孕,魏东家不惜银钱的往家里买好吃的,时令水果,鸡鱼肘肉,竟是不断。   陈太太私下说起来,都是说魏东家不过日子,奢侈靡费。可褚韶华想着,哪个女人有了身孕不是盼着丈夫温柔体贴的呢?褚韶华觉着魏东家待妻子是极好的,在这个年代尤为难得。当然,大顺哥也不错,就是不大爱读书。   褚韶华时常去潘家借书,就是潘玉去了上海,褚韶华也没断过。她是个极爱看书的性子,大顺哥在这上面则是寻常,并且大顺哥更希望褚韶华多看些厨艺上头的书,这道梨子山楂露就煮的很好。   褚韶华为此没少念叨大顺哥。   不过,大顺哥也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大顺哥道,“书上说的这些个新人新事,也只适用于那些个新式人,于咱们这样的家庭,一点儿不实用。”   因着魏太太有孕之事,过年魏家便没有回老家,不过,给魏老太太的年礼,魏东家是没有忘的,托了陈老爷一并带回去。虽有着魏太太有孕之事做幌子,褚韶华冷眼旁观,魏老爷一家怕是不会再回老家了。   其实,在褚韶华看来,陈家一家子也都到北京来了,原也没必要回乡。陈老爷却是个思乡的性子,总是想着褚家庄是老家,是根,过年必要回老家的,尤其还有祭祖之事,更是轻忽不得。   于是,一家子准备打包过年回家。   回北京的路上,陈老爷就单独交待给了长子,让长子先把魏东家托带给魏老太太的年礼给魏老太太送去。这话,明着是吩咐陈大顺的,实际上不过是让褚韶华跟着陈大顺一道去。魏老太太的作派,陈老爷不喜此妇人,可陈家其他人也没跟魏老太太打过交道,何况,陈老爷虽不喜此妇人,却也不想得罪于她。遂打算让与魏老太太打过交道的褚韶华过去一并帮着送年礼,褚韶华倒没拒绝,她自来就是个爱做事的性子。   褚韶华还叮嘱大顺哥,“魏家老太太可不是个好性子,魏东家又没回来,到时凭她老人家说什么,咱们把东西送去了事。她也一大把年纪了。”   “我知道。我还跟她一老太太计较不成。”陈大顺道,“魏老太太虽则银钱到手,却是闹得魏叔一家不敢回来了,她一个寡妇,身边也没个儿子,纵有银钱傍身,日子到底是不好过的。   陈大顺真是好心,结果,倒是给魏老太太送年礼时,没得魏老太太一句谢,反是得了一声冷笑,魏老太太乌黑油亮的头发依旧梳的一丝不苟,一个整齐的髻挽在脑后,用支银簪束着,脸上搽了恰到好处的脂粉淡妆,眉眼间依旧透着凌厉,魏老太太简直是看透了陈大顺的心思,不屑道,“觉着我死了男人,又没儿子在身边可怜?”   陈大顺慌忙掩饰,“老太太,我再没有这个意思的?”心说,您一好不好就能请土匪的老太太,谁敢觉着您可怜哪!哪怕先时对这老太太有些个惋惜,这会儿也早已烟消云散。   魏老太太又是一声冷笑,褚韶华连推了大顺哥出门,给魏老太太递盏茶解释,“您老什么瞧不出来,自能瞧出我大顺哥真是一派好心。”   “好心有什么用,能当饭吃?”   “虽不能当饭吃,也不是恶意,是不是?”褚韶华道,“他就是那脾气,您老是谁呀,不是我说,到您老这境界,钱比人可靠的多。”   褚韶华只是随口敷衍几句,不料魏老太太却颇是喜欢,打量褚韶华一眼,“我看也就你还有些见识。”   褚韶华笑,“您老真是谬赞了。”想着这老太太上了年纪倒是添了这爱听好话的毛病,简直不识好人心,大顺哥绝对是一片好心。   魏老太太打听都没打听一句魏太太有身孕之事,喝口茶便令褚韶华离去了。褚韶华寻思着,瞧魏老太太这模样,约摸魏东家一家不再回来也当是在她老人家的意料之中的。想着这老太太一生丈夫早逝,继子不亲,六亲无靠,居然也活的不错,暂不论这老太太的品性手段,却也称得上一位奇人了。 第54章 过年.梦镜   自魏老太太家告辞,褚韶华就和大顺哥两个坐着大马沿着坑坑洼洼的土路回陈家村去了。久未回乡,虽则屋舍有村长陈三叔帮着看管照料,陈家人回乡前,陈三叔也都将屋舍打扫过,炕也是早几天就烧上的,不过,陈家人这回来,自然另有一番收拾整理。   打扫屋舍,来往乡邻,这些不过小事,褚韶华却发现,只是短短到北京一年,她似乎就有些不适应她生活了十几年的乡间的生活了。不论是乡亲族亲一幅羡慕又酸溜溜的口吻说起他们在北京享福的事,还是亲戚间的来往,褚韶华都更喜欢北京更为开阔的天空。   不过,她从来不缺耐心。   哪怕不大喜欢,褚韶华也将事情做的样样周到。她还特意叫着大顺哥去了一趟俩人成亲时的媒人陈大姑家,给陈大姑送了两包从北京带回来的点心。把个陈大姑喜的无可无不可的,拉着小夫妻二人说了许久了话,还非要留他二人吃饭。还是褚韶华说年下事多,得回家操持过年的事,方辞了去。   另则,年前褚韶华也回了趟娘家。带回娘家的礼物是在北京就买好的,两匣子稻香村的点心两坛老汾酒,褚韶华想了想,有心不带那酒,想着还不如换两口袋白面更实在。可再一思量,还是带酒带点心的好,倒是更体面些。   褚韶华换了身陪嫁的半旧红绸裙袄,给大顺哥选的也是一件半旧的藏蓝棉长袍,俩人都穿着棉斗篷,赶着大车去褚家。大顺哥为这衣裳还有些郁闷,说媳妇,“过年回岳家,怎么都穿旧的。叫人瞧着,还以为咱们日子艰难哪。”   褚韶华给他理理衣襟,嗔他,“以往也没见这么臭美?旧的怎么了,干干净净就成,咱家一向是检朴的家风。”   大顺哥摸摸回老家时新剪的北京城时最摩登的短发发型,问妻子要不要再上些头油,褚韶华掌心研开雪花膏,道,“又不是要炒菜,弄那些头油做甚,已是油亮油亮的了。”给大顺哥脸上抹些雪花膏,“冬天风凉,搽些不容易皴脸。”见大顺哥还躲,立刻一手掰正,大顺哥不乐意,撇嘴,“香兮兮的。”   “你那头油就不香了,那个更香,还是桂花香哪!牌子还叫千里香!”把大顺哥打理好,褚韶华再三叮嘱,“要是我哥我爹跟你打听生意,你就说生意不好做,家里压着许多货,没钱的,知道不?”   大顺哥唇角直抽抽,这不是去岳家哭穷了么。   褚韶华看他不吭气,又问他一遍,“听到我说话没?”   “聋了。”大顺哥小声唧咕,“出去一年,大年根子底下去岳家卖惨,这可真是,岳家还不得怀疑你跟着我吃苦啊。”   “吃苦受累有啥啊,这叫同甘共苦。”褚韶华近来学问大涨,颇会用些成语了。   俩人收拾好,便去正房辞父母。冬日昼短夜长,褚家村又路远,就得早些走,陈太太在喝茶,陈老爷则是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陈大顺说了去岳家的事,陈老爷点点头,“趁着天早,这就去吧。晚上别太晚回来,天黑了路不好走。”   二人都应了。   陈太太则打量着长子长媳身上的半旧衣裳道,“这大过年的,怎么倒穿起旧衣来。叫人瞧着,还得以为咱们在北京混不上趟儿了哪。”   褚韶华忙道,“旧衣可怎么了。这又不是去外处,是去我娘家。咱家什么样,我爹娘都简称的。娘你就放心吧。我是想着,前两天刚下过雨,路上又不好走,泥啊水啊雪啊的,穿了新衣裳新鞋,要是脏污了,岂不心疼?我想着娘你对我的教导,必要爱惜东西,勤俭持家,才是咱家的家风。再说,这也不旧,都是绸衣裳哪。谁见我不得说我给娘做儿媳妇享福啊。”   陈太太瞥一眼褚韶华耳朵上那两只细细的素净银耳圈,知这个媳妇向来能言善辩,想着反正是回她自己娘家,穿的不像样笑话的也是她自己,遂不再多说,挥挥手打发俩人去了。   小夫妻走后,陈太太还跟丈夫念叨着,“大顺媳妇从来都是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怎么这回她娘家倒这样不像样儿起来。”   陈老爷心下透亮,端起茶慢呷一口,“哪里不像样了,这回了老家,又不是在北京,在老家还得是咱们乡下人的本分。老大媳妇这是知道本分。”   “什么本分,在北京成天锦衣玉食,一回乡就旧衣破衫的,不知道的还得以为我这个做婆婆的虐待她了哪。”   “你能不能把心眼儿放宽些,怎么除了挑儿媳妇你就没别个事了吧?”   “怎么没?我还想着抱孙子哪,这不是抱不着么。”   陈老爷不急不徐的问陈太太一句,“我也等着抱三小子哪,你也给我个信儿。”一句话把陈太太噎的不轻。   褚韶华这次回娘家,褚家依旧没什么变化,就是褚家村也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黄土路,土坯房,填得饱肚子却又绝对不富裕的乡亲们,褚家的房子是青砖大瓦房,只是,自褚老爷子过世,褚家男丁无能,随着家业的衰败,这所褚家村极少的青砖大瓦房也一日比一日的衰败了下去。   北风吹过,院中柿子树上几片残存的枯叶瑟瑟而动,褚韶华从大车上下来,盯着正屋门口悬的灰麻布的棉门帘,调整了一下有些阴郁的心情,在院里亲亲热热的喊了一声“爹——娘——”。   这年头通信不便,褚太太并不知道闺女今天回来,听到院儿里动静出门来瞧,抄着手里更在纳的鞋底子出屋来,见是闺女女婿来了,眼中迸出喜色,急忙迎上前,一手握住闺女的胳膊,脸上的笑刻尽每一道皱纹里,嘴里直道,“这是从北京回来了!前儿我还跟你爹念叨,想着你们年下回不回乡哪!怎么不提前叫人捎个信儿,好提前备些吃食。”   褚韶华笑道,“我自己个儿的娘家,又不是外处,要是提前捎信儿,我爹未免大作张罗。”   陈大顺卸了大车,捎好骡子,上前给岳母见礼,也说,“是啊。该是我们来看岳父岳母,哪里能叫长辈张罗。”   褚太太一向很喜欢陈大顺这个女婿,见女婿这般体贴知礼,焉能不喜。这就要拉着闺女女婿进屋说话,王燕儿闻了动静,也自她那屋儿出来,见是小姑子夫妻二人过来,更是喜上眉梢,只是那欢喜触及褚韶华夫妻身上半旧衣裳,以及褚韶华耳际细细银耳圈,和脑后一只半旧银簪时就消减了几分。好在,陈大顺提着两匣子扎扎实实的好点心,点心的油香更是透过外头的油纸包装直飘鼻尖,王燕儿不由暗暗的吞了两口口水。更有陈大顺另一手提的半拉猪肉片,这是陈大顺来前特意去孔店村的大集上买的,不然就两包点心过来岳家,也太简薄了些。陈大顺是个实诚人,没买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想着大过年的,就给岳家买了半片猪送了来,连皮带肉的足有五六十斤了。   王燕儿见礼物扎实,面儿上更添三分亲切,连忙上前打了帘子,让小姑子夫妻两个与婆婆进屋去,又倒茶倒水的张罗。只是家里委实没有待客之物,王燕儿端了一小浅子的花生,笑道,“这是刚捡出来的,想着过年炒来吃,还没炒,都要被宝儿他爹吃完了。咱家这花生种子好,好吃。妹妹、妹夫尝尝。”   褚韶华道,“爹和大哥都没在家?”   褚太太道,“今儿不是孔店村的大集么,你爹说置些年货,你哥也一并去了。”   褚韶华道,“这可奇了,我们就是在孔店的大集上买的猪肉,倒没见着我爹我哥。”   “兴许是走两岔去了。”褚太太与王燕儿道,“宝儿还在睡吗?”   王燕儿这才想起儿子,连忙自炕上起身,“看我,妹妹、妹夫一来,欢喜的把宝儿都忘了。宝儿已经会叫姑姑了,我这就抱他过来。”说着就快步出了主屋,抱孩子去了。   说来,褚家虽是穷了,对孩子当真是精心。褚宝儿一身大红的厚棉衣,头上带着虎头帽,小脸儿胖嘟嘟的,很有些小孩子的肥嫩可爱。只是这孩子相貌不似褚家人精致秀气,论眉眼更似舅家人,好在孩子嘛,只要干净肥硕,便招人喜欢。褚韶华接过抱了抱,这孩子倒也不怕人,陈大顺成亲一载尚未有子,如今见了孩子,更是喜欢,把小家伙托在手里掂了掂,说,“光顾着买猪肉,倒忘了给宝儿买些东西。”   王燕儿笑,“小孩子家,什么都有。妹夫可别这样见外。”   “没什么见外的,宝儿招人疼。”   王燕儿闻此言,更是欢喜。妹妹、妹夫过来能送半拉猪片,可见并不穷。而且,她仔细瞧了,两人的衣裳虽是半旧的,却也是正经绸衣,更有褚韶华气色极佳,那脸蛋儿,白里透红的,一看便知日子舒心。想着小姑子素有手段,与姑爷定是夫妻和睦,让小姑子帮衬自家些,当不是难事。   今见二人这样喜欢宝儿,王燕儿待二人愈发热络,极有眼力的同褚太太说,“妈,我先去厨下把面和好,晌午蒸馒头有些晚了,咱们烙饼吃,我再整治些菜食。”   褚太太见媳妇懂事,自然高兴,笑道,“成,你瞧着安排吧。”   不然,王燕儿也发愁饭食的事。好在有陈大顺带来的半拉猪片,这些个猪肉,不要说两个菜,就是十个菜都整治的出来。只是眼下整治十个菜也来不及,王燕儿想着,索性做一锅猪肉炖粉条,再烙些白面饼,也是极实在的吃食。   褚韶华一向有眼力,起身问,“嫂子一人忙不忙得过来?”   王燕儿忙扶她坐回炕上,笑道,“这有什么忙不过来的,你跟妹夫去北京,一去就是一年,娘没少念叨你们,赶紧跟娘说说话儿。咱们家的饭食好张罗,你们坐着说话儿,一会儿咱爹和你大哥也该回来了。”说着,王燕儿就去了厨下。   倒是承她吉言,褚父褚韶中回来的时辰都不晚,只是却并非二人单独回来,与他二人一道回来的还有好几个男子,张嘴便是来要账的。褚韶华一望便知是何缘故,顿时脸色铁青。当着女婿的面儿,褚太太也颇觉难堪,倒是褚父自认聪明绝顶,见闺女女婿在家,又一瞟院里的大青骡子大马车,顿时一喜,与那几人道,“我闺女女婿驾着大车来看我,还怕我不还那几个钱不成?”   有一国字脸的中年汉子便笑道,“褚老爷您大家大业的,自不会欠我们几个小钱,只是如今年下,我们小本生意不容易,还得请褚老爷体谅则个。”   另外几人说的话也大致如此。   褚韶华气的浑身发颤,褚父祈求的看向陈大顺,陈大顺心下颇是为难,只是眼下这情形,还是得先打发走这几个要账的才成。陈大顺就要掏钱,褚韶华已说了,“娘,你去跟人家算算多少钱,给爹把账结了。大顺哥身上的钱都叫我买了猪肉,眼下就剩这几十个钱了。”说着,褚韶华自袖中取出荷包,拉开荷包的系绳,倾倒出来,不过二十来个钱,悉数放到了褚母手里。   沉甸甸的铜钱一入手,褚母似是醒了神儿,看闺女一眼,连忙脸色苍白的请几个要债的进屋。那几个要债的进屋时,褚韶华闻天几人身上经年不散的油脂香,就知必是做吃食生意的小贩,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与大顺哥道,“今天家里事多,咱们还是过几天再来。大顺哥你去套车吧。”   褚韶中连忙道,“你们难得回来,哪儿能不吃饭就走。”又劝妹妹、妹夫,“到我屋里说话去。”   待将那几个要债的打发走,已是中午,王燕儿烙了十几张的白面饼,猪肉炖粉条也炖的香气四溢,陈大顺陪着岳父大舅兄吃了几杯酒,褚韶华的食欲却是寻常,饼只吃了一小块,猪肉炖粉条不过略动两筷子罢了。与褚韶华一样没什么胃口的是褚太太,打发走那几个要账人后,褚太太的脸色就很是苍白。纵是王燕儿极力调节着气氛,这餐饭仍是吃的不冷不热。   待用过饭,略坐一坐,褚韶华就说冬天黑的早,趁着日头好,要早些回去。褚父褚母都要留客,大家客套一二,褚韶华仍是与丈夫套车回婆家去了。   褚韶华生性要强,年底回娘家竟遇着这些个要债的,深觉丢脸,一路无话。待回了家,却又生了一回气,无他,检查大顺哥的荷包时,发现荷包里剩的三两多的散碎银子不见了。褚韶华略一思量就知道是丈夫留给了娘家,褚韶华气道,“这钱你给也是白给,俗话说的好,求急不救穷。我早说了你莫要发善心,你非要做这滥好人!”   陈大顺洗过脸,拿毛巾略擦了擦,坐在暖烘烘的炕上劝她,“你呀,凡事太较真。要这世上人都似你一般,就没有日子难过的了。要我说,难得糊涂,咱们一年才回来这一遭,能糊涂着些就糊涂着些吧。”   褚韶华哼一声,接过毛巾搭在盆架上,回头道,“我可不知你这情。”   陈大顺笑呵呵地,“不用你知。”   褚韶华叹口气,想着自己着实命歹,竟修来这样的娘家。要不是遇到大顺哥这样的实诚宽厚人,岂不是叫人小瞧?褚韶华思量一回,拿娘家父兄这等好吃懒作之人也没法子,只得又叹一回气,待用过晚饭早早睡了。当晚倒是得一怪梦,半梦半醒间,褚韶华只觉自己走到一处极为旷大的原野,远处郁郁葱葱,是看不清的青嫩绿意,身边却是一大片未开的萱草。萱草必要未开时才能采摘下来做菜,一旦开花,便不能食用了。如今这片萱草田,唯一株萱草早早盛开了一瓣,褚韶华对花草向来寻常,如萱草,她第一眼看到,却是最先想到这是能吃的东西,对于花草的欣赏,褚韶华便平平了。   今日也奇,她瞧着那株早开草萱,心中却不由生出无数欢喜,瞧着那寻常的花瓣也觉玲珑可爱,情不自禁便想将此花摘来细赏。褚韶华暗想,萱草本可食用,一旦开花,也便无用了,我纵是摘来,应也无妨。便伸手摘了下来。那花却奇,一入褚韶华之手便迅速枯败凋零,褚韶华平生未见这等奇异之事,心下大惊的同时却又生出无数形容不出的伤痛酸楚,她这等强势之人,心绪大恸间竟至手上一松,空枝坠地。那坠地的空枝却蓦然生出无数根系扎入泥土,继而枝干亭亭,花叶抽芽,不过瞬间,又一株萱草奇异绽放。这花开的灵光灼灼,好不辉耀。褚韶华立知此花不凡,欲近细看,突然间大地龟裂,无数风云袭来,她一声大叫,自梦中惊醒,已是满脸泪痕。   陈大顺也被妻子惊醒,连忙抚住她的背,问她是不是梦魇住了。又起身摸了桌上的洋火,点了油灯,自茶窠子里倒了茶给褚韶华吃,褚韶华吃了杯温茶方稳住神思,陈大顺给她擦擦脸上的泪,问她,“梦到什么伤心事了?”   褚韶华就与丈夫说了,陈大顺安慰她道,“我当什么事了,不就是梦到一朵萱草花么。”   “那不是普通的花,肯定是一朵神花。”褚韶华侧身望向丈夫,“大顺哥,你说多奇怪,怎么我一摘,那花就谢了。”   陈大顺心下好笑,心说梦中事怎能当真,不过想着妻子叫这梦惊着了,给她掖掖被角,继续安慰她道,“你都说了那是神花,肯定有神奇的地方。”   “这倒也是。”褚韶华咕哝一句,那梦似乎令她极为疲倦,不消片刻,又沉沉睡去。 第55章 时光   褚韶华做一奇梦,心下也只是稀奇两日,便被年前的无数琐事分去了心神,无暇再顾及这奇异梦境。年前总要置办各项年货,各种走礼,更兼要准备年下各种吃食,家中男女,俱忙碌的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好在陈家殷实,年货年礼有钱自能备齐,褚韶华宋苹每天就是不停的炖煮,必要在年前把年后几天的吃食都做出来。而陈家三父子则在忙着与县里邵老东家准备年下乡贤聚会的事,这原是褚韶华曾当着潘东家面儿的一句吹嘘,说邵家是乡贤会的领袖。   后来大家想想,是该组织个乡贤会,以后大家不论在乡里做生意,还是在外头做生意,虽偶也有生意上的竞争,可到底乡亲就是乡亲,总是多一份乡火情的。   陈老爷是个心下有成算的,况他家与邵家交好,自然要帮着张罗。所以,父子三人年前就忙这事了。   褚韶华还挺关心这事儿的进度,时不时的同丈夫打听。他夫妻二人素来无事相瞒,陈大顺洗把脸,接过妻子递过的毛巾擦一把,又将毛巾舒展开搭在脸盆架上,踱步往里间儿去,随口道,“可惜小东家不在家,不然他是个极有见识的人,老东家虽精神也极好,毕竟上了年纪,倘有小东家出面,更能事半功倍。”   褚韶华倒了盏温茶给丈夫,与他一道坐在小炕桌儿旁,眼中透出讶意,“这大过年的,小东家也没回来么?”虽说小邵东家在上海做事业,可时人极重新年,何况年下可是有祭祖的事的。小邵东家又是家中独子,生意再忙也该回家的。   陈大顺一气喝了半盏茶,脱鞋盘腿坐炕头儿舒坦着,笑道,“听老东家说,小东家年前得女,如今少奶奶还在月子里,小东家夫妻远在上海,潘先生潘太太则在北京,上海那里虽有潘家亲眷,可委实也离不得小东家,不然有什么事,没个做主的人。老东家多明白的人,托人去保定府拍的电报,让小东家过年就别回来了,回来无非也就是祭祖的事,孩子还小,少奶奶也离不得人。”   褚韶华听的一喜,忍不住说,“唉哟,这么快就生了!”   陈大顺有些羡慕的瞟妻子的肚子一眼,“是挺快的。小东家成亲比咱们还晚半年哪。”   褚韶华想到自己与大顺哥成亲一年了,依旧没动静,也是有些急的,且未错过而丈夫眼中的欣羡,心下却是有些不得劲儿,问他,“你是不是急了?”   陈大顺放下茶盏,笑挽妻子绵软的手,只觉一颗心都跟着绵软起来,声音温和,不急不徐,“倒不是急,就是想有个咱俩的骨血。你看宝儿,多招人喜欢,小小模样,大姑大姑父都会叫了,嘴巴巧,生得也好。”   “宝儿长得像我大嫂,像他舅舅家的人,现在小还瞧不出来,大了也就是寻常相貌。要是咱们有了孩子,都说外甥不出姥姥家的门,要是长的像我大哥,也算是我大哥唯一的好处了。”褚韶华担心的说,“孩子长得像我大哥倒罢了,可千万莫像我大哥我爹的性子,那以后不得叫他气死。”   陈大顺哭笑不得,轻轻捏她手一记,“你怎么凡事总往坏处想,要是像你爷爷,那还才貌双全哪。”   “这倒也是。”褚韶华笑,“要是能像我爷爷,以后就不必愁了。等咱们年后回北京,抽个时间,咱们去潭柘寺烧烧香,听说潭柘寺的香火可灵了,最好是能生个像我爷爷或是像大顺哥的孩子。”   陈大顺很鄙视妻子,“看这口气,必要生儿子的。”   “不是我要生儿子,我是瞧着咱娘盼孙子的心忒切。”褚韶华说来都有几分唏嘘侥幸,“自从魏婶子有了身孕,咱娘羡慕的恨不能眼里迸出火星子来,时不时就要同我和二弟妹念叨一通生孩子的话。亏得二弟妹是你舅家表妹,我俩又是一块儿进的门,娘说话总还克制着些。不然,我日子该不好过了。”   陈大顺笑着掖揄,“凭你的本领,我看就是谁日子难过,你日子也难过不了。”   褚韶华啐他一口,一双杏眼里斜飞出几许嗔意,鼓鼓面颊,轻声脆语道,“活人也不能叫生孩子这事儿愁死不是,一直没动静,说明缘分还没到。老话还说哪,好饭不怕晚,说不定咱孩子以后是有大出息的,降生的时辰还不到,急也没用啊。”   陈大顺看她一张俏脸红润若春日桃花般鲜妍,一张巧嘴更是怎么说都是她自己的理,不禁心下好笑,又有说不出的喜欢她这份爽俐厉害,点头应和,“可不是么,就是这个理。”   褚韶华还颇有些神叨,神秘兮兮的同大顺哥道,“大顺哥,你先给孩子想俩名儿,我总觉着,孩子快了。”   “这还能觉出来?”   “你们做爹的当然是什么都觉不出来了,我们做娘的不一样,会有感觉的。”   陈大顺佯做同意,点点头,“很是很是,看来我近来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结果又得褚韶华红着脸一啐,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金子一般的珍贵,而后许多年的岁月里,褚韶华就是凭着对这一段岁月无数次的回忆才能熬过那许多的艰辛,而后在更多年,她又将这段回忆深深的埋葬在旧日的时光深处,不愿再触及分毫。 第56章 宋舅妈上门   现下的岁月对于褚韶华仍是琐碎而愉快的。   哪怕年前年后的各种忙碌,初二回娘家时又被娘家人哭了一回穷,褚韶华仍能遂心如意的处理好这一切的琐碎。只是宋苹的娘家人宋舅妈年后过来说话,很叫褚韶华气了一回。   宋舅妈不知从哪里打听得知当初邵家收粮还是陈家给邵家的信儿,宋舅妈当着陈老爷陈太太的面儿就说了,“有这样的好事,以后妹妹、妹夫也给我们递个信儿,说实在的,到各村收粮的事,苹儿他爹一样能做得。”   陈老爷对这位舅太太的观感素来一般,听这样的糊涂话,更是不知要怎样才能与这等无知妇人分说明白。倒是陈太太很“聪明”的来了一句,“要是依着我,自要给大哥大嫂送个信儿的,当时是叫老大媳妇往家里写的信,她年轻,未免粗心,也就忘了。“   因着宋舅妈宋大舅过来,褚韶华身为侄媳妇,刚过来给长辈见了礼,帮着奉了茶果,此时正坐在堂屋听长辈们说话,无端飞来这等屎盆子,她哪里能接。褚韶华心下冷笑,对婆婆这话不想做任何评价,只管轻轻的把这话挡了回去,她云淡风清的一句,”娘你当时也没跟我说要给舅太太信儿,二弟妹也没说,我哪里想得到。“   宋舅妈却是极司欺软怕硬的本领,知道陈老爷陈太太不好得罪,她更是不能怪到闺女头上,想着褚韶华同闺女是妯娌,却事事都要压闺女一头,心下早便对褚韶华不喜,遂拿了长辈的架子,一味对褚韶华道,“都说侄儿媳妇聪明机伶,要是说苹儿这老实丫头想不到我信,侄媳妇焉能想不到?”   褚韶华唇角一绽,似笑非笑道,“二弟妹这亲闺女都想不到娘家,我做侄媳妇的就是想到了,瞧着如今舅太太怪到我头上,我有这样的好事也不与你说。”   宋舅妈当下叫她噎个好歹,脸上的笑都僵了,浮在面上,声音中带了几分尖利质问,伸长了脖子问到褚韶华面前,“合着咱们亲戚还不如外人?”   褚韶华半步不让,随口拿话堵了宋舅妈的嘴,她冷笑一睨宋舅妈仿佛炸毛老母鸡的模样,拉下脸来,不客气道,“你去年跟我娘吵架,我这气还没消哪!舅妈你自是亲戚,可你这亲戚说来还不如外人,外人也没叫我娘生过那样大的气!倒是舅太太这亲戚,把我娘气个好歹,二弟妹也因着你糊涂,私下哭过多少回。你这样的糊涂人,什么事敢交给你做?做得好,你不知我的情,做不好,反要埋怨我!我可不敢跟舅太太打交道!”褚韶华冷笑,“去年的事,我娘不计较,我做媳妇却是替我娘不平!不怕舅太太生气,我至今气还没消,我屋里活儿忙,就不陪舅太太说话了!”说罢,她一甩手,起身走了!留下宋舅妈目瞪口呆,盯着褚韶华一身桃红绸子袄真的走出正房,才嘎巴嘎巴的转过脑袋,直与陈太太道,“弟妹,你家就这种规矩?”   陈太太轻咳一声,她虽心向娘家,与陈太太这娘家大嫂却是难免有些姑嫂间的小较劲儿,如今却又添了亲家之间的较量。宋舅妈巴结她时还好,今宋舅妈过来也没带厚礼,还颇有些“问罪”“责怪”之意,陈太太虽不聪明,却也不全傻,何况褚韶华本也不是什么好性儿。若真惹恼了这泼货,叫这泼货发作起来,年下未免要添不痛快。陈太太遂和了稀泥,含含糊糊道,“老大家的就是这么个性子,我拿她也没法子,大嫂你不要与她计较。”   陈老爷笑呵呵道,“年轻人,性子就直率了些,舅太太莫恼。”   宋舅妈听陈太太的话还能入耳,到陈老爷这里,“直率”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褚韶华这么梆梆梆的数落长辈,把长辈噎个半死,还有理了?奈何宋家不及陈家,且还多有仰仗陈家之处。这次过来,也是有事相求,原想着打压了褚韶华趁机提出要求,没想到褚韶华不吃这套,反是让宋舅妈算盘落空,此刻褚韶华已走,宋舅妈也不能再对褚韶华穷追烂打。关键,看褚韶华这狗脾气,你要真把她惹急,怕是自己也落不了好。   宋舅妈向来识时务,见陈老爷陈太太都有回护之意,只得叹口气,无可奈何道,“我也是做长辈的,还能跟她一个小辈计较不成。就是大顺你这素来好性子的,可不能这样惯着媳妇。”到底是这么个刁钻性子,最后都不忘挑拨外甥一句。   陈大顺笑眯眯地吃口茶,说,“外甥像舅,我这性子也都是像大舅。”   宋舅妈一乐,不悦的眼神微微回暖,有些慈爱的看向陈大顺,“偏你这样会讨人开心。”当初宋舅妈相中的女婿原是这个大外甥,先前光想着孩子小,亲事且不急,结果不承想陈老爷在北京就给陈大顺定下了褚家的亲事,宋舅妈才晓得自己晚了一步,只得把目标放到了陈二顺身上,虽则是如愿做成亲事,可陈二顺这混不吝的性子,就是不如陈大顺厚道,会说话。   宋舅妈心下叹口气,转而把话放到了邵家收粮的事上,与陈太太道,“妹妹有所不知,邵家收粮是各村里选个人,代为收粮,待粮食收上来,交到邵家,邵家再运到北京去。这一收一交,就有差价。虽说利不算大,可是比咱们在家死种地要强的。”   对邵家做粮食生意的事,陈太太是一早就知道的,可邵家如何收粮,还是头一回听人说起。陈太太不禁点头,“原来是这样,这法子倒是巧。”   “可不是么。邵家自己省事,也给这代收粮的留了利在里头,两相都好。”宋舅妈眼中透出几分热切,继续道,“这收粮的事,倒不是难事,无非就是乡亲们送粮食过来,咱们按等按量的给结钱,这事,别人做得,苹儿她爹也是种了一辈子田的,对粮食再熟悉不过,一样做得。”说着,又叹一口气,“只是咱们与邵家老爷不熟,人家不知道咱家,也不能把这差使给咱家不是?”   陈太太给宋舅妈这话一引,顺着宋舅妈的思路便说了,“当家的倒是认识邵老爷,前儿才去县里吃了酒。”宋舅妈眼中一亮,心下称意,面儿上偏又露出为难,“就是不知这事好不好办,会不会太麻烦他大姑父。”   陈老爷早在宋舅妈说邵家收粮时便知宋舅妈的来意了,陈老爷的性子,能照顾亲戚时不会不照顾,可如今宋舅妈说的这事,听宋舅妈说的简单,却并不容易。陈老爷并不急,只管问宋舅妈,“眼下你们村里收粮的是哪个?”   宋舅妈道,“是村长家。”   与陈老爷所料想的不差,一个村,村长多是有些权威的,邵家把收粮的事托给村长,除非村长不乐意,不然当真是个事半功倍的好人选。宋舅妈想自村长手里抢这差使,差的并不是陈老爷的援手这样简单,陈老爷与宋舅妈宋大舅分析道,“村长虽说不是什么官员,可管着村里的大事小情,与乡里县里总有些个关系。我去同邵老爷说句话容易,只是这样未免得罪人。我们过几天就要回北京,介时大舅兄大嫂是要在村里过活的,你们斟酌好,这事到底可不可行?”   宋大舅疏淡的眉毛簇在眉心,拧成个疙瘩,显然是为此事犯难,在妹夫跟前也不遮掩,道,“正是因此拿不定主意。”   宋舅妈不忿,对丈夫道,“要我说,这也没什么拿不定主意的。这生意并不难,谁家不想做,自然是八仙过海,各显本领。就是得罪了村长家又如何,他还能不让咱家过日子了?”   陈老爷道,“舅太太莫说气话,倒不是不让你过日子,只要有事没事的卡你一卡,给你添些晦气,就够你堵心的。”   宋舅妈虽自恃好强,却也知些好歹,知道丈夫的顾虑和陈老爷所言是正理,何况,她嘴上要强,心下未免不明白这些道理。只是,让她放弃这大好赚银子的机会,她如何甘心,再三问陈老爷,“他姑丈,这么说真就不成了?”   宋舅妈张嘴就要从村长手里抢生意,未免心大。况今日过来,宋舅妈所言所行没一样叫人喜欢。只是想着去了的岳父,陈老爷还是得提点着小舅子些,道,“这要是咱家的生意,我一句话,没有不成的。舅太太别忘了,这是邵家的生意,虽则我与邵老爷认识,若是宋村长做的好好的,邵老爷就是看我的面子,也不能把宋村长换了。要我说,也不一定非要把这生意夺过来。这生意场上,分一杯羹不算大事,反正你不分也有别人来分,可要是独霸了碗,不叫别人吃这碗饭,就是大忌了。”   陈大顺听父亲这话,不禁暗暗点头。陈二顺则有些不屑父亲此言,想着若是有独霸饭碗的本事,谁会愿意分羹与别人吃。不过,陈二顺素来是个志大心空的,也只是一想罢了。   陈太太宋舅妈宋大舅宋苹一时却都没明白陈老爷的意思,宋舅妈便瞪着眼睛伸着脖子问了,“他姑丈,我这脑子转的慢,你说明白些。”   陈老爷心说,这样的愚钝,还想着独揽粮食生意呢。他的视线在诸人脸上略一逡巡,心下已是有数,看向长子,微微点点头。陈大顺明白父亲的意思,就同舅舅、舅妈道,“大舅、舅妈,我爹的意思是说,这差使邵家已是交给村长了,虽则差使没落到大舅手里,可收粮也不是轻省的活,大舅要是跟着帮把手,村长瞧着大舅跟咱家的交情,想来也不能薄待大舅。”   宋舅妈摇头,“这不成,有这样的好事,村长能便宜外人?”   陈大顺笑,“这有什么不成的?你们都是姓宋的,说起来还是没出五服的一家子。只要大舅用心帮忙,我就不信他好意思白使唤大舅。”   宋舅妈对自己村村长家的情形了解十分清楚,同外甥道,“你不知道啊,大顺,自从村长受了邵老爷的委托开始收粮,家里兄弟、小舅子什么的一伙子都过来帮忙,哪里肯用外人?”   陈大顺想着这个舅妈真是面儿上聪明,心里糊涂,陈大顺自小跟着父亲学做生意,一听宋村长把兄弟、小舅子都张罗到一处,便知这事长不了的,陈大顺含笑,“这也要吃饭了,一会儿吃过饭我再与大舅说,舅妈只管放心就是。”   宋舅妈没听得一句准话,哪里能放心,中午饭虽则鸡鱼肘肉俱全,却是吃的心不在焉。待陈大顺私下对宋大舅面授机宜,下晌午,宋大舅方带着宋舅妈告辞而去。   陈大顺回房时,褚韶华正收拾着回北京的东西,见丈夫回屋,先给他倒了盏温水给他,道,“看你没少费吐沫,赶紧润润喉。”又问,“跟大舅说明白没有?”   “说明白了。”   褚韶华看他中午吃酒吃的不少,虽已吃过醒酒汤,仍是有些酒气,遂又给他兑了碗梅子露,给他脱了鞋到炕上靠着被摞儿歇一歇,小声抱怨着,“这么点儿小事,也值得过来找爹拿主意?舅妈既能打听到当初是咱家给邵家递的信儿,邵家才做成这桩粮食生意,当时邵家找人收粮时还不毛遂自荐?到这会儿才来说,黄花儿菜都凉了,哪里还有头啖汤给她喝。”   陈大顺中午陪大舅吃了不少酒,下午又教大舅如何去村长手里分羹,只觉脑仁儿发胀,不禁用手轻轻掐一掐,道,“要是大舅能有这等机伶,今天也不能过来找咱家拿主意。”   褚韶华不是个爱唧歪的,自己也脱了鞋上了炕,说,“我给你揉揉头,这吃了酒,就怕上头。”   陈大顺还得寸进尺的要求躺媳妇腿上,褚韶华少不得要依了他,还娇声俏语的放出狠话,“可先说好,就这一回啊。”   陈大顺满口虚应,“就这一回就这一回。”心下想,一回一回的说呗。   褚韶华见他眼珠一转就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不轻不重的给他揉着脑门儿,说他,“光长个憨脸儿,一点儿不老实。”   陈大顺舒坦的叹口气,知道媳妇心疼自己,心下欢喜,嘴上越发如抹蜜一般,“媳妇说啥就是啥。”   褚韶华又是一乐,越发细致的服侍起他来。 第57章 王表嫂   倒是宋舅妈走后的第二日,陈家来了位意想不到的客人,这一打眼,褚韶华都没认出来这一身扎扎实实土绛色棉衣棉裤大棉帽的人是谁,待这人摘了帽子一说话,褚韶华才认了出来,竟是大姨家表兄王大力的媳妇挎着篮子过来了。   自从去岁与大姨翻脸,褚韶华就没再跟大姨一家来往过,乍一见着大表嫂,褚韶华晃了晃神,脸上扬起笑,亲热的招呼着大表嫂进屋,先是去正房见过陈太太。   年下风寒,王表嫂乍一进屋就觉一股热腾腾的暖意扑面而来,她见靠南的窗户下盘了一条通长大炕,炕头儿上倚着锦被盘腿坐着个酱色绸衣的挽缵儿的半老妇人,那半老妇人生得一双眼角下垂的三角眼,缵儿上簪一银花簪,手上戴着两个银戒子,在靠着背摞儿剥花生吃,剥的绸衣上沾了不少花生壳的碎屑。王表嫂一见便知这是陈家太太,表妹褚韶华的婆婆了,她没空着手来,带了一篮子鸡蛋,有些皴红的脸上带着笑,话也很实诚,“这是家里母鸡下的蛋,冬天下蛋少,攒了一个月,带来给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尝尝。您别嫌弃,我们乡下,都是这些土物。”   陈太太忙把手里的花生丢回小簸箩里,直起身子掸一掸衣裳,三角眼略往柳条儿篮子里的鸡蛋上一瞟,一双三角眼直接笑弯了去,连声招呼,“您客气了,这么好的鸡蛋,哪儿能嫌弃。”又招呼着王表嫂坐,问王表嫂家里人可好。一面将那炒花生的小簸箩递给褚韶华,让褚韶华再盛些来,好招待客人。   褚韶华把小簸箩续的满满的,又端来茶,因着王表嫂带的这一篮子鸡蛋颇是实诚,陈太太虽不差买鸡蛋的钱,收着东西也很高兴,很是和煦的同王表嫂说了一回话,收下鸡蛋,就很痛快的让王表嫂和褚韶华去褚韶华的屋里说话去了,又叫宋苹中午预备饭食,毕竟人家好意过来,还带这么一大篮子鸡蛋,自家也不能失礼。   褚韶华想着表嫂定是有什么事的,她却也不急,到屋里先让她坐炕上暖一暖,倒了茶给表嫂吃。甭看褚韶华已是与王大姨翻脸,以前毕竟来往过,对大姨家的情形她也略知道,这个大表嫂是大姨的长媳,因性子实诚,不懂那些个邪门歪道,很是不得大姨喜欢。褚韶华反是喜欢这类实诚人,见表嫂拘谨,直把茶盅递到王表嫂手里,唇角含了笑,道,“你们村离陈家村儿可不近,表嫂暖暖手。”   王表嫂手里捧着细瓷的茶盅,只觉一股暖意自手中传来,那茶盅细致的都叫人不敢紧握,怕手脚粗糙倒把这茶盅握碎了。眼睛却忍不住打量起褚韶华这屋子来,见炕上被褥皆是绸的,柜椅齐全,漆着大红的漆,皆是极新的家俱,想来是褚韶华的陪嫁,柜上摆着些家常用的暖壶杯盏之类的摆件儿,都是极体面的。这屋子也暖和,与陈太太的正房不一样的是,更多了些暖暖的香气。王表嫂去过多少人家,从没见哪家屋子像褚韶华的屋子这般香暖的,暗思量这大冬天的也没花草,如何把这屋子熏得这般香甜。褚韶华也衣绸着锦,耳上一对银坠子,衬着褚韶华细致面颊,精巧耳垂,一晃一晃的叫人羡慕又喜欢。   褚韶华端来年下备着的花生瓜子和几样干果放到小炕桌儿上,她自己坐在小炕桌儿的一畔,问,“表嫂过来,可是有事?”   王表嫂握着茶盅,茶香袅袅钻入鼻间,全不似家中老茶带着一股子苦意,这茶香是极清新的一股香气,王表嫂却是舍不得吃,先同褚韶华说话,“一则是想来瞧瞧你,二则是想来谢谢你。”   褚韶华笑,“去岁我跟大姨父吵了一架,把大表哥气的也不轻,嫂子不怪我就是,怎么还来谢我?”   王表嫂的年岁其实比褚韶华也就大个五六岁,不过,她模样生的寻常,原就不比褚韶华相貌标志,更兼嫁人后没少操劳,此时瞧着,倒似长褚韶华十几岁一般。王表嫂咧嘴一笑,“要不是当初妹妹一顿话把我当家的说明白,我家再没有今日的。”说着,王表嫂便与褚韶华说到自去岁到如今家中的情形。   原来当初王大姨父因王大姨的事去褚家讹赖,引得褚韶华大怒翻脸,一顿厉斥把王家人说的颜面全无。王大姨父还好,活的年头长了,脸皮偌厚,虽叫褚韶华一个小辈骂的没面子,回血极快,至如今依旧是没脸没皮的过日子。王大力却不同,正当壮年的王大力着实叫褚韶华骂的即羞且愧。并不只是褚韶华的话难听,而是人家难听的话说的都对,都说到了要害去。   王大力回家越想越不是滋味,心下发狠,必要活出个人样儿来。他一堂堂七尺男儿,定不能这样叫人小瞧。偏生家中父母却是如褚韶华所言,一辈子不知正经过日子,只知讹诈亲戚度日,王大力身为长子,对父母劝了又劝,也不管用。王大力一气之下带着妻儿搬离家中,王表嫂唇角含着絮絮暖意,“起先我们日子也不好过,公婆发了狠,一亩田都不分给我们,也没住的地方。好在你大力哥在外找了间别人不住的旧宅,我们修了修住了进去。没田地也不要紧,我与他都正当年轻,给人家做长工也挣得饭食来。再有空他还去县里找活计干,后来县里邵东家收粮运粮,他先是跟着出苦力,后来人家管事瞧他实诚,就跟着运粮走粮。今年年底下找村长批了块地基,明年闲了就能起宅子了。”   褚韶华生性要强,自也最喜好强奋进之人,听表嫂这话如何能不高兴,笑意不觉染上眼角眉梢,不禁道,“这可真好,我得恭喜表哥表嫂了。”   “全托你的福。”王表嫂因着家常劳作,眉眼间已生出细细纹络,眼神却是平和欢喜,感慨道,“这人哪,说明白也就是一时的事。咱们姑嫂私下说话,嫁给你大力哥这好几年,我也是头一回觉着日子过得有滋味儿,有奔头。我想着,你们过年必要回老家的,就想叫着他一起过来瞧瞧你,偏生他抹不开面子,我就自己过来了。”   褚韶华笑,“大力哥必是要有些成就的时候,才肯过来见我的。其实这可有什么,咱们正经姨表亲,我也不单是对大力哥,我自己娘家也是一堆烦心事,我见了一样没什么好话。”褚韶华说着,自己也笑了,让表嫂吃茶吃果,一面正色道,“我总是想着,咱家人素来不比旁人差,日子好过赖过,得叫人说一声,这家子是能过日子的人家。有时也是急躁了些,可我这片心,如今见着表嫂,也算没白发一回狠。”又问家里孩子们可好。   王表嫂笑,“都好,大的已经五岁了,小的三岁。我忙的时候,看不过来就把老大送学堂去,既有先生管着,也能学着认几个字。小的就托给邻居家的老太太,一月给她些粮食或是几个铜板,她也是愿意的。”   褚韶华见表嫂一身厚实棉衣,想着如今天冷,孩子还小,带过来怕是不便宜,便道,“等以后暖和些,孩子大些,表嫂只管带他们过来,咱们姑嫂孩子们也一处说说话。”   王表嫂自然连声应下。   褚韶华天生是个爱操心的,她心思也机敏,便又问起王大力如今在粮队的情形,知道王大力就在李管事的粮队,又思量着王表嫂特意过来,虽未明说,未尝不知她家与邵家相识之事,褚韶华笑道,“李管事我是极熟的,当初他与小邵东家去北京,在我家住过,后来也没少打交道,还一起吃过酒。大力哥也是,既是时常去北京运粮,怎么不与李管事打听一下我家的住址,倒叫人说我娘家人到了北京,我还不知道哪。”   王表嫂连忙摆手道,“妹妹可千万别跟人家管事提咱们两家的关系,妹妹你是好心,我过来可不是叫妹妹帮着走门路的。”王表嫂怪不好意思的,脸都胀红了,说,“他们这拉脚干活的不比别个,听你大力哥说,以前管着他们运粮的就是东家家里的什么亲戚,很不得他们待见,别人都不服哪。”   褚韶华见表嫂说的实诚,寻思一回,反是愿意帮她,悄悄同表嫂道,“也不是去给大力哥走关系,这是邵东家的生意,走关系咱们也管不到邵家头上。只要大力哥认真干事,得了管事青眼,倒不怕没有出头之日。咱们就是有关系,也当用在刀刃上。这人情,用一回薄一回。我是说大力哥也太拘泥了,难道他说认识我,人家管事就会提拔他不成。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没到那份儿上,就是勉强提拔了他怕也不是什么好事。只是咱们正经亲戚,只做坦荡往来,又怎么了?”   这话极入王表嫂的心,王表嫂心说,早知这个表妹是个能干的,如今越发有见识,可不就是这个道理么?听褚韶华这话,王表嫂不自觉点头,“对,就是表妹说的这个理。待我回去,必要劝一劝那犟种,别个我倒不担心,如今我已是知足了,只要我俩一条心的过日子,不怕日子过不好。我就是记挂他这一路往北京去,虽说是一群人同行,可万一有个什么事,妹妹你不是外人,岂不是就有现成的帮衬?偏生不是个听人劝的,只得多磨他几遭。”   褚韶华笑,“大力哥这性子,也亏得有这股子犟劲儿,才能把日子过起来。”   “妹妹这话是。”王表嫂说着也笑了。她如今的日子自是不能与褚韶华相比,可乡下女人图什么,无非就是图一个可靠的男人罢了。今丈夫带着她们母子在外另立门户,没有婆家那一起子搅家精,日子过的顺溜,王表嫂虽则操劳,心中却是极满足欢喜的。   中午就是宋苹烧的午饭,说是她烧,其实鸡鱼肘肉一类都是年前炖煮出来的,馒头也是年前蒸好的,如今再蒸屉上热一热罢了。王表嫂是个极实诚的妇人,说话透着一股子朴实,又是特意过来带着东西看表妹的,陈家招待也精心。只是王家庄离陈家村路远,待吃过饭,略歇一歇,王表嫂就告辞离去了。   褚韶华还给王表嫂提了个醒儿,私下与表嫂道,“我瞧着但凡管事一类人物,没有不通文字计算的,大力哥倘想往上走,必要学着认几个字,再学一学打算盘记账才好。”   王表嫂认真听了,暗暗记在心里。   褚韶华一路将人送到院门口,原想再送,王表嫂说外头风凉,死劝着让她止了步。褚韶华把手里的布包塞给表嫂,里头是两块细布料子,一块天青色,一块绛红色,都是可以做衣裳的。再有就是一个水囊,里头灌了热水,两个馒头,路上饿了,可以咬两口果腹。表嫂没有空着手来,褚韶华为人周全,自然不能让表嫂空手回去。表嫂推辞不过,方拘谨着收了。   王表嫂走老远,回头时见褚韶华仍站在院门口望着她,心下亦是一暖,想着这个表妹虽则性子厉害,却是个有情义之人,原是她家对不住表妹,她不过头一遭上门,表妹也没有吝于帮忙,又很肯指点他们夫妻。想到此处,王表嫂心中颇不是滋味儿,连忙摇了摇手,示意褚韶华回去,莫吹了风。褚韶华朝表嫂挥挥手,还是王表嫂先转步拐了弯,褚韶华望不见人,方回了家。 第58章 夫妻   这年头人们出门,大都是靠两条腿往来行走,若是有车,能搭个牛车就是运道。如王表嫂,要是能搭车也搭车了,偏生无车可搭,于是,就是走了来,又走回。待回得村时,已是夕阳西下,落霞满天的时间,王大力正在村口拉磨一般的转圈儿,远望着似是妻子的模样走来,他跑下土坡迎上前,见妻子一身棉衣依旧扎实,忙摸摸她的脸,却是叫风吹透了似的冰凉,赶紧给她揉了揉。   王表嫂不好意思的连忙推开自家男人的手,小声说,“这在街外头哪,别动手动脚的。”   王大力伸手接去她胳膊上挎的篮子,握握妻子的手,见她手心是热乎乎的,就知她这一路并未受冻。王表嫂眼睛弯弯,声音自棉帽子外裹着的棉围脖里传出来,呜呜囔囔的有些不清楚,语气却是欢喜,“并不冷,我走的快,还出了一身的汗哪。”   王大力拉她的手,“咱赶紧家去,白天还没风,眼瞅就要起风了。”   夫妻二人一道回了家,大儿子很懂事的带着小儿子守着煤炉烤红薯吃,红薯约摸是还没烤好,因为俩小家伙还蹲煤炉边儿眼巴巴的守着哪,小脸儿给煤炉的暖意烘的红扑扑粉嘟嘟的,一屋子都是满满的烘烤出的红薯甜香。俩孩子一见娘回来,立刻围了上去,一个抱住娘的腰,拉长声音喊,“娘你可回来了。”一个软软的叫娘,因个子矮还抱不到娘的腰,就扑过去抱住娘的腿,小脸儿蹭来蹭去的撒娇,伸手要娘抱。   见着俩儿子,王表嫂心都要化了,连忙去了外头的围脖,头上的帽子,粗糙的掌心摸摸大儿子的头,俯身抱起小儿子,问俩儿子一天都吃什么玩儿什么了。大年下的,正是孩子们撒欢儿的时候,俩孩子倚偎着娘不放,叽叽喳喳的同娘说起话来。煤炉上温着熬好的小米粥,王大力又去外头灶上捡了蒸好的馒头放到炕桌儿上,年下没别的菜,就是粉条大白菜炖肉。妻子出门走亲戚,饭食便都是王大力做的。知道妻子这来回一天,定是累了,王大力也不用她插手帮忙,反是叫她脱了鞋炕头儿上坐去,只管歇一歇。   王表嫂心中委实欢喜,抱着小儿子上了炕,先给当家的夹了筷子炖的晶亮流油的肥肉,又招呼着长子自己夹肉吃,小儿子人小吃相却是极好,吃什么都是香喷喷的叫人稀罕。王表嫂自己喝了口热腾腾的小米粥,心下那叫一个舒坦。   王大力随口问,“中午吃的啥?”   王表嫂知他其实是想打听一下到陈家的情形,细瞧过去,当家的脸上还有些不大好意思的模样,王表嫂并不点破,抿嘴一笑,便一五一十的跟当家的说了,“你还犟着个性子不肯去,华妹根本没把以前的事放心上,我们姐儿俩热乎乎的说了好半天的话。要不是如今天短,我们且说哪。亲家太太待我也客气,我瞧着华妹过的不错。“   王大力想到褚韶华的性子就牙疼,见媳妇只吃瘦肉,夹了筷子肥的放媳妇碗里,说,“她要脾气要再过不好日子,就没人能过好了。”   “你别净说这怪话,凡能过日子的媳妇,哪个不厉害?”王表嫂瞧着碗里的肉,虽则自家论家境远比不得陈家,可自从老宅搬出来,她夫妻二人一条心的过日子,她疼自己男人,男人也知道心疼她,王表嫂心里溢出暖暖的说不出的情绪,让她朴素的五官染上一层罕见的柔美。王表嫂愈发感激褚韶华当日所为,且她佩服褚韶华为人,话中又多了几分欢喜,“你不晓得,我出门时,华妹送我到大门口,我想着天儿这么冷,她又是个单薄人,没让她多送,想她早些回屋,免得受了寒。她却是瞧着我走好远,我回头时,还站在门口送我哪。我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的,想着到底咱们正经姨表亲,她就是瞧着性子厉害些,实际却是个最重情义不过的。人又明理,不是我说,亲戚里及得上她的可不多。”   王大力闷头听媳妇说了一通,一碗小米粥已是下肚,就着炕边儿坐在煤炉上的粥锅就盛了第二碗。心里知道褚韶华待他媳妇好,心里不是不高兴,只是他人性子犟,偏生好话不会好说,便道,“不是不多,是没人及得上她。”他心里知道褚韶华没什么对不住自家的,且不是褚韶华当时一通臭骂,怕他仍浑浑噩噩的过日子哪。以前家里年下也不缺肉吃,只是那样自亲戚家蹭来的银钱买的肉,哪里有如今自己挣的钱买来的肉香甜,就是家里媳妇儿子们,他也养的很好。且如今堂堂正正做人,就是在村里,别人说起他王大力来,也要说一句“是条汉子”的。就是有时想起他做表哥的,却是叫表妹骂的明白,面子上有些过不去。   待晚上,王表嫂给丈夫看过褚韶华给的两块料子,除此之外还有一包炕出来的肉干,王表嫂把肉干放到抽屉里,“这肉干且放着吃哪,待开春干活,你出门带上几块儿,什么时候饿了嚼上一块,能充饥饱。”   王大力却仿佛没听到妻子的话,眼睛落在两块料子上,一时出了神。当初他娘就为了讹褚韶华的嫁妆钱,胡乱扯了许多衣料子,褚韶华半步不让。他知道自己媳妇的性子,再老实实诚不过,断不可能开口嘴褚韶华要东西。这料子定是褚韶华主动给的,想到褚韶华为人之刚强厉害,王大力心下不知该感慨还是该敬佩了。   夜深了,媳妇还在耳朵嘀嘀咕咕的说着表妹的好话,“原我听说陈家二房是陈太太娘家侄女做的媳妇,如今瞧着,华儿倒是在陈家过得不错。”要是一点儿主都做不得,断不能给他媳妇这些东西。不说衣料子,就是肉干,寻常人家也不能轻易送人的。   因孩子们都睡了,媳妇的声音放的极轻,“我瞧着华妹也过的不错,中午饭还是陈家二房奶奶做的。”又劝了丈夫一回,“华妹并不与咱们生分,你总跟着粮队收粮运粮的,少不得去北京,华妹听说你时常去北京,还跟我说以后叫你家去哪。这回把地址也抄了一份给我,你以后可别犟着了,咱并不是要华妹帮着走关系啥的,可华妹就在北京,咱们说来是她娘家亲戚,到了北京也不过去,叫她婆家怎么想呢。”   王大力心里的那些个隔阂似乎就如遇到暖阳的冬日薄冰,不知不觉已悉数散去,想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倒不如女子洒脱不成。王大力一笑,“我晓得了。原也不是故意不去的,运粮活儿忙,我们到北京也只是略歇一歇脚,有时能歇一日,有时一日不歇就往回赶的,这不是一直不凑巧么。”   王表嫂知丈夫要面子,两眼弯弯的瞧他一瞧,见他应了也便不再多啰嗦。她这出门一日也累了,烫一烫脚也早些歇了。   ——   褚韶华是真的很高兴王表嫂过来,她不在乎鸡蛋不鸡蛋的,礼物不礼物的,知道表哥能堂堂正正的走正道,褚韶华比收到任何贵重的礼物都高兴。   当天陈太太得空问王表嫂过来有什么事时,褚韶华貌似轻描淡写实则略有小炫耀的说起姨家大表哥在邵东家粮队做事的事,褚韶华唇角噙着笑,顺手给陈太太换了杯新茶,自己就在炕沿儿上坐了,“要不是表嫂说,我都不晓得。我这位姨表哥是极肯卖力气干活的,去年听说邵家收粮要招人干活,就去卖苦力了。后来人家管事瞧他实诚,现在跟着收粮运粮。我表嫂在家种田,表哥在外干活,说来也是门不错营生。”   陈老爷父子中午去了村长家吃酒,并未在家吃,下晌回家时,王表嫂已辞了去。这会儿听到王家表哥的营生,陈老爷点头,问褚韶华,“是门好营生,只是既然你表哥时常去北京运粮,怎么倒没家去过?”陈老爷因自身兄弟单薄,故极重亲戚,连宋舅妈宋大舅这种愚钝之人上门,能帮忙能指点的都不在话下。如今听着褚韶华的话,倒觉这位大媳妇家的姨家表兄是个实诚肯干的,故有此一问。   褚韶华哭笑不得,“也是我这表兄实诚太过,我也问我表嫂了,就是不知道咱家在北京的地址,去我娘家打听一二也没有不清楚的。倒是表兄拘泥太过,他听说咱家与邵家相熟,与邵家的几个管事也都认识,就不肯上门,怕叫人说是靠着咱家的关系才在邵家干活。”   陈老爷一听这话就知褚韶华的表哥必是再实诚不过的汉子,笑道,“这是哪里的话,邵东家再明白不过,该用谁不该用谁,自是邵东家的决定,咱家与邵家不过朋友。知道你表兄与咱家是亲戚,略有些照顾可能是有的,可更多的,全得靠他自己。”   “我也这样跟表嫂说,让今年表兄再到北京,必得到家里来,也认认门儿。”褚韶华笑着说。   陈太太都点头说,“是这么个理。”想着亲家一家子只知道打秋风沾光,倒是这位姨家表兄,听着是个能来往的来,何况王表嫂过来,带了那么一大篮子鸡蛋,陈太太数了,足有六十个,这礼很是实诚。   说一回话,因娘家总算有个长脸的亲戚,褚韶华颇觉面上有光,高高兴兴的回了屋,晚上难免又跟大顺哥念叨了一回,陈大顺也说,“既是亲戚,就该多来往。”   褚韶华头枕双臂,因炕上烧的暖和,被子只盖到胸口,侧头小声同大顺哥道,“真没想到,当初我一顿骂,竟把大力哥骂明白了过来。”   陈大顺看她那亮晶晶的大杏眼,笑,“只要没被你骂死过去,还要些脸面的,基本上都能明白过来。”   “去~”褚韶华轻斥一声,感慨道,“我要有这本事,早该把我爹我哥教明白了。”父兄不争气,在褚韶华心里始终是至大憾事。褚韶华侧头支着手臂,一头秀发披散开来,委在鸳鸯枕上,有说不出的俊俏喜人,褚韶华的神色却极是郑重,与丈夫道,“你别以为我都是为钱跟他们生气,那几两银子,我不会真舍不得。我是想着,人这一辈子,再长也不过七八十年,分秒必争还怕一辈子庸碌无所作为,何况我爹我哥那种,以后临死前一想,这辈子做什么了,能吃就吃,能喝就喝,能打秋风就打秋风,除了给人添堵,没办过一件有益于人的事。这一辈子,有什么意思呢?哪怕没本事就如村里乡亲们那样踏踏实实的种地,到临了也能说自己这辈子用心过了。他俩那样的,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这叫什么话,毕竟是长辈,怎么活着死了的话都出来了。”陈大顺说褚韶华一句,觉着她也忒口无遮拦了些,又怕她这样撑着被子进了风倒着了凉,伸手把她手臂塞被子里去,给她仔细的把被角掖好。   褚韶华拥着暖被,必是要把话说透的,“我就是这么个意思。咱们现在正当年轻,以后有了儿孙,也有闭眼的一日,有什么不能说的。可我希望将来咱们能儿孙满堂,以后儿孙说起咱们,会说长辈给他们挣下了多少家产,还把他们教导成有出息明理的孩子。这才是一辈子。”   陈大顺也不禁畅想起来,不得不承认,褚韶华所说正是他所想,陈大顺道,“那咱们就照这样的日子过。”   “那是当然了。”褚韶华向往的说,“人这一辈子,就得活得有劲头儿才行!”   夫妻俩说了一回话,更觉心意相通。 第59章 有孕(只放存稿箱,忘设时间了)   待过了初五,陈家就准备回北京了。陈太太把许多干粮肉食,能带走的准备都带到路上吃,也能省些路上嚼用花费,至于带不走的,都送给了村长陈三叔家。倒是三大娘过来了一趟陈家村,找褚韶华打听事儿。   原来三大娘家的闺女桃儿也到了说亲的年纪,有媒人给说了何家庄的李大户家的小子。三大伯在褚家村是村长,家里也有二三百亩地,虽比不得李大户家田地多,家境却也不差。三大娘三个儿子,就这么一个闺女,难免偏疼些。故,除了考虑对方的家境,自然也要打听对方的人品。褚家村离何家庄路远,委实不大清楚这李大户家的家风,听说褚韶华跟何家庄的魏东家一家子是极熟的,就想寻褚韶华问一问,看褚韶华知不知道这李家户家的情形。   褚韶华还真知道。   说来,褚韶华这性子,她生来爱打听事,爱掺和事,也爱管事,当然,她自身也有这个本事,故而,别看嫁老陈家才一年有余,陈家这些个交往的人家,以及十里八乡的一些个八卦事,褚韶华都挺清楚。   这李大户吧,有钱是真有钱,家里田地也多,光田地不下千亩,是何家庄最大的地主。别看陈家魏家都是做生意的人家,家里也算小有家资,可要论及田地,没哪家能比得上李大户的。只是,李大户家虽有田有粮有钱,偏生是个极抠门的人家,据说,家里粮食满仓,可李家人每餐吃饭却是定量,要用升子量着做饭的。而且,这样的大户,有钱人家,平时都舍不得吃白面,除了李大户一人,其余人等都是吃粗粮的,便是粗粮,也是按人头定量的。倘是饭量大的,还有可能吃不饱。   而且,李家自李大户到家里老小,衣裳就没一件新的,都是旧衣。   李家吃饭的事,褚韶华没亲见过,都是听魏太太说的,至于穿衣的事,褚韶华真见过,虽说见李大户的时候不多,可哪回见,李大户身上都是件灰扑扑的旧袍子,不知是这袍子一式多件,还是从不换洗。当然,从不换洗不大可能,褚韶华更倾向于是一样的袍子做了多件。   只是,在褚韶华看来,纵是过日子得节俭,节俭到李大户家的这样的境界,也有些过了。   褚韶华心热嘴快,见三大娘特特过来打听,当下就把自己知道的同三大娘说了,又怕这些消息是以讹传讹,不大准确,误了桃儿的终身。褚韶华还特意带着三大娘去了陈大姑家里,同陈大姑打听来着。陈大姑是三乡五里有名的媒人,认识的人多,知道的事也多。   陈大姑一向对褚韶华评价颇高,认为褚韶华陈大顺是她媒人生涯中最成功的模范小夫妻,虽则俩人的亲事是陈老爷跟去了的褚太爷提的,可后来俩人定亲成亲这些事,都是陈大姑张罗的啊。再加上褚韶华会做人,每年年下都会送点心给陈大姑,陈大姑家里日子也过得,并不缺这一包点心,就是瞧着小夫妻俩会做人,心里欢喜。见褚韶华带着三大娘过来,陈大姑先不知什么事,张罗着倒了热茶,摆上果子,听褚韶华把事情说了。陈大姑毕竟多活了几十年,先把屋里的孩子们打发出去,低头从烧着花开富贵的新式搪瓷干果碟里抓了把花生,递给褚韶华三大娘剥着吃,她先叹了口气,又露出为难来,道,“要不是大顺媳妇实在不是外人,这话我真不当讲。我做媒的人,只有成人美事,没有说人不是的理。”   自褚韶华这里听了些李大户家的事,三大娘心里对闺女这亲事已是提溜起来,这会儿更是着急,却也知陈大姑有自己的顾虑,连忙道,“这也不算说人的不是,嫂子也知道咱们做娘的人,家里闺女说亲,没有不打听的。嫂子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您指点我一二,就是我们闺女亲事上的恩人。”   陈大姑是认识三大娘的,当初褚韶华的亲事,三大娘是帮着管事的,陈大姑知道三大娘也是褚家村的村长太太,见三大娘说的极是恳切,笑道,“她大娘这话也过誉了。”就把知道的一些李大户家的情况说了,陈大姑道,“要说李家,的确殷实人家,他家的上等肥田就有八百亩,剩下两百多亩是中等田,下等薄田几乎没有。别看李大户穿的寻常,乍一看还以为他家日子也寻常哪,实际上颇是有钱。只是叫我说,日子也着实精细了些。他家老大的亲事就是我给做成的,有一回在他家留饭,只我碗里是两个白馒头,李太太她们碗里都是窝头,倒叫我不好意思。后来有一回赶上他家吃饭,才知道他家素来如此。可见,大家大业都是靠一代代人的精打细算,不然也不能有如今的家业。”   陈大姑虽说的婉转,三大娘却也是老辣之人,更加印证了先前褚韶华对她说的李大户家的情形,眼神一闪,凑近了细打听,“嫂子,既是他家大爷大奶奶亲事是嫂子给做成的,怎么二爷的亲事嫂子倒没帮着张罗,我听华儿说,嫂子可最是热心肠的。”   陈大姑慢慢剥着花生豆,放在嘴里嚼的正香,听三大娘这话,嘴里的炒花生也骤然觉着没滋味起来,惋惜道,“倒不是李大户不想我帮着张罗,实在是他家大爷大奶奶的亲事倒叫我有几分后悔了。他家大奶奶是孔店村的姑娘,说来也是孔店村一等一能干的闺女。当时李家下了八两银子的聘,孔家因有男孩子在县城念书,日子有些紧巴,陪嫁了闺女约摸三两银子的嫁妆。李家为这事很有些不痛快,这几年,大奶奶的日子也不甚好。我倒是帮着言语上劝过几遭,不说别个,乡个人家多是如此,爹娘养闺女一场不容易,这聘钱总要叫娘家赚几个。有几个似华儿当年进门儿似的那样厚实的一份嫁妆。”说到褚韶华的嫁妆,陈大姑就对褚家印象不错,起码舍得给闺女陪嫁,不是那等不心疼闺女的。   当然,陈大姑不知内情,故有此判断,却因此事爱乌及屋,对三大娘也颇多好感,摊开手与三大娘道,“孔家陪嫁的少,大奶奶到了李家,连玉米面这样的粗粮都吃不上,都是吃高梁面。我这人,给人做媒原是为了成两家之好,瞧着小两口都似大顺跟他媳妇似的这样和和美美的过日子才好。我也是有闺女的人,如今陈大奶奶这般,我心里如何过意的去,所以李家二爷的亲事我就寻了个托辞没帮着张罗。不然,咱们这乡下人家,有几个疼闺女能把聘银都给闺女陪嫁了的?还是疼儿子的多。”   三大娘听陈大姑这话,不禁心下暗道一声险,倘不是过来陈家村儿打听,真应了这亲事,叫闺女嫁了李大户家,她家倒不会克扣闺女的聘银,还会多给闺女陪送些。可也舍不得闺女到婆家吃粗粮去,她闺女自小吃惯了白面的,那粗粮如何入口!这般想着,三大娘对陈大姑郑重谢过,言有所指道,“我跟我们当家的这辈子是吃了许多苦的,好容易跟我们当家的攒下如今的家业,可不就是为了让孩子别再吃咱们先时的苦,过些好日子么。”   陈大姑一向做媒的人,倒不想自己竟有拆人姻缘的一日。只是,她回头想想,她也没说李家的不是,原李家就是这个样子的,怪谁去?   三大娘已是对李家心里有数,当然,她是个细致人,除了在褚韶华、陈大姑这里打听,自然也会另寻熟人再打听一二,也免得乡间传言不准,倒误会了李大户家。不过,李大娘想着,褚韶华一向不是乡间那些爱传是非的性子,就是陈大姑,她做媒人的,只要不是与李大户家有什么深仇大恨的不痛快,也不至于故意来说李大户家的不是。三大娘心知李大户家的情形约摸就是褚韶华、陈大姑说的这般了,心下对上门提亲的媒人有些恼怒,想着这媒人委实不厚道,岂不是要坑她家闺女一辈子!又极感激褚韶华、陈大姑,若不是她打听出这些个端倪,纵李大户家再如何的家资丰厚,这般舍不得吃喝,闺女嫁了一样是受苦。   故而,三大娘客客气气的谢过陈大姑,待回了陈家又与褚韶华说了不少贴心话,如此方告辞了去。   至于桃儿的亲事最后如何,因着要回北京,褚韶华就不大清楚了。   ——   褚韶华是回京后才觉出身上有些不对的,就像她与大顺哥说的,女人总是有些感应的。第一个月月信未至时,褚韶华就隐隐觉着应是有了的。只是她为人向来沉得住气,自己悄悄算着日子,想着日子还浅,还是再等一个月,倘能确定,再说出去不迟。   如此过了二月二的龙抬头,又过了三月三的花朝节,褚韶华就有几分把握了,悄悄的让大顺哥请了大夫来,大夫一诊,果然是喜脉。褚韶华有喜,陈家不论陈太太还是陈老爷,都极是欢喜的。就是陈二顺,也高高兴兴的恭喜了大哥大嫂一回,宋苹心下虽有些酸酸的,也不会在此时扫兴,只是心下未免愈发的不如意,想着她与褚韶华同一日进门,她样样不如褚韶华就不提了,怎么这怀身子的事儿也落在了褚韶华后头,想想便是心有不甘。可褚韶华平素极会做人,更兼有几分厉害,宋苹早叫她降伏了的,此时也唯有酸一酸罢了,面儿上仍是一副高高兴兴的模样来恭喜褚韶华。   陈太太以往总有些挑剔褚韶华的人,这会儿竟也张罗着每日多买些肉食来吃,给褚韶华补身子。陈老爷是个细致人,私下同老妻道,“老大媳妇这身子骨儿,也忒细瘦了些,如今这有了身子不同往日,你多顾看着些。”   “我知道,跟苹儿说了,现在老大家的胎还没坐稳,以后买菜的活儿就叫苹儿去干。每天多买肉,吃食上别委屈了。”想到褚韶华嫩柳一样的腰身,陈太太一咬牙,下了决心,“以后每顿再给她煮个鸡蛋。”想到这以后每天要多支出三个鸡蛋,陈太太就心疼的很,嘟囔道,“要不说这娶媳妇,光图好看有什么用,还是得肥壮些,才好生养。”   陈老爷这把年纪,没好意思说老妻,老二家的倒是粗壮,至今没信儿,也没瞧出哪儿好生养来。陈老爷一摆手,不耐烦的打断陈太太这些没理的话,道,“行了,这不都是为了孩子。”   “我知道,我是为了我大孙子。”陈太太原是个没心机的,说着又高兴起来,催着老头子道,“你这眼瞅就要做爷爷的人了,可得提前给孙子想个好名儿。”   陈老爷拈须自得,瞥陈太太一眼,“这无须你说,我早想好的。”   陈太太不爱看丈夫这拿腔作势的样儿,不屑的撇撇嘴。 第60章 孕事   婆婆这又是鸡蛋又是肉的,褚韶华颇有些受宠若惊,她这人并不贪嘴,而且吃东西有限。就是鸡蛋,一天三顿的吃也有些受不了,有时不愿意吃,可难得婆婆这样热切大方,鸡蛋是好东西,褚韶华舍不得拒绝,便都悄悄拿回屋给大顺哥吃。   这是娘给媳妇补身子的,陈大顺哪里会吃,褚韶华逼他吃,“一天一个鸡蛋还罢了,顿顿都吃,有些絮烦。你赶紧吃,我在碗里用热水泡了这些时候,趁热吃。你要不吃,糟蹋就可惜了,这么好的鸡蛋。”   陈大顺一向争不过媳妇的,只得吃了。想着再好的东西每天吃也会吃腻,就想给媳妇买些点心放屋里,偏生褚韶华不爱吃点心零嘴儿,倒是爱吃水果,陈大顺就多买些回家放着给她吃,隔三差五还会悄悄的去天福号买夹酱肉的大火烧回家,给媳妇换口味儿。   褚韶华还怕吃胖,一面跟大顺哥头对头的吃着夹着酱肉的热火烧,一面跟大顺哥担心,“我近来就觉着衣裳紧了,可别吃的太胖,跟前院儿魏婶子似的,你看她脸圆的。”   陈大顺笑望她桃花般细净美丽的脸庞,心中就有说不出的喜欢,安慰她道,“不过是有身子时略丰满些,你再吃也不能跟魏婶子似的。待生了孩子,带孩子辛苦,自然就能瘦下去了。”   说来,魏太太这人,在褚韶华看来,相貌才干都一般,偏生极有运道,嫁了魏东家这么个能干体贴的男人。自魏太太有了身孕,魏东家就打听着寻了个极老实肯干的帮佣,来家里帮着料理些琐事活计,不叫魏太太操半点儿心。魏太太但凡想吃的,花多少钱,魏东家都舍得。魏太太不似其女一般偏爱羊肉,魏太太喜欢吃肘子,魏东家都跟天福号说好了,叫他家每天送一盘子家来,供着魏太太吃,要吃多少有多少。   陈家回北京后听闻这事,陈太太都说,亏得魏老太太不是正经婆婆,不然哪家婆婆容得下儿媳妇这样作耗。   在陈太太眼里,怀了身子每天吃酱肘子就是作耗了。   褚韶华只管听着婆婆私下絮叨,她并不似魏太太那样爱吃酱肘子,不过天福号的酱肘子阖北京都有名儿的,尤其是新打出来的火烧,里头裹了新煮出来的肘子肉,唉哟,那滋味儿,叫褚韶华说,真不怪魏太太每天要吃。她也觉着好吃,可褚韶华毕竟不是魏太太,她吃东西,向来不会没有节制。而且,大顺哥买回的吃食,褚韶华也不会只自己吃,都要跟大顺哥一起吃,她才高兴。   可以说,自有了身孕,就没有不顺遂的事。连后邻交好的周太太,晓得她有了身子,都买了水果点心过来瞧了她一遭。潘太太知她娘家人不在身边,还与她说了些怀孕时的注意事项。潘太太令女佣将褚韶华惯吃的红茶换成白水,道,“茶多是寒凉之物,有身子就不宜再饮了。诶,我这也是惯常的絮叨,你家里定也都叮嘱过你了。”   褚韶华知潘太太是好心,如潘太太的身份,若不是相熟,绝不会说这些话。褚韶华笑,“婆婆倒是与我说过一些,不过,婆婆说的多是些旧时老礼,婶婶你是新派人,新派人讲究科学。我虽对科学还不大明白,也知是极了不起的。婶婶你跟我说的这些,我可是得牢牢记住,以后再有亲戚朋友有了身孕,也说与她们知道。”   潘太太就喜欢褚韶华这份聪明剔透肯学习的心性。褚韶华又问起潘小姐母女的状况,“我算着这孩子这会儿得会爬了。”   “可不是么。”说到外孙女,潘太太的话就多了,眉眼间含着长辈才会有的慈和的笑意,“来信说孩子淘的不行,倒不像个女孩子。现在成天乱爬,床上搭了床围,一不留神还要给她翻出去。阿玉一眼不错的看着,还有两个女佣帮忙,这才勉强看得过来。”   褚韶华如今有了身孕,最爱听人说些孩子的趣事,道,“我们老家有句话说,淘丫头出巧,淘小子出好。就是说,孩子小时候越淘气,以后越聪明。阿玉姐和小东家两人的孩子,以后还不知有多出众。”   “哪里敢这样说。”潘太太谦虚着,脸上却是笑意不断。她听褚韶华说话也高兴,到底不是那等浅薄之人,潘太太道,“孩子虽有天性,以后如何,还是得看父母的教导与学校的教育。世上虽有那等天生通透之人,到底是极少的,大多数人都要仰赖教育。”   说到教育,褚韶华放下手里的水杯道,“我自来了北京,着实大开眼界。原来北京也有新式的女子学堂,以前看报纸,只以为天津才有,不想北京也是有的。如今还只有女子中学、女子大学,不知以后是不是也有小学?”   “随着社会的发展,应是会有的。”   褚韶华不禁心生感慨,不自觉坐直了身子,道,“我真恨不能晚生一百年,说不得,那会儿如我这般的乡下女孩子也能打小念书了。”   潘太太知她性情十分上进,每月总要从她家借几本书去读的。便是在潘太太看来,褚韶华这样的心性,可惜就可惜出身乡下人家,纵认得字,却是自小没有接受过正统的现代学校教育,不然依褚韶华的资质,当不止于此。这是个前辈喜欢点拨后辈,提携后辈的年代,也是女权刚刚兴起的年代,潘太太提倡的并非女权,而是平权,可见到褚韶华这样的女子,仍是忍不住的提点她一二,潘太太笑看向她,“其实,现在所谓的新式女子,很多也出身于旧家庭。像如今在总统府就职的吕小姐,当年就在大公报便以文采卓著闻名,吕小姐是有名的女权家,也是教育家,曾在天津兴办北洋女子公学,后得大总统赏识,入总统府为机要秘书。说到吕小姐,她家也是出身书香人家,少时父亲过逝,因家中没有兄弟,只有母亲姊妹,在那样的旧家族中,便因她家没有男丁,家产险被族中人掠夺。当时吕小姐年纪尚小,写信给父亲的旧交、学生,几番周旋,才护住家产。”   “这位小姐当真本事不凡。”褚韶华忍不住赞许。   暮春的暖风吹拂过窗外的迎春,送来春天特有的芬芳,潘太太慢呷一口手里的茶,不吝赞许,“你有见识,方会这样说。可当时吕小姐的未婚夫家则觉着她性子过于厉害,小小年纪就有此呼风唤雨的手段,不是安分之人,执意退了亲。”   褚韶华听到此处,先是悚然而惊,继而冷笑,一手按于长几上,绷直了身子道,“真个蠢才,倒不分好坏了。这样的人家,我看这家人也配不上吕小姐的人品。”   “何尝不是,如今吕小姐闻名政文两界,心悦她之人不知凡几,谁又知那一家人姓谁名谁!”潘太太缓缓道,“如今的社会风气,早非先前能比。前清陛下逊位,大总统理事,虽国家多难,常为其他强国所侮,可如我们这样有着几千年历史积淀的民族,是不会一直孱弱下去的。正因世道混乱,方有英才辈出。观以往数千年,权力世界始终是男人的世界,如今却是不同,社会上已有如吕小姐这样才华出众的女子出来做事,而且这些有识女子已开始着手建立女学,在国外,女子学校更是屡见不鲜。可见,以后的世界,女人虽则在许多机会上仍不比男子,可也不会逊于男人太多。男人可以做官,女人一样可以做官。男人可以经商,女人一样可以经商。男人能做的行业,应一样向女人开放。纵离男女平等仍还有些距离,但在法律与教育上,会承认,男女平等。”   褚韶华一时都听入了神,不禁问向潘太太,“真能这样?”   潘太太笑,“我小时候,可是从没见过有女性能于政府做官的,如今不是有了。社会是会进步的,可社会不会无端的进步,我虽非有吕小姐这样的才干之人,可也会定期给北京的女学捐一些钱,支持她们运作下去。我想,这多少也是一种推动。”   褚韶华具有天生的冷静,她并没有沉浸在潘太太所渲染的男女平等的美好愿景中,而是皱眉问,“潘婶婶,那你说,这种对男女平等的推动,要靠什么人来推动呢?像吕小姐、潘婶婶你们这样的人吗?”   潘太太想了想,摇头道,“社会的改变,必是一种大多数人在风气上、认知上的改变,纵报纸上那些有着生花妙笔、文才不凡的人士,想一人两人改变社会也是妄想。这需要的不是一两个人的推动,而是需要所有人的努力,几代人或是数代人的教育,才能完成的事。”   强势如褚韶华都不禁感慨一句,“这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不容易也要去做。”潘太太眉目疏朗,平和又坚定,此时的潘太太并不似以往那个温和闲适的贵妇人,而是带着某种让人说不出的气质,这是一种能与潘先生的儒雅并肩的气场,潘太太温声道,“人人都能尽一点自己的努力,我们的后人才有可能迎来更为宽广的天地。若我们无所作为,非但于我们现在的处境无所改善,就是于社会,于后人,岂不愧焉?”   ——   以褚韶华的理智,听潘太太一席话,亦禁不住有心潮澎湃之感。因与潘太太说的投机,中午就在潘家用的饭。褚韶华行事向来周全,还特意托潘家下人去自家给婆婆送了口信,说明中午留在潘家用饭之事。   陈太太私下都与丈夫嘀咕,“真不知老大家这是什么样的脸皮,每次去人潘家,时不时要留下吃饭。就是人家有钱,饭菜好吃,也不好这样贪嘴的。”   陈老爷都不晓得如何跟妻子这种没见识的妇道人家讲这道理,潘家那样的人家,有本事你也去吃饭试试。说来,这正是陈老爷所欣赏褚韶华之处,交际绝对是一项极有用的本领,陈老爷做生意的人,最知人脉的重要。陈家虽则吃穿不愁,离潘家还是有不小差距的,大儿媳能与潘家这样的人家交际,于自家又有什么坏处不成?   陈老爷道,“老大家岂是贪嘴的,无非是潘太太喜欢她,愿意留她吃饭罢了。”   “那也不好总在人家吃啊。”陈太太就爱在自家吃饭,多自在。   “行了,我看老大家不是不懂事的人,她是有分寸的。”   有分寸的褚韶华眼下正为一事忧虑,说来,她自有了身孕,一向刻薄的婆婆也宽厚许多,吃食上更是大方极了,肉蛋鱼虾,家里就没断过。褚韶华也很享受现在的生活,可今天在潘家用饭,见着一道辣子鸡,褚韶华当时食欲大增,一人就吃了半盘子。褚韶华当时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我以前很少吃辣,不知为何,自有身孕,就特爱吃辣的。”   潘太太笑望她较以往更为细致粉嫩的脸颊,虽则褚韶华容貌出众,可先前的皮肤断没有这般凝脂如玉般的柔润无暇,潘太太道,“有了身子就是这样,我怀着阿玉时也是如此,吃辣吃的都停不下来。我还没嫁人时,一吃辣脸上就要出痘的,可那会儿,不论吃多少辣,都似你这般,说肤若凝脂都不为过。”   其实,褚韶华自己也有所感觉,她这胎,多半怀的是个闺女。因为,以前月份浅时还不大明显,随着月份渐大,她越发嗜辣,如今哪顿没点儿辣的,便觉饭菜无味。褚韶华自是盼着第一胎能得个儿子最好不过,可若怀的是闺女,一样是她的骨肉,一个强势的女人,是永远不会嫌弃自己骨肉的。尤其今日听潘太太说起如今平权、女权之事,褚韶华更是从来没觉自己比哪个男人就低一等。可公婆那样的盼孙子,若以后生出来是闺女,岂不是叫公婆失望。   公公倒还好,素来明理。   婆婆则是一向糊涂的人。   褚韶华寻思着,还是得事先有个章程才好。 第61章 再见奇梦   褚韶华先是不再掩饰自己嗜辣之事,在宋苹出去买菜时,褚韶华特意在婆婆面前同宋苹说,“二弟妹买些辣椒回来,我近来不知为何,特想吃辣的。你和娘都吃不得辣,到时炒菜我单独炒一点放辣椒的,不然总觉没滋味。”   宋苹愣了一下,想到“酸儿辣女”的说法,心下立涌起一股喜意,强压着上翘的唇角,声音都微微发颤,“我还说现在酸杏儿下来,若是菜市上有卖酸杏儿的,给大嫂称二斤回来。”   “唉哟,可别提那个。以前我倒是爱吃酸的,现下想到酸的就没胃口,特想吃辣的。”褚韶华自是没错过宋苹脸上那掩饰不住的喜意,心下冷笑,眼尾更扫过陈太太那错愕的打量她肚子的神情,褚韶华只管叮嘱宋苹,“二弟妹别忘了买辣椒的事。”   “大嫂放心,忘不了。”宋苹想着“酸儿辣女”的说法,声音都雀跃起来。褚韶华突然这样想吃辣的,肚子里怕多是个丫头。若褚韶华生个丫头,她也就不担心了。   宋苹高高兴兴的提着篮子去菜市买菜。陈太太却是忍不住问褚韶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吃辣的?”   “说不上什么时候,先前还不大显,如今孩子月份儿渐大,我越是想吃。”褚韶华坐在炕沿儿,随手从小炕桌儿上的簸箩里抓了几粒生花生剥壳,这是要炸花生米用的。她略顿一顿,轻快的说,“说不得这胎是个闺女。”   陈太太连忙止了她这话,晨间的阳光自窗外照入,明明还不热,陈太太硬是急出汗来,连声道,“莫说这不吉利的话,哪儿就一定是丫头了?我瞧着就是小子。”   褚韶华刚把生闺女的话说破,并不与陈太太认真计较,只管又听陈太太又念叨了一通生孙子的话,就回屋收拾屋子去了。陈太太想到褚韶华突然这么爱吃辣,甭提多担心褚韶华生闺女了,她老人家可是盼孙子的啊!偏这生男生女都是天意,非人力可强求。一时间,陈太太倒急的够呛。   尤其,褚韶华说爱吃辣完全不是做假,待宋苹买了辣椒回来,褚韶华不顾天儿热,自己在厨房炸了一小罐儿辣椒油,说是以后炒菜用。陈太太自欺欺人,吃晚饭时还说哪,“说不得以后我大孙子就是个爱吃辣的。”   褚韶华看公公、丈夫都回了家,便不再一味听婆婆念叨大孙子的话,夹了块炸的酥香的红辣椒放在嘴里,直吃的嘴唇都红彤彤的如染胭脂,方玩笑似的说,“叫娘念叨的,万一生了闺女,岂不叫娘嫌弃。”   陈老爷自也瞧见褚韶华突然爱吃起辣来,他老人家到底阅历更深,笑呵呵道,“闺女也不嫌,我跟你娘一辈子就俩小子,想要闺女都没有。你要先给家里生个小孙女,高兴还来不及。”   听丈夫这话一说,陈太太悬着的一颗心突然就通透起来,也是这个理,陈太太一辈子没见过闺女的人,要说不稀罕闺女也是假的。陈太太搓几颗晚上刚炒熟的黄豆粒,拈了一粒嘎嘣嘎嘣的放嘴里吃起来,心下虽觉褚韶华若是生闺女有些扫兴,可瞧着当家人乐呵呵的模样,到底也没说什么难听的,嘎嘣嘎嘣道,“闺女就闺女,小子就小子,只要生就成。先前你们一个两个的没动静,我才心里着急的。你们都是年轻的小夫妻,又不是只一个孩子,要是先来个闺女,以后再生儿子是一样的。”   褚韶华见公婆并不是那死活一定要孙子的意思,心里方是满意。宋苹听婆婆兼姑妈这话,脸上一灰,低头捧着碗喝起粥来。褚韶华看她这样儿,想到早上宋苹听她要吃辣椒时脸上的幸灾乐祸,心下暗暗冷笑,且不去理宋苹,褚韶华顺着自己先时想的章程,继续道,“说来,在家时我倒做了个奇梦,也不知是不是预兆了这孩子。”   陈太太忙问,“做了什么奇梦。”   褚韶华一向心思机巧,立挑着好听的跟公婆绘声绘色的说了,“就是年前我回娘家的那天,晚上梦到我在一处极空旷的地界儿,那地界儿有说不出的好,头顶白光蒙蒙,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绿,不知是稻田还是绿树,我脚边是一大片的萱草田,那萱草都没开花,只有一株是开了的。我平时瞧花草都寻常,不知为何,见那株早开的萱草花便觉十分喜欢,伸手便摘了来。那花入我手突然谢了,把我吓一跳,手上一松,花枝就掉在了地上。说来奇异,那花枝入地就生出无数根系,深深扎入地下,接着花枝上重新抽出花叶,转眼就开出一朵极大的萱草花来。那花开的奇异极了,有这么大,浑身透出一层宝光。我想要近看,突然就醒了。”褚韶华比划着说完,说的有鼻子有眼。再加上她一向口齿伶俐,不要说公婆,就是头一回听她这梦的陈二顺宋苹夫妻也不由听的入了神。   褚韶华瞪圆一双大杏眼,两条弯弯黛眉里都带出三分困惑,“当时我就觉着这梦奇异的很,还与大顺哥说了,一直搁在心里头,就是忘不了。如今算算日子,我约摸就是年根子底下怀的这孩子。”   陈大顺在一畔笑眯眯的听着,时不时给媳妇夹辣椒布菜,陈太太先是眼睛一亮,拍手道,“这是好梦啊!萱草是宜男的意思,说不得就预兆着你怀的是个小子。”   陈老爷也觉大儿媳这梦奇异,想着大儿媳坐胎前竟有这样的奇梦,这孩子怕是有几分不凡的。这时候也顾不得闺女小子的事儿了,眼睛笑眯起来,在炕上拔直了腰杆儿,摸一把颌下短须,点头,“总归是个好兆头。”   原本,陈太太在褚韶华大肆吃辣,怀疑褚韶华肚子里怀的是丫头时,就准备减少家里的肉蛋供应,毕竟在陈太太的观念里,只有怀儿子才配吃肉,要是怀丫头,吃大锅饭就是了。结果,褚韶华一说她这奇梦,陈太太又有几分迷信起来,想着不论闺女小子,万一以后是个有本事的呢。若是个有本事有福气的孩子,倒也配吃些好的。   说来陈太太愁的还不是褚韶华生闺女的事,而是宋苹的肚子,私下还悄悄问了宋苹,“你娘给你的生子神药,还吃着的吧?”   宋苹脸羞的通红,点点头,小声道,“一天不落的吃。”   毕竟是娘家侄女,也不能催的太急,陈太太安慰儿媳妇兼侄女,“这也别急,孩子都是一个带一个。你看,前头你魏婶子怀了身子,接着就传给了你大嫂,如今你大嫂有了,我瞅着,你也快了。”   宋苹也希望快啊,可就是没有,能有啥法子!   如此,在褚韶华有意安排下,陈太太很顺利的接受了褚韶华有可能生闺女的事。而且,陈太太依旧对褚韶华这胎另眼相待,毕竟她生俩儿子前都没做过什么奇梦,倒是这个大儿媳,怀胎前有这样的梦,又是梦到宝花,自然是好兆头的。   说来,褚韶华这样的才干,生在这寻常家真是可惜了,她要早生一百年,绝对是宫斗好手。 第62章 年,萱   陈太太是个存不住事儿的,魏太太过来说话时还跟魏太太念叨了一回,魏太太抱着半搪瓷缸的热水暖着手,一面听陈太太显摆完褚韶华的奇梦,不禁道,“萱草有得男的意思,可梦到花儿一般是说女孩子的。大顺媳妇这胎,嫂子你瞧着像儿子还是像闺女?”   陈太太虽很想吹吹牛,还是如实说了,“有些像闺女,她以前都不大吃辣,不知为什么,自有身孕,特别爱吃辣的。秋油拌辣椒,别人都吃不了的辣,她一人吃一盘子。”   魏太太点点头,捧起搪瓷缸喝两口,“我瞧大顺媳妇这有了身子,肉皮儿愈发细腻,白里透红的,很像我当初怀我们阿金时的模样。你看我现在脸是什么样儿的,”魏太太眼下脸上却是长了许多斑,皮肤粗糙不少,魏太太道,“以前我怀时儿时就这样。”   陈太太也是生养过孩子的,遂也说,“是啊,当初我怀他们哥儿俩的时候,肉皮儿差的不行,原本我脸上干干净净的,自怀了大顺,就长了黑斑,粗糙不少。大顺媳妇这胎,多半是个丫头。”   魏家与陈家一向交好,魏太太同褚韶华关系也不错,毕竟当初她叫土匪绑票儿,褚韶华里里外外的帮着周全过她的两个孩子,担心陈太太不喜闺女,就与陈太太道,“就是个丫头,也是个有福的丫头,我怀我们时儿、金儿时,可是什么梦都没做过。倒是大顺媳妇这梦稀奇,若梦着寻常花草常见,听嫂子你说,她梦的这萱草花颇为不凡。”   “那可不?有这么大,宝光莹莹,一闪一闪的!”褚韶华顶多比划了个碗口大小,叫陈太太一比划,足有磨盘大了,陈太太道,“听大顺媳妇说,那花会发光,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妇道人家可不就爱个西家长东家短,魏太太在陈太太这里听了新鲜事儿,回家没有不跟当家的说的。魏老爷倒是知道褚韶华有孕之事,很为陈家高兴。今听媳妇这样一说褚韶华还做了这样的奇梦,魏东家喝茶的手一顿,“还真有几分稀奇啊。”   “可不是。我现在怀着咱老三,怎么也没梦到个花儿啊草啊的。”   魏东家好笑,安慰妻子,“想来这梦也不是每人都有的。”心下却是一动,暗忖陈大顺为人忠厚,褚韶华则性子颇见几分凌厉,他二人的孩子,自是差不了的。且又有这样的梦境,说不得这孩子以后颇有奇异之处。   魏太太却是听了褚韶华这梦,心下羡慕的不得了,因她如今也怀着孩子,一时便犯了左性,想着这梦谁不会做啊。褚韶华能做,她也能做。于是,每晚睡觉前魏太太便暗暗祈祷奇梦入怀,结果,每晚倒是有梦,只是那梦多是乱七八糟。终于有一日,魏太太肚子都老大了,一早醒来却不急着起床,而是一手撑着炕坐起,将枕竖与墙角,魏太太扶着肚子靠着枕头,一脚把丈夫踹醒,“我也做一奇梦。”   魏东家半睡半醒,先给妻子披上夹袄,打个呵欠坐了起来,俊脸上犹有困意,“入秋天凉。”   魏太太一幅欢天喜地的模样,灼灼的望向丈夫,强调,“我做一奇梦。”   魏东家终于醒了,也披衣坐起,自炕畔的躺柜上拿起洋火点亮油灯,看一眼柜上钟表,已是五点钟,也该起了,便随口应了一句,“梦到什么了?”   魏太太两眼放光,“梦到一白胡子老头儿,赶着一群小猪仔儿,见着我就送了我一头最肥嘟嘟的小猪仔。”   魏东家知媳妇是个馋嘴好吃的,自以为很体贴的询问,“是不是想天福号的酱肘子了,昨儿还剩了半盘子,一早叫崔婆子在灶上热热吃。”   魏太太肚子老大,这会儿是虚虚的扶腰靠着竖枕,听丈夫这不着边际的话,气的直捶炕,“我说我做的这梦!定是预兆到咱老三身上!”   “好了好了,咱老三是个小猪仔儿,知道了知道了,你可别动气。”产婆有瞧过,说婆娘产期就在这几日,魏东家托了后邻陈太太,又早早的雇了个老实可靠的婆子在家帮衬,依旧是不放心。平时在柜上都心不在焉,就担心婆娘什么时候突然生产。这会儿见她犯急,更不敢惹她,什么都由着她心意的。   魏东家先穿了衣裳,又扶着婆娘穿衣,魏太太不知是不是跟丈夫着了一回急,还是被胎梦催的,早饭还没吃哪,就有些不得劲儿,继而发动起来。   说来,魏太太早生过两个孩子,虽说已近有十年未生育,生育的过程是知道的,当时就晓得不大对,连忙让丈夫扶着她去了早收拾出来的产房。魏太太不忘吩咐丈夫请来做家事的崔婆子道,“崔婶子给我煮十个鸡蛋。金儿你出去,时儿你吃过饭就上学去啊。”   魏时哪儿还有吃饭上学的心,他十分担心他娘,偏生产房不是男孩子能进的地方。倒是魏时撒腿跑后邻陈家去,跟陈老爷陈太太说,“大伯大娘,我娘要生了!”   陈太太一听,饭也顾不得吃,一放筷子就要过去。褚韶华肚子已有九个月,她素来是个俐落人,这会儿倒是想跟着过去,偏生行动不便,陈大顺忙扶住她,“你身子笨了,就是过去怕也帮不上忙,我过去瞧瞧就是。”   褚韶华哭笑不得,“你一大男人又帮得上什么忙。”   陈大顺道,“总得去把产婆子接来。”   魏时一拍脑门儿,“大顺哥我跟你一起去!”他娘要生小弟弟,他都要急晕了!   陈大顺出去叫了辆黄包车带着魏时过去接了产婆子过来,说来,这产婆还是褚韶华打听出来的,北京城有名的好产婆,手艺好,接生俐落,收拾的也干净。因是名产婆,所费不靡,魏东家最惜妻儿,花大价钱预定下的。此时接了来,原想着魏太太早生过两胎,这胎应该很顺利才是,结果,从早上六点钟一直折腾到上午十一点,才把孩子生下来,好在母子平安。   魏东家得子,欢喜不尽。   产婆说的明白,“府上太太十年未曾生育,说来与第一次生育也差不了什么。虽略有艰难,却也算顺遂。”帮着魏太太收拾好,给孩子清洗干净,收了魏东家包的大红包,产婆一掂红包就笑了,热络又周到的说,“洗三儿时我再过来,帮着太太瞧瞧。太太生产顺遂,应是好恢复的。”   魏东家刚得了儿子,又是母子平安,正是欢喜不尽的时候,自然连声应下,又谢了产婆一回,再谢过过来帮忙的陈家诸人。陈大顺顺道请产婆去给自己妻子检查了一回,这产婆是做老了的,很会看胎位,摸了摸褚韶华的肚子,说褚韶华胎位极正,身子也健壮,生产上问题不大。陈大顺会了诊资,又叫了车,提前付过车钱,让车夫送产婆回家。   ——   魏太太生了个儿子,对于魏东家这人丁单薄的自是大喜。只是这孩子生得不大好,褚韶华去瞧过一回,回来跟大顺哥说,“跟个小老头儿似的,皱巴巴。倒是鼻梁挺高,咱娘说得等满月才能略好看些。”她原不是特别喜欢小孩子的性情,不过因自己产期将近,魏太太又在月子里,不知为何,褚韶华对小孩子也多了三分耐心出来。就是有一回,瞧见魏太太家的老三拉屎,把褚韶华臭的不行,回家又跟大顺哥念叨了几句,还说,“怪道人说臭小子臭小子,果然很臭。”   陈大顺听的哭笑不得,因请城里名大夫诊过,知道媳妇肚子里十之八九是个闺女。陈大顺想着媳妇素来好强,虽不是嫌闺女,可前邻魏太太生了儿子,媳妇现在表达对闺女喜爱之情的方式就是,她看人家小子怎么都不大顺眼。   褚韶华的闺女跟魏太太的儿子差了一个多月,待魏太太出了月子,魏家小子由刚出生时皱巴巴的模样变得饱满起来,那模样,真是跟魏东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雪团团的模样,高高的鼻梁,大双的眼皮,一眼就能看出以后必是个帅小伙。就是褚韶华这爱挑人家毛病的,也得说人家这孩子长得不错。她跟着陈太太去魏家吃了魏年的满月酒,这孩子的大名儿是魏东家在满月酒时宣布的,据说魏东家得了这个儿子好比过年一般高兴,就给儿子取名魏年。   小小魏年现在还是个只知吃了睡睡了吃的小宝宝,说来很对得上他娘生他前做的那梦。如今魏太太绘声绘色的说起来,大家都说,“这梦好,猪是最有财运的,以后肯定是个会做生意的小子。”   陈太太则打趣魏太太,“我原想着,你还得有几天才生,如今这会儿生,可见是叫猪催的。”   魏太太很是怀疑陈太太是嫉妒她生了儿子,毕竟,褚韶华肚子里十有八九是个丫头。如此,魏太太就原谅了陈太太这张不会说话的大嘴巴!什么叫猪催的啊,她这梦也吉利的不得了好不好!   褚韶华似是看透魏太太所想,倒是奉承了双下巴的魏太太几句,心下却觉着,梦到小猪仔算什么,她闺女可是奇花!说不得是天上的宝贝,不比地上的猪头强百倍。还什么白胡子老头放着一大群猪,说不得那就是个赶猪的。总的来说,心下略一对比,褚韶华还是觉她闺女这梦更吉利。   吃过满月酒没几日,褚韶华就发动了。褚韶华是吃了晚饭发动的,待挣扎着生下闺女,已是半夜。她这第一胎,比魏太太这生第三胎的也没有艰难到哪儿去,六个钟就把孩子生下来,对于第一次生产,已是难得的顺遂。以至于生下孩子,褚韶华半没有昏睡,她就着丈夫的手吃了几口鸡蛋羹,鼻息间都是血腥味儿,褚韶华整个人的身体都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拆分剖解又重新组合,痛,累!此时,却全然顾不得,先要看孩子。孩子一样由产婆帮着洗干净收拾好,现在用褚韶华提前做出的红色小包被整整齐齐的包在小包被里,刚止了哭声,还在小小声哼唧着。说来,刚生下的孩子都不大好看,褚韶华却觉着自己闺女无一处不好,无一处不美。一颗心是从未有过的柔软,仿佛纵是铁石在此刻都能化为春水,褚韶华瞧着这小小入睡的婴孩儿,喜欢的竟是移不开眼睛,怎么看都看不够。   褚韶华情不自禁的说,“咱闺女生得可真好。”这黑油油的头发,这小小的脸儿,淡淡的几乎看不到的眉毛,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反正刚下生的小孩子么,哪儿都是小小的。不过,眉宇间已可看出孩子更像父亲些。   陈大顺头一遭做爹,亦是欢喜不尽,看闺女无一不好,搓搓手,想摸摸闺女的小脸儿,又有些手足无措,怕自己力气太大,弄疼闺女,便又坐近了些瞧闺女小小模样,“那是!也不瞅瞅这是谁家的闺女!”陈大顺又很自豪的说,“刚你听到没,咱闺女哭的那嗓门儿可足了!震的屋顶直颤悠。”傻爸爸开始大吹大擂了。   褚韶华鬓间已收拾过,仍有细汗沾住发丝,她身体倦极,心中又是喜极,小声道,“孩子哭的响,说明身体好!”   陈大顺盯仔细的着闺女瞧一回,很严肃的说,“就是还有些瘦,以后可得好好给闺女吃好的。”   褚韶华强撑着精神问,“孩子有几斤?”   陈大顺道,“六斤六两。”   “瞧瞧,咱闺女生的这斤秤也吉利。”反正在这对傻爸傻妈眼里,闺女是无一处不好的。   夫妻俩守着闺女说了会儿话,褚韶华毕竟刚生产完,很是疲倦,一时便沉沉睡去。陈大顺却是翻来覆去的瞧着闺女只觉瞧不够,心里如灌蜜糖,欢喜的难以入眠。以至闺女略有哭声,他立刻披衣,捻灯起来,下炕去给闺女热从前邻魏太太那里借的奶水。喂闺女吃饱,瞧孩子不哭了,陈大顺这才躺下略眯一眯。   孩子的名字是陈老爷亲自取的,陈老爷说,“怀这孩子的时候,老大家曾梦到萱草花,想来这孩子有几分不凡,便叫萱吧。萱草忘忧,愿这孩子以后顺顺利利,没有烦忧。”   这名字取的,陈大顺褚韶华都很喜欢。 第63章 小吃货   自从有了孩子,陈大顺一颗心都记在了妻女身上,除了家中吃食,怕妻子生产后虚弱,还悄悄的弄许多好吃食给妻子补身体。褚韶华虽是个厉害人,性子却也有本分的一方面,她觉着每天芝麻盐、煮鸡蛋已是做月子的好吃食了,虽吃的有些絮烦,还是说大顺哥,“我在家也吃得挺好,别再弄这些东西回来了。”   陈大顺道,“光吃芝麻盐、煮鸡蛋也单调,你尝尝这烤鸭,比鸡蛋有味儿。”   “这还用说,便宜坊的烤鸭还能不好吃,我时常听前头魏婶子念叨。”褚韶华是个节俭性子,她自觉不似魏太太那样贪嘴,不想大手大脚的让丈夫花钱。   陈大顺把裹了鸭肉的荷叶饼递给媳妇,笑,“吃吧,都说生产后得吃好些,才能把身体养好。”   褚韶华先递到丈夫嘴边,大顺哥咬一口,她才低头吃了起来。结果叫大顺哥给营养的,出月子时胖了一圈儿,起先她还笑话过魏太太坐月子坐出双下巴,瞧着镜子里的圆圆脸,褚韶华觉着,自己也比魏太太强不到哪儿去。魏太太抱着儿子过来吃陈家的满月酒,还说哪,“大顺媳妇这月子坐得好,越发福态了。”   褚韶华摸摸脸颊,不好意思的笑道,“胖了不少,许多衣裳都穿不得了。”   魏太太过来人的口吻道,“正是奶孩子的时候,不胖些,奶哪里够吃。”说到这个,魏太太是极羡慕褚韶华的,魏太太说来也就三十出头,如今生这第三胎,不知是岁数大了,还是隔了太久才生的小儿子。小儿子很是能吃,这才俩月,魏太太的奶水就不大够。魏东家倒是有法子,在外买了头正下奶的母羊,媳妇的奶水不足,就让小儿子喝羊奶。相较之下,褚韶华以前瞧着柳条儿似的身段儿,如今生了闺女,也没胖到哪儿去。就褚韶华的身段儿,魏太太以前都担心她有没有奶水,结果,听陈太太说,奶水足的不得了,萱姐儿每天都吃不了。   魏太太赞叹,“要是端看大顺媳妇这身条儿,真不像奶水这么足的。”非但人生得柳枝儿一般,就是胸脯儿也没见多丰满,偏生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却是这样的能干。   一时,孩子饿了,褚韶华抱孩子回自己屋喂奶。魏太太后脚也跟了过去,褚韶华正在收拾衣襟,见魏太太抱着孩子过来,直与魏太太叹气,“我们萱儿,总是不正经吃。吃个三两口,就不吃了。”   魏太太道,“闺女不比小子,多是胃口小些的。萱儿还小哪。”悄悄问了褚韶华是不是奶水很多,褚韶华指了指桌上的一个青花细瓷茶碗,愁道,“那不昨儿剩下的,我们萱儿吃的少,一次也就吃一个。我实在是胀的受不了,就挤出些来。”   魏太太都替褚韶华心疼,拍拍儿子的肥屁股,想着儿子口粮都不够,人陈家这丫头每天都吃不完,可真叫人羡慕,不禁又瞥一下青瓷碗,忍不住说,“这可真糟蹋东西。”   “有什么法子呢。”褚韶华爱怜的瞅一眼睡的正熟的小闺女,唇角不自觉染上笑意,道,“兴许是孩子还小,待大些就吃的多了。”   结果,魏太太倒是起了些小心思。无他,她儿子不爱吃羊奶,每天不是饿的不行都不肯吃的。魏太太琢磨着,反正褚韶华那边天天浪费,她这里天天不够,两家凑凑,倒是不赖。魏太太做事颇有些小机伶,她寻思着先前褚韶华说的衣裳穿不得的话,让当家的自柜上挑了块儿玫红的绸料子来,足扯了六尺,做什么衣裳都够了。魏太太把衣料子包好,过去给褚韶华送礼,一手抱着肥儿子,一面瞅着褚韶华家的丑丫头,很口是心非的把那丑丫头夸成了一朵花。   的确是,陈家这丫头生得很一般,要魏太太说,这闺女不会长,要是像褚韶华,自然是伶伶俐俐一美人儿,偏生从头到脚都像爹。跟陈大顺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好在脸庞儿不似陈大顺的方正,倒有些褚韶华瓜子脸的轮廓,实在算不得美貌。偏生褚韶华陈大顺这对夫妻是个爱自夸的,每次不必别人赞,自己个儿就恨不能把孩子吹上天去。   今日有事相求,魏太太难免挑捡着褚韶华爱听的说了许多,把褚韶华哄得高兴了,才悄悄同褚韶华说了来意。原褚韶华瞧着魏太太又是送她衣料子,又是巴结她,必是有事相求。她心里正琢磨什么样的难事叫魏太太这样对她大献殷勤,不想竟是这样的事,褚韶华脸上火烧似的,直摇头,“这怎么成,你家阿年以后给我叫嫂子,待孩子大了,传出去可不好听。”想着魏太太真个不着调,啥事都能想出来。   要说魏太太真是亲娘,为了儿子的口粮,那真是什么做小伏低都肯。魏太太小声劝道,“这可怎么了,当初你刚生了萱儿也没奶,还不是我挤了奶喂她,我还过来喂过她,怕什么呀。你就是小媳妇面皮儿薄。”   “反正我是不成的。”褚韶华实在是应承不来这事,她自己个儿亲闺女,奶闺女是应当应分的,哪里能奶别人家的孩子,她一想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魏太太很是灵活,见褚韶华不答应,就换了口风,道,“不是叫你喂我们年儿,我是想着,你反正每天挤出来的奶水都糟蹋了。以后挤出来别扔了,就给我,成不成?我们年儿不爱吃羊奶,每天饿的哇哇大哭,哭的没精神了才肯吃羊奶。”   褚韶华瞥魏太太怀里的小家伙一眼,见小家伙一身大红棉衣裳裹的严实的肥嘟嘟的小猪仔样,雪雪白的面孔上,一双眼睛黑葡萄似的,极有精神,很实不像是吃不好的。不过魏太太这么千万恳求她,想来也没多少虚言,魏家小子食量大褚韶华早听魏太太说过好几回了。褚韶华想着,反正剩下的奶水无用也是挤出来扔掉也可惜,既然魏太太想要,又给她送东西说好话,索性应了魏太太也罢。   褚韶华想想这法子倒并非不可行,就答应下来。   待魏太太走后,褚韶华私下把这事知会了陈太太一声,陈太太倒没当大事,道,“你魏婶子上了年纪,孩子生下来奶水就不大足,她可是吃了不少好吃的,结果都长自己身上去了,半点儿没用到要紧地方。她家小子又吃口好,反正你这里用不完,给她些就给她些吧。咱们萱儿吃不了的,就给她喂她家小子吧。”   给婆婆这样一说,褚韶华心中的别扭方去了不少。   如此,魏太太更是常抱着儿子过来,待褚韶华中午挤了奶水,趁着新鲜,立刻喂儿子吃。褚韶华瞧着魏家小子跟小鸟儿似的直着小胖脖子扬着小胖脸儿张着小嘴等他娘一勺一勺的喂吃东西,心下也有几分喜欢,无他,她闺女吃东西总是慢吞吞的不认真,叫人瞧着就着急。人魏家小子,拿小勺子喂一勺子吃一勺子,不喂还张着嘴嗷嗷叫,吃的可香了。褚韶华摸摸小家伙儿的小脸儿,笑道,“怪道长得这么胖,可真能吃。”   “这哪儿叫能吃啊。”把青瓷茶碗里最后一勺奶水喂完,魏太太豪放的解开衣襟继续喂儿子,“这还得吃哪。要我跟你似的奶水这么足,我们年儿还能长得更结实。”   褚韶华见小家伙埋头拱在妈妈怀里一拱一拱的继续吃的欢实,心说,怪道魏婶子生小家伙前梦到一白胡子老头儿送她小猪仔儿哪,估计那放猪的老头儿也是嫌这小子忒能吃,养不起,才送给魏婶子的。结果,可不就生了这么一小吃货。 第64章 款项   褚韶华开始还是挺喜欢这蹭吃蹭喝的魏家小子的,她和魏太太生孩子的时间只差一个月,脚前脚后的,说来颇有缘法。两个孩子差不离的大小,正好可做玩伴。魏太太又时常过来说话,褚韶华虽没有喜欢自家闺女那样喜欢魏家小子,待魏家小子也还不错。她手巧,做的虎头鞋活灵活现的,比外头市场上卖的不差,结自己闺女做了一双,连陈太太都夸好。见魏太太喜欢的夸了不下一百二十遍,褚韶华想着这鞋做来并不费事,便又多做了一双给魏家小子。   褚韶华不喜这小子是在这小子四个月的时候,孩子四个月就有些大了,何况魏家这小子能吃能喝,长的比一般的孩子要快。褚韶华家的闺女是个慢性子,凡事不急的,长的也慢,又是女孩子,而且这孩子不论长相还是性情,都像父亲。让褚韶华说,天生的老好人。此时已是腊月了,把俩孩子放在炕上玩儿,她家闺女手里乖乖的拿着个潘太太送的西洋布娃娃,乐呵呵的正高兴哪。魏家小子伸手便夺了去,闺女可不就哭嘛。这一哭不要紧,那小子还伸手打她闺女一下。   褚韶华按说并不是个小气的人,只是一见闺女被欺负,她简直比自己受欺负都要生气,顿时眼冒火星,立刻把布娃娃从魏家小子手里夺过来给闺女塞怀里,又细看闺女又没有被打伤,这也是褚韶华操心太过,这会儿魏家小子也才四个月。褚韶华瞧一回闺女脸上倒没伤着,且闺女怀里又有了娃娃,抽咽两声也就不哭了,继续搂着布娃娃玩儿。褚韶华给闺女擦擦小脸儿,把闺女抱怀里拍拍脊背哄着,瞥魏家小子一眼,说他,“怎么这么爱打架啊!”   魏太太笑呵呵地倒是没放在心上,拍儿子肥屁股一记,“也不知怎么回事,兴许是小子的缘故,就是格外的淘气。要不说还是闺女好,省心。”   褚韶华先前也没放心上,可魏太太见天的带着魏家小子过来,她闺女总是被欺负,把褚韶华气的,趁着魏太太去茅房、魏金出去喝水时给这小子肥屁股两下子,见这小子也不哭,还咿咿哑哑的傻乐呵,就吓唬魏家小子,恶狠狠的说他,“你再敢欺负我家萱儿,看我不抽死你!”   小家伙还屁都不懂哪,只知道拱着屁股傻乐。   褚韶华又觉魏家小子约摸是个小傻子,要不怎么总傻乐呢。倒是魏金这丫头刁钻古怪的,悄悄听到褚韶华骂她弟弟,她回家后还偷偷跟她娘说了,“大顺嫂子以前挺好的,自有了她家丑丫头,变的可厉害了。年儿又不是故意打她家丑丫头,就碰了一下,娘你出去后,她还吓唬年儿哪。”   魏太太眉毛一竖,“有这事?”立刻翻过儿子的肥屁股看,见连个巴掌印都无,就知打的不重。   魏金却是一五一十跟她娘学了,自家孩子自家疼,尽管打的不重,魏太太也有几分不高兴。只是,眼下每天还要去褚韶华那里讨奶水给儿子做补充口粮,魏太太细眼一眯,心下有了主意,同闺女道,“我这奶总不够吃,你弟弟又不爱吃羊奶,现下咱还得哄着你大顺嫂子些。你知道就成了,以后我要不在,你就看牢你弟弟些,别叫你弟弟被人给欺负了。”   魏金自得她娘吩咐,如得上方宝剑,出来进去的瞧着她弟弟,防褚韶华如防贼。褚韶华原本瞧魏金也不错,经此事也看魏金不大顺眼起来,心说,这死丫头定是知道我偷偷训傻小子了。真个刁钻古怪的,有本事以后别来我家!   褚韶华还不乐意闺女跟魏家小子玩儿哪!   如此,原本挺好的交情,因着各疼各的孩子,倒看彼此有些不顺眼起来。   ——   当然,这些都是妇人之间的小争执,男人们是不放在心上的。眼下倒有一桩难办事,褚韶华原也不知,是瞧着陈老爷几日面儿上似不大痛快,丈夫也没以前的爽朗,小叔子更是几天吃饭时都带了小心翼翼。褚韶华素来爱打听事,晚上把闺女哄睡了,泡脚时方问,“到底怎么了,可是柜上生意出问题了?我瞧着爹这几日不大乐的样子。”   “是一笔款子出了问题。”陈大顺想着妻子素有见识,就与妻子说了,“原是二弟张罗的一位客人,财政厅白厅长的外室的兄弟,与二弟相熟,咱家做衣料子生意,一直是在咱家拿衣料子,账一年一结。如今这到年底了,这位小夫人的账,二弟去白家结了几次,账都没能结回来。”   “咱家是第一年与白家做生意吗?白家太太我倒是见过一回,说来也早了,还是小东家与潘小姐成亲时,有幸见过一面。”褚韶华一向记性极好,不论是看过的书还是见过的人,称得上过目不忘了。   “白家倒不是第一次打交道,白厅长是近年才发达的,以前他家是书香人家,家里太太奶奶的来咱家置过衣料子。因咱家价实物真,就时常来咱家置办。白太太是个极好说话的,这回听说是他家老太太自老家过来了,如今白家的事都是老太太做主。那位小夫人,极不入老太太眼,如此,这账才不好结啊。”   褚韶华觉着有些不大对,“账不好结,于生意人家也不是什么大事。小叔子怎么近来畏畏缩缩的,生意虽与他有关,可这事委实怪不得他。”   陈大顺犹豫一二,还是不想与妻子说,可他这一犹豫,便叫褚韶华看出端睨,如何能放过他,必说不可的。陈大顺就悄悄的同妻子说了,“这事儿你可别说出去,二弟如今想来也是悔青了肠子,二弟素爱交际,白家因早些年就打过交道,这位小夫人的兄弟,与二弟是旧相识,也不知怎么回事,二弟与小夫人也熟的很。”   褚韶华倒抽口凉气,“不会是他给白厅长和小夫人牵桥搭线的吧?”   陈大顺摇头,“不至于。顶多是机缘巧合。”   褚韶华想了想,倘陈二顺有给厅长牵桥搭线的本领,不至于现下都一事无成。只是,由此事也可见陈二顺在外都是与些什么人交往!不是褚韶华说话难听,书上有句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民间说,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这些话再错不了的!外室是什么?妾都算不上!好人家儿的闺女,哪里会给人做外室去!   便褚韶华乡下村姑出身,也看不上这样的人。   没想到,小叔子倒与这样的人家相熟。   褚韶华暗暗摇头,心下越发看不上陈二顺,也不愿多理陈二顺的事,而是问陈大顺,“那这账要怎么着?不然跟白厅长说说,把小夫人这笔账分摊到白家其他人头上些,也就过去了。”   “若是在别人家,自能过得去。白家这位老太太可不成,老太太自己就有一笔账,什么时候用了多少衣料子,记得真真的,她要查账的。”   褚韶华也不禁犯了难,“这叫什么事?”一双玉雕般秀气的脚在水盆里踩了踩,低头思量一回,又问丈夫,“小夫人这笔账有多少?”   陈大顺道,“约摸千把块大洋了。”如今大总统管事,以前人们都是用银子铜子交易,现下政府铸了银元,民间也叫大洋。每块大洋上有额度标记,比起银子倒便宜不少,人们便开始以大洋交易。   千把块大洋可不是小钱。想也知道,倘百八十块,估计陈家父子不至于发愁若斯。褚韶华的侧脸在油灯的灯光下一晃一晃,她也跟着发起愁来,“这笔钱若要不回来,大半年岂不就白干了。”   “可不是么。”陈家父子眼下就是发愁此事。   不说陈家父子,褚韶华都不能甘心的,褚韶华虽一时也没有好法子,却是眉毛一扬,与丈夫商议道,“白家既是老太太当家,你们大男人家,怕是不好与妇道人家论长短。要不,我过去试试看。”   其实,褚韶华眼下并没有什么好办法,一则她不认识白家老太太;二则具体白家为什么卡着这笔钱,总得有个原由;三则,褚韶华是与这些有钱有势人家打过交道的,潘家也是名门。这样的人家,将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而且,越是讲究的人家,越是讲理,褚韶华相信,这笔钱,白家虽则眼下卡着,可只要她诚心去要,白家不会不给。   只是要弄清楚这里头的症节。   褚韶华毛遂自荐,陈大顺却是有些舍不得,见妻子泡脚的时间不短,就把她往炕里一抱放到炕上去,陈大顺出去把脚盆里的水倒了,回头望着妻子道,“白家我去了好几遭,就见着他家老太太一回,老太太就一句话,那外头的不是她白家人,白家不能出这笔钱。很是不好说话,我过去碰个钉子倒罢了,我不想你去吃人冷脸。”   褚韶华并不觉这是什么吃人冷脸的事,不是为了把钱要回来么。褚韶华已是擦好脚,把脚放在被子里暖着,自窗台上拿起把桃木梳慢慢的梳拢着长发,这是潘太太教她的法子,自从生产后,褚韶华就觉头发掉的有些多,陈太太是再不管这事的,毕竟在陈太太看来,儿媳妇头发是多是少对家里一点影响都没有。再者,依陈太太的见识,对于掉头发的事儿,她也没什么好法子,掉就掉呗,掉成秃子也没法的。潘太太则不同,潘太太是个极细致讲究的人,又是这样的年纪,什么都懂一些,听褚韶华说头发掉的厉害,潘太太就给了她一个吃芝麻核桃粉的法子,再有就是让她闲时多通通头,对头发有好处,长期坚持,对身体也好。   褚韶华虽说自己头发掉的厉害,这只是她自己的感觉,她本身头发黑密,极漂亮的一头黑发。且,若别的女子成天盘着头发,那头发必然要弯曲打卷的,褚韶华的头发则不同,天生的既黑且直,不论怎么盘发,放下时仍是顺直如黑瀑一般。更兼她头发洗的勤,发间总有一股说不出的馨香。陈大顺便也跟着上了炕,接过妻子手里暗红的桃木梳,为她通起头来。   “白家跟咱家又不是亲戚朋友,不过是他家使了咱家的衣料子,去结账罢了。我也不是那种情等人吃人冷脸的脾气。”褚韶华一面寻思着白家这事,一面与丈夫商量,“我看,这事儿的症结不在白厅长身上,毕竟,白厅长这样的身份,不可能欠咱家这几个小钱。你又说白太太是个好性儿的,可见就是老太太在卡着这笔款子。这也不是在卡咱们,无非是卡白厅长那位外室小夫人。”   陈大顺点头,“何尝不是如此。”   褚韶华眼睛眯至狭长,长长的睫毛一眨,红唇荡起一抹笑,“你跟爹,连带铺子里的掌柜,都是男人,你们如何好去跟老妇人打交道。我过去试试,若实在办不成,就另想法子。倘侥幸办成了,年前回了这笔款子,不论柜上还是家里,都能过个松快年了。”褚家原就是做生意的,只是彼时褚韶华年纪尚小,褚老爷子一去,褚家就败了,生意上的事到底知道的不少。自嫁了大顺哥,褚韶华对生意上的了解逐渐多了起来。这做生意的人家,别人瞧着花团锦簇多有钱似的,可实际上,现钱真没多少,钱大都是压在了货物流水上。做生意讲究的是钱货流通,故,生意人看来,钱就是货,货也就是钱。关键就在于,钱货都要稳健,不然,哪一样出问题,对生意都有影响。   这一千块大洋,不是小数目。   对于陈家的生意,更不是可有可无。   不然,陈家父子不会如此发愁为难。陈大顺也是难了好些时日,不然,依他的性子,不会把生意上的难处带到脸上来,还叫褚韶华瞧了出来。陈大顺也知妻子一向足智多谋,擅与人来往。想了想,便也下了决心,“明儿我跟爹说一声,你要愿意试试,就去试试。倘不成,就回来,咱们另想法子。”   褚韶华皆应了。   待通毕头,夫妻二人便早些睡了。 第65章 内情   陈大顺是第二天早上吃过饭与父亲商议的,冬天日短夜长,天明的晚,再加上天儿冷,故铺子不用急着早开门,陈老爷更是有饭后一锅子旱烟的习惯,盘腿坐炕头儿,听儿子说了儿媳妇想去白家走一趟的事,陈老爷拿着旱烟的手一顿,眯眼打量着儿子问,“这是你媳妇的主意。”   “这几天她瞧着儿子心里似是有事,问了儿子,这也不好瞒她,就与她说了。她的话,儿子觉着也有几分道理,她们妇道人家,兴许更好说话些。儿子想着,让她试试倒也无妨。”陈大顺一向心胸开阔,因知褚韶华素有才干,且媳妇又是个爱管事的,媳妇愿意试一试,陈大顺也不会反对。   陈老爷还是把褚韶华叫来一问,褚韶华抱着孩子过来的,陈老爷原要抽烟,见孙女被包在缀着小白兔毛的斗篷里软软糯糯抱着布娃娃的乖巧模样,不禁脸上带了几分暖意,便把手里的烟袋锅子放在一畔,先逗了回孩子,方问起褚韶华去白家的事。褚韶华就要站起来回话,陈老爷摆摆手,褚韶华便又坐回大顺哥身畔,“事情我大致听大顺哥说了,这原是白家老太太要收拾白厅长的外宅,与咱家是不相关的,咱们这不过是池鱼之殃。爹,我就当去给白老太太请个安,成不了,咱也不得罪她。”   对于褚韶华交际的本领,陈老爷还是很信任的。陈老爷道,“那白老太太是个老派人,说话做事都透着讲究,她要是迁怒,你就回来,咱也不受那气。”   褚韶华笑应了一声,“爹的话,我都记得了。”显然,她对这事也有几分自己的打算,褚韶华道,“爹,兵书上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想着,我去给白家老太太请安,也不能什么准备都不做。我想看看这一年白家在咱们铺子走的账,白厅长家里老太太、太太的账,还有这位外室小夫人的账,我都想看一看,这样心下也有数。”   听话听音,锣鼓听声。陈老爷又看了这个大儿媳一眼,褚韶华正眉眼含笑的逗闺女,陈老爷也不禁笑了,“一会儿到柜上,我让齐掌柜把白家的账送过来。”   “诶,谢谢爹。”   陈老爷并不是那种对儿媳妇如何严厉摆架子的公公,相反,陈老爷待两个儿媳妇都很和气,今日却又格外的和悦。陈老爷笑,“都是一家子,哪里还要谢来谢去的。”   褚韶华也感觉到了公公突然好起来的心情,也眉眼一弯,跟着笑了,“爹说的是。”   待褚韶华抱孩子出去,陈老爷慢慢咀嚼着那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话倒不稀奇,就是戏词里也常用的。陈老爷却是个细致人,问儿子,“你媳妇现下还看书哪?”   “每天晚上没事了会看一会儿。”陈大顺道。   陈老爷瞅大儿子方正的面孔一眼,道,“我现在这把年纪,就好比下半晌的太阳,慢慢往西落了。你不一样,你是正晌午的太阳,现下做什么都来得及。你媳妇是个会读书看报的,你也别落下。自来这读书人就比咱们买卖人矜贵,我做生意,你做生意,到孙辈,说不得就能出个读书种子也说不定。”   陈大顺跟着点头,“一般闺女像爹,萱儿就像我。要是以后有儿子,兴许像我媳妇。”   陈老爷瞪儿子一眼,“心里有数就好。”愈发觉着这个大儿媳娶的好,有这样的母亲,还怕以后孙辈没出息么。陈老爷此时的心里,竟是比要回那千把块大洋还要高兴。他老人家烟也不抽了,挺直腰杆儿遛达着就往屋外走去,正见天边一轮红日渐起,陈老爷深吸一口冬日清晨带着飒飒凉意的新鲜空气,把那红木杆老铜嘴儿的烟杆子把腰上一插,精神百倍的带着俩儿子往柜上去了。   ——   褚韶华刚收拾完厨下,陈老爷就打发了齐掌柜送了白家的账本过来,褚韶华原只是要一年的,结果,陈老爷把五六年的白家的账都叫齐掌柜一并送了来。褚韶华就带着孩子往屋里看账去了,她记忆力极佳,说句过目不忘也不为过。五六年的账,待到傍晚大顺哥回家时就看的差不离了。   在褚韶华看来,白家是典型的书香门第到官宦门第过渡的家庭,这从白家这几年的衣料子的账目就能看出来。先前的衣料多是以细棉布为主,绸锦并不多。慢慢的,随着白厅长入仕,白家女眷所用衣料也大有不同了,近一二年则是以绸、锦、西洋的蕾丝、纱料、呢料、裘皮为主,棉布则用的极少。   当然,费用也是年年高涨的。就如同今年,只白厅长外室一年的衣料花用就有上千大洋了。   褚韶华心说,这做官来钱可真快呀。   除了看了白家几年的账目,褚韶华还同大顺哥打听了些白厅长的情况,譬如,白厅长听说是留日的留学生,如今在总统府颇得总统重用。再譬如,白夫人是白厅长以往在老家定的亲事,而这位小夫人则是北京女子高中毕业,听说,不论英文还是法文,都说的不错,跟着白厅长还学了日文。   褚韶华就不明白了,“可见这位小夫人能念书,家境定也尚可,又通晓好几门洋文,为何要去给人做小?”   陈大顺到底在外见识的多了,陈大顺笑,“北京女子高中毕业的多了,有几人能攀上财政厅厅长的?再说,你以为高中毕业就如何高贵了?”说着还露出一种不可言说的笑来。   褚韶华见了道,“不成,你这笑里有话,快说与我知道!”   “这不能跟你们女人说。”   “你到底说不说!”褚韶华一声娇喝,把大顺哥手里的茶盅子夺过来,只管扬着下巴瞅着他笑,“你不跟我说,就别想吃茶!”   陈大顺在媳妇这里向来没什么原则,媳妇一径要问,就与她说了。陈大顺道,“这在外头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只是你们妇道人家不大出门,故不知道罢了。”   把人胃口钓足,陈大顺反又住了口,眼睛只望上媳妇手里夺去的青花瓷的茶盅子。褚韶华好笑,忙将茶盅塞给他,陈大顺反是袖着手不接,一双眼睛直往妻子那细腻酥润的手上瞧。褚韶华一笑,只得双手捧着喂到他嘴边,陈大顺这才就着媳妇的手吃了两口,褚韶华催他,“快说快说!”   陈大顺知她爱听个新鲜事,此时也不再拿架子,就说与了她知晓,“说来是外头那些下九流的腌缵事,如今这年头,与以往不同了。以往讲究个女子无才便是德,当然,有见识的人家,也是会把闺女细心教导,琴棋书画都要学的。你知道北京八大胡同吧?”   褚韶华脸儿一红,怀疑的看向大顺哥,陈大顺连忙道,“我要是敢去那样地方,爹就得把我打断腿。”   “我知你是正经人。”褚韶华知丈夫人品,她从不会歪缠些不相干的事,心里还记挂着大顺哥说的事儿哪,问他,“这又与八大胡同有什么关系,那可不是正经人呆的地方。”   “我也是听人说的,八大胡同里的妓女们也是分等的,一等便如同旧时的大家小姐一般,琴棋书画、诗词曲赋,样样精通。可眼下的时代又与往时不同,现在的新式女子讲究接受新教育,学洋文、念洋书。不论学洋文还是念洋文,这本是好事,可是,如今有许多家庭,供家里女孩子念书不是为了让女孩子出门做事,有一番做为,而是为了提高女子的待嫁身价罢了。”陈大顺道,“不只是有钱人家如此,有些贫苦人家,倘家中女孩子模样尚可,心性聪慧,便也照此培养。待到女孩子初中或是高中毕业,自能寻一个好人家,如此将一家子供养起来,以前家时供这女孩子花的钱、出的力,也都有回报了。”   褚韶华立刻道,“白厅长的小夫人也是如此?”说着,她又摇头,“倘是如此,你也不会扯到什么八大胡同。”   陈大顺一向佩服褚韶华的机敏,他点点头,“据我所知,这位小夫人的出身更有不如。我打听过,这女子父母早逝,是跟着一位哥哥过活。说是哥哥,谁晓得是不是亲兄妹?你不知道,外头还有那一类的下流人,专门拐着女子做些见不得人的生意,对外不是称父女,便是称兄妹的。”   褚韶华道,“倘是这样的拐子,焉肯出钱叫这女子去念书?”   “这你就不明白了。做生意要下本钱,他们这一行生意,一样得下本钱。前清时扬州瘦马有名不,那还是自小当小姐一样调教的。这里头,必有咱们还没打听出来的事情。”   “可若这兄妹俩来路不正,如何敢骗到白厅长头上?”   “所以,能捞到这么一条大鱼,谁还肯轻易放手。”陈大顺悄悄同妻子道,“不然爹为何对二弟发那么大的脾气,并不是因二弟同什么外室小夫人的兄弟来往,是我们查着,这俩人虽则兄妹相称,怕委实不是什么正路人。你想想,这些像拆白党的人,咱们这样的正经买卖人家,避着还来不及,哪里还敢与这等人来往。不然,什么时候叫他们坑了,咱这里还傻着哪。”   褚韶华听的一波三折,心下都不禁生出几分寒意,“怪道在书上看说人心叵测,如今这世道,也够乱的。”   “谁说不是。好在白家这事与咱家没关系,咱们不过生意往来。原也不想把这些事说与你知道,只是你这要去白家,虽约摸不会与这位小夫人打交道,心里也要留个数。”陈大顺正色叮嘱。   褚韶华脑子转的飞快,感慨道,“说白家老太太厉害,怕还不晓得这位小夫人的来历。”   陈大顺道,“这些事,白家人肯定是最后知道,或是一辈子都不知道哪。要不老话说,齐家治国平天下,治国平天下的话太大,齐家就不是好做的。这也是白厅长不懂克制,倘就与夫人安安生生的过日子,也不能入了这桃花瘴。”   褚韶华道,“经此一事,咱们也得留心。如白厅长这样儿的,能叫人这样算计,想来也不是什么精明人。不说从白家赚钱,千万别亏了去。”   陈大顺与褚韶华说了些白厅长的事,褚韶华心下愈发有数。她还收集了一些白厅长以往写的文章来看,不看还好,一看之下,臭不可言。并非白厅长文笔不佳,而是褚韶华交往的多是周太太、潘太太这样的进步女性,这位白厅长却是主张男子三妻四妾的旧派人物,褚韶华这样的性情,自不喜白厅长的文笔。   不过,褚韶华仍是耐着恶心看了几篇。之后,拜访白家老太太那一日,褚韶华特意在柜上拿了件酱色的绸料子,做了件夹棉的旗袍,就是头发,也梳了偏老气的圆髻,最后想了想,外头加了一件深色的呢料大衣。褚韶华对镜照了照,虽则生产后照顾孩子瘦了不少,可大顺哥看她瘦时不时就悄悄带好吃的回来,夫妻俩时常半宿加宵夜,褚韶华这脸庞较之先时就有些圆润。她气色极佳,纵这么身老气打扮,也透出几分少妇的年轻俏丽来。   这正是褚韶华想要的效果,她并不想做那等老气枯稿的模样,虽则白家是做官的,她却是去要账的,姿态恭敬些倒还罢了,卑躬屈膝可是万万不能的。   打扮好了,褚韶华把闺女抱到正房给婆婆瞧着,把去白家的事同婆婆说一声,陈太太知道大媳妇是去要账的,叮嘱她,“可一定得把钱要回来。萱儿你放心,有我哪。”   褚韶华把提前挤出的奶水放到潘太太送的奶瓶里,告诉婆婆喂孩子必要用热水温一温,但也要注意温度,不能太烫,孩子那小嘴巴多娇嫩,烫一点儿都不成的。也不能太凉,温凉不盏,孩子吃该生病了。如此叮咛一番,直待再啰嗦下去陈太太就要翻脸不给带,褚韶华方住了口,出门去了。   待褚韶华走了,陈太太不满的小声嘀咕,“我生俩儿子,还能不会带孩子不成!” 第66章 得罪惨了   白家的宅子正经离陈家不远,就在金鱼胡同儿,不同的是,陈家这甘雨胡同儿的宅子是租的,白家在金鱼胡同却是祖传大宅,邻居是曾在前清担任过京师步军统领的那大人家。不过,听闻那大人已迁居天津,并不在京城住了。不过,能与这样的人物做邻居,可见白家祖上必定显赫过。   褚韶华的功课做的不可谓不充足,连白家的左邻右舍都打听过的。她坐着黄包车过去,见白家两扇黑漆大门紧闭,门畔是两个狮子绣球的汉白玉门墩儿守门,褚韶华自来北京后长不少见识,知道北京以往是天子之都,极讲究的地界儿,就是家门口的门墩儿也不能乱用的。像白家这用狮子的,祖上必是做官的。且,门上是青砖雕的门楼,门楼上则是精美的葡萄纹的雕刻,葡萄纹环绕中的是四个古字,这四个字却不是寻常见到的汉字,颇有些古朴之意,亏得褚韶华近来没少读书,仔细辩认了一回,觉着应是篆字,可具体是四个什么字,她就不认得了。门上雕着黑漆底红心儿的门联儿,也是两行篆字,寻常认不得的。   以往人成亲,讲究门当户对。端看白家这大门,就知这必是显赫人家无疑。   褚韶华伸手扣住大门上兽头衔的冰冷的阳刻着兽纹的铜环,叫开白家门房后递上拜帖,说是要给白老太太请安。白家门房接了拜帖,瞥一眼褚韶华衣饰光鲜,穿的是新式的呢料大衣,心知不好怠慢。只是,到底有几分轻视,就看这帖子上的落款,不过商家妇,再者,如白家这样的人家颇是讲究,自来没听说过哪家大户人家的少奶奶亲自执拜帖上门的。这送拜帖有送拜帖的讲究,向来是打发下人送了拜帖,约好时间,主家做好准备,客人再登门到访。如褚韶华这种自己执拜帖登门的,一望便知是不懂规矩的暴发之家。倘搁前清的时候,这种人专有种称呼,人称恶客,也就是不速之客。   不过,眼下世道败坏,纲纪不存,这样的暴发之家还不在少数。而且,从这拜帖上写的落款,想到前些天没少过来的绸缎庄的陈家掌柜东家,门房也便猜出褚韶华的身份了。   褚韶华任门房打量她好几眼,她一双黑浸浸水银一般的双眸对上门房估算她斤两的目光,倒是看得门房有几分不自在,连忙请了褚韶华进去,到待客厅略坐,他往内宅通禀。   冬日天寒,褚韶华只觉待客厅里温暖如春,靠窗的一条小炕上陈设着引枕、条褥、炕桌儿,小炕桌儿上还设有茶具之类,褚韶华没往炕上坐,而是坐在下首铺着锦褥的红漆木椅中,手边一张称手的红漆高几上设一盆开得正好的水仙,熏的整间屋子都香喷喷的。褚韶华坐一时,便有个红袄绿棉裤编着麻花大辫的丫环过来奉茶,褚韶华道谢接了,闻一闻这茶的味道很不错,慢呷一口,坐室内静等。   白家并未令褚韶华久待,一时便有刚刚进去传话的门房过来,说是老太太身上乏倦,少奶奶好意过来,老太太都知道了,以后再见吧。根本没见褚韶华,褚韶华却十分沉得住气,起身笑笑,“那我明儿再来。”便告辞离去。   到白家也不过片刻功夫,白家也不可谓不气派讲究,只是,褚韶华却无端觉着憋闷,直待离了白家,呼吸到北京胡同儿里大咧咧的清冽冷风时,才觉自胸口透出了一口新鲜气来。   褚韶华心说,以往我总以为现下纵旧式人家,也多似周太太家里那般明快的,更有进步的则是潘先生潘太太这样的人物,不豫世间竟还有白家这样的家庭。这样的人家,纵有座金山,也没什么令人向往的了。   褚韶华出门的快,回家也快,陈太太一见她回来就两眼放光,顾不得抱着魏年过来说话的魏太太魏金母女,连声问褚韶华,“钱可要回来了?”   “哪儿有这么容易。”褚韶华笑着接过闺女,也不过一个时辰没见,褚韶华就觉想闺女想的紧。闺女也想妈妈,小小的孩子原是乖巧的坐在祖母怀里,见到妈妈回来,立刻高兴的朝妈妈张开小胳膊,啊啊的叫了起来。褚韶华顿觉心都化了,连忙自婆婆怀里接了闺女,正好跟闺女亲香一回,竟见闺女脸上竟有道小小抓痕,当下脸色微冷,瞥一眼魏太太怀里正拿着她闺女布娃娃的魏年,伸手就把布娃娃给拽了回来,递给闺女,严厉的眸子却是瞥向魏年,“年儿你又欺负我们萱儿了,看把我们抓的!”   魏太太连忙道,“小孩子家,短不了抓一下碰一下的。”   褚韶华气坏了,她看孩子一向精细,闺女跟着她,就没伤过半点儿。尤其她出去这才多长功夫,这死小子就把她闺女脸抓出血来,当然,褚韶华主要是亲娘,比较疼闺女,实际上她闺女脸上也就是一小道粉痕,真没流血。褚韶华主要是生气魏太太这轻描淡写,褚韶华当下冷笑,“要是我们萱儿把你们年儿的脸抓花,婶子再说这大方话不迟!”说着,用斗篷把闺女一裹,一摔屋里的棉帘子,就抱闺女回自己屋去了。留下魏太太张张嘴,说不出去,望着褚韶华是真的恼了,转头同陈太太抱怨,“这可真是的,小孩子家,也不是有意的,大顺媳妇这也忒较真儿了。”   魏金更是个刁丫头,还跟着添油加醋,“大顺嫂子这么生气,陈大娘,不会气你没把萱儿带好吧。”还挑唆起陈太太褚韶华的婆媳关系来。   宋苹忙道,“金妹,别这样说,大嫂不是这样人。”   “我瞧着大顺嫂子是真生气了。她那样心疼孩子,别人碰萱儿一下都不成,我弟弟又不是故意的,看她气的那样儿,说不得就得怨陈大娘哪。”魏金叽呱叽呱的说的正来劲,就听外头一道声音冷冷道,“我真谢谢小金你这么体帖我跟我娘了!要知道你这样的忘恩负义,当初就是叫土匪把你捉去下锅吃了我也不去睬你!今年年底回家,我非跟你家老太太说,来北京接你回乡去伺候她老人家不可!”   褚韶华在外间儿突如其来的一声,直接把魏金吓的脸都白了!当下一个哆嗦,惊惧不已的看向她娘,全然没了刚刚的口齿伶俐!褚韶华多密的心眼子啊,她当时气的抱了闺女出来,原也是要回屋的,可走到屋门一想,魏太太魏金这母女俩怕是要说她坏话,立刻又转身回到正房门帘外,果不出褚韶华所料!这更是得罪了褚韶华,那死小子打她闺女,如今这母女俩又说她坏话,挑拨她婆媳关系!   褚韶华扬高了声音道,“有什么话,不妨当着我面儿说!背后说人算什么本事!”冷笑两声,方抱着宝贝闺女转身走了,还得回屋给闺女上药!   魏太太魏金抱着魏年自陈家告辞时,哪怕有陈太太百般劝慰,也是脸上灰灰。魏太太回家还责怪了闺女几句,“你也是,说话忒直,正叫那厉害的听着,岂不是得罪了她!”   “得罪就得罪!我说的也是实话!”魏金道,“哪个似她似的,孩子间打个架她都要急眼。”说着,魏金又害怕起来,“娘,她不会去跟那老虔婆说,叫我去服侍老虔婆吧!”   魏太太心里也没个准儿,想到褚韶华先前毕竟是帮过她家的,与魏金道,“以后别说这样的话了,那会儿我遭了难,还不是你大顺嫂子把你和时儿接她家去照顾着,她可没少帮忙,每年给那老东西的东西也是托你陈伯伯带回乡,我跟你爹打听过,都是她过去送的。再说,你弟也没少吃人家的奶水,你以后别这么说话,叫你爹知道,还不得骂你。”   魏金也是深知褚韶华不好惹的,她早后悔了,连忙道,“我也是话赶话,并不是有意说的。”   魏金说自己不是有意的,可这母女二人算是把褚韶华得罪惨了。褚韶华就跟陈太太说了,以后都不与魏家这母女俩来往,跟她们断了! 第67章 白太太   褚韶华委实气得不轻,给闺女脸上轻轻上了些象牙面儿,这是治外伤最好的药。心里也难免埋怨了一回陈太太,觉着陈太太看孩子不留心。陈太太这会儿也不敢招惹褚韶华,生怕这泼货发作起来。陈太太抬着小脚过去瞧了一回,觉着孙女就是叫魏家小子挠了一下,不是什么大事,忍不住劝褚韶华,“小孩子间短不了的。”   褚韶华道,“妈,不是一回两回了,总是抱着她家那死小子过来,一过来就爱跟咱们萱儿凑,总是欺负咱们萱儿。我心里早给他记着哪,起码我看见就有五回了!再有下回就不能这么算了!”   陈太太见褚韶华跟吃枪药似的,自己也回屋歇着去了。褚韶华气性大,直气了一下午,待大顺哥回来,又同大顺哥说了一回魏家小子欺负她闺女的事,还有魏金说她坏话的事,褚韶华道,“年纪不大,心眼儿不好!看我怎么收拾她!”说魏家小子,“讨厌的很,总是过来!看把咱们萱儿脸上挠的,再有下回,我揍不死他!”   陈大顺凑近闺女细瞧,闺女在媳妇怀里乐呵乐呵的抱着娃娃玩儿,一点没有受欺负的模样儿,就是小脸儿上就一道不长的微微粉痕,觉着不大要紧,劝两句“孩子间不是什么大事”,结果,也挨了媳妇一顿批评。   褚韶华简直气坏了。   ——   魏家那里,魏太太担心褚韶华把事闹大,心下一思量,提前给丈夫打了个预防针,再三同丈夫说,“真不是故意,你不知道,大顺媳妇就跟疯了似的,嗖的就从年儿怀里她闺女的娃娃抢回去了,还呛了我好几句。我看她是真恼了,这可怎么着啊。”又有些发愁得罪褚韶华的事。   魏东家哪能不知道小儿子何等样淘气,人陈家的孙女却是个文静的。魏东家道,“你把年儿看好些,俩孩子都不会坐哪,你抱着年儿,离陈家孙女远一点,不就打不到了。自家孩子自家疼,大顺媳妇本就心疼孩子,年儿抢人家东西,又挠人家,叫人亲娘瞧见,还嫌人家生气啊。”   魏东家很会息事宁人,“店里刚到了一件红底织牡丹花儿的缎子,很是鲜亮,明儿我扯些拿家来,六尺给金儿做衣裳。三尺你送给大顺媳妇,叫她瞧着给孩子做身年下的棉衣穿。”   “我做长辈的,还给她赔礼道歉不成!”魏太太不乐意,主要还舍不得东西,嘀咕,“那料子一听就不便宜。”   “你想想,大顺媳妇帮过咱家多少,你还好意思跟人家拌嘴。别跟我避重就轻,这里头定有别个事,瞧小金那张心虚脸,还不知做了什么叫人说嘴的事!”魏太太不笨,魏东家更是明察秋毫,早把妻女的心思看透了,道,“咱们与陈大哥家这些年的交情,为着孩子间的一点小事,不值当。”   魏太太见丈夫竟把事儿猜出个大概,当下很识时务的不犟嘴了,与丈夫商量,“那你把料子拿回家,让小金给她送去。你不知道大顺媳妇心眼儿,密的跟什么似的。明明见她出去,咱闺女才说了几句,结果,不料她竟没走,就在外间儿听着哪。闺女这话,正叫她听着了。她还说今年年下就把咱闺女弄回去伺候老太太。”   魏东家瞧着妻子问,“小金说什么了?”   魏太太没敢跟丈夫学,含糊着推丈夫一把,“行了,没的啰嗦,我已是忘了。小金主要是看她那样不客气,以前还见她趁我不在屋里,悄悄吓唬咱们年儿,打咱们年儿的屁股,她是心疼我,心疼年儿,才说了几句不中听的。”   家长里短就是如此,想理清个谁是谁非不容易。魏东家听的头大,决定明天多扯些料子给褚韶华赔礼。魏东家主要是有别个想头,眼下却是不与同妻子说的,只与妻子道,“别总摆你那长辈架子,咱们和陈大哥家也没有血缘关系。不过是陈大哥为人厚道,与我兄弟相称,说来,他是生意场上的前辈,我不过后辈。咱们比大顺也不过年长个十来岁罢了。”   今日魏太太委实不占理,又担心丈夫深究此事发作闺女,故,丈夫说啥她听啥,待丈夫说完,她就应一句,“知道了。”心下却是觉着,自家这样送东西赔礼,倒更纵起褚韶华的性子来。   ——   褚韶华眼下却是没空理会魏家母女,头一天去白家没见到白老太太,褚韶华是不能罢休的,她第二天准备再去。待出门前把闺女托付给婆婆时千万叮嘱婆婆,“要是魏太太再抱她家臭小子过来,妈你看好萱儿,他再敢欺负萱,你只管一巴掌抽过去。不然我回来我也不能罢休!”   陈太太养孩子向来粗放,比不得褚韶华精细,先前褚韶华的话她还未放在眼里,听到最后褚韶华“不能罢休”的话,还真担心孙女再出个差子,这个媳妇会找到魏家打架,连忙道,“你放心吧,就是魏太太再抱着她家小子过来,我也抱萱儿离他远远的。”   褚韶华收拾停当,就又去了白家。   一连三天,褚韶华去也白去,根本见不到白老太太的金面。褚韶华半点儿不急,待到第五天,虽未见到白家老太太,倒是见着白太太,白太太是个二十几许人的年轻妇人,细眉细眼的模样,依旧留着旧式发髻,妆容打扮也都是旧式的,唇上一点朱,身上是石榴红的裙袄,看得出来的温柔贤淑。   当然,也不乏富家太太的富贵气派,耳际发间是成套的红宝石首饰,红宝石成色极好,只是放到推祟新文化的眼下,却是有些过时了的。   褚韶华起身给白太太见礼,笑道,“多日不见,太太还是那样的高贵温柔。”   白太太礼数极周全的还了礼,有些疑惑的看向褚韶华,那意思是,咱俩见过?褚韶华只一见白太太这坦白直接的眼神就明白,为什么白老太太一来北京立刻就能从白太太这里夺了管家的权力了。褚韶华坐回椅中,笑道,“太太贵人事忙,大概忘了,去年夏天潘先生嫁女,婚礼是在六国饭店举行的,我记得白太太和白厅长都有参加。那天我帮着新郎家打下手迎接来宾,太太气质出众,我至今难忘。”   这样一说,白太太就想起来了。毕竟,褚韶华绝不是路人甲的风范相貌。白太太连忙道,“原来是陈少奶奶。我近来记性越发不如以前了。”待丫环捧上茶,又劝褚韶华吃茶。   褚韶华吃过茶,白太太柔声细气的问,“这几天总见少奶奶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褚韶华笑,“也没什么事,先前曾有缘见少奶奶一面,我心中非常仰慕。只是,您这样的人物,非我一介商家妇人能结交的。后来才知道,咱们两家其实也算早就认识的,就想厚着脸皮过来,给府上老太太、太太请安。”   白太太客气道,“难得你想着。”   褚韶华就说了些今年新样式的料子,自南边儿流行过来的新样式的衣裳的话。交谈间,褚韶华也发现,白太太的确就是那种性子极好的女眷,叫褚韶华说,全无官家太太的气派,倒是柔若春水,温和淑贤。   褚韶华说一回话,也便起身告辞了。白太太还有点意外褚韶华没提丈夫外室那笔款子的事,她是个极省事的性子,褚韶华未提,她自然不会多说,不然反叫婆婆不喜。待褚韶华告辞,白太太终是有些内疚,倘家里由她做主,那笔款子自然是会给陈家的,如今则不一要,家里都要婆婆说了算,她是做不得主的。于是,亲自送褚韶华出了小厅。褚韶华再三请白太太留步,白太太方不再送了。   褚韶华对白太太的印象不错,她未对白太太提衣料款的事,倒不是出于“印象不错”之类的情绪,而是,只看白太太的说话举止,就知这必是个软性子的,这样的人,纵是来往也只能做个寻常朋友,这样的性情,又能在家做得了什么主呢?怪道白厅长敢在置外室!人善被人欺,可见,非在外如此,就是一家人过日子,亦是如此。   不过,今日能见到白太太,自然也是运道不错的。   褚韶华离开白家时见待客厅里还有几人在坐着,观其穿戴打扮、气质举止,约是掌柜商人一流的人物,此时都是坐在待客厅里,一人一盏茶絮絮交谈。褚韶华只是在窗外匆匆一瞥,便随着白家下人离开了白府。 第68章 手段之一   褚韶华回家后烤着火儿把见到白太太的事同丈夫说了,褚韶华翻一翻炉子边儿贴着的烤红薯,换个面儿烤的快也烤的匀,褚韶华道,“白太太倒是温和客气,只是我看她在家不像是能做得主的。”   陈大顺显然也是熟知这位白太太的性情的,抱着闺女亲一口,“要是白家内闱是白太太当家,咱们这款子早就回来了。”   褚韶华想到今日在白家待客厅里见到的那几人,心下一动,坐直了身子,随手倒了半杯温水,同大顺哥打听,“大顺哥,如今铺子里做生意,如白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不是一月一结账,就是一年一季一结账。白家小夫人也不只是穿衣裳,难道平时就不要置些金玉首饰了?再有吃喝用度,更是一笔花销。如今年底,大家都在清账结算,其他这些店里的账,不知白家结了没?”   陈大顺把闺女逗的咯咯笑,自己也笑了,伸手拿过媳妇刚倒的水,喝了两口,笑道,“真叫你问着了,以前我往白家去结账,在他家待客厅里遇到过好几位,都是去结小夫人那里款子的。不只咱一家,全都被白老太太打发了回去,说那不是白家人,这些账也不必来白家结。若只是咱家这千把块,白厅长哪里挪一挪都能腾挪出来。可这几家加起来,足有上万大洋,饶是白厅长的位子,这笔钱等闲也不好弄,索性都晾着哪。”   褚韶华听说这位小夫人一年竟要花销上万,不禁甚是惊叹,顾不得喝水,直道,“这些有钱人家的太太奶奶,平日间如何吃用?焉能用这么些钱?!”   陈大顺笑而不语,褚韶华何等样心灵,悄悄问大顺哥,“难不成这钱里还有给小夫人的回扣?”   陈大顺给媳妇个眼神儿,悄声道,“若不是为了钱,哪个女子会这样没名没分的跟着男人?”   “咱家这钱里也有?”褚韶华问。   陈大顺微微点头,伸出两根手指,“自是有的。”   褚韶华想不到里头还有这样的猫腻,她忽又高兴起来,左手虚握成拳,轻轻在右掌间一击,愈发有把握,“那这钱,白家必然得给结!不必咱们着急,那位小夫人怕也是急的!”   “回扣也没多少,咱们这里不过两百块大洋。再加上其他几家,我算着也就两千大洋以内。”   “这位小夫人倒是能干,一吃吃两头儿!一则得了东西,年底还能得些现大洋!怕寻日间也没少在白厅长那里弄钱!”褚韶华轻咬下唇,“白家是体面的人家,明儿我还过去,我就不信他家真能不给咱钱!”   “歇两天再去吧,我瞧着这两日天气不大好,刚去茅房拿恭桶,天上又掉雪渣子哪,风也大。眼瞅就是腊八,越发的冷了。”   褚韶华想到这几日碰的钉子,冷哼一声,“白家再不识趣,我可就要用些手段了!”   陈大顺看她这般厉害,笑问,“用什么手段?”   褚韶华眉毛一扬,“不是我说话难听,他白家的内闱之事,也不该这样为难咱们做买卖的这些人!白老太太说那小婆不是白家人,不是白家人那是谁家人!他自家的事,倒拿咱们买卖人做筏子!这一趟一趟的过去,原是客气,她可别把客气当福气!不说咱家,能在北京支起一摊子买卖的,都不是好欺负的!”   褚韶华具体也没有告诉大顺哥要用什么手段,第二天果如陈大顺所言,夜里下了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一大早上仍不见早停。陈大顺陈二顺起床后先把院子扫出路来,褚韶华宋苹儿则是忍着冷去厨房捅开火做早饭,待吃过早饭,原本扫出的路又叫积雪埋了,陈大顺陈二顺又扫了一回,父子三人便冒着雪去了柜上。   待把厨下收拾干净,褚韶华仍是把闺女交给婆婆照看,她穿着厚衣裳去白家。饶是陈太太,见褚韶华这样的大雪天还要出门要账,也有几分不忍,劝她,“等雪停了再去不迟,这么大风大雪的,外头黄包车怕是都不好找。”   褚韶华呢子大衣外又围了件貂鼠毛的大围脖,这是自家铺子的皮料,原是整张整张的卖,这张有些破损,卖也只能按破损皮子的价来卖。陈老爷就给了褚韶华,她去库里寻了些颜色相近的碎皮子把整张皮子拼起来,到染坊染了个黑色,又用黑绸做里,如今做了个大围脖儿。等闲再如何看,也看不出这竟是两块皮子拼起来的,冬天戴既体面又保暖,她又戴上一幅大厚手套,同陈太太,“妈,没事,虽车少些,也不见得没有。我撑伞出去,眼瞅就要年了,咱们还得提前几天回老家。年下柜上生意好,爸他们都抽不出空,我过去多走几遭。要是能把这钱要回来,咱们也过个踏实年。”   陈太太叹口气,叮嘱她,“早去早回。”   褚韶华笑,“娘放心,我晓得。”   看褚韶华全副武装好,宋苹往日间虽难免嫉妒褚韶华,此时也不禁跑去给她拿来油纸伞,说,“这伞好歹能遮些风雪,大嫂带着吧。”   褚韶华点头接过,辞了陈太太就又去了白家。待褚韶华走了,宋苹心中的嫉妒反是去了不少,道,“大嫂也不容易,这白家也可恨,明明用了咱家的料子,竟拖着不给钱!”   陈太太感慨,“这就是买卖人家的不容易啊。”   褚韶华顶风冒雪的去了,果然又是在待客厅白等了。下人说老太太事忙没空时,褚韶华也没说什么,更没有如那些来要账的掌柜东家似的,一坐就是大半日,她素来不多做纠缠,遂起身道,“既如此,我明日再来。”   因褚韶华时常过来,白家门房也时常见到她。以往总觉着这位陈少奶奶是个极温和的性子,此时不知为什么,明明陈少奶奶的神色举止与以往并未有什么不同,过来回话的门房却觉着,这如春温暖的待客厅竟骤然变得比外头的风雪天都要冷冽几分。待定睛如看,陈少奶奶依旧是那幅柔和客气的模样,只是对他微一颌首,便离开了。   待第二天,雪停了,褚韶华又来了一回。白太太听下人回禀,都有些不忍,在婆婆跟前劝道,“母亲,这陈少奶奶很是个和气人,来这好几遭,倒没提过她家那账的事。咱家跟他家衣料铺子拿料子也好几年了,妈,他家这笔倒也没多少,要不,就先给她结了这一笔。”   白老太太不似白太太这般温柔如水的性情,这位老人家依旧梳着前清时的旧髻,髻上插一金扁方,额上围的是白太太亲手做的狐狸毛昭君套,一张圆团团的脸却不显丝毫和气,尤其那一双眼角下垂的眼睛看人时,总似如刀锋利箭一般,似是能把人心肝看透。白老太太冷笑,“这也不过是苦肉计罢了。顶风冒雪的过来几日,就要给她结账,你知道外头那房的账有多少!再这样下去,家都要给那小婆子糟耗光了!”   白太太平生最怕这个婆婆,见婆婆厉喝,当下身上一抖,不敢再乱说话。   倒是白太太不过六七岁的女儿,此时稳稳的接过丫环端来的姜茶,伶俐的递了上去,脆生生的说,“祖母,喝茶!”   自白老太太来了京城,约摸是人老寂寥,白老太太就把这唯一的孙女接到身边抚养。望一眼这无用的媳妇,白老太太接过孙女捧上的茶,眼神落在孙女细致俏丽的小脸儿上,不由带了几分暖意。媳妇这般无用,倒是这个孙女有几分像自己,颇有可教导之处。   ——   白家是真的把褚韶华惹火了,褚韶华甭看就是乡下出身,却生性强势,脾气也大。她自认不是个不讲理的,可白家却是这般倨傲,她几番上门,却是连见都不肯见,褚韶华可不是只一味会用苦肉计的人。白老太太若这样想她,真是把她想低了。   褚韶华回家后,当晚与大顺哥商量后,叫了陈二顺过来。陈二顺是极少到兄嫂的屋里来的,他是个有些小机伶的性子,知道大哥娶了嫂子就与以往不同了,而且,嫂子性子厉害,在他面前十分尊重。故,陈二顺对褚韶华这个嫂子也是极尊重的。要不是陈大顺拉他坐炕上,陈二顺就要坐到炕下头的椅子上去了。   褚韶华笑着端来茶,兄弟二人手边儿一人一盏,“二弟只管在炕上坐,炕上暖和。”   陈二顺道谢接了茶,褚韶华生产后,并不似寻常妇人就痴肥起来,依旧是极细瘦的腰身,只是胸前鼓胀了些,再加上如今城中越发流行修身的旗袍。褚韶华的衣裳并不就严丝合缝的那样显着线条,却也是纤秾合度,该宽的地方宽,该瘦的地方瘦。此时递给陈二顺茶,陈二顺只觉一股暗暗幽香袭来,一双眼睛都不知往哪儿看了。   褚韶华天生就是个爱美的讲究人,再加上来北京后开阔眼界,着实见识不少。她也没有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但如雪花膏、洗头粉、牙粉、头油这样的东西,褚韶华也都会置办起来。她又是个极干净的人,洗涮极勤,莫说较之粗壮的宋苹,就是较之寻常的北京女子,褚韶华也是极洋气的那类人。她并未用过香水,这大约是她身上雪花膏、头油或是什么的味道吧。   褚韶华瞧陈二顺有些不自在,以为他是在兄嫂面前拘谨,就直接说了,“叫二弟来,是有事想跟二弟打听。”   陈二顺忙道,“大哥大嫂只管问。”   褚韶华就问了,褚韶华与陈二顺打听的是白家老太太、太太都是什么出身。陈二顺不敢直视褚韶华软花娇玉一般的脸庞,只管盯着小炕桌儿上的煤油灯,定一定神,方开口道,“我与白厅长小夫人的哥哥认识,听说白太太是白家老太太的娘家侄女,要说出身,也是大户人家,白老太太是湖南人,听说与左宗棠大人还是两姨表兄妹。白家以前是做官人家,后来皇帝逊位,这些官宦人家就不如北洋这些人吃香了。白厅长是往日本留学回来,听说极得大总统器重,这几年升到了厅长。”   褚韶华并不大关心白厅长,主要是打听白老太太、白太太,“娘家可有什么显赫人物?”   陈二顺摇头,“这倒没听说过。要我说,倘白太太娘家人能干,白厅长大概也不敢这么名目张胆的给小夫人在外置宅子。”   “可白家若是寻常,白厅长何不将小夫人光明正大纳到家去?”   陈二顺却是知道根由的,道,“我听小夫人的哥哥说起过,当初白老太太替白厅长跟自家哥哥提亲,是做过承诺的,说四十无子方可纳小。为这事儿,小夫人一直不能光明正大的进门,只能在外没名没份的悬着,可是没少同白厅长生气。”   褚韶华睫毛一眨,一双杏眼在暗黄的油灯下却如同会发光的宝石一般莹莹,褚韶华立刻抓住要害,“这么说,小夫人也是愿意进门儿的?”   “自是愿意。”陈二顺唇角一翘,不觉看向褚韶华,只觉为昏暗的油灯下,嫂子整个人似暗夜中的星辰一般,一时失了神。他反应极快,面儿上只作皱眉思量状,半晌方道,“白厅长这样的官位,能入白家门儿,小夫人以后半后也有靠了。”   褚韶华便心中有数了。   这个计划是褚韶华提出来的,白家实在不识趣,褚韶华不准备再等下去了。因陈二顺与白家小夫人的兄长相熟,褚韶华不管这位小夫人和她这“哥哥”到底是亲兄妹,还是一对皮条客暗娼的关系,总之,她要把自家钱要回来!   眼下,却是要推小夫人一把!   褚韶华同陈二顺道,“二弟,明天你亲自过去,必要见这位小夫人一面,问她一句话,是不是真想进白家的门?如果她想,告诉她,我有办法!”   白老太太不是说这位小夫人不是她白家的人吗?她就让小夫人光明正大的进了白家的门,看白家还有什么话好说! 第69章 手段之二   褚韶华手段之厉害,心性之凶悍,行事之凌厉,在此次白府之事上表现的淋漓尽致!   其实,依褚韶华的本心,自然看不上白家小夫人这种与人做外室的女子,但是,她们买卖人家辛苦一年,挣钱不容易。陈家父子三个,一年又一年,一日又一日,风雨无阻的去柜上张罗生意,才能有今日一家子的衣食周全。而这些千数大洋,于富贵人家可能就是几件首饰的事儿,可能就是一个外室轻描淡写的花销。但对于陈家,这是父子三人大半年辛苦的血汗!倘不是白老太太傲倨太过,太不将人放在眼里,褚韶华是不会插手到白府之事上来的,更不会与小夫人这样的人合作!   但,既要合作,褚韶华就不会将“不屑”放到脸上。   小夫人的兄长眼下在财政厅跟着白厅长跑腿,所以,小夫人是坐着汽车,带着车夫女佣与褚韶华见面的。要不是陈二顺再三保证他这位大嫂的极好的法子,小夫人也不会出来与褚韶华见面。   二人约在六国饭店。   褚韶华准时到了六国饭店,小夫人还没有到。褚韶华先点了杯热咖啡,极有耐心的等着。一直等了约半个小时左右,方见一个高雅少妇带着下人过来。那少妇不论相貌还是仪态都出众至极,在咖啡厅门口问过服务生后谢过服务生的指引,一并令下人等侯在外,自己朝褚韶华而来。她走路并不快,与人走个对面时,握着银色手包的纤细素手自然的放于小腹上,主动先避身让过,十分谦逊的模样。看少妇的模样,与那位走对面的顾客并不认识。褚韶华眼神略凝,心下已有了某种猜测。   待这位少妇到了自己跟前,褚韶华方有些恍惚明白,这竟是白厅长的外室?简直比白太太更有正室气质好不好。尤其这位少妇很客气的问,“是陈少奶奶吗?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我原是很早出来,结果临时接到厅长电话,司机给他去送东西,就耽搁了。”   “没关系,这是意外状况。我到的早些。”不论是什么样的意外,褚韶华都不会说自己是刚刚到。不论这位小夫人是不是在炫耀她在白厅长面前如何得宠,褚韶华明明白白的告诉面前这位优雅高贵的小夫人,她提前到了。   小夫人露出一个歉意微笑,同侍者要了杯黑咖啡,心下已明白褚韶华并不是个心肠软弱的妇人。   褚韶华打量着面前这位一身象牙色暗花旗袍披银狐裘香肩小披风,杏脸桃腮,面带高贵的年轻女子。小夫人同时也在打量着褚韶华,褚韶华是玫瑰红的厚料夹棉旗袍配深色大衣,也是体面的穿戴。褚韶华不开口,小夫人待侍者端来咖啡,拈起银匙搅了搅,却是未喝一口。   褚韶华同小夫人道,“我听说有孕不适宜多喝咖啡,夫人不如换成热牛奶要好些。”   小夫人素净美丽的脸上不掩惊愕,她轻呼一声,“少奶奶怎么知道我——”说着,小夫人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将一手放于腹部,心下怀疑是不是陈二同自己兄长打听了自己的近况,或者是兄长口风不紧……   褚韶华淡淡一笑,“我家小叔子自来了北京,大半时间要跟我公公在柜上忙活生意的事,他有多少时间同您兄长来往呢?我可不认为他们交情有多么的深厚,可您依旧是过来了,可见,您对于要进门儿的事是极为迫切的。”褚韶华打量着小夫人那张过于高贵的面孔,轻声道,“能令你这样焦急,原因是什么呢?我略猜了猜,不是您在外有什么不得已要避进白家高门的难处,就是有一个绝好进入白家的机会,但这个机会在眼前,您却抓不住,故而病急乱投医。倒没想到一猜即中。”   小夫人一笑,“少奶奶是聪明人,不过,我虽病急,却不见得是乱投医。我与少奶奶很有眼缘,兴许少奶奶就能解我当下烦难。”   褚韶华却没有那样识时务的去接小夫人的话,而是淡淡道,“夫人知道您一年花销多少吗?首饰、衣料、吃食、用度,这些加起来是一万零八百七十块大洋,除去要给您的孝敬钱,实际的花销也不在八千大洋之下。”   小夫人秀眉微蹙,良久方叹了口气,说道,“我些账,我自然是晓得的。少奶奶,我有我的难处。我并不是名正言顺之人,厅长要有厅长的排场,您或者瞧不起我这样的外室,可谁在这世上讨口生活容易呢。现在说这些,万数大洋或者在许多人看来是天大巨款,可于厅长,于白家,并非不得了的花销。我知道,今年我这里的账,老太太卡住了,不给你们结。您放心,我定帮你想想法子,年前一定把您家的账清掉。”   若换个人,听到小夫人这样讲理的一番话,定要感动的不得了。褚韶华却没有半点动容,她对于不切实际的承诺没有半点兴趣,褚韶华只给了小夫人一句话,“可您这样的作派,完全不似要进白家门的意思。您花的太多了,白老太太一见您这账目,气都不打一处来,对您只有厌恶,如何还会答应你进门的事。白厅长自然不敢向白老太太开这个口,您已经是他的人,换句话说,他已经得到您了。再绝世的珠宝,我们心心念念的也只有不能到手的那几日。一旦将珠宝收入囊中,纵绝世之珍,也成俗品。”   小夫人带着叹息的面孔终于转为了凝重,她道,“如果少奶奶有法子助我,我必感激不尽。就是您家柜上的款子,我现在就可以开支票给你。”   “无功不受禄。”褚韶华摇摇头,问她,“依您对白厅长的了解,可知白厅长为何不答应你进门?你知道原因的话与我说一说,我应是能帮你的。”   小夫人叹口气,美丽的面容笼上轻愁,“倒不是他不想我进门,是他家老太太十分要命,再不肯我进门的。他怕他娘,开不了这个口。何况,他家里夫人是他舅家表妹,当初曾有过四十无子方能纳小的承诺。所以,凭我如何相求,他都不肯点头。”   褚韶华略一思量,问小夫人,“就是因为这个吗?您确定没有别的原因了!”   小夫人点点头。   褚韶华正色道,“若是只因此缘故,我倒是有个法子,应能解您眼下烦忧。”   小夫人迫不及待道,“快说!”   褚韶华不急不徐的端起咖啡来慢呷一口,“说来说去,症结都在老太太那里。既如此,何不绕过这个症结。”   “绕过她?”小夫人秀眉挑得老高,继而又无奈放下,叹道,“现在白家她老人家当家!如何能绕过她去!”   “你听我的,就能绕过她。”   小夫人立刻道,“你的法子若是管用,我一定依着你的法子做!”   褚韶华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份账目表给小夫人看,小夫人接过,见是她这边儿一年的花用单子,不只陈家一家的,其他什么珠宝店、成衣店、饭店、水果店的都有,最后汇总下来,共是一万多大洋。褚韶华道,“要想进白家门,这些就要懂。恕我直言,您要知道,您就是进了门,也是妾室的身份,您甘心只做那种对主母对老太太唯唯诺诺的妾室吗?不甘心的话,得从现在学起了。”   小夫人两瓣红唇微抿,皱眉,“可现在这个有什么用?”   “您花销过大,老太太极为不悦。”褚韶华见她仍是不明白,想着这位小夫人也就是一张脸瞧着不凡罢了,心肠却是这般蠢笨。褚韶华只得再提点她一句,“她为什么不结你这里的账,如果只是千百把的银子,她会不结吗?你花的太多了。”   小夫人道,“这也不只是我一人的花用,厅长的许多东西也在这里头。”   “所以,您不能吃这哑巴亏,得叫白家知道,这不全是你一人的账;更得叫白家人知道,您这里的账其实有一大半是白厅长的,您不过是替白厅长背了黑锅。”褚韶华不得不与小夫人细细分说,“第一个突破口就在这里,你回家把这份账单的细账给我整理出来。我这里的你不用整理,我会让掌柜誊写一遍。待您整理好了,我告诉您,这账要怎么分,怎么说。”说着,褚韶华盯住小夫人的眼睛,轻声道,“您放心,若年前您进不了白家门,您只管来问我的不是!”   说完这话,褚韶华就起身走了。   至于这桌的账,自然要小夫人来结。小夫人并不在意这么一点小钱,她全幅的思绪都陷到褚韶华的话里去,年前进门!这妇人竟有这样的把握!   若是小夫人一来,褚韶华便与她说这话,她自然当褚韶华吹牛不上税,可褚韶华自始至终不落丝毫下风,与她言辞并不谦恭,人嘛,都有贱性。倘褚韶华毕恭毕敬,小夫人怕没这样好说话,褚韶华偏生露出厉害的一面,小夫人想想肚子里等不得的孩子,咬咬牙,反正离过年也没多长时间,就照这陈家妇人说的做又如何!   小夫人美丽的双眸闪过一丝厉色,倘她进门之事不能成,再寻这妇人晦气不迟! 第70章 手段之三   遇到不好糊弄的褚韶华,第二次见面小夫人到六国饭店的时间要稍稍早些,不过,仍是比约好的时间迟了十分钟。这次,小夫人换了件深紫色的灯芯绒旗袍,身上披的狐狸毛的小披风也换了件染紫色的。纵叫褚韶华说,这也是位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女子。可惜这样漂亮的一张脸,却是没生出与相貌匹配的脑子来。   褚韶华则是大红底织牡丹的缎子旗袍,如此艳俗的花样到褚韶华身上,不知因何,反是多了层厚重。深色的大衣脱下来放到一畔的衣架上,六国饭店冬天依旧很暖和,穿大衣就有些热了。   小夫人客气不少,过来就将几样细账拿出来递给褚韶华。褚韶华接过,先看首饰店的,,一样样的问过小夫人,哪些是小夫人置办的,哪些是白厅长置办的东西。不要小看男人的饰物,如怀表、手表、袖扣、香水,都是大头支出。小夫人略指出几样,褚韶华心中略算了算,又给白厅长添了几样,在小夫人的一干置办的首饰里挑出几样贵重的另立出来,与小夫人道,“白厅长在外,自是少不得应酬,这账按我说的,让他们铺子另做一份,总价不要变。我打听过,白老太太还没看过外宅的细账,这些我挑出来的,是白厅长自首饰店置办来送礼的。”   小夫人眼睛一亮,知道褚韶华这是将账另行做来,好叫白厅长来“分担”些她花销过大的恶名儿。见褚韶华于账目上这般厉害,小夫人忍不住拉动椅子坐得褚韶华近些。余下的这些账册,褚韶华一一给她改过,小夫人心下喜悦,道,“这样老太太见了,也没别的话讲了。”却是想着褚韶华果然是有些本领的。   褚韶华与小夫人道,“做戏便要做全套,连带你们当初签的单子,都要一一替换过。不要在这些小事上露了马脚,白太太不似个精明人,可白老太太绝对不傻。”   “我记下了。”小夫人道,“这样拿去给老太太看,她会不会再挑其他的毛病。”   “白家老太太性情高傲厉害,这账目给她看,她自是会吹毛求疵。不过,这原不是给她看的,她信不信也不打紧,这是给白太太看的。”   “她?”约摸是天生的外室对正室的忌惮,小夫人不禁皱眉。褚韶华道,“白太太我见过,略知她性情,她是个十分贤良的女子。你在白家老太太那里行不通的事,焉何不在白太太这里试一试?”   “她如何能喜欢我?”小夫人眉毛都竖了起来。   褚韶华冷静似数九寒天,冷冷道,“你需要的不是她的喜欢,而是她的同意,只要她主动接你进门,以往白家的承诺自然就不存在了。如此,白太太娘家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小夫人叹气,“这事谈何容易,她虽是旧式女子,可只要咬紧了白家承诺,我就进不得门。谁会那么傻,松口呢?”   褚韶华淡淡道,“她就是不松口,你与白厅长的关系就不存在了吗?与其在外,不如在家。与其让你在外无节制的花销,还不如拘你在白家。与其白厅长心里记挂着你,倒不如给你们这个人情。”   小夫人原以为是绝境的地方,偏生给褚韶华三言两语便拨开芜杂指出一条路来,小夫人问,“真能行?”   “听我的,就可以。”   小夫人急切的握住褚韶华的手,连声道,“姐姐你只管说,凡你说的,我必言听计从。”于这账目之事上,小夫人已见识到褚韶华的本事。她心下已知,褚韶华必是手段非常之人。   褚韶华心中深觉对不住白太太,只是白家欺人太甚,她几番上门苦等,白家老太太却始终不肯略见一面,此时,她也顾不得谁了。褚韶华将心中计谋细细说与小夫人知晓,告诉她要如何做,做到什么样的程度。还有要白厅长如何配合,一一教过小夫人,小夫人细细记在心里,但有不解处还要细请教褚韶华,褚韶华耐心的同她解释明白。   待小夫人把褚韶华的计谋想明白,不禁大是佩服,“姐姐真是智计过人,我若早认得姐姐,焉能蹉跎这些年去。”   “您过奖了。”褚韶华心说,我可没您这样的“妹妹”,事情既已交待完毕,褚韶华起身道,“我就回家等着听您的好消息了。”   小夫人颇是不舍,道,“我与姐姐一见如故,今天正想请姐姐吃饭。”   褚韶华笑,“我出来时间久了,家里怕是要记挂,吃饭的事不急,没听说过事情未成先喝庆功酒的。您这事可得抓紧,大户人家讲究多,进门之后还有入族谱之事,你心里要有数。”   小夫人眸光微凝,正色道,“姐姐的情分,我总是记在心里的。”亲自客客气气的送褚韶华出了包厢门。   褚韶华此举,若叫个古板之人知晓,定难免诟病。陈家却没那些个刻板讲究,陈老爷十一二岁就出外做学徒的人,经过多少风雨艰难方有如今的家业。而买卖人一年又一年的跑生意,又是何等的辛苦。   起码在陈家看来,小夫人早就存在,又不是陈家送给白厅长的,褚韶华虽有推波助澜之事,可如果不是有这波有这澜,褚韶华就是想推也没处推去不是。   而此时于白家,却是掀起了另一场风雨。   小夫人也是术业有专攻之人,送走褚韶华之后,她并没有直接就回家,而是坐车到了陈家的绸缎庄,付现挑了几样素雅的中档衣料的绸缎,送到相熟的裁缝那里,令裁缝快些赶工,三天之内必要交货,做的新式旗袍。另一方面,当晚置了酒菜,虽则她有身孕不便,也是强忍着羞意,很是用心的服侍了白厅长一回。   男人大多有些癖好,妻贤妾美便是如此。所以,贤妻是用来尊重持家的,美妾则是用来荒唐一二的。此时的白厅长情形之荒唐,怕是白太太终生都无所想像的。把人服侍舒坦,小夫人虽亦是难免疲倦,也得不少欢愉。她却没有当即提出计划,而是待第二日,馋嘴的猫再次过来,方说起来,“不知道怎么了,我连着两天做了一个梦。”   “梦到什么了?”白厅长随口,手上却是继续往下,饱满修长的手解开小夫人的衣襟。   小夫人伸手把这人的手拍开,道,“梦到很高很高的一个地方,说不出来的高。听说潭柘寺的香火是极灵的,我想去潭柘寺烧香。”   白厅长将手抽出,枕在脑下,望着小夫人那娇美的面容,懒洋洋道,“想去就去,只是我年下事忙,怕是不能陪你。”   小夫人叹口气,有些遗憾,却也体贴的说,“这我能不晓得,虽是想盼着你与我一道,也知道你多半是抽不开身的。我带着司机还有夏婶子一起去就是。”夏婶子是白厅长从家里调来的佣人,却是早叫小夫人收服了的。   白厅长见她如此懂事,又许她一对钻石坠子。小夫人笑,“行了,要是往常,你给我,我自然得收着。可如今老太太正因着我这里的账生气,几家掌柜那里的账也结不了。老太太只以为是我的花销大,我不敢叫冤,可也得说句公道话,你在这儿待过多少回客,朋友们吃饭打牌,哪样不要钱?何况,还有你家里给你置的那些衣裳,原不合如今的流行,你又是个场面上的人,穿戴总不能寒酸老派,故做衣裳也是一起的。就是置的这些个首饰,我人都是你的,这东西还能归了别家不成?况如今我有了身孕,以后也是传给孩子们。你这做厅长的,倒是打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好主意,偏生这恶名儿叫我担了去!你说说,我冤是不冤?”   白厅长得了小夫人娇声俏语的一顿埋怨,偏生小夫人这话处处占着理,白厅长哈哈一笑,将人揽在怀里,“冤,忒冤。”遂在小夫人耳际低语几句,直羞得人满面飞红,又将人夺在身下好一番的轻薄疼宠。   待到第二日,白厅长将车子留给小夫人去潭柘寺使,自己令佣人打电话叫的汽车上班。服侍着白厅长走后,小夫人也换了稳重衣裳坐车去潭柘寺,待到傍晚,小夫人特意打电话让白厅长来她这里一趟。白厅长原是想着两日未曾回家,怕老太太生气,要早些回家,偏生小夫人电话里极喜悦的声音,便下班后先来了小夫人这里。   小夫人早早的置了一席上等酒菜,长条形的西洋饭桌上铺置着雪白桌面,桌上还放了银烛台,红蜡烛。白厅长一进屋,小夫人便如飞扬的小鸟一般扑上前,欢天喜地的把在潭柘寺求来的签文给白厅长看了。不是一个签文,是三个签文,却是同一首诗: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是杜甫一首《登泰山》的句子,白厅长问,“这是去潭柘寺求来的?”   “嗯!”小夫人眉眼弯弯的点头,她并没有穿旗袍,而是一袭真丝垂坠的宽大的欧式睡袍,这会儿整个人半挂在白厅长身上,道,“可奇异了,我今天摇了三次签,都是一样的!亲爱的,寺里的老和尚说,这预示了你的前程,必应在这两句诗上。”   白厅长毕竟是留学生,一笑道,“这些和尚的话还能信?”   “怎么不能信了。要不是真灵,我怎么摇了三次都是一样的签呢?”小夫人信誓旦旦,朱唇近前亲了白厅长一口,“这可是吉兆。”   谁见了好签,都会高兴。不管迷不迷信,都是一样的。小夫人拉着白厅长在桌前坐下,道,“我特意置了酒菜,年下你事务忙,可得好生补一补。”   白厅长揽住小夫人的细腰,嗅着她身上惑人芳香,想着她这么大冷的天,特意到潭柘寺去给自己求签的一片心,还是道,“今儿我可得回那边儿。”   “我知道,所以早置了饭菜,吃顿饭的功夫总有的吧。”小夫人难掩委屈黯然。   白厅长瞧着实有几分心疼,好生呵哄一番,方哄得佳人展颜。   如此两人情分愈浓,待酝酿的差不离了,小夫人前天做的新衣也做好了,方与白厅长说起孩子的事,小夫人道,“我去同仁堂诊了,大夫说,十有八九是个儿子。”   白厅长已过而立之年,膝下唯有一女,自然是盼儿子的,闻言一喜,握住小夫人柔荑,问,“可是真的?”   “同仁堂的老大夫,还能有假不成?”小夫人叹口气,“我心里也是盼着能给你生个儿子,好延续香火的。只是,以后儿子入籍上族谱,你心里可有章程?若只我一人,进不进你家门,我都忍得耐得,可有这么个小东西,以后叫人说起来,算是怎么回事呢?”说着便垂下泪来。   白厅长连忙道,“看,好端端的,如何哭了起来。”到底是看重儿子,道,“不如这样,你略等几日,我回家再与老太太好生商量一二。”   小夫人拭泪道,“老太太原就不喜我,你偏去说这事,万一把老人家气个好歹,可叫我如何?我纵无福不能服侍在老太太身边儿,却也不想她老人家因我这里的事恼怒。”   “不与娘商量好,你如何进门?”   小夫人心说,你要是能做你娘的主,我早进去了!便眨着一双濛濛雾眼道,“我跟你这许久,虽没登过你家门儿,可你家里太太想来也知道我,我也知道她。我心里,是极敬重她的。听你说过,她亦是个再知礼不过的好人,我们都是服侍你的,我被你没名没分的养在外头。知道内情的,说当初是你骗我说你未有亲事,骗了我的真心,我是没有办法,才依了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那等不正经的女子。我也是正经念过书的好人家的闺女,别人误会我尚可,若是叫姐姐误会了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若心里还有我,不必叫老太太知道生气,我想着,先给姐姐请安问好。”   “表妹那里倒是好说。她一向好性儿的。”白厅长道,“只是你若去家里,断瞒不过老太太。若你愿意,我接她出来,你们见面如何?”   小夫人连忙点头,“我自是再愿意不过,就是不知姐姐愿不愿意见我这没名没分之人。”   小夫人这几日便不肯再兜揽白厅长,有空也打发他回去,且亲自陪白厅长东安市场的高等店铺里挑了好些衣料首饰等物,拿回家给白太太,讨白太太的开心,千万叮嘱他好生与白太太说她这事。白厅长能做到厅长,巧舌如簧的本领自是不差。   其实,小夫人当初有问过褚韶华,这签为何不是为她腹中儿子所求,若是给儿子安个“吉利有出息”的名头儿,岂不是更得白家看重。褚韶华给她的回答是,“孩子有没有出息,还太远了,就是签文吉利,大家其实也只是当个吉利话,一说则过。眼下白厅长年轻有为,他还这样的年轻,自然是想仕途上大有作为。你这事,终归是要他肯帮忙出力,才能遂心。男人是非常怎么的,他们往往重视自己超过一切。你怀着身孕去为他求签,他略有感动,你便提出见白太太的话。白太太这里的事想来不难安排,他必能允的。”白厅长倘有半点体贴人性,焉能姑舅做亲后还这样堂而皇之的在外置了外室。此举,将发妻与舅家放在哪里!由此,褚韶华早便知这必是一自私自利之人!   如今看来,还当真不出褚韶华所料。 第71章 老姜   这事,其实小夫人和白厅长都有些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或者说,当局者迷。或者说,白厅长始终不愿意因一介外室得罪岳家,令母亲不悦。   这事,自白老太太这里的寻法子,不易。   但,从白太太这里找突破口,并不难。   白太太这样柔弱贤良之人,连外室之事都能哑忍,褚韶华对白太太的判断便是——以丈夫为天的生存原则。如白厅长这等自私自利,无情无情之人,要摆布白太太再容易不过。白厅长多回家几日,白太太心中便极欢喜了。待白厅长一幅对不住妻子的惭愧面孔说出外室有孕之事,白太太纵是吃惊不小,却也没什么法子。主要是,她自己成亲数年只得一女,丈夫年过而立,膝下犹空。白太太本就觉着十分对不住丈夫,可是想到外头那一位,白太太除了垂泪,却也没有说要接人进门儿的话。   白太太倒也不是寻常贤惠,被丈夫哄着收了泪后,白太太道,“我知如今的新式女子多半是不愿做小的,以后她生得孩儿,倘是儿子,只管抱到家来,我自当亲生骨肉一般的照料。”   白厅长软声道,“就是当初我与舅舅的承诺,我也不会纳小。当初与她,委实是阴差阳错,如今想来,却也说不上谁对谁错,终是我对不住你。只是我想着,如今这般,不好不叫她跟你见个礼的。你说,是不是?”   难得这等厚颜无耻之话,白厅长竟能说的入情入理、理所当然。   白太太若真是有主意之人,哪里能容丈夫这样大咧咧的置外室打她的脸,白太太听丈夫这样说,连忙道,“老太太很因她在外头花销过大生气,这会儿叫她来家里,让老太太知道,怕要有一场气生。”   “哪里能叫母亲知晓,我悄悄带你出去,你也莫要露出风声,咱们在外头,总得叫她给你嗑个头才是正理。”   白太太见丈夫悉已安排妥当,心下暗想,我是正室,她在外无名无分的,想给我磕头倒是人之常情,可见也是个懂礼的。白太太便应了。   接下来当真是一出好戏。   白厅长就安排在了外宅里,小夫人提前将外宅重收拾了一回,但凡贵重讲究的都收了起来,悉换了素朴的。她自身也换了前几天刚做的清雅又不失素朴的衣裙,楚楚可怜的模样,柔顺的给白太太磕头敬茶叫了姐姐,白厅长便道,“你们姐儿俩说说话,我外头还有些事。”便先离去了。   小夫人遂说起自身命运的坎坷。这简直是小夫人的强项,说的既感人至极,非但能感动别人,更能感动自己。小夫人自己说到伤心处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顺着脸颊往下淌去,白太太这样的软性人,更是听的红了眼框。   倘不是二人皆自克制,说不得便要抱头痛哭一场。   除了自陈身世,小夫人还说到她外宅的账目,小夫人柔声道,“我自幼跟哥哥相依为命,艰难时,我与哥哥分吃一个粗粮饼子。我经过这样艰难的岁月,哪里敢大手大脚的乱用钱,更遑论铺张浪费,若那样,我成什么人了。听几家掌柜的过来说我这里账目的事,我一听也险些吓死过去。我平日里,除了穿戴也就是几人的饭食花销。他们都知道我的,若是厅长不过来,我一人也只一菜一汤,下人也是一样。厅长过来,也不过五六个菜,只是偶有厅长的客人来,才会叫些席面,以不失体面。我先还以为这些个掌柜捣鬼坑我,我这里也是有细账的,拿来一对,才知我不过是白担了个虚名儿。”   小夫人把自己“整理”的一套私账捧给白太太,道,“我不敢说在这宅子里没用过厅长的钱,姐姐也知道我,手无缚鸡之力,如今这里一应花用,全赖厅长所赐。可我也是好人家的闺女,除了四季衣裳,厅长给的一些头面首饰,可这账上多少金玉贵重之物,我并未见过。后来细查,才知道是厅长从银楼上拿去送礼交际的,譬如大总统一妻九妾,十七个儿子,十五个闺女,别处可不打点,大总统这里的礼是半点不能差的。还有厅长同僚间的交际,许多东西或是当时为了便宜什么的,就直接记到了我这里的账上。如今他们买卖人年下清账,说起来就似我这里极大的开销一般,我岂不冤枉!”   说着,小夫人还把一个红木匣子捧来,照样放白太太跟前,辩白说,“我自跟了厅长,这些年,他给我置的衣裳且不提了,已是旧衣,想也值不得什么。这是他给我置的几样金银首饰,我听厅长说,老太太为我这里的花销生好大的气。冤不冤的,我也只敢在姐姐面前说,不敢同老太太辩去。这里头还有我攒下的一百多块大洋,厅长一月给我五块大洋的花销零用,我不敢乱用,都存了起来。如今都托给姐姐,虽则杯水车薪,也是我的心意。”   白太太先听她的“身世”,已是怜惜至极,今又见账中另有内情,况她这般懂事,焉能收她的东西,连忙道,“可莫要如此。”又说,“你如今怀着身子,莫这般自苦。你的心,我都明白。”   小夫人掩面泣道,“姐姐明白我,我纵是现在死了,也是值得的。”   接下来的事都不消提,白太太这样的柔弱好哄的性子,哄她主动接小夫人进门儿再容易不过。白太太还颇得“小夫人指点”,先把外宅的账目同白老太太说了,白太太道,“约摸是真的,我想着去岁也没用这么些钱。相公在外交际,怕是颇多花销,倘都算在她的头上,也的确有些不公道。”   看婆婆没说什么,白太太方说了想接小夫人进门儿之事,白老太太倚榻冷冷一笑,瞥这儿媳妇一眼,直身赞叹,“你这贤惠的也太过了些。”   白太太性子温柔天真,倒也另有自己的一番见识,白太太道,“如今已然这般,与其让相公总是在外头,倒不若把那一位接进来。我听说,她眼下有了身子,倘她能生个儿子,我这里也是高兴的。何况,在外终是花销大些。待到家来,有妈你当家,我想倒是用不了这许多银钱的。”   白老太太终是不喜,可有一事却是让白老太太不得不慎重,那就是,小夫人有孕之事!   白老太太比白太太直接,她根本没有去听小夫人那些个诉苦的废话,白老太太直接请了京中三位神医圣手,分别去给小夫人诊脉,直待三人都说小夫人肚子里这胎是男孩儿,白老太太方令人一顶小轿把人悄不声的接了进来。而且,白老太太此事办的神不知鬼不觉,便是白太太白厅长先前都未得分毫消息,白老太太就将人接来了。至于外宅的东西,白老太太派了心腹嬷嬷,直接抄了个干净,四季衣裳都还给了小夫人,至于金玉首饰、古董花瓶之类,白老太太悉数入了库,连同外宅的房契,白老太太也自己收了起来,只与儿子一句话,“那些东西折了价,正填了你外宅的亏空!”   白厅长自是无所谓的。反正东西依旧是他的东西,人也依旧是他的人。他完全没有半点损失,而且,白厅长认为,如今非但满足了小夫人想要进了门儿的心愿,对以后孩子的出生也是极有好处的。   几家天天来白家要结账的商家也痛快的结了账,对白家依旧百般奉迎,这其中也包括陈家。唯一心惊胆颤就是小夫人了,她那一应存在外宅的私房,竟是都叫这老不死的抄了去!除了几件不值钱的衣裳,这几年的体己,竟是分毫不剩!   小夫人心疼如割肉,险些胎位不稳。白老太太除了请大夫,褶皱横生的眼皮上下打量了伏床静养的小夫人一回,直将小夫人打量的提心吊胆后,白老太太方送她一句话,“你那些账,我还没与你算!既进了门儿,就要懂规矩,把孩子好好的生下来。这是你在这家的倚靠,要是孩子有个好歹,自有你的好去处!”   小夫人浑身一颤,除了柔声应是,竟是半点法子皆无。 第72章 不廉价   小夫人倒是又想找褚韶华拿个主意什么,偏生这白家高门规矩极多,以往她只晓得高门难进,却不知道一旦进了这高门,她那在外当家做主的日子也就结数了。在这白家高门里,她身边所用,皆是白老太太派来的丫环嬷嬷,她一言一行,都有这些人盯着看着守着瞧着,她想找自己哥哥进来说话都不成,何况是褚韶华这个外人。   况,小夫人亦不想让人知道她与褚韶华的私交。   况,纵是如今小夫人想寻褚韶华说话,怕也寻不到了。白家这笔账到手,也到了年根子底下,盘过一年的账,掌柜伙计的都发了工钱红包,陈老爷也给两个儿子各一个大红包,因儿子们都娶妻了,这也算是过年钱了。至于儿媳妇这里,褚韶华私下也得了一个红包,陈老爷同大儿子大儿媳说的明白,这次白家的账能这般顺遂的要回来,多亏了褚韶华出力。只是此事不是能往外说的事,自此不要再提。   陈大顺褚韶华都应了。   褚韶华有手段,陈老爷半点儿不嫌,相反,陈老爷当初就相中褚韶华的好强能干。何况,想支起一摊子生意,就得有手段才行。只是,白家毕竟是大户,这次,褚韶华推小夫人进了白家门,倘令白家太太知晓这其间有陈家的手笔,岂不是叫陈太太不悦么。   让陈老爷说,就这么悄不声的过去才好。   如此,陈家收拾停当,就回乡过年去了。   魏家依旧没有回乡,还是托了陈家给魏老太太带了年礼回去。   其实,哪儿能不想回乡呢?这年代的生意人,纵在外挣出座金山,也是讲究叶落归根的。魏东家也是一样,只是,他委实怕了魏老太太,绝不能再让妻儿受土匪之苦,所以,宁可托陈家带回年礼,短时间内也不打算回乡的。   倒是魏金,近来对褚韶华殷勤的很,哪天都得到陈家去拍褚韶华的马屁,私下还同褚韶华道了三回歉。这孩子简直担心的要命,生怕褚韶华回乡真在魏老太太跟前儿举荐了她去。   褚韶华只管享受着魏金的马屁服侍,就是魏金给她闺女做的小衣裳叫她瞧不上,料子是挺好的料子,可那针线,啧啧,不是褚韶华挑剔,魏金这闺女,非但生得一般,品性一般,连针线都一般。关键,智商太低。哎,人活到魏金这种份儿上,在褚韶华看来,也是一种可怜哪。   笨的可怜。   惋惜了一回魏金的智商,褚韶华就坐在家里的棚子车内,坐着被褥垫起来的车厢里,抱着乖乖巧巧的闺女,一家子回乡去了。这次回乡,因褚韶华带着闺女,还收了不少礼。在北京时,亲戚们纵知道褚韶华生孩子的事儿也不能恭贺,如今陈家一家子回乡。褚韶华一向在亲戚里好人缘儿,故,知道的,见着孩子的,都有礼。有如村长三叔三婶一般直接给了十个铜子的,还有给布料的,也有给鸡蛋的,褚韶华不挑这个,心里就是觉着欢喜。   当然,她怀闺女前做的那奇梦,又叫陈太太褚韶华婆媳拿出来说了一千两百遍。   此次回乡,无事不顺。   便是带着闺女丈夫回娘家,娘家除了较往年更破败了些外,并没有什么别个变化。且,虽则院子破败了,褚太太脸上的皱纹较往年更多了些,其他几人倒是脸色红润饱满,尽管身上衣裳都是寻常土棉布的质地,也知绝没有挨饿受动。褚母自柜里拿出个包着红布包的小银锁给外孙女戴上,想摸摸外孙女的小脸儿,又担心孩子皮肤娇嫩,自己老茧粗糙,倒弄疼了孩子,只得收回手,把外孙女赞了又赞,“萱姐儿生得有福,像她爹。”   “我也说,除了这脸盘儿有些像我,别个地方都如跟大顺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脚指头都是一模一样的,我都说,这可真是亲父女。”   王燕儿的儿子已经快三周了,不论是走是跑都很结实,围着萱姐儿瞧了一回,很实诚的说,“像大姑父,像大姑父!”逗得大家都笑了。   褚韶华给闺女理一理娘刚刚给戴的银锁,这银锁样式与侄子小宝儿脖子里戴的是一模一样的,一面刻平安如意,一面刻长命百岁,只是,小宝儿那个戴的久了,倒有些发乌,不及这一只是新的,银澄澄的。其实,闺女非但有银锁,金锁也有的。银锁有三副,一副是公婆给的,说以后孩子们都有;另一幅是魏东家魏太太送的。还有一套是与褚韶华交好的后邻周太太送的,平时褚韶华都是给闺女换个戴。至于金锁,是潘太太在闺女满月酒时送的,因其贵重,褚韶华平日里都是给闺女收着,并不叫戴。褚韶华是个心眼儿多的,回娘家前特意把闺女往常戴的小银锁也收到了柜子里,什么都没戴,就抱了闺女过来。   见娘家有给预备银锁片,哪怕就是个薄片,褚韶华心里也欢喜。何况是与小宝儿一样的银锁,褚韶华给闺女理一理银锁,笑道,“萱儿谢谢你姥姥、姥爷。”那笑却是在脸上一凝,褚韶华看母亲一眼,唇角一勾,将手抚平银锁下头大红的流苏穗子,同父母道,“我看家里越发不比往年,怎么还拿出银子给孩子打这样的银锁,没的靡费。爹娘的心,我都是知道的。”   褚太太欲言又止,褚父却是将手一挥,豪迈道,“你这好容易得了个丫头,咱家头一个外孙女,不差这一点儿半点儿的,只管给孩子收着就是!”   褚韶华笑笑,“既然是爹娘给的,我就代萱儿收了。爹娘这片心,我终是记着的。”   大家齐欢喜起来。   只有褚太太一双逐渐浑浊的眼眸里,似是流露出一些愧色,那抹情绪却也被褚太太低头剥花生的动作掩住,再不复见。   只要有孩子,就不愁话题。   何况,陈大顺喜欢孩子,这次回家还特意给小宝儿买了把竹刀,小宝儿接过竹刀,高兴的了不得,按捺不住就要跑出去跟小伙伴儿们显摆。王燕儿无法,因要看孩子,只得跟小姑子说一声,“我把他送到后邻婶子家去,不然在家也不得消停的。”把儿子送到邻家玩儿,心下却是想着,枉小姑子这等样的相貌,养个闺女竟是半点儿不随,真是可惜了的。   褚太太将剥好的一把花生豆放到褚韶华手里,褚韶华握着那花生豆,除那层紫色的细皮都搓吹了去,一粒粒滚圆饱满如同玉豆儿,还带着她娘的体温,褚太太念叨起来,“一般来说,闺女像爹的多,儿子像娘的多。”   褚韶华把那花生豆分了大顺哥一半,随口接道,“那也不一样,我跟我哥就都像我爹。”   “你看小宝儿就像你嫂子吧。”褚太太笑,“这个也说不大准,不过我瞧着你们这样就是这样。萱姐儿像女婿,过一二年,再生儿子,就该像你了。”   陈大顺笑,“定能应了岳母的话。”   褚韶华瞥他一眼,唇角微微翘起。褚太太细问起闺女怀身孕生孩子时的事,褚太太叹道,“我们在家是听你大力哥捎回的信儿,这离得远就是不方便,要不也能过去看顾着你些。”   褚韶华眉眼间笼着笑,不知为何,陈大顺却觉着她媳妇这笑也只是笑,未曾到心,就听她媳妇安慰岳母,“娘你别担心,公婆大顺哥待我都好,就是生了闺女,我公公婆婆也很高兴。”   褚父咂摸着女婿年下送的新茶,道,“那是,从你做的那梦就知道,这孩子以后错不了,肯定有出息!”   陈大顺眉开眼笑,“都这么说,就盼着萱姐儿平平安安的,有没有出息倒在其次。”   中午依旧是王燕儿烧的肉菜,褚韶中打来一壶村酒,因陈大顺下午还要赶大车,褚韶华只令他浅酌几杯,不叫多喝。褚家人见褚韶华这么能管着陈大顺,心里都很高兴,认为褚韶华有本事。   王燕儿更是认为,小姑子虽则没能生儿子,可只瞧小姑子这才生孩子三个月,身段儿除了胸脯略饱满些,腰身依旧如未出嫁时那般的玲珑纤细,怪不得陈家大爷爱她爱得跟什么似的,竟是无一句不听她的。小姑子这等本领,寻常妇道人家也是没有的。   待中午吃过饭,褚韶华抱着闺女略歇一歇,给闺女送了回奶,趁着日头还好,就叫着大顺哥早些回去了。褚太太委实舍不得女儿,褚韶华道,“来前儿我婆婆千万叮嘱,就怕晚了天一冷孩子受冻,我车上带了被褥,仍是有些不放心。萱儿还小,待明年我们再回来,就能多玩儿一会儿了。”   如此,褚太太也便不再相留,一家子送了褚韶华一家三口出门。   陈大顺趁着日头好,赶着大车带着妻女回了家。闺女在车上就睡了一觉,待下车时,褚韶华更是把闺女围的严严实实,不叫闺女吹到一点儿风,先到陈太太的正房去,正房暖和。褚韶华把孩子放下,解开外头的小被子,里头的小斗篷,才露出闺女两颗黑葡萄似的圆溜溜的眼睛来,陈太太见孩子白净的小脸儿上晕出粉嫩颜色,不禁笑道,“我们萱儿这是路上就醒了,还是一直没睡。”   褚韶华笑,“路上晃啊晃的,倒是睡了一觉儿,要是再不到家,估计还得睡一觉。我瞧着萱儿爱坐车,咱们回乡的路上也是,我抱着她,一会儿一觉。想来觉着晃悠悠的跟摇篮一般。”   陈大顺自倒了盏茶吃,褚韶华把闺女斗篷上的小帽子略折了折,正叫闺女枕着,又拿被子给她盖上,把布娃娃给她拿在手里玩儿。同陈太太道,“娘,我去我们屋儿里瞧瞧火,把屋里烧暖了,我再抱萱儿过去。”   陈太太笑,“去吧。”   陈大顺也跟着媳妇一道自己屋去了,陈大顺还有事跟媳妇说,陈太太见儿子那半步都离不得媳妇的样儿,心下忍不住嗤了一声。想着男人还真是一个样儿,既是这样半点离不得,着紧的再生个小子才好。心里盼着孙子,陈太太瞧着这个孙女倒也高兴,尤其见着孙女胸前戴着的亮澄澄的银锁,陈太太笑着同孙女道,“唉哟,这是你姥姥家给的银锁啊,叫奶奶瞧瞧。”陈太太一入手,脸色就不大好,屋儿里倒也没别人,陈太太忍不住低声骂一句,“这样的东西也真拿得出手!”戳孙女的额角一记,嘀咕,“你这叫什么姥姥家!”虽没别个法子,心下到底愈发瞧不上褚家。   这会儿,褚韶华让陈大顺去烧炕,她通开屋里的炉子,给炉子通气,好叫火烧的旺些。这年头,屋里没人的话火都是封住的,为了省柴省煤,只是一回家,难免就觉着屋子冷,这也是褚韶华为什么不把闺女往自己屋带的原因。   待把火弄好,褚韶华先倒了两杯水,慢慢的坐在炕头儿喝着。陈大顺拿了另一杯,问,“原本不是说给岳家十块大洋么,刚在岳家,我拿荷包里觉着不大对,只剩五两了。”   褚韶华不急不徐的把水喝完,又倒了一杯,才轻描淡写的说,“哦,我拿了五块。”   陈大顺简直拿媳妇没法,他虽做生意不乏精明之处,性子却是极好的,同褚韶华从没红过脸儿的,这会儿也只是一叹,说媳妇,“我知你都是为咱们俩的小家好,只是这大过年的,又是给长辈钱,都是要给双的,哪里有给单的礼。”   褚韶华道,“我原想拿回六块,想想只剩四块有些少了,就又放回去一块。”   陈大顺并不恼,而是问媳妇,“你这是怎么了,我瞧着在岳家就不大乐。”   褚韶华冷冷一笑,啪的把手中杯子放小炕桌儿上,咬牙低声道,“要凭着生气,真是要气死了!你去掂量一下咱们萱儿的银锁就知道了!”   “银锁怎么了?”陈大顺摸不着头脑,褚韶华却不愿多说,长长的叹了口气,转而道,“这屋里还得一会儿才能暖和,我去厨下先把明天蒸馒头的面和上。这年下事多,原也不用为这些事生气。”说完,就去了厨房。   陈大顺一人在屋呆着也无趣,就去了他娘屋里。他娘只见儿子,还问,“你媳妇呢?”   “她说明天蒸馒头,去厨房和面了。”   见褚韶华这样有眼力,陈太太肚子里那对褚韶华不满的话就压了下去,转而同儿子嘀咕起褚家来,悄声道,“你老丈人家可真做得出来,头一个外孙女,竟给块银包铜的锁子?这是什么意思?”   陈大顺原还有些不解的心,顿时透亮,原是想为岳家遮掩,可陈大顺向来看重孩子,而且,陈大顺虽是个好性子,你待他如何,他不怎么计较,可如今有了闺女,你慢怠他闺女,陈大顺这样的好性子,心下也难免有些不痛快。岳家家境艰难,他不是不知道,而且,陈大顺这样的女婿,不要说放在乡下,就是放在北京城也不多见,有几个这样主动贴补岳家的女婿啊。   陈大顺并不是嫌岳家给他闺女一个包银的锁片不值钱什么的,不要说包银,就是个净面儿铜锁,陈大顺也不嫌。乡下人家家境艰难,小铜锁小铜镯的也不罕见,陈大顺皱眉是因为今天在岳家岳父说的那句话“外孙女、孙子我都一样的看待”,褚小宝儿颈间那块银锁,陈大顺是知道的,既是一样看待,怎么倒给他闺女一块包银的?   就是给了个包银的,岳家说一声,陈大顺也不嫌,偏生嘴里说着一样看待,却给他闺女个次等货。怪道妻子那样不高兴,陈大顺过去把这包铜的长命锁给闺女解了下来,与他娘道,“刚我媳妇在屋里生气,我还没明白她生什么气,原是为着这个。她这也是不痛快了一路。”   陈太太想到大媳妇那个要强的性子,叹口气道,“你媳妇是鲜明人没有鲜明命!修来这样的娘家,叫谁瞧得上!”   陈大顺将那锁片往袖中一塞,倒是劝他娘道,“大过年的,何苦为这个叹气,也不必为这个生气,咱们萱儿姓陈又不姓褚,有的是人疼,也不差这么个银锁片。”   “我说的这个事儿!”陈太太很咽不下这口气,问儿子,“给你岳家多少过年钱?”   陈大顺面儿上微有不自在,老老实实的同他娘道,“原我说给岳家三四块大洋,结果出这档子事,我媳妇一生气,把我大洋都没收了,一块没给成。”   “你这样的烂好性子,就该你媳妇管着你些!”见褚韶华很知里外,陈太太顿觉心下舒畅,又问儿子去岳家吃了些什么,受了什么样的招待,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主要是儿子没受慢怠,媳妇行事明白,陈太太也就不再计较这包银长命锁的事了。只是难免嘴碎,晚上同丈夫念叨一回,第二天私下又同侄女兼宋苹说了一遭,于是,这不说不说的,全家人也都晓得了。   褚韶华没事人一般,与宋苹准备起过年一应饭食。   这就是娘家。   相对于儿子,闺女未嫁时倘能略得一丝疼爱,就当感恩戴德。出嫁后,更是成了外人,不重要的人,哪怕一家子都心心念念的自闺女这里得到金钱上的援助,他们都吝啬到多付出一丝真心真意。   有时,褚韶华都觉着,她这样的娘家,还不如外人。   一个银锁能费多少银子,一块大洋都用不了,半块大洋足够了!可她给娘家的呢?何止半块大洋!   倒还不及生意场上,人总还讲究个礼尚往来。   到了她娘家这里,依恃着生养之恩,说着那些个他们自己都不信的虚伪又做作的疼爱闺女的话,不知是要慰籍他们自己,还是要慰籍褚韶华了。   褚韶华想,这世上最恶心的一句话莫过于,生养之恩,四字。   她一样有闺女,她会把闺女教导的出众、明理、懂事、能干,可是,她不会认为这是什么恩情,这是做为母亲的本能与责任!她生了她,必然要养她,还要把她养好!而将她养大,并不是为了让她报生养之恩,而是因为她爱这个孩子。她爱这个孩子爱到,只要这个孩子明理、成功、快乐,她别无所求。   她生养这个孩子,是因为爱,而为是了成为这个孩子的恩人!   更不是为了以后汲汲营营的日复一日的提醒这个孩子,生养之恩!   如果生养算恩情,这也是父母强加于子女身上的恩情。因为,子女的出生本身就是父母单方面的意志,如果你们因欢愉因利益因以后想要孩子报答生养之恩来生养孩子,那么,不必再谈爱了,直接谈利益谈报恩,不是更合适吗?   明明是这样自私的行为,何必非要冠以爱之名呢?   如果你们非要以爱之名来换取我的钱或是我的爱,那么,请多给我一点爱与真心,因为,不论是我的钱还是我的爱,都不廉价。 第73章 长叹   年初二,褚韶华并没有再回娘家。   褚韶华并不缺少冠冕堂皇的理由,她晚上已经同大顺哥商量好了的,年三十下了场薄雪,雪虽不大,可孩子还小,来回往返,就怕冻着,便不回去了。在公婆这里,也是一样的理由,褚韶华道,“我总觉着咱们老家比北京还要更冷些,萱儿又小,带她出门我总是不放心,前儿还下了雪,眼看今早天气也不大好,就不回了。待萱儿大些,再回不迟,我娘家也不是外处。”   陈太太年前就因着包银锁片的事不痛快,听褚韶华这话,陈太太便说,“不回便不回吧。”想着褚家那样的娘家,也没什么可回的。不然,这一回就要大包袱小行礼的,还要带些果子礼物,又是一番花费。   陈老爷是知道褚韶华气性的,也没说什么。按理,不当挑亲家的理,亲家家境不如以往,包银便包银吧,这不是为了体面么。陈老爷不大高兴的原因和褚韶华有些相像,褚家家境不比从前,可说来,纵陈老爷不知数目,但大媳妇这样能干,儿子素来不小器,又很肯体贴媳妇,每年去褚家,定也少不了补贴些个的。其实,陈老爷看中的不是长命锁,要是论长命锁,金的、银的、铜的、铁的,有什么关系?陈老爷主要是看中这份儿体面,这份儿心!   不说别个,王大力时常带着粮队往返北京,每次得空往家里去,褚韶华每次都会给表哥做些路上吃食叫王大力带着的。王大力为人实诚,因是光屁股分家出来的,如今虽在邵家做事,又要盖房,家里去年生了老三,花销的地方也多,褚韶华生了闺女后,王大力就是送的铜镯铜锁,还有给孩子做衣裳的三尺红花布,一篮子鸡蛋。陈家自陈老爷到陈太太,都没嫌王大力没给银的,给的是铜的。反是连陈太太都说,褚韶华这位表哥倒是个实诚人。   所以,长命锁的事,陈老爷也挺灰心的,觉着亲家实在少了些人性。   如此,褚韶华年初二就没回家,正好年初二也是亲戚们拜年的日子,待陈太太娘家侄儿、外甥的过来拜年,褚韶华就帮着烧饭招待,倒是省了陈太太不少事。   陈大顺知道妻子对娘家冷了心,他是个心疼媳妇的,晚上就同媳妇说,“初五那天,邵东家摆酒,我跟爹说,你也一道过去。”   褚韶华倒是挺喜欢出门,只是她道,“那是你们男人们吃酒,我去做什么?”   “你怎么倒笨了,去年小邵东家没回老家,今年还能不回来?我打听过了,小邵东家一家子都回老家了,潘小姐母女也跟着回来了,你过去说说话呗。你忘了,咱们萱儿出生后,潘太太还给了小金锁小金镯,小邵东家的闺女,咱们还没见过,头一回见,东西也得备着些。”陈大顺道。   “这还用你说,我早料着这个哪。当初听说潘小姐生孩子的事,我就打了一幅银锁银镯的托了潘太太捎东西时一并给捎去。那银锁银镯,我还放到潭柘寺供了四十九天。后来生咱们萱儿,潘太太倒是送了咱们萱儿一套金的,咱们两家家境本不同,原也不该太讲究哪个礼大哪个礼小,可我这个人,多给人家些倒罢了。自从收了潘太太的小金镯小金锁,我心里总是记着这事,想着什么时候见着人家孩子可得给些见面礼才好。”一有事做,褚韶华就来了精神,同丈夫商量道,“你不是有一回在个老太监手里收了对红宝石的小坠子么,这是宫里的东西,他是偷着卖的,当时你收的价儿也便宜。那宝石虽不大,成色却是不错。而且,那坠子不大,估计以前在宫里也是小孩子戴的小首饰,我原想改来戴,可想想,没戴的去处,叫咱们太太瞧见,怕要问这东西哪儿来的。我一直收着,往银楼问过,银楼说宝石也就是中等,要说值钱就是嵌宝石的那点儿金子最值钱。原我瞧着金子旧了,想炸了炸,可上头还有几个小字,我仔细瞧了,字有些模糊。字看得清一个敕字。”   说着,褚韶华开了箱,取出那对坠子给丈夫看。如今晚上,褚韶华把油灯念亮,陈大顺才勉强顺着妻子所指看清了那个模模糊糊的   “敕”字。陈大顺有些不解,“这字怎么了?我瞧着没什么要紧的?倒是这点嵌宝的金子也有些旧了。”觉着这小首饰也不大体面。   褚韶华把坠子再收回小盒里,说他,“平日里叫你多念念书,你总是敷衍犯懒,书上说,只有宫里内务府奉皇命造的首饰,才会刻上内务府的标记,这个‘敕’字,就说明这是皇宫的东西。倘当时炸了,万一把这字炸没了,就成寻常物了!”   “这坠子大概太小,时间久了,后面的字亦模糊不清。我看书上说,倘有大的器物,非但有‘内务府敕造’几个字,还要连奉皇帝之命哪年哪月造的,都要錾上的。”褚韶华把东西重放回箱里上了锁,与丈夫道,“世上红宝石的坠子多了,咱们这个,珍贵就珍贵在是宫里出来的,以前皇家用过的。你想啊,既有内务府的标记,总不可能是宫女奴才用的,说不得以前是哪位公主格格小时候的东西哪。正好给潘家闺女,多体面。”   陈大顺听媳妇这一通的解释方道,“唉哟,要不是你说,我都只当是寻常的红宝首饰了。”   褚韶华道,“搁银楼他们也只当寻常旧首饰,不然,若是银楼给的价儿好,我早折现了。”说的陈大顺也是一乐。   其实,褚韶华这话也不全然如此,她原是想着,这样的小首饰,她纵戴不得,也是想以后留给闺女大些戴的,眼下却是要去邵家走动。且大年下的,给金银锞子估计邵家也只作寻常,又是年下这样的时节,想来那孩子也没少收到金银锞子。因为,虽说如今大家都改用大洋,可金银锞子这样的东西,大家也依旧觉着十分吉祥的。   褚韶华送礼,向来要独树一格叫人印象深刻的,她也是突然想到这件有来历的物什,遂拿了出来。如今想想,倒是越想越合适。   夫妻俩商量好送给邵家的东西,陈老爷也挺愿意叫大儿媳跟着去,其实,正经来说是陈太太一起去比较好,陈太太与邵太太是一辈人,辈份相当。褚韶华则是与潘小姐能一处说说话,只是陈太太无甚交际本领,也就是在家窝着的料。陈老爷也不敢指望她,就只说让褚韶华跟着一起去。   陈老爷提前让陈太太准备了给邵小姐的红包,这是小邵东家的长女,邵家的长孙女,大年过的过去,自然少不了这一道的。这红包,陈老爷就交给大儿子,“到时让你媳妇给邵东家的小孙女。”   陈大顺很是实诚,同他爹道,“给孩子的东西,我媳妇已是备着了。说来,当初知道小邵东家生了长女,我媳妇就准备了一套银锁银镯,托潘太太捎东西时一并带了去。后来生咱们萱儿,潘太太倒是送了套金的,我媳妇心里一直觉着,潘家的礼太重了,总想再给那孩子置些什么。她去年淘换了好些时候,淘换了副适合小闺女戴的坠子,我瞧了,送给邵家闺女倒也合适。”   陈老爷拈须颌首,“你媳妇这样就很好,这人家来往,素讲究个礼尚往来。这红包也叫你媳妇拿着,倘是遇着别个孩子要打点的,也别没个准备。”其实就是把钱给褚韶华,毕竟,坠子什么也是花钱买的。   陈大顺此方代媳妇收了这红包。   褚韶华从丈夫手里接过公公给的这红包,打开来,足有六块大洋。钱自然不少,褚韶华看重的却并不是钱,而是公公做事的这份儿周全,当真令人敬服。   哪怕平时陈老爷偶有一些行事,褚韶华并非全然赞同,褚韶华觉着,公公到底是旧派人,故,难免落后于如今的潮流,但,这并不影响褚韶华对陈老爷的尊敬。公公这样的旧派人身上,一样有许多值得人学习的地方。   由公公为人,再想想自己父母,饶是以褚韶华之才干,也唯有一声长叹了。 第74章 年下   待到去邵家吃酒那一日,褚韶华早早的换好衣裳。如今过年,都时兴穿红,褚韶华也不能免俗,可为了不被淹没在一群红衣大袄的媳妇里,褚韶华还是做了极精心的打扮的。她里面是一件樱桃红的夹棉旗袍,外头则是一件新式的烟紫色的呢料大衣,脚下是一双不相宜的自己做的绣花棉鞋,随身却又带着北京自己铺子里卖的外头缀着貂毛的最流行的女式皮鞋,褚韶华过日子精细,她是打算到邵家再换了皮鞋的。不然,农村这种坑洼不平的土路,褚韶华舍不得穿自己的皮鞋。   陈老爷很满意褚韶华的体面,认为以后自己的小家族想更进一步,他家老婆子这种窝里老是跟不上时代的,还得大儿媳这种既会打扮又能交际的才成。   这一二年,陈太太倒也习惯了褚韶华爱打扮的事,知道褚韶华天生的大臭美。当然,这种情绪里有多少是羡慕多少是嫉妒,怕陈太太都不愿多思的。陈太太只管端着婆婆的架式叮嘱了褚韶华一些外出做客的规矩,什么到别人家去要有眼力,人家什么活,要搭把手帮忙什么的老生常谈的那一套,褚韶华只管坐着听婆婆念叨。直待公公抽完一袋子旱烟,轻咳一声,“行了,得趁着天早过去,我还有许多话想请教邵东家,这就走吧。”   陈太太意犹未尽的闭嘴,陈老爷就带着二儿子和陈大顺褚韶华夫妻赶着大车往县里去了。   正月天寒,好在太阳不错,拨开前几日有些灰蒙蒙的天,露出一种冻蓝的颜色。土路两畔的榆杨皆已掉光了叶子,唯剩空荡荡的枝桠,偶有风吹过,细枝抖落昨晚一夜染上的青霜,放眼望去的大片苍青的麦田覆着黄色的土地,阳光下闪着霜色银光。呼吸间仿佛都沁着冬天的细碎冰渣,褚韶华精神却是极好,她给大顺哥将脖子里的扎实的毛领子外又围了一条呢料围脖儿,包袱里还有两条藏青的,一条递给陈老爷,一条给了陈二顺。褚韶华道,“爹,二弟,你们都试试这呢料围巾。上回那件呢料爹你给我后,还剩了些,我瞧着料子还齐整,就裁了三条围巾。原是早裁出来了,就是这锁边儿,我一直没空,后来找了处新式的裁缝铺让他们用机器帮着锁的。爹,现在的呢料,国外的呢料一般面料行都没有,就是有,也是中低档的。可就是中低档的也不便宜,国产的略便宜些,可相较于其他的料子,也是贵的。爹,我想着,这呢料,咱们除了卖成衣的大块料子,明年也裁些这样的围巾去卖。有些个买不起大块裁衣裳的客人,买条呢料围巾,也体面。就是这生意不大,可我想着,小件东西收拾的精致些,利也不小。”   陈老爷穿着貂鼠的大皮袄,双手插在貂鼠的手笼里,脖子里除了狐狸毛的大毛领子,还系着褚韶华刚刚拿出的呢料围巾围住嘴搪风,呵呵笑着,“成,明年你记着这事儿,咱们做些试试。要是生意好,给你个大红包。”   褚韶华笑弯了眼,嘴甜甜的,“咱自家的生意,给不给红包,但凡我想到的就跟爹你说。成不成的,是我的心。”   陈二顺赶着大车的都忍不住回头说一句,“嫂子,你怎么这么多的点子啊。”   褚韶华笑,“我们妇道人家,平日里也就是忙活着一家子吃喝穿戴的事。咱家又是做面料行的,我看见什么新式的衣料,新式的衣裳,就爱琢磨。”   陈二顺道,“嫂子你是天生的灵透。”   说来,这围巾也是北京城的新鲜景儿,北京人以前并不流行系围巾,这东西原是打洋人那里传过来的。像北京人冬天都是往衣裳上弄个皮毛大领,或是直接就弄整张的裘皮做活领子,不论穿什么衣裳,往脖子里一围一扣,便暖和的紧。如褚韶华拿出来的长围巾,是洋人的样式。现在什么东西都是跟着洋人学,这围巾也便流行起来。   一家子说着话,待到了邵家的时辰也还早,邵家最得用的李管事已是在门口等着了,李管事与陈家是极熟的,这几年到北京做粮食生意,可是没少来往。老远见着是陈家人赶着大车来了,李管事远远的迎了过去,抱拳打招呼拜年。大家好一番热络,李管事见褚韶华一道过来了,还说,“我们少奶奶年前就念叨了好几遭大少奶奶,就盼着您过来说话儿。”   褚韶华笑,“我也一直想着阿玉姐。”   李管事请陈家一家了进去,心下很是佩服陈家行事,陈老爷陈大爷都是热心又实诚,男人之间生意往来自不消说。这位陈大奶奶亦是个一等一的机伶人,男主外女主内,陈大奶奶则是与女眷交际的一把好手。真不怪陈家这一二年生意愈发兴旺了。   邵家是县里有名的大户,他家的宅子自是极讲究的,一水儿的里外青砖大瓦房,门外的一段路为了便宜行走,也铺就了青砖,待进了邵家的院子,更是一色的方砖漫地的甬道,两畔留有花池水缸之物,如今更是换了县里头一份儿的崭新透亮的玻璃窗。来往的丫环下人都穿一色的土红棉衣,各个都带着新年的喜庆。早有门房跑进去通传,邵东家已是带着儿子迎出垂花门,老远便抱拳笑道,“陈老弟啊,你可是来啦,今儿有上等的老汾酒!”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一手拉住陈老爷要还礼的手腕,亲亲热热的一处往屋里走去。   小邵东家笑嘻嘻地同陈家人打招呼,待到了正堂,晚辈们都各给长辈拜了年。邵东家把陈家兄弟都赞了一回,见到褚韶华也很高兴,笑道,“芳姐儿她娘早就念叨侄媳妇,要不是天儿太冷,她都要带芳姐儿去找侄媳妇说话了。”   褚韶华笑,“我心里也一直记挂着。邵伯伯,给您拜年请了安,我这就去后头给伯母请安去,也瞧瞧嫂子侄女,伯伯、伯母每年都能见着,就是我们姐儿俩,足两年未见了。”   邵东家一笑,让丫环带褚韶华去了内宅。   陈家人过来得早,如今邵太太屋里连族亲的太太奶奶们都还没过来,就是婆媳二人带着小闺女玩儿。婆媳俩隔穿就见褚韶华来了,邵太太潘玉都很是高兴,潘玉忙拉她坐到炕上来暖和着,潘玉道,“咱们老家的冬天太冷了,到炕上暖一暖。”   褚韶华见潘玉一身厚实的红底碎花的棉旗袍,脚下穿的是北方乡下最常穿的大棉鞋,要不是她如今留的是齐耳短发,耳上垂的钻石坠子,褚韶华都得以为见了个正经的北方小媳妇。褚韶华一见就笑了,道,“嫂子这是入乡随俗。”   潘玉是极开郎的性子,笑道,“先前听阿初说咱们老家冷的很,我还不信,想着在北京我也过过冬的,就是出门有些冷。回来才知道家里并没有装水汀(民国时暖气的称呼)。虽然有炕也是极暖和的,我还是有些受不住,这是妈妈让丫环给我做的,我亲自挑的衣料子。我看一家子的嫂子妹妹们都这样穿。阿芳也做了一身儿。”   阿芳就是潘小姐与小邵东家的长女,这会儿也是一身孕红底碎花的小棉旗袍,穿着鞋在大炕上跑来跑去的玩儿。褚韶华头一回见邵芳,不禁道,“可真是个漂亮闺女,生得真好。”褚韶华把孩子揽到跟前儿细瞧了一回,愈发喜欢,那孩子也喜欢褚韶华,很乖巧的让褚韶华抱在怀里,很是稀罕了一回,褚韶华直说,“阿芳也就刚刚一周,就跑的这么结实了!唉哟,我见有的孩子一周还不会走哪。”   潘小姐笑道,“都这么说。我小时候是一周才学的迈步,妈妈说阿初十个月就会走了,阿芳约摸是像爸爸。”   邵太太笑,“就是像她爹,没差的。她爹小时候,刚会迈步就想跑,不知摔了多少跤。芳姐儿腿多快呀。”   褚韶华自包里拿了个大红包给孩子,小姑娘已经会严肃着小脸儿,一本正经的说,“谢谢姨姨。”拿了红包跑过去压在炕上的被摞儿底下。   褚韶华见那下头压着七八个红包,潘小姐笑道,“还不让人给她收着,非压被子下。”   褚韶华听的直乐,又将准备好的小坠子拿了出来给潘小姐邵太太看,褚韶华笑,“这是大顺哥偶然得的,宫里的东西。我瞧着还有内务府的标记,又是这样的小首饰,正适合小女孩儿拿着玩儿。头一回见芳姐儿,我这个做姨姨的总得有个见面礼,给芳姐儿拿着玩儿吧,倒是有些个历史的东西。”   邵太太忙道,“给她这么贵重的东西做甚,给萱儿留着戴。”   褚韶华笑,“她还有哪。伯母嫂子就别跟我客气了。”   因两家关系极好,婆媳俩也就没再推辞。潘玉收了褚韶华送给邵芳的红宝坠子,又赏鉴了一回这坠子上錾的内务府的标记,令丫环拿出准备好的给褚韶华闺女的金锁手脚镯,褚韶华直说,“这太贵重了,潘伯母已经给过我们闺女了。”   潘玉笑,“我妈是我妈,我是我,这能一样的。”   褚韶华原是想着潘太太给的金子打的金锁手脚镯未免太贵重,这才想着趁过年给邵家孩子些贵重的见面礼,不想潘小姐这样的客气。褚韶华也只有收了的,大家说起话来,说一回孩子。邵太太便顺嘴儿打听了一句,“侄媳妇,这宫里的东西不都该是皇帝老爷的吗?你们怎么买了来的。”   褚韶华声音放低了些,道,“原我也不晓得,听说有不少太监经常把宫里的东西拿出来倒卖换银子。这对坠子,就是大顺哥偶然得的。哎,要怎么说呢。我看《史记》,里头有一句话,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这说的是天下,如今宫里,皇帝已经不管事了。这宫里的东西,说是皇帝的也是皇帝,可正经说来,若皇帝有德,谁敢把这东西弄出来呢?还是皇帝无德,无福保管这些东西,既到了咱们这里,可见是咱们的缘分。”   邵太太还是头一回听人把“贼赃”说的这般文雅的,其实,潘玉是不在乎什么贼赃不贼赃的,潘玉是在国外留过学的,自有见识。潘玉道,“要不是满人误国,咱们国家说不得也不至如今丧权辱国的颓势。皇宫的东西,都是自百姓那里搜刮来的。美国独立战争的时候,我国百姓在满人面前还在自称奴才。如今皇帝逊位,宫中物件流失,也是皇帝无能。”   潘玉同邵太太道,“妈妈,像韶华这样有见识的人,得了这样的东西,知道这东西珍贵在哪里。我听说还有许多宫人往外倒腾些宫里的金银物什,都只按份量作价给银楼。何其可惜,宫里的东西,这上面錾着的一个‘敕’字,才是最有价值的地方。”   褚韶华笑,“原我也不懂,后来看了些书方晓得的。”   潘玉端起手边儿的红枣桂圆茶吃了一口,笑道,“我妈给我写信时还说你这几年不间断的阅读,如今越发有学问了。”   “嫂子这是在打趣我。我就是闲来无事翻几页书看看,其实,北京城里也有图书馆可以借书,我还去过一回。图书馆里的书是极多的,我一进去就有些头晕,想看书又没个次序,后来索性还是找潘伯母去借,这样书里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还可以请教潘伯母。”褚韶华说着,又聊起了上海,她是那种天生对新奇的事物、新奇地方充满兴趣的人。   潘玉很开心的与褚韶华聊天,就是潘玉本身也觉着和褚韶华交往是极为舒服的一位事,而且,俩人很有缘份,譬如,两人第一胎都生了女儿。潘玉是新式女性,自然不可能重男轻女,哪怕婆家就丈夫一个独子,潘玉也很看重长女。褚韶华更不必提,为着闺女都能跟魏太太母女俩吵架的性子。而且,褚韶华这两年没断了读书看报,对于社会上一些新鲜事,她也是有所了解的。所以,与潘玉颇能说得来。   其实,潘玉称得上适应性极强的人了,她这样的豪门小姐,到婆家这种北方的小县城过年,也尽量在适应。但是,人都是有喜恶的,相较于婆家族中这些无甚见识的族亲女眷,褚韶华都称得上潘玉的知音了。   一时,待过来的人多了。   果然也有许多大人带着孩子过来,褚韶华见了,都会给个小红包。里头并没有多少钱,一个里面放了一角,这也是褚韶华与丈夫商量过的,这并不是抠。而是老家人自来的讲究,有句话说,礼大断交情。就是说平日间随礼往来,并不讲究大礼,不然,若是遇到些家境寻常的人家,要还礼就殊为不易了。   褚韶华在邵太太这里也认识了不少邵氏族中的太太奶奶们,其他乡里仕绅商家也有受邵东家所邀过来吃酒的,但是,带女眷来的就陈家一家。其他人还是老一派的妇人少出门的讲究,不肯再着家中女眷过来应酬说话。   褚韶华在婆家时,因她时常与周太太、潘太太这样的进步女性来往,再加上褚韶华性情偏于强势,偶也有觉着公公偏于保守的感觉,如今看来,陈家放在县里却还算得上进步人家。   中午褚韶华就与邵太太、潘玉还有几家邵氏族中女眷一起说话谈笑,待到下午男人们告辞,褚韶华也便辞了邵太太潘玉婆媳,回家去了。   男人们吃酒吃的不少,陈老爷只管裹的严严实实的坐在车上,陈大顺陈二顺轮流赶车,看这兄弟俩浑身的酒气,褚韶华都担心他俩把车赶到沟里去。褚韶华让俩人与陈老爷一起在车上歇着,褚韶华赶着大车回去了。   陈太太这回是一个字都没抱怨褚韶华,第二天把父子三人都念叨了一通,着重表扬了褚韶华,“要不是大顺媳妇,我看你们还不得醉死在外头。”   陈老爷轻咳一声,在炕沿儿上敲两下敲袋锅子,“行了,大过年的,什么死不死的,没的不吉利。”   “我说的这个事儿。出去吃酒也不能不要命!”陈太太又说了俩儿子一回,因这就要回北京,陈太太得收拾东西,事务太多,也就没再多说。   倒是陈大顺私下同褚韶华道,“你可真行,还能赶大车。”   褚韶华道,“这有什么难的。无非就是叫牲口如何走如何停如何拐弯罢了,咱家的骡子再稳当不过。”褚韶华这样的胆量,也没谁了。   倒是听闻了褚韶华又从潘小姐那里得了一套金锁的事,陈太太颇是高兴,还叫褚韶华把邵小姐给的金锁拿到她屋里瞧了一回,直说,“小邵奶奶真不愧大户出身,这出手可真大方。”想着褚韶华当真是极能交际的,就生了个丫头,这都得第二套金锁了。   褚韶华笑望着婆婆那比金锁还要金灿灿的双眼,似不经意般道,“我想着潘伯母已是给过咱们萱儿了的,也没想到潘姐姐又给了一套。我想着,以后有机会也得送芳姐儿些东西,这人情来往,向来是得有来有往的才好。”   陈太太一听褚韶华这话,便将想代褚韶华收着金锁的心收了,无他,褚韶华既说要还礼,若是她收着这金锁,怕以后“还礼”的“礼”,褚韶华就要找她来要了。她可没东西给褚韶华,还是让褚韶华自己收着去吧。 第75章 算计   待家里将去北京的东西收拾好,一家子就准备往北京去了。临去北京前,褚家人倒是过来了一趟,说是来看闺女外孙女和亲家的。陈老爷自是令家里置酒款待,褚韶华委实没有娘家人过来的喜悦,老话说的好,无事不登三宝殿,娘家人何时这么在意过她,何况,没听说两手空空过来看闺女的。褚韶华一看这一家子的神色,就知必是有事的。   果不其然,褚太太王燕儿私下同褚韶华在屋里说私房话时就诉起苦来,说家里艰难,话里话外想褚韶中跟着去北京寻个差使,也能补贴家里。褚韶华平日里若得机会,连别人都能周全的性子,要是娘家能提起来,她早帮衬了。不说娘家做的事叫人心寒,就是娘家这些人,但凡哪个有些人心,也不能除了她娘外,个个吃的饱满圆润,就瞧他们的相貌,可不像为家计艰难发愁的。家里但凡有了,立刻吃了,不做其他算计,这样的人家要不艰难,真就没天理了!   没有哪家想发家是容易的,尤其褚家这已是败落的,平时不做精打细算,有了便吃吃喝喝,眼下竟还要叫她帮着给大哥谋差使。谁家要这样好吃懒做的懒汉做差!   褚韶华忍气刚要说话,家里又有客来,来的是王大力夫妻,还有王大力的弟弟王二力。   王表嫂去年就来过的,这位表嫂是个实诚人,但凡过来,就没有空过手。就是王大力到北京也是,并不是要给褚韶华带多么贵重的东西,有时花生熟了给她带一口袋花生,玉米下来弄些新玉米过去,东西里就透着实诚。褚韶华也从不会空了他们,王大力在北京来啊走的,只要褚韶华知道,路上的干粮,一些常用的药膏,或是给孩子给表嫂的东西,都会叫王大力捎带身上。   故而,这一年来,两家来往的极好。   就是陈太太也常说王大力夫妻都是实诚人,如今王大力夫妻过来,王表嫂也足带了一篮子的东西,王表嫂笑,“原想早些过来,年前年后就没个闲的时候,瞎忙。给叔叔婶子拜个晚年。”行过礼,王表嫂把东西给了陈太太,笑道,“这是自己家里的鸡下的蛋,里头还有两块腊肉,是我们当家的出门跟个南方人学的做法儿,我们年下吃了两回,觉着味儿不错。年前给二姨二姨夫送了些,如今拿过来,叔叔婶婶也尝尝咱家的手艺。这块红花细棉布是二弟二弟妹备的,当初华儿生孩子,我们都在老家,二弟妹原想一起过来,家里孩子们也得没人看,明年我在家看孩子,再换了她来。”   陈太太真觉王表嫂比她那亲家母还要知体面,人家过来还知道带些东西,看亲家一家子,说是来看闺女看亲家的,结果,啥都不带,一家五六口子,空着手就来了。叫人哪只眼瞧得上!   既有王表嫂几人过来,褚韶华索性也没继续在自己屋里同娘、嫂子的说什么私房话,原也没什么“私房话”好说的。褚韶华就带着她娘、她嫂子往正房一道说起话来。   原本,褚母只是私下同闺女提给儿子寻差使的事,如今都在陈太太的正屋说话,褚母就不好再提了。褚父无此挂碍,褚父直接说了。他叹口气,气色极好的脸上故做难色,便说起家中艰难来,“田地里出产能有几个?也赚不来大钱。我如今上了年纪,身上不大成了,倘我身上俐落,我到北京略寻个差使,也比窝在老家强。我想着,宝儿还小,以后花用的地方也多,总不能一家子都窝乡下。亲家,你若是瞧着韶中还成,让他跟着你!工钱给不给都成,叫他出去寻个生计,也好养活老婆孩子!”   陈老爷其实也瞧出褚家上门必定有事,原还以为是来打秋风借钱的,当然,说“借”是为了大媳妇的体面,就是来要钱的,陈老爷瞧着褚韶华的面子,也会丁斟酌着给几个。   不料,褚家竟是想让他帮着给褚韶中在北京寻个差使。   这真是把陈老爷难住了。   倒不是寻差使的事难,依陈老爷在北京城这些年的打拼,给人安排个事务,并不难。   难就难在,给褚韶中安排差使。   陈老爷瞧着褚韶中这一身竹青长棉袍,脚下踩的是千层底的棉鞋,就是在农村,这也是难得的干净体面。更难得的是,褚家这回乡多少年了,褚韶中依旧是这一派的少爷打扮,更难得的是,褚家除了褚母愈发干瘦,如褚韶中,较之去岁倒是更见福态了。   褚家人都是天生的好相貌,晒不黑的白皮肤,可亲娘都熬成这样了,家计艰难若斯,褚韶中还能把自己过胖,陈老爷哪里敢给这样的人安排差使!   陈老爷一时倒叫褚父的话为难住了,褚韶华接过她爹的话,“眼下没听大顺哥说柜上缺人,倘是缺人,肯定得先说咱们自己人。爹说,是不是?”   接着,不待褚父说话,褚韶华道,“何况,这在外头讨生计的,就没有一样轻省活计。大力哥最知道,风吹雨打的,我就担心我哥捱不了这种辛苦。不然,我家柜上虽不差人,北京城里挣生计的活不是没有。现成的就有一件,可我大哥真不一定干得了。”   褚父道,“是什么活计?”   褚韶华道,“北京城这么些绸缎庄,布料坊,哪家都有裁下的布头。不说别的,北京城里的料子花样,总比咱们乡下要多的。要是肯吃苦,把这些零零碎碎的布头去趸了来,趸回乡到县里乡里的集上去卖。虽是小生意,也比种地强。”   褚父还没说什么,褚韶中先道,“那都是货郎的营生,我哪里做得。”   褚韶华笑笑,“所以说嘛,大哥你做不了。”端起茶呷一口,“大哥看这样好不好,待回了北京,我给大哥留心,倘有什么又轻闲又能挣钱的差使,我再跟大哥说,如何?”   褚韶中没意见。   褚父也没意见。   这父子俩但有半分能为,也不能当初褚老爷子一闭眼,他们便将家业败了个干净。   褚母素无主意,一向是听丈夫听儿子的,见闺女会给儿子留意差使,丈夫儿子都没意见,她自然也没意见。独王燕儿有些急,想着这不是叫褚韶华空口白牙打发回去了,她瞪着两只眼,瞅向褚韶华,道,“眼下可怎么着,妹妹,家里已是揭不开锅了!”   饶陈太太活了这把年纪,也得说头一回见到这般舍了脸面来打秋风的。陈太太刚要说,你家揭不揭得开锅,跟我家有什么关系!褚韶华已是挑眉笑了,“嫂子可真会说笑,刚表嫂还说年下给家里送过腊肉。倘别人说他家里不好过,我信。嫂子说,我是不信的。去年我去北京的时候,嫂子的脸还没这么圆哪。年前回娘家,我瞧着嫂子就高兴,只看嫂子的气色,就知咱们家里日子殷实。”   褚韶华望向父兄,面露欣慰,“爹和大哥气色也好,衣裳也干净,体面。我在外头,就是记挂家里,如今见家里人都好,身体好,日子好,我也就没什么挂心的了。”   说着,褚韶华含笑嗔怪王燕儿一句,“嫂子就莫要再说笑了,不然叫人当了真,还得说咱爹这一家之主,带着一大家子往亲家家里哭穷。这要叫人听着,得怎么说咱们褚家哪。爷爷去了才几年?嫂子,咱家在村里可是体面人家,咱爹、我哥,都是体面人。”   褚韶华这样一套话恭维下去,非但把王燕儿的话噎了回去,就是褚父心里的想趁势刮些地皮回去的心,也叫褚韶华恭维没了。褚父还板着脸说了王燕儿一句,“是啊,老大家的,这叫什么话,咱家哪天饿着你了。”   王燕儿叫公公兼姨丈一句话险没噎死,心下说,这跟在家时商量的可不一样啊!   陈老爷暗赞褚韶华机灵,端起茶盏,体贴的问了褚父一句,“要是家里有难处,亲家只管开口啊,咱家不是外处,可别外道。”   陈太太一听这话又要急,想着死老头子这是傻了不成?   褚父却是道,“亲家哪里的话,我家里有的是钱!”   陈老爷笑眯眯的奉承着褚父,“是啊,咱们这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亲家是一等一的殷实人家。”   王大力王表嫂都没好意思说话。   王大力这总是往北京运粮的人都听他媳妇说过,说二姨家这一年可是卖了好几亩的田地。哎,表弟想去北京寻个生计是对的,只是既是寻生计,何苦这般挑肥捡瘦。二姨夫也是,眼下家里都这样了,还充什么大户。只要好好种地,就是穷些,也不丢人。   褚韶华说会儿话就去厨下和宋苹忙活午饭的事了,王表嫂过去帮着搭把手。中午饭菜自然丰盛,待吃过饭,褚家人还要留下跟褚韶华多说说话,王家三人就先告辞了。褚韶华向来讲究,一样给王表嫂准备了回礼,因王二力也过来了,褚韶华就多备了一份,将人送出去时,褚韶华还说哪,“原想跟表嫂多说说话,如今这闹哄哄的,也不是说话的时候。二力哥也是头一回来,都没得说话的空闲。”   王二力搔下年下新刮的青色头皮,说,“大哥大嫂这也才两年功夫,就自己起了院子,过自己的日子。我瞅着心里馋的慌,跟我媳妇商量着,也搬了出来,分家另过。华妹,咱们不是外人,原我今年春先给人做长工,要是邵家再招苦力,我就去跟着卖苦力去。刚我听华妹你说在北京趸布头的事,这个我也不大懂,不过,我不怕苦也不怕累。华妹,这事若是可行,趸了东西走街串巷的零卖,我倒是不发怵。”   褚韶华道,“自是成的。要是二力哥你想试试,年后跟大力哥他们一道往北京去,到时我带你去瞧瞧。就是我家铺子,也有积年的零散布头,哪个月都有货郎过去打听,多是趸给货郎。你要是愿意做这个,我倒是能帮你引荐几家绸缎庄的掌柜。”   “诶!成!”王二力很是欢喜,心下很感激褚韶华,嘴里偏生不知要怎么说,最后憋出一句,“那啥,谢了啊,华妹。”   “都不是外人,说这客套话做什么。”褚韶华笑,“咱们这一大家子的兄弟姐妹,都是当打之年,不说大富大贵,也要各有出路营生才好。”   王二力能主动带着媳妇分家出来单过,就是想过出个人样儿的,不然,他家现在,要分家的都是光屁股出门,家里啥都不分给的。王二力若想省事过日子,就不会分家。既是分了家,那必是做好用心过活的准备的。   褚韶华与三人在门口说了会儿话,王大力套好骡子车,笑道,“外头天凉,华妹你回吧,等过了年往北京运粮,我就带着老二过去。”   褚韶华极爽快的应了,看车上挡风的被褥还算厚实,想着王家村离得远,就是骡子车怕也要走到天黑,遂回厨下拿了半瓶子白酒叫表嫂带着,褚韶华道,“这大冬天的,要是一会儿天晚风凉,就喝两口白酒搪一搪。”   说一回话,王家人便告辞了。不过,只看去年王表嫂还是走着过来,今年就能借了骡子车一家子过来,就知她家的日子是越来越好的。   王家人走后,褚韶华陈大顺夫妻听着褚家一家子说些家常里短的事,尤其王家的事,褚父说来都有几分不满,还与闺女、女婿道,“这个大力是越发不成样子了,他是长子,竟自家里搬了出来。如今王家村儿里里外外,哪个不说他不孝。如今倒好,又把二力引着搬出去。你大姨、大姨夫年下到咱家去,可是没少哭骂这事。”   褚韶华不以为然,“这可怎么了。大力哥去年新起了宅子,我听说是五间外头贴青砖的大新房,我虽没见,也知是极体面的。现在村里的小子们,不是跟着爹娘一起住,就是叫爹娘给盖房娶媳妇的。大力哥自己起新房,谁见了不说有本事。大姨、大姨夫也是奇怪,见到儿子有本事能干怎么倒不高兴,反是哭起来了。”   褚母叹气,“华儿,你姨夫腿不好,要是大力有钱,也该先拿出来给你姨夫看腿才是。”   褚韶华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我大姨也没有把吃饭的钱拿出来给大姨夫看腿啊,他们要真有这种囊性,我大姨夫的腿早好了。”   王燕儿忙说,“我家里为着我爹的腿,可是半点银子都没了。”   “那就没法子了。我跟大姨、大姨夫早不来往的,大姨家的事,我并不清楚,也不想多说。”褚韶华心下冷笑,仗着腿不好就要孩子把挣的钱都交到家里,这当然很符合传统孝悌,可不知为何,褚韶华听着就是不顺耳。不要说大姨夫的腿病是真还是假,哪怕是真的,褚韶华也不觉着这种事有什么理所当然的!   做父母的也没有这样为孩子付出过,凭什么要孩子这样把骨头砸碎了去为父母付出。   陈大顺连忙把话岔开,另起个话题。王燕儿也知褚韶华跟娘家不对付,识趣的不再说娘家的事。王燕儿见儿子总是瞅着褚韶华怀里抱着的小丫头,心下一动,笑问儿子,“小宝儿,妹妹好不好看?”   小宝儿摇头,“不好看。”然后,这孩子又说了一句,“娘,我不要妹妹给我做媳妇!”   不说褚韶华,就是陈大顺的脸色也微微变了,褚韶华盯小宝儿一眼,把闺女换个姿势,脸儿朝里抱着,与小宝儿道,“这你尽可放心,这辈子也不可能的!”   王燕儿说儿子,“胡说什么!”又跟褚韶华赔礼,“小孩子说,有口无心,妹妹莫恼。”   褚父则说,“是啊,现在哪里说得好。姑舅做亲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褚韶华道,“姑舅做亲不稀罕,我也不能叫萱儿和小宝儿做亲,以后大哥大嫂也不要知跟小宝儿说什么媳妇不媳妇的话,萱儿以后是要念书的。”   王燕儿笑,“看妹妹,这才离开老家几天,怎么就瞧不起咱们乡下人了。”   “我自己也是乡下人,没有瞧得起瞧不起的。我是瞧不起那些背后算计我,嘴里不积德的。”褚韶华一句话噎王燕儿个半死,王燕儿脸上胀的通红,硬是半晌说不出话。   褚家这一家子走后,陈太太都觉着心下畅快不少,待送走褚亲家一家,老夫妻两个回屋歇着,陈太太一个劲儿的虚握了拳揉心口,叹气道,“这叫什么人哪。”   “行了,哪儿来的这些话。”陈老爷虽也不喜褚家,却是不愿将对亲家的不满说到嘴上来。陈老爷只是自烟袋里捏的搓旱烟塞烟袋锅子,划根洋火点上,吧嗒吧嗒的抽起烟来。   烟雾缭乱中,陈老爷心下暗思量,虽则褚家现下着实一败涂地,人都要没脸皮了,大儿媳却是这样的明白人中的明白人,端看大儿媳的面子吧。   陈太太虽是对褚家不满,好在,她挑不出褚韶华半点不是。临去北京前,宋舅妈一家子过来了一趟,宋舅妈原是与褚韶华平平的,这回不知怎地,待褚韶华亲切的不得了,非但带了三尺红布给孩子做衣裳,就是瞧着萱儿,也是满嘴的好话,把人赞的天上有人间无的,又叫孙子过去跟妹妹一起玩儿。褚韶华经了娘家的算计,见着这些个土小子就厌烦,半天没撒手,到哪儿都带着闺女。她就是没空,也叫大顺哥抱着。   好在,宋舅妈总比褚家人略强些。   待宋家人走后,陈家人便收拾东西北上,就往北京去了。   北京城其实看熟了也就那样,陈旧的城楼,破损的墙面,坑洼的黄土路,随处可见的乞丐、穿戴寒酸的人们……可是,褚韶华依旧更为喜欢北京,而不是她出生成长的家乡。   家乡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褚韶华深深的吸一口刚刚立春的空气,见路上一处青墙根的一丛迎春已经抽出花苞,怕是没几日就要缱绻绽放,褚韶华抱着闺女,不禁露出微微笑意。 第76章 亲事   陈家刚回北京,尚未进家门,就见黑漆大门上还被人贴了幅红纸对联,或因年下风雪,这对联略有些陈旧破损,不过依能看清字迹。上联是:岁绵新甲子;下联为:德厚富春秋。横批是吉庆如意。   陈老爷一乐,撑着车辕扶着长子下了车,紧了紧身上的狐皮大袄,指着这门口对联笑道,“定是你们魏叔的主意,他自来这般周全有趣。”   待陈家人开门进得院中,见院中打扫干净,屋舍整齐较之走前也不差什么。陈家回乡前是把家里钥匙托付魏家一份的,就是托魏家帮着照看几日房舍的意思。如今看来,想是他们回来之前,魏家帮着打扫过。陈太太都说,“魏兄弟魏妹妹也忒客气了。”   褚韶华想到魏家素来如此,在陈家回来之前都会帮着打扫房舍,冷炕烧暖,这样的周到亲切,虽说魏太太魏金连带魏家小子都很讨厌,魏东家却是个极讲究的人。不过,以往因陈家人并不在北京过年,魏东家就是帮着打扫房舍,并不会贴对联。今年倒是格外贴了对联。陈老爷心里欢喜,对妻子交待道,“晚上置些好酒好菜,叫了魏兄弟一家过来吃酒。”   陈太太摸摸炕是暖的,心下亦是暖烘烘的,笑应道,“我晓得,不是年年如此么。”   当晚吃饭分了两席,因男人们是吃酒的,女人里褚韶华魏太太都带着小孩子,酒气太浓对孩子不好,所以,女人单独开了一席。而且,孩子们睡得早,褚韶华与魏家母女的关系在去年拌了两回嘴后就彼此有些隔阂,故,褚韶华吃些东西,见闺女打瞌睡时就与婆婆说了一声,先回自己屋哄闺女睡觉去了。   待到男人们吃罢酒,送走魏家人,陈大顺回屋,褚韶华闻着他身上酒气,先把备好的醒酒汤与他喝,又到正房去收拾残席。与宋苹两个收拾毕,褚韶华才回屋去,陈大顺已是洗过脸,正在泡脚,见到褚韶华嘿嘿一笑,给褚韶华报喜,“爹把咱萱儿的亲事定下来了。”   褚韶华吓一跳,以为自己听差了,走近了问,“你说啥?”   “爹把咱闺女的亲事定下来了。”陈大顺左右扫一圈,找擦脚布,硬是没找见,跟媳妇要,“媳妇,擦脚布。”   “爹把咱萱儿的亲事定了?定的谁?”   陈大顺道,“魏家小子,魏年。对了,以后不能叫魏叔了,咱们得叫魏大哥,魏大嫂,以后年儿那臭小子就是咱女婿了。”   褚韶华险没把擦脚布扔陈大顺脸上,说他,“你怎么不与我商量商量,就给闺女把亲事定了!”   “这不挺好的。”陈大顺不紧不慢的擦过脚,又出去倒了洗脚水,回头同妻子说,“咱们与魏大哥家也是这些年的交情,魏大哥的人品,我是信得过的。”   “魏东家自没的说。”以前叫叔的人,忽然改叫哥了,褚韶华一时还有些不适应。褚韶华却是顾不得这个,与丈夫急了眼,“那你怎么不想想小金她娘,那刁钻的,就咱们萱儿这样的好性儿,给这种人做媳妇,还能有咱们萱儿的好?!还有,小金更是个没良心的,这种大姑姐,咱们萱儿以后怎么过日子!”   “过日子是小两口的事,跟婆婆大姑姐有没什么关系啊。”陈大顺觉着他跟他媳妇的日子就过得好。   说到这个,褚韶华更是生气,“就魏家小子那淘气,成天一见面就欺负咱们萱儿,怎么能把闺女说这种臭小子!”褚韶华一万个不乐意这亲事。   陈大顺喝多了酒,依旧有些渴,自己倒了盏温水喝了,细细与妻子分析这桩亲事,“小子家,哪里有不淘气的。年儿现在还是个屎娃子,大了就懂事了。我是想着,咱家跟魏家交好,给闺女寻婆家,还不是要寻知根知底的,再说,咱们前后邻,以后闺女有什么事,咱们抬脚就能过去,见闺女也方便。有咱们守着,闺女怎么可能在婆家吃苦呢。”   “现下是这么住着,谁晓得以后如何?我瞧着魏家小子可不像有什么大出息的。”   陈大顺劝媳妇,“你这话现在说可有些早了,我看年儿生得很不赖,浓眉大眼,一看就知是个俊小子。你看魏大哥家时儿,今年也跟着魏大哥在柜上学生意了,有模有样的。”   “那也忒早了,咱闺女还没周岁哪,怎么就把闺女的亲事定了?我是想着以后多叫闺女念些书,长些见识。咱们是旧派人,闺女以后定是新派人的,起码以后得嫁个大学生吧。”褚韶华心气颇高的说。   陈大顺“唔”一声,道,“那以后就叫年儿去考个大学生,不然丈母娘不答应啊。”   褚韶华啐丈夫,“谁是他丈母娘,我见到那小子就来火。”   陈大顺这才与媳妇道,“你不知道,魏大哥颇是心诚,就相中了咱们萱儿。原先我看咱爹的意思也是想等孩子大些再说,可魏大哥说的那样恳切,咱们两家交情也好,爹就应了。”   “你这做爹的就没话儿?”   “我想了想,也觉着不赖。”陈大顺道,“魏婶子,不,魏嫂子不是说她生年儿前梦到有个白胡子神仙送她一头小猪仔儿么,猪的财运,咱家又是做生意的。我想着年儿这孩子生的像魏大哥,以后相貌自不能差的,咱两家住的也近,都在北京做生意。你想想,咱们以后是在北京的,难道给闺女回老家说亲事去?那我哪里舍得!这么想着,魏大哥家的亲事也不错。就是魏嫂子为人刻薄些,她比你也差远了。有你在,能叫咱闺女吃亏啊。”   褚韶华给这话气笑,斥道,“胡说什么,我是她那样没良心的人么?”   陈大顺为人厚道,今年过年,褚家人过来,不论丈母娘还是大舅子,总是把褚家宝儿跟他闺女一起凑。还有他舅妈,带着自家孙子过去,竟还给了他闺女一对小银镯。陈大顺厚道归厚道,为人很是不傻,时人讲究亲上做亲,陈大顺却绝无此意。不论是岳家还是舅家,他都没这考虑。   褚韶华想着,公公丈夫已是将这事定下了,眼下再反悔,倒是坏了两家的交情。褚韶华绝不是讲究忠孝节义的那一派,她心下盘算着,要是以后魏家小子有出息,这亲事自是能做得,倘是以后魏小子不成器,她也不能叫闺女受委屈,嫁个配不上闺女的人!   因天晚夜深,又是赶了这几日的路,褚韶华也有些累了,与丈夫收拾一番早些睡下。 第77章 呃,亲家母   这桩亲事,非但褚韶华不喜欢,魏太太也不大满意。   魏太太听丈夫跟自己通报此事,方恍然大悟道,“怪道今年还特特的给陈家贴上对联,原来打得这个主意。我说你是不是眼睛不好使,咱们年儿长的这样雪白俊俏,你瞧瞧陈家那丑闺女,这般配么?”   “赶紧收起你这嘴脸吧,天下就你儿子一个好的是不是?要不是我提早跟陈大哥,不,跟陈叔提了这事,以后就是想娶陈家闺女,怕你儿子也高攀不上。”魏东家这种身无家族、单身一人,能在北京城立足,进而置下家业的,他的才干,只看原就能与陈老爷平辈论交便知道。早在听说褚韶华做了个神梦时,魏东家就觉着陈家这孩子必有几分不凡的。直至去年年底,魏东家在外听说了白家外宅的事,也听自家婆娘说了褚韶华去白家要账的事,后来不晓得如何,反正白家是把账给结了的。   这里头的内情,魏东家虽不完全清楚,可想到白家竟能在年前把那外宅的账都清了,魏东家想,这里头的事怕没有面儿上看的那样简单。白家老太太的精明难缠,魏东家都有所耳闻。   魏东家当时就想给儿子定下陈家的亲事,一则两家交好,彼此素知人品;二则,魏东家很看好陈大顺夫妻,陈大顺做生意很稳,褚韶华在一众商人太太里,那是顶尖儿中的顶尖儿。其实,让魏东家公允的说,也就是褚韶华是个闺女,她要是个儿子,褚家都不能这么败了。再者,陈褚两家亲事早定,不然,就褚韶华的人品,倘她能早些出来见些世面,寻一门比陈家更好的亲事都能寻得着。有这么个亲家母,以后儿媳妇的才干只要有亲家母的一半,那也是败不了家的。   所以,魏东家整个年下,一有空就琢磨着小儿子的亲事。待陈家自老家回来,便与陈老爷提及了亲事。   魏东家求亲心诚,两家且交好,陈老爷想着魏家小子平日里瞧着也是个招人喜欢的,且问过大儿子,大儿子也没意见,就把孙女亲事定了下来。   两家男人都挺高兴,认为这是一桩极好亲事。   两家女人都不满意,尤其,魏太太如同褚韶华挑剔自己一样挑剔了褚韶华一回,魏太太道,“陈叔陈婶的人品自不消说,大顺兄弟也是一等一的厚道人,可大顺媳妇那尖刻性子,以前就百般瞧不上咱们年儿,私下趁我不在还悄悄拧过咱们年儿的屁股,骂过咱们年儿,这种丈母娘,以后能有咱们儿子的好果子吃!”   魏东家听了非但不恼,反是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回才说,“丈母娘看女婿,难免挑剔么。”说着又笑了起来。反正,他是看这亲事怎么看怎么好的。   第二天,魏金从她娘嘴里知道了她弟的亲事,很是怜悯的摸了摸她弟头上的小卷毛儿,说她弟,“你可是惨啦,竟然给萱儿她娘做女婿!唉哟!年儿哦,你以后日子可咋过哟!还不得叫丈母娘欺负死啊!”   总之,这完全是一场男人们很看好,女人集体有些小别扭的亲事。   是的,连宋苹这不相干的心下都隐隐有些别扭。   倒不是这亲事有什么不好,而是在宋苹看来,这亲事着实忒好了些。   那魏家,宋苹是知道的,自魏太太生了孩子,竟是连家事都做不得了。魏老爷在家雇着老妈子帮着做事,不要说在老家的十里八乡,就是在北京城,这样在家雇着老妈子的都不多。可想而知这是何等样好的一桩亲事了!   宋苹一直没动静,此时更是禁不住心下微酸,想着到底是头一个孙女不一样,公公这么快就给定下了好亲事,以后一辈子的福有了。   虽知嫉妒无用,宋苹此时却是想着,哪怕叫她有个闺女,也是好的。   两家说定亲事,魏东家第二天就拿了一对金钗过来,以为信物。   褚韶华虽不乐意魏家小子做女婿,到底不肯失礼,还了一套现在极摩登的钢笔。不要小看现在的钢笔,这都是国外进口的,真正算起价值来,比金钗也便宜不到哪儿去。   原本因着去岁拌嘴,褚韶华已经不再给魏家小子吃自己的奶水的。如今偏生又做了亲家,魏太太最现实不过的性子,哪怕魏太太觉着陈家闺女相貌有些寻常,不及儿子俊俏,不大配得上儿子,眼下却要以儿子口粮为先,魏太太忙趁机跟褚韶华说了一回好的,还笑嘻嘻地,“一个女婿半个儿,那说的是寻常的女婿,亲家母就把年儿当你亲儿是一样的。”   褚韶华想着,闺女吃不完扔了也糟蹋,就当日行一善好了。   结果,魏太太竟还打上她闺女奶瓶的主意,这奶瓶是潘太太送的,说来,真是极好的礼物。有时喂闺女喝水,褚韶华用来,方便极了。可如今不论玻璃还是这奶瓶上的奶嘴儿,都是极贵的东西,等闲有钱都没地方买去。魏太太瞧着稀罕,就想借来给儿子使使,她一勺一勺的喂儿子,委实没有用奶瓶方便。褚韶华却是不答应,褚韶华说,“我们萱儿用的勺子、奶瓶儿之类的,我都是单独给她买个大些的水盆,每天用开水烫了洗的。萱儿的衣裳,也是有她自己单独的水盆。她洗脸洗脚,都有自己的洗脸盆洗脚盆。怎么能混用呢?这可不卫生啊。”   魏太太不乐意,给儿子擦擦用勺子喂奶时嘴角流出的奶渍,说,“我们年儿每天也干干净净的,哪里就脏了。”   “不是说脏,小孩子抵抗力差,还是分着些的好。”褚韶华是十分讲究科学的,她人也干净,于是,连她闺女也是很讲究的。最后的结果就是,不论魏太太多想给儿子试试那奶瓶子好不好用,褚韶华都没答应。   魏太太私下说褚韶华,“抠门儿精!”   褚韶华才不管魏太太怎么说她,反正她闺女的东西,她是不会给别人用的。就是这奶瓶,褚韶华也想好了,等以后闺女大些,不用了,她就仔仔细细的洗干净收起来,给第二个孩子用。她干嘛要给魏家那臭小子用啊!   所以,哪怕做了亲家,魏太太和褚韶华的关系也没有多么的友好啦。 第78章 安抚   褚韶华眼下却还有一桩略有些麻烦的事,陈二顺私底下同褚韶华说了白家小夫人的境况,陈二顺叹道,“小夫人的大哥找到我,说自打小夫人进了白家内宅,他们兄妹也见不着面儿的。听说,小夫人过的很是不好,年前还请了一回大夫,说是胎相不稳。”   瞧着小叔子这一韵三叹,褚韶华就想说,小夫人过得好赖跟她也没什么关系呀!当初是小夫人一定要进白家门儿,她顺势帮了些忙而已,难不成,她还要保证小夫人进门儿后荣华富贵、平安如意?她又不是神仙!再说,白老太太一看也不是好相与的人,小夫人进门儿后的日子不好过,这是当然的呀!难不成,这兄妹二人竟连这样的事都料不到?   反正陈家的钱已经要回来了,褚韶华与小夫人本就无交情,哪里会在意她的死活。褚韶华先给兄弟俩倒了盏茶,把拨浪鼓儿递给闺女玩儿,逗一回闺女,方不急不徐道,“只请了一回大夫,说明胎相最终并无大碍。二弟,白家那样的人家,必是极讲究规矩的。我听说,京城的大户人家跟咱们这样的小户人家不一样。大户人家是分内外宅的,女眷住内宅,等闲不能出门,也不能见外人。你想想,白老太太那样的厉害人管着内宅,小夫人刚进去,略艰难些也是有的。我要是能见着白老太太的金面,能在白老太太跟前说得上话,这自没的说,我也不能袖手。可白老太太哪里瞧得上咱们这样的人,我去年去了多少遭,老太太一面儿都不见。”   “要是小夫人的兄长想见小夫人,这事不难。白老太太不让小夫人出来,那是白老太太的规矩。小夫人是新派人,我听说,许多场合都是小夫人陪着白厅长出席的。小夫人的兄长在白厅长身边做事,求一求白厅长,把小夫人带出来,兄妹俩在外头见个面儿算什么大事呢?”褚韶华看小叔子一眼,“我不信这点小事能难过贤兄妹两个。”   陈二顺喝口茶,此方道,“嫂子不知,那白家老太太委实忒厉害。”把当初白老太太如何迅雷不及掩耳的接了小夫人进门儿,如何令心腹抄了内宅,都一一说与了兄嫂知道。陈二顺道,“小夫人这些年的体己,还有韩大哥这些年的攒的家底子,因他素来大手大脚,就都是放小夫人那里,这次都叫老夫人查抄了去,如今也成了一笔糊涂账。”说着,颇是扼腕,倒似是替韩氏兄妹不平。   褚韶华则没有陈二顺这些感慨,她倒是心下赞一声老夫人手段厉害!如此手段,莫说外宅这些年的花销都能填平,怕是老夫人还有的赚哪!只是这等旧派人,难免狭隘了,小夫人这样的一旦进门儿,后头的事多着哪。眼下白老太太占先,以后可不一定如此。褚韶华不耐烦听小夫人如今的处境如何如何艰难,在褚韶华看来,给人做小,还想当家做主不成?家底子都给人抄了去,那是你自身道行不够!褚韶华问陈二顺,“那位韩大爷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怎么磨磨唧唧的,白家老太太亲自打发人抄的外宅,这些钱,他们还打算要回来不成?”这兄妹俩不会是发梦的吧!   陈二顺道,“谁能从老虎嘴里夺食。韩大哥的意思,看嫂子有没有空,小夫人后儿个要陪白厅长去六国饭店,想见嫂子一面。”   褚韶华心下极不喜韩氏兄妹这类人,却也知这种人不好轻易得罪,褚韶华看一眼丈夫,陈大顺道,“到时我送你过去。”   褚韶华便应了此事。   陈二顺走后,陈大顺不禁摇头,“这位小夫人可当真不是个安分人。”   “倘是安分人,也不能给人做外室。”褚韶华唇角勾出一抹讥诮,“这种人其实也有限。一个白老太太就能叫这兄妹二人这般辗转不安,他们也就是遇着白家这样的一家人罢了。”   陈大顺同妻子商量,“后儿个最好能把这位小夫人安抚住,以后也少与这样的人来往。”   “我自看不上这种人。”褚韶华压低了声音与丈夫道,“你悄悄也同二弟说一声,让他不着痕迹的远了韩家人才好。”   陈大顺颌首。   褚韶华随手将陈二顺剩下的那杯残茶往地上一泼,转手取了自己常用的一个白瓷茶碗,倒半杯温水,慢慢喝了。   六国饭店依旧是衣香丽影、金碧辉煌的所在,有时,身处六国饭店,褚韶华都有一种时空的错觉。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的富丽奢华,而这里之外,又是那样的守旧贫蔽。   陈大顺留在大厅喝茶,褚韶华与小夫人去包厢说话。小夫人依旧是窈窕身段儿,一袭银红的旗袍,披一条银鼠的小披肩,完全看不出是有身孕的人,气色也不错,只是眼神中透出些疲惫。褚韶华先请小夫人坐,自己方坐下,然后,表达了自己诚挚的担忧,“韩大爷跟二弟说了您的事,我这几天,无一日不担心的,见到夫人,我这颗心才算放了下来。”   小夫人精致的面容上流露出丝丝悔意,话中也带着无限懊恼,“我万没想到,进了白家门儿会这样。”   褚韶华叹气,“我以为您总会有些准备。”   小夫人气苦,一只纤细素手虚握成拳,竟是轻轻在桌间一击,咬牙道,“再有准备也架不住人突然来抄家。”   不论何时,这位小夫人都是优雅的、美丽的、惹人怜惜又楚楚动人的,突然间这么咬牙切齿起来,恐怕里头多少有几分真性情所在。褚韶华相信白老太太的突然抄家的确是令小夫人措手不及大伤元气,寻常安慰怕不能抚平小夫人那受创的荷包,依旧得先道,“事已至此,夫人还是要以身子为要。”   小夫人看向褚韶华,眉眼间射出两道凌厉,问她,“姐姐,你一向足智多谋。我如今,多年的身家都叫老夫人抄了去。内宅里都是老夫人的人,我是内无援手,外无倚靠。再这样下去,还不是任人鱼肉了!”   “不至于。”褚韶华道,“我一见您的气色,就知您心中有数,心里安定着哪。今天找我来,无非就是想找个说话的人罢了。”   小夫人一笑,那只素静洁白的手放在小腹上,轻声道,“我能有什么数,无非就是我肚子里的孩子。我真是担心,万一我生产时有个好歹,怕是连哭一声的人都没有。”说着,眉宇间不禁笼上无限哀愁,衬着她如花似玉的相貌,如晨雾中姣花一般动人至极。只是,小夫人最后一句,又何其的鬼气森森。   褚韶华眉尖一跳,她虽已见识过白老太太的手段,也知白家这样的旧家庭必然规矩极多,但,杀人,夺人性命的事,褚韶华还是第一次听闻。褚韶华心下一寒,面儿上露出几分惊愕,心如电转,一颗狂跳的心脏逐渐平静下来。她冷静的问小夫人,“那么,您做了会让人取你性命的事了吗?”   小夫人连忙摇头,“我如何敢,如今在家里,我只恨不能给人当孙子。”   褚韶华听这话险没笑场,想着小夫人好歹是念过高中的人,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子,出口竟是这般的粗俗。可见,此次元气大伤到何等境地。褚韶华克制着自己的神色,与小夫人道,“有两件事,您一定比我明白。第一,在白家,有儿子就有立足之地。第二,白厅长比您这几年的体己更有价值。只要厅长对您好,多少体己都有。还有,如果白太太能生出儿子,早就生出来了。所以,您实际上已经占尽优势。至于你担心有人害你……”   “只要您在老太太面前恭恭敬敬,与白太太情同姐妹,交好上下人等,笼住白厅长的心,谁会害您呢。”褚韶华轻轻的搅弄着面前的咖啡,望向小夫人美丽的眼睛。   “可这也实在太憋屈了!”   “不算什么憋屈!”褚韶华不客气的打断小夫人的话,正色与她道,“你要想长久的在白家立足,就要有这种心理的准备。哪怕你现在手里有再多的钱,能收买的下人不过是些趋利小人。你想收人为己用,不能只从利益上,还要从情分上,从手段上,让别人对你忠心。你要想在白家有地位,不要妄图一蹴而就,那是不可能的。白老太太在白家经营多少年,你不过刚进门儿,就想在白家掌权,恕我直言,这是不可能的。你要悉心经营,生一个孩子怎么够,你是念过书的人,武则天做皇后的时候,已经为唐高宗生了四子一女。如果你有四个儿子,你还怕没地位吗?以后,整个白家都是你的!”   “至于白老太太,你怕什么。她老了,你正年轻。我从没听说过,一个老人能在时间上胜过年轻人的。”   别看褚韶华没上过高中,她是那种天生闻一知十的人,在乡下时囿于环境还不大明显,待到了北京,开阔的眼界,接触的书籍,都使褚韶华那过人的天资得到了极大的激发。更为可怕的是,褚韶华并不是天生被驯服者,她也没有天生的社会对于女人“贤良德淑”的道德感的认同。   褚韶华擅长的是冷静的对每一个人的优势弱势做出分析,然后找出相对应的手段来。   就譬如白家这事,褚韶华要安抚住小夫人再容易不过,虽则对着小夫人感激敬佩的眼神,褚韶华露出相应的谦逊,心下却委实不以为然。如小夫人这种终生的追求不过是要抓住一个无情无义的男人,依靠男人的宠爱来分享男人的权势。褚韶华自诩旧家庭出身都瞧不起小夫人这种一味只知攀附男人的女子,若是旧时代,女人除了嫁人没有别的出路,小夫人这种行径还可理解。如今,连褚韶华这种没正经念过书的都晓得这是新时代了,新时代的女性,可以自己出去寻差使挣银钱,可以自己凭双手挣一碗饭,如小夫人这种正经高中毕业生,竟然还是依附男人,何况,又是与人为外室进的门儿。   褚韶华心里愈是瞧她不起。   不过,依褚韶华的精明,心下做何想,面儿上依旧是一派的亲热诚挚。安抚过小夫人,褚韶华方与丈夫回家去了。   待回了家,褚韶华方同丈夫细说了小夫人这次寻她的事,褚韶华大摇其头,“以往我总说,念过书的人便都是明白人,这话如今看来也不尽然。小夫人这种,且不论出身,到底正经念过高中的,竟还是旧式攀亲附贵的思想。我听周太太说,如今大学生是凤毛麟角,许多高中生只要肯放下身段儿,寻工作并不难,一月十几二十块大洋哪。”   陈大顺去了外头的厚料子大衣,接过妻子递的茶水,笑,“在外做差何其辛苦,哪有如今吃香喝辣,若是能给白厅长生下儿子,一辈子也就不愁了。”   褚韶华扬眉,“吃穿倒是不愁,但这种给人做小伏低的日子又有什么意思,要我,不要说只是吃香喝辣,就是给我吃龙肝凤胆我也不干。”   “你总是因己度人。”陈大顺把茶碗往桌上一放,都没往炕上坐,就道,“我去娘屋里把咱萱儿抱过来,这才小半天没见,我这心里就想的慌。”   褚韶华打趣她,“那平时在柜上怎么办?一出去一天哪。”   “一直想着呗。”陈大顺就要去正房抱闺女,褚韶华给他披上另一件大毛领子的棉披风,笑道,“咱们一起过去,也别叫妈惦记着。” 第79章 两个亲家母   陈太太屋里颇是热闹,陈太太带着孙女,魏太太带着闺女魏金也在。自从两家给孩子定下亲事,就是正经亲家,较之先前愈发亲近。魏年这小子如今已是六个月了,会坐了,在炕上坐的稳稳的,拿着个拨浪鼓玩儿。魏年的小胖手拿着拨浪鼓瞎晃,发出杂乱的咚咚声,萱儿被奶奶抱着,只要魏年一摇,她就给鼓掌,于是,魏年摇的更欢了!屋里都是孩子们的笑声。   萱儿一见爸爸妈妈,高兴的很,也不给小伙伴鼓掌了,立刻朝爸爸妈妈伸出两只小胳膊要抱抱。陈大顺笑着接过闺女,又跟魏太太魏金打招呼,以前都叫婶子大妹子的,现在改口为“亲家母、金妹妹”了。褚韶华则是称魏家母女为“嫂子、小金”的,她才不会叫什么亲家母!   褚韶华始终不大满意这桩亲事。   魏年见小伙伴被爸爸抱走,他就有样学样的朝褚韶华伸小胳膊,一手还攥着拨浪鼓不撒手。魏金笑道,“唉哟,年儿这是要丈母娘抱哪。”   褚韶华险没翻个大白眼,只是想着两家的交情,她也只好把胖小子自炕上拎起来抱了抱,一抱就说,“可真沉。”   魏太太很自豪地,“过年时光屁股称过,十七斤了。”   魏金也很骄傲,露出跟她娘一样的神色,“年儿不过比萱儿大一个月,非但个子比萱儿高,身子也壮实。”   陈太太道,“小子家就这样,长得比丫头要快。”   别看褚韶华不大喜欢魏年小盆友,魏年小盆友很喜欢丈母娘,一到丈母娘的怀里,他一只小胳膊搂着丈母娘的脖子,另一只攥着拨浪鼓的小手朝小伙伴继续摇动起来,咚咚咚,咚咚咚……吵得人耳鸣,小伙伴萱儿却很高兴,在爸爸怀里给小伙伴魏年拍着小手鼓起掌来。   看闺女这么高兴,也没就立刻把人接自家屋去。   大家坐着在陈太太屋里说话,陈太太是个好打听的,难免打听几句。直待闺女在爸爸怀里呆烦了,一直要找妈妈,褚韶华就知道闺女是饿了,要抱闺女回屋喂奶时,魏太太立刻也抱着儿子跟过去了。那啥,人家萱儿吃头一茬,要是有的剩,魏年还能跟着蹭一顿上午茶,不然,魏年只得等中午吃一半奶水一半米糊的混合饭食了。随着孩子渐渐长大,魏太太的奶水只见少不见多,十分不够肥儿子吃。于是,每当这时候,魏太太就巴结褚韶华巴结的不行!   其实,魏太太也给儿子试过去城中奶酪铺子买些鲜奶,魏年却也不大喜欢。   所以,为了儿子的口粮,魏太太完全显示了一位伟大母亲的能屈能伸。看着褚韶华给闺女喂奶,魏太太在一畔一个劲儿的拍褚韶华马屁,“早我就瞧着萱儿好,这闺女,一看就有福,我心里爱她爱的跟什么似的。就是没想到,我与妹妹还有做亲家的缘法,你说说,这谁想得到哪。”   “是挺叫人想不到的。”褚韶华瞥一眼小胖墩儿魏年,道,“好在俩孩子年纪也差不离,咱们两家又交好的,以后念书也叫俩孩子一起念,也有个伴儿。”   魏太太顺着褚韶华的话,“是啊。”   待把闺女喂饱,又挤出多余胀痛的奶水,魏太太拿着茶碗喂给儿子吃了。魏太太与陈太太很透脾气,一样是个爱打听的,见屋里也没别人,还同褚韶华道,“我听萱儿她奶奶说,今年过年亲家母往邵东家家去,小邵奶奶给了咱们萱儿一套金的长命锁、手脚镯。”   褚韶华倒不是个爱显摆的,只是一对上魏太太那金光闪闪的双眼,褚韶华心下一动,想着这婆娘素来势利。虽则褚韶华也不大乐意魏家这桩亲事,可她这性子,她不乐意人可以,倘人不乐意她,她心里却又难免不得意。褚韶华便拿出个红木匣,拉开一层,拿出个红布包递给魏太太看,魏太太打开来,见是套金灿灿的长命锁手脚镯俱全的小孩子的物什,不禁赞了声好。她家儿子出生虽也收到了几套长命锁,却都是银的,金的是没有的。   褚韶华把红木匣一层一层的打开来给魏太太看,三套银的两套金的,褚韶华道,“这些东西,说来也都是人情往来,有来自然有往。可我想着,这都是亲戚朋友给我们萱儿的,以后,人情往来另想法子,这些就都给萱儿攒着,算她的私房。”   魏太太一听,顿时喜的了不得,两只眼睛都放出光来,道,“妹子你可真是敞亮!真正心疼闺女的!”   褚韶华微微一笑,瞥一眼魏太太那两道财迷的眯眯眼,淡淡谦道,“这也不算什么。萱儿是我头一个孩子,自是不同的。以后不说别的,我跟大顺哥商量好了,大顺哥一年的工钱,我们去银行单给萱儿立个户头,每年存上十块大洋,这钱是不动的,到萱儿大了,也给她做私房。”   魏太太稍稍一算,一年十块,到萱儿十八上便有一百八十块了,我了个乖乖,这还只是私房,要是算上嫁妆,起码不下两百块大洋了。魏太太虽不是个穷的,只是眼下这个年代,不要说乡下人家,就是北京城里,等闲小户人家哪家能舍得拿出两百大洋陪嫁闺女哪,何况,还有三套银两套金的长命锁手脚镯,这也得值几十块大洋哪。   魏太太原不大乐意亲事的心,一见褚韶华这般疼闺女,顿时乐开花,把褚韶华夸了又夸,赞了又赞,里里外外的说褚韶华疼闺女。直待回了自家,魏太太私下同丈夫说起此事,很殷勤的给丈夫捏着肩膀,极佩服的表示,“还是当家的你眼光好啊,儿媳妇虽生得模样一般,可咱亲家真是个敞亮大方人哪。”把褚韶华给闺女存私房的事同丈夫说了,魏太太道,“先前我总说亲家母疼闺女太过,如今看来,这脾气也不是没好处。她是真疼闺女,你没瞧见,整整五套啊,三银两金的长命锁手脚镯,都是极好的东西,她生萱儿后亲戚朋友送的,说是都留给萱儿,不往外打发。每年还要给萱儿往银行存十块大洋,到萱儿十八上,这就是一百八十块。再加上那长命锁手脚镯,两百块大洋打不住。”   “当家的,要不是你眼光好,她这给闺女攒嫁妆的事传出去,还不得叫别家抢了先啊!”魏太太简直是服了丈夫。   魏东家一见妻子这财迷样儿就好笑,“行了,我当初也不知道亲家现在就开始给儿媳妇攒嫁妆了。你也别把这话往外说去,倒显着咱们是看着嫁妆似的,我主要是想咱两家交好,再者,他夫妻二人都是极能干的,以后儿媳妇定也能干,这也是咱们年儿的福气。”   “就是就是。”魏太太赞同的不得了,“虽说亲家母厉害些,架不住疼闺女啊!”   于是,魏金就看到她娘对褚韶华态度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尤其是对她弟与褚韶华闺女的亲事,以往她娘颇多挑剔,现下谁敢在她娘跟前说个“不”字,那必是要吃排头的。魏金都怀疑褚韶华是不是给她娘喂了什么迷魂散,要不咋她娘突然之间,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连陈大顺都说,“魏嫂子着实客气,刚在外头见着我,这是她给年儿买的奶豆,非给了我一包,说叫萱儿尝尝。”   褚韶华接了来,见是奶酪魏家的包装,不禁笑道,“奶酪魏家也姓魏,魏大哥家也姓魏,他两家是不是有什么亲戚关系?”   “要是亲戚,不早就知道了。”陈大顺笑,“奶酪魏家祖上就是在宫时做吃食的,这手艺一代代的传了下来,如今京里这些奶酪铺子,还就是他家手艺最好,名头最响。”拿了粒奶豆放闺女嘴里,小丫头张嘴巴唧两下就吃了,还张着嘴眼睛朝着袋子瞅。陈大顺笑,“还挺爱吃。”又给闺女拿了一颗。   褚韶华不叫多吃,“吃多了又不肯正经吃奶了。”   陈大顺笑,“听魏嫂子说,这么一包奶豆,年儿两天就吃光。”   “两天吃光都是慢的,要是放开了,一天就能吃一包。”褚韶华道,“魏嫂子奶水不够,年儿打小就跟吃不饱,买羊奶羊奶不大吃,买牛奶牛奶也不大喜欢,他也就运道好,遇着咱们萱儿这胃小的,能省给他一口。”褚韶华摸摸闺女的小肉脸儿,笑道,“你那见财眼开的婆婆这也开眼了。”   褚韶华一想就知道魏太太主动给丈夫奶豆的缘故,自从那到叫这婆娘见了一回她给闺女存的私房,这婆娘就好的跟什么似的,当谁看不出来啊!   瞧一回那印着奶酪魏包装的奶豆,褚韶华唇角勾出一抹淡淡笑意。 第80章 没事找事   日子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依褚韶华的本领,尽管不大喜欢闺女这桩亲事,也不妨碍她与魏家搞好关系。说来,陈家到北京没几日,王二力就来了北京。褚韶华还问哪,“大力哥怎么没一起过来?”   王二力憨憨一笑,搔搔头皮道,“大哥没来,他们得十五以后才上工,运粮是出正月以后的事了。我在家没事,以前听大哥说过往北京来的路,在乡里寻了个伴儿,我们一路打听着就来了。”   褚韶华先带着王二力见过陈太太,因在年下刚刚见过,陈太太还记得王二力,问王二力路上辛苦,家人安好,听说王二力这次是来趸货的。陈太太与褚韶华道,“先给亲家表舅爷做些吃食,趸货什么的,待你爹他们晚上回来商量商量。”   褚韶华也是这么个意思,她让宋苹去厨下热几个馒头,褚韶华则是王二力安排了住的屋子,被褥什么的,一面问王二力的打算,要趸多少货。王二力道,“我来前,大哥大嫂帮我凑了些钱,我自己也凑了些钱,共有十块银元,就是不知能趸多少货。就是这些布头种类成色,还得华妹你帮我看看,我头一回干这个,有些个外行。”   褚韶华绝对是内行中的内行,褚韶华一口应下,“这个你放心,有我哪。”   王二力心下既感激又欢喜,不要说褚韶华只是表妹,便是亲妹妹,也不过如此了。   待晚上陈家父子回家,见到王二力也很高兴,褚韶华把趸布头的事同陈家父子三个说了,褚韶华道,“早先我瞧见有货郎到咱们铺子去趸些积存的布头,我就动了这心思。我想着,北京这么些面料行,哪家都有库存或是脏污后不好卖的料子。北京人讲究,咱们乡下人不讲究这个,就是花样略旧些,或是有些脏污破损,只要便宜,在乡下也不愁卖处。年下我不是就跟我哥说了嘛,他那人臭讲究,眼高手低,服不了这个辛苦,二力哥是想试试这生意的。爸、大顺哥、二弟,你们说,这生意如何?”   陈老爷招呼着王二力吃酒,想了想说,“只要不怕苦,赚头是有的。”   王二力立刻道,“亲家叔,我自小种田,一身的力气,说实在的,叫我做些斯文差使,我是做不来的,要是说怕苦,咱在老家种田,一样辛苦。再说,挣钱的事,哪有不苦的。”   王二力这话极合陈老爷的心意,陈老爷道,“既这么着,明儿吃过早饭,先跟大顺到咱自家柜上去瞅瞅。我们库里也有些积压的陈货,你挑挑看,若有合适的,只管趸了去,价钱还好。你刚做生意,倘本钱不足,就是先拿货,以后再结账也是一样的。”   王二力十分感激,他是个实诚人,口齿笨拙,不会说那些个感激的话,就举杯把杯里的酒一口干了。   褚韶华道,“爸,明天我跟二力哥一起去吧。乡下女人的眼光,跟北京人还不大一样,我也帮二力哥一起挑着些。再有几家咱家交好的铺子,我也认得,我带着二力哥走一走,做不做生意的,先认个脸儿熟也没坏处。”   陈老爷笑,“这也好。”   待晚上各自歇了,陈太太才与丈夫说,“老大家的,倒是很提携她大姨家的表兄们。不是说她跟大姨不说话了嘛。”   陈老爷道,“跟长辈是跟长辈,小辈人自己交好。”   陈太太道,“我瞧着王家两兄弟都是实在人,就是正经的亲家,一家子提不起来。不然这样的小生意,除了辛苦些,利也是有的。”   “你别说别人,这生意以前我也跟小舅子提过,小舅子不也不干嘛。”陈老爷也是个爱提携亲戚的,他是独子,对亲戚格外看重,又因先时受过岳父资助,对岳家也多有相帮。如今陈太太说褚家提不起来,叫陈老爷说,宋家也没好到哪儿去。甭看宋舅妈成天介巴啦巴啦的说话俐落,听着也是个好强的人,可实际上,就是一张嘴厉害。先前陈老爷也有意想把小舅子家提起来,小舅子是个老实巴交的,想着宋舅妈听着倒是个可以的,结果,真正做事那就是一坨狗屎。要说小舅子哪里比褚韶中强,就一个老实听话了。   所以,如今听妻子说褚家,陈老爷就提醒了她一句。这些个女人里,就褚韶华不爱些家常里短,也就褚韶华是个真正能干的。只看褚韶华来北京后认识结交的人,如今还能提携表兄弟就知道褚韶华的才干了。   褚韶华向来办事俐落,第二天吃过早饭,喂过闺女,提前把奶水挤到奶瓶里做闺女的上午茶,就带着王二力跟着陈老爷他们往柜上去了。主要是一道去看看料子,褚韶华以前在乡下也是买过布头的人,她知道什么样的布头好卖,能帮着挑一挑。   乡下人家,用绸的不多,如褚韶华当年,是因为要嫁人才买了些绸子缎子的布头儿。平时还是穿布的多,不必别个布,就是那些近年来时兴起来的外国染料印染的碎花细棉布,春夏最好卖。   褚韶华还给王二力出主意,先让王二力在北京卖一圈儿,在北京价钱高不说,回钱也快。而且,说来如今刚出了正月,还是淡季,许多走街串巷的货郎很多还没开张,先在甘雨胡同附近试一试,这一片褚韶华都熟。至于卖货的挑担,王二力是带了来的。其实,就是在北京旧货市场那里买一幅也方便,可这不是为了想省钱么,就自老家带了来。   王二力听褚韶华的,先在这一片试水,别说,哪怕是淡季,生意也比老家的好做。王二力当时就见了回头钱,褚韶华就让他先在北京卖货,只是在北京卖货也有在北京卖货的难处,警察、地头蛇这些,另则还有同行间的使坏。就这样走街串巷的小本生意,一样充满竟争。   再者,这卖布头的生意,一个街区,一个月去个一两趟也就足够,衣裳不比吃的,寻常人家买了料子后,一段时间内是不会再买的。尤其是买布头的,多是些经济不是很好的人家。   所以,在北京这里呆了约摸半个月,王大力就来了。王二力也准备带货回乡了。这回来北京一趟,这些货等于白赚,还有赢余,都是先前在北京卖的那些布头的利。褚韶华给他们烙一包袱大饼,一罐子炸酱,一捆大葱,让他们带了路上吃。   王二力把货搁他哥的大车上,坐车辕上跟他哥一起赶大车,仲春的风伴着头晌的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舒服,路两畔嫩柳抽芽,冬麦返青,空气里是一股子亲切的粪肥、泥土与青草的味道,王二力搔搔长出一层短短发茬的头皮,道,“哥,你说华妹咋这么仁义哩。哎,我刚去进货,她都跟我一起过去,那些个掌柜东家的,我开始还有些说不出话,她就在一边儿笑悠悠的帮我讨价还价。”   王大力道,“这就是华妹的人性。她虽说厉害,却是最讲理不过。她最是个好脸面要强的,能入她眼的必得是这样的人。要咱还跟以前似的,估计走个对面她也不稀罕理你。可咱正经过日子,她不像那些个刁钻古怪的,她是真心拿咱当兄弟,也是真心帮咱。”   王二力道,“哥,等今年看看,要是能成,我想着,也把老三老四都弄出来。别都在家里窝着了,咱爹咱娘我瞅着一辈子就这样儿了,咱们兄弟都年轻,只要不怕累,出来卖力气也能过活。”   王大力轻轻甩个鞭哨,老神在在,“这不急,这事儿,得自己想通,想明白。”   王家兄弟回乡后,陈太太竟出奇的没有嘀咕家里的米面,毕竟,王二力走前褚韶华可是给他烙了十几张的发面饼。饶是陈家日子尚可,倘是以往这般,陈太太也是要说话的。   这回竟是什么都没说,而是难得和气的叫了褚韶华到屋里,叫褚韶华吃她这屋儿的点心。褚韶华并不是个爱吃点心的,不过,婆婆主动给,她也就接了。陈太太抱着孙女稀罕了一回,话里话外的跟褚韶华打听王二力赚了多少钱。褚韶华笑,“二力哥赚多少钱,也不能跟我说。不过,他先前出去走街串巷倒也卖了些零散布头。后来又进了些货,想来钱也都压在货里了。”   陈太太道,“做生意哪里有不压本钱的,我瞧着二力的生意不差,那些天,每天一大包袱出去,有时都空着手回来。”   打陈太太给她点心时,褚韶华就瞧出陈太太是有事了,笑道,“妈你有话就直说吧。”   陈太太叹口气,“也没什么事。我这不是想着,乡下日子也不好过,要是这卖布头的生意还成,反正北京城这么大,零卖的人不知有多少。要是还成,叫苹儿她哥也过来试一试。要是能成,总比在家种地强。”说着,陈太太看宋苹一眼,宋苹道,“是啊,就是不知成不成,想让大嫂帮着拿个主意?”   褚韶华笑,“这主意我可不敢给亲家大舅哥拿,妈、二弟妹,这卖布头的生意,当时我在咱家就跟我大哥说过的。结果,我大哥不干,倒是二力哥想干,他既过来,能帮衬的咱们自然帮衬。要是亲家大舅哥想做这买卖,自然是一样的。别个上头,我哪里敢给亲家大舅哥做主?这得叫亲家大舅哥自己说,反正都不是外人,要是有能帮的,我肯定一样的帮。”   陈太太与宋苹姑侄俩又交换了个眼神儿,陈太太道,“我瞅着成。”   宋苹也说,“我大哥也是个实在能吃苦的,就是这过来,进货上头恐怕得麻烦大嫂。”   褚韶华笑,“除了咱家的铺子,还有几家铺子,我都告诉二弟。到时二弟妹也一起过来听听,妈和二弟妹只管放心,我定一点儿不藏私的。”   陈太太宋苹见褚韶华这样说,心下都很满意。   要说有不满意的,就是陈老爷和陈二顺了,陈老爷没好直接说陈太太,别看人家王二力卖了回布头儿就眼红。陈二顺直接说的宋苹,陈二顺道,“这是做什么,见大嫂的表哥挣了钱些,大舅兄也想挣这钱?”   宋苹道,“北京城卖布头的也不只王家表哥一个,我瞧着这生意还成,要是能挣些活钱,不比在家种地强么。”   陈二顺道,“北京城挣钱的买卖多了,要是大舅兄有意来北京发财,也等不到这会儿。这也不过是你和娘瞧着人王家表兄挣了些钱,就动了心思。可也得瞅瞅大舅兄是不是这块材料!”   宋苹气得胀红了脸,“我哥怎么就不是这块材料了!”   “行了行了,我不跟你吵。你说是就是吧。”陈二顺在屋里都没停脚,便转身去正房了。结果,一去正房当头就遇着他娘说要给他岳家捎信儿,让大舅兄来北京做生意的事。陈二顺自己倒了杯水,道,“娘你可得跟舅妈说一声,这要过来倒腾布头可是得要本钱的,可别让大表兄两手空空的过来。”   陈太太道,“这你舅妈能不知道?”   陈二顺道,“你不说我舅妈肯定就不知道的。”   结果,就是陈太太在信中说了,宋丰年过来北京也是一分钱没带,宋丰年说家里开春种田,银钱紧张,想着先同姑妈借几个,待生意赚了钱就还上。陈太太给娘家侄子本钱都是偷着给的,褚韶华却也知道的一清二楚,私下同大顺哥说了一回。陈大顺对他娘简直没法,道,“娘这不是没事找事么。”   褚韶华微微一笑,没好直接附和丈夫这话,肚子里却是再认同不过。 第81章 全家福   陈大顺对其母所作所为的评价是,没事找事。   褚韶华内心的评价是:自讨苦吃。   陈太太宋苹姑侄两个大概以为生意是什么人都可以做的,以为货品拿到街上就能换回钱的。当初王二力拎着布头出去,为了好做生意,还得跟些片区的地头蛇称兄道弟,也与同行发生过口角争执,王二力剃的光头,生就一幅不大好惹的壮汉样,就这还与人拳脚过。且做生意,真得是能大能小,能屈能伸的性子。   别看这样的小本生意,王二力做得,宋丰年不一定做得。   首先,王二力是自己主动求来的生意,本钱都是他自家的。褚韶华的性子,你要拿货做生意,我可以帮忙,可你要是赔个底掉,褚韶华也没法子的。宋丰年则是叫陈太太一封信召来的,人家宋丰年到底有没有这个意思还两说。说不得陈太太那信里就写得做生意跟天上掉馅饼似的,来了往地上略一弯腰就能捡着钱。可瞧宋丰年这两手空空的,本钱都没带,哪里是个真正想做生意的材料!   褚韶华倒不是见不得陈太太贴补娘家,可贴补不是这样的贴补法儿,连本钱都贴补,这生意算谁的?   宋丰年要是做生意的材料,等不到现在。   宋丰年赔钱也在褚韶华的意料中,好在褚韶华早有准备,没半点儿掺和宋丰年这生意的意思。不待王二力再次来北京,宋丰年在陈家住了半个月就住不下去,准备回乡了。陈太太原也是学褚韶华的法子,让娘家侄子先在北京卖一卖这些零散布头,宋丰年就拉不下那走街串巷的面子,闷头不肯去。陈太太也没什么好办法,看他实在不肯,只好叫他带回老家去卖了。   只是宋丰年身上银钱全无,这带货回老家,难免又得陈太太给他出些路费。   让褚韶华说,这也叫做生意?   ——   待闺女周岁时,褚韶华悄悄跟大顺哥商量着,一家三口去照相馆给闺女照了周岁照。   褚韶华有此提议,陈大顺还说,“不如叫爹娘也一起去。爹娘也还没照过相哪。”   褚韶华知大顺哥最是个孝顺的,这些事她早想过,与丈夫商量,“我也想爹娘一起。可报纸上说,许多老派人都不喜欢照相,说是照相会把人的魂魄吸进去,迷信的很。就是不知爹娘乐不乐意,要不,你问问?”   陈大顺一问,果然,陈太太是再不肯去照,理由完全就是报纸上说的一模一样,陈太太直说,“那是洋人那里过来的摄魂的玩意儿,可不敢照!”   陈大顺笑,“娘,大总统还照相哪。”   陈太太坚决不去,也不让陈老爷去,更不准陈大顺褚韶华带着孩子去。褚韶华对陈老爷的定位非常准确,陈老爷绝对是旧派人中的开明人士,陈老爷说陈太太,“你不去就不去,也不要管大顺他们。如今的高官显贵,哪个不拍照,也没见谁短命。以前太后老佛爷还拍过照哪。”同陈大顺褚韶华小夫妻道,“带着萱儿去拍吧,听说现在的年轻人都爱拍,你们多照几张。我就不去了。”   陈太太一听说以前太后老佛爷都拍过照,她又很想去,结果,听说陈老爷不去,于是,陈太太也不好去。最终还是一家三口去的,褚韶华给闺女换了特意给闺女一周岁做的新裙子,头上梳两个小揪揪,用红头绳打上蝴蝶结,褚韶华自己瞧着闺女就夸,“咱们萱儿真是越看越好看。”   陈大顺看闺女自然也只有更好的,他今日也是一身的西装,褚韶华则是大红的丝绒旗袍,也亏得她的身段儿,她的相貌,这样的衣裳才能衬得出来,外面又配了件深紫外套。如此,一家三口打扮好,到正房辞父母。   陈太太因去不得,满心郁闷,瞧着一家三口就挑鼻子挑眼,“咱们堂堂中国人,怎么倒穿洋人衣裳。大顺,长袍马褂才精神哪!去,换了长袍来!”   陈老爷哪能不知道自家婆娘的性子,与小夫妻道,“这就挺好,去吧,多给萱儿拍几张洗出来。”   小夫妻辞了公婆,便照相去了。   陈太太其实还有句话没说出来,那就是,要是拍照这事儿特贵,你俩就不要拍了,给孩子拍一张就成了。只是,看褚韶华这般精致打扮,想着这媳妇素来大手大脚,如今都打扮好了,就是再贵,怕也是要拍的。   说来,陈太太这真是操不完的心。   就是拍照很贵,也没跟她要钱。不说陈大顺每月都有工钱,就是褚韶华,她这些年颇结交了几个有钱人家的太太奶奶,倒不是跟人家做朋友,她也高攀不上,只是她于穿衣打扮上颇有些别人不能有的眼光,这些人拿她当个女伙计,买衣裳置首饰时就爱找她。尤其,褚韶华并不一味只介绍自家衣料的人,北京城里这些个上中等的衣料行,各家什么样的衣料子好,裁缝擅长哪样裁剪,她一清二楚。再有,什么衣裳配什么首饰,也不知她这乡下出身的妇人怎么就有这样的眼光。   这些人爱找她,每次也不叫她白跟着跑腿挑货,总会给褚韶华个红包,从不亏待她。另则,那些个衣料行、首饰行的,也会按规矩给她润手费。   这些钱,褚韶华只告诉大顺哥一个,谁都没跟她,她存在俩人的私房里,陈太太并不知晓。大概陈老爷猜出一些来,陈老爷并不全然古板,其实,褚韶华这交差于生意行并不稀罕,就是现在乡下县城里也有专司梳头的娘子,就是伺候有钱人家太太奶奶梳妆打扮的妇人。当然,在北京这样的地方,眼下都改了名儿,不能叫梳头娘子了,但这些带着有钱太太奶奶去买东西的行当,正经都是有回扣拿的。   陈老爷当然不会去打听儿媳妇这里到底有没有,依着褚韶华的精明,自然不可能没有。不过,陈老爷睁只眼闭只眼,当不知道罢了。   这一回除了一家三口拍了全家福,给闺女单独拍了自己的周岁照,褚韶华还和大顺哥一起拍了双人照,褚韶华说,“县里没照相馆,咱们成亲都没拍一张,这回算是补上了。”   大顺哥笑眯眯,再没有不乐意的。   待拍好照片,因着天冷,褚韶华不放心孩子,还是先带着孩子回家去了。陈大顺送她母女俩回家后,方去柜上照看生意。   等照片洗出来,魏太太都跟着瞧了回稀罕,魏太太瞅着陈家拍回来的照片直说,“真是比画儿还要真真儿的。”   魏金也凑着脑袋瞪圆了两只小眯眯眼使劲看了又看,“娘,跟真人一模一样。”   魏太太感慨,“我可算开大眼界了。”她又问,“亲家母,这得不少钱吧?”   褚韶华放下手里的茶碗,笑道,“是啊,把大顺哥一个月的工钱都花进去了。我原说这样贵就不要拍了,大顺哥就是不依,说萱儿是头一个孩子,一定要拍。我哪里拗得过他,只得听他的一起去拍了。”   陈太太听这话直撇嘴,咔吧咔吧剥了炒花生来吃,说褚韶华,“你这可真会正话反说,大顺哪里有这些主意,一看就是你的主意。”哼,就知道花钱!   褚韶华笑,“妈你可真不外道,就会偏着自己儿子。你去问问大顺哥,这是谁的主意。您不晓得,我当时说不去,他那个脸色摆的,我哪里还敢说别的。”   陈太太牙疼,想着大儿子这也是个没出息的,生生叫媳妇给降伏了。不过,陈太太也挺稀罕照片儿这东西,指了孙女单独拍的这张道,“你俩拍的这个我不管,萱儿这个留我这儿吧。”   褚韶华笑,“都听妈的。”   陈太太瞧一回孙女的照片,心里很是稀罕,再瞥一眼人一家三口的照片,陈太太同褚韶华道,“等下回给萱儿生了弟弟,到时,咱们一大家子往照相馆去照回全家福。”   褚韶华,“妈这话我可记下了,魏嫂子给我做证,别到时再叫妈说是我张罗着拍照的了。”   大家都是一乐。   魏金见着照片极是羡慕,当时就同她娘说,“妈,咱们也抱着年儿去拍一张吧。看拍的多好啊,比画的还要真。”   魏太太也很心动,不过,仍是道,“这得跟你爹商量。”   “那今儿晚上就跟爹说。”   于是,在褚韶华的影响下,魏家也去拍了回全家福。 第82章 陈老爷   许多时候,许多年后,许多事褚韶华回想起来,都会觉着,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是不是,所有的事都已命中注定。   闺女过了周岁,走路一日较一日的熟练。说来,她这闺女,自来就是个慢性子,什么都不急的好脾气。加上魏家小子大闺女一个月,那魏家小子,做什么都是一幅急吼吼的样儿,长的也快,褚韶华就很担心闺女长的慢。结果看下来,她闺女一点儿不慢。   魏家小子三个月翻身,六个月会坐,十个月就站得很结实开始学迈步了。她闺女也一样,十个月时就能扶着窗沿迈上一两步了。待到周岁时,就能摇摇摆摆的自己走两步了。魏家太太还说,“以前瞧着萱儿不像个灵巧的,如今瞧着倒也不笨。”   这话说的,真是要多讨人嫌有多讨人嫌。褚韶华接住朝她跌跌撞撞跑来的闺女,亲亲闺女柔嫩的小脸儿,把人逗的咯咯直笑,奶声奶气的喊“妈妈!妈妈!”。褚韶华转头同魏太太道,“我跟大顺哥都不笨,我们萱儿怎么可能笨。萱儿灵的不得了,这会儿就会叫爸爸、妈妈了,你们年儿还不会叫的吧,光长个傻大个子有什么用,嫂子有空也教一教年儿,他比我们萱儿还大一个月哪,还不会说话,要不要去药堂里瞧瞧开两幅药吃吃。”   “这叫什么话!男孩子多是说话晚的。”魏太太不服道。   “年儿还比我们萱儿大一个月哪。”褚韶华给她提个醒儿。   “那我们年儿走路还比你们萱儿结实哪。”   “他要是走路还不跟我们萱儿,那就有问题了。”   因魏太太时不时的不会说话,经常性得罪褚韶华,俩亲家母的关系,嗯,依旧是时好时坏。   陈老爷的身子却不大好,进了十月常说肚子里不舒坦,开始以为是肠胃不适,到汪家医馆把脉后,却是不大好。如今已是在家休养,褚韶华认识的人多,她请教了回后邻的周太太,周太太道,“要是中医无效,不如去洋人的医院瞧一瞧。”   褚韶华又同周太太打听了洋人医院的情况,回头与大顺哥说了,褚韶华道,“我就是不知道爹愿不愿意去洋人的医院,要依我说,去洋人医院瞧瞧也没什么。”   陈大顺浓眉深拧,“我听说洋人医院是要开肠破肚签生死状的。”   褚韶华道,“明儿我去潘家,找潘太太打听个有名的洋大夫,咱们先问问爸爸的病情,就是做手术,医院也会征询咱们的意见的。要是病不至于此,我听说许多西洋药倒比中药见效更快。”   陈大顺叹口气,“这也好。”汪大夫已是北京城有名的名医,汪大夫的药不大见效,而且,汪大夫同他私下说的话,陈大顺连妻子都没说。褚韶华却是明白,倘是汪大夫那里仍有良方,怕是丈夫不会把期望放到西洋大夫身上。家里人身上但有不舒坦,一向都是看中医的。   褚韶华要去潘家,就把孩子托给了宋苹带。陈太太要照顾陈老爷,眼下也只有宋苹有空带孩子了。褚韶华未在潘家多待,同潘太太打听了一位德国医院的罗大夫,当天晚上与丈夫说了。陈大顺到正房同父母商议,陈太太当时脸就白了,连声道,“不成不成,我可是听说那些洋鬼子好不好就要动刀割肉的,这如何能成?”   陈大顺故作轻松,“就是带爸爸去检查检查,咱们并不做手术,看看洋人的论断是不是跟汪大夫一样,要是不一样,我想着到孔大夫那里瞧瞧,孔大夫也是咱北京城名医哪。”   “直接找孔大夫就是了,咱们可不去那洋鬼子地界儿,吓死个人。”陈太太道。   陈大顺同他爹道,“爸爸,我都联系好了,并不是洋人看病,是咱们汉人,曾到德国留学的医生。要不,明天咱们过去,请罗大夫帮着诊一诊。”   听说不是洋人大夫,陈太太才松了口气。陈老爷靠着被摞,神色是病恹恹的黄色,叹口气,“不用费这个事,药医不死病,我若有命,怎么都能好。要是没命,吃仙丹也好不了。”   陈大顺笑,“可见这去医院,也是天意。”   陈老爷终是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陈大顺担心天冷,租了辆汽车,与陈二顺扶着陈老爷上车,还有褚韶华跟着,一道去的医院。褚韶华也是第一次来医院,洋人的医院是极干净整洁的,可不知为什么,一到这个地方,看到那些白衣白褂的医生护士,便无端的令人压抑。昨天潘太太打过招呼,褚韶华过来找一位小护士问了路,就直接去了罗大夫的诊室。   罗大夫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问过病情症状,检查过便让病人出去等了,罗大夫与家属说病人病情,“应该是肚子里长了肿瘤,在肺部这一片,至于是良性还是恶性,要做手术才能知道。”   “手术?”陈大顺并不知道“手术”是个什么东西,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做出判断,陈大顺问,“医生,做手术的话,我爹就能好吗?”   罗医生大概是遇到许多患者这样问了,罗医生摇头,“患者年纪不轻了,而且,有极长的吸烟史,即便是良性肿瘤,也只有四成的机率痊愈。”   手术不手术的,陈大顺一时也没有决断。不过,他道,“我爹肚子先时只是微有些疼,近来疼痛加剧,医生,可有止疼药,能不能开一点。”   罗医生给开了些止疼药,同陈大顺道,“这止疼药不能多用,若是疼得不厉害,就不要用。如果疼的厉害,一天用一支便可。”   陈大顺连忙应了。   陈家这样的老派家庭,再加上手术风险极大,就是陈大顺对于手术之事也在两可之间。倒是陈大顺又想法子找到另一位北京名医孔大夫来家就诊,只是孔大夫诊下来,情况亦不大好,孔大夫看过汪大夫的方子后,都没再开方子。   陈大顺私下都同褚韶华说,“看着咱爹要是想吃什么,只管给爹买来吃。”   褚韶华见丈夫形容憔悴非常,想安慰都不知要如何说,只得把闺女抱来让丈夫看看,只要闺女仰着小脸儿奶声奶气的叫“爸爸,爸爸”,陈大顺的心情就会好上一些。   陈老爷大概也对自己的病情心下有数,这位老爷子倒是看得开,只是意志一朝垮去,也不过一两个月,身子就不行了。陈老爷趁着明白时把事都交待好,陈老爷的手指习惯性的摸了摸手边儿许久未抽过的烟袋,虽是不能再抽了,时不时的摸一摸也是好的。陈老爷的声音不高,话却很清楚,道,“我这一辈子,也算对得住祖宗……以后,家里柜上都交给大顺……二顺啊,生意上的事听你大哥的没差……”   陈大顺陈二顺都哽咽的点头应了,陈太太拭泪,劝道,“老头子,莫说这不吉利的话,以后还要指望着你哪。”   “行了,人生百年,都有一死。”陈老爷看看老妻,看看儿子、媳妇,想伸手摸摸萱姐儿的脸,那手却是没有半点力气,陈老爷叹道,“萱儿也很好,就是没能再见一个孙子……”   陈老爷十一月中没的,从发现病情到过逝也不过两个月,家里虽为陈老爷这病花销了一些,却也无非就是些汤药钱。陈老爷这一辈子,全赖他一人将家业立了起来,如今一朝病逝,儿子妻媳都伤心至极。陈大顺陈二顺都是孝子,陈太太也伤心的病倒,褚韶华宋苹既要哭陵还要服侍婆婆,魏家一家子都过来帮衬丧事,留下魏金在家看孩子,除了要看魏年,还要帮着看陈家萱姐儿。萱姐儿还小,天气又冷,哭陵发丧,又有朋友们过搂吊唁,褚韶华也顾不过来,就托给了魏家,让魏金一起帮着照顾。   陈老爷在北京做了几十年的生意,交往下的朋友不少,丧事办的也热闹。其实叫褚韶华说,如今的丧事,再如何热闹七天也能办完了。陈太太却是不依,只管叫在家摆着流水的席,一连折腾了半个月,才算把丧事料理俐落了。   褚韶华做媳妇的自是不好说什么,心里未尝没有觉着婆婆铺张太过的想法。   人已是去了的,这排场也只是做给活人看罢了。   陈老爷过逝,原该立刻扶陵回乡的,可眼下还有北京的生意,不能没个做主的人。陈太太想立刻带着老头子棺木回乡,入土为安的。陈大顺打算让陈二顺在北京盯着生意,他带着老娘、妻儿扶陵回乡,给父亲安葬。陈二顺一样是陈老爷的亲儿子,哪里能答应。后来商量过还是待到腊月早些回乡安葬父亲,如今眼瞅要过年,柜上掌柜伙计辛苦一年,不能东家有丧事,底下人也都不过年了。   最终还是又稍待了大半个月,腊月十五,陈家一家子扶陵回乡,给陈老爷入土安葬。   陈太太这一路又是哭又是啼,褚韶华还得耐下心抚慰婆婆。其实叫褚韶华说,陈老爷这辈子也算有所作为,身后两子,虽然陈二顺在褚韶华看来不大成器,大顺哥却是再妥当不过的人。   只是,有一事褚韶华却是不大痛快。   这事,却又不好说到明面儿上去。   无他,今年年底柜上的分红,大顺哥竟然都拿给婆婆收着。褚韶华心下好大的不痛快,眼下在公公的丧事中,褚韶华自不好提这个。可褚韶华想着,公公在时,自然当是婆婆收着这钱的。眼下下公公不在了,柜上的事都是丈夫在管,难道这钱不该给她收着吗?   褚韶华并不是贪图这钱,公公临去时并没有分家,可这钱一旦进了婆婆的手,二房妯娌明摆着是婆婆的娘家侄女,以后岂能有不偏心的?   哪怕是分三份,老房一份,自家一份,二房一份儿也成啊!   褚韶华都不知道丈夫是怎么想的!现下公公刚去,婆婆又成日间哭天抹泪,丈夫事情也多,褚韶华不好提此事叫丈夫心下不悦,可她依旧觉着丈夫这事办的糊涂。   别说什么眼下婆婆更因着公公去逝的事伤心,可正因着这是公公去后的第一个年,才应该把规矩立起来!   陈家扶陵回乡后,魏太太才有空要听一下陈家分家的事。魏东家接过妻子递来的温水,喝了半碗才说,“没分家。我看大顺的意思,老太太在哪,先不分家,大概陈叔去逝前也是这么个意思。”   “这倒也是。”魏太太很能理解陈家的做法,见儿子光着脚从炕头儿蹬蹬蹬的跑过来,小胖腿特有力气,招人稀罕的不成。魏太太直接拿个奶豆塞儿子嘴里,小胖子便巴嗒巴嗒的吃起奶豆来,魏太太叹口气,“父母在,不分产。也是这个理。”   魏东家见儿子自己抓了把奶豆全都塞嘴里,欢实的不得了,不由道,“你说,陈叔还没到五十哪,人就去了。”   “这寿数也不短了,村里有几个能活过五十的,五十就是高寿了。”魏太太算了算自己的年纪,神经兮兮的叮嘱大儿子一句,“要是我跟你爹去的早,你小兄弟可就交给你了。”   魏时皱眉,“娘,大过年的,你这是说啥哪!”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魏太太文绉绉的来一句,同大儿子道,“提前叮嘱好你。”   魏时俊俏的小脸儿上有些不耐烦,说他娘,“您这话说的忒早,以后活个一两百岁,你得比我寿数还长。”   魏东家笑着打岔,“行了,大过年的怎么说到寿数上去了。”   陈老爷在这个时节去逝,陈家的年自也不用过的。   乡里人听说陈老爷过逝的事,陈老爷平时为人极好,极有人缘儿,亲族中多有过来吊唁。陈家门口打出白幡,陈家兄弟又给亲戚朋友的送信,找风水先生给点了个好穴,择吉日给父亲下葬。亲戚朋友过来,少不得又摆了两三日薄酒。   待这一通事情忙完,年也到了。   好在,今年没什么要准备的,因是丧家,年下既不需要出去拜年,也没人上门来拜年。   初五一过,陈家就要准备去北京继续张罗生意了。 第83章 陈大顺   随着时间的流逝,虽则陈太太时不时依旧要念叨一下早死的老头子,而且,因丈夫过逝,陈太太早早的也到自家绸缎庄挑了好料子,把自己的妆裹衣裳早早的预备好了。褚韶华不好说什么,时下人们的寿数都不是很长,四五十岁过逝是正常,阖村也没有几个能到六七十岁的老寿星。   婆婆要预备妆裹衣裳,褚韶华尽心帮着做了针线。   倒是陈大顺知道后,时不时的便要买些点心果子好吃食回家孝顺母亲。陈太太极是欣慰,心情也渐渐转好。陈老爷一去,陈家两个铺子就得有个章程,陈大顺以往是管着东单的小铺子,陈二顺和陈老爷管着王府井的老铺,陈大顺不知怎么想的,如今依旧叫陈二顺管着老铺,他管着东单的铺子。   去岁分红的事,褚韶华没说话,如今这铺子的事,褚韶华可是忍不住了,给丈夫递过热毛巾,私下劝丈夫,“按理,这事我不该多说,可我想着,二弟一直是给爸爸打下手的,他哪里自己管过铺子,你手里这处铺子略小些,事情也少,叫二弟暂且练练手还罢了。如今把这老铺的一摊子事压二弟肩上,我只怕二弟为难。”   陈大顺接过热毛巾按在脸上,长长的吸了口气,擦把脸,方道,“二弟跟咱娘说他在老铺做熟了的,我一直在东单柜上,也就这样了。”   褚韶华险没冷笑出声,褚韶华把刚拿在手里给闺女缝的小衣裳一放,说,“老太太懂什么生意呢。爸爸当初可是把家里生意交给你的,凡事还是当你做主。”   陈大顺叹道,“我看咱娘这些天心情一直不大好,人也老了很多,暂且就这么着吧,二弟也不是外人。”   褚韶华听最后一句话道,“是啊,这要说来,媳妇才是外人哪。”说着已是冷了脸。   陈大顺随手将毛巾往洗脸架上一搭,两步到妻子跟前,“我不是这个意思。哎,我就是想着,娘这些日子不大痛快,暂时这么着,也看看二弟管铺子的本事。咱们终是两房,不好为这些生意上的事生隙,若是他管得来,老铺叫他管着也无妨。咱们还年轻,以后还怕日子过不好么。”   褚韶华半分不让,说丈夫,“一码归一码,倘是就此分家,把老铺分给二房,我一个‘不’字都没有!可如今不是还没分家吗?没分家,家里就得有个当家人。你是做大哥的,孝顺婆婆本没错,可也不能为了孝顺就没了分寸。你这样事事让步,明白的说你友爱兄弟,那些不知情的会怎么想?”   “会怎么想?”褚韶华言语里透出的意思,陈大顺听着也不大乐,不由沉下脸来。   褚韶华冷笑一声,“一国难有二主。你自己想想吧!”   陈大顺到底不是跟妻子拌嘴的性子,他想了想,说一句,“你就是这性子,太过厉害,非得压人一头不可。”   褚韶华道,“不是我非要压人一头,是原就这个理!”   褚韶华自来就是极分明极有决断的性子,相较之下,陈大顺则更为委婉些。陈大顺并不是老好人那一派,只是陈大顺婉约惯了,他是想着,既是二弟愿意经营老铺,就让二弟经营去,若不出差错,老铺赢利仍如从前,叫二弟经营也没什么。倘是二弟经营不佳,他正可有理由拿回老铺的经营权。   褚韶华却不是这样的性子,在褚韶华看来,一家有一家的规矩,老爷子刚去,正是该丈夫立规矩的时候,对婆婆,该孝顺咱孝顺,对兄弟,该看顾咱看顾,可不论婆婆还是兄弟,都要明白,这家的当家人是谁!   褚韶华就是这样的人!   家里的事不大顺,孩子间的事也让褚韶华不痛快。   她家闺女与魏家小子年纪差不离,如今都快一周半了,那魏家小子大一个月,俩孩子自小一起长大。魏家小子淘气,现在能走会跑的,手还贱,特爱欺负她闺女。明明在院儿里玩儿的好好的,魏家小子一伸手把她闺女推个屁墩儿,要不就是见她闺女手里拿着什么吃的,褚韶华真不是个小气的人,但有孩子的吃食,只要魏太太带了魏年过来,褚韶华就会一人一份,让孩子们自己吃。结果,这可恨的魏家小子,硬是眼红她闺女手里的,好不好的就要一把夺过来,她闺女性子好,受欺负也不知道还手,可不就张嘴哭嘛。   一回两回的,褚韶华不在意。三回四回,褚韶华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   再有五回六回,褚韶华才不管魏太太在是不在,抓住魏家小子就给他屁股两下子,魏太太在陈家就跟褚韶华吵了一架,褚韶华说魏太太,“你管不好自家小子,叫他手贱欺负人,就别嫌别人帮你管!”   褚韶华口齿伶俐,气焰压人,连魏金助阵都不好使,魏太太都是带着闺女儿子哭回家的,待丈夫回家跟丈夫告状,魏东家道,“孩子家的事,你们大人这么当真做什么。真的是,一点子小事也值当?”   “怎么就不值当了!你不知道多气人,说的那些个话,非但打了咱们年儿,还把我骂一顿,我是她能骂的吗?”魏太太气的红了眼圈儿,“不说咱是亲家,我年岁也长她十来岁哪,不就是年儿不小心碰她闺女一下嘛,看她那样儿,跟要吃人似的。咱们小金过去讲理,也险挨她打。”总的来说,不是魏太太一人受欺负,她一家三口都叫褚韶华欺负了!   魏东家道,“你把年儿看好,我早见过,明明人家萱儿好端端的坐着吃东西,他过去就把人家碗夺了,几下子把人家一碗蒸蛋吃光。是不是有这事儿?我眼见的。”   “孩子嘛,可不就这样。在家我也给年儿蒸鸡蛋,他也不大爱吃的。”魏太太嘟囔,“小孩子都是见别人吃才嘴馋。”   “行了吧,你蒸的那鸡蛋跟马蜂窝似的,一个洞一个洞的。我听说,亲家母蒸的鸡蛋里头还会放鲜牛乳,年儿到人家,吃一小碗都吃不够,还端起碗舔个没完,那丢人样儿你没瞧见。”这是魏东家带着儿子到陈家串门子时发生的事,魏东家这样要面子的,深觉小儿子丢脸。   魏太太嘟囔,“不就是个破蒸蛋么。”   “你多想想亲家母的好儿,昨儿回来还跟我说哪,人家用鱼肉剁碎了蒸的鱼茸,你带着年儿过去,年儿吃了小半碗,还夸亲家母为人大方哪。”魏东家瞥妻子一眼,“你成天带着年儿过去,人家萱儿每天下午都要吃一顿的,当我不知道,你就是带着年儿过去下午吃食的,是不是?”   魏太太给当家的揭穿小心思,哼一声,“以后再不去了。”   “这都吃人家小半年了。”魏东家说她,“就得你占便宜你才高兴,这世上哪儿有总让你占便宜的事。年儿这淘气也是讨厌,你好好教教他。”   “你看把咱儿子屁股打的,俩大巴掌印子!”魏太太展示儿子有点儿发红的肥屁股给丈夫看,魏东家瞥一眼,“这不没什么事儿么。你自己个儿急了还要着两巴掌哪。”   “我是我!咱儿子,我能打,她就不能打!”魏太太横眉立目的指出褚韶华的险恶用心,“哪儿有丈母娘打女婿的!她这也忒厉害了,这会儿就想降伏咱们年儿,以后好叫她闺女当家做主!”   魏东家听这不着调的话直摇头,也不稀罕听妻子抱怨了。   魏太太自觉已是与褚韶华翻脸,结果,魏年完全不记仇,第二天就想去找妹妹玩儿,他娘不带他出去,他还不高兴,在家发脾气。魏太太没法,可这会儿过去,未免没面子。魏太太就带着儿子去了交好的另一家赵太太家里,赵太太却是个抠儿巴精,家里啥吃食都没有,非但没有,魏太太但凡带什么吃的过去,赵太太还会很不客气的吃上一些。而且,只见赵太太吃,不见赵太太还的。   魏太太还没说什么,魏金先不乐意,端着蒸蛋喂她弟,一面跟她娘说,“别总到赵大娘家去了,她家那开水,一股子菜味儿,肯定是从炒菜大锅里淘的,我一口喝不下去。过去一趟,还总要自己带吃的,没见过这么抠儿的。年儿也不爱去她家,呆不了一刻钟就要闹着回来的。”   魏太太瞧着小儿子推开蒸蛋,又伸着小胖脖子往门口瞅,想出去的模样,有些发愁,“刚跟后院儿吵过架,也不好意思这会儿就去啊。”   魏太太与褚韶华闹别扭,两家女人暂不来往,却影响不到男人之间的交情。陈大顺与魏东家也很说得来,陈大顺是个疼孩子的,兜里时常装着些孩子吃食,兜里不是有几块奶糖,就是一包干果,见到魏家孩子就很高兴的拿给他们吃。   魏金对陈大顺的好感是褚韶华好感的一千倍不止,魏金嘴里含着奶糖,给她弟擦擦流出的口水,同她娘说,“咱年儿有陈叔叔这么个老丈人,也不算没福了。”   “要是都跟你陈叔叔似的,才叫有福。”魏太太想想陈大顺为人,就觉着不用跟褚韶华太计较,这不就是现成的台阶么,她就顺着台阶下去,继续往陈家串门子去了。   而且,魏太太真是长了教训,把儿子看得死死的,半点儿不叫儿子欺负着褚韶华闺女,不然褚韶华一旦发飙,绝不是好相与的。而且,褚韶华这人翻起脸来,半点儿不念着亲家关系。关键是,魏太太虚长十余岁,竟干不过褚韶华,简直气死个人哪!   褚韶华看着闺女一日日长大,也打算教闺女些个厉害,别总是净受欺负。结果,这孩子天生的好脾气,魏家小子不来,还在家里絮叨“阿年锅阿年锅”,褚韶华就气的慌。褚韶华干脆教闺女数数,相对于魏家那除了吃就是睡的小子,她闺女学什么都快,数数教两遍就能记住,很快能从一数到十,用褚韶华的话说,聪明的不得了。   再加上褚韶华是个爱显摆的,以至魏东家回家都说妻子,“你有空也教年儿数数,我看萱儿都能数到十了。”   魏太太不以为意,“这么小的孩子,教那个做甚,以后上学自有老师教。现在教了也记不住,你别总看陈家那闹事包教这个教那个,以后还真打算让她家丫头片子上学不成?”她家闺女是不用念书的,没的费钱,念书也没用,魏太太自己就是个睁眼瞎。   魏东家叹气,“我看亲家母那心气儿,定是得叫萱儿读书的。”   “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啊。”魏太太抱着儿子坐炕沿儿把尿,“都是瞎折腾。她要有空,还是给萱儿生个弟弟的好。”   反正魏太太觉着孩子只要白白胖胖的,就很好,至于学习的事,闺女不用学,儿子以后可以去学校学嘛。魏东家看妻子这样,真是发愁,他倒是想教儿子,只是每天生意上的心还操不过来哪。看一眼撒过尿在炕上欢快的奔来跑去的肥儿子,想着以后可千万别被丈母娘嫌弃才好啊。   褚韶华很注重闺女的教育,对闺女所表现出来的聪明也很得意,时不时就要显摆一回的。陈太太与魏太太的看法显然一致,陈太太那话简直就是魏太太翻版,“你爹闭眼前就是念叨孙子,萱儿现在挺好的,还是抓紧给萱儿生个弟弟的好。”   褚韶华心说,她倒是也想再生个儿子,可这不是一直没动静儿么。   转眼天寒,褚韶华给丈夫闺女都换了夹棉的衣裳,陈大顺还说哪,“这也忒早了些。”   “不早了,眼瞅就要中秋了。”褚韶华道,“虽说春捂秋冻,也别真冻着,今年打喷嚏的人多,我出门买菜,经过王府井的中医馆,人都排到门外去,打眼一瞧,都是打喷嚏流鼻涕的,你常在外的人,可得留心。“   陈大顺轻轻捏一捏妻子的手,点头应了。   这是夫妻二人最后的时光,许多年后褚韶华回忆时,觉着与往时并没有什么差别,他们虽然偶也有些夫妻间的小别扭,但依旧是一对恩爱的夫妻。谁都没有料到,变故来得这样快。   陈大顺正当壮年,初时就是有一点感冒,褚韶华给煮了一大碗的红糖姜汤后催他到药铺看大夫,陈大顺并未留心,待觉着身上酸疼乏倦时已经微有些发烧。褚韶华立刻请了有名的大夫家来,吃了三天的药不见好,反是转为了高烧不退。再请大夫过来,当初给看病的大夫却是自己身上不好,已不能出诊。   褚韶华当即立刻换了另一位萧大夫,萧大夫先是让陈家人隔离,最好就一人照顾病人,每天病人食用要单独的碗筷,不要太多人进去。说是如今的重风寒,很容易过人。褚韶华也没倚靠旁人,就是把闺女交给婆婆带,不让闺女过来。陈大顺这病,至死也没有一个具体的病症名称,那一年,因风寒过逝的人极多,先是感冒,打喷嚏流鼻涕,看着并不要紧的症状,接着就是高烧,待高烧退了,就是咳嗽,咳血,不过一月,人便去了。   陈大顺去前只有两句话,望着褚韶华道,“咱们还没个儿子,如何是好?”   褚韶华眼泪滚下来,与他道,“大顺哥,你放心,我定把萱儿养好,养大成人。”   陈大顺看一眼妻女,望向母亲、弟弟,与陈二顺道,“不要与韩寿做生意。”   陈二顺心下一惊,连忙应了。   陈大顺再看魏东家,想说什么,却是剧烈的咳嗽起来,血沫自肺中咳出,溅到胸前被褥,褚韶华拿帕子去给他擦,那血浸透巾帕,粘稠滚烫,褚韶华忍不住哽咽出声。魏东家亦伤感非常,连忙道,“陈兄弟你放心,咱们两家的亲事,除非日月倒悬,再不能改!”   陈大顺眼中闪过感激,却是咳的愈发厉害,突然间身子一振,一口鲜血骤然喷出,人急促的喘吸几下,一声长叹,就此过逝。 第84章 妈妈,妈妈   人死之前会想什么呢?   许多年后的岁月里,褚韶华时常这样想。   不同的人当是不一样的。如大顺哥这样年轻故去,当会有无数的不舍与不甘吧!   许多年后,褚韶华已经没有了太激烈的感情,她的爱与恨多是淡淡的,爱也淡淡,恨也淡淡。许多年后的许多朋友,大概也不会相信她曾有过那样爱也热烈痛也热烈的时光。   这是褚韶华一生中最为伤痛的一段岁月,她以为可以白头到老的丈夫就此离去,她一生的寄托,就此失去。那个曾经牵着她的手,带她离开烂泥一样娘家的男人,她的丈夫,她女儿的父亲,就这样永远的离开人世。   此生此世,再不复见。   褚韶华痛到昏厥,魏太太见状,就不再帮褚韶华带孩子了,反是把闺女塞给褚韶华,劝她,“瞧着孩子,你也得撑起来啊。”魏太太说着,也不禁流下泪来,一则瞧着褚韶华这样刚烈的人哭死过去,叫人心生可怜。二则,她这亲家公为人着实没有半点不好,也不知怎么老天这样不开眼,偏叫好人去了。   如果没有孩子,可能褚韶华最终也能熬过去,却没有那样快。   孩子其实还不大懂事,可不知是不是骨血里的血脉相连,以前并不爱哭的孩子,魏太太带着也总是会哭。褚韶华抱着怀里小小软软的闺女,才觉着打心里撑起一丝气力。   陈大顺的丧事都是陈二顺一手操持,陈太太去岁死了丈夫,今年失了长子,亦是伤心过重,身子不大好了。陈二顺里里外外的操劳,有事都与褚韶华商量,褚韶华哪里有心力管这些,只让陈二顺看着办,虽不及陈老爷去岁出殡时的排场,也算体面。   与褚韶华交情不错的周太太、潘太太也都过来了。褚韶华却是好长的一段时间提不起精神来,每天除了看看闺女,什么都觉淡淡的。直待有一日,陈太太与她道,“我这里银钱不凑手,老大家的,你先垫上今天的菜钱吧?”   那一瞬间的感觉,无可形容。如果不是陈太太这句话,褚韶华觉着自己怕还要不知混沌的过多少日子去。褚太太这句话,直接将褚韶华从丈夫离开的那个萧索冰冷的秋夜里拉回到了现实的世界,她先是一瞬间的怔忡,才慢慢消化了陈太太话中的意思,然后,褚韶华心中先是涌起一股不可置信,大顺哥才去几日?之后,便是一股不可言喻的怒气,她那双有些迟钝的黑眸有如被缓慢擦亮的宝石,继而有了光彩,褚韶华很郑重的打量陈太太一眼,见陈太太一双皱纹横生的冷厉老眼正在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要搁褚韶华往日脾气,褚韶华定要立刻反驳了去了,她今日却是道,“好。老太太看着萱儿,我去买菜。”然后,起身加了件出门的藏青的大衣,提着篮子就出门了。走到屋门口就听陈太太声音不少的嘀咕一句,“守寡就要有个守寡的模样。”之后,还不知说了两句什么。   褚韶华心中的怒意烧的脸上都红了,她眸间一冷,却是没理会陈太太这故意说给她听的话。褚韶华出门没到菜场,而是走远了叫了辆黄包车,直接去了潘太太那里。   潘太太也有月余未见过褚韶华,见她消瘦单薄的模样,不禁有几分心疼,道,“怎么瘦成这样了。”拉她进屋,看她手冰凉,又叫下人灌个汤婆子过来。   褚韶华心下酸楚,眼圈儿也只微微一红就极力压了下去,她看一眼潘家的下人,轻声道,“我今天过来,有事相求伯母。”   潘太太便打发女佣下去了,褚韶华自篮子底下拿出个蓝布包放到潘太太面前,说,“这是五十两金子,求伯母帮我保管。若以后我有用时,自会来伯母这里取。”   潘太太未多问一个字,便应下此事,道,“你放心,这钱只管放我这里。你何时要用,随时来取。”   褚韶华说完后,就起身告辞。潘太太与她道,“再怎么难,也要保重自己个儿。要真有过不去的难事,只管来找我,能帮你的,我一定会帮。”   褚韶华含泪道声谢,便提着篮子离开了。   褚韶华买了当天的菜,又买了五十个鸡蛋,回家主动与陈太太说,“萱儿的鸡蛋快吃完了,我又买了些。”   陈太太眼皮搭拉着,指间一粒一粒的数过腕上的佛珠,自从丈夫、长子相继过世,陈太太便信了佛。此时却是没有半点佛家的慈悲,眼皮褚韶华脸上一溜,道,“萱儿也大了,不用见天儿的吃鸡蛋,如今家计艰难,这鸡蛋能省就省吧。”   褚韶华道,“大顺哥走前,就不放心这孩子。总不能大顺哥刚闭眼,就不如以前了。”   陈太太想到已逝的长子,心下也是伤感,再想到二子房里至今没动静,就这么一个孙女,不耐烦的挥挥手,也不说话了。   晚上陈二顺回家,一家子吃饭时,褚韶华问,“二弟,是不是柜上生意不比从前了?”   陈二顺道,“嫂子怎么这样说?”   “妈说今天没买菜的钱了,我就给垫上了。要是柜上生意不好,家里俭省些也是无妨的。”褚韶华道。   陈二顺连忙道,“没有的事。”又与他娘说,“娘,你手里没钱用怎么不直接跟我说。”陈二顺望褚韶华一眼,见她把鸡蛋夹成小块给孩子放到碗里,让孩子吃,虽未抬头,却是露出后颈一段雪白细腻的皮肤,只这一眼,陈二顺便觉口舌生干,端起粥碗来喝一口,道,“娘,明儿我拿些钱回来。”   陈太太含糊的不知说了句什么,第二天,陈二顺拿了十块大洋回家给陈太太,也拿了五块给褚韶华,说,“前些天忙大哥的事,我也晕了头。大哥在时什么样,以后还是什么样。这是大哥每月的钱,给嫂子和侄女零用,待以后萱儿长大嫁人,家里的东西也有她一份儿。”   褚韶华还没说什么,陈太太立刻直起身子拿了小炕桌上那五块钱,竖着眼睛道,“你大哥在时难免有些花销,如今人不在了,你大嫂在家守寡,也花用不到钱。不用给钱!萱儿以后嫁人是以后嫁人的事,我做亲奶奶的,自是委屈不到她!”   陈二顺脸色十分难看,说他娘,“娘你这是做什么?”   “不做什么,咱家就是这个规矩!”陈太太瞪着儿子,道,“不然你问问你大嫂,她要这钱不?”又将目光转向褚韶华,一双眼睛既毒又恨,望着褚韶华倒不似看儿媳妇,反像看三辈子的冤家。   褚韶华淡淡道,“我不用钱的,二弟,不用给我。都给太太吧,家里的事都是太太分派。”   陈太太面色稍缓,立刻将十五块大洋塞裤腰里收了起来。褚韶华望着陈太太屋里躺柜上请回的那尊白瓷观音,觉着实无意趣,见陈太太没别的事,她便带孩子回屋歇了。   褚韶华回屋收拾着给孩子洗脸洗脚,炕上铺了被褥,屋里少一个人,连不知哪个角落里秋虫的叫声都显的极外真切。闺女搂着妈妈的脖子,软软的叫,“妈妈,妈妈。”   褚韶华应一声,“妈妈在呢。” 第85章 家败   第二天,陈二顺又拿了五块大洋私下给褚韶华,褚韶华没要这钱,褚韶华道,“太太说的在理,我现在也没什么花销。二弟还是给太太吧。”   陈二顺看褚韶华身上一件半旧黑色棉旗袍,灯下更显单薄,想着大哥突然病逝,他心里也不大好受,还是把钱放到小炕桌儿上,还有一包奶糖,说,“这是给萱儿吃的。嫂子放心,以前大哥在时什么样,以后还是什么样。就是萱儿,我也当她是亲闺女一般。”   陈二顺还想说什么,褚韶华一直静默无话,他站了片刻,也便走了。   自此,陈二顺时不时的便带些孩子的吃食回家,因侄女在孝中,柜上但有什么素净颜色的料子,也会拿回来给褚韶华,让给侄女裁两件衣裳。褚韶华道过谢,心里总要知这个小叔子的情分。只是宋苹见了未免觉着刺眼,时不时的便要说上一句,“萱儿一个小丫头,可懂什么好赖,孩子只要别冻着就成。倒是妈这里,多少日子没裁新衣裳了,二顺哥你也想着妈些。”这样明明白白的挑拨,褚韶华忍了两遭,宋苹愈发得寸进尺,褚韶华便道,“是啊,二弟你以后别给萱儿拿衣料子了,她衣裳也够穿。有好的给二弟妹存一些,以后给孩子使。”   说着,褚韶华叹口气,“咱爹死的时候,就是没见着孙子。我是个没福的,以后就得看二弟妹了。”一句话便扎的宋苹脸色雪白,颤抖着唇瓣说不出话。   褚韶华真不稀罕理宋苹,觉着这就是个神经病,没几天就自裁缝铺接了些活计回家做,挣些零散钱。陈二顺心里过意不去,倒是陈太太道,“反正平日里也没事,做些活就做些活,还能挣些钱。”又道,“女红针指,这才是妇道人家的本分。那些个穿戴打扮,不是咱家的家风。”问褚韶华挣多少。褚韶华说是论件算钱,陈太太见问不出具体数目,撇撇嘴也便不问了。   倒是魏太太见褚韶华在外揽些针线做活,心里有几分不是滋味儿,回家跟丈夫说起来道,“真是鲜明人没鲜明命,你说萱儿她娘,这样的好强,偏生命这样苦,大顺兄弟才二十几就去了,留下孤儿寡母的这样受苦。”又说陈二顺,“这可不应该,要是大顺兄弟在,陈家这大家大业,大头儿还不该是大顺兄弟的,哪里能叫萱儿她娘在外揽活儿挣钱,他家也不差这几个钱。”   魏东家心里未尝没有觉着陈二顺做事不大地道的想法,只是,魏东家素来分明,他寻思了一回,先与妻子道,“你莫在陈家多嘴这个,这是亲家母自己的事。老话说的好,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这钱也是,我听二顺说过,还按大顺活着时每月给亲家母花用,想来亲家母是想多挣个花销,毕竟萱儿还小呢。亲家母是个要强的,必然有自己打算,你可别多嘴。”   “我哪里会多这个嘴。”魏太太叹口气,“真是有命无运。”   魏东家想了想,又往陈家去了一趟。魏东家倒不是去多嘴陈家内务的,魏东家是听说陈二顺与个姓韩的在外合伙买了一批呢料,据说是极好的羊绒料子,价钱却是羊呢料的钱。魏东家做生意多年也没见过这等样好事,想着还是提醒陈二顺一声,务必留心。陈二顺听魏东家说起这桩生意,只管笑道,“魏大哥放心,这事我心里有数,您只管放心,韩大哥也是我多年交情,过几天这批货就要到了。我先试试水,若是没问题,以后咱们一起做。”   见陈二顺这样说,魏东家道,“我铺子做呢料做的少,二顺你心里有数就好。”再闲话两句,魏东家就起身告辞了。   陈二顺亲自送了出去。   魏东家想着,陈二顺说话是不差的,只是做生意真是差了陈大顺三条街,陈大顺话少,做生意却是极稳妥可靠,起码从来不想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那韩寿的底细,魏东家是知道一些的,这是财政厅白厅长小夫人的兄长,跟在白厅长身边跑个腿儿罢了。若真有本事的人,如何会做跑腿的差使,正经职差都没一个的。这批货这样便宜,哪怕陈二顺没明说,魏东家也知道大概其的缘故,怕是其中有白厅长的关系。   可翻过来想,若真有这偌大好处,那韩寿寻谁合伙不成,难道跟你陈二顺真有这偌大交情?   所以,魏东家对这桩生意并不看好。想到陈大顺临终前特意交待,若陈二顺心里真有兄长,哪怕为着这是兄长临终前的心愿,也不当与韩寿合作,如今看来,陈二顺是必要做这生意的。   这毕竟是陈家的事,陈二顺眼下是陈家的当家人,魏东家倒是想多劝两句,又想着,陈二顺这新当家人,必然是急着做出些成绩的。可在魏东家看来,能安安稳稳的把这两家铺子的生意接手,接住了,接稳了,这就是极好的当家人了。至于成绩不成绩的,青出于蓝自然好,但,能与青比肩,也是一种本领。   陈二顺这般急功近利,魏东家摇摇头,这不是人能劝的。   灯笼的微光照着眼前并不平稳的道路,头顶星光满天,魏东家一身厚料长袍被初冬的夜风吹的籁籁作响,黑暗里有着秋虫最后的鸣唱,魏东家心下很是为陈老爷可惜,若陈二顺有运,这桩生意是真,魏东家也不看好陈二顺这种与官员关系太过密切的合作。若陈二顺无运,以后陈家如何,当真不好说了。   ——   以往,褚韶华都不明白,当初她祖父过逝不过三月,父兄是如何把祖父挣下的家业赔的一干二净,只能光屁股回乡的。毕竟,祖父过逝时,褚韶华还太小,她在乡下,也不大懂城里的事。   如今,褚韶华算是彻底明白了。   ——   陈二顺是叫掌柜伙计抬回家的,陈太太一见二儿子是躺着回来的,当时就吓得两眼往上一插,厥死了过去。宋苹也是吓的了不得,只会在一畔哆嗦,捏着帕子哭了。褚韶华上前两步,拔下头上银簪,对着陈太太人中就是一下子,直接扎出一溜儿血珠子,陈太太呻吟一声醒了过来。褚韶华问肖掌柜,“这是怎么了?”   肖掌柜欲言又止,褚韶华说宋苹,“哭有什么用!还不快把二弟抬屋里去!”   宋苹忙慌着打起帘子,掌柜伙计连抬带扶的把陈二顺弄炕上去了,宋苹六神无主的站当屋,褚韶华道,“端水来!”宋苹跑去端水。   褚韶华又要打发伙计去请大夫,陈二顺在炕上摆手,气若游丝,“我没事,不用请大夫。”   宋苹上炕喂丈夫喝水,陈二顺喝口水总算缓了神,让掌柜伙计的先去了。陈太太瘫坐在炕头哭唱,“我苦命的儿,这是怎么了啊!你是哪里不舒坦,咱们赶紧去瞧大夫。你要是有个好歹,娘也不活了!”   待掌柜伙计走了,陈二顺才面色惨白的把事说了,他做生意叫人骗了!   陈二顺是与韩寿合伙买羊绒料子,说是从上海过来的,被海关扣押的一批进口呢料,价钱比国内的羊毛呢料还要便宜三成。打一个月前,韩寿就去上海接货了,至今人货不见了踪影,往韩寿家中去寻,也是不见半点消息。   陈太太气的破口大骂,“这杀千刀的王八羔子!合该横死的畜生!”   眼下,再如何骂有什么用。褚韶华直接问,“二弟,赔了多少钱?”   陈二顺的脸色比墙上的纸都要白,唇角颤了又颤,突然道,“大嫂,你是认识白家小夫人的!你能不能去问问,看小夫人知不知道韩寿的去向!”   褚韶华听这话不禁大为皱眉,陈太太宋苹与陈二顺一道看向她,褚韶华道,“二弟得具体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才能去打听。不然我这里糊涂着,要如何与人打听?”   褚韶华原以为陈二顺无非是拿柜上现钱与韩寿合伙,陈家两处铺子,铺子里还有老底,纵是赔了这一回,不至伤筋动骨。却是没料到,陈二顺为了做这单生意,竟是将两处铺子都抵押了出去。褚韶华心下极是恼怒,忍不住道,“你大哥临去前还与你说,不要与韩寿做生意,你为什么不听!”   陈二顺眼泪滚了下来,抹一把泪,咬牙发狠,“我要知他是这么个畜生,我他娘的一刀捅死他!”   褚韶华真想回他一句,现在说这个还有个屁用!   褚韶华心里寻思了一回,道,“两处铺子抵押了两千块大洋,铺子要先赎回来。有铺子,以后才能继续做生意。太太,你那里还有没有钱,先把铺子赎回来。”   陈太太张口结舌,看向儿子,“先前,二顺说做生意本钱不够,我把钱都拿给他了。”   饶是褚韶华也是眼前一黑,万想不到陈二顺把陈太太这里的钱都弄走了。褚韶华扶着小炕桌儿才没摔地上去,她轻声道,“若是如此,可是一点儿办法都没了。”   “嫂子,小夫人那里……”陈二顺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望向褚韶华。   “韩寿姓韩,白家姓白,白家如何肯赔出这个钱来!”褚韶华道,“咱家与小夫人本也没有什么过深的交情!你把铺子抵押出去,太太这里的钱也都拿了出去,家里可是没有半点钱了!”   褚韶华原以为陈二顺也就是把家败了,没几天才知道,除此之外,陈二顺还在外借了一千大洋的高利贷,不还钱,就要剁手剁脚的!陈太太哭着拿出一千大洋来,可高利贷利滚利,如今必要八千大洋才算清账!收了这一千本金,在陈家威胁一般,那些地痞流氓才算离开!陈太太抱着陈二顺几乎要哭死过去。   家里这样乱糟糟的,褚韶华怕孩子受惊,把孩子交给魏太太帮忙带着。魏太太直叹气,“二顺怎么这样大的胆子啊他,他竟然敢去借高利贷!他不要命了他!”   褚韶华不知道陈二顺是不是觉着命长,她简单连一天都不想在那个家里呆了,可又不能不回去。褚韶华道,“萱儿这几天就麻烦嫂子了,一会儿家里清静了,我再接萱儿过去。”   魏太太道,“叫萱儿住我这里吧,你先去料理事去。”   待傍晚魏东家回家,魏太太把陈家的事与魏东家说了,魏东家没住脚就往陈家去了。待魏东家去了才知道,这一千大洋的高利贷是陈二顺在赌场欠下的,陈二顺道,“前几天我就觉着姓韩的怕是不牢靠,铺子都抵出去了,家里的钱也都押在了这单生意上。我听人说,赌场里若有运气……哎,刚开始我运气不错,赢了几千,结果,后来运气就不成了,一时输红了眼……”   “二顺啊,你这是入了人家的套儿啊。赌场里都这样,先叫你赢,再叫你输,待输红了眼,借了他们的钱,不叫你倾家荡产,他们哪里肯罢休。”魏东家道,“要是一两千,我总能帮着凑凑……”七八千大洋,魏东家做生意也就十来年的时间,柜上也没这许多现钱。再说,魏东家不过朋友,也不能为着陈家把自家赔进去。魏东家问陈二顺,“你是借的哪家的钱?”   陈二顺低声说了,魏东家道,“我去打听一二。”又忍不住说陈二顺一句,“你呀,二顺兄弟,一出事你就当跟咱们说的你。”   魏东家叹口气,抬脚走了。   褚韶华出去送魏东家,魏东家同褚韶华道,“我去打听一二,看可有转圜之机。哎,二顺实在糊涂,只是眼下说这话也无益。到底如何,亲家母你心里可得有个数。”   褚韶华真不是个没主意的,她一双眼睛仿佛夜间的两颗银钉,看向魏东家道,“魏大哥,你帮我打听一下这些放高利贷的底细,我想法子了结这件事。”   魏东家住脚看她,褚韶华轻声道,“韩寿虽是跑了,白家还在。白家别想袖手!”   魏东家点头,“我马上去要听。”   “一切就托付给魏大哥了。” 第86章 财政厅   褚韶华第二天到柜上拿了件银底暗花的料子,回家开始做针线。陈太太已是躺在炕上起不来了,陈二顺也在养伤,宋苹既要服侍陈太太,又要伺候丈夫,见褚韶华竟在裁做新衣,难免赌心,说道,“大嫂现在还有心思做新衣!”   褚韶华看都没看宋苹一眼,冷冷道,“要想你男人没事,就闭上你的嘴吧!”   宋苹竟被褚韶华那一眼所慑,禁不住后退一步,轻咬下唇,不敢再说什么。   褚韶华其实没什么心情,却也要按捺心下,仔仔细细的将衣裳做好,外头配了件黑色呢料黑色毛领的大衣,换了许久未穿的高跟鞋,将头发梳整齐,然后,等着约好的小汽车一到,褚韶华就出门去了。   褚韶华没去别的地方,直接去了财政厅。   财政厅是一处灰色建筑,门外站着荷枪实弹的士兵,褚韶华令汽车停在附近,她下了车,没急着上前,而是去附近烟铺买了一盒女包装精美的女式香烟。打开精美的彩绘烟盒,取出一支细长的女式香烟抽了起来。褚韶华一向是极好的记性,却是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就记得是大顺哥走后,夜里心口发痛发闷,就会抽一支大顺哥留下的香烟。后来那大半包香烟抽完,也就没有再抽。今天突然又想抽了,褚韶华深深的吸了一口手里的香烟,慢慢的吸完一整支,方令司机过去门口岗哨门厅那里打听白厅长所在。   司机片刻既返,与褚韶华道,“褚小姐,门厅的听差说没有预约,是见不到白厅长的。”   褚韶华道,“那我们就在这里等一等白厅长。”   司机道,“外头冷,褚小姐要不车上等吧。”   褚韶华摇摇头,“冷才精神。”   褚韶华一向知道自己的相貌优势,她永远不会做出蓬头垢面的乞怜姿态,她定要体体面面的让白厅长把这件事情彻底解决。   褚韶华这样的美丽,她又不同于眼下的摩登女郎,她的穿戴郑重到近乎庄重,脸色白的如同一块坚硬的寒冰,衬得她眉愈黑,唇愈红,鼻梁秀挺,下巴坚毅。   她就这样等在财政厅门口,财政厅车来人往,难免令人侧目。一时,便有门厅里的听差出来,客客气气的说,“小姐您没有预约,白厅长实在无暇相见,不若小姐择日再来。”   褚韶华道,“我在这里等一等。”   那听差只好道,“外面天寒,若小姐不嫌门厅窄小,请进来喝杯茶。”   褚韶华交待司机一声,就随着听差进去了。褚韶华到了门听,见有电话,便对那听差道,“哪个是白厅长的电话,我亲自打给他。”   听差在财政厅的门厅里当差,也就是个看大门儿的工作,自觉这双眼睛也是历练出来了。褚韶华眉眼出众,打扮入时,却又姿态端庄,听差觉着这必是有身份的人,既是请了褚韶华进来坐,也就不差这一个电话了。待听差告知号码,褚韶华打到白厅长那里,是白厅长秘书接的,褚韶华只一句话,“告诉白厅长,我是褚韶华,在门厅这里,要见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另一位听差连忙请褚韶华坐了,拿出干净茶碗,另取了好茶沏了来给她吃。褚韶华屈指敲了敲旁边桌案,以示谢意,并未端茶来吃。倒是见手边一叠被人翻阅过的报纸,褚韶华随手拿起来看了看。自从大顺哥走后,家里报纸未再定了,褚韶华自然也许久不看了。不一时,就有个穿制服的年轻人走出来,到门厅问,“哪位是褚小姐?”   褚韶华对那年轻人微微颌首,那人看褚韶华一眼,问,“小姐找我们厅长有什么事吗?”   “有要紧事。”褚韶华道。   那年轻人想了想,看褚韶华是个体面人模样,不像是过来哭闹什么的。年轻人道,“厅长现在正忙,小姐若有要紧事,不妨告知在下,在下定为小姐传达。”   褚韶华冷淡道,“你不成,我要亲自同厅长谈。”   年轻人笑笑,“恕在下直言。厅长实在公务烦忙,今日怕没时间相见。”   褚韶华拿起刚刚翻过的报纸,问听差,“有笔吗?”   听差连忙递上来,褚韶华在报纸上黎大总统的头像旁写了一行字,然后将报纸合上,递给年轻人,道,“让白厅长看一看,如果他不见我,我立刻就走。”   那人有些疑惑的接了报纸,对褚韶华微微颌首,方则走了。   待这人再出来时,恭敬客气了许多。   请褚韶华去见白厅长。   白厅长的办公室宽敞明亮,清一色的西式装潢,见到褚韶华进来,白厅长微微一怔,继而客气笑道,“褚小姐请坐。”又问褚韶华是喝茶还是咖啡。   褚韶华道,“一杯红茶。”   秘书端来两杯茶,白厅长那杯也是红茶,白厅长道,“总觉着褚小姐眼熟,却是想不起什么地方见过,实在是失礼了。”   褚韶华道,“不奇怪。我们的确见过,两年前潘先生嫁女,我是新郎家的朋友,负责招待来宾。记得当时白厅长携太太过来相贺,您或不大记得我,我却是记得您。我姓褚,褚韶华。”   白厅长恍然,不禁笑道,“到底是大几岁,记性不比褚小姐好。”   “我籍籍无名,白厅长位高权重,我记得您不稀奇,您不记得我,也不稀奇。”   “莫要这般说,我看褚小姐非凡俗之辈。”面对美丽的女士,白厅长总愿意多展现一些风度,白厅长道,“不知褚小姐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褚韶华并不急着说陈二顺的事,她端起面前骨瓷茶杯轻轻的呷了口茶,方道,“今年六月,在报纸上看到袁大总统过身的消息,如今是黎大总统当政,以前我曾有幸拜读过厅长那篇《论现今新税制改革》,严谨细致,极有东洋之风。以往,在潘先生府上,也曾听潘先生赞叹您在经济上的造诣。”   “褚小姐过奖了。”   “记得《牡丹亭》里有一句唱词是这样说,万里江山万里尘,一朝天子一朝臣。自清帝逊位,袁大总统想要登基做皇帝,被时人骂的体无完肤,如今皇帝的事自是没人提的。可我想,这老理是不变的。白厅长年轻有为,政治上的事我不大懂,可我想着,以前我家里做生意,公公在时用的是自己倚重的人,后来,我丈夫当家,他更喜欢用他倚重的人。不过,我观察着,有一位掌柜,我公公在时喜欢用他,我丈夫当家时也喜欢用他。这位掌柜没别的好处,就是在我家柜上管多年生意,从来没有出过错。”褚韶华端起沏茶的那只雪白骨瓷茶杯,对白厅长道,“就如这只杯子,雪白的没有半点污渍。”   白厅长听这话有几分意思,换个坐姿,看向褚韶华,“褚小姐有事不妨直说。”   褚韶华自手包里拿出一份合约递给白厅长,白厅长看过,见是韩寿签的与人合伙做生意的合约,上面每人占股一半,每人出一万现大洋。褚韶华道,“厅长应该很久没见过韩寿了吧?”   白厅长皱眉,“他做事不妥,已不在我身边做事了。”   褚韶华微微一笑,“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厅长看我现在虽还笑的出来,实不瞒厅长,我丈夫两个月前刚刚过逝,他去后,家里生意就是小叔子当家,签下这份合约的陈二顺,就是我家里小叔子。小叔子为了凑这一万大洋,把家里的现银,柜上的现银,我们太太多年的积蓄,还有两个铺子都抵押了出去。现在知道,我家小叔上当了,受骗了。倾家荡产。”   白厅长面上满是不忍与痛恨,连忙道,“我真的很遗憾,陈少奶奶,如果我见到韩寿,不论如何,我定让他给你家一个交待。”   “我相信厅长的善意。”褚韶华将这份合约收回,折叠,继而放回手包里面,继续与白厅长道,“倾家荡产还不是全部,我家小叔为了补上柜里的亏空,误入别人圈套,到堵场赌钱,欠下高利贷。前天高利贷刚刚上过门恐吓,我家太太去岁丧夫,今年丧子,唯有一子,还惹下这样的祸事,急疾交加,已是病倒。”   褚韶华没有半点指责的意味,只是这样平静的把事告诉白厅长,白厅长脸上就有几分辣辣的,再三道,“陈少奶奶,我实在对不住。”   “厅长没有对不住我。厅长要小心的是您自己呀。”褚韶华冷静的说,“如厅长这样的人,年轻而居高位,少年得志,不知多少人眼红您哪。杜甫那句诗是怎么说的,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韩寿不过是个小人,哪怕我陈家今日倾家败业,是我们自己做生意道行不够,我怪谁怨谁都不会怪到厅长您这里。可韩寿是谁?他虽已不在厅长您身边,可他是小夫人的兄长,您的大舅兄。”见白厅长要说话,褚韶华将手一摆,制止住白厅长将要出口的话,“厅长别急着否认,我知道,在您家的规矩,妾的亲戚算不得您家的正经亲戚。”   “可厅长这话,与我这样讲理的人说,我能接受。与那些恨不能在您白璧无暇的人生中找到一丝暇疵的人来说,他们能接受这种说法吗?”褚韶华道,“韩寿此举,非但坑了我家,也连累了您。”   褚韶华道,“不怕告诉厅长,我家小叔借的高利贷,利滚利已经滚到八千大洋了,上次那些人过来,太太把箱子底都翻出来,也只凑了一千块。这月十五他们再来,我家里就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了。”   褚韶华道,“以前家业尚可时,说到生死,还真是有些怕。自从我丈夫过逝,我倒是看开了。只是我这个人,就是死也不能死的这么窝囊。我并不是要连累厅长您,可我眼下没了活路,我已经写好事情的原由,准备诉诸法律。我知道,如这样的骗局,北京城每天不知道发生多少起,我就是诉诸法律,等捉拿韩寿归案也不知何年何月。如今这世道,有权势可借用权势,无权势可借用声势。白厅长,对不住,我想要解决我家里的事,必得用一场大声势引发时局的关注。这件事,能引发时局关注,是因为韩寿还有另一个身份,他是您家小夫人的兄长。如今,我得借用一下他这个身份了。”   白厅长陡然色变,连忙道,“少奶奶莫要冲动!”   “我没有冲动,我想了很久,觉着这法子可行。”   白厅长叹口气,“陈少奶奶,你无非是想解决韩寿的事,何需闹到不可收拾。”   褚韶华静静的说,“韩寿是好是歹是死是活,都与我不相干。我要的是一条活路。”   白厅长思量片刻,“如果我知道韩寿在哪儿,我必现在就把他交给少奶奶的。”   褚韶华望向白厅长,白厅长看一眼褚韶华放合约的手包,“你看这样成不成,高利贷的事,我先给你们想一想法子。”   褚韶华十分干脆,“只要您将高利贷的欠条交还给我,这份合约,我双手奉上,自此再不擅扰厅长您的清静。”   白厅长是受过教育的人,虽则现在十分想拿到韩寿与人签的合约,到底做不出辱没身份之事。最终,他道,“我相信少奶奶的承诺。”   褚韶华正色道,“厅长您是有身份的人,我也是个要尊严要体面的人,我们都不是无赖。所以,我们的话,是有信义的。”然后,她又从手包里拿出魏东家调查的那些高利贷人的身份,褚韶华已誊抄在纸上,轻轻的推放到白厅长面前。   白厅长接了,看一眼不禁道,“少奶奶有备而来呀。”   褚韶华道,“蝼蚁尚且偷生,我实属被逼无奈。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我小小女子计较罢。”   如果面前是位彪形大汉来与白厅长谈条件,白厅长即便勉强应了,心中怕也要颇多不悦。如今褚韶华生得这般美貌端庄,即便是用威胁的手段使白厅长答应下来。白厅长看她这等样的相貌,这等样的手段,叹口气,“韩寿的事我委实抱歉,若我再能见到他,定叫他给您家一个说法。”想到褚韶华刚刚说家中已是银钱全无,白厅长竟自怀中取出一本支票簿,写了一张支票递给褚韶华,温声道,“这点钱,少奶奶先拿去买些米面,高利贷的事,我来解决。”   褚韶华接过支票,见是一百大洋的支票,轻声道,“厅长仁义,我就不与您说谢了。”将支票收入手包之内,起身告辞。   离开财政厅时,褚韶华想,天底下委实没有白做的功课。当初为了收回小夫人外宅的账,她对白厅长做过了解,看过白厅长写的文章,说句实在的,褚韶华虽则认识那些字,可至于字里行间税制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褚韶华却是半点不懂的。这些年,自来了北京,为了能脱去那一身的村气,她时时不忘向那些体面的太太奶奶们学习,学习她们的谈吐,她们的衣着,她们的穿戴打扮。她为什么能带着那些太太奶奶们买衣裳置首饰赚到润手钱,并不是因她天生擅长这个,都是她先时用的功,熬的神。   她为什么要到潘家借书,而不是北京的图书馆借书,因为,她就是想看看,如潘家这样的有钱人家,读的是什么样的书。   这些在北京城所经历的一切,才有了今天的褚韶华。   干净体面的高跟鞋踩在财政厅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哒哒的声音。那些或穿制服或穿西装的人来往穿梭于此,见到女士都会微微避让,出了财政厅的大门,冬天的冷风兜头而来,拂起褚韶华大衣的衣角,吹乱她鬓间一缕碎发,连带着大毛领上驯顺的皮毛都翻飞开来,褚韶华抬起雪白精致的脸庞,冷冽的阳光晃的她双眼微眯,她望着财政厅院中一棵树叶悉数掉光,只剩干巴巴几根枝桠的高大杨树,突然觉着,这世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第87章 灰烬   褚韶华回家的时间将近中午,宋苹正在厨下做饭。自那日收高利贷的过来,陈太太便病倒了,陈二顺也在屋里养伤,家里再没钱买菜,宋苹每天也就是做些稀粥裹腹。   褚韶华回屋觉着屋里暖暖的,一摸炕,果然是热的。她换了家常衣裳,宋苹就端了一碗粥一碟子切的细细的咸菜过来,将粥菜放到小炕桌儿上,脸上透出讨好,轻声道,“趁热吃吧。”   褚韶华淡淡地,“二弟的事我托了人,能不能成就看十五那些高利贷会不会再过来了。”   宋苹小声说了句谢,就捏着茶盘出去了。   褚韶华吃过午饭到魏家去看了闺女,魏太太问她,“吃饭没?”   “吃过了。”褚韶华抱着闺女香香软软的小身子,问,“想妈妈了没有?”   闺女拿小脸儿蹭妈妈的脸,软软的说,“想!”   魏家小子也跑过来,扯着大嗓子门儿喊,“丈母娘丈母娘——”孩子渐渐长大,魏年终于会说话,而且口齿很是伶俐。这也不知是谁教她的,褚韶华笑笑,摸摸魏年的小胖脸儿,同魏太太道,“嫂子,我事情办好了,这就带萱儿回了。”   魏太太点头,拿俩煮鸡蛋给萱儿塞怀里,褚韶华并未推却,而是说,“谢谢嫂子。”   “谢什么,都不是外人。”   褚韶华给闺女裹上小斗篷,魏金在屋里看弟弟,魏太太送母女俩出门。待魏太太回来,魏金说,“我瞧着陈婶子,心里怪难不好受的。”   魏太太抹抹眼睛,“谁说不是呢,也不知道她们母女怎地这般命苦。”   待傍晚魏东家回家,又往陈家去了一趟。陈太太陈二顺都在炕上躺着,魏东家瞧了一回,放下些米面。褚韶华送魏东家出去时同魏东家说了去财政厅的事,褚韶华道,“白厅长应承了我,会把高利贷的事情解决。”   魏东家一喜,道,“若能将高利贷的事解决,后头的事就好办了。”   褚韶华没说什么。   魏东家与陈家交情不浅,他道,“亲家母,你可得有个章程啊。”   “我有章程也没用。”褚韶华声音淡淡。   暮色渐沉,褚韶华的神色有些模糊,故,魏东家没有看到褚韶华唇角的讥诮,“如今太太、二叔病着,轮得到我拿章程。待他们好了,就该是他们拿章程了。以后如何,随他们的意吧。该尽的心我也尽了。”   魏东家想劝什么,又不知当如何开口。陈二顺将家败至此地,倘是明白人,都得知道,眼下陈家能撑起这一摊子的,非褚韶华莫属。可想到陈太太那不开眼的脾气,再者,依陈二顺心性,未必愿意寡嫂当家。家里人心不齐,就是褚韶华想撑起这个家来,只要陈太太陈二顺母子俩不是真心同意,褚韶华就做不成。   想到陈老爷临去前,真该给兄弟俩把家给分了。这样褚韶华还能应着长房的名儿打理长房那一份儿家业,如今这般,褚韶华没个儿子,陈太太陈二顺母子皆不是宽厚人,便是魏东家一直与陈家交好,也不想褚韶华踩这泥坑了。   魏东家宽慰褚韶华道,“凡事还是要往宽处想,先想想自己,想想孩子,日子也就好过了。”   褚韶华送魏东家出门。   待到十五那日,果然未再有高利贷上门,陈家上下都松了口气。   白厅长打发人将陈二顺写的欠条送了来,褚韶华令陈二顺仔细辨过,果然是陈二顺写的那一张。褚韶华遂将陈二顺与韩寿签的合约装到信封里装好,交给了白厅长的心腹。   白厅长接到信,打开来看过那合约,见合约里掉出一物,正是白厅长曾写给褚韶华的那张支票。支票空白处附一行字:厅长乃守诺之人,余亦此,万谢之。   白厅长拿着支票,眼中不禁闪过可惜。褚韶华的美丽,白厅长看得到,可惜是个寡妇,可惜是这样有分寸的寡妇,更可惜是个不为金钱所动的有分寸的寡妇。   其实,白厅长有本事压下高利贷的事,只要拿到陈二顺与韩寿签的合约,自然有本事拿捏陈家一二的。哪怕褚韶华与潘家相交,白厅长不见得就怕了潘家。可此时看到这张支票,白厅长忽就心思全无,遂将合约与支票一起撕碎,放到烟灰缸里点燃,慢慢烧成灰烬。 第88章 混为一谈   高利贷的事情解决后,陈太太与陈二顺的身子也渐渐痊愈大安了。   接下来铺子的事要如何,还得这母子二人拿主意。陈二顺把铺子抵押给了银行,到年底还不上利息,银行就要来收铺子了。褚韶华只管在家带孩子,不参与这些事,也不关心这些事。一切都是陈二顺和陈太太商量的,家里生意元气大伤,北京的开销再难支撑。陈太太把最后的私房拿出来,也只够陈二顺先还了银行的钱,把两个铺子赎回来的。陈太太决定先带着媳妇、孩子回乡过活,这样陈二顺住在柜上,就能省了租房子的花销。   既是母子二人已商量妥当,褚韶华也没说什么。哪怕陈太太拿钱将铺子赎回来,褚韶华也不看好志大心空的陈二顺,北京的生意,是断难保住的。哪怕现在女人们依旧是在北京住着,到时生意一垮,照样要回乡的。   只是,回乡能做什么呢?   在北京里寻个营生反是容易,回乡除了种地,又能做什么呢?   褚韶华不想回去乡下,却也想不出留下的理由。她丈夫已逝,膝下就一个闺女,若母女二人在北京,太艰难了。褚韶华知道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带着年幼孩子的生活有多难,哪怕能靠着魏家,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褚韶华思量许久,最终还是打算跟着婆婆回乡下去。一则养育闺女,二则也是给丈夫守寡。   褚韶华挑了几件以前没大上身的衣裳送给了魏金,魏金也喜欢个鲜亮,就是自魏太太遭绑票后,魏太太都不敢太过打扮,魏金也是个胆小的性子,穿戴一直不大像样。褚韶华道,“小金也大了,细条条的身段儿,我这衣裳,也就她能穿了。以后我也穿不着这鲜亮衣裳了,这一回乡,也不知何时再能见。小金不嫌弃就拿着吧,以往拌嘴时恨不能再不见面,如今我这要走了,就是再想拌个嘴也不能了。”   说的魏金都哭了。   魏太太抹着眼泪劝褚韶华,“别这样说,待过个一二年,二顺把生意再做起来,咱们依旧是在一处的。”   褚韶华过来魏家一趟,与魏家母女说说话,又瞧了回一直喊她“丈母娘”的小胖子魏年,就回家收拾东西去了。   魏东家傍晚也过来一趟,打听了一回租的哪个租车行的大车,其实倒不用租大车,王大力他们每月都会过来送粮。先时陈大顺发丧出殡,王大力没少帮忙,王二力知道后也有过来北京。如今陈家要回乡,褚韶华说到时王大力他们过来送粮,搭他们的大车回乡就可,也能省下车钱。陈太太也应了。   王大力再可靠不过,魏东家看一回陈家收拾的东西,回家也让妻子准备一份仪程。魏东家道,“陈婶子细俭的很,这天寒地冻的,大人没事,孩子可得精细着些,你买些稻香村的好点心给亲家母带着,到时再煮几十个鸡蛋送去,路上吃食必要精心才好。”   魏太太一向很心疼钱的人,这回竟是啥话都没说,皆应了。   待王大力的送粮队过来,王二力也跟着一起来的。褚韶华还把王二力介绍给了魏东家,褚韶华道,“亲家也认识我二力哥,以后我回乡了,你们多来往,莫生疏了去才好。”   褚韶华这片心,也没谁了。   王二力见褚韶华现在还记挂着他那点趸布头的小生意,心下很不好受,对她道,“华妹只管放心,再远不了的。倒是你,上月我不是叫你保重身子,如何瘦了这许多。”   褚韶华打起精神,“没事,我好多了。”   自打陈大顺去后,王二力每月都要跟着他哥的运粮队过来,就是不放心褚韶华。见她一家子女人都要回乡,王二力倒是觉着这主意不错,“回乡也好,咱一家子正好团聚。”里里外外的帮着收拾东西,王大力运粮的车,原是没车棚的。王二力硬是到旧货市场淘腾了几幅旧车棚架子给安上了,他是做布头生意的,闲布头多的是,何况陈家也不缺这些,把车棚架严严实实的罩上,这样女人能坐在车棚内,总能挡些风雪。   待行礼收拾毕,褚韶华又辞过平时交好的几个朋友,周太太很是怜惜她,也准备了礼物相送。潘太太则私下问褚韶华,要不要把钱取回去。褚韶华道,“现在还用不到。”那钱,还是陈太太给她的警醒,褚韶华忘不了小夫人当日被白老太太抄家的事。她不是谁的外室,可陈太太不一定跟得上白老太太,这也是这几年她与大顺哥所有的积蓄了。褚韶华是想着以后给闺女读书用的,一时也用不到,何况现下陈家正缺钱的时候,陈太太陈二顺又是这样的人品,褚韶华如何敢拿出来。   陈家走的时候,魏家送了一包袱点心一包袱鸡蛋,给陈家人路上吃用。倒是潘先生打发人送了褚韶华一本韦理哲的《地球说略》,褚韶华谢过朋友们的情分,辞过朋友,带着闺女与婆婆妯娌一起踏上了返乡的路程。   路上并无他事可陈。   陈家家境大不比从前,一应吃住自然不能再有以前的讲究,褚韶华不是没过过苦日子的人,并没有说什么。她只是一心照料闺女,陈太太对媳妇再刻薄,对这个唯一的孙女还是舍得的,平时陈太太吃鸡蛋时,也只有萱儿能分到半个。陈太太吃点心时,也能想到这个孙女。   王大力王二力都很关照褚韶华,总会私下弄些好吃的给褚韶华。褚韶华推辞几次,王大力劝她,“你得先养好自己个儿,以后才能长久的看顾萱儿。瞧你这都瘦成什么样了,你家太太,不是个宽厚的,自己再不心疼自己些,以后谁心疼孩子呢?”   人只要有一口气在,日子总要过下去的。褚韶华未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丈夫骤然离逝,带给她的打击太过巨大,她至今没能从那种伤痛中走出来。不过,若一味耽于哀痛,便也不是褚韶华了。褚韶华都是强迫自己吃,哪怕没胃口,每餐饭都会尽量多吃。表兄们的好意,她没再拒绝,这样一路养着,到家时起码精神渐渐好了起来。   其实,婆家还是那个婆家。青砖大瓦房的模样,并没有什么变化,褚韶华却总有种物是人非的沧桑。仿佛是历经许久岁月方回家的人,家还是那个家,心境却不是从前的心境了。王大力因要去县里东家那里结算运粮的银钱,就是王二力带着车队把人送到家,看着褚韶华安顿下来,便带着几个赶车的告辞了。褚韶华千万留饭,王二力道,“你们这也刚回来,过几天我再过来一样的。先好生歇一歇吧,别太累着自己。一连走这好几天的路,难得孩子也没叫过苦。”   褚韶华摸摸闺女的小辫子,笑道,“这孩子一向乖巧。”   小小的陈萱抬头,小脸儿在妈妈的掌中蹭啊蹭,叫着,“妈妈,妈妈。”又叫王二力,“二舅二舅。”   王二力很是喜欢这孩子,俯下身抱了抱这外表外甥女,就告辞回家了。他不忍再让褚韶华操劳的招待他们这一干人,可也不能白让人跟着跑这一趟,王二力准备把人带自己家去招待酒菜,也不算失礼。   王二力走前去辞陈太太,陈太太身上不舒坦,让宋苹跟着送了送,与王二力道,“亲家表哥有空只管过来。”   王二力笑应,说,“老太太保重身体。”就驾着大车离回家去了。   褚韶华抱着闺女一直送到门外。   在乡下的日子乏列可陈,倒是三大伯驾车,三大娘一起过来了一回。   褚韶华端来热滚滚的茶,三大娘忙拉着褚韶华的手坐下,道,“先前我还想打听着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没想到你们前些天就回了。我在家一刻都坐不住,连忙叫你三伯套了车,一块过来瞧瞧你。”三大娘说着,把带来的一篮子鸡蛋递了过去,陈太太头上箍着黑布做的抹额,坐在炕头儿,下身搭了条被子,脸色不大好却也不大坏,直说,“亲家大娘太客气了。”   “给孩子吃吧,萱姐儿我去年还见过,这么个乖巧丫头。”三大娘夸一回萱姐儿,没提陈大顺过身之事,而是问起陈家眼下的安置来。三大娘一向热诚,同陈太太道,“亲家,咱们可不是外人,你家要是缺什么少什么的,只管同我说。我家里别的没有,出力气的活儿还是不愁的。”   陈太太道,“家里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以后亲家大娘只管过来走动,可别带这些个东西过来了,家里都有哪。”   三大娘道,“这是我的心。”   陈太太深觉三大娘厚道。   三大娘走后,褚太太过来瞧了一回闺女,很是哭了一通闺女命苦。褚韶华眼中倒没什么泪了,想到去岁年下娘家一家子过来说话的热闹,如今丈夫不在,也唯有她娘肯过来哭上一哭。是啊,丈夫去了,不要说陈家家业大不如前,便是如从前一般,她膝下不过一个闺女,又能帮衬到娘家什么呢?   褚韶华留她娘吃午饭,如今陈太太愈发节俭,家里只半口袋白面,还被陈太太锁在自己屋的柜子里。看陈太太没有拿出来的意思,褚韶华中午就蒸的窝头,褚母吃过饭,又哭了一回,因褚家村路远,冬日昼短夜长,褚韶华也没多留母亲,褚母便回家去了。   另则有邵东家邵太太坐车过来一趟,陈老爷去年回乡安葬,邵家夫妇也过来的。听闻了陈大顺的事,两夫妻又过来了。陈太太连忙自柜子里拿出茶点招待,邵太太安慰了陈太太不少的话。褚韶华宋苹在厨下安排午饭,虽有陈太太拿出的白面,家里也委实没什么菜,陈太太拿出六个鸡蛋让褚韶华炒了,然后就是切了一碟子咸菜丝,一碗黑酱,几颗洗的干干净净的大葱。   陈太太很是歉意,“家里也没什么菜,委屈邵大哥邵大嫂了。”   邵东家道,“这是哪里话,我们在家也就是如此。有白馒头有鸡蛋,哪里能说委屈。”   邵太太亦是这般说。   饭后邵太太到褚韶华屋里,与褚韶华说了不少开解的话。褚韶华知道自家家冷,怕是不及邵家暖和,她将邵太太邵东家都让到炕上靠着被子坐,道,“如今我也只想好好养着我们萱儿,也算不辜负大顺哥了。”   邵太太摸摸萱姐儿的小脸儿,劝她,“人就得往宽处想。瞧这闺女多乖巧懂事,以后孩子有出息,会孝顺你的。”   邵东家没好问陈太太,他是听王大力说了陈家在北京的事,只是王大力知道的也不大清楚。邵东家就觉着,陈家父子都是稳当人,家业整治的不错,如何这刚去没俩月,就败落至此呢?邵东家难免与褚韶华问了问,褚韶华大致说了,褚韶华道,“在北京也实难支撑这一大家子的花销,我们就回来了。”   邵东家叹口气,拍着大腿道,“糊涂啊!世上哪有这样白捡的好事!纵是有这样的好事,不用别人,海关上就有的是人伸手,再也轮不到咱们这样的小生意人的。”   褚韶华也是无奈,叹道,“大约就是这样的命吧。”   邵东家劝她,“你还年轻,可别这样命不命的,命还不是人挣不出来的。”   邵东家邵太太也要趁着天早回县里,未能久待,也便告辞了。二人走前又到陈太太那里辞了一回,陈太太下炕相送,邵太太连忙拦了,让陈太太好生休养。陈太太便让宋苹代她送了邵家夫妇,邵东家邵太太都是坐棚子车过来的,他们那车里收拾的也软乎暖和。待出了陈家村,邵太太才说,“以前瞧着陈二还好,不想竟是这样的糊涂人。”   “简直就是蠢。”邵东家不客气道,“这样的人,还留在北京做什么。他要是能支撑家业,就不能刚一接手家业就酿出这样的大祸!还不如把剩下的家底子敛一敛,回家置上几亩田地,安生过日子的好。”   邵太太也觉着陈二顺不是做生意的材料,无他,陈二顺听说也是跟着父兄在柜上好几年了,哪怕照猫画虎,不乱折腾,家业也能维持。哪里想到竟是这样的糊涂人,先是被人骗了钱,又被人骗到赌场欠下高利贷。如今高利贷的事能了还是好的,邵太太叹道,“陈家真是后继无人。我就可怜大顺媳妇,多伶俐个小媳妇,却这样的命苦。”   邵东家叹道,“命数如此,有什么法子呢。”   “刚你还劝大顺媳妇哪,怎么你自己倒说起命来。”邵太太嗔一句。   邵东家道,“她这命就有些坎坷,这样好强的性子,偏偏守了寡。要我说,眼下陈家,也就她还是个出头。可你看陈太太的模样,竟是与大顺媳妇不大亲近。”送客竟叫二儿媳代送,长媳是拿不出手还是怎地!真个糊涂婆子!聪明的长媳不肯倚重,自己又是个糊涂的,陈家以后还有谁能支撑门户?想到陈老爷在时陈家的兴旺,邵东家不禁大是摇头。   “陈太太素来有些左性。”邵太太道,又说一句,“我瞧着大顺媳妇带着小丫头实在可怜,给她留了十块大洋。”   邵东家叹口气,很为陈家惋惜。   褚韶华还是晚上铺被褥,准备打发闺女睡觉时才看到被子底下压了个蓝布包,打开来,里头是十块大洋。褚韶华想着,这定是邵太太悄悄塞在被子底下的,不禁心下微酸,还是将钱收了起来。   其实,褚韶华在家也没什么花销。家里一应花用都在陈太太那里,陈太太除了买些米面,也没有别个钱拿出来。若是褚韶华当家,她定要给闺女弄些好些的吃食,可如今她若是用钱,叫陈太太瞧见,还不知要生出什么样的风波。想到如今丈夫不在,吃穿自不能与往日相比,就是闺女也要渐渐的适应这贫寒的家境才好。   好在这孩子乖巧,大人喂就肯吃的。就是不喜欢,褚韶华哄着些,也能吃下去。   王大力夫妻王二力夫妻是一起过来的,给褚韶华送了半车白菜半车萝卜。王家兄弟在院子里卸菜蔬,王大嫂子怀里抱着萱姐儿与陈太太站在屋前说话,“冬天就是这两样菜,我们今年种了不老少,想着亲家太太刚从北京回来,家里怕是没来得及种这些菜,就带了些过来。亲家太太放着吃,可别客气。”   陈太太也知人家好意,连忙道了谢,说,“前儿我还寻思着要买些白菜萝卜来吃呢,偏你们就给送来了。”请王大嫂子王二嫂子进去,拿出茶点来招待两家人,又叫褚韶华舀了白面去做中午饭。   王二嫂子跟着褚韶华去厨下忙了,也顺道跟褚韶华说说话。偏生她是个嘴拙的,肚子里一肚子想安慰这个表妹的话,可话到临头,反不知要说什么了。   褚韶华看出二表嫂的关心,一面和着面,一面同二表嫂道,“族里亲戚都挺好,我们乍一回来,家里什么都没准备,咸菜是陈大姑拿来的,酱缸里的酱是族里三婶子送来的。柴房的柴禾,也是族里人送的。表哥表嫂不用记挂我,我都挺好的。”   王二嫂子给她在面里添些温水,“那就好。”   褚韶华问,“二表哥近来生意怎么样?如今天儿冷了,年前可是卖货的好时节。”   王二嫂子道,“他昨儿刚跟大哥从北京回来,进了不少货。有人说天津那里也有不少染厂,染厂里就有染坏的料子,都是好胚布,就是染坏了,城里人是不穿那个的。当家的想去天津瞅瞅,要是能进些便宜布来,趁年下卖上一卖,咱们乡下人不讲究,只要便宜禁穿就行。”   褚韶华想了想,手下略停,道,“我听说天津比北京要更好,天津有港口,做生意的人更多,机会自然也多。要是二力哥想去,最好叫个人与他一起去,俩人也有个照应。这做买卖,无非就是一买一卖,细心些就没什么大问题。”   宋苹洗着白菜萝卜,小声道,“也要叫亲家表兄留意,外头骗子也多的。”自从褚韶华把陈二顺那高利贷的事了结,宋苹看褚韶华就不再跟长了刺似的,反是又恢复到了以前的老实模样。   “是啊。”褚韶华同王二嫂子道,“所以说,最好二力哥再叫个人一起,也有个照应。”   王二嫂子深以为然。   褚韶华还给王二嫂子提个醒儿,褚韶华道,“县里邵东家是再和气不过的人,前年县里组织了乡贤会,就是邵东家打的头儿,乡里人都敬重他老人家的。咱们这块儿的人,除了往北京做生意的,就是往天津去的人多,我记得娄家庄有位娄东家就是在天津做生意的。要是二力哥去天津,先去邵东家那里拜访一二,打听一下天津那里可有同乡,不论什么地方,有个同乡总是要便宜的。”   王二嫂子忙道,“这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大力哥在邵家做事,嫂子让二力哥先同大力哥商量,打听一下无妨。”褚韶华道。   王二嫂子与褚韶华来往的并不多,先时她家男人去北京趸布头做些小生意,没少承这位表妹的关照。只是不想表妹这样的命苦,王二嫂子过来,原是想宽慰表妹一二,结果倒是叫表妹帮她出了不少主意。王二嫂子心下就觉着自己不大会说话,倒说起自家事来,不过,看褚韶华神色不错,王二嫂子就继续与她絮絮的说了不少家常话。   一时,萱姐儿过来找妈妈,她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守着妈妈,又看到厨房里码的整整齐齐的大白菜和大萝卜,一会儿说一句,“妈妈,好大啊!”,一会儿又说一句,“妈妈,可真大!”   王二嫂子从兜里掏出块糖给萱姐儿,她接了,还知道奶声奶气的说,“谢谢二舅妈。”把王二嫂子乐的不成,直夸这孩子懂事。褚韶华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中午饭烙的白面饼,吃的就是家常菜,一样炒白菜,一样炒萝卜,一样咸菜丝,一样黑酱,一样大葱。   吃过午饭,王家几人就到褚韶华屋里说话去了。王大嫂子看褚韶华这里的被褥都是厚实的,屋里东西也还是以前的那些,都很齐全,没再说陈大顺的事。人已是去了,褚韶华还得继续过日子,再说陈大顺也是枉然,反是叫母女俩伤心。王大嫂子就说些家中琐事,褚韶华问了问王二力打算去天津的事,王二力看妻子一眼,就知道是妻子跟表妹念叨的,王二力道,“是有人这样跟我说,我还没想好。”   褚韶华道,“二力哥你也是常往北京去的,天津离北京很近,坐火车也就半天的时间。眼瞅年就近了,年前生意最是好做。你要是去,带个可靠人,买货时多留个心眼儿也就是了。这时机别犹豫,你的东西多是零卖,趁着年节趸些货来应能赚上一笔。只是必要把东西看好,我们家二叔如何被人骗的,你也是知道的。”   王二嫂子想到陈二顺被骗的倾家荡产之事,不禁有些心下没底,“要我说,还是在北京稳妥。”   褚韶华道,“天津也是条路子,何况,天津离咱家比北京更近。不论什么路,就是刚走时不大好走,就得多做准备,多加小心。挣钱哪里有容易的呢。二力哥,你跟嫂子、跟大力哥商量着来。”   王二力点头,“我必会留心的。”   待王家人自陈家告辞,在车上,王二嫂子与王大嫂子说,“表妹这样的聪明人,偏生命苦。”   王大嫂子叹口气,“谁说不是呢。”   隔五六天,王二力一人过来,给陈家拉了一大车柴禾来。王家兄弟都是有心的,上次过来就留了心,见家里柴禾不多了,王二力想着,陈家现下都是女人在家,就是一大早的搂树叶捡树枝,也有多少呢,又往哪里弄柴禾。干脆就给送了来,王二力把柴禾卸了,饭也没吃就要走。   陈太太苦留不住,王二力说明儿要去天津,今儿得早些回家。   褚韶华道,“洗把脸的功夫总是有的。”让王二力过去洗脸,王二力洗把脸,褚韶华天生就是爱操心的性子,给他倒碗温水,问,“二力哥和谁一起去?”   王二力一口把茶碗的水喝光,褚韶华又给他倒了一碗,王二力道,“我把老三带上,他也该出去见见世面,甭光往家里窝着。都窝傻了!”   褚韶华道,“人早些开阔眼界,以后见识就不一样。带三顺哥去也好。”   王二力与她说几句话,就赶着骡子车回去了,让她不要挂心,待从天津回来,再过来说话。褚韶华依旧带着闺女送到大门口,其实,王二力觉着,要不是褚韶华是个妇道人家,他真是愿意带褚韶华一起去天津趟路子进货。褚韶华多灵光啊,比他那没见识的三弟有用多了。   偏生褚韶华是个妇道人家,如今守寡在家,又有孩子要照看,更不能出远门。   因着王家人又送菜又送柴,陈太太闲了都念叨两句,“王家表兄都是实诚人。”要陈太太说,比褚韶华娘家还要厚道三分。褚韶华应一声“是啊”,也没别个话了。   她娘家的确没什么好说的,褚韶华想到娘家就半点谈兴皆无。   只是,难得陈太太还有点评别人娘家的兴致,陈太太自己的娘家,宋苹的娘家,宋家,一直也还没有人过来。   王二力走了好几天,宋舅妈宋舅舅方一脸哀痛的上门儿了,先是哭了一回外甥陈大顺,闹得陈太太也跟着哭了一声。之后就打听起北京的生意来,宋舅妈原以为陈大顺一去,就当是女婿陈二顺当家了。其实,原也是宋舅妈所想,只是宋舅妈再也料不到陈二顺直接把家业败了个七零八落。就像陈太太同宋舅妈哭诉的那般,“在北京实在是支撑不下去,我就带着她们妯娌和孩子先回来了。”   宋舅妈原是提了一篮子鸡蛋过来的,待宋舅妈走后,褚韶华发现那鸡蛋只剩一半了。陈太太直接急了眼,看俩媳妇如看贼,审问二人,“这鸡蛋咋少了这许多?”   褚韶华不好说什么,宋苹脸胀的通红,陈太太立刻就猜到了,不可置信的直着眼盯着宋苹问,“苹儿,你娘又把鸡蛋拿回去了?”   宋苹羞愧的说不出话。   褚韶华只好把宋舅妈走前的话同陈太太说了,“舅太太说这鸡蛋里有一半是要拿给李大户家的,李大户早先跟舅太太订下的,舅太太一会儿得给李大户送去。”   到底当着褚韶华,尽管陈太太根本不信宋舅妈这鬼话,可眼下这台阶不得不下,只是想到娘家弟妹这样的势利,陈太太心下恨的不得了,好几天没给宋苹好脸色。   宋苹一连几天眼睛都是肿的,褚韶华是真不喜欢宋苹这性子。她太知道宋苹,因俩人一同进门儿,宋苹又是陈太太的娘家侄女,先前未免没有想压她一头的意思,只是后来事事不如她,方不得不低头。后来,大顺哥去了,宋苹怕是想摆个当家媳妇的架子,只是,她这当家媳妇的架子还没摆起来,陈二顺又把个家业给败了。这样惹人厌的人,褚韶华却也可怜她,这样的愚昧,蠢笨。偏生俩人又做了妯娌,褚韶华见她如此,叹口气劝她,“自己想开些吧。”   宋苹哽咽,“我自己的娘家,自己个儿亲娘……”明明提了一篮子鸡蛋过来,听着她家现在家业不比从前,立刻又把一篮子鸡蛋提了半篮子回去,这叫什么娘家,这还是亲爹娘吗?   褚韶华都不理解宋苹为什么对娘家有这么深的感情,宋舅妈再刻薄,提了一篮子鸡蛋过来总也留下了半篮子,她娘就空着手过来哭了两场,她一样理解她娘。她娘不容易,她娘家穷,帮衬不了她什么,就算一家子都过来,也不过是一起哭罢了。她特别理解,没什么不理解,也没什么委屈的。这世上,总是有明明应该很亲近的人,其实缘份极浅。明明关系一般的人,却也许可以相交若亲。   有时候,血缘真的代表不了爱。   血缘与爱,其实是完全的两件事,只是很多时间,我们往往将其混为一谈。 第89章 品性才能   刚进腊月,陈二顺便带着陈大顺的棺木回了家,请乡里有名的风水先生点了个上佳吉穴,将陈大顺的棺木入土为安。一样有不少亲戚族人过来帮衬,褚家那里也送了信,褚家倒是一家子过来了。只是,这次的排场远不比陈老爷那次,待了一日水酒,便将入土下葬的事办好了,且酒席里菜多肉少,馒头也是全玉米面的。褚父私下直说简薄了些,褚韶华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现下家境如此,再大的排场也撑不起来了。”   办完陈大顺下葬之事,陈二顺与陈太太说了些柜上生意的事,虽则陈太太把最后的老底子拿出来,陈二顺还清银行贷款,赎回两号买卖,可做生意,还得有流水,不能柜上一点儿活钱也没有。陈二顺说两号买卖实在难以维系,遂卖了东单的小铺子,遣散了那铺子里的掌柜伙计,如今只留着王府井的铺子罢了。   陈太太半点生意不懂,陈二顺这样说,她也只是流泪说了句,“若你爹地下知道这事,不知如何伤心。”   陈二顺也滚下泪来,哽咽道,“是我对不住爹娘。娘,儿不孝。”   陈太太去岁丧夫,今年丧长子,陈二顺纵不成器,陈太太如今看他也如眼珠子一般,陈太太拭泪道,“这怎能怪你,都是那杀千刀的韩寿!老天爷也得叫他不得好死!天打雷霹的畜牲!”恶狠狠的诅咒了一回韩寿,陈太太还得安慰儿子,“你一人在北京,瘦了这许多,先好生歇一歇,明儿叫你媳妇去打二斤肉来,娘给你炖肉炸丸子吃。”   陈二顺叹道,“家里生意如此,我哪里还有吃肉的心。娘你多想着自己些,家里还有侄女儿哪,别总是想着我。”   “我们怎么着都成,你是家里的顶梁柱。”陈太太越发要好生给儿子进补。   褚韶华起先并不知家里铺子卖了一个的事,她是听陈二顺说魏东家也被人骗了五千大洋的事,才晓得陈家在东单的那个小铺子被卖了。陈二顺唏嘘感慨,“如今真是骗子遍地走,魏大哥那样精明的人都着了道,他进了一批厚料子印花洋布,瞧着是好的,结果那印花一下水就糊的不成样子。魏大哥回头去找那商家,哪里还找得到!这一下子,魏大哥把原来要开分号的钱都填进去了!”   陈太太几人听的脸都白了,褚韶华亦忍不住为魏家担忧,陈二顺接着道,“不然,我本想找魏大哥借些钱周转一二的,我看魏大哥赔的这样惨,安慰他还不够,哪里还好开口。”   褚韶华的眼中就闪过一丝奇异,看向陈二顺的脸色微妙起来。陈太太已是道,“咋魏家也这样歹运!”   宋苹也说,“北京城这骗子也忒多了!”   褚韶华跟着说了句,“是啊!”不禁思量起来,这也忒巧了些。陈家刚出事,依着魏东家的谨慎竟也被骗,蒙受巨大损失!褚韶华不由想起当初魏东家得知陈二顺借了高利贷时说的那句“要是一二千,我还能帮着凑凑”,当初或是情急之下,但由此可知,魏东家轻轻松松便可拿出一两千的,那么,魏东家柜上的现钱,三四千怕是打不住。这次一下子赔了五千进去,可见是把手头的现钱都赔进去了。这样,陈二顺还没开口借钱,魏东家就堵了陈二顺的嘴!   是的,褚韶华完全不认为魏家是真的被骗了!   魏东家要是这么容易被骗,他就不是二十出头就在北京城开铺子做生意的魏东家了!陈二顺以为人人都似他一般志大才疏呢,不过是魏家编个故事装个样子提前堵陈二顺的嘴罢了!   至于魏东家为什么要堵陈二顺的嘴,不见得是魏东家小气,自陈家出事,魏东家忙里忙外没有少帮忙,可就陈二顺这样的才干,褚韶华将心比心,自己是魏东家也不会把钱借给陈二顺!再好的交情也一样,谁家的钱来得都不易,凭什么白白去打水漂呢?   褚韶华真不知陈二顺如何经营就到了卖铺子的地步,陈太太把压箱底的钱都拿出来将铺子赎了回来,如今正是年底,哪怕柜上没钱,年底是清账的时间,以前那些个客人,到年底就要结账了,这些账目结回来,立刻就是一笔活钱。再说,再没钱也不至于卖铺子,退一万步讲,铺子可以卖,生意不能关。   就是到了卖铺面儿筹现款的地步,可以卖铺面,但我带着租约一起卖。卖的时候与买家说好,我还要租这铺子三年!或者若没活钱,根本不必这么快把铺子从银行赎回来,银行的利再高,比高利贷还是低的,先还银行利息就是!拿老太太给的钱做周转流水!何必要把买卖关了!   你这买卖一关,一个铺子的客人哪,就白攒这许多年了。   褚韶华对陈二顺的经商才能真是大开眼界,她听着陈二顺说了一回北京的事,待陈二顺拿出魏家捎带给家里的礼物。魏家都是分开来的,一份儿给陈太太,一份儿给褚韶华。褚韶华拿了自己那一份儿,就在屋里做起针线来,反正只要魏家无碍便好。   陈二顺这一回来,陈太太整个人的精神都好了许多,张罗着打肉打酒,给儿子炖肉补身体。连萱姐儿都跟着沾二叔的光,她小孩子很久没吃过肉了,二叔一回来,家里就有肉吃。褚韶华宋苹是没份儿的,自上遭宋舅妈把带来的一篮子鸡蛋又提起半篮子后,陈太太待宋苹也寻常了,却是让萱姐儿一道吃。平日间也是一样,陈太太柜子里放的那些鸡蛋,陈太太每天一个,也会给萱姐儿做一个吃。   如今这吃饭,自没什么不同。   陈二顺劝道,“娘,别这样。叫大嫂、苹儿一起吃吧。”   陈太太搭拉着眼皮,“她们俩不吃。”后来看儿子不自在,陈太太干脆分桌吃饭,每顿都带着儿子孙女到自己屋里吃白的,褚韶华宋苹在厨下吃粗粮。   褚韶华只要闺女能吃好,她就没有什么意见。宋苹经了她娘的事,话也更少了,更不会有什么意见。陈二顺知道他娘的执拗性子,也是无法。   说来,就是过年,褚韶华宋苹这俩做媳妇的也没吃上肉饺子。年下的饺子做了两样馅,一样白菜肉丸,一样纯白菜的。面也是两样面,白菜肉丸馅儿的用纯白面,白菜馅的就用白面玉米面一起和的面。依旧是陈太太带着儿子、孙女吃白面猪肉馅,褚韶华宋苹吃素的。   大年初一总不好分桌吃饭,萱姐儿还不大懂事的年岁,她还很高兴,她喜欢跟妈妈一起吃饭。妈妈平时总是让她跟奶奶、二叔一起,如今能跟妈妈在一起,萱姐儿就很开心,她说,“妈妈,以后咱们都在一起吃吧。”   褚韶华把饺子夹起两半,给萱姐儿吹凉,再夹给她吃,萱姐儿就高高兴兴的吃起饺子来。   褚韶华不在意吃的好赖,她从来不是在吃食上计较的人,她在意的东西,陈家已经没有了。公公、大顺哥一去,就陈二顺的人品才干,北京的生意又能撑多久呢?   褚韶华只管照顾闺女,做做家事,别的事一概不管。   待到了年初五,陈二顺也没有去北京的意思。要知道,往年陈老爷、陈大顺都是一破五就往北京去的,铺子初八必然开业。陈二顺不说走,陈太太心疼儿子也不提这事。一直过了正月十五,陈二顺方说往北京去。陈太太又张罗着给儿子往北京路上的吃食。无非就是煮鸡蛋、白面饼之类。   陈太太依依不舍的送儿子走了,褚韶华却觉着,陈太太不必不舍,凭陈二顺,今年必能结束了老铺的生意回家来的。既是铺子生意不景气,何苦还要去县里雇大车到北京去。一过正月十五,王大力的运粮车就要往北京去的,跟着运粮车还不是一样,只是路上辛苦了些。可眼下不是银钱紧张么,该省则省。陈二顺却是这样的排场讲究,怎么不想想当初自己亲娘是怎么从北京回的老家呢?一样是跟着运粮的车回来的!   就这样的品性,这样的心肠,以后,怕还不能长长久久的守着陈太太尽孝吗! 第90章 算计   陈二顺走后,陈家的日子重归于平静。   正月十五之后,王二力夫妇过来一趟,王二力给褚韶华带了两块浅色料子过来,王二嫂子道,“这是从天津进来的料子,就是这里稍微有一线抽丝,我瞧着挺好,也给了大嫂子一块,自己留了一块,这两块是给妹妹的。这料子不鲜亮,妹妹手也巧,待暖和些,给自己和孩子做件衣裳穿。”   褚韶华笑着收了,倒了两碗温水,道,“年前你们没过来,我就猜到是忙着卖货的事,怕是忙的抽不开身。”   王二嫂子先还收着笑意,怕招褚韶华伤心,如今见褚韶华心情不错,她便也笑了,“当家的往天津去了五六天,他就让三弟先带着货回来了,他又从天津转道去了北京一趟。原是想着年前过来的,偏生他这回进了许多料子,年前县里的大集大庙的,我们俩都忙不过来,又叫了大嫂子和三弟帮忙,一直忙到了大年三十。年后的集上也热闹,我们各村各集的跑了跑,那些个零散布头出的也差不多了。”   褚韶华顺带打听,“这么说,天津的印染厂也不少?”王二力夫妇在陈大顺下葬那日早早过来跟着忙了一日,那会儿褚韶华也没心情打听这个,是故现下方有此问。   王二力搔搔头,还是那副憨厚模样,“厂子比北京多,衣料铺子也是极多的,我瞧着,比北京更繁华些。我这回可是开了大眼界,不过,听说还是不能跟上海那边儿比,说南边儿的厂子更多,遍地都是。不过,上海太远了,咱们做些零散的布头生意,不值当去那么远,车票钱都赚不回来哪。”   褚韶华很替王二力夫妻高兴,笑道,“先不必急,把眼前的生意做好,以后不怕没有去大地方的时候。”   王二嫂子笑,“就是眼前的日子,先前也不敢想的。”想到家里这生意最开始都是受褚韶华照应才做起来的,王二嫂子就对褚韶华充满感激。   “这还只是开始,嫂子的福气在后头。”褚韶华很高兴的留夫妻二人吃饭,虽说陈家不比从前,王二力夫妇也不是外人,家里有什么吃什么就是。陈太太也知王家人厚道,拿出白面与褚韶华做午饭。   饭后王二力又打听陈家春天准备种些什么粮食,这既回了乡,自然是要种田的。褚韶华道,“田地以往是给族里三叔家种的,去年回乡,也没提前说,如今还是三叔他们种着,待夏天收了麦子,婆婆说就把田地收回来自家耕种。”   王二力点点头,心下已是有数。   开春后,褚韶中也过来了一趟,难得还给萱姐儿带了包麦芽糖。   褚韶华有些奇异,自从丈夫过逝,娘家就来往有限,不过是丈夫下葬时过来一趟,年下也是没有来的,如今这是怎么了,竟还带了东西来。褚韶中问候过陈太太,略说几句话,陈太太就让他们兄妹自去言语了。以往陈家家业兴旺时,褚韶中时常过来打秋风,陈太太就看他不上。如今陈家败落,褚家纵有上门儿,也都是空着手,就是当初大儿子棺木入土,褚家一家子过来,也只随了一份薄礼,然后,一家子跟着吃了一天。就是如今褚韶中带了包麦芽糖给萱姐儿,陈太太对他也没什么好印象,觉着褚韶中远不及王家兄弟实诚,不爱多瞧他,遂打发他去褚韶华屋里说话。   褚韶华脸色淡淡的,到屋里给大哥倒了碗水,直接问,“大哥过来,可是有事?”   褚韶中接过水却顾不得喝,左右瞧一眼,见无人,方压低了声音同褚韶华道,“有件大事想同你商议。”   褚韶华看他行为如此鬼祟,心下先有几分不喜,褚韶华不知褚韶中这里还有什么大事。就见褚韶中私与她道,“萱姐儿她爹无福,早早的去了。可妹妹,你还年轻啊!”   “你胡说八道什么!”褚韶华断未料到褚韶中为此事而来,一声怒喝,腾的自炕上坐起来,抓起小炕桌上的一碗水就兜头朝褚韶中脸上泼去!褚韶中冷不防被泼一脸,幸而这是隔夜热水,虽则有暖壶保温,也不是开水,但也被烫的脸上红了一片。褚韶中手忙脚乱的擦着脸,“你这是疯了不成!”   褚韶华气的一把将小炕桌儿掀翻在地,指着门口,怒道,“你给我滚!”   “真个不识好歹!”褚韶中被泼了一脸一脖子的水,他自小也是个少爷脾气,见褚韶华这般不识好歹,瞪褚韶华一眼,气哄哄的走了。   宋苹听到动静跑过来时,褚韶中已是怒冲冲的出了陈家,褚韶华站在屋中,脸色煞白,浑身乱颤,明显是气狠了的。宋苹忙自地上搬起小炕桌儿放回炕上,见那茶碗已是摔成几瓣,又出去拿来笤帚簸箕的收拾了去,方拉着褚韶华坐在炕上,又重拿了只茶碗倒碗温水给她喝,劝她,“可别生这么大的气。”   良久,褚韶华方哆嗦着嘴唇说了句,“要任着生气,真是要气死了!”莫说她从没有改嫁的心,如今丈夫周年都没过,娘家大哥就过来跟她提改嫁的事!他们这是当她什么人了!   宋苹没细打听褚韶中怎么招惹住褚韶华了,倒是陈太太中午拿出白面,一家子吃了顿白的。   如今刚刚开春,天还是冷的。褚韶华叫褚韶华泼了一头一脸,非但烫了面皮,也灌了一脖子的水,再叫这春寒料峭的小风一吹,在路上就打了好几个冷颤,回家立刻让王燕儿给他煮了一大锅的红糖姜水,褚韶中连喝三碗,出一身大汗,方得无恙。   褚韶中裹着被子还跟妻子母亲念叨,“真是疯了!我才提个话头,她就泼我一碗水,根本没容我把事情说完,就把我撵了出来!我看她眼里根本没我这个大哥!我还不是好意!她这才二十,难不成真要在陈家守一辈子寡!”   褚太太叹气,“我说现在萱姐儿她爹的周年还没过,不好提这事,你非不听,非要去说。也不怪你妹妹恼,她是个有良心的,断没有男人周年未过,女人就改嫁的理。”   王燕儿灌了个汤婆子给男人塞被子里,唇角勾起抹笑意,不急不徐的驳了婆婆的话,“娘,话可不能这样说。难不成咱小宝儿他爹就没良心了,说来都是为了妹妹好,媒婆子给说的那齐家也是大户人家,齐家屯数得着的富户,给的聘也厚实,实在是难得的姻缘。这不是怕妹妹错过这机会,以后再没这样好的了,岂不可惜?再说,齐家也没说现在就过门儿,现下先把亲事说定,待过了萱姐儿她爹的周年,再叫妹妹出门子也是一样的。”   “就是这个理。”褚韶中怀里抱着汤婆子说,哆哆嗦嗦的抱怨褚韶华,“不容人说话,就横眉立目的。娘你没瞧见她那急赤白脸的样儿,唉,还是算了,我看她不是有这个福气的。”   褚太太轻声细气,“还有萱姐儿哪,要是华儿愿意给大顺守着,就守着吧。原也该守着的。”   王燕儿却不想舍了那五块大洋的聘钱,眼珠一转,连忙道,“倘是没这宗好亲事,自是要随妹妹的意思。可有这样的机缘,妹妹又这样年轻,不是我说,现在说守着容易,想想妹妹花儿一样的年纪就要受这样的苦,我做嫂子的都舍不得,娘你难道就舍得了?”   “舍不得又如何?这是你妹妹的命哪。”说着,褚太太就滴下泪来。   王燕儿忙又劝道,“倘这是妹妹的命,如何又有这样的好姻缘上门。娘,说到底,妹妹还是有命的。要我说,妹妹与萱姐儿她爹本就缘份浅。待以后,妹妹嫁了齐家,过一二年,给齐家生下儿子,照样享一辈子的福。妹妹一看就是享福的命,是陈家无福,留不住妹妹。”   褚韶中长吁短叹,拍着炕头儿说他媳妇,“你说的天好也没用,那不识好歹的哪里就领咱们的情哪。”   王燕儿道,“兴许妹妹就是一时想不通,先让她想想吧。”   褚韶中说,“齐家岂肯等哪?”   王燕儿道,“我让我娘去跟齐老爷说一说,她与齐老爷熟的。”   褚韶中无奈,“眼下也只得如此了。”   褚韶中碰壁而归,褚父知道此事,也觉着闺女有些死心眼儿。   褚母则道,“到底未过女婿周年,还是缓一缓。若华儿一意要给女婿守着,也不要逼她。”   褚父道,“我是看这齐家求亲颇诚,你想想,这年头儿,就是黄花大闺女,肯出五块大洋求聘的人家能有几个?华儿毕竟是寡妇,齐家还肯出五块大洋,这就是诚心。”   褚母呐呐,“为妾做小的,到底不好。”   “哪里说得上为妾做小,那齐家太太没孩子,到时咱华儿去了,过一二年生下儿子,一样过太太的日子。”褚父道,“况他大姨跟我保证了,说齐老爷说了,华儿去了与正房太太都是一样的。”   这亲事,甭看褚韶华一怒之下直接同褚韶中翻了脸,叫王燕儿说,这也是旁人想不到的福分。就是王燕儿也想不到,褚韶华新寡回家还有这样的行情!   想到褚韶华那标志水灵的模样,王燕儿心下不屑,暗道这般狐媚子的长相,她就不信褚韶华能守得住!   王燕儿心下颇是嫉妒不屑了一回,毕竟,打自闺中一直到嫁入褚家这些年,王燕儿对褚韶华的观感就很一般。倒不是褚韶华有什么坏心或是不好相处,俩人完全是三观不合。这么说吧,王燕儿以前倒是挺巴结褚韶华,毕竟,褚韶华自来就克她一头,王燕儿没嫁褚家时,褚家家境好,王燕儿就差褚韶华一头。待嫁了褚家,褚家也败落了,偏生褚韶华是小姑子,她是大嫂子,王燕儿自诩也是个能干的,却是叫褚韶华克的死死的。   尤其褚韶华有本事,先时王燕儿以为婆家败落,陈家亲事也得黄,偏生褚韶华手段不凡,陈家高高兴兴把褚韶华娶过门儿。之后褚家更得指望褚韶华帮衬,王燕儿在褚韶华面前就低了一头去。其实,叫褚韶华说,为人只要自尊自重,就怕贫苦些,也不矮谁三分。可王燕儿哪里是这样的性情,王燕儿简直是天生继承了王大姨的势利基因。   如今褚韶华守了寡,王燕儿虽可惜以后家里少了帮衬银钱,心下未尝没有一种隐秘的幸灾乐祸,想着这好强的小姑子也有今天啊!结果,王燕儿也料不到褚韶华行情这样好,刚守寡回乡,就有乡间大户打听她。   甭看褚韶华因此大怒,直接泼褚韶一脸水不说还把人骂了出去,王燕儿却委实觉着,褚韶华好命。   就算嫁去做小,也是给大户做小啊!   想陈家今已败落,褚韶华竟还要拿架子,王燕儿心说,要不是为了媒人许下的聘金,才懒得理褚韶华哪! 第91章 县集   褚韶华很为娘家气了一场,她真是不知道,娘家到底如何才会满足。自她嫁给大顺哥,除了第一年给娘家的钱少些,余者哪年也有十来块大洋的补贴,这年头,村里这些寻常家境,有哪家种一年地就能收入十块大洋的。   十块大洋,够农家起一幢屋,娶两个媳妇的花销。   每年这样的补贴,如今不过大顺哥刚刚过逝,坟上土未干,娘家竟又打算作价把她卖了!   但凡人家,穷不可怕。   如果因为穷就变得卑鄙可耻,那就很可怕了。   想到娘家,褚韶华禁不住一阵阵的心寒齿冷。   她望向有些发旧发黄的窗纸,唯有婆婆陈太太的态度才能让褚韶华微微安心。她相信婆婆是猜到了什么,不然不会中午拿出白面来做吃食。待心绪渐渐平息,褚韶华又有些后悔,当时不应该暴怒之下将褚韶中直接撵走。娘家总不会突然有这个主意,何况,就娘家现在的境况,无非就是为了钱!究竟是谁要说亲,谁在打她的主意,应该先跟褚韶中打听清楚再翻脸才是。   可惜当时惊怒之下没能多思量,就直接把人撵走了。   不过,褚韶华也不担心,娘家现在的心都在邪路上,若非有利可图,褚韶中不能这么急切的过来跟她提改嫁的事。她拒了一次,就是看在那些好处的面子上,他们也会来第二次!   想通这一点,褚韶华就安心的把纺车架到炕上,又搬上半筐棉花,不急不徐的纺起线来。棉花是她跟宋大姑家买的,如今家里的田地还没收回来,一家子人总不能都在家闲着,虽说如今城里人都是穿洋布衣裳,乡下却还是多土布的。褚韶华就想纺车织布,多多少少也是个营生。   陈太太知道后也让宋苹去买了些棉花,陈太太说自己眼睛不成了,就让宋苹也一起纺织,到时可以一道拿集市上售卖,或是自家女人穿用,都是好的。   褚韶华原料着娘家人必是会来的,结果,褚韶华一匹布织出来,娘家倒是没了动静。褚韶华以为娘家难得识趣,却不知因她这事倒是惹得王大姨家很是闹了一场,做为祸头子的王大姨没啥,毕竟她是长辈,儿子媳妇不敢把她怎么样,但是,深得王大姨真传的王燕儿却是叫王大力拉住胳膊,狠狠给了两巴掌,打肿半边脸,哭着从娘家跑回婆家,放狠话要跟大哥断交。   王大力才不怕这个,王大力简直气个半死。   要不是王大嫂子得了信儿,王大力还不晓得他娘他妹神通广大的在给褚韶华张罗亲事,还是给什么大户做小的“好亲事”,王大力一听这话险没炸了。还是王大嫂子死活拉住他道,“你就是这么个急躁性子,我也是听三弟妹提一句,也不知是真是假。还是细打听了再说。”   王大力脸色铁青,一拳捶炕上,咬牙,“咱娘就不办半点积德的事儿!”他都愧的慌!这叫什么事儿啊!   别说王大力这素要脸面的,就是王大嫂子也觉着对不住褚韶华,自她家和二小叔子家从老房搬出来,不论是路生意还是别个事,真是没少得褚韶华照顾,就是陈大顺活着时,这也是个再和气不过的,哪回见了她都是“嫂子长嫂子短”的。如今陈大顺才去了半年不到,王大嫂子瞧着,褚韶华半点儿改嫁的意思都有。何况,就是乡里有寡妇改嫁,那起码得等出了一年的孝,才好出门子另嫁的。婆婆和小姑子干的这叫什么事啊!   王大嫂子轻声道,“我跟三弟说了,让三弟细打听一二,看到底是怎么回不。你也沉住些气,若实有这事,咱们悄不声劝一劝娘,华妹并没这个意思。这事也别闹出去,叫人误会了华妹可就不好了。”   “简直丢死个人!”王大力道。   王大力这几年在邵家做事,虽说性子急躁,心里却是个有数的,倘没这种事,三弟妹不能告诉他媳妇知道。王大力自被褚韶华骂了个清醒明白,就很在意自家颜面,因着爹娘品性,以前王大姨一家在王家村着实没什么好名声。但自王大力发狠自老宅搬了出来,他是个话少肯干为人实诚的性子,这几年,踏实干活,用心过日子,王大嫂子也是本村儿的闺女,他夫妻二人勤勤恳恳,村里族人看在眼里,虽则对王大力身为长子执意搬离老宅的事仍有些微辞,也知他夫妻二人是个实诚可靠性子,较之其父母,不是强了一星半点。   有这样的父母,王大力为了活出个模样,都能冒着被族人村人骂不孝的风险从老宅搬出来,开始是给人住房,后来夫妻俩不要命的干活挣钱,才自己起了屋舍。可想而知王大力对于脸面的看重,如今,他娘竟是要干这缺德冒烟的事!   褚韶华对他们兄弟有恩,表妹刚守寡,不说怎么帮衬着些,表妹夫孝期未过,他娘倒是给表妹张罗起亲事来,还是给人做小!   王大力当时就想去家里问个明白,好在有妻子劝着,王大力还是当天把三弟叫家里来问了个清楚,王三力道,“原我也不知,是我家那口子说,这几天二妹没少回家跟娘嘀咕。娘跟二妹说话时不叫我家里的在边儿上,我家里的在外头悄悄听到个一言半语,跟我说了。我觉着这事不大好,咱娘跟华妹死不对眼,她能给华妹说什么好亲事啊。何况是给人做小,这说出去也不体面。”   王大力胸膛剧烈的起伏了几下,骂一声,“该死的二妮子!”明显是在骂二妹王燕儿。   王大力解决这件事的法子很简单,知道王燕儿哪天回娘家,他直接也回老宅,就问了这事。王燕儿双眸略眯,便是一幅自作聪明的嘴脸表起功来,“说来,也都是为了华妹妹好,她这才二十岁,正是青春,难不成真要一辈子守寡?她以前待娘不大恭敬,娘却是时时记挂着她,想她命苦,才帮她张罗的。”   “哦,原来是这样。看来,非但娘好心,你心肠也不赖呀。”王大力点点头,很赞扬了王燕儿几句,“齐财主许了二十块大洋的聘银,你们跟媒婆子商量,各拿五块,跟二姨家便说五块大洋的聘,这也挺不赖啊!”   王大姨王燕儿母女皆是瞠目结舌,不想这样的机密竟叫王大力打听了起来。王燕儿面上带笑,刚想与大哥做些解释,就被王大力一把自炕沿儿揪起来,啪啪俩大嘴巴,半张脸都打歪了。   王大力不能跟亲娘动手,收拾起王燕儿那是再简单不过,王大力指着王燕儿道,“你再敢兴风作浪干这断子绝孙的事儿,我打不死你!回你婆家去!二姨自来拿你当亲闺女,你就这样算计华妹,你也叫个人!”俩嘴巴外加一顿骂,直接把王燕儿从娘家骂跑了。   这事儿也就此黄了。   王大姨气的狠捶了儿子几下子,王大力生的人高马大、肌肉结实,他娘那几下跟挠痒痒也差不离。王大力把家里这一摊子乱事解决后,方回了自家,心下觉着很对不住褚韶华,想着什么时候不忙带着媳妇过去瞧瞧,若陈家有什么要帮衬的,也能帮衬一二。   王大嫂子也是这个意思,想着婆婆小姑子竟背着他们做下这样的事,也不晓得表妹知不知道。若是小姑子嘴快跟表妹提起,岂不是要为这个生气,叫哪个明白人来说,也没有人家丈夫周年未过就去跟人提改嫁这事的。何况,褚韶华不像有改嫁意思的。这叫什么事儿啊!王大嫂子着实气闷。   王大力夫妻还没去王家庄,倒是在县里遇着褚韶华,褚韶华是拿着布到染坊染布的,她带着宋苹一起搭了村里的大车来的县城。今天是县城大集,王大力难得有空,带了一家子来县里赶大集,王二嫂子则在集上出摊儿,卖些王二力趸来的零碎布头。褚韶华把要染的布交给染坊,付下定金,就寻到王二嫂子这儿,过来看她生意如何。王二嫂子正跟褚韶华说话,王大力一家子也来了,王二嫂子得看摊做生意抽不开身,王大力请大家伙儿去喝豆腐脑吃煎饼果子。   褚韶华也没客气,拉着宋苹一道去了。县里的大集比村里的热闹的多,很有几份卖吃食的,王大力如今日子不错,一人一碗口蘑肉末浇头的豆腐脑,一份打了鸡蛋的煎饼果子。褚韶华宋苹都是一套就好,王大力一个人就得吃三套,还要俩肉火烧才成。王大嫂子也要一套煎饼一个肉火烧才饱的,就是王大力家的俩小子,也个个能吃。   王大嫂子一边看照顾着怀里的小儿子喝豆腐脑,问褚韶华她们怎么过来的,褚韶华道,“我跟弟妹织了两匹布,拿来县里染一染。村儿里的小染坊还是土方子染布,染的颜色不鲜亮不说,还总是掉色。县里染坊是用洋染料的,色鲜亮不掉色,我想着染好了到时拿到村里集上卖,也能有些小钱赚。”   王大嫂子没觉着生意小,点头,“这法子好。”又说褚韶华,“你就想得到这法子,我以前织多少年的布,怎么就想不到。”   褚韶华笑,“洋染料传来也没几年,以前都是土染坊,还没这东西哪,嫂子往哪儿想去。”   “那不是,你是天生灵光。”王大嫂子一直认为褚韶华脑瓜子是比自己好使的,尤其陈家不比从前,这个表妹没有半点缩手缩脚不得见人的模样,反是在家纺线织布的赚钱,王大嫂子就很喜欢这样的勤恳性子。   褚韶华跟着王大力一家子吃了回豆腐脑,大家就一起在集上逛了起来。王大力在邵家做事,如今也算个小头头,平时都是往各地收粮,有时在县里忙的太晚回不得家,邵家也有他住的地方,他就带一大家子去了他住的小院儿。这是李管事给他安排的,说来,王大力与李管事也有些拐着弯的亲戚,王大力的大妹嫁的是李管事的同族兄弟,要不当初王大力自家里搬出怎么就到邵家卖苦力呢,也是大妹帮着寻着差使。   后来,李管事瞧着王大力为人做事都不错,又有褚韶华与李管事挺熟,慢慢的就把王大力提携起来做了个粮队上的小头目。这个小院儿,就是李管事给安排的。就是个三间屋子的小院儿,平时王大力不回家就住这里。王二嫂子来县里卖布头,或是王二力有时趸货回来,也会放这院儿,很是便宜。   王大嫂子张罗着中午做面条吃,待中午王二嫂子歇了集市也过来吃饭。褚韶华问王二嫂子生意如何,王二嫂子道,“过了年就不比年前了。”   褚韶华道,“我看嫂子这回还有些整匹的料子。”   王二嫂子道,“这是有些个染厂染坏的,出大货正经铺子不收,就都是卖给咱们乡下的布贩子,要说料子,都不差的。年前卖很有行市,我一人忙不过来,还请大嫂子三弟一起帮忙来着,年后就差些了。”   褚韶华想了想,心下倒是有个主意,道,“二嫂,以前我家在北京的铺子,都会做出些成衣来挂在铺子里,客人一来就能瞧见这衣料子适合做什么衣裳。有时候,料子是不错的料子,就是不做出衣裳来也显不出料子的好。那些零散布头不提,你这些成匹的料子,虽是染坏了,不见得做衣裳就不好了。该裁出几件,到时摆出来,有人瞧着衣裳好看,兴许就买料子呢。”   王二嫂子有些没主意,说,“我也只会些乡下样式的衣裳,针线也寻常。”   褚韶华笑,“以前我家里铺子一些做样子的衣裳都是我做的,二嫂要信得过我,我帮你做两身,到时先挂出来试试。做两身咱们老家样式的,再做两身北京样式,也叫乡亲们看个新鲜。”   王二嫂子问,“你现在不得纺线织布,可有空?”   “这点儿空还是有的。”   王二嫂子原想多给褚韶华些衣料子,让褚韶华自己也裁一身穿,褚韶华却是不用。午饭后,她按自己算的尺寸扯了几块料子,又挑了些配料,说下集就将衣裳给王二嫂子送来,便带着宋苹回家去了。 第92章 生意上   褚韶华出来一趟,回家时买了四个火烧,一个单独包好给了赶车的族人,村里人出门搭个车其实是常有的事,这个赶车来县里的族人论关系得叫七族叔的,先不肯要,褚韶华便说是给家里孩子的,七族叔方收了,虽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到底高兴。   原本,褚韶华行事也没有这样细致,只是在北京这些年,她颇受公爹陈老爷和潘先生的影响,再加上她的性子,凡事更添周全。其实,寻常村里人搭车的确是常事,因为村人少不了彼此间有个帮衬搭把手什么的。可陈家现在家里没男人,许多事都是等别人来帮,也帮不到别人什么。褚韶华就要格外的客气周详,剩下的三个火烧,她带回去给了陈太太。陈太太平时虽一天能有一餐白面吃,也许久未吃肉了,闻到火烧里的猪头肉的香味,已是馋了的,仍是要说一句,“不是说去染布么,倒买这些个东西来,有钱不如拿来家用。”   褚韶华没接这话茬,陈太太先从火烧里捏出块猪脸儿上的软肉塞给萱姐儿吃,萱姐儿巴嗒巴嗒吃了,笑,“好香,好吃!”   陈太太短下手上沾的油脂,笑着捏下萱姐儿白嫩小姐儿,“正经猪头肉,能不香!”   褚韶华一向爱洁,实在受不了陈太太捏过猪头肉舔过口水的手指捏闺女的脸,却又不好直说,只得接过萱姐儿道,“娘你吃吧,我来喂萱姐儿。”   宋苹倒了两碗茶水一碗温水过来,坐在一畔一处说话。陈太太拿起个火烧,倒没忘了问俩儿媳一句,“中午也没回来,你们吃了没?”其实是想问俩媳妇是不是也在集上吃的火烧。   褚韶华知陈太太这话间用意,却是没说话。宋苹一向心实,未曾多想,便道,“早上到了集上遇到了嫂子的王家表哥,王表哥请我们喝的豆腐脑吃的煎饼,中午是在王表哥家吃的面条。回来前我跟嫂子商量着,自打过了年,娘你和萱儿都没吃过肉了,这才买了几个火烧。”   陈太太见俩人除了买火烧没乱用钱,心里满意,又打听,“县里染坊染一匹布要多少钱?”   褚韶华说了,陈太太道,“可是比咱家里贵三成。”   褚韶华道,“我跟二弟妹都看了那洋染料染出来的,的确鲜亮,我瞧着跟那些洋布染出来差别不大。”   宋苹也说,“这样染出来,要是拿到咱村里集上去卖,虽略贵些,应比直接卖土布好卖。”   陈太太也知道这个理,点点头,拿起土黄纸包着的火烧咬了一大口,猪头肉的油脂香伴着烤出来的火烧皮的麦香在口中交融,顿时引出一股垂涎,陈太太只觉这火烧可口的了不得,不大功夫就将两个火烧风卷残云般吃了去。大概是觉着一下子吃俩火烧不大好,陈太太一抹嘴儿道,“晌午我跟萱姐儿抻了点儿片儿汤,连汤带水的,也不顶时侯。”   褚韶华把茶递了过去,看陈太太接过茶碗咕咚咕咚喝着陈茶的样子,想陈太太年轻时命好,嫁了个能干的丈夫,偏生老运不济,丈夫长子先后离逝,如今猪头肉的火烧就吃的这般香甜。以往在北京时,什么好吃的没有,何尝又将这最寻常的猪头肉的火烧放在眼里了。   心下叹口气,褚韶华见闺女不肯吃了,想着这肉油腻,也就不再让她吃,将剩下的大半个火烧包起来,下顿热热也好。   褚韶华是那种天生的心思灵巧,她自陈二太太那里拿回衣料子,抽空做了几身衣裳,待到第二个县集,褚韶华又带着宋苹早早的到了集上,把做好熨好的几身衣裳拿出来,其中一身红条纹的还让王二嫂子穿身上了,说就是比照着王二嫂子的身量做的。王二嫂子还有些不好意思,褚韶华让宋苹帮着看摊,很是劝着她寻了处铺子,借个房间让王二嫂子换了新衣。王二嫂子左瞅瞅右瞧瞧,抻抻衣裳拉拉裙子,直说,“唉哟,华妹,你连量都没量,咋做的这样合身?”   褚韶华眉眼弯弯的帮她把衣裳理好,一面道,“我见嫂子这些回,还记不住嫂子的尺寸不成?”褚韶华又让她坐下,给她用头油梳过头发,重挽了髻,刮眉的小眉刀修过眉毛,脸上匀了些脂粉,还用了些口脂。王二嫂子脸都红了,连连摆手,“唉哟,华妹,可别这样,我这来卖面头儿的,又不是去相亲。”把褚韶华逗的一乐。   褚韶华道,“嫂子既是卖衣料子,总要自己打扮一些,别人见你这衣裳穿着好看,就爱光顾你这生意的。”   王二嫂子除了嫁给当家人王二力那天这样打扮过,这还是平生第二遭,很是有些不好意思。以往挺大方个人,叫褚韶华一打扮,反有些扭捏起来。褚韶华给她收拾了一回,俩人就去了摊子那里,把自己做的几件衣裳挂摊子上,王二嫂子反是放不开大声吆喝了。褚韶华知道一些未尝打扮习惯的妇人乍然开始打扮,多是如此。她在王二嫂子耳畔道,“想想钱,想想二力哥,想想孩子们,就能豁出去吆喝了!”   王二嫂子这一集生意很是不错。   褚韶华没妨碍她做生意,把东西放下,便拉着宋苹去染坊取了布回家去了。   褚韶华宋苹回家跟陈太太商量着,这布染回来,就准备下个村里集上拿出去卖一卖,看一看行情。陈太太没什么意见,待到村里集上,褚韶华宋苹一道去卖布,虽也没有比寻常土布贵太多,到底是多赚了几个铜板,回家同陈太太说,陈太太亦是欢喜。   也就过了十来天,王二嫂子与王二力赶着大车就来了陈家,这回除了送褚韶华两块料子,也送了陈太太宋苹各一块。虽说是王二力在外进的一些有点残次的料子,可王家人也是用这个做衣裳穿,陈太太心下慨然一叹,想着家境不比从前,自不能再有以前的讲究,王家是实在亲戚,好意送东西给她,也便很高兴的收下了,又留王二力夫妻在家吃饭。   王二嫂子笑,“倒不急着吃饭,这回来还有事想麻烦妹妹。”褚韶华给出的主意,做出成衣来挂着卖料子的主意,果然是帮了王二嫂子的忙。王二嫂子道了缘故,“以往我都说,过了年生意就不比从前了,也的确是淡了许多。可自从妹妹帮我做了几件衣裳,我哪集出摊子都带着,好几匹料子,这三头五晌的就卖完了。把我们当家的都吓一跳。我们当家的又进了些料子过来,有几卷大件,我想着请妹妹瞧着再帮做几件衣裳,也好当个样式。”   陈太太笑道,“只管让她帮着做去,我们在家也没旁的事。”其实家里是有纺织的事情的,只是王家每每过来,从不空着手,今又送她料子,纵陈太太不是个大方人,这会儿说起话来也是极大方的。   王二嫂子笑,“要是今儿个妹妹有空,就请妹妹过去帮我们瞧瞧去。当家的赶大车来的,待下晌再送妹妹回来。”   陈太太自不能不答应,褚韶华却是道,“让二弟妹也与我一起去吧,说来,还有事想跟二表哥二表嫂说。”   “有什么事?”不待王二力夫妻说话,陈太太先说了。   “就是不知成不成,也得太太帮着参详一二。”褚韶华说的是给人做衣裳的事,褚韶华道,“如今咱们回了家,虽眼下还有些老底子撑着,可一家子不能光靠老底子过日子。近来,我时常想着,咱们在家也得琢磨个挣钱的营生。那天去集上看二嫂卖布,我就动了心。卖东西我是不成,可裁剪做衣裳还成。这几年在北京,我也算见过些世面。二嫂你卖布,我做裁缝是成的。这布你原价卖,什么款式我挂出来了,倘有要做一模一样的,留下尺寸我就能做,一件赚些针线钱,也是使得的。就是不知这主意成不成,大家都在,不妨一起帮我想想。”   褚韶华说自己卖东西不成,那绝对是谦虚,宋苹看褚韶华一眼,在集上卖她们织的土布,就是有褚韶华,那布卖的价钱好不说,也很快卖完了。宋苹想,褚韶华或是不想跟王二嫂抢这卖布的生意。不过,做衣裳也是个好主意。   宋苹觉着这主意是成的,王二嫂子想了想,虽心下也没底,却是说,“这倒不错,你家里也得有个来钱的营生,别个不说,我在外卖布,就能帮你张罗一下裁剪上的事,要是有人想裁衣裳,留下尺寸,到时我料子尺寸都捎给你,你做是一样的。做好了待我赶集时再叫她来取就是,三乡五里的,谁不认识谁啊。”   王二力也说,“这事儿成。”   陈太太自是不反对,这每天光花不挣,她老人家原就有些急,还是近来褚韶华宋苹开始织布,陈太太心下方略好了些。如今褚韶华又想出帮人做衣裳的主意,且不必抛头露面,陈太太心里很是愿意。   陈太太便说,“若你们都觉着成,试一试也无妨。反正是没本的买卖,要是有人做,他二嫂帮着捎带个信儿。要是没人做,这也无妨,咱们还在家纺布是一样的。”   如此,褚韶华就带着宋苹跟王二力夫妻去了县里,除了挑选料子外,褚韶华还与王二嫂子具体商量了她的裁缝生意,褚韶华的意思,必要给王二嫂子两成份子才是公道。毕竟,她不能抛头露面的去招揽生意,这生意还得靠王二嫂子帮忙。王二力夫妻却是说什么都不拿这份子钱,眼看褚韶华再提钱王二力就要翻脸,褚韶华方道,“既是二哥二嫂有意帮我,我就不说谢了。”   王二力这才缓了脸色,笑道,“这样才对。难不成先时我去北京还给你份子钱了,亲戚间互相帮衬是应该的,你是个有主意有能为的,眼下不过刚开始,以后必有你一番事业的。”这个表妹的本事,王二力是极信服的。   褚韶华心下苦笑,面儿上只管谦道,“事业不敢说,家里能略宽裕些,我也就知足了。”凭褚韶华的才干,倘是家里的两个铺子交给她打理,她定不能叫丈夫辛辛苦苦打理几年的铺子被卖掉。可婆家心胸狭隘,她也只有自己从头开始了。   如此,大家商议定。褚韶华又教王二嫂子如何像北京的裁缝一般给人量尺寸,又教王二嫂子一段说辞,譬如,量尺寸时可以跟人介绍“这是北京学来的手艺,跟家里的裁缝不一样”之类鼓吹手艺的话来。   褚韶华还建议王二力说,“二力哥生意眼瞅越来越好,我瞧着县里衣料行如邵家布铺,卖的都是成品的好洋布料子,咱们乡里寻常人家舍不得买。倒是二力哥这种卖些零散布头,或是些次品洋布价钱便宜些的布铺没有。要是二力哥有闲钱,不妨在县里或盘或租弄个小铺子,以后生意做起来,各村都知道了二力哥的名声,到时让嫂子看店,也就不用赶各村大集的辛苦了。”   王二嫂有些不敢想,“咱们小门小户的,能在县里置生意?”   褚韶华笑,“如何不能?大力哥在邵东家这里也好几年了,与县里许多人起码有个面子熟,咱们这不过是小生意,县里那些小饭铺每天也有些个面条包子的生意呢。”   看他二人有些心动,却又下不定决心,褚韶华笑道,“要是二哥二嫂拿不定主意,不妨跟大力哥大嫂子商量商量。”   大家叙了一回生意,因着褚韶华宋苹还要回家,王二力早些套车,送了二人回家去。褚韶华私下与宋苹商量,“要是能揽到针线生意,以后少不得二弟妹帮忙。”   宋苹一直跟在褚韶华身边,深知褚韶华本事远胜自己,且自她被娘家寒了心,倒是与褚韶华亲近不少。宋苹道,“到时有什么针线,嫂子只管交给我就是。”   褚韶华道,“活计自是咱俩一起做,太太上了年纪,二弟在外头,以后家里就靠咱俩了。”   宋苹轻轻点头,“我都听嫂子的。” 第93章 生意下   褚韶华当真是个极有本事的人,便是陈氏族里的人都得说这是个能过日子的媳妇。原以为陈家父子先后过逝,陈二顺把家里的两个铺子打理的就剩一下铺子了,都以为陈家怕是要没落,不想陈太太带着俩媳妇回乡后。褚韶华就又做起了裁缝生意,说生意有些大了,其实就是挣个针线钱。   可这就比种地强啊。   说到这做衣裳的事,乡里人族里人无不服气,王二嫂子卖布,褚韶华从来是做出几件样式衣裳来,让王二嫂子拿着挂出去,有助于王二嫂子的布头销售工作。那些衣裳样式,褚韶华做好了的,要说乡里女人,谁家女人不会裁衣裳啊,结果,就是比照着裁,硬是没人家裁的样式好看。   有些个自认手拙的,干脆就出几个铜板留下尺寸让褚韶华帮着裁了,果然褚韶华就给做的既齐整又好看。人家有这手艺,可不就能挣这个钱么。   有族人来打听褚韶华这手艺,褚韶华就说,“以往在北京,我曾去裁缝铺里学习过,说来那是南边儿来的裁缝师傅,都是南方的手艺。现在北方的流行都是跟南方学的,南方的师傅也比北方的要精细些。我有幸学了些本领,还算成。”   再加上她素来是个会做人的,只要出门,必要买些好吃的孝敬陈太太,而且,褚韶华不是闷头吭气的做这事,她都会叫族人瞧见。族人但有问,褚韶华就说,“虽说如今我们家里不比从前,我和二弟妹年轻,我们吃粗的,留下精细面食给我娘和萱姐儿吃。我娘上了年纪,身子不大好,家里再如何省俭,我省俭些就是,也不能委屈了我娘。”闹得族中人人赞她贤良。   再者,褚韶华其实原是个爱说笑的性子,可自守了寡,又有褚韶中过来给她做“大媒”提的醒,褚韶华对族中男性,或是村里男性,从来是不假以辞色,话都不说一句的。因她如此自重,村里原有些看她模样水灵的媳妇,倒也收了轻视之心。就是有些爱说笑的男人,也不敢在她跟前说笑。   有褚韶华的裁缝生意,陈家在乡下的日子倒也好过。待过了夏收,陈三叔过来说田地的事,陈三叔的意思,去年陈太太就说了想把田地收回来自己耕种,陈三叔已是把麦子收了,给过陈家的租子,还给了陈家一大剁的麦秸秆,这是乡里人惯用的烧饭柴草。   陈太太就跟褚韶华商量,陈太太道,“眼下我看这裁缝生意也忙,家里就咱们这仨个女人,种地也就咱们来。家里也没牲口骡子,这种地的事,你们觉着如何?”   宋苹一向没什么主意的,褚韶华皱眉思量一二,最终道,“要说这地,自是佃出去省事。可想想,佃出去到底不比咱们自己种收成多。且不说麦子玉米的收成,除了粮食,还能收些麦秸玉米秆的做柴禾,咱家虽没牛马,这一年烧火的东西算是有了的。要我说,咱们把地收回来。虽说咱们没空种地,雇几个长工就是。到时卖了粮,把钱算算,比纯粹佃出去要划算的。”   宋苹便也说,“是啊,还能在田头种些菜蔬,一年的菜也不用买了。”   陈太太见她二人都是不怕辛苦一心过日子的,心里很高兴,说,“成,那就依你们,咱们就把田收回来自己种了。”因近来有褚韶华的裁缝生意,褚韶华是这样商量利润的,褚韶华分了三份,陈太太要支应一家子开销,拿大头,拿五成。剩下五成,她与宋苹一人一半。宋苹原还有些推却,认为生意都是褚韶华张罗的,她该逊褚韶华些。褚韶华劝了她一回,她才接受了。所以,陈太太近来颇有收入,再加上她多少总还有些私房,很大方的说,“这田里买种雇人到时都从我这里拿钱。”   褚韶华听这话好笑,田里的收入陈太太又不会分给别人,自当陈太太下本钱的,如今说这话,好像多大方一般。想到陈太太的性子,褚韶华也只得心下暗暗摇头,凑合罢了。   家里商量好后,陈太太又过去同陈三叔说了一回,两家血脉不远,陈三叔又是陈家村的村长。如今陈家没有男人在家,有事自然要多指望族里的。别看听着好像不需族里帮衬似的,可以后雇长工,陈家这一家子女人,想不受人欺负,就得有族里帮着撑腰。陈三叔听着陈太太絮叨了一回,觉着倒也成。待陈太太走后,陈三叔道,“二哥大顺这一走,二嫂倒是会算计着过日子了。”   陈三婶收拾着小炕桌儿上的茶水,笑道,“哪里是二嫂会算计,定是大顺媳妇的算计。大顺媳妇才是能干,原我还为她一家子发愁,想着这一家子女人回来,一个个的老的老小的小,除了二顺媳妇粗粗壮壮的,不像是能种地的。倒是大顺媳妇,今年就把个家给支起来了,她裁的衣裳,如今三乡五里都有名儿的。除了特别不讲究的,略要些好儿的都愿意让她帮着做衣裳。她要价不高,手艺也好,要说这北京手艺就是不一样啊。”说着陈三婶又道,“要不是有这个媳妇,二嫂的日子可就难了,哪里还有现在的活钱儿。你没见着,大顺媳妇但凡出去,没一回不给二嫂买东西回来孝敬的。什么煎饼火烧包子熟食,她自己不大吃,就是给二嫂买的。你说,多孝顺个媳妇。”   陈三叔点点头,“大顺也不算没福了。”   说到陈大顺,陈三婶叹口气,“要同有福,不该那样早就去的。”到底孤儿寡母的过日子艰难。   褚韶华家里慢慢的张罗起裁缝生意,王家兄弟也为她高兴,想着这个表妹到底是个有能为的。听说陈家把地收了回来,褚韶华原想雇长工来帮着种玉米的,王家兄弟听说后直接赶着两辆大车过来,除了王大力兄弟三人,还把二叔家的两个堂兄弟叫了一起,带着种子带着农具一起过来,陈三叔是一村之长,见状也带着家里小子们过去,半天就帮着把陈家的十几亩地种上了。   把陈太太高兴的,忙忙的在家准备饭食。就是陈家村的人见了,都说褚韶华娘家兄弟真是个实诚的,知道她家里没男人,种地也想着帮衬。   褚韶华心里感激非常。宋苹想想自己娘家,愈发沉默起来。陈太太说她,“就当她们死了就是!”把宋苹劝的险哭一场。   褚韶华原是觉着没什么好劝宋苹的,可看宋苹这伤心黯然的模样,就说了一句,“我娘家也没人过来啊。大力哥他们是我姨家表兄。”   宋苹心酸,“嫂子好歹有表兄表嫂疼惜。”   褚韶华歪歪头,“三四年前我们还不大说话的。”与宋苹道,“人与人的关系,还不都是处出来的。咱们还年轻,慢慢来往着,你对人好,人多是对你好的。”   褚韶华这话,并不能如何安慰到宋苹。其实,世上有许多事,想的通的人不必劝。想不通的人,劝也是劝不通的。端看各人罢了。   待把玉米种好,褚韶华就准备去县里和邵家布铺的掌柜谈一桩生意。   褚韶华一向是个有成算的,她先时跟王二嫂子商量着让王二嫂子帮着张罗裁衣裳的事,乍开始生意不过一二件,如今随着王二嫂子生意越发顺遂,褚韶华的裁缝店也算正式做起来了,三乡五里的,总有些名声。   褚韶华从未将眼界止布于王二嫂子一家,她先前没做过裁缝,虽自诩衣裳做的不错,可一无名声,二无人脉,总要先做积攒。如今觉着声名尚可,而且,她这做成衣的法子也先后在自家绸缎庄以及王二嫂子的布头摊子上得到验证,褚韶华就有心思去邵家布铺谈一谈了。   褚韶华出门向来会带着宋苹,一则是她一人出门有些孤单,二则有宋苹在畔,省得口舌是非。陈太太在家看孩子,褚韶华这回是搭的村长三叔的车,如今正是邵家收粮的时节,陈三叔是邵家粮铺在陈家村的代言人,收了粮食就给邵家送到县里去,然后,邵家粮队一并送到北京,所以,现下搭车进城很方便。   邵家布铺褚韶华还是第二次来,想到前一遭是同丈夫定亲后拿着聘银来置办成亲及陪嫁的衣裳被褥的料子,如今再来,褚韶华颇有些沧桑感慨。那布铺掌柜姓彭,认得褚韶华,见到她仍是称少奶奶的。褚韶华笑,“您还是这么客气。”   虽说陈家如今败落了,彭掌柜对褚韶华仍是客客气气的,笑问,“少奶奶过来是看料子吗?我可是听说少奶奶的裁缝铺阖县都有名儿的。”   “什么裁缝铺,不过是闲来给乡里人做些针线,我也挣口饭食罢了。”褚韶华一向是能大能小的性子,她既做得了少奶奶,也能揽得了生意。褚韶华眼睛扫过邵家布铺摆的料子,与彭掌柜道,“我不看料子,倒是有桩生意想与你谈。”   彭掌柜请了褚韶华宋苹二人进去说话,有小伙计端来茶水,褚韶华曲指轻击几案,端起茶呷一口方说了自己的打算。褚韶华道,“我二表哥生意自是没法儿跟你们比,你们这铺子的料子高档,我二表哥是进些布头或是有些殊次的便宜料子来卖,现下也在县里置了个小铺子。”   “知道。二东家生意开张那天,我还过去道了声喜。说来,虽说是次等的料子,生意很是不错。”彭掌柜还打听,“莫不是里头有少奶奶的股?”   “你想哪儿去了,那是我表哥家的生意,与我半分干系都没有的。”褚韶华道,“自北京回乡后,我就寻思着得寻个生计,倒是他家铺子里挂着的几件旗袍裙袄都是我做的,如今我能做些裁缝事务,也是二表哥二表嫂疼我,帮我揽些活计。”   “说来,这主意以往在北京时也用过。有些料子,简简单单的这么放到铺子里,客人来了就瞧着寻常,可其实做起衣裳来就不一样了。那时我们铺子有料子不大好卖,我就想着,既是不好卖,不妨做件衣裳穿。倒是做成衣裳挂到铺子里,有客人一眼就瞧上了。”褚韶华道,“后来就时常这样,生意倒也比以前强些。我有一回见我表嫂在集上卖布头,就把这主意说与了她知道。我帮着做几件衣裳挂她那摊位上,一则旺了她的生意,二则我也寻着了新生计,两全其美。”   彭掌柜也得说这法子不错,他有些猜到褚韶华的来意了。果然,褚韶华笑道,“我这回来,就是毛遂自荐的。你要是乐意,衣裳我白给您做。若是有人做衣裳,您荐到我那儿去,我这做衣裳的钱里,我让出两成利来,算是您柜上抽成。您看如何?”   彭掌柜寻思一回,他与褚韶华是旧相识,就是陈老爷陈大顺,他也是熟的,既都是熟人,彭掌柜也没拿捏,道,“我听着这法子成,就是这事儿我得跟东家说一声,听一听东家的意思。”   “这是自然。”褚韶华同彭掌柜道,“其实咱们就是试试,刚开始我也不能尽扯着你家的料子做衣裳,先做个一件半件的摆出来,看看有没有效果。有效果您就用,若是无效用,您也跟我说一声。说真的,这做买卖,必要得两边儿都高兴,都赚着钱才好。要是我这法子不成,也没啥,并不影响咱们的交情,您说是不是?   褚韶华说的自然大方,彭掌柜一时想着这位少奶奶委实是个命苦的,一时又想偏生是这样会算计的性子,最终,彭掌柜笑,“少奶奶真不愧是在北京熏陶出来的,这做生意的手段,比我有见识。”   “有什么见识?我们妇道人家,吃穿上的事儿当然比你们老爷们儿要明白些。”褚韶华恳切的说,“也就是您这样的商场前辈,愿意给我这个机会。”说着又奉迎了彭掌柜一句。   褚韶华见过彭掌柜,又往王二嫂子的铺子里瞧了一回。王家兄弟商量后,在县里租了个小铺子,王二嫂子夫妻平时就在县时看铺子,王二力出去进货时,就换王三力过来,铺子里没个男人不成。就是开了铺子,王家也没断了往集上摆摊的营生,反正家里兄弟妯娌多。自家兄弟不够使,还有堂兄堂弟,有王大力带领着,兄弟几人一改先时家风,很是抱团过起了日子。   褚韶华过来也是送上次做好的活计,顺道看看有没有新增的活计,如今正是卖粮时节,卖了粮食,乡里人有个余钱,总会给家里闺女媳妇扯几尺布,做身新衣的。   王二嫂子见着褚韶华妯娌过来就欢喜,笑道,“我就说你们这两天必是要来的,这里有几件裁衣的活计,还有来了几块新料子,妹妹帮着瞧瞧,看怎么裁衣裳好看。”   褚韶华把手时做好的递给王二嫂子,一件件同王二嫂子对过,再去瞧新料子,心里有了章程再扯料子,扯多大尺寸,配什么样的滚边儿,盘什么样的花扣,褚韶华一样样的心里都有数。光褚韶华会的那些花扣种类,王二嫂子就佩服的了不得,想着同是女人,也不知褚韶华的手怎生地就那样的巧。   待把这一摊事忙完,褚韶华就跟王二嫂夫妻说了跟邵家布铺商量生意的事,褚韶华笑,“一会儿我再去瞧瞧邵伯母,虽常来县里,却是鲜少上门儿。说来也是我的不是。”   王二力道,“是该多走动。”   王二力问,“可要置什么东西不?”怕褚韶华手上没钱,他去帮着置办一二果点。   褚韶华笑,“这并不用,我都准备好了的。”   褚韶华给邵太太做了双鞋,她自来针线极好,都能靠这个混口饭吃,用心做的鞋袜自然也是精细异常。邵太太拉着褚韶华的手直说,“何必做这费神的物件,不知熬了多少神去。”   褚韶华笑,“这费什么神,不过是做的略细些罢了。我心里一直想着伯父伯母,去年一直在家闷着,懒得动弹。今年方看开了些,也张罗了些事务做。有二弟妹一起,我们也能挣下平日花销。如今打起精神,过来看看伯父伯母,我知道你们定也记挂着我。你们只管放心,我好着哪。”   邵太太笑着拍拍褚韶华的手道,“这就好这就好。”又问褚韶华现下生意如何,显然是知道褚韶华如何在家里开裁缝铺的事。褚韶华笑,“倒还成。每天都有活计做,我们也把家里的田地收回来了,有我表兄帮着耕种,农忙时再雇些短工,收成够我们一家子吃喝不尽。”   邵太太连声称好。   她是真觉着褚韶华好。   褚韶华出身寻常,说来实在命歹,小时候褚老爷子在时,褚家日子好,褚韶华也是家里小姐一样的长大,自小没吃过什么苦。结果,还未成人,褚老爷子就过逝了。好容易嫁了不错的夫家,没享几年福,丈夫就去了,夫家生意眼瞅也不成了。也就是褚韶华了,要换个无能妇人,这会儿还不知要怎么着呢。   也幸而是褚韶华,还能想法子寻些生计事务支撑家业。别小看这小小的裁缝手艺,有陈家那些地,有褚韶华的手艺,陈家的日子就能比寻常农户要轻松好过许多。   故,虽褚韶华日子坎坷,邵太太是真心欣赏她这份坚毅品性。   在邵家说了会儿话,邵太太非要留饭,褚韶华与宋苹就打扰了邵太太午饭。午后告辞,坐着陈三叔的车回了家。   邵家布铺这生意,褚韶华心下十拿九稳。   事实亦是如此,邵东家听彭掌柜说了这事,直接就点头同意了,邵东家还说,“这原是两相有利的事,不必收陈少奶奶那两成份子。跟她说,只要给咱铺子免费做几件好针线的衣裙就是了。”   彭掌柜连忙应了,心下想着,这怕是东家念着与陈家先时的交情,故不收陈少奶奶的份子钱了。   邵东家不收,褚韶华也没再推让,只是私下许给了彭掌柜一成的份子钱。彭掌柜多有推辞,褚韶华低声道,“您放心就是,不论我挣多少,这里头必有您的一份儿。”之后,就扯了几样料子,带回家去了。   待把做好的成衣给邵家布铺送去时,褚韶华随之附了一份自己的手工收费清单给彭掌柜。褚韶华非但做了几件衣裳,还盘了一板花样精巧的盘扣放到柜上,这盘扣是不卖的,是搭配衣裳的,可以客人自己指了盘扣的样式配衣裳。   褚韶华主要是想着用好料子做衣裳的人未免要求高些,若是没找她做过衣裳的,怕是不信服她的手艺,这盘扣就是让那些客人能打消些疑虑什么的。就是邵家布铺的伙计,因着负责给客人量衣裳的差使,褚韶华也不会让他们白辛苦。   褚韶华向来不乏耐心,她现在的主要生意还是王二嫂子那里张罗来的,可慢慢的,邵家布铺那里也渐开始有人寻她做衣裳。褚韶华也开始有意锻炼宋苹的手艺,说来,乡下妇人,哪个都会针线,可到底是精糙的多,精细的少。不说别个,在乡下,谁家有那一大些个料子让家里女人缝制衣裳呢?平日里女人们的知计多是给衣裳打个补丁或是拆缝被缛一类,真正细致的活计并不多,很有些个粗针大线。褚韶华手艺好是因为以往褚家光景好时,褚老爷子疼她,她自己也机伶,学过些刺绣活计,在行家看来,也粗浅的很,可在乡下已是难得的细致活了。   后来去了北京,她委实开活了眼界,再加上本就是个细致讲究人,故而做的衣裳活计很有些样子。   宋苹种地不错,别个上头就很寻常了。   褚韶华是没人可用,不得不指点一下宋苹。针线要细细的做,做成什么样的程度,都是褚韶华指点她。先是给褚韶华打个下手,待练的差不离,褚韶华就把王二嫂子那里接来的一些活计交给宋苹做。如今活计多了,褚韶华做这些好料子的上等活计,其他忙不过来就是宋苹接手。   俩人还颇有些忙碌,陈太太倒是很欢喜,以往她都是摆谱必要两个儿媳烧饭的,现下也不讲究那个了,两人忙的时候就是陈太太烧饭,萱姐儿或是跟着妈妈、婶子玩儿,或是跟着奶奶,奶奶烧饭,她帮着择菜啥的。这孩子很懂事,告诉她怎么做,虽小孩子家做的慢,不过可认真了。   褚韶华都与陈太太宋苹说,待再挣些钱,就到县里租个铺子,把裁缝铺开到县里去。陈太太宋苹如今皆是信服褚韶华,其实,褚韶华的眼界还不止于县城,若依褚韶华的心,以后攒足银钱,自然是要再往北京去的。   当然,这是褚韶华的计划与畅想。   如果……   如果没有陈二顺的话。 第94章 家败之一   如果……   生命中总会出现这样的一种人,会令我们在许多岁月里无数次的想,如果没有这个人该多好。   褚韶华也曾无数次的这样想过,如果没有陈二顺该多好。   如果没有陈二顺,哪怕陈家败落,凭褚韶华,也可带着陈太太宋苹一步一步的将日子重新过起来。便是重回北京,于褚韶华,也非难事。   如果没有陈二顺,眼下陈家的败落或者只是陈家家史上的一次短暂的波折,陈家所有人的命运将会走向另一个方向。当然,这也包括褚韶华,如果没有陈二顺,褚韶华往后的余生应是平缓而顺遂的,不会平生这许多的波澜,当然,也不会有褚韶华往后那些数不尽的风波,亦不会有她那称得上壮阔的后半生。   ——   褚韶华正在给潘太太和周太太写信,这二人是她在北京交情不错的朋友。褚韶华的性情,纵相隔千里,她也不会忘记朋友的。哪怕她如今不比从前,她相信,真正的朋友并不会在意身份上的悬殊,何况,褚韶华不觉自己不如人。她还年轻,她有一双手,肯吃苦,那些曾经失去的生活,除了丈夫不可能再回来,金钱上的事,她一向有信心。   她回家这许久,一直没与朋友联系,如今家里都稳当了,褚韶华就给二人写信说了些自己在乡间的事。还托王大力去北京时捎了几口袋花生,都是褚韶华挑捡的自家种的颗粒饱满的好花生,收拾干净了装袋子里,托王大力带去,也是她的心意。还有给魏家的信和给魏家的东西,褚韶华以前一直不大喜欢魏年,觉着那小子配不上自家闺女,可自陈家出事,家里没个顶用的男人,都是魏东家帮着忙里忙外,又帮着打听外头的消息,不然,陈二顺高利贷的事也没这么快平息。   所以,眼下褚韶华也是把魏家当正经亲家对待的。   家里只褚韶华识字,如今宋苹也跟褚韶华学着认了几个字,让她写却是不大成,写信的事自然要褚韶华来的。褚韶华让陈太太说几句,她一并写到给魏家的信里去。   陈太太还说呢,“以前都在北京,时常来往。如今咱们家来,来往的就少了。”   褚韶华道,“日子都是慢慢过的,我就不信以后咱家就没再回北京的时候。”   陈太太道,“再给二顺写一封,告诉他,家里都好,别让他记挂家里。”   褚韶华都应了。   如今有褚韶华帮着算计家里过日子的事,日子是一日较一日的好,陈太太心下也开阔了些,一笑道,“这也有理。”   ——   褚韶华把信和东西都交给王大力,如今王大力颇识得些字,魏东家他是认得的,就是周家和潘家,王大力并不熟。周家的住址也好找,潘家住在东交民巷,王大力说,“听说那里住的,不是有身份就是洋人。”   褚韶华道,“潘先生说来这也不是外人,他是邵东家的亲家,我与潘东家潘太太都认得,他们都是极好的人。大力哥只管过去就是。”   王大力点头应了。   王大嫂子深觉褚韶华交际广泛,在王大嫂子看来,邵东家已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大人物,听闻小邵东家娶的媳妇,那是比邵家还要大的大户,不想褚韶华竟与潘太太都有交情。   王大嫂子想,这个表妹真是个极有本领的人。   ——   褚韶华给亲戚朋友的备过礼物,待到八月十五,还去瞧了回魏老太太。褚韶华以往并不喜魏老太太为人,因这老太太当初为了花用银子竟让土匪绑架过儿媳魏太太,虽说不是亲儿媳吧,二人到底是有婆媳的名分。以前就是受魏东家之托,过年回乡时给魏老太太带年礼。如今陈家都回乡了,原也走动不着了。可自守了寡,褚韶华多为寡妇这名声所掣肘,大概人境遇不同,心境亦有不同。由此,褚韶华对魏老太太倒是多了几分理解。   将心比心,不说别个,她还有个闺女,魏老太太却是膝下亲人全无,魏老爷虽是名份上过继的儿子,可是魏老太太都能叫土匪绑了魏太太,可见母子关系如何了。   就这样,魏老太太也能把日子过的不错。   这就是一种本事。   褚韶华也没带别个东西,如今天气渐冷,褚韶华做了两块包头带了去。因近来做裁缝的缘故,褚韶华针线大有进境,这包头是用的好料子,上头细细的绣了些吉利花样。   魏老太太是个极干净整齐的性子,屋子收拾的一丝不苟,人亦是穿戴讲究。她人老怕冷,屋里早早的烧了炕,却是没有半点柴炭的烟火味儿,窗台上供两盆水仙,熏的屋子香喷喷的。褚韶华把礼物送上,道,“我家里的事,想来老太太也听说了,这一二年总是出事,我也没心思过来。如今总算略好些了,这大节下的,也没什么孝敬的,我想天儿冷了,就给您做了两块包头。就是针线有些粗了。”   魏老太太接过细瞧,见是一块酱色锻子绣蝙蝠连云,另一块是绛色料子,绣的是墨色梅花。魏老太太道,“在咱们这儿,你这样的针线是难得的。”魏老太太自己也是个针线讲究的,她说难得,就是赞褚韶华针线好了。   褚韶华笑,“您老说好,那必是好的。”   以往褚韶华帮魏东家送年礼,魏老太太待她寻常,如今倒是性子温和,还与褚韶华道,“都说陈家村儿出了个好针线裁缝,开始不知道是你,后来才晓得。有个生计终是好的,你比我有见识,靠人终不如靠己。”   “慢慢过吧,只要有一口气在,总要争一争这口气的。”   褚韶华把东西留下,原不想魏老太太操劳饭食,魏老太太却是不高兴,褚韶华便与她一起到厨下做的午饭。这位老太太非但人生得干净俐落,做的饭菜也很是不错,让褚韶华说,比魏太太那水准强的多。魏老太太听褚韶华说些如今过日子的事,心里也高兴,待吃过饭,俩人坐在暖烘烘的炕头儿吃茶,魏老太太方与褚韶华道,“当初,我家那死鬼去时,我已是四十多岁,日子也不怎么好过。倒不是家里银钱不凑手,只是村里腌脏人多,总有些个下流人不想好主意的。你如今,比我当初更年轻。你这样能干,过日子自是不愁的,你要防备的,则是这些乡间小人。眼下你这才是个开始,要真想守着,就更得多防范着些。”   “诶。”褚韶华点头,“您这话我记得了。”   魏老太太是个极讲究的人,褚韶华中秋好意来瞧她,她拿了两包点心给褚韶华。褚韶华不肯收,魏老太太道,“不是说我那二孙子跟你家闺女定下亲事了。这是给孙媳妇吃的,拿着吧。我这里多的是,眼下我手里有钱,点心铺子每月都给我送新的。”   褚韶华一笑就接了,也让魏老太太保重身体。   ——   待褚韶华回家,见着这两包点心倒也高兴,不过,还是与褚韶华道,“还是少与那等样人来往。”她是听说魏老太太名声不佳的。褚韶华把点心给陈太太放下,打开来先拿块月饼给陈太太,道,“原也没想着去,还是给魏亲家写信时想到,这毕竟是咱们萱姐儿的太婆婆,过去走动一二,到底显着咱们周全些。”   陈太太也让俩媳妇吃点心,掰一块给萱姐儿吃,宋苹先拿一块递给褚韶华,说,“嫂子,你不怕那老太太么。”   褚韶华道,“这有什么怕的。伸手不打笑脸人,咱好意过去,她自是客气以待。”褚韶华想的更远些,褚韶华是个有雄心壮志的,如今让乡里人看来,陈家这日子算是不错的,有俩媳妇做些裁缝针线,还有十几亩上等肥田,一年收入足足的。可褚韶华绝不会满足于这乡下日子,她已是打算明年就在县里租铺面儿,把裁缝铺开到县里去。乡下做生意同样不容易,别人怕魏老太太与土匪有勾连,褚韶华却正是看中这一点。   褚韶华绝非寻常胆量,这些个走偏门儿的,褚韶华不会去结交,不会去得罪,但也不能一无所知。   再说,两家的确是实在亲戚。她家与魏家有亲事,魏老太太哪怕不是魏东家亲娘,可在礼法上,这就是魏东家的娘。褚韶华不可能放着这样的关系不用的,况,这几年她对魏老太太的性情也有所了解。魏老太太的手段,在乡间的名声也不好,可除了勾连土匪的事儿,余者并未听闻有何恶名。   反过来想,魏老太太一个老寡妇,与过继儿子魏东家关系平平,要是没点儿手段,在这乡间,早叫人欺负死了!   婆媳三人再加萱姐儿吃了回点心,陈太太就把两匣点心收了起来,道,“中秋不用买月饼了,咱们吃这个就成。”   宋苹笑,“水果也不用买,有前儿三婶子给的苹果、大姑给的枣儿,还有咱院儿里结的好柿子,就是柿子得摘来捂上一捂。”   陈太太就盘算着,点心水果都可不买,就是这过中秋,起码得买一尾肥鱼,打上一斤肉,有鱼有肉,既是过节的意思,也取个吉利。陈太太与俩人商量着,褚韶华宋苹都没意见。褚韶华却是暂未让陈太太拿钱买这些,褚韶华的意思,中秋亲戚朋友的都要走礼,是这么个意思。   待王大力自北京回来,果然带回了魏家、周家、潘家三家的回礼,褚韶华送东西送的实诚,都是挑的家里最好的花生送的。这三家也与褚韶华是极好的交情,魏家自是不必说,这是褚韶华的亲家,又是点心又是酱肉还有衣料子托王大力给陈家捎了来。要说魏家还是对陈家一家的礼物,周家潘家便纯粹是褚韶华自己的交情了,周太太的还礼除了稻香村的点心,还有褚韶华托周太太帮着置的北京城才有的毛线。褚韶华同陈太太宋苹说,“这在咱们乡下是个新鲜物儿,也没有多让周姐姐买,这些咱们试着卖一卖,若是好卖,明年多进些来。”   陈太太道,“二顺就在北京,怎么不叫二顺帮着置,反是去麻烦旁人。”陈太太是担心周太太贪自家银钱。   褚韶华道,“这么点子小事,一则不值当叫二叔费神,二则咱们铺子是不做毛线生意的,三则咱们东西量少,还要挑几个颜色,这些事,事不大又琐事,还是咱们妇道人家有耐心。不然,二叔亲家都在北京,我怎么就托了周姐姐呢?”   陈太太便不说什么了,潘家给的是南方有名的火腿,说是极有名的金华火腿。陈太太也是吃过这火腿的,道,“的确味儿不赖。”   褚韶华把这些东西放到一处,同陈太太宋苹商量,得的这些东西,略留下些自家吃用的,亲戚族人这里打发一二,也就省得再置中秋礼,也省一笔开销。   陈太太宋苹都没意见,二人心下还想,怪道褚韶华早早的托王大力往北京走动,那几口袋花生虽也值些钱,可那是地里自己种的,成本就低,换回来的却都是乡下买不到的体面东西。想着褚韶华果然是极会盘算的,非但省了钱,这些拿出去走动亦是极体面的。   头一家要走动的就是村长三叔,再有就是王大力王二力王三力几家,连带王大力叔叔家的两个堂兄弟,陈家这里耕种收割,除了雇些短工,王家兄弟都会过来帮忙。先不说省多少工钱,就这情分,便叫人心里暖和。再者,还有邵东家那里,彭掌柜,也要走动一二。   褚韶华算好一份份儿的礼物,留下自家吃用的一份,其他的都送了出去。可相应的,一样是有回礼的。只是这一来一回,就显得亲近。   ——   陈太太也是乐呵呵的,这几年,家里一直出事,最伤心的人,除了褚韶华就是陈太太了。褚韶华死了丈夫,陈太太却是先死丈夫后死儿子,再加上家业败落,陈太太人也老迈许多。如今暂不说家里日子较去岁好上太多,光是这份儿欣欣向荣的势头就让人高兴。陈太太出门走动,也得新有了族人奉承夸赞于她,陈太太亦是觉着极体面的。   如陈三婶、陈大姑都觉着陈太太有褚韶华这样能干的儿媳妇,也是老来有运了。   便是褚韶华去邵家走动,邵太太私下说起褚韶华也赞她能干。邵东家点头,“是个能做事的。”褚韶华是那种非常踏实的性子,偏又心下极有成算。看她做这裁缝生意就知道,这才多长功夫,不说邵家布铺生意较先时更加兴旺,就是褚韶华现下的裁缝名声,有县里也是叫的响的。邵太太同丈夫道,“我听着韶华的意思,明年是想来县里开铺子的。”   邵东家没半点奇怪,邵东家道,“不止于此,凭她的志向,以后再回北京城也不过是时间的事。”   邵太太感慨,“真是个好闺女,这样的能干。”   ——   有这样感慨的不只邵太太一人,邵太太的亲家潘东家还特别过问了一回给褚韶华的中秋回礼。潘太太笑,“我已是打点好叫送到韶华表兄那里去了。”给丈夫倒了杯红茶,邵太太又道,“先前她们举家回乡,我这心里还有些牵挂,想着她那样的人,回家种田就可惜了,不想她回乡也能张罗些小生意。”   潘先生靠着沙发,呷口茶道,“有本事的人,在哪里都埋没不了。”   邵太太,“这在乡间,到底可惜了。”   “褚女士怎么可能能满足安于乡间,以后说不得还要到城里来。”潘先生不以为然,“乡下太小,不是个施展的地方。”   “你这么看好韶华?”潘太太笑问。   潘先生点头,没有半分犹豫,“绝非池中之物。”   ——   如果现下褚韶华知道潘先生对她的评价,绝对得受宠若惊,觉着潘先生委实过誉。   陈家虽只有女人们在家,也过了个丰盛的中秋节。说来可笑,如今陈家日子好了,不论褚家还是宋家,节前竟都带着东西过来走动。陈太太一见宋舅妈那张脸就来火,就是宋舅妈送的东西,陈太太瞥一眼先问,“这是弟妹送给哪个大户的吧,赶紧送去,别耽搁了妹妹的事。”   宋舅妈在陈太太这里说了不少好话诉了无数冤屈,当然,也吃了陈太太半日排头,宋舅妈死求活求的,陈太太才把东西留下了。至于回礼,那是半点都无!宋舅妈想同闺女亲近,宋苹也没理她!好在,陈太太肯留下东西,宋舅妈想着,陈太太是个心软的,闺女也是她亲闺女,以后徐徐图之便是。   褚家这里,是王燕儿和褚母过来的,褚母见着闺女就要哭,拉着褚韶华的手说了不少话,说褚韶华现下日子好了,她也替闺女高兴。王燕儿更是不敢再提一句叫褚韶华改嫁的话,把月饼放下,又给萱姐儿麦芽糖吃。褚韶华耐着性子招待了她们,中午也只是寻常饭食,待午后便打发她们回家去了。至于回礼,二人带多少礼来,褚韶华还多少东西回去,是半点多都没有的。   陈太太还算满意。   叫陈太太说,褚家这还是正经亲家哪,自打陈家回乡,王家不过表兄弟家总是记得过来帮衬,如褚家这正经亲家,跟宋家一个样儿,知道陈家家业不比从前,竟是鲜有上门儿的!   这样的亲戚,还是远着些的好!   见褚韶华并没有同娘家亲近的意思,陈太太才算放心。她是担心褚韶华将手里的钱补贴娘家,未免提醒褚韶华些,萱姐儿这才是一辈子的指望哪。   ——   过了中秋,褚韶华就开始打围巾,放到邵家布庄寄卖,卖一件不论伙计还是掌柜都有提成,一季一结算的。提成的事叫几人心下有数,褚韶华还会教他们些卖东西时的说辞,譬如,这是自南边儿进来的高线羊毛线,戴上多么的暖和,这羊毛线多么的高级,在北京城不论太太小姐还是先生东家,天儿冷都要围一条之类云云。   这东西,褚韶华一样是分两个档次,贵的放到邵家布庄,便宜些的就搁王二嫂子的铺子里,还给了王大嫂子王二嫂子每人一条上等的羊毛线织的围巾。俩人虽是一番推却,心下却极是喜欢欢喜的。   待到冬天,乡里人大都是没什么事的,且又有过年,年前裁缝铺的生意愈发的忙,只褚韶华宋苹两个,都有些忙不过来。褚韶华干脆去村长三叔家,找了三婶子打听三婶子家的小闺女得不得闲,要是得闲,想叫着三妮子过去帮几天忙,按件算工钱。三婶子笑道,“什么工钱不工钱的,只管叫她去就是。她在家也没旁的事。”打发闺女去了,让闺女好生听褚韶华的安排。   褚韶华让陈三妮帮着裁剪,她和宋苹赶做针线。待到年下,还给陈三妮包了个红包,陈三婶直说褚韶华客气,还跟褚韶华打听以后要不要用人,倘是要人帮忙,只管叫三妮子去。   褚韶华笑,“待来年开春儿,我想去县里打听一个铺面儿,若是有合适的,也租一个,以后就在县里张罗生意。且看生意好坏吧,倘是还成,三妮子手巧,我是巴不得的。要是生意不成,怕是得举家回来。”   “我看一定成。”陈三婶拉着褚韶华的手感慨,“真是能干哪。”   褚韶华略说些话,就回家商量置年礼的事了。   ——   非但自家要置年礼,亲戚朋友的也要有所走动。经过中秋礼,年礼照旧安排就是。因着日子好,家里有老人有孩子,吃食上就多备了些。还有各处账目结算,彭掌柜与伙计们那里各有一份分红,就是王二嫂子,褚韶华也不能让表嫂白帮着张罗的,也自单独有份表礼要走。   待这些忙完,年也就到了。   年前二十七,陈二顺终于回家了。   这次回来,陈二顺不打算再到北京去了。   因为,经过一年的辛苦经营,陈二顺把陈老爷年轻时置下的王府井的老铺也经营的倒了灶,回来前,铺子已是变卖,货物已是清空,掌柜伙计的也都各发银钱打发回老家去了。 第95章 家败之二   褚韶华见过许多有本事值得尊敬的人,也见过许多无能之人,不必外处寻,褚氏父子便都是一等一的窝囊废,如今再见到陈二顺这个,说来比褚家父子也强不到哪儿去。倘不是当初褚韶华和魏东家帮着解决了高利贷的事,怕陈二顺早就该回乡了。   如今终于劳苦功高的把两号买卖开倒灶,着实在褚韶华的意料之中。   陈太太宋苹没有褚韶华的见识,更没有褚韶华的神机妙算,听说京中老铺难为以继,都是一副伤感模样。陈太太还得宽陈二顺的心,道,“北京做生意的人家也多,生意也不好做。哎,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好在你嫂子的裁缝铺生意尚可,如今你回来了,家里也能多个帮手。”   褚韶华如何看得上陈二顺这样的无能之人,父兄过逝不过一年,他就能把家中两号买卖悉数败干净,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安慰的!褚韶华要是陈太太,先得给他俩耳光!只是,眼下褚韶华只得道,“是啊,二叔回来也好。只是不知北京那里有没有料理清楚?”   陈二顺道,“有魏大哥帮忙,都料理明白了。”   褚韶华见陈二顺半点没有提及铺子料理之后剩下多少钱的事,也没兴趣多问。陈二顺为人,褚韶华心里是一清二楚的,丈夫刚过逝那会儿,这个小叔子里外里的对她母女也颇有些照顾,还会给萱姐儿买些孩子爱吃的东西,褚韶华心里也是感激的。可后来,陈二顺把个家业折腾的伤筋动骨,便很叫褚韶华瞧不上。后来,女人们回了家,不说诸多事,就拿一件来说,今年褚韶华托王大力去北京给亲家朋友家的送中秋礼,她不信陈二顺不知道,陈太太不放心二儿子,还特意让褚韶华写了信给二儿子送去,可陈二顺除了一封回信,连半根鸡毛都没让王二力捎带回来。褚韶华宋苹且不论,可陈太太可是他亲娘,就这样的心肠,褚韶华如何瞧他得上!   如今,陈二顺不提料理铺子后的银钱,褚韶华也知道必有一笔钱余下的,不然凭陈二顺的性子,怕是早在家哭起亏空来。今陈二顺不提,不过一则是防备着她与宋苹,二是要留着这些钱笼络陈太太罢了。   这就更另褚韶华不齿了,都这样的穷家破业了,还有何需防范的。再说,陈太太是亲娘,寡母独子,还需要什么笼络不成?   褚韶华多有眼力的人,陈二顺不说,褚韶华没有多嘴半句。只是陈二顺败家破业的回了家,到底让这新年的喜庆大打折扣,倒是陈太太母子关系融洽,第二日更是叫炖了肉给二儿子补身子。   这种人,竟还配吃肉!褚韶华颇是不屑,不过看宋苹也因陈二顺回家,眉间多的那几分喜色,心下更是摇头。   陈二顺面子情做的极是到位,虽说铺子也都处理了,货也都卖了,陈二顺还是给家里人都留下了裁衣裳的料子带了回来,连萱姐儿的都有。还给萱姐儿带了一套泥塑的兔儿爷玩儿。   ——   因还在陈老爷的孝中,年下是不能燃放鞭炮爆竹的,陈家便省了这一道,待年三十坟上去祭了祖宗还有陈家父子二人,家中难免伤感了一回,待晚上吃过年夜饭,大家说着话守夜。萱姐儿小孩子不禁熬夜,早早的小脑袋就一点一点的,褚韶华就先带着闺女回屋去了。   褚韶华给闺女洗了脚,把个小小人儿塞被窝里睡觉,褚韶华听着外头鞭炮,却是一时无眠,想了想,拿出潘先生送她的《地球说略》看了起来。这本书褚韶华已是看过好几遍,家里也无甚读物,就翻来覆去的看了,聊做打发时间。不过,这书也委实开阔眼界,褚韶华以往只是知道如潘先生、潘小姐、小邵东家都是出国留学的人,可出国,到外国,那外国什么样,褚韶华是完全不知道的。这本书却是有大致的介绍,也是由此书,褚韶华才知道,原来自己国家之外还有这许多不同种类的国家。   看一会儿书,褚韶华嗅到一阵馥郁芬芳,原来不知何时,窗台上的两盆水仙已是缱绻绽放。褚韶华不禁勾起唇角,这水仙还是她瞧着魏老太太屋里养的甚香,也便养了两盆。如今望去,虽依旧是黄旧的窗纸,映着这两盆水仙,无端添了这许多暖意。   ——   因在孝中,第二天倒不必很早便起,有孝的人家,过年是没人来拜年的,也不必出去拜年。不过,褚韶华仍是起的不晚,早上起来煮饺子。   今年的饺子都是一样的白菜肉馅,待饺子煮出来,端到堂屋。萱姐儿拿着个红包给妈妈,褚韶华笑问,“这是谁给你的?”   萱姐儿奶声奶气的,“二叔!”   “有没有谢谢二叔?”褚韶华问。   “谢谢了。”萱姐儿一定要把红包儿给闺女。   褚韶华素会做人,与闺女道,“让奶奶帮你收着吧。”陈太太果然高兴,萱姐儿是想给妈妈的,不过,妈妈这样说,她又很听妈妈的话,就把红包儿给奶奶收着了。   “谁收都一样。”陈太太笑呵呵的把红包儿收了起来,抱了萱姐儿在怀里道,“今儿个初一,萱姐儿多吃饺子。”   萱姐儿点头,“多吃。奶奶也多吃,妈妈也多吃,二婶也多吃,二叔也多吃。”逗的大家笑起来。萱姐儿说话的时间很早,这个孩子却并不很喜欢说话,难得说这一串儿,还吐字很清楚,褚韶华心里极爱这个女儿,笑道,“太太,还是我抱着萱姐儿喂吧。”   陈太太摆摆手,“不必你,我喂萱姐儿是一样的。”   过年倒也热闹,待过了年,还没出正月,王大力夫妻就给褚韶华送了信儿,说是县里有处不错的铺面儿要出租。王大力道,“先前是做粮油铺的,这几年,生意不好经营,索性关门,铺面儿想出租。那铺子不大,一大间的门面正对县集,里头是个小院儿,四四方方有三间屋子,只是要价不便宜。”   褚韶华问了价钱,王大力说了,褚韶华道,“那今儿个就去瞧瞧铺面儿。”   生意上的事,以往陈太太都是听褚韶华的。如今儿子回来了,陈太太就瞧儿子,陈二顺道,“我跟嫂子一起去吧。”   褚韶华并未反对,而是道,“二弟二弟妹一道跟我去,咱们一起拿主意。”   陈太太在家看孩子。   褚韶华路上就与表哥打听起这粮油店的底细,哪村儿的人,为人秉性如何。王大力道,“人真是个好人,就是脑子有些犟,行事也忒较真儿。做粮油买卖,未免有赊欠,肖东家执拗了些,账目上颇多烦恼,索性关了门吃租子罢。”   褚韶华就知这人性情了,待到了那粮油铺,地段儿铺面儿都不错,就是里头三间屋,既能住人也能放货。褚韶华心下满意,讲价时很是体会了一把肖东家的执拗,不二价的,褚韶华便付了定钱,把这铺面儿定了下来,先租一年。明儿个付全款,写合约。不过,这定下来也颇有运道,因为,当晚就有另一家想定这铺子,而且,来人财大气粗,还是县里捕头,不,现在得叫警察所所长了,是所长家的公子,在外念书回来,想在家乡办纺织厂的,厂子的地界儿已是有了的,还想在县城里弄家铺面做公司,当然,现在“公司”这个词说出来,乡里十之八九的人不晓得这是什么。叫褚韶华说,也就是想除了厂子,再开个铺子的意思。   这位段公子看中这一段,又听闻肖家要租铺子,甭管是租是卖吧,没待段公子开口询问租金,褚韶华已是付了定金。而肖东家为人,极是分明,他既收了租金,哪怕段公子说愿意赔付三倍,他也不愿意毁诺。好在段公子也不愁铺面儿,索性就另换了地方。   ——   这铺面儿定下,褚太太也没说要拿租金的事,褚韶华道,“一年租金也要三十块大洋,我这里有十八块钱,太太,你有没有十二块钱,要是有,现下借我,待铺子挣了钱,我再给您。”然后褚韶华就说了,这租金也都从铺子赚的钱里出,待得净利,再按三个房头分红。   褚太太听说这钱以后还给她,拿的倒也痛快。   如此,将铺子租下。   先找几个族人买些石灰石粉的把屋子刷个大白,搬几样家里家俱过去,也就热热闹闹的开张了。就是裁缝铺取名儿时,现下人给铺子取名,若是姓李,倘是卖布的铺子,就叫李家布铺,倘是姓张,就叫张家布铺。当然,有略讲究的,也会取个恒昌隆之类的吉利名儿。褚韶华是不想用陈家裁缝店这样的名字的,她私心很愿意叫褚家裁缝店,又想着若是用她的性儿,怕是陈太太不悦。褚韶华就用了“大顺裁缝店”的名字。   陈太太一见这店名儿就哭了,拍拍褚韶华的手没说话。   ——   在时人看来,这个铺子的风水其实不大好,无他,肖东家在这里开粮油铺开了好几年也没赚到钱,最终关门大吉。所以,这铺子地段儿不错,但风水学上来讲,并不是个兴旺风水。   只是,风水一说在褚韶华这里颇有些不灵验。褚韶华自从入手这处铺面,称得上客似云来。她早就有些名声,只是以往在村里,而且都是王二嫂子或是邵氏布庄那里替她张罗客人,褚韶华只是在家做活。如今真正支起铺子来,自是不同的。   再加上褚韶华会收拾会张罗,她那铺子里也没什么贵重家俱,但不知为什么,叫她那样一收拾打理,就格外的与众不同,较之寻常的乡下裁缝铺完全是两个模样。再有,她性子活络,擅与人来往,手艺也好,许多客人就爱往她这儿来做衣裳。再加上褚韶华与邵家有交情,靠着邵家,还有以往陈东家处下的一些旧日交情,再有王家兄弟互为帮衬,除了县里开铺子应交的一些钱财,也没人来搜刮于她这小铺子。如今,倒是安安稳稳的开了下去。   且刚一开张就有生意上门,生意不大,却是桩好生意。   过来找褚韶华谈生意的是县警察所的公子段公子,段公子听说这新开的裁缝铺的裁缝好手艺,过来瞧瞧。褚韶华与宋苹正在里间做衣裳,陈二顺在外招呼客人,听说是来人的跟班儿介绍是段公子,陈二顺连忙殷勤上前,问,“可是段所长家的公子。”这警察所也是新称呼,其实就是以前的捕快班。   段公子皱眉,“什么公子不公子的,我姓段,叫段浩。”   段浩生得黑眉俊眼,高挺的身量,有些彪悍气,却又带了些斯文,穿着簇新的绸衫,坐在跟班儿搬来的椅子里,问,“你家裁缝呢,我有事务要商量。”   陈二顺想说有事与他商量就是,可明显段浩看不大上他。陈二顺只好进去把褚韶华找出来,褚韶华早听得动静,想着陈二顺也不是没有优点,譬如陈二顺颇爱打听,县里这些个有名有姓的,陈二顺都知道一些。只是也不知怎么回事,陈二顺但凡与人来往,颇有些媚上卑下,比他好的,就一脸谄媚的巴结客气,略不如他的,就要摆出个臭架子来,褚韶华很有些瞧他不上。   褚韶华打一打围裙,就出去了,不卑不亢的打个招呼,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道,“我们刚来县里就听说了段老板办纺织厂的事,您是织料子的,我是裁衣裳的,说来算是半个同行。不知段老板过来,可是有事吩咐?”   如今的裁缝也多是男裁缝,虽早知这位是县里的女裁缝,段浩以为顶多是个四十几岁的大婶儿,没想到是个这般俊俏的小媳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段浩先时的声气既而收了大半,纵褚韶华生个天仙样儿,他也只是多看两眼,先说正事。段浩在邵家布铺那里见过褚韶华给裁的持出来做样品的衣裳,段浩的厂子颇有规模,非但织布也做印染,想请褚韶华帮着做些衣裳样式,卖布时可给买家做个参考。   找上门儿的生意,褚韶华没有不接的。褚韶华还问有没有样式要求,段浩道,“这个我一概不懂,做好看些就成。”   俩人谈过价钱,褚韶华就带宋苹跟着段浩去纺织厂裁料子去了。这桩生意就这样接了下来,因段家在当地也算有些个权势的人家,褚韶华做他家衣裳颇是细致,不论是做工,还是滚边儿盘扣,都精致的了不得。这桩生意做好,不想接下来又来了一桩更好生意。说来也是一桩机缘凑巧,段小姐去自家的纺织厂,见到挂着做样式的衣裳,见样式极不错,只是料子不过寻常洋布,并非丝绸,可那样式她是极爱的,打听了是褚韶华的手艺,就令家下人请褚韶华到家来,给自己裁衣裳。   给大户人家做衣裳,这才是褚韶华期冀已久的生意。   只有与富人做生意,才能赚更大的利润。   褚韶华拿出生平的本事来,带着钢笔把段小姐的要求一一记清,与段小姐商量衣裳的样式,用什么料子什么样式,搭配什么样的扣子什么样的滚边儿,做什么样的领子,掐多细的腰。男人可能觉着啰嗦,女人却天生对此充满兴趣。   待段小姐这几件衣裳做好,段夫人的衣裳生意就来了。   凭褚韶华的灵活擅逢迎,拿下段家的生意并不难。何况,她颇是认识一些县里有头有脸的人,虽没正式上学,却是正经读过几本书,去过北京……这样的经历,在小小县城,已颇是不凡了。   褚韶华想在县城站稳脚跟,再容易不过。   而且,县里这些官太太们,认识了段家,段太太段小姐身上的衣裳就是活招牌,褚韶华这好手艺的名声传出去并不难。褚韶华原想着,刚来县里,怕也没多少生意,她与宋苹两个就忙的过来,结果,不过俩月,两人就实在忙不过来了。晚上吃饭时,褚韶华就跟家里人商量着招人帮忙的事。褚韶华道,“去年三妮子就不赖,手脚麻俐,先前三婶子还问我,要不要再找人帮忙。咱们既是同族,家里的田地也多承三叔三婶家照料,要不,明儿个我搭车去问问三叔三婶的意思?”   陈太太没什么意见,宋苹陈二顺也觉着成,陈二顺道,“那明儿一早我去雇车。”   褚韶华笑,“不用雇车,明儿打听一下,看有没有到咱村儿那一片的车,搭车就成。下月是太太的寿日,我想着,虽不大办,咱一家子也在县酒楼里叫桌席回来,是这么个意思。咱们省着些,别花钱叫太太心疼。”   陈太太给褚韶华逗笑,“不用叫酒席那样靡费,咱们在家炖肉就成了。我可不是舍不得花钱,不是你还想着什么时候再把铺子开回北京城去么,现在可不就要攒着些。能不花的咱就不花,能少花的就少花。”   “我们这里再如何节俭都使得,太太一年也只一个生日,前两年都无心庆祝,今年太太就别推辞了,也是我们做儿女的心意。”褚韶华这样劝着,陈太太自是高兴。褚韶华知道陈太太的性子,心里最重的除了陈太太自己就是陈二顺了,褚韶华并不喜这怎么的母子二人,只是这不是为了过日子么,糊弄着过吧。好在这等笨人,倒也好哄。   ——   去村里这样的事,褚韶华自不会劳烦他人。虽则陈二顺挺想一起去,褚韶华却是说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且铺子里张罗生意离不得他。铺子里活计多,宋苹也要做针线,褚韶华便一人去了。   待到陈三叔家,将事与陈三婶子一说,陈三婶子没有不乐意的。褚韶华与陈三婶道,“就是住的不大宽敞,我想好了,介时叫三妮同我一道住。先学些裁剪上的事,再慢慢做针线,婶子放心,她有不会的,有我教她。现下生意才开始,不如这样,我想着,暂且算最低一月两百钱,我也给三妮计着件数,她裁一件衣裳算一个铜板,若是一月超过两百件,就按件给她算钱。若是到不了两百件,我也给她一月两百钱,婶子你看成不?”   起止成不?   陈三婶脸上乐的跟朵花儿似的。当天就叫闺女收拾包裕,母女俩跟着褚韶华往县里去了。陈三婶本想留饭,褚韶华说县里活儿忙,陈三婶就包了几个馒头,给闺女带着铺盖,搭车一道去了县里。褚韶华的裁缝铺,陈三婶早就来过,跟陈二顺打过招呼,陈三婶就跟着褚韶华去了后头屋儿里。三间屋,中间的是陈太太住,东厢陈二顺宋苹,西厢就是褚韶华带着闺女萱姐儿,陈太太带着萱姐儿出去玩儿了,褚韶华让三妮放下行礼,笑着,“虽不宽敞,也够咱们姑嫂住的了。”   这屋儿不大,临窗一条南北通到底的小炕,睡五六个人也睡得开,褚韶华母女的铺盖都放的齐整,贴南墙接炕是个红漆躺柜,贴西墙的则是个放衣裳的立柜,立柜边儿上又有脸盆架上搭着两块雪白干净的毛巾,一大一小,可知是褚韶华母女的。   虽屋不大,却是收拾的极干净整齐,褚韶华让三妮放下东西,陈三婶搁下铺盖,直说,“这就很好。”   褚韶华倒了三碗茶水大家一道喝,路上光吃馒头,也没得水喝,都渴了。褚韶华说的很实诚,“咱这铺子不大,规模也没法子跟人家大铺子比,咱们慢慢来,先在县里站住脚,也不怕以后做不起来。”   陈三婶喝着水,笑望褚韶华道,“我瞧着你一准儿成。”   褚韶华又叮嘱母女二人,“这工钱的事,咱们自己知道就成了,也别跟外人说,不然多了少了的,倒生出些是非来。如今这外头铺子,学徒是没钱拿的,都是给师傅做使唤。伙计一年有两三块大洋就是好的了。我心里,一则是想着三妮是个俐落闺女,手头快,干的是实实在在的活计。二则咱们正经是一家子,自与外头那些人不一样。只是这事叫人知道怕是要说闲话,咱们自己人知道就成了。”   三婶子三妮母女都应了,陈三婶又说,“华儿,你给三妮开的这工钱,略少些也成的,可别叫你亏了。”   “婶子放心,我再亏不了的。”褚韶华笑,“等以后三妮练好手艺,兴许能跟着我把铺子再开回北京去。”   陈三婶笑,“那敢情好,我可就盼着哪。”   ——   招了陈三妮做帮手,褚韶华这里的活计一下子就轻松不少。陈三妮甭看年纪不大,天生的一双巧手,裁剪衣裳什么的,褚韶华画好,她剪起来俐落的紧。再有些简单的针线,她也能上手做一做。   再有,褚韶华开张也不过半年,县里自县长太太到略有些头脸的太太奶奶们,衣裳活计大都叫褚韶华揽了过去。原本县里的两家裁缝店都叫她给挤的关了门,褚韶华还收罗了俩绣活好的女工,倘有绣活就派给她们做。褚韶华做生意的本领,饶是邵太太都同邵东家说,“我看过不了几年,韶华又得把铺子开回北京去。”   邵东家笑,“也说不准。”   ——   祸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或是从褚韶华那再严实的衣裳也掩盖不了的好身段儿好模样而起,或是自褚韶华的裁缝生意兴旺、财源广进而起,或是自媒人上门给褚韶华提亲时起……其实,说来都是自那心术不正的肮脏内心起。   人心有多善,褚韶华说不清楚。   可人心有多恶,才会生出这等样的丑陋的嘴脸。 第96章 家败之三   才华如同一个人的光辉,有才华的人,身上的光辉终是掩盖不住的。   褚韶华就是这样的人。   不知是不是褚韶华出身的缘故,哪怕如今褚家败落,说起褚韶华出身时,人们也总会说一句“哎,想当初褚老爷子活着时,也是兴旺之家。”,来说明褚韶华血统中就与寻常女子不同。   而褚韶华也的确是不同的,陈老爷一辈子经营的两号买卖都在陈二顺手里败落,褚韶华却是转而靠裁缝铺在县里财源广进。其实,没有人们想像中赚那许多钱,或者在乡下人眼里已是一辈子都难见到的巨款,可相对于褚韶华,她不是没见过钱的人,她更是见过如潘先生那样成功的生意人,所以,在裁缝铺开张半年后,褚韶华盘下旁边的铺面儿,将裁缝铺的规模扩大一半,且在县里招了个老裁缝做帮手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陈家虽先前败了家业,可这兴旺也就在眼前了。   褚韶华也是这样认为的。   褚韶华把准备去天津进货的王二力介绍给段浩,褚韶华就是这样的心肠,她非但想自己能有所作为,也希望亲戚朋友的都能过好日子。说来,她能顺顺当当的做裁缝,开始还是不多亏表哥表嫂的帮衬么。所以,但有机会,褚韶华觉着人品不错的人,也会介绍给表哥认识。褚韶华说,“二力哥常去天津染厂进些便宜的有些残疵的货回来,比起段先生的生意自是不值一提,可天津那些染厂,我二力哥也知道不少。咱们这块儿,最好的地方也就是北京、天津、保定府这些地界儿了。您不是要去天津么,要是您有兴趣,我二力哥这回也要去进货,倒是能做个伴儿。”   自从段浩请褚韶华帮着做了几件衣裳当样式挂在工厂,俩人就认识了,算是建立了长期的生意关系。褚韶华是个大方性情,对着男子多是不假以辞色,可正经就事论事,褚韶华做衣裳的手艺活计都不错,做为买卖双方,段浩觉着,起码褚韶华在生意上很拎得清。不似那个陈二顺,见面儿就是一堆的废话。   待慢慢熟了,褚韶华偶尔也会跟段浩提些建议,譬如料子颜色上,哪种蓝更衬肤色裁衣裳更好看,哪种蓝更端庄稳重,哪种红大姑娘喜欢,哪种红是妇人的偏爱。别看段浩做工厂的本事不错,可在这上头,他真没褚韶华清楚。如今听说段浩要去天津,褚韶华介绍了王二力给他们彼此认识。   段浩也是知褚韶华好意的,连段浩他娘段太太知道也说,“这位陈大奶奶倒是心肠不错。”各行有各行的路数,如段家,段老爷在县里,以前是捕头现在是所长,说来也算是县里的一号人物。可如今讲究新文化,儿子在外念书回来在县里开纺织厂,这经商的路数,段家就不大熟。   不过,段家与邵家是亲戚,段太太与邵太太是亲姐妹,也就是说,邵太太是段浩的大姨。段浩年纪比邵表哥要略小些,邵表哥当年是庚子赔款出去留学念的书,段浩这个是家里出钱供他去巴黎留的学。段所长原是想等儿子回国借着国外的那个叫文凭的东西好谋个县太爷的位子当当,不想儿子更愿意做生意,叫段所长好生郁闷。这做生意的事,只得让连襟儿指点着儿子些了。   甭看邵老爷在乡里也算小有声名,而且,邵家在县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商户,大家也推举了邵东家做县里乡贤党的头领,可实际上,这一切都有个前提,那就是:在县里。   邵老爷是个有远见之人,凭他当时叫儿子去考留学生就知道了。可邵老爷做生意的本领么,嗯,不客气的说,其实不如小邵东家。邵家以前的日子虽不错,在县里也就是个地主老财的水准。邵家真正大发达,是在做了粮食生意以后。可要知道,邵家的粮食生意可不是邵东家谈下来的,而是小邵东家谈下来的。如今去上海做生意的,也不是邵东家,而是小邵东家。   不过,这并不能说邵东家就不如小邵东家了。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人各有优缺,说不得哪个更好,哪个就差一些。   不过,在生意上,邵东家倒是能教一教这个外甥一些生意经,这新式的纺织啥的,邵东家也不大懂来着。好在段浩从没想过要家里帮他什么,段浩自己年轻,也肯闯荡,把厂子建好,段浩就打算往天津去瞧瞧。这个时候,自然需要一个对天津染厂熟悉些的人。其实,凭邵东家乡贤党首领的身份,这三乡五里的,也有在天津做生意的同乡,给段浩介绍一个并不难。不过,能多一个渠道,谁会拒绝呢?   段浩问了王二力何时去天津,就约了王二力一道同行。   王二力看段浩话很少,还以为段浩不大看得上他,好在褚韶华已经同王二力说了段浩的性情,寡言。王二力这才略放下些心,升斗小民,最怕官身。哪怕段浩是不官,可段所长是在县里管事儿的,所以,王二力向来有些粗糙的性子,竟还略有拘谨。   ——   褚韶华这样的热心肠擅交际,哪怕她来县城时间未久,可但凡与她来往过的,说起她都是好话。且因着如今在县里开铺子,村儿里人但有到县里来的,过来喝口水、歇个脚、寄放些东西,褚韶华从不嫌麻烦。就是村里人过来做衣裳,褚韶华也都会给些实惠,略便宜些,不与给外头人的价钱一样。陈家以前虽说在村里名声也不错,可陈老爷毕竟是外出做生意,陈太太的风评就很寻常。哪有如今村人的交口称赞,都说老陈家可算是娶着了,有这么个媳妇,以后日子也是不必愁的。   就瞧瞧陈家春种秋收就知道,以前有王家兄弟帮忙,也需雇几个短工,如今都不必雇人,族人知道她家要田里有活,都是主动带着家伙什去帮忙的。褚韶华也不白麻烦人,饭菜做的实诚不说,她在县里开着铺子,村里人来县里买什么东西办什么事,褚韶华能帮忙的时候从没袖过手。   褚韶华这样的性情,这样的本领,她的光芒,长眼睛的都能看得到。   先前刚回老家时,褚家就打过让褚韶华改嫁的主意,那会儿不过是为了几块大洋罢了。如今也时常有人打听她,有些是问到王家兄弟那里的,有些则是敲边鼓的跟褚韶华说。褚韶华完全没有改嫁的意思,她闺女还小,她也不想再嫁人。   褚韶华现下的心,都在生意上。她同陈太太说的话,“现在才到哪儿,如今咱们不过是在县里赚几个吃饭的钱罢了,爹活着时,生意是做到北京去的。”   要说陈老爷当年能将生意做到北京去,褚韶华的目光是比陈老爷当年更远的地方,她时不时的会想起听许多人说起过的上海,还有潘先生送她的《地球说略》上的欧罗巴大洲、亚非利加大洲和亚美理驾大洲,这样的地方又是什么模样呢?   相对于媒人给她说的那些乡间男子,这些广阔天地岂不更是令人心驰神往。   不过,这一回的媒人却是与众不同。   ——   段太太是给娘家侄子做媒,说来,这既是段太太的娘家侄子,自然也是邵太太的娘家侄子。来做媒来,段太太还与邵太太商量过,邵太太道,“我瞧着韶华全没有出门子的意思,也有不少人打听她,听说她都回绝了。”   “是大嫂子托的我。”段太太道,“大明媳妇去了也有一年多了,大嫂子这近一年就愁他这亲事,你也知道,大明性子软,大嫂子就想给他说个能干的。她在陈大奶奶那里做了两回衣裳,十分喜欢陈大奶奶的爽俐能干,千万托了我。就是陈大奶奶的闺女,带过去也无妨。”   邵太太皱眉,“这得看韶华的意思,如今那裁缝铺,都是她撑着。不是我说,她婆家就不一定愿意。”   “不要铺子,大嫂子就是相中陈大奶奶这个人。”因是侄子的事,段太太十分心热。   看妹妹这样说,邵太太也不好再说什么。不过,段太太叫她一起去找陈家人询问,邵太太却是没一道去。邵太太与妹妹道,“韶华不见得有改嫁的意思,你问问就成了,若人家不愿意,就算了。”   段太太笑,“这我还能不知道。我也是却不过大嫂的面子,大姐你不知道,大嫂子可是相中了陈大奶奶,要不,她找个媒人就成了,也不能这样千万的请托我。”又问,“大嫂子问姐姐没?”   “问了,我没应她。我瞧着韶华是个忠贞性子,不似那些不懂规矩的妇人。”   “陈大奶奶行事自没的说,她人品也端庄,我瞧着她委实不错。原我也听说她不欲再出门子的,不想应承大嫂,可大嫂说的那样可怜。我想着,陈大奶奶毕竟还年轻,她今年才二十岁,就这么一个闺女。眼下她家二房还没儿子,若是二房有个儿子,以后算是怎么着呢。”因褚韶华曾介绍王二力给段浩认识,虽说没有帮上大忙,但是也给段浩介绍了一些王二力常去趸货的一些染厂的情况。由此可见褚韶华性情,段太太也是个热心人,同姐姐道,“咱娘家就大明这一个娘家侄儿,他偏生是个软性子。要是有陈大奶奶这样媳妇帮他掌家,以后也不必愁的。”   邵太太笑,“这倒是。”   段太太同姐姐说了一回,趁着裁新衣的时候,就委婉的同褚韶华提了提。段太太再三说自家侄子性情如何好,就是萱姐儿,带过去也是一样的看待。褚韶华却终是未应。段太太也只得罢了。   段太太还与邵太太说,“我原说咱们大明的条件,在这县里也是数得着的,家里七八百亩田地,县里也有两处铺子。不少有未嫁闺女的人家都打听大明哪,陈大奶奶怎么着也得考虑一二,不想她根本没想就回绝了,看来,她真是一意要为陈大爷守着了。”   “我说的没错吧?”   段太太感叹,“难得她这样年轻,竟有这样的志向。”   这事于段家也就这样过去了。段太太着实未料到,她娘家嫂子竟是托了媒人往褚家去说,叫段太太说,嫂子家的家境都摆这儿了,人家陈大奶奶不乐意,那就是真不乐意,就是往人娘家说也没用。初嫁由父母,再嫁自由身。再者,现在的新派人连初嫁都讲究自由身哪。   果不其然,碰个钉子回来了。   褚韶华无此事,段太太的嫂子李太太也只有罢了的。毕竟,家里条件优越,不见得就找不着比褚韶华更好的。   这原就是平平淡淡的一桩求娶提亲,却是由此引发了褚韶华生命中最大的一个转折。当然,这样说也未免不公道,因为,褚韶华在其后的许多年都认为,不论有没有这个引子,卑鄙的人品都不会变得高贵起来。   ——   话说,李太太托媒人去褚韶华的娘家打听褚韶华再嫁之事,虽则褚家半点做不得褚韶华的主儿,可李太太出手阔绰,媒人也很肯用心,在褚家说了一回李家的家境,褚韶华没半点心动,倒是褚家先乐意的了不得。毕竟,在褚家看来,哪怕现在裁缝铺子在红火,那说来也大半是陈家的生意,如今李家现成的七八百亩田地,县里两处铺面儿,家中就一独子,那李大爷前头媳妇还是生了个闺女去的,褚韶华嫁过去,一年半载的给李家生个小子,李家这些家业还不都是褚韶华的了。   故,褚家大是心动,褚韶中王燕儿两个又往县里走了一趟,非但与褚韶华说这事儿,还与陈太太念叨了一回。与褚韶华说的时候,褚韶华直接就把两人撵回去了,第二次过来,王燕儿留了心,只说与陈太太说话,她也是个会说的,“我妹妹不好直接跟您老人家说,可她毕竟还年轻,您说是不是?她才二十啊,如今这家业也又给你们置起来了,她说了,这家业她半点儿不要,就带着萱姐儿过去。以后,您还是她的长辈。”   陈太太想叫褚韶华过来问问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褚韶华却是去了县长家里给县长家老太太送衣裳。王燕儿轻声道,“就是妹妹托我过来跟您说的,她哪儿好亲自说的。”   陈太太抱紧萱姐儿,硬梆梆道,“萱姐儿是我家大顺的骨肉,哪里有给她带别人家的理。”   “不带也成。”王燕儿道,“您老人家若是愿意,我就跟妹妹说了。”   陈太太没吭声,脸色却十分不好。   别看王燕儿巧舌如簧,糊弄陈太太是小菜一碟,她这样的本领拿到褚韶华跟前根本不够看的。褚韶华一巴掌就糊到她脸上去了,不为王燕儿跟她说的“这事儿”,而是王燕儿这手段,她一听王燕儿头一句话,“你家老太太也允了的。”就能猜到王燕儿是如何与陈太太说的。   褚韶华大怒,指着王燕儿的鼻子尖儿骂道,“我不撕破脸不过是给你脸,你还敢来我家里乱嚼咀,做这种两面三刀的事!”   王燕儿委实没料到褚韶华会动手,她当即就要还手,王二顺上前去拦,倒叫王燕儿挠了两把。褚韶华见此人这般没用,大喝一声,“三妮、二弟妹!”三妮宋苹一起上手,褚韶华也没闲着,拿着量衣裳的竹尺把王燕儿直接一路从裁缝铺抽到大街上去,要不是王燕儿跑的快,褚韶华非把王燕儿打个烂羊头不可。   褚韶华闹出这般动静,陈太太心下略安。褚韶华私下又问陈太太王燕儿过来是怎么说的,陈太太大致说了,褚韶华道,“我说会给大顺哥守着就是会给大顺哥守着的。”   想了想,褚韶华道,“太太你以后不要跟我娘家人来往,也不要听她们说这些话,大顺哥待我的情义,我都记着哪。我想好了,我心里再如何忠贞,只咱们知道是没用的。我想着,明儿去县长家问问,可还有贞洁牌坊,在咱们门前建一个,哪怕是个小的,也是我的志向,也省得再有人过来扰攘。”   陈太太一听,顿时大为感动,拉着褚韶华的手道,“你若如此,叫大顺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还你这恩情。”陈太太自是不愿意褚韶华出门改嫁的,不说别个,如今陈太太也是看明白的,她老人家倚重的二儿子在做生意上是不及褚韶华的。家里能再起来,全赖褚韶华支撑。   “说这个做什么。”褚韶华也是不胜其扰,才想出这么个主意的。一则可图个清静,二则也可安一安陈太太的心。   原本,褚韶华第二天就说去到衙门打听这事,结果,当晚陈二顺与宋苹大吵一架。宋苹哭的跟什么似的,当晚着了凉,请医延药不说,也不知怎地那样巧,宋舅妈又上门儿了,见着宋苹病了,宋舅妈更是叽喳个没完,还到外头买了宋苹爱吃的肉包子回来。褚韶华真是无语,宋苹身上不好,是做些清淡的还罢了,吃这么油腻就能好了?   好在宋苹不是什么大病,倒是心病居多,她与陈二顺成亲这好几年,一直不见动静。因这个,宋苹在陈二顺面前越发抬不起头来。俩人昨儿个吵架,就是因着晚上睡觉时,宋苹一抖擞陈二顺的衣裳,陈二顺衣裳里掉出个红布包,打开来,里头竟是一缕头发。宋苹当时就不干了,俩人还动了手,陈二顺骂的那话,褚韶华现在想想都是大摇其头。再想想陈二顺的人品,宋苹就是没孩子,陈二顺在外勾三搭四难道就有理了?   再说,这没孩子不一定是谁的缘故!   褚韶华昨儿安慰宋苹许久,陈太太也骂了陈二顺几句,如今宋舅妈过来,母女俩必要在屋里说些私房话的。   说来,宋舅妈为人,褚韶华除了烦自己娘家人,就是神烦宋舅妈,心下是将宋舅妈与王大姨放到同等天秤上的搅屎棍。自陈家日子又兴旺起来,且搬到县里,宋舅妈偌厚脸皮,哪个月都要过来两遭,还次次手里不空。她来得勤,凭陈太太说啥指桑骂槐的话,宋舅妈只管听着,下次照来赔笑。   这时间长了,陈太太宋苹也是无法。   如今宋舅妈听闺女哽咽的说了陈二顺在外头有人的事,宋舅妈也难住了,宋舅妈问闺女,“给你的生子药,你还吃着没?”先前陈家败落,宋舅妈就没再给闺女送生子药了。后来,陈家日子转好,这生子药又接着送了。   宋苹点头,“一顿不落的吃,娘,你这药到底有没有用啊!”   “有用,怎么没有?”宋舅妈愁道,“可你这吃好几年也没见动静,苹儿啊,别怪娘说话伤你的心,兴许是你……”   宋苹眼泪落的更急了,宋舅妈给她擦泪,她自认是个有能为的,道,“哭有什么用,这得想法子。”   “这能有什么法子,但凡我能生,哪怕生个丫头也好。”宋苹眼泪流的更急,因着一直没动静的事,她姑也没少念叨,在丈夫面前更是抬不起头,宋苹只觉了颗心仿佛浸在黄连水里一般。   宋舅妈倒是转而有了主意。   不过,宋舅妈没与宋苹商量,而是先在外打听了陈二顺的姘头小婊子,同陈二顺说的。   宋舅妈这事办的颇是机密,褚韶华只看她总是来裁缝铺子,有些碍眼,想着怎么把人打发走,却又觉着陈二顺近来总时不时打量她是个怎么回事。   ——   陈二顺对褚韶华的感觉很复杂,他与大哥是同一天成亲,可各种的媳妇却是这样的天差地别。他娶的舅家表妹,要说以往也有表哥表妹的情分,这么说吧,要是单纯的做表哥表妹,陈二顺估计也能凑合着做个不怎么中用的表哥,看宋苹还有些个表兄妹的情分。可做夫妻,又是与大哥同一天成亲,自有所对比。   成亲头一天的对比就是天差地别。   先不说宋苹与褚韶华的嫁妆之差,就是两人,也是天上地下。   褚韶华的美貌、能干,陈二顺不是看不到,他对宋苹是个什么态度,在褚韶华跟前却总是恭敬客气,做足了小叔子的本分。当然,也有那偶尔间的一瞥,不是不感叹大哥的好运道。   不过,自大哥去了,陈二顺这些心反是收了。父亲和大哥去的突然,大哥在时,待他没有半点不好,就是父亲过逝,他依旧想打理老铺,当时他是存了私心的,可大哥二话不说就应了。大哥去后,家业更是都传到他手里。大哥临去前,更是叮嘱他不要与韩寿做生意,悔未听大哥之言。   可以说,陈二顺对大哥是有感情的。如今,大哥去了,嫂子侄女,他也自当照看。   可想想舅妈劝他的那些话,未尝不在理,“我知道,苹儿对不住你,我心里如何疼苹儿,就是如何疼你。二顺啊,你爹跟大顺去了,你得多想想这个家啊。这些个日子,多少媒人往你家去,劝萱姐儿她娘改嫁,你也知道,如今这裁缝铺,都是萱姐儿她娘打理,她要是一走。哪怕她不带着铺子走,可以后你家还能有这些个生意。你得想个法子留住你嫂子才是啊。”   “不就是想要个孩子么,谁生不是生呢?与其你找外头那些个图谋你钱财的妇人,不如安安你嫂子的心。若是她有了,让苹儿装个有身孕的模样,也是你跟苹儿一辈子的依靠。苹儿那边你放心,我去与她说。”   陈二顺当时的感觉,震惊的竟不能言语,反应过来时刚要怒斥舅妈兼岳母,却是被宋舅妈一把按住手臂,宋舅妈那张浸淫了大半个人生的油滑奸邪的老脸逗到陈二顺面前,宋舅妈冷笑,“别急着发火,我就不信你没想过你嫂子。她那相貌,她那身段儿,是个男人就得想着!你没想过?!” 第97章 家败之四   别看褚韶华死看不上宋舅妈这等样人,可宋舅妈的才干,收拾陈二顺已是足够。宋舅妈一句话就点破陈二顺那藏于内心深处不能诉诸于外的念头——   你真的没有想过她!   你的嫂子!   ——   不提彼此间的伦理辈份,单论褚韶华个人而言,已有足够的原始资本吸引男人的视线。褚韶华的相貌、身段儿,举手投足间的美丽,哄孩子时那温柔的语调,低头时颈间的雪白,恭维人时那恰到好处的聪明,以及她不输于男人的决断……   陈二顺怎会没想过,他只是,他只是不敢想罢了。   那毕竟是他的寡嫂。   如今,却有这样的一个人,他的岳母,他的舅妈,亲口告诉他,你可以想,你非但可以想,你还要让她给你生个孩子。   那一瞬间,陈二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怕是除了陈二顺自己,没人能说的清。宋舅妈只是紧紧盯着陈二顺的双眼,看他鼻翼紧促的翕动,看他眼睛一刹那的惊讶、游移,最终望向自己。宋舅妈终于勾起唇角,两道法令纹似被一双无形的手向两畔缓慢拉开,奸邪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来。   ——   不要总觉着宋舅妈坏、恶心,其实,这人颇有自己的智慧。宋舅妈的盘算简直是精明到了极点,闺女一直没动静,女婿在外有姘头,要解决闺女以后终身有靠的法子,就是要给闺女弄一个儿子。可闺女不能生养,这个儿子从哪儿来?与其叫姘头生,不如让褚韶华生!   宋舅妈早便对褚韶华的裁缝铺虎视眈眈,想打秋风久矣。偏生这是褚韶华一手打理的生意,别看分红上陈太太拿大头,铺子上的事,陈太太一根手指都插不进,宋苹更是只懂干活的事,账目就是给她她也看不懂。宋舅妈盘算许久,半点便宜都未占得。   褚韶华已是守了寡,就算跟陈二顺有了孩子,她敢养吗?她敢认吗?不敢!这孩子,正可明正言顺的抱到闺女那里,正可明正言顺的做自己的外孙!   只要褚韶华与陈二顺有了首尾,拿住陈家这般把柄的宋舅妈,一辈子的吃穿用度还用愁吗?不要说自己这一辈子,就是自己子子孙孙的一辈子,也都有着落了!   宋舅妈的算盘不可谓不精明。   至于大姑姐陈太太,哼,宋舅妈再了解不过,如今镇上时不时就有媒人上门打听褚韶华改嫁的事,陈家哪里舍得褚韶华改嫁,褚韶华一旦出门子走了,陈家谁还有做生意赚银子的本事?如何才能永永远远的把褚韶华留在陈家,只一个丫头哪里拴得住她,叫她再多生几个,女人嘛,孩子多了,自然就能拴住她的脚了。   至于闺女,宋舅妈更是把握十足,与其让女婿在外把姘头,还不如将他留在家里。拿住褚韶华与陈二顺的把柄,闺女以后再不必做这些针线活计,只管在家做奶奶就是,还怕褚韶华不挣得银钱哄着闺女不要将她与小叔子的丑事说出去吗?   再说,以后拿捏住了孩子,自然就拿捏住了孩子的娘!   所以,宋舅妈的算盘不可谓不精。   除了……漏算褚韶华,褚韶华愿意吗?   ——   宋舅妈这种狠毒的智慧,说来也是四十几年人生精华的淬炼。只是,她的见识还是太浅,她的眼界还是太窄。褚韶华若是愿意改嫁,多少比陈二顺强百倍的等着她点头。褚韶华若是愿意同一个男人没名没份、不清不楚,北京的白厅长也称得上有权有势。陈二顺凭什么能入褚韶华的眼!   宋舅妈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逻辑错误,她只考虑自己的好女婿好外甥陈二顺的意愿,却完全没有想过褚韶华的想法?或者,在宋舅妈这等样的妇人眼里,只要男有意愿,女人就该乖乖躺下凭男人予取予求?   或者,宋舅妈是觉着,陈二顺是个男人,褚韶华毕竟是个女人,男人对女人有着先天的力量型的优势?   那就更错了,人类之所以能成为地球上的统治者,不是因为人类的肌肉更强壮,而是因为人类在漫长的历史中进化出了智慧。是智慧,将人类与其他的动物分离开来。也是智慧,让人成为了人,而不畜牲。   宋舅妈还没有意识到她所犯的逻辑与智商上的巨大错误,她委实太过小瞧了褚韶华,也太高看了自己的女婿陈二顺。   ——   人要做什么事,总会先露出一些形迹。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就是这样的道理。而引起陈家彻底衰败的一场家庭的大风波,也正是由此而起。   能做生意的人,尤其是裁缝铺这样的小生意,除了手艺好,察颜观色的本事必然也不会差。褚韶华一步步走来,就是凭的这两样本领。何况,宋舅妈时常过来,褚韶华早有防备。所以,陈二顺的眼神有些不对,褚韶华早便察觉了。她只是再想不到陈二顺是起了这等龌龊心思,见陈二顺时不时的便给萱姐儿买东西吃,褚韶华原还以为陈二顺是想把外头的姘头接家里来,一时不好开口,先讨好她呢。   可转念想又不对,褚韶华虽是守了寡,却也嫁过人,知道男人看女人是什么样的眼神。念及至此,褚韶华不禁大怒。她是个沉得住气的,刚盘下旁边的铺子,现在的铺子都是后头带个小院儿的,褚韶华就与陈太太商量着,“二弟二弟妹近来总是有些个口角,旁边儿的院子跟这院子差不离,太太,我叫人收拾出来,不如叫他们小两口搬那院儿里去,也好叫小两口儿自自在在的过日子。”   陈太太是愿意跟儿子住一起的,还说呢,“你原不是说把中间这墙打通了,扩成一个院儿么。”   “原是那么想,可这不是他俩还别扭着哪,先让他俩缓和缓和,不然乱糟糟的住一处,总这么胶着不是个事儿。”褚韶华道,“再说,跟我这寡嫂中间就隔这么个小院儿,又有三妮是大闺女家,二弟二弟妹怕也不好意思。让他们住那边儿去,待情分好了,二弟外头那些个事自然就断了,也省得太太您总是为他操心,是不是?”   陈太太原就不是个有主意的,叫褚韶华这么说着,也便答应了。宋苹也没什么意见,最意外的是陈二顺,陈二顺抬头看褚韶华一眼,对他娘道,“我做儿子的,当奉养娘,怎么能我跟媳妇搬过去单独另过,这叫人知道得怎么说我呢。”   不待陈太太开口,褚韶华便道,“这算什么单独另过啊,俩院儿挨着哪。二弟若不想太太操心,就与二弟妹好生过日子。因着你不省事,太太这些天都没睡好过,你跟二弟妹好了,太太就高兴,我也高兴。行了,这搬家的事也用不到你,二弟妹把你们东西收拾好,这就搬过去吧。”   褚韶华直接把事情定了。   陈二顺心下暗暗叫苦,他连褚韶华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摸到,就被打发到了隔壁院儿里,以后想要上手,岂不更是艰难。褚韶华给闺女夹一筷子炒鸡蛋,同陈二顺道,“昨儿我梦到大顺哥了,大顺哥说在地下不放心咱们,我买了些烧纸、纸钱,二弟你有空去坟上给咱爹和大顺哥烧一烧吧。”   陈二顺作贼心虚,听到褚韶华提起大哥,当下脸色都变了,连声应道,“好,好。”   褚韶华心下暗自冷笑,愈发不耻陈二顺为人。   陈太太却是连忙问褚韶华,“大顺说什么没?”   “就是问我家里日子好不好过,我说都好哪,让他别记挂。”褚韶华给陈太太夹了块炖肉,道,“咱们在上头好,先人在地下也就放心了。以后我都不大信这些事,如今却是信了。”   “怎么能不信,祖宗们都在下头哪。”陈太太道,“买了多少烧纸,一会儿我瞧瞧,多买些,天儿冷了,别叫他们在地下受冻。”   褚韶华点头,萱姐儿突然说,“爸爸。”   “来,再吃块鸡蛋。”   小孩子很容易忘记悲伤,也并不懂死亡的意思,陈大顺过逝时,萱姐儿还太小,以至她对父亲的记忆并不深,偶然会说个一句半句,褚韶华会倍觉心酸。褚韶华打叠起精神,把闺女喂饱,心下却是打定主意,必要寻法治住陈二顺方好。   好在,做贼的人胆子都不大,褚韶华把陈二顺宋苹打发到隔壁去住,又让陈二顺去坟前给陈大顺烧纸,陈二顺很是安分了些日子。   只是,陈二顺一安分,宋舅妈反是急了。   事情发生在重阳那一日。   平时铺子里都没的休息,一般节下褚韶华都会放假发些东西,也是令手下人歇一歇的意思。重阳前就说了,重阳是大节,雇来的孙裁缝发一个肘子两条鱼两坛酒,三妮则是一个肘子两条鱼,少两坛酒,俩人都是放一日的假。故,重阳前便都带着节礼回家去了。宋苹这里,被宋舅妈不知寻了多少由头接回了娘家去,宋舅妈原是想把陈太太一道接去的,陈太太不愿意去,宋舅妈也便罢了。   如此,家里就是陈太太、褚韶华母女、陈二顺一同过节。   褚韶华昨日就把肘子炖了出来,鱼也炸好,中午把肘子热一热,鱼炖上,再炒了两个素菜,烧个汤,有肘子有鱼,也是一桌席了。陈二顺笑,“大节下的,该吃两杯酒。”   陈太太兴致也不错,笑道,“是啊。”   褚韶华道,“我就不吃了,若午后有人来裁衣裳,一身酒气不好。”   陈二顺去拿酒,说是什么朋友送他的老汾酒。陈二顺与陈太太都喝了几盏,褚韶华冷眼看陈二顺一杯又一杯的喝,心下冷笑,面儿上不动声色只管与闺女一起吃饭,陈太太还说,“说是节下,也别喝醉了。”   陈二顺脸上微红,摆摆手,“哪里就能醉呢。”若不是借个酒胆,陈二顺还真不敢贸贸然向褚韶华出手。   后面的事简直是顺理成章,吃过饭,陈太太叫着儿子去屋里吃醒酒汤,褚韶华收拾残席,萱姐儿原是要跟着妈妈玩儿的,陈二顺不忘说一句,“萱姐儿也过来喝点水。”   萱姐儿跟在妈妈身边像个小尾巴,“二叔,我不渴。”   陈太太叫儿子,“你先进来醒醒酒吧。”   陈二顺跟着陈太太进屋去,褚韶华唇角掠过一抹冷笑,把东西都收到厨房。因这小院儿窄巴,厨房是搬来后另搭出来的,就是正屋与西屋之间的过道里搭了个简易的小屋做厨房了。褚韶华洗着碗筷,萱姐儿蹲在一边儿玩儿,就见陈二顺过来,陈二顺道,“萱儿,奶奶叫你哪,去奶奶那屋儿吧。”   因褚韶华事忙,萱姐儿大部分的时间都是陈太太带,因家里就这一个孩子,陈太太也挺疼这个孙女。萱姐儿听说奶奶找她,就站起来去屋里找奶奶了。陈大顺见褚韶华把碗洗好,他立刻接了,放到碗架上去。褚韶华另舀了清水洗手,先用香皂打一遍手,洗出粉白的香皂沫,再用水冲去。天儿已是冷了,陈大顺就见那清凉的水冲流过褚韶华十根雪白的唯指尖儿略带一丝酥红的手指,心下愈生痒意,忍不住凑近了些,亦将手放在铜盆里,嘴中道,“我这手也脏了,跟嫂子一起洗洗。”说着,一手已覆上褚韶华的手去。褚韶华早知这畜牲怕是不安好心,却是没想到陈二顺当真敢做,褚韶华当下一抽手,反手就给了陈二顺一记大嘴巴,接着将铜盆里半盆冷水朝陈二顺泼去,抄起案上菜刀,连着就是几下子。陈二顺一声惨叫,便自厨下逃走,褚韶华追在后头一顿猛砍,陈二顺见褚韶华完全是要杀人的架式,当即吓的一身冷汗,惨叫着逃到了陈太太屋里去。   褚韶华跟着追过去,立要砍死陈二顺!   陈二顺躲陈太太身后,陈太太见二儿子身上带着血冲进屋来,接着褚韶华操刀追进来,一时又惊又吓,本能的先护住儿子,“这,这是怎么了?”   “畜牲!”褚韶华怒斥陈二顺,“你大哥活着时有没有半点对不住你的地方!你敢对我不尊重!我今天非宰了你!”   陈太太都觉着自己是听差了,连忙又问一遍,“老大家的,你说什么!”   褚韶华两眼喷火,“你去问他!”   陈二顺抱着他娘的腿就跪下了,苦苦哀求,“娘,我真不是有意的,我真不是有意的。”接着就挨了陈太太一阵捶,陈太太边捶边骂,眼泪老泪纵横,哭骂,“畜牲啊,你个畜牲!你怎么敢做这样的事!”   褚韶华拿着刀近前,陈二顺险没吓瘫,正当这时,萱姐儿突然“哇”的一声,吓的大哭起来,褚韶华去看闺女,陈二顺见她分心,立刻趁褚韶华不备,爬起来逃命出去。褚韶华见他奔逃,当时手里的菜刀就抡飞出去,堪堪贴着陈二顺的头皮,嗖的一声,正斫在门框上,陈二顺是真吓去半条命,不敢有半点停留,撒腿狂奔,一溜烟出了裁缝铺子。   褚韶华也不去追他,过去看闺女,萱姐儿吓坏了,哭的停不住。褚韶华耐心哄她,陈太太也拍着大腿哭骂一顿,又去倒水给萱姐儿喝,搂着萱姐儿道,“这孩子是受了惊,我去找个收生姥姥给她收收惊。”   褚韶华冷声道,“太太,以后我这铺子是再不能留他了。他敢再来,我必要他命!”   陈太太哭着点头,“诶,诶。”想着自己一生只得两个儿子,原本长子是老来依靠,偏生这样命短,剩下这个,又做出这等样没天良的事来。陈太太不禁又是伤心,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给萱姐儿请了收惊姥姥来收了惊,褚韶华就要出门,陈太太苦苦相求,“媳妇啊,这事可不能说给别人知道啊。你想想,要是叫人知道,不说那畜牲,可叫别人怎么想你呢?”   “怎么想我?能怎么想我?”褚韶华道,“我不与别人说,我娘家兄弟总要知会一声,难不成,叫我白受这样的侮辱?”   “不是,等那畜牲回来,我皮不挨了他的。只是……这事儿,咱不与人说,成不?”陈太太不停的说好话,“我知你是个再正派不过的,明儿我就打发他回村儿里,再不叫他在你跟前招人生气,成不?”   褚韶华必要一气解决陈二顺的,陈太太突然道,“你看萱姐儿哭了这半日,我总摸着她似有些发热,你别离了她,这小小人儿,可别再受惊吓了。”   陈太太说尽好话,褚韶华方未去找王二嫂子。   ——   话说陈二顺自家中逃出命来,却也无处可去,便一溜儿跑宋舅妈家去了。好在宋家村儿离县里不远,宋舅妈见陈二顺身上带血脸上带伤的来了,立问他,“如何?”   陈二顺低声道,“如何如何?你出的好主意,我险叫那泼妇砍死。”要不是如今已换了夹衣,褚韶华那几刀都能要他命去!   宋舅妈忙拉陈二顺东厢说话,如今家里也正过节,陈二顺棉衣被砍破,棉絮飞出,衣上染血,一头一脸湿浸浸冻的发青,脸上明晃晃的巴掌印肿的老高,似要殷出血来,叫家里人瞧见,还不得吓着。宋舅妈见陈二顺未能得手,不禁埋怨,“你这也忒无能了些。”   陈二顺道,“你能!你能你去试试!”又问,“苹儿呢,叫她给我找身表哥的衣裳换来,我今儿就歇舅妈家了。”   宋舅妈叹口气,只得出去先找儿子的衣裳来给陈二顺换。   陈二顺今日险丧了性命,宋舅妈却也不急,待陈二顺换好衣裳,方细问他经过。宋舅妈扼腕,“咋这么个烈货!”   “我要知道她这般厉害,再不能应你那馊主意!如今我可怎么回去?我娘叫我气个好歹。”   “这急什么,直接上不得手,拐着弯儿我也必能叫你如意。”   陈二顺是真怕了褚韶华,想褚韶华也就是瞧着一副好模好样,发起疯来真能要人命,陈二顺道,“干脆算了,那毕竟是我大嫂。”   “算了?看这没囊性的德性!越是烈马越是得用手段,这不过是头一回难上手,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媳妇,年纪轻轻的守了寡,我不信她真能守得住!”宋舅妈瞥陈二顺一眼,“既你一人不成,少不得我要细与你娘念叨念叨这事。”   “你去劝劝我娘也好,别叫我娘生气。”   “生什么气,一二年的给她养下个白胖孙子,还有什么气可生?”宋舅妈不以为然。   陈二顺道,“苹儿那里,你说没?”   “苹儿你别担心,我一说她就能听的。”宋舅妈信誓旦旦,同陈二顺道,“明儿我跟你去县里,我亲自跟你娘说。”   ——   陈二顺自那天跑出去后就没敢再回来,倒是陈太太,接连好几日神思不属。褚韶华心下思量一二,将心思都放到闺女身上。自那天受了惊吓,萱姐儿极是粘她,竟是一时都离不得,这孩子也不捣乱,就是得守着妈妈。妈妈做饭她就在厨房外头玩儿,妈妈做衣裳,她就守在做衣裳的炕上,以前都是跟着奶奶了,现在总要跟着妈妈。褚韶华一向疼这个闺女,也便带着她。   陈太太以往很喜欢在街外头与些街坊们说话的,这几日竟是除了买菜烧饭,也鲜少出门了。当然,也可能是经前事,陈太太受了打击,心情不佳。褚韶华却是知道陈太太私下同陈二顺、宋舅妈在外头见过面。褚韶华也不多说,陈太太没什么城府的人,倘是有什么事,终会露出开迹。   饶是褚韶华自认不算没有见识,这回陈太太却真是让她开了眼界,她真是不知道,原来人还能糊涂能无耻到这种地步。陈太太的沉默也只有七八天的时间,之后,陈太太就打起精神,先是恢复在外与街坊拉闲呱的日常,接着就是格外的显示出对小小子的偏爱,不论是哪家的男孩子虎头虎脑招人疼,还是哪家添了新丁,陈太太总要在褚韶华跟前念叨一二,还时不时的说,“要是萱姐儿是个小子就好了,你也终身有靠了。”   “闺女只要好好养,哪怕没什么大出息,也比畜牲强百倍。”褚韶华淡淡道。   陈太太低下头,揉搓着手指,突然道,“其实,那也不是啥大事,是不是?以后,你要有个儿子,一辈子也有靠了,是不是?”   褚韶华猛的站了起来,陈太太也真有些怕褚韶华,生怕她又去抄菜刀,连忙道,“别,别吓着孩子,别吓着孩子。”   褚韶华看一眼闺女,萱姐儿原在炕上玩儿布娃娃,这会儿正瞧向妈妈,眼中有着一些胆怯和担心,褚韶华招了闺女过来,抱着萱姐儿就出了门。 第98章 家败之五   有些人,至爱名利。   有些人,追逐金钱。   有些人,就想一辈子吃好喝好。   而除了金钱、名利之外,还有一种人,将尊严看得比性命还重。   褚韶华就是这样的性情。   她能将裁缝铺一半的红利给陈太太,可见,她并非爱重金钱之人。她也从不为一口吃一身穿的去计较,可见,她并非爱重衣食之人。她这人,就是重脸面。她过日子,就是要争一口气!   这样的人,你靠着她谋些吃穿倒罢了,等闲小事她也不会与你计较,可你不能无视她的尊严,你让她做畜牲一样的事,你触她逆鳞,那么,必将再无转圜!   褚韶华直接就带着萱姐儿去了王二嫂子的铺子。   她不是个会姑息的人,对于一些事也绝不会忍耐,如果只是陈二顺畜牲,她可以把陈二顺撵出去,但如果周围都是畜牲,那么,这里是不能呆了的。   当然,如果褚韶华再成熟一些,这个时候,她不应该带着萱姐儿去王二嫂子那里,而是应该,立刻带着女儿远远的离开这个地方。不得不说,这个时候的褚韶华还太过年轻,她足够聪明却缺少经验,足够强势却不够洞悉世情。   ——   褚韶华带着萱姐儿一走,陈太太立刻就知道,自己错了。她当即想挽回,褚韶华却是走得飞快,陈太太是个摇摇摆摆的小脚,已是追逐不及。陈太太是个全无主意之人,当下将牙一咬,找了辆大车,坐大车去了宋舅妈家里。   褚韶华最是个重脸面之人,忍耻将此事与王二力王二嫂子说了,王二力当即气得了不得,就要抄家什去宰了陈二顺。王二嫂子连忙劝丈夫,“没听妹妹说么,那畜牲已是几天不露面儿了,眼下又往哪里寻这畜牲去。眼下也不要急着打杀,妹妹和外甥女儿以后要如何,咱们这得商量出个章程才好。”   褚韶华向有主意,咬牙道,“我是再不能在那家里呆了的。二力哥,你把大力哥找来,咱们合计一二,我必要与陈家做个切割。”褚韶华是下定决心要与陈家一刀两断。   王二力能在县里支起铺子,也常在外跑些小生意的人,经的事多,也有见识,当即道,“我把大哥三弟都叫来,咱们细商量一二。”   王家这里与褚韶华商量同陈家之事,陈太太到了宋家,顾不得弟弟、侄子、侄媳们,一脸慌张的拉着宋舅妈的手道,“不好了,大顺家的没应,抱着萱姐儿走了。”   宋舅妈连忙将屋里的几个媳妇打发了出去,只留宋苹陈二顺在屋,问陈太太,“你怎么说的,那泼妇果真不应?”   宋苹脸色一时喜悲难辩,陈二顺则是目光灼灼的望向老娘,陈太太埋怨宋舅妈,“你出的这馊主意,大顺嫂子那样的烈性,如何肯应这等荒唐事。”   “这算什么荒唐事,你家里总要有个孙子传承家业,她以后有个儿子,也终身有靠,就是二顺和苹儿,也是愿意的,她有什么不愿意?”宋舅妈简直是想不通这泼妇如何这般难搞,却又得细问陈太太,“那泼妇如何说的?你又是如何说的?”   “别提了,我只提一句,她登时就站了起来,俩眼珠子盯着我似要吃人一般,一句话没说,抱着萱姐儿就走了。我追都追不上。”陈太太直摆手,“这事以后不要再提,断不成的。”   宋舅妈心下一沉又是一松,佯做无奈的叹口气,闲闲道,“我要知道大姐你反悔此事,当初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去跟大顺媳妇提这事。可你这提都提了,你不会觉着,你以后不提,她就还似以前那样,在县城里一心一意的打理生意,为你赚吃赚喝吧?”   这话听在陈太太耳中,更觉不安。陈太太一直有些怵褚韶华的性子,褚韶华脾气大,前几天操刀砍陈二顺,那是陈太太眼见的。陈太太也挺怕褚韶华恼火发怒,可陈太太此时忽然觉着,褚韶华肯发作倒不是最令人害怕的,更可怕的是,褚韶华离开时看她的那一眼。那一眼,有那样一种莫名的东西,让陈太太直觉知道,宋舅妈这幸灾乐祸的话并非没有可能。   陈太太心下愈发沉重,十分后悔当初听了宋舅妈的挑唆,竟做出这样的糊涂事,说出这样的糊涂话。陈太太甭看素无主意,她到底是跟陈老爷过了一辈子的人,陈太太便问宋舅妈,“那依弟妹看,当如何?”   宋舅妈见陈太太问她主意,心下得意,立把心中的另一套想头说了出来。宋舅妈两眼放光,沉声道,“也不当如何。既是翻了脸,接下来就要把县里的铺子拿到手!这铺子,铺子里的钱,都是大姐的,断不能叫那泼妇得了去!”   陈太太一向爱财,宋舅妈这话,倒也搔到她的痒处,只是,陈太太同样知道,再多的钱也没有一个会挣钱的褚韶华重要。毕竟,这铺子都是褚韶华一手置下的!念及此,陈太太愈发后悔自己一时糊涂。她问宋舅妈,“大顺家的可不好惹,我们去要,她就能给?”   “她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宋舅妈两只三角老眼盯着陈太太,低声道,“大姐可是正经做婆婆的,与其等她发作,大姐不如发作在先。大姐立刻去县里告她不贤不孝,不守妇道,在家勾引小叔子不成,反持刀伤人,如今更是连婆婆都赶了出来!不要说铺子,就是萱姐儿,咱们也得按在手里。有了萱姐儿,以后还怕没钱吗?没钱就叫她挣去!不要说一个铺子,以后时间长了,十个铺子都能给大姐挣出来!”   陈太太虽一直知道宋舅妈有心机,却不预她恶毒至此。陈太太漫不要说现在觉着对不住褚韶华,就是她最厌褚韶华的时候,她也没想过把褚韶华当仇人看待。陈太太想到以往二儿子不过是外头寻的姘头,如何突然对褚韶华起意?如今再看宋舅妈这张脸,陈太太只觉浑身发冷,陈太太此生最大的智慧在此刻激发,她艰难的扯开嘴角,露出一抹叫做微笑的神色,点头,“还是妹妹有智谋。”她起身道,“我这就去县里。”   宋舅妈以为陈太太是要去裁缝铺收拾钱财,当即道,“我随大姐一道。”   陈太太继续笑,“好啊。”   陈二顺道,“我也与娘一道。”   宋苹眼泪滚了下来,哽咽道,“大嫂不过是不答应这种天打雷霹的事,你们就这样算计她。”   宋舅妈喝闺女,“你晓得什么!那都是你姑妈该得的,是你家的东西!”   陈太太看一眼宋苹肿如烂桃儿的眼,道,“苹儿一起去。二顺不要去了,你嫂子已是去叫了王家兄弟,你一露面,还不被王家兄弟收拾。”   陈二顺立怂,连忙道,“那我就不去了。”   宋舅妈便在村里租了大车,与陈太太宋苹一道去了县里。宋苹原不想去,陈太太悄与她道,“一到县里你立去王家铺子叫人。”宋苹愣愣的看向自己的姑妈兼婆婆,便被陈太太拽上马车。宋舅妈一路上又念叨宋苹不中用,让她打起精神来,这合该是她的家当,为人切不能软弱可欺。   宋苹只管呆呆的听着,待到了县里,宋苹说是要小解,宋舅妈一意要去抄裁缝铺的银钱,皱眉,“我就不能忍一忍!”   宋苹胀的脸上通红,宋舅妈想到这个闺女素不中用,怕是胆子小不敢去找出的由头,只得让她先下车,与她道,“我与你姑妈先去铺里,你一会儿自己个儿过去!”   宋苹讷讷点头。她刚下车,她娘就迫不及待的让赶车的往裁缝铺子去了,宋苹望着远去的马车,望着她娘那板的笔直、兴奋的微向前倾的身子,红肿的双眼不禁又滚下两行泪来。深秋的风已是极凉了,宋苹抹一把眼泪,觉着风刮的脸上生疼。她咬一咬牙,转身向王家铺子跑去。   宋苹到的时候,褚韶华正在跟王家兄弟嫂子们商量同陈家的事,见宋苹两眼红肿的过来,褚韶华登的站了起来,宋苹哽咽道,“我娘和姑妈往裁缝铺子去了,姑妈让我来叫嫂子,我娘要抄了咱们铺子的钱。”   宋苹这几句话,虽没头没尾,却真是言简意赅。   王家三个兄弟当下就要抄家伙过去,褚韶华先问宋苹,“来了多少人?”   宋苹吞下一声巨大的哽咽,道,“就我娘一个。”   褚韶华也没叫别人,就带着三个表兄过去了。宋舅妈与陈太太也是刚到裁缝铺,宋舅妈还没问陈太太钱在哪儿呢。褚韶华与王家兄弟过来,王二力见宋舅妈立刻过去,揪起宋舅妈脑袋上的髻就是两记大耳光,打的宋舅妈杀猪一般叫了起来。王二力左右开张就把宋舅妈脑袋打成了猪头,“我今儿非宰了你个嘴里生疮的贼婆子不可!”   宋舅妈先时还有力气咒骂,王二力这等高壮男子,几个子就将人打得满嘴是血,说不出话。   宋苹虽说是恨极她娘,也觉着她娘想出那样不要脸的主意,又调唆着姑妈害褚韶华,良心很是不好。可见着王二力这样打她娘,她又受不住,哭着过去相拦,“再打就要把我娘打死了。”   那送三人来县里的大车还没走,陈太太直接唤住那人,“老四,你把这害人精再拉回去,告诉我那弟弟。这贱人害我一家,我从此再不与他来往!”说着,从腰间摸出一枚五角银洋,给了那老四。老四原不想管这事,只是陈太太出手阔绰,老四连忙道,“三姐,你放心,我定把她妥妥的送回家去。”   宋苹还有些不放心她娘,一直往车上看,陈太太道,“苹儿,你给我做儿媳妇,就是我陈家的人。你在我这边儿来!”又让三妮、孙裁缝继续干活,陈太太请王家几个兄弟和褚韶华去屋里说话。   ——   陈太太的屋子并不大,可当初租下这小院儿,这也是后头三间屋里最大的一间了。如今天儿冷,南边儿窗台上养着两盆缱绻待放的亭亭水仙,因天气尚未太冷,还没生火。炕上却也收拾的齐整,挨炕的一个躺柜上擦的干净,柜上放着茶壶茶碗等物。陈太太也没张罗着给王家兄弟倒茶水,她请王家兄弟坐,王家兄弟也没坐。   陈太太看一眼面色冰冷的褚韶华,纵千言万语,巧舌如簧,此刻又能辩白什么。   她上前一步,扑通就给褚韶华跪下了。 第99章 家败之六   如果陈太太胡搅蛮缠,褚韶华有无数种办法收拾她。   如果陈太太诡言巧辩,褚韶华也有的是法子让她哑口无言。   饶是褚韶华想破脑袋,也没想到陈太太突然就给她跪下了。褚韶华这样的年轻,连带表兄妹中最年长的王大力,也再未经历这等情形。宋苹更是哭出声来。   褚韶华的反应不慢,她立刻侧身避开,俯身去拉陈太太。陈太太却是握住褚韶华的胳膊,浑浊的老眼中流下泪来,“老大家的,我糊涂,我对不住你啊。”   “太太还是起来说话吧。”   陈太太不想起,就想跪着说,这会儿王大力已是反应过来,与褚韶华一起硬是将陈太太自地上扶了起来,扶到炕上去。陈太太泪水长流,一直用手抹着泪,那泪却似流之不尽。她擦着泪,摆摆手道,“坐,都,都坐。”   陈太太哭了好一会儿,才哽咽的说,“我对不住你。”   褚韶华淡淡道,“以后,我自当为大顺哥守着的。只是,怕是无福在太太膝下尽孝。不过,太太也只管放心,但有我一口吃喝,我也不会忘了太太。”   陈太太一听这话,更觉伤心,知褚韶华这话怕是没有半点回转的。陈太太此时悔之不尽,泪流的更凶。她虽是全无主意之人,心肠却也不算狠毒,不然,断不能当即与宋舅妈做切割。可此时,褚韶华再不肯回头,陈太太又不知要如何是好,她哭了一时,道,“我晓得了。你回来住吧,别担心,我也这把年纪,还想着以后到了地下得见老爷子和大顺。我今儿个回村里,跟三弟说一说,看这事要怎么办。”   褚韶华道,“我只要萱姐儿,这铺子,太太尽可做养老之资。”   陈太太泪眼模糊的看向褚韶华,狠狠的捶了两下胸口,宋苹连忙劝道,“娘,你别这样。”   “我糊涂啊!”陈太太哭的惨痛。   她到底还有正常智商,只听这句话,就知褚韶华何尝又将这铺子产业放在眼里。她却一直担心褚韶华有外心,做了这样对不起长子的荒唐事。褚韶华话说到这份儿上,是再不能回转的了。陈太太哭了一回,让宋苹出去雇大车,当天就带着宋苹坐车回陈家村儿去了。   ——   王家兄弟原以过来必有一场大闹,却不想陈太太突然间脑子清明起来,这么一跪一哭,她又是个守寡的老寡妇,别看王家兄弟个个牛高马大,打起架来一个打俩,可陈太太这般,谁又能下得去手呢。   就是褚韶华,面对此时的陈太太,也只想尽快把事情解决清楚,不愿吵闹的。   陈太太带宋苹回了村里,王二力让王大嫂子回家看顾孩子们,孩子们不能没人管。王二嫂子过来陪褚韶华一起住两宿,那边儿铺子也得有人看着,晚上王二力回去看铺子。王大力王三力住在隔壁院里,有事只要女人们喊一声就能听到。铺子里的三妮和孙裁缝都有些不安,褚韶华没精神做饭,都是让三妮出去买些吃的回来,她把铺子里未做完的活计看了一遍,跟孙裁缝略说了说。   王二嫂子想起陈家就是一肚子的火,想着以往瞧着人模人样,结果,老的糊涂,小的下作,真是没一个好东西。当然,话也不能这样说,萱姐儿也是姓陈的,瞧着萱姐儿,又觉着这孩子可怜。   萱姐儿年纪还小,其实并不明白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孩子的感觉又是极为敏感直接的,她紧紧的偎在妈妈怀里,妈妈喂,就吃一口,不喂就不吃,一刻都离不得妈妈。除了妈妈,谁也不跟。   褚韶华已经打算待此间事料理清楚就带着闺女远远的离了这里,陈二顺恶心的褚韶华片刻都不想多留。   ——   孙裁缝家就在县里,傍晚吃过晚饭就回家去了。王二嫂子让三妮到陈太太屋里住,她和褚韶华商量接下来的事,三妮也听到了今天的吵闹声,立刻搬了自己的铺盖卷儿过去陈太太屋歇息。   王二嫂子倒了两碗温水,同褚韶华道,“妹妹是怎么想的。”   褚韶华问萱姐儿渴不渴,要不要喝水,萱姐儿摇头,“妈妈,不渴。”   褚韶华拿了洋娃娃给萱姐儿玩儿,方道,“等这里的事料理清,我想带萱姐儿到北京去,看能不能寻到新营生?”   王二嫂子想了想,说,“萱姐儿毕竟还小,这铺子是你一手撑起来的,何不等萱姐儿大些,你也多存几个钱,再去北京。”   “二嫂,你没瞧见吗?在咱们这地方,宋舅妈那样的贱人都敢过来算计挑唆。在老家,虽则熟人多,做事好做。可掣肘的事情也多,我一旦离了陈家,就我一人带着萱姐儿过日子,闲言碎语必定不少,表哥表嫂能在事务上帮我,可却是禁不了别人的嘴。在大城市,有营生有钱就能立足。我也不比人差什么,就是出去找些针线做,外头有我们亲家一家子,我也能挣来俩人的饭食。”褚韶华已是想的分明。   王二嫂见她都想好了,问,“那这铺子要怎么着?”   “要是太太愿意经营,就让她经营吧。要是她不愿,把这里剩下的活计做完,算清楚账目,这里的钱给她做养老之资,也算我不负大顺哥了。”褚韶华此时愈发庆幸自己当年在北京留了一手。   王二嫂却是忍不住替褚韶华可惜,“这铺子,都是你一手支起来的,陈家人无非就是出些力。在外揽活儿,四处张罗,还不都是你操心。你都给了他们,也得想想萱姐儿呢?你们这去北京,盘缠总得有吧?”   褚韶华听的也是一叹。   王二嫂劝她道,“你听我的,先时按你说的,你这铺子每年一半的利都是给那陈老太的,另外一半与二房来分。如今陈二那畜牲办出这样的事,与陈老太一半利,已是你仁义。不为别人想,总得为萱姐儿想一想。”   萱姐儿见二舅妈总是叫她的名字,抬起头看二舅妈,软软的喊,“二舅妈。”   王二嫂摸摸萱姐儿的头,笑了笑。   褚韶华也没说什么。   ——   不得不说,陈太太没有继续听从宋舅妈的“指点”,还当即立断把宋舅妈送到王家人面前,并带宋苹回乡之事,称得上是陈太太一生中最大的智慧体现了。   陈家搬到县里大半年,村里房舍无从收拾,一时也住不得人。陈太太也没往自家去,让赶大车的送她到村长陈三叔家,付了车钱后,就带着宋苹,两眼含泪的到了陈三叔家。   陈太太已是哭了一路,此时两眼红肿不让宋苹。陈三叔陈三婶一家见陈太太婆媳这般泪人儿一般的过来,立知必是出了大事,陈三叔正靠炕头儿上抽旱烟,这会儿立刻将脚往地上一伸,从炕头儿上下来,连声问,“二嫂,怎么了?”   陈三婶也连忙扶住陈太太,示意媳妇赶紧把炕桌上的饭菜收拾了,一家子刚吃过饭。陈太太哽咽难言,陈三婶看陈太太头发篷乱,面色极差,且哭成这般,连忙又叫儿子倒了水来。陈太太喝了口水,方哑着嗓子,泪眼模糊的望着陈三叔道,“老三,老三……”只说两句,又哭了起来。   陈三叔扶着老嫂子坐炕上,挥挥手将儿子媳妇都打发了出去,只夫妻俩与陈太太婆媳俩在屋儿,陈太太方哭着将事大致说了。陈太太没说自己的“糊涂”事,也没细说陈二顺对褚韶华不尊重的事,只是含糊道,“我对不住大顺啊,老二那个畜牲,叫他嫂子打了出去。我也对不住老大家的,如今老大家的再不能在家里了的。老三,我糊涂啊。”说着又哭了起来。   陈三叔陡然听得这样的事也是吓一跳,虽则陈太太说的不清不楚,可陈三叔略一寻思也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了。陈三婶也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心下未免先骂一声畜牲,又要劝陈太太。陈三叔别看在族中兄弟里行三,人家这一支是陈氏家族的嫡支,换句话说,那就是家族族长。   虽则在村儿里也不大讲究这个,可族里但凡有什么事,再加上陈三叔是陈家村的村长,族人大都是来找陈三叔拿主意。何况,陈老爷这支与陈三叔这支委实血亲不远,说起来是一个爷爷的子孙。如今,陈太太守了寡,家里又出了这样的大事,自是来找陈三叔拿主意。   陈三叔的立场很鲜明,闻言立骂,“那畜牲在哪?”   陈太太摇头,只是落泪,并不说话。   陈三婶见丈夫骂也,也跟着低骂一句,还是与丈夫道,“现下追究老二有什么用,这事万不能传出去,一旦叫人知道,岂不成了咱们村儿里族里的大笑话。”   陈三叔身为村长也很在意名声,问陈太太,“二嫂,这事你没与你说过吧?”   陈太太继续摇头。   陈三叔稍稍松口气,眼下再如何生气也无用,就是杀了陈二顺,亦无济于事。陈三叔身为族长兼村长,为人也很是不傻,知道陈太太家现在顶门立户全靠褚韶华,陈三叔在炕沿上磕磕手里的烟袋锅子,盘算道,“大顺家的,我看是个孝顺的。二顺那畜牲,寻到他我必要狠揍他一回,给他立一立规矩,叫他知道老少!明儿个先叫家里的过去瞧瞧大顺家的,她有委屈,咱们都晓得。可这过日子,短不了磕磕碰碰,上牙还有碰着下牙的时候哪。以后就叫二顺回村里种地,不准他再去县里!二嫂你跟着大顺家的在县里做生意,如此两相离得远些,也就没事了。”   陈太太自也愿意如此,只是,她对褚韶华的性子委实没把握,抽咽道,“只怕大顺媳妇不愿。”   “先去劝劝她么。”陈三叔道,“眼下在气头上,是什么狠话都说得出来的。待过几天,略消些气,兴许就没事了。”   陈三叔这话倒是令陈太太的心情略略好些,陈三婶又问,“二嫂,你们吃了没?”   “我实在吃不下,弟妹不用管我,给苹儿弄些吃的就成。”   “婶儿,我也不饿。”宋苹小声道。   陈三婶心下叹气,还是得打叠起精神劝婆媳两个,“饿不饿的都吃一些,嫂子也放宽心,我看大顺家的不像不通情理的,她一向性子开阔。”心下未免又骂一回陈二顺畜牲,小叔子偷寡嫂,这样的事在乡下也不罕见,可陈二顺也不睁眼看看,褚韶华就是想要男人,比他好的有的是,人家如何能看得上他!   陈三婶叫儿媳妇泼了两碗鸡蛋,劝着陈太太婆媳吃了,又给安排了住的地方,睡觉的被褥,过去跟陈太太说了半宿的话,才算是问明白这事的原由因果。待陈三婶弄明白,心下未免埋怨陈太太糊涂。陈二顺是个畜牲倒罢了,陈太太做婆婆的,怎么能糊涂的与褚韶华说那样的话。可看陈太太已是哭的两眼肿成一条缝,头发散乱,面容憔悴,再如何抱怨也是无用,怕陈太太自己都已是悔不当初,只得缓声劝陈太太宽心,早些休息。待晚上悄悄同当家的说了这其中的缘故,陈三婶忍不住叹,“我也猜着二嫂是怕大顺家的出门子,以后家里没了依靠。可这事未免也忒糊涂了些。”   夫妻俩私下说话,陈三叔也没了先时骂陈二顺的脾气,只是跟着叹了口气,“大顺家的也年轻,眼下看她是愿意守着的,谁晓得以后如何?”   “可人家不愿意,也不好强求。”陈三婶低语一句。   “明儿个你好好劝劝大顺家的,到底是一家子。一笔写不出俩陈字,她这些委屈,咱们老陈家都是知道的。”陈三叔道。   陈三婶给陈太太家这事闹的心烦,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侧过身同当家的道,“也不知怎么这好人都命短,偏生这做孽的倒是活的好好的。”陈老爷陈大顺,都是陈家村一等一的人物,结果,一个赛一个命短,接连去了。好容易褚韶华撑起来,又有陈二顺这样的祸头子,祸害了在北京的家业不算完,如今又这般做孽!连累她明儿个过去跟褚韶华赔礼道歉说好话!   陈三婶不愿意一人去,与当家的道,“我一人去,说的话也没份量,你是族里管事的,要不,明儿个你与我同去。”   赔礼道歉的事,陈三叔也不愿去。陈三叔同妻子道,“你先去看看,要是大顺媳妇有心胸,谅解了这事,我也就不必去了。倘她十分不依,我再去岂不显得好。”   夫妻俩商议一番,自认智计在手。   便是陈三婶也觉着,把陈二顺弄回村,两处离得远些,也就罢了。却是不想,褚韶华直接就要彻底与陈家分割。而且,褚韶华说的不可谓不大气,褚韶华道,“我们这生意,婶子或是不知道。当初我与太太说好的,五成的利都给太太,她毕竟是长辈。剩下的,我与弟妹一人一半。如今,我这话,依旧是做数的。”   “陈二顺这猪狗不如的畜牲,太太一味偏帮这畜牲,竟至是非不分,对错不明。我以后,照样会给大顺哥守着,可我是再不能在陈家过日子的。您知会太太一声吧。待料理了这铺子,清账之后,这一注钱,就当是我代大顺哥孝顺她的养老钱。至于别的,我分毫不取,只要我这丫头罢了。”褚韶华说的分明。   陈三婶子不论怎么劝说,褚韶华皆无半点动容,陈三婶便知褚韶华是动真格的了。想到褚韶华素来的为人性情,动此大怒,倒也在情理之中。陈三婶劝褚韶华不动,只得回去与丈夫照说。   陈三叔当即道,“不成,哪怕一分钱不要,萱姐儿是咱老陈家的孩儿,必得留在咱老陈家的。”   陈太太凹陷的双眼里满是仓惶,亦是道,“我什么都不要,就要萱姐儿。”说着又哭将起来,“大顺膝下就这一个孩儿,虽是个丫头,也是大顺的骨血。是我对不住大顺家的,我给她磕头赔罪,我得要我这丫头。”   陈三婶是陈家的媳妇,并不是姓陈的,看事情也更公道一些。一方面觉着褚韶华为人不可谓不大度,出了这样的事,褚韶华还愿意给陈太太一笔钱做养老钱。另一方面,也觉着,褚韶华能干,萱姐儿跟着褚韶华,以后日子怕是比在陈家村儿好。可又得说,陈二顺膝下空空,陈太太家如今就大顺遗下的这一个丫头,要是给了褚韶华,岂不是连个后人都没了。   而接下来,大家不过是为了萱姐儿的事商议。倘不是有铺子的事未曾料理清楚,褚韶华都有心带着萱姐儿一走了之。褚韶华是个有心人,她更是将萱姐儿看得紧紧的,就担心陈家人来偷孩子。王大嫂子原是想把萱姐儿接到她那里去,可萱姐儿近来很离不得妈妈,就是晚上睡觉也要妈妈哄着,还会时不时的惊醒。褚韶华也心疼孩子,索性就让萱姐儿跟着自己。何况,她最近的亲戚就是王家这几位表兄,王家村又有王大姨在,褚韶华更是不放心,索性亲自带着萱姐儿。   ——   冷箭永远来自于最猝不及防的地方。   褚韶华也不过是给客人退料子的一会儿功夫,因为要结束店里的生意,许多未开裁的衣料,褚韶华已是不打算再做了的,就要退还给客人。就这一会儿功夫,萱姐儿就不见了。   与萱姐儿一并不见的,还有在铺子里帮忙的三妮。 第100章 家败之七   这是褚韶华人生中最灰暗的岁月。   前年,陈大顺猝不及防离逝,褚韶华认为丈夫早逝已是她生命中最大的坎坷。可相对于女儿被偷……   知道那种感觉吗?   丈夫再亲近、夫妻再恩爱,褚韶华始终认为,她与丈夫是两个人。丈夫的离逝,是她生命中最重要人的离去,她自是伤痛非常。可是,母女的血脉,母亲与子女的感情,是与天底下所有感情最不一样的,因为,子女诞生于母体,那种血脉之间的最天然最本能的联系与亲近,令褚韶华当时就直接叫着王家兄弟找到了陈家村。   不论好说歹说,提什么样的条件,陈太太是死活不肯撒手萱姐儿。   很多时候,道理与道德往往是软弱无力的。   褚韶华花钱请了县里警察所的警察过来,陈太太拿着剪刀对着脖子,敢抢孩子,她立刻就捅死自己。褚韶华略一和缓,她立刻跪地朝褚韶华磕头,求褚韶华给陈家留条血脉。种种情境,难以形容。   如果褚韶华是个软弱的性子,如果褚韶华是个不要脸的性子,她也可以跪下与陈太太对磕,褚韶华偏生这辈子也做不出对人下跪的事。   甭管褚韶华用什么办法,陈太太豁得出命去。褚韶华不是豁不出性命,可她若一刀把陈太太捅死,以后闺女怎么办?   陈三婶更是每天过去找王大嫂子说好话,说陈太太的难处,陈大顺膝下就这一个闺女,陈二顺成亲好几年没孩子,外头搞姘头也没有,家里就萱姐儿这一条根了,就是个丫头,咱们也舍不得啊。以后褚韶华在县里,想孩子随时过来看就是,他们再不会拦着不叫看的。   这事一直折腾了一个多月,不论陈家人还是王家人,还是褚韶华,都憔悴疲惫至极。褚韶华突然说,“县里的生意已经都处理干净了,我以后也不会留在县里。”   陈三婶吓一跳,“那去哪儿?”   褚韶华瘦削的面孔上一双眼睛冷如冰霜,她道,“我去上海。如果我有命,会回来接萱姐儿。如果我不回来,就是已死在外头,你们可以放心的留着她了。”   对上褚韶华的眼睛,陈三婶不觉心惊肉跳。褚韶华冷冷道,“我走之前,萱姐儿的事,必要说个明白。明天就在三婶家,族中管事的都过来,我请县里段所长、我娘家兄弟、萱姐儿的太婆婆,他们都会过来。你们既要萱姐儿留下,许多话咱们得说清楚!过有,陈二顺也要过来!”   ——   第二天,陈家族里管事的早早到了,褚韶华请的人也都到了,还有邵东家也与段所长一起过来。魏老太太上了年岁,坐在暖烘烘的炕头儿。王家兄弟个个高壮,坐下头板凳上。陈家族里各院管事,团团围坐,陈三叔原还想寒暄几句,褚韶华面色冷淡,直接道,“段所长是县警察所的所长,邵东家是县里乡贤会的会长,老太太是我的亲家婶子,也是我们萱姐儿以后的太婆婆,还有我三位表哥,都在了。三叔,我看各院儿管事的都来齐了,太太、二顺、二顺媳妇你们也都在,有话,我就直说。”   “我是想带萱姐儿走的,你们死活不让,这些天的事,你们都清楚,我也清楚。你们要留下她,我也就这么一个闺女,我明天就去上海,今天过来,把萱姐儿的事说清楚。”褚韶华从手边儿抱起一个红漆木匣,放到桌子上,打开来,里面光灿灿的皆是闪着银光的现大洋。段所长邵东家尚没啥,魏老太太也老神在在,王家三兄弟因早知这里头的东西,也皆淡定。陈家族里各管事的不禁窃窃,陈三叔问,“大顺家的,你这是?”   “这是一年来裁缝铺赚的钱,一共是一百三十块现大洋。都在这里。”褚韶华道,“当初开裁缝铺,我说过,这裁缝铺五成的利是给太太的,剩下的,我与二顺媳妇对半分。现在,我分文不取,都留下。”   之后,褚韶华又盒出个靓蓝的包袱,里头打开来,是两套银项圈银手脚镯,还有两套是金项圈金手脚镯,另有几十块现大洋。褚韶华道,“萱姐儿身上带着副银子,这里是两付银的,两付金的,大洋有五十块,是我这些年与大顺哥的私房,也尽留给萱姐儿。”   “还有我嫁过来,嫁妆单子还在。当初置这些嫁妆也有十两银子。我也留给萱姐儿。”褚韶华哽咽,“我嫁进陈家这几年,自觉对得起陈家上下。”   “如今,我就要走了。这些钱,不要说养大一个丫头,就是养大十个也够了。”褚韶华问,“三叔,你是陈家主事的,你说呢?”   陈三叔叹,“我知道你不放心萱姐儿,你放心,大顺就这一条根,你婆婆,咱们族里,都会好生待她的。”   “三叔这话,我听到了,我会记得。”褚韶华道,“当初,太太跟我说,只要萱姐儿留下,您什么都不要,对不对?”   陈太太这些天哭狠了,嗓子一直是哑的,她点头,“对,我就要我萱姐儿。”   “好,那我要立契。这些钱,这些东西,都要写到契书上。萱姐儿的亲事是早定了的,我们萱姐儿的太婆婆在这里,到萱姐儿出嫁那天,她要平平安安的,这些钱,我不计较,悉归太太。若太太百年,您愿意给谁就给谁,就是给信畜生,我也不管。如果萱姐儿中间有个好歹,这些钱,陈家要还我!如果太太你介时不在了,就是二顺你的债,如果二顺死了,就是三叔你的债!”褚韶华冷声道,“我要在契书上写得明明白白。”   陈家族人没料到褚韶华还有这一手,可想到褚韶华留下这许多钱,嫁妆什么的也没一样带走,相当于净身出户,人家就这一个闺女,提这样的条件也不算过分。   陈二顺道,“可孩子这么小,万一有个病啊灾的。”   “跟着我,我保证什么病灾都不会有。”褚韶华眼神若刀锋,陈二顺顿时不敢多言。   陈太太哑声道,“我就这一个丫头,就是我出事,我也不会让我这丫头出事。老三,你能大顺家的写这契。”   褚韶华道,“不必,这契书我已托段所长写好,且在衙门备案。你们都看看,没问题的话,签字按手印。”拿出契书,直接推到陈三叔面前。   陈家万没料到褚韶华准备这般充分,竟是经了衙门,顿时更不敢小瞧她,心下或还有觉着褚韶华颇是神通广大之人,更是畏惧三分。看过契书后,陈太太陈二顺陈三叔褚韶华皆按手印签字,余下诸人做为见证人也都签了字,最后,段所长拿出所长官印,醮印泥后,啪的按下印签。   一式两份,各自收好。   此事既了,陈三叔客客气气地同褚韶华道,“大顺家的,以后,你还是萱姐儿的娘,是咱们陈家的闺女。”   褚韶华脸色淡淡,“我也只要我这丫头平安。“说完,褚韶华扶着魏老太太下炕,“这么大冷的天儿,倒叫亲家婶子来回奔波。”   魏老太太道,“我孙媳妇的事,我自然要过来。”   陈三叔道,“这也晌午了,家里备了饭菜,大家伙儿留下吃顿饭吧。”   魏老太太都没瞥陈三叔一眼,就坐大车回家去了。送走魏老太太,褚韶华又亲送了回段所长、邵东家,便准备与王家兄弟回县里,她定好了明天去北京的大车。三妮站在不远处,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上前,见她爹娘、族里叔伯都去送褚韶华,三妮也悄悄的跟了上去。她不知道要如何说,褚韶华待她很好,可她爹娘说,萱姐儿是她们陈家的闺女,不能给褚韶华,她……   褚韶华对陈家人委实提不起什么好脸色,她淡淡道,“我这就要走了,大家回吧。”   陈三婶叹道,“我听说,那上海是极远的地方,大顺家的,听婶子一句话,你一个妇道人家,在咱们县里做些买卖,够吃用也就罢了。”   褚韶华回头时不经意瞥见了三妮,褚韶华唤一声,“三妮,你过来。”   三妮怯生生的上前,褚韶华抬起手,三妮以为自己要挨打,吓的连忙闭上眼睛。褚韶华却是摸摸三妮的脸,轻声说,“你还是个闺女家,还没嫁人,也没有生过孩子,不知道当娘的心哪……”   “嫂子。”三妮怯怯的叫了一声。   褚韶华眼神冷到极至,唇角却是缓缓了勾了起来,不再理会三妮,而是望向陈三叔陈三婶,似是将这些人的心肝脾肺都看的通透。之后,褚韶华不发一言,转而离开。   陈太太上前,唤了一声,“老大家的,你要去那老远的地方。要不,你去瞧一瞧萱姐儿吧?”   褚韶华身子一滞,陈太太几步追上去,握着褚韶华的胳膊,流泪道,“我知道我对不住你。”   “你要记住,大顺哥在地下看着你!”褚韶华望向陈太太那张老泪纵横的面孔,心中除了厌恶、恶心,不觉有半点可怜之处。褚韶华冷冷的掰开陈太太的手,直接就往村口走动,自始至终,未再提及萱姐儿半句。   待王大力赶着骡子大车跟上褚韶华,只看到褚韶华一双微有红肿的眼睛。 下卷 第101章 断   段所长与邵东家道,“我当陈家怎么这样死活要孩子,原来是有这妙用。有孩子在手,银钱自然也会乖乖奉上。”   邵东家听连襟儿这刻薄话,也觉陈家做事不地道,仍是说一句,“陈家也的确只这一条根,他家二房不生养。陈大奶奶主要也是不放心孩子。”   段所长一声嗤笑,陈大奶奶疼孩子是真,不然不能留下这些银钱,可陈大奶奶给,陈家那一屋子的老少爷们儿,竟无一人推辞的,这也够看的。段所长不再说这扫兴的事,毕竟若无邵东家亲自相请,他也不会到这么个小村子来主持这么件小事。段所长转而问连襟儿道,“初儿不是来信说接你们去上海过年么,前儿还听我家那口子絮叨来着。”   邵东家道,“我倒也想去上海瞧瞧,初儿他媳妇去岁生了个小子,我跟初他娘都没见过哪。可你说家里这些事,能托给哪个?这一走,起码得两三个月。我倒是想叫浩儿帮忙看着些,可他这也是今儿个北京,明儿个天津的没个闲下来的时候。”   段所长点点头,“是啊。”   段所长问,“那陈大奶奶真要去上海啊?她去上海做什么呀?现下外头有工给女人做吗?”   邵东家也没去过上海,事实上,邵东家连北京去的时候都有限。不过,邵东家想了想,道,“人之贤不尚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段所长听的牙疼,“知道我没念几本书,倒哪我吊起书袋来。”   “这是秦丞相李斯的话。李斯原是楚国上蔡的一名小吏,有次上茅房,看到茅房的老鼠吃脏东西,每当有人或狗来时就吓的那老鼠四处乱跑;但后来李斯到粮仓时,却发现粮仓里的仓鼠,吃粟米,住大屋子,见到人也并不害怕。他就说了这句话,意思是,一个人有没有出息,如同老鼠,是由所处环境决定的。”邵东家道,“陈大奶奶要去上海,也是一样的道理。在咱们县里,最威风的不过县长,再挣钱的买卖,一年又能挣多少钱呢?可上海那样的地方,自然是机会更多的。”   “她一个妇道人家,又不似初儿浩儿正经念过书的,有文凭的,怕是不易,除非去走偏门。”段所长道,“可我瞧陈大奶奶这股子气性,可不像能走偏门的。”   “她这般烈性之人,若肯走偏门,早非今日气象。”邵东家正色道,“再说,若她是那等样人,我还能请你亲至。”   段所长说一句,“这小小妇人,要说能干,一年能在县里赚一百多大洋,自是能干。可要说可怜,今日瞧着也真可怜。”   邵东家段所长两位连襟儿在车里闲话一二,待回了县里,二人各自回家。邵太太服侍着压住去了外头的狐狸皮的大袄,又扶他坐炕上去,端上热茶水,问,“怎么个了局?”   邵东家大致说了,邵太太叹道,“这也说不上怪哪个不怪哪个?各有各的难处。”   “哎,别提这个了。明儿个陈大奶奶就去上海,我看她精神不大好,你给她备些路上吃用的东西。”邵东家捧着新式的搪瓷缸的热茶,慢慢的呷了一口,又说了一遍。   “明儿个就走?这也忒急了些。这么大冷的天儿,可怎么去呢。”   “对了,把初儿在上海的地址找出来,我给陈大奶奶写上去。等她去了上海,一个妇道人家,也是不好立足的。我给初儿写专封信,能帮衬的,可别袖手。”邵东家说着又要来笔墨纸砚。邵太太道,“这可急什么,先喝口水歇一歇,晌午还没吃吧?我给你留了饭。”   邵太太正说叫丫环去厨下端来饭菜,却是县里酒楼送了一席酒菜过来,邵太太还奇怪,“家里没定酒席啊。”待酒楼的伙计过来才晓得是褚韶华定的,那伙计道,“陈大奶奶说,今儿个原该她做东谢东家援手,只是委实匆忙,便令小的将酒席送到家来了。”   邵东家这样老于人情事故的都不知要说什么好了。邵太太打发了伙计,都忍不住叹一声,“哎,陈大奶奶这样的人,哎。”   段家那里自也有褚韶华令酒楼送去的饭食,段所长正好饿了,便摆下开吃,想了想,交待妻子一句,“听说陈大奶奶明早就要去上海,你准备份儿仪程。”   段太太是早知道褚韶华与陈家的事的,问,“究竟怎么着了。”   “能怎么着,陈家死活不肯撒手孩子。”段所长含糊说两句,就开始吃饭了。   段太太感慨一回,又说,“上海那老远的地方,我听初儿说,坐了火车又换大船的,可远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去那老远的地方做什么,还不如继续在县里开铺子,以后见闺女也便宜。陈大奶奶不是舍不得孩子么?”   “人家有人家的想头儿。”段所长夹一筷子酱肘子,道,“不说别个,她要在县里开铺子,陈家有孩子在手,还不是情等着那一家子来勒索的。倒不如这一走,也还干净。”段所长因职司所在,见识了不少人性黑暗,根本没觉着陈家是舍不得孩子,一个丫头,又不是小子,有什么舍不得的。无非就是瞧着陈大奶奶手里有钱,怕钱不到手,拿这孩子弄钱罢了。   段太太听丈夫这一说,叹口气,“你说的倒也未尝没有道理。”   叹一回气,段太太想着褚韶华平日里为人没的说,如今还记得到酒楼订酒席送过来,只是偏生这样的命苦,早早的死了男人,如今闺女也叫婆家夺了去……叹一回褚韶华,段太太就去准备明儿个给褚韶华的仪程去了。   这倒不是两家交情如何深厚,丈夫这样特意吩咐了,段太太家里殷实,也不在乎这一星半点儿的东西。   ——   褚韶华与王家兄弟回县城的时间稍晚些,她依旧是回了铺子,早王大力就劝她,不如去王二力的铺子里住罢了,褚韶华却依旧住在这裁缝铺里。这铺子得明春才到租期,如今依然算是褚韶华的,她住着并无妨碍。   褚韶华说回去歇一歇,让三个表兄先回了。   褚韶华开门回了屋,屋子干净又空旷,铺子散了,人也就散了。褚韶华望着空空的柜台,挂衣裳的半旧衣撑,裁衣裳的大桌大案,桌角放着针线笸箩,里头是还有剪刀针线,一个红色的毛线球,这是褚韶华给萱姐儿扎的玩具,小姑娘家爱美,时常捏在手里玩儿。褚韶华不禁心中酸楚,她捏了捏那毛线球,眼泪再也忍耐不住,一滴一滴的打在这毛团儿之上,转眼便洇湿一片。   ——   王二嫂子记挂着褚韶华,晚上特意带了俩人的饭,与褚韶华一道吃的,晚上也没走,把炕烧的暖暖的,她陪褚韶华住了一宿。无非就是劝褚韶华的话,“凡事往开处想,先时我不想你去那老远的地界儿,总是有些不放心。可后来想想,这做大事的人,都是往大地方去的。你这去了,过个三年五载的回来,咱们再把孩子要回来,是一样的。”   如果褚韶华是个爱钻牛角尖的,她怕是撑不到这会儿。褚韶华打叠起精神,道,“眼下萱姐儿那里并无大碍,我就担心我去的时间久了,人心难测。旁人我是指望不上的,就得托付给兄嫂了。若以后我有命回来,你们就是我和萱姐儿的恩人。”   “什么恩人不恩人的,咱们原就不是外人。就是你不说,我也得叫你二力哥时常过去瞧着些,别叫孩子受委屈。”王二嫂子道。   褚韶华点点头。   姑嫂俩又说些别个话,夜深便歇了。   倒是第二天一大早,天色微熹,便有人来叫门。听声音还不是外人,因为叫的就是褚韶华的名字,王二嫂子边儿穿袄子边说,“这谁呀这么一大早的,听着也不是大嫂的声音。”   褚韶华已是俐落的把俩的铺盖都收拾整齐,听着外头还有男人声音,侧耳细听,眼中闪过一抹讽刺,“不管谁,咱们也得收拾俐落了再出去,不然乱首垢面的,也不体面。”   王二嫂子原想穿好衣裳就去开门的,听褚韶华这样一说,想着褚韶华惯常是个讲究的,她也就不急着开门了,待俩人穿好衣裳梳好头,屋里的窗子都打开来散散夜里的气味儿,屋子也略收拾一二,王二嫂子方去开门,一开门不要紧,竟是婆婆和二姨一家来了。   王大姨见开门的是自己的二儿媳,立刻问,“华儿呢?”   不待王二嫂子说话,王大姨就推开她,带着褚家一家子进去了。褚韶华根本没出去,就端坐在炕沿儿,待王大姨一行挑帘子进屋,正对上褚韶华一双冰雪样的眼睛。   王大姨在褚韶华这里吃过亏,因着褚韶华的事,王大姨还被儿子们埋怨过,甚至王燕儿还挨过大哥的揍。今骤然一见褚韶华,王大姨气焰先减了三分,心知褚韶华性情刚烈,来强的怕是不成。王大姨便立码换了脸,眉毛一垂,唇角一拉,便哭将起来,拍着大腿,拉着调子哭唱,“华儿啊,我可怜的丫头哟——大姨来晚了哟——”   王大姨仿佛是褚家人的指挥,她这一哭唱,褚家人个个面露哀容,褚母更是泪水长流,王燕儿一径拿帕子拭泪,褚父褚韶中父子个个哀声叹气。   褚韶华不发一言。   待王大力几人过来时,王大姨口沫横飞的大发议论,“不成!这事儿不成!咱家的外甥女儿,凭什么叫陈家人抢了去!不要说你爹你娘,我就不能答应!世上没这样欺负人的事!”   一见儿子们过来,王大姨愈发连儿子们都抱怨上了,“你们是怎么做哥哥的,怎么就任陈家这样欺负你们妹妹!没天理了!孩子她们要!华儿挣的钱他们还要!好大的脸!竟叫华儿净身出户,世上没这样的便宜事!”   褚韶华根本没理会王大姨一行,看向王大力,问,“大力哥,这就走吗?”   王大力是要往北京送粮,褚韶华着王大力的车队,先去北京,再坐车去上海。王大力道,“还得一会儿,粮食已经在装车了。”他是被王二嫂子叫来的。现下,王大姨在家里已是众叛亲离,三个儿子都搬出老屋自己起了新宅过日子,所以,儿媳妇们也不怎么惧怕她这做婆婆的。王二嫂子怕她过来生意,一见婆婆来了,立刻就托人去把大伯子和自家男人叫了来。   褚韶华道,“大力哥你去瞧着些吧,一会儿车队过来,喊我一声就成。”   王大力看向他娘和他二姨一家,王燕儿已是撤了脸上的帕子,露出一双哽咽半日也未有半点泪水的眼睛,灵敏非常的问,“华儿,你要去哪儿?”   褚韶华的脸色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平静,平静的说,“去北京,再坐车到上海。”   “华儿你真要走?”王燕儿一脸的惊愕,话却说的愚蠢透顶,如果事先不知道褚韶华要走,如何会说出“你真要走”这样的话。如若不知褚韶华要走,又如何会一大早上的过来叫门。   褚韶华静静的看向她,王燕儿道,“那爹娘怎么办?”   “爹娘打算怎么办?”褚韶华反问。   王燕儿便甩着帕子哭诉起来,无非是日子穷日子苦,家无余粮,眼瞅一家子就要饿死了。褚韶华自袖中拿出一个布包,全部倒出来也只有十块大洋,听着大洋叮叮落于小炕桌儿桌面的声音,褚家人连带王大姨个个眼神灼热。褚韶华道,“我也只这十块大洋,路费,到北京的吃喝,全在这里头。爹娘,你们打算怎么办?你们要是拿了这钱,我立刻就要断了生计的。”   褚父轻咳一声,眼睛盯了大洋片刻,别开头,望着一畔的白墙道,“华儿,你不知道,家里现下就断了生计的。”   “是啊,连小宝儿的吃食也不周全了。”褚韶中补充一句,依旧望着小炕桌儿上的有些发乌的大洋。   王燕儿手里紧紧攥着帕子,朝褚韶华讨好的笑笑,“妹妹,你看这样成不成,就当家里借你的。先周转一二,待家里富余了,立刻还你。”   褚韶华的视线落在一直哭泣的褚母身上,王燕儿轻轻的拽拽婆婆的衣袖,褚母眼睛红肿,哭道,“华儿,你这么能干……爹娘养你一场不容易。”   王大力几兄弟连带王二嫂子都觉难堪了,褚韶华却仿佛一无所觉,她站起身,自柜中拿出早收拾好的包袱,一言不发的走了出去。褚家人连忙去拿桌上的大洋,王大姨手快的抢了两块,褚韶中直道,“大姨,这是华儿给我爹娘的钱,你拿这钱可不地道!”   屋内又是一番言语撕扯。   褚韶华却是未曾理会,径自走了出去。   ——   这是一段并不漫长的时光,褚韶华不是个没有决断的人,哪怕是这样的结果,她也会有一个决断,而不使自己成为一个求女不得的怨妇一样的母亲,或是一个无娘家可依的可怜的寡妇。甚至,在许多人看来,褚韶华还是一个心硬的人。如陈三婶就说,“这一走,连头都不曾回,也没去看孩子,心也够硬的。”,如王燕儿说,“华儿身上定不止这十块大洋,她那么精,哪里会真将钱全都给了陈家,说不得身上还有不少钱呢。哎,要知道她肯出这许多钱给陈家养孩子,咱们该替她养着那丫头的。”   可是,这些人,这些人又懂什么呢?   在褚韶华那璀璨的一生中,往后那许多的光鲜的记忆与成功的荣耀,却犹不若这一段岁月在她人生中留下的深刻痕迹。由此,终褚韶华一生,她都永远记得这一年冷彻骨髓的寒冬。 第102章 北京之一   做为一个即将远行的寡妇,褚韶华离开家乡时绝对不冷清,有如邵家段家这样的人家送上仪程,也有王家表兄表嫂给她收拾的路上吃用的东西,陈家虽与褚韶华折腾拉扯了一个月,今日做事颇是漂亮,陈太太与陈三叔陈三婶都来了,说的话也与褚家有异曲同工之妙。陈太太说的是,“要是外头不好过就回来。咱家还是咱家,萱姐儿还是你的闺女。”褚家人说的是,“华儿别忘了回家,家里还有爹娘。”   倘不知底理,怕得说何其融洽的一家人了。   情已尽,义已绝。   褚韶华裹着件羊皮大袄,上了雇来的棚子大车里,车外那些喧嚣扰攘,以后,便都与她无关了。   ——   老家离北京不远不近,坐大车也就两三天的路程。邵家为了便宜来往京城的粮食生意,在外城租了处院子,供过来送粮的伙计歇脚。褚韶华没住这院子,一则院子小,住的都是男人,她一个女眷,住着也不便宜。二则她就要往上海去,可到上海要怎么走,褚韶华尚不知路程,还要去打听。二则,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褚韶华在城内的饭店安顿下来,她当年跟着陈家在北京城好几年,北京城里哪些饭店可靠,她是知道的。要按王大力的意思,可过去暂居魏家,毕竟魏家不是外处,正是褚韶华的亲家。褚韶华却是道,“不用麻烦魏家了,我此去上海,福祸难知,倒叫亲家担忧。”   褚韶华在饭店住下,收拾一番后先去了潘家。潘太太见到褚韶华,既惊且喜,忙拉她坐下,“如何这会儿来北京了?”原潘太太想问褚韶华是不是准备来北京开店做生意的,毕竟先时收到褚韶华的信时,褚韶华信中颇有此意,说是待攒些银钱就来北京讨生活。只是,潘太太是极细致之人,见褚韶华面容消瘦,穿在身上的深色呢料大衣都显的空荡荡,露在外面的一双手也干瘦非常,薄薄的皮肤下,有极细的青紫色血管显露出来。   褚韶华并没有瞒着自己这事,大致与潘太太说了,实在难堪之处,便一语带过。潘太太见她说的语焉不详,只是说在乡下与二房小叔相处不来,心知里头必有不可方说的内情。毕竟,褚韶华是个极聪明极擅与人交际的性情,再者,自来只听说妯娌间有摩擦的,如何会有寡嫂与小叔难相处之事。潘太太也不再问,便说,“出来好,乡下地方到底地方太小,机会也少,你这样的才干,在城中比在乡下好。”   褚韶华默然翘了翘唇角,露出一个笑意,感激潘太太的善解人意,未再追问。   潘太太知褚韶华是来拿钱的,问褚韶华,“金子虽则保值,可现在外头花用都是用洋元,要不要换些洋元带在身上。”   褚韶华道,“有劳伯母了。我还有事想同伯母打听。”便说了想去上海之事。   “你不留在北京吗?”潘太太也是好意,与褚韶华说,“咱们都在北京,你在这里,想做买卖还是有别个打算,也能一起商议。”   褚韶华摇头,“我听许多人说,上海较之北京繁华太多。我出来,就是为了权力富贵。现在,女人能做官的是凤毛麟角,我没正经读过书,也没家族背景,还是挣钱最实在。要挣钱,就要往钱多的地方去。我若有命,做也只做人上人。若无命,我这一辈子,也不算白活。”   潘太太突然发现褚韶华变了,以往的褚韶华,也会向往繁华富贵之所,可那时的褚韶华是内敛的,对财富虽有向往,却也只是出于小乡绅之家的女眷很克制的向往。潘太太不知道在褚韶华的家乡发生了什么,褚韶华此时的眼神,谈吐,无不赤裸裸的召示着一种强烈的野心,就如褚韶华说的,若有命,做也只做人上人。   这种孤掷的悍勇,潘太太相信褚韶华不是在说笑,也不是在说什么大话,她是真的这样想,这样打算,也是以此为目标,才会准备去上海一搏。   如果说以往褚韶华还是一柄带鞘宝刀,今日的褚韶华却已是露出她的锋芒。   潘太太自上海到北京是坐船转火车过来的,褚韶华要问如何到上海去,潘太太也与褚韶华说了路线,褚韶华自包中取出纸笔,细细记下。潘太太道,“我也有一二年没回上海,待老潘回来,我再与他问一问。难得你来了北京,不如就住在家里吧?”   “伯母好意,我已在长安街的长安饭店定了三天房间,离伯母这里也并不远。”褚韶华又问了些潘氏夫妇的近况,以及小邵东家邵小姐生第二胎的事,当然,还有与潘太太打听上海可有适合女性从事的职业。   潘太太道,“凭你的才干,阿初那里也能做事。再有我家大伯在上海经营纺织厂,你若愿意,那里也可谋职司。”   这年头,在外做工多是要有熟人推荐。褚韶华知潘太太好意,又问,“一般上海的女子可有出外做工的?”   “现在虽说有女子出外做工,不过职业十分有限。最好的职业是报纸上的作家,可以投稿给报社,既轻省又体面,稿费也高。其他的,店铺之中,多是雇佣男子,鲜少有女性直接出面打点生意,或是做伙计的。工厂里倒是有女工,尤其纺织工厂,女工最多,可让我说,那不过是卖力气的活计,一月最多三五块大洋,吃喝也够,可想有富余,也十分艰难。”潘太太知褚韶华一片雄心,可也不好不将实情告知于她,潘太太道,“也有一些针线上的活计,或是浆洗,或是去铺子里拿些钩织花边之事。再有,就是给大户人家做仆佣,你这样的才干,岂不委屈。”   褚韶华却未想委不委屈这一节,她认真听了,一笑道,“其实也与北京天津差不离,即如此,我便心里有数了。”   褚韶华又打听了上海的一些街区分布,知道上海是有如东交民巷西交民巷这样的地方,上海是各国租界,据潘夫人说,那也是上海最高档的地方,租界内是洋人自治,里头住的人非富即贵,且治安极好。不过,租界的房子也是极贵的,不论买房还是租房,都较租界外的要贵上许多。   褚韶华打听的颇是细致,因一向与潘太太相处的好,如今乍来北京,潘太太便请褚韶华留用午饭,褚韶华也未推辞。潘家饭食素来精致,褚韶华也未拘泥,足吃了两碗米饭,潘太太想她在乡下定是受了许多苦楚,不禁心有怜惜。褚韶华见潘太太这等神色,便道,“我近来太瘦了,以后在外,就得我自己多心疼自己些。不然,凭什么工作,身子不成也是不成的。有时吃不下去,也会劝自己多吃一些。何况,伯母这里饭食的确好吃。我这几年,虽衣食不缺,却鲜有这样精致饭食的。”   这话,不说还好。这一说,潘太太更觉她不容易,劝她道,“那就多用些。”   待用过午饭,褚韶华又同潘太太请教了一些上海话的发音,说来,褚韶华还是以前学了些各地方言,却也仅限于卖货的一些话。如今要去上海,上海话与北方话大有不同,褚韶华显然已有准备,那本子里一本都是褚韶华准备的一些常用话,都请教了潘太太,而且,她说来记性极好,此时却也不敢托大,把这些上海发音都用汉写了,记在本子里,准备回饭店后多加练习。   潘太太总是看褚韶华有些可怜,褚韶华若是任凭那些苦楚将自己吞没,她也便不会再来北京,将去上海了。她忙碌又细致的准备着即将前往的行程,待到傍晚潘先生回家,彼此相见自也有一番寒暄。   潘先生依旧是旧时模样,去了外头的深色大衣,里面是妥帖的西装三件套,一举一动带着良好的家教与风度。待佣人端来温水,潘先生根本没问褚韶华缘何来北京的话,相较于前年最后一次见面,褚韶华完全脱去了旧时影子,她极瘦,一双眼睛沉着冷静,已不存半分妇人温婉。当然,褚韶华依旧是美丽的,只是她身上的锋锐完全将这份美丽吞没,这种气势,已不是内闱妇人的气势。   非有大变故,方有这样的变化。   喝口温水,见褚韶华打听去上海的路线,潘先生道,“不坐铁路就走水路。铁路的话,先坐京津线到天津,再从天津北站坐津浦线到南京浦口,到浦口火车站下车,乘轮渡过黄浦江,再坐无轨电车,就到上海市区了。船的话,也是从天津坐船,从塘沽坐船,坐到上海浦东。”   潘先生问她,“你什么时候走?”   褚韶华道,“后天。”   潘先生难免又问了回褚韶华住的地方,见她凡事已有安排,潘先生一向不啰嗦,道,“我大哥和阿初他们都在上海,阿初和小玉你是认识的,我写封信,你带在身上,若在上海有难处,可去寻我大哥,他于上海也略有些情面。”   褚韶华想了想,并未推辞,道,“有劳潘伯伯了。”   除了潘氏夫妇的关照,褚韶华还从潘先生这里借了几本地理方面的书,离开时,褚韶华说,“我后天就去天津,便不来同潘伯伯潘伯母辞别了。”   潘太太自有一些类似路上平安的话叮嘱褚韶华,潘先生则是什么都没说,送了褚韶华出门而已。   褚韶华几次想请潘先生留步,潘先生依旧送她到门外,看褚韶华告辞,潘先生方折返回家。潘太太叹气,“韶华这命,委实是苦了些。”同丈夫絮絮的说起褚韶华在家乡的事来。   潘先生不觉褚韶华命运之苦有何可悲叹之处,若无这些大悲大痛,怕也没有现在的褚韶华。褚韶华已较千万蒙昧女性强出太多。若说以往褚韶华还只是一个天资出众,伶俐非常的小妇人,如今的褚韶华已是被生活磨砺出自己的理想与目标。向往权势富贵有什么不好?可怕的不是对权势富贵的向往,而是许多人过于彷徨的人生,总以为可以在小富即安的生活中岁月静好。   相较于以往那个伶俐精明的妇人,潘先生更为欣赏如今这个冷静自持、野心勃勃的褚韶华。 第103章 北京之二   自邵家回到饭店,褚韶华上楼前问了大堂经理,询问从津浦线火车票的价钱后,又问了从天津到浦东的轮船的价格,倒是轮船更便宜些,却也要十五块大洋,这还只是四等舱的价钱,若是一等舱的话,火车票要三十五块大洋,船票则要三十块,也不便宜。   褚韶华寻思片刻,未让饭店帮忙定票。饭店定票自是要有手续费的,她问了自北京到天津的火车时间,便回房休息了。晚上一心背诵自潘太太那里请教来的上海方言,一直背了大半宿,夜深疲倦方才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王大力就过来了,王大力将粮食交割清楚,过来看望褚韶华,也是问她可打清清楚去上海的行程。俩人去外头胡同里的上摊子上吃早饭,褚韶华要了烧饼油条豆腐脑儿,看摊子上有酱肉,也让伙计切了一碗,与王大力两个边吃边说。王大力道,“火车站不远,听说就在前门外箭楼那一块儿。一会儿我去给你把票买了。”   见王大力三两口一碗豆腐脑下肚,褚韶华又让伙计添一碗,递给王大力根油条,自己撕开烧饼,放几片酱肉,再撕开半支油条卷上,“先吃饭,吃过饭我跟大力哥一起去。眼下有你照应我,以后就都要靠我自己个儿了。我也去火车站瞧瞧,看买票是怎么一回事,省得以后抓瞎。”   褚韶华说的实在,王大力一想,也是这个理,点头,“成。”   表兄妹二人吃的饱饱的,连褚韶华都喝了两碗豆腐脑,一套烧饼油条,还有好些酱肉,两人鼻尖儿吃出细汗,因前门路程不远,便走着去了。还未至火车站已觉人车鼎沸,来来往往的,除了做生意的马车、黄包车、小汽车,还有就是街两畔热闹的摊铺,以及路上挑担提箱的旅客行人。待到火车票售票口,情形却也大有不同,有几个窗口,买票的诸人挤的不得了,看那样,褚韶华根本没近前。其余几个窗口则是旅人寥寥。褚韶华见边儿上有巡逻的警察,遂问缘故,那警察看她穿戴体面,笑道,“太太有所不知,那边儿人多的是三等座的人,三等座都是火车开前两个小时开始售票,故而人多了些。这几个人少的窗口,是卖二等票和一等票的。自是不一样。”   褚韶华道了声谢,王大力原想去买,褚韶华没让,亲去买了张二等票。待买好票,二人看好侯车之所,再无他事,便往回走,褚韶华问王大力什么时候回乡,王大力道,“你这票是明儿下午的,送你上车后我再回去。”   “大力哥别耽搁了,你今儿就跟粮队的人一起回吧。我在北京这里也没什么事,就是送我,也不过是看我上车。送人终是无趣,倒是以后我衣锦还乡,大力哥别忘了来接我就是。”褚韶华说的轻松,她的神色也是轻松的。冬天的风带着凛冽与肃杀,拂过褚韶华身上的大衣,吹乱她颈间毛领上的柔韧的皮毛,她小巧精致的下巴大半埋在衣领中,脸色仍有些苍白,看向王大力的眼神温和坚定,似乎那个经历过巨大伤痛的妇人已经永远的留在了乡下老家,北京的褚韶华已是另一种人生姿态。   王大力眼中的担忧也为柔和取代,王大力道,“你是咱们兄弟姐妹中最有本事的,华儿,我知你是想我跟底下人一起回,既有伴儿,也不耽搁东家的事务。你放心吧,出来时我已是与东家说过了,必要你这里安排妥,我再回的。现在看你走,等你以后衣锦还乡,我再来接你。”   这个时候的情分,多么难得。以褚韶华之刚强都不想推却,遂未再多言。   王大力看她买了票,说了明天过来送她的事,就往运粮队上去了,今天手下人回乡,他得过去叮嘱一番,还有同东家报账的事,他已写好信,交待给手下人收好,介时回乡好交给东家。   褚韶华则是到王府井的柜上去看了看,这是陈家老铺,如今已是易主多时。褚韶华却未料到竟见熟人,在外站了一时,褚韶华方抬脚过去,一身青色棉衣的伙计见有客人过来,连忙招呼。褚韶华摆摆手,看向那站在柜台内侧正望向自己的人,喊了声,“魏大哥。”   魏东家惊喜交加,顾不得多问,把柜上事一交待,就请褚韶华进去说话。里间儿的炕烧的很暖和,魏东家亲倒了茶水递上,坐在小炕桌儿的另一畔,问,“你们什么时候来北京的,怎么先时没见着信儿!”   褚韶华接过茶,略抿一口,便捧在了手里暖手,简单的说了说,“我从陈家出来了,前儿到的北京,已经买了票,明天去天津,再自天津坐船去上海。”   褚韶华言简意赅,魏东家却是一听必知有事,因褚韶华中秋时托人送来节礼信件,信中还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意。魏东家先前还同家里婆娘说呢,“看亲家母这势头,必然还会再来北京做生意的。”却不料,今刚不过两月,褚韶华就自陈家出来了。   魏东家蹙起的眉峰间露出关切,连忙问,“可是出了什么事?”因彼此是亲家,魏东家此问也不算失礼。   褚韶华放下茶杯,些许自嘲,“这事我纵不说,以后魏大哥也会知晓。与其叫人乱传,不如我告诉你,陈二对我不尊重,陈太太也糊涂,我原想带萱姐儿一起出来,陈家不放孩子,我就自己出来了。”   魏东家脸色顿时难看至极,没忍住低骂一句脏话,道,“真个败家败业的混账东西,也不知陈叔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修来这样的畜牲。”   褚韶华最是好脸面之人,不愿多提此事,转而道,“魏大哥你如何把这铺子盘下来了,当初听陈二说,这铺子是叫一个姓郑的东家盘下的。”   魏东家道,“当初你们走后,陈二搬到铺子里来,我们离的远,也便不大走动了。当时你们就回乡了,他在这北京城的事,我要说了怕得污了你的耳朵。那姓郑的原是在八大胡同的营生,说是买,不过是抵了他在八大胡同那些花酒的债。陈二仓惶回乡,我想他既是回了乡,这事告诉你们无非就是心里添堵,便没说。姓郑的也不懂经营,就把铺子出手卖了。这铺子地段儿不错,先前又是陈叔的铺子,我索性盘了下来。”   “有魏大哥经营,以后必能生意兴旺。”褚韶华道,“原我还百思不得其解,当初东单铺子卖了,已有足够的活钱。这老铺,不论地段儿还是经营,一直没什么问题,如何只过一年陈二就卖了铺子回乡,原来是有这般缘故。今日也算是解了惑。说来,我原还想去你那旧铺子寻你,幸而没去,不然也是走个空。”说着自包中取出一包大洋,推到魏东家跟前,褚韶华道,“陈家死活要留着萱姐儿,我现在实在带不走她。以后去上海,短时间内怕也回不来。陈家那里,我留了约两百大洋之数,若陈家有良心,总会养她长大。这是二十块大洋,我也没别的所求,以后逢年过节,魏大哥置些东西,打发人捎带过去,就说是给萱姐儿的。陈家不是良善之家,眼下无碍,以后却不好说。有你这里的亲事吊着,只要你家里日子富足,他们纵不能待她太好,也能看你面子一二的。”   魏东家原与陈老爷相交莫逆,当初也是诚心结亲,纵是陈家败落,他心中亦是钦敬褚韶华的品格能为,是极愿意这桩亲事的。却是不想中途生出这许多变故,陈家今衰落至此,魏东家并非因陈家失了家业可惜,纵家业一时凋零,可有褚韶华这样的人,若陈家一心一意,东山再起也不过是时间的事。魏东家伤感的是,自陈老爷陈大顺父子去后,陈家竟是沦为这般不堪之家。魏东家再不能收褚韶华这钱的,给她推了回去,“这是做什么,你如今要南下,多些银钱傍身方好。萱姐儿那里,那是我家儿媳妇,便是你不说,我也记挂着她,断不会叫人欺负她。”   褚韶华坚持,“魏大哥,这是我做娘的一点心意。我不托你,难道你叫我去托别人?”   魏东家见她如此,想想便收下了,正色道,“你放心,我必会每年着人探望,必使儿妇平安长大。就是你我两家亲事,也必是言出无悔。”   褚韶华郑重谢过。   魏东家与褚韶华说了许久的话,包括褚韶华一定要去上海的事,让魏东家说,不若留在北京,可互相扶持。褚韶华摇头,“我必要去最繁华之地,谋最大富贵。”   两人说一时话,魏东家打听了褚韶华现在住的地方,原想邀褚韶华回家住的,褚韶华却是婉拒了。相对于陈家的一落千丈,褚韶华的孤独无依,魏家近两年却是愈发兴旺,非但生意兴隆,就是家里,褚韶华也知去岁魏太太又给魏东家生一女。两子两女,称得上人丁兴旺了。   褚韶华临走时说,“魏大哥也不必同嫂子提我过来的事,上海那样的地方,多少男人想出头都不容易,何况我一个女人。我此一去,未知福祸,以后能不能回得来,也得两说。魏大哥只当未曾见过我,不然,叫嫂子知道,也无非是多些担忧罢了。”   自魏东家这里告辞,褚韶华未再去周太太那里,只是写了封短信,放到信箱,待周太太知晓,也便知她南下之事了。   第二天中午,陈大力魏东家便都过来了,潘家也打发人送了些东西给褚韶华,多是路上吃食。褚韶华知大家好意,待下午退房后,一并去了车站,褚韶华买的是二等座,车站还有专门的女性侯车室,听说待上车后亦是男女车厢分开来坐的。两人直接送褚韶华到站台,待褚韶华上车坐了,隔着车窗看她将行礼安置好,不多时,火车笛声划破天际,褚韶华向外朝两人挥挥手,便随着火车的隆隆声响,褚韶华终是远离了这座数百年的巍巍皇城,远离了她年轻时代带给她最大悲痛最大醒悟的家乡,也远离了那个由她骨血造就,自她身体分裂而出的小小肉团儿,那个会软软的叫她“妈妈,妈妈”的孩子。   自此,天高路远,再见已是经年。 第104章 上海至   这是褚韶华人生中第一次乘坐火车,在这样的年代,这样一个孤身的女人第一次乘坐着陌生的交通工具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到天津时,天色已是全黑,褚韶华直接去了火车站附近的饭店,这处饭店是王二力介绍的,饭店不大不小,兼营住宿与饮食,用王二力的话说,在火车站附近,虽有些小贵,也还实诚,关键是里头没些乱七八糟的人。   褚韶华住下后要了些热水沐浴,这是她的习惯,以前在老家,冬天晚上也会把屋里烧暖,烧许多热水洗澡。不论什么时候,多么狼狈,褚韶华都会把自己打理的干干净净。沐浴后,饭店暖瓶里有热水,她泡了四个煮鸡蛋,把鸡蛋泡热,全都吃掉。这是魏东家给她的包袱里的东西,让她路上带着吃。   的确,褚韶华舍得买二等票,却是舍不得路上买火车上吃食的,那得多贵啊。褚韶华其实也没在北京买吃食,来北京前,王大嫂子给她做了许多炒面,她路上吃了一些,今还余有许多。她知道,她这来天津,定有朋友过来相送,也会送些东西,她索性没买,这些也足够她吃用了。便是不够,到天津再买些也是一样的。   如今看来,却是不用再买的。   吃过晚饭,又喝了些水,褚韶华细看王大力、潘家和魏东家送的东西,大家送的多是吃食。潘家的东西是点心和几瓶路上可吃用的水果罐头,这大冬天的,就是在北京,鲜果也就是水果梨桔子之类,多是窖藏存到现在,价钱并不便宜。罐头也是极贵的吃食,褚韶华只几年前偶尔吃过一两次。底下还有一把小巧匕首,附的潘太太的一张纸条,让褚韶华一人在外多加小心,留着防身。魏东家给的东西也很实在,除了二十个煮鸡蛋外,一个小红布包,褚韶华以为是她给魏东家的大洋魏东家又放了回来,结果,打开来却是整整齐齐的六根小金条,还有一封魏东家写的信。   褚韶华打开来,除了让她在外保重,魏东家说昨日褚韶华留给萱姐儿的钱,他都收着,也不会忘了褚韶华的嘱托,让褚韶华只管放心。又说了魏陈两家素有交情,他与褚韶华正经亲家,这几根金钱让褚韶华带着,也是穷家富路,让她买张一等车票,莫要在路上受委屈,亦是为安全考虑。   褚韶华轻声一叹,王大力给褚韶华包袱里放的则是一大包可久放的肉干,另有十块大洋。   褚韶华想,娘家婆家皆不成个样子,至亲之人为着金钱利益都能泯灭人性,可外头这些朋友、还有几位表哥表嫂却这般待我,我这也不算命薄了。   将银钱密密收好,吃食各归置起来,褚韶华继续去看本子上记录的那些上海话的发音,直待倦意浓重方则睡去,第二天早起后吃两块点心,便出门退房,叫了黄包车去塘沽码头买船票。   褚韶华没买最末等船票,她担心安全,虽则二等船票略贵,她还是买的二等票。舱室中都是女子,环境果然也不错。褚韶华还遇到两位要去上海的黑袍修女,这些人说英文,褚韶华以前跟陈大顺学过一些卖货用的洋文,所以偶能听得懂一些词汇是英文,可具体人家说什么,她就不知道了。   褚韶华是个心思缜密的,她并不懂什么国家大势,可她知道,现下国内,洋人最吃香,不论是洋男人还是洋女人,洋人是有特权的,比汉人金贵。因这些外国女人生得高鼻深目绿眼睛,舱内有些女子惧怕她们的相貌,自是离的远远的,也有不怕的,却也不会与她们交谈打交道。褚韶华吃点心时特意打开一整匣,请她们一起吃,她会些简单的对话,问好之类的话也会说,再加上做些手势比划着,这些修女在中国也有些时日,简单的汉话能听明白,会说几句,虽十分有限,彼此也能做些简单交流。   有一位修女还送了一本汉译的《圣经》给褚韶华,褚韶华连忙道谢收了,这年头书本并不是便宜东西。褚韶华也弄明白,这些修女往上海是要去教堂工作的,至于是哪个教堂,褚韶华请修女帮她写在书页后面,说以后到了上海想了解一些关于她们教会的一些东西。那位送她书的修书也很高兴的给她写了地址。   倒是同舱的一位有女佣相随的女士问褚韶华,“您对基督教感兴趣吗?”   褚韶华道,“以前并不了解,可我看黛安她们不远万里的过来,只为传播教义,想来必有过人之处。”   这位女士姓王,也是要往上海去的,王女士生得皮肤细腻,眉眼温婉,褚韶会觉着她不似北方人的相貌,略一打听,果然就是上海人,原是随丈夫到天津做生意,如今年下先回上海。褚韶华正在学上海话,就提出与王女士用上海话交谈,王女士并没有反对,两人说话间还同褚韶华提了一些上海风俗。   倒是黛安修女见她们在说一种自己完全听不懂的语言,还用半汉半英夹杂手势的话问褚韶华,这说的是哪国话?当褚韶华告诉她是上海方言时,黛安修女完全惊呆了,她从不知道上海人说的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北京汉话的语言。褚韶华想着,黛安修女她们既是要去上海传教,问她们要不要学一些上海话?   黛安修女倒是愿意,只是,汉语在她们看来已是千难万难,上海话更是如听天书。一直到了浦东,两位洋修女也没能学会几句。待下船时,王女士已知褚韶华是来上海投靠朋友找工作的,还留了自己的地址,让褚韶华安顿下来可以去找她,大家继续做朋友。至于两位修女,知道褚韶华还没有住所要租房子,以后还要去找工作时,建议褚韶华可以去青年会问一问。当然,如果褚韶华愿意,也可以与她们一道去教堂暂住,褚韶华知她们也是第一次来上海教堂,且褚韶华何其谨慎,客气的婉言谢绝了。   褚韶华手里有小邵东家在上海的住址,也并没有去麻烦小邵东家,租房找工作的事,她自觉还办得来。人情是在关键时候用的,若吃喝拉撒都指望人家,那成什么人了。起码,褚韶华不是那样的人。她照例是先找饭店安顿下来,对于黛安修女提到的青年会,褚韶华打听了行程,又买了一份上海地图,当天就叫了黄包车过去看了一回。   青年会有些类似于一些公益性组织,褚韶华在北京知道,譬如洋教堂会给人免费诊病,发一些药物,反正就是挺慈悲做好事的地方。在报纸上,她也看过公益组织这种名词,知道这是做善事的组织。既是黛安修女建议她去青年会,想来也是做好事的。待得过去后,褚韶华没直接进去,她在附近的糖水铺买了杯糖水,慢慢喝了。打量着这处两层小楼,有一搭没一搭的同糖水铺老板问青年会的事,知道这是正经地方,褚韶华喝完糖水,抿抿唇,从手包里拿出个小圆镜照了一下,这才过去。接待她的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待褚韶华说明来意,那青年道,“女士应该去海宁路那边儿的女子青年会。”   褚韶华这才知青年会有男女之分,恰是有位年纪相仿的青年走出来,笑道,“哪里都是一样的,现在还讲什么男女大防不成?有什么可为小姐帮忙的吗?”   褚韶华看两位青年穿戴干净整齐,虽不十分富贵,却透出斯文和气,便说了自己是受黛安修女指点来这里。现在刚到上海,想租房找工作。褚韶华也问后出来的这位青年,“不知先生贵姓?”   “我叫周源。”周源请褚韶华坐,倒了两杯茶,问褚韶华以前在哪里上学。   褚韶华十分坦诚,“只是小时候随着乡里夫子认过几个字,学的十分粗浅,后来略看了几本书,我没正经上过学,也没毕业文凭。”   褚韶华这样的情况,当下十分常见,如今虽有新式学堂,但褚韶华尽管十分年轻,如她这般年纪的女子,读书的尚且不多,更不必说是读新式学堂的了。便是如褚韶华这般通文识字,能找到青年会来打听租房工作之事的女子,亦十分罕见。周源便把工作的事暂放,问,“那小姐打算租什么样的房子?”   褚韶华心中早有打算,“我一个人住,安全性上好一些就成,也不要太贵,不瞒你,我盘缠有限。待安定下来就要去找工作谋生。”   周源大概是经常做这些事,同褚韶华介绍了大概房子的租金,让褚韶华说出一个租金范围,他可帮忙问一问。褚韶华身上还是有些钱的,她希望能离租界近一些,哪怕不近,也希望是电车能到的地方,以后做工方便。   周源心下有数,问过褚韶华现在的住处,让她明天过来,他会帮着打听房舍之事。   褚韶华道谢之后便告辞了。她没去别个地方,就是去租界那里走了走。其实,褚韶华自天津登船,所有的一切于她都是新奇的,她生于北方乡下,北方水脉少,较南方略干旱,所以,就是坐船,也是第一次。待到了上海,更觉这是一个辉煌远胜北京之所在,那些西洋式的高楼建筑,鳞次栉比的商铺繁华,还有完全不同于北京的穿衣打扮,这一切,都让褚韶华无比着迷。只是她初来这地方,第一要事自然是要寻一落脚之处,也没顾得上多打量。如今去过青年会,褚韶华便想到潘夫人说过的租界瞧瞧。   褚韶华想好了,听闻这里是全上海最高档最好的地方,她要寻工作,必要在此地寻一份。   至于有什么工作是她能做的,褚韶华还没想到。   说来,这种光棍精神,也不是寻常人能有的了。 第105章 第一份工   原以为在黄包车上看到的街巷已是难得气派,但到了租界之内,褚韶华才明白为什么潘太太会说这里才是上海最高档所在。时常能在路上见到洋人并不稀罕,在租界外也能见到。且不提租界内竟有那许多奇异的建筑汇聚于此,最与众不同的便是一种不同于租界外的秩序与整洁,让这里有一种完全不同于外面的气派。   褚韶华打量着路两畔的店铺,不着痕迹的留意上海人的穿着,果然要比现下北京样式更为讲究好看。好在褚韶华这次出来,别的衣裳带的不多,呢料大衣是都带了出来的。如今不论男女,都很流行这种呢料西式大衣,男子一般里面或是西装三件套,或是长袍马褂,女子则是配夹棉旗袍,颇是摩登时尚。只是她旗袍的样式有些旧了,褚韶华并不在意这个,她过来上海的首要事是先立足,穿戴可略放一放,就是样式旧了,改一改便是。   褚韶华还想顺带瞧瞧看有没有店铺招工,心下却有些失望,这里店铺虽多,招工的却少。褚韶华也知是什么缘故,这年头出来做生意的,等闲用人也都是要从亲戚熟人里挑,很少有店铺愿意用陌生人的。当然,浆洗针线之类的除外。只是,褚韶华不愿意去做那些工作。她并不是怕苦怕累,褚韶华要是怕这个,根本不会到上海来,她在北京要立足比上海容易的多。褚韶华并不完全就是个初到大城市的乡下妇人,她在北京住过好几年,家里也开过铺子,做过生意,尽管褚韶华没有直接经营,可褚韶华对生意是有自己认知的。不论什么样的生意,说到底都是人的生意。   褚韶华在乡下开过裁缝铺,她在上海也可以一步步的从底层做起,褚韶华却不愿意再做裁缝生意了。先不说她的手艺在小地方还能糊弄一二,如今莫说是在比北京更繁华的上海,便是在北京,她的手艺也不成。   不过,她懂一些上海话,自己识得字,会打算盘,而且,人年轻,不算笨,她的这些本领,与那些有学识的人自不能比,可褚韶华也相信,一定可以找到一份稍稍体面的工作。   褚韶华就在租界逛了大半天,待天色将晚,她方坐黄包车回到饭店,第二天一早就去了青年会,周源也在,两人打过招呼后,周源便带着褚韶华去看房子。如今天气渐凉,周源在外围了条深色围巾,房子离青年会稍远,两人坐电车过去。周源在路上就同褚韶华介绍了这房子的情况,房主是一户姓容的人家,书香传家,儿子在外念书,如今就是两夫妻和一位小姐,小姐也是念书的。这家宅子离租界不远,虽是要出租,房主对租客要求高,等闲小摊小贩那是别想,必得是能识文断字的斯文人方可。太吵闹也不成,容老爷喜静,平日里就喜读书做学问,断不能扰攘到容老爷,以前还有太过扰攘的房客被赶出去的事。再有,容家是有门禁的,晚上十点就要锁门,租客你晚上十点还没回来,也就不必再回来了。所以,房子虽不错,因租金不算低,且房东要求比较啰嗦,院里还有两间空房未曾出租。   周源路上同褚韶华介绍着这房子的情况,褚韶华倒觉着自己挺合适。   结果,到容家后却并不算愉快,那容老爷问的颇是详细,非但问褚韶华以前有没有念过书,见她是北方人,连她因何来上海都要问,还有是否婚娶之事。褚韶华心下很有些不悦,心说我不过是来租你房子,至于受此盘问么。褚韶华主要是挺喜欢这两间屋,虽说院子不大,南人收拾院子与北人大有不同,这院中有廊,廊前有花,褚韶华看的两间屋外还有一丛青竹,如今天气转凉,那竹的颜色是苍青的,风吹来时,竹叶发出婆娑的沙沙声。在北方鲜有竹子,褚韶华瞧着新鲜喜欢,也就耐心同容老爷略说了说自己的事,家里男人死了,来上海讨生活。   容老爷挺懂地理,“北京天津保定府也都是不错的地方,离你老家也近,如何偏来上海?”   “来就来最好的地方。”褚韶华淡淡。   容老爷不大喜欢褚韶华,倒不是褚韶华瞧着不似正经女人什么的,容老爷是觉着,褚韶华身为女子,不大驯顺。容太太端来茶果,请褚韶华周源尝一尝,容太太笑着招呼,“小周褚小姐尝尝,这是我做的枣泥糕。”   褚韶华听这话就知容家与周源当早便认识的,脸色稍缓,客气道,“有劳。”这一句,她用的是上海话。容太太见褚韶华竟会说上海话,也就换了上海话同她说话,又夸褚韶华上海话说的好。   容老爷一幅刻板样,褚韶华倒是与容太太挺说的来,最后,双方都未就租房的事说什么,尝过容太太的糕,褚韶华对周源使个眼色,二人就起身告辞了。待出了容家,周源问褚韶华对这房的意见,褚韶华道,“容太太一看就挺温和,房子也不错,我就担心容老爷不好相处。”   周源笑,“这你不必担心,容老爷就是琐碎了些,家里他不管事,都是容太太和容姑娘说了算。”   褚韶华挺喜欢这房子,何况离租界并不远,心下中意,就请周源代为问一问。周源自是应下,待签好租赁合约,褚韶华也就搬了过来。找房子的事有周源帮忙,褚韶华手里并不差钱,办的很是顺利。就是入住后,也没有什么不适应,褚韶华入乡随俗,到上海后就是多说上海话,她原就是个伶俐人,又很敢操着半生不熟的上海话来说,故,虽找工作的事一直没什么进展,上海话的进境却是很快。   褚韶华来上海后发现,倒不是没有好工作给女子做,只是那些工作,褚韶华多是做不了的。譬如,打字员、会计、出纳、教员、广播电台的播音员、电信局的电话接线员,还有如医院护士等,都是女子能做的工作,也不要求是熟人才能干,这些工作,只要有本事,去应征就是。有本事就能做,可褚韶华没有这些专业知识,自是不成的。再有就是工厂女工了,尤其做纺织的女工,可这些工作,工厂又愿意招上海本地妇女。   除了青年会这里拜托周源,褚韶华还去女子青年会报了名,留下联系方式。因着租房的事多赖周源,褚韶华特意打听了时间,请周源出去吃饭。周源客气一二,也并未拒绝。褚韶华就是去的寻常的馆子,并不奢侈,寻常的家常小菜。因天儿冷,还叫伙计烫了些黄酒。两人都是擅言辞之人,自不冷场,周源还问了容老爷是否好相处之事,褚韶华笑,“果然容老爷是不管事的,他家里太太小姐都是不错的人,我好几次回去,容太太都请我去喝甜汤。”当然,褚韶华也不是没眼力的,时常会买些水果送容太太。   周源又问褚韶华工作找的如何,褚韶华道,“女子青年会那边儿也有工作介绍,只是我都做不来。”   周源道,“不如去学打字。快的话,一两个月就能学好,现在打字员的工资也可以。”   “嗯,我想一想。”褚韶华现在手里的钱,一两个月自是足够支撑,打字员的工作也不是不好,只是,褚韶华想着,一两个月便能学会,倒是不难。只是,褚韶华不大喜欢这样的工作,这工作有些呆板。褚韶华一直希望做与人打交道的工作,做生意赚钱快,就是因为一买一卖之间的差价,而这买卖之间,便是要与人打交道。   这才是褚韶华的目标工作。   之后,褚韶华自己把上海租界走了三遍,然后,她相中了一份工。   褚韶华相中的不是什么特别难的工作,她就是觉着,这份工作她能做,而且,也能学到东西——售货员。   褚韶华原想着去商店打听一下人家可招售货员,结果,却发现一处十分高档的百货公司。说来,百货公司这个词语,褚韶华还是到上海才开始接触的,上海也只有一家百货公司,先施公司。当初乍一到此地,若不是有曾去六国饭店的经验,褚韶华怕是要心生怯意了。完全不同于寻常的铺子商店,这是一处足有七层高的大楼,内有电梯,乍然进入,褚韶华竟有眼花缭乱之感。并非因但凡进出者皆衣饰光鲜之故,而是她从未见过这样大的商铺。   虽然是改了个洋名儿叫公司,可在褚韶华看来,卖东西的都是商铺。只是,寻常商铺无非就是一家一货,如卖衣料的便是卖衣料,顶多再兼营成衣裁剪制作。可这个地方,叫百货公司,还真的是有百种货物。譬如五金、烟草、罐头、茶食、南货、文具、洋杂货、绸缎、匹头、中西药、女装、西服、皮货、玩具、首饰、钟表、光学仪器、电器、漆器、乐器、家具等等货物,样样俱全。   褚韶华只觉看花了眼,更让褚韶华吃惊的是,在上海其他地方,虽则听周源说,如今许多工作是由女性兼任的,可是褚韶华从未见到商店有女性售货员,可这里,竟是有女人卖货。褚韶华颇是大开眼界,她在这百货公司逛了三天,才决定打听一下这里是不是还招收雇员。因为,褚韶华也发现,这里的女性雇员毕竟还是少数。   褚韶华去应聘前还找房东家容小姐打听了一下先施公司的事,褚韶华道,“真是高档极了,难得里头应有女性在卖货?这在其他地方可是没有的。”   容小姐较褚韶华年纪略小几岁,今年已是高三,明年就能高中毕业。说来,容家三位租户,其他两户都是一家子租房住,因年纪相差较大,容小姐与他们来往的并不多,独褚韶华这里,褚韶华单身一人,也擅与人交际,故俩人颇能说到成块儿。容小姐道,“非但高档,上海以前没有女售货员的。说起来,近几年频频有女子去公司、洋行、银行、学校工作,可偏偏卖东西的售货员,都是男人。兴许是以前的老观念,觉着女人抛头露面的卖东西不体面,反正以前都是男性卖货。刚开始先施公司招女售员,在报纸上做多少天广告,都没人去应征。后来是老板娘带着家里俩丫头带头在公司卖货,当时震惊整个上海滩,还上了报纸。”   褚韶华道,“我看如今女售员也不多。”   容小姐完全是南方女孩子的柔婉相貌,性情是极聪明的,她知道褚韶华一直在找事做,问道,“褚姐姐,你是想去应聘先施公司的女售员吗?”   “对。你说我行不?”褚韶华问。   容小姐道,“先打听一下它的应聘要求,就是有哪里不行,在家里准备一二,应该差不离。”   褚韶华深以为然。   褚韶华一直在找工作,原本周源是建议她可以去学习打字,之后寻打字员的工作,褚韶华却是在百货公司开了眼界,想着这卖东西与人打交道的工作岂不比打字员要好。褚韶华是个说干就干的性情,她想着百货公司那些女售员的打扮,干净整齐,略施淡妆就可。褚韶华买份申报,上面未见百货公司招工信息,她索性直接就过去了。   褚韶华先是找到公司管事,衣服上别个牌子说是经理,刚一问招聘的事,就知人家现在不缺聘员。先前,褚韶华未在报纸上见招工信息时就做过这种准备,她心下早有盘算,虽略有失望却并不气馁,道,“您说现在不缺聘员,我也不要工钱,让我在这里试半个月,如何?像您家这样的公司,怎么会拒绝优秀的人呢。”她这几句话,非但说的不卑不亢,而且是连续换了六种方言说的。之后,褚韶华又用英文给经理说了一遍。   经理真给褚韶华唬住了,褚韶华会些方言没什么,但那英文发音,既标准又动听,经理以为她以前定受过不错的教育。主要是现在少有女性直接上门求职,一时倒有些犹豫。而且,褚韶华的穿戴,虽不是上佳,但不论外头的深色大衣还是大衣领上小巧的胸针装饰,无不恰到好处。当然,还有一个原因,褚韶华相貌俊俏,而且,这种美没有半点轻佻。她眼中带着恳切,条件本身不错,经理道,“这样,我去问一问太太。”   褚韶华坐在经理室等着,不一时,经理过来,叫了褚韶华过去。褚韶华听容小姐说过,当初这家百货公司成立之初想招女售员,无人应征,便是这位东家太太带着家里女佣顶上,今传为美谈。以往褚韶华所见的富家太太如周太太、潘太太无不多是在家,或是出门参加一些交际应酬,倒是鲜少看到这样亲自出面打理生意的太太。   东家太太办公的房间自是比经理室要宽敞明亮,褚韶华只是眼尾余光略做打量,眼神便落在同样正在看向她的东家太太的身上,这位太太已是中年相貌,望之四十许人左右,相貌并不甚美,大约年轻时也只是清秀,却有一种极为端方温和的气质。如今的礼仪也比较混乱,这里是西式公司,褚韶华不好用旧式女子的礼数,就对东家太太鞠了一躬,东家太太指了指面前的西式高背沙发椅,“坐,听沈经理说,你懂各地方言,英文也不错,想来这里做售货员,还不要工钱?”   褚韶华正式介绍了一回自己,包括她对各地方言的了解也只限于卖东西这些,英文知道的也有限,德文、法文、日文都会说几句,但也仅限于卖东西的几句话。当然,这就涉及褚韶华以前的一些事,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现下用人,就是熟人都要问一问品性,何况是全然陌生的。听青年会的周源说,许多职业还需要保人哪。   不过,就是沈经理听褚韶华这种知晓各地方言洋文还懂四五样,虽仅限于卖东西的几句,也得说,这真就是为卖货而生的人才啊。褚韶华又说,“工钱的事,是这样,沈经理说现在您这里也不缺雇员。可我想,只要是有用的人,凭谁也不嫌多。我是初来上海,这些天一直找工作,先前来过好几次,也仔细看过您这里的女售员,我觉着我能胜任这份儿工。我想以半月为期,要是我做的好,您觉着合适,我想正式入职。不瞒您说,我现在需要一份工作养活自己。要是不合适,我绝不啰嗦纠缠。毕竟,不能为您这里创造价值,我也没脸留下去。”   之后,褚韶华补充道,“若您这里需要保人,我认识青年会的周先生,还有女子青年会那里,或是我现在的房东,都可做保人。”   东家太太想了想,道,“保人就不必了。光学仪器那边一直没什么起色,你去那里试试。至于工钱,我们这里即便试工也不会白用人,就按普通工资的五成算。半个月时间太短,给你一个月的时间。”   褚韶华连忙起身道谢,脸上虽略有欣喜,但更多的是一些坚定。东家太太没错过褚韶华这个眼神,吩咐沈经理,“沈经理去安排一下。”   由此,褚韶华得到人生中第一份工作。   虽然是她完全不了解的光学仪器什么的……说一无所知也不为过,褚韶华却没有半点惧意,人家原不缺人手,能留下她已是意外之喜。褚韶华同东家太太介绍过自己家以前卖过绸缎衣料,她自己也会裁衣裳做衣裳,这百货公司里也有绸缎、女装之类的销售,可东家太太没提,就说明,人家那里不缺人。褚韶华自不会得寸进尺,可褚韶华不信,人还能叫事儿难死!   她要在上海立足,要出头,要回老家把闺女要回来,这点难又算什么呢? 第106章 入职   百货公司有售货员专门的制服,沈经理带她去领了制服,同她说了些公司的规章制度,也就是上下班的时间,中午晚上都提供工作餐,想到每天省下两顿饭钱,褚韶华心里也很高兴。   当天褚韶华并未上班,不过,沈经理带她去了光学仪器的柜台,有一些如望眼镜、显微镜、幻灯机,褚韶华并不认识,但有一些她也认识,譬如照相机、眼镜片这些,许多有学问的先生眼睛不好都会戴眼镜,相机是个极金贵物什,不过褚韶华是去照过相的,自然见过。柜台这里有两位售员,都是二十岁上下的男子,一位姓李一位姓张,沈经理给他们彼此做了介绍,让褚韶华第二天来上班,除了要穿制服外,还要自己配双黑色皮鞋。   褚韶华的鞋原就是黑色皮鞋,这并不难。沈经理交待后就要走,褚韶华送出几步,问沈经理能不能今天在这里对柜上货物做些了解。沈经理笑,“这也好,中午的话让小李带你去食堂吃饭。”   送走沈经理,褚韶华回到柜台,三人说起话,小李是三人中的头儿,听说还是初中毕业的文凭,小张也是读过书识字的。虽则百货公司女客人极常见,不过俩人还没有与女同事相处的经验,先时略有些拘谨。褚韶华看也没客人过来,就请教起两人柜台上这些仪器来。待中午,褚韶华中午跟着小李去食堂吃饭,小张则是留下守柜台,这也是公司的规矩,柜台上必得有人,所以吃饭大家都是轮流过去。每位普通售货员都有两菜一汤,米饭管够。另外有经理级别的窗口,饭食自然更好些。褚韶华把饭菜汤都吃的干干净净,中午到卖女装的那里的借用试衣室里换上工作制服,就去一起站柜台了。   当晚回家,褚韶华在灯下写了几封信,告知亲友,她已在上海落脚,租了房也找到了工作,让亲友莫要记挂。当然,褚韶华也没忘记早上把这好消息告诉房东容太太,褚韶会一向有早起的习惯,她早早把房东一家的早餐都买来了,便一起吃的早饭,说到去先施公司上班的事,容太太笑,“那里是极好的地方,如今上海也开始流行女售员。小褚你肯定能干的不错。”   褚韶华笑,“头一个月算是试工。”然后同容太太说了以后每晚回来的时间,容太太道,“你一个女孩子,可要小心些,那会儿就有些晚了。”   “我定了黄包车,每天晚上去接我。”   容太太点点头,心下觉着褚韶华是个做事的材料。许多寻常出身的女孩子会过于节俭,褚韶华也不奢侈,却是个会用钱也肯用钱的人。如褚韶华这样外地人刚来上海,又在外做工,什么都没有安全重要。   褚韶华也有事想同容太太商量,她想以后搭火吃饭,她午饭、晚饭都在公司吃,早饭的话一般都是在外头买回来用。毕竟,外头摊子上吃饭的多是男人,像褚韶华在北京,除非与人一起,若她一人,都是把早点买回去吃的。褚韶华主要是想省事,而且,容太太是个很懂厨艺的人,早上虽时常会去外头买些早点,可有时,自己也会煮一些粥饭。褚韶吃过,味儿很不错。再加上,与容家一起吃早饭,也能省去收拾碗筷的时间。   当然,褚韶华自会付饭钱。容太太笑,“你早上过来就是,钱就算了,也不过是多碗粥的事。”   “您要不收钱,那我可就不好过来了。”褚韶会很喜欢上海人的一个品质,就是从不羞于谈钱,大家倒是喜欢把钱说在明处。如此,容太太也未再推辞。   把早饭、晚归两件事解决,褚韶华就开始安心上班,连续上班三天,就知道光学仪器这边儿的生意如何了,要说冷清,也是相对于其他柜台而言,平时也有些生意,只是多是小生意。大生意虽少,可如相机等物,都是极贵的,故,卖出一件就是不少的销售额。   这是褚韶华人生中第一份工作,她颇是尽心,每天早上都会提早过来,整理柜台,什么都理的干干净净,那些仪器用专用的布巾擦拭的一尘不染,因她刚来,还寻机会待晚上下班后请小李小张吃宵夜,小李道,“怎么能让小褚你破费。”   “我刚来,这几天可是没少得你们照应。要不是你们关照,我也不能这么快一起卖货。”褚韶华今天卖了两幅放大镜出去,心情很好,笑道,“咱们也不是吃大餐,这摊子上的蟹壳黄小馄饨听说是极好吃的。”   褚韶华麻俐的用开水烫一烫筷子尖儿,再将筷子分给俩人,一面说起他们这柜台的生意来,“咱们这柜台的东西就是太高级了,那照相机、显微镜,我看贵的很,不像卖衣裳卖料子的,要说衣裳,这些有钱人家的太太奶奶,不要说一年裁多少新衣,哪月不得置几身哪。”伙计端来馄饨,褚韶华示意先给小李小张放跟前。   小李道,“何尝不是如此。像相机一类的大件,生意并不多。放大镜这些,倒是能卖出几幅。。”   褚韶华道,“我看咱们柜台上也有眼镜片,时常见一些有学问的先生太太都会戴眼镜,咱们这里的眼镜生意我瞧着也寻常。”   “许多人更愿意去医院或是眼镜店配镜子戴,咱们这里没有医生、验光师,不专业。”小张道,“还有其他的,经纬仪、显微镜这些,上海有许多洋行专司仪器进口,他们那里的样品、款式、价钱也不比我们这里的贵。”   褚韶华用调羹搅着碗里的绉纱小馄饨,她心里是有主意的,道,“那能不能让医院用我们的镜片?”   小张拿了个刚出炉的蟹壳黄,咬一口,葱油焦香,“哪儿有这么容易,医院的眼科有专门的渠道。再说,现在也没多少人配眼镜,那些镜片是一个光学公司非要留下的,就是摆在那里,连问的人都没有。女人更喜欢墨镜,那些进口的墨镜或是本地公司产的墨镜都在卖化妆品那里,夏天生意特别好。”   褚韶华点点头。   褚韶华是个细致人,除了自己这里的柜台,褚韶华也会往别的柜台上去看看,她以往在北京也在与些有钱人家的太太奶奶打过交道。褚韶华知道,有钱人不会计较几个小钱,他们更看重东西的档次。什么是档次,通俗来说,就是要贵,要美。   褚韶华琢磨了一回柜上的货品,她虽工作尽心,可只这样下去是不成的。从小李小张这里就能知道,以往生意也是如此。若是柜台生意没一个大的起色,她毛遂自荐过来上班就成了笑话,待下个月,怕是人家不请她走路,她也没脸呆下去的。   褚韶华第一个动心思的是柜台上的放大镜,这些放大镜品质自是没什么问题,只是,褚韶华觉着,样式太单调,如那些镜框,不是铜的就是木的,而且,都是光面儿,当然铜框也打磨的光亮,木面儿也都上了漆。这样的东西,在褚韶华看来,东西不错,却不够美。   褚韶华先同小李小张商量,能不能请供货商多提供些镜框花样多的放大镜。小李道,“一则供货商咱们并不认识,二则咱们这里出货不算多,就是不知人家愿不愿意。”   “不如问一问沈经理。”褚韶华提议。   小李叫着褚韶华一起去。放大镜真的是百货公司里极小极小的一个种类了,沈经理道,“这东西就是换个金框,还是要看镜片好不好用。”   褚韶华立刻道,“金框银框都要有,有钱的人,不会在意这些东西的价钱,要的是这个档次。经理,要与外头不一样,才能显得我们这里的档次来呀。不然,棉袄也可驱寒,怎么如今人人都向往那又贵又难保养的羊绒大衣呢。”   反正,褚韶华歪理一大堆,沈经理给她歪缠不过,只得道,“供货商的地址给你,你自己去谈吧,我可没空去帮你谈这个。”   褚韶华道,“怕是柜台上得略耽搁几日。”   “这没事,反正你们柜台也用不着这些人。”   待得了供货商的地址和联系方式,褚韶华原想叫着小李一起去的,小李看柜台上空闲,就与她一起,但有一次,俩人出去后,小张一人卖出一台相机,小李就说柜台事忙,凭褚韶华生得俊俏,性子讨喜,也不与褚韶华出去了。褚韶华便一人去,找各供货商,让他们单独提供更好更上档次的放大镜。就是沈经理说的金框银框的,褚韶华竟也忽悠着一家镜片作坊做了一幅。   这作坊老板姓杜,为此还特意与百货公司另签一份供货协议,毕竟,银框雕花还好,金框雕花的可不便宜。褚韶华把二十几个花样的放大镜单独陈列,之后,经沈经理批准,她动用了柜台上的幻灯机,做一个放大镜的幻灯片展示。   说来,褚韶华真是个人才,反正也没人管她,她自己寻的人,做出不少幻灯片来,幻灯片上的模特也不是别人,就她自己。   如今虽说有电影,可电影还属于时髦人看的东西,就是各家的货品,无非就是去报纸上做广告,在外做大的广告宣传牌,在柜台上也弄些宣传的广告牌,如褚韶华这样用幻灯片的,可是不多见,在百货公司也属头一份。   她这么一折腾,当真引来不少人。除了放大镜花样增加,褚韶华还增加了与放大镜相配的链子,若是想随身携带,将链子系在放大镜手柄上,挂在颈间,很是便宜。为了卖货,她自己还在脖子里挂了一柄小巧精致的放大镜。   当然,价码也有大幅上调。也有客人说贵的,自也有不差钱的,尤其褚韶华的宣传点就在于,这是送给长辈的。只要客人有意,她就拼命夸人孝顺,有出息,给老人买这样贴心的东西。要是有人自用的,她就夸人有学问,一看就是学术大家。并且,她这里还提供预定或是免费的刻字服务。一时间,真真忙碌起来。更有不差钱的土豪把原本做摆设的金框镶边、银框镶边的放大镜买了去。连褚韶华佩带的放大镜的链子都卖出好几条,这些链子是褚韶华去金银柜台那边挑选,算是借过来的。卖出后,一半的销售额会算到金银柜台那边。   褚韶华原以为她已算了解有钱人心理,如今看来,还是差的远啊。   虽说放大镜是极小的生意,但能做出这样的成绩,也不容易。何况,因有幻灯机演示,导致幻灯机也卖了几台出去,小李小张每天也是精神抖擞,还问褚韶华什么时候再出去,一道去。为此,杜老板还要请褚韶华吃饭,褚韶华笑,“吃饭就不必了,别叫你改个样式,你再这么不情不愿的就好。”   杜老板眉开眼笑地,“以后,褚小姐叫我怎么改,我就怎么改。”必要请褚韶华吃饭。   褚韶华平时没空,因为百货公司这里就是休息也是要轮休的,她倒是有事找杜老板打听,干脆也不必杜老板请她,她请杜老板中午过来,在公司吃食堂。褚韶华多花两毛钱,在经理级的窗口买了四个菜,寻个地方同杜老板一起坐了,主要是想问问杜老板的眼镜生意如何。杜老板道,“我有与一些小诊所合作,为他们提供眼镜片,不过现在配眼镜的人本身有限,我这生意也寻常。”   褚韶华想着也是,公司里大部分东西都是高档洋货,而放大镜因是极小类别,褚韶华原以为也是外头的大公司供货,还是自沈经理那里看到供货商时方知是本地作坊生产。褚韶华问杜老板,“我听说配眼镜要验光、磨镜片,这些你都懂吗?”   “这有什么不懂的,我爹就在南京路精益公司是验光磨镜片的师傅,我们这手艺,称得上家传。就是人家精益公司是大公司,路子广,我没什么门路,就在家里弄个小作坊,一般是做熟人生意。”杜老板一面说着,一面劝褚韶华吃菜。   褚韶华就着菜吃两碗饭,填饱肚子后就要回柜台,她与杜老板道,“咱们这里的一些小花样,估计很快就能叫人学了去。要想走别人前头,就得想别人前头,你要有什么新主意,只管告诉我。我有了新法子,也跟你说。”   杜老板应下,上前送褚韶华到柜台,看了一回自家放大镜在柜台上的陈设,与小李小张打过招呼,此方告辞。   褚韶华未觉时光飞逝,转眼一月已到,待发薪那日,褚韶华发现自己拿的是全薪,并不是五成。除此外,沈经理还给她个红包,沈经理道,“各柜台生意好,都有提成,这是你那一份儿。”   褚韶华忙谢过沈经理,沈经理笑,“太太亲自与我说的,你就正式入职吧,这里有入职合同,你看一下。”说着将一份合约递到褚韶华面前。   褚韶华一目十行的看过,没什么问题就签了字,她还有事想与沈经理说,就是有些犹豫。沈经理看了出来,问她,“什么事,只管说。”   褚韶华问沈经理,“当初我出去找供货商改样式,还有做幻灯片,这些花销能不能报了?”   沈经理一愣,继而笑起来,他本就是个俊秀人物,这般一笑,倒叫褚韶华有些不好意思。好在,沈经理风度翩然,自不会令女士尴尬,问她,“花多少钱?”   褚韶华道,“车钱没多少,就是做幻灯片花了四块多,拢共五块两毛。车钱没地方开收据,幻灯片那里,我叫他们开了收据。”   沈经理笑,“明天你拿过来,这些当然算公司支出。以后你再有这样的计划,可以先写一份计划书,如果一百块之内,我这里批准就可以预支花销,不必你私人垫付。若是一百块以外的计划支出,若有可行性,我可以帮你递上去。部长同意,就可以先支钱再做事。”   褚韶华想来也该是如此,只是先时她不过试工期,一则不知这事成不成,二则她刚来就这么折腾,哪里知公司愿不愿意呢?因支出不多,索性自己先干了。如今正式入职,褚韶华也多了份底气,她一向心眼灵活,谢过沈经理的提醒后,问沈经理晚上有没有时间,她能入职多赖沈经理帮忙,想请沈经理吃饭来着。   沈经理心下深觉有趣,想着如今哪怕是公司的女售员,其实也是偏保守的性格,再者,如今的社会风气,多是男人请女人吃饭,倒是褚韶华,张嘴便要请他吃饭。沈经理道,“要是还有好的计划书可以给我,吃饭就不用了。”   褚韶华也没强求,想如今与沈经理交情尚浅,她也只是一提,待以后交情深些,再说吃饭的事也不迟。褚韶华便起身告辞了,沈经理这里虽没能请动,褚韶华晚上约了小李小张,三人一起吃饭,即是庆祝这次小小活动的成功,也是庆祝褚韶华的正式入职。 第107章 意外事件   褚韶华手腕柔润,且颇具心胸。说来,这次的活动都是褚韶华一手设计准备的,想想,先时的花销也是褚韶华自己腰包掏的,可她真没有因此自大的意思,她说话来从来不忘两个同事,就是出来吃饭,也是褚韶华张罗买单。褚韶华从来不是个单打独斗的性子,她道,“要光我一人,能做什么呢?我刚来的时候,都是你们带我,教我卖东西开票,如今咱们这里生意好,也是咱们一起用心的缘故。我最看不上那些个窝里斗的,有本事的人,都是与外人争,自己人,就得抱团儿。这才是个开始,以后咱们仨,有劲儿往一处使,不怕干不好。”   因天儿冷,三人还略饮了些黄酒。因今天发工资,都有不错的收入,待结账时,小李小张都争着结,饭馆老板笑道,“褚小姐已是先结了。”   小李笑道,“小褚,以后可别这样。”   褚韶华笑,“今天是庆我入职,自当我请客。”她与二人道,“不如这样,每半个月咱们都抽出一天,晚上这样出来聚聚。咱们都不是有多少钱的,可不去那贵地方。轮流做东,如何?”   百货公司给的薪金不错,二人家境也不是特别窘迫,且如今柜上生意大见起色,大家都很高兴,便都应了。待黄包车过来,褚韶华就辞了二人回家去了。   正式入职之后,褚韶华还能参加公司的夜学,这是公司的专门设置,聘请同事中擅长某科者担任该科主任,教授以中文为主,还教授英文、珠算等。褚韶华去了一回,发现英文也只是限于一些日常购物对话,这些她是懂的。至于珠算,算盘她也早就会的。不过,这里的英文还教英语字母,英语单词,褚韶华颇是新奇,所以,每天晚上下班后,她是雷打不动的参加。   褚韶华等到轮休时,提前给小邵东家打了电话,过去邵家拜访。褚韶华想想,也无甚礼物可带,便在街上水果铺挑了几样鲜果,装入果篮,提了过去。潘小姐带着两个孩子在家,佣人且然早得交待,开门见褚韶会自我介绍姓褚,连忙请褚韶华进去。   进屋后,褚韶华将水果交与女佣,潘小姐笑,“还是这样客气,以后过来不用带东西,直接过来就是。”   “原也没想好带什么,出来时看到路边水果店里有刚到的水果,瞧着委实新鲜,就买了几样。”褚韶华说着话,就见潘小姐腿边一个穿着小红裙子小红袄的小姑娘正抬着小脑袋,用孩童那特有的清澈目光看着她,褚韶华顿时喉间哽咽、眼中发酸,别开脸才强将眼中湿意忍下,俯身摸了摸小姑娘的柔嫩小脸儿,“这是芳姐儿吧,都这么大了。”她的萱姐儿也只比芳姐儿小一岁罢了。   褚韶华打叠起精神,与潘小姐寒暄说话,也见到了潘小姐和小邵东家的长子,小名儿叫邵小贝,大名叫邵宏。   褚韶华送了小家伙一对银镯,潘小姐十分推辞,褚韶华笑,“你只管放心,我都是量力而为,如今我已经找到工作,这是给孩子的,阿玉姐不要与我客气,不然就外道了。”   潘小姐道,“前些天爸爸就打电话过来说你要来上海的事,阿初让我把屋子都收拾出来了,这些天就盼你过来,一直没见你。我还担心来着,他说你必是自己在外寻房舍了。如今看来,你是工作也找好了。”   褚韶华也没什么可相瞒的,褚韶华叹道,“也是造化弄人,想来伯母已给跟阿玉姐你说过我老家的事了。来前,伯母说让我到上海就找你们。我知道伯父伯母是好意,咱们也不是外人,可我想着,我这么大人,虽是初来这里,也不能事事都靠你们,这不是朋友长久的做法。我就想自己试试,倘是能成,就先寻份儿工做着。这样,我先自立,倘有不能解决的事,自是要寻你和小东家的。”   潘玉和邵初夫妻都猜到褚韶华在外自己安置的事,只是没料到她连工作都自己找好了。饶是潘玉也得说,褚韶华这种独立性令人佩服。潘玉连忙问她,“找的什么工作?”听褚韶华说是在先施公司卖光学仪器,潘玉笑道,“这工作不错,先施公司是第一个用女性售货员的地方,他们那大百货公司也是上海头一份儿了。我听说,里头薪资也好。只是可惜,我原还想请你来帮我打理生意,你倒是先寻好了地方。”   褚韶华道,“阿玉姐你如今做什么生意呢?”   “我在先施公司旁边盘了个铺面儿,如今经营西餐。”潘玉道,“自先施公司开始用女售货员,先时社会称奇,如今人家生意兴隆,多有效仿之意。我的西餐馆也试着招了几位女侍应生,如今生意也还成。只是如今俩孩子还小,我那生意一直是请了堂弟打理,他从初中就开始在英国念书,书是念的不少,为人就有些不接地气。我正想给他请个助理。”   褚韶华笑,“您这餐馆,一听就是个高档所在。这样高档地方,必有请有学识有见识的人打理才压得住场,我去了反是添乱。现在我在百货公司干的也不错,说来,以前只听人讲上海如何好,真是耳听为虚,亲眼见着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比北京强太多了,在北京我是断找不到这样工作的。”   “上海是开埠港口,洋人的东西都是先从这里进来,风气也更为开放。我现在是鲜少有空出门,不然,就是你不来,我也早当在百货公司见到你了。”潘玉又问褚韶华在哪里租的房子,待褚韶华说了地方,说了房主,潘玉竟还认识,潘玉笑道,“容老爷跟我爸爸是一辈,论理我该叫一声伯伯的,他家里两女一子,长女在北京大学读书,长子在国外读书,现在家里的应该是小闺女。他家老家在嘉兴,说来也不是上海人。不过,以前祖上在上海可是颇有名望的人家。现在容家的正支都在老家,容老爷算是旁支,倒是不知他家竟也要租赁房舍维持生活了。”   潘玉同褚韶华道,“要不你还是搬过来,我这里离你上班的地方也近。容家那里,毕竟是租界外了。”   褚韶华想了想,还是拒绝了。褚韶华道,“你这里事情也不少,光两个孩子也够你忙的,还有外头生意。以后我有空多过来是一样的,要是在外有什么难处,我也不会死撑,朋友可不就是在难处援手用的。我既能支撑,就先做事看看。上海这么大,总有我一方天地。”   褚韶华在邵家用的午饭,她下午还要去教堂,潘玉不禁问,“你现在信教了吗?”   “倒不是信教,来上海的路上遇到几位到上海的修女,我们聊的还挺不错。我既在上海安稳下来,想过去看看她们。”褚韶华顺势请教潘玉,“这些洋修女我不大了解,不知道过去时要不要带些礼物。”   潘玉道,“水果、鲜花都好。洋人之间送礼,一般都是很寻常的东西,并不贵重。”   褚韶华在上海的交际很平淡,她这里认识的人有限,她却也不急,世上没有一口吃成胖子的事。去过教堂后,褚韶华又往两处青年会走了一遭,还请周源吃了个便饭。周源欣然应邀,笑道,“应是我请褚小姐用饭,贺褚小姐正式入职之喜。”   褚韶华笑,“今天是我过来请你,你这顿待下次再说。”   周源原想付账,却发现褚韶华很一手绝活,褚韶华用餐期间就借口出去先把餐费结掉了。周源也便没为此推让,倒是没少打听褚韶华入职后的事情,褚韶华道,“你这是也准备去百货公司上班?”   “我倒不是去百货公司上班,不过我们这里也一直有过来问是否有工作介绍的青年男女。”周源道,“现在是用工的地方少,找工作的人多。尤其是女性,想找一份称心的工作并不容易。”   褚韶华道,“我们公司用女售货员,就是开了个好头。”   “这个是。”周源道,“要是你们公司以后再有招聘,可要跟我说一声,我这里有合适的人也让他们过去应聘。”   褚韶华也是个十分愿意帮人的性子,一口应下。   待俩人吃过饭,天色就有些晚了,周源叫了黄包车,先付好车钱,让车夫送褚韶华回家。褚韶华想着,上海真是个大地方,这里有许多有文化有修养的人,褚韶华虽自忖非无能之辈,却也深知自身不足,她没出身没学识,就靠两只手奋斗。出身是求而不得的,她投胎时没投到大户人家,可学识上只要她坚持看书学习,哪怕每天多看两页书,也是一种增长。   褚韶华虽以往也爱读书看报,可以往是一种悠闲的心态,如今却是是从内心滋生出一种渴望。其实,褚韶华也不知这样走下去能不能成功,可眼下,她也只有这一条路。   回家后,褚韶华洗漱后就开始背诵这些天学的单词,字母什么的她早就背会了。英文单词的背诵是一种新鲜事物,背过单词,再联想到自己会说的一些句子对话,褚韶华实觉进境寻常。她想着,我这如今也不过是胡乱跟着夜学里的同事学一些实用简单的东西,到底基础不比人家学校里的东西。褚韶华索性第二天早上找容小姐打听这学英文的顺序来,褚韶华一面摆着碗筷,一面说了自己的情况,“我们夜学里教一些简单的对话,如今二十六个字母我都会背了,也学了几十个单词,到底不成样子。容妹妹,我想多学习一些,你是正经读书的,可有法子教我?”   容小姐接过母亲买来的油条搁盘子摆上,道,“我们在学校,都是照着书本上学的。我们老师常说,学语言还是要多练习。我觉着褚姐姐你发音很好啊。”   褚韶华笑,“我这发音先前也不行,后来在船上认识几个修女,觉着她们说的更好听,我自己就慢慢改了。你要是有空,咱们一早一晚的可用英文对话。”   容太太摆上小菜,开始盛粥,听这话笑道,“我看成。”   容小姐的英语是在学校里系统学习的,听容小姐说,小学时就开始学英文了。容小姐道,“我自小学到现在的课本都还留着,褚姐姐你要看,我晚上回来找出来给你。”   褚韶华也不知这法子成不成,她先谢过容小姐,递给容小姐一根油条,说,“要说这大城市,别的我虽也羡慕却是有限,我最羡慕的就是这里有学问的人多。各人想学什么就能学什么,就这一样,就好的不得了。”   容老爷突来一句,“食不言。”   褚韶华心说,再没见过容老爷这样不讨人喜欢的人了,她要是玻璃心,估计早叫这老头儿气死了。好在褚韶华根本不在乎这个,她笑嘻嘻的喝了两碗粥,吃了两根油条,便上班去了。容太太说丈夫,“褚小姐毕竟是客人,你莫要太刻板。”   容老爷道,“食不言是礼数,是规矩,谈何刻板。”   容太太也是拿丈夫无奈,只得摇头收拾去了,想着亏褚小姐量大,不然,现在的摩登小姐,哪个受得了这个。   虽则如褚韶华这样的外地女子来上海谋生,很多是被上海本地人低看一等的,容太太却并非这样的狭隘人,并不以地域看人。相反,她认为褚韶华勤奋好学,便是穿戴审美也不比上海女子差什么。   而且,褚韶华接着还在公司出了个大名儿,她虽不是公司里第一个女售货员,可褚韶华成为了第一个剪短发的女售货员。在知道公司里免费为职工剪头发后,褚韶华就去剪了个短发,当然也不是剪成男人头,她头发留到耳下,因她头发厚实,发尾打薄,剪出碎碎的斜流海,做个偏分,一时间,光学仪器的柜台前颇是热闹,买东西的少,倒是来看褚韶华这短发发型的居多。   如今上海滩,倒是有女子穿男装衣裳,做男人打扮,但这样剪短发的终是极少的。褚韶华这短发也不是跟上海女子学的,她是在化妆品柜台那里的外国杂志上看有外国女子做短发模样,想着她这头发虽好,可每天一早一晚的打理就要浪费大笔时间,褚韶华如今既要上班还要学习,忙的紧,便动了剪短发的心思。   倒是这发型,她先时做过思量,原还想去外头理发店花钱去剪,不想公司还可免费为员工剪发,当然,以前都是男人们剪头发,褚韶华这个算是公司第一个。不过,既然免费,褚韶华自是在公司这里剪的。她并没有想追逐潮流,却是不巧成为了潮流。凭谁来看,褚韶华根本不在意,而且,若能多吸引客人过来,褚韶华倒是很高兴多做几单生意。只是,突然有电影公司的人来问她要不要去拍电影,褚韶华有些懵。   电影!   那种她只听见没看过的东西! 第108章 挖墙角   褚韶华都有些傻眼,虽然她一直对电影这个东西比较好奇,可自来了上海,一直忙着找房找工作,平时下班一般没事褚韶华都会去夜学看看,当然,夜学里那些东西比较浅,褚韶华早学的滚瓜烂熟,她现下,下班后没事就回家学习,或是琢磨着现在柜台的销售虽较以前好许多,可褚韶华希望还能更好一些。   除此之外,自从褚韶华剪了短发,倒也有男同事请她吃饭,那模样,一看就是要跟她搞对象的样子,褚韶华直接告诉人她已经成亲了。从此,也没人请她吃饭了。   所以,褚韶华至今没看过一场电影的人,如今竟有人请她去拍电影。褚韶华盯着那人没说话,那人递给她一张小小卡片,道,“我是新民电影公司的经理,小姐若有意,这里有我的联系方式,公司的地址也在上面,小姐可过去,我们详谈。”   褚韶华瞥那卡片一眼,并未去接,而是望着这穿戴体面的男人道,“这个以后再说吧,我在上班,不好说这个,谢您赏识了。”   这男子将卡片放到柜台上,笑笑便走了。   待这人走后,褚韶华根本看都没看这卡片,直接撕成几片扔到柜台里侧放些小垃圾的垃圾筒,小张很吃惊,“小褚,你怎么扔了啊。”   褚韶华义正严辞,“我在咱们这儿干的好好的,干嘛要去拍电影啊。”事实上,褚韶华想的是,她还不晓得电影是啥呢。再者,这人什么意思,留下张卡片就要她主动过去什么新民公司,谁知道是什么地方。这诚心请人,可不是这种姿态。褚韶华心里透亮,哪怕这人真是什么电影公司的人,姿态拿的这样高,可见未将她放在眼里。褚韶华这人,最重颜面,她如今工作安稳,焉能为一个不将她放在眼里的电影公司动摇。   小张道,“新民公司很有名的,他们拍过《难夫难妻》,特别好看。比文明戏好看多了。”   小李则道,“要是小褚去拍电影,咱们这里的生意定得冷清下去。”   褚韶华道,“小李你莫总开我玩笑,生意好都是一起用心做事才会生意好的。”   褚韶华傍晚回家,倒是找容小姐打听了一回电影是怎么一回事,容小姐道,“电影啊,现在亚波罗影戏院正在放亚波林的戏,听说可好看了。”   “容妹妹你也没看过吗?我也没看过,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咱俩一起去看,如何?”   容老爷突然大喝一声,“那等鱼龙混杂之地,焉是正经女子能去的!”   褚韶华随口一句,哪知引来容老爷这般怒喝,当时吓得一跳,她颇是机伶,当下一拉容小姐的手,俩人连忙跑到褚韶华住的东厢说话去了。褚韶华直抚胸口,说,“你家老爷子这嗓门儿,吓人一跳。”   容小姐不好意思道,“爸爸就是这样,其实他心是好心,就是说话吓人。褚姐姐你别生气啊。”   “放心吧,我知道容叔叔是好意。”褚韶华道,“我是不知道放电影的地方鱼龙混杂,不然也不能叫你一起。那个影戏院很乱吗?我记得租界里有好几家影戏院的,我没进去过,瞧着大门口都挺光鲜,时常贴出电影画报。”   “有一些是乱糟糟的,可也有高档电影院,像我说的亚波罗影戏院就很高档,在租界里面,一张电影票要五角钱哪。”容小姐说。   褚韶华一听也道,“这可不便宜。”不过,对于能见识到的新事物,这点钱褚韶华还是出得起的,她根本没把容老爷的怒吼啥的放眼里,没见她们跑出来,那屋里的怒吼就停了嘛,一看就知是被容太太劝止住了。褚韶华压低声音,同容小姐道,“你要是愿意,咱们找个时间,我请你去看。”   “这叫褚姐姐太破费了。”   褚韶华道,“我也没看过,叫我一人去,有些孤单,你就当给我做个伴。”   容小姐对现在放什么片子都一清二楚,自然也是想去的,褚韶华这样说,她便应了下来。二人商量定看电影的事,容小姐把找出来的英文书和英文笔记给褚韶华拿了过来,褚韶华见书本皆有些潮湿泛黄,笔记亦是拙嫩,便知是容小姐小时候念书时记的,褚韶华道,“保存的真好。”   “这是我家里的习惯,一书一纸都不会乱扔。这笔记是对着课本记的,褚姐姐你照着看,要是有哪里不清楚的,只管问我。”   褚韶华便翻开来看,说来,颇有不认得的字母,好在容小姐的书本和笔记本都有音标注释,褚韶华又请教了一回音标,便捧书诵读起来。有些不准的音,容小姐会给她纠正,俩人会照着书上的句子做些简单对话。   听着褚韶华房间传出的读英文的声音,容太太与丈夫道,“我看褚小姐十分好学,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你以后,有话可以好声说,不许再大喝大叫,这太不礼貌了。”   容老爷吃着妻子做的团糕,嘟囔一句什么,容太太也没听清,见这老家伙堵了嘴,干脆端些甜汤过去给两个女孩子喝。   褚韶华一早一晚都会刻苦的练习英文,除此之外,那个叫电影的东西,褚韶华也去电影院看了一回,果然是极有趣的东西。起码,在褚韶华看来,比听戏有意思多了。出了电影院,褚韶华与容小姐还在讨论电影剧情,容小姐去买份街头的糖炒粟子捧在手中,俩人边吃边说,褚韶华道,“要是电影票便宜些,我看以后肯定比现在的戏园子更红火。”   容小姐道,“那也不一定,梅兰芳来上海唱堂会,票卖的极好。”   “戏虽也不难听,可伊伊哑哑慢的要命。你看这电影,也就一个多小时,就是这么有趣的一出故事,讲的有头有尾,圆满多了。”褚韶华对于新鲜事物的接受度一向很大,她虽是乡下小地方出身,对潮流却有一种天然的敏感,也很愿意去了解新鲜事物,这从当年初去北京便有极好的适应度就能看出来。哪怕现下,在上海这样的十里洋场地方,褚韶华也没有半点怯场。不过,褚韶华对电影的看法也就止于此了。   在褚韶华看来,电影什么的,就是给人取乐的东西。至于演员,与戏子又有什么不同。虽则如今像梅兰芳、荀慧声也十分有名气,可在褚韶华根深蒂固的思想里,戏子仍是十分低下的职业,远不如做售货员体面。如褚韶华这般重颜面之人,焉能去做这样的工作。   所以,对电影初做过了解后,褚韶华就将此抛诸脑后,再不提及。有这功夫还不如多背几页英文书,或是多想想柜上生意的好。   褚韶华现在的心思都在眼镜片上,或因自身比较文盲的缘故,褚韶华对于眼镜这东西是十分敬畏的。南京路上离先施公司不远还有精益公司的眼镜店,开的十分阔气,褚韶华还去过两遭,眼镜也卖的很贵,一幅眼镜就要四五块钱,这还是便宜的。倘是眼睛框是金边儿或是玳瑁之类的,价钱会更高。   而且,褚韶华发现很有趣的一件事,不知是不是受她柜台上放大镜的影响,精益公司也推出了一系列的高端眼镜。不过,生意也并不如她做活动时火爆,倒不是精益公司的东西做的不少,而是眼镜相对于放大镜局限性更大些,放大镜就一个镜片,圆且大,有镶边儿有把手,可做花样的余地就多。眼镜是架在鼻梁上的东西,越精巧越好,就是眼镜框换了贵重材料,可折腾的余地也是小的。   褚韶华柜上闲的时候就同小李小张道,“咱们这里号称百货公司,我看连中西药材都有,怎么没眼镜店呢?”   这个问题,恕小李小张不能回答,他们只是最普通的售货员好不好。褚韶华同小李道,“今儿中午看沈经理有没有空,要是有空,咱们一起找沈经理吃饭,问一问沈经理。”   小李有些不解,“咱们卖柜台上这些东西就是,打听眼镜店做什么?”   褚韶华道,“咱们柜台上的东西,除了放大镜是最便宜的,余者都很贵,虽说卖出一件是一件,可一月出不了几件货。眼镜片虽有些,却就是个摆设。我想着,要是咱们柜台能扩一扩,扩出个眼镜店来就好了。你想,眼镜可不便宜啊,精益公司的眼镜,最便宜的一幅都要四块钱。”   小张说,“可这事咱们做不了主,而且,正经卖眼镜,必得有验光师傅才成。”   褚韶华道,“先问问再说呗。”验光师傅什么的,做放大镜的杜老板不就是祖传的验光手艺么。   因小李是组长,中午就是小李跟褚韶华一起过去的。褚韶华知道沈经理吃饭的时间会稍晚一些,今日便先是小张去吃饭,用过饭回来换小李褚韶华两个。褚韶会直接带着小李去经理们常去的窗口排队,这里说来也不是经理的专用窗口,就是这边的伙食好,经理可以免费到这边来吃,而普通员工则需要花钱,不过,也比外头的饭食便宜。   自正式入职后,褚韶华就常到这边儿来吃,每餐必有鱼肉,一点儿不心疼钱的样子,以至于许多同事都怀疑褚韶华其实是有钱人家出身。其实,褚韶华哪里就不心疼钱,她比谁都心疼好不好。可褚韶华平生也最看不上吝啬之人,为了省钱苛待自己什么的,现在生一场病光买药就得多少钱,有些人,倘真没钱还罢了,偏生不至那等地步,硬是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做出一幅节俭样儿来。   说的就是那俩频频朝她这里看过来还做出一幅不屑样儿的,说来,俩人与褚韶华其实根本不熟,也没什么利益冲突,卖东西别说不是一个柜台,都不是同一个楼层,硬是瞧褚韶华不顺眼。褚韶华都不知哪里得罪这俩人了,索性不理她们,愿意做怪样就做怪样好了。见沈经理过来,褚韶华原想借午饭时间同沈经理说这事的,结果,沈经理身边还有另一位赵经理。褚韶华就不好同沈经理说话了,倒是赵经理同沈经理说了几句什么,俩人端着餐食过来。   赵经理是管着女装、化妆品那一块儿的经理,与沈经理职责不同,年纪较沈经理略长些,成天笑呵呵的模样,对着褚韶华小李一颌首,笑道,“今天巧了,遇着光学之花,我可得过来凑个热闹。”   这话自是对着褚韶华说的,褚韶华笑,“光学之花,是说我吗?”   “不是你是谁,我在二楼都是大闻其名啊。”赵经理笑呵呵的,看褚韶华与小李的菜是合在一起的,还有一份梅菜蒸肉,必是在经理区买的。赵经理道,“怎么样,小褚,有没有意向来我们二楼。你们女孩子家,光学仪器什么的,就太枯燥了。倒是衣裳首饰化妆品,更适合你们一些。”   褚韶华没想到,午饭竟遇赵经理挖角。沈经理先道,“老赵,这可当我的面,就挖我的人。”   赵经理哈哈一笑,“都是公司的人,都是公司的人。”   褚韶华忙说,“赵经理别开我玩笑,我刚刚正式入职,还没什么成绩,我要是连光学仪器都做不好,哪里敢去二楼。你们那些柜台,全公司都眼热。沈经理都常说,让我们向你们学习哪。”   赵经理自不可能真当着沈经理面前挖人,大家也不过说笑两句,午饭自是没机会说卖眼镜的事,这事便放在了下午。褚韶华与小李一起去找沈经理谈的,沈经理道,“若是单设眼镜柜台,未免开销过大。”   褚韶华道,“其实,单不单设柜台也没什么关系。只是,相机、幻灯机、显微镜这些,明显是仪器一类。眼镜放大镜这些,没有它们高端,我怕放在同一个柜台显着乱,倒不如隔开,显得清爽。刚开始也不要紧,但是如果增加眼镜种类,其他东西的柜台空间就要压缩一点。”   沈经理道,“现在单设柜台,就得你们先写计划书,我递到部长那里,部长再递到老板那里,一层层审批下来,最快也要一个月。不如你们先上些眼镜种类,看生意如何。若生意好,正式写份计划书。至于柜台空间,能压缩就压给缩一点吧。只是,配眼镜需要验光师傅,这里是不是还要增加雇员人手。”   一听沈经理说话,就知这人处事灵活。褚韶华的意思也是先不设单独柜台,先试一试水,若生意不好,此事以后也不必再提。也不至大张旗鼓搞得人尽皆知,最后事情不成,反是丢脸。至于验光师傅,褚韶华早有打算,道,“我认识做放大镜的杜老板,他父亲是精益公司的验光师傅,到时叫他来柜上支应些日子。就是眼镜,我先跟他谈,让他做出些样品来。再者,咱们这里若论近视镜或是老花镜的专业度,自是不能与精益公司或是医院的眼科相比,我想把重点放在平光镜上。”   “平光镜?”沈经理问。   褚韶华点头,“平光镜戴着也挺好看的,不然夏天怎么那许多人买墨镜带。”   沈经理一眼看出关键所在,“你把那平光镜的想法给我写份计划书。”   褚韶华和沈经理议定此事,自始至终,小李一句话都没插上。待出了经理室,小李低声道,“以后你可别叫着我来了,你自己来就成。”   “平时你话也挺多的,怎么一见着经理就啥话都没了?”褚韶华也是觉着奇怪,她这些想法可是没有瞒着小李。小李叹气,“我也不知怎么回事,见到经理就紧张,就不知说什么好了。”   “多去去就好了。”褚韶华安慰他道,心下却觉着一个大男人家,见到经理就说不出话,也够让人无语的。   褚韶华同小李商量着,她今天回家去搞那什么计划书,明天拿过来大家一起商量过后再拿给沈经理看。褚韶华却是未料到,今中午遇到赵经理玩笑似的挖角不说,晚上下班时又遇着当初给她递卡片,不,名片的那位先生了。   褚韶华虽没去影视公司的想法,不过今次倒是很满意,这人起码是等她下班才过来的。这才像话嘛,没听过别人上着班就来挖墙角的。起码,礼貌上强了许多。 第109章 碰壁   褚韶华的穿戴一如从前,里头是公司制服,外头是深色大衣,因着天气愈冷,颈间加了条深色毛线围巾,毛巾围的严实,倒衬得她一张瓜子脸愈发小巧精致,一双原是在与同事说笑的眼睛,在看到林敬川时多了些了然,林敬川上前,“褚小姐,不知能否耽搁褚小姐几分钟?”   小李倒还记得林敬川,知道这人是电影公司的,上遭就找褚韶华拍电影,如今这是又过来了。小张也看向褚韶华,褚韶华道,“你们先走吧,我同这位先生把话说清楚。”   百货公司附近也是极热闹繁华的地方,周遭店铺林立,林敬川请褚韶华到近处的西餐厅小坐,问褚韶华要什么咖啡,褚韶华道,“不用这样客气,我刚吃过饭,回家还有事。上次您留下名片,我没过去贵公司,我以为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林敬川自我介绍,“鄙姓林,上敬下川。想来褚小姐没看我留下的名片。”   “我对拍电影没任何兴趣。”褚韶华直截了当,完全不带委婉,更不提什么名片不名片的事,她正在上班,这人就递名片给她,褚韶华完全不认为把这人名片的垃圾筒有什么不对。   林敬川见褚韶华这般斩钉截铁的拒绝,就知人家怕是真无心拍电影,他却也不急,道,“那褚小姐有没有兴趣了解一点有关电影的知识。褚小姐大概不知道,电影演员工资很不错,像褚小姐这样的资质,即便初入职,一月也有三十块大洋。若以后能成名,三百块大洋的薪水也是有的。”   林敬川对褚韶华是做过分析了解的,尽管褚韶华在穿戴上称得上体面,可呢料大衣与皮鞋都是旧款式,身上也没有任何首饰,如今虽是在百货公司做售货员,经济上想必并不宽裕。不料,他说出这样的薪水,褚韶华却没有如他意想中有半点吃惊,褚韶华仍是平静模样,褚韶华道,“就是一月三千块,我也没兴趣。”   林敬川倒是给褚韶华这口气震住了,褚韶华并不是个愿意得罪人的性子,她继面缓了缓口气,道,“我十分感谢林先生对我的欣赏,不过,我是真的对电影没兴趣。当然,我不是个有钱人,可这跟钱无关。”   林敬川问,“莫非褚小姐这样的磨登人物也觉着演员是下等人才会做的职业?”   褚韶华心说,从没听说过戏子是什么高等职业。不过,当着矬人不说短话。褚韶华摇头,“并不是这个原因。说来以前我都没看过电影,上次林先生邀请我去您家公司,我特意去影戏院看了一回。在我看来,电影比听戏可有意思多了。以后,电影超过戏曲也是早晚的事。现在如梅兰芳、荀慧声也是有名大家,受万人推崇,我自己也不是什么高贵人。我不接受林先生邀请,是因为我志不在此。”   林敬川问,“褚小姐志向在于……”在林敬川看来,褚韶华这种在百货公司站柜台的,一月顶天十多块大洋,糊口尚且勉强。难道电影公司的薪金不比百货公司的柜台有魅力。还是说,褚韶华的志向在于——站柜台。   褚韶华唇角勾了勾,没再与林敬川多言,褚韶华道,“这次算是与林先生把话说清楚了,上海滩这样大,比我长得好的女子多的是,我相信凭林先生的眼力,定能寻找出最好的电影明星。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说完,褚韶华微微欠身,起身离开。   褚韶华根本没把林敬川开出的薪金放在眼里,就是褚韶华的话,不要说一月三十,就是一月三千又如何。褚韶华是见过白家小夫人的,那是专门在男人身上下功夫的,一年得的东西钱也得上万大洋,可又能如何?   褚韶华打心底看不上白家小夫人!   褚韶华要是想靠脸弄钱,她不会现在还过这样的日子,美貌当然是一种利器,但是,这只是一种个人魅力的附赠加持,褚韶华从来不介意用相貌令人心生好感,可如果靠脸去卖钱,那绝不是褚韶华要走的路。世上那样多的聪明人,也有无数人愿意为美付出大笔银钱,但是,这是需要付出大额代价的。   何况,她现在虽是孤身一人,可她还有闺女在,以后别人问起闺女,你妈妈是做什么的?难道叫闺女说,她妈妈是个戏子。   褚韶华才不会让闺女有这种回答,她把话说明白后就直接坐车回家写她在柜台中增加眼镜种类的计划书去了,想着明天还要找杜老板谈一谈做眼镜的事。   褚韶华忙忙碌碌到深夜才睡。   ——   不得不说,褚韶华真是个人才。   她虽也算上过学,却也只是在乡下跟老秀才认了几个字,后来到北京后认识潘先生,从他那里借了些书看,勉强不算文盲。她虽则以前娘家夫家都有过生意经营,可在她年少时,祖父过逝,娘家生意烟消云散。待到夫家,也不必女人插手生意。所以,褚韶华正经做生意的时间就是做裁缝的那一年多,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就敢写计划书。   最让沈经理惊叹的不是褚韶华敢写计划书,关键是,她还写的不错。当然,褚韶华向来不是个居功的性子,这计划书的末端署的是三个人的名字。不过,褚韶华的排最前,原本,褚韶华是想小李排最先的,毕竟,小李是组长,小李却并不贪功,执意将褚韶华落在最前。褚韶华对此很是满意,觉着小李是个可交之人。   沈经理看过褚韶华申经的经费,二十块大洋,并不算多,而且,名目褚韶华都列了出来。就是,有一项沈经理不大理解,问褚韶华,“你还要定制名片吗?”   “对。”褚韶华道,“我看许多出来做事的人都会印名片,见到人发一张,很是正式。接下来我们除了要跟杜老板谈合作的事,还要出去选购眼镜的款式,出门在外,有备无患。而且,如果遇到可合作的人,空口白牙说我们是公司的人,人家凭什么信呢?有名片,可信度就增加很多。”   尽管褚韶华说的一脸正气,沈经理心说,我就不信没臭美的原因。沈经理发现褚韶华是个很臭美讲究的人,像公司的制服,很少有人去改的,就改,也就是改改长短。褚韶华不是,她把那制服改的合身极了。而且,自从褚韶华剪了短发,公司里的几个女售员也咔嚓咔嚓剪了短发……   好吧,沈经理对女人的事一般无解。他点了点头,一本正经的同褚韶华道,“那职业这一栏便给你们印特别办事员吧。”   褚韶华谢过沈经理,待沈经理大手一批,写出领款单,小李连忙双手接了。沈经理鼓励一句,“好好看,年下是购物高峰,抓住这个机会,争取让咱们柜台的眼镜一炮而红。”   小李忙道,“是。”   褚韶华说,“您只管放心。”   俩人出了经理室直接到财务那里领钱,褚韶华让小李拿着这钱,当天就去找杜老板商量增加眼镜品种的事。因着有前番放大镜的生意,杜老板也是小赚一笔,见到褚韶华到访很是高兴,连忙让媳妇去泡茶,端些点心过来。褚韶华笑,“杜老板生意兴隆。”   杜老板请褚韶华坐了,笑道,“都是托褚小姐你的福。”   “哪里,也是你东西品质过关,我们提的意见,你肯接受。”褚韶华坐下,接了杜太太端来的茶,笑道,“嫂子别忙了,您这样,我该不自在了。”   褚韶华先寒暄几句,方说起柜台想增加眼镜品种的事,杜老板喜道,“这自然是好,只要小褚你定出样式来,我这里没二话。”   杜太太见褚韶华是给家里送生意来的,连忙出去,掏了些钱,让家里帮佣出去水果店买些上好水果回来。褚韶华把计划给杜老板说了,道,“平光镜是可以直接卖的,这倒问题不大,到时你一样多做几副就是。可近视眼和老花镜,必要验光才能配的,我们那里没有专门的验光师,你有没有空过去。”   杜老板一时有些为难,他家里生意虽寻常,偶也有些生意的。褚韶华道,“你家里祖传干验光,有没有兄弟侄子能过来帮忙的,让他们过来帮你看店。你到我们那里去,这也不只是我的私心,一则这生意咱们是分成算的,二则你到我们公司多露露面,于你名声也有极大好处。”   杜太太听了都说,“我看是褚小姐说的道理,大哥家的侄子也不小了,让他过来咱们店里帮忙是一样的。”   杜老板想想,的确也是这个理,他道,“我听褚小姐的。”   褚韶华这里先与杜老板议定以后去柜上当不要钱的验光师的事,又同杜老板说起如今眼镜的款式来,褚韶华道,“我一直想去看看别家公司的眼镜,可哪里有空。现在才得闲,老杜你这里安排好,明儿我过来,咱们一起往别家眼镜店看看,现在最流行什么样式。”   杜老板应的倒挺痛快,可正经与褚韶华出门到别家眼镜店看款式时,那叫一个磨唧,精益公司的店不好意思进倒罢了,别个店也不好意思进,说是同行,都认得,这么大咧咧的去看人家眼镜样式不大好。   褚韶华说他,“想赚钱就不能这么要脸。”   杜老板为此彪悍之话震惊的久不能言,倒是杜老板的爹杜师傅知晓此事,干脆派出自己孙子杜卓。因家里都是干这一行,这孩子对磨镜片,做眼镜的事也了解。杜卓比褚韶华略小些,倒比杜老板机伶能干,褚韶华和他一家挨一家的眼镜店都走过,有俩人瞧着都好的样式,出了店门就在小本子上记下来,以免忘了。   杜师傅就职的精益公司的店铺,褚韶华没让杜卓跟着,她自己去的,毕竟杜师傅在此就职,杜卓也姓杜,进去的确不大好。褚韶华刚进去,就险被精益公司的售货员请出去,那售货员似是认得褚韶华,不客气的说,“小姐,我们这里不欢迎同行。”   褚韶华当时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同行是冤家,这话她是明白的,可做得这样直接的,这也是褚韶华平生仅见。褚韶华自手包里拿出印制的名片,放到这位店员面前,素白的指尖在名片上点了点,道,“要请我走,你不成,得叫你们经理出来。”她还就不走,就大大方方的坐了下来。   店员大概未料褚韶华一个女人这么强硬,当下目瞪口呆。   不过,褚韶华强硬也没用,就是经理出来,人家照样请她出去。褚韶华气得,当下无法,也只得气咻咻的出去了。 第110章 闻先生   碰壁之后怎么办?   褚韶华的回答是:不怎么办。   反正,杜卓对于褚韶华这种被人请出店面依旧若无其是的精神是极佩服的。尤其,在他看来,褚韶华不是装的若无其是,她是真的没事。因为,褚韶华还与他说,“看一个公司的心胸,就能看出这个公司的前景。虽有同行是冤家的老话,可各地为什么会有工商协会,若都跟这家店似的,同行都成仇家了。虽是同行,有竟争的关系不假,可既是同行,难道就不能携手进取,就不能做朋友了?这样的公司,不必咱们多费心,它长不了。”末了,她还一脸淡定的诅咒了人家一句。   不过,杜卓却是觉着,褚韶华说的有道理的不得了。   褚韶华把上海的眼镜店都走了一遍,心下就大致有数了,她与杜卓、杜老板商量着眼镜的款式,主要就是在眼镜框、眼镜盒上下功夫,同时,褚韶华有空还去讨了一趟医院,找人家医生了解近视眼与老花眼到底是怎么形成的,老花眼褚韶华知道,人上了年纪,眼睛便会老花,可近视眼她一直听人说是读书读多了,把眼睛读坏,这个“坏”到底是什么意思,还能不能医得好呢?   医院的医生倒是很尽心解释,可惜褚韶华底子太差,她委实听不明白,最后只得把医生的话悉数总结,背诵下来。回去后,她把这些笔记给杜老板抄一份,让他背熟,以后可去装一装专业人士。   待把这些事情一样样的做出来,检查后,到把新式眼镜呈放到柜台上,时已近腊月,新年将至。别看她特意到医院请教了一通不大懂的专业知识,实际主推的并不是近视镜或是老花镜,褚韶华的主打是平光镜。她还花大价钱请了模特,拍了照片集。当然,现在不叫模特,一般做广告的都是明星,褚韶华请不起明星,她就想起林敬川来,打算问问林敬川那里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林敬川见到褚韶华时还以为她是改了主意,打算做演员哪,不料一开口,竟是跟他找合适人拍眼镜广告的。林敬川哭笑不得,道,“我这里倒是人不少,只是得付拍照费用,还有,不知道褚小姐要找什么样的人。”   褚韶华道,“一对青年男女,一对老年男女,最好再有一对念书的年纪,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   最后这生意也没谈成,无他,林敬川这里人价钱太贵。林敬川送她出门时还说,“怪道褚小姐不肯答应我的邀请,你这般精道,倒是做生意的好材料。”   褚韶华最后与林敬川道,“林先生,你真不再想想。虽我出的价钱低,可你的演员并不是名演员,你这里少收我些费用,我把他们的大照片挂到我们公司,你想一下我们公司每天多少客人过来,无形之中,他们的名声也会响亮起来。你在我这里虽则赚不到真金白银,可做演员,名气就是真金白银。”   林敬川挂上铁面,“我拒绝让我的工作人员免费给人做工。”   “你要是改变主意,随时联系我。”褚韶华给林敬川发了一张自己的名片,这才走了。   林敬川拿着褚韶华的名片,当真是哭笑不得。   褚韶华找不着合适的人拍照,最后与沈经理商量,问沈经理能不能客串一下明星,拍两张男士照片。沈经理坚决拒绝,“我可不成,我这人长得丑,不上镜。”   褚韶华道,“您这都叫丑,那九成九的男人就没法儿看了。”   反正,沈经理死也不愿意,沈经理给褚韶华出主意,“咱们公司的男售货员,你瞧着哪个好,跟我说,让他们拍是一样的。”   褚韶华叹道,“也只得如此了。”   最后的少年男女是褚韶华同容小姐打听后在学校里雇来的,一人一块钱的拍照费用。另外上年纪的老年男女,是褚韶华在美术院找来的老年模特,这些人是受雇于美术生,给美术生做画的,褚韶华雇他们的费用也不贵,只是,化妆、衣饰都要褚韶华一手操持了。褚韶华同沈经理商量后,是从公司里借的衣裳,沈经理千万叮嘱褚韶华勿必要小心,千万别弄坏了,这还回来还得接着卖哪。   褚韶华最后还找沈经理弄了两块料子,给两个学生裁了两身校服。现在的学生校服有太明显的学校标志,再者,不大合褚韶华审美。她的手艺说不上考究,做两身简单的衣裳并不难。倒是沈经理感慨褚韶华多才多艺,待拍照的时候,沈经理都跟着一起去的。拍照时褚韶华的要求就更多了,什么要灵动、要自然,据拍照师傅说,他给明星拍照都没这么啰嗦。褚韶华笑嘻嘻地,“就是知道您技术好,我才啰嗦的。不然,要碰到个技术寻常的,就是啰嗦怕他也听不懂。”   她相貌好,又会拍马屁,再加上拍照上头褚韶华真是出了大价钱,就这三组照片,直拍了两天才拍好。另外还要洗照片,人工上色,就是后续的事务了。褚韶华时不时就要过来盯进度,故,照相馆赚她这钱当真也赚的不容易。   待这些事忙好,整个公司都开始了新年促销。   说来,褚韶华有一点不满意就是,公司新年促销是要印宣传册的,竟把她们光学仪器这块儿排最末,图片弄的也不是上好,褚韶华心下没少埋怨沈经理,却也暗暗憋口气,觉着以后可不能这样掉价,排最末也太难看了些。   不过,虽宣传页上的图片不好看,褚韶华把柜台却是装饰的比化妆品那边还高档。现在的化妆品的广告画报都是一些摩登女郎,在褚韶华看来,依旧是满满的仕女气息,褚韶华拍的大照片却是更加西化,男女各是西装、长裙,时髦的不得了。她为如何摆设这些拍出来的大照片就颇是费神,足思量十来天,拉着小张小李想主意。待活动开始那天摆出来,好不好看的,起码有焕然一新之感。   自进腊月,全体上下的假期一律取消,连晚上下班的时间都要推迟两个小时。不过,没有一人有意见,因为公司规定,腊月会多发一月工资,再加上年下生意好,大家提成也会增加,所以,每个人都干的份外起劲。   褚韶华这里好几款眼镜都卖到脱销,杜老板家里子侄都动员起来,没日没夜的加班磨镜片。非但杜老板成了柜台上的免费售货员,人手实在不够时,褚韶华还把杜卓叫了来当免费帮工,一直忙到大年三十中午,才算闲了下来。   如褚韶华这样的售货员,各个可领双份工资,如杜老板这样的供货商也到财务那里结货款过年。这个月的奖金自然也是喜人的,沈经理还额外给褚韶华包了一个,与褚韶华道,“过年没事想想单独设立眼镜柜台的事,年后把计划书给我。”   褚韶华笑应,道,“明天正好我值班,经理说的不会是明天吧?”   沈经理哈哈一笑,“我猜你早写好了,不过是等我开口。”   褚韶华眼珠一转,并不否认,“我知道我的计划书定有许多不足,经理你定有删减,你定稿后能不能给我看一看,也叫我学习一二。”   沈经理道,“可惜一会儿我还要去开会,不然今天必得请你吃饭。”   “等眼镜柜台设好,我等着经理的大餐。”二人闲话几句,褚韶华知沈经理事多,便笑着告辞。她也要去普育堂看望那里的孩子们,褚韶华是到了上海才知道还有这样的慈善地界儿,她现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正式入职后,褚韶华也想过要不要寄些钱回去,哪怕再如何梦到女儿,再如何的牵挂不放心,褚韶华还是忍下了寄钱回去的念头。   褚韶华心里清楚,这并不是个好主意,陈家一向贪婪,她就是寄钱回去,这钱能有多少用到萱姐儿身上?后来,知道有收容孤儿的地方,褚韶华有空就会过来,送些米面菜蔬,全当是给闺女积功德。一来二去的,与这里的人也便熟了。小邵东家原是请褚韶华过去他那里过年的,褚韶华因第二天就要去公司值班,且今天她还要过来普育堂,就婉拒了小邵东家和潘小姐的好意。   不得不说,褚韶华身上既有一种对新文化新潮流的向往,又有一种传统旧文化浸染出的玄学认知。褚韶华晚饭都是在普育堂吃的,这里的孩子都是无父无母无亲的孤儿,有时,褚韶华看着这些孩子,也会想,世间总是有更不幸的存在。就如这十里洋场的大上海,既有摩登美丽的时髦女郎,也有食不裹腹的流浪乞丐,也有普善堂这许多无依无靠的孩子们。   褚韶华想想自己,她是幸,还是不幸呢?   她较乡下那些无知无能的人们,能来到上海这样的地方开了眼界长了见识,自然是幸的。可是,这世间但凡略疼她的人,如祖父如丈夫,无不早早过逝,今她一介妇人远离家乡骨肉,漂泊至此,又幸在何处呢?“   褚韶华一时心酸,打叠起精神吃过晚饭,她便同普育堂的高主任告辞了。待出得普育堂,兜头便是一阵夹着碎冰的冷风扑面,褚韶华才发现天上竟开始密密的飘起细碎冰渣,她紧紧身上大衣,正要回头找高主任借伞,一柄大伞已是撑在褚韶华头顶。褚韶华回头,见是一位极俊雅的陌生男子,这人把伞递给褚韶华,道,“我姓闻,以前见过小姐过来。小姐是没带伞吧,这伞你拿着用,我去找老高借一把。”   褚韶华眼睛微眯,笑了笑,“闻先生既知我常过来,也当知我与高主任也是认识的。多谢闻先生好意,我找高主任借伞是一样的。”说完,褚韶华未再多言,回头寻高主任借了伞,待出来时,已不见那男人,褚韶华径自出了普育堂,就见那男人撑伞站在路边一辆汽车畔,见到褚韶华就道,“这天气,坐黄包车要冻病的。我刚叫的汽车,不如小姐与我一道。”   褚韶华心说,现在的人贩子都这么肯下本钱了吗? 第111章 行会上   闻知秋大概是平生第一次被人当成人贩子,不过,只对上褚韶华的神色,他也知道他这话有些冒犯了。他虽对褚韶华有些了解,可人家对他是一无所知的,他自认一片关心体贴,却也立刻意识到,褚韶华对人的防范更在他的认知之上。   闻知秋立刻道,“若褚小姐怀疑我的身份,我与褚小姐进去找高主任证明,我委实没有恶意。”   “不必,倒是闻先生给我提了醒,我们想来不顺路,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好。”褚韶华转身又回育善堂去了,闻知秋哭笑不得,知今日想与褚韶华认识已是不可能,只得上车,令司机送他回家。   褚韶华再次回到育善堂,高主任还奇怪来着,“褚小姐?”   “天有些黑了,现在黄包车不好叫,我想打电话叫车,高主任你知道租车公司的电话吗?”褚韶华问。高主任道,“刚刚小闻叫过车,他走了吗?你要不要搭他的车。”   “不用麻烦闻先生。”褚韶华这样说,高主任就把租车公司的电话找出来给她。褚韶华打过电话后见手边儿一杯热茶,知是高主任倒的,等车的时间索性坐下来和高主任聊天,褚韶华道,“以前倒是没见过这位闻先生。”   “闻先生一般是周末过来,你们时间不一样。”   褚韶华点点头,未再多说,想着倒误会了这姓闻的,看来的确不是人贩子。高主任不知是不是与闻先生交好,滔滔不绝的说起这位闻先生来,“闻先生是留英归国的高材生,现下在市政厅工作,很得市长器重。就是妻子早故,至今犹是独身一人。”   褚韶华听这话忍不住唇角抽搐,看高主任一眼,想着高主任也称得上相貌堂堂,不知为何行此媒婆之语。褚韶华慢慢的喝着茶,司机来得很快,与高主任道别后,褚韶华就回家去了。   今日除夕,时能听到爆竹之声。容家的院子也早做了年下布置,廊下挂起朱红灯笼,极是喜庆。褚韶华先到容太太那里告诉容太太她回来了,容家正在守岁,容小姐开门,笑着拉褚韶华进屋吃年糕。褚韶华笑,“我已是吃过饭了的。”   “我们也吃过了,今天守岁嘛。”容小姐道,“褚姐姐你来的正好,咱们四个一起搓麻将。”   褚韶华进去尝过容太太煮的年糕,笑道,“我可不会打上海麻将。”   一向素雅的容太太今天穿的是身绛红旗袍,凭添了许多喜庆,容太太说,“很简单的,一说你肯定就会了。”   褚韶华瞟一眼容老爷,见这老头儿也没说啥,想来打打麻将也没什么,她便应了。褚韶华记性好,平时背书便极快,她知道打牌无非就是计牌算牌罢了,四人一直玩儿牌到午夜,守过子时,此方散了。   第二天早上,租户们互相拜过年,褚韶华就到容家吃的年糕汤圆做早饭,容太太还说,“北方应该是吃饺子的,我不大会包,韶华你就入乡随俗,尝尝我们这里的汤圆。”   褚韶华笑,“我吃饺子自小吃到大,都吃烦了。汤圆还是第一次吃。”南方的东西相对于北方而言总是偏甜一些,褚韶华完全没有水土不服什么的。这年头糖多贵啊,她吃着也挺好。就是这汤圆,褚韶华道,“我尝着跟我们北方的元宵差不多。”   容太太笑,“都是糯米面,不过汤圆是用面皮包裹起来的,元宵则是一层层糯米面粉滚起来的。所以说,包汤圆,滚元宵。”   大家说笑间吃过早饭,褚韶华就准备去公司上班了。容小姐说,“过年都不歇啊。”   “你们休息的时候是我们最忙的时候。”褚韶华完全不觉着忙有什么不好,相反,她特别喜欢忙碌,不论工作还是生活,都要忙忙碌碌的才好。过年时大家都是轮休,小李小张的家都在上海,褚韶华反正一个人,所以,从初一到初五,她都是排得满班。   倒是中午时,小邵东家打发佣人给褚韶华送了煮好的饺子过来。褚韶华拿到食堂让烧饭的师傅帮着热了热,请小李一起吃。沈经理端着餐食过来,颇是惊叹,“竟然有饺子。”   褚韶华把饺子放在中间,笑道,“是我一位同乡送来的,经理尝尝,特别好吃,正经北方饺子。”   沈经理道,“以前我见一位同学,擀饺子皮像飞一样,快极了。我都说北方人手巧,我妈就怎么都学不会包饺子,她只会包馄饨。”   小李也说,“我妈也是,包饺子都会擀一张大面皮出来,用小茶杯口这样扣出一个个饺子皮。我说她这擀饺子皮的方法不对。”   “这种方法是不太对。”褚韶华把自己擀饺子皮的过程过致说一遍,看这俩人更是不懂,便道,“哎,跟你们说也是白说,估计你们都不知道厨房门儿往哪边儿开。”   ——   眼镜柜台的事正月底公司批准后,便是沈经理带着褚韶华来筹划,大部分的时间是褚韶华在外与杜家人商量柜台上的货品,在多少种款式,眼镜片分几个种类,几个价位,至于柜台如何陈设,广告怎么做,到时准备哪些活动,这是褚韶华与沈经理要操心的事情。   褚韶华依旧要以摩登眼镜为宣传,虽然杜老板是非常传统的验光师,可她的主张依旧是时髦的眼镜。当然,褚韶华推出了一项迄金眼镜市场上没有服务,凡到她们店做的眼镜,十年保修。   沈经理吓一跳,“十年保修。”   褚韶华道,“只要不是人弄坏的,是我们自身质量,我们就保修。”安慰沈经理,“放心吧,谁记性有这么好,十年还留着咱们的保修单呢。就是留着,咱们眼镜卖的这么贵,不要说十年,终身保修就行。”说着,褚韶华点头,“不如改终身保修吧。咱们广告词也改一改,叫做,上海最时髦的眼镜,终生负责的眼镜。”   沈经理一想,倒也是这个理,就这柜台的眼镜价位,比同行是要高三成的。价位沈经理并不担心,年前就卖的很不错,所以公司才会批准增设眼镜柜台。   褚韶华就有这样的本事,等闲人家都是最操品质的心,褚韶华则将目光放到外形包装上,广告上,然后把东西卖出高价,简直能气死同行。   待她眼镜柜台开张前,褚韶华还给自己和沈经理的名义给上海诸同行派了开张帖子,除了不欢迎同行的精益公司。别说,开张那日,收到数个花篮,摆在柜前,十分风光。   褚韶华带着杜老板和杜卓与过来祝贺的同行打招呼,请大家去待客厅说话,自有沈经理招待大家,褚韶华还要去柜台上盯着,今天他们柜台是有抽奖活动的,杜老板验光技术一流,可为人拘谨,杜卓倒是灵活,只是以前没有卖货经验,褚韶华有些不放心。待中午,沈经理让食堂备了酒席,请诸同行过去用午饭,特意令人知会褚韶华过去一起。褚韶华这里还在忙着卖货,可也知那边儿不好耽搁,还是小李主动过来,说,“你先去就是,以前我也卖过眼镜,我来替你顶一段时间。”   褚韶华谢过小李方去了。   她到的时候,大家已是坐下了,褚韶华笑道,“我来迟了。”如今正是春天,公司的女式制服就是春绿色的旗袍,褚韶华本就身段儿极好,这旗袍她又改的极合身,且生得俊俏,她是这样的明艳动人,笑吟吟的说一句,大家也无人怪她,倒是有人起哄,“既是迟了,就当罚。褚小姐要怎么罚。”   “按理该是罚酒,可今天还要卖货,我不比诸位前辈,都是东家老板,公司规定,上班时间不许喝酒。这样,今天以茶代酒我罚三杯,后儿个我休假,大家再罚我在杏花楼设宴如何?介时还得请前辈们赏脸。”褚韶华说着已是自饮三盏茶水,坐在上海最有名的陈氏眼镜公司的陈老板身畔。   陈老板一副长袍马褂的长者模样,见褚韶华坐在身畔,脸上的笑意也不禁深了几分,“这得有个说法儿,总不能糊涂着去吃你这酒。”   褚韶华令服务生上菜,一面照顾着陈老板吃菜,一面道,“是这样,这回我这小小柜台能做起来,没少借诸位前辈的光。说到这儿,我该再饮一杯的。先前我想在柜台卖眼镜,可我是个外行,这眼镜有多少种类什么价位,一概不知。就是我们经理指点着我说,不懂就去学。往哪儿学?我是厚着脸皮,前辈们家的店,我跑了好几遭,都是跟你们学的。也是因此,咱们认识了。这是咱们的缘法,我听说,在上海做生意,各有各的行会,如做银行的,有银行业行会。如织布卖布的,有纺织业行业。如拉车的,有车行。住店的,也有店行。怎么咱们卖眼镜的,没眼镜行会?也不需别人,陈老板这样德高望重的商场前辈,赵老板这样的留学精英,李老板、朱老板、郭老板、章老板这样的行业中坚,咱们能不能也组个行会,倒不为别个,以后同行之间,守望互助,也将咱们这行发扬光大。”   褚韶华笑着给陈老板的茶杯续上茶,一面笑道,“我是这样想的,也不知是不是这样的道理?要是有什么不到之处,还得前辈们给我指正。”   陈老板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道,“杏花楼的席,不该褚小姐请客,我请了。”   褚韶华笑道,“我得先定下名额,我这里您给我留三个名额,到时,我们沈经理、我们的合作商、还有我也要一并叨扰的。”   陈老板笑道,“好,好。”   大家便一面吃着饭一面把建立眼镜行业的事定了下来。倒是有位章老板说,“到时也要知会精益田老板一声的好。”   褚韶华笑笑,“可别叫田老板一句‘不欢迎同行’把你顶回来。”说着她便笑了,把当初在精益公司碰钉子的事说了出来,褚韶华道,“我这不是背后说人不是,就是当着田老板的面儿我也是这样说。亏得他家那么大的店铺,为人行事也太小家子气了,怎么,这行业他家进了,就不许别人做了?我到陈老板店里,陈老板亲自与我介绍店里的眼镜,这是什么样的心胸!我们公司的理念向来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才好。不论什么行业,自然是经营者多了,行业才能兴旺。”   沈经理笑道,“原来是在精益碰过壁,不一定就是田老板的意思,约摸是手下人的主意。”   章老板也说,“定是如此的。”   “反正到时别叫我挨着精益的人坐,我不管谁的主意,反正我且记着这事儿哪。”褚韶华笑着给陈老板布菜,请陈老板尝一尝公司食堂的手艺。她那等殷勤的劝菜倒茶,险把陈老板撑着。   大家席上说些闲话,待午饭结束,褚韶华跟着沈经理送了诸位东家出门,沈经理低声说她,“你这嘴可真存不住事儿,这就把精益的事说出去了。”   褚韶华轻声道,“后儿个杏花楼吃饭,定要把会长的事定下来的,精益那么大的店面儿,我再不能叫他家的人做会长的!”   沈经理没想到她连这事都算计好了,不禁摇头轻笑,与褚韶华一并回了公司。 第112章 行会中   褚韶华那一等天生的精明伶俐,在这十里洋场肆意绽放。   为着后儿个杏花楼的宴会,褚韶华去衣料铺买了两块不错的料子,做了两身新衣。一件是藕荷色旗袍,另一件是现下流行的西式浅色长大衣,只是,冬天的大衣多是呢料,如今都是仲春了,褚韶华便选用了略厚些的秾紫缎子做了件长大衣外穿,她周身没有任何装饰,但那种青春的艳光已是无可逼视。   褚韶华还自己搭配了幅浅色镜框的平光眼镜,之后,在约定时间的半小时前,褚韶华先到公司,与沈经理、杜卓一起,到杏花楼赴陈老板的宴请。因今日是陈老板做东,故,陈老板虽是眼镜行的前辈,也到的比较早。不过,陈老板是坐在包厢歇着,出来相迎的是陈老板的孙子小陈老板。   小陈老板相貌颇似祖父,不过,小陈老板完全是西装革履的打扮,大家互相认识了一回,就到楼上说话去了。陈老板欲起身,褚韶华先一步过去扶陈老板坐下,笑道,“您这可就是折煞我们了。”   “我料定必是你们先到,正好,咱们坐着说说话。”陈老板虽是上了年纪,眼神颇是好使,已是留意到了杜卓,主动开口,“这位小伙子我见过。”   杜卓上前自我介绍,口称后生晚辈,很是谦虚恭敬。说来,杜家为谁过来参加行业聚会还开了个家庭会议,按理当是杜老板来的,奈何杜老板那人在人际来往上委实不大成,杜家就派了杜卓与褚韶华一道过来。褚韶华笑道,“当初就是我跟小杜老板去您眼镜店取经,您定是记得他的。”   陈老板心说,先前他还以为这小子是褚韶华的跟班儿哪。陈老板点头,“是个做事的人。”   杜卓初入这样的聚会,总有些略紧张,好在他年纪极轻,哪怕些许拘谨,大家也并不在意。倒是陈老板瞧着褚韶华戴的眼镜道,“褚小姐你这眼镜好看。”   褚韶华取下递给陈老板,笑道,“我现在负责眼镜的事,出来就戴了一幅,这是今年的新款,您老是行家,品鉴一二。”   陈老板拿在手里,望一眼就知,点头,“镜子不错,水晶片,磨的也好,这花样也别致,别家还没见过。”   “镜框用的是铜,比平常的圆镜片要大一些,只有寻常的玳瑁边儿的三成宽,添了些灵动。这是今春我们的主打款式。”褚韶华道。   陈老板是不懂什么灵动不灵动的,他倒是有一事请教褚韶华,陈老板道,“我说这话,兴许有些大,我家的店在上海虽不是最大的,可我做眼镜的年头儿比你们这些孩子的年纪都大。小褚,我的眼镜质量也绝不逊于你那里的,怎么你那镜子不过换个模样,就能卖出这么高的价钱?”   褚韶华眼神透出些许俏皮,“这我不能告诉您,我要告诉您,我饭碗可就没了。”   陈老板给她逗的一阵笑,褚韶华方道,“您别只看我眼镜贵,我们为想这样式,图纸画废多少张,打模出样品,熬的头发都白了。您是老字号招牌,有底蕴有口啤,您就是那酒香不怕巷子深,就是您不吆喝,大家也都知道您的店。我们这儿不行啊,生意小不说,还是刚起步,可不就得多折腾些花样出来。”   说话间,几家东家也过来了,还有几位褚韶华不认识的,小陈老板一一为她介绍,闹得褚韶华都有些受宠若惊,觉着小陈老板委实客气。小陈老板却是早受了祖父的叮嘱,祖父与他说了,特有意思的一位小姐,让他多照顾着些。   当然,还有褚韶华死看不上的精益公司的老板田老板,这人竟也生得仪表堂堂,只是一开口便令褚韶华极为不喜,田老板道,“早听说咱们行内多了位漂亮小姐,想必这位就是了。不知小姐贵姓?”   看着这人装模作样问她姓名,褚韶华似笑非笑的说了句,“您都早听说了,还不知我贵姓呢。可见这听说的也不早,我对田老板是久仰大名。”   这一句就知褚韶华不好惹,当然,先前去贺褚韶华眼镜柜台开张的几位老板都晓得褚韶华与精益有碰壁之事,也知她性子辣,见她如此,倒不以为奇,还有些人眼中露出笑意,明显要看热闹的模样。小陈老板连忙上前介绍,“田叔叔,这位是褚小姐。”   田老板对褚韶华微微颌首,伸出手来,道,“嗯,听说褚小姐对我意见不小。”   褚韶华握上田老板的手,笑眯眯的说一句,“不是意见不小,是意见很大。”   沈经理生怕俩人再说下去干仗,上前笑道,“很久不见田老板了。”   “沈经理事忙,我前天才与你们马老板吃过酒。”田老板虽与沈经理握手,可那言语间的傲慢就甭提了。褚韶华一听这话就知田老板在暗示他与老板很熟的意思,褚韶华心下更瞧此人不上,没见过在人手下面前直接拿人老板压人的。沈经理一向八面玲珑,只是一笑道,“今天能见田老板,是我的荣幸。”   田老板这才与陈老板打招呼,陈老板将自己的位子让给田老板,笑呵呵地,“田老弟过来坐。”   田老板就坐了。   褚韶华心说这人是不是出门时家里没教过他规矩啊,褚韶华就是进入眼镜行的时间浅,也知道陈老板是眼镜行的前辈,陈老板的店虽不是最大的,可论时间,远在田老板公司之上。何况,陈老板这样的年纪,就是田家再如何势大,这也委实没了长幼。起码,褚韶华就格敏锐的看到陈老板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陈老板田老板都入了座,其他人也便都坐了。商场上特讲究排序,杜卓很识趣的坐到末座,却是小陈老板抢先坐了末席,杜卓便挨着小陈老板坐。褚韶华也要坐下头,陈老板笑呵呵地,“褚小姐过来坐嘛。”   褚韶华笑,“今儿个都是前辈,那不是太无礼了。”   “褚小姐只管坐就是。”   褚韶华也就过去坐了,她论资历的确是排不上号,可这男人占大多数的宴席,女人的优势与劣势都很明显。田老板对陈老板眨眨眼,一幅暖昧模样。   褚韶华大是不悦,道,“今天不是要说我们眼镜行会的事嘛,田老板也是行内翘楚,可不能这样挤眉弄眼,这要不知道的,还得以为你们暗中沟通,不如我们就话归正题。这里论资历论年纪,都是陈老板为先,先请陈老板说几句吧。”   陈老板呵呵笑着一拱手,“岂敢岂敢,大家都是我们行业精英,我虽活的年纪大些,论铺面大小还是以田老弟为先,不如田老弟先说。”说着就看向田老板。   田老板道,“也成,那我就先说几句吧。”   褚韶华笑睨田老板一眼,又看陈老板一眼,陈老板对她笑笑,身子略倾,对褚韶华道,“田老弟家学渊源,听田老弟说话,大长见识,你可得好生听一听。”   褚韶华笑笑不说话,只管听田老板开场致辞,“前儿我挨了陈老兄的帖子,知道大家都想建立行会,今天群贤毕至,正是群策群力之时,这行会怎么建,定下哪些规章制度,吸收什么样的人进行会,不如今天就立下规矩来,以后也有个参考。”   田老板说完这几句,陈老板便起身道,“好,我再补充几句。今天大家伙儿赏我老陈面子,都来了。要说成立行会的事,是先前褚小姐提的醒儿,其实,这些年,咱们几个有时也总会提到这事,只是先前总觉着时侯不到,前儿经褚小姐一提,我倒是觉着,时候到了。三十年前,我办眼镜作坊时,整个上海就我一家,这也不能自己个儿给自己个儿成立行会是不是?”说得大家一乐,陈老板道,“我看,今天咱们上海做眼镜这行的比较有规模的,也就是咱们这几天。今天在座的人,包括我,就是咱们眼镜行会的首批会员,不知大家意思如何?”   相对于田老板那处处拿大,一言九鼎的模样,陈老板凡事都是跟大家商量着来,大家也没什么意见,倒是田老板说了句,“陈兄,人员太多未免冗杂,不说别的,沈经理在百货公司任职,他也不是咱们眼镜行的人。还有这位褚小姐,听说就是卖眼镜的售货员,要是照陈兄的标准,我店里七八十号人,也都能加入协会会员了。”   沈经理道,“我加不加入无所谓,我手里的柜台原也不只眼镜这一桩买卖,就是田老板这话我得驳一句,售货员怎么了,亏田老板与我们马老板一起吃酒,怎么不知道我们百货公司最初就是老板娘带着两位女售货员张罗生意,至今传为美谈。要按田老板的意思,我们老板娘也卖过货,也是售货员。”   褚韶华心里真要给沈经理鼓掌了,果然,沈经理这话一出,田老板忙道,“我岂是这个意思,这位褚小姐能与马太太比吗?”   “田老板大概不知,褚小姐是我们老板娘亲自面试招入公司的,现在是我们公司的特别办事员。要说起眼镜,田老板也不一定有褚小姐熟悉。”沈经理道,“褚小姐现在戴的眼镜,是什么材质,怕田老板也不认识。”   褚韶华一听就知沈经理在给田老板挖坑,田老板已是道,“我是做东家的,又不是做伙计,原也不必知道这些。”   沈经理微微一笑,“哦,原来是这样。陈老板先时还夸这幅眼镜好,是水晶磨的镜片。”   田老板给沈经理气的当时脸就沉了下来,褚韶华笑,“田老板莫恼,我们沈经理就是太实诚,有什么说什么罢了。老话说的好,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可不就是这么个理么。不说别的,我年轻识浅,自不能跟诸位前辈比,可陈老板比您资历深吧,您说这话可不大好。您自己不了解眼镜就算了,都知道您家有钱,可咱们这里头,有多少是您这样的好运,生在有钱人家,出生便是少爷呢。咱们这些人里,苦出身多了,都是靠自己个儿,一步一个脚印儿上来的。您喝杯茶,消消息。”叫了听差进来,褚韶华吩咐道,“给田老板来壶莲芯茶,去去心里的火。”   田老板当真是少爷脾气,立刻冷冷起身,“反正,我断不与这等小人、女子为伍。”话毕,拂袖而去。   褚韶华看一眼“小人”沈经理,沈经理看一眼女子“褚韶华”,不禁哈哈大笑。 第113章 行会下   褚韶华与沈经理这么一笑,陈东家撑不住也笑了,陈东家一笑,大家都笑起来。   褚韶华令听差撤了田老板的位子,道,“我原说精益风度不成,你们还替他说好话,他这一来我就瞧着不像。我不晓得上海的规矩是什么样,反正在北京,但有人来,先得跟长者长辈打招呼,他倒好,放着陈老板与诸位老板不说话,先过来同我说些有的没的,阴阳怪气。我是真没见过这样不知客气的人,这首位,陈老板让,那是陈老板谦让晚辈,倒真有人敢坐。”   陈老板连忙说,“什么首位不首位的,谁坐都一样。”   褚韶华道,“不是这个意思,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何况,尊老敬老,自古如此。您老有胸怀,也还罢了。后头又寻衅起我的身份来,我的确不是老板也不是东家,诸位瞧得起我,我方能忝居于此,可这瞧不起售货员又是什么意思,觉着我没地位,不配与他共事共话?我虽见识浅,以前的老戏也看过几出,朱元璋还要过饭,秦叔保还卖过马呢,见过瞧不起人的,没见过这么瞧不起人的。沈经理都是替我不忿,他是我的顶头上司,我叫人这样羞辱,他要是坐视,也就不是做上司的道理了。”   “你们诸位要也与田老板一样的看法儿,觉着我不配在此,我立刻就走。”褚韶华说着给陈老板续了回茶。   “哪个要你走了,你可是我请来的贵宾。”陈老板笑道,“我正想着,别的行会未见有女子列席。如今世风开放不比从前,都说要男女平等,咱们行会就要走在别的行会前头,必要请褚小姐任职的。”   大家倒没什么意见,事实上,这几天陈老板可没闲着,这老头儿一点儿不傻,褚韶华当日把精益如此心胸狭隘的事都说了,陈老板要不抓住这个机会,那就是傻了。陈老板与同行没少联系,商量的就是行会的事,对会长之位,更是势在必得。田老板这种接到帖子就赴宴,先前没有任何准备,就敢居首席的,不知是脑子没带出门还是投胎时忘了把脑子带上。陈老板这样说,褚韶华笑,“大有不嫌弃,我就跟着添个乱。说来,我还真算不得内行,我参不参加咱们这行会没关系,我们小杜老板可是内行。我们能这么快开张,定款定价备货,小杜老板没少操心。”   杜卓起身,也不知该说什么,他道,“褚小姐过誉,今天来的都是眼镜行的前辈,我不会说话,就给大家鞠个躬吧。”说着,他朝左右深深鞠了两躬。   褚韶华正式介绍了杜卓给大家认识,大家说一回少年俊才,就商量起行会的事,首推陈老板为会长,另外有两个副会长,其余人等都是理事。今天算正式成立,待拟出规章制度后便正式去工商总会挂名。把这事议定,也就该吃饭了。说起闲篇时,就有人问,“褚小姐是北京人吗?”   褚韶华笑道,“先祖曾在北京做过些小生意,我不算北京人,只是在北京住过几年罢了。”   “那褚小姐怎么来上海了?”   “听亲戚朋友提过上海是全国最繁华的地方,我就来了。”褚韶华点点头,似在对上海做出品鉴,“果然是极不错的地界儿。”   褚韶华说的简单,诸人都是做生意的,亦不乏见识,却是道,“这一路可不容易。”   “挺好的,从北京坐火车到天津,再到塘沽买到上海的船票,我在船上还遇着两位修女,和一位王太太,一路可有意思了。那两位修女在北京好几年,会说一些北京话,结果,一听我和王太太在用上海话说话,她们还以为我们在说什么听不懂的外国话,结果知道这是上海话,我看她们愁的不轻。后来,我教她们上海话,她们教我英文。我多得她们指点,下船后先的饭店住下,后来去青年会,还是青年会帮我租的房子,我这才在上海落脚。”   陈老板听着,不禁道,“褚小姐在上海无亲故?”   “有朋友在,可也不能事事都靠朋友帮忙,我朋友是想我住他家去的,也能省些开销。我这人吧,能自己办的,我就自己办。”褚韶华道,“不然,吃住都靠朋友帮忙,我自己就过意不去。”   褚韶华干脆俐落的这样一说,再加上她这强势性子,以及接人待物的熟稔从容,大家想,原来人家以前家里也是做买卖的,到底是有些底蕴的。待一时上了菜来,难免要推杯换盏喝上几杯,褚韶华并非扭捏人,也跟着陪饮几盏。不过,若有人想灌她酒也是休想。因褚韶华脾气大,沈经理都很肯护她,这俩人都能把田老板挤兑走,大家也没那么没眼力去招惹她,开玩笑亦很适度。   这一顿酒足吃了两个小时不止,其实,酒桌上无非各种吹牛各种废话,褚韶华照顾着陈老板些,当然,褚韶华也没忘听一耳朵田家的八卦。原来田家的确是上海的显赫人家,先田老爷子还是上一任上海工商总会的会长,只是,田老爷身后,子不肖父,多矣。   褚韶华愈发奇怪,按理这样的家庭,怎么刚刚那位田老板全似没有脑子。待酒宴散去,大家各自告辞,杜卓也坐车回家,褚韶华才问沈经理,以往沈经理是不是跟田老板也有过节。沈经理见她用上“也”字,笑道,“我那都是为了维护你,他不给你面子,你是我手下人,不就是不给我面子。”   褚韶华不全信这话,笑,“别让我去找别人打听。”沈经理向来圆融,很少这么直接不给人面子的,褚韶华猜沈经理与田老板先前必有过节。见路边有卖甘蔗水的,褚韶华想沈经理酒喝的不少,过去买了两杯,递给沈经理一杯。   “真是怕了你。”沈经理略说了说,“也不算过节,原本公司开张前,我就有意设眼镜柜台,最开始就是与精益公司谈的,原本都谈好了,签合约前田老板非要再加五个点,这事就此作罢。”   沈经理轻描淡写,可褚韶华想,过程绝非这般简单,她只是有些不可思议,“还能这样?”临时毁约什么的,无名小卒还罢了,像田家这种有名望的人家,竟也能做出这样的事。   “没签合约前,当然可以。”沈经理耸耸肩。   “我都以为这样显赫的家庭应该更注重子女的教育,你看那姓田的,活脱脱的就是个笑话。”褚韶华道。   沈经理想着褚韶华这性子,还是提醒她一句,“现在田老爷子不在了,田家兄弟均不成器,自是笑话。要是田老爷子还在,咱们就得是笑话了。”   褚韶华朝沈经理眨眨眼,“没事,反正我是经理你的手下,我看你眼色。”   沈经理给她逗笑,“你可省省吧,我看以后我得叫你姐。”   “嘿,我可才二十出头,你这一把年纪的。”   沈经理大概也是多喝几杯,玩笑道,“我也才三十出头,小姐,男人的黄金年华。”   褚韶华直笑,在路边拦了辆黄包车,问沈经理地址,想先送沈经理。沈经理推褚韶华上车,道,“我一大男人,还用你这么照顾。你先回吧。”   褚韶华便先回家去了,还是叮嘱沈经理几句,吃多酒莫吹风的话。   要不是知道褚韶华对自己没意思,沈经理非想歪了不可。   ——   眼镜行会在陈老板的牵头下,算是热热闹闹的建立起来,大家把各种规章制度定出来,又吃了一顿酒,这事儿就算成了。倒是田老板,真真是心胸有限,听杜卓说,陈老板亲自过去请了田老板两遭,田老板因着沈经理、褚韶华的缘故,硬是没加入协会。褚韶华不客气道,“还真不是一般的傻。”   杜卓道,“田老板极有背影的,咱们这协会成立了,总要跟工商总会那边儿说一声。结果,这事儿至今办不下来,人家不承认咱们的协会,我听说,就是田老板的缘故。”   褚韶华眉毛一蹙,一面整理着柜台,问杜卓,“你听谁说的。”   “小陈老板。”杜卓很是不傻,“我看小陈老板的意思,大概是想我跟小褚姐你说一声的。”   褚韶华道,“这得想个法子。”   褚韶华并不是一人扛事的性子,她中午就同沈经理说了,沈经理眉毛都没动一根,道,“咱们又不是行会会长,陈老板想做会长,叫他自去想法子。他倒是省事,叫孙子给你递话。你又跟我说,难不成叫咱们公司替他解决,他这是发哪门子春秋大梦哪。”   沈经理根本没将陈老板放眼里,褚韶华夹了一筷子盘子里的烧黄鱼,想想陈老板的心思也有趣,褚韶华悄声道,“经理,你说是不是做生意的都是心眼儿这许多的。”   沈经理打趣她,“你心眼儿也不少。”   “我不成,我是初出茅庐,要不是你指点着我,我一准儿就懵头懵脑的上了。”   沈经理道,“你这也忒谦虚了。年后这几个月销售都不错,昨天开会,部长还特别点名夸了你们柜台一回。”   “春天我还有些把握,这已经立夏了,我想柜上增加墨镜的种类,偏生二楼化妆品那边儿也在卖墨镜,这事怎么调节一下才好。”褚韶华道,“二楼的墨镜都进口的,我们这个是国产的,我想倒也没关系。经理,你说呢?”   沈经理道,“我来同老赵说一声,再跟部长提一句。”   褚韶华凑近了沈经理些,低声道,“二楼墨镜没几款,看能不能把那几款拿到楼下来,我一并给他们卖掉算了。”   “你这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这可是大忌。”虽则沈经理也觉得二楼的墨镜真的是一种非常小的种类,完全可以与一楼的眼镜柜台并在一起,不过,二楼不是他的管辖,动别人碗里的东西可不好。   “我就这么一说。”褚韶华道,“到时我就比着二楼进口的墨镜定价,款式还要比他们更好看。”   “成,我就等着了。”两人说着吃过午饭,就各忙各的了。   褚韶华完全没打算管眼镜行会能不能得到工商总会承认的事,可也是田老板委实没气量,竟在报纸上大放厥词,说如今有眼镜店,大肆提高眼镜价钱的事,不考虑上海民众的承受能力,将行内搅的乌七八糟,全然没有商家惠国利民之风范,话里话外的指向褚韶华这里的眼镜柜台。因为,自从第一天开张,褚韶华这柜台的眼镜就是全上海第一贵。   褚韶华偏生有看报纸的习惯,容家也有定报纸的习惯,褚韶华每早都会看,今天这报纸一看,虽则报纸上未直接署田家之名,褚韶华一看也知必是田家发难。褚韶华看过报纸就顺势问容小姐,“容妹妹,你们同学的眼镜一般是在什么价位的?”   容小姐想了想,“要是家境好的,就去褚姐姐你们公司配,你们公司的眼镜花样多,好看,也时髦。”   容老爷轻咳一声,“好看有什么用,眼镜可不就是戴的。”   容小姐道,“爸爸,我就这么一说。”继续同褚韶华道,“要是家境一般的,就去便宜些的眼镜店。现在眼镜都不大便宜,最便宜也得四五块钱哪。”   褚韶华点点头,心下倒是有了个主意。 第114章 实诚的傻妞   当天,褚韶华征得容太太的同意,就带着报纸去的公司。   她一早上就把报纸送到沈经理那里去了,其实,沈经理的经理室也有订阅的《申报》,不过,沈经理还没看就见褚韶华拿着报纸过来了。看过报纸后,沈经理随手一合,压在手下,问褚韶华,“你怎么说?”   褚韶华自然是有些应对,她道,“我也是早上看报纸时才知道,我问了问我房东家的小姑娘,她正在读高三,听她说,现在她们学生的眼镜,便宜些的也要四五块钱。外头的眼镜行市大致如此,没有便宜过四块的了。田家虽可恶,倒是给我提了醒儿。”   “以前我看书时有句话叫,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趁这报纸的声势,倒可设立专门的老人和孩子的优惠,可这必要有个门槛儿,不如就按年龄算,十六岁以下的孩子,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我们可以专门给些优惠,也可做做文章,我正愁咱们名声太小。”说着,褚韶华抿一抿唇,“这事最好拉上眼镜行会,声势也大。只是田家在报纸上一发难,咱们就要降价,未免也叫田家得意了去,岂不令小人趁愿。这又叫人心下不大爽快。”   沈经理听褚韶华说“不大爽快”时不禁好笑,与褚韶华道,“这事我再想想,你先去吧。”   褚韶华临出去前道,“经理,要是你有什么好法子,可得知会我一声,我帮经理你跑个腿,打打下手还是成的。”   沈经理笑,“知道了,去吧。”   褚韶华自觉并不算个笨人,可接下来,沈经理的对策才是令她大开眼界。沈经理大概是有意历练褚韶华,让褚韶华把柜台的事交给杜家人,他亲自带着褚韶华先找了陈老板,打算以公司和眼镜协会的名义做一次针对上海中小学生以及六十岁以上老人的视力调查,陈老板道,“这事不如咱们开会议一议。”因行会始终不被工商总会承认,陈老板这个会长做的不甚威风,有事也不肯自专。   沈经理微微一笑,“那开会的事就拜托陈老板了。”   褚韶华见沈经理没说什么,她便也没多说,待辞了陈老板,到外头,褚韶华方道,“陈老板是不是傻,这事儿就是开会也该先应下来。起码这是大好事,要这事办成了,工商总会那边儿还能不承认眼镜行会的事?”   “不用与他多说,傻是不傻,就是前怕狼后怕虎。”接着沈经理带褚韶华跑了趟教育司,把这份以公司和眼镜行会名义拟定的计划书交到教育司司长秦秘书的手里。   秦秘书显然与沈经理认识,秦秘书还奇怪,“你们做生意的,怎么倒操心起我们教育行的事情来了?”   沈经理道,“这不是近来有人攻诘我们定价太高,我们这行也难做,皆因原材料贵,眼镜制做不易,价钱才高的。我倒愿意便宜些,只是世上没有亏本的买卖。要是亏本做,这买卖也长不了。我就想着,不能利惠所有客人,若是能在中小学生里做个调查,看以后学生定做眼镜可能便宜些。只是,没有调查,不好跟公司开口。”   “这倒是好事。”秦秘书道,“我尽快递上去。只是要向全市中小学生做一万份调查,花费怕是不少。如今月底,我们这里经费也紧张。”   “这无需秦兄操心,自由我们公司一力承担,就是调查的事,也由我们来做。不过,以我们做调查的事,还需贵司发函。我们才好行动。”   秦秘书一听不用花钱就能得名声的好事,当即笑道,“我尽快给沈兄答复。”   俩人从教育司出来,就去了市政厅,市政厅的小客厅有不少过来办事的人,沈经理褚韶华等了约摸一个小时,就中午了,人家职员都要吃饭,他们就得下午再来。褚韶华心想,衙门口儿什么时候都不好进啊。教育司大概是冷衙门,过去就见到了秦秘书,市政厅这就相当于以前老人们说的知府衙门了,果然来的人也多。   见人家下班,沈经理就说先带着褚韶华出去吃饭,倒是听得一个声音,“褚小姐,好巧。”   褚韶华回头,见到一个半熟人。闻知秋仍是西装革履的俊雅模样,褚韶华骤然想起当初高主任说的闻先生在市政厅就职的话。因离上次见面已有小半年,要不是在此时遇见,褚韶华估计就得忘记这位有些像人贩子的闻先生了。褚韶华脑子极快,也笑着应一声,“闻先生,你好。”   闻知秋显然也认识沈经理,互相打过招呼后主动说,“您二位来市政厅,必是有事。”   沈经理何等精明,立刻道,“是我们眼镜行会想在年迈市民中做视力调查的事,正巧赶中午,闻先生若有空,咱们不如在外边吃边说。”   “外头就不必了,去我们的职工食堂吧。”闻知秋道,“我请二位。”   褚韶华很是坦诚大方,笑道,“那我们就客随主便了。”   闻知秋认识的人多了去,这些来市政厅办事的,他大半认识,独请沈褚二人用午饭,自然不是看的沈经理面子。市政厅的食堂自是不差,闻知秋很有风度的问褚韶华可有喜欢的菜色,褚韶华全不扭捏,立刻点了一份梅菜扣肉,这也是褚韶华来上海后最喜欢的菜色之一了。沈经理则是添了两个清淡的,想着以后得提醒褚韶华,在男士面前也别这么豪爽,这么漂亮的女士,成天大鱼大肉的……那什么,大鱼大肉可以回公司再吃嘛。在外头,多吃点生煸草头、香菇菜心什么的,显着雅致。   闻知秋引二人坐下,褚韶华见桌上有茶壶,便用手背试了试温度,想要给几人倒茶。倒是闻知秋提起茶壶,先涮了涮杯子,倒了三杯茶,第一杯递给褚韶华,褚韶华连忙说,“闻先生您太客气了。”   闻知秋笑,“女士优先。”   闻知秋没说别的,就是问起他们做调查的事来,沈经理给褚韶华使个眼色,褚韶华便给闻知秋做了介绍,“昨天《申报》上有篇文章说我们眼镜行业大肆涨价,全然不利顾客的消费能力,因眼镜价钱太高,让许多近视眼或是老花眼的顾客对眼镜望而却步。公司很重视这件事,我们行会也很重视。闻先生您也知道,我们定价都是根据成本来的。成本摆在这里,我们也不能亏本。不过,我们也愿意尽最大努力,哪怕让出一部分利润,也能让眼镜惠及更多需要它的人。”   褚韶华道,“我们还有一份中小学生中的调查申请,是联合教育司来做的。这份是对四十岁以上市民眼睛情况的调查,打算做一万份。但有了这份调查,我们公司和我们行会会针对学生和老年两个群体做出相对应的眼镜价位上的优惠,也是我们从业者的一点心意。”   “这倒是件好事。”闻知秋说着,见菜端了上来,就先劝褚韶华吃菜,也不忘先给褚韶华颗定心丸,“一会儿你们把资料给我,我帮你们递上去,若无意外,明天就能有回复。”   褚韶华连忙道,“真是多谢闻先生了。”   闻知秋微微一笑,心里也摸到了与褚韶华来往的窍门,这是位与众不同的小姐,送礼物送花献殷勤那套怕是完全不能打动她,反是实实在在的做事能得褚韶华好感。闻知秋夹了片梅菜扣肉放褚韶华碗里,说,“褚小姐尝尝,我们食堂的烧菜师傅手艺不错。我也最喜这道菜。”   褚韶华对闻知秋请他们吃饭的原因心知肚明,她在私人关系上却是个极分明的人,连忙道,“我自己来就可以。”   闻知秋便也不过分殷勤,转而与沈经理说起话来。两人都是擅交际之人,何况,都有留学背景,只是闻知秋是留学英国,沈经理则是美国留学生,都是当今的年轻精英,褚韶华对一切自己不了解的事都感兴趣,一面听着他们说话,一面还问些自己的问题,一席饭吃的都很高兴。   待用过饭,闻先生收下褚韶华递上的调查申请,因闻先生事忙,沈经理褚韶华有眼力的先行告辞。   一直待出了市政厅,沈经理才问褚韶华,“你怎么认识闻先生啊?”   “偶然认识的。就是去年年三十,我去普育堂,遇到了闻先生。”褚韶华强调,“一点儿不熟。”   沈经理心说,闻先生可不像跟你一点儿不熟的模样。沈经理提醒褚韶华,“这位闻秘书是市长身边的红人,还是田老板的姐夫,你这可真是,怎么迷迷糊糊的。”   褚韶华并不知闻田是这样的关系,她道,“我也不知道啊。就是知道,我也瞧不上田老板那样人。”   沈经理与褚韶华道,“明儿你一早就过来,看咱们那调查申请市政厅有没有批复。”   “经理,你是不是担心闻先生知道咱们跟田老板的事,给咱们在当中使绊子啊。”   “田老爷子过逝这几年,田家一日不如一日,倒是闻先生,在市政厅备受市长重用,他应不是那般狭隘之人。你明天记得过来就成。”沈经理看闻先生对褚韶华另眼相待,是绝不会将褚韶华弃之不用的。   褚韶华应一声,道,“那明天我把我成亲的事跟闻先生说一声,免得他误会。”   沈经理:……   沈经理表示,“以前我觉着你挺聪明,如今看来,真是个实诚的傻妞啊。” 第115章 厉害人物   沈经理说褚韶华是傻妞,自然是玩笑话。褚韶华也半点不惧沈经理说自己傻,她太清楚女人美貌的优势,可如果事事都凭美貌去达成目的,那也就不是褚韶华了。   褚韶华是要谋大富贵大权贵,可她不会用色相这种肤浅的办法,没哪个人是傻子,别人看你好看,多看你几眼是有的,若是你想付出色相,别人会付钱,但你又值多少钱呢?   所以,这个问题,褚韶华早想的够清楚,她的美貌可以做为锦上添花的那朵花,真正想出头,还得自己先成为一块锦才行。褚韶华这话,也是提醒沈经理,就是觉着她好用,她也是有底线的。   好在,沈经理为人并不卑鄙,倒是更高看褚韶华一眼。沈经理看过太多美丽女子恃美自傲,一时得意,最终荒凉。褚韶华这样自尊自重,沈经理倒觉着褚韶华这人可交。俩人趁天时尚早又跑了一趟印厂,看印厂印的调查问卷如何了。   褚韶华突然想到一事,问沈经理,“经理,你既然知道闻先生与田家是郎舅之亲,就没想过,万一闻先生使什么手段,咱们这事在市政厅通不过,怎么办?咱们印的这个,岂不白印了。”   沈经理笑,“拉上市政厅不过是想扯块大旗,就是市政厅通不过,这事儿照样去做,算咱们私人调查,也没关系。”   褚韶华也不禁一笑,悄悄同沈经理道,“这既拉上市政厅又拉上教育司,报纸咱们能弄个头版不?”   沈经理道,“争取吧。”   褚韶华喜欢上海的一大原因就在于,这里的人是正经做事的,虽一样有心计有手段,却不是乡下那种目光短浅的算计。这里的天地是宽广的,这里的人也有着更广阔的心胸。褚韶华由衷的喜欢这个地方。   俩人一直忙到天色将晚,才从印厂出来,要第二天早上才能好。沈经理同褚韶华道,“明天一早你就去市政厅,我去教育司,咱们中午在公司打齐。”   褚韶华点头应下,然后,各回各家。   褚韶华回家的路上买了些吃食,她是从来不开火的,一则平时在公司吃饭很方便,午餐晚餐都会提供;二则褚韶华真不是时下女人喜欢烧饭煲汤的性情,以前在娘家在婆家那是没得选择,不得不做,如今在外自己做主,褚韶华都是宁可花钱,也要省事。所以,她的屋子真是没有半点儿烟火气,因为容太太每天会给她把暖瓶里的热水烧好。褚韶华即便晚上烧洗澡水,灶也是在屋外。   吃过晚饭,褚韶华寻思一回今天跟着沈经理出去做的这些事,就开始学习起英文来。她郎诵的声音一直传到容太太那里,容太太对着灯缝着手里的衣裳,笑道,“褚小姐真是个极好学的人。”   容老爷道,“基础太差,她心又浮,难成大器。”   容太太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道,“褚小姐是要挣钱讨生活的,她虽以前没有按部就班的念过书,可就她这勤学的劲头儿,以后不怕没出息。”   容老爷也没说什么。反正褚韶华只是租客,尤其是褚韶华这种单身小姐,也就是青年会周源介绍的,当时瞧着是个正经姑娘,容家也想赚租金,褚韶华又相中了容家的房子,就此住下。其实,认真说起来,褚韶华这种年轻且没有不良嗜好,且并不乱交男友,又这般好学的,就是容老爷也挑剔不出什么的。   褚韶华每天学英文到深夜,她在公司就看出来了,在公司里,洋品牌的东西就比中国品牌的要贵,所以,洋人的钱肯定比国人的钱要多,所以,褚韶华暂定的目标是以后要赚洋人的钱。   不过,哪里有这么容易,她倒是会好几国的外文,只是那些都局限于打招呼卖货一类。并且,她没有任何关系人脉,褚韶华却也不急,要是钱这么好挣,世上都是富翁了。她现在这样拼命学英文,就是因为,在如今的上海,英文流俐是一项极为加分的优势。褚韶华非但每晚下班后苦学,但凡有空,她还会去教堂,找认识的几个修女说说话,聊聊天,谈一谈圣经奥义,甚至,教堂也会经常性的做慈善,褚韶华但凡有空,都会过去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如今她连神父都认识好几个了。   当然,这些都是为了练她的英文口语。   褚韶华这样有目的性的为将来做着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准备,第二天却是一大早起床到印厂看了回货,看印厂已是印了一万份出来,褚韶华让他们直接送到公司去。之后,褚韶华就去市政厅排队等着见闻先生了。   ——   闻知秋其实非常为难,倒不是昨天沈经理褚韶华递上的事有什么为难,事实上,这事昨天市长就批了,闻知秋还为他们申请了一百块大洋做经费。闻知秋为难的事,要不要拖一下,拖到中午就可以顺势请褚韶华吃个饭了。   短暂思量后,闻知秋还是让助理按顺序叫了褚韶华进来。然后,公事公办的把市政厅的批复给了褚韶华,闻知秋道,“这里的一并批下的一百块大洋,是这次你们做调查的经费。对了,教育司那边的调查,也要加上市政厅的名义,这没问题吧?”   “没问题没问题。”褚韶华连忙应承,她道,“谢谢闻先生了。”然后,望着闻知秋手里握着的批复,褚韶华就等着拿回去交差了。   闻知秋看一眼褚韶华有些焦切的眼神,笑道,“看来今天是没缘法请褚小姐吃饭了。”   褚韶华道,“闻先生是在工作中,总是请我吃饭,叫人瞧见于闻先生名声有碍。”   闻知秋可不会轻易被这句话打发,他道,“那不如改天。”   褚韶华望着闻知秋和悦的眼神,又看一眼依旧在闻知秋手里握着的批复,突然道,“我说一句话,闻先生会不会不把批复给我了。”   闻知秋完全不受此激将,他道,“得看褚小姐说的什么。”   褚韶华道,“实与闻先生说吧,我已是成了亲的。”   闻知秋温和的眼神有瞬间的凝滞,继而笑了笑,把手里的批复递到褚韶华手里,道,“我也成过亲,结过婚,有一个女儿,我的妻子在生我女儿时难产过逝,如今已有四年的时间。我知道褚小姐成过亲,丈夫已经过逝。”   褚韶华皱眉,“你调查我?”调查这个词还是近两天她新学的,因觉高级,褚韶华颇是活学活用。   闻知秋一派坦荡,“褚小姐或者没留意过我,我在普育堂,看到你好几次。我认真想追求你,自然打听过你。你要是对我有意,也可来打听我。”   褚韶华眉毛皱的更紧,“你寻谁打听的?”   “马太太。”闻知秋坦诚告知。   褚韶华非常不悦,“你这样会让我觉着,我在公司做出的一点点成绩,都是因为你的缘故。”   闻知秋笑,“要是这样,你们公司怕是早就倒闭了,人情是人情,做事是做事。褚小姐因人格出众令我仰慕,我自问还没那么大本事因我一人影响到褚小姐在贵公司的升迁,倒是马太太听说褚小姐曾去普育堂做善事,十分欣赏。”   听闻知秋这样说,褚韶华的气也渐渐消了些,她是个十分自信的人,自觉进入公司以后对职差非常用心,也当得起公司的看重,开设眼镜柜台什么的,生意也十分不错。褚韶华认真道,“你以后别乱打听我了,你自身条件这样好,什么样的名门闺秀找不到,我是不会再婚的。”   闻知秋难掩黯然,“褚小姐以后不会见我就当陌生人吧?”   “那怎么会,闻先生这样的人物,一向是需我仰视的。”   “小姐无心,闻某也不好多纠缠。其实,上次遭你拒绝,我就有心理准备。褚小姐当也知道,我并不是会对女士死缠烂打的人。”闻知秋道,“我很少见到褚小姐这样的女子,不知能否有幸与褚小姐做个普通朋友?”   褚韶华真是见识到闻知秋的难缠,怪道岳家都日薄西山了,这人还能在市政厅备受重用,简直是比田老板强出三座山不止。褚韶华只得道,“那是我的荣幸。”   闻知秋笑道,“待你们这件事结束,我请褚小姐吃饭,我知道有一家的梅菜扣肉,也烧的超级好吃,比我们食堂的手艺要强出百倍。”   褚韶华自觉心如铁石,也一笑道,“待这事结束,那也该是我请闻先生。到时闻先生找地方,我买单。”   “那就更好了,还从来没女士请我吃饭。”闻知秋十分高兴的模样。   见他没别的事,褚韶华才带着市政厅的批复告辞出去,闻知秋还非常热心的指给褚韶华财务室的如何走,褚韶华真是……谢他全家了。   待褚韶华把钱和市政厅的批复带回去,沈经理望着那大洋感慨道,“真不愧是市政厅啊,果然财大气粗。你瞧瞧教育司,又没钱又没人,老秦再好说话也没用。市政厅就是不一样。”   褚韶华道,“经理你见到印厂送来的调查表了吧?”   “看到了,是你让他们送来的?我说怎么这么机灵了。”沈经理很满意褚韶华的做事,褚韶华道,“闻先生说,教育司这里的调查,也要加上市政厅的名义。”   沈经理险没笑出声来,褚韶华看他一幅憋笑模样,还说呢,这是怎么了,她这话有什么好笑的吗?就见沈经理自办公桌上将一份教育司的批复递给褚韶华,道,“你再跑趟市政厅吧,既要加市政厅的名义,就要市政厅批准的。”   褚韶华气的,接过沈经理递资料的手都发抖,沈经理劝她,“小小年纪,可别这么大气性。”   褚韶华道,“我都快气死了!要你你不生气!”这不故意使唤人嘛。   沈经理公允的说,“也不一定就是故意使唤你,市政厅出一百块大洋,你想想,有这样搏名声的事,焉能放过利益最大化。要我说,是你想得多,这是情理之中。闻先生本就是精明人,这当是他早就想好的。”   褚韶华的优点是能听进话去,她长舒一口气,道,“我还以为他故意整我呢。是不大可能。”闻知秋开始就说的这件事,那时她还没有说自己成过亲拒绝闻知秋的追求呢。   沈经理忍笑,“行了,这就去吧,快去快回,你要回来的快,下午你先带人去街头做调查。要是回的慢,这活儿我就差别人了。”   褚韶华半点儿不吃沈经理这套,她瞅瞅沈经理墙壁上挂的时辰钟,“我现在过去正赶上人家吃午饭,这不跟蹭饭似的,我还是下午去吧。”   “不是这么说,上午去,明天就能有答复。要是下午去,估计得等后天了。这是他们市政厅的规矩,市长都是上午做昨天下午的批复,下午做今天上午的批复。”沈经理这样说,褚韶华就抱着资料又跑了趟市政厅。   果然,遇着人家吃午饭。   褚韶华对上闻知秋那俊雅非凡的脸,先是微微讶然,“褚小姐怎么又来了?”然后望着褚韶华手里的材料,轻拍一下脑门儿,“哎,这是我的疏忽,大热的天,竟又累褚小姐大热天的再跑一趟。这已是中午了,我请褚小姐吃饭赔罪如何?”   以褚韶华二十三年的阅历硬是看不出这人究竟是不是在装,感情衔接也太自然流畅了。褚韶华还得客客气气的说,“闻先生真是折煞我了,这原是我份内之责,倒是又扰闻先生一餐午饭,我实在过意不去。”   闻先生眉眼笑弯,“没关系啊,褚小姐不是答应要请客了吗?让我再请褚小姐一回,褚小姐就欠我两次。”   说完,他就高高兴兴带着褚韶华往食堂去了,非但点了褚韶华一向喜欢的梅菜扣肉,又向褚韶华推荐了一道水晶虾仁。闻先生道,“我吃过山东的红烧大虾,杭州人喜欢用龙井来烧,味道也很清淡鲜美,水晶虾仁是上海菜,其实跟福建那边儿的清炒虾仁类似,你尝尝。”那种既不过分殷勤更不会过分亲呢的礼貌态度,即便褚韶华也挑不出半点不是。   纵是褚韶华也得说,虽则闻知秋一肚子的心眼儿,可这人吧,真真是个让人恼也恼不得恨也恨不得的厉害人物。 第116章 梅菜扣肉的约会上   待褚韶华中午回来,沈经理就把下午到街头做调查的事交给她了。   褚韶华道,“就我一个人?”   沈经理倒了杯温水给她,“先喝口水。”道,“你一个人得做到什么时候,就是加上我,咱们也才两个。市政厅给这许多钱,咱们出钱找人去做调查是一样的。今天先做个广告横幅,再把咱们这些调查表、印泥、笔,准备好。你想想,看哪里合适做调查,把地方分散一下,别都在租界做。”   褚韶华略一思量便道,“那也就是法租界、公共租界、南市、城厢、闸北了。”   沈经理没什么意见。   说过正事,沈经理问褚韶华,“中午又吃梅菜扣肉了没?”   褚韶华没好气,“非但吃梅菜扣肉,还吃水晶虾了,怎么着?”   “不怎么着不怎么着。”沈经理乐一回,同褚韶华道,“去歇一歇吧,这也忙一上午了。明儿个别忘了去市政厅拿批复。”   褚韶华道,“明天我不得去做调查,哪里有空?”   “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不用一大早的去排队,有便利为什么不占啊,待快中午的时候再去,既拿了批复,还能白吃顿饭,还耽搁不了做调查的事,是不是?”沈经理给褚韶华出主意。   褚韶华眯着眼睛打量沈经理片刻,啧啧,“经理,你可真聪明啊。”   沈经理笑眯眯的,“过奖过奖。”   褚韶华没理沈经理这话,她也未恼,一笑道,“没事我就去柜台那里了。等下了班我去把笔和印泥买了,不在咱们公司买,用不着这么好的,我在外头买,也省些钱。”   沈经理一笑,打发她去了。   褚韶华绝对是吃苦耐劳的典型,在外这么跑,柜上的事依旧很用心。一到柜上,她就把眼镜带上了,问过杜卓这两天的生意情况,褚韶华又思量,这事交给谁去做好呢?   待到傍晚吃晚饭,她寻到沈经理,跟沈经理商量,“街头做调查的事,能不能交给普育堂的孩子?”褚韶华道,“他们平时也有工要做,挣些钱,补贴普育堂的经营。里头有些大孩子,十五六岁,都是能做事的年纪,也认识字。这事不如交给他们。”   沈经理倒没什么意见,沈经理的要求就是,“得把我们的横幅打出去。”   褚韶华道,“经理你只管放心,剩下的我来安排。就是有一事,经理得给我个章程,咱们这活儿包出去,给多少钱,我才好过去谈。”   沈经理一寻思,“二十块大洋。”   褚韶华与沈经理道,“我是这样想的,要是他们能两天把调查做好,就给二十块,四天做好,就是十五块,五天以外,只得十块。如何?”   沈经理道,“时间不用这么紧。你时间卡的这么紧,他们为了挣这钱,怕会糊弄了事。”   “到时我坐车过去瞧着些,糊不糊弄一望即知。”褚韶华道,“好心是好心,做事是做事。咱们赶紧把这调查做出来,不然,我还真担心那姓田的会继续发难。”   也不知是不是褚韶华乌鸦嘴,当天晚上去普育堂说过花钱请他们代为做调查的事后,第二天一大早的报纸上就又看到关于如今眼镜行业奢侈攀比成风,竟相争“贵”之事。   而且,褚韶华还第一次见到了专门来他们这上海第一贵的眼镜柜台采访的记者。   开始褚韶华还以为是客人,可又觉着不对,这人看东西很细,各个价位一一看过,还问褚韶华,“我看同样的眼镜,你们柜台就要比外头眼镜店贵,是什么道理?”   褚韶华问,“先生说的是哪一款?”   那人道,“都贵。”   褚韶华笑了笑,那人继续说,“本该是利民的东西,在你们这里,倒成了奢侈品。”   褚韶华每天看报纸的人,当时就知道不对了,因为这句话,在报纸中批评眼镜价贵的文章里就有一句大概意思相仿的。褚韶华道,“先生是看过今天的《申报》才过来的吧?”   那人惊讶的看褚韶华一眼,褚韶华笑,“大前天《申报》上也有一篇类似的文章,为我们眼镜行业提了不少宝贵意见。”文人的脸皮较之商家还是差了那么一星半点,褚韶华道,“我给先生介绍一下我们这里的眼镜吧?”   褚韶华从价位最低的开始介绍,镜片是用的最好的水晶和最好的玻璃,磨眼镜片的都是有二十年就职经历的老师傅,就是做镜框的师傅,祖上给明朝马皇后做过后冠的老手艺人,以前供职内务府的。包括每一款眼镜的舒适度,褚韶华道,“每个有的脸型是不一样的,所以,过来的客人我们都是个人定制,所以,与那些定好尺寸直接大批量生产的眼镜不同,我们的眼镜,都是孤品。”   “可眼镜不就是为了看东西用的,至于弄的这么奢侈吗?”   褚韶华自柜台后出来,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人就跟着褚韶华去了,褚韶华带他去了金银贵首饰的柜台,褚韶华道,“要说奢侈品,我认为首饰算一种,眼镜买来可以令眼睛不好的人重新看清楚世界,首饰买来有什么用呢?戴上无非好看一些,就是不戴也不影响什么。”   褚韶华带着这人又上了二楼,经过化妆品柜台时说一句,“化妆有什么用呢,素面朝天也无妨。就是我们穿的衣服,白胚布是一个价钱,染上颜色是另一个价钱,印花又是别的价钱了,这有什么用呢?不就是为了蔽体保暖,那么直接穿胚布又如何?”   “再往前说,先生一定读过严复先生的《天演论》,里面有句话叫‘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话放到百商百业同样适用。我们日常使用的所有东西,除了实用性,还有美学是不可忽视的。”褚韶华道,“就拿先生这件水洗蓝的大褂,这是今年我们这里的新款春装料子,就是这件。你看,你这衣裳的颜色,既雅且正。”褚韶华说着已走到卖衣料的地方,拿起一块水洗蓝的料子给这人看。“皮鞋也是今年很畅销的款式,一会儿我们就能逛到了。”   那人忙道,“我这次来,主要是想对眼镜做些了解,别的地方就算了。”   褚韶华笑,“那正好去我们经理那里,也请先生看一看,先生给我们提意见后,我们做出的改变。如果先生还有别的意见,也可以跟我们经理说。”   那人面儿上有些不好意思,“叫小姐看出来了。”   “李先生这般斯文儒雅,我虽未见过您,可也知您不是寻常人。”褚韶华说着,对记者先生微微一笑,李记者笑,“我也是第一次见用《天演论》解释美学的售货员小姐。”   “我这也不过是班门弄斧。”褚韶华笑,“今天有缘分,能得见李先生,也让我知道有您这样的学者在关注着我们的行业,我们行业定能越做越好的。”   李记者忙道,“小姐太客气了。”   褚韶华观他反应,倒不像是被人收买的,笑道带李记者到了经理室,同沈经理做了介绍之后,褚韶华就出去继续忙了。中午并没有去市政厅拿批复,而是褚韶华写了封短信,让杜卓跑了趟腿。闻知秋见到褚韶华的信,凭闻知秋的风度,自不能扣着批复不给,只得把批复交给杜卓,回褚韶华一句:今晨见《申报》文章,想小姐事忙,批复已交贵属,若有难处,不妨一叙。   端详一回,褚韶华的字在上,凭心而论,字体一般,勉强算是方正。可那字体中似乎都透出一股刚强,相对而论,闻知秋回复的两行字可能字体更圆融些。   闻知秋想,真是字如其人。   他回复的这两句话,褚韶华根本没回。   闻知秋简直平生未见这等强势女子,竟如此不将他放在眼中。   倒是第二天,见到《申报》第三篇文章,对眼镜行业的改革则多是溢美之词,尤其是由市政厅、教育司联合先施公司、眼镜行会做出的调研,先施公司已经决定待调研结束就特设惠民眼镜,终生包修云云。另外,还有一句赞先施公司的眼镜柜台女售货员,人美心善,学识渊博,熟读《天演论》如何如何。   要说现在的风气变的也够快的,以往对女子都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现下不一样了,琴棋书画不吃香了,必要读些外国书籍才算潮流女性。   好吧,李记者这篇文章,很快为褚韶华在光学之花外,又赢得了一个眼镜西施的名声。褚韶华都觉着,上海人太喜欢给人起外号了。不过,上次光学之花是百货公司内部大家这样说,如今李记者在报纸上一提,褚韶华发现,上海人还很喜欢看热闹,她这里也多了几许烂桃花。   褚韶华直接把自己的名牌改为:陈褚韶华。   见此名牌者无一不知难而退,毕竟,人家都结婚了。而时人对已婚女子的看待就如同秋后黄瓜,纵还未老,也是过节气了的。   倒是闻知秋对褚韶华的机灵大加赞赏,待褚韶华这里忙完街头调查和学校调查的事,经市政厅、教育司还有公司、眼镜行会共议,决定对十六岁以下与六十岁以上的市民进行特定的眼镜优惠,眼镜价钱不能超过三块五,并且非人为因素损坏,终身保修。   这一惠民举措,颇受赞赏。见诸报端后,闻知秋连带当天的报纸以及一张白信纸,装好后差人送到百货公司,信纸上就写了一句话,梅菜扣肉。然后,留下时间、地址。最后落款一个闻字。   褚韶华接到报纸和信后,当天下班后就去了闻知秋约好的饭店。 第117章 梅菜扣肉的约会下   闻知秋下班后特意先回了一趟家,换了身今年新做的月白长袍,对着镜子打理过头发,喷些如今流行的六神花露水,此方出门。闻太太见儿子刚回来,换衣裳又要走,问他,“晚上有应酬。”   闻知秋道,“有朋友请吃饭。妈,别等我了,你晚上先吃。”   闻太太上下打量儿子一眼,“什么朋友还要特特的回来换衣打扮,莫不是女性朋友。”   闻知秋忍不住脸上露出笑意,并未多说。闻母五旬左右的年纪,脑后一个圆髻梳的整齐,给儿子整理下衣领,眼中带了喜色,打听道,“什么样的女孩子这样喜欢,不如带回家小坐,你知道,我盼你成亲都盼好几年了。只要本分女孩子,我都愿意。”   闻知秋笑,“极心善的女子,我们是在善育堂遇到的,就是八字尚无一撇,我很愿意人家,人家并不中意我。”   “眼界这样高。”闻太太笑,“那得赶紧去,略殷勤些,女孩子是会喜欢的。”   待闻知秋走后,闻老太太心下越想越是喜悦,她这儿子自幼就有出息,如今在市政厅工作,也算光宗耀祖,就是妻运不济,发妻早亡,留下一个孙女,时常被亲家接去小住。闻老太太最挂心的就是儿子的亲事,先时不好提,后来也有不少人介绍,偏生儿子眼界高,不是这里不合适,就是那里不合适,如今这般殷勤,闻老太太都忍不住跟家里的老佣人钱嫂子道,“可从没见知秋这样上心过。”   钱嫂子笑,“可不是么,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少爷眼界高的嘞。”   “这个咱们先不要打听,错不了,想想这些年,光是亲戚朋友的这些媒人给介绍过多少,既有大家闺秀,也有留洋回来的小姐,知秋总是不大乐意,如今可见是遇着投缘的了。”闻老太太一想到儿子再婚有望,就要乐出声的,招呼钱嫂子道,“晚上咱们俩一起吃。”又道,“倒是待他回来得问问,这位小姐可有喜欢吃的菜,提前准备着些,不然要哪天人家过来,还不知人家喜欢什么呢。”   钱嫂子忍不住轻笑,“太太这样的好婆婆,再没有的,儿媳妇还没来呢,就要先备下菜式。”   “现在的新式婆婆都是很开明的,不是以前啦。我也得随风就俗,再说,咱家本就不是会苛待媳妇的人家。”因知道儿子有了女朋友,闻太太心下大喜,想着明儿可得去裁缝铺定几样好料子,给儿子做几身新衣,不然这追求女孩子,穿的太寻常也不好。   闻太太这里在畅想儿子的第二次婚姻,闻知秋早早到了约好的店里,略等片刻,褚韶华就到了。闻知秋算着时间,应是一下班就过来的。褚韶华绝不是那种故意晚到让男士久等的性子,她对闻知秋无意,自不会那般扭捏作态。褚韶华还穿着公司的制式旗袍,将手包放在一畔椅中,闻知秋已经递过一盏凉茶,笑道,“这是广东的凉茶,微微有一点药味儿,并不难喝,尝尝。”   褚韶华喝一口,点头,“以前在北京时喝过一种类似的,味道挺像的,有金银花、桔梗、甘草一类的东西。”   闻知秋问,“你以前是在北京吗?”   “住过几年。”褚韶华同闻知秋道,“对了,还有件事得先跟你说,别一会儿忘了。”放下手里的凉茶,褚韶华声音略放低了些,“上回拨的款子,用了三十块不到,还剩六十多块。沈经理把这钱给了我,我给你带来了。”   闻知秋好笑,“既是拨给你们的,就是你们的,你看着办吧,不用再给我。你要给我,我回去反不好交差,叫别人知道得说我计算不精,虚支款项了。”   褚韶华也猜到闻知秋不会要这钱,只是这事不好不叫闻知秋知道,褚韶华道,“既这样,我就依你的名义捐给普善堂吧,也算做了善事。”   “行,你看着办。”闻知秋越发觉着没看错人,其实,这钱就是褚韶华拿了也没什么,与政府做事可不就是如此,倘无利可图,怎会有那诸多人巴巴的到政府来,闻知秋知道褚韶华手头儿不大宽裕,并不是他做过调查,没哪个身家丰厚的女孩子会去做售货员,何况,几番见褚韶华,从未见她身上佩戴首饰。这钱,闻知秋当然知道用不完,他也是想给褚韶华,却未想褚韶华真是不慕钱财。闻知秋道,“你们调查做的很快。”   “这有什么慢的,街头那一万份一天就做好了,校园那些更快,有教育司的通知,我们把调查单发下去,第二天去收便都做好了的。剩下的就是统计数字的事,有上一天也就差不离了。”褚韶华笑,“何况,我们得快些做事,还有报纸盯着哪。”   闻知秋也不禁一笑,问褚韶华,“你们与精益是有什么嫌隙吗?”   褚韶华的眼珠在闻知秋脸上瞟一眼,就把精益的事与闻知秋说了,褚韶华道,“听说你们是亲戚,我这也不是添油加醋,实在是田老板没心胸,你不知道他那个人,一言不合,立刻拉脸子就走的。我们组织行会的那天,指着我与我们沈经理,说我们是女子与小人,他不与我们为伍。我是女子没错,我们沈经理难道是小人?”   闻知秋听的都笑了,褚韶华瞥他,“有什么可笑的,简直是岂有此理!那句话怎么说的,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水不择细流,故能成其深。这么说我们还不算,那天他也没有加入行会,我们陈会长,五六十岁的老人家,亲自上门去邀请他,他就摆个臭架子不答应,非要陈会长把我们开除了,他才加入行会。他以为他是谁啊,当初就是诸葛亮,也只是让刘皇叔三顾茅庐,他这架子可真是不小。”   “我听说,田老爷子活着时再明白不过的人了。他要不是有个好爹,有您这样的好姐夫,早叫人打死了。”褚韶华直摇头,“说实在的,这回他又在报纸上对我们发难,我是不想跟他一般计较。要不是我们这样的大公司,报纸还不敢乱写,若是换了小公司,还不知要给他欺负成什么样。”   闻知秋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岳父生前是极令人敬仰的人物,子不类父,有什么办法。”说到大舅兄小舅子,闻知秋脸色也是淡淡的。   褚韶华与他打听,“田老板有没有到你跟前去说我们坏话?”   “说了。”闻知秋很坦诚的看向褚韶华,褚韶华颌首,“怪道田老爷子当年择你为婿,果然有眼光。”一看闻知秋这必是没答应田老板那些无理要求的。   闻知秋笑笑,“我就当这是夸奖了。”   “本就是夸奖。”   一时,菜上来。闻知秋让褚韶华尝这里的梅菜扣肉,褚韶华尝过后,果然是名不虚传。褚韶华问闻知秋,“闻先生,梅菜扣肉用英文怎么说?”   闻知秋立刻告诉褚韶华,并且用英文把桌上几个菜都介绍了一遍,褚韶华也绞尽脑汁的用自己学的英文与闻知秋对话。闻知秋一听就知褚韶华是初学,不过也算略有基础,发音还算标准,待吃过饭后,闻知秋才问褚韶华,“以前就学过英文吗?”   褚韶华道,“以前说过一些卖东西用的话,英法德日意,五国话我都会说,可那都不过是卖东西才能用到,正经学是打来了上海,我们房东家的小姐在念高三,今年要升大学了。她以前的英文课本借给我,我也背了几本,就是用的少,不大熟练。”   “已经不错了,你背到几年级的课本了?”   “我都学很久了,等她毕业后,我就能背高三的了。现在在读圣经的英文版本,也快背会了。”褚韶华一向心思灵活,问闻知秋,“闻先生,你是英国留学回来的,你那里有没有合适我看的英文书借我?”   闻知秋原已准备将书奉上,好令褚韶华开心,不想她倒是先问了出来,闻知秋笑,“倒是有几本小说,待我回去整理了给你带来。”   “那我可得好生谢你,我在上海图书馆找了许多,外文书很少,就是有也不见得适合我读,还有些读不大懂的,也看不来。”   “一般都是学些用得到的外文就是,鲜少有你学这么深的。”待结账出了饭店,已是华灯初上,凉风习习,二人并未急着回家,便在马路上随意走走。   褚韶华道,“要是只学卖货的那几句,谁都会,又有什么稀奇的。这世上,物以稀为贵,人亦如此。闻先生你这样的留学生是不知道我的烦恼的。”   闻知秋道,“不如说说看。”   “在我看来,人身上有两个最重要的标签,一个是你出身何处父母何人,另一个就是你毕业何处学识几何。出身是没办法的事,可后一个只要是努力就可达到。偏生我命不及你们,我自觉也不是笨人,可惜我生在贫寒之家,家中父母亦无见识,我不过是少时偶尔跟着村里的先生念过几年书,略识得些字,后来因缘际会,受长辈指点,又读了些书。到底没正经上过学,不如你们这样的留学生,说出去真是气派。”褚韶华慨叹,“可惜命里这两样顶顶要紧的事,我一样没赶上。我没正经念过书,可细究起来,误我的人并不是我。我少时仰仗父母养育,自然身不由己。如今我能做自己的主,以前欠缺的,我必要补上的。”   “我这辈子,就是要争回这口气。”褚韶华看闻知秋一眼,昏黄路灯下,芸芸众生中,闻知秋永远记住了褚韶华的这一双眼睛。他突然意识到,他过早的遇到了这个小小女子。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女子,无关他是否是一位优秀的配偶,而是,不论他还是别的更优秀的男人都无用,这位女士是真的打心底没有再组成家庭的意向。   而且,闻知秋根本不信褚韶华要争的是读书的这口气,这双眼睛里有更深的野心,更远的志向,她是真的没将他放在眼里,因为她的志向可能不止于市政厅的秘书长,在她心中有更高的山峰,如他这样的小小山头儿,还不能得她青睐。   闻知秋真想提醒她一声:喂,丫头,你知道你野心忒大了不?你这条路,漫不说能不能走通,就是走得通,待你功成名就,也可能一把年纪落个孤家寡人的下场好不好!闻知秋自认也是个实诚人,也便直说了,“还有第三个重要标签,那就是以后我们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成就。”   闻知秋看入褚韶华的眼睛,“不知褚小姐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褚韶华勾起唇角,眼睛既锐且亮,似可直达人心底,直剖人心扉。褚韶华淡淡道,“我的志向与闻先生的志向没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就是,我不会去做辅助人的事,更不会为任何人做任何牺牲。”   褚韶华侧身望着闻知秋,“我只是闲了会去普育堂,慈善可不是我的志向,那是官员夫人和社会名流的工作。”   闻知秋正色道,“我钦敬的就是褚小姐这份善心。”   褚韶华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说闻知秋,“我知道你心底是怎么想的。”   闻知秋不急着接这话,他轻轻巧巧的将话题转了方向,“褚小姐,你愿意听一听我以前的一些经历吗?” 第118章 最好的年华   闻知秋的人生并不是褚韶华所相像的那般,出身高门,娶得贵女,一帆风顺,平滑顺遂。不过,也并没有在褚韶华的想像之外。闻知秋的声音极动听,读英文时动听,这样平缓的说起自身事,也能令人入神。   闻知秋道,“我家说来,一二百年前也是苏州有名望的人家,不过,到我出生的时候,我爹平生只会做一件事,就是拿分家来的东西去当。当了钱后就呼朋引伴饮酒诵诗,说来,真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虽成日诵诗,也未能考得功夫,说句一无是处并不为过。他估计算术很不错,把祖上传下的东西当的差不多,自己也闭眼去了。等给他办过丧事,家里半点余钱都无。那时我和妹妹都小,家里的活都是我妈做,后来待我渐大些,一家三口,要说饭还是能吃得起,不会饿死,可想进学也难上加难,便都是我妈当了嫁妆给我念书。我留学的运气其实不大好,如果我晚生几年,估计就能赶上庚子赔款了。如果我早生几年,能赶上朝廷派谴的留学生,我当时的情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家里勉强凑出一张去英国的船票,我就从上海港登了船。”   “在船上走了将近两个月才到了英国,我留学从来不愁学业,你知道我愁什么不?”   这个回答显然难不倒褚韶华,“钱。”   “对呀,那个时候真是险愁白了头,为了挣钱,碰壁碰的脸都肿了。英国是个极傲慢的国家,觉着自己的种族就高人一等,简直是瞧不起全世界,黄种人与黑人在那些英国佬眼里更是下等人,你别看我现在还不错,其实我十八般武艺都会,什么刷锅洗碗煎牛排的,有空我给你煎牛排吃,包管比现在的西餐厅做的都要地道百倍。”   闻知秋说的轻松,褚韶华却是不禁道,“你那时挺难的吧?”   “我当时无数次赌咒发誓,以后必要发大财做大官。”闻知秋一笑,“有许多辛苦的日子,也很不容易。可我回头想想,如果没有那一段的经历,可能也没有现在的我。我那时,虽已是在国外读大学,其实比起你现在,大有不如。并不是学识上的不如,而是我没有你对社会的适应性。”   “我们两个,像一条分别由南端和北端走起的一条路,你是先劳作,知道人情世故是什么模样,然后慢慢开始读书。我则一开始就念书,念书的时候,因为年纪小,格外的天真幼稚,不谙世事。所以当我需要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需要自己用双手支撑自己生活的时候,我过的很狼狈。唯一庆幸的就是,念书时学了些礼义廉耻,总算没做什么辱没自身的事。”闻知秋声音温柔,如今他算小有成就,所以,回头看最痛苦的时光也已不那么痛苦。闻知秋道,“好在最艰难的时间也只有一年,等大二时,我已经能找到体面的兼职。原本出国时想拿了大学文凭就回国,国外的硕士很好念,只有一年,我就多留了一年,拿到硕士文凭才回的国。”   “回国后机会就变的多了起来,我把我妈和妹妹接到上海,族里人说怕我们生计艰难,还要给我们钱。天地良心,出国时我妈跟族里借钱,一两银子都借不出来,还是把家里水田卖了才凑足的船票。你看,一样的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我那时虽不富,可生计已是愁,我带了些英磅回家,接着受聘于市政厅,继而还有了一门不错的亲事。”   “我的妻子是一位除了爱情什么都不缺少的女子,她非常的高贵美丽,是曾经上海有名的名媛。”望向褚韶华有些疑惑的眼睛,闻知秋笑,“不明白岳家为什么会让我妻子下嫁是不是?”   “我可没这么想。”褚韶华正色道,“就是现在,留学生也是十分金贵的存在,何况你们那时候,你又是这样有才干的人,田家会相中你也不足为奇。就是没有田家,就凭你这个人,想娶个大户人家的闺秀也不难。我只是觉着,名媛都是很高调的人,我时常会在报纸上看到名媛们的新闻,你不像那种高调的性子。”   褚韶华说的很诚恳,闻知秋会耍些小手段,但这个人,怎么说呢,找的吃饭的地方也并不是上海有名的豪奢酒店,而是街头不大起眼,味道却不错的小馆子。就是她坚持付账,闻知秋也不会阻拦。名媛则是鲜衣丽影的存在,褚韶华可不是说闻知秋的妻子不好,就是感觉俩人不像一路人。闻知秋看她坦白的眼睛,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但即刻就被褚韶华一巴掌拍了下去,再加狠瞪一眼,闻知秋立刻做投降状,“一时忘情一时忘情。”   褚韶华伸手要叫黄包车回家了,闻知秋围着她连忙说好话,“还真生气了,又不是故意的。现在都什么年代了,男女自由恋爱的,你不会真生气了吧?”   “我跟你恋爱了吗?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可早说过我是不会再婚的!”褚韶华板着面孔道。   闻知秋挡在路边,给些小费把跑来的车夫打发走,好声好气的同褚韶华道,“是我不对,以后我定老老实实的,绝不冒犯褚小姐。只是咱们好容易认识了,要为这点儿小事就臭脸,也不值当,是不是?”   褚韶华到底不是个小气人,于是,俩人继续轧马路。闻知秋在路边买两杯糖水,一人一杯,给褚韶华吃甜的消气,闻知秋换个安全的话题,“你现在工作如何?”   褚韶华皱了皱眉,闻知秋敏锐的问,“可是有什么难处?”他又解释道,“我是从来不插手商事的,就是田家的生意,我也从不过问。不过,我虚长你几岁,或许能给你一些建议。”   褚韶华道,“二楼的赵经理升官做副部长去了,我们沈经理要调去二楼做经理,他的助理会留下升为副经理,沈经理的意思是带我去二楼,做他的助理。”   “这是升官啊。怎么反倒愁上了?”   “我去年入职,开始在光学仪器的柜台,如今的眼镜柜台是开年后新设,我花了很多心血,要是留在眼镜柜台,我以后肯定能做的更好。”褚韶华叹口气,“我已经答应沈经理会跟他到二楼去的,就是有些不舍。虽然我也不是要卖一辈子眼镜,可真正升官的时候也没有那么高兴。”   “看不出你还是个长情的人。”   “你看不出的事情多了。”褚韶华转眼又笑了,问闻知秋,“你不会以为我还在柜台与经理助理之间犹豫不决吧?”   “那不会。”闻知秋道,“当年我回国,其实有很多职业选择,可以去大学做教授,也可以去洋行做买办,我当时最心仪的工作地点并不在上海,而是北京。”   褚韶华挑眉,“因为政府在北京?”   闻知秋目露赞许,褚韶华实在是个闻一知十的聪明人,他忍不住与褚韶华多说了一些,“北洋政府那里都是经年的人脉关系,我没背景,实在挤不进去。后来得胡先生欣赏,我就回了上海。人这一生中,遇到一个欣赏你的人是非常不容易的。你们沈经理那人不错,他这明摆着是要提携你,你也很有决断。”想了想,闻知秋说了一句,“配得上上海这个城市。”   “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还跟上海扯上关系了?   闻知秋看她歪头叼着根芦苇杆喝糖水的模样很是喜欢,手上却再不敢放肆,专心同褚韶华说话,“我当年去北京与你今日来上海的原因是一样的,我若不想做官,去北京做什么?你能一个女子孤身来上海,自然也是想出人头地。上海是个极富野心的城市,那些安于小家小业的人在这里虽也能有立身之地,可这样的人,在我看来,配不上这个城市。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十里洋场的上海,全世界最好的地方之一,这里的魅力不在于那些五光十色的洋楼屋宇,而在于,这是全中国机会最多的地方,这里也是野心家竞相争荣的地方,天底最优秀的人物,集聚于此,成则天堂,败则地狱,也只有现在的上海!甚至,以后能不能再有这样的年代,都不一定。我们有幸生在这个年代,有幸能在这个年代的上海相遇,在上海最好的年华,也在我们最好的年华。” 第119章 计划未成功   如果褚韶华是个感性的进步女青年,那么,这一番激动人心的话应该足以使她动容。偏生褚韶华没这根筋,她是那种即便去看爱情电影别人都哭成狗然后唯她一个无动于衷的性子。林敬川那样热络的邀请褚韶华去电影公司拍电影的人,在了解褚韶华后都说,褚韶华虽有张漂亮脸孔,真正演电影也只适合演棒打鸳鸯的那根大棒或是电影中的邪恶反派,她是演不了感天动地的爱情电影的。   所以,闻知秋说的动情,褚韶华也只是略动了动眉毛,心下虽觉着闻知秋的确有些见识,不过,还不足以打动她。   闻知秋有些失望,可转念一想,又有些得意,他深觉自己眼光足够好,倘是听人三言两语便与人大生知音之感的,那也就不是褚韶华了。他与褚韶华接触的越深,就越喜欢褚韶华的冷静与实干。   的是,褚韶华说来是位实干家。她的性情让她不会轻易那些美好许诺,她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作为,只凭一张嘴,你是打动不了她的。   褚韶华倒是有个疑问,“闻先生,我听高主任说,你一般都是休息日才会去普育堂,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的?”   “我其实没有固定的假期,如果市长有事,休息日也照样会上班。因为我妈每个月都会固定捐一些钱到普育堂,我不是很喜欢她去那里,就都是我代劳。开始我以为你是普育堂的工作人员,因为毕竟看你的穿戴并不像有钱人,后来才知道你也是过来捐东西的。”闻知秋坦诚相告,“你也知道,有许多官员和上流人士会热衷于慈善,听高主任说你会把工资里的一部分买成米面送到普育堂,很难得的。如果我是你这样的条件,我可能不会舍得去捐钱。”   “就因为这个?”褚韶华不能理解,难道就看她捐东西,觉着她是个好人,就追求她。   “还有就是,褚小姐生得很美丽,而且,我希望能有一位热衷慈善的妻子。这样说有些势利了。”闻知秋道,“自我妻子过逝,已经有四年的时间,其实也有许多人给我做媒,你应该能猜到,我对自己的未来会有一些规划。”   “让你的妻子去做慈善?”你这不是对自己的规划,你是对你妻子的规划吧?   “慈善其实是一项伟大的事业,以前我听说你每个月都会去,自己不宽裕还会去捐东西,我以为你对此有意。”闻知秋连忙解释,“其实我并不会限制妻子的工作,我只是觉着慈善是不错的选择。你要是有自己的志向,也是很好的事,现在的新女性就是要独立,要男女平等的。”   褚韶华给他建议,“那你应该找一个有钱些的大家小姐,她们若是有空闲的话,可以捐钱做慈善。”   “捐钱与把慈善当事业是两回事。”闻知秋道,“就像在上海,捐钱的人有很多,可有几个像高主任那样,真的到普育堂去任职,去打理普育堂的方方面面,真正的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呢?”   闻知秋见褚韶华眼珠子转来转去的朝他脸上打量,好笑道,“别看了,我已知你不是做慈善的材料,你跟我一样,尚未看够这人世繁华,是安不下心做慈善的。”   褚韶华忍笑,“我是想说,你给自己规划的挺好,也顺带替你未来妻子规划好了,你就没想过,人家可能不乐意?”   “大部分女人都是随波逐流的,很愿意为家庭做出牺牲妥协,你别以为别人是例外,你才是那个例外。”闻知秋认真的说,“你不同俗流。”   “少拍马屁。”褚韶华说他,“你真应该去谈一谈秋女侠的《敬告姊妹们》。”   “一定拜读一定拜读。”闻知秋笑眯眯地望着褚韶华,褚韶华好笑,“我一直以为,留学生就都是新派思想新式人物。”   “那不一定,许多推崇新文化的博学大儒照样三妻四妾,我们其实是处在新旧文化交接的一个年代。新与旧,并不是看学问或者经历,就像你,你也没有留过学,你的一些认知其实比现在许多自诩为新女性的女性都要清醒。”闻知秋坦荡荡的说,“我的话,我一直很欣赏真正的新女性,像秋女侠,是真正为自己的理想所坚持所献出生命的人,比天底下九成九的男人都要强的。我自己,享受了性别带给我的优势,并且,有点占便宜没够。可我也是真正欣赏独立自由的意志,韶华,大部分人不过都是人云亦云的傀儡,想找到一个能说到一起的人,多么难得。”   闻知秋在路灯下的侧脸只看得清一个大致轮廓,眼神却愈发清晰柔亮,“你知道我妈为什么会定期向普育堂捐钱吗?她老人家以前是姓菩萨的,总是往庙里施舍,我劝她说,与其捐给庙里,倒不如直接拿到普育堂做善事。毕竟,菩萨只要心诚都能感受到的。普育堂这里我们捐些米面,孩子们可能当天就能吃到肚子里,这是实实在在的功德。她老人家就此便将钱捐普育堂了。”   褚韶华道,“老人家心很善。”   “说不上。我出国留学那会儿,她其实不想我出去,想我在国内读大学,我却是必要出国见一番世面的。以前她除了我考试升学会拜菩萨,并不会去庙里,大概是担心我在国外的安全,等我回国后,她已经养成求神拜佛的习惯。”闻知秋道,“我妈那个人,把毕生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当时我家里家境贫寒,许多比我家里条件好的族人也不过是让家里孩子认几个字,就出来做学徒,以后学做生意的。我妈卖了嫁妆也要供我念书,其实在当时是一笔看不到回报的投资。”   “也不是这么说。就算书念不出来,也能名理。就拿我们公司来说,售货员也都要识字的,晚上还有夜学,就是要大家多学习的意思。”褚韶华道。   闻知秋突然想起一事,问褚韶华,“你怎么用《天演论》把申报的记者聊晕的?这个我得请教一下。”   “真是的,这个有什么好问的,我就随便说了两句,是那位李记者太夸张了。”说到这个,褚韶华倒有一事不解,她与闻知秋道,“你是不是给李记者打过招呼?”   闻知秋明白褚韶华的意思,闻知秋道,“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对你们公司来说根本不是问题,我去打什么招呼?你想的也太多了。”   “其实我挺奇怪的。当初报纸上发了第一篇文章后,我们虽立刻就采取了应对之策,我以为第二天会再有文章攻击我们,结果第二天并没有文章见报,反是又隔了一日,才有了第二篇文章。待那李记者到我们柜台的时候,我初时没认出他是记者,后来就随便带他到公司别的柜台转了转,请他去见了我们沈经理,结果,今天的文章便都是溢美之词了。”褚韶华道,“我可不信李记者没受田老板的指使,可他突然一改先时的态度,如果不是你这里打了招呼,必是被我们沈经理给镇服了。”   听褚韶华说出自己的猜测,闻知秋笑道,“要是沈经理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如何能做你们公司的经理。”   闻知秋问她,“现在还有乱七八糟的人去你们柜台给你送东西没?”   “没了,自从我把名牌改了,说我是成了亲的,那些个不正经人都不见了,来的都是正经客人。沈经理还唉声叹气好半天,后来他说要调到二楼去,还说要把带上,说我这样的实在人很难得。”褚韶华说着就是一乐,“沈经理为人很风趣,其实他是个很正经的人,我跟着他学习到很多新的东西。”   “都学到什么?”   “借势。”褚韶华的回答没有半点犹豫,显然早就想好的,褚韶华道,“报纸的力量是很大的,尤其《申报》这样的报纸,我听说它们随便印印就有几万份,得多少人看哪。这次李记者肯这么快消停,一则沈经理肯定是想办法说服了李记者,让他秉着良心说话;二则就是我们借势在先,借了市政厅和教育司的势。李记者想来是个极识时务之人,他既已搏了令名,也不必非要鱼死网破。”   “如果是我,我手段可能更激烈,没有沈经理这么圆融。”褚韶华大大方方的自陈不如沈经理之处,闻知秋道,“你还年轻,到沈经理的年纪,你必已超过他。”   受些恭维,褚韶华也只是笑笑,“那时估计沈经理也会有更大的成就吧。”   晚上人声渐稀,衬韶华忽然感慨一句,“我喜欢上海,这里的人眼界宽,所以,做事都不小器。”还有,这里的男人追求女人会说到理想说到志向,而不是鸡毛蒜皮的男方出多少聘女方给多少陪嫁,这一切,都让褚韶华觉着新奇而美妙。   哪怕她完全没有再婚的打算,但是,能与闻知秋这样有学识亦不乏见识的男子聊天,仍是一件极愉悦之事。   褚韶华看看天空皓月,“不早了,我得回家了。”   闻知秋很快拦了黄包车,绅士的送她回家。褚韶华觉着自己完全不需要人送,闻知秋坚持必要送,褚韶华只得随他了。待到得容家门口,闻知秋笑,“原来你是住在容叔叔家里,今天太晚,有时间我应该过来拜会容叔叔的。”   褚韶华颇有讶色,“你们江南人是不是都有亲戚关系啊?我有一位朋友,也与容老爷是远亲。”   闻知秋笑,“江南有名望的人家数得过来,我家是沾了祖上的光,族中人颇多联姻,基本上江南的一些家族弯弯绕绕都是沾亲带故的。其实来往不多,不过我到上海后就认识了。”与褚韶华道,“快进去吧,容叔叔是老派人,他家规矩极严的。”   褚韶华礼貌的说,“你也早点回吧,莫让老人家担心。”   “好。”闻知秋站在门外,那模样必要看褚韶华进门才会走。两个足够理智的人不会因这件事磨唧,褚韶华点点头,也就先关了门。待听得脚步声远,闻知秋方坐黄包车回家。   月色与灯光交织着将影子拉得很长,白日的暄嚣沉寂,上海却未沉睡,这颗时代中的明珠,在夜晚继续演绎着一幕又一幕新鲜的热闹与繁华。闻知秋的心无暇他顾,他忍不回忆褚韶华晚上的一颦一笑,说话时头微微侧歪,剪短的发梢散逸开来,眼睛既圆且长,是凤眼的模样,修长的眼尾拖曳出那一抹与众不同的精明强势,有着能令月光都要黯然的隐隐灵气。今晚原本想以学识和口才折服褚韶华的计划明显没有成功,闻知秋觉着,他已被这小小女子迷住了。 第120章 上海上海   闻知秋到家时,母亲还未休息,客厅依旧灯火通明。闻太太一见儿子回来,立刻放下手里在织的毛衣,打鸡血一般自沙发上跳了起来,手脚灵活的拉儿子到沙发上坐,给儿子倒水喝,精神抖擞的问他,“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闻知秋并不渴,把水放在几上,“说话太投缘,一时说的有些晚了。我送她回家才回来的。”   “这是应当的。这么晚,该送人家女孩子回家。”闻太太恨不能立刻就知道儿子的恋爱进程,问他,“如何?”   “什么如何?”   “出去吃饭,聊这一大晚上,就没点儿进展?”闻太太不满儿子的装傻充愣。   “吃饭是人家买单,聊天时就喝了两杯糖水是我买的。”闻知秋摊手摊脚的坐沙发说。   闻太太险一口气没上来,气的捶两下胸口,又捶儿子一记,“你难道出门没带钱?你没带钱不跟我说,出去时给你一些?怎么能让人家女孩子买单呢?这可太没有风度啦!”说着还埋怨起儿子来,“你这样的,人家哪个女孩子能乐意跟你交朋友?”   “妈,你就别说了,原本人家就不乐意。”闻知秋叹口气。   “那也不一定。”好容易儿子有了女孩子在交往,闻太太还担心他泄气,给他鼓励,“要是不乐意,能跟你聊这一大晚上?我估计那姑娘肯定也对你有意思。你们晚上都聊什么了?”又打听起来。   “没聊什么。”   “没聊什么说这么久?”闻太太看儿子唉声叹气,推他一下道,“你平时不挺会说的,跟人家小姑娘多说些甜言蜜语,小姑娘家都爱听这个?”   “妈,我相中的能是这种肤浅的女子吗?什么甜言蜜语的,她认为男人满嘴若花言巧语必是不正经。”   “这么听着倒真是个极本分的女子。”   “特别自爱,特别聪明,特别上进,是新女性,有自己的理想,极有志向,一点儿都不占人便宜。”闻知秋这一番形容下来,简直是把他妈的心吊的老高。闻太太愈发好奇,问,“到底是哪家的闺秀,你说出来,我也能帮你使使劲儿。”   “她不是上海人,是来这里工作的,我们也是偶然遇到才认识的。”   “不是上海人啊。”闻太太一直都希望儿子娶个上海女子的,闻太太有些失望,转而又道,“可靠不可靠,你不会被人骗了吧。我在报纸上看,说现在拆白党可多了。”   “拆白党那是什么样的下流人,亏妈你说的出口。她能背诵英文版《圣经》,熟读《天演论》,英文好极了,我们吃饭都是用英文交谈,有这样的拆白党?”闻知秋反问。   闻太太一听这女孩子英文好立刻又改了态度,“我那就随口一说,听你这么说定是个有学识的。”   “比我还差一点。”闻知秋忍不住笑,“就是怕人家知道妈你这么势利,更加不喜我了。”   闻太太笑骂,“胡说八道,我哪里势利了,我还要问一问人家小姐喜欢吃什么菜,我叫钱嫂子做了来,你给人家小姐送去,讨她欢喜。”   “喜欢梅菜扣肉。”   闻太太打听清楚了,笑道,“成,你赶紧去睡吧。明天我叫钱嫂子起早去肉铺买最新鲜的五花肉做梅菜扣肉,中午给你送去,还是你给我个地址,我差钱嫂子直接给人家小姐送去?”   “不用不用,我今天刚碰了壁,先叫钱嫂子练练手艺,把手艺练好再说。”闻知秋见他妈拷问完了他,便起身回房间洗澡休息了。   褚韶华洗漱后时间也已不早,如今正值暑天,上海的夜晚总是有些潮热,凉爽也就在夜间这一时三刻,褚韶华用了些香膏外又拍了些爽身粉,听着院中草虫鸣唱,方才坐在桌前看书。   第二天褚韶华一早上到公司,昨天已经与柜上的杜老板杜卓叔侄说了要转做沈经理助理的事,如今这里有新经理接手,再有招聘新人的事也与褚韶华无干了。褚韶华帮着沈经理把一些常用的东西搬到二楼的经理室,杜家叔侄都提前到了,跟着一起帮忙。待把东西搬的差不多,褚韶华就让他们去楼下盯着柜台了,褚韶华道,“今天新经理当职,咱们柜台肯定也要来新人的。这里我收拾就成,小杜你多带带新人。”   杜卓应了,同褚韶华小声说,“小褚姐,你晚上有没有时间,我祖父说想请小褚姐吃饭,也是祝贺小褚姐升职。”   褚韶华笑,“今天不行,明天吧,我请你们,你们可都要来,下了班咱们一起过去,是家极不错的馆子,味道可正宗了。”   杜卓笑,“好。”   待叔侄俩下去后,褚韶华把经理室细致的打扫了一遍,按沈经理的习惯把东西摆放好,沈经理坐在沙发椅中,一面喝着酸梅汤一面说,“小褚啊,经理没看错你啊。”   “那是,要是叫经理看错了,岂不愧对经理您的提拔。”褚韶华出去洗过手,回来搽过香膏,沈经理从抽屉里把一叠资料给她看,“这是咱们二楼各项商品半年的销售额对比,你看一下。今年永安就要开业,我们要多加努力才行。”   褚韶华就绕过一扇画着西洋仕女的屏风回自己桌子后看资料了,她这个助理就是给沈经理打杂,经理室用屏风一隔为二,褚韶华的小办公桌在屏风外,开门关门,端茶倒水的比较方便。   只是,不论是沈经理,还是褚韶华,俩人还没来得及为新接手的部门做出改善与成绩,席卷中国大地一场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就此到来。褚韶华不大懂什么巴黎和会的事儿,不过,这事儿据说是从北京开始的,五月就开始了,如今刚传到上海。所以,大家班也不用上了,活儿也不用干了,都开始罢工。学生工人还有不少从业者到街上游行,褚韶华没去,因为连车行都罢工了,褚韶华虽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就怕跟着游行队伍跑老远还得自己走回来。她在公司跟着做各式支持游行的横幅来着,做出来挂在公司的大楼外,既表明立场,还能为公司广告。上海许多公司都这么干。   沈经理招来褚韶华一起商量调整柜台的事,以往都是洋货摆放在最显眼位置的,现在国货与洋货平分天下了。甚至,国货柜台的位置还要更占优一些。褚韶华不解,“难道游行后,客人更青睐国货吗?”她并不是瞧不起国货,只是,有一些的确是洋货的质量更好一些的。而来百货公司购物的多是家境不错的太太奶奶们,这些人也更偏爱洋货。   沈经理笑,“等游行结束你就知道了。”   非但要有柜台的调整,另则还要有相应的柜台广告位置的替换。可以说,工人罢工这几天,公司里也只有一半的售货员放假,愿意游行游行,回去歇着也没事,反正不营业了。褚韶华是完全没有放的,沈经理发号施令,褚韶华就要盯着下头人做事,难得上千种商品,褚韶华都能记的清清楚楚。褚韶华这记性,就是沈经理也很服的。   褚韶华没觉如何,她倒了两杯凉茶,与沈经理一人一杯,同沈经理商量,“经理,我有个想法,不知当不当讲?”   “行了,别废话了,你就讲吧。”沈经理两口喝下半杯凉茶,这几天公司虽未营业,可俩人都不轻松,比营业时还累。话说褚韶华这人吧,优点自然不少,也不是没有缺点,以前是个很直接的姑娘,现在工作时间久了,很学了一点职场的委婉礼仪。   褚韶华笑着坐在沈经理面前的硬木椅中,“是这样,别看经理你说我能记住上千种货品,其实我也就是知道名字、产地、在哪个柜台、摆放在哪里而已,更深的我就不了解了。像以前我卖光学仪器,起码我就学会了用幻灯机、相机也用过,能跟人家说镜头是怎么一回事,后来在眼镜柜台,眼镜片是水晶还是玻璃、眼镜框是真金的还是包金的,大致也能瞧出来。如今咱们二楼这几十个柜台,我只知大面儿。经理,那些化妆品,能不能各挑出一样来试用,我想看一下各自的品质,还有,客人过来,若是客人不知效果好坏的,是不是也可以试用一下,不收钱的试用。”   沈经理脸上并无异色,只是将手里的茶杯放到手边儿,望着褚韶华,“接着说。”   “先前经理说永安要开业的事,我也想了很多。经理,你看永安的大楼,就盖在我们对面,那楼的楼顶比我们的还要略高一些,这一看就是在跟我们打擂台。我听说,永安的老板也是从我们这里出去的,要想胜过永安,可不容易。我也没什么一招见效的办法,就是想做事还是要踏踏实实的,货品就是这些,我估计两家差别不大,那有差别的就是员工。公司虽然有开夜学,我认为还可以更专业一些。除了珠算、英文、汉语外,我举个例子,如女装这边,要给售货员讲一点衣裳搭配的小窍门,女装的柜台不要只卖女装,适当的搭配一些帽子、眼镜、丝巾、围巾之类的小物件,这样多,每样有三五款就行,方便客人整体的搭配衣裳。像化妆品这边,应该请个专业的懂化妆的师傅来,教售货员学化妆,不能只是白玉霜做底再扑香粉,脸就又白又细,要更精细,白玉霜涂多厚,粉怎么扑,眉毛如何画,点唇膏怎么涂,先要让售货员自己把脸画好,才能让顾客信服。我们的东西既然是高档货品,为什么不让顾客先试一下妆容,让顾客知道好坏,再说买东西的事。这样可能会有些脸皮厚的过来只试不买,可这世上到底是脸皮薄的多一些。”   接着褚韶华还把自己当初做裁缝时的心得说了出来,“像卖料子的柜台,尤其是衣服料子,做出几件成衣来当样品挂出来,这样,客人一来就能知道这料子做出衣裳是什么效果。”   沈经理看褚韶华一眼,心知肚明的表示,“赶紧,把你写的计划书拿出来吧。”   褚韶华有些不好意思的回自己的小书桌把计划书取出来递给沈经理,沈经理跟褚韶华商量,“以后你就直接给我计划书就成,别这么委婉了。”   “那不成。我得先看经理你的意思,要是你觉着不成,我就当没写过。你觉着成,我再拿出来。这样比较有面子。”褚韶华双眼弯弯,跟沈经理说,“就是咱们这里的东西都很贵,要是每种货品都拿出一样来试用,这么多种类,肯定得很多钱的。”   “这无妨,成本算供货商那里。”沈经理很快一目十行的看过褚韶华的计划书,笑着一掸计划书,问她,“这里头有不少是你想学的吧?”   褚韶华并不否认,“来咱们公司逛,买东西的多是女人。在上海,女人最在意的是两个词,一个是‘时髦’,另一个就是‘潮流’。经理,咱们公司为什么生意这么好,我觉着,就是因为咱们代表着上海滩最时髦最潮流的所在,所以,女人都愿意来。在北京,你会觉着,北京虽也有新鲜东西传过去,可那个地方,是偏保守的。上海不一样,上海什么都是最新的,人们也热爱这种新,正是因为新,走在前头,所以,各地都要向上海学习,学上海的新东西,新流行。”   “经理你没在北京住过,你不知道大家对上海的潮流是多么的推崇,什么衣料子只要跟客人说,这是上海最新的流行,客人就觉着好的。”褚韶华感慨,“上海这个地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魔力。哪怕一辈子都不会来这里,心也是追逐着这里的。”   外面的全市大罢工运动依旧轰轰烈烈,而属于褚韶华的轰轰烈烈的人生,也就此拉开序幕。 第121章 俞小姐事件上   罢工结束后,褚韶华见识到了沈经理眼光的前瞻性,果然报纸舆论都开始推崇国货。褚韶华额间都险冒了冷汗,想着原来生意竟会受国家大事的影响,要不是他们提前把国货推出来,就怕有些多事的记者又要在报纸上“口诛笔伐”了。   而且,罢工结束后,先是一场前赵经理今赵副部长的升迁酒,赵副部长这次请的都是经理级的同事,沈经理却是把褚韶华叫上了,褚韶华去了才知道就她一个女的。而且,都是经理,也没有助理去的。褚韶华悄问沈经理,“经理,人家别的助理都没来呀。”   沈经理悄声道,“赵部长特意递话让我带你一起来的。放心,都是同事,没事的,喝酒也有限,有我在,必不叫你吃亏。何况以后少不了来往,先认识一下也没什么不好。”   俩人过去跟赵部长道喜,赵部长圆圆的脸笑的跟弥勒佛似的,“褚小姐,咱们是同喜,当初我摆酒时就同沈经理说了,可得把你叫上,一起吃个饭,也跟大家伙认识认识。以后你跟着沈经理,少不了跟各部门的经理副经理打交道。”这话说的,何其熨帖亲切。   褚韶华深为受教,笑道,“我听部长您的。”又低声道,“除了您和我们经理,我都不大熟,您指点着我些,可别叫我出丑。”   “放心就是。”赵部长让褚韶华坐自己身畔,沈经理就坐褚韶华身畔。褚韶华想着,赵部长风评向来也不差,遂安心不少。因是赵部长的升迁酒,请的又是经理副经理一级,大家都来得挺早,自不能让部长久等。就是褚韶华坐赵部长身畔,也没人有意见,褚韶华虽职业最低,她是女性职员,而且,又生得这样漂亮,甚至在许多人看来,褚韶华坐在赵部长身边才合适。   褚韶华不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酒场,她要是脸皮薄,根本坐都坐不下去的。待大家来齐,赵部长先说,“早你们就闹着让我请客,倒是叫全市大罢工给耽搁了,如今总算有了空闲,咱们一起聚聚。来,咱们先干一杯。”   大家喝过一杯,褚韶华也很痛快的干了。还有一位范经理道,“褚小姐当真爽快。”夸褚韶华喝酒不扭捏。   褚韶华笑,“诸位前辈面前,让我同饮都是我的荣幸。我是晚辈,人也年轻,有幸也能一起过来贺赵部长,如今跟着我们沈经理打打下手,以后还得前辈们指点。我这人口才寻常,今日就借花献佛,借赵部长的酒,敬各位前辈一杯。”说着,她还起身敬了大家伙一杯。   赵部长带头饮了,笑道,“如今也有褚小姐升职之喜,褚小姐得小沈看重,做了助理。说来,咱们公司的女职员,褚小姐职业最高。”   “褚小姐一看就是女中豪杰。褚小姐,咱们吃一杯。”   “范经理,我酒量一般,咱们随意吧。”   “好,没问题。”   赵部长的升迁宴很有分寸,就是吃酒也很克制,并未过量,大家反是多说些公司的事情,尤其永安即将开业,大家压力都有些大。褚韶华向来很会照顾人,她也不晓得为什么赵部长对她另眼相待,反正将赵部长照顾的很好,连带沈经理这里,也时时添酒布菜。有人敬她酒,她亦不矫情,却也不豪饮,听着大家说话罢了。   待赵部长这场酒后,褚韶华也请杜家叔侄还有先前光学柜台的两位同事小李小张去吃了一回饭,就在闻知秋请她的馆子里,褚韶华觉着挺不错。   两场宴请结束,褚韶华就投入到专业的学习中,她假公济私的撺掇沈经理请来专业的专司化妆打扮的女师傅,每天晚上女师傅在夜学授课,学的就是化妆品柜台的售货员以及褚韶华。褚韶华多爱美的人哪,她是拿买块布头都要裁新衣的性子,在这上头,以往是没机会,如今真是如鱼得水。   沈经理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褚韶华不耽搁平日间的工作,譬如褚韶华对于服装衣饰化妆品这块投入的巨大热情,沈经理也完全不介意。女人嘛,可不就爱这些。沈经理甚至表示很理解,他当初为什么要把褚韶华带着呀,一则是褚韶华向来得力。二则就是,他新接手的二层生意,都是女人的生意,沈经理向有眼光,他虽不懂大红和玫瑰红的点唇膏涂上到底有什么不同,可他看得出,褚韶华在这上头的天分比眼镜柜台那里还要出众。   除此之外,褚韶华每天的功课还增加了报纸广告研究这一块,她以前都是早上蹭容老爷的《申报》看,可现在,每天她都会早早的到公司,先把属于沈经理的那一份报纸领走,整理后放到沈经理的桌上。这是沈经理的要求,永安还没开张,已是各种铺天盖地的广告,先施自也半点不逊色。沈经理每天都会看这些广告,褚韶华会把报纸收拾的整整齐齐,在沈经理到来前给沈经理把茶泡好,然后,沈经理喝过茶就带着副经理与褚韶华先往二楼各柜台看一遍。别看沈经理平时爱说笑,这个时候从来都很严肃。也不知怎么这样巧,就在化妆品柜台那里,姓俞的女售货员,嘴角还沾着没擦干净的面包渣,柜台上放着一大束红玫瑰,褚韶华见这位俞小姐原是捧着个面包吃的正香,见沈经理一行过来,立刻把面包放了下去,脸上露出笑来。   褚韶华知道这位俞小姐,化妆品这里因东西多,售货员就有七位,俞小姐是组长。俞小姐的资历也很老,她是最早跟着老板娘卖货的两位女售货员之一,因生的俏丽,性格也很明快,在公司上下都处得来。她主动上前,笑容中带着讨好,叫了声,“经理好,副经理好,褚助理好。”   沈经理打量她一眼,褚韶华一看沈经理的神色就知要坏事。果然,沈经理只的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出去把早餐吃完,把嘴上的面包渣子擦干净再进来。”   俞小姐当时的脸色,刷的就白了,直接眼圈儿一红,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那一幅模样,要褚韶华说真是我见犹怜。可沈经理就铁石心肠一般,冷冷的盯着俞小姐。俞小姐声音中带了丝哽咽,“不还没有正式营业吗?”   “那是对顾客而言,没有正式营业。对于员工,上班时间是从八点开始。”沈经理瞥那红玫瑰一眼,冷冷道,“还有,上班时间,与公司无关的东西不许放到柜台上。”   俞小姐的眼泪,断线珍珠一般,刷的就下来了。要是个聪明人,经理怎么说,你就怎么办呗。俞小姐不是,俞小姐仿佛受了天大委屈,捏着帕子就哭跑了出去。褚韶华对此反应也是目瞪口呆,想着这是在公司,又不是你家,你这样可不大好。沈经理脸上已极是不耐烦,褚韶华忙给副组长使了个眼色,对着柜台上的鲜花一挑眉,那副组长连忙上前收拾了。   沈经理脸色方微微好转,继续带着副经理与褚韶华巡视各柜台。沈经理发作了一个俞小姐,结果,俞小姐营业的时间也没回来。褚韶华身为沈经理的助理,自然留心,悄悄同沈经理说了。沈经理道,“让副组长升任组长,带着其他售货员继续上班。”   褚韶华没有半点犹豫,立刻去化妆品柜台交待了一声。副组长姓楚,楚小姐还低声替俞小姐说好话,“兴许是有什么事绊住了,褚助理,劳您跟经理说一声。”   “工作不要耽搁,我会代为传答的。”褚韶华道。   楚小姐连忙道谢。   褚韶华看沈经理神色不悦,也没敢把这废话传给沈经理知道,甚至,褚韶华得庆幸当初她因李记者在报纸上出了点小名儿,那些不正经的男人给她送花送东西,褚韶华却是立刻把花扔垃圾筒,东西也不收。若是当初她也像这位俞小姐似的将花放柜台上,估计沈经理也是如今的脸色。想着她当初不胜其扰,把名牌改为陈褚韶华时,沈经理还玩笑的说她傻来着。如今看来,沈经理那话的确是玩笑,沈经理本身应是极厌恶女售货员把恋爱的事带到公司来的。   褚韶华也很赞同这一点,工作是工作,交朋友是交朋友。像俞小姐这种,真看不出是丫环出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小姐呢。经理不过说一句,她倒哭着跑了,上班也不见回来。   想来俞小姐如今也不靠这点工资吃饭了,褚韶华默默的想。   待中午吃饭时,褚韶华就发现,沈经理出大名儿了,褚韶华身为沈经理的助理,没忘跟沈经理说一回公司的八卦,“外头说有一位督军的公子在追求俞小姐,大家都很为经理你担心哪。”   沈经理问褚韶华,“你就没为我担担心?”   褚韶华道,“经理你消息比我灵通百倍,我就不信你不知俞小姐底细。我对经理的智慧早就佩服的五体投地,经理你要没把握就不会发作她。”   “不是那么说。一码归一码,就算我不知俞小姐这些事,都什么时候了,她还在吃早饭,我一样会就事论事。”沈经理正色道,“工作就是工作,漂亮的小姑娘,我也喜欢,可咱们这里是用她卖货,又不是要她卖脸的。”   褚韶华听的险没笑出声,沈经理遗憾道,“俞小姐以前也很好,可惜就是人生得美,终南捷径太多,我看她是要走终南捷径去了。”   褚韶华没漏过沈经理话中的不以为然,连忙表忠心,“经理你放心,我绝不会走那什么终南捷径的。”   沈经理上下打量褚韶华一眼,“这倒是。你要是想走终南捷径,也等不到这时候。”然后,沈经理又笑着说了句,“你那心,比那走终南捷径的可大的多。”   褚韶华给沈经理换了杯茶,说,“那倒不是,我根本不信世上有什么捷径。一步一个脚印多好,干嘛要去抄捷径。对了,经理你想好化妆品那里补什么人没?”   沈经理接过茶喝一口,“你有什么主意?”   “没有。化妆品那里生意一向不错,不知多少人盯着那一块儿,我今天去柜台那里转,大家对我热络的不得了。我对二楼的售货员也不熟,就是眼瞅永安要开业,到时咱们这里也有许多促销,介时肯定热闹,乍然少一个人,我怕他们忙不过来。”   “这事不急,人事都是要经部长那里的,我尽快把人补上。”   褚韶华又把各柜台要补货的单子整理出来给沈经理过目,待到傍晚下班后,经理们还要去部长那里开会,褚韶华做为跟班,与其他的助理都是坐在外头等,待散会后,经理们没什么事了,助理们才算下班。   褚韶华任何时候都是神采弈弈的,虽则两人私下说话会轻松一些,但在外,跟在沈经理身边时永远带着下属的恭敬与周全,没有半点女子的娇柔造作。透过俞小姐,褚韶华已深深明白一个道理,要想和男人挣一样的钱,先要把自己当成男人一样干活。不要妄想受到任何优待,在靠本事吃饭的地方,优待也是一种歧视。 第122章 俞小姐事件中   褚韶华所表现出的对工作的适应性让沈经理心下颇是赞赏,沈经理自认不是个严厉的人,当然,这是他自己对自己的看法,至于别人怎么想,沈经理是从来不管的。譬如,在沈经理自认为不是个严厉人的认知下,二楼所有的售货员见到他甭提多恭敬认真了。反正,沈经理比较欣赏褚韶华这类脑子清楚的员工。   像褚韶华就很好,说笑时很会说笑,做事也极为认真,这就很好。   其实私下也有不少人赞赏褚韶华的工作能力,无他,能与沈经理处得来,这就很不容易了。虽则沈经理上任助理顺利升任副经理,可要知道上一任助理已经是沈经理换的第三任助理了,想想公司开张还不到一年,就知沈经理换助理的速度了。而且,上一任助理可是正经大学毕业生,当然,沈经理文凭更硬,沈经理是正经美国名牌大学的留学生。   如今褚韶华显然已经超过沈经理助理的平均任期,而且,貌似她还做的不错。   当然,这也是外人看来。   实际上助理的工作并不轻松,每天要把经理伺候好不说,褚韶华也要盯着柜上的情况,现在中午她都不跟沈经理一起吃饭了,她都是与各柜台的组长副组长的一起吃,有什么事中午就可以说了。还有,沈经理近些天一直在关注各家报纸的广告情况,褚韶华每天也会把除了申报的各色报纸都买一份,她是没空在公司看的,她都是回家研究。   最让褚韶华头疼的是,俞小姐办了离职手续,公司很快给化妆品柜台把缺少的售货员补齐了,但补的是个生瓜蛋子。就是什么都不懂的新人,褚韶华同沈经理说这事的时候,沈经理一点儿不发愁,问褚韶华,“你说怎么办?”   褚韶华道,“要是能换个熟手最好不过,熟手没有,半熟手也好。”   “废话就不要讲了。”沈经理道。   褚韶华也知这话说着像发梦,要是突然换个熟手,就说明这次的人事安排有失误。褚韶华十分怀疑是因俞小姐的事,公司有人给沈经理小鞋穿。可惜小鞋并没有穿到沈经理这里,褚韶华道,“如果没办法换人,就只能把赵小姐训练出来。什么都是学的,我看赵小姐初中毕业,想来不是个笨人。下班后我与楚组长亲自教她,争取把她教会。”   “行,这事就交给你了。”沈经理知人善任,很痛快的把这事交给了褚韶华,并且规定期限,“八月之前把她教好。”   “好。”褚韶华领命。   要说教人,褚韶华真不是个好老师,沈经理没两天都跟她说,“别把人逼的太急,我瞧着小赵才入职没几天,脸就瘦了两圈儿。”   因是私下说话,褚韶华就直接说了,“按理说小赵可是初中毕业,我叫她把公司的规章制度拿回家背熟,两天才背下来。他们那柜台上也就两三百样东西,现在价钱依旧不大熟。如今更不知怎么回事,见我跟见鬼似的,总是怯生生的,我又没怎么着她。真是叫人着急,你没见我嘴上燎泡都要起来了,都是看她急的。”   褚韶华跟沈经理打听,“这个小赵是不是托谁的关系进来的?”   沈经理险没喷了茶,劝她道,“你不能要求别人跟你一样记性好,韶华呀,我们对人应该宽和一点,要求也不要太严。”褚韶华的记忆力沈经理是见识过的,整个二楼的货品,褚韶华自货品编号到货品价格、销售情况,褚韶华了如指掌。沈经理把每月的销售目录单给褚韶华看,褚韶华看个三五遍就能记住。   要命的是,褚韶华不觉这有什么不得了,她以为别人也跟她一样。   沈经理完全是出自好意劝褚韶华对下属宽和一些,褚韶华却是心想,难道这位赵小姐是沈经理的关系户,要不沈经理怎么这样照顾她?   不管怎么着,既然经理都这样说了,褚韶华道,“我尽量吧。关键是用不用心,夜学那里顶多就是到晚上九点钟,她并不住公司宿舍,回家后背到十二点也能背两个小时,早上早些起床,起码还能背一个小时,真是不明白怎么就记不住。”   褚韶华自认要求不高,可对赵小姐而言,褚韶华绝对是魔王一般的存在。但,赵小姐在八月之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售货员,褚韶华给她的压力居功至伟。   伴随着永安的开业,整个八月都在公司各种促销活动中度过,往常八点就能下班,因为太过忙碌,一般都会延迟到八点半或是九点,褚韶华还会更晚一些,好在她与容家关系融洽,稍晚一些,容太太都能体谅。   倒是闻知秋很不放心,每天只要有空都会过来接褚韶华下班。褚韶华都让他不要过来,俩人只是普通朋友,她明明自己下班一点事情都没有,闻知秋总是来,她心里会觉着欠闻知秋人情。闻知秋笑道,“欠我人情多了说不定就会变成爱情。”   褚韶华正色道,“我是跟你说真的,我不会再结婚,你不用在我这里白费时间和精力。”   “为什么不会再结婚,你还这么年轻?”   褚韶华道,“我既然可以自己挣到一口饭,就不会再过仰人衣食的日子。”   “你知道我从来不反对女性有自己的职业。”   “我难道要指望着你的良心过日子?指望你以后几十年都会遵守你说过的这句话?”褚韶华啧啧两声,“你瞧着也不像一言九鼎的君子。”   闻知秋笑道,“要不要吃些东西再回家,今天难得你们下班早些。”   “我请你去大三元吃腊味饭,特别好吃。”哪怕没有加班,也是八点钟才下班,吃过晚饭都两个小时,褚韶华正是年轻,已是有些饿了的。   闻知秋自然同意,闻知秋还想,俩人吃一份也就够了,结果,褚韶华点了两份,她一人就吃光了一份。闻知秋道,“我看别的小姐都很怕长胖,你大晚上吃这么多,不怕胖吗?”   “晚上吃饭会胖吗?”褚韶华不信这话,喝口茶道,“我晚上都会吃宵夜,一点没胖,我这个月还瘦了些,太忙了。”   闻知秋问褚韶华,“要不要再吃些,我这边的半份基本没动。”   “不吃了,已经很饱了。”见茶水空了,褚韶华招呼伙计添些茶水,闻知秋道,“晚上少喝些茶,小心失眠。”   “怎么会失眠,我回家还要看书,要是不喝茶,回家就想困觉了。”   闻知秋很少有看到女孩子像褚韶华过的这么狠的,其实,在许多人看来,不会觉着褚韶华有什么“狠”,褚韶华可是刚一入公司,那时还是普通小售货员的时候,她就能额外花钱到经理们吃饭的窗口去买更好的菜来吃,就是现在,褚韶华下班后在附近的馆子买东西吃也是常事。起码,褚韶华完全不是那种一分钱掰两半的节俭人。可闻知秋就是觉着褚韶华有一种“狠”劲儿,对别人,对自己,都是如此。闻知秋不禁道,“别过的太累。”   褚韶华笑笑,不累难道做一辈子的售货员吗?褚韶华道,“你借我的书我都看完了,明天我带过来还你。你还有没有别的书借我?”   “有,明天我给你带过来。”闻知秋一份腊味饭只吃了一半,剩下的半份让伙计打包,闻知秋道,“我带回去,明天早上吃。”   褚韶华点点头,闻知秋问她,“过了这个月,应该会好些吧?”   “现在其实就不怎么忙了。”虽然这个月加班的时间多一点,褚韶华并不觉如何,相反,她挺享受这种忙碌,“我们这月做的不错,你忙不忙?”   “我还好。就是先前市民大罢工时狠忙了一阵。”闻知秋看褚韶华心情不错,气氛也不错,略凑近了些,同褚韶华道,“明天陆督军家的公子举办舞会,我还没有舞伴,你能来救救场吗?”   “陆督军的公子,哪一位?二公子?”不会这么巧吧?   “你也知道?”   褚韶华把沈经理开除俞小姐的事悄声说了,褚韶华道,“我听说陆督军在上海,比市长权利都要大。我是沈经理的助理,要是跟你一道过去,遇到俞小姐是不是不大好?”   “这有什么关系,漫说俞小姐不过是陆公子的女朋友,她就是真进了门儿,陆公子家里一妻三妾,她排老五。”闻知秋轻描淡写的介绍了一下陆公子的家事,同褚韶华道,“这真不算什么尴尬,你没参加过我们政府的茶舞会,有时明明死对头,见了面照样有说有笑亲如兄弟。你跟我一起去,同俞小姐没有半点关系。我与陆公子的交情,还不怕那些个枕头风。”   褚韶华为难,“可我不会跳舞啊。”   “简单的很,明天我教你,你一学就能会的。”闻知秋叹道,“你不知道,我这样的老光棍,很多场合总需要有人帮我挡一下一些不相干的事。”   褚韶华仍是有些犹豫,闻知秋道,“见识一下这些场合没什么不好。”   “那要穿什么衣服?现在准备也来不及呀。”   “我帮你准备好了。”闻知秋道,“明天我带过来,你略妆容一下,跟我一起去就成。”   闻知秋委实准备充分,褚韶华与他说,“容老爷那里,十点钟之前都要回家的。要不还是算了,我八点下班,万一沈经理有事,我还得加会儿班,待跟你到了陆公子舞会,还不得九点。我至多只能停留半小时,又得往家赶。不是这么个事儿。”   闻知秋同褚韶华商量,“不能跟沈经理请上一两个小时的假吗?我六点钟来接你。”   褚韶华没说什么,只是静静的又为自己的杯子里续满茶,方问闻知秋,“你跟市长说,我提前两个小时去跳舞行不行?非常重要的舞会,督军家的公子举办。你要是靠着督军公子吃饭,当然可以去。”   闻知秋已经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如果是别的女子面前,他当然有无数种办法可以挽回,偏偏褚韶华的话是这样的尖刻,仓促之间,闻知秋只能说了一句自己都觉苍白无力的话,“韶华,你别误会,我那不是征询你的意思吗?”   褚韶华没理他,看一眼伙计,问,“腊味饭打包好没?”   伙计早打包好了,就是看两人一直在说话,没有拿上来,见褚韶华问,连忙送了过来。褚韶华将腊味饭推到闻知秋面前,道,“闻先生,支持女性有自己的事业,可不是嘴上说一说的事。闻先生,你靠工作养家糊口,我也一样。我们两个的工作自有高低贵贱的不同,但在养家糊口上,没什么分别。知道我最感谢工作什么吗?要不是有工作,今天我就没钱请你吃饭,没钱请你吃饭,当你提出无理要求时,我就该吃人嘴短了。”   褚韶华已是自手包取出饭钱放到桌上,“如果你刚刚是在征询我的意见,那你你现在应该知道我的意思了。”   待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大三元,秋风吹过,褚韶华叹口气。自老家出来,她就没有了更激烈的情绪,仿佛所有的喜怒哀愁都留在那里。或者,她的确没有对闻知秋动心,因为,褚韶华还能十分心平气和的同闻知秋道,“闻先生,跟你在一起,我总是非常愉快。可我并不是会攀高梯的人,我也不是因为哪个男人特意过来接我下班就会感动为他做出一丁点牺牲。以前没有你的时候,我照样自己下班。这种事,还不能感动我,你是在感动你自己。闻先生,哪天你可以为我在市长面前请假的时候,再来对我做出这样的要求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只凭这一点小恩小惠,并不能打动我。”   说完,褚韶华就招来黄包车,自己坐车走了。   闻知秋接着叫了另一辆黄包车,一直尾随褚韶华的车子,看她平安到家,方令车夫调头。   ——   这个夜晚对于褚韶华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她去正房同容太太说了一声到家的话,然后就是烧水洗澡,洗漱后一面晾头发一面看书,闻知秋完全不能影响她一丝一毫。褚韶华只是忍不住心生庆幸,不论沈经理还是闻知秋,都是这样的厉害人物。如果她将美貌视为利器,估计沈经理不会提拔一个空有美貌的女人做助理。如果她今日答应了闻知秋,那么,她与俞小姐又有什么区别呢?现在的俞小姐在褚韶华看来,已经是一位殊为可笑的女子。可难道俞小姐开始就是这样的吗?男人的手段多么可怕,他们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付出,就要女人付以真心与肉体,永世为他们予取予求,且还要冠以爱与自由的名义。   兴许真的是茶水饮的多了,褚韶华竟是深夜难眠,如果当初她没有将剩下的调查款项捐给普育堂,而是顺着闻知秋的意思收下那几十块大洋。如果与闻知秋吃饭不是两人轮流付账,而是接受闻知秋那鬼扯的“绅士精神”让闻知秋买单,纵今天可以拒绝,但,习惯了占这一星半点儿的好处后,还会愿意这样早起晚睡的辛苦读书吗?   像沈经理说的,有那样的终南捷径可以走……像北京白厅长的那位小夫人,讨好一个男人,自此吃用不愁,终身有靠……像今天的俞小姐……   如果是那样,我又为什么要来上海呢?   这种小恩小惠的爱情陷阱,亏她自诩不算个笨人,却仍是险叫这小恩小惠的爱情陷阱绊了脚。   褚韶华忍不住想,上海这样俊杰遍地的地方,不论沈经理还是闻知秋都不过是其中的中下等人物,那么,那些真正的厉害人物又是什么样的呢?   既是难以入眠,褚韶华干脆不睡了,她把还没有背完的《圣经》又拿出来继续背诵。没有人会免费的指点你,给你机会,那么,自己就为自己创造机会吧。 第123章 俞小姐事件下   褚韶华一夜未睡,可她的精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好,她心里甚至是感谢闻知秋的,如果没有闻知秋给她的警醒,她可能真会相信闻知秋的那些个鬼话。政客的嘴,简直没一句可信的。   褚韶华撇撇嘴,露出个不屑模样。她的心反是愈发的沉静,天色微亮时她洗了把脸,然后细致的涂了些雪花霜,如今天气渐凉,褚韶华对穿戴素来细致,自然也很注意肌肤的护理。推开窗户,便是一阵馥郁花香扑面而来,褚韶华望去,见是院中桂树不知何时长出了一簇簇的金黄色小花苞。褚韶华心说,来上海后倒是吃过两回桂花糕,当时就觉着香喷喷的,不想这桂花竟这样的香。她索性将窗子大开,也好让花香进来给她熏一熏屋子。   待她将床褥叠好,便出得门去,墙角的几丛青竹也愈发苍翠,褚韶华不禁深深的呼吸,将清晨最新鲜的带着花香的秋意的空气吸进去,把身体里一夜的浊气吐出来,觉着整个人似乎都被这秋意染透。先是与褚韶华住对门的吴太太起床开门,吴先生是中学教员,因并非本地人,就在容家租房暂住。褚韶华跟吴太太打招呼,“早上好,吴太太。”   吴太太也忙跟褚韶华问好,还说,“褚小姐起的真早。”   褚韶华活动下手脚,问吴太太,“我出去买早餐,吴太太要带吗?”   吴太太忙道,“不用不用,一会儿我自己去就好。”   褚韶华便先去了,出门是青石铺地的小弄堂,这青石不知铺了多少年,不少地方已有破损残缺,湿漉漉的长出青苔。褚韶华过惯了北方干燥的日子,很出奇的对南方的湿润竟也不讨厌,她甚至很喜欢南方时不时的青濛细雨,那样的祥和与静谧。不过,今天是没雨的,看东方天色,定是个极好天气。   褚韶华出了弄堂,就拐到了一条小街上,街角便是一家卖粢饭团的,褚韶华更喜欢吃烧饼油条,容家人也会这样吃,因为再略走的远些,就是一家做烧饼油条的早点铺,油条炸的又松又酥,好吃极了。烧饼烤的也好,有葱油有梅菜,褚韶华两种都喜欢。褚韶华买早餐回去的时候,容太太泡饭已经做好了,容太太笑着接过,“又麻烦褚小姐你买早饭。”   褚韶华笑,“我看早上空气实在好,桂花也开了,忍不住想出去走走。”   容小姐摆上四个酱油碟,分别倒上酱油。说来,这也是来上海后新学的吃法,上海人吃油条会醮酱油。褚韶华和容小姐把泡饭盛好,容老爷在院里一套功练好了,也进屋吃饭。容小姐先把一幅碗筷放到父亲的碗上,“今早上褚姐姐你没背英文啊。”   褚韶华笑,“昨晚看的入神,一宿没睡。”   容太太摆上烧饼油条,忙说,“今天还要上班吗?”   “没事儿,我精神头好着哪。”褚韶华笑,“我这人是越忙越有精神。”   容太太道,“还是得注意身体,以后可别这么着了,当心熬坏身子。”容老爷则道,“年轻求学可不就得这样才成。”说褚韶华,“有点儿向学的样子了。”   容老爷说话依旧不大招人待见,褚韶华却是早就习惯的,笑道,“那我以后肯定再接再励。容叔叔,你每天早上练的是什么功?”   “八段锦。”   “是祖传的功夫吗?”褚韶华打听。   容老爷皱眉,认为褚韶华依旧无知,特想收回前话。容太太忍俊不禁,容小姐道,“什么祖传功夫啊,褚姐姐,这就是我爸随便练练,强身健体的。”   容老爷轻咳一声,“那也不是随便练的,当初我是跟你朱伯伯学的,你朱伯伯是老大夫了,他这套功夫,是有讲究的,同外头那些随便练练的可不一样。”   褚韶华问,“长期练是不是能延年益寿?”   “对身体是好的,身体好了,延年益寿是自然的。”容老爷道。   “容叔叔,你能不能教教我,我也特想身体好,延年益寿。”褚韶华跟容老爷商量,容老爷还没说话,容小姐先道,“褚姐姐你这么年轻,学这些老年功夫做什么。慢吞吞的,还不如学交际舞呢,现在可流行学跳舞了。”   容小姐其实是好意,她知道自己父亲凡事爱拿个架子,若是父亲不乐意,岂不让褚韶华没面子,故先这样驳了褚韶华一句。却不料,她这话反是正中褚韶华心事,褚韶华想到闻知秋昨天请自己陪他参加舞会的事,便正色同容小姐道,“那些跳舞之事,不过消谴,谁还当真呢。容叔叔这八段锦不一样,这一看就是有来历有传承的功夫,老祖宗传下来的,比跳舞什么的强百倍。”   褚韶华也是觑着容老爷的神色特意奉承容老爷一回,果然,容老爷眉目间大悦,一捋须道,“强百倍都不止,那些西洋舞很不成个体统,这八段锦要叙起历史来可就长了。八段锦这名字最早出现在南宋洪迈撰写的《夷坚乙志》中,可见八段锦的历史比起南宋是只早不晚的,至今也有几百年的光阴了。那些西洋舞是什么,不过是些未开化的洋人搂搂抱抱、扭扭捏捏之事,焉能与八段锦相提并论。”   “那是,差远啦。”褚韶华道,“我就是看容叔叔你每天早上练这个就觉着气韵不一样。”   容老爷再一捋须,脸上带了欢喜,“还成吧,我这也才练了十来年,当时练的时候年纪就大了,要是从你这个年纪开始练,远非现在能比啊。”   褚韶华奉承着容老爷,笑道,“那我就当你应了啊。”   容老爷略一颌首,那架子拿的,大大的。   容小姐朝母亲眨眨眼,容太太笑着劝他,“快吃吧,泡饭一会儿就冷了。”   待褚韶华去上班后,容小姐也上学去了,她年中升入师范大学,如今已是大学生了。待俩人都走了,容太太才说,“褚小姐瞧着,总有些不一样了。”   容老爷别看性子刻板,说话很能一语中的,“嗯,更有眼光了,与外头那些个乍乍呼呼的新式小姐不一样的。”   容太太白他一眼,容老爷把自己的胡子梳好,用根红绳系了,道,“更有人气儿了。以前我看她,像一柄未入鞘的刀,瞧着客气,实则锋锐。如今倒是添了些人气。”   容太太原是形容不出,给丈夫这样一说,不禁点头,“就是这么个意思。”   容老爷问容太太,“老宅那边大侄女不是九月的嫁期么,礼可备好了?”   容太太道,“我备了四样,一会儿你瞧瞧。”   老两口随意的说着些家常琐事,其实,不只容家夫妇看褚韶华不同了,就是同在容家租宅子的吴太太也倍觉稀奇,一早上就在屋里跟家里男人说,“不知道褚小姐是不是有什么喜事,今早可高兴了,见我主动问好来着。”   “褚小姐什么时候见你不问好了,我看她挺有礼貌,见人都会说话。”吴先生对镜整理着新做的石青长袍。   “以前就是顺嘴儿打声招呼,今天还问我要不要帮忙带早点,唉哟,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人家褚小姐是要工作的,早出晚归,你以为像你呀,整天在家没事情做的。”   “我怎么没事情做,我事情多的很咧。早起晚睡的伺候你,这不是事?洗衣做饭,这不是事?你现在请个佣人得多少钱?”原只是夫妻二人随口闲话,结果却险些引起家庭大战。   ——   褚韶华的变化,吴太太都能感觉出来,沈经理更是觉着稀奇,突然间就觉着褚韶华从一个很急切的状态缓和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褚韶华依旧做事认真,对人对工作的态度一如往昔,可就是觉着,这个人不一样了。   褚韶华是带着闻知秋借给她的英文书到的公司,褚韶华提前用块小碎花的四方布包好的,她直接让送她上班的黄包车车夫把这书送到市政厅,交给闻知秋就好。相信今晚闻知秋会有别的舞伴,两人以后来不来往,也没什么关系。   待月末最后一天营业结束,九月刚刚开始,沈经理的办公室就收到了俞小姐的新婚请帖,沈经理看过后递给褚韶华,与褚韶华道,“去花店定个花篮,介时让花店送去。”   褚韶华见是大红的烫金请帖,打开来看,是俞小姐与陆公子的结婚大喜,褚韶华道,“不是说陆公子家里有妻有妾么?俞小姐进门儿也应是妾室,这上头说是同陆公子结婚,是不是陆公子同元配和离,娶了俞小姐。”   “你可真会想。”沈经理道,“什么结婚啊,自己糊弄自己哪。这不过是做了陆公子的外室,还结婚!连个妾都没争上呢!”   褚韶华这才知道里头的讲究,把定花篮的事记在心里,褚韶华道,“一会儿我去问问别的经理室是个什么意思,要是都定花篮,便一起定好了。”   沈经理让褚韶华去安排了,褚韶华想,现在真是不得了,外室的威风比正室还大。只是这样没名没分的,像沈经理说的,连个妾都没争上,还这样大发喜帖做什么,难不成只怕人不知道俞小姐给陆公子做了妾?   可结果,褚韶华出去一圈,听回的各路八卦完全不是她这种想法,因为,有不少人竟是言语间流露出了羡慕,“俞小姐可真有福。”,这样的话,不在少数。   还有的说,“陆公子也不算无情无义了。”天哪,让女人没名没分做着外室,就是有情有义?   再有知根底的说,“俞小姐家里父母没有工作,弟弟在上学,都指望着她。听说陆公子帮俞小姐的弟弟转到了教会小学念书,一月还给她家三百块大洋的开销。”   “天哪,三百块!”   当然,也有人会说,“到底没名分,以后还不知怎么着?”,可这个时候就会有人反驳,“待俞小姐生了儿子,一辈子依靠就有了。”   当当然,还会有类似这种,“不就是长得好么”,完全赤果果的在酸俞小姐生得好。   褚韶华也没说什么,要是以前,她肯定把这些个没见识的话一一的顶回去,可现在,她突然就想开了,也释然了。人与人终是不同的,就是每个人都这样说这样做,也不意味着她褚韶华就要与世浮沉。只是,强悍如褚韶华,听了这一耳朵的闲言碎语后,也需要回办公室看会儿上个月的销售账目醒醒脑,何况,还有些个消息要同沈经理说,“经理,听说三楼宋经理是打算去参加俞小姐婚礼的。”   沈经理只是“哦”了一声,问褚韶华,“你要不要代我去?”   “我可不去!”褚韶华当即拒绝,随后又解释一句,“都知道我是您的心腹,您把俞小姐开了,俞小姐见我更得迁怒。”   沈经理好笑的睨她一眼,没说什么,低头继续写报告去了。 第124章 陆府   褚韶华原以为,俞小姐之事也就到此为止,却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这事,并不与俞小姐直接相关,却也有些脱不开的干系。陆督军在上海滩权势赫赫,陆家自然也就成为上海的有名人家,先施公司自开业,就成为上海第一流行,陆家不少太太奶奶都在公司定货,一向有什么新鲜东西,都是公司着人送到陆府。化妆品在整个公司的经营中并不占大头,但是,这是女人最青睐的项目,陆家太太奶奶各有倾心洋牌,每次上新后,都是柜台立刻给陆家送去。   以前做这件事就是俞小姐,俞小姐走后,就换了现在的柜台小组长楚小姐。褚韶华为此特意交待过楚小姐,让她到了陆家要客气恭敬,俞小姐的事也不必多提,只说离职就好。   却是不想,这次送到陆家的东西,连带楚小姐都被扣在陆家,带信回来的车夫说是陆家说东西不好。   褚韶华连忙把这事告诉沈经理,沈经理问,“是谁扣的人?”   褚韶华已经把这车夫带了进来,车夫道,“陆家的门房只说公司这次送去的东西很不像话,老太太要问楚小姐个究竟。别的话并没说,我就赶紧回来了。”   褚韶华先问,“别的时候不都是把东西交给陆家管事,拿过单账就回来的吗?”   车夫连门房都进不去,这些全不知晓。   沈经理对车夫道,“好,我知道了,你去吧。”   车夫退出经理室,褚韶华看向沈经理,二人心里都明白,这怕是俞小姐的事叫陆家知道,陆家内宅迁怒到了公司头上。沈经理拎起挂在一畔衣架上的大衣,对褚韶华道,“你在这里盯着,有什么事看着办。我出去一趟。”   沈经理出去后,褚韶华也挺记挂这事,不大时候,就见沈经理一推门,同褚韶华道,“跟我一道出去。”   褚韶华也裹上外套,拎上手包就随沈经理去了,待到外头,褚韶华才发现,老板娘已经在汽车里等了。司机为沈经理拉开车门,褚韶华有眼力的坐在副驾驶的位子,就听老板娘对沈经理道,“我一直就担心小俞这里出事。”   沈经理忙道,“这事也怪我未料想周全。”   老板娘道,“陆家老太太是老派人,出入必要有丫环服侍。哎,现在也没人讲究这个,偏生陆家老太太是个讲究的,以往我到她家去必也要带上个人的,今天就委屈褚小姐了。”   褚韶华连忙说,“楚小姐也是我们二楼的职员,能略尽些心,也就是我的心意了。”   出了这样的事,也无人有心交谈,待到陆督军府上,门外都有持枪的士兵在守卫,褚韶华因是要客串丫环,便脱了外头的呢料大衣,手包也没带,退后一步跟在老板娘身后一起进了陆督军府。这是一桩三层西洋式建筑,拱门高耸,华丽至极,褚韶华真心觉着,比洋人那些教堂也不在话下。一行人穿过雕花长廊,经过争奇斗艳的花园,再经华美的客厅,到了一处中式布置暖若三春的小厅,说是小厅也绝对不小,坐北朝南的正中供一案,案正中是一尊白玉观音与鲜花鲜果四样,椅榻之物皆地靠东墙安置,其他摆设各有其所在,陆老太太极好辩认,就坐在中间大榻上,头上一只金簪,额间围着绣花勒子,衣裙皆是华丽繁复的旧时样式。再加上或坐或立在陆老太太身边的几位衣饰或明丽或稳重的太太奶奶,另有蓝色夹棉衣裙头绑红头绳梳着光油油大辫子统一着装的丫环数人,故而,厅内也是满满当当。   沈经理因是男子,连花园都没能进来,故,便是褚韶华随老板娘给陆家老太太见了礼,陆老太太摆摆手,脸上明显不大悦,不过,依旧对马太太道,“坐吧。”   褚韶华便知这位老太太倒还不算是完全不讲理的那种。   老板娘坐下,陆家一位模样极俏丽的少奶奶模样的年轻妇人对丫环们摆摆手,陆家的丫环便都退了出去。褚韶华看向老板娘,老板娘对她点点头,褚韶华便也要一起退下,就听陆老太太突然说了句,“你身边儿这些个丫环,倒都是好模样。”   褚韶华心下一沉,对陆老太太福了一福,低眉敛目的恭敬答道,“不敢当老太太的赞,自先夫过逝,我已断发明志,终身不嫁,为先夫守节。皆因家里还有孩儿要养育,故出来做工挣钱。模样好赖,也不过皮囊。《般若经》上说,空既是色,色既是空。红颜枯骨,也未有什么不同。”   陆老太太刚刚看到褚韶华是剪了短发,便以为她是外头的新式女子,故而,话说的颇是阴阳怪气,实未料到褚韶华是个寡妇。褚韶华刚刚的判断没错,陆老太太的确是个讲理的,倒还有几分不好意思。老板娘遂对褚韶华道,“老太太是看你合了眼缘儿,你也给老太太见个礼,这是你的福分。”   褚韶华想曲身再福一福,结果,见有一个丫环自外进来,竟是捧来一个拜垫,褚韶华就给陆老太太磕了个头,陈老太太赏她个荷包。褚韶华就知这老太太完全是旧派人中的旧派人了,赏荷包什么的,褚韶华以往只在北京时听周太太说过,听周太太说,还是大清国时的旧俗。褚韶华接了荷包谢过赏后道,“求老太太再赏我件事,我曾在佛祖上发下宏愿,逢庙必进,逢佛必拜。我看老太太这里供奉观自在菩萨,见菩萨不拜,是为无礼。”   陆老太太对菩萨也很虔诚,虽觉褚韶华只是下人,难得这片对菩萨的心,遂道,“那你就去拜一拜吧。”   褚韶华拜了拜菩萨,方则退了出去。陆老太太憋的那口气想来也是叫褚韶华又是佛经又是菩萨的消了不少,再对马太太(老板娘)说话时便和缓不少,道,“可见你身边也不是没有懂事的……”   剩下的话,褚韶华便没听到了。   褚韶华在外一直等了大半日,连午饭都是在陆家与陆家丫环们一起吃的,待得午饭后,老板娘方与一位少奶奶一并出来,褚韶华迎上前,见正是上午打发丫环下去的那位,那位少奶奶见到褚韶华倒是说了句,“真是个机伶丫头。”   老板娘与褚韶华道,“这是四太太。”   褚韶华行个礼,只笑不说话。   与那位四太太告辞后,老板娘就带着褚韶华离开了陆府。楚小姐自也放出来了,正与沈经理一处,看模样吓的不轻,这都多半晌功夫了,至今脸上仍有惊惧。褚韶华给沈经理一个眼色,沈经理便知是有惊无险,先为老板娘开了车门,褚韶华拿了外套和手包,让楚小姐坐前面座位,与沈经理说,“我叫个黄包车就行了。”   老板娘却是道,“韶华你进来,我们三个也坐得开。”   如此,便是褚韶华坐中间,一面儿是沈经理,一面儿是老板娘。就听老板娘道,“下次再过来陆家送东西,你亲自来。”   褚韶华应了。   待回到公司,老板娘先叫了沈经理去说话,褚韶华带楚小姐到办公室,给楚小姐倒了杯水,问她,“没事吧?”   楚小姐捧着热茶杯,此方好了些,摇了摇头。待她脸色好些,就让她回柜台做事了。沈经理自老板娘那里回来时脸色就很不错了,接过褚韶华新给他沏的茶,问褚韶华,“老板娘都夸你机伶,到底怎么回事,跟我说说。”   褚韶华就大致与沈经理说了说,褚韶华道,“后来我就退了出去,具体怎么样,也就不知道了。”   褚韶华悄同沈经理说了四太太的事,褚韶华道,“那位四太太像是在陆家管事的,同老板娘关系也很好。”   沈经理道,“那是陆督军的四太太。”遂多与褚韶华说了些,“听说陆督军先前一妻二妾都无子,直待娶了这位四太太进门儿,一口气得了三个儿子。四太太在陆家很能说得上话,陆老太太也觉着她有福气,陆督军长子三子都是她所出。”   褚韶华认真听了,问,“那陆二公子是哪位太太所出。”   “大太太。”   沈经理转而问褚韶华,“你真信佛啊,吃肉吃的那么欢。“   褚韶华道,“我这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两人说笑几句,此事便算揭过。褚韶华并不信这些佛祖神仙,倒是大顺哥去后,陈太太笃信菩萨佛祖,那样一字不识的蠢笨妇人,竟也能诵《般若经》,褚韶华偶尔听过几回,大致记住了些罢了。   想到旧事,褚韶华心口微微发疼,褚韶华转而将这些旧事压到心底,与沈经理道,“经理,经俞小姐这事,你看是不是给咱们这层的女售货员开个会。”   “就晚上吧,下班以后。”   “我先去跟她们说一声。” 第125章 自取其辱   俞小姐之事,于公司已是了结,老板娘神通广大,生意未受半点影响。可关于俞小姐的种种传闻,依旧在公司职员间传了几日,方渐渐停息。俞小姐那场喜宴,并未来得及举行,公司定的花,也悉数取消了定单,只听闻俞小姐的弟弟自教会学校退了学,俞家一家依稀是回了广东老家,再多的,褚韶华也不知道了。   只听说陆二公子五姨太进门,却是另一位模样极标志的小姐。   这繁华热闹的十里洋场,每天不知多少悲欢离愁要上演,褚韶华也没时间伤春悲秋,俞小姐有其可怜之处,未偿没有可恨之处。人贵在有自知知明,你一个外室,竟敢大派请帖,口称结婚,难道没有做好被正室清算的准备?不论可怜还是可恨,皆咎由自取也。倒是自此之后,沈经理重申过公司纪律,尤其略有姿色的女职员,都安分不少。   褚韶华接手给陆家送东西的事务后发现,就连其他几家的事一并接手了,上海有钱人家不少,各家女眷青睐的东西也不一样,其实,新式的太太奶奶们反是喜欢自己过来逛自己过来买,只是有些太太奶奶用固定品牌的,会要求他们有新货就送过去。褚韶华颇是用心,每次从货品到包装都会检查过,还会同沈经理申请后,从公司买来最时兴的带着香味的信纸,一并与这些东西放到礼品盒中,再亲自送过去。   褚韶华这种本领,便是沈经理都佩服的,也不知褚韶华何等样的魅力,陆老太太竟是看她颇为顺眼,有一回还给了褚韶华一串沉香手串,自此,褚韶华出入陆家都带着。   与此同时,陆家那些太太、奶奶、姑娘、小姐,连带陆家的管事、大丫头,褚韶华都熟了。有时看到俞家人过来购物,褚韶华都会亲自招待陪同,再令人知会老板娘一声,老板娘有时出来相陪,有时只让褚韶华陪着。   而且,只要是褚韶华见过的,服务过的客人,她都叫得上名字。其实,时下舆论对于女售货员的评价并不是非常好,有许多女顾客也并不特别喜欢女售货员,觉着她们不过靠着相貌做生意。褚韶华却是个例外,一则她年纪略大些,二则可能就是因为她的寡妇身份。过来的太太奶奶们对她的芥蒂倒是少些。   待收到九月份薪水的时候,见比以往要多十块大洋,沈经理道,“这是老板娘特意让加上的。”   褚韶华笑眯眯的把钱放到包里,“我见不着老板娘,要是经理见了,替我说声谢吧。”   “看这眉开眼笑的样儿,奖金这样厚,可得请客才成。”沈经理玩笑。   “这个月咱们的销售额也很好,明天中午我让食堂多做几个菜,叫上咱们这几个组长副组长,一起吃饭。”褚韶华笑,“就是这事儿我请客岂不让经理您没面子,我安排席面儿,经理你买单,如何?”   沈经理笑,“你都说怕我没面子了,我可得把面子捡回来。”同褚韶华道,“与食堂说多添几个菜,拿一块大洋给他们,如今正是吃蟹的好时候,请大家伙一起尝尝。”   褚韶华应了,沈经理还有一事与褚韶华道,“过几天是公司成立一周年的庆祝舞会,公司经理以上都要参加,老板娘与我说了,让你也一起来。”   褚韶华有些懵,立刻问,“我还从来没有参加过舞会。沈经理,舞会要穿什么衣服,要跳舞吗?”   沈经理笑道,“略正式些也就是了,跳舞很简单的,到时现学都来得及。”   “穿旗袍可以吗?”褚韶华问。   “当然可以。”   褚韶华琢磨着回家找容小姐问问,不知容小姐会不会跳舞。而且,既是要参加舞会,起码得做身新旗袍才行,褚韶华因为有公司制服,都不大做新衣。她倒是有几件日常穿的旗袍,却都是去岁穿过,皆是半旧的。舞会这种场合,褚韶华没参加过也听说过,无不是太太奶奶鲜衣丽影、争奇斗艳,褚韶华自不是其中之人,她也不会去抢别人的风头,可是穿的寒酸自也是不成样子的。   只是,待第二天想找容小姐打听跳舞的事时,褚韶华发现容家的气氛不大好,她便没开口。待吃过晚饭,褚韶华出门上班,容小姐出门上学,才晓得,是容家老宅那里原打算嫁到上海的大小姐逃家了。容小姐唏嘘道,“我爸这两天都在为这个不痛快,其实是我爸的思想有些守旧了。我那堂姐定的是原盐课提司家的少爷,这还是前清时的官儿了,那家虽还未败,也只剩下空架子,那家的少爷,很不务正业,连我都晓得。要是堂姐嫁过来,得是什么样的光景呢?要我说,跑了倒是好。”   褚韶华道,“既是这样的人家,怎么不正正经经的退了亲?”   “我们这样的老派人家,哪里能不守信诺呢?”容小姐叹口气,“我哥一直在国外不回来,就是因为他对亲事不大满意,我爹娘却是认准了的,所以我哥一直不肯回国成亲。我以前小时候也定过亲,那家少爷命薄,一病死了。因我有克夫之嫌,后就没再定亲了,如今倒是清静。”   褚韶华笑,“这叫什么话,这是你命好,如今都是自由的时代了,你又在念大学,以后找个般配的夫婿才好。”   俩人说着话,便一人上学一人上班去了。   褚韶华看容家这个氛围,就没再问容小姐会不会跳舞的事,她往卖布头的铺子寻了块金丝绒的料子,有些发暗的银灰色,中间有个巴掌大的碎洞,看样子像被什么东西绞坏的,这料子有些不成材,做窗帘有些小,做旗袍中间又破了,倒也不是没办法补一补,主要是颜色有些暗,不大合时下审美。   好在老板要价便宜,褚韶华想了想,也就买下了。   她最终做了件连衣裙,碎洞的那一圈裁下来,腰身略放穿,直接钻头就可以穿进去,配一条真丝金底牡丹花的宽腰带,这腰带是那布头铺子的老板送的一块半尺宽的布头,褚韶华没还那金丝绒的价钱,这块布头就白给了她,褚韶华觉着挺好看,就做了条腰带,也修饰一下放宽的腰身。一身的首饰都是假的,铜包金。跟眼镜作坊杜家认识的老匠人,褚韶华做了一套,就是备着有事要用。   褚韶华很早就到了,舞会之前自也要有酒宴,却是西洋的自助餐形势,来宾可自由交流。褚韶华帮着看看酒品饮食准备的如何,也很有幸见到了沈经理太太,沈太太衣饰得体,看得出出身良好,烫着摩登卷发,一身素色镶深色窄边的旗袍既得体又优雅。沈太太笑着对褚韶华伸出手,“时常听先生提起褚小姐。”   “您好,我是陈褚韶华。”褚韶华连忙握上沈太太的手,“您比经理说的更加高贵优雅。”   沈太太莞尔,“褚小姐非但人美,还这样会说话。”   沈经理沈太太去与别个经理、经理太太、部长、部长太太打招呼,公司在上海的诸位董事也来得挺早,还有老板夫妇,待得客人过来,就愈发的热闹了。褚韶华还见了熟人,小邵东家和潘小姐也过来了,小邵东家打趣褚韶华,“早听说你升了助理,也没见你请客。”   褚韶华笑,“那今天借花献佛,小东家喝什么酒,我帮你叫。”   大家虽都在上海,可是各有各的忙,故见面的时间并不多。邵初玩笑,“等有时间必要宰你一顿。”又问褚韶华,“虽知你必一切顺利,还是要问一句,都还好吧?”   褚韶华道,“好的很,像你说的,我都升官儿了。你是大忙人,我与嫂子是常见的。”   潘玉笑,“你这身裙子真不错。”   褚韶华悄声道,“我估计全上海就这一件,知道要来参加舞会,我自己做的。”   褚韶华认识的当然不只邵潘夫妇,有许多太太奶奶,她都为其服务过,不过,在这样的场合,那些太太奶奶各有交际,自不可能跟她一介小小助理多言。褚韶华倒是没料到会见到闻知秋,不过,也并不是非常意外。起码,闻知秋就曾在老板娘那里打听过她的事,可见必是与老板夫妇相识。   闻知秋先是向老板夫妇表达了祝贺,之后又与不少人寒暄打招呼,然后才到褚韶华这里来,“很久不见。褚小姐一向可好。”   “我很好,多谢闻先生关心。”褚韶华道。   “那就好。”闻知秋点点头。   褚韶华未料到的是,竟还能见到田老板,田家兄弟三人各携女眷而来,另有两位极标志漂亮的小姐,伴在两位年轻公子身边。定睛一看,其中一位小姐褚韶华是认得的,是陆家的大少奶奶,另外一位小姐褚韶华也认得,是田小姐。这两位公子则全然面生。不过,这行人一来,褚韶华留意立刻有两位着军服的男子站在舞厅门口,接着老板夫妇排众迎出,脸上堆满惊喜交加的笑意,很快便将二人众星拱月的迎进厅来。褚韶华心说,好大的阵仗,倒不知是哪路神仙。   闻知秋在她耳际轻声道,“略年长的是陆大公子,另一位更年轻些的公子不大认得。但能与陆大公子同行,必然极有身份。”   ——   这种私人舞会很是放松,便是开场词,马老板也只是简单的说了几句,感谢诸位来宾,也感谢了陆大公子的莅临,却是未提那位与陆大公子同行之人。   闻知秋还有交际事务要办,褚韶华请他自便,褚韶华也在与人说话,就有沈经理叫她过去,沈经理只来得及说一句,“姓田的在生事,你随机应变。”   褚韶华就随沈经理过去了,就见老板那里站了一圈的人,穿戴虽有中有西,却都年纪不轻,可见都是商界前辈。略年轻的便是田老板和那两位与田老板同来的公子了,陆大公子年约三旬,身量高直,一身笔挺的西式三件套,头发整齐的向后抿去,露出宽阔额头,极富威仪。另一位略年轻的,瞧着仿佛二十许岁的年纪,模样精致俊秀。这样的一位年轻人,已是与陆大公子比肩而站。   褚韶华尚不知何事,就听田老板对这位年轻公子说了一句,“这就是熟谙《身体论》的褚小姐了,永施之花。”说着皮是暧昧的笑了两声,大家脸上均露出笑来,唯老板脸上的笑淡淡的。褚韶华心下已是恼急,她略抿一抿唇角,知这姓田的必要羞辱她,让她出丑的。褚韶华突然声音不高不低的念道,“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几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恺彻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计惟有天造草昧,人功未施,其借征人境者,不过几处荒坟,散见坡陀起伏间。而灌木丛林,蒙茸山麓,未经删治如今日者,则无疑也。怒生之草,交加之藤,势如争长相雄,各据一抔壤土。夏与畏日争,冬与严霜争,四时之内,飘风怒吹,或西发西洋,或东起北海,旁午交扇,无时而息。上有鸟兽之践啄,下有蚁蝝之啮伤。憔悴孤虚,旋生旋灭。菀枯顷刻,莫可究详。是离离者亦各尽天能,以自存种族而已。数亩之内,战事炽然,强者后亡,弱者先绝。年年岁岁,偏有留遗。未知始自何年,更不知止于何代。苟人事不施于其间,则莽莽榛榛,长此互相吞并,混逐蔓延而已,而诘之者谁耶 ”   然后,褚韶华再用英文复述了一遍。她微抬起下巴,对田老板道,“田老板,这叫《天演论》!英国生物学家赫胥黎所著,严复严几道先生所译,素为世人推崇。严先生乃当世名流,田老板若想请教,可北上天津,亲自求赐。田公英灵未远,田老板也不好这样辱没家门!”   “在下陈褚韶华,有夫有女,来上海未久,今在公司任经理助理一职,见过诸位先生老板了。”褚韶华抱拳团团一拜,“我没念过几本书,学识尚浅,今日班门弄斧,让大家笑话了。”   “哪里,对《天演论》这样熟悉,陈太太一看就是家学渊源。”倒是那位年轻公子先开口,说的是国语,略带一点关外口音。   陆大公子只是微微颌首,边上另有人道,“是啊,马老板好眼光,如何觅得陈太太这样的人才效力。”   ……   听着大家的赞美之词,褚韶华也没什么特别喜悦,她只是轻蔑的瞥了田老板一眼,田老板叫褚韶华这一顿说的脸上红赤,气若斗牛,风度已然尽坏。这些老狐狸们一个个就似完全没看到一般,反是有意无意的打听起褚韶华的底细,这年头女人能读书已颇是不易,还能背诵《天演论》的女孩子,纵是家业败坏,怕也有些来历的。   待音乐开始,那位年轻公子极有礼貌的问褚韶华,“可以请陈太太跳支舞吗?”   褚韶华有些尴尬,“我还不会跳。”   “我教你吧,很简单的。”   如果世间还有“绅士”存在,必然是这位胡公子,他的手虚放在褚韶华的腰间,没有半分逾矩。褚韶华想,这人年纪虽轻,却定是个见惯世面的人物。胡公子问,“刚刚听陈太太英文极好,我们可以用英文交谈吗?”   “当然可以。”褚韶华说。   胡公子带着褚韶华在舞池中转身,慢慢的带着她寻找节奏,轻声宽慰,“很简单的,这是美式的交谊舞,最简单的一种,跟着我的节奏就行。”   褚韶华也的确伶俐,不一时她就知道怎么跳了,就听胡公子用英文说,“我请陈太太跳舞,并不是要冒犯你,而是想同陈太太说声抱歉,我不知道田家现在已是这般,我刚来上海,过几天就要回去。请你跳舞,以后不会有人为难你。”   褚韶华道,“我不怕田家,他们已是日薄西山,我与田老板,早有旧怨。”   胡公子挑眉,褚韶华看明白他眼睛里的含义,点点头,“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他应该是想借你来羞辱我。”   胡公子勾起秀色唇角,明净的眼睛里里满是笑意,他轻声问,“上海女人都这样聪明吗?”   “我不是上海人,我是北方人。”   “我也是北方人。”   胡公子道,“真巧,我们算是同乡。”   褚韶华,“我听您的口音像是关外那边,我老家在北京附近。”   俩人随便聊着天就结束了第一场舞,第二场舞是胡公子请马太太跳的,褚韶华坐在休息区的沙发椅中,再有人过来请她跳舞,她就拒绝了。闻知秋端着杯洋酒过来,坐在一畔,低声道,“刚刚田文是不是说了什么过分的话?”   褚韶华道,“喷了一摊大粪,怎么,他又找你喷去了?”   “没有,他气哼哼的走了。”   褚韶华惊讶不小,“那胡公子怎么办,他们不是一起来的?”   “胡公子自有随扈,何况还有陆大公子,有田武几个。”   褚韶华冷冷道,“难得还知道什么叫丢丑!”   闻知秋望着褚韶华冰冷厌恶的眼神,纵不知到底发生什么事,也知绝不是件愉快之事。闻知秋轻叹口气,突然轻声说了句,“很不容易吧?”在这社交场中,在这上海滩,想谋一块立身之地,慢慢会知道,身体上的辛苦其实反是最好挨的,难的是要应对各种名枪暗箭、恶语中伤。   褚韶华淡淡道,“我敢来上海讨生活,就不怕这个。” 第126章 半章   褚韶华没时间与闻知秋说些有的没的,她参加舞会的机会并不多,与其听闻知秋叨叨个没完,还不如多认识几个人。舞会上自然不可能有什么交情,能打个照片儿也成啊。   闻知秋这里还感慨褚韶华过的不容易呢,褚韶华已是兴致勃勃的拓展人脉拉交情去了。   褚韶华拉得下脸,放得下身段儿,先去同陆大公子道谢,“以往也曾得去府上给老太太、太太、奶奶们请安,今天多谢大公子了,我与田家素有旧怨,小妇人在上海讨生活不容易,今日险丢了颜面。”   陆大公子道,“陈太太客气,我并没有帮什么忙,皆是陈太太聪慧,自己圆了场。”   “多少人都是以取笑女子为乐呢。偏为了生计,不得不抛头露面,只得把脸皮多贴几层了。”褚韶华轻声道,“大公子的恩情,我记心里。”   然后,她又挑着老狐狸们晃了一圈,没别的事,不认识就做个自我介绍,若是当时有看到田老板寻她晦气事的,她必要把与田家有旧怨的事说出来的。她可不是哑巴,田家现在还有人在舞会上,田家敢开口坏她名声,她也不是好欺负的!   褚韶华还见到了潘先生的兄长,大潘先生,褚韶华都说,“以前在北京就听潘伯伯提起过您,来上海这么久,都没有去拜见您,真是我的罪过。”   大潘先生是见识过褚韶华背《天演论》的,倒是有些意外褚韶华与他的弟弟相识。褚韶华笑,“说来真是话长,那会儿我还在北京。不是我邀功,当初邵老板能与潘伯伯相识,还多亏我这里的一段机缘。我与邵老板是同乡,他与阿玉嫂子成亲,我还去参加了。”   大潘先生道,“真是人杰地灵,我都说阿初已是同辈中难得出众人物,陈太太也丝毫并不逊色,你们那里的孩子是不是都是这样的钟灵毓秀。”   “您实在过誉。邵老板是我们老家一等一的人物,我肚子里这点墨水有限,”褚韶华笑,“就是那《天演论》,也是从潘伯伯那里借来才略读了读。那本书上还有严先生的签名,我当时反反复复读了五遍,特别舍不得再还给潘伯伯。”   褚韶华谈吐自然,颇有磊落之风,又不乏一些细处精明,潘慎笑道,“那本书原是当初严先生在北京大学做校长时所赠,记得当时阿恪特意写信回来与我炫耀。若不是特别欣赏之人,阿恪应该不会出借。陈太太不是外人,有时间该来家里认认门儿。”   褚韶华不好意思的说,“先前脸皮薄,一穷二白的过来上海,人也年轻,心又执拗,故失了礼数。大伯伯,你在大伯母面前可得替我转寰一二,待我下次休假,我必上门给伯伯、伯母赔礼。”   潘慎何等样年纪,自看出褚韶华必是个极要强的性子,也知她说是心理话,笑道,“赔不赔礼的,多过来走动才好。”等待潘慎潘老板提携的年轻人不知凡几,褚韶华这样的性情也不算特别,不过,潘慎还是格外关照两句,毕竟,只言片语中便知二弟对这位陈太太颇是另眼相待。   褚韶华点点头。二人略说几句话,因这舞会来人极多,都各有应酬。潘慎给了褚韶华一张素白名片,与褚韶华道,“这上面是我家的电话,有事情只管打电话给我。”   褚韶华连忙双手接了。   之后,褚韶华又将自己以往便认识的太太奶奶们都过去打个招呼,另有想过来攀谈的人,她既有耐心又不失巧妙的应对着,虽是初入社交场,褚韶华这样的表现,绝对称得上优秀。   褚韶华这种本领,于外人看来自然非同寻常,但在场诸位哪个不是修练多年道行高深的,故,褚韶华这样的优秀,也只是一个堪堪入门槛的级别。像田文那种被褚韶华把脸打肿后愤然离场的,大家完全不觉如何,毕竟,不是同一个境界。褚韶华就这么耳听六路、眼观八方雷达全开的进行自己大撒网似的交际,也留意到了闻知秋不知何时竟是在与田家姑嫂在一起说话,这倒不稀奇,毕竟闻田两家正经姻亲,哪怕是闻知秋前妻已经过逝,姻亲的关系是断不了的。   不过,褚韶华也没漏看田小姐看向闻知秋时眼中难以掩饰的情意,褚韶华顿觉有趣,刚刚她看田小姐是陪着胡公子进来的,如今看来,原来田小姐有意之人是闻知秋。这倒也不难理解,胡公子看样子事业并不在上海,何况,既是能与陆大公子比肩而立,这位胡公子必然出身官员之家。   这样的显赫,已不是如今的田家可以攀附的了。   倒是时下风俗,若发妻已故,续娶姨妹也是常事。何况,闻知秋这人相貌不错,风度也成,文凭亦佳,尤其一张嘴,称得上巧舌如簧,自己都险些着他的道。田小姐相中这大姐夫,倒也不算没眼光。依如今田家境况,田小姐能嫁给闻知秋做续弦,于田小姐,怕还是桩不错亲事。   褚韶华望着与田家姑嫂说话的闻知秋,脑子里飞快的转过许多念头,就听一个声音道,“那两位是田家二太太和三小姐,那位先生想来陈太太已经认识了。”   褚韶华微微侧头,就见一位年轻男子正端着洋酒朝自己笑,这人也不过二十几岁年纪,天生一双笑眼,极容易给人以好感,那人自我介绍,“我也姓褚,衣者褚,单名一个亭字,现在瑞和洋行做事。”   “那我们是同姓。”褚韶华笑笑。   “再自我介绍一下,我与田家也早有不睦。”褚亭笑眼弯弯,端起高脚酒杯对着褚韶华示意,“可见我们非但有姓氏相同,审美也有相似。先时听陈太太教导田大,我只恨不能击掌以贺。”   “那你真该击掌,憋着做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不都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么?”褚韶华道。   褚亭道,“陈太太有所不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田老爷在商场多年,如今田家尚有遗泽,不然,就凭田家兄弟,你不会认为他们是凭着人品过来舞会的吧?”   褚韶华问褚亭,“你是凭着人品过来的?”   褚亭唇角微翘,身体微向前倾,同褚韶华道,“我是凭本事过来的。”   褚韶华望向他不说话,褚亭道,“我看褚小姐英文十分不错,我们洋行正需要英文流俐的人才,并且,不是我自吹,洋行的薪水比百货公司的经理助理丰厚的多。”   “褚先生没听说过一句话么,忠臣不侍二主。多谢褚先生抬举,我并无改换门庭的打算。”   褚亭倒也不急,优雅的伸出右手,“没关系,我们可以先认识一下,试着做个朋友。我个人非常欣赏陈太太这样的新式女性,独立,能干,才华横溢。”   褚韶华原是对这褚亭淡淡,她不大喜欢褚亭这种云山雾罩的说话方式,却不想,除了刚刚的故作玄虚,褚亭与她慢慢的介绍起厅中诸人,姓谁名谁,做什么生意,间或说两句自己的看法,连带闻知秋,褚亭都提了一句,“田家虽是在走下坡路,这位闻先生再不能小看。”   褚韶华问,“闻先生怎么不娶田小姐?我看田小姐很心仪他。”   “全上海只要关注田家的,都知道田小姐心仪闻先生,奈何郎心似铁。”褚亭道,“田家请商会陈会长亲自同闻先生提及亲事,闻先生都没应。”   褚韶华瞥一眼鬓间略有霜色,一幅银边眼镜,极干净儒雅的陈会长,刚刚她过去攀谈,倒是半点看不出陈会长与田家有这等交情的模样,毕竟,刚刚她是把田文的脸皮揭下来的。陈会长待她那等亲切自然,如同一位慈祥长辈一般,虽褚韶华知这里头必有作态,毕竟她先前与陈会长完全不认识,可褚韶华只以为这是陈会长惯有的一种礼貌态度,却是未想到陈会长竟是与田家交情不浅。   不过,褚韶华并不惧怕,陈会长与田家交情虽好,可又不是田家的狗腿子,要是因此就迁怒于她,褚韶华也不是没办法应对。   她就听着褚亭八卦了大半个晚上,听的颇是津津有味,最后待舞会结束,褚亭先行告辞时,在褚韶华耳际轻声道,“现在知我不全是故弄玄虚了吧?”   褚韶华好笑,点头,“以后继续保持这种诚实的美德。”   褚亭险没叫她噎着,一笑告辞而去。   褚韶华因是公司员工,自然是留到最后的那批人,待跟着公司的管事层送走老板夫妇、董事等人,直待部长级的离去,褚韶华与沈经理打声招呼,也就走了。待她出得大楼,才看到闻知秋正在路灯等她。   路灯将闻知秋的影子拉长,左手夹了一支点燃的香烟,见到褚韶华时,闻知秋便熄了烟迎上前,“一直想找你说话,结果看你跟褚亭聊的那样投机,就没去打扰。看你晚上忙的连喝口水的时候都没有,饿不饿,要不要去吃宵夜?”   褚韶华把大衣的领子竖起来,一面注意着有没有黄包车,一面同闻知秋道,“求你别用这种我们很熟的口气说话成不成?我跟你很熟吗?”   “相比你今晚忙着结交的那些人,总是熟一点吧。”闻知秋眼中流露出笑意,“走吧,我都听到你肚子咕咕叫了。你都肯下力气结交那些不认识的,怎么放着我这市长身边第一红人不闻不问,这肯定不符合你的交际哲学。”   褚韶华听的直翻白眼,“我爱结交别人,就不爱答理你。”   “小馄饨还是腊肉饭?有家包子包的不错,要不要尝尝?”   “还是小馄饨吧,晚上有些冷,吃热的搪搪冷。”褚韶华到底不是个小器人,反正她正好饿了,也就与闻知秋一道吃宵夜去了。当然,她没忘记同闻知秋打听,“你认识褚亭吗?”   “认识,褚氏洋行的少东。”闻知秋道,“你们不是嘀咕了半个晚上吗?”   “是啊,难得遇到个跟田家不对付的。”   “你要这么说,就是是孤陋寡闻了。”俩人去了附近的馄饨店,一人要一碗鸡肉馄饨,闻知秋在茶杯里烫了烫筷子尖儿,又洗过茶杯,倒了两杯茶,不紧不慢的与褚韶华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田家自我岳父过身,就一直在走下坡路。田家的产业,眼红的人多了,不只一个褚家。你要是细心结交,多的是人想从田家咬上一口,褚家只是其中之一。”   “这么说,褚家是瞧上田家洋行的生意了?”   闻知秋道,“确切的说,不是田家的生意,是陆家的生意。”   褚韶华正听到关键时候,闻知秋却突然闭了,把褚韶华急的,“你还说不说,要是不说,也别这样吊人胃口。”   伙计端来两碗馄饨,闻知秋示意女士优先,伙计取一碗先放到褚韶华跟前。闻知秋捏着白瓷勺搅了搅青花大碗里的热腾腾的馄饨,先舀了一勺汤,见褚韶华还在俩眼瞪着他,道,“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与陆家有关的,洋行的生意,自然是军火。” 第127章   褚韶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军火的内容,枪支弹药。   褚韶华顾不得吃小馄饨,压低声音,不可思议的说,“政府买军火,是通过洋行购买啊?”   闻知秋看她一眼,垂下眼眸,提醒她,“先吃馄饨,别凉了。”   褚韶华向来是个急性子,催道,“快别叫我急。”   “说了也没用,现在各国战争刚刚结束,刚刚签定的对我国的军火禁售条款,国外不会再对我国出售武器。”闻知秋不急不徐的说。褚韶华那颗心,就跟过山车似的,当时那个泄气啊,不过,她转念一眼,褚亭做洋行的人肯定对此更加门儿清,若是真有此事,那褚亭还犯得上去抢田家的军火生意吗?褚韶华眯眼盯着闻知秋,闻知秋忍笑,“当然也不是所有军火都禁售。”   褚韶华干脆闷头吃馄饨了,她还不会让闻知秋消谴,与其找闻知秋打听,还不如打褚亭。术业有专攻,起码在洋行上,褚亭是术业,闻知秋的术业又不在洋行生意。   这馄饨必是大骨头煮的汤,香浓极了,上面飘着金黄的油花,馄饨一只只的饱满扎实,这种南方的大馄饨,比北方的饺子个头儿不小,咬一口险被里面的肉馅儿烫了嘴。褚韶华忍不住说,“这家的馄饨真是百吃不厌!”悄悄同闻知秋说,“其实我觉着比晚上的那些自助餐好吃,那个高档是高档,不如这个实在。”   闻知秋眼中蓄满温柔笑意,不再逗她,与她道,“褚家的瑞和洋行在上海也算小有名声,却算不得一等一的大洋行,只是个中等。他家与田家要说旧怨,多是祖上生意相争的事,三十年前,褚家是上海数一数二的大洋行,田家后来居上,如今算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   “对了,褚亭这个人可是全市有名的风流人物。”闻知秋提醒褚韶华一句,然后说,“不过,我相信凭他还入不了你的眼。”   褚韶华回闻知秋三个字,“吃馄饨。”怎么吃都堵不上嘴!还是说,当官的都这么爱叨叨!   闻知秋一笑,拿钱给伙计打发他出去买两个包子回来,与褚韶华说,“这家的包子你尝尝,他是晚上出摊,一直卖到第二天早上。比平常的小笼包要大些,又鲜又香。”   褚韶华道,“有馄饨就够了。”   “看你近来瘦了不少,最近很忙?”   “当然忙了,老板总不会白开薪水。何况,对面永安一开张,给我们压力不小。”褚韶华道,“不过,我们二楼的生意,没一样不比他们好的。”   闻知秋再没有见过比褚韶华更好胜的女子,不一时,伙计将包子买了回来,两个包子用油纸包包着,还有些烫手,闻知秋要来两个青花小碗,取一只包子放到碗里,让褚韶华尝味道。褚韶华平常对吃食也并不挑剔,何况是闻知秋特意推荐的包子,自然是极好吃的。结果就是,吃一碗大馄饨又吃一个肉包子,褚韶华有些撑了。可也是无比的满足,在这样的深秋夜里,已经有些冷了,肚子里吃的饱饱的,浑身都暖和起来。褚韶华又跟柜上要了两小杯烫的热热的黄酒,一只递给闻知秋,自己取一盏,仰头喝了。   “真痛快!”褚韶华拿钱结账,带着闻知秋出门坐车,问闻知秋,“你要送我回去吗?”   闻知秋觉着褚韶华不似河北人氏,倒更似山东人氏,特有晌马气概。闻知秋肚子里吐槽一回褚韶华,面儿上依旧风度翩翩,“当然,送女性回家,这是做为男人应有的风度。”   说到风度什么的,褚韶华才想起什么问闻知秋,“今天那位胡公子,是什么人?”   “他可是响当当的人物,关外胡大帅的长子。只是人年轻,来上海也不多,你才不大知道的。你没见陆大公子亲自作陪嘛。”闻知秋道。   “非但身份好,人也好。”褚韶华道,“怎么没见你去攀谈一二。”   闻知秋直叹气,“我倒是想,只是这一晚上,胡公子身边哪里断了人,我是挤都挤不进去呀。”   褚韶华咯咯直笑,见黄包车过来,褚韶华先上车,闻知秋跟着坐在褚韶华身畔,褚韶华很大方的说,“要是以后能有再见胡公子的机会,我引荐你们认识。”   闻知秋在褚韶华耳边说,“胡公子的风流名声多是在北面儿,可也着实不小啊。”   “真是叨叨死了。”褚韶华不耐烦道,“只要不下流,人家愿意风流就风流,两厢情愿,现在不是讲究自由的爱情吗?成天叨叨叨,叨叨叨的,有没有个完?”   “我就给你提个醒。”闻知秋一幅好人嘴脸道。   褚韶华怒,“我又不会再结婚,你给我提什么醒!”   “我这不是上回得罪了你,如今我已是改了以往的不是,想重新追求你,压力有些大吗?”闻知秋理由还挺充足,关键,说这样不要脸的话,竟然还能一脸坦诚,褚韶华都觉着奇怪,想着这些留洋回来的人,说“追求”与“喜欢”仿佛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脸皮可真够厚的。   好在褚韶华在上海日久,也逐渐习惯了这里人的开放。褚韶华正色道,“你得不得罪我,我也不可能答应你的追求,我早说过不会再结婚了,你以后不要提这话。”   “你结不结婚,与我追不追求你是两回事。你有不结婚的自由,我也有追求你的自由。”闻知秋也是一脸的正气凛然,他还同褚韶华道,“上次的事,是我不对。我后来仔细想过了,你说的有道理,我先前说对女性的职业表示尊重,其实从内心可能还是有所轻视。以后我会注意,凡事将心比心。韶华,咱们既是朋友,互相进步也是可以的,你说对不对?”   褚韶华对闻知秋这三寸不烂之舌都麻木了,半点不上他这鬼话的当,“说的再好听有什么用,得看你以后怎么做。”   “成。那以后我再有什么不是,你只管给我指出来。孔圣人说,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韶华,我与你,今便是如此了。”   褚韶华问,“别欺负我读书少,你是正直、诚实,还是博学多闻?”   “咱俩都不是。”闻知秋笑,“咱俩属于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   褚韶华忍俊不禁,闻知秋道,“你要不生气了,我找了好多书,明天给你送家去。”   “送公司就行了。”   “书比较多,有一些是我找朋友借的,应该适合你看。”闻知秋说。   褚韶华都觉着,闻知秋这人,不该废话的时候废话多的不行,该表功的时候反是话少了。褚韶华也说,“谢谢你啊。”   “谢什么,我早想给你送,就怕你还在气头上再给我扔出来。就慢慢寻朋友多借了几本,想着什么时候一道给你,要是你还没消气,我就当赔罪了。没想到你早不气了,还叫我白赚个人情。”闻知秋笑眯眯地。   “我真是求你了,明明你顺带手的事,说得好像费多大心力似的。就算人情,也只是个小人情,知道不?”褚韶华可是个恩怨分明的,她更不会叫人占了便宜去。   “知道知道。”闻知秋好脾气的说,“我先慢慢存着,咱们就按月四分利算,存个一年,我估计就能翻番儿了。”   俩人有说有笑,一路并不觉寒冷,待到容家门口,闻知秋叮嘱褚韶华,“如今夜冷,屋里生炭火门窗不要太严实,晚上睡觉灌个汤婆子暖着些。”   褚韶华点点头,“你也早些回吧。”   闻知秋依旧是看褚韶华进门后,才坐车回自己家去了。   ——   闻知秋虽则口口声声在追求褚韶华,但两人见面的时间并不多,闻知秋是市长身边的机要秘书,必要在市长身边鞍前马后方好。褚韶华每天朝九晚八的上班,更不敢有半点懈怠。褚韶华在休息的时间去了一趟潘家拜望,她来上海日久,其实早该过来的,可褚韶华的性情中,既有八面玲珑,又有些说不出的执拗。她这人,最惜颜面,刚来上海时那样的狼狈无依,何况,她不愿连立足之事都依靠朋友。   褚韶华有去北京潘先生家的经验,到潘慎府上也一样自如,她这人,天生一种不卑不亢、言谈自由的本领,待褚韶华告辞后,潘太太道,“先时听你说,二弟特意介绍她过来咱家,她都一直没有来,我还以为是个拘泥人。如今看,褚小姐既大方又和气,可不像那样的人。”   “年轻人嘛,各有各有脾性。”潘慎不以为意。   潘太太好奇,“我听褚小姐说她现在在先施公司做经理助理,助理是个什么职位?”这位潘太太是个旧派人,很不能明白如今这些新式名称。   “相当于管事身边打杂的吧?”   “唉哟,那这工作可不怎么好。”潘太太说,潘慎则是说,“她一个女孩子,这样的年轻,来上海后并无其他助力,如今工作才将将一年,就能做到经理助理,这工作还不好?”   潘慎翻弄着一本棋谱,漫声道,“这位褚小姐你莫小看了她,那天先施公司的舞会她也有参加,你是没见到啊,田家老大想给她个难堪,倒叫她当场给了个难堪。关外胡大帅的公子请她跳舞,舞会上那些人,没有她不敢过去交际的。不要说一个女子,就是男人,在这个年纪也没有这种胆色和手段的。”   “我是说,既是褚小姐现在的工作不大好,何不给在咱们公司安排个体面职司,轻闲些拿钱多的那种。”潘太太道,“我听阿玉说,当初她与阿初成亲,还是褚小姐帮着忙里忙外。况你又很欣赏她。”   “要是只图轻闲拿钱多,褚小姐何必来上海,在北京老二就能给安排了。”潘慎随意的拈了一枚琉璃云子在掌中把玩,“这位褚小姐其志不小。”   “一个女孩子家,我听说她命苦的很,家里男人过逝了的,今看她生的这样美貌伶俐,听你说她又很是能干,要不,咱们帮褚小姐寻个好人家。”   潘慎摆摆手,“你就别替人操心了。倒是阿初不是说接他父母过来上海团聚么,阿弟他们毕竟不在上海,你备些东西,到时请亲家过来坐坐,也是咱们的心意,且不失礼数。”   “这个我早料着了。”潘太太立刻被转移了视线,转而与丈夫说起邵初家人的事,潘太太道,“把亲家老爷太太接来上海也好,家里就阿初这一个儿子,平时亲家没有不记挂的,阿初心里也要牵挂爹娘,倒不如都来上海,也得团圆。”   褚韶华也自潘玉那里知道邵老爷邵太太要来上海的事,潘玉道,“阿初说好几遭了,先时一则有家里的生意,二则老爷太太也是故土难离。好容易磨了这几年,总算应下了。”   褚韶华道,“过来才好,一家人总该在一处的。邵伯伯邵伯母年纪也愈发大了,老家虽有族人,可谁也当不了谁,人老了,还是要儿孙在身边才好。”   “是啊,我也这么说。”潘玉又请褚韶华去看了给公婆收拾的房间,与褚韶华说好,待公婆到了,可得过来一聚。褚韶华笑,“阿玉姐你就是不请我,我也要来的。”   褚韶华的社交经过公司舞会步入了新的阶段,如今她虽还是经理助理,拿的已经是副经理的薪金。她是那样的长袖善舞,在胡公子回关外的前一天,上海名流界的一大盛事就是陆府为了送别胡公子而特意举办的舞会了。褚韶华知道这事倒不是特别打听,而是近来不少太太奶奶过来置办衣裳首饰,褚韶华同这些人再熟悉不过,偶尔听到只言片语,不着痕迹打听出来的。   打听出这事倒也不难,褚韶华的本事在于,她竟也拿到了一张邀请函。而且,她这张邀请函还是胡公子亲笔所书。 第128章 没想好   褚韶华为此特意调休一天,而且,这次的衣服褚韶华也颇是用心,她做了件墨绿色丝绒滚边旗袍,颈领一粒贝壳花中间嵌颗小小珍珠,下垂一束墨绿流苏,给这身老成衣裳颇了几分别致。哪怕还未亲至,也可以想像这一场酒会将有多少上流社会的小姐争奇斗艳,褚韶华自己只要不得不失就好,她明白女人是一种多么具有嫉妒心的生物,褚韶华的身份,注定不能成为最闪耀的那个,可她也不想泯于众人。   褚韶华到的很早,这样的舞会,没人会迟到。结果,倒也有个小乌龙事件。褚韶华将胡公子亲手写的帖子递给门口的陆家管事时,陆管事有些为难,“褚小姐,你这张是……”这不是陆家派出去的请柬啊。   “胡汉卿,胡公子亲书,怎么,陆叔,这张请柬不行?”褚韶华笑问,她时常过来陆家送东西,与陆家上下都是认识的。陆管事听说是陆督军同族,在府里帮着管些事,闻此言立刻警醒,轻抽自己老脸一记,赔笑,“看我,人老就糊涂了。”他也是陆家一等一的管事,可他的身份,较之胡公子也是天上地下,一时未想到胡公子字汉卿之事,连忙恭恭敬敬的双手将请柬奉还,“褚小姐,里面请。”   褚韶华随着引路的侍从进了都督府,都督府已是灯火辉煌,褚韶华最喜欢上海的地方就在于上海的电灯是极多的,不论是她租住的容家,还是都督府这样的地方,夜晚只要有电灯,就这样的明亮。嘉宾已陆续到来,陆家在外迎宾的是陆管事,里面主人家则是陆大公子与陆大奶奶,另有四太太招呼来客。   用如今旧派人物的说法,如今世道崩坏,很不成个礼法。如四太太,论理这也只是个妾室,如此迎来送往,很是不妥。只是,陆督军大太太是旧派人物,再不参加这样场合的。陆家老太太比大太太更为守旧,所以,但有这样的新式舞会,都是四太太出面。   褚韶华先同陆大公子夫妇打招呼,“听闻胡公子不日就要回关外,我想过来送送他。”   陆大公子在见到褚韶华一人过来时,就知必是小胡怜香惜玉的毛病又犯了。陆大公子很清楚,陆家并没有给褚韶华派帖子。当然,这样的场合,如果有来赴宴之人带上一二女伴,也为常事。只是,褚韶华身边也没看到其他男士。真不知这论《天演论》陈太太褚小姐是如何进来的。只是,人都来了,陆大公子自不会细究褚韶华进来的手段。陆大公子道,“听小胡说你们是半个同乡。”   “是。”褚韶华笑,“我和胡公子都是北地人,上番相遇才晓得,说来竟是在上海认识,也是有趣的紧。”   陆大奶奶笑道,“竟是这样巧。”   略寒暄两句,褚韶华再去寻了四太太说话,待马老板马太太过来的时候,褚韶华已经在同胡公子说话了。马太太与陆四太太素有交情,陆四太太悄与她道,“褚小姐真是本事不凡,胡公子见到她脸上的笑就没断过。”   马太太道,“他们是同乡,异地相逢,自然高兴。”   陆四太太知她因上遭俞小姐之事,对这些事素来谨慎,只是,这位褚小姐岂是那俞姓丫头能比,别看褚小姐是个寡妇,陆太太看的清楚,这不是个简单女人。   褚韶华也并没有多少时间同胡公子说话,见有旁人过来,褚韶华便识趣的寻个理由离开了。褚韶华同四太太说,想去给老太太请个安。四太太挽着褚韶华的手臂,“我们老太太也一直念叨你,你总是忙,不肯多来,老太太想说经时也找不到个可心人了。”轻轻的拍拍她的手,与她道,“你们老板老板娘也来了,要不要先去打个招呼,我再着人安排你去给老太太请安。”   “看我这糊涂的,多亏太太您提点我。”褚韶华恳切的说,便先去马太太那里说话,她还真没留意老板夫妇也来了。马太太见到褚韶华也露出笑意,尤其褚韶华自来端庄,人又极为机灵,马太太道,“这里有许多你们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只管玩耍就是。”   褚韶华点点头,说,“以前过来也常给陆老太太请安,我想去给老太太请个安。”   饶是马太太也得对褚韶华另眼相待了,想自己当初瞧褚韶华也不似寻常人才,却没想她能出众若此。马太太笑,“那就去吧。”   前面如此热闹,如四太太、如陆家小姐们都出来与客人应酬,老太太那里自是冷清不少,以往褚韶华过来,想在老太太这里说句话得见缝插针,今天倒是不必,且一并见着了大太太。褚韶华微身一福,陆老太太叫她到跟前说话。褚韶华又同陆老太太、大太太问过好,陆老太太拉着她的手,看她衣裳不大厚实,遂问,“怎么穿这样单薄,冷不冷?”   褚韶华笑道,“我穿了大衣来的,您这屋子暖和,并不冷。”   大太太说,“褚小姐是来参加舞会的吧。”   “我与胡公子是同乡,他对我有恩情,听说他就要走了,过来送送他,也是我的心意。”褚韶华笑,“刚刚在前头见过胡公子了,我就想着,过来给老太太、太太请安。”   陆老太太问她,“可吃晚饭了没?”   大太太忙说,“褚小姐怕是还要去前头玩儿吧。”   褚韶华知陆老太太这样问就是有心留饭,她道,“除了胡公子和府上太太、奶奶们,我也不大认识人。”   陆老太太果然很高兴,“那正好,我这儿也没传饭哪,你跟我和大太太一起吃,前头那样闹哄哄的,哪里能吃得好。”   “那我可有福了。”褚韶华捡些外头趣事同老太太、大太太说,又问老太太可有去龙华寺上香,陆老太太道,“去了,听玄空大师说了会儿佛法,十分精深。”   褚韶华道,“我初一十五的不得闲,有空也会去龙华寺,有时赶不及,就去静安寺。虽无缘听大师讲经,我晚上回家诵一诵心经或是华严经,也觉心里踏实。”   在投其所好上,褚韶华绝对是极肯下功夫的,自从跟陆老太太交流过佛法后,陆老太太是能诵一点华严经的,褚韶华也去庙里找来一些华严经,很是看了几遍,自此就与陆老太太有了共同语言。陆老太太这里的饭食也好,褚韶华吃了两碗饭,大太太都说,“看褚小姐生得这般纤细,饭量真正不小。”   陆老太太道,“年纪轻轻的,可不就得能吃么。”与大太太道,“你忘了,咱们以前那会儿,唉哟,老大出去做事业,咱们娘们儿在老家种地,那会儿也是,一顿吃两碗饭。有一回,老大托人捎了些钱回来,咱们去集市打了三斤猪肉,用酱油炖了一锅,咱们娘儿俩,一顿就都给吃了。”   大太太想到从前也不禁笑,“那时不知怎么回事,特别能吃。”   “穷啊,肚子里没油水。”陆老太太感慨,“再加上年轻,可不就能吃么。我就稀罕能吃的孩子,像韶华这样的,才有福气。现在的女孩子不知怎么回事,每顿就吃那么一丁点儿,我家的孩子也一样,我都怕孩子们吃不饱。”   褚韶华笑,“我因是要早九晚八得到公司干活,出得是力气,所以这饭量怎么都减不下来。府上小姐都是尊贵人,哪里能跟我一样。正因有以前老太太、大太太吃的那些苦,才有府上公子小姐现在的好日子,这也是佛家说的因果了。”   “就是这个理。”这话不论陆老太太还是陆大太太,听了都极是高兴。   褚韶华又说,“以前我都看老太太、大太太,都觉着你们该是生来的富贵人,不知以前还吃过这许多的辛苦。”   “哪里有那许多生来富贵,都是不容易的。”陆老太太便说起了自家的发家史。   待陪着陆老太太吃过晚饭,又略说了些话,如今天黑的早,陆老太太休息的也早,褚韶华就先辞了老太太,往舞会那边去了。褚韶华到舞会时,舞会已是满室的华光耀彩、富贵流香,褚韶华不急不徐的与认识的人打过招呼。闻知秋、褚亭也都有过来,闻知秋问褚韶华,“你是刚来?”   “我比你早的多。”褚韶华心情极好,胡公子什么的,毕竟是在关外,天高皇帝远,今天同陆老太太吃饭才是最大的收获。褚韶华神清气爽,问闻知秋,“要不要跳舞?”   闻知秋说,“这个应该男士邀请女士。”   “废话少说,问你要不要?”   “要。”闻知秋还是很诚实的,与褚韶华一起滑入舞池。褚韶华的舞已经跳的很不错了,闻知秋轻揽她的细腰,入手只觉纤细的仿佛不盈一握,闻知秋忍住心头荡漾,在褚韶华耳际低声道,“我来这许久都没看到你。”   褚韶华但笑不语,闻知秋又找个话题,“你今天不上班?”   “换班了。”褚韶华说,闻知秋险没叫这话气着,想他先前就是要褚韶华请两个小时假,结果挨顿排揎,这可倒好,为了陆家舞会,都肯去安排换班。闻知秋说她,“你可真真是因人而异。”   褚韶华立刻倒打一靶,“你还好意思讲,第二天的事,头一天才跟我讲,我就是想换班,来得及吗?现在又说别人因人而异,是谁前几天才跟我认错,说自己对女性职业不够尊重的?你这变的可真够快的!”   闻知秋想到自己前几天同褚韶华说的话,不料竟成了现成“证据”,无奈笑道,“好吧好吧,是我不好,以后我提前跟你讲。”   褚韶华抿嘴笑笑,闻知秋一服软,她也就不再争那个强了。褚韶华问他,“结识胡公子没?”   闻知秋道,“刚刚陪市长过去说了两句话。”   褚韶华便知只是打了个照面,褚韶华道,“一会儿别急着走,看看还有没有机会。”   闻知秋道,“随缘吧。”   褚韶华就不喜闻知秋这种虚假样儿。明明恨不能立刻与胡公子结交,还要摆出这么幅云淡风清无欲无求的和尚样儿。   ——   褚韶华的第二支舞便是与胡公子一起跳的,征得胡公子同意后,介绍了闻知秋与胡公子认识。第三支舞则是接受了褚亭的邀请,褚亭道,“刚刚你与闻先生跳舞,我看田家人的眼睛里都要飞出刀来了。”   褚韶华早看到了田家人的身影,听褚亭这样说,褚韶华并不在乎褚亭是不是在挑拨,唇角勾起一丝讥诮,“眼里飞刀算什么本事,叫闻先生改姓了田,这才算本事。”   褚亭状似随意,“今天这样的场合,褚小姐怎么来迟了,我还以为见不到褚小姐了呢。”   褚韶华不着痕迹,“我去给老太太请安了,老太太留饭,却之不恭,就迟了些。”   ——   待舞会结束,闻知秋送褚韶华回家时才问她,“你是想去做洋行生意?”   “还没想好。”   闻知秋眼中含笑,他可不信褚韶华这话,若不是对洋行生意有兴趣,褚韶华这无利不早起的如何会同褚亭跳舞,而且,这俩人每次见面都能嘀咕很久。当然,还有褚韶华跟别的男人跳舞的事,其实闻知秋心里是有些醋意的。只是现下他无名无分,再怎么醋也得憋着,不然,叫褚韶华知道,怕要给他两句听听。 第129章 接受   闻知秋对褚韶华的判断极为准确,凭褚韶华的性情,若对洋行没兴趣,不可能浪费太多的时间与褚亭交际。不过,褚韶华有意接触的也不只是褚亭,上海几大洋行的买办,只要是知道的,哪怕不能直接接触,可这几家人总有家眷,只要这些人家的家眷逛百货公司,褚韶华都会格外留意,有意奉承。   褚韶华并不是看不上褚家的洋行,也不是想多掂量一二,看到底哪个洋行更好干,说来还是社会不够开明,虽则如今也有女性在外供职,可也不过是极小一部分。而且,多是打字员、电报员、接线员、教师、作家一类的工作,这些工作,无不是需要极高的专业素养,褚韶华如今虽在补习功课,可这些工作,不是她一时可做的。还有一类女性工作,便是电影演员、戏子、舞女,以及妓女之流,这些更是褚韶华不会考虑。如褚韶华最初来上海做的售货员的工作,虽也有女人愿意做,但是社会上风评并不是非常好,认为是女子靠姿色拉拢顾客的也不在少数。   风评之类,褚韶华还不大介意,但是,要知道,哪怕在百货公司,男女的薪金也是不一样的。这件事,褚韶华最先并不知,因为她到公司第一个月非但转正,而且拿到的工钱是光学柜台最高的,之后每个月也都是在柜台拔头筹,被沈经理提拔为助理后,她的工资也不比别的助理低。还是后来,褚韶华才知道,大部分女售货员的工资是不及男售货员的。   可见,非但女人想谋职司不易,便是同样的职司,想拿到和男人一样的待遇更是不容易。   褚亭虽说过想请褚韶华到褚氏洋行就职的话,可是薪水待遇一样没提,褚韶华便知他那话,戏言的成分更大些。只是,褚韶华却已是对洋行有了极大的兴趣。   无他,洋行里做买办可是比在百货公司做助理、做经理挣的更多,因为,洋行的买办是直接拿分成的。   褚韶华相信,洋行这碗饭,自己还是吃得起的。   只是这个年代,女人想找一个入职的机会太难!   褚韶华这边瞄上新职业,手里现在的职司也不肯耽误,于是,更加的忙碌。褚亭想约褚韶华也只有晚上,而且多是看电影。褚韶华十分大方,都会主动买票,褚亭却是拉不下脸总是让女士请客。而且,褚韶华看电影也完全是在工作好不好,褚亭也喜欢看电影,时不时要被感动一鼻子的,褚韶华完全没此细胞。她出了电影院就会把该记录的记录到本子上,电影里明星的妆容打扮,褚韶华都会十分注意,还干过晚上趁天黑,让褚亭掩护她偷画报的事。   褚亭拉着褚韶华跑出老远,问她,“你偷这个做什么?”   “明天放公司柜台上,裱起来做招牌,这个电影明星身上穿的衣裳肯定能流行,我们二楼正好有这款料子。”褚韶华小心的把画报卷起来拿在手里,突然与褚亭道,“说来这款呢料就是你们瑞和洋行进口的,怎么你都不知道?”   褚亭拍下脑门儿,“有时间一定同马老板说,应该给你加薪。”   褚韶华现所当然的说,“我既拿着公司的薪水,自当尽力。”   褚亭十分欣赏褚韶华洒脱的性情,真的,纵褚韶华生得十分美丽,可是与褚韶华在一起,褚亭当真没想过那些男女之间的事,实在是褚韶华的性情让人完全不会往那方面想。上海滩主动付账买单的女士,褚韶华肯定是第一位。她也完全不矫情、不娇柔,更不会撒娇发嗲之类,她是那种完全与你平等的对视的人,不需要你的保护,也不需要你的付出,自己完全可以处理好有关自己的一切事务。   所以,男人很少能对这个女人生出怜惜爱意。   与褚韶华认识久了,褚亭都要相信男女之间是有纯洁的友谊这回事了。   俩人说话间,褚韶华很是遇到几个熟人,连忙上前打招呼。褚亭都说,“褚小姐你这才来上海一年的,倒比我这正经上海人的人面儿都广。”   褚韶华笑,“都是我们公司的客人,时常过去,我招呼过几回,见面总不能不说话吧。”   褚亭心下一动,念头再起,正色同褚韶华道,“先前我说想请褚小姐到我们公司任职的事,褚小姐怕是没放在心上。褚小姐,再容我介绍一下,我们公司虽不是大公司,待遇上并不差,我们都是采取薪水和佣金的方式付薪,每个买办独立完成一单生意,佣金抽成公司拿七,买办拿三,所有车马费、劳务费,公司都会报销。”   褚亭终于谈到薪酬,褚韶华相信他是有一点诚意的,褚韶华也很中意买办的工作,不过,她并没有急着答应。褚韶华看向褚亭,褚亭继续道,“我当然知道褚韶华现在的工作一样十分有前途,其实,凭褚小姐的人才,以后在贵公司谋得高位并非难事。只是,恕我直言,纵是坐上部长的宝座,也是无法与一流买办的前景相比的。褚小姐千里迢迢自北而南,我相信褚小姐是有远大抱负的人。毕竟,如褚小姐这样的美人,若是想依靠男人来取得地位,等不到现在。我十分明白褚小姐的洁身自好,我想邀请你共事,只是想借助褚小姐的智慧与能力,得到商业的共赢。”   两人走进一处茶馆,褚亭要了处包厢,一壶大红袍,给些小费便将伙计打发了。褚韶华细长的手指在白瓷茶杯上抚摸了几下,方开口,“据我所知,你们公司平时以进口西洋的衣料为主,还有一些西洋家俱类。这些事,已经有专门的买办负责,你请我过去,是要我负责哪方面呢?”   “有一桩关系我们公司乃至家族十年内前景的大事。”褚亭眼睫眨动,彼此都是聪明人,褚韶然这样问,显然是对褚氏洋行做过了解。如果没有兴趣,谁会浪费时间去了解不相干的事呢。褚亭叹口气,“褚小姐是消息灵通之人,或许听说过,三十年前,褚家是上海一等一的大买办,我家祖上曾为李鸿章大人效力。说来惭愧,后来家族败落,不复当初。如今的田家就是当年的褚家,田老爷子在世时,与陆督军极有交情,陆督军的军火向来是田家洋行督办,田老爷子过逝,田家无人能再支撑门面,陆督军这里的生意,全上海滩的洋行都在盯着。”   “可这样的事,我能帮上什么忙呢?”褚韶华颇有不解,“田家能做陆督军的军火买办,自然就是陆督军与军火商的中间代理人,你们想抢田家的生意,陆督军和军火商愿意换代理人吗?”   “这正是我们要做的事。据我所知,褚小姐与陆家内闱交情都不错。”褚亭道。   “陆都督正当权,全上海能巴结到陆家的,哪个会与陆家关系不好呢?”褚韶华会给褚亭一些可以与陆家内眷亲近的暗示,但她不会太过夸大承诺一些什么。   褚亭笑,“褚小姐,你其实并不非常清楚你的才能,我们认识的时间虽然短,可这些天来,有空也会一起吃饭喝茶看电影,我说过,你现在认识的人怕是比我这个老上海还要多。这种才干,不是谁都能有的,起码,我就不具备这样的才能。哪怕并没有太深的交情,可你能认识能记住他们的姓名,还能过去打一声招呼,这是多么的了不起,你来上海的时间也不过一年。而我,出生在这里。”   “褚小姐,虽然我邀请你加入我们公司,可我也知道,或许我们公司也留不住你多久,就像先施公司也无法留住你太久一样。你这样的人,不会永远屈居人下,你总有一天会自己出来干的。我也知道,你对洋行有兴趣,你希望能进入这一行,眼下,不就是最好的机会吗?”褚亭道,“现在,全上海都盯着这块肥肉,我力有不逮,所以想请褚小姐加入。”   “我听说,田老爷子过逝有五六年了,这五六年里,怕是得不少人盯着田家,难道就无一人得手?”   “没有褚小姐想的这样容易,我这样跟褚小姐说吧,事实上,田老爷子一直是国外洋行的代理人,也就是买办。而军火商的生意,都是交洋行代办。田老爷子做了很多年,与洋人的关系也是极好的,所以,田老爷子过身后,买办的位子就传给了田大公子。洋人是非常死心眼的,他们与田家有几十年的交情,田家亦是上海名门,在他们看来,让田家继续做代理非常有把握,可靠。而陆督军也一直念着与田老爷子的交情,再者,陆督军的心腹许先生是田老爷子的托孤人。所以,尽管田老爷子过逝,这门生意,仍是田家把持。”   褚韶华眉心一动,看向褚亭,“可见,近来是有了变故。”   “上一批通过田家买进的军火出了纰漏,这是在田老爷子在世时从没有过的事,陆督军对此颇有不满。”褚亭声音颇轻,却是说出了这个晚上最有份量的消息。   褚韶华眼睛瞬间闪过一道精光,她终于拿够了乔,等到了最好的气氛高潮,褚韶华精致的唇角勾起一个微微的弧度,她道,“如果是这样的机会,我愿意接受褚先生的邀请。” 第130章 瑞和洋行   褚韶华当晚回到家把抽屉里的辞职信取了出来,细细的在掌中摩挲着,在她对洋行产生兴趣的时候,这封辞职信就写好了。褚韶华知道总有一天会用得到,与人做工,不可能做一辈子。哪怕公司有再好的制度,每月可以免费理发两次,包吃住,做的好还有奖金,褚韶华每次都能拿到她职位的最高档的工资,她的升职更是让公司不少同事羡慕而嫉妒。没什么不好,真的没什么不好,纵是在女职员的薪金低于男职员的年代,褚韶华拿到的薪水都比男职员要高了。   甚至如褚亭所言,若在公司任职,她相信终有一日可做到高位,可褚韶华终是决定要离职。这是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就算前景不错,可对于褚韶华,她需要更迅速的筹集一笔足可以把女儿抢回来的钱,这笔钱,等不到她每月十几二十块的慢慢积攒。   还有就是,对褚韶华自身而言,她需要更多的自由支配的时间。她想要在上海出人头地,做个体面人,褚韶华要做的功课还有很多。可百货公司每天朝九晚八的工作时间太过漫长,褚韶华还需要更多的时间进行自我提升。   要说不舍,当然有。   初来上海时,全靠公司给她一个入职的机会,她才能挣到可周全自身吃用的花销。她从沈经理、从公司这里,也有学习到很多,开阔了很多眼界……但是,更多的也没有了。   在入职第一天的时候,褚韶华就没想久做,哪怕没有褚家的机会,也会有别的机会。   褚韶华轻轻叹了口气,将辞职信放到了手包里。   褚韶华收拾起辞职信,洗漱后就开始看闻知秋借给她的那些英文书了。这一天的夜晚对于褚韶华而言也没什么不同,她依旧是在零点前合上了书,开始缓慢而平静的进入睡眠。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间也与以往相差不大,起床后练一套八段锦后,褚韶华就开始读英文,看报纸,容太太准备好早饭,吃过早饭后,她出门坐电车上班。   到公司后,依旧是先取了属于她们办公司的那一份报纸,到卖呢料的柜台把昨晚偷回来的画报给他们,让他们细细的裱好做广告牌,然后,褚韶华才去办公室开门,先将办公司打扫清洁一遍,给沈经理泡一杯茶,然后,在这杯茶泡好后基本三到五分钟内,沈经理就到了办公室。   这个时候,沈经理一般都是先喝茶,然后带着褚韶华在二楼巡视一圈,看一遍二楼所有柜台。褚韶华的辞职信是两人巡视柜台后拿出来的,沈经理有些讶意的扬起眉,见那雪白信封,望着褚韶华道,“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   褚韶华学沈经理的样子扬扬眉,“经理想的什么意思。”   沈经理接过那封信,无奈的叹口气,打开来,一目十行的看过,有些不舍的望向褚韶华,“从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留不久。”   褚韶华眼睫微闪,“那当初经理为什么会把我推荐给老板娘,如果没有经理你的推荐,我怕是进不来的。”   沈经理道,“谁没走窄的时候,我看你当时挺需要工作,何况,你那时真的特别适合做售货员,非但南北方言都懂一些,外语也懂好几门,虽然仅限于卖东西的几句话,却正是咱们公司最需要的那种售货员。我只看人好不好用,公司用人也是如此,员工跟不上公司的进度,自然会被解雇离职。另一方面,员工另有志向,也会择高枝而栖,这都很正常。”   “事实证明我眼光不错。只是你这一走,我少一得力助手。”沈经理虽有些遗憾褚韶华要离职,也知道褚韶华这样一个女人,背景离乡来到上海,要挣的不只是一口饱饭。沈经理问褚韶华,“我现在就想知道,是谁挖了我的墙角?不会是永安吧?”   褚韶华好笑,“经理你想哪儿去了,我怎么可能去永安任职。是褚家的瑞和洋行。”   “他家主营面料和家俱。”沈经理想了想,很中肯的说,“你在这上头一直极有眼光的,何况你英文不错,在洋行任职是不错的选择。”不过,沈经理话音一转,“辞职信我帮你递上去,不过要等到合适的人交接好才能辞职。”   “这是当然。”   褚韶华答应的痛快,沈经理把褚韶华的辞职信递上去后,老板娘还召见了褚韶华一回,问过褚韶华高就何处后,很痛快的签了字,三天后新助理到任,褚韶华与新助理交接。   褚韶华专门在大三元设宴,请公司里相熟的人,上有赵副部长,下有小李小张,再有杜家叔侄,还有沈经理与沈经理的新助理,二楼柜台的组长小姐长的,褚韶华都请到了,在大三元摆了两席。   褚韶华请赵副部长上座,自然要请赵副部长先说两句,赵副部长笑,“我就不多说了,褚小姐虽则今日离职,可以后还是咱们的朋友。咱们能共事一场,便是缘分,褚小姐,以后有空还要多回来看看咱们这些老朋友才好。来,咱们一起敬褚小姐一杯,祝褚小姐前程似锦。”   大家干了一杯,褚韶华又请沈经理说几句,沈经理笑,“行了,我就不说了。能共事这些日子不容易,你再敬大家一杯吧。”   褚韶华便举杯道,“我从老家来到上海,有幸能在公司找到工作,从此能在上海立足。今天虽是离职的日子,以后我仍是在上海工作,大家也依旧是朋友,大家有用得着我褚韶华的地方,尽管开口。像赵部长和沈经理说的,能共事,真是一种缘分。我敬大家一杯,我敬上海一杯,不来上海,不知天地之大,不来上海,也没我褚韶华的今天。”   褚韶华喝酒向来爽快,仰头便干了。   之后便是一通吃喝,褚韶华出身贫寒,来上海也见识了些个,燕窝鱼翅的也尝过,不过,这次请客就是在中等饭馆,上的也是扎扎实实的鸡鱼肘肉。大家吃的也很高兴,赵副部长还同褚韶华多喝了几杯,笑道,“以前咱们公司一起吃饭,想多跟褚小姐吃几杯,都得克制着些。如今你就离职了,我也就放开了,来,咱们多吃几杯。”   褚韶华双手举杯陪饮,“我敬赵部长。”   “生分。叫老赵就成了。”赵部长道,“早先见你在酒会上英文那样流畅,我就想,你非池中之物。小褚,你英文这样好,先前怎么来公司做售货员的?”   褚韶华为赵部长执壶添酒,一面带笑道,“刚来上海的时候,英文我也只会几句招待客人卖东西的话,单词字母都不认识,这些基础还是在公司夜学打下的,连查字典都是夜学老师教我的。”   赵部长不可思议,“一年就学的这样流俐?”   “有老师的。房东家小姐会教我,把从高小到高中的英文课本都背下来,多背几本书,上海洋人多,有机会再多练练就行了。”褚韶华不觉有什么难的,也不认为有什么了不起,她道,“我把一年的时间都用在这上头了。”   沈经理与赵部长面面相觑,然后,赵部长用餐巾擦拭了下手,郑重的伸出手来,自我介绍,“褚小姐,鄙人姓赵,失敬失敬。”   褚韶华轻轻握住赵部长的手,含笑看他,赵部长重重握两下才放开,认真的说,“褚小姐,你这样的人才,做生意真是可惜了。若有机会,你该去做学问。”   沈经理则很有优越感的笑了笑,褚韶华的记性沈经理是见识过的,要说过目不忘有些夸大,但不论什么东西,她多看几遍便能记得清清楚楚也是真的。当然,像褚韶华这种能把《天演论》里一部分英文段落复述的人,纵是记忆力极为出众,下的必也是苦功。可话也说回来,没有前头一年的苦功,褚韶华如今能有今日跳槽洋行的机会。   杜卓有些羡慕的看向褚韶华,既佩服褚韶华的聪明,更佩服褚韶华眼瞅就能去洋行做买办的事,想着小褚姐可真是有本领。   大家说笑着聚了聚,因大家白天都要上班,所以褚韶华请客也是晚上八点下班后,这顿酒吃了一个来小时也就结束了。褚韶华在饭店门口送走一干人,最后看向杜家叔侄,笑道,“杜老板、小杜,你们也回家吧,我也要回家了。明天咱们都还要上班呢。”   杜卓坚持,“小褚姐,你先吧。我跟我叔早一点晚一点都没关系。”   褚韶华笑,“好,那我就先走了。”   杜卓亲自拦了黄包车送褚韶华,叮嘱他路上小心。褚韶华看他小小年纪便如此细心周全,不由一笑,褚韶华道,“你知道我家地址的,有事只管去找我。”   杜卓重重的点头,褚韶华同杜老板道,“那我就先回了。”   褚韶华第二天去褚氏洋行就职,结果……褚韶华自认为做足功课,连褚家洋行的门口她都借机会打量过几眼,瑞和洋行在离霞飞路不远的吕班路上,褚韶华进去之后才晓得,如今这也是褚家的住宅,兼洋行办公地点。洋行里拢共三个人,褚亭、褚爸、褚妈,其中,褚爸、褚妈还属于后勤人员,正经总经理、经理、买办集三职于一身的奇男子褚亭一个。褚韶华过来后,除了做买办还可以兼职做副经理,以及副总经理的职务。   褚韶华都不禁感慨一句,“虽知生意场上的话不可全信,我也没料到你那些鬼话竟是一句都信不得。”褚亭这分明是找不着人合伙才找得她啊。   褚亭憋笑,请褚韶华坐,亲自给她倒了茶,道,“现在好多了,当初我做第一单面料生意的时候,家里没钱,还是把我家这仅剩的宅子押给银行,才贷了钱出来。若当时赔了,我一家子就得露宿街头。如今咱们洋行在上海也算中等规模了,我是懒得招一大帮子没用的前呼后拥,有什么意思。没用的人,一百个也是多余,有用的,一个就够。”   “当初,我也是担心褚小姐以貌取人,认为我们洋行规模小,遂略有夸大。可我对田家这桩生意,也是志在必得!”褚亭诚恳邀请,“褚小姐,你百货公司已经辞职,就放心大胆无后顾之忧的跟我一起干吧!”   若是以往,受此蒙骗,褚韶华必要恼怒不已的,可瞧着褚亭那又奸又滑的一双笑眼竟是全然生不起气来。不知为何,褚韶华扑哧就笑了。 第131章 第一单生意   褚亭是见识过褚韶华的性子的,田文在上海商界大佬面前那样羞辱褚韶华,褚韶华都能找回自己颜面的同时令田文颜面无存。他实在是喜欢褚韶华才干,不然也不能这么连哄带忽悠的把褚韶华忽悠过来,可也很实担心褚韶华看到实情后翻脸。见褚韶华突然笑了,褚亭才算放心。   褚亭把褚韶华的办公桌都准备好了,俩人的书桌面对面,都是桃花心木的欧式书桌,当然,后来褚韶华才知道,这桌子是褚亭买办生涯中的一次败笔,委实不大好卖,运回去又很麻烦,索性就留下自用了。此时,这张书桌擦的锃亮,透着深枣红的色泽,桌上文件书笔都备的齐全,还有一只西式水绿色琉璃罩的小台灯,颇是精致可爱。与褚亭办公桌不同的就是,褚亭办公桌上多了一部电话。   “我是真心敬仰褚小姐的才干,又担心褚小姐看不上我这小庙,才略夸大了些。”褚亭请褚韶华在沙发上坐了,自己倒盏茶,喝两口才说,“褚小姐可能以为在先施公司的周年舞会是咱们的第一次见面,其实我更早就留意褚小姐了。”   褚韶华仔细想了想,“不可能,我今年春天跟沈经理到二楼工作,要是你常去公司,我不可能不记得你。”   褚亭笑,“那时褚小姐还在一楼,市政府和教育司做的那次惠民眼镜的事,凡上海户籍,十六岁以下的孩子以及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在上海眼镜协会下属眼镜店配眼镜,会有相应优惠种类,最高不能超过三块五。还有先前报纸上说如今眼镜奢侈成风,贵奢至极的报道,我先前也有看。后来略做了解,知道褚小姐用幻灯机打出幻灯片卖放大镜、独立设置眼镜柜台的事,那时我就知,褚小姐是商业上的一流人才,只是苦于没有机会结交。”   褚韶华现在对褚亭的话只信三分,褚韶华道,“先前怕是褚先生用不到我。”   “不是。你这样的人,到哪里都有用。先前我只知你是初到上海,一则是对你品性不清楚,二则你这样的漂亮女人,能走的路太多,我不知你是否有意一直往商界发展,毕竟,现在的女性雇员是极少数。在我们买办行当来说,做买办的你是第一人。”褚亭还是一双弯弯笑眼,神色却是郑重不少,“我是想找合伙人,所以必要慎重。”   “行了,我工也辞了,人也来了。你既然关注我这么久,也当知道,我在先施工作这一年里,不是没人挖我,连永安都有人出双倍薪挖我过去。我虽不富裕,却不是朝秦暮楚的性子。咱们做生意的人,虽说万里经商只为财,可商有商道,我在哪家做,必善始善终。我既答应过来,且现在还没有,就是一心一意跟你合作。只要我们观点一致,我在这行,做这行生意,就不会去别家做。生意小,地方小,都没关系,都能做大。”褚韶华优雅的伸出右手,褚亭笑着握了上去,说了一句话,“我没看错人。”   “我也是。”褚韶华紧接着的这句让褚亭不禁又是一笑。   俩人就在沙发上说起现在的事务来,如褚韶华先时做的功课,褚亭现在做买办,主要的经营方向是西式面料与西式家俱,褚亭想得到陆督军那里的生意,对陆家也做过相应的研究。褚亭道,“陆都督家是新旧共存,他家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都是旧派人,三太太四太太则是属于新派一类,尤其家里管事的四太太,一向喜西洋家俱,作派也是西洋作派。他家的第三代,小姐公子的就都是新派人了。”   褚韶华点点头,“可军火生意,内眷不一定能说得上话,何况,陆家内闱这些喜好,我都知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有的是人投其所好。”   褚亭道,“陆督军身边最信任的人便是那位许先生,另外,大公子也一向受陆督军重用。”   褚韶华问,“除了咱家,怕是不少人在打这军火买卖的主意。”   褚亭道,“上海滩几大买办,没有不心动的。就是商会陈会长,近来往督军府走动也较以往多了不少。”   “咱们的优势在哪儿呢?”   褚亭道,“在咱俩齐心协力。”   褚韶华强忍住没翻白眼,褚亭道,“要说优势,咱们论财力是断不能与几大洋行相比的。可我既敢打这军火的主意,也做好割肉的打算。不论多少生意,我可以返点。那几位大买办纵舍得真金白银的送礼,要他们返点,他们怕是不乐意的。”   褚韶华很中肯的说,“大买办身家丰厚,资历老道,人脉广阔,信誉良好,这些都不是返点就能补足的。”   “是啊,所以还需我们一起把资历、人脉、甚至信誉都经营起来。”褚亭道,“我打算先在霞飞路租一间办公室。”   这个主意,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褚韶华思量片刻,忽然问褚亭,“上次看完电影,我说的那件深灰呢料,你这里还有多少?”   褚亭道,“我这里没多少货,咱们做洋行,其实是给彼此介绍生意。这次的呢料我瞧着不错,基本上你们两家百货公司,还有各裁缝店那里跑了跑,拢共也就两千米不到的量。我这里有一点做样品罢了。”   “军火生意还远的很,不如先把这单生意做起来。”褚韶华道,“要扬名,咱们就是在霞飞路租了办公室也不容易,何况,你就是本地人,你家在上海这些年,说到你这里,怕是商场上的那些老人能把你家祖上好几代的事都说出来。咱们不能全靠一张嘴去宣扬自己,还是要拿出真本事来的。先把这单生意做起来,非但要做大,还要做提上海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褚亭一颗心都在军火生意上,褚韶华忽然把话题扯到面料上,褚亭倒也耐心听着,“基本上上海的百货公司、高级裁缝店、面料店,我都去推销过了。再推销一遍,怕也没有多少量,毕竟天气还未太冷。”   褚韶华道,“光咱们推销给这些卖家就太简单了,我们要派出专人去,告诉他们,怎么卖!”   褚亭立刻来了兴致,褚韶华有在百货公司工作的经验,她同褚亭道,“上海我偷的那张画报,咱们再去弄两张来。做出大广告牌,对了,再拿出一些样品来,我要去裁缝铺做几件样品给商家挂样,还有,咱们训练几个促销的伙计,让他们到百货公司和面料店帮着卖,看一下行情。若是行情好,咱们去杭州、苏州、宁波、广州,北上青岛、天津、北京走一走。”   褚亭这惯会忽悠人的,给褚韶华这一席计划给撺掇的,也不禁有点血热。褚亭道,“这说来不是我们买办的工作,应该是生产商该做的。”说着已是站起身,“走吧,先去弄画报。”   于是,俩人根本没在公司多呆,就出去找电影画报了,找到电影画报,褚韶华拿着这画报就去了以前她给眼镜柜台拍照片做广告的店里,这一次,褚韶华要做一张大大的广告牌,按褚韶华的要求,一人高,就用这画报的模样,按画报上做色彩填充,褚韶华问褚亭那些面料供给了多少家店,然后,算出上海有多少影戏院后,褚韶华就做了多少广告牌。   照相馆老板报价后,褚韶华先慢慢的还钱,因为褚韶华要的多,老板开的价也高,终于给褚韶华磨下五块钱去,老板一幅割肉模样,褚韶华一笑道,“三天之内你给我做出来,这五块钱我再给你加回去。”不待老板叫苦,褚韶华道,“超过三天,这五块就没有了!”   “嘿,我说褚小姐,你耍我玩儿哪。”   “不是耍你玩儿,我这东西要的急,你给我抓抓紧吧。明儿我过来看你上色,跟这画报一模一样,有半点儿差,我扣钱啊!”   “你只管放心,全上海要有比我上色更好的,你这钱我一分不取。”   俩人说笑几句,褚韶华就拎包告辞了,店老板一直把褚韶华褚亭二人送到门口。   这里交待好,褚亭回家拿着衣料子拿着画报去裁缝铺做成衣,褚韶华则是去了普育堂。   高主任与褚韶华已是颇是熟悉了,褚韶华每个月都会过来一次,有时自己不来,也会买些粗粮叫人送来。何况,高主任与闻知秋交情不差,以前还想给俩人做媒来着。尽管褚韶华每个月都会送东西,这个时间见到褚韶华,高主任仍有些惊讶。他正在厨房看今天备的伙食,“褚小姐今天休息?”因为这个月的粮食,褚韶华已是打发粮店送过来了。   褚韶华道,“没有,今天上班,就是现在有件事,想跟高主任商量。”   高主任请褚韶华到办公室说话,亲自倒了两杯茶,递褚韶华一杯,褚韶华忙双手接了,“近来我换了工作,现下在瑞和洋行工作了。”   “难怪这个时候过来,洋行工作,时间上自由一些。”高主任举举杯,笑道,“我就以茶代酒,祝褚韶华前程似锦。”   “高主任你就别打趣我了。”褚韶华寒暄一二就同高主任说起自己的来意,“是这样,我们公司进了一件面料,特别好,想做这种面料的促销,这里要十个促销的临时伙计。薪金的话,按天算也可以,按抽头算也可以。”   高主任对褚韶华印象极好,一则是因为褚韶华是个坚持做善事的,二则就是褚韶华不论是在先施公司,还是如今,但有这种打零工的机会,都会想到善育堂。   高主任也很爽快,“成,褚小姐要多大的孩子。”   褚韶华道,“也不要太小,十四五岁的有吗?”   “没问题。”高主任道,“现在是人多,工作少。许多人来上海谋生,咱们这里的孩子还好,十五六岁能安排着出去做些事。可也难哪,每月填饱肚子后,也所剩无几。只是,能看他们在社会上立足,仍是高兴的。褚小姐但有工作机会总是能想到普善堂,我心里代这些孩子们谢谢褚小姐了。“   褚韶华连忙,“您真是太客气,这也是顺带手的事,哪里有什么谢不谢的。要说行善事,您这不拿薪水在普育堂任主任之职,让这么些老人孩子能老有所依,幼有所养,这才是大善。”   “行了,咱俩就别互吹了。”高主任笑,“明天我就让程辉带人过去。”   “程辉,我记得今年做眼镜的街头调查就是他带着孩子们做的,是不是?”褚韶华想起那孩子,笑道,“我当时去街上看,真个机伶孩子,我原说街上的调查怕是不好做,那调查表我要的又急,就是那孩子想的主意,当时天儿正热,他包了四处甜水摊子,过来做调查免费喝甜水,那调查,第二天就得了,做得又快又好。”   高主任眼中也是带了笑意,“是啊,可惜他学习不大上心,咱们这里也有老师教认字,他成绩一般,升高中怕是有些难的。他今年也是十四了,我看他的意思,也是想早些出去找工做。”   “穷人孩子早当家,都是这样。”褚韶华感叹一声,复又笑道,“行,就让他带队,我觉着这孩子有股子灵性。”   与高主任商定这事,褚韶华就起身告辞了。   褚韶华是在褚亭家吃的午饭,褚母的手艺很不错,午饭也很丰盛,有肉有鱼的,待人亦是客气,就是看到褚韶华的饭量后,当天叫老头子去菜场米店又买了一袋大米回家。   待下午,褚韶华则是与褚亭商量起呢料推销以及明天训练人手的事情来。 第132章 身家   褚韶华有着别具一格的魅力,这种魅力并不来自于女性的美丽,让褚亭说,是一种远超许多男人的洞察力与领导力。褚韶华有着一流的交际手腕,甚至,褚亭下定决心邀请褚韶华一起合作,就是看中褚韶华这方面的才能,可惜的是,褚韶华刚刚来到瑞和洋行,所做的第一件事与褚亭的远大目标没有半点关系,褚韶华更加希望把眼前的生意经营好。   好吧,褚亭还轻易的被说服了。   毕竟,褚亭也无比明白,远大目标尚不能当饭吃,眼下的生意却能。   当天下午,两个商量出一份训练计划来,明天那些孩子们来了,得教他们怎么卖布。还有就是,他们这把广告牌派过去,再让这些孩子们过去,得跟各家商量好。毕竟人家的铺子,不是你想进就进的,就是去帮忙,也要先跟人家商量好,看人家愿不愿意。   褚韶华与褚亭商量好明天各自要做的事,天就黑了。褚韶华吃过晚饭才回的家,待褚韶华告辞离去,褚母有些奇怪的对儿子说,“晚上不用加班么?”   “加什么班啊,事情都商量好了。”褚亭有些奇怪他妈这话。褚母擦过桌子,却是忽然嘀咕了一句,“既不加班,怎么褚小姐还在咱家吃晚饭啊。”   褚亭当真哭笑不得,褚亭道,“妈,你知道外头多少人想挖褚小姐过去做事,我花了几个月的心血才请她过来,你可别这么仨瓜俩枣的计较了,不就一顿饭么。她回家又不自己做饭,在咱们这里吃怎么了。”   “我也没说什么。”褚母笑笑,倒了盏茶递给儿子,感慨一句,“现在的新派女孩子,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了。”   褚亭没顾得上吃茶,连忙与母亲道,“妈,褚小姐是我请来做事的,并不是我的女朋友,她沾不沾阳春水的,都是她的自由,你可别跟她说这些,这太失礼了。”   “晓得晓得,我也只是随便念叨一二罢了。”褚母回身到厨下洗碗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普育堂的十个孩子就到了,褚亭见都是十四五的小子,穿戴虽寻常,孩子们衣裳上基本上都带了补丁,却都浆洗的很干净,便叫他们进去,一面问,“这么早过来,吃饭没?”   一个孩子道,“褚老板,我们吃过了。昨天褚小姐说,让我们八点钟过来。”   这里正说着话,就听一个声音道,“都来啦!”褚韶华背着包风风火火的进了门,见褚亭还是一身毛衣西裤、前额的发梢沾着潮气,未曾打理,问,“你这是刚起?”   说话间都进了屋,褚家一家人正在吃早饭,褚韶华问孩子们,“你们吃过没?”   还是那个带头的孩子说,“吃了。”   褚韶华见已有孩子忍不住往饭桌上看,倒是带头的那孩子一幅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褚韶华笑对褚亭道,“你跟叔叔婶婶先吃饭,我带孩子们再出去吃些,也跟他们说一说接下来要做的事。”   “买回来在家吃吧。”褚亭道,“我出去买些。”   “在外头吃一样,刚炸出来的油条更热乎。”褚韶华与褚亭道,“一会儿你吃完就去照相馆,看一看崔老板给咱们做的广告牌怎么样的,催他一催。还有,裁缝铺子的样衣你也去瞧一瞧。再有跟各家谈做促销的事。我今天只管把孩子们教好。”   “成。”   褚韶华把人带到烧饼油条小馄饨的摊子上,与他们说,“都坐下,只管放开了吃,别客气,吃饱了咱们就要学习干活了。”   带头的那个孩子先是有些手足无措,看褚韶华这样说,就让大家坐下了,又将褚韶华面前的桌子给她擦了两遍,擦的干干净净的。伙计含笑过来问要吃什么,褚韶华道,“一人半斤油条两个烧饼一碗小馄饨。烧饼要什么馅儿,问一问孩子们的意思。”   伙计连忙去应了,褚韶华道,“不够吃再跟我说,别饿着啊。”   “谢谢褚小姐。”程辉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褚韶华笑,“我也没吃早饭哪,这个算我请客,你们陪我吃些。”   普育堂即便提供三餐,也都是粗粮,可话说回来,这年头,粗粮能吃饱,也是福气了。十四五的孩子,正是能吃的时候,肚子天天跟个无底洞似的。褚韶华时常去普育堂,格外照顾他们些,再者,皇帝还不差饿兵呢,这也不过一顿饭罢了。褚韶华其实早上已是吃过了的,程辉见褚韶华是真心请他们吃东西,也便不再客气,低头大吃起来。   褚韶华也留心这些孩子,见虽吃的香甜,却没人乱抓乱抢,不禁心下暗暗点头。   待孩子们吃得个顶个肚皮溜圆,每人半斤油条两个烧饼一碗小馄饨,竟没得剩。要不是看有的孩子再摸肚子,有的孩子露出吃的饱饱的舒服模样,褚韶华还要再给他们要些吃的。褚韶华问,“怎么样,吃饱没?”   孩子们都说,“吃撑了。”   在许多年后,许多的营养学家,养生学家推崇七八饱的年代,认为吃十二分饱对身体是有害的,可在当下,对于在底层挣扎求生的人们,能吃撑是再幸福不过的一件事了。   褚韶华结过账,就带孩子们去了洋行。到褚家时,褚家人也吃好了,褚母已经把餐桌收拾干净,褚亭也已将头发打理的油光水滑,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走出来,对褚韶华道,“我这一身如何?”   “英俊极了。”褚韶华笑,“去吧,等你好消息。”   褚亭朝褚韶华眨眨眼,方去了。   褚韶华半天的功夫就是在办公室教孩子们背她列出的促销计划,这是什么料子,料子好在哪儿,如何跟客人介绍。还有,三尺以上就送糖票一张,凭糖票可以去领半斤西洋奶糖。还有怎么招待过来问价的客人,如何做到亲切有礼,卖东西时要注意什么。这些都是有窍门的,褚韶华这里教孩子卖东西。外头褚母就发愁中午饭怎么烧,跟褚父商量要不要去买袋次等大米,这些十四五的孩子,可是正能吃的时候。   褚父是少爷出身,一辈子没操过半点儿心,道,“家里又不差这几个钱,吃饱了才好做事嘛。”   褚母说来也是大家闺秀出身,只是嫁了个没本事的丈夫,这些年的日子江河日下,要不是儿子早早的顶门立户,如今还不知家境如何。不然也不能如今家里已是吃穿不愁,可每当褚亭提及家里请个帮佣时,褚母都不同意,无非就是念着儿子赚钱不容易,家里还是要节俭度日。褚母不理丈夫,去菜市场买菜的时候叫米店送了袋糙米回家,然后捡着市场上最便宜的老茄子买了一篮子,再搁些咸鱼,炖了满满一锅。   褚韶华也没挑剔什么,就带着孩子们吃的这个,褚母心下倒觉有些不好意思,她原也烧了四个小菜,蒸了白米饭,原是想叫褚韶华去里间儿一起吃的。因褚韶华刚来,褚母有些摸不准褚韶华的性子,还有些担心褚韶华生气来着,同褚韶华道,“褚小姐里头去吃吧。”   “我这里吃一样的,婶子你去吃吧,我再跟孩子们说说些。”褚韶华把褚母打发回里间儿吃饭,同孩子们说些她工作时的趣事,褚母做的这咸鱼炖茄子实在是咸,菜没吃两口,褚韶华饭吃两碗。这些孩子们也只管放开了吃,把褚母蒸的一大锅糙米饭吃得干净,倒是那咸鱼炖匣子剩了半锅。   待得下午褚亭回来,褚韶华与褚亭两个就分头把孩子们送百货公司的送百货公司,送面料铺的送面料铺,一人一份广告牌,有些广告牌还没到的,也先过去学着做促销。   接下来,褚韶华就没闲的时候,哪天都得到做促销的铺子去瞧瞧,再有些广告牌是摆在影戏院门口的,这年头,没人给你白摆,褚韶华跟人谈的,摆一个月,给一块银洋。当然,影戏院得帮瞧着些,这些广告牌可别给人弄坏。   如此一个星期后,褚亭就接到了返单的电话。放下电话,褚亭笑,“别说,你这法子还真是立竿见影。”当时就起身要带着褚韶华去洋人的公司提货,褚韶华好奇,“洋人都有现货吗?”   “自是有一些的,不然从欧洲运到这里,路上也要走一个多月,哪里耽搁得起功夫。”   褚韶华道,“我有五百块钱,你给我加进去。”   褚亭有些不解,“你加这个做什么?咱们做买办的,赚的是中间的手续钱,说真的,一米有多少提成。你就是买些存货在手里,给他们各商家一样的加了咱们提成的货。”一面说着,褚亭突然醒过闷儿了,“你是想往外地试试。”   褚韶华问褚亭,“其他青岛天津的,可有这洋行的办买代理?”   “还没有。”   褚韶华想也是如此,褚亭在上海只能算是个小买办,倘是大洋商,是不会找小买办的。褚韶华同褚亭商量,“我想往外跑跑看,天津我去过,虽说略不及上海,也不比上海差多少。我要把这料子重新包装,卖到天津去,不要以瑞和洋行的名义卖,咱们另弄个公司名儿,现在这个价钱加三成。哪怕加一成,咱们也比光拿手续费赚的多呀。你觉着我这主意怎么样?”   “屯货的话,就是做贸易行了。”   “不一定就叫什么名儿,有把握的,就屯来卖。没把握的,就做买办赚中间的手续费。”褚韶华倒杯茶递给褚亭,“既是做生意,何必拘泥什么形式,赚钱就行了。”   “这么有把握?”褚亭也不急着出去提货了,笑问褚韶华。   褚韶华双眉一挑,脆声道,“不瞒你,这是我全部身家!”   “成,那我也把身家压上!” 第133章 头疼   不得不说,褚亭骨子里的赌性也并不比褚韶华少多少。   就是,褚亭的全部身家也那啥……实在有限。当然,比褚韶华当然是多的多,却也没有褚韶华想像中那么多。不过,褚韶华转念一想,褚亭年纪也不大,家里父母一看就是不大中用的,他如今能有这几千身家怕也是不易的。当然,褚韶华后来才晓得,与洋人做买办还要有一笔保证金,如此算下来,褚亭这样的年纪,能有这些家业亦是不差的。   俩人便没急着提货,而是先把屯货的事商量好,存放在哪里,让谁出面帮着买。还有,即是屯料子,褚韶华还寻了一种厚实的呢料,与褚亭道,“我是北方人,北方的冬天来得早,要是考虑北方市场褚亭这里倒是有能代为出面的人,只是褚亭那些朋友也都是商界的人,就怕嘴不严实。褚韶华道,“你家有没有可靠的亲戚?”   “你没听说过穷在闹市无人问,我家以前靠借济度日,姑姨娘舅都不大走动了。”   褚韶华看他一幅理所当然的嘴脸,心说,看你家这些亲戚!当然,褚韶华也说不着人,她也就王大力几位表兄是可靠的,姑姨娘舅更是指望不上。褚韶华道,“那我来找人吧。”   褚韶华找的是潘玉,想让潘玉出面儿,帮着买些料子。潘玉倒没二话,就是有些不明白,问褚韶华,“买东西如何还要我出面?”   褚韶华悄悄把这缘故与潘玉讲了,潘玉大商家出身,虽家里未经营洋行买卖,可这里头的事,褚韶华一说,潘玉就能明白。潘玉笑,“我说呢,原是如此。成,我来出面给你们买。你们也只管放心,我绝不讲出去。”   褚韶华笑,“就都拜托阿玉姐了。”   如此,俩人先带着潘玉把要屯的料子买了来,中午便是那叫路易斯的洋人请的客。路易斯也只是个小洋行,初来中国做生意,中国话都不会讲,好在不论褚韶华、褚亭,还是潘玉,英文都不错,大家便用英文交流。   不过,最后还是潘玉买的单,路易斯提议的这家西餐厅就是潘玉经营的,看路易斯那模样,简直是对潘玉亲热的不得了。待大家与路易斯告辞后,褚韶华道,“我就单受不了洋人这种夸张劲儿,傲慢时傲慢的要死,亲热起来好像跟你多大交情似的。”   潘玉笑,“这一点其实各国都差不多,只是他们语气面部表情格外的夸张,我们的民族偏含蓄内敛。”   褚韶华想了想,笑,“是这个理。”   褚亭早听出褚韶华和潘玉不是寻常交情,想他们女人应是有自己的话要说,褚亭便道,“两位小姐说体己话,我也就不在这儿碍眼了。”   潘玉笑,“我与韶华许久未见,倒是冷落了褚先生。”   褚韶华道,“他是还有事要办。”同褚亭道,“你去吧,晚上我过去,咱们再商量。”   褚亭便辞了潘玉,往先施公司去了,路易斯那里的存货也没多少了,褚亭打算说服先施公司的采购经理,把剩下的存货都买干净。   待褚亭走后,潘玉请褚韶华去家里说话。褚韶华在车上才说,“就这么把阿玉姐你请了来,我心里就记挂着小宝儿,芳姐儿念书了在学校无妨,小宝儿可得有个妥当人看着。”   潘玉笑道,“你就放心吧,我姑妈回上海了,就住我大伯家,我大伯母跟姑妈,都是喜欢孩子的,我把小宝儿送去给她们看着了。正好咱们顺道把小宝儿接回去。”   潘玉又问,“我还不知道你换工作的事,现在就做洋行了?”   “嗯。以前只听人说起过洋行,具体什么样,我也打听了打听。底薪比在百货公司高,这倒不要紧,其实我在百货公司继续做,也能往上走,主要是买办是拿佣金的,干得好则拿得多,我倒喜欢这样。”   “那怎么褚先生与路易斯介绍说你是他的助理呢?”   “我是受雇于褚先生,并不是受雇于路易斯的洋行。这也是我同褚先生要求的,我与褚先生倒还能合得来,路易斯这人我还没结识过,不知他底细。我依着助理的名义,以后行事自在些。”褚韶华道。   潘玉此方放了心。   褚韶华道,“阿玉姐你的餐馆生意极好,这我是知道的,以前我上海,有时中午出来,都是满满的人。小东家现在如何?”   “我说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好容易这几年公司的生意也稳定了,他又折腾着与人开锅炉厂去了。如此的锅炉都是洋人那里进口的,咱们国没有公司能生产锅炉,他想试一试。”   “这是好事呀,以前看报纸,就有人呼吁实业救国,现在也有许多人这样说。”褚韶华感慨,“不说锅炉那样的大东西,就是我们现在做的这呢料,要是咱们有自己国产的呢料,谁还去进外国货。”   潘玉道,“何尝不是如此。”   褚韶华同潘玉一道接了小宝儿回家,又问起邵老爷邵太太来沪的时间,潘玉道,“原说立冬前过来,家里又有表弟娶亲的喜事,公婆就想着参加过表弟的喜事再过来,可那会儿已经快腊月了。阿初不放心,说还是让他们在老家过年。我想着,待过了年,天气暖和了,他有没有空不要紧,我去接公婆过来是一样的。”   褚韶华一想便知,“是不是段浩段少爷要成亲了?”   “是。”潘玉道,“别叫什么少爷不少爷的了,叫他名字就成了。”   “以前在老家叫惯了。”褚韶华连忙打听,“对了,阿玉姐,你们什么时候再往老家捎东西,能不能告诉我一声。以前我同段老板也是认识的,说来,我开裁缝铺的时候,可没少做他家的生意。他大喜的日子,我既知道,就有我的一份心意。”   潘玉笑,“你什么时候备好,只管送过来。”   褚韶华连忙应了。   褚韶华与潘玉久未见面,自有许多话要说,潘玉傍晚还留褚韶华吃饭来着,邵初晚上也回来了,听说褚韶华到洋行做事了,很是恭喜了她一回。待褚韶华告辞,潘玉才将褚韶华请她帮忙代为买呢料的事同丈夫说了,潘玉道,“邵华真是有胆量,我看她的意思,过几天是想把屯的料子往外销的。”   “现在天气冷了,正是销呢料的好时节。”邵初道,“韶华向来眼光不凡,她就是手头上怕没什么钱,你问问她,若是一时手头紧,咱们替她张罗些也没什么。”   “这话我已是与她说了。她说要往青岛去看看行情,现在厚呢料不敢多进,要是厚呢料销路好,少不得得从咱们这里拿些现款周转。”   邵初点点头。   褚韶华当晚过去褚亭家,褚亭已在家等了,见褚韶华过来,那双飞扬的笑脸愈添神彩,起身引褚韶华到办公室谈。褚亭当头一句就是,“剩下的呢料已被先施全都吃下了。”   “好!我明天就去南京!”褚韶华立刻道,“这批呢料咱们以商行的名义往外卖。对了,要不要再去注册个公司。”   “怎么能让你一个女人出去跑生意,反是我在上海高卧。我去南京,你留在上海,还有许多事要你去做,注册个商行,若是南京有消息,我就打电话回来。”褚亭道。   “可你走了,必然有商家打电话过来补单,路易斯那里的货都叫咱们买走了,我虽能安抚他们,到底不如你是与他们熟悉。再者,你留在城里也不是没别的事,这种呢料叫咱们屯起来了,路易斯那里还有两样不错的,不如趁机推销给这些商家。”褚韶华说出自己的如意算盘,“咱们俩,谁都别闲着。这呢料就是冬天才好卖,趁着今年的势头,赚他一笔。”   “好!”褚亭原是不放心褚韶华女子的身份,不过,他对褚韶华并无旁的想头儿,眼下生意当前,也就顾不得男女了。褚亭道,“既这么着,上海的事就由我来做,我一个表姑妈是嫁到南京的。你等一下,地址我给你,若是有什么事,就去找她。”褚亭说着就拿张信笺写了个地址给褚韶华。   褚韶华有些奇怪,“你不是说你家是穷在闹市无人问么,跟亲戚们都不来往了。”   褚亭笑嘻嘻地,“没事儿就不来往,要是有事用着他们的时候,厚着脸皮也得去亲近啊。”   褚韶华真是无语了,褚亭又解释一句,“没事,你只管厚脸皮上门就是,我家亲戚都这样。”   褚韶华感慨一句,“感觉姓褚的就剩下我们两个好人了。”   “说不得就是如此。”褚亭感觉十分良好的哈哈一笑,完全不觉着把他爹剔除在好人之外有什么问题。褚亭又与褚韶华商量了些去南京的事,写了张一百块大洋的支票给褚韶华,褚韶华也没客气,道,“我手里钱没多少,就不客气了。”   “客气什么,这原就该走公账的。”褚亭行事大方,完全不肖其母,褚亭道,“你到了南京,只管捡好的饭店住,人靠衣装马靠鞍,生意场上讲究这个,别在这上头节省。要是事情难办就回来,咱们在上海倒个手,也赔不了。”   “放心。”   褚韶华行事向来俐落,晚上回去收拾一番,第二天一早与容太太说了一声,吃过早饭就买了火车票往南京去了。褚亭也在上海忙着注册新公司,推销其他呢料等事。俩人都是风风火火的一通忙,结果,谁都忘了闻知秋。直待闻知秋找到褚家,问褚亭,“听说韶华在你这里工作,她在吗?”   褚亭见到闻知秋连忙打招呼寒暄,请人屋里说话,给闻知秋倒了茶,随口道,“褚小姐到南京出差去了。”   闻知秋当时的脸色就不大好看,问,“她什么时候走的,和谁一起去的?”   褚亭何等机敏,当时就觉心下不妙,他反问一句,“褚小姐没跟闻先生说吗?”看闻知秋的神色,与褚韶华关系好像极近,可若真是亲近,褚韶华不至于不告诉闻知秋一声,可见只是寻常交情的。念及此处,褚亭心下稍安,同闻知秋道,“褚小姐昨天走的,到南京谈生意去了。”   “不知你这里可有褚小姐的电话?”闻知秋到底是个正常人,没问出褚亭“你怎么放心她一个女孩子自己去南京”的话。褚韶华既是在褚亭这里工作,自有其工作本分,出差什么的,对于买办也不算稀奇事。   褚亭便把褚韶华所住饭店的电话写给了闻知秋,道,“一个是褚小姐住的房间的电话,一个是饭店大堂的电话。”   闻知秋接过写有褚韶华电话的那张礼,礼貌的道声谢,便起身告辞了。闻知秋很快的恢复了风度,褚亭却直觉闻知秋仍是不大愉快,不过,显然闻知秋的怒火不是只针对自己的,褚亭就算是个瞎子,也能看出闻知秋对褚韶华有意来,只是叫褚亭百思不得期解的是:褚韶华这是发什么颠啊!闻知秋这样的去追求她,还跟他做什么买办,还不赶紧到闻家做少奶奶去,她这是拿捏个啥臭架子哟!   当然,褚亭也聪明的开了个脑洞想,莫不是闻知秋不愿意对褚韶华明媒正娶?这也不大可能,闻知秋是出名的新派人,自从发妻去逝,家里不要说妾室姨娘,就是外宅都无一个,出名的洁身自好。   不管怎么着吧,褚亭还是先给褚韶华打了个电话,告诉她闻知秋过来打听她的事。褚亭还诈了褚韶华一句,“闻秘书长在追求你,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这有什么可说的,我又没答应。”褚韶华坦坦荡荡的回了一句。   褚亭八卦的打听,“闻秘书长你都不乐意,你乐意什么样的啊?”   褚韶华问,“还有没有别的事?”   褚亭窃笑,“我好心提醒你一声,你出差也不跟闻秘书长说一声,他从我这里走时脸黑的跟锅底似的。”   褚亭的电话刚挂没多久,闻知秋的电话就过来了,褚韶华想到闻知秋的口才,不禁有些头疼。 第134章 小忙   闻知秋并不是没见识的人,包括女人,他早便成过亲,有过妻子,也做过丈夫。就是在社交场上,他在上海自不是一等一的热门人物,但是,这些年,不是没有女子主动投怀送抱,更有那些欲拒还迎的手段,闻知秋都见识过。这种他表了多次情,还依旧如此不将他放在眼里的,褚韶华是第一个。而且,褚韶华不是欲拒还迎,而是真如她所说,完全没有成亲的意思,也完全没有与闻知秋谈恋爱的意思。   不然,褚韶华不能连换工作的事也不同他说一声,更何况一个女人家竟独自去南京出差。   闻知秋真是一时恼,一时又难免担心。纵知褚韶华向来机敏过人,胆色也足,可到底担心她独自出差。想到这里,闻知秋又是苦笑,褚韶华当年自己从天津坐船来上海,如今不过是自上海到南京,想来也无甚可担心之处。只是,若事事皆能如此理智看待,也便没有情不由己这句话了。   要是换个人,莫说去南京,就是去北京,闻知秋也是不理会的。偏生是褚韶华,虽知褚韶华向来强悍,闻知秋偏就挂心的很。想着女人在外到底不比男人处处便宜,好在褚韶华入住的南方饭店环境不错。闻知秋回家就想给褚韶华打电话问平安,老娘又来问寒温,闻太太絮叨着,“如今外头天冷了,没事就早些回家,晚上天气凉。”说着,倒杯热水给儿子暖手。   闻知秋接了水杯,见母亲关切的神色,心下一暖,“妈晚上吃的什么?”   “我跟钱嫂子包的大馄饨,暖暖的吃了一碗。你饿不饿,我再给你下一碗,还有呢。”   “不用,并不饿。”闻知秋道,“我打个电话。”放下水杯就打电话去了,闻家的电话是装在客厅,闻知秋三十岁的人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直接就拨通了褚韶华的房间号码。   第一次还没人接,褚韶华原是挂了褚亭的电话就去洗澡了,她最喜这西式浴房,沐浴便宜,想着闻知秋的电话也没这么快,哪里想洗到一半,这人的电话就来了。待褚韶华包好头出去接电话,电话自动挂断了。褚韶华刚回浴室,电话又响起来,褚韶华火气就有些大,接了电话道,“谁呀?”   闻知秋已是担心不已,问,“刚刚打电话怎么没人接,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事,我正洗澡哪,你这电话来的真寸。”   闻知秋连忙,“你先洗你先洗,一会儿你洗完,呃,半小时后我再打过去。”   褚韶华一身湿淋淋的挂了电话,闻知秋既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忍俊不禁。闻太太看他那模样,心下就有数,问,“是不是给人家小姐打电话?”   “哎,赶的不凑巧。”闻知秋握拳掩住唇畔的笑,轻咳一声,“妈,要是有馄饨就给我下一碗,突然又饿了。”   闻太太瞧一眼儿子那眼带欢喜的模样,心下既想儿子快些娶个媳妇回家,又有些看他不上,觉着男人也就这点儿出息了,回家时无精打彩的,给人家打个电话就能高兴成这样,也够没出息的!可当娘的,尤其是亲娘,也舍不得饿着儿子,遂招呼钱嫂子去下馄饨。钱馊子哪里还用吩咐,已是到厨下去了。   闻太太心痒难耐的跟儿子打听,“到底怎么样了,我看你们这也谈了不少日子了。要是有空,就带回家给我瞧瞧,钱嫂子那梅菜扣肉现在烧的可好了。”   闻知秋也想与褚韶华快些确定关系,道,“等她回上海,我问一问她的意思。”   “不是就在上海工作吗?”   “现下在做买办,前几天出差了。”   闻太太惊的不知如何是好,问,“做买办?还出差?”   “是啊。”   “一个妇道人家,跟男人一起出差吗?”   “要是有个伴就好了,韶华性子要强,她一人去的南京。”闻知秋说来颇是无奈,语气中透出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欣赏。也许有的男人喜欢小鸟依人式的女子,闻知秋显然眼光独到,小鸟依人故惹人怜爱,可闻知秋就喜欢褚韶华这种独立强势类型的。   闻太太原一腔热忱,听到褚韶华的性情就去了大半,不禁道,“妇道人家,出门抛头露面的就不大好,可如今新年代了,新派人讲究愿意出门,这也没什么。我也不是那样的老古板,只是咱家这情况,雅英年岁还小,你在政府也辛苦,要我说,还是寻个安分守常的,在家里能料理家事,还能照顾雅英。”   “雅英那里,妈你想她就接回来,别总让她到岳母那里去,岳母年岁也有了的。咱家就这几口人,也没什么家事要照料,要是妈你忙不过来,再请个佣人就是。”闻知秋完全不觉着照家事照顾闺女跟他的择妻原则有何相关,他娶的是媳妇,又不是娶干活的下人。   闻太太道,“下人跟当家主母能一样么?”   “所以说啊,难道我娶媳妇就是为了让人家来咱家里料理家事,照顾孩子?”钱嫂子端来馄饨,闻知秋道谢接过,见热腾腾的汤汁上飘着几点绿色细碎葱花,不觉胃口大开,舀起一个尝了尝,竟是芹菜肉馅儿的,闻知秋不禁道,“韶华也最喜欢吃肉馄饨,大葱肉馅儿也不错,要买北方的大葱,三尺长的那种,味儿更浓。”   钱嫂子笑,“那待新少奶奶进门儿,一准儿能喜欢我做的吃食。”   闻知秋眉眼含笑的点点头,闻太太越发心塞,她当初听到这女孩子在外抛头露脸的工作时就猜到定不是一等家境人家的女孩子,不然,出去看看,哪个大家闺秀出门给人干活呢。可想着儿子到底也是续弦,要求也不能太高,儿子喜欢,也还罢了。只是,闻太太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女子。   不说别个,就这孤身一人往南京出差这事儿,多玄啊,也就男人傻,一旦上了心,女人说什么是什么,这一个孤身女子在外,但有什么不妥当的,自家人也不能知道不是?   故而,闻太太已是不大乐意这门亲事。   以善察颜观色著称的闻秘书长仿佛根本没留意到母亲的情绪,他慢调斯理的吃过馄饨,一直吃到鼻尖儿沁出细汗,浑身说不出的舒秦,瞧着墙上西洋桌上摆着的西洋钟,瞅准半个小时的时间,连馄饨汤也没喝一口,就又去打电话了。   这回褚韶华已是擦干头发在床上躺着去了,接到电话心情也很好,闻知秋声音中带着笑,“不生气了吧?”   “原就没有生气,刚是不凑巧。”褚韶华笑问,“闻先生找我,可是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闻知秋道,“我以为你纵没答应我的追求,咱们依旧是朋友,没想到在你心里竟生分至此,换工作的事也不未与我说一声。”   闻知秋一叹,倒叹的褚韶华理亏一般。倘是别个女子,当会觉着对不住闻知秋了,褚韶华十分皮厚,闻言只是手指顺着电话线绕了两个圈儿,笑道,“我换工作就请了请公司的几个同事,没顾得上你。”   闻知秋打趣一句,“真真伤透我心也。”   褚韶华知闻知秋打这通电话必是记挂她,主动说,“我在南京很好,不用记挂。”   “事情还顺利吗?”   “我带了几十米料子过来,已经推销出去两家,先让各家试着卖一卖,明儿我还得过去,问题不大。”   “别太辛苦,注意身体。”闻知秋问,“晚上吃的什么?”   褚韶华道,“牛肉锅贴和桂花酒酿小元宵,你们南方人很奇怪,我们北方人只有在灯节才会吃元宵,你们是随时都能吃的。”   “在哪儿吃的?”   “夫子庙。”   闻知秋笑赞,“不错,还有心情去逛逛夫子庙,可见生意是谈的不差。”   褚韶华唇角微翘,“不用担心,我心下有数的。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南京特产,我带回去给你。”   “回来时给我买两匣子利索桥阳春斋的点心就成。”闻知秋毫不客气的说,“还有件事想托你。”   “什么事?”   “我有个朋友,在南京商会做副会长,姓席,叫席肇方,你帮我也买两匣子阳春斋的点心给他送去。地址我告诉你。”闻知秋把地址同褚韶华说了,问褚韶华,“就是不知会不会太麻烦你?”   褚韶华换了个坐姿,她乃最通透之人,焉能不知这是闻知秋在介绍自己的朋友给她。褚韶华并非不知好歹之人,她道,“看来这次回去必要请你吃饭的。”   闻知秋笑问,“没感动一下吗?”   “你不是说向来不知商业上的事吗?我又不是铁石心肠,就是担心这个人情你以后不好还。就是没有熟人,我也能把料子卖出去,要是让你欠下人情就不好了。”褚韶华如实说。她也知道在地方上能有个熟人的好处,何况是南京商会副会长这样的身份,哪怕用不到这人,只借这身份狐假虎威,关键时候便能事半功倍。可向来人情债难还,褚韶华不想因她这小事让闻知秋欠人情。   “他是我的好朋友,不然等闲我也不会介绍给你,只管放心就是。”   “谢谢。”褚韶华低声道。   “生分。”闻知秋评价一句,“以后要出门也跟我说一声,别叫我记挂。我今天气坏了,险些在褚亭面前坏了风度。”   褚韶华揉揉眉心,闻知秋先给好处,再来叨叨她,她真是一句翻脸的话都讲不出来了。褚韶华无奈,“闻先生不知自己魅力,我怕走得太近真叫你引诱了去,该如何是好?”   闻知秋笑,“以身相许就好。”   褚韶华只是笑了笑,轻轻松松的接了闻知秋这话,“莫开这玩笑,你不是这样的轻浮人。”还顺带给闻知秋发了张好人卡,险没把闻知秋噎死。闻知秋脸皮更厚,“我坚决不当好人。”   褚韶华给他这话逗的笑出声,“那你要什么样的酬谢?”   闻知秋把心里的小算盘说出来,“回上海后请你到我家吃饭,如何?”   “只是吃饭?”   “对。就当普通朋友往来,我家煮的大馄饨特别好,做的梅菜扣肉也是一流。我想请你来我家吃饭很久了,家里厨娘练习了很多回梅菜扣肉,我觉着她烧的还不错。”闻知秋声音放低,带出些许缱绻,竟是听的褚韶华心里麻酥酥的,就听闻知秋问,“可以吗?”   “这有什么不成的,咱们虽没有做爱人的缘分,能与闻先生做朋友,我求之不得。”   听褚韶华这严防死守,闻知秋脸上不见半点黯然,而是多了抹笑意,并未纠缠名分之事,而是立刻将此事砸瓷实,“那便说定了。”   “好。”   闻知秋又细细的叮嘱褚韶华一回,然后介绍给她几家不错的馆子,还有南京可以去逛一逛的地方。之后方挂了电话,转而打给南京的朋友席肇方,席肇方道,“难得接到你的电话,你是无事不来电,有什么事,说吧?”   闻知秋笑,“知我者,肇方兄也。想介绍肇方兄认识一位朋友,姓褚,叫褚韶华,或是明天或是后天,她会带着阳春斋的点心过去。”   “什么样的人竟值得你这大老远的来电介绍?你国外的朋友吗?”   “上海的朋友,她到南京出差,我想你们同为商界中人,应该能说到一处去。褚小姐人品非凡,若是我现在不介绍你与她认识,以后你定会怪我。”   席肇方挑眉,“是一位小姐?”   “对,非常出众的一位小姐,我心仪已久。”   席肇方忍着吐血道,“你可以直接告诉我,让我照顾一下你心仪已久的女朋友。”   闻知秋不急不徐的解释道,“褚小姐并未接受我的追求,我们一直是普通朋友。商业上的事我不大懂,她应该没什么问题,也不用给她什么特别的照顾。就是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席兄你不是最爱结交奇人异士,褚小姐这样的人你若不结识,就太可惜了。”   “说的我都好奇起来,成,我倒要见识一下,什么样的奇女子这样不将闻老弟放在眼里。”   两人说笑几句,便挂了电话。   闻太太见儿子为褚韶华操心半宿,还一幅甘之如饴的模样,不禁道,“褚小姐既没答应你的追求,倒是挺大方的接受你的帮助啊。”   “要按妈这样说,我帮人家一点小忙,人家就得以身相许,立刻到咱家来做牛做马?”闻知秋道,“要是这样的人,怕早把自己许出千家去了,还轮得到我?褚小姐并不需要我帮忙,只是她如今在做生意,介绍个同行给她认识罢了。这虽做引荐,到底如何还得看她自己。光人脉有什么用,上海街头拉黄包车的兴许还是市长家拐着八道弯的亲戚呢,有什么用。妈你可别像咱家给人施天大恩情一般,你这样,我可不请褚小姐来家吃饭了。”   “请吧请吧,我就这么一说,值得你这长篇大论的告诵,媳妇还没进门,就埋怨起你妈来。就你这样的,我们婆媳关系也好不了。”闻太太并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想想也是如此,她家祖上亦是苏州大族,近年家败,要说亲戚人脉,也是有的。可这些关系,都是在儿子留学回国后才有了用处,先前家业凋落,丈夫早逝,儿女年幼,光有人脉有什么用呢,照样家业不兴。   闻太太转念寻思,这位褚小姐虽兴许家境贫困,可听着倒是位能干的女子,若是如此,倒也不错。 第135章 宴请   原本,闻太太就一心计划着待褚韶华回上海后,家里设宴请褚韶华吃饭的事了。为此,闻太太专门叫了闺女回家,跟闺女说这事,让闺女到时也过来,一道看看儿子相中的这位小姐。   闻小姐留着时下上海摩登女子的卷发,典型的江南女子精致小巧的相貌,身量亦是娇小玲珑的那一款,眉眼弯弯,说话慢调斯理,很有几分细致。听母亲说了兄长心仪的女孩子要来家吃饭的事,闻小姐不紧不慢的饮一口咖啡,徐徐的叹口气,“我听妈你说这位褚小姐没有一千遍也有八百遍了,怎么,我哥终于要把人带回来了?什么时候过来,我可得来瞧瞧,什么样的天仙美人把我哥勾的这么魂不守舍,连四妹妹都顾不得了。”   闻太太略停了停手里的活计,凑近了同闺女道,“你不知道,你哥对这位小姐可上心了。原我以为都这么久了,事情已经差不离了,原来褚小姐还没答应你哥的追求。你不晓得,你哥对她掏心掏肺,知道她去南京出差,巴巴的把电话打到南京去,还托南京的朋友照顾她呢。”   “哎,妈,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就是钓着我哥哪。现在外头许多女孩子都这样,仗着有几分姿色那叫一个矫情,一口一个不愿意,普通朋友,实际上你不愿意,你要做普通朋友,怎么男人给好处时不知拒绝呢?无非都是像我哥这样的冤大头,乐得给人耍弄。”闻小姐红唇一撇,已是对褚韶华有几分看不上,这倒不是闻小姐火眼金睛看透褚韶华的“邪恶”本质,概因褚小姐与田四小姐是极要好的朋友,自打大嫂过逝,闻小姐就一直想这位四小姐过来给她当继嫂子了。   果然,闻小姐优雅的放下手里的雪白骨瓷咖啡杯,苦口婆心的劝母亲,“要我说,还是四妹妹好,知根知底,也可靠。再者,嫁过来一准儿对雅英好。雅英现在不也是四妹妹在照顾么。”   “你哥要是愿意,这事不早成了。你哥不愿意四小姐。”闻太太还是以儿子的意见为主的,闻太太继续给儿子织围巾,同闺女道,“褚小姐也不一定就是你说的那样人,你哥又不傻,他能叫人骗了?我听你哥说,这褚小姐可有学识了,英文说的顶呱呱。现在做买办,一个人就敢去南京出差,是个极有本事的新式女子。”   “妈!买办!真是做买办的?!”闻小姐尖叫起来,仿佛一只受到惊吓的小母鸡。   “是啊,怎么了。”   “天哪!我哥这是叫人糊弄傻了吧?”闻小姐往厨房方向瞅一眼,担心会让钱嫂子听到,连忙捂住嘴,悄悄同母亲道,“妈,你知道买办都是些什么人吗?这是给洋人做生意的中间人,听说这些人做生意,什么手段都用,都是请人去长三堂子、么二堂子谈生意的,什么正经人哪!我哥这是找了个什么人哪?!”   “不许胡说!”闻太太蓦地沉了脸,手里的围巾往下一撂,板了脸训斥闺女,“这也是你一个女孩子家能说的话!漫说咱们还没见到褚小姐,不了解人家的为人,难道就因人家的工作就能说这样恶毒的话?你跟四小姐好是你们的交情,褚小姐是你大哥的朋友,你这样说褚小姐,将你大哥置于何地?”说着严厉盯着闺女的眼睛,闻小姐给母亲看的讪讪,知道自己的话有些过,忙端茶递给母亲,讨好的小声道,“我还不是怕我哥受骗。”   “你哥是在外头做事的人,眼力比你我都好!你还怕你哥受骗,你别受人家蒙骗就是好的。田家是亲戚不假,你也别忘了,你哥才是你亲哥!”闻太太接了茶,略消了些火气,“亏得你这话是在我跟前说,要是叫你哥知道,看他不打你!”   “没听说有为媳妇打妹妹的理。”闻小姐翘着嘴巴嘟囔,“倒是妈你,媳妇还没进门就这样偏心,以后娘家都没我立锥之地了。”   “这样刁钻的小姑子,不回来也罢。”闻太太戳闺女额角一记,神色中带着疼爱,“原想找你商量商量,看你这样,也没什么好主意。”   “要什么好主意呀,不就是未来媳妇来家吃顿饭么,跟我哥打听一下人家小姐喜欢吃什么菜,叫钱妈准备就是。不是说喜欢梅菜扣肉么,哎,一听这喜好就不是大家闺秀,小户女也好,机伶,会服侍人。”闻小姐又嘟嘟囔囔的说了一通,忽而一笑,同母亲道,“妈你就等着享媳妇的福吧,我婆家二房的小叔子就娶了个小户女,可会伺候人了,把我们二房婶子伺候的跟老佛爷似的。”   “什么伺候我不伺候我的,你大嫂去了这些年,你大哥好容易动了凡心,只要是正经人家的闺女,我都乐意。”   闻小姐忍不住笑,“妈你这是饥不择食啊。”   “知道什么,我早就饥不择食了,可你哥眼光高,才拖了这些年,好容易有个能入他眼的,定是位极出众的小姐。”闻太太拉着闺女的手拍了拍,连已是生出细纹的角都染上丝丝笑意,同闺女道,“待你哥约好时间,你那天早些过来,我也把雅英接回来,咱们一家子吃顿饭。姑嫂关系最是要紧,你哥没个贴心人我不放心,他这又要续娶,我还得操心,这做姑奶奶的,都是越做越小,你可不许拿架子,到时好生跟人家褚小姐相处。”   “我知道,难道我连怎么跟人相处都不会了?”闻小姐有些不乐意,心下未免觉着母亲太偏心未来嫂子。   闻太太也知道闺女不是商量事的人,她也不过是想找人絮叨一二罢了,又找儿子问了几样褚韶华爱吃的菜,提前把褚韶华到家吃饭时的菜单拟好,又去裁缝店新定了件旗袍,想着褚小姐第一次上门,她这做婆婆的不能穿的不像样,不然,岂不叫人小瞧?再有儿子那里,纵是瞧不上儿子这每天傍晚给人家小姐打电话的举动,闻太太也在上海最有名的西昌西服店,给儿子用时下最时兴的料子定了一身最流行的西装三件套,好叫儿子打扮得光鲜些,若是褚小姐人品不差,还是要先娶进门,儿子这都三十出头的人了,膝下就一个闺女,闻太太等着抱孙子等的两眼滋滋的冒火星子。   闻太太这里都准备好了,褚韶华一时却没回上海,南京这里事了后,褚韶华又跑了趟苏州、杭州、青岛、宁波,此方回的上海,这一耽搁,就是一个月。   褚韶华出差一个多月,中间忙的连程辉都叫到了身边去打下手,如今回上海,更是有不少事情要与褚亭商议。好在,褚韶华记着与闻知秋的约定,南京阳春斋的点心也买了回来,不只阳春斋的点心,如南京有名的桂花鸭、板鸭、雨花茶、云锦等有名的东西买了不少回来。待到闻家拜访时,特意带了四样,打理齐整后坐黄包车去的闻家。   闻知秋特意与褚韶华约的星期天,他原是想过去接褚韶华的,褚韶华委实不是这种派头,她并没有同闻知秋做伴侣的意思,哪里会同意闻知秋来接她,早同闻知秋说好了,她自己过去就行。   闻知秋一早就穿上新定制的深灰呢料西装,光头发就捯饬了三回。闻春华瞥她哥一眼,虽依旧是眉目疏郎、俊逸不凡,可眼角眉梢透出的期待以及时不时就要往门口瞟一次的眼神都显示,她哥绝对是叫那位褚小姐勾去了三魂六魄。自来印象中稳重庄严的大哥,何尝有这样坐不住的时候。   闻春华心中未免酸酸的,自茶几上的果碟里拿了个桔子慢慢剥着,嘴里也跟着酸溜溜,“看我哥,都要望穿秋水了。”   闻知秋收回视线,回妹妹一句,“怎么吃桔子还堵不住嘴。”   闻春华气的一双细长眼几乎瞪的溜圆,这下子,不用桔子也把嘴堵了!冷哼一声,桔子也不吃,起身去厨下找母亲和钱妈说话去了。   褚韶华来的并不晚,却也不晚,她掐着时间过来的,到闻家的时间是上午十点钟多一点。闻知秋听到门铃响,立刻出去开门,见果然是褚韶华,先接了褚韶华手里的东西,“可算来了。”   “怎么,晚了吗?”   “没晚,是我望眼欲穿。”闻知秋引褚韶华进屋,褚韶华望着小巧精致的花园,冬天的草坪有些泛黄了,白色的秋千架是一株极有年头有月桂树,大大的树冠下放着一张简易的西洋小圆桌,桌畔有两把同样西洋款式的坐座。   褚韶华跟闻知秋进了屋,闻知秋喊一声,“妈、春华,褚小姐来了。”   闻太太顾不得解下围裙就到了客厅,见到褚韶华时颇有些惊艳,褚韶华并没有过分妆容,她依旧是短发,只是如今天冷,并没有穿旗袍,而是一条咖色呢料西裤配黑色羊绒毛衣,外头是深色的呢料大衣。这一身在上海滩也称得上摩登了,要知道,现在的上海女性多是着旗袍,如闻太太今天穿的就是一身新做的黑色滚银边的旗袍,很是典雅大方。再摩登些的女性,喜欢穿西式长裙,穿长裤的女性委实不多。褚韶华也是这次出门,意识到裤装比裙装便宜的多,她在外面跑生意,自然是怎么方便怎么来,穿惯了裤子,倒不习惯那袅娜精致的旗袍了,何况,裤子比旗袍更加保暖。褚韶华就一身裤装的来了。   闻太太惊艳的是褚韶华的相貌,褚韶华绝非江南女子婉约派的美,她的美一向是艳丽的,眉黑修长,高鼻朱唇瓜子脸,尤其那一双狭长的凤眼,便是带着笑也总会透出几分若有似无的气势来。闻太太活了快五十岁的人了,一看就知这必是个性情强势的女子。褚韶华先笑着打招呼,“是闻伯母吧,以前听闻先生提起过您。您好,今日过来拜望,打扰了。这是我在南京买的一些特产,听闻先生说你喜欢阳春斋的点心,我买了些,不知合不全您的口味儿?”   “合,合。”闻太太笑着接过,见还有板鸭、茶叶、衣料,拢共四样,很是吉利,又说褚韶华破费了。褚韶华笑,“伯母喜欢就好。”   闻太太请褚韶华在沙发坐了,张嘴想喊闺女出来,又觉头一回见面,这样当着褚韶华的面儿大喊大叫的不礼貌,给儿子使个眼色,轻声细语地说,“叫你妹妹出来,褚小姐都到了,别让她扎厨下了,让钱嫂子忙就成了。”又与褚韶华道,“春华听说你要来,非要做几样拿手小菜请你品尝。”   “如何敢这样麻烦闻小姐,要知你们这般盛情,我就不来了。”   “哪里能不来,多来才好。”闻太太亲自给褚韶华倒了茶,倒完才想,“看我,糊涂了,你们新派人,都要喝咖啡的,是不是?家里也有咖啡。”   “我喝不惯那个,我都是喝红茶。”   闻太太很是高兴,便不去煮咖啡,递了茶给褚韶华,“那咱俩的口味儿差不多,我也是喝惯红茶的。这是祁红,你尝尝。”   褚韶华喝一口,自然说好。闻太太心中更添满意,觉着褚韶华非但相貌好,品味也不错,尤其闻太太最满意的就是褚韶华的个头儿,穿高跟鞋与儿子站一起时也没矮多少,如今这一坐下,更是两条大长腿有说不出的修长漂亮。就是现在的新派女子,竟是连裙子都不肯穿,改同男人一样在外穿裤子了,哎。好在,闻太太自认是个能跟得上潮流的老太太,虽觉女人直接在外头穿裤子怪怪的,也并不是不能接受。   闻春华出来见到褚韶华时不禁一愣,一时都觉自己眼花,不确定的叫了声,“褚小姐?”   褚韶华笑着起身,大大方方的应了一声,“原来是周少奶奶,好久不见。”   闻太太有些奇怪,看看褚韶华,又看看闺女,“你们以前就认识?”   闻春华不知怎么同她妈说您老人家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准儿媳就是百货公司的售货员,褚韶华一向坦荡,眼神在闻春华尴尬的脸上一扫而过,与闻太太道,“我在先施公司工作时见过周少奶奶,她是我们公司的常客。”   闻春华脸上的神色难以形容,走过去到母亲身畔坐了方道,“我原还说怎么近来没见褚小姐,原来是换工作了。”   “是啊,刚换的工作。”褚韶华则是言谈自若,“先前不知道您是闻先生的妹妹,这可真是太巧了。少奶奶近来可好?”   “挺好的。”闻春华终于定下心神,想着她哥是不是眼睛有问题,怎么就看上了个售货员。闻春华生怕她哥受骗,与她哥道,“哥,褚小姐先前在先施公司工作,你知道的吧?”   闻春华的语气尽量平和,仿佛就是在说一件寻常小事。褚韶华唇角翘起,一双妙目望向闻知秋,颇有打趣之意。闻知秋给她看的脸上微热,他这样官场狐狸,对自己妹妹话中的那点暗示之意更是一清二楚,闻知秋颇觉妹妹没见识,眼下却也不好说她,只管请褚韶华坐了,一面泰然自苦的拿起个桔子,三两下剥好,递给褚韶华,话却是对妹妹说的,“怎么不知道,我们早就认识了。”   闻春华见母亲还有些懵懂的模样,便进一步与母亲道,“妈,褚小姐先时在先施公司做售货员,听说还有报纸夸褚小姐是先施之花来着。是不是,褚小姐?”   褚韶华道,“那是以往旧事了,原是有个记者去采访,我们多聊了会儿,他就在报纸上夸大不少。没想到少奶奶连这个都知道?”   “怎么不知道,你们公司先前那个先施之花是位俞姓小姐,褚小姐可认识?”   “认识。俞小姐离职时,我是沈经理的助理。”   “褚小姐知不知道俞小姐的事?”   褚韶华打量闻春华一眼,问她,“哪件事?”   “她和陆三少爷不妥当,我听说,陆家老太太还问罪到你们公司头上去了,就是不知是不是真的?”   “这事我不大清楚。倒是少奶奶听着与陆家相熟,记得上次关外的胡少帅来上海,胡少帅离开上海前,陆家特意举办酒会,宴请上海名流。我倒是见着令兄,当时倒没见着少奶奶。少奶奶没去?”褚韶华放下桔子,端起红茶喝一口。   闻春华面儿上闪过一丝窘色,“我那天身上不大舒坦,就没去。”   褚韶华微微一笑,露出抹了然,那天连闻知秋都是借市长的光过去的,周家在上海并不是什么有名望的人家,怕是连帖子都没接到,遑论参加舞会。闻知秋忙再递上桔子,与褚韶华道,“尝尝这桔子,我妈特意买的,特别甜。”   褚韶华接过桔子,慢调斯理的择去桔子瓣上的白筋,不欲与闻春华一般见识,尝一瓣道,“是比平时吃的要甜。”   “这是黄岩蜜桔,褚小姐喜欢,多尝尝。”闻太太没大明白闺女与褚韶华话中机锋,劝褚韶华吃桔子,又关心的问,“褚小姐出差这么久,听阿秋说去了不少地方,生意可还顺利?”   褚韶华笑,“挺顺利的,出了不少货。”   闻春华跟着道,“我哥不是介绍了不少人给褚小姐么,妈,你放心吧,再没有不顺的。褚小姐,我哥认识的人可多了,你要有什么难办的事,难销的货,只管找我哥,他一准儿能帮你办了。”   “哦,这样啊,我那里倒是有百万大洋的货,闻先生,那就麻烦你了。”褚韶华笑嘻嘻地说,她真没想到,闻知秋这样的人,竟有这样的妹妹。闻家的脑子是不是都长闻知秋身上去了。   闻知秋轻嗔妹妹,“别胡说八道,越发不着边际了。”   “是啊,少奶奶,你这口气大的,我要是不知道闻先生只是市政厅秘书长,还得以为他是北洋政府的大总统呢。”褚韶华瞥闻春华一眼,慢调斯理却是一语说破闻春华的心思,“少奶奶放心,虽令兄屡有追求我的意思,我已拒绝过他许多回。这回承他人情,也不是白承的,那次陆家舞会,我亲自引荐他与胡少帅认识,他这次是还我人情。我过来做客,也是令兄亲自邀请,绝对没有要做你家大嫂的意思。”   闻春华的脸登时赤红一片,闻太太连忙道,“这是哪里话,春华说话就是这样不留心,褚小姐,你切莫多心。”   “伯母放心,我再不是个多心人。”褚韶华笑,“伯母怕是不知道,我现在正守着寡,老家还有一个女儿。闻先生虽有凤求凰之意,可我这个人,再明白不过。如今虽说是新时代,可这成亲嫁人,也讲究个门当户对。我与闻先生,门不当户不对。我们只是普通朋友,我是再没有嫁人的意思的。”   闻太太一听褚韶华是这么个情况,脸上的笑也有些发僵,闻知秋还是一派从容风度,笑眯眯道,“那咱家差不多,你是寡妇我是鳏夫,还都是有女儿,这要不叫门当户对,什么是门当户对?”   “闻先生要般配的女子,第一要大家出身,毕竟闻家也是苏州名门。第二必要贤良淑德,我看伯母也上了年纪,你家中还有幼女,如此可帮你上敬母亲,下养孩儿。第三,还得好生养。闻先生毕竟这把年纪,只有一个女儿可不成,你们这样的门第,这样的家境,老话说的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闻先生当早些成亲,也好开枝散叶,子孙繁茂,此乃昌盛之家。起码有这三样好处,方能配得上闻先生,方不委屈闻先生这样的人才。”褚韶华伸出三根手指,徐徐的帮闻家分析着。   闻知秋的视线随着褚韶华那白生生的手指晃了又晃,将削好的苹果给她,“若是这样的女子,我何必等到如今。我不慕大家闺秀,就心仪褚小姐这样思想独特的女子。”   褚韶华眼波斜斜的瞥过去,“我要是想结婚,有你这样的男子追求,还有什么不满足,早该答应你了。我并无此意。”   闻太太心灵上的巨大撞击总算缓了过来,此时此刻,闻太太绝对是与闺女闻春华心有灵犀,母女俩想的都是:儿子(大哥)是不是眼睛出问题了!   非但家境不好,还是个寡妇,老家还有孩子!   儿子(大哥)这是中了什么邪啊!   闻太太干巴巴的道,“褚小姐怕还是念着先头先生吧?”   “一死百事消,前人没什么好念的,我单是不愿意再给哪个男人当牛做马。”褚韶华没接闻知秋手里的苹果,“不瞒伯母,我与先夫是自小定的亲事,我成亲时年纪也不大,那会儿就觉着,每个女孩子到了年纪都得嫁人,我也就嫁了。到了上海才知道,女人一样有机会自己挣钱过日子。我现在虽是租的房子住,生活上并没有什么问题,休假的时候原意怎样就怎样。我自来了上海,从没做过一餐饭,衣裳也是花钱给附近浆洗衣裳的大嫂去洗,我只要专心把工作做好就成,有空还能看书学习,结交朋友。说真的,我不需要一个男人来做依靠,如府上这样的富贵,我眼下虽差的远,可我还年轻,我到闻先生的年纪,不一定比他差。我要什么,自己会用双手得到,无需借助别人。”   闻春华眼中透出轻蔑,忍不住轻哼一声,心说,什么无需借助别人,还不是靠男人!   闻知秋看向妹妹的眼神已是大为不悦,闻太太也觉女儿有些失礼,不禁看闺女一眼。褚韶华根本没理会闻春华,她与闻太太道,“我与闻先生是在育善堂认识的,那时我正在先施公司做售货员,后来升为经理助理,我与瑞和洋行的褚先生共同成立了一家商行,如今做些小生意。伯母,您只管放心,您虽对我不大了解,应该了解您的儿子。您将闻先生教导的这样优秀,我能做闻先生的朋友,就因我平日间行的端做的正。今天既拜望过伯母,时间不早,我也要回去了,商行还有事,不好耽搁,下次有空我再来看望伯母吧。”   褚韶华提起包就要走,闻太太千万留客,“饭菜都备好了,再忙也不差这点吃饭的功夫。”   “是我们青岛的客商过来,这位客商是我在青岛联系的,他头一回来上海,褚先生也不大熟,我得过去打声招呼,不好失礼。”褚韶华笑,“有空我做东请伯母吃饭。”   闻知秋去衣架拿了大衣过来,褚韶华要接,闻知秋已是一抖,将大衣展开,服侍着褚韶华穿上,闻太太不禁责怪,“阿秋,你不留褚小姐,怎么倒给褚小姐递衣裳?”   闻知秋自己也取了大衣,头也不回的说,“我送褚小姐出去。”   结果,一送就没回头,闻知秋在外请的褚韶华吃饭。 第136章 跑没影儿   闻知秋褚韶华一走,就没见回来,一大桌子菜,母女俩吃吧。   闻太太也没什么胃口了,说闺女,“你今天是怎么了,在褚小姐跟前可太失礼了。”   闻春华亦知今日在褚韶华面前失了面子,她自觉一派好心,叫屈道,“妈,你难道就看着我哥娶个售货员!你知道售货员不,在百货公司站着卖货的,全靠一张脸勾引客人。”   “行了!人家闻小姐都说了,并没有嫁给你哥的意思!你看看你,都说的叫什么话。让你这么一说,百货公司全成窑子了!”闻太太也是每天都会看报纸的人,自然知道女售货员在报纸上的评价并不大好,可也没有闺女说的这样夸张。闻太太也去过百货公司,那是个高档地方,叫闺女说的也太不成样子了。   “妈,那是你不知道先施公司俞小姐的事。你不晓得,一个售货员,就因生得有几分姿色,便与督军府的公子勾勾搭搭,可不是惹恼了陆家老太太。你看看这褚小姐,一身的妖气,这能是什么正经人?她要不是全凭这张脸,我哥能这样神魂颠倒的?”闻春华劝她娘,“你也别因着我哥不成亲就忒不挑剔,这要是进了咱家门儿,出去应酬,别人家的太太奶奶都是名门淑女、世宦大族,就我哥这个,百货公司卖货的。我哥可是做官的人,在官场上,叫不叫人笑话?!这可是正经续弦,不是妾室姨娘!”   “人家并没有答应你哥的追求,你不当这样无礼。”闻太太叹气,说闺女,“你先无礼,这下子,理亏全在咱们了。你看看,你哥也不回来了,定是请褚小姐在外吃饭去了。你这叫做的什么事,这是你哥请回家的客人,别说人家没要说嫁你哥,就是人家说了,这也是你哥愿意。你有本事倒是说说你哥眼光的事,没的对客人无礼,传出去你成什么了。行了,赶紧吃饭,吃过饭赶紧回你家去。”   “还不是你请我过来的,看我没用,就要撵人了。”   “要不你就在娘家住下吧,看你哥回来不骂你。”   闻春华也知道惹大哥不快,她哪里敢在娘家住,生怕受大哥收拾,吃过饭说两句话就赶紧坐车回婆家了。闻太太直叹气,一则是褚韶华除了身材相貌,其他委实不合闻太太心意;二则看儿子那模样,当真是对褚韶华上心;三则听人家褚韶华说话,很是个明事理的人,人家又没缠着她儿子,是她儿子死求白赖的喜欢人家,这叫闻太太想生气也不好生褚韶华的气。   闻太太在家叹半晌气,一桌子好菜都没动几筷子,闻知秋与褚韶华两个倒是在外有说有笑。   闻知秋还以为褚韶华怕是要生气,殊不知褚韶华见过的蠢人多了,哪里会为着一个闻春华气坏自己,褚韶华就是觉着不可思议,问闻知秋,“你家这个样子,你还敢娶媳妇,你真是胆量不小啊。”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么。”闻知秋见褚韶华并不曾恼怒,心下轻松不少,还是先跟褚韶华道歉,“春华自小就笨,长大不知怎么回事,越发的蠢了。今天更是昏头,对不住了。”   褚韶华忍不住笑,“怎么这样说你妹妹。”   俩人就在租界的大街上漫步,难得这样的晴天,阳光洒落,给这个初冬添了几许暖意。闻知秋与褚韶华说到家中事,“因我少时念书,家里供不起两个孩子,何况那时候,学校也不招女生读书。族中有家境好的,都是请了先生回家教自这女孩儿。春华又小我几岁,她小时候就是我有空教她认了些字,妈也教她一些,她天生不爱读书,不然我家还是有不少存书的,也从不见她去翻阅。后来我在国外境况转好,寄钱回家是想她正经念一念女中的,她全无兴趣。到年纪说了门亲事嫁了人,平时就爱跟一群婆姨在一处说长道短,还特爱掺和娘家事。说她吧,她也改不了。我每每见她便十分头疼,她自己也挺乐呵,觉着我现在官职不错,还能给她在婆家撑腰。成天坐井里头人,叫人没法说。”   褚韶华跟闻知秋打听,“以前她也这样?”   “一直这样。”闻知秋无奈的摊摊手,“现在知道了吧,我也就是面儿上瞧着光鲜。我真是宁可光棍,也不娶糊涂人的。你说,万一娶个我妹这样的,我这一辈子就完了。”   褚韶华给闻知秋这刻薄话逗的直笑,闻知秋叹,“族里也是一堆的事,如今我在上海,但有族人,只要过来,必要来我家的。也就我妈还能周旋这些个族人。你说说,我家难的时候,把族里传下的水田都卖了,也没人帮扶一把。如今倒要我为他们当牛做马,这不是发梦吗?偏因我如今在政府任职,还不能直接把人得罪光,江南这些家族,各种枝蔓关联,得罪君子还好,得罪小人,不知什么时候就给你一刀。”   褚韶华道,“原来你也有这诸多烦恼。”   “所以,你也别说门不当户不对的话,有什么门户不对的,略知我家内情的,人家都得思虑再三,舍不得把闺女嫁给我。”   “闻先生自谦,田老爷这样的人物,都肯把千金小姐下嫁,我不信这些家中事族中事能难得住你。”   “虽难不住我,到底繁琐。不瞒你,以前我也是想娶妻帮我料理家事的。我妈毕竟上了年纪,况如今年代不同,老一辈人毕竟是老了。后来遇见你,我方知我这想法太自私了些,我对妻子有这诸多要求,我又能给妻子什么呢?”闻知秋低声同褚韶华诉说着心事,“像你,你并不需要依靠我得到物质上的满足。我自从认识你,对许多事的看法都不一样了。我妈先时也催我快些娶妻,一则有个当家理事的人,二则能帮我照顾孩子,我跟我妈说,这些事请个佣人就能做,我要是为这个娶妻,那还不如娶个佣人就好。韶华,如果我们衣食皆不周全,遇着亲事必要先虑衣食之事,如今你我皆衣食丰足之人,我想娶你,或者因你漂亮、因你能干、因你性情,我无一不喜。我想,我这样的喜欢你,或者,这就是西方说的爱情。”   “你不肯嫁我,不想再为男人当牛做马。韶华,我明白你的意思,女人一旦结婚,为男人为家庭付出的就太多了。我也见过许多新派女性,读了很好的学校,学识与成绩都是极好的,嫁了男人后便是相夫教子的过日子,甚至还要与别的妾室外室争夺丈夫。首先我外头并没有女人,这个你放心,我若不是洁身自好,怕你根本不会同我走到这一步。你或者还担心孩子的事,我受的是西方教育,如果我们结婚,自当视彼此的孩子为己出。就是你的事业,我从没有介意过女性有自己的事业,如果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不会对你倾心。”   “韶华,不知我这样说,你能不能明白?”   闻知秋眼睛像一泓阳光下的秋水,透着殷殷恳切,望向褚韶华。阳光下,褚韶华眼中似有一层水光流动,褚韶华知道,人的生命中不会总有这样合适的人在等你,可能,错过闻知秋后,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人对她说,这就是西方说的爱情,也不会再有人说自当视彼此的孩子为己出。褚韶华忍不住抚上闻知秋的脸颊,透过闻知秋的眼神,褚韶华知道,起码在这个时刻,闻知秋是真的这样想。如果她从没有成过亲嫁过人,这样的男人,她不论如何都愿意冒险一试。可是,如今的褚韶华,已禁不起半点风险。她已经不愿意在婚姻上冒险了,她此生再不能将自己的一生寄托于一个男人身上。褚韶华这声叹息似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惋惜,“闻先生,知秋……”   褚韶华的手放开闻知秋,却被闻知秋牢牢握住,不待褚韶华的拒绝说出,闻知秋更进一步,觉声道,“韶华,我不信还有人比我更真心。”   “如果我们更早相见,我说什么都会嫁给你这样的人。如果再晚一些,等我可与你比肩,我也不会拒绝你。”   “我们并没有什么不能比肩的,韶华,我尊重你如果尊重我自己。何况,你可不是这样不自信的人,你也说过,当你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你不见得就不如我。”   “你现在是市政厅的秘书长,我只是小小商行的合伙人,这叫比肩吗?你的确不介意我们的身份差别,我也不认为我会不如你。我们做朋友,这没什么问题,可我不会同你做夫妻。商场上不合适,无非是一拍两散,银钱上的计较。夫妻不合适,要分割的不只是钱,还有血亲骨肉。做生意,做合伙人,必要势均力敌。做夫妻,一样是这个道理。”   “势均力敌?我们是要做夫妻,又不是要做敌人。做夫妻,难道不该想着百年相守,难道要想着拆伙时如何分财产分骨肉?你不如我,怕拆伙时吃亏?”闻知秋平生未闻此等谬论,不可思议的问。   “对。”褚韶华抽出手腕,却是没抽动,“爱情当然很好,可我们不是活在爱情小说里。你说的很好听,可我这个人,只信自己。”说完就要甩开闻知秋的手,闻知秋偏生握紧不放,褚韶华去掰闻知秋的手,闻知秋一米八的身高,虽是文人出身,力气总比褚韶华大。他硬是不放,褚韶华掰也掰不开。   褚韶华咬牙,眼中迸出恼怒,“你给我放手!”   “不放!”闻和秋话都没落地,褚韶华已是凶狠的扑上前撞入闻知秋怀里,曲膝就给了闻知秋的小腹一下子,闻知秋疼的,脸都白了。褚韶华立刻甩开闻知秋,拔腿跑远,闻知秋又疼又气,风度全无,想追上去偏又疼的紧,扶着街头墙壁喊,“你他妈的,褚韶华,我他妈的……你给我站住!”   褚韶华早嗖嗖嗖的跑没影儿了,闻知秋躬身揉着小腹,气的恨不能再飙两句脏话,边儿上忽传来一阵大笑,闻知秋回头,见一辆汽车缓缓驶来,车窗落下,露出老友席肇方那张端方脸,含笑眼,席肇方强忍笑,问侯,“闻老弟,要不要送你去医院检查身体?” 第137章 闻太太   闻知秋当时的脸色就甭提了。   席肇方打开车门,席知秋坐了进去,问,“席兄怎么有空来上海?”   “真不用去医院?”   闻知秋脸都要臭了,席肇方哈哈大笑,闻知秋叹,“可算叫你瞧着笑话了。”   “你堂堂留学生,对褚小姐也太不绅士了。别人都是柿子挑软的捏,你专捡硬茬,就别怪扎手。”席肇方道,“我与褚小姐交情不错,什么时候你有空,我约褚小姐出来,你给人家小姐赔个不是,也就过去了。”   闻知秋不爱听老友这话,什么叫交情不错啊,这俩人才认识几天,还是他介绍的,就交情不错了?闻知秋把面子捡回来硬撑,“没事,我们常闹着玩儿。”   席肇方险又笑场,闻知秋道,“韶华刚回来,我还没问她在外头的事,她在南京都顺利吧?”   “挺好的。”席肇方忍不住颌首称赞,“褚小姐是个做实事的人,服得了辛苦,人又很聪明,要不是她已经有合伙人,我都想请她到我家洋行工作。女人在衣料这方面的眼光真是比男人要好上许多。”   席肇方也顺带称赞了闻知秋一句,“你眼光不错,没白打这好几年的光棍。”   闻知秋一肚子的苦水硬是憋着不说,而是问,“怎么这会儿来上海,可是有事?”   “许先生寿辰将近,阿兄叫我回来,一并去参加。”席肇方说着看了闻知秋一眼。   闻知秋一听便知席肇方说的是陆督军的心腹许先生,闻知秋便未再多问,转而道,“看来这回有空在上海多住一段时间,我妈前些天还念叨你来着。走,去我家说话。“   “我正好带了些南京的雨花茶。”此次许先生的寿辰,不知多少洋行盯着,所为者倒不是别个,便是陆督军的军火采购之事。这事以往都是田家的独食,自田老爷过逝,田家便在走下坡路,何况生意还出了差子,这些虎视眈眈的同行自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只是,席肇方与闻知秋交情匪浅,而闻知秋却是田家的女婿,于情于理,席肇方不能不打声招呼。   闻知秋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他从来不会参与到任何商业活动,对田家的生意更是没有半点介入,在社交方面也保持了双方的界线。以往田老爷在世时,不是没人说闻知秋不擅社交,毕竟,闻知秋很少参加田家的商业宴会,他从来都是将精力放在自己的事务上。如今再看,方知闻知秋目光长远。田家自田老爷过逝一直在走下坡路,可闻知秋却是在政治上稳扎稳打,如今非但深受市长任信,且也颇有自己的人脉。   果然,待到闻家,两人在桂花树下喝茶聊天时,席肇方提及陆都督的军火生意,闻知秋磕绊都没打一下的说,“你知道我对生意一窍不通。”   席肇方看闻知秋神色坦然,显然并不介意,笑道,“生意虽要紧,也没有咱俩的交情要紧,自然要与你说一声。”   “天底下的生意,也没写着就是哪家的。不过你们可得做好准备,盯着督军府的洋行,只要是有军火人脉的,没有不眼馋。”闻知秋在上海,且并非消息不灵通之人,自然要给席肇方提个醒。说完这话,闻知秋又笑了,“你老兄消息灵通,远胜于我,想来定有万全之策。”   “现在没人敢说这样的满话。”席肇方道,“你也知道现在的形势,自巴黎和会后,各国对华武器禁售,大的火炮生意就很难了。再者,眼下各国军火买办在上海都有办事处,论实力,我家真不算一等一。况如今各路军阀也消停了,军火生意本身也大不如前。知秋,你认为如今国内形势如何?”   闻知秋端起纯白色的英国伍斯特骨瓷杯,摇了摇头,“不好说。自袁大总统过世,北洋军四分五裂,各自为政。虽名义上仍是统一听从北京政府,实际上各有地盘。这样的形势,别的买卖不说,军火应该是最好做的。”   席肇方道,“看来,你的看法与家兄一样,他也认为这些大小军阀怕是不能消停。”   “肇尚兄也这样说?”   “家兄说国内想和平统一,难上加难。”   闻知秋道,“看来,孙先生也是这个意思。”席肇尚是同盟会元老,与孙先生交情匪浅,这件事并不是什么秘密。   席肇方挑挑眉,“你知道的,我对政治一窍不通。”与兄长身兼同盟会元老的身份不一样,席肇方是个彻彻底底的商人。偏生这两个,一个自称对政治一窍不通,另一个自称对生意一窍不通的成了极为要好的朋友。   两人说话间都笑了,席肇方既来了上海,晚上就在闻知秋家里用的晚饭。   待席肇方告辞后,闻太太才同儿子说起褚韶华的事,话头是闻知秋主动提起的。闻知秋上楼前想起什么,与母亲道,“春华今天太失礼了,妈你有空说说她,叫她少管我的事。”   “我已说过她了,你也知道,你妹妹就是这么个心直口快的脾气,她其实都是好心。”   “用不着她这好心,就知道给我坏事。”闻知秋半点不领情。   闻太太拉儿子坐下,试探的问,“褚小姐不高兴了?”   “那倒没有,韶华见她这种不知所畏的多了。她最好改改这性子,成天这个看不上那个瞧不起,她自己挣过一文钱,还是有什么了不得的成就?听些外头没见识的话就炸呼个没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闻知秋不掩对妹妹的不满。   “你妹妹那里有我说她,我瞧着,人家褚小姐是真没嫁人的意思,你也别太勉强人家。褚小姐是正经人,要为丈夫守节,也是应有之意。”闻太太徐徐的劝着儿子,她对褚韶华的寡妇身份也有些不大满意。不过,家里早就是儿子当家,闻太太说话也一向委婉,所以,纵是不满意,她也不会激烈反对。   “妈,你就别说了,我心里有数。我早就知道韶华嫁过人,她并没有一定要为前夫守节的意思,只是有些顾虑罢了。”闻知秋道,“我娶就娶最好的,非她不可。”   闻太太心下一震,柔软的眼神带了些怅然又骄傲的意味,自此再没说过让儿子放弃褚韶华的话。儿子并非没主见之人,当初儿子高中毕业要出国留学,闻太太是不论如何都不愿意,她就这一个儿子,这是她一辈子的依靠,海外那老远的地方,闻太太生怕儿子在海外有个好歹,坚持要让儿子在国内读大学。闻知秋当时的话就是,“我读就读最好的大学。”出国四年,再回国便一手将贫寒的家庭带入家宦门第。   所以,虽对褚韶华不大满意,闻太太还是要以儿子的意见为主的,无奈的问,“褚小姐就这么好?”   “她就是曾经的我。只是她不比我运道好,此方现下不显罢了。”闻知秋郑重的对母亲道,“妈,售货员并不是什么低下的工作,我在国外时一样洗过碗端过盘子。妈,我从不会看错人,她比时下这些个大家闺秀名门淑女强百倍。我是一定要娶她的。”   “好,好。那你什么时候再请褚小姐家来,这回不让春华过来了,就咱们娘儿仨吃饭,如何?”   “等下回有机会吧。”想到今天挨的一踢,闻知秋另有主意,同母亲道,“妈你明天叫钱妈烧好梅菜扣肉,送到吕班路瑞和洋行去。”   “只一个菜也太单调了些,我再让钱妈烧个酒酿鸭子,一道给褚小姐送去。”   “成,妈你看着办吧。”   “褚小姐长的真不错,个头儿也好看,穿高跟鞋跟你差不离了。”虽是个寡妇,可儿子的评价这样高,闻太太也就转了主意,拉着儿子细打听起来,“咱们这里北方的女孩子见得少,不过,北方人的确个子要比咱们这里的人高一些。是不是北方女子也都是身量高挑的居多。”   “哪里啊,也有矮的,韶华是天生高挑。听她说,她祖父个子就很高,比我还要高些。”   看来祖上就不矮,闻太太笑,“个子高穿衣裳就好看。挺摩登的,今天穿的那西洋样式的大衣优雅又俐落。”因是准儿媳妇,闻太太打听的就格外细致,“褚小姐与人合伙开商行,哪里来的钱哪?我听说售货员的工资可并不高。”   “原是瑞和洋行的老板邀请她去洋行工作,她与那个老板合伙开的商行,这用不到什么本钱,无非就是在洋人那里拿货,他们再以商行的名义卖出去罢了。实际只是中间商,与贸易行差不多,赚差价。”自称对生意一窍不通的闻先生门道极清的同母亲解释。   闻太太此方明白了,想通这里头的窍门,便是闻太太也得说褚韶华能干。闻太太去过百货公司,见过百货公司的售货员,褚韶华如今却是商行合伙人,这能是普通售货员吗?哪个售货员能摇身一变就去做商行生意?闻太太是个精细性子,又问,“胡少帅的事又是怎么样的?”   闻知秋简单的说,“督军府的舞会,胡少帅是关外胡大帅的长公子,我只是随市长打了声招呼。韶华同胡少帅都是北方人,先前在先施公司的舞会上他们见过,就将我引荐给了胡少帅认识。”   “那时褚小姐不还是售货员么,也能参加公司舞会?”   “妈,那时韶华就是经理助理了,有什么不能参加的。我跟你说过她极爱读书,很有见识的。”闻知秋提醒他妈一句,“妈你不要跟四小姨说韶华的事,舅兄与韶华不睦,几回在韶华手里吃亏,他们说不出什么好话。”   “这里头怎么还有亲家舅爷的事?”   这事说来话长,闻知秋担心田家的人坏他的事,也便捡着好说的同母亲提了提。闻太太听过直叹气,“打亲家过逝,他们家也是大不如前了。”   “这不关咱家的事,妈你有空打发人把雅英接回来,别总叫她在岳母那里。”   “你以为我没叫人去接?今天一大早春华亲自去接的,你岳母离不得雅英,说她功课忙,就没过来。我原是想咱们一家子一起吃饭。”   “你可别差春华了,就她那存不住事的性子,三两句就能叫人把她的话套出来。”   “哎,下回我亲自去接雅英,咱家也就这一个孩子。也是雅英她娘,自生了这孩子就三天两头的在娘家住着,雅英也住惯了外家。”闻太太说着不禁叹气,心下忽又觉着褚韶华出身低些未尝不是好事。前头儿媳妇倒是个好出身,娘家先前也兴旺,可这成了亲也没怎么在婆家住,总是爱住娘家。闻太太因自家有高攀之嫌,不好大管。想着褚韶华这样能干,娘家离得也老远,起码不怕成亲后总回娘家。   闻太太虽上了年纪,脑子却是转的极快,说,“褚小姐什么都好,就是单薄了些,我见她今天穿的那毛衣,那样宽松,空落落的,肩头这里都是骨头。明天再叫钱嫂子煲个玉竹母鸡汤。女孩子瘦些好看,也别太瘦了。她是做事业的人,吃食上头更不能凑合。”   闻太太自觉找到新的事务,朝儿子挥挥手,“你去吧,我寻思着怎么给褚小姐安排饭食。”又与儿子道,“既是看准了就是这位褚小姐,你抓些紧,我瞧着你话说的响亮,都这么久了人家也没嫁你的意思,到底成不成哟。”   闻知秋倒挨他妈一顿抱怨,嫌他效率低了。   闻知秋哭笑不得,眉心舒展,唇角不知何时挂上一丝惬意浅笑,见母亲没别个吩咐,他也便去书房忙了。 第138章 计划之一   褚韶华并不知闻太太对她的看法大改,她根本没多想与闻知秋的事,甚至,褚韶华真是庆幸没再一次信了闻知秋的鬼话,这人也忒会蛊惑人了好不好,说的那些话,褚韶华都被感动了,要不是褚韶华曾经历的那些苦难,倘她真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说不得便要被这人骗了去。   哼,看她不答应,竟敢用强。当她好欺负还是怎地!   褚韶华打倒闻知秋后就跑回商行去忙了,公务员、老师、学生的讲究休个星期天,他们这种自己的生意,过不过星期都无所谓。霞飞路的办公室是新租的,褚亭到旧货市场淘了几张办公桌,又装了部电话,外面挂上公司的牌子,也就开张了。褚韶华过去时,褚亭正在整理近来的账目,见褚韶华来了,夹着钢笔的手一挥就当打招呼了,褚亭有些奇怪,“不是说去吃饭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褚韶华站在一畔看褚亭入账,“程辉呢?”   “咱们刚刚试卖的那款厚花呢料,他去各铺子转转,看看销售如何。”褚亭终于把账入好,问,“过几天就是许先生的四十整寿了,咱们得商量商量给许先生送什么礼。”   “许先生?陆督军那个心腹。”   “对。”褚亭一双笑眼里泛起愁绪,钢笔入帽,他向后靠进椅背,双腿交叠,侧身看向褚韶华,“现在上海滩的奢侈品价钱都涨了三成不止。”   “这么夸张!”   “不算夸张,江浙都在陆督军的掌控之下,许先生是陆督军手下第一心腹智囊,就是不论别的事,也多的是人想巴结讨好他的。”褚亭摊开手,露出无奈感慨的神色。   褚韶华不急不徐的问,“你都准备了什么?”   “还没准备。”褚亭实话实说,“论财力咱们是无法与那些大买办相提并论的,说句心里话,陆家这尊菩萨不好拜,佛爷太多,不知道烧哪柱香有用。咱们只能将钱用在刀刃上,那种广撒网、多捞鱼的方法,咱们用不了。”   褚韶华眼睫一眨,她有件事一直很想问褚亭,于是就说了,“以前还没进入咱们这行的时候,我听你说督军府的军火生意,没觉着是多了不起的事。现在我得说,那时的我不知天高地厚。现在我委实好奇,诶,褚先生,你当时是如何长出的自信,认为咱们有机会拿到督军府的军火生意呢?你得先把底牌告诉我,咱们才好商量这事。”   褚亭将空空的双手摆在褚韶华面前,“我对你并没有保留。”   “那我建议你别浪费钱财在督军府这里了,咱们不如安心做面料生意,你看,咱们做面料生意做的很不错。我还想明年引进一两种国外的化妆品,国外的这些东西在上海很好销,那么一支小小的点唇膏就要五六块银洋,利润也高。”   说完,褚韶华只管盯着褚亭,等他的回答。   褚亭真是服了褚韶华的敏锐,良久,褚亭唇角勾起个小小弧度,方斟酌着开口,“其实,我也不知这算不算底牌。我认识陆督军四太太的兄弟曾老板,曾老板先前管着上海制造局,这几年,制造局一日不如一日,如今都停工了。曾老板又入股了矿物局的一些生意,这世上,谁会嫌钱多呢?曾老板说是四太太想攒些私房。四太太是陆督军最宠爱的姨太太,陆家大公子二公子都是她所出,在府里一向说得上话。我与曾老板还算略有交情。”   褚韶华听的直皱眉,“这样人的话你也信?”在褚韶华看来,曾老板这种不过是靠裙带关系吃饭的罢了,并不能左右督军府的事务。   “的确,姓曾的不过是个草包,可他有一样好处,他只要入股,有钱拿就好。而且,四太太就这一个兄弟,大买办是不会理睬这种人的,他们也不会将看中的肥肉分给他。但,小人有小人的用处,如果他真能说动四太太,就是我们的助力,谁晓得陆督军吃不吃这枕头风呢。”褚亭眼中透出一丝光亮,“还有,我与礼和洋行的买办尼奥关系也还成,他们洋行代理的是德国克虏伯公司的军火生意。”   “德国不是战败了吗?战败国禁止武器输出。”   “禁止有禁止的办法,换个国家港口一样卖。”褚亭略压低声音,与褚韶华道,“何况,正因德国战败,他们本国的军火生意订单大幅下降,眼下正急不可待的想寻找新的买家,价钱上也有可谈判的余地。”   褚韶华先给褚亭泼一瓢冷水,“别人可能有比四太太兄弟更近的关系,至于克虏伯公司的事,想来也不算什么机密。我们顶多比那些全无门路的人稍微好一点点,这样,原我也打算明天过去给陆老太太请安,我在南京买回来的东西,各收拾一样送去。再有,咱们这里的呢料子,我也挑两样好的,带过去说说话。军火生意我实在想不出太好的法子,咱们还是顺其自然吧。倘咱们真有这财运,终是咱们的,若无此财运,不必勉强,眼下的生意先做好再说。”   “我也是这么个意思。许先生寿辰,我们就备份中规中矩的礼吧,也不用大操大办,咱们在这上头原也拼不过别家。”褚亭问,“陆老太太好不好见?”   “放心,我有法子。”   褚韶华这次前往南京、苏州、杭州、宁波等地,除了做生意,各地的大寺庙都跑了一趟,给各地大寺庙捐些香油钱,弄了不少经书回来。陆老太太喜欢什么经书,她一清二楚,何况这又是大寺庙出产。褚韶华又与褚亭商量了些打点督军府门房的事,褚亭不会在这些人情费上小器,褚亭与褚韶华道,“虽说这事成不成全看天意,今年咱们的面料生意不错,这些天苏州、杭州又有补货,我带着程辉留心是一样的,你多用心在陆老太太这里。就是这生意成不了,咱们只要打通这层关系,以后在上海也事事好办。”   褚韶华何尝不知想把生意做大必要有个靠山的道理,她寻思一二,道,“我有分寸,也别太急,一个月去上三五遭就差不离。”   褚亭心说,全上海一个月能往都督府去三五遭给老太太请安的人也数得过来。褚亭愈发觉着当初请褚韶华合伙真是他此生中最正确的事情之一,就是现成娶个媳妇都没这么能干的。是的,褚亭当初请褚韶华工作,还存了阴阳互补的计划,他倒不是要采阴补阳,只是生意场上也有用到女眷的时候,他娘不擅应酬,褚亭一时又不愿结婚,就想寻这么个人,后来他遇着褚韶华,简直是再合意不过,遂连蒙带骗的把褚韶华糊弄了来。   如今想想,真是赚大了。   要不是褚韶华有闻知秋在追求,褚亭都想问她可有愿意下嫁之意了。   褚韶华第二天一早去的陆家,她特意带了两份礼,一份南京的桂花鸭是给门房的,另一份则是雨花茶、阳春楼的点心、南京有名的云锦、以及自家商行的一样上等呢料,再加上褚韶华请回来的几本经书,是给陆老太太特备的。   她与陆家门房原就相识,说的就是,“从南京回来,一则是来给老太太请安,二则特意从栖霞寺、灵隐寺、报恩塔、七塔寺请了几卷经书奉给老太太。”   门房进去传了话,褚韶华坐等约一盏茶的时间,就随听差进去了。   褚韶华这一进去,直接被陆老太太留家用饭不说,两人还约好这月十五一起去龙兴寺烧香。褚韶华下午回商行方知闻太太打发人给她送午饭的事,褚亭朝放在褚韶华办公桌畔的大食盒呶呶嘴,“一样梅菜蒸肉,一样酒酿鸭子,一样母鸡汤。你说把我跟小辉馋的。”   程辉眼睛一弯,只是笑,并不说话,过去接了褚韶华手里的包,又倒了热茶过来,褚韶华接了喝一口,有些意外闻太太竟打发人给她送菜,明明昨天看闻太太不大喜欢她的,嘴上与褚亭道,“拿出来吃就是,客气什么。”   “要是别的菜,我俩早就吃完了,这菜如何能吃?”   “瞎矫情。小辉你把这食盒送到褚伯母那里,让褚伯母晚上少做几个菜,把这个热热,正好咱们晚上吃。”   程辉领命去了,出门时不忘把门关好。褚韶华说了这月十五要随陆老太太去庙里上香的事,道,“那天我上午就不过来了。”   “无妨无妨,你只管忙去。”褚亭很大方的说,“若是置办东西,都算咱们商行的公务支出。”褚亭又给褚韶华开了张三百大洋的支票。褚韶华没接,“我手里还有些钱,你忘了。”回上海后,褚韶华同褚亭报账后,褚亭又给了她一百块大洋做公务费,就是平日里褚韶华出行的支出,只要每月报账就可。   褚亭把支票放到褚韶华面前,提醒她,“跟陆老太太去拜佛,也得买些香火,添些香油钱什么的吧。”   褚韶华将支票推回褚亭桌上,她眼中带有某种笃定,“我不是靠钱靠势入的老太太的眼,现在还用不到这些,等我手里钱不够用的时候,自会跟你说。”   褚亭也就没再推让支票,他与褚韶华都不是矫情的人。褚韶华同褚亭道,“倒是有件事要同你说,我得拿些料子做几件衣裳。”   “拿就是。要是公司的料子不合心,就去外头衣料行看看,对了,做两件好衣裳,许先生的寿辰,到时咱俩一起去。还有,明天路易斯请咱俩吃饭。”   “那正好,把这些天出差花的钱都整理好,我都是为了洋行的生意才出差的,路易斯应该给咱们报销。”   褚韶华褚亭二人讨论着接下来的事,却也有人在讨论着褚韶华。   初冬的午后,温暖的阳光落透过田四小姐书房的落地玻璃窗,在白色的小羊羔的毛毯上拖出长长的光带,让沐浴在这光带中的人都慵懒起来。田四小姐请闻春华喝咖啡,“这是汇丰银行的董事送给大哥的巴西咖啡,我喝着倒比咱们平时喝的要香醇,你尝尝。”说着,将静栖着大半杯深咖色液体的骨瓷杯递给闻春华。   相对于这里头的咖啡,闻春华对这只咖啡杯的兴趣其实更浓。秾紫色的花卉随着金边环绕,高贵又精致。当然,闻春华不会表现出来,相反,她迷醉般的吸了吸鼻子,露出沉醉的神色,感叹道,“果然是地道的巴西咖啡,可太香了,与我上次在大哥那里喝到差不多。”   田四小姐轻轻的将垂到脸畔的卷发拨到耳后,耳垂上一只莲子大小的珍珠坠子发出细碎的摇曳,田四小姐道,“前天听你说姐夫请了女朋友去家里吃饭,哎,自从二姐姐过逝,这也有四年了,一转眼,雅英都读小学了。哎,按理二姐夫要续弦,我家里也只有为二姐夫高兴的。这几年,二姐夫孤身一人,便是我妈说起来,也总是放心不下。只是雅英毕竟年纪小,以后跟着继母过日子,虽知二姐夫的眼光再差不了,可不说我妈,就是我这做姨妈的也不由要多操些心。春华姐,我冒昧问一句,不知二姐夫心仪的是哪家的小姐?”   闻春华一向爱装个高级的人,此时见田四小姐问褚韶华,却有些高级不起来了。就褚韶华的身份,叫闻春华怎么说呢。闻春华只好含糊道,“是一位褚小姐,如今在做商行生意。”   闻春华说的含糊,田四小姐却是杏眼微眯,思量一时,自记忆中乱麻中牵出一个高挑美貌女人的身影,哦了一声,“是先施公司的那位褚小姐吧?怎么,她现在做商行生意了?”   “你也知道?”   “我自是知道的。今年胡少帅来上海,我父亲生前与胡大帅是认识的,故有幸见胡少帅一面。胡少帅最是个风流多情的,只要是有褚小姐参加的舞会,必要请褚小姐共舞。”田四小姐卷翘的睫毛轻轻扇动两下,看向闻春华,感叹道,“你有所不知,胡少帅离开上海前,陆大公子办了一场送别舞会。其他人的帖子都是陆家人派发的,唯褚小姐的那张帖子,是胡少帅亲笔所书。当时许多人都以为褚小姐会随胡少帅去关外呢,没想到她依旧留在了上海。”   闻春华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她感觉脸上就好像被人重重的掴了一掌,火辣辣的疼到发麻。整颗心被怒火充斥,在胸膛内躁动的似随时都要喷勃而出。她也知道如褚韶华这样在外跑生意的女人怕是与男人有些牵扯,却不想竟是这般的名声在外!这不是明摆着打她大哥的脸么!打她大哥的脸,也就是打她们闻家的脸!闻春华心下也知田四这话不能全信,毕竟田四一直想嫁她大哥,说不得便是故意挑拨。可闻春华仍是气的不行,她极力克制着,唇角仍是抿的刀锋一般,勉强说了句,“这我倒不知道,也从没听说过。我哥总比我有见识,既是你这样说,回去我问问我哥。”   “这可不好,倒似我说褚小姐不是似的。”   你明明就是在说好不好。闻春华道,“你说都说了,还怕我传话不成?再说,你这说了,就是想我哥知道的吧?你放心,我一准儿把你这原话告诉他。”   田四小姐很有几分尴尬,幽幽的叹道,“我也要定亲了,以后嫁人也就不能总在娘家照顾雅英了,说这样的话,自是讨人嫌的。只是为了雅英,做恶人就做恶人吧。”   “咦,你要定亲了啊?跟谁啊?”   “我的大学同学,郑家的公子。”   闻春华连忙说,“恭喜啊。”   田四小姐笑的羞涩,提醒闻春华,“再不喝咖啡就冷了。”   闻春华端起这苦药汤一般的东西,装出极端享受的模样,一面喝着,一面听田四小姐说起近来上海的一些趣闻。 第139章 计划之二   浅灰黄色的砂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浓郁鲜香的蒸气,闻太太看一下腕间手腕,到蒸锅面前掀开盖子,见鱼已是蒸好,立刻自炉子上把蒸锅端了出来,对钱嫂子道,“勾着芡汁。”不忘叮嘱一句,“褚小姐是北方人,不喜欢吃的太甜,少放一点糖。”   “我知道的太太。”钱嫂子俐落的将葱丝、姜丝、青红椒丝煮芡汁,一面笑道,“太太您这样的婆婆真是有一无二,在咱们老家,有哪个婆婆能像太太一样疼媳妇呢。”   “现在是新时代了,以前那些旧规矩已是不合时宜。褚小姐跟咱们这一天到晚在家的人不一样,她是有事业的人,自顾不上这些。咱们既无事,多操些心就多操些心,以后都是一家人。”闻太太看一眼另一个锅里蒸的腊鸡,闻着带有酒香的香气,“也不知褚小姐吃不吃得惯咱们烧的菜。”   “这哪儿能吃不惯,梅菜肉就是正经的南方菜,少爷不是说褚小姐最爱吃了。我看褚小姐挺喜欢南方菜。”芡汁在清蒸鱼上浇过,顿时增色三分,鲜味愈发香浓。钱嫂子道,“昨天我给褚小姐送菜,褚小姐很是客气,直说以后不要送了,这样太麻烦咱家了。”   闻太太的眼尾细纹飞扬出三分笑意,嘴里道,“这可有什么麻烦的,都是应该的。你再见到褚小姐,问问她可有什么想吃的,下次做来给她吃。”   “我昨天就问了,褚小姐那样的客气斯文人,哪里会说呢。”   “这倒也是。”闻太太心里很高兴,儿子平时工作忙,怕是追求人家小姐的时间都不多,她这个做母亲的,可不就得帮着出力气么。她就不信,她这样的好婆婆还打动不了褚小姐。在老家,有很多给女孩子相看婆家的时候,主要考察的就是婆婆的人品。只有婆婆好,媳妇进门才能享福。   闻太太自认是个与时俱进的婆婆,上次褚小姐过来时,闺女不大礼貌,闻太太可不想未来的儿媳妇误会自己。   大砂锅太大,放不进食盒。闻太太将大砂锅里的汤分盛到小砂锅里,放了满满的一小锅,这样就能请商行里的同事们一起喝汤了。闻太太也很注意帮助褚韶华融洽同事关系,不然,这些饭凭褚韶华一人如何吃得下,自是要请同事们一起吃的。剩下的小半锅汤足够闻太太、钱嫂子喝了,闻太太刚把汤分出来,闻春华就来了,在客厅喊了一声妈,闻太太应着,“在厨房。”   闻春华闻着味儿过来,道,“这么早就吃饭啊。”见母亲把小砂锅放进食盒,另将一条清蒸鱼、一盘蒸腊鸡也一并放了进去,闻春华问,“这是要给我哥送饭么,我哥不都在政府食堂吃?”   闻太太只是笑,将菜仔细放好,盖上食盒的盖子,同钱嫂子道,“你先送去,剩下的我来收拾就行了,回来咱们一起吃饭。”   钱嫂子双手提起食盒,车夫已是在家等着了,钱嫂子出门时笑眯眯的同闻春华说一句,“是给褚小姐送的菜。”   闻春华也就三天没回娘家,觉着娘家都不像那个娘家了,惊的不能自已,目瞪口呆的问,“妈,为什么要给她送菜啊?”钱嫂子已是提着食盒到了院里,坐上车夫的车出了门。闻太太收回视线,一面整理厨房,一面道,“这可怎么了,你哥正在追求褚小姐,褚小姐不似你哥在政府上班,她平时就是在商行跟合伙人一起吃饭,我看她怪瘦的,该好生补一补。外头的饭哪里有家里的实惠,我跟钱嫂子在家又没事,就顺带烧几样小菜给褚小姐尝尝。”   “唉哟,天哪。这要不是眼见哪里能信世上还有妈你这样的婆婆。”闻春华张张嘴,最终感慨出了这么一句。见母亲哼着小曲儿的摆放着碟碟碗碗,闻春华过去拉她到客厅,“等钱嫂子回来再干这些,我有要紧事跟妈你说。”   “什么事?”闻太太也有事同闺女说,“上回的事,你大哥很生气,叫我好生教导你,别成天听风就是雨。”   “真个好心没好报。”闻春华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下半杯,将杯子往桌上一撂方道,“原我担心这消息不实,昨天就没过来同妈你说,我回家特意问了你女婿,才过来的。”   “什么事啊?”闻太太见闺女这般郑重,也郑重起来。   闻春华就将自己听到的有关于褚韶华与胡少帅的不正当之关系猜测之一二三同母亲说了,“要是只田四说,我想她兴许是嫉妒褚小姐。可我问你女婿,你女婿也说褚小姐在外名声不大好。总归是我哥一辈子的大事,还是让我哥多打听打听。”   闻太太听这些话也有些不高兴,却是先说闺女,“你也真是什么闲话都当真,田四小姐和姑爷两个,你说他们俩谁比你哥更聪明?”   一句话把闻春华问哑了,闻太太道,“我放着聪明人的话不信,信这些笨人说的话做什么。”   “你女婿也不算笨吧?他做生意还成?田四也鬼精鬼精的。”   “可到底不是他们当中的哪个在追求褚小姐,他们俩加起来对褚小姐的了解也不比你哥一人清楚。我虽不了解褚小姐,可很了解你哥,这些年,多少人给你哥介绍女朋友,连国外留学回来的女大学生都有,没哪个像对褚小姐这样用心的。你哥的性子,若褚小姐是你说的那样人,他断不会这样费心的追求的。”闻太太极为肯定的说。   “你就是盲目的相信儿子。”闻春华道。   “我不信自己儿子,信你?”闻太太递根香蕉给闺女,“你也想想,以前你哥刚回上海,还没找到工作时,你婆家是怎么待你的。后来你哥进了市政厅,他们又是怎么待你的。你凡事得信你哥,傻子,四小姐说那些话难道就没私心?”   “什么时候买的香蕉啊?”   “不是买的,你哥朋友送的,有两箱子,家里也吃不了,一会儿你搬一箱子回去,给你婆婆吃,她就爱吃这些个水果。”   剥开香蕉咬一口,闻春华心下也放松许多,她道,“妈,你不知道,四小姐要定亲了?”   “定的哪家?”   “郑家。在上海有航运公司,极有钱的。”   闻太太点头,“这就好。”原本田家是有意四小姐嫁过来做续弦,闻太太也乐意,奈何当事人闻先生不乐,这事终是没成。如今看田四小姐有桩好亲事,闻太太也是高兴的。   “四小姐给我看她的嫁妆单子了,丰厚的不得了,田家还陪嫁的铺子给她。当初大嫂嫁进咱家,可是没铺子的。”   “你大嫂又不懂生意上的事,你哥也不经商,要铺子做什么。再说,咱家也是苏州大户人家,老祖宗传下的风骨,难不成还惦记媳妇的嫁妆?就是你大嫂的那些陪嫁,咱家也一文钱不用,都攒起来以后给雅英。”   “我知道,我是说要是我哥肯娶四小姐,起码嫁妆上就比褚小姐多。”   “没见识。四小姐是有个好爹,家境好罢了。褚小姐虽没她那等家境,褚小姐可是从天津坐船来的上海,自己赤手空拳打天下的人。要是把你搁到个举目无亲的地方,你不要说开商行了,你得要了饭。”闻太太道,“爹好娘好都不如自己好,这点儿道理都不懂?”   “妈,你可真是的,媳妇还没进门,就瞧着样样都好了。”   “你哥瞧着好,我当然也瞧着好。”见闺女没别个事了,闻太太起身去厨房,“你今儿个来的巧,今天煮的是冬笋排骨汤,还蒸了鱼和腊鸡,早上买了上好的五花肉,咱们切些来,给你做炸丸了,你不是最爱吃这个吗。”   “妈你可别总这么大鱼大肉的,我自从生了大宝,腰上的肉就没下去过。家里有小萝卜没,给我拌个萝卜,吃了减肉。”   “要不什么时候让你哥问问褚小姐,怎么人家那么瘦啊?我看她比你高半头,腰也就是你的一半粗。”   “可能是家里穷饿的。街上那吃不上饭的,都瘦。以前咱家穷的时候,我也瘦。”   “行了行了,家里再艰难也没叫你挨过饿,自你哥读大学,就一直有寄英磅回来。那会儿整个苏州有几人识得英磅的?族里谁不羡慕咱家,打那会儿家里就没断过肉食,你自己贪吃,见肉没够,可不就吃胖了。”闻太太见闺女要吃萝卜,也就没再切猪肉,打算留着晚上给儿子做狮子头。拿根萝卜洗干净切丝,给闺女糖醋着吃,开胃。   待钱嫂子回来,闻春华跟钱嫂子打听,“褚小姐的商行开在什么地方?”   钱嫂子把昨天的食盒取了回来,碗碟都是洗干净的,一一放回碗柜,同闻春华道,“开在霞飞路上。”   “你这么大老远送菜过去,她就没句感谢的话?”   钱嫂子笑,“没见着褚小姐,听商行的伙计说,有事出去了,还没回来。”   闻太太便道,“挣钱也不容易啊。”   让闻知秋说,世上除了长舌妇爱嚼舌头外,没有容易的事。闻知秋回家的时间有些晚了,晚上纯粹是陪市长参加应酬,身上酒气浓重,闻太太给他兑了碗梅子汤,又问他可吃过饭。闻知秋去了外头的大衣,连带西装一并脱下,松开颈间的的衬衣扣,坐沙发里喝梅子汤,“妈你随便给我弄点吃的就行。”   闻太太让钱嫂子去煮馄饨,亲自端来水盅里热着的狮子头,笑着把勺子递给儿子,“先吃狮子头垫一垫。”   闻知秋吃过晚饭后,闻太太委婉的同儿子提了提外头这些流言的事,闻太太道,“我想着,四小姐的话做不得准,可你妹夫总不是说人闲话的性子。咱们是信得过褚小姐人品的,外头是不是有人传闲话,这样对褚小姐的名誉终归是不大好的。”   闲话传到周妹夫都知晓的地步就不是寻常闲话了,闻知秋到底不是商界中人,若不是母亲说起,他还真不晓得商场是这样说褚韶华的。可这流言到底由何而来,闻知秋略加思量便心下有数了,褚韶华性子虽不大好,却不是轻易结怨于人的。何况褚韶华来上海时间并不长,能把谣言传到周妹夫这样的小商人耳朵里,这样用心毁褚韶华的,没别人,就是一直与褚韶华不对付的田家。闻知秋当即便道,“妈你有空去同岳母说,雅英也大了,把雅英的东西收拾收拾全都带回来,以后让她在家里住,不要再在她外婆那里了。”   “这怎么又说到亲家母了。”   闻知秋擦了擦嘴,将餐巾扔到餐桌上,轻哼一声,“这事要是与田文无关,我就算白认识了他一场。”目露厌恶,“岳父的本事没学会,倒是学了些长舌妇的说长道短!”   ——   褚韶华尚不和有人如此坏她名声,她正在与路易斯一起吃饭。今天是路易斯请吃饭,因近来生意不错,路易斯赚的荷包满满,饮水思源,请褚亭褚韶华吃饭。   大家说一回生意,又说一回手里的料子,如今正是销呢料的好时节,这几天订单也不断,虽都是小单,积少成多嘛。路易斯赞美着餐厅里的牛排,令侍者开了一瓶红酒,神采飞扬的说起明春的生意,他将有一些春夏的布样过来,想样布到了让两人帮着挑一挑样式。要是样式好的,不妨提早运过来,待明年开春就可以卖了。   褚亭褚韶华皆应了,褚韶华笑,“这一次出差,虽大单不多,小单算起来也有四五万了。明年若想生意更进一层,怕还要往外找客户。”   “这方面我非常欣赏密斯褚你的才能。”路易斯夸张的说着。   “对了,这次出差的车马费,路易斯先生什么时候方便,我过去报账。”   路易斯夸张的神色僵了一下,手里的餐叉转了一转,脸上的笑带了三分狡猾,却还是一幅亲密无间的模样,耸耸肩,“这些应该是你们承担的部分,密斯褚,虽然生意是有一些增长,你们的佣金也会增加不是吗?出差其实本身就是工作的一部分。”   褚韶华道,“我们的佣金虽有增加,路易斯先生你的生意不也一样有所增长吗?我从未听闻过不给报车马费的洋行。”   “我和褚以前都是这样。”   褚亭道,“以前咱们的生意都在上海,出门无非就是坐黄包车,费用不高,我就没与你提。”   “如果出差的费用全部算在我们这里,恕我直言,路易斯先生,明年我不会再出差了,我们还是把生意限定在上海吧。毕竟这样我们就无需多付一笔车马费的开销,是不是?”   路易斯立刻道,“哦,密斯褚,你太不懂我们英国人的风趣了。哈哈,我怎么能不报车马费呢,你们整理好后只管拿过来,我会如数报销的,这些开支自然都算我的。我们英国人有句话说,命运总会青睐慷慨的人。”   褚亭举起红酒,含笑提议,“让我们为路易斯先生慷慨干杯。”   大家浅尝辄止,褚韶华很喜欢外国人的一点是,外国人饮酒很少像中国人一般豪饮,褚韶华借机道,“单据已经准备好了,午餐后咱们先把这些账目理好吧。”   路易斯耸耸肩也没再反对,只是待到路易斯的家报账时,路易斯拒绝为褚韶华买回来的那些南京的茶叶、云锦买单,路易斯摇头,“我实在不知这些东西对我们的生意有什么帮助?”   褚韶华道,“路易斯先生,在中国,是很注重人情往来的,我们要与人做生意,关系就要好,送朋友一些并不昂贵的礼物,我想在你们英国也不是稀奇的事。”   “不不不,在我们英国不会有这些支出。密斯褚,我建议你以后也不要在这上面花钱,我们能做这许多的生意,是因为我们的呢料品质优秀,而不是因为,嗯,你送给别人礼物。我们彼此能有生意往来,是因为能带给彼此足够的利益。”路易斯坚决将这部分花销刨除,让褚韶华自己承担,褚亭两边劝一劝,褚韶华也便没再争执。路易斯终于能少付一些费用,神色中透出满意。   自路易斯家中出来,已是华灯初上,冬夜风凉,褚韶华竖起风衣领子,低骂一声,“这个吝啬鬼!” 第140章 不愁   相对于褚韶华的强势,褚亭的性格里有更多的和婉,两人要走到路口叫黄包车,褚亭给褚韶华宽心:   “这已经不错了。路易斯只是个小买办,他一直如此。要不是他家里直接生产呢料,当初我不会与他合作。很多洋人是空手套白狼,他的优势就在于,家里是有工厂的。”褚亭把褚韶华让到路内侧,与她说起路易斯的事,“我们在一起合作也有两年多了,你知道他送给我最贵重的礼物是什么吗?”   褚韶华洗耳恭听,褚亭忍笑,“是一束玫瑰花,还是春天他院子里种的,自己剪下来包好送给我。”   褚韶华也不禁笑了起来,出了路易斯的家,两人也没急着坐车,而是在街上慢慢走着。褚韶华见路边有卖炒栗子的,过去买了一包,褚亭付钱,剥栗子给褚韶华吃,褚韶华摆摆手,自己剥,她瞧着小巧的带着桂花香的糖炒栗子道,“南方的东西,什么都是小小的。我们北方的栗子要比这种小栗子大一倍。核桃也要大上很多。”   “品种不一样,当然就不一样了。”   褚韶华说,“我看路易斯这颗外来的洋粟子不像个能做大事的,我单不喜欢这种抠抠索索的人。以前的国君为求人才,千金买马骨。我们给他做了这许多的生意,他竟然连报账都这样不爽快。路易斯不是个能长期合作的人。”   “年底有洋行业的聚会,到时我弄张请帖,咱们也去瞧瞧。”   褚韶华点头,“成。”   ——   褚韶华极不喜路易斯为人,当然,褚亭也没有多少喜欢。不过,这并不妨碍路易斯今年的财运,褚亭都怀疑路易斯是不是拜了财神爷,当然,也有可能是褚韶华陪陆老太太去庙时烧香烧的对路,毕竟,路易斯生意好,他们的佣金自然会增加。   褚韶华那身素裙素袄上的香火气还未散去,刚接过程辉递来的茶水,就听褚亭说了这单生意的事。褚亭把新接到的定单递给褚韶华,“今天去庙里拜的财神爷吗。”   “十万大洋的货?”褚韶华有些不能信,“这么大的单子!”   “南京陈老板刚来的电话,说明天就过来,亲自同我们谈这单生意。”说着把布样找出来给褚韶华,“要的这种厚花呢料。”   “奇怪,陈老板的面料行也不是很大,他怎么一下子要这么多的货。”褚韶华先是给大单惊着了,一时倒未如何欣喜,反觉有些想不通。两道长眉微微蹙着,看向褚亭,“路易斯那里还有多少花呢?”   “没有了,这种呢料今年很好卖,昨天刚出完最后一单货,路易斯已经向英国工厂要货了。”   “等他的货到,还不得明年开春啊。”褚韶华放下手里的定单,又发现了一个路易斯的缺点,“非但吝啬,人还胆小。冬天的呢料,谁家不是夏末就要到货的,关键时候一点用都没有,就一个抠。”   褚韶华与褚亭商量,“等路易斯的货怕是来不及的,你怎么回的陈老板。”   “我倒是愿意咱们商行能做这单生意,可突如其来的这样大生意,而且,陈老板是刚刚合作,我有些不放心,与他实说的,咱们这里没有现货,如果他过来上海,我能帮着找一找,看别的洋行有没有这种呢料。”   褚韶华松口气,“那就好。等明天陈老板过来再说,帮他搭个桥牵个线的就算了。”其实这种自家没货,帮着找别家货的事也常见。像这种,就相当于给别个洋行介绍生意,这样如褚韶华褚亭也都能得到一笔佣金,只是生意不在路易斯这里做罢了。只是倘叫路易斯知道就因着不给褚韶华报销礼品费,结果如此大宗生意不翼而飞,就不知是个什么心情了。   褚亭看着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人,还会给褚韶华路易斯缓和一下关系,实际上,褚亭也挺厌恶路易斯的小器,不然也不能这事根本不知会路易斯一声。毕竟,路易斯也有自己的人脉,纵他这里货源没有,找其他英国商人问一问,兴许也有同样的呢料。可就凭路易斯这人品,褚亭根本不会让他知道曾有过这单生意。   褚亭问褚韶华,“陈老板的面料行有多大?”   “不是很大,也就两间的铺面,他多是做棉布印染生意。”   褚亭真是好奇了,“那你怎么把呢料推荐给他的?”这可太有本事了,一般来说,棉布、丝绸、呢料都是不同的生意,很多店铺只会经营其中的一种,听褚韶华说,这位陈老板的商铺并不算大。   “这可是我的推销机密。”褚韶华道。   褚亭哈哈一笑,“中午请你去吃小东门十六铺的德兴馆。”   褚韶华凤眼弯弯,“等你见着陈老板你就知道了。对了,给他定的哪家饭店?”   “华懋饭店如何?”   “可以,外滩那里够繁华,陈老板过来大约也是想在上海多逛一逛的。”   褚亭立刻拿了钱让程辉去定房,褚韶华同褚亭商量,“等陈老板过来,我约上闻先生,咱们一起吃顿饭。”   “这当然好,陈老板大概也不会反应,就是不知闻先生的意思,他可是出名的对商业全无兴趣的。”   “这话怎么说?”   “这得从早年间说起了,田老爷在世时,田家也是门庭若市,常有宴会的。彼时闻太太,也就是田老爷的次女,田二小姐亦是城中名缓,极爱参加社交场舞会的。闻先生则是出名的对此无动于衷,他在市政府任职,又有这样好的岳家,发财的机会不是一抓一大把,多少人在他这里碰了钉子。就是田家的生意,闻先生知道的也不多。田老爷在世时,田家的宴会之类,闻先生去的也不多。”褚亭好心提醒褚韶华,“看闻先生的意思吧,他有空自然好,没空就算了。”   “成,我问他一问。”   要褚亭说,褚韶华这面子当真不小,闻知秋非但安排了时间,还问褚韶华要不要请席肇方一起。   褚韶华简直是意外,“席先生也在上海吗?”   “前几天过来的,本来想约你,见你那天在街上对我动手,把老席吓着了,他这人,最怕泼妇。”闻知秋见褚韶华又抬膝盖,立刻跳出三米远。褚韶华笑,“我看你就是挨揍没挨够。”   “诶,我跟你说,以后可不能动手动脚的啊,哪儿有这样的,太粗鲁了。”闻知秋走过去,问褚韶华,“这个陈老板有什么特别吗?”   “上次出差认识的,在我们这里走了两单的货,约万把块大洋。这次一下子来了个大单,足有十万大洋,我看他的面料行不是很大,都想不出他这些货怎么出。”褚韶华摇摇头,“可眼前的肥肉,也舍不得放手。就想你过去帮我压压场,没想到席先生也在,这就更好了。”   “我听说你很少参加商业聚会,还以为你会不答应。”   “那倒不是,我只是很少参加无意义的聚会。”闻知秋给褚韶华倒了杯茶,很自然的说,“以前雅英的母亲很喜欢参加舞会,她跳舞非常棒,每天晚上都是零点以后回家,第二天中午起床,然后梳洗,吃饭,做头发,与朋友喝下午茶或是搓麻将,晚上再去跳舞或者参加酒会、宴会一类的社交活动。虽然很多人说那是社交,可我认为这种社交意义不大,很少去。”   “我这个人其实有些刻板守旧。”闻知秋说。   “你还算刻板守旧,不守旧的什么样啊?”褚韶华深觉不可思议,伙计拿来食单,褚韶华让闻知秋点菜。今天过来的这家是南京路上新开的北京餐馆,据闻知秋说味道不错。褚韶华都在忙生意,还不知道这家餐馆,闻知秋道,“晚上有些凉,吃火锅怎么样?这家的炉肉丸子锅很有名。”   “行。”   闻知秋又点的白菜心和细粉丝做配菜,最后让伙计烫一壶黄酒,“可惜上海没有冻豆腐,要是在北京,还能再加些冻豆腐,就太好吃了。”   “你还真对北京的吃食挺了解的。”   “那是。我在北京也住了两个多月。哎,北京的馒头可太好吃了,这么大,叫开花大馒头,我觉着比面包要好吃多了。”   “那种开花大馒头是山东的。”   “差不多吧,都是北方面食。”闻知秋道,“还有饺子,也很好吃。可惜我家里没人会包。”   “饺子跟馄饨差不多的。”   “这怎么一样,饺子是饺子,馄饨是馄饨。”闻知秋道,“我妈和钱嫂子都不会包,她俩撵饺子皮太慢了,真不忍她们费那个事。”   “这很容易的,估计是你们这边人不会做面食。其实你们小笼包、馄饨、粉果也做的很好啊。”   “什么时候有空包饺子给我吃吧。”闻知秋道,“算是还我人情,你很不喜欢欠人人情的,是不是?”   褚韶华唇角抽一下,“依你的心机,应该把这人情攒着的啊。”   “我不攒了,以后咱们都尽快兑现。”   褚韶华唇角翘了翘,伙计端上热腾腾的暖锅,褚韶华说起闻太太总是打发人中午送菜的事,褚韶华道,“以后别让伯母打发人给我送菜了,我在商行吃也一样,每天这样麻烦伯母,我都不好意思了。”   “我妈在家其实也没别的事,春华嫁了人,雅英也在上学,平时家里就是她跟钱嫂子。她也不爱听戏打牌,这样倒是有些事情做。”   “那也别总是送了,我心里不安。”   闻知秋道,“我妈那个性子,我说她也不听的。你准备些东西还礼就是。”   “伯母喜欢什么?”   “我一般会买点心或者水果,都可以。”   褚韶华瞥他一眼,“你这也叫做儿子,连妈妈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怕天打雷霹。”直接给闻知秋下了个咒。   闻知秋笑问她,“你妈妈喜欢什么?”   “我没有父母。”   闻知秋连忙收了笑,有些歉疚的看向褚韶华,“不好意思。”   褚韶华知道闻知秋大约是误会了什么,却也没有纠正。暖锅咕嘟咕嘟的开了,逸出鲜美的香气,闻知秋放些菜心进去,“以前在北京时我听过东来顺的火锅,也很不错。”   “你这胃倒是南北皆宜。”   “非但南北皆宜,更是东西皆宜。”闻知秋笑,“念大学的时候很多国人吃不惯西餐,我完全没有这样的烦恼。”   “留学是什么样的?”   “我的话,就是赚钱、学习两件事,有可交的朋友认识一下,这个样子,其实很简单。”   “不都这样子。”   闻知秋眼中含笑,给褚韶华盛了半碗的炉肉丸子和菜心,“尝尝,应该差不离了。”   褚韶华倒了两杯酒,“来,先干一杯。”   两人饮一杯黄酒暖暖胃,闻知秋说起旧话题,“其实留学生也分很多种,有我这种要靠自己打工赚学费的,也有衣食不愁的,还有十分有钱的。留学的意义在我看来有两个,第一可以接触到完全不同的思想流派,第二就是可以学习更为先进的知识。除此之外,也就没什么了。留学生也不全都是好的,有许多人耽于风流,也有人出国后对国外的思想全盘接受,对国内的文化价值进行全方位的否定。有很多人,如今在国内也颇有名声,可他们做的事,不一定都是对的。”   “譬如——”   “譬如,许多人到国外后会与国外的旧式婚姻的妻子离婚,认为两个人的价值观已完全不同。”   “这个我听说过,许多新派人不愿意再继续旧婚姻。”   “这种只能算是一般,还有新派人会劝自己的朋友结束身上的旧婚姻,哪怕朋友已有妻有子。”见褚韶华面露不屑,闻知秋笑,“不只男人如此,女性在新文化的影响下也开出崇尚自由的爱情。爱情本身是好的,可是进行爱情之前,也当明白对方是否有妻有子,任何时候,与有妇之夫纠缠之清都不是道德的事。可是,因为有了爱情的名义,好像一切都可以原谅。我个人认为,这并不是应当谅解的事。”   “除了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没别的事了吗?”褚韶华不爱听这个,跟闻知秋打听,“当初你怎么出国留学的?国外赚钱好不好赚?”褚韶华可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她现在又没男人,也不怕被人抛弃。褚韶华比较关心实际的事。   闻知秋被噎了一下,戳个丸子吃了才说,“女人别总说脏话。”   “你到底说不说!”褚韶华脾气还不大好,明显是个急性子。   闻知秋挑眉,“你打算去国外赚钱?”   “我现在不过是做个经销商,赚些小佣金,我想等以后有机会去国外看看,到底这些洋货在他们本地是多少钱,咱们被人赚了多少利润进去。要是便宜,我到国外去进货发货,到国内一样卖,利润不是更大么。”褚韶华咬一口丸子,倒了杯黄酒,喝一口说,“干嘛事事靠洋人,只做买办,赚头太小了。”   ……   都说男孩子会更像母亲一些,以后如果儿子像韶华这样知进取,真是一辈子不用愁了。闻知秋如是想。 第141章 试探之一   褚韶华不晓得闻知秋都把脑洞开到外太空去了,碍于褚韶华的要求,整个晚上的谈话都是关于闻知秋的留学经历。待吃过炉肉丸子火锅,闻知秋又让伙计切了十斤青酱肉,褚韶华道,“买这么多青酱肉做什么?”   “老秦很喜欢青酱肉,明天打发人给他送过去。”闻知秋付账后解释一句,“教育司的秦秘书。”   褚韶华笑,“你们是不是有个秘书帮,各部门的秘书都挺熟的。”   “别说,还真是。”闻知秋一笑,体贴的给褚韶华披上外套,替她拎着包,手里提着十斤青酱肉。褚韶华道,“我自己拎包就行。”   “这是男士的风度。”   “可见留学也不是没有好处。”闻知秋他们这一派的留学生,礼节上其实与本土派已大有不同,譬如闻知秋很懂得女士优先,平时更会帮着拎包开门之类。旧派男人是绝对不会这样干的。中国女人几千年来没享受过这样的体贴,所以说,新派男性更加迷人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褚韶华如是想。   两人在饭店门口分别,闻知秋回家都是眉眼带笑模样,闻太太都说,“什么事这么高兴。”接了儿子手里的东西问,“是什么?”   “青酱肉,妈你明天让车夫送到老褚家去,他最好这口。”闻知秋把青酱肉放到桌子上。   闻太太拿起来看了看,“看来一定是吃过饭了的。”   “吃过了,韶华让我问问你喜欢什么礼物?”闻知秋道,“妈你给她送菜,她跟我说,总叫你劳累,怪不好意思的。想买东西送你,又不知你喜欢什么,问我来着。”   闻太太笑眯眯是放下青酱肉,说,“褚小姐真是客气,不用送我礼物,我反正在家也没什么事。”又同儿子打听,“你怎么说的?”   “我说随便买水果就成。她又问我你喜欢什么水果,我说随便买两样就成。叫她埋怨我好几句,说我竟连你喜欢什么都不晓得。”闻知秋道,“妈你快跟我说一两样,我好去跟她讲。”   “男孩子就是不比女孩子心细。”闻太太同儿子道,“褚小姐来上海的日子短,能有多少积蓄,她要实在问你,你就捡着外头的便宜果子说两样就成了,别叫褚小姐破费。平时吃饭也要抢着买单,别总是一人一次的轮着买单,不像话,怎么能总叫女孩子花钱呢。”   “不成,要总是我买单,她该不自在了。”   闻太太见儿子光知道瞎高兴,拉过儿子在沙发上坐上,细细的同儿子说,“一个女人要是不想花男人的钱,就说明她没把这个男人当自己人,知道不?”   “有什么办法,谁让我喜欢的是这样好强的女人。”闻知秋耸耸肩,以示无奈,眉眼间却是欢喜的。闻太太心里隐有些醋意,却也高兴儿子能有个心仪的女子,跟人家晚上吃个饭就能这样高兴,也是叫人好笑。   其实,闻知秋倒不至于同褚韶华共餐就能如此喜悦,闻知秋高兴的是,褚韶华有事让他做,虽然是同一个南京商人同席用餐,闻知秋对南京商人没有任何兴趣,不过,褚韶华有事能想到他,说明起码在褚韶华心里,他是个值得信赖与亲近的人。如果褚韶华有难处都不找他,那只能说明褚韶华在心里依旧是疏远他的。   ——   褚韶华倒没想这许多,有闻知秋这么好用的人在身边,她不可能一直放着不用。用就用了,至于别的,以后再说。褚韶华如此不负责任的想。   陈老板是第二天下午到的,程辉过去接了陈老板陈太太去酒店,是的,陈太太是同陈老板一起过来的。晚饭是褚亭安排的,褚韶华问过程辉陈老板陈太太是什么样的衣着,程辉道,“陈老板是大衣西装,陈太太是花洋绸的夹棉旗袍,梳圆髻。”   褚韶华点点头,以示知道了。   褚亭以为褚韶华也要换旗袍,不想褚韶华完全没这个意思,褚韶华深色的薄呢料长裤配秾紫色的真丝绒衬衣,外面是深色的呢料大衣、高跟皮鞋,颈间解开一粒贝壳扣,露出细链上的一颗莲子大小的珍珠,衬着那一小片雪白的皮肤,天鹅般的颈项,连带褚韶华那修长的眉、冷峻的眼,陈太太一见褚韶华就放心了,想着褚小姐这样的摩登风范,不似能看中她家土老头子的。   陈太太笑的格外灿烂,握着褚韶华的手就不松开了,笑道,“早听老陈提起过妹妹,把我馋的心痒痒,想着老陈这回过来,我也就跟着来了。也来上海长长见识。”   褚韶华反握住陈太太的手,“上次我到南京事情太多,没来得及拜会嫂子,倒是劳嫂子过来瞧我,今天我多敬嫂子几杯,就当赔罪了。”   于是,待褚亭与陈老板寒暄完,褚韶华同陈太太已经仿佛亲姐儿俩似的了。   大家说着入座,陈氏夫妇远来是座,自当坐上首之位,褚亭坐陈老板身畔,褚韶华坐陈太太身边儿,先请陈老板点菜,陈老板笑,“既来了上海,褚老板褚小姐你们看着安排。”   如此,便是褚亭点的菜。陈太太道,“褚小姐,你跟褚老板是亲戚吗?”   “见我们的人都这样说,兴许五百年前是一家。”褚韶华笑着倒了茶,先双手递给陈太太一杯,“虽都是姓褚,却是天南海北,我是北方人,过来上海讨生活,后来得褚总看重,在一起做生意。”   陈太太接了茶,曲指在桌间轻叩两下,不禁道,“真看不出褚小姐竟是北方人来,我还以为你是一位上海小姐。你可真是太摩登了。”   “在上海做生意,何况我们又是主营家俱和面料类,我对上海的穿戴做过研究,这算是术业有专攻了。”说话间,褚韶华把陈老板、褚亭的茶水都递了过去,最后一杯是给程辉的。   陈老板同妻子道,“褚小姐眼光极是不凡。”   “应该说褚总眼光不凡,找褚小姐这样得力手下。”陈太太笑道。   “是啊。”陈老板呷口茶,“说真的,我花布和素色布做的都不错,褚小姐到我铺子推销呢料之前,完全没动过做呢料的心。后来试着一卖,呢料的量还真能走起来。这次来上海,我也想多看看呢料。家兄在汉口也有面料行,这次的呢料,我给他发了些过去,他那里卖的也很不错。”   “看来以后出差也该去汉口看看。”褚韶华笑。   褚亭道,“我联系了上海做面料的几个大洋行的买办,我们那里也有一些厚呢料,明天就我来安排行程,如何?”   陈老板笑,“麻烦褚总了。”   褚韶华问,“嫂子的行程定了没有,是与陈老板一起看呢料,还是另有安排?”   “他们那些生意我是半点不懂的,我倒是想在上海看一看,南京离上海虽近,一直听人说大上海大上海,我却是第一次来。”陈太太道。褚韶华眉眼带笑,“那正好,我毛遂自荐做嫂子的向导。”   “我先谢谢妹妹了。”   伙计开始端上酒菜,褚韶华很照顾陈太太,帮陈太太满上黄酒。   褚亭不着痕迹的瞥褚韶华一眼,褚韶华正在与陈太太介绍饭店的美食,亲自盛汤布菜,亲热极了。不得不说,褚韶华若是想与谁拉交情,那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褚韶华似乎天生就有这样的才能,她能敏锐的察觉到每个人内心的薄弱处。如陈太太,这位太太的旅程并不在其丈夫的规划中,但陈太太非要一起过来,陈先生也没有办法,就一起带着妻子过来了。   晚饭后,与陈氏夫妇告辞后,褚韶华是这样与褚亭说的,“上次你问我是怎么把呢料推销给陈老板的。我刚到南京的时候,陈老板还是长袍马褂的打扮,我到他家面料行,见到陈老板,他一见我竟是推销呢料的,当时眼皮都没撩一眼,就告诉我他是卖印染印花棉布的,绸缎也有,就是不卖这泊来的呢料。我就同陈老板说,卖不卖呢料都不要紧,免费送他衣裳问他要不要?他不信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事,我就让裁缝店加急按他的尺码给他做了身西装,从此他就开始做西式打扮了。”   “怎么不跟我们一起去看料子?”凭对褚韶华的了解,褚亭认为褚韶华对生意的兴趣应该远大于陪伴陈太太。   “你探探陈老板的底,我总觉着他这单生意来得突然,量又很大。”褚韶华道,“他应该非常信任我的眼光,毕竟与我认识在先,与你是刚刚认识。可我说要陪陈太太逛街时,他连一句让我陪他看面料的话都没说。”   褚韶华目光微沉,“我那不过是试他的话,不知是不是我多想。”   饶是褚亭也得说褚韶华心思缜密,远胜常人了。褚亭还以为褚韶华就是为了把陈太太陪好呢,褚亭寻思片刻,也不能断定陈老板这单生意真就有什么缘故。褚亭道,“反正这次咱们只做中人,这样,就是介绍的洋行,我也提醒他们必要严格按照一手付款一手发货的规矩。只要钱货没问题,也就没问题了。”   褚韶华点点头,“约闻先生的饭局,我定在了后天晚上,若有恰当时机,不妨与陈老板透个口风。至于席会长出席的事,先不要与他讲。”   褚亭常在江湖飘的人,唇锋一勾,“放心,我自有法子试他一试。” 第142章 生意   第二天,褚韶华就是陪陈太太逛百货公司,购物。   看陈太太的模样,对些新款衣裳很有兴趣,这并不是稀奇事,许多初来上海的人,尤其是女人,都会迫不及待的购置符合上海潮流的衣服。像陈太太身上的花洋绸的夹棉旗袍,几无腰身,其实就不大符合现在上海旗袍的审美。上海女人喜欢将腰身收细,整个人更有曲线美。还有,衣裳其实不用多么花哨,许多素色旗袍沿个细边就很漂亮。现在已不流行过多的繁复装饰,反是以简约恰到好处为美。   就是衣料,褚韶华建议陈太太做两身呢料旗袍,这其实都算不得新流行。呢绒在上海是很常用的料子,上海女人很早就开始用呢绒做旗袍了。很多女人都已经舍弃了臃肿的夹棉旗袍,用柔软且不乏挺括的羊绒呢料裁长袖旗袍,或是用真丝绒做旗袍,也都很漂亮。外面配貂毛大领的呢料大衣,是另一种中西合壁的美。   当然,现在也有许多人喜欢欧式的蜿地绰擦裙、堆花雪羽帽、胸际花球之类的装饰,这种华丽的打扮只适合参加宴会,平时穿戴是不实用的。   褚韶华陪人逛街的经验不是寻常丰富,她在北京时还靠这个挣过钱,如今陪陈太太在百货公司逛一逛。陈太太其实身材不错,虽较褚韶华要矮小半个头,身量却是苗条匀称,人亦是很有些追求潮流的意思。只是她是小脚,不论穿衣还是走路都不如褚韶华好看。不过,现在小脚是主流。离政府宣布废除缠足也不过七八年,如陈太太这个年纪的,一般都是小脚。陈太太还问褚韶华,“褚小姐,你家是信教的吗?”   “并不是,怎么了?”   “一般信教的人家女孩子都不缠脚的。我看你是天足,现在天足好,政府都不叫孩子们裹脚了。”   “我当时是小时候怕疼,缠也缠过,我祖父实在受不了我天天叫唤,就没再缠了。”褚韶华道,“亏得我亲事定的早,不然在我们老家,天足的姑娘一般都找不到婆家。”   “褚小姐已经成亲了?”   褚韶华点头,陈太太拿了块深色的法兰呢看,道,“要是你先生有空,不如晚上一起吃饭。”   “他过逝了。”   陈太太顿时过意不去,正想安慰褚韶华,褚韶华反是先道,“没关系,他过逝好几年了。前几天同陆老太太去庙里烧香,我还给他添了些香油钱,希望他在地下能过得好。”   陈太太握住褚韶华的手捏了捏,褚韶华笑道,“这块料子不错,法兰呢质地好,深色的话做大衣,可再配个毛领子,天气不是很冷的话,毛领不用戴。如果冷,就可以系在暗扣上,像这件样品一样。”说着取下一畔挂着的样品给陈太太看。   陈太太摸着大衣的貂毛领,委实喜欢,褚韶华笑,“要是嫂子喜欢,不妨试一试,这时有试衣间。”   “连里面的旗袍一起换了试。”褚韶华随手在旁边取了另一件水绿色薄呢料旗袍拿给陈太太,又取了一双小脚皮鞋交给女售货员,女售货员就服侍着陈太太去试衣间里换衣裳去了。   陈太太换上后直接不想脱了,陈太太对镜照了又照,看着镜子里流露出赞赏的褚韶华的眼神说,“我能买下这一套吗?”   女售货员显然有些为难,“太太,我们这是样品,一般都是买了料子,到裁缝部那里量体裁衣,这样也更合身。”   “这身就挺合适。”   女售货员为难的看向褚韶华,褚韶华同她道,“我会同沈经理打招呼的。”女售货员松口气。褚韶华看陈太太没有再挑衣料的意思,将手包递给陈太太,陈太太问了价钱后很痛快的付了款。褚韶华让售货员把陈太太换下的衣服送到陈太太入住的华懋饭店。   待离开女装部的柜台,陈太太方问,“这衣裳是不是不卖的?”   “一般来说不会对外出售,不过没关系,我以前在这里工作过。做出样衣给客人挑选衣料的主意当初还是我出的。”褚韶华随口说,“再做个头发就更好了。嫂子你是想要成熟富贵的发型,还是想要显年轻的发型。”   “这有什么说法?”   “现在上海最流行的是卷发,像手推波、欧洲宫廷卷发、鬟燕尾式、长卷发,都是新样式,还有就是短发,也很流行。”褚韶华端量着陈太太的脸道,“嫂子你脸小,什么发型好搭,要是不做短发,就烫卷,手推波和宫廷卷发都合适,你的脸型要是剪短发至少年轻五岁。可以先试一试手推波,先做长发,毕竟头发剪短要等长长可有的等了。”   “成,我听你的。”   褚韶华陪着陈太太做了头发,化了妆,又到金银柜台买了一对珍珠耳坠。这是陈太太的提议,陈太太原是戴着金耳环,待做完头发化了妆,陈太太道,“我这幅金耳环是不是有些不大相配了?”   “可以换白金坠或是珍珠坠。”褚韶华说。   褚韶华并没有给陈太太介绍那种死贵死贵的大珍珠,就是普通的珍珠坠,珍珠也不是很大,陈太太是巴掌脸,黄豆大小的小珍珠坠戴着也很漂亮。陈太太都觉着百货公司的首饰较南京的稍稍便宜一些,她就又买了个珍珠戒子。   两人吃过中午饭后,下午看了电影,晚上则是怡和洋行的曾买办天香楼请客。褚韶华带着陈太太坐黄包车过去,买办一行多是新派人,曾买办几人都是西装打扮,侍者引褚韶华、陈太太进屋时,曾买办起身相迎,委实客气。毕竟,房间里所有人身家加起来怕都不及曾买办十之一二。   上海买办里宁波帮非常有名,曾家是宁波帮的大户。陈太太自是不知这些,曾买办见褚韶华将陈太太让于当前,立刻笑道,“这位就是陈太太,你好。”   褚韶华也不认得曾先生,褚亭在一畔介绍,“这是怡和洋行曾先生。”   陈太太连忙打招呼。   曾先生请陈太太上座,陈老板笑着让妻子坐在他身边,曾先生与褚韶华寒暄几句,褚韶华坐在曾先生身畔,还有一位沈先生,是曾先生的手下,再加上褚亭,便是今晚饭局的宾客了。曾先生笑道,“听说两位女士今天去逛街了,收获肯定不错。”   陈太太道,“非常好,我们去百货公司逛了逛。”   曾先生立刻说,“哦,那里是褚小姐的地盘。我对褚小姐是名仰大名。”   “我乃无名之辈,曾先生太客气了。”   “不是不是。”曾先生道,“这典故怕是褚先生都不大清楚。”   褚亭笑着递给褚韶华一杯茶,“那可得听听。”   曾先生说,“先施公司是上海第一家百货公司,你们知道先施公司有多少种商品吗?”这话当真是把大家伙问住了,曾先生看向褚韶华,“听说褚小姐在先施公司任职时曾做过统计,一共是一万零三百六十七种。商品有多少种,这知道不稀奇,随便问先施的会计都能知道。但是,每一种商品的价格、种类、好坏,褚小姐都了如指掌。厉不厉害!”   陈老板连声道,“不得了不得了,褚小姐,你怎么记得住的?”   褚韶华同陈老板道,“是曾先生太夸张了,我哪里能样样知道,当时我跟沈经理在二楼,对二楼的几千种商品是知道的。这也不足为奇,我本身拿着公司的薪水,自当为公司效力。”   “永安拿双倍薪水,经理的职位来挖褚小姐,褚小姐都不曾心动半分。”曾先生道,“那时马老板就说褚小姐非池中之物。”   “我叫曾先生夸的,脸都要红了。”褚韶华有些意外曾先生竟对她了解的这样清楚,不慌不忙的表达着自己的谦逊和人品,“我去年刚来上海时,不说举目无亲,也没什么依靠,多亏老板娘给我一份工作。我在公司升职也很快,半年就做到经理助理,公司对我亦是器重。薪水当然很重要,可也不是最重要的。我怎么能为着薪水就跳槽到竞争对手那里?永安也很好,只是我不能做那样没情义的事。”   曾先生看向褚亭,“褚老板好眼光。”   褚亭笑,“这是我一生中最正确的选择。”   “咱们就别互相吹捧了,陈老板找的料子找到没?”褚韶华问陈老板。   “刚夸你这一通,就说这样没水准的话,有曾老板在,什么样的料子找不到。”褚亭奉承曾老板一句。   陈老板笑,“我今天真是大开眼界。”   大家说着话,伙计拿来食单,自是要先请陈老板点菜,陈老板与曾先生推让一番后把菜点好,又问喝什么酒,这个主要问女士了,陈太太看向丈夫,“我都可以。”   褚韶华道,“嫂子,绍黄怎么样?晚上天气冷,烫些绍黄来喝。”   陈太太自然说好,曾先生对伙计点点头,让店家准备去了。大家说些行业间的事,待到饭菜上来,自然又有一番劝菜劝酒,不过都很注意分寸,就是酒水,喝的也不多。   待到晚餐结束,褚亭叫了车送陈老板夫妇回饭店,再送走曾先生沈先生,曾先生走前道,“今天多谢二位,这次的佣金按行内最高。明天陈老板那里我来安排。”   褚韶华看褚亭一眼,见褚亭无异议,她也便没再说别的。   待所有人都走了,褚亭褚韶华才坐车回商行。程辉已经下班,办公室收拾的很是整齐,暖水瓶里的热水都是满的。褚亭倒了两杯热水,递褚韶华一杯,褚韶华道,“这事就算结束了?”   “曾先生是行内老人,想来自有判断。”褚亭道,“闻先生那里的晚餐……”   “已经与席先生约好了,对了,听说席先生的兄长在上海也很有名气,你认不认识,育善堂的理事之一席肇端先生?”   “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   “那也不必取消明晚的饭局,咱俩一起去,介绍你给席先生认识。大席先生不能结识,结识一下小席先生也不错。上次去南京只匆匆见了一面,这次他来上海,咱们理当设酒以待。”   “我求之不得。”褚亭眉开眼笑,同褚韶华道,“闻先生很不错。”   “行了行了,你这也忒好收买。”褚韶华道,“曾先生倒是挺爽快。”   “怡和洋行啊,财大气粗。”褚亭口吻颇是艳羡。   褚韶华待水稍凉,喝了两口问,“以前常听人说起怡和洋行,曾先生在怡和洋行算是大买办吗?”   “不是。只是一般的小买办。怡和洋行的大买办是曾先生的叔叔,那是上海滩一言九鼎的人物。”两人闲聊几句,想到这次的佣金也挺高兴,商量一回明天的事,就各回各家了。   有这单生意,褚韶华算了算今年挣到的钱,想着明年就能想法子把闺女接到上海,心下很是欢喜。琢磨着该什么时候找潘玉打听一下上海幼稚园的情况,潘玉的女儿已经在读了,听说一年要一百多大洋,这点钱对于现在的褚韶华来说并不困难。褚韶华同褚亭打听哪个大学的德语比较好,褚亭还说,“你要去念大学?”   “不是,想去学一下德语。”   “震旦、圣约翰都有。震旦以法语出众闻名,圣约翰则是以全英文教学闻名。”   褚韶华点点头,问程辉,“小辉,你要不要学一点英文?”   程辉正端正着坐姿练习写字,他为人很机伶,做事既快又好,以前在育善堂也认过一些字,到底学的浅,字写的也一般,褚韶华让他没事时多练练。这孩子很用功,有机会就会多练习写字,如今认的字也多了。见褚韶华问,程辉点头,“想,就是没钱。褚小姐,学习英文很贵的吧?”   “没关系,我可以先给你付学费,你分期还我。一个月还一块钱,如何?”褚韶华问。   程辉知道这是褚韶华在照顾他,一个月一块,对他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可现在这笔学费却是要褚韶华出的。褚韶华与韶亭道,“你去学一点法语吧?”   褚亭:……   “学习语言对开阔视野很有帮助,现在买办这么多,咱们的优势在哪里?上海也不只是会说英语的外国人,有许多德国人、法国人、意大利人,如果会说他们的语言,对我们的生意会有帮助。”褚韶华说话间,眼睛盯着褚亭。褚亭投降,“好吧好吧,小辉的学费也不用你出了,公司来出吧,每月扣一块钱,小辉你以后慢慢还就行。”   程辉点头,“好。”   褚亭道,“高中毕业后我就没再念书了,感觉突然又补上了。”   程辉眼睛露出笑意,褚韶华老神在在的翻阅着报纸,“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省得你以后后悔。”   三人正要头磕牙,沈先生的电话就到了,褚亭接起来应了几声,看褚韶华一眼,方挂断了。褚亭把电话挂好,望向褚韶华,“陈老板大手笔,要订三十万的货。”   程辉惊的两只眼睛瞪的老大,褚韶华唇角一抿,“这样的事曾先生他们自能做主,打咱们的电话做什么?”   “陈老板只带了十万的银行本票,钱不够,想先付十万,剩下的二十万见货付款。”   “这也与我们不相干。”   “怡和那边需要陈老板找一个保人。”   “我不太明白,首付三成,剩下的见货付款,这是常有的事。陈老板要的货也只是发到南京,若是怡和的人不放心,派两个跟货的伙计就是。”   褚韶华见褚亭不说话,突然慧至心灵,“怡和的意思不会是让我们跟着货到南京,然后替他们把七成的款子收回来吧?”   “他们按三十万的单子给我们付佣金,再给我们提五个点。”   褚韶华看向褚亭,褚亭也在看着褚韶华,褚亭道,“我随陈老板到南京拿款子。”   “不。”褚韶华眼中闪过一抹冷色,“我们先到怡和那里。他们应该用他们的脑袋想一想,我们为什么会把这单生意给他们!小辉叫车!”   褚韶华从包里拿出巴掌大小的妆镜,对着镜子将嘴唇涂成饱满的大红色。褚亭把大衣递给她,悄悄提醒褚韶华,“宁可生意不成,也别得罪怡和。”   “我非给他们俩耳光,叫他们清醒清醒不可。”褚韶华这话把褚亭吓一跳,生怕褚韶华发飙,可看褚韶华的神色,又很平静,想褚韶华可能是在说笑。   褚韶华瞥自己的深色花呢大衣一眼,接过来依旧放回衣架,去陈列大衣那里挑了件雪白大毛貂鼠领的深色呢料抖篷披上,待汽车到了,就与褚亭一起去了怡和洋行。   ——   怡和洋行的会客厅。   曾先生与陈老板一面喝茶一面聊天,沈经理见褚亭褚韶华到了,连忙起身相迎。曾先生、陈老板也起身与二人握手,请二人入座。会客厅里安装了水汀,暖若三春,褚韶华抖篷未曾脱下,直接坐在陈老板对面。沈先生端上饮品,褚韶华道,“我喝红茶。”   沈先生连忙让外头换了红茶,褚韶华长腿交叠,在话直说,“听说陈老板这里现款不足。”   陈老板笑呵呵地,“原本只打算定十万的货,就只带了十万的银行本票过来。我一到曾先生这里,就被他这里的呢料迷住了。一下子货定多了,就想先付十万,余者见货付款。”   褚韶华望向曾先生,“这没什么问题。”   “褚小姐有所不知,陈老板是贵商行介绍给我们的客户,我个人对褚总褚小姐自然再信任不过。只是我们洋行的规矩,第一次做生意,都是要现款结算。如今陈老板要三七结算,还得要一位保人才好。”曾先生不急不徐道。   褚韶华问,“陈老板十万大洋的很行本票带来了吗?”   陈老板道,“自是带来了。”   “在哪里?”褚韶华继续问。   陈老板自怀中取了出来,褚韶华接过不看,直接递给褚亭,褚亭明白褚韶华的意思,点点头,“没错。”   褚韶华又请曾先生验过,曾先生道,“没错。”   “陈老板的二十万货款,什么时候可以开出来?”   陈老板道,“我回南京就能到银行开出来。”   褚韶华问曾先生,“陈老板要的货,贵行有现货吗?”   “这是自然。”   “我们商行没有做二十万保人的能力,也不会给任何人做保。”褚韶华道,“既然只有十万大洋的现款,先发十万大洋的货就是。剩下的二十万的货,曾先生把这份合约拆成两份,先签十万的约。待陈老板把另外二十万的银行本票开好,曾先生派人到南京再与陈老板签约。至于价钱,就按这次谈妥的价码。或者陈老板愿意来上海签约,那么,陈老板在上海一切花用,都是曾先生承担。曾先生,你没意见吧?”   “当然没意见。”   陈老板却是大为不悦,嚷嚷道,“我是信你褚小姐,才与怡和做这样的大生意。既是你不愿做保,这生意不做也罢!”   褚韶华唇角如锋,声音不大,却是低沉喑哑,透出一股冷锐之意,一掸手里的银行本票,冷冷道,“这却是由不得陈老板你了!”   陈老板面色难看至极,双拳不由暗暗握起,褚韶华下巴微抬,“曾先生,准备合约!”   沈先生换了红茶进来,站在门口,收到曾先生的眼色,立刻把手里红茶往曾先生手里一塞,出去准备合约去了。不消片刻,就拿了份十万大洋的合约进来,却是托在手里,不知要不要放陈老板跟前。褚韶华面若寒霜,“曾先生,你们洋行的人好不懂规矩,叫陈老板在他手里签吗?”   沈先生连忙把合约放到陈老板面前的几上,褚韶华一双眼睛盯紧陈老板,不让分毫!陈老板眼神狰狞,冷声道,“褚小姐好胆量!”   “不,应该说陈老板你好胆量!”褚韶华寸步不让,眼中亦是杀气凛冽。   陈老板捡起笔,签下名字的那一刻几乎将合同纸划破。签过合约,陈老板冷冷起身,“就等贵行发货了。”   曾先生依旧是和煦如春的笑意,“陈老板放心,我行向来守诺。”   陈老板沉着脸离去,褚韶华也起身走人,曾先生千万相留,“今天多亏了二位,必要给我个机会做东才好。”   褚韶华抬脚就往外走,“的确是多亏了我出面来做这恶人,做东就不必了,加上的那五个点,曾先生不要忘了。”   “这是自然,褚小姐放心,我必双手奉上。”曾先生追上去,苦笑,“褚小姐,银行本票你要留下。”   “一手佣金一手本票。”褚韶华看向曾先生。   曾先生解释,“我们公司的规矩,都是月底结算佣金。”   “现在得按我的规矩来办。”褚韶华晃晃手里那张银行本票,放进抖篷内袋。曾先生苦口婆心,“若是让人知道褚小姐身上有这么张大额的银行本票,褚小姐你能睡安稳吗?”   “是我不安稳,还是钱不安稳?”褚韶华看一眼曾先生,摇头浅笑,明艳的面庞却有说不出的可恶,“都没关系。你与陈老板的合约是你们的事,至于这张银行本票的用途,谁知道呢。啊,对了,若不是曾先生提醒,我都忘了,上海多的是那种,钱一到手,人就没影儿的事吧?”   曾先生无奈掏出支票,“我从业以来,第一次自己垫付佣金。”   “那是你没早遇到我。”褚韶华将支票给褚亭,褚亭验过后,褚韶华方把银行本票还给曾先生。曾先生将银行本票收好,就见一只如玉雕琢的手款款伸到自己面前,曾先生轻轻握住,叹道,“褚小姐的精明过人,还是要小心着些。”   褚韶华眼神微凉,“我要怕,就不会来上海。” 第143章 暖融融   褚韶华经历过各种艰难,不过,她真的从没怕过骗子。在褚韶华看来,不论多么高明的骗子,只要明白一个原则,就绝不会被骗。那就是,看住钱就够了。   陈老板的骗术真不高明,当然,现在也不能就确定陈老板是个骗子。说不得自曾先生来看,褚韶华褚亭兴许是陈老板一伙儿的呢。虽说褚韶华也是这样想曾先生的,待出了怡和洋行,褚韶华才同褚亭说了这个猜测,褚亭摇头,“不可能。这十万二十万的,在咱们眼里自是大数字,在曾家人眼里真不算什么。曾家豪富,便是那些洋人也不敢得罪他家的。”   “那曾先生定是得怀疑咱们与陈老板狼狈为奸了。”   “打电话前可能有这样的怀疑,现在绝不会有了。”褚亭直接带褚韶华去银行,把这笔佣金一拆两半,褚韶华的那一份存到褚韶华的账户,褚亭真是服了褚韶华,“你跟陈老板俩人,恨不能先杀了对方。”   褚韶华把钱买成黄金,继续存在银行,将这些事都办好,银行经理送了两位出门,褚韶华才说,“原我也只是怀疑陈老板这单货大的出奇,不想他真是来行骗的。他敢来,我还能叫他全身而走?不给他些厉害,他是咱们是泥捏的。”   一下子分得上万大洋的佣金,两人各有大几千,褚亭自然也高兴。褚亭还是劝褚韶华,“你要是一个人在外头可别这样,这种骗子有些家底的骗子一般都是团伙行骗。”   “没事,我小心着呢。咱们既是在生意场上走,少不得与这些人过过招的。陈老板也是艺高人胆大,南京的骗子竟来上海讨生活。晚上吃饭时我请席先生帮着摸摸他的底,席先生在南京肯定人头熟。”褚韶华道。   褚亭点头,“好。”   褚韶华还有事托褚亭,“你要是有认识的人,帮我打听一下租界的房子,我想买处小宅子,也不用大,有四五间屋子就成。”这一笔佣金到手,按褚韶华的脾气,最好是留待手里做些经销的生意,还能多赚些,可她想着,明年把闺女接过来,母女俩总不能再继续租房,况上海租界的房子不好找,褚韶华得早些开始找房了。   褚亭笑,“这么快就买房,成,我帮你留意。”   褚韶华心中喜悦,就没憋住,同褚亭道,“明年我回老家把我闺女接来,租界毕竟治安好。”   褚亭说,“非但治安好,上海的教育也很不错。”又问褚韶华孩子多大了,到时帮着打听学校云云,还顺道去饭店把房费结掉,又逛了一回百货公司,看过现下衣料家俱的一些行情。其实,衣料是很好销的,凭褚韶华的本事,褚亭在上海的人脉也广,两人今年做的不错。相对而言,西式家俱的生意则有些逊色。   不过,这完全不能影响褚韶华的好心情,中午是褚亭请客,晚上两人提早去了饭店包厢,闻知秋与席肇方是一起到的。褚韶华褚亭二人起身相迎,褚韶华请席肇方坐上首,自己就要坐席肇方身畔,席肇方瞥见闻知秋的眼神,笑眯眯道,“先前在南京听褚小姐说起过褚老板,我与褚老板一见如故,褚老板过来坐。”   如此,褚韶华就坐闻知秋身边了,闻知秋问褚韶华,“不是说还有位南京的陈老板么,人还没到?”   “今天叫我打发走了。”褚韶华笑,“晚上就咱们四个。”唤伙计进来点菜,席肇方道,“褚小姐跟老闻商量吧。”   “好,老闻你喜欢吃什么?”褚韶华把“老闻”两字咬的略重,眼中含笑望向闻知秋,闻知秋手指发痒,特想捏捏褚韶华脸颊,好在他在外头一向注意保持形象,视线在褚韶华脸上一掠,同褚韶华商量着点好酒菜,便让伙计下去安排了。   褚韶华先同席肇方寒暄,“先前要不是听老闻说,我还不晓得席先生您如今竟是在上海。先时在南京,我是俗务缠身,未及多向前辈请教。听说您来上海,可是把我高兴的了不得。连我们褚总,听说我认识您这样的商界前辈,也很是羡慕了我一回。”   褚亭立刻道,“我入行的时间还短,却是听着席老先生的事迹长大的。家祖父褚宝海,听家父说,祖父以往曾同席老先生共事。”   “原来是褚叔之后。”席肇方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亲切,问起褚亭家中人可好,褚亭笑,“家父闲云野鹤般,家母平时就在家操持家事。”   席肇方夸赞褚亭,“有褚叔风范。你年岁略小些,当年家父在世时常同我说起褚叔。褚叔后继有人。”   伙计先上了酒水,褚韶华道,“原来您二位是世交,这可得干一杯。”   席肇方道,“当浮一大白。”   褚亭亲自给席肇方斟了酒,俩人吃了一杯。席肇方说的就多了,“我父亲在世时,最惋惜的人就是褚叔。褚叔当年过逝时尚未至不惑之年,可惜至极。”同褚亭道,“咱们不是外人,以后还是要多走动的好。”   褚亭笑,“是。我也是刚入行没两年,如今与褚小姐合伙。”   “你这眼光真是没的说。”席肇方道,“找来褚小姐这样的人才做合伙人,真是好眼光。”   褚韶华笑,“这两天怎么人都在夸我。对了,席先生,我还有件事想麻烦您。”   “说。”   褚亭接过褚韶华的话,把南京陈老板的事同席肇方说了,褚亭道,“刚开始就觉着陈老板这单不小,我们先前只做过两单小生意,史密斯那里也没这种厚呢料的货,我就把陈老板介绍给了怡和洋行的曾煦春曾先生……”把今天的事略说了一说。   席肇方先道,“没做担保是对的。担保上最容易出事,不过,这位陈老板应该不是骗子,他是我们南京商行会的会员,做面料生意。陈楚陈老板,是不是?听说他还有个兄弟在汉口,也是经营面料行。”   “可这事委实蹊跷。”褚韶华道,“陈老板的年纪与您相仿,在商场中这些年,难道不知这样让我们做保人实在冒昧?再者,南京离上海也不过是五六个小时的车程,他钱没带够,先签合同,付十万。待回南京再送二十万过来,曾先生也不会拒绝。当时的情形,他是必要我们做保不可的。我就以为他是个骗子了。”   席肇方问,“这事最终怎么着了?”   “定了十万的货。不过看陈老板的样子,也火大的紧。不必管他,反正合同已是签了,他真金白银的也付了。”褚韶华唇角微勾,哪怕陈老板不是专业骗子,可褚韶华总觉他有古怪。   不是骗子更好,褚韶华招呼大家吃菜,亲自夹了一筷子鱼给闻知秋,闻知秋给褚韶华夹梅菜扣肉,问她近来可忙。褚韶华道,“不忙,我正想着去圣约翰大学学习一下德语。”   席肇方道,“这倒不用去大学专门请老师,老闻的德语就很不错。”   褚韶华有些讶意,“老闻你不是在英国留学的吗?”   “在英国留学就不能学德语了,你还是在上海呢。”闻知秋自是恨不能亲自教褚韶华,可想想他工作忙碌,怕是抽不出固定时间。闻知秋只得惋惜的说,“可惜我时间不固定,我帮你找一位德语老师。”   “也帮我们褚总找位法语老师吧,他要学法语。”褚韶华嘴快的说,褚亭迎上闻知秋的眼神,当时就想说,我自己找是一样的。   席肇方笑,“你们这商行有意思,这是打算集体进修?”   “我跟褚总都只是英文尚可,别的洋文一概不懂,如今也只是白天忙,晚上也没别个事,何不再多学一门语言。我不比你们,有出国见闻的经历,就先做些准备。”褚韶华随口说着。席肇方倒是说,“褚小姐以后也想出国吗?”   “我们现在做商行,给洋人做买办,归根到底都是卖洋货。要是有机会,还真想出去瞧瞧洋人是怎么生产这些东西的。总是拿洋人的东西来卖,其实不是长法,我听有学识的先生说过,我国自大清国时就落后西方国家,现在卖洋货还成,可我想着,世上不乏聪明之人,要是能把洋人的生产办法学来,在咱们自己地盘儿弄个工厂,货源就在自己手里,不从利润上说,自己的生意做着肯定更来劲儿。”褚韶华笑道。   褚韶华言语活泼,席肇方不由一笑,道,“这就是现代实业家的精神了。”   “实业家应该都是您这样的大人物,我是自己胡乱一想。”褚韶华有一种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坦率直接,席肇方道,“要是让褚小姐选,褚小姐会选哪行?”   褚韶华道,“我的话,首选必然是面料行。这不是我吹牛,什么样的料子,我一入手就知道这料子该裁什么样子的衣裳,好不好卖,怎么卖,我心下都有数。可惜我学识不高,我有位同乡,他现在干的锅炉,以前锅炉全都是进口的,现在他和朋友在做国产锅炉,多厉害!”   褚亭笑,“咱们做面料也不错,衣食住行,衣排首位。以前棉纱、坯布多是进口,现在上海也有许多国产料子,不论坯布还是印染,做的都不错,完全不比进口洋布差。”   “是啊,就是如今呢料还没有国产货。我听说上海一年的呢料进口就有十八万匹,这是什么样的数量。不过,至今未见有人办呢绒厂,也说明呢料生产上恐怕比棉布要难一些。”褚韶华与褚亭合伙也没多长时间,显然已是其间熟手,褚韶华道,“可话说回来,要是人人都能做的东西,也赚不到什么钱的。必然是不好做的,做出来才有赚头。”   席肇方心下颌首,瞥老友一眼,深觉老友眼光不差,褚小姐出身是平凡了些,可这是个有见识的女子,仅凭这一点,就配得上闻家门第。席肇方道,“要是褚小姐来做此事,要怎么做?”   褚韶华想了想,“去英国,现在市场上最好的呢料就是英国的法兰呢,而且,据我所知,上海的呢料,大部分都是英国来的。这东西怎么做出来的,学习一二总能会的。”   “英国不论技术还是机器都是禁止出口的。”席肇方捏着白瓷酒杯,提醒褚韶华一句。   褚韶华夹筷子脆藕吃了,道,“这要是上天入地的难事,做不成倒罢了。别说不过织布的机器,枪炮那样的东西,外国禁止武器对华输出,难道我们就买不到枪炮了?事情不看难不难,端看谁来做。”   席肇方哈哈一笑,与闻知秋道,“你抢在前头了。不然,我家中长子尚未婚娶,必要介绍他与褚小姐认识。”   褚韶华大惊,“席先生你儿子都能娶媳妇了?”又是逗得席肇方一阵大笑,闻知秋说,“他已是一把年纪,老头子了。”   “老闻,你这可不厚道。”席肇方道,“我不过虚长几岁,心理上的年纪与你们相仿。”   “完全看不出来,席先生,你真的好年轻。天哪,要不是老闻说,真是看不出来,太年轻了。”褚韶华诚心诚意的感慨,因为席肇方虽看得出有些年纪,也只是眉心眼尾有些细纹,他并不蓄须,平时又做西式打扮,身量笔挺,眉目温和,完全看不出竟是儿子都能娶媳妇的年纪了。   席肇方受褚韶华这样年轻小姐的恭维赞美,更是心下大悦。   闻知秋给褚韶华添了些汤,不好当面吃醋,可也觉着褚韶华忒会拍马屁了些,他自认相貌不比席肇方差,也没见褚韶华这样赞美过他。   褚韶华感慨道,“上海真是人杰地灵,以往只知上海女郎是很时髦的,待到了上海才知道,上海的诸位先生也都是才器俱全。”   饶是席肇方也得说褚韶华十分会说话了。   这一席酒吃的宾主尽欢,席肇方出门都有自己的汽车,他便载着褚亭先走了,闻知秋不急着走,天气凉了,他也叫了汽车,他与褚韶华轧马路,说汽车在一畔跟着。闻知秋很坦诚的说,“我今天吃醋了。”   褚韶华给他这话弄的摸不着头脑,“吃什么醋啊,晚上又没吃饺子,不用醮醋。”   闻知秋板着脸道,“看你对老席这一通马屁拍的,咱们认识这许久了,也没见你夸我个一句半句的。”   “都认识这么久了,还要怎么夸你。”褚韶华真心觉着男人有时幼稚的要死,见闻知秋脸跟臭鸡蛋似的,褚韶华道,“我买糖炒栗子给你吃吧。”拉着闻知秋买糖炒栗子去了。   闻知秋本也并没有真生气,就是有一点郁闷,也在褚韶华拉着他的胳膊找糖炒栗子的摊子时转为眼角眉梢的浅浅笑意。褚韶华买了二斤糖炒栗子送闻知秋,闻知秋捧着栗子,“也不知好不好吃?”   褚韶华自己剥一个吃了,“不错,挺甜的,还带一点糯。”然后,又从纸袋里摸一个,剥来吃了。褚韶华是真的喜欢这种零食,剥完一个又是一个,在她吃到第五个时,闻知秋唇角抽抽着抗议,“我也要吃。”   “不就在你手上,自己剥就是。”   “我拿着栗子还怎么剥。”   褚韶华便把自己剥好的一个给闻知秋塞嘴巴里去了,褚韶华忍笑问他,“你在市长面前也这样吗?”   “我又不娶市长做媳妇。”闻知秋险又挨一脚。   褚韶华心情是真的很好,她马上就可以在上海置起自己的房屋,明年还能接女儿到身边来母女团聚,所以,即便闻知秋微有放肆,她也就不计较了。闻知秋也感受到了褚韶华的喜悦,问褚韶华,“是不是有什么喜事?说出来听听。”   褚韶华这人,若遇难事险事,她从不与人诉苦,可这样喜悦的事,是真的想多找几个朋友分享。何况,褚韶华也想托闻知秋帮着寻房屋,她想年前把房子定下来,收拾好了,年后就去接闺女。便与闻知秋说了。   闻知秋也为褚韶华高兴,真心的说,“你来上海也不过一年多,就能置房屋,真了不起。”   “事在人为,主要是上海赚钱的机会多。”褚韶华向来谦逊。   “房子我帮你找,大概价位多少的?”   褚韶华道,“七八千大洋都可以,不要超过一万,那我就负担不起了。”   “成。孩子多大了,要不要念书,得开始给孩子选学校了。”闻知秋仔细的询问着。褚韶华就把自己的打算同闻知秋讲了,“阿萱明年虚岁就五岁了,特别聪明,小时候我教她数数,学的特别快。哎,我就吃没念书的亏,到时可是得叫孩子多念念书。”   闻知秋道,“你是没正式进过学堂而已,现在许多大学生的英文都不见得比你好。”   说起孩子的时候,闻知秋能看到褚韶华眼中的伤感和思念。星辉和灯光交织,在这样微冷的冬夜里,褚韶华唇角蓄着的那丝浅浅笑意,看得闻知秋都不禁心下暖融融。 第144章 臂膀   自打闻太太知道褚韶华要在上海置产后,每天就没别个事了,儿子一回家就催着儿子请褚小姐来家吃饭。中午愈发要给褚韶华送菜,那叫一个亲切热情,连褚亭的妈褚太太都私下同儿子说,“我看闻家是真心待褚小姐的,每天这些好菜,风雨无阻的送来。不说闻先生那样的风采人物,就是闻太太这样的婆婆,在上海也难寻的。”   褚亭揉捏着手里的桔子,撕开外皮,指尖轻染,鼻息间一阵清透香气,递半个给母亲,方说,“褚小姐难道不好,褚小姐这样优秀的女性,上海滩也不好找的。”   “那不是,上海多少大家闺秀,还有留学回来的洋派小姐,褚小姐虽能干,也不算出挑的。”褚太太如是评价。   褚亭专心吃桔子,对母亲的话不置可否。褚太太说一回褚韶华的事,问儿子,“这桔子甜吧?”   “还成。”   “你姨妈特意送来的。”   “姨妈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褚亭吐出几粒籽,拿帕子擦擦手指染上的桔色。不待他继续问,他妈就说了,“你姨妈说你表妹红玉高中毕业,想外头找份工作。你也知道,现在的女孩子不似我们了,都是想在外寻份工的,像褚小姐这样。你那商行还缺不缺人手,让红玉过去帮着打打杂什么的,成不成?”   “人是不缺的,现在人工多贵啊,小辉又便宜又好用,表妹过来能做什么?而且,我请小辉才多少钱,她高中毕业,一月起码十五六块大洋,没得那些钱糟蹋。妈你明天买些水果去看姨妈,顺带跟姨妈说一声吧,我那里也是个小商行,用不着什么人打下手,有什么事,我自己个儿就能办了。”   褚太太见儿子没明白,凑近了些,“你有些时间没见过红玉了吧?红玉也是正经女子高中毕业,现下也是有学问的女孩子。”   “没空,过两天许先生大寿,我得先把寿礼备好。”   褚亭作势起身要走,被褚太太一把拉住,“别装傻,我是说红玉那姑娘真的不错。”   “那我也没兴趣。”就凭他娘这看人眼光,可想而知他娘眼里不错的姑娘是什么样的。褚亭耐心的拍拍母亲的手,认真的说,“妈,我是真得去忙了。”   褚太太皱眉,有些焦急,“你就不想想成亲的事?”   “现在这世道,只要有本事,还怕娶不到妻子吗?这事我一直在想,暂时没有合适的,有合适的我一定同妈你讲。妈你也知道,现在不是以前那扯媒拉纤做亲事的年代了。现在都讲究自由的爱情,表妹是高中毕业,定也是这样想的。”褚亭天生一张笑眼,人亦极有耐心,坐下来倒盏茶给母亲,“别总是你同姨妈想着亲上做亲,倒是误了表妹。”   “那不是,你表妹也是乐意的。”褚太太接过儿子递给他的茶说。   “表妹哪里好吗?我看妈你也很乐意。”褚亭不急不徐的问。   褚太太顾不得吃茶,立刻说,“高中毕业,人模样也不错,性子也好。”   “就这样?”褚亭望向母亲,挑了挑眉毛。   “还要怎样?”褚太太不解。   褚亭正色道,“妈,姨妈姨丈能给表妹出多少嫁妆呢?”   褚太太叹口气,“你也知道,这些年,你姨丈的杂货铺生意也不是很景气。”   “那就是了。”褚亭一手插进发间向后拢了拢垂落的发丝,神色似笑非笑,“若是亲戚,不论贫富,亲戚就是亲戚。可做夫妻,我对妻子是有所要求的。要不,妻子有挣钱的本事。要不,妻子的嫁妆得与我的经济实力对等。表妹下头还有三个表弟,都在读书,现在是亲戚,如果姨妈家实在过不下去,帮一把是情分。我若是娶了表妹,这就得是本分。这桩亲事不行。”   褚太太倒也想过外甥女嫁妆不丰的事,褚太太道,“可你这眼前不没有合适的人么。你看闻先生褚小姐,人家闻先生还是市政厅的秘书长,不也乐意褚小姐么。人嘛,都要先相处,兴许一相处就觉着合适了呢?”   “唉哟,你可真会类比。什么时候表妹有褚小姐的本事,我也是愿意的。”褚亭没有再继续此话题的意愿,起身,“妈,没事我就去书房看书了。”跟他妈说话,还不如看书学习呢。   其实,闻知秋与褚韶华的关系,世间大部分人的看法与褚太太是一致的,褚韶华这么个北方过来的寡妇,能得闻知秋追求,这绝对是前生积德,今世好命。这个年代的大部分人,依旧习惯将女人的价值附着在男人身上来判断。   闻太太显然是个例外,闻太太太清楚一个女人想独自在这世间立足有多难。做到这一点的褚韶华,显然是女性中的翘楚。闻知秋终于空出一个星期天,约褚韶华来家里包饺子。   这是褚韶华早就答应好的,所以闻知秋提出时,褚韶华也很爽快的应了。   闻太太一早就让钱嫂子出去买了猪肉、山东的大葱、还有肥厚的草鱼回来,闻太太想做两样馅儿,一样猪肉大葱馅的,一样鱼肉馅的,原还想包一样素的,孙女喜欢吃素的,不过,自把孙女接回家,亲家母那头儿又想的慌,每次一过周末,就要把人接过去的。闻太太不好拦,毕竟孙女小时候多是在外家,这也不能不让孙子跟外家人联系不是,就让孙女去了。   闻太太是打算待褚韶华跟儿子这事儿定下来,再让褚韶华和孙女好生培养一下感情。在闻太太看来,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褚韶华是做事业的人,平时都要出去工作,孙女也是要上学的,俩人无非就是一早一晚的在家,还有自己这亲祖母瞧着,小孩子说长大就长大了,继母虽不是亲娘,能和和气气的相处就成。毕竟,感情不是一朝一夕就有的,慢慢来便好。   闻太太这计划很不错,褚韶华因要来闻家做客,提前备好送给闻太太的礼物,化了个淡妆就过来了。闻太太这回是真没通知闺女,结果,也不知闻春华是提前未卜先知的得了信儿还是怎么着,早早的就来了。   闻知秋看不请自到的妹妹一眼,闻太太连忙叮嘱女儿,“一会儿闻小姐来了,你可得客气着些。”   “我知道。不是来包饺子的嘛,我好久没吃饺子了。”   闻知秋问,“在你婆家连饺子都吃不上了?”   “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跟着婆婆吃饭,家里虽有厨娘,我要点粥点菜的未免叫妯娌多嘴,也就回咱家能痛快的吃个饭了。”闻春华说的可怜兮兮,闻知秋也不能把她撵回去。   褚韶华过来的时间不早不晚,她依旧是大衣配围巾的打扮,只是这次配的是高筒马靴,闻知秋听到门铃响就迎了出去,还问褚韶华,“这是去骑马了吗?”伸手接过褚韶华手里的东西。   褚韶华笑,“那天看到有别的小姐这样穿,这瞧这靴子外穿也挺好看,就去二手商店淘了一双。”   俩人有说有笑的进去,闻太太已是迎出屋外,拉着褚韶华的手,很是亲切的说,“可是把你给盼来了。”   “早想来看望伯母,偏生琐碎事情不断,就耽搁了。”褚韶华同闻太太说着话,不忘同闻春华打声招呼,“闻小姐好。”   闻春华也礼貌的说,“褚小姐好,请进。”   褚韶华上次过来送的水果,这次带了两块料子送给闻太太,褚韶华从包里取出来,说,“这块红底红花的是我在百货公司看到的,觉着很好,正合伯母你穿。虽是红,却不是大红,也不是那种轻佻的红色,这红稳重。伯母你气质好,正可裁来做旗袍。这块呢料是今年的流行,许多太太奶奶都爱用它做旗袍,我瞧着很好,就带了一块给伯母。伯母或是自己穿,或是送人,都是好的。”   “这我哪里舍得送人,都是这样的好料子,只是又叫你破费了。”闻太太拿着料子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心下很欢喜,就如褚韶华所说,这两块料子都是适合她这年纪妇人穿的颜色,质地也好,一看就是用心挑的。   褚韶华笑,“我做这行,比别人略懂些,也说不上破费。伯母总是打发人给我送饭送菜,我早想过来当面道谢了。”   “我在家左右无事,中午我也要吃饭的,无非就是多做些罢了,一点儿不麻烦。”钱嫂子端了茶水过来,闻太太递给褚韶华一杯,笑道,“不比你们,每天在外奔波。你们是做事业的人,我是一辈子围着灶台打转了。”   “您把闻先生培养的这样出众人才,这还不是事业?要我说,这是大事业。”   此言直中闻太太死穴啊,闻太太这辈子最得意的莫过于这个儿子,愈发叫褚韶华奉承的喜笑颜开。闻春华真不是故意吃醋,只是她娘跟褚韶华俩人互相奉承的仿佛这才是亲母女似的,闻春华看着真是憋气啊!   不过,闻春华也知道要跟未来嫂子搞好关系的理。她客气的请褚韶华吃水果,又说,“褚小姐这双马靴很别致,是在百货公司买的吗?看着像意大利的款式。”   “是意大利的品牌,我在二手商店买的。百货公司也有新马靴,国外进口的都要十块大洋往上,就是国内鞋匠做的,也要五六块大洋,这双在二手商店买才一块大洋,并不算旧,打上鞋油好好擦一擦,有七成新呢。”褚韶华生得腿长,穿这种高筒马靴更显俐落,她很大方的请闻春华看她的马靴。   闻春华忍不住说,“我听我哥说你都要在租界买房了,这么有钱,怎么连双新靴子都舍不得买?”   闻知秋眉心微蹙,却不想当着褚韶华的面训斥妹妹,他这个妹妹,素来都是这样说话,不知是脑子不够使,还是故意的。可若这会儿训她,一场好好的聚会又要散了。褚韶华上次就领教过闻春华的智商,闻言既不急也不恼,同闻春华道,“我那点钱算什么,买了宅子也剩不下多少。再说,难道有钱就要大手大脚?衣裳只要穿着舒服就行,以后用钱的地方多了,可不就得能节俭的地方就要节俭么。你看我这项链耳坠,你猜多少钱?”   褚韶华戴的是一套珍珠首饰,颈间银链嵌珍珠,那珍珠也有莲子大小。耳坠则是一幅珍珠坠,珍珠较颈间的那颗要略小一些。闻春华有些拿不准,“这可不好猜。”   “这是我买了个旧珍珠钗,把珠子拆下来改的。我刚来上海的时候,手头儿没什么钱,也买不起高档的首饰,就得自己想些法子了。就是现在境况略好些,那些贵重首饰也是不敢买的,一串滚圆的珍珠项链起码上千大洋,我的钱还得用来买房做生意,衣饰打扮上能凑合就凑合了。”褚韶华很坦然的与闻春华说自己首饰的这些门道。   闻春华不禁感慨,“你可真会打算,怪道这么会赚钱,太会算计了。”   褚韶华菀尔,“我老家有句话说,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我又不是出身大富之家,当然得处处精打细算。”   闻太太对褚韶华愈发满意,不是那种有三两个钱就轻狂的,闻太太同闺女道,“你以后就得跟褚小姐学,家里再有,也得学会打算。”   大家说一回话,中午包饺子,褚韶华完全不能理解南方人不会撵饺子皮这事儿,尤其这些人看她撵饺子皮那叫一个惊叹连连,闻春华更是说,“像飞一样,嗖嗖的。”   褚韶华不爱这些锅灶上的事,却也不是不会做。她非但饺子皮撵的快,饺子也捏的很漂亮,倒也跟着钱嫂子学了回鱼肉饺子的包法儿。难得的是,闻知秋也会包饺子,褚韶华道,“闻先生真是手巧。”   闻太太说,“阿秋小时候,我们家里也是寻常。那会儿我要做绣活,有时忙不过来,就是阿秋回来帮着烧火做饭。这包饺子应该是他在国外留学时学的。”   闻知秋说,“国外念书时,外国人是不过春节的,我们那些留学生都会在春节聚一聚,包饺子吃。”   “我哥手可巧了,西餐也会做,煎的牛排、羊排都很好吃。”闻春华属于完全不会包的那种,撵皮也不会,包饺子也不成,她也跟着凑热闹,半天捏出个歪歪扭扭的,闻知秋让她的饺子单独放,还说,“一会儿你吃自己包的那几个。”   “我这特意包给哥你吃的,我吃褚小姐包的。”   待吃过午饭,大家说会儿话,褚韶华就告辞了。闻知秋出去送她,一送就没回来。这也在闻太太的意料之中了,闻春华啧啧,咬一口苹果说,“妈你赶紧让我哥娶褚小姐过门儿吧,看我哥这样儿,跟八辈子没见过媳妇似的。”   “我倒是想,褚小姐明年要接她的女儿来上海,我想着,怎么着也要互相处一处,毕竟以后是要住在一起的。”   “还要接她闺女来上海?让我哥养?”闻春华不可思议的瞪大双眼。   “褚小姐这么会赚钱,人家自己就能养。看这没见识的话,反正就是个小闺女,比雅英还要略小些,听说特别聪明的孩子。”   “这倒是,看褚小姐这样精明会算,她闺女肯定笨不了。”闻春华仍是忍不住感慨,“她怎么这么会算啊,都这样有钱了,连一双新靴子都舍不得买,连首饰都是买的旧首饰改来的。”   “这才叫会过日子,知道什么,咱家可不是那大手大脚的家风。”闻太太最满意的就是褚韶华这点了,知道节俭。闻春华感叹道,“以前我嫂子,一柜一柜的衣裳,有些衣裳做出来我看她都没穿过就打发给下人了,根本不知道钱是怎么一回事。现在这嫂子,精道的跟算盘珠子投的胎似的,我哥怎么都不娶正常人呐。”   “就你正常,你哥要找你这种没心没肺的,咱们老闻家得破了产。”   闻春华给母亲的话逗的一阵笑,她强憋着笑同母亲说,“妈,你这回绝对看不错,要是我哥把褚小姐娶回家,咱家万世基业就有了。”   “哎,主要是你哥一人太辛苦了。”闻太太叹口气,“这褚小姐,一看就是当家理事的好手,贤内助的材料。你哥就要这么个人,也能帮帮他。”   “我哥不挺好的。”   闻太太知道跟闺女也说不明白,什么叫挺好,别人都是夫妻俩一起使劲,儿子这里,自媳妇过逝,就是儿子一人。许多外头的事务,闻太太也不大懂,可若是有个能干的媳妇,不说别个,平日里官场应酬,人情来往,儿子就能有个臂膀。 第145章 没病吧~   闻太太是个很擅交际的性情,为人行事更是能看出闻知秋的良好风度传承何处,褚韶华送了闻太太两块料子,闻太太第二天打电话约褚韶华第二个星期天一起去裁缝铺做衣裳。褚韶华委实不好拒绝,也便答应了。   褚亭都打趣她,“闻先生日理万机,闻太太亲自上阵追儿媳妇,不说别的,单就闻太太这片诚心,莫说上海,国内都不多见的。”褚亭这话,说是打趣,却也是实话。褚韶华揉着史密斯打发人新送来的呢料样品,“闻太太为人极好的。”   既有新料子过来,褚韶华一面让程辉去剪些来,外头叫了车,褚韶华拿到裁缝店做样衣。褚亭则开始联系各地的客人,向客人推销新进的面料。   一直忙到周末,褚韶华早上坐车过去闻家,闻太太换了皮鞋,外头套一件狐皮裘,颈间围着现在颇是摩登的深色丝绒围巾,胳膊上挎一只黑色女式包,交待钱嫂子一声,就准备与褚韶华出门去了,笑道,“南京路上的秀荣裁缝铺,我一般去那儿做衣裳。你一般去哪儿?”   “秀荣手艺不错,做旗袍一等一,就是太慢了。我也有两件旗袍放在他家做的,这回正好过去,看有没有做好。”出门有三两级台阶,褚韶华虚扶闻太太一把。   闻太太笑,“他家是老裁缝,老裁缝做东西就讲究,一讲究就快不起来。”   褚韶华就是坐汽车过来的,今在门外等着,见褚韶华扶闻太太出来,司机立刻下车为两人开门。闻太太想褚韶华真是个周到人,平时褚韶华来闻家都是坐黄包车的,这是想她有了年纪,冬天天冷才特意叫的汽车。闻太太扶着褚韶华上了车,与她道,“下次再过来你别叫车了,我来叫就好。”   “没事儿,有时天儿冷我也会叫汽车,今天太阳挺好,就是风有些大。”   “许多北方人乍一过来,不适应南方的天气,你怎么样?”   “我还好,南方主要是潮湿了些,北方是干冷,南方是湿冷,要说不一样,北方有炕,南方是没炕的。睡觉时差不多,床上放个汤婆子,一样是暖一宿。”褚韶华说,“何况现在条件好一些的地方都装的水汀,这就更暖和了。”   闻太太问,“你现在住的屋子有没有,要是冷,不妨也装一个。”   “我那屋就是晚上回去睡个觉,倒是我们商行装了水汀,暖和的很。平时上班都不用穿大衣,我都说也别弄的太热,不然出门一冷一热的倒容易打喷嚏。”   闻太太点头,“是这个理。”   俩人说着到了裁缝铺,闻太太显然是熟客,裁缝亲自招呼,又有学徒端来热茶。这裁缝姓冯,冯裁缝笑着将茶捧给闻太太,褚韶华不用如此客气,自己端了一杯,冯裁缝笑道,“闻太太与褚小姐原来是旧相识。”   褚韶华笑,“是啊,今天说起来才晓得我与伯母都是在你家做衣裳。冯老板最近生意如何?”   “有你们这些老主顾捧场,还凑合。褚小姐的旗袍已是做好了,您要不要试一试,要是有哪儿不合适,我再为您改。”   “这不急。伯母这里有两块料子,你给看看。”   闻太太取出衣料,冯裁缝接过,仔细瞧了一回,点头道,“都是好料子,这块是湖州的丝绸,这块呢料更好,是羊绒的,上等的进口料。”招呼学徒一起来看,“这纯羊绒的料子摸在手里半点儿不扎,柔软又挺扣。若是羊毛料,挺是够挺,却没这样好的手感。好,真好!”   闻太太笑着指了指褚韶华,与冯裁缝道,“是褚小姐送我的。”   冯裁缝说,“褚小姐这料子还有吗?”   “怎么,你要买?”   冯裁缝笑,“如今颇是流行呢料旗袍,我这里以往多是真丝料,咱们也得跟着潮流走不是?就是我这里呢料毕竟是少数,就是进料子,怕量也不多。”   “这样,下午我让商行的小辉给你送些布样本来,你先瞧一瞧。要是你什么时候闲了,不妨去我们商行看看,毕竟料子还是得整体着看。价钱上你放心,你做衣裳给我些优惠,我全给你按走大件的价。”褚韶华笑悠悠的说。   “一定一定。”冯裁缝略说几句,就同闻太太商量起这旗袍做什么样的款式来,要按冯裁缝说,丝绸的这件不妨裁旗袍,至于呢料这块,裁旗袍也可,做件新式的大毛领斗篷也不错。闻太太就有些犹豫,“我看都是年轻女子穿这种西式斗篷,我都这把年纪,合适么?”   褚韶华见闻太太心动,笑道,“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伯母你年纪也并不很大,再说,以前人们绸子斗篷缎子斗篷的不知有多少,如今这不过是换种料子做罢了。今年很流行毛领斗篷的,里面配旗袍很好看。”   冯裁缝也说,“闻太太你人生的苗条,穿西式斗篷很洋气的。”   “你们都这么说,那就做一件。”闻太太笑道。   冯裁缝这里有闻太太的尺寸,只要定好款式就可,褚韶华又帮闻太太选好做大衣领的皮子。闻太太这里的事办好,与褚韶华道,“去试试你那衣裳,我也瞧瞧。”   褚韶华便去了。   褚韶华做的是两身旗袍,冬天都是长袖旗袍,一件是墨绿呢料,一件也是毛纺的料子,却有更多的花样,是米色底的方格料,不知是如何织的,竟有一种淡淡珠光,很是素雅。褚韶华的身材真是没的说,让闻太太看,黑绿的颜色好看归好看,可寻常人压不住,倒很容易穿的老气横灰。褚韶华却是天生的雪白皮肤,且她那一等强势艳丽的相貌,穿这颜色反是相得益彰。至于那块素雅的米色方格的旗袍,也十分漂亮,主要是褚韶华身材好,人生得既瘦又高,小腹平坦,胸部饱满却不丰腴,穿旗袍委实漂亮到不行。   闻太太也是满口称好。   褚韶华照照镜子,说,“每次在你家做衣裳,都不用改的。”   冯裁缝笑,“褚小姐常来才好。我这手艺给您一穿,也是立刻增色三分。”   褚韶华换回原来的衣裳,与冯裁缝这里结了账,让冯裁缝给她送商行去。冯裁缝自是满口应下,待出了裁缝店,基本上也快中午了,褚韶华请闻太太去吃午饭。   闻太太道,“我久不出来,现在南京路真是今非昔比了,自从两家百货公司开起来,这里就是全上海最热闹的地方了。”   “是。周围餐厅饭店的不知开了多少。这家清雅也是新开不久的,我就喜欢他家干净,别的饭馆厨房都是在后头,看不到的。他家的厨房不一样,就是用玻璃穿做隔挡,一眼望到底,从厨师到学徒都穿的干净,饭菜也是干干净净的,口味儿也好,清淡可口。”褚韶华提前预定了位子,一进门就有伙计引褚韶华到两人位就坐。闻太太四下瞧瞧,果如褚韶华所说那般,心中也不由喜欢,道,“环境真不错。”   有侍者端来两杯柠檬水,捧上菜单,两人商量着点了三菜一汤,闻太太不是个喜欢浪费的人,这点与褚韶华是一样的。闻太太其实并不是经常出来的人,她年轻时过的不容易,还是近年闻知秋顶门立户,闻家的家境方渐渐好转,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除非真是有什么特别的应酬,不然闻太太多是在家用饭。不过,她也不是那等不敢出门的旧式妇人,尽管是小脚,闻太太早就不穿绣鞋,而是改穿特制的小脚皮鞋的。她也很喜欢上海的繁华和上海的流行,总之,算是个蛮时尚的中年妇人。   闻太太问起褚韶华平时的消谴,褚韶华笑,“要是没工作,一般都是看书或看电影。”   闻太太还挺八卦,“有没有跟阿秋去看过电影?”   “去过,也没几次,闻先生工作挺忙的。”   “他这工作就是这样不好,每天得跟着市长的作息。”闻太太说,“现在有没有好电影,下午我请你去看电影吧。”   “好啊,新上映的《基督山伯爵》还没有看,咱们下午一起去虹口的影戏院,那里的影戏院又大又宽敞,也文明。”   闻太太由衷的说,“你来上海的时间虽不长,却比我这在上海住七八年的都要熟悉。”   “我是因工作缘故,各处都要多走走,尤其电影里有许多值得借鉴的东西。”   “电影里能借鉴什么?”   “现在最流行的服装在法国巴黎,我们做面料生意,只关注面料是不够的,一件料子到手,这料子好在什么地方,是丝的是棉的还是毛的,容不容易缩水,会不会褪色,结不结实,这只是最基础的知识,所有面料商都懂。要想把生意做的比别人好,就得知道这面料适合做什么衣裳,如今流行什么款式。电影里有许多新的衣服款式,看着款式,这衣裳的质感就能看出来。我们所有的成衣样品,款式都是每年的最新,从来不做那些老款。”褚韶华说。   “唉哟,原来还有这些门道。”闻太太感慨,“看来做什么都不容易。”   “上海做面料生意的太多了,想分一杯羹就得格外用心。”侍者呈上饭菜,褚韶华就不再说工作上的事,而是与闻太太谈些吃食口味儿。时常会遇着褚韶华认识的人,少不得要打声招呼。闻太太心说,只看人家褚小姐交际这般广,就知人家的本事了。实在是褚小姐认识的还多是女眷,这就更令闻太太赞赏了。   下午两人看了电影,褚韶华才送闻太太回了家,闻太太必要留褚韶华吃饭的,还说,“不用管别人,咱们俩就是朋友,今天都是叫你破费,晚上咱们也不烧麻烦菜式,就烧一条鱼,炒个青菜,家常便饭,如何?”   让钱嫂子准备晚饭,闻太太请褚韶华去楼上参加儿子的书房,闻知秋向来是闻太太毕生最大的骄傲,闻太太对这个儿子也是不吝赞美。尤其,闻韶华见闻知秋书房里都是顶天立立的大书架,两面墙的书架码的整整齐齐的都是书。褚韶华道,“只看这书房就知闻先生多么了不起了。”   闻太太随便抽出一本给褚韶华看上面的注解,说,“阿秋自小就爱看书,他小时候父亲就去逝了,就是他父亲在时,除了把祖传的家业当的当卖的卖,也没干什么有益于家庭儿女的事。到阿秋大些,我送他到族学念书,同龄孩子里没一个及得上阿秋念书快。就是族学也不大好,先生是个老学究,一股子暮气。我就打听着把他送到外头学堂念书,那会儿我家里家境寻常,族学是不用钱的,外头学堂的学费可不便宜,还有族人亲戚劝我说,这样的家境,让阿秋在族学认几个字也就罢了。”   “这些人可懂什么呢。要是跟着那老学究,阿秋的少年光阴就荒废了。他自小也知进取,大学的学费都是自己挣的。这些书,有许多是他从国外买回来的,也有是后来买的,现在有空还帮着朋友翻译书稿。”闻太太言语间的自豪就甭提了,把手里的书放回书架,给褚韶华看儿子书桌上书本,“字写的也好。”   褚韶华没见过这么爱夸儿子的母亲,含笑附和,“嗯,闻先生的字,一看就有筋骨。”   “小时候练字,大冷的天,在墙上写,可是吃了许多苦头。”闻太太的神色既心疼又欣慰,还带着满满的骄傲,“他自小就好强,心里也就很喜欢好强的女孩子。”说着还看向褚韶华,就差直接推销了。   闻太太指着书架说,“我听阿秋说,你也是极爱看书的人,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书,多挑几本,拿回去慢慢看,我去厨下瞧瞧钱嫂子。”   褚韶华忙说,“我跟伯母一起吧。”   “不用,晚饭又不麻烦,你坐着看会儿书吧。等饭好了我叫你。”闻太太让褚韶华留下,自己笑眯眯的下楼去了。她到楼下还给儿子打了个电话,问能不能回家吃饭,褚小姐来家了。闻知秋一听褚韶华去他家,立刻说,“那我早些回去。”   褚韶华这次来闻家,倒是见到了闻知秋的女儿——闻雅英。   女孩儿放学早,闻太太坐车接了孙女回家,路上还叮嘱了孙女几句,说家里有客人,要有礼貌。闻雅英问,“是我爸爸的女朋友吗?”   闻太太柔声说,“是啊,你要叫阿姨。”   闻雅英撇撇嘴,不说话了。显然对于父亲的女朋友,闻雅英不是很有兴趣,甚至,不是很有好感。   褚韶华对于闻雅英的第一印象却不错,这孩子相貌如此漂亮,既有父亲容貌中的优点,也可想像她的生母是如何出众的一位美人,由此亦可知当年田老爷对闻知秋是如何的看好了。当然,这也只是第一印象。晚餐时的一句,“褚阿姨以后会做我的后妈吗”,就把褚韶华对她的好印象悉数毁去了。   闻知秋皱眉轻斥,“雅英怎么说话的!”   “不能问吗?爸爸?”闻雅英戳戳碗里的白米饭,辫子上绑着的蝴蝶结的两只细细的触脚一晃一晃,闪闪发亮,就像闻雅英此时的眼睛一般。   褚韶华给闻知秋夹了筷子鱼,让他闭嘴,和和气气的与闻雅英道,“我与闻先生只是普通朋友,我有自己的女儿,不准备做谁的后妈。”   闻雅英大眼睛一眨,眼泪就顺着腮边滚了下来,抽咽着说,“褚阿姨笑话我是没有妈妈的孩子。”   褚韶华给这节奏闹混了,她问闻知秋,“这孩子脑子没病吧?”   她有哪里笑话她没妈了吗?孩子,你可真不了解我,我要是笑话你没妈,可不是这样和气的说话。 第146章 精的没了边儿   叫孩子这样一闹,晚饭也就草草结束了。褚韶华不是个会哄孩子的,这又不是她闺女,一个对她敌意满满的女孩子,她可不想沾手。所以,褚韶华很客气的提出告辞。闻太太的神色有些不好意思,不好多留褚韶华,歉意的说,“阿秋,你去送送褚小姐。”   闻知秋也有些过意不去,钱嫂子取来褚韶华的大衣和单肩包,闻知秋给褚韶华披上大衣,替她拎着包,褚韶华礼数周到的同闻太太道别。闻太太无奈,“孩子还小,有时间我细细的同她分说明白。”   褚韶华笑笑,没说什么。   出了闻知秋家的外门,褚韶华到街口拦车,闻知秋叹道,“以前这孩子也不这样,也不知道怎么了。”   “这要不是以前听你说过你前面夫人是大家闺秀,我真得误会了。”褚韶华摇头,真正的大家闺秀她也没见过,可即便房东家的容小姐,那也是位半点不娇气、聪明伶俐、懂礼貌的姑娘,哪里有这样的,她随便说一句,那孩子立刻哭成个泪人。   褚韶华这话,令闻知秋在这微冷的傍晚都觉着脸上辣辣的,所以,相较之下,前面那句“我与闻先生只是普通朋友,我有自己的女儿,不准备做谁的后妈”,对于褚韶华来说,真的只是普通陈述。   黄包车来得很快,褚韶华朝闻知秋挥挥手,“我走了。”   “等一下。”闻知秋上前,给她把大衣领子竖起来,颈间的长围巾将口鼻围好,“刚吃过饭,小心呛风。”提前付了车费,叮嘱车夫别拉的太快,脚下仔细些。   “啰嗦死了!走吧!”前一句回答闻知秋的絮叨,后一句则是对车夫的吩咐。   闻知秋目送褚韶华走远,才叹口气回了家去。   家里这个样子,母亲明显上了年纪,对闺女的管教力不从心。闺女呢,在岳家也不知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小家子气,闻知秋自己也没时间对家庭进行管理,所以,急需褚韶华这样一位妻子啊。   实用主义的闻知秋越发觉着褚韶华合心,却不知褚韶华想法完全与他相反。在褚韶华看来,就闻家这神经病一样的小孩儿,以后就是大麻烦。这种眨巴下眼就泪流满面的本事,褚韶华这把年纪都也甘拜下风。想想自家闺女,褚韶华愈发认为,哪怕自己闺女没出身这样的有钱人家,论起性情也比闻家这丫头强百倍。   褚韶华坐车回家,开始准备学习德文的事。   而且,她时而就去嘲笑一下闻知秋家神经病丫头的性格,譬如,闻知秋只要一提起他闺女,褚韶华就会说,“你怎么教的你家闺女啊,她平时也爱这样哭唧唧哭唧唧的吗?”直问的闻知秋老大没面子。   褚韶华直接就同闻知秋说了,“以后那些不正经的话不用提了,我可受不了这种孩子,简直病的不轻。”   所以,闻知秋深觉褚韶华合心,褚韶华却不想给自己找累受。   闻知秋道,“孩子是孩子,咱们是咱们。孩子长大就各自成家了,要百年携老的还是夫妻。你也不是带孩子的性子,有妈呢。”   褚韶华尽管不喜闻知秋他闺女,也得说句公道话,“你就什么都不管?”   “我没空啊,每天一大早出门,晚上回来有时雅英都睡了。”闻知秋一幅理所当然的口吻,褚韶华啧啧,“知道的说你是市长秘书,不知道的还得以你是日理万机的北洋总理哪。”   闻知秋给她刻薄的老脸一窘,“有空我也会关心雅英的。”   “你那孩子,跟着伯母还是对的,伯母思维上很好,只要别像了你妹妹,以后也不大会长歪。”褚韶华一句话把闻家四口人批评了一半进去,闻知秋心下老窘,又觉褚韶华即便刻薄也是可爱的,问她,“你跟我妹还没和好呢?”   “这叫什么话,我俩又不是朋友,谈不上好不好的。”说来,褚韶华非但对闻知秋的闺女叹为观止,对闻知秋他妹也是观感平平啊。   闻知秋赶紧买糖炒栗子给褚韶华吃,并决定短时间内不再讨论有关自己家庭人员的话题,褚韶华再说下去,闻知秋额角得冒了汗。闻知秋另起个话头,“许先生的寿宴,你去吗?”   “去,我跟褚亭一起。你去不去?”   “市长大概会露个面儿,我跟着露个面儿就行。”闻知秋递个小栗子给褚韶华说,“你们商行不大,人脉颇广啊。”   “这次许先生寿宴,上海的洋行不说倾巢出动,起码很多大洋行都会过去道贺的。我们是随大溜儿,其实去了估计都见不到真佛。”   闻知秋问她,“想见哪位真佛?”   褚韶华摆摆手,“也就这么随口一说,随大溜儿的事还是得做。”   许先生的大寿其实乏列可陈,这是对于褚韶华而言,因为许先生大寿便如褚韶华所言,他们这种小鱼小虾,连真佛都见不到,接待褚亭褚韶华的都不是许家人,而是许家管家了。所以,可想而知这就是过来送份礼吃顿饭的事。   闻知秋跟着市长还是能见到许先生面儿的,市长原只是想小坐片刻,结果,看陆督军一坐一整天,市长硬是没好走。倒是褚亭褚韶华这种小鱼小虾的自在,吃过饭就告辞,也没人理会。   褚韶华对这位许先生虽无缘一见,隔日却在《申报》看到许先生将所得寿礼悉数拿出建立慈善学校的新闻,褚韶华把这则新闻递给褚亭看,“这位许先生倒是有意思,咱们那寿礼没白送,既做了善事,还白吃一顿寿席。”   褚亭也说,“这些达官贵人要是都能这么着,哪怕为了邀名,于孩子们也是有益的。”   “邀名?”褚韶华在唇齿间咀嚼着这两字,心里忽然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问褚亭,“许先生捐建小学,是为了邀名吗?”   “不一定,不过现在有权有势的,都愿意做些善事。”褚亭随口道,“青红帮的那些头头也会捐医院捐学校红十字会挂个名儿,平时缺德事也没少干。”   “邀名。”褚韶华又重复了一遍,想到以往一些事,深觉褚亭这两字总结到位,颇得深义,点头赞褚亭一句,“说的好。”   ——   褚韶华在评论别人的时候,也有人在评论褚韶华。   因为,褚韶华嘲笑闻家大小姐没妈的事,现在闻家在上海的只要见过闻雅英的亲戚,基本上都知道了。永远不要小看小孩子制造谣言的能力,尤其是该小孩子还尽心尽力的来做此事时。   闻春华都回了趟娘家,问起母亲这事。闻太太并不是个偏颇的人,拿着竹夫人敲打完晒在院中的被子,也没回屋,大太阳好,母女俩就坐在院里晒太阳。钱嫂子端来茶果,闻春华却顾不得吃这个,一径问母亲,“妈,到底怎么回事,雅英悄悄同我说时还哭了,怕褚小姐太厉害,以后对她不好。”   “这是孩子想多了,褚小姐并没说什么。”闻太太眯着眼睛靠在躺椅中,抚了抚膝上的小羊毛毯。   “没说什么孩子能那样?”闻春华对侄女的话深信不疑,无他,孩子又不会说谎,而且,褚韶华的确是有些厉害。闻春华上身倾向母亲,压低声音道,“褚小姐这样可不好,雅英毕竟是咱家的正人,褚小姐自己还有孩子,要现在就对雅英有成见,这以后进门儿,还不知怎么偏心她自己闺女。”   “这担什么心,我成天在家里,雅英受不了委屈。”其实闻太太心下未尝没有觉着褚韶华待孩子冷淡了,尤其说的那句“我有自己的孩子”,哎,虽说这也怪不得褚韶华,毕竟闻雅英的确不是褚韶华生的,可以后做了继母女,这样冷淡可不大好。   “妈你一天比一天老了,褚小姐却是正年轻,待她进了门儿,过一二年再跟我哥生几个儿女,还有她带来的那个,不用她虐待咱们雅英,只要她不理雅英,就够孩子受的了。”闻春华悄悄同母亲说,“还是让我哥好好想想,这做继母,得讲究对孩子视如己出。以前我哥谈的女朋友,哪个不是一来咱家先准备给雅英的礼物,对雅英好的不得了。就这,妈你还挑三挑四,怎么对上这褚小姐,妈你什么都不挑不说,还处处为她说好话?”   “这不是你哥就喜欢人家褚小姐么。”闻太太很公道的说一句,“褚小姐人也能干,对我也很好。星期天我们一起去裁缝铺,你没见,三两句的就跟掌柜谈成一桩生意。我们还一起吃了午饭,看的电影。这人吧,哪儿有全乎人呢。还是得慢慢来,毕竟你哥是续弦,她也是再嫁,彼此都有孩子,要磨合的地方也多。”   “反正妈你留些心,我看我哥对她倒挺喜欢,她对我哥可未必。这女人要是喜欢一个男人,那是什么都愿意为这男人做的。难道以前那些追求我哥的小姐就多愿意做后妈,这不是喜欢我哥么。就是因喜欢我哥,才想方设法的对孩子家,对这男人的一家子好。你看看褚小姐,除了对妈你不错,又是给你送衣料子,又是陪你去裁缝店、请你吃午饭、看电影,她还理睬谁啊?那天给妈你送衣料子,我也在边儿上哪,还特意拿了两块料子过来。我倒不是眼皮子浅就稀罕她那料子,可若是心里有这做小姑的,就是先前没准备,见着我在边儿上,也得说分一块儿给我,显得亲热。你瞧瞧褚小姐,根本当我不存在,哪怕提一句不知道我会回娘家,所以没准备的话呢。什么话都没有,就光奉承妈你一人了。”闻春华挑着一双薄薄的眼皮,酸溜溜的说,“无非就是我是出嫁了的姑奶奶,自来是媳妇越做越大,姑娘越做越小的,我是不值钱了的。雅英更不用说,小丫头一个,我哥现在还没儿子哪。妈你不一样,我哥多孝顺啊,你又是做婆婆的,以后也能克着她,她就格外会巴结你。你瞧瞧,她多势利啊。”   闻春华说的口干,叹口气,自己倒了杯茶,直抒胸臆的总结一句,“要不她做生意发财哪,精的没边儿了。” 第147章 抢生意   闻春华原本以为她与褚韶华的缘法就在姑嫂之间了,却不想,两人还有别个渊源。   这话,当真是说来话长。   而且,褚亭褚韶华举双手发誓,事先真的不晓得闻春华的婆家在与那个叫威利的美国人做生意。这事儿得从褚亭说起,褚亭能从败落之家开始重振门楣,可知这必是个非常精明非常善交际的人。褚亭的交际范围非常广,他对于扩充自己的社交圈也很有兴趣。尤其是在与席肇方认识之后,褚亭有空常去拜方,与席肇方的几位公子相处也不错。尤其,席家是做金融业的,家族中多位成员担任上海外国银行的华经理,或是在外国银行任职。   褚亭到席家走动的多了,也认识了好几位洋人,其实有一位做面料生意的洋人叫威利,威利是美国人,褚亭认识后就介绍给了褚韶华,三人经常出去吃饭。这位威利先生是位虔诚的基督徒,非常具有宗教情怀,宣称自己的民族是被上帝选中的子民。褚亭对这种上帝不上帝的事儿完全不关心,褚韶华却是能把《圣经》倒背如流的人,她虽不是基督徒,但对《圣经》的研究完全不比威利这位虔诚的基督徒浅。   关键是,褚韶华非但精通《圣经》,她对审美亦有足够品味,因为她与褚亭的商行主做呢料销售,所以也会同威利探讨一下呢料销售的问题,或者说一说中西审美不同的地方。然后,适时的透露一下他们虽是刚走步的洋行,但衣料也是卖的极不错的。譬如,前些天刚成交了一单十万大洋的生意云云。   威利都有心邀请褚韶华要不要到他洋行做买办,虽然在他们国家,一般女人很少出门工作,但在有“东方巴黎”之称的上海,似乎女士外出工作已经是很寻常的事了。威利是位入乡随俗的洋人,褚韶华道,“我与褚先生已经有合作,我们是做商行的,到您的洋行就不必了,不过,可以代为推销您的商品。”   威利相对于小心眼儿的史密斯而言,绝对是个更有手腕的商人,他给褚韶华褚亭的是一个底价,威利道,“不论你们与其他商人议价多少,底价就是这个。”另外每月还有固定的车马费给俩人。   俩人先就威利这里的面料进行过了解后,褚亭就开始对上海的客户进行推销了,褚韶华想再出趟差,褚亭却是不大放心,不说别处,南京的陈老板刚叫褚韶华压着买了十万大洋的货,南京那是人家的地盘儿,褚韶华一个单身女人过去,倘有个好歹,也不划算。   褚亭说她,“先把每个款式的样衣做几件出来,这样好卖料子。”   褚韶华翻着订阅的外国画报琢磨款式,还有《上海画报》《风月画报》,她突然想到的办法,褚韶华说,“我看法国画报上说,法国的那些有名的服装商人,会雇佣摩登女子做模特,同经销商们展示自己裁缝店做的衣裳。咱们也办个这种展示成不成?”   “也请客人过来看?”   “有什么不行,把外地的客人也请过来,咱们出车费,安排食宿,不用他们花一分钱!”褚韶华道,“这事儿咱们先计划好,再跟威利商量一二,他那里若有相熟的客人不妨也请来。展示的预算之类的,也得同他商量的。”   褚亭道,“细说说看。”   褚韶华当真是个极灵活的性子,她与褚亭,再叫上程辉,三人加班到晚上九点,把计划书整了出来,其实这也容易,褚韶华负责去弄那些衣裳款式,程辉去报社登报招模特,按天结工资,至于服装展示,办个酒会就可以,前半场让女孩子们穿上漂亮衣裳,请个当红歌星过来唱上几支曲子,后半场办成自助酒会的模式谈生意。   当然,请当红歌星唱曲的主意是褚亭说的。   花销也就是做衣裳的钱,报社广告,招女孩子做模特可请歌星唱曲子,还有自助酒会,以及场地租凭的钱,当然,还有请客人来上海的花费。但这样推销的话效率高,不用拿着料子样品一家一家的去推销,一次性能让客人看到许多种类的面料。威利经营面料的范围相当广,什么素洋绸、洋染纱、印花斜纹什么的都有,褚韶华就问过威利,是不是今年生意不大好,因为威利那里还有不少存货。威利倒也不隐瞒,说他来上海的时间不长,换了好几个华经理,一直不大得力。再加上如今上海面料竟争激列,日本人、英国人的面料也都很好,尤其呢料,大部分是英国呢料商的天下,棉布则是日本的居多。威利是美国人,局面一般。   不过,威利显然是个很有决断力的商人,褚韶华褚亭折腾出的计划书,花钱不在少数,预算就要千把块大洋。威利细看过书也同意了,还说到时会尽量多请些客人与朋友过来。   褚亭则去给外地客商发电报,电报上说是大上海首屈一指的巴黎面料服装展示,上面说清楚承担来回路线,上海花用,请客户过来参观云云。愿意来的客户还请电报回复,他这里安排食宿。   然后,褚亭就给上海的客户送去请帖。   褚韶华原本想路易斯一起参加,结果路易斯这小气鬼,一分钱的展示金都不愿意分担,褚韶华现在忙的不得了,直接不理睬他了。褚韶华要忙做衣裳的事,每件衣裳什么款式,给人穿的话怎么搭配都是问题,还有,褚韶华还得面试模特,她所有的衣裳都是按自己的身量叫裁缝店做的,招的模特就得与她身量相仿,好容易把人招到了。还要教她们走路,如今女孩子走路,很多都是微有些含胸的,褚韶华非常不喜欢,叫她们把胸挺起来。   小伙子们倒是没什么,就是有些姑娘们受不了挺胸的事儿,直接不干了,褚韶华也不管,听话的留下,不听话只管走就是。除了让她们练习走路,还得教她们背些面料资料,褚韶华就不准备另聘推销员了,到时这些姑娘们随了展示服装,还要兼职做推销。   当然,推销的好,都是有红包拿的。褚韶华说了,最小红包都有五块大洋。   除此之外,褚韶华还要给自己相熟的朋友送请帖过去,譬如沈经理、赵部长这都是在先施的同事,还有邵初潘玉,这是老乡也是朋友,褚韶华还给潘玉的伯父大潘先生潘慎送了一份请柬。   褚韶华过去前特意打了电话,赶巧潘慎在家,看了褚韶华这请柬说,“面料服装展示会,这个倒是新鲜,怎么个展示法。”   褚韶华就把大致的思路说了,“租了华懋饭店的一间会议厅,衣裳我已让裁缝铺子做了,到时让姑娘和小伙子们站到台上展示,还有本埠红星露露唱歌。潘伯伯、潘伯母,你们有空过去热闹热闹,这种服装展示,在巴黎早就有了,上海还没见到过。我觉着,倒是卖面料的一个新法子。”   潘慎点头,“不错,虽说我不是做洋货的,可有些经验是相通的。”   另则,褚韶华还请了以前认识的《申报》的那位李记者,露露那里,褚韶华也去关心了一下她当天穿什么衣服唱歌,太暴露都不让她穿,露露还不大高兴,嘟着红唇不说话,褚韶华语重心长的说她,“露露,如果全上海的歌星都露胳膊露大腿,你就要裹严实些,你可不是寻常的歌星,你是上海最红的歌星。我帮你做几件衣裳吧,你这孩子,白张这么漂亮的脸,你的魅力还没发挥出来哪。”   露露听褚韶华夸她魅力大,转而又高兴起来,叫褚韶华姐姐,问褚韶华要给她做什么衣服。褚韶华带她去裁缝店量尺寸,拿着巴黎画报同露露商量衣裳款式,露露的衣服全部都是西式的,自西风东渐,西式在这片土地上就代表着流行与时尚。   褚韶华还给闻知秋派了张请柬,她这请柬也是新式的,金色封皮用银丝压出一个婀娜女子的身形,打开来用一行工整的墨字写着:恭请某某先生(某某小姐)参加褚氏商行威利洋行巴黎面料服装展示会。闻知秋看过请柬,问褚韶华,“威利不是美国人么,你们这展示会跟巴黎还有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虽然面料是美国的,但我们衣服款式是比着巴黎的来的,我们的面料也不比法国的差。”褚韶华很认真的说。闻知秋微笑颌首,“嗯,基本上跟巴黎也就是欧逻巴和美利坚的关系,都在地球上。”   褚韶华哈哈大笑,闻知秋也笑了,说,“我到时得看时间,有时间就过去,要是不凑巧也别怪罪。”   “我知道,就没打算你能来,只是不给你派帖子也不好。还有这张是给伯母的,要是伯母有空,只管请伯母过来,我们非但有服装面料展示,还有自助酒会。请的都是当今名流,许多人都会带着家中太太过来,伯母来也有说话的人。”   闻知秋一听便知褚韶华虽是请了歌星,可不论是筹办场所,还是邀请的客人,都是有身份的地方,有身份的人,可见这展示会亦要走高档路线。想着母亲在家也无事,闻知秋道,“好,我去跟妈说。”   闻太太不论在穿戴还是在思想上,都很合潮流,如今有这新潮的事,也是愿意去看的。只是,她妇道人家,平时一人出门时都少,出去买菜也会与钱嫂子做个伴。像这样的场合,一般不是与儿子同行,就是携闺女同往。闻太太见儿子时间不确定,干脆叫了闺女一起去。   闻春华别看年轻,也爱做个新潮打扮,论思想先进,真不如其母。闻春华看过请帖便说,“弄得这么金粉银线妖里妖气的,还服装展示,从来没听说过。”   “这可是巴黎的服装展示,平时哪里见得着。”   “哪儿就巴黎了,褚小姐不是北方来的嘛,她是巴黎来的啊?”闻春华反唇问道。   “反正我听你哥说到时去的都是上海知名人物,你爱去不去吧。你不去,我就带钱嫂子去。”   “她才做几天生意就能请来恁多名流,无非是仗着我哥的面子。”到底没说不去。   褚韶华完全想不到自从她与闻知秋认识,她所作所为,便都是靠闻知秋面子得来的。这等神奇逻辑,莫说褚韶华不知,便是褚韶华知晓,也只能说句大开眼界、叹为观止了。   闻春华回家后才知道丈夫也收到了服装展示的请柬,闻春华拿起帖子,“褚小姐也送给你了?你与她认识?”   “褚氏商行的褚小姐?不,是威利先生差人送给我的。”周雨神色中带着些许愁绪,反问妻子,“你认识褚氏商行的褚小姐?”   “原来她商行叫褚氏商行啊。”闻春华向来不关心生意,忍不住嘀咕一句,随手将帖子丢在桌上,与丈夫道,“你虽没见过她,也听我说过,就是正要跟我哥谈恋爱的那位小姐,姓褚的,褚小姐。”   “这么巧。”周雨轻轻叹了一声。   “怎么回家就长吁短叹的。”闻春华取下颈间丝绒围巾,脱下大衣,对着穿衣镜理了理身上旗袍,随口道,“可是有什么难事?”   “你不知道,威利先生现下正在与褚氏商行合作。”   “威利?和咱家做生意的那个洋人不是叫波顿吗?”   “威利是名,波顿是姓,全名威利.波顿。”   闻春华顾不得腹诽洋人这名字又长又怪,先急道,“这不就是说咱家的客户叫褚小姐抢走了么?”   “也没这么夸张,上海这么多生意,说不上谁抢谁的。何况,波顿先生合作的从来不只是咱家,他的货量很多很杂,也有别的商行在与他合作,褚氏商行只是其中一家罢了。”周雨道,“就是这事委实巧了些,咱们与褚小姐竟与同一家洋商合作。”   闻春华听丈夫这样说也觉事情太过凑巧,可她素来极有“智慧”兼想像力的人,稍一琢磨便道,“哎,你不知道这位褚小姐,精道的很。说不得就是知道威利是同咱家合作,才特意找上这个叫威利还是叫巴顿的。她可会巴结人了。”   周雨见妻子这样说,便以为是褚小姐因大舅兄之故,再借着他家的关系,才与洋商有了合作。周雨问,“这么说,大舅兄和褚小姐的好事近了?”   “谁知道。我哥热切的不行,褚小姐颇有手腕,这会儿还吊着我哥哪。口口声声说不成,对雅英也不好。”闻春华摇头叹气,“不知道我哥怎么回事,先前那么些给他做媒的,个顶个的比褚小姐条件好,他没一个愿意。如今这位褚小姐,性子不温柔,人也不和气,还是个寡妇带孩子,除了一张脸会巴结,真不知哪儿就那么招人喜欢。”   “别这么说,你瞧着不好,兴许大哥就瞧着好。”   “那是,好的不得了。”闻春华又叹了回气,见褚韶华的帖子都送到自家来,便问丈夫,“你去不去那什么服装展示会?”   “波顿先生特意送来的,何况听你说褚小姐还是大哥的心仪之人,自是要去的。”   “成,那到时租辆汽车,咱们接了妈一起去。褚小姐还给妈送帖子了,妈也说要去的。”   ——   待到服装面料展示会那天,褚韶华忙的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就这还介绍了闻太太给潘太太认识,当然,如闻春华也一并做了介绍,还有周雨,褚韶华真不是个小器人。她虽看不上闻春华,周雨倒是挺客气,也一并引荐给了大潘先生潘慎。   只是,褚韶华真没陪着闻家人的时间,她要打招呼的客人太多,让程辉引人入座就又去招呼别的客人和朋友了。闻春华挽着母亲的胳膊,忍不住瞥褚韶华一眼,在母亲耳际悄声道,“可真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闻太太轻轻拍闺女的手臂一下,也忍不住又看褚韶华一眼。褚韶华今天穿的一件水蓝色的真丝绒贝壳扣的长袖衬衣配黑色呢料长裤,颈间细银链嵌一颗莲子大小的珍珠,另则又佩了一串双层的长珍珠链,给这一身略显男性风范的衣饰添了女姓柔美。褚韶华向来只施淡妆,有条不紊的与来客寒暄说笑,那种自信的风采,竟比褚韶华本身的美貌更为动人。闻太太也不由目露赞赏,想着英雄不问出身,褚小姐这样出众,难怪儿子恋念不舍。   这是一处宽敞厅室,最前垂着黑色的丝绒障幔,就是现在的新派人最喜欢做窗丝的那种丝绒料子,中间搭起略高的台子,台子周围摆着错落有致的西式沙发坐椅,有点像西洋戏台的样子。四周的窗户也都被厚窗帘遮住,全靠头顶数盏水晶吊灯,厅内亮若白昼。   闻太太见有人送了花篮过来,就很有些后悔,想着到底上了年纪,竟这般疏忽,意忘了买个花篮过来送给褚小姐。如今这样的西洋场合,大家都是送鲜花的。   展示会很快开始,程辉上去做介绍,主要讲一下是褚氏商行和威利波顿洋行共同合作的服装面料展示会,主要展示波顿洋行的面料之美。   先是女装展示,后是男装展示。女装有三十套,男装有三十套,先是六个身量纤细、容貌清秀、妆容恰好的姑娘穿着各式新衣出来,大家都觉稀奇。当然,舞厅里跳舞的舞小姐许多人都见过,可褚韶华弄的这个,跟那些卖姿色的舞小姐自是不同的,她让裁缝店做的这衣裳都是正经冬衣,端庄雅致的很。   女装展示结束,便有露露出来为大家唱歌,厅内电灯关去大半,只余展示台上空的一盏水晶吊灯,露露的衣裳极有看头,那一身黑色无袖荡领长裙,裙子别提多贴身了,将露露那曼妙的曲线描绘的淋漓尽致,两条胳膊更似雪藕一般,那一张精致无暇的面孔上,红唇垂涎欲滴。唱的也是靡靡之音,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流行的歌儿都这样。   露露唱了两首歌后,就开始男装展示。   整个展示会也就大半个小时的时间,结束后便是自助酒会兼定货会。褚韶华这场服装展示,自然是成功的,关键是,太功了。   威利那些存货,一场展示会就销了个七七八八,连带李记者收了褚韶华的殷勤与礼物,在《申报》上对褚韶华的服装展示会做了一个不错的报道。连带还有其他几个褚亭请来的记者,也在自己报纸提了一笔,于是,连带着褚氏商行也跟着走红了。   威利是个极有眼光的商人,与褚韶华他们合作后,威利就想褚韶华褚亭做他在中国的经销商,当然,说是办买、华经理,都可以。而且,威利极其大方,像这次的展示会的全部花费,都是他出的。这个人也不是见不得人发财的性格,威利的名言是,“我们双方都要有利可图,生意才能持久。”   再对比一下史密斯那个小气鬼,实在没有拒绝威利的理由。   褚韶华褚亭这里与威利正在合作的蜜月期,闻春华就找了来,怒冲冲的问褚韶华为什么抢她家的生意。褚韶华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合上桌间的账本,问闻春华,“你家有什么生意啊?闻先生做生意了?”问出口褚韶华才觉着不对,想了想,看向闻春华,“是你婆家?”   褚亭很有礼貌的递茶水给她,“闻小姐,喝杯茶咱们慢慢谈,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您尽管说就是。”   闻春华冷哼一声,根本没给褚亭个正眼,茶也未接,就是瞪着两只眼珠子盯褚韶华,一幅要褚韶华给她个交待的模样。褚亭碰了个壁,给闻春华把茶水在手边儿放下,摸摸鼻梁,准备要不要出去走走,留下屋子给褚韶华跟她小姑子对话。   褚韶华憋褚亭一眼,下台微抬,褚亭就没敢走。褚韶华问闻春华,“你家什么生意?说明白点儿。不然谁知道怎么就抢你家生意了,我自己个儿生意还做不过来哪,还抢你家生意?”   “威利先生那里的生意,不是你们抢走的?”闻春华简直两眼冒火,火冒三丈,恨不能一把火烧死褚韶华的凶悍模样。   褚韶华看向褚亭,褚亭摇头,“不知道啊,从没听威利提过。”然后,他忽然想到什么,朝褚韶华使个眼色。那啥,褚亭是打听过威利以前合作的买办姓周的事,可褚亭并不晓得周买办与闻春华有关系啊?难不成就是闻春华的丈夫周雨?天哪,天地良心,褚亭还是在服装展示会那天才认识的周雨,先前哪里知道他与威利洋行有合作?再说,威利洋行也不只是与周家有合作吧?   褚韶华看褚亭的眼色就知这里头有内情,可眼下闻春华一幅疯狗模样,也不是能听进道理的,褚韶华就一幅公事公办的神色,“威利先生是同我们有合作,怎么了?”   “怎么了?威利先生是我家的客商!现在你把生意抢走,叫我家以后喝西北风去!”闻春华直接吼了出来,险喷褚韶华一脸口水。   褚韶华这人,心胸不谓不广,她平时也不爱与闻春华这样的无知妇人计较。可褚韶华有一样,她是个非常要面子的人,谁要是不给她面子,她也是不会给你面子的。   褚韶华已是心下火起,偏她是个会装的,且较闻春华沉得住气,她只是不以为然的一笑,轻描淡写的问了句,“原来威利先生姓周啊?”   闻春华直接气爆了,抄起手畔的茶水就朝褚韶华砸了过去,褚韶华头一偏,躲过茶盏,那茶盏落在地上摔的一地碎瓷兼一地茶水。褚韶华面色攸的一冷,她猛色起身,一只手在闻春华颈间一抓,揪住闻春华的衣领子就把人拽了出去。闻春华自是不从,奈何她个头不比褚韶华高,力气也不及褚韶华大,两只手对褚韶华抓她的手又抓又挠,尖叫不止。褚韶华三两步间揪她到门口,一脚就踹了出去,闻春华一声尖叫倒退着趔趄两步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不待她开口喷粪,褚韶华居高临下睨她一眼,声音里能淬出冰渣子,道,“回去告诉你婆家,我们商行是威利洋行的全国总代理,原我还想给你婆家些生意做,即如此,以后休想拿到威利洋行半点生意!” 第148章 不合作   褚亭倒不是没见过女人打架,可这种未来嫂子削小姑子的事,褚亭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虽不至瞠目结舌,也对褚韶华的强悍大为佩服。褚亭不至于认为褚韶华和闻知秋谈恋爱是高攀,俩人可称门当户对,不过,在当下,虽则南方不至于像北方一向极重姑奶奶,可对于出嫁的姑娘也很重视的。   如褚韶华这种一脚把未来小姑子踹出去的事,褚亭是平生头一遭见。   褚韶华把人踹出门就回办公室继续拨算盘珠子算账去了,褚亭也不能看着闻春华坐他家商行门外坐地嚎哭啊,褚亭忙拦了辆黄包车,劝闻春华回家去。闻春华倒也不算不识时务,她被褚韶华踹出来,心下已知褚韶华是个泼妇,打是打不过的,闻春华输人不输阵的哽咽着,放两句狠话给褚亭,“你去跟她说,我不会这么算了的!”   “一定说一定说。”褚亭把闻春华的包给她捡起来,虚扶着她坐上黄包车,点头哈腰做足礼数把闻春华送走了。   褚亭心下暗道,看闻秘书长为人,真是想不到嫡亲妹妹竟是这样的无知妇人。哪怕原不知到底怎么回事,给闻春华这么一闹,褚亭也大致猜出来了,约摸是褚韶华的婆家周家原与威利商行有合作,可这真不算褚氏商行抢周家的生意,威利先生原本合作的也不只一个周家,威利的货很多种,周家也只是经营其中一两个种类而已。他们褚氏商行拿到了威利的全国总代理,但也不会不给原本与威利合作的商家一口饭吃,如今在忙出货的事,待货出好,也要与这几家谈一谈,以前他们什么价钱拿货,以后也是如此。   周家原本就吃不着亏。   让褚亭说,他们来做总代理,因着有闻秘书长的原因,难免要对周家多有照顾。   结果,给闻春华这么一闹腾,褚亭向来是个和气生财的,褚韶华可不是!你把褚韶华得罪了,这行了,以后生意也没的做了!   褚亭在门口哭笑不得摇摇头,一阵凉风吹过,他出来时忘穿大衣,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连忙回屋去了,正要劝褚韶华两句姑嫂和睦的话,见褚韶华手叫闻春华抓出好几道血道子,连忙道,“这也别急着算账了,赶紧去医院瞧瞧。哎,真个泼妇,看给挠的。”   “没事儿,我算完再去。”褚韶华向来泼辣,根本没把这点小伤放心上。   褚亭套上大衣,把褚韶华的大衣递给她,“行了,回来再算,我打电话叫车,陪你一起去。”   褚亭打电话去汽车行叫了汽车过来,褚韶华从来不是个矫情人,车子一到也便合上账本,与褚亭道,“我一人去就成。”褚亭鬼笑,“还是我陪你吧。”到时正好跟闻秘书长告一状,看你这叫什么妹妹,把我们褚小姐挠的!   褚韶华坐车上问褚亭,“你没给那泼妇付车钱吧?”这问的是褚亭打发闻春华回家的事,褚韶华在屋里都听到了。   “没,我又不是钱没处使。”褚亭忍不住啧啧两声,“这要不是那天展示会你亲自介绍,我都不能信这是闻先生的亲妹妹。”   “许多时候,血缘也仅仅是血缘。”褚韶华神色怅然悠远,不知是对闻知秋有感而发,还是感怀自身了。   褚亭带褚韶华去了德国医院,新式医院的包扎都很漂亮,消毒后涂上药膏用胶带把纱布贴好,医嘱和药膏放在袋子里,结账走人。再回公司褚亭便接过做账目的事,褚韶华伤了手,不大方便写字了。褚韶华道,“那我就去瞧瞧裁缝铺的衣裳做的如何了?催一催他们。还得去照相馆看咱们广告牌的进度。”褚韶华卖面料从来不是单纯的卖面料,她一向是连广告牌、样品衣裳成套做出来,购买面料到一定米数的客户,褚韶华就会免费提供广告牌和样衣,还有褚韶华写的卖面料的宣传书。   所以,经过定货会后,许多样衣都要再做,广告牌也要加快制作,到时一并给客户发过去。   褚韶华这里忙的脚不沾地,连程辉也是每天去仓库那里给客人打包发货,褚亭今天是刚送走外地来的客商,才有这片刻功夫在办公室。结果就赶上闻春华过来闹腾,很是看了场热闹。   闻知秋知道妹妹的事已经是傍晚回家的时候了,闻太太要早一些,因为闻春华直接是哭回娘家的,哭哭啼啼的跟母亲说了褚韶华如何抢她家生意,还有她过去讲理如何被褚韶华打出来的事。闻太太固然知道,这事经闺女的嘴一说,必然有些偏颇的地方,可闺女腿上一大块被褚韶华踹出的乌青,也是真的。   儿女再有不是,这是也做母亲的心头肉。何况,闻春华屁股也摔了一下子,如今走路一瘸一拐,瘫床上起不来了。   闻太太也有些生气,她到底是个理智人,思量着褚韶华做事缜密,哪怕真的夺了周家的生意,怎么也要有个说法的。她到底是长辈,不好过去与小辈说这事,还是待儿子回家,同儿子商量不迟。   下午女婿打电话过来,知道闺女病了,连忙过来看望。   闻春华对着丈夫又是一通埋怨发狠,周雨一向好性子,把妻子劝住在屋里休息,听妻子放了几句“定不叫那泼妇好过”的狠话,方出了房间。   闻太太削了个苹果给女婿,问,“这可是怎么回事?春华一回来就说褚上姐抢了你家的生意,这生意上的事,怎么叫她一个人过去?”要是有女婿陪着,起码不能打起来。   周雨一向很敬重岳母,接了苹果说,“我根本不知道春华就去了。”   “这么说是褚小姐抢了你家的生意?”   “可不好这么说。”周雨连忙道,“原本我家虽与波顿先生有生意往来,波顿先生也有别的合作商,上次褚氏商行的面料服装展示会,我和春华陪岳母一起去的。我也收到了波顿先生的请柬,是展示会特别成功,波顿先生有意请褚氏商行做他在国内的总经销商。以后再与波顿先生合作,通过褚小姐的商行是一样的。”   周雨苦笑,“我听说大哥和褚小姐是很好的朋友,有这一层关系,我家也吃不了亏。春华就是太好强,她可能没听明白,也没问我,一听褚小姐做了波顿先生的总经销商,就恼了,以为褚小姐抢了我家的生意。”   “这不就是误会么。”闻太太无奈的摇摇头,“本来挺好的,与其跟那洋人打交道,同褚小姐不是更近一层。这个春华,不分青红皂白的去跟人家闹,以后你家生意怎么办?”   “世上没解不开的疙瘩,都是误会。春华也不是有心的,我代她去向褚小姐赔个不是吧。”反正是将来的大嫂,不论如何也要搞好关系的。   闻太太道,“等你大哥回来,问一问你大哥。”   所以,闻知秋回家后就知道他妹跑去跟褚韶华吵架然后被揍回家的事。当着妹夫的面,闻知秋没好训斥闻春华,问,“春华呢?怎么不见她下来?”   闻太太忙说,“叫褚小姐踹的大腿都青了一块,身上也摔伤了,我叫她早些休息。”   闻知秋道,“她哪回跟人打架吃过亏,还不知把人家褚小姐打成什么样了?”   闻太太光顾着心疼闺女,后来得知闺女理亏,又替女婿发愁以后的生意,倒没顾得上想这个。经儿子一提醒,闻太太才想到闺女往日间的行径,就是闻家落魄时,闺女与族中女孩子打架也是从不落下风的。料到此处,闻太太“唉哟”一声,道,“一会儿我收拾些滋补礼物,要不你明天去看望一下褚小姐,要是褚小姐哪里不舒坦,陪人家去医院瞧瞧。”   周雨心下亦十分歉疚,“我陪大哥一起去,代春华给褚小姐赔礼。”   “明天我得陪市长去浦东视察码头。”闻知秋在家已是坐不住,起身道,“我这就去看看她可好。”   闻知春这刚回家,连口热水都没喝便又要出门,闻太太十分心疼,道,“明天我过去一趟吧,今天就算了,外头天气不好,收音机上说。”   “谁也替不了谁,我去就是。”闻知秋穿好厚外套,又出门去了。   ——   闻知秋直接去了容家,叫开门问褚韶华可在。闻家与容家是远亲,闻知秋早就来过容家,容玉也认识他,请他进来说话。当时天色已黑,容玉提着个防风竹骨灰皮灯笼出来,不忘给闻知秋照着脚下的路,打趣闻知秋,“闻大哥你是不是知道韶华姐受伤过来看韶华姐的。”   闻知秋心下一紧,担忧之心顿起,想着褚韶华果然是叫自己那没轻重没脑子的妹妹伤着了。褚韶华就住这四合小院的西厢,有灯光自窗帘缝隙逸出,仔细倾听还隐约有褚韶华读德文的声音。闻知秋就知她在学习德文,心下又是一松,若褚韶华重伤,必无学习之心。闻知秋对容玉轻声道谢,敲响褚韶华的房门。   容玉笑笑,紧紧身上棉袄,提着灯笼回屋去了。   褚韶华扬声问,“谁?”   “是我,我来看看你。”   一阵微不可闻的悉索声后,褚韶华打开房门,立刻一股寒气涌入,褚韶华也没问闻知秋怎么这会儿过来,先让他进来,再关好门,才说,“怎么这会儿过来?”   褚韶华住的是两间屋子,因上海电贵,故外头一间并无电灯,只是放些脸盆水缸之物,里面一间是褚韶华起屋之所,用一面厚的青布棉门帘与外间隔开。褚韶华掀门帘进屋,灯光流泻而出,闻知秋便见到褚韶华贴满手背的纱布,连手指都包裹了一根。闻知秋既内疚且心疼,跟着褚韶华进了屋。褚韶华的床靠东南墙放着,上面被褥已铺好,不过主人并未就寝。紧挨着床的是一张书桌,书桌上摊着书本茶盏,显然刚刚褚韶华正在用功。   褚韶华要给闻知秋倒水,闻知秋连忙接了暖水瓶,低声道,“我来吧。”   褚韶华鲜少会请客人到家人,茶杯也就两只,闻知秋倒好水,放暖水瓶的时候见褚韶华书桌下有个竹编套子的脚炉,知道褚韶华是暖脚用的。便给她提出来,放在脚底下,说,“踩着暖和。”   “刚问你哪,你来做什么呀?”褚韶华也没客气,把脚又踩了上去。她在家里都是一身自己做的大棉衣,棉花都是今年的新棉花,特别暖和。平时褚韶华都是一声的摩登洋气,这一身棉衣棉鞋的穿着,倒也有趣。   闻知秋道,“听说你受伤了,过来看看。”   “哈,听你那脑子有病的妹妹说的吧?”褚韶华论脾性之厉害,那是比闻春华还要强出三座山的。她不只如闻春华一般只会撒泼用强,褚韶华既能用强还很能讲理,接着两眼一横,就朝闻知秋告起状来,“脑子有病就该送到医院去治,成天不把她看好,叫她到我商行撒泼!今天刚吃过午饭,她就跟吃了炮药似的往我们商行来了,一进门儿,事也不说,劈头就问我怎么抢她家的生意!做生意自来各凭本事,跟威利先生合作的也不只我们商行。是我们商行卖货卖的好,威利先生才让我们做他的国内总代理。我们虽是总代理,也从来没说过不给别人饭吃,先前合作的那些商家,我与褚先生商量好了,以前怎么着,以后也是怎么着。你那好妹妹,话也不听别人说,褚先生好意倒茶给她,她抄起茶盅子就砸我,看我叫她挠的!我没抽死她就是给你面子了!你来的正好,我把话放下,以后别家的生意一如以往,周家的生意别想!”   “你说!你们家这叫什么人!”褚韶华把闻知秋训了一顿。   闻知秋将手里的水递给她,不紧不慢道,“我家也不只她一个,是不是?也有好的,是不是?”   “谁家没几门子糊涂亲戚哪。”闻知秋望着褚韶华气鼓鼓的模样,极通情达理的说,“我得谢谢韶华你给她吃个教训,这事别说你生气,我听了也很生气。你这手如何了?到哪个医院看的?要不要紧?”   “你给人挠成这样不要紧啊!”   闻知秋道,“我知道韶华你很生气,哎,我给你鞠个躬吧!”说完就站起身给褚韶华鞠了个躬,褚韶华不领这情,斜着眼睛冷嘲热讽,“唉哟,这是给你那好妹妹赔礼道歉来了?”只要闻知秋敢点头,褚韶华还有好听的等着他。   谁知闻知秋十分狡猾,他摇了摇头,诚恳的说,“不是为她,她自己做的错事,我干嘛为她道歉。我是心疼你,这样的事,我竟不在你身边。倘是我在,我就把她打回家去了,也不会叫你受伤。”   “哼,总算还有个明理的人。”褚韶华哼一声,“鞠躬就不必了,剩下的话也不用再说,更不用给什么人说情。你不是向来不管生意上的事吗,我们生意上的事,更无需你插手。”   褚韶华一句话便把周家在闻知秋这里的路都堵死了,闻知秋好笑,“我是我,周家是周家,我焉能将他们置于你之上。我就是过来看看你,你没事,我也就放心了。”   褚韶华心下稍觉熨帖,再次对闻知秋道,“你那妹妹,真是个神经病!”   “何尝不是啊。”闻知秋简直给这种拖后腿的妹妹祸害的不轻,闻知秋道,“这次必要她长个教训。”又问褚韶华这位德国老师如何。褚韶华道,“很好,每晚我过去学习德文,约翰先生还说我学的快。”   闻知秋拿了她的书来看,见她已经在读简短的对话,很是高兴,说,“是学的很快。”   “跟英文很像,当然会学的快。”   “语言都要多练习,我陪你练习一下吧。”   “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你这就回去吧,待到深更半夜,车都不好拦了。”   “就念一遍。”闻知秋平时工作忙,他也想温香暖玉同心仪之人在一起说说话,有着这一时片刻的悠闲。闻知秋目光柔柔的,严谨的德文在他嘴里都多了几分缱绻。   褚韶华忽然就觉着屋里有些热,搓了下后颈,很快被闻知秋温雅的声线吸引过去,褚韶华就与闻知秋你一句我一句的读了一页德文书。待把这一篇念完,闻知秋把书放到褚韶华手里,轻声道,“我该走了。”   褚韶华点点头,起身送闻知秋。闻知秋压住她的肩,“我自己出去就行。”   “那我也得锁门哪。”   闻知秋恍然一笑,褚韶华从柜中拿条围巾给他,“大冬天的出门,怎么也没戴条围巾。”褚韶华这条围巾是灰色羊绒呢的,自己商行的料子自己裁的,用灰色的细绣线锁了个边儿,不论男女都能用。褚韶华递过去,闻知秋却是将高大的身子微微一低,褚韶华给他在颈间一挂,闻知秋自己围好。   褚韶华侧耳细听,听到窗外有沙沙声,她说,“不会下雪了吧?”   夜间声静,闻知秋也听了听,说,“应该是小雪粒子,今年上海还没正经下过雪呢。”   褚韶华道,“要不你往容叔叔书房凑合一宿,别回了,这大晚上的又下起雪来,可太冷了。”   “没事儿,这也还早。我出去到街口店家借电话叫辆汽车,也没多少功夫就能到家。”要是韶华留他在香闺,他是说什么都会留下的。可惜韶华这样的性子,如今名份未定,焉能留他呢?   褚韶华不知闻知秋肚子里想这些不正经事,在柜子里继续翻了翻,翻出一件深色呢料的斗篷来,“这是我秋天做的,里面挂了真丝胎的内胆,原想着晚上要是冷就披着御寒,结果我这棉衣太暖和,斗篷一直没穿。你披着吧,以后有空再还我。”   闻知秋原是穿着大衣来的,说,“不用了,还能穿得上吗?”   “怎么穿不上,我原是做来在棉衣外头晚上看书穿的,格外宽大,跟床小被子似的。”褚韶华自干了面料这行,衣裳什么的一般是不用花钱的。这种斗篷也是极宽大的,不惜工料,闻知秋穿上都觉身上一沉。还有个帽子,褚韶华给他扣上,“别冻了耳朵。”又找了双棉手套给他。   又找出平时用的油纸伞来递给他,褚韶华自己也拿条围巾围严实,才带着闻知秋去外间儿,兜头就是一阵朔飞裹挟着飞雪扑面而来,褚韶华送闻知秋到大门口,问闻知秋,“冷不冷?”   闻知秋笑,“暖和极了。”摸摸褚韶华的手,一触即收,“快回吧,我这就走了。”   褚韶华瞪他一眼,把手里的西洋手电筒递过去,让他照路,接着就俐落的关门锁门。雪夜其实并不是完全漆黑的,因着下雪,倒是有些雪夜莹光,可地仍是暗的。闻知秋混身裹的厚实,一手撑伞,一手握着手电筒,迎着朔风大雪走出巷子。   上海鲜少下这样大的雪,闻知秋到家后母亲和妹夫周雨都没还睡。周雨撑伞出去开的门,闻太太原是要抱怨两句想着不叫儿子出去,非得出去,结果遇着大雪。倒是一见儿子身上披着厚披风,戴着帽子,颈间有围巾围住口鼻,手上刚接下的棉手套,放到几上的黄铜手电筒,闻太太满肚子的抱怨就压了回去,帮着儿子脱了这厚披风,接过女婿端来的热水递给儿子,“这是褚小姐那儿的衣裳。”   闻知秋点头,“出来时下雪了,她就借了我一件披风一件围巾。”   闻太太把那披风拿起来,这披风大的惊人,领子是那种女式的小翻领,递给钱嫂子说,“把上头的雪打一打。”围巾也叫钱嫂子收好,这是要还给人家的。   闻太太见儿子没受冻,心里高兴,说,“褚小姐真是个细致人,我还怕这风天雪地的,岂不受冻?”   周雨也说,“褚小姐细心又体贴。”只要大舅兄和褚小姐关系依旧,这生意他便是不愁的。   闻知秋可没有周妹夫这般乐观,看他一眼,“我问清楚了,褚小姐说,你们原来与威利洋行合作的商家,以前什么样,以后也是什么样的。”周雨忍不住面上一喜,闻知秋继而一盆冷水浇下,“你家例外,春华这回可是把褚小姐得罪惨了,把人家手都挠烂了,去德国医院包扎的。褚小姐说以后不跟你家合作了。” 第149章 赔礼   闻知秋这话不啻于一晴天霹雳。   要知道,闻知秋少时丧父,这人偏又资质出众,自幼便是家里顶梁柱。闻知秋在家鲜有说笑,他这样把话说出来,就是事实陈述,绝对不带吓唬周雨的。   周雨颇是担忧,“可见褚小姐是真的生了气。大哥,不知褚小姐伤的如何?”   “手都包的纱布。”   周雨抚额,闻太太不忍女婿为难,同女婿道,“明天你买些东西,带上春华,去看望褚小姐,跟褚小姐赔个不是,她是个极通情理的人,兴许一时气恼了。”   周雨嘴里称是。   时已不早,外面风雪的呼啸声愈大,闻太太同这郎舅二人道,“都早些回房休息吧。”等这半宿,闻太太也累了。   ——   闻知秋看过褚韶华便放心了,自始至终,他根本没将周家的生意放在心上。周家有周家的路,闻知秋自己的事还操心不过来,不可能去管他家的事。主要是,闻知秋想到同褚韶华告辞时,褚韶华借他衣裳围巾手套手电筒,就知褚韶华并没有生他的气。想到与褚韶华一起读德文的情形,闻知秋不禁一笑,沐浴后自书房取了本德文书看了约摸半小时方阖眼睡去。   周雨却是另一番心事,他回房时闻春华已经睡了。算了,就算妻子醒着,就凭妻子这炮仗脾气,也打听不出褚小姐的喜恶来。倒是这位褚小姐,当时的服装展示会就瞧出这位小姐十分精明能干,如今看来,性情亦是厉害的很。大舅兄亲自过去,都没能让褚小姐松口,可见褚小姐是真气的狠了。   褚小姐虽是生气,却也没让这点子气影响自己的心情。要凭着与这些浑人生气,褚韶华早该在老家时就气死了。第二天照例早起,拉开窗帘,外面已是洁白天地。褚韶华不禁轻呼出声,说来,在北方下雪原不稀罕,可在这南方就不同了,冬天难得有场雪。就算偶有下雪,也是稀稀拉拉的小雪渣子或是落地即融的小雪,如这样的大雪,当真难得。褚韶华脸上手上涂了两遍雪花膏,才推开窗户,果然一股冰肌销骨的寒气迎面袭来,冷的人愈发精神。   褚韶华起的早,出去便找扫帚,准备先扫条路出来,她还要练八段锦哪。这扫帚尚未着地,就听咚咚响声,褚韶华抬头,见容老爷正披着件袄子敲玻璃,力道之大,把窗框子都敲的颤颤发抖,接着是容老爷一声大吼,“不准碰老夫的雪!”   褚韶华还是头一回见不叫扫雪的,好在她素知容老爷古怪,既不让扫,也便丢了扫帚,就在雪地里练起八段锦来,待一套八段锦练了一半,容老爷就一身长袍马褂的出来了,先哼一声,“险坏我大好雪景。”   “你们这些南方人就是大惊小怪,不就是点儿破雪么,我们北方,哪年不得下个十场八场的,还当多稀罕似的。”褚韶华练着八段锦,也不妨碍她开口噎容老爷几句。   容老爷连连叹气,直说褚韶华粗俗。褚韶华笑,“我是粗俗,您老不叫扫雪,可仔细着脚底下些吧。”   容老爷摇头,不与妇人做口头计较,转身去赏院中雪景,对着竹子吟几句“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一会儿又对着桂树念几句“雪下桂花稀,啼乌被弹归。”,褚韶华忍不住说,“这桂树也没开花啊。”   容老爷更是大摇其头,“无知无知。”   容太太走出来,问丈夫,“你赏完雪没?赏完了我可就扫院子了。”   “再容我半刻钟,不,一刻种!”容老爷抓紧时间赏雪景,容玉穿着一身厚呢料兔毛领大衣,手里提着个竹篮,笑眯眯的跟父亲和褚韶华打过招呼,问褚韶华早饭想吃什么,褚韶华说想不出来,你瞧着买吧。容玉便出去买早餐去了。   褚韶华练完最后一式,也不管什么诗啊景的,用手心搓搓冰凉的面皮,回屋读德文去了。   这一场大雪自然是好景致,只是早饭后出门上班,因着雪大,挤电车的人委实多,褚韶华便叫了黄包车,路上见有毡帽毡衣的拖着平板车的车夫,那平板车上盖着草垫子,不必说便知是雪夜冻死的乞丐了。   纵如上海这样有东方巴黎之称的大都市,在这样的年代,也有这诸多衣不蔽体,死于冻馁之人。这样情景,凭谁看到也没了诗情画意的心,褚韶华到了商行,下车时给了这拉车的一毛钱,拉车的千恩万谢,褚韶华摆摆手,推开门见程辉已经在用电炉烧水了。   办公室里水汀刚刚烧起来,还不是特别暖和。褚韶华想到昨夜的大雪,问程辉,“育善堂的情况如何?”   程辉还是住在育善堂,暂时没有搬出来。程辉道,“这几年孩子越来越多,炭火不大够。昨夜太冷,各屋都加了炭炉,今天早上我听到高主任跟修女嬷嬷们商量着买炭的事了。”   褚韶华想了想,暂未说什么。   褚亭来的也不晚,只是褚亭过来的时候,身上大衣带了一层薄薄雪花。褚韶华不禁道,“又下雪了吗?”   “可不是么。”褚亭家离商行很近,他过来都不必坐车,遛达着就能来。褚亭收起挡雪的油纸伞,挂在办公室漆红木门的把手上,脱下大衣抖掉上头的雪花,才到座椅上坐了。电炉上的铜水壶呜啦呜啦的响了起来,程辉先拿三人的杯子泡了茶,再把两个水壶灌满。褚亭抱着茶杯暖手说,“昨晚下了一夜,这要再下下去,真要冻死个人。”   褚亭喝了杯茶水就带着程辉去仓库发货,走前同褚韶华说,“要是今天雪太大,我和小辉中午就不回来吃了。”   褚韶华道,“先别急着走,叫汽车吧。”   “这么冷的天,雪又大,路上太滑,怕出事故,出租公司都不接活儿的。我们出去拦黄包车。”   程辉道,“要不我去瞧着发货,褚总你别去了,我看今天这雪也不能小了。”   “行了,莫啰嗦。”褚亭还握了握程辉身上的衣服,程辉身上的是一件深色粗呢丝棉内胆的大衣,呢料裤子配短靴。这算是公司员工的福利,每年都会剩下些样品,这些料子要是处理给杂货铺也能卖些钱出来,打发给亲戚也能赚些人情。褚韶华同褚亭商量过,在公司工作,最好穿公司的面料做的衣裳,可以为公司做宣传。褚亭认为这话有道理,主要是褚韶华具有极高的审美,她让裁缝铺做几十套衣裳就能筹办一场成功的服装展示会。那些裁缝铺,给外头人做衣裳什么价钱,给他们公司做衣裳又是另一个价位,并非全因是长期合作客户,那些裁缝有时都要同褚韶华请教衣裳样式,这里头有许多是褚韶华的人情,换第二个人,不一定拿得到这个价位。   所以,褚亭现在都穿公司的衣服,程辉也一样。   程辉还继承了褚韶华的一样好处,爱到二手商店去买便宜货,像程辉这双短靴,就是去二手商店淘来的,打好鞋油也有五成新,里头是毛的,毛已经不大保暖了,程辉穿两双毛袜子,皮鞋就比布鞋要搪冷。何况,他在外做事,穿皮鞋比较精干。   两人走后,褚韶华便守在办公室,一则整理账目,二则要负责听电话。   周雨是一个人来的,很是置了些贵重礼品,什么人参燕窝的备了一些,给褚韶华补身体的。褚韶华眼皮一抬,淡淡道,“周先生客气了,周先生请回吧,现在敝号太忙,没空接待。”   周雨赔将礼物放下,极是歉疚的说,“褚小姐,实在对不住,内子无礼伤了您,我特意代她过来向您道歉。”   “哦,原来是周先生你指使她过来我这里撒泼的?”   “不不不,褚小姐这话从何说起,我要知道她来,只有拦的。要我知道,定会把事与她说清楚,她着实是误会了。”   “既不是你指使她来的,那你道哪门子歉,赔哪门子不是?”褚韶华半边唇锋一挑,“没听说过道歉还有代的?她是瘸了还是瘫了,还是不认识到我这里的路了?可千万别,昨儿不来的挺顺溜的?”   周雨叫褚韶华噎的说不出话,褚韶华冷笑,“周先生恕我无礼,就不请您坐,也不敢倒茶给您吃。毕竟,您家夫人来我这里都是颐指气使站着发号施令的?我这里的茶是给人喝的,不是给人砸的!周先生请回吧!我今儿心情不好,没空招待!”   饶是周雨偌厚脸皮过来,硬是叫褚韶华一顿排揎给排揎出去了。   周雨告辞时不忘给褚韶华关好门,褚韶华一声冷笑,周雨在外听到,硬是给冷笑出一脑门子的冷汗。心说,我大舅兄可太有胆量了,找了这么位厉害小姐谈恋爱。   褚韶华瞥周雨带来的那些礼物一眼,拿起来放到办公桌的一畔,待傍晚下班,褚韶华就拿着营养品到药铺兑现,然后坐车去了趟育善堂。褚韶华给高主任放下了一百块大洋的支票,问,“如今怎么样了,炭米还够?”这样的冷天,人最基本的两个诉求便是吃饱、穿暖。   高主任收起支票,在账簿上记了一笔,又请褚韶华签了字,给褚韶华开了收据证明。两人颇是熟悉了,褚韶华先时做售货员时每个月也会过来,只是那时褚韶华赚的少,基本上每月就是买些米面打发人送过来。现在褚韶华赚的多了,又是这样的大雪,她工作太忙,就直接开的支票。高主任给褚韶华倒了杯热水,说,“今天打发人去买了五千斤炭,真没想到这个冬天这样冷。”   “谁说不是,我去上班时见有市政雇的板车往外拉死人,一车一车的,不知冻死多少。”褚韶华问,“五千斤炭能支撑多久?”   “一个星期。”五千斤炭听着多,育善堂孩子就有上千,再加上管理的修女、里面的干事等人,一个星期也得是省着用的。高主任笑,“我今天出去化缘,也化了一万多斤炭,待这些炭送来,还能支撑些时日,待雪化了,天气转暖就好了。”   这会儿天黑的早,褚韶华并未多留,与高主任打听了些育善堂的情况就告辞回家去了。 第150章 雪夜   这场雪下了一夜未能尽兴,又浩浩荡荡的耀武扬威了一个白天。   褚韶华从育善堂出来,路灯下依旧雪花飞扬,褚韶华裹好身上的大衣,坐车去了圣约翰大学附近约翰老师的家里学习德文,这包夫也是褚韶华以前用惯的,褚韶华多给他两毛钱,让他在外找个暖和的小店等着,待她八点钟出来还坐他的车。这样冷的天,车夫也是愿意给人包车的,钱不少拿,还能少受些罪。   约翰是位三十几岁的德国人,金色直发,苍绿眼眸,皮肤雪白,高鼻梁,刀锋一样的薄唇,身量高大瘦削,相对于那些不耐老的洋人,约翰简具备所有想像的中绅士的英俊。他见到褚韶华时的面部表情极为夸张,用一种优雅夸大的英文语调说,“褚,今天这么大的雪,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约翰虽然对中文很有兴趣,学习中文的进度却是一般,所以,他与褚韶华都是用英文交流。褚韶华笑着用英文回答,“我如果不来,会给你打电话。既然没打电话,那是必要过来的。”说着,她放下油纸伞,落下帽子,顺带去了身上积雪厚重的的斗篷围巾,到盥洗室抖落积雪,约翰把挂衣裳的架子移到壁炉附近,让褚韶华把衣服展开放,可以烤一烤。   盥洗室那里有女佣去整理,约翰与褚韶华开始今日的课程。德国人极具严谨作风,这从他们的语法上也能看得出来,所以,当闻知秋过来的时候,也是在佣人的带领下到一畔的小厅稍坐,并未打搅到约翰的教学。   一直待两个小时的学习结束,闻知秋方过来,约翰起身与闻知秋打招呼,眼神灵落的往褚韶华脸上一瞟,笑意顽皮,问,“是来接褚的吗?”   “今天的雪有些大,我接她回家。”   “真是位体贴的绅士。”约翰对褚韶华赞美闻知秋。时间已经不早,褚韶华收拾好书本,两人便同约翰告辞了。闻知秋是开车过来的,褚韶华说,“这会儿还租得到车吗?”   “借的车。”闻知秋淡淡地说,先给褚韶华打开副驾的位子,让她先坐上去,车里与外头一样冷。   褚韶华不忘给黄包车夫一毛钱,打发他回家去。既有汽车,她也便不坐黄包车了。褚韶华见闻知秋脸色冷淡,不似寻常温和,说他,“怎么臭着个脸,谁得罪你了?”   “没人得罪我。这么冷的天,略停一两日的课也无妨,市里小学都停课了。”闻知秋熟练的启动汽车,瞥褚韶华一眼,眼神中有疼惜和责备,“晚上这么冷,天也黑,不要说万一有个好歹,吹着冻着也不好。到时去医院看病耽搁的功夫比这一晚上大的多。”   “我注意着哪。晚上又没什么事,我才过来的。”褚韶华也知闻知秋好心,说他,“你就别臭脸了,我心里有数。”   闻知秋哼一声。   褚韶华另起个话题,“你今天挺忙的吧,这一场大雪,还不知要冻坏多少庄稼哪。那些家里贫寒的人家,炭火可足?这不关我这种平头老百姓的事,就得你们当官儿的多操心。这么忙就别过来了,你这么顶风冒雪的来,我也一样担心。”   “知道就好。下了班去容家找你,才晓得你没回去,我就猜着你过来学德文了,这雪越来越大,把我急的。”说着,闻知秋看她一眼。   褚韶华说,“你还会开车啊?”   “傻话,我不但会开车,我还会修车呢。”以往褚韶华并未见过闻知秋开车,但闻知秋车技十分不错,开的极稳。褚韶华好奇,“你怎么会修车的?你又不是学的这个专业。”   “在英国时修车工的工资很不错,我就学了学,后来给人修车赚了一些钱。”闻知秋说的轻描淡写,褚韶华想着,不说在英国,就是眼下在上海,汽车修理工也是极高档的职业,闻知秋并不是汽车相关的专业,当时又是在国外,人生地不熟,还不知当时经了多少艰难。   褚韶华点头说,“不错,做人就得多会些技艺才好,我就得向你学习。是不是,密斯特闻?”   闻知秋忍不住唇角微勾,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唇间吐出四个字,“巧言令色。”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你还没完没了啦。”褚韶华歪着头看闻知秋,不乐意的说,“不趁年轻好好学些本领,难道七老八十再学?不就是下个雪么,要是下雪不来,刮风来不来,天冷来不来,天热来不来?人不能这么娇气,你说说,像咱们这种没什么出身,没什么依靠的,不靠自己能靠谁呢?”   “你可以依靠我。”闻知秋的声音中带着某种承诺的重量。   褚韶华心下动容,前面车灯打出的光柱,照亮积雪重重的道路与空中仍在飞舞的雪花。褚韶华的心却是比铁石还要坚定,她说,“我在精神和实力上追求门当户对。”   汽车尽管开的不快,较之黄包车也是快的,到家时也就八点半左右。褚韶华到正屋同容太太说了一声,待一会儿送闻知秋走她顺带锁门。容太太温声应了。   褚韶华回屋时很是感动,她因白天要出门工作,所以屋里的炭炉都是晚上回来再升。如今炭炉是升好的,床上的被褥也铺好了,被褥脚下略微隆起,褚韶华过去摸摸,里头的汤婆子也是灌好的,整个屋里都暖乎乎的。闻知秋倒了两杯热水,递一杯给褚韶华,说,“容婶子这人真好。”   “是啊,我多得容太太照顾。”褚韶华问闻知秋,“你下班就往我这里来,吃饭没有?”   “这你就别管了,瞧瞧你的手。”闻知秋道,“不是说每天都要换药的吗?”   褚韶华这才知道闻知秋什么傍晚过来,原来是给她换药来了。褚韶华道,“以后别来了,我叫阿玉给我换是一样的。”闻知秋置若罔闻,拉起褚韶华的右手就把纱布给她揭下来了,闻知秋一见,当时脸就黑了,恨恨的说,“你怎么不狠捶她一顿!”   褚韶华那手给挠的着实不轻,都见了血,七八条血道子,如今已是消了肿开始恢复,可褚韶华这手生得好看,手指纤细修长,她人生得也白,美玉雕琢一般,如今给挠成这般,闻知秋极是疼惜。况,褚韶华这伤不是一时能好的,他那蠢妹妹早活蹦乱跳能吃能喝的了。   褚韶华下巴微抬,她皇城根儿呆过的人,跟这些南蛮子能一样么。褚韶华颇是自矜身份,“难道我要跟个泼妇打架?你这妹妹跟你真不像一家人。”   “她兴许是像我爹,成天昏头昏脑。”先把旧药膏用医药酒清洗去,用新纱布擦干,拿签挑出药膏来给褚韶华上药,上好药再贴上纱布,手指也重新包扎好。   给褚韶华换好药,闻知秋方起身道,“这也不早了,我就回了。”   褚韶华撑伞送他到大门口,雪光映出闻知秋有些模糊的五官,眼睛里那一点光却是温柔明亮的。褚韶华把伞递给闻知秋,“路上开车小心些。”   闻知秋接过伞,“回吧。”   彼此都已经过了为爱情要生要死的年纪,或者,过于理智的人所青睐的也并不是那种激烈的情感。倒是这般琐碎而温暖的岁月,就如雪夜中的一把伞、黑暗中的一盏灯,不知不觉温暖了心扉。 第151章 继续不合作   饶是容老爷这样颇有文人脾性,爱对着雪景吟诗诵词的性子,在第二天早上见到雪停时也松了一口气。   容老爷依旧是不许扫雪的,早早起床对着雪景又发了一通赞美感慨后,方提着扫帚和铁锹给院子收拾出一条干净的不带半点儿冰冻的路来。容老爷虽不事生产,这种干净整齐的性子,褚韶华还是认可的。像扫院子收拾院子的活儿,一般都是容老爷干,这古怪老头儿做事极细致。如院里这些积雪,要褚韶华无非就是随便扫一扫,容老爷却是先用扫帚,而后用铁锹,把青石漫的甬道上的结冰一点一点铲去,这样走路就不用怕滑倒。非但院里清理出路来,门口也打扫的干干净净。   褚韶华到公司后,褚亭依旧是带着程辉去仓库发货,听说苏州、南京还有浙江都下了大雪,厚呢料子顿时走俏,有些老板前头的货刚发出去,补货的单子又到了,所以商行亦是忙的紧。大约十点钟的时候,褚韶华接到大潘先生潘慎的电话,潘慎先问褚韶华忙不忙,褚韶华道,“一下大雪,我们的厚呢料子全部走俏。就是这雪下的,不知多少地方受灾,倒情愿它没下了。”   潘慎的声音中带了几分笑意,跟褚韶华说了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褚氏商行加入纺织协会的事办妥了,从今以后,褚氏商行就是纺织协会的一员。加入纺织协会的事,是上次服装展示会之后,潘慎同褚韶华褚亭二人提及的。两人自是愿意,潘慎便是上海纺织协会的会长,这事办起来自然快。第二件事就是,明天上午纺织协会有个聚会,问褚韶华有没有空?褚韶华就是没空也得抽时间啊,自是有空的。   潘慎便说那就明天见。   挂了电话,褚韶华翻开电话簿,给上海的几个以前跟威利洋行合作的经销商打电话,这是她昨天与褚亭商量的,他们商行做了威利先生的总代理,怕是那几位商家心下不安,俩人想着请这些人吃顿饭,一则谈一谈以后生意上的事,二则也是安一安这些人的心。   原本该有周家一份的,结果,闻春华过来砸场,褚韶华这请柬自不可能再有周家的份。   褚韶华把时间定在明天晚上,地方就在华懋饭店。褚亭忙着发货,这些琐事褚韶华便都安排了。倒是下午褚亭程辉回商行,俩人冻的不轻,都贴着水汀片烤暖和,褚韶华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搪瓷缸的热水,让他们暖暖手,问货发的如何了?褚亭道,“差不离了。”   褚韶华便说了潘慎来电话以及明天纺织协会开会的事,褚亭道,“这是去捐钱哪?”   褚韶华一想即知,早上报纸上都在说今年江浙雪灾的事,褚韶华想自己昨天已经给育善堂捐了一百大洋,难道明天还要去捐钱?不由有些舍不得,她也不算富户。褚亭笑着打趣,“怎么,舍不得了?”   褚韶华当然舍不得,“我昨儿已经捐了一百大洋,明儿还捐啊?”   褚亭知道褚韶华是个心善的,早先做售货员一月那十来块大洋,都会每月捐给育善堂一块,可想而知这一百大洋必是捐给育善堂的。褚亭抱着搪瓷缸子笑,劝解她,“咱今年的生意不错,捐点儿就捐点儿吧,这也是做善事。”   “那捐多少?”   “捐五百,我出三百,你出两百。”   “咱俩自然是要一半一半的。”褚韶华虽非大户,在钱上素不小器,一寻思,“不行,那就是俩二百五,这数可不大吉利。算了算了,还是捐六百吧,这样咱家一人三百。”   程辉这在一畔听的都是忍俊不禁。   因着明天要捐钱,褚韶华把参加纺织协会的那热炭团的心也去了不少,倒是把明晚华懋饭店的饭局又同褚亭说了一遍,褚亭点头说知道了。   纺织协会的聚会,褚韶华是与褚亭一起去的,一则她与潘慎比较熟,二则昨天是她接到的潘慎的电话,不好不露面。褚韶华倒是很受欢迎,无他,协会里都是一堆的中老年男人,就褚韶华这么一位水灵灵的大姑娘。自服装展示会后,褚氏商行在业界也算小有声名。不过,他们褚氏商行是做进口纺织品的,协会里的大部分人则是做国产面料的,不过也有做贸易行的,反正都是纺织行内的。   褚韶华褚亭第一次参加行业聚会,到的时间稍早一些。有一些老板褚亭是认识的,都引荐给了褚韶华,其实都不必褚亭引荐,便是有褚亭不认识的老板也会主动找褚韶华说话,女性性别的优劣势体现的非常明显。还有一位老板说,“现在都讲男女平等了,咱们协会有褚小姐这样能文能武的小姐加入,实在是一件好事,这更加是巾帼不让须眉的证明。”   “您真是客气,我是晚辈,以后还得诸位前辈多指教。”褚韶华唇角勾出一朵笑来。   “你们年轻人点子多,想法也新潮,褚小姐的服装展示会,我可是听说了。”   “都是我们褚总指导有方。”褚韶华不独居此功。   “我说老崔啊,你不要自己霸占着褚小姐。褚小姐,这是我的名片,鄙人姓方。”伸手与褚韶华握手,褚韶华与这位方老板也交换了名片。   潘慎过来的时侯就听到会议厅里人声笑声不断,不禁笑一句,“难得这么热闹。”潘放见父亲脸上的笑似有深意,待随父亲进了会议厅就都明白了。   一位身穿花呢厚料银鼠大毛领西洋式披风的小姐站在人群的中间,纺织行业的那些个经理、老板们全无了往日矜持,都要抢着与这位小姐交谈。潘慎声音略抬,“大家来的挺早。”   潘慎一到,大家纷纷与会长打招呼,也各归各位的坐了。   潘放注意到那位小姐陪坐末位,西式披风下是裹腿的深色呢料长裤最后收束到一双深咖色的长筒马靴中,这一身打扮,即便在曾有法国留学经历的潘放眼里也是极摩登的了。   “今天咱们协会有新加入的褚氏商行的褚亭褚老板还有褚小姐,想来不必我介绍,大家也认识了。”潘慎指了指身边空着的一把椅子,“褚小姐过来坐。”   褚韶华连忙道,“我是晚辈,我坐这儿就好。”   以往都是潘放坐父亲身畔,见父亲这样说,潘放立刻过去与褚韶华换位子,褚韶华很觉不妥,潘慎笑道,“虽说如今男女平等,咱们协会还是要讲绅士精神的。”   当下便有人附和潘会长此语,不为别个,一会儿开会,也能顺带多瞅褚小姐两眼。这些老板个个财大气粗,身边自不会少了女人,只是人类的天性,遇到好看的总是愿意多看几眼的。于是,大家都说褚小姐过去坐吧。   褚韶华也不是矫情的,同潘放微微颌首,过去坐在了潘慎身边的椅子上。潘放也知道了褚韶华的身份,父亲在家中对这位褚韶华颇多赞誉,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位年轻美丽的小姐。   潘慎说话简明扼要,“今天过来,主要是想跟大家商量一下雪灾捐款的事。这样的大雪,百年不遇。每天出门都能见着一车一车的往外拉冻死的尸体,这还是在上海。在乡下,田间的情况也不乐观,茶树桑树竹子菜疏,多有冻死的。江浙两省,都遭了雪灾。咱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潘慎带着捐了五千大洋,在座没一个穷的,既会长带头,自然也要纷纷解囊,褚氏商行就按商量好的,捐了六百块大洋。褚韶华说,“我们商行刚成立时间未久,现在能力有限,以后有了钱一定多捐。”他们是捐最少的。   立刻就有人说,“捐多捐少都是心意,褚小姐一派善心,称得上人美心善。”   褚韶华哭笑不得,她就因相貌略好些,倒是头一回这样受尽优待。   还有人问潘慎中午管不管饭,潘慎起身,“大灾当前,咱们还是等年下行业聚会,再好生聚一聚。”各老板直接开出发票,协会理事一一记录,每人签字后都有收据凭条。如此,聚会也就结束了。   褚韶华没急着走,她陪在潘慎身边,大家走前都会过来同潘慎打招呼,褚韶华也很有礼貌,同各位前辈说着以后多联系的客套话。潘慎笑眯眯道,“咱们协会各位老板都是很热情的。”   褚韶华笑,“是。”她既然出来做事,就不在意这些男人们,褚韶华将心比心,她见到优秀男子也会多看几眼,在这上头,男女都一样。只是男人外露,女人隐藏更深的区别而已。   待人走的差不多,潘慎介绍潘放给褚韶华和褚亭认识,潘慎道,“你们都是年轻一辈,又都在商界,以后多来往。”   褚亭褚韶华与潘放握过手,褚亭说,“听说大公子曾留学巴黎,久仰久仰。”   褚韶华笑,“以前我们褚总还说,看来看去,国产花布里您家的最时尚,颜色既正且亮,一看就是行家中的行家,这必是出自大公子之手。”   “可千万别大公子二公子的了,叫我名字就好。”潘放极是和气,说,“我听说你们多是做进口面料,如今看来,也关注咱们国产的料子。”   褚亭还真没关心过,褚韶华却是说的头头是道,“我们只要有空,每个星期都会出门走一走,现在上海的花布,数您家的花色多,价格也有竞争力。”   “走,对面就是老正兴,冬天是吃青鱼的时候,他那里的下巴划水很不错,咱们去尝尝,也一起说说话。”潘慎提议,自然无人拒绝。   于是,四人一行去了老正兴吃饭。   潘慎是上海名流,掌柜亲自招待,将一行人引至楼上雅间落坐。伙计送上一壶好茶,掌柜亲自给倒了,又问吃什么菜。潘慎让掌柜看着安排就好,大家继续刚刚的话题,褚韶华说起上海的面料市场当真头头是道,她不是装懂,她是真的懂,上海现在有多少种花布,多少个品牌,她都一清二楚。饶是潘放也得说,“怕是我都没褚小姐你知道的清楚。”   “您平时得管着那么大一厂子,哪里有我这样的空闲。我主要是没事就喜欢出去走一走,现在我们进口面料的竞争力太大了。”褚韶华道,“潘大哥,你在法国留学,我听说法国的衣服是最时尚的,您这气度就不一样,定是受巴黎的影响。”   潘放笑,“我虽在巴黎留学,却不比你们摩登,你们那服装展示会,可惜我没去。巴黎也有,不过多是那些高档服装店每年出了新款,邀请客户过去看,面料行这样做的可没有,在上海,你们是头一家。”   “还是我们两家经营的范畴不一样,花布没必要做这种服装展示,顶多做几件样衣摆着就成。花布大家太熟悉,知道怎么做怎么穿。呢料在上海是有许多年了,可在不是沿海的地方,仍然是新鲜的面料种类。有些不了解呢料的人都觉着呢料只适合做西式服装,我们做服装展示主要是想更多人知道呢料非但适合西式服装,就是做中式的裙袄、长袍马褂都是好的。”褚韶华道,“也是给客户开阔一下,要是经销商都不知道这料子好在哪儿,卖也卖不好。”   “我看过你们出的对各种面料介绍的小册子,还有你们给经销商做的广告牌,这个很是不错。我很受启发,想着以后也照此做。”   褚韶华笑,“这都是跟洋人学的。我刚来上海是在先施公司光学柜台做售货员,光学柜台什么照相机、幻灯机,我当时哪儿懂啊,见也没大见过。里头这些又分英国牌子、美国牌子、德国牌子等,做售货员就是卖东西,要是不了解这东西,就没法儿卖。我看它里头都有说明书,只是我也不能把柜上的货品拆出说明书来看。我就去给我们供货的洋行,找他们要资料来看。我当时就觉着这上头洋人都挺细致的,我就学了这一手,如今用上了。”   “这还只是开始,做我们的经销商,好处多着哪。”褚韶华端起茶吃一口,眉飞色舞的说。   褚韶华不是那种石破天惊的聪明,但她有一种极为强悍的学习力,像褚韶华说的,都是跟洋人学的。洋人的办法就摆在当前,也同几个人有褚韶华这种聪明。   潘放说,“我准备筹备毛纺厂,专做呢绒面料,韶华,你跟我干,我给你两成干股,如何?”   褚韶华险跌了手里的杯子,她可没料到潘放会来挖墙角,褚亭更是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儿,这样的条件,莫说褚韶华,便是他听了都心动。褚亭反应极快,立刻道,“潘总,您这当着我的面儿挖我得力干将,可不地道。”   “你不也是挖了先施公司马老板的骨干员工。”潘放一句话说的褚亭没了词,褚韶华消化了潘放话中的含义方道,“潘大哥,您是好意,看得起我这个人,我就不说谢了。只是,我跟褚总干的好好的,何况,我们的商行也是刚开始,虽说以后早晚是国产呢料的天下,可我们现在也大有可为之处。”   褚韶华道,“要不是当初我急着赚钱,估计都不会从先施离职,老板娘待我也很好,经理也很提携我。我现在吃穿也不愁了,我就想在这行好好干,干出些成就来。咱们说来也是在一个行业内,你做民族实业,我们做洋呢料进口,我想,都是一回事。像洋呢料做好了能卖到咱们国家来,要是你的呢料做的好,以后照样卖到外国去,想想就威风!”   褚韶华替潘放畅想了一下美好的将来,很是为潘放高兴。   待酒菜上来,褚韶华也吃的挺高兴,潘慎还说,“韶华你跟南方有缘,有的北方人过来,不大吃得惯南方菜。”   “这要还吃不惯,那得吃什么啊?其实我觉着差别不大,我们北方吃肉吃的多些,南方吃鱼虾吃的多些。虽然甜豆腐脑、肉粽子什么的是挺奇怪,也不难吃啊。”褚韶华主要是贫农出身,她虽不是个馋嘴,但对吃食的要求真的不高。像现在每天有肉吃,不用做家事,还能工作赚钱,她就挺高兴。   午饭后大家就在老同兴门口分别,潘放随父亲坐车,在车上道,“褚小姐大概还不知道咱家毛纺厂两成干股有多少?”   潘慎意味深长,“你这话说反了。褚小姐虽不很有钱,却不是个最看重钱的人。”   ——   褚亭问褚韶华,“真不心动啊?”   “心动什么。”褚韶华唇角噙着抹笑,“要说钱,咱俩正当年轻,以后多少钱赚不来。当初咱们合伙开商行,你没嫌我穷,我这会儿哪里能为两成干股就另投别家。”   褚亭真是心下熨帖,深觉没看错人。   潘家两成干股固然动人,褚韶华还是更喜欢势均力敌的合作。   ——   中午这餐饭大家都不是外人,只是因着天儿冷,略饮了些黄酒罢了。到晚上与那些个合作商吃饭,一个个都是海量,尤其是一位李老板闲话起来说怎么没见周老板,褚亭看向褚韶华,褚韶华随意的说了句,“周家不在我的合作意向之内。”   在座的都是人精,将褚亭看褚韶华的小动作看的清楚,心知必是周家哪里得罪了褚小姐。为不使褚小姐扫兴,大家便默契的不再提周家了。   尤其,有得罪褚小姐的周家做前车之鉴,大家对褚氏商行的二位老板,甭提多热络了。褚韶华吃酒从来不多,她是个女人,她说不吃,再加上她这性子瞧着不大好,这些合作商也不敢得罪她,于是,同褚亭愈发殷勤。   当然,周家也不是没有朋友,譬如这位李老板就特意打电话同周家说了一声,问周家是不是哪里得罪了褚小姐,还是另有别的合作洋商。周家根本连宴会的事都不晓得,周雨此时才明白,褚小姐说不再与周家合作,可是完全不带半点含糊的! 第152章 谁的靠山   褚亭委实未料到褚韶华竟真的没有邀请周家参加华懋饭店的饭局,周家不是已经赔礼道歉了么,褚亭想着毕竟有闻知秋的面子,揭过去也就算了。不想,褚韶华心里这口恶心仍未出来啊。   应酬之后,天色已晚,褚亭的酒有些多了。褚韶华就让饭店的服务生帮着叫了汽车,褚亭趁着三分醉意,八卦的问,“还没消气哪?”   褚韶华中午便吃了酒,晚上又接着,虽都吃的不多,也是颊上微热,如若桃花,思绪却没有半分迟滞。褚韶华双眸微眯,窗外路灯下行人,冷笑道,“咱们做了威利先生的全国总代理,这些个以前就与威利合作的,尤其是那些个资历老的,难免心有不服,觉着咱们年轻好欺。我正愁没人做筏子立规矩,偏他家撞了上来,不收拾他家收拾谁家?再说,别人指着我鼻子骂我,给我送些东西,这事就算了?那以后我也骂你一顿,再送你东西,你愿不愿意?”   褚亭听到“做筏子立规矩”的时候,三分酒意都化作了冷汗,他连忙道,“我哪敢骂你啊。要不是你这一手,晚上这些孙子也没这么好说话。”   褚亭也就不劝褚韶华了,毕竟,周家与他无甚交情,褚韶华可是他的合伙人。若不是有闻知秋这里的关系,换第二个人过来这么闹,褚亭也不能再与这等人合作的。   ——   褚亭褚韶华都将此事搁下,不准备再提,周家听闻褚氏商行宴请的消息后,则是发生了一场小风波。   要知道,周家现在当家的还不是周雨,而是周雨的父亲周老板。   周老板立刻找了长子过来商议,毕竟,他可是没有半点不继续与威利先生合作的意思。找来长子一问,周老板方知缘故。周老板不掩责备,“妇人误国啊!”   周雨道,“前天我带了礼物过去,褚小姐仍十分生气。”   “叫谁谁不生气。你媳妇可真会赶时候,褚氏商行做了威利先生的全国总代理,怕正要立一立威,没事还怕他生事,咱们竟把现成的把柄递过去,这事可就难了。”周老板道,“明天你置份礼物,我亲自去向褚小姐赔不是。”   周雨道,“要不要问一问我大舅兄?”   “这与知秋有什么关系?”   周雨把褚小姐与闻知秋的关系说了,周老板心下稍安,说儿子,“那就更不应该了。只要想想知秋与褚小姐这样的交情,还怕以后没咱们的生意做吗?就算褚小姐做了全家的总代理,也是要把生意下放到各个代理商手上的,怎么反是跟人家闹了起来?”   “我媳妇也是误会了。”   想想自己的长媳,主要是再想想自己长媳的兄长,周老板只得按捺住性子,同儿子道,“你还是劝劝媳妇,去同褚小姐赔个不是,这又不是外人,小姑子大嫂子,原就应该和睦相处的。”   闻春华要是肯赔不是,周雨也就不必如此烦恼了。可这话又不能与父亲说,周雨只得第二天又去了一趟,这次没碰到褚韶华,褚韶华到督军府上给陆老太太请安去了。   褚韶华带了一身上等针线孝敬给陆老太太,料子是最上等的羊绒软呢,样式却是传统的上袄下裙的样式。陆老太太是老派人,便是如今流行的旗袍都不肯穿的,不论是发髻还是衣裙,依旧是前清样式。褚韶华也是穿的旧式衣裙,上面的袄是略素的浅水蓝色呢料,下身的裙子则是黑呢长裙,外头披了深色的呢料大毛领的斗篷。这一身是当时服装展示时做的样品衣裳,就按褚韶华身量裁的,褚韶华是不喜这旧式衣裙的,只是到陆老太太这里来,难免客随主便,做些合乎陆老太太审美的事,故到陆老太太这里,就捡了这套裙袄来穿。   陆老太太因与褚韶华有共同的佛经爱好,褚韶华又惯会奉承,时不时就要过来,有时陪着陆老太太说些佛家因果,有时陪陆老太太玩儿牌,都能把陆老太太哄乐。故,她过来都是能见着陆老太太的。   褚韶华刚进陆老太太这屋儿,就闻到一股暖香,入眼便见陆老太太坐的软榻畔的花几上供着一瓶极俊的红梅,褚韶华给陆老太太行过礼请过礼,把手里的包袱递给陆老太太的丫环桂香,笑道,“这花儿可真好。”   陆老太太笑,“是四太太孝敬我的,这场雪够大的,这花儿映着雪开,插瓶儿也好。”   褚韶华又见过屋里的诸位太太奶奶们,四太太笑道,“这么大包袱小行礼的,拿什么好东西来孝敬我们老太太了。”   褚韶华去了肩上的斗篷,露出里头的裙袄来,上前把包袱打开,一面说,“我凑巧得了一件上等的羊绒好料子,就够裁一套衣裳的,我想着这样的好料子难得,我是不配穿的。老太太这样疼我,我也没什么可孝顺的,原想亲自做了孝敬老太太,偏生我是乡下针线,不好登大雅之堂,就请上海最有名的裁缝铺按老太太的尺寸裁的。老太太看看,这料子如何?”   陆老太太摸了摸,说,“倒是挺软乎。”   “这是纯羊绒的,您这屋里暖和,我就没在里面加内胆,用湖绸做的衬里,这领子袖子上的毛边儿是银鼠的,这颜色我瞧着也尊贵,就大着胆子给您做了,今儿个做好了,给您送来。您要是喜欢,就是我孝敬的心虔了。”   “喜欢,怎么不喜欢。这料子挺好。”陆老太太拿在手里细看,说,“这样的新式料子,以前都是见你们年轻人裁些新潮的西式衣裳,原来还能做裙袄,这倒是新鲜。”   褚韶华指指自己身上,“我这身也是用呢料做的衣裙,我瞧着不错,才给您做的。”   陆老太太以往很过过一些苦日子,如今富贵了,就喜欢听人奉承,也喜欢人处处以她为先,做小伏低。褚韶华这样说,陆老太太很是高兴,让桂香收着,明天拿来穿。褚韶华见陆老太太喜欢,心下也很高兴。四太太手里剥着个桔子,道,“我们前几天还说呢,褚小姐现在可是城中名人,你办的那个服装展示会,都上报纸了。”   小丫环捧上茶来,褚韶华欠身接了,说,“现在做生意不比以前,我听有些商场前辈说,以前上海刚开埠那会儿,只要是洋货,都很好销。现在做洋货的多,竟争也激烈,就得另想法子。像我们明明是做面料生意的,也得操心这面料做什么样的衣裳客人喜欢,也要告诉下头的代理商,这面料要怎么介绍怎么去推销。这服装展示会也是跟法国学的,我看法国画报上说,法国的有名的服装品牌也会举办这样的展示会给客人看,就跟他们学了来。”   四太太笑,“我常说你心性聪明,上海还没这个,你起这头儿,可算是轰动了。”   “都是大家伙儿一起努力,还有许多前辈捧场,要我一人,哪里办得成?”褚韶华并不居功,笑道,“我开展示会前特意去庙里烧了香,大概是我心虔,菩萨保佑。”   说到烧香的事,陆老太太虔诚的点头,“这话很是,心诚神知嘛。只要心诚,菩萨便能知道。”   “过两天就是十五,我说要去烧香,他们都拦了,不叫我去,说是外头路不好走。”陆老太太拍着膝盖抱怨着,大太太连忙道,“非但路不好走,就是外头天儿也冷,上海不比咱们北方,这里阴冷阴冷的,冷到骨头缝里。待天气晴了,我陪老太太去烧香。”   四太太也说,“家里一样供着菩萨,菩萨的分身就在咱们家哪,老太太您在家里烧香是一样的呀。要不这样,我代老太太去庙里烧香,总成了吧?”   陆老太太兴许是上了年纪,老小孩儿老小孩儿的,很有些固执脾气,仍是不大乐。陆大奶奶道,“这个天气,怕是褚小姐都不去庙里了,是不是?”想让褚韶华劝一劝老太太。   褚韶华眼珠一转,心下有了主意,说道,“老太太还是暂别出门,要不是来您这里,我也只去商行,并不往他处去的。这场雪实在大,外头冻死了不少人,怕不大干净,各寺庙都在做道场。大前儿个我去了育善堂,这一场大雪下来,那里的炭火都不齐全哪,瞧着孩子们都年岁不大,我能力有限,捐了五百斤炭火的钱。我想着,也是我积德行善的心意。平时菩萨不也都是教导我们行善嘛,修今生也修来世。”   这话简直是直说到陆老太太心坎儿,陆老太太想了想说,“以往闹灾,大户人家也要舍粥舍药哪。”又问褚韶华捐炭火的地方叫什么堂。   褚韶华继解释给陆老太太听,“育善堂。是收养孤儿的地方,里头都是没爹娘没家的孩子。”   陆老太太财大气粗,立刻同桂香道,“拿我的私房,我捐一万斤竹炭。”褚韶华连忙起身给陆老太太福了一福,诚心诚意的说,“您真是菩萨心肠,那些孩子们可是有福了。”   陆老太太解囊,几位太太奶奶们也不能旁观,纷纷表示要捐炭米。褚韶华给她们统计了一下,说,“府上还是打发个管事同育善堂的高主任说一声,高主任管着育善堂的事,是位德行高尚的好人,出身上海名门高家,他在育善堂都不拿薪水,就是为了做好行善。”   四太太打发人去了,打趣褚韶华,“你这过来,既孝敬的老太太,又化了缘儿。”   “我这也是叫老太太带的,我可不比老太太、太太们是个富户,以前对佛法也只是略知道些,自从跟老太太学了佛,我这心不知怎地,特别见不得这些惨事。我自己也是有孩子的人,这下了雪,就记挂着育善堂的孩子们。我这心,老太太、太太、奶奶们也都是知道的,我能力有限,行的不过小善,您们行的才是大善哪。”褚韶华奉承着,“老太太常跟我说,这世间自有因果,如今植了善因,以后必要善果。”   陆老太太听褚韶华善因善果的念叨,又与四太太道,“着管事去瞅瞅,要是外头艰难的人多,咱家也支个粥棚,总归是善事。”   四太太连忙应了。   褚韶华在陆家用过午饭就告辞了,她没回商行,直接去了育善堂,帽子都没脱就问高主任可有陆家管事过来说捐炭火的事。高主任有些惊奇,“你怎么晓得?”   “这事儿你得谢我。”褚韶华眉眼弯弯,“我去给陆老太太请安,提了提这里少炭火的事。”   高主任连忙亲自倒了杯热茶给褚韶华,左拳抱右拳的一拱手,“不光谢你,我还得给你做个揖。”   褚韶华还有事同高主任商量,这自来高门大户的事,就容易出猫腻。陆家太太奶奶们不差这几个钱,就怕底下人贪墨,褚韶华不是不通情理的性子,可若是这样的钱都伸手,也忒不是个人了。褚韶华就同高主任商量,她去联系记者,把这事做成新闻。现在大户人家最惜颜面,用新闻之事压一压陆家管事。若这管事是个干净的,自然什么事都没有。若是他雁过拔毛,这回的毛也不能叫他拔了。   高主任自是应承,笑睨褚韶华一眼,“你这情我记心里,就不谢你了。”   “这算什么情,还不是应当的,也不是我出钱。”   褚韶华说不出钱,却是出了大力气,有她周旋着,陆家管事没大伸手,竹炭也很快到了位,都是不错的竹炭。然后,各记者报社,褚韶华也争取到了不错的版面,版面的事,有些小记者不敢应承,都是褚韶华打听了各主编的脾性,亲自去谈的。眼下这一场雪,整个江浙都遭了雪灾。褚韶华都建议主编最好把捐善款的事放在头版来报,就是想这些有钱人哪怕为了名声能多捐些钱也是好的。   倒是陆家那些太太奶奶们,原本心下未偿不觉褚韶华多事,害她们私房出血,如今阖家见报,还是这积德行善的事,个顶个觉着脸上有光彩,想着到底行善有好报,殊不知褚韶华背后费了多少心力。   陆老太太亦觉光彩,一高兴,又给捐了一万斤大米。褚韶华劝陆老太太,“不妨把大米换成糙米。”   “这是为何?”陆老太太不解了。   褚韶华道,“一斤大米能换两斤糙米,糙米虽不及大米口感好,一样饱腹。这一万斤大米换成两万斤糙米,却是能活更多的人。”   陆老太太深觉没看错褚韶华,让四太太下去办了。   褚韶华还劝陆老太太不妨在育善堂担个理事的职,褚韶华道,“都督管着江浙的事,大事咱们是不懂的,您老一片善心,这样的关心育善堂的孩子们,总得叫孩子们知道,他们是受的谁的恩,以后孩子们有出息了,好报答您老人家。”   “我也不懂育善堂的事啊?”上报纸的事,陆老太太是欢喜的,做理事就有些懵了,“理事是个什么官儿。”   褚韶华细细的陆老太太说了,在育善堂任理事的都是社会名流,她素有过目不忘之能,况与高主任相熟,育善堂的几位理事,褚韶华都是知道的,遂一一同陆老太太细说。陆老太太摆摆手,“不成,都是男人任的官儿。”这么说着,眼中却有些跃跃欲试的意思。   “积德行善还分男女不成?您也给上海的太太奶奶们带个头儿,有您在前头,大家就知道要跟着您行善了,岂不好?就是外头人知道,也得说您心肠慈悲,这天底下,谁不敬重您呢。”   于是,叫褚韶华忽悠的,陆老太太就成了育善堂的理事。   用陆老太太的话说,老了老了,倒成了个“官儿”。   陆都督倒是乐见其成,无他,家里女人这么给捐炭捐米上报纸的,他军阀的名声也好了不少。一高兴,以私人名义也捐了几万大洋去救灾。   所以,褚韶华这么忙碌,哪里有空召见周家父子?而周家父子,如今肠子都悔青了,原来褚小姐不仅做生意厉害,这交际手腕儿更是不得了!怕就是周家父子的靠山闻知秋,在陆家人面前也没有褚小姐面子大吧!   周家人如今才相信,褚小姐真不是“靠着”闻知秋做起的生意,实不必给闻家的什么面子,更遑论闻家的姻亲周家了! 第153章 一点都不好惹   就是让闻知秋来说,褚韶华也不是个凡人。   周家父子因见不到褚韶华,而褚氏商行停止与周家合作,周家现在的呢料生意已是捉襟见肘。周父请相熟的朋友代为去褚氏商行购买呢料,虽则价格仍如以往,到底要承人家一份人情。何况,这也非常法。   周太太见父子两个总为这事伤神,给丈夫剥个桔子降火,宽慰丈夫道,“这也别急,不如跟知秋说说,他跟褚小姐不是男女朋友么,还能真不给咱家生意做啊。”   “要是褚小姐肯看知秋的面子,这事儿早揭过去了。”周老板也是活了一把年纪的人,说,“这位小姐可不是知秋先时的那位太太,凡事好说话。褚小姐可是个有心计能干的。”   想了想,周老板道,“明天我带着阿雨亲自过去。”   “不是去好几遭都没见着褚小姐么?”周太太把剥好的桔子递给丈夫,自己把桔子皮归整到一畔,说,“是不是褚小姐故意不见?”   “不是,这几天时常有督军府找褚小姐,褚小姐也忙。”   “唉哟,她这呢料生意都做督军府去了?这可真是太有本事了。”   “那倒不是。只是我瞧着,褚小姐怕是与督军府关系不错。”周老板压低声音同妻子道,“你想想,知秋那可是英国留学回来的有大学问的人,如今还在市政厅任秘书长,我听阿雨说,知秋很是乐意褚小姐。知秋是什么样的眼界,能让他看中的人,本事差不了。我还是带着阿雨亲自走一遭,虽是亲戚,也不能就仗着亲戚的关系这样得罪褚小姐的。”   “是啊。哎,可你们明天再去就能见到褚小姐了?”周太太有些替家里操心。   “无妨,褚小姐不在,我们就等一等嘛,又没关系。赔礼道歉,贵在心诚。”   周太太心疼丈夫,说,“要不,还是让阿雨带他媳妇走一趟算了。还是春华惹出来的事,她也是,不分青红皂白就过去闹,褚小姐可不就误会了么。”   “事到现在,就不仅是阿雨媳妇的事了。到时让阿雨带着她媳妇,一起过去,给褚小姐赔个不是。”   周家终于意识到褚韶华是个硬茬,周老板倒也能屈能伸,这一次是带着儿子媳妇一起过去。偏生褚韶华受陆四太太之邀,一起去逛百货公司。自从陆老太太捐炭捐米做了育善堂的理事后,对褚韶华愈发亲切。四太太与褚韶华也挺熟,褚韶华以前在先施公司工作时,每有新的化妆品到货,都会给陆家几位太太奶奶送到家去。这位四太太与先施公司的老板娘马太太极不错的交情,所以,反正大家都是聪明人,怎么着交情也不会坏。   四太太邀褚韶华一起逛百货公司,是想褚韶华穿衣很有品味,想做几件新衣,却又不想要人人都有的款式,让褚韶华过来帮着做个参谋。其实,凭四太太的身份,哪里还少得了给她出谋划策做衣裳的人,褚韶华心知这应是四太太的亲近之意,也就欣然前往。   所以,陪四太太逛了两个百货公司后,又有马太太一起吃了午饭,褚韶华回商行时已经是下午了。   周家却是一大早就过来的,褚亭以为他们要谈合作的事。不过,周家父子并不傻,先前的事没有解决,合作这两字根本不必提。故,父子二人并未开口商事。周老板道,“先前有些误会,特意过来给褚小姐赔个不是。”   褚亭就如实说了褚韶华不在的事,褚亭道,“刚刚督军府四太太打电话过来,邀褚小姐出去,也不知褚小姐什么时候回来,不如周老爷你们先回,待褚小姐回来,我代为转答。”   周老板客气的笑笑,“要是不打扰,我们在这儿等一等褚小姐。”   褚亭也不好把人撵出去。   好在,褚亭前几天已经把发货的事做完了,现下就是还有一批新年的广告牌在制作中,褚亭需要把一把关,正好招待周家父子媳三人了。周大奶奶闻春华今日的情绪明显比上一次见面时克制许多,程辉给倒水时还礼貌的说了声谢。不过,也没好到哪儿去,唇角一直抿的紧紧的,话也极少。   褚亭心说,这大小姐脾气。   可想而知褚韶华下午回商行时,闻春华脸色如何。哪怕有周雨小声解劝,闻春华都是一幅乌云罩顶的模样。相形之下,褚韶华称得上春风得意。褚韶华进门时看到周家三人,脸上的笑意微一迟滞便尽数消散,把包放到自己的办公桌上,她什么都没说,径自坐了下来。   程辉倒了杯热茶给褚韶华,说,“外头冷的很,阿华姐你暖暖手。”   褚亭在中间打个圆场,“周老板他们一大早就来了,也是不巧,赶上你出门。”   褚韶华端起茶盏轻轻的吹了吹过热的茶汤,没事人一样的问,“听说前几天周公子也常过来,我前些天忙的很,也没顾得上。不知有什么事?”   周家三人原是坐在办公桌一畔用真丝透明屏风隔开的沙发椅中,此时纷纷起身,周老板左边是儿子,右边是媳妇,走到褚韶华跟前,深深的一鞠躬,开口道,“先前春华唐突了褚小姐,我特意带她过来给褚小姐赔个不是。褚小姐,实在对不住。”说完,又鞠了一个躬。   周雨也跟着给褚韶会鞠了俩躬,闻春华见公公丈夫都给褚韶华鞠躬赔礼,不知为何,心里十分酸涩,当时眼圈儿一红,泪珠就滚了下来。她能过来,也是知道家里生意被褚韶华卡住了。原本闻春华托了自己大哥闻知秋帮着想法子,结果,大哥十分没用,一点儿办法都没有。闻春华见婆家这样着急,她在家也受了婆婆妯娌几句埋怨,又有丈夫在一边儿解劝着,这才过来的。她原以为,她跟这姓褚的说两句好话就行,没想到,丈夫公公还要给人鞠躬赔礼,当下心里十分不好受,声音都哽咽了,按着丈夫教她的两句话,细若蚊蚋的说道,“对不起,先前都是我不对。”与话音一并落地的是闻春华成串的眼泪,砸在水泥地砖上,竟落成一个小小的水洼,可见闻春华心中伤痛屈辱。   “周老板周公子不必如此,你们又没跟我打架,也没拿茶盅子砸我,更没骂我,用不着给我鞠躬。至于周大奶奶,”褚韶华冷冷道,“你觉着委屈,流眼泪,不过是觉着给我赔礼道歉说对不起有失您的身份,或者是觉着连累了公公丈夫的一起来给人低头,心下愧疚。恕我直言,周大奶奶,你不过是认为我以前做过售货员,而你,有个做市政厅秘书长的兄长,富有的婆家,你深觉在身份上高我一头,贵者给贫者低头,可不就觉着伤心委屈么。”   “试想,若我这里是有权有势人开的生意,就是做了威利先生的全国总代理,你们谁敢过来大呼小叫、指手划脚?!你们也不过是觉着我不如你们,突然压你们一头,心下不服,方过来吵闹罢了!或者,是觉着我与闻知秋是朋友,觉着你家是闻知秋的姻亲,你闻春华是闻知秋的妹妹,我必然宽宏大量,不与你们计较?”褚韶华指背轻轻敲着桌面,声音中带着讥诮,“你们也太有想像力了。闻知秋还没这么大的面子!”   “做错了事,说声对不起是最基本的教养,有什么值得哭泣的呢?如果连这样的礼貌都不懂,难怪会做出冒失又无礼的事。周大奶奶,你以后得明白一个道理,我这个人,一点都不好惹。” 第154章 尾追而去   闻春华是哭着跑出褚氏商行的,褚韶华只是望一眼被闻春华撞开的木门,眼神回到周家父子那尴尬至极的面庞上,遗憾的说了句,“实话总是不大好听的。”   周雨脸上浮出歉疚,连忙解释,“内子委实羞愧,以至无地自容,无颜在褚小姐面前。”   褚韶华似笑非笑,“我很了解您家妻子。随她吧,她能明白我说的道理,是她的福气。她不明白,也与我无关,我并不是她什么人。周大奶奶已经道歉,先前的事就算了,这原就不与您二位相干,我还有事,就不耽搁您二位的时间了。”   这话自是要送客,周家父子亦知今日能怕是谈不了别的了,皆知情识趣的说,“那就不打扰褚小姐、褚先生了,再见。”   褚韶华颌首致意,浑身上下都是一股淡淡的矜持劲儿。褚亭看褚韶华没有亲自送客的意思,他起身相送,一直送父子二人到门外。周老板诚心诚意的说,“我家儿媳被娇惯坏了,她心里早就后悔,只是年轻人面皮薄,略有些执拗。褚老板,劳您替我家在褚小姐面前美言几句,周家实无冒犯之意。您也知道,先前威利先生合作的并非只有周家,您家商行能取得威利先生的代理权,于我家更是百利无一害。生意且放其后,若彼此误会,那是最可惜的。”   “您放心,我一直也在劝褚小姐。这些天,我是刚忙完发货的事,褚小姐也一直在外跑,她事情更多。其实她并没有怪您家的意思,她是个极有心胸的人,一码归一码,如今大奶奶也道歉了,她说事情过去那就是过去了。倒是别叫大奶奶存了心事,你说她俩,可真不是外人。”闻知秋只要不加班,每天过来陪褚韶华去学德文。纵是加班,不能送褚韶华过去,也会去接她的。褚亭想,褚韶华与闻知秋的关系,就差一层窗户纸了。再者,周家也是上海面料行的,倒不必因这点小事结怨,故对周家父子二人多有宽慰。   果然,周老爷听褚亭把褚韶华闻春华的关系归结到未到姑嫂,也立刻笑了,满口道,“可不是么。就是这个理。”又道,“褚老板明天可有空,咱们去老正兴喝一杯。”   “待以后有时间吧,年下总是事情多一些。”   褚亭婉拒邀约,周老爷依旧是满面笑意,客气又亲切的辞了褚亭,方与儿子两个坐车回铺子去了。   ——   闻春华哭着跑回娘家,推开过来开门的钱嫂子,扑到母亲怀里时,闻春华的眼睛已哭的红肿涩疼。闻太太吓一跳,忙拍着女儿的背问,“怎么了怎么了,可是谁欺负你了?”   闻春华嚎啕痛哭。   待闻太太问明原由,方宽了心,说,“不是先前就商量过,你还是给褚小姐赔个不是比较好么。既赔了不是,这事也就了结了。怎么,褚小姐为难你了?”   闻春华开口时,嗓子已是哭哑了,钱嫂子递上蜜水,“小姐润润喉咙,可别这样哭,容易哭坏嗓子。”   闻春华肿痛着两只眼睛,还有被泪水浸透的半张脸,同母亲说起自己的遭遇,“我跟胜哥儿他爹、我公公,一起去了,我们三口子,给褚韶华鞠躬赔礼,就差磕头了。她也不过是小辈,论年纪比我也就大一岁,我家两代人这样给她行礼,她眼皮都不眨一下,还骂了我一顿。”闻春华说着眼泪又滚了下来,她双手捂着脸,泪水自手指缝隙中浸出来,声音里有一种巨大的带着一点回音的哽咽,“要是以后她做了我哥的填房,我就再也不回来了。”   闻太太劝了好久才把闺女劝的止了眼泪,又叫她去盥洗室洗过脸,到楼上卧室歇一歇。之后,闻太太才回到客厅,也无心再打毛衣,深深的叹了口气。   闺女的性情,她这个做娘的还是了解的,要不是吃了大亏,受了大委屈,断然不会这样大哭。闻太太原是想,这事毕竟是闺女错在先,赔个不是也不算什么,如今看来,倒叫闺女这样伤心。   闻太太原是想待儿子晚上回家,与儿子说一说这事,结果,倒又是女婿先到的。周雨与闻春华夫妻这些年,儿子都生了两个,自是了解闻春华的,周雨说话极公道,“褚小姐并没说什么,是春华看我和父亲都给褚小姐鞠躬赔礼,她心里觉着连累了我们,很不好过。”   “你跟春华过去就是,你父亲是长辈,这既是小辈间的事,你们悄不声的解决了岂不好?”   “我父亲心里总觉着对不住褚小姐,这不是大哥在追求褚小姐么,怕褚小姐误会,以为咱家仗着是亲戚就这般无礼,所以一起过去同褚小姐解释清楚。”   “这事如何了?”   “没事了。褚小姐说,春华既然已经道歉,就算了。”   闻太太不由皱眉,又问,“那生意呢?”   “没来得及说这个,以后再说吧。”周雨道,“妈,我上去看看春华,她瞧着厉害,实际心肠软的很。”   “好,去吧。”   ——   闻知秋到家的时候夜已深了,他有大门的钥匙,自不必惊扰家里人,见客厅的灯已是熄了,唯廊下一盏电汽灯仍亮着,像在等着晚归的家人。闻知秋放轻脚步,推开客厅的门,借着廊外灯光,按亮客厅的灯。   闻太太是给这骤然灯光一晃,不禁伸手挡住眼睛,身子半支,身上的毛毯滑落,未看清人,先问一声,“是阿秋回来了?”   闻知秋连忙几步上前,扶住母亲说,“妈你怎么在客厅睡了。”   “这不是在等你么。可吃过饭了?怎么又加班这么晚?”   “妈我吃过了,以后你困了就睡,不用等我。”   “你成天早出晚归,早上没时间,怕耽误你上班。晚上又这么黑灯瞎火的才回来,不等你怕是连你的面儿都见不着。”闻太太的眼睛渐渐适应客厅的光亮,看儿子大半夜犹是一幅神清气爽、春风得意的模样,就知晚上并不是在加班。闻太太道,“你成天对褚小姐远接近送,这样的殷勤,褚小姐对你的心,未必有你对她的一半吧。”   “妈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闻太太叹口气,“今天周亲家,你妹夫、你妹妹,亲自登门给褚小姐赔不是,褚小姐终于大发慈悲,说既然你妹妹过去给她鞠躬道歉,这事就算了。好个宽宏大量的褚小姐,你妹妹哭了一个下午,觉着很对不住她公公和阿雨,阿雨还好,竟连累着公公去赔不是,春华心里很难受。”   “周叔过去做什么呀,这原就不干他的事。”闻知秋道。   “你妹夫一人过去不成,褚小姐不依不饶的,周亲家可不就一起去,这还不是去了一回,前头去好几遭了,今天从早上等到下午才见着褚小姐的金面。”   “前几天不是下大雪,韶华根本就没在商行,她帮着育善堂筹炭米去了。突然间下那么大的雪,政府号召各界捐款,他们商行也捐了六百大洋。都没想到有这样的大雪,育善堂炭火不足,又有那些孩子,她帮着筹炭米去了,可不就不在商行。”闻知秋一五一十的说,听到闻太太耳朵里却似偏帮。   闻太太沉了脸,“反正我认为,她让周亲家鞠躬道歉这事不妥当,周亲家毕竟是长辈,不说看咱家的面子,就是论年纪,周亲家做她爹都够了,她怎么能让这么一位长辈给好鞠躬赔礼呢?”   闻知秋反问,“那妈你说怎么办?”   一招绝杀。   闻太太顿时哑口,无言以对。再怎么也说不出让褚韶华给周老板赔不是的话来,毕竟,周老板上门赔礼是自愿去的,也不是谁逼着去的。   闻太太摆摆手,失望道,“罢了,我老了,也想不出要怎么办?你自己看着办吧。你这么大了,想娶谁,想跟谁好,都是你的自由,以后不用跟我说,我也再不管你的事。”   说罢,闻太太扶着沙发扶手起身,约摸是躺得久了,一时竟未起来。腰上失力就要跌坐回去,闻知秋眼疾手快的扶了母亲一把,灯光下,母亲上月新染的黑发,发根处又露出灰白,闻知秋心下一软,好声好气的说,“这兴许有什么误会,春华是我妹妹,我怎么能不疼她呢。明天我问问褚小姐,褚小姐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闻太太叹口气,苦口婆心的与儿子道,“我素来不是只偏着闺女,眼里没儿媳的人。闺女出嫁后,就是别人家的了,婆婆跟儿媳则是要相处半辈子的。我待褚小姐如何,你也清楚。可这想做一家人,就不能只一个掐尖要强的,还不得是你体谅我些,我包容你些,这才是长久日子。”   “妈你说的有理。”扶着母亲掌中未褪的一二老茧,闻知秋不论如何也说不出逆母亲心意的话来。   ——   闻知秋第二天晚上待褚韶华上完德文课,才委婉的提了一句,“周叔一把年纪了,原是你有理,他这么又是鞠躬又是赔不是的,倒显着你没理似的。”   褚韶华锐利的眼神吞没了闻知秋接下来的话,闻知秋很麻溜儿的改口道,“我是替你不值。”   “我没让他们父子来,他们自己来,见着我咣当一大躬,我难道还要给他们鞠回去?真是好笑!怎么了,给我鞠个躬,我就没理了?!”褚韶华逼近一步,问闻知秋,“你秘书室一个打杂的老头儿,家里儿媳妇对你又是摔杯撒泼又是无理取闹,这老头儿带着儿子儿媳妇过去你跟前,给你鞠躬赔礼,你就没理了?”   “我不是这意思。”   “你的确不是这意思,因为你不会将心比心,设身处地的为我想一想!”明明是昏黄模糊的路灯,褚韶华眼中仿佛蕴育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声音却是冷的如同此刻的冬夜,“周家,不过是寻常的一个经销商。你以为他是给我鞠躬,错了,他是给利益鞠躬!你不会以为我要是在周雨第一次过去给我赔不是时,就恢复周家的经销权,周老板还会过去赔不是吧?”   “闻先生,鞠个躬是什么奇耻大辱吗?他们遇到的是我,我才让他们鞠个躬便罢了,他们要是敢在别人面前这样,你看他们现在还有没有在你面前搬弄是非的时间?”褚韶华再欺身一步,一直逼到闻知秋眼前,逼迫的视线望入闻知秋的眼中,闻知秋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压迫力。他并不后退,而是迎上褚韶华的视线,就听褚韶华冷冷道,“他们做错在先,鞠个躬赔个不是都要这样撞天屈鸣不平。为利益鞠个躬而已,这世上,做小伏低的事多了!是你没做过,还是我没做过?!怎么到他家,就成天大委屈了!”   “他们可真是选了位好说客,你去告诉他家吧,原本还有合作的余地,多亏你过来替他家说话,我这辈子,都不会与姓周的合作!”褚韶华这座活火山终于爆发,闻知秋却是骤然俯身,低头吻住褚韶华喷薄着怒火的那张嘴。   星辉与灯光交织下,上海的浮华迷离夜色中,晚间运营的电灯叮当铃响,来往汽车疾驰而过,时不时有夹杂着外国闲话的上海话模糊不清的纷扰着,鼻息间似交缠着来自黄浦江畔的氤氲水汽,男子身量俊挺,女子纤细修长,自背影就可窥视的美好。褚韶华此生从未被第二个男人如此突袭,一惊之下竟没反应过来。待褚韶华回神,当下火山爆发,滔天大怒,曲膝要踢,闻知秋已是能预知般跳躲开来,眼尾余光只瞥见褚韶华要杀人的模样,闻知秋撒腿沿路跑远。褚韶华今天必要活宰了闻知秋,想都未想便一路狂奔,尾追闻知秋而去! 第155章 珍惜   当天晚上,褚韶华追打了闻知秋三条街!   要不是闻知秋跑的飞快,褚韶华非宰了他不可。闻知秋也是没法子了,他就是敲边鼓的劝了褚韶华一句,结果,直接给骂的跟孙子一般。他要再不采取行动,今晚得给褚韶华骂成灰孙。闻知秋亲一下就跑,完全是想着褚韶华哪怕要跟自己一拍两散也不算亏了。可他委实未料到褚韶华这么彪悍,追打他这么远。   要是男人追打女人,估计不相干的百姓见了都会劝上几句。   可换个方向,女人追打男人,就是有瞧见的,也是嘻嘻哈哈笑着看热闹。   俩人一路鸡飞狗跳,闻知秋大约是这些年混政界的缘故,身体状态大不如前,褚韶华却是个没事就外出逛街看市场行情的,最后竟叫褚韶华撵上,狠捶了一顿。闻知秋只顾护着脸,一面劝褚韶华,“你再不回去可就要过容叔的门禁了,唉哟,我说你来真的!”   褚韶华最后放句狠话,“再叫我瞅着你这张脸,见一回打一回!”然后,路边拦一黄包车,扬长而去。闻知秋见这煞神走了,长舒一口气,可这大半宿的,又很不放心煞神独自坐黄包车,故,他也拦了一车,远远的尾随褚韶华一直到容家后,看她进了门,闻知秋方又折返回自家。   褚韶华气的晚上书都未读,梳洗后在床上咬牙切齿的诅咒闻知秋一晚方则睡了。褚韶华可算是明白了,有些人,瞧着人模人样,做出的事,真不是个人。   亏她以前还觉着闻知秋勉强算个正人君子,如今看来,自己当初也是眼瘸!   褚韶华又唾弃了一回自己的眼光,想着必要以此为戒,以后擦亮眼睛看人!   ——   原本,闻知秋替周家说话,很是将褚韶华气个半死,不过,兴许是追打过闻知秋,心里的怒气发泄出来后,褚韶华晚上也没气到失眠,躺下便睡了。   不过,周家的生意是甭想了。   周家也没想到,赔礼道歉后这生意也没成,要知是这么个结果,谁还去给褚韶华鞠躬赔不是啊!真是亏大了!   闻春华恢复元气后就是这样跟母亲说的,“要知道姓褚的这样没信用,干嘛还要去给她赔不是!哼!骗我们一家子鞠躬道歉,她倒跟没事人一样!生意也没给我婆家做!小人一个!”   闻太太:……   原本,闻太太因亲家周老板亲自过去赔礼之事,认为褚韶华为人过于傲倨。如今听闺女这话,闻太太道,“是你先对褚小姐失礼,道歉是应该的,跟生意是两码事。”   “要不是为了生意,谁去跟她道歉啊?”闻春华一幅理所当然的口吻,伸手拿了茶几白瓷大盘里的桔子剥来吃,神色中满是不以为然。   闻太太先时的同情心顿时灰飞烟灭,“就你这样儿的,还就得褚小姐来治你一治!”   “她治我!要不是为我婆家生意,我能叫她治了!”   闻太太心口发塞,起身去厨下找钱嫂子,准备继续给褚韶华送午饭的事了。先前因周家之事,闻太太一时恼怒,送饭之事便已中断,如今想想,周家这事却也怪不得褚小姐。   钱嫂子再送午饭时,却是被褚太太坚辞拒绝了,因钱嫂子一向是将午饭送到褚家,再由褚太太送到商行的。这倒不是钱嫂子躲懒,主要是,商行那里人员不稳定,有时三人都外出,也是要送到褚家。所以,钱嫂子就一直这样送了。   “褚小姐与我说过,她同秘书长已经各走各路,午饭再不必送了。”   钱嫂子只得提着食盒坐车回家,同闻太太一说,闻太太大惊,“难不成俩人闹气了?”   闻太太如何反应,褚韶华就不知了。褚韶华正在随潘玉看一处宅子,是座砖红色的二层小楼,院中一株桂树,树畔一架秋千,风吹来时,树叶娑娑声伴着廊下的玻璃风铃,有一种说不出的安静美好。   屋里一应家俱也是齐全的,都是些七成新的家俱,墙壁上点缀着几幅恰到好处的风景油画,壁炉里码着整齐的木材,沙发桌椅都盖着灰色遮尘的粗布。褚韶华一进这小院儿就有几分喜欢,待得屋来,褚韶华扫几眼道,“布置都是西式的,房主是洋人么?”   “是个德国人,德国自战败后,德国商人的日子也不比以前好过了。房主在国内的公司经营不善,资金不足,想出售上海的房产。他虽卖的急,价钱却也不低,主要是房子在租界,这些年,租界的房价都是只升不降的。”   褚韶华点头,“主要是,租界也更安全。我一个人,租界内租界外都没关系,等明年把萱儿接过来,还是住租界好。这价钱我没异议,随时能签买卖合约。”   “好,回去我就给安德鲁打电话。”潘玉道,“阿萱比阿芳小一岁,到时接阿萱来上海,正好小姐妹们能一起玩儿。”   “是啊。”想到女儿,褚韶华过于凌厉的美貌都多了几分柔和,“我联系了几所幼稚园,也有阿芳读的那所,待阿萱来了,先适应一下上海的生活,也就该上学了,以后兴许她们还能做同窗。”   潘玉脸上也不禁浮现出笑意,“阿芳早就嘟嘟囔囔的问我妹妹什么时候来?你什么时候回去接阿萱?”   “今年来不及了,我想明年去。”上海的冬天,室内反不出室外有阳光来的暖和,俩人索性到院子里说话。褚韶华手抚秋千架,“我做了两手准备,我娘家表兄写信给我说家里二房妯娌有了身孕,现在阿萱已经不再是陈家唯一的骨血。回去能花些钱把阿萱接出来,千把块大洋我还出得起。要是不成,我想请小东家帮我一把,我要借官府之力,把阿萱带出来。”   褚韶华自来上海后,朋友一个不靠,自己从百货公司的售货员到现今的商行合伙人,也不过一年有余的光阴。褚韶华现下自不能与潘家这样的豪门相比,但是,褚韶华现在就能在上海租界置起宅院,亦可见她的能为。她直接说“帮”,就是想邵初给她这个人情,潘玉毫不犹豫,“这没什么,我回去就给阿初说。老家姨丈现下还在县里任保安局长,在县里颇能说得上话。”   “麻烦嫂子了。”   “这说得上什么麻烦,都是应当的。”潘玉望向褚韶华,由衷的为她高兴,“等把阿萱接来,你们母女团聚,以后有的是好日子。”   “是啊。在上海过日子可是比在老家强百倍。”褚韶华心情亦是极佳,“我这辈子,做出的第一件最正确之事,就是来到上海。”   潘玉听的直笑。   二人说说笑笑,十分欢喜。中午是褚韶华请客,待两人分离后,当天下午,潘玉就同褚韶华把买房的事敲定下来,待到晚上,潘玉同丈夫说了褚韶华明年打算回老家接闺女的打算。   邵初点点头,“现在的许多人还是旧思想,总要把孩子留在父亲族内,像阿萱这个,真是该跟着韶华,韶华能力出众,能给阿萱更好的生活环境与教育条件。如今陈家二房太太有了身孕,也不必说就阿萱一条血脉了,回去怕要出些钱的。”   “千把大洋对韶华也不是什么问题。”   “怕就怕陈家贪得无厌。”邵初对家乡旧事了解,远胜潘玉。邵初道,“以前陈老爷在世时,有个明白人,这事不难。就看韶华当初来上海,就知陈家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邵初不掩对现在陈家的厌恶,“目光短浅,贪心不足。也罢,有姨丈在,请姨丈帮忙,再允陈家些钱财好处,不怕陈家不交孩子。”   ——   得邵初答应相助之事,褚韶华还亲自来邵家谢了一回,邵初打趣,“难得你贵人有暇登门,听说你现在是督军府红人,我可得好生招待。”   “小东家就别打趣我了。”褚韶华把带来的水果交给佣人,说,“小东家肯定也知道,陆家老家都是北方人,咱们说来算是半个老乡。我以前在百货公司时常过去送东西,一来二去,与那府上的太太奶奶们就认得了。如今但有空,我就过去给他家老太太、太太请安问好。”   “这也是你了,我听说他家老太太可不怎么好打交道,说起话来还是旧时一派。”   褚韶华眨眨眼,“要说旧,还能旧得过我老家。陆老太太人挺好,挺慈悲。”   芳姐儿捧着个苹果跑到褚韶华跟前问,“华姑姑,妹妹什么时候来?”   褚韶华摸摸小芳姐儿的细辫子,顺手给她把蝴蝶纱花绑正,说,“过了年就来了。”小宝儿年纪小些,男孩子嘴巴笨,现在说话还不大清楚,是姐姐的小跟屁虫,芳姐儿跑哪儿他跟哪儿,不时奶声奶气的喊着“姐姐”。   芳姐儿把苹果给褚韶华,女佣端来果盘,她就开始一家之主似的分水果,让人不由忍俊不禁。   而褚韶华望向芳姐儿的眼神,更是暖若三春水。哪怕现在还没有把女儿接到身边,褚韶华却是不由思念起那个小小身影来,那孩子的身子,那样软那样小,让人不由自主的便打心底生出无限的爱意与疼惜。抱在怀里时,会感觉到血脉相连的亲密与喜爱。那是她的女儿,她此生最大的珍惜。 第156章 有用的人   买房的事办的很快,房主急着卖房得一笔现款,褚韶华现金流充沛,第二天到衙门办好过户手续,钱房两清,褚韶华便正式升级为有房一族。   当天晚上,褚韶华请客吃饭,庆祝她正式在上海安家立户。   褚韶华问程辉找着住的地方没有,程辉明年就十六岁了,不能继续住在育善堂,准备过了年找房子搬出来。程辉摇头,褚韶华一拍手掌说,正好,小辉你到我新买的宅子里住吧。   程辉目瞪口呆,褚韶华却是盘算好的,“房子不能没人住,我原也是想找人看屋子的。那房子不小,有七八间屋子,你挑一间去住,就当帮我看屋子,我年后再搬过去。你就住着吧,房租免收,水电随便用,不然就是没人用也是每月要收一大笔钱的。”说着,褚韶华又高兴起来,同俩人道,“嗳,我这房子非但通了电灯,还有自来水,方便极了。嗳,我等不到明年了,这个月就收拾收拾搬过去吧。主要是那自来水可忒方便了,还有水汀,冬天也暖和。”   褚亭说,“你那房子地段儿也还成。”   “在租界外买三处同样大小的宅子没问题。”褚韶华夹了一筷子炒虾腰说。   “等侄女过来,还是住租界内吧。”   “是啊。”褚韶华道,“你有没有认识的想做女佣的妇人?”   “这有的是,我让我妈给你找个干净可靠的。”   褚韶华点头,“最好会烧些汤水,我跟小辉的早饭,晚上宵夜之内,再打扫下卫生,等我把闺女接来,再照顾下孩子。”   “做女佣的,这些哪有不会的。”褚亭问,“一月多少工钱?”   “我包吃住,一月八块大洋,等孩子来了,我再给涨两块,一月十块。”   “成。”   程辉道,“阿华姐你什么时候搬家,我过去帮你搬。”   “等我跟现在房东说一声就搬,这个星期天吧。”   ——   褚韶华搬家的日子,闻知秋也过去帮忙。   大喜的日子,褚韶华说他,“你的出现真是影响我心情。”   闻知秋脸上的笑比冬日艳阳都要灿烂三分,提着褚韶华的行礼箱说,“大好吉日,说些好听的。”眼见褚韶华脸要黑,闻知秋立刻把箱子给她提出去了。   褚韶华的东西并不多,且提前打包好,无非就是五六个箱子,这还包括被褥一类。她房租是交到年底的,剩下的并没有再跟容太太要,容太太却不是这种性情,把剩下一个月的房子退还给褚韶华,容老爷知道褚韶华要搬走的事,也没说什么,只是挑了本书送给褚韶华说是安宅礼。   褚韶华笑眯眯的收了。   容太太容玉母女都没能帮上什么忙,主要是,褚韶华把褚亭程辉叫来帮忙搬家,又有闻知秋这不请自到的,几个箱子,一人一个都走不了两趟。人力车是提早雇好的,辞了容家人,褚韶华就此搬到新家。   闻知秋三人都是第一次来褚韶华的房子,无不是赞了无数好话,听的褚韶华龙心大悦,中午请吃饭。然后,褚韶华瞥着闻知秋道,“闻先生你不是还有公务要忙,就不打扰您了。”   “我没公务,跟你们一起吃饭。”闻知秋建议,“附近有一家南翔小笼馒头,咱们随便去吃些,褚小姐下午还得收拾家吧。”   褚亭说,“他家小笼馒头是一绝。”   褚韶华瞥褚亭一眼,“上海人为什么把包子叫馒头?”   “一直就叫馒头啊,我头一回听人说包子,还以为是什么特别吃食,后来才晓得就是我们这里的肉馒头和菜馒头。”褚亭哈哈直乐。   “也不一样,西南的叫法就与北方人相似,馒头是指没馅的实心馒头,有馅的叫包子。他们馄饨的叫法很特别,抄手。”   一行人说着就到了南翔小笼馒头店,这家的小笼馒头的确味儿好,皮薄润滑,入口半点不黏牙,小小巧巧的一个,包的精致极了,有一种南方特有的精细。褚韶华一来就点了四笼,她自己就要吃一笼的,在座便是程辉年纪稍小些,也是正长个子能吃的时候。而后,又添了芙蓉鱼片、炒鳝糊、香酥鸭、炒芦菇、袖珍鱼丸汤几个菜。   闻知秋打听起褚韶华买这房子的事,褚韶华真不爱理他,褚韶华不说话,褚亭就代答了。程辉都忍不住多瞅褚亭几眼,待吃过饭,褚亭就叫着程辉先告辞了。   褚韶华道,“小辉你有空也把东西搬过来。东西多不多,我帮忙给你搬吧。”   “我就一个箱子,几件衣服。”程辉孤儿出身,就是近来的几件衣裳也是工作后褚韶华顺手给公司做样衣时,给程辉做个一件半件,工作服。   褚亭带程辉走远,一路上还教育程辉,“到了你阿华姐家可是有眼力,别跟今天似的,平时不挺机伶,今儿个怎么还拖拖拉拉不肯走了。”   程辉很同情的说褚亭,“褚总你还是自求多福吧,阿华姐都不吃闻家送的菜了,肯定是同闻先生分手了。今天阿华姐搬家的事,肯定是你同闻先生透的口风,我都瞧出来,阿华姐肯定也猜着了。褚总,你惨啦!”   到路口,程辉幸灾乐祸的挥别褚总,自己走了。褚总自觉一派好心,做足心理建设后,也便叫了辆黄包车回家去了。   闻知秋同褚韶华回家帮着整理屋子,褚韶华现在看闻知秋正不顺眼,闻知秋道,“家里说不定有大件家俱得搬搬抬抬,我不比外头的工人好,可靠还不用钱。”   “我看你是挨揍没够。”   “我哪儿还敢惹你,又不是真不要命。”   闻知秋也是怕了褚韶华,跟在褚韶华身边,问,“小辉要从育善堂搬出来了吧。他住你这儿也挺好,要是你一人住,我还有些不放心。请个佣人吧,家里打扫的事,总得有个人做。有可靠的人吗?我帮你找一个吧。”   “不用,我找好了。”褚韶华,“别这么自来熟行不行?”   闻知秋不接这话,跟褚韶华回了家。新家要收拾的地方总是特别多,哪怕这是附赠家俱的屋子,褚韶华少不得要做些布置。上海的天气太过潮湿,哪怕艳阳天,也透着冬天独有的阴冷。褚韶华先升起水汀,闻知秋在电炉上烧水,褚韶华就去客厅收拾去了。茶具摆到茶几,衣服放衣柜,书放在卧室的小书架上。新的褥子是褚韶华到百货公司买的蚕丝垫,褚韶华还买了两条蚕丝被,一条褚韶华拿出来用,另一条放柜子里,等萱儿来了给萱儿用。枕头还是荞麦枕比较好,现在流行的一种鹅毛枕,软的不像话,又贵又不舒服。褚韶华把被心套上被套,同套色的床单也铺好,卧室收拾的整整齐齐。   然后,褚韶华就拿了个本子,到空荡荡的书房里写起了计划。   闻知秋把水烧好,找到褚韶华的茶叶泡好茶,楼下的几间屋走遍也没找到褚韶华,方一拍脑门去了楼上。闻知秋敲敲书房门,褚韶华没应,闻知秋就自己打开了,果然见褚韶华有模有样坐在核桃木的西式书桌后,很认真的在写什么。闻知秋道,“楼上又空又冷,别在楼上写,到楼下写。”   褚韶华刚置了房舍,正是稀罕的时候,尤其是这书房,一排书柜怎么够,褚韶华准备找木匠来多定制两架顶天立地的大书柜,以后挣钱就买书,码的满满的,这才叫威风哪!所以,书房冷怎么啦,褚韶华一颗心是滚烫的啊。所以,褚韶华瞧闻知秋一眼说,“你没事就走吧,把电炉给我关好。我有事忙着哪。”   她这说着,闻知秋已经走上前见褚韶华用一笔方正中透着凌厉的字写着:安宅酒计划书。   闻知秋强憋着笑,同褚韶华道,“下去写吧,今天没风,院子里光线好,也暖和。我把客厅里的小圆几给你搬出去,对了,你肯定不知道上海摆安宅酒的规矩吧,跟你们北方可不大一样。”   纵是外界皆是金子一般的暖阳,眼下也比不过自己的新书房啊!褚韶华皱眉,“你就不能别啰嗦。”   闻知秋只好下去拿了件披风,端了两杯热茶上来,把茶放在褚韶华手畔,给她披上厚皮风。褚韶华正在计划自己的安宅酒客人,不忘提醒闻知秋,“殷勤小意都是没用的,不必白费心。”   “能容我白费心我也知足。”闻知秋给褚韶华出主意,先确定邀请的客人人数,要是人少就一天请客,倘是人少就分两次。闻知秋还有小窍门教褚韶华,“上海吃安宅酒都会给客人送安宅礼的,你这里也不必急着置东西,什么茶具餐具的,都有朋友送。”   褚韶华道,“茶具总要先买两套,不说别的,朋友们过来,总得有喝茶的杯子。倒是不必烧饭,到时从饭店叫席面儿过来就行。水果瓜子糖的都买一些。”   闻知秋道,“给老席下张帖子。”   “席先生还在上海呢?”褚韶华道,“我同他不是很熟,安宅酒这样的事请他过来好吗?”   闻知秋笑,“现在得跟你卖个关子,他怕是有事要仰仗你。”   “什么事?你别说笑啊,我可是听说席家是干银行的,连洋人的银行都请他们去做华经理,席先生能有什么事能用到我?”褚韶华并不信闻知秋这话,握着微烫的茶盅喝了两口。   “你只管等着就是。”   褚韶华又挺想知道,“要不你就别卖关子了,直接跟我说吧。话说一半儿,吊人胃口。”   “我从不插手商事的。”   褚韶华上下打量闻知秋一眼,唇角翘出三分嘲笑,“哦,原来闻先生还有这样的美德,我可得记着闻先生这句话。”   闻知秋连连抱拳,褚韶华才饶过他,不然,褚韶华立刻把闻知秋替周家说情的旧事翻出来!褚韶华同闻知秋道,“你家别的人,一个都不用来。”   闻知秋无有不应。   事实上,褚韶华能松口让他来,已是意外之喜。   褚韶华忍不住琢磨,依席家的实力和在上海的人脉,有什么事是想借她的力呢?一时想不出来,褚韶华琢磨要不要再逼问一下闻知秋,可惜这人既不要脸又很狡猾,褚韶华索性不再想此事,反正是席家想用她,又不是她什么地方想用席家。   而且,闻知秋特意过来提醒她,还要卖个关子,估计是份不小的人情。   褚韶华原想跟闻知秋绝交,偏生这人又表现出了一点价值。褚韶华一手支着下巴,盯着闻知秋暗暗感慨,人不怕没用,就怕有用啊!没用的人,弃若敝履便可,独这有用的人,即便是块鸡肋,也总会让人多些犹豫的。 第157章 安宅酒   褚韶华的安宅酒办的相当热闹,她人请的不多,不过都是相熟的朋友,如房东容家一家三口,还有褚亭一家,以前公司的沈经理、赵部长,另则就是邵初潘玉一家,还有大潘先生潘慎,褚韶华也提前打了电话。还有闻知秋提醒过的,席肇方先生那里,也知会了一声。最后想了想,褚韶华去育善堂时问高主任可方便过来,高主任欣然接受邀请,另则还有男女青年会有两人,这都是当初帮助过褚韶华的,褚韶华一直没断了来往。   另则,褚韶华定了老正兴的席面儿。   还有,褚韶华家里没有男主人,她特意拜托的潘玉,“我家里就我一个,女宾这里我不担心,有嫂子帮我。到时有男宾过来,担心招待不周,小东家是同乡,想借他一天做我娘家人,帮我待客。”   潘玉笑应,电话里道,“送你做娘家人罢。”   “那是我占便宜了。”褚韶华与潘玉说定此事,便将电话挂断。褚亭在一畔捧着杯子,醋兮兮的说,“我做你娘家人不一样?”   “原本是打算你的,谁叫你叛变我!”褚韶华对于褚亭总与闻知秋暗通款曲一事颇是耿耿在怀,因为褚韶华认为褚亭应该跟她一伙才是。结果,这家伙竟然把她的事透露给闻知秋知道。   褚亭辩白,“这怎么能叫叛变,我都是关心你终身大事。”   “不必。我跟闻先生就是认识而已,以后你别这么关心我了。你是该跟我一边儿的,以后谨记立场,不准再做叛徒的事。”   褚亭深觉做媒人没好报。   ——   褚韶华提前准备了水果糕点红绿白茶,刘嫂子更是一大早起来,她是刚来褚宅做工,知道这是主家人准备安宅酒的日子,昨天就把房屋院子仔仔细细的打扫过一遍,今早起来先略略做了卫生,就准备出去买早餐。褚韶华不会要求刘嫂子一定要在家烧饭还是怎样,有时间就烧,没时间的话出去买些也是一样的。   不过,刘嫂子刚提着篮子要出门,就听到有人按门铃的声音,连忙去开门,是闻知秋提着一袋子早餐过来。刘嫂子是认得闻知秋的,这位闻先生先前就给家里送过花卉绿植装饰房间客厅,又请过木匠量了书房尺寸,说是给预定书架。鉴于闻先生对女主人的殷勤,刘嫂子认为闻先生应该是女主人的追求者。听另一位住在家里房客程小哥儿程辉说,闻先生颇有身份,正在追求女主人,不过,女主人还没答应。   “闻先生早。”   “刘嫂早,是要去买早饭么?不用了,我带来了。”闻知秋把带来的早饭交给刘嫂子,一面很自然又派头十足的问,“韶华起了吗?”   刘嫂子刚来褚宅,对谁都很客气,跟在派头十足的闻先生身后汇报,“小姐已经起了,这会儿应该洗漱好要练功了。”   闻知秋还没登台阶进客厅,就见褚韶华已经一身深色真丝绒面料的练功服出来了,后头跟着程辉。程辉自从搬过来,就一切向阿华姐看齐。说来,陈华姐简直是程辉的偶像啊!程辉搬来后连作息都是跟着阿华姐的,早上还要跟阿华姐学练八段锦。   俩人朝气篷勃的出来,陡然见一政客老油条,都颇是诧异。褚韶华脚步略一滞,移步下台阶,随口问,“你怎么来了?”   “今天不是安宅酒么,我没事,早些过来。”闻知秋一身崭崭新的德国裁缝做的西装三件套,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脚下是锃亮的手工英伦小牛皮鞋,伸出手与褚韶华相握时,袖扣在晨曦中闪闪发亮,走近时可以闻到闻先生身上淡淡古龙水的味道。褚韶华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想问闻知秋你这是发什么颠啊。   闻知秋绅士的与褚韶华微微一握,旋即分开,礼貌的说,“你们先晨练,刘嫂去拿个小锅去街口的豆腐脑店,把豆腐脑端回来。一碗咸的是你家小姐的,另外一锅甜的咱们吃。”   刘嫂子应一声连忙去了。   闻知秋自己在廊下支起圆几,泡好香茶,坐在躺椅中悠哉悠哉。褚韶华一套八段锦练完,闻知秋递上毛巾温水,褚韶华去冲了个热水澡才到餐厅吃早饭。闻知秋程辉刘嫂子都坐好了,显然就等褚韶华一个。褚韶华坐在主位上,纵有闻知秋这不大顺眼的,心下也无比舒畅,说,“劳闻先生送早饭过来,咱们吃吧,今儿个事情多。”她拿起筷子,大家才一起吃饭。   闻知秋夹了个小笼馒头给褚韶华放在碟子里,自己也夹了一个配着甜豆腐脑吃,褚韶华十分佩服闻知秋的味觉,竟然可以甜咸配。闻知秋又问褚韶华可订好水果了,褚韶华道,“昨天刘嫂子就买了两箱回来,茶准备了绿茶、红茶、白茶三种,还有现在挺流行的汽水也买了一箱,酒的话,红酒、黄酒、白酒都准备了,烟是哈德门的,中午酒席定的老正兴,昨天我去拟的菜单。我们想了想,也差不离了。”   闻知秋道,“应该准备一点咖啡。有些摩登的太太奶奶们会喜欢喝咖啡的。”   褚韶华这才想起来,当即道,“唉哟,真是忘了,完全没想到!”褚韶华自己不喝咖啡,程辉刘嫂子的见识都不及褚韶华,二人更不是爱喝那洋饮品的,故都未料及此处。   程辉道,“倒是能让咖啡店送几杯过来。”   闻知秋示意褚韶华不要急,“一会儿我打电话回家,让钱嫂子把咖啡机和咖啡豆一起送过来。”   程辉心性聪明,听闻知秋这话便知这是有钱人家的另一种讲究,咖啡都要喝现磨的。褚韶华也不能待九点百货公司开门去现成买咖啡机,就是买来咖啡机,她也不懂这东西怎么用,还有喝咖啡的诸多讲究,褚韶华亦不清楚,只得承闻知秋这人情,说,“那就麻烦了。”   “应该的。要不是这几天太忙,我该看一下你拟的单子。”这话好不委婉,他就是不忙,褚韶华也完全没有跟他商量的意思。难得闻秘书长这般言谈自苦的圆场。   褚韶华纵是不大待见闻知秋,对着人家这等好言好语也发不出半点脾气的。   用过饭后,闻知秋出去打电话让家里把东西送过来,让母亲和钱嫂子一起过来。闻知秋一眼就能看出刘嫂子的底细,这是个老实妇人,不过,在家做做汤饭能成,别的世面怕还没见过。如今这安宅酒,褚韶华颇请了些有份量的人,只刘嫂子和程辉两个,哪里忙得过来。褚韶华招呼客人可以,可来这么些人,她也不能把刘嫂子的事都兼了。   闻太太还不晓得褚韶华根本没邀请她的事,儿子昨天说了褚小姐买了宅子要置安宅酒,闻太太就挺愿意过来瞧瞧的。闻知秋也让母亲准备了新衣,打电话让钱嫂子帮忙什么的,闻太太更没有不答应的。   闻太太能养出闻知秋这样的儿子,绝不是个笨的,她与儿子想到一处去了,那就是,褚韶华在上海没有亲人,安宅酒请客人来,她家该该早些过去帮着准备招待朋友的事。所以,接到儿子电话,闻太太立刻与钱嫂子收拾好,就坐着黄包车过来了。   褚韶华并不知闻太太曾经对她意见颇大,闻太太一幅笑眯眯的模样,褚韶华也不好说没打算请你的话。何况,钱嫂子还在后头提着一只箱子,后头还有一只箱子是车夫送进来的,程辉忙过去接了。褚韶华十分热络客气的请闻太太进门,笑道,“我这点小事,倒是惊动了伯母。”   “哪里是小事,安家置产,再要紧不过的事。我听阿秋说你买了宅子,心里极是为你高兴,这是大喜事啊。”闻太太一进门就觉着这小洋楼漂亮的紧,红砖绿窗,院里绿树草坪秋千架,都收拾的干净整齐。待到了屋里,客厅里清一色的西式家俱摆设,点缀着恰到好处的花卉盆景。   钱嫂子提的那大箱子里就是一只英国的骨瓷咖啡机,拿出来放到一边的圆桌上,顺道带来的还有家里的咖啡豆,一套喝咖啡的杯具。褚韶华笑道,“要不是闻先生提醒,我就忘记准备咖啡了。我平时很少喝这个,就粗心大意了。”   “你一个人,又要做生意,又要管着家里的事,千头万绪,难免的。叫阿秋帮你想,他还算细心。”闻太太给褚韶华带了安宅礼,一个年年有余的苏绣小插屏,闻太太道,“我们苏州的绣件是极有名的,这是架小插屏,放到书房或是哪里做摆设都好,想来你应喜欢。”   “真好看,我很喜欢。”褚韶华欣赏了一回,让刘嫂子放到书房去了。   闻太太又细问褚韶华请了多少客人,是怎么准备的。闻太太虽以前破落过,好在后儿子靠整家业,如今也算兴旺,对宴会这方面的事情比褚韶华有经验一些。听褚韶华说了,闻太太时不时点头,见褚韶华连可能会有孩子过来,午间也准备了小孩子吃的儿童餐,不禁心生赞赏,暗道虽未想到咖啡机这一层,别的上头委实周全。   只是一样,闻家母子这般积极,邵初潘玉夫妇算是来的早的,见着闻氏母子这般早到,心下都是有点数的。褚韶华介绍了这一家子给闻太太认识。先介绍邵初,名牌大学高材生,现在上海做实业,青年一辈中有名的实业家。潘玉也是英国名牌大学毕业,潘家的千金,现在上海的大潘先生潘慎是潘小姐的伯父。   也为邵家夫妇介绍闻太太,闻秘书长的母亲。   邵初很绅士的同闻太太握手,说,“我与韶华是同乡,她如我的妹妹是一样的。”   闻太太精神头儿极佳,先是赞夫妇二人郎才女貌又夸潘家一对儿女漂亮聪明,潘太太这年岁,最喜欢孩子,尤其是男孩子,潘太太还抱了抱潘家小宝儿,说,“真是个有福的孩子。”   大家坐下说话。   邵初喝红茶,潘玉则是咖啡,两个孩子就是温水了,褚韶华道,“我这里有牛奶,阿芳小宝儿要不要喝?”   “早上喝过了,让他们喝水吧。”潘玉是带着两个看孩子的女佣过来的,并不担心孩子会乱跑,反正有人看着。倒是闻秘书长这里,潘玉颇是意味深长的看了几眼。   夫妻二人送给褚韶华的安宅礼是一套极精致的茶具。   褚韶华带着邵初夫妻参观她这宅子,地段儿大小自不能与潘玉的房子比,不过,褚韶华来上海时间短,这么快就能置产,大家都很为褚韶华高兴。   褚亭一家也到了很早,略迟邵初一家半步而已。   褚太太闻太太两个年纪相仿,且,经历相近,都是丈夫无能,指望儿子类型,故,两个中老年一见面儿,颇有话叙。   待一时宾客到齐,褚韶华这里就颇是热闹了,就是如容老爷这样的无业老宅,也能找到褚老爷这样的志同道合者一块儿絮叨絮叨,何况,俩人竟还是拐弯抹角的亲戚。另有如褚亭、沈经理、赵部长、潘慎潘放父子、还有邵初、席肇方便都是商界的人了,还有育善堂高主任,能不拿薪水在育善堂帮忙,其家势亦是不差的。高主任见到程辉很高兴,同青年会的两人说些慈善事业的事。   官场中人只闻知秋一人,却是分毫不显突兀,因为,在场诸位男士,都不必褚韶华介绍,闻先生皆相识。大家随意畅谈些时下趣闻,尤其是,褚韶华在上海虽只算是无名之辈,她结交人却非对了性子不可的。故,来参加她安宅酒的,哪怕如容老爷这样的无业老宅,也并不讨人厌。   所以,褚韶华今日摆酒,称得上宾主尽欢。   就是有一事,诸宾客都觉有趣,褚韶华这里没有男主人,这个大家都知道。这种情况也不算稀罕,一般都是主人家请相近的亲戚或是朋友代劳。这一回褚小姐摆安宅酒,男宾这边,邵初邵先生完全是褚小姐娘家人自居,这是褚小姐亲口应承的;还有闻秘书长,那等尽心招待,一看便与褚小姐不是寻常交情。   不过,大家也并为以为奇,褚韶华现在是单身,上海风气较北方更加开放,像褚韶华这样年轻漂亮有才干的女子,有个把男人追求再正常不过了。   褚韶华根本不在意闻知秋这些个小心思,相对于闻知秋这时不时的过来表个情什么的,褚韶华更关心的是,第二天席肇方打到公司的电话,请她吃茶,褚韶华当即一口应下。 第158章 问   闻知秋先前提醒过褚韶华关于席肇方会有事找她,褚韶华也进行过许多猜测,终是未见到席肇方,不知自己猜测可对。   席肇方请褚韶华喝茶,地点就在席肇方在上海的宅子,一处黄浦江畔的花园别墅。   上海这个地方非常有意思,你永远不会觉着自己有钱。   如褚韶华,当初她在陈家时,陈家在北京也不过是有两处铺面,并没有自己的住宅,都是租宅子住,可在乡间,已称得上大户人家。褚韶华在上海不过一年有余,就能置起宅院,倘此事叫老家人知晓,还不知要如何赞叹,认为她发达有钱。   褚韶华也觉自己不错,但,那是还没有来到席家之前。   入眼便是一座东西开阔,南北向的三层混合结构的独立式花园洋房,屋前空地栽有玫瑰郁金香木兰之类的花卉,今在冬日,自是百花凋谢,却可想见春夏盛景。阳台拱门都带着强烈的西式风格,待由佣人恭敬的引褚韶华进屋,底层客厅大的惊人,地上铺陈着光可鉴人的柚木地板,完全可以随时举办舞会。更有柳按门、落地钢窗、油画、水汀等,无一不豪华时尚。   席先生并不在楼下客厅,褚韶华跟随佣人上楼,才发现,楼梯间的通道都装饰着请多玻璃,在阳光晴好的日子,更显室内明亮。   席肇方在二楼玻璃房喝咖啡,一畔的小圆桌上放着一本洋文书,书页中露出一截浅黄色的书签穗子。褚韶华到时,席肇方起身相迎,两人握手,“刚刚在楼上就看到褚小姐到了,请坐。”   褚韶华顺着席肇方的话往外看,果然自这玻璃屋能一览外面风景,一面坐了,笑道,“这里视野真好。”   “我来上海总喜欢在这里看书,当然得是冬天,夏天就太热了。”又问褚韶华喝什么茶。   褚韶华道,“红茶就好。”   “我这里有上好的武夷山大红袍。”   “那我可是有口福了。”   女佣收拾了桌上的咖啡,微身退出,一时便沏了壶茶香氤氲的红茶过来。席肇方倒了两杯,示意褚韶华先请,褚韶华见汤色清澈明亮,似胭脂红色,香气浓长,喝起来也别有一种甘爽之意。褚韶华不禁道,“好茶。”   席肇方笑,“你要见了我大哥肯定与他合得来,他也很喜欢红茶,这茶还是他给我的。”   “我对大席先生久闻其名。”   “有时间介绍你们认识,我哥对褚小姐也是久闻其名。”   “大席先生怎么会知道我,我不过晚辈。何况,上海滩俊杰无数,我连末流都排不上。”褚韶华含笑说道。   “褚小姐太谦了,就是我们当年初做生意,也没有一年就能在上海置产的本事的。褚小姐只是人年轻,年纪比我们小,待你到我们的年纪,定比我们更有作为。”   “您夸得我都要不好意思了。”褚韶华正色道,“我过来上海的时候,上海已经是举国闻名。想二三十年之前,如何有现在的繁华,必是有席先生你们这一辈人的积淀与努力,方有如今上海盛景。如我这样的晚辈,都是站在你们开创的局面上做生事,较之你们当年,不论环境还是条件,都更好。”   席肇方也得说褚韶华口才非凡,这种口才并不体现在如何会说,而是褚韶华的思维更为开阔。席肇方并未绕弯子,他道,“这次请褚小姐过来,是有两件事同褚小姐说。”   “您只管说。”   “褚小姐与田家的矛盾很深吗?”   褚韶华有些惊诧,她原以为席肇方找自己来是有要帮忙的事,不明白怎么席肇方反是绕到田家这里去了。褚韶华依旧如实道,“那叫一家子什么东家,我以前在先施公司时做眼镜柜台就瞧不起他家那样的,一点心胸都无。后来也发生过摩擦,我离开先施公司后就没大见过。”   “先前一次与褚小姐吃饭,褚小姐不是说南京的陈老板稀奇,一下子要定十万大洋的货,后来还有些小小不愉么。”席肇方道,“这事我查了查,陈老板并不是个骗子,他与上海商会陈会长算是远房族亲,同田家交情是极好的。我问了问陈会长,他不好瞒我,说是那事有田家的首尾。只是你们做事谨慎,他非但没能糊弄了你们的生意,反是把十万大洋都搁在了上海。不过,他也没赔,今年江南大雪,呢料很好销,他倒也赚了一笔。”   席肇方说的轻描淡写,“问了问”,这“问了问”三字,就能让陈老板乖乖的把内情吐露出来,想不是寻常的问了问。   褚韶华性子烈,当下眉毛一竖,冷笑,“这等小人!”   席肇方道,“商场上虽不泛志同道合的朋友,也总有这些尔虞我诈的小人。好在你们足够小心,并未上当。”   “田家那几棵葱就没一个脑子够使的,找的这么个陈老板也不是什么聪明人,真个蠢的,难道就以往做过几单不大不小的生意,我就能为他去做保?也不动脑子想想!使诈都使的这么不高明,真是不晓得田老爷子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修来这等不肖子孙。”褚韶华很是刻薄了田家几句。   席肇方道,“查到这点小事,不好不与你说一声,商场上总要多加小心才好。”   褚韶华点点头,谢过席肇方的关照,先开口问,“第二件事是什么?”   “听闻褚小姐与督军府关系不错,时常能出入督军府,更是深得陆老夫人喜爱。”   席肇方话音刚落,褚韶华就知席肇方为何事找她了。褚韶华向不托大,她道,“每天去督军府巴结奉承的不知多少,我虽每月也去两三遭,不过是陪着她老人家说说话,别的就再没有了。我看老夫人并不管外头的事。”   “外头的事?”席肇方斟酌着这句话,笑睨褚韶华,“褚小姐知道我所为何来了。”   褚韶华吁口气,“打这桩主意的,全上海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不怕您笑话,我们商行也痴心妄想过,可哪里竞争得过你们这样的前辈?只得老老实实做些小本买卖了。”   “我不知褚小姐也有此意,席家从不做独门生意,既你也有此意,我们双方可以合作。”   褚韶华摆摆手,“还是算了,我们本金太少,再说,原本我们精力也没放在这上头,原是想着看有没有漏捡,要是有,就捡一个,没有也就算了。我跟陆家这点儿浅显交情,您也知道,倘有能用得到我的地方,您只管吩咐。”   席肇方必不会让褚韶华白帮忙,他先说事,“明年五月是陆老夫人的大寿,陆督军最是孝顺,我想准备一样陆老夫人喜欢的寿礼,一直却拿不定主意。”   阳光自玻璃窗顶照耀,似给褚韶华都镀了层淡淡金光,她眼睛微眯,略思量道,“老夫人笃信佛事,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想讨她老人家喜欢,必要从这方面下功夫。可这事,上海消息灵通的都知道,想出奇出新就太难了。”   “是啊。”席肇方道,“可越是难事,才越有挑难。”   “一时想不大出来,凡市面儿上有的都不必想,有的是人送,必要想个常人想不到的才好。”   “对,就是这个意思。”席肇方道,“这事当真是把难着了,我想褚小姐你聪明伶俐,能帮我想一想最好。”   褚韶华拍下肩,笑,“感觉千斤重担。”   席肇方笑,“要是别人,我必要劝他宽心。褚小姐你不同,你是压力越大,事做的越漂亮。这事我便托给褚小姐了。”   难得天气晴好,席肇方又带着褚韶华参观了自家花房,褚韶华对这些奇珍异卉兴趣并不很好,她倒更喜欢这别墅南面,种着香樟、龙柏、罗汉松、广玉兰、桂花树的大块草坪,视眼开阔,意境清幽。   中午饭亦是鲜香可口,无一不好。   晚上闻知秋给褚韶华送东西过来时,褚韶华主动说了席肇方邀她之事,把席肇方让她做的事都与闻知秋说了。闻知秋好笑,“他倒挺会使唤人。”   “这样的事,席先生自然不可能只知会我一个,约摸是他见我时常去陆家,才动的心。”褚韶华也有不解之处,找闻知秋商量,“可就是一事我想不通,我虽时常过去,陆老夫人无非当我过去奉承,如席家这样的显赫,在陆老夫人面前自比我有面子的多,席先生为何要找我这去问陆老夫人寿礼之事呢?他手下,能人无数啊。”   闻知秋给褚韶华空荡荡的书房的书架上填充书籍,这是闻知秋送给褚韶华的安宅礼,甚合褚韶华心意。就是一时书忒多,肯定看不完,不过,褚韶华也不急,慢慢看呗。褚韶华把一套二十四史搁书架上说。   闻知秋道,“席家女眷与陆家女眷肯定也认识,可这种认识更多是商人与军官的来往,你不一样,你一分钱没花,就能在陆老夫人跟前奉承,这种本事可不是什么人都有的。”   褚韶华打量闻知秋一眼,看闻知秋是不是在笑话她会拍马屁。   闻知秋笑着打趣,“我要有你的本事,现在肯定能弄个副市长当当了。”   “副市长有什么好,不过是个副的,瞧你这出息,要我,当就当老大。”褚韶华除了拍马屁厉害,放大话的本事也不逊于拍马屁。   闻知秋好笑,说她,“你就别多想了,这种给陆老夫人准备明年寿礼的事,许多大商家都会提前准备。老席也不指望你一个,估计这次寿礼格外要紧,到时兴许叫你帮着掌掌眼说不定。他约莫这次是要在寿礼上让你做他的智囊之一。”   褚韶华道,“我同褚亭商量好了,要是能帮上席先生的忙最好,帮不上忙,该尽的心尽一尽,也就是了。”   “这是最明智的。依你们的实力,军火生意不要想,倒是若能帮席家这一回,叫他家欠你们个人情,以后你们生意必然好做。”   俩人说话间把书码整齐,褚韶华看这满满一书架的书,心情大好,她手指在一册册书脊上划过,同闻知秋道,“你回去问问你妹妹,当初她来我们商行大闹前,是不是被田家人挑拨过?”   “怎么说?”   “席先生今天与我说的,今冬南京那位十大万洋的陈老板,就是受田家指使过来坑我的。结果,坑我没坑着,把十万大洋都撂上海了。”褚韶华转过身看入闻知秋的眼睛,“我与田家那点子过节,你也知道,这都多长时间了,我都不大理他们。不想他们现下还心心念念找人害我。”   “他们要害我是甭想,我不会给人可乘之机。倒是你那蠢妹妹,要我是田家,动手必然是一内一外,手段并用。你家里,也就你妹妹是个蠢的,必从她那里下手。”褚韶华道,“我是不怕姓田的,也给你提个醒儿。你家里人口少,别总叫这些个蠢货拖你精力。平时你工作那么忙,家里事清静着些好。你那妹妹,别叫人当枪使了,还犯糊涂哪。”   闻知秋这人虽极是狡猾,也不是特别正经的君子,但这人也不是没好处,经常帮褚韶华一些忙。有正经事与他商量,也是个能商量事的人。褚韶华自己是个六亲无靠的,感觉闻知秋虽勉强算出身在破落大户之家,家里除了个母亲比较可靠,那个蠢妹妹闻春华委实够呛,也便好意提醒闻知秋一句。   当然,这里头有没有离间闻知秋与田家关系的意思,也只有褚韶华自己知道了。   果然,闻知秋的脸的笑慢慢收敛起来,他道,“我会问春华。” 第159章 一个好母亲的重要性上   褚韶华与田家有些旧怨,这事,褚韶华从没瞒过闻知秋。甚至,褚韶华不止一次当着闻知秋的面刻薄田家。闻知秋非但没觉褚韶华刻薄小器,反是认为褚韶华光明磊落,并非鬼祟小人。   这次褚韶华直接告诉闻知秋田家做的好事,也完全是褚韶华的个性,她就这样的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纵有些想让闻知秋与田家生些隔阂的心,褚韶华却从不是个会乱说的性子。   何况,褚韶华的推断并非没有道理。   若是想收拾谁,必然是内外一起动手的。   褚韶华如此,闻知秋亦如此。   毕竟是过去的事,闻知秋也没有急着调查。他把书给褚韶华放好,与褚韶华一起读了些德文。如今,褚韶华搬到自己家,且都在租界,也就没有门禁了。闻知秋待十点方告辞回家,叮嘱褚韶华锁好门,准备再过几天寻两条狼狗送给褚韶华看家护院。   闻知秋没有直接找妹妹问这事,他没得这些闲功夫,他是把事交待给母亲办的。闻太太皱眉,“不至于吧,你岳母她们待你妹妹都不错。”   “我就怕春华没心眼,叫人糊弄了。妈你敲边鼓问问她,我岳母不至于,保不准是其他人的鬼。”   闻太太道,“成,那明天我叫你妹妹家来好生问一问她。”   相较于闺女这里,闻太太更关心儿子的事,闻太太问,“今天又去褚小姐那里了?”   闻知秋道,“买了些书给她送去,她那个人,除了赚钱,也没多少爱好,就爱看书学习。”   “这样才好,要不褚小姐发财哪,一看就有见识。”闻太太感慨,“爹好娘好祖上好,都不如自己好。上回那安宅酒,人虽不多,可你看,来的都是体面人。褚小姐那个同乡邵先生,唉哟,是第一批庚子赔款的留学生,多么出众,娶的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如今膝下一儿一女,粉团儿一般,瞧着就让人打心底喜欢。我看褚小姐也并不比邵太太差,无非就是出身不如邵奶奶家是个大户,以后你若是能与褚小姐成亲,生这么几个小孙子,孩子定也聪明上进的。”   闻太太总结,“儿子多是像母亲,女儿则多像父亲,要不是你妹妹像了你爹,她前程不至于此。”   闻太太虽是个偏心眼儿,偏颇儿子,也不是舍不得女儿上学的人,何况,闻春华颇有运道,她渐大时,她的万能哥哥闻知秋就已经是家里顶梁柱,家事都能帮上不少忙,待闻知秋出国念书,第二年就能寄英磅回家,那些个眼尖心利的族人,上赶着过来“帮衬”早已不需帮衬的一家子。   倘闻春华想念书,自家就供的起。   偏生胸无大志。   好在,闻春华觉着自己挺好。   闻太太这位要强的母亲对闺女的亲事也不是不满意,却更欣赏褚韶华这样的性情。   闻太太还有事要提醒儿子,“我买几件女孩子的衣服,不是听说褚小姐的闺女比雅英小两岁么,我照着雅英去年的身量买的。你明天有空给褚小姐送去,就说是给孩子的。”   “孩子不还没来么。”   “要不说你们男人粗心,这当娘的心,就是孩子不在身边也是时时记挂。”闻太太温声道,“我原想我送给褚小姐,虽褚小姐不晓得前番之事,我心里有些内疚,当时没虑周全,倒怪人家褚小姐身上。这生意上的事,原我不该管的,毕竟他们有自己的思量。以后我可不管了,险误了你们的姻缘。我就一直想着送褚小姐些什么,我这心里也好过些。”   “看你这总无进展,就把这礼物给你,当是你买的吧。”闻太太多么聪明的老太太,那事就是褚韶华不知道,她也跟儿子表白一番,不然,儿子要当她不明事理的老太太了。   闻知秋笑,“还是妈你比儿子周到。”   “你们男人,就知道人家女孩子好看能干,瞧着喜欢,不知深想。褚小姐的情况格外不同,她这样好强,又一意要接孩子在身边的。嫁人上头,必然慎重,不说别的,那些个容不得孩子的人家她就不会考虑。咱们不是那样的人,咱家也有雅英哪,这过日子,可不就得你谦着我,我让着你才好。”闻太太传授了儿子一大通的道理,母子俩亲亲热热的说会儿话,方各自歇了去。   闻知秋把事情交给母亲后就将心放在工作和褚韶华身上,闻太太效率极高,第二天就打听出来了。闻春华说了句,“不是田四,是她身边儿的丫头叫小粉的说,那总代理就是以后生意都给姓褚的做,不给别人做了。田四还说小说胡说八道,根本不对。我当时一急,没听田四具体说。要说也是丫头误事,真个没见识。”   闻太太险没气厥,指着闻春华的手颤的仿佛中风病人一般,“你个笨蛋,还说别人没见识,丫头说话还不是主家的意!不然她一个小丫头,如何晓得这些商业上的事?”   闻太太头疼半日,既气闺女蠢叫田四给算计了,又气田家不厚道,晚饭都恹恹的没吃几口,把儿子的毛衣最后一针收了,拿起来看了看,钱嫂子直赞,“这颜色,这厚实,穿上一准儿暖和。外头卖的也就样子好看,不比太太织的保暖。”   “原想早些织好叫阿秋入冬就能穿上,偏生家里这样一桩事,那样一桩事,就耽搁了。”   “如今也不算晚,眼瞅冬至,正是冷的时候。”说着端上一盅暖汤,“太太也歇一歇,少爷一直说不让您操劳,让您好好休养。这汤我炖了一下午,您尝尝。”说闻家以往是大户不是没道理,如钱嫂子,这就是闻太太年轻时陪嫁旧仆。后来也嫁了男人,只是命苦,男人早早故去,钱嫂子就未再改嫁,一直在闻太太身边帮着干活。这样的老仆,其实与半个家人也无异。如今家境好了,钱嫂子帮着操持家事,也能给闻太太做个伴儿。   “你也去盛一碗,咱们一起喝。”闻太太喝着汤,也就跟钱嫂子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这一辈子,就是没嫁个好男人,你说,春华这没心计的样儿,可不就跟那死鬼一样,嫁了人也不能宽心。”   钱嫂子说,“咱们大小姐如今也嫁了人,儿子都生俩了,在婆家立得住脚。况咱家里还有秋少爷,少爷这样有本事,小姐的日子就差不了。凡事多提点着小姐些,小姐到底年纪小,又是个直性子,不比那些个七弯八绕的。”   “你说说这个田四,怪道阿秋一直瞧不上她,我以往也叫她糊弄住了,竟不知她是这等样人。”闻太太说来也是着恼,喝了半盅汤就放下了,“这亲事也得两厢情愿,阿秋不愿意她,她就来害褚小姐。这叫什么人哪,这样的人,心肠就不正。以后可不能再叫雅英去外家住了,星期六早上去,下午就把她接回来。慢慢远着些才好。”   钱嫂子称是,见闻太太为此烦恼,就岔开话宽慰闻太太,“要说还是少爷眼光好,褚小姐人生得漂亮,又这样能干。以后有这样的媳妇进门儿,太太还愁什么。就是咱们小姐,有这样的兄嫂护着,一辈子也太太平平的。”   果然,闻太太立刻转忧为喜,“我就盼着哪。”   “太太,我瞧褚小姐面相也好,眉毛又浓又长,眼神明亮,一看就有主见。那样标志的瓜子脸,却并不是瘦脸薄腮的薄命相,额头润圆饱满、鼻梁挺直、耳珠有肉,这可旺夫的一等相貌。”钱嫂子仿佛大仙儿一般的说。   闻太太心中愈发欢喜,忽又皱眉,“那你说,褚小姐前头男人怎地去的这样早?”时下礼数多的人家,许多是不愿意给儿女寻寡妇鳏夫一类,闻太太主要是儿子实在喜欢这位褚小姐,再者,就是闻太太也瞧着褚小姐不错,她又是个很跟潮流的老太太,接受了许多潮流新思想,再加上闻太太是个极现实的性子,也就不讲这些命硬不硬的了。只是钱嫂子说起来,难免问一句。   钱嫂子道,“这就是没福啊。福气不到,褚小姐命旺,那男人无福,反是受不得这样的大福,可不就早早去了。不然,褚小姐自己就这般能干,谁家娶了不是一把当家好手。”   “褚小姐这命中姻缘,不在北方,是在南方,要不这一来上海就遇着咱家少爷。”钱嫂子说的神叨叨的,小声道,“太太想,自亲家老爷去了,田家运势转衰,可您瞧瞧,褚小姐一个年轻姑娘来上海,这才多大工夫就在上海安家置产,可知褚小姐运势之旺。咱们少爷是家里的顶梁柱,以前您瞧着四田小姐也好,可少爷就是不愿意,这就是命旺之人必然也会找命旺之人的道理了。”   闻太太听的连连点头,又端起暖盅吃了两口,“有理有理。我瞧着褚小姐命也旺。”又说钱嫂子,“以前你不也说四小姐不错。”   “我那也是想着前头少奶奶去了好几年,少爷一直没个可心人,心里也着急。可见各人有各人的命,少爷打小念书就是必要得头等的性子,咱们前头少奶奶,当年也是上海有名的名媛,只是福薄了些。如今褚小姐,我瞧是个有福的,少爷和太太的眼光再不会错。”   主仆俩说着话,一人喝了碗汤水,都是浑身暖融融的。闻太太又把买的几件小女孩儿的衣裳拿出来,把那崭崭新的百货公司的包装袋擦拭了一遍,准备让儿子下班后带去给褚小姐。   要说闻太太,当真是闻知秋的得力助功。   闻知秋送褚韶华不少东西,都没这几件孩子衣裳让褚韶华高兴,褚韶华拿出来细瞧,见都是好料子的小女孩儿的衣裳,做工也细致,并不便宜。褚韶华也给闺女置得起这样的衣裳,只是这是别人送的,当然又不一样。褚韶华先说闻知秋,“一看就知不是你买的,你也不是会买衣裳的人,肯定是伯母买的,叫你做好人。”   “真是火眼金睛啊。我就说你一眼就能知道。”闻知秋说,“我一去百货公司就头晕,衣裳也看不出分别。这大小怎么样,百货公司能换大小。”   “差不离,我来上海前,萱儿大约这么高,这也一年多了,能长些个子。孩子的衣裳,大些不要紧,千万别小了。”褚韶华说着叹口气,“我走时,她还小,也不知还记不记得我。”   “孩子怎么会忘了母亲呢。”闻知秋宽慰说,“你这也没离开多久,直隶那边,我也有几个认识的朋友,你老家是哪里,我打听一下,有没有认识的人,要不现在就把孩子接来。”   褚韶华说了个县名,闻知秋听都没听过,闻知秋道,“倒是有个朋友在保定府,托他打听一下吧。”   “没事,今年我实在撂不开手,年下生意太忙,褚总一人忙不过来。明年开春正是寡淡的时候,我回老家一趟,就把孩子接来。”   “要是那边儿族里不愿意放人,多给些银钱就是,没听说哪家拿着闺女这么不放手的。”褚韶华并不是不要孩子的性子,相反,褚韶华心心念念必要接孩子在身边的,闻知秋猜测,必是褚韶华前婆家有些棘手。闻知秋还别有主意,闻知秋道,“你娘家还有没有人?”   褚韶华道,“有跟没有一样,我都当他们死了的。”   闻知秋:……   “你就别替我发愁了,我已有万全之策。”褚韶华把闻知秋送来的衣裳挂到柜子里去,“谁家还没几门子上不得台面的亲戚,你不还有个蠢妹妹么。”   闻知秋知褚韶华最要面子,只是笑,“是啊,这回得谢你,倒是叫春华长了些教训。”   闻知秋耐得住性子,这般温文尔雅,褚韶华反觉自己急躁了,有些不好意思。关好柜门方道,“你哪里知道我家的事,要不是我强撑着一口气出来,现在早叫他们气死了。我祖父在世时常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你没见过那不争气的样儿,我也不知倒了几辈子的霉,修来这样的娘家!好在如今离的远,一辈子都不必见的。”   见褚韶华连“一辈子都不必见”的话都说出来,闻知秋便知不是寻常不睦,立刻消了劝褚韶华的话,转而与她说起别个话来。 第160章 一个好母亲的重要性下   闻知秋深觉还是母亲细致,如今他总觉着,能同褚韶华说些更亲近的话了。譬如,以往褚韶华从不提老家之事的,如今倒愿意同闻知秋说上几句。   闻知秋也便知道,褚韶华与娘家关系极淡,当初就因势单力寡才不得已把孩子留在夫家,如今只是和几位姨家表兄有信件来往。当然,北京那里也有些以前交际下的朋友。像潘家,褚韶华最初就是在北京与潘二先生有了交情,与上海的潘大先生还是后来认识的。与邵家,非但是同乡,关系也是极近的。   闻知秋自打上番与邵初相识,他虽是在政府部门,可如邵初这样在上海做实业且小有名声的,自也愿意与闻知秋相交。彼此着意亲近,邵初一则想与闻知秋处下些交情,二则也是想看一看闻知秋的人品,私下还打听一番。闻知秋倒无恶名,哪怕丧妻多年,也没听闻在外有什么相好外室,家里竟无小妾姨娘之流。   要说现在真是一个混乱的年代,一些旧家庭自不必提,现在还会姨娘之类。如今法律上是不允许纳二房的,可这些人哪里肯理,都是自顾自。就是受新式教育的男人,于男女事也多有不检点的。闻知秋倒是难得的检点人,再加上两人都有留学背影,说起话倒是更合拍些。闻知秋既表明了自己对褚韶华追求的真心,也自邵初这里打听到了一些褚韶华的旧况。知道褚韶华以前过的很不容易,娘家提不起来,前夫不错,却是命短。婆家败落后,想守寡都不能,转而来了上海。   邵初自不会与闻知秋细说,可这短短几句,闻知秋也能猜出褚韶华先前艰难,也亏得褚韶华这性子,换个略软弱半分的,还不得折在中途。褚韶华却是能闯出自己的一条生路,闻知秋越发认为自己没看错人。   而且,闻知秋发现,褚韶华交友极有一手。褚韶华认真交往的朋友,都颇有可取之处,从中亦可见褚韶华为人,也可知褚韶华为何对娘家这等厌恶不喜。   闻知秋想,以后倒是省得跟岳家打交道了。   闻知秋深觉褚韶华前头二十几年运道不济,对褚韶华颇是温柔细致,如今俩人也不总在外吃饭了。多数时候,不是让刘嫂子做,就是闻知秋下厨。闻知秋完全不是吹牛,这位十项全能先生,不论中餐西餐,都能烧得几道好菜。   闻太太在人交际上很有一手,带着闺女约褚韶华喝茶。   这是处清雅茶居,墙上都是仿青竹样式,屋里暖暖的,透过竹窗可看到院中疏竹奇石的江南景致。闻太太同褚韶华说起旧事,“要不是我问了这丫头,她还傻着哪。她这样没心计的人,哪里经得起别人挑拨?我一想到,就既生气又无奈,想着你是个聪明孩子,咱们多在一处说说话,我这傻闺女也能变得聪明些。”   闻春华就不爱听她妈在褚韶华跟前说她笨,闻春华现下还说哪,“我看田四不是这样人。”   闻太太不理她,只把事情细细的与褚韶华说了一遍,褚韶华眼波流转,倒了三杯茶,先给闻太太一杯,自己拿一杯吃一口,道,“我说这回的事怎么拐弯抹角的,倒不似田家兄弟那样蠢笨直接,原来是换个女的算计我。没出息。”   闻春华一向都是被人捧着的,连田四因着想嫁给闻知秋姐夫,都会巴结闻春华。闻春华最不爱看褚韶华这种厉害模样,拿了些玫瑰瓜子,一面嗑瓜子,一面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做生意跟土匪一样,我听说人家有个南京老板,没答应跟你做生意,你就把人家按在上海不让走,最后把带来的十万大洋都进了你的货,你才放了人。要都你这样,上海成土匪窝了。”   闻太太刚要说闺女几句,褚韶华已是好笑的问,“这话是田四与你说的,还是她家丫环与你说的?”   “你怎么知道?”闻春华一诈即出。   “我怎么知道?那姓陈的就是她指使去坑我的!我要看不出哪个是客户哪个是贼,还敢在上海讨生活?”褚韶华端起茶碗喝茶,说闻春华,“怎么别人说什么你都信?先不说这事内里有缘故,就田家丫环说的话,你也信?总代理的事,要一个丫环都懂,她也就不在田家为奴为婢了?你与其听丫环的,怎么不回去问问你大哥,他不比丫环知道的多!”   “现在都是新时代了,你这样摩登的人,倒还势利眼,看不起下人了?你不还做过售货员,一样是伺候人的活计。”闻春华不服气,放下瓜子又去剥椒盐味儿的临安小核桃吃。   “不是我势利眼瞧不起她,端茶倒水,她肯定比旁人懂。可她又没经过商,也做过买卖,这些商业上的事她能懂?我是做过售货员,我要没卖过货,也没今天。人各有本分,你对着东家的伙计问西家的章程,她敢说你也敢信?”褚韶华道,“你这实心肠,分给你哥些就好了。”   闻太太听这话好悬没笑出来。   闻春华“哼”一声,半点儿不气,反是扬着下巴翘着脑袋得意洋洋道,“我哥怎么了?你知道田四为什么算计你,她可中意我哥了。我哥就中意你,她现在虽有了人家,心里必是还记恨你哪。不是我说,我哥这样的有本事的男人,谁嫁谁有福。”   “不好这样说不好这样说。”闻太太忙拦了闺女这话,赞褚韶华道,“褚小姐也是咱们上海数一数二的能干,这样年轻,就这样的有本领。我都说你哥高攀。”   闻春华一幅“妈你是不是在说笑”的诚实表情,褚韶华都叫闻春华这一脸实诚逗笑了。   闻春华有闻春华的机伶,她一见褚韶华笑起来,趁机厚着脸皮跟褚韶华商量,“生意的事真不成了啊?我知道上回是我不好,现在都说开了。要不,咱们还是如以往那样做生意吧,你不跟我家做生意,我婆家就得另找主顾,说真的,都不如以前拿到的价钱好,何况刚跟人合作,交情不到位,热销货也不大能抢得着。我以后肯定不误会了你了,要不,我再给你赔个不是,你就再继续跟我家做生意吧。”   褚韶华真没料到闻春华还有这一手,做小伏低的恰到好处。何况,这本就是个浑人,她这么一诚恳,褚韶华都有些受不住。褚韶华想了想,闻知秋闻太太对她都不错,闻春华又跟她赔了一回不是,她这面子也算找回来了。且如今看来,本就是这蠢人受了挑拨。不过,褚韶华也没直接应她,道,“我不好做这个主,商行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这样吧,我回去跟褚总商量商量,看褚总是个什么意思。要是他同意,我也没什么意见。”   闻春华正想,这难道还要去疏通另一个姓褚的?就见她娘给她使个眼色,闻春华把一整年的机伶都用在此处了,立刻机伶万分的说,“成,那我就等你好消息了。”还给褚韶华续满茶,劝她,“喝茶喝茶,多喝点儿,这茶不赖。”   因为给家里做成一桩大事,闻春华放下千斤重石,也会说几句好听的话,问褚韶华,“你的确是聪明,那你怎么看出一个人是不是骗子的?”   “现在这世道,骗子遍地,不提防着些哪里做得生意。”跟闻春华说了些常见的骗术,不只闻春华,连闻太太都听的一愣一愣,大开眼界。闻春华不可思议,“这你一眼就能看出来?”   “谁能一眼看出来?防骗只要守一条本分就够,那就是照章办事,绝不贪小便宜。记着这一条,纵在外落个刻板名声,生意可能也受些影响,却一定不会受骗。你想想,生意上,不亏就是赚。”   “你可真厉害。”闻春华真是服了褚韶华,“你跟我哥似的,你俩是一样的人。”   褚韶华很受不了闻春华这种把她哥当大天的话,不过,当着闻太太的面,褚韶华也就没有发表批评闻知秋的评论。就这样,闻春华回家还跟她娘说,“我哥可算是遇着对手了。”她又拉着母亲的胳膊说,“妈,不是我说,田四挑拨也没用,她哪里能是褚小姐的对手。天哪,她这亏得没在褚小姐跟前,要不,褚小姐能活剥了她。”   闻太太忍俊不禁,轻拍女儿的手臂,“你也要经些事,多长些历练,以后别谁的话都信。咱家虽与田家是姻亲,我瞧着,自老亲家过逝,亲家母是个不管俗事的,他家也不成个体统了。这事自己心下有数就成,别再与人说了,到底传出去不好。倒是生意上的事,你今天同女婿说一声,要是还愿意一起做生意,就让女婿过去,褚小姐精明些,到底咱们才是自己人,不会叫女婿吃亏的。”   “嗳,我这就回去跟他说去。”   周家委实没料到还能峰回路转,闻春华道,“先前就是我们姑嫂堵气罢了,哪里真就生分了。今天我、咱妈,还有褚小姐一起吃的饭,我俩都合好了。”   周雨双手合什,念了回佛。 第161章 凡心   有一句话,非常深情,也非常煽情。   活人永远争不过死人。   可事实往往是相反的,死了的人,就如那凉掉的茶,除了回忆中的旧时余温余情,是很难与活人相争的。   哪怕如褚韶华,她自认当年是真心愿意为丈夫守寡,一心一意的守着女儿过日子。她还自信,她能把日子过的不错。   但,那是未曾在上海见过大世面开阔大眼界时的褚韶华了。   要是现下还说对闻知秋无异,褚韶华绝非这样自欺欺人的性情。   褚韶华对此颇是心绪不宁,第二天去商行,待程辉出去看行情时,褚韶华与褚亭说起与周家的生意来,还有些不好意思。尤其褚亭那打趣眼神,还呷着茶,拉长调子问她,“这是终于消气了?”   褚韶华见左右无人,忍住羞意,问褚亭,“我有件事,想听听你的意思。”   见褚韶华脸现窘态,又有些迷惘,褚亭颇觉稀奇,忙收了笑,正色道,“什么事?”   “哎,自从先夫过逝,我当初是绝没有改嫁之意的,他待我很是不错,我们又有孩子。当初来上海,我是想这里是全国最有钱的地方,我想在这里赚些钱,好回老家把我闺女接回身边。你也知道,闻先生对我很有诚意,这些天,我也觉,他人品不错。你说,我要是改嫁,是不是不大好?”褚韶华问褚亭。   褚亭神色郑重,褚韶华拿这事与他商量,显然是把他视为交心朋友的。褚亭先道,“你们老家,我听着是个极保守的地方,想来妇人一旦失了丈夫,便要在家守寡到老的。就是现在,也有不少旧家族是这样的。可现在的社会与以前不同了,社会愈发开放,男女都是自由的。我问你,你丈夫去逝几年了?”   “也快四年了。”   “就是按老礼,丈夫过逝,妻子守孝也只是一年即可。倘闻先生寻常,我必不能劝你再嫁,我看闻先生也颇是诚心,说句心里话,现下上海,比闻先生更有本事的不罕见,可要找个比他更洁身自好的,并不容易。”褚亭道,“只要把孩子养好,也就对得起你先头丈夫了。人总要多为自己想,再者,反过来说,女人死了丈夫,守寡的多。男人死了妻子,有几个能守住的?不要说死了妻子,就是妻子活的好好儿的,还要偷个腥纳个小哪。我一直以为你在拿乔,原来以前真没考虑过闻先生啊?”   “难不成是个男人追求我,我就要考虑?”褚韶华道,“这人得多看看人品才成。再说,我也没打算现在嫁人,我现在差闻先生还有些远,总得门当户对才好说亲事。”   “你也没什么配不上他的。”   “你不明白。”褚韶华神色冰冷,“我当初,就是因我无权无势,故连自己的骨肉都不能带在身边。我故然要找个对心意的男人,也绝不高攀。”   褚韶华虽对闻知秋有些意动,却也并不急着改嫁的事,她若是接了女儿后与闻知秋结婚,首要之事就得准备生孩子了,那她的生意怎么办?难不成以后就都把心放在生儿育女上?   这不是褚韶华为自己选定的人生。   女人要有权势,必要有所作为。   褚韶华是绝不会再将自己一生荣辱都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的,这次,她要先爱自己,再顾男人了。   周家来的很快,闻春华当天带回的信儿,第二天就过来了。褚韶华并不在商行,说是出去看市场行情,褚亭知褚韶华精的跟猴似的,褚韶华不在场,生意反是好谈。实在是周家父子怕了褚韶华,这人翻起脸来是什么未来的亲戚情分都不顾的。   待谈过生意,周老板提出请客吃饭,褚亭推辞不过,便定在第二天晚上。   这一场,褚韶华身为商行合伙人是要参加的。   大家绝口不谈前事,更不谈褚韶华和闻知秋交往的事,周家父子完全就将关系定位在商业合作上头,带着客气与亲近,反是宾主尽欢。周家也算是摸准了褚韶华的脉,只要别在她跟前托大,褚韶华的生意是极公道的。何况,到底有闻家这层关系,虽没有明显偏颇,可就如闻太太所言,到底不会让周家吃亏。   上海这么些呢料生意,也不是哪家都赚钱的。料子有这许多,有好销的也有难销的,全看眼光手段。褚韶华褚亭非但做了威利的总代理,还有路易斯的货也在褚氏商行卖,且如今路易斯叫褚韶华收拾的改了性子,再不敢如以前那般抠门傲倨了。褚亭如今与怡和商行都有联系,不是只有路易斯一家洋货商的时候了。   可想而知如今褚氏商行的生意如何了。   如今好言好语,褚韶华待周家父子也是客客气气,说笑言谈,还颇是风趣幽默,闹得周家父子都心下暗道,这要不是见识过褚韶华的厉害,真得当她是个和气人。   转天,褚韶华接到潘玉的电话,潘玉说今冬要回老家过年,问褚韶华有没有要捎带的东西。褚韶华问他们回老家的时间,就心下有数了,倒是置办了好些东西,有给北京潘先生夫妇,有给北京魏家的,这是褚韶华的亲家,还有托邵初给王家兄弟的。另外还有几封信托夫妇二人捎带,潘玉问她,“没给孩子备些么?”   褚韶华道,“嫂子不知我那婆家,最是贪心不过,我自来了上海,一分钱都没托人带过,平时与表兄也只是书信往来。倘我寄东西寄钱,他们必会扣着孩子做个长久营生,我明年想接孩子就要更费手段了。”   潘玉当下不再多言,想褚韶华也是倒霉,遇着这样婆家。   褚韶华笑问,“先前没听说你们要回老家?怎么突然要回了?”   潘玉道,“是公公来信,说如今家里生意基本上都料理的差不离了,就留了些田地在乡下托给亲戚帮着照看,明年来上海后以后怕是回乡的日子少了,让我们回去过年,也跟族人亲戚的多亲近亲近。阿初想也是这个理,就着紧把公司的事交待给经理,我们提早定票,早些过去,也看看我爸妈。明年我爸打算回上海,北京的生意让我弟弟照管,他这几年也历练的差不离了。”   “这可好,以后就都在上海团聚了。”   “是啊。”潘玉说起来也很高兴,又拉着褚韶华道,“那天去你家吃安宅酒,我看闻秘书长待你不同,闻太太也是个和气长辈。闻秘书长这些日子,与阿初倒是不错。我说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们是不是在谈恋爱?”   褚韶华不好意思道,“我都这个年纪了,嫂子这样问我,我脸都觉着烫。”   “什么年纪啊,你跟我一样大,叫你一说,咱们七老八十还是怎的?”潘玉很为褚韶华高兴,拉着她的手,眉眼带笑,“你自来了上海,就忙的很,一直忙着挣钱做生意,我知你是放不下孩子,可我也总想着,你正当年轻,现在都提倡过新生活,你能想通,这再好不过。阿初还寻人打听闻秘书长来着,我也找伯父问过,伯父说闻秘书长名声很不错,为人亦好,你若有意,不妨和他多些了解。哪怕觉着他不好,你现在年纪正轻,没合适的人还罢了,倘有合适的,千万别做那守寡的傻念头。”   褚韶华叹,“终是我们情分不深。”   潘玉没说什么,在潘玉看来,褚韶华这样才貌双全且品行端正,且自身这般能干上进的女子,以往囿于出身眼界还罢了,到上海,即便没有闻知秋也有李知秋张知秋,只要男人们不瞎心诚,褚韶华会有再嫁之意是难免的。   何况,闻知秋的个人条件十分出众,就是褚韶华的安宅酒,连闻知秋的母亲闻太太都亲自过去帮忙张罗,言谈举止既和气又慈祥,肯定也是极满意褚韶华的。   潘玉待褚韶华又有不同,褚韶华在上海,最亲近的就是邵家,潘玉也当她半个妹妹一样,悄声问褚韶华,“闻先生知不知道阿萱的事,他是什么个意思?”男女恋爱,褚韶华再嫁,孩子的事必要谈好的。   褚韶华坦诚道,“他早就知道,前几天还送了好几件阿萱能穿的衣裳,说是给阿萱准备的。其实是闻伯母买的,叫他依自己的名儿送给我。”   潘玉不禁笑道,“可见闻太太心里很中意你。”   “闻伯母人很不错,称得上明事理了。就是她家闺女,你没见过,又蠢又笨。”褚韶华忍不住同潘玉吐槽。   潘玉忍俊不禁,“闻先生不就一个妹妹,早就嫁了么。”   “烦人的很。”褚韶华想到闻春华就大摇其头。   “她一个出嫁的闺女,再烦人也有限。主要看闻先生人品,闻太太性情,也没哪家大嫂子要与小姑子同住的。”   “还说不到这儿,我就是想到前些日子的事,觉着可笑可叹罢了。”褚韶华把田四算计她的事同潘玉说了,褚韶华道,“以往我还真不知道有这档子事,那位四小姐想嫁姐夫,既嫁不成,也不该拿我撒气,该寻她姐夫撒气才是。她倒真是九曲十八弯的想出这种手段来。”   潘家在上海商界亦是有名人家,潘玉自是认得田四的,只是潘玉大学在国外读的,田四则是读的上海圣约翰,也是一等一的大学,所以,两人交情不深。潘玉陡然听褚韶华说这事,颇是震惊,摇头道,“真是岂有此理,以前在外头遇着,我还觉着她言语乖觉,没想到内里这般歹毒。亏得你没着她的道,闻小姐还好,那顶天就是寻你不痛快,可倘你真叫那南京商人坑了,岂不要倾家荡产!这人可忒歹毒了!”   “谁说不是。田老爷活着时,听说名声极佳的,怎么儿女这般不成器?”   潘玉叹道,“这就是商人之家了。听说前清时候,商人都是叫人瞧不起的,尤其是那些世家大族,多是嫌商贾之家暴发,没有家族底蕴。以前我小时候,颇是不服这口气,后来大些,却也觉着不是没有道理。如今天下,也不讲以前那些迂腐礼数,尤其在上海,有钱就有身份,可你瞧瞧田家,田家够不够有钱,田老爷在世时曾连任上海商会会长,他过世后,留下三个儿四女,听说田家分家,每个儿子光现银就各有两百万之巨,另外产业更是无数。可田家公子们这几年,外头花天酒地,奢侈无度,俱是叫人看笑话的事。他家那不成体统的事还多着哪,这样的人家,就是再有钱,不要说那有底蕴的人家,就是咱们也瞧不起的。”   “田家的女儿倒没听说过什么不好的地方,这个田四,你要不说这事,我还真看不出她是这样的人。可见田家儿女教养,实没有半点田老爷的风范。这不要说富不过三代了,你等着瞧吧,能传两代就是幸事。”潘玉神色间既感慨又不屑,既厌田四为人,又为商贾之家感慨。   褚韶华完全没此感叹,褚韶华道,“孩子生了就得管教好,不管生孩子做什么。可见田老爷自己虽能干,却是没将儿子教好。”   潘玉不禁一乐,“这么说也不算错。”心下到底防范田四几分,又劝褚韶华以后经商小心,不怕贼偷就怕贼想,田四生了歹意,还是提防着些的好。   褚韶华剥了个枇杷,长睫微眨,流波间泛起一抹波澜笑意,“她最好识趣收手,不然,再叫我知道一回,我就把她那只手剁了。”   潘玉想,田四到底是在富贵窝里呆的久了,她这样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在上海真不稀奇,约摸还瞧不起褚韶华出身寻常,还是寡女的身份,败给褚韶华,必会心下难平。可要潘玉说,田四最好识趣些,她这样的大小姐,还真不一定够褚韶华收拾的。田四不过是沾家里的光,做了大小姐。褚韶华全靠自己搏杀,就田四这样不识好歹自作聪明的,她若急了褚韶华,必要吃大苦头。   不然,闻秘书长何等样眼光,放着姨妹不娶,偏生追着褚韶华不放。田四也不细思量,她要真比褚韶华好,闻秘书长估计早愿意与她的亲事了。人家鳏夫这好几年都没娶,就是没看上她。可见田四其人,内里怕是有更多见不得人的歹毒。   潘玉忍不住又劝褚韶华一句,这样的小人,能远着还是远着些的好。   褚韶华道,“要是能一辈子不与这等小人来往,才是最好。可嫂子你想想,我先前都与她不相识,她就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害我。这样的人,不叫她知道个厉害,我就得时时祝祷她别再生害人之心了。”   这话,亦是有理。潘玉干脆道,“那我就不劝你了。倘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只管跟我说。帮得上帮不上的,我家在上海也这些年了。”   褚韶华把剥好的枇杷递给潘玉,“真遇着难处,我定来找嫂子。”   俩人说说笑笑的吃水果。   褚韶华委实不比潘玉清闲,因与田四完全是两样交际圈子,也没空收拾此人。陆老太太叫了褚韶华去庙里烧香拜佛,褚韶华还奇怪这既不是月中也不是月初,怎么倒要去庙里烧香。不过,陆老太太特意打发人叫她第二天一道过去,褚韶华也应了。 第162章 大师多虑   待第二天早上到了陆府,褚韶华方晓得,原来是上海佛界来了个高僧,如今在龙兴寺暂居,高僧说是自五台山来的,很有佛法。陆老太太是上海数一数二的佛界信众,这消息自早有人送了来,要不是当天有些晚了,陆老太太立刻就要过去见高僧。其实要四太太说,把高僧请家来就是,偏生老太太信的虔,直说那样对高僧不恭敬,非要亲自去庙里,还要叫上虔诚的信众褚韶华一道。   褚韶华听说是五台山的高僧,也说,“以前就听人说,五台山是佛教盛地,既是那里来的大师,必是不差的。”   “那是,这可是大德高僧。”陆老太太问褚韶华早上可用过饭了。   褚韶华抚一抚身上的石青袄黑呢裙,知情识趣的表示,“吃过了,用的素斋。老夫人你该早些叫人告诉我,这原应提前三天沐浴薰香吃斋茹素才好。”   “我也是昨儿才知道,无妨,咱们这不是急着去见大师么,吃素斋就很好了。”这也是陆老太太认为褚韶华虔诚的原因之一,褚韶华每次去庙里都是一整天都食素,而且,褚韶华有初一十五吃素的习惯,且熟谙佛家经典,能背一二佛经,说起因果来也头头是道。故,陆老太太平时烧香就很愿意带着她,其实,陆大太太也是每天烧香的,奈何陆大太太只会念阿弥陀佛,不会念经,这上头,就不如褚韶华心虔了。说来就是陆老太太这积年的老信徒,会的经文也只是比褚韶华略多那么一星半点罢了。   四太太一身雪白呢料的毛领大氅,见大太太带着丫环出来,笑道,“人齐了,老太太,已经在外等了,咱们这就去吧。”   陆老太太点头,大太太四太太一左一右的搀着婆婆,后头还有二太太三太太以及陆家的几位少奶奶、褚韶华与各人的丫环,忽拉拉的都跟着一起往外走。陆家是上海的土皇帝,门外已有汽车在等了,大太太随陆老太太坐一辆,四太太一拉褚韶华,让褚韶华与她坐去,余下太太奶奶各有坐驾不提。   褚韶华都有些奇怪,“以往老太太去礼佛,也不是个个儿都去的,今儿个人真齐。”   四太太笑,“这一回的和尚不同,是五台山的高僧,道行极深,能观过去未来。”   褚韶华心说,这不是遇着骗子了吧。   “怎么,你不信?”四太太何其敏锐,挑眉问褚韶华。   褚韶华一幅愁眉苦脸的模样,“不是不信,只是太太奶奶你们去问过去未来,这哪里还需问,定是过去积德行善,未来荣华富贵。我这样儿的,就是问,怕上辈子也没积够德行,不然怎地今生这般命苦。”   四太太这般灵巧之人,都叫褚韶华这话逗的花枝乱颤。四太太白玉般的手指轻抚早上刚收拾好的手推波式的烫发,指间一粒黄豆大小的火油钻闪闪发亮,四太太唇际仍留有一抹笑,“怪道老太太什么好事都忘不了你,光这份讨人高兴的本事,寻常人便都不及你。”   “太太们是锦绣丛里呆的久了,乍见我这样儿的觉着稀罕,其实外头都是我这种为生计奔波的。”褚韶华完全没有半点骄狂,依旧客气谦逊。   四太太很喜欢褚韶华的伶俐,与褚韶华道,“我想筹办一所学校,你觉着如何?”   四太太是个极摩登的人物,说来也是四十几岁的人了,因保养极好,如今瞧着仍三十仿佛,眉眼秀丽。此时,秀丽的眉眼里盛着浅浅的笑,望向褚韶华。褚韶华立刻道,“这可是大功德。”   四太太笑意渐深,她道,“我也是受了你的启发,想着做些善事,一则能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二则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太太您的学校叫什么名字?”   “还没想好,我姓柳,督军姓陆,是以姓命名,还是另请人起个名字,我还没想好。”四太太道,“你有什么主意没?”   褚韶华道,“与其以姓为名,不如就用名字命名。用太太您的名字,或是督军的名字都好。不然,一个姓儿的太多了,以姓儿做学校的名字,容易闹乱。”   “用名字做校名,会不会太直接了?”   “要的就是这份儿直接,为善就需人知。虽然很多人喜欢默默行善,并不求人报答,我却一直主张要明明白白的行善。做善事,非但要让人知道,还要让更多人知道,这样才能感染更多的人来做善事。太太您要筹办慈善学校,这更是大善,为什么不让人知道呢?”褚韶华眼中满是敬佩,提议道,“要我说,非但要让人知道,还要请一位最有名的学者,为您的学校题名。到时学校举办一场热闹的开学仪式,这样才好。”   四太太想真不怪老太太都这么喜欢褚韶华,只要与褚韶华说话,没一回不是往人心坎儿里说的。四太太眉目舒展,显然心情极好,拍着褚韶华的手说道,“还是你们年轻人,心思更活络。”   “我这也是跟人学的。”   褚韶华望一眼车外道路,不禁道,“这不是往龙兴寺去的路么?”   “不是龙兴寺,大师住在宝华寺。”   “宝华寺那里我去过一回,庙宇倾圮,仅存西偏禅房的几间屋子。上海有名的寺庙不少,大师怎么不去龙兴寺、静安寺这些地寺庙,屋宇也好些。”   “高僧有高僧的道理吧。是老三昨儿特特跟老太太说的,灵验的很,就与老三打了个照面儿,便将老三说了个通透。”   褚韶华越发觉着像骗子了。   “你是不是不信这个?”四太太轻笑着问。   “倒不是不信。我生来命苦,六亲不靠,若是信了我这命,越想越觉活着无趣了。”褚韶华叹口气。四太太道,“别说这丧气话,我看你是个有后福的。”   待到宝华寺残址,真的是残址,正殿悉倒塌,好在尚有几株梅树老松点缀,今梅花正盛,掩映间的一溜儿的破瓦旧屋倒多了几许出尘气质。褚韶华对算命毫无兴趣,也很有奉承自觉的伴在陆老太太身边不远的地方,听着那位面目雅致的青年和尚同陆老太太说因道果。   真的太有高僧作派了,这和尚望之不过四十许人,眉目俊雅出尘,一身雪白裟衣,盘腿坐在半旧蒲围之上,身后的泥土墙上高挂一幅释迦传法图,什么叫蓬荜生辉,这就是了。   这位大师符合所有人对高僧的所有想像,便是褚韶华都忍不住多望了几眼高僧。褚韶华突然就愣住了,高僧那双垂下的眼眸从未睁开过,听人说话时总会微微侧耳,褚韶华立刻明白,这位大师怕是位盲人。   陆老太太想问问运道,高僧只一搭陆老太太的手,摇头道,“女施主先苦少甜,福泽深厚,不需再问。”   众女眷无不面露惊容,陆老太太更觉遇到高人,更是啰啰嗦嗦的请教了高僧不少问题,高僧无有不答,所答者,无有不中。待陆老太太问完,大太太立刻去请教了高僧许多命理之事。   待二太太问过,三太太没轮上,高僧一天只看三人,三太太想问,得明儿赶早。   尽管这位高僧十分神奇,褚韶华也没有去找高僧算命的意思。倒是高僧没几日便有偌大名声传扬开去,褚太太整日里催着褚亭去拿号牌,她要去找高僧算命。   是的,如今高僧已在上海有偌大名声,找他算命,得取号牌约时间方成。   与褚太太有同样愿望的是闻太太闻春华母女,而且,这母女俩是行动派,号牌已是取好了的。闻太太现下有什么好事都不忘褚韶华一份,也替褚韶华取了一个,到时带褚韶华一起去。   褚韶华道,“我从不信这个。”   闻太太笑呵呵地,“以往我也不信,可听说这神仙可灵了,正好咱们排的还是星期天,到时让阿秋和咱们一道去。”   褚韶华推辞不掉,只得答应一起去,私下同闻知秋说,“看不出伯母还这么迷信啊。”   “信,以前特爱烧香。”闻知秋道,“我常说,这爱好还不如去戏园子听戏哪,妈又不爱听戏。到时早上去算命,中午去城隍庙吃饭,那边儿最热闹。”   褚韶华卷了手里的书,眼睛盯着闻知秋道,“中午饭我请客,到时算命时你替我,你去算吧,我真不爱算那玩意儿。”   “说的好像我爱算似的,我也不爱算。”闻知秋见褚韶华一个劲儿看他,只得道,“好吧,到时我替你算。”   褚韶华把手边儿一碟子刘嫂子剥好的椒盐味儿的核桃仁推到闻知秋跟前,笑眯眯的关怀着,“吃核桃,书上说核桃补脑,你这每天到衙门当差,也累的。”   闻知秋只是瞅着她笑,啧啧两声,也不吃核桃,收回视线继续看书。   待到算命的日子,闻知秋借了辆车,开车载着母亲妹妹,再过来接褚韶华。闻春华是第一次来褚韶华的家,伴在母亲兄长身边,免不了多看几眼,心下又暗暗咂舌,以往常听母亲说褚韶华置了处不错的宅子,没想到是这样好的小洋楼。   褚韶华从客厅的落地窗见是闻家人来了,起身迎了出去,进屋后又招呼刘嫂子倒茶。闻春华说,“你这屋子真不赖,怪洋气的。”   “原就是从洋人手里买的,里头的家俱摆设还是原来的,没大动。”褚韶华分倒了几盏茶,先递给闻太太一盏,对闻春华道,“喝茶吧,我这里没咖啡。”   闻春华不用褚韶华递,她自己取了杯茶,说,“这洋人的摆设怪好看的,现在都是时兴西式的家俱摆设了,就我婆家还是那老样式的桌子椅子,土的不成。坐的那硬枣木的椅子,哪里有这皮沙发舒坦?”闻春华天生一张大嘴,不必人问,就絮叨起婆家的种种不是来。   闻太太头疼,替闺女圆话,“你公婆都是老派人,老派人,多是爱老物的。”   “妈你年纪不比他俩还大哪,跟妈你一比,我公公还好些,我婆婆就仿佛刚从前清古墓里爬出来的一般。”   褚韶华听这话嘴角直抽抽。   闻知秋先训妹妹,“你这也是做媳妇说的话,给我闭嘴,哪里能这样说长辈?”   “哥你不知道,我这旗袍略收的窄些她就嘀咕个没完,现在谁还似她一般穿裙袄的。总是说我们穿的旗袍窄了,非叫做那傻乎乎的直筒子棉袍,难看的要命。”闻春华哼唧着掰开个豆沙饼说。   “就你这身材,也就能穿直筒了,太紧的勒出肉来,倒不如直筒好看。”闻知秋瞥一眼正在吃豆沙饼的妹妹,忍不住刻薄了两句。   闻春华气的,险把豆沙饼拍她哥脸上。闻太太忙道,“别闹别闹,叫褚小姐笑话。”   “闻先生闻小姐感情真好。”褚韶华客气的说。   “好什么呀,我自小挨欺负。”闻春华说。   闻太太笑,“你哥也是好意,褚小姐不是外人,你口无遮拦倒罢了,在外处可不能这样随口就来。我虽年长你公婆几岁,却爱些新鲜事物。你婆婆呢,爱些古旧老物,这也没什么不好,那古董,就得老的才值钱。老人家,虽难免絮叨,却也是一片好心。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天地,这个谁都明白,我们老人家也是打年轻时过来的。”   褚韶华真不能想像早去的闻老爷是个什么素质,不然,就凭闻太太这素质,得是怎么样的遗传才能养出闻知秋这样又呆又直的性子来。   大家说一回话,褚韶华拿件外套,就与闻家人一道往宝华寺算命去了。   闻知秋是司机,褚韶华就坐了副驾驶,闻家母女坐后排。在路上,闻春华就说了好几处中午吃饭的地点,褚韶华想,这人也不是没好处,有闻春华在,便省得冷清。   闻春华问,“韶华姐,你知道那高僧么?”   “知道,见过一回。”   “你都算过了?”   “没有,我是陪陆老太太去的,人家一天只算三人。没算过,倒是见过大师。”   “我听说,大师眼睛看不到,是不是?”闻春华扒着前面座椅,几乎要凑到褚韶华耳边。褚韶华点头,“的确没见大师睁开过眼睛。”   “这可真奇了,看都看不到,要怎么算?”   “握手,一握手,大师就能说的七七八八。”   闻春华更觉惊奇。   待到了宝华寺,褚韶华小半月前刚刚来过,如今再见,却见这残寺破庙已是另一番光景。当然,破庙还是破庙,断壁颓圮也不是一时能清理的,但,通往宝华寺的道路已被收拾的干净平整,由西禅房引出的一小段路甚至铺上了崭新的青砖。待到大师住的屋子,窗纸换了采光更好的玻璃,破旧剥落的墙壁已经整平刷白。不过,依旧是一榻一案一画一僧,旁边还有个侍立的小沙弥。   闻知秋同大师打过招呼,闻太太闻春华非常虔诚的双手合什念了声佛。小沙弥问哪位要算,褚韶华已是与闻知秋说好的,同闻知秋使了个眼色。不想,闻太太已是同小沙弥道,“我这儿子、侄女、女儿。”闻太太竟是把自己的名额让给了儿子,闻太太想的清楚,她虽然也很想算,可她已是这个年纪了,以后好赖全看儿子,只要儿子好,她以后日子必然好过。   褚韶华未料闻太太做的如此打算,颇是意外,闻太太已道,“阿秋,过来给大师看看。”   闻知秋,“妈,不是说好你算的么。”   “我都这把年纪了,还算什么。你来算算前程。”闻太太一把就将儿子拉到跟前,让儿子先算,悄悄同褚韶华眨眨眼,示意褚韶华一会儿也这么算。   这是闻太太的小聪明,前程两字包含的就广了,婚姻前程,事业前程,就都包函进去了。   奈何闻太太一派好心,却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褚韶华完全没兴趣算命好不好。   这位大师依旧神奇,将手一搭闻知秋的手便说,“幼少多坎坷,青年显峥嵘,父缘不深,妻运坎坷,原配不能白头,再娶方能比翼。”   闻太太一听大喜,立刻道,“大师,还想问问子嗣。”   大师道,“有三子送终。”   闻太太立刻喜的双眼弯成一线,两眼只往褚韶华这里瞧,欢天喜地的又同大师谢了一回。闻太太本想让褚韶华第二个算的,褚韶华连忙让闻春华先了,闻春华问的很简单,她问财运。大师一搭闻春华的手,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而后从子。”   闻春华瞪圆了眼,“这是三从啊?”   大师继而道,“嗯,一生衣食不愁,福禄星都在的。”   闻春华顿时喜笑颜开。   闻家兄妹算好后,闻太太拉着褚韶华上前,亲自同大师道,“劳大师在给我这侄女算算。”   褚韶华将手放到案上,大师一搭,指尖微凉。大师微微皱眉,半晌方道,“有血光之灾。”闻太太母女皆脸色大变,闻知秋微一挑眉,褚韶华眉毛都未动一下,问,“这话怎么说?”   “小姐命如出鞘之剑,征战杀伐,鲜有匹敌。”   褚韶华问,“说完了?”   闻太太忙道,“那血光之灾是怎么回事,大师细说说,可有解。”   “剑乃凶器,近之不祥。”大师叹出一口怜悯,“小姐若有意,进庵中为尼,修身养性,以赎罪孽。”   褚韶华抽回手,冷冷一句,“大师多虑了。” 第163章 礼数   闻太太闻春华母女都忧心忡忡的,觉着褚韶华这命有些吓人,告辞时都忘了往积善箱里放几块大洋。褚韶华和闻知秋都是一幅波澜不惊的面孔,礼貌的与大师告辞。闻知秋看向褚韶华的眼神中带着安慰,褚韶华离开时倒是自手包里取出三块大洋,随手往那红漆的积善箱一掷,叮叮当当,大师仍是垂眸敛目的宁静之姿,只是听到声响后对着积善箱的方位微微颌首,便继续打座念佛了。   出了禅房正迎一阵兜头凉风,闻春华忙把围巾拉高掩住口鼻,转身要去扶母亲。母亲正在同褚韶华说话,“不要信这些有的没的,这就是闲了没事,又是个星期天,过来逛逛。”   “伯母放心,我并不放在心上。”   闻春华凑过去说褚韶华,“那和尚连句好话都不会讲,你怎么还给他钱啊。”   “也是辛苦大师一趟。”褚韶华笑睨闻春华一眼,扶了闻太太上车。褚韶华仍是坐副驾的位子,闻知秋看她非但不忧,反是眉宇间有些喜意,心下转了两圈儿,问,“去哪里吃饭?”   褚韶华说,“我在荣顺馆定了位子。”   闻春华道,“荣顺馆也不错,星期天位子都不大好定的,韶华姐你怎么定到的?”   “兴许是运气好,打电话问时就有位子。”褚韶华笑,“上海这里各地的美食都有,倒是打出上海菜招牌的不多。这家吃过一次,说是上海菜,我觉着味道还不错。”   “嗯,老荣顺是前清同治年间开的,上海菜里出类拔萃。”闻知秋在政界,上海的馆子知道的最清楚,一些典故或是名菜都能说得上来。   窗外车水马龙,褚韶华道,“说来,宣统逊位都这好几年了,怎么上海这样的地方竟还有人留辫子的?”   “这也不稀奇,当初我留学,登船时还带着辫子,在船上才把辫子剪了。”闻知秋道,“我留学回国,妈见我竟然没辫子了,还怕的不成,怕我被拉去杀头。立刻给我去辫子铺买了个假辫让我戴。”   闻太太笑,“那会儿咱们族里你是第一个剪辫子,可不就吓人的很么。”   “小时候觉着男人不留辫子挺怪,如今就瞧着,留辫子的不好看。想想以前那叫什么发型啊,前头剃个大光脑门儿,后头拖着条辫子。”闻春华说,“韶华姐,你以后就能见着了,现在族里还有些老派的叔伯不肯剪辫子哪。”   褚韶华道,“苏州我去过一趟,要论风气,的确不比上海开放。”   老荣顺的菜自然是可口的,待用过饭,下午看场电影,闻知秋就先送母女二人回家,再送褚韶华去学德语。待两人时,闻知秋方道,“要不要我帮你查一查那个大师。”   “不用,有的是人会查。”褚韶华忽然笑了起来,微侧些身与闻知秋道,“要知道大师这么会批命,我早来了。”   “心里有数了?”   褚韶华伸出手来数,“这位大师来上海未久,便有这偌大名声,纵有人下功夫经营,但若没点真本事,也不敢来上海讨生活。陆老太太那边,是陆家三公子亲自引荐给陆老太太知道的。而且,据我所知,如今大师是上午批命,下午讲经,信众颇多。这位大师发愿重建宝华寺。找这样的一个人,又能让陆三亲自出面把大师介绍给陆家女眷,能办成这两件事的人,在上海寥寥可数。”   闻知秋继续褚韶华的话,“再有,能办成这两件事且与你颇为不睦的,也就一家了。”   “你说,怎么人就能这么蠢?”褚韶华颇是愉悦。   “不见得。韶华,你以后去陆家就难了。”闻知秋给褚韶华提个醒,“我若是与你不睦,先断了这条路。”   褚韶华凤眼微眯,望向前路,“陆家算什么路?我不过是时不时的过去请个安,既没求过什么,也没要过什么,连靠山也算不上,充其量不过是张虎皮罢了。现在有没有这张虎皮,对我影响不大。”   “你还是小心些。”   “血光之灾?”   “世上只有千年做贼,哪有千年防贼的。”闻知秋有些担忧,“最要紧的莫过于安危性命,咱们活个一两百岁,什么样的仇人都能解决。若是早早叫人干掉,纵是才绝惊艳,也只能到阴间鬼司去施展了。”   褚韶华定神一想,摇头,“这不大可能。先不说我跟田家还不至于生死大仇,再说,谁要干掉一个人,还会提醒她血光之灾的。要是我,一句话都不说,出其意外,直接下手。我在上海也没有这样的仇人,这句应是和尚随口说说。他要紧的那句应是,近之不祥。”   “不要这样说自己。”   “嗳,那个田四是不是特别喜欢你啊,我看这女人都要疯了。”褚韶华凑近了闻知秋看,问他,“可是我听说,田四不是跟郑家定了亲么。她这是哪个脑子想不开啊。”   “我怎么知道?”闻知秋脸拉的有些长,“别提这扫兴的了。”   ——   玻璃房。   龙泉窑的青瓷花盆中,兰花拖出长长的花梗,雪白的花瓣如同白色的蝴蝶,开的灿烂。陡然一阵大笑,打破琉璃房中的安静,席肇方放下手里的咖啡杯,免得在女士面前洒出咖啡不雅。   褚韶华也是唇角弯起,“我就随便一问,闻先生那脸就拉的跟驴脸似的,弄的我都没敢跟他打听一下田家的情况。”   席肇方笑,“你有什么不知道的,只管来问我。老闻向来要面子的紧,何况是当着褚小姐。”   “我也没什么要打听的了,反正这原该是你们的事。”褚韶华道,“席先生若是消息灵通,应该知道我两次去陆家给陆老太太请安,陆家都托辞未见,可见那高僧给我‘近之不祥’的批语已经传到陆老太太跟前去了。真是想也想不到的良机!”   褚韶华感慨中犹带了三分可惜,可惜这样的一锅诱人的肉汤,自己是连肉带汤,半点儿都沾不上,最多只是在锅边儿闻闻味儿罢了。褚韶华收敛心境,与席肇方道,“其实,算命也是半个月以前的事了,现在才来找席先生,我就是得确认,那位发愿重建宝华寺的大师,到底是不是受人指使?现在基本上可以确定,他一定与田家有关系。除了田四,没人恨我恨到近之不祥的地步。虽然我与这位小姐素不相识,而且,在我的逻辑里,田四恨也该恨那个死活不肯娶她的人才对。”   “这位难以令人理解的小姐,如今已经是陆老太太的座上宾,深得陆老太太喜爱,陆老太太去宝华大师那里听禅讲法,都是这位小姐相陪了。”褚韶华道,“可见,在投其所好这上面,田家与席先生想到了一处去。真不知谁给田家出此计策,真是高明。”   “我相信褚小姐来我这里,不是来称赞田家的。”   “那倒不是,以往我总觉着这真是一家子蠢货,每次见他家人都倒足胃口。他家突然这样高明起来,真是令我精神百倍。”褚韶华神采弈弈,“再高明的计划,一旦有蠢才来败笔,就不好了。以前我听褚总说,先时田家的军火出了问题,陆督军已打算将一部分军火生意别付别家。这回,我有个主意,可让田家名誉扫地,军火生意从此彻底与田家再不相干。”   席肇方眼神陡然一沉,褚韶华眸如鹰隼,“看来,不必我说,席先生已经想到了。”   “把那位大师的面目揭露出来,的确可以让幕后的田家名誉扫地。不过,这不是小事,扫的也不只是田家的面子。”席肇方道。   “那又如何?一块肥肉,想从别人嘴里夺出来,还怕得罪人?除非是天上掉的馅饼,这样的不得罪人,可有这样的事么?”褚韶华目光灼灼,轻声道,“要是我,非但要把这位大师干掉,还要接过重建宝华寺的事,陆老太太最是信佛,有大师之事扫兴,对于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没有比建一座庙更能让她开心的了。”   “此事若是能成,定有褚小姐一份。”   褚韶华摇头,“我无甚投入,受之有愧。倒是席先生动手时,别忘了知会我一声,我还有一份厚礼要送给田家。”   席肇方挑眉。   褚韶华呷口茶,淡淡将茶盏往桌上一放,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北方人,更重礼数。” 第164章 知秋与老闻   转眼临近新年,当此年节,褚韶华与褚亭没少参加年下酒会。既有纺织行业的茶会,又有洋行业的舞会,还有譬如相熟的席家的酒会。   席氏家族的酒会的地点在席家祖宅,这一次,褚韶华并没有做褚亭的女伴,而是闻知秋的女伴。闻知秋也受邀参加,实际上,闻知秋是陪市长过来。市长直接与闻秘书长道,“小闻也带女朋友去,我可是听说小闻你近来红鸾星动,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能入你眼。”   闻知秋笑,“市长这样说,我就带她去了。”   褚韶华的相貌气质,便是市长见了也不禁心下赞了声好,尤其是脱了外面的雪白长款呢料抖篷,交给一畔的听差,闻知秋直接倒吸口冷气。褚韶华里面穿是的件无袖黑绸长裙,极简单的款式,只是有一点叠起的小荡领,但褚韶华那修长标志的身材,雪白的胳膊,冷艳的面庞,令她整个人比身上所佩的那一套钻石首饰都要更加光芒四射。   褚韶华即便参加酒会,从来都是低调保守打扮,如今这一身,闻知秋颇有些生理不适。好在,闻先生也见过大阵仗,打趣道,“我都要为你倾倒了。”   褚韶华挑眉,“都要?”   “已经。”闻知秋示意褚韶华挽住自己胳膊。市长夫人上了年纪,对年轻女子只剩欣赏,也说,“小闻好眼光。”   褚韶华谦逊,“您过奖了。”   褚韶华跟着闻知秋,先是见过主人家,闻知秋介绍褚韶华都是说,“这是我的女朋友,褚小姐。”   席肇方的大哥席肇端礼貌的与褚韶华握手,“早听老二说起过褚小姐,先时忙于冗务,一直不得见。褚小姐优秀出众,我看还在老二所言之上。”   “您过誉,能得见席先生您,是今年最好的新年礼。”褚韶华微微躬身,握住席肇端的手。   席肇端道,“以后闲了,只管过来。”   席肇端能抽出时间与褚韶华说这两句,已是另眼相待。   闻知秋褚韶华又与席肇方打招呼,然后,转身见到田家兄弟与田四。褚韶华说从未与田四见过,这话其实不够客观,当日胡少帅来泸,在先施公司的舞会与陆家舞会,褚韶华都见过田四,只是彼此没打过招呼罢了。这一次,是两人的正式见面。   四目相对时,褚韶华的笑意愈发深了些,褚韶华听闻过闻知秋原配妻子上海名媛的声色,听说那是一位极出众的小姐,众星捧月,交友广泛。不过,这位四小姐么,相貌与智慧一般平平无奇。不要说与褚韶华这等艳光逼人的相比,把她算在中等里也是勉强,纵有一种江南女子的温婉和顺,也无甚出众之处。   连个子都矮褚韶华大半个头,褚韶华居高临下的瞥田四一点,只是听到闻知秋的介绍时微一颌首罢了。   田家兄弟早与褚韶华撕破脸的,根本没理褚韶华。田四倒是一幅亲近这态,伸出手道,“你好,褚小姐,我听说过你。”   褚韶华扫一眼田四伸出的那只手,与闻知秋道,“知秋,你先聊着,我去与马先生马太太打个招呼。”   闻知秋向来拿褚韶华的性子没法,点头,“好,去吧。”   褚韶华移步离去,田四看向闻知秋的眼神中露出丝丝委屈,闻知秋客气宽慰一二,“韶华还有些误会。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马先生马太太见到褚韶华也很高兴,褚韶华在任何场合都对他们极为尊敬客气,何况,褚韶华如今另涉洋行业,显然已非池中物。马太太挽住褚韶华的手,笑道,“许先生刚刚还说,如今上海是江山代有人才出,韶华你这样出众的美人,他竟是不认得?来,我为你们引荐,这是陆督军麾下红人,许先生。”   褚韶华不掩惊容,“我听闻先生是军旅中人,一直以为您会是峥嵘凛冽的模样,没想竟是这般温雅如玉,翩翩风度,倒不似军旅之人,更似文士。”   “哎哟,看来褚小姐对许先生是仰慕已久了。”边儿上就有人打趣。   “自然。今年许先生的寿酒,我还去吃了,只是不得一见。”褚韶华落落大方,自我介绍,“您好,许先生,我姓褚,上韶下华,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许先生正经年纪不算老,今年不过四十有五,那一等的眉眼温润,气度不凡,纵闻知秋也差的远。许先生与褚韶华握了握手,道,“听褚小姐的口音,不似上海人。”   “我老家是北直隶府,去年来的上海,初来上海时多亏老板娘收留,现在做商行生意糊口。”褚韶华看向马太太,亲呢之情溢于言表。   “褚小姐还在先施公司工作过?”另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公子问。   “自然,我从北京到上海,就是听说这里女子也能工作,特意来讨生活。公子是……”   “我是陆三。”陆三伸出手。   褚韶华心下就有数了,与陆三只是一触即分,微微一笑,“久闻三公子大名。”   “褚小姐也听说过我?”   “那是,三公子的名头,上海滩谁没听说过。”褚韶华眉眼带俏,快人快语。   闻知秋端着杯香槟过来,递给褚韶华,褚韶华慢呷一口,轻轻挽住闻知秋的手臂,听闻知秋与诸人寒暄。难得闻知秋与每个人都打过招呼,还把褚韶华“闻知秋女朋友”的身份介绍了个清楚。褚韶华就在闻知秋身边含笑听着闻知秋说话,一时,闻知秋又带褚韶华去认识了些别的朋友。   褚韶华见到一位极为俊美的男士,悄悄同闻知秋道,“那位先生你认识吗?”   “认识,汪先生。”   “哪位汪先生?”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汪先生。”   褚韶华大为赞叹,“诗写的痛快,人竟是这般的天人之姿。你为我引荐一二。”瞥眼见闻知秋脸已是醋了半截,褚韶华胳膊轻轻撞他一下,“那我毛遂自荐了!”   闻知秋望着汪先生那边儿片刻,忽地一笑,悄与褚韶华道,“看到汪先生身边那位太太没?那是汪太太,惯爱吃醋的,你可别太热情,让汪太太不悦。”   “看你们倒像一家子醋坛。”俩人小声打趣,闻知秋带褚韶华过去打招呼。   那位汪先生远望已是如月皎皎,近看更是令人目眩神迷,光彩照人,绝非凡品。褚韶华笑,“早就听闻过汪先生的诗,我都说近代诗中,最痛快的除了谭壮飞的‘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就是汪先生的‘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了。”   然后,褚韶华又极为诚恳的对貌不惊人的汪太太道,“英雄人物背后,想可知嫂子担过的心,受过的苦,我敬佩先生的豪情壮志,更敬佩嫂子的无私付出。”   汪氏夫妇并非宴会中的热门人物,过来攀谈也并不多,闻知秋是市府要员,汪太太虽面貌寻常,却是极擅言谈交际,短短数言便令人心生好感,一看便知是极聪明人物。四人相谈甚欢,只是闻知秋未多聊,有别的朋友过来,又带褚韶华过去寒暄了。   教育司秦秘书并不是重要人物,褚韶华猜闻知秋是不想与汪氏夫妇多谈,只是看闻知秋一眼,暂未多言。秦秘书与褚韶华以往便见过,算半个相识,秦秘书和沈经理在一处,见到两人过来便低声打趣,“就等着吃你们的喜酒了。”   闻知秋笑,“我也盼着哪。”   “我和闻先生还年轻,不急着结婚。”褚韶华笑。   “韶华你年轻是真的,我可是不年轻了。”闻知秋一幅很急着结婚的模样,逗的秦沈二人直笑。秦秘书与闻知秋素有交情,闻言也道,“我族中一位堂兄,和知秋一样的年纪,去年长子成亲,今年就做爷爷了。”   褚韶华直笑,“那以后不能叫闻先生了,得叫老闻。”   听到“老闻”两字,闻知秋就是唇角一抽,连声求饶,“还是叫闻先生吧。”   以往秦秘书听说闻知秋追求褚韶华十分来劲,直如老房子着火一般,秦秘书还觉着,褚小姐算不得十分美丽,如今宴会一见,简直惊为天人。心说,看来人家褚小姐以前是没认真收拾过啊。他老友这么心急火燎的想结婚,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闻知秋从未觉着自己如此受欢迎过,许多半熟不熟的人都会过来打声招呼,当然,有些人的重点就在于,“这位小姐是?”   哪怕在此衣香丽影的酒会上,褚韶华的美貌都是令人瞩目的存在。再加上褚韶华长袖善舞,闻知秋都觉有褚韶华在身边更容易展开交际。褚韶华也见识到了江南家族联姻之盛,像闻知秋这样少时家族略有败落的家庭出身,因其家族庞大,在苏州繁衍数代,在酒会上,不少人就与闻知秋有着拐弯抹脚的亲戚关系。当然,近亲也不少,譬如这位许家的大少奶奶田氏。   田樱是随丈夫一起过来的,笑道,“听说姐夫带了女朋友来,是这位小姐么?”   闻知秋给褚韶华做介绍,褚韶华见田樱生的柳眉桃腮,颇是美貌,和气的面容下又有一种隐隐的精明,江南女子小巧玲珑的身量,伴在英俊干练的丈夫身边,称得上郎才女貌。闻知秋道,“韶华是我的再婚对象。”   “那更不是外人了。”田樱主动伸手与褚韶华相握,褚韶华一搭便离,礼貌的微微颌首,带着明显的疏离。   田樱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褚小姐不善言辞。”   褚韶华不作社交场的客气,直接道,“不是,我与田家素有不睦,见到您,不知该说什么好,不如不说。”   “我们田家向来以和为贵,想是误会吧。”   “那是田老爷在世时的家风了,现在的田家,令人敬谢不敏。”褚韶华将手臂自闻知秋的臂弯抽出来,轻轻的拍拍闻知秋的手,柔声道,“知秋,我看到褚总了,过去打个招呼,你们先聊。”   闻知秋眼睛中都似带着痴缠的柔软,“好,去吧。”   那什么,以后都要喊“知秋”,“老闻”什么的就算了啊! 第165章 敬佩   自田家二小姐过逝,闻知秋丧妻已有五年,田家人不是没想过,闻知秋会娶一个什么样的续弦。可再如何有想像力,也没想到,闻知秋空旷五年不曾续娶,如今相中的竟是这么一个——   不好招惹的女人。   褚韶华到褚亭身畔,褚亭是带着露露小姐一起来的。说来真是造孽,就上回邀请了露露在面料展示会上唱歌,这俩人就看对了眼。露露一身大红的亮片旗袍,亮的整个酒会都要黯然失色。露露向来嘴甜,上前两步挽住褚韶华的胳膊,“韶华姐,你今天这身可真漂亮。”   “以前不漂亮?”褚韶会玩笑着,与露露上前,褚亭在同席肇方交谈,边儿上还有一位面儿生的男士,褚韶华过去后才知道是席肇方的外甥,章先生。   章先生毕业于德国名校,金融专业,年纪既轻,人亦英俊。褚韶华听闻章先生是德国大学毕业,立刻换了德语交谈。章先生颇有兴致,也换了德语,“不知褚小姐毕业于什么学校?”   褚韶华笑,“我只是少时读过几年私塾,后来都是自学,对大学极为向往。我是新学的德语,平时练习的机会不多,章先生你德语这么好,我忍不住也要卖弄一二了。”   章先生赞叹,“褚小姐的德语很漂亮。”   “说明我德语老师请的好。”褚韶华道,“我一直非常羡慕能读大学的人,更何况章先生还是金融博士,真是了不起。章先生,您的学校招收女学生吗?”   “褚小姐想去留学?”   “是啊。”褚韶华道,“生意是做不完的,教我德语的是一位圣约翰大学的老师,我这人,最羡慕的就是有学问的人。可惜的是,很多大学对女性太过歧视,不招收女性学生。”   “有褚小姐这样的聪明人,谁还敢歧视女性。”   “这是社会问题。好在社会逐渐开放,给我们更多的空间。”褚韶华问,“不知章先生在哪里就职?”   “中国银行。”   褚韶华道,“虽然我不大了解金融方面,也不妨碍我对章先生的敬佩。如果以后先生有时间,一定给我个请教的机会。”   “请教不敢当,能与褚小姐这样优秀的人为友,是我的荣幸。”   闻知秋过来时,两人的名片都交换好了。   “章总裁,您好。”闻知秋颇是客气的同章先生打招呼,顺便很自然的将手放到褚韶华肩上,褚韶华也很亲密的笑睨闻知秋一眼,又有些惊讶的注视着章先生,“我是不是自不量力,太过唐突了。”   “怎么会,能认识褚小姐,我很高兴。家中小妹与褚小姐年纪相仿。”章先生自有一种温厚的兄长气质。   褚韶华道,“我心向往之,章小姐在上海吗?”   “没有,她和妹婿出国留学了。”   “有机会一定要结识令妹,章先生这样优秀,令妹一定也是位优秀女性。”   “这倒是,你们应能说得来。”   闻知秋觉着,褚韶华可太有本事了,片刻功夫不见,就能与中国银行的章总裁相谈甚欢,关键还能聊到章总裁妹妹身上。   褚韶华的交际才能,比闻知秋想像中的更为出众。   有闻知秋的加入,交谈自然更加热络。不过,闻知秋与褚韶华也并不总在一起。有一些人,闻知秋只是点头而已。褚韶华却希望能有更多一些交谈,譬如,褚亭认识的那位克虔伯洋行的洋买办,褚韶华一定要认识的。   除此之外,褚韶华还认识了另一位做贸易生意的何先生。这位何先生令褚韶华颇为疑惑,尤其是当何先生自我介绍做贸易生意时,褚韶华惊讶的睁大双眼,“您是做生意的?”   何先生笑,“自然。”   “恕我眼拙,您的气质完全不像生意人。”褚韶华态度十分坦然,她不好意思道,“我参加社交场的时间不长,或者不谙社交礼貌,太过直率。”   “不不不,我并没有撒谎的意思,我在席兄这里做些贸易生意,并无欺骗。”   “可您的气质,完全是军人的气质。”褚韶华直视何先生的双眼,“您的站姿,双肩打开的幅度,一看就是经历过长期的训练,与我们这些生意人完全不一样。”   何先生有些意外,“褚小姐目光如矩,何某先前的确曾从事军务,现在已改为经营商事。”   “您的经历一定非常传奇。”褚韶华恰到好处的恭维。   “社会动荡,每个人的经历都很传奇。尤其褚小姐,也是上海的奇女子啊。”何先生恭维人的本事也颇是不错。   “讨口饭吃。”   “都一样。”何先生道,“我老家就在宁波,听说褚小姐是北方人,背井离乡,更是不易。”   “可还得庆幸国内还有上海这么个地方,有更多的机会。”褚韶华能看出何先生不甚得意来,也能看出何先生眼中未泯的勃勃野心。   两人闲话几句,就各自寻找更多的机会去了。   褚韶华忙着与各方结交,舞都没跳几支,陆三公子倒是邀请褚韶华共舞,褚韶华道,“倘是上个月公子邀我跳舞,我定是欢欣至极。如今却不能接受了。”   “这是有何缘故?”陆三顺便坐在褚韶华身畔,温柔问道。   “这月我去宝华寺算命,那位大师说我近之不祥。公子不比别个,您是个尊贵人,咱们还是略避些的好。”   “我是不大信那个的。”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褚韶华摆摆手,“再者,我一寡妇,与公子这有妇之夫在一处,也不好。”   陆三颇有风流名声,却并非流氓土匪,他人生得清秀,又有如此地位,平时不缺女人,自不会一幅急色模样。陆三笑道,“那你与闻秘书长在一起,就不怕克了闻秘书长?”   “他是我男朋友,这正是考验他的时候,倘真有个好歹,也怪他自己命不硬。”   陆三道,“我自信我这命也够硬。”   “以前我几次陪您家老太太去庙里烧香,没这点渊源还罢了,既有这渊源,我可不能这样方你,这不是我做人的原则。”褚韶华为难,“离你近些,多与你说几句话,我都有些担忧。”   “唉哟,你命要是硬到离我近了就能把我给克了,那以后打仗也不用兵士,把你搁阵前,叫你把敌人都克死就成了。”陆三笑,“我知你是不想与我跳舞,我岂是会强人所难的。既如此,你也别撵我,咱们好生说说话,如何?”   “固所愿也。”褚韶华笑的颇是迷人,心下却暗道陆三要拿出这样的温柔手段,怪道先前售货员俞小姐上钩了。   好在,闻知秋有人形雷达系统,很快就找过来,歉意的同陆三道,“三公子,我暂带韶华送一下市长。”   “市长要走了吗?”陆三起身,“我也一起送送。”十分绅士的站在闻知秋的身畔,而不是褚韶华的身畔。   闻知秋过去,市长先同陆三打过招呼,同闻知秋道,“知秋你尽管多玩会儿,明天是星期天,可以好好休息。”褚韶华见女佣取了市长夫人的大衣过来,立刻上前接过,体贴的帮市长夫人穿好。夫人笑道,“褚小姐太客气了。”   褚韶华笑,“晚上风凉,夫人注意保暖。”   市长夫人微微颌首,笑与闻知秋道,“小闻照顾好褚小姐。”   “是,这是我份内之责。”褚韶华也围上大氅,与闻知秋一起送市长夫妇到外面,看市长夫妇上车,这二人方回了酒会大厅。市长夫人都忍不住说,“这位褚小姐很不错。”   闻褚二人回到大厅时,正听到一阵女士的娇俏笑声,褚韶华望一眼,就见陆三正扎在一群女士淑女堆里说笑,还有几位小姐少奶奶夹杂着各式笑意望向褚韶华。褚韶华立知必有事与自己相关,挽着闻知秋的胳膊,举步过去,笑问,“三公子在听什么笑话,这么好笑。说来我也听听。”   陆三似是回味出什么,面容中有几分尴尬,“我也是刚过来。”   褚韶华眼波一转,讥诮的视线在田四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上停顿片刻,唇角一勾,侧头定定的望着闻知秋,眼若秋水般动人,红唇微启,“知秋,咱们走吧。”   田四瞳孔内一瞬间的惊怒,递给身边女孩子一个眼色。   “哦,我们在说一个笑话,一个寡妇,口口声声要为丈夫守节,结果,丈夫坟头土未干,转头就有了新人。”这位面生的小姐道。   “这有什么好笑的吗?我就是寡妇,我身边这位闻先生,死了妻子,是你们认知上的鳏夫。要我说,寡妇改嫁不可笑,就怕有些人,相貌不如寡妇,本事不如寡妇,最后,嫁的也不如寡妇。”褚韶华道,“男人说些寡妇长短,是他们的无知。女人自己说寡妇如何如何,除了显示你们一样的无知外,更加一层自轻自贱。真是不得了,现在的小姑娘小媳妇的,张嘴寡妇闭嘴寡妇的,真是白瞎了这张大家闺秀的脸皮。”   “我们不过说笑,倒是褚小姐你才是张嘴寡妇闭嘴寡妇的那个吧?”   “啊,这位小姐身上的浅粉开领叠纱小洋裙虽不错,可惜腰那里稍有些紧了,脚上的高跟鞋是七成新的,去年的款。这样鲜嫩的小洋裙,配钻石项链当然可以,可你这条项链的样式有些老了,二十岁往上再带这样的项链正好。你的项链是钻石的,头发上的发卡也是镶钻的,耳坠偏是滴水白珍珠。借你这一身衣裳首饰的人实在太过小器了,做事当大方,借就借一套嘛,裙子皮鞋还都是旧的。”褚韶华优雅又傲倨的挑剔了这女子一番,进而感慨道,“就是养条狗,也得给狗吃饱才好带出来见人。这样小家子气的主人,凭你叫的如何起劲,她也是舍不得给你再多好处的。”   眼瞅数人给褚韶华刻薄的就要暴怒而起,褚韶华食指轻压红唇,笑容中尽是可恶的得意,“给你们提个醒,这可是席家的酒会,谁要是把事闹大,必然丢人丢到整个上海滩。可一定得忍着才好,不要闹脾气,也不要装晕倒,不然,我这个嫁得出去的寡妇不怕,你们怕是不怕?”   褚韶华一阵畅快低笑,笑的不知几人眼刀飞射,恨意凛凛。褚韶华只管倚在闻知秋身侧,声音柔的能滴出水来,“知秋,我们走吧。”   刚抬脚,她忽又止住脚步,唤陆三道,“三公子,你还要在这儿看猴儿戏?”   陆三对数张楚楚可怜的面孔做无视状,端着香槟起身,“我也没什么事儿。”到闻知秋身畔,给了闻知秋一个敬佩的眼神。 第166章 人心不古   教训过这一堆无知婆娘,褚韶华在酒会上如鱼得水,和闻知秋两人一直到酒会散场,方与主人家告辞离去。   闻知秋发动车子,看褚韶华仍是神采弈弈,不禁问,“不困?”   褚韶华把手抄在兔毛的手捂子里,舒适的靠着椅背,“大概是一晚上都要提着精神,这会儿真是一点儿不困。你困不困?”   “我也还好。”闻知秋道,“你马上就要出名了。”   “因那一起子无知婆娘?”   “别小看女人传播事件的能力。”   “那些无知婆娘不必理会,倒是有件事我一直觉着不必问,这回得问一问,你跟田四没什么吧?她是不是吃错药了,还是对你有所误会?”褚韶华两眼灼灼的盯着闻知秋的侧脸。   闻知秋只管看路,“你觉着我是会让女人误会的性格?尤其那个女人还是我小姨子。说来,她以前瞧着挺乖巧懂事,这几年长大,倒不比从前了。”   “她这样的,也只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倒是那个田三,如果宝华寺大师是田家人出主意请来的,那必然是田三的主意。”褚韶华收回视线,问闻知秋,“许先生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哪个许先生?老的还是少的?”   “老的。”   “你要去套许次长的近乎?我劝你别费这个神思,许次长和我岳父是过命的交情,俩人还做了儿女亲家,你再如何也不可能把许次长拉到你的船上去?”   褚韶华不答这话,反是道,“诶,我跟闻家这么干仗,你倒是没事人一样?”   闻知秋唇角带了些笑,他看褚韶华一眼,继而道,“从原则上讲,我从来不会涉入商界之争。韶华,如果我牵涉其间,会让我的仕途产生无数麻烦。”   “这个我明白。”褚韶华道,“你能这么想,是你明智。我也赞成你能不涉商界之事。”   闻知秋心下一暖,却没有再说田家的事,而是说到自家,“我家祖上,勉强也算苏州旺族,从明时家业开始兴旺,一直到前清,祖上也出过巡抚、总督的高官,可到我念书的时候,族中虽尚有富户,却十分有限了。我家这样几百年的家族都免不了盛衰之事,田家自然也一样。”   “家族人才寥落,衰败再所难免。不是你,也会有别人。只是你刚来上海未久,田家这块肥肉,你怕是分不到什么。”闻知秋温声道,“当然,这事他们请你掺一脚,未尝没有给我一杯羹的意思。老席有没有与你提过分你一份的话?”   褚韶华心下一跳,恍然大悟,“我说席先生怎么说,将来必有我一份。我没应他。”   闻知秋有些意外,挑眉,“怎么没应?”   “我虽没多少钱,可向来只拿明白钱。我也不过是给席先生一些建议,他说有我一份,我以为是不亏待我的意思。可我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实质的投入,自不会无缘无故的要他的钱。”褚韶华快人快语的说,而后啧啧感叹,“真是不得了,席先生一句话里竟有这么多的意思?竟是要借我的手堵你的嘴,还能让我承他的好。他这可真是太会算了,怪道他家能发财。”   闻知秋翘起唇角,“羡慕了?”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无非他年纪长我几十岁,我到他的年纪,未必就不如他。”褚韶华天性好胜,再不服输,她眼珠一转,问闻知秋,“我没要那一份,席先生会怎么想呢?”   “不怎么想,我毕竟与田家是翁婿姻亲,我不插手田家的事是一回事,可要是还从中分一杯羹就有失人品了。”闻知秋淡淡。   “这话很是。一码归一码,你也不差钱,还是不要沾手这些事,不然名声就坏了。”褚韶华又是一笑,“其实你不沾手,名声也好不到哪儿去,还得有人说你袖手旁观呢。不过,有没有干,起码自己心里是明白的。”   褚韶华结束这个话题,同闻知秋打听,“汪先生那么出众的人,你怎么倒像对他有什么避讳似的?”   “你瞧出来了?”   “我又不瞎,没说两句就走了。”   “汪先生是同盟会,现在得说是国民党了,广州孙先生身边的人。现在除了广东,其他都归属北洋政府。其实,就是广东,名义上也是归北洋管的。这里头总有些微妙的不同,我不好与汪先生多亲近。你并没关系,要是喜欢他们,多来往些也不错。”   “就是那个孙大炮,孙先生?”   闻知秋忍俊不禁,好一阵笑,“在汪先生面前可不能这样说。”   “我又不傻。听说孙先生口才极佳,那汪先生怎么不在广东,反是来上海呢?”   “广东有广东的难处,粤军以军阀陈司令为首,孙先生是国民党的领袖,这些年,孙先生也不如何得志,汪先生自然亦不甚得意。对了,你今天认识的那位做生意的何先生,以前也是在国民党任职,皆因不得志才到上海经商。”闻知秋给褚韶华介绍了一遍。   褚韶华眼睛微眯,凑近了闻知秋些,“你觉着国民党还不错?”   “这话从何而起?”闻知秋颇是意外。   “你叨叨国民党比叨叨田家可来劲多了,何况,你要不关注他们,能对上海这些国民党人士了解的如此清楚?”   “你也知道,我们这些在市府工作的,可不就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休想糊弄我,还跟我说,你想来往可以多来往。席先生那里,你也没跟我说要多来往的话。”褚韶华敏锐如狐,问闻知秋,“按理北洋势大,你又在北京任职,如何又这样看好广东国民党?你这算是骑驴找马,还是想另投明主?”   “都算不上,国民党的胡先生我认识,他们党派也多是一些进步人士,像汪先生已是在野名流,那位何先生也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还有一些有识之士,对国民党的印象都不错。孙先生主张的三民主义,也有很多拥护者。”闻知秋为褚韶华介绍。   “你呢,你是拥护者之一么?”   闻知秋只是睨褚韶华一眼,但笑不语。褚韶华性子急,催促道,“怎么说话说一半儿?”   “到家了。”闻知秋停下车,示意褚韶华。   两人聊了一路,竟是不知不觉就到家了。褚韶华问,“饿不饿,我有些饿了,要不要在我家吃宵夜。”   闻知秋笑着下车,“那我就客随主便。”   褚韶华的毛领大氅虽厚,也是一下车就着紧的往屋里走。闻知秋随在褚韶华后面锁好车再锁好门,廊下电汽灯在亮着,闻知秋到客厅时并没看到褚韶华,想褚韶华是回屋换衣服去了。果然,不一时,褚韶华一身石青色薄呢料的棉裙袄出来,闻知秋倒杯水给她,褚韶华捂在手里感慨,“你说,酒会上那么些点心,怎么就忘了吃两盘子,肯定都是名厨做的上等细点。”   “太忙了。”闻知秋笑。   褚韶华小声道,“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你先在客厅坐会儿。”   “一起去吧。”   厨房里有用大篱罩罩着的一竹帘包好的生馄饨,褚韶华笑,“肯定是刘嫂子包好的,煮一煮就好。你要吃多少?”   “起码两碗。”   褚韶华找到一锅鸡汤,就用这鸡汤下的馄饨,待馄饨煮好,切了几粒细小葱花点缀,连小磨香油都不用点,鸡汤的鲜香已经足够。   “真香。”闻知秋感慨,“酒会上那些点心,也不及这碗馄饨实诚。”   “这倒是。”褚韶华先将一碗放到闻知秋面前,两人就吃起馄饨来。褚韶华重提话题,“刚在车上没说完的事,继续说吧。”   闻知秋喝口馄饨汤,又吃了两个馄饨,还不见开口,褚韶华催他,“你到底说不说,给句痛快话!”   “皇帝还不差饿兵哪,让我先吃两口。”   褚韶华也挺饿了,俩人吃了第一碗馄饨,褚韶华盛第二碗时,闻知秋才整理好思绪,“倒不是不想跟你说,只是,你们商场上勾心斗角,商人为了赚钱,也会不择手段,抑或杀人放火。可如果你涉入政界,你整个世界观都会颠覆。”   “所以,你问我对国民党的态度,我没有办法回答。它现在还是一个很小的党派,国内有很多党派,国民党只是其一。”   “那你觉着这个党派如何?”   “你觉着席家如何?”   “还成。”   “可席家的竟争对手不会这样想。再如果问那些受惠于席家的人,他们会把席家当做菩萨神明。”闻知秋道,“不要对任何党派产生私人的情感,政治是非常巨大的利益团体,情感很难左右成败。而成败关乎地位,一旦政治家失去地位,就如同商人失去财富一样残酷。”   “所以你这样谨小慎微。”褚韶华笑问。   “我的位置并不算高,但也有许多人想取而代之。在政界做事如同你们做生意是一样的,我不信,你不谨小慎微,不争胜争强?”   褚韶华笑着吃个馄饨,“前几年我有在报纸上看到孙先生再婚的新闻。”   闻知秋继续吃馄饨,褚韶华道,“我这话没有任何含沙射影的意思,我就是想问问,你们政界的人都是这样,只要利益足够,什么人都能替换?”   “这不是政界人独有的品质,是全人类的人性软弱。在忠贞的问题上,女性看起来更具美德,那是因为,男人为了得到更多的性别红利,长久以来都在束缚女性的思想。”闻知秋道,“不过,现在不同了,女性在逐渐开放,你们要求在法律上与男人有同样的权利,人们开始追求爱情。孙先生这件事可以解释为,他遇到了爱情与事业上的志同道合的事业伙伴。”   “唉哟,那他挺会遇的。先前穷不拉唧的时候,跟不是爱情的原配生儿育女。如今都老头子了,见着一家中有财有势的大家闺秀,立刻爱情了,也找着伙伴了。”褚韶华道,“我不信孙先生这些年没有别的女人,只是可惜这些女人怕没有现在夫人的家族势力,所以,便都不是爱情,更不配成为事业伙伴。毕竟,事业合作需要的是彼此双方势均力敌。”   “所以,不要把政治家看成圣成或者完人,政治是非常无情的,政治家也是一样。当我们有了一定的生活阅历就能明白,人类的本能是在追求更为强悍的伴侣。我们的文化在审美上更倾向于女人温驯柔顺,相夫教子,可社会已经在开始转变,许多人可以看到,安安静静的相夫教子往往并没有什么好下场。追求爱情与自由的年代到来时,道德的束缚已经不能成为无形的契约,事实上,真实的契约也会被这些新时代的人所打破。你批判政治家的爱情,那是因为你还没留心文学家的爱情,政治家为利益可另结鸳盟,文学家抛妻弃子往往只是因为色情欲望,虽然他们称之为爱情。可他们的爱情来的太快也去的太快,你如果以后与文学家来往,你会知道,那更是一群疯子。”   闻知秋慢调斯理的吃着馄饨,“我们在最坏的年代,也在最好的年代。说它坏,是因为,这是礼崩乐坏,社会秩序混乱的年代,说它好是因为,旧的秩序已被打破,新的秩序还在建立,只有乱世,才会给你我这样的人更多机会。”   “如孙先生的再婚,哪怕再如何的粉饰赞美,终有像你一样的人对它表示出批判与讽刺。我们抛开利益的因素来谈一谈我做为一个男人对此的看法吧。”闻知秋道,“如果男人对妻子的要求就是在家帮着孝顺双亲,养育孩子,那么,这样的婚姻往往是能长久的。可如果男人有更多的要求,除了老人孩子,我可能还想跟妻子说一些工作事业上的事,还需要外面交际上的配合,还希望这个人我见之则喜,有着说不完的话。”   “这要求很是不高啊?”褚韶华讽刺,伸出手指数给闻知秋,“要奉养老人,要养育孩子,要懂你们的事业,要能跟着应酬交际,还要有共同语言。恕我直言,那你们能给对方带来什么呢?”   “对等的感情与尊重。”闻知秋道,“奉养老人教导孩子不只是女人的事,男人一样要付出。女人一样有自己的交际圈,妻子有陪丈夫的义务,丈夫也是一样的。甚至,事业上不必分出主次,现在不是还要求女人裹脚不出门的年代了,我支持自己的妻子能有一生的事业追求,我会像尊重我自己的事业一样尊重她的事业。我们在家庭中是完全平等的关系,这是我所期冀的婚姻真相。”   “要是以后有天大的利益诱导,你不会背叛?”   “真正对等的婚姻是不惧怕背叛的。韶华,其实你已经开始明白平等的真谛并不是门当户对,而是能力上的对等。我从追求你开始,如果我们能结为夫妇,我绝不会背叛婚姻。我对你心动,是因为我们是同样的人,韶华。再如何巨大的利益都是由人创造的,与其看利益,不如看人。再说,我没有太过巨大的野心,所以,能保留更多的良心。你也绝不是能任人抛弃的女性,我其实很担心,以后会被你抛弃。”   “胡说八道。”   “未尝没有可能。不瞒你说,自从回国后,我一直忙于工作,已经中断学习很久了。可自从开始追求你,我每天晚上都会看一小时的书才会休息,你不了解自己的出众与可怕。”   “不用奉承我,我了解自己的很。”喝掉碗里的馄饨汤,褚韶华将筷子在碗上一横,对闻知秋抬一抬下巴,“快吃,已经不早了,你吃完还得回家。”   闻知秋真是服了褚韶华,不可思议的控诉褚韶华,“都这么晚了,外头是三九寒天,风冷的跟刀子一样,我累的眼睛都睁不开,你这里这许多屋子,给我一间凑合一晚不行?现在开车容易出事。”   这倒不是不行。   褚韶华道,“可其他屋子都没收拾。要不我叫醒小辉,你跟他挤一挤。”   “你客厅的沙发是折叠沙发床,打开来就可以睡人。”   褚韶华道,“那也行。”   闻知秋吃好宵夜,又要求洗澡,褚韶华给他准备被子枕头,说闻知秋,“你晚上不回家,伯母不会惦记?”   “没事,出来前我跟妈说了,酒会会很晚,她不会等我的。”   把被子枕头放沙发上,褚韶华就随便闻知秋了,又问闻知秋,“你也没换洗衣裳啊?”   闻知秋道,“牙刷有吧?”   “有,也有脚盆,一会儿泡泡脚,泡泡脚舒服,解乏。”   闻知秋戳破褚韶华的心思,“你是怕我脚臭弄臭你的被子吧。”   “你们搞政治的人,就是容易想多。”   闻知秋不与褚韶华较口头长短,就凭今晚褚韶华险把人刻薄晕的口才,闻知秋自认不是对手。反正褚韶华已经承认是他女朋友了,这就足够。   褚韶华晚上泡了个足够解乏的热水澡方上床休息,接受闻知秋的追求,得到的不仅是一个不错的伙伴,还有许多就近的便利与引导。   譬如,以往参加酒会,褚韶华从来都是做老成保守的打扮,并不是褚韶华不喜欢华衣美服,可她心中十分明白恰当的美丽与过分的美丽是有差别的。褚韶华既不想以色示人,自然庄重。但,有闻知秋这个男朋友就不一样了,闻秘书长的身份足够让褚韶华可以展示一下自己的魅力。   还有闻知秋的一些见识,都是褚韶华不曾获得的经验。这一切都对褚韶华有一种别样的刺激与新鲜感,也令闻知秋充满魅力。   褚韶华不知道闻知秋有没有在别人面前释放过这种魅力,不过,即便有也没关系。褚韶华自信自己以后不会比闻知秋差,她可不是那种随便被男人牺牲抛弃的女人。   这年头,相夫教子反倒没了好下场,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第167章 先礼后兵   尽管睡的是沙发,闻知秋对于能留宿褚韶华家,心中也颇是窃喜。   窃喜之后,闻知秋不免对自己多出几分好笑,倒似毛头小子一般了。想褚韶华这样的爽快人,她对谁有意,从来都不必掩饰,更不会欲擒故纵。倒不是褚韶华没这样的扭捏手段,只是褚韶华不屑为之。   当然,也只能睡沙发了。   看褚韶华完全没有更进一步的意思,闻知秋为展现人品,自然也得按捺风度。   田四回家砸了一屋子的东西,还是田大奶奶过去劝了又劝,田四方咬牙切齿的平静下来。田四这辈子是头一次受这样的侮辱,被人几乎是指着鼻子讽刺臭骂,田四没在酒会上气死,就是能忍了。   好容易把小姑子劝好,田大奶奶揉着太阳穴回房,丈夫已经在床上挺尸,田大奶奶头疼,一把将人拍醒,嗔怪,“你倒是好睡!”   “唉呀,你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头疼。”田大奶奶掀开被子的一角,坐在床畔,忍不住说,“闻妹夫喜欢的这个褚小姐,怎么生得这样刻薄的一张嘴。”   “北面儿来的土包子,不懂规矩。要不是看知秋的面子,我早收拾她了。”田大爷睡眼惺忪。   “这女人还没进门儿就跟咱家不对付,要是她进了门儿,闻妹夫还不受她挑拨,必与咱家疏远。“田大奶奶烦恼的将红唇咬出个印子,皱眉道,“闻妹夫向来眼光奇高,怎么就看上这么个泼妇!”   “男人嘛,哪个不爱漂亮。那姓褚的长得好,你看那身条儿,那膀子,哪个男人不喜欢?”   “你这也叫人话?”田大奶奶将眼一横,愤愤的盯着丈夫,“你不会对那泼妇也有意吧?”   “我就随口一说。难道我像知秋一样,口味奇特。”   田大奶奶冷言讥诮,“你倒不是口味奇特,只怕人家看不上你!”   “好端端的,发什么脾气。”   夫妻俩拌几句嘴,夜深方睡了。   褚韶华费了些时间学着欣赏昆曲,她对戏曲兴趣不大,要说音乐,褚韶华更喜欢现在的民俗歌曲,一听就能懂,那些昆曲京剧的,拖拖拉拉,伊伊呀呀,好不爽快。   不过,听说许次长是昆曲的资深票友,且其人才华横溢,琴棋书画皆不在话下。   褚韶华是琴棋书画样样抓瞎,从小没受过这方面的熏陶,现学也来不及。倒是昆曲可以培养一下,褚韶华让褚亭帮忙请了个老师,每个星期两节课。以至于闻知秋时常能听到褚韶华伊伊呀呀哼个小调什么的,闻知秋真是服了褚韶华,跟褚韶华提意见,“你什么时候能在我身上这么用心?”   “那你不该追求我,你得高冷的吊我胃口,我有求于你时,肯定要投其所好的。”褚韶华问闻知秋,“你会不会拉二胡?”   “不会。”   “那弹钢琴呢?”   “会拉小提琴。”   “不错。”   “要不要我教你拉小提琴?”   “现在没空,我现在在学昆曲。”   “这也不是一时能学好的。”   “我又不是要学成戏曲大家,学一两个唱段就够了。这个昆戏,以前觉着怪磨唧的,学了学倒觉着,别有些意思。”   “都学什么唱段了,唱给我听听。”   “刚学,还唱的不大好。”   “没事儿,我就听听,说不得还能给你指点指点。”   “指点什么,你又不懂这个。”褚韶华天生还有点儿爱显摆,说,“那你可不能笑啊。”   闻知秋忍笑,“一定不笑。”   褚韶华唱的其实还有些个意思,主要是艺高人胆大,学了十天半晌她就敢去许次长经常去的戏园子套交情。   褚韶华这点本事,还不在许次长眼中。许次长倒是感慨,“要不是知道你是小闻的女友,我得误会你是看上我这老头子了。”   “许先生您现在是男人的黄金期,比您年轻的,没您的阅历,比您上年纪的,缺少您的儒雅。”褚韶华也并非全是恭维,许次长相貌俊逸清秀,眉眼暗含峥嵘,一身竹青色厚料长袍,头发整齐向后梳去,金丝边圆框眼镜遮住那一双檀黑凤眼,减了锐意,添了文雅。褚韶华恭敬的给许次长倒茶,“我说仰慕您也是真心实意,晚辈对长辈的敬重。”   “找我有事?”许次长并未接这茶。   褚韶华从许次长的眼中看到冷淡,索性也不再奉承寒暄,将茶水放在许次长手畔。款款坐下,心下另有一番计较,道,“没什么要紧的事。我在与闻先生交往,不过,田家一直与我不睦。当然,这要从头说未免话太长,先生您不姓田,可我听闻先生说您与仙逝的田老爷是莫逆之交,就找您来诉诉苦吧。”   许先生不置可否,褚韶华便将与田家的恩怨简单明了的同许先生说了一遍,褚韶华道,“上次席先生家的酒会,田四又叫狗腿子嘲笑我是寡妇再嫁。听说她已经定了郑家的亲事,她这样辱我,若我想坏她亲事,易如反掌,可我的人品不容允的做出这样有失品格的事。但,田家一而再,再而三的与我为难,先生您若不管田家事,只当听我絮烦了。您若是管,不妨问他家个究竟,到底为何这般与我过不去?”   “我就是再嫁,嫁的也不是他田家。闻先生姓闻,并不姓田,更不是娶了一个田氏女就此卖身给了田家,以后婚丧嫁娶都由他田家说了算的!”褚韶华道,“听说先生年轻时亦是快意恩仇之人,我对田家,仁至义尽。这些事这些话,我一样与闻先生也说过。听闻先生说,先生于先田老爷曾有托孤之义,以往不认识先生则罢了,如今既认识,不敢不来告知先生一声。”   许次长薄唇微勾,“这是来找我告状?”   “若您认为是告状便是告状。”褚韶华目光清澈,态度磊落,她道,“您知道,北方人往往不比南方人委婉。我向来有话直说,我不比田家大家大业,在上海讨生活不容易,若不是我谨慎小心,恐怕早滚出上海,今天都没机会在这里与您交谈。可也不能因我谨慎,没上那些套,没跳那些坑,没叫人整死,所以那些给我下绊子的人就能拍拍身上的土,一点责任都没有吧?”   “你们小辈这些事,我帮谁不帮谁,都会落个偏心拉偏架的名声。”许次长端起半冷的茶一饮而尽,起身道,“还是你们自己处置吧。”   褚韶华眼睛深处泛起一丝喜悦的涟漪,她跟着起身,虚扶许次长半步,恭敬的说,“您的话,我记住了。”   许次长眼神如电,又止了脚步,浅褐色的瞳仁看向褚韶华,“小闻毕竟与田家有亲,算起来,你们也都不是外人。”   褚韶华问,“以德报怨,以何报德?”   许次长又看褚韶华一眼,未作停留,步伐潇洒的下楼去了。   褚韶华也随之下楼,她还装模作样的将许次长送到戏园外,抢在司机之前,亲自为许次长拉开车门,送许次长上车,恭敬又亲热的道别,“许叔叔您慢走。”   许次长心下一叹,暗道小闻怎么相中这么个狡猾似狐狸的滑头寡妇做填房,以后怕要河东狮了。   许次长走后,褚韶华原也要离开,倒是听得背后一声笑,“褚小姐,好巧。”   褚韶华回身,正看到陆三一身米白格毛料西装含笑而立,望门口一眼,“褚小姐与我许叔一起喝茶?”   “喝茶,顺带找许次长告状。”   陆三道,“谁给褚小姐气受了,你跟我说,我一准儿替你出气。”   “莫说这大话,怕你也不敢触许叔叔的霉头。”   陆三笑着请褚韶华楼上说话,一面道,“我是不敢的。不过,许叔对女孩子一向温柔,你要找他告状,那还不一告一个准。”   陆三有常用的包厢,刚坐下,伙计便端来上好的瓜子茶点,陆三示意伙计将第一杯茶给褚韶华,随口打听,“谁得罪你了?”   “田家。席家酒会上,您不也瞧见了,还问我什么。”   “你找许叔告田家的状?”   “怎么啦?还不让人说了?我早忍他家很久了!”   “不是,我是说你这也不对路啊,许叔又不姓田,他跟田家再近也管不到田家头上。倒是他家大少奶奶姓田,可他一个做公公的,也不好随便教训儿媳妇不是?”陆三打趣般笑道。   “那要跟谁说,田老爷子已是去了的,我也不能到田老爷坟头儿上去说啊?”   陆三见惯南方小姐的软糯温柔,头一回遭受褚韶华这样的爽俐直接,登时一口茶喷了满地,险些呛死。   陆三笑的将手里茶碗扔桌上,摇头笑叹,“褚小姐你这张嘴,我算是服了。”   褚韶华便将田家种种恶行伶伶俐俐的同陆三讲了一通,最后褚韶华道,“我劝三公子你也离他家远些,一家子下流人品,我再不与这等人家来往的!”   “以和为贵以和为贵。”陆三笑劝,唤伙计进来收拾桌上茶水渍,重换了桌茶点。一时,有陆三的朋友过来。褚韶华与这些闲散公子们素无来往,便起身告辞了。   就有人问陆三,“这位小姐面儿生,不知是谁家的小姐?”   “市府闻秘书长的女朋友。”   就有人一幅暧昧笑容的打量陆三,陆三脸色一肃,骂道,“别TM的乱想,褚小姐正经人家的小姐,以前常陪我家老太太说话的。”   那人立刻满嘴赔起不是,心下腹诽你陆三也没少跟有夫之妇来往。却不知陆三公子纵是曾与有夫之妇来往,可陆三这人,向来主张你情我愿,而且,他有一种敏锐直觉,褚韶华可不是好招惹的。何况,见识过褚韶华骂晕一圈小姑娘小媳妇的战绩后,陆三对褚韶华是完全没别的心思了,他倒是对闻知秋很佩服。认为闻知秋牙口好,褚韶华这样泼辣的都能消受。   晚上褚韶华请闻知秋吃火锅,闻知秋看褚韶华神采飞扬的模样,问她,“跟许次长搭上线了?”   “我要是有见一面就能得许次长另眼相待的本事,就不在这儿请你吃饭,改请国际饭店了。”褚韶华把蒜泥麻油碟递给闻知秋,“不过也见着许次长,我跟许次长告了一状。”   “告状?”手背一搭温酒壶,闻知秋看酒温的差不多,取褚韶华的杯子给她倒满,问了一句。   “田家的事,我不得跟许次长说说啊。”   “你找许次长告田家的状?”闻知秋一样对褚韶华的逻辑不解。   褚韶华举杯,“来,先喝杯酒暖暖。”   两只精巧的青瓷盏碰在一处,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这一声极轻巧的响动却似暮鼓晨钟惊散闻知秋心中疑雾,他不掩意外,问,“你们要下手了?”   “这话真没水准。”褚韶华仰头把酒干了,自己又倒了一盏,“你不会觉着席家动手会通知我吧?”   闻知秋亦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他略一思量便道,“那你这是先礼后兵?。”   褚韶华唇角翘了翘,没说话,只是惬意的品着杯中酒,一小口又一小口。酒吃了几杯,慢慢就有胭脂红色染上脸颊,再至蔓延到眼波中,似也多了一抹流丽之色。   很快,不论闻知秋还是许次长都见识到了席家与褚韶华豺狼虎豹般的凶狠。 第168章 大招之一   年前第一大新闻就是宝华寺“高僧”传法丑闻,这位“高僧”来沪后广有名声,借“传法”之机,与女弟子袒承相对,骗淫数人。此事一出,那些个客观的大报还好说,报道事件都是秉承实事求是的原则。但那些花里胡哨的小报可不管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顿时花样奇出,那些文字简直不成体统。   用褚韶华的话说,比妓女还不如。   更不必提那位“高僧”曾经的拥趸,非但闭口不提与“高僧”的交情,有些人家的太太奶奶为此甚至改变信仰,闭口不谈佛事。   但是,别人能避开,陆家却是避不开的。   当然,报纸上没人敢说陆家,他家是强龙。   这位“高僧”是陆三推荐给家里人的,陆老太太时常要去听“高僧”传法的。当然,依陆老太太的年纪,自然不会有什么事。可“高僧”被证行为不捡,陆老太太气闷之下,一时竟病了。陆三也挨了陆督军一顿臭骂,尤其陆督军恼怒时可不仅是骂两句那么简单,眼瞅要过年,陆三闹了鼻青脸肿,要不是跑的快,命都得没了。   陆三简直冤死,尤其面目受伤,出门吧,见到朋友必要被打趣。在家吧,他老子见他就有气。陆三只得去外室那里躲些时日。   褚韶华听说陆老太太病了,给督军府送了些参葺补品,她倒是没想进去,不想,这回却是请褚韶华进去了。四太太请褚韶华到自己屋里说话,悄与她道,“这几天,老太太身上一直不大好,刚睡了,待老太太醒了,我替你说一声。”   丫环端上茶来,褚韶华欠身接了,先递一盏给四太太,自己取了另一盏,道,“我是看了报纸,想着老太太怕是见不得这样的事,若是知道怕是不痛快。怎么没瞒着她老人家呢,不该叫老人家知道,毕竟上了年纪,一时恼了,必然伤身。”   “谁说不是。我跟大太太都吩咐了不让人乱说,可这事儿闹得这么大,那天来了个着三不着两的远房亲戚,一句话不留神就说了出来。气人的很!”四太太恨的一掌击在沙发扶手上,“还有那个骗子,先时都说是个好的,那回咱们一起去,你也是见了的,瞧着是个好人样,谁晓得竟是个骗子!”   “哪里想得到呢。当时看着的确是个和尚样儿。”   “谁说不是,要不怎么能骗大半个上海滩呢,好在咱们都是一群一伙的过去算个命,有些个年轻不知事的孩子就叫那淫棍给骗了的。老太太知道这样的事,一时想的多了,就身上不大好。”   褚韶华道,“如今这世道,也不比从前了。骗子大行其道,防不胜防。老太太惜老怜贫,向来心善,今冬大雪,给育善堂捐炭捐米,孩子们都极感激老太太的。要我说,老太太就是心太善了。”   “谁说不是。”四太太忧心的叹气,“眼瞅要过年,老太太偏生因这事病了,督军一生气,把老三打了一顿,吓的老三也不敢回来了,这个年还不知怎么过才好。”   褚韶华沉吟片刻,“我倒有个主意,不知成不成?”   “什么主意,说说看。”   “老太太这个,无非就是一口气郁在心里,心下不痛快的缘故。如今这报纸也不像话,多少大事好事不报道,偏生掐着这事没完。”褚韶华道,“我去育善堂那里,这一年了,让育善堂做个锦旗送给老太太,让老太太高兴。如何?”   四太太握住褚韶华的手,笑道,“我就说你最聪明,最有良心。倘如此能让老太太高兴,自是再好不过。”   褚韶华又与四太太细商议一番,这事要怎么办才妥当光彩。之后,四太太要留饭,褚韶华却是婉拒了,“如今老太太病着,太太您既要忙家里的事,又要去老太太身边儿侍疾。待老太太大安,我再过来请安。”   四太太送褚韶华出去,褚韶华千万请四太太留步,四太太让身边儿大丫环送了褚韶华出去。   褚韶华私下同高主任商量的这事,高主任一向与褚韶华交情不错,这也并不算什么大事,当时便应了。高主任也极会办事,非但做了个锦旗,还定了个匾额。高主任道,“陆老夫人是个老派人,老派人偏爱匾额些。”   当天送的时候请了俩狮舞队,要不是总督府门前不许放鞭炮,估计高主任还要着人放两挂小鞭。不论锦旗还是牌匾皆做的花团锦簇,热热闹闹的给陆老太太送了去。陆老太太见有人给她送旗送匾,当时那病就好了一半,从私房钱里拿了一千块大洋给高主任,让给孩子们年下做身新棉衣。   高主任得此善款,奉承好半日,方告辞离去。并且,他打算年下都以此为例,给育善堂每位理事都送一份牌匾锦旗,争取能让这些大户年前再出一次血。   褚韶华又请报社的人写了篇声情并茂的文章,歌颂陆老太太病中犹挂怀育善堂的孩子们云云。待陆老太太听四太太念了报纸上这文章,病便悉数好了。   四太太焉能不为褚韶华说好话,说了陆老太太病中褚韶华过来探望的事。如今那“大师”是骗子,那么,曾为褚韶华批的“近之不祥”的命格自是不准的,陆老太太心下还有些对不住褚韶华,不禁道,“韶华那孩子做事,一向稳妥的,这育善堂就是行的本分善事。我也许久没见她了,不知她在忙些什么。”   “前几天她过来看望您,那会儿您睡着,她就没过来打扰。我留她说了会儿话,她如今也是做老板的人了,年下无非就是忙生意,还说过几天您好了过来请安。”   “要是闲了,只管让她来,我成天在家也没事。”至于因宝华寺“大师”得爱于陆老太太的田四,陆老太太再未提过一字,连许大奶奶田三,陆老太太也冷淡许多。无他,那妖僧就是田家请来的上海,陆三跟田家关系不错,进而推荐给家里女眷的。   当初陆三挨揍时就拉了田家垫背,同他爹分辩,“是田家请来的,我哪里知道这人不妥当。”虽然这也没能免去一顿打,到底与田家有些关连。   陆老太太陆督军没迁怒田家,就是看许次长的面子了。   褚韶华重新来陆府走动,不论陆老太太还是其他太太奶奶,待褚韶华都要较先时更亲近。褚韶华擅于言辞,有她解劝着,陆老太太也渐把这事丢开,欢欢喜喜的准备过年了。   另则,陆老太太身子大安,便让大太太把三孙子给叫回来了。此时,陆三脸上的伤还没养大好,唇角尚余一块淤青,可想而知当初揍的委实不轻。陆老太太抚弄着孙子的脸,骂儿子手黑,“这也怪不得三儿,他也是叫人糊弄了。”   陆三立码顺竿儿上爬,“谁说不是,我也是听田大说灵验的很,谁晓得竟是骗子呢。”   “行了,以后别再提这个,省得叫你老子听着再生气打你。”陆老太太心疼一回孙子,心下不免又把田家埋怨一遭,越发感念褚韶华是个好人,与四太太道,“今儿个那脆藕不错,你打发人给韶华送一筐过去,她是个有良心的孩子。”   四太太立吩咐丫环下去传话,“还有南边儿来的柑橘,给韶华装一筐,眼瞅就要过年了,那个红彤彤的,瞧着喜庆。送过去时与她说,是老太太叫送的,让她有空过来,咱们一处摸牌。”   褚韶华何等伶俐人,第二天就去了陆家,送陆老太太几样孝敬的针线后,又陪陆老太太摸牌。刚摆上牌桌,许太太就来了,陆老太太笑,“来得正好,过来一起摸牌。”   许太太是个眉目柔嫁的妇人,笑着福一福,道,“老太太您气色越发好了。”又与几位太太打招呼,见褚韶华面儿生,道,“这位小姐没见过。”   四太太挽了褚韶华的手道,“这是褚小姐,最投老太太眼缘儿。前几天有过来,你没见着。”又同褚韶华介绍,“这是许次长太太。”   褚韶华眉目舒展的一笑,“我以前见过许叔叔,您好,婶婶,以前听闻先生提起过您。”   许太太立刻知道褚韶华是何方神圣了,许太太笑,“那咱们不算外人。”拉着褚韶华的手道,“先时我就听说小闻在追求一位极优秀的小姐,一直不得见,今儿个总算见着了。”   四太太笑,“你们这话,我怎么不明白。”   褚韶华道,“原不该这时候说的,我也不知要如何讲。老太太、太太们都知道,三年前,先夫过逝,我去岁来上海讨生活,我这样的寡妇,原不好再嫁。来上海后,认识了闻先生,他前头死了妻子,是个鳏夫,有续弦之意。我先前没考虑过,一则我是想守着的,二则我还得接我闺女到身边儿过日子,再嫁也事多,我就怕再嫁的夫家容不下我的孩子。不想闻先生十分心诚,我晚上去学德语,他每天都要接送我,怕天太晚出事。我有孩子的事,他也知道。他前头有个闺女,我也是一个闺女,他说,以后孩子倒是能在一处做姐妹。我看他人品出众,尤其对我孩子好,就答应先交往看看。”   褚韶华说的很朴实,尤其,褚韶华剥去闻知秋秘书长的官职与留学生的背影,直接把闻知秋形容为带孩子的鳏夫,饶是陆老太太原以为褚韶华守寡的老寡妇,心下也觉着,这带孩子的闻鳏夫和褚韶华这带孩子的小寡妇倒是挺般配。   四太太笑道,“你还年轻,又有孩子,再寻个人家也好,以后轻松些。”   陆老太太点头,“是这么个理。只要男方待孩子好,这就是真心实意。”   四太太又问,“什么时候吃喜酒,可得跟我们说一声。”   “这倒是不急,就像老太太说的,我凡事都得先说孩子的,总得明年把孩子接来,相处着试试看。虽说初嫁由父母,再嫁自由身,却更得仔细些。毕竟我们俩都有孩子,先要让孩子接受,再说大人。”褚韶华那种不卑不亢,徐徐道来的态度,纵许太太也十分喜欢。   许太太笑道,“小闻眼光一向高,我先时还说什么样的女孩子竟动了他的凡心,也就得褚小姐这样的人品性情才配得上。”   四太太问,“哪个小闻?听着耳熟。”   “我一说你们就知道,市府张市长身边的秘书长,小闻。”   这下子,连陆老太太都知道了,陆老太太点头,“记得,那孩子生得好相貌,听说是在国外喝过洋墨水的。”   “老太太好记性。”四太太道,“闻秘书长可是上海有名的出众人才,自丧妻这也有五年了吧,一直未曾续娶,极正经的人,跟韶华真真一对郎才女貌。”说着又笑起来,同褚韶华道,“老太太一直就说你是个有福的,果然有福。”   陆老太太倒没觉着秘书长是什么了不得的官职,在陆老太太的思维里,秘书长也就相当于知府身边的主簿师爷一类,微末小官儿而已,与褚韶华倒也算般配。   大家说一回话,摸了半日牌,中午便都在陆老太太这里用的饭,饭后告辞而出。   许太太和褚韶华说着话,言辞和善,让褚韶华有空只管去家里玩儿。两人及至督军府门口方才分开,许太太回家还同长媳说,“今天在老太太跟前见着褚小姐,极和气爽俐的一位小姐。你们可不是外人,要按以前的老礼,原配遗下孩子,男方再续弦,多则有原配家与续弦认个亲的,一则对孩子好,二则原也不算外人。”   田三现下自求之不得愿意与褚韶华交好,只是,她深知家里是如何得罪褚韶华的,田三苦笑,“我倒是愿意与褚小姐交好,只是以前阴差阳错,褚小姐对我娘家颇有些误会。”   “这是怎么说的?你们两家这种关系,怎么会交恶?”许太太都不明白了,原配娘家与续弦之间竟能交恶?何况褚小姐还没嫁过去,也不至于对田家的外甥女不好啊?完全没有交恶的理由啊。   田三叹道,“也不知怎么赶的那样巧,前些天席家酒会,褚小姐也去了,赶上一群小姐围在一起说笑,也不知谁那么嘴欠,说了个寡妇改嫁的笑话,正叫褚小姐听到。我妹妹当时也在,褚韶华就多心了,以为我妹妹在和那些小姑娘嘲笑她,当时的话就不大好听。”   许太太,“……”   许太太叹口气,“我也是想,老太太看中褚小姐,若能得她帮着转寰一二,你娘家在老太太跟前也能面子上好看些。”   田三更是一肚子的不自在,“那和尚的事,我大哥也是被骗了。”   “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呢。”许太太摆摆手,回屋休息了。   闻知秋收到褚韶华送的鲜藕和柑橘,心下暗赞褚韶华手脚够快,这么快就又能往督军府走动了。褚韶华重新与督军府来往,闻知秋以为事到此就结束了,没想到,褚韶华的大招还在后面。 第169章 大招之二   褚韶华家里人少,这些鲜藕柑橘,索性分出几份,一份儿给褚太太,一份儿送到容家,另一份让闻知秋带回家吃,剩下的自家放着也吃了好几天,幸而这东西禁得放置。   闻太太直夸藕好桔子甜,剥了个桔子递给儿子,“别让褚小姐花钱,她女孩子家攒些钱不容易,你当多买东西给褚小姐。”   “督军府老夫人打发人给她送了两筐,她让我送给妈你吃的。”   闻太太立刻让钱嫂子分出一半,给亲家送去尝尝,拉了儿子问究竟,“督军府的老夫人怎么送东西给褚小姐啊?”   要说褚韶华这手段,纵闻知秋也得赞一声好。闻知秋道,“她常去都督府请安,时常陪督军府老夫人说说话什么的。估计是老夫人尝着好,就送她了些。”   “你可得抓紧啊。”闻太太催儿子,“褚小姐这么能干的女孩子可不好找。”   “怎么也要明年了,我想着,等韶华把孩子接了来,再商量亲事。”   “这也是。做娘的,孩子不在身边,心里总是记挂的。”闻太太道,“你有空跟褚小姐打听些她娘家的事,娘家几口人,有什么喜恶,以后你们成亲,这就是正经亲家,总要请亲家来上海看看的,也得提前备些礼。”   闻知秋想到褚韶华说娘家的那些话,道,“妈你这也太急了。”   “急什么,眼瞅就是年了,明年还不转眼就到!”闻太太又问,“褚小姐一个人过年么?要不,请她来咱家过年吧。咱家人也不多,叫她过来,也热闹。”   “我问问她,怕她不肯来。”   “你也是个没用的。”闻太太想儿子好容易在褚小姐家留宿,竟睡一晚上的沙发。当然,褚小姐是个正当人,这也是闻太太最看重的。只是,这要再不抓紧点,就怕褚小姐被别人追求了去。   闻太太想着儿子没用,索性自己出马,请褚韶华来家过年,褚韶华委婉拒绝了。老话说的好,名正方则言顺,如今名分未定,她去闻家过年算什么。哪怕闻太太一片好心,褚韶华也不会去。为人行事,多是小事,可就是这些小事,才会点点滴滴的累积成一个人的人品,所以,哪怕小事,褚韶华也从来没有半点松懈。   闻太太与闺女说起这事颇是遗憾,闻春华另有事跟她娘打听,“妈,你前儿给我送的莲藕和桔子,真的是督军府给韶华姐的?”   “这还有什么假,味儿不错吧?”   闻春华点头,掩嘴偷笑,“妈你不知道,我那妯娌弟妹还酸溜溜的说就那几个桔子都不够各屋分一盘子的,把我气的,我说督军府的桔子你还想吃饱啊。我们太太也说了弟妹几句,以前太太最偏她这娘家侄女。也不知那心怎么长的,这么喜欢娘家侄女,还不全给她儿子聘娘家侄女?”   “跟那等没见识的较什么长短,她不过是眼气你罢了。你那妯娌的娘家已是败落了,咱家正兴旺,不用理她,多往女婿和外孙们身上用心,只要女婿、外孙们以后有出息,你一辈子都比她强,她以后只有讨好你的。”闻太太举例,“你看褚小姐,多自强啊,自强就叫人敬重。”   “还真是,以往我只见人给总督府送东西的,还没见过总督府给人东西的事。虽就是些吃食,也是难得的面子。”闻春华说,“我哥眼光就是高,看人准。”   “那是。”   “妈,韶华姐他们年下还要请客,在华懋饭店。”   “那肯定是请了亲家和女婿了。”   “咱们怎么说也是自己人嘛。”闻春华眉眼弯弯,头发丝儿里都溢出喜悦,“听你女婿说,今年生意不错。”   “看你这模样就知道错不了。”闻太太打趣闺女。   “妈,你说你女婿他们生意都这么好了,韶华姐得赚多少钱啊。怪不得她才来上海一年多就能在租界置起宅子,你看看我婆家,要不是当初我哥让他们在租界置宅,现在不一定还能置得起置不起?那宅子置的也小气,比韶华姐的家宽敞不到哪儿去。”   “当初那不是亲家现钱不凑手么。现在置一样置的起,只是你也得体谅你公婆的难处,四个儿子两个闺女,儿子娶媳妇置聘礼,闺女嫁人置嫁妆,哪样不要钱的。”   “妈,不是这么说,要是当初能置处大宅,现在租界的房子一直在涨,宅子置了就是钱生钱哪。现在这房子,住的挤不说,三弟四弟还没娶亲,待娶了亲,生了儿女,就更挤了,还不知以后是个什么章程。”闻春华说来就发愁,“我们那宅子是平房,又不是小洋楼,要是小洋楼都是二层住,还能宽敞些。”   “这也不用你愁,有亲家哪。”   褚韶华越到年下越忙,先和褚亭一起请上海的经销商们吃过年酒,还有各处的账目要结算,商行这里也要对账。所以,田三送给陆老太太一尊金寿星的事,还是从陆三这里知道的。   陆三请褚韶华去看赛狗,褚韶华对这些事一向没什么兴趣,“狗有什么好看的,谁还没见过狗啊。”   “你见的都是家里的土狗,跟我这赛犬一样的?走走走,我那狗可是上海狗王。”陆三转着钥匙圈儿,催的急。   褚韶华只好合上账本,跟他去看那什么赛狗的事。褚韶华在车上对陆三道,“以后提前给我打电话,我事儿多着哪。”   “成,以后我给你送邀请函,省得你褚老板日里万机的没空。”陆三开车,同褚韶华道,“别人想巴结我还巴结不上哪,哪个跟你似的,我亲自来请,还爱搭不理的?”   “别人巴结你都是有求于你,我又没事求你。要不,你去找那些人看赛狗?”褚韶华说话总是眉眼带俏,陆三半点不气,笑道,“我就找你。中午想吃什么?”   “吃狗肉。”   陆三险把车开沟里去。   褚韶华眼疾手快扣紧扶手,“看这技术,车开得真不怎么样。闻先生开车不知道有多稳。”   “赶紧闭嘴吧,都是你在一边儿叨叨叨的,乱我心神。”陆三找了家正宗的苏帮菜,吃饭时和褚韶华说起来,“你是贵人事忙,也没空孝敬我家老太太。你看人家许大奶奶,前儿刚孝敬老太太个金寿星。”   “田三啊。”褚韶华把许大奶奶的身份翻译一下,将茶杯里涮筷子尖儿的水往青砖的地上一泼,眼风扫陆三一眼,“她手脚倒是挺快。”   “看你这说的。”陆三另取两个新杯子倒了两杯茶水,递褚韶华一杯,明知故问,“许大嫂子也得罪你了?”   “我可能是八字跟田家犯冲。”   陆三又险笑喷,话里话外的说褚韶华,“你就是脾气太冲。”   “少激我。田家就没给三公子送个金魁星赔罪?”   陆三的脸色陡色沉了下来,空气一时静寂。   伙计端来酒菜,褚韶华给些小费打发伙计下去,给陆三斟满酒,举杯道,“大冷的天,先喝杯酒搪搪冷,生气有什么用,你气死了,更趁别人的意。”   俩人吃一盏酒,褚韶华找补前事,“当初我说的如何,少跟田家亲近,那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人。你还劝我以和为贵,你倒是以和为贵了,下场如何??”   说着给陆三又倒了一盏酒,“总算我没看错你,三公子你是个男人。这杯我敬你,我干了,你随意。”   褚韶华自己干了,陆三陪饮。   之后,褚韶华又给两人斟满,举杯道,“你也知道我是个爽快人,与田家的旧怨是早结下的,要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三公子尽管开口。我干了。”   陆三喝完三杯酒,直赞,“褚小姐你比我更像山东人啊。”   “山东人怎么了,擅饮酒?”   “豪爽!”陆三给褚韶华夹了筷子松鼠鱼,“尝尝,这的菜不比苏州的松鹤楼差。”   俩人吃菜喝酒,一时,陆三才说,“田家算什么东西,我不过是看着许叔的面子上,不与他家计较罢了。”   “你以前怎么劝我的,一家姓田一家姓许,许次长能管到田家的事?你不喜姓田的,用得着看许次长什么面子?田家那几棵葱难道是给许次长叫爹?”褚韶华一连串的反问,眉目间的锋锐几要化作实质,她道,“知道我为什么跟你出来吃饭不,你要是把这口气轻轻松松的咽下了,我再不能与你来往?没气性!”   “老话说的好,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柱香。做人,争的就是这口气!”褚韶华道,“你想不想出气?”   “这还用说?”   “你也不用怕许次长,他与田老爷是交情不错,难道与督军就交情不好了?我听说,督军略年长几岁,更是拿许次长当亲兄弟一般待。”   “那是,就是我们也是当许叔亲叔叔一般。”   “这就是了。既然都是亲的,手心手背皆是肉,许次长是不会插手晚辈之间是非的。再说,我有法子让许次长半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什么法子?”   褚韶华一肘横在桌前,探身问,“听说许次长家三个儿子,你与他家哪个儿子交情好?”   “许家三弟。”   褚韶华面授机宜,陆三眼睛微微发亮,就是有些犹豫,“这法子倒是不赖,可这不是把许三弟拉下水嘛。”   “这叫什么拉下水,到时得了钱,你们拿出一半,一半给陆督军做军费,一半捐给许次长办的公益小学,他们断说不出什么的。”   褚韶华这个年过的热闹的不像话,各处亲戚朋友拜年自不消说,还没过初五,初四就被陆三带着许三找家来了。陆三倒还好,全须全影儿的,许三脸上肿半边,一个红彤彤的巴掌印,跟印在皮肉上似的,都肿了。褚韶华忙叫刘嫂子拿药膏来。许三怪不好意思的,捂着脸道,“无妨无妨,我已上过药了。”   刘嫂子端上茶,陆三把人打发下去,同褚韶华道,“你出的馊主意,瞧三弟被许叔给打的。”   “三哥,怎么能怪褚小姐。”许三公子道。   “听听,你就不如三公子明理。”褚韶华怼陆三一句,心知必是陆三按她说的办了,问,“你们没把钱孝敬长辈些。”   “还没变现哪。”陆三志得意满,“昨晚我们赢了田大一百多间屋子,这得等变现才好孝敬不是?”   “那必是叫许次长知道这事了?”   “这还用说。”   褚韶华道,“那你俩还不赶紧躲躲。”   “你不知道啊,褚小姐,没来得及。昨儿晚上赌了大半宿,大年下的,也不好往外处歇去。我这还在床上就被我老子叫起来给了个大嘴巴。”能跟陆三交情好,许三脸皮也没有多薄,扭捏了一会儿,喝杯茶也就放开了。   “爱之深责之切,许次长不知道还罢,即知道必要有所表示的。这其实是打给人看的,不见得就真恼了你。”褚韶华安慰许三,从果碟里挑个苹果慢慢削着皮,“不说别人,你大嫂就是姓田的,许次长总不能不发一言。可话又说回来,上海的公子哥儿们,平时赌上几把也不是什么大事。一百多间屋子,对我这样的人来说,那自是一笔巨款,可于田家也算不得什么,我还以为你们把他家的电力公司赢到手了呢。屋子是死的,电力公司才是金母鸡。你们要成心收拾田家,电力公司、煤矿、铁厂,哪样不比百十间的屋子值钱。所以,这就是朋友间的小打小闹,对不对?”   “就是这个理。”许三深觉遇到知音,陆三在一畔连连点头。   “所以说嘛,本是小事,不必放心上。”褚韶华轻飘飘的做个总结,把削好的苹果递给许三。   陆三咔嚓咬口苹果,“我爹要是跟褚小姐你这般明理就好了。”   “这话就该打,许次长什么不明白啊,不过是给彼此个台阶下。”褚韶华道,“三公子你在外歇几天,正月十五再回家认个错,我包管你什么事都没有。今儿个既来了,就在我家吃饭,刘嫂子手艺很不错,煲的好汤水。我这儿还有上好的绍黄,一会儿咱们烫来吃,也跟我说说你们昨儿个赌桌上大杀四方的风采!” 第170章 大招之三   初四,闻知秋、许凤煜去岳家拜年。   田太太都是强撑着身子见的两位女婿,闻知秋见岳母神色不大好,关切的问,“过年事情多,岳母是不是累了?”   “是有一点。倒也没什么,你们郎舅出去说话吧,雅英、阿帅陪我就好。”把两个女婿打发出去了。   闻知秋许凤煜又问候几句,让岳母好生休息,两人便去外厅与几个大小舅子说话了。中午饭菜也格外丰盛,只是,田家几个兄弟还好,除了大舅兄有些精神不济,两个小舅子频频劝酒。奇异的是,连襟儿许凤煜也有些不自在。待午饭后,女儿被留下小住,闻知秋现在不大喜欢女儿住岳家,可瞧岳母神色憔悴,终是不忍拒绝,道,“那一会儿我让钱嫂子送雅英的衣服过来。”   田三母子两个也被留在娘家小住,大小舅子送了到门外,闻知秋是坐黄包车过来的,许凤煜道,“你坐我车,我顺路送你。”   待上了车,闻知秋才道,“今天岳母和大舅兄是怎么了,瞧着像有什么事?”   许凤煜发动汽车,尴尬道,“这事我不说你也能从别人那里知道,真是,叫人没法儿提?”把田大和陆三许三赌博的事说了,闻知秋善解人意,“过年嘛,玩儿几把也不是什么大事。”   “哪里是玩儿几把,大舅兄一夜输了一百多间屋子,把河南路一条弄堂的宅子都输了个精光。”许凤煜看闻知秋一眼,“昨天我家老三就被我爸打出去了。”   闻知秋,“怎么玩儿这么大?”   许凤煜有一双肖似父亲的凤眸,看向闻知秋,“你猜不出来?”   “陆三公子那里,我约摸能猜着几分。你家三弟,我就有点儿不明白了。”   “他与陆家三弟自小就在一处,在一起也不稀奇。”   闻知秋对此事也不知如何评论了,思量一时道,“你还是劝着许叔些,大年下的,别发这么大脾气,气大伤身。”   “话是这么说,我爸那性子,心下未免觉着对不住岳父。”   闻知秋眉峰轻蹙,相对陆三许三这两个不地道的家伙,他更不喜田大,“大舅兄也是,玩儿几把小的,输个万儿八千不算什么。玩儿这么大,也不像话。”   “我看他也越发的没个成算了。”   许凤煜正要拐弯,闻知秋另说了个地址,许凤煜笑,“褚小姐孤身一人在上海,这过年怎么没叫她到你家去,人多也热闹。”   “请了,她不去。”   许凤煜笑着开车送闻知秋到褚韶华的宅子,褚韶华门口已停了一辆车,车牌还挺熟,许凤煜道,“这是陆三的车。”   闻知秋心说,什么时候韶华和陆三这样熟了,请许凤煜下车喝茶。许凤煜原想直接回家,见到陆三的车,也便跟着闻知秋下了车。待按了门铃,刘嫂子过来开门,闻知秋问,“陆三公子也来了?”   刘嫂子知道闻知秋是褚韶华的男朋友,笑道,“今天好几位客人都在,闻先生请进,这位先生请进。”   闻许二人在院里就听到客厅的笑声,褚韶华坐在斜对门的单人沙发上,见闻知秋许凤煜过来,含笑起身相迎,其他人见许凤煜来了,纷纷起身。许凤煜一看,好嘛,非但陆三在,他弟许三也在,还有就是褚亭、程辉。刘嫂子是管着烧水泡茶的。   “欢迎欢迎。许先生您好,您真是贵客,快请进。”褚韶华满脸笑意,既客气且亲切。许凤煜颌首为礼,“我送知秋过来,打扰了。”   “哪里是打扰,您这样的贵客,平时我请都请不来哪。”   陆三许三都给许凤煜让座,许凤煜摆摆手,在一畔空着的单人沙发上坐了。褚亭程辉要给闻知秋让坐,闻知秋令刘嫂子另搬把西洋椅子坐了,笑道,“刚听你们笑的那样大声,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诸人脸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尴尬,褚韶华面色如常,“在说合伙开公司盖楼的事。”   “盖楼?”闻知秋一时没转过弯儿。   褚韶华干脆俐落道,“这不是陆公子许公子手里有几间地皮,我们上午去瞧了,就在河南路那边儿,租界边儿上,正经上好地段。只是那里的宅子有些旧了,多是老宅子,现在卖也卖不出价钱。这几年,上海的房子不管租界内还是租界外,都是只涨不跌的。我们商量着,拆了旧宅,盖成西洋公寓,起四层楼,到时盖成后卖公寓。”   刘嫂子端来两杯红茶,褚韶华招呼许凤煜闻知秋,“尝尝这茶,还是席先生给我的,武夷山的大红袍,很好喝。”   许凤煜闻知秋对视一眼,纷纷接了茶,闻知秋还险些没拿稳烫了手。褚韶华继续道,“如今上海的宅子,租界内洋楼多,租界外还是以前的旧宅样式,比起如今的新式洋楼,多有不便。譬如电灯、自来水、还有卫生间等,还是新式宅子方便。”   许凤煜开口问,“你们说的那地皮就是赢得田家的那些屋子吧?”   “对呀。”褚韶华问,“怎么,不行吗?”   许凤煜也不能说不行。   闻知秋道,“这不是亲戚么。”   “哈,我姓褚,陆公子姓陆,许公子姓许,不知道是什么亲戚。再说,当初他家坑我的时候,恐怕没想过亲戚不亲戚的事。再说,亲戚怎么了?耍奸耍诈不耍赖,要不,许公子你把地契再给田家送回去,看他家好不好接着?”褚韶华道。   闻知秋忙道,“这好好说话哪,看你,怎么就急了。”   “不是我急,是你这话太偏颇,专找讲理来说理。你怎么不去说说你大舅子,让他别上赌桌啊?要是换了田老爷子在世,谁能让田老爷子上赌家赌家业去?人家根本不赌。你这倒好,不找那好赌的去说,专找我们这做事业的来叨叨。我们做的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你们市府不是成天在报纸上说,失业人口过多么。我们既要盖公寓,拆房子盖房子砖石瓦块的哪样不需要人力,也是无形中给你们解决失业人口过剩的事,没得你一句赞,还埋怨上了,天底下竟有这样的道理?”褚韶华连珠炮一般,拍着手向闻知秋问理。   闻知秋连连摆手,“我真服了你,我就随口说一句,惹来你这一通。”   “实与你说了吧,还有许大公子,你跟许次长说,也不用打三公子,这主意就是我跟他们出的,为的就是给田家些厉害瞧瞧!”褚韶华冷声道,“他家几次三番的辱我坑我,我早一忍又忍,忍够了!我再不给他家俩耳光让他家清醒清醒,怕他家得以为自己的玉皇大帝!一百多间屋子算什么,也不过是让他家出点血,这流了血,引来群狼环伺才是要命的事儿。”   “你们二位,谁有本事能帮他家保住家业,我才算服他。”褚韶华道,“少到我跟前说亲戚不亲戚的话,这样的亲戚,白给我也不稀罕。教我学识的,是老师。与我一同做事业的,是朋友。这两者,难道就比亲戚差了?我心里待你们,比亲戚更亲,可你们若是不讲道理,只管跟我讲亲戚不亲戚,那咱们怕不是一路人。”   褚韶华说他俩,“听说你俩也都是留过洋的人物,思想竟不及许次长之万一,许次长都同我说,咱们晚辈的事,自己处理就很好,他做长辈的不好插手。要不是得了许次长这话,我还真有点儿不好下手。”   许三连忙问,“我爹还对你说过这话?”   “那是自然。我亲自请教过许次长。”褚韶华换了幅亲热模样,劝连襟二人,“行了,为着外人的事,也值当愁眉苦脸。快尝尝我这茶滋味如何?”   “被你这一通排揎的,以后得叫朋友笑我惧内啦。”闻知秋喝着茶打趣。   “这怎么能叫惧内,这是尊重女性,新世界的绅士精神。”褚韶华又剥桔子给闻知秋吃,还细心的把桔瓣上的白丝都摘了去,一张俏脸笑盈盈的瞅着闻知秋,“上次在你家吃的是黄岩蜜桔,我想你肯定爱吃,过年就又让刘嫂子买了些。觉着如何?”   “甜。”闻知秋斩钉截铁一个字。   “晚上就在我这里吃饭,我烧两个北方菜给你尝尝。”褚韶华又请许凤煜,“许大哥你也一起留下,刚说好的我坐东。你说,我原是孤身一人来的上海,可在上海有你们这些朋友,我过年照样热热闹闹的,多好呀。三公子,你也剥个桔子给许大哥尝尝。”   许三觑着他大哥的脸色,给他大哥剥桔子,许凤煜见着他弟脸上那残存的五指山就堵心,哪里还有吃桔子的心情。可现在又不好走,倒不是要给褚韶华面子,主要是怕他弟再叫褚韶华当枪使了。许凤煜看褚韶华一眼——   这个水晶狐狸! 第171章 大招之四   当天褚韶华真的下厨炒了两个小菜,做了一碗猪肉炖粉条,炒了个醋溜白菜,剩下的菜都是刘嫂子准备的。褚韶华请许凤煜上坐,许凤煜推辞,“这里你是主人,且又是女眷,我们要尊重女性,你坐就是。”   “虽是要尊重女性,也要有长幼之分,许大哥既是客人,年纪也长我一些,您就坐吧。上次只是在席先生酒会上匆匆一瞥,今天许大哥过来,我心里高兴极了,您就别跟我客套了。”硬是请许凤煜上坐。许凤煜左右则是许三和陆三两位,接下来才是闻知秋褚韶华褚亭程辉依序而坐,程辉年纪最小,就坐下首了。他话不多,但双眸明亮,偶尔一两句都很合当,一看就是个机伶孩子。   大家纷纷举杯,褚韶华道,“过年吃酒,必要有祝词,许大哥你给咱们说两句吧。”   许凤煜笑,“论年纪,还是知秋你年长些,祝词的事就你来吧。”   闻知秋道,“我们要客随主便,你就莫推辞了。”   都是熟人,推辞太过反是无趣,许凤煜举杯道,“那就祝愿褚小姐生意兴隆,新的一年岁岁平安。”大家共饮一杯,褚韶华又是劝酒劝菜,极力推荐大家尝一尝她们北方菜。   陆三指了那碗猪肉炖粉条说,“这道也不是直隶菜,是东北菜。”   “都一样,我们老家过年也是这样炖肉吃。要是在北方,天气冷,还能冻豆腐,加上滋味儿更美。”褚韶华给闻知秋布菜,“你也尝尝。”   许凤煜倒是很赞这菜,说,“以前小时候就盼着过年,能有这炖肉吃。”   “许大哥,你家里也吃这个?”   “我小时候在老家的时间多些。家父出外谋职,和陆伯伯都是在袁大帅麾下练兵。我那会儿年纪小,跟母亲二弟在老家,父亲时常寄些钱回家,待后来宣统逊位,才跟了家父在任上,也是方便在城里念书。陆三弟你们还记不记得在天津时的事?”   陆三道,“记得,那会儿我跟三弟都念小学了。我不大记得在老家时的事了。”   “那时你们还小。”   褚韶华惋惜道,“可惜袁大总统晚年非要称帝,不然,他便是我国的华盛顿。”   许凤煜不意褚韶华竟有这样的见识,叹道,“是啊,人老难免糊涂,何况,袁大帅当年,身边情况更是复杂万倍。一时不慎,身后至憾。”   陆三许三都不知道话题怎么就说到袁大总统的时候去了,这俩人都是对政事毫无兴趣的,偏生许凤煜说话,俩人还不能不装出个认真听的模样,顿时吃饭的心都没了。许凤煜何等明敏之人,不动声色的转了话题,“你们那盖公寓的事,刚刚没听太明白,打算怎么干,你们有盖公寓的经验么?”   陆许两个三顿时来了兴致,陆三道,“这年头,匠人最好找了,何况上海没少盖新式的洋楼,我们打听着找个稳妥班子,量也没人敢欺我们。还有褚小姐和褚总哪,他们都是生意场上的好手。”   许三道,“就是,我们一起干,也赔不了。”   许凤煜问,“虽有现成的地皮,这投入就少不了的,你们哪儿来得这许多现钱?”   褚韶华已有全盘主意,“用地皮做抵押,找银行贷款。席先生家就是做银行业的,上回在席先生家的酒会上,那位中国银行的章总裁,他也是银行上的人,打听一下贷款的事。再者,那一片地方不小,我想着,不必一下子贷许多钱都投进去,可慢慢来,房子不是一下子能盖好的,先拆二十几间屋子的地皮盖着,盖好装修好投入市场卖卖看,看一下行情,也等一下行情。把这头一期的公寓盖好,卖出去,我们经验也就有了。后头再盖公寓也容易些。”   闻知秋颌首,“这法子倒是不赖。”   “其实,就是现在把现成的地皮拿出去找合伙人,估计贷款都不用,直接就有人愿意拿出真金白银合伙,以后三公子你们等着分钱就成,也没人敢让你们吃亏。我建议你们盖公寓,一则是这钱怎么都能赚到,二则,现在拿地皮找人合伙,这是生意合作,少不得还要知人家的情。可待这地皮的行情涨起来,哪怕再找人入伙,也不是你们找别人,而是别人上赶着找你们,巴不得你们与他们合作,这就是给别人人情。一里一外,又是一笔人情账。”褚韶华看陆三杯里的酒已残,执壶给他斟满。   陆三举杯,“在这大上海,不要说女人堆里,就是把男人算上,比韶华你更会做生意的也不多了。来,我得敬你一杯,你这么为我们兄弟盘算,可见待我们真心。”   “我敬两位三公子,主要是咱们性情相投,能说到一处。”褚韶华与陆三许三干一杯,说,“能有两位这样志同道合的朋友,比做生意赚钱更有滋味。”又叫着许三、褚亭、程辉,“来,咱们一起吃一杯。”   一时又有划拳吃酒助兴,热闹至极。   在褚韶华这里吃过晚饭,大家又喝了醒酒茶,许凤煜带着弟弟们起身告辞,褚韶华等人一直送到门外。待送走许凤煜三人,褚亭也就告辞了,褚韶华同褚亭道,“我看两位三公子都不大懂经济之事,公司的事,还是你找个妥当律师把合约弄出来,就按咱们上午商量的份子分成。”   褚亭笑应了,道,“回去吧,外头怪冷的。”   褚韶华嘴里应着,还是看他走远,方与闻知秋、程辉回了家。程辉极有眼力,跟褚韶华说一声就回屋念书去了,客厅留给闻知秋、褚韶华说话。   闻知秋问褚韶华,“累不累,我给你按一按吧?”   “没事儿,也没吃多少酒。”褚韶华让刘嫂子洗一盘子梨端上来,褚韶华道,“过年的时候,人们吃梨吃的少,我倒喜欢吃,又甜又凉,水分也足,还不似桔子吃多了容易上火。”   “我来削。”闻知秋挑个大个儿的削皮,褚韶华问他,“你今天是去田家拜年知道的消息?”   “下午出来时凤煜说我才晓得的。”闻知秋小声道,“我心里是偏着你的。”   “这么嘟嘟囔囔的做什么,跟见不得人似的。你就保持自己的一惯原则,不插手商事就行了。”褚韶华道,“你也别为他家可惜,我还是那句话,要是田老爷在,就是摆了迷魂阵,田老爷也不会去赌。如今这个,早晚的事,靠山再多,也管不了子弟不肖。换句话讲,有些人经些风浪,突然间雷霹似的明白过来,到时要倒霉的兴许就是我了。”   “那还是算了。”闻知秋好笑,“还得雷霹似的明白过来,你怎么想来的这话。”   “本来就是。你看,陆三许三也都是纨绔,爱玩儿不正干,可这俩人有样好处,知道什么话是明白话,什么人是为他们好。这样的,就是纨绔些,仗着父辈余荫,也能富贵着过一辈子的。”   闻知秋把削好的梨递给褚韶华,褚韶华咔嚓咔嚓的吃梨,闻知秋道,“你找他俩合伙真不赖,眼光不错。就是因何要在凤煜面前把你给他俩出主意的事说出来,这事说出来,对你可没好处。”   “就他俩那嘴,那人品,我不说,以后许凤煜也会知道,还不如我自己说,倒落个光明磊落。”褚韶华拿帕子擦擦嘴角,“明儿个破五,我再往督军府走一趟。”   “我与你一起去。”   “也好,先到督军府,你也给陆督军拜个年。若是有时间,再往许次长家走一趟。”   当晚,许家父子对于褚韶华也有一番谈话。   许凤煜带了弟弟回家,许三心里依旧忐忑不定,在车上就说了一千八百回,“要是爸爸回家,大哥你可得替我说话。”,直唠叨的许凤煜心烦,瞪弟弟一眼,“就这点胆,陆三弟叫你你还去。”   “我俩自小在一块儿,他叫我,我能不去嘛。”许三没觉着如何,除了他爹有些火大之外。他们这些子弟,父辈在一起生死之交,彼此间自小一起长大,较之亲兄弟也不差什么。就如许三,明明田家跟许家是正经姻亲,许三还是认为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陆三更亲近。   许三回家,许太太是高兴的,拉着小儿子问了几句,就让小儿子休息去了。   许次长晚上回家见到小儿子有几分不顺眼,打已打过,又有长子帮着说好话,许次长训两句也就罢了。许凤煜用过饭同父亲说的这事内情,许次长从雪茄盒里取出一支雪茄,“这两个小子,是被人拿来当枪使了。”雪茄刀刀锋一闪,许次长道,“想必褚小姐还得打着我的旗号,说晚辈的事自己解决。”   许凤煜恭敬的上前为父亲点燃雪茄,“许小姐说先前已请示过爸爸你。”   许次长悠闲的吸了一口,听长子说了褚韶华要与两个三弟合伙开公司盖公寓的事,又把褚韶华的具体计划讲给了父亲听。薄薄的烟雾后,是许次长的不吝赞美,“我说小闻好几年不成家,怎么相中了个寡妇,这褚小姐杀伐决断,倒有些我年轻时的意思。”   “我看褚小姐人品不错,虽说性子不大好,却并非轻浮人,为人极擅算计,她这算计也非寻常妇人些针头线脑的小算计,倒是另有一番不输男子的见识。他们同褚小姐合伙倒比别的人妥当。”许凤煜道。   许次长叹,“我是可惜你岳父辛苦一辈子,下头这些儿孙却如此不成器。”   许凤煜何尝不是如此想。   许次长问,“你媳妇怎么说?”   “她一个妇道人家,无非就是气大舅兄不争气,偏生这事是三弟他们干的,她倒也没说什么。”   “要是吃此一堑能长一智,有剩下的产业,有我照看,一样能舒舒服服的过一辈子。待孙辈有出众人才,家业便能再次兴旺。端看他们自己吧,你以照顾便照顾些,但也不要太过。他们也是有几分不像话,以为什么人都能得罪。现在是什么年代,不是以前一份家业吃几辈子的时候了。这几十年前,多少人家起起落落,昨日荣华富贵,今日横死街头,都不是什么稀罕事。昔年袁大帅如何,如今也是子弟寥落。更何况咱们这样的人家,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许次长悠然吸着雪茄,在酒架上拿瓶香槟倒了两杯,递给儿子一杯,“这位褚小姐只要能一直活着,以后绝对能在上海滩有一席之地,万不能小觑她。”   香槟在手,许凤煜并未喝,而是道,“褚小姐有危险?”   “她这样锋芒毕露,早晚要惹事上身的。”许次长浑未当回事,“这年头,谁还没受过几回刺杀。”   许凤煜:…… 第172章 大招之五   对于这个他杀人,人也杀他的年代,许次长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但其乌鸦嘴效力之强,便是许凤煜也叹为观止。   褚韶华闻知秋这一对人精中的人精,初五去督军府拜年后,又转去许家,还顺带在许家吃了顿午饭。因闻知秋与许凤煜连襟的关系,闻知秋早便同许家有交情,其实初二都来拜过年了,如今再来,许太太也很高兴。主要是闻知秋个人素质过关,稳重,相貌英俊,有礼貌,对事业认真,有留学背景,无不良嗜好,简直是中老年妇女最中意的那一款晚辈。   闻知秋给许太太问过好后就同许凤煜去了外书房说话。   许太太两个儿媳都回了娘家,闺女都是嫁的外地,如今一人在家,褚韶华就在屋里同许太太说些女眷间的私房话。   如今同许三有了生意合作关系,褚韶华基本上就是把同陆家女眷说的话又拿出来同许太太说了一遍,因许家人少,不似陆家闹哄哄的,褚韶华说的还更细致些,重点放在赞美许三的孝心上。褚韶华道,“三公子瞧着嘻嘻哈哈的,正经是个极孝顺的,一早就说了,待公寓建好,最好的一套得孝敬您。您住不住的,是他做儿子的孝心。他跟您说了没?”   许太太道,“一早就出去了,就是在家,也不同我说这个。”   “其实,男孩子大都是这样,孝顺都在心里,到嘴上就笨了,心里有,嘴上偏说不出来。尤其是当着长辈的面儿,腼腆。”褚韶华把许太太哄的乐滋滋的,递一碟子果脯给褚韶华吃,“尝尝,这是年下干果铺子送来的,是咱们北方的果脯,我吃着很好。”   褚韶华忙接过,用银签子插个胭脂红色的蜜渍山楂慢慢吃了,笑道,“真好吃,我尝着跟老太太那边的差不多。”   “一会儿我给你装一坛子,你拿回家慢慢吃,这个能放很久的。”   “瞧我这来一回,还连吃带拿了。”   “这可怎么了,咱们又不是外人。”许太太挺喜欢听褚韶华说话,心里舒坦,认为褚韶华人不错,就同她打听起与田家的事来。褚韶华眉间不掩厌恶,“大年下的,真不想提他家。我知道您家大少奶奶姓田,闻先生前头的媳妇也是田家女,别人误会我不要紧,我断不能让婶子你误会我的。”把田家干的那些事都与许太太说了。   “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婶子你说多悬哪,我刚来上海的时候,都不知道田家是哪家,也不知这怨是怎么结起来的,他家就这么坑我。亏得我有几分运道,不然我现在还不知在哪儿要饭哪!”不待许太太给两家圆话两句,褚韶华继而冷笑,“他家更有意思的一点是,只要坑我没坑着,与人说起来必要说是误会的。这就更奇了,怎么别人就跟我没这些个误会,单他家与我有误会!别当谁是傻子,我也不是好欺负的!”   许太太把“误会”俩字咽回肚子里,换了一句,“这可真是,这里头是有什么缘故不成?”   褚韶华悄悄同许太太把田家想把四小姐许配给闻知秋而闻知秋不愿意的事也同许太太说了,褚韶华低声道,“我问过闻先生有没有这事,闻先生说没有。虽说小姨子给姐夫做填房不稀奇,可闻先生若有意,这事不早成了,还能等到现在?而且闻先生的性子,也从未做过让四小姐误会的事,更没说话让四小姐误会的话。如今四小姐定了郑家的亲事,可要我说,除了我与闻先生谈朋友的事,我又哪里得罪过田家?或是他家看不上我,认为我配不上闻先生。这就更可笑了,闻先生再娶,也轮不到他家说话。”   褚韶华摆摆手,“我是再不与他家来往的,我岁数小些,也活了二十几年,再没见过这样的人家。”   许太太听着都替田家脸红。   褚韶华又道,“当初宝华寺那个骗子和尚,我和闻先生去算卦,那骗子跟我说,我命格不好,近之不祥,还劝我出家。婶子你说,这还有没有天理了!要不是闻先生受过西洋教育,我也素来不信这些鬼话,估计我俩早一拍两散了!”   “都过去了,你也说的,大过年的,别提这些扫兴的事了。你们公司什么时候开张,到时我给你们定花篮。”许太太笑,“听说现在的洋式公司开张都是送花篮,不流行送匾额了。”   褚韶华立换了幅笑模样,“那可好。得看三公子什么时候把公司的营业证办下来,开张的事好说。褚总已经去找大律师拟合约了,到时你家三公子与那边儿的三公子做老板,我和褚总就是帮着跑跑腿打打杂。”又奉承许太太教子有方,儿女都有出息。   许太太心里很是喜悦,闲暇时未免又觉着田家不大争气,怎么亲家一去就成这样了,真真令人愁的慌。   褚韶华与褚亭的商行初八营业,陆三许三营业证、公司择址都办的很快,关键不是这俩货办的,这两人交待一声,自有下头人帮着办好。   席先生消息灵通的给褚韶华打电话,张口就是,“褚小姐,有没有空,我这里有朋友刚送我的巴西咖啡豆,请你喝咖啡。”   褚韶华笑睨褚亭一眼,“只请我一个人么?”   “把阿亭也叫上,这是正宗巴西咖啡,味道特别棒。”   “成,什么时候?”   “明天上午我派车去商行接你们。”   褚韶华把这事应下,又与席先生闲话几句就挂了,同褚亭说了席先生要请客的事。褚亭意外,“刚过了年,怎么突然请咱们喝咖啡?”   褚韶华心下有数,悄与褚亭说了缘故。褚亭笑,“席叔真是消息灵通,咱们跟陆公子合伙盖公寓的才几天,公司还没开张,他就晓得了。”   “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呗。”褚韶华翻开刚刚从威利那里取来的春款新布样,羡慕道,“什么时候咱们有席先生的道行就好了。”   “以后不见得没有。”褚亭雄心万丈,跟褚韶华商量,“陆公子他们把建筑公司放在了河南路那边儿,离咱们盖公寓的弄堂倒是挺近。只是,我看陆公子许公子都不是能坐班的人,咱俩得分出一个到那边。”   “我去吧,这边面料的事你跟威利比较熟,刚开始那边儿也没什么事。况,一期的公寓咱们能分点汤喝,待把公寓的名头打响,后头不见得轮得到咱们。面料才是咱们的根本,盖公寓的事,一则投入比较大,二则现钱回流慢,前景虽好,只怕不长久,咱们还是得守好根本。现在过去也没什么事,无非就是先定出拆迁的地方来,介时得让那些租户搬走,里头未免要涉及租金退补的事。”褚韶华道,“还有一件事我想跟你商量,咱们是不是在附近开个家俱店,咱们商行也做进口家俱的,你忘了。”   褚亭眼睛一亮,合掌笑道,“还真没想起来。”他亦是极聪明之人,探身同褚韶华商量,“那些洋家俱贵不说,样式也不是咱们能决定的,都是人家运来什么样式咱卖什么样式。我想着,不如找几个老木匠,开个家俱厂,做些仿西洋的家俱。把成本降下来,专门卖给这些住新式公寓或是一些洋派的不太有钱的人家。”   “这个主意好。”褚韶华笑,“你寻思寻思这事,短时间内也不用投入多少钱,先做几件样品摆店里就行。”   俩人商量着以后的生意,越说越起劲,仿佛看到光芒万丈的金光大道已在面前铺好,就等两人一起在上面纵情驰骋了。   待第二天坐着席家的汽车到席肇方黄浦江畔的西式庄园,才觉着,前路漫漫。   席肇方亲自磨咖啡豆,煮咖啡,褚亭还能帮上些忙,褚韶华对咖啡是全无研究了,不过她向来喜欢新鲜事物,同席肇方请教了不少关于咖啡的知识,譬如,巴西的咖啡豆为什么好,好在哪里,咖啡豆的品质如何分辨之类。虽然有些褚韶华听不大明白,也觉着挺有趣。待浓香的咖啡煮好,褚韶华感慨,“第一回 闻到咖啡的味道时,我还以为谁家的锅糊了。不过,这味道是越闻越好闻,多放些奶和糖,喝起来也好喝。”   席肇方笑,“我最开始喝咖啡时也有些喝不惯,后来喝得多了,就觉着离了它还不行。”   大家说一回咖啡,席肇方引入正题,“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听说你们要同陆三公子许三公子合建公寓。”   “席叔你真是耳目通神。”褚亭笑,全不居功,“这主要还是韶华的功劳。”   “我也是顺势而为。”聪明人都是心照不宣的,若没的席家把宝华寺和尚揭露出来,令田家大大得罪了陆三,褚韶华也不能撺掇着陆三设下这个赌局,自然没有如今的建筑公司的事了。   席肇方问,“什么时候开张,到时给我张帖子,我让人去给你们捧场。”   褚韶华道,“算了日子,正月十七。”   “好日子。”席肇方双手合放在膝上,“你们盖公寓,那一块地方不小,我替你们算了算,投入不是小数目。你们怕是没这么多现钱,要多少钱,你们说个数,我让银行无息贷款给你们。”   席肇方提出无息贷款,褚韶华亦是乐意,道,“这事我回去就同三公子他们说,我们做预算给银行,一切都按正常流程。眼下是一期贷款,数目不会太大。”   褚韶华把分期盖公寓的计划同席肇方大致介绍,席肇方也是老生意人,一听便颇是赞叹,这样的主意,自不可能是陆许二人想出来的。   席肇方真正赞叹的是褚韶华行事,谨慎仔细,没有半点骄狂,他提出无息贷款,且未定限额,褚韶华却是不肯多贷。如此,他给陆许两位公子的人情也就有限了。这就是褚韶华令人欣赏的地方,她与人合伙,纵同席家有交情,也会先为合伙人考虑。   这种品质,令同为商人的席肇方赞叹。   与陆许二人合伙的兄弟建筑公司刚刚热闹开张,褚韶华在建筑公司坐阵,待设计师测量出陆许二人所拥有的土地面积后,确定一期公寓的占地多少,每间公寓大小,设计师开始出图纸,计算所需砖石瓦块等建筑材料的用料,以及预估的人工价钱。褚韶华开始同租户商量退租金,请租户搬走的事。还要与会盖洋房的包工头见面,查这些包工头的底细,到底是有真本事还是吹牛吹出来的,忙的不可开交。   褚韶华把德语课都停了,一则她学了俩月,基本的一些对话会说了,想学精深要靠自己多练习。二则建筑公司的事都压在她身上,褚韶华还要抽空做春季面料的样衣,已是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   事情是在一天晚上发生的,还未出正月,天黑的依旧早。褚韶华在公司加班,褚亭程辉从商行那边过来帮忙,三人一直忙到八点多快九点的样子,干脆吃了宵夜再回家。   褚亭想给褚韶华请个跑腿的,不然褚韶华一个人在这边也太累了。褚韶华在白瓷碟里倒了半碟子醋,夹了小笼馒头醮醋吃,“过几天陆三公子请的账房就到了,有账房就能兼顾打杂的事,省个人力。”   说来,三人都是正当年轻,也着实累了,竟然三人吃了五屉小笼馒头。其中,程辉一人吃两屉,战斗力颇是不凡。   而后证明,程辉这肉馒头绝对没白吃。   三人吃过小笼馒头喝过糊辣汤,结账出了店门。程辉站在街边拦车,就见两个戴帽子穿深色大衣的男人,一左一右快步过来,及至店门口,二人相约似的手伸向大衣里侧,直对褚韶华起去。程辉眼神一闪,大叫,“快躲,他们有枪!”说着,合身一扑,一个纵扑就将褚韶华撞回店内。   这其实是个说不上高明选择,因为饭店是封闭空间。当然,这个选择也没有错,因为正是程辉这一撞,救了褚韶华一命。   两人明显左右包抄,目标就是褚韶华。庆幸的是,二人手里的不是枪,而是刀。褚韶华几乎看到两人手里的匕首落空,只能狠戾的破开空气,发出呼啸。她整个人在程辉的拼命一撞后跌回饭店,整个脊背先是撞开饭店的门,继而后退数步,立足未稳,跌坐在地。程辉直接扑倒在褚韶华身上,他想合身护住褚韶华,却是被褚韶华双手猛力一推,推至旁边。那两人已是冲进饭店,劈手就刺!   褚亭反应极快,跟着追进饭店,无视店内其他人的尖叫逃跑,褚亭抄起一张老榆木圆凳,朝一个杀手脊背抡砸过去,砰的一声,那人一声惨叫倒下,没了声息。另一位杀手转身就朝褚亭刺来,褚亭抬手将桌上的一笼馒头扫向杀手,杀手肘击撞开,一刀直入褚亭腰腹,正当此时,砰砰两声声,这声音比刚刚褚亭圆凳砸人的声音要脆要响,只见那杀手的刀尚未挨到褚亭的身体,便瞪着眼睛不可置信的倒了下去,继而发出闷哼惨叫。   褚亭一脚踢走杀手手里的刀,褚韶华依旧是坐在地上的姿势,却是双手稳稳的握着一把枪,枪口似仍残的硝烟的气味,显然是褚韶华开的枪。   程辉扶褚韶华起身,三人顾不得身上狼狈,见彼此都未伤着,心生庆幸的同时心有余悸,褚亭深吸一口气,与程辉道,“打电话报警。” 第173章 大招之六   警察过来后,褚韶华几人还要一起去警局做笔录。   好在他们是受害者,做过笔录就可以回家了。褚韶华的脸色微有些泛白,褚亭没问她枪的事,借警局的电话叫了汽车,褚亭同褚韶华商量,今天干脆到他家休息。褚韶华道,“看那俩杀手连把枪都没有,也不是什么高级杀手,不可能埋伏到我家里去。没事,你放心,不遭人恨是庸人。当初我敢做,就不做他来杀。”   褚韶华将褚韶华程辉送到家,才坐车回了自家。   褚韶华到家后让程辉去休息,她先到浴室洗澡,一直泡在微烫的热水里,褚韶华的神经才算放松下来。闭上眼睛,仿佛又听到砰的一声过后,子弹射出,双手因枪的后坐力震的有些疼,那杀手身上的血迅速自子弹射入的地方渗了出来,深色大衣瞬间被鲜血濡透。   褚韶华心中滋味难辩,她的手依旧有些抖,却并非害怕。她想到田家可能会动手,所以提前找陆三要的枪,刚刚在警察局也交待了枪支的来历,这是在军工署有备份说明正经来路的枪。只是,褚韶华没想到,田家真的敢动手,还动手的这样快。   这是褚韶华人生中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经历死亡,她一时难以平静。   直待把一缸水泡到有些冷了,褚韶华才从浴室出来。擦干发尾,褚韶华换了身家常裙袄,到客厅打电话给闻知秋,让闻知秋去警局打个招呼,不管是谁派的刺客,那两个刺客都还活着,褚韶华是绝不会这样算了的!   闻知秋今晚也有加班,要陪市长参加一个慈善晚宴,刚回家,正在吃面就接到褚韶华的电话,顿时吓个好歹,先问褚韶华的安危。褚韶华倚着放电话机的雕花高几,声音有些疲惫,“我没事,当时褚亭和小辉都在,我带了枪。两个杀手已经送到警局去了,你帮我跟警局打声招呼,这必是有人指使的。”   “什么都不用担心,不用怕,这事我来办。你先休息,吃些东西,我马上过去。”   俩人并没说几句,闻知秋就挂了电话,打电话找警局王局长说未婚妻被刺杀之事,王局长自是应承,电话里就说了,“闻老弟你放心,这些不要命的东西,跟天借胆敢向弟妹下手,我必叫他们记到下辈子去!”   闻知秋客气道,“我就托赖王大哥了,今天晚了,明天我让律师过去,想来这里头必有内情。褚小姐说完全不认识这两个杀手,无缘无故,谁会去杀人,就不知幕后指使与我有何仇怨。”   “跟闻老弟你做对,就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你放一千个心,一会儿我就让他们严加审问,明天就有消息了。”   闻知秋又说明天请王局长吃饭的话,俩人寒暄片刻,方挂断电话。   闻太太听到只言片语,猜到是褚韶华出了事,坐在一畔一直想问个究竟。闻知秋接着打电话给上海有名的虞律师,好容易挂断电话,不待母亲发问,闻知秋起身道,“妈,我要去接老虞,一会儿去褚小姐那里,她今天遇到了杀手,晚上我就不回来了。”   钱嫂子已取来闻知秋的大衣,闻太太递给儿子,脸色已是吓白了,“褚小姐没事吧?”   “侥幸没事。”闻知秋冷哼,“妈,你们早些休息。”   “到褚小姐家给我打个电话,我就放心了。”   闻知秋应了一声,开车接了虞律师,一起去褚韶华家里。褚韶华还没睡,她刚给大潘先生潘慎打过电话,潘慎听说褚韶华遇刺,也是吓一跳,先问褚韶华是否平安,褚韶华道,“我没事,潘伯伯,我想请你帮个忙。”   “只管说便是。”   “我是咱们纺织商会的会员,我想请潘伯伯以纺织商会会长名义,发表一篇谴责声明,最好明天见报。”   “这事容易,几大报社的主编我都认识,一会儿我打电话跟他们说。”潘慎道,“我给你派两个保镖过去吧。”   褚韶华道,“谢谢潘伯伯。”   潘慎问褚韶华可是得罪了什么人,褚韶华也没瞒着潘慎,前些天褚韶华和陆许两家公子合开建筑公司的事,潘慎也是知道的,还打发儿子过去送了花篮。褚韶华道,“确切的结果得等警察的调查了,我请闻先生同警局打了招呼,必要查出幕后之人方好。”   潘慎叮嘱一句,“出入必要小心。”当晚就把保镖派了过去。   闻知秋携虞律师到的时候,潘家的保镖也是刚到,褚韶华让刘嫂子给两位保镖安排房间住所,她招待闻知秋、虞律师两人。   虞律师非常专业,细问褚韶华当时情形,有程辉在一畔补充,褚韶华问,“小辉,你怎么一眼就看出那两人是杀手的?”   程辉道,“他们一左一右过来,戴帽子遮住大半张脸,近前就往风衣里头掏,我以为他们是掏枪哪。”   闻知秋心有余悸,“多亏小辉眼尖机伶。”   “是啊。”褚韶华点头,“要不是小辉把我扑出去,我非叫人捅了不可。”   虞律师细致的做着记录,问,“褚小姐的枪有正规有续么?”   “有,在军工署有登记。”   “当时的刺杀,发生在哪家饭馆,什么地点?”   褚韶华说了地方。虞律师把记录做完后分别递给褚韶华、程辉各自看过,因虞律师问的细,二人也没什么补充,虞律师合上文件夹,“明天我还要见一见那位褚先生,之后我去警局跟进此案。”   “有劳您了。一应账单费用,请让助手送到我的公司。”褚韶华将自己的名片客气的递给虞律师,虞律师双手接过,褚韶华道,“案件一有进展,立刻告诉我知道。纺织商会的潘会长明天会在上海各大报纸上发谴责声明,我是纺织商会的会员。”   “这样可以对警察局施压。”虞律师颌首,也将自己的名片留一张给褚韶华,便起身告辞。   褚韶华亲自送虞律师,闻知秋道,“我送老虞出去,你早些睡,一会儿我再过来。”   褚韶华道,“你回家吧,我这里没事了。你也看到了,潘伯伯派了保镖给我。”   “我不放心。”闻知秋捏捏褚韶华的手,开车送虞律师回家。虞律师在车上同闻知秋道,“这样直接拿刀捅人的,十之八九是帮派的人收钱做事。”   闻知秋盯着车灯前路,“得看收的是哪家钱?”   虞律师问,“褚小姐有得罪什么人么?这样直接买命的,定是有生死大仇,要说查,也不难查。”   闻知秋唇角抿成刀锋,眉峰蹙着,车内浮起静寂的沉郁。一时,闻知秋方道,“我不好贸然下评断,还是看证据说话吧。”   虞律师心说,你这口气客观的比我更有律师风范。   虞律师是闻知秋的大学同学,对褚韶华这官司自然尽心。   褚韶华又找陆三要了三支枪,她、褚亭、程辉一人一把,闻知秋提醒褚韶华,不要让陆三插手这件事,闻知秋道,“警察局是独立系统,并不属于督军府管辖,督军系的人插手会引起王局长不快。”   褚韶华便知王局长与督军府怕有不睦。   闻知秋当晚就宿在褚韶华家的客房内,有上次闻知秋睡客厅的经验,褚韶华就让刘嫂子把楼上几间屋收拾出来做客房了。   第二天早饭后,褚韶华照例去公司,闻知秋本想劝她在家休息,褚韶华道,“我若是命短,在家也会出事。我要是命长,枪林弹雨一样有命,怕什么。”   保镖都对褚韶华如此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精神表示敬佩。   闻知秋还是亲自送褚韶华到公司,方开车去了市府。   这事当真不难审,青帮头目打电话要提人的时候才知道这两人下手的对象是市府闻秘书长的未婚妻,王局长没把这俩人给青帮,他虽与青帮交情不错,可青帮这事做的有些出格,政府人员的家眷,倘不是生死大仇,不好动手的。   就是青帮头目得知褚韶华是闻秘书长未婚妻后也颇觉棘手,委实与闻知秋无冤无仇,他们这单生意拿的钱也不多。这个时候,最好的选择就是断尾求生。   可即便是要断尾,闻秘书长知道是青帮中人做的此事,也必不能罢休的。   那些中级小头目,闻秘书长还不放在眼里,闻知秋打电话到金公馆问缘故。闻知秋并不喜欢帮派,平时来往亦不多,但也不是不认识这些人。上海秩序混杂,金先生还兼任租界巡捕房的探长,闻知秋说的客气,“倘是我哪里得罪金先生,您只管说,我必过去赔礼,我的家眷就算了。她们胆子小,受了惊吓,我心难安。”   金先生尚不知此事,想与闻知秋也只是泛泛之交,平时并无来往,怎么就说到惊吓家眷上去了。金先生心里并不拿闻知秋当回事,口气难免傲倨,“这事我尚不知,待我查明,必给闻秘书长一个解释。”不就是市长的狗腿子么,他金某人与张市长平辈论交。   闻知秋眸光一沉,忍怒,“那我就等金先生的消息了。”   哪怕闻知秋是市长的狗腿子,金先生也明白,打狗还得看主人,吩咐手下得力大将出马,去查一查此事,给闻知秋个解释就是。上海这么些人,打打杀杀的,有个磕磕碰碰也是寻常。 第174章 大招之七   因闻知秋是自己心腹,张市长知道此事后也关心的问了闻知秋两句,电话到警察厅打了声招呼。   金先生可以不将闻知秋放在眼里,张市长的面子还是要给的,立吩咐手下急办,赶紧料理妥当。   穆子儒行事素来周全,查清这事只需问手下一句就能知道,他却是另备了四样礼品,亲自送到褚韶华的公司。   自经刺杀一事,陆三要给褚韶华派几个卫兵保护,还是褚韶华说有保镖,陆三方罢了。褚韶华要的枪第二天就给褚韶华送了来,还千万叮嘱褚韶华要小心安危,陆三才去玩儿了。   穆子儒一身米白长衫,打扮斯文,倘不是面相带了三分乖戾,且后头跟着的七八个实在不像正经良民,褚韶华得以为这是个读书人。穆子儒手中执一把檀骨折扇,开口也文雅,“前天手下有眼不识泰山,惊扰了小姐,区区不成敬意,给小姐压惊。”   穆子儒说完,折扇斜斜一划,手下立刻捧着礼盒放到褚韶华面前。   褚韶华起身打招呼,“先生您是——”   穆子儒自我介绍,“在下姓穆,穆子儒。”   “原来是穆先生,请坐。”褚韶华请穆子儒在一畔的待客沙发上坐下,“穆先生想来已经知道我的名字,我姓褚,褚韶华。穆先生喝什么?”   “茶就可以。”   保镖去沏了茶来,穆子儒接过茶,看向一畔小弟手里捧着的四匣礼物,从举止带神色都有一种最好息事宁人的暗示。褚韶华从善如流,“这件事既然穆先生说是误会,我信。”   穆子儒下巴微抬,“给褚小姐打开看看,可合褚小姐心意。”   “不必了,放那边桌子上就行。上海滩都说穆先生处事最是公道,我信得过穆先生。”褚韶华道,“我还有一事问穆先生。”   穆子儒混迹江湖多年,锣鼓听音,听话听声,褚韶华从举止到谈吐都不是寻常女眷能比。穆子儒打叠起精神,“褚小姐请说。”   褚韶华将手里的茶杯放到几上,看向穆子儒,“我想知道,是谁买凶杀我?”   穆子儒顿时为难,他轻咳一声,耐心道,“褚小姐,我们江湖规矩,若是出卖主顾,就坏了规矩,还得请您理解。这次是我们走了眼,您若不满,我稍后更有重礼奉上。”   褚韶华唇角微抿,抬腕看下时间。穆子儒以为褚韶华要送客,已抬屁股做好走人的准备,褚韶华却是道,“这也十一点钟了,穆先生一定还没吃午饭,我请穆先生吃饭。”   “哪能让褚小姐破费,我请褚小姐。”穆子儒未料有此峰回路转,却不能让女子花钱请客。他车就停在外面,请褚韶华上车。   穆子儒有常去的饭店,细心问褚韶华爱吃什么菜。   褚韶华道,“南北风味都可以,我不挑。”   “那我就安排了。”穆子儒让手下开车去了一家私人菜馆,庭院中一派小桥流水、假山叠石的江南风情。室内汀水烧的极暖,有女服务生上前服侍着褚韶华去了外头大衣。这位流氓头子颇有风度,请褚韶华先坐,他方坐了。   服务生问饮品,褚韶华道,“红茶。”   茶很快端上,穆子儒要的也是红茶,他道,“咱俩喝茶的口味儿倒是一样。”   “可见咱们有缘。”褚韶华啜饮一口馨香的茶水,先道,“我看到穆先生的时候,就想这事应该是个误会。”   屋角香几上一壶芙蓉香在缓缓燃烧,褚韶华徐徐道来,“我家在直隶府,前年才来上海讨生活,做生意久了,也听得一些上海逸事,曾耳闻穆先生一二事。”   “不说别的,我们商行择址时,我是打听了那块区域是穆先生手下的人收保护费,我们才在那里租的门面开公司。”褚韶华放下越窑细瓷茶盏,“上海帮派大大小小的听说过很多,帮派各有地盘,保护费都收,唯穆先生管辖地盘,只要收了每月的保护费,这户商家的安宁,穆先生就管到底了。知道此事后,我便知,穆先生绝非常人。”   “您客气了。”穆子儒极是客气,探身给褚韶华续上茶水,“盗亦有道,我们干这行的,就有这行的规矩。”   “在这个年代的上海,守规矩的帮派唯穆先生一人而已。”褚韶华曲指轻扣桌案,以示续茶之谢,继续道,“第一次知道穆先生时间更早些,那是在三年前,我刚来上海,到育善堂去帮忙,理事的名单上就有穆先生的名字。”   “能帮助一些需要帮助的人,也是穆某的一点心意,不值一提。”穆子儒还很谦虚。   褚韶华敏锐的感觉到他的警惕与压抑的得意,褚韶华道,“我会从老家来到上海,就是听说这里是国内最繁华的都市,我来这里,求的是富贵。”   “我说与穆先生有缘,就是因为,我们都想活的体面。”褚韶华见服务生端了酒菜进来,便暂停了话题。待服务生出去,褚韶华方继续道,“穆先生是个讲究规矩的人,我能明白穆先生不透露买凶人的难处。”   “非常感谢褚小姐的理解,您尝尝这葱烧鲈鱼,淞江口打上来的,听说李鸿章大人最爱这一口。”穆子儒已经感受到了褚韶华口才的厉害,再说下去恐怕褚韶华要说出令自己无法拒绝的话来。   褚韶华尝了尝,果然清香鲜美,大赞一声好,说,“原来穆先生也推崇李鸿章大人,我读过梁先生所著的《李鸿章传》,里头有一句话,吾敬李鸿章之才,吾惜李鸿章之识,吾悲李鸿章之遇。惋叹之情,皆在此语了。”   “是啊。”穆子儒对褚韶华是做过细致调查的,知道这位褚小姐颇具才干,听说能将《天演论》倒背如流的人,如今看来,果然读书颇多,富有见识。穆子儒出门都穿长衫装斯文,对有学识的人也多些尊重,他道,“李大人这样的能人,皆因这世道之故,最后还背了一身的骂名,冤是不冤?世道如此,有什么办法?”   褚韶华听出穆子儒的弦外之音,放下筷子,喝了口茶,“李大人的伟大在于,他一直想改变这样的世道。世道虽坏,可若没有他们那一代人的努力,就没有后来袁大总统的和平立宪,也没有现在的北洋政府。他并没如那些碌碌之人随波逐流,他为这世道尽了心也尽了力,所以,身后有梁先生这样的人来为他立传。”   “穆先生,是人都有百年之后,我经刺杀也看破生死。敢问穆先生一句,您身后,是想何人为您立传?是梁先生这样学识渊博,一代人杰大家,还是那些花边小报的下流文笔,调弄几句您在上海滩的风流事迹,将您与那些不堪之人相提并论。”褚韶华放下筷子,“您若希望是后者,我立刻告辞,您不必担心任何事,您的赔礼我悉数收下,全部理解。可道不同不相为谋,恕我不能和您在这里继续用餐了。”   “褚小姐这是做什么,莫恼。”穆子儒笑的和气,“我们混迹江湖的人,最讲究个和气了。”   “这话我不信。”褚韶华快言快语,“人生在世,不进则退。你进必有人退,和气?骗鬼的吧!”   穆子儒哈哈大笑,“褚小姐的性情,不像那些圆头滑脑的商人,便有些像我们帮派中人,有血性,性子也直。”   “为人宁可不要命,也要有血性,有这口气在!”褚韶华舀了一勺鸡汤慢慢喝着,“世道是越来越乱,先前我在北京的时候,宣统皇帝刚刚逊位,政府的总理就今儿个姓徐明天姓段。待到上海,这里更是不得了,一个上海竟有三类市政机关,三种司法体系,四种司法机构,三个警察系统,连电压电车都是两种,我虽未往国外开阔眼界,可想来世界之大,也唯有上海如此了。”   “当然,还有你们各种帮派。”褚韶华神色郑重认真,她抿了抿唇,“我出身贫寒,对下层社会谋生的难处体会更多。帮派,说起来就是抱团。一人势单力薄,大家聚在一起,有了势力,才能说得上话。你们青帮,听说是前清雍正年间的漕运帮派而来,可称得上天下第一大帮。那些偷鸡摸狗的小帮派不值一提,我很奇怪,你们这样的大帮派,怎么还为人做买凶杀人的营生呢?”   “弟兄们也要吃饭,再者,也是下头人约束不严。”   褚韶华摇头,“如果因仇怨道义杀人,我绝不有二话。可如果只为钱去杀人,就太可惜了。恕我直言问一句,我这单生意,您帮里多少钱接下的?”   穆子儒道一声“惭愧”,“一千大洋。”   “一千大洋就接?真是亏大了!没十万大洋,这生意就不能做。”   “褚小姐,当年前清政府通辑广东孙先生的人头也就二十万。”   “所以说,做也要做这样的大生意。你看汪先生,那也是杀人,一下子杀出偌大名声。”褚韶华道,“你看你们,拿区区一千大洋来杀我。我直言问一句,您差这一千大洋?上海也不可能每天都有这一出杀人事件,一年按三百六十五天,也就三十六万五千大洋,这是什么要紧生意?当然,我这里杀没杀得了,你手下兴许还能向出钱的那方勒索些小钱花花,可如果总是这样干,穆先生您的声名何在呢。”   “您可太看得起我了,我穆某人,别人当我面称我一声先生,背地里不定怎么说呢。”   “做事,必有人说。做好事,恶人说。做恶事,好人说。事情除了善恶,还有大小之说,穆先生在上海已是成名人物,您做的事,生前身后,更会有无数人去说。”褚韶华道,“我出身贫寒,纵是到现下衣食无忧,可有时候,仍会遇到许多靠社会秩序解决不了的事。我们正经纳税,可真正不受人打扰做生意,是因为保护费交到您的手上,所以,我们这里的治安还可以。穆先生您并不缺钱,听说广东孙先生曾在日本加入黑龙会的组织,现在说起孙先生,虽无法与北洋诸军阀相比,可他的思想在社会上得到许多名流认可。我从不认为帮派就不及别的行业,许多热血人物,多是帮派出身。我只可惜穆先生这番见识,竟甘心手下人做别人手里的刀。”   褚韶华道,“敲诈、勒索、杀人,这是帮派。集资、募捐、革命,这是党派。”   穆子儒一阵大笑,“褚小姐妙语,说的透澈。来,我以茶代酒,敬褚小姐一杯。”   两人端起茶盏轻碰,干了一杯。穆子儒分别续上茶,道,“那依褚小姐所见,以后我不好做现在的生意了?”   “谁要是劝你不要做现在的生意,就不知是何居心了。”褚韶华道,“我说句实在话,咱们都不是出身豪富之家,不做眼下生意,靠什么吃喝。何况,您手下还有这许多兄弟。”   褚韶华想了想,“如果是我,我会把之前说的那三样做切割,我不信这三样在穆先生的生意里能干多大的份额。上海这许多赚钱行当,凭穆先生地位,您进入哪一行都不是难事。钱对于您,是最容易的,难的是——”   顿一顿,褚韶华道,“名望。”   穆子儒又要举杯,褚韶华抢先一步,道,“这次不必先生敬我,是我敬先生。我只是看出先生的雄心,而先生已经在这样做了。”穆子儒与别的流氓头子完全不同,这个人衣着上好斯文,地盘也很会管理,甚至知道去育善堂做理事,拿出钱做慈善洗白名声,由此可知,这人的野心也必然不一般。   “还是有许多身不由己之处啊。”穆子儒叹口气,“我在金先生手下做事,大事还是要听金先生的意思。下头人呢,也不能面面俱到,令人烦恼。”   “其实,拿我这件事而论,买家您不说我也猜得到。他家有的是钱,找您怕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可他家没找您,反是找的你手下这些冒失人,为何?看中的就是他们的冒失。要是您接这单生意,您能不先查一查我?起码,看在闻先生的面子上,应该不会做这单生意。”   穆子儒亦有不解,说,“褚小姐既猜到了,我也不隐瞒了。只是,这事我也有疑惑之处,闻先生和田家可是正经姻亲,他家怎么跟你结的这么大仇?”   “我不信穆先生你没查一查缘故,我现在为谁做事,你不知道?”褚韶华凤眼含笑,问向穆子儒。   穆子儒对褚韶华客气,未偿没有褚韶华在为陆许两位公子做事的缘故。穆子儒道,“倒是打听一二,要知你们是自己家的事,我们再不能接这生意。”   “您也知道田家有许次长做靠山,我与田家的事,早同许次长打过招呼,许次长点了头的。当初那场豪赌,不就是在穆先生的场子?您肯定比我清楚呀。”褚韶华夹了只虾,慢调斯理的说,“这事我既经了警察局,就是想走正经司法程序,所以,需要证据,需要您的人坦白从宽。”   穆子儒面露难色,褚韶华道,“都说墙倒众人推,得一起使劲儿。我不想从田家生意里分到什么,我与田家是旧怨,我就是想看他家倒霉。我当先锋拉仇恨,田家这块肥肉,随便咬一口也不只一千大洋。这桩生意,不比买凶杀人值得合作?” 第175章 大招之八   褚韶华口才之厉害,当天那位还活着的杀手就什么都招了。   虞律师跟进此事,请杀手的并不是田家人,而是田下手下的一位经理,可这跟田家亲自请有什么区别。虞律师没想到会查到田家头上,秉承职业道德,先向褚韶华说明此事,又秉同学之情,建议褚韶华将这事同闻知秋说一声。   褚韶华道,“我实在烦了田家,虞律师你去跟闻先生说吧。”   其实,褚韶华估计,依闻知秋的通透,猜也能猜到田家了。不过,警察局那边是闻知秋打的招呼,虞律师也是闻知秋请的,闻知秋总不可能去偏着下三滥的田家。   虽则褚韶华与穆子儒说话也是一口一个穆先生的客气,可打心底,褚韶华不喜欢帮派。田家派人给她生意下套也罢,酒会上扫她面子也罢,反正褚韶华没吃亏。如今竟是花钱请流氓刺杀她,简直没有半点正派人的作为!褚韶华必要叫田家吃不了兜着走!   闻知秋接到虞律师的电话,虞律师没有半点寒暄,直接就说了,“警察那边的杀手招了,买凶的是田家电力公司的经理田有为。”   纵是先前怀疑过褚韶华被刺多是田家所为,可得到准确答案时的感觉仍是不一样的,闻知秋的声音有些干涩,他道,“我知道了,辛苦了,老虞。”   虞律师道,“都是我份内之责,这案子我会继续跟进。先挂了。”   挂断电话后,闻知秋忍不住深深的吸了口气,才能平复心中的愤怒与悲哀。他对岳家并非没有感情,事实上,闻知秋颇是敬佩已过逝的岳父,田老爷在世时,翁婿二人感情融洽,相处和乐。闻知秋父亲早逝,他甚至在田老爷身上得到过父辈的指导。   闻知秋惋惜岳父身后子女俱不成器,也痛恨田家越发下流的手段。   静静的出了一回神,闻知秋方拨通褚韶华的电话,“我都知道了。按你的心意来吧。”   褚韶华两根手指捻着电话线,“我当然要按我的心意来。”   听到褚韶华强势的声音,闻知秋心情略好些,问,“今晚加班么?”   “事情不是很多。”   “下班后我去接你,咱们到你家吃饭。”   褚韶华让刘嫂子多备了几样菜,傍晚闻知秋来接褚韶华时,褚韶华合上手里的文件锁进抽屉,交待好新到的财务锁好门,保镖拿着穆子儒送的四样礼品,一道回家。   褚韶华回家都要先换衣服,闻知秋也有换家居服的习惯,他这几天都是住在褚韶华家,衣裳用具便带了一些过来。闻知秋一身浅麻灰色的针织衣裤,与褚韶华毛衣长裤颇是协调。褚韶华出来时,刘嫂子已摆好饭菜,褚韶华在主人位坐了,随口问一句,“给小辉留饭没?”程辉晚上要去学英文,晚饭在外面吃,他正长身子的年纪,睡前还会吃顿夜宵。自刘嫂子来了,都会给他备着。   刘嫂子道,“留了。”   闻知秋坐褚韶华左下首,褚韶华招呼保镖一起吃晚饭。   褚韶华有个好处,她从不在伙食上有任何委屈,当然,她也不是那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类型,现在还讲究不起。但是,鸡鱼肘肉她这里从不吝惜。   在这个年代,褚韶华这样的东家称得上厚道。   闻知秋给褚韶华夹了只虾,说起案子,“那个杀手招的很快,我还以为得费些功夫。”   “今天穆先生特意到我公司道歉,送了我好些东西。中午一起吃的午饭,以前倒是常听闻他的名声,今日一见,果然是个十分斯文明理的人。”褚韶华把虾剥壳,醮酱汁来吃。   闻知秋意外,“穆子儒?”   褚韶华点头。   闻知秋立刻明白为什么警局的杀手这么快供出幕后买凶之人了!盗亦有道,青帮在上海是第一大帮派,颇有些帮派规矩。虞律师打电话时,闻知秋就觉着警局的速度快的反常。原以为是张市长电话的缘故,不想缘故在褚韶华这里。   “你们中午到哪里吃的饭?”   “虹口百老汇路的一家私人菜馆。”   闻知秋十分佩服褚韶华的本事,穆子儒为人八面玲珑,明明是个贼,偏爱装个腔,较之青帮另外两位金先生、霍先生,风评要好上许多。但,帮派就是帮派,穆子儒圆滑难对付也是出了名的,不知褚韶华如何让穆子儒同意说出幕后主使的。   还有褚韶华的胆量,她真是什么人都敢来往,百无禁忌。   饭后,闻知秋与褚韶华在书房说话,闻知秋才具体问起褚韶华关于穆子儒的事情。   褚韶华,“不都跟你说了。”   “你也知道他是什么人,怎么还去与他吃饭?就算他邀请你,也该委婉拒绝。那个杀手,我自有办法让他开口的。”   褚韶华接过闻知秋递来的茶,“在上海,许多时候都不能避免跟这些人打交道。与其无远远避开,我倒是想看看他们是怎样的人。我们商行还每月给青帮交着保护费呢,我看这个穆子儒与寻常的流氓不大一样,他颇有些志向,也愿意维护名声。倘换了金、霍二人,我是不会与他们吃午饭的。”   闻知秋道,“要小心。”   “放心吧,顶多事情不成,我也不会得罪他们。”   静寂片刻,书房里只有两人喝茶呼吸的声音,闻知秋主动提起田家,闻知秋道,“田有为是田家的旁支,一向不大成器,先前是跟在雅英大舅身边跑跑腿。他若是有半点本事,我岳父在时不可能不用他。倒是岳父去后,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成了电力公司的经理。”   褚韶华一听就知田有为是个怎样的人,道,“那这个人应该撑不了多久。”   “他能撑过今晚都算我错看了他。”闻知秋不掩厌恶。   褚韶华靠着沙发靠背,长腿交叠,问闻知秋,“你要不要跟田家打个招呼?”   闻知秋“哈”了一声,反问,“田有为买凶杀你跟我打招呼了吗?不管他背后有没有人,这官司我必要打到底!”   褚韶华有些意外闻知秋竟真的能完全公允的看待这事,此时,褚韶华对闻知秋方是真正的刮目相待,暗道田老爷当初招闻知秋为婿,果然是有几分眼光的。   褚韶华一向认为,明辨是非是一项不可或缺的品质。   如果闻知秋选择袒护田家,或是为田家求情,虽则这也是人之常情,那么,褚韶华得重新考虑与闻知秋的关系定位了。   人有感情是好的,可不能对什么人都滥发善心。   闻知秋的选择很令褚韶华满意。   褚韶华侧头浅笑,“马上就能翻盘了。”   闻知秋问,“有没有我能帮忙的?”   “你还是不要干涉这事,我与你的关系并不是秘密,许多人都知道。你在政府里不见得没有敌手,你不动,我都担心有人拿这事做文章。你保持司法公正的立场就成,田家生意上有的是眼红他家的人,他们会不吝色在火上添一把柴的。”褚韶华说。   “你要借助报纸舆论?”潘慎发表的谴责声明,闻知秋今早就在报纸上看到了。褚韶华也有几位相熟的记者,而且,褚韶华非常善于借助舆论。   “对,借助舆论,给司法施压,我要这个案子尽快而公正的审理。”褚韶华手指梳拢着头发,一下一下,似在放松头部神经。闻知秋侧身给她按太阳穴,褚韶华闭着眼睛靠在闻知秋手臂上,淡淡道,“田大公子其实很有心机,田有为虽然被抓,他手上恐怕没有田大的直接证据。如果这事不能经舆论扩大影响,就算舍了一个田有为,田家拿出一笔钱就可以安抚田有为家。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呢?他们想的也太美了。”   褚韶华的行动力迅速至极,第二天就有报纸刊登出《美女老板遇刺,幕后主使为田氏高层》的新闻来,褚韶华十分鄙视这个标题。她让虞律师将田大与田有为一起做为被告,正式起诉。   于是,第三天另有新标题,《田氏大公子涉买凶杀人案》。   还有消息灵通的记者到建筑公司去采访褚韶华。   虽然田大也被请入警局做调查,但是,在律师的陪同下,当天就被放了出来。但这一切完全不妨碍事情的发展愈演愈烈,褚韶华收到许多朋友打来的慰问电话,还有不少人送慰问品给她。席先生也送了两个保镖给褚韶华,褚韶华干脆给保镖们排了黑白班,轮班工作,避免太累。   还有育善堂的高主任对此事愤怒非常,褚韶华这样的善心人竟然会遇刺,简直没天理。高主任找来记者,主动爆料褚韶华为人之善良,譬如以前很穷就每个月都来育善堂看望孩子们,买米面菜蔬送过来。后来褚小姐经济状况好转,更是每月定期向育善掌捐款云云。于是,又是《女慈善家为何被刺》这类颇是惊悚新闻。   实在是受不了那些记者频频上门,褚韶华干脆定个时间,组织记者召开记者会。   目的只有一个,也是记者们发疯似的最爱褚韶华的原因,不是因为褚韶华漂亮,而是因为褚韶华又漂亮又善解人意,实在太会找话题了。因为,褚韶华正式在记者面前回答了自己对整个事件的疑问,“我绝不相信田有为是最终的幕后指使者,我与田有为素不相识,素未蒙面,我对他一无所知。我的生意、生活与他没在任何关系,一个我完全不认识、没有任何关系的人,花钱买凶杀我,没有理由!我相信有更深的原因!我相信司法机关能给我真正的真相!”   当然,也有些小报或为夺人眼球,或者受人指使,写出许多艳色新闻。褚韶华根本不带怕的,虞律师是做什么的,但凡这种小报,第二天就能收到法院传票。   褚韶华之手段强势,令她很快闻名上海滩。   田家的日子当然不会好过,虽然田大为证据不足释放,可是,田有为招供那买凶的一千大洋是从公司账目上走的,检察院已经到田家电力公司核察账目。   田家已不是当年的田家,倘是当年,司法机关怎么会直接封存公司账目。当然,倘是当年,也不会出这种买凶杀人之事。   田太太亲自打电话给闻知秋,到闻家拜会亲家母。闻知秋只得回家见岳母,田太太一身深色缎面旗袍,一向保养极好的面色带着明显的憔悴,怀里揽着外孙女闻雅英,正在与闻太太说话。   田四陪在一畔,见闻知秋回来连忙起身打招呼,叫了声“姐夫”。   闻知秋打过招呼,在母亲身边坐了,神色态度皆如往昔,“岳母什么时候到的?钱嫂子,晚上烧道八宝鸭,岳母最喜欢这菜。”   田太太欣慰,拍拍外孙女,同闺女道,“你带着雅英写作业,我跟你姐夫说会儿话。”   田四乖巧的去了。   田太太叹口气,“我刚刚正同你母亲说,家门不幸啊。”   闻知秋绝不装傻充愣,他道,“岳母说的是田有为那官司吧?他不过是您家远亲,其实对您家影响不大。咱们这样的家族,哪个家族不是好几千口子,这么些人,哪能没有违法犯罪的?他是他,岳母是岳母,说不到家门上去。”   田太太道,“要是能从有为这里了结官司就好了,我听说褚小姐不肯罢休。如今事情闹的颇大,法院把电力公司的账全都抄走了。知秋啊,这可如何是好?”   田太太直接问计闻女婿,不可谓不高明。闻女婿的回答更是简洁明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岳母也知道,褚小姐是我的再婚对象,我相信电力公司经得起任何司法机关的检查,也相信司法会给褚小姐一个公道。”   田太太虽活的年纪长些,论道行当真不够看。田太太急道,“难道你就不管了?”   “一个田有为,我还要管他?他杀我未婚妻,我要怎么管他?”闻知秋目光深沉,问田太太,“他是哪路神仙我要管他?”   田太太满心苦楚,只是说不出口。田太太苦道,“我并不是说有为,电力公司如何是好?这年头的衙门,查你就是要钱。还有褚小姐那里,她这么闹下去,咱家的名声就都要被带累坏了。有为毕竟也姓田,不知底理的,还不得把这事扣到咱家头上。”   “如果法院在账目上有任何为难,岳母只管同我说,我必不叫他们无故勒索。至于褚小姐,她险些被杀,有权利为自己争取公道,我不能不让她说话。公司大了,总有害群之马,及时处置,待过些日子,人们也就忘记此事了。”   感情戏完全不能打动闻知秋,田太太也只得来些真格的,田太太道,“有为这件事,我亦十分恼怒,万想不到他是这样的人性!知秋,他到底姓田,我心中十分愧疚,深觉对不住褚小姐。褚小姐受了惊吓,出于人道主义的关怀,闻家愿意代他给闻小姐一些力所能及的补偿。”   闻知秋道,“我会为岳母转达,至于到底如何,还要看褚小姐的意思。”   田太太恳切相求,“知秋,我知以往田家和褚小姐多有误会。她既是你要续娶的夫人,我亦当她自家晚辈一般看待。还请你看在你岳父的面子上,能在褚小姐面前为田家转寰一二。”   提到过逝的岳父,闻知秋不好再行托辞,他道,“我会尽力。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结束这场官司,至于条件,还是让彼此律师出面,这样能有个缓和的余地。”   “是这个理,是这个理。”田太太连连答应。   之后的话题就进入到了家庭的温情脉脉,闻知秋时而说上一两句,气氛融洽。   一直待晚饭后送走田太太母女,闻太太摇着手直叹气,“这叫什么事儿啊?”想到刺杀褚韶华的竟是田家人,闻太太就不知该说什么好。   闻知秋起身道,“妈你和雅英早些休息,我到褚小姐那里去。”   闻太太打听一些褚韶华的情况,又叮嘱儿子不要太累,才让儿子去了。   田家是不想久拖此事的,虽然田有为买凶杀人走的公账,可并没有直接指向田家嫡系的证据。褚韶华想把田家人弄死在这桩官司的打算就此落空。   田家想推动官司尽快审理尽快结束,关键,要赌上褚韶华的嘴,不能再让褚韶华在外乱说!   褚韶华不过上海滩无名之辈,田家却是商界名流,还是很注重自家颜面的。   虞律师很快收到对方律师的电话,当天亲自过去同褚韶华商量精神补偿金的事,虞律师道,“对方律师愿意拿出两万大洋补偿褚小姐所受惊吓。”   “惊吓?”褚韶华一声冷笑,浅褐的眸光中闪烁着讥诮,“他家大概认为我会被这两万巨款吓着吧?”   “褚小姐的意思是?”   “我要二十万,现大洋。”褚韶华的话仿佛天降神兵,在大地上划开和平分野。   这回,被吓到的是虞律师。   褚韶华目光沉静,完全没有半点说笑的意思。褚韶华道,“明天直接同田家律师说,就要这个数目。当然,他家也可以用这笔钱再请个高明的杀手来暗杀我,我等着!”   虞律师说出顾虑,“我只担心对方不会答应。”   “他们会答应的,田家的名声,不是二十万大洋能买回来的。你告诉他们,我耐心不大好,说不定过两天我改变主意,就不是这个数字了。”   闻知秋对褚韶华提出的数字也有些皱眉,闻知秋很公道的说,“这个价钱在我看来,并不高。你在我心里,绝不是金钱可以比拟的。如果换个聪明人,虽有些肉疼,也会答应。但是,田家并不是聪明人,你提出的数目超过他们心理预期太多,怕会适得其反。”   褚韶华下巴微抬,阳光从桂树叶中漏下,勾勒出精致线条。褚韶华端起茶杯,犹带春寒的春风吹拂过褚韶华眉目间的疏淡,她道,“一个人,脑子不清楚,他的亲长可能有耐心教他个明白。换做我,只会给他两记耳光。如果依旧学不会,多给几巴掌也就能学会了。”   褚韶华果然没等到田家的二十万精神补偿金,倒是等到了田家大范围的舆论反击——   《刺杀,或为敲诈?勒索?》   《美女老板开出天价精神补偿金》   《论二十万大洋和解金》   《苦肉计引出的巨额勒索》   饶是闻知秋也没料到田家来这一手,不得不说,这一手舆论反击战玩儿的相当漂亮。如果田家的对手不是褚韶华,那么,这一击很可能直接逆转舆论,为田家赢来巨大的同情心。   偏偏,他们的对手是褚韶华。   一个比他们更加高明,也更加凶狠的对手。   褚韶华有上次开记者会的经验,直接在华懋饭店举行第二场记者会。   褚韶华是天生制造话题的好手,她道,“二十万大洋?这是从哪里得来的过时消息!”   “褚小姐,你的意思是,你的确有要求二十万精神补偿金吗?”   “我有要求精神补偿金,因为这是对方律师首先提出来的,但是,二十万大洋已经是过去的消息了。本人身为一家商行与一家建筑公司的合伙人,去年我的商行为政府纳税数千大洋,本人精通英文、德文,优秀众所周知。我这样优秀的女性受到买凶刺杀,而买杀刺杀我的还是电力公司高层,这是上海商界的耻辱。今天请大家过来,就是同大家说一声,今天的我比昨天更加优秀,所以,二十万大洋的精神补偿金已经不够用了。我现在要求五十万大洋的精神补偿。”   满堂记者顿如打了鸡血一般,砰砰砰的照相机更是噼里啪啦的冒着白光,对着褚韶华一通狠拍。立刻有记者追问,“那么褚小姐,假如您能得到五十万的精神补偿,应该一生衣食无忧了吧?”   “你以为我拿这笔钱做什么?”褚韶华声音郎郎,光明磊落,“我有手有脚,自食其力。我要这笔补偿,是为了彰显上海司法的正义,是为了给那些掌握着金钱与权势,却视人命如草芥者以警告,买凶杀人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论我能得到多少精神补偿金,今天请大家来做个见证,我在这里承诺,所有的精神补偿金到位后都会在三日内捐给慈善机构,用于慈善事业。”   “当然,我这里还要说两个忠告。或者我提的精神补偿金数额会令我迎来另一场刺杀。毕竟,幕后主使也是会算账的,所以,我第一个忠告给上海滩的各路杀手,不论谁买我褚韶华的项上人头,少于五十万便是亏本买卖!第二个忠告给在牢里的田有为先生的家属,谨防有人狗急跳墙对田有为杀人灭口!”   “我还是那句话,我要求的是公道,我相信,司法面前,我能得到公平公正的司法裁决。我相信上海司法界的公正与良心!”   第二天,褚韶华的大幅照片直接上了头版头条。 第176章 大招之九   这件事影响之大,司法部门不得不派人出来做回应,承诺一定会依法判决,必使善者彰恶者瘅,维护上海的治安与正义。   纺织商会潘会长做出第二次谴责买凶杀人的声明,并表示褚韶华小姐是上海优秀商人的代表。上海商会陈会长也跟着做出维护商业秩序的声明。   褚韶华要是想教谁个明白,那是一定能教明白的。   譬如,此刻的田家就能明白褚韶华当初提出二十万的数字是多么的慈悲了。   田三气的头晕脑胀,问大哥,“为什么不答应给她二十万!我说了,赶紧把那女人的嘴堵上!她光脚不怕穿鞋的,我们家为什么要跟她耗这种事!”   田大公子一脸晦气,“她也值二十万?”   “现在家里的损失何止二十万,电力公司的账一点问题都没有?如果法院那里查出别的问题,你要不要拿钱打点!这案子迟迟不结,谁会信这事与咱家没关系?光督军府的军火生意,损失有多少?”   “督军府的军火生意早就不成了。”   “那其他生意呢?洋行的生意也不做了?那姓褚的也是做洋行的,这件事牵连到咱家,与咱家合作的洋人都是有身份的体面人,若家里名声被毁,这生意还能维持多少,大哥就没想过吗?”   “只要有利可图,我不信他们舍得大笔利润,不同咱们合作。”   田四道,“三姐,如果让人知道咱家会被随随便便勒索二十万,以后不知会有多少这样的无赖人。”   “就是啊,也不能不防这个。”田二公子倒是很认同四妹的观点。   田三按着额角,“现在的情况是,二十万已不能填满那女人的胃口,她要五十万。”   田四道,“最多随她去,以后多补偿田有为家罢了。咱们不出这钱,看她有什么法子!她要钱,我偏一个大子不给她!”   “田有为的家产已经被法院查封,他家在英国汇丰银行里的存款就有五万美金,还有上海两处宅子,一处租界内一处租界外,其他家业一并拍卖,就是不足五十万也差不到哪儿去!”田三嫁到许家,消息来路就比娘家要细致。   田四大惊,“他如何有这许多钱?”   田三叹气,“大哥把电力公司的事都交给他,他这钱,无非也是从咱家来的。”   田家诸兄弟姐妹顿时恨的咬牙,田三眼珠一转,左拳击右掌,“正好,既如此,咱家何不靠田有为个贪污公司资产,立与他做切割。就是他那些家产,只要查出是从公司贪污所得,也是能追查回来的。必要叫褚韶华鸡飞蛋打才好。”   “不行!”这一声却是田大公子和田三一齐发出。   田大公子面色尴尬,显然有些不能说之事。田三直接道,“田有为在公司这些年,倘真把他逼急,还不知他会说出些什么。我们必要稳住他,给他恩惠,他才不敢乱说,不能把人逼急。”   “是这个理。”田大公子点头似捣蒜,连声附和三妹。   田二公子道,“这么说,只得给那姓褚的五十万了?”   田三公子面露为难,“谁家有这许多现钱?”   田大奶奶道,“也没有她说什么是什么的理,有漫天要价,便有就地还钱。能不能想个法子同这姓褚的说一说,叫她出个实价,咱们能凑就给她凑凑。”   田四幽幽叹道,“二姐夫与她最熟,只是怕二姐夫不肯为我们缓颊罢了。”   田二奶奶却是看田四不上,转同四三道,“三妹,三妹夫不是同二姐夫也很不错么。我听说,你家小叔子还在与褚小姐合作生意,咱们毕竟不是外人,能不能代为同褚小姐说几句好话,先把这事了结。不然,总这么乌烟瘴气也不是常法。”   闻知秋不在跟前,何况,自田二小姐过逝,闻知秋免不了与田家疏远。田三却是田家正经姑奶奶,兄弟姐妹一起求到田三头上,田三也不能袖手,叹气,“你们给我交个底,能出多少钱?如果可以,我回去商量,不管请谁做个中人,先堵了姓褚的嘴,不能再让她在外面折腾。”   田大公子咬牙,“二十万,就给她二十万。”   “她绝不会同意这个价钱的。”田三直接道,“咱们都知道那贱人的性子,没事被她抓到把柄还落不得好。要是当初你们答应二十万,早了结了。可经过这次舆论战,她定会加码的。”   “那要多少?”田大奶奶道。   田家三兄弟商量一回,最终决定,绝不能超过三十万。   田三不能不管娘家,娘家名声坏了,对她在婆家在外交际都不利。回家让小厨房特意做了几样丈夫爱吃的菜,待晚上丈夫回家,田三与丈夫说的这事。   这事弄的满城风雨,许凤煜也不愿意管,“知秋和褚小姐的关系你是知道的,请他代为说项,岂不比我好?”   田三落漠道,“自从二姐过逝,二姐夫也不似从前了。何况,褚小姐是二姐夫心尖上的人,怕是二姐夫一样恼了我娘家。再者,褚小姐那个性子,要是请二姐夫说情,就怕她会多想,认为二姐夫偏着田家,岂不更是没完没了起来。”   田家一样是他岳家,许凤煜还不比闻知秋是死了老婆的。许凤煜夹了筷子葱爆腊肉,放下筷子道,“还是要同舅兄说好,以后切不要有这样的事。咱们这样的人家,怎能做买凶杀人的勾当?”有军中关系,竟还要请流氓动手?许凤煜都不知该如何评价大舅兄的智商了。   田三叹,“原是我大哥听说豪赌的事是褚小姐下的套,气不过骂几句出气,谁晓得被那个田有为听到,就拿钱请了流氓!如今也是一本烂账,多是有人怀疑是我娘家办的。可要我说,工商税务,想为难褚小姐,有的是办法,何必要买凶杀人?偏生事到现在,凭你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还是快些结案吧。余事再论。”   许凤煜不能撂开手不管,只得先请闻知秋吃饭。   许凤煜比田三知道更多细节,当天的刺杀,那个死了的刺客就是被褚韶华开枪打死的。   杀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许凤煜对自己第一次杀人的情形记忆犹深,何况女人。许多女人怕是连鸡都不敢杀,当然,生死关头,兴许不论鸡还是人都能下手的。   但,褚韶华不同的是,在杀人的第二天,褚韶华照常去公司办公。   再看褚韶华遇刺后一系列的举措,哪怕有闻知秋的帮忙,褚韶华也有着一流的心理素质。   这不是个好惹的女人。   杀人不死,后患无穷。   尤其是褚韶华这样的人。   许凤煜主要是想听听闻知秋的意思,闻知秋道,“三妹妹应该更希望由我出面,只是,我与韶华关系不一般,倘是我出面为田家说情,怕会适得其反。”   “这点我也想到了。还是由我出面更合适,不过,你比我了解褚小姐,给我一点意见。”   闻知秋想了想,给了许凤煜一个忠告,“田家必定是想还一还价的,许兄你亲自出面,韶华不会不给你面子。所以,你不要开价,让韶华说,不论她说多少,不要还价,一口应下。”   “这是自然。”许凤煜道,“那我明天请褚小姐吃饭?”   闻知秋善解人意,“今晚我把你的邀约告诉韶华。”   “多谢。”   最终谈妥的价钱是四十万大洋,许凤煜的面子值十万大洋。就这,还得托褚韶华老家来的消息。邵初拍的加急电报给褚韶华,电报非常长,几乎是一封短信,光这份电报也要几十块大洋了。详细解释了邵初接父母到上海定居,褚韶华兄嫂、姨妈想同来上海,邵初没有同意。结果,这三人偷偷跟到了天津,还说要是邵初不肯带他们,他们自己买票上路,要是中途有什么事,就得邵初跟褚韶华解释了。邵初实在拒绝不掉,只好带他们来上海。   这实在不是好消息,褚韶华一向厌恶娘家人,且这些人又在邵初面前如此丢脸。褚韶华看过电报便心下来火,不过,一想到可以亲耳同兄嫂打听一下闺女的近况,也不是不能忍受这些狗屎来上海了。   褚韶华遂不再拖着与田家的官司,答应在精神补偿金的数目上做出让步,数目定在四十万大洋,比当初的二十万翻番。   这件官司很快了结,因为在精神补偿上得到受害者的谅解,田有为没判死刑,判了个无期徒刑,得以保住性命。   褚韶华信守诺言,在第二天的捐赠仪式上将四十万补偿金分做两份,一份捐给育善堂,一份捐给上海红十字会。   捐赠仪式依旧是在华懋饭店举行,因为是捐赠善事,华懋饭店免费提供举行捐赠典礼的地点。上海有头有脸的报社都有派记者参加,褚韶华的发言非常漂亮,感谢了上海司法界的正义,感谢了上海总商会和纺织商会的支持,希望自己以后能为上海有所贡献。所形成的新闻也具有轰动性,主要是这么大手笔的募捐,哪怕在上海也不多见的。   然后,褚韶华还给警局、检察厅、法院分别敲锣打鼓的送了三面锦旗,也令政府机关很有面子。   待褚韶华办完这些事,褚韶中、王燕、王大姨就跟着邵家一行来到了上海。由此,也带来了褚韶华人生中最大的一场风波。 第177章 巨浪之一   与田家的官司了结后,褚韶华就让闻知秋搬走了,四位保镖也一人一份谢礼,打发他们各回主家那里。褚韶华又亲自到潘家、席家那里谢了一回,褚韶华如今是上海滩名人,潘慎、席肇方待她的态度也更为亲近。   就是穆子儒,也重给褚韶华置了份礼物,亲自请褚韶华吃饭,赞叹褚韶华的魄力,绝对的女中豪杰。不是所有人都能眼睛不眨一下的捐出四十万大洋,不要说四十万,对于普通人,四万大洋也绝对是一笔巨款。而褚韶华,既非富贾,亦非豪门,却能有这样的手笔,当真不凡。   穆子儒还提出个让褚韶华不好拒绝的要求,穆子儒捏着扇子骨道,“我生平最喜有豪情之人,我家中父母早逝,无一兄弟姐妹,我看褚小姐你也是咱们江湖中人的性子,若不弃,不若你我结拜为兄妹。”   褚韶华微露讶意,她心中念头极快,虽露讶意,却是一笑,“我倒没想到这个,不是我弃不弃,是穆先生你当真想好了?你也能看出来,我这人,脾气不大好,你不怕与我结义以后自己担上麻烦?”   穆子儒先时以为褚韶华不愿,听她这话,不禁大笑,“我这一辈子,就是没怕过麻烦。”   二人当时便斩鸡头烧黄纸拜了兄妹,自此兄妹相称。   穆子儒脱下拇指上的玉扳指给褚韶华,“今天匆忙,这个给妹妹,是做哥哥的心意。”   褚韶华浑身更没别的东西,她道,“赶明儿我给大哥做身衣裳。”   穆子儒十分欢喜,“今天认了兄妹,便是骨肉。以后你有麻烦事,只管让人给我递个话,如今上海,还没人不卖我的面子。”   褚韶华笑,“这是自然,再有事,我不找大哥找谁。”   当天吃过饭,穆子儒亲自将褚韶华送回公司。   褚韶华与闻知秋说起这事,闻知秋盯着褚韶华半晌无语。   褚韶华给他看的发毛,只得略作解释,“这事不好拒绝,我就答应了。”   闻知秋,“你加入帮派了?”   “没有,就是跟穆先生结拜了兄妹。”褚韶华问,“穆先生是不是有很多结义兄妹?”   “那倒没听说。”闻知秋奇怪,“虽说他是红十字会的会长,也不会因二十万就认你做妹妹呀?”依褚韶华现在,穆子儒非要认义兄妹,的确是不好拒绝的。   “不用想这个,反正现下看来没什么坏处。”   闻知秋也便暂放开手不提,问褚韶华,“你不是说你娘家人要过来,可有什么要准备的?”   “什么都不用准备,你一分钱都不要花。你也少过来,我自有主张。”   “那起码一起吃顿饭吧?”   “这些事以后再说。”褚韶华完全没有让娘家人与闻知秋一起吃饭的意思。   闻知秋道,“我妈想跟亲家见个面。”   “不必。以后就算结婚也是你我之间的事,与我娘家没有半点关系。我早跟你说过,你就当我没娘家就是。”   闻知秋毕竟是大家族出身,对褚韶华这种对娘家的冷漠与防备并不能完全理解。褚韶华也不欲同闻知秋解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出身,褚韶华能做到的就是,待母女团聚后便与这群人做彻底切割,老死不相往来。   褚韶华让刘嫂子打扫出两间客房,准备些洗漱用具之类罢了。   褚韶华这里做着娘家人来上海的准备,在天津到上海的火车上,褚韶中在卧铺上酣睡,王燕心中有事,越是往南越是忐忑,小声问对铺的母亲道,“不会被韶华瞧出来吧?”   “只管放心。她这一走都快两年了。她走时,萱儿才是个刚会说话的小丫头。小孩子家,一天一个样儿,两年不见,孩子变化大些也正常。再说,我听说上海可是大地方,花花世界,到那地界儿,谁还记得这么个家里的小丫头片子。说不定,她也不记得了。拿张照片糊弄糊弄,到时多弄些钱是正经。这回先探探道,要是韶华果真有钱,咱以后把萱儿给她弄去就是。”   “这也是。”王燕儿给母亲说的心里一定。   这几年,家里日子越发不如以前。这回小邵东家回乡,准备把父母都接到上海享福的事,王大姨听说后就动了心思。往县里一通打听,听说褚韶华在上海发了财,就撺掇着闺女女婿一道跟邵家来上海找褚韶华,弄几个钱花花,日子也能宽裕些。   可想从褚韶华这里弄钱谈何容易,原是想把闺女给褚韶华弄去的,结果,陈家那老不死的怕是不大成了,把萱姐儿看在眼前不离片刻,就是想把孩子带出去拍张照片都不成。还是王大姨机伶,在外随便弄了张四五岁女孩子的照片带着,充作萱姐儿近照。   刚刚母女二人说的,便是这照片的事。   说来还有一番波折,这些都准备好了,邵家却不大愿意带他们一道。还是王大姨的智谋,王大姨说动褚韶中卖了家里五亩田,她自家也卖了五亩田,凑的盘缠,偷偷跟着邵家的车队一路往天津去。再拿出撒泼的本事,说邵家不带他们,他们也要去上海,可倘有个好歹,以后就让邵家同褚韶华报个信儿吧。   套用《红楼梦》中的一句话,打老鼠怕伤了玉瓶。   邵家收拾这几个手到擒来,可这毕竟是褚韶华的娘家人,真有个意外,如何同褚韶华交待,只得带了他们一起。   从老家到上海,就是跟着邵家一行,待到上海时也是二月间的事了。   褚韶华接到刘嫂子的电话,知道几人到了,眉宇间浮现一抹厌恶,交待刘嫂子先安排人住下。之后,褚韶华给邵家打电话道谢,邵初道,“你不怪我就好了,我实在……”   褚韶华道,“谢谢你,小东家。”   邵初也就不再提这几人的事,笑道,“有时间过来一起吃饭,我家老爷子老太太可是没少念叨你。”   “等我这里清静些,我再过去看望伯父伯母。”   褚韶华又问过老人孩子都安好,方结束了与邵初的电话。   尽管十分想知道女儿的近况,褚韶华依旧按捺住心里的期冀,一直等到下班的时间,方坐黄包车回家。   刚到门口就听到一阵老家口音的大呼小叫,“你们每天都这么肥鸡大鸭的吃饭?天爷嗳,这得多少钱!宝儿他爹,咱妹妹真的发啦!”无疑,这是王燕的声音。   “那是,你没听邵小东家说,韶华在上海可是有铺子,做老板的。”这是褚韶中得意洋洋的声音。   “嗳,我说大嫂子,你们住的这楼是我们韶华买的,还是租的?”王大姨开始探听褚韶华的家底了。   刘嫂子早得过褚韶华的叮嘱,为人亦是本分,她尴尬的紧,连忙道,“这个我哪里知道,我就是给小姐做饭的下人罢了。”   王大姨凑过去同闺女、女婿低声嘀咕,“多是韶华买的。你看,她连老妈子都有了,手里定有不少钱。”   褚韶华关上大门进了院子,淡淡道,“怎么,我有多少钱与大姨你有何相干?我姓褚,可不姓王!”   刘嫂子忙上前接过褚韶华手里的包,褚韶华瞥王大姨一眼,“我兄嫂过来我这里,是我们兄妹间的情分,我与大姨,可没这个情分。”   王大姨一张老脸登时气的发青,想要发泼,先被闺女拦住,王燕好声好气的对褚韶华道,“妹妹,娘也是记挂你,非要跟着过来看你。你一向是个大度人,以前的事,就都忘了吧。看你过的好,我娘也为你高兴哪。”说着倒盏茶给褚韶华吃。   褚韶华似笑非笑的瞟这母女二人一眼,并未接茶,径自往沙发上坐了。   如果不是褚韶华进门就开口训人,王燕是不敢认这便是小姑子的。虽说褚韶华相貌未曾大变,性子也一向不好相与,但通身气派已今非昔比,那亮晶晶的耳坠子,颈间的项链,手上的戒子,身上的米色大衣、浅色围巾、黑色皮鞋,比外头街上的城里人还要时髦。就是气色,也较当年在老家时好了太多。甚至相貌比十八九岁时更加鲜活美丽。   这才出来多大功夫,褚韶华便过的这样好。王燕心里妒羡交织,王大姨何尝不是如此,只是,褚韶华业已腰缠万贯,王大姨再不肯轻易得罪她的。   褚韶中更是认为找到万年的倚靠,妹妹过的这样好,帮衬他这做哥哥的一些,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三人都跟着褚韶华进了客厅说话。   刘嫂子轻轻吁口气,终于解脱了,连忙跑到厨房重新泡茶。   褚韶华坐在沙发上也没别的话,先问,“大哥大嫂怎么来上海了?”   褚韶中先打感情牌,“自打你走了,爹娘没一日不念你的。听说邵东家一家子要搬来上海,我就厚着脸皮求上门,跟他们一起来了,来看看你。”   王燕从茶几下提出一个沉甸甸的篮子,掀开上面盖着的蓝色土布,露出满满一篮的大枣。王大姨忙抓出一把塞到褚韶华手里,粗糙的手指刮过褚韶华的手,只觉细腻的如同自己冬天用的猪油膏一样的滑润。王大姨心下暗骂小蹄子好命,脸上堆满笑,“尝尝咱老家的枣儿,看可还是以前的味儿。”   “哪里的枣都是一个味。”   除了闺女的事,褚韶华没有任何话想说。   可就是这件事,褚韶华断不会先开口,她不会让这几人拿捏到她任何的要害弱点。   厨房里的饭菜鲜香飘到客厅,王燕肚子咕咕响了两声,褚韶华起身,“吃饭吧。”   说话有客厅,吃饭自然有饭厅。   刘嫂子做了梅菜蒸肉、绍式醋鱼、水煮虾、炖的鸡汤、烧的肥鸭,满满一桌,就一个炒小青菜是素的。褚韶华倒是同刘嫂子说过,娘家人过来多做些鱼肉荤腥,刘嫂子着实听话。   褚韶华话少,这三人见着一桌子好吃的,忍不住暗吞口水,美食当前,巴结褚韶华的事都暂且按捺下了。   褚韶华反是吃的很少。   她不着痕迹的观量三人,褚韶中、王燕、王大姨身上的衣裳都是绸的,只是,褚韶中的长袍马褂,不论颜色还是样式都带着老气,应该是邵老爷的衣裳。王燕、王大姨的更不必猜,定是邵太太给的。   邵家是体面人家,哪怕看不上这几人,可不看僧面看佛家,人家无非是看褚韶华的面子罢了。   褚韶华的脸色很淡,她干脆放下筷子看这三人吃饭。一盘子蒸肉三五筷子便分了个干净,夫妻之间没有推让,母女之间没有照顾,都抢着夹盘子里的肉,一口没吃完也不要紧,先夹到碗里慢慢吃就是。鱼、虾、鸡、鸭,都是如此。见别人下筷,生怕自己迟了。   褚韶华旁观而已,并不说话。   褚韶中扒完一碗饭,刘嫂子连忙给添上,这空档,褚韶中方有些不好意思的揩揩嘴角的油汁,说道,“妹妹你这里的日子好过,不知道家里的艰难。哎,咱家一年一年的吃不上个肉星。来的路上,也全靠邵东家照顾着才没饿死。”   王燕也说,“是啊,这几年收成不好,为了小宝儿上学,又卖了几亩地,越发不如以前了。”   王大姨活的年岁长,有鱼肉垫胃充饥,心思愈发活络,笑着让褚韶华,“韶华你也吃,我看你倒是比以前瘦了。”   “我饱了,你们吃吧。”褚韶华一推碗筷,冷淡的离开了饭厅。   褚韶华愈是冷淡,三人越发用心揣摩她的喜怒。   褚韶华在客厅坐着喝茶,王大姨就抹着嘴巴过来了,拉着褚韶华的手要说话。褚韶华将手一抬,避开王大姨的手。   褚韶华瞥王大姨一眼,王大姨很自然的收回手,讪笑,“还是咱们老家的乡下习惯,韶华你别见怪,大姨上了年纪,一时改不了。嗳,你肯定记挂萱姐儿吧?”一面说着,一面打量褚韶华的脸色。   褚韶华十几岁的时候,王大姨就不是对手,何况现在。她自觉用尽毕生的精明在观察褚韶华,却是什么都没观察出来。王大姨深知褚韶华较以前更加难对付,她从怀里摸出张三寸大小的黑白照片,递给褚韶华,叹道,“孩子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会不想呢?原想把萱儿也带来的,可你婆家死活不让,我就带她到县里拍了这张照片,你瞧瞧,孩子都长这么大了,认不出来了吧?”   褚韶华视线比手要快,当她的视线扫过那张照片上的女孩儿时,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凝固冰冻。褚韶华原本强压着激动的眼神刹那成冰,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抑制住浑身想要颤抖的冲动,冰凉的手指接过这张照片。   这一刻,褚韶华觉着自己的灵魂与肉体是分离的。   她听到自己问,“萱儿都这么大了?”   “可不是么,孩子一天一个样,你走时她还小奶娃哪。现在什么都会干了,长的也乖巧。”   “平时她在家都做什么?”   “孩子家也没什么要做,以前挺好,就是你那二房弟妹生了丫头后,萱儿在家就不如以前了。还是想个法子把孩子接来上海吧。”   “她现在喜欢吃什么?”   “什么都吃,不挑食。”   “读书了吗?”   “陈家不比从前,哪里有给女孩子读书的钱。”   “我知道了。”褚韶华眼中抑制不住的闪过一丝泪光,接着,她就起身拿着照片回了卧室。   王大姨想跟过去,可转念一想,褚韶华怕是见着“闺女”的照片,心下动了思女之情,不大好过。褚韶华性子好强,要面子,不见得愿意让人见她狼狈模样。   她还以为褚韶华如何精明,哼,却是连自己闺女的照片都认不出来了!   王大姨心下暗哼,径自从茶几果碟里拿了个桔子剥开吃了。   褚韶华离开客厅的那一刻,眼泪自腮边滚落,整颗心脏仿佛被人生生割了无数刀,疼痛如同滔天洪水从灵魂深处决堤,褚韶华浑身颤抖的关上卧室房门,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正落到那张女孩儿的照片上!斑斑血迹中,照片上女孩子秀美童稚的脸庞似乎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没有哪个母亲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   她的孩子!   她的女儿一定是出事了!   褚韶华惨白的面庞陡色浮现一抹不正常的血色艳红,最后定格在眼瞳深处冰冷的狰狞!   她要知道她的孩子究竟出了什么事! 第178章 巨浪之二   在褚韶中、王燕、王大姨的眼里,褚韶华一向是有些古怪不近人情的性情。   所以,当晚褚韶华回卧室后没再出来的事,三人都没放在心上。   甚至,在王大姨的房间里,王大姨说出自己的推测,“装的跟没事人一样,还不是挂念闺女。我把照片一给她,她那双眼瞅着照片就拔不出来,接着就回屋了,还不是心里记挂。放心吧,有萱儿在老家,她总不能亏待娘家人。”   褚韶中王燕夫妻一致认为,王大姨的推断是极为准确的。   因为,第二天一大早,褚韶华待他们的态度就完全不同了。褚韶华先是给他们介绍了昨晚没见到程辉,褚韶华道,“小辉是我认的干弟弟,在商行给我帮忙。今天就让他陪你们出去逛逛,先到秀荣裁缝铺裁几身衣裳,你们这衣裳不合时宜。既到了上海,裁几身上海流行的衣裳。小辉你多带些钱,中午陪着姨妈、大哥他们到老正兴吃饭。”与三人道,“老正兴是上海名馆子,喜欢吃什么只管点,一应花销都算我的。”   然后,褚韶华道,“我公司实在没空,就让小辉带你们逛吧,他一向是个妥当孩子。现成的成衣也买两身,晚上我在华懋饭店设宴,请邵家人吃饭。毕竟一路多劳他们照顾,总要跟人家说声谢的。”   相对于昨天的严冬般的冷淡,今晨褚韶华的态度则如现下上海的天气一般,春暖花开了。   王大姨忙道,“我们都听外甥女儿你的安排。”   褚韶中、王燕儿纷纷点头。   褚韶华唇角勾了勾,勾出一丝微笑表情,“那就先这样安排。”   刘嫂子买回烧饼、油条、小馄饨的早餐,褚韶华冰凉的眼珠缓缓在三人身上一划,声音里洋溢着亲切,“你们有想吃的菜只管跟刘嫂子说,她在家负责伙食采买。便是有她不会做的,到外头馆子叫席面儿也是一样的。”   待用过早饭,黄包车夫也过来了,褚韶华去公司上班。   王大姨几人也纷纷起身,褚韶华在刘嫂子的服侍下穿好大衣,接过手包,同几人道,“你们不用急,上海的店铺开张也要九点了,我们公司要早些,待天气暖和些再出门不迟。”同程辉微微颌首,褚韶华就上班去了。   王大姨几个也一直送褚韶华到门口,见褚韶华出入皆是坐黄包车,皆羡慕非常。待送走褚韶华,王大姨不禁同程辉打听,“这车来的这样准时,是早就雇好的吧?”   程辉道,“是包月的。早上来接,晚上管送。”   “这一月得多少钱啊?”王大姨继续问。   “也没多少,三块大洋就够了。”   王大姨三人都惊的说不出话,天哪,在乡下,三块大洋就可以娶个黄花大闺女进门儿了!褚韶华一月坐车就要三块大洋!   王大姨越发心切,“小辉兄弟,那这宅子是韶华买的吧?”   程辉精明似鬼,已知褚韶华不打算藏富的,他道,“那是当然,听小姐说,买这处宅子就花了一万多大洋。这可是租界内的房子,住租界的,都是有身份的体面人。”   三人听到一万大洋数目,更是如遭雷击,震惊的话都不会说了。   便是褚韶中这以前富过的,想自己祖父一辈子怕也没挣来一万大洋的数目。   实未料到,褚韶华竟是如此发达了!   这趟上海之行,果然没来错!   三人的神色变幻悉数落在程辉眼中,程辉心下不屑,想褚小姐这等人物,竟有这样的亲戚,满嘴不离一个钱字,难不成要算计褚小姐的家业?   程辉愈发留心。   褚韶华到公司先给华懋饭店打电话定包厢,她与华懋饭店是长期合作,就是饭店的账目也是一月一结。之后,又打电话到邵家定下晚上请吃饭的事。   褚韶华垂下眼睛,问了句,“小东家,你在老家知道我闺女萱儿的情况吗?”   邵初笑,“还想见你时再跟你说,年前我打发人去瞧过了,孩子很好。姨丈那里,我也打了招呼,你什么回去接孩子都成。”   想到王大姨给她的那张照片,褚韶华心中顿时乱成一片,她道,“大恩不言谢,咱们晚上见面再谈。”挂断电话,褚韶华愈发惊骇!   如果褚韶华是个笨人,她直接把照片的事情揭穿,估计褚韶中禁不住她的盘问。可她心机灵敏,又因太过重视女儿的事,一时想的就多了。   小邵东家派人过去,见到的真的是她的女儿吗?   王大姨拿这么张照片过来,如果养在陈家的是照片上的孩子,那她的女儿去哪儿了?褚韶华心中既急且痛,忍不住一掌拍在办公桌上,倒把财务吓一跳。   邵家也在说褚韶华的事,昨天到上海后邵初就听闻褚韶华那一场令全上海瞩目的官司,邵老爷都感慨,“韶华这一到上海,就是龙归大海虎入山林,真正有大出息了。”   邵太太再三问,“四十万大洋,韶华就全都捐出去了?”   “韶华又不缺钱,她生意做的极好,如今又与督军府的公子合伙开建筑公司,那些精神补偿金不过是出口气罢了,谁还真指望那钱过日子。”邵初回老家足有俩月,合伙人都要疯了,他今天必要去公司的,走前同父母道,“晚上韶华请吃大餐,正好咱们从老家带来的土物,把给韶华的那一份收拾出来,晚上带给她,不用跑两趟了。”   潘玉给他理理衣领,“都晓得,你去吧。再不到公司,蓝经理得疯了。”   邵初哈哈一笑,开车到公司复工去了。   晚七点,华灯初上,华懋饭店,孔雀厅。   褚韶华先一步到了华懋饭店,邵家一家是邵初开车过来的,王大姨三人也是程辉坐车过来的。毕竟,坐黄包车也要四辆,干脆就打电话叫了汽车。   褚韶华请邵老爷上坐,邵老爷推辞不过方坐了。褚韶华是请客方,便坐主人位,之后大家推让一番,依次坐了。褚韶华道,“今天既是给邵伯伯、邵伯母接风洗尘,也是咱们这些年不见,大家一起聚聚。”让服务生可以上菜了。   褚韶华先谢过邵家对王大姨三人一路上的照顾,又夸邵老爷邵太太气色好,打趣小东家在老家过个年过胖了,待酒菜呈上,气氛已是极好。   服务生斟满烫好的黄酒,褚韶华举杯道,“这是绍黄,并不醉人。前年我来上海讨生活,毕因上海有小东家和嫂子一家在,我心里才觉着有底气,才能在上海扎下根。这几年,我愈发思念家乡人。这一杯酒,敬二老,愿二老健康长寿。”   大家干了这杯酒,褚韶华又举杯,“这一杯,谢二老,我大姨、兄嫂他们这一路,承邵伯伯你们照顾了。”   “还不都是应当的。”邵老爷说,大家也都很高兴的吃了这杯酒。   褚韶华干了两杯,举起第三杯道,“这第三杯酒,我同大姨兄嫂吃,谢谢你们还记得我,这么大老远的来看我,给我带来我女儿的消息,我心里很欢喜。我如今衣食无缺,事业兴旺,所记挂者唯独女儿而已。来,咱们骨肉血亲,今天很该吃一杯。”   三人自打进入华懋饭店便觉眼睛不够看,走路都脚下打绊,坐在这华美的大厅,有着白衬衫黑色马甲的服务生服侍,却是浑身的拘谨,内心偏又是激动的,以至于举杯的手都有微微颤抖,想说几句应景的话,又心下暗嫌话语村气,怕说出来叫人笑话。   褚韶华仰头干了杯中酒,他三人也没找到合适的话说,便陪饮了这一杯。   如果闻知秋在,他就会发现褚韶华今天的妆容有些重,话有些多。褚韶华是很少用浓妆的,可今天的粉用的有些多了,哪怕颊上用了胭脂衬出好脸色,也能看出褚韶华眼睛里的微微血丝。而褚韶华平时,即便再高兴,她也鲜少直接控全场,因为,褚韶华通常会不着痕迹的先留意其他人的情形。   褚韶华是反常的,只是,邵初潘玉刚回上海,邵老爷邵太太更是与褚韶华将将两年未见,王大姨三人更不堪提,只有程辉默不作声的吃着饭菜,眼中偶然闪过担忧。   褚韶华是活跃气氛的好手,她说起以后接闺女来上海的时候,眼睛里泛起属于母亲身份的慈爱和对未来的憧憬。褚韶华望向兄嫂,“大姨同我说了,萱儿在老家很好,是不是?”   褚韶中道,“那是当然,我每隔三五天就要过去瞧一回孩子。咱们是正经娘舅家,哪怕孩子跟着叔婶过,我这做亲舅舅的也不放心,不经常去瞧着些,万一吃苦我是再不能答应的!”   王燕跟着帮腔,“可不么?你哥没一日能放心萱姐儿的,赶到大集时买一个火烧,自己舍不得吃,都是给萱姐儿带去,看萱姐儿吃完,他再回来。我都说,这才是做舅舅的道理。”   王大姨也说,“是啊,做舅舅可不就得这样。娘舅娘舅,娘不在身边,见舅如见娘啊。”   褚韶华听着这些露骨假话,已是恨不能将这三人千刀万剐,她意志力极强,唇角勾起,道,“能这样,是萱儿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   潘玉忍不住同王大姨几人说褚韶华这些年的不容易,和对女儿的思念,“韶华没一刻忘了孩子的,她连幼儿园都打听了好几所,介时接孩子过来就能入学读书了。哎,那陈家也是没见识,孩子跟着韶华是什么样的前程,留在老家又是怎样?一点儿不为孩子考虑。”   褚韶中跟着义愤填膺,“可不是么,我一想到这事,就恨不能打上陈家去!”   褚韶华敛去眸中冰冷,脸上似是带了些笑,道,“大哥是我的亲大哥,我不在这两年,都是大哥替我照顾孩子。我想好了,我在上海过的尚可,若大哥大嫂愿意,不妨带着侄儿和爹娘一起搬到上海来。还有萱姐儿,也一起给我带来。凭我的本事,很不必一家子在老家守着几亩地熬日子。就是小宝儿,过来后我也当他和萱儿一样看待。兄嫂意下如何?”   褚韶中王燕喜不自胜,褚韶华笑意更深,“到时让小宝儿和萱儿念同一所学校,以后他念书的花销,都由我出。我一定要培养他成材,让他成为咱们褚家的顶梁柱,成为上流社会的体面人。”   王燕喜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那,那小宝儿就托付给妹妹了。”   褚韶中附和,“是啊,就都托付给妹妹了。”   “好,都交给我吧。”褚韶华声音温柔至极,不知为何,邵初却忽有寒意无故袭上心头。 第179章 巨浪之三   都是同乡,褚韶华一面张罗大家吃菜,还会顺带给兄嫂介绍各菜的名字,大致的做法,举止间带着无比的周到细致亲切热络。   邵家原想褚韶华同娘家关系平平,却不想娘家人过来她这样的高兴,可见一家人毕竟是一家人,有血脉连着哪。   晚宴中,还有华懋宴客厅的经理过来打了声招呼,开了瓶红酒敬大家。敬过酒后,红酒又送了一瓶。   褚韶中问,“华儿,刚那是饭店的掌柜吗?倒是挺懂规矩。”   褚韶华让服务生给大家再倒些红洒,说,“这是洋酒,稍微有些度数,却也不高,咱们也都尝尝。”同褚韶中道,“我们商行和华懋饭店有长期合作,平时请客吃饭多是在这里。洋饭店不叫掌柜,都是叫经理的,这位季经理是很客气的人,约摸是听说我请的是家里人,过来敬酒。”   邵老爷道,“这大上海真是好地方,韶华你来上海来对了。”   “是啊,当初小邵东家说做生意必要来上海,我就知道这里必是生财的好去处。”褚韶华道,“我没在天津呆过,但机会比北京要多的多,民风也更加开放。”   王大姨道,“这里好些红眉毛绿眼睛的洋鬼子,华儿,听说你就是与洋鬼子在做生意?”   “是外国人,不好叫人家洋鬼子的。”褚韶华道,“他们就是相貌和我们有些不一样,其他并没有不同。”   邵太太道,“我怎么听说这里不大太平,闺女,咱们还是得安全第一,可别出什么事。”   “那事法院已经宣判了,现在都没事了。”褚韶华优雅万端的轻啜一口红酒,方道,“要是你们前些天过来,我还真不放心请你们出来吃饭。我那会儿身边四个保镖,两个是大潘伯伯借我的,我出来进去的带着他们。好在,这事已了结,都平安了。”   王大姨三人都吓的变了脸色,褚韶中忙问,“可是出事了?”   褚韶华放下红酒,轻描淡写,“没什么事,生意上碍了人眼,找了两个杀手杀我,一人叫我打死了,另外一个如今在大牢,一辈子都要在牢里过了。”   不要说初闻此事的三人,就是邵老爷邵太太这已是知道的,听褚韶华说起,也均是面露担忧。王大姨那张精明的脸孔更是出现了瑟缩,连忙问,“那现在没事了吧?”   “没事,那家人赔了钱,判了刑,与我说了不少好话,已是了结了。”   听到一个“钱”字,王大姨脸上瑟缩顿时被贪婪一扫而空,她当即问,“赔了不少钱吧?”   褚韶华眼瞳深处闪过厌恶,然后,她继续轻描淡写,“四十万现大洋。”   王大姨登时“嗝”的一声,倒抽一口冷气,两眼外凸,迸出精光,声音尖利的仿佛被掐住脖子的老母鸡,“四十万现大洋!”   褚韶中王燕不必是王大姨的爱女爱婿,两人的模样比王大姨好不到哪儿去,俱是惊讶的恨不能直接厥过去。   天哪!   四十万现大洋!   不待三人喜上一喜,褚韶华又说了句,“这有什么,我也不是为了要钱。这钱我已经捐了出去,捐给了上海的慈善机构,自己没留半个银洋!都上报纸了。”   “都给了别人!”   “四十万大洋全给了别人!”   “你是不是傻啊!”   三个声音不约而同的向褚韶华喷去,那副地狱恶犬般的凶恶模样,程辉腾的就站了起来,褚韶华啪的一个杯子摔到地上,碎裂成渣,刚刚还清淡的声音陡然转寒,“怎么,我自己的钱,自己的事,自己倒做不得主了!”   不待三人发作,褚韶华双眸冷厉,抢先翻脸,“我险叫两人拿刀捅了,兄嫂大姨问都不问我一声,反是问我钱的去向!亏我以为你们是来上海看我的,原来是为钱来的!”   褚韶华的性子,阖家知晓。   把她惹恼了,现在撵出去都做得出来!   如今褚韶华脸挂寒霜,双眼通红,一幅要吃人的模样。三人先软了,王大姨忙道,“不是这么说,我怎么会不担心你,可你这不是没事么。华儿,你不知道家里的艰难,要是有这四十万大洋,咱家几辈子都不愁吃穿了。”   “是啊。”王燕接了亲娘的腔,也软声和气的哄褚韶华,“你别多心。刚不是我想着,以后咱阖家都来上海,一家子有都没事干,全靠你挣钱花销,岂不是拖累你,要是有这四十万,咱家里也宽敞不是。就是你家,也能有些本钱做些生意。”   “哎,何尝不是这个理,这几年,我和咱爹了直想重整家业,就是没本事哪。”想到四十万大洋打水漂,纵是满席大餐,褚韶中也是食之无味了。   褚韶华冷笑,“我这个人,不比四十万大洋值钱?眼下我虽没这些钱,可我还年轻,以后别说一个四十万,有我在,十个四十万都挣得来!我最烦别人插手我的事,我不是不顾家里,好声好气的与我说,什么都有,谁要是算计我,我包他鸡飞蛋打,一无所获!”   褚韶华的视线缓缓的扫向三人,王大姨人老最滑,连忙道,“瞧你,就爱多想,咱们骨肉至亲,这不是担心你吃亏么。毕竟不是小钱。”   “是啊,都是担心你。”王燕道,“既是给了人,也就给了。”   褚韶中忍住心疼,先缓和同褚韶华的关系,“这样的大事,以后还是跟自家人商量一下再做主,咱自家人总能给你出出主意。”   “大哥,我已是守寡的人了,早从娘家出来。我的事,自己能做主。”褚韶华道,“钱对我来说不是大事,我这人,看重的是情义。”   “是是是,咱们同胞骨肉,哪里还有比你我更近的?”褚韶中连连称是。这个时候,想必褚韶华放个屁,褚韶中都会说是香的。   服务生早取来新杯,只是看褚韶华刚刚发火,一时不敢上前。褚韶华瞥服务生一眼,“把杯子拿过来吧。”   服务生立刻恭敬上前,将酒斟好。   邵家人给褚家这一家子吓的不轻,王大姨三人之贪婪丑陋,褚韶华之火爆厉害,让邵家一向平和从容的家庭目瞪口呆,一时反应无能。   褚韶华对邵老爷几人举杯,温言和气的道,“家人时久未见,难免有些小摩擦。邵伯伯你大概没见过我家这样的,咱们不是外人,您可莫见怪。我先干赔罪了,您随意。”   邵老爷喝的是黄酒,“上牙还有磕下牙的时候,一家人,可不就这样,一时吵了恼了,一时又好了的。”心说,您家这吵架简直吓死个人。   褚韶华在上海非但开阔眼界,且经过阴谋陷害、刀光剑影,其人其行,早非吴下阿蒙。她转换颜色,继续笑盈盈的招呼宴饮,一时气氛又有转寰。   邵太太自觉刚刚说错了话,不该提褚韶华遇刺之事。可邵太太也是一派好心,想着很久不见褚韶华,又知道她受了这样的惊吓,好意想安慰一二。谁知道王大姨三人听到四十万大洋就跟疯狗一般,这般不顾体面。好在褚韶华压得住,邵太太连忙换了个安全话题,“韶华,我听说你交了个极体面的男朋友,真为你高兴。”   褚韶华抿嘴浅笑,“闻先生人品出众,能遇到他也是我的幸运。他和小东家一样,是留学生,只是比小东家早些,前几年在英国剑桥大学读的大学和硕士,说来,和潘伯伯是校友。现下在市府任秘书长。”   邵太太是听儿媳潘玉提过的褚韶华准备再嫁之事的,也打听过褚韶华再婚对象,见褚韶华面上带笑,想来褚韶华也是极满意这桩亲事的。   褚韶华眼珠瞥褚韶中一眼,同邵太太道,“这回我也是想着正好大哥过来,也让大哥见一见闻先生,帮我相看一二。”   褚韶中此时才明白“男朋友”的意思,问褚韶华,“你是不准备给陈家守着了。”   褚韶华淡淡,“我还年轻,以后接了萱儿过来,就是咱们一家子都过来,我也得嫁人。萱儿毕竟是个闺女,以后不能给我养老,我总要有个儿子的。”   褚韶中一时倒没觉如何,想妹妹这话也有理,遂道,“是这个理。其实,我早就说让你改嫁的,先前你总是转不过弯儿来!以后咱一家子在一处,在这里找个男人也好。”又问秘书长是个什么官。   褚韶华道,“就是市长身边做事的。”   “市长是什么,县老爷吗?”   “市长跟县老爷怎能一样,市长相当于前清时的知府,秘书长大约就是主簿师爷一类。”   褚韶中没想到褚韶华竟找了个官老爷,顿时欢喜,喜笑颜开道,“听来不错。若是闻老爷有空,我过去拜会,也说说话,以后成亲,聘礼嫁妆什么的也要谈一谈的。”   褚韶中三句不离钱,邵老爷委实倒了胃口,想真真是嫡亲的兄妹两个,却是这样的天差地别!   王大姨王燕母女却是心有灵犀,眼神一凛,只是刚刚惹恼褚韶华,当下不好多说,心下却都存了一段不能对外人言的心事。   褚韶华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味热闹的招呼着邵家人和娘家人吃菜喝酒,待到宴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兴致皆尽,邵老爷邵太太上了年纪,不能久熬,褚韶华让服务生买单,特意说明,“我自己的家宴,不要记到公司账上,我付现。”   服务生恭敬答道,“褚小姐,刚刚穆先生听说您在孔雀厅宴客,您这里的账,穆先生已结清。”   “穆先生真是太客气了。”褚韶华拿出一块大洋给服务生,对他道,“今晚辛苦你们,你们几个分一分吧。”   服务生九十度鞠躬道谢,殷勤的上前开门,服侍褚韶华如何服侍祖宗一般。褚韶华道,“帮我叫一辆出租。”   程辉道,“褚小姐,我已经叫好了,两辆车。一辆舅爷舅奶奶姨太太坐,一辆小姐坐。”   褚韶华点头,摆摆手示意服务生不用送了。服务生仍是一直送褚韶华一行下楼,还有一位服务生快走几步下去,先到外面让司机把车开停到饭店门口,又帮着开车门,各自送大家上车。   王大姨几人先钻进车里,褚韶华与邵家人寒暄几句,送邵家人上车后,方上了第一辆车,坐车回家去了。   程辉看褚韶华酒喝的不少,怕她出事,就与她同乘。   褚韶华好饮,酒量并不如何好。她靠着座椅后背,嘴里小声喃喃。程辉听不清她说什么,待凑的近了,才听到褚韶华在唤,“萱儿,萱儿。”   那声线极低极细,像世间最锋锐的利器,顷时便将人割裂的鲜血淋漓,痛彻骨髓。 第180章 巨浪之四   褚韶华似颇有醉意,回家便休息了。   程辉也回了房间。   王大姨三人住的是客房,房间都在楼上,也纷纷的上了楼,沐浴洗脸的又是一番折腾。水笼头、冷热水、抽水马桶,还有那些牙膏牙刷的要怎么用,虽昨天学了,今天依旧不大熟练,少不得嘀咕唧歪几句。   王燕用块大毛巾包着头发,自洗手间出来,“这城里人也是臭讲究,每天介洗个没完。嗳,你瞅见没,那洗脸的香皂跟洗澡的还不一样,两样香味儿。连那尿桶也弄的比脸盆还干净,这可真讲究。”   “哎,华儿是真发达了。”褚韶中惬意的斜倚床头,吸着洋烟,喷云吐雾的感慨,“就是祖父活着时,家里也没这等体面。”   “嗳,你这新买的绸衣,别这么就往床上一躺,压皱就不好看了。”王燕儿拍丈夫大腿,叫他起身,“脱了绸衣再躺。”   “不过一件衣裳罢了,华儿现在有的是钱,以后有的是好衣裳穿。”褚韶中瞥妻子一眼,似是嫌妻子小家子器。他懒懒起身,手里剩的大半支洋烟摁熄在床头几上的水晶烟灰缸里,“我去洗澡。”又说,“如今我瞅着人家上海人都不穿长衫,多是穿西式洋服的,明儿我还得买两身洋服。”   “这着什么急,你快去洗,一会儿我有要紧事同你商量!”王燕儿把头发擦的半干,用桃木梳慢慢的梳栊着,心里却是有一桩极要紧的事,必要提前交待给丈夫的。   褚韶中洗好澡,推开洗手间的门就见王大姨正与妻子坐床上唧咕什么,母女俩显然都在等他,听到响动俱往洗手间望去,褚韶华正裸着全身要出来,一见大姨兼丈夫娘在,大觉不好意思,连忙关了门,皱眉道,“大姨你怎么不说一声?”   “行了,你什么样我还没见看?你娘刚生了你,在老家没人伺候月子,是我过去伺候的,给你把屎把尿洗尿布都干过,还羞上了。”王大姨大咧咧地,“燕儿,给中儿拿件衣裳递进去,他脸皮儿薄。”说着还得意的嬉嬉两声。   褚韶中套了件洋棉布的长衫才出来,“大姨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早些歇了吧。”   “要不是有要紧大事,我能这会儿过来!”王大姨还是很中意褚韶中这个女婿的,自小便是唇红齿白的好模样,且不是褚韶华那泼妇性子,这个外甥兼女婿很肯听他的话,说来只是没住一处,不然,比几个儿子都要强些的。尤其是,外甥命好!   王大姨拉了外甥兼女婿到床上坐,一身裙袄单衣的感慨,“这城里人就是会享受,这屋子烧的多暖和,也没见有炕,就那几片汀水铁片子,就暖的穿不了厚衣裳了。”   褚韶中白天逛了一天,晚上又去吃饭,尤其初来上海,满眼的新奇玩意儿。不说别个,就头顶这电灯,就亮堂的跟白天似的。倘在老家,点上十盏油灯,也没这样亮哪。褚韶中有些累了,打个哈欠,昏昏欲睡。   “中儿,宝哥儿都念书了,你可不能再这样没算计的样儿了。”王大姨苦口婆心道。   “怎么没算计了。有华儿在,以后宝儿还用愁什么。”褚韶中道。   “哎,你就是只顾眼前,不想以后。”王大姨叹口气。   王燕儿接着叹,“可不是,宝儿虽是她亲侄子,她就是肯管,到底隔一层。你今天没听妹妹说么,她要再嫁的,还是个官身,这要以后她有了自己儿子,哪里还能记得咱宝儿是哪棵葱。就是肯管,能及得上她自己个儿的骨肉?”   褚韶中莫名其妙,“想这老远做什么,华儿好了,她就得管咱家,就得管爹娘、管咱们、管咱宝儿!”   王燕见丈夫竟不明白这个理,急道,“那你说,华儿是待自己孩子亲,还是待侄子侄女们亲?”   “那肯定还是自己孩子亲了。”这点亲疏,褚韶中还是明白的。   “可不是么。”王大姨叹道,“你们看,她平时多刚强的人,今天一说起萱儿的事来,眼泪都掉下来了。这做娘的,什么好的都是给自家孩子的。侄子毕竟隔着一层的!”   “这也不是人力能强求的啊。”褚韶中摊摊手,做无可奈何状。   王大姨状似无意的弹弹指甲,“可要是韶华一直没儿子,以后她这大家大业能给谁?哼!正经是侄子承家业养老!”   褚韶中那一直糊里糊涂的人生似乎就被引入了一方崭新天地,他认真的思量片刻,点头,“倒是这个理。”村里有些没儿子的人家,都是靠侄子养老。   褚韶中又是为难,“华儿这眼瞅就要再嫁了,她正年轻,又不是生不出,以后多半还是会有儿子的。这事干脆甭想,叫她知道咱们谋算她的钱,她不得跟咱们拼命。你们瞅今晚上她那摔杯子的样儿,简直吓死个人。我可不敢招惹她。”   王燕气的一巴掌拍在丈夫手臂上,说他,“怎地这样无能,你是做哥哥的,她是做妹妹的,你倒是怕起她来?”   “你不怕你去说!”   褚韶中一句话就能把王燕噎死,王燕也不能违心说她不怕这个小姑子。褚韶华那种一言不合立即翻脸的臭脾气,没人不头疼。王燕抱怨,“也不知是不是上辈子不修,怎么修来这样的小姑子。”   “你可是阖村打听打听,还有人比华儿更能挣钱不?她就是性子有些厉害罢了。”褚韶中道。   “这正说小宝儿以后呐,怎么你俩倒拌起嘴来?”王大姨自觉老辣的给外甥兼女婿出主意,搭拉着的老眼皮往上一挑,王大姨望向褚韶中,“中儿,只要华儿嫁不成,以后如何还会有儿子?你得往这里想。”   王大姨徐徐善诱,褚韶中灵窍顿开,瞪大眼睛,“大姨是说,搅黄了华儿和那什么秘书主簿的亲事?”   王大姨露出一抹满意微笑,“也不是搅黄,你想想,咱华儿是什么样的本领。四十万大洋都能眼睛不眨的送给别人,出来还不到两年,就能在这样的大地界儿置下产业!今天你没听那辉小子说么,华儿已是有两号买卖的。凭华儿这本事,以后有的是钱,咱华儿这样好,岂是个主簿师爷能配得上的?!你做大哥的,不得给她好生把把关!”   褚韶中想倒是这么个理,只是,他就是很发愁妹妹的性情,同大姨道,“大姨,你也知道她向来不肯听我这个大哥的,自己有主意的不成。如今她打定主意再嫁,还瞅好了人选,我就怕她不肯听我的。”   “华儿是个硬茬子,咱不她硬碰硬。可妹妹再嫁,这聘礼什么的,得你做哥哥的同妹夫商议。咱华儿什么样的人品,没四十万大洋的聘,就是心不诚,哪儿能让华儿嫁这样的人家!”王大姨挑着一双精光四射的老眼说。   “妙啊!”褚韶中甭看做生意不成,在这上头倒是极有天分,合掌一击,笑道,“还是大姨有见识!”   王大姨见外甥兼女婿明白过来,也是满心成就感,认为女婿可堪教导,欣慰道,“明天早上咱们就跟华儿说,得见见她要嫁的那个男人,待见着了,就好说话了,是不是?”   褚韶中深以为然。   王大姨也自觉计高一筹。三人却不知道,褚韶华此刻就在隔壁书房静坐。   楼上是三间屋,两间卧室一间书房,书房在正中。房子的隔音并不好,褚韶华也并没有听得太清,但连猜还蒙的也听明白了搅散她与闻先生的事,算计她让她把家业传给侄子的事。   褚韶华眼中冷意凛然,唇角勾起刀锋似的冷笑。就听隔壁道,“娘,还有件事,今晚韶华可是说让咱们把萱姐儿一并给她带到上海来的,这可怎么办,咱们也带不出来啊?”   褚韶华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心中发狠,喉咙发紧,眼中发涩,接着是王大姨的声音,“小声些。叫韶华知道,得活吃了咱们。”   王燕的声音陡然轻下来,褚韶华听不清了。她立刻起身,脚下的轻底绣鞋不发出半点儿动静,蹑手蹑脚的出门,到褚韶中王燕房间的门口去听,这回隐约总能听到了。   还是王大姨的声音,“这孩子别说弄不来,就是弄得来,也不能给她。你们也知道她的性子,那是说翻脸就翻脸的,上海不比咱老家,老家人多,到了上海,咱谁都不认识,就她这说恼就恼的样儿,咱手里必得捏着她的命脉,她才能乖乖的供养一家子。”   “你说的容易,要是见不着萱姐儿,怕她立刻就得翻脸。”王燕是极知褚韶华的性子的。   褚韶中,“我先说下,孩子的事我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王大姨,“这样,我拿的这照片也不是外人,是你二哥家的闺女,韶华已是认了照片的,到时就把杏姐儿给她带来,说是萱姐儿。我再教你们个巧宗,到时孩子大了,叫杏姐儿小宝儿做一家,这大家大业,到头还不都是你们的。”   隔着房门,褚韶华都能听到这三人的得意,她狠狠的握紧双拳,指甲深陷入皮肉中都不曾察觉。三人欢喜的声音过后,王燕道,“可那萱姐儿是跟魏家有亲的。若是叫杏姐儿顶了萱姐儿,以后韶华要杏姐儿嫁到魏家怎么办?”   “到那时孩子们都大了,俩孩子都是咱们的骨血,还怕她不成?她那会儿也该歇歇了!”王大姨的声音,“这实在晚了,我也得回去睡了。”   “娘,我二哥答应的吧?”   “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他能不应?”   褚韶华立刻退回书房。   接着是开门、脚步声。   脚步声在书房门口停下,锁头被拧动,王大姨嘀咕一句,“屋子还上锁,也不知里头有什么好东西。有也不怕,早晚是老娘的!”说完就嘀嘀咕咕的回了房。   褚韶华怒不可遏,脸色铁青,待外头没动静,褚韶华也便下楼回房。   这是王大姨这辈子头一回自己睡一个房间,头顶是亮堂堂的电灯,即便灯光照得人眼睛不大舒服,她也不肯关的。哪里能想世上竟有这样亮堂的灯哪,不用烧油不用费蜡,就亮的跟大白天似的。以前倒是听村儿里往外跑生意的人说过城里有这样的灯,王大姨一直是不信的,如今亲眼见着,她方是信了。   躺下是软的一弹一弹的床,天爷啊,世上竟还有这样软乎的床,比垫了七八层的当年新棉花的新褥子还要舒坦。身上的被子是细棉布的,却不是村里的土布,而是城里的洋布,贴身,滑溜,还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   不只是被子香,哪里都是香香的,软软的。   墙上挂着王大姨看不明白的画,连窗帘都是柔软细纱,窗子上镶着大块透明的玻璃,地上铺的是光可鉴人的木板,而不是村里的硬土皮,有钱人家顶多往地上铺青砖,这已是极体面的了。可褚韶华这里,竟是铺的木板,自然带着木板花纹的,叫地板的东西。   这丫头可真是好命啊。   竟能住这样好的屋子,一万多大洋的宅子!   王大姨每每想到这个价码,就仿佛被从天而降的银洋大山砸重一般。一个丫头片子,也配住这样好的宅子,这样好的屋子!   世上还有没有天理了!   不,这应该是她闺女的,她女婿的,她外孙的,将来,也是她的!   王大姨撒了回癔症,邵家一家人到家的时间并不晚,不过,邵老爷邵太太上了年纪,而且在老家也歇得早,又是刚到上海,老两口就先歇了。   潘玉去瞧了一回孩子们,有保姆嬷嬷看着,也都睡了。   夫妻俩沐浴后,潘玉才叹了口气,说,“以前我还觉着,韶华待娘家有些疏远,来的路上瞧着就是有些小家子气,今天委实不像个样子。”   “云泥之别。”邵初不客气的道。   “韶华真是命苦,她好容易日子过顺了,待她娘家一家子来了上海,未免事多。”   邵初叹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如褚韶华这样好强要面子的性子,竟有这样不上不得台面的娘家,也是令人惋惜。   邵老爷邵太太也说了一回褚家,邵太太颇是自责,“我这上了年纪,说话就不留神,不该提韶华遇刺的事的。”   “这跟你有什么相关,你不提,那一伙子也能知道。”邵老爷道,“褚老爷子在世时我也见过,韶华就是像了她爷爷,能干明理。”   “娘家提不起来,越是明理越是有生不完的气。”邵太太直叹气。   “韶华什么不明白,她是个通透人,以后成就不止于眼下。”邵老爷根本没把褚韶华那狗屎娘家放在眼里,那三人虽是臭狗屎一般,褚韶华要是连这几个货色都收拾不了,她在上海这里站不住脚,更不会有今天的成就。邵老爷看的是以后,褚韶华能眼睛不眨的把四十万大洋捐出去,这份胸怀气魄,远非常人能比。褚韶华还这样年轻,她的将来,更是不可限量。   邵老爷道,“到时问一问阿初,韶华什么时候成亲,咱们是同乡,祖上就有交情,这到了上海,就是亲人一样的。到时她成亲,咱们备厚礼。”   邵太太笑呵呵地,“是啊,是得预备下了。”想褚韶华再嫁的人选还是官身,听媳妇说十分优秀,邵太太就为褚韶华高兴,认为褚韶华还是有福的。   褚韶华并不想知道别人是如何想她,如何看她的。   褚韶华从手包里取出用来防身的袖珍手枪,眼神如同铁黑色的枪身,冰冷一片。 第181章 巨浪之五   程辉发现褚韶华已经两天没有早起练八段锦了,早起是褚韶华的习惯,褚韶华也一向喜欢注意锻炼身体。程辉在心里十分敬佩褚韶华才干为人,认为自己有今日都是褚小姐提携之故。所以,不论褚韶华的勤勉,还是褚韶华的用功,程辉都是有样学样。   就是褚韶华在练的八段锦,程辉也学会了。   每天早上,他们就似姐弟一般,一起练八段锦活动筋骨。   可自从褚家人过来后,褚韶华就再未练过了。   褚韶华每天的妆容都很精致,自房间走出来时,就已经是神采弈弈的模样。可是,程辉知道,以往褚韶华早起都不化妆,她都是出门前淡扫蛾眉,也从不用这样的浓妆。   程辉觉着,褚韶华并没有表现出来的这样好的精神,也并不如何开心。相反,褚韶华的神采之下掩盖着一种不易为人洞察的悲伤。   早餐是小笼馒头、烧饼、油条、水煮蛋、稀饭,配上几样精致酱菜,阳光自玻璃窗照入室内,褚韶华漫不经心的喝着碗里的稀饭。   程辉夹个水煮蛋,默不作声的放在褚韶华面前的餐盘里,眼神中不掩担忧。   褚韶华道,“小辉你吃吧,我早上没什么胃口。”   程辉更加担忧了,褚韶华一向不是没胃口的人,闻先生过来吃饭,都打趣过褚韶华瞧着瘦,吃的比他都多。就是早上,褚韶华的胃口也一直是很好的。   王大姨用眼角瞥那鸡蛋一眼,心说,褚韶华也是,自己不吃也是给自家人,怎么倒让辉小子吃去?这不过是个下人!   这么想着,王大姨又从盘子里拿了个水煮蛋,啪啪啪的磕在桌上,磕的蛋壳细碎,剥来吃。如果程辉没记错,这是王大姨吃的第六个水煮蛋了。程辉都担心她噎着。   王大姨两三口又是一个鸡蛋下肚,吃的急,果然噎的鼓了喉咙,嘎嘎的直伸脖子,连忙灌两口稀饭顺了下去,一抹嘴儿说起正事,“华儿,你是有些瘦了,还是要多吃。这眼瞅就再嫁了,得养好身子。对了,你那个男人姓什么来着。咱们娘家人都过来了,也叫他到家里来,给咱们瞅瞅,也帮你把把关。”   褚韶华的视线不带一丝感情的望过来。   王大姨笑的关怀备切。   褚韶中嘴里还含着半个肉馒头,含糊不清的说,“是啊,我总比你多吃过几年饭,也得跟闻先生说说话不是。还有以后成亲什么章程,这些也都得谈好。”   王燕儿伸手从盘子里拿走最后一个水煮蛋,附和道,“华儿,娘家人总得看看女婿。”   褚韶华点头,“晚上我让闻先生过来。”   三人闻言,脸上齐露喜色。褚韶中又说,“昨天虽买了几件衣裳,都是各色长袍,我听你说闻先生和小东家一样是留过学的,街上瞧着上海人多是穿西式衣裳,我想着,是不是再做两身西式洋西装来穿。”   褚韶华对程辉道,“一会儿吃过饭,你再带着舅爷他们去置些衣物罢。”   程辉乖巧的应了。   王燕摸摸耳朵上韭叶儿粗细的银圈子,讨好的朝褚韶华说,“妹妹,我这银圈子是不是也忒过时了,就怕见着妹夫给妹妹丢脸。”   “闻先生不是这样的浅薄人。”褚韶华淡淡道,“以后一家子过来,还有的花销,嫂子略节俭些吧,小宝儿还得上学哪。上海要念好学堂,一年就要几百块大洋。”   王燕见褚韶华提及儿子,也便不再提首饰的事,笑道,“成,那以后再说。”心下未免觉着褚韶华小器,昨儿打赏酒店的下人都是出手便一块大洋,读书几百块大洋对褚韶华来说怕是九牛一毛,也值当来说!   王大姨与闺女心有灵犀,只是眼下还有大事,母女俩默契的继续低头吃饭,顶多再多置两身衣裳,也半点儿不亏!   闻知秋中午接到的褚韶华电话,说是请他晚上到家里吃饭,她娘家兄嫂、大姨过来了,想见一见他。闻知秋立刻答应下来,虽说褚韶华与娘家关系平平,可到底是正经娘家,闻知秋是要正式迎娶褚韶华,正经夫妻,且他出身大族,哪怕后来在国外读的大学,也是自小耳濡目染的乡土观念。   这种便是成亲前姻亲间的正式见面了。   只是,闻知秋听褚韶华的声音有些疲惫,问她,“是不是太累了,我听你声音不大对。”   “没什么,晚上记得过来就是。”   “我下班去接你。”   “不用,我自己回家就成。”褚韶华说完就挂了。   闻知秋总觉哪里奇怪,褚韶华不论遇到什么事,都是生气勃勃的模样,就是田家那样不让褚韶华喜欢的,褚韶华也能手段迭出,收拾的田家苦不堪言。以往两人初见时,褚韶华境况并不好,也从未听到她这样虚弱的声音。   平时两人电话,纵是话不多,褚韶华也会说一句“挂了”,才会挂断电话。今天却是什么都没说,就挂断了。   而且,褚韶华以往除非加班有事,不然从未拒绝过他去接她的。   闻知秋突然有些心神不宁。   闻知秋打电话给家里,让母亲备出几样丝绸茶酒的礼品,闻太太问,“要这个做什么?”   “韶华的娘家兄嫂、大姨来了上海,说今晚让我过去吃饭,总要带些礼物。”   闻太太立刻道,“我这就去百货公司买些好的。”   闻知秋道,“妈你看着买吧,下班后我回家取去。”   “阿秋,褚小姐家有长辈过来,我是不是也跟你一起去,见见褚小姐的大姨?”   闻知秋想到褚韶华的反常,道,“妈你别急,还是我先过去打个招呼,毕竟不是褚小姐爸妈。”   闻太太想想也是这个理,当天叫着闺女一起去百货公司置办的东西,闻太太笑,“前几天就听你大哥说褚小姐的娘家人要过来,这成亲前,两家人是得见见面。”   闻春华道,“光我大哥去,妈你不去么?”   闻太太道,“你大哥说,他先过去打声招呼,长辈见面毕竟要更为慎重的。”   闻春华想了想,“这也有理。”   闻知秋原想早些过去,偏生督军府今年要购置军火,市府新派了军火税。市长回来就召集政府各部门开会,闻知秋实在离不开,就先给褚韶华打了电话,说明缘故。   听到闻知秋话中歉意,褚韶华道,“没事,你先开会吧。我这里也没什么事,你去忙吧,明天再过来也一样。”   闻知秋道,“估计一个小时就能结束,待会议结束我马上过去。”又给家里打电话同母亲说一声,以免母亲着急。   “不用急,事情总要一步一步做才能做好,安下心开会吧。”说完,褚韶华就挂断了电话。   一个人不会突然改变自己的习惯,褚韶华那里,一定有什么变故。   闻知秋强定心神,整理好开会的材料,过去会议室开会。   闻知秋到褚家的时候,褚韶华正坐在沙发上听三人埋怨闻知秋。王大姨说,“这男人,主要是看心诚不诚,要是心不诚,再好也没用,他待你不真心,以后也跟你不一条心。”   王燕说,“不是先前说好的一起吃晚饭,闻先生以前也这样忙么?”   “闻先生是官老爷,自然忙的。”褚韶中随口道,忽然接收到王大姨隐晦的眼神,褚韶中改口,“就是再忙,咱们两家头一回见面,也不该这样晚的。”   褚韶华靠着沙发,眼睛微阖,不说一字。   于是,这三人更是唧咕起来没个完。   忽然听到门铃声,刘嫂连忙道,“应该是闻先生到了。”跑出去开门。   闻知秋两手提的都是礼物,与刘嫂子道,“今天到的有些晚了。”   刘嫂子关好门,“不晚,小姐正等着先生开饭哪。”   纵刘嫂子做女佣的,也瞧不上王大姨几人,刘嫂子想的很明白,她拿的是褚小姐的薪水,褚小姐闻先生都是体面人,她以后也是跟着褚小姐的。至于王大姨几个,她就当是小姐娘家打秋风的穷亲戚了。   闻知秋过来时,天色渐暗,客厅灯火通明,自落地窗可看到一位手提礼盒的人过来,王大姨眼极尖,马上挥舞着手臂同王燕褚韶中道,“来了来了。”   二人一同扭脖子往外看去,天色已暗,屋外景致模糊,闻知秋也是模糊的一个人景,不过数步间,光线便勾勒出了闻知秋的相貌风采,及至闻知秋推门而入,光线自头顶水晶灯流泻在闻知秋的身上,饶是三人一肚子的私心算计,真正见到闻知秋时,却突然都说不出话来——   天下竟有这样出众的男人!   闻知秋单从相貌而论,略逊褚韶中,褚家人皆是好相貌,褚韶中与褚韶华眉眼间颇有肖似之处。但是,不成器的褚韶中,如何及得上闻知秋万分之一的风采。   闻知秋少时丧父,家境寻常,求学之时多有不易,这些艰难的时光却将他打磨的清润硬朗,美玉生光。连这样两手拎着礼盒的傻女婿的形象,都透出满满的诚意与诚心。   王大姨那埋怨的话都有几分心虚,“唉哟,这就是闻先生主簿秘书长吧,您可算来了,脖子伸了足有两个时辰,可算是把您给盼来了。”   这一口带着浓浓直隶乡下口音的国语,再结合此时的语境,王大姨的语调,闻知秋约摸能听得懂王大姨的意思,虽然那什么主簿秘书长的官儿不知道是谁给他封的。   王燕收回黏在闻知秋身上的目光,拍着母亲的胳膊,尖着嗓子夸张,“要不说贵人事忙哪,听说闻先生是做官的人,当然忙啦!”   褚韶中傲倨的冷哼一声。   闻知秋把这两女一男看在眼里,心知这就是褚韶华的兄嫂和大姨了,她可算知道褚韶华为何对娘家人这种态度了。   其实,再难听的话,闻知秋也听过。王大姨几人的道行,并不在闻知秋的眼里。尤其三人阴阳怪气的挑剔着他,三双眼睛却是齐刷刷的落在他手里提着的礼盒上。这一刻,闻知秋真的为褚韶华悲哀,竟是有这样的亲人。   闻知秋却没心思理会这几人夹枪带棒的话,他的视线落在褚韶华的脸上,心下却是猛的一沉。他与褚韶华不过两日未见,不想褚韶华竟是这般形容。褚韶华瘦了很多,她原就不胖,脸颊上的一点肉却仿佛一夜之间消褪,整个人仿佛枝头枯萎的花朵一般,哪怕还有一点残存的美丽,却是从内心深处透出一种无处不在的萧索与疲惫。   褚韶华睁开眼睛,眨了一下,似乎有一点神魂回归,声音中沾染了一些喜悦,“闻先生来了,刘嫂子,开饭吧。”   闻知秋把礼物放到茶几上,温声道,“我带了些东西过来,你瞧着用吧。”根本没提是给王大姨三人的。闻知秋心下已对三人恼怒至极,再大的风浪,他都从未见褚韶华这般伤神伤身,这三个东西是来做什么的!   说着扶了褚韶华从沙发站起来,感觉褚韶华身子一晃,闻知秋扶住她,立觉手中只扶到了一把骨头,问褚韶华,“怎么了?”瘦了这许多?   “坐的太久了,脚有些麻。”褚韶华声音很轻。   王大姨在背后阴恻恻的插一句,“闻先生,虽说你是个官儿,可男未婚女未嫁,不好这样失礼的。”   闻知秋对刘嫂子道,“新来的婆子怎的这许多话,叫她下去学些规矩,不然以后客人过来怕是会失礼的。”   刘嫂子强忍笑意,也不敢说这是褚小姐的大姨。而王大姨已被闻知秋气的尖着嗓子大呼小叫起来,“小子你睁眼瞧瞧,我是你大姨,哪里是什么婆子!”   褚韶华坐在主位,冷冷道,“你们若不饿,就先吵完架再吃饭!”   闻知秋倒没什么,王大姨却是饿的不得了了。连褚韶中、王燕儿也早就饿了,偏生褚韶华规矩大,闻知秋不到不能开饭,于是,三人吃光了两盘子水果才熬到闻知秋大驾光临。   满桌子的鸡鱼肘肉在前,饥肠辘辘的三人一时也就顾不得挑闻知秋的不是了。   不堪入目的一顿晚餐。   闻知秋少时的家境也不好,世上不是没有穷人,有些人家,虽则穷,却是讲究长幼有序,谦让有礼,彼此周全。衣食不丰的时候,许多人家都是这样慢慢的积蓄着力量,艰难又坚定的走向生活的转机。   王大姨几个,显然没有这样的德行。桌上这么多的菜,依旧吃的你争我抢,生怕自己少吃一口,全然不顾还有客人在场,也没有顾褚韶华一句。   褚韶华同样不对劲,褚韶华根本没动一筷子,只是喝了些清水。闻知秋看向她时,褚韶华轻声道,“我兄嫂刚从老家过来,你别介意。”   王大姨听到这话立刻瞟闻知秋一眼,对褚韶华道,“要是真当一家人,哪里会在意这个。咱虽穷些,却是正经是华儿你的娘家人,要是看不起咱,就是看不起华儿你。”   “可不是么。”鸡腿被娘和丈夫一人一根分食干净,王燕只好撕下个鸡翅来吃,不忘帮腔。   闻知秋的视线扫向这三人,终于明白褚韶华为什么那样要面子,也懂得褚韶华时常挂在嘴边儿的那句话,“我就是要争这口气!”   褚韶华过分的争强争胜,如今已知出处。   倘不是褚韶华这样的性子,闻知秋真不能想像褚韶华如今的境地。   人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也穷了。   人格人品人性,这种话说起来虚妄,当真正看到人被欲望所驱驶,那样自私的嘴脸,你就会明白,这种虚妄的道德才是一个人真正的脊梁。   闻知秋褚韶华都没吃什么,待三人酒足饭饱,就开始打听闻知秋每月薪水,身家如何?待褚家人来到上海生活,一月准备给褚家多少生活费?   闻知秋应付这三人小菜一碟,他始终关注的是褚韶华,褚韶华的话很少,却表现出了对三人巨大的耐心,哪怕是些非常不礼貌的问题,褚韶华也自始至终没有制止。直待褚韶中剔着牙和闻知秋商量起聘礼的事来,褚韶中道,“我妹妹的本事你是知道的,这聘礼,也不用什么乱七八糟不实惠的东西,拿出四十万大洋就行。”   闻知秋刚要开口,褚韶华突然道,“时间不早了,闻先生你回吧。我们自家人还有些事要说。”   闻知秋起身时瞥见挂在墙上的红木西洋钟,时针分针正指在九点钟,钟摆一摇一摆记录着时间的流逝。闻知秋相信,褚韶华根本不在意今晚的晚餐,她或者一直在等时间,等到可以结束晚饭的时间。   刘嫂子送闻知秋出门,褚韶中也跟了去,待到门外,褚韶中扬着下巴对闻知秋道,“没有四十万彩礼,以后不用来了。”   闻知秋目光陡然一沉,黑夜之中,愈发有一种说不出的迫人压力。褚韶中原就外强中干,触及闻知秋的目光,竟是不自觉倒退一步。闻知秋心下冷哼一声,抬脚走了。   闻知秋并没有直接回家,他到巷子口的马路上找了家小吃店坐下来,等着程辉晚上学完英文回家,这是必经之路。   程辉并没有让闻知秋久等。   闻知秋叫他到店里吃宵夜,程辉道,“刘嫂子肯定给我留饭了。”   “就在这儿吃吧,你回家也吃不消停。”闻知秋点了碗大排面给程辉,说,“那几人一直是这样么?”   程辉明白闻知秋话中的意思,他挑着面条,一时没想好怎样说。他并不是闻先生的人,他是受褚小姐大恩的,这些人的确不成样子,可该不该同闻先生说呢?   程辉一时犹豫了。   闻知秋点了根烟,“我都跟他们一起吃过饭了,他们什么样,我能不知道?我是心疼韶华,这才两天没见,看她都瘦了一圈。”   想到那三人,程辉连食欲都减了几分,“这两天小姐都是让我带他们出门逛,我都没敢跟小姐说,他们每人都做十身衣裳不止了,出去见什么都想买,真不是把小姐的钱当钱。我每天就带五块大洋,多了一分没有,裁缝铺都是挂账,要不然,还不知用去多少钱。要是让小姐知道,肯定更生气。”   闻知秋问,“一来就这样?”   “秉性就这样。”程辉道,“好在小姐交待我给他们买好了后天的火车票,马上就能把这几尊神送走了。”   “韶华说什么没?”   “也没说什么。”程辉夹着大排的手顿了顿,才小声说,“闻先生,有句话,不该我说,可我想着,你还是劝劝小姐。小姐答应舅爷把娘家人都接来上海,眼下三五天忍忍也就过去了,以后要是一家子都过来,倘都是这样的人品,我怕小姐吃不消。也不全是花钱的事,小姐的性子,见着这样的,嘴上不说,心里肯定生气。气的吃不下饭,瘦了很多。”   不对。   实在太不对了。   褚韶华的性子,以往对娘家人都是当死人的,如何会突然答应把他们接来上海过日子。闻知秋问,“他们有没有说韶华女儿的事?”   “说了,说的感动的不得了。说是老家艰难的很,可有了钱先买好吃的给老家的小小姐,可这话您信么?您见着他们吃饭那样子没?只顾自己,小姐早上连一碗稀饭都喝不了,他们问都不问一句的。小姐跟他们近,还是小小姐跟他们近?待小姐都这样了,何况小小姐呢?”程辉能被褚韶华从育善掌带出来做事,这份机敏机伶远胜同龄人。   要程辉说,都是骗人的鬼话。   程辉把一碗大排面吃光,闻知秋让店老板打包一份小笼素馒头给程辉带回家,让褚韶华吃。程辉道,“这几天小姐都没什么胃口,就怕她不想吃。”   店老板知道程辉就住附近,把食盒收拾好递给他,闻知秋结了账,同程辉道,“就跟韶华说,想想孩子,也要保重自己。明天我再过来看她。”   程辉提着小笼馒头回去时,褚韶华正在与三人说回老家的事。   王大姨小声说,“先前也没说一声,这好容易出来一趟,回家怎么也要给家里人买些上海这里的土物才是。”   褚韶华道,“这有什么难的,昨天闻先生带来的东西,你们都带回去就是。那都是好东西,比随便街上卖的更讲究更好。”   王燕心下一喜,又道,“我们这一走,就是不放心妹妹。”   “没什么不放心的,我正好与你们一起回去,把萱姐儿也接来。”   三人陡然色变,褚韶华眼神逡巡,“怎么了?”   王大姨最是机变,反应最快,立刻堆起满脸笑意,道,“先前不是说我们带萱姐儿来就好么,你这上海城两号买卖,哪里放得下?何况这么件小事,我们把孩子接来是一样的。”她已打定让自家孙女来享福,最担心褚韶华万一回老家,看破她的“计谋”,非但孙女享福的事难成,以后也休想再从褚韶华这里得好处了。如何肯让褚韶华回去。   她却不知,这不过褚韶华的试探之言。   褚韶中王燕纷纷道,“是啊是啊,我们接孩子是一样的。”   褚韶华状似不放心的问,“真的没问题?”   褚韶中一口应承,“你放心,现在陈家二房已经有个丫头了,我看他们也不怎么拿萱姐儿当回事,我就是偷也把萱姐儿偷出来。”   王燕有些为难,“就是咱家的境况,华儿你也知道,我们这来的时候都是承邵老爷照顾,这回去路上的花销,还有把家搬来上海,也得许多花销哪。”   “车票已是给你们买好的,头等厢的软铺,再舒坦不过。明儿我去银行取一千大洋,一千大洋,搬家总够的吧?”   王燕未料褚韶华这般爽快,顿时喜上眉梢,连连道,“够的够的!”   王大姨暗叹闺女见识小,她讨好的朝褚韶华笑笑,“华儿,可按理说,萱姐儿毕竟是姓陈的,先时也是留给陈家的。哪儿有这么容易,陈家那老不死的,不让萱姐儿离她半步,哪就这么容易把孩子弄出来。少不得得多花销几个。”   “要多少?”褚韶华心下冷笑,按捺住性子问。   王大姨试探的,“起码还得一千大洋。”   褚韶华一口应下,“钱不是问题。到时,我要见孩子。”   “没问题,没问题。”没想到大姨几句话,竟又能得一千大洋,褚韶中喜笑颜开,连声应承。   商量好回老家的事,程辉就带着小笼馒头回来了,说是闻先生让给带的。褚韶华道,“放着吧,我不大有胃口,明早做早点。”   “做什么早点,刚刚吃的挺饱,不知为何,一见这包子又饿了。”王大姨伸手就要去接程辉手里的食盒。程辉手一避,和褚韶华道,“闻先生说,瞧小姐瘦了许多,让小姐保重身体,就当是为了小小姐了。”   这话听的褚韶华心中一疼,她轻声道,“这话在理。给我放屋里去吧。”   褚韶华起身去卧室,程辉提着食盒跟着褚韶华去了。刘嫂子到厨下做了个简单的紫菜蛋花汤给褚韶华送了去,让她一起吃。   褚韶华没有半点食欲,仍强迫自己把小笼馒头全都吃完,一碗紫菜汤也喝光。待她将碟碗收拾到厨房时,客厅已经安静下来,刘嫂子程辉都各自回房休息,褚韶华便又上了二楼。   褚韶华向来认为有识人之明,如今看来,她这双眼睛委实欠些历练。倘非此次所闻,她当真不知,人心竟能险恶到这番境地。   褚韶华坐到书房时,三人正在看闻知秋带来的东西,丝绸、茶叶、烟酒,都是极体面的上等货,自少不得一番赞叹喜悦。   而后倒是王大姨王燕母女之间的私房话说褚韶华大开眼界,褚韶中应是去洗澡了,二人声音亦是不高,褚韶华在门外才听到的。   王燕说,“今天韶华突然要跟咱们一起回去,倒把我吓了一跳。”   “你就是年轻,见识浅些,这怕什么?”   “她要跟咱一起回去,岂不都露馅了?”   王大姨冷笑,“怕什么露馅,她要是一起回,我还有的是手段。”   “你有什么手段,她一翻脸,我看你也怕的很。”   “在她这里,自是要给她些面子的,不然她肯白拿出那些白花花的银洋来!”王大姨轻声道,“你看这两千大洋,她眼睛不眨就能拿出来,可知她现在有多少银钱,怕不是咱们能想像的!她乖乖的从了咱们的调包计是她有福分,若是回老家看出来也不怕。到老家更好说,悄悄给她弄幅药,找个人贩子远远卖了,咱们再来上海收了她这一干家私,照样十辈子吃不完!”   王燕儿吓一跳,连忙道,“娘,韶华怎么说也是咱亲戚,咋能这么干?”   “傻孩子,你拿她当亲妹妹,我拿她当亲闺女,可有用?不照样对咱们横眉立目,吆三喝四,说骂就骂,哪里有半点儿拿咱们当亲人的样儿!要不得了她这一干家私,咱们就得在土里刨食!有这家私,咱们能享十辈子的福!”   “哎,那也别提这话,她不是不去么。要是叫宝儿他爹听到,定要跟娘你翻脸的!”   “中儿可比你明白。”王大姨一笑,“不过也用不着了,算她识相,老老实实的留在上海给咱挣钱!”   剩下的话,褚韶华没再听了。   褚韶华只是回屋,把枪拿出来细细的擦拭了半宿。 第182章 巨浪之六   秩序是限制,更是保护。   许多人并不能明白这一点,尤其如王大姨这样的蠢货。   王大姨自以为智计过人,褚韶华及财产都是她掌中之物。这样没底线的人,永远不了解一个远比她更加厉害的人突破底线时,下手会比她更快,更狠!   第二天,褚韶华没让程辉再陪着王三姨三人出门逛,这一天是星期天,褚韶华自己带着三人出门,到百货公司去购物。   早上,褚韶华还亲自指点了王大姨三人的穿戴,虽然在三人嘴里家计如何艰难,家里要靠卖地度日,不过,从王大姨到褚韶华,并没有面黄饥瘦的面相,尤其褚韶中,眉宇中透出的油滑惫赖气,但论五官相貌,略收拾一二,便能拿得出手。   褚韶华给褚韶中打好领带,对镜看着褚韶中称得上俊美的眉眼,挺拔的身量,完全没有糟蹋培罗蒙西服店的好手艺,褚韶华笑赞,“这西装,也就配大哥穿了。”   褚韶中在西服领上一顺,笑道,“我也觉着还成。是不是在洒点花露水,我看上海这里男人身上也是香喷喷的,自有风俗。”   “这是学的洋人,洋人不论男女都爱用香水。”褚韶华拿了瓶六神花露水,为褚韶中在肘间颈侧洒了些,“略用些就好,万不要香飘十里,那就俗气了。”   褚韶中颌首,“是这个理。”   褚韶华则是一身米色长裤配白色圆领线衣,外面搭一件长外套,略做修饰便好。相形之下,王燕王大姨这对母女则是从骨子透出的低卑土气,再如何打扮,都似褚氏兄妹的跟班。   褚韶中看着王燕那身桃红绸缎料子旗袍都叹气,“你都什么年纪了,还穿这桃红色,韶华都不穿这颜色。”   “中儿,话可不能这样说,华儿毕竟是守寡的,燕儿要穿的这么素,多不吉利。”王大姨自己一身绛红旗袍,比闺女强不了多少。   褚韶中道,“大姨,你来上海这好几天,该开些眼界了。你当城里跟咱们村儿一样哪,这城里上等人没哪个穿的大红大紫,人家都是素素雅雅的。华儿这正跟流行,上等人都是华儿这穿戴。”   “行了,车来了,走吧。”   褚韶中是坚决不跟王燕王大姨起在一起的,他都是同褚韶华并行,王燕王大姨在兄妹俩身后,于是,更像跟班了。   褚韶华在先施公司当过售货员,如今的生意与先施公司也有合作,她与这里的工作人员都挺熟,同褚韶中说,“如今这回家,除了闻先生带的那几样,再买些零散东西,回家也给亲戚族人分一分,是这么个理。”   褚韶中道,“是这个理。华儿,还是你想的周到。”   “大哥未必没想到,只是等我开口,给我这做好人的机会罢了。”   褚韶中哈哈一笑,他这几天在上海也见了许多金碧辉煌的地方,较第一日刚到上海已大有长进。与褚韶华一起,各色糖果,南方干果,可久放的点心果子,及至衣料洋货,都添了不少。   兄妹俩正在挑衣料,就见沈经理,不,现在得叫沈部长了,沈部长笑,“可是有好些天没见韶华你过来了。”   褚韶华笑,“现在我都在忙砖头瓦块的事,来的少了,都是小辉过来。”给沈部长介绍褚韶中,“这是家兄,褚韶中。”又为褚韶中介绍沈部长。   沈部长伸手与褚韶中握手,“我原说韶华相貌出众,今见褚先生,较韶华丝毫不逊色,将我们上海一干男士都比下去了。”   “您客气了。听家妹说她在这里做工时多得您照顾,我心中十分感激。”褚韶中略年长就被祖父带到北京学做生意,虽则做生意的本事一塌糊涂,言语应酬上却还凑合,再加上有幅好排面,更是加分不少。   如沈部长就觉着褚韶中虽则气质上不似褚韶华强势,礼数很是不错。沈部长因与褚韶华交情好,笑道,“第一次见褚先生,中午我请客,贤兄妹万不要推辞。”   褚韶华从善如流,“那我们兄妹便打扰沈部长了。”   “你不打扰才是生气。”沈部长还有事,二人略说几句,沈部长就去忙了。   待沈部长走后,褚韶中才说起来,“这沈部长为人不错。”   褚韶华笑笑,“是不错。”   王大姨王燕两个待沈部长走远后才凑上前问,“华儿,那个后生是做什么的?”   “是这里的部长,中午请我们吃饭。”   王大姨拉着褚韶中的袖子说,“这跟咱们不沾亲不带故的,按理说是外男,好跟人家一起吃饭吗?”   褚韶华偏头看向褚韶中,“大哥拿主意吧?”   褚韶中颇觉王大姨没见识,皱眉抽回手臂,抚平袖子上的褶皱,不耐烦道,“大姨你这是哪辈子的过时话了,现在什么年代了,还什么外男内男的。您要这么讲究,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不,给你叫辆黄包车,你和燕儿回家跟刘嫂子做伴。”   王大姨母女立刻不作声了。   褚韶中从来都是这样薄情寡义只顾自己的性子,不要以为他与王大姨王燕就是一伙的,只要有更好的选择,褚韶中会立刻挑弃这母女二人。   何况,褚韶中真的挺想这俩人回家的。瞧瞧这模样打扮,带出来就俩字:丢人。   王燕倒挺想回去吃刘嫂子烧的肥鸡肥鸭,在家吃饭多自在,不像外头,尤其是这高档地界儿,她紧张的都不知该先迈哪知脚。   王大姨毕竟年老,还抻得住,尤其看过上海的繁华热闹,女婿褚韶中略一收拾便如此的英俊迷人,生怕褚韶中在外有了别的心。于是,必要跟紧这女婿的。   所以,母女俩硬是不主动说回家,褚韶中偏生性子软弱,这俩人不回去,他也没别的办法,只好让她们跟了。   只是,中午饭真够尴尬的。   沈经理并不知道王大姨王燕也是褚家兄妹的亲戚,他绝不是势利眼,是真的没看出来。褚家兄妹都是一等一的相貌,纵褚韶中纵风采逊色褚韶华,但面子上的打扮谈吐以及相貌,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兄妹来。   至于王大姨王燕,不认真介绍,完全想像不到,这,这对从打扮到容貌都难以形容的母女俩,竟与褚家兄妹是至亲。   其中,王燕还是褚韶中的妻子。   说来,王燕还比褚韶中小两岁,可惜她生来相貌寻常,再加上这几年家境江河日下,褚氏父子向来只顾自己的,王燕儿再自私也得跟着熬穷日子,如今看来,倒像比褚韶中小十几岁一般。   沈部长很有想像力,怀疑王燕儿属于童养媳,十八媳妇三岁郎的那种。   当然,还有王大姨,沈部长直接把人忽略不计了。   就是一样,先时以为就褚家兄妹二人,沈部长定的便是四人位,没想到是五个人,遂换了六人桌。   沈部长熟络的问起褚韶中什么时候来的上海,褚韶中道,“我们是前几天到的,家里父母上了年岁,我家人丁少,就我和华儿兄妹两个,她在上海,我们在老家也极记挂。今春得了闲,过来看看她。”   褚韶华笑着递了茶给褚韶中,言语举止间透出亲切,“离家这都快两年了,以前我祖父在时,家里都是在北京做生意,我是我们家头一个来上海的。要是近处,我哥早来看我了。”   “家里爹娘也总念着你。”褚韶中接了茶,与褚韶华一唱一和,同沈部长道,“我们家同我祖父时起,我祖父做生意的本事都传给了华儿,我在这上头不大成,就在老家服侍爹娘了。可她一个女孩子家,离家这老家,我们也不放心。”   “以后就不用再牵挂了。这次回家就把爹娘侄子们都接来,咱们一家子在上海团团圆圆的过日子,多好。”褚韶华眉眼间透出的欢喜,沈部长也不禁一笑,“到时伯父伯母过来,我定亲去拜望。”   “那可好。我爹娘都是很朴实的老人家,最喜欢有学问的人了。”褚韶华道。   “是啊,要不是家境所限,我和华儿都是小时候认了些字,没有深读。沈部长一看就是有学识的,我敬沈部长一杯。”褚韶中说着,还同沈部长吃了杯酒。   沈部长对褚韶中的印象不错,对褚氏兄妹的亲近更是亲眼所见,所以,第二日骤闻褚家噩耗,沈部长都有些不能置信。   褚韶华因前番遇刺,官司闹的满城皆知,事情过去未久,如今也算城中名人。她落水获救还不至于成为新闻,成为新闻的是,褚小姐前来探亲的三位亲人溺水而亡,唯一褚小姐得救,应是侥天之幸。   褚韶华记得落水地点在苏州河,她第二天早上是在黄浦江被人救起。至于如何到黄浦江去的,褚韶华完全不记得了。   当然,褚韶华之命大,也令人叹为观止。 第183章 巨浪之七   当天,褚韶华带着娘家人出去逛街,直待夜幕降临都不见回来,刘嫂子也没有着急,想着也许是一家人在外面吃饭。可待程辉晚上补习英文回家,还未见褚韶华一行归家,程辉就给闻知秋打电话了。   闻知秋很快过来,程辉今天去商行上班,还到建筑工地看了下拆迁进程,闻知秋一来,程辉立刻迎过去开门,同闻知秋道,“昨天小姐说要带着舅爷、姨太太、舅奶奶出去逛,我早上出门早些,刘嫂子说是叫了汽车出去的,一直没回来。”   刘嫂子不忘给闻先生倒茶,给程辉做补充,“听舅奶奶、姨太太说是要去买些东西,好明天一并带回老家。”   闻知秋问,“韶华的电话簿呢?”   刘嫂子道,“小姐都是放在房间。”褚韶华的房间出门都会锁好,她不喜欢有人随意进出。另外,书房也会锁门。   这倒是难不住闻知秋,他用根细铁丝就把房门打开了,这等本事,看得刘嫂子、程辉都有些呆,心说闻先生你以前是不是兼职做过什么不法职业啊。闻知秋打开房门,褚韶华的卧室布置很简单,床、柜、桌、椅四件,窗户半开,有夜风透窗吹过,拂起软纱窗帘。   闻知秋拉开床头柜的上抽屉,里面有一红一黑两个皮质笔记本,闻知秋先拿了上面的红色笔记本,打开来,入眼是相叠的两张照片,上面一张一家三口的黑白合影,褚韶华穿着恰身合体的旗袍,抱着个小小孩童坐在椅中,后面站着位身量笔直,长袍马褂的青年男子。不必说,闻知秋也猜到这是褚韶华先前的全家福了。闻知秋手一捻,分开下面的照片,是张清秀女孩,这孩子脸上带着稚气童真,闻知秋忖度应该是褚韶华的闺女。只是这照片不大干净,上面星星点点有些黑色印迹。   闻知秋拿起来闻闻,并没有墨水臭味,可见不是墨汁所染。   闻知秋急着找褚韶华的电话簿,对两张照片只是匆匆一瞥,并未多想,翻开这笔记本,上面多是褚韶华的一些账目记录或是生意往来的一些事。   待翻开黑色笔记本,才是闻知秋要找的电话簿。   如果要买带回老家的东西,最可能去的地方就是百货公司,不过,这个时间,百货公司应该也关门了。闻知秋先要确定的是褚韶华今天的行程,印证自己的推断,方好进行下一步的推测。   褚韶华和先施公司最熟,闻知秋打电话给沈部长。   沈家电话接的很快,沈部长道,“上午韶华带着褚先生、两位娘家亲眷来公司买东西,中午我们一起吃的午饭。还没回家?是不是在外面吃饭呢?”   闻知秋道,“我再打电话问问。”   然后,不待闻知秋问,程辉就把褚韶华喜欢去的几家餐馆报了上来。有些有电话的,闻知秋打电话过去询问褚韶华有没有去吃晚饭,虽一无所获,闻知秋却确定自己的推断没有错误。带着王三姨三人出去,无非就是买东西吃饭。   闻知秋问刘嫂子要了几张褚韶华的照片,开车出去找人,程辉起身跟在闻知秋身畔,“我跟你一起去。刘嫂,你在家等着听电话,或许小姐一会儿就回来了。”   刘嫂连忙应了。   闻知秋步子很快,程辉也不慢,他在闻知秋耳际说了句,“是不是田家?”   闻知秋脚下一滞,看向程辉。程辉年方十六,人生得拔苗助长的竹竿子,一天三餐加夜宵的吃都不长助,脸上就一双眼睛,不大,但极亮,此时正一眨不眨的望向闻知秋,等待闻知秋的回答。   闻知秋只说了两个字,“不是。”田家没有这种杀人杀死的血性。   闻知秋发动汽车,程辉又问,“要不要报警?”   “上海这么大,如果没有线索,报警也是大海捞针。”闻知秋问,“今天早上韶华心情怎么样?”   “看着挺高兴,早饭也吃了不少。不过……”程辉又有些疑虑,闻知秋看他一眼,程辉莫明有些压力,他知现在不是踟蹰的时候,遂一股恼的将心中疑惑道出,“早上小姐捡着面前的烧饼油条喝了一碗稀饭,以前她很喜欢的小笼肉馒头,一个都没动。”   “为什么?”   程辉想了想,“大概是放的远了。”   “昨天我让你打包的宵夜,她吃了吗?”   “吃了。”   “具体说说。”   “先时说不饿,我把闻先生你交待我的话同小姐说了,小姐就吃了。”   天色已晚,待光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亮起,空气间有薄薄的水雾飘浮,灯光愈发迷幻,不知哪里传来的婉转迷离的乐声传来。   闻知秋的判断,褚韶华的心情应是不畅的,包括今早,褚韶华向来胃口好,她不是那种一顿饭吃三两口的女孩子,褚韶华有一回饿狠了,在闻知秋跟前一口气吃了两屉小笼肉馒头。就是早上,褚韶华的胃口也从来不差。   褚家人过来,褚韶华都没什么食欲,可见褚韶华对这几人是真的堵心,不喜。   闻知秋莫名又想到夹在红色笔记本里的两张照看,那张全家福的照片有些旧了,边缘有淡淡毛边。另一张染了墨迹的照片则是新的……这就更奇怪了,褚韶华如果对前夫至今感情浓炽,那么,就不会接受他的追求。在男女关系上,褚韶华一向有很分明的界限。   可为什么全家福的照片是旧的,女孩子那张则是新的呢。褚韶华自动岁年底就开始盘算接孩子来上海的事,即便思念孩子,看孩子的近照的时间也该比摩挲全家福的时间要长。   除非……   除非那张照片刚到褚韶华的手里……   对了,就是应该刚到褚韶华手里。   约摸是她娘家人带来的……可依褚韶华对孩子的珍惜,怎么会把照片弄脏了呢。即便弄脏了,为什么孩子的照片在下,全家福在上?   这也不合逻辑,照片绝不是褚韶华故意弄脏的,想来褚家人也不会带张脏了的照片过来。可退一万步讲,即便照片脏了,褚韶华思念女儿,那么,这张照片也应是看得最多,放在上面的照片。   可是,这张照片却是压在全家福下面的,而且,两张照片还微有些黏住。可见,不是放了一时,而是放了一段时间,夹在笔记本里时间长了,遂黏在一起。   闻知秋心中念头飞速闪过,褚韶华从来不喜欢娘家,这次娘家人过来,褚韶华的心情并不好,那么,褚韶华为什么要亲自带娘家人出来购物呢?   前两天都是让程辉带几人出去的。   而且,还带着娘家人接受沈部长的午餐邀请。   太反常了。   眼下,闻知秋却是顾不上这些反常。   闻知秋带着程辉,从南京路上有档次的饭店,一家家找起。程辉不解,“怎么从这里找?”   “如果从这里到白渡桥都找不见人,就只有报警了。”从沈部长那里得知,褚韶华上午是带着娘家人逛百货公司的,中午又是在南京路餐馆吃的午饭,下午应会换个地方逛。白渡桥到南京路这一段非常繁华,凭褚韶华的性子,她与闻知秋在一起时并不如何讲究吃饭的地点、排场,只要干净好吃,就是小馆子,褚韶华也很愿意去。用褚韶华的话说,实惠又省钱。   但,带着褚家人就不一定了。   就像褚韶华招待客人朋友,起码是中等档次餐厅。   闻知秋始终认为,褚韶华真正对娘家人的定位,怕还不及客人朋友。   当然,见过褚韶中一行后,闻知秋对这几人也无话可说。   褚韶华对于不喜的人,可能不吝钱财,但是,她应该不会费太多心思。譬如,上午逛百货公司,下午即便再逛街,也就是在附近走一走。毕竟,购物的话,南京路就足够了。   按闻知秋的推断,晚上吃饭也应在这附近。   结果,南京路一无所获。   直待到天后宫桥附近的山东菜馆时来兴,人家都要打烊了,闻知秋拿着褚韶华的照片问到,褚韶华是在这里吃的晚饭。   闻知秋也在时来兴吃过饭,做饭店一行的,眼力要好,要记得住人。闻知秋虽在市府任职,可算起来,他在上海并不算大人物,难为这饭店的掌柜还记得他,见面就递烟,口称,“闻秘书长好。”   闻知秋打听起来就格外便宜,何况,褚韶华论名声比闻知秋还大些。闻知秋一拿出褚韶华的照片,掌柜立刻一脸荣幸的说,“褚小姐啊,今天小店蓬荜生辉,褚小姐过来吃饭,安排的是楼上包厢,推窗便能看到苏州河的夜景。”   闻知秋不觉苏州河有何夜景可赏,无非就是乌漆嘛黑的夜里,船上的几盏灯火罢了。闻知秋问,“褚小姐什么时候走的,你还记得吗?”   时来兴生意不错,掌柜一时说不上来,遂召来伙计问。伙计道,“约摸九点钟不到的样子,褚小姐很高兴,还给了我五角钱的赏钱。”   闻知秋问,“晚上他们都点了什么菜。”   伙计麻溜的给背出来,“红烧大虾、九转大肠、葱烧海参、清汤柳叶燕菜、糖醋鲤鱼、坛子肉、一品豆腐、油爆双脆,一坛绍黄一坛汾酒。”   “有几个人吃饭?”   “连上褚小且,一共四个人。”   “酒都喝完了?”   “喝完了。”   闻知秋看一眼柜上二斤的酒坛,黄酒吃二斤不算什么,汾酒是高梁白酒,极易醉人的。何况,四个人如何点这许多菜,褚韶华并不小器,但也从不主张大作排场,搞浪费那一套。   闻知秋问,“走的时候是叫了汽车,还是黄包车?”   “黄包车。”伙计道,“我看褚小姐和几位客人喝的不少,有些醉,看他们出门上的车。”   闻知秋颌首,饭店伙计对些出手阔绰的客人一向殷勤,送到门外也不稀奇。闻知秋看饭店外还有几个等客人的黄包车,立刻出去问,看有没有人拉过褚韶华几个。   褚韶华留下许多痕迹。   譬如,给伙计的五毛钱打赏。   如果在褚韶华理智的状态下,她不会给这许多打赏,依褚韶华的性子,最多给两毛。   还有,正常情况下,褚韶华也不会给一个黄包车夫这许多钱。   那位拉乘过褚韶华的车夫依旧在时来兴外面等客人,这人会记得褚韶华的原因是,“这位小姐一行是四个人,让我们送她到成都路,到垃圾桥那里就行了,酒吃的太多,停车吐了好一会儿,说是一坐车就头晕。给我们两块银洋,打发我们走了。”   两块银洋也不正常,黄包车一天怕也挣不到一块银洋,四辆车,平均每个位车能分五毛,这手笔也较往日大的多。褚韶华包车,一月三块银洋。   当然,也有可能是褚韶华喝多酒的缘故。   闻知秋直觉否认这种推断,他也吃醉过,褚韶华不可能醉到神智不清,失去理智。   闻知秋出一块银洋,请这位黄包车夫带他们到褚韶华停车的地方去。   车夫乐意至极,他就说今天有财运,所以,执意回时来兴外蹲等客人,果然又来一大老板。   当闻知秋与程辉打着手电筒寻到垃圾桥附近一处光线昏暗的地方,闻知秋盯着地面上数个脚印片刻,忽然一脚踩了下去,脸色难看至极。   打捞从夜间开始,闻知秋出一千大洋,不论生死,如果是活的,他还会再加一千,如果人死了,这一千大洋也照付不误。   当晚那些早已休息的船家听说有这发财机会,纷纷起床披衣,上船提灯捞人。   闻知秋也通知的租界的黄探长一声。   黄探长没空过来,派了手下大将出马。穆子儒晚上正在赌场巡视,听到大老板的吩咐,“闻秘书长的那个要命的女朋友,对,姓褚的那个,估计是被人害了,正在水里捞人,你要是有空就去露个面,也给闻秘书长个面子。要是没空,派别个人走一遭罢了。”   穆子儒刚跟褚韶华结拜兄妹没两天,当然不可能有什么深厚感情,原是穆子儒瞧着褚韶华这人才干不凡,以后怕是有大出息,先结交一二。听说是褚韶华落水,穆子儒还颇有些可惜,想褚韶华不论相貌还是见识,在女人里都是翘楚,怎的这般短命。   人一死,也就没价值了。   想到闻秘书长还在水边捞人,穆子儒还是过去了,哪怕人死了,做个面儿也是应当的。   穆子儒还着几个小弟过去,闻知秋守在桥畔,脸色肃穆。穆子儒见状,一派焦切担忧的迈步过去,“哪个王八蛋跟天借胆,敢害我义妹!”   闻知秋委实没心思同穆子儒寒暄,他的面色比月光还要白上三分,眼睛里带着微微血丝,一言不发的望向苏州河里往来穿梭的小船,周身尽是生人勿近的气息。   闻知秋的目光,比这月色更冷,比夜风更凉,隐含悲悯与伤心。   穆子儒见闻知秋没反应,直接问程辉,“如何了?”   程辉道,“开始捞了,还没结果。”   穆子儒问,“我妹妹怎么落水的?”   程辉答,“小姐早上带着舅爷几人出来买回乡的礼物,一直没回家,我们打听着,晚上是在时来兴吃的饭,一路打听着找到这里,河边有小姐的脚印。”事实上,程辉并没有从那深浅不一的杂乱脚印里看出些什么。但,闻知秋盯着脚印片刻,立刻出钱打捞,想必闻知秋是有判断依据的。   待天亮时,附近的河域就已捞过一遍,褚韶中、王大姨、王燕的尸身都被捞了上来,其他还有几具无名尸,腐烂已久,臭飘十里,穆子儒掩住口鼻,出钱让人拉到化人厂去,赶紧烧了。   便是穆子儒,听程辉说褚家人一下子死了三口,也不禁面露骇然,心下暗道谁这样狠辣手笔,做这样的绝户事。   闻知秋取出支票簿,褚韶中、王大姨、王燕一人一千,给了捞尸的船家。另则让程辉找来丧仪馆,速将这三人收敛。   余者船家见闻知秋言而有信,越发卖力打捞,只是待到中午,除了捞上来的褚韶华的手包,褚韶华依旧是生不见人,活不见尸。   还是穆子儒的手下传来的消息,说是黄浦江那里的船家把褚小姐救上来了。   闻知秋乍闻此信,心中百感交集,情绪之复杂,无人能解。但有一种情绪在诸多情绪之上,他强抑住心中的激动,声音中都带着微微的颤抖,乍一开口,嗓子竟是哑了,“人还活着吗?”眼中的迫切让过来报信的小弟忍不住的紧张结巴:   “活,活着!送到工部局医院去了!”   ——   褚韶华这事,说来都玄。   她并不会游泳,落水地点在苏州河垃圾桥附近,如褚韶中几个都落水溺亡,褚韶华自己都不知怎地就飘到黄浦江去了。话说回来,就是个会游泳的,泡这大半宿估计也得脱力淹死,褚韶华当时浮在水面,船工捞上来一试,竟还有鼻息。   恰好穆子儒派出去打听消息的小弟得知此事,过去一瞧,好吧,托褚韶华前些天上过报纸的福气,褚韶华是城中知名人物。   连穆子儒手下的人说起来,都带了几分玄乎。   穆子儒感慨,“我这妹妹定是福分深厚,老天保佑。”   因为,有医院的医生看过,褚韶华虽侥幸活着,但看她的身体就能知道,落水时间超过十个小时。   至于褚韶华是如何活过这一夜的,或者只能解释为穆子儒说的八字:福分深厚,老天保佑。 第184章 巨浪之八   褚韶华整整昏迷一天才醒过来。   以前听乡里老人说,人死后都会到地府团聚,在阳世做了恶事,到了阴间,也会有阴司报应。   褚韶华没有看到地府,更没受到所谓的阴司报应,她看到许多光,亮若白昼,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韶华韶华。   程辉守在褚韶华身畔,褚韶华眼睫毛一颤,程辉立刻跑出去喊来大夫,确定褚韶华醒了,程辉欢喜的险些掉下泪来。   闻太太也喜悦的很。   医生确定褚韶华视觉、听力、大脑都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后,又让她试了一次体温,并没有继续发烧,就让褚韶华继续留院观察。   程辉小心翼翼的喂褚韶华喝了些水,褚韶华听程辉絮絮叨叨的把观音菩萨和耶稣基督都感谢了一遍,积蓄着全身的力量问,“小辉,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因褚韶华算是知名人物,毕竟刚刚捐赠过四十万大洋的巨款。闻知秋也就此事报了警,警局过来问了问案情,但也没问出什么。   褚韶华面色苍白,宽大的病人服穿在身上更显瘦骨支离,弱不胜衣,说到遇袭之事更是摇摇欲坠,“我没看清,晚饭时喝了些酒,黄包车有些颠,路上特别想吐。我记得在河边,先是大姨惊叫着掉了下去,我嫂子去拽大姨,没拽住,也跟着一起掉到河里。我看到有人狠狠推了我哥一把,我哥抓住我的手……”   徐探长的眼睛落在褚韶华交握的左手的绷带上,绷带下有明显的抓痕。褚韶华似是不愿再回忆那些事,她咬住下唇,越发露出下颌单薄优美的线条,垂落的眼睫似黑色的蝴蝶,遮住眼睛,也遮住了神色。   褚韶华昏迷期间,徐探长已做过调查,过逝的三人都是褚韶华的至亲,褚韶华对三人非常好,这一点刘嫂子可以做证,刘嫂子道,“哎哟哟,再没有我家小姐这样好性子的人啦。早早就跟我说过,舅爷他们要过来,让我提前多备些好吃食。自打舅爷他们过来,家里鸡鱼肘肉没一天断过,想吃什么说一声,小姐就叫我买来做了吃的。”   刚一来上海就做了许多新衣,吃饭也都是在有名餐馆。这些程辉和裁缝店老板、以及徐探长走访的餐馆老板可以为证,就是现在裁缝店也有未做好的新衣,只这几天的衣裳,就不下三百块大洋的花销,都是记的褚韶华的账。   这次是回老家前到买些带回老家的礼物,除了刘嫂子、程辉的佐证,有先施百货公司沈部长的直接证据,“褚先生我见过,我们还一起吃过饭,谈吐不错,看得出和褚小姐感情很好。哎,可惜褚先生这样的人,他们兄妹都是极出挑人物。”   徐探长盯着褚韶华低垂的眼睑,问,“褚小姐,你们为什么会去那个角落吐呢。那个地方,光线很差。”   褚韶华一双眼睛定定的看向徐探长,似是有些不明白徐探长的问题。徐探长见褚韶华不说话,干脆又问了一遍,“你们落水的地方,是在垃圾桥往下走了,不要说晚上,白天的光线也不大好。”   程辉忍无可忍,“徐探长你吐过没?谁吐起来还要先找地方,忍不了直接就吐了。”   “是啊,车夫说褚小姐一行在垃圾桥上就下车了。怎么没在桥上吐,反是在桥下吐了?”徐探长不急不徐道。   闻太太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褚韶华沉默片刻,忽然说,“我想不起来了。”   徐探长:……   合上记录本,徐探长问,“褚小姐,可以看一下你左手的伤吗?”   褚韶华伸出手,徐探长请护士小姐取下纱布,程辉脸色极难看,隐忍着才没说话。褚韶华手背上极长的四道血痕,触目惊心,看得出的确是有人奋力一抓。   徐探长说声抱歉,“暂时没什么要问的了,褚小姐好好休息。”   褚韶华没说话也没动,依旧是那样坐着。   程辉迅速的给褚韶华将手背上的纱布贴好,徐探长道,“听说小程先生是参与过救援褚小姐的人,能出去谈一谈吗?”   程辉看向褚韶华,褚韶华的眼神有些木,大脑似乎需要一段时间的反应,而后方轻轻的点了点头。   程辉不大喜欢徐探长,这人也是,也不知到底会不会说话做事,小姐这么病着,就跑来问东问西。徐探花出了病房门便道,“小程先生能跟我说说昨夜救援的事吗?”   程辉忍无可忍,“做探长的说话都这样不注重场合么?”   徐探长失笑,回头看向病房,褚韶华仿佛没听到他们的谈话,依旧是那样坐着。程辉不满的目光瞥来,徐探长连忙道,“不好意思,我没留意。”伸手请程辉借一步说话。   程辉在医院的玉兰树下解答徐探长的问题,徐探长问,“我听说,褚先生、褚少奶奶以及那位王太太,性格并不如何讨喜。依小程先生看,他们的性格如何?”   程辉皱眉,“不管性格如何,那都是我家小姐的娘家人。”   “看得出来,褚小姐对自己的娘家人很尽心,也很忍让。”程辉叹道,“我虽以往与褚小姐并不相识,也知道褚小姐大笔捐赠育善堂和红十字的事,褚小姐当真是个善心人。”   这话显然触到程辉痒处,程辉果然满脸崇拜的道,“只要了解小姐的人,都知道小姐多么的心善。”   “我和闻先生是旧识,知道他女朋友出了这样的事,我个人也很遗憾。小程你别见怪,我是警局探长,调查案件是我的份内之责。”徐探长有些歉意的说。   “那怎么上次褚小姐遇刺没见过您呢?”程辉年纪虽小,却并不好糊弄。   “上次是租界外的案子,不归我管。这次的案子因褚小姐是城中名人,罗伯特探长特意叮嘱让我跟进褚小姐的案子。”   “黄探长也是探长,徐探长也是探长。”   “黄探长是法租界的探长,我在公共租界任职。”徐探长道,“按理说,昨晚闻先生打电话给黄探长,其实并不正确,他应该打电话给我才是。”   程辉道,“大概是闻先生太急了,你不知道我们昨晚多着急。”   “很难得,我去看过褚小姐落水的地方,在晚上并不好找,那里光线不佳。”徐探长随口问,“是怎么找到的?”   程辉如实说了。   徐探长问,“当时的鞋印是什么样的?”   程辉顿生警觉,他看了徐探长一眼,然后摆摆手道,“谁还顾得上那个,当时我和闻先生都急着找小姐哪。您要没事,我回去照顾小姐了,她刚醒,人还很虚弱。”   徐探长做个随意的手势。   程辉就回病房了。   褚韶华又在沉睡,这一场落水似乎消耗了她全部的精气神。   褚亭过来的时候,褚韶华还没有醒,不过,听到褚韶华曾醒来过,褚亭也小声念了回佛,想褚韶华平时也没少烧香,怎么这样不顺?   程辉小声问商行忙不忙,褚亭道,“你好好守着韶华吧,咱们那里我请了个老账房,也帮着看铺子,忙得过来。”   一时,刘嫂子过来送饭,褚韶华还没醒,就是程辉先吃的,褚亭闻太太都是一会儿回家吃。闻知秋来的稍晚些,他昨天就耽搁了半日,当然,闻知秋的情况也情有可原,丈母娘家一下子死了一半,市长听着都惨,凡知道的没有不同情闻知秋的。   这几天市长都是下班就让闻知秋去医院的,闻知秋到医院后就让母亲回家歇着了。闻太太在病房外才问儿子有没有吃饭,闻知秋道,“在食堂吃的,妈你回去歇着吧,晚上好好吃饭,我就不回去了。”   闻太太叹气,也不知要说什么了。亲家大舅过来上海还没见上一面儿哪,人就没了,这叫什么事儿啊。闻太太道,“你明天还得上班,晚上也偷空眯一眯。要不,我打发钱嫂子过来陪护。”   “韶华已经醒了,就是再住院观察两天。明天早上让钱嫂子过来,钱嫂子守白天上午,下午我让春华过来。妈你排后天上午,还有韶华家的刘嫂子,排后天下午。晚上有我、有小辉,忙得过来。”闻知秋很快就给男女老少分好排班。   闻太太一向对儿子的安排没意见,倒是闻春华意见不小,觉着她哥拉她做苦力,还是丈夫周雨劝她,“明天我跟你一起去看望褚小姐,买些水果补品之类的,要不是大哥说,都不知道褚小姐出了这样的大事。”   闻春华拉着丈夫的胳膊说,“你说韶华姐是不是命有些不好啊,前几天刚挨刺杀,以前她娘家人不来也没事,这刚来,就全死了死了!多悬哪!”   “这叫哪里话,要是褚小姐命不好,刺杀也没事,这回不也没事么,可见褚小姐命里有福。”   闻春华可不这样想,她倒是觉着,先时说是骗子的“高僧”,给褚韶华批命批的挺准,这可不就是有血光之灾么,刚出正月,就灾两回了。   其实,褚韶华根本没用大家如何轮班,在第二天下午,她问过医生后就回家休养了。毕竟,医院不如家里安静,她身体最初昏迷高烧,如今温度早就降了下来,外伤并不重,其他并无大碍。   医生想了想,也便批准褚韶华出院的事。   待第三天,褚韶华就照常去公司上班了。   陆许两位三公子都劝褚韶华多休息两天,褚韶华倒是觉着,总在家里闷着反是没精神。唯一让褚韶华烦恼的就是徐探长时不时的造访了。   弄堂的拆迁已近尾声,接下来就是盖公寓的事了。褚韶华与褚亭春季的面料服装展示会也准备的差不厘,徐探长这里,褚韶华只有晚上才有时间招待。如果褚韶华晚上加班,那只有要办公室招待了。   便是如今开始主张女权主义的时代,徐探长也鲜少见褚韶华这样的工作女性。徐探长请褚韶华吃宵夜,“不累吗?”   徐探长的声音里带着淡淡关切,他是个相当英俊的男人,等闲该受宠若惊了,褚韶华却是眼皮都没抬一下,甚至没有礼节上的客气,挑一筷子清汤面,尝一口,慢慢的加了些姜丝香醋,她道,“吕先生和秋女侠都主张女性自食其力,只有自食其力,才是真正的独立。”   “如果以后的女性都像褚小姐,我们男人该没立足之地了。”   “怎么会,男人统治世界几千年。”   褚韶华按照自己的速度吃面,徐探长不论谈什么话题,她都能接上一二句。徐探长没见过这样有耐心的女人,他道,“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   “请说。”   “据我所知,令兄嫂并不是十分讨人喜欢的性情。”   “不只兄嫂,我父母也更器重大哥,远胜于我。如果你家里有姐妹,相信你家里父母肯定也更重男丁。这不是一家一户的问题,这是世界性的问题。”褚韶华的声音中带着淡淡倦意,“徐探长的意思我明白,什么样的家庭会放心家里女孩独自一人南下到千里之外的上海讨生活呢?”   “徐探长,我家境一般,先夫于四年前过逝,如果婆家娘家有一方的日子好过,我不会来上海。”褚韶华道,“徐探长你想说什么呢?”   “褚小姐并不喜欢令兄嫂吧?”   褚韶华叹道,“你刚刚问我累不累,我曾经的生活比现在累数倍,我也曾问过老天,为什么我这样的才干会有这样的出身。”   褚韶华从手包里拿出个珐琅的女式香烟盒,抽出一支细长的女式香烟,徐探长为她点燃,褚韶华吸了一口,轻轻吐出淡淡烟圈,弥散在眼前,让她明艳的眉眼都有了几分若隐若现的朦胧。她看徐探长一眼,淡淡道,“可是,我也记得小时候和大哥一起长大的岁月,记得村里的女孩子都没念过书,只有我一个,跟村里私墅的老先生识过字。我不喜欢娘家,可如果换个村里别的人家,我不会有现在。”   “谁又真的完全喜欢自己的出身呢?每个家庭都会有这样那样的烦恼,徐探长你就完全喜欢自己的家里人,父母、兄弟姐妹,你真的比爱自己更爱他们?”褚韶华问。   徐探长喝口茶,勾唇问,“做生意的人,口才都这样好吗?”   褚韶华脸顿时沉下来,她整个眸色开始变冷,灯光下,褐色的瞳孔中有一种收敛的怒气,褚韶华冷冷道,“徐探长,我国历来家庭都是不平等的,就拿亲情来说,男性得到的是一等的亲情,女性得到的永远次一等。如徐探长这种得到一等亲情的人,都不能将父母兄弟放在自己之上,你来问我与家中关系如何?我要怎样回答,才能令徐探长满意?”   “褚小姐,我只是随便问问,怎么突然恼了呢?”徐探长这样说着,却是动都未动,甚至神色都未变上半点,勾起的唇角甚至浮着淡淡讥诮。   褚韶华道,“从现在开始,你再有任何问题,要问过我的律师!”   徐探长手里银色网纹雕花打火机砰的叩在桌上,他撑案而起,高大魁梧的身躯直逼褚韶华愤怒的双眸,锐利的眼睛不放过任何半点审视褚韶华内心的机会,“我告诉褚小姐一个常识,僻静的地方,虽然能最大限度的避开视线,但是也会最大限度的保留下更多的线索。”   褚韶华如同最骁勇的战士,面对徐探长气势上的压迫,她寸步不让,更没有半点心虚,“你这些话,可以留着同我的律师去说!”   想诈她,下辈子吧!   褚韶华拿包走人! 第185章 巨浪之九   褚韶华给徐探长的第一印象并不是这次的案件,而是在更早,被田家买杀刺杀的那一次。那次的案件处理的迅速漂亮,迅速是说司法机关的办案速度,漂亮则是褚韶华将那四十万大洋的天价补偿金悉数捐出的事,手法操作委实漂亮。   老辣的不似女性手笔。   当然,现在徐探长得说,是他视野的狭隘,才有了这种“不似女性手笔”的判断。   褚韶华与闻知秋的恋爱,许多人看来是褚韶华占了大便宜,走了大运道。徐探长也正因此,才会误以为这件事怕是有闻知秋的指点,闻知秋有留学背景,在市府任职,依他的眼界见识,有这样的手笔不足为奇。   如今,在徐探长看来,这段恋爱因闻知秋的背景,反是掩盖了褚韶华的光芒。以至于许多如徐探长这般不了解褚韶华的人,会因闻知秋的存在而将褚韶华的才干大打折扣,产生轻视。   褚韶华的难缠,徐探长终于体会到了。   她愿意跟你交谈沟通时,尽管狡猾如狐,令你抓不到任何把柄,使人气闷。可相对于她不愿意沟通,直接使用法律手段,你就会明白,先前的褚韶华绝对是多么的平易近人了。   褚韶华请虞律师代理这桩案件,褚韶华的意思,徐探长影响到我的工作,以后所有关于案件的事情,除非徐探长有巡捕房正式的咨询文件,不然,我拒绝一切不礼貌的征询。   虞律师将与徐探长沟通的工作一一接过。   两人都是从事司法界相关工作,且皆为翘楚,早便熟识。   虞律师约徐探长来办公室喝咖啡。   虞律师其实颇是不解,俯身将徐探长的咖啡放到他面前,虞律师与徐探长隔几而坐。虞律师呷口咖啡,“褚小姐很好说话,真不明白你怎么把她惹恼的。”   “她好说话?”徐探长一幅“你在说笑”的神色。   “我是说,她很讲理。”虞律师更加精准的用词,“是我见过的最讲道理的女性。”   “我只是询问一些案件的事宜罢了。”   “中间必有些不愉快。”   徐探长没有顺着虞律师的思路讲述与褚韶华间的“不愉快”,他道,“你不觉着很奇怪么?顷刻间死了三个亲人,同胞兄长、嫂子、姨妈溺水而亡,据褚小姐描述,极有可能是被人杀害。褚先生三人刚来上海四天,在上海没有任何利害干系,那么,按逻辑推断,事情的起因可能是褚小姐的干系。褚小姐很幸运的获救,在医院住了两天后出院,在家休息一天就回公司上班。老虞,你认为正常么?”   春天的暖风自窗外拂过,虞律师的声音也带着一些春风的慵懒,他摇头,“不正常,正常的女子该痛不欲生,该痛哭流涕,自责的恨不能自己去跳一回苏州河,给亲人偿命。哪儿还能工作呢?早完了。”   徐探长当然听得出虞律师话中轻轻的讽刺讥诮,他端起描金边的咖啡杯,喝口咖啡,“我当然知道,褚小姐非寻常女子可比。”   “如果你真的这样认为,就不会提出刚才的问题。”虞律师能在律师行出人头地,首要便是有强悍的心现素质以及缜密的逻辑,虞律师道,“几千年来,我国的文化对女性都是提倡柔弱驯顺为美,就是现在,如你我这样,有着留学背景的司法业从业人员,其实也免不了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可我们也知道,时代正处在一个巨大的变革时期,思想与以前不同了。何况,女人虽然被一直困在内宅,但,女人的柔弱更多是男人的癔想,女人从来不曾柔弱过。”   “褚小姐的强势,更在寻常女子之上。寻常的女性,不可能从直隶府下的一个小村子里,乘车坐船,南下千里来上海做事业。有事业的女人,遇事不可能一哭、二闹、三上吊,她们其实与我们并没什么不同,一样在社会上谋求立足之地。家人意外过逝,不论对谁都是极大的打击,可纵是一蹶不振,又能如何呢?”   “退一步说,褚小姐伤痛欲绝,恨不能再死一回,难道老徐你就不怀疑她是故作姿态,迷惑于你么?”虞律师道,“我不明白的是,褚小姐是明明白白的受害者,为什么老徐你会怀疑她是施害人呢?”   是啊,为什么呢?   徐探长自嘲一笑,“褚小姐重金捐款的善行未远,大概没人会这样想。其实,我手里并没有什么关键性的证据,不然,我们就不是在你这里喝咖啡了。”   “我知道你不是个随便会起疑的人,何况,我们与知秋是朋友,褚小姐更是知秋的未婚妻。”虞律师同样敬重徐探长的专业精神与正直品性。   “刚开始,我并没有怀疑褚小姐。我最初的调查一直在田家,毕竟,先前田家买凶的事不是秘密。褚小姐昏迷时,我只是对她身边的人做过例行问询,她的人际关系并不复杂,风评也很好。不论生意伙伴,还是公司下属,对她的评价都很高。”徐探长浓黑的眉毛浅浅的蹙着,显示主人心里的困惑,“但对她的娘家人的评价,则是一般。褚小姐家里常住的有一位她公司的职员程辉,还有一位女佣刘嫂子。尽管两人不好直接言明对褚家人的意见,但言语间可以看出,褚家人的作为很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   “这家人在乡下的生活并不富裕,过来上海后饮食极为丰盛,说大鱼大肉不为过。会打听褚小姐的身边情况。他们来上海不过四天,在裁缝铺做的新衣将近四百大洋,这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你觉着褚小姐心疼钱?”   “我永远不会对褚小姐有这样的怀疑,她是个有心胸的女性,不会在金钱上有过多的计较。”徐探长道,“我去过育善堂,育善堂的老高说,褚小姐在做售货员时,每月都会捐出一块银洋给育善堂。”这样的行为,便是徐探长亦是敬重的。   “褚小姐有很多善行,她也很有心胸,可她的心胸并不是以德报怨。田家一样是知秋的岳家,也未见她手下留情。我听说,知秋有一次把她惹恼,被她追打了三条街。”   虞律师忍俊不禁,“你也知道这事?”   “大概只有知秋觉着没人知道了。”徐探长摊摊手,与虞律视相视一笑,而后道,“我大概不应怀疑这样一位品行出众的小姐。褚小姐很快投入工作的事,我其实很能理解,她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老虞,你有没有想法,褚小姐刚来上海时,境况并不好,她都会一月拿出一块银洋捐给育善堂,可她的娘家人,在乡下过着贫赛的生活。她在上海置产,小有积蓄,她的娘家人仍是一贫如洗。如果我的判断没错,她与娘家人的关系,非常冷淡。”   “褚小姐如何回答的?”   “她说什么样的家庭会让一个女孩子千里迢迢孤身一人南下讨生活呢?”徐探长道,“她与娘家关系冷淡,可在娘家人到上海后,她非常亲热,几乎是有求必应,还提出将娘家人接到上海生活?你不觉着,这不符合逻辑吗?”   虞律师想了想,说,“你知道,家父以往从未将我放在眼里,他一生的心愿都是望他那个外室子成龙。先前我与他来往也并不多,但当他看清现实,现在每个星期都会打电话过来与我加深父子亲情,我在心情好时,也不会吝惜钱财。”   “感情往往是非常势利的,家庭更是如此。”虞律师道,“或者褚小姐有锦衣还乡的意思,或者我们每个人对血亲都有这种复杂的矛盾感情。如果钱能买来感情,为什么不买呢?我就愿意出合适的价钱,买上一点。”   徐探长:……   “如果仅凭这些似是而非的情感上的判断就做出这样的怀疑,这是非常失礼的,老徐。”虞律师望向徐探长。   徐探长对虞律师的进一步打探没有回应,“或者是我办案人疑心太过吧。”   虞律师挑眉,并不在意徐探长的隐瞒,“再有疑心,你也不能直接再去问询我的当事人,你为褚小姐带来困扰。”   “我明白,我明白。”有虞律师这样的专业人士介入,徐探长自然要照章办事。   不过,这并不包括朋友之间的相见与聚会。   徐探长简直无孔不入。   闻知秋近来有些忙,褚韶华也是大忙人,所以,两人相聚的时间并不多。   褚韶华收到许多朋友的关怀安慰,她整个人因病带忙,很是瘦了一圈。闻知秋让她保重一些,褚韶华说,“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闻知秋道,“生意是做不完的,身体才是自己的。”   褚韶华扯起唇角,笑笑,没说话。   “韶华,有没有想过留学一段时间?”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褚韶华摩挲着手里的热牛奶,望向闻知秋。   闻知秋正要说话,徐探长端着咖啡过来,笑问,“不介意一起坐吧?”说着将咖啡放到闻知秋身畔,徐探长坐下来。   闻知秋看向徐探长,“好巧,正好有事想问你。”   “什么事?”   “死者已矣,我们想让亡者早日入土为安。”   徐探长道,“当然没问题。”   “案子进度如何了?”闻知秋问。   “我怕是无能为力。”徐探长道,“线索太少,我接手的时间太晚,许多线索都已湮灭。包括最重要的第一现场,褚小姐几人的落水地点,也没能保留,非常遗憾。”   这样说着,徐探长的眼睛望向两人的神色。   闻知秋诚恳道,“还请老徐你尽力,查出凶手,也好令我们安心。”   徐探长道,“我有个疑问,当晚是老闻你带着褚小姐的手下找到褚小姐的落水地点,你是依恃什么判断出褚小姐在那里落水呢?”   “我认识韶华的鞋印大小。”   “为什么会毁坏那里的现场呢?”   “抱歉,我当时满心担忧韶华出事,没留意。”闻知秋道,“事后我也很后悔。”   “能准确的推断出褚小姐的活动范畴,落水地点,当即组织打捞,我探长的位子你完全可以胜任。”徐探长似是开玩笑,“我们认识多年,有我这样的探长朋友,你是第一个发现案发地点的人,站在公共租界的地方,你没有打电话给在公共租界巡捕房任职的我,反是打给法租界的黄先生。然后,你也没能保留下案发现场,的确应该后悔。”   说罢,不待闻知秋解释,徐探长端起咖啡,一饮而尽,起身走人。   褚韶华望着徐探长的衣摆在咖啡店的木门翻飞一晃,消失不见。   她明白徐探长的话中之意,闻知秋能准确的找到她落水的地方,有着不逊于徐探长的分析才能,那个被破坏的现场,闻知秋肯定获悉了什么。   褚韶华望向闻知秋,闻知秋也在看向她。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雨丝,仿佛一层轻纱薄雾,笼罩着天地间的房舍、车辆、行人,新抽嫩芽的法国梧桐吸饱水分,从那小小的叶梢间汇聚成一滴一滴的水珠,滴滴嗒嗒的砸在大地上。 第186章 巨浪之十   聪明人之间,许多事,往往不必开口,彼此间已是心照不宣。   其实,不必徐探长开口,褚韶华已经隐隐察觉,闻知秋或者猜到些什么。她床头抽屉里的照片,少了一张。她问过刘嫂子,只有那天闻知秋为了找她,打开过她的房间。   可她能说什么呢?   说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亲人,他们活着,你永远不得安心;他们死了,同样让你不得安心。   魔咒一般。   褚韶华未曾开口,闻知秋也没有问。   窗外沥沥雨声,闻知秋的声音愈发静谧温柔,“你没念过新式学堂,以前听你说,一直大为遗憾。韶华,你才干出众,唯一欠缺的就是眼界。去外面看一看,开阔一下眼界也好。”   “我想先回乡一趟。”褚韶华道。   闻知秋轻声问,“是孩子出事了吗?”   褚韶华脸上一瞬间血色褪尽,闻知秋握住她的手,生怕她晕过去。褚韶华的手冰凉至极,闻知秋连忙道,“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   许久,褚韶华方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道。”   “能跟我说一说吗?我兴许能帮上忙。”   褚韶华问,“我抽屉的照片,是你拿了吗?”   闻知秋点头,“那上面……”   “大姨说,那是我女儿的照片。”褚韶华至今恨意深重,她的手不自觉用力,掐得闻知秋一疼,“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我的孩子?那并不是萱儿,那是我二表哥家的女儿,叫杏儿,他们以为我没认出来,打算拿这个孩子顶了萱儿的名,让她到上海跟我享福。”   倘不是亲耳听闻,闻知秋都不能信世间有这样恶毒的亲人。   褚韶华道,“我得回乡亲自看看,孩子还在不在?”   闻知秋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尽快吧。”   “他们的事,回去要如何说?”   “遇刺而死,照实说。”   闻知秋道,“先不要急着回去,恕我直言,你们孤儿寡母,又有大笔钱财,太容易被人觊觎。直隶是段大帅的地盘,我虽人头不熟,许次长是有熟人的,我找他打听一二,再给你寻几个保镖,一起陪你回去。”   褚韶华没有拒绝闻知秋的帮助。   无巧不成书,就在褚韶华要回乡前,王大力王二力兄弟随段浩一行来了上海。段浩先前在县里开纺织厂,近年生意渐大,因姨妈姨丈,也就是邵老爷邵太太跟着表弟邵初来上海定居,原本段浩想跟着姨妈一行过来,在上海看看,偏生天津生意正忙,一时抽不得身,就晚了几天。   王二力近年一直跟着段浩干,王大力则是过来把老娘弄回家,这事都没脸跟人说,一眼没看到,他娘就带着妹妹、妹夫跑上海来表妹这里打秋风了,倘不是家里父亲露了口风,王家兄弟还得以为老娘丢了呢。   怕王二力一个搞不定老娘,王大力跟着一起来了。   还有一个老厌物——宋舅妈,打着陈家的旗号,说是来看褚韶华的。王家管不到宋家事,但宋舅妈的人品,王家兄弟无不皱眉。   兄弟两个很快就顾不上宋舅妈了,邵老爷邵太太见到段浩都很高兴,还有王家兄弟,这也是老家的人,在上海见着格外亲。   只是,见到王家兄弟,难免想到王大姨几人的事,邵老爷邵太太都多了些黯然之意。尤其是王家兄弟问,“大老爷,就是不知道我们韶华妹妹可好?这回过来,一则是跟着段东家,听段东家的吩咐。二则想把老娘带回去,华妹妹在上海不容易。三则也给华妹妹带了些家里东西,不值什么,是这么个心意。”   邵老爷欲言又止,叹口气方道,“这事我说了,你们莫急。哎,这可怎么说呢。”邵老爷都不晓得如何开口。   王家兄弟看出邵老爷脸色不对,都收了笑,等着邵老爷说事。邵老爷叹了三叹,才把褚韶华一行遇袭的事说了,邵老爷道,“这上海委实不是个太平地界儿,买好票说要回老家的,吃晚饭回家的路上,叫些歹人推进水里,只活了韶华一个。”   王家兄弟如遭雷击。   便是段浩也瞪大眼睛,颇觉惊诧,“怎么会?杀人凶手可查出来了?怎么会结下这样的大仇?”   “你们有所不知,王家姨太太和褚大爷他们过来前,韶华就叫人买凶刺杀了一回,两个凶徒,光天化日下拿刀捅人,那事都上了报纸。”邵老爷也认为此事之事是受了前事牵连,邵老爷上了年纪,人愈发谨慎,“你们出门也要小心,哎,这大上海,瞧着人来人往,繁华热闹,到底不如咱们乡里太平。”   王家兄弟骤闻母亲、妹妹、妹夫溺亡,皆是眼眶通红,虎目含泪,伤心至极。   他们这个娘,活着时没什么好声名,尤其爱占亲戚朋友的便宜,就是他们兄弟渐次年长,也觉着有这样的母亲丢脸。可母亲就是母亲,人这一生,也只这样一个生身之母罢了。   再有妹妹、妹夫,亦是骨肉至亲。   王家兄弟悲痛不已,一时,王大力擦一把泪,问,“大老爷,华妹妹没事吧?”   宋舅妈也吓的不轻,伸长脖子等着听褚韶华的消息。倘褚韶华有个好歹,她这趟岂不是白来了?转念一想倒也并非如此,若褚韶华出事,所遗下的财产自然该留给自己骨肉。可那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少不得她代为操持了……宋舅妈心下一喜,一时又盼着褚韶华与王大姨等人一般的下场才好。   不想,邵老爷道,“侥天之幸,给人从江里捞出来时还有一口气。”   宋舅妈立刻道,“阿弥佗佛,谢天谢地,大顺媳妇没事!”好生遗憾,竟没死!   王大力则是松口气,忍住悲意道,“我们得去瞧瞧她,她一人在上海,又出了这样的事,要如何是好?还请大老爷告诉我们华妹妹的住的地方在哪儿?”   “是啊,不晓得华妹妹竟出这样的事,不然我们早来了,回乡避避灾也好。”王二力说。   宋舅妈也跟着附和两句,“外甥媳妇就是想着孩子,也得保重自己个儿啊。”   邵老爷抬手,“这别急,我打个电话看韶华可有去上班。她已经出院了。”   邵老爷自到上海,学会打电话,深觉方便。   褚韶华很快坐车过来。   雨伞交给佣人,褚韶华的眉眼似也沾染了外面的雨气,有一种朦胧的湿润与清透。   只要见到褚韶华的人,没人会怀疑褚韶华的悲痛,即便以往陈大顺过逝,家业衰败,举家回乡,那样艰难的时光,褚韶华也从未如此消瘦过。整张脸瘦的似乎就剩下了一双眼睛,黑黢黢的,埋葬着此生的喜怒哀欢。   “哎哟哟,我的天,怎么就瘦成这幅田地了!”宋舅妈大惊小怪如老母鸡炸窝似的尖叫呼喊,过去拉起褚韶华的手,“这是怎么了,我的侄媳妇哟!”   所有表兄妹相见时的情绪都被这一嗓子打断,褚韶华冷冷的扣住宋舅妈的手腕,将宋舅妈的老手从自己的手上移开,面无表情问,“宋太太怎么来了?”   错身越过宋舅妈,褚韶华客气的同王家兄弟、段浩打过招呼。   邵太太拉着褚韶华在自己身边坐了,让佣人沏杯参茶过来。   看王家兄弟的面色,褚韶华也知道王家兄弟已知王大姨的事,褚韶华神色中染上一丝悲伤,“两位表哥也知道了吧?”   “华儿,到底怎么回事?”   褚韶华是亲历者,自然比邵老爷说的详尽,大家一时静默无声。真的,褚韶华能活便是侥天之幸,褚韶华并不会游泳,硬是从苏州河飘到黄浦江也没死。   这大概就是命不该绝了。   默然片刻,褚韶华道,“表哥们既来了上海,也让我尽一尽心,还有姨妈和我哥、嫂子的事要商量,你们都到我那儿去住吧。你们来了,我也有个主心骨。”   两人都没意见,突然之间得知母丧,两人身上便有重孝,也不好住在邵家的。褚韶华又问段浩,“段东家过来,可有什么能帮忙的地方,您千万不要客气。”   “你们只管忙,我这里并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过来上海看行情。”   眼下不是叙旧的氛围,褚韶华喝过参茶起身告辞,宋舅妈虽无人理,也跟在了褚韶华和王家兄弟身后。邵东家几人送他们出去,褚韶华叫来的汽车就在外等着,几人坐车回家。   看褚韶华一行走远,段浩为姨妈撑伞遮雨,道,“先前表哥说陈太太在上海颇有作为,如今看,表哥此言非虚。”   梅雨天气,雨并不大,却是淫雨霏霏,下起来没个完。草坪绿意青翠,一树樱花悄然结出粉嫩花苞,邵太太穿着摩登的上海皮鞋,一双三寸金莲走的小心翼翼,“再多钱有什么用,这上海人可比咱们老家的土匪还凶上三分。”   段浩年轻气盛,并不认同姨妈这话。老家一样有土匪,上海虽不安全,却是这样繁华富庶的大都市。   段浩搀扶姨妈手臂,问,“姨妈,陈太太家发生这样的事,咱们是不是要致哀?”   “不能叫陈太太了,得叫褚小姐。”邵太太纠正外甥,轻声道,“褚小姐已经有男朋友了,哎,要不是发生这样的惨事,估计两人都要准备筹备婚礼了。”   段浩少不得打听一二。   宋舅妈坐在这铁壳子里,一路心脏险从喉咙里跳出来,及至车子堪堪停稳,宋舅妈迫不及待的就想从这铁壳子里跳出去,偏生不会开车门。王二力是会开的,待王家兄弟下车,宋舅妈才从王家兄弟那边儿手酥腿软的爬下车,双手拄着大腿叫唤,“简直吓死个人哩。”   褚韶华付过车钱,拿钥匙开门。   宋舅妈终于回魂气匀,自朱漆大门望向那幢红砖绿窗的二层小洋楼时,不可置信的问,“大顺媳妇,这是你的宅子?”   褚韶华没理会她,带王家兄弟进去了。   褚韶华的宅子远没有邵家别墅奢华,但,邵家别墅是潘小姐的陪嫁,褚韶华这个则是自己置起来的,自然不同。何况,即便比不上邵家别墅,也是宋舅妈这等样人难以想像的富丽堂皇了。   褚韶华要商量的主要是几人尸身的处理情况,“先前因为要配合案件调查,一直放在巡捕房那边的停尸房,现在是在丧仪馆,两位表哥看是扶陵回乡,还是就在这里烧了,带骨灰回去安葬。”   若是让宋舅妈说,自然是要扶陵回乡的。   王大力王二力兄弟考虑到上海到老家千里之遥,这扶陵回乡可要怎么走呢?王大力问,“阿燕和妹夫,妹妹你是怎么打算的?”他们虽是做兄长的,但王燕嫁到褚家,便是褚家人。褚韶中王燕后事,他们做为娘家人可以说话提意见,但最终做主的,一定得是褚家人。褚父褚母都不在跟前,自然要问褚韶华。   “扶陵回乡的路费虽出的起,可这一路,火车是不会让棺木上去的,那就得用骡马,一路少说要个把月。他们的尸骨,我打算火化后带回家。”褚韶华显然已有决断,“庙里的和尚佛佗过逝后多是火葬,回乡多做两场法事,是一样的。”   王大力王二力商量片刻,道,“我们也跟表妹一样吧。”   褚韶华道,“我让风水先生寻个吉日火化,然后在静安寺做法事。”   兄弟俩都没意见。   一时,刘嫂子提着菜篮子回来。见有人来,王家兄弟宋舅妈纷纷起身,刘嫂子吓一跳,连忙鞠个躬说,“可不敢这样。”   褚韶华让王家兄弟只管坐着,刘嫂子道,“接到小姐电话,我就去买菜了,我马上去烧菜。”   褚韶华点点头,“我这两个表兄刚到,中午做些柔软好克化的吃食。这位是宋太太,先夫舅母。”与几人介绍,“这是刘嫂子,在家帮着打扫家事。还有一位我来上海认的弟弟,叫程辉的,现在在商行帮忙,晚上就能见到了。表哥、宋太太跟我来,楼上是房间。”   王大力道,“这些事且不急,妹妹,能不能带我们去看看娘和妹妹、妹夫。”   兄弟二人骤闻恶耗,哪里有吃饭休息的心。   褚韶华垂眸,“是我疏忽了。”   宋舅妈识趣的没跟。   丧仪馆是新式的帮助人办丧仪的地方,不同于以前的义庄,这是跟洋人学的新讲究,所以,王家兄弟看到母亲、妹妹、妹夫时虽是难抑伤心,很是哭了一场,但看到三人仪容安详,穿戴讲究,知必是褚韶华的安排,心中对褚韶华都涌起淡淡感激。   虽说三人是在褚韶华这里出的事,一则并不是褚韶华让他们来的上海,是这几人自己擅作主张过来;二则这一样是褚韶华的亲人,想来韶华妹妹心里也很难过。   褚韶华的面容有一种奇异的哀伤,从她整个身体溢出。她没有一滴眼泪,却比泪雨滂沱更令人伤感。王大力哽咽劝她,“这也怪不得你,你莫自责太过。”   王二力也说,“是啊,说来都是命。”他娘,偷偷摸摸的也要来上海,所为何事,王家兄弟都没脸提。来上海没几日,人就出了事,真似阎罗王索命一般。   褚韶华睫毛眨了一下,视线自三人尸身抽离,虚虚的浮在半空,“我没事。”   午饭之后,表兄妹三人到静安寺请大师算火化吉日。褚韶华带着兄弟二人到裁缝铺做几件新衣,王大力王二力都不肯去,王大力道,“我们平时就穿这个,上海这样的大城市虽讲究些,我看一样有我们这样穿戴的。咱什么样就什么样,就是做了好衣裳,平时干活也穿不上。”   “做两身,法事时穿。”   “一身也够了。”王家兄弟与其父母品性大是不同,王二力道,“华儿,妹妹,你在上海挣生活也不容易,能省还是省着些。”   “是啊。”王大力道,“你家里那位大嫂会不会针线,干脆扯些料子请大嫂帮着缝缝,这去裁缝铺,岂不要额外花钱。”   褚韶华低声道,“这裁缝铺与商行有合作,大表哥二表哥放心,收费并不高。”   如此,王家兄弟才点了头,一人裁一身素服。   褚韶华与王家兄弟忙着给褚韶中王燕王大姨火化做道场的事,也没空理会宋舅妈。宋舅妈很会找存在感,自陈与王大姨交情不一般,跟着去道场哭了王大姨几人一场。   宋舅妈的哭声穿透濛濛烟雨,直往更高的天空飘荡而去。王家兄弟也哭的伤心,唯褚韶华撑一柄黑色雨伞,静静的望着这一切。   她没有哭,却有一种比哭泣更厚重的东西。   待这事结束,褚韶华就去上班了,王家兄弟往段浩那里帮忙。   宋舅妈无事便在家里,围着褚韶华的房间与书房打转,这两个房间没别的特别,唯一的特别就是上了锁。其他,就是同刘嫂子打听褚韶华的家产,诸如这宅子是褚韶华买的还是租的?花了多少钱?其问题内容与王大姨当初问的相仿。   不过,褚韶华明显对宋舅妈没有当初对王姨妈的耐心。   宋舅妈主动找褚韶华说话。   暖灯下,宋舅妈低声与褚韶华诉说着家里的艰难,“要是以往,不至如此,怕你还不晓得,二顺媳妇去年生了个丫头,添丁进口的喜事。按理,你做大伯母的,也该沾沾喜气。要是为着你婆婆,我也不当与你开这个口,哎,自你来了上海,你婆婆天天想着你,想的身体都不大好了。每天介看病、吃药,不知填进多少银子钱去。我帮着寻过大夫,倒是有好药,只是奈何家里吃不起哩。大顺媳妇,你说要如何是好?”   “宋太太说如何?”   “你虽离了家,总还有情分在。就当看萱姐儿的面子吧,你每月给家里十块大洋,这不多吧?”   “多倒是不多。”   “你只管放心,萱姐儿也很好,家里人都当她心尖子一般。”宋舅妈从怀里摸出一张照片递给褚韶华,“你瞧瞧,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要是愿意,我把孩子给你带来都是可以的。”   褚韶华瞥那照片一眼,并没有接。   宋舅妈拉过褚韶华的手,放她手里,说的话也与王大姨相仿,“做娘的人,哪里有不想孩子的。想了吧?”   褚韶华淡淡道,“萱姐儿姓陈,到底是陈家的人。”   见褚韶华神色冷淡,宋舅妈愈发急切,“可这也是你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啊。亲母女,有血缘管着哪。要是想孩子,跟我回去瞧瞧,孩子可想你了,总是叫娘哪。你婆婆这一二年身子也不大成了,大顺媳妇,你跟我回老家看看吧。你婆婆也想你哪。”   褚韶华道,“行啊,我有个熟人,在直隶府做军官,正好再雇几个保镖,一起回去。”   宋舅妈咂舌,“带这许多人做什么?”   “我朋友不放心。”   宋舅妈改了口风,“哎,有空回去也好。要是忙,还是要以事业为要,你在上海能立足也不容易。”   褚韶华不掩讥诮,“那就都托给舅妈了。”   “放心放心,托给我就是。”宋舅妈险弄出一身冷汗。   褚韶华想到一事,与宋舅妈道,“说来,有件事,大姨和我大嫂先时在裁缝铺做了不少衣裳,还有几件没做好,我让裁缝铺停了。舅妈要是不嫌弃,你去量量尺寸,做来穿吧。都是上等好料子,要是舅妈不穿,我就给育善堂送去。”   宋舅妈焉能不愿。   “后来我休息,我带舅妈去。”   宋舅妈一连声的应下,褚韶华笑了笑,自桌间拿起照片,回房去了。   月光自窗透过,洒落一室。褚韶华对着月色端量了一回照片上的女童,唇角挑起一抹刀锋似的冷笑。   褚韶华不明白自己在王大姨、宋舅妈这种人眼里得是多么的弱智,才能不认识自己的孩子。而这两人,得是多么的吝啬,才舍不得拿出张真正的她女儿的照片。   还是说,她女儿真的出事了。   褚韶华心中一阵酸疼,她深深的吸了口气,似是将所有的伤痛都压在心中:既是敢来,那就不必再回去了! 第187章 巨浪之十一   闻知秋初时并不知褚韶华与车祸有关联,宋舅妈被送到医院,昏迷三天后咽了气。褚韶华与王家兄弟、段浩商议后让虞律师去处理后续赔偿,撞人的是王局长家的侄子,在南京路上开快车,宋舅妈一时没留神,被王公子撞飞出去。   印度警察将王公子从汽车里拽出来时,王公子整个人似刚从酒缸里浸染出来的,迎风飘十里。因这事发生在公共租界,王公子当场就被抓到英国人的警局,为此,王公子身边的随从险与印度警察发生冲突。   褚韶华身为当时陪在宋舅妈身边,险一同共被撞的证人,接受警局问询。   褚韶华看一眼徐探长,要求虞律师在场。   徐探长抽出根烟点燃,笑一下,“褚小姐也太小心了。”   病房晚上灯光太亮,褚韶华的脸色愈显苍白,她浅浅阖上眼睛,长长的睫毛遮不住眼圈下的青黑,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疲惫。虞律师来的很快,褚韶华叙述车祸当时的情形,“傍晚时,我与宋太太从秀荣裁缝铺出来,我听到路上有尖叫声,看到交通事故,宋太太吓的腿软,我拉她向路边躲,没能躲开,汽车撞了过来。”   虞律师已经对这场事故做过初步了解,王公子醉酒飙车,撞死撞伤十余人,宋太太是其中之一。   徐探长问,“宋太太是褚小姐的同乡?”   褚韶华点头。   “有亲戚关系吗?什么时候来的上海?”   “她是我先夫的舅妈。五天前来的上海。”   “为什么要去裁缝店?”   “做衣服。”   如王公子这样的事故,徐探长虽对褚韶华仍有怀疑,却不能说王公子这样的重大事故与褚韶华相关。褚韶华就是带宋太太出去裁缝店做衣裳,王公子撞的也不只宋太太一人,总不可能是褚韶华指使王公子在大街上乱撞一通。   褚韶华与王公子并不相识。   徐探长微欠身,“谢谢褚小姐配合我们的调查。”   褚韶华道,“以后再有事,请先与我的律师联系。”   王公子的案子极好查清,宋舅妈尚未咽气,徐探长就将案子理清,交与上司。待宋舅妈咽气那日,褚韶华见到王家过来送赔偿金的律师,这位杜律师显然也是行家里手,对褚韶华与宋太太的亲缘关系一清二楚。   杜律师道,“听闻宋太太是褚小姐的亲戚,宋家不在上海,希望褚小姐能代宋太太出具谅解书。”   褚韶华叹口气,“先夫已过逝,我与宋太太并无血缘关系。很抱歉,我不想介入这件事。”   “褚小姐您是宋太太在上海唯一的亲人,由您出示谅解书最合适不过。”杜律师再想劝说,褚韶华摆摆手,示意财务送客。   杜律师又找到段浩,段浩更是摸不着头脑,他与宋太太更是无亲无故,这次宋太太来上海,都是自己买的票。因是同乡,不好不理,同路罢了。他根本连宋家村儿在哪儿都不大知道,何况是替宋太太出谅解书了。   段浩和杜律师道,“我与宋太太,勉强算是同乡,褚小姐好歹与宋太太有亲,谅解书由褚小姐出具还算合适。宋太太这几天的花费,丧葬费,都是褚小姐垫付的。我与宋太太,不过陌生人。”   杜律师道,“褚小姐接连经历丧事,怕是伤心太过。”   段浩心说,这可不是做律师人说的话。   杜律师这说的当真有一半的真心话,凭谁看褚韶华,现在都是一个大写的惨,还没出正月就经历刺杀,接着死了三位至亲,如今又有亲戚被撞身亡。   就在这种情形下,褚韶华还与褚亭举办了面料服装展示会,现在忙着各种定单,生意不要太好。就是弄堂拆迁也已结束,地面整平后开始挖地基盖公寓。褚韶华忙的脚不沾地。   段浩受邀参加褚氏商行的面料服装展示会,眼界大开,更见识到褚韶华的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受邀的非但有褚氏商行的诸多客商,纺织协会的朋友,上海几大报业的记者,更有上海当红歌星助兴,褚韶华褚亭寒暄招待客人,组织服装展示,而后的酒会、定货会,称得上业界盛事。   最后客人告辞时,还有每人一份小礼物赠送。   倘不是定货会结束时天色已晚,褚韶华面露倦意,段浩必要同褚韶华请教一番。褚韶华从早上六点钟来到华懋饭店,一直忙到晚上八九点钟饭局结束,段浩一整日做陪的都有些吃不消,何况褚韶华只有比段浩更累更费心神的。   段浩让王家兄弟好生照顾褚韶华,王大力王二力一直跟在段浩身畔,更是对褚韶华的脱胎换骨有了重新的印象。褚韶华一身宝石蓝色的丝绒绣花旗袍,端庄清丽,在上海这些有钱人面前没有半分逊色,平等论交。二人由衷的意识到,褚韶华真的不是以前的乡下表妹了。   尽管以往在老家时,褚韶华的能干阖县皆知。但来了上海的褚韶华,已成为了王家兄弟形容不出的上等有钱人。哪怕是与段东家邵东家相比,也是没有半分逊色的。   但,褚韶华的劳累,兄弟二人也是看在眼里的。   他们与褚韶华是姨表兄妹,关系很近,感情亦好,自是很心疼褚韶华的操劳。不必段浩叮嘱,二人也会好生照顾褚韶华的。   饭局后,客商们告辞回房。褚韶华、褚亭也准备回家休息,两人细细的说了些明天过来送客商的事,褚亭想褚韶华近来颇是坎坷,让褚韶华在家休息,他过来送一送也就是了。   褚韶华道,“我让小辉早些过来,还有些送给客商的礼物,一并给他们,也是咱们的心意。明早我再去商行,把定单整理好,得准备发货了。”   两人一直到饭店门口,服务生殷勤的拉开玻璃门,叫来的出租车已经在饭店外等侯了。褚亭先让褚韶华一行上车,让褚韶华好生休息。   褚韶华道,“不必担心,有事忙着,我反是心里安静。倘是闲了,反要出事。”   褚亭把饭店打包的宵夜递给程辉,“拿回去吃。”   褚韶华没跟褚亭客气,带着程辉王家兄弟上车,又与段浩说了一声,便先坐车走了。   褚韶华心情并不好,但也没有外人想像中的悲伤。   她不再相信任何人,包括王家兄弟。王大姨能把杏儿的照片带来说是萱姐儿,还想出李代桃僵,这件事,是王大姨自作主张,还是王家兄弟亦是知晓的呢?   尽管牵挂女儿,女儿的境遇无非两种,或是活,或是死。   若女儿无恙,她不可能把这种恶人活着回乡,利用女儿来勒索她!只要有人生出这种心,女儿的境况便只有更差的!   若女儿出事,这些人正可以陪葬!   像王大姨褚韶中的依恃,像宋舅妈说的话,骨肉血亲。   当时骨肉开始腐烂时,也唯有剜肉刮骨。   褚韶华靠着座椅,眼神无意识的放空,夜晚的霓虹光影、酒绿灯红在眼睛的虹膜上迅速的闪过,一重刚去,一重又来。   直待汽车到了家门口,褚韶华下车来。   车钱已经付过。   一行人回家后,刘嫂子也准备了宵夜,与程辉带来的一起放到餐桌上,大家一起吃。程辉带回来的是海鲜粥、小笼馒头和几样华懋的招牌菜,凉菜不必热,有些热菜冷了,刘嫂子拿去重新热过。她在家包的肉馄饨,也一起下了锅。   都是能吃的人。   王家兄弟就觉着每天肉食不断,未免奢侈,担心褚韶华破费太过。   王大力说,“华妹,以后晚上有窝头就够了,我们这饭食,每天大米白面的,有多少能够?”   王二力附和,“是啊,头一天过来,略丰盛些也就是了,可不能每天这样,跟过年似的,不是这么个吃法。”   褚韶华给王大力夹了个小笼包放在餐盘里,柔声道,“也并不是表哥你们吃,我们也是一样要吃的。平时就这样,咱们吃好一些,身体才能好;身体好了,工作便有力气。以前我不懂这个理,后来才明白了。在什么地方省钱,我也不会在吃上省钱。再说,咱们也没吃什么贵重东西,无非就是些鸡鱼肘肉。”   王大力连忙道,“这就极好了。”   最艰难的心路历程已经走过,褚韶华的食欲不错,待刘嫂子煮好馄饨,她又吃了一小碗。   吃过宵夜,褚韶华就先去休息了。   闻知秋受王局长之托找到褚韶华时,褚韶华正在商行安排定单发货事宜。梅雨天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前几日的阴雨一扫而空,阳光照耀下,空气温暖湿润,办公桌上的一盆小绿萝在生机勃勃的努力生长。   闻知秋一身简单浅色衣裤,站在门口敲门,褚韶华看到是闻知秋时,很有些惊讶。闻知秋笑着进去,问,“星期天还加班?”   “我们昨天定货会,今天一早褚总和小辉就到码头仓库发货去了。”褚韶华翻着账簿,抽空问闻知秋,“什么事?”   闻知秋,“过来看看你。”   “行了,有话直说,一看就有事。”   闻知秋奇怪褚韶华是怎么看出来的,闻知秋道,“好容易休息天,真的是过来看看你。还有件王局长托了我件事。”   “他家那官司不是已经结了?”褚韶华不解,其他事情,她与王局长完全没有相干利益。   闻知秋拉张椅子坐下,同褚韶华细说,褚韶华才知道,王局长的侄子是放出来了,但因此案,王局长受到政敌攻诘,而且,政敌有确凿证据,受害者出具的谅解书里,有一份是伪造的,便是褚韶华出具的那一份。   褚韶华皱眉,“我并没有出具过谅解书。”   “约是王局长的律师看宋太太在上海没有近亲,你也不插手此事,擅自作主了。”闻知秋道,“我也是刚刚知道宋太太的事,听说她是你老家同乡。”   “先夫的舅妈。”褚韶华把闻知秋着意含糊的宋舅妈的身份同闻知秋说了一遍。   按照礼貌,闻知秋应该向褚韶华表示遗憾,毕竟这也勉强算褚韶华的亲戚,但看褚韶华没有半点哀容,闻知秋也便省了这一道。   闻知秋道,“现在那份伪造的谅解书放在英国人的法庭内,王局长面临的局面很难堪。”   褚韶华停下笔,终于知道王局长的难处在哪儿了。如今在上海,洋人的身份是要比中国人贵重的,包括现在市府公职人员,如果是公共租界的英国人与王局长为难,且人家证据确凿,王局长的对手,恐怕还是不寻常人。   褚韶华脑中迅速权衡利弊,她看向闻知秋,问的直接,“你希望我帮王局长?”   闻知秋道,“我只是不希望英国人支持的警察局长在政府任职。”   “这也是张市长的意思?”褚韶华再问。   闻知秋笑而不语,褚韶华就明白,闻知秋身为市长心腹,这自然是张市长的心愿。褚韶华问,“杜律师呢?”   “在英国人的巡捕房,不过什么都没说。”   褚韶华有些为难,“那份假的谅解书,我也不能说那是我写的。”   闻知秋刚要与褚韶华面授机宜,徐探长带着两位印度警察匆匆赶来,请褚韶华跟他回巡捕房协助案件调查。对待徐探长,褚韶华拿出一惯态度,淡淡道,“我需要有虞律师在场。”   徐探长看向闻知秋,闻知秋礼貌微笑。   徐探长话中有话,“闻秘书长来的真快。”   闻知秋笑笑,“我在与褚小姐约会。”   徐探长视线自闻知秋身上移开,“褚小姐现在就过去吧,事情比较急。您放心,我们只是请您协助调查。”   褚韶华道,“我想徐探长不会介意我等律师过来吧。”   徐探长坚持,“褚小姐最好现在跟我们过去。”   “这是商量?请求?还是胁迫?”褚韶华向来吃软不吃硬,不过,徐探长好像并不了解这一点。   徐探长给褚韶华噎一个跟头,闻知秋暗暗为褚韶华叫声好。   “什么都不是,只是想请褚小姐过去。”   “这可不是请人的礼数。”   “这是巡捕房的规矩!”   “有逮捕令吗?”   褚韶华与徐探长一句对一句,闻知秋打圆场,“不如先请虞律师过来。”   褚韶华淡淡笑着,“我无所谓,只是不知徐探长的意思。”   徐探长见这女人软硬不吃,只得对着电话做个请的手势。   褚韶华给虞律师打电话,让虞律师过来,顺便把她给虞律师的委托书带来。   徐探长带着两位印度警察在、商行等虞律师,褚韶华叫了咖啡蛋糕过来请几人吃,那两个印度警察只管坐着喝咖啡吃蛋糕,徐探长与褚韶华、闻知秋聊天。   徐探长同褚韶华说起这次的事故,徐探长道,“受伤的好歹还有一条命在,那些当场死亡的,有孩子未长成人,有青年是家中支柱,还有老人未曾享受儿女孝顺,就此离逝。我相信褚小姐还是愿意恶者得到应有惩处的。”   褚韶华点头,“那是自然。”   “褚小姐的意志会不会受到外界影响?”   “瘅恶彰善算是吗?”   徐探长可算是知道有文化的女人有多难相处了。   虞律师过来后,褚韶华就同徐探长走了。   闻知秋并没有跟去。   这次去的是英国在上海设立的在华最高法院,法国梧桐枝叶伸展,给这幢四层的灰色西式建筑添了几许青葱绿意。褚韶华在上海颇有知名度,主要是她有两笔巨额慈善捐款,故,英国法院的办事人员对她也极为客气。   褚韶华天生的纤腰长腿的好身段,她走路完全不同于寻常女性含胸低头的羞怯,她那种昂首挺胸的端贵仪态,便是英国佬见到她都很礼貌,褚韶华的英文口音都是跟闻知秋学的,正宗伦敦腔。英国人自人介绍艾利诺.罗素,褚韶华立刻说,她曾看过贝德福德公爵的传记。艾利诺.罗素是贝德福德公爵的旁支族亲,虽然没有爵位在身,依旧以自己姓氏为荣,闻言很是高兴,赞叹褚韶华学识渊博。   褚韶华自我介绍是唐时河南郡公爵褚遂良之后,家族迄今有一千三百多年历史,如今家族以经营田庄为业。艾利诺愈发客气,问褚韶华要什么咖啡。   褚韶华含蓄一笑,“我喜欢红茶。”   艾利诺令书记员端来红茶,方问起褚韶华关于谅解书的事,褚韶华双手交握,自然的放在桌间,“我与宋太太是亲戚,她来上海看望我,出了这样的事,我甚为悲痛。我出具过谅解书,虞律师可为证。虞律师是我的代理律师,我的一切法律事务都由虞律师代理,委托书虞律师也带了过来。”   艾利诺道,“我非常不理解,褚小姐曾为慈善事业捐赠重金,您是一位品德高尚的淑女,我不理解,您为什么会为这样的恶性事故出具谅解书。”   褚韶华端起红茶慢呷一口,轻轻的放下,蹙起的眉峰暗藏优雅,她悲悯的开口,“事故已经发生,我们无法使时光回流,悲剧已造成,我们能考虑的是后面的补偿事宜。生活总要继续,那些受到伤害的家庭,我希望他们能得到相应的补偿。而且,王家曾应允要捐献二十万大洋用于慈善事业,为前事忏悔。”   “我痛恨这样的事故,我希望官方可以在交通驾驶上出具更有警戒意义的法规,用以警示后人。”褚韶华郑重道。   艾利诺令书记员取来谅解书,褚韶华看一眼直接放到桌上,正色道,“这不是我出具的谅解书,不是我的签名字迹。”   艾利诺看向褚韶华,褚韶华再次确认,“的确不是我的字迹。”   “那褚小姐的谅解书呢?”   “这该问你们才是。出具谅解书后,我就没有再关注此案了。”褚韶华回视艾利诺,不客气的将水搅混。   褚韶华自英国人的司法机关离开后,闻知秋还在商行等她。褚韶华把在英国人那里的对答与闻知秋说了,闻知秋捏一下褚韶华的手,“我得先到王局长那里,晚上我再过来。”   “太忙就算了。”褚韶华脱下蕾丝手套,“二十万大洋的事与王局长说一声,就当是花钱买名声吧。他可别嫌我多事,不然我实在想不出恰当的让英国人相信的理由。”   闻知秋唇角一翘,对褚韶华时时不忘敲些慈善款的事忍俊不禁,“放心。”   闻知秋高兴的并不止王局长的困局能很快解决,还有褚韶华现在的状态,善意犹在。   他更高兴的是褚韶华依旧保持的理智与善良。   不论发生多少事,褚韶华依旧是还是那个热心慈善的褚韶华。 第188章 巨浪之十二   闻知秋伴晚霞而来,红霞漫天,晚风微凉,闻知秋那种公职人员的气场配上休闲款的薄料大衣,竟有不错的气质。   褚韶华把褚亭带回的单据一一入账,闻知秋耐心的在沙发上喝咖啡等侯。   褚亭有心让褚韶华去约会,褚韶华却一幅以公事为先的模样,闻知秋也没有意见,褚亭便再不多话。   待褚韶华合上账簿,褚亭也准备回家,褚韶华与闻知秋出去吃饭。   闻知秋没什么约会的心,干脆带闻知秋回家,“我娘家两位表兄来了,你也见一见。”   难得褚韶华主动介绍娘家人让闻知秋相见,闻知秋先驱车到百货公司,将烟酒茶丝各备一样,做为见面礼。褚韶华闲问一句,“王局长的侄子如何了?”   “已经送回永嘉老家。”   “他这个侄子,”褚韶华想了想,才找到一句合适的话,“开的是别克牌子的汽车,我看比王局长家的公子派头不小。”虽然她也不认识王局长家的公子。   闻知秋道,“王局长哪里有什么公子,他膝下寸草不生,只有七位千金,没有男丁。”   褚韶华就有些明白王局长的侄子为何这般耀武扬威了。   褚韶华道,“要是闺女有本事,倒比这祸头子有用的多。”   “王局长可不会这样想。”闻知秋道,“那二十万的事我与王局长说了,王局长让我谢谢你,说他明天就去捐钱做慈善。”   褚韶华笑笑,“舆论怕不会领情。”   “领不领情,这也是善事。”闻知秋问褚韶华,“表兄们性情如何?”   “你去就知道了。”   王氏兄弟实诚勤快的性格并不罕见,但对于闻知秋,大概是先时见识过王大姨那般奇葩,对王氏兄弟不禁好感倍增。   褚韶华为彼此介绍,王氏兄弟这些天一直很忙,先是忙老娘、妹妹、妹夫身后事,这几天跟段浩在上海逛,开阔不少眼界,没想到褚韶华在上海有了男朋友。俩人原以为程辉是褚韶华养在家里倒插门的小丈夫呢,因这个表妹命苦,王氏兄弟也就这样一琢磨,是或不是,都不要紧,毕竟褚韶华年轻,改嫁也并不算什么。以招赘个老实可靠的,以后自己当家做主不受气,好过日子。   如今见到闻知秋才晓得先前是他们想偏,闻知秋才是正主。   闻知秋的风度自非程辉能及,彼此寒暄过后,王氏兄弟说的是带着些北京口音的直隶味儿国语,闻知秋则是前鼻音后鼻音不分的江苏味儿国语,彼此倒能交流。   王大力看闻知秋穿戴讲究,问他做何营生。闻知秋道,“在市府做事。”   “市府”是个新鲜词,王大力想了想,问,“衙门当差?”   “是。”   王大力放心了,与闻知秋道,“我这个表妹是极能干的,就是先前有些坎坷,人极好。华妹是做生意的,你在衙门当差很好,每月吃饷,稳定。”   王二力心思更灵敏,看闻知秋虽生的相貌年轻,也比褚韶华要年长,又是衙门当差,不知家中可有妻室。王二力就问了,闻知秋道,“我妻子早逝,现膝下有一女。”   王二力便很满意了,立刻道,“知秋你只管放心,我表妹心善,以前在老家,十里八乡有名的好闺女。这些年给她提亲的不少,她并不看重家境,最重人品。要是人品不过关,凭你金山银山她也看不上的。就是你家千金,她也必当自己闺女一样待。”因褚韶华再婚,王二力没提萱姐儿的事,担心闻知秋不乐意,也不晓得褚韶华有没有同闻知秋说过萱姐儿。   闻知秋终于见到褚韶华娘家的正常亲戚,也很高兴,很诚恳的说,“我也是钦慕韶华人品,方毛遂自荐,大胆追求。”   王大力听闻知秋说话文绉绉,便问道,“知秋你说话听着就有学问,又是在衙门当差,以前是上的新学堂还是旧学堂。”   褚韶华端来茶点,正听闻知秋道,“我大学、硕士都是在英国剑桥大学读的,家父早逝,妹妹也嫁人了,现在母亲和我在上海生活。”   王大力王二力愈发认为褚韶华眼光出众,闻知秋家中人口简单,就一老娘,也没难缠小姑子,以后日子好过。   闻知秋人品可靠,王家兄弟都很高兴,同褚韶华道,“一会儿把咱们老家的土产收拾出一份儿给知秋带家去,给他家老太太尝尝,也是你的心意。”   闻知秋做出邀请,“我妈听说表兄们来了上海,很想请两位表兄吃饭,表兄什么时候有空,我过来接你们。”   王大力连忙说,“该我们去拜望你家老太太。只是我们身上有母孝,不好随意上门。”   闻知秋道,“只要表哥们只管过去。我母亲从不讲这些旧理,现在上海也不讲究这些古礼了。”   倘是别的人家,王家兄弟不会直接就接受邀请上门。闻家是褚韶华以后的婆家,他们凑巧来了上海,自然要过去看看。   大家商量一回,定在明天晚上。   当天晚饭宾主尽欢,闻知秋吃过饭还同王家兄弟说了不短时间的话,看天色不早,方起身告辞。   月上中天,褚韶华送闻知秋出门,闻知秋道,“明天我让母亲安排。”   褚韶华轻轻叹口气,“嗯。”   闻知秋明白褚韶华这一叹中的矛盾,他的目光似月光般温柔包容,“回吧,外头风凉。”   闻知秋看褚韶华回屋,帮她带上门,回家。   闻太太听儿子说了褚韶华娘家人要过来拜访的事,略有惊讶,“褚小姐的娘家人不是——”不是都意外死了么。   “是她娘家表兄,死了的王大姨家的两个儿子,为人很实诚。”闻知秋说,“妈你让钱嫂子多备几样菜,明晚我早些回来,请表兄们和韶华过来吃饭。”   闻太太应了,问儿子过去见表大舅子有没有带礼物,闻知秋同母亲略说了说,闻太太总觉着这事有说不出的别扭,不禁开口,“两位表舅爷身上都带着母孝,褚小姐刚死了嫡亲兄长,按礼也是有孝在身的,这个时候聚会,合不合适?要按以前老礼,父母丧期间,都要菇素守礼的,他家可是在百日重孝之内。”   “这都哪年老黄历了,要按以前,父母过逝官员得辞官守孝,我们市长前年接连死爹娘,谁还在意这个?”闻知秋道。   闻太太想,倒也是这个理,反正她家是新式家庭,那些旧规矩守不守的也没什么。   王氏兄弟则在家同褚韶华打听闻太太的性格为人,要准备什么礼物为宜。褚韶华道,“有段东家带来的洋布,我看都是上好料子,做衣裳是极好的,再把你们带来的山芋、红枣、核桃,一共四样带去就行。闻伯母是个新派人,并不古板,也不讲究那些老礼。大表哥二表哥只管放心,她很好相处。”   褚韶华的体贴尽在其中了,王家兄弟自不愿意让褚韶华在这些事上破费,褚韶华提议这四样,都是王家兄弟带来的东西。王家兄弟道,“是不是太简单了。”   “这样就行,咱们什么样就是什么样,闻伯母都是知道的,这是咱们的本色。”褚韶华道,“闻家说是大家族,以往闻先生进学时也家计艰难过,闻伯母并不是嫌贫爱富之人。”   如此,兄弟二人方放下心来。   三人将礼物的事商量妥当,褚韶华找了几个漂亮匣子,让刘嫂子把礼物装好,明天带往闻家。   闻太太也如褚韶华所言,为人温和,待人客气,极好相处,除了有些爱显摆家族历史。以前褚韶华可不知闻太太有这种爱好,从老闻家明朝时的大官祖宗说起,一直聊到闻知秋少时进学的辛苦,长大成人后的上进,其中不着痕迹的夸赞闻知秋的次数多达数十次,难得她老人家说的这样自然不做作。   王大力王二力则是越听越敬重闻家门第,认为表妹嫁进大户人家,且闻家富贵远胜褚家,闻家太太又这样的和善,兄弟二人都认为闻家是好人家,以后褚韶华嫁过来也只有享福的。   褚韶华也一幅认真模样听闻太太夸闻知秋,如果不是在每次闻太太或明或暗的夸赞时,褚韶华都会意味深长的看闻知秋一眼的话。闻知秋不愧是在政府修练出的偌厚脸皮,褚韶华每次看他,他都对褚韶华默默一笑,完全不带脸红。   褚韶华眼珠一转,移开眼,只听闻太太这话,真心觉着除了天上仙女,没人能配闻知秋了。   好在王二力不肯落自家威风,也开始同闻太太夸起褚韶华来,“不是我说大话,就是在天津,比我表妹再好的女孩子也没几个。我们兄弟都是粗人,我这表妹自小就聪明伶俐,见识本领不逊男人。就是一个大男人,叫他两手空空的千里南下,还立起这一番事业来,这样的男人都不多见的。”   “可不是,我就喜欢褚小姐的自立自强。”这要不是事先知道是褚韶华的娘家表兄,王家兄弟这样高大健壮,面皮黝黑的大汉,与褚韶华这种白皙细致的女郎,完全看不出有半点亲戚关系来。   “可不是么,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爹强娘强不如自己强。我表妹虽没读过洋学堂,现在也会好几国的洋话,唉哟,那天他们开那个服装展示会,我们也去了,我表妹说起洋话来流利的不行,这都是她这几年自己学的。”王二力拍拍腿上的洋布裤子,脸上笑呵呵的,闻家的洋房别墅完全不逊潘家,待他们兄弟这样礼遇,自然是对亲事诚心。王二力是北方人,不同闻太太的委婉,他夸人都是直接夸,“哎,我们祖上虽没有做官的,也都是本分人,耕种为生。要往前说,我们家也不是直隶人,我们祖上是从山西大槐树奉明朝皇帝朱元璋的命令迁到直隶去的。以前在山西也是大户人家,我们华妹这份聪明,就是像了老祖宗。这一点,跟知秋倒是很像。”   王大力没这些口才,王二力一面说,他就在一边点头,说声,“就是这样。”   王二力得大哥附和,越发劲头十足,将蒲扇似的大手一挥,豪爽笑道,“也就可惜华妹是女儿身,倘是男人,要搁以前,现下状元都考出来了。”   这回,换闻知秋笑眯眯的看褚韶华了。   待王二力和闻太太互吹完,时间已经不早。   闻知秋要开车送褚韶华和王家兄弟回家,褚韶华拦了他道,“你喝了酒,还是叫辆车,喝酒不要开车。”   闻知秋起身,“无妨,没喝几杯。”   “还是小心些,王公子的事现在还没料理明白哪。”要是在这时候出事,正撞枪口上,旁的人可能没事,闻知秋是公职人员,必要小心些才好。   闻太太立刻道,“这话是,王公子那事闹得,全上海都知道了,很不体面。”   王大力说闻知秋,“咱们不是外人,你吃了酒开车,就是送我们到家,你回来路上,华妹也要担心。”   闻太太让钱嫂子打电话叫车。   回家路上,王二力就同褚韶华道,“闻先生人品不错。”   王大力也说,“是个实诚人。”   倘不是褚韶中王燕王大姨刚死,王大力王二力都有心让褚韶华先把亲事定下来,闻家这样人口简单的大户,可不好找。   王大力悄与褚韶华道,“年中就把亲事定下来。”那时候也就出孝了。   褚韶华倒没说什么。   王家兄弟在外面偶有说起褚韶华这桩亲事,都为褚韶华高兴。   王家兄弟正与段浩在外,就见一位深色风衣的英俊男士上前,该男士先递上名片,神色如同春风般和煦,“我是英租界巡捕房的探长,姓徐,想了解一些关于褚小姐的事情。”   与此同时,褚韶华接到王局长特意差人送来的请柬。 第189章 巨浪之十三   这两天,王局长是新闻界的热门人物。   大幅照片出现在报纸头版,王局长做慈善做的大张旗鼓,倘若往时,必然赞誉不断。如今赶在王公子交通事故当口,何况,新闻界对于“受害者家庭与王家和解,王公子平安回乡”之事颇有争论,王局长的公益并不一帆风顺。   有的问题十分尖锐,直接就有记者问王局长是不是借慈善洗白。王局长沉声道,“子侄犯错,这是事实,我非常愧悔内疚。我不知什么是洗白,除了给受害者家属的赔偿,这二十万大洋是祖上积蓄,每一个铜板都会用来帮助有需要帮助的人。除此之外,每年我都会拿出一万大洋用于慈善,以后请大家一起监督,看我王某人到底是不是作态洗白。”   褚韶华有早上看报纸的习惯,当时翻阅到这新闻时还说一句,“王局长这脸皮也是没谁了。”   程辉说,“是不是当官的都脸皮厚?”闻先生脸皮也不薄。   褚韶华笑睨程辉一眼,程辉吐吐舌头,闷头吃小笼馒头去了。   王家兄弟问王局长是何人,昨天也听褚韶华闻太太说过这位局长。褚韶华道,“就是王公子醉酒开车,宋太太才遭了横祸。王公子是警察局王局长的侄子。”   王大力道,“真是造孽。”   王二力对宋舅妈没有半点同情,道,“这也是自己命短,旁人有什么法子。”   过来送请柬的是位眉目清秀的年轻人,十八九岁的年纪,生得一脸机伶相,笑着将请柬与一份厚礼送上,道,“我们局长在国际饭店定了牡丹厅,褚小姐一定要来赏光。”   “王局长太客气了。我受之有愧。”   “哪里,我们局长说多赖褚小姐仗义相助,必要当面亲自谢褚小姐。”   褚韶华接了请柬,大红烫金请柬,不知道的还得以为哪家办喜事哪。不过,想来王局长如今官场平安。褚韶华客气几句,收了王局长的礼,也不忘给了这年轻人份小礼物。这是商行准备的,当时服装展示会剩下的,里面有糖果、香水,都是高档货。   年轻人谢过,客气告辞。   褚韶华打电话问闻知秋有没有收到王局长的请柬,闻知秋道,“晚上我同市长一起过去,你早些过来市政,咱们一起走。”   褚韶华考虑到闻知秋已经是张市长的跟班,她不好再做跟班的跟班,“这不太方便,我自己过去就行。”   闻知秋道,“你打辆车过来,到时与我们一起去就行。”   张市长对褚韶华印象不错,先时便觉着褚韶华是个有眼力的姑娘,后来褚韶华重金捐助慈善,张市长便认为,闻秘书长眼光果然不错。如今褚韶华过来,张市长道,“褚小姐与我们同乘就是。”   褚韶华笑,“我就担心打扰市长。”   “都下班了,没什么打扰的。”   如此,闻知秋坐副驾,褚韶华和张市长在后排,张市长一把年纪,有这么位青春貌美的小姐陪着,说一说近来上海趣闻,也颇得乐趣。   张市长没直接问褚韶华闻知秋的婚期,主要是知道褚韶华近来颇有丧事。张市长只是着重赞了一回闻秘书长的人品以及褚韶华的才干眼光。   褚韶华还是第一次到国际饭店,她平时请客多是在华懋饭店,国际饭店更多的是外国人与明星政客,装潢也更加富丽堂皇。   头顶流苏型的水晶灯仿佛天上银河,脚下黑白相间的意大利瓷砖典雅大方,来往皆衣香鬓影、当代名流,引路的男女服务生眉目清秀,态度恭敬。王局长在大厅等侯亲迎,双手握住张市长的手,亲热的仿佛失散多年的嫡亲兄弟,“张市长,张大哥,赶紧的,咱们上楼。”   大家亲亲热热上楼,牡丹厅里已诸事咸备,褚韶华以为这次宴会怕要客人不少,不想只有他们三位。王局长请张市长上坐,彼此一番推辞后,张市长方坐了。王局长又与闻知秋握手,称闻知秋为闻兄弟,然后才正色道,“这位必是褚小姐,我钦慕小姐久矣。一会儿我必要敬褚小姐一杯,没有小姐深明大义,我王某人怕早叫小人害死了。”   褚韶华连忙道,“您真是过誉了,王局长您吉人自有天助,我也只是顺应天时罢了。”还着一双妙目只管往张市长那里看去,话里话外将张市长比做上海的“天”,张市长笑意更深。王局长也暗道褚韶华会说话。   王局长哈哈笑着请大家坐了,服务生开始上菜。   王局长其貌不扬,既没有张市长的斯文,也没有闻知秋的儒雅,但其豪爽绝对远胜二人,酒菜齐备,王局长不必服务生服侍,悉数打发出去,亲自为张市长斟酒,自己连饮三盏,张市长苦笑,“我这把年纪,酒量委实不成,我就随意了。”   王局长连饮满满三高脚杯的洋酒,一亮杯底,“市长您随便就好。”   闻知秋、褚韶华不必王局长劝饮,二人也不过陪在张市长身边罢了。褚韶华向来会照顾人,很有眼力用公筷将每次美食放到张市长面前餐盘,有些不认识的,褚韶华还会问一问,态度坦然大方。因各个饭店的招牌菜不一样,菜色各有讲究,王局长对这些如数家珍,很细心解答,气氛一时大好。   褚韶华第一次见识到政客的冷酷,就是在这次的饭局。   王局长叙过感激,大家说些闲事,王局长就问起张市长家的公子来,王局长道,“那天见张兄弟,真真人品出众。我有一小女,容貌尚可,市长若瞧得上,说给张兄弟如何?”   张市长笑,“张老弟家的千金,自是百里挑一,只是小犬已经成婚,如今儿女都有了。”   “这怕什么,给张兄弟做小就是。”王局长浑不在意,仿佛给女儿结下的不是终身之托,更在意的自是他的政治鸳盟。褚韶华瞳仁一瞬间的收缩,把闺女给人做小,多是没钱人家这么干,王局长在上海如此权势,为了巴结张市长,竟能做出把闺女给张公子做小之事。   张市长哈哈一笑,“那再给小犬叫兄弟可就不合适的,咱们便是正经亲家。”   王局长立刻改口,举杯道,“是是是,张大哥,亲家,咱们得吃一杯。”   闻知秋给褚韶华递个眼神,褚韶华与闻知秋一起举杯,闻知秋道,“今日我和韶华见证公子小姐大喜,我们敬市长局长一杯。”   自清帝逊位,国家立宪,宪法规定一夫一妻,再没有二房妾室之事。哪怕当今陋习,不少老派人或是权贵之家仍是妻妾成群,但在法律上是不承认妾室的。褚韶华心中极厌恶张王之流,面儿上却是一派明快,“是啊,适逢两家大喜,遥祝二位新人白头到老,百年好合。”   张市长王局长都是一派喜悦满意模样。   灯影交错间,席间气氛愈发热络,转眼间,张市长与王局长已亲若一人。   ——   难得晴空。   徐探长请王家兄弟边走边说,日影将人影拉长,王家兄弟颇有些忐忑,毕竟是捕快,不知道这人找他们何事。春风拂动春樱,花瓣簌簌而落,沾人衣襟。徐探长在一处钢桥边停下,他指了桥下侧一处隐蔽的地方,道,“令母就是在此地溺水而亡。”   王家兄弟脸色微变,徐探长顺桥而下,绕过几丛萧萧叶声的夹竹桃,那里有几个浅浅脚印,有些模糊,徐探长望一眼道,“这应是昨天的脚印了,这个人的脚码数在四零,年纪不超过三十五岁。”捡起一个烟头给王家兄弟看,“抽的是老刀牌烟,不是特别好的烟,但也说不上坏,家境普通。”   徐探长随手把烟头抛到河水中,浮沉几下,转眼消失不见。   徐探长拿出一包香烟,三人叶脉青青的夹竹桃畔抽烟,徐探长道,“我平时的职业就是经手探查各类案件,以前在国外学的专业也是这个,如今算是学有所用。褚小姐是城中名人,她的亲人遭黑手溺亡,这件案子便是我接手,最终成为我职业生涯中不多见的悬案。”   王大力猛的吸了口香烟,一支刚刚点燃的烟烧进大半截,他随手一掐,道,“徐探长你有话不妨直说。”   “我与闻知秋认识多年。”徐探长问,“你们认识闻知秋么?”   兄弟二人没否认,徐探长继续道,“不知道这些话应不应该跟你们讲,我在英国读书时认识的闻知秋,我的专业是刑侦方向的法医学,他在剑桥大学求学。我们的家境都不富裕,有两年的时间一起在外合租一间公寓,可以节省花销。他真是个天才。”   “他打过很多工,在外国人的饭店洗过盘子,拉小提琴挣面包。那时候英国的汽车也很少,他的专业是经济学,我亲眼见他晚上看机械相关的书,有一天,他买了半车旧零件,自己组装了一辆汽车。你们不了解那种难度,就是真正机械专业的学生,恐怕也没几个有他这样的本事。”徐探长声音悠远漫长,仿佛带着王家兄弟回到了那个记忆中艰难又灿烂的留学时光。   “我们住在一起,我的专业极有趣味性,曾到当地社区警察做助理实习,相处久了,彼此尽管非常忙,也会说到彼此专业上的事。他不懂医学,却听我讲过许多案件,包括我们专业的公共课,他也听过几节。上海具有侦探素质的人中,他是其中一个。”徐探长道,“当时,褚小姐夜晚未归,程辉打电话给知秋。就是他带着程辉找到这里,他由当时留在这里的脚印判断出,褚小姐落水,然后,出一人一千块大洋的价格,组织苏州河上的船工打捞。”   “天色未明,令母、令妹、令妹夫三人的尸身,便是由此地下游捞出。”徐探修长的左手在水面虚虚一划,“闻知秋当即兑现诺言,捞人船只每位千块大洋。直待天明,都没找到褚小姐,待第二天九点钟左右,黄浦江那里有青帮帮众传来消息,褚小姐被人从黄浦江捞出。因褚小姐还活着,知秋给了两千大洋为酬谢。”   王家兄弟听到此处,颇是感动。闻知秋出此巨资救人捞尸,就是他们王家的恩人。   徐探长牵动唇角,“如果没有两件我始终不能从逻辑上解释,我几乎相信令亲是受了褚小姐牵连,被歹人袭击,溺水而亡。”   不必王家兄弟问,徐探长已道,“我立志不放过一个恶人,这是我的职业理想,所以,恕我直言。第一件,知秋是我旧友,他有着侦探素质,能通过这里的脚印推测出有人落水,遂不惜重金捞人。我不能理解的是,破坏此处现场的也是他。是他踩坏了这里的脚印。”   “第二件,我是公共租界的探长,我与他是旧交,当他的女友出事,他第一个找的不是我,而是隔壁法租界的探长。法租界探长不能越权行事,所以,我直待第二天才接到消息,过来接管这出恶性杀人案件。可惜我失去第一手资料,一切凭褚小姐口述当场之事,除了褚小姐的话,并无旁证。”   王大力脸色暗沉,王二力沉不住气的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此人话里话外明明是对闻知秋有所怀疑,如果是朋友,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   徐探长幽声道,“褚小姐曾被人买凶刺杀,我在这条线索进行过细致调查,并没有异常。如果我查不出异常,那么,便是真的没有异常。我曾经经手过一个案件,一家男主人自天台跌落,女主人哭到昏厥,他们是有名的恩爱夫妻。但是,在发丧时有一位女郎自称是男主人的外室,并肯定男主人必是被谋杀。我接手此案后,发现这家公子是震旦大学的化学专业毕业,天台的栏杆有被浓酸腐蚀的痕迹,后经审问方知,恩爱夫妻背后,男主人早有外室子,并要让外室子认祖归宗,夫妻多有争吵,公子不忿,因父亲有在天台赏月的习惯,腐蚀了栏杆,父亲就此坠亡。”   “世上很少不能侦破的案件,因为,熟人作案的可能性远远高于买凶杀人。”金乌西垂,落日余晕染红粼粼河水,晚风带来一丝寒意,徐探长的声音冷酷如春寒回溯,“褚小姐说,凶手先后将王太太、褚奶奶推落入水,当褚先生落水时,她伸手抓住褚先生,手由此被褚先生抓伤,二人一起被凶手推入河中。”   “我设想一个场景,那天,他们四人喝了一坛两斤绍黄,一坛两斤汾酒,褚小姐依醉酒之名令车夫停车,随即打发车夫离开。褚小姐的酒量寻常,王太太褚奶奶都是乡下女流,喝酒的机会应该不多,那么,她们的酒量除非天赋异禀,不然,不会超过经常在外应酬的褚小姐。褚小姐已有计划在身,她站在这里,桥上虽有路灯,这里却是桥下,且有密密的夹竹桃遮挡视线,这是难得的视觉死角。”   “当时刚出正月,上海的夜晚还很冷,时间在九点左右,除了晚上出来应酬的人,路上行人稀少,电车也已停运。就在这里,阴天,连月亮都没有的晚上,河水无声无息的流淌。先是王太太,其后是褚奶奶,褚先生因是男人,酒量略大,或者他还有神智,在杀手行凶之际,在他落入河水之际,他陡然抓住凶手的手,他抓的太急太紧,凶手被他抓伤,甚至,凶手力气不及他,一时不防,被他拽入河中。”徐探长浑身散发着肃杀冷意,他伸出一只手,仿佛在重演那夜惊魂,“这里过了多久,大约一个多小时,有一位具有侦探素质与侦探知识的先生带人找到这里。那位先生是个极聪明的人,他能从那天褚小姐的行程找到这里,幸运的是,这里留下了案发现场的脚印,这位先生推断出了落水真相,然后,这位先生立刻装作无意的将现场破坏迨尽,花重金在水里寻人。”   “这位先生与这租界的探长,也就是本人,有着极厚的交情。他了解我,知道我必不会徇私,所以,他没有找我。他找的是法租界的探长先生,那位探长先生是青帮头把交椅,徒子徒孙遍天下。既有助于打捞寻人,也能阻止案件立刻由我们巡捕房接手。因为,这位先生对凶手有着极深的眷顾,不论凶手是生是死,他都不愿意凶手背上恶名。”   徐探长话音刚落,王大力钵大的拳头便狠狠砸在徐探长脸上,徐探长敏捷的后退两步,仍是被王大力拳锋扫过,撞上身后夹竹桃丛,枝叶折断。徐探长笑着拭去唇角血迹,王大力眼中蹿火,怒问,“你凭什么这样说!”   “我没有证据,这是我的推测。”徐探长平静至极。   王二力逼上前一步,恶狠狠的盯住徐探长,“你没证据,就能乱编排我表妹!我表妹为什么要害自己亲人!她这样一个弱女子!”   “第一次刺杀褚小姐的两个匪徒,其中一个就是被褚小姐开枪打死。她仅限于知道怎么开枪,先前未开过一枪。如果她感觉到极大危机,她会毫不犹豫扣下扳机。”徐探长牵动唇角伤处,疼的微微皱眉,扣手揩去唇边血迹,“恕我直言,就是两位这样的壮年男子,也不一定有她的胆量。”   “据我所知,她与自己的亲人关系并不好。据我所知,令母令妹令妹夫颇是贪婪。”徐探长站直,望向兄弟二人,“想必你们也知道褚小姐曾将四十万大洋捐给慈善机构的事,她当然不会为钱杀人。你们当然可以不信我的话,如果你们想知道真相,那么,今晚回家问褚小姐一句,她可敢以自己亲生女儿起誓,她没有对自己的亲人下手!”   “如果她敢,就算我徐真冤枉了她,我必将三跪九叩,在褚小姐面前负荆请罪!”   夜风刮过,徐探长掷地有声的誓诺放下,远处汽笛长鸣,电车铃叮叮铛铛的自桥上驶过,夕阳彻底的隐入地平线,黑暗扑天盖地来临。 第190章 巨浪之十四   没有来到上海前,褚韶华不只一次的听人说起过上海的美丽与繁华。当她真正踏上这片生机勃发的土地,如同来到最适宜自己生长的土壤,褚韶华平生志向得以在这块土地施展,成长。   在这个相信汗水的地方,她终于能一展才干。   她是这么喜欢这个可以让理想肆意生长的城市。   今日,褚韶华才算见识到这座有“东方巴黎”之称的城市的另一面。权力的媾和是这样的赤果不带半点遮掩,而她,是为权力媾和的见证与举杯人。   当她千伶百俐的说出那些吉祥祝福话,心中未尝没有不适之感。   待宴会结束,褚韶华原是要跟着闻知秋送张市长回家,因王局长与张市长刚做了姻亲,王局长主动送张市长,张市长无有不允,令闻知秋褚韶华自便。   张市长略有醉意,斯文面孔微带酡红,几缕发丝垂落额际的遮去原本的严谨,张市长拍拍闻知秋的肩,给心腹鼓劲,“加油啊,小伙子。”   闻知秋体贴细致的扶张市长上车,看王局长张市长同车远去,张局长的手下那位眉眼清秀的年轻人请闻知秋褚韶华上车,送他二人回家。闻知秋望一眼月色,道,“你们自便,我和褚小姐想走一走。”   诸人闻弦歌知雅意,自不会勉强,人家恋人说不定还有别的约会。   走出灯火辉煌的国际饭店,闻知秋与褚韶华漫步在植满樱花树的步行道,夜晚的路灯下,春樱的美丽朦胧不清,偶一阵夜风拂过,便有无数花瓣委地。   闻知秋的声音是淡淡的轻柔,说出的话却无比冷酷,“很多人的人生,就像这柔弱花瓣,经不起一阵微风。”   褚韶华侧头望向闻知秋,闻知秋轻挽住她的手,问,“是不是很不习惯?”   褚韶华生意场上如何练达,官场仍是稚嫩的,“你经常,嗯,这样?”   “什么样?”闻知秋眼中浮起些许笑意,“看人做交易,还是与人做交易?”   “都有?”   闻知秋道,“与你们经商没什么不同,各行各业都一样。”   “别把各行各业都拉下水。”褚韶华道,“我经商也不这样。”   “你拉来的每一个新客商,必然是以前别家的经销商。你这里的料子多卖一尺,便有人少卖一尺。你进一步,便有人差你一步。”闻知秋道,“商界联姻更不稀奇。”   “王局长那也叫——”联姻?分明就是把闺女送给人糟蹋。   “关外胡大帅为了巩固与蒙古诸部关系,一样把闺女嫁给蒙古王爷的傻儿子。”闻知秋随口便是褚韶华不知道的新闻。   褚韶华想到那位颇具绅士风度、有怜香惜玉美名的胡少帅,不禁无言。   闻知秋道,“这就是成年人的生活。”   这就是成年人的生活,并不完全是为了争强争胜,有时,只是需要活下去,不愿被微不足道的一阵小风吹落枝头而已。   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与同类战斗撕杀,或胜,或败,此生不息,战斗不止。   褚韶华默默行了一段路,方道,“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我也不想。”闻知秋握住她的手,“我确信我的人格还算干净。不论我坐在哪个位子,我尽了心,也尽了力,纵有些内疚之事,非不为,是力有不逮。”   褚韶华想到什么,莞尔一笑,如月破云,光华满天。褚韶华问,“你家人是不是都这么喜欢自吹。”   “哪里是自吹,我这是事实陈述。”闻知秋学着王二力的口吻,“我这妹妹,倘是个男儿身,若生在前清,怕是状元都考出来了。”   褚韶华又是一阵笑。   两人走了一不短的一段路,这样的饭局,并不是来吃东西,虽然褚韶华借照顾张市长的机会吃了不少,还是与闻知秋在路边小店一人吃了一碗清汤馄饨。   闻知秋叫车送褚韶华回家。   经过苏州河的外白渡桥时,褚韶华鬼使神差的看了眼苏州河的河水。月色下仍是一片漆黑,偶有渔船上一二盏灯火明灭。   两人到家的时间并不晚,闻知秋让出租车在外等侯,他送褚韶华进去。   二人迈入客厅时就觉气氛不对,王家兄弟面对客厅落立玻璃门坐着,面前两杯茶水,未动分毫,看茶水未有水气氤氲,应是早已冷却。   褚韶华的视线自王家兄弟脸上移开,刘嫂子从厨房出来,朝王家兄弟那里使了个眼色,褚韶华道,“刘嫂子,你先回房休息吧。”   刘嫂子上前接了褚韶华手里的包,给她挂到衣架上,轻手轻脚的回了房。   闻知秋想缓和气氛,褚韶华已道,“表哥们怎么了,可是有事?”   王二力望向王大力,王大力向来直来直往,他道,“今天有个徐探长找到我们,他说,如果你问心无愧,请你以萱儿的名义发誓,你没动家里人下过手。如果你敢发,他过来三跪九叩,给你赔罪。”   褚韶华瞳仁瞬间收缩,不动声色的问,“你们要我发誓?”   王大力大眼直视褚韶华的眼睛,道,“问心无愧,发个誓又如何?若我们冤了你,我也叩头赔礼!”   褚韶华站在灯光通明的客厅,什么都没说。闻知秋却觉着褚韶华仿佛孤独一人置身悬崖孤岸,她的眼睛看向王家兄弟,神思却不知飘到何处。一时忧伤悲痛,一时恨意深重,这两种不同的气质最终化作一种悍然的决绝,如同出鞘利剑,一旦靠近,必为之所伤。   褚韶华想,这些人知道什么呢?他们来到上海,她供吃供喝,凡事无有半分不妥,这些人凭什么站在她的家里质问她!   王氏兄弟的脸色愈发深沉,褚韶华浑身冷冽,闻知秋站在褚韶华面前,对王氏兄弟道,“这件事,不妨问我。徐真肯定与你们说,我是第一次发现案发现场的人,也是我破坏了现场,对不对?”   王大力“腾”的站起来,伸手去拨闻知秋,冷声道,“你是什么东西,我为什么要问你!我就要韶华一句话!”   闻知秋手腕巧妙一扫,拍开王大力的手。   “你要我什么话?”褚韶华终于开口,却发现声音喑哑,闻知秋推着褚韶华往外走,“我与两位表兄说。”   褚韶华一把推开闻知秋,“我的事干嘛要你说!”   “凭我是你的未婚夫!”闻知秋突然一声怒吼,转而与王家兄弟道,“二位的母亲来上海,吃住皆在韶华这里!不过四五天,衣裳便做了数百大洋!韶华对她,没有半点亏待!你二位来到上海,韶华待你们如何,你们心下有数!如今因着别人几句挑拨,你们就要质问自己的表妹,还要让她用自己的骨肉发下毒誓!我想问一句,你们两位如何张得开这个嘴!”   闻知秋冷声道,“这是韶华的家,我不希望在这里谈这个问题,也不希望当着她的面说这件事!因为我知道体谅她,我心疼她!你们呢?”   王氏兄弟原本满心愤懑,被闻知秋一顿数落,心中渐生愧意。王二力别开头道,“还得请你体谅我们,母亲的事,我们一定要弄清楚。”   闻知秋道,“那就与我走,我会告诉你们!”   王氏兄弟与闻知秋往外走,褚韶华脚步微移,闻知秋立刻怒道,“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刘嫂!看好你家小姐,敢叫她出门一步,明天我打断你的腿!”   被吼出门的刘嫂子吓的浑身一哆嗦,连忙上前扶住褚韶华。褚韶华颇是不忿,闻知秋不理她,带王氏兄弟出门。   闻知秋一路将王氏兄弟带到自己家,闻太太骤然见王家兄弟,刚要打招呼,闻知秋已经将母亲的话打断,“我有事与他们说,妈你不必忙。”   闻知秋直接上楼,三人在书房说话。   闻知秋没有任何寒暄,直接道,“想来,徐真已经同你们说的够多了。”拉开书桌抽屉,闻知秋取出一张照片给王氏兄弟,那张照片上是个小小女孩,只是几点黑点染污了照片。   王家兄弟见到这照片都有不解,闻知秋问,“不知二位可认识这个孩子?”   王二力道,“这是我家闺女,怎么了?”   “这是令母带来的,与韶华说是她的女儿,那个叫萱姐儿的孩子。”闻知秋一句话,王家兄弟皆色变。闻知秋继续道,“令母打探韶华的房产、收入,以及在上海的产业。”   纵是疑心母亲之死,兄弟二人都不禁因母亲做的这些事羞愧,王二力道,“母亲怎么会……”   “看到这张照片上面的污渍了吗?韶华一眼就看出这不是她的骨肉,她当时吐了血,以为自己的孩子出了事。她心思缜密,未曾当场发作,然后听到令母接下来的‘计划’。”闻知秋不客气道,“韶华承诺将娘家人都接到上海,令母决定要让这个孩子充为萱姐儿,这样就能跟着令妹令妹夫一家来上海享福。以后让这个孩子嫁给令妹的儿子,姑舅做亲。他们商量后,决定搅黄韶华的亲事,因为,只有韶华没有儿子,那么按照你们老家的规矩,以后家业自然要侄子承继。那天我过去拜望岳家人,令妹夫对我说,想娶韶华要四十万在洋的聘礼。”   “韶华试探他们,说要一同回家乡接孩子。令母更有良策,打算只要韶华一回老家立刻一幅迷药送她,远远卖到山沟里去,然后,他们就能到上海接收韶华的产业,这些钱,够他们三辈子花的。”闻知秋道,“我也有女儿,我不会用我的女儿发誓!但,若我所说的有一字虚言,便叫我这一支无后而终。”   闻知秋冷静的问,“换做两位,两位要怎么做?恭恭敬敬的把他们送回老家,然后让他们一辈子用那个孩子的名义勒索韶华。韶华当然可以不受勒索,孩子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   “但,就因为这个,就因为这个——”王大力双拳紧握,两眼通红,哽咽的说不出话。   “因为什么?因为有人要拿我的骨肉勒索我,因为有人要算计我,打算把我一剂药药晕卖到他处,我就要对这人不客气。这是不是不善良?”闻知秋淡淡反问,“你们不因有这样的母亲而羞愧吗?”   闻知秋一句话,便问的王家兄弟满脸愧色。   闻知秋讥诮道,“当然,也得有人说,人家就是想了想,什么都没来得及实施,怎么就遭了恶报?如果你们二位遇到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可以等这种人实施后再寻补救之法,那你们二位肯定是比我善良的。但是,韶华不会冒这样的风险,她不会拿孩子冒险,更不会拿自己冒险。”   “她的嫡亲兄长那幅模样,她一直拿你们当她的亲兄长一样,你们这样伤她的心。”闻知秋不掩指责,“你们当然可以说,那是你们的骨肉血亲,你们这一生只有这一个母亲。母亲再不好,小时候养你们长大,她再不堪,在外面弄来的东西也有一口是喂到你们嘴里的。恕我问一句,那么,令母这些年伤过的人呢?害过的人呢?算他们倒霉?那么,你们今天就不该来指责别人,行恶的人,早晚会遇到她不可招惹之人!如果你们知道母亲是这样的人,为什么不管好她?当然,你们可以说没留意,没留心,她自己来的。你们自己都管不好自己的母亲,来这里责怪别人?”   “你们有什么立场,责怪别人怎么没顺着你们母亲的意思叫你们母亲害了性命,还是没顺她意让她得些钱财,没让她像吸血虫一样附在别人身上吸血!”闻知秋冷冷道,“我自己的人出事,我从不怪别人,怪也怪自己没把他教好!”   “你们母亲养你们长大,韶华对你们是不是全无好处?她这样的热心肠,最恨不劳而获、心肠恶毒之人,你们在家乡,有没有与她守望互助?你们来上海,她有没有尽心帮忙,你们以为段浩那样的小老板来到上海,无人帮忙引荐便真的能如鱼得水?潘家当然有帮忙,这里面有没有韶华穿针引线,她看的是谁的面子,难道是段浩的面子?他的面子有这么大!”闻知秋道,“她是看你们的面子,这是看不见的人情交易,她这里帮段浩一把,以后段浩自然会对你们重用!”   “你们让她颜面全无,让她一番心血化作笑话。当然,这都是为了你们的母亲、妹妹、妹夫,如果你们觉得值,那应该是很值得的。”闻知秋望向王家兄弟复杂矛盾的神色,淡淡道,“我希望再过二十年,你们仍会作这般想。” 第191章 巨浪之十五   如果没有见过闻知秋言辞如刀、巧言令辩,那么,可能你还不了解这位秘书长的脾气。   王家兄弟无地自容。   闻知秋说的桩桩件件,纵闻知秋不拿自己发誓,王家兄弟一听,就知道这是母亲能做出来的事。   这样的母亲。   竟有这样的母亲!   王大力的脸如同被人狠狠的扇了一记耳光,他心中既愧且悔且恨,一向魁梧笔直的脊梁不堪重负的弯了下去。终于,王大力抬头望向闻知秋,声音嘶哑,“忠义不能两全,那必竟是我们母亲。你既然代表韶华,那就告诉她,从今以后,我们王家与她两不相干,再不相欠!告辞!”   王二力跟在兄长身后,闻知秋忽然出声,“我想问一句,那个孩子,是生是死?”   王二力一把握兄长手腕,淡淡道,“萱姐儿的确是出了事,我们一直不知要如何告诉她。让她以后不要再回乡了,姨母姨丈想也不愿再见她。”   王大力身子一震,却未回头,带着弟弟离开闻公馆。   闻知秋在书房静坐片刻,抽了支烟,下楼打电话给席肇方,要了两个保镖派到褚韶华那里。   闻太太先时见王家兄弟冷脸离开,知必是有事,欲上前问个究竟。闻知秋匆匆安慰,“妈你休息吧,今天我在韶华那里。”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明天再说。”   闻知秋一路风驰电掣,到褚韶华家时,褚韶华已经回房休息了。刘嫂子引闻知秋进去,闻知秋敲褚韶华房门,褚韶华不应。   闻知秋再敲,“快开门,我数三声,你不开我就自己开了。”   褚韶华满面寒霜的打开门,闻知秋拉她手,“去书房说。”褚韶华夺自己的手,闻知秋握着不放,放话道,“赶紧让刘嫂进来看笑话,反正我脸皮厚,你脸皮厚不厚!”   褚韶华一时不防,被闻知秋拽出卧室,气的头晕脑胀,怒道,“闻知秋!你别太过分!”   “我过分的时候你还没见着哪!”闻知秋继续把褚韶华往外拽,褚韶华到底要面子,一出房间立刻站直,好在刘嫂子已经知趣回房,褚韶华放狠话,“姓闻的,你别得寸进尺!”   闻知秋根本不理褚韶华的抗议,一径把人带到书房。   闻知秋关上书房门,坐在褚韶华惯常读书坐的书桌后面,同褚韶华道,“我给你定好了后天去美国的船票。”   褚韶华都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幻听了。她侧侧耳朵,问,“你说什么?”   “美国的历史虽然短,却是个蒸蒸日上的国家,波士顿是美国的学术之都,去那里,读个大学学位再回来。”闻知秋淡淡道,“早在把你从黄浦江捞出来,我就有这种想法。船票订下来后,我犹豫了,如今看来,还是送你出国的好。”   褚韶华怒不遏,一掌击在闻知秋面前,拍着桌子质问闻知秋,“闻先生,你搞错了吧,我可不姓闻,你也不必来对我的生活指指点点!”   “你的确不姓闻。”闻知秋直接道,“你虽然天分不错,可你性情激烈,太过偏执。这世上恶毒的人多的是,难道个个都要下手宰了?你偏执自负不肯信人,如果你与我商量,我有的是办法把那几人送到监狱里去,一辈子都不会让他们再出来碍你眼。何需你脏了自己的手?”   “你见识太浅,韶华。王家兄弟不会再来打扰你,你女儿的事,我也帮你问了。孩子已经没了,你安心顾自己吧。”闻知秋自己辣手,直接劈头盖脸全都同褚韶华说了。   褚韶华先前还在与闻知秋赌气,一听这话,瞬时脸上血色褪尽,眼中滚下两行泪来。闻知秋料到褚韶华必会伤心,叹口气,起身离开书房。   成年人的伤,多重都可痊愈。   闻知秋留在褚家,他睡客厅。   待闻知秋要的两个保镖过来,闻知秋令刘嫂安排保镖住处。月上中天,闻知秋还没看到褚韶华下楼,心下担忧,上楼去看她。褚韶华倒在地上,人事不知。闻知秋险些惊的魂飞魄散,忙抱她到沙发上,摸到褚韶华脉息,闻知秋方松口气,抱她下楼安置,下楼梯时,褚韶华就醒过来,浑身只觉没有半点力气。褚韶华连同闻知秋吵架的力气都没了,轻声道,“我自己走。”   闻知秋几步下楼,程辉刚回家,担忧的走过去。闻知秋眼皮略抬,“给韶华煮碗糖水。”   把褚韶华送回卧室,给她盖好被子。褚韶华喉中发出巨大的哽咽,闻知秋看她眼睛肿的不成样子,从卫生间涮了湿毛巾,拧干后敷到褚韶华的眼睛上,劝她,“别伤心了。”   “我不该离开家。”褚韶华的眼泪洇透毛巾。   “你应该来上海,韶华,我们这一生,除了做儿女,做父母,更重要的是做自己。”闻知秋温声安慰,“在我心里,你比任何人都重要。”   褚韶华想,这个男人懂个屁,他怎么能明白一个母亲的心情。   褚韶华哭一时,程辉端来糖水,忧心忡忡的站在一畔。闻知秋给程辉使个眼色,程辉看褚韶华一眼,见褚韶华没别的吩咐,方退出房间。闻知秋喂褚韶华喝,褚韶华摇头。闻知秋把汤匙递到她唇畔,褚韶华才一口一口的吃了。   待褚韶华喝过糖水,闻知秋用热毛巾给她仔细的擦过手脸,盖好被子,关了头顶吊灯,把台灯打开,温声道,“睡吧。我守着你。”   褚韶华身上没有半点力气,深深的疲惫与伤痛自灵魂深处袭来,狂风巨浪般将她绞成碎片,她也没有力气驱赶闻知秋。或者,在内心深处,她也希望,在这样孤独伤痛的夜晚,能有这样一个人伴在她床头。   闻知秋守了褚韶华一夜,安排保镖看好褚韶华,闻知秋才去上班。   程辉交待刘嫂子做些清淡饭菜,才去了商行。   褚韶华在家躺了一日,刘嫂子端来清淡饭菜,褚韶华也没什么食欲。晚上闻知秋回来,还拎了个大皮箱,打开褚韶华的衣柜给褚韶华收拾衣裳。褚韶华再不想说话也按捺不住,“我现在不去美国。”   “先去美国,其他事回国再说。”闻知秋三下五除二就给褚韶华装了一箱,“去见见世面,没什么不好。”   “我得给萱儿做场法事,还有公司的事。”   “法事的事我叫人往静安寺送了十块大洋,已经做了。公司商行我替你打了招呼。”   “你替我打什么招呼?”褚韶华腾的坐起来。   “出国的招呼。”闻知秋合上衣柜门,“现金带一千美金,你在商行的股份分红,我尽量替你保留。另外,你在银行的存款自己看着办,房子留下来,若是你回不来,这幢房子就当赔给我了。你回来后,原样奉还。”   褚韶华给闻知秋气的浑身颤抖,闻知秋看她小脸白白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又觉她年纪尚小,一向争强好胜的脾气。不过,会生气也比总伤心来的好。闻知秋把皮箱给褚韶华放好,同褚韶华道,“还有什么要带的东西,你再想想。明天一早的船票。”   褚韶华抄起床头柜的台灯跳下床就朝闻知秋扑了过去,闻知秋这辈子第一次见抄家伙跟男人干仗的女人,见台灯对自己的脑袋过来,一时竟有些反应不及,台灯砸在肩上,琉璃罩子醉成数片,闻知秋吃痛,抬眼见褚韶华又挥着台灯不要命的砸来,连忙捂着肩跑出卧室,小声骂,“这泼妇!”后头紧跟着就是褚韶华怒吼,“你TMD给我滚!”   闻知秋当然没滚,只是,看到刚迈进客厅门口的褚亭程辉,纵以闻秘书长的脸皮,也有些尴尬。闻秘书长泰然自若的摘去肩上的琉璃片,以主人家的口吻招呼俩人,“褚总小辉来了。”   程辉:我本来就住这里好不好?   褚亭把手里带来的点心水果递给刘嫂,“听说韶华不舒服,我过来看看她。”   “正在屋里发脾气,咱们去书房谈。”闻知秋请二人去书房。   书房里整齐依旧。   只是书架上的书少了一些,书桌上多了个琉璃烟灰缸,里面还有几个烟头。   闻知秋很自然的坐在书桌后的椅子里,自口袋里拿出香烟递给褚亭,褚亭摆摆手,“不用。韶华身体如何了?”   问出这话,褚亭就觉不大合适,闻秘书长千万别多心,他可不是笑话闻秘书长遭受家暴。   闻知秋倒是坦然大方,无可奈何道,“精神比昨天好很多,会打人了。”   褚亭:他可不知道褚小姐私下这样彪悍,简直是比上海的女孩子还厉害。   褚亭连忙道,“这也是跟闻先生你不是外人,要是对我们,韶华不知有多客气。”   闻知秋对这话颇是受用,他见褚亭程辉不抽烟,自己取了一支点燃,吸了一口才说,“韶华的女儿过逝,她心情很不好,我打算送她到美国留学。”   褚亭先是惊闻褚韶华闺女的事,想着得给褚韶华道恼,接着又听到闻秘书长提到要送褚韶华出国的事,褚亭正是因此过来,想与褚韶华谈一谈,商行公司的生意要如何交接,还有以后运作的事。   闻秘书长白天打电话到商行,语焉不祥,只是提到褚韶华身体不好,不能再胜任商行公司的工作,准备去留学。褚亭刚听闻秘书长说了,才晓得褚韶华女儿出事。褚亭倒不是对闻秘书长的安排有异议,而是道,“是不是缓一缓,褚小姐现在的心情……待褚小姐心情好些,再出国不迟。就是公司商行的生意,也不必她操心,我暂时接手是一样的。”   程辉看向闻知秋,没说话。   闻知秋道,“丧女之痛,岂是短时间能平复。我不想她再耽搁于这些琐碎之事上,换个环境,她能更快振作。”   程辉薄唇微抿,“这是小姐的意思?”   “对,你们是她的朋友,明天可以去送她。”   “现在不行?”程辉眼睛里染上一丝警觉,尽管他极快的掩饰过去,仍是被闻知秋极敏锐的捕捉。   闻知秋从抽屉中取出船票,递给程辉褚亭二人,“现在韶华心情不好。”   褚亭程辉细看,上海到纽约的船票,头等舱,日期就在明天。只这一张船票也价值不菲,褚亭依旧礼貌中带着坚持的恳切,“关于以后生意上的事,我还想听一听褚小姐的意见。”闻知秋白天打过褚韶华要出国留学的电话,褚亭已经问过程辉。褚亭不放心,下班后特意过来看望褚韶华,自不可能被闻知秋一句话打发走。   程辉虽未说话,眉宇间透出的也是这个意思。   闻知秋只得道,“这也好。不然,怕是韶华都不放心。”   闻知秋起身,“你们稍侯,我叫韶华上来。”   褚韶华斜身靠在床头,一见闻知秋进屋,立刻抄剩下的半个台灯,眉宇间的凶狠,必要宰了闻知秋才能罢休!闻知秋抬起双手安抚,“韶华,咱们是文明人,坐下好好谈谈,怎么样?”   褚韶华怒目而视,咬牙问,“你敢软禁我?”   “我要是想软禁你,昨天就得先打发了程辉,也不会请褚总来看你。”闻知秋缓步上前,在窗前的白色西洋沙发椅中坐了下来,“我们好好说会儿话。”   褚韶华,“有什么好说的?”   “你还要回乡吗?回乡能做什么,父母亲戚再见面,能说什么,又有什么可说?你老家的那些人,值得你再费心神去应付?你还想回去见到他们的脸吗?”闻知秋道,“至于孩子,人死百事消,多做几场法事,若是有缘,以后说不定还有母女缘分。”   褚韶华眼泪掉下来,闻知秋起身为她拭去泪,缓声道,“放下这些事,换个环境吧。”   闻知秋试图圈褚韶华入怀,褚韶华拍开他的手臂,别开脸道,“我去卫生间整理一下,褚亭肯定是来商量以后生意的事的。”   闻知秋礼貌的退开两步,“我去书房等你。”   褚韶华洗净脸,换了身素服才去的书房。   褚韶华眼睛红肿,谁都看得出来,褚亭起身低声安慰,“保重身体。”   褚韶华眼圈儿一红,险些又流出泪来。   两人商量商行与建筑公司的事,建筑公司那里,褚氏商行占的股份并不多,褚亭褚韶华都更看重与陆许二人的关系,褚韶华既要去美国留学,建筑公司的事最好是褚亭接手。另外商行那里,褚韶华的股份问题。   闻知秋不好听他们这些商业机密,便先下去了。   程辉也要离开,褚韶华道,“小辉留下听一听。”   先是建筑公司的百样头绪,现在的建筑工地用的是哪些人,有哪些利害关系,褚韶华都细细的交待给褚亭知道,程辉给做记录。另外就是账目上的事,褚韶华这里还有本私账给程辉,“顾账房是老账房了,咱们这里也得有个数。这是平时支出。”   褚亭接过账本。   再到商行的生意,褚韶华道,“我这一去美国,归期不定……”   “就是要学习几年,也有个回来的日子,股份还是按现在。待到美国,如果有合适的生意,咱们就做些,如果没有,等你回来,咱们继续一起做生意就是。”褚亭不愿与褚韶华拆伙,毕竟合适的合伙人难求。   褚韶华轻轻叹口气,“那就这样吧。我在商行的股份就由小辉代持,一会儿我写个代理声明,这样以后有什么事,你这里也好操作。分红就算了。”   程辉顿觉压力极大,不知自己能不能胜任,不禁看向褚韶华。褚韶华道,“我去美国后,这宅子就交给你替我打理。”   程辉道,“小姐,不如还是托给闻先生吧。”   “他算老几!”褚韶华想到闻知秋就有些不痛快,缓缓声音方与程辉道,“我娘家没个好兄弟,你与我弟弟是一样的,就交给你,我放心。”再托付褚亭,“以后你多指点着小辉些,生意太忙就多雇几个人手,如今咱们生意也大了。”   褚亭点头,“你放心就是。”   褚亭先告辞,褚韶华精神不济,欲起身相送,程辉连忙道,“小姐,褚总不是外人,我代你送褚总吧。”   褚亭亦道,“小辉送我是一样的。”   程辉与褚亭一起下楼,在客厅同闻知秋打过招呼,程辉送褚亭到门口,褚亭道,“明早我过来送韶华。”   程辉点点头。   褚韶华与褚亭合伙这几年,两人不论生意还是性情都极合适,想到褚韶华一走,身边少一得力大将,况,褚韶华突遇女丧,这等伤心,褚亭亦是心生悲悯。一时,竟在这暮春之际,升起几许悲凉之感。   送走褚亭,程辉合上大门,月亮不知何时升至西天,洒落一地清辉。程辉想,如小姐这样的善心人,竟这样的坎坷,也是苍天无眼了。   程辉回到书房。   孤灯畔,褚韶华的侧脸苍白消瘦,伏在书案间的脊背依旧笔直坚挺,见程辉进门。褚韶华示意他过来坐下,褚韶华放下笔,道,“我已经打电话给虞律师,这份委托书你看看。”   程辉接过,并没有看,“我听小姐的安排。”   褚韶华道,“我走以后,公司肯定会进新人,你听褚总的安排应该没什么问题。你本就是个机伶人,学东西也不慢,肯吃苦,现下在上海立足没什么问题。这世上,机伶人,聪明人都不少,可许多资质不错的人,最终都活成了庸碌的人生,希望你能比他们走的更远。这张支票你拿着,不是给你吃穿住行用的,是给你读书用的。我这次去美国,也是想好生求学,你在上海,生意再忙,也别忘了读书的事。平时多与有学问有见识品性可交往的人来往,于你是有益的。”   程辉听褚韶华这番叮嘱,忍不住喉间发哽,道,“小姐的话我都记住了,这钱我不要,听说美国念书比上海还贵,小姐你过去,什么都要添置,花销肯定不少。我这里钱够用的。”   “拿着吧。你拿着,我也放心。”褚韶华道。   两人说着话,虞律师过来,褚韶华把自己在上海的资产都委托给程辉代理,虞律师这里给做了公证,告辞离去。褚韶华把房产证与公司的一些文件交给程辉,就让程辉去休息,并把闻知秋叫上来。   闻知秋知道褚韶华把公司股份与房产都托付给程辉时,就知褚韶华还在同他生气,褚韶华问闻知秋,“船票多少钱?”   闻知秋说了个数目,褚韶华立刻开支票摔到闻知秋面前,“我出国用你出钱!”   “不用不用。您是大户。”闻知秋接过支票,半点不敢招惹褚韶华。   褚韶华一挥手,让闻知秋走人的意思。   闻知秋,“我明早再过来。”   “带着保镖一起走。”   闻知秋体贴的给褚韶华带好书房门。褚韶华打电话给银行经理,现兑了一千美金的现金,想着虽是出国,路上时间长,也带几本书好。结果发现,书房里自己喜欢的书都不见了。褚韶华今天给闻知秋气的不轻,以为是闻知秋偷走她的书,又一想不对,这些书有好些是闻知秋送的。   褚韶华很快在书房发现一只手提箱,打开来,满满的都是书,另外隔层里有几封信,是闻知秋写给朋友,让朋友照顾未婚妻褚韶华的。褚韶华看到“未婚妻”三字就眼中冒火,全给闻知秋扔了出来。还有一个信封里厚墩墩的,打开来,都是钱,约摸一千美金的样子。褚韶华一样拿出来,再将箱子检查一遍,拉上拉链,提下楼去。   刘嫂子端来一碗素馄饨,轻声道,“我没放多少油,香菇木耳馅儿的,小姐略吃些才好。”   刘嫂子打前年来褚韶华这里做工,很是勤快,打扫家里做饭都极用心,虽说为人有些没主见,譬如竟然怕闻知秋恐吓,其他方面都不错。自己这一走,也该同刘嫂子说一声。褚韶华看她脸上忧色难掩,与刘嫂子道,“一会儿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刘嫂子忙“嗳”了一声,又到厨下忙去了。   褚韶华把以后家里由程辉做主的事同刘嫂子说了,程辉道,“要是小姐你出国读书,我和刘嫂子也住不了这么大的宅子。每月水电不是小数目,不过,这宅子在租界内,我想出租,一月也能赚百十块大洋的租金,还能省下水电。到时租宅子的钱,我都给小姐存着。”   “这样也好。”褚韶华道,“刘嫂子这一年多,做事很用心,待我走了,你另有住处,除了这月工钱,给刘嫂子五十块大洋,是我的心意。”   程辉点头应下。   刘嫂子连声道谢。   哪怕不能在主家工作,刘嫂子也感激褚韶华,五十块大洋不是小数目,就是再回到乡下,这些年也够她过好几年的了。   刘嫂子道,“我听说,出国都要坐大船,船上都是洋人的饭,小姐不知能不能吃的惯,我给小姐做些吃食路上带着吧。”   “洋人无非就是面包牛排之类,海上更少不了鱼虾,不用做了。”褚韶华道,“把卧室帮我收拾一下吧。”   刘嫂子应了。   褚韶华晚上又收拾了些随身带的东西也就休息了,一夜无梦。   第二天,天蒙蒙亮,夜晚的雨露湿气未散,闻知秋、褚亭便来了。   刘嫂子准备了很丰盛的早餐,她是个旧式妇女,担心褚韶华一旦远行就再难吃到家乡味道。其实,刘嫂子擅长的多是江南菜,也并不是褚韶华的家乡味道。   褚韶华大概命中注定要远离家乡,她哪里的菜色都能适应,并不觉家乡菜就哪里亲切,也并不认为异乡菜就不合口。   闻知秋褚亭这么早过来,也便一起吃了些。   两人的汽车停在门外,闻知秋褚亭一人手里提一只褚韶华的皮箱,程辉则是帮褚韶华拎着包。闻知秋的车停在前,褚亭很自然的就把褚韶华的箱子放在闻知秋的车子里,闻知秋给褚亭一个满意的眼神,褚韶华则是白了褚亭一眼。   褚亭望一眼在褚韶华身后亦步亦趋的程辉,“小辉与我一起坐吧。”   程辉可不是没主见的刘嫂子,程辉看向褚韶华,褚韶华道,“小辉随我坐咱们自己定的车。”褚韶华自己定了汽车接送。然后,趾高气昂的带着程辉经过闻知秋褚亭的两辆车,到路口坐自己叫的车了。   闻知秋对褚亭无奈一笑,“天生这性子,有什么办法?”   “气还没消?”这问的自然是褚韶华对闻知秋的气。   闻知秋耸肩。   褚韶华平时节俭,行事最重派头体面,这次租车也是好车,漆黑噌亮的新款别克轿车,比闻知秋、褚亭的车都更显气派。闻知秋褚亭的车都跟在她车身后,闻知秋倒是挺高兴,褚韶华虽依旧在赌气,可这精神头多好啊!   褚亭则是在思量这对未婚恋人奇葩的相处方式,闻秘书长三十好几的人了,按理应是急着成婚才是。如今要送褚韶华出国,难道闻秘书长另有他意?如今上海风气,送外室妾室女朋友出国留学,也就相当于间接分手的意思。   不过,韶华也不靠闻秘书长吃饭,倒不必全看闻秘书长的脸色。   褚亭思绪如空中柳絮般翻飞不停,打算以后留意闻秘书长行止,观察此人人品。   汽车到码头。   程辉结账后打发司机离去。   闻知秋给褚韶华拎下行礼,褚韶华望向面前巨轮,亦不由心生惊叹。三层楼高的巨轮在码头的雾霭中若隐若现,水鸟鸣叫着飞过,烟囱里的浓烟直冲天际最终与青纱般的薄雾融为一体。码头外来来往往的人群,处处是依依惜别的景象。   褚韶华不禁忆起前年南下之际,王大力在北京车站送自己的情形,可能她真的是没有亲戚缘分吧,如今送别自己的都是朋友。   就这样吧。   所有的缘法,来去不必强求。   人这一生,真正能相守相伴的又是谁呢?   或者有这样的人,或者,是没有这样的人。   可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有一口气在,日子总要继续过下去的。   褚韶华的票是头等舱,不必与普舱的乘客一起排队。船票递过去,自有船上仆佣接过行礼,褚韶华望向闻知秋褚亭程辉,目光却又穿过热闹的码头投向更远的虚空。那里有一个忠厚的男人与一个奶声奶气叫“妈妈”的孩子,那是褚韶华苦痛又热情的岁月,从此一去不复。 第192章 远航   褚韶华走后,程辉也很快租好房子搬了出去,按褚韶华的吩咐给了刘嫂子五十块大洋,刘嫂子不论是另寻差使还是拿这些钱回乡,都好生活。   程辉在市府将下班的时候过去,与闻知秋说以后对房子的打算,程辉道,“我找房子搬了出去,小姐这房子,我找经纪了,打算租出去。小姐房子里的东西,闻先生您看是您保管,还是我替小姐保管。”   “当然是我保管。”闻知秋问,“找着租户没?”   “还没有,我的意思最好是做学问的讲究人家,也知道爱惜房子。”   闻知秋点头,想程辉现在过来,定还没吃饭,带程辉到市府食堂吃饭。程辉很没客气的吃了三碗饭,闻知秋点的四个菜也大半进了程辉的肚子。风卷残云的吃过饭,程辉拿出手帕擦擦嘴,把钥匙给闻知秋,“闻先生你要收拾东西直接过去就行。”   闻知秋道,“以后有事只管来找我。”   程辉心说,我是小姐的人,小姐现在也没嫁你,我有事找你做什么?面儿上依旧是应了一声,就告辞离开了。   再到褚韶华的房子,依旧红墙绿窗,院中桂树上有白腮红喙的小鸟驻留,或者因此处主人不在,没来由的多了些冷清凄凉。   闻知秋回身关好大门,进去收拾东西。   褚韶华剩下的衣裳,书籍,一些常用的用具,闻知秋打包收好。叫来运货车,悉数送往自家,放进储藏室,待褚韶华回国,就可再送给褚韶华。   闻知秋单独把褚韶华的书放进自己书房,大概是褚韶华走的匆忙,还落下好几本笔记,里面既有读书笔记,还有生意上的一些归纳总结。譬如,有一笔“苏州赵太奸,提防提防”必是说生意事的,还有诸如“闻氏女小家子气,惜闻知秋竟有此女。养女如姑,奈何奈何。”是评价闻春华闻雅英姑侄的,还有其后“闻知秋敢说情,必叫他好看,可寻机分手。”之类,必是动过与闻知秋一拍两散的心。其后也有“分手未成,闻母和善,哎,鸡肋鸡肋”,后面称闻知秋必写成“闻鸡肋”,叫闻知秋看的哭笑不得。   闻知秋正在翻看褚韶华的笔记,传来咚咚敲门声,闻知秋扬声,“进。”   闻太太端了碗桂圆粥进来,抬眼笑道,“看什么呢,这么高兴。”   “一些工作上的事。”闻知秋合上笔记本,接过母亲手里的托盘,“妈我吃过饭了。”   “晚上总是用功,营养上可得跟得上。”闻太太让儿子坐着喝粥,坐在桌前,问,“工作忙不忙?”   “还行。”   “褚小姐东西都收拾过来了,哎,我说你这得是上海第一心宽,褚小姐那样的人才,在上海就少不了追求者,待到美国,读出大学来,眼界不得上涨。你先前不跟我说她出国的事,你要是早说,怎么也该在褚小姐出国前把结婚证书办了。”   “韶华不是这样的人。”   闻太太看书架多了许多书,“要说褚小姐的上进心,等闲男人也不如她的。这上进有本事的人,眼界也高。以前你二舅家的显哥儿,给他在家里定的亲事,他也是千万愿意的,可这几年跟你二舅在外头做生意开了眼界,他哪里还瞧得上乡下土丫头,还是退了亲,另娶了门当户对人家的小姐。”   闻知秋放下勺子,忍俊不禁,“妈你说到哪儿去了,合着我是乡下土丫头,韶华成了在外见世面的显表弟。”   想到儿子也是留学生,闻太太也觉自己这话有些不合适,笑道,“我就是做个比方,自来男女成亲,最好是男高女低比较好。你心大,待褚小姐回来,要是能如以前当然好。可若是你这几年,我说是万一,倘有合适的,也别不考虑,咱们随缘法就行。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闻知秋听母亲这一番入情入理、绵软熨帖让他再相别家淑女的话,由衷道,“要是韶华有妈你一半的和软就好了。”   任何一个母亲,都愿意听到儿子这种夸赞,闻太太心下欢喜,“我是旧式妇女,褚小姐新派女性,这怎么能一样?赶紧把粥喝完,钱嫂子晚上用砂粥煮的。”   闻知秋三两口喝了剩下的粥,“以后再说吧,现在也没空,张市长连任在即,我这里事情多,也顾不上。”   “这要是褚小姐不走,还能帮你应酬下内眷间的事。”   “这不急,以后韶华回来,更添身价。”   闻太太想想,倒也是这个道理。时下人娶妇,无不看重门第出身,媳妇品性才能,可说句实话,样样齐全的也是万里挑一。上一个媳妇田氏,出身倒是够了,交际圈也有名气,只是与内眷们相处并不十分好。褚韶华出身平平,交际是极有本事的,倘能在国外读个洋大学的文凭回来,便是在内眷圈里也是身价倍增,不比那些名门小姐差的。   闻太太还另有一事与儿子商议,收了桌上的碗碟,闻太太见闻知秋身边放的是杯冷茶,直接给换了盏温水,“晚上少喝茶,茶是提神的。还有件事,你二舅来信了,说是你阿虹想来上海准备震旦大学的入学考试,想让咱们帮着找个补习老师。阿显送她过来,也来上海看看,你二舅的意思,想来上海做生意。”   闻知秋有些意外,“二舅不是在苏州开杂货铺开的好好的。”   “苏州再好也不能跟上海比的。”闻太太道,“待阿显阿虹过来,就住咱家。”   “这是应当的。”闻知秋道,“让钱嫂子提前把屋子收拾出来。一转眼,阿虹都要念大学的年纪了,这丫头倒是有出息。”   “是啊,我也说呢。阿虹比春华小几岁,说来,她念书不比春华小时候聪明,却极是用功的。你二舅也肯供她读,要是能读震旦大学,以后出来找个好工作,不愁一桩好亲事。”闻太太叮嘱儿子,“你认识的人多,帮忙打听着给阿虹寻个合适的家庭教师。”   闻知秋笑,“妈,课也不是随便补的,总得看虹表妹哪里欠缺,才好寻相对应的老师来补课。”   “也是这个理。”闻太太笑笑,“总之你放在心上吧,先打听着些。当然还是公务要紧,平时闲了问问就成。”   见儿子晚上还有事,闻太太也就早些下楼休息了,临出书房也劝闻知秋多保重些身体,别太操劳。闻知秋都应了,亲自送母亲下楼,又去看了回睡熟的女儿。母子俩轻声自闻雅英的房间出来,闻太太叹气,“你早些娶妻,对雅英也有好处。”   “待雅英大些,我再娶,岂不更放心。”   闻太太拍拍儿子的肩背,知道儿子心里记挂的依旧是褚韶华,也没再多说。   令闻家母子念在嘴间心头的褚韶华亦是深夜无眠,侍者收走餐盘,送来一杯热牛奶,褚韶华喝过后仍是了无睡意。她索性打开手提箱,先是将衣裳取出来挂在衣柜,旅程漫长,她问过船上的侍者,时间约是在一个半月左右,衣裳总放在箱子里不方便取用。整理过衣柜,再把书箱提出来,把箱子里的书放到房间的书架上去。   褚韶华整理书的时候才发现里面还有个磨旧的黑皮本子,背倚书架,灯光自头顶流泻而下,褚韶华素白的指尖翻开笔记本,发黄纸页右下角是一行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字迹:赠我此生韶华。   说熟悉是因为这字间有闻知秋字体的形迹,说陌生是因为,闻知秋现在的字体更为圆融,倒不似这本子上的方正。   褚韶华想到闻知秋仍有些余怒未消,闻知秋的好意,褚韶华当然清楚。褚韶华也并非不识好歹的性子,在这个年代,这样无亲无故的一个人肯为你做出留学的决定,这不是寻常的情分。倘是在平时,褚韶华必然感激闻知秋。偏赶这节骨眼儿,褚韶华因为女儿的事方寸大乱,血亲照样下手,深受打击,再加上褚韶华那种能支撑她一路走来的远超常人的自尊心与强势的性情,她平时都是做别人主的,如今你来做她的主,二话不说让她离沪留学。纵闻知秋一派好心,也没得到褚韶华半点感激。   翻开这笔记本扉页,却是一张账目,上面工工整整写着各项记录:   卖水田十亩,大洋一百零七块。   四族叔借大洋十块。   七族兄借大洋五十块。   大舅借大洋三块。   二舅借大洋五十块。   ……   底下林林总总统计出五百块大洋,再有各项支出,船票多少,衣料支出多少,路上带的食物花了多少钱。最后一行是:观上海洋人多洋服打扮,不与中服同,吾欲往大不列颠求学,以后必移风易服。惜母精心缝制新衣两身,待到欧洲,不合时宜,岂不浪费?另置服饰,又添费用。   褚韶华立刻知道扉页的“韶华”二字不是她的名字,而是闻知秋对自己青春年华的一种称呼了,这大概是闻知秋当年出洋留学过程中的笔记。   想到闻知秋曾与她说起过当年家境贫寒,不意竟贫寒至此。想当年,留着长辫的闻知秋,拿着一张三等船票,得是以何等样的心情登上远航的轮船,又是以何等样的心情走过那一段艰难岁月的呢?   褚韶华一时竟忘了身上的悲痛,也忘了对闻知秋的迁怒,情不自禁的继续翻阅了下去。 第193章 远航之意难平   闻知秋的日记一般都很短,时间性却极长,几乎涵盖了闻知秋整个海外求学的大半时间,褚韶华合上最后一页时,夜已深沉,万籁俱寂,只有海浪波涛的拍船声依稀传来。褚韶华把笔记本按顺序放到书架上,继续把书箱里剩下的书都取出来,依次放好。过程中又发现藏着的两本笔记,对闻知秋的这种小心机,真是好叹且好笑,褚韶华尽皆放好,再将两只空箱放回衣柜,此方上床休息。   第二天,褚韶华恢复了练八段锦的习惯。   只要活一日,便要认真的活,体面的活。   船上的时光清静悠闲,闻知秋三本日记,褚韶华第二天就都读完了。她开始阅读随身带来的书籍,认真的做着读书笔记。褚韶华每天去读书室看书,早起练八段锦健身,她并没有刻意交际,也认识了几位朋友。有位苏州的姓江的先生,也是去美国求学。还有一位姓宋的学者,年纪略大些,到美国游学。   江先生年轻,准备去哥伦比亚大学读书,问褚韶华打算就读哪所大学,褚韶华道,“我听朋友说,波士顿是美国的学术之乡,我想学习经济方面的学科,哪所大学的经济学最有名,就读哪所大学。”   宋先生放下手里的咖啡,说,“我看你十分好学,读书的心情也十分强烈,只是现在许多大学并不招收女子学生,女性一般就读于专门的女子大学,这一点还是要好好打听。”   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红白相间的格子桌布上,褚韶华薄唇轻抿,方道,“现在上海的大学也是一样,大学里会分出专门给女性授课的女子学院,只要是一样的教授授课,倒是没大差别。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教育资源仍不能平等的向女子提供。”   只要是平等的教育资源,褚韶华并不在意在哪所大学念书。   宋先生很赞赏褚韶华的见识与意志,倒是与她说了不少美国大学的情况,褚韶华现在读的书,宋先生都有不凡见解,褚韶华也很敬仰宋先生的学识,两人倒是有些忘年交的意思。还有江先生时常与褚韶华一起吃饭,到读书室看书,时间久了,也有几位先生小姐相识。褚韶华才知道宋先生在国内学术界极有名声,褚韶华还建议宋先生举办了一场读书会,褚韶华帮着组织船上的朋友,虽只得八九人参加,氛围颇是不错。   经过五十天的远航,巨轮在纽约港停靠。阳光被海风吹的飘摇,继而拂起褚韶华及肩的长发和大衣下摆,远处纽约市高低错落的西洋建筑已依稀可见,这片十九世纪最为耀眼的聚集着冒险家、野心家、学者、政客、商人、投机者的热土乐园,伴着海水的咸腥味,扑面而来。   褚韶华双眸微微眯起,在侍者的引领下,一步一步踩下舷梯,踏上这一片陌生土地。   褚韶华与江先生、宋先生在港口分离,宋先生有朋友来接,江先生则要乘车前去投奔亲友,而后准备到哥伦比亚大学念书。褚韶华则要去火车站,准备去波士顿。   江先生已提前把地址给褚韶华,让褚韶华安置下来给他写信。   宋先生极是潇洒,“有缘自能再见,盼褚小姐早日学成归国。”   褚韶华在纽约市停留一夜,第二天坐火车到波士顿。   褚韶华把房子租在波士顿区的剑桥市,这里有两所美国最著名的大学,虽然后来褚韶华得知这两年大学都不招生女大学生后颇是郁闷了一把,但这并不妨碍褚韶华住在这里。   反正这里有学问的人多,找个补习老师也方便。褚韶华在当地报纸上登出寻找家庭教师的消息,很快有应聘者过来应聘,既有华人,也有美国人、英国人,褚韶华流利的英文绝对是她能很快租好房子的原因之一。美国社会对华人的歧视非常严重,褚韶华找过不少房子,一些白人见褚韶华是华人,不是要提高租金就是态度傲倨,褚韶华这性子,吃得了苦受不得气,这种房东,就是房子白送给她住她都不租。   如今褚韶华的房东是夏洛特小姐,一位黑人老妇人,丈夫已经过逝,夏洛特儿女都不在身边,自己生活,房子是独幢的花园别墅,有佣人和管家。   夏洛特小姐资产丰厚,不会出租房屋,她会租给褚韶华是因为,褚韶华刚去过一家看房子,因实在忍受不了那位白人房东的傲慢,忍不住说道,“在我认为,尊贵来自于一个人的学识与品格!而不是将下巴抬到天上去的高高在上的傲慢!”   然后,不待那英国佬说话,褚韶华就快步离开了。   夏洛特正要去旁边咖啡馆出来,瞥那位白人一眼,唤住褚韶华,“那位美丽的东方姑娘,请稍等一等,我想请你喝杯咖啡。”   英国佬高高的鼻梁险气歪,“夏洛特,你这个——”   夏洛特小姐立刻道,“我的律师在等着您。”   英国人深深的喘了两口气,冷哼一声,见褚韶华回头看向夏洛特,先抬步离去。   夏洛特请褚韶华喝咖啡,俏皮的对褚韶华眨眨眼,“我和罗伯茨是死敌,您真是一位极富见识的小姐。”   上海也有印度人和黑人,褚韶华以前刚见到黑人时,也有些奇异,她并不歧视任何深色皮肤的人种。夏洛特搅搅面前的咖啡,吐槽那位英国人,“罗伯茨一向认为,只有英国人才是受上帝庇佑的民族。真不知道世上怎么会有罗伯茨这样狭隘的人存在。”   “大概是天生眼睛小,忘了将眼睛睁大些看世界。”   夏洛特想到罗伯茨的小眼睛,不禁笑起来,问褚韶华可是要租房子。夏洛特主动解释,“罗伯茨是我们这里最不受欢迎的人,没人愿意与他做朋友,他这就要回英国,想把房子租出去。”   褚韶华坦诚相告,“我刚来美国,打算在剑桥市这里租房,准备大学的入学考试。”   夏洛特问,“是你一个人吗?”   褚韶华点点头,夏洛特道,“罗伯茨的房屋是要整幢出租的,你一个人,要不要来我家租房,我那里有房间,可以租给你。”   待喝过咖啡,褚韶华就随夏洛特去看房间了。夏洛特显然是不需要赚租金生活的房东,花园不大,却很漂亮。管家女佣都是黑人,笑容灿烂。房间在三楼,有着极大的露面,站在露台,迎着微风,可以眺望远处的波光粼粼的查尔斯河。   褚韶华很喜欢这个房间,也和夏洛特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她从中国上海来到美国,因为要准备美国大学的入学考试,在中国的学习与美国的考试会有一些不同,所以需要请家庭教师来辅导她功课。   夏洛特表示都没问题,还答应提供褚韶华一日三餐,租金收的也不贵。当然,不知这与褚韶华对《圣经》倒背如流有没有关系。   夏洛特很认可褚韶华的学识,认为她能背诵《圣经》,肯定能考上大学。   这个时代的美国,读大学的女性并不多,夏洛特却是其中一个,夏洛特是蒙特霍利约克学院的毕业生,她的肤色注定她当年有着更为艰难的道路,这也造就了夏洛特天生乐观的性格。   夏洛特对于东方文化充满兴趣,她道,“当初要不是我丈夫的工作太忙,我们一定会去中国旅行,那是个充满神秘色彩的东方国度。可惜他那样早过逝,在他过逝后,我不想再到别的地方去,只想守在我们的家里,这里有我们共同的回忆。”   夏洛特多才多艺,房子里装饰的油画都是夏洛特的作品,客厅的钢琴,更是每天早晨都能听到夏洛特的琴声。褚韶华在琴声中练八段锦,管家先生都会出来观看,向褚韶华请教这是不是东家的功夫。知道是东方的健身功法后,颇觉神奇。   褚韶华以往在上海也有佣人,但是在夏洛特这里,每天早上女佣菲丽小姐都会问褚韶华是在房间用餐,还是在餐厅用餐,客气又周到。褚韶华征得借用夏洛特这里的电话做联系电话后,就在当地报纸上刊登了招聘家庭教师的信息。   一般华人来到当地后,都会联系当地的华人团体,然后托人介绍老师。褚韶华根本没这么办,她直接登报,择优招聘。当然,褚韶华也没忘给江先生写了信寄过去,告诉江先生自己的联系地址。   夏洛特还为褚韶华的到来举办了个小型PARTY,邀请朋友过来参加,帮助褚韶华能更快的融入在波士顿的生活。褚韶华觉着有些麻烦夏洛特了,夏洛特摆摆手,让褚韶华只管安心。她圆圆的脸庞都是笑容,拉着褚韶华的手说,“我的女儿急着嫁人,没有读大学。我一直非常遗憾,我很喜欢女孩子能多读书,最好大学、研究生、博士都要读。褚,我一看就知道你以后肯定能读大学的。”又建议褚韶华应该取个美国名字。   最后在夏洛特的建议下,褚韶华取了个克莱尔的名字,夏洛特说这个名字一听就聪明漂亮,很像褚韶华。   夏洛特很精心的准备PARTY,褚韶华也做了两道中国菜,一道醮甜酱的炸鸡块,一道酸酸甜甜的咕噜肉。这两道菜,夏洛特都非常喜欢吃。   褚韶华个人对西餐的观感一般,主要是上海好吃的菜太多,除了约会外国客人,一般她很少去吃西餐。她对外国人的印象就是爱吃牛肉,醮胡椒酱或是浇胡椒汁、蕃茄酱,都是有的吃法。可见,外国人对胡椒味或是酸甜味情有独衷。   而且,外国人的菜多用炸烤之法。   褚韶华没做正宗的中国菜,她稍做改进,夏洛特极喜欢,说是特别好吃。管家先生和菲丽小姐也都说好吃,褚韶华觉着美国人真的说话特别夸张,而国人向来是谦逊的。好在,褚韶华在学着适应美国的风俗,她笑着同大家介绍两道菜的做法。   只是,PARTY并不十分成功。   有些人见褚韶华是亚州人只是过来打声招呼,就去找别人攀谈去了。还有一位年轻英俊的威廉姆斯先生,审视的打量褚韶华两眼,就迈着步子走开了。当然,也有对褚韶华很友善的,就像威尔逊太太,就是位很和善的妇人,称赞褚韶华的眼睛漂亮,对于褚韶华做的中国菜很喜欢。听说褚韶华想来美国考大学,还同她介绍了周边女子大学的情况。   威尔逊太太问夏洛特,“你没有请克拉拉吗?”   “我请了,她没有来。”夏洛特厌恶的说,“约翰那个恶徒。”   褚韶华并不知道两人说的是谁,她在PARTY中认识了不少人,有些人不歧视华人,她就礼貌的招呼他们,如果不喜欢华人,她也不去凑近,整个PARTY都维持着礼貌热情、不卑不亢的态度。   待PARTY结束,褚韶华和夏洛特帮助菲丽小姐、管家先生一起收拾客厅,褚韶华发现她做的两样中国菜基本上都吃完了。据褚韶华观察,就是那位威廉姆斯吃的最多,几乎整场没停,真怀疑那家伙是不是没吃晚饭过来的。   褚韶华从未这样强烈的感觉到自己的种族被如此轻视,褚韶华同夏洛特说到这件事,“没有来到美国以前,我想学习经济,夏洛特小姐,如果学习政治,可以为西方对东方的轻视做出改变吗?”   夏洛特怜惜的看向褚韶华,安慰她,“克莱尔,不要急,我所在的肤色人群在这片土地获得平等的公民权,也经历了漫长的斗争。”   西方社会对东方的歧视,让褚韶华产生了一种对经济渴望外的更加强烈的自尊。   褚韶华不禁想到闻知秋日记中的一句话:走进世界,方知山高海阔,亦知国危民弱,轻歧冷蔑,处处可见。纵金银满怀,学渊如海,终意难平。   终意难平。   意难平。   褚韶华此生将视野从自身一直扩展到整个国家、民族、人种的思考,就由此开始。 第194章 远航之排挤   褚韶华开始在咖啡馆面试自己的家庭教师。   褚韶华不做人种的限制,来的既有白人,也有黑人,亦有华人。   褚韶华列出自己的学习状况,与来应聘者进行交流,一位哈佛大学的布帕森先生和一位威尔斯利学院的容臻容小姐都不错。   容小姐的自信尤得褚韶华赞叹,容小姐生得江南女子的柔婉,谈吐却是半点不柔婉,自信直接,她道,“世上没有比我们中国人最懂考试技巧,我不一定比其他应聘的家庭教师更有学识,但是我当年刚到美国,与你的情况是一样的。我从小没念过新学堂,在家无非就是看些杂书诗赋,对新学堂这一套全然不知。我现在读威尔斯利学院,全额奖学金,你将走的路,我已经走过,有我的经验,你的进步会比我先前更快。我先时用两年时间才考上威尔斯利,我可以保证你在一年到一年半的时间通过威尔斯利的入学考试。当然,如果你认为我合格,我希望重新拟定我们的合同聘用条件。”   褚韶华最终选择容小姐做自己的家庭教师,另一位帕布森先生落选。   帕布森先生也十分优秀,就读哈佛大学法律专业,褚韶华请帕布森和容小姐吃饭,说明原因。帕布森很遗憾,还是祝福褚韶华能早日学有所成,风度十足。褚韶华想到帕布森就读的是法律专业,心念一动,想请帕布森给她讲一讲美国的法律,又担心帕布森只是二年级生,能不能胜任这份工作。   帕丁森立刻表示,他家里姑妈的丈夫就是律师,他虽不能胜任律师的工作,但是为克莱尔.褚讲解一下平时的法律常识还是没问题的。   三人一起商量好各自的上课时间,因帕布森也在褚韶华这里得到了职位,很高兴的饭后告辞。   褚韶华和容小姐继续喝咖啡,彼此间的一些情况大家都知道,褚韶华是上海小姐,身家丰厚,过来美国求学。容小姐老家永嘉,如今就读威尔斯利学院。   再细说起来,褚韶华道,“容这个姓氏并不常见,我听说以前上海有容家颇是显赫,不知与容小姐可是同族。”   容小姐道,“都哪年的老黄历了,那是我祖父在世时的事了。她老人家过逝早,我父亲也能支撑门楣,父亲过逝后,嫡系都回了老家守孝,这些年没什么人去上海。倒是有旁支族亲在上海,听说也是家境寻常。现在上海除了一处老宅,没容家什么事了。”   褚韶华立刻问,“北京路平安弄容家,可是你们本家。”   “那是我本家族叔。褚小姐你认识族叔?”容小姐深谙与人打交道,取信人的技巧,笑着说些族叔家的情况,“我那族叔最是个不染尘埃的清高人,听说家里都族嫂操持。倒是族兄在美国,先时在纽约宾夕法尼亚大学读大学,硕士博士都是在波士顿,听他说还有个族妹在上海老家伴在族叔族婶膝下。”   褚韶华道,“我以前租过容老爷的宅子。”   这说起话来便熟了,二人性情相洽,谈到最后,褚韶华发现自己以往还听闻过容小姐大名,容小姐道,“我爹活着时定的亲事,那会儿定的旧亲事,都是娃娃亲,只看家门。要是个正经人,嫁过去也无妨,偏生是个大烟鬼,我家里大哥也是抽大烟,把家业都快抽没了,我平生最恨大烟鬼,怎么能嫁这样的人。我就趁人不备逃了出来,买了张船票来了美国。”说起这些事时,容小姐眼神明亮,如同阳光下的查尔斯河的河水。   容小姐家学渊源,上海的一些大户,她都能说出些许典故。二人谈兴甚浓,第二日容小姐过来,褚韶华介绍她给夏洛特小姐认识,容小姐在美国两年,人际交往极是熟稔,特意送了夏洛特小姐鲜花点心。夏洛特已经知道褚韶华请了两位老师的事。   容小姐先给褚韶华开出书单,让褚韶华准备好教材,她按商量好的时间来给褚韶华上课。褚韶华在二手书店将教材买齐全,准备再报个学开汽车的课程。波士顿的汽车并不比上海少,虽然出门可以叫出租车,也可以骑自行车,褚韶华天生对新鲜事物有兴趣,在这里又不用做生意,这许多时间,褚韶华可不打算浪费一分钟。   除此之外,褚韶华还会每个礼拜和夏洛特去教堂。牧师看到褚韶华,很友善的向褚韶华笑了笑。有一位白人女子尖叫,“哦,东方人!”仿佛褚韶华是什么病毒一般,牵着自己的孩子躲开三丈远。   “在我的家乡上海,一样有教堂,没听说上帝不允许东方人进入他的教堂。”褚韶华瞥那女子一眼,信步到牧师面前,与牧师握手,“先生您好,我是克莱尔,租了夏洛特小姐的房子住,以后每个星期都会和夏洛特小姐一起过来做礼拜。”   “欢迎您,小姐。”   褚韶华和夏洛特坐在教堂的座椅中,听黑袍牧师讲述上帝的神迹,一起念祷文。   待礼拜结束,褚韶华离开时,见到一位头蒙纱巾的女子。   褚韶华会留意是因为这位打扮的如同一位中东女子,纵头上围着纱巾,也不能遮去眼睛的青肿。褚韶华听到克拉拉问牧师,“上帝会保佑我吗,先生?”   牧师回答,“这是一定的,孩子。”   褚韶华再次见到这位女子是在第二天傍晚,容小姐教学结束,褚韶华送容小姐出门,突然间一个满脸是血的女人扑到褚韶华面前,刚要开口,却是扑的吐出一嘴的血,呛喘成一团。褚韶华吓一跳,待看清有人受惊就要扶起来,跟着又冲来一个高大的白人男子,指着女人就是劈头盖脸一通F开头的脏话,拽着这女子的头发,拎起来就是两记耳光,女人尖叫救命。   褚韶华平生最见不得这样的事,立刻让容小姐进屋打电话报警,上前让男子停止行凶。容小姐跑回屋未久,夏洛特跑出来,褚韶华正在与这白人男子交涉,男子一幅恶行恶状,“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我是她的丈夫!”   “有什么能证明你是她的丈夫?你这是故意伤人!我已经报警,你可以等着和警察解释你是不是她的丈夫!只要是人,就不能这样肆意伤害另一个人!不论是什么原因!”   夏洛特跑过来,尖叫着怒骂这个男人,“天哪!约翰你这个暴徒!你竟然又打克拉拉!得赶紧送克拉拉去医院!”   褚韶华才知道这个被打的看不出面目的女人是PARTY那天没出现的克拉拉。   警察过来的很快,不过,见到是约翰、克拉拉的事情,根本没有逮捕约翰,认为是家庭内部矛盾,直接就要回警局。褚韶华忍无可忍,过去对带头的那位警官道,“警官您应该仔细看一下这位女士的伤情,如果你们放任不管,这位女士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女士,丈夫与妻子的矛盾,只是家庭内部矛盾,我们总不能把她的丈夫带到警局。”警官耸肩,“我们要依法律做事,女士。”   褚韶华刚来美国,不知道这里的法律。她一向机辩,道,“您这样的绅士,肯定也有妻子儿女,我请您以爱惜妻子儿女之心,给这位女士一些人道主义的同情。如这位男士的凶残,谁能保证他以后做出什么事呢?如果今日无所作为,以后是不是会发生更残忍不可挽回的事呢?今日有所作为,因为这是人性的光辉。”   警官看褚韶华一眼,“您是位善良的女士。”警官已经做过问询,褚韶华只是这场家庭内部矛盾的偶遇人。   可最终,警官也只是过去警告约翰了几句,便收队离开。   褚韶华曾问过帕布森这个问题,帕布森道,“虽然国家早就有《反家暴法》,但是,大多数这种事,警察依旧会做家庭内部矛盾处理,不会升级到伤人案件。”   “那么,没有关系的男人打伤女人要负法律责任,丈夫打伤妻子则无需负这样的责任,这是什么样的法律?如果这样说,女人嫁给男人,实际上是冒着受到伤害不能得到法律保护的危险,那么婚姻岂不成了暴力的保护法。”褚韶华道。   帕布森认真的想了想,说,“法律也是需要发展的,许多事情都是,当社会意识到应该做出改变的时候,法律会改变,与之相对应的警察的处理方式也会不同。”   褚韶华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褚韶华平生最厌打女人的男人,听夏洛特说克拉拉一家就住附近,约翰经常打克拉拉,整条街的人都知道的。报警报过很多次,警察最多就是口头警告约翰几句,之后会打的更厉害。夏洛特最后说一句,“上帝不会原谅这样的恶徒。”   褚韶华问,“那克拉拉怎么不离婚呢?”   夏洛特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不可思议的事,惊呼,“离婚?天哪,怎么能离婚?”   夏洛特正色道,“神创造男女,二人通过婚姻成为一体。既是一体,岂有分开的道理?”   “如果不幸嫁给恶徒,神也会允许他们分开的。”褚韶华叹息,“若不是亲眼所见,我都不以相信世间有这样的恶徒。”   “可是,不论如何也不该离婚。”夏洛特说,“离婚是有罪的,克莱尔。”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克拉拉脱离现在的境况呢?”褚韶华反问。   夏洛特没有答案,最后双手交握,喃喃祈祷,“愿上帝保佑克拉拉吧。”   褚韶华不认同夏洛特这种把希望寄托到上帝的行为,神仙如果有灵,世上不该有这许多悲苦的事,更不该夺走她的女儿。褚韶华从没有信奉过任何一个神明,哪怕如今她与夏洛特去教堂,这也不过是为了更好融入在波士顿的生活,而不是真的就信仰上帝。   褚韶华以为与克拉拉的交集到此为止,毕竟,虽然褚韶华十分可怜克拉拉,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克拉拉的事,毕竟她们非亲非故。而且,褚韶华遇到来波士顿的第一个困境,由于褚韶华不够谦卑,身为东方黄种人,竟不能低白人一头,走路昂首挺胸,言辞毫不恭敬。经常去教堂好些白人对教堂提出抗议,他们不希望褚韶华来社区教堂做礼拜。 第195章 远航之联名   夏洛特家中也有朋友过来,劝说夏洛特不要把房子租给东方人,东方人是劣等人种。   来的这位朋友一样是黑人,叫杰瑞的。杰克梳着整齐的发型,高档的西装,身上香水浓烈,以一种很为朋友着想的口气说,“如果威尔活着,一定也会赞成我的做法。”   “不。”夏洛特看向杰克,摇摇头,“威尔绝不会这样做。杰瑞,我们因为肤色在这片土地倍受歧视。我们的种族不做白人的奴隶才多少年,我们就要因为肤色驱逐克莱尔吗?那么,我们与这些狭隘的白人又有什么不同呢?克莱尔是位优秀的姑娘,我绝不会赶她离开,她是我的朋友。”   送走杰瑞后,晚饭时,夏洛特把这件事告诉褚韶华,安慰褚韶华,“不要怕,只要你坚持,他们就会屈服。”   褚韶华笑,“我并没有怕,夏洛特,谢谢你。”   夏洛特道,“他们其实也不坏,就是一直对东方人有偏见。白人都是这样,他们对一切充满偏见,但是,像你这样优秀出众的小姐,他们会接受你的。”   褚韶华心说,我管那些白皮接不接受,他们接不接受我也不会少块肉!   但褚韶华很快发现,这些闲着没事干写联名信的家伙还真的能给她带来麻烦。这些人先是在那位见到褚韶华便躲开三米远的怀特太太的牵头下,给社区教堂写了联名信,与教堂说,如果教堂再让那位没礼貌的东方人做礼拜,他们就都不去教堂了。   然后,这位怀特太太还对附近的每一个商家展示他们的联名信。褚韶华常去的楼下咖啡馆,都担心惹怒邻居,不肯卖给褚韶华咖啡了。   容臻过来给褚韶华补习功课,怀特太太见到容臻后说,“请你跟住在夏洛特家的东家小姐说,赶紧从我们社区搬出去吧。我们都不欢迎她!”   容臻整理肩上的背包带子,礼貌的对怀特太太道,“自己想说的话,应该自己去说。何况是这样无礼的话,我们东方人从来不会说。”然后,看都不看怀特太太的脸色,绕开怀特太太,径自往夏洛特家中去了。   因天气转暖,褚韶华在花园上课。容臻先为褚韶华讲解功课,褚韶华是以自学为主,她有不解的地方都会一一问容臻。然后,她们按课时算钱。   容臻现在经济略有紧张,褚韶华都会在月初付一个月的工钱。容臻很负责,会为褚韶华讲解每个知识要点,指点褚韶华买练习册做题练习。容臻也很庆幸遇到褚韶华这样大方的雇主和这样聪明的学生,褚韶华那种闻一知十的聪明,便是容臻也自愧不如。   待今日课程结束,管家先生端来咖啡和新烤的曲奇饼干,容臻方与褚韶华说了路上被人拦住的事,容臻道,“一位尖脸庞儿绿眼睛棕发白人妇女。”   “那是怀特太太,她现在正跟我作对。”   容臻咬一口奶味香浓的曲奇饼干,问褚韶华是不是受到排挤。褚韶华说了些近况,问容臻,“你们在波士顿也是如此吗?”   容臻道,“这是剑桥市最高级的社区,住在这里的人都颇有资产,美国社会对我们东方充满歧视,以前也有华人在这里租过房屋,最后闹到很不愉快,还是搬了出去。”   “现在一般华人都住在哪里?”   容臻道,“我是在学校附近租的房子,公寓。”   褚韶华道,“我不搬,我管他们哪。我就是搬,也不能是叫他们赶出去。他们越赶我,我越不搬!”   容臻对褚韶华的性子也算颇是了解,这绝对是不蒸馒头也要争口气的典型代表。容臻索性不再劝褚韶华,与褚韶华道,“下个星期咱们华人在公共公园有聚会,你去不去?我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   “我一定去。”褚韶华一口应下,“不知需不需要做什么准备?”   “带些简餐就行,早上九点在帕克曼音乐台那里集合就行。”容臻提醒褚韶华,“来美国的华人,也不一定个个都是好的。嗳,你心眼儿比蜂窝还密,按理不用我提醒,还是得跟你说一声,许多男士家里有妻有子,在外还喜欢招蜂引蝶。”   褚韶华端起咖啡,笑笑,“我最不怕这个。”   一碟子曲奇大半进了容臻的肚子,她喝完咖啡,又进屋谢过了管家先生的招待还有菲丽小姐烤制的美味曲奇,与夏洛特小姐说过再见,方告辞离去。   褚韶华送容臻到门外,夏洛特小姐说,“容也是位可爱的姑娘。”   褚韶华赞同。   公共公园就在波士顿市中心,夏天在这里聚会无疑是一种享受,尽管波士顿的夏天并不炎热,这样绿树茵茵、繁花烂漫的地方,仍能令人心旷神怡。   褚韶华一身白底碎花长裙配白色的女士方口皮鞋,戴一顶宽檐的遮阳帽,未施脂粉的脸上眼清眉翠,自有一种艳光照人。褚韶华乘巴士过来,漫步在公园鹅卵石砌成的小路上,清风拂过水面,周围是花卉草木混合在一起的芬芳。蝴蝶在花丛飞舞,许多藏在草从树间的小鸟叽喳鸣唱,时不时有松鼠跳跃,从路上敏捷的经过。   褚韶华情不自禁的转个圈儿,再转个圈儿,引得路人一阵轻笑。   褚韶华望去,见一位戴金丝圆框眼镜的男士在含笑望着她,褚韶华歪头对这位男士笑笑,飞扬的眼尾带出一丝流丽。那位男士主动上前,自我介绍,“您好,小姐,您是中国人吗?”   褚韶华点点头,那位男士立刻换了中文,“我是杨丘,来自关外。”   “我从上海来,褚韶华。”   两人互相握手。   杨丘问,“褚小姐是来参加今天聚会的吗?”   褚韶华点点头。   “以前没见过褚小姐。”   “我是刚来波士顿,刚刚安顿下来。”   “褚小姐是来波士顿念书的吗?”   “在准备明年的大学入学考试。”   “准备考哪所大学?”   “还没有想好。”褚韶华道,“优秀的大学太多,一时没拿定主意。”   “的确不急,可以慢慢选择。”   容臻过来时,褚韶华已经和许多过来聚会的人认识了。如褚韶华这样漂亮的女性,有的是男士向其大献殷勤,容臻更是聚会的中心。褚韶华是新人,容臻将褚韶华介绍给大家,道,“我现在是韶华的补课老师。”   便有了解内情的说,“容小姐先前应征的家庭教师,就是教褚小姐吗?”   就有人开玩笑,“要是知道褚小姐应征家庭教师,不要教师费我也去。褚小姐你聘我吧。”   褚韶华笑,“无功不敢受禄,我可不敢聘你。”   其实华人聚在一起,除了说些在波士顿的生活,就是说国内情势。褚韶华刚来波士顿,她又是从上海过来,给大家介绍了一些上海的情况。   知道褚韶华准备明年考大学,也有许多人和她介绍波士顿的女子学院情况,向她介绍一些美国风俗。   中午大家在附近草坪吃各自带的食物,也很欢乐。杨丘问褚韶华来到美国可适应饮食,褚韶华道,“挺好的,这里的龙虾很好吃。还有生蚝,好大一个,也很好吃。”   “我觉着生蚝太腥了。”另一位脸上微有雀斑的曹姓小姐站在杨丘身畔,掩住口鼻问,“褚小姐你喜欢吃生蚝吗?都是男人才吃那个。”   “挺好吃的。”褚韶华目露促狭,“我一顿吃八个。”   曹小姐吓的花容失色。   褚韶华心下偷笑。   杨丘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含笑意。   一群人最后去唐人街吃过晚饭,才渐次散去。褚韶华自己打车回家,知道褚韶华住哪里后,杨丘也多看了褚韶华几眼。褚韶华觉着,大家可能误以为她是大户了。   大户褚韶华回家,欢快的同夏洛特打招呼,夏洛特脸上的怒气来不及掩去,仍是满面带笑的说,“克莱尔,聚会肯定很棒。”   褚韶华问,“夏洛特,是不是有什么事?”   夏洛特拉褚韶华在身边坐下,圆面孔上浮现气愤,“今天社区的警官来过了,怀特太太他们写了联名信,要驱赶你离开街区。克莱尔,你要做好打硬仗的准备了。”   褚韶华道,“那我明天请帕布森过来,他懂这里的法律。警官也要按美国的法律做事,不是吗?”   “帕布森只是学生,他还不是律师吧。”夏洛特道,“要不要我把我的律师借给你。”   “你的律师收费太贵了。”褚韶华玩笑,“我这点小事,还不需要威廉先生出面。如果需要你的帮助,我会告诉你的。”   夏洛特告诉褚韶华一些应付警察的技巧,一定要底气充足,不要怕他们,美国的警察是不敢轻易违背法律的。   警官还是位曾经见过的警官,那位曾经处理过克拉拉家庭暴力的中年男子,名字叫艾伦。另一位叫奥斯顿的警察非常年轻,面目英俊,跟在艾伦身边。   艾伦道,“很抱歉打扰克莱尔小姐,因为街区30%的住户联名要求您搬出街区,我不得不过来,同您对这个问题进行一些礼貌性的交谈。毕竟,生活要以舒适愉快为目的,如果不能给生活带来舒适,这将是十分遗憾的事。”   艾伦非常强调“舒适”的与褚韶华说。   褚韶华道,“我与夏洛特小姐有正式的租房合约,按合约履行租房的责任与义务,并没有违反合约的地方。请问,波士顿的法律能保证租户自由居住的权利吗?”   “当然。”   “那就是了,我有权利住在这里,并不准备搬离,我在这里住的很舒适,非常开心。”   “克莱尔小姐,有30%的邻居并不是这样认为。他们不喜欢你住在这里。”   “为什么?”   “很抱歉,因为您的肤色,小姐。您是东方人,他们不欢迎您。”   褚韶华压住心中的怒火,笑容越发温和,她道,“帕布森,如果是这个理由,我一定要搬离吗?”   “当然不必搬离,法律会保证您在街区一切全法权利。”帕布森一直坐在褚韶华身畔,褚韶华向艾伦介绍,“这是我的法律援助帕布森先生。您知道的,我来波士顿时间不长,对这里的法律并不完全了解,所以,我请了专业人才。帕布森先生现在就读哈佛大学法律专业,对这方面的法律非常清楚。”说着,褚韶华看了帕布森一眼。   帕布森接过褚韶华递上的眼神,对艾伦微微颌首,道,“先生,请立刻停止一切对我雇主的不礼貌的言辞。我的雇主是一位有身份的高贵女士,她来美利坚是为了求学,在这里居住有法律支持的租房合约。30%的邻居向佻提出抗议,那说明,还有70%的邻居并不介意我的雇住住在这里。您为少数人的意愿来驱逐一位身份高贵,受法律保护的女士,这样的行为实在太失礼了。”   年轻的奥斯顿道,“据我们所知,现在楼下咖啡店都不肯再将咖啡卖给克莱尔小姐。这样的情况,对克莱尔小姐本身也是一种不便,不是吗?”   “一百年前,就是因为一部分白人的狭隘才引发了南北战争。现在,历史告诉我们,狭隘永远只是历史性的短暂存在,而不可能永远存在。社会的意志应该由智者引导,而不是听凭愚者的叫嚣。”帕布森道,“不要再与我们讨论逾越法律的问题,我的家族大部分人都在从事法律工作,你们应该清楚,东方人一样能在这片土地上享受应有的权利。”   帕布森那种独属于法律行业的知识性的傲慢,令他那在褚韶华看来有些散漫的中长短发也格外独特起来。艾伦和奥斯顿只是过来试着和褚韶华交流搬出社区的事,褚韶华态度强硬,还请来法律援助,两人也只能礼貌告辞,无功而返。 第196章 远航之杀人事件   褚韶华死都不肯搬走,连警察去说都没用,怀特太太气个半死。据夏洛特说,气的脸都绿了,像青蛙一样。   不过,显然怀特太太不肯就此消停,她颇具组织才能,立刻组织起第二次抗议。   怀特太太去教堂拜访牧师先生,一脸温和的牧师先生听着怀特太太炸毛鸡一样的抱怨,“那个没有礼貌的东方人,她见到我们竟然毫不谦恭,那目中无人的样子,查理牧师你难道没有看到?”   查理牧师问,“怀特太太,别的邻居见到你都非常谦恭吗?”   怀特太太的绿色眼睛里闪烁着不可思议的光芒,她大呼,“那是东方人!查理牧师!那是东方人!哦,天哪!我的上帝!”   查理牧师试着向怀特太太传递“上帝平等爱人”的理念,怀特太太一定要查理牧师拒绝褚韶华去社区教堂做礼拜,不然,她将拒绝再向教堂捐款,而与她同在抗议书上的邻居也是这个意思。   查理牧师无法说服怀特太太,只得亲自来夏洛特家找褚韶华说话,希望她能暂时体谅一下社区其他邻居的心情,可以适当的暂缓做礼拜的时间。   管家先生端来芬芳的茶点,两人坐在花园里的苹果树下聊天。   褚韶华道,“上帝不会对每一个信奉他的子民存在任何偏见。上海的若瑟主教主持的礼拜,华人、白人、黑人,一起在若瑟主教的带领下诵读祷文,没有任何种族的偏见。牧师先生,你们派神父千里迢迢去东方传教,是因为什么呢?”   褚韶华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礼貌的问,“如今东方人来到西方的土地,我想聆听上帝的教诲却做不到,我想这并不是上帝的旨意。如果你们的教堂这样对待我,我将写信回我的祖国,向我的朋友们讲述我在教会受到的不平等待遇。我的家族有上千年的历史,我的祖先是位公爵大人,我相信我的影响力,能向东方讲述一个真正的西方教会是什么样?”   牧师连连摆手,“不不不,尊敬的克莱尔小姐,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们同是上帝的子民,我身为神的仆人,怎么能拒绝你去教堂聆听上帝的旨意呢?您千万不要误会我,小姐。”   褚韶华端起红茶漫饮一口,牧师先生望向姿态高贵的褚韶华,他试探的打听,“不知道您的祖先是?”   “唐时河南郡公爵大人,他除了是一位了不起的公爵,还是一位赫赫有名的书法家。”褚韶华放下精致嵌金边的骨瓷茶杯,望向牧师先生,姿态高贵,“我的家族现在以经营庄园为业,在上海,我经常去的是圣依纳爵教堂。若瑟主教是位学识渊博、胸怀开阔的长者,深受信徒尊敬。”   牧师先生对褚韶华的话深信不疑,因为,他从来没见过哪位东方人有褚韶华的高贵气质,这种高傲完全不逊于白人。所以,褚韶华说自己出身贵族家庭,牧师先生没有半点怀疑。   沉甸甸的苹果缀在枝头,阳光下闪烁着即将丰收的喜悦,微风送来草木清香。牧师先生认为,不能对这样一位高贵的东方贵族失礼。只是,他的困局也不能解决。牧师先生面露愁苦,“我希望我们社区的教堂如同克莱尔小姐所形容的那般,没有种族之分,所有上帝的子民都可以过来听从上帝的教导。现在有许多邻居的观念不能改变,对小姐您充满偏见,他们还要去大主教那里抗议,我十分为难呢,小姐。”   “这样的小事,并不值得您烦恼啊,牧师先生。”褚韶华笑的优雅,“我已经写信给波士顿教区主教。教会怎么能和目光短浅的政客一样无知,来排挤东方人呢。在欧洲文明还如同刚发芽的嫩草时,东方文明已经像这棵果树一样结出沉甸甸的果实。美国社会对华人的排挤随处可见,教会却不能这样。就是美国政府出台的排华法案,终有一天会因今日的无知而悔恨的。不论哪一个国度,都不该对某一人种做出这种无知的排挤,这是肤浅、短见、狭隘、最终让子孙后代蒙羞的做法。”   褚韶华安抚住牧师先生,然后找街区的店铺探讨做生意是不是要受邻居威胁的命题。褚韶华的本领,只看突然间波士顿教区助理主教到了社区教堂,向信众传达上帝平等爱人的思想,就知道了。   褚韶华这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连牧师先生都很好奇。   主教放出接纳褚韶华的讯号,邻居们也就没别的话好说,怀特太太的排挤阴谋彻底破产。决定再不捐助教堂,也不去社区教堂做礼拜了。褚韶华在夏洛特的花园中剪了几支玫瑰花,裁掉几张旧报纸,将玫瑰花包好,亲自送给怀特太太,万分欣喜的表示了感谢,“我正不想在教堂里看到您的脸孔,多谢您主动离开,能让我过的舒服一些。”   怀特太太当时险没把玫瑰花摔在褚韶华脸上,一头圆圈卷羊毛似的卷发几乎要炸了,瞪着褚韶华的眼睛似是要喷火。褚韶华是带着帕布森一起去的,她一指帕布森,“这是法律专业高材生,也是我的证人。您碰我一下,我立刻报警,保证能得一大笔赔偿金。”   怀特太太简直要被可恶的东方人气疯,她为了不让可恶的东方人占领社区教堂,也坚决要守护自己在教堂的席位。   查理牧师见邻居们又回到教堂重新做礼拜,在胸前连画十字,感谢上帝的保佑。   褚韶华就这样强势的在街区站住了脚,虽然以炸毛鸡怀特太太为首的一些人依旧不喜欢褚韶华这样的黄皮肤的东方人,却一时对于驱赶褚韶华的事全无头绪。   夏洛特很为褚韶华高兴,认为褚韶华有才能。   容臻过来给褚韶华补课结束后都说,“这样的上等社区非常不容易接纳华人。”   褚韶华不以为然,“我们国人都太老实,容易被白人欺负。我就不走,他们也没法子。”   容臻莞尔,“你成天高高在上的模样,简直比白人还要高傲。”   “治他们这种瞧不起人就得比他们更瞧不起他,他们看不起咱们,我还看不起他们哪。有什么了不起的。”褚韶华说,“你在大学也会这样被白人学生看不起么?”   “多少总会有一些的,不过,韦尔斯利一直有华人女子就读,也有黑人学生。其实在哪里都会有歧视,在我国,有钱人家的孩子,也会看不起贫寒子弟。”容臻道。   “美国是社会整体性对华人的歧视,甚至还出台法案。”褚韶华道,“不知这些白人是自信还是不自信。”   褚韶华也和帕布森讨论过这个问题,帕布森道,“我个人非常反对种族歧视,这是历史性的错误。都不知国会当时是不是昏了头,其实现在很多人都反对这种种族歧视的法案。”   褚韶华第二次见到克拉拉,是七月的时候,她仍是蒙着面纱,更加瘦削了,眼睛带着伤,站在教堂巨大的耶稣受难像面前问牧师,“先生,上帝会保佑我吗?”   牧师的眼神充满怜悯世人的慈悲,他回答,“是的。上帝会保佑你的,孩子。”   褚韶华看牧师一眼,随着人群离开,褚韶华没急着走,她慢慢的踱步教堂外的一株七子花树前,佯装欣赏树上一簇簇沉甸甸的花,待克拉拉经过时,褚韶华突然说了句,“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克拉拉惊愕回头,褚韶华看她一眼,举步离开。   “东方小姐,请您稍等。”克拉拉快步上前,追上褚韶华,小声说,“谢谢你上次送我去医院。”   褚韶华摇摇头,那次之后,隔这许久才见到克拉拉,肯定是回家又挨揍了。而且,像约翰这种没人性的男人,可能褚韶华报警的事会更加激怒约翰,打克拉拉打的更加厉害。   克拉拉问,“我要怎么才能救自己。”   “这个问题只有你自己最清楚。”褚韶华说,“问问你自己的心吧。自己不救自己,没人能救你,包括上帝。”   阳光自七子花树的树冠中洒落星星点点,微风拂动树叶的哗哗声传来,褚韶华离开很久,克拉拉仍没有动,站在那里,仿佛成了一尊石像。   这是第一次有人戳破她的幻境,没有人会来救你,除了自己,上帝也不能。   对于基督徒,不可能去否定上帝。   但是,对于褚韶华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每当牧师先生充满怜悯的对克拉拉说“上帝会保佑你”时,褚韶华就觉充满讽刺。她不是非常有正义感的人,但是,克拉拉每次鼻青脸肿的纱巾都不能遮挡的模样,总是能激起褚韶华为数不多的善意。   不过是对这个可怜的美国女人说一句实话,褚韶华就这样做了。   那个高高在上的塑像能保佑谁哟,能保佑你不再被丈夫打吗?   褚韶华是真的可怜克拉拉。   只是,褚韶华之后听到的消息并不好,有一次是听菲丽小姐说克拉拉被打断了胳膊,待教堂外的七子花树的果实成熟时,褚韶华看到养好胳膊的克拉拉,她脸上依旧带着伤,却没有用纱巾遮盖,她穿一身黑色丝绒长裙,同褚韶华说,“我准备和约翰离婚了,东方小姐。”   褚韶华点头,“你可以叫我克莱尔。”   “克莱尔,谢谢你。”   “如果你要离婚,最好先保护好自己,远离能伤害你的人。”褚韶华道。约翰在波士顿有一家颇具规模的商行,在外颇受好评,街区中也不会无故伤害任何人,所有的暴力都发泄到了克拉拉一个人身上。   在褚韶华看来,约翰的行为不是正常人能揣度。   然后,褚韶华听到克拉拉被约翰砍了七刀的消息。夏洛特在家把约翰臭骂一顿,约褚韶华一起去医院看望克拉拉。褚韶华夏洛特到医院时,警察刚刚离开。克拉拉收到鲜花和水果,躺在病床上向夏洛特和褚韶华道谢,克拉拉的姐姐凯特琳见褚韶华是位东方人,微微皱眉。   褚韶华对于这种人都是视而不见,她以为克拉拉没有亲人在身边呢。既有亲人在身边,缘何还让她被丈夫这样欺负?   克拉拉面色苍白,唇瓣没有半点血色,她说,“谢谢你们来看我,克莱尔小姐,你能借我一些东西吗?”   “你需要什么,克拉拉?”褚韶华俯下身问。   克拉拉枯瘦的手自被子下面伸出来,褚韶华握住她的手,克拉拉声音很轻,却很坚定,“请借给我一些你的勇气,克莱尔小姐。我还想继续活下去。”   褚韶华不明白克拉拉为什么要向她借勇气,还是顺着克拉拉的意思说,“好,我将勇气借给你,请你一定要快些养好身体。你还年轻,人生的路还有很长。”   “谢谢你,克莱尔小姐。”克拉拉眼圈儿泛红,苍蓝色的眼睛里充满感激。   褚韶华永远难忘那一天,大雪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雪停后,褚韶华、夏洛特、管家先生、菲丽小姐,大家一起清理花园里的积雪,还顺带堆了个大雪人,夏洛特会画油画,雪人堆的极好,褚韶华没玩儿过这种游戏,在一边帮忙。就见炸毛鸡怀特太太一身保暖服踏飞地上积雪,大呼小叫的跑来,“克拉拉把约翰杀了!” 第197章 远航之律师   克拉拉一枪打死了约翰。   妻子杀死了丈夫。   这成了整个街区最为轰动的新闻,在第二天就轰动了整个波士顿。   街区的邻居们都在讨论着克拉拉杀掉丈夫的事,连排挤褚韶华的事都顾不上了。怀特太太消息最是灵通,听怀特太太说,法院很可能判处克拉拉死刑。   褚韶华翘着二郎腿,在咖啡店外的休闲椅中一面看报纸,一面等咖啡,听到怀特太太在旁边乍乍呼呼的说起此事,“克拉拉的娘家不肯拿出钱来给克拉拉请律师,她只能用警局提供的免费律师,那些律师是不行的。克拉拉这回危险了!”   侍者端出咖啡,褚韶华已经把报纸头版印有约翰死亡现场的妻子枪杀丈夫的新闻一字一字的读完。喝着咖啡,褚韶华又换了几份报纸,所有的报纸都以“妻子枪杀丈夫”为标题,用惊悚来吸引读者的眼球。褚韶华喝完咖啡,把报纸整理好,放回咖啡店的放报纸的地方,起身离去。   褚韶华找来帕布森,向帕布森请教这件案子。帕布森道,“我们班今天刚以这件案子做了讨论,我比较了解克拉拉的情况,向教授说明克拉拉曾长期遭受丈夫暴力的情况,如果给她请一个好律师,不是没可能免除死刑。”   夏洛特惊喜,“如果真能这样,那简直太好了!”   褚韶华不满足于只是免除死刑,她问帕布森,“约翰那样的恶徒,难道不该死吗?”   夏洛特道,“克莱尔,约翰虽然是个恶徒,但他毕竟是克拉拉的丈夫啊。”   “她曾经要求离婚来离开约翰,约翰砍她七刀,她杀了约翰,目的只是想自己活下去。这是自我保护,不是蓄意杀人。只有克拉拉无罪,才能证明,法律是正义的存在。”褚韶华正色道。   夏洛特惊呼,“克莱尔,你怎么知道克拉拉要离婚?”   “克拉拉跟我说的。她想活下去,她不想被约翰打死,想离婚。”褚韶华问夏洛特,“结果你也看到了,约翰非但不同意离婚,他还用刀砍伤克拉拉。”   夏洛特惊呼,“上帝啊!”   褚韶华问帕布森,“想不想参与到克拉拉这桩案子?”   帕布森当然想,他以一位大二学生的身份,能当与到当时代的热门案件,这对于他以后的律师生涯也将是极宝贵的经验。   褚韶华有着一流的逻辑,“克拉拉的情况,我们比外面的人知道的要多。我会为她请一位律师,而且,我想达到的目标不是免除死罪,我会竭尽全力,让克拉拉无罪释放。这其中,会经历许多困难,也要耗费精力做很多辛苦的工作。帕布森,我要省下钱为克拉拉请律师,所以,你的参与是无薪酬的,这样你也愿意吗?”   帕布森问,“克莱尔,我不介意没有薪酬。只是我有件事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为克拉拉请律师,那可是不小的花费?”   “因为我也是女人啊。”褚韶华道,“我痛恨一切加诸到女人身上的暴力。”   夏洛特突然说,“我也可以帮忙。我和克拉拉是多年邻居,我可以做证,克拉拉这些年一直被约翰殴打。”   褚韶华点头,看向夏洛特、帕布森,“那么,从今天开始,我们就要为克拉拉的案子努力了。”   第二天,褚韶华在波士顿区警局见到了克拉拉,克拉拉的神色比在家时还要更好些,脸上没有了旧伤,露出旧时清秀容貌。克拉拉说,“克莱尔小姐,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褚韶华道,“有三件事要告诉你,克拉拉小姐。第一,我会为你请一位新的律师。第二,不要丧失意志与正义,你多年饱受约翰的暴力,你的行为并没有错,你只是为了要活下去,才杀了他。你是为了保护自己,而不是触犯法律。第三,我的目标是最终让你无非释放,而不是只令人免除死刑,所以,一切认罪的文件都不要签。我会让你恢复自由。”   克拉拉惊讶的瞪大眼睛,说不出话。   良久,方道,“克莱尔小姐,你为什么要帮我?”   褚韶华道,“仅活下去是不够的,还要活得漂亮,才算人生。”   褚韶华把带来的东西在交给警官检查后,送给克拉拉,让克拉拉安心等在警局,她会在外面为克拉拉的官司尽力。   褚韶华先是到医院拿到克拉拉的就诊记录,然后,她到警局调克拉拉的报警记录,却是遭到拒绝,理由是褚韶华没有调阅警局出警记录的权限。   褚韶华开始思考给克拉拉请律师的事,夏洛特惯用的威廉律师是一个街区的大律师,在波士顿都有名的。不过,威廉律师经手的多是经济官司,刑事官司经手有限。威廉律师收费不菲,而且,克拉拉官司不是一时能解决,褚韶华不知道能不能付得起威廉的律师费。   不过,褚韶华也不可能放着威廉这个熟手不用。褚韶华用夏洛特的关系,到威廉律师家去拜访。   褚韶华想到那位威廉家的儿子威廉姆斯很喜欢吃中国菜,就做了炸鸡块和炸虾当礼物送过去。威廉太太起码在表面上是看不出有种族歧视的,很热情的接待了褚韶华。   褚韶华送上礼物,威廉太太客气的道谢,请儿子带褚韶华到楼上书房说话。   威廉律师的书房充满学者的气质和律师的严谨,褚韶华坐在威廉律师面前,向威廉律师请教有关克拉拉的官司问题。威廉律师是位有着金色短发的白人,相貌英俊,请褚韶华坐在书桌面前的椅子里。威廉律师道,“夏洛特说,你有关于克拉拉官司的问题要问我。”   褚韶华道,“我知道您是美利坚有名的律师,威廉先生,不知道约翰家族是否有意请你做他们的代理律师。”   “他们家族已经向我发出过邀请,出于同一个街区的原因,我拒绝了。”威廉律师向褚韶华透露一个消息,“现在负责约翰官司是波士顿最有名的奥德里奇律师,他是波士顿最有名的大律师,从来没有输过任何一场官司。”   褚韶华眼中神光一闪,看向威廉律师,“这真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奥德里奇律师可能要面临他职业生涯中最为失意的一次官司了。”   威廉律师耸耸肩,褚韶华道,“恕我冒昧,您的律师界的地位与这位奥德里奇律师相比,如何呢?”   威廉道,“克莱尔小姐,奥德里奇律师是波士顿法律界神明一样的存在。你刚来波士顿,没有听闻过他的传奇。我在哈佛大学念书时,他是我的导师。”   “我们中国有句话,是这样说的。”褚韶华用流利的英文翻译,“冰来自于水却比水更冷,青色由蓝草中提取出来,却比蓝草的颜色更深。后辈胜过前辈是早晚的事,只有老的传奇倒下,新的传奇才会诞生。”   威廉律师的年纪可以做褚韶华的父亲,不会被这种话鼓动,虽然这话很合威廉律师的心意。威廉律师道,“克拉拉的官司,我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吗,克莱尔小姐?”   褚韶华取出医院的就诊记录,“我需要为克拉拉请一位律师,但是,我的律师费有限,我需要这位律师配合我所有的命令,所以,他不能任何的人种歧视。哪怕我是一位东方人,他也要听从我的智慧。因为,只有我,才能打赢这场官司!”   威廉律师绿宝石一样的眼睛望向褚韶华,“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为克拉拉的官司尽心竭力,你们是朋友吗?”   “并不是。但我是一个女人,我认识克拉拉,我亲眼见她受到这种不人道的伤害而求救无门,警察都没有办法帮助她。她想继续活着,她杀了她的丈夫,并不是因为金钱与仇恨,而是因为,她想活着。法律不能不给这个可怜女人一条活路。”褚韶华认真的说,“威廉先生为什么会拒绝约翰家族的邀请呢?难道不是因为人道主义的光辉吗?我们都知道,克拉拉其悲可悯,其情可宥。”   尽管威廉律师没有接受约翰家族邀请的原因是他不想给奥德里奇做助手,不过,未尝没有褚韶华说的原因。威廉一向不喜欢约翰对克拉拉的暴力,这也是他拒绝约翰家族的原因之一。   威廉律师问,“那么,克莱尔小姐,我可以帮你介绍律师,只是,我不能确信哪些是合适的律师。在波士顿,谁愿意在刑事官司上和奥德里奇律师成为对手呢?克莱尔小姐,请告诉我,你能出多少律师费?”   “一千美金。”褚韶华道。   威廉律师认真道,“您是位慷慨正义的小姐。我尽力帮你找到合适的人。”   褚韶华道,“您能不能帮我调取到克拉拉的报警记录?”   “这并没有什么问题。”   褚韶华自威廉律师家告辞时,夜幕已完全压下,天空刮起鹅毛大雪,威廉太太递给褚韶华一把大伞,对褚韶华道,“克莱尔小姐,这把伞给你,可以挡风。”   灯光下雪片狂舞,褚韶华撑伞顶住风,雪片伴着海风打在伞上,发出噼啪的声响,褚韶华一步步踩着没脚踝的雪,吱嘎吱嘎往家走。   “褚小姐。”有人用古怪的中国话唤她。   褚韶华回头,见一个人跑来,戴着帽子,浑身上下围的只露出一只灵活的绿眼睛,褚韶华问,“威廉姆斯?”   威廉姆斯说,“我送你回去吧,天太黑了。”   褚韶华眼睛弯起,“好,谢谢你。”   雪太大了,两人都不说话,威廉姆斯一直把褚韶华送到夏洛特家门口,自己才转身回了自己的家。   褚韶华进屋收起伞,菲丽小姐为她除去雪帽,脱了外面厚实的防雪服,在玄关处整理衣帽上的积雪。褚韶华去客厅,守着熊熊燃烧的壁炉和夏洛特一起喝暖和的热茶。   夏洛特问,“威廉怎么说?”   “威廉先生答应帮忙找一位律师,只是,约翰家族请的是奥德里奇律师,听说这位律师十分有名,”只看夏洛特瞪圆的双眼,就知道这位律师绝对是极负名声了,褚韶华说完剩下的话,“可能有许多律师不愿意做奥德里奇律师的对手。”   “约翰家族真的太过分了,他们这是成心要克拉拉判死刑了。”不待褚韶华问,夏洛特就开始说起奥德里奇律师是何等的名望了,“奥德里奇律师在整个美利坚都很有名声,他最有名的一场官司就是为工会起诉政府,那场官司以奥德里奇律师的大胜而告终,工会为全美利坚的工人争取到了合理的加班费。天哪,约翰家族竟然请了奥德里奇律师!天哪,我的上帝!”   褚韶华握住夏洛特的双手,目光在炉火的映照中似也有两团炽烈的火焰在烧,褚韶华坚定的说,“夏洛特,请坚定信心,不论是谁来打这场官司,上帝只会保佑正义的一方。我不会输掉这场官司,我一定能赢!”   夏洛特说,“克莱尔,你真是位善良的好姑娘。克拉拉的父母都不肯想办法救她,我也没有信心能真正帮到她。克莱尔,你是个好姑娘。”   “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也没有这许多信心。现在有你会帮我,以后,会有更多的人帮我,我们一起帮助克拉拉。”褚韶华道,“我们一定能帮助她的。”   第二天上午,威廉律师就打来电话,告诉褚韶华两位律师的联系方式,让褚韶华与这两位律师联系,这两位律师都有意接手克拉拉的官司。   其中一位叫安格斯,另一位叫亚摩斯。褚韶华先电话联系,彼此打过招呼,安格斯先道,“这桩官司,我要两千美金,可以为克拉拉免除死罪。”   褚韶华算是对白人律师的嘴脸有一定了解,褚韶华不喜欢这种当面先谈钱的人,她知道,因为奥德里奇律师的原因,波士顿极少有律师愿意接这桩官司。亚摩斯则希望能面谈,褚韶华坐巴士到亚摩斯的事务所,在看到褚韶华的时候,亚摩斯忍不住微微皱眉,揉着额角小声嘀咕一句,“哦,东方人,竟然是东方人。”随手归拢下杂乱的办公桌,亚摩斯指着桌前放着厚厚一叠文件的看不出颜色的沙发椅,“请坐,克莱尔小姐。”   褚韶华只好把那叠文件搬开,文件最下层却是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粘住,褚韶华把文件放回原处,目光落在亚摩斯皱巴巴的西装和地板上的酒瓶上,好在,亚摩斯身上闻不出酒味。褚韶华无奈,“不如我们到楼下喝杯咖啡。”   亚摩斯立刻跟褚韶华下去了,咖啡店老板见到亚摩斯就叫了起来,“亚摩斯,我绝不会再赊给你任何一杯咖啡了!除非你把先前的欠账结清!”   亚摩斯指指褚韶华,“今天是这位美丽的小姐请我喝咖啡,安迪,你放心,我马上就有工作了。”   安迪看褚韶华一眼,耸耸肩,对亚摩斯的话不置可否,问褚韶华要什么咖啡。   亚摩斯大声道,“给我一份炸鸡,谢谢。”   安迪看向褚韶华,褚韶华点头,微笑道,“再给亚摩斯先生一杯白兰地。”   亚摩斯顿时两眼放光,不过,他仍是对褚韶华道,“您是位善解人意的小姐,不过,我们今天谈的是工作,我不能喝酒。这杯酒我帮您记着,以后您再请我吧。克莱尔小姐,我应该没有记错你的名字吧。”   “你的记性一流。”褚韶华已经习惯白人随处可见的恭维与赞美。亚摩斯拒绝了白兰地,那么,这件工作还有可谈性。   炸鸡咖啡很快端上来,亚摩斯道,“我能先吃东西吗?”   “可以。”   他大口吃着炸鸡,咖啡喝过一杯又要一杯,褚韶华并不介意亚摩斯的失礼,西方人的性情一向与东方人不同。何况,亚摩斯已经先征询过褚韶华的意见。待喝第三杯咖啡的时候,亚摩斯方开口。“我在报纸上看到了这桩妻子杀死丈夫的案子,听威廉说,这位杀死丈夫的女士,克拉拉女士,长期遭受丈夫的暴力。这件官司,哪怕是奥德里奇接手,想为克拉拉女士免除死罪也并非不可能。但是,想令这位女士无罪释放,我想像不出有这样的可能。这是杀人案件,小姐。”   褚韶华喝口咖啡,“我对案情非常了解,克拉拉被约翰打伤的就诊记录,以及她被约翰严重殴打的报警记录,我都已经拿到。只要你肯听从我的命令,我的智慧加上你的专业才能,我有信心打败那位传奇的奥务里奇律师。”   “只是,我看你对东方人似乎不太信任,我不想与种族歧视者合作。我需要的是一件百分百听从我命令的律师,而不是歧视我的律师。”褚韶华坦诚的说。   “哦,天哪。”亚摩斯揉揉自己的一头乱发,于是,头发愈发篷乱,他道,“我有自己的职业道德,小姐。我永远不会歧视我的雇主,你应该知道我穷到连咖啡都喝不起。天哪,我下个月房租再付不出就只能流落街头了,小姐,我怎么可能歧视你。你是上帝派来拯救我的天使,我怎么可能歧视你。克莱尔小姐,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并不是那种狭隘的蠢货,我是威廉的朋友。”   褚韶华问,“你需要多少律师费?”   “你负责这场案件的所有花费,负责我事务所的房租,我的衣食住行就可以。如果这场官司输掉,我也不能继续生活在波士顿了。”亚摩斯道,“我比你更了解奥德里奇的心胸狭隘,他不会放过与他做对的人。”   褚韶华道,“我有个条件。”   “请说。”   “戒掉酒。在为我服务期间,不准沾任何一滴与酒精有关的东西。”   亚摩斯顿时一副抓心挠肝的模样,他道,“刚刚你还要请我喝酒!”   “如果你接受那杯白兰地,我们不会有现在的这些交谈。”褚韶华坦然自己的试探之心。   亚摩斯无语,原来刚刚只是试探,或者说是考验!   天哪,东方人都是这么的,不可思议的,来考查别人吗?   两人喝过咖啡,褚韶华先带亚摩斯去理发店,将他一头篷乱的长发剪短,修剪出个短而整齐的卷发发型,昨天刚整理过青胡茬重新剃光。然后,褚韶华和亚摩斯回事务所,让亚摩斯整理事务所,褚韶华把亚摩斯那些不知多少天没洗的衣服装在一个皱巴巴的手提包,给他留下一百美金的支票,就先回家了。   临走时,褚韶华看向亚摩斯道,“希望你能亲手整理好自己的事务所,就像你亲手整理好自己的事业人生。”   亚摩斯在褚韶华离去后小声嘀咕,“简直跟寄宿学校时的舍监一样的口气。”因为刚收了褚韶华的支票,亚摩斯还是老老实实的整理起事务所。   为了让亚摩斯能穿戴的像个上等人,褚韶华把亚摩斯的衣服送到洗衣房,连带亚摩斯楼下的咖啡店的欠账,褚韶华在下楼时就帮他还清了。   褚韶华对亚摩斯的关怀一丝不苟,对帕布森道,“亚摩斯没有助理,不介意的话,可以帮亚摩斯处理克拉拉官司的事。”   把帕布森放在亚摩斯身边,如果亚摩斯有什么不妥,也可以及时知道。 第198章 远航之无题   亚摩斯正式成为克拉拉的代理律师。   尽管褚韶华对美利坚的法律只是表面上的了解,对于这个国家的司法系统是如何操作,褚韶华并不十分明了。但,这并不影响褚韶华对官司做出安排。   在亚摩斯成为克拉拉的代理律师之后,褚韶华要求亚摩斯定期的去见克拉拉,并告诉克拉拉关于自己的后续计划征询克拉拉的意见。亚摩斯道,“现在约翰家族利用报纸舆论大肆渲染你的罪行,克拉拉,这对你不利。所以,克莱尔小姐的意思,我们会请报纸对你在婚姻期间受的欺负做报道,你介意你的经历被很多人知道吗?”   克拉拉的气色比上一次见面要好上许多,她摇了摇头,“我不介意,克莱尔小姐的一切作法,我都同意。我与约翰刚结婚的时候,他第一次打我的时候,我就是怕别人知道,不敢出门,也不敢和其他人说。后来,他打我越来越厉害。我不怕人知道,也不怕人说,我经历过这样的恶魔。我希望有和我同样经历的女性看到我的遭遇后,能大胆的说出来,也许,她们能得到比我多的帮助。”   亚摩斯道,“第一步,我们会让公众知道,你是受害的一方。而约翰,是那个披着人皮的恶魔!你为了保护自己杀死恶魔,所以,你没有错,更没有罪!”   亚摩斯尽力模仿着褚韶华的口气,褚韶华天有就有一种,我所言者即为真理的气场。   褚韶华坚信,信心不会凭空出现,这是一种需要通过努力才能获得的品质。所以,她会将自己的计划一步步的告诉克拉拉,同时鼓励克拉拉,她们要一起努力,这样才能重建克拉拉的信心,并让克拉拉明白,她是没有罪的!   从警局离开后,褚韶华、亚摩斯、帕布森、夏洛特一起围坐在壁炉前商量对策。   褚韶华把近半月来所有的报纸都找了出来,对大家道,“这些天的报纸,大家都看到了。舆论清一色的偏向约翰,报纸对克拉拉的实际处境视而不见,这非常的不合情理。记者应该是客观的,理性的存在,而不是如今偏颇一个有着严重家暴倾向的男人。这里面,一定有约翰家族的手笔。我们要做的第一步,就是从舆论打开缺口,必须找到一家愿意客观报道这件案情的报纸,这样对克拉拉得到公正的审判非常重要。”   亚摩斯指出销量最大的《波士顿报》,说,“据我所知,《波士顿报》的老板就是约翰的叔叔,另外,约翰家族在波士顿非常显赫,这件事情并不容易。但是,我们应该试一试。像克莱尔说的,舆论会误导读者。”   夏洛特道,“《波士顿女性报》的主编维多丽娅是我的朋友,我可以试一试。”   褚韶华道,“《波士顿女性》报那里就交给夏洛特,亚摩斯、帕布森,你们有没有办法查一查这几份报纸的销量。我需要知道他们的销售情况。”   亚摩斯道,“我去查销量,明天就可以给你具体数字。可是,知道销量能有什么用呢?我觉着我们应该跟这几家老板挨个谈一谈,总会有一家愿意报道客观事实。”   褚韶华道,“第二名的敌人永远是第一名,而敌人的敌人,或许可以成为朋友。”   几人都是聪明人,很快明白褚韶华的意思。亚摩斯却有些悲观,亚摩斯说,“在这片土地上,唯一的朋友只有美金。”   “对于我,朋友比美金要珍贵的多。”褚韶华认真道,“高贵的品性也是。”   看着褚韶华,尽管亚摩斯相信,只有像褚韶华这样年轻的孩子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蓝灰色的眼睛里仍是忍不住流露出笑意,说,“我明天就把销售数据给你。”   亚摩斯担忧不是没有道理,波士顿排名前三的报纸都是约翰家族所属,排名第四的《波士顿女性报》也有约翰家族的控股,而夏洛特不能凭友情说服她那位在《波士顿女性报》做主编的女性朋友。   褚韶华想从舆论做突破口的计划遇到阻碍,她并不如何担心,就是在上海,报纸舆论也是掌握在当权者手里。克拉拉的娘家如果足够显赫,不会坐视她被约翰虐待多年。而褚韶华能顺遂的接手克拉拉的官司,自始至终就没有指望过从克拉拉的娘家得到任何帮助。   她从未打算依靠任何人。   褚韶华从来都是被依靠的那一个。   不过,她不会拒绝朋友的意见。   容臻对褚韶华帮助克拉拉打官司的事非常不解,尽管她也亲眼见到克拉拉被约翰打的情形。容臻捧着一杯温暖甜蜜的热可可,说,“在这里打官司非常贵,和有钱人打官司更是一种长期消耗。这里的有钱人打官司一般会有两种状况,一种是请名律师,一举将官司打赢。还有一种是慢慢打,因为美国的律师费非常贵,有钱人耗的起,经济差的一方很可能官司还没打赢就要破产了。或者还没破产,最后打下来发现”   褚韶华看向容臻,以为容臻会劝她罢手。容臻却是说,“克拉拉的处境当然很值得同情,我是没钱,我有钱也会捐你一些。真是个王八蛋,那么打女人!死也是活该!那什么,以后补课费就算了,省下钱付律师费吧。”   “你钱够用吗?”褚韶华问,知道容臻也不是富户。   容臻说,“我在波士顿好几年,人头熟,无非就是多打几份工。”   “你们学校有报纸么?”   “当然有,有校报。”   “能不能请你们学校的记者来采访这起案件?”褚韶华问。   容臻想了想,说,“这倒是没问题,我在报社办公室做过兼职,我现在就回去帮你问问,尽量叫他们过来做个采访。只是我们校报的流通范围就是学校内,拢共也只有千数人可以看到,这还是乐观的情况下。”   “没关系,波士顿别的不多,学校最多。”褚韶华乐观的说,“我想从学校开始,打开约翰家族对舆论的封锁。你别去打工了,你跟我干吧,我付你工资。”   “你现在还能付出我的工资?”   褚韶华抿口热可可,问容臻,“我听说杨丘挺有钱的,是不是真的?”   容臻:……褚韶华这是准备去借钱么。   容臻愈发疑惑,问她,“你再有正义感,也不是为了别人的事搞到自己破产的圣人哪?”   “以前有人说我见识太浅,视野太窄。”褚韶华说,“来美国后,遍地都是歧视。白人自以为是最高贵人种,他们看不起黑人,更看不起东方人。可是,黑人在这里有着与白人同等的权利,东方人却是被彻底排挤,美国的国会甚至出台正式的法案来排挤华人。你觉着是什么原因呢?”   “我们的国家太弱了。”容臻道。   “我还不了解国家层面的事,听说自前清就一直打败仗,现在如何,我并不清楚。我对我国的人有一点自己的想法。”褚韶华说,“我们东方人在智慧上,并不比西方差,甚至在历史上,也足够悠久出众。在美国,有着最聪明的来美求学的华人,也有着最精明的来美经商的商人,还有最能吃苦耐劳的普通人,可我们,在这里,却比黑人还不如。我思考过原因,也从一些别的人那里得到过一些他们对东方人的印象。我做了一点自己的总结。我们的国人,太过独善其身,视中庸为一种精神。可以说,我们太精明了。我们从不做傻事,更不做笨事,我们只做有益有利的事。我们常常视小聪明为大智慧。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终于沦为二等民族。”   “所以,我就要在这里做这样一件事,我一定会帮克拉拉打赢官司,这既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同情,也是想告诉这里的白人,东方人是有热血的民族。”“   “而且,我想借助这件事,让公众更能关心女性在婚姻中的地位,女性在社会中应该有着与男人一样的平等的权利。哪怕现在的平等只是表面上的平等,可如果连表面上的平等都没有,何时能有实质的男女平权呢?”褚韶华的眼睛如同波士顿的天空一般澄净,声音仿佛查尔斯河的河水一般缓缓流淌过容臻的心扉,“虽然我不是美国人,我现在做的事,用我国的俗语得说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可我们都是女人,阿臻,在一百年前,如我们这样的女性,怎么能想像得到出国留学呢?可现在,女性留学的虽少,但已经有了。来到美国,我思考了很多。现在不是以前那个国家与国家来往很少的年代了。相反,世界成为一个被多次提及的词语,哪怕这件事现在受益的是美国女性,但以后呢?思想是没有国界的,不论哪里的思想先开出花,可能一阵风吹过,就会有种子飘落到更多的土地。” 第199章 远航之蛊惑人心的天才   褚韶华当然不会破产。   她在上海这两年也有一些存款,只是买上海的房子花去了大半,但到美国留学,除了船票是闻知秋给的,其他都是褚韶华自己的花费。   克拉拉的官司比褚韶华想像的更难,眼下,褚韶华完全可以支撑,毕竟,亚摩斯提出的律师费并不高,而亚摩斯是相当有能力的一位律师。   褚韶华把容臻聘用到自己的队伍中,开始马不停蹄的邀请更多学校或是小报纸来了解克拉拉案件的内情。褚韶华面临的一笔极大开销在于,她不满意于舆论被约翰家族把持,褚韶华希望能有一份自己的报纸。亚摩斯称褚韶华这种想法是在大白天说梦话。   做一份报纸的花费是巨大的,褚韶华现在的钱必需用在克拉拉官司的各项支出。一千美金对于美国人也不是小数目,但是,如果用于投入与约翰家族对抗的官司来说,这些钱并不宽裕。   在这样的关头,褚韶华想做一份报纸。   连夏洛特都劝她不如暂时缓一缓,褚韶华说,“现在没有主流的报纸给克拉拉官司一个客观的报道,我们如果做一份报纸,借助这次事件,可以很快的打开局面。而且,只要把报纸做出名声,就不愁广告收入,有商业收入,我们可以持续性的投入到这场官司之中。我们都知道,官司不会太快结束。”   亚摩斯理智的问她,“小姐,做报纸的美金从哪里来?”   褚韶华说,“我在上海有房产,可以暂时抵押出去。我也可以说服朋友们暂时捐助我一些,如果他们不愿意捐助,借给我也可以。”   亚摩斯不客气评价她的办法,“上海远在东方之国,抵押需要时间。”之后,亚摩斯话音一转,“如果你能借到钱,或者搞到捐款,我可以帮助你成立一家报社。”   “这里的法律允许东方人拥有报社吗?”   “美国并不禁止华人经商,我会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把这件事办好,前提是你能酬来钱。”亚摩斯专业的说。   夏洛特对于亚摩斯对褚韶华的百依百顺简直没有办法。   褚韶华自信非常,“那你可以开始着手这件事了。”   因为容臻曾在校报办公室兼职,算是团队中对报纸最有经验的一个人了。褚韶华请容臻负责招聘报社所需要的人员,用褚韶华的话说,最好全部请兼职,把活儿办了就行。对报纸,褚韶华的要求并不高,能办到韦尔斯利校报的水准就可以了。   褚韶华前期的一千美金迅速花完,她从银行里取出两千美金算是预备资金,打电话请杨丘喝咖啡。   亚摩斯事务所自己泡的咖啡,现在褚韶华要节约每一分钱,她已经很久没去过咖啡店了。褚韶华把煮好的咖啡递给杨丘,笑道,“我是刚刚学的煮咖啡,你尝尝味道如何?咖啡豆是夏威夷可的。”   杨丘不吝赞美,“很香醇。”   褚韶华两只闪亮的大眼睛盯着杨丘,杨丘给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自然的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刚要问,“韶华,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就听褚韶华问他,“我听说你很有钱,家里是大户。”   杨丘好悬没叫咖啡呛着,手一哆嗦放下乳白色的咖啡杯,改问褚韶华,“你是要打劫我?”   这话自然是玩笑,褚韶华正色道,“不是打劫,想找你借点钱。”   褚韶华住的街区比杨丘的公寓都要高级,而且,看褚韶华平日里的穿戴,并不像经济窘迫的。杨丘问,“你是有什么困难吗?说出来,我可以替你想办法。”   褚韶华就将克拉拉的事说了,褚韶华道,“我已经拍电报回去,让我在国内的代理人尽快出手我在上海的房产。我在上海还有一些朋友,我也有电报给他们,希望他们能借我一些钱。我这里有三千美金,但是,报纸的前期投入怕是不小,毕竟,一开始很难赢利。但只要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就有办法让报纸进入赢利期。难的是这一个月的前期投入,我必需保证有足够的资金支持。听说你有钱,就想先找你周转些个,待我上海的钱到了,就能还你。”   “钱不成问题!”杨丘直接问褚韶华,“你要多少?”   “五千美金。”   杨丘立刻给褚韶华开了支票,褚韶华接过支票,笑逐颜开,“真是太谢谢你了,杨丘。待我们的报社办成,你是最大的功臣。”又补充一句,“等我钱到了就先还你,一定不欠你太久。”   “还钱并不急,你先办报社吧。”水晶镜片后,杨丘的眼神透出严肃,“我们华人在美国处处受排挤,克拉拉事件的影响力很大。我倒不知道里面还有家暴的内情,只是,近来报纸的导向都是在说那个受害者约翰的无辜,我还没有看到有同情克拉拉的报道。这样统一性的报道,肯定是有人主导了报纸舆论,你想从中翻盘并不容易。不过,一旦翻盘,克拉拉的案子必有转机。钱你先拿着,如果不够再跟我说。如果能在波士顿建立一份能由咱们华人主导的报纸,就是五万美金也是值得的。”   褚韶华道,“这份报纸,我想叫它《正义报》。”   “好名字。”   “我的主张是,摒弃人种偏见,主张女性平等的权利。”褚韶华有些不同意见,她将支票放到杨丘面前,“这可能不是一份只属于华人的报纸,杨丘。我希望它现在是波士顿的报纸,以后是世界性的报纸。它属于黄种人、白种人和黑人,所有的人种。”   杨丘笑,“以前不知道你还是位理想主义者。”   “这是理想主义吗?半个世纪前,黑人还是奴隶,如今黑人与白人在法律上是平等的。我们华人难道会永远被西方社会排挤?我不认为这个时间会很长,我们终会找回自己失去的尊严与地位。我不歧视任何人种,人种的平等才是以后世界的主流。”褚韶华说。   “对此,我没有意见。我由衷希望你能成功,你是华人,也是我的朋友。”杨丘将支票放回到褚韶华手里,“这个不算借,算我支持你的事业。”   “那不行,这么多钱,我欠你人情欠大了。”褚韶华笑,“我请你吃咕咾肉意面。”   “从没听说过有这种意面?”   “我新发明的。”   褚韶华把支票交给布帕森入账,同时把自己早就写好的欠条给杨丘,一定要杨丘收着。褚韶华如果不在家的话,多是在餐厅用餐,如今竟然挽袖自己做,并不是她突然爱上烧饭,委实是经济原因所致。如果不是杨丘借她钱,她可能真要破产了,也不知道上海的朋友们有没有收到她的信。   上海那里的情形未知,褚韶华印刷出了第一期的《正义报》。   大家商量后,就以“一个女人杀死丈夫的真相”为题,大幅刊登克拉拉被打的照片,然后,以一种曲折、引人泪目的文笔,书写克拉拉悲惨的家暴生活,以及克拉拉提出离婚被约翰砍七刀的事,褚韶华最后写道:   克拉拉一次又一次的报警,从最初的头破血流到胳膊断折、身中七刀,警察无动于衷的用家庭矛盾来覆盖这起暴力的真相。如果丈夫殴打妻子是家族矛盾,如果丈夫打断妻子的胳膊是家庭矛盾,如果丈夫亲手将匕首扎进妻子的身体是家庭矛盾,那么,婚姻真的能带给女性所保护吗?陌生的男人殴打陌生的女人一定会被带到警局接受询问,陌生的男人打断陌生女人的胳膊,这已经是刑事案件;陌生的男人用刀捅伤陌生的女人,那么,他便有杀人的嫌疑。婚姻成为施暴者的保护伞,女性在婚姻中受到的保护不如陌生人。克拉拉并不是要杀死她的丈夫,她生为一个人,想要争取活下去的权利,这有什么错呢?   如果有错,也是那位在婚姻七年间不间断施暴的男人的错。是那些一直认定为家庭内部矛盾,不肯施予援手的警员的错,而不是克拉拉错!   她在这桩错误的婚姻中受尽伤害,她是一位凄苦的受害者,如今却要在警局里接受这不公的审问。这绝不是上帝的旨意。   如果你是一位女性,请为女性发声。   如果你是一位男性,那么,请为正义发声。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我们将在公共公园的帕克曼举行集会,为女性世界争取婚姻安全的权利,为克拉拉的悲惨遭遇争取公平与正义。   褚韶华简直是无师自通集会讲演蛊惑人心这一套,波士顿没有大销量的报纸肯刊登克拉拉遭受家暴的真相,褚韶华便自己印了数万份,雇人在波士顿咖啡店、餐厅、饭店、宾馆、酒店、以及人口密集的地方免费发放。   当然,这份文稿是褚韶华集合了亚摩斯、帕布森、夏洛特、容臻,以及管家先生、菲利小姐的智慧一起完成的。   褚韶华第一次读完后,菲丽小姐都哭了,抽抽咽咽的说克拉拉小姐太可怜。这样褚韶华才确定最终文稿,正式刊印。   褚韶华当然不会忘记给社区每个人发一份,怀特太太还专门来夏洛特这里问了一回集会的事。夏洛特道,“我们与克拉拉是邻居,约翰是怎样对待克拉拉的,我们都亲眼见到过。如果克拉拉真的判了死刑,这是一种不公。怀特太太,我们都是女人。尽管我们不曾遇到克拉拉这样的事情,但是,我见到过许多丈夫欺负妻子,而不曾受到相应的惩罚。我也是有女儿的人,我希望以后再有女性在婚内遇到暴力,能够得到法律的支持。”   怀特太太不满,“我也知道克拉拉可怜,可是,我听说你们的集会是那个东方女人主持。”   “是克莱尔慷慨的为克拉拉支付律师费,她是一位真正高贵的小姐。”夏洛特正色道,“她能救出克拉拉,也能让社会真正正视婚姻中女性受到的保护不够。”   “可她是东方人!”怀特太太炸毛鸡一般尖叫。   “她是一位高贵,正直,善良,智慧的东方人。”夏洛特纠正怀特太太,“我的种族也曾在这片土地上深受歧视,至今犹是如此,怀特太太。”   “哦,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夏洛特。你是不一样的,你学识渊博,高贵友善。那个东方人远不及你。”   “克莱尔比我更加优秀,她是来美国读大学的。”夏洛特问,“你会去参加我们的集会吗?”   “当然,我要去看那个东方人如何出丑!她竟然异想天开的想在波士顿举行集会演讲!天哪,她还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怀特太太带着街区里几位事务清闲的太太去参加褚韶华的演讲集会,这一去,险没气死。   褚韶华让人搭起半人高的高台,褚韶华站在高台上,过来参加集会的有男人、女人、白人、黑人,华人就只有容臻。夏洛特、亚摩斯和帕布森站在台下,怀特太太和几位太太也早早到了,准备看褚韶华如何出丑。   褚韶华一身黑色的保暖服,原本戴着帽子和围巾,她把帽子围巾取下来,露出一头黑发和亚洲人精致的五官,道,“戴着帽子,你们可能看不清,是的,我是一位东方人,刚刚来到波士顿。我在中国,听闻波士顿是美利坚的学术之都,这里有着全美利坚最自由的思想,最有历史的大学,最有学问的教授、学者,都在这里。在这片美利坚的文明启源之地,我见到了宽阔的街道、漂亮的建筑,美丽的公园,但,我深深为现在的波士顿耻辱,在这里,竟有这样虐待妻子的男人!在这样文明的都市,竟有这样令人发指的事情!”   “那一天,我走在富兰克林曾经走过的道路上,一位满脸是血的女士扑倒在我的面前,后面跟着追打她的丈夫。我在东方从未见过这样恶行,我报了警,送了这位女士去医院,这位女士在医院检查出鼻骨骨折,眼睛出血,唇角破损,住院长达五天的时间,警察告诉我这是家庭内部矛盾。而后,这位女士为了活下去,想要离开这位禽兽一样的丈夫,她提出离婚的那天,被打断了胳膊。她第二次提出离婚,被砍了七刀,险些失去性命。这两次,警察依旧是以家庭内部矛盾为由,没有给予这位女士任何帮助。”   褚韶华道,“一位单纯的想活下去的女士,她为了活下去,在不可能得到任何援助的情况下,她不想一辈子生活在地狱,她杀了那位恶鬼一样的丈夫。这不是犯罪,这是上帝赋予每个人的权利。像美利坚宪法所说的那样,每个人都有保护自己的权利!”   这里的集会演讲之后,褚韶华第二个演讲地点是波士顿各大学,学校的礼堂不给用,褚韶华就带着克拉拉在医院、警局留下的被家暴后的照片在校院的草坪上演讲。   在只招收男性的大学,褚韶华就向大学生呼吁,“在波士顿的旧谷仓墓园里,沉睡着独立宣言的签署人约翰.汉考克与自由之子山谬.亚当斯,如今,这些先贤就在天国看着我们,见证在这片思想与学术之地发生的这一起极不公正之事件!”   “诸位,以后皆是世界各行翘楚,世界将因你们而改变。你们不能沉默,因为,这是人道主义的光辉!”   待到女子学院,褚韶华就说,“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我们同为女性,我们不能坐视这样一起婚内暴行引起的自由战斗事件得到不公正的对待。我们要呼吁司法给予克拉拉公正的判决!”   “我不得不这样说,这个土地对女性是具有深深的歧视!在新西兰,女性在1894年已经有选举权;第二个女性获得选举权的是澳大利亚。1914年,芬兰和挪威的女性取得选举权。在1918年,英国女性获得选举权;在美国,最早争得女性选举权的是怀俄明州,其次是犹他州,1914年,通过相应法律的州增至11个;但是,直到现在,依旧不是所有州的女性都有选举权。这不仅是对女性的歧视,更是宪法对女性的轻忽!正是因为有这种轻视,才会有今天像克拉拉一样饱受婚内暴力,得不到法律保护支持的女性。直待如今,这位为了活下去的勇敢女士都不得不独自面对男权社会的压迫,独自一人在冰冷的警局面对冰冷的官司!”   “我们所有的女性,不能坐在家里,坐在课堂,等待着那些男人赋予我们平等的权利。我告诉你们,那是不可能的!权利不会自天而降,而需要我们用自己双手战斗才能获得!女性的权利,从反对家庭暴力开始!”   褚韶华直接登上波士顿各大报纸头条,对于克拉拉事件,哪怕是约翰的亲叔叔有着波士顿销量前三的报纸,也不得不对这起案件做出相对客观的报道。   至于褚韶华,报纸的评价多是负面的,还有报纸称她为,来自东方的蛊惑人心的巫师。   褚韶华根本不带怕,她有自己的报纸,《正义报》现在的销量直接进入波士顿报纸销售前五名,褚韶华已经在《正义报》上承诺,所有报纸的一切收入都会用于反家暴的公益支持,褚韶华不取用一分一厘。   有一天,褚韶华回家,经过楼下咖啡店,咖啡店老板跑出来,送给褚韶华一叠打折券,老板很不好意思的说,“克莱尔小姐,以后请多来我的咖啡店喝咖啡,你是个好人,我很高兴为你煮咖啡。”   便是在大洋彼岸的东方港口,远东明珠的上海,褚韶华的朋友们也收到了褚韶华的借款或是捐款信件。   褚韶华这信写的,险没把闻知秋急疯,因为信上十分简单明了的一行字:我正在为一位可怜的朋友打官司,同时又办了一份待赢利的报纸,手头有些紧,能不能借我一些钱呢。一百美金不嫌少,一千美金不嫌多。   因为褚韶华语焉不祥,朋友们都发挥了自己无限的想像力。其中以闻知秋的想像力最为可怕,这怎么一到美国就要打官司啊,褚韶华你没事儿吧你!   闻知秋担心的险把自己头发揪光,简直是悔青了肠子为什么要送褚韶华出国啊!这样的让人担心!   此时,褚韶华已经在与美国妇女选举协会的波士顿分会的负责人艾玛女士一起喝咖啡了。 第200章 远航之超级大墙角   艾玛并不单独为波士顿女性选举协会的事而来,她的另一重身份是《波士顿女生报》主编维多丽娅的女儿。   “我曾经在艾尔利斯听到克莱尔小姐的演讲,您关于女性权利被长期忽视的演讲非常打动我。”艾玛有一头利落的金色短发,五官带着西方人特有的深邃与深刻,目光友好中带着一丝审视,“很少有东方人这么关心女性权利的平等问题。”   褚韶华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才说,“东方女性一直非常关心这件事,这次关于克拉拉小姐的事情,就有我的东方朋友给了我很多帮助。西方的朋友也一样,没有朋友们的帮忙和支持,很难让公众更客观的了解这件事的详情。男女在法律上的平权不只是在选举权上,还有婚姻对女性的保护非常不足,一样值得关注。”   “东方也是这样局面吗?”   “每个地方都有好人,有恶人。有智者,有愚者。这没什么不同。”褚韶华问,“艾玛小姐印象里的东方是什么样子的?能先同我说一说吗?”   艾玛切开面前的甜点,“我从没去过东方,不过,我有认识东方的朋友,他们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非常优秀。读书的话,能读到博士,做研究非常出众。做生意的话,精明不让犹太人。不过,他们不是很关心时政,嗯,他们更专注于自己的领域吧。这是我亲眼看到的,我听闻东方男人会有好几位妻子,根据他们地位的不同,妻子的数目不等。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以前是真的,但是,自民国初年颁布宪法,现在一个男人在法律上只能有一个妻子。”   “法律以外的实际呢?”   “艾玛小姐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读书吗?”褚韶华不急不徐的说,“不论是在中国还是在别的地方,有财产有地位的男人总是有更多的选择。即便在法律上要求他们只有一个妻子,他们的权势、财富、地位会赋予他们更多的自由。女人想得到与男人一样的权利,除了法律和男人的良心外,最可靠的办法就是,在权势上与他们对等,在财富上与他们比肩,在地位上与他们并行,与他们拥有同样的力量。我认为,这才是追求最终平等的唯一途径。”   “如果你认识我妈妈,你们肯定会谈得来。”艾玛的眼神中流露出赞赏,“她一生都在致力于推动更多女性投入到工作的行列中来,而不是在家里做家庭主妇。”   “我听夏洛特小姐说起过维多丽娅主编,听说她是位伟大的女性,《波士顿女性报》是波士顿报纸中唯一一份以女性为阅读主体的报纸,非常的了不起,这是一份伟大的报纸。”褚韶华礼貌性的说着赞美的话,之后方将话音一转,“只是,这次克拉拉的事,我有些不能理解《波士顿女性报》的做法。您不要误会,艾玛小姐,我的确同情克拉拉,并且坚信克拉拉是为了自己的生存权战斗。我一直认为,报纸应是客观公正的报道,恕我直言,《女性报》在这件事情的报道上有偏颇约翰之嫌。”   艾玛叹口气,“我妈妈说,《女性报》已经开始有违于她的初衷。”   褚韶华见艾玛没有细说,也便未曾追问,优雅的吃掉蛋糕上装点的红草莓,褚韶华道,“我能想像在三十年前的环境下,建立这样的一份针对女性的《女性报》要经历多少困难。这是一份从无到有的事业,我赞叹维多丽娅主编伟大就是因为她打破了桎梏。非常的了不起。”   “克莱尔小姐也很了不起,你改变了我对东方人的印象,您是位非常有同情心的小姐。”   “我相信艾玛小姐如果遇到克拉拉的事,也一样会出手相帮。”   艾玛失笑,“您真是令人难以拒绝。”   “因为我们都是女人,我们都想为女人多争取一些权益,多做一些事情。我们中国人把我们这样的人称为,志同道合。”   美国女子选举协会的波士顿分会规模并不大,艾玛也只是兼职分会会长的职务,她还有一个职务是《波士顿女性报》的记者。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艾玛是反人种论人士,这一点,与她的母亲维多丽娅主编是一样的。   艾玛还促成了褚韶华与维多丽娅的第一次见面。   褚韶华回家后特意向夏洛特问了一些关于维多丽娅主编的事。   夏洛特从烤炉里取出热腾腾的面包,亲自戴着隔热的厚手套切片,一面说,“我们是高中同学,大学同学,非常好的朋友。她是我的朋友里最有事业心的一位,因为她坚持要做自己的事业,最后哪怕失去婚姻,她也没有放弃自己的事业。”夏洛特动情的说,“克莱尔,就是现在,女性也多是在家做家务事,当初维多丽娅想做一份女性报纸,许多人看她犹如异端,她经过非常多的困难,女性报终于成功。艾玛都说,维多丽娅用在她身上的时间,远远没有女性报多。”   褚韶华道,“艾玛小姐也是位非常优秀的女性。”   “是的,艾玛毕业于我们共同的母校蒙特霍利约克女子学校,现在维多丽娅的身边帮忙。艾玛给我打电话解释上次的事。”夏洛特体贴的说,“我并不怪维多丽娅。做事业的人总会遇到很多困境,我们都老了,我知道维多丽娅对《女性报》的珍视。”   褚韶华在一畔接过菲丽小姐煮咖啡的事,待夏洛特的面包切好,褚韶华端着咖啡到壁炉前的矮几旁坐下,温暖的炉火映照着夏洛特眼睛里的笑意,“艾玛是维多丽娅的骄傲,虽然维多丽娅在艾玛面前从来不说,可我听维多丽娅夸赞艾玛都听到不下二十次了。维多丽娅太刚强,艾玛柔软许多,她每次去亚当斯家,都会买芝士蛋糕给我。”   “艾玛结婚了吗?”   “没有,她的心都在事业上,我有帮她介绍男朋友,都不成功。”   “看来艾玛是和维多丽娅主编一样,有着强烈事业心的女性。”   “虽然看起来艾玛脾气更好,实际她的进取心比维多丽娅更强。”夏洛特悄悄告诉褚韶华,“维多丽娅其实很着急艾玛能尽快结婚。”   维多丽娅是位五十几岁的妇人,母女二人的相貌颇是肖似,只是,维多丽娅上了年纪,金色的短发已经褪为银白,圆边眼镜后是一双锐利的眼睛,脸上的皱纹都在诉说着严厉,嘴边两条长长的法令纹更在召示着这必是一位强势的女性。   褚韶华请维多丽娅和艾玛母女过来报社参观访问,访问是维多丽娅提出的,她想对褚韶华做一个专访。报社已经召到不少人手,尽管全职的只有一个会计师负责报社的账务和克拉拉案件的支出,其他多是兼职,都是清一色的在校大学生,有白人,有黑人,也有华人,大家都在有条不紊的忙碌着。   维多丽娅眼睛里的严厉稍稍缓和,她随着褚韶华到了报社的会客厅,称赞道,“你们这里很不错。”   “您过奖了,我想,我们现在离女性报还有一段距离。”容臻端来咖啡,褚韶华为维多丽娅介绍,“现在报纸方面都是艾丽萨.容负责。报纸做的好,多是艾丽萨的原因。”   “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维多丽娅道,“你们的报纸只是在短期内借助克拉拉事件的热度有了不错的销量,如果想长期保持这样的销量并不容易。我是说,你这里没有人种歧视,这很好。愚蠢的白人总喜欢将自己视为最高贵的种族,这是何其愚蠢的想法,我理想中的工作环境就应该是这样,不论白人、黑人、还是东方人,都可以一起很好的合作。”   褚韶华知道为什么夏洛特会和维多丽娅成为好朋友了,维多丽娅真的是一位完全反人种论的具有高贵品格的女士。褚韶华由衷的说,“我相信,这一天很快就可以到来。”   维多丽娅笑,“是啊。”   维多丽娅从包中取出笔记本,问,“我们的采访可以开始了吗?”   “随时都可以。”褚韶华微笑回答。   维多丽娅的第一个问题就很尖刻,“克莱尔小姐,你并不是美国人,甚至,不是西方人,你是东方人,来自中国。据我了解,你与克拉拉小姐并没有太多的交情,你为什么会对克拉拉小姐的案件这么多心呢?投入精力,投入金钱,是什么原因呢?”   “这个问题,我的朋友艾丽萨同样问过我。”褚韶华道,“我虽然有一些钱,但并不是富豪。我与克拉拉也没有太深的友谊,实际上,我们说过的话都很少,因为她不是一个自由的人。我两次看望她都是在医院,第一次是我遇到她的丈夫在追打她,她满脸是血,我让朋友报警,送她去了医院。第二次是她被她的丈夫确了七刀,我和夏洛特小姐一起去医院看望她。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恶魔与这样可怜的女人,我在第一次报警时就非常生气,尽管那时我与克拉拉还不认识,但出于同为女性的立场,我痛恨这样的事!一个男人,仗着体力来殴打一个女人,这不是人性,这是兽行!”   “后来,克拉拉出事以后,我仔细思考过,我为什么要帮她。的确,我要投入大量的精力,还有不菲的金钱。因为,我要请律师为克拉拉做无罪辩护。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与她的交情不深,可如果这件事成功,非但克拉拉能得到公平与正义,我想,对于全世界的女性,都会是一种鼓励。”褚韶华说,“您问我,我不是美国人,也不是西方人,我来自东方,为什么要帮克拉拉。维多丽娅主编,世界妇女理事会在上个世纪末就已经成立,‘世界’两字给我的启示就是,我们女性同样要将视野放的更加开阔。我虽然只是东方人,可我、你、艾玛、艾丽萨、克拉拉,我们都是属于全世界女性中的一员。我希望,在女性的世界里,能有这样一种力所能及的公正。当其他的女性遭遇到婚内暴力时,我希望借由此事可以告诉她们,不要再忍耐,要反抗。反抗暴力是属于每个女性的权利!”   褚韶华不乏恭维的说,“就像您,您并不是东方人,可您对贵国的排华法案依旧非常反感,不是吗?”   接下来两人对于克拉拉事件做了许多讨论,甚至,褚韶华还引导着将话题转到《正义报》上来。“最初我非常震惊波士顿销量前五名的报纸都在清一色的做着非常偏颇约翰的报道,波士顿这样思想自由的地方,竟出现了资本完全掌控舆论的事。《正义报》便是由此而生,我并不是专业的报界人员,也不想对舆论有什么导向,我只是想做这样的一份报纸,可以说一些客观事实的话。所有的收入都会用于支持女性的公益事件。如今我们的报纸已经开始赢利,所以,现在对克拉拉的案子,我用这些赢利就可以支撑了。”   “如果说还有哪里不足,就是艾丽萨现在是大二学生,她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经营这份报纸。所以,我一直想为我们的报纸寻求一位志同道合的主管,这位主管,最好有丰富的报界从业经验,反人种论,我不干涉报纸的一切运营,更不会干涉报纸的言论自由,所有的账目会受到律师和会计师的监管,全部赢利都会投入到对女性的公益事业方面。”褚韶华看向维多丽娅主编的眼睛,认真的做出邀请,“三十年前,您冲破了社会的桎梏创立了《女性报》,三十年后的今天,我希望您能再次打破《女性报》对您的桎梏,从那份不再适合您的报纸中走出来,加入我们《正义报》吧。”   褚韶华在为《正义报》挖《女性报》的超级大墙角时,闻知秋觉着自己要疯了,他急给褚韶华汇去了一万美金,加急远洋电报拍过去,十三个大字:到底出什么事了!!!我快担心死了!!!   与此同时,闻知秋还亲自拜访了席肇方,闻知秋道,“听说小席在纽约,我委实担心韶华,能不能烦小席过去看看,如果韶华有什么难处,还得请小席帮一帮她。”   席肇方道,“我已经电报给嘉陵了。老闻,你放心吧,褚小姐的本事,我看就是在洋鬼子的地盘也吃不了亏的。”   “嫂子贤德省事,你哪里知道我的担心。真怕我熬不到那丫头回国,就能担心去半条命!”   席肇方忍笑,偏头轻咳一声,“那你当初还让褚小姐出国。”   这话更是别提,如今闻知秋只要一想到自己当初给褚韶华订船票的事,就恨不能抽自己俩大嘴巴!这哪里是让褚韶华出国啊,这分明是嫌自己命长,才做出这样提心吊胆、牵肠挂肚的事来! 第201章 远航之情人节的加更   维多丽娅与艾玛都被褚韶华的邀请震惊住了。   母女二人都没想到,褚韶华竟会做出这样的邀请!   三十多年以来,在波士顿城,维多丽娅的名字就代表着《女性报》,《女性报》也代表着维多丽娅。维多丽娅创建了《波士顿女性报》,而《波士顿女性报》也成就了维多丽娅,他们是这样完整的一个整体,如同骨肉与灵魂的契合,不可分割!   如今,竟然有人要让维多丽娅离开《波士顿女性报》,加入一份刚刚借助社会热点而略有些小名气的报纸。   天哪!   纵是上帝,也不会有这种想像力。   容臻的眼神里也满是震惊,她并不是舍不得《正义报》负责人的位置。事实上,褚韶华已经询问过容臻有没有全职经营《正义报》的决定,容臻拒绝了。褚韶华现在既要往各处演讲,让公众对克拉拉的遭遇产生更多的同情心,还要帮助亚摩斯收集证据,还要《正义报》的经营,她实在忙不过来。所以,为《正义报》请一位大主管,是两人都有的默契。   只是,便是容臻也没想到,褚韶华看中的人竟然是维多丽娅主编。   天哪!   真是个疯狂的想法!   三人齐刷刷的看向褚韶华,容臻只是在震惊后就恢复了平静,如果真的能挖到这位超级大墙角,对《正义报》将会是历史性的提升。   维多丽娅和艾玛则怀疑自己听错了褚韶华的话,还是误会了褚韶华的意思。艾玛问,“克莱尔小姐,您的意思,我没有理解错吧?”   “当然没有。”褚韶华神色不变,她回望着母女二人,“我们中国有句古话说,白发如新,倾盖如故。我与你们母女就是这样,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未久,可我非常明白维多丽娅主编现在所面临的处境,以及您对于《波士顿女性报》的热爱。”   “您不介意的话,我想谈一下我的一点看法。”褚韶华礼貌的询问维多丽娅主编的意思。   “克莱尔小姐,您请说。”维多丽娅颌首,表示同意。   褚韶华端起乳白色的骨瓷杯,喝了口咖啡,方道,“我想,《波士顿女性报》就相当于您的第二个孩子一样,这是您的骨肉,您爱它如同您爱艾玛小姐一般。我听说,当年您因为启动资金不足,接受了米勒家族的注资,这些年,米勒家族一直在购入其他股东的持股,所以,现在的《波士顿女性报》,持股比例最大的并不是您这位创始人,而是约翰家族,我说的对吗?”   维多丽娅没有否认。褚韶华继续道,“听说当年资助您创建《波士顿女性报》是约翰的祖父,布兰顿.米勒先生,您与这位老先生有着多年的友谊,与现在持大部分《波士顿女性报》的安吉尔.米勒先生也是多年的朋友。恕我直言,你们是友谊在前,还是合作在前呢?”   “我举个例子,我成立《正义报》后,因先前未见赢利,一时经济窘迫,我找朋友借的钱,五千美金。我给朋友写的欠条,他自始至终未提用这五千美金注资之事。若是他提了,这些钱必也要分他一大股的。”褚韶华很中肯的说,“在我看来,您与米勒家族,合作关系更重于朋友的友谊。”   维多丽娅不愧是历经风霜的女士,被褚韶华说破处境亦是没有半点不自在,维多丽娅道,“我与米勒家族本来就是合作关系。”   “米勒家族是商人,他们注重的是利益,是赤果的美金数目。而您,是一位理想主义者,您希望能为世界为女性做一些事。我懂您,是因为,我与您、与艾玛小姐是同样的人。”褚韶华眼神坚定,“所以,在建立《正义报》的最初,我就没想过用这份报纸赢利,我们的报纸是公益性的报纸,这一点,在公司注册时就备注的一清二楚!”   “维多丽娅女士,三十年前,女性还未觉醒,所以,建一份报纸唤醒这些沉睡的人就够了。如今,这些人已经醒了,那么,我们或者应该做更多更具体的事!如克拉拉这样的女性,我们想救助她!如眼下我们所遇到的一切对女性的不平等,我们要呼吁当局改变现状!这些事,您不想做吗?可是,如今的《女性报》能给您多少空间呢?即便您愿意,大股东米勒家族愿意吗?如果他们还有一点点做为人的良心,就不会阻止您对克拉拉事件做一个公正的报道!”褚韶华说,“不要让《女性报》束缚了您的脚步,换一个平台,会有更广阔的空间和视野!”   褚韶华的说服功力一流,但是,想把一个一手创建了自己的报纸,并为之付出多年心血的老主编挖到刚成立的《正义报》,显然不是这样容易的事。   维多丽娅主编礼貌的推辞,“克莱尔小姐,谢谢你对我能力以及人格的肯定。你也说了《波士顿女性报》是我的孩子,做为母亲,是绝不能离开自己的孩子的。”   褚韶华听到最后一句,心下没来由的一酸,她很快将这种情绪压了下去,非常有风度的说,“真的非常遗憾。我还是希望您能再考虑一下。”   维多丽娅笑,“我从不知道《正义报》的管理者只是个大二学生,艾丽萨有着一流的才干,是个很出众的管理者。”   “多谢您的赞美,如果我现在已经大学毕业,我会很高兴的加入《正义报》。”容臻道。   大家说笑几句,维多丽娅母女便起身告辞了。   褚韶华亲自送母女二人到楼上,看她们上车后,方回到楼上报社。   重坐回会客厅,容臻换了两杯热咖啡,递给褚韶华一杯,说,“险把我吓着,你可真有野心。”   褚韶华眼珠转了转,笑的势在必得,“这事还没完,你走着瞧,我一定能把维多丽娅挖过来。”   “要用什么法子?”容臻问,“金钱、权势,你都比不过米勒家族。”   “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对手犯蠢就可以了。”   两人正在说话,银行打电话过来,有几笔数目较大的汇款过来,要请褚韶华确认一下。褚韶华原以为每个人能借她一千美金就很好了,不料收到三万多美金,简直是意料之外。   这其中最大的一笔并不是闻知秋的一万美金,而是上海穆子儒的两万美金。褚韶华当初写信借钱,没忘记掉自己的江湖结拜大哥穆子儒。穆子儒在上海以乐善好施,广结善缘闻名,褚韶华正需要钱的时候,反正就厚着脸皮去电报撞了撞钟,没想到穆子儒当真是个爽快人。   闻知秋给她汇一万美金的事,也让褚韶华有些意外,闻知秋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啊,闻家也就这几年闻知秋做官后家境转好,如今住着的宅子还是当初田氏的嫁妆。这钱不会是闻知秋动用田氏的钱给她汇来的吧?按理应该不至如此,闻知秋不是这样的性子。   其他几笔数千美金是褚亭、陆许二人汇的钱,褚韶华真没想到大家这样仗义,知道她有困难借这么多钱给她,真是人间处处真情在啊!   褚韶华有了钱,经济状况大为缓解,心情很是不错。每天出去演讲都是乐颠颠的,她与艾玛小姐已经谈好,艾玛小姐代表波士顿妇女选举会加入支持克拉拉的阵营,两人每天分区域进行演讲造势。亚摩斯和帕布森则加快了证据的收集速度。   没几天,来自朋友们的越洋电报也到了。   穆子儒的电话很简单,就是一句话:不够来电。竟然是,如果钱不够,只管再来电报。   陆许则是一致的让褚韶华注意身体,褚亭则是说:注意安全,看有可做生意否。万里之外不忘牵挂褚韶华,以及可以发财的机会。   程辉的电报则是:闻不让卖房。意思是房子没卖成,所以没钱汇给褚韶华。褚韶华怀疑程辉是知道闻知秋给她汇一万美金的事才没坚持卖房。   闻知秋的电报最啰嗦:到底出什么事了!!!我快担心死了!!!   真是的,这人是不是看不懂电报啊,她电报上都说了是为人打官司,又不是她出事,有什么好担心的。碍于闻知秋借了她这么一大笔钱,褚韶华回闻知秋的电报也是最长的。   如穆子儒几人,褚韶华统一回复:安,勿念。   唯独给闻知秋的是:为朋友打官司,安。   闻知秋接到褚韶华的越洋电话,简直气得两眼发黑:我是看不懂电报吗?我当然知道你是为朋友打官司!你这刚去美国几天啊,认识的什么不得了的惹上官司的朋友啊!还有,男朋友,还是女朋友?要是个男的,钱不都救济奸夫了么!   难得闻秘书长竟叫褚韶华气的昏头昏脑,竟是把钱汇了出去才想到,朋友一词分两类,女朋友一类,男朋友一类。   嗳,丫头,你可不能对不起我啊,我可为你守身如玉、痴心苦等来着!   闻秘书长焦心焦肺的,又给波士顿的朋友拍好几封电报,询问他们可认识波士顿一位叫褚韶华的女子,可知该女子近况。   闻秘书长的朋友们接到电报都表示:现在波士顿还有不认识克莱尔.韶华.褚的人吗?市长都不如她出名啊! 第202章 远航之信   闻知秋的担忧在收到朋友寄来的波士顿报纸时直接来了个十二级海啸台风,三成的报纸给予褚韶华的是客观的评价,两成在赞美她,还有一半是批判、轻蔑性的,闻知秋一目十行的掠过这些新闻,便明白褚韶华为什么急需用钱了。   褚韶华要打的不是一起简单的杀人官司,而是一起社会性的官司。   闻知秋着重将褚韶华的《正义报》看了几遍,确定褚韶华是真的要为这个杀了丈夫的克拉拉做无罪辩护。   可这怎么可能呢?   妻杀夫,这是重罪。   闻知秋并不太懂美国的法律,电话虞律师问了问,虞律师道,“被告的形势不大乐观。这是杀人案件,还是妻子杀死丈夫。美国的法律,想判死罪也并不容易。”   闻知秋说,“如果这个妻子在婚姻期间遭受过丈夫的长期虐待,而且,如今此事已是热会社点,得到社会同情的前提下,是否会轻判。”   “被告如果接受检方的诉辩交易,主动认罪,免除死罪是有可能的。再有长期受到虐待的前因,且引发社会议论,得到司法同情,减刑的机会很大。”   “如果对方的民事律师是位赫赫有名的大律师呢?”奥德里奇的赫赫名声,闻知秋都听闻过。   电话里传来沙沙的写字声,接着是虞律师的声音,“最好给我一些具体的信息,我能更加准确的做出判断。”   “你过来我家吧。”   虞律师当年是在英国留学读的法学专业,美国法律脱胎于英国,所以,对于美国法律,虞律师也有所了解。虞律师翻阅着报纸,不忘感慨一句,“褚小姐真是有所做为啊。”看到米勒家族为约翰的案子请的律师时,虞律师险直接翻白眼厥过去,他双手把报纸捧到眼前,从头到尾看了三遍,确认无误后一声感慨,“天哪,褚小姐竟然在与奥德里奇大律师打官司。”   “不是韶华,是亚摩斯律师。”报纸上显然已经把亚摩斯的履历扒得一干二净,毕业于美国名校,毕业的成绩也不错,就是这些年的成绩一般,还有酗酒旧闻。   “难得褚小姐还能找到愿意在这样的案子上与奥德里奇为敌的律师。”虞律师看向闻知秋,“受害者约翰.米勒必然出身不凡,美国的排华情绪非常严重。这是一个月前的报纸,米勒家族必然不会坐视褚小姐在舆论上占据上风的。”   “韶华能在舆论上占得一席之地,原因就在于克拉拉的遭遇非常值得同情。这一点,并不是权势能改变的。”   虞律师也认同这一点,虞律师道,“但法律并不是简单的舆论能改变的。”看一眼报纸日期,虞律师道,“民事诉讼相对简单,刑事诉讼的时间在四个月到半年,这样引发社会舆论的官司,绝不可能拖太久。褚小姐的官司有的打了。”   “有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赢呢?”闻知秋问。   “美国是陪审团制度,现在百分百确定的是,这位被告肯定可以免于死刑。因为想要判一个人死罪,至少需要陪审团全部同意,这样得到社会同情的事件,一般来说,会有陪审团成员反对死刑。无罪辩护要看公诉方提交多少证物,辩方律师如何应对。”虞律师道,“褚小姐非常不利的地方在于,她是华人。美国社会是以白人为主体的社会,白人的傲慢我们都知道。从报纸的舆论来看,褚小姐应该得到了一些舆论好感。她如果能得到一些美国上流社会白人的认可,对这件案子的舆论导向会更有帮助。”   闻知秋道,“她应该会这样做。”   “我们拭目以待吧,哪怕不能免于刑事责任,如果量刑能在10年到15年之间,也是巨大的胜利了。”虞律师道。   闻知秋想想褚韶华的臭脾气,如果是量刑10-15年,于褚韶华而言,这就是失败。   褚韶华早上刚刚经受了米勒家族在舆论上的巨大火力,不过,褚韶华不怕,刚刚到《正义报》就职的维多丽娅总编半点不逊的抽了米勒家族一个更大的耳光。   米勒家族在报纸上呼吁,我们要任由一个黄种华人在我们的土地上指手划脚吗?维多丽娅总编便说,在波士顿这片自由之都,米勒家族是如何的掌控舆论,蒙蔽事实,误导公众!在克拉拉事件刚刚发生的时候,《女性报》打算做一期婚内暴力的报道,但是,报道被《女性报》的大股东艾伦.米勒阻止。因为,那位家暴妻子的约翰.米勒正是大股东艾伦.米勒的侄子!她为什么会从《女性报》离职,就是因为现在的《女性报》早已不是当年的《女性报》。   总之,维多丽娅总编与《女性报》的大股东艾伦.米勒的矛盾也不是一星半点,两人的友谊更是早在维多丽娅在《女性报》上做出对褚韶华的专访报道时就已经荡然无存,更在维多丽娅跳槽《正义报》时,便已是报界死敌。   维多丽娅不是一个人跳槽过来的,她把自己的一帮人都带过来了。   容臻在维多丽娅过来后,做好交接便不再负责《正义报》的事了,维多丽娅倒是很希望容臻能继续在职,毕竟容臻的能力非常出众。   褚韶华也劝容臻继续留下做些兼职,容臻道,“事是做不完的,我现在有从你这里拿的家教费,足可以应付学校支出。韶华,人生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做事的时间,相对的,正经专职读书的时间反是有限的。你这里都上了正轨,我还是想这几年认真的读书,待读到想工作的时候,再出来做事不迟。”   “也好。”褚韶华道,“那我就不虚留你,反正你事事心里有数。我也得抓紧些,明年我也想考韦尔斯利。”   容臻很高兴褚韶华想念同一所大学,同褚韶华道,“你成绩问题不大,而且可以试着申请一下奖学金,校长对你很有好感。”   “那我一定试试。”   褚韶华跟容臻约好下个星期去韦尔斯利的图书馆借书,就先送容臻回学校了。   褚韶华与亚摩斯商量保释克拉拉的事,现在褚韶华手里的钱不少,应该能付得起克拉拉的保释金。亚摩斯道,“这事不难,一会儿我去问一个保释金的数目,这样的重罪,保释金不会少。”   褚韶华道,“一万美金以内,都可以。”   亚摩斯看向褚韶华,褚韶华说,“马上就是圣诞节了,我想让克拉拉回来,一起过圣诞。”   亚摩斯道,“我一定将克拉拉带回来。”   “好,告诉克拉拉,不用担心,我已经和夏洛特小姐说好,夏洛特答应让克拉拉住到她那里,与我一个房子。克拉拉的东西,也已经准备好了。”   “克莱尔小姐,你一定会有好运气的。”亚摩斯忽然说了这样的一句话,起身去办克拉拉的保释手续了。   克拉拉回家那天,褚韶华亲自坐车等在警局外面。记者们大都消息灵通,早早的过来采访,褚韶华已经精通报界语言,做了些简单又正义的采访,待亚摩斯和克拉拉出来,褚韶华给克拉拉一个拥抱,两人连同亚摩斯就一声坐车回了夏洛特小姐那里。   夏洛特送给克拉拉一束鲜花,欢迎她在家住下。   克拉拉轻声向夏洛特道谢。   褚韶华笑,“正好可以一起过圣诞。”   克拉拉感激的望向褚韶华,人有一种很奇怪的心理,如果是一点小事,说声“谢谢”反是容易,若是大恩德,这声“谢”反难出口。克拉拉便是如此,褚韶华看懂克拉拉的心情,带她上楼休息,也换换衣服。   夏洛特拟定好晚餐的菜单,因为克拉拉第一天回家,所以晚餐会丰盛一些。克拉拉的精神状态很不错,虽然说话依旧轻声细语,思维的条理性,以及用餐时的礼仪都很好。   夏洛特鼓励克拉拉,“以后要更好才行。”   克拉拉点头,“谢谢你,夏洛特小姐。”   “我们是朋友啊。”夏洛特圆圆的脸庞都是暖暖的笑意,“尝尝克莱尔的中国料理,她教给菲丽小姐做的,尝过的都说好吃。”   褚韶华道,“现在还不是春节,等春节的时候我包饺子,在我们中国,过春年都要吃饺子的。”   夏洛特连忙说,“我去中国城吃过饺子,很好吃。天哪,克莱尔,你会做那么难的食物!”   “一般的华人都不会,我是小时候学的。吃过我饺子的人都说,比餐厅做的还好。”褚韶华原本就自信的不得了,来美国后,因为受其文化影响,现在简直自信爆棚。   克拉拉喝口汤,“克莱尔小姐,到时我跟你一起学。”   “好啊。”褚韶华高兴的应下,夏洛特问新年的日子,褚韶华道,“要比圣诞节晚一个月左右,是我们东方最得要的节日。”   大家聊会儿天,下午褚韶华还要赴艾玛小姐的约会,克拉拉留在家看书,她便先出去了。   克拉拉在读有关会计的书,夏洛特送咖啡和蛋糕给她,克拉拉合上书,接过咖啡说,“我被关押期间,褚小姐一直让亚摩斯律师鼓励我多看书。以后我想找份工作,自食其力的生活。”   “这很好,孩子。人生的坎坷终会过去的。”   夏洛特性情温柔,克拉拉也并非强势个性,虽然自从杀了约翰后露出一些棱角,与夏洛特相处的极好。而且,克拉拉的敏锐很令褚韶华赞赏。   晚上是褚韶华念书的时间,褚韶华是打算明年考大学的,就是在克拉拉的官司期间,褚韶华也会每天雷打不动的用晚上的时间学习。克拉拉也极是用功,待夜深,两人要休息的时候。克拉拉才说,“克莱尔小姐,是不是官司不大顺利?”   褚韶华有些意外,系好睡衣扣子,看向克拉拉,“为什么这么问?”   克拉拉道,“我听亚摩斯律师说,保释金用了一万美金,在波士顿,从来没有过这样高额的保释金。这是不是意味着,法院认为我的罪很重。”   褚韶华掀开被子上床,对克拉拉道,“其实在我征得你的同意,请亚摩斯先生做你的律师时,我就让亚摩斯问过保释的事,当时法院一口回绝。而现在,哪怕一万美金不是小数目,他们没有再回绝此事。这就是进展。”   “米勒家族当然会用他们自己的手段来阻碍我们,他们做的,可能还不止我们所看到的这些。但是,我们做的准备比他们更多,更周详。你要相信我,相信你自己,这场无罪辩护,我做定了!”褚韶华道,“今天下午我去见艾玛小姐,就是受邀一起做演讲。艾玛小姐是一位记者,也是波士顿女性选举协会的会长,一直在为美国女性选举权做努力,我会加入她们。”   “克拉拉,你遇到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美国女性选举协会因为女性没有选举权,不满很久了。这些年,大家一直在为平等的选举权做斗争,只要女性获得选举权,没有男性政客会忽视女性所代表的这部分选票。”褚韶华认真的看向克拉拉,“而你,只要知道你的遭遇,绝大部分女性都会同性你。只要有正常是非观的男性也会理解你,克拉拉,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可是,法庭上不是只看证据吗?”   “公诉方还没有提交证据,但是,他能提交哪些证据?无非就是约翰平时对别人都是温和有礼貌,是个大大的好人,这些话。或者收买一些人对你进行诬蔑。亚摩斯律师对此都有准备。”褚韶华言辞笃定,“你别忘了还有陪审团,没人能提前拿到陪审团的名单,只要能打动陪审团,我们就有机会!”   “我相信你,克莱尔小姐。”克拉拉看着褚韶华,握住褚韶华的手。   信我者,得永生。   褚韶华反握住克拉拉的手,莫明想到这句话。 第203章 远航之来客   圣经上说,信我者,得永生。   褚韶华想,或者,只有人拥有这样的自信时,才能成为神明。   褚韶华过去参加了几场女性选举协会的演讲,以东方女性的立场号召大家一定要团结,要让宪法赋予女性与男性一样平等的选举权。还有帮艾玛小姐修改演讲稿之类的事,艾玛小姐很佩服褚韶华的英文能力,虽然在美的华人英文交流都没问题,但是,能写出鼓励人心的演讲词,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记者出身的艾玛小姐都对褚韶华的英文赞誉有加,可想而知褚韶华的行文能力。   褚韶华心说,把你们国家那些名人的演讲背过一百篇,这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褚韶华其实很佩服美国的女性,尽管她们与男人的权利仍是不平等的,但已经有许许多多的女性站出来,要求得到平等的权利。   这可能将是一个两性之间的长期战争,因为褚韶华也见识了美国男人对女性在智慧上的各种歧视。就如这里,被称为美国雅典波士顿所在的马萨诸塞州的立法者曾宣称:“如果给女性选举权,你就得在每个县建立疯人院,在每座城镇建立离婚法庭。女人太神经质和歇斯底里,不能介入政治。”   褚韶华都在想,这人有没有妻子和母亲,怎么没人给他俩耳光,让他知道女人有多么的歇斯底里。   事实上,现实的情况比这种妄自尊大的嘴脸更加艰难,波士顿许多一流的大学仍然坚持不招收女大学生,女性只有去专门的女子学院学习。如克拉拉这样的家庭暴力的受害者更不罕见,而警察都认为,这只是家庭内部矛盾。   艾玛说起女性选举协会和全国妇女党的进展很是高兴,“其实在今年初,众议院以304 : 90通过关于妇女选举权的修正案,参议院以 56: 25支持这一决议。如果今年能得到3/4的州同意,就可以修改宪法,赢得选举权。”   褚韶华说,“这一刻肯定会被写进历史,真盼望着能早些到来。”   艾玛道,“肯定会的。”   褚韶华有些担心的说,“克拉拉的案子会不会对马萨诸塞州的男性立法人员产生不好的影响,进而影响到他们对于女性选举权的看法。”   “有影响当然是的,但是,难道就因为这样,我们就不帮助克拉拉了吗?我们争取选举权就是为了能与男人一样平等,为了避免总会有克拉拉一样的事件发生。”艾玛道,“法律必需保护弱者!”   “我想资助女性选举协会。”   艾玛说,“克莱尔,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个慷慨的小姐,可我听说你刚付过克拉拉的保释金。”   “明年是能否赢得选举权的关键,我希望能够帮一点小忙,美国的女性能有这样的进步,也会影响我们东方的女性。这对于全世界的女性,都是非常好的一件事。我能捐助的钱不是很多,也是我的心意。”   艾玛认真的说,“哪怕只是一美分的捐款,我也代表波士顿女性选举协会感谢你的鼓励和帮助。”   褚韶华捐了五百美金。   经由艾玛介绍,褚韶华认识了波士顿妇女党的领袖。   在褚韶华见到波士顿妇女党领袖凯拉女士那天,席嘉陵来到波士顿。   席嘉陵是奉父命过来的,褚韶华拍电报找朋友们借钱,席肇方是大户中的大户,褚韶华也厚着脸皮拍了封电报。并没有见席肇方借钱给她,褚韶华以为席家回绝了,反正她现在钱够用,也并未放在心上。席肇方却是直接电报给儿子,让儿子过来波士顿看褚韶华是遇到什么麻烦。   席家很早就在纽约有生意,相较于初到波士顿就要替人打官司的褚韶华而言,总是更熟悉美国社会的。   席嘉陵还不知道褚韶华的地址,他与杨丘是熟人,故而,过来波士顿先找杨丘打听。其实,都不必找杨丘,随便在街头买一份报纸,上面必有克莱尔.褚的新闻。   不过,席嘉陵并不知褚韶华的英文名是克莱尔,但,看报纸上提到的事件,再对比一下姓氏,也能知道是谁了。   席嘉陵惊讶父亲让自己帮忙的竟是这样的一位小姐,那啥,就看褚小姐如今的阵仗,怕是在波士顿的熟人比他都多。   席嘉陵坐在咖啡店读完了五份报纸,大致在心里对褚韶华如今所做的事业有些数,便联系了杨丘。   杨丘与席嘉陵相熟,请席嘉陵在公寓稍做休息,“褚小姐白天一般都有安排,不是做演讲,就是在报社。我打电话问问。”   女佣端来红茶。   席嘉陵问,“褚小姐现在还在演讲?”   “每天都有演讲。”杨丘笑着感慨,“褚小姐现在在波士顿的知名度,是华人中的第一人。说真的,连市长的曝光都不如她多。”   席嘉陵听的直笑,“我爸写信来说褚小姐是一妙人,果然如此。”   “席叔也认识褚小姐?”   “我一说你就知道,褚小姐是上海市府秘书长闻先生的女朋友,闻秘书长你认识的吧?”席嘉陵道。   杨丘放下手中茶盏,“认识,记得闻秘书长还要比我年长几岁,褚小姐才多大,她才二十六岁。”   二十六岁对于现在的女性而言已经是一个不算年轻的年纪了,但是,对于褚韶华这样才干的女性,绝对还是一个足够年轻的年纪。   何况,褚韶华和杨丘也算认识,在杨丘看来,褚韶华相貌秀致,要说二十岁也是有人信的。   相较而言,闻秘书长三十好几了吧?   这年纪可不大相配。   席嘉陵看向杨丘,杨丘望向席嘉陵。   杨丘突然说,“现在上流社会,倒是很流行送姨太太、女朋友的出国读书。”   要说以往席嘉陵还不确定杨丘的心思,这一刻,再不能自欺欺人。席嘉陵说不出违心假话,他问杨丘,“你觉着褚小姐这种彪悍女子是被送到国外的姨太太或者女朋友?”就褚小姐这性情,哪个不要命的男人敢这样对她。就是他父亲,电报中也是叮嘱他来给褚小姐送支票,若褚小姐再有吩咐,让他悉数帮褚小姐办好,不得有半分推脱。   这种女人,断不是被人玩弄于掌心可轻取轻弃女子。   杨丘端起冷了的茶吃一口,不知是说给席嘉陵还是说给自己听,“我与褚小姐也认识这些日子,倒是没听她说起过她的男友。倘不是你提,我都不知道她有男朋友的事。”   “唉哟,那就是怪我多嘴了。”席嘉陵道。   杨丘笑,“不怕你知道,别说褚小姐一直没嫁人,就是嫁了人,我也有追求爱情的权利。”   席嘉陵道,“你可要慎重。”   杨丘笑笑,不再谈自己的私人问题。   褚韶华傍晚带着雇员回报社时见到了席嘉陵和杨丘。   因为褚韶华是东方人的关系,报社里的人见到东方面孔不再觉着稀奇。亚摩斯悄悄同褚韶华挤眉弄眼,“杨先生等你很久了。”   褚韶华无语,“亚摩斯你可以去做采访明星的记者了。”前酒鬼亚摩斯其实是位才华横溢的律师,与威廉律师同是奥德里奇大律师的学生,不同于威廉的顺风顺水,亚摩斯的妻子因病过逝,亚摩斯又因参与过奥德里奇事务所相对的代理律师,而被同行打压,妻子的去逝,工作的不顺,长期的失眠,让亚摩斯染上了酗酒的坏习惯。儿子不能理解他,女儿嫁去外地,亚摩斯的律师生涯在褚韶华找到他时,已经将近终结。如今的亚摩斯显然已恢复神采,成天精神弈弈,忙碌的同时还有心探听八卦。   至于亚摩斯的酗酒症,威廉律师都曾问褚韶华如何治好了亚摩斯的失眠与酗酒。亚摩斯的酗酒是由失眠引起的。褚韶华想了想,回答道,“亚摩斯只是同我说,他睡觉的时间不够用,让我少派给他一些工作。你知道的,我们现在人手紧缺,只得让他体谅我一些。他好像没有再提过喝酒的事。”   威廉律师定定的看向褚韶华,良久方问,“克莱尔小姐,你那里还需要人手吗?”   褚韶华道,“你知道的,我怕是付不起太高的薪金。”   “我不是推荐自己,是小威廉,让他去你们那里帮忙吧,免费的。他一直觉着他们事务所的工作太忙了,他被他妈妈宠坏了,也许经历一下你们的工作氛围会让他对工作有不一样的想法。”威廉律师说。   褚韶华笑,“我求之不得。只是我们这里的事务真的很忙,您太太会不会心疼。”   “你只管放心,这件事我已经和小威廉商量过了。他很愿意去,他对街区熟悉,能帮上亚摩斯的忙。”威廉律师笑着说。   威廉太太端上咖啡和小饼干,亲切的说,“尝尝我烤的小饼干,里面加的是加拿大的枫糖。”   褚韶华赞美了咖啡的香醇和饼干的香甜。   褚韶华现在招待杨丘和席嘉陵的就是威廉太太烤制的小饼干,听杨丘介绍说席嘉陵是席肇方的儿子,褚韶华难掩诧异。席肇方与闻知秋是朋友,虽年纪略长席知秋一些,也不过四十来岁,席嘉陵瞧着却是与杨丘相仿,二十几岁模样。   当然,席肇方生育早,也不足为奇。   比较尴尬的是称呼,褚韶华与席肇方是平辈论交,这样算席嘉陵就小褚韶华一辈。褚韶华向来大方,笑道,“咱们各论各的就是,嘉陵你多大了。”   席嘉陵道,“我今年二十五岁。”   “我长你一岁。”褚韶华端起咖啡喝一口,说,“席先生是商界前辈,我虽然在上海的时间只有两年,对席先生的风采为人极为敬仰。要不是我出国,我们生意上都要有些合作的。嘉陵你先前并不在波士顿吧,不然我不能没见过你?”   “我一直在纽约,经营家里的生意。”席嘉陵把带来的礼物送给褚韶华,说,“我要是在波士顿,早该来拜访褚小姐。家父在上海闻知褚小姐的事,十分钦佩褚小姐的英豪侠气,褚小姐你现在为一位可怜的女子伸张正义,在美国打官司,律师费不菲,这是家父的一点心意。请您勿必收下。若有其他差谴,凡席家所能,您尽可开口。”   褚韶华接过礼物,席嘉陵再递上支票,褚韶华见是张五千美金的支票,诚恳道谢,“席先生是雪中送炭。不瞒你,我现在最缺的就是钱了。”   席嘉陵立刻就要再开一张支票给褚韶华,褚韶华拦住他,道,“这张支票不要给我,捐给《正义报》吧。若这场官司能在市法院完结,我的经济不成问题。如果要打到州法院,我必需有能支撑官司进行的财力。所以,我就不推辞了。”   席嘉陵也很关心这件案子,问,“现在情况如何了?”   褚韶华道,“刑事法庭这边,法官认为克拉拉罪行较重,已经取消了听审,准备直接进行预审听证。民事法庭比较同情克拉拉的遭遇,诉答原是定在下月进行。因为离圣诞近了,就再推迟一个月。我认为这并不合理,难道克拉拉杀了约翰还要给予约翰家族民事赔偿,这简直是没了天理!亚摩斯已经得到克拉拉的授权,准备起诉约翰家族,让他们为克拉拉所受的身体虐待与精神虐待付出代价!”   只听褚韶华这几句话,席嘉陵真心觉着,没天理的并不是约翰家族,而是褚韶华。这都把人杀了,还要人家家里赔偿凶手一大笔钱,这理也不知道是褚韶华怎么琢磨出来的。   褚韶华很快给了席嘉陵以解释,“一个女人,遭受丈夫的重度殴打,长达七年的时间。这七年,没有一个人向她伸出援手!警察与法律是这样的冷漠,约翰家族难道对克拉拉的遭遇一无所知,他们家竟然培养出这样丧心病狂的后代,理当付出代价!”   褚韶华继续道,“夫妻没有感情,可以离婚。但,丈夫不能打妻子,更不能虐打。这不是家庭矛盾,这是犯罪。这样的罪责,社会与公众不能视而不见!”   席嘉陵竟觉着褚韶华说的颇有道理。   席嘉陵第一天过来,而且是特意过来送钱的,褚韶华让帕布森带席嘉陵做了捐款手续,带席嘉陵去吃饭,杨丘也一起,褚韶华玩笑,“我现在一分钱都不能乱花,杨先生你的餐费自理啊。”   杨丘立刻表示,“我请客我请客。”   褚韶华抿唇笑,“那多不好意思。”   “大家都是朋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若见外,就是拿我当外人。”杨丘取过褚韶华的保暖服要给她穿上,褚韶华却是接了过去,自己套好,拉上拉链,按上扣子,拉起帽子,围好围巾,与席嘉陵杨丘说要去吃烤龙虾的事。   大家都是年轻人,但,褚韶华给席嘉陵的感觉仍是有无限惊奇的。他在来波士顿前想像过褚韶华的相貌,来到波士顿后随便买份报纸,上面就有褚韶华的大幅照片,不论是赞美还是批评的,报纸上给人的感觉都是位美人。当然,刻意画丑的除外。   但,真正见到褚韶华时,褚韶华的美貌仍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衬韶华是那种娇艳的相貌,却又有一种凛冽的气势,当她说起波士顿的美食时,又是那样的娇俏自然。席嘉陵几乎没有见过哪个女人能同时可爱与强势两种气质共存。 第204章 远航之远洋调情   褚韶华吃饭时很少谈论工作,她说起波士顿的美食头头是道,龙虾一个人能吃两只。杨丘道,“我从没见哪家小姐像克莱尔这样能吃的。”   “这要不知道的,还得误会你是怕付账时多付账单。”褚韶华笑,“我晚上还要学习,就得多吃点,不然我半夜会饿。”   “夏洛特小姐那里没有宵夜吃吗?”杨丘饮一口香槟,关心的问。   “有饼干和蛋糕,都没有龙虾好吃。”褚韶华很实诚的说,又同席嘉陵说,“这里是波士顿最新鲜最好吃的龙虾馆,纽约肯定也有龙虾吃,但这里是波士顿的龙虾,是不一样的。”   席嘉陵道,“的确很美味。”   褚韶华便很高兴,问起席嘉陵在纽约的情况。   “生意倒是不难做,不论什么肤色人种都不会拒绝利润,但是我们很难挤进白人的社交圈。”席嘉陵说着,就有些明白父亲为什么让他亲自过来波士顿给褚韶华送支票了。   褚韶华认真听完席嘉陵的话,道,“我也受到过排挤,先前邻居们还写联名信让我搬出社区。”   席嘉陵看向褚韶华,“现在境况转好了吗?”   “一直挺好的。难道他们要我搬我就要搬?那是做梦。我就住着不走,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褚韶华笑,“美国有一点好处,只要有钱,请得起律师,他们就拿我没法。再者,人与人之间的了解需要时间,住的久了,可能他们觉着我人还不错,就挺友好的。”   杨丘同席嘉陵解释,“克莱尔小姐住在这里最高档的社区,不要说我们华人,就是略差些的白人都住不进去。”   杨丘一直很好奇,“先前不大熟,我没好意思问你,你怎么在那里租到房子的?那个社区的人都经济不错,一般不会向外出租房屋。”   褚韶华做神秘状,“可能是我人品好的原因。”   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吃过龙虾,杨丘驱车,先送褚韶华回家,再请席嘉陵去他那里住。   褚韶华邀请他们第二天去听她的演讲。   晚上睡前,褚韶华关掉床头灯,外面有白滢滢的雪光洒进露台,映入卧室,褚韶华不禁想,席肇方都听说她在波士顿的消息了,那么,闻鸡肋肯定也知晓了吧?   闻鸡肋正在给褚韶华写信。   上海落下第一场雪,闻知秋坐在书房,遥望窗外桂枝上的薄薄积雪,一只蓝腮红喙的小鸟儿婉转珠喉,鸣叫有声,似是在诉说相思。闻知秋视线穿过桂枝,越过虚空,透过更远的天际,往那个思念的地方飞去。   想来在波士顿,早已是大雪纷飞了吧。   除了借钱的电话,褚韶华从没有写信回来,闻知秋也只有在朋友寄来的波士顿的报纸中获悉褚韶华的情况,想来褚韶华应是极好的。褚韶华天性中的坚忍不拔,让她更容易在陌生困顿的环境中暴发出巨大的生命力。能在波士顿折腾出这偌大声势,除了褚韶华,也没有谁了。   闻知秋是为褚韶华自豪的,也确信自己当初的决定并没有错。褚韶华性情刚烈,重情又绝情,他不能让褚韶华的人生耗费在那些不值得的人身上。   什么娘家人,什么表兄弟,都不值得。   褚韶华的天资,才干,不能用来与这些人周旋,更不能因这些人坏了自己的一生。   当一个人的视野局限在一家时,她能考虑的只能是一家的画,当一人视野在一城时,她考虑的只能是一城。而褚韶华,闻知秋希望她看到全世界。   只是,看到了全世界的褚韶华,可还记得他这个远在上海的小官僚吗?   闻知秋一时思念一时感叹,给褚韶华的信也是写写停停,不成逻辑。   或者,爱情本身就是没有逻辑的吧。   如果有逻辑,他应该尽早娶褚韶华为妻,而不是当即立断送她出国,远隔外里,未有归期。   在信的结尾,闻知秋悬笔良久,方写了一句:思念你,韶华.克莱尔.褚小姐。   落款:闻鸡肋。   闻知秋刚放下笔,听到咚咚敲门声,便唤了一声,“请进——”   进来的是位二十岁上下,雪白肌肤,大眼睛的精灵少女,那少女一身白色洋缎的西洋长裙礼服,肩上挽着一条雪白的貂毛披肩,黑色丝缎一般的长发散在胸前。少女并没有进门,而是站在门口,探进一张美丽的脸,天真又无邪的问,“表哥,我好了。”声音如同黄鹂鸟一般动听。   “好,我马上下来。”闻知秋把信折好,放进信封,明日寄出。   见少女还等在门口,闻知秋道,“亚表妹,你在客厅等我。”   姜亚笑笑,为闻知秋关上门,提着长裙下楼哒哒哒的下楼去了。   总有一些应酬,是需要女伴的。   闻知秋的身份不可能找不到女伴,但他不想别的女性朋友误会,正好二舅一家来上海在他家暂住,姜亚是闻太太唯一的外甥女,又是从燕京大学转到震旦大学的高材生,待姜二舅找到合适的房子搬了出去,闻太太却是留外甥女在家里住下,也与自己做伴。   姜亚不论相貌还是学历,都是可以充当女伴的角色。   征得姜亚同意,闻知秋便让姜亚充当自己女伴,一来闻知秋不用另请女伴,二来也对姜亚在上海展开社交有帮助,毕竟,女孩子总要嫁人。姜亚足够美丽聪明,闻知秋乐于为表妹提供社交机会。   姜亚下楼时,姑妈闻太太刚刚煮好桂圆茶,招呼姜亚,“小亚过来尝尝。秋儿还在忙?”   “可能是在思念表嫂。”姜亚俯身接过茶,不敢坐,怕坐皱了裙子。   “别这样说,秋儿和褚小姐并无婚姻,他们先前只是有交往过。褚小姐是个很有事业心的女孩子,这一朝出国,就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了。”闻太太说,“我就盼着秋儿能安安稳稳的成个家。女孩子家,在家相夫教子也就是了,事业的事,有男人哪。毕竟男女天生不同,分工也不同。”   “我听表哥说,褚小姐是位极优秀的女性。”   “要说优秀,也算优秀。”自褚韶华出国,闻太太就发愁儿子的终身大事。不过,闻太太还说不出颠倒黑白的话,她道,“褚小姐的聪明是极罕见的,就是我,也鲜少见到那样聪明的女孩子。可惜没缘分,读大学最少四年,你表哥都什么年纪了,哪里等得起。”   姜亚喝口桂圆茶说,“我看表哥特别痴情,肯定是要等褚小姐回来的。”   “男人哪,一时说一时。上海这么大,未尝没有比褚小姐更优秀的女孩子。”闻太太说着话,听到下楼声,回头望去,见儿子一身西装笔挺的下来,眼中不禁浮现一丝笑意,“终于下来了,让小亚等你这么久,这可不是绅士风度。要不要尝一尝桂圆茶。”   “不了,我们现在就得过去。”   钱嫂子取过一件乳白色的羊绒大衣,姜亚接过穿上,跟着闻知秋出门。   闻太太有些泄气,一个男人对女人有没有爱慕的心思,真是举手投足就能看得出来。倘是换了褚韶华,怕是儿子早巴巴的接过大衣给褚小姐披在身上了。   闻知秋开车,姜亚坐在副驾的位子,随口问,“表哥,表嫂是个什么样的人?”   闻知秋显然很满意这个称呼,他唇角弯了弯,“脾气臭,让人担心,也让人操心。”   “不准骗我,听姑妈说褚小姐特别优秀。”   “优秀当然优秀,缺点也很多。”   “那表哥你为什么喜欢褚小姐?”   闻知秋看姜亚一眼,见她正兴趣满满的看向自己,闻知秋笑,“当你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知道了。”   姜亚耸耸肩,显然觉着这是敷衍。   闻知秋如何会与姜亚讨论自己的感情,他也不认为自己的感情有向人诉说的必要,他让姜亚做女伴,无非是想减少些麻烦罢了。   就是不知道褚韶华如何了,他写的信,寄的东西,不知褚韶华可收到否?官司可还顺利?唉,他就没见过比褚韶华更喜欢争胜的女人了,真是叫人担心。   褚韶华在圣诞前收到闻知秋十几封信,东西也收到了。   远洋信件的时间漫长,邮寄东西更是如此。以至于许多东西会一次性收到,尤其日期挨的近的信件。   褚韶华看到闻知秋这写信的日期就无语,今天写了,明天还写什么,日期挨得这么近,一天一封,哪儿有这么多事要写啊。   待拆开信来,更是叫人牙疼,褚韶华都怀疑闻知秋现在是不是逻辑混乱。   前一封信还叫她只管安心打官司;第二封信又叫她低调做人,他不在身边,真是担心褚韶华担心的睡不着觉;第三封信又叫褚韶华放开胆子,宁可欺负一下别人,也不要叫人欺负了去,不然他会心疼。   看这前言不搭后语的信,褚韶华都怀疑闻知秋现在是不是精神错乱了。   就是闻知秋最后的落笔闻鸡肋,叫褚韶华一惊,想着自己出国时匆忙,莫不是闻知秋把她的东西都弄到他自己身边去了?哎呀,那不是偷看她的笔记了,她还在里头写了不少闻知秋的坏话,这可怎么办?   褚韶华寻思了一回,想着闻知秋还寄给她一万美金的事,就觉着,这人虽婆妈了一些,逻辑也不是很好,要说心地还是不错的。   人也很稳重,什么事都跟自己说,连什么舅家表妹做女伴的事都写到信里来。   还写什么:以妻相待,必守身如玉,万不负卿。   肉麻的褚韶华一身一身的起鸡皮疙瘩,没叫波士顿的冬天给冻着,险叫闻知秋这种肉麻来信给麻着。   闻知秋这么一天一封信的写,褚韶华可没空一天一封的回。她就在闻知秋的信上做批注,然后给闻知秋寄回去。   闻知秋写大段的让褚韶华注意身体的话,褚韶华就圈起来,批两字:啰嗦,我难道不会照顾自己吗?闻知秋写什么找表妹充女伴的话,褚韶华便批:不拘什么女子,都没关系,我在波士顿,颇有异性追逐。闻知秋写些“守身如玉,万不负卿”的肉麻话,褚韶华就批:唉呀,你这样,闹得我也不好接受别的先生的好意了,真令人烦恼。但你非要这般,也只好由你去了。   至于闻知秋的落款,闻鸡肋。   褚韶华批了一句:颇负自知知明。把收到回信的闻知秋气的哭笑不得,后来信的落款都改成:夫知秋。褚韶华给他评:脸真大。 第205章 远航之身份   闻知秋寄来的金华火腿,褚韶华在圣诞节时做了一道蜜汁火方,西方人嗜甜,这道菜大家都很喜欢。褚韶华给大家讲述,火腿是如何的珍贵,莲子要用这种白莲子才好吃。   其实西方人有一种很奇怪的心理,他们对黄种人充满歧视,却也知道那是一片历史悠久的土地,尤其东方人是黑发黑眸,在西方人眼里充满神秘。   褚韶华送了夏洛特一根火腿,夏洛特问褚韶华,能不能用褚韶华送的火腿招待邻居。   夏洛特就有这种老妇人式的小狡猾,她其实是想招待邻居时让褚韶华指点着菲丽小姐烧这道蜜汁火方。褚韶华很大方的说,“火腿送给你,就随夏洛特小姐你处置了。等晚上我把这道菜的做法写出来给菲丽小姐,如果菲丽小姐哪里不清楚,只管问我。”   菲丽小姐笑眯眯的谢过褚韶华。   克拉拉听着大家说话,唇角也不自觉的翘了起来,说,“到时我也可以帮忙。”   “那就更好了,克拉拉烤的起司蛋糕,比亚当斯家的都要好吃。”夏洛特由衷赞叹。   圣诞节后,褚韶华在波士顿见到了当初坐轮船时的宋先生。   宋先生来美国游学,波士顿是美国的学术之都,宋先生自然是要来的。到了波士顿后就知道褚韶华出了大名,宋先生在报纸上看到褚韶华的大幅照片,刊登的是褚韶华在圣诞节接受采访的新闻,有记者问褚韶华东方可过圣诞节。   褚韶华道,“去年的圣诞,我是在上海圣依纳爵教堂度过的,我曾在教堂里向神祈愿,希望能来美国学习。上帝听到了我的祈祷,所以,今年我来到了波士顿,明年我将进行大学的入学考试。今年的圣诞,我和朋友们约好去社区教堂,我还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上帝保佑克拉拉,给予女人与男人一样的公正公平。我相信,上帝会保佑每一个信奉他的子民。”   这段话,许多报纸原封不动的印在了报纸上,只是标题各有不同。但对于褚韶华是基督徒的事无疑为她赢得一部分基督徒的好感。   宋先生看报纸上的新闻时,旁边来接宋先生的吴先生见宋先生在看褚韶华的新闻,不禁笑道,“褚小姐现在可是波士顿名人,宋你还不认识褚小姐吧,她是今年刚来的波士顿,很漂亮聪明的女士。”   “我认识褚小姐还在你之前。”宋先生合上报纸,笑,“请小朋友出来一起吃饭吧。”   褚韶华没想到还会再见到宋先生,毕竟当初也只是在轮船上相遇,纽约一别,还能再见的机率微乎其微。所以,报社说接到一份宋先生的电话时,而且,这位宋先先留下的信息是曾与褚韶华是航行中的朋友,褚韶华就知道宋先生是谁了,她颇是惊喜打电话过去,果然是宋先生的声音。宋先生道,“我到波士顿了,会在哈佛大学停留半年的时间,小褚有没有空,明天我请你吃饭。”   “应该是我请您才是,您在哪里,明天我去接你,请您吃烤龙虾。”   “来我的公寓吧。还有几位朋友介绍你认识。”   褚韶华和宋先生约好时间,想了想,她提前在蛋糕店定好蛋糕,又买了一束鲜花。第二天带过去时,宋先生很高兴的收下,笑道,“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收到女士送的鲜花。”   褚韶华说,“有第一次,必有第二次。”   宋先生把鲜花和蛋糕交给仆佣,因褚韶华来的早,其他朋友还没有过来。宋先生说起别后诸事,“我在纽约停留了约三个月,去了华盛顿,之后才来的波士顿。”   “先生你这么有学问的人,为什么要来美国游学呢。”褚韶华先前只是在报纸上看到过宋先生的名字,真正认识宋先生这个人是在轮船上,如今两人可以算半个熟人了。   “学无止境啊。”宋先生道,“西方有许多东西值得我们学习的。”取下柜上锡罐,宋先生道,“尝尝我从国内带来的武夷山大红袍。”   褚韶华接过宋先生手里的茶叶罐,用一套越窑梅子青的茶具将茶泡好,褚韶华说,“我这几天在做去年美国女子学校招生的试题,得分只在中等。”   “已经不得了了,你以前又没有上过新式学堂,也没有接受过美国的传统教育。”宋先生赞叹,褚韶华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成年人的理解力肯定更好,再学,也没有很难的科目。我请了一位特别厉害的家庭教师,姓容,我来美国后,全靠容小姐给我补习。什么时候先生您有空,我介绍容小姐给您认识吧。她特别聪明,现在读韦尔斯利。”   “能让小褚你说特别聪明的,我相信是特别聪明。”宋先生笑,“看报纸上都在说你的官司,现在如何了?”   “宋先生你这个时候来波士顿,绝对是老天在帮我。”褚韶华眼神认真又诚恳,“我有事想请宋先生您帮忙。”   “只管说。”   褚韶华的话还没说,就听到门铃声。   仆佣过去开门,宋先生的朋友们到了。   宋先生的朋友有成名已久的学者,也有年轻的正在念书的大学生,当然,也有博士硕士等人,学历最低的就属褚韶华,她现在是无学历人士。而且,也只有褚韶华一个女性。   好在,褚韶华现在是名人。   而且,是位相貌标志的名人。   褚韶华尤其与一位风度翩翩的楚博士聊得来,因有褚韶华在,大家难免要谈论一下如今波士顿的热门话题。便有一位贾先生感慨,“当真是今不同昨了,要是以前,这种妻杀夫的事,必是死罪无疑。”   褚韶华礼貌的说,“要是在以前,这里还是英属美国的十三块殖民地之一。那个时候,我国的诸位男士还留着长长的辫子向紫禁城里的皇帝三呼万岁,如我这样的汉族女性都要把脚裹成三寸金莲,每年田里多收三五斗粮食时就得张罗着要不要给丈夫纳个小妾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贾先生笑,“我可没有中伤女性的意思,现在都讲究男女平等了。”   褚韶华眨眨眼,“起码,不能在我面前说。”   吴先生问起官司的开庭时间,褚韶华道,“一月底就开庭了。”   林先生问,“有没有信心?”   “我们遇上最好的时机,今年初众议院和参议院都批准了赋予女性选举权,明年能有3/4的州同意,这一决定便将改写美国宪法。”褚韶华把艾玛小姐告诉她的事同诸位男士说起,端起茶喝一口,“前几天,我见了波士顿妇女党的凯拉女士,她对明年的女性选举权有极大的信心。美国的所有党派都不会忽视女性的选票,所有的政党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得罪女性选民。官司胜出的可能性很大。”   楚博士为褚韶华续上茶,声音清雅,“这真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   吴先生点头,“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天时便是如此了。若有天助,这官司说不定真能赢。”   “一定能赢!”褚韶华坚定的说。   褚韶华也就是脸比较讨喜,她这性子,在男士中欠缺一份八面玲珑,所以,并不讨喜。一般男士都认为褚韶华性情强势,缺少女性的柔美。   还有些男士私下讨论褚韶华有没有结婚,听说她还没结婚,难免有人酸上一两句,“只要是想要命的,都得掂量着些,好不好叫褚小姐一枪崩了,她还能打无罪官司。”   楚博士听着这些话心下暗笑,心说,有本事当着褚小姐的面儿说。背后说人,估计在褚小姐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   褚韶华第二次拜访宋先生是在一个星期之后,她在电话里特别同宋先生说了,是单独拜访,有事相求。两人约定时间,宋先生这里并无闲人,将仆佣都打发了出去。   褚韶华带了鲜花过来,仆佣不在,褚韶华帮宋先生换了瓶里的花。宋先生也煮好了茶,两人坐在窗前的橡木桌旁看玻璃外的飞雪。褚韶华酝酿了片刻方道,“我们民事法庭的举证已经开始,我方的律师亚摩斯先生已经看过对方的举例。有一项举证对我非常不利。”褚韶华非常坦诚的说了自己的处境。   宋先生是知道褚韶华在帮一位白人女性打杀夫官司的,宋先生奇怪的事,“怎么会有证据对你不利?你是出于义愤,与官司本身而言,并无刮割。”   褚韶华道,“第一项不利,米勒家族在波士顿颇有资产,这次主持法庭的法官纳尔逊对女权人士非常反感,是有名的反女性选举权协会的成员。我怀疑这次的法官选择有米勒家族的原因,但我拿不出证据,也不能申请换个法官。第二项不利,先生也知道,美国本土的排华情绪非常严重,这也是对方会针对我的原因之一。当初我刚到美国,住进白人社区,社区内一些美人很不喜欢我,联名排挤我,不许我去社区教堂做礼拜。我当时给波士顿区的主教写了一封信,如今,对方律师将这封信当做证据呈上法庭,而且,法庭已经取信了。”   宋先生立知这封信出了问题,问,“你在信里写了什么?”   “我来美国后,发现美国人也是一个既自大又自卑的民族,他们的历史非常短暂。因为原是英属殖民地的原因,对英国人会有一种心理上的自卑。而且,他们也不是对所有的华人都瞧不起,他们嘴上不说,对于有贵族血统的人士总会怀有崇敬的心情。我在信里所有话都没有不妥,但有一句,恐怕要被对方律师抓住小辫子大说特说了,我姓褚,我在信上曾与波士顿区的主教说我是唐时河南郡公之后。”褚韶华道。   宋先生学识渊博,根本不用回忆就知道这位唐时河南郡公是何人?   宋先生望向褚韶华,久久没言语。想着褚遂良竟在一千多年后被人碰瓷,这可真是……   宋先生问,“你怀疑对方律师会抓住这句话,让你自证身份?”   “对。我这种话,对于完全不了解东方历史的人是可以糊弄得住的。但是,稍微对我国历史有所了解,就能知道,我国现在还能勉强称为贵族的是一些前清宗室。像我这种只是跟褚遂良一个姓儿的,根本不能说是贵族。如果被他们证明我没有贵族身份,米勒家族会抓住这一点,大说特说,至于我是骗子还是帮凶,就都不重要了。克拉拉的官司必然会受这桩事件的牵连,再没有机会得到无罪辩论。”褚韶华完全不觉着是冒充了一下褚遂良的后代,她道,“我在家听族中人说,我们祖上是在明朝山西大槐树奉朱元璋的命令迁到了直隶,就此落地生根。褚家可是山西大姓,我们家就是褚遂良之后。”   宋先生有些明白褚韶华的意思,“你希望能在法庭上自证身份?”   “对,我必需要把贵族之后的身份坐实了,让这些美国佬无话可说!”   宋先生犹豫片刻方道,“小褚,你是不是想多了?”宋先生不能理解这种逻辑,这明明是完全与褚韶华不相干的官司,怎么会说到褚韶华的身份上去?   “我绝对没有想多,如果我是对方律师,我就这么干!克拉拉的案件其实很简单,拉据的地方就在于,克拉拉得到社会上许多人的同情。那是因为我在帮助她,不仅是在金钱上,还是在舆论上。”褚韶华说,“我是克拉拉的根基所在,打倒我,克拉拉自然就倒了。对方一定会这么干!”   “而我,绝不会让他们得逞!”谁说她不是贵族之后了,她家老祖宗就是褚遂良!他们一个姓,一个祖宗!家族历史渊源流长! 第206章 远航之贵族的品格   原色橡木桌上的鲜花吐露着幽幽芬芳,梅子青色茶盅里的茶渐渐冷了,茶香也淡了下去。窗外飘雪慢慢变大,渐转为鹅毛大雪,雪片扑落落的打在玻璃窗上,转瞬又被寒风吹去。   室内温暖如春。   褚韶华笃定的望向宋先生,她相信,宋先生会帮她这个忙。   宋先生却是问了一个许多人问过褚韶华的问题,“小褚,你为什么要费时费力的帮一个美国女人打官司呢?除了义愤外,有没有别的原因。”   褚韶华说,“先生,我看过一些明朝的历史,史书上说郑和下西洋时,曾支持满剌从暹罗独立。当时我国在世界的地位,约摸相当于现在英美在世界的地位。怎么说呢,譬如一家人过日子,祖上富过,如今穷了,于是世道寒凉,不过如此。可人穷,志不能穷。我来美国后,发现我们国人之所以一直被人排挤,就是太好性了,也太独了。我们不关心美国的公共事务,念书的只想把书读好,做生意的只想赚钱,做工的便闷头做工。只关心自己,在这个时代,是不够用的。”   宋先生听后,很中肯的评价道,“有点像实话,也有些像套话。”   褚韶华便知一些大道理的话在宋先生面前不够看的,是啊,宋先生在前清就是一等一的人物了。褚韶华继续道,“贵族要得到尊重,有身份就够了。富人想得到尊重,有钱就够了。如今,我们华人想得到尊重,有钱还远远不够,要有人格。”褚韶华道,“说不上什么原因,我天生就爱较个劲儿,就是想办几件让白人大开眼界的事,他们越是不叫我住在高档社区,我还住着不走了。克拉拉的官司,我一定会为她打赢,一是出于义愤,二是想赢得尊重。我这个人,吃好住好我不觉着开心,人人尊敬我,高看我一眼,就是吃糠咽菜我也觉着舒坦。是不是很虚荣?”褚韶华看向宋先生,坦白的有些泄气,“反正我就这么想的,我也不想说什么大道理糊弄您。我就是这样,我要面子,想叫这些白人尊敬我,对我另眼相待。”   “这些是实话。”宋先生看茶有些冷,遂换了两杯热的。   “还有一个原因。”褚韶华说,“人一辈子才有多长,撑死六七十年。与其活的小心翼翼,不如畅快淋漓的活。我有时会想,当我到垂垂老矣的那一天,纵有山珍海味,也已经品尝不出味道。纵有家财万贯,谁又能带到地底下去呢。要是能有这么一两件畅快之事,也够我年老时回味一下的。这一辈子,也算没白过。有这么件我看不过眼的事,我帮了别人,打赢了官司,真是痛快!”   宋先生一口饮尽杯中茶,将茶盅一撂,极痛快的道,“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他应该能解决你的难题。”   褚韶华顿时大喜。   宋先生眼中闪过一抹笑意,给褚韶华提个醒,“我听说你曾在上海的两笔巨额捐款,小褚,美国社会非常看重捐赠事宜。为善还需人知啊。”   褚韶华一点就透,忍不住拍自己脑门儿一记,眼睛闪亮,“我怎么忘这事儿了!”   ——   亚摩斯提交的证物给法庭造成巨大的困难,因为,证物的拥有者褚韶华为这份证物投下 了巨额保险。保险公司要求法庭在鉴定证物时必需有他们的人员在场,不然,证物但有损伤,没人负得起损毁历史的责任。   这是一份超越一千年的家族谱系记录,其历史之悠久,记录之详尽,令美国的学者叹为观止。   褚韶华亲自为大家介绍自己家族的谱系,“我的家族谱系是自中国西汉时始,第一代始祖褚成子,曾为琅琊王氏书童,琅琊王氏,那是中国历史上极显赫的家族。始祖因王氏晋身,后官居军中司马,因疾而终。从始祖延续至今,我的家族迄今有一千两百多年的历史。历史中,出过皇后、将军、学者、宰相、官员等有身份的人物。到我这一代,我家族这一系自明朝,奉明朝皇帝朱元璋之命,自山西迁往直隶,由此在直隶定居。我们这一支褚姓,也被称为直隶褚。”   “我的家族是历史悠久的家族,一千年来,共有六次分支迁徙。第一次是从长安迁至河南,第二次是自河南迁至常山。第三次从常山迁至丹阳,第四次自丹阳迁至山东,第五次自山东迁至山西,第六次自山西迁到直隶。这六次迁徙,历经西汉、东汉、三国、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清,大大小小十几个王朝,绵延千年,直至如今。”褚韶华声音里充满了家族历史的荣誉感,她的神色高傲而尊贵,带着古老的来自东方的优雅,“每一次族人分支迁徙,都会誊抄一份家族谱系带在身边,以示不忘先祖,不忘根本。我所带来的这份家族谱系,便是明朝洪武三年,也就是1370年誊抄始录,距今五百多年的时光,这便是我的家族历史。”   其实,厅中诸位,谁没一个千年的祖宗,但,有谱系与没有谱系的区别,基本上就是历史与蛮荒的区别,贵族与平民的差别了。   便有美国的学者问,“克莱尔小姐,据我所知,你们东方文明非常注重谱系传承,也非常注重男性传承,家族的谱系一般都保存在族中长辈的手里。为什么家族会允许你一位女子带在身边呢?”   褚韶华道,“我的家族历史非常悠久,但迄今为止,家族都一直生活在东方。如我们直隶褚氏这一支,更是从来没有人来到西方的土地。我带着家族谱系在身边,便是想让家族历代先祖过来一览西方的风景。就是我自己,也希望以后能在家族谱系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克莱尔小姐,你的家族历史是从明朝皇帝时开始记录,以前的都是抄来的,怎么能证明这是真的呢?”也有学者问。   “是啊,就像您如何证明,您是您曾曾祖的重重孙呢?”褚韶华姿态高贵,反问一句,“不知欧洲贵族的谱系是如何流传记载的呢?上千年的家族,都会在各地有不同的分支,他们的分支又是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呢?”   褚韶华根本没问美国贵族,美国这种短暂历史的国家,没有所谓贵族的存在。   褚韶华可不好对付。   在褚韶华离开后,学者们又探讨了很久关于这份谱系的真伪,最后,他们找来在波士顿游学的最有名的中国学者宋先生、吴先生帮忙鉴定。   结果不言而喻。   宋先生甚至没有隐瞒他与褚韶华事先认识的事实,宋先生道,“我与褚小姐是在来美国的轮船上认识的,因为彼此的舱室很近,经常会在用餐时或者读书室遇到。褚小姐是位非常好学的女士,虔诚的基督徒,她能将《圣经》倒背如流。在她的家族里,她应该是第一位接触西方文明,信奉上帝的人。”   然后,宋先生给大家普及了一下中国的谱系学,吴先生则用专业的眼光及手法鉴定了褚小姐提供的这份谱系。纸是明朝的纸,明朝的纸有什么特点。字是明朝的字,与近代的字有哪些不同。再看自明朝到民国时的宋迹变化,把那些研究东方文明的美国学者听的连连点头。   宋先生都想借去做深一步的研究,法官纳尔逊很抱歉的没有答应,指着旁边的一位女士道,“这位是保险公司的劳伦女士,克莱尔小姐为她的家族谱系投下巨额保险,这份谱系已经有五百多年的历史,记录着长达一千年的光阴,没有保险公司的人在场,我们也不能轻易打开。待官司结束,您可以私下与褚小姐联系,看她是否愿意出借。”   宋先生只好做出一个遗憾的表情,没有再说什么。   奥德里奇律师在得知法庭采纳了褚韶华提供的谱系后,就知自己所设下的陷阱已经被那个可恶的东方女人识破。   天哪,世上竟会有这样可恶的女人存在!   奥德里奇律师狠狠的诅咒了一回褚韶华这个可恶的东方女人!原本很容易的官司,就因这东方女人到处折腾,原本十拿九稳的官司如今竟陷入两难境地。   当然,米勒家族也是一群蠢货!竟然把维多丽娅主编推到了那个女人的阵地,那个老婆娘可是很不好对付的。   就是因为维多丽娅出走《正义报》,哪怕米勒家族是波士顿的报业大亨,也无法阻止公共对于米勒家族把持舆论的反感。这一点从《正义报》节节攀升的销量就能看出来。   更让奥德里奇怒气上涨的是,《正义报》非但资助了克拉拉的官司,还资助了波士顿女性选举协会、波士顿妇女党,还有波士顿一些公益机构,这更加令《正义报》在社会上赢得好评,连带褚韶华这位《正义报》的创始人,也在波士顿的社会组织中颇受赞誉。   毕竟,这是一位如此慷慨的小姐。   奥德里奇律师能找到褚韶华写给波士顿主教信件中的一句漏洞,进而打算在此打开缺口,攻击褚韶华的出身。因为,奥德里奇律师对于东方文化有着一定的了解,他才不信褚韶华是什么唐河南郡公之后。他甚至写信给上海的友人打听过褚韶华,打听结果是,这个东方女人在上海被人追杀不过,方躲到了美国来。   一个贵族之后,怎么可能受人追杀!   奥德里奇律师的手段自然不只是这样一种,他还有另外的手段打这场官司。   只是,他的对手是如此机敏的一位小姐,褚韶华经宋先生提醒,借此次机会,向法官展示了另外的一件证物,她在上海的两笔捐款证明。一笔二十万大洋捐给上海红十字会,另一笔二十万大洋的捐款捐给的是上海育善堂。   上海育善堂可能美国人知道的不多,但是,红十字会是世界性的公益组织。褚韶华在上海红十字会有一笔高达二十万大洋的捐款,算下来也有八万三千美金,这于美国社会都不是一个小数目。   更妙的是,褚韶华这样高调的人,却一直对自己曾经慷慨的行为从未提起,这样的高贵,必是传承于家族的熏陶啊!   法庭最终采纳褚韶华带来的谱系,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这两份巨额捐款上。   便是一向对女权很有意见的纳尔逊法官也得对褚韶华说,“您真是一个慷慨善良的小姐。”   至此,再没有人对褚韶华的出身有任何意见。   因为,也只有贵族的品格能解释褚韶华对世界的慷慨了。 第207章 远航之大麻烦   其实,相对于开庭时双方律师的辩论,功夫反在法庭之外。   褚韶华身为证人,得以经历一点过程。   亚摩斯在法庭采信褚韶华提供的谱系后再无担忧,只要克莱尔小姐的东方贵族身份没有问题,那么,接下来民事辩论,他自信不会输给奥德里奇律师。   他们已经做足准备。   民事诉讼在波士顿市的法院进行开庭审理,开庭前,法院按例进行调解,不过,双方都拒绝和解。碍于此事的社会影响,法庭允许部分记者进入旁听。   褚韶华一身黑色羊毛长裙,外面是一件黑色的羊绒大衣,与被告方的几位证人坐在一起。亚摩斯穿上崭新的律师服和律师专用的银色假发,刮的干净的下巴,别有一种中年男子的英俊。更让褚韶华有些意外的是对方律师奥德里奇先生,奥德里奇约五十几岁的模样,相貌中充满学者的斯文儒雅,只看容貌,完全看不出这是曾险把亚摩斯挤兑到山穷水尽的心胸狭隘的大律师的模样。   褚韶华暗想,小人往往生得人模人样,真是没天理。   殊不知奥德里奇也看到了褚韶华,褚韶华非常好认,一列辩方证人里,她是唯一的华人,黑发黑眼,一望即知。奥德里奇也早在报纸上看到过褚韶华的照片,还曾在心里恶狠狠的诅咒过这个多事的东方女人,真正见到褚韶华还是头一遭。   黑色的衣裙衬得褚韶华雪白的脸庞越发白皙晶莹,今天天气极好,阳光明媚,金色的光线照在褚韶华脸上,雪白的肤色几近透明。她下巴略尖,水润薄唇,鼻梁高挺坚毅,眼睛在阳光下微微眯起,视线暗含审视。那视线是如此的敏锐,很快就捕捉到奥德里奇的打量。   褚韶华回视奥德里奇,奥德里奇看向褚韶华。   直待奥德里奇收回视线,褚韶华微微一笑,也别开眼,继续往她作为证人所在的房间走去。   奥德里奇暗道,以前听说东方女人不都是腼腆的不敢与男人对视的吗?这女人到底是不是东方人啊!不过,转念想到褚韶华在舆论界搞风搞雨的事,这也不是腼腆人能做出来的事。   东方女人,哼!   法庭开始便是针锋相对的战场。   奥德里奇律师准备充分,将约翰公司的职员、生意上的合作者、家中亲人,以及约翰长期资助的孤儿院的小朋友,都能证明约翰是个和善的天使。奥德里奇律师振振有词,“一个平时如此和善的年轻人,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事业有成的企业家,乐善好施的慈善捐款人,对待所有人都具有绅士的风度与礼貌,为什么独独对他的妻子不大和善呢?法官大人与诸位陪审员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到底是原告受害者的原因,还是出自被告自身的原因呢?”   亚摩斯面无表情的听着奥德里奇的话,神色中并无愠怒。奥德里奇律师对法官道,“我请求法官大人传讯我的第二组证人。克拉拉小姐的母亲、兄长和姐姐。”   该三位亲人向大家解释了约翰为什么向克拉拉施暴的原因,克拉拉是一位性情偏执且偶尔暴躁的人。克拉拉的兄长基斯看克拉拉一眼,说了一句话,“小时候,克拉拉也会有如何解释都不听,让人想揍她的冲动。”   早在母亲兄姐出来替约翰做证时,克拉拉的脸颊已经苍白成一片,此时更是不可置信的看向兄长,她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泪水,双手紧紧的握住护栏,却始终未曾歇斯底理,只是喉间发出一声微弱而悲痛的哽咽,然后,克拉拉的眼睛从亲人的脸上移开,眼泪滚滚而下。   克拉拉的悲痛让法庭一时陷入沉静,奥德里奇询问克拉拉,“你第一次被丈夫殴打,是在什么时候?”   “我们新婚的第一个月。”   “什么原因?”   “我烤的芝士蛋糕,用的芝士牌子不对,他打了我一记耳光。”   “恕我直言,给辛苦工作了一天的丈夫烤一个他喜欢的蛋糕做晚餐是什么太难的事情吗?您连自己丈夫喜欢的芝士品牌都不知道吗?”   克拉拉道,“我习惯了用惯用的芝士品牌,只是一时记错了。您的妻子从来没出过错吗?您是不是也打她耳光?”   “如果她对我用这种态度的话。”奥德里奇挑眉,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很显然,他在掌握对方情绪这一点有着精湛造诣。   克拉拉眼中射出愤怒,奥德里奇愈发道,“瞧瞧吧,如果您是用这种眼神与丈夫解决争端,我得说,你们之间的争执不是一方的原因。至于您为什么会挨耳光,女士,女性在力量上天生逊于男性,这也是为什么世界由男性来主导的原因所在。如果有争端,为什么要用这种愤恨的眼神望着丈夫而不能先退避一时,之后再讲道理呢?我相信依您丈夫受教育的程度,这样体面的绅士,会更愿意与您用道理交谈问题。可您用眼神挑衅于他,他发怒,才会打你,不是吗?”   克拉拉闭口不言。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道,“真正的绅士,是不会与女人动手的,我不认为,这样的男人是一个绅士。”   “那你为什么会嫁给一个你不认为是绅士的男人呢?因为米勒家族有钱吗?”奥德里奇的问题刻薄又刁钻。   克拉拉恢复平静,她道,“在我与约翰恋爱的时候,他并没有暴力的迹象,不然我不会嫁给她。在他第一次打我后的第二天早上,他痛哭流涕向我道歉,我原谅了他。后来,他变本加厉,总是在第二天哭着向我道歉。我以为他会变好,可是,我一步步退让,他更加过分。”   “那么,让我们来谈谈你为什么会提出离婚吧?”奥德里奇问。   “因为我想活下去。”   “婚姻七年,你们虽然有些小争执,您并没有受到生命安危。”奥德里奇道,“我看过你的报警记录,以及你在医院的情况,真正危及生命的一次是因为,您屡次向您的丈夫提出离婚。天哪,我简直不能想像,您是一位基督徒,您竟然向一位有身份的绅士提出离婚!这实在是一件令人恼怒的提议。”   “您刚刚说,如果您的妻子向我一向用愤怒的眼神看您,您也会打她耳光。如果她像我一样向您提出离婚,您也会砍她七刀,对吗?”经历过生死的克拉拉,早不是当初那位一次次的向牧师先生问“上帝会救我吗?”的女子。何况,她对于法庭上要面对的问题已经有心理准备。克莱尔小姐已经帮她分析过了,克拉拉讽刺的看向奥德里奇,“原来,这是绅士的品格,律师先生,您对绅士这个词是有什么误解吗?”   “原来,夫妻吵架,丈夫利用自己的强壮殴打妻子,这便是绅士的品格?妻子忍无可忍提出离婚,第一次打断妻子的手臂,第二次砍她七刀,这也是绅士的品格?律师先生,真难以想像,您竟然是受过教育的人,还是一位律师。”克拉拉讽刺的说。   亚摩斯适时的对奥德里奇发出一阵讥诮笑声,“奥德里奇先生为了掩饰约翰.米勒的罪责,自然会这样说。”   奥德里奇律师问亚摩斯,“这是对我个人的人身攻击。”   亚摩斯耸耸肩,“如果你对我的辩护人问完了,我想开始我的问题。”   “不好意思,还没有结束。”奥德里奇继续问克拉拉,“据我所知,在您未曾遇到那位来自东方的小姐克莱尔.褚之前,您从未有过离婚的念头,对吗?”   克拉拉道,“我很早就有了离婚的念头。”   “与克莱尔.褚无关吗?”   “无关。”   “可是,在您住院的时候,克莱尔.褚去看您,您对她说了什么?”   “我说,克莱尔小姐,请借我一点勇气。”   “为什么会这样说?”   “因为克莱尔小姐是个很有勇气的人。”   “当时克莱尔小姐是如何回答的?”   “她说,好,我将勇气借给你,请你一定要快些养好身体。你还年轻,人生的路还有很长。”   “于是,您伤好后回家就把丈夫杀了。”   亚摩斯立刻道,“我严重抗议对方律师有误导法官与陪审员逻辑之嫌!”   奥德里奇道,“我建议法庭立刻传唤克莱尔小姐,我们可以当面问她!”   克莱尔.褚本身做为被告方证人已经来到法庭,法官警告奥德里奇一句,令法警请褚韶华到证人席。   看得出来,奥德里奇很想坐实这件事,他又问了褚韶华一遍同样的问题,奥德里奇道,“克拉拉女士在医院对您说,想借一点勇气。您说,好。对吗?请回答是与不是?”   褚韶华道,“是。”   “您与克拉拉女士什么时候相识的?”   “那一天,我的家庭教师帮我补习课程,我要准备明年的女子学院入学考试。课程结束后,我送她出门,在门口,看到一位女士满脸是血的扑倒在地,喊着救命,后面跟着一位暴徒在打她。我立刻让我的家庭教师报警,我救下的那名女士,便是克拉拉。我从未见过有这样歹毒的男人,竟然打一位女士打成那个样子。报警后,我和夏洛特,还有我的家庭教师一起送了克拉拉去医院,她伤的不轻。”褚韶华很细致的描述了一遍当时的情形。   “除此之外,您与她还有其他的交情吗?”   “有。那次报警送她去医院后约摸一个月的时间吧,去教堂做过礼拜,克拉拉向我道谢。谢谢我救了她。我心里非常可怜她,因为她有那样一个歹毒的,不把她当人的丈夫。”   “你们还有过其他交谈吗?”   “有,她曾对我说,她准备和丈夫离婚。我提醒她,如果要离婚,最好要先保护好自己,远离能伤害她的人。可是,后来我听到她被砍了七刀的消息,显然她没有听我的劝告。”   “其他的交谈呢?”   “您是指什么呢?我每天要见很多人,说过的话有很多,您不妨给我提个醒。”   奥德里奇双眸紧盯着褚韶华,他厉声厉色的问,“你有没有说过,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您曲解了我的话,我的原话是,除了上帝,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褚韶华皱眉思量片刻,点头,“我想起来了。当时是这样。哦,应该是克拉拉向我道谢那天的事。”   “我当时说的是,除了上帝,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之后,克拉拉向我道谢,然后,克拉拉问我,要怎么才能救自己。我回答说,这得问你自己的心。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除了上帝。”   “不,您第一句说的是,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最后一句是,问问你自己的心吧,自己不救自己,没有人能救你,包括上帝!”奥德里奇大声道,“法官大人,我怀疑证人克莱尔.褚做伪证!”   褚韶华更大声,“法官大人,我拒绝接受这种侮辱与污蔑!我以我家族一千两百年的历史发誓,我当庭所言,句句是真!”   “我有证据,证明克莱尔.褚的证词作伪!”奥德里奇陡然迸发出巨大气势!   “那你就拿出来!”褚韶华如同被激怒的天神,神圣不容侵犯的喝道,“不论是谁,敢污蔑我的人格,都将付出惨痛代价!”   奥德里奇对法官道,“请允许我的证人,来自英国的罗伯茨先生出庭。”   趾高气昂的英国佬,一身燕尾服的罗伯茨先生走上法庭,同样位于证人席。罗伯茨带着英国式的傲慢,下巴略抬高,按着《圣经》发誓后接受奥德里奇的询问。罗伯茨道,“那天正好做完礼拜,我因为有事向查理牧师问询,所以走的稍迟了些。听到了克莱尔小姐和克拉拉女士的谈话,克莱尔小姐说,‘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然后,克莱尔小姐就要走了,克拉拉女士喊住她,向她道谢,问她‘要怎样才能救自己’,克莱尔小姐说‘这要问你自己的心。自己不救自己,没有人能救你,包括上帝’,我当时震惊极了,克莱尔小姐每天到社区教堂做礼拜,没想到她对上帝这样的不虔诚。也难怪,东方人么,都是这样的满口谎言,欠缺真诚。”   褚韶华立刻大声道,“我抗议罗伯茨话中有歧视东方人之嫌!”   法官严肃的说,“罗伯茨先生,请注意自己的言辞!”   罗伯茨做个不屑的神色,哼一声没再开口。   褚韶华双眸如火,凛然道,“法官先生,我在这里,以上帝虔诚的信徒,以我的家族一千两百年历史的名义向您提出,罗伯茨与奥德里奇律师涉嫌制造伪证,蓄意污蔑!”   亚摩斯律师道,“附议,请法庭勿必查出此事真伪,这件事关乎一位伟大贵族的名誉!更关乎这件官司的最终裁决!   纳尔逊法官看向如冰之剑刃一般的奥德里奇律师方一方,又看看如火之烈焰一般的克莱尔.褚一方,心下明白,这次是遇到了大问题,大麻烦! 第208章 远航之名誉的力量   褚韶华是绝对不会承认她说过这种“没有人能救你,包括上帝”的话的,她对外向来以虔诚的基督徒自居,在美国社会,并非没有别的信仰,可明明是基督徒,却说过这种怀疑上帝能力的话,便是别的信徒都会怀疑这人人品有问题。   也就是当时看克拉拉实在太可怜,褚韶华才说了这话。这样的话让现在的褚韶华来说,她是绝不会再说的,哪怕遇到与克拉拉一样处境的人,她也不会再说。   她会用更委婉的方式。   法庭不得不先解决证据真伪的事。   罗伯茨坚称自己绝对没有听话,奥德里奇也不认为罗伯次会撒谎,奥德里奇道,“罗伯茨先生是一位成功的商人,英国绅士,我坚信,罗伯茨先生的证词是可信的。   “克莱尔小姐是一位东方大贵族出身,更不可能说谎。”亚摩斯寸步不让,“据我所知,罗伯茨先生曾经想租掉您房子,而克莱尔小姐曾经问过,是什么让你们的出租没有成功呢?”   罗伯茨高傲的说,“我不租给东方人。”   “很好。”亚摩斯对法官和陪审团道,“罗伯茨先生因为人种歧视,深受街区邻居的厌恶。其中,因为罗伯茨本人对夏洛特小姐的侮辱,还曾被夏洛特小姐以歧视罪告上法庭,最终,罗伯茨先生被为一百美金,在报纸上向夏洛特小姐道歉。罗伯茨先生,可有这事?”   罗伯茨恼怒的瞪向亚摩斯,亚摩斯再次问,“请回答,有,还是没有?”   罗伯茨愤怒的说,“有!这也是我为什么想租掉房子的原因,我拒绝与这些下等人住在同一个街区!”   奥德里奇恨不能将罗伯茨的嘴巴缝上!   亚摩斯律师冷笑,“看来,罗伯茨先生在美国这些年,也完全不懂我们美利坚的自由与平等。罗伯茨先生,克莱尔小姐是来自东方的有着悠久历史的大贵族后裔,而那位与您打官司的夏洛特小姐,更是波士顿有名的慈善家。”   亚摩斯律师道,“法官先生,罗伯茨对克莱尔小姐充满愤怒与歧视,他不喜欢克莱尔小姐住在那个街区,同时与克莱尔小姐的房东夏洛特小姐因歧视问题打过官司。我请法官与陪审团正视罗伯茨先生的心理情绪。”   “据我所知,克莱尔小姐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从她进入社区的第一天,每个星期她都会与夏洛特小姐一起去社区教堂做礼拜。”亚摩斯律师道,“我请法庭允许我的证人夏洛特小姐出庭。”   夏洛特证实亚摩斯律师所言,夏洛特道,“在克莱尔刚来的时候,大家并不知道她是东方大贵族,有一些误会。街区的一些邻居不喜欢她去教堂,但克莱尔坚持下来了。她从没有一天懈怠,对神充满虔诚。”   亚摩斯律师看向法官及审判员,“这样一位对上帝如此虔诚的信徒,绝不会说出有违上帝旨意的话来。”   奥德里奇道,“这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呢?”   “当然!”亚摩斯律师道,“一位不虔诚的基督徒,为何要在邻居们反对的情况下,继续每个星期都坚持去教堂做礼拜,除了虔诚的信奉上帝,我不认为还有别的理由。”   “或者是出自所谓的东方大贵族后裔的自尊心也说不定。”奥德里奇耸耸肩,露出怀疑的面孔。   褚韶华突然开口,“奥德里奇律师,您信奉上帝吗?”   “当然。”奥德里奇道,“不过,这该由我向您询问才对。克莱尔小姐,您信奉上帝吗?信奉上帝的时间有多久。”   “只有两年。”   “时间并不久。”   “对,时间并不久。那是因为,我到上海才开始了解基督教的伟大。虽然我归奉上帝的时间不久,但,我比任何一个人都要虔诚。”褚韶华道,“奥德里奇律师,您信奉上帝的时间有多久?三十年,还是五十年?”   “我是带着对上帝的信仰出生的。”奥德里奇律师讽刺的说,“比您的两年要久的多。”   “那么,您可以背诵《圣经》吗?”褚韶华问。   奥德里奇看向褚韶华,褚韶华则看向纳尔逊法官,“的确,我信奉上帝的时间并不久。但是,不要怀疑我对上帝的虔诚!奥德里奇律师是带着对上帝的信仰出生的,对上帝这样的信奉,可是,却不能背诵上帝留下奥义!我,是可以将《圣经》从头到尾的背诵的人!”   奥德里奇律师终于知道自己遇上了什么样的硬茬子!   亚摩斯也看向褚韶华,然后说,“法官大人,我相信克莱尔小姐所言。”   纳尔逊问,“如何证明?”   “请法官和陪审员取出我们刚刚按着发誓的《圣经》,随便翻开一页,告诉我多少页多少行就可。”褚韶华道。   法官令书记员取过《圣经》,亲自试了几次,终于信服褚韶华对《圣经》的虔诚。褚韶华道,“我接触上帝后,对上帝极为虔诚,日日诵诚上帝经典。在中国,《圣经》的版本与美国是不一样的!您手里的这本《圣经》,是我来波士顿后刚刚接触过的。如果不是对上帝极为虔诚的信徒,我怎么可能对《圣经》倒背如流!”   “还有,法官先生,您或许不知道,我是一个不会游泳的人,在上海曾被歹徒推入苏州河。我落水后全无知觉,第二天早上被人从黄浦江救上来,身上没有半点所伤。如果不是上帝神迹,不会游泳的我是如何得救的呢?”褚韶华一脸神圣的光辉,“这是在我信奉上帝之后的事,上帝显灵,赐予我生命。我对上帝的信奉非言语可形容,我如何会说出‘上帝也不能’的话,这完全是因为狭隘的歧视而引起的肮脏诬蔑!”   褚韶华继续道,“据我所知,罗伯茨只是在美国经商,有些钱而已,可算不上绅士。虽然我不理解为什么奥德里奇先生对绅士的认知这么低级,可我得说,罗伯茨在英国只是寻常姓氏,并非出身贵族。我在上海,认识英领事馆在上海法院的艾利诺.罗素先生,他可是英国大名鼎鼎的贝德福德公爵的后裔,那才是一位出身高贵的体面绅士。我曾写信给艾利诺.罗素先生,问询罗伯茨姓氏的事,罗素先生说,以前听说有18世纪有位著名的威尔士人巴沙洛缪·罗伯茨海盗,不知眼前这位罗伯茨先生是不是海盗的后裔了!”   罗伯茨愤怒如同疯狗,朝褚韶华狂吠大骂,“你这个东方黄皮杂种!你敢这么诬蔑我!诬蔑我们罗伯茨家族!”   褚韶华冷冷瞥罗伯茨一眼,对法官和陪审员道,“看吧,这就是奥德里奇先生嘴里的英国绅士!”   奥德里奇律师脸色黑沉,冷冷道,“证据!我得提醒法官与陪审员,克莱尔小姐所说的这一切,都没有证据!”   “我有证据!”褚韶华看向奥德里奇,“我落水未死的事,有上海最有名的《时报》的报道为证。我所说的罗伯茨先生出身之事,有与艾利诺.罗素先生的通信为证!”   褚韶华瞥奥德里奇律师一眼,面对着法官纳尔逊,高傲的说,“恕我未曾料到在上帝见证的法庭面前,竟有人对我进行这等人格上的诬蔑,人品上的怀疑,我实在难以抑制我内心的愤怒,可家族的教养又不容许我说出那些恶毒没有家教的话!《时报》我并没有带在身边,但是,与艾利诺.罗素先生的通信是我到美国之后的事,如果法庭允许,我现在就可以取来。如果法庭可以等,《时报》我会让我的朋友寄来美国!”   “我抗议,这并不在证物提交期限之内!”奥德里奇律师反对这份证物。   亚摩斯据理力争,“这份证据关乎克莱尔.褚小姐的名誉,关系着官司的走向,法庭出现一方伪证!这是一份非常重要的证物,我建议法庭立刻提取证物!”   罗伯茨发怒如同一头被红布激怒的公牛,对褚韶华怒骂不止。   鉴于,罗伯茨叫唤的太凶,法官只好让法警把他暂时请下去冷静冷静。然后,法官商议之后,问褚韶华那封可以做为证据的信件在哪里,法庭立刻派出法警去取。   其实,到此时,已经没有人会怀疑褚韶华的话。相对于那狂犬乱吠的英国的海盗后人罗伯茨,面前条理清晰,逻辑清楚,对上帝有着虔诚的信奉,能将《圣经》倒背如流,甚至,与英国贝德福德公爵后裔通信的东方大贵族克莱尔.褚小姐的话当然更具有信服力。   果然不愧是贵族出身啊,克莱尔.褚小姐竟与贝德福德公爵后裔有着交往。   对比之下,这位罗伯茨先生还真有可能是海盗的后人。   哎呀,简直太粗鲁了。   至于克莱尔.褚小姐为什么会与那位英领事馆在上海租界法庭的艾利诺.罗素先生有通信,这谁知道呢?克莱尔.褚小姐的交际哲学就是这样的与众不同,如果认识后还会放掉艾利诺.罗素这样有份量的人际交际,估计也就不是能在上海两年便在租界置产的克莱尔.褚了,也不会是现在波士顿法庭上名声显赫的东方大贵族克莱尔.褚了。   克莱尔.褚小姐非但与半生不熟的艾利诺.罗素先生有着联系,连带着穆子儒、席肇方、褚亭、陆许两位少爷的联系都没有断,关系就是这样处出来的。慢慢的,一点一滴的,时间长了,便有了交情。   许多人可能不明白这样的道理,但,克莱尔.褚小姐显然早早明白,并付诸行动了。   而行动,也带给了她极大的回报。   此时,奥德里奇律师却是满脸冷峻,不复往昔的斯文儒雅。他再次看向褚韶华,褚韶华却因休庭要求回刚刚的证人的单独房间休息,得到法官允许后,便带着两个法警休息去了,自始至终未看奥德里奇律师一眼。   奥德里奇律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不断的在脑中计算着将要面对的不利局面将如何挽回! 第209章 远航之胶着   此时此刻,奥德里奇只能祈祷那只是一封寻常的信件!   结果却并不如他所愿。   法警的行动速度很快。   他们很快取来褚韶华放信件的红匣子,是的,不是美国随处可见什么橡木、松木抑或是现代的玻璃盒子,而是一件极具东方气息与审美的上面雕琢着东方象征吉祥的流云百福,带一把小铜锁的漆红木匣。   褚韶华要法官与审判员的见证下打开信匣,然后,取出那封与具有英国贵族血统的艾利诺.罗素先生的通信。   褚韶华先是向审判台与旁听席展示了这封信破损的腊封,英国贵族事儿多,与人通信时信封上的蜡封都要在蜡油未曾凝固时用印章戒指按上家族徽章的图案,信曾打开过,蜡封有些破损,但仍能大致看出来,的确是贝德福德家族的徽印。   然后,褚韶华取出里面的信纸,法官轻轻嗅了嗅,上面还有淡淡的萦绕未尽的香气。而信封,也是贝德福德家族特用的信纸。   这两样经过法庭的专业人员鉴定后已确认无误,证实这的确是来自英国贝德福德公爵家族的一封信。   奥德里奇心下怒骂英国这些鸟贵族没完没了的鸡零狗碎的臭毛病,一封信还有这些臭讲究!什么蜡封啊!信纸啊!香水啊什么的!就TMD不会节俭低调一点吗?   奥德里奇深恨当时英国的革命党怎么没砍了那些皇室与贵族的脑袋!   褚韶华细心的提醒法官,“请法官大人和陪审团读一读信件上的内容。”   饶是纳尔逊法官也得赞叹一声信上字迹的优美,纳尔逊法官道,“真是完美的字体。”   “艾利诺.罗素先生毕业于英国剑桥大学,高中就读于古老的伊顿公学,他的拉丁文也非常优秀。”褚韶华说。   信上可以看出是友人间的闲聊,艾利诺.罗素先生问候了克莱尔.褚小姐在波士顿的生活,谢过克莱尔.褚小姐从美国寄去的礼物,很遗憾克莱尔小姐为什么去美国留学,而不是英国。英国也有很好的大学,然后,就说到了罗伯茨的姓氏问题。   艾利诺明确的提出,英国的贵族是极讲究信用的,绝不会在租赁房屋时突然变卦涨价。而英国的贵族中,并没有罗伯茨这个姓氏,倒是18世纪有名的海盗威尔士人巴沙洛缪·罗伯茨,说不定那位在美国的商人是海盗的后人,才会做出这样不体面的事来。   当然,艾利诺这话可能有玩笑的成分在,可要知道,英国的贵族往往就是这样的刻薄。虽然英国已经是君主立宪的国家,贵族们仍是保持其高傲的。   美国人在英国人面前总是有些底气不足的,这样一封来自英国贵族的通信完全打消了法庭对褚韶华的怀疑。纳尔逊法官甚至对褚韶华说了句,“你的声誉是毋庸置疑的。”   褚韶华矜持的微微颌首,“对于那些蓄意伪证之人,还请法庭追查到底。”   “这是一定的。”纳尔逊法官道。   法庭采纳了褚韶华的证词。   奥德里奇问,“法官大人,我可以继续询问了吗?”在休庭的时间内,这位声名显赫的大律师也恢复了翩翩风度。   奥德里奇继续未完的问题,“哪怕英国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说出了与克莱尔小姐不一样的证词。”   褚韶华提醒奥德里奇,“是伪证!如果您对罗伯茨的伪证存疑,我们可以继续辩证他的谎言,直待奥德里奇律师不在对此含糊不清,试图混淆视听!”   “好吧,伪证,如果克莱尔小姐坚持的话!”   “这不是我的坚持,而是事实!”褚韶华冷冷道,“我请法官与审判员注意,奥德里奇律师是采纳过罗伯茨的伪证的人!是奥德里奇律师将这个说谎的英国人带到了法庭上!”   奥德里奇不得不说,“克莱尔小姐,我也是受了欺骗。”   克莱尔小姐做了个耸肩讥诮的模样。   奥德里奇道,“如果您怀疑什么,接下来可以诉诸法律。可是,这里是克拉拉女士杀夫的民事法庭,我们得先继续这件案子的辩护。”   奥德里奇这种彬彬有礼、字字句句都在法律与规则的条框内却总似能占据道德与真正的态度,完全展示了他一流大律师的技巧。只是,这种技巧对褚韶华来说并无用处,褚韶华利用规则的本事完全不逊于他,哪怕褚韶华于美国法律还是个生手,也完全不会影响她的发挥。   因为,褚韶华清楚的明白,奥德里奇恨不能迅速的翻过罗伯茨做伪证这一页。褚韶华绝不会遂奥德里奇心愿,她再一次对法官与审判员道,“我请法官与审判员注意两者之间的关系。如果奥德里奇律师继续对罗伯茨做伪证一事含糊其词,模糊真伪,我将为此感到羞辱,拒绝接受他的问询!”   克莱尔.褚小姐是如此的强势,而且,她是一位与英国贵族有着良好友谊的东方贵族,而且,刚刚受到过名誉上的怀疑。纳尔逊法官请奥德里奇注意自己的言辞与态度。   奥德里奇没想到纳尔逊法官竟然因为一个黄种华人的话来警告他,当时便皱眉道,“我的天哪,这还是我们波士顿人的法庭吗?”   “我们将成为整个世界的山巅之城,全世界人民的眼睛都将注视着我们。”褚韶华声调优美的声音响起,她高傲的瞥奥德里奇一眼,对纳尔逊法官、审判团还有旁听的诸人道,“这里的确不只是波士顿人的波士顿,这里还是世界的波士顿。”   褚韶华所说的是17世纪西欧尤其英国的清教徒因宗教原因移居马萨诸塞的,美国与英国史上都非常重要的一位大人物约翰·温斯罗普说过的话。   这句话其实是来自《圣经》马太福音5章14节耶稣的登山宝训中关于盐和光的隐喻:“你们是世上的光。城立在山上,是不能隐藏的。”   当时清教徒来到马萨诸塞后,是怀着建立“山颠之城”的的宗教热望,深信自己肩负着神圣的使命,来建设马萨诸塞的。   褚韶华的能言巧辩超乎奥德里奇的想像,她是那样的机敏得体,尊贵庄严,既能讨好法官与陪审团,还能牢牢的稳居上风。   这让一向靠嘴吃饭的奥德里奇都生出些许危机,不知为何,奥德里奇心里竟然泛起一个:幸亏这东方女人不是个男人,而且,不是白人,不是律师。不然,当真是生平大敌。   奥德里奇律师也是一辈子见多识广之人,他当即不与褚韶华在这些琐碎话上较真,立刻将话题转入到官司之上,他有着极佳的记忆力,问,“克莱尔小姐,您为什么要与克拉拉女士说‘只有自己,可以救自己’,这样的话?”   “我说的是,‘除了上帝,只有自己,可以救自己’。”褚韶华道。   “您为什么这样说?”   “不知道,突然想说,就说了。大概是上帝的旨意,不然,我为什么会在教堂外突然说这样的一句话呢。”褚韶华道,“其实,这句话不是对克拉拉说的。当时,教堂外的七子花开了,我在看花,突然之间就说了这样的一句话,说出后,我也很惊讶。我要走的时候,克拉拉叫住我,向我道谢。然后,她问我要怎么才能救自己。我当时惊讶极了,突然有一种慧至心灵的感觉,冥冥之中,我感受到那句话是上帝的旨意,我必需要同这位可怜的姑娘传递上帝的福音。于是,我对她说,这得问你自己的心。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除了上帝。”   “上帝的旨意?”奥德里奇讽刺,“你对克拉拉女士说,‘除了上帝,只有自己,可以救自己。这得问问你自己的心,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除了上帝’,对吗?”   “您这种冷冰冰的叙述非常准确。”褚韶华同样的讽刺了回去。   “因为,只有这种叙述才是客观的!”奥德里奇回击褚韶华一句,然后,对法官与审判团道,“克拉拉女士不认识克莱尔小姐前,她与约翰.米勒先生的婚姻虽然有一些矛盾,可依旧维持的很好。克莱尔小姐与克拉拉小姐说了三句话,还借给了克拉拉小姐一些勇气,克拉拉小姐便一枪打死了自己的丈夫!”   “我抗议对方律师的扭曲与诬蔑!”亚摩斯反击道,“如大家所见,克莱尔小姐是一位有着高贵身份与高贵社交的东方贵族小姐,她初来波士顿未久,与克拉拉女士认识的时间也很短。她在心情上非常怜悯克拉拉女士的遭遇!所以,她在克拉拉女士提出离婚时提醒克拉拉女士,一定要注意自身的安全!这是一位善良的具有高贵品格的小姨,我抗议对方律师对克莱小姐品格的诋毁。”   “哦,对了,这位在对方律师口中具有高贵品格的东方贵族,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虔诚的,上帝的信徒,为什么会主张克拉拉女士离婚呢?”奥德里奇问褚韶华,“您对于克拉拉女士提出的离婚,是支持的,对吗?”   “对。”褚韶华回视奥德里奇,“因为这是上帝的旨意。上帝让我对克拉拉说,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除了上帝。”   奥德里奇讥诮的问,“上帝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克拉拉呢?”   “因为,我是上帝偏爱的信徒。我曾经在不会游泳的情形下,落水一夜,毫发无伤。上帝偏爱于我。”   “恕我直言,您落水之事,除了您口中的中国朋友,在座诸位,谁也没有亲眼所见。”奥德里奇强调,“这是法庭,讲究证据的地方。”   褚韶华淡定反问,“那么,您亲眼见摩西分开红海,耶稣死而复生了吗?一样没有亲眼所见,您信是不信呢?带着对上帝的信仰出生的奥德里奇先生!”   “如果您是摩西、耶稣一样的圣人,我会相信。可惜,您不是。”奥德里奇时时不忘提醒在座诸位,“何况,面对白人与华人,上帝为何将旨意告诉你一个华人,而不是直接告诉我们白人。”   “我真怀疑,你到底是如何信奉上帝的!”褚韶华凛凛道,“当年,英国的清教徒为何会乘五月花号来的马萨诸塞湾,要不要我为您普及一下北美的开创史。因为他们在英国倍受教会迫害,如今,我们基督教的教义是什么,是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这也是美利坚是国家精神,自由与平等!如果在上帝的眼中有黑人、白人、黄种人之分,那么,上帝的福音便不会传至东方!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   “因为我信奉神,所以,我遇水难而得平安。因为我信奉神,神便将他的旨意传达于我!”褚韶华沉声道,“如同亨利八世最终会离婚一样,克拉拉做出离婚的选择,一样是神的旨意。在神的眼里,不论国王,还是平民,都是一样的,平等的。”   “奥德里奇先生,上帝不是你这样愚蠢的人种论人士,您真应该去中国的上海看一看,那里的圣依纳爵大教堂是如何的伟大,而我们东方人,是如何的侍奉上帝。只要这样,你才会明白,上帝为何会选我做他的使者,来传递他的旨意了。”   奥德里奇心下大骂这个狡猾的东方女人口齿伶俐,狡诈善变。他哈哈一笑,玩笑一般的口吻,“如果不知道,都以为我们这不是在为原告被告辩论官司,得以为这是在宗教辩论了。克莱尔小姐,您对于神的信仰留待以后再说吧。”   “这一切都是奥德里奇先生提起的。您将一切都归罪于别人的本事,是你做律师成功的诀窍吗?”褚韶华打断奥德里奇的话,也玩笑一般说。   听着旁听席中的阵阵笑声,奥德里奇愈发深觉这可恶的东方人狡诈难缠。   而褚韶华,也完完全全的体会到了这位名满波士顿的大律师的厉害! 第210章 远航之杀了他!   奥德里奇能在英国人罗伯茨做伪证的情况下保持己方不落下风,已尽显大律师的本事。而褚韶华可以在虔诚的基督徒的人设下,用上帝的旨意回应她对克拉拉离婚的支持。关键是,她说的振振有辞,完全的我即真理的即视感。   也是一种不得了的本领了。   奥德里奇深知想让这个女人承认有挑唆克拉拉之嫌是不可能了,哪怕是言语上的模糊也会被揪住小辫子强烈反击。奥德里奇快刀斩乱麻的结束了自己第一场问询,他再次向法官和审判团强调,“根本被告克拉拉女士与克莱尔小姐的叙述,我再重复一下事件发生的顺序。有一天,在教堂外面,克莱尔小姐说,‘除了上帝,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克拉拉女士对克莱尔小姐表示感谢,然后问克莱尔小姐‘要怎样才能救自己’,克莱尔小姐说‘这要问你自己的心。自己不救自己,没有人能救你,包括上帝’。之后,克拉拉女士向克莱尔小姐表示自己要与丈夫离婚,克莱尔小姐建议克拉拉女士保护好自己。然后,枪击案发生,可怜的米勒先生倒在了血泊中。”   “我的陈述完毕。”不再给褚韶华与亚摩斯任何反驳的机会,奥德里奇先生结束了他的问询。他的神色却没有半点放松,因为他清楚的知道,真正的战争刚刚开始!   亚摩斯开始他对于证人的问询。   亚摩斯向法官与陪审团道,“刚刚,奥德里奇律师向克拉拉女士的母亲、兄长、姐姐问过克拉拉女士的性格如何。我在这里有一点不同的问题。”   亚摩斯问克拉拉的母亲,“听说,您在疗养院的费用,一直由约翰支付,直待约翰死亡,米勒家族依旧在支付您在疗养院的费用,对吗?”   克拉拉的母亲道,“那是因为……”   “你只需回答是与不是!”亚摩斯严厉的打断克拉拉母亲的话。   “是。可是……”   “你的回答已经结束!”亚摩斯再次严厉的打断克拉拉母亲的问话。而后,他问克拉拉的姐姐,“听说,您长女就读于私立小学,每年学费要五千美金,先前也是约翰在支付,对吗?”   “是。”   “您的女儿是今年刚转到了私立小姐,是在什么时候呢?”   “今年的九月份。”   “克拉拉被捅了七刀之后的时间。”   “不,这并没有……”   “我没有问你其他问题,请您保持安静!”   之后,亚摩斯问克拉拉的兄长,“您的公司与约翰的公司有着长期的业务合作。”   “对。”   “您公司的赢利状况如何?”   “还行。”   “还行是多少?据我所知,您的家族一直住在中档社区,您的孩子就读的是公立小学,您母亲疗养院的费用一直是您妹妹的丈夫在支付。所以,我说,您公司的赢利状况很一般,对吗?因为,连同您在内,也只有两个人。您公司的最大的合作商就是约翰公司,所以,如果您失去这个客户,可能您公司就面临倒闭的风险。”   “这只是您一厢情愿的猜测,律师先生。”   “不,我有证据。”亚摩斯向法庭提交克拉拉兄长公司五年来的税务财务证明。   之后,亚摩斯问,“您公司的开业时间是在什么时候?”   “五年前。”   “具体时间。”   “五年前的夏天,我记不太清了。”   “确切的说,是五年前的七月十三日。”亚摩斯继续举证,“而在五年前的七月初五,是克拉拉因被约翰虐打,第一次向警局报警的时间。”   问过这一连串问题后,亚摩斯正义凛凛的讽刺一句,“多么可怕的家人!”   奥德里奇立刻抗议,“法庭讲究证据,对方律师有在情绪上误导法官与陪审员之嫌。”   亚摩斯强硬反对,“我是正常问询,每件事都有证可依!如果对方律师没有证据,你这是诬告!”   两位律师的视线在空中交锋,火光四溅!   亚摩斯询问第二组证人,夏洛特和怀特太太。   这两人都是克拉拉被虐打的有力见证者,夏洛特甚至还说,“约翰虽然事业有成,可在我们街区,最不受欢迎的除了英国人罗伯茨就是他了。他总是打克拉拉,没有人性,我们都不喜欢他。”   亚摩斯先问夏洛特,“假设,如果你的女儿被女婿这样的虐打,你会接受女婿的资助住在高档的疗养院吗?如果你的妹妹被妹夫这样的虐打,你会接受妹夫的资助,把孩子送进私立小学吗?或者是因为生意的原因不再追究妹夫的恶行吗?”   夏洛特愤怒的回答,“我会把他的臭钱砸到他脸上!我宁可贫穷到死!也不会让女儿、姐妹受到这样的伤害!”   奥德里奇立刻抗议,“我抗议对方律师提出没有证据的假设!”   “我不过是请大家看看,什么才是正常的家人的逻辑!”亚摩斯脸上露出愤怒,“何况,克拉拉女士根本不是暴躁执拗的性情!”   亚摩斯继续问夏洛特,“平时在邻居间,克拉拉女士性格如何?”   “非常温和,烤的蛋糕和小松饼非常棒,以前克拉拉总会烤蛋糕送给大家,后来,她总是被约翰打,脸上总带着伤,就很少出门了。”夏洛特怜惜的说。   亚摩斯传证自己的第二位证人怀特太太,怀特太太也说,“有一回我看不下去,约翰太狠了,他那样痛打克拉拉。我给克拉拉出主意说,你不能太软弱,应该反抗,可是克拉拉不敢!真是让人气愤,虽然不该说这样的话,可是他们再过下去,很可能克拉拉会被约翰打死,也许离婚是唯一能让克拉拉活下去的办法。这有什么法子呢。上帝不会看着无辜的人去死的。”   之后,亚麻斯请克拉拉的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都到了证人席,这些人也都证明,克拉拉性情温和。她的高中同学琼很惋惜的说,“克拉拉的高中成绩非常好,她原本想和我一起考女子大学。后来约翰更愿意早些结婚,他们便结婚了。”   “你知道克拉拉婚后受虐待的事吗?”   “知道,克拉拉第一次报警就是我的提议。”琼冷冷的看向审判台说,“如果这个男人是我的丈夫,我早就杀了他,根本不可能忍耐七年!也只有克拉拉总是怀着圣人一样的容忍,以为那个垃圾能变好!这怎么可能!”   亚摩斯最后问褚韶华,“克莱尔小姐,在克拉拉女士告诉您,她即将离婚的时候,您为什么会提醒她注意安全呢?”   “其实,在我第一次救下克拉拉被随之报警时,我以为警局会将施暴者带走,但是,很遗憾警察说是家庭内部矛盾,他们只是做了例行的问询,然后警告了约翰几句就离开了。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克拉拉回家后会面临再一次的更厉害的暴力伤害。”褚韶华正色道,“恶棍不会因为警告而收手,相反,他会认为这是受害者的反抗,于是,施以更重的暴力,以使受害者完全臣服。这并不是难推断的逻辑。而在第二次在教堂见到克拉拉的时候,她用细纱蒙着脸,那已经是一个多月后,当时她在医院检查的伤势,不会拖一个月的时间。由此,我推断出,她当时回家必然又被暴力殴打!”   “恶棍的逻辑就是这样的充满暴虐血腥,所以,当克拉拉同我说,她想活下去,想离婚时,我立刻警告她,一定要先保护好自己。可紧接着,我听到她被砍了七刀送进医院的消息。”褚韶华遗憾且怜惜,“由此可见,约翰的暴力已经危及到克拉拉的生命安危。之后,我就听到更为不幸的消息。”   亚摩斯点点头,“可见,克莱尔小姐完全是出于善意的提醒。”然后,他继续问,“在医院时,克拉拉说,‘请借给我一些你的勇气,克莱尔小姐,我还想继续活下去。’,您说‘好的,我将勇气借给你’。”   “原话是,‘好,我将勇气借给你,请你一定要快些养好身体。你还年轻,人生的路还有很长。’”褚韶华补充道,“我不认为我所说的话有什么问题,我在安慰一位让我心生怜惜的女士。”   “您这句话并没有歧意,相反,充满善意。我们安慰病人时,也常会说,‘请鼓起勇气面对,人生的路还很长’的话。”亚摩斯对褚韶华的话表示了肯定,转而问克拉拉,“女士,您为什么要向克莱尔小姐借勇气呢?”   克拉拉道,“因为克莱尔小姐是位很勇敢的小姐,我向她求救时,她挡在我面前制止了约翰。她来到我们社区后,遇到了许多困难,她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勇气得到了所有邻居的尊重。我钦佩她的意志,所以,我想像她一样充满勇气的生活。有人打我时,我想制止暴力,而不是总被动的挨打。”   亚摩斯问,“您当时向米勒先生开枪,是什么样的情形下呢?”   克拉拉脸色微微泛白,亚摩斯温柔的说,“法官大人,请给我的当事人一杯温水。”   法官允许。   克拉拉喝过水后,形容好转,她双手紧握住陶瓷杯,轻声说,“那是在我出院以后,那天晚上,约翰回来的很晚。我已经睡下了,突然被他拽了起来,他打了我两个耳光,我脑袋发晕,听到他问我,‘你还想离婚吗?”,然后,他从腰上摸出一把手枪,抵在我额头,我怕极了……”   法庭安静的落针可闻,只有克拉拉轻轻的喘息声,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惊惧的夜晚。过了片刻,她方继续道,“我很害怕,说,不敢了。他又打了我一阵,然后骂骂咧咧的去浴室洗澡。我知道,如果我再提离婚,他一定会杀了我。我悄悄过去,在浴室外的衣服堆里,找到了枪。我握住那把枪,打开浴室门,杀了他!”   克拉拉灰蓝色的眼睛看向审判台,她轻声道,“我能怎么办呢?我该报警吗?我被砍了七刀,警局只是叫了约翰录了个笔录就放他回来。我该逃走?顶着他妻子的身份,怎么样才能不被他找到?我提离婚,他会先杀了我。我要怎么办,才能安全的活下来呢?”   克拉拉灰蓝色的眼睛里渐渐的溢满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缓缓流下,她的喉间传来巨大的哽咽,满脸的泪水铺陈而下。她说,“不要问我后不后悔的话,我不后悔。如果再有一次选择的机会,我只会更早的杀了他!哪怕法庭判我死罪,我仍会这样做!我宁可死,也要杀了他!” 第211章 远航之判决   接下来,亚摩斯与奥德里奇就在克拉拉的性格以及褚韶华的话有无蛊惑挑唆之嫌里继续辩论较劲,最终的判决在傍晚时分由纳尔逊法官宣布。   克拉拉在婚内饱受虐待,但因其有杀夫之过,对于约翰身后一切财物的继承权完全剥夺。鉴于其在婚内所受伤害,不必向约翰的父母进行任何物质与精神赔偿。属于克拉拉的私人财产,可完全由其带走,除嫁妆外,包括婚内珠宝、衣饰等一切赠送。   这是一场令双方都非常失望,却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判决。   在法庭宣判后,双方签字。   先是纳尔逊等法庭工作人员退出,接着是陪审团与被原告双方,亚摩斯没有接受采访,亚摩斯道,“今天时间已晚,明天我们会就今天的判决召开记者会,所有有意参加记者会的朋友,一会儿可以去我的事务所领一张邀请卡,一切问题待记者会再做回答。”   记者们如何肯罢休,他们争先恐后的上前,大声发问,“亚摩斯律师,只是一个小问题!您对今天的判决还满意吗?”   “克拉拉女士,您会选择接受判决,还是继续上诉呢?”   幸而褚韶华早早准备下保镖,保镖护着亚摩斯、克拉拉一行向汽车方向走去。褚韶华也是记者追逐的对象,而且,她乐意留下来做些采访。   褚韶华一身黑衣黑裙,与记者们道,“暂时不要再去打扰克拉拉,她的心情需要平复。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我会说出我自己的一些看法与回答。”   纳尔逊等法官并没有接受任何采访便匆匆离去,奥德里奇也只是简短的回答了几个问题离开,至于原告米勒夫妇根本没有出庭,而是令代理人代为出庭。代理人也一言不发,紧抿唇角的走了。褚韶华主动配合接受访问,她又是城中名人,立刻忽拉拉的来了一片记者。   褚韶华风度极佳,示意记者注意秩序,“一个一个的问,不要着急,我必然会回答大家所有的合理问题。”   立刻有记者问,“克莱尔小姐,您对今天的判决满意吗?”   “我不是当事人,没人办法说满意还是不满意。”   “您私人的看法呢?跟我们说一说吧?”   褚韶华一身黑色羊绒大衣,站在法院的大厅,头顶的灯光落下来,打在褚韶华的身上,她的面容有些疲倦,双眼却熠熠生辉。褚韶华说,“就我个人看法而言,我并不是非常满意。她为了活下去,杀了一个恶魔,这并不是犯罪。所以,她应该得到一半的财产。再加上她这些年所受伤害,理应得到补偿。”   记者记录的沙沙声响起。   “克莱尔小姐,您怎么看待米勒夫妇呢?他们失去了儿子,是否也值得同情?”   褚韶华脸色冷淡,语气严厉,“我不相信他们对儿子婚姻期间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教养出这样的恶魔,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吗?我们中国有句古语是这样说的,子不教,父之过。翻译过来的意思是,儿女没有教养,都是父母教养不利的过失。相对于同情,我认为他们更应在上帝以及克拉拉面前忏悔!”   “克莱尔小姐,您怎么看待奥德里奇大律师的表现呢?”   “我久闻奥德里奇大律师的声名,当他为了工人的加班薪水辩护时,我认为他是美国历史上称得上伟大的律师。如今他为了一个恶魔的罪行进行辩护,还在法庭上称这样恶魔为绅士,我不知奥德里奇先生为什么会接受米勒家族的邀请接下这桩案件。这不是明智的选择,我相信,在一个拥有正义的人心里,曲解是非不是一件开心的事。”   褚韶华回答了几个问题,因为法院也到了下班时间,有法警过来请大家离开。褚韶华友善的对其他记者道,“今天法庭上的内容已经足够你们烦恼明天的头条应该放哪条了,再有问题等待明天的记者会吧。”   还有记者簇拥在褚韶华身边问她一些问题,褚韶华叫的出租车已经等侯在路边,待她坐上出租车后,记者们方渐渐散去。   褚韶华坐车回家时,亚摩斯、克拉拉、夏洛特、维多丽娅总编,还有经常以炸毛鸡形象出来的怀特太太也都在了。自从知道褚韶华是东方大贵族身份后,怀特太太对褚韶华的排斥便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极爱同她打听东方大贵族的生活之类。   其实,怀特太太这人虽然八卦鸡婆了些,倒是很有正义感,她家住的与克拉拉家很近,这次亚摩斯请她出庭做证,她立刻就答应了。   怀特太太问,“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记者们想问几个问题,他们工作也不容易,我同他们聊了一会儿。”褚韶华回答过怀特太太的话,同大家打过招呼,脱掉大衣,接过菲丽小姐递上的咖啡。   大家围坐在壁炉旁说话,怀特太太眼中带着欢喜,“我们刚刚还说呢,今天的结果不错。”   褚韶华捧着咖啡喝一口,暖了暖冰凉的手指,说,“比我们最坏的设想要好,但也没有特别好。”   “克拉拉免于赔偿,还可以带走自己的东西,这已经很好了。”怀特太太认真的说,可见心中也是这样想。   “克拉拉理应得到赔偿。”褚韶华神色一样认真,“那些发生的伤害,不能白白发生。如果这次克拉拉的官司打不赢,以后所有婚内受到暴力伤害的女性仍是处于弱势的不能得到救援的处境。克拉拉,你是怎么想的?”褚韶华很注意克拉拉的想法。   克拉拉道,“有没有约翰的财产,都无所谓,我想到他就厌恶,便是他的东西,我也一样厌恶。”   “没关系,厌恶可以折现捐给慈善机构。”褚韶华说出自己的意见,“我建议你还要再做些争取,宁可要了捐出去,也不能不要!”   克拉拉点了点头。   怀特太太颇是不可思议,悄悄问褚韶华,“在你们东方,都会这样吗?”   褚韶华说,“全世界的女性都可能会遭遇到男人的暴力,面对这样的问题,可能有的人会说,忍一忍就算了。我建议,永远不要忍,只有这样,女性的实际地位才能得到提高,女性本身也会得到尊重。”   褚韶华说起大道理来向来是一套一套,很快就把怀特太太说服了。怀特太太认为,克莱尔.褚果然不愧是东方大贵族,说话格外有道理啊。   怀特太太还要回家吃饭,她会留在夏洛特这里,就是等褚韶华回来再八卦两句。如今心情得到满足,就婉拒了夏洛特的邀请,回自己家去了。   夏洛特邀请其他人一起吃饭。   今天菲丽小姐做提意大利面片汤,非常美味。维多丽娅总编举杯,提议大家一起干一杯,维多丽娅总编绿色的眼睛里都是欣慰,她说,“虽然现在的结果并不完全尽如人意,可我得说,社会一直在进步。这次的民事判决,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是无法想像的。我们干了这杯酒,预祝克拉拉接下来的官司都能获得大胜。”   克拉拉的心情已经恢复,她感激的望向每一个人,说,“我感谢大家对我的关心,我一定会坚持,努力。”   褚韶华信心十足,“大家一起加油。”   亚摩斯今天对阵奥德里奇没有半点逊色,亦是雄心壮志在怀,他道,“对,以后的路还长!”   夏洛特笑,“干杯!”   干杯后,气氛愈发融洽。   相对应的是奥德里奇那里,奥德里奇并没有去见米勒夫妇,而是令助理把结果告知米勒夫妇。助理复命时脸色很不好看。   宽敞的客厅里,奥德里奇已经脱去了律师服,一身西装坐在温暖壁炉前,他擎着一只高脚杯,里面是黄金色的香槟。即便在喝酒的时候,奥德里奇的头发仍没有一丝散乱,他问,“米勒先生说什么了?”   助理脸上有明显的怒火,愤愤回答,“米勒先生没有说话,去了书房。米勒太太说,她以为官司没有问题。叹了口气,就让我离开了。他们根本不知道先生您为这桩官司付出怎样的心血!”   奥德里奇垂下视线,晃晃手里的香槟酒,屋内立刻弥散出淡淡的酒香,奥德里奇的声音也是浅浅的,淡淡地,似是漫不经心,又似有某种决断,腔调仍是优雅的,“明天致电米勒先生,我不会再继续代理这件官司,我与米勒家族的合作到此为止。”   助理眼睛中透出不解,想说的话都写在了脸上,法庭已经宣判,民事判决结束,被告方被允许带走自己的财产,称得上大获全胜,为什么先生会说“不会再继续代理”这样的话?   奥德里奇湖水绿一般的眼睛里闪过讥讽,似是在对助理说话,又似在隔空对米勒夫妇说话,“怎么可能会结束?这绝不是那个野心勃勃的女人的终点。她一定会建议被告继续上诉!等着看吧,待到州法院,他们就会知道,今天的判决意味着什么!” 第212章 远航之刑事审判   第二天,被告原告都要上诉的消息出现在波士顿各大报纸上。   原告方认为判决有失公允,竟然让一个杀人犯不用付出任何赔偿代价,这实在是令人震惊,他们必需寻求法律的公平。   被告方的言辞多以克莱尔小姐的话为推测依据,大家都知道克莱尔小姐与被告克拉拉女士关系密切,而且,报纸上有刊登大段克莱尔女士对米勒夫妇不满的话,从教子无方到应该对克拉拉赔礼道歉,甭提多吸引眼球了。有些报纸还引用了那句东方古语:子不教,父子过。   然后,第二天亚摩斯律师的记者会也证明了报纸的猜测,被告方的确要上诉。亚摩斯道,“这一次的案件并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女性饱受虐待而奋起防卫”的案件,我们都知道,婚姻期间,很多夫妻之间的暴力被简单的视为家庭内部矛盾。这对于受害一方有着极大的不公正,使受害者失去了法律的保护。我希望这次的事件能成为男女婚姻期间暴力行为的转折点,我们应该给受害者法律上同等的保护,而不是在他们结婚后就简单的归纳为夫妻矛盾置之不理。这是一切的悲剧源头,我们的受害者没有保到帮助与保护,她为了活下去,在身心遭遇极大伤害的情况下,保护了自己。”   “这是伟大的自我防卫,而不是杀人过失。她应该得到自己在法律上合理的继承权,更因在婚姻期间受到的伤害,得到一些补偿。”亚摩斯对记者道,“不要怀疑我的当事人是为了约翰.米勒的财产。事实上,她厌恶一切关于这个人的东西。她希望上诉,是因为想为以后的女性婚内暴力受害者做一个防卫的榜样,正当防卫是没有罪的!我们可以得到应得的一切!我的当事人承诺,在民事的最终判决之后,不论她得到多少财产,都会在律师行的见证下悉数捐献慈善机构,用于慈善事业!这一切的捐献细则,都会公之于众。”   亚摩斯展示克拉拉签字的承诺书。   帕布森接过,拿去给记者近前细拍。   这无疑成为第三天的头条,有意思的是,当天米勒家族也发出声明,他们也会将约翰的财产悉数捐出,用于慈善事业。   反正,原被告双方现在的胶着点已完全不在财产多寡上,更多想的是,不蒸馒头争口气,就是要较这个劲儿了!   当然,碍于米勒家族的声明要晚于克拉拉方发出,如《正义报》这样的报纸,很是讽刺了米勒夫妇一番。说他们是碍于克拉拉小姐的声明,不得已而为之,完全是为了脸面,而非真正的慈善之心。   因《正义报》销量不俗,米勒家族看到这份报纸的报道,很是气的不轻。米勒先生甚至给了米勒太太一记耳光,因为米勒先生认为,正因米勒太太对奥德里奇的助理不礼貌,所以,奥德里奇辞去了约翰案的民事代理律师一职。如今又被《正义报》讽刺,米勒先生一肚子火气没地方撒,就都便宜米勒太太了。双方都要上诉的话,米勒家族还要另寻一位有名声的大律师才行。   其实,米勒家族很想找《正义报》些麻烦,奈何《正义报》是完全公益性的报纸,而且,有专业的律师与专业的报界精英维多丽娅总编坐镇,真不是想找麻烦就能找的。   此刻,米勒家族也顾不上《正义报》上的这些小是小非,因为,不仅米勒家族,整个波士顿的舆论目光都盯在了半月后的刑事法庭的审判上。   春天的微风吹动查尔斯河的河水,清澈的河水中倒映着新抽芽的花树与来来往往的行人。从天空俯视整个波士顿地区,湛蓝天空下,整个城市都被早春的绿意妆点的生机勃勃,人们除去冬天厚实的保暖服,换上颜色各异的春装。   天气晴好,除了春风仍带了些料峭寒意,太阳暖暖的令人舒适。   褚韶华看一眼天边红日,笑道,“真是个好兆头!”   刑事法庭是公诉人与辩护律师的对决。   因为米勒家族的影响力,也因为这次案件的影响力,刑事法庭在试图与克拉拉送成辩诉交易未果的情况下派出了五十几岁极具经验的公诉人弗兰克先生,这是波士顿法庭的首席公诉人,厉害不言而喻。   其实,在开庭之前,弗兰克试图说服克拉拉进行辩诉交易,因为事件对社会的影响力太大,这对于克拉拉来说有着极大的好处,法院甚至答应,只要克拉拉点头,他们可以将刑期定为十年。   天哪!   多么不可思议的刑期!   十年!   是的,对于一位亲手杀了丈夫的女人,只需要判十年。期间还可以减刑,或者克拉拉五年之内就可以释放。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优渥条款!   但是,出乎意料的,克拉拉拒绝了!   弗兰克终于相信,报纸上说的,这女人要做无罪辩护的话并非是为了给司法造成舆论压力,她是真的认为自己无罪!   天哪!   早饭时,弗兰克看向白瓷餐盘中的三明治,有些不满意的问妻子,“怎么没做蟹肉焗蘑菇,今天可是有一场硬仗要打。”这是他昨天要求的菜单。   弗兰克太太递给丈夫一杯牛奶,说,“让你像螃蟹一样去判那个可怜女士死刑么?”   弗兰克道,“不要这样说,我们要依靠法律的规则做事。”   弗兰克太太耸耸肩,不再谈论丈夫工作上的事,转而怜惜的照顾起自己的两个小女儿吃早饭,而是说,“我们可是有女儿的人。”   弗兰克一身公诉人的黑色服装,克拉拉身量瘦削,气色却是不错。亚摩斯依旧是极具信心的辩护律师,与上一次民事审判不同的是,这一次,米勒太太出现在法庭上,以公诉人证人的身份。   米勒太太向大家讲述了自己儿子如何疼爱克拉拉的事情,包括这桩婚事他们一开始是反对的,但因为儿子诚挚的感情,感动了米勒夫妇,他们最终点头答应。就是在婚后,夫妻二人也不是没有夫妻感情,米勒太太道,“我的确听说过他们夫妻之间偶尔有些小矛盾,可多是一些很小的事,有时是克拉拉做的饭菜不好吃,有时是她的衣着不得体,让约翰不高兴。约翰的负担那样重,他要挣钱要养家要维护家庭的体面,还要给克拉拉买很多的珠宝首饰,我知道的就有六七套一千美金以上的珠宝。如果没有爱情,约翰不会这样为克拉拉付出。”   “可夫妻之间即便有些矛盾,难道就要动手杀死对方吗?可能是我年纪大了,不能理解现在年轻人的感情吧。”米勒太太抹着眼泪,动情的诉说着,却不知眼泪沾湿了脸上的妆容,脸上的粉糊成一团,让人看着颇是滑稽,“克拉拉的家境并不好,她嫁给了约翰才能住到高档社区,才能有那些漂亮的衣裳,珍贵的首饰,以及体面的地位。我想,约翰也许有错,如果克拉拉向我们提出她想和约翰结束婚姻的话,我们会同意的。我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杀人,也不能原谅她所做的事。”   弗兰克感慨,“是啊,生活这样的漫长,不要说婚姻期间,就是生活期间,我们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矛盾,难道都要杀死对方才算结束吗?我结婚三十几年,对婚姻更是深有感触,我与我的妻子也会有矛盾,但我们最终处理得当,于是,携手走到今日。哪怕我们再如何生气,可能也有气到想杀了对方的冲动,但,人为什么为人,就是因为,人是理智、有智慧的存在,克拉拉女士虽然在婚姻期间受到伤害,可亲手拿伤杀死自己丈夫,我无法理解。何况,当时你的丈夫在洗澡,他并没有对你的生命造成威胁,这甚至算不上自身防卫,而是故意杀人!”   其实,在法庭上,不论律师还是公诉人,都有些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意思。   亚摩斯对于弗兰克的话提出反对,在弗兰克问过米勒太太后,亚摩斯对米勒太太提出问询,“能具体的说一说你知道的他们夫妻矛盾的原因吗?”   米勒太太道,“有两次,克拉拉找到我哭诉,说约翰打她。我问了原因,一次是她做的饭菜不合约翰口味,约翰才发脾气的。请体谅一个在外工作的劳累男人回到家都不能吃到一口合口饭菜时的气愤吧。约翰真的很累,他需要支撑克拉拉全部的生活。”   亚摩斯继续问,“那第二次呢?”   “第二次是克拉拉穿了一条膝盖以上的裙子,那真的是太不得体了。天哪,有哪一位有身份的女人会穿那样暴露的衣服呢?这也不怪约翰生气,约翰是想提醒她,她不是以前住在下等街区的女人了,她嫁到米勒家族,一定要明白自己的身份。”米勒太太啰里啰嗦的为儿子的种种暴行做注解,向众人表明儿子的不易与善心。   亚摩斯并未打断米勒太太的话,待米勒太太说完,亚摩斯方讽刺的说,“您真是一位善解儿子心意的好母亲哪!”然后,亚摩斯转头望向审判台,“饭菜不合口,裙子在膝盖以上,就要对妻子虐打!天哪,如果不是从约翰.米勒的母亲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我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这里再细述一下米勒太太对自己儿子的辩解,约翰.米勒工作太累,回到家吃到饭菜不合口,于是,打妻子。约翰.米勒看到妻子穿了一条膝盖以上的裙子,于是,又打妻子。”亚摩斯道,“当时的饭菜有多么的不合口,我们已经不得而知。米勒太太,饭菜不合那次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事呢?”   米勒太太板着脸说,“我不记得了,几年前吧。”   “我们得体谅米勒太太的年纪,那么,克拉拉女士,您还记得么?”   “是我们结婚第二年的九月。”克拉拉道,“他把我的眼睛打出血,我有去社区医院包扎。”   亚摩斯展示当时社区医院开的诊疗单,上面的医生与克拉拉的签名。这些都是已经经法庭采信的证据,亚摩斯道,“我不认为那时的约翰.米勒先生很忙,这是当年九月约翰.米勒与好莱坞明星芭芭拉小姐同游的报纸,就在娱乐版头条,这里还有约翰.米勒与芭芭拉小姐共餐的照片,当时的餐费签单,一顿晚餐便花费了上百美金。”   亚摩斯不愧律师中的精英,这些证据,都是他带着帕布森和小威廉一点点收集起来的,几年前的东西了,其中可知经过多少辛苦。亚摩斯继续,“约翰.米勒没有米勒太太说的那样忙,而克拉拉女士居住的房屋面积多达五百平,两层,院子有上千平,他们家里没有雇佣佣人,所有的家务与打扫都要克拉拉女士来做。这两者之间,谁更累?或者有人说,约翰.米勒是在外赚钱的那一个,自然是约翰更累。那么,我将认为这是对于所有家庭妇女的巨大歧视与侮辱!”   “第二,我们再来看一看当时引起克拉拉女士挨打的那条裙子吧。”亚摩斯示意法庭展示证物,这条裙子并不短,只是克拉拉身量修长,穿上只到膝盖。亚摩斯说,“我请了一位年克拉拉女士一样身高的女士穿给大家看。裙子在膝盖处,恕我直言,这样的裙子有的是美国女人在穿。就是有钱的人,也不乏穿这种中长款的裙子。我并没有看到有哪里不得体。克拉拉女士是美国女人,不是中东女性,如果不是为了掩饰伤痕,她没必要成天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的严严实实。就因为这样的一条裙子,约翰.米勒再次痛下毒手,将克拉拉女士的小腿打的伤痕凛凛,这是当时社区医院开具的诊疗单据!”   亚摩斯带着正义与怒火,望向米勒太太,“米勒太太,请如实的回答我,您看到自己恶棍一样的儿子,难道没有半点忏悔之心吗?这就是你口中深厚的感情与小小的矛盾?”   米勒太太急道,“约翰也有对克拉拉好的地方。”   “对,他给克拉拉买了许多珠宝。”亚摩斯接过米勒太太的话,令法庭继续展示证物,几件一尺见方的盘子上插满珠宝,有红绿宝石、珍珠、钻石、戒指、项链、手镯,还有成套的珠宝。在证物台上闪闪发亮,七彩斑斓,华贵至极。每一件首饰,都对应着一张医院的诊疗单或者是报警记录。亚摩斯问,“克拉拉女士,你有佩戴过这些珠宝吗?”   克拉拉摇头,“没有。”   “为什么?”   “刚开始约翰痛哭流涕向我道歉,请求我的原谅,送给我礼物,我以为他会改,我原谅了他。可他总是打我,越来越厉害,每次打过我都会给我买珠宝。打的厉害,买的珠宝就越好。这让我感觉到恶心与侮辱!”克拉拉面上闪过难堪,冷冷的说,“世上没有哪个女人会认为,这是他对我的好!除了想要为他脱罪的人!”   “那么,克拉拉女士,你感激约翰将你从米勒太太口中的下等社区带到上等社区的事吗?”   克拉拉道,“我不知道米勒太太对于婚姻的定义是否还包括感恩一项,法律上说,男女都是平等的。我与约翰交往时,他就知道我的家境,我从未隐瞒过我家庭的不富裕。贫穷并不可耻,我靠自己打工赚来学费,高中读的是丹娜豪女子中学,成绩全A毕业,每年都可以拿到第一等的奖学金。米勒家族的确富有,可是在一百年前,米勒家族一样是贫穷的普通人家,经过奋斗才有了今天的成就。贫穷并不可耻,我与一个男人结婚,是因为爱情,而不是因为他富有。”   亚摩斯随之展示了克拉拉从小学到高中的成绩单,的确是成绩出众的女性。亚摩斯问,“米勒太太说,如果当初你向他们提出离婚,他们会答应的。你怎么看呢?”   “约翰最初伤害我时,我有向米勒太太和米勒先生求助,米勒太太说,既然约翰生气,你不要做那些让他生气的事就好了。米勒先生说,这是你的命运,忍一忍就过去了。”克拉拉哽咽,“他们甚至不曾责备约翰一句。我不会向这种没有是非观的人求助,因为那根本没有用。”   米勒太太尖着嗓子大叫,“哦,上帝啊,我没有是非观!你母亲的疗养院的费用是约翰在交,你姐姐家女儿的私立小学费用是约翰在交,就是你哥哥的那个狗屎公司,如果不是约翰给他生意做,他早就吃屎去了!我没有是非观!你那吸血鬼一般的娘家用了约翰多少钱!我没有是非观!”   米勒太太情绪波动太大,于是,法官不得不请她安静。   待米勒太太安静下来,亚摩斯优雅的表示,“吸血鬼这个词用的真正好。我要求调阅一月十五日的民事庭审记录做为证据,请大家看一看克拉拉女士生活在一个什么样可悲的家庭。”   克拉拉母亲、兄姐的表现,简直是人人唾弃。亚摩斯冷冰冰的对米勒太太说,“我请您注意,克拉拉女士母亲的疗养费用,她姐姐家孩子的私人学校费用,她兄长公司的生意,都是在克拉拉不知情的情况下,您的儿子出于私人的不可告人的目地进行的花费,与克拉拉女士没有半点关系!”   “无耻的人永远能与更无耻的人成为朋友。”亚摩斯不无讽刺的说,“一个只会借助克拉拉女士的不幸为自己谋取利益的娘家,冷漠的公婆,暴虐的丈夫,即便是在被砍七刀报警的情况下,恶棍一样的丈夫也只是被带去警局录了口供便释放回家。整整七年的虐打,让一个柔弱可怜的女士如何能活下去。连提离婚都受到生命的威胁!的确,克拉拉在杀死约翰.米勒时,约翰.米勒正在洗澡,但我请法官与陪审团注意,在约翰.米勒洗澡前,他用枪口抵住克拉拉女士的头,威胁她,再提离婚就杀了她!在克拉拉已经被砍七刀的前提下,这样的威胁不只是威胁,更是死亡的预警!”   “公诉人说约翰.米勒没有对克拉拉女士造成死亡威胁,我不同意这种观点!我们从克拉拉女士的伤情医疗单和报警记录、诊疗记录可以看出,七年的时间,约翰.米勒非但没有对自己的恶棍行径有半点忏悔,而是对这个可怜的女人越打越重,从最初的皮外伤,到鼻骨骨折、手臂打断、肋骨开裂,再到痛下杀手,连捅七刀,当一个柔弱的女人受到生命的威胁,她选择了保护自己。这并没有错,更没有罪,这就是正当防卫!”   开庭便是唇枪舌剑,弗兰克与亚摩斯少不得又为了克拉拉到底值不值得同情有一番较量,还有,克拉拉完全没有对于杀了自己丈夫的事表示出半点忏悔,这又让弗兰克大说特说。弗兰克最聪明的一点就是,他没有同褚韶华纠缠,也没有对褚韶华是否有蛊惑克拉拉的事件上做任何的疑议。连奥德里奇在这个东方女人面前都占不到便宜,弗兰克不准备在褚韶华身上浪费时间。   这是个狡猾的女人,不好对付。   弗兰克瞅准要害,对于克拉拉并不忏悔杀夫之事表示痛心疾首,“一个杀了自己丈夫的女人,在法庭上,在诸位法官与陪审团面前,坚称自己并不后悔所做所为。这是何等样冷酷的心肠!我得说,难怪这位女士会下手杀了自己的丈夫,没有钢铁一样的冷酷,是做不出这样残忍的事的。”   亚摩斯不急不徐道,“对于公诉人片面认知,我们不妨听一听克拉拉女士怎么说?”   克拉拉面无表情的说,“杀死一个恶魔,我不认为需要忏悔。如果有人说,这是你的丈夫,那么,如果这个人有与我同样的遭遇后,再来说这句话不迟!我恨他!至今恨他!我只恨自己没有早点杀了他!我的人生因为他没有一点色彩,我后悔也是后悔当初轻信恶魔会变好,我受了这么多年的痛苦,我为什么要忏悔!我希望他下地狱,在地狱之火中永受折磨!所有的,家暴自己妻子的男人,都该受到这样惩罚!”   亚摩斯面容一肃,正义凛凛道,“我请求法庭正视我当事人七年间所受到的累累伤害,正视我当事人面对生命威胁时不得己的保护自己的行为,请求法庭宣判我当事人无罪!”   “因为,我们都有母亲姊妹,我们的母亲姊妹,可能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受到一样的伤害。这是为了正义,法律是为了保护正义与弱者而生!”   最后,亚摩斯展示自己最后一件证据,“二十年前,也是在波士顿,一位名叫伊桑的男人不停的虐打自己的妻子玛丽亚,那位可怜的女士报警而得不到帮助,她一直在忍,一直在忍,终于,她被自己的丈夫殴打至死。这是当时的卷宗与伤情报告,那位女士身上有十三处骨骼断裂,脾脏破裂,最终凄惨死去。这是当时受害者的照片,当时,法庭考虑到夫妻关系,判处伊桑六年有期徒刑。伊桑出狱后的第三年再次入狱,不是别的原因,他再一次结婚,再一次婚内暴力,打死了自己的第二任妻子茱丽叶,这一次,法庭判了他十年。”   “而今,我的当事人不愿意被活活打死,她杀了那个凶徒恶棍,她情有可原。是的,她不愿意忏悔,受到这样的伤害,难道还要忏悔吗?要忏悔的不是我的当事人,而是我们整个司法系统,她的娘家是吸血鬼一样的亲人,她的公婆是冷漠的只知偏颇凶徒的自以为是的上流人士,她屡次报警,想得到法律的援助,可是警察一次次的以家庭内部矛盾为由,没有给予她任何有力量的帮助。我们应该忏悔,我们在这个可怜的女子需要帮助时没有伸出援手。我们竟然还在这里审判她的罪行,她只是想活而已。这并不是罪,安全的活着,是国家应该给予每个公民的最低保障。也是我们司法系统存在的最根本原因,为了公平与正义。”   “我很庆幸,我的当事人没有成为第二个玛丽亚或者茱丽叶。二十年前,玛丽亚死的太惨太可怜,二十年后,在我们倡导男女平等的今天,我相信我的当事人会得到公正的判决,我相信,我们的法律是带给人希望、保护弱者的,世界上最公正的法律!”   法庭静寂无声,只有风悄悄的从窗口吹过,给这紧张的氛围带来一抹清凉。所有的人的目光都看向审判台,那里坐着威严的法官与十二位陪审团成员——   在那里,将有,这一场庭审的最终判决! 第213章 远航之臭显摆   法官最终宣判:   鉴于克拉拉婚姻期间所受伤害,与杀人前所受到的人身威胁,依据宪法刑法,结合陪审团最终决议,判处五年刑期。   判决宣告时,反应最大的并不是克拉拉,而是米勒太太,这位太太一声尖叫,挥摆着手臂,张牙舞爪的喊道,“不公平!这不公平!她是杀人罪!杀人罪!我的儿子是无辜的!”   法官不得不让法警将反应过激的米勒太太请出法庭。   官司结束时已是夕阳西下,夕阳的余辉将人群拉的扁长,挨挨挤挤的凑作一堆。法官在法庭结束后接受记者短暂采访,很明确的说,“陪审团非常同情克拉拉女士的遭遇,我个人也很同情她,但这毕竟是杀人的罪责,这是我们法庭所能做出的最中恳的判决。”   有记者问,“法官大人,您认为克拉拉女士会满意这次的判决吗?”   法官礼貌的说,“那你们要去问克拉拉女士了。”   “法官大人,您对于二十年前的伊桑家暴杀妻案有什么看法?”   法官未做回答,直接离开。   米勒太太对于判决结果不满是显而易见的,米勒太太也愿意接受采访,只是她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这不公平,克拉拉应该判死罪,我儿子是无辜的。”   如果让褚韶华评价,就这几句话,还不如不说呢。   克拉拉也接受了采访,她只有一句话,“我不满意这次的判决,我会继续上诉!”   还有不少记者奔向褚韶华身边,问的是相同的问题,“克莱尔小姐,您对这次的判决满意吗?”   “我能感受到诸位法官、陪审团的成员对克拉拉遭遇的同情和怜悯,我认为他们有些保守了。太注重结果会忽略起因,我想,只要了解这桩案件的全世界女性,除了冠以米勒姓氏的太太小姐,都不会对这次的判决满意。”褚韶华点评道,“我看到二十年前一个叫伊桑的男人家庭暴力打死自己的妻子,法庭判他六年刑期。而克拉拉在婚姻七年间饱受伤害,她为了保护自己杀死恶魔,法庭判她五年刑期。谁会认为公平呢?哪怕法官与陪审团表示出了极大的善意,这仍是不公平的。在同样的事件上对男性与女性区别对待的不公,也是判决的不公。”   褚韶华一身黑色长款薄料大衣,身姿笔直的站在夕阳血辉之中,她神色郑重至极,“是改变这种现状的时候了。”   褚韶华并未接受过多采访,随之坐车离去。   虽然双方都表达了对此次判决的不满,但与米勒太太那歇斯底里的愤怒不同,褚韶华几人回家后直接开了一瓶香槟。   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但是,这次的判决无疑是很好的开端。   褚韶华举杯说,“胜利的第一步已经到来,下一次,咱们就要大获全胜!”   亚摩斯对褚韶华的话以及自己的能力深信不疑,道,“定能大胜!”   克拉拉也坚定的说,“咱们干了这一杯。”   夏洛特、帕布森、小威廉都高兴的一起举杯,同饮香槟庆祝。当天晚饭非常丰盛,大家一面品尝美味,一面说着接下来的官司。下一步的官司要在州法院进行,波士顿本就是马萨诸塞的首府,所以,州法院也是在波士顿,同样的城市,一切都是熟悉的,这又为接下来的官司提供了无限便利。   褚韶华向来不主张痛饮,再加上亚摩斯是前酒鬼,夏洛特上了年纪,所以,大家喝了一瓶香槟就未再饮。待亚摩斯、帕布森、小威廉告辞。褚韶华去楼上沐浴后,坐在露台上看风景。波士顿的春天非常美丽,其实,所有地方的春天都有着最欣欣向荣的春景,哪怕是一棵树,一株花,都有着春天最娇嫩翠绿的风姿。   但,波士顿又是不同的。   自小生活在北方的褚韶华格外喜欢海边湿润的气侯,夜幕逐渐降临,月亮升至半空,给花园里的一切蒙着一层淡淡的银光,像极清薄的牛乳,与灯光交织着,缓缓的流敞在树木花丛中。时而有春虫发出快乐的吟唱,夜晚的风带着丝丝凉意以及那样清透的泥土木树青草花卉相交杂的气息,无声无息的令人心旷神怡。闭上眼睛,可以听到花朵在无声的绽放,或者,这并不是夜间的花开,而是褚韶华的心花在盛开。   褚韶华由夜幕黄昏一直看到月上中天,喜悦令她难以入眠。   喜悦是需要分享的。   夜深露寒,褚韶华回到房间,在花枝型的台灯下铺开一张雪白信纸,开始给闻知秋写正式的来到波士顿的第一封信。   褚韶华的信向来没有什么柔情蜜意,倒是对克拉拉官司的感触占了大半篇幅。褚韶华写道:   民事判决与刑事判决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没有特别好,也没有特别坏。或者在别人的眼里,克拉拉已经在官司上取得难得的胜利,可这离我心中的期盼仍然差了一段距离。   克拉拉有什么罪呢?   她最大的罪就是身为一个女人,妻子,杀了一个男人,丈夫。这不是罪,这是社会上男女不平等造成的悲剧,是男权对女性赤果果的压迫。   我们现在所处的年代,相较于前代女性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但这样的进步,显然还并不是真正的平等。州法庭的开庭时间要在半年以后了,我会参加今年三月美国大学的入学考试,如果顺利,应该能就读韦尔斯利女子学院。当然,我希望能拿到全额奖学金。   褚韶华还特意备注了一句,这可不是向你哭穷,主要是为了证明我是何等的优秀。   闻知秋看到这话时忍不住唇角翘了翘,说心里话,褚韶华这信写的干巴巴,完全没有褚韶华平时的口才水准,也没有娇俏的开个玩笑。闻知秋却是非常满足,对于褚韶华,八面玲珑、寒暄客气不是难事,这样干巴巴的没什么文采的时候反是稀罕,可见褚韶华愿意给他写信,心里却仍是有些别扭的。   闻知秋完全不介意,肯正式给他写信就是极好的信号了。   闻知秋把这信从头到尾看了十来遍,锁进情侣专用的小信匣,然后就高高兴兴的下楼去了。闻太太看儿子一脸喜色的下楼,问,“什么事这么高兴?褚小姐信里写什么了?”闻太太知道那是外国来的信,看儿子一幅吃了蜜蜂屎的模样,猜也能猜出是褚韶华来信。   “韶华同我说,官司的判决已经下来了。还有,她三月就要参加美国的大学考试,这会儿应该快要考试了。”闻知秋简单的同母亲说,径自倒了杯茶,悠哉悠哉的喝了起来。   闻太太已经听说褚韶华在美国帮人打官司的事,也听儿子说过是个很可怜的女子,总是被丈夫打,后来这女人把丈夫杀了。闻太太忙问,“没判死刑吧?”   “怎么可能判死刑,判了五年。”   “我的天哪,美国的法律这么宽松啊?”闻太太颇觉不可思议,妻杀夫,竟然只判五年。   “杀人是有原因的,长期饱受婚内虐待,于情可恕。”闻知秋言语间流露出丝丝自豪,“当然也有韶华的帮忙。”   “要我说,褚小姐不是出国念书的么,管这档子闲事做什么?我可是听说,她为了打这官司跟人借了不少钱,你有没有借钱给她?”闻太太消息虽有些滞后,却不算不灵通。   “没有。”闻知秋回答。闻太太刚松一口气,觉着儿子还不算太傻,就听儿子补了一句,“我的钱不就是她的钱,这算什么借?挣来就是给她花的。”   闻太太心疼的险没一口气抽过去,拉着儿子的手问借了多少给褚韶华。   母子俩说话间,姜亚捧着一瓶鲜花进来,她戴着遮阳的宽檐西洋帽,手上带戴着打理花草的白手套,显然是刚在花房收拾完毕。   “唉哟,这花儿可真好。”闻太太瞧着新鲜的红色郁金香就很喜欢,花朵鲜艳,绿叶翠嫩,插在瓶里别有一番娇艳,不禁赞道,“小亚就是会侍弄花草。”   “是花房建的好,花儿也开得早。”姜亚把花瓶放在几上,又滴了几滴清水在花枝叶脉间,仿佛圆滚滚的晶莹露珠颤微微的滑动,闻太太夸姜亚手巧。   闻知秋还有事,放下茶杯就先走了。   望着儿子出门的身影,闻太太忍不住叹气,姜亚关心的问,“姑妈怎么叹起气来?”   “哎,我能为什么,还不是你表哥,真是气死我了。”把闻知秋借褚韶华大笔钱的事说了出来,姜亚先倒了杯桂圆莲子茶,半低垂的侧脸有说不出的细致清秀。她一面把茶递给姑妈,一面柔声宽慰,“姑妈你想多了,我听同学说,就是在国外念书,没有奖学金,一年千把块美金也足够了。姑妈你不是说,褚小姐自己挺有钱的,就是一时略不凑手,也不过是跟表哥借些周转。”   “你不知道,要一时周转,我也不说什么,我听说褚小姐在外跟不少人借了钱。在外国打官司,律师费就是个无底洞,要是她自己的官司,能帮的咱自然得帮。可这明明不是她的事,这样贴钱贴力的帮人出头,也不知为了什么。咱家这钱且不说,你那傻表哥乐得做这冤大头,可借的别个人那些外债,就是以后褚小姐学成归国,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还得清呢。”闻太太简直愁断肠,同侄女抱怨,“我真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修来这样不省心叫人哄骗的冤家!”   “谁还能骗了表哥去?”姜亚忍不住笑出声,表哥可是非常精明的。   “你哪里知道这男人一旦对女人上了心,那是叫他们挖心挖肝都肯的。”闻太太忧心忡忡,没注意侄女眼神是一闪而过的落寞,继续说道,“你没见过褚小姐那人,她非常要面子,如果不是实在缺钱,也不会同人开口借的,可见她在国外的情形有多不好了。你表哥与她的事又一惯没个主张,要我说,国外不好就回来,偏生又不肯回来,这么没算计的借下大笔的债,以后如何是好?谁家能消受这样的媳妇?不旺家就罢了,还败起家业来。”说话间,闻太太对褚韶华越发不满起来。   姜亚少不得又细细宽慰了姑妈不少好话。   此时,闻知秋却是已经坐在席肇方的花房,请了虞律师过来,大家一起说起褚韶华来信的事。   温暖的花房里弥漫着浓郁的咖啡香气,席肇方听说竟然只判了五年,颇觉意外的直起身子,半晌方说,“可知褚小姐必然没少花费心力。”这可不是容易的官司。妻杀夫,便是在美国,一般情况下,即便免除死刑,起码也要二十年往上了。结果,这桩案子只判五年,可见褚韶华的手段。   因为席嘉陵来信说过这桩案子的一些情况,席肇方知道这件案子能有这样的结果,泰半是缘于褚韶华对被告方的支持,连那位被告女子的辩护律师都是褚韶华请的,可想而知褚韶华在当中花费了多少心力。席肇方消息灵通,且极具眼光,知道在美国社会,一位中国女人想办到这一切要经历多少艰难。也能想像这件事之后,褚韶华能在白人的世界里收获多少掌声和尊重。席肇方由衷笑道,“咱们虽未与褚小姐在一起,她有这样的喜事,咱们当为她举杯庆贺。”   至于借出的五千美金,席肇方根本没放在心上,不要说五千美金,寻常人给他五万美金,所做到的事能及褚韶华十之一二?   席肇方唤来仆佣去取好酒,虞律师则是心急火燎的对闻知秋说,“老闻,褚小姐的地址一会儿你给我,我得问问她,这官司是怎么打的!这可忒神了!”   闻知秋憋了半日的得意终于叫人问到了点子上,他强忍得瑟却依旧自眼角眉梢流露出满满欠揍的得瑟,尽量云淡风清却是一幅臭显摆的模样,端起咖啡喝一口才仿佛不经意般的轻描淡写道,“这也不必急,我家韶华在信上说了,这只是市法院的判决,离她心中的期望还有一些距离,他们已经决定上诉,继续去州法院打官司,一定会让那位可怜的女士无罪释放!”   能帮助一位可怜的女士将杀夫的官司打到五年刑期,褚韶华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但,闻知秋更欣赏褚韶华的是,她有着更高的目票,而且,她在实践着自己的目标。   所以,当初让褚韶华出国的决定是正确的。   是的,出去吧,去看看外面那个精彩又残酷的世界,去看看那个广阔又斑斓的人间。   建立你的理想之城,坚定你的信念之基,付诸你的行动之剑,只有这样,才能成为真正的你,才能不负这一世年华,数载光阴。 第214章 远航之色衰爱弛   波士顿的舆论在闻知秋收到褚韶华的信件时还未平息,尤其是伊桑案被重新翻出来,在女性注重自身权力的今天,这件过去二十年的案子重新登上各大报纸头条,被称为司法界的过去二十年最大的耻辱。   司法袒护一个家暴杀妻的男子!   几乎大多数认为克拉拉五年刑期非常合理的公众在看到伊桑的案子时都愤怒的认为,如果伊桑的刑期是合理的,那么,克拉拉五年刑期的确是过重了。   是的,克拉拉应该是无罪的!   这是一位无辜的勇敢女士!   还不停的有女性团体到政府门前示威,抗议政府对女性的歧视不公。连《正义报》都收到了几笔捐款,说是支持克拉拉女士继续打官司用的,一定请克拉拉女士坚持!坚持!再坚持!一定要把官司打赢!   还有人给克拉拉写信鼓励她。   克拉拉看后很感动。   波士顿的妇女社会组织也适时的发声,呼吁政府真正的赋予女性同等的权力,譬如,女性选举权的支持,就需要州府表态。还有一些社会名流、政府议员都纷纷表态,这倒不是这些人如何善良,有一些是接受到了关于克拉拉事件的采访,有一些议员、官员则是因为,明年是大选之年,趁热灶刷好感。   褚韶华就在波士顿喧嚣的舆论中迎来大学的入学考试,美国的入学考试时间很灵活,一年可以考好几次。褚韶华参加的是三月份的考试。   目标学校也很明确,容臻在读的韦尔斯利。   褚韶华是城中名人,她的考试也颇受关注。   褚韶华不觉着有什么问题,升大学的考试有两场,第一场是敲门砖的考试,共三样,阅读、文学、数学;第二场则是深度考试,科目也更为广泛,包括,数学、科学、语言、英语、历史与社会科学。   褚韶华三月份参加的是第一场考试,第二场难度增加,褚韶华想准备的充分些,待六月份再考。   待褚韶华考试结束,亚摩斯才找到褚韶华、克拉拉,商量官司的事。上诉的法律程序已经启动,州法院接受上诉。亚摩斯向克拉拉、褚韶华说,“州法院开庭起码在六个月以后,这期间所有法律上的事我会跟进。有一件事,我想提醒你们,我们必需保持这件事的舆论热度。如果州法院开庭时能有现在的舆论热度,我保证这场官司会如我们所愿。”亚摩斯胸有成竹的说。   “那就好。”褚韶华也是极具信心之人。   亚摩斯不得不直接提醒褚韶华,“我是说,界时必需要有现在热度。克莱尔,波士顿每天的新鲜事太多了,其实,现在的热度已经不如官司刚刚结束时了,想保持现在的热度,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放心,到开庭时,舆论的热度会比现在更高。”褚韶华怎会不明白亚摩斯的意思,亚摩斯在证据、庭辩上完全是一流律师水准,即便在奥德里奇面前,亚摩斯也并不落下风。这场官司的短板在于男权社会对女性天生的不平等,所以,他们格外需要舆论的支持给司法增加压力。   褚韶华心下已有主意,问克拉拉的意见,“克拉拉,你愿不愿意在报纸上开设专栏。”   “专栏?我没有写作的经验。”克拉拉有些惊讶,如实的说。   “没关系,我看你上学时的写作科目都是A,可见你有写作的才华。”褚韶华鼓励的看向克拉拉,认真建议,“你肯定意识到,现在公众对你有很大的同情。只有同情是不够的,希望你最终是一个让人敬佩,而不只是同情的人,克拉拉。”   “可我写什么呢?”克拉拉完全没有想过开专栏的事。   “什么都可以。你心中的柔软,心中的愤怒,看到花开,看到燕来,随便什么,都可以写。”   克拉拉说,“你能给我一点建议吗,克莱尔。”   褚韶华知道,克拉拉现在对自己还不是非常有信心,她想了想,说,“不如就从‘请称呼我为克拉拉小姐’开始。”   至于专栏报酬之类,就让维多丽娅同克拉拉谈了。   褚韶华非常不满意外界对克拉拉的称呼:女士。   一般来说,称呼已婚女子或年纪较大的女子通常为女士。   克拉拉年纪并不大,她虽然结婚了,但是,她那个恶棍丈夫已经死了,还有什么理由称呼克拉拉为女士呢?   应该是克拉拉小姐才对!   克拉拉便以此做为标题,写下了自己的第一篇专栏——   请称呼我为克拉拉小姐。   克拉拉写道:   当克莱尔小姐问我有没有写一些东西的兴趣时,我很惊讶。惊讶过后,心底泛起一种浓烈的想说一些什么的愿望。   今天,我想写的一件事就是,从而往后,请大家不要再称呼我为克拉拉女士,请称呼我为克拉拉小姐。   关于我这几年的生活经历,我想,这已经没什么好说的,报纸已经写的够多,那些经历,我亦不愿再提。我只希望,以后如果有别的女子遇到我一样的困境时,不要像我一样还曾经妄想恶棍能回头。做为女性,哪怕我们的力量天生不如男性,我们也应该想尽一切办法反抗暴力,而不是忍耐暴力。   因为,忍耐永远不能让暴力消失,它只会让暴力愈演愈烈。   经历过这些事,我不想再冠以夫姓,更不想再与米勒家族有任何关系。有时在恶梦中惊醒,或是回望我这些年的遭遇,我多么的希望时光倒流,回到那个单纯的被称为克拉拉小姐的时间,那是金子一样美好的时光。   所以,称呼我为克拉拉小姐吧。   纵时光不能倒流,岁月不堪回首,我也由衷的希望,能坚强的再次成为克拉拉小姐。   恶梦已经结束。   原本维多丽娅还担心庭审结束,《正义报》的销量会受影响,克拉拉开设专栏后倒是引起了新的讨论。鉴于克拉拉的知名度,她随便写点儿什么都能引发大众的关心。   更让维多丽娅高兴的是,米勒家族还站出来回应了。米勒家族气愤的说,“这样杀了自己丈夫的女人,原也不配冠以我们米勒家族的姓氏。”   多么愚蠢的回答啊!   报纸简直不愁没有新闻写。   只是,让维多丽娅遗憾的是,米勒家族很快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态度受到公众的嘲笑,自此噤声,精彩度大减。   克拉拉除了给报纸写专栏,还同褚韶华合作,做为褚韶华的助手,因为,褚韶华想编写一本书。倒不是什么深奥读物,褚韶华想写一本关于美食的书。   也不是什么想宏扬传统文化的想法,主要是,褚韶华缺钱。   当然,她银行里还有一些钱,但也不多了。   朋友们虽借给她不少钱,但,除了报社的投入,克拉拉官司的前期花费,还有克拉拉的巨额保金,现在银行里也就剩几千美金了。   褚韶华不是个能闲着的人,考也考完了,就等着成绩出来拿成绩单了。   正好克拉拉也是个没钱的,克拉拉的钱都被冻结,即便以后官司打赢,克拉拉能分到不菲财产,她也是要捐给慈善机构的。   就是在《正义报》的专栏,克拉拉也承诺会把报酬捐出去。   所以,褚韶华想的这出书的主意,干脆拉着克拉拉一起干,让克拉拉做助手,帮着记录尝菜。因为,不可能直接把中国的菜谱写给美国人看,不说东西方口味儿的差别,褚韶华去波士顿的中餐馆吃过饭,中餐馆的口味儿也是做过改变的。   所以,褚韶华的菜谱一定是要经过改良,适合西方人口味儿的中国菜谱才好卖。   还有,褚韶华教过菲丽小姐烧菜,发现西方人与东方人的思维真的是不一样。褚韶华做菜讲究手感,油盐酱的用料都是看着差不多就行,菲丽小姐就不知这差不多是多少,必要褚韶华拿勺子给她规定,是半勺,还是一勺,还是一又四分之三勺,这样菲丽小姐才能明白。   所以,做菜过程中要有详细的数据表达,这对于西方人也很重要。   再有,克拉拉还能给褚韶华一些意见,譬如,在西方人的文化里,他们更偏爱什么食材。褚韶华可以对着西方人的偏爱来编写菜谱目录,反正中国菜那么多,随便拿出几道菜也就够了。   褚韶华自己曾得潘太太赠送菜谱,在这上头,她还真不缺素材。   而且,连出版都不用发愁,不论是褚韶华还是克拉拉,现在都极具知名度。至于西方人是不是喜欢中国菜,美国是一个排华氛围很重的国家,可褚韶华一样站住了脚。再者,中餐馆里,褚韶华也没少见洋人光顾。就是褚韶华偶尔烧的中国菜,好吧,虽然是改良的中国菜,也很得夏洛特、菲丽小姐和管家先生的喜欢。夏洛特还会让菲丽小姐学来,然后,用于招待朋友,可见味道是真的不错。   褚韶华做事向来效率高,当她收到自己的考试成绩单时,美食书就折腾的差不离了。早上,波士顿有名的设计师洛佩兹把书籍的的设计装祯稿拿给褚韶华看,看褚韶华有没有别的意见。   菲丽小姐拿着印有美国大学委员会印鉴的信快步进来,递给褚韶华说,“克莱尔小姐,是考大学委员会的来信。需要您的签名。”把签收单递给褚韶华,她还要出去给送信员。   褚韶华连忙在签收单上签名,她都来不及菲丽小姐去找裁纸刀,直接撕开封口,取出来,果然是考试的成绩单。   克拉拉离的最近,看一眼,大声赞叹,“克莱尔,你考的太棒的,几乎满分!”   洛佩兹也来凑热闹,夸张的说,“哦,天哪!我从没见人考过这样的高分!数学竟然满分!太厉害了!”   夏洛特带着眼镜奔过来看褚韶华的成绩单,高兴的说,“祝贺你,克莱尔,你实在太优秀了。”   褚韶华看着分数也很高兴,说,“考试结束后我算着也差不多这样的分数,数学很容易,阅读、文学总要丢几分的。”   克拉拉、洛佩兹都表示不可思议。夏洛特哈哈大笑,手舞足蹈的说,“中午我们做中国菜,虽然你的聪明是显而易见的,但我仍然怀疑你是考试那天吃了神奇的中国菜才考的这样好。”   洛佩兹问什么神奇中国菜。   夏洛特好客的说,“洛佩兹先生您有空不妨留下来一起用午餐,请您一起尝尝,是美味的中国蒸鱼和炸鸡。”   洛佩兹便从善如流的留下来吃饭了,他被褚韶华邀请设计褚韶华美食书的装祯排版,与褚韶华关系融洽没有坏处。何况,褚韶华是城中名人,哪怕这是一位东方小姐,洛佩兹也像尊敬别的客户一样尊敬她。今天看到褚韶华的成绩单,洛佩兹充满惊叹:   神奇的中国人,他念大学时班里的中国同学的成绩也是非常的棒。   中国人都这样会念书的吗?   这方面可太令人羡慕了。   在午餐时,洛佩兹就提到了这个问题,“克莱尔小姐,您怎么考的这么高分,可有什么诀窍?”   褚韶华说,“念书是最没有诀窍的事,必认认真真的学,会了就是会了,到底水平如何,一考即知。何况,你只是看我现在轻松,我可是特意请了家庭教师,每晚都会学习到深夜的。”   “是啊,克莱尔对学习特别认真,也特别刻苦。”夏洛特可以做证,“她晚上为了提神,都会喝很多咖啡。我都担心她太过辛苦,不过,她都坚持下来了,成绩单就是收获。”夏洛特很为褚韶华骄傲,夏洛特说,“克拉拉也在准备会计师的考试,她也是个很用功的孩子,肯定也没问题的。”   尽管夏洛特是个黑人,洛佩兹却很喜欢这位老妇人的开朗,他点点头,受到气氛的感染,也跟着笑起来,“一定没问题的!”   当天晚上,褚韶华打电话给容臻,告诉容臻自己的考试成绩。容臻的喜悦中带着淡定,她道,“同我的预测大致相仿,咱们得为六月份的考试加把劲儿了。”   “如果我六月份的成绩与现在相仿,应该能拿到大学的全额奖学金吧。”褚韶华道。   容臻笑,“你报了七所大学,如果你六月份的成绩与现在的成绩相仿,所有的女子大学都会争先恐后的录取你,当然,连带奖学金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我有个提议。”褚韶华唇角灯光下泛起珍珠般的浅笑,喝口醇香苦涩的黑咖啡,在电话中与容臻道,“艾丽萨小姐,有没有兴趣一起出本补习书。我六月份的考试绝不会比现在差。”   容臻一听有发财的事,立刻道,“明天下午我过去,咱们面谈。”   “好。”   于是,褚韶华在入学和州法庭的官司前,先过了一把畅销作家的瘾。   而褚韶华要就读的专业,也在这一段时间,正式确定!   在给闻知秋的信里,褚韶华是这样写的:我准备就读政治与经济两个专业。   闻知秋先是为褚韶华所选的两个专业点头,都是适合褚韶华的专业,只是:   我的姑奶奶哟,别要读一个专业就要四年了,你读两个专业,待你回国,我就朱颜辞镜花辞树了啊!   这是闻知秋人生中第一次为自己容颜担心起来,他更加提心吊胆的担心褚韶华在读完本科之后再读个硕士之类。   天哪!   曲指一算褚小姐的归期,闻知秋险没疯,他哀哀怨怨的给褚韶华回信:不论你读几个专业,读多久,我总会等你的。你也不要担心,我会尽力保持住我的容颜,以悦卿心。(备注:美国有什么养颜保养品,可推荐与我。)   落款:时刻担心色衰而爱弛的闻先生。 第215章 远航之庆祝   褚韶华收到第二场的考试成绩,是在阳光正好的七月。邮差在一个美丽的清晨就把成绩单送到了褚韶华手里,接着,她收到了美国七所女子大学的面试通知,因为报考时她把美国所有女子大学都报上了,无非就是多交了些报名费。   褚韶华的考试成绩以及她得到七所大学面试通知的事成为波士顿当地新闻,纵然波士顿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天才,褚韶华也成为其中佼佼。维多丽娅近水楼台的派出记者对褚韶华做了个采访,问她成绩这样好是不是有什么诀窍。   褚韶华趁势宣传自己的新书,她幽默的说,“我的朋友夏洛特小姐说,可能是在考试当天吃了神奇的中国菜的缘故。当然,我考试时的菜单都在我的书里了,这是我家族传统的考试菜,因为考试的时间会比较长,所以,我推荐吃鱼,吃肉,这可以维持体力,保证大脑高速运转。如果在考场饿了的话,我还带了巧克力,可以充饥。”   之后,褚韶华才说,“当然,能在考试中成功,与我平时的刻苦学习也分不开,还有家庭教师给我做的补习计划,我都200%的完成。我在中国有学习英文与德文,对数学、自然科学、历史、还有拉丁文都没有接触过,如果不是我的家庭教师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我想我可能没有这么快升学。”   然后,顺理成章的介绍自己即将出版的《如何一年内获得七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里面有褚韶华对学习的经验介绍,她每天是如何分配自己时间的,如何进行高效率的学习。基本上就属于看懂也学不来的那种,褚韶华的记忆力就不是寻常人能有的,她几乎过目不忘。   不过,褚韶华在考试上的成功倒是让许多白人感到心情平复,是嘛,克莱尔.褚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要是寻常东方人,肯定没有她的智慧。   许多白人为褚韶华的出众找了个理由,不愧是东方大贵族后裔啊,果然够优秀,血统好!   就是褚韶华先前写的那本《东方贵族的私人菜谱》,也因她连续两次全美考试第一的风头直接冲出马萨诸塞,卖到别的州去。   远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读书的江先生还打电话给褚韶华,说在书店看到她写的书,十分畅销。两人在电话里闲聊片刻,江先生终于引入主题,问褚韶华可要来纽约的女子学院读书。   褚韶华是个干脆的人,她隐约觉出江先生好像对自己有些意思,直接道,“现在我这里没什么事,应该会去纽约的女子学院面试,但是,没意外的话,我应该会在波士顿的女子学院读书。我很喜欢波士顿。”   “纽约也是非常好的城市。”江先生邀请褚韶华,“你应该过来住一段时间,纽约的经济非常不错,你不是一直想读经济学么?在纽约,对你的将来可能会有更大的帮助。”   “我志向稍微有一点点改变。”褚韶华笑,“再说,纽约就在那里,又跑不掉,我随时可以去。”但读书不一样,人这一生,工作的时间是最长的,能安安心心读书的日子反是有限的。她一定要找一所最适合自己的大学,认认真真的把书读好。   江先生笑,“好吧。你什么时候过来,提前告诉我,我帮你定酒店。”   “好,一定要麻烦你的。”   对于成年人,许多话其实不必说的太清楚。   容臻帮褚韶华准备各个女子大学的面试资料,做面试前的准备。哪怕两次考试都是全美第一,褚韶华对于面试也没有半点懈怠。她连当天穿的服装都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   这个年代,虽然已经不禁止女性在公众场合穿裤装,但,美国女性穿裤装的并不多,她们更喜欢穿裙子,出门必戴帽子和手套。褚韶华平时也多是裙装打扮,但是,在面试的时候,她穿了一件米色长裤配白色缎面儿真丝休闲女式衬衣,清爽极了。   对于学生的面试,面试老师很少谈及成绩,反是问志向理想的要多一些。褚韶华一向不隐瞒自己的野心,她说,“来美国之前,我希望学习经济,因为我认为经济是一切的基础。我在我的国家时,每个月都会定期向育善堂捐款……”褚韶华向面试老师解释了育善堂是公益组织,“有很多人不是没有善心,也愿意做善事,但是没有钱。我希望能赚很多钱,来改变一些力所能及改变的境况。成年人应该独立,可那些没有依靠的孩子应该得到社会的帮助。”   “到美国后,我慢慢改变了一些我的想法,经济当然很重要,但制度的重要性完全不逊于经济。我所经历的一些事,让我对政治产生了兴趣。”褚韶华说,“我有一点不成熟的想法,可以说吗?”   “当然可以。”   “美国是自由与平等的国家,可是在这个国家里,女性在法律与社会的认知上,包括女性对自身的认知,依旧处在男性的辅助位置。不只美国如此,这是全世界的女性现状。女性想获得金钱并不难,幸运的出身在富裕的家庭,自有大笔嫁妆或是遗产可以保障以后的生活。哪怕是一般的家庭,只要足够聪明,也可以赚到钱。但是,钱改变不了女性的社会上的地位。男性只因为性别,从出生便可以占据优势。这对于女性而言是极为不公平的。”褚韶华很认真的说,“包括这次报考大学,我发现女性能选择的大学太有限,许多一流的大学不肯招收女性学生。要怎么改变这一切呢?”   “女性想改变社会,改变制度,在我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投入到社会中来,投入到制度中去。”褚韶华道,“许多年以来,都是男人在建立制度,掌控制度。女人想获得终极的平等,没有别的办法,做与男人一样的事,要与他们一样的投入,一样的热情,站在同等的位置,可以对制度有发言权。只有那个时候,女性才能获得与男性一样的地位。”   褚韶华将自己的思考说出来,她对面试老师说,“所以,我希望能同时读政治和经济两个专业。我希望能通过在大学的学习,更加了解这个世界。世界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我希望将来我可以做一些善意的推动,哪怕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我也愿意。”   面试老师忽然风趣的问,“像你今天穿的裤装,是在衣装上的改变吗?”   “是。现在是刻意,到随心所欲,不论女性愿意穿裙子还是愿意穿裤子,只要衣饰得体就会被接受,也是社会的一大进步。”   没有哪个学校会拒绝克莱尔.褚小姐,这个时候,就要看哪个学校最具有专业优势。最后,褚韶华并没有去读容臻在读的韦尔斯利,而是去了史密斯学院。   这也是一所非常优秀的女子学院,学院愿意给褚韶华提供大学四年的全额奖学金。要知道,东方人出国留学除了自负费用外,大都是靠政府的补贴和庚子赔款,如褚韶华这样东方人参加美国的大学考试,还能得到全奖的,凤毛麟角。   任何国家都有国家保护主义,各国大学会把更多的机会留给自己国家的学生,这是每个国家都会做的事。   所以,褚韶华能得到全奖,很是震惊了波士顿的大学圈。   其实,美国人真的是太容易大惊小怪,做到这件事的第一个女性并不是褚韶华而是容臻。不过,碍于褚韶华如今的知名度,仍是引起话题讨论。   专门有记者就此事到史密斯学院进行采访,问学院为什么把这么重要的奖学金发放给一个东方人。要知道,以往全奖都是发放给美国学生的,对于史密斯学院这还是第一次。   史密斯学院的校长只说了一句话,“我们的奖学金只会发放给最优秀的学生,克莱尔.褚的优秀足以堪配,这是所有面试老师的共同意见。”   纵是在排华情况如此严重的美国,也仍不乏有着目光卓越,胸怀宽广的智慧长者,并不仅以肤色取人。   被史密斯学院录取后,褚韶华打电话同朋友们报喜,先打电话给宋先生。   宋先生的笑声从听筒中传来,“这几天报纸上都是你的新闻,一会儿说你会去韦尔斯利,一会儿又说你要去蒙特霍利约克,没想到最后是史密斯学院,有奖学金吗?”   “全奖。”褚韶华斩钉截铁。   “不错。”宋先生虽则年纪可做褚韶华的长辈,人却非常有活力,对褚韶华道,“什么时候有空,我这里给你办个庆祝PARTY如何?”   褚韶华也爱热闹,“我在美国没有亲人在身边,您就是我的长辈,只要不是太麻烦。”   “我倒乐意每天都有这样的喜事可以庆祝。”宋先生和褚韶华定下时间,俩人商量着请朋友们在一起去海边别墅烧烤。宋先生可以借到别墅,褚韶华承包烧烤用的一应吃食,毕竟,买东西不是宋先生的专长。别墅里有烧架之类,直接带吃食饮料过去就行。   褚韶华很可惜的说,“可惜张先生回国了,不然也请他一起,他是那么有意思的一个人。”   宋先生爽朗的笑声自听筒传来,“待回国就能见到他了。他人虽回国,却是留下了一件礼物,说待你考上大学算作恭贺之用。”   “张先生怎么知道我一定能考上大学?”张先生是宋先生曾介绍给褚韶华,帮过褚韶华大忙的人。   “怎么会考不上?这不就考上了。”宋先生哈哈笑着,很为褚韶华高兴。在波士顿求学的华人很多,其中不乏才智过人之辈,宋先生尤其对褚韶华另眼相待。   宋先生邀请了一些朋友,褚韶华邀请了一些人,基本上都是华人圈子的人。宋先生邀请的普遍年长些,褚韶华请的则年轻一些。酒水饮料是杨丘友情赞助,杨丘也恭喜褚韶华考入心仪的学校,还借出仆佣,帮着褚韶华招呼客人,做烧烤前的准备。   波士顿的夏天非常怡人,海风带走暑热,空气中有着海水的湿润和淡淡的咸味。紫粉色的夕阳渐渐隐没在色彩斑斓的晚霞中,朋友们陆陆续续的到来。大家都表示了对褚韶华的恭喜,宋先生除了帮张先生送了贺礼,自己也送了褚韶华一套批注的藏书,宋先生是学问大家,褚韶华连忙接了,认真谢过。   楚博士吴先生都有很用心的礼物,褚韶华很诚恳的道谢。   一身白色连衣裙,大大的宽檐太阳帽,戴着蕾丝手套,握着女式手包,眉眼精致的曹小姐来的也不晚,先恭贺了褚韶华,送给褚韶华两瓶红酒做贺礼,然后,便以一种学姐的口吻同褚韶华道,“刚来美国的时候,我原本也想读史密斯学院的,后来觉着玛丽学院也很好,就读的玛丽学院。咱们都是读的女子大学,以后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功课上有不懂的,也只管问我。”   褚韶华听曹小姐说话就牙疼,说来,这还是到了美国,褚韶华才知道美国除了那些特别难进的名校,也有很多不入流的给钱就能上的大学。曹小姐读的玛丽苏学院就属于这种,美国有一所非常有名的历史悠久的大学,威廉与玛丽学院。人们也时常会称玛丽学院,虽然两个大学的称呼只差一个“苏”字,但,两个大学天壤之别。威廉与玛丽学院是公立一级大学,曹小姐读的这个除了名儿跟人家有相近,时常称呼自己为玛丽学院碰瓷人家外,没有半点能相提并论的地方。   再说,褚韶华全奖入学,真不知连英文都不大流利的曹小姐哪儿来的这么大脸让褚韶华去问她功课。   杨丘实在听不下去这话,你以为玛丽苏学院和褚小姐就读的史密斯学院都是以人名命名的学院,便是一档子事吗?   天哪!   他递给曹小姐一杯香槟,“尝尝这香槟的味道如何?”快闭嘴吧。   曹小姐眼中闪过爱慕,接过香槟,开始嗔怪杨丘上午没带过一起来,不然她也能帮着准备褚小姐的庆祝PARTY。   见容臻到来,褚韶华忙让杨丘招呼曹小姐,她跑出去迎接容臻。   容臻今天有课,故而稍迟。她一身苹果绿的碎花裙,颇是清爽漂亮,笑道,“我没晚吧。”   “就是晚一点也没关系。”褚韶华先带她过去同宋先生等人打招呼,大家彼此都认识,晚上烧烤也很热闹。杨丘还搬出里面主人家的留声机,放了一张唱片,招呼大家在月光下跳舞。   杨丘走到褚韶华面前,躬身行了个绅士的邀请礼,含笑着问,“美丽的小姐,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褚韶华不着痕迹的瞥一眼曹小姐,果然曹小姐在咬牙了,褚韶华用夸张的口吻说,“哦,尊敬的先生,你得排队了,我已经有舞伴了。”褚韶华一指宋先生。   宋先生反应极快,迅速的放下手里的烤肉,一掸身上笔挺西装,风度翩翩的对褚韶华做出跳舞邀请。唉呀,有女孩子邀请他跳舞,还吃什么烤肉啊!宋先生还说,“我还是以前学的交谊舞,不知有没有过时。”   “这是经典舞步。”褚韶华很喜欢宋先生这样的人,幽默风趣又学识渊博,眼界广阔且性情疏朗,可以做长辈也可以做朋友,人生的也好,一把年纪了,身材没有半点变形,依旧瘦削清透,干净斯文。褚韶华说,“先生你的舞步有些俄国风情。”   “我当年就是跟白俄人学的跳舞。”   “你们那时候得是前清时侯了,也并不保守。”   宋先生笑道,“我们那会儿,舞会可不像今天这样常见,这些西洋舞都是从洋人这里传过去的,他们讲究举办舞会。刚开始真是抓瞎,不懂人家这一套。袁先生一挥手说,这怕什么,不就是跳个舞么,学!给我们请的白俄师傅,各式舞步都学了些。”   “袁先生,是袁大总统吗?”   “那时候他还不是总统。”   “你们那会儿可真有意思。”   “现在一样有趣。”宋先生的眼睛带着宁静包容的笑意,“人很像庄稼,一茬一茬的,当年我在袁先生那里,是专门给长辈跑腿的,他们都喊我小宋。现在一转眼,我也成宋先生了。”   “袁大总统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你看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宋先生反问。   “说不清楚,历史人物,不能用善与恶来说。在未称帝前,说他是东方的华盛顿并不算过誉。”   宋先生有些惋惜,“人都有昏头的时候,袁先生也不能免俗。”   当晚,大家便歇在宋先生朋友的这间海景别墅里。褚韶华在浴室泡了个澡,容臻并没有开灯,站在落地窗前看天上的月亮。月光透窗而过,朦胧又安静,窗外是静栖的树,天空是深深的蓝,没有星,独一轮银光满月高悬。   褚韶华擦着头发,情不自禁的说,“今天是十五吧,月色可真好。”   容臻竖起手指在唇畔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褚韶华细听,远远的,徐徐的,带着某种温柔的节奏传来,那是海水的声音。   容臻突然说,“我们去海边走走吧。”   褚韶华兴致亦是很高,两人当即换了衣服,悄悄的出门。   别墅离海滩很近,走路五分钟就能到。只是,当天容臻非但赏了月下海景,还做了一枚千瓦大灯炮。因为,她们刚走出未远,就遇到了同样出来散步的杨丘。 第216章 远航之夜晚   褚韶华看容臻的神色中也有些惊讶,便知这应该只是个巧遇,毕竟,人家杨丘出来在先。海水温柔的冲刷着沙滩,在月光下,洁白的海沙愈发洁白,仿佛渡上一层银光。褚韶华手里拎着鞋,赤脚走在柔软的沙滩上,她人生的白,脚趾更加格外细白,踩在银白色的沙发上,仿佛已与这海沙化为一体。   轻柔的夜风吹拂起她的额发与长裙,褚韶华行走在月光之下的银色海滩,如同夜间神女一般美丽。   容臻知道褚韶华对杨丘无意,故而并未离开,只是远远的缀在后面,自顾自欣赏夜景,并不能听到二人的交谈。   杨丘忽然笑道,“倘是家父见到你,必然喜欢你。”   褚韶华看向杨丘,在这夜间,褐色的瞳仁愈发幽深静谧,褚韶华神色轻松,“这话怎么说?”   “家父是军人,平生最喜欢的就是站如松坐如钟,我们在家常被他教训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褚韶华走路与常人不同,她不似别的女子总有些含胸羞怯之态,她是那种笔直的站姿,带着生命力的篷发和青春的朝气,一见便知与众不同。   褚韶华倒是偶尔听旁人说起过杨丘家世不俗,自杨丘这里,还是头一遭。褚韶华打量杨丘一眼,“你姿态也很好,不过,不像军人倒是真的,你更像文人。”   “韶华,我没有想到,今晚会在此时遇到你。”杨丘轻声说,“你知道遇到你之前,我在想什么吗?”   褚韶华有种不妙的预感,只是,不待她巧妙的将话题岔开,就听杨丘道,“我在想,我们是有缘,还是无缘呢?你听闻,你已经有了男友。可若是无缘,我们怎会在波士顿相遇?若是有缘,为何没有让我与你更早相逢,在那个男人尚未认识你之前。”   褚韶华大煞风景的来一句,“那会儿我正在守夫孝。”   杨丘惊愕的望向褚韶华,褚韶华坦白的耸耸肩,“我都二十七了,你不会以为我没有结过婚吧?”   “我并不是那样狭隘的男子。”杨丘急忙说,而后欲言又止,看向褚韶华,“我也结过婚,妻子已经过逝。”   褚韶华不可思议的望向杨丘,暗道,不想杨丘竟也是个鳏夫。褚韶华不知道是该安慰杨丘,还是说些什么。褚韶华是个直性子,说,“闻先生也是鳏夫。”   “他对你好吗?”   “就那样。”褚韶华唇角不觉浮起笑意,想到闻知秋的来信,随口道,“一把年纪了,人也不及你斯文,还有点儿婆妈,脸皮厚。”   杨丘见褚韶华眼中说起那个男人眉眼生姿的模样,心下难免郁闷,叹道,“韶华,你要是说他光芒万丈,无人能及,我输给这样一个人,也还甘心。这听你说的,叫我如何服气。”   褚韶华笑起来,口吻洒脱,“行了,依你的学识出身,想做你续弦的怕是有大把人在。你的确很好,只是我们遇到的有些晚。”   “你来美国读书,又是史密斯这样的好大学,读完本科也要四年。女人在老家等男人学成归来的事常见,让一个男人等待一个女人学成归国,你又不在他身边,上海那个地方,诱惑太多,声色犬马,逢场作戏的事也太多。”杨丘不急不徐的给褚韶华分析着可能会遇到的状况。   “那有什么关系,正好让我看清他为人。我只要自身出众,还怕找不到个好男人。”褚韶华越发洒脱,“像你们男人说的,大丈夫何患无妻。这话用在女人身上一样适用,何况,人这一生,家庭与爱情有当然好,就是没有,也不影响一个人的价值。或者别的女性需要丈夫的身份和家庭的成功来证明自己,我不是那样的女性。”   “你真的爱他?”杨丘对褚韶华的看法颇觉不可思议,这样看得开,真的对那男人有感情吗?   褚韶华笑笑,知道杨丘心中的爱情定义与她不同,褚韶华想到自己当初出中的仓促,完全是叫闻知秋硬生生的推出了那潭烂泥。褚韶华的神色越发悠然,“当初虽然想多念些书,可我在上海有生意,不是一时能放下的。你肯定不相信,还是闻先生死活要我出国,我才出来的。你说,他对我的感情是什么样的?”   杨丘给褚韶华普及一下国内大户人家的默契,“现在留学是时兴的东西,一般大户会花言巧语的送女朋友或家里太太奶奶出国留学,其实不过是打着想让旧人给新人腾位子的主意。”   “还有这样的事?”褚韶华好笑,“那我亏了,我出国,除了船票是闻先生送的,都是自己的钱。”又一想,也不对,后来闻知秋还给她汇了两万美金。不过那个算是借款,褚韶华一定会还的!   褚韶华说,“我这个人,只要人不负我,我必不负人的。他等我,他为我付出青春。我在美国一样会洁身自好,我的青春,一样是青春。也许他会受到诱惑,就像我也一样在经受你的诱惑一样。如果我们都经受住考验,彼此便能收获一个忠贞的爱人。如果经受不住,彼此也能过得很好。”   “我对你不能算是考验,你一直没给我半分机会。”杨丘望着褚韶华说,眼中有一点火热的东西浮动,跃跃欲试。   “可只有这样的我,才配做您的朋友啊。”褚韶华看向杨丘,认真的说,“倘若我是那种乍一出国,立刻将前人抛诸脑后的女子,那么,您就看错了人。”   褚韶华言辞灵巧,鲜有人及。   杨丘一笑,眼中恢复平静,无可奈何中又有几分说不出的滋味,说不出是释然还是别的感觉。   是啊,如果褚韶华是那种朝三暮四的风流女子,他可能不会喜欢她。可如果褚韶华贞静自持,又如何会见异思迁,接受他的求爱呢?   世间安得两全法,与君相逢未嫁时。   月色是这样的宁静,海风卷走偶尔的只言片碎,化作彼此人生中闪着光的流年碎片。也许在经年以后,偶尔想起,彼此都会记起人生中曾有过这样的一个月色正好的夜晚。那时,海风轻轻,海水温柔。 第217章 远航之门当户对   闻知秋收到褚韶华的信时,褚韶华已经快开学了。   褚韶华给闻知秋寄了两身运动装,信中说,适合男性的保养品不多,但只要坚持运动,一定能保持住身材。脸当然重要,但身体更重要。   闻知秋寻思了一回最后这句里面的“身体”是不是别有深意,然后,自己在书房别有深意的笑了回。拿出褚韶华送他的衣服一试,竟然大小长短正合适。   闻知秋把信收到专用的小信匣,很自然的穿着运动衣下楼,闻太太瞅一眼,也得说这美国寄来的衣裳洋气,点头道,“褚小姐不愧是做过面料生意的,眼光就是准。”摸摸,“这新式的洋料子也好,松软有弹性,却也不是傻肥的那种。平时不上班穿可以。”   “这就是运动衣,让我穿着多运动。叮嘱我说工作再多,也得有个好身体才能扛得住。”闻知秋很会在母亲面前为褚韶华刷好感,这话真是听到闻太太心坎儿,闻太太道,“褚小姐这话很是不错。去了美国就是不一样,格外有见识。”   闻知秋坐沙发上与母亲道,“韶华大学考试的成绩出来了。”   “考得如何?”闻太太一向重视成绩,虽然现在挺愿意儿子另寻一个女朋友,也忍不住问了一句。   “两场考试都是全美第一。”   “哎哟,这可真厉害!”闻太太惊叹了一阵,钱嫂子端凉羹出来,闻言也说,“褚小姐真是聪明人。”   闻太太兴致更高了,“那得读了个极好的大学吧?”   “美国非常有名的史密斯女子学院,读政治、经济两个专业,全额奖学金。”闻知秋说着,也极是与有荣焉。   闻太太愈发赞叹,接了钱嫂子手里的凉羹,让儿子尝,“能拿到奖学金可不容易,我听说,在上海想考取公费留学生,整个上海一年也超不过十个人去。早我就说褚小姐人聪明,还没出国的时候,她那洋话就说的叽哩呱啦的,甭提多流利了!”想到褚韶华考试的成绩,闻太太既为她高兴,也忍不住感慨,“这伶俐人,到哪儿都伶俐。”   “还写了三本书,卖的很不错。”   “褚小姐都能著书立说了!”这就更不得了了,在闻太太的认知里,那都是有大学问的人才能写书哪!闻太太直接俩眼瞪的溜圆,望着儿子,一时不能信褚韶华竟有这么大的学问。   闻知秋喝着凉羹,一面与母亲细说,“一本是向美国人介绍咱们中国菜的书,还有两本是说她学习方法的书,她考的实在好,还上了当地报纸,书卖到了华盛顿。”   唉哟,华盛顿可是个大地方,美国首都。   闻太太问儿子,“褚小姐写的那书,没送你两本?”   “送了我一套,在书房,一会儿我拿下来给妈你看看。”   闻太太哪里还等得了一会儿,立刻也不让儿子喝凉羹了,先去拿书。虽说闻太太一个英文单词都不认得,可这并不妨碍她将书拿在手里,抚摸着那滑挺的满是外国文的书皮,心下就有种特高级的感觉,忍不住摸了又摸,说,“我虽看不懂,可只看这书的样子,就知道是好书。”   “那是。”闻知秋忍笑,附和母亲,“也不看是谁写的,您儿媳妇写的,这能一样?”   闻太太想到自己以往还动过让儿子跟外甥女配对的想法,就有些不好意思。好在,她也一把年纪,颇有历练,反正她又没把话直接说出来。闻太太现在只管乐呵呵地,拍拍儿子的手,欣慰的说,“你这眼光向来不错。”   褚韶华在美国愈发优秀,闻太太在心底灵活的把儿子的婚配方向改回原轨,问儿子,“褚小姐得念几年书啊?我就是急你们这年纪都不小了,咱家也不能只有雅英一个闺女啊。你这都三十多了,还没后哪。”   “雅英不是后啊。”   “雅英毕竟是女孩,以后总要嫁人。”   其实,闻知秋虽然留过学,但思想仍不可避免的受到了传统的影响,他道,“本科一般读四年,韶华在学习上一向有灵性,比我都强。她用不了四年,我寻思着,三年就能读完。待她回国,我们就完婚,不耽误生儿育女。”   “那会儿褚小姐也就三十了。”   “三十怕什么,有多少妇人四十还且生哪。”   闻太太想想,倒也是这个理。主要是褚小姐委实优秀到,哪怕她三十岁,闻太太这个做婆婆的也愿意等上一等。至于先前亲上做亲的想法,哎,外甥女当然也很好,可儿子完全没这个意思。再说,外甥女读的震旦大学女子学院虽也是上海一等一的好学校,但与美国一等一的女子大学比,还是有些差距的。   还有,外甥女也没在美国写过书……   两厢一对比,闻太太心中的天秤就又倒向了褚韶华。   闻太太有一样好处,她不是个含糊人。当天她就把褚韶华寄来的书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姜亚回家后看到,难免问一句。   闻太太拉了外甥女在身边喝甜前羹,一面笑,“是褚小姐寄来的。”拿起来给姜亚看,“今天褚小姐寄的东西到了,有给你表哥的衣裳,还有褚小姐写的书,都是用英文写的,听你表哥说,在美国卖的可好了,还卖到了美国的首都华盛顿去。”闻太太那满满的骄傲口吻哟,把封皮上的英文指给外甥女看,说,“小亚,你学过洋文,看看能看懂不?”   姜亚心中滋味莫明,接过装祯精致的三本书,先看到的便是菜谱,姜亚同姑妈说,“名字是《东方贵族的家常菜谱》。”   “这名字取的也好,有气派。”闻太太笑。   “另外这两本是说考试的。”姜亚看过书名,与姑妈道。   “褚小姐已经考上大学了,两次考试都是全美第一,你表哥说,褚小姐收到了七所大学的录取通知,后来选了一个叫史密斯女子学院的大学。”闻太太记性极佳,一五一十的同外甥女学了来,“还拿到了全额奖学金。大学这几年都不用自己花钱了,踏踏实实的学习就行。这可真厉害,当初你表哥到英国念书,全靠自己在外给人打工挣学费。以前我都说你表哥念书上还成,没想到褚韶华比他更成!”这以后要有了孙子,还不妥妥的小状元啊!   当初她嫁到闻家门,不图别的,就图丈夫是个秀才,虽说很是个没用的男人,可到底儿子遗传了闻家门的文气,靠念书出了头。闺女在念书上头更像舅家人,念书不大成。这要是儿子能娶褚小姐,以后生下孩子,不论男女,像爸爸也好,像妈妈也罢,定都是聪明伶俐的。   闻太太只要一畅想以后含颐弄孙的美好生活,就欢喜的能笑出声来。   手里的书沉甸甸的,倒不似压在手上,反似压在心里。   就是叫姜亚说,对于褚韶华这些成绩也挑不出半点不好来。看姑妈眉飞色舞的模样,姜亚勉强一笑,“褚小姐可真了不起。”   “是啊,你说,她以前也没正经上过学堂,这一到美国,还学的都是洋人的课程,一年就能考上大学,这得多聪明啊。连你表哥都说,这别人读四年的大学,估计褚小姐三年就能读完。”闻太太感慨着。   姜亚能考上燕京大学,如今转到震旦大学,成绩也不错。近来跟着闻知秋在外应酬,已是上海交际圈里有名的才女。但是,她这种“才女”,显然还距褚韶华甚远。听到姑妈提表哥,姜亚恍了下神,才问,“姑妈,表哥不在家?”   “出去了。席先生也知道了褚小姐考上大学的事,打电话请你表哥过去喝酒。我说应该是咱们请席先生,你表哥说还有别的事。”闻太太眉眼弯弯,满意的除了褚小姐脑筋聪明外,还有褚韶华为人处事,就是到了美国,上海的朋友也没有断了联系,可见人情交际更是不必令人担心。   其实,为褚韶华高兴的不只席肇方、褚亭、程辉等人,还有褚韶华的义兄穆子儒。   穆子儒其实已经收到过褚韶华好几封信了,褚韶华这人,大概因自己出身寻常,所以,对穆子儒这样的江湖帮派出身很能平常看待。当初结拜是穆子儒提议,褚韶华不好驳他的面子,两人便拜了兄妹。后来,也就那样寒暄客气的来往着。可褚韶华急需用钱时,一个电报过来,穆子儒立刻给汇了两万美金。这份情义,褚韶华一直记心上。虽说钱还没还,褚韶华也不是那种一去不回头的性子,年前褚韶华给闻知秋写信,上海的这些朋友们便都写了一封。   毕竟,人家钱用在什么地方,得让人家知道。   还有就是,朋友们的交情,离得远本就来往少,时间一长必受影响。所以,褚韶华挺爱给朋友们写信,逢年过年还会寄东西回来。   穆子儒年前就收到褚韶华寄来的美国年货,心里挺高兴,觉着这妹妹没白认,两万美金也没白花。如今又收到褚韶华的信,信上说考上了史密斯大学。   当然,褚韶华一向不谦虚,把自己考试全美第一,收到七所大学录取通知书,全额奖学金的事儿也都显摆了一遍。   哪怕穆子儒不晓得这史密斯大学是个啥大学,可这全美第一,全额奖学金的事是能看明白的。穆子儒真是高兴,一则投资没白投,二则褚韶华这人他没看错,有良心,考上大学也并不瞧不起他这个江湖大哥。   穆子儒身边儿也有几个文化人,他是照着前清时的清客的意思来养着的。再者,他为人活络,一向愿意与文人来往,赚个名声啥的。   穆子儒就找了位颇有见识,前清时留过学的杨先生打听,“史密斯女子大学,先生可知道?”   杨先生捋着胡须,“这如何不知?波士顿有名的女子大学。”   “得数得着吧?”   “这么说吧,世界都有名的女子大学。”   穆子儒心里就更美了,回家令人置酒,喝两盅,三姨太陪在他身边伺候酒菜,觑着他脸色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咱妹妹考上大学了,好事不?”穆子儒搂着三姨太的细腰,抿口小酒,愈发得意。   “哪个妹妹?”   “有几个妹妹,小褚,褚小姐。”穆子儒道。   “哦,她不是去美国了么。年前还给咱们寄了年礼过来。”   “就是去念大学的。”穆子儒甩开常放在手边儿的扇子摇了摇,道,“考试全美国第一。”   “全美国第一?”   “是啊。”   “唉哟,这真是上大学去了啊!”三姨太红唇圆张,瞪大一双美眸,不可思议地说。   “废话,不是上大学,到美国做什么去?”穆子儒端起酒盅一仰而尽,“我早就看她不是寻常人。”   “还真是。”三姨太看穆子儒心情好,也跟着奉承,“要说咱们上海的名媛,无非就是在上海读个震旦大学、圣约翰大学,再远些去南京读金陵大学,倒是鲜少听人出国留学的。褚小姐原不是卖衣料子的么,她能考全美国第一名?”   “到美国请了家庭教师,也不容易,很多都得现学。”穆子儒夹个黄泥螺,滋溜一吸,咸鲜满口,同三姨太道,“你备些禁远途寄送的礼物,到时给咱妹妹寄过去。寄前跟我说一声,我给她写封回信。”   “诶。”三姨太忙应了,心下寻思着同丈夫商量,“妹妹在国外,一应洋货都不缺,要我说,不如备些咱们这里的土物倒是好。丝绸补品的备一些,咱们这儿的丝绸是比国外都要好的,还有,在外读书不易,也让她自己瞧着滋补,别累坏身子。”   “成。”   三姨太忍不住打听,“是不是美国那学格外好考啊?”这褚小姐,也没听说是才女啥的,咋一去就考了个第一啊!   穆子儒见她打听,问她,“怎么,你想去读书?”   三姨太立刻一个激灵,给穆子儒将酒斟酒,纤细手指上的鸽子蛋火油钻闪闪发光,嘴里嗔道,“说什么哪!我不得在上海伺候老爷,照顾孩子哪!”她要去读书还不得趁了那些小妖精的意!   三姨太往回找补一句,生怕穆子儒真动了叫她出国读书的心,同穆子儒道,“我是想着,以后要咱们孩子有出息,也送到国外留学,像褚小姐这样,以后要是考个全美国第一,老爷您还不得乐得合不拢嘴啊。”   穆子儒哈哈大笑,夸三姨太会说话,让她下午去银楼随便挑两样首饰去。   三姨太愈发眉开眼笑,用心奉承。   所以,不是任何人都能成为褚韶华。   褚韶华曾对闻知秋说过,“我追求的是门当户对的婚姻。”   门当户对。   不是我家门口的石墩必需与你家门口的一致,也不是我家门楣要与你家门楣等高,更不是你出身如何显赫,而我必需有多少钱。   而是,我的眼界与你一样宽阔,我的内心与你一样丰富。我嫁你,必是因为我愿意嫁你,而不是因为,我迫不及待的在容貌尚且鲜妍时仓促的找一个性价比最高的人来托付余生。 第218章 远航之邀请   褚韶华寄出给闻知秋的上海朋友们的信后,就打算再去纽约的两所女子学院面试,她并不是想去纽约读书,毕竟,她更喜欢波士顿的气氛,这里有许多她新认识的朋友。褚韶华是想着,趁着现在没什么事,到纽约走一走,见一见世面。   毕竟,纽约也是世界知名的大都市。   艾玛就在这个时候找到褚韶华,请褚韶华吃中餐。   虽非雕梁画栋,却也是兼具中国风情的餐厅。这家餐厅的老板褚韶华认识,叫汤姆.杨,这是在美国的洋名儿,中国名字叫杨耀祖。褚韶华是波士顿名人,一般有点名气的国人,她都认得。有时褚韶华会过来,这时候杨老板就会让厨下做些正宗的中国菜,有空时还会陪褚韶华坐会儿,说说话。其实,俩人的老家一个天南一个海北,杨老板是安徽人。   可在这异国他乡,就多了层亲切。   艾玛是认识褚韶华后才对中餐多了兴趣,一试之下就有些爱不释口的意思   杨老板这餐厅能在波士顿的繁华地界儿开起来,与别的中餐馆颇有不同,一则他这装潢是花了大心思的,二则他厨房并未锁在后头不见人,而是用几块大玻璃做的落地窗,里面的厨师都是雪白的厨师服,厨房内干净整齐,客人只要一进店就能瞧见,与别的中国餐馆后厨的脏乱差完全不同。三则,这里虽是中国餐馆,从杨老板到厨师员工都是西式打扮,长袍马褂一律没有,都是便捷合身的西式服装。四则,杨老板这里的中餐也都经过改良,酸甜口居多,颇合西方人口味儿。   故,生意兴隆,颇有名气。   杨老板见褚韶华来,亲自过来招呼,见到艾玛小姐,也亲切的打了招呼。艾玛小姐因有事和褚韶华说,特意远了个窗边角落里坐,既能看到风景,也少人打扰。   艾玛小姐点了一壶红茶,中餐都是配茶的,西方人多是偏爱红茶,褚韶华也喜欢红茶,这一点,两人倒是一致。艾玛小姐先倒了一杯递给褚韶华,说,“我很喜欢杨这里的茶,比印度红茶味道更好。”   “杨先生的家乡出产极有名气的红茶,这种茶就是他家乡种植的,名字叫祁门红茶。”褚韶华接过茶,曲指在桌间轻叩三下,艾玛小姐好奇,“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们国家一种风俗,向递茶的朋友表示感谢。”   艾玛小姐笑,“可真有趣。东方文化里有很多隐喻。”   “哪种文化都有自己的隐喻,只是你不大了解东方文化,所以觉着有些神奇。”漫呷口茶,褚韶华说。   “不只是东方文化神奇,东方人也很神奇。”艾玛望向褚韶华,眼睛里带着一种西方人的狡黠聪慧,“像你,克莱尔。你肯定猜到我有事找你,是不是?”   “这个用猜么,好端端的突然请我吃饭,一看就有事。”褚韶华说的艾玛都忍不住笑起来,艾玛收敛笑意,郑重的望向褚韶华,“克莱尔,你现在已经拿到史密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你大学要读的是政治专业,我想请你过来帮我。”   褚韶华挑眉。   艾玛很坦诚的说,“是我们女性选举协会的事,你知道,今年国会还要进行州议会的投票。去年去年众议院以304 : 90通过关于妇女选举权的修正案,参议院以 56: 25支持这一决议。今年如果有3/4州支持妇女选举权,那么,全美利坚的妇女都将获得选举权。”   褚韶华点头,她知道这事。褚韶华道,“这有什么问题吗?我一直在等着听好消息。”   “我就知道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都期盼着国会能通过女性选举权的宪法修改。”艾玛认真的说,“我们就要为这一目标做准备,克莱尔,你肯定不知道,现在我们的州政府马上就要进行女性选举权的投票了。”   褚韶华看艾玛眼中浮现担忧,问,“是不大顺利吗?”   艾玛道,“我们的州议会至今对此存疑,还没有举行投票。州长先生不信任女性的才智,认为女性感情敏感,不适合在政事上表态,不能做出客观判断。”   褚韶华想,她也不认识州长,艾玛应该不是想她去找州长谈谈什么的。褚韶华性情直接,“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我定不推辞。”   “克莱尔,美国大学的暑假是非常长的,这么长的时间,如果你没有别的计划的话,我想请你加入我的智囊团,我希望能借助你的智慧来推动州议会的投票。你也知道,只有整个联帮3/4的州议会同意,才能修改宪法上关于女性选举权的条款。虽然马塞诸萨只是五十个州之中的一个,我们也要用尽全力,现在对于女性选举权来说,是最重要的时刻。”艾玛很真诚的做出邀请。   褚韶华以前也帮助过艾玛她们出去演讲的事,何况,这件事褚韶华也愿意提供帮助,她正色答道,“我非常乐意。”   艾玛有些不好意思,她伸手拂过额前并不长的流海,雨后的阳光氤氲着水气透过玻璃窗,落在艾玛的侧脸,她的脸颊有些红,还是要先同褚韶华说清楚,“以前是朋友帮忙,现在是正式请邀请你与我组成团队。我们协会是完全公益性的社会组织,平时也没有多少薪水。”其实基本就是没有薪水,就是艾玛这个波士顿女性选举权协会的会长,也没有薪水,她平时是靠做记者生活。一些协会的活动花费,主要是依靠捐款人的捐赠,如褚韶华就是捐赠人之一。   褚韶华一直有让报社资助女性选举协会,她当然知道这些社会组织的结构,她善解人意的为艾玛的白瓷杯子续上茶水,“没关系,只要能帮上忙,能促进州议会通过女性选举权,我并不介意。”   艾玛脸上终于露出灿烂的喜悦,春水一般的绿眼睛熠熠生辉,那雀跃似乎要溢出来。褚韶华也感觉到艾玛的开心,不禁笑了。艾玛握住褚韶华的手说,“谢谢你,克莱尔。”   “希望美国女性走出这一步,能给全世界女性以鼓舞。”褚韶华的话并不全是客气,长久以来男权对女性的压迫,让褚韶华深有体会。时代正处在一个巨大的变革期,工业的发展带来社会结构的变化,褚韶华是真的希望,世上女性群体的地位有一个大的进步。哪怕她并不是美国人,她仍是愿意看到这片土地的女人能率先取得成功。   “肯定会的。”艾玛信心满满,她先前还很担心褚韶华不会答应。因为褚韶华是《正义报》的老板,而她现在是《正义报》的记者,如果褚韶华认为,身为老板加入她的团队比较没面子,可能会拒绝。但在这种时刻,艾玛希望能为州议会通过女性选举权的事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还是问了褚韶华的意见。   她果然没看错克莱尔小姐,就像她母亲所言,这是一位有着极开阔心胸的小姐。   艾玛与褚韶华达成一致,更加热情的请褚韶华吃中餐馆的名菜,那什么浇了酸甜汁的炸的酥香的左宗棠鸡,还有艾玛大力推荐的糖醋猪肉,以及酸甜口的宫保鸡丁,艾玛和褚韶华都吃的不少。吃过饭,两人开车去了艾玛的家。   说来波士顿女性选举协会都没一个正式固定的聚会地方,一般不是在咖啡厅,就是在艾玛家。艾玛一个人住,有事在家里倒也方便。只是,褚韶华原以为还能看到副会长内维娅,艾玛道,“内维娅家的小女儿病了,她得陪着孩子,咱们先想个好办法。”   艾玛放下包去煮咖啡,褚韶华很喜欢艾玛家的位置,既不过分热闹,也不过分冷清,附近还有公园,早上可以散步,其他商店餐馆也一应俱全。   因为刚下过雨,褚韶华打开窗户,让带着雨气的空气涌入室内,她坐在窗畔的休闲椅中,楼下是一条林荫路,阳光落在树间残留的雨滴水雾上闪闪发光,像一条缀满水晶宝石的绿色飘带。路间有步行的行人,也有现代化的自行车与汽车,偶尔驾过一两辆具有欧洲风范的高高的马车,车上缀有铃铛,清脆的铃铛声叮叮当当的飘散在空中。   艾玛端来咖啡,褚韶华道谢接过,收回视线,道,“波士顿一直被称为美国的雅典,没想到这里的女性歧视也这么严重。”   “说波士顿是美国的雅典是说这里的大学多,受教育的比例大,可那些历史名校多是男校,女子学院太少了。你没见过有些男性学者教授对女性的态度,他们平时对女性也彬彬有礼,但是一提到赋予女性平等的政治权力,他们就一幅‘你们是在说笑’的蠢样!”艾玛耸耸肩,“就是在智力上,许多男人也并不信任女人,你看有多少大学愿意招收女大学生的,我们多是在女子学院就读。不过,现在也好多了,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女性出门工作。”   褚韶华知道世界对女性的歧视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她将话题转到正事上,“我们来说说州长大人吧。”   艾玛与褚韶华说起波士顿州议会的事,说来,美国这个国家的政体与中国完全不同,中国一直是几千年的封建皇帝制度,美国历史很短,它是联邦制。在褚韶华看来,每个州就相当于一个小国家,因为各州的设置与国会一模一样,如同马萨诸塞的州议会,一样是有上下两院,有自己的军事装备,自己独立的立法系统。   所以说,美国的联邦制很像许多小国联并一起的感觉。   美国各州的独立权限非常大,所以,各州不一定要看国会的脸色,那种什么事全由国会说了算,更是没有的。   如今的州长阿莱克斯.格林先生对于女性的政治权向来持保守态度,而且,有个不是很好的消息,阿莱克斯州长的夫人的娘家姓氏是姓米勒的。   这件事,褚韶华在支持克拉拉打官司后不久就知道了,她并未如何放在心上,米勒家族可能进行一些小事的推动,但,褚韶华相信,纵是州长也不可能干预司法公正。因为美国的选举制,怕是州长先生的死对头就盼着他出个丑闻好拉他下台。   但是,州长对她们这些支持克拉拉打官司的人没有好感也是肯定的,褚韶华道,“我听说,政治家想获得选举,必要投入大量金钱。州长想必得米勒家族帮助不少。”   艾玛为什么哪怕厚着脸皮也要请褚韶华加入她的团体,这就是原因了。艾玛一向认为,褚韶华拥有一流的才智眼光,如果她想走的更远,褚韶华的智慧能给她很大的帮助。   “从以前州长对女性的看法,到近来的表态,她都不支持女性选举权。当然,他更不可能喜欢我们。”艾玛同褚韶华说了一件机密事,“我们协会有一位奥德丽小姐,是州长的表妹。她想说服州长在女性选举权上表态,州长拒绝了。”   “州长夫人是一位什么样的人?”   “非常优雅,在外界颇受好评。”   “看来是一位聪明的夫人。”褚韶华问,“我记得州长是共和党人,共和党内最有可能取代州长位置的是哪个?还有波士顿民主党的首领现在是谁?”美国最大的党派就是这两个党,褚韶华没有专门研究过美国的政党,但对于一个读过《史记》和《资治通鉴》的人来说,许多事是有共通性的,并不妨碍她做出决断。   艾玛接下来做的事令褚韶华震惊,艾玛请褚韶华稍等,她放下咖啡,起身去了书房,片刻后,拿着个厚厚的笔记本回来。翻开来,褚韶华看到艾玛笔记本上整整齐齐的记满了波士顿政坛人物的各种资料。   从出生到读书,从父母到妻儿,从朋友到政敌,从逸事到佳话,当然还有各种黑历史,各人的喜恶,有些还细心的备注是传言,尚未确定。   褚韶华敬佩的看艾玛一眼,由衷赞叹,“真厉害。”   “我是跟华盛顿的会长学的。”艾玛把笔记本递给褚韶华,神色庄严,“女性的路当然还有很长,可只要我们努力,哪怕只能进步一点点,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终有得到真正平等的那天。”   褚韶华觉着双手接过的,仿佛不是一个厚重笔记本,而是一朵跳跃着的,纵不够强大,却十分坚韧温暖的,代代相传的薪火。 第219章 远航之酒会   因为接受了艾玛的邀请,纽约的面试褚韶华便没有再去。   褚韶华与艾玛分析着有可能成为助力的政客,至于阿莱克斯州长,褚韶华劝艾玛不要在州长身上放重码,褚韶华说,“我们打赢这场官司,米勒家族的名誉必然会受影响。对于米勒家族现在的规模而言,名誉就代表利益。而阿莱克斯州长与米勒家族有着非常密切的利益关系。如果是感情的矛盾,还可以调和,涉及到利益,不可能有人会主动让步。所以,只要阿莱克斯州长名义上不反对女性选举权,这对于我们协会,就已经足够了。”   艾玛点头,“那我们是把希望放到共和党的身上,还是民主党的身上?”   褚韶华道,“都要放,阿莱克斯是共和党,显然共和党在议会的势力比较大。但是,在州政治上处于失利方的民主党更好拉拢。可要想取得议会通过,只靠民主党也不现实,一定要争得部分共和党议员的同意。”   艾玛同样具备一流的逻辑,她道,“我与州民主党党魁塞缪尔.洛佩兹相识,关系还不错,他对于女性选举权的态度很温和。我妈妈与他也是多年交情,可以试着先和他谈一谈。”   “最好能正式取得民主党的支持,公开的支持。”   艾玛忽然有个好主意,“马上就是洛佩兹叔叔的生日,他邀请了我妈妈,克莱尔,你愿不愿意与我们一起参加?”   褚韶华看向艾玛,艾玛很了解褚韶华,她道,“他是反人种论人士,不然也不能和我妈妈成为多年朋友。”   褚韶华便没有拒绝这份邀请,她想到白人圈子看看已经很久了。虽然在波士顿的华人圈看来,褚韶华已经与波士顿的白人关系密切,就先前那位白人女士的官司,打的轰轰烈烈。但是,褚韶华心里清楚,她虽然能帮克拉拉打官司,可始终距真正的白人社会的上流圈子有一段距离,一直在门外徘徊而不能进。   这次,倒是个一举双得的好机会。   褚韶华细心问了艾玛要准备什么样的穿着,而且,褚韶华希望艾玛还是提前问一问洛佩兹先生的意思,她不希望介时有不礼貌或不愉快的事情发生。   如果主人家并不欢迎她,那么,不论她多么想进入白人社会的圈子,也不会去自取其辱,自不会去讨好那些对她心存芥蒂或是歧见之人。   褚韶华就是这样的人,她一方面做事八面玲珑,一方面又具备强烈的自尊,极好脸面。   艾玛能直接邀请褚韶华,自然是有极大的把握。待艾玛问过洛佩兹先生后,也给了褚韶华准确答复。塞缪尔的态度让艾玛非常放心,因为,塞缪尔先生甚至很愉快的说,“我一直有听说这位神奇的来自东方的贵族小姐,如果她过来,我当然很高兴。艾玛,我亲爱的侄女,尽管带你的朋友过来吧。我会让厨师准备几样东方的美食,希望她能喜欢。东方贵族小姐有什么喜好,你可以告诉我吗?”   艾玛在电话里与塞缪尔交谈愉快,也提供了褚韶华一些饮食上的喜好,当然,这是艾玛自认为的褚韶华喜欢吃的东西。另外,艾玛也着重介绍了一回褚韶华家族悠久的历史,听闻是位有着一千两百年悠久历史家族的贵族小姐,塞缪尔先生愈发愉快。   塞缪尔太太则没有丈夫的乐观,灰蓝色的眼睛里写满担忧,她说,“塞缪尔,你知道,不是所有的客人都喜欢东方人的。”   “这位克莱尔小姐不同,她是来自东方的大贵族家庭,家族竟有一千两年的历史!天哪!真是不可思议!”塞缪尔感叹,“听艾玛说,克莱尔小姐的祖上还出过皇后、宰相这样的大人物,曾有过公爵的显赫。她是东方名声显赫的大贵族的后裔。非常善良,在东方红十字会有过巨额的慈善捐款,现在的《正义报》就是她创建的,所有收益都是用于慈善事业。多么难得的一位贵族小姐啊。”   塞缪尔太太听到克莱尔小姐的家族这般显赫,心地这样的仁爱,顿时疑虑全消,眼睛露出笑意,“那这位东方贵族小姐有什么喜欢的东方菜色,我让人准备一些。”   谁说西方人不势利的,势利大概是写进人类基因里的东西,不分种族不分地域,人人具备,老少咸宜。   褚韶华也很用心的准备这次州民主党党魁塞缪尔.洛佩兹先生的生日舞会,她有想过要不要做一件旗袍,最终,褚韶华还是打消了穿旗袍的念头,太异样了。褚韶华并不是个时时要标榜自己种族的个性,那会让人感觉过于自尊或者过于自卑,这都不好,她主要是与艾玛一起过去,看能不能找到说服塞缪尔正式支持党内议员对女性选举权的投票,而不是去宣扬民族主义的。   褚韶华找到波士顿有名的裁缝店,做了两身晚礼服,然后去珠宝店改了两样首饰,顺便再配了双适合舞会穿的鞋。   褚韶华向来祟尚简约的审美,她的礼服并不复杂,乳白色的真丝缎,领口像春天微微绽开的花苞,有一点造型却绝不夸张,中长裙,膝下以下,中间是黑色的丝缎腰带,腰身纤细柔韧。褚韶华试礼服时,那位白人裁缝已是再三夸赞褚韶华的好身材。   对镜照照,这样的礼服,配一对流苏钻坠就很好。   褚韶华天生的夺目美艳,以及她纤细标致的身材,引得维多丽娅和艾玛母女连声赞叹。永远不要怀疑西方人的审美,他们并不比东方人奇怪到哪儿去,他们的审美也并不独特,褚韶华这种高鼻凤眼瓜子脸、雪肤蜂腰大长腿,到哪儿都是美人。   褚韶华头发丝里都是刚从美发店出来的馨香,妆是她自己化的,只是淡妆,在夏天尤其清爽怡人。褚韶华手里拎着个黑色的精致小手包,“是夏洛特介绍给我的裁缝,看来以后可以常去那里做衣服。”   “非常漂亮,完美。”艾玛已经三十岁出头,维多丽娅更是五十几,两人都是各有气质的女性,但不得不说,皮相上的黄金期已过。望着褚韶华,艾玛很是感慨的说了一句,“你们东方人都看不出年纪,克莱尔,说你二十岁也会有人信。”   褚韶华真诚的说,“艾玛,待我到了维多丽娅总编的年纪像她这样的精力充沛,在你的年纪像你这样坚定善良,就是我的追求。”   三人有说有笑的去参加塞缪尔的生日酒会。   褚韶华其实是波士顿名人,当然,波士顿上过报纸的人很多,能来参加塞缪尔生日宴的,基本上都是波士顿名流,谁还没上过几次报纸啊。但褚韶华不同,她是个东方人。   在波士顿的东方人里,唯褚韶华有这般阵仗。   褚韶华几个月前是报纸常客,她的照片经常出现在报纸上,但是,这年代的印刷技术,以及照片与真人真的是有很大差别的。褚韶华那种霸道艳光,那种得体的穿戴与高贵的姿态,令许多人都一时没想到她就是大名鼎鼎的克来尔.褚。   这个时代的许多美国人依旧认为东方是落后的、有着古怪的、神秘文化的地方。纵是在波士顿的许多华人完全已经是西式打扮,在学业上颇是出众,但在社交上,他们仍持保留态度。   东方人有东方人自己的圈子,白人有白人自己的圈子,这两者能有所交集的时候并不多。再加上美国的排华现状,许多西方人简直从智慧到认知上对东方人持保留态度。   褚韶华来美国日久,对这些感触愈深。   褚韶华送了塞缪尔先生一套梅子青的下午茶瓷器做为生日贺礼,褚韶华不喜欢青花、粉彩之类,她更偏爱莹润素雅的龙泉窑梅子青瓷。   塞缪尔谢过褚韶华的礼物,很亲切真诚的欢迎褚韶华的到来。塞缪尔已经五十几岁,一头灰白短发,眼角眉梢的皱纹都带着温和,等闲路上遇到完全想不到竟是州民主党党魁。   党魁这个词,并非全是褒义。   其实,塞缪尔见到褚韶华时也是吃惊的,他的年纪注定了他是见到东方巨大变迁的那一代人,年轻时他见到的东方男人多是拖着一条长辫子,穿着旧式长衫的那一类,女性也多穿戴传统的东方刺绣的裙子,几十年过去,东方人逐渐步入西方社会,很多人过来留学、经商、工作,西方社会对东方人有歧见的人很多,并不包括见证东方人变迁的赛缪尔。   在他看来,东方人是一个极具适应性的民族。   当然,这个民族有很多缺点。可是,哪个民族没有缺点呢?   今天到来的东方贵族克莱尔.褚小姐已经是这样的得体的令人惊艳,塞缪尔以为克莱尔小姐会穿具有东方特色的本民族服装,不想却是西式小礼服,她这样自在的行走在社交场,如同一颗被全场瞩目的熠熠明珠。   没有任何不礼貌的事情发生。   许多人怯于与上流社会打交道,认为这些人必然高高在上,褚韶华倒喜欢这个圈子,大家都有着高级的社交礼貌,哪怕不喜欢,也不会流露于外,更不会轻易让人难堪,毕竟,还要看主人家的面子。   塞缪尔先生的生日酒会上,褚韶华还见到了几个认识的人,波士顿妇女党的领袖凯拉女士就与褚韶华相识,凯拉女士很高兴的同褚韶华打招呼,还给褚韶华介绍了自己的丈夫,凯拉女士的丈夫是一位民主党议员。   因为塞缪尔先生是州民主党党魁,过来道贺的有多是州民主党人士,褚韶华还见到了市长先生,这位也是民主党的重要人物。   满室衣香鬓影,政客名流,褚韶华都有些累了,站在一个不大显眼的地方略作休息,望向正在与艾玛亲切交谈的市长先生,终于知道维多丽娅母女与州民主党有着怎样深厚的交情了。艾玛一直希望州议会能通过的妇女选举权之事,看来,于民主党来说,投出支持票不是难事。   不过,民主党派的重要人物对艾玛这样热情,恐怕也有其他的打算。   褚韶华心中渐渐明了。   “我猜您并不是因为克拉拉女士在州法庭的官司来到这里的。”一个醇厚低沉的声音在褚韶华耳边响起,褚韶华抬头,看到一头银灰发的奥德里奇律师。奥德里奇一身银灰色西装,衬的身材笔挺瘦削,别有一种老年绅士的风度,当然,这得在你不知道他在法庭做辩护时是如何难缠的情况下。奥德里奇微微举杯,眼神锐利明亮,对褚韶华致意,“您好,克莱尔小姐。”   “您好,奥德里奇先生。”褚韶华侧过身,是一个更加适合观察周围环境的方位,看向奥德里奇,她与这位大律师可不熟。   奥德里奇温声道,“很高兴在这里遇到到您。”   褚韶华礼貌的说,“我也是。”   “我以为您对接下来的官司势在必得。”奥德里奇道,“我应该没有看错,您是一位对胜利非常执着的小姐。”   褚韶华立刻明白奥德里奇的意思,这里称得是民主党人的聚会了。接下来克拉拉的官司要在州法庭开审,而州长是共和党人士,虽然州长不可能干涉司法,但这时候参加民主党人的聚会,显然并不是一件非常明智的事。褚韶华以为奥德时奇在暗示她与民主党的关系,她道,“我是东方人,并不了解你们的政治。”   “不不不。”奥德里奇微笑着,“我相信您与党派并没有密切的关系,但是,您对政治有着一流的眼光。克莱尔小姐,请不要怀疑我的善意,我现在已经不是米勒家族的代理律师了。”   “我从未怀疑过您的善良。”褚韶华是个非常懂得社交辞令的人。   “那么,我便提醒您一句,米勒家族接替我的是莱恩律师,他可是一位非常出众的律师。而且,与您一样,他对政治也有着一流的敏锐,克莱尔小姐,你提早暴露了你的计划。”   褚韶华唇角一抿,看向奥德里奇,她察觉或者她与奥德里奇说的并不是同一件事,褚韶华道,“我不是很喜明白你的意思,我的计划?你大概是误会什么了,奥德里奇先生。”   奥德里奇耸耸肩,“聪明人总是不轻信相信人,哪怕是友好的提醒。”他低声说了句,“如果我是莱恩,我一定会在女性选举权确定之前开始官司辩护。”   褚韶华脸色不变,只是那个表情却似僵硬的贴在脸上一般,她的瞳孔瞬间收缩,眼瞳深入泛起一抹雪亮锋锐,射向奥德里奇。奥德里奇终于有些成就感,于是,又提醒褚韶华一句,“你今天来塞缪尔的生日酒会,太过显眼。”   褚韶华很快恢复平静,她露出个浅浅的笑,好奇的问,“您是怎么看破我的计划的呢?”   奥德里奇很欣赏褚韶华的镇定,他道,“不论哪个律师接手米勒家族的官司,能在民事法庭争取到的条件,不会比我更好。您与克拉拉女士都不是看重金钱的人,如果不是有必胜的把握,什么还要进行民事上诉呢?明明在市法庭已经判决克拉拉女士可以带走她的财产,包括婚后赠予。这样的判决您都不满意,那么,你的必胜把握来自哪里?”   奥德里奇眼睛里闪烁着睿智的光芒,“我读过你们东方的一本书,上面有一句话,是说一件事,想在百分百的制度,必有满足三个条件,分别叫天时、地利、人和。”   褚韶华望向奥德里奇湖水般幽深的眼神,奥德里奇感慨,“这句话很有道理。你一直表现出必胜的模样,我一直以为你很大程度只是为了增强克拉拉女士信心的外在表现,你应该在官司最初就想到利用女性选举权的天时因素了吧?克莱尔小姐,您真是一位天才。”   “还不是被您看穿了。”褚韶华笑笑。   奥德里奇墨绿色的眼睛里重新泛起思考,“你这么轻松,似乎完全不介意被人看穿你的计划。”   谁说不介意的?   褚韶华当然介意!   便是如奥德里奇所言,她之所以对克拉拉的官司有必胜的信心,就是依赖于对“女性选举权”一定会通过的信心!   褚韶华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信念,可能连美国人自己都对此也不是非常有信心,如艾玛还在进行州议会的推动。可褚韶华或者是旁观者清的缘故,她对此事的通过深信不疑!毕竟,国会两院对此事的投票都是压倒性的胜利!   再加上工业的发展,人们思想的变化,这件事最终通过的机率极大!   她对克拉拉的官司的必胜的把握也来自于此!   待美利坚的女性获得正式的选举权,整个国家的女性在政治上会迎来赔本新的局面,哪怕暂时没有女政治家的出现……不,或许很快就会有女性从政的身影了……可即便没有,男性政客也不可能再忽视足可以占据国家一半选票的女性选票。   在这样的政治形势下,加上舆论的压力,亚摩斯的辩护,再进行州法庭的上诉审理,褚韶华有十成十的把握制胜!   这样的心思,褚韶华没有对第二个人提起过,包括克拉拉,没想到竟被奥德里奇看了出来。既然奥德里奇能看出来,自然有第二个慧眼之人,第三个慧眼之人……   褚韶华表现轻松,并不是因为不介意被人看穿。水晶灯下,褚韶华的眼睛如同两丸浸在水银中的黑色琉璃,幽黑明亮,天然有一种慑人光魄。她慢慢的饮了口香槟酒方说,“我们中国还有句古话叫,自助者天助,助人者人助。奥德里奇先生,并非是我要借助天时,而是天时就在我这边。”   奥德里奇算是很了解中国文化的人了,不然,也不能知道“天时、地利、人和”的话,但,他还是有些不明白褚韶华这绕来绕去的话。在此时,褚韶华轻声对奥德里奇说了句,“奥德里奇先生,我会轻松是因为,我对于一定要取胜的事,从来不会只做一手准备!” 第220章 远航之交易   奥德里奇相信褚韶华现在的从容有一些故弄玄虚的成分,但是,奥德里奇也相信,褚韶华具有东方贵族的高级的智慧力,这位东方贵族小姐或者不喜欢有人说破她的计划,毕竟,贵族都是很重面子的。   不过,凭他对这位东方贵族的了解,她说不定还真的有别的备用计划。   奥德里奇有些好奇。   艾玛与州民主党的交情让说服塞缪尔先生成为一件容易的事,褚韶华则在第二天特地去了亚摩斯的事务所。亚摩斯已经是波士顿的知名律师,帕布森成为兼职的实习生,至于小威廉,则成为亚摩斯律师事务所的正式职员。   亚摩斯恰好有客人过来,小威廉给褚韶华端来咖啡,褚韶华坐在会客室略坐。   褚韶华让小威廉自己去忙了,亚摩斯现在手头上有别的官司,听威廉太太说,小威廉时常晚上会加班。褚韶华一面喝着黑咖啡,打量着冷色装饰的会客室,墙壁与沙发都是雪白色,茶几是一种钢结构的铁灰,对应着墙壁装饰的线条冷硬的几幅油画,令这个空间干净整齐的同时也缺少一些温情。   褚韶华其实觉着很有趣,她第一次见亚摩斯时,亚摩斯是颓废的,没想到,完全振作的亚摩斯竟有些工作成狂的意思。非但戒掉了酒精,对工作也极为认真负责。   亚摩斯眼中带着笑,“克莱尔,让你久等。”他与褚韶华太熟,两人称得上患难之交,亚摩斯自己端着咖啡过来,“突然间有客人过来。”   “没关系,我现在时间充裕。”褚韶华在假期中,并不介意等一等。亚摩斯金发整齐,面孔整洁,纵然只是简单的白衬衣黑西裤,也别有一种中年男人的英俊。亚摩斯笑,“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倒是你的电话先到。我们的证据收集完毕,已经可以提交法庭。”   褚韶华道,“提交的时间暂缓一缓吧。”   “为什么?”亚摩斯有些不解。   褚韶华把昨天见到奥德里奇的事说了,褚韶华道,“奥德里奇辞去米勒家族代理律师的事,可见与米勒家族相处的并不愉快,他虽猜到我想借助女性选举权修正法的计划,应该不会告诉米勒家族。但是,他能看出来,难保米勒家族也能看出来。”   亚摩斯感慨一句,“老师还是一如既往的‘好意’啊。”   亚摩斯曾是奥德里奇的学生,据亚摩斯说,奥德里奇心胸不大宽阔,当初亚摩斯年轻从业,接过与奥德里奇事务所相对的辩方律师的职务,后来没少被奥德里奇穿小鞋。   如现在米勒家族的官司,奥德里奇“好意”提醒褚韶华,无非是不愿意看到米勒家族新的代理律师取得比奥德里奇更好的辩护成绩罢了。   褚韶华想到奥德里奇为人,倒也觉有趣。   亚摩斯道,“我知道了。我会晚些提交证据。”   “如果法庭催促,也尽量延迟。”褚韶华说。   亚摩斯点头,明白褚韶华的意思。亚摩斯微有迟疑,问褚韶华,“你觉着女性选举权一定能通过吗?”   褚韶华颌首。   “为什么?就是州民主党支持,但在州政府,共和党的席位略胜民主党。”亚摩斯以为是褚韶华去参加塞缪尔的生日酒会,得到政治上的一些消息。   “不要只把目光放在麻萨诸塞州,亚摩斯。”褚韶华提醒道,“我的信心来自于去年国会上众议院与参议院关于女性选举权的投票数目,众议院304 : 90,参议院56: 25。国会众议院与参议院的议员也都是自各州选出来的,他们的意愿其实很大程度上代表各州的意愿。要知道,已经有十六个州通过了女性选举权。而且,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怀俄明州的妇女已经有了选举权。”   “女性选举权不是突然出现的东西,我在史密斯大学的图书馆查过资料,现在新西兰、澳大利亚、芬兰、俄国、英国、德国、奥地利、波兰、捷克斯洛伐克,都已经赋予了女性同样的选举权,从女性选举权提出至今,已经有一百多年的时间。这一百多年的时间,不是只有美国的女性在为之奋斗,其他已经取得成功的国家也会对美国的政治形态产生影响。美国的女性不比那些国家的女性差,我们有这么多的女子大学,有这么多受教育的女性,这已经是一股不可逆转的世界潮流。”褚韶华肯定的说,“这次,一定会成功。”   亚摩斯更加信心倍增,他道,“好,你放心,我一定会尽量将庭审的时间延迟到国会修正案之后!”   褚韶华道,“如果法庭催促我们尽快提交证据,同我说一声。”   亚摩斯明白褚韶华的意思,褚韶华要提前开始舆论造势。   看向褚韶华自信的脸庞,亚摩斯不禁想,要是所有客户都像克莱尔小姐这样聪明能干,他们律师的工作就好做多了。   这些日子,因各自都在忙,亚摩斯很久没和褚韶华见面了,中午请褚韶华到楼下餐厅吃龙虾,小威廉也跟着一起大饱口福。   吃饭时大家默契的不谈工作,只作闲聊,褚韶华说起买车的事,亚摩斯很赞同褚韶华买车,在经济略好转后,亚摩斯做的第一件事也是买车,亚摩斯道,“有车方便很多。”还给褚韶华介绍了几家信誉不错的车行。   褚韶华来到美国不久就找地方学了开车,驾照也顺利考了下来,就是先前一直有事在忙,再加上借了朋友不少钱,现在刚还了一部分,一辆车也要上千美金了。不过,以后念书的大学离市区有些远,来往坐巴士就不是很方便了。何况,褚韶华还有私人事务,总是打车,也是一笔开销,倒不如买辆车。   褚韶华是个说做什么立刻就去做的性格,她刚把车买好,就接到亚摩斯的电话,州法院已经确定开庭时间,就在下月。亚摩斯以证据未收及完全为由,申请庭审延期,法庭接受延期申请,但具体肯延迟多久,还没有消息。   亚摩斯是个经验丰富的律师,他道,“我看法庭的态度,最多肯延期一月。”   褚韶华道,“不能延迟两个月么?”   “我可以要求延期两个月,法庭批准的机率不高。”亚摩斯道。   “我知道了。”   褚韶华刚买了新车,约维多丽娅和艾玛到亚当斯家的蛋糕店喝下午茶,三人都很喜欢亚当斯家的蛋糕,褚韶华还尤其多要一个芝士蛋糕,带回去给夏洛特,还有一个奶油的,是给克拉拉的。   褚韶华说,“克拉拉马上就要会计师考试,现在超级用功。”   艾玛喝口咖啡道,“我听克拉拉说做去年的试卷成绩很不错,如果她会计师考过,待官司结束,可以找一份工作。”   大家都很高兴看到克拉拉的努力,褚韶华就问起艾玛可知道州议会什么时候进行女性选举权投票的事,艾玛道,“议会还没商量出来。”   “塞缪尔先生的意思呢?”   “塞缪尔叔叔很支持我们。”艾玛高兴的说。   褚韶华笑,“我们《正义报》虽然更关注女性话题,但如今我们的销量是波士顿报纸的前三名,对于一些政治话题,我们一样关心。我们现在是不是发一些关于波士顿女性选举权投票的预想的文章。”   维多丽娅总编道,“我请了波士顿有名的社会学家艾丹先生写一篇关于这件事的社会评论。”   “请塞缪尔先生谈一谈这个问题如何?”褚韶华道。   维多丽娅的神色有些犹豫,艾玛也看向褚韶华,褚韶华说,“如果维多丽娅总编您有塞缪尔先生的电话,我可以亲自打电话邀请他。”   维多丽娅将塞缪尔的电话给了褚韶华。   第一次电话,塞缪尔先生自然不在家,褚韶华也只是与塞缪尔太太约好第二次电话的时间。   塞缪尔先生与褚韶华的第一次通话很愉快,褚韶华说,“原想请您喝咖啡,我想明年是大选的年份,您现在一定在忙明年的大选准备,还是电话打扰您吧。”   塞缪尔先生道,“随时欢迎您来我家,我家里有上好的蓝山咖啡。”   “谢谢,有机会我一定过去。”寒暄两句,褚韶华唇角含笑,道,“是这样,塞缪尔先生,我做为《正义报》的老板,想邀请您写一篇关于州议会女性选举权的文章,我们会发表在《正义报》的头版。不知您有没有时间?”   塞缪尔有些意外这个邀请,同时也意识到,这应该是一次善意的邀请。塞缪尔放下手里的咖啡,含笑发出另一个邀请,“《正义报》是波士顿很大销量的报纸,我当然没问题。克莱尔小姐,你明天下午有时间吗?我想请您喝咖啡。”   电话的另一头,褚韶华唇角露出一个微笑,“这是我的荣幸。”   褚韶华明白塞缪尔先生对自己如此客气的原因,她深深的知道自己的价值,如今《正义报》的销量居波士顿报纸的第二位,在整个马萨诸塞州里都是排名前五位的报纸。塞缪尔才不是看重她的什么东方贵族的身份,尊敬她也不是因为她在东方曾有过巨大的捐款,塞缪尔眼下看重的,就是她手里的《正义报》!   她现在需要《正义报》的名头,换取一些酬码了。 第221章 远航之政客   褚韶华与塞缪尔先生的友谊有一个非常良好的开端,伴随着蓝山咖啡的袅袅香气,两人的交谈长达一个小时。第三天,塞缪尔先生那篇关于“女性选举权”的文章见诸《正义报》头版,引起广泛讨论的同时,共和党也不甘示弱,很多政客开始在舆论上大作“女性选举权”的讨论。   他们的手段就多了,除了接受记者的采访,在演讲时也会穿插一些关于“女性选举权”的内容。这是现在火爆话题,如果想给人留下一些深刻的印象,谈天气是不够的,只有谈论热点,才有可能挤进话题中心,搏得观众眼球。   波士顿市长是第一个站出来公开表示支持女性选举权的高级政府官员,市长先生反应之迅速敏捷,简直令褚韶华叹为观止。   褚韶华与艾玛更加关注共和党那边的表态,共和党那边也有人表示对女子选举权的支持,但这些人份量有限。艾玛道,“塞缪尔叔叔通过《正义报》发表对‘女性选举权’的评论,共和党或者会认为《正义报》的立场是支持民主党派。”   “谁支持‘女性选举权’,我们就支持谁。”褚韶华捏着个烤的酥香绵甜的红豆派咬一口,美味的眯起眼睛,褚韶华含笑的眼神透过毛茸茸的睫毛落在艾玛脸上,“再说,我看你和维多丽娅总编也是更喜欢民主党吧?”   艾玛并不否认,告诉褚韶华一个消息,“塞缪尔叔叔问我有没有加入民主党的意愿。”   “塞缪尔先生目光长远,”褚韶华与艾玛道,“一旦女性选举权通过,不论是州议会还是国会,出来女性议员女性官员都是必然的事。艾玛你有没有步入政坛的意愿?”   艾玛是一个极具理想的脚踏实地的实干家,她小口咬着有些烫的红豆派,笑,“还是先把眼下的事做好。”   艾玛道,“我想先试着看能不能采访到阿莱克斯州长,或者共和党中比较有份量的人物。”   世上没有八面玲珑、两面讨好的人,尤其是共和党与民主党是美国最大的两个党派,政治上所有的重要人物基本上都是两党成员,而两党的竞争也不可谓不激烈。   想同时得到两个党派的共同喜欢,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艾玛与民主党关系密切,她能在共和党那里得到的资源便是有限的。一则是因她的性别关系,女性在社会上不得重视,二则是因为现在“女性选举权”的缘故,有一些政治常识的人都明白,一旦女性选举权确立,必然是女性参政的开端,现在的所有党派必然要吸纳女性党派人员。而如艾玛与民主党的关系,即便是加入党派,也只可能是民主党。   所以,褚韶华对于艾玛将要进行的采访不大乐观,褚韶华建议道,“如果采访不到重要的政坛人物,不妨试着采访他们的妻子,也许夫人们愿意接受采访。”   艾玛眼睛一亮,“这是个好主意。”   如同史密斯学院院长公开说的一句话,“女性的智力认知并不比男性差,在政治上,与男性平等的权力,发出自己的声音,这是世界的必然。”   艾玛果然没能得到民主党大人物的采访,不过,她对夫人们发出的邀约反是比较顺利,第二天整理成稿,发到《正义报》头版,颇是引发议论。毕竟,以往女性鲜少在政治上发出声音。   对女性选举权的批评声一样很多,而且,不乏学者政客社会名流表现出对女性智力的怀疑。维多丽娅总编对此非常有办法,不论什么人发表对女性智商的怀疑,维多丽娅总编总能派记者采访到该人物的母亲妻子或是姐妹,然后报纸上的报道就“很好看”了。   所以,《正义报》能保持有今天的销量,维多丽娅总编绝对功不可没,这是位熟谙报业经营的一流报业从事人员。   总之,舆论对于即将到来的“女性选举权”的州议会投票表现出了极大的关注与热度。   褚韶华这里的消息则不是非常好,亚摩斯虽则以重要证据尚在收集中为由,法庭审理也只肯答应延期半个月,日期定在八月中,正是州议会关于“女性选举权”投票前一天的日子。   亚摩斯气的,险在法院吵一架。   亚摩斯还得赶紧告诉褚韶华这事,褚韶华虽有些意外,意外的也有限。虽然美国常常自诩政治清明,米勒家族长期资助州选举,与共和党关系密切,做到这种程度,褚韶华并不意外。   褚韶华在电话中道,“我正有事要跟你商量,到你事务所面谈。”   亚摩斯挂断电话,又把法院一干人臭骂一通。   褚韶华原就是挺喜欢出门的人,自从买了车,就更爱出门了。她特喜欢落下车窗,让夏末的风吹动脸颊和头发的感觉,风里带着夏末的草木香和海水的湿润,吹散所有烦恼。   褚韶华到的时候,亚摩斯已经恢复平静,他很抱歉,亚摩斯道,“按正常情况,应该可以延期一个月。对不起,克莱尔,我没有预计会是这种情况。”   褚韶华安慰亚摩斯,“现在的不利,也会转为以后的有利。克拉拉今天去考会计师了,我想先与你商量,替克拉拉准备一份起诉州政府的起诉书吧?   亚摩斯眼神中透出无比震惊,“起诉州政府?”   “我翻阅资料,看到有政府被起诉的先例,不必太过惊讶。”褚韶华端起咖啡喝一口,看向亚摩斯。   亚摩斯很快恢复平静,就是眼底被压制下去的愤怒也渐渐转为兴奋,他左手虚握成拳,重重的在右掌一击,发出清脆“啪”的一声。亚摩斯哈哈大笑,“这可真是再好不过的主意!”庭审日期比他们预计的都早,那么,他们为舆论所准备的时间就比预计的要短,这个时候,要立刻提振舆论热度,起诉州政府无疑是个好主意。   所有人都会把关注的目光投入到克拉拉官司的上诉审理上!   而且,对于亚摩斯,如果能真正的接手起诉政府的官司,这将是他律师生涯中不能忽略的钻石一般的闪光点的存在。   亚摩斯笑,“你来之前,我只是想能不能借助报纸来控诉一下法院的苛刻。克莱尔,你的主意比我的更好。你怎么想到的?”   亚摩斯灰蓝色的眼睛带着十二分的好奇看向褚韶华。   褚韶华一向能给人以信心,她笑道,“我并没有把酬码都放到‘女性选举权’上,虽然我笃信它会通过,可若有万一呢?若是我们借不到它的势头呢?必需要做多手准备。”   亚摩斯点头,“我立刻准备对州政府的起诉书,傍晚拿过去问克拉拉小姐的意见,她没意见的话,明天我就正式递交法院。”   “好。”褚韶华道,“一应账单,我会同报社打招呼,这是与克拉拉一体的官司,所有花费都是从报社的公益支出里面出。”   亚摩斯道,“克莱尔,我只需要最基本的收费。”   “你会不会吃亏?”褚韶华不喜欢让朋友吃亏,《正义报》的所有收入都会投入到对女性的公益支出,亚摩斯对她的事一向尽心尽力。   亚摩斯的眼睛里泛起温柔的笑意,他说,“我现在接到许多工作,还兼职报社的法律顾问,你带给我的,不只是名誉上的恢复,我们还是朋友,不是吗?”   褚韶华接受亚摩斯的好意,“我们必将是终生的朋友,亚摩斯。”   克拉拉对于褚韶华的智慧没有丝毫的怀疑,尽管起诉州政府不是小事,但是,她相信褚韶华。   杀了约翰的克拉拉有一种无所畏惧的勇气,她在接受《正义报》采访时说,“不论如何严重的家庭暴力,警察都以简单的家庭矛盾处理,我所遭受的悲剧,现在可能还有许多女性正在遭受。起诉州政府,是为了想让政府对女性家庭暴力得到足够的重视,给予女性足够的事实上的保护。所有赔偿金,我将一并捐献给公益机构。我不是为了钱,我是为了为所有的女性争取一个更有安全感的婚内保障。”   阿莱克斯州长早餐时看到这则采访后气的将报纸摔到地上死死的踩了又踩,愤怒的低声咒骂,“这女人的采访词简直比政府的官方发言还要严谨,一定是经过设计的!可恶的东方女人!她为什么不好好的在她们那愚昧肮脏的国度,她为什么要来波士顿?!这个邪恶的东方女巫!”   州长夫人对丈夫的发飙仿若未闻,她优雅的拿起一片吐司面包,“亲爱的,你能有风度一点吗?过来吃早饭好吗?”   阿莱克斯发了一通脾气才到餐桌旁坐下,脸色仍是黑的,“明年是大选的年份,这对我们不利。”   州长夫人递给他一杯热牛奶,“喝一点牛奶,心情会好。”然后说,“你介意我接受记者的采访,对克拉拉小姐表示一些我个人的歉意吗?”   阿莱克斯脸上再起愠怒,紧紧的握住透明的牛奶水晶杯,不可思议的看向自己的妻子,惊叫,“你要对这个被东方女巫迷惑的女人道歉?”   “亲爱的,听我说,我们心里都明白,州议会必然会通过女性选举权的投票,宪法修改就在眼前。这不是我们一个州反对便能阻止的事了,何况,不少我们同党派的议员也支持女性选举权的投票。”州长夫人梳一个高贵整齐的髻,金色的发丝在早晨的阳光下闪耀着浅色光华,她年纪不轻,人却保养的极好,有着标致的五官与不紧不慢的腔调,以及无与伦比的清晰镇定,州长夫人道,“既然风往这个方向吹,我们不要逆风而行。克拉拉小姐的婚内生活的确深受伤害,我们应该对此有一个表态,这会赢得女性的极大好感,对明年的选举有利。”   “可是,米勒伯父那里……”   州长夫人的神色没有半点改变,音调依旧带着那种不急不徐的优雅,她道,“约翰已经死了,他的死,已经为家族名誉带来莫大耻辱与伤害,难道还要为一个臭名昭著的死人影响你的政治前途?这并不值得。”   “所以,如果有记者采访你关于克拉拉女士的官司,请你一定要表示出巨大的同情与歉疚,要做出改善女性婚内状况的正式承诺。”州长夫人有一双翡翠绿的眼眸,神色比翡翠更加坚硬,“我们,要开始准备如何获取明年的女性选票了。” 第222章 远航之掌声   整个八月份的报纸热闹成一锅粥,既有州议会即将对女性选举权进行的投票新闻,还有克拉拉起诉州政府的热点,更兼各路政客已经由此开始为明年的大选热身,报纸上热闹的每天都要发愁用哪个新闻做头版头条。   在这当中,《正义报》仍然给出克拉拉获得会计师考试的通过做为头版进行了报道。   那一天,《波士顿报》的头版新闻是阿来克斯州长夫人的一个采访,褚韶华看到州长夫人对于克拉拉表示出的同情。褚韶华问,“克拉拉,你认识州长夫人吗?”   克拉拉道,“只见过一两面。”   褚韶华将报纸递给克拉拉,克拉拉扫一眼就将报纸还给褚韶华,继续帮菲丽小姐摆放早餐,褚韶华便知道这只是个政治上的同情。褚韶华打电话给塞缪尔夫人,问塞缪尔夫人方不方便做一个采访,塞缪尔夫人刚刚将早上花瓶里的花插好,接到电话问,“克莱尔小姐,您说的是对我进行采访吗?”   “是的,夫人,是您,不是塞缪尔先生。”   塞缪尔夫人很意外,“可是,我并不是非常懂政治上的事。”   “并不是关于政治的采访,夫人。”显然,这位夫人没有州长夫人的政治素养,州长夫人可以在报纸上大谈女性选举权、谈克拉拉起诉政府,而且,用词准备恰当,如果这些全部是州长夫人自己的看法,那么,这是一位相当厉害的政治素养一流的女性。如果这些谈论出自州长的幕后智囊团,那么,州长有着一流的智囊团。褚韶华细心的解释给塞缪尔夫人听,“是这样,克拉拉小姐昨天拿到了会计师考试的成绩单,她通过了会计师的考试。”   “这是再好不过的消息,克拉拉小姐在身边吗?我想向她表示祝贺。”塞缪尔夫人虽自陈不懂政治,显然不是政治白痴。   褚韶华笑,“在的,您稍等。”   克拉拉很客气的接受了塞缪尔夫人的祝贺,褚韶华继续进行自己的邀请,“女性的一生容易遭受更多的苦难,我们需要足够的勇气来克服这些困难,迎来生活新的开始。夫人,是关于克拉拉取得会计师证的一些采访,并不牵涉政治话题,您愿意接受吗?”   塞缪尔夫人欣然应允。   挂断电话后,塞缪尔夫人见丈夫下楼来,让女佣下去吃早饭,塞缪尔夫人为丈夫倒了一杯咖啡,“克莱尔小姐说会安排维多丽娅过来,只是关于克拉拉小姐的采访,我便接受了。”   塞缪尔先生喝口咖啡,赞美,“今天的咖啡非常美味。”然后拿起手边的《波士顿报》,看到州长夫人的那篇采访,塞缪尔先生看完后,出于政治家的谨慎问妻子,“只是关于克拉拉小姐的内容,没有别的内容?”   “没有,克莱尔小姐说,没有任何政治内容。”塞缪尔夫人道,“我不会对政治发表意见。”   塞缪尔先生点点头。   塞缪尔夫人望向丈夫的神色,迟疑的说,“如果你不想我……”   “不不不,罗拉,你可以接受,这没关系。你一直非常同情克拉拉小姐,维多丽娅和克莱尔小姐都是我们的朋友,接受这个采访吧。克拉拉小姐的庭审时间快到了,祝福她,鼓励她,我也希望这位小姐得到最具人性的判决。”塞缪尔先生怜悯的说着,拿起餐盘里的三明治,狠狠的咬了下去。   在庭审到来之前,褚韶华让亚摩斯试着与法庭交涉,申请第二次延期庭审,结果没有通过。   这事很快见诸报端。   有舆论怀疑被告方是不是还有证据未收集完全,是否会影响到庭审结果。关于这一点,亚摩斯接受了采访,亚摩斯道,“我会有百分之百的发挥,案情已经非常明了,我当事人所遭遇的巨大伤害众所周知,我们会得到公允的判决。”   褚韶华也接受了艾玛的咖啡采访,褚韶华道,“我相信亚摩斯律师的能力,我也相信美国的法律是正义的保护弱者不受伤害的法律。”   艾玛问,“有没有必胜的把握?”   褚韶华喝口咖啡,她玉一般的侧脸在阳光下泛起瓷器的光泽,褚韶华道,“希望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也希望克拉拉才能得到公正。”   “这样说,您并没有完全的把握胜诉,对吗?”艾玛做为记者时,问题一向尖锐。   褚韶华并不介意给艾玛一些更能发挥的话题,她说,“事情还未发生时,谁有百分百的把握呢?我们只能尽力争取。”   “我是说如果,如果判决结果不如您所愿,您会不会感到失望?”   “当然。”   “会继续上诉吗?”   “我会支持克拉拉小姐一切追求公平与正义的意愿。”褚韶华正色道,“女性在社会上一直是处于弱势的一方,也是想由此告诉所有在受暴力侵害的女性一声,虽然路很长,但只要肯发声,肯求助,便能得到公平。给所有遭受暴力的女性一些生活的信心,这很重要。这也是我们坚持上诉,追求公平与正义的原因所在。”   “还有就是,法律对于男性与女性是否都是等同而待,这很重要。”褚韶华想了想,重复一遍,“非常重要,重要性不逊于即将到来的女性选举权。”   接下来,褚韶华又谈了一些对女性选举权的看法。   因为法院驳回亚摩斯律师的庭审延期,一时间,克拉拉事件的庭审热度再上一层楼,所有的舆论都在关注这件案子,还有好几位有份量的社会学家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当然,女性社会组织也完全不吝啬于表达自己的观点。   亚摩斯冷静的准备着即将开庭的民事法庭,在这个前昔,他不会再接受任何采访,也不关心舆论,他所有的精力都会放到案件本身,脑中一遍遍模拟着即将到来的民事庭审。   在民事法庭开庭前,社会对克拉拉的案件关注重新到达一个新的峰值,哪怕即将到来的州议会关于女性选举权的投票,在克拉拉的案件前,也失去了热度。毕竟,克拉拉案件在前,州议会投票在后。   当天早上,波士顿几乎所有报纸的头版都让给了克拉拉的民事庭审,非但有许多没有拿到旁听许可的记者扛着相机记录本守在法院外,还有许多关心此事的市民也在法院外等待结果。   莱恩律师有种不妙的感觉,如奥德里奇所言,莱恩律师是一位对政治非常敏感的人,让米勒家族想办法将庭审的时间安排在女性选举权投票前,便是莱恩律师的建议。   他是不会容许自己的对手借助女性选举权的势头的,但是,莱恩律师没有料到,这次的舆论来的这样的轰轰烈烈,比这官司在市法庭庭审时的关注度还要高。   毕竟,以往关注这官司的更多是社会组织和市民,现在已有不少重要人物对这官司发声。   莱恩律师可以想像司法系统受到的压力。   莱恩律师也是一位从业多年、经验丰富的精英律师,遗憾的是,他并没有比奥德里奇更为出众,那么,他没有取得奥德里奇的成果,也可想而知。   褚韶华做为证人之一出现在法庭上,然后,在证人单独休息的小房间里,她听到了法庭上的欢呼。褚韶华推开房门跑出去,看到从法庭走出的几位被记者簇拥的法官,还有之后更是被记者围堵成一团的,不必问也知道是克拉拉他们了。米勒夫妇并没有出现,而是派遣代理人出庭。   褚韶华的出现给了记者们新的追逐目标,褚韶华笑,“采访不急,我想知道法庭是如何宣判的?”   已有记者回答,“克拉拉小姐按法律得到应有的继承权,恭喜你,克莱尔小姐。”   褚韶华分开记者,给了克拉拉一个拥抱,克拉拉激动的双眼眨起泪光,褚韶华认真的望向克拉拉的双眸,“这是法律给予我们的正义,克拉拉,恭喜你。”   “克莱尔……”克拉拉眼圈微红,重重的点头。   褚韶华和亚摩斯拥抱,轻声说,“辛苦了,亚摩斯。”   亚摩斯亦是面带喜悦,并未多言。   记者的相机忠实的记录下这喜悦的一刻,三人都接受了采访,不过,基本上的回答都差不多,因为记者的问题大致相同,无非就是对接下来的刑事庭审有没有信心,对今天的判决满不满意之类的话,稍微有一些难度的话题就是:法庭驳回了克拉拉小姐要求米勒夫妇道歉的请求,您怎么看?   关于这个问题,克拉拉和亚摩斯都没有回答。   褚韶华的回答可以引为范本,褚韶华说,“我从内心深处可以体会米勒夫妇的心情,年迈的父母遭遇儿子的死亡,总是一件值得同情的事。但是,如果是我,我会先自省,为什么我会把孩子教导成这种邪恶的恶魔?如果在知道儿子性格扭曲时,便给予帮助,而不是放任,是不是能避免今天的悲剧?教育是一件重要无比的事,不论是社会教育还是家庭教育。”   民事庭审结束后便是刑事庭审,即使所有的舆论都认为,克拉拉无罪释放的机率很大,亚摩斯仍是一丝不苟的进行准备。   褚韶华都想要不要换一件红色的裙子过去,想了想,还是选择了庄重肃穆的黑色,她也不会有丝毫的冒险,她希望能百分之百的拿下这场庭审。虽然她不惧将官司打到联邦法庭,但是,八月底她要开学,能在州法庭结束,那是再好不过。   所有人都不愿意发生意外,郑重以待,最终也并没有意外发生。   在法庭宣判结束的那一刻,亚摩斯激动又喜悦的望向克拉拉,克拉拉的心中也是喜悦至极,可不知为什么,那喜悦中却又埋藏着那样一股巨大的悲伤。克拉拉的唇角明明是向上翘的,眼睛里却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她想向法官和亚摩斯律师道谢,喉咙中却似哽住无数说不出的悲喜,她的喉间发出一声巨大的哽咽,别开脸,泪落如雨。   法庭在那一刻安静极了,不少熟悉克拉拉官司的人也都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亚摩斯轻轻拍着克拉拉的脊背,希望能借以告诉克拉拉,我们胜诉了,真的胜诉了。克拉拉擦干眼泪,露出一个带泪的微笑,她走出被告席,对着法官和陪审团深深的鞠了一躬,然后,又对所有过来旁听的人鞠了一躬。   不知是谁鼓了第一声掌,紧接着,法庭响起热烈的掌声。 第223章 远航之不错的时光   褚韶华在当天晚上给闻知秋写信时说:   我想,我将永远无法忘记这个傍晚,当我们从法庭离开时,天边已是夕阳如火,晚霞烧透了半边天空。记者们很久才离去,我第一次有一种喜悦到不真实的感觉。   知秋,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吗?   这次的来信,并非通过邮寄,而是由宋先生代为转交。宋先生原意是在波士顿游学半载,原本七月底八月初就要回国的,因州庭审的时间提前,宋先生就多等了几日,想看到庭审的结果再走。   宋先生回国前自然要跟褚韶华打声招呼,褚韶华也早记挂此事,为宋先生准备了不少路上用的东西,宋先生登般那日,褚韶华开车送到码头。宋先生提前问褚韶华有没有什么捎带的,褚韶华也就没客气的准备了些礼物请宋先生带到上海给闻知秋。   宋先生与闻知秋只是曾有过几面之缘,交情不深,到上海后,宋先生也只是打发仆佣把东西给闻家送去。闻知秋回家后看到那只尺方大小的箱子,打开来,取出信,一阅之下,大是欢喜。闻太太虽不识洋文,也凑在儿子身边看热闹,见儿子如此高兴,忙问,“可是有什么喜事?”   “韶华的官司胜诉了!”闻知秋笑出声,把信指给母亲看,“克拉拉小姐当庭宣判无罪,民事判决也给了克拉拉小姐相应的继承权!”   “天哪,真的没罪呀!”天哪!这国外可真神奇,妻杀夫,竟然无罪释放!   闻知秋迅速的读到第二页,随口同母亲解释,“克拉拉小姐在婚姻期间遭遇巨大伤害,有情可原。”待把褚韶华写的信看完,闻知秋感叹一声,“太不容易了。”   闻太太心说,是很不容易,出钱出力的帮美国女人打官司,也不知图的什么。   读过信后,闻知秋从箱子里找出一个天鹅绒描金首饰盒,递给母亲,“这是韶华给妈你挑的,美国很流行的胸针,让我代她送给您。”   闻太太连忙接过,打开来,见是白金镶碎钻的花枝型胸针,很精致漂亮,闻太太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欢喜,一面取出来细看,一面道,“这得不少钱吧。可别叫褚小姐破费了。”   “妈你收着,秋冬正好戴。”闻知秋说,“她经济应该没什么问题,还托我替她还钱。先前借朋友的钱,说先还朋友的,再还我的。”   闻太太立刻道,“这是哪里话,朋友的钱还罢了,是该有借有还。你的钱就算了,以后都要做一家人的,什么还不还的,岂不生分?”又问儿子,“朋友的钱还的差不多了吧?”   闻知秋点头,“这次还过后应该没什么要还的了。”   想到褚韶华,闻太太不禁道,“这褚小姐吧,人本事也大,折腾的事也大。你就说这借钱吧,好不好的就借一大堆的债务,要搁别人,还不得愁死啊。看她没事人一样,无亲无故的,借钱帮人打官司,也能吃得下饭去。要让我,早愁的不知如何了。”   闻知秋听的直想笑,搬了箱子道,“我楼上去整理一下,她这里有不少是给朋友们的书信。”   闻太太其实挺想帮儿子一起整理的,不过想着两人间说不得还有些别人不知道的故事,闻太太一向自认为开明家长,便忍着不去搀和。   可自得了这胸针,闻太太是跟侄女显摆了跟闺女显摆,姜亚一向温柔腼腆,顺着闻太太的口气说几句奉承话罢了。闻春华则是拿着她娘的胸针看了又看,胸针在上午的阳光中闪闪发亮,美丽至极。闻春华也忍不住赞道,“到底是美国来的东西,就是洋气。要说这胸针,钻也不大,估计值不了多少钱,可这样式在上海就没见过。妈,褚小姐可真会讨好您。”   “什么叫讨好啊,这是褚小姐想着我,送我的。”闻太太看闺女爱不释手的瞧了又瞧,忍不住得意,“褚小姐在外头不容易,她心里想着我,就是值一个铜板我也高兴。我听你哥说,她欠的钱,也都还的差不离了。”只要褚韶华别带一屁股债嫁进门,闻太太就很满意啦~至于褚韶华借去的自家的钱,就当花钱供儿媳妇念书好啦。闻太太自己没大学问,这辈子就愿意供人念书,不论儿子还是闺女媳妇,都愿意孩子们多念念书。   “妈,你不说她借了许多钱么?这就还得差不多了?”闻春华问。   “你不想想,褚小姐写书就写了三本,再说,她那样的聪明人,在哪儿找不着个营生啊。”闻太太自豪地,“褚小姐现在可是大学生,官司也打赢了!”   “那杀夫的官司?”   “可不是,无罪释放了!”   闻春华瞪大眼睛,良久方小声道,“我看,这大上海,除了我哥,也没人敢娶褚小姐了。就她那脾气,好不好的弄死一两口子都不用偿命的。”   “胡说八道。”闻太太笑斥,“这里头有内情呐。”跟闺女絮叨起打官司的缘故来,完全是褚小姐见义勇为啊。   要说最佩服褚韶华打官司本事的,还是行业中人虞律师。   虞律师尽管身在上海,却对褚韶华在美国的官司一直留心,时不时同闻知秋打听,闻知秋有了官司的新消息也会把知道的情况告诉虞律师。虽然具体情形不能尽知,虞律师毕竟也是行业中人,拼拼凑凑的也能想明白褚韶华的大致安排。   虞律师对褚韶华的一系列手段叹为观止,此时此刻,虞律师倒是与奥德里奇律师心有灵犀:褚韶华倘是从事法律行业,必能成就斐然。   州法庭宣判后,奥德里奇律师送给褚韶华两瓶不错的法国红酒,卡片上写着:祝贺你们,克莱尔小姐和克拉拉小姐。落款是奥德里奇的签名。   在褚韶华看来,奥德里奇有如今律师业的地位真不稀奇,只凭这些外在表现,就知这是一位多么善于交际的人物了。   褚韶华亲自打电话道谢,和奥德里奇聊了几句,婉言谢绝了奥德里奇的邀约,因为她得做入学准备了,那天是她大学开学的日子,以后她就要住到学校去了。奥德里奇惋惜,“克莱尔小姐,您这样的才华,真应该读法律专业,以后定能成为一流律师。”   “那我们不就是对手了吗?”褚韶华玩笑,“我不愿意与您成为对手。”   奥德里奇声音低沉含笑,“与您做对手绝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但是,行业内的精英越多,也就越证明我们的行业是优质行业。依您的才华,不论读什么专业,都会是出众人物。”又打听褚韶华读的专业,听闻褚韶华读政治经济,奥德里奇更是赞赏了几句,认为这是很适合褚韶华的专业,同时也是非常有前景的专业。   在做米勒家族的辩护律师时,奥德里奇对褚韶华一方是没有半点好脸色的,但是,一旦离开工作时的身份,奥德里奇的交际手腕并不令人讨厌。   褚韶华开学前,克拉拉也找到公寓准备搬出去,她的官司已经结束,不能总是住在夏洛特家里。尽管夏洛特并没有不愿意,克拉拉还是准备开始自己新的生活。她已经考出会计证,找一份新工作并不难。虽然现在社会上留给女性的工作岗位并不多,但已经有女性愿意出来工作,也有适合女性的工作。   褚韶华则要搬到学校去,第一个学年,褚韶华准备住校,美国的大学生很多也会在学校附近租房子,但在大一的时候,褚韶华还是希望住在学校宿舍,这样有利于与同学搞好关系。   在搬走前,褚韶华给夏洛特做了一件香云纱的长袖连衣裙,夏洛特已经五十几岁,褚韶华给她做的略为宽。夏洛特很喜欢,觉着香云纱有异域风情,款式又是常见的,穿出去肯定很特别。克拉拉则是送了夏洛特一双和裙子相配的皮鞋,夏洛特拉着她俩的手说,“以后有空常回来,你们的房间,我都给你们留着。”   夏洛特特意为俩人举行了欢送PARTY,邻居们都过来了,还有维多丽娅和艾玛母女,亚摩斯律师,都一起参加。艾玛近来有些郁闷,州议会关于女性选举权的投票顺利通过,遗憾的是,这样值得纪念的时刻,没有一个女性在现场见证。   艾玛身为波士顿女性选举权协会的会长,特别希望能亲自在议会大厦见证这一刻,塞缪尔也有意促成,结果,阿莱克斯州长执意不肯,最终艾玛是在议会大厦外得到的消息。   让褚韶华说,这议会也着实小气。她鼓励艾玛,“现在进入议会大厦也只是做一个旁观者,希望你明年能以议员的身份,名正言顺的进去。”   艾玛有些歉意,“我不应该这个时候让你为我担忧。”   “我们是朋友,不是吗?”褚韶华拍拍艾玛的肩,两人一起去吃炸鸡。褚韶华和所有的邻居都一一的打招呼,说着即将告别的话。一向炸毛鸡似的怀特太太最诚实,怀特太太一头羊毛卷似的短发,眼睛笑眯眯地,“克莱尔,以前我们有些误会,我挺盼着你离开。可你这就要走了,我又非常舍不得你。”   褚韶华道,“那我时常回来?”   “好啊。”怀特太太张嘴便应了,可见的确愿意褚韶华回来。   褚韶华忍不住弯起唇角,世上没有完美的人,人与人更是性情各异,如怀特太太当初还联合邻居搞签名来排挤褚韶华,可克拉拉的官司时,在社区挨家找邻居签名,为克拉拉写谅解同情书的也是怀特太太。克拉拉最终能无罪释放,邻居们都有帮忙。   褚韶华自己性情强势,给邻居们带来的既有烦恼也有欢乐,如今她就要离开去念书,邻居们还真有些舍不得。似乎这些日子已经习惯了有这么一位东方小姐的美丽身影,回忆以往的矛盾别扭,还有经历克拉拉官司的那些岁月,最终大家都露出了笑容,真是一段不错的时光。 第224章 远航之温暖   在上海时,褚韶华曾去过震旦大学,见过那里穿着素色旗袍、文静秀气又充满篷勃生命力的女学生,当时的心情,要说不羡慕是假的。只是褚韶华一向要面子,就是羡慕她也憋着不说、不承认。如今漫步绿荫掩映、建筑优美的校园,褚韶华心里的想法也是,我现在的学校也完全不比震旦差!   褚韶华就这么表面上沉着淡定,实际上心里美的要冒泡的骑着刚买来刚学会的二手自行车在校园里转了一圈。那种感觉吧,怎么说呢,开汽车怕不能体会完全,只有骑自行车才能明白。那是一种让弥漫着草木花香的风吹在眼角眉梢,让肆意的阳光兜头盖脸的把人晒的脸颊微红,鼻尖儿沁出汗意,然后随便在哪个饮品店买一杯冰咖啡的惬意与满足。   直待终于累了,褚韶华把自行车放一旁,坐在多蓝果树下的木质长椅中看湖里的水和水中倒映的风景,那水波中有深深浅浅的绿色、黄色、红色,交织一起,最终揉成一幅水中秋景。   褚韶华深深的把带着花香的空气吸进肺里,忍不住想,怪道人都出来留学,果然上学的滋味是极不错的。   褚韶华平生第一次走进校园,便被这里的风景迷醉了。   褚韶华进入大学生活没有任何困难,她本就是波士顿名人,全奖入学,成绩自不必说,她现在有一个叫杰西卡的室友,每天把自己的课程安排的满满当当,去学了游泳和网球。波士顿临海,海滩非常漂亮,刚来这里的时候,褚韶华不大习惯那些在海滩上穿泳衣、露胳膊露腿的女性,不过,随着她思想逐渐开放,褚韶华也就接受了,只可惜不会游泳,深为憾事。   如今到了大学,倒是补上这一课。   除此之外,褚韶华还交到不少朋友,刚来美国时她都能在上等社区立足,在大学里,褚韶华也不认为有什么难与人相处的。无非就是你理我,我也理你,你不理我,我更不稀罕理你。大学的气氛与社会并没有什么相同,一样是个小小社会,美国的社会排挤有色人种,但他的大学不会拒绝有色人种的求学,在校园里,褚韶华还有见到印度女性,据说是位印度贵族。不过,大多数是白人,中国人只有褚韶华一个。   褚韶华是如此的优秀。   生平第一次正经念书,褚韶华拼尽全力,她那可怕的学习力,有同学开始还有些嫉妒,不过,与褚韶华相处时间一长,也就嫉妒不起来了。谁能有她用功,褚韶华每天都是最早起床,然后会一直呆到图书馆闭门才会回寝室的那一个。   杰西卡在HOUSE TEA的时候忍不住问褚韶华,“克莱尔,东方人都这样用功吗?”   褚韶华拿着刚烘焙好的奶香满满的小饼干,见有不少同学都看向她,褚韶华道,“别人我不清楚,但我一定会用尽全力读书。”   然后,她喝了口芳香四溢的下午茶,解释道,“在以前,教育是属于男性的权利,在我们国家,女性受到高等教育的机会也远远小于男性。何况,我算了算,人的一生按七十年算,总有四十年的时间是在工作,真正能安安稳稳心无杂念的在学校念书的时间能有多少?何况,我们是交了大笔学费进入学校,按经济学理论,我们在学校学到的知识越多,学费与时间的价值越高,我当然要用尽全力念书了。”   “但是,适当的社交和体育也很重要。”蕾切尔扶一扶鼻间眼镜,说道。   褚韶华吃两块小饼干,点头,“是啊,念书要灵活的念,要学有所用才好,倘是念成个呆子就不好了。”   褚韶华不觉得自己没有社交和体育,她每天都会去游泳馆游泳,早上也会跑步,学校里六个食堂,美国菜、法国菜、意大利菜、印度菜、希腊菜、中国菜,都有,而且餐点费用都包括在了学杂费中,褚韶华每天换着食堂吃饭,仿佛置身天堂。   至于学习的苦累,褚韶华根本不觉得,她以前做梦也想不到能有来国外念书的一天!而且,这样的机会难道是人人都有的?褚韶华高兴还来不及,每天精神抖擞,哪里会觉着累?如果念书都要说累,该去种种田,就知道念书有多么轻松了。   在学校时间,褚韶华也会时常给朋友们打电话问候,朋友们也会打电话过来,星期六星期天褚韶华的行程都是排的满满的,好在她有车子,去哪里都方便。   褚韶华听到一个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消息,当初负责克拉拉家暴案件的社区警察奥斯顿警官被停职了,这个消息是夏洛特告诉褚韶华的。褚韶华教菲丽小姐做印度风味的印度姜奶茶,做好后请大家一起尝。夏洛特喝着姜奶茶说起这事,褚韶华入学后就没留心克拉拉起诉州政府的官司了。   这件官司最有兴趣的是亚摩斯,想成为一个知名律师,起诉政府是捷径。   不过,褚韶华想通这其中的关窍并不难,奥斯顿警官在社区警局就职,第一次褚韶华为克拉拉报警,过来处理这桩家暴事件的就是奥斯顿警官,当时的处置非常轻描淡写。在克拉拉的杀人案件上诉的过程中,亚摩斯与褚韶华都曾经从司法没有给予克拉拉相应的援助为突破点,以使克拉拉能在舆论和辩护中得到同情。   这也是事实,在褚韶华看来,警察的确不够重视家暴事件。   如今,克拉拉起诉州政府对家暴事件重视不够,奥斯顿警官肯定是因为这件事被停职的。   褚韶华问夏洛特,“现在奥斯顿警官的情况如何,你知道吗,夏洛特?”   夏洛特并不清楚,毕竟,奥斯顿警官只是在社区警局工作,他的家并不住在这里。夏洛特道,“我只听怀特太太说,奥斯特家有三个孩子要抚养,他的妻子也没有工作。”   褚韶华在社区住了大半年,知道奥斯特的风评一向不错。这次停职,有被牵连的原因,也有替罪羊的原因。   褚韶华不同于单纯的学生的一点就在于,她是有非常多生活经历的人。人在世间,谁又容易呢?对于奥斯顿,警察只是一份养家糊口的职业,而不是行走在人间的正义使者。对克拉拉的事袖手旁观,也许以往的许多这样的事都是以家庭矛盾处置的。   褚韶华一声叹息,怪也只能怪奥斯顿运气不好了。   褚韶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自夏洛特这里告辞,开车回学校的路上,褚韶华去商店买东西,毕竟学校在个镇子上,买东西还是波士顿这边更方便。褚韶华结账出门时,正遇到奥斯顿穿着一件水洗蓝帆布上衣往商店里面扛货物,外面停着一辆喷着广告语的小货车。   彼此都有些意外,褚韶华对奥斯顿微一颌首,拎着东西出门时看到奥斯顿后背洇出一片深色汗渍,不禁心下一叹。奥斯顿也点了点头,把货品扛在肩上给商店老板送了进去。   褚韶华再次知道这事,是亚摩斯打电话给她,亚摩斯在电话里说,“奥斯顿警官停职的事,谁也没有想到。他家小女儿生病,住院需要一笔极大费用,他把房子卖掉了。这件事刊登在今天的《波士顿报》上,克莱尔,你看到了吗?”   褚韶华道,“我上午有课,还没去图书馆看报纸。”   “我很同情奥斯顿先生,但是,这件事如此引发舆论同情,对我们的官司不利。”亚摩斯道,“《波士顿报》会进一步对奥斯顿进行采访,他们是不会愿意我们好过的。”   褚韶华想了想,说,“今天是星期三,不要急,也不要对《波士顿报》进行任何反击,暂时沉默。我星期六有时间去市里,这几天我会关注《波士顿报》。对了,帮我打听一下奥斯顿家小女儿的住院就医情况。”   亚摩斯欣然答应。   奥斯顿的状况很令人同情,亚摩斯也是有孩子的人,知道孩子生病时做父亲的心情。可是,身为一个律师,他必需对工作负责。他不想从舆论上攻击现在的奥斯顿,他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与原则,但也要把工作做好。   亚摩斯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便打电话和褚韶华商量,毕竟克莱尔很聪明的。   接下来,《波士顿报》采访了奥斯顿的太太,采访了奥斯顿的同事,这件事的确得到了舆论上的同情,《波士顿报》也点评:   关于如何对家庭暴力与家庭矛盾做一个区分,这是一个社会性问题。将这样的问题归咎于奥斯顿警官,是否有失公正。如今这样一位评价良好、工作认真的警官因此事停职,他的妻子没有工作,家里还有三个儿女等待父亲养育长大。而引发此事的克拉拉小姐,是否想对在医院里等着支付大笔医疗金的奥斯顿小姐说声抱歉呢?   果然不愧是米勒家族控股的报纸,一篇关于奥斯顿先生的报道,却是想将克拉拉再次拉下水。   褚韶华将此事其他的点评也都看了一遍才折好放回报架,而后,褚韶华将波士顿几大报纸都看了一遍,第一天还只有《波士顿报》在报道,第二天几大报纸就跟进了,包括《正义报》,不过,《正义报》的报道很客观,更没有拉东扯西牵连到克拉拉身上。   褚韶华将与奥斯顿先生的约会定在星期六晚上七点,那会儿奥斯顿就可以下班了。   奥斯顿穿一件深色笔挺西装,带着淡淡的洗衣液的香气,头发微有些濡湿,可见是回家洗过头,换了衣服才过来的。   侍者端来咖啡,奥斯顿并没有喝一口,苍蓝的眼睛望向褚韶华,第一句话就是,“我不需要援助,也不接受任何交易。”   褚韶华想好的开场白还没说,听到奥斯顿这话,顿时心下明了,道,“有人曾向奥斯顿先生您提出过交易?”   奥斯顿没说话。   “我没有任何交易要与您做。”褚韶华望向奥斯顿,认真的说,“我很抱歉,我没想到。”   “没什么好抱歉的。”奥斯顿神色轻松许多,“克拉拉小姐的确很可怜,我,我当初也的确没能给她一些帮助。我也有女儿,克莱尔小姐。”   “您后悔吗?”褚韶华问。   夜色已经降临,咖啡厅的灯光落在奥斯顿的眼睛里,他苍蓝的眼眸似流转着某种透明的光华,那是一种可以称之为宽厚的神色。奥斯顿道,“后悔什么?当初没能帮到克拉拉小姐还是今天停职的事?”   奥斯顿挑挑眉毛,端起咖啡喝一口,“我不能说我没有办法在接到报警时帮助克拉拉小姐,可一直以来,这样的事都是按照家庭矛盾处理,换别的警官也是一样。约翰先生是一位有社会地位的先生,我不能把他怎么样。至于停职……我失去了一份报酬不错的工作,但要说后悔……什么事能不付出代价呢?以后我的女儿长大嫁人,如果遇到同样的困境,我还是希望能有人去帮助她。当她报警时,可以得到法律的保护。”   褚韶华从随身的包里取出纸笔,低头写下这段对话,然后问奥斯顿先生,“您看,我的记录还准确吗?”   奥斯顿看过,耸肩,不可思议,“天哪,记这些做什么?”   “您介意签上自己的名字吗?”   “我的签名不是很漂亮。”奥斯顿说着,还是接过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褚韶华问,“想必您并不介意我把它们放到《正义报》上。”   奥斯顿不解的点头。   褚韶华再一次同奥斯顿说,“您是一位好警官。“   这是对奥斯顿的独家采访了,待第二天,《正义报》刊登出这张便签上的对话,舆论对奥斯顿的同情转为了敬重。奥斯顿当然得到了不少采访,他可能只是一位平凡的警官,对许多事,都是按部就班的完成,可同时,他也有着宽厚的心胸,这令他赢得不少好感。   后来,奥斯顿复职,在社区里见到去夏洛特家拜访的褚韶华都会微微一笑,褚韶华也颌首一笑,放下车窗打声招呼,“奥斯顿先生,下午安。”   这位有着一双苍蓝色眼眸的警官先生会说,“克莱尔小姐,您好。”   彼此都是世间平凡人,能在这茫茫人海相遇,虽只是相视一笑,问声好,亦觉温暖。 第225章 远航之爱人   褚韶华入学的时间,闻知秋正在精神百倍的扩大自己的交际圈。褚韶华托宋先生带东西给闻知秋,闻知秋只要不傻,就得亲自当面向宋先生道谢。   宋先生平时的交际圈都是一般是张市长、陆督军、许次长这种档次,对于闻知秋,认识是认识,但不论年纪还是交际,都不是同一般档次的人物。但是,闻知秋亲自过来道谢,宋先生招待他很亲切,请闻知秋尝他从美国带回的蓝山咖啡。   闻知秋先同宋先生问好。   宋先生坐在柔软华丽的洛可可风格的沙发上,请闻知秋也坐,笑道,“在波士顿听小褚提过你,咱们还是几年前见过,小闻你近来可好?”   仆佣端来新煮的咖啡,闻知秋恭敬的先取了一杯咖啡递给宋先生,自己才从仆佣手里取了另一杯说,“先生此次出国游学,定是收获极丰。我在国内,一切都好,就是记挂韶华,她这一走,虽常有信寄回来,可我不在她身边,还是忍不住牵肠挂肚,真后悔当初让她出国。”   宋先生哈哈直笑,爽朗中带出几分曾经的军旅风姿,“我说小闻你好眼光,好心胸。”说闻知秋眼光好,自然是对褚韶华的欣赏,闻知秋也就在国内,不知褚韶华在波士顿的风采,倘宋先生年轻二十岁,怕都要忍不住心折。不过,相对闻知秋的眼光,宋先生更欣赏闻知秋的心胸。   时下虽有女子出国留学,往往是出身富贵家庭送女孩儿出国开阔眼界增长见识。若丈夫送妻子出国,则多是另有新人,把旧人送走腾地方的。如闻知秋这种真真正正为了让恋人出国留学的,宋先生这把年纪,也只见到这一例。宋先生心想,也难怪小褚对小闻一心一意,国外那许多追求她的人,也没见她有动心。   闻知秋问了很多褚韶华到美国的事,在波士顿有没有被欺负,虽然知道不大可能,闻知秋还是问了有没有不顺利。哎,不在身边,看不见摸不着,再加上褚韶华是个死要面子的,怕是有难事也不在信里跟她她,闻知秋简直觉着自己操心老十岁。   宋先生对褚韶华完全是不吝赞赏,尤其是褚韶华办的《正义报》,宋先生道,“现在《正义报》在整个马萨诸塞州都是数得着的大报,排进前五完全没问题,小褚的才干出众,同龄人中亦是翘楚。更难得目光长远,《正义报》的收益全部用于支持当地慈善事业,小褚心胸开阔,我在她这个年纪,也是不及她的。”   “您真是太谦了,她一向最仰慕学识渊博的先生,我庆幸在船上她能与您相识。”哎,您不知道当时那丫头是怎么叫我送上船的,您不知道她当时经历了什么样的苦痛,您只看到她现在的成就,不知她吃过的辛苦经历的心痛。哎,在船上遇到您,的确是韶华的幸运。那是韶华最艰难的岁月,我没办法在她身边安慰照料,能遇到您,依您的心胸学识,有助于她平复心情,继续前行。   宋先生见闻知秋说话间忽然一脸怜惜心疼,知道这是心疼褚韶华,想这小闻倒是对小褚那姑娘的确很有些真心。宋先生道,“你不必担心,小褚的本事,在哪里都吃不了亏。哎,我盼着咱们华人都如她这样有担当才好。   闻知秋心说,我当然也盼着国家好、民族好,但更重要的是,我爱的那个人更要好好的。   想到褚韶华如今怕是要开学了,也不知正经读起书来的褚韶华是什么样子的。真是的,怎么不拍几张照片寄回来,也可慰相思。   褚韶华不给他寄照片,闻知秋就去照相馆自己拍了几张,男人嘛,就得主动,他寄褚韶华好了。   拍过照,闻知秋又继续给陆督军家送礼,褚韶华给陆老太太备的东西,几件美国买的衣料,东西不是多值钱,可褚韶华每次往回寄东西都有陆家老太太的一份,闻知秋很不傻,都会亲自送过来,他与褚韶华的关系也早昭告天下。   要说以往兴许还有人觉着褚韶华一外地人来上海做生意的,配闻秘书长有些高攀,当年,这年头讲究高门嫁女,故,略高攀一些也不是不能理解,顶多是说褚韶华好命,有手段,觅得良缘罢了。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褚小姐出国了,据说还考上了美国一流的女子学院,哎呀,这回配闻秘书长简直一百一啊。闻秘书长虽则也不错,但褚韶华倘若拿到美国的大学文凭回来,就是上海滩的名媛,能在学历上比过她的也不多啊。那么,手持美国大学文凭的褚小姐,就是再找个比闻秘书长更好些的丈夫,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年头,女人想要嫁得好,必得拼家世拼美貌拼学历拼能干,少个一两样不要紧,但一样没有是不成的。褚小姐突然把除了家世以外的硬件悉数补齐,一时间,大家口风忽改,都开始说闻秘书长好运道,有褚小姐这么位可人的未婚妻。   可不是可人么?   褚小姐都身在美国,还能帮闻秘书长拓展交际圈。   不然,如闻知秋这样的外男,平时哪得见陆家老太太。这借着替褚韶华送东西的缘故,陆老太太哪次都得留闻知秋说几句话,虽然每次都是“韶华在美国可好?听说洋鬼子那边吃食怪怪的,也不知她能不能习惯”的老话,但来往的多了,与督军府的一干人也熟悉起来。   虽说以往也认识,但想跟督军府套交情的人委实太多,进一步可太难了。如今有褚韶华的神助功,直接进到陆老太太跟前,闻知秋都要感慨褚韶华那颗千伶百俐的心肝儿。   你可快回来吧。   真是想死个人了!   哪怕知道褚韶华刚开始念书,闻知秋也忍不住的思念。   重阳前夕,闻太太张罗着与钱嫂子一起把督军府给的南边儿来的山竹分作三份,一份给闺女家送去,一份给兄弟家送去,剩下的自家吃也尽够了。这些果子不常见,据说也不禁久放,自家人口少,给亲戚们都分一分。   所以,甭看闻知秋偶尔应酬常带了表示姜亚在身边,现今就是闻太太也不作他想了。并不是姜亚不好,而是褚韶华太好,只要是闻知秋脑子没病,怎么可能放着褚韶华不喜欢,反去移情别恋表妹。   程辉找闻知秋帮忙给褚韶华办过户手续,褚韶华去美国前,把上海的产业都交给程辉打理。好在,褚韶华在上海的产业,固定的就是租界内房产一套,褚韶华一走,程辉就给褚韶华租了出去,那房子在租界里的地理位置一般,但是,也是正经租界的房子,通水通电还带装修家俱,房间也多,一月租金也有上百大洋。   如今程辉过来,是因为陆三许三开发的公寓盖好了,往外卖房子呢。程辉同闻知秋说,“陆公子许公子说,当初没少得小姐帮忙,问我是拿钱还是要房子。我想着,小姐近来往上海走了几批货,借褚总的钱也都还了,应该不是很缺钱,我就要的房子,装修后出租,是个长久生意。而且,房子虽不是租界内,离租界就一条街的距离,地段儿好,过两年就是再卖也能升值。还有这一年的租金,攒的差不多,我帮小姐买了一间铺面。过户不大好办,毕竟小姐不在上海。”   闻知秋觉着程辉做事挺稳妥,道,“你明天到市府找我,我带你过去办。”   程辉客气应了。   闻知秋看着瘦长身量的程辉,还在抽条长个的小子,已经在商行里挑大梁,褚韶华走后,陆三许三盖公寓的事是褚亭接手,商行里人手有限,程辉如今亦能挑得大梁,历练下来,倒也越发有些模样。   闻知秋在给褚韶华写信的时候,不忘提程辉一笔,都是夸程辉的话,虽则程辉与闻知秋不是非常亲近,但也知道闻知秋是自己人,遇到什么政府办手续的事,自己弄不下来就会找闻知秋帮忙,做起事来机伶冷静,既不冒失,又肯努力,以后必是得力臂膀。   闻知秋不知人家褚韶华早给程辉写过好几封信了,不过,褚韶华第一次往回寄照片是单独寄给闻知秋的。褚韶华入学后就拍了很多照片,她特别喜欢校园的氛围,不似闻知秋在照相馆拍,用的是布景。褚韶华都是叫了照相馆的师傅到校园给她拍,还有同学们集体活动什么的,学校也会拍照留念,褚韶华都会妥帖的放到相册中保存起来。   收到闻知秋的照片后,褚韶华才想到给闻知秋寄一份的。   她挑了又挑,都是挑最好的。   于是,闻知秋收到褚韶华草地上、小湖边、汽车旁、咖啡馆、图书馆、海边等等一本相片簿的相片,有穿着长裙的、短袖的、吃东西的、跳舞的,有自己一人的独照,也有与朋友们的合照。   闻太太翻看着都说,“褚小姐比在上海时更漂亮了。这是她们学校吗,真不错。诶,褚小姐不是读的女校么,怎么也有男的洋鬼子?”   “这是舞会,当然会有男孩子。”闻知秋道。   闻太太自诩开明家长,却是亲娘,悄悄叮嘱儿子,“没事多给褚小姐写几封信,本就离得远,褚小姐人生得漂亮,我看她不像见异思迁会变心的,可这两人的关系,得有来有往才能不生疏。”   “妈,韶华不是这样人。”   “我知道不是。你心里记挂褚小姐,得叫人家小姐知道。”闻太太给儿子提个醒儿还不够,在每次儿子寄信时,她也会写封信给褚韶华,再有往美国给褚韶华寄的东西也越发精心。闻太太不是那种想在媳妇面前摆婆婆架子的性情,相较之下,她更愿意儿子娶一位对事业对家庭都有所助益的女子。只要儿媳能干,摆不摆婆婆排场,都无所谓。   褚韶华也会在信中同闻知秋说自己念书的事,褚韶华这样的用功,圣诞前的学期末考试拿到全A都无人稀奇。唯一让人吐血的是,别的同学一学期只修一门专业,拿全A都要费尽力气。褚韶华修双专业,照样都是全A。如果她是个只会读书的死书呆还罢了,偏生褚韶华还表现出了运动方面的天赋,参加学校的网球比赛,虽然没能拿到名次,却是进了决赛名单的。   还有,褚韶华交际舞跳的一级棒。东方女性不都腼腆害羞吗?褚韶华偏是个异类,她大方坦率,美丽开朗,学校舞会上大放异彩的人里面肯定有褚韶华。   简直气死个人!   可想而知褚韶华有多少朋友了,一个强者,不必呼朋引伴已有人愿意追随。褚韶华并未刻意交际,偏在学校人缘儿不错。圣诞前还有本地同学邀请褚韶华到自己家里过圣诞,褚韶华笑着拒绝了,她答应了夏洛特,要去夏洛特家过圣诞,然后,褚韶华在寒假还有一次到纽约的短途旅行计划。   而对褚韶华的感情笃定不变的闻知秋,突然觉着不对,好像有人跟踪他是怎么回事。这件事要验证不难,闻知秋很快把那位侦探找了出来,问询之下,闻知秋简直无语。这人是被雇佣来跟踪闻知秋,看闻知秋有没有什么花边新闻,尤其是男女关系上,如果有,一定要拿到证据。   雇主是督军府的一位参谋官家的公子,闻知秋都没搞明白,这位公子派侦探跟踪他所谓何事。待托人打听后,闻知秋那叫一个无语。   倒不是这位公子与他有什么干系,这位公子也是受人之托,调查闻知秋。那托付之人,闻知秋不认识,却是认识那人的父亲。   不过,那人在美国留学,就读一流名校。   闻知秋立刻明白是何缘故了,心说,到底多少人在追求他家韶华啊!找茬找到上海来,平时还不知怎么在韶华身边说他坏话哪!   闻知秋当晚便修书一封,里头没别个,都是关于杨公子人品分析的!竟然派侦探跟踪!韶华你可得擦亮眼,别叫这等人骗了啊!   将信折好放进信封,台灯映照窗外薄雪。闻知秋望着雪光微微叹口气,要说女人,还是那种温婉柔顺的女子让人省心,你有个好歹,她们都能终身不改嫁,余生为你守节,平时在家上敬公婆下育儿女,比什么仆妇佣人都可靠。   可惜,他喜欢的不是仆妇佣人一样的女子,他喜欢的是褚韶华。这位争强好胜、进取激烈、美貌聪慧、玲珑机变的女子,这样好的女子,他能看到,其他别的男人只要不瞎,自然也能看到。有其他男人打自家女人的主意,闻知秋当然不会特别痛快,可隐隐的,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那种骄傲类似于:这样好的女子,是我的爱人。 第226章 远航之章婉   自从读过一些经济课程后,褚韶华就一直想去纽约,恰好当时来美国的船上认识的江先生也是在哥伦比亚读金融,褚韶华提前与江先生约好时间,圣诞后去纽约找江先生玩儿。   至于异性朋友之类的事,褚韶华有闻知秋这位正牌男友,所以,褚韶华自认光明正大。再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讲究男女大防不成。褚韶华能这么快的在美国取得一些成功,就是因为她适应环境的速度一流,环境不仅是指物质环境,还有精神环境。   江先生把褚韶华介绍给纽约的华人圈,席嘉陵与褚韶华算旧识,另则多是在纽约读书或做生意的华人。在国外遇到同一个国度的人,纵非亲人,也多三分亲近。   其中一位余先生说起学问口若悬河,颇是引人注目。余先生是带了女伴来的,那是位打扮入时的小姐,穿着深色貂裘,露出长裙下摆,褚韶华低头时不小心看到那位小姐裙摆下的皮鞋,那小巧精致的尺寸,如果褚韶华没看错,应该是位小脚女士。   这并稀奇,虽则现在政府已经禁止女子缠足,可这才几年呢,以前缠过小脚的女子不知有多少。如今国内时兴的皮鞋里,就有一种特意为小脚女性制作的皮鞋。尺寸小巧,适合这些旧式女子穿戴。   不过,旧式女子出国留学的并不多。褚韶华看余先生的年纪,心下忖度这该是余太太了。只是,余先生介绍时却是说,“这是严小姐。”   褚韶华与余先生、严小姐打过招呼,就听席嘉陵道,“阿鹤,你来了。”   余先生大名余锦鹤。   余锦鹤见到席嘉陵,大大方方的叫了声表哥。席嘉陵的眼睛在严小姐挽住余锦鹤的手臂上一掠而过,笑问,“阿婉如何没来?”   “你知道,她不喜欢参加这样的聚会。”余锦鹤道。   严小姐伸出白腻腻的小手,对席嘉陵道,“席先生,您好。”   席太太自然的握住严小姐的手,亲呢的拍了拍,“很久不见严小姐,听说你去了欧洲,什么时候回纽约的?”   “也是刚回来。”严小姐笑,“听江先生说有波士顿的褚小姐过来,久闻褚小姐大名,我来打声招呼。”   严小姐又问褚韶华什么时候来美国游学的,可去过欧洲,褚韶华想严小姐可能误会,她可不是来游学的,她是正经念书来的,褚韶华只是道,“我去年来的美国。”   席太太补充说明,“韶华姐今年参加升学考试,全美第一名,当时收到七所女子大学的入学通知书,现在就读史密斯学院,全额奖学金。”   严小姐立刻笑起来,细致的脸颊上两个小小梨涡,极是甜美的说,“唉哟,姐姐是有大学问的人,跟我这样只知玩乐的人不一样。”   褚韶华看严小姐妆容精致,说话伶俐,颇有些风流婉转之态,虽一双脚是旧式的,行容举止皆属新式。   余先生是个极有学识的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席间说起中国文学与欧洲文学的相同与不同,褚韶华以往在上海读过一些国外的小说,入学后也选修了一门文学课程,倒还能搭得上话。余先生也很赞叹褚韶华读的史密斯学院,“这是美国极好的女子学院,可知褚小姐才华横溢。”   严小姐给余先生布一筷子菜,在一畔笑道,“褚姐姐大学考试可是收到七所女子大学的通知书,可厉害了。”   “我胜在用功,勤能补拙。”褚韶华谦虚的说,“哪里像余先生一般,已是有名大诗人。”   褚韶华习惯性的交际恭维,虽然她并没有读过这位大诗人的诗。不过,能出国留学的,不是有钱的就是有才的,还有这些在国外做生意的同胞,都值得交际一二。   褚韶华原是入住纽约的国际酒店,席嘉陵知道她过来后力邀她住到家里去,说是都收拾好了,现成的屋子,比酒店方便百倍。   席嘉陵又带着妻子过来邀请,褚韶华推辞不过,说要去酒店拿行礼,席嘉陵道,“让管家跑一趟就是。”故,聚会结束,直接开车带着褚韶华回自家了。   席家已经准备好房间,收拾的极是暖和妥帖,席太太问褚韶华要不要吃宵夜,褚韶华道,“我晚上会看会儿书,告诉我咖啡和饼干在哪儿就行了,别的的不用准备。”   席太太说,“只吃这些怎么行啊,刘嫂最会煲粥,我让她煲些米粥,备两样小菜。姐你放心,我们晚上也都会吃一点,并不麻烦。”   席太太这样说,褚韶华也便没有推辞。   席太太细细的告诉褚韶华一些常用的东西放在哪儿,有一床备用的被子在柜子里,要是晚上冷就拿出来盖之类的事。还提醒褚韶华一句,“那位严小姐最好攀附钻营,她要是邀你喝茶聊天的,姐你留些神。”   褚韶华道,“我瞧着严小姐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也没有正式念书,更不像做生意的人,是家人在国外吗?”   “她哪里有什么家人在国外?”席太太对褚韶华是十分敬佩的,不说褚韶华早便是家中旧识,就是褚韶华读书也是读的正经一流大学,一看就是再正派不过的人。席太太对严小姐却是瞧不起的,悄声说与褚韶华知道,“她原是上海税务司凌司长的外室,后来凌司长另有新人,拿钱打发了她。她便做了交际花,时常在上海舞场出入,不知走了谁的门路出了国,号称是来游学的,连英文都说不俐落,游哪门子学,无非就是糊弄糊弄这些自诩风流的才子们。”   褚韶华就有些不高兴,说,“余先生是江先生请的,说是极有名气的诗人,怎么余先生带这么个来?”这场聚会是褚韶华请大家吃饭,褚韶华在纽约认识的人不多,一位江先生是来美国时在船上的相识,再有就是席嘉陵。江先生说再请几位纽约有名的学者,名单褚韶华都看过的,有哪些人,江先生也提前同她讲过。严小姐并不在褚韶华请的客人名单内。要是余先生带自己太太来,这没的说,是礼貌,带这么个下流女子过来,如带娼妓有什么不同。这可不是余先生的宴会,是褚韶华做东的宴会。   褚韶华倒了两杯水,递给席太太一杯,说,“现在是新时代了,人们也不讲究旧规矩。我看以前的老礼,往别人处作客从没有带妾带丫头的道理,何况这严小姐也不是余先生的姬妾丫头,他可真是个怜香惜玉的性情。莫不是诗人都是这样?”   席太太险没烫了嘴,很有些尴尬,“姐你不知道,我们先生为余妹夫这点事生了好几场气。”说来话长,余锦鹤是国内有名的诗人才子,自小便极有文彩,这余诗人娶的妻子正是席嘉陵的姑家表妹,算起来真不是外人。原本,家族也以有余锦鹤这样文化圈的才子为荣。没想到,余诗人很是不喜妻子,当然,这种不喜也完全没耽搁与这位他不喜欢的妻子生儿育女。但是,余诗人拒绝公开场合带着妻子出现,他认为只接受过私塾教育的妻子太土,配不上他这位洋气的新派大诗人的身份。   就是担心余诗人会变心,所以,余诗人出国留学时,家里就让表妹跟了余诗人出来。结果,两人的感情并没有什么进展,这样的聚会,余诗人宁可带个交际花在身边。   倘是别人听到这事,兴许安慰席太太几句就过了,偏生褚韶华这辈子看够了世人的重男轻女,她一向好强不逊于男人,她在波士顿就与当地的女性社会组织来往密切,她虽不是女权主义者,却是打心底看不上余诗人这样的东西!你不喜欢你当初别娶啊,你就是娶了,为了证明你的不喜欢,你别跟人家生孩子啊!该干的事都干了,又说不喜欢,这也叫个人!   褚韶华道,“余太太既然在美国,她什么时候有空,不如请她过来,或是约在外边,妹妹你介绍我们认识如何?”   “婉表妹什么时候都有空。”席太太一口就应下,明晚我叫嫁表妹过来吃饭。”   “好,那就说定了。”   褚韶华与席太太都是交际好手,二人说些话就很熟了,席太太知道褚韶华晚上要看书,约好明天晚餐,就回房休息了。   席太太对褚韶华颇有好感,对镜卸下耳环戒指,一面同床头看账簿的丈夫说了明天请婉表妹过来吃饭的事,席太太道,“韶华姐很是瞧不上严小姐那样人。”   “除了那只瞎眼鹤,谁瞧得上?”席嘉陵翻过一页账簿,责怪妻子,“不该与褚小姐说家里这些事,倒叫褚小姐笑话。”   “也不是特意说的,就严小姐那一身的风尘气,谁看不出来啊。”席太太去盥洗室卸装,走到门口说,“韶华姐听说严小姐是这种人,说余诗人也太不懂礼数了。”   席嘉陵想到有这种糟心的表妹夫,郁闷的连账簿都看不下去了。   原本,褚韶华想余诗人一直嫌妻子土,还以为余太太是个旧式妇人,待晚上一见,褚韶华吓一跳,余太太一身深灰色的大毛领的大衣,戴着呢料小圆帽,相貌清秀,气质安然,没有严小姐那一身貂裘的贵气浮夸,是个极有大家闺秀气质的女性。   而且,这位据席太太所言被余诗人嫌弃为土的女子,穿的是大大方方的长筒靴,而且,看余太太走路和鞋子的码数,绝不是位小脚妇人。   这叫土?   褚韶华都不知余诗人的眼睛长到哪里去了!   余太太性情温柔是真的,褚韶华总觉着余太太有几分眼熟,说,“我总觉着好像是在哪儿见过婉妹妹。”   余太太笑,“兴许是我和陵表哥有些相似。”   “不对不对,嘉陵长的像席先生……”说到席先生,褚韶华想起来了,问余太太,“婉妹妹,你娘家是不是姓章?”   “韶华姐你怎么知道?”   “中国银行章总裁是你什么人?”   “是我四哥。”   褚韶华拍掌大笑,“我就说像是哪里见过你,我在席先生家的酒会上见过章总裁。对对对,当时章总裁就说他家妹妹在国外,想来必是说的婉妹妹。”   大家都没想到竟有这样的渊源,席嘉陵笑,“这几年我在国外,一晃好些年没见四哥了。”   余太太章婉一笑,有说不出的温柔端庄,“知道四哥他们在国内都好,也就放心了。再说,虽离得远,见面不便,写信是很方便的。”   褚韶华在心下感慨,那姓余的绝对是眼瞎啊。   褚韶华既在纽约结识了章婉,出门看风景便常约她一起。席嘉陵是没空的,假期往往是生意人最忙碌的时候,席太太身为贤内助,也要打理家事。褚韶华连司机都不用,她自己会开车,在席家借辆车,开车带着章婉出去玩儿。   章婉虽时常在家,并不经常外出交际,消息其实很灵通,问过褚韶华帮助克拉拉打官司的事,褚韶华很喜欢章婉身上那种淡然宁静的气质,同章婉一人一个捧一杯热咖啡,谈论着在美国来后的种种见闻。章婉道,“韶华姐,你胆子真大。美国社会非常排斥我们东方人,你替那位女士打官司,不怕惹上麻烦么?”   褚韶华笑笑,“怕什么。最差不过是失败,就是败了,也没什么好怕的,吸取经验,下次取胜就好。就是下次败了也没什么,还有下下次。这世上,除死无大事,没什么好怕的。”   “韶华姐,你怎么会想出国留学的?”   “其实我早就很羡慕那些有学问的人,到上海后我做的是外贸生意,就有这念头。可总是不凑巧,后来发生了不少事,我生活变的一团糟。我一个朋友让我直接出国,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到不值得的那些人那些事上,我就出来了。”褚韶华喝口咖啡,“现在想想,出来是对的。”   “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章婉垂下眼睛,轻声喃喃。 第227章 远航之眼光   褚韶华生性爱繁华,她很喜欢纽约这样的大都市,世界金融中心。虽寒假短暂,褚韶华也没有浪费半点时间,虽然纽约这个城市用余诗人的话说,有欠浪漫,不如英国云云。可褚韶华就喜欢这种高楼林立、建筑辉煌、到处充斥着美元气息的天空啊!   如果不是要在波士顿念书,褚韶华都想搬到纽约来了。   褚韶华对纽约的爱简直难以言喻,最直接的表达方式就是,褚韶华决定暑假还来纽约。褚韶华来的潇洒,走的也潇洒,交好的朋友们都去送她一程。   章婉还细心的准备了一些方便路上吃的小吃食,褚韶华已经把宿舍的电话和联系地址告诉了章婉,捏捏她的手说,“咱们常联系。”   章婉笑着点头,看褚韶华登船,方与表哥表嫂一起回市里去。   褚韶华会偶尔收到章婉的信,信里章婉会说一些自己近来做的事,她正在读语言班,也准备考个驾照之类的生活琐事。褚韶华的日子都是在忙碌的学习中,间或做几单外贸生意,褚韶华这里组织货源,运到上海,褚亭销售。   褚亭颇觉褚韶华这大学读的值,没大耽搁生意,还能读个□□,他与褚韶华一里一外,还搭上了陆三许三二位公子的关系,简直是顺风顺水。   至于褚韶华应得的分红,褚亭都是换成美金打入褚韶华在外国银行的账户中。   褚韶华是回学校后见到闻知秋给她的信,读到杨丘竟然托人雇佣私人侦探跟踪褚韶华,褚韶华也是目瞪口呆,不想竟有这样的事。褚韶华约杨丘星期天见面,杨丘欣然赴约。   褚韶华没有让男士久等的习惯,事实上,她比杨丘来的还要稍微早一些。蛋糕店的玻璃窗上还贴着圣诞时的彩色帖纸,外面的圣诞树上有着未化的积雪冰屑,室内却是极暖和的,褚韶华脱下围巾和棉衣,亚当斯先生过来打招呼,“好久不见了,克莱尔小姐。”   “您好,亚当斯先生,圣诞节后我去了一趟纽约。”   “那您肯定看到自由女神铜像了。”   “非常漂亮,伟大。”   “今天要喝什么,还是黑咖啡吗?”   “是的。”褚韶华笑,“一会儿帮我打包一个芝士蛋糕。”   亚当斯先生了然的点点头,知道这是要送给夏洛特小姐的。   褚韶华自包里取出一本书,静静阅读。   褚韶华有着极优美的侧脸线条,自额间到下颌、颈项,优美流畅,起伏精致,但这种皮相的美并不罕见,杨丘的出身见识也让他不会过分迷恋女性的皮相之美,可是,他知道她的思想多么的丰富,她的言语多么的风趣,她有多么的奋发进取,用心用功。   杨丘坐到褚韶华面前的长椅中,褚韶华才发现杨丘到了,放下书,笑道,“来了。”向侍者打声招呼,为杨丘点了喜欢的咖啡。   “难得你有空约我?”杨丘玩笑一句。   “我星期六星期天都有空的。”褚韶华道,“我想你会很忙,今年是你的毕业季,论文要开始准备了吧?”   “没关系,喝咖啡的时间还是有的。”杨丘浅笑。   褚韶华看向杨丘的眼睛,说,“我为什么请你喝咖啡,你肯定知道?”   “为什么?”杨丘故做不知。   “为了表达谢意。”褚韶华强忍着才没笑出来,问杨丘,“你怎么会想到找侦探调查闻先生的?担心他不可靠么?”   “我可不是这样的绅士。”杨丘直言相告,“我是想调查出他是否有不轨之事,好离间你们。”   “你不是这样的人。”   杨丘无奈,喝口咖啡,“闻秘书长把你们的情侣关系宣告的天下皆知,你回上海,不嫁他都不成了。”   “我是个市侩商人时,人们知道他在追求我,都会表示我真是好命,有他这样的男朋友。”   “现在怎么一样!”杨丘强调,为褚韶华可惜。凭褚韶华的相貌才干,想找个比闻知秋出众的男士,并不困难。   “倘有朝一日,我落魄了,你见到我,可还会认为我是今日的褚韶华?”   “那是自然。”杨丘并不是蠢人,这话一出口,他就明白褚韶华的意思了。褚韶华眼中含笑,“不以富贵论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爱人也是如此。”   杨丘想来想去,竟无可辩处,只得无奈一笑,“算了,谁叫你乐意呢。说说你的纽约之行,我既要准备论文又要准备读研,也没办法与你同去。”   “认识了好几位有意思的朋友。”褚韶华也只是提醒杨丘一声,不要做得太过,见杨丘主动转移话题,褚韶华也就说起在纽约的行程来。褚韶华笑,“住在嘉陵家,车子也是借他家的,让我省了好大一笔钱。我去了纽约股票交易所,找了个代理人,买了一点股票。”   “你真是有胆量。”   “买股票也没什么,跟平时买苹果买梨一样,都是拿钱买东西。”   “买了多少钱的?”   “五百多块。”褚韶华伸出五根白生生的手指。   “就当买来玩儿吧。赚了没?”反正也没多少钱。   “还没卖哪,先存着。等到股价涨了,代理人会找电话给我的。”褚韶华对杨丘说,“我觉着一定能涨。”   “那就等你发大财请客了。”   “不用发大财也请,你点个蛋糕吧,今天都算我的。”明明只是请咖啡蛋糕,偏搞得自己土大款一样的口吻,也就是褚韶华了。   褚韶华是那种天生就特有冒险精神的人,不知是运道好还是怎么回事,她买的这五百多块的股票,除去给代理人的钱,竟赚了将将两百块。褚韶华颇是自得,还写信跟闻知秋炫耀了一回,准备暑假时再去纽约,这回要再赚一笔。   闻知秋收到褚韶华这雄心勃勃的来信,真真哭笑不得,想着这丫头真是还没吃过金融市场的亏,见着一点甜头就要敲锣打鼓的大干一场。   闻太太从厨下端出新洗好的杨梅,见儿子一幅无可奈何的模样,问,“褚小姐信里写什么了,看你这模样,莫不是有什么难事?”   “倒不是难事?韶华寒假时到纽约股票交易市场,买了些五百多美金的股票,赚了两百多。”   “褚小姐命里带财,可真厉害。”   “看她这信里,暑假还要再去大干一场。股票市场可没这么简单,她赚钱也不容易,别都赔进去才好,我得写信给她提个醒儿。”闻知秋说。   闻太太一时觉着褚韶华颇有财运,一时又觉着儿子的话未尝没有道理。闻太太递给儿子一颗杨梅,“你给褚小姐提个醒儿也好,上次你不是说她在上海也好几处房产商铺了么,这干贸易就挺赚钱,稳稳当当,不愁吃穿。”在闻太太看来,褚韶华这在上海没几年就置下这些房产家业的,已是极能干的了。如买股票也能轻松赚两百美金,这可是四五百大洋哪。不过,儿子的话也有理,老话说的好,老要张狂少要稳,还是稳当着些的好。   虽觉着儿子的话在理,闻太太还是没忘了在闺女来家时跟闺女念叨一通,闻春华刚出了月子,脸颊略带着丰润,红扑扑的,气色极好。闻春华家里三个儿子,听说股票赚钱这么快,顿时杨梅也顾不得吃了,问母亲,“那个股票来钱这么容易啊?”   “褚小姐大学念的是经济专业,专门学习赚钱本事的,你以为是个人就能赚钱啊?我听你哥说,在这上头赔钱的可多了。很多人都赔的倾家荡产。”   “那褚小姐怎么赚的钱?”闻春华问。   “人家大学里学的这个啊。”闻太太老话重提,“当年你哥寄钱回来让你读书,你是半点读书的心都没有。不然,你也去美国读个赚钱的专业,这会儿多少钱赚不来。那会儿不用功,这会儿就剩羡慕的份儿了。”   “这都哪年的老黄历了,妈你还提。”闻春华笑,“咱家有我哥我嫂子会赚钱就行了。妈你不知道,贸易行那里刚来了一批真丝袜,卖的可好了。好几块钱一双,那些个太太小姐的,宁可不吃饭,也要省钱买双真丝袜。我给妈你带了两双来,妈你留着穿。”说着给母亲从包里把肉色的真丝袜拿了出来。   闻太太见上面的包装上都是外国文,问,“是从国外来的。”   “当然是国外来的,美国货,就是我嫂子运回来的。”闻春华道,“以前他们贸易行都是面料家俱,家俱还不好卖,面料最好销。自从嫂子去了美国,常有这样稀罕又实用的美国货运回来,质量也好,这袜子我试过,不容易钩丝。咱们国内的也有自己织的真丝袜,价钱也便宜些,可是特别容易钩丝,好几块钱的东西,太不禁穿。”说到这些东西,闻春华也颇为头头是道。   闻太太心里挺喜欢,可听闺女说这么贵,又把袜子放回闺女手里,道,“这还没拆封哪,拿回去放铺子里卖钱吧。”   “妈你就拿着穿吧,也不差这两双。”闻春华说,“我家的铺子还不都是沾我哥和我嫂子的光,要没我哥,我公公还在苏州开杂货铺哪。现在铺子里最赚钱的货都是从我嫂子的商行拿的货,是你女婿特意叫我拿过来的,都是自家用得着的。”   既闺女这样说,闻太太也就收下了。   闻知秋的回信到的及时,褚韶华刚放暑假,已经约好班里好几个同学一起去纽约发大财。收到闻知秋这信,褚韶华心里还嗔着闻知秋大惊小怪,她又没都把钱拿去买股票,也就拿了一半去买嘛。   因为这次去的人多,褚韶华就没住席嘉陵家,她与同学们都是订了短期公寓,准备在纽约住上一个月。要说开始,还真赚了不少,结果,回纽约的时候,大家都没舍得买头等舱的船票,都是二等舱回的波士顿。   褚韶华更是心里念了一路的佛,回波士顿好好找了个教堂拜了拜,立刻把第二学年的学费交完后,褚韶华在学校办公室打听了学校的兼职情况,已经打算兼职赚些零用钱了。   要知道,褚韶华平时是从不做兼职的,她又不是没钱,干嘛去做兼职,大把时间拿来读书多好。   这回在股市割肉,褚韶华打电话给容臻,叹气道,“离破产就一线之隔了,幸亏没把学费输掉。”   容臻没良心的在电话里笑出声。   褚韶华完全得不到同情,更让人郁闷的是,原本她在班级人缘儿挺好,经过纽约股市一行后,褚韶华就剩下俩朋友了,这俩人还是以往褚韶华不怎么看好的,一个叫奥德丽,话少智商高,与褚韶华朋友颇多不同,奥德丽在班里都是独来独往,她因为常去图书馆,和褚韶华成为朋友。   褚韶华私心认为奥德丽的人际交往是个大问题,以后恐怕性格不合于社会。   另一位叫海丽的同学,属于比较笨的,平时都会请教褚韶华功课的那种。   褚韶华私心认为海丽智商恐怕不大够用。   结果,这次从纽约回来,因为是褚韶华张罗大家去纽约,股票赚钱时都说褚韶华聪明人好,结果,最后赔的丁当响的回来。褚韶华在班里也成了罪人臭狗屎,就只有海丽和奥德丽对她如从前。以前那些亲亲热热的,现在都不稀罕理她了。   褚韶华心说,我这非但投资眼光有问题,我这识人的眼光也很一般哪。   回到波士顿再读闻知秋的信,褚韶华就觉着,果然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当初真该听闻知秋的,不该投入过大。   当然,褚韶华把这话写到给闻知秋的回信中时,闻知秋的头发险没竖起来,他也就年长褚韶华七岁而已,哪里就到“老人”的地步了!   受此刺激的闻知秋,立刻制定了强身健体一百天的健身计划!   他明明是上海有名的黄金期单身汉好不好! 第228章 远航之机遇一   因为股市投资失利,褚韶华为了最大限度的省钱,没有继续住在学校公寓,她和两个濒危破产者奥德丽和海丽商量,不如一起出去租个小公寓,比在学校住要省一些。   这年代,便是在美国,能读女子学院的也都是家境不错的。奥德丽与海丽家庭条件都不错,不过,奥德丽和家里关系一般,不好意思再跟家里要钱。海丽倒是厚着脸皮跟家里要了一千美金,她不缺钱,但是,她比较习惯性的向褚韶华请教功课,两人原本住同一幢宿舍公寓,既然褚韶华想搬到外面去住,为了请教功课方便,海丽也跟着出去租房。   她们租了个两居室,褚韶华和海丽一间,奥德丽自己一间。   为了省律师费,褚韶华拿着租房合约找小威廉过目,合约没问题,三人才租下房子。   海丽没想到褚韶华是真的经济拮据,她说,“克莱尔,你不是有着波士顿数一数二的大报纸么,真的没钱了吗?”   褚韶华道,“报纸的利润都要拿去做公益,我不能拿钱的。”   海丽点点头,真心的说,“克莱尔,你真是个善心的好人。”   善心的好人现在都要为钱愁死了,褚韶华既不愿意去学校做一月十几块美金的兼职,也不愿意去餐厅饭店端盘子端碗。她并不是歧视这些工作,她以前还在乡下做过裁缝哪,谁歧视谁啊。褚韶华是觉着,她现在起码是大学生了,最好是学有所用才好。   褚韶华最后找了个教授助手的工作,钱一样不多,褚韶华却很高兴的接受了。教她经济学的教授听说她们去纽约赔了很多钱,还让褚韶华在课堂上讲了讲在纽约买股票的经历,褚韶华的钱主要赔在了期货上面,她还总结经验说,“期货赚的快,风险也比股票更大。期货的钱全都赔了进去,但股票只是暂时性的下跌,买入之前我和奥德丽进行过讲算,数据是不会出错的,我认为我们买的股票还能再涨上去。”   褚韶华曾经的室友杰西卡道,“是啊,约摸十年以后,可能会涨到我们买入的价钱。”   褚韶华根本不鸟这些嘲讽,她道,“股市本来就是有风险的,当我们买入股票时,就应该在理智与情感上正视这种风险。”   杰西卡气的脸发绿。   褚韶华在缺钱的时候就格外留意赚钱的机会,除了给老师做助手外,褚韶华和奥德丽、海丽商量开个房屋中介的事。海丽宝石绿的眼眸亮闪闪,充满兴趣的问,“是那种把房子介绍给别人住的工作吗?”这孩子出身豪富,从没有工作经验,事实上,生活经验也少的可怜。她为什么要跟褚韶华睡一间屋的原因,褚韶华是为了省钱,她是为了体验与人同睡一张床的感受。自小睡家里大床,记忆中没有与人同睡的经验,上了大学两人一间寝室,海丽开心的不得了,住一年没住够,出外租房也要与褚韶华同一间屋。   如今见褚韶华张罗着做事业赚钱,海丽很高兴的说,“我能帮忙。”然后,一脸美的不行地表示,“终于有工作了,我得跟我爸爸妈妈哥哥们说一声。”海丽别看家里有钱,一点儿不像褚韶华那种对兼职挑三捡四的性子,海丽啥兼职都不挑,可她干不来,去餐厅帮忙能摔一打盘子碗,咖啡洒到客人身上的那种,所以,体力劳动是万万不成的。可如半脑力劳动如学术指导员之类,海丽属于被指导的那一类,她都要时常请教褚韶华哪。另有宿舍指导员,图书馆助理等工作,海丽也都试过,没一样能干过一月的。   其实,这倒不足为奇。海丽以往完全没有接触过社会上的工作,很多事,她连常识都没有,哪里能做好这些工作。要是让褚韶华说,如果海丽真的想工作,能坚持一两年,也就适应这个社会了。   奥德丽比海丽冷静一千倍,奥德丽坐在金槿花图案的椅子里,问褚韶华,“房屋中介?我们没有充裕的时间,把中介公司开起来,要请人来做了。”   “前期用的人不必多,我们不仅提供房屋中介服务,还提供关于房屋出租出售的法律咨询。”褚韶华道,“先雇几个人去找房源登记,我们只去登记治安好的社区,那些治安混乱的地方就算了,以中档社区的房源为主。”   奥德丽近来兼职做音乐教师以及班级的学术指导员,这些兼职只能照顾日常花销。奥德丽唇瓣微抿,身子一侧从书桌上拿出笔记本,与褚韶华道,“具体说一说。”只有日常花销是远远不够负担三人的生活的,褚韶华比奥德丽、海丽的生活经验都丰富,起码,褚韶华会烧一手好菜,也会洗衣服做卫生。但是,褚韶华不是个愿意将时间花在这上面的人,她们得多赚些钱,起码得赚到足够雇佣一个女佣的钱。   如果波士顿的房屋中介市场知道这三个女人是出于需要雇佣一个女佣的钱才开的中介公司,他们真是愿意给她们雇足一百个女佣的钱了。   褚韶华与奥德丽制定计划,海丽在一边做些补充,待晚上这计划书就出炉了。暖暖的橘色的灯光下,奥德丽做着清晰的计划布置,“亚摩斯律师那边,克莱尔你去联系。我和海丽先找一处合适的公司地点。咱们得把钱凑一凑,看现在还能拿出多少钱来。”   海丽有一千美金,说如果钱不够,她还可以去跟家里要些。褚韶华有三百美金,奥德丽只有两百美金。褚韶华让海丽拿出一百五十美金,她两百美金,奥德丽出一百五十美金。褚韶华说,“我们东方有句话是这样说的,亲兄弟明算账。希望你们能明白我的意思,我希望能多出一点钱,然后多占一点股份。”   海丽是个小白,对这些事也不大懂,主意本就不是她出的,她没意见。奥德丽向来思维清晰,她点头,“这没问题。不过,五百美金,既要租房还要雇人,不知道够不够周转。”   褚韶华道,“先拿这些钱试试,如果钱不够,我们可以追加投资。”   奥德丽与海丽都没意见。因为褚韶华即便股份占大头,她们也没有比褚韶华少多少,褚韶华不过是希望在最初把话说明白。美国人在这方面比中国人更看得开。   如此,就在这样一个夜风清凉的夜晚,天边一轮满月洒下遍地银辉,挂着明亮黄色窗帘的卧室里,三人就此开始了创业计划。   注册公司的事很简单,租一间屋做公司,有办公地点,直接去注册就可以。   具体做生意,也是褚韶华的主意最多,褚韶华经商经验最丰富,她把克拉拉拉来做公司的会计。克拉拉明明已经考上会计师了,但会计行业也很讲究资历经验,再加上社会对女性职业者的歧视,克拉拉只找到一份会计助理的工作,薪资也不高。   褚韶华把克拉拉挖过来,给她增加两成薪水,让她过来做会计师。   克拉拉很愿意,一则是和褚韶华是相熟的朋友,二则这里是女性创业的公司,对女性多一份尊重。只是,褚韶华虽给克拉拉加了两成薪水,相对于给克拉拉的工作压力,这两成薪水当真不多。   因为,克拉拉除了做会计师的工作,还要兼职经理,管理褚韶华招来的业务员,还有熟悉褚韶华给业务员们制定的复杂的薪金系统。   褚韶华做朋友是最体帖的朋友,做老板时也是最吝啬的老板,尤其是该老板急缺钱时。   褚韶华自己也很拼,只要有空,她都会过来公司,连海丽都学会了招待客人,奥德丽那一向不苟言笑的高贵脸,面对客人或出去做事时也都学会了和气。   更别提克拉拉,一身兼两职。   谁容易,大家都不容易。   褚韶华人生中第一个巨大的机会在秋天大家一起去山上摘苹果时到来,波士顿的秋天非常舒服,褚韶华感慨美国物产的丰富,苹果成熟的甜香萦绕在空气中,大家说说笑笑,只挑最大最好的摘,明天还有一天秋假可以休息。   褚韶华与奥德丽、海丽商量着明天去公司帮忙的事,杰西卡递过一个很漂亮的苹果,对褚韶华笑笑,“克莱尔,给。”   褚韶华愣了一下,接过,笑道,“谢谢。”   “不要这么客气,我们是朋友,不是吗?”曾经的室友杰西卡对褚韶华笑的比头顶的太阳都要灿烂。   海丽看杰西卡一眼,觉着杰西卡真是个奇怪的人,不是从纽约回来,她就不再理克莱尔了么?杰西卡还常私下和同学们说克莱尔的坏话哪!奥德丽早在杰西卡递苹果时就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褚韶华笑容不变,有一搭没一搭的同杰西卡做了些社交性质的寒暄。   好在,杰西卡估计也不认为立刻就能与克莱尔的关系恢复如初,她只是说了几句话,就和同学们一起提着苹果下山去了。   海丽悄悄的问褚韶华,“你不生她气了?”   褚韶华但笑不语,奥德丽简直看不过去海丽的智商,说她,“路上遇到陌生人打招呼也会礼貌相待,心里有数就成。”   海丽弯起绿宝石一样的眼睛,笑弯成了两弯月牙。   褚韶华是晚上接到杨丘的电话,杨丘问褚韶华,“明天有没有时间,这里有一位远方而来朋友,很想见你。”   “是谁?”褚韶华听到“远方而来”,便知可能是刚来波士顿的朋友了,她平生最爱热闹,连忙问杨丘。   杨丘道,“不能说,明天过来就知道了。”   褚韶华道,“那我早上过去,大约九点钟到,可以吗?”   杨丘,“好,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来我家别墅,等你一起过来吃早餐。”   褚韶华心下猜想,远方而来的朋友,还很想见她,杨丘搞得这样神秘,肯定是位能给她惊喜的大人物。因为平时杨丘都会住在学校附近的公寓,只有在休假时才会到别墅居住。只是,褚韶华再如何想,也没想到竟然是胡少帅!   当褚韶华见到自旋转楼梯上缓步走下的一身白色休闲装的胡少帅时,惊的眼珠子险没砸在杨丘家的核桃木的地板上。胡少帅依旧是俊美温文的模样,对褚韶华微微一笑,声音中带着绅士的优雅,“褚小姐,一别多年,你可好?”   清晨的阳光自海蓝色的玻璃窗落在胡少帅身上,映耀着他,尊贵如同神子。 第229章 远航之机遇二   其实,随着见识的增加,褚韶华对于少帅衙内这一类人也有所了解。不说陆三许三两个,就是杨丘,其父也是关外有名将领。但是,没人哪个人像胡少帅给褚韶华的印象好,大概是在褚韶华在上海立足未稳时,这位少帅能帮助过她的缘故吧。   或者是出自绅士风度的帮忙,或者是因为褚韶华是位漂亮女子,或者对于胡少帅而言,只是未放在心上的举手之劳。可总之,帮了就是帮了。   褚韶华一直记得。   褚韶华两步迎上前去,和胡少帅握手,笑道,“我真没想到是您到了。怪道杨丘电话里不肯说,胡先生,您好。”因是在国外,褚韶华就没提“少帅”的称呼。   “我也没想到会和褚小姐在波士顿相逢。”胡少帅有着非常漂亮的礼节和举止,佣人摆好早餐,胡少帅对褚韶华做个先请的手势,“人生四喜中的,他乡遇故知大概就是如此了。”   褚韶华并不肯走在前面,与胡少帅同行,问,“您什么时候到的?要知您到了,我该昨天晚上过来的。”   “那可不敢,岂不令闻先生误会。”胡少帅幽默的说。   褚韶华哈哈一笑,杨丘请胡少帅坐主位,他与褚韶华一左一右分坐两畔。胡少帅自然不可能独自来美国,只是,随扈并不在餐厅用餐。   美式的早餐一般非常简单,一般就是咖啡牛奶鸡蛋培根烤香肠三明治酥皮点心薄饼之类。褚韶华以为能看到一桌大餐,结果也就是平时杨丘家常吃的几样,便知胡少帅不是第一天过来。   褚韶华偏爱杨丘家的茶叶薰肋排,熟练的切着肋排,向胡少帅问起波士顿的行程,褚韶华毛遂自荐做向导,“这两天没什么事,您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给您做向导。”   胡少帅笑,“行啊,我是顺道这边逛一逛,先前也没做行程安排。”   褚韶华就心下有数了。   吃过早饭,她先打电话到公司安排了一下,胡少帅见褚韶华一幅对下面交待事情的口吻,不禁面露微笑,道,“我听小杨说,褚小姐在波士顿颇有事业。”   “有一家报社,不过当初开办时我就说了,报社的所有利润收入都会投入到公益事业上,这是写进条款的。所以,报社的钱其实我一分都拿不到。今年暑假到纽约买股票,赔的我就剩学费了,现在跟同学合伙开了家房产中介公司,勉强能凑合。”褚韶华说话干脆俐落,如说相声般,胡少帅听的直乐。   杨丘道,“我说借你钱吧,你还不要。”   “还有生活的钱,要实在没钱,我肯定会跟你借的。”褚韶华和胡扬二人商量,“波士顿的临海的城市,沙滩海景非常好,这里有名的大学也很多,胡先生你想先去哪里。”   胡少帅问,“你平时会去哪里?”   看来少帅是真的没有行程安排,褚韶华说,“那咱们就先在城市里随便逛一逛,中午去海鲜市场吃龙虾,那里有一家特别好吃的龙虾店,到波士顿,一定要吃龙虾。下午去亚当斯家吃蛋糕,他家的咖啡蛋糕都很好,整个波士顿都有名的。店就开在查尔斯河的旁边,现在正是秋天,景色也美。”   说到秋天,褚韶华忽然想起来,对杨丘道,“我们学校昨天去山上摘苹果,我带了一袋过来,你们尝尝,特别好吃的苹果。”把车钥匙给佣人,“就在我车子后座上放着。”   胡少帅觉得有趣,问,“怎么大学还要去摘苹果?你不是学的经济专业么,又不是农学。”   “是我们学校的传统,每年秋天苹果熟了都会去摘苹果。”   真正与胡少帅想处过来,就知道,这人非常随和,没什么架子,说话也很风趣。褚韶华是个非常有生活气息的女子,她知道波士顿秋天哪条街道最美,哪里的一棵树有着怎样的典故,这里曾经有过多少风云人物,欧洲的清教徒乘坐五月花号来的这里时,揭开这块土地现代文明的序幕,这里是美国精神所向往的山颠之城。   虽然,褚韶华认为,对于这块土地的原住人种印第安人而言,这是覆顶之灾。   秋天,枫树的叶子开始染成带着点秋意的红,褚韶华与胡少帅坐在小湖边的木质长椅中看风景,胡少帅说,“真是一片富饶的土地。”   “是啊。”褚韶华也做此感慨,“我刚来美国的时候,经常看到邻居间送来送去的送东西,他们还不是那种礼尚往来的客气送法儿,有时家里果树结的果子太多吃不掉,一条街的邻居都送到了。”   “我们国家还有许多挨饿的人。”胡少帅的眼睛里透出微微的慈悲。   褚韶华叹口气,“以前我在老家,待到了上海,已经觉着那是天堂一样的地方。可是,在上海同样有很多乞丐。到了美国后,才发现在这样富庶的地方,竟然没有饿死过人。”   胡少帅是身份所带来的感慨,褚韶华则是实打实的亲身经历,她出生在直隶府很平常的一个农村,那是北方很普通到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农村,风调雨顺的年头不多,但也没有大灾大难。可是,人们的生活那样艰难,从春到秋,只要是田里有能吃的野菜,那必是要采来省粮食的。不要说鱼肉荤腥,能每顿吃白面的,就是村里一等一的好家境了。   可是,与东方远隔万里的这里,土地如此肥沃,物产如此丰饶,人们不必挨饿,真是不可想像。不过,这并不是一块友好的土地。褚韶华说,“这里是白人的国家。”   胡少帅的眼睛像此刻面前的湖水一般,清澈明净,倒映着天空的颜色,他说,“是啊。”   杨丘买咖啡回来,三人便一边捧着热咖啡一边欣赏湖边秋景。   褚韶华当天晚上直接住在杨丘家里,第二天是星期天,这一天大家去的杨丘就读的大学,褚韶华还用杨丘的图书卡借了两本书,中午就在大学里宫殿一般开阔奢华的食堂用餐。褚韶华是炸鸡的忠实拥护者,她还说,“我觉着炸鸡比龙虾都要好吃。”   逗的杨丘哈哈大笑,杨丘道,“你们学校肯定也有炸鸡?”   “有啊,我每餐必点。”褚韶华得意,“好多同学都问我为什么吃炸鸡不会胖。”   “现在她们又肯理你了?”   “自从我们开了中介公司,人缘儿忽然又好了。”   杨丘低声与胡少帅说起这其中缘故,胡少帅险没喷了嘴里的小羊排,“你们那些同学也挺势利的。”   “趋利避害大概是人的天性,但没有这件事,我也不会知道谁才是我真正的朋友。”褚韶华说,“你不知道我以前在班级人缘儿多好,自从纽约投资失利,简直四面楚歌。可是,还有我的两个同学,真是不离不弃,我们现在在外面一起租房,一起开的公司。”   “虽然这次损失了一些钱,其实我反倒感激这次的损失,有多少钱能买到真朋友呢?这是无价之宝。”褚韶华说。   胡少帅赞许,“有理。”   “岂止有理,我再没有见过比韶华更会讲理的了。”杨丘笑。也就褚韶华的乐观,换个女子一下赔这许多钱,哪怕不心疼钱,也得很郁闷一阵。   待到星期一,褚韶华就得回学校上课,好在她自己有车,出门方便,待最后一节课结束,褚韶华就开车到杨丘这里来,她兴致好时,还提前交待给杨宅厨师准备好食材,她做了一道北方风味儿浓郁的土豆炖鸡块,浇在米饭上,或是配着馒头吃,味道不错。穷人家还有一种吃法,是用馒头醮汤汁来吃。   虽没有厨师做出来的讲究精致,但有一种浓浓的家常味道。   胡少帅都说,“跟以前家里的味道很像。”   “这是咱们北方正宗的炖鸡的味儿。”褚韶华接过杨丘递来的半个馒头,笑,“我还担心胡先生你吃不惯我这乡下手艺。”   “你以为我家见天儿有御膳房的御厨供着哪。”胡少师忍俊不禁,“别看我现在出门都有的是人哄着敬着,那都是沾我爹的光,他是白手起家,关外民风彪悍,他年轻那会儿什么都干过,木匠货郎卖包子做兽医,什么都会点儿。年轻时参加过对日本的海战,还当了哨长,后来前清朝廷战败,他就回老家了。关外跟关内不一样,我还没出生的时候,沙俄就进来了,盛京的将军逃跑了,我爹带一伙子人组织了保险队,管好几个村子的治安。我娘跟着他也没享几天福,我都是在大车上出生的。小时候过年吃顿饺子,偶尔吃回炖肉就是好饭食了。”   “哎,那咱们都是过过苦日子的。”褚韶华就格外有共同语言了,“我听杨丘说过,他小时候也吃窝头。”   其实,吃过苦的人与没有吃过苦的人,吃过很多苦与吃过一些苦的眼神都是不一样的。褚韶华格外的野心勃勃,杨丘已是温文尔雅,至于胡少帅,他的眼睛里有太多的情绪,既明澈又复杂,既慈悲又冷酷,他对褚韶华说,“我以前,年轻的时候,特别想做个医生。”   然后,他向褚韶华透露了他此行的目的,他希望见一见美国的军火商人。 第230章 远航之机遇三   在第一时间获得胡少帅的目标意愿时,褚韶华还真没有发财的主意,那一瞬间,她只是想着,胡少帅曾帮过她,她得这机会,正好报答回去。   在第二刻,她才意识到,这莫不是上海无数买办心心念念的军火生意?田家老爷子一去,田家代理的督军府的军火生意顿成上海第一肥肉,席家这样的家族都要露出尖牙,伸长脖子张开嘴咬上一口,只恨不能吞吃入腹。那也只是在上海,陆督军尚要受北洋政府节制,他虽驻军江南,所能动用的资源怕是无法与关外土皇帝胡家相提并论。   褚韶华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商人,原因就是,她对于金钱是一个有所节制的人。褚韶华是那种,没钱过不了日子,她不愿意吃糠咽菜,更不以吃土为荣,她这人生性虚荣,就爱吃好的穿好的,可她所认为的“好”,无非就是吃穿不愁,她便满意。她并非要金莼玉粒,更不需金玉满襟。   所以,在物质上,她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   这就注定,她不是一个贪婪的人。   所以,哪怕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军火生意的机会,褚韶华仍是按捺住心里的激动,跟胡少帅打听起来,可联系过其他洋行,都要哪些军火。   胡少帅唇角微翘,眼睛弯起,完全是给褚韶华逗笑的,“你说我有没有联系过别的洋行?”   褚韶华心下一动,就知自己问了句蠢话,倘胡少帅已经透露出想买军火的意思,现在哪里还轮得到褚韶华给胡少帅做向导,还怕胡少帅这里不宾客盈门么?   胡少帅看向褚韶华,温声道,“以往买军火都是通过洋行,这一次,我不希望经过洋行,我希望能亲自见一见美国的军火商。”   “我虽不认识美国的军火商,打听一下不是难事。”褚韶华唯一犹豫的就是,“杨丘在美国的时间比我要长,而且,胡先生你和杨丘多年交情,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交给我呢?”   “我认识的人很多,但我只看谁能帮我把这件事办好。”胡少帅坐在一棵柠檬树下,双腿相叠,意态温雅,阳光自树间漏下,落在他握着白色的咖啡杯的手上,那只手,像玉雕琢而成。他说,“如果我想给关外大学请几位有学识的教授回去任教,自然要听一听杨丘的意思,毕竟他在波士顿华人圈里人头熟。与白人打交道,我更信任你的能力,褚小姐,你来美国的时间虽然短,可你与这里有份量的白人说得上话。我听说,今年马萨诸塞的新州长塞缪尔就是你的朋友。”   显然,胡少帅对此事已有考量。   褚韶华也觉着,胡少帅考量的挺对。   让她办这事的话,她还挺有把握。   褚韶华心动。   枝头簌簌而动,一只灰雀从树间鸣叫着冲上天空。   褚韶华说,“联系军火商的事不难,不过,您得先跟我交个底,您这次想采购多少军火。我心里有数,才好去谈。”   “装备关外三省的军火,不只是枪支,重型军火也在范围之内。”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并不能令褚韶华满足,她直接从随身的包里取出纸笔,做详细记录。然后,褚韶华绕开洋行,直接给美国的几大军火商发去电报,请他们报价。   一般的军火生意当然要通过洋行买办,但,此一时彼一时。   褚韶华研究过买办的形成,褚韶华自己做过买办,知道买办是怎么一回事。以前,中国对外国世界并不了解,而外国世界对中国也缺乏认知,这个时候,一群精通中外文字,通晓商事的人成为沟通桥梁,这便是买办阶层。   可是现在,随着世界的发展,现在的东方已经不是那个对外面世界一无所知的时候,学习外语更不是什么难事,买办早就过了躺着赚钱的年代,如现在的褚氏商行更相当于一个大的进口经销公司,而不是简单的受雇于洋人做事。   褚韶华的电报发出去,五家军火商都给了回信,只有其中一家的回答是:请与我们在中国的洋行代表瑞恩.曹先生联系。   褚韶华直接把这张回信撕碎扔到了垃圾筒,另外四家都是问具体的购买数量。褚韶华回答:装备三十个马萨诸塞州的枪支、弹药、重型武器。   这下子,先是各公司在波士顿的驻派人员上门请教,接着就是各公司有份量的负责人纷纷到了波士顿。   褚韶华正欲接待各路大佬,杨丘找到学校。褚韶华猜到约摸是军火的事,她是个有原则的人,这事虽瞒不过杨丘,可她是为胡少帅做事,正想怎么让杨丘理解一下,不料杨丘劈头便问,“你在为汉卿联系美国军火商!”   褚韶华见杨丘长眉紧锁,脸色不善,教室外人来人往的,褚韶华带杨丘到湖边的草地上,未答反问,“怎么了?”   “怎么了?”杨丘脸黑如锅底,眼中透出责怪,“这事你怎么不与我商量?”   “是胡先生让我去联系的,我干嘛要跟你说啊。”褚韶华心说,你跟胡先生的关系比我近,他不把事交你,明显不愿意让你涉入这事。我跟你去说,也说不着啊!   杨丘气恼至极,白净的面皮胀红,恼怒道,“大帅买军火,天大的事,你不跟我商量就去给少帅联系,你是听大帅的,还是听少帅的。”   褚韶华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见杨丘冲她发火,她便道,“我跟你们大帅认都不认得,他在关外称王,我在美国念书,无恩无顾,听得着他?我当然是听少帅的。”   杨丘登时给褚韶华噎个仰倒,褚韶华不想彼此先闹出矛盾,毕竟杨丘也是胡少帅身边近人,杨父在关外很有地位,她与杨丘也算朋友。褚韶华缓了缓口气,拉他去湖边木质长椅中坐下,软了声音,“天大的事,也别这么急赤白脸的,我先前问过少帅,你在波士顿时间比我长,人头儿也比我熟,你们又是关外的老交情,这事怎么倒叫我办?可少帅执意交给我,我难道推辞不给他办?他曾对我有恩,我可不是知恩不报的人。你也别把我当成那些洋行买办,我不会在少帅的军火生意上赚钱的。”   杨丘到底性情温文,只是,他的长眉拧的更紧,眼中透出浓浓的焦虑。   秋风已至,深蓝明澈的湖面泛起阵阵涟漪,湖畔一只花纹小松鼠鼓着腮帮子跑过,灵巧的爬到树梢高处,湖水的气息裹着果实成熟的甜香扑面而来,褚韶华柔声安慰他,“杨丘,咱们认识的时间虽不长,可对彼此的人品都是知道的。你了解我这个人,你要是有什么难处,不妨告诉我,倘能对你有所帮助,我做为朋友,心里也会觉着高兴。”   下午的太阳开始在天边肆意燃烧,半个天空铺满火焰一般的晚霞,湖水染上一层淡金粼光。良久,杨丘深深一叹,终于说出心中忧虑,“韶华,你有所不知,家父现下正在德国与德国军火商谈判军火交易之事。”   褚韶华悚然而惊,面色微变!   既然开了口,杨丘并未让褚韶华等太久,他徐徐开口,“大帅怎么放心少帅一人出国,哪怕有随扈,也会派个老成的人跟着他。他这次出国,本就是为了关外军火之事。家父的主张是购买德国人的军火,少帅似乎另有打算。”   褚韶华已经意识到,这不仅是一桩军火生意,怕还涉及到关外内部权力之事。杨父能被胡大帅派出来谈军火买卖,自然是心腹中人。胡少帅则是胡大帅的长子,法律与实际意义上的继承人。如果心腹大臣与皇太子的意见不一致,这事最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了局?   还有,这是否还涉及到皇太子与心腹大臣不和之事?   褚韶华看过的《资治通鉴》瞬间让她脑补出了一出关外权力之争的脚本,杨丘望向褚韶华,他的一半侧脸隐于阴影,一半侧脸被夕阳染上余辉的薄红,眼睛里挣扎与矛盾交织。褚韶华立刻意识到,她的脑补或者不完全是脑补。   褚韶华当即问,“我有什么能帮你的?”   “能不能说服少帅,让他放弃与美国军火商见面的决定。”杨丘道。   褚韶华的唇角抿了起来,她摇了摇头,“这不是个好主意。少帅已经知道他们要过来,这个时候拦着他,只会让矛盾激化。你别着急,你先问一问令尊,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少帅过来美国,住在你的别墅,你们有说有笑,关系如同兄弟,并无嫌隙。先弄明白原委,咱们在一起想办法。你想一想,这样大宗的军火买卖,不是一时半刻能谈好的,也不是谁一拍脑门儿便能定的。”   杨丘见褚韶华肯帮忙转寰,知褚韶华的情,感激道,“这事以后怕还有麻烦韶华你的地方。”   “别这么说,自认识以来,我难道还少麻烦过你。”褚韶华想了想,“你若是同意,我把你的忧虑同少帅说一说。”   杨丘笑笑,眼睛明明看着褚韶华,眼神却无比悠远惆怅。他说,“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这不一定有用。”   如果是生意上的事,褚韶华一点就通,政治权利之事,褚韶华思考的时间会久一些,她是在杨丘告辞后,才隐隐明白杨丘的意思。胡少帅来到波士顿,吃住都是在杨丘家,与杨丘亲密仿佛兄弟,如果不是杨丘挑明这桩军火生意背后的隐情,褚韶华必会认为胡少帅与杨家关系极近。   褚韶华是个烈火一样的性情,她想像一回那种与杨父翻脸后,与杨丘亲如往昔的情形,不禁摇头,除非刻意伪装,不然她做不出来。而且,杨丘看来完全不是与父亲生隙不协的模样,杨丘担心父亲担心的要命。   可是,从胡少帅的谈吐举止,看不出半点对杨家的嫌隙。他只是在杨父与德国军火商谈合作时,自己来到美国,让人另为他介绍军火商罢了!   这样的决绝与强势,大概是胡少帅优雅俊之外的另一面吧!   夜幕降临,车灯照亮前路,褚韶华不禁想,那么,摆在我面前的两条路,到底是选杨父,还是选胡少帅呢? 第231章 远航之机遇四   两条路,要选哪条?   一条是与杨丘的朋友之情,一条是少帅的相助之恩。   要选哪条?   褚韶华双手握在方向盘上,唇角浮起一丝笑,世事从来不是选择题,即便她非要选一条,也不必在这个时刻做出选择。   褚韶华已经对美国的军火市场有所了解,各家擅长的不一样,有擅枪支弹药的,有擅重卡机车的,褚韶华现在要求的是报价。既然关外军还有内部矛盾,她对于采买之事便不置可否起来,甚至,趁着月色,她把经常合作的广告店的老板叫起来,加急印了一盒极贵名片,没有任何官衔名声,就是黑色磨砂底上雕琢出银色字母,上面是褚韶华的名字与联系电话。   然后,她与所有的军火商的谈话都差不多,“我们彼此都是有身份的人,所以,不必怀疑。我的学业与事业都非常忙,我不是有空闲时间会欺骗诸位的人。只是,我的老板不方便出面,由我代劳,恕我现在不能告知诸位他的身份。我只能告诉你,他是东方非常有地位与权势的人。”   当然会有人不满意,白色人种那特有的傲慢,立刻鼻孔朝天起身准备走人的都有,“克莱尔小姐,我十分怀疑你的诚意。”   “不必怀疑,我相信你们大宗的军火采购都是这样谈的。”褚韶华淡淡瞥这位福特先生一眼,“当然,如果您对此存疑,可以直接离开。您到波士顿的所有花费,由我承担。”   福特先生耸耸肩,坐了回去,“您知道,战争刚刚结束,和平来之不易。”   “是啊。德国人也深知这个道理。”   福特先生那张四十出头的绅士脸上露出审视与不悦,褚韶华略抬下巴,反问,“您不会以为这么大宗的生意,我的老板只会让美国人报价吧?”   顿一顿,褚韶华郑重道,“所以,请给我你能给的最优报价。”   刚开始的接触非常迅捷简短,绝不是那种拉锯似的政治谈判。   而杨父到美国的速度也非常的快。褚韶华估计胡少帅离开未久,杨父便跟着踏上由德至美的行程。   杨父身上有着明显的军人气质,他身姿笔挺,头发梳的一丝不苟,鼻翼两侧是深深的法令文,一双凌厉的眼眸带着显而易见的严肃与冷酷。   说来,杨丘与其父眉宇间颇有肖似,父子二人气质却大为不同,杨丘如玉,杨父如刀。   褚韶华是下午去杨宅时见到的杨父,杨丘介绍,“韶华,这是家父。爹,这就是我同你提起的褚小姐。”   褚韶华打招呼问好,杨父略略颌首,“褚小姐好,随便坐,只当自己家一样的。”   “也不知伯父来了波士顿,未带拜望之礼。”好在,褚韶华没有空手去别人家的习惯,她示意手里的纸带,笑道,“城里有一家咱们陕北人开的菜馆,听说他那里有腌的酸菜,我去要了些来,伯父尝尝,看和关外的酸菜是不是一个味儿。”   “在关外时不觉如何,每天都吃这东西,可这一出来,时间久了,还真有些想。”杨父笑,面容中的严肃得以缓和,“我来得巧,也有口福。”好奇的问,“在外国开餐馆的华人倒不少,不过以往在国外从未见过有酸菜,这些西方人难得吃得惯?”   “他家菜馆的酸菜不卖,都是做来自家吃的。那老板也跟我说,一天不吃这口就混身没劲儿,他家从老板到伙计都是陕北人,都要备几缸自家来吃。”褚韶华把手里的酸菜交给杨家的厨子,这厨子就是杨丘从关外家里带来的,拾掇酸菜的行家,略一闻就说,“是上等的好酸菜。”   杨父道,“汉卿最爱吃酸菜饺子,多做些出来,他一顿能吃两碗。”   厨子应一声,抱着酸菜退下。   仆佣端来咖啡,褚韶华接了,问杨丘,“少帅不在家?”   “一位从纽约来的严小姐,约了少帅出门喝咖啡。”杨丘道。   褚韶华手里的咖啡一顿,听到严小姐这三字,便问,“可是一位小脚小姐,妆画的极精致,脸孔小小的?”   “你认识她?”   “去年圣诞节后我去纽约认识的。”褚韶华想了想,说道,“她与余锦鹤大诗人交情极好。”   杨丘面色有些尴尬,笑笑,没再说什么。   杨父倒是很看得开,将手一摆,“男人嘛,汉卿出来好几个月了,这也不算什么。”   褚韶华看杨父一眼,也笑了笑,没说什么。   杨父呷口茶,问,“听说褚小姐一直帮汉卿联系美国的军火商?”   “少帅以前帮过我,他这样吩咐,我自当尽力。”褚韶华道。   杨父点点头,“不知美国这里的价位如何?”   褚韶华不喜杨父对女性的轻视,诚恳又礼貌的拒绝,“按理,伯父有问,我自当知无不言。只是这事毕竟是少帅吩咐我的,他不在,我不好先对伯父说。我们经商的,都是这样,只对主顾负责。”   杨父哈哈一笑,打量着风衣长裤的褚韶华,“无妨无妨,我也只是随口一问。”眼中反是透出欣赏,“现在的女孩子跟以前也不一样了,你们都是新派人,都不穿裙子改穿裤子了,也格外的会做事。”   “伯父过奖了。”褚韶华只当杨父的欣赏为真,笑眯眯地,“您不生我气才好。我想您是胡大帅麾下大将,少帅亲近的叔伯师长,我才敢放肆一二。”   褚韶华可不是那种倚老卖老仗着辈份就敬你一头的性情,她是再不肯轻易低人一头的,杨父是代胡家买军火,她一样是代少帅买军火,在这方面,他们是平等且具有竞争性的。哪怕她无意涉入关外权力之争,她也绝不是凭谁都可以吩咐的。   客厅内茶香咖啡香混合,褚韶华另起话题,“听杨丘说伯父是日本陆军士官学院毕业,上海陆督军府的许次长许叔叔也曾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进修,伯父,你们是同窗吗?”   “小许比我小一届。你也认识他?”   “我在上海时常去拜望许婶婶和陆家老夫人。”褚韶华笑道,“你们这一辈军人,很多都去日本留学的。”   “是啊,我们那时候还是朝廷派谴的留学生。留日,留德,都有。现在年轻一辈,多有留美的。美国西点军校也是极有名气的学校。”   “那您怎么没让杨丘读西点军校,倒让他来波士顿了?”褚韶华饶有兴致的问。   杨丘给褚韶华一个眼色,诶,怎么问这问题?笑,“我的志向是做学者。”   “做学者倒也一样可以报国。只是如今国内局势并不安稳……学者就学者罢。”杨父瞥儿子一眼,“以后到大学教书,也是一门营生。”   杨父倒是很欣赏褚韶华的胆量,问她,“我听杨丘说,褚小姐也在波士顿读大学,读的是哪个大学?”   褚韶华道,“史密斯学院。”   杨父一听便知,“女子大学里数一数二的,是个好学校。”又问读的什么专业,完全不似刚开始见面时表现出的粗豪。就凭杨父对美国大学了解到,连女子大学都有所耳闻,便知此人必是极细致博学之人。听说褚韶华读的政治与经济两个专业,杨父颌首,“都是好专业,现在咱们国家,军政不平衡,国家百姓也大都饿着肚子。你读的专业都是利国利民的,以后必能大有所用。读到大几了?”   褚韶华笑,“大二的课程暑假前就读完了,我现在读大三的课程。”   杨父一拍大腿,同褚韶华道,“干脆你毕业到关外去吧,我给你安排个官儿,去政府去银行都成,包管是实权实职,如何?”   褚韶华笑,“伯父美意,我心里非常感激。只是我男朋友在上海任职,我毕业后还要回上海。”   “有男朋友了?”杨父好奇,“哪家的小子啊?”   “上海闻先生,他现在任上海市政厅秘书长。”   杨父豪爽的说,“这简单,连上他,一起去关外,到时我也把他推荐给大帅,我们大帅可是求贤若渴啊。褚小姐的男朋友,一听也不是个寻常人。”   褚韶华听杨父说话直爽,却是极有分寸,请她去关外,就说给安排个官,想是认为女子有个职位便罢了。谈到闻知秋时,就要推荐给大帅。这两者分别,拿捏的恰到好处。褚韶华客气的说,“伯父好意,我心领。只是他颇受张市长器重,为人手下,最讲究个忠心。关外虽好,他怕是不肯弃旧主而去。咱们虽有一北一南,只要彼此心里记着这情分,也就是了。”   杨父哈哈大笑。   晚上用饭时,褚韶华问起关外风俗趣事,杨父言语幽默,气氛极好。只是,直待用过晚餐,也并不见胡少帅回来。褚韶华就在杨宅的客房歇下了。   父子俩私下说话时,杨父点了根美国烟,吸一口,打量儿子一眼,皱眉道,“我看这褚小姐不错,你也丧妻多年,不考虑考虑?”   “我倒是想考虑,您没听韶华说她都有男朋友了?”   “废物,只是有男朋友,又没成亲。烈女怕郎缠,你这都读书读到国外来了,怎么越发拘泥。”杨父斜儿子一眼,颇是不满。   “别说我这事了,爹你和少帅的事到底怎么着?”   “怎么着,不怎么着,这事最终还得大帅拍板哪。”杨父笑笑,重复褚韶华的话,“为人手下,最讲究个忠心。是不是少帅跟褚小姐说了什么?”   “少帅只是两三年前偶尔帮过她一次,他不会与褚小姐说这些。”   “精灵古怪的丫头,那就是自己猜的。还拿话擦起老子来!”杨父嘿嘿一笑,似是不习惯这洋烟,伸手捻灭在水晶烟缸里,一双眼睛越发凌厉。 第232章 远航之机遇五   杨父很多年都保持着早起的习惯,今天发现有人起的比他更早。   杨父在花园打拳时,褚韶华晨跑回来,她一身黑色的薄料休闲运动装,已是深秋季节,颊上泛红,鼻间儿冒汗,打声招呼上楼沐浴,一会儿拿书出来在花园读了一段法文。   早餐时,胡少帅总算从楼上下来,挽着胡少帅胳膊一同下楼的还有慵懒妩媚一身华服好似出席晚宴的严小姐。严小姐在看到褚韶华的时候不禁微露讶意,含笑打招呼,“褚小姐早安,你也来了。”   “少帅早,严小姐早。”褚韶华道,“少帅,早饭后你有没有时间,我想和你谈一谈。”   胡少帅便知事有进展,点头,“好。”想到杨父刚来,细心的同褚韶华介绍,“杨叔叔你认识了吧,昨天不知道你来,要不我就不出去了。”   严小姐嗔道,“要是汉卿你不出去,咱们可就不能相遇了。”   胡少帅但笑不语,轻拍严小姐手臂,严小姐体贴的坐在胡少帅身畔,为他铺好雪白餐巾,软声问,“汉卿你喝茶还是咖啡?”   褚韶华用小米粥配意式熏肉,喝足两粥。严小姐掩口笑道,“每次见褚姐姐吃饭,我都羡慕褚姐姐的好食量。”   褚韶华擦擦嘴,只当听不出这严小姐是不是在笑她吃的多,褚韶华道,“一般人都是羡慕我吃这么多还不胖。”   “是啊,褚姐姐,可是有什么诀窍?”   “多动脑子,吃多少都不会胖。”褚韶华说,杨丘好悬没笑出来,胡少帅没憋着,直接笑出声,褚韶华无视严小姐的脸色,看胡少帅也吃的差不离,便道,“少帅,咱们去书房谈吧。我十点钟还有课,得赶回学校去。”   “好。”胡少帅端起咖啡,同褚韶华去书房。   褚韶华把手里几家军火商给的报价单还有对各军火商的初步分析都给了胡少帅,又具体说了说见面的情形,“您要有兴趣,派人过去进行一下枪支测试,看性能如何?”   “成,我先看一看。”   褚韶华做好汇报,就告辞回学校上课去了。   杨父看褚韶华的黑色汽车甩出一股尾气,嗡的如离弦之箭驶出杨家,转眼不见踪影,喃喃,“这架式,不知道的还得以为开飞机哪。”心下也明白褚韶华与严小姐之流是大大的不同的,人家读大学、买汽车都是自己的钱,据他儿子说,这小小女子在波士顿颇有产业,是一个能在白人圈里站得住脚说得上话的厉害女人。   让杨父另眼相看的是,这样巨大的军火单,褚韶华竟完全不肯耽搁任何一节课。如果她有课程,那些军火商就得等她有空再来谈生意。   褚韶华牢牢的掌握着谈判的主动权,不肯低下半点身段。   杨父是正宗的关外男人,尽管一向不将女人放在眼里,也得说,褚韶华面对白人的态度很令杨父欣赏。   当然,当那些德国人都找到褚小姐时,杨父的态度就有些变化了。   褚韶华也没想到德国人会找到她的学校,她一直知道,自杨父前脚来了波士顿,德国人也后脚跟着追了过来。但那些德国人明显更愿意与杨父或是胡少帅直接谈,他们不愿意通过褚韶华。   这是波士顿冬天的第一场降雪,大雪纷纷扬扬,褚韶华和朋友们商量着请一位佣人来做家事,在家里做些清洁打扫之类的工作。中介公司已经开始赢利,这点钱还是出得起的。   奥德丽道,“请个佣人也好,只是咱们的房子太小了,请了佣人,住在哪里呢?”   也是,公寓只有两室一厅,褚韶华与海丽一个房间,奥德丽是绝不会与佣人一起住的。三人都想到同一件事,海丽说,“咱们换一所大房子吧,带暖和的壁炉的那种。”   褚韶华忙着换房子请佣人的事,德国人约纳斯找到褚韶华,约纳斯先做了自我介绍,笑道,“原本不好轻易打扰克来尔小姐。叔叔以前曾在信里提起,他在东方遇到过一位美丽聪慧的女学生,没想到就是克莱尔小姐。”   褚韶华有些意外,道,“你们的姓氏并不相同。”她在上海的德文老师约翰,当然,并不是克拉拉前夫那个约翰。主要是约翰这个名字在国外非常常见的,其常见程度约摸相当于中国的铁柱大壮之类。德文老师约翰倒的确是德国人,在上海圣约翰大学任教,很优雅的德国绅士。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细看与金发碧眼的约纳斯还真有几分相似,只是约翰老师要年长几岁,更显成熟风度。   约纳斯道,“因为叔叔继承的是他的舅舅莱希特先生的姓氏,所以改变了姓氏。”   在国外住一段时间就知道,传闻中的直性子的西方人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些人照样会九曲十八弯的拉关系说话。褚韶华看向约纳斯,约纳斯一双翡翠绿的眸子中透出真诚,“我的家族非常希望能得到这笔巨大的东方订单,克莱尔小姐,希望您能在胡先生面前传达我们的诚意。我们会给你比市场更多的提成。”   褚韶华并没有表示出吃惊,德国人都能查到她在上海曾同约翰学习德语的事,可见对这桩军火生意势在必得。今天约纳斯来找她,除了用约翰做个引子外,当然会做出口头上的利益承诺。外面太冷,褚韶华请约纳斯到附近的咖啡厅坐,待点好咖啡,褚韶华方道,“杨先生与你们的关系更好。”   “杨将军似乎与胡先生有所分歧,胡先生对我们有所误会。”   褚韶华不会一口回绝约纳斯,相对于只做为胡少帅与美国军火商之间的代理人,褚韶华更加明白的是,胡少帅此次出国,为的是购买一批订单巨大的军火,她希望能促成这笔军火买卖,能使胡少帅的利益最大化。褚韶华看一眼窗外飞雪,轻声说,“胡先生以前曾帮过我的忙,我希望能报答他。你们应该已经查过,我在中国的经营是以面料贸易为主,在波士顿,我有一家报社,一家房产中介公司,我以往并未涉及军火生意。可能这对于别的中间代理人是利益巨大的生意,但对于我,我只希望这次的生意让胡先生满意。利益对我而言,不是最重要的事。”   “身为胡先生的代理人,不论是你们德国人,还是我联系的美国人,我所要负责的是胡先生的意志,而胡先生意志是什么,你们明白吗?”褚韶华问。   约纳斯面有难色,褚韶华端起黑咖啡喝一口,“你是约翰先生的侄子,我与约翰先生有着朋友与师生的情义。约纳斯,你可以慢慢考虑,如果你有结果,可以同我说。如果你是要与胡先生做朋友,我们可以一起吃饭喝咖啡,但是,如果谈论到生意,核心问题不能解决,就如同挡在你们与胡先生之间的拦路巨石,这生意又该如何谈下去呢?”   “可是,让我们提供技术……”约纳斯喃喃。   约纳斯的声音极轻,但落到褚韶华耳中却犹如晴天霹雳,褚韶华瞳孔深处猛然收缩,她立刻垂下眼睛掩去震惊,低眸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咖啡,心中却犹如掀起一场十二级飓风,惊涛骇浪陡然袭来。   约纳斯离去时脸上犹带着为难之色,绅士的结了咖啡账单,向褚韶华告辞。褚韶华脸色早已恢复常态,“雪天路滑,开车勿必小心。替我向约翰先生问好。”   “会的。”约纳斯依旧是待褚韶华离开后,方驱车离去。   咖啡馆就在新居旁边不远的地方,走路就能回去,尽管保暖服穿的严严实实,冷风依旧不可避免的裹挟着雪花扑在褚韶华的眼角眉梢,褚韶华的一颗心如置冰窟,冷的彻骨,却又让她清醒无比。   褚韶华终于明白这是怎么样的一桩生意,为什么胡少帅会找到并没有军火生意经验,与胡家也从没有合作过的她与美国军火商打交道!   好一出双簧!   什么心腹大臣与皇太子不和,什么杨胡意见不一致!   原来都是为了糊弄德国人!   什么美国军火!   怕是胡少帅压根儿就没打算找美国人买军火,他看中的一直是德国的军火,还有,德国的军火生产技术!   约纳斯的那一句:可是,让我们提供技术……   如果胡少帅有意美国军火,一定会同样提出这样的技术支持的要求!可是,自始至终,胡少帅根本提都未提半个字!   没有提及的,才是核心的机密!   是啊,定是卡在这里谈不下去,才有皇太子与心腹大臣和谋,来了这么一出骗鬼的戏码!胡少帅佯作发愁离开德国,来到美国另找美国的军火商谈军火买卖,战败国德国的军火商极切的希望能得到这笔巨大的关外定单,所以,急的直接从德国追到了美国!   她真是蠢!   还以为深得胡少帅的信任!   原来,不过是胡少帅棋盘上的一颗棋!   美国军火商可都是她联系的!   当然,生意不成也没什么!   可是,受这样的欺骗。   当然,人家胡少帅也没有说一定要买美国人的军火,人家就是没事问价钱玩儿,怎么了?   不怎么。   褚韶华心说,她给胡少帅算计一回,帮胡少帅把这出双簧唱完,也算还了以前的恩情。   至于别个,还是各顾各吧。   亏她以前还觉着可以和胡少帅做个朋友什么的!怕是在胡少帅眼中心中,她的身份地位还配不上胡少帅朋友的资格!   褚韶华生意场上多年,这种声东击西的事并不罕见。有没有可能是德国人故意为之,约纳斯故意在她面前说这句话?不,德国人的表现的太焦急了,德国人必需要得到关外这笔巨大订单!   褚韶华极快的振作起来,做不做得成朋友不要紧,别人只当她棋子,她也不会当别人天神一样供奉。   前方出现新居的灯光,褚韶华双眸微眯,既然胡少帅自己要唱戏,那么,这戏里的机会,她可不会白白放过! 第233章 远航之机遇六   见微知著。   就好像给你一个线头,便能分条缕析的解开捆绑在真相外的那层层迷雾,露出里面的内核真相。   这并不是容易的能力,可能有些人,一生也不具备这样的敏锐。但有些人,天赋中便有这样的机敏。   褚韶华在推开新居大门时便将所有的心绪烦扰压了下来,恢复成轻松高兴的模样。   褚韶华不会将生意上的情绪带到生活中来,这是她近年养成的好习惯。   即便意识到现在做的事可能比想像中的要复杂一些,褚韶华依旧保持平淡的心态。   接下来事情的发生,更加让褚韶华大开眼界。   首先,杨丘先生的仰慕者曹小姐突然打电话,要请褚韶华吃饭。对于吃饭的邀请,褚韶华不置可否,而是问,“曹小姐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曹小姐声音中带着和悦,“当然是打听来的。”   “从谁那里打听来的?”   “杨丘告诉我的。”曹小姐细白的指尖儿缠绕着柔软的电话线,声音在提到杨丘时习惯性的娇嗲嗲。   褚韶华道,“我近来功课太忙,每天忙着上课,还有些生意要处理,恐怕没空。”   曹小姐忍不住责怪,“就连吃一顿饭的时间也抽不出来?褚小姐你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对于这样没有分寸的话,褚韶华一句“我用不着给你面子,咱们根本不熟”就能把曹小姐噎回娘胎,不过,现在褚韶华委婉很多。尽管她委婉的方式也够直接,褚韶华说,“是真的没时间。曹小姐没别的事,我就挂了,再见。”   褚韶华挂断电话。   曹小姐挨父亲一顿训斥,“你那叫什么话,什么叫‘太不给面子’?!你主动打电话过去请人家吃饭,一听便是有事相求。既有事相求,姿态便要放的低。你跟人家有什么交情,人家为什么要给你面子?”褚韶华没说出的话,都由曹父说了。   不过,父亲说的话,明显威力下降,曹小姐咕哝一句,“都是华人圈子里的,都是老乡,就她总高高在上。”   曹父看榆木脑袋的闺女一眼,是啊,都是华人圈子里,可一样也得分个高低啊!你还花着家里大把钱的时候,人家都能替少帅谈军火生意了!家里出大把钱,你读个玛丽苏学院,人家用自己钱读书,入学便是全美第一、全奖的史密斯学院。别看都是人名命名的大学,你以为你那花钱就能上的大学,跟人家这全美数一数二的一样?怎么没有高低?人从一出生就有高低!   更不必提这位褚小姐在波士顿的地位,华人里比她更有地位,更受白人尊重的不多!   曹父见闺女无能,干脆自己去找褚韶华。   曹父没再搞什么电话联系,预约见面,直接找到褚韶华的学校,等褚韶华有空。哪怕上午上满两节课,中午总有吃饭时间吧。   结果,还真没有。   褚韶华中午要与另一位军火商见面,曹父很和气的说,“无妨,我来美国也没什么事,褚小姐下午可有时间?”   褚韶华看一眼曹父递给她的名片,上面的头衔是某洋行经理,还有曹父的大名曹正,以及英文名瑞恩.曹。褚韶华想了想,才想起哪里见过这个名字。当初她给几家军火商拍去购买军火的电报,有一家的回复便是:请与我们的洋行代理人瑞恩先生联系。   褚韶华直接把这回复撕碎扔进垃圾篓未理,这会儿看到曹父,明白曹父所为何来,便道,“下午我要去杨先生家,曹先生要是对这单生意有意,曹小姐消息灵通,想必您可以通过杨先生获得一些信息。”   曹父笑,“我已去拜望过少帅和杨将军,少帅说军火生意由您代理,让我直接与您谈。”   “吃饭就算了,不如您先给我个报价单。如果您的报价单具有竞争性,我会再与您联系。”褚韶华不喜欢拖拖拉拉,也不喜欢故作高深,让人猜她手里的牌。她依旧不打算从这桩生意里拿什么回扣,她要做的,无非就是替胡少帅把掩护打好,便是报答当年胡少帅的相助之情了。   曹父不愧老辣商人,准备充分,立刻从随身带的男式皮包里拿出一个封好的文件袋,笑道,“都在里面了。褚小姐你学业正忙,我就不打扰了。咱们初次见面,我带了些大红袍,给您放家去了,您尝尝。听老席说,您爱这口。这也是咱们中国人的老礼,也是我老曹的一点儿心意,您可千万别客气。”   要褚韶华说,曹父不愧能做军火买卖的买办,为人处事比曹小姐强出三座山,曹父已经四五十岁的年纪,鬓边微霜,却并不因年纪拿大,他是想做生意,又不是要在褚韶华面前摆谱儿。说话和气的紧,既透着同为华人的亲近,却又绝不是那种卑微的神色。能将客气与和气表示的这样恰到好处的人,曹父绝对是其中翘楚。   褚韶华笑,“您太客气了。那就这样。”   “好,褚小姐您赶紧上课去吧。别误了课程,我也回了。”   曹父踩在积冰的柏油路上,不禁又回头看一眼褚韶华远去的背影,心下感慨,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这样年轻的姑娘,就能把关外的军火买卖弄到手!   再想一想自己那没用的闺女,曹父只想仰头长叹!   人跟人的差距咋那么大泥!   褚韶华把曹父送的大红袍分一半给少帅拿了过去,说道,“是曹先生送我的,他是怡和的买办,大概是听说少帅的消息,到我那里打听。他的报价单也一并送了来,优势不大。倒是茶不错,我都拿了来,少帅您尝尝。”   胡少帅先接过报价单的文件袋,并不急着喝茶。附在里面报价单的,还有一份曹先生给褚韶华的书信,里面无非就是利益相关,褚韶华一并送了来。胡少帅瞥一眼就递给褚韶华,褚韶华道,“这些天,这些军火商可没少许我好处,曹先生要是没这一道就怪了。少帅您定知道这些,不知您有没有看过,您要没看过,也能开眼。我就一并带了来。”   胡少帅哈哈一笑,便将信放回袋中,随手放在一畔,道,“曹先生也找过我,我实在不耐烦与他们这些买办打交道,就让他去找你了。”   褚韶华想,胡少帅这行人的心机比常人都深,倒省得他们疑神疑鬼,索性什么都明明白白的放在眼前吧。她一个被人家用来打掩护的,做棋子倒罢,别叫人家再疑人品才好。   褚韶华对曹父的报价不是特别有兴趣,曹父第二天晚上打电话到褚韶华的新居,主要是闲聊,问茶还喝的顺口。这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话,彼此心知肚明,褚韶华并未吊着曹父,道,“我尝着不错,带了些给少帅喝,不知他尝着味道如何。”   曹父见褚韶华如此上道,心下一喜,不禁再问,“褚小姐,您是咱们行内人中数一数二的,您帮我老曹掌掌眼,咱的报价如何?”   褚韶华回他四个字,“没有优势。”   曹父提溜着的心攸然往下一沉,定神继续问,“不知是在什么上面没有优势?”要知道,军火种类多了。   褚韶华道,“都没有优势,你的报价太高。”   “褚小姐,能不能——”   “涉及到机密的话,我不能再说了。曹先生,就到这里吧,我还有作业要写,再见。”   曹父脸色沉肃,想到褚韶华的话,暗忖还是要公司把价钱再报得低些。另则,褚小姐这里的路怕是不好走,听说少帅现在身边跟着的是一位严小姐,要不要走走枕边风的关系。   这些买办的手眼通天,胡少帅其实司空见惯,褚韶华颇觉大开眼界。除了对曹父的手段,还有严小姐的智商,真真是智商感人哪。   褚韶华因常去杨家与胡少帅汇报军火进程的消息,再加上她课业忙,如果下午过去,晚上都会住在杨家。褚韶华相貌好,再加上喜读书,学识这块也提了上去,还有出国这些日子,大开眼界,早非吴下阿蒙。胡少帅倒是更喜与褚韶华聊天,再加上两人都喜欢运动。   褚韶华的网球打的一级棒,胡少帅也是网球高手,两人时常在花园里的网球场较量一二。这个时候,严小姐就只有在旁边儿娇声娇气的给胡少帅加油叫好的份儿了,她一小脚女士,打扮的再如何潮流,也打不了网球。   以往,褚韶华对严小姐从不多加关注,今天褚韶华坐在壁炉前看书,严小姐款款走来,优雅的坐在褚韶华既不远也不近的地方,然后开始抚衣领。褚韶华实在受不了严小姐时不时就要手掩衣领的举动,这样的举动倒不是严小姐的银白狐裘的衣领有哪里不妥当,褚韶华怀疑严小姐完全只是为了炫耀一下手指间那鸽蛋大小、能闪瞎人眼的火油钻。褚韶华给她闪的不轻,便说了句,“这钻不错。”   严小姐果然露出受用神色,微微一笑,将纤纤玉手上的硕大钻戒给褚韶华近前看的更清楚,“难得褚小姐也瞧得上眼。看来的确是好的。”   褚韶华怀疑严小姐想炫恩爱,想把这无聊人尽快打发走,便继续问,“少帅给你买的?”   “这年头,哪个新派女子还花男人的钱,新派人男女都是平等的,我自己买的。”严小姐咯咯一笑。   褚韶华再瞥一眼严小姐耳朵上的亮闪闪的钻石坠子,微微笑。你要有自己买钻石的本事,还用出来卖?   褚韶华并不担心有人走严小姐的路子,严小姐如果有本事,不至于现在还辗转于男人的床榻间。何况,严小姐这点儿心机,哪里够胡少帅杨父这行人看的!   严小姐突然道,“我想同少帅说,军火生意让我替她做。褚小姐,你觉着如何?”说着,严小姐又露出招牌式的娇媚笑容,“你知道的,我与少帅毕竟是爱人,关系更近。   褚韶华终于知道严小姐的目的不只是炫耀首饰,她打量一身华丽首饰的严小姐一眼,就凭严小姐的贱相,她要是说“你去同少帅说吧”,怕是她真能去跟少帅说“褚小姐要把军火生意让给我来做”。褚韶华合上手里的书,颇有深意的笑了笑,“不知上海余司长、冯先生、赵先生、田家三兄弟是怎么想的?对了,还有余锦鹤大诗人,灵与肉的结合。”   随着褚韶会说出一个个人名,严小姐面色大变,褚韶华起身走人,换个地方看书。   跟这种人坐的近了,都会影响智商! 第234章 远航之机遇七   让褚韶华说,旧时的娼妓是很有自知知明的。现在这世道不知怎么回事,自西风东渐,打着新时代女性的旗号,娼妓都做的这样不称职了。   连挣钱都要打着爱情的名义,真真是玷辱了爱情这两字!   褚韶华并未把这事同少帅说,她不至于自降身份与严小姐这样的人一般见识,倒是没几天,少帅身边换了另一位上海知名红星,听说是来美国游学。至于如何偶遇胡少帅,如何坠入情网,自是一出才子佳人的戏本,不再赘述。让褚韶华满意的是,施施小姐在职业道德上远胜严小姐,非但服侍的胡少帅一丝不苟,对杨宅里的人都很客气。对褚韶华亦是如此,施施小姐只做自己份内之事,旁的一概不听一概不问。   德国人终于肯放下身段儿,约纳斯找到褚韶华说,“我们答应一部分的技术支持。”   褚韶华赞许,“约纳斯,这是个明智的决定。”   约纳斯翡翠绿的眼睛浮现无奈,“出售技术是明智的决定吗?”   褚韶华正色道,“约纳斯,在没有火枪的年代,铸造刀剑的技术被各国视为机密。在没有坦克汽车的年代,骑士们骑着骏马厮杀。成熟的技术与成熟的果实一样,是有保鲜时间的,何况,这于你们可能是机密。但于世界,又算得上什么机密呢?东方近百年来发生了巨变,那是你没有到过东方,你不知道那是一片如何广阔的土地。在技术还值钱的时候,用技术换取一位东方元帅的友谊,这是非常明智的决定。你要知道,东方不只一位元帅。”   褚韶华意味深长的说,约纳斯收起脸上无奈,翡翠绿的眼睛认真的望向褚韶华,说,“克莱尔小姐,家族一样重视与您的友谊。”   “那不如我们就将这份友谊延续下去,如何?”   “这是我们家族的荣幸。”   “那么,您要给我具体而详细的资料,我会向胡先生转达你们的诚意。”   褚韶华做代理人做的极为称职,当她向胡少帅转呈德国人的意见与德国人做出的技术支持的合约文本时,饶是胡少帅也不禁喜动颜色,接过褚韶华递上的资料便埋头看了起来。   胡少帅的阅读速度很快,尤其他熟悉这些军用制式,大约半个小时,胡少帅读完资料,笑道,“褚小姐,辛苦你了。”   “我份内之事。”褚韶华起身道,“少帅若没有旁的吩咐,我就先告辞了。”   “好,我们商量后再给你电话。”胡少帅起身送褚韶华。褚韶华离开杨宅时,杨父深深的看了褚韶华一眼,褚韶华心说,难道德国人没有给杨父消息?   不然,胡少帅也不能见了那份技术支持的文件那般惊喜。   当天在杨宅的军火技术讨论是关外军的机密,褚韶华自然不得而知。褚韶华回到家,在玻璃窗前的书桌上铺开信纸,写了一封给闻知秋的信。   信里她详细列出德国人与美国人军火的价钱,褚韶华说:   关外有大宗军火订购,各价钱如下,我知此信,思及君与许次长之谊,不忍不告之。国内军政失调,军阀各自为政,今关外大购军火,于国之大势将何?   和平来之不易,彼长则为此消,请君度量此事,是否应告之许次长?切切。   落款:褚韶华。   褚韶华的信刚寄出去,胡少帅对褚韶华做出了谈判邀请,希望德国人能再多出让一些。褚韶华想了想,同胡少帅道,“技术支持是长久的事,我在上海的时候,听说上海也曾有当年前清时办的兵工厂,早已荒废,什么都生产不出来。少帅,如果要德国人再让步,得看能给他们的定单有多大。少帅,您能不能多给我一些信息,我才好去跟德国人谈。或者,让杨将军出面谈是一样的。”没有详尽的订单信息,她没有办法去和德国人谈。   胡少帅看向褚韶华的眼睛,问她,“褚小姐,你愿意为关外军做事吗?”   褚韶华没想到胡少帅会问这个,她登时警醒,眼神深处流露出防备,她谨慎的望向坐在一面书墙之前,一张书桌之后,看上去温和又无害的军阀少帅,“少帅,你知道,我是个生意人,我的男朋友在上海政府工作。我只做与生意有关的事,并且具备一流的职业道德。”   胡少帅拉开抽屉取出一封信放到褚韶华面前,褚韶华面色微变,竟是她昨天寄出的信!   人在极度的紧张之时,大脑真的会轰隆作响,那一瞬间,褚韶华甚至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她写给闻知秋的信,竟在胡少帅手里!有人在监视她,她却对此事一无所知!   好在,片刻的震惊惊惧之后,褚韶华大脑极速运转,尽管她感觉到自己心脏剧烈的怦怦作响,似是要从喉咙中跳出来一般,她仍是努力使自己的身体与理智恢复镇定,她强制自己直视着胡少帅的眼睛,反问胡少帅,“这里面有任何的军事机密吗?”   胡少帅指指褚韶华的信,问,“关外军大宗的军火采购,美国人与德国人的军火报价,不算机密?”   “不算。”褚韶华道,“您与杨将军的行踪,连严小姐那样的人都能知晓,让她踹了余诗人跑到波士顿来傍你这棵大树,这算是机密?你们出国时间长达数月,德国的军火商追到美国来,这算是机密?至于各国军火价钱,这算什么机密,每一个买办都心里清楚的事。”   褚韶华沉声道,“我如果有心泄露你们的事,会直接在信里写你们要建兵工厂,德国人答应对关外军做出技术支持!这才是机密!”   一句句话,褚韶华说的堂堂正正,掷地有声!   褚韶华面色转寒,冷冷道,“如果我有心坏你们的事,我根本不会拖着美国人替你们打掩护来糊弄德国人。”   “哦,褚小姐什么时候看出来的?”胡少帅不疾不徐的问。   “德国人第一次找到我的时候。”褚韶华道,“德国战败,克虏伯公司失去本国军火订单,他们迫切的想得到你们这笔生意,不小心在我面前露出技术支持的口风,我就想到了。如果你真心想从美国军火商这里做生意,应该会做出与德国军火商一样的技术支持的要求,可你自始至终都没提,我就确定,你们还是将目光放在德国人身上。这才是你们此次出国的核心机密!”   胡少帅目露欣赏,“你真是个聪明人,褚小姐。因为美国得不到这笔订单,你联系上海陆家?”   “我为何没有发远洋电报回上海,就是因为信件的时间会更慢一些,那时候,你们应该与德国人谈成了这桩生意。”褚韶华恢复镇定后,思维更为清晰,逻辑更为缜密,“现在国内军阀不只你们关外一家,少帅,你们需要德国人的技术支持,可见,你们也是做好长期发展的准备。关外的事,瞒得过关内军阀吗?大家都在争强争胜,您曾说您年轻时的志向是做医生,救死扶伤。美国的福特先生曾同我说过一句话,那句话可能只是美国人做作的感慨,福特先生说,和平来之不易。我非常认同这句话,我不愿意国内轻启战端。”   “哦,所以你联系国内军阀做军火生意。”胡少帅笑笑。   “止戈为武。”褚韶华拧眉道,“小军阀不论,他们无非就是靠着你们各大军阀过日子。你们这些大军阀,强者必要吞并弱者,可如果你们因势均力敌,能对峙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就这样的和平的对峙下去。当我们的国家富强起来,百姓丰衣足食时,我依旧希望国家军队有着最强悍的军事装备,来守卫国土的和平!”   胡少帅终于动容,指了指桌上的信,“你先去吧。”   褚韶华没有去拿这封信,她道,“这信我已经寄了出去。如果少帅认为有问题,可以直接销毁,也可以追究我的责任。如果少帅还希望能与我继续合作,请将这封信放回它应在的地方。”   褚韶华望入胡少帅的眼瞳深处,郑重的说,“我对少帅,没有任何亏心之处!”   褚韶华离开书房,胡少帅身后的书架轻轻推动,杨将军从里面闪身出来。二人互视一眼,胡少帅请杨将军坐了,问,“杨叔,你看褚小姐如何?”   “有点辣。”杨将军摸摸下巴,“短时间无碍,她毕竟无权无势,做事也算有分寸,敢泄露我们的事,她清楚是什么下场。”   “那就让她加入与德国人的谈判中吧。”胡少帅道,“她与男友闻知秋的感情很好,闻知秋在上海只是个小小秘书长,不足为虑。再说,他们关内军阀也没少与德国人、日本人联系。德国人能把技术卖给我们关外,一样能卖给别人,可是,关内军阀,哪家出得起咱们的价钱?”   杨将军颌首一笑,“听少帅的。”   这世上,终还是要靠实力说话的!   间谍,美人计,哪怕三十六计拿出来耍个遍,没有实力,终是一场空谈。 第235章 远航之机遇八   褚韶华离开书房时,书房外两个体格精瘦的汉子依旧门神般一左一右站在门口,没有表情,没有动作,未多向褚韶华这里看上一眼。这是胡少帅在书房时的配置,以往褚韶华只觉气派威风,今日却无端有种莫明寒意。   褚韶华直接离开杨家。   杨丘见褚韶华从楼上下来,还要留她,褚韶华看着杨丘依旧温雅如玉的面庞,心下思量杨丘是真的不知道胡少帅的计划,还是装出来的亲近从容呢?   倘不是褚韶华天生有些急智,今日怕是不能从胡少帅的书房完整离开了!褚韶华安抚住心中思绪,笑容亦如从前,“今天老师在书店有一个签售活动,我说好去帮忙。少帅这里也没什么要紧事,我就先走了。”   杨丘送褚韶华出门。   褚韶华依旧是自己开车。波士顿的冬天多雪,路面总是结冰,故而要格外小心。   褚韶华搪塞杨丘的话也并不全是虚辞,先前让她做助手的老师新书出版,褚韶华还让《正义报》做了专栏报道,颇有溢美之词。今天老师在书店签售,褚韶华早早过去帮忙。   她没想到会再次接到胡少帅的电话,更没料到胡少帅会让她参与到与德国人的军火谈判中。依旧是杨家书房,胡少帅在室内向来是毛衣西裤的打扮,休闲洋气俊美逼人,褚韶华并没有欣赏胡少帅美貌的心思,她得体的表示,“我以为我已经失去了您的信任。”   “不,依褚小姐的聪明,如果不是在见到那封信的时候太过震惊,你应该早便明白,如果我真的不信任你,你是没有机会看到这封信,并站在书房解释给我听的。”胡少帅很公事的神色,褚韶华相信,他在处理一些军政之事时就当是这个模样。   褚韶华自嘲一笑,眼睛看着胡少帅,“那昨天是什么,试探?”   “想看看你有没有加入谈判核心的能力。”胡少帅并不回避褚韶华的问询,耐心解释,“这次的谈判非常要紧。来到美国之前,虽然也想找一个人站在你的角色位置,可一直没有非常合适的人选,直待我遇到了你。你应该能猜到,原来的计划里,你的角色并不是核心位置。你能力非常出众,褚小姐。其实,你有了美国人与德国人的人脉,向国内其他军阀卖些军火不是什么大事,像你说的,所有的军火买办都会这么干。”   “这世上,有本事的人很多,可有本事再有分寸的人就很少了。我得确定,你是不是这样的人。”胡少帅郑重其是,“我不想出任何差错,就先小人后君子了,还得请褚小姐见谅。”说着起身向褚韶华鞠了一躬。   褚韶华连忙拦住,“这如何担得起?”   胡少帅叹口气,“褚小姐不怪我就好。”   褚韶华顺势给胡少帅递上台阶,也缓和了口气,“当初若不是少帅帮忙,我怕不能在上海立足。少帅对我的帮助,我一直没忘。”   胡少帅有自己的处事原则,他并不居功,摇了摇头,“凭褚小姐你的本事,在哪里都能有一席之地。”   两人都拥有成年人的聪明与狡猾,关系回暖是双方共同的意愿,所以,胡少帅提出邀请,褚韶华加入谈判核心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褚韶华十分珍惜这次机会,尤其她在这段时间对于军火的类型与发展进行了极细致的资料收集,还请教了不少专家。波士顿别的不多,学者教授一抓一大把,褚韶华认识的人多,拐弯抹脚的都能找到请教的人。与杨将军胡少帅讨论起德国技术支持时头头是道,不知道的还得以为她是此中行家。   杨将军都说,“褚小姐你是不是平时就喜欢枪械?”   褚韶华在手里文件上记录下一个数字,“既是替少帅做事,少不得要多做些准备。我可是大学生,要是一无所知,与那些寻常买办又有什么不同?”   “你别糊弄我老杨,我见过的大学生多了,不说别人,杨丘也是大学生,我看他还没你机伶。”杨将军嘿嘿笑着,朝褚韶华挤挤眼,问她,“要不,把你那个闻男朋友踹了,我把杨丘介绍给你。杨丘也还成。”   褚韶华真是见识了这位杨将军,不知军旅出身的是不是都这样,嘴上简直没个把门儿。褚韶华立刻切断这个话题,“咱们只谈工作,不谈风月。”   杨将军一噎,继而气愤,老子儿子成风月了!   褚韶华适时的递过一张冲锋枪的图纸,“德国的技术很好,这张是美国公司的冲锋枪图纸,你们看一下。造价低廉,售价只有‘汤姆逊’的一半,就是模样不大好看,技术简单,大部分是冲压件。”   杨将军顿时顾不得儿子是风月的事了,立刻接过细看起来,胡少帅无奈,“杨叔爱枪如命。”   好在图纸有双份,褚韶华又递给胡少帅一份。   这次胡少帅与杨将军将最终条款拟定出来,出面与德国人谈判的主力让褚韶华来做,大家都免不了一场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表演。这其间,褚韶华还要应付美国人,因为,胡少帅最后决定也要向美国公司订一批褚韶华推荐的冲锋枪,实在是物美价廉。   但是,大的订单依旧是给了德国人。   关外军与德国人签定了一份长达数年的合作条款,这里面的好处是,德国人会向关外军开放一部分技术支持,帮助关外军建立兵工厂,军火的价钱在行内来说并不昂贵。而德国军火商,得到了一战战败后的喘息机会,这笔关外定单,可以让他们在世界的军火竞争中走的更远。   这笔合约在德国签定,有德国政府高层出面。褚韶华因为学校课业,不能抽身过去,在德国军火商要回国的时候,就表达了自己的祝贺,提前送上祝贺礼物。   至于美国的军火定单,胡少帅全权交给褚韶华负责。   褚韶华在准备圣诞前的学期末考试的时候,许次长与陆大公子来到波士顿,一并带来的还有闻知秋的书信礼物。   波士顿冬天的天气要比上海冷些,许次长与陆大公子都是笔挺有型的深色男式羊绒大衣,两人身高腿长的出众人物,后面跟着数位随扈,颇是气派。许次长道,“听说小褚你在波士顿做房产生意,我们就不住酒店了。酒店里人多眼杂,不方便。你给我们安排个住处,吃住都算你的啊。”   褚韶华笑,“许叔您大驾光临,住处我早就准备好了。”   开中介公司就是有这样好处,房源多。褚韶华问许次长和大公子是住波士顿市里,还是住北安普敦,许次长道,“就在你这房子附近就成。”   褚韶华是个有成算的,在关外军的军火交易达成后,褚韶华就算着,只要关内军阀还有买军火的钱,一定会来美国。她早便准备了好几套房子,提前租下来,每天有佣人打扫,一应用具精致齐全,每来都会烧起壁炉,房子暖和的立刻就可以住人。   当然,这些都是褚韶华交待一声,具体是克拉拉瞧着安排的。   谁说女人才干就不如男人呢?   别看女人多是在家做家事,能把家事料理的清楚漂亮的女性,大都管理才能都不差的。   克拉拉做事便缜密细致,及得上她的男人都不多。   想着中介公司生意渐上正轨,克拉拉手里事务太多,倒不如雇佣一个会计,让克拉拉专门做经理,负责中介公司的事务。   还有,过年可得给克拉拉包个大红包。   乱七八糟的想了一通,当晚给许次长陆大公子接风,褚韶华想二人在船上一个多月,大都吃的西餐,准备的便是中国菜,就是酒也是当初杨将军送的关外名酒烧刀子。   许次长一闻这浓郁酒香便说,“这酒可是有些时候没喝过了。”略一思量,“应该不是小胡送的,小胡是个周全人,送女性礼物也多是衣裳首饰,就是老杨送的。”   “许叔叔你真是神猜。”想到杨将军,褚韶华有些哭笑不得,离开美国时,送她酒倒没啥,军旅中人大概都是豪爽脾气。结果,送酒不算,又问褚韶华要不做他家儿媳妇。   褚韶华给许次长和陆大公子倒酒,许次长一挥手,接过褚韶华手里一斤左右精致小巧的黑瓷酒坛,大马金刀的说,“自己来就是,没这么多规矩。小闻把你的信给我,我给督军看过,督军让我们先过来打个前站,那边儿已是知会了北京的赵总理。”   褚韶华想了想,“杨将军他们出国的事,许叔叔你说来并不吃惊,赵总理想必也是知道的。”   若是往常,褚韶华都不能相信自己就这么自然随意的说起国内的将军、总理来,这样的大人物,以往是想都不敢想的高高在上。可真正接触过胡少帅,那层神秘面纱一去,陡然发现,这些高高在上的,也不过是些凡人。一样机心深沉,一样手段凌厉,也一样风趣幽默,血肉铸就。   许次长修长的手指放在桌上小巧的两钱半的白瓷酒杯上,“知道虽知道,可没想到关外会买这么大宗军火。”   褚韶华眉尖一动,她可没有在信里提到关外购买军火的数量。那么,许次长定是有自己的消息渠道。陆大公子看向褚韶华,“胡大帅志向远大。”   “不用这么委婉,小褚什么不明白,老胡那土匪头子早就眼馋关内地盘儿了。”许次长待褚韶华颇是亲近,与褚韶华道,“别看老胡在关外,他那地界儿着实是个好地方,正经土皇帝,什么都是他说了算,不似咱们关内,不说别处,光一个上海,多少复杂。外头瞧着光鲜,真正束手束脚。”   “就像你信里说的,此长便是彼消啊。老胡手下那一帮子人,真装备起来,没他们不敢干的。”许次长道,“现在北京要不是有赵总理还压得住,那一伙子土匪得上了天!”   褚韶华听着许次长点评关外军,心中颇是矛盾。这样说来,军阀彼此间的关系,怕是比褚韶华想像中的还要恶劣。那么,真的准备了军火,军阀之间很可能再启战端。   许次长心细如发,见褚韶华面有忧虑就不再说这些事,大家喝酒吃菜,说些上海趣闻。许次长道,“自你来了美国,小闻那里也是公务缠身,不能来美国看你,这回可是托我们给你带了好几箱东西。我看他恨不能把他自己带上。”   褚韶华给许次长和陆大公子布菜,笑道,“我也经常会想起闻先生。这个学期我已经把大三的课程读完,明年应该能回国。”   许次长与陆大公子皆心下诧异,褚韶华都能帮关外军谈军火生意,在波士顿也是顺风顺水,大有名声,在许陆二人心里,褚韶华借此东风还不得多赚上两笔,军火生意可是人人都眼馋的大买卖。   可听褚韶华这意思,明年毕业证一拿就要回国的。褚韶华眼神温柔,轻声,“闻先生等我这些年,我不能再让他等了。”   许次长不禁感慨,“小闻交付一腔深情,你以深情报之,有情有义。”许次长对褚韶华颇是欣赏,虽然褚韶华二嫁,不过,为人很正派,听说老杨的儿子死活追求她,她都没有接受,对闻知秋的心一如从前。可见着实是个好女子,如今又能放下生意,毕业回国,这就更难得了。   待第二天下午,褚韶华考试结束,大家围着壁炉说起话。许次长嗅着褚韶华这里上等的蓝天咖啡的香气,“小褚,咱们不是外人。我看你近来有些愁绪,可是有什么难为的事?”   “倒叫您看出来了。”褚韶华想了想,低头喝了口咖啡,说,“那天我听你说起关外军充盈装备,我想,怕是不久之后国家又要内战了。”   许次长一叹,“是啊。都在磨刀霍霍。”   “其实,大家都知道现在国力疲弱,百姓困苦,可我们依旧在不停的内耗,这是为什么?”褚韶华便是读完大三的政治课程,都无法解释国家这场旷日持久的内战。   壁炉里跳动的火焰映入许次长的瞳孔深处,仿佛他的眼睛里也有两小团火焰在燃烧。许久,许次长的脸颊给炉火映的微红,他方道,“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也思考过这件事。老佛爷在的时候,国家一次次的战败,割地,赔款,那会儿我刚入军中,人很年轻,心里没少跟着大家骂政府无能,一腔热血恨不能当即便抛洒出去。后来,老佛爷薨逝,小皇帝逊位,袁大帅执政,我们以为会开创历史。待袁大帅去逝,北洋四分五裂,军阀各自为政,倒是不与外国打了,自己人开始打自己人,你不服我,我也不服你。”   “昨日尚同席吃酒谈笑,明天便倒戈相向,先前还是叔侄兄弟,转眼便视若仇雠。为什么要打呢?关外军扩充军备,我们在上海的尚不会坐视,何况在北京的呢?如果我们没有武力,关外军举刀的时候,只能引颈受戮。不想失败不想死,这是人自救的本能。更深的原因,我想,我们是在为还未诞生的新制度流血吧。”   许次长的眼睛有种淡淡的悲伤与淡淡的慈悲,他说,“从前清开始,从你听过的那些骂名开始,到我们,到沦丧在战火中的军人与百姓,这将是一条由鲜血与战火铺就而成的道路,引领我们走向最终的新制度。我们不知道新制度最终会是什么模样,但每个人,都将成为它奠基的砖石。”   “可能,待到那时,方会战火熄灭,国家靖平吧。” 第236章 远航之回家   如果一个人经历过真正的战争年代,这个人会明白,在战争的年代,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道伤,不论身份高低贵贱。   许次长的悲悯之后,当天就与褚韶华进行了军火买卖的密谈,要哪些种类,什么样的数量,什么样的价位。当然,其间还涉及许次长很想打听的一些关外军的军火购买机密,褚韶华对此早有准备,她露出恰到好处的诧异,问,“您认为关外军会让我参与他们的机要谈判?”   许次长笑的意味深长,“有没有的,凭小褚你的聪明,猜也能猜到一些吧?”   褚韶华适当透露,“最终合约不是在美国签的。”   许次长脸色有几分凝重。   然后,许次长将话题转到真正的利益上,“我拿到的军火价钱不会比关外军高吧?”   褚韶华神色郑重,“我自当尽力,但要看最终的谈判结果。许叔叔,您不如先见一见美国的军火商,我肯定会尽力为你争取最优报价。还有马萨诸塞的州长,您可愿意一见?”   许次长面露惊喜,“如果不麻烦,当然最好不过。”   褚韶华就有这样的眼界见识,她希望能为两国之间的政界往来搭出一座桥。当然,中国在美国有正经的驻美大使,可是,那是在华盛顿。褚韶华也希望西方人对东方能多一些了解,在这个越来越开放的世界里,东方应该展现出它的魅力。   许次长与陆大公子在波士顿停留了一个月左右,在这里和褚韶华一起过完圣诞,过完寒假,新年应该在轮船上度过了。待他们走时,褚韶华送上离别礼物,饶是许次长私下都与陆大公子道,“小褚倘是男人,以后必是一方人物,知秋有福了。”   陆大公子对褚韶华也颇是另眼相待,不说他们到波士顿后一应吃住行程,还有政界商界的来往,华人圈子里也兜了个圈儿。褚韶华可不是个闲人,她自己就有三处生意要打理,还要学业要用功,难为她竟然周全得过来。   当然,褚韶华也不是没有回报。大家并不是在波士顿过的圣诞,许次长提议,去华盛顿找了驻华大使秦先生一干人,一起过圣诞。许次长在政府人头极熟,把褚韶华引荐给秦先生。   秦先生见到褚韶华时不禁道,“以前听人说起过褚小姐,我也见过褚小姐在报纸上的照片,本人比照片更漂亮。”   “您过奖了。”   “不是过奖,华盛顿的报纸都有报道过你帮助一位白人女士打官司的事,称赞你有正义感。褚小姐写的书,我都叫人买了回家,菜谱送太太,两本关于读书内容的送了家里的小家伙们。”秦先生身为外交官,谈吐风度自是一流。他对褚韶华应该并非只是口头上的赞许,还问了褚韶华关于那场官司的具体情形。   在座就没一个不擅交际的,非但一起过圣诞,秦先生听说褚韶华在读史密斯学院,直接问褚韶华毕业后要不要来大使馆任职。   褚韶华笑,“今年毕业后,我要回上海结婚了。”   秦先生遂不再劝,只是难免打听一回褚韶华所嫁何方才俊,听闻在上海任市政厅秘书长一职,想以褚小姐现今学识地位,委实低嫁,倒是那位秘书长有福了。   许次长陆大公子还没回国的时候,北京那里的特使就到了美国。许次长一并介绍给褚韶华认识,褚韶华帮忙军火议价,军火商那里自然少不得给她提成。皆因褚韶华做事漂亮,让人喜欢,许次长就愿意把这机会介绍给她。   至于事能不能成,就看彼此的缘分吧。   总之,许次长的善意,褚韶华已经收到。   褚韶华大二学年的第二个学期完全是处在忙的脚不沾地的状态,国内军阀不是一个两个,关外买大批军火,北京赵总理立刻派特使和儿子前来。上海买了军火,江苏的军阀便坐不住,更何况还有两湖等地,一样是军阀主政。便是远在广州的国民政府,也有人过来,与美国的军火商谈生意。   他们有的愿意从褚韶华这里购买,有些有自己途径,直接去了纽约华盛顿等地。   但是,大部分是愿意与褚韶华接触一下的,褚韶华这里毕竟信息充裕,因为,他们除了购买军火,还会打听一下其他军阀的军火购置情况。   几笔生意做下来,褚韶华直接升级为银行的VVIP大客户,这件事让怀特太太笑开花,因为怀特先生便是在花旗银行就职。褚韶华的一部分款子便是经怀特先生存在了花旗银行,听怀特太太说,怀特先生因业务出众,打败竞争对手,在银行中更进一步,坐上了更高的职业。   褚韶华很为怀特太太高兴,怀特太太特意烤了小饼干,坐着出租车到大学,感谢褚韶华,她动情的说,“克莱尔,你改变了我对东方人的认知,你是我的朋友。”   在褚韶华这样的大客户面前,哪怕傲慢的英国银行家,也愿意俯就尊重。褚韶华正式聘用亚摩斯为公司的大律师。   军火的利润当然没有这样高,但是,当你跨入这个行业,你会发现,军阀们需要的不只是军火,还有石油,矿物,各种战备物资。   在商人的世界,在褚韶华的原则中,合乎法律便可交易。因为,这些生意,你不做,自有人做。   褚韶华有这样的人脉,哪怕她不主动出去拓展交际,各种关系人脉都会找上她。   在毕业典礼上,褚韶华做为优秀毕业生发表毕业演讲,她谈起自己的祖国,谈起来到波士顿的生活,谈起她们的大学,谈起自己的学习生涯,谈起她与同学们去纽约买期货赔了很多钱,谈起大学对自己的帮助与改变,而她的理想也是希望能使世界变得更好。   她在这里认识许多朋友,得到许多帮助,她在这里度过她的大学生涯,她爱这所学校,也深深的爱曾经在这里的经历的两年的大学生活。   如今,她即将回国,希望能用自己的所学为自己的国家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如果将来有时间,她希望能回来,继续硕士与博士的学习。   她喜欢大学,喜欢这里。   褚韶华的演讲深情动人,她就这样结束了在史密斯的大学生活。班里的同学为她举行了毕业PARTY,以前因为赔钱而别扭的友谊,在离别即将到来的时候总会释然。   奥德丽与海丽两人都为褚韶华提前取得学位高兴,当然也有不舍,不过,褚韶华现在还不会离开美国。便是离开,虽有不舍,可离别才是人生啊。   褚韶华也为自己举行了毕业PARTY,一共举行了三场,一场是请夏洛特和邻居们,还有维多丽娅、艾玛、亚摩斯、克拉拉这些朋友,另一场是请自己商界的朋友,最后一场则是请塞缪尔这些政界人物。   因为近一年,褚韶华进行的都是大宗的国际贸易,政商不分家,褚韶华对波士顿的政府人物愈发熟悉起来。   如果褚韶华留在波士顿,凭她的才干,可以赚更多的钱。   不过,褚韶华还是决定把手头上的事务料理清楚便回国。在回国前,褚韶华与亚摩斯、克拉拉进行了一次长谈,一则是关于自己在银行的资产,二是关于这些资产的投资。   这一年赚的钱,便是褚韶华一生不再工作,也花用不尽。   可是,褚韶华从来不是守财奴。她拿出一部分给克拉拉和亚摩斯做机动投资,如果有好的项目,好的生意,授权给他们,可以投资。另则就是对波士顿学校的资助,大到几所褚韶华喜欢的大学,再至中学、小学,褚韶华列出每年的捐赠对象与捐赠计划,还有对女性公益组织与女性社会组织的捐赠。   可能会有人说,这么有钱,为什么不拿回国内捐给国内的学校。如果一个人能站在世界的角度来看待问题,就不会说出这样狭隘的话来。一则褚韶华还没有回国;二则,褚韶华也不是全无私心,她想让自己的孩子以后也可以到波士顿来接受教育。   美国的学校非常注重捐赠,如果父母对学校有长期捐赠,那么,将来子女入学会非常容易。   当然,还有一笔捐赠是给自己的母校。褚韶华提出捐赠的时候,校长有一种有些欣慰、有些感慨的神色,看着她说,“克莱尔,不论任何时候,都欢迎你回来继续读硕士与博士,学校会对你免试入学。”   “谢谢您。我在学校得到了尊敬、平等、知识与爱。”   校长年纪很老了,岁月的微风将她的金发染成银丝,时光与知识在她的脸上雕刻出一道道慈祥的皱纹,眼睛却依旧清澈如同春水,校长的嘴角翘了起来,“尊重、平等、知识与爱,这是我毕生的理想。”   褚韶华的回家行程很顺利,她将所有用不到的东西都送给了朋友,或者捐赠了出去,除了在波士顿购置的图书打包托运外,只带随身行礼。许多朋友过去相送,当褚韶华登上舷梯,回头再望,猎猎海风中,一群白色的海鸟扇动头巨大的翅膀在天空飞过。   褚韶华的大学生活,就此结束。   属于她的又一段新的人生,开始了! 第237章 结婚之一   与到美国时的行程时间相似,依旧是一个多月的轮船,在船上时难免会认识新的朋友,褚韶华也依旧保持着读书的习惯。   唯一不同的就是心境了,极目远眺无尽的海水与天空时,褚韶华想,留学是我人生中最正确的抉择之一。   她因此感激帮助甚至强迫她做出这个抉择的闻知秋。   想到闻知秋,褚韶华不禁露出微笑,闻知秋当然不够有权有势,可是,他是那个在褚韶华贫寒时没有轻视,在褚韶华失去理智时给予引导,并且愿意等褚韶华出国留学的人。   女人的青春何其宝贵,其实,男人的时光一样珍贵。   尤其,他们都已经不是少年。   能在这样的年纪,遇到这样的一个人,褚韶华由衷欢喜。   轮船驶入上海港的时间是在一个秋意深深的上午,船上的侍者周到的为褚韶华提着箱子,送她下船。下船后,褚韶华就看到举着大牌子接她的戴着黑色学生帽的年轻人,褚韶华很惊讶,上前自我介绍。那年轻人十分高兴,鞠一躬道,“我是小姐的司机刘蓝。因为不知道小姐具体到上海的时间,只要有美国的客轮到岸,闻先生让我过来等,总算等到小姐了。”殷勤的接过褚韶华的行礼箱放进后备箱,请褚韶华上车。   褚韶华给了侍者一些小费,打发侍者离去,一面问司机小刘,“这不是在撞大运么,你过来几次了。”   司机小刘笑,“一个月前我就每天过来,闻先生交待以后就让我跟着小姐。小姐您是回家,还是去闻公馆?家里有玉嫂在。”又解释一句,“玉嫂是闻先生替您请的佣人,平时负责烧饭打扫。”   “回家吧。”褚韶华有写信给程辉,提前把出租的房屋收回来,打扫干净。   汽车驶离码头,进入市区后,道路越发平坦,待道两旁都是林立的西式建筑以及随处可见的法国梧桐,街上人群熙攘。有西装笔挺的男士,旗袍袅娜的上海小姐,金发碧眼的白俄女郎,棕发蓝眼的西方人,留蓄长发、上衣到膝盖包着红头巾的“红头阿三”,还有黑色长袍的神父,托钵化缘的法师,手握拂尘的道士,白衣白帽白衫的袄教信徒……不知哪间房子里传出来的风情迷离的歌声,街上“侬啊伊啊”的是久不闻的上海话……   空气中扑面而来的这种最独特的气息,整个世界也唯有上海。   如果不是地址无误,褚韶华都会怀疑自己走错家门。   按开门铃,里面出来的是位四十来岁黑裤青褂的干净妇人,小刘同玉嫂道,“小姐回来了。”   玉嫂便知这位漂亮又摩登的小姐便是自己主家,连忙迎接褚韶华进门。   脚下是一道蜿蜒的铺设整齐的红砖路,院里草坪修剪的整齐,桂花树的花期正好,一枝枝米粒般金黄小花簇在一起,在绿叶掩映间开放,芳香浓郁至极。两年没有回来,屋前多了一架葡萄藤,挂着的架子上还有几串把嘟嘟的紫色葡萄。   红砖绿窗的洋房,窗子应该漆新过了,整个房子都透着一股新鲜朝气。进得厅内,家俱全都换了新的,是酒红的颜色,墙壁上挂着一些西洋风景画点缀。褚韶华到自己卧室,推开门,却是一间规格整齐的书房。褚韶华进去细看,架子垒垒码着的都是褚韶华先前书房的书。   玉嫂端了茶过来,褚韶华去了另一间主卧,果然,这里才是卧室。布置房间的人显然熟悉褚韶华的生活习惯,在卧室里也放了个小小书架,上面都是一些时下上海的新书,褚韶华大都没看过的。   司机小刘提进行礼,褚韶华让小刘只管去休息,她整理行礼,玉嫂在一畔帮忙,衣服拿出来挂好,有些需要再熨烫的交给玉嫂,俩人顺便说起话来。玉嫂和小刘都是闻知秋从老家找来的,不过并不是亲戚。玉嫂的国语中带着一丝江南口音的柔软调子,“我是一个多月前过来的,闻先生说他是代小姐找的下人,我和小刘下月工钱就从小姐这里领了。”   褚韶华行礼简单,一时便理好了,随口问,“你们一月多少钱?”   “我是十块大洋,小刘是十五块。”玉嫂说,“小姐,我擅长烧苏州菜,烧鱼烧虾都拿手,现在鱼虾都肥,正是当吃的时候。您中午想吃什么,我去安排。”   褚韶华道,“你看着烧吧,中午就咱们三个,简单些无妨。晚上我请闻先生过来吃饭,再丰盛一些。也不要做多,会浪费。”   玉嫂欢喜应下,去厨房准备午饭。   褚韶华合衣躺在大床上,曲起一手挡住眼睛,从手指的缝隙间,看到洁白干净的石膏顶,精致简约的水晶灯,有带着桂花香的微风从纱窗里吹进来,白色的轻纱窗帘飘扬落下,窗外传来小鸟啾鸣,心脏平静安宁,或者,这就是家的感觉。   躺了一会儿,褚韶华才去客厅,按照记忆中的号码拨通电话,里面传来闻先生公事化的声音,“喂,您好,闻知秋。”   褚韶华的唇角不禁扬了起来,“您好,闻先生,是我,褚韶华。”   然后,电话的另一头突然传来“啊!”的一声大叫,然后,闻先生大概是想说什么,却是先发出咕唧一声吞咽口水的声音。褚韶华可以想像闻先生的狼狈,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闻知秋扶住险些碰洒的茶杯,听到褚韶华的笑声,颇是郁闷,继而,自己也笑起来。“回来了。见到小刘了吗?”   “见到了。”褚韶华看看客厅的落地窗,低头看看自己的鞋和新铺的地板,另一只手无意识的缠绕着手指间柔软的电话线,“已经在家了。”   “路上都好?”   “都好。”短暂的沉默后,褚韶华突然有种说不出的空虚,她发现自己与闻知秋因为分别的原因,好像没有共同话题了。褚韶华按捺住心中的恐慌,“晚上你过来吃饭吧。”   闻知秋问,“中午你有安排吗?”   “没有。”   “到市政厅来,中午请你吃梅菜扣肉。我真他妈的想死你了,还等得到晚上!立刻过来!我手头还有些事,咱们中午一起吃饭,晚上一起吃饭,你让小刘去我家给我拿些换洗衣服,我晚上住你家,我不走了我!”闻知秋噼哩啪啦的就是一堆话顺着电话线轰炸过去,完全不愧褚韶华对他的评价,啰嗦的要命!闻知秋还要求,“先别给你那些朋友打电话,不然他们今天就得过去!唉呀,咱们先清净清净,明天再跟他们联系!”   空虚与恐慌早不知给闻知秋啰嗦到了哪个爪哇国去,褚韶华眼睛弯起来,“知道了。那我现在就过去。”   “赶紧来!”   挂掉电话,褚韶华还是先洗脸,化了个淡妆,换了身新衣,让玉嫂少做些菜,她中午不在家吃,就叫上小刘,坐车去了市政府。   褚韶华到的时候,闻知秋也快下班了,褚韶华沿着记忆找到闻知秋的办公室,外面有个年轻的助理礼貌的问褚韶华有什么事,褚韶华道,“我来等闻先生下班。”   助理轻声说,“还要一刻钟的时间,您不如在会客室稍等。”   褚韶华看闻知秋办公室一眼,便先去会了客室,助理问褚韶华是喝茶还是咖啡,褚韶华道,“咖啡就好。”   助理泡了咖啡端过来,坐在一畔,“以前没见小姐有来过,您是秘书长的亲戚吗?”   “未婚妻。”褚韶华笑了笑。   助理立刻跟屁股底下突然生出钉子一般跳了起来,然后脸就红了,结结巴巴的,“您,您就是褚小姐啊。唉哟,我是王助理。您稍等,哎,您别等了,这也就下班了,您跟我过去吧。”小王助理新来市政厅不久,在闻知秋身边做些打杂的事,并没有见过褚韶华。不过,也有听闻秘书长对未婚妻一往情深的传说,因为不论市府多少未婚女职员对秘书长表露情意,秘书长都是一幅铁面回绝。   听说秘书长的未婚妻在美国读书,这,这肯定刚回来呀!   怪道秘书长看不上市府的女同事啊,这么漂亮的大美人,秘书长还能看上谁啊!   王助理努力恢复平静,起身要带褚韶华过去,褚韶华知道市府这种地方,人多眼杂,嘴更杂。她说,“既然就快下班,我等一会儿。不要去跟闻先生说,以免影响闻先生工作。你要没事就陪我聊聊天,小王是吧,我出国的时候还是一位李助理,你什么时候在闻先生身边的?”   于是,闻知秋下班后就看到自己助理跟自己未婚妻聊的那叫一个热火朝天,不知道的还得以为他们是失散多年的亲戚哪!   闻知秋瞥小王一眼,这蠢才,韶华过来也不知通报一声。   褚韶华起身,过去挽住爱人的手。闻知秋反握住褚韶华修长手指,顿时一颗心都落在褚韶华身上,顾不得责怪小王。褚韶华说,“我到的时候你就快下班了,没让小王打扰你。小王是圣约翰毕业,还认识约翰老师,说来我们也算半个同窗了。”   小王笑道,“我见识比起褚小姐差远了。”又问,“先生,要不要我打电话订餐厅?”   闻知秋不知是不是没听到小王的话,眼睛一直望着褚韶华,褚韶华也凝望着他,两年的分别,两人都有一些变化,却也有一种东西是不变的,那就是彼此的心意与情义。   闻知秋当然不会带褚韶华去吃食堂,他们在附近饭店用餐,闻知秋专门要了楼上的安静包厢,点的都是褚韶华以前爱吃的菜,问褚韶华,“口味儿没变吧?”   褚韶华道,“怎么可能变?”添了两道闻知秋平素喜欢的菜。   点好菜,闻知秋看着褚韶华说,“比以前更美了,也更瘦了。”   褚韶华回视闻知秋的注目,点点头,一本正经的样子,“你也没大变,重要的是身材没变,也没秃顶。”   闻知秋好悬没被褚韶华这话气死,瞪褚韶华。褚韶华笑眯眯的看着他,凑近他,却不说话,那笑容是如此的可恶,仿佛有无数把小钩子在勾闻知秋的心。闻知秋轻轻往褚韶华身边一凑,在她脸颊轻吻一记,低语笑,“我就当这是夸奖。”   褚韶华握着他的手,头抵在他肩上,柔软的发丝摩挲着闻知秋的脸庞,低语呢喃,“我很想你。”   闻知秋一只手臂抱住褚韶华,一颗心柔软如同被春天的暖风拂过,“我也是。” 第238章 结婚之二   闻知秋是很想先跟褚韶华过一天二人世界的,结果,小刘去闻家里取闻知秋的衣物,闻太太一听说褚韶华回上海了,当时就拉着小刘问了一通话,知道褚韶华是上午刚回国,立刻让钱嫂子去买好料煲汤,嘴里念叨着,“在洋鬼子的地界儿,吃的都是那些洋餐,听说连米饭都是稀罕物。当年秋儿回国时瘦的那模样,我现今想想还心疼,你煲好汤就打电话,我让小刘过来接你,把汤送过去。”   钱嫂子笑应,去菜市场买煲汤的材料。   闻太太亲自给儿子收拾衣服,足收拾了一大箱,小刘帮着拎到车上,闻太太跟着一起去了褚韶华家。   褚韶华刚把给各人的礼物分出来,见闻太太来了,连忙起身相迎。不知是不是下午的太阳太好,阳光从落地窗洒入客厅,褚韶华站在阳光中,给人一种会发光的错觉。   “伯母,我正说过去拜望,倒劳您先来看我。”褚韶华笑着迎闻太太坐。   “你过去我过来还不都一样。”闻太太满脸满眼的笑,上前握住褚韶华的手,“可算是回来了。你不知道,这几年把我给盼的,就是那句老话,望眼欲穿。”闻太太说着就笑了起来,近了细看,闻太太心中也难免惊讶,三年未见,褚韶华这也将将三十的人了,竟半点儿不见老,较之当年,不论相貌,还是气质举止,都更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高级感。仿佛那一朵随时令而开的鲜花,竟未随时令的离开而枯萎凋谢,而是吸收日月精神,修练得道,位列仙班。   闻太太这辈子的心愿都在儿子身上,不要说褚韶华是自己的儿媳妇,就是外人,乍见这种出众人物,闻太太也要赞一声好的。如今更是说,“越发出众了。要不说,腹中诗书气自华。韶华,这一趟没白出去。”哪怕等的闻太太都焦心焦肺,她仍是愿意有这样一个更出众的儿媳。   褚韶华笑谦一两句,“伯母喝茶。”吩咐玉嫂,“去买些水果点心来。”   “不必麻烦,我看看你,知道你回来就好。听小刘说,中午你和秋儿一起吃的饭,他心里还不知要怎样的欢喜。我把他的衣裳用具都送过来了,你们年纪不小了,咱们商量商量亲事吧?”闻太太直入主题,心下又觉这话不该跟褚韶华说,可褚韶华在上海也没别的亲人,闻太太又太心急,就这么直咧咧的说了出来。   褚韶华镇定自若,虽然与闻太太刚见面,闻太太就要替儿子提亲让褚韶华略有意外,褚韶华落落大方的答应下来,“也好,我刚回来也没什么事,问问知秋的意思,再择个吉日,就可以准备婚礼了。”   闻太太脸上笑开花,哪里顾得上喝茶,越发抓着褚韶华的手不放,笑逐颜开,“不用问他,他乐意的不成。你留学这几年,他每晚都要给你写上几笔书信才能睡觉。就是这婚礼,你是想办西式还是想办中式的?”   “还是西式的吧。”   “好。现在新派人都是西式婚礼。等我回去请个媒人过来,你把庚帖准备好,我去庙里投几个吉日。别的你都不必操心,有我哪。”闻太太说了一通结婚的话,才想起问褚韶华这些年在美国过的可好。   褚韶华说,“都好。”   “我猜也是,有时席先生他们到家里来,都是赞你的话。”闻太太很关心的问褚韶华,“我听秋儿说,你大学两年就读了两个学位?都拿到毕业证没?”这也忒快了。担心褚韶华急着回国结婚,没把大学读完。   “拿到了,都是一等荣誉学位,优秀毕业生。”   “秋儿当年也是一等荣誉学位。要不说你俩般配哪,都是优秀的孩子。”以后生的小孩儿肯定也聪明。   褚韶华取出一本相册和闻太太一起看,是她的毕业照,自己的单人照,和校长的合影,和老师的合影,同学们一起拍的照片,还有褚韶华做毕业演讲的照片,褚韶华指给闻太太看,“是在湖边举行的毕业典礼,可惜现在的照片都是黑白色的,这个湖特别漂亮,水清澈的不得了,那天天气也好,蓝天白云倒映进去,水是天空的颜色。我之前接到学校让我做毕业演讲时惊讶极了,每年能得到优秀毕业生荣誉的人不会超过毕业人数的5%,能在毕业典礼上做演讲的只有一个。以前每年做演讲的都是白人学生,我是第一位做演讲的东方人。”   闻太太看着相簿里面的照片,心里也充满自豪,望向褚韶华的眼神中是满满的欣慰,摩挲着褚韶华右手中指的厚茧,“这说明你比你的同学们都优秀。”   “不能这样说,同窗们也很优秀。”褚韶华谦逊的说。   俩人说话就说了一个下午,待钱嫂子送了汤过来,砂锅保温最好,闻太太过去看汤还热,让盛一碗给褚韶华喝。褚韶华看墙上时钟,“闻先生这就下班了,等闻先生下班吧,咱们一起喝。”   “不用理他,这是我专门让钱嫂子给你煲的,你们这留学回来的,没一个能胖起来的。你早就不胖,如今更瘦了,先趁热喝一碗。”闻太太盛好端过来,褚韶华不好再推却,看玉嫂一眼,玉嫂连忙又端上一碗,两人便一起喝汤闲聊。   待喝过汤,褚韶华把给闻太太的礼物送给闻太太,闻太太见是个方方正正的丝绒首饰盒,问,“是什么?”   “伯母打开看看。”   闻太太打开来,里面是一整套的翡翠首饰,那翠色娇绿欲滴,碧清中流有宝光。在钻石白金的辉映下,贵气直摄心魄。闻太太虽未大富大贵,到上海也见识过些好东西,一看便知这不是凡品,连忙要还给褚韶华,“这可太贵重了,你留着自己带吧。”   褚韶华一拦,放回闻太太手里,“也是别人送我的料,我现在戴翡翠压不住,就找工匠给伯母做了这套首饰,以后若有应酬,正好佩戴。平时戴一两样,出门只说是闻先生孝敬的。”   “他倒是有孝敬的心,只是哪里想得到这上头。”褚韶华诚心要给,闻太太也就收下了,心里十分欢喜,笑道,“男人都粗心,就知道把挣来的工资一交,就撇开手。什么都不管了。要不说,女孝不如婿孝,儿好不如媳好,就是这个理。”再三叮嘱褚韶华,“以后可别这么破费,咱们又不是外人,钱你自己存着做私房。”   所以,怎么可能有两人世界。   闻知秋傍晚下班,急吼吼的过来,正见母亲和褚韶华说的高兴。哪怕是自己亲娘,闻先生当时的感觉也有些郁闷,心说,娘诶,你咋这么积极哩!   殊不知他娘为他的亲事都要急死了!   闻太太是吃过晚饭才回的家,玉嫂和小刘各去休息。闻知秋与褚韶华方得空闲,到书房说话。彼此都有有不少话要说,这些年各自的生活,闻知秋说起自己收到褚韶华借钱的信时的提心吊胆,褚韶华读大学时的辛苦心疼,闻知秋左手与褚韶华右手交握,拇指腹轻轻的蹭着褚韶华指间的厚茧,“我当然盼你早些回国,可你读两个专业,又担心你太拼命。”   褚韶华靠着闻知秋的肩,闻知秋右臂揽着她的背。身后有着被人拥抱的安心,褚韶华露出惬意的神色,转头看闻知秋,不解的说,“读书有什么辛苦的,我们班就有那种同学,每天都觉着老师留的作业多,觉着自己累的不行。我一点儿不觉累,读书多有意思,每天都能见到新的东西,学到新的东西。那些觉着累的,都该去种地,她们就知道读书多轻松了。”   闻知秋忍俊不禁,鼻息间萦绕的是褚韶华发间馨香,闻知秋情不自禁的挨的更近,问她,“真不累?”   “不累。我们学校超级好,一点儿不比你读的剑桥差,虽然没有剑桥大,可是美极了。”褚韶华眉眼间泛起晶莹透明的喜悦,眼中的神采像是清晨的第一缕晨曦,说起自己学习生活眉飞色舞,“我每天把课排的满满的,不浪费一丁点儿的时间,晚上每天都会去图书馆,那么多书,都是免费看。我不到它关门我都不走,一天三顿挨个儿换着食堂吃好吃的。你想想,虽然我是有全奖,基本上读书不用花自己的钱,可除了读书的时候,以后哪儿还有这么好的机会啊!不花钱就能在那么好的大学读书,还包吃包住!”   “知秋,有时我都觉着不是在读书,那是在享福!”褚韶华美滋滋,“我回国之前,校长说,如果以后我想读硕士博士,可以再回学校,给我免试入学!”   一听硕士博士的话,闻知秋急,“咱们先结婚,硕士博士的事以后有空再读也不晚。”   褚韶华肩膀耸动,无声的笑弯眼睛,好整以暇的看向闻知秋,“某人好像还没有求婚吧?”   闻知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红色丝绒底绣金线花的戒指盒,打开来,里面是一枚小巧别致的钻戒。闻知秋取出,托起褚韶华的手,低头为她戴在无名指上,轻轻一吻,看着褚韶华的眼睛,“嫁给我吧,韶华。”   褚韶华不知为什么,攸然红了眼眶,眼睛一热,落下泪来。 第239章 结婚之三   两人相偎着就完成了求婚仪式,场面不够宏大,也没有亲朋好友在一畔做见证,却足够温馨。褚韶华不是那种需要鲜花和男人下跪递上婚戒才肯点头的人,她认定了这个人,这个人也认定了她。他们之间,不论思想、学识、见识,金钱,还是地位,都是旗鼓相当,门当户对,在这个男人向她求婚的那一刹那,她心中是安然而充盈的,他们彼此都愿意共度一生,共同携手走完余下的生命路程。   这样志同道合的意志与信念,这就是爱。   当天,闻知秋留宿褚宅,不过,仍然只能住客房。   闻知秋报怨褚韶华,“都留过学了,一点儿不开放。我听说美国人很开放。”   褚韶华坚决打发他去客房,一挑眉毛,“我也听说英国男人都是绅士。”   在楼梯口,闻知秋蘑菇着不动,跟褚韶华商量,“咱们明天就先去政府把结婚证办了。”   褚韶华推他上楼,“那也得等举行过婚礼。”   闻知秋抓住爱人的手不放,拖拖拉拉的必要褚韶华送他上楼,送他到客房,两人腻歪了一会儿,褚韶华才得以翘着唇角回卧室休息。   褚韶华心中是甜蜜的,却难免想到故人。大顺哥死的时候,褚韶华是真的想为他守节,一心一意抚养女儿长大。可是,命运没给她这样的机会。她不能在那样恶心的家庭继续生活,她也不会把人生耽搁在那些烂人的纠缠中!她要过好日子,要活的光鲜,令人敬佩!她虚荣,爱慕浮华,她愿意为自己的双手来满足自己的虚荣,用双手得到自己喜欢的浮华。   你不能怪我,我遇到这样一个爱我、懂我,而我也爱他的人,我必然会再组成新的家庭,再养育血脉来疗我心中旧伤!   要怪,就怪你没有一个好母亲,好弟弟,是他们逼走了我!   他们以为拿捏住我的血脉就能让我俯身屈就,任他们勒索摆布?他们想拖我入他们的泥潭,终生不得解脱!   他们没有想过,那也是你的血脉!   如果有朝一日地下相见,你就向他们问个原由道理吧!问一问你的母亲你的弟弟,他们是否心中有愧!   至于我,我只会越来越好,我将嫁给一个非常爱我的男人,我将与他走完余生。   褚韶华冷酷的压下旧时回忆,对心中那个从前的自己说,哪怕从头再来,我也只愿意做今日的自己。   褚韶华入睡的时候,闻知秋还坐在褚韶华的二楼露台上看月亮,深秋的月亮是清冷的,闻知秋的心中却似有无数烟火绽放,喜悦从灵魂深处升起,让他颤栗难眠。原本按他的时间推断,褚韶华起码还要一年才能回国,没想到,褚韶华回来的这样快。   这样的拼命念书,每天把课程排的满满的,图书馆不关门都不回去,不肯浪费一丁点儿的时间,得有多么的辛苦。寻常人不要说这样的学习,就是这样每天奔波于不同的教室,晚上再去坐一晚上图书馆,怕都吃不消。   褚韶华却是苦行僧一般的坚持了下来。   如果褚韶华只是去国外镀个金,轻松自在的游学一二年,她会回上海是必然。可是,褚韶华是真正的出国学习,她读的是一流的大学,拿的是全额奖学金,在波士顿短短三年就有一家在马萨诸塞州有影响力的报社,她是当地名流,受到上流社会的尊重,有许多朋友,有自己的事业,甚至,有着上海买办欣羡到流口水的军火生意!   可是,褚韶华说回来,然后,她一毕业立刻就回来了。   她说不辜负,便不辜负。   这样好的一位女子,即将成为他的妻子。   闻知秋想,这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   我付出真心后,收获了真心。   想到褚韶华的保守,闻知秋就好笑,也罢,正经人什么时候都是正经人。正因褚韶华自尊正派,闻知秋更加敬重她。   男人或者都有这样奇特的心理,他们当然不会拒绝美丽女子主动的投怀送抱,甚至,风月场中,许多男人还愿意传出些风流韵事,可是,涉及到正经娶妻生子的事,却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娶一位风流女子为妻。   闻知秋身为一个正常男人,他虽没什么风流韵事,但对于“风流女子”也持保守看法。至于闻知秋这样一个接受过中西教育的人而言,还不肯将就的人来说,闻知秋对妻子的要求格外高一些,我不需要保姆,也不需要生育工具,但是,我需要一个知我懂我能与我聊得来的人。   听着要求一点儿不高,可闻知秋自丧妻之后,鳏夫快十年了,也只找到一个褚韶华合他眼、合他心,何其幸运,他爱她,她也爱他。   闻知秋喝了一点酒,喜悦让他微薰却难以入眠,直待深夜,闻知秋方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一早,闻知秋起的有些晚了。   褚韶华有早起的习惯,出去跑步回来,见闻知秋还没起就让小刘去叫他起床。小刘速度很快,下楼对刚沏好茶的褚韶华道,“小姐,闻先生请你上去,他衣裳找不着了。”   褚韶华知闻知秋要作怪,可这么久没见,褚韶华也愿意宠着他,就到楼上去了。一敲门闻知秋就开了,先是一阵秋天带着凉意的桂香花扑面而来,接着,褚韶华鼻尖儿的汗珠和运动后红红的脸颊闯进他的视野,褚韶华额间的流海有些濡湿,被她随意的拂在一畔,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睛明亮仿佛晨间天边的启明星。   相形之下,闻知秋就一件松松垮垮的红色大裤头,褚韶华喷笑,“哦,你今年本命年啊。有没有系红腰带?”   “你就笑吧你。”闻知秋心里极力抑制男人晨间的自然反应,以免再叫褚韶华笑话,自己也笑了,“妈这是把我衣裳都送来了,给我看看穿哪件?”   褚韶华故作镇定的拉开衣柜给闻知秋搭配衣裳,脸颊却是忍不住发烫,闻知秋上身赤裸,肌肉并不明显,甚至有些偏瘦了,线条却十分流畅,薄薄的皮肤下可以感受到正值盛年的雄性身躯的力量。   闻知秋在市政府工作,衣裳气质最好老成持重中再带一些儒雅风度,他不是刚入职的小职员了,在市长身边任机要之职。   褚韶华把由里到外的衣服找出来,给他放床畔的贵妃榻上,眼神中带着微笑与柔情,声音不自觉低柔,“快穿吧。我下去等你吃饭。”   闻知秋拉住褚韶华的手,两人四目相望,彼此气息交织,闻知秋在褚韶华唇角落下一个吻,“我马上下去。”   褚韶华瞪着闻知秋,板起面孔严肃审问他,“你昨晚是不是喝完酒没刷牙就睡了,难闻死了。”   闻知秋抚额,太打击人了吧。褚韶华却是忽然双臂拥抱住他,在他嘴上重重亲一记,“再这样臭哄哄的,以后都不亲你了。”   闻知秋还没回过神的时候,褚韶华已经三两步跑到门口,回头笑着催一句,“快点下来,别磨唧了。”身姿轻盈下楼去了。   闻知秋不禁一笑。   接着楼下传来褚韶华跟玉嫂说话的声音,让玉嫂早饭后去订牛奶,每天一斤,褚韶华有早晚喝牛奶的习惯。如果闻先生在,就提前一天打电话给奶品公司,让他们当天配送两斤。要最好的那一档,我可以多出一点钱,但是不要给我掺水的牛奶。”   玉嫂连忙答应下来,褚韶华说,“一会儿我给你一百块大洋,你放在自己那里,平时买菜或者有什么花费,就从这里面出,你把账记好就行。”   玉嫂切好鸭蛋,在盘中摆成一瓣瓣的莲花状,连忙说,“小姐,不用那么多,您先给我二十块,就能用很久了。”   褚韶华把鸭蛋盘摆到桌间,“先拿着吧,以后家里的事你多留心,这几天客人会多,点心水果饮品都要齐备,你记得备全。”   闻知秋打理整齐下楼的时候,早饭已经摆好,褚韶华笑眯眯的坐在主人位,先打量一回闻知秋身上笔挺帅气的西装配烟灰色的衬衣,再看看闻知秋依旧俊雅的面孔,满意的点头,一指身边的位子,“过来吃饭。”   谁说外表不重要?   外表不重要,去育善堂做善事的人那么多,不乏有其他善心的小姐,闻知秋怎么没看上别人,偏看上褚韶华了。同样的道理,虽然社会对男人的要求向来是本事比脸重要,可褚韶华对自己对生活都是个有要求的人,她对自己的爱人,当然也有要求。   相貌是爹妈给的,褚韶华不是特别注重长相,但也要能入她目。同时,保持身材是一项美德,褚韶华一直这样认为。   褚韶华已经换下运动衣,今天穿的是一件深色呢料长裤配酒红色毛衣,淡淡的妆容,顺直的长发松松的编了个辫子,慵懒的放到胸前,小巧的耳垂上两颗火油钻耳钉与左手无名指的钻戒相得益彰。   闻知秋望着钻戒一笑,过去在褚韶华身边坐下,“很丰盛。”   “都是玉嫂准备的。”褚韶华递给闻知秋一根油条,“明天早上我们一起跑步吧?”   “好啊。我也时常会跑一跑,或者打网球,你不是喜欢打网球么?”   “我这院子太小,没打网球的地方。等你休息的时候,咱们去网球场打。”   “你今天有什么计划?”闻知秋给褚韶华夹了块青酱肉。   “一会儿给褚亭打电话,过去商行看看。再有,我这回了上海,朋友们该聚一聚,后天星期六,晚上你有没有时间,我打电话给华懋定个小厅,我想着,倒不必弄成一席一席的席面儿,不如就用自助酒会的方式,自在也热闹。”褚韶华问闻知秋的时间,给闻知秋夹了块流出蛋黄油的咸鸭蛋。   闻知秋笑,“问题不大,就定星期六晚上吧。”   褚韶华点点头,两人自然而然的说起接下来的安排,仿佛这三年的分别从未有过。 第240章 结婚之四   正吃饭间,就有人按门铃,玉嫂去开门,见一位不认识的一身绛红色厚料暗花旗袍的中年妇人站在门外,手臂间挎着个香云纱的摩登女士包,一张富贵圆脸带着笑,“请问大姐,这是褚小姐家吗?”   “是,您是——”   “我姓赵,是闻先生的表姐,也是闻太太的媒人。”   赵表姐是闻家远亲,倒也没到八竿子搭不着那么远,赵表姐的祖父和闻知秋的祖父是姑舅兄弟。闻家一直在苏州老家,赵家其实也是在苏州,只是赵表姐嫁了赵家,赵家是上海人,闻知秋出国留学那年要在上海坐轮船,轮船时间不定,当时就是住在赵家等船。当年闻知秋出国留学不容易,赵表姐私下还给了他一百块大洋,让他留着路上花。   闻知秋如今出息了,在上海成家立业,赵家在上海日子也不差。   赵表姐心肠也不错,闻知秋丧妻后还给闻知秋介绍过对象,后来没成,赵表姐想表弟眼界高,也就罢了。昨晚因褚韶华回国,儿子即将成亲的事欣喜的睡不着觉的闻太太打电话跟亲戚通报这喜讯,赵表姐知道后主动要求做媒人。   这些年在上海,闻太太与表侄女的关系亦好,欣然应允,还特意叮嘱几句,“阿鸾你可得早些过去,褚小姐刚回上海,事务忙,要是去的迟了,怕她不在家。”   赵表姐以往就听闻过褚韶华,先时是听闻太太说起过,后来褚韶华在上海颇有名气,赵表姐就想见一见,结交一二,不想褚韶华跟着就出国了。听说她家里亲人被害,心生同情时未免觉褚韶华命格有些硬,不想闻表弟十分痴心,如今褚小姐学成回国,赵表姐立刻自荐媒人,可不是一大早的起床后匆匆喝碗杏仁茶就过来了。   闻知秋起身招呼表姐,赵表姐让他只管坐着,笑的眼睛弯成一线,“你们先吃饭,不急。我是闲人,昨天得你妈千叮咛万嘱咐,要早些过来拿庚帖,不然怕褚小姐有事出门。你们吃,我去沙发那里坐。”眼里已见这餐桌上三四样主食,六七样凉热小菜,都用巴掌大的碟子放着,讲究又丰盛,心下就为表弟高兴,想这位小姐不枉表弟苦等,一看就是个讲究人。听说,这房子是褚小姐自己置下的,就租界里这幢房子,现下也得五六万大洋。   赵表姐不是外人,闻知秋问,“表姐你吃了没?再吃点。”   “我吃过饭才过来的。”赵表姐过去沙发那里坐,玉嫂端来茶水点心水果。   闻知秋吃过早饭就得去上班,“表姐,我这就得上班去了,让韶华陪你说话。”   褚韶华把大衣递给他,“行了,你去吧,我陪表姐是一样的。”   赵表姐自认不是个笨人,在闻表弟褚韶华这一对面前,也觉有些笨拙了,连忙笑,“阿秋你只管忙你的云,我们姐妹也说些私房话。”   闻知秋穿上大衣,褚韶华给他理一理衬衣领,送闻知秋出门。在门厅换了鞋,闻知秋捏褚韶华手心一记,说,“晚上见。”   褚韶华点点头,唇角上翘,眼睛弯弯,眼睛里的流光像是会说话,“去吧。”   赵表姐见人家俩人低声说话,她便低头吃茶,只作未见。   送走闻知秋,褚韶华回头和赵表姐聊起天来,吩咐玉嫂取来红纸红信封,现成把自己生辰八字写在红纸上。褚韶华字体漂亮流畅,赵表姐忍不住赞,“果然是极有学问的人,字也写的这么漂亮。”   “您过奖了。”褚韶华把写有生辰八字的纸纸装入信封,用胶水封好,递给赵表姐。   赵表姐小心的把庚帖放到包里,就和褚韶华攀谈起来,“听说你回国,我们都很高兴。昨天表姑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听她声音欢喜的都发颤。这一路坐船很辛苦吧。”   “倒也还好。船上也有朋友一起聊天,也不觉什么。”褚韶华问,“不知表姐家在上海是做生意还是在政府任职?”   赵表姐圆圆的脸有些发福,妆容却是细致讲究,一身厚料旗袍也是崭新的好料子,颈间珍珠项链粒粒滚圆,家境定是不错。说到家里,赵表姐笑容更深,唇角高高翘起来,嘴里却是抱怨的话,“我家是个乱七八糟,你姐夫在税务局任职,家里几个孩子,小的都在读书,老大去年考入政府公职,现在警察厅那里当差,老二做些生意,我也不知他成天忙什么,反正是整天的见不着人。老三是个丫头,今年十八了,我说这也该说婆家嫁人,偏生要升学,也只有随她。现在震旦大学读书,如今不是以前了,都讲究女孩子多念念书。就是不及你伶俐,我听表姑说,两年就把大学读完了。”   “我们大学选课比较自由,我出国的时候就已经二十六岁了,自然要抓紧时间读书。表妹年纪小,慢慢读也来得及,倒不必像我这么赶。”褚韶华既不过分自谦也不自大,她端起放葡萄的水果碟请赵表姐尝,说到自己的事,“我刚回上海,想这个星期六晚上在华懋饭店举行酒会,请朋友们聚一聚,表姐表姐夫若是有空,不妨同来。都是上海的一些老朋友,商界、政界,还有文化圈的一些人。”   赵表姐一口应下,愈发对褚韶华另眼相看,“我们一定到。”   褚韶华刚回国,肯定事务多,赵表姐未曾久座,心里对褚韶华喜欢非常。直接把庚帖拿到表姑家去,对褚韶华赞不绝口,“不枉表弟苦等好几年,我说我以前给阿秋介绍的女孩子他都不乐意,果然是眼光高!好眼光!表姑你以后有福了!”   闻太太心里欢喜又得意,接过庚帖,打开来瞧一回,指着褚韶华的生辰八字说,“出生的月份就好,八月底,正是瓜果梨桃都丰收的时候。这时辰也好,老话说么越是近正午,命格越旺。”简直不用大师来批,闻太太先高兴的批了一通。   当天姑侄两个就去了静安寺,请了大师合八字,果然合出来是上上大吉。   褚韶华在书房列出请客清单,到客厅打电话给华懋饭店,“星期六晚上,孔雀厅已经被订了吗?牡丹厅呢?也没空。那算了。”   之后,褚韶华想了想,用英文打电话到上海渣打银行,自我介绍后说,“我星期六晚上要举行招待朋友的自助酒会,大约八十人,请帮我在国际饭店订一个适合的宴会厅。”然后,褚韶华留下电话地址,挂断电话后,不禁心下感慨,她久不回上海,大上海风云变幻,连订个宴会厅的都要借银行来办了。   渣打银行回消息很快,也就是一个电话的时间,就把宴会厅定好,在电话里彬彬有礼的告诉褚韶华上午就有国际饭店的经理过去,为克莱尔小姐服务。   在上海,只要有钱,就有一流的地位与服务。   国际饭店派过来的是一位个头不高、一身古龙水香味、四十岁左右的洋经理,亲自负责褚韶华的宴请,洋经理带了好几本图册过来,皆装祯精美,细致至极,供褚韶华挑选,看喜欢哪个宴会厅。另外还有菜品、点心、水果、鲜花、音乐、餐厅布置等事,褚韶华虽然效率极高,但把这些事一一确定下来,也用了小半天的时间。待洋经理带着写满褚韶华要求的笔记本告辞时,玉嫂把午饭都烧好了。   坐在餐桌旁,褚韶华喃喃,“我得请个助理了。”   用过午饭,褚韶华拿起自己拟的请客单子给朋友们打电话,想到要招助理的事,褚韶华先打电话给《时报》主编倪先生时,还特意说,“老倪,帮我在报纸上登一则广告,我要招聘一个助理,大学毕业,至少精通英文,能精通多门语言最好,现在大学生的月薪是多少,帮我按市价略提高两成就行。”   倪主编含笑的声音传来,“这个不必登报,我家小儿今年刚刚圣约翰大学毕业,英文还成,我让他过去,你不用给薪水。”   褚韶华在请客单子上倪主编的名字后打了个对勾,顺嘴开玩笑,“朋友家子侄,怎好使唤吩咐?”   “我可不是玩笑,褚小姐,招聘广告我照样给你登,到时应聘我让他过去,咱们完全按规矩来,你觉着他成就留在身边,不成的话也让他长些见识。”倪主编揉着额角,声音里都透出苦恼,“我真受不了现在的年轻人,一肚子不切实际的幻想,我都不能称之为理想。他们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实际却是井底之蛙。看在我们多年朋友的面子上,给子侄个机会。”   褚韶华笑,“这样吧,今天我没空,报纸你先登着,我要招的人不止一个。明天上午八点钟,你让他过来,圣约翰的高材生,我只担心大材小用。”   “怎么会,你是年轻人的榜样。”倪主编笑呵呵地说。   两人都忙,把正事说完也就挂了电话。   褚韶华原以为自己出国三年,上海已经没有了自己的传说,不想她这刚说招人,倪主编立刻推荐圣约翰毕业的儿子,褚韶华心说,倪主编向她举荐亲儿子,恐怕她在波士顿的事,朋友们知道的也不少。   果然,所有电话一通打下来,没有哪个朋友托辞没空的,都一口答应下来。知道她回国的消息都很高兴,电话里便有许多问候。   褚韶华将请客单子折好,夹回本子里,唇角露出一丝笑:还好,虽离开三年,我这杯茶,尚未凉。 第241章 结婚之五   与朋友们通过电话,定下聚会的事,褚韶华就坐车去了褚氏商行。   离开这三年,褚氏商行亦今非昔比,褚亭把旁边另一家商铺也租了下来,如今商行里雇着十几号人,程辉升为经理,管着一摊子事。   褚亭正值男性黄金期,变化不大,倒是程辉,当时褚韶华出国时,程辉不过十六岁,刚到公鸭嗓变声期,如今身高又蹿了一截,个子比褚亭还要高些,完全是青年人的身高与轮廓,容貌清秀干净,气质沉稳可靠,没有半点年轻人的跳脱。褚韶华说,“小辉长高不少,还是这么瘦啊。”   程辉还不知道褚韶华回来的消息,是下午回商行才见到褚韶华,惊喜的一步上前,激动的手都不知放在哪里,叉着手,叫了声,“小姐!您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褚韶华见到程辉也很高兴,起身看向程辉,“昨天上午就到了。”拍拍程辉的肩,让他坐下说话。   程辉有一肚子的话想同小姐说,大概是所有话都急着脱口而出,一时堵在喉咙,喉咙便有些发紧,程辉直直的盯着小姐,半晌,喉间酸涩过去,他声音有些哑,“小姐瘦了,在国外定是很辛苦吧。”   “不辛苦,留学特别好。”褚韶华同他俩说,“你俩要是有机会,一定也要出国瞧瞧,尤其是国外大学,美的不得了。我们学校有六个食堂,意大利菜、法国菜、希腊菜、中国菜、美国菜、日本料理,每天换着吃,舒服极了。”   褚韶华是真的不觉辛苦,她特别喜欢自己的大学生涯,如果她能再年轻一些的时候读大学,她一定要多读几年,硕士博士什么的都读上一读。在那样美丽的校园安心念书,心无旁骛,何等享受!褚韶华天生乐观,说起自己在美国的事更是妙趣横生,褚亭程辉听着都不禁露出笑容。许多事他们也是听别人谈起,自然没有褚韶华亲身经历说起来更有意思。   三人一聊就聊到傍晚,褚亭说,“今天咱们去华懋吃,你也好几年没去那里了,他们又添了许多新菜。”   褚韶华道,“去我家吧,我叫玉嫂预备着了。”   褚亭程辉都没意见,实在是太熟,以前大家也常去褚韶华那里吃饭,程辉还住过小一年哪。褚亭打发个职员道,“你去我家跟我妈说一声,叫她把家里的黄岩密桔装两筐,送褚小姐家里去。”又与褚韶华道,“我们黄岩有个亲戚,家里产好蜜桔,送了我家一车,你尝尝,新鲜好吃。”   因褚韶华是坐车来的,褚亭就没再开车,都坐的褚韶华的车。褚韶华想起问,“小辉如今住哪儿呢?”   褚亭道,“陆公子许公子盖的那公寓,一期盖成后卖的时候,小辉从公司借钱买了一套。当时买真是对了,现在上海的房子涨的不像话。那公寓虽不是在租界内,可离租界也就隔一条街,离南京路也不远,正经好地段儿。”   程辉坐在副驾,往后瞅。   褚韶华也很赞同,“在上海,置房产是最稳固的投资。”   褚亭顺嘴说起先前的事,“当时公寓盖好,咱们与两位公子算是合伙,他们也没亏了咱们,问是要钱还是要房,我跟小辉商量后,都是要的房。你的房子商铺都出租出去,现在一月也有上百块大洋的租金。”   程辉又回头,看褚亭一眼,心下嘀咕,他才是小姐在上海的投资人好不好!这些话,也该是他跟小姐说的!褚总真是的,嘴这么快!   程辉平时负责公司的面料业务,虽是做业务,他并不是个话多的人,这时却忍不住抢了一句,“这几年的租金,我又给小姐买了一套公寓一套铺面儿,都在出租。”   “别说,小辉做事极牢靠。我妈都想给他做个大媒!”褚亭唇角含笑,打趣脑袋一直往后瞅的程辉。   程辉立刻把脸板回前去。   褚韶华眼睛弯弯,“小辉你别害羞,你急什么,褚总这一把年纪不还光棍儿着哪。什么时候他解决了终身大事,再打趣你不迟。”   “就是!”程辉转眼又把脑袋扭了过来,很高兴小姐在帮着自己,程辉得意的瞥褚亭,也眉飞色舞的对褚韶华说起褚亭的糗事,“小姐你不知道,现在褚伯母见我就拉着我打听,问褚总到底有没有女朋友,是不是故意藏起来,不叫她老人家知道!”   褚亭老脸皮子够厚,哈哈一笑,“我不急,我是好饭不怕晚。”   程辉也笑,“我现在还算不得一锅好饭,等我成了好饭,再说这事不迟。”   闻知秋傍晚回家,见到褚亭程辉,心下有数,这是褚韶华的合伙人,比寻常朋友更近。这几年,能照应的地方,闻知秋也都有照应,彼此都熟,晚上大家一起吃饭,很是开心。尤其有褚韶华最喜欢的大闸蟹,褚韶华一面吃着闻知秋给拆的蟹黄,把星期六晚上在国际饭店请客的事同褚亭程辉说了,宴会厅都订好了,让他们到时过去。   待褚亭程辉告辞,玉嫂向褚韶华回禀说今天有哪几家送了东西过来,褚韶华打电话致谢,都是朋友们想她刚回上海给送过来的,一些时下吃用之物。潘邵两家皆是旧交,席家既有闻知秋这里的交情,在国外,褚韶华与席嘉陵夫妇相处亦好,送东西过来是正常,倒是穆子儒为人处事周全妥帖非常人能比,他也着人给褚韶华送了不少东西,晚上吃的螃蟹就是穆子儒送的。   褚韶华打电话过去到穆公馆,穆子儒不在家,他家姨太太接的电话,电话里就好一通的热乎亲近,口称妹妹,褚韶华也只好叫这位姨太太小嫂子。   待褚韶华打完道谢电话,闻知秋澡都洗好了,身上披一件深蓝沿米色边的夹棉加厚睡袍,擦着头发,迈步过去,打趣褚韶华,“你这人缘儿可真不赖。”   “主要是朋友们有情有义。”褚韶华接过闻知秋手里的毛巾,让他坐在沙发里,给他擦头,跟闻知秋说了招助理的事。   闻知秋觉着主意不错,“你身边事情多,找个有眼色会办事的挺好。”   “今天我打电话,倪主编推荐他儿子过来,今年刚刚圣约翰大学毕业。”   “名校毕业,不子承父业进入新闻界,怎么倒打发到你这里来了?”   “说是年轻,有欠磨练。”   “让你帮他磨练儿子。”闻知秋想了想,“毕竟名校毕业生,我身边小王也是圣约翰毕业的,他俩应该是学长学弟。倪主编为人倒还成,先看看吧,能用就用,实在不识好歹的小青年,就打发他回家让他亲爹磨练他去。”   褚韶华莞尔。   闻知秋又说,“名校生难免傲气些,你要是想找个跑腿的,我给你介绍个人。我族中一个孩子,今年二十,他家里三个姐姐,都嫁人了,他父亲去年过逝,也没了,就剩一个老娘在老家有姐姐们照应。现在在六族叔家的铺子里做事,这孩子挺机伶,人也有眼力,最重要的是要脸。”   “要脸?”褚韶华轻笑出声,“这是什么个意思?”   “甭提了,我这位六族叔倒是他亲大伯,自从我在上海任职,六族叔一家子就举家搬到上海来,原还想我在政府给他家孩子安排职司。”闻知秋说到自己家族烂事,并不隐瞒,“要是他家孩子也是个圣约翰毕业,哪怕欠磨练,也能给安排个机会,学没上几天,就想进政府机关!现在政府招人都是考试录取,我怎么给他安排?现下好容易支起个摊子来,说是做生意,也很一般。这孩子的父亲一直身子骨不大好,他就把人带出来,当个免费的小伙计。这还是亲侄子哪,哪里就好真当伙计一样待。现在他铺子里生意都靠这孩子支应,一月才给五块大洋,还不如玉嫂挣的多。”   褚韶华看着闻知秋问,“你族里不少人在上海啊?”   “也不是很多。老实本分的不好意思来,有些厚着脸皮过来,无非就是打个秋风,给几块钱就打发了。六族叔跟我爸是一个爷爷的孙子,族里最近的就是他家了。”闻知秋摇头,“人品很不像话。我看值得提携的也就是这个孩子。”   “听着倒是个有心气儿的。”头发擦到半干,褚韶华住了手,把天蓝色的毛巾随手叠整齐,“你六族叔愿不愿意放人呢?”   “你管他愿不愿意,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事我去说,那孩子挺机伶,自己能脱身。”闻知秋叹气,“你也知道,中国自古就有什么‘光宗耀祖’‘提携族人’的老观念。其实,我倒不是反对旧文化,我好了,倘族里有可堪提携的,我也愿意帮扶一把,但也得是值得提携之人。”   “你去跟那孩子说吧,他要是有意,就让他过来。我这里是私人助理,就是帮我处理一些私事。薪水肯定比你六族叔高,包吃包住,每季两身新衣。”   先来面试的是倪主编儿子,第二天一早,太阳照得一院青翠,闻知秋正要出门上班,门铃响起,玉嫂带倪清进门,正与闻知秋打个照面。倪清身上还有着未散的学生气,眉眼坦白,一身新做西装,人如翠竹。   倒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闻知秋看一眼,拎着公文包先上班去了。   褚韶华在书房面试,她先看过倪清的毕业证,在学校的成绩单。成绩实在不能算优秀,上了四年大学,平均分只有八十分。褚韶华想,对助理要求不能太高,真正优秀高材生估计人家还不乐意来做助理。   当然,如果倪清知道褚韶华这么想,估计血都要喷出来了。   他,他平均八十分都不够优秀!   褚韶华直接用英文面试,倪清打起精神,虽然发音不是非常漂亮,但也能交流。褚韶华问了些学校的事,倪清的个人规划和理想,然后说起欧美文学。倪清先前还成,后面渐渐吃力。褚韶华心里忖度着他的能力,看他的课程选修还有德语,英文暂时打住,改用德语交谈。倪清的德语能力较之英语又差一截,褚韶华很平静的得出结论,“你德语选修的成绩就很普通,交流也有障碍,基本上就是不会。”   倪清脸上一红。   褚韶华道,“我后天要在国际饭店宴请朋友,这是国际饭店康拉德经理的电话,你打电话问他,我要的请柬可准备好了。”写下一串号码递给倪清,递过去。   倪清去客厅打电话,片刻后到书房回话,“康拉德经理说十点钟就可以送过来。”   褚韶华把看向窗外桂花的目光收回,问倪清,“字写的怎么样?”   倪清出身书香,“小时候练过一段时间的魏碑,现在都是用钢笔,同学说我的字还不错。”   褚韶华让他写了几个字,然后把请客名单交给倪清,告诉他一会儿康拉德送请柬过来后,按照名字来写。“这几张英文的也由你来写,剩下的我填。”褚韶华认识的不只是英国人,她的请客名单中有法国人、德国人、意大利人。倪清德文十分有限,只得褚韶华亲力亲为。   入职第一天,倪清傍晚回家时脸都是灰的。 第242章 结婚之六   儿子大清早去面试,倪主编在报社竟是比自己当年谋生求差使都要提心吊胆,压力巨大,一上午都是心不在焉,好容易熬到中午吃饭,倪主编又对一个成语有了新的体会:味同嚼蜡。   傍晚,倪主编回家,倪太太接过丈夫手里的公文包,拉住丈夫的手臂,小声说,“从褚小姐那里回来后就进了房间,说是面试不大顺利。   倪主编担心一天,就是知道儿子这点材料怕是不入褚韶华的眼,笑哼一声,“怕是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   “没成?”倪太太看看丈夫问。   “应该是成了,褚小姐并没有打电话退货。”倪主编幽默的称儿子为“货”。倪太太嗔丈夫一眼,连忙进屋去把这好消息告诉儿子,倪清也没什么高兴模样。   佣人摆上晚饭,倪清出来用饭。   倪主编给他夹了个油焖虾,问他,“褚小姐有没有让你明天过去上班?”   “说了。”倪清到底年轻,存不住事,脸上羞愧,“我今天写请柬,写错了一个字。英文请柬也写的不好,褚小姐说语法虽对,却并不是欧美人平常的请柬用语。”   倪主编客观的对儿子说,“你刚毕业,经验不足,褚小姐心里有数。不会的,学会了就行。至于字迹错误,不要出这样的差错,要用心。尤其是请柬,请人赴宴的事,要是收到请柬的大大咧咧还好,倘是刻薄人,未免要笑话的。”倪主编因职业原因,很在意别人写错字。   倪清深深的舒了口气,咕哝,“估计是看在爸爸你和褚小姐是朋友的面子上。”   “那你就更得用心,别丢爸爸的脸。”   倪清点点头,他在大学期间,功课都很优秀,毕业后家里帮他找了两份工作,倪清嫌上司酒囊饭袋,没几天就把老板炒了。这一回,爸爸提前同他讲了,国外留学回来的小姐,优秀至极。原本听说是女老板,倪清也不想去,奈何爸爸说,你要是比得过人家,你就回来。要是比不过,你连女人都不如,你给我老实呆着!   倪清年轻傲气,当时父子俩拗着这股劲儿,他当时就把军令状立下。现在想想,更是一脸灰。   倪太太给儿子盛碗茉莉竹荪汤,问,“倪小姐是不是很严厉?”   “倒也没对我发脾气,只是让我以后认真些。”尽管褚韶华没发脾气,可她那种不认可的眼神也够刚出校园的傲气又纯白的大学生倪清受的了。倪清喝了半碗汤,也很认可褚韶华的学识,“特别厉害,德语、法语、意大利语,都很熟练,我看比我爸有学问。”   倪主编笑骂,“那你更该好好学,褚小姐也是今年美国史密斯学院毕业,刚刚回国。先前让你过去,你还不情不愿,觉着人家也是大学毕业。圣约翰虽一样是名校,你大学读四年,人家读两年。”   倪清为自己辩白,“我没有说不愿意,我不是一大早就过去了。明天下午我还得跟褚小姐早些去国际饭店检查宴会厅的准备。对了,我把给爸爸你的请柬也带回来了,褚小姐说,妈妈有空也一起过去。”   倪太太想到儿子以后就要跟在人家身边做事,心里对这次宴会格外重视,“国际饭店那里洋人多,褚小姐不愧是留洋回来的,格外讲究。”   倪清忍不住说,“以前去国际饭店,他们那些洋经理,在谁面前都是高扬着下巴,一点儿不知客气。在褚小姐面前,毕恭毕敬的,殷勤极了。上午过去时,还带了鲜花和饭店里的小点心。”   倪主编倪太太见儿子恢复神采,心下都好笑,含笑听儿子说起今天一天的工作。   褚韶华回到上海后的第一次宴会非常讲究,地方好,办的也好,不论布置、灯光、音乐、酒水、吃食、鲜花,都是一等一的。   当然,她请的人也是上海滩一等一的人物。   褚韶华将长发盘在脑后,一袭银灰色英式V领长裙,略施薄妆,佩钻石首饰,这长裙是如此的合体,将褚韶华完美的身段儿勾勒的恰到好处,领口肩袖都是用色细纱镶嵌出短小精致的小立领的一点点肩袖,衬着她颈项愈显修长,白臂细若凝脂。   闻知秋下班后回家接母亲同来,褚韶华先带倪清过来准备,褚亭程辉都提前过来帮忙。   程辉听褚韶华介绍倪清是新招的助理时,多看倪清两眼,看这笨手笨脚的样儿,这是哪家少爷吧!程辉就说,“小姐,我带着小倪吧。”   “行,小倪你跟着小辉,他经验丰富,你跟他学着些。”   程辉虽实际年龄比倪清小,但他十六岁就出来做事,早历练的老到非常,再加上个子高举止老成,行止老道,倪清以为程辉也得二十好几,起码比自己年长,就喊他,“小辉哥。”   程辉心说,这小子倒也有点眼力。   程辉一来就接了褚韶华手里的事,他英文熟练的同康拉德介绍了自己,然后带着康拉德看宴会厅的布置。从头顶的吊灯到宴会上摆放的鲜花,餐具、点心、酒水、饮品,程辉说,“准备一些热牛奶,热果汁,可能会有女士和孩子需要,天气有些冷了。温度在适口就好,不要太高,客人如果不留神会烫到。”把一两样卖相搭配不佳的点心撤下去,重新换别的。   闻知秋一行人到的比较早,除了闻太太带着闻雅英,还有闻春华周雨夫妇。闻春华见到褚韶华就亲亲热热的喊姐姐,小声说,“听说韶华姐你在国际饭店请客,我们就跟我哥一起来了。”   褚韶华笑,“原就是请你们一道来的。”和闻太太打招呼问好,闻雅英一身缀着珍珠扣的小针织衫配白色纱裙跟在闻太太身畔。闻太太握着孙女的手,笑道,“这是褚阿姨,还记不记得?”   闻雅英估计在家得了长辈的叮嘱,也细若蚊蚋的喊了声,“褚阿姨好。”   褚韶华点点头,对闻春华说一声,“伯母有了年纪,春华你多照顾雅英。”   其实,褚韶华不怎么顾得上闻家人,朋友们陆续到来,闻知秋跟褚韶华迎接客人,有无数朋友要打招呼说话。大家久别相逢,褚韶华比当年在上海时更显峥嵘,这些先前与她交情好的人都很高兴。朋友好了,对自己有什么坏处呢?   最让褚韶华惊喜的是,北京的潘先生夫妇竟然回了上海,褚韶华激动的说,“不知道伯父伯母回了上海,不然我早当过去拜望。”   潘先生较当年略染霜色,气度依旧儒雅,见到褚韶华时就露出了笑容,“我们也是今年刚回来,听说你在国外留学,很为你高兴。韶华,由衷为你高兴,祝贺你。”   褚韶华想到当初种种,潘氏夫妇是给她无私帮助的人之一,褚韶华眼圈儿微红,侧头拭去眼眶中的泪水,笑道,“要是没有你们这样的长辈指导我,朋友们的帮忙,我也走不到今天。”   小邵东家潘玉还有大潘先生大潘太太都来了。   穆子儒与潘家前后脚,穆子儒相貌未有大变,依旧是身着长衫手持折扇的斯文人打扮,只是更添气派,身后跟着小弟若干,两人一见面都很欢喜。穆子儒在褚韶华来信借钱时,出手大方,后来褚韶华把钱还给他,穆子儒很生气,写了封信问褚韶华是不是不拿他当大哥,这样生分!   褚韶华回信说,大哥可送我礼物,借的钱一定要还!这是她的原则!请大哥尊重她的原则!   穆子儒托人置了一套很贵重的首饰,说是哥哥给妹妹的,褚韶华写信说喜欢,穆子儒回信,颇是大哥口吻,以后送你更好的。   两人见面自少不了一番兄妹间的问候,褚韶华学成归国,只看穆子儒明明干的是黑道买卖,平时都要做文人打扮,就知这人对文人必然礼遇。褚韶华这样的美国一流女子大学的高材生,上海也屈指可数,这又是自己义妹,穆子儒也颇觉颜面有光。   赵表姐一家人到的时候,席先生倪主编他们都来了,赵表姐原还以为自家来的不晚,结果却是排在后头,不禁心下懊恼出门迟了,连忙上前打招呼。   赵姐夫亦做此想,宴会七点钟开始,这也才七点一刻,如果别的宴会,并不迟。可褚韶华刚回上海,朋友们几年未见,都来的很早,就显得赵姐夫一家迟了。赵姐夫笑道,“你姐姐打前天就开始准备衣裳,出门前还换了三身,你说把我急的。”   闻知秋打趣,“我姐这样的相貌人才,穿什么都是一身的福气。”   赵表姐笑,“又笑话你姐胖是不是?想我年轻二十岁,也是韶华一样的身条儿。”   赵姐夫扶住额头呻吟,“我的天哪,你可别吹了。”   逗的人直笑。   赵家夫妇都很风趣,赵姐夫望着褚韶华,眼中透出温和,很有姐夫风范,稳重诚恳,“我听内子回家说起过褚小姐,果然人如明珠美玉,我们就等你们的喜帖了。”   “这也快了。”闻知秋一口应下,“今年就让姐夫喝到喜酒!”   赵表姐赵姐夫直笑。   陆许两位三公子是一起结伴而来,陆三一向跳脱,这几年还是那么个性子,见到褚韶华时两眼直瞪,半晌咂舌,“我的个乖乖,褚小姐,你越发漂亮了!”   “看三公子说的,我以前就丑了?”   “以前也好看,现在更好看!”   “您过奖了,一会儿我多敬您几杯。”褚韶华笑吟吟的问,“老太太可好?她老人家身子骨儿可结实?”   陆许二人尝到盖公寓的甜头后,把赢来的一条街盖好后,他们背景够硬,又弄了块地皮在盖房。这二人倒也聪明,赚到钱后并没有把褚亭换了,继续让褚亭帮忙。如此,褚氏商行的装修公司也跟着沾光不少。   原以为只是寻常公子哥儿,不想倒颇有可取之处。   陆三道,“挺好的。你时常寄东西回来,我们老太太时常念叨你。”   “那我明天去给老太太请安。”又向许三问侯了许次长夫妇。   这一场宴会,汇聚上海滩不少名流,商人、政客、文化界、还有租界的洋人,另则还有金融界的银行家,外国银行,中国银行,出面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律师行如上海名律师虞律师,画家如张先生,归国留学派人士以曾在哈佛大学留学的吴先生为首,吴先生当初在波士顿接待过宋先生,还有年轻英俊刚刚归国的楚博士。另则陆三许三都在军中任职。   如周雨见识有限,只觉满眼皆耀眼人物,厅中随便拿出一人,都是行内翘楚。如果不是周雨娶了闻春华,这样的宴会,他边儿都沾不上。   如赵姐夫眼光老辣的官员,心下暗道,我说怎么小舅子苦等三年也不娶别人,这样的女子,别说三年,就是十三年也等得!小舅子可真太有眼光了!   褚韶华举行宴会的是银河厅,此时,在另一宴会厅内,正有人说,“姐夫,你跟我姐不是最喜欢银河厅么,也不知怎么这么巧,偏就给人定出去了。这万寿厅到底差了银河厅一头。”   王局长笑呵呵道,“万寿厅万寿厅,倒合咱们中国人的好寓意,也正合老太太过寿的好日子。行了,定的挺好。”   褚韶华的宴会是七点钟到九点钟,待宴会结束,她与闻知秋送别朋友,正巧和王局长一行遇上。闻知秋难免带褚韶华过去打声招呼,“不知道局长您在这儿,我该过去敬酒。”   王局长较之三年前愈发富态,一身黑色西装倒是能包上些肚子,却仍是露了大半肥肚挺在外面,身畔是位身量苗条,眉眼清秀,珠光宝气的年轻小妇人,那小妇人贴在王局长手畔,挽着王局长的胳膊,后面跟着个三四十岁的老妈子抱着个一身锦绸的小孩子,孩子不大,也就两三岁模样,已是裹着小被子,偎在老妈子怀里睡熟。   那小妇人见到褚韶会时瞳孔猛然一缩,眼中迸发出一股恨意。王局长也只觉目光被人所慑,竟是落在褚韶华脸上身上拔不出来,王局长盯着褚韶华,随口应付闻知秋,“哪里哪里,这是褚小姐吧?”唉哟,好几年不见,这出落的可是不得了啊!说着,迈步上前,伸手与褚韶华握手。   褚韶华和王局长轻轻一握,旋即分开。因王局长目光露骨,褚韶华只是笑笑,装得羞涩,没说话。   闻知秋心下极是不悦,笑道,“外头风大,孩子可得抱好,别着了风。我们就不打扰局长。”   “不打扰不打扰。”王局长到底是场面上的人,虽然眼睛不由自主的向褚韶华看去,到底恢复一局之长的风度,拍拍肚皮,笑道,“小闻你是常见的,褚小姐好几年不见,险没认出来。以后有空多聚聚,行,你们去吧,我们也回了。”   闻褚二人请王局长先行,王局长临走前又忍不住看褚韶华一眼,方笑着走了。闻褚二人心下都是一沉,褚韶华是不悦,闻知秋是凝重。 第243章 结婚之七   褚韶华与王局长并不熟,当初在上海也只是因王局长的侄子撞死宋舅妈,后来王局长因此案受政敌攻诘,王局长为保官位,巴结上张市长,求张市长救命。闻知秋又是张市长的心腹,褚韶华身为宋舅妈在上海唯一的亲戚,也算是苦主,让王局长出了一笔血,这场官司最终未曾波及王局长。   后来王局长摆谢宴酒,一并请了褚韶华,当时席间种种令人作呕的政客嘴脸,褚韶华至今记忆深刻。   褚闻二人送走朋友,闻知秋让小刘开车送母亲妹妹一行回家,他开车去褚韶华那里。到车上,两人方谈起王局长。想到王局长的露骨眼神,褚韶华眉间浮现一抹厌恶,“越发没个人样了。”   “这几年王局长在上海可是今非昔比,张市长都不敢掠他的锋芒,你大概不知,张市长家长媳车祸过逝,王局长家的闺女已经扶正了。”闻知秋更不可能对王局长有好感,讽刺的同褚韶华说起如今王局长的事。   褚韶华震惊的瞪大眼睛,“张市长家长媳想也是名门闺秀,就这么叫人害了,娘家没人追究?!”   “王局长势大,他手下警察上万,上个月陆三看中一个戏子,转眼他就把人弄到手。在上海,敢这么不给陆三面子的,也就他一个。”闻知秋冷哼一声,“上海不是谁能横行的地方,他长不了。”   褚韶华想到王局长身边那浓妆艳抹的小妇人,问,“今天在他身边儿的女的你认识么?”   褚闻二人都注意到那小妇人看褚韶华的眼神,绝对称不上善意。闻知秋侧头看褚韶华一眼,继续慢吞吞的开着车,即便是晚上九点以后,上海依旧热闹如白昼。   “我还想问你,你是不是跟王局长家这位姨太太有旧怨?”闻知秋说,“他家十来位姨太太,谁分得清哪个是哪个,这一位大家都知道,是王局长三年前收的,给王局长生出了儿子。刚刚老妈子抱的那孩子,就是王局长家千顷地里的一根独苗苗。”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了些王局长的事,回家已经快十点钟,便都早早安歇下了。   第二天一早,程辉早早过来,褚韶华刚和闻知秋跑步回来,见到程辉很高兴,说,“正好一起吃饭,玉嫂买了油条。”程辉很喜欢吃油条和鸡蛋,褚韶华擦着脸上汗珠儿,吩咐玉嫂,“煮几个鸡蛋,小辉喜欢吃。”   待褚韶华洗过澡换了衣服出来,问程辉,“这么早来,是不是有事?”   程辉一本正经的点头,“在报纸上看到小姐要招助理,我来应聘。”   褚韶华险没给他闪着,把额发拂到一畔,“开什么玩笑。”   “我可不是开玩笑。”程辉跟在褚韶华身边,俩人一前一后坐沙发上,程辉替褚韶华分析,“小姐您刚回上海,上海的许多事怕是不如以前清楚,身边儿总得有个熟悉的人。倪清那就是个刚毕业的愣头青,他不给您添麻烦就是好的,没个两三年根本锻炼不出来。我多好,知根知底,我昨天就跟褚总说了,过来小姐这边帮忙。褚总都答应了,现在商行的生意挺稳定,我手下有个副手,能接我手里的活儿。等把倪清调理出来,我再回去不迟(反正他是不会再回去的)。小姐您身边儿得有个得力能干活的人啊。我把我公寓的行礼都收拾好了,小姐您要觉着我成,我今天就搬过来,把公寓租出去,每月还能赚些租金,就当小姐你给老员工的补贴了。”   谁说程辉寡言话少啊!   人家觉着不必说话时,话才少。   你看这条分缕晰的,褚韶华都拒绝不了。   闻知秋下楼恰好听到程辉毛遂自荐,点点头,“小辉挺好的,他在你身边,我也放心。”   程辉很有才干,褚韶华出国前将国内资产交给他要理,那会儿褚韶华资产有限,无非就是这幢房子,程辉把房租出去,挑的房客都是讲究人,价钱谈的也不赖。后来陆三许三分了褚韶华两套公寓,一应装修出租,也都是程辉看着办的。房子出租后的租金再给褚韶华买房买铺面,褚韶华现下在上海四套公寓,两套铺面,其中两套公寓是从陆许二人那里分到的,剩下的两套公寓两套铺面都是程辉用租金置办出来的。   上海的房子一直在涨,褚韶华赚的不老少。   所以,程辉现下在商行里出任经理,并非褚亭看褚韶华的面子,而是程辉的确有这样的本事。   而且,程辉对褚韶华非常忠心。   因褚韶华很信任程辉,闻知秋待程辉也不错,虽未有收买之意,也有拉拢之心。可程辉对闻知秋一直保持距离,闻知秋估计,他在程辉心中的定位一直是:他家小姐的男朋友或未婚夫之类的身份。   “行,先吃饭!”褚韶华也愿意程辉在身边,只是先时看程辉在商行干的挺好,就没开口。如今程辉都过来了,褚韶华唇角飞扬,笑道,“正好楼下还有一间空屋,一会儿让玉嫂给你收拾,你要怎么布置,跟玉嫂说一声。”   “我都听小姐的!”程辉眼睛亮闪闪,闻知秋坐在褚韶华一畔,他就坐另一畔,和小姐一起香喷喷的吃早饭。   早饭后送走闻知秋,褚韶华特意给褚亭打电话,笑道,“我得谢谢老褚你,把小辉给我派过来了。”   “夺我一员大将!”褚亭的声音中既是无奈又带着笑,“唉哟,你不知道那小子昨天跟我叨咕了一路,叨咕的我耳鸣,只得让他过去了。你回上海怎么打算,让你回商行继续坐班不大可能,要不要在附近租一间办公室?”   褚韶华道,“暂时先不用,我另有个合作计划,只是暂不知上海这边的情况,等过几天我抽空,咱们细谈。”   “行,等你啊。对了,还有件事,原想打电话给你,倒是你先打了过来。”褚亭给褚韶华提了个醒,“今天有人找我打听你,你留些心,是一个警察局的朋友。”   褚韶华目光陡然转冷,“我知道了。”   挂掉电话,褚韶华叫程辉去书房,拉开白纱帘,推开窗户,阳光伴着一股清透浓郁的桂花香扑面而来,褚韶华深深的吸了口花香,“小辉,你知道王局长家那位生了儿子的姨太太么?”   “知道,上海知道的人不少。”程辉道,“王局长年过不惑,膝下只有七位小姐,后来纳了个小,给他生了个儿子。当时满月酒、周年宴,王局长大作排场不说,还给红十字会捐了一万大洋,城里但凡道观庙宇,都收到了王局长捐的香油钱。这位姨太太听说是位大学生,很受王局长喜欢。”   “是哪个大学?”   “上海挺有名的大学,”程辉平时做生意的,不大留意这些花边儿消息,想了想,才说,“好像是震旦大学的女大学生。”   褚韶华不禁道,“堂堂震旦大学的女大学生,怎么去给人做小?”   “小姐,王局长有权有势,这位姨太太听说家境不好,我以前还在报纸上看过有小报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跟了王局长,一家子兄弟姐妹都住上大房子,有了好差使,成了体面人。这要是靠自己,除非有小姐你的本事,不然得熬到多少辛苦才能熬出来。这样多简单,跟个有权有势的,一家子跟着受益。”程辉说着也颇是不屑,在他看来,为人当如自家小姐一般,宁吃些辛苦,也不能断了骨头。   褚韶华不会把一位什么局长家的姨太太放在心上,原本王局长为人他便不喜,如今只有加个“更”字的,可想到褚亭的提醒,褚韶华同程辉道,“你悄悄打听一下那位姨太太的底,不要给人察觉。”   程辉点头应了。   倪清来上班时,褚韶华就把倪清交给程辉带。   褚韶华尽管颇有资产,却不是个闲人,今天带上自己备的几样礼物,坐车到陆家,给陆老太太请安。   这几年褚韶华身在国外,却时不时的寄东西回来孝敬陆老太太,东西不一定多值钱,依陆老太太今日地位,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可褚韶华在国外寄回来的如何一样,千里迢迢的,礼轻情意重。   陆家管事的依旧是四太太,程辉给了门房五块大洋,门房笑嘻嘻的请褚韶华暂且稍座,上花上果的招待,派一个小子进去传信儿,不一时,那小子跑回来,气喘吁吁的说,“褚小姐请随我来,老太太请您进去说话。”   陆家没什么大变化,中西合壁的督军府,陆老太太的屋里依旧供着菩萨,菩萨前摆着瓜果香炉,一缕清香袅袅而上。陆老太太一见褚韶华就笑了,褚韶华先给老太太请了安,给几位太太奶奶问了好。陆老太太握着她的手让她坐身边儿,先觑着眼睛端量一回,然后说,“可是清瘦了不少!”   褚韶华摸摸自己的脸,笑道,“大概是想您老人家想的。”   陆老太太哈哈大笑,“我也想你啊。好端端的,怎么非要到那洋鬼子的地界儿留学去,一走这好几年,让人记挂。”主要是褚韶华时不时安排闻知秋来送东西,真是叫人想忘都忘不掉。   陆四太太还是快言快语的爽快脾气,“要我说,褚小姐愈发出众了。听小三说,你们昨天的宴会可是热闹,半个上海的名流都到了,怎么不给我派张帖子,我可生气了!”   “您是菩萨面前的神女,这样的俗事,哪敢轻扰?我过来给老太太、太太、奶奶们请安才是正理。”褚韶华一向谦逊,与四太太玩笑几句,握着陆老太太的手说,“老太太比以前更慈悲了。”   褚韶华中午饭就在陆家吃的,程辉带着倪清在门房聊天闲话,中午自有饭菜招待,二人都是四菜一汤,饭食不错。   待第二日,褚韶华去的是许次长家里。   第三天早上,褚韶华闻知秋程辉在吃饭,就有门铃响,玉嫂去开门,一时,带了个捧着一个三尺长一尺高的乳白色绑着缎带的长方纸板盒的伙计进来,玉嫂说,“小姐,倾城花店的伙计来送花。”   褚韶华并没有订花,她问,“是谁送的花?”   伙计捧着盒子,“王局长吩咐小人送来的。”   闻知秋脸色一黑,褚韶华让伙计把花盒把开,里面是满满一盒红的耀眼的红玫瑰,中间放着一张乳白卡片。玉嫂取出卡片拿过去,卡片做成玫瑰花的样子,打开来,里面两行字:   欢迎褚小姐回上海。落款:王耀宗。   褚韶华面无表情的吩咐玉嫂,“扔到外头大街上去!” 第244章 结婚之八   端看褚韶华在一无所有,还任先施公司售货员时,身为市政厅秘书长、留学生的闻知秋追求她,她都没有直接接受,就知道她对于感情婚姻是如何的慎重了。   这种送玫瑰花的事,或者可以取悦别的女子,却是绝不可能取悦褚韶华!   褚韶华继续吃饭,给闻知秋夹个煎饺,“吃完去上班。”   闻知秋尽量恢复心情,理智而平静的说,“一会儿我让老席派几个保镖过来。”   “嗯,我也向穆大哥要几个人。”褚韶华剥了个水煮蛋,“先上班,晚上回家再说。”   听到这个“家”字,闻知秋完全冷静下来,是啊,凭韶华的性情,姓王的就是送座玫瑰山来,怕也动不了韶华的心。姓王的虽棘手,可只要两人一心,无非就是费些周折。   待送闻知秋出门时,褚韶华轻声,“你悄悄探一探张市长的口风。”   闻知秋在张市长身边多年,非常了解此人,凝望着褚韶华,“我们所要面临的,怕是一场硬仗。”   “怕什么。”褚韶华一只手握住闻知秋的手,掌与掌相对,指与指交缠。闻知秋忽地一笑,与褚韶华十指相握,低头轻吻褚韶华额角,“说得对。”怕什么,他早不是初来上海立足未稳的毛头小子,依两人今日今时的实力,纵是王局长,如果那姓王的真有把握,怕根本不会送什么玫瑰花,直接就要上门来抢人了!   送花这样的手段,可见姓王的也不敢用强!   送走闻知秋,褚韶华站在客厅打电话给穆子儒,并未相瞒,毕竟王局长在上海也不是无名之辈,如果穆子儒不想得罪姓王的,褚韶华从不是强人所难的性情。褚韶华不掩气愤,冷笑道,“王局长真是好笑,不知他是真不懂礼数还是装糊涂,竟然送我玫瑰花!我难道是没有男朋友的人吗?还是他认为我是那种随便会接受别人玫瑰花的轻薄女性?简直岂有此理!”   穆子儒更是人精中的人精,褚韶华要人手,穆子儒当即道,“我这就派几个可靠的人过去。王局长那里的事,要不要我帮你去说一说。”   “大哥只管等着,他应该会先去找你,你只管把我这话说给他听,叫他放尊重些!”   穆子儒又劝了褚韶华几句,让她别为这点子小事生气。挂断电话,穆子儒心说,姓王的眼光倒是不错,胆量也好,要搁褚义妹未出国前,姓王的要得手不难,可如今嘛,何必去得罪褚义妹,她可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女子!   挂断电话,褚韶华脸上根本无半分怒容,刚刚那怒火冲天的口吻,倘不是亲眼所见,倪清都不相信竟是同一人所言。褚韶华出门前还看了一回妆容,待席肇方和穆子儒派的人到了,褚韶华方自沙发起身,拎起手包,带一群人浩浩荡荡出门。   出门前交待程辉,“一会儿去车行提两辆车,以后用得着。”那口气与吩咐玉嫂今天多买二斤青菜仿佛。   今天的行程是去许次长家拜望,王局长这恶心的东西还不至于影响到褚韶华的出行计划,待自许家告辞,褚韶华去了褚氏商行,正赶上有客人在,褚韶华先在休息室等了一会儿。   褚亭把人打发走,与褚韶华道,“陈家公子开呢料厂,机器买回来了,现在纺不出能用的呢料,打算处理机器。已经是两年的旧机器,要价高不说,现在上海也没人能干得了。”   褚韶华道,“先时不是说潘家要干这买卖么。”潘家还曾想请褚韶华过去干,给褚韶华一成分子,褚韶华当时觉着跟潘家比还是差的远,她这人,宁可鸡首,不为牛后,没答应。   “这事说起来还挺有点儿故事,原是潘家大公子想干,陈公子娶的是潘公子的妹妹,俩人正经郎舅之亲。潘公子后来去干发电厂,腾不出手来,这事陈公子听说,觉着是条发财的路子,就去干了。”褚亭倒了两杯茶,递一杯给褚韶华,“这都两年了,都是只往里贴钱。约是陈家也吃不消,想把机器转手。”   褚韶华笑,“这事儿可不好接,贵了谁愿意接啊,除非上赶着给陈公子送钱。再说,等接手把买卖做成了,怕又要有人说,陈公子都做不成,你做成了,明摆着压陈公子一头。”   “这些挑拨离间的还是小事,要真好干,潘家就接了。潘家都不接,可见不少干。”   “少拿这话哄我,你要没这意思,怎么偏找你来推销机器?”褚韶华不信这鬼话。   褚亭嘿嘿一笑,凑近了褚韶华些,悄与褚韶华说,“不是我小瞧陈家公子,他们这些富贵出身的公子,哪里吃得了干实业的苦。咱们干这些年的呢料买卖,你想想,光上海一年进口多少呢料。欧洲、美洲、多少国的呢料子往上海来,这纺呢料不是什么不传之密的机密事。以前咱们是没本钱,这几年也赚了家当,你又在美国好几年,上海也有想干毛纺的,可就是一直弄不成,这定是卡在什么关窍上了。这事儿,要是找个懂行的来,一点就通。咱们出大价钱,大不了请几个懂行的洋鬼子过来指点一下。等咱们这里技工学会了,也就不用他们了。”   褚韶华啧啧两声,“亏你刚刚一脸无欲无求的样儿。”   “我跟你讲,干呢纺投入大,光我的钱还不够,我是想拉你一起干。这不现在还没把握,先商量商量。”   褚韶华一向认可褚亭忽悠人的本事,做生意合伙,就得找褚亭这样狐狸性情的,褚韶华同褚亭道,“先抻一抻陈家,你不知道现在机器更新换代有多快,他这机器别说放两年,放半年就又有新机器出来了。再打听着先前陈家用的呢料厂的懂技术管事的那些人,看他们卡在什么地方了。要是能干,这路子不错。当时大潘先生提起时,我就觉着是个发财的营生。”   “成!我这里先着手打听,要是办工厂的话,咱们得先弄块地皮。”   “地皮的事暂缓,你先打听着,姓王的今天给我送了一大盒玫瑰恶心我,我先把他这事解决了。”   “哪个姓王的?”褚亭问。   “警察局王局长。”   褚亭倒吸一口凉气,王局长不会是看上褚韶华了吧?褚亭与褚韶华不是寻常交情,问,“要不要我帮你打听打听?”   “不用,他自己会先到我跟前来!”   形势比褚韶华想的更加严峻。   闻知秋在市政府食堂吃了最堵心的一顿午餐。   市长有自己的包厢,原木色的餐桌上摆放着四菜一汤,张市长拿出自己惯用的餐具,一双镶银的筷子,一柄银把青瓷汤匙。   闻知秋给张市长倒好烫热的黄酒,他在张市长身边七年,没想到,这位一头灰发银丝的张市长端着一张学者文士般干净俊雅的脸劝他一句,“小闻,大丈夫何患无妻,是不是?咱们市还少一位副市长,你看有没有兴趣。你在我身边这几年,我一直当你亲儿子一般。你放心,待我任满,我这位子便是你的。”   如果闻知秋年轻十岁,手里的热茶会直接泼到张市长的脸上,不要说他不是张市长亲儿子,便是亲儿子,难道你张家的儿媳妇都要姓王不成!   闻知秋投身政界,自然有想往上动一动的想法,但也绝不做不出出妻卖子换官位的下作营生!   好在,闻知秋也是在政界历练多年,他将茶杯给张市长放在手畔,苦笑着垂下眼睛,“这叫别人如何看我,如何想我?”   张市长慢调斯理的拆着一只大闸蟹,“当你官运亨通,为一市之长,自然是光宗耀祖,青史留名。”   闻知秋摇摇头,愤怒已如烈焰般灼烧着心脏,极力抑制才能不显露于外。闻知秋声音嘶哑,“我舍不得韶华。”   在张市长眼里,这位得力下属还是稚嫩了肤浅了,于是,吃掉一只肥厚的蟹黄后,张市长在手边敞口雪白大瓷盂里洗干净手指,用洁白的餐巾轻柔的擦干净,拍拍闻知秋的肩,“你好好想想,小闻,你知道现在上海的局势,如果没有警察局的支持,纵我有意推你上去,你想坐稳市长的位子也很难。”起身离去的张市长没有注意到闻知秋眼中一抹如刀锋般深切的憎恶!   晚上,两人在闻知秋的房间商议,褚韶华白色毛衣米色长裤,盘腿坐贵妃榻上,低头剥桔子,指尖儿染上黄色果汁,“看来,你近期就会升到副市长。”   “是啊,如果我因此事记恨张市长,他不会再让我任秘书长,给我明升暗降弄个高高在上的闲差,别人非但说不出什么,他面子上也好看。姓王的更是得恶心恶心我。”他把女人让给别人升做副市,立成上海政界最大笑柄。   褚韶华递个桔瓣给闻知秋,有些好奇,“我出国前,姓王的对张市长奉承的跟八辈祖宗似的。这才三年,他怎么突然这么大势力了。”   “他勾搭上了法租界的金先生,弄了一大批的军火,开堵场贩大烟,手下人越来越多,政府里有几个看不过眼的,都被他暗中干掉了。你想,张大公子儿媳妇都叫他宰了,结果,张家父子还不是屁都不敢放一个。”闻知秋忍不住飙了句脏话,心里对张市长更是厌恶非常。   褚韶华定定的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决断,问闻知秋,“你觉着,这事能善了吗?”   闻知秋牙缝里挤出四字,“谈何善了!”   抢我妻子,不共戴天!   其实,人家褚韶华还没有嫁给闻知秋,真算不得闻家人。按照法律的定义,褚韶华尚属单身,既是单身女性,会有异性追求,并不违背法律道德。   如果是闻知秋刚刚追求褚韶华的时候,有王局长这么个人横插一杠,估计闻知秋不会如此愤怒,就是杨丘在美国追求褚韶华,闻知秋也就是着急怕褚韶华变心而已。可如今,两人已经定心定情,褚韶华接受了求婚,虽然还没有举行婚礼,可在两人的心中,已经与夫妻无异。   闻知秋道,“妈已经把吉日投出来了,这几天日子不好,还没送过来给你选。”   “叫伯母送来就是,耽搁不了咱俩的亲事。”   褚韶华的意思是速战速决,闻知秋颌首,“我明白。”   两人四目相对,共同无声的说了一个字,“陆!” 第245章 结婚之九   王局长能在短短三年内成为上海一霸,张市长被宰了儿媳妇也只能让儿子把王局长闺女扶正,可知王局长如今是何等嚣张气焰。   闻知秋的实力不一定及得上张市长,他手里更没有一万个手下去与王局长火并。这个时候想弄死王局长,自然不可能以卵击石,借刀杀人方为上上之策。而在上海,实力上能与王局长相抗衡的便是驻军浙江的陆家了。   借陆杀王!   这是二人心有灵犀的计策。   只是,观王局长为人,可知仇家不少,他的那些仇家里,不会没有聪明人,不会没有人想到此等计谋,可陆家这把刀,并不好借。   纵然褚韶华曾为陆家买过军火,闻知秋与许次长也能说得上话,但是,军火生意你褚韶华有大笔提成,算起来陆家也没亏你。至于闻知秋能与许次长说得上话,与许次长说得上话的人多了,你说借些人马把姓王的杀了吧。怕许次长亲儿子都没这么大的面子,何况你跟人家非亲非故,更没有生死攸关的利害关系!   要如何借陆家这把刀,成为横亘在褚韶华闻知秋之间的难题。   凭情分,借不来刀。   那么,只能逼陆家出刀!   褚韶华直待夜深方从闻知秋的房间下楼休息,第二天,又有伙计来送花,褚韶华直接叫人打了出去。闻知秋上班后,褚韶华打电话给席肇方,“席先生,这么早打扰你,有事相求。”   席肇方带笑的声音自电话里传来,“哪里说得上一个求字,韶华你有事只管说,我能办的绝无二话。”   “我现在住的地方有些挤了,想换幢大房子,最好在英租界,离英领事馆越近越好,房子能住下二十人左右就行了,暂时需要住一段时间。”褚韶华直接说出要求。   席肇方倒喜欢褚韶华直来直往,起码不浪费时间,席肇方立刻道,“我大哥在那附近有一幢房子,现在就几个佣人打扫,他平时并不住那里。我同他说一声,你下午就能入住。”   “什么时候方便,我跟大席先生亲自道谢。”   “不用这么客气,我大哥最欣赏年轻好学的人物,你们肯定谈得来。”席肇方把地址告诉褚韶华,让她傍晚直接过去就行,那房子里什么都有,缺什么也只管说。   席肇端听弟弟说了王局长对褚韶华有意的事,哼的冷笑一声,“这姓王的眼睛倒是好使。”   “他这几年也太张狂了些,我看褚小姐非常恼怒。”席肇方手持一杯黑咖啡,不紧不慢的呷了一口。   “闻秘书长虽官职不高,待褚小姐很是真心,这个时候让闻秘书长放手,那是万万不能的。”席肇端手边是一碗色若胭脂珀的红茶,“只要姓王的不使暗招,他这事成不了。”问弟弟,“闻秘书长没要几个保镖自己带在身边?”   “他在市政厅做事,不好随身带保镖。”席肇方眉心拧起,沉吟一二,“我看姓王的只要明白,就不会动知秋。若他一旦动了知秋,不管知秋出没出事,褚小姐更不可能答应他。褚小姐性情激烈,不是寻常柔婉女子。”   “这倒也是。还是提醒闻秘书长一声,是咱们的心意。”   “大哥的房子,我就让褚小姐搬过去了。”   “送给褚小姐又如何。”席肇端一向出手大方,为人洒脱,并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   “我倒想送,褚小姐不轻易受人财物。”   席肇端一笑,“美国的教育就是这样不好,一分一毫都是分明的。”   “这也是美国文化好的地方。”席肇方有些思想还是与兄长不同的。   人的价值随着一个人经历的改变、岁月的递增会出现不同程度的变化,有些人越发廉价无用,而有些人则会自生光辉,价值伴随岁月与日俱增。   褚韶华明显就是这类人。   席家兄弟对褚韶华的定位原本是闻秘书长的女朋友的位置,随着褚韶华赴美留学,打下基业,席氏兄弟已将褚韶华视为独立个体,再加上褚韶华美国名牌大学毕业,在席家兄弟看来,已是值得长久交往的朋友。   对于朋友,席氏兄弟这样的人不会吝惜钱财。   而褚韶华自珍羽毛,则更令人敬佩。   褚韶华直接搬到外滩英领事馆旁边居住,王局长知道后也莫可奈何,倘是旁人见此,必知褚韶华不好惹,毕竟,在上海,哪怕有钱,也不是谁都能在外滩有一席之地的。   只是,王局长近年势力发展迅速,很是干掉几位政敌,张市长在他面前都要退一射之地,何况,随年龄见识增长,王局长如今是真有些看不上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觉着腻歪,没味道。原本觉着震旦大学的小妾已颇是能拿出手,日常应酬也都是将这位有学问的小妾带在身边,有面子。那日在国际饭店一见褚韶华,那样的身姿高雅,气质出众,惊鸿一瞥就把身边儿得意小妾碾压成渣,王局长便动了心。   王局长能有今时今日地位,都说他张狂太过,可他仍旧活的挺好,可见此人并不完全是一介莽夫。   王局长尽管认识褚韶华,以前听说是做生意的,市政厅闻秘书长的女人。先时见过一面,只觉闻秘书长好艳福,并不如此令他怦然心动。前番一见,王局长惊为天人,顿觉,以姓闻的官小职低,焉能配此佳人!   王局长令人去打听褚韶华的底细,果然,人家出国留学好几年,美国名牌大学毕业回国,还是那个一等荣誉学位。再一打听,哗,更是不得了,美国那里偌大产业,那日小妾老娘过寿想订的银河厅没订着,就是给人家定了去。   至于那天褚韶华宴请的客人名单,饶是王局长费了不少力气也没拿到手,只打听出几个常出入国际饭店的名字,皆上海有名有姓之人。   王局长遂知依褚韶华的身份地位,不能太过唐突,更不敢像对些戏子之类,乐不乐意直接弄上床就成。于是,王局长学了一回时下流行做法,给褚韶华送花,送象征爱情的鲜花——红玫瑰。   至于褚韶华是不是有男朋友之类的事,根本不在王局长考虑范围之内,就是褚韶华结婚的,也能离婚不是!   只是,送花的过程不大顺利! 第一回 叫人扔大街上,第二回连花店伙计都叫人打出来了,花店老板再如何想做王局长的生意,也没那么多伙计送去给人打呀!   花店老板也不敢耽搁王局长的事,哆哆嗦嗦的给王局长打电话,将这情形告诉王局长。王局长骂一声“废物”,把电话挂了。   第三天,王局长让手下亲自过去送花,结果,褚韶华搬家了。   再一打听,搬英领事馆旁边去了,人家还雇了一群保镖,防的是谁,不言而喻。   王局长手下谋士诸葛庸劝他,“听说褚小姐昨天打发人去车行提车,两辆新款别克轿车,都是直接开的渣打银行的支票,见票即付。大哥,不行就劝了。褚小姐不是寻常女子。”   “我要的就是她这不是寻常女子。”王局长拍着肥肚子道,“寻常女了满大街都是,有什么稀罕。我也这个地位了,总不能身边儿没个像样的女人。”   “可这褚小姐不好追呀!”   “只要女人,没有不爱钱,不爱珠宝首饰的!”王局长一脸笃定!   诸葛庸哭笑不得,没钱的女子自然爱这些,褚小姐人家有的是钱。   诸葛庸曾为王局长去国际饭店打听褚韶华宴请名单的人,宴请名单虽未打听出来,诸葛庸却极擅利弊分析,不论直觉还是打听出来的情况,诸葛庸都认为,为着男人那点子事,招惹这么个厉害女人,不是明智之举。诸葛庸打听到的情况更多,同王局长道,“渣打银行的那洋总经理见到褚小姐都客客气气的,我听说她是渣打银行的至尊客户。大哥,你在渣打银行的钱都不一定有她多。”说不一定都是客气,实际上就是没有。“至于首饰,去年那颗八姨太央您一个月鸽子蛋火油钻,后来您不是让给穆老板了,据我所知,穆老板非但买走那枚鸽子蛋的火油钻,还同样买了好些钻石,让银楼制了一套首饰,送给了褚小姐。”人家像是缺首饰的人吗?   王局长摩挲着肥厚的下巴半晌,突然道,“难道姓穆的和褚小姐还有一腿?”   “大哥你这话说出去可真不得罪人?”诸葛庸反讽一句,“穆老板与褚小姐是结拜的兄妹。”   “怪道穆老板派人到褚小姐身边,这是防我啊!”王局长咂摸了下嘴,问自己这位结义兄弟,“诸葛,你说说,她一个女人,如何有这么多钱?以前听说这就是直隶乡下来上海讨生活的。”   诸葛庸四下扫一见,见没人,才说出心中的至尊机密。纵是无人,诸葛庸都说的极轻,纵是风都不能半走半点消息,“我听闻,褚小姐在美国时曾做军火生意。”   王局长倒吸一口气,一双肉眼猛然瞪大,“可是真的?”   诸葛庸颌首,“八九不离十。”   王局长一拍大腿,“那就更得把她搞到手了,她要是能买军火,还有这许多钱,有她在手,不就相当于有半支军队么。”   “这样的人,怕是不好到手。”诸葛庸终有忧虑。   “怕什么,要好到手也轮不到咱们!”王局长已经被脸上肥肉挤成两条细缝的眼睛眯的更细,时不时迸射出一两道冷光。王局长嘿然一笑,势在必得,“今晚设宴,我请老穆吃酒!” 第246章 结婚之十   穆子儒亦是夜深方从王局长的酒席告辞。此时的上海,热闹的唯剩一些酒吧、舞厅、赌场等娱乐场所,当然,一些专司夜宵供应的摊点也是不歇的。路上却是行人无几,连两畔矗立的路灯都显的有些寂寥了。   自黄浦江边吹来的薄雾渐渐升起,将这座二十世纪初最为举世瞩目的东方明珠笼罩其中,所有的一切景物开始变的朦胧不清,如同穆子儒眼中褚韶华即将面对的前路。   王局长请客,只请穆子儒一人。   穆子儒交际甚广,且此人八面玲珑,向来多栽花少栽刺,与王局长竟也颇有交情。酒过三巡,王局长就开始打听起褚韶华,穆子儒放下洒盅,“我正想寻个时间跟王老哥你提一提这事,那天我妹妹打电话跟我要人,把我吓一跳,我说上海滩谁这敢这么唐突我妹妹呀。一打听,原来是你。她在电话里把你臭骂一通,可是气坏了!”   穆子儒说的风趣,王局长也哈哈大笑起来,“我是一片真心,褚小姐是误会我老王了。听说你与褚小姐乃结义兄妹,穆大哥啊,我这喜事还得落你这里呀。”   穆子儒将筷子一摆,摇了摇头,“你快别提,她电话里说你瞧不起她,现在气还没消。我得替我妹妹问问,老王,这咱们做兄弟的,你怎么好瞧不起我妹妹的?你说,你哪儿瞧不起她?!我得替我妹妹问你个明白。”   王局长叫屈,“这可真是再没有的事,我哪里敢瞧不起褚小姐,我听说褚小姐是国外大学毕业,心里仰慕她的紧。就叫人送了两回花表示心意,头一回给我把花扔大街上去了,第二回 连送花的伙计都打了。你说,这是谁瞧不起谁啊?”   “当然是你冒犯我妹妹了!”穆子儒放下筷子,心下暗笑王胖子送花碰满脸灰,却是一脸郑重,“王大哥,您甭觉着我是跑江湖的,跟我结义的女子就都是江湖女子不拘小节。我这位妹妹不是江湖路数,她跟我一样,都是白手起家,你想想,在上海,能出人头地的男人有几个,何况她一个女子?那年田家买凶杀她,她那会儿刚在上海立住脚,手上没什么钱,田家赔了她四十万大洋,她一分没入自己口袋,全都捐了出去。这事你肯定知道,所以我说她是奇女子,我们就此结拜了兄妹。”   说到这事,就是王局长也得说褚韶华的确非寻常人。便是王局长现在的势力,面对四十万大洋,怕也舍不得悉数捐出。   穆子儒自己倒了杯酒,咂摸着喝了,似是在细细品尝这酒的滋味,又似是在组织接下来的语言。王局长却已是迫不及待,“我正因仰慕褚小姐的人品,才想追求于她。”   “你听我说,先别急。”穆子儒道,“后来她出国留学,到国外又立了一番事业,别人读书都花钱,她读大学拿的是全额奖学金,就是学校白给她钱叫她去念书,读的还是美国一等一的女子大学,史密斯学院。你出去打听打听,这是世界都有名的大学。”   “要说有才能干的人,这世上也不少,可她尤其重情重义,闻秘书长在上海等她三年,她回国是准备与闻秘书长结婚的,不然她不会这么急着回国,还想再读个硕士博士。她在国外有身份有地位,那些白人洋鬼子在咱们跟前便高人一等,在美国,洋人都尊敬她,她是州长的座上宾。今年回上海给我带的蓝山咖啡,就是州长送给她的。”穆子儒问王局长,“你说,她要答应你,如何对得住闻秘书长的一番深情?再说,你以为她是那种收到男人的花就心里暗美的女子吗?你这样送花,她不生气才怪。”   王局长凑近了些问,“那我怎么送,褚小姐才不生气啊?”   “看来我那话你是一句都没听进去啊!”穆子儒长叹一声。心说你可真是听不进一句人话呀,你来找我的事,我义妹都料你在先了。好言劝你往活路上走你不听,这人要作死,真是神仙难救。   “听进去了,怎么没听进去。”王局长原本就相中褚韶华,听穆子儒这一番介绍,更是非褚韶华不可了,他道,“我知道闻秘书长真心,可褚小姐这样的人才,配他一个秘书长岂不糟蹋了。再说,褚小姐还没结婚哪,现在新时代,讲究那个婚姻自由,爱情自由,我倾心褚小姐,自问比闻秘书长还真心。闻秘书长那里,我自然会补偿于他,不叫他吃亏。”   “老穆,穆大哥,这以后你就是我大舅哥,咱们何等交情,这事儿你可得帮我在褚小姐面前递个话儿。”王局长原意是想请穆子儒做个媒人。   穆子儒何等精滑,穆子儒滑不溜手,断不应他这话,便也没悉数驳回,“递个话倒无妨,替你解释一二,别叫我妹妹再生气了,是我做大哥的心疼妹妹。别的事你自己掂量了,我先把话放下,你可不许用强,叫我知道,我可是要替妹妹出头的。”   “唉哟,我哪里敢哟。褚小姐身边一排保镖,我怕是略近些,就得叫她打出来。”王局长没想到褚韶华这么难得手,他先前想送个花表个情,褚韶华顺水推舟,两人成就姻缘。不想褚韶华半点面子都不给,王局长想凑近些说说话,偏生褚韶华腿脚忒俐落,身边儿弄一排保镖,又住到外滩英领事管旁边。便是王局长一万人马装备,他也不敢去英租界闹事。如今穆子儒让他不得用强,王局长也不能不给穆子儒个面子,王局长要真是色魔一流人物,也没有今日。他努力解释,“我当真一派真心,你不知道啊,老穆,我是白活了这些年啊。也是我俩天生缘分,不然你说,怎么褚小姐刚一回上海,我们就在国际饭店遇着了。我至今犹记得褚小姐当时的风范气质,我跟你说,上海我也见了这么些我名媛淑女,我家里女人也不少,以前觉着她们虽不算出众,也不跌面子,自打见了褚小姐,我就看她们一个个乌漆嘛黑的,简直没法儿看!就我家小八,唉哟,也没法儿比!”   “那是,你以为震旦大学能和世界名校相提并论吗?”穆子儒翘起唇角,摸着手边折扇,唰的摇了摇,“别看我老穆相貌一般,我这妹妹没一样不出众的。”   “是是是,大舅哥你多喝两杯。”   “你先省省吧,什么时候我妹妹点头,你再改口不迟。”   穆子儒的确替王局长递了话,褚韶华新搬了家,他主要过去看看褚韶华身边的保镖布置安排,见褚韶华身边非但有他派去的人,还有些眼生的,让穆子儒诧异的是,还有几个白人保镖,看相貌,不似俄国人。   义兄妹二人在二楼摆满菊花的露台喝茶,褚韶华说,“英国领事馆的罗素先生介绍给我的。”   穆子儒瞧着周遭景致一眼,道,“这宅子不错。”   “大席先生的宅子,借我住一段时间。我以前的房子实在住不开,王局长总是派人给我添堵,我只得搬到这里来图个清净。”   要说底蕴,这些买办起家的是真有钱。穆子儒说,“昨晚王胖子请我吃酒打听你来着,我劝了他几句,他保证不会用强,只是我看他对你十分心热,一时怕不能死心。”   “我简直对此人厌恶透了。”褚韶华冷笑,“家里十几房姨太太,怎么,想我去给他做小,叫他死了这条心吧!”   穆子儒身为男人,还真没想过这个,又劝褚韶华,“也不值当为这点子事生气,不如我再把你的意思告诉他去。”   “大哥你不用与他浪费时间,我自有法子。”褚韶华唇角一勾,这件事穆子儒也不会与姓王的硬拼,她有要用穆子儒的地方,却不是让他去与姓王的打擂台。褚韶华换个话题,“我刚回来,听人说起大哥这几年在上海义薄云天的名声,我真为大哥高兴。”   “你这是笑话我,我们跑江湖的,再如何义薄云天,都差你们文化人一头。”   “大哥怎么这样说,大哥难道不知道我,我又是什么名门出身不成?要我说,这样的乱世,必有一大批英雄豪杰出身江湖。”褚韶华侧了侧身子,一双黑水银般的眼睛看着穆子儒,“大哥,金先生这人如何?”   “你怎么想起打听他了?”阖上海都知王局长与金先生走的极近,穆子儒手里的茶一顿,心下琢磨褚韶华打听金先生的意图。   “我听说,姓王的这几年就是因结交了金先生,势力大涨。姓王的找大哥,无非就是打听我,他与金先生怕是交情不浅。听说,你跟金先生同属一个帮派,我自然同你打听。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么。”   穆子儒听褚韶华的口气,是极厌恶王胖子的,可凭褚韶华一人,便是再加上闻知秋,想对付王局长都勉强,何况再加上一个金先生。穆子儒心思极快,嘴里道,“要说金先生,他现在可是青帮的第一把交椅,我当初入青帮就是在金公馆做事,得金先生金太太赏识,才有今日啊。”穆子儒说着仍是一脸感恩。   褚韶华也听闻过金先生二三事,见穆子儒尤其提到金太太,立刻略过金先生,“可见金太太对大哥帮助不浅。”   “是啊,金先生能有今天的事业,金太太居功至伟,我们底下人说起来,都极敬重金太太。”穆子儒满口溢美之词,比刚刚说起金先生时的感激更甚。   褚韶华道,“我也听说过他们贤伉俪的声闻,金先生主外,金太太主内,要说金先生的事业,得一半是金太太帮着打下来的。夫唱妇随,夫妻同心,也是如今难得的美名。多少人说金先生不好,可只看金先生不纳小,跟着金太太一心一意的过日子这一条,就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穆子儒笑着吃水果,“我不跟你们女孩子说这个,你是新派留学生,我定要受你批判。”   “我强忍着不批就是。”褚韶华也笑。   穆子儒与褚韶华聊起来很高兴,事实上,当初褚韶华在国外的军火生意,也替穆子儒买了一些手枪机枪步枪之类军火,穆子儒经营码头,不着痕迹的便运了进来。这事知道的除了穆子儒褚韶华二人,只有穆子儒为数不多的心腹中的心腹,旁人一概不知。   所以,褚韶华是极少的,能与穆子儒聊一聊事业发展的人。   且她见识又高,穆子儒亦非拘泥之人,颇有豪侠之姿,二人正对脾气,要说结义还是穆子儒当初偶发奇想,能有今天交情,可见两人的确性情相投。   穆子儒在褚韶华这里吃的中午饭,俩人说了不少话,穆子儒硬是没看出褚韶华的打算。褚韶华反感王胖子是一定的,如果褚韶华十分不愿,穆子儒愿意想尽一切办法帮褚韶华周旋此事。可褚韶华自始至终未曾请托于他,凭褚韶华的聪明,也不可能坐以待毙。   难道褚韶华要去请托别人?   当然有这种可能。   金先生或者金太太?   那还不如请托他这位义兄。   褚义妹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呢?   在上海已小有声名的穆子儒已经有许多年未曾遇到这种云山雾罩的感觉了。 第247章 结婚之十一   褚韶华搬到外滩的席家别墅后,闻知秋也搬了过去,闻太太听说褚韶华搬家,还问儿子,褚小姐要不要准备安宅酒。   闻知秋慢慢喝着一盅汤,“暂时借的席家的宅子,安宅酒就不用了。”   “好端端的,褚小姐怎么突然搬到外滩去了?”闻太太问。   “先前的房子有些小了,韶华想换个大些的房子,暂时也没有合适的。”   “我投的几个吉日,最近的一个在腊月,明天就是好日子,我拿去给褚小姐挑一挑,最好是今年就把事办了。咱家的宅子宽敞,等你们成亲,褚小姐搬过来,也就不用借别人的宅子了。”   “妈说的是。”   下班回家时,闻知秋有脑中突然想起母亲说的吉日的事,腊月,他也希望腊月能与褚韶华正式结婚。   时已深秋,重阳将近,路上总能见有捧着一小盆菊花,挽着竹篮的行人。西风东渐,人们对传统节日不再如以往那般重视,不过,传统依旧是镌刻在每个人的骨子里的。闻知秋开车一向很稳,但面对刹车失灵的事故,闻知秋也只有将汽车撞到最近的一根路灯柱子,幸运的是,在市里开车车速有限,闻知秋也只有额角受了伤,并没有撞到路人。至于汽车的撞击,只要人没事,也没撞到人,已是万幸。   闻知秋推开车门下车,见周边七八个警察围了上来。闻知秋顿时心下透亮,拭去额角流下来的血,问他们,“我能打个电话回家么,省得家人担心。”   为首的警察有些犹豫,闻知秋问,“让你们等着我的人,有没有说过我不能打电话?”   闻知秋去附近商店,打电话给褚韶华,说了事故的事,“我需要去警局做一下笔录。”   褚韶华道,“先去医院吧,警局那边,我让虞律师过去。”   闻知秋看着店外的警察,“恐怕不行。”   褚韶华沉默半晌,“我明白了,先挂了吧。”   褚韶华先给虞律师打电话,让虞律师过去警察处理这起交通事故,褚韶华道,“不要让记者乱写,路灯之类的赔偿合理即可。”   虞律师受聘于褚韶华,接到电话立刻过去。   挂断这通电话,褚韶华冷哼一声,给王局长打电话。接电话的人说,“褚小姐,不好意思,局长不在。”   褚韶华声音冷的仿佛三九寒冬,“那就让你身边冲你摆手或是对你使眼色的胖子接电话!”   手下人看向正一面对自己使眼色一面摇头摆手的局长,默默的将电话筒递了过去。褚韶华厉害的声音直冲王局长脑门儿,“王胖子,你少装死人,更少装无辜!立刻让闻先生去医院,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   王局长把听筒拿得远了些,一幅为难口吻,“褚小姐,我老王也得照章办事啊!”   “好啊,那你赶紧把闻先生搞死吧!我等着!”   “别别别,褚小姐你别误会,我怎么会不给褚小姐你面子。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也是刚听手下说,当然得让闻秘书长先去医院包扎。褚小姐放心,我会处理好的。”王局长趁机道,“听说褚小姐喜欢喝咖啡,我这里有些上等的美国的蓝山咖啡,明天我打发人给褚小姐送去。”   褚韶华口气微微回暖,“只要不是那种恶心的红玫瑰就可以!”将电话挂掉。   王局长听到里面传来盲音,方把电话丢回给手下,骂一句,“当初谁他娘的给老子出的送玫瑰的主意!”褚小姐原来不喜欢玫瑰!   闻知秋一到警局,根本没做笔录,亦未停留,就被几个警察恭敬的送到德国医院包扎去了。虞律师把事情处理妥当,连路灯修理费用,警局也没有狮子大开口的进行讹诈。   闻知秋回到家,褚韶华看他额角贴着纱片,上前细看,用手摸了摸纱布一角露出的淤青,“还有没有别的伤?”   “只是胸口撞了一下,不严重。”闻知秋看她担忧,握住她手,那双温暖可靠的手似乎在抚慰着褚韶华烦躁的内心,“我没事。”   褚韶华道,“先吃饭。”   饭后,两人到书房。温暖的桔黄色灯光自头顶流泻而下,两人坐在书房的一对沙发椅中,闻知秋说,“接下来我要等的事就是升官了,你这里多加小心。“   褚韶华点点头。   聪明人可以预测事情的发展,但是,事情来临的过程中,依旧会伴随各种各样的意外。譬如,第二天来褚韶华这里送咖啡的竟是王胖子本人。   闻知秋的态度完全没有半分往日势络,冷淡非常,王局长左右扫视,未见褚韶华,不由问,“褚小姐不在?”   闻知秋看向王局长的目光充满悲愤,王局长仿佛十分享受这样的注视,只有失败者才会露出愤怒,成功者不会,成功者只会庆祝成功,那是喜悦的微笑。王局长晃晃手里包装精美的礼品匣,“听说褚小姐喜欢喝咖啡,我给褚小姐送些过来。”   闻知秋一言不发,冷冷转身上楼。   王局长笑呵呵的到客厅沙发坐下,玉嫂端来茶点,王局长大咧咧的打量着客厅布置,席肇端的房子自不会差,大理石的地砖光可鉴人,清一色西式家具处处考究,头顶是精美奢华的水晶吊灯,茶几上随意放置着两本书,王局长拿起来,翻开两页,都是不认识的洋文,里面却做了不少洋文与英文注释,翻回扉页,一行小字,购于纽约书店,褚。   王局长便知是褚韶华的书,心说,这有学问的人到底是不一样的,像他家里最有学问的八姨太屋里也没一本书。一时间,这书的吸引力倒是比满屋的豪华布置更吸引王局长,王局长用肥厚的手掌细细翻阅,褚韶华中国字刚劲有力,洋文写的,嗯,王局长看不出好坏,心里却也觉着是好的。王局长心说,便是褚小姐没有那许多钱和买军火的路子,也是正经有大学问的女子。   其实,王局长现在的地位,不一定多将褚韶华的钱放在眼里,他手里也有的是买卖,并不缺钱。他需要的是一些纵王局长自己也说不上来的东西,如他今日在上海的地位,市长都要让他三分,陆家都会给他些许薄面,更不必提金穆等帮派中人,金穆为匪,他为官。如果是别的人,有这样的地位,已经满足了。可什么是满足呢?   三年前,如果想到能有今日,那么,三年前的王局长是可以满足的。   可到了今天的王局长,并不满足。   但是,接下来的路又能怎么走呢?上海各有各的地盘,他可以把些微不足道的小势力挤兑死,在上海有一方势力,再往上,要怎么走呢?   金穆并不好对付,碰他们的势力范围,就是正式决裂。这世上,别人可以给你送钱,但你不能去抢别人的钱,如果抢得过当然好,如果抢不过,或者没有抢得过的把握,那么便是生死之搏。   对金穆这样的江湖势力,生死之搏并非明智之举。   接下来,要如何走呢?   他的心腹兼兄弟兼军师诸葛庸也没有太好的计划,王局长想,如果想成为就更高级的地位,我需要借助更高级的智慧。   在王局长的认知里,褚韶华显然就属于更高级的人物范畴。   在以前,王局长并不如何在意女人这种生物,在王局长看来,女人不就是负责陪男人睡觉和生孩子的么。现在王局长的观点不一样了,那些豪门大户为什么在娶媳妇这件事上那么多讲究啊,出门应酬,别人家媳妇不是大家闺秀就是新派女士,他家女人不是勾栏院就是戏园子出来的,人家都不带搭理的。   先时王局长还挺生气,倒是穆子儒劝他,“你自己想想,让你去跟戏子龟公平辈论交,你乐不乐意?”   王局长要恼,穆子儒道,“你还不如带大太太出门。”   王局长长叹,他家正房烧菜烧汤还成,来个穷亲戚也能招待,可就是越显档次的地方,正房越去不了,说一见那些灯就眼晕。   好容易弄了个震旦小八,能上些档次了,王局长一见褚韶华方知如何是天外之人。   真正档次高的,得是褚小姐这等人物啊。   瞧这洋书上的洋文写的,一看就有学问!有见识!国外名牌大学回来的,认识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出门人人高看一眼,王局长心想,这才是老子需要的女人啊!   王局长握着一卷书正感慨,听到门外声音,扬头望去,褚韶华头上绑着发带,一身运动衣的进来了,后面跟着两个白人保镖与一个黑小子,褚韶华对两个洋人说了两句听不懂的洋话,那两人就退了出去。黑小子安静的站在褚韶华身后,也是一身的汗。   汗水浸湿脸颊,那一层细汗,一直延深到褚韶华颈间,连身上运动衣都微微汗湿,褚韶华对王局长颌道,“你先坐,我收拾一下。”   “褚小姐,你尽管忙,我不急我不急。”王局长笑着,褚韶华转身时,背上又有圆圆的一片汗湿,王局长心说,这是做什么去了,浑身的汗。   黑小子程辉看王局长一眼,也默不作声的回房沐浴去了。   褚韶华洗个澡,换了身雪呢绒公主袖的家居服出来,圆领开的略宽,露出一小截精致的锁骨,一头长发并未盘起,而是用同色发带松松绑住,看上去刚刚二十出头一般。   “王局长这么早就来了。”   “嗳,我想早些过来,也就以前的事道个歉。褚小姐,您别误会我老王,我不知道你不喜欢花,我要知道,怎么会惹你生气,讨你喜欢还来不及哪。”   “是啊,你连我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不知道。”褚韶华坐在餐桌旁,对玉嫂道,“开饭吧。”   王局长正想如何再解释一二,褚韶华已问,“王局长吃饭没?”   “没,早上急着过来,什么都没吃。”   “一起吃吧。”   王局长笑呵呵的过去,在褚韶华下首坐下。褚韶华同玉嫂道,“叫闻先生下来吃饭。”   王局长的笑意一敛,想说点什么,又觉着不合适。主要是他刚得登褚韶华的门儿,再得罪褚韶华不值当。一时,闻知秋冷淡下楼吃饭,王局长笑呵呵的问,“闻秘书长的伤没有大碍吧?”   “劳王局长关心,我还好。”   褚韶华换了大房子,玉嫂一人自然照应不来,遂又雇了几位帮佣。她这里自有规矩,仆佣都打理的极干净,戴着白色的围裙,一位年轻的女佣到王局长身边恭敬的问,“先生早餐是要牛奶还是小米粥?”   王局长见褚韶华手边是一杯牛奶,便道,“牛奶。”   待那一桌子中西合璧的早餐摆上,王局长心说,我九个小妾加起来也没有人家褚小姐一人讲究啊。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   四人的早餐吃的有些沉默,闻知秋吃好后就臭着脸上班去了,王局长不必坐班,他和褚韶华坐在沙发上喝咖啡。王局长是真不喜欢这味儿,觉着跟喝苦药汤什么差别,只是看褚韶华喝的有滋味,自己也就跟着装个洋。王局长喝一口就放下了,说,“以前唐突了褚小姐,我今天过来,是想跟褚小姐做个解释。我实在是仰慕您,想追求您。褚小姐你看我老王如何?”   褚韶华左手握着咖啡杯,自然的放到膝上的右手托着咖啡底,褚韶华问王局长,“你仰慕我什么?”   “褚小姐您漂亮、有学问,我一见便惊为天人。”   “那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脾气性情,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吗?”褚韶华的眼睛盯着王局长,“你说仰慕我,想追求我,是真心的吗?”   “真!真的很!我老王绝对真心!”王局长拍着胸脯保证。   褚韶华吩咐玉嫂,“去我书房把桌子上的档案袋拿过来。”   玉嫂取来档案袋,褚韶华把档案袋交给王局长,“你先回去好好的看一看,再来同我说是不是真心。”   王局长接过档案袋,立刻就要看,褚韶华声音陡然转冷,双眼冒火,“立刻把这些恶心的东西拿出我的房子,我只要再看一眼就恨不能抽死你!”   程辉立刻站起身送客,“王先生,请——”   王局长拿到车上看的,满满一袋都王局长这一年来在上海的花边新闻,给当红影星送花送首饰的,给当红戏子包场送头面的,还有各种艳情新闻,王局长以往颇以风流人物自居,此时见这一袋子的新闻,心下暗暗叫苦,心说,这有档次的女人可真精真不好糊弄啊! 第248章 结婚之十二   王局长当天回去就给报社打电话,让报社发声名,他与这些戏子红星的通通不熟,不认识,别他妈的成天瞎登老子的新闻,坏老子的名声!   待第二天,王局长亲自拿着报纸到褚韶华家去,同褚韶华说,“我是真不认识她们……”接收到褚韶华嘲讽的眼神,王局长当即改口,“谁都有犯糊涂的时候啊,褚小姐,您对我有哪里不满意的,只管说。我老王必定改了,说真的,自从见到褚小姐你,这些人女子我是看都不看一眼,上不得台面儿。”   褚韶华露出一个顺气的神色,与王局长道,“我平生最恨朝三暮四之人,你若是喜爱风流,不要来招惹我。我可不是那种忍气吞声靠男人才有饭吃的女子,谁要是让我颜面无光,我会让他尝尝相同的滋味。我也不怕人报复,我亲戚在上海的都死绝了,谁要是想去我老家威胁我,就让他试试看。”   “这是哪里话,别这样,多伤情分。”王局长知道褚韶华性子极烈,向来是不蒸馒头也要蒸口气的。王局长觑着褚韶华的脸色,笑道,“我知道有一家极好的餐厅,现在正是吃螃蟹的时节,我请你去吃螃蟹,苏州过来的大螃蟹,可肥了。”   褚韶华道,“今天中午我得和震旦大学的校长吃饭,改天吧?”   “你还要读书啊?”   “不是读书的事。”褚韶华说,“震旦大学女子学院想请我去做老师,他们校长姚校长是吴先生的朋友,还有上海耶稣会的会长。”   听听,这都是些什么人!   虽说王局长自认官高职显,可硬是有人不买他的账,就是这些文化人啊!王局长一直想学穆子儒礼贤下士那一套来着,闻言连忙道,“我送你过去吧。”   “看你手下那衣裳,我跟你们坐一车,不知道的还得以为我犯什么事儿了呢。”   “不叫他们跟便是。”   “不叫他们跟,你一会儿怎么回去。你可别跟我说你自己回去,你还是省省吧,小心无大过。”褚韶华瞥他一眼,“以后在我这里来,别叫他们穿那一身皮,换身家常衣裳。”   “知道知道。”王局长笑嘻嘻地,同褚韶华道,“什么时候,你叫上这些先生校长的,我请他们吃酒。”   “我请他们倒不难,可你确定,他们给你面子?”褚韶华问。   王局长讪讪,“这不是有你的面子么。”   “你要是想把我的面子也搭进去,就这么干吧。”褚韶华吩咐玉嫂,“把我那套素色的呢料旗袍找出来。”   褚韶华去房间换衣服,因是与文化界的朋友吃饭,褚韶华打扮颇为素雅,打电话叫来美发店的师傅过来盘头,待收拾停当。褚韶华一身珍珠白的长旗袍,颈间一串滚圆的白珍珠,耳际也是简单的单珠坠,自有一种素雅高华。   王局长道,“那咱们明天中午一起吃饭吧。”   褚韶华说,“小辉,把我的行程单给王局长看看。”   程辉立刻从皮包里取出褚韶华的行程表给王局长,王局长看上面清楚的列着褚韶华每天行程,要见的人,要去的地方。上面的人没一个王局长不认识的,都是上海数得着的人物。   最终,王局长把请褚韶华吃饭的时间排在一个月之后的中午。   玉嫂取来褚韶华出门要带的包,王局长接过送到褚韶华手上,笑叹,“你比我这个局长还忙啊。”   褚韶华笑笑,意味深长说了句,“你对我有所求,当然在我这里有时间。行了,你去忙你的吧,我不信你每天这么闲。”   王局长送走褚韶华,自己方回警局处理事情,结果,接到金先生电话,金先生哈哈大笑,拌擞着手里的报纸哗哗响,问王局长,“老王你家里小八闹还是小九跳啊,你这在报纸上登的什么呀。哈哈哈哈哈,艳娇跟我打电话哭诉,说你也忒不念旧情,下床不认人啊。”   “唉哟,可别叫她给我裹乱了,上她床的多了,她难道还个个还记得。老哥别提这个,我老王以后得向金大哥你学,一心一意一个人。”   “哈哈,你这是遇着什么绝代佳人了,谁这么勾你的心啊?”   王局长嘿嘿一笑,“比绝代佳人更绝代佳人,到时还得请嫂子帮我做个大媒啊!”   “好说好说,我就等着喝兄弟你的喜酒了。”   王局长跟金先生随意的应付几句,转而又有了主意,褚韶华不论相貌还是本领,都是一等一的好。让王局长发愁的是,褚韶华现在对他仍是冷冷淡淡,吃顿饭都要排一个月以后去,这得追到什么时候才能让褚韶华点头!   这还是他显露了些许实力,才进了褚小姐家的门。   若要褚小姐首肯,怕还要露些真功夫。   俗话说的好,天上无雷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双。这事他自己来怕是不便,倒是金嫂子一向足智多谋,把这事托给金嫂子,这妇道人家的事,说不得金嫂子有好主意。   王局长置办一份厚礼,亲自登门,请金太太帮着做媒。   金先生都给王局长闹的好奇的要命,把玩着王局长送的一串鸽蛋大小水头丰润的翡翠手串,问,“到底什么人哪,这么让你动心。”   “金老哥,您别不信,我老王这回是真心真意求娶,特意请嫂子帮我作媒提亲的。”金公馆的丫环端上茶,王局长连忙起身接一杯,亲自奉到金太太手上。金太太给他逗的直乐,摆摆手,“行了,老王,你别来这套,到底是何方佳人,令你如此动心。”   “真是一等一的好女子。”王局长正色道,“美国史密斯大学毕业的高材生,金哥金嫂你们兴许记得,就是三年前跟田家打官司,田家赔了她四十万大洋,她都捐出去的那位小姐,褚小姐。刚从美国留学回来,人就甭提了,我老王这辈子见的女子也不少,没一个能及得她一根头发丝儿的。”   金先生皱眉想了想,“那不是市政厅闻秘书长的女人么。”   王胖子双下巴一抖,“又没结婚,怎么能这么说呢。现在都讲究婚姻自由,褚小姐没结婚就是自由人,我正经追求她,一片真心,也不犯法啊。”   “那你们直接摆酒结婚不就成了。”金先生点起烟斗,闲闲的吸了一口,半眯着眼睛打量王局长好戏。   王局长直瞅金太太,金太太拍丈夫手臂一记,“听王兄弟说。”   王局长道,“嫂子,我是真的动了真心,只是我眼下每天事务也多。我就是有空,褚小姐也没空,她比我还忙,今天中午我说请她吃饭,她都没空,要跟震旦大学姚校长一起吃饭。我想着,嫂子你们都是女人,兴许能聊到一处。我觉着,褚小姐对我也并非全无心意,只是这亲事也没有我自己去给自己做媒的,我是真心想请嫂子帮我做这个大媒。”   “唉哟,王老弟,你这回瞧上的是个女学究啊!”这的确不是寻常人,原本王局长家八姨太震旦大学女大学生,金先生就觉挺不错的,不想这回这胖子瞧上个能与震旦校长同席进餐的。这眼光真不是一般的高!   王局长笑,“褚小姐学问是极好的,姚校长还要请她去大学做老师。我想着,我这事可不就得托付给嫂子么。”   “你说的容易,怕是褚小姐还没点头。”金太太道。   “是啊,就得嫂子帮我想想法子。”王局长道,“田家那水电公司前天又出了事故,我看他家是一日不如一日。大哥嫂子,只要这事能成,那边儿水电公司的事,我帮大哥你料理清楚。”   金先生的老脸上泛起一抹笑,亲热的说,“这就外道了,原就是你的好事,咱们兄弟谁跟谁,你开了口,我跟你嫂子总得替你张罗。”   金太太眼中没有半分波动,她正色道,“水电公司的事,我倒有个主意。王兄弟,你也知道褚小姐曾与田家有过节,何不将田家在水电公司的股分送给褚小姐,她岂不开心?这事我帮你去问问,水电公司的事不必再提,只是我有言在先,这位褚小姐我先前不认识,可观她为人,绝非寻常女子。要是平常女子,我敢给你打这个包票,褚小姐这个,咱们得商量着来。”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要说王局长虽与金先生交情莫逆,可更让他敬服的无疑是这位大嫂。   金太太行事俐落,很快寻了个褚韶华的空档,褚韶华中午自吴先生家中出来,金太太坐车等在吴宅外面。金太太下车,上前,自我介绍。她形容瘦削,面目中仍带有几分年轻时的锐利,看向褚韶华的眼神却是带着淡淡欣赏。褚韶华道,“金太太此来,想是为了王局长的事,不如到我车里谈。”   金太太保镖都未带一个,直接上了褚韶华的车。   金太太见褚韶华车内有保镖,后面还跟着一辆车,里面想必都是保镖,笑道,“老王那个粗人,想是吓到褚小姐了。他其实并没有恶意,只是有话不会说,有心也不知往哪里使。”   “先前听穆大哥说起过嫂子,我与穆大哥是结义兄妹,嫂子不嫌弃,叫我韶华便是。”   “行,那我就叫你名字了。”金太太见褚韶华没有那些留洋派的高傲,心中很喜欢,同褚韶华道,“我以前就听闻过韶华你的事,那时就想结识你,咱们虽差些年岁,我却是一见你就觉透脾气。”   “我也是,上海叫人佩服的女子里,嫂子排首位。嫂子和金大哥的故事,我也听人说起过。”   “什么故事不故事的,两口子这么磕磕拌拌的过来,如今虽在外有些名声,也不都是好名声。”金太太爽郎一笑,“倒是韶华你,你是新派人,又有学问。我若是有个妹妹,像你这样才好。”   “我与穆大哥已经结拜,他现今说起嫂子来都极是感激,嫂子视我为妹,是我的荣幸。”   就凭褚韶华这张嘴,金太太都得说王胖子眼光不错。   两人把气氛缓和一二,金太太又提到王局长的事。褚韶华冷笑,“这事若王胖子来问我,我非骂他出去不可。他可真有脸来请托嫂子,嫂子不知道的事多着哪。好端端的,我刚回上海,就打发花店的人给我送花。您知道他送花的都是什么人,报纸上哪天没他的新闻,什么影星戏子的,哪个他没送过?打量我不知道怎么着,还送我那恶心东西!叫我给他扔了出去!”   “如今又来托嫂子,亏他张得开嘴!他王家祖宗八代的脸皮是不是都长他一人脸上去了!”褚韶华气愤的说,“家里有妻有妾,敢来提亲!他想我去给他做姨太太还是怎么着?嫂子只管告诉他,让他做春秋大梦去吧!想追求我,先把家里的女人打发干净,我只做正室,大房,眼里容不得小妾丫头!”   金太太生平阅人无数,一见褚韶华就知是个极烈性女子。这样的人,你逼迫她反而适得其反,何况,金太太已经着人打听过褚韶华。褚韶华已非吴下阿蒙,这次回国,交往的都是上海一流人物,如今住的是席家的别墅,与上海滩各领事馆的洋人也有交情,早上还与英领事馆的罗素先生一起跑步来着。   何况,人家这样的相貌,这样的才学,要做正房,便是金太太也不能说不合适。   金太太不打算说不合理的要求,倘现在是个什么不入流的女人,金太太得说做梦吧。可面对褚韶华,金太太绝不打算得罪褚韶华的。何况,金太太在家也是一夫一妻,她道,“这也是正理。”   “那嫂子就替我给王胖子传个话吧,我真是烦了他每天自作聪明的出现在我面前。我看到他那张脸,就想到他家里的十房小妾,就想给他两脚!”   金太太强忍着笑,拉着褚韶华的手说,“你这个性子,也够大的。”   “嫂子你不知道那蠢样,到我家就一脸笑嘻嘻,抖着双下巴跟我说他多么的真心。我从没见过家里十来个小妾跟别人求亲的人,你告诉他,我与不与有妇之夫谈恋爱,我也绝不落那勾引有妇之夫的名声!”   “行,这话我替你去说。可你也得给我句准话,王兄弟家里的事自是他自己料理去,待他料理干净,你们这事也就成了吧。”   “我现在的男朋友起码是闻秘书长,闻先生待我不薄,他要诚心求娶,替我想个法子补偿闻先生一二,这也是我的一点心意。”褚韶华叹道。   金太太江湖出身,倒觉这要求合情合理,“行,这没问题,我代王兄弟应下。”   “还有一件事,人往高处走,我不嫁给局长,要嫁就嫁市长。”褚韶华看向金太太,“眼下张市长任期就要到了,王局长何不争一争市长之位!” 第249章 结婚之十三   王局长找到金太太作媒,褚韶华提出三个条件:   第一,王局长要恢复单身。   第二,适当补偿闻知秋,不能让褚韶华背负恶名。   第三,做上市长的位子。   前两个条件,在金太太看来都很合理,第三个条件么,金太太有些迟疑。褚韶华道,“办完前两件事,让他来找我,我有办法让他争一争市长之位。在我看来,王局长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实力!我不喜欢没出息的男人!”   金太太深深的看褚韶华一眼,最后说,“我会向老王转达你的意思。”   “有劳嫂子了。”   金太太拍拍褚韶华的手,王局长的确眼光一流,这是位更有格局的女子。在金太太看来,王局长今时今日地位已是尚可,褚韶华却是希望王局长能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只是,到底是市长的位子更重要,还是王局长如今的实力更重要呢?   金太太不能再多说,这事应该王局长自己拿主意。   金太太与褚韶华分别后就回了家,金先生正躺在烟榻上抽烟,见妻子回来,问,“如何了?”虽是问话,金先生却认为这上海不会有人不给他妻子面子的。   金太太说,“褚小姐提了三个条件。”如实与丈夫说了。   金先生听到第一条便道,“好大口气,老王家里十房姨太太,还有家里老妻,也是跟他吃过苦的,就为娶她,全都打发了?”   “褚小姐是世界名校毕业,她回上海一场宴会,英法美德领事馆都有重要人物参加,与银行界、工商界关系密切,与文化界也有来往,在国外也关系匪浅,陆许两家她刚走动外。这样一位女子,人家会答应做小?”金太太心平气和的问丈夫。   金先生也没话了。   金太太道,“让王兄弟自己拿主意吧,还有两个条件哪。”   “还有条件?”金先生撑着身子从烟榻上坐起来,大烟也不抽了,随手一掷,撂在小炕桌儿上,“狮子大开口啊!”   把剩下两个条件说了,金先生直接略过补偿闻知秋的事,哈哈大笑,“让王胖子去做市长?哈哈哈,那可真就是豺狼当道了!”   “这叫什么话,我还是打电话跟王兄弟说一声,也算不负他的请托。”   金太太瞪丈夫一眼,喝杯茶润润喉,略歇一歇,就去给王局长打电话了。   王局长知道金太太向来言出必践,既是答应为他做媒,他等信儿便是。金太太电话打过来,把三个条件同王局长如实说了,王局长耐心听完,叫苦,“嫂子知道我家里的情况,那些个女人,不跟我可怎么活。褚小姐觉着碍眼,我打发她们回老家便是。”   金太太在电话那头沉默了,金太太不说话,王局长叫完苦都没好意思把让金太太再替他去说说的话说出去,王局长试探的叫了声,“嫂子?”   金太太没有半点玩笑的意味,她说,“王兄弟,旁的女人跟前,你这么糊弄,或者有可能。褚小姐这样的相貌才干,你这种话,在她面前是行不通的。你心里明镜一般,她这样的条件,可不可能给你做小?”   “不不,我没有让褚小姐做小的意思。两头大行不行,让她一样做大房。”   “这话最好你自己去问她,褚小姐答应的可能性不大。如果我去问,碰壁而归,以后你就得另请人做你和褚小姐之间的中间人了。”金太太叹道,“我其实想劝你一句,如果你不是非要娶她不可,还是算了,褚小姐不是那种居于人下的性格,你觉着两头大挺好,她会认为是一种侮辱。”   王局长叹气叫苦,“褚小姐就是这性子,忒不和气。”   金太太笑一声,“王兄弟,你非要娶褚小姐这样既有本事、人且能干、又有学问又漂亮的女子,还嫌人家不和气,你要求未免太多了。”   “哎,我要怎么跟家里这些女人说,到底跟我一场。”   王局长同金太太诉了回苦,放下电话自己摸着下巴寻思对策,寻思来寻思去,也没寻思出来。褚韶华那种暴发的性情,王局长是深有体会的,一句话叫她不痛快,立刻就要竖眼睛骂人的。王局长是真有些怵褚韶华,这种怵还并不是那种男人让着女人的怵,实在是,褚韶华每次发火都是占理占证据的发火,王局长次次理亏心虚,好几遭下来就形成了心理上的畏惧,总觉着褚韶华倘是发作什么事,那必是有理有据有原由的!   可王局长既不想散了家中姬妾,又挺想做市长。王局长干脆找来心腹诸葛庸商量,诸葛庸对于褚韶华让王局长恢复单身的要求无可置评,对于褚韶华希望王局长做市长的事,诸葛庸冷静的说,“大哥现在手下人上万,不要说给个市长,就是省长,大哥换不换?”   王局长说,“我犹豫的就是这个。”   诸葛庸计上心头,眼珠一转,唇角泛起一丝笑,端起手边的茶碗道,“褚小姐对大哥提出这诸多要求,大哥何不试一试褚小姐是否真心。”   王局长给诸葛庸一个眼神,让他别磨唧。诸葛庸却是慢调斯理的喝了口茶,方道,“褚小姐不是说要补偿闻秘书长么,她又想大哥你去做市长,局长位子岂不空出来。大哥你不如同褚小姐商量,你做市长,以后这局长的位子就给闻秘书长做,看褚小姐意下如何?”   诸葛庸这法子颇是歹毒,若褚韶华的心仍在闻知秋身上,自然要为闻知秋谋利,答应此事。若褚韶华对闻知秋无意,而是将心放到王局长身上,自是要为王局长考虑更多,绝不会答应这个提议。   王局长嘿然一笑,“这倒是个法子。”要是褚小姐真的一心一意的跟他过日子,姬妾什么的,打发也就打发了。这文化人心眼儿多,王局长就担心自己最后闹个鸡飞蛋打。王局长赞诸葛庸,“行,明早我问一问褚小姐!”褚韶华每天行程太忙,午餐晚餐都有安排,王局长想请客都要排班,唯一有空的就是早上。   当晚王局长打电话给褚韶华,说了第二天早上过去的事,褚韶华道,“如果是来商议我和金嫂子说的三个条件,讨价还价就不用过来了,这是绝不能让步的条件。”   “不是,我是有事跟你商量。”王局长根本不敢提两头大的事。   “那就来吧。”褚韶华十分爽快。   第二天一早,王局长早早过去,褚韶华跑步未回,因重阳将近,花园里摆好各色名贵菊花,就是客厅里的绿植花卉也都换了菊花,空气中暗香浮动,如果没有冷脸的闻秘书长在,那真是一个美丽的清晨。   王局长看一眼闻秘书长额角的纱布,笑呵呵的问,“秘书长的伤还没好呢?”   闻知秋没说话,径自出门去了后花园。王局长嘿笑两声,接过玉嫂端来的茶,心说今天必要同褚小姐商量商量,既然是打算嫁给他的,闻秘书长也不好一直住在褚小姐这里的。   褚韶华跑步回家的时间与往常相仿,身后依旧跟着两位白人保镖和黑小子程辉。洗过澡换了运动衣,就是褚公馆的早饭时间,依旧是丰盛至极的早点。早饭后,臭脸的闻秘书长径自上班,褚韶华坐在客厅喝咖啡,王局长也跟着一起享受这种苦药汤味道的糊锅底味道的饮品。   王局长看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戳在褚韶华身畔的程辉,说,“小程你先下去,我有话跟褚小姐说。”   程辉不为所动的看向自家小姐,褚韶华看王局长一眼,又看程辉,“小辉你先去吧。”   程辉恭敬退下。   王局长高看程辉一眼,“这小子不错。”   褚韶华露出个微笑,显然对王局长这话很受用。   王局长发现褚韶华待身边人很好,称得上调理有方了。王局长斟酌着如何开口,褚韶华不急不徐的慢饮着早上的咖啡,空气中是咖啡香的菊花的冷香混和在一起的香气,王局长终于说,“昨天金嫂子的电话给我,可是把你夸了一通。”   “金嫂子为人没的说,她这人,说话做事既爽俐又明理。怪道以前听人说,金先生如今的基业,一半是金嫂子的功劳,可见没有半点夸大。”褚韶华说起金太太也是眉眼带笑,显然对金太太很有好感 。   “是啊。”王局长愈发确定自己没请错媒人,他道,“金嫂子把你的话也都同我说了。”   “哦,那你的意思呢?”褚韶华直截了当的问。   “成,都成。”王局长道,“我一辈子就是想像金大哥那样寻一个金嫂子那样的知己,褚小姐,见到你,我才觉着,我找到了这个人。你说的三件事都不过分,尤其是补偿闻秘书长,毕竟他先时待你不错。我想好了,待我做了市长,眼下我这局长的位子,便是闻秘书长的,如何?”   王局长一幅豪爽模样,饶是褚韶华也看不出他面上有半点作伪之色,只是,褚韶华啪的把咖啡杯放到几上,略提高了一些声音,脸刷的就黑了下来,“你说什么!”   王局长尚未说话,程辉听到褚韶华高声已是自外推门而入,站在褚韶华身边,防备的看向王局长。褚韶华脸色铁青,对程辉一挥手,“我没事,你先下去。”   程辉再次退下。   褚韶华眯着眼睛盯住王局长,骂他,“你是不是傻,还是脑子不够使!你在上海有今天地位,靠的是什么?难道不是你手下人马,不是你警察局长的身份吗?你要把局长的位子让给别人,你怎么不直接把刀递别人手里,再把你这蠢脑袋递过去让人砍下来!蠢货!你竟然要把局长的位子让给别人!天哪!立刻给我滚!你还敢托金嫂子向我提亲,你是想让我跟你一起送命吗?滚滚滚!”   当然,虽然险被褚韶华骂成个孙子,王局长心里却是美滋滋的,心说,褚小姐看来是真心要与我过日子的。我说把局长让给姓闻的做,她就气成这般,心里到底是偏着我的。   只是,试出褚韶华的心意后,接下来的一桩难题是,王局长也失去的向褚韶华提议“两头大”的机会。毕竟,他向褚韶华应承“都成”的。哎,既然褚小姐真心与他过日子,王局长必也得拿出些诚意来,褚小姐这样的人品本领,又待他真心真意,的确不好叫人家做小的。   王局长却很有些小聪明,他打算把女人们都送老家去,也就是了。   结果,褚韶华却比他想像的要更加精明。既然金太太是媒人,褚韶华就与金太太说了,“我要见着休书,还要王局长做登报声明,与妻子离婚,与不是妻子的女性解除亲密关系。”   与此相应的,褚韶华会让闻知秋搬出她的家。   褚韶华的原话是,“如果王局长觉着为难,我一样会觉着为难。” 第250章 结婚之十四   与褚韶华交往越深,越会明白,这是一个何等样可怕的女人。   纵是金太太,也会有这种感觉。   褚韶华有着钢铁的意志与铁钢的手腕,她不是那种你说什么她便信什么的人,她有自己的原则与坚持,她要看到证据与事实才会相信你说的话、做的事。   金先生知道此事的看法是,“这哪里是个女人哟。”这也忒绝了,让老王登报声明与原配与妾室解除关系,这不是让全上海的人都知道么。让老王的脸往哪儿搁哟。   王局长亦觉脸面上有些过意不去,求金太太替他去说一说,他出具休书不难,把小妾们打发了也不难,可登报这事就闹得太大了,亲戚朋友们见了,岂不闲话?该说他没情义了,就是褚韶华面子上也不好看不是。   金太太也觉着,把人打发了便是,登报声明实在没必要。   因此事,褚韶华亲自下帖子,把穆子儒、金先生金太太、王局长都请到家里来说这事。就在褚韶华家,玉嫂端上茶与咖啡,之后,下人悉数退下。   金先生是初次见到褚韶华,褚韶华一身墨绿绣花的丝绒长裙,长发整齐的挽成髻,耳际明珠摇动,颈间是闪亮钻石,那种尊贵高华,便是金先生都不由纳罕。暗道,听说这位褚小姐原是寡妇出身,年纪已快三十,倒是丝毫瞧不出来,也难怪王胖子动心了。   褚韶华端起咖啡饮一口方道,“我娘家人不在上海,大哥就是我娘家人了。金先生金太太是王先生请的媒人,我也将王先生请了来,咱们一并说一说这件事吧。”   “第一,是王先生主动追求的我,是不是,王先生?我先前对你没有做出个任何暖昧不清让你误会的事吧?”   王局长点头,“我对韶华你一见钟情。”   “我当时有自己即将结婚的男朋友,你们也知道,就是闻秘书长。我不是非要嫁给王先生不可的人,虽闻秘书长前程上不及王先生,我并不介意。闻秘书长对我恩,是王先生三番两次的来打扰我,请了金嫂子做媒人到我跟前提亲的。这事,王先生金嫂子都在,如果我说的有半句不对,你们可以提出来。”   两人都没有任何异议。   褚韶华继续道,“再说我本人,我不是出身豪门,咱们在座的,都是白手起家,我想,在门第上,我也配得上王先生。三年前我出国留学,就读美国史密斯学院,读政治学与经济学两个专业,今年双学士学位毕业回国,都是一等荣誉学位,即将出任震旦大学的英文教师一职。我在上海小有资产,租界有一套房产,其余还有四间公寓两间铺面,在美国亦有产业,是银行的重要客户,国内国外都有不少朋友。不怕告诉王先生一声,在国外追求我的先生有关外杨将军家的公子,德国伯虏克家族的继承人,我现在是英国中国双重国籍。您认为,即将与我这样的女性结婚,对您来说,辱没您了吗?”   褚韶华这样将一条一条的条件摆出来,纵金先生一对比都得说,王胖子这绝对是高攀啊。事实上,王局长也是这样想的,王局长立刻说出金先生的心声,“是我高攀你,褚小姐。”   “那么,我要求我未来的丈夫身边必需干净,这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吗?”褚韶华平静的说,“事实上,如果你不是局长,不是在上海有这样偌大名声,我不会要求你登报声明。正因为你是上海有头有脸的人物,我才必需这样要求。王先生,你的名誉重要,我的名誉一样重要!”   “再说,登报离婚并不是丢脸的事,西方社会结婚离婚出生死亡都会登报声明。我只会嫁给愿意郑重对待婚姻的人,如果你觉为难,今天当着我大哥和金先生金嫂子的面,你就直接说出来。”褚韶华道,“你与别人有情义,我与别人也有情义,我们不舍弃那些不重要的情义,便不能成就彼此。这是重新组成家庭必需要经历的过程。”   “我如果真是个小器的人,现在就会像那些市井女人一样立刻看紧你的钱,不让你去补贴她们去安排她们的后半生。我是那样的人吗?我有对你的家庭提出过任何要求吗?我只是需要一个干干净净没有婚姻关系的男人做我的丈夫,这样的要求过分吗?”   给褚韶华一说,真不过分。   金先生摩挲着拿惯烟枪的右手,为王局长说一句,“可这是在中国,又不是国外。”   “可我在上海的朋友中,有很多是西方人,包括金先生交好的法租界的督察长伯纳德先生。”褚韶华不轻不重的刺了金先生一句。   金先生乃上海青帮之首,当即不悦,略沉了脸道,“就是法国人到了中国,也得入乡随俗。”   “法租界、公共租界现在实行的法律,难道是中国的法律?怎么没见他们随俗。”   金先生哑口无言,看向妻子。金太太拍拍他手臂,嗔他一句,“老实听韶华说,正说韶华和王兄弟成亲的事呢,怎么拐到租界上头去了。哎,王兄弟,不是我偏着韶华,韶华这要求的确不过分。”   “是啊,老王,你无非就是多拿些钱,把人安排安排,这也没什么。我妹妹难道说不让你安排她们往后生活了,不管是给一笔钱随她们各去嫁人,还是每年给些钱生活,都不算什么。”穆子儒自然是偏着褚韶华说的,再者,叫穆子儒说,就褚韶华这条件,随便再找一个也不会比王胖子差。   王局长叹气,“不是这么说,我那里头好些是给我生养过孩子的。”   “这有什么,我难道不让孩子认亲娘了?只是你们解除婚姻关系,谁是娘谁是爹,这难道还能变的?”褚韶华说,“只是,我不希望她们留在上海,不管你是送她们回老家也好,还是去哪里也好,近一两年,不要让她们出现在上海。一则,我不想为这些事再添烦恼,二则,明年就是市长换届,你现今只是局长,纵张市长是你亲家,明年的市长位子也不是他说了算的,咱们得提前为市长之事做些筹算。我没心思再为你家里的事分心。”   穆子儒还是头一遭听闻市长之事,不禁深深的看褚韶华一眼,褚韶华脸色没有半分动容。   金先生今天被褚韶华折了颜面,说,“市长的事怕没有这么容易。”   “所以说,攘外必先安内。如果不是这胖子磨磨唧唧没个痛快,还用为这样的琐事耽搁大家的时间吗?”褚韶华说着就瞪了王局长一眼。王局长此时已被褚韶华教训的心服口服,搔下头,笑,“成,那就听你的!我把这些事料理清楚,不叫你心烦。”   “早该如此。”褚韶华再哼一声,也绷不住笑了,与王局长道,“你瞧瞧金先生金嫂子,夫妻同心,方有今天事业。你与金先生兄弟一般,倘这样的道理都不明白,你就是白与他结交了。”   王局长笑呵呵地,“明白,怎么不明白。今天为我们的事劳大家跑这一趟,韶华这里的厨子是极好的,咱们就借她这地方,好好的喝上一杯。”   “哪里还单用你吩咐,我早吩咐好了。”褚韶华一改先时厉害,笑噙噙地,“以后王先生的事业,就得两位大哥和嫂子支持了。”   金太太道,“大家都是兄弟,这自是应当。   金先生穆子儒亦连连称是,褚韶华道,“我这绝不是客套话。以前在波士顿时,我曾参与马萨诸塞州的州长竞选,算是有些经验。其实,国内国外都差不多。老话说的好,一个好汉三个帮。要搁别的地方,做市长只要打通上面的关系,拿到选票便能当选。上海又格外不同,这里除了受北洋政府管辖,又是租界又是督军府的,哪头照应不到也不成。平时大家见面虽都是花团锦簇,真正说到事情上,又有多少人肯出力帮忙呢?还得咱们自己人帮着自己人,拧成一股绳,一条心,才能有再进一步的机会呀。”   褚韶华吩咐程辉提前去醒红酒,介绍这酒,“是法国达索先生送我的拉菲,法国红酒世界都有名的,咱们尝尝。一会儿王先生你多敬大哥大嫂一杯,尤其是金大哥,我刚刚言语不当,叫金大哥生气了。王先生你代我赔个礼。”   金先生从褚韶华这里吃完饭,回家的路上同妻子说,“果然是做老师的材料,我看老王以后就只剩被教训的份儿了。”   “王兄弟有褚小姐相助,我看以后前程非同小可。”金太太道。   金先生喉咙里含含糊糊的哼了一声,“再厉害也就是个女人。”   金太太瞪一眼,金先生终于哼也不哼,闭嘴了。   穆子儒留到最后才走,他问褚韶华,“王局长真要参加明年市长选举?”   褚韶华喝了口咖啡,“大哥,金先生是怎么发家的?金先生发迹是自任法租界巡捕房的巡捕开始,因为有了正当的官僚身份,金先生背靠法国人,一步步有了今日势力。王局长已经就任局长,原就可以再进一步的。”   “可是,他若参选市长,那局长的位子。”   “当然还是他来坐,兼任警察局长,参加市长竞选。”褚韶华道,“警察局是王先生的根本,不可能让出来。”   穆子儒好笑,“我从没听说市长还能兼警察局长的。”   “不过是换个名头,容易的很。”   褚韶华轻描淡写。   穆子儒突然沉默,半晌方道,“你是真的要与王局长?”   褚韶华笑了笑,没说话。   如果穆子儒都认为她是真心为王局长考虑,那么,她就放心了。 第251章 结婚之十五   上海虽名为大上海,可一般在自称面前加个大字的地方,一般都不是非常大。当然,这个“大”字很大程度上是来形容上海的繁华,这座被西方社会称为远东明珠的城市,在这个年代里光芒闪耀,以至在许多年后,人们都无限的怀念这个年代的上海风情。   这是个动荡的年代,是人杰辈出的年代,也是所有光怪离奇,怪诞荒诞都可能发生的年代。   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在上海,一切都有可能。   上海是一座没有秘密的城市,尤其当事人并没有打算掩盖的时候。王局长追求褚韶华的事,就不是秘密。双方都是上海名人,哪怕此事没有见报,在上流社会的圈子,也已广为人知。不少人都觉着王胖子这不是在发梦,人家褚小姐不都有未婚夫了?当然,也有人认为王局长乃上海实权人物,褚韶华虽有留洋背景,嫁给王局长倒也不算不般配。除这两者外,剩下两种,一种是漠不关心的,另一种就是等着看热闹的。   更多的人在最初的确把这当成一场热闹,直待王局长家妻妾闹到法庭,告褚韶华勾引别人丈夫。当然,自古至今没听说有这样的案子,法院自不受理,可是,王局长再有权势,报界也不会错失这样的劲爆新闻。   一时间,王褚二人都成报纸热门人物,记者如蝗虫一般,跟在二人身边不散。   然后,记者又发现劲爆新闻,王局长每天早上必去褚公馆报到,而褚公馆里还住有另一位男士,便是市政厅的闻秘书长。   这,这,这,你们是啥关系啊!   报纸简直乐疯了!   褚韶华根本不在意这些闲言碎语,奈何王家十来位太太召开记者会讨伐褚韶华,控诉褚韶华勾引王局长,以使王局长要与她们离婚,她们都是弱女子,一旦被弃,只得去死。褚韶华这就是逼她们去死,她们希望褚小姐手下留情,既然屋里已有男人,就不要去勾搭别人的丈夫。   反正,话是很不好听的。   褚韶华要是不对此做出反击,那就不是褚韶华了。褚韶华当然照例先骂王局长无能,“连这些个小事都处理不好,以后还能指望你什么!”   王局长也觉没管住家里娘们儿,褚韶华道,“先把你家里的事料理清楚,提副市长的事办妥。”   然后,褚韶华也召开了记者会。   褚韶华一向与报界有些交情,她还没出国前,就与上海的几大报纸说得上话,回国后也没忘了与他们再叙交情。今天召开记者会,第一件事就是展示出她的律师函起诉书,褚韶华道,“上一次,十来位自称王局长妻室的女性召开记者会诽谤造谣,污我名誉。多谢你们各报纸替我保留证据,我已委托虞律师起诉她们。”   “另外,这里要向大家澄清一下,我看你们报纸上所写,还有王家姨太太,记得民国初年,国会颁布宪法,上面写明我国是一夫一妻制,没有妾室与姨太太这类生物的存在。姨太太,这种前清才有的东西,到民国还有吗?法律承认吗?”褚韶华似笑非笑的逡巡一眼,“现在是民国时代,我们是受过新派教育的新派人,我劝大家写新闻时注意用词严谨,可以称肉体关系的维持者,在法律上,这更恰当。”   底下有记者举手问,“褚小姐,请问您与王局长可有恋爱关系?”   “绝对没有。我是受新式教育的人,前些天刚从美国史密斯学院毕业,我是一夫一妻的拥护者。我的丈夫必需是个清白人,而不能是有妇之夫。”褚韶华舒展自己的左手,露出无名指的钻戒。当时便快门声狂闪,有记者急不可待的问,“褚小姐,您的未婚夫是哪位?是住在您家的闻秘书长吗?”   褚韶华笑,“我们还没有结婚,待结婚时,大家自会知道他的身份。他的职业并不好出现在你们报纸的花边儿新闻中,还请大家见谅。”   “褚小姐,您对王局长要与家中妻子,嗯,以及这些有密切关系的女性分开,有什么看法吗?”   “我很遗憾。这是王局长的私事,我不方便发表评论。”   “褚小姐,王局长每早必去您的府邸拜访,你们是极密切的朋友吗?”   “因为王局长希望了解西方国家的政体,这与我的专业相关,所以,他会抽空去拜访我。这完全是朋友间的来往。”   “褚小姐,如果王局长离婚,您会接受他的追求吗?”   “我只会与为我戴上钻戒的男士结婚。”   不论多么刁钻的问题,褚韶华都能应付的无懈可击,最后,她道,“你们问了我许多问题,我也想借今天的机会向现在的女孩子说一句话。希望能借你们的平台传播出去。”   褚韶华十指交握,注视前方,她的面容并不严肃,却是语重心长,“我刚来到上海时,第一位工作是在先施公司做售货员,我走到今天,唯一的依靠就是我的双手。我希望更多的女孩子能看到世界的变化,哪怕生活再贫困,再艰难,也不要自欺欺人的去给人做姨太太。姨太太,多么可笑的称谓。民国社会了,我们已经有那许多伟大的女性为呼吁女性的平等不惜付出生命,有许多像我这样平凡的女性也愿意用自己的双手付出劳动来赚取生活,希望更多的女性不要寄希望于男人的豢养。自食其力,比去做什么可笑的姨太太更加重要。孩子们,都醒醒吧,民国了,哪里还有什么姨太太。”   不得不说,褚韶华的话题创造性都比王局长家的姨太太们高明百倍,能发挥的地方太多了,不论是花边新闻,褚小姐否认与王局长的情侣关系,或者,褚小姐左手无名指钻戒究竟为何人所戴?都比王家一群姨太太哭哭啼啼更让人有发挥余地。还有褚韶华最后说的鼓励女性独立的话,也是现今女权主义者最喜欢的热门话题。   褚韶华结束记者会,一出门就遇到了许次长一行。许次长意有所指的看身后的记者群一眼,俊逸的面容露出几分笑,“小褚你贵人事忙,好大阵仗。”   “许叔你看我笑话。”褚韶华笑,“本来今天说好去张先生画展,我实在受不了这些聒噪,只得约在明日。”   许次长与褚韶华单独有贵宾电梯,待进了电梯,许次长笑道,“为这点子小事,还用召开记者会。我给你出个主意,赶紧跟知秋把喜事一办,自然烦恼全消。”   褚韶华笑笑,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许叔你向来喜欢山水画,张先生在当代画家中数一数二,我买来送你。”   “行了,我要你送。”许次长深深打量褚韶华一眼,似笑非笑,“有时间一起喝茶。”   褚韶华还是先送许次长上车离开,自己才坐车离开国际饭店。   许次长原本挺喜欢褚韶华,认为褚韶华自立自强,哪怕褚韶华是个女孩子,晚辈是也是数一数二的。别看许次长一幅洋派风范,许次长也不讨厌西式的一些东西,但是,他内里喜昆曲喜水墨,哪怕社交场合中也和一些交际花打的火热,许次长欣赏的并不是交际花式的女子。许次长欣赏的一直是忠贞的女子,褚韶华出国三年,闻知秋等三年,这是何等的深情。如果褚韶华攀高枝辜负闻知秋,人品就很值得怀疑了。   只是,观褚韶华真不似这样的人,在国外时杨家公子那样追求她,也不见她有半点心动。杨公子不比这王胖子更有家世背景么。   可褚韶华这样的暧昧态度,也不像什么事都没有的。   小辈们这些情情爱爱的事,许次长原不欲多管,毕竟,他没这个闲心,也没这个时间。但是,当许次长拿到一份王胖子购买的军火单的时候,许次长重重的将这单子在桌上一摔,解开领间一粒扣子,这令向来严谨的军装多了几分狂野。坐在椅中,望向长子的黑眸低沉的似乎在酝酿一场风暴,“消息可靠吗?”   许凤煜再递上一份文件,“今天中午,褚小姐向美国发了一份远洋电报,电报的内容我着人抄写了一份。”   许次长的英文非常流俐,但也没看懂褚韶华的电报,曲指一弹,啧啧两声,“真谨慎,还是份加密的电报。什么时候能破译?”   “情报室那里还在忙。这件事,或者知秋能帮我们。”   许次长眸光一沉,“他俩真的闹掰了?”   “王胖子已经把家中女人悉数打发了,连带那个给他生儿子的八姨太,一并送走。闻秘书长也搬出了褚小姐的宅子。”许凤煜道,“据闻,王局长想一争副市长之位,明年还有竞选市长的意思。”   许次长冷哼一声,室内空气陡然一沉,许凤煜站的笔直,垂眸静立。沉默半晌,许次长冷笑,“我看,他倒不是要做市长,他这分明是想上天!” 第252章 结婚之十六   有一件事,许次长怎么都想不明白,他眉心紧锁,反复思量,都没有一个能解释的答案。   许次长问长子,“知秋和褚小姐的感情不是一直挺好的吗?先前还听你三弟说,两人都打算结婚了。怎么突然褚小姐又跟王胖子好了?”要说嫌贫爱富,褚韶华断不是这样的人。如果褚韶华欣慕富贵,她不会走这样艰难的一条路,凭她的相貌,刚到上海时更加年轻,用美貌换财富,这在上海是常见的事。据许次长所知,闻知秋追求褚韶华的时候,褚韶华还只是百货公司的女售货员。那样卑微的时候,市政厅秘书长追求,褚韶华都没有点心。   许次长委实想不通,王胖子有什么魅力让褚韶华与闻知秋分手而选择他。   这件事,许凤煜倒是知道一些,“听说王局长在国际饭店对褚小姐一见钟情,疯狂追求。对了,闻秘书长还出过一次车祸。”   许次长的眉毛皱了起来,继而又缓缓的舒展开,“你去见一见知秋,看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当然,重要的是把密文弄清楚,如果王胖子打算购买这些单子上的军火,那他就是活命长了!”   许凤煜明白父亲的意思,最好能获得军火单进一步的信息,褚韶华并不是人品卑劣的人,没道理贫寒时没有攀附权贵,如今小有地位倒做出这样的营生。如果能借助闻褚二人的感情打探一些王局长购买军火的事,那再好不过。   许凤煜邀请闻知秋在自己的私人别墅喝茶,相较于褚韶华刚回国时的春风满面,闻知秋如今倒有些淡若秋水的气质。许凤煜和闻知秋都是忙人,平时鲜有这样悠闲的时候。许凤煜对茶道有所研究,“那天我父亲去国际饭店,正遇上褚小姐开记者会,知秋,大家其实一直在等你俩的喜帖。”   闻知秋没谈论这个话题,他道,“凤煜,你是想问我王局长买军火的事吧?”   “你知道?”许凤煜一扬眉。   “我刚刚搬回来,先前韶华那里的事,多少总知道一些。我原想找机会跟你们透个口风,没想到许叔还是这样的消息灵通。”闻知秋眉眼寡淡,在淡淡的茶雾中看不出喜怒,“确有其事。”   许凤煜看向闻知秋,“希望你没同另外的人提起过。”   “我怎么会同另外的人说。另外的人也没有解决王胖子的能力。”闻知秋比许凤煜想像的更为爽快,他说,“只要是能宰了王胖子,不论任何事,我都可以帮忙。”   许凤煜反是有些犹豫,“你与褚小姐……”   “在我搬出来前,韶华与我说,她会解决王胖子的事。我希望我能帮上忙,她拒绝了。市政厅马上就会提名王胖子以警察局长的身份兼任副市长,专管上海城中治安。听说,他明年还会竞选市长。我在韶华的书房发现了一张军火单,市府最近向警察局批了一笔治安经费,高达二十万大洋。这对于军火买卖当然不是大数目,可是,近来王胖子又开始刮地皮,从这个月起,治安费翻了一倍。另外,我打听到,他在美国花旗银行开了一个账户。所以,那张军火单应该是他的。”闻知秋在市政厅工作,他有心打听,有更加的证据来印证此事。   许凤煜那肖似其父的脸庞上也泛起一抹思考,他问,“褚小姐对此有什么解释呢?”   “她希望借助你们的力量杀了王胖子。”闻知秋坦白的说。   许凤煜瞪向闻知秋,闻知秋脸上并没有任何得意之色,而是极端的忧郁,那忧郁如秋天的雾霭,泛着淡淡凉意,“她当然希望这样,我确信我们有深厚的感情。但是,我只是一介文职,我没有与王胖子相抗衡的能力,她不希望我出事。而她也没办法与王胖子相抗,最好的办法就是请你们帮忙。王胖子的力量已经失去控制,如金穆这种江湖帮派,号称门徒上万,其实于官方并没什么,他们这些人,许多都是乌合之众。但是,警察不一样,警察是正式的制式武装,他们是正规军队。韶华也并没有美貌到让王胖子神魂颠倒的地步,他所为何来,不是为钱,就是为韶华身上拥有的人脉关系。我没想到,是因为军火。”   “是不是褚小姐故意引他买军火?”   闻知秋摇头,“韶华一向稳妥,她可能会有这样的计划,但如果她来办,时间会推迟。这可的急不可耐,不是韶华的风格,应该是王胖子自己的主意。”   许凤煜头疼,“如果褚小姐不愿意王胖子的事,我可请父亲出面代为说和。”   “王胖子如果还有适当的理智,他不会在我的汽车上动手脚。我们也不愿意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如果能在他们结婚前做好这件事,这批军火就是督军府的。王胖子的家当,韶华也会打听出来。如果太迟,我就不敢保证了。”闻知秋说。   许凤煜挑眉,你们求我们出手杀人,还要规定期限。   闻知秋叹口气,“韶华其实并不是鱼死网破的性情,她会在面临的所有选择中选择一个最优选择。凤煜,你别误会。我是说,能阻止他们结婚,那么,我还能挽回与她的感情,她留在上海,军火自然就能留在上海。如果太迟,证明我是一个无用的男人,她会有其他的打算。也许,那时她不会再与我们合作,如果她选择别的合作者。事情会变的极其复杂。可能是,即便除去她这个人,也不能阻止的复杂的事态。我爱她,不希望出现这样的局面。所以,我请求你的帮忙。”   “别这样,我们都是朋友。知秋,我一直都希望你能与褚小姐白头到老,你们有这许多年的感情。”许凤煜,“我会尽一切能力。我也会说服父亲。”   “大恩不言谢。我记心里。”   许次长喜欢在书房谈论公事,他听儿子将来龙去脉说清楚,也是听的瞠目结舌,哈了一声,“这两人可真是足智多谋啊,这是逼我们出手替他们解决难题。”   许凤煜道,“也不算没好处。”   “屁话,搞死姓王的,他的家当自然是咱们的,难不成褚韶华还要以遗孀的身份继承不成?她可真是胃口不小,一回上海就要弄死上海警察局长!”往常都是许次长算计别人,今遭被人算进局中,难免有些不爽。心下却也明白,若是能把王胖子搞死,不要说眼下军火单上的军火,就是王胖子的家当,手下人手也够督军府过个肥年的。   “就这样让褚韶华得逞,她得觉着咱们尽在她算计中了。”   许凤煜劝道,“倘不是有诚心,知秋也未必会对我悉数阖盘托出,他再三恳求我。何况,近来警察局的确越发嚣张,收些保护费还罢了,从没听说警局去开赌场贩大烟的。还有去年李副市长的车祸,孙局长被枪杀的案件,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明镜一般。我们出手帮他们一把,以后甭管知秋还是褚小姐,都要承咱们人情。如今张市长完全成了王家的狗,今年的军饷拖拖拉拉,至今还没给齐。倒是给警察局,一伸手就拨了二十万大洋下去。这个人情,给得。”   许次长含笑看着儿子,问他,“你与闻知秋交情倒是真不错。”   “我们需要市府的完全配合,张市长那里承督军府多少情分,这些年却越发不得力。知秋在市府多年,熟知市府的一切事务。他与张市长已经生隙,听说张市长有调他到植物局的意思。我们需要一个为督军府卖力的新市长,但不能是张市长推举的人,这人太过无能。知秋有留洋背景,再有褚小姐相助,他二人更妙的是,没有任何军事能力,又欠我们这样的人情,我们先前也有交情。于公于私,都是不错的选择。”许凤煜非但要给闻知秋一个人情,还要给他一个天大人情。   许次长随手拿起打火机,点了支烟,缓缓吐出个散漫的烟圈,问的漫不经心,“周副市长也不错,一向恭敬。”   “王局长一除,张市长再主持上海市大局怕要有所不妥,周市长恭敬,可是,张市长给警察拨治安款的事,他却一无所知!知秋一直在秘书长的位子上,能为我们所用的地方也有限。哪怕他心里感激涕零,他没有相应的权力,纵是想报恩,也是有限的。”想了想,许凤煜道,“何况,这件事闻知秋合盘托出,就是将把柄主动递到我们手上。”   “这件事以后再说。”许次长道,“我与都督提一提王胖子的事,只要王胖子购买的军火一出美国口岸,立刻动手。”   “父亲,可要提前调谴军队。”   “你在想什么,在上海开战吗?”许次长唇角一勾,“一介莽夫,焉用大军。”   王局长大概不懂什么叫心腹之患,他自与金先生结交,招收上海滩流氓来做警察,又通过一些途径弄了些枪支,自觉势力大涨,除去一二政敌后,竟啥事没有,王局长未免觉着上海滩的天地有些小了。所以,在处理清楚家里的事务后,褚韶华尚未提买军火的事,王局长倒主动同褚韶华打听起来,待褚韶华与他说了些军火价钱,王局长深觉这可忒便宜了。尤其机枪、手枪、炮筒之类,即轻便,杀伤力又大。王局长几乎是立刻就想弄一批军火来,褚韶华反是劝他不要急,缓着来,免得让督军府知道不好。   王局长哪里听劝,急赤白脸的就要先买一批。既然这么急着作死,褚韶华也就不拦他了。   王局长大概不明白,就是金穆二人手里也不敢有太多的机枪手枪,有些半自动步枪也就罢了。如果敢大批量的弄机枪手枪炮筒,那么,便有威胁督军府之虞!   让督军府感到威胁,就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了。   褚韶华心情大好,在王胖子叫着她去买钻戒时,褚韶华直接挑了颗硕大鸽子蛋,甭提多华丽多耀眼多值钱了。 第253章 结婚之十七   褚韶华每天都保持着晨练的习惯,深秋的霜意中,法国梧桐的叶子层层掉落,铺满路边厚厚一层,踩上去会有些滑,褚韶华干脆就不出门去跑,而是在家里花园里练习八段锦。   在梧桐树叶悉数落尽的时候,上海进入冬天,甚至在某一天早上起床时,天空开始飘起雪雾,然后是密密麻麻的一层雪渣子,在褚韶华与程辉用早饭时,已是鹅毛大雪。   往常会每天来褚宅吃早餐的王局长并没有来。   其实,在闻知秋搬出褚宅时,王局长就很想搬过来一起住,褚韶华严辞厉色的拒绝了王局长,让王局长按着三媒六聘的规矩,就是平时王局长晚上过来,磨唧着不走,褚韶华也有办法把他赶走。王局长原还不服,接着收到闻知秋托穆子儒送了一坛青瓷白酒,还有一封书信,上面写着:好好待她。   王局长瞅着这坛酒好半日才明白闻知秋的意思,后来不可思议的问褚韶华,“闻秘书长跟你好几年,你们都没在一处啊?”这话问的,直接挨褚韶华一顿打,被褚韶华打出门去。   事后,王局长颇是感慨的对心腹诸葛庸道,“以前我还说褚小姐是新派人,不想当真是个极正经的贞洁女子。”虽然褚韶华结过一次婚,那也是在老家正经嫁人,守寡是没法子的事。可同闻知秋恋爱的事很早了,何况闻知秋还住在褚家这些日子,王局长以为俩人早在一处了,没想到啊,闻秘书长住进去竟也秋毫无犯。不知是闻秘书长有些傻,还是褚小姐坚决不许。   可褚小姐就是这样的规矩,王局长也只得从了,只是催着金太太赶紧把三媒六聘的六礼过了。当然,给褚韶华买大钻戒。两人商量着买军火,如何筹备先做副市长再做市长,然后军政一把抓的事也没耽搁。   买军火的好事,王局长也没落下金先生,毕竟在王局长看来,以后做市长少不得金先生支持,还有穆子儒,穆子儒自称不敢与金先生比肩,更不敢与王局长相比,他要的量最少,只是几百把手枪而已。   军火的事有褚韶华操作,副市长的事极为顺利,张市长已经连任两届市长,下一届怎么都会下去,这人的人品一向有限,王局长势大,又是他的亲家,一个管治安的副市长,并不触及别的副市长的利益,说到底,王局长不过是要个副市长的名头罢了。   然后,在褚韶华的建议下,王局长很公正的处理了几起案子,挑的都是富欺穷,官欺民的案件,一面调查案件,褚韶华亲自为他在报纸上渲染,其实案件并不复杂,但在褚韶华的造势下,王局长按照褚韶华的交待,接受记者采访,说几句“上海的治安是我等份内之责,我在一日,必要还上海一个平安靖宁。”。   之后,褚韶华安排他到医院看望案件中受伤的人,去育善堂、红十字会,捐款、看望孤儿、老人,当然,与之相随的是一系列头版报道。不知底理的,还得以为王局长是个大大的善人。   王局长可谓对褚韶华言听计从,便是王局长的心腹诸葛庸也认为褚韶华一系列的安排都是为大哥着想。褚韶华的确没有半点恶意,这样的安排,让谁能挑出不是来呢?   褚韶华甚至为王局长列了一系列的如何获得文化界人士好感的计划,平时褚韶华参加的商界的酒会、舞会,都会让王局长做自己的男伴,还有褚韶华熟识的上海滩的一些洋人,褚韶华也会介绍给王局长认识。只是,王局长不懂洋文,有一些洋人懂中国话,有一些是完全不懂的,王局长就看着褚韶华流俐自如的转换着各种语言,与不同的洋人交流谈笑,也会体贴的对王局长做翻译。   王局长私下与诸葛庸道,“怪道算命的说我中年行大运,能得褚小姐,我果然还是有些运道的。”   王局长称得上春风得意,相较之下,闻秘书长则有些萧索可怜了。王局长提副市长的时候,闻秘书长也提了副市长,不一样的是,王局长这位事市长还兼警察局长之位,主管上海治安,所以,副市长之职,虽无大用,算是锦上添花。同时提副市长的还有闻秘书长,闻秘书长这位副市长分管的却是农林业,农林,上海立市的时间虽不长,可除了郊区还有些田地耕种,哪里还有什么农林业。连市里种树的事都不归闻副市长管,市里花木属于市容管理局。   市容管理局的肥差一直是张市长的小舅子在管。   所以,闻秘书长是从市长第一心腹的肥差调到市第一冷衙门,称得上名升暗降。待手头事务交接完毕,就要去坐冷板凳了。   再加上影影绰绰的王局长追求褚小姐的事,诸人看闻秘书长的目光不禁带上几分可怜,同时又对于闻秘书长被明升暗降的事有些隐约了解,看来,王局长和褚小姐的事是真的。张市长毕竟是王局长的亲家嘛,哎,只可怜闻秘书长,非但被调虚位,连脑袋上都长出了绿草地来。   好在闻秘书长平时做人不差,这个时候,同情的居多,幸灾乐祸的有限。   闻知秋倒还好,胜负尚且未知。闻知秋担心的并不是自己的官位,反是褚韶华那里的境遇,毕竟,褚韶华要周旋王胖子,闻知秋即便知道有程辉在褚韶华身边,也担心的紧。   更加担心的还有闻太太,闻太太也听说了一些褚韶华的消息,先前报纸上闹的沸沸扬扬,还有说褚韶华勾引有妇之夫王局长的事,就是近来,褚韶华的消息也不断。毕竟,褚韶华时常与王局长一道出入,而自己儿子则搬回了家。   闻太太就担心这亲事有变,想问问儿子,看儿子情绪一直不高,又担心说这事让儿子难过。想想真是冤孽,如今儿子升了副市长,闻太太心里稍稍开怀,试探着与儿子道,“要不要摆几席酒,也热闹热闹。”   闻知秋道,“暂时不用。”   “那请褚小姐过来一起吃个饭吧?也好些天没见褚小姐了。”   “韶华现在事忙,吃饭的事以后再说。”闻知秋起身,看不出喜怒,“我还有些事,先去书房了。”   闻太太终于确认,儿子与褚韶华之间,的确出了些问题。   闻太太也没人商量,遂叫了女儿家来,闻春华思维简单直接,道,“妈,咱们买些东西,去褚小姐家拜访,看看褚小姐到底怎么样,不就知道了。”   闻太太倒觉是个好主意,只是她们哪里见得着褚韶华。褚韶华每天事务繁忙,行程排到一个月之后,打电话过去永远是下人接电话,直接去吧,褚韶华现在住外滩别墅,出家门百米左右的道路都是属于别墅主人的私人路段,路段尽头是一座保安亭,二十四小时有褚韶华的保安值勤,来访者先要登记,没有预约也见不到主人。   先前王局长家的妻妾还打算过来闹事,结果连褚韶华的面儿都没见着,便灰头土脸的回了家。   闻太太打电话给赵表姐,跟这位表侄女絮叨此事,赵表姐是知道一些内情的,也知道表弟虽提了副市长,仕途上怕要不好。只是这样的话哪里能跟表姑说,毕竟表姑上了年纪,老人家再急出病来,更叫人担心。至于褚韶华的事,这就更难说了,坊间都知晓如今褚小姐与王局长走动颇近。   赵表姐私下颇是为表弟不平,认为纵王局长官高位显,可表弟对褚小姐的情意是实打实的呀!哪个男人能这么一心一意的等女人三年哪!褚小姐要真是跟了王局长,可忒没良心了!   只是,不忿归不忿,这几年王局长势头极盛,等闲无人敢得罪于他!   赵姐夫则是请闻知秋到家里喝酒,安慰他不少话,让他安心,明年张市长下台,再活动活动,未必没有好的实职担任。   不过,所有的猜疑、担心,都在这个小雪浸骨的冬晨嘎然而止,王局长倒在了来褚宅的路上。褚韶华接到电话的时间很早,是金太太打来的电话,金太太道,“褚小姐,还请节哀。”   褚韶华声音淡淡,听不出悲喜,“我知道了。”就挂断了电话。   金太太的电话再次打来,没再提王局长被暗杀的事,而是直指主题,“还有件事,那批军火。”   “您的意思呢?”褚韶华问。   “有没有可能结束交易。”   “如果在还没有付全款之前,还有可能。现在已经迟了,船已离港,一个月后就会到上海。”   “那么,如果没有人向褚小姐问及军火,一切与您无关,船到岸后,属于王局长的那一份,我们可以代您出手。当然,您如果愿意自己处理,这也是您的自由,我们只要我们那一份。如果有您不能抗拒的人物问及此事,我希望这只是王局长的军火。”金太太冷静而恳切的说,“事情结束,必有重谢。”   “您的意思,我知道了。”褚韶华挂断电话时,唇角不禁泛起一丝冷笑。   窗外风雪似乎更紧,雪片被寒风裹挟着,劈哩啪啦的打在落地玻璃窗上,室内水汀太暖,转眼玻璃窗蒙上一层雾气,外面的景色便不能分明了。   金太太结束与褚韶华的通话,金先生在旁边急切的问,“如何?”   “褚小姐说知道了。”   金先生长吁口气,眉头却仍旧没有放松,他甚至焦灼了骂了一声,“这该死的王胖子,什么时候死不好,偏这时死!”   金太太脸色微沉,“我们得做好放弃这单军火的准备了。”   “这可是五十万的这火!”五十万大洋,于金先生也不是小数目了。   “王局长因何被杀?”   “这信知道,他仇家一堆。”   “会不会是因为这单军火,触怒了督军府,听说他头部中弹,一枪毙命。这样的枪法,不是寻常人能有的。”金太太沉声道。   金先生拿起玉嘴檀杆的烟枪点燃,深深的吸一口,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节,金先生道,“只是一些半自动步枪,不至于吧?”   金太太也说不好,但是,她心中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像是被一双冰冷的眼睛注视着后背,你不知道那暗处的一双从哪里射来,但是,你能感觉到,他盯上你了!   金太太的电话刚刚挂掉,穆子儒的电话就来了。穆子儒先是向褚韶华通报了王局长的死亡,穆子儒道,“一枪击中眉心,这绝不是江湖杀手。以后你千万不要再提王胖子一句话,反正你跟他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你们之间的来往也都是他癞蛤蟆发梦逼迫你。还有,我那几把枪就算了,到岸后看情况,如果安全,你随便转手或是放着不管都没关系,千万不要直接沾上这件事,你要办也通过别人来办。”   “我知道了,大哥。”   穆子儒叮嘱褚韶华几句,然后又给闻知秋打了电话。时间尚早,闻知秋正在用早饭,钱嫂子说是穆先生电话,闻知秋起身去接,穆子儒一样先通报王局长的死亡,然后同闻知秋道,“闻先生,你不知道啊,韶华心里苦啊。你上次遇到车祸,被带到警局,韶华别提多担心,她是不放心你,才让你先搬回家。天地有眼,姓王的遭了报应。韶华胆子小,你看,你是不是去看看她,或者给她打个电话。原我该过去,偏生我手头有事,她一个女孩子家,我很不放心,就拜托你了。”   闻知秋立刻说,“这是应当的,我们原就是未婚夫妻。”   穆子儒的笑声从电话里传来,“是啊是啊,我可就等着吃你们的喜酒了。”   闻知秋也笑了,“多谢穆先生告诉我这件事。”   穆子儒笑,“哪里用这般客气,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两人寒暄几句,穆子儒便挂断电话,不打扰闻知秋去褚韶华那里了。   闻太太很长时间没见儿子如此欢喜了,闻知秋拿着电话听筒,唇角勾起,露出一个真正喜悦的微笑。闻太太忍不住问,“什么事这样高兴?”   闻知秋笑,“晚上回来再同妈你说,我现在得出去。”直接就从衣架上取了大衣要出门。   闻太太放下手里竹筷,嘴里习惯性唠叨,“再要紧的事也得吃完饭。”   “去韶华那里吃是一样的。”声音中的甜密与喜悦几乎溢出来。   “你们这又好了?”闻太太好笑。   闻知秋没再多说,拿了车钥匙便出门去了。   这是早上职员吃早饭、赶电车的时间,因这一场雪,街上行人不多,却也不少,多是在匆匆赶路。闻知秋开车向来很稳,他到褚韶华的别墅时,褚韶华正披着一件深色貂裘站在站落地窗前,玻璃窗蒙上一层寒气,模糊不清。   褚韶华只能看到院中一个男人身形快步而来,闻知秋也只看到窗前那个坚毅的身形,可是,在这一刻,不论是风雪中的闻知秋,还是温暖客厅中的褚韶华,冥冥之中都有一种彼此的感知:是他(她)。   玉嫂拉开门,闻知秋身上带着一层飘薄的雪片,褚韶华站在那里回身看他,仿佛已等他很久。闻知秋几步上前,褚韶华张开双臂,两人狠狠的拥抱在一起。 第254章 结婚之十八   杀死一个人,当然需要武力。   但是,这其中如何合理的将这个人推至死亡,需要严谨的计算,周密的布置,最终才能迎来满意的结果。这是属于计谋家独有的的优越感。   王局长一死,忙的是督军府与市政府,这所有的事都与褚韶华无关。她并不是王局长什么人,哪里能管到王局长的身后事呢。她只是拿着打好的金寿星到督军府给陆老太太请安,陆老太太笑,“好端端的,怎么孝敬我这么贵重的东西。”   “比这还贵重的,老太太这里也是堆山填海。这是我的孝心,还有件喜事想跟老太太说。”   “什么事?”陆老太太上了年纪,就爱听喜事。   褚韶华笑道,“我要与闻先生结婚了。今天来,也是给老太太送喜帖来,您去不去的,我这喜事儿得告诉您。让您高兴。”   陆老太太果然欢喜,拉着褚韶华的手说,“我就盼着哪。你在上海这些年,一直没个依靠。先前虽说想为前头的守着,可到底一个女人家不容易。嗯,闻小子挺好,你在美国的时候,他常过来,看着挺斯文,说话也和气,是个好的。”   四太太笑,“还有件喜事老太太怕不知道,闻秘书长刚升了副市长,可不是双喜临门。”   褚韶华说,“这也都是督军抬举,瞧着他还成。”   陆老太太一直就挺喜欢褚韶华,她虽是个老派人,却并不糊涂,褚韶华一看就是个好强的性子,前几年硬是出国去念书,听说拿到了国外的叫文凭的那个东西,如今也是有学问的人了。且又有出息,嫁的好,起码是个副市长,正经官老爷,二嫁给嫁给官老爷,倒也不算委屈。陆老太太很高兴,中午留褚韶华吃饭,问她喜事打算在哪里办。   褚韶华笑,“我们商量着,就在国际饭店,我娘家也不在上海,就办新式婚礼。请一请亲朋好友,热闹热闹。老太太、太太们若肯赏光,就是我娘家人一般了。”   四太太拉着她的手说,“我们一定去。说来,我这辈子,就是没个闺女。儿子再好,也不如闺女贴心。我一直都说,要是有个闺女像韶华这样,我这辈子就圆满了。韶华你不如认我做个干妈,到时在上海既有了娘家人,我也有了闺女疼。”   褚韶华何其机伶,立刻起身叫了干妈,向陆老太太改口叫了祖母。   陆老太太也挺高兴,毕竟褚韶华奉承好几年,的确挺招人喜欢。   王局长刚倒台,褚韶华就到督军府认了干妈,这效率也没谁了。然后,褚韶华又往计次长家走动两回,送了许次长两幅张先生的画作,许次长收褚韶华的礼都觉牙疼,见到褚韶华与闻知秋的结婚请柬更是啧啧两声,心说,娶这么个有心计的女子,以后知秋的日子可是好过了。   当然,在褚韶华让闻知秋把王局长的财产清单奉上时,纵许次长也不得不说,有心计的女人也是很有用处的。尤其,随之附上还有一份王局长的捐赠协议。   这年头不讲究抄家了,这份捐赠协议上的大致内容归结为一句话:待王耀宗百年之后,所有家产愿全部无偿捐献社会。   许次长对儿子感慨,“这女人要是厉害起来,真是不得了啊。”   许凤煜深以为然,“是啊,老佛爷过逝也没多少年哪。”   许次长是曾经历过老佛爷执政末期的人,当然,他那时还是毛头小子,但,许次长不得不感慨一声,“以后这天下,怕真是男女平等的年代了。”   再不能小看女人,尤其是有学识又聪明的女子。   闻知秋升任副市长,手头的事却是清闲很多,正好有时间可以准备与褚韶华的婚礼,陪褚韶华定制婚妙,还有,准备婚房,请主婚人,证婚人。   主婚人便是请的席先生,证婚人则是许次长与潘先生。   另外就是双方的亲戚朋友,两人朋友都不少,故,名单颇长。请柬的定制、书写,都是请的专业人士来办。还有婚前要签的合约,褚韶华坚持双方财务明晰,褚韶华说的清楚,“你那边事情多,还有雅英妈妈的嫁妆之类的事,不如我们独立出来,也省得以后事多。”   闻知秋从没听说过婚前先签财产协议的事,他道,“哪儿有这样的稀奇事啊。”   褚韶华说,“以前人们结婚,女方也是有嫁妆单子的。按前清律法,这就是女方的独立财产。现在不过是换个名义,都一个道理。”   闻知秋说,“这要传出去得给人笑死。”   “笑什么笑,我已经听小言说了,你族中的事可不少。族里的亲戚一个比一个难缠,我可不愿以后听他们歪缠不清。”小言,闻言,就是闻知秋向褚韶华推荐的六族叔的侄子,算起来是闻知秋的堂兄弟,小伙子机伶稳重,王局长死后就来褚韶华这边做事。结果,没几天就把族里一些糟心事同褚韶华说了。褚韶华瞪闻知秋,“以前光听你说你家祖上如何荣光了,怎么不说说你族中多少难缠的亲戚。亏得小言这孩子实在,你看什么看,还不许人说实话了。不是我说,你这都有骗婚的嫌疑。”   闻知秋把目光从小言身上收回来,闻言吐吐舌头,赶紧跑出去忙了。真不是他有意说的,褚小姐就叫着他聊了会儿天,就把他祖宗八代都聊出来了。又聊了一会儿,可不就把族里糟心事给聊了出来。   闻知秋哭笑不得,“你这都哪儿跟哪儿,我追你七年多,还骗婚哪。”   “快签。签好跟我去试婚妙,一会儿加洛林先生就过来了。要是有哪里不合适,再叫他们去改。”加洛林是位法国设计师,褚韶华请来设计婚妙的。   闻知秋一面签协议,一面说,“签不签有什么关系,反正又不会离婚。”   褚韶华哼笑两声,“我是有十二万分的诚意与闻先生共度一生的,接下来就看闻先生的诚意表现吧。”   “真个刁民。”闻知秋轻斥,心下说,反正我是死都不会离婚的。   褚韶华就是这样凡事都喜欢做在前面的性情,她对此还有另一种深情的解释,“我对闻先生的感情,只是对他个人的感情,而不是对他身份地位金钱权势的爱慕,所以,我与他结婚,只与他,与他这个人。”   两人的心思都在结婚上,警局的大清洗是张市长出面,事实上则是由督军府亲自主持的。虽然督军府不想干涉政务,但许次长向来不做则已,做则做绝。   所有的王胖子心腹悉数被抓,王胖子手里的烟馆、赌场、一应生意全部关门上缴罚款,其实,有没有褚韶华提供的那份捐款协议都没关系,官方做事向来弹性极大,一张罚单就能罚得王胖子倾家荡产。   何况,王胖子的确触督军府逆鳞,这一场清洗下来,多少人头落地。   张市长在报纸上发表声明,强烈斥责警察局规格远超规制,涉多项不法事务,市政厅与督军府携手查处,还百姓一个公道。至于张市长家的第二位长媳,张市长到底是文官,只是令长子与这位长媳离异罢了。随着王胖子的死亡,所有攀附在这棵大树上的藤蔓、鸟兽,一应俱散。   闻知秋参与了警察局事后的重组工作,不论人数还是枪支配给,完全按照规定。王胖子倒台,空出多少肥缺,自然少不了各关系户走关系塞人。闻知秋在市政厅这些年,政治经验丰富,再加上他站队机伶,督军府有意让他依副市长的身份出任警察局长,管理上海治安。   闻知秋当然没意见。   褚韶华一直保持每天早上读新闻的习惯,连续一个星期看到张市长的头条,褚韶华放下手里的咖啡,对闻知秋道,“要说嘴脸变幻之快,我就佩服张市长。”   “昨天他还问起咱们结婚的事,责怪我没有送请柬给他。”闻知秋皱眉,“我这冷板凳突然变了热灶,张市长说同僚们都等着吃咱们的喜酒。”   “老东西,不见得安什么好心。”褚韶华将报纸往桌上一拍,“你才是新任的警察局长,他一个市长倒是在报纸上大谈特谈上海治安。你看,你就在这么个边角的地方。”瞪着闻知秋,把闻知秋受采访的内容指给他看,一副很不满意的样子。   闻知秋喉咙仿佛被卡了一下,“我总不能去跟报纸说,我要一个版面。”   “你身边那个小王是不是个傻子,这种事难道叫你去跟报社说?”   “小王已经不在我身边了,我升副市,他没跟来。”   “你现在的副局长是谁?”   “陆老三。”   褚韶华:……   陆三公子就任警察副局长,这可真是,督军府是不是给王局长坐大闹怕了,干脆在警察局安排自己人。褚韶华扬眉,“你这么多年,就没培养一二心腹?”   闻知秋道,“先前倒是有几位助理,不过,在我身边几年,都给他们安排了别的部门差使。我再看看,找个合适的机伶人。”   “现在的助理不行,简直就是块木头。你先挑个可靠的调过去,你现在正是热灶,谁会不愿意?”   “不用急,现在不愁没人上门。”闻知秋笑说,“我有另一件事同你商量。”   “说,什么事?”   闻知秋合上报纸。   “先前没给同僚送请柬,是没必要,怕是请了他们也不见得来。如今我做了警察局长,结婚这样的大事,请朋友不请同僚自然不好。倘是简办,在报纸上登一则公告,谁都不请,也没人挑得毛病。现在嘛,请就都请,不然他们还得以为我心里记恨什么。”   褚韶华忍笑,打个呵欠,“你再磨唧我可就要睡着了。”   “咱们把婚礼办成慈善婚礼怎么样?”闻知秋也笑,“咱们的婚礼,报纸必然要报道的。排场太大难免令人诟病,不说别人,张市长背后就要大作文章,不如把收到的礼金都捐给慈善机构,既做了善事,也能搏个美名。”   褚韶华眼珠转动几下,双眸微眯,“这件事我来办,先在报纸上有个预热,不要事后再说,不然倒像被舆论裹挟似的。我先跟报界的几位朋友透个口风。”   闻知秋与褚韶华这一对的结合,凭谁说都是珠联璧合、强强联手。 第255章 结婚之十九   每个人都有自己和短板,如闻知秋,他的短板在于,他没有一个强大的背景,也没有一个能与他在政治场中相扶持的同伴。   当然有人愿意为闻知秋效力,可是,不如闻知秋的人需要的是闻知秋的庇护,而那些不逊于闻知秋的人,可能更喜欢开拓自己的疆域,这个年代,志同道合都是凤毛麟角,何况福祸相依。   没有强大背景,政治资历却是可以慢慢累积,而如今,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伙伴。   闻知秋还未结婚,就开始出现在报纸上,因为他即将举行的慈善婚礼。闻知秋接受了时报倪主编的独家采访。张市长的头条随着王局长一案的结束开始减少,闻知秋召回自己的一个旧部,这是个叫乔立的年轻人,先前在财政司任职,闻知秋被明升暗降时,乔立不避嫌疑过去探望,如今闻知秋高升,乔立在财政司并不如何得意,闻知秋问他可愿意回来,乔立很高兴应下。   这次闻知秋接受采访,采访稿发布前,乔立特意同《时报》倪主编沟通过,提前看过稿子,头版头条刊登出去,果然反响很不错。毕竟,现在虽然很多富户热衷慈善,但举办慈善婚礼还是头一遭。一时间,新任警察局闻局长成为报纸热门人物。   如果只是有这么一条新闻也就罢了,要命的是,闻氏夫妇深谙维持新闻热度的手法,慈善婚礼的新闻之后,闻局长又推出《我与我的未婚妻在育善堂相遇》之深情七年恋爱的深情款款系列。   褚韶华原就是上海滩热门人物,闻局长把接力棒递到她手里,褚韶华接的恰到好处。   褚韶华现在的身份是震旦大学的英文教师,这对于即将成为局长夫人是一个非常体面的职业,甚至,对于中国儒家骨子里重仕抑商的秉性,教师的工作远比褚韶华兼任的商人身份要更加体面。   而褚韶华的留学背景为她在上海文化界打下非常好的开端,褚韶华也很乐意讲一讲她与闻先生恋爱的故事,闻先生对她的影响与成全,主要是突出闻先生的伟岸与伟大。   闻太太倒是听了一些褚韶华曾与王局长交往的闲言碎语,主要说这闲话的是在上海的六族叔,闻春华也悄悄说过几句。六族叔的话,闻太太只当是放屁,至于闺女的话,闻太太语重心长,“你还没看出来,你哥就一门心思相中褚小姐了。你哥也这个年纪了,我不管他娶谁,他只要娶一个回来就行!”   “我就担心褚小姐是不是一心一意同我哥过日子。”闻春华说,“前些天她多冷淡啊,咱们过去好几回,连她的面儿都见不到。”   “女人只要成亲有了孩子,哪个不是一心一意同男人过日子。”闻太太把红漆樟木箱盖上,这位上年纪的妇人有着自己的对生活的认知,“过来跟我看看给褚小姐收拾的新房。”   闻太太的生活经验远比闻春华丰富,可是,她不能再让儿子继续光棍下去了。只要儿子肯成亲,她就愿意!   两人的婚礼热闹非常。   褚韶华请了六位伴娘,皆是上海名媛闺秀。闻知秋这边自然也不逊色,更不逊色的是褚小姐的美貌,褚韶华这种天生的美人胚子的美貌,在珠宝与化妆品的修饰下会有多美,纵是在璀璨的上海滩也是顶级中的顶级。纵以闻知秋现在的身份,来宾在见到新娘时心下也要说一句,难怪闻市长都要追求七年之久,才得佳人点头。   略了解褚韶华的不禁要再感慨一句,这样的美貌,竟还这般自立自强!   就是闻春华都对褚韶华的美貌没了脾气,心说,我哥再怎么能干,到底是个男人。   周雨很为大舅兄高兴,大舅兄不容易呀。   六族叔的脸上则有几分皮笑肉不笑。   赵表姐夫妇对于这桩婚事都极看好,想在政治场上走的长远,当然要娶一位有助力的女子为妻。闻表弟两次婚姻都不错,这一次尤其好。褚小姐虽无显赫背景,但褚小姐个人能力已足够显赫!   其实,不管内心深处什么想法,大家都是满面笑意,满嘴恭喜。受邀的金氏夫妇亦不例外,金太太在收到褚韶华与闻知秋的请柬时简直手脚冰凉,金先生跌足叹道,“这个狠毒的黑寡妇,说不得就是这娘们儿把王胖子给害了!”   金太太强压住心脏的颤抖,立刻道,“军火的事再不要提!我打电话问一问子儒。”穆子儒与褚韶华是结义兄妹,而且,三家合买军火,穆子儒要的量最少,那么,这件事的内里乾坤,穆子儒到底知不知道,知道多少呢?   金太太不得而知。   因为,不论有没有猜到,穆子儒是不可能坦诚的告诉金太太的。而穆子儒在王局长出事时就劝过金先生,立刻放弃那批军火,全都算在王胖子头上,锅叫王胖子背就是。可金氏在军火中投入颇多,金先生舍不得放松。此时此刻,不要说只是五十万的军火,便是五百万,金氏也不敢再提。   金太太沉一沉心,打电话问穆子儒给褚韶华准备的婚礼礼物。金太太怅然,“我先前并非不知褚小姐与闻局长情分,哎,当时实在却不过王胖子的面子。现在想想,实在对不住褚小姐,她也喊我嫂子呢。如今送了成亲的喜帖,可见并未把我当外人。我心里,却真是觉着对不住褚小姐。”   穆子儒道,“韶华先时特意打电话给我,说嫂子您要提及前事,就让我告诉你,她并不怪你,当时大家皆情非得已。您要不生气,只管和大哥一起过去吃杯喜酒。”   金太太略松口气,笑,“既如此,咱们旧事揭过,我定要送褚小姐闻局长一份大礼。”   金太太有些明白褚韶华的意思,金家势力主要是在租界,闻局长管的是租界外的地盘儿,褚韶华愿意相安无事。虽然损失的五十万的军火令金太太每每想到便心肝儿疼,但是,褚韶华已经认了督军府四太太为干妈,闻知秋坐上了警察局长的位子。   金先生虽是青帮第一把交椅,可对官府中人动手,并非明智之举。   所以,在闻知秋与褚韶华的喜宴上,金穆二人所代表的江湖势力也过来贺喜,颇令商政两界人士瞩目。另则,还有褚韶华代表的留学派的学者,本地文化界泰山北斗如震旦大学与圣约翰两所大学的校长也都给面子莅临参加,再有如上海红十字会、育善堂等慈善组织的会长,当然,这些人都是上海知名人物,做会长多是兼职,也被褚韶华请了来,主要是褚韶华曾有过巨大数目的捐款,而且,也曾组织过对慈善机构的捐款。   政界则以张市长为首,最后,褚韶华没想到陆老太太这样给面子,也亲自过来,凑了一回热闹。陆老太太一来,陆家女眷来了不少。再有许次长虽私下对褚韶华太过厉害颇有微辞,这次答应闻知秋做证婚人,可见对夫妇二人颇是另眼相待。   好吧,许次长得承认,没本事的他看不上,有本事的人当然会厉害,不厉害他不愿意与之相交呢。   许次长阖家出动,陆督军没有出面,派出的代表是家里长子,再有陆三许三这两位早就与褚韶华有交情的,也过来了。   可想而知,今日是何等盛事。   主婚人是金融界有名的席家老二,席肇方。证婚人一为许次长一为潘先生。   只要不是个瞎子,都能看出闻副市怕要一飞冲天。   闻知秋敬酒时都庆幸这几年不间断的身体锻炼,不然,换个人怕要撑不下来的。闻太太一面与潘家人和穆太太交际,眼睛总是会时不时的落在儿子身上,见褚韶华随着儿子与来宾含笑说话,闻太太的心脏也渐渐安定下来,终于有了一种脚踏实地的安稳感。   对,我所期冀的就是这样,儿子的仕途上,就要有这样的一位能帮助儿子分担的媳妇。   她老了,帮不到儿子了。   先前儿子搬回家,褚韶华与王局长上了几次报纸,转眼那位王局长身死名败,儿子与褚韶华婚事继续。闻太太纵不知内情,也猜里面必有故事。   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了吧。   婚宴一直持续到下午,宾客起身告辞,新人将来宾一一送走。此时,褚韶华穿的已经不是早上的西式婚妙,而是一件乳白色暗绣旗袍,肩上披着色泽柔润保暖性极佳的貂毛披肩,她盘着发,身上的首饰由钻石换成白珍珠,站在闻知秋身畔,端的是郎才女貌,辉耀非常。   婚礼后,两人坐车回闻公馆。   褚韶华的嫁妆已经提前送了过来,其实就是一些家俱用器之类。闻太太都劳累的很,何况当事新婚夫妇,闻太太脸上带着笑,“到自家就随便了,你们先去歇一歇,我让钱嫂子准备了醒酒汤,一会儿给你们端上去。休息休息,不用下来。”   “妈,那我们上去换衣裳。”拉着褚韶华的手上楼。   闻太太见俩人手拉手,颇觉好笑,儿子这也一把年纪了,想是欢喜懵了,还能做出这样甜蜜的小儿女态。   褚韶华早上五点钟就起来梳妆打扮,她平时习惯高强度的工作,并不觉着累,只是酒喝的有些多,脸上泛红,眼睛发倦。褚韶华先去洗脸,把妆卸掉,换了身保暖性能高的衣物,亏得国际饭店保暖设施好,不好冬天真不适合穿婚纱结婚。   钱嫂子很快端来醒酒汤,褚韶华散开盘发,松松的把头发绑住,自浴室出来,闻知秋招呼她,“过来喝醒酒汤。”   “我可是一点东西都喝不下了。”褚韶华摆摆手,过去床上一躺,结果,被硌的不轻。她掀开床上铺的大红被子,所有枣子栗子核桃花生之类的吉祥干果满满一床,闻知秋则躺的稳当,褚韶华就知闻知秋必是把床上所有的干果子都推她这边来的,说闻知秋,“你不把我这边给收拾了。”竟然只收拾半边!   闻知秋憋笑,“这不是让你感受一下吉祥喜气么。”   褚韶华给他手臂一下,闻知秋坐起来和褚韶华一起收拾。待收拾清楚,两人静静的躺在床上。闻知秋靠着床头,褚韶华躺在他的臂弯,有新鲜的水气与洁面粉的香气。两人并没有说什么,褚韶华能听到闻知秋强健的心跳,一下一下的,安稳可靠,不知不觉,便睡熟了过去。   水晶瓶中火红的玫瑰在新房悄然绽放。 第256章 褚韶华的欣赏   当晚的洞房自不必提,睡了一个下午的新婚夫妇精力充沛,吃过晚饭后折腾到凌晨方睡。以至于醒来已是朝阳初升,褚韶华都没有时间进行早上惯常的晨练。   褚韶华是在早上给闻太太敬茶时见到的闻雅英,昨天闻雅英并没有参加婚礼,据闻言说,是田家接了雅英过去。既然闻雅英回来了,褚韶华给玉嫂一个眼色,玉嫂上楼取了一个红包。   敬过茶,收了红包后。闻雅英给褚韶华行礼,褚韶华也给了闻雅英一个红包,闻雅英道谢,“谢谢阿姨。”   闻知秋道,“雅英,该叫妈妈了。”   闻雅英漂亮的小脸儿上露出倔强,花朵一般的唇紧紧抿着,不愿开口。褚韶华不在意的笑了笑,“没关系,叫什么都一样。以后就是一家人,雅英你有事可以同我说,也可以同你爸爸和祖母说。我们慢慢相处,希望能成为朋友。”   闻雅英没吭声。她身边的中年仆妇上前,替她接了红包,“谢谢少奶奶,我们老太太也说,您一定会善待我家小小姐的。”   褚韶华看这位低眉顺眼的仆妇一眼,“雅英姓闻,有自己的祖母父亲,你们老太太太多心了。”   “娘舅娘舅,舅家总是多心的,您别介意。”   “我倒挺介意你话多的,如果你能懂得适时闭嘴的美德,我就不介意了。”褚韶华不客气道,“再有下次,请田家老太太换个话少的来。如果田家的下人都这样话多,就请回田家侍奉去吧。闻家不是请不起下人,留你在这里,不过是看在雅英的面子上。”   那仆妇顿时脸色难看,闻雅英也是小脸儿涨红,褚韶华淡淡道,“雅英你不必觉着难堪,我们花钱雇他们是来做事的,不是在主人家指手划脚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若是忘了这一点,就可以打发走,再雇个懂事又得你喜欢的来。”   闻雅英小声说,“我很喜欢孙妈妈,阿姨你别赶她走,好不好?”   “如果她以后不犯错的话。”   愚蠢的家族总会教导出愚蠢的仆人,褚韶华与闻知秋的婚宴,原该请田家人参加。可褚韶华与田家有隙,直接就同闻知秋说了,不许田家人。闻知秋原还有些犹豫,褚韶华一句,“现在压着他们些,省得你以后做了市长他们给你添麻烦。不能让他们扯后腿。”   闻知秋谦逊地表示,“市长还早的很,在外可别这样说。”   然后,俩人就委婉的讨论起如何能让张市长识趣的早些下台的事来,至于田家,默契的忽略不计。   褚韶华直接把田家派来的人发作一顿,闻太太闻知秋都有些傻眼,闻氏家族在苏州虽是大家族,可闻太太嫁的只是家境一般的旁支,完全没有过类似宅斗的经历。闻太太人生中大部分光阴就是供儿子念书,待闻知秋出息后,闻太太就过起顺风顺水的日子。   至于闻知秋,他外头事还忙不过来,再加上家里人口简单,就一个妹妹,平时给他添麻烦的一般都是妹妹。   当然,母子两个都没料到田家会给闻雅英派个贴身仆人。可人都来了,也不能立刻就撵回去,结果,这位颇是拿大的孙妈,就叫褚韶华给发作了。   闻知秋不在意的说,“行了,孙妈你去忙吧。雅英,以后有事跟你阿姨或祖母说就好,孙妈只是下人,帮家里打扫之类的事。”   闻雅英点点头,却是一幅快哭的模样。   “好了,吃饭吧。一会儿亲戚族人都要过来,让韶华认一认亲戚们。”闻太太也不喜欢孙妈,可褚韶华新婚第一天就发作孙女身边人,似乎也不大好。干脆打个圆场,先吃饭再说。   褚韶华与闻知秋的婚礼正赶在星期六,星期天见亲戚。吃过早饭,闻家在上海的一干亲戚们就过来了,如闻春华、赵表姐这都是相近的,如六族叔、九族兄则是来上海后倚仗着闻知秋做些小营生的。闻知秋先前官位有限,这两家人也就是吃穿不愁的小康生活,大富大贵是完全没有的。   闻知秋就任警察局长,两家人便是想谋个肥差,闻知秋完全按照公务职员招生法则进行考试招生,结果,两家人没一个考中的。闻知秋又要忙警局工作,又要忙结婚的事,也没理会这两家人。   亲戚中往往有这样一种可笑的想法,一旦什么人略有些成就,旁的亲戚便认为此人负有提携全族之责,于是想方设法必要过去被人提携一下,不然怕是过不得日子。   闻知秋倒不是不提携亲戚的性情,如闻言,就是闻知秋推荐给褚韶华的。有时候亲戚的想法亦很令闻知秋无奈,他倒想提携,可也得有给他提携的余地。   闻知秋先前的官位不高,也是市政厅秘书长,这些人来上海也好几年,结果只是经营个小铺面儿,其无能,连周家都远远不如,更不必提韶华了。韶华一介孤身女子来上海,半个亲人都无,所仰仗的不过是几个交情不错的朋友。可褚韶华到上海后,并没有依靠朋友,全靠自己双后找工作谋生。说来,闻知秋的审美如此正常,说不得便有这些不知所谓的族人的功劳。   见多了这些无能之人,难免更欣赏自强自立的性情。   闻知秋吃过饭同褚韶华略提一提六族叔九族兄这两家人,一家经营纸张铺,一家经营粮油店。褚韶华先前已经听闻言说过,只作未知,等着亲戚上门。   她今天是一身桃红色呢料旗袍,屋里装了水汀,很暖和。正值两人新婚,客厅花瓶里供了几枝暖房里养的含苞待放的桃花,家里似乎都多了些春天的气息。褚韶华说,“二舅一家也会过来吧。”姜家还是在婚宴上见了一面,听说现在做些外贸生意,倒是经营的不错。   闻太太笑,“要来的,你二舅妈都提过好几回,说在报纸上见到你的新闻,早就想来看你。先时忙糟糟的,也没得空。”   新闻?   她与知秋的新闻,还是她与王局长的新闻?   褚韶华有一流的心理素质,但并不是说她不敏锐。褚韶华笑,“以前听知秋说过,当年他出国,二舅还借给知秋五十块大洋。那时候都不富裕,知秋出国,亲戚们帮衬不少。”   “是啊,他二舅妈还给他缝了新衫。”闻太太至今对二弟一家心存感激,闻知秋更是知恩图报。   “记得我出国那年表妹就在读震旦大学,现在快毕业了吧?”   “快了,亚儿读的法语系,明年毕业,听说准备出国留学。”   “法国不错,风景秀丽。法国的服装与美食全世界都有名,我念书时同学里就有法国人,学校有专门的法国食堂。”褚韶华很喜欢欧洲,“知秋你去过法国的吧?”   闻知秋点头,“上海有一家法国餐厅不错,明天咱们去尝尝。”   褚韶华和颜悦色的问,“雅英读的学校就是法国人办的,雅英喜不喜欢法国菜?”   闻雅英年纪尚小,对褚韶华怀有敌意,只是用大眼睛看褚韶华一眼,并不说话。闻知秋就有些不高兴,刚要开口,褚韶华的手在他的手背重重的按了一记,闻知秋就把话憋了回去。褚韶华笑,“你爸爸有三天假期,今天招待过亲戚,明天后天可以休息,明天咱们去吃法国菜。雅英,后来你放学后让你爸爸陪你到舅舅家去说说话吧。”   闻雅英敏感的问,“我外祖母舅舅他们不能来咱们家吗?外祖母和舅舅不是咱们家的亲戚吗?为什么今天招待亲戚不请他们?”   褚韶华看向闻雅英的眼睛,平静的回答,“因为你舅舅曾经雇凶刺杀我,所以我不想见到他们。”   闻雅英脸色雪白,大眼睛里满是惊惧,不知所措的看向爸爸,又看向祖母。   闻太太搂着孙女,“等你大了就知道了。”   “不可能!我舅舅不会做这样的事!”闻雅英大声尖叫,挣脱开祖母的怀抱,蹬蹬蹬跑上楼去!   闻太太连忙去看孙女,孙妈也要上去,褚韶华说,“你到院里看看有没有什么活要干的,不用上去。”   孙妈说,“老太太派我过来,就是服侍小小姐的。”   “那你就回家告诉你家老太太,田家的下人到了闻家,需要守闻家的规矩。”褚韶华打发她,“你回田家去吧。闻家容不下你。”一个眼色,玉嫂就把孙妈推出去了。   褚韶华皱眉,对闻知秋道,“不要再让田家人教坏雅英,她是你女儿,瞧瞧让田家人挑唆的。她对我误不误会没关系,我毕竟不是她生母,这样下去对她没有好处。昨天那样喜庆的日子,她不出现对我没有损失,可是,她是你的女儿,出身这样的家庭,多见些世面难道对她不好?田家人要是真为她着想,不会把她接走,不让她出现在我们的婚礼上。”   “田家一直疏离我与雅英的关系,如果他们聪明就应该明白,雅英与我关系好,对她没有坏处。”褚韶华不喜欢田家,是因为这是一家目光极为短浅,心胸极端狭隘的人家,为了给褚韶华带来麻烦,不惜教坏闻雅英。而且,是以爱的名义来教坏一个孩子,这种行为,简直令褚韶华作呕。   褚韶华并不需要继女如何亲近于她尊敬于她,如果她与继女有亲近的缘分,自然好。如果没有,做到礼貌相对,头脑清醒,也是一种难得的才能。   褚韶华欣赏有才能的人。 第257章 亲戚见面   在褚韶华看来,闻雅英绝对是被家里宠坏了,简直没有半点规矩。褚韶华与闻知秋明媒正娶,那么,在名义上,她便是这孩子的母亲,你当然可以不叫我母亲,我也不缺你这个女儿。但是,你不该表现的这样愚蠢。在亲戚们陆续登门时,闻雅英依旧没下来。闻太太只得让她在房间冷静一会儿。闻太太不能守在楼上无限止的哄她,亲戚登门,她得招待亲戚。   是谁把这个孩子教养的这样没有理智,不懂礼数?这失败的教育。   褚韶华对着闻知秋一扬眉,闻知秋有些讪讪,轻声说,“慢慢来,孩子还小。”   “十来岁的孩子,还小?”褚韶华十来岁时,祖父去逝,家业被父兄折腾得一干二净,褚家迅速进入赤贫,褚韶华已经在忧心自己的未来。闻知秋十来岁时,也是日日苦读,期冀将来能靠读书改变命运。   两人没再多谈,因为门铃声响,钱嫂子出去开门,赵表姐赵姐夫一家第一个到来。褚韶华给玉嫂使个眼色,玉嫂上去请闻太太下楼,然后立刻去厨房将准备着的茶水端上。   闻知秋褚韶华起身相迎,赵表姐赵姐夫带着儿女孙辈一起过来,客厅立刻热闹起来。褚韶华对赵氏夫妇最熟,儿女辈已是差上一些,孙辈只是在结婚礼时见了一面,难得她竟都记得,亲切的问孩子们喝果汁还是牛奶?   赵表姐见褚韶华待人亲热,心里很高兴,一摆手,“他们什么都喝。”   褚韶华受西方教育的影响,俯身同孩子们指了指放果汁的玻璃温壶,“自己去挑吧,有好几种,喜欢哪种就挑哪种。”   时下规矩甚严,一般来别人家做客,孩子们都是规规矩矩的,不要说自己挑选,都是主人家给什么就喝什么。便是不喜欢,也不能说。   看祖父母微微点头,几个孩子乖巧的跟着玉嫂去挑选果汁,都是家里早上新榨的,多喝一点没关系。   闻雅英在闹脾气,不然,招待亲戚家的小朋友便是她的责任。   赵家也带了个老妈子过来,跟过去帮着一起照顾孩子。大人们在客厅坐着说话,无非就是说昨天婚宴如何热闹,赵表姐圆圆的脸上满是笑,“我等闲不看报纸,今早报纸上就登出你们的婚宴消息,都说的特别好。上面登的那照片也好,你姐夫还说,等闲明星都不如你们好看。”   褚韶华笑,“亲戚们看惯了,当然觉着自家人好。”   “不是,是真的好。韶华你尤其上相。”赵表姐道,“知秋相貌也好,尤其那身材,你瞧你姐夫,也没比知秋大几岁,这肚子圆的。”说着拍丈夫的圆肚皮一记。   赵姐夫笑,“还不是你见天给我做好吃的,给我补的。这不能怪我。”   待闻太太下楼,又是一番打招呼寒暄。姜家也来得很早,只晚赵家一些,姜二舅一家四口,儿子姜达居长,尚未娶妻,姜亚小几岁,也是二十出头的大姑娘了。闻知秋的相貌与姜二舅并不相似,倒是姜二舅与闻太太颇有姐弟相,姐弟二人都是圆脸,灵巧的个头,有着南方男性特有的精明细致。二舅妈一样的小巧玲珑,相貌更加轻灵,姜氏姐弟皆肖其母,白面皮大眼睛,姜达精明外露,姜亚身上则带着一股未散的学生气息。   姜太太极喜说笑,拉着褚韶华的手,亲热的说,“先前就一直想见你,偏总是不凑巧,昨儿个一见,我就说,真不枉秋儿等你好几年,果然是个大美人。”   姜二舅接过闻外甥递过来的茶,同姐姐不吝赞美,“秋儿媳妇多么出众,一众晚辈媳妇里,秋儿媳妇是个尖儿。”   儿子终于肯娶妻,闻太太亦极是欢喜,笑道,“二弟二弟妹过奖了。哪里有你们说的这样好,也只是比秋儿略强些罢了。”很不谦逊的谦逊着。   姜达姜亚上前,口称表姐。   二舅妈看了一圈,笑问自己的大姑姐,“大姐,雅英不在家,怎么没见她?”   “她有些不舒服,在楼上休息。”闻太太替孙女遮掩,可当场的纵不是人精,也能明白,什么样的不舒服在这样的场合都不出现,约摸是心里不舒服吧。   二舅妈拉着褚韶华的手说,“你进门就好了,你婆婆上了年纪,家里有你照应,你婆婆也能轻松些。”   “母亲还年轻,我以后还要母亲多指点。”   二舅妈亲热的说,“你表弟是做生意的,听说秋儿媳妇你生意做的很大,还得你多指点他。你表妹明年大学毕业,跟你比不了,你是国外名牌大学,不过,她也是大学生,你们在一处说说话,定能聊得来。”   “哪里,二舅妈你太客气。我听说表弟生意做的很好。震旦大学也是一流名校,我虽刚去做老师,也听闻过表妹在学校素有令名。”褚韶华端起茶喝一口,人情往来,言语对达,褚韶华是顶级高手。   闻家本族的亲戚来的最晚,九族兄一家尚好,六族叔一家姗姗来迟,且颇有托大之嫌,听闻太太说闻雅英不舒服,六族婶便抬着下巴同褚韶华道,“知秋每天要忙衙门的事,你婆婆也有了年纪,照顾雅英的事就得你来。你本就不是亲妈,更需事事谨慎,处处小心,莫叫旁人说出不是来。咱们闻家,可是几百年的世族,不比寻常小户人家,怎样随便都无妨的。”   在场来人男士都是西装大衣,女士则是旗袍外套,唯六族叔一家长袍马褂裙袄装扮,六族叔本人身后还拖着个猪尾巴似的小辫子,头上戴着瓜皮帽,鼻梁着架着茶色的圆眼镜,一副刚从坟里爬出来的学究样。六族婶梳着过时的老式发髻,插一二金簪,对着褚韶华指点江山。褚韶华淡定地,“倒是听知秋说过,闻家发迹是在明中期,自立家谱也传了两三百年。”   “可不是么,要说我们祖上,公卿宰相也没少出啊。如今知秋虽瞧着也是个捕头局长,比起老祖宗来还是大有不如的。”六族婶感叹着,钱嫂子端来红茶,六族婶一看,皱眉摆手,“咱们苏州书香传家,向来是吃六安茶的。”   褚韶华随口吩咐,“我们直隶褚家倒没这许多规矩,给六族婶换六安茶。”   钱嫂子双手按在腹间雪白的围裙上,为难,“前些天六安茶吃完了。”   褚韶华还没说话,六族婶愈发皱眉,斥钱嫂子,“大喜的日子,你说的叫什么话。什么有的没的,不吉利。”   闻太太与钱嫂子道,“叫小刘外头买去,买最好的来,别委屈了六太太。”   褚韶华瞥玉嫂一眼,玉嫂也跟着出去。   “罢了罢了,我委不委屈的有什么要紧。五嫂子你有新媳妇进门,虽是续娶继室,也是喜事一桩。”六族婶没茶吃,舔舔嘴唇,继续同褚韶华说,“秋儿媳妇,你虽是寡妇进门,人也这把年岁,还是得跟你婆婆学一学咱家的规矩,不然以后回老家祭祖,叫族人笑话。”   闻太太气的,“秋儿媳妇是国外留学回来的,什么规矩不懂?大学校长都要请她去学校讲课做老师的,不是我吹牛,我这个媳妇论起学问来,与秋儿不相上下。比我们这些只略识几个字的都要强的。”   六族婶一哂,“咱们闻家可是几百年名门大族,焉能一样?”   闻太太简直是与这等人说不明白,褚韶华接了六族婶这话,轻轻一笑,“六族婶说的,我都明白。想我们直隶褚家,传家一千五百多年,族谱自东晋武昌太守褚洽时起,说来倒比闻家历史要略长个一千两年余年,族中论起来公卿大夫都是寻常官职了。我家规矩更多,还有流传下来的还有一本《褚氏家训》,虽不比《颜氏家训》有名,也是我们褚氏后人行为举止的法则。”   “我虽以前守过寡,向家族禀明要嫁给闻先生时,族长也是看闻先生求娶心切,才勉强应下这门亲事。我们直隶褚家,江南世族只知王谢,倘不是我结识了闻先生,族中人真没听说过苏州闻氏。”褚韶华掩口轻笑,“不知族婶出身何家何族,族谱记载自何年时起?族中贤达者是何名讳?”   六族婶给褚韶华一套话说的目瞪口呆,六族叔轻咳一声,“昨儿倒没见侄媳妇的娘家人来?”不听说娘家没人的破落户出身么。   “族人远在直隶,未得令家族族长亲得拜访,何敢轻扰。我们直隶褚氏,最司进退,无礼而登门,岂不做了恶客?”   褚韶华笑嘻嘻的说着。   六族叔听褚韶华指搡骂构,登时气恼交加,冷笑一声,“不知道的还得以为侄媳妇是骂我们闻家礼数不周呢?”   “六族叔多心了,你们闻家好歹也是三百多年传世之家,怎么可能礼数不周呢?上海有六族叔这样知礼的长辈在,纵别人这样以为,您一定不必这样想。我心里再清楚不过,就算礼数略有缺失,您也是个大好人。肯定不是故意的,对不对?”褚韶华笑悠悠的说着,端起茶盏呷口茶,不再理会六族叔一家。   九族嫂连忙圆场,“这葡萄可真新鲜,这个季节不多见。六婶子您尝尝,味道又甜又水灵。”他们一家不喝什么六安茶,有什么茶喝什么茶呗。看六族叔一家子渴的,又对人家新媳妇挑三说四,嘚啵这么久,嘴巴起皮,嗓子冒烟了吧。赶紧润润喉吧。   闻家亲戚对褚韶华其实多是只闻其名,对她本人并不够了解,只知褚韶华是报纸上常客,国外留学回来,厉害当然是厉害的。不是厉害人物,她一个女子,如何能在上海有这偌大名声。只是,未亲眼所见,不知她这般厉害。赵表姐立刻岔开话题,别好好的亲戚见面闹僵了。赵姐夫姜二舅也都是人精,大家闹哄哄的说起别个事,直接把六族叔发挥的空间挤到一丝不剩。只是,等到中午,小刘才把那六安茶买回来,说是星期天,南京路上出了事故,堵车。   不待六族叔说话,褚韶华先瞪眼斥小刘,“真个没用,就是堵车,把车扔路上,两条腿跑去也该先把茶叶买回来。道歉也没用,罚一个月工钱。”   午饭时,玉嫂过去悄悄同小刘说,“小姐说这月发你俩月工资做奖金。”   一脸郁闷的小刘立刻咧嘴笑了,午饭都多吃一碗饭。 第258章 内助   刚进门的新媳妇,亲戚们又各有脾性,受些刁难什么的,原就在褚韶华的预计当中。不过,聪明人不会去为难褚韶华,褚韶华已经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女,因为一无所有,故时刻幻想八方周全。年纪越大,越会明白,人活在这世上,靠的是自己双手,不是别人的观感。所以,不必太在意别人的看法。   再加上褚韶华断不是个肯自己吃亏受气的,六族叔一家刚摆谱就被她整的不轻。好在,六族叔心里明白能在上海立足靠的是谁,何况,闻知秋现下仕途大好,昨天婚宴来的那些个人,皆非富即贵,六族叔还指望秋侄以后提携自己儿孙,自不敢得罪太过。   只是,依旧对闻家未请田家人不满。还有,昨天结婚,亦未请田亲家一家,也很不像话,不是他们书香人家的规矩。   奈何褚韶华统一回复都是,“田家曾雇凶杀我,恕我不能释怀。谁要劝我释怀,恕我只能将此人视为田家一并对待。”   为此,六族叔道,“哎,秋儿媳妇,你这心胸可不大宽阔。”   褚韶华一扬眉,闻知秋先道,“六叔,孔圣人都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便是。韶华正是遵圣人教诲。”   六族叔气,“田家毕竟是你岳家。”   “我与岳家情分往来依旧,但我们不能逼韶华做出谅解,这不道德,也不符合圣人教诲。”   六族叔气上加气,“哦,我不道德?”   “这是六叔自己说的,与我无干。”闻知秋口气转淡。   六族婶把新沏好的六安瓜片给丈夫放在手里,说,“尝尝这茶,我吃着不赖。大喜的日子,别说这些叫人不高兴的事了。”   “是啊,知秋和韶华成了亲,我们就再等好信儿了。”姜二舅实在受不了闻家这位六族叔,简直不知所谓,这是你家吗,你就这样拿大?你不过一个族叔罢了,还没完没了起来。   闻太太笑道,“婚前我去给他俩合八字,静安寺的大师都说是上上大吉,多子多孙的好八字。”   二舅妈立刻说,“静安寺的送子观音最灵,大姐,你什么时候带着韶华去拜拜,明年春就有好消息。”姜二舅在闻知秋这个年纪,儿子都上中学了,闻知秋现在膝下只闻雅英一个闺女,这年代,有儿子才算有后,于是,闻知秋一成亲,大家就说起生儿子的话来。   褚韶华只管含笑听着,心里却是想生个女儿的。当然,闻家缺儿子,这是明摆的事实。可他们也不是只要一个孩子,可以先生一个女儿,后头再生儿子。   眼下,最急的事还不是生孩子,倒是先寻个法子让张市长主动下台,也能再让闻知秋由副转正。当然,张市长不下台,警察局长的位子也不错。可经王局长一事,督军府对上海的军事武装只有捏在自己手心儿才能放心的。倒不如赶紧给陆三腾地方,闻知秋做了市长,陆三无甚大才干,一样可以节制陆三。   中午的家宴请了饭店的厨师过来掌勺,除了六族叔皱眉挑了挑毛病外,大家都夸宴席很好。   待把亲戚们送走,明天再休息一天,闻知秋带闻雅英去田家走动一回,晚上在田家吃的晚饭,结果,去了孙妈,又带了个刘妈回来。   晚上洗漱后,闻知秋靠在床间捏着眉心,同褚韶华说,“你不知道岳母说的那个可怜,我简直不带这刘妈来就跟后爹似的。”   褚韶华掀被一角上床,笑道,“你不是后爹,我是后娘。”   “别这么说,你是好妈妈。”   褚韶华笑笑,没再多提刘妈的事,闻雅英又不是她生的,田家爱怎么管怎么管呗,只要不碍她的事,她才懒得理。   褚韶华事情太多,委实顾不上田家那些小心思。同闻太太商量记者采访的事,闻太太怪不好意思的,“见到记者,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呀?”   褚韶华笑,“基本上是知秋的事,公公很早过逝,妈你把知秋拉扯大多不容易,供他念书,教他明理,他才有今天。有什么说什么就行。”   闻太太还是发怵,“这要万一说错了,我怕给秋儿添麻烦。”   “妈你放心,新闻稿发出之前,我会让助理去审稿,有不合适的地方会让他们删掉。”褚韶华耐心的鼓励闻太太,“记者过来,我在妈身边。”   闻太太深深的舒口气,“行,那我就放心了。”   闻太太笑,“有时我看你们出现在报纸上,心里很为你们高兴,觉着可真有本事,这样会说话。我就是担心说不好。”   “妈你以后多见见记者就无妨碍了。”褚韶华和闻太太在廊前一人一把沙发椅晒太阳,难得没有风,几只麻雀在枯黄的草坪上跳跃啄食,冬天中午的太阳晒的人暖洋洋的舒服,“待程辉把礼金的账理出来,要准备捐款的事。先前在报纸上做过承诺,待捐款后,需要把捐献凭证在报纸上公示。知秋刚做局长,要用新闻为他造势,这对他将来的仕途有好处。”   闻太太点头,其实对把礼金捐出的事有些心疼。闻太太说,“那这样何不让知秋再上报纸,也让人们都知道他。”   “我们结婚的事上过好几天的报纸了,民众看多了我们的新闻,难免产生视觉疲劳。再说,高官的新闻,远观则罢。大家更愿意看到寒门学子奋斗不息改变命运的故事,换个角度给他们看,他们会有同理心。”褚韶华细细的解释给闻太太听,“许多父母都希望寄托在儿女身上。让他们知道,知秋出身贫苦,自幼不易,吃了很多苦,怀着报国的理想,辛苦努力奋斗才有今天。天道酬勤,只要努力必有回报。这样会增加市民对知秋的好感。”   闻太太明白记者采访时要说什么了。   闻太太欣慰不已,“要不老话都说,贤内助贤内助,说的就是韶华你这样子。”   “妈你过奖了。”善意得到回报,褚韶华笑,“知秋的才干,不会止步于警察局长的位子。”   闻太太瞪大眼睛的看着褚韶华,悄悄说,“能做局长已经很好了,你不知道,自打知秋做了局长,多少请托的人。张市长还打发人送了两箱葡萄来,说咱家这几天客人多,用得上。你说,市长官儿多大,知秋一直跟着张市长,这人倒是不错。”   “妈你别被姓张的类型了,知秋跟着张市长多少年了,张市长都干两任市长了,知秋一直在秘书长的位子上没动弹。眼瞅明年张市长任期就到了,按理应该提前给知秋安排个实职,他倒好,弄了个副市长兼林业局长。这是在上海,又不是乡下,哪里有什么林业?那不过是明升暗降,亏他做得出。”褚韶华哼一声,“知秋能任警察局长,可不是张市长提携。张市长与前王局长是亲家,您不知道,原本王胖子的闺女是张市长家的长媳,王胖子一倒台,这王家女立刻就被离婚了。张市长送葡萄,是因为他知道他先时对不住知秋,他也知道,知秋眼瞅要起来了,而他则要从市长的位子退下去,现在往回笼络知秋罢了。”   “竟是这样?知秋也不同我讲,我先前还以为他市长是升官儿呢。”   “他约摸是怕您担心。”   闻太太一叹,很明白儿子的孝心,瞅瞅褚韶华,越发满意这个儿媳妇,“幸好有你,以后你能帮衬着他些。我是想帮都帮不上了。”   “怎么帮不上,政务上的事,知道不必人操心。现在也不是女人不能出门的年代了,妈你本就心善,每月都会资助育善堂,这就是在帮知秋了。”   闻太太其实不太明白。   褚韶华却极为拿捏其中的分寸,这一次的礼金着实不少,除了给育善堂红十字会的捐助外,褚韶华将剩下的钱分作四份,两份捐助小学,两份捐给了大学,震旦大学和圣约翰大学。   将捐款单公示的前天,褚韶华安排闻太太接受记者采访。就如同褚韶华所说的那般,这次的新闻效果很不错,闻太太主要讲述了当初供给长子读书的不容易,闻太太说,“我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就觉着读书明理,孩子只要读,我卖嫁妆卖田地都供。”然后,讲述当初艰难,家里一年一年的舍不得吃肉,每年开春就到田里摸螺狮,便当是荤菜补身体了。待到闻局长年长,想出国读书,闻太太担心的一宿一宿睡不着觉,不敢撒手,家里也没钱,如何卖田卖地凑钱,如何亲戚们帮衬着凑钱,也只凑出一张船票的钱。待到英国,全靠闻知秋自己打工挣钱读书,待过一二年,竟从英国寄了家用回来。至今说来闻太太都是热泪盈眶,心疼儿子吃的苦。   闻太太的口才很不错,说的又是真情实感,险把记者说哭。   待记者告辞,闻太太还让钱嫂子装了一袋桔子给他带着,让他带回去吃。   果然这次采访效果很不错,待第二天报纸出来,闻太太仔仔细细的看了好几遍,感慨的同褚韶华说,“这人家做记者的,就是会写,写出来的事就仿佛当年一般。”   褚韶华笑,“是本来就很感人。妈你不容易,知秋也没辜负你的期望。”   闻太太把报纸抚平,放在膝上,仍是留恋的抚摸着上面的墨字,像是在抚摸着自己艰难的前半生,而后对褚韶华说,“只要儿子有出息,就是对母亲最大的安慰。如今瞧着知秋,我就觉着以前的苦都是值得的。”   褚韶华哈哈一笑,“妈你是不是在委婉的催我和知秋赶紧生儿子。”   给人道破心思,闻太太也笑了,把报纸一折又一折,同褚韶华说心里话,“你公公去的早,你没见过他,不是我夸知秋,真是比他爸爸强百倍。你与知秋都这么出众,生的孩子肯定出色,不管儿子还是闺女,都好。咱家又不嫌孩子多,我只愁孩子太少。只有雅英一个,终是太孤单了。”   说到闻雅英,闻太太不禁发愁,与褚韶华说,“雅英这孩子,我总是想她母亲去的早,家里只她一个,也多疼她些。她母亲在时,就常带她回娘家住,哎,后来她母亲去逝,她外祖母舍不得,一直带在身边。这孩子,被惯的有些小性子。韶华,你和知秋成亲,就一样是雅英的妈妈,该管束的地方,你一定当她是自己孩子一般管束才好。”   褚韶华想了想,“我性情严厉,对自己要求高,对孩子要求也高,管得严了,未管激起这孩子的反叛之心。”褚韶华不愿意接这烫手山芋。   “怎么会呢,我知道你是好心,秋儿也知道。”   褚韶华笑笑,“我会要求孩子出众,如果有能力,应该担负起在家庭中应有的责任。譬如,据说雅英的功课一般,我小时候只读过几年私塾,在私塾里也没做过第二名。后来读大学也有奖学金。我当然不会要求每个孩子都拿第一,要都是第一,就没有第二名了。可是,我会要求孩子尽力而为。从没看她在功课上如何用心。还有,知秋以后会在仕途上越走越远,家里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只是亲戚间的交际,同僚朋友的请人家过来,如果有小朋友一起来,需要她出面招待,她要有应有的礼貌。这不只是她的责任,可能这些小朋友以后也会成为她的朋友,对她以后会有好处。”   “这些在我看来都是最基础的事,她并没有做好。”褚韶华一五一十的直接说道。   闻太太认真听了,拍拍褚韶华的手,脸上绽开一个微笑,声音里似乎都染上冬日暖阳的温度,“咱们慢慢来,孩子还小,总能教好的。”褚韶华真是好心,哪个继母能这样为继女考虑,褚韶华甚至没说闻雅英不肯叫她妈妈的事,只是希望闻雅英能在学业上有更好的成绩,更有礼貌,担负起闻家长女应有的责任而已。 第259章 继母女   闻太太认为,儿子不枉等褚韶华这些年,也不枉在第二次婚姻上蹉跎这些年,哪怕闻太太再如何想像,最好的儿媳也就是褚韶华这样了。于内,很尊重闻太太这个婆婆,闻太太能感觉出,褚韶华在渐渐的引导她多接触外面的世界。对闻雅英也都是好心。于外,亦能对闻知秋的仕途有所助益,实际上,闻太太得承认,虽则褚韶华不是那种一天十二个时辰在家服侍婆婆的类型,可是,褚韶华的交际对儿子对家庭都是有极大帮助的。   闻太太不是刁钻婆婆,孩子们在外面忙,她就把家管好。有什么公益事务,譬如去育善堂看望孩子们,或者长期资助几个孩子的事,闻太太都是很愿意的。再有就是缓和闻雅英与褚韶华的关系,对闻雅英的功课也开始关心起来。   原本闻太太对女孩子要求不高,这是基于闻太太以往对闺女闻春华的教育理念,反正只要有个有本事的兄弟,以后说个好婆家,再生个好儿子,一辈子舒舒服服的也就过去了。但是,与褚韶华接触的多了,闻太太觉着,年代也不同了,就亲戚里外甥女姜亚是读了大学的,赵侄女家的闺女明年也要考大学,自家孙女自然也要多读些书的好。再加上褚韶华对孩子是有所要求的人,于是,闻太太也希望闻雅英能把学习学好。她倒不要求孩子第一,第二第三也是行的。   年前的事务格外忙,褚韶华闻知秋都有不少交际要走动,年礼要互赠,褚韶华三个私人助理,都忙的团团转,程辉是总揽,倪清、闻言都各司一摊事务。如果是两人共同的朋友,那么年礼便合在一起走,如果是各自的朋友,就各自的助理来安排。   褚韶华早上锻炼回来,就要听程辉说明一天的安排。闻知秋也差不多,年下是警察局最忙的时间,明年市长换届,闻知秋更不肯出半点差池。   其实,褚韶华要更早就开始忙碌,圣诞前一个月,她就开始准备给国外朋友的圣诞礼物了。再有,国外寄来的各种资产清单,朋友的书信,生意的报备。年前又有一批美国和欧洲采购的外文书籍到岸,得找个妥当的地方安放,冬天需要防潮防湿。   其中一份是褚韶华要的,另外数目更为巨大的,是褚韶华采买过来准备明年春天捐给上海两所大学的。   还有王胖子活着时采买的那批军火,亦在某一天悄无声息的到了岸,陆督军亲自派长子过去将这批军火拉到军火库,陆督军和许次长验看过后,陆督军笑,“都是上次咱们嫌贵没能多买的,褚小姐做事倒是知情识趣。”这份礼不轻,倒不枉都督府出面把王胖子替她干掉。   许次长的手指抚摸着机枪冷灰的线条,心下颇觉畅快,“王胖子死的也不冤。”   时下与国外军火商交易,如陆督军这样的一方军阀,现在都是自己去找军火商买,上次通过褚韶华是因为关外军大肆购置军火,何况,褚韶华报价不高,陆督军与许次长商量后,遂派许次长和陆大公子到美国与褚韶华相谈生意。后来发现,褚韶华做生意很公道,非但没有以往那些军火买办吃了买家吃卖家的滑头事,更难得的是,经褚韶华买的军火,绝对没有缺斤短两的情况出现。   说到这事,当真是无奸不商。   国外军火商也不是什么好鸟,花大笔钱买的枪药,往往数目不足。但是,这枪药一出港口,军火商便认为没他们的责任了,交易已完成,时常把军阀们气的骂娘。   褚韶华不知是怎么同军火商们沟通的,凡经她手做成的生意,都很有诚信。   王胖子这单军火亦是如此,军火商亲自着人押送货物,到港口后由买家验货。如此一来,也能保证买家的利益。   陆督军对这个义女倒是越发满意。   褚韶华过年也给督军府准备了重礼,尤其是陆老太太、陆督军、四太太、陆大公子这几处,另则,许次长家也要同样重视,还有上海工商界的年节酒会,褚韶华因为在备孕,酒是不再沾的,但是,许多场合她都要与闻知秋一起露面。带有年前市政厅的舞会,褚韶华也需要陪闻知秋一起参加。   两人忙的脚不沾地。   这么忙的当口,关外胡少帅打发人给褚韶华送了年礼过来。褚韶华久不见胡少帅,险把此人忘了。过来送礼的副将抬了好几箱的上好皮毛,还有参茸之物,都是关外特产。褚韶华受宠若惊,想胡少帅可真是太客气了,急令程辉置办一份相当的年礼让副将一并带回,褚韶华也要亲自写一封拜年的信给胡少帅。   这位副将当然不是专门来给褚韶华送年礼的,军阀之间甭看三天两头的打,其实彼此都有交情。胡家算不得北洋一系,但与北洋系关系也不错。副将主要是过来替胡大帅给陆督军拜年的,说来,给褚韶华送年礼也是胡大帅先提的。胡少帅近日新得一小妾,乃是天津赵次长家小姐,风流名声从关外传得上海都知道了。   胡大帅骂儿子时说,“甭他娘的成天跟这些没用的娘们儿混在一起,无非是为你这身份。先前帮咱家买军火,还给你钱的那个小姐不赖,你倒是多联系着些。只看你给娘们儿花钱,什么时候娘们儿给过你钱。给你钱的这个不错,你问候问候。”   说来话长,当初褚韶华帮胡少帅把军火生意谈下来,其实不只是德国人的订单,德国的订单最大,其中还有技术支持的范畴,故,谈的时间最长。但那次军火买卖,胡家还买了美国的枪支、法国的飞机,这些生意,也有褚韶华的参与。   褚韶华在事前就说过,不会从胡家的生意里赚钱,这些军火商把提成给褚韶华后。褚韶华将钱从美国花旗银行转给了胡少帅,胡少帅不收,褚韶华就用这些钱同美国军火商买了一批军火运到了大连港。   胡少帅便不能不收了。   胡大帅都觉稀奇,想他这儿子在女人身上不知花费多少,当然,胡大帅东北称王,自不在乎这仨瓜俩枣。可从没见女人这么仗义,他觉着这女人不错,要是儿子喜欢,可以正式纳到家里来。   胡少帅哭笑不得,“爹,褚小姐已经有未婚夫了。”   “没有的东西,只是有未婚夫,又没结婚。”胡大帅这一观点倒是与杨将军相仿。   胡少帅想到褚韶华为人做事,当真世间好手,便令副将多置一份年礼给褚韶华送了来。   褚韶华很快发现自己身边三个私人助理依旧人手紧张,她还需要一位女性助理,因为平常礼节性走动时,有一部分是需要内宅走礼,男助理会不方便。   褚韶华偶然说起这事,闻太太也替褚韶华犯愁,“要是下人倒好雇,现在城里想找差使的仆佣很多。像你说的这样,为人机伶,还要通文识字的反是不好找。十七八的姑娘,念过书的,一般这年纪不是在念书也是要寻婆家了。成亲的不会出来做事,就是有些未成婚还愿意出来做事的,人机不机伶倒不打紧,关键得可靠为上。”   何尝不是这个道理,亲戚朋友家也没合适的人,褚韶华心下一动,干脆到育善堂找了两个孩子过来帮忙。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很懂事,也识字,愿意过来。一位叫阿芒,一位叫阿双。   闻家原本挺宽敞的住所,因着褚韶华身边人多,一时倒都住满了。   阿芒阿双都是只是读过育善掌的慈善学校,虽识字,也仅止于此了,干活倒是手脚麻俐。褚韶华先让她俩在身边做些杂事,给她们书籍自学,每天晚上七点有老师过来教她们一些课程。闻雅英在期末考试后,闻太太与褚韶华商量着,也给闻雅英请了补习老师,每天的功课有老师辅导。   褚韶华在教育上一向舍得花钱,闻知秋也不会在这上面吝啬。褚韶华开始托人打听租界内有没有合适的别墅,现在的房子有些小了,褚韶华需要的起码是一个庄园,因为闻知秋的书房里放不下她的书,而褚韶华希望能在家里设两个书房,一个私人图书馆。   整个新年忙的一塌糊涂,年前送礼收礼,年后拜年被拜,各种交际往来,闻雅英也被带着露了几面,褚韶华就再不肯带她了。这孩子不知道是怎样的脑筋回路,只要与褚韶华一起出门,必要露出个可怜巴巴的被后妈欺凌虐待的小白菜样。褚韶华不会让人看自己的笑话,干脆不再带她,让她与闻太太在家。如果是家里请客,也让闻太太带着她,褚韶华没精力去与继女的小心思争长道短,她既不需要闻雅英承认她什么,也不需要闻雅英的认可。   一个倍受宠爱的孩子,骄横跋扈是正常,如果闻雅英真的多愁善解,也该有林妹妹的明敏自觉,不给别人添麻烦才是。结果,她却是这种自以为是的小聪明,真是上不得台面啊!   想提都提不起来。   不是褚韶华说话难听,还不如阿芒阿双两个知本分。   何况,褚韶华很快有了身孕。 第260章 怀孕   褚韶华没想过会这么快有孕,当然,这也并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毕竟,夫妻双方身体健康,年纪也并不算特别大,夫妻生活也很活跃,会怀孕也在情理之中。   褚韶华先时并未察觉,年前年后事情太忙,何况,经期也并没有不正常。她是在早晨看报纸时,看到周副市出席上海工商大会,与一众工商界大佬们在报纸上的合照时,心里有些不舒服。尤其,周副市与张市长并肩而立,于众人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默契亲密。   这个大会,褚韶华也去参加了,因为是政府组织的会议,并不是酒会舞会之类,闻知秋没理由过去,警察局负责治安工作。   褚韶华想,这姓张的当真是贼心不死,姓王的一倒,他自己任期到头,不肯扶持闻知秋,倒是去撞周家的钟。周副市的小妹是陆督军的三姨太,这位三姨太并未生育儿女,但因出身书香之家,性情温婉柔和,沉默可亲。虽则陆家三个儿子里的两个是四姨太所生,另外陆三是大太太的儿子。这位三姨太年轻时也不大得陆督军喜欢,倒是年岁渐长,女性身上那种如水温柔的气质自内而外的展露出来,莫说陆督军,同是女人的褚韶华都很欣赏三姨太与世无争的古典气韵。   周副市在上海市政府这些年,无大功亦无大过,主管上海市的工商业,实权肥差。   褚韶华把这新闻来回看了好几遍,上海原是一位市长,两位副市长,后来王胖子闻知秋都提了副市,副局长的名额增至四人。王胖子一死,剩下三位副市,参加这次工商业大会的只有周副市长一人。这样做也没什么错处,毕竟,周副市正管工商业。可是,这种会议,就是把副市长都叫上也无妨,褚韶华记得有一年的新年就是所有市长副市长都参加了,还有一年干脆市政厅举办的酒会,不少市政厅的公职人员,各局的实权人物也都有携妻子同往,颇是热闹。   这一回倒是简洁,只是与工商业有关的部门派了局长主任,市长一位副市长一位,多余的人一个没有。   褚韶华早就对张市长不喜,闻知秋跟在张市长身边的时间非常长,这样的结果是,他与张市长的一部分政治资源是重合的,甚至在二人未生嫌隙时,一部分政治资源是共享的。如果张市长立场鲜明的支持周副市,闻知秋能得到多少政治支持呢?   该死的姓张的!   褚韶华恼恨张市长不肯识趣,或者,张市长认为闻知秋在警察局长的位子已经足够?   褚韶华正生暗气,忽然闻到一阵极重的腥味,立刻用报纸掩鼻,皱眉道,“什么味道这么腥?”   闻知秋也在看报纸,轻吸鼻翼,只有客厅那里传来的饭菜香,“没什么味道啊。”   “太腥了!”褚韶华皱着眉,吩咐阿双,“去看看她们在烧什么菜,弄得这么腥。”褚韶华越发越觉腥味儿难闻,胃部开始不适的做出反应,一阵阵的犯恶心,她将报纸在几上一放,起身跑去卫生间。早上还没吃过饭,什么都吐不出来,胃部偏像个淘气的孩子,翻腾的厉害,大脑还没从思考中抽回,想到张市长这认不清形势的老狗,心里又是一阵烦乱,褚韶华狠狠捶的盥洗台两下。   闻知秋在外敲两下门,推门进来,看褚韶华脸都白了,连忙扶住她的肩,问,“怎么了?”   褚韶华忽然一阵眼前眩晕,心口脱力,黑暗袭来,身子支撑不住,已是软倒。闻知秋连忙把她抱出去,闻太太去客厅看早饭,餐桌上一碟子熏鱼,一碟醉泥螺,也并不腥,刚让人撤下,见儿子抱着褚韶华出来,登时吓坏了,“这是怎么了?刚还好好的,小双,打电话请温大夫过来。”温大夫是上海名医,也是闻家用惯的医生。   闻知秋抱了褚韶华回房,吩咐阿芒,“倒一杯适口的温水,放些盐和糖。”握着褚韶华的手,问她,“韶华,你感觉怎么样?”   “心口发慌,一点力气都没有。”褚韶华的脸白如蜡纸,声音很轻。转瞬出了一身细汗,闻知秋发现她手心湿而冷,连闭着睫毛都湿漉漉,整个人像极珍贵的薄胎瓷器,脆弱到了极点。   阿芒取来盐糖水,闻知秋抱着褚韶华的肩喂她一口一口的喝了。褚韶华沾湿的唇上微微有了些血色,眉心稍稍松开,她睁开眼,看到闻知秋与闻太太担心的眼神,想大声说,“我好些了。”声音仍是提不起气力,依旧很轻。   心口发虚,跳的厉害,褚韶华又喝了一些水。然后,她终于明白心口那种虚弱是什么感觉了,那是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的饥饿的感觉。褚韶华说,“我想吃点东西,甜的,含糖量高的。”   阿芒说,“家里有牛奶巧克力糖。”说着就快步出去抱了一大盒巧克力过来,阿芒跑的急,回来竟有些气喘。闻知秋撕开包装递给褚韶华,褚韶华一连吃了十几块才好些了。她微微有些窘,刚刚那样,可能是饿的。   一时,小双打完电话端了杯热牛奶进来,褚韶华也一口一口喝了。褚韶华觉着好多了,心跳渐渐平和,身上的力气也开始恢复,她说,“别让温大夫过来了,我刚可能就是有些饿。”   “以前从来不会这样,还是让温大夫过来看看。”闻知秋说。   闻太太也点头称是,见褚韶华脸色好转,到底放下心来。刚刚褚韶华脸色雪白,很是令人担忧。平常人就是有些饿,也不会突然晕倒。   温大夫是上海名医,提着急诊箱匆匆过来,打声招呼后就取出脉枕,闻知秋让出床边的椅子给温大夫坐,把褚韶华的手腕放在脉枕上,站在一畔等温大夫诊脉。温大夫一身西式洋派打扮,却是诊脉为先,三指落在褚韶华腕间,先是脸色凝重,后又微微和缓,继而起身道,“该先说声恭喜,少奶奶有娠了。”   满腔忧心直接升至天堂的感觉也不过如此,闻太太已是笑容满脸,闻知秋心里也高兴,却是担忧的问,“韶华刚刚险没晕过去,是不是身体有些虚?”   “气血不足,有一点先兆性流产。若未诊错,少奶奶上月经期只是量有些少,还是有的,对不对?”   褚韶华点头,也禁不住后怕,“我没想到是……”她有过生育孩子的经验,对身体向来留心,很注重锻炼保养。她以为只是正常的经期,没想到那是流产的先兆。   闻太太已经忍不住念了声佛,对温大夫说褚韶华的日常,“我的天哪,我这媳妇每天早上还要出去跑步,一跑就是半个时辰,能跑十里地。”   温大夫安慰,“太太不用太过担心,少奶奶的身体底子很好,我开副安胎药吃着,问题不大。跑步就算了,过五日我来复诊,倘是没问题,平时散散步对身体无碍。还有不要太劳累,如今已有两月身孕,注意保养。平时饮食也要留心,寒凉之物不要碰。”   闻太太忙道,“温大夫再给我们开几个滋养的方子吧。”   “保胎药里都是温补的药材,不用再开滋养方,平时饮食多注意就行。”温大夫除了开药方,还给闻太太写了张饮食禁忌清单,闻太太认真的谢过温大夫,把这清单收了起来,至于药方,则由温大夫拿去抓药,一会儿连药方带药材都会给闻家送过来。   温大夫斯文可靠,“少奶奶好生休养,这几日最好不要下床。”   “一定一定。”闻太太就替褚韶华应了。   闻知秋想轻轻用力握着褚韶华的手,又不敢太过用力,怕褚韶华会痛。掌心似乎也明白主人的矛盾,用一种辗转温柔的力道传递给褚韶华自己心中的担忧与喜悦。褚韶华也是惊中有喜,回握着闻知秋的手,给他安慰的眼神,别担心,会没事的。   温大夫起身告辞,褚韶华给闻知秋一个眼神,闻知秋依依不舍的放开手,起身送温大夫。一直将温大夫送到门口,闻知秋问,“温大夫,韶华的情况不严重吧?”   “还好。发现的早,问题不大。先休养几日,关键是少奶奶要有信心,母亲的心情对胎儿有极大影响,如果母亲有信心,孩子不会有事。如果母亲心绪担忧烦躁,对孩子不利。”温大夫道,“母子连心,在医学上来说,就是怀胎十月的时候。”   闻知秋客气感激,“有劳您了。”   温大夫拱手告辞,上车离去。   闻知秋回到屋里时,闻太太已是忙的不可开交,吩咐以后家里不要做鱼做虾,禁一切水产,刚刚那碟子熏鱼醉泥螺已经移出客厅。闻太太比照着温大夫开的禁食单子,端祥着早餐,把有几样不适合吃的都去掉。亲自挑了一小碟青酱肉、一小碟糟鸭掌,一小碟米醋拌菜心,一小碟水葱炒蛋,再让钱嫂现去瓷坛子里盛出一小碗渍青梅,粥就喝的红豆黑米粥,一一装在托盘里。见儿子送客回来,闻太太笑着同儿子说,“你就跟韶华在房间吃吧,她一个人吃得觉着闷了。我跟雅英在客厅用,也有说有笑。”笑眯眯的问孙女,“雅英,马上就有弟弟了,高不高兴?”   闻雅英感觉好像突然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被打上了一道追光,顿时成为舞台中心。小小的少女心灵怎么也称不上愉快,一来她不喜欢这位后妈,二来从小到大,记忆中无数次无数人当着她的面说起,只有雅英一个女孩子怎么行呢,怎么也要有个儿子的。大概后妈肚子里的就是那个“怎么也要有个儿子”的儿子吧。闻雅英的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嫉妒与烦躁,她美丽的孩童的面孔上却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点头说着大人会喜欢的话,“高兴,阿姨给我生个弟弟!”   祖母脸上的笑容果然便被投入石子的水面一般,层层的喜悦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父亲也是高兴又欣慰的模样,温和摸摸她的头,“雅英会是个好姐姐。”   不用女佣去端托盘,父亲端着早餐就回了与继母的房间。   闻雅英当时的感觉是什么呢?   父亲与祖母对她很好,可是,她永远不会是他们心中最重要的人。她得到的爱,永远会是次一等的爱。她以后会拥有很多东西,美丽的衣裙、漂亮的首饰、许多人的尊敬与羡慕,可是,她将终生难忘这一刻,有这样一个小小的性别未辨的未出生的婴儿,只因为这可能是一个男孩,就能得到她至亲之人最浓烈的爱。只因为,这可能是一个男孩儿。   这种由出生性别带来的挫败让小小少女极度愤怒,闻雅英却只是垂下眼睛,什么都没说。 第261章 梦境   阿双搬来轻便的跨床安放的简易餐桌,阿芒灵巧的把早餐摆上,闻知秋在提着玻璃壶倒温水,褚韶华已经恢复精神,眼中仍带着喜悦,心情很好的说,“不用这样,又不是生病。我出去吃一样,只要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闻知秋对着阿双阿芒微微颌首,两人安排好早餐拿着托盘退了出去。闻知秋把一杯温水放在褚韶华手边,“温大夫家是祖传的中医底子,后来又到英国读的西医,听温大夫的没错。刚刚险把我吓死,也怪我,一直没察觉。”说着,眼神已情不自禁的落到褚韶华盖着的小腹的位置。仿佛已透过层层阻隔,看到那个还在母体中的血脉生命。   闻知秋把水倒好,拉过椅子坐在一畔,把筷子递过去。褚韶华接过筷子,觉着闻知秋的话好笑,“我都没觉出来,你能觉出什么。”   闻知秋笑问,“有没有什么感觉?还想吐吗?”   “就刚刚那一阵。”   “刚才是厨房的熏鱼,你往常最爱吃的。我其实一点味道都没闻到,你这鼻子可真灵,在客厅就能闻见。”闻知秋想到当初田氏怀胎时也是各种不适,口味儿会发生极大变化,问褚韶华,“想吃什么,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   看到白瓷小碗里盛放的浅青色的渍青梅,嘴巴里的口水立刻如决堤般争先恐后的泛滥开来,褚韶华从不是贪吃的性子,此时却忍不住先夹了个渍青梅,放在嘴里,忽又觉不好吃,蜂蜜放的多了,太甜。倒是米醋拌菜心闻着很开胃,菜心清爽中带着淡淡的蔬菜的微苦,回味中还有些回甘,米醋又极开胃,褚韶华点头,“这个就很好。”   褚韶华平时的饭量便不小,这一次不知为什么,非常饿,几碟小菜大半都进了她的肚子,先时喝了一杯热牛奶,还是把一碗红豆黑米粥都喝光了。闻知秋眼中是温和的关心,“要不要再吃点?”   褚韶华用清水漱口,擦擦嘴角,露出个吃饱后惬意舒透的模样,打个呵欠,像一只舒服慵懒的猫,往被子里一钻,“饱了,我得睡会儿,我怎么这么困。”说话间就觉眼睛发殇,困倦极了,仿佛周公正在向她招手。   “睡吧。”闻知秋坐在床边,给她掖好被角。   褚韶华几乎片刻睡熟,脸上已经有微微的血色,嘴唇有点上翘,肯定是睡的很踏实吧。或者,还有孕育小生命的喜悦。肯定是的,闻知秋也是同样的喜悦,虽然仍是担心,韶华还这么瘦,应该把身体养胖些再怀孕比较好。可平时又那样的忙,应该是结婚后很快就有了,那时谁都不知道,又是最忙的时候,不然,不会这样危险。   这样的容易疲倦,吃的也更多,想吃糖,甜的东西,是孩子在迫不及待的向母亲发出想要吸收营养的迅号吧。   初为人父时,闻知秋也不算太年轻,那时的心情也是既期待又喜悦,可那时田氏更愿意在娘家休养安胎,闻知秋不可能总是去岳家住着,但回忆起那时的喜悦心情,与现在是无二的。只是,现在难免又多了些心疼。韶华你肯定盼这个孩子很久了吧,我也是。   轻轻在妻子额间覆上一吻,闻知秋起身,轻手轻脚的出去,让阿双阿芒进去收拾。要轻一点,别吵到韶华。   闻太太把雅英的书包交给钱嫂子,让钱嫂子陪雅英去上学,司机小刘已经准备好。闻知秋摸摸闺女的头,因为即将有第二个孩子,闻知秋想到闺女小时候的一些事,更加温柔的叮嘱,“去吧。要做姐姐了,得更懂事啊。”   闻雅英弯了弯嘴角,“爸爸,祖母,我上学去了。”   待闻雅英去上学,闻太太关切的问,“怎么样,韶华早饭吃了多少?可还觉着对口味儿。”   “吃了很多,菜几乎都是韶华吃的,粥也喝完了。”闻知秋说着露出笑意,“胃口比以前还好,吃了就想睡,说困,阖眼片刻就睡熟了。”   闻太太又念了一回佛,双手合什朝东方拜了拜,经验丰富的说,“有了身孕就是这样,要说困,那是片刻功夫都等不了的。吃的多才好,说明胃口好。非得吃得多才能补身子,韶华太瘦了,我让玉嫂去买老母鸡了,今天炖鸡汤。”见阿双阿芒收拾餐具出来,闻太太过去瞧,见渍青梅剩下很多,问儿子,“不喜欢吃酸的吗?”   “说是太甜了,吃着有些絮。”闻知秋不能理解孕妇的胃口,“刚刚可是连吃了十几块巧克力,也没说甜,怎么这又说太甜了?怀孕时胃口可真奇怪。”   “你知道什么,怀孕就是这样。”闻太太笑弯了的眼睛周围,丝丝皱纹如菊花绽放,她悄悄同儿子说,“老话说的好,酸儿辣女,我看你媳妇这胎像个儿子。”   闻知秋好笑,“妈,你先别说这话,倒叫韶华心里有负担。儿女都一样,说不定她更喜欢女儿。”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就跟你说。我也喜欢女孩儿,先生个儿子,再生闺女是一样的。”闻太太摆摆手,对儿子道,“你去上班吧,我得操持操持,可得给韶华好生补补身子,她是太累了。算着应该是年前的日子,兴许就是你们成亲后不久有的。正赶上过年,我都忙的吃了好几幅补药,她只有比我更忙的,也没留心。菩萨保佑,等你媳妇这胎坐稳了,我得去庙里给菩萨烧香,好好添些香油钱。”   闻太太絮叨着就去厨房忙碌。   程辉几人过来上班时,褚韶华还在睡觉,闻太太让程辉看着安排工作,先不要打扰褚韶华,让她好好休息。能办的事先去办,办不了的等褚韶华醒了再做交待。   这次的怀孕令褚韶华感觉到异常的疲倦,她非常的累,连温大夫开的药都是在醒来的空当喝的。闻太太打电话把这症状同温大夫说了说,温大夫见多识广,宽慰闻太太,“您只管放心,母体休息好,孩子会更健康。如果困,只管睡。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只要不是单子上特别备注的,不用忌口。让少奶奶保持好心情,比什么都重要。”   闻太太思量着,总是睡觉,应该心情不错。   可总是睡觉,也不全都是好梦。褚韶华会梦到第一次怀孕时的事,会梦到她的第一个孩子,那个叫萱的女儿。梦中她离开陈家时,陈太太对她说“韶华,如果你想,可以去看看萱儿”,她面无表情的说“不必”。然后,她坐着骡车离开,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两畔是即将成熟的玉米田,一块又一块,连绵不断。她总是能听到身后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喊“妈妈,妈妈”。   这记忆一遍又一遍的在她的梦中回溯。   她看到旧时的自己坐在骡车上笔直着脊背离开的背影,她离开了家乡,也离开了自己的骨肉。   在梦的虚空之中,她仿佛被一种无形之力禁锢在地,胸膛被空刃剖开,心肝被无形之手拿走。她看着空荡荡的胸膛,站了起来。   前方并不是繁花盛景,她想回头。回身后望时,却看到自己的家乡与亲人,他们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捧着她还在跳动的的心与肝向她微笑,仿佛在说,回头,我们就还给你。   她只觉作呕。   她转过身,裹好伤,如同那个旧时的坐在骡车中的自己,永远离开。   褚韶华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力,她在梦里一遍又一遍的对自己说,过去的事,不必再想,不必再提!   她现在过的很好,不需要那些旧回忆!   现在,她已经有新的家庭,她的胸膛会长出新的心肝,被人扒开的旧伤终会痊愈。只要时间够久,我会忘记那些伤痛与过去,我的眼睛,永远只会向前,向前。   我不会一遍又一遍重温过去的伤痛,我也不愿再见到过去的人,如果你们出现,那很好,你们只能客死他乡。如果你们不再出现,我当生命中从没有过你们。   那些过去让人贪恋的温柔与温情,爱与被爱,那些想起来就美好的让人心里发疼的时光。我已经不想再回味这些,甜蜜的回忆只能让我更加疼痛。   对我好的人,对我坏的人,爱我的人,与我爱过的人,我都不会再回忆。   你们对我一心一意,你们爱我依恋我,就这样把你们忘记,我是个无情的人吧?   对,我就是这样的人。   她也会梦到苏州河里浸泡着的血缘亲人,梦到死在王局长侄子车轮下的宋舅妈,那车飞速而来,宋舅妈站在道路中间,急忙扑向她,宋舅妈要躲开那辆车。她没有片刻犹豫,在宋舅妈扑到她身上时,伸手在宋舅妈的腰上狠狠一推,宋舅妈踉跄的向路中央跌过去,她做出一个要抓住她的焦急神色与动作,实际上那只是伪装。宋舅妈整个人被狂飙而来的汽车撞飞出去,骨头碎裂的声音,人群大呼的声音,还有宋舅妈被远远撞出去重重落地的声音,鲜血从她的身体里迅速的流溢出来,染红石灰地面……那双死不瞑目的双眼在死死的盯着她。   快意!   褚韶华梦中都觉快意!   当这些人伸着被河水泡的肿胀发白的手臂,从冰凉的河水爬上岸,初春冰冷的水在河岸流下浓重的水渍,他们在夹竹桃畔抬起湿漉漉的头,眼睛里只有白色的眼白,缓慢坚定的挪动四肢,向她爬来,抓上她的脚,攀上她的腿,要拉她下河。宋舅妈断裂的身躯从石灰地面嘎吱嘎吱的站了起来,头是歪着的,被撞断了,怎么都抬不起来,只有继续歪垂在肩头,那双眼睛是垂死的颜色,像洇入地上的暗红的血。   褚韶华胸中万千杀意喷薄而出,幻化为手中一柄深色长刀,她用尽全身力气将刀扬起,刀锋在血色的月亮下闪过锋锐的杀意,落下时带着疾速的残影,一刀斩下,亡魂惨叫,哀嚎,挣扎,痛哭,哀求。   褚韶华不为所动。   血色的月光中,她冰冷的侧脸如同杀神在世,再一刀斩下,亡魂破碎,烟消云散。   浓重的黑暗像被一只光明的手坚定的拉开一线帷幕,光透了进来,黑暗如潮水般退去,四周的荒凉转眼便鲜花满坡,果实垂枝。褚韶华站在明亮温暖的光线中,她伸出手,坚定的从树上摘了一颗最大最饱满的果实。   这是我应得的。   褚韶华在梦里对自己说。 第262章 教育金.胎梦   五天后温大夫复诊,褚韶华的情况有明显好转,她心续稳定,虽然这几天嗜睡,但只要醒来就会要东西吃,仿佛生命里就剩下最动物性的吃睡两件事。闻家下人的手艺很好,炖的汤香浓适口,褚韶华除了不喜欢闻腥味儿,对肉食的渴求度增加,也喜欢吃水果蔬菜,怕热,冬天的被子都盖不住,睡觉时总是会踢开,只得先换了略薄些的春被。   不论牛奶还是水,都不喝热的,煮热后晾凉才能入口。如果不是闻太太执意不许,褚韶华都想吃点儿冰。   孕妇的确是会有这种燥热的情况出现,褚韶华这种也算正常。   最重要的是,得温大夫首肯,褚韶华可以下床走一走了。   褚韶华虽然爱睡觉,但是,也不想成天在床上躺上。闻太太对她的身体非常担心,再加上先前先兆性流产,担心会有事,一直谨遵医嘱,要不是卧室就有卫生间,闻太太恨不能连上厕所的事都让褚韶华在床上解决。   如今褚韶华身体好转,闻太太眼角眉梢都透出喜悦。生孙子当然重要,闻太太也希望褚韶华健康平安。   闻春华会知道褚韶华有孕还是来娘家的时候,看到她娘对她大嫂那份儿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娘是做媳妇的,褚韶华是做婆婆的呢。   闻春华带着小儿子周天过来,周天不过两三岁,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闻太太很喜欢外孙,却是格外叮嘱褚韶华,“小心些,别叫小天扑你。”   周天长得肥嘟嘟,很有些份量,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比父母都招人喜欢。褚韶华坐在落地窗畔的太阳最好的沙发中,摸摸周天的头,让玉嫂把早上去蛋糕店新买的岩烧芝士蛋糕过来,拿给周天吃。周天接了,奶声奶气的说,“谢谢舅妈。”咬一口,觉着好吃,就专心吃起东西来。   褚韶华说,“春华你也尝尝,是今天早上刚买回来的,正新鲜。”   蛋糕并不大,闻春华便拿了一块,有一股奶甜香却并不腻人,还有些橙香的清爽。闻春华吃着就感慨,看一眼纸盒包装说,“真是一分钱一分货。妈你可太舍得了,全上海最贵的蛋糕店。”   “吃的东西好一些没关系,只要不浪费就行了。”闻太太瞧着闺女外孙吃的香甜,心里很高兴,给褚韶华也递了一块,褚韶华说,“我还不是很饿。”   “别等饿了再吃,要是感觉到饿,那就是非常饿了。”   褚韶华说,“妈,你也吃。”让玉嫂端些热牛奶过来。   闻春华过来是有事托褚韶华,闻春华说,“嫂子,年前你跟我哥成亲时的礼金不都捐出去了么,你是不是捐助了真光小学?”   “怎么了?”褚韶华一听就知道有事,静待闻春华说。   闻春华两眼期待的看着褚韶华,“我家周笑、周爽现在读的是磐石小学,磐石小学也还成,可我想着,真光小学更好,能不能帮周笑周爽转到真光去读书?”   褚韶华道,“这要看真光的转学手续好不好办,我倒是能帮着问一问。他们两个的成绩怎么样?”   “还不错,去年年下考试,一个第八,一个第十。”   褚韶华听到这个成绩就比较愿意帮忙了,褚韶华说,“问题应该不大。”   闻春华还另有请求,见玉嫂端来牛奶,她讨好的递给褚韶华一杯,同褚韶华商量,“真光的学费可贵了,大嫂,你给他们捐那许多钱,能不能让他们把周笑周爽的学费免了。”   褚韶华哭笑不得,“春华,咱们捐款跟让人家免学费是两码事。我们可以要求学校把这笔捐款用在什么地方,也可以要求学校把捐款的用途说明,但是,我们不能因为捐款就让学校免除孩子的学费。”   “可你们捐了好几千大洋啊!”   “这是两码事。”褚韶华奇怪,“你家铺子生意很不错,不至于连这点学费都拿不出来吧?”   “嫂子你不知道我婆家的事,小天他爸是老大,下头还有两个弟弟,我两个小叔子也都成家生子了。真光小学是教会私立小学,都知道很好。可如果让家里拿出钱来供所有孩子去读私立小学,公婆是舍不得的。我家就三个儿子,两个小叔子不用多生,一家再生仨,就是九个孩子,九个孩子虽不是同时读书,可以后也都要念书书的,要是都读起书来,一年就得好几百大洋,这还只是学费。要读私立学校,上千大洋都打不住。要是我想让孩子读私立小学,肯定是我们自己拿钱给孩子读。”闻春华说着直叹气,“你说,小天他爸又没有我哥的本事。现在小天他爸也不过每月从铺子里拿些工作,一月二十块大洋,也就勉强够零用。一年的工钱加起来,也不够孩子的学费呀。”   褚韶华一向支持孩子多读些书的,她想了想,说,“这样吧,我跟你哥商量商量,可以拿出些钱做孩子们的教育款。咱家孩子不多,我宁可吃糠咽菜,也希望孩子们读好一些的学校。但也不是没有条件,成绩得过得去。我不管什么学校,教会学校也好,公立学校也好,只有前十名才能从教育款中拿到学费,如果成绩在十名开外,学费的事不要提,你们自己想办法。”   闻春华立刻欢喜,“行啊!这事儿成!”   闻太太见褚韶华没有回绝闺女的求助,但也不是无条件的帮忙,却是一片好意,事情也办的漂亮。再加上闻太太也是笃信读书改变人生的信条的人,不禁也弯了唇角,笑道,“钱只要用在正路,就是好的。”   闻春华欢喜之后又说,“那万一十名之外,就没钱拿了呀!”   褚韶华点点头。   闻春华忧心,“万一要是孩子不那么聪明,大嫂,你跟我哥就不资助了呀。”   褚韶华不喝热牛奶,将手里没喝的牛奶递给闻春华,柔声解释,“春华,如果一定要孩子得到第一名,这种要求有些苛刻,因为第一名除了刻苦外,可能还需要一些学习上的天分。但是,前十名并不算太高的要求。只要智商中等,刻苦学习,前十名不是难事。如果怎么学都得不到前十,那说明这个孩子缺乏学习上的天资。也有那种怎么都学不会的孩子,那么,我们不必强要求他一定要在学习上出头,他可能适合做别的事,对不对?”   闻春华想了想,“这也有理。”   闻春华没想到跑一趟娘家非但把转学的事办成了,连学费的事大哥大嫂都愿意帮忙,心里很高兴,深觉大嫂大方明理。闻春华也很关心娘家的事,她问,“大嫂,你跟我哥成亲也俩多月了,有动静没?”   闻春华只是随口一问,事实上,自褚韶华闻知秋成亲后,闻春华就时不时的说起这样的话。结果,她侪随口一问,闻太太与褚韶华的脸色都不禁有些微妙。   闻春华敏锐的察觉,眼神在她娘和她大嫂脸上打转,“怎么了?”   “没怎么。”还未满三月,按照习俗,闻太太不能把孕事往外说,亲闺女也不好说的。厨房里飘来鸡汤浓香,闻太太立刻转话题问褚韶华要不要喝些鸡汤。褚韶华无奈,“我这怎么办,我成天想吃东西。”   闻太太笑,“咱家又不是吃不起,这才好,你太瘦了。”让钱嫂子端鸡汤来,闺女外孙都有,第一碗却是给褚韶华的。褚韶华说,“先给小天吃。”   “这一碗是你的,小天吃不了这么多,捞一两块软烂的鸡肉喂小天就行。让春华来,你别管了,你只管吃你的。”闻太太笑眯眯把勺子递给褚韶华,“中午吃鸭子,那鸭子可肥了。钱嫂子特意让那卖鸭子的在家催肥了咱才买的,刚我去瞧汤罐里,咕嘟咕嘟的,一层的黄油。”   褚韶华说,“鸭子炖好,咱们吃鸭汤面吧。”   “行,又香又好吃。”   闻春华夹着鸡肉吹了吹,咬一口尝尝冷热咸淡,喂儿子,眼睛继续往母亲和大嫂脸上扫来扫去,总觉哪里不对,忽然慧上心头,瞪大眼睛问,“妈,我嫂子不是有了吧?”   闻太太立刻中指压唇做个保密状,“别往外说去。现在日子浅,不能给人知道。”说着已是笑逐颜开,“才诊出来的,偏你眼尖,就瞧出来了。”   闻春华嘟囔,“这一看就知道啊。”心里也为娘家高兴,忙问,“嫂子,几个月了?”   闻太太代为回答,“刚刚俩多月。你嫂子太瘦了,大夫叫好生滋补。”   褚韶华握着汤匙的手腕纤细的似是一握就断,再看她柳条儿般的腰身,修长颈项,闻春华点头,“是太瘦了,可得多吃些。”   “我现在成天饿,你问问妈,一天吃好几顿。早上七点吃早饭,九十点就要再吃一顿,中午也不少吃,下午晚饭前要吃下午茶,晚上还有夜宵。我昨天不知怎么回事,半宿就饿的不行,非吃了两个鸡蛋饼才好了。”褚韶华说。   “正常,我怀孕时就这样,饿的时候立刻就要吃,不吃不行,半刻都过不下去。我那会儿常备着油茶,让天儿他爹起来给我冲油茶,不吃睡不了觉。”闻春华给儿子擦擦油吱吱的嘴巴,“嫂子你倒是不怎么害喜?”   褚韶华笑,“你没见我害喜的时候,一点腥味儿都闻不了,你哥那么喜欢吃醉泥螺,我连那个都觉着腥。闹得妈和你哥都不敢吃鱼虾了。”   “这吃不吃的有什么要紧。多有害口不能闻腥味儿的。”闻太太看褚韶华转眼一碗鸡汤下肚,钱嫂子又盛了一碗过来,褚韶华继续吃。闻太太欣慰极了,孙子胃口好啊。   闻春华好奇的问,“嫂子,这么算着,就是你跟我哥成亲那几天的呀。”   褚韶华一向大方,都有些不好意思,“实在没想到这么快。”   “这才好,证明咱们老闻家人丁兴旺,你看,你们一成亲你就有了。”闻春华很有娘家荣誉感,闻春华都有三个儿子了,大哥只有一个女儿,她心里一直为大哥着急。此时有了好消息,闻春华很高兴,坐在褚韶华身边就问长问短起来,还问了个闻太太也很感兴趣的问题,“嫂子你怀孕后有没有做过什么胎梦啊?”   褚韶华手里的汤匙顿住,想了想,唇角一弯,“不知能不能算是胎梦?”   “说来听听。”闻春华催促着,耳朵已经竖起来,立刻就要听的模样。闻太太也饶有兴趣的看着媳妇。   上午的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把褚韶华白皙的双颊照的有些半透明的粉红,她放下汤匙,微微眯起眼睛,“梦到鲜花满坡,那地方亮极了,有一棵极大的树,树上结满了果子,果子多极了,把树枝压弯。我站在树下,挑了最大最好的一个果子摘了下来。”   闻太太闻春华仿佛心有灵犀,异口同声的,齐齐道,“定是胎梦无疑了!” 第263章 嫁衣   女人天生对家长里短有着浓厚兴趣,尤其,闻知秋三十几都没有一个儿子,闻家人期待一个男性继承人的强烈心情可想而知。   在这个年代,男女平等还只是少数女权主义者的理想,社会公认的继承人首先便是性别男。   闻太太忍不住赞叹,“这可是个极好的梦啊!”   闻春华一拍巴掌,“是个生儿子的胎梦!”   这一次的怀孕,褚韶华是真的很轻松。因为已经过了农历新年,按照中国人传统的对年龄的算法,褚韶华现在三十岁。她整个人非常平和,完全褪去二十岁时的焦切。哪怕知道闻家盼儿子盼的紧,她依然能笑着说,“说的我压力好大,万一是女儿怎么办?”   “不会的,这就是生儿子的梦。”闻春华非常肯定,“以前钱婶子跟我说过,一般梦到鲜花是生女儿,梦到果树就是儿子,是不是,钱婶子?”   钱嫂子是闻家老人,长辈一般。钱嫂子看小周天不喜欢喝牛奶,端来一杯热果汁,点头说,“是的。我妈生我之前,就梦到田陇边的荠菜开花了,她摘了好多回去,第二天生了我,可不就是个野菜命。咱们太太生大少爷前,就梦到秋天丰收,咱们山上的栗子树结了很多栗子,捡了一篮又一篮,捡都捡不完。果然就生的儿子,栗子立子,这梦寓意就好,咱们大少爷可不就有出息么。”   钱嫂子似乎对胎梦有着丰富的认知,问的更加细致,“少奶奶,你梦到的是什么果子?”   “不太记得了,就记得树很大,果子很多,我心里想着,一定得挑个最大最好的。”   “绝对是个好梦。”钱嫂子左手掌斜斜一切,做出个肯定的手势,眼睛里同样带着喜悦,“这生孩子跟摘果子的道理差不多,挑的是最大最好的,孩子生出来肯定有出息。”   “对对,阿钱这话再没有错。”闻太太心里也笃定是个孙子,又担心褚韶华压力大,怕她多思多虑,安慰褚韶华说,“不论儿女,咱家都好。我就盼着多几个孩子,也热热闹闹的。”   “我也这么想。”褚韶华笑着说出自己的期待,“就是闺女,我也一样喜欢。我其实更想先生个女儿。”她对儿女没有过分偏爱,但是,她仍然希望这个孩子是个女孩。她不会将闻家的意愿放在自己心愿之上,她更看重自己的意志与喜恶。   玉嫂端来昨天送来的老家的梅子干,褚韶华喝完鸡汤,拿起梅子干吃的津津有味。闻春华也很喜欢吃零嘴,摸一个搁嘴里,险没酸掉牙,   看褚韶华一个接一个的吃,闻春华嘴巴里条件反射的冒酸水。褚韶华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中午吃鸭汤面,她还要拌些梅子醋拌在汤面里。   待褚韶华去午睡,闻春华带着小儿子在母亲屋里休息,拍着小家伙睡熟后,母女俩悄声说话,闻春华说,“我嫂子这胎必是儿子无疑了,你看她吃酸吃的多厉害。”   “我也这么想。”闻太太喜悦非常,唇角不受控制的往上翘,支起一臂侧躺着,压低声音,“咱家醋都买两回了。”说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妈,我哥怎么说,肯定特别高兴吧。”   “唉哟,你没瞧见你哥,光这梅子快把上海的干果店买遍了,你嫂子总觉着不酸,没滋味儿。他一个男人家,哪里会买这个,还是玉嫂写信回老家,她老家有梅树,每年结那许多梅子卖不了,泡在酒里或是酿成梅子醋,晒干做梅子干。乡下人家也不搁糖放蜜的炮制,酸的地道。她写信让老家人送了些来,你嫂子一吃就甭提多对味儿了,每天闲了就要吃。你哥让人买了好几百斤放着呢。表面儿上看不出来,心里快高兴魔怔了。”   闻春华笑的浑身发颤,闻太太想到儿子也好笑,同闺女吐槽,“你嫂子半宿饿醒,家里这么多下人,叫钱嫂子也行叫玉嫂也行,小双小芒也都是机伶孩子,你哥谁都不叫,自己个儿去厨房给你嫂子烙鸡蛋饼。这么大鸡蛋饼,你嫂子能吃两个。”   “我看她吃的也很多,就是半点儿看不出胖来。”   “你不知道,凶险的事多着哪。”闻太太把先时请温大夫的事告诉闺女,心有余悸,“突然就晕过去了,吓得我不行。要不是请温大夫过来,还不知道她是有了身孕。她每天早上跑步,那早还跑了十里地,你说多悬哪。”   闻春华听着都觉得仿佛亲自经历当时的险象,她抚着胸口,安慰母亲,“可见我嫂子有福,要不是这么一发作,哪里就知道是有身孕呢。要不是凑巧请了温大夫过来,再耽搁下去才会出大事。”   “谁说不是,可见是有菩萨保佑。你这侄子也懂事,胃口特别好,温大夫换了方子,说再吃几天,若是无大碍也就不用吃了。”   其实,孩子在两个多月时完全就是个没有意识的小肉芽,没有思想没有意识,离胎动还远。但是,褚韶华就是能感觉到那在身体血液中汩汩流淌而过的小小的生命力,这个即将到来的小生命安抚着褚韶华的心境,带给她更为强大的坚定力量。   而在接下来的岁月中,并不太平。   褚韶华先是获得一个消息,给王胖子生过儿子震旦小妾八姨太做了张市长外室,褚韶华是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她立刻令人拍下照片,拿到证据,通过隐秘途径送到报社,第二天便满城皆是张市长的桃色新闻。连带着张市长家那位被离婚的前儿媳王氏,亲自出面痛斥张家无情无义。   这样的桃色丑闻,凭张市长一百张嘴都说不清了,身前身后名悉数败光。报纸把先前张王联姻旧事重提,至于八姨太到底是姻亲间的同靴之谊,还是凤仪亭的美人计,或者有别的隐秘消息……总之,整个上海的大报小报如同吃了春药一般进行了一场舆论狂欢。   张市长下台时的黯然一丝不落的登在了报纸上,褚韶华看着别提多解气了!   褚韶华在家远程操作此事,闻知秋则忙着接着张市长的政治遗产。是的,虽然张市长还没死,但这样的丑闻曝光,在政治上,这个人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褚韶华特意置了重礼往督军府走了一趟,令人惋惜的是,市长之位并未落在闻知秋头上,督军府更中意周副市长代理市长一职。褚韶华长叹,“为他人做嫁衣。”   闻知秋虽有些失望,却也没有特别失望,他道,“张市长的事闹得那样大,也不全是咱们推动。周副市资历更为老到。”   “陆三怎么样?”市长之位失手,警察局长的位子就要坐牢。   “一回都没往警局去过。”   褚韶华再郁闷的心情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闻知秋也好笑,眼睛里的笑意融化成春水一般的水波,充满善意的评价,“三公子毕竟还年轻,玩心大些。”   说烂泥扶不上墙吧,陆三发财的事一样没落下。要说他多么有才干,如果没有督军府公子的身份,那些发财的事也轮不到他。但是,陆三似乎只爱黄白,对于政务没有半点兴趣。   闻知秋另有要事同褚韶华商量,“我接到了通知,广州的孙先生将要到上海来。”   褚韶华“啊”了一声,习惯性的捏了个梅子干放在嘴里,说话时的吐息都有一种清爽的梅子香气,“孙先生的三民主义我有幸读过,这个人很厉害,他既不像袁先生前清实权人物出身,也不像北洋都是袁先生留下的班底。他出身寻常,能成为广州军阀的领袖人物之一,很不简单。孙夫人会来吗?”   “应该会来,孙夫人的娘家就在上海。老席的兄长与孙先生极有交情,席家对广州政府向有好感。”   “你呢?”褚韶华想知道闻知秋对广州政府的态度。   “我属于上海在职官员。”闻知秋有着政客的滑头,但褚韶华是他的妻子,他不会拿打发别人的话同褚韶华说。闻知秋眼神冷静而理智,想了想,说,“北洋政府虽然强大,可是,袁先生去后,北洋军阀分裂,日渐势微。以往袁先生在时,关外胡大帅哪里敢打关内主意。如今胡大帅兵多将广,弹药充足,身在外关,心在关内。第一次入关被打退后,胡家到西方国家大肆购买军火,发展军事,关外大学也笼络到了不少学者过去任教,可见胡家野心不小。广州政府屈居一隅,地方虽小,倒还稳定。不论胡家还是北洋,在政治策略的宣传上都不如孙先生的三民主义更得人心。你身体如何,如果孙先生过来,我会有见面的机会。要是你身体可以,同我一道过去。”   褚韶华精神熠熠,“都快三个月了,昨天温大夫说安胎药不用再吃。先前我去督军府都没事,如果孙先生夫妇过来,你告诉我,咱们一起去。” 第264章 宴会   褚韶华有着坚强弱的身体与性情,在她胎位稳定后,她重新继续平日的生活与工作,只是早上不再跑步,其他与以往并无二致。当然,营养上她会更加注意,褚韶华以往很少吃补品,如今则在温大夫的建议下,每天早上一盅燕窝。   难得燕窝是温补之物,干脆多买些,每个人都吃一盅。   闻太太主要担心褚韶华的身体,毕竟儿子这把年纪还没有儿子,褚韶华这胎又很像个男孩儿,先期还有先兆性流产,在闻太太看来,就应该卧床休息直到孩子平安出生才好。   只是,褚韶华自身的工作与闻知秋的工作都要求褚韶华不能做一个安心在家养胎的孕妇。褚韶华自己也不是吃了就睡能在家里闷上八个月等孩子出生的性格。在最初的嗜吃嗜睡后,褚韶华的作息渐渐恢复正常,她身体里的那个小生命不再那样急迫的需要母体提供营养而变得安稳,褚韶华的害喜症状也有很大程度的改善,她先前是闻不得鱼腥味儿,有一天见到餐桌上的凉笋,突然就想吃春天的小河虾了。   在坊间有“大炮”之名的孙先生来到上海后只是在小范围内引起了一些讨论,报纸上也有报道,但仅止于此,没有大肆的舆论出来。毕竟,现在的上海属北洋政府的管辖之内。   孙先生也只是广州政府的精神领袖,这位先生或者是一位理想家、实干家、政治家,但他并没有手握广州军权。   不过,他也绝不是全然的文人。如今的孙先生已经两鬓微霜,斯文儒雅,听说这位先生年轻时数次起义,当然,这种行为,在前清时,叫造反。举国通辑,国外避难,风波无数。前清皇帝逊位之后,进入民国的年代,这些先前的造反家,一举成为了革命家。   褚韶华并不喜欢孙先生在感情上的作为,包括他与现在孙夫人的爱情故事。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对孙先生的敬佩。孙先生是完全不同于北洋政府袁先生或是那位不知被讥嘲还是自封的“康圣人”。袁先生原就是前清高官,康圣人被叫圣人,曾意图发动政变,结果却是自己逃之夭夭,那位被连累的皇帝陛下被皇太后囚禁至死。康圣人自称有巨大理想,他的理想也曾感动过很多人,可是,康圣人本身只是一个到处游说的保皇复辟之人罢了。而且,康圣人那巨大的理想里面是否蕴含权谋私心,怕只有康圣人才晓得罢了。   这位圣人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理想家,他只是一个唐突而失败的政变者,真正心怀理想的是“去留肝胆两昆仑”的谭先生。   孙先生与保皇党的康先生不同,孙先生有着更为先进的思想理论体系,并且,孙先生为自己的理想多次造反,试图颠覆前清江山。尽管多次失败,却依旧是屡败屡战,最终孙先生成为今日的孙先生。   起码,于褚韶华自身的审美,更欣赏这种屡次不成的造反家,而不是那种仓促的政变者。   如今,孙先生有一隅之地,可是,广州的军事首领依旧不是他。褚韶华与闻知秋的分析,如孙先生这样前半生军事造反多次的人,不会是完全的没有一丁点的军事力量,可能是,他手里直接掌握的军事力量比较弱而已。所以,他担任精神领袖,广州的军事领袖是另一位军阀。   孙先生的优势在于,他是一位举世皆知的革命人物,他有具体的自己的政治主张,三民主义与五权宪法。   他的劣势在于,他没有有份量的军队。他口才是举世皆知的好,不然不能有“大炮”之名,可是,一万句话可能敌不住军阀手里的一杆枪。   褚韶华与闻知秋对闻知秋未来的政治定位是,做一个有实权的政治家,做一些能不辱没自己职位的实事,给家人有尊严的生活。至于政治理想,闻知秋希望国家富强安定,人民生活富足。可是,这不是一个人或是一百个人能决定的事,这需要社会的巨大变革,需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努力,这也不是一代政治家实干家理想家政变者能做到的事,如果能成为其中一块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奠基石,闻知秋已经足够荣幸。   所以,闻知秋算是政治家中的凉血理智自私派,他是儒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信奉者,做不到范先生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正因如此,闻知秋不可能成为一个伟人。那种豁出一切的,自己的性命,家人的性命,朋友的性命,带领一群与我共同志向的人飞蛾扑火一般要实现理想的事,闻知秋做不来。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也没有那等杀伐性情,他的性格注定他只能成为一名投机的政客。   而要成为一名成功的政客,在这个年代也并不容易,这是一个墙头变幻大王旗的乱世。   好在,闻氏夫妇有着丰富的学识与不错的交际手腕。他们有着一流的文凭,是所有领袖眼里的有用之人。褚韶华还与国外的军火商关系密切,她曾经接触过南方政府到美国购买军火的人,对欧美的军火市场有自己的了解。   可是,这些对孙先生并不算什么重要的事,闻氏夫妇相信,在任何一个军火掮客那里,孙先生都能得到想要的信息。对于军阀,军火很重要。可是,对于孙先生,并不是,他现在还不是一个军阀,广州买什么军火的事,怕是孙先生根本做不得主。   第一次见到孙先生夫妇是在席肇端家的酒会,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席家大宅的客厅灯火璀璨。来宾皆衣饰体面,谈吐有致。酒水点心无不是精致可口,训练有素的仆佣穿插其间,殷勤的为每一位到来的客人服务。   孙先生夫妇二人都平易近人,闻知秋与孙先生身边的一位胡先生很熟,向胡先生介绍了自己的妻子。还有那位有天人之姿的汪先生和汪太太,褚韶华与汪太太是几年前便认识,虽几年未见,如今一见面就似好友般聊了起来,汪太太性情爽俐,孙夫人亦是随和,尤其,孙夫人与褚韶华都是在美国读的大学,两人也很有些共同语言。   第一次的见面友好而平淡,因为是为孙氏夫妇举行的酒会,褚韶华会说一些关于孙先生政治主张或是以往革命事迹的话,不论汪太太还是孙夫人都对革命有着极大的热情,尤其孙夫人,说到孙先生最有名的“辛亥革命”时,那双柔和的眼眸熠熠生辉,汪太太更是孙先生党派的元老,在同盟会期间,汪太太已是活跃人物。   褚韶华很喜欢听汪太太热情的谈论过往的“同盟会”时的事,也喜欢看孙夫人的眼睛闪亮的模样,她相信,在外界处境艰难的时候,是理想支撑这一群人走到今天。   他们的确是希望改变社会,改变国家的一群人。   褚韶华主要是在太太圈里交际,席家的女主人席大太太身边的是她的一位好朋友,一位蒋将军的妻子,蒋太太。   蒋将军伴在孙先生身畔,可知必是近人。相貌英挺的蒋将军望之必已年过而立,蒋太太柔美若鲜花嫩柳。席大太太也很年轻,比褚韶华还要小一些,是席大先生的续弦。褚韶华与席大太太的关系也不错,但是,这一次的宴会,席大太太身为主家主妇,明显在交际上力有不逮。并不是席大太太有什么失礼之处,可是,她只能做到不失礼,并不能与来宾太太有更进一步的交际了,不论她的能力还是她的学识、见识,都远不及孙夫人、汪太太、褚韶华这些人。   席大太太勉强算是一位60分的主妇,相较之下,席肇方的原配席二太太更有大家主母气派。   褚韶华心想,席家的确很有钱,在上海金融界极有地位,可是,如果席大先生足够理智,他不应该娶这样一个续弦。一个理智的人,不会认为妻子是无足轻重的角色。   褚韶华走过去,主动与蒋太太打招呼说话,传递友好的意愿。听闻蒋太太娘家就在上海,难免话题更多。在褚韶华看来,孙先生与上海联系紧密,不论是显赫的席家,还是孙夫人的娘家,在上海的商界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听闻,孙夫人的娘家与孙先生关系密切,更在两人结缡之前。   褚韶华猜测,这不是寻常的投入。如吕不韦投资异人,上海的资本家也有各自的政治投资,哪怕吕不韦下场凄惨,哪怕朱元璋砍了沈万三满门,站得足够高的商人们仍然或主动或被动的投资革命、投资政治,也许是因为,当攀至高处时会发现,明明是两条不同的路,可是大家最终还是会汇聚到了同一条路上。不同的是,一方手里拿着的钱,一方手里拿着的是刀。   有钱就有安全感吗?   不,褚韶华永远不会忘记面对王胖子的逼迫,她与闻知秋只能与之巧妙周旋,进而借刀杀人。   拿刀的有安全感吗?   不,山上不只他一个拿刀的人,在通往顶峰的路上,更有无数持刀者于密林深处悄然前行。   攀登过高山的人会明白一个道理,除了山本身,没有人能永远的在山峰停留。甚至山顶的巨石,也会经由时光的消磨而化为灰尘。   何况是人。   这具肉身并不能万万岁,最多百年而已。   西方的生物学家达尔文认为人是由古猿猴进化而来,从一种蒙昧的动物进化为智慧的人,这种七情六欲永远止境的生物,带给这个星球战乱与灾难,也带给他们自身无数的伤痛与悲欢。他们建立制度,然后破坏制度,再建立制度……他们定义成功与失败,伟大与卑下,他们在自然之上另有一套行为准则……这种难以理解的生物,他们称自己的名字为人。   褚韶华一时分神,陷入哲学的沉思,直待一个声音唤醒她,“闻太太,您好。”   褚韶华抬头,看到俊朗的蒋先生过来,站在蒋太太身边,正在与她打招呼。面对年轻貌美的蒋太太时可以分神应对,对蒋先生不行,毕竟,这是一位带刀的人。   而且,这不是寻常的带刀人,他身姿英挺笔直,有着强烈的果决气质,带着微笑的眼神却并不似一把钢直的刀,更似一种武侠小说中比较传奇的武器——长软剑。   柔韧中有着不逊于钢刀的杀伤力。   要小心应对。 第265章 夫妻,家人   当天的酒会九点钟就结束了,褚韶华与闻知秋坐车回家。   今年的春天姗姗来迟,但也总算来了。夜里的风不再是冬天刺骨的冷,而是带着一丝春风的暖,中和了上个冬季遗留下来的寒意,这种在别人看来仍有些料峭的风,让褚韶华有一种格外舒适的感觉。   闻知秋把车上备着的毯子给她盖在身上,褚韶华说,“我一点儿不冷,你摸摸我的手,还出汗哪。”说着握住丈夫的手,自从有了身孕,褚韶华一直怕热。她倒是悄悄把高跟鞋脱了,褚韶华其实很喜欢高跟鞋,不论旗袍还是西式服装,除非是运动服,不然高跟鞋对女性的形象有着画龙点睛的妙用。整场酒会持续两个多小时,褚韶华多是站着与人交谈,难免有些累。   羊毛毯把脚给她包上,怕她脚冷。褚韶华靠着闻知秋的肩说,“这个孩子以后肯定不怕冷。”   “还能这样推断?”闻知秋好笑。   “我有这种直觉。”   夫妻二人的心情都不错,孙先生身边皆出众人物,哪怕不是想事先做一点政治倾向的投资,这些人也已优秀到值得交往。   到家的时间也并不晚,九点半左右,闻太太还没有休息,看到褚韶华回来忙拉着她问了一通劳累不劳累的话,让钱嫂子端来香气扑鼻的排骨汤,闻知秋给褚韶华脱了外套,递给阿双,对母亲说,“我也饿了。”   “还有哪。”闻太太看褚韶华气色不错,放下心来,问褚韶华,“没喝酒吧?”   “没有。席二太太专门准备了果汁,我还吃了两块黄油蛋糕。”褚韶华坐在闻太太身边,笑道,“一点儿不累,出去反觉着精神。”   “还是要小心些,吃些东西早点休息。”   夫妻二人洗漱后一时也睡不着,在卧室里说起今晚酒会的事,闻知秋与孙先生有着直接的接触,他说,“孙先生的确有着非凡魅力。”   褚韶华只是在最初时和闻知秋一起向孙先生打了个招呼,她的交际主要在太太群里。如果连闻知秋都说孙先生魅力非凡,可见的确是一位颇有魅力的领袖人物。其实,从孙先生身边聚集的人物,也能得知孙先生必不是等闲之辈。   褚韶华解开长发,指尖儿穿梭大发丝间做简单的梳拢,“孙夫人也是在美国读的大学,虽不是同一所学校,我们倒有些话聊。不过,孙夫人读的大学并不在马萨诸塞州,她家里小妹是在马萨诸塞诸的韦尔斯利,她的弟弟也在波士顿读的硕士学位。只是不凑巧,我读书的时候,他们都毕业回国了。”   闻知秋道,“孙夫人的弟弟,我倒是见过几次。以前在上海,后来听说去了孙先生身边。这次倒没有见到。”   褚韶华想了想,拿起梳子,玩笑道,“说不得孙先生出行,广州也要留一二心腹。”   闻知秋一乐,褚韶华又说起晚上新认识的蒋先生,“我看孙先生身边,不论胡先生还是汪先生,都是斯文气更盛。蒋先生颇有军人气度,他曾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就读,和席家人也很熟。蒋太太与席大太太关系非常好,她们肯定以往就有交情。”   对于今晚见到的人,闻知秋都有印象,也记得这位在孙先生身边的蒋先生。的确是有着强烈的军人气质,在孙先生身畔,话并不多,与孙先生神态亲近,应是极得孙先生的信任。闻知秋感慨,“可惜孙先生在广州军务上的话语权有限。”所以,蒋先生应不是军中举足轻重人物。广州军是以陈司令为首。闻知秋在以前甚至没听说过蒋先生的名字。   褚韶华突然心下一动,两手灵活的把长发在脑后松松一挽,用根白玉簪一插便固定好,手肘支着梳妆台,侧头回头说一句,“你有没有觉得,孙先生江浙的商人关系非常好。”   “你也感觉出来了?”闻知秋脱了外套换睡衣,长毛腿正往睡裤里伸,褚韶华都奇怪,闻知秋瞧着脸挺白净,也不知毛发系统怎么这么发达,胳膊腿上的毛跟长毛象似的。褚韶华眼神从长毛腿上移开,闻知秋一身灰蓝色睡衣恢复成文明的近代人,原想去洗漱,又起了谈兴,坐在梳妆台一畔的床头,“孙先生老家在广东香山,他最开始起义也是从广东开始的,如胡先生汪先生,都是广东人,早期同盟会元老,广东人居多。现在孙先生身边,孙夫人算是上海人,孙夫人的父亲宋先生原是生意人,也是传教士,听说是老家是海南那里。不过,我认为宋先生算是上海人,他的生意一直来往于上海和美国,生前是上海有名的大商人。孙先生的事业,多得这位宋先生相助。连带着席家,对孙先生也非常有好感。”   “孙先生与原配离婚后娶了现在的孙夫人,与江浙系联系更紧密了。那位蒋先生是哪里人?”   “宁波奉化。”   闻知秋笑了笑,补充一句,“席家老家是江苏。”   夫妻二人心思一致,孙先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确是在亲近江浙财团。   夫妻二人说了会儿话方才休息,第二天早上,穆子儒打发人送了醉泥螺过来,打电话同褚韶华说,“先时听你说闻先生爱吃这一口,我老家送来的,味儿特地道,我着人给你们送了两坛,让闻先生尝尝。”   褚韶华笑,“大哥什么都想着我们。”   穆子儒哈哈笑两声,“我在上海不就你这一个妹妹么。”   时间还早,窗外传来清晨鸟鸣,褚韶华精神亦佳,“还有件喜事要同大哥说。”   “什么喜事,快说。”   “大哥要做舅舅了。”   穆子儒更是高兴,他连忙打听一回褚韶华的身体,问多长时间了。褚韶华说,“今天就三个月了,妈说要三个月再告诉你们知道。”   “好好好。”穆子儒连说三个好,褚韶华这个义妹颇得他心,非但人有学问,难道还没有文人的酸腐气,反是有些江湖豪气。人家在上海越混越好,待他这个义兄也没有丝毫疏远。穆子儒一个大男人,毕竟不太懂女人怀孕生孩子的事,立刻说,“一会儿我叫你嫂子过去,你好好养着,什么事都别操心,有事就与我说。”   褚韶华笑着应下。   两人说几句就挂了电话,闻太太已经让阿双阿芒装了两篓广东那边来的芒果给穆家送醉泥螺的下人,让他带回去给穆先生尝尝。   打发了送东西的穆家下人,褚韶华让人打开醉泥螺的坛子,果然一股黄酒咸香扑面而来,褚韶华吃不惯这东西,好在她害喜症状基本消失,闻着并没什么。闻知秋闻到这味儿却是拿着报纸从客厅走过来,一边走一边说,“好香的醉螺。”看褚韶华没呕吐,闻知秋大喜,“可算是能吃一口了。”先前褚韶华害喜严重,凡是水产类莫说吃了,远远闻见都不舒服。有一回闻知秋中午在警局吃了条葱油蒸鱼,傍晚回家都叫褚韶华闻出来,当天闻知秋洗了两回澡才能进卧室。   褚韶华看还有一坛,同阿双道,“小双,一会儿你和小刘,把芒果柑橘装上两篓,送到这两个地址,一份是给汪太太,一份给蒋太太。”   阿双取来纸笔,褚韶华把地址写给她。小双接了地址,褚韶华指了另一坛醉泥螺,“这坛醉泥螺一并送给蒋太太,请她尝尝。”   阿双下去忙了。   闻知秋说,“蒋太太也喜欢吃醉泥螺么?”   “蒋太太?不,这个是给蒋先生的。”褚韶华从梅子青瓷盘里捏了块青酱肉放嘴里,“蒋先生的国语带着浓重的奉化口音,一看就是土生土长的浙江人。昨天酒会,我看他并不喜欢洋酒,更喜绍黄。这坛醉泥螺是用上等绍黄腌的,应该会喜欢。你不是说江浙人人都爱吃这个么。”   闻知秋:呃……   褚韶华含笑嗔他一眼,转头让阿芒去书房找出两本英文书,还有美国寄来的巧克力,“这两样寻个纸盒装上,早饭后给孙夫人送去。”褚韶华写好卡片,附在每份礼物之中。   闻知秋在一畔欣赏着褚韶华铁钩银划的字体,“我与胡先生很早就相识了,这些东西,也给胡先生送一份。”   “胡先生那一份,让乔立去送吧。胡太太并没有来,我同胡先生也不熟。”   闻知秋没意见。   闻太太看他二人有商有量,唇角不禁扬起笑意。闻雅英起床下楼,向长辈问好,褚韶华也不说闻雅英起床时间有些迟的事。闻雅英的英文老师是希望她能早上读半个小时英文的,闻雅英以前还起的挺早,毕竟,睡的也早。自从请来补习老师,起床时间就越来越晚。褚韶华不知道她是因为补习的原因觉着累,还是故意要跟老师对着干,倒是褚韶华闻知秋都习惯早起。   褚韶华另有事同闻知秋说,“圣约翰和震旦那里的捐献细节都谈好了,日期定在明天,你抽空和我一起去。我跟妈说好了,妈也一起去,会有个捐献仪式。”   闻知秋知道褚韶华说的是年前到的那批欧美原装书籍,这一批书是褚韶华特意拜托克拉拉着人采购的,数量有万册之多,都是不错的原文书。褚韶华向两所大学提出捐献后,两所大学都很重视。这样出头露脸的事,褚韶华当然要带着闻知秋。   褚韶华对于慈善和教育非常热衷,有这样的一位妻子,闻知秋在政界崭露头角的同时,也得到了文化界的好感。   闻知秋问,“教育司那里有没有通知?”   “我同褚副司长还算熟,吴司长只是见过两面,话都没怎么说过,总不能只请副司长不请司长。”   “我知会吴司长一声。让他和老褚一起过来。”   褚韶华没有意见,市长之位已经旁落,闻知秋接下来要经营的是在上海的政治地位,把手里的牌经营好,更是一种功夫。这种请官员的事,自然是闻知秋出面。   褚韶华依旧每日忙碌,早饭后穆太太带了不少补品礼物过来看望她,向闻太太和褚韶华表达了祝贺,也很为褚韶华高兴。穆太太是穆子儒的原配,圆圆的脸,身材微丰,一脸的福相,旗袍宽松,脚下是平底皮鞋,性格非常温和,“你大哥听说这消息高兴坏了,他想亲自过来,又不懂这上头的事。金先生有事找他,我让你只管去忙你的,我过来跟妹妹说说话。”很细致的问褚韶华怀孕时的事,又说,“怪道前些天不见你出来。”   闻太太一起招待穆太太,说了前些时日的凶险,穆太太听后很是替褚韶华念了几声佛,庆幸有惊无险。褚韶华是个很本事的人,事业上非常成功,嫁人也嫁的好,闻知秋不论学问还是身份,与褚韶华都很般配。只是褚韶华这次结婚时年纪已经不小,能这么快怀孕当真是大大的喜讯。穆太太是老派人的认知,终是认为女人甭管多大本事,到底要有自己的孩子,才算终生有靠。   尤其褚韶华与闻知秋是二婚,更得有自己骨肉才好。何况,闻家现在还没儿子,属于很缺儿子的情况。   褚韶华把日子过的风生水起,穆太太都觉着,自家男人这个义妹认的好,还给褚韶华介绍了几个上海有名的接生婆。   褚韶华给广州系夫人太太送的礼物也都有回信,蒋太太汪太太和孙夫人都打电话过来致谢。三位女士都不是难相处的性情,尤其第二天褚韶华给两所大学捐献图书的新闻登在第三天早晨的报纸上。孙夫人特意给褚韶华打电话,两人谈了很多关于教育和慈善的事。   孙夫人请褚韶华过去喝茶,把自己的妹妹介绍给了褚韶华。   褚韶华与孙夫人姐妹相处极好,还有汪太太,彼此都聊得来,一则是大家所受教育程度相仿,二则是,在当今年代,关心国家政治的女性实在太少了。曲高和寡终不如志同道合,故而,乍然相遇,立成莫逆。蒋太太也时常在孙夫人身边,如褚韶华的判断,大家说些衣裳首饰,蒋太太还能插的上话,再多的涉及到政治经济教育之类,蒋太太只能做一位茫然听众了。   褚韶华把一个消息带回给闻知秋,“听孙夫人说,她还有个姐姐,可惜不在上海,和姐夫在关外。孙先生与关外胡家的关系也不错。”   广州系毕竟太远,闻知秋在上海市政厅工作,于军务上的事知道的真不多。不过,兵书是读过的,闻知秋道,“远交近攻,胡家有意关内,广州政府大概也想北上。”   褚韶华问闻知秋,“你和胡先生关系不错,怎么他没邀请你去广州?”   “当初胡先生倒是提过。那会儿我刚毕业回国,妈供我读书十几年,我不想她再操劳。广州政府偏居一隅,孙先生刚从日本流亡回国。我希望能先尽孝道,改善家人的生活,没有答应。”闻知秋说。   “上海这个地方,选的很好。”   闻知秋搂住妻子的肩,并不后悔当初的造择,“那是,若是去了广州,我们就不能相遇了。”   褚韶华眼中含笑,闻知秋觑近了她的脸,伸手摸了摸,“脸上怎么了?长斑了吗?”   “是啊,”褚韶华有些郁闷,叹口气,“妈说她怀着你时脸上也有长斑,温大夫也说是妊娠期的缘故,真愁人。”   “没事没事,有斑也好看。”闻知秋细心安慰。   “胡说八道,没听说脸上长斑好看的。”   闻知秋把手放在妻子的小腹上,“爱人眼里出西施,你什么样都好看。何况,这是因为怀孕的缘故。咦,我怎么觉着孩子动了?”   “没有,才三个多月,哪里会动。”   闻知秋坚称自己感觉到了孩子的胎动,第二天还跟母亲详细描述了一回,我手刚放上去,突然就动了。说的有鼻子有眼,褚韶华身为揣孩子的当事人,宁可相信那是她肚子抽筋。   闻知秋就像他自己说的,在政治理想与家人之间,他先考虑家人。或者是因为闻知秋这样的性情,他虽在政治人物中不够伟哉壮哉,但是,会带给家人更多细致温情,做他的家人,会有更多的幸福。 第266章 妻子的建议   军阀之间是非,对于闻氏夫妇而言只能是一个猜测。闻氏夫妇都是非常务实的性子,闻知秋在警察局长的位置上兢兢业业,兼或巩固自己在市政府的权力。褚韶华除了经营生意外,也多了许多政治上的夫人小姐太太间的交往。   褚韶华顺带给闻雅英读的私立女子小学捐了一批儿童读物,褚韶华一向喜欢捐助学校,她虽然始终不喜欢闻雅英,并不妨碍她把继母的身份做的滴水不漏。   倒是有件事让褚韶华哭笑不得,怀孕满三个月后,褚韶华便没有再对亲戚朋友保密,亲戚朋友知道她有身孕,多有过来看望的。   如潘家邵家与褚韶华多年交情,还有褚亭的母亲褚太太,都亲自上门送了不少滋补的东西。亲戚里赵表姐九堂嫂这些也都有过来,姜家二舅妈听闻她有身孕的事,带着礼物过来看望,亦是好意。褚韶华早上尚未出门,见二舅妈过来,遂到客厅陪着小坐。二舅妈与闻太太是正经姑嫂,打听过褚韶华的孕相后,就开始打听褚韶华与闻知秋设立教育金的事。   “我听春华说,他家周笑周爽都转到了真光小学,学费就是从教育金里出的。大姐,什么叫教育金哪?我听春华说了半天也没听明白。”二舅妈好奇的打听。   闻太太拿芒果递给二舅妈,“其实就是秋儿和韶华想帮他们一把,毕竟真光小学的教育环境要好些。弟妹你也知道,春华婆家孩子多,要个个都去上教会私立小学,怕是供不起。春华又想让孩子读好些的学校,韶华就出的这主意,也不是白帮她。提前说好了,孩子得好生念书,考试得前十名,就给他们交学费,要是成绩不好,就让春华他们自己想法子去。”   二舅妈听的笑了,“我就说秋儿媳妇是国外留学大有见识,前几天看报纸给大学捐了那许多的书。春华有这样的兄嫂,以后也不用愁。家的几个小子,给他们供到大学毕业,以后定念着你们做舅舅、舅妈的好意?”最后一向是对着褚韶华说的。   “他们有出息是他们自己受益,念不念我们有什么妨碍。”褚韶华不必人感激,也不必人报答,她自己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不用依靠别人。   “那怎么能,教会小学可不便宜,自小学读到大学,花费不小。”   褚韶华笑,“知秋也就春华这一个妹妹,两个孩子成绩也不错,我们做兄嫂的帮衬些不算什么。”   闻太太欣慰的拍拍褚韶华的手,“韶华和秋儿都很注视教育,也盼着孩子们能多读书。我也说,个个名牌大学才好哪。以后不管是大学、硕士、博士,读书越多越好。”   二舅妈道,“是啊,姜亚今年大学毕业,想去法国读研究生。我今天过来,也是想跟大姐和韶华打听一下,这国外读书的花销。”   闻太太不是特别有心计的性子,剥了个山竹递给褚韶华,“这个我还真不清楚,秋儿当初都是自己挣的学费,他也没说过。韶华在美国读的书,也不是法国,这情形一样么?”   褚韶华已经听出姜二舅妈的意思,心里有些不屑,她说教育金的事,是说读书有些困难可以帮忙。何况,闻春华是闻知秋的亲妹妹,当然,姜家也不是外人。可据褚韶华所知,姜家到上海后仗着闻知秋的关系,再加上姜家父子擅经营,日子过的很不错,难道还供不起姜亚出国念书?   褚韶华靠着沙发的靠背,很轻松的说,“欧美的学制都差不多,说来在国外念书真是一种享受。我到美国就花了船票钱和刚到美国时租房子吃饭的钱,入学考试我拿的是全奖,舒服极了。他们的奖学金非常高,我在学校所有花销都能付清,学校的宿舍也很好,两个人一个房间,很宽敞。我们学校有七个食堂,各国菜都有,食堂的费用都包括在学杂费里面,我每天换着食堂吃,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什么都有。炸鸡吃腻了就换龙虾,肉吃腻了吃沙拉,要不是我去华尔街买期货赔了一笔钱,我还能剩下点儿。根本不用怎么花钱啊。”   闻太太听着就说,“是啊,要不是韶华回国后说起,我都不知道在国外读书这么好。”   二舅妈忙道,“哪里就人人都像韶华这样优秀,姜亚成绩可不如韶华。”   “知秋当年读研究生也是有全奖的,知秋大学毕业原想回国,他们学校的一个教授很喜欢他,给他奖学金,他就又读了一年。”褚韶华道,“我看表妹面相就很聪明,舅妈只管让表妹试试。二舅和表弟生意做的那么好,就是没奖学金,供表妹难道有什么难的?研究生也只读一年。”   “他们那就是个虚架子。表面看着热闹,实际见不着什么钱。”   闻太太也有些明白弟妹的意思了,闻太太就直接问了,“弟妹,是不是亚儿出国的钱不凑手?”   二舅妈道,“她这还没决定读哪所学校,也不知道能不能考得上?”   褚韶华问,“表妹想读什么专业?”   “法语。”二舅妈说,“等以后回国像韶华你一样在大学做个老师也挺好,既体面,薪水也不少。”   到法国去读法语,褚韶华说,“到时看表妹考上哪所大学吧。如果学费不凑手,二舅妈只管说,咱们不是外人。知秋的薪水比以前要高,教育金的钱是知秋、妈和我一起凑的,我们每人拿了一千块大洋放在里面。周笑周爽转学交学费就是从这里面出的。表妹那里到时差多少,舅妈你说个数,就是超出教育金,我们也得给表妹凑一凑,读书要紧。”   不同于她刚结识的孙夫人姐妹,孙夫人姐妹有一位传教士的父亲,一位五六十年前就没有缠小脚接受西方教育的母亲,褚韶华是完全的农村旧家庭。如果她真的是传统旧女性,她不会有今天。褚韶华做人做事自有原则,姜二舅的确以前帮过闻知秋,闻知秋出国读书,姜二舅资助了五十块大洋,在彼时,对于贫困的闻家,这不是小数目。   可是,这些年,姜家再如何大恩,闻家也报答了。不说姜亚在震旦读大学的学费都是闻知秋出的,就是在上海,姜家生意这般顺风顺水,一则姜家父子不算太无能,二则就是闻知秋的穿针引线,介绍了多少商业上的人士给他们。   如果姜家像闻春华一样,希望孩子能读好一些的启蒙学校,而且,家里的确有些困难,褚韶华不会不帮。她每年捐给学校的钱就不是小数目,亲戚家有些困难,帮一把不算什么。可是,你不能拿她当冤大头。   教育金也不是给姜亚这种情况设立的。   二十几岁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家庭条件优渥,一定要让别人家拿出钱来给你去留学。褚韶华难听的话没说出口,没钱就别出国,震旦大学是非常优秀的大学,在震旦大学读研究生是一样的。或者先工作,挣到留学的钱再出国。   不过,褚韶华看着闻太太的面子,答应姜家钱不凑手可以帮忙。   二舅妈满嘴称谢,拉着褚韶华的手说,“那我就托给韶华了。”又对闻太太道,“要不是家里有秋儿和韶华这两个出息孩子,也不敢让亚儿留学。毕竟那老远的地方,她一个女孩子家,如何能叫人放心呢。”   “是啊。”闻太太待娘家兄弟一家向来亲近,想着侄女留学,到底也要表表心意,也很高兴侄女能多读读书,同二舅妈道,“不过,现在讲究女孩子多念书。硕士很好读,就一年的时间。也不耽误回国说亲。”   二舅妈笑着叹口气,说话时的口气无奈中又带着自豪,“我倒是愿意她赶紧说个婆家,可这孩子不知怎么回事,非要去国外念书。这要说怪就怪韶华,我一说不让她出国,她就拿你来跟我举例,说表嫂如何如何。”   褚韶华笑笑,心里道,若你闺女像我,你就不该过来哭穷打秋风。   人要是连这口气都没有,但凡能占便宜就去占便宜,这样的人格,褚韶华是不喜的。褚韶华向来是把面子看得比命都重要。   二舅妈就在闻家用的午饭,褚韶华中午有约,先出门去了。   二舅妈心里就有些不高兴,她毕竟是长辈,特意过来看望褚韶华的,结果,褚韶华略陪着说几句话就出门去了。二舅妈起身道,“我家里也有些事,大姐,我就先回了。”   “你有什么事,又不用出门做生意。”闻太太笑着留她,“弟妹你莫多心,韶华是有事,她今天约了沪江大学吴校长,一早就定好的行程。”   “韶华又要去给大学捐书啊?”二舅妈心下恼褚韶华拿大,不将她这个长辈放在眼里,却也知道褚韶华是真有本事,遂又坐了下来,“大姐,我看报纸上说,韶华一下子就给两所大学捐了两万多本书,还都是外国书。听说外文书可贵了,这得多少钱啊。”   闻太太剥个柑橘,给二舅妈一半,“你尝尝,这橘子可甜了。”才说,“韶华也是好心,买些书捐给学校,让学生们多看看书,也是积功德的事。”   “白给人东西,怎么能不积功德?可难道大姐就不想想,眼瞅她这怀上了,生出来就是咱家的长孙,再有钱也该给咱家的儿孙留着些。哪里能这么大手大脚的,有钱不给自家孩子用,反都捐给别人,这哪里是长久过日子的法子。”二舅妈掏心窝子的神色,“不说别的,这些钱要是供咱自家的孩子,以后咱自家人出息了,秋儿也有个帮衬。好处给了别人,别人知道你是谁呀。”   闻太太原是不管外头事的,她说,“这是孩子们自己个儿的事,管这个做什么,让他们自己拿主意呗。”   “唉哟,我的大姐,那花的还不是秋儿的钱啊。”   “不是啊,是韶华自己的钱。”闻太太道。   二舅妈瞪大眼睛,“韶华自己的钱?”   “秋儿每月的工资都交给我,买书什么的,是韶华让美国朋友买的。”   “韶华这么有钱啊。”   闻太太笑笑,“我也不能打听儿媳妇有多少钱。韶华一直做生意,在上海有生意,在美国也有生意。你看她成天忙的,就先前刚查出身孕时歇了几天,如今身子一好,就是见天的忙。”闻太太也不傻,知道这个弟妹是想侄女出国时她资助一些。拿点钱倒没什么,管到她家里来就不好了。褚韶华捐书捐钱的,儿子也没少跟着上报纸,就是她也上了好几回报纸了。以前儿子没成亲时,可没这么露脸过。说到底,这对儿子做官是有益的。   再说,韶华好几号买卖,以后还怕儿孙没饭吃?儿子也不是没本事的人,孙子以后说不定比爹妈还要强。人家媳妇自己的钱,拿出来做些善事,难不成她做婆婆的不支持还拦着?第一个儿媳妇田氏成天拿钱开那些没用的酒会,闻太太都不言语,何况现在对儿子前程有益呢。   姜亚留学的事,闻太太算着手里剩下的教育金,晚上同儿子媳妇商量,“你二舅妈开了口,也不能不表示。要不,咱们就拿出五百大洋,也是咱们的心意。剩下的就不动了,待暑假后周笑周爽还得交学费哪。”   闻知秋说,“行,听妈的。这会儿姜亚应该开始申请大学了,要是能申请到奖学金,不用花什么钱。”   “我也这么说。”闻太太笑,“姜亚成绩一直不错,这也就是她要出国,咱们表表心意。”   褚韶华喝了口鸡汤,“就是申请不到奖学金,一年学费也差不多就这些,表妹不用有太大压力。”褚韶华在震旦大学任英文老师,姜亚的成绩可没有闻太太说的这样好。这样的成绩不要说想申请国外大学的奖学金,就是震旦大学研究生的奖学金,也不容易。   闻雅英从绘兰草的青花盘里用勺子兜了些虾片炒嫩豌豆,天真稚气的问,“阿姨,亚姑姑的成绩不好吗?”   “跟你爸爸当年的成绩比,很一般。”   “跟阿姨你比呢?”   褚韶华怎么会中小女孩儿这样的语言陷阱,“我属于天资一般,但很努力,然后变得很优秀的类型。雅英你功课要用功些,你爸爸念书时很少拿第二名。”   闻太太最自豪的莫过于儿子有出息,闻言笑道,“还真是。秋儿字也写得好,以前给书铺子抄书,老板都夸他字写的体面。”   褚韶华也说,“非但中文写的好,英文也写得漂亮。知秋读大学时还拿过学校最佳字体奖,橄榄球打的也好,你爸爸在的球队得过大学橄榄球比赛的冠军。”   闻太太笑眯眯的听着,“以前怎么没听秋儿说起过。”   “闻先生太谦逊了。”褚韶华打趣,她也是从闻知秋的日记本上看来的。闻知秋给褚韶华剥个白虾,好笑,“夸得我脸都发热。”   “的确很优秀,不用害羞。”褚韶华给闻知秋夹块清蒸鱼,眼神有些调皮,却也透出欣赏,“如果我怀的是个女儿,我希望孩子像知秋。如果是个儿子,也希望像知秋。”   “肯定像的。”闻太太笃定,“你这怀孕时的症状和我当初怀秋儿时一模一样。”   闻雅英低头默默吃饭。   待晚上两人说私房话时,褚韶华向闻知秋表达了对姜二舅一家的诚实看法,“拿咱家当冤大头了。”   “二舅妈自来就是这样,爱占点小便宜。”   “你想听一听我的意见吗?”   闻知秋洗耳恭听,褚韶华合上手里的书,看向丈夫,“对于我们现在,几百块几千块大洋都不是大数目,这不算什么。但是,我建议你不要再给他们太多资源。他们已经可以上海立足,如果他们本事足够,有没有你,都能有所作为。如果他们本事平平,给他们再多资源不是好事。他们不是做大事的材料,不愁吃喝就算了。你现在是局长,再往上走,必然惊险重重,亲戚们不能成为你的助力,也不要扯后腿。”   褚韶华这话在理,闻知秋想了想,“这几年他们倒还稳当。”   “那是因为他们不过是在商业的下游,你先前也只是秘书长。如今你已经是局长,不要为亲戚出让你任何的政治利益,你官场生涯的黄金时期就在眼前。这几年能上去,不会止步于上海。知秋,我希望你能实现心里的理想抱负。”褚韶华在乎的从来不是钱,褚韶华说,“对我而言,你最要紧。”   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可在这一刻,他们的心离得那样近。闻知秋忍不住揽住妻子的肩,“放心,我有分寸。” 第267章 毒手   褚韶华的人生进入三十岁,对于许多人来说是一件好事,就如同一件烧制中上的瓷器,经过时光的淬炼,离开窑炉时的火气消散,釉面温润。也如同一柄锋锐宝刃,开始明白内敛的道理,而重刃无锋。   这个时候的褚韶华,已经不会为一些小事计较,亦不会为一些不值得的人停留。   相较于二舅妈过来占个仨瓜俩枣的便宜,褚韶华只是在闻知秋这里给他一个建议,转头投入到与褚亭的生意中去。褚亭终于把陈家人手里的毛呢机器和工厂用适当的价位盘到手,开始和褚韶华商量开毛呢厂的事。褚韶华派程辉带着厂里的五个年轻机伶的技工,与工厂里原来织毛毯的技术经理窦经理出国考察。这厂子自陈家开起来后,呢料织不成,后来只能织粗纺毛毯。陈家关系极广,因为收购羊毛打通了到内蒙的商路,毛毯生意倒不是不赚钱,但总的来说,还不如做羊毛外贸出口,非但利润高,也不必养着这些工人,所以就打算把毛呢厂出手。   开始要价太高,没人接。   陈家后来干脆做了个人情,半卖半送给了王局长的八小舅子。王胖子倒台,他家姐妹跟了张市长,张市长被褚韶华搞垮,那女人直接成了红颜祸水克夫命,等闲没人敢碰,这小子也不是经营的材料,干脆出手换一笔现钱。等着捡落的倒不少,褚亭之所以敢伸手是因为他的合伙人是褚韶华,他在给陆三许三两位公子经营建筑公司。   褚亭把机器连工厂都盘了过来,就开始跟褚韶华商量纺呢料的事。褚韶华不懂技术,可她胆子大,用褚韶华的话说,“不懂就去学,美国、欧洲,都去看一看。然后顺便找一找物美价廉的羊毛货源。”   是的。呢料技术其实不难,只要买机器。机器方是会派工作人员来教怎么用机器的,哪怕咱自己人再笨,学不会,花大价钱请几个外国技工也请得到。所有机器,窦经理都会开,可不要说上等羊绒,就是纺出的羊毛料,人也不能穿。   用窦经理的话说,“东北那里冷,还有毛子那边儿,冬天冻死人,这料子太粗,他们都不穿。只能做毛毯,可加上运费,再有往外的市场开拓,利润太薄。我请了个英国呢料商人,他是懂纺织技术的,他说是我们的羊毛不行。想织出真正能穿的羊毛料或是羊绒料,必需得用好羊毛,内蒙的羊毛”   褚韶华道,“进口一些国外羊毛也不是难事。”   窦经理无奈,“大公子收来内蒙羊毛,直接从港口卖给国外商人,非但利润高,用人也少。自国外进口羊毛,再试验纺织,想织出上等呢料,时间金钱都要大笔投入,有这工夫,倒不如多去内蒙收些羊毛,一倒手立刻就可见利润。”   褚韶华不客气的说,“真鼠目寸光也。”   窦经理苦笑。   褚韶华与褚亭交换个眼神,交待程辉和窦经理出国要注意的一些事,国外的技术、原材料都要看一看,还有程辉,瞧着有什么稀罕好销的洋货就买些运回来。   待买好船票,等大船到岸,立刻出发。程辉带着褚韶华写的信,让程辉先到波士顿找亚摩斯,让亚摩斯给一行人安排个可靠的律师陪同,全程费用有褚韶华这里来出。   当然,到国外后就要几人灵活行事了,但褚韶华与闻知秋都在国外有些人脉,自然要提前做些准备。   褚韶华褚亭给他们定的时间是半年到一年,反正工厂还没开始,先找到性价比高的原材料,把技术这块磨合好,比什么都重要。   把程辉窦经理一行人安排妥当,送上大船,就到了清明节。吃过青团,天气一日热过一日,褚韶华原就怕热,天气转暖,她早早就换上了薄料长裙。先前夫妻俩争论是不是胎动的事,如今变成每日固定胎动。温大夫每个月都会过来把脉做检查,褚韶华的身体一直很好,可大概是孩子活泼的缘故,每天一早一晚最明显。   闻知秋对这个孩子有着极大的期待,一早一晚都要跟孩子打招呼,还给孩子取了个闻大果的小名儿,通俗易懂的程度用褚韶华的话说,完全看不出是留学生取的名字。   闻太太对儿子向来是迷之自信,对这个小名儿则是大加赞赏,称赞这小名儿平凡吉利,对孩子将来有利。   在褚韶华有明显胎动后,如今天气渐暖,褚韶华衣裳穿的也薄,闻知秋在早上感受过孩子的胎动后,闻太太有时也会摸一下,然后,还能做出诊断,“是个结实孩子。”   闻知秋含笑盯着将来出生的孩子,见闺女下楼,招呼闺女,“雅英要不要看看小弟弟或者小妹妹?”   闻雅英有着孩童的好奇,盯着继母微鼓的肚皮,闻知秋拉着闺女柔软的小手,放到妻子的肚子上。透过轻薄的春衫,闻雅英触摸到那个温热跳动的小生命,真的会动,闻雅英一下子缩回手去,大眼睛里都是惊异。闻太太搂着孙女直笑,安慰她,“别怕,是小弟弟在动。”   闻雅英垂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厌恶。褚韶华看到闻雅英紧紧抿住的嘴唇,低垂的眼睛看不出神色,可是,那似乎并不是一个高兴的神色。   褚韶华并不在意闻雅英,她与这位继女关系一直平淡,褚韶华每天有大量工作要处理,她都不会在家伺候婆婆,更何况细致耐心的处理与继女的关系。   这个年代,继女对继母恭敬。继母待继女衣食周到,没有挑剔虐待,就是好的。   褚韶华从没有挑剔过闻雅英一直叫她“阿姨”的事,在闻太太闻知秋心里,褚韶华不可谓不宽厚。   褚韶华便是有空,也更关心自己的孩子。先施马太太最有意思,给褚韶华送了不少柔软的料子,褚韶华打电话道谢,马太太笑,“你现在怕没时间逛百货公司了,都是适合孩子穿用的,让裁缝看着做吧。”   褚韶华口气亲呢,“老板娘你这样就把我惯坏了。”   “你要是肯叫人惯坏就好了。”马太太的声音带着笑,问,“四太太的生辰你过去吗?”   “过去。干妈说不大办,我劝她说,你办不办的,我们都得送礼。你说我们送了礼,你就招待我们一杯茶,这也不太好呀。”褚韶华玩笑着说,逗得马太太一阵笑,两人约好陆四太太生辰那天见面,便挂断了电话。   褚韶华想了想,给赵表姐打了个电话,邀赵表姐一起过去给四太太庆生辰。赵表姐自是乐意去,只是她以往没跟督军府太太打过交道,够不着。   赵表姐问,“那我备些什么寿礼合适?”   褚韶华说一个数目,让赵表姐照着这个数目备礼,赵表姐就心里有数了。   赵家为人比姜家讲究的多,赵姐夫在税务司有些权力,年纪且不算太大,闻知秋在警察局长的位子上,除了培养心腹提携近人,赵家是亲戚家,能帮忙的时候更不会不帮。有合适的场合,褚韶华都会叫上赵表姐。   只是,陆四太太的生辰宴,褚韶华却是没能过去。   这事令褚韶华极为恼怒,随着月份渐大,哪怕褚韶华孕相不是非常明显,身体也有些笨重。她早上起的早,都会在院子里溜达片刻,一则对身体有益,二则生产时好生产。   南方的春天雨水多,时常下雨。那是在四月末的上午,雨水连绵数日,好容易晴天,褚韶华在廊下走了会儿,觉着有些累,因着太阳好,她倒是愿意在院里坐一坐,就在廊下置了软椅。褚韶华拿着本书,看了一会儿,就有些睡意,突然觉着小腿一疼,褚韶华睁开眼睛,见地上三四条红头黑身黄脚的大蜈蚣,有两条爬到她腿上去。褚韶华拿书使劲儿一拍拂,把蜈蚣拍落,觉着小腿疼的不行,立刻叫人过来。   阿芒去屋里拿毯子,听到褚韶华的叫声,立刻跑了出来。见褚韶华面色惨白,地上一只被踩死的蜈蚣,露在外面的小腿已经开始红肿。阿芒一个箭步冲过去,蹲下,托起褚韶华的小腿,没有片刻犹豫,低头就在伤处吸了一口,然后吐在了地上。   闻太太跑出来,登时惊的六神无主,“怎么,叫蜈蚣咬了!”   阿芒不知道这种急救对不对,她觉着自己的嘴也开始发烫,焦急的大声说,“立刻给温大夫打电话,是红头黄脚的大蜈蚣。”   阿双腿脚俐落,赶紧打电话叫了温大夫来,说了褚韶华被蜈蚣咬到的事。褚韶华疼的脸色都变了,闻太太握着她的手安慰,“不要担心,大夫马上就来了。韶华,想想孩子,你可得稳住啊。”闻太太自己急的眼睛都湿了。   阿双说,“小姐,呼吸放平稳,你稳住,小少爷才能平安。”   如果是褚韶华刚检查出身孕,胎相不稳时遇到这样的事,怕是孩子很难保住。如果不是褚韶华性情坚韧,必要出大事。蜈蚣咬一口,这事可大可小,有些人一点事没有,褚韶华却是整个人呼吸急促,头晕,恶心,把早饭全都吐了出来。   褚韶华硬是撑着心里头的一口气,拍拍阿芒的头,“不要再吸了,阿芒。”   阿芒那双并不算美丽的眼睛里静静的流出泪来,她看小姐快睡着,怕小姐着凉,进去拿毯子的工夫,就出了事。褚韶华眼里射出寒意,一手紧扣在软椅的扶手上,意志清楚,喘息着对闻太太说,“妈,把人都叫出来,谁都不许动。给知秋打电话,让他带探长回来,不论是谁,我定要她付出代价!” 第268章 恶意之一   褚韶华有着缜密的思维,她绝不相信这是意外。如今清明刚过,就是南方虫蚁多些,真正要除虫也是在端午前后。现在时间尚早,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蜈蚣。   再者,自王胖子的事,褚韶华身边留下两个保镖,出门时有助理保镖相随。有身孕后,更是身边鲜少离人,也就是在家里,人多,不甚在意。却也不可能这样凑巧,阿芒刚不在她身边,她就被蜈蚣咬了。还是这种毒性很烈的蜈蚣。   褚韶华是乡下长大,她不是没见过蜈蚣的人,在老家时也被蜈蚣咬过,就是疼一下,用水洗一洗就没事了,从没有这样疼过。这种红头黑身黄脚的大蜈蚣,一看就知有毒。   温大夫在电话里让用浓碘水冲洗伤口,温大夫到闻家时是带着药酒来的,这是中医医治毒虫被咬的办法,诊脉后又开了解毒方。褚韶华的脉象跳的有些快,脸色极差,额间冷汗不断沁出。温大夫问,“少奶奶,除了头晕、疼痛、恶心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不适?”   褚韶华摇头。   温大夫将手从褚韶华的脉象移开,迅速开好处方,交给徒弟去抓药,同褚韶华说,“会疼上三到五天,如果忍受不了,可以帮您注射镇痛剂。如果能忍受,您尽量忍受,镇痛剂的主要成分是鸦片,您现在怀有身孕,用镇痛剂会对胎儿不利。”   褚韶华疼的唇瓣雪白,目光灼灼的盯着温大夫,“现在会不会对孩子有影响?”   温大夫知褚韶华问的是被蜈蚣咬后,蜈蚣毒素对孩子有没有影响。温大夫温声安慰,“我没在医书上看到有这种案例,不能保证。但是现在孩子还好,您心情平稳有助于孩子平安。”   “有劳您了。”褚韶华轻轻的叹了一声。她努力与疼痛争夺身体的控制权,她现在最该做的是平复心情,先保护好孩子,再论其他。   温大夫让褚韶华好好休息,出去开几幅解毒食补的方子。闻家这位局长夫人在外风评一直很好,褚韶华待人接物也很有礼数。自从褚韶华有孕,温大夫每个月都会过来给褚韶华诊脉,孩子三个月时,温大夫就诊出是个男孩儿。闻局长现在膝下只有一女,可想而知闻家对这个孩子有多么的看重。何况,这是闻夫人与闻局长成亲后的第一个孩子。   江南气候潮湿,毒虫颇多,蜈蚣也有很多种,偏叫毒性最烈的咬了。这个时候被咬,肯定会对胎儿有影响,好在救治及时,温大夫也只能保证在自己医术的范围内将影响降到最低。   温大夫把食补方交给眼睛红肿的闻太太,闻知秋正好带人回了家。闻知秋大步快行,一身警察局长的服饰,眉峰如剑,眼神如鹰。他正处在一个男人的黄金年华,而且,身材保持极好,绝不似前任王胖子的蠢肥丑笨,警服为闻知秋的儒雅添了几分英挺。闻知秋进门见到温大夫,几步过去,先问妻子的情形。温大夫道,“这蜈蚣毒性不小,好在救治及时,少奶奶身体暂无大碍。只是少奶奶正在妊娠期,最好不要用镇痛剂,这几天要辛苦一些。尽量让病人保持心情平稳,如果少奶奶实在坚持不住,打我电话,还是要以大人为要。”   “有劳您了。”闻知秋对温大夫一颌首,“能不能请您在寒舍略做歇息,待内子情况稳定些,我亲自派人送您回府。”   温大夫家里开有私人诊所,又是闻家的私人医生,何况闻夫人毕竟怀孕在身,闻局长性情温雅,想来是真的担忧焦急。温大夫想了想,答应下来。闻知秋让钱嫂子带温大夫下去休息,连忙去卧室看望妻子。   褚韶华的脸色依旧不大好,她感觉疼痛在转移扩散,胸腑都开始觉着疼。闻知秋推门进去,褚韶华听到了推门声,她依旧闭着眼睛,全身的力气都用在对抗疼痛上。直待汗冷的手被人握住,褚韶华才睁开眼睛,看是闻知秋回来了,轻轻的舒了口气,也没说话。   褚韶华自从有孕就怕热,手心从来都是热乎乎的像个小太阳,从来没有这样冷过。闻知秋只觉内脏都抽成一团,这不是一种简单的情感上的心疼,而接近一种切体的感同身受的疼痛,像是被人硬生生的一刀捅在心脏上,让他痛苦难当。   闻知秋知道,这个时候,他一定不能乱,一定要稳住。他紧紧的握住妻子的手,想把自己的坚定带给与他十指交握的爱人,他声音沉稳,“温大夫说伤口处理及时,并不严重。就是你现在的情况最好不能用镇痛剂,得辛苦一些了。要是觉着实在难受,我们就用些镇痛药物,也不一定会有事。”   “我还撑的住。”褚韶华轻声说,“别担心,孩子不会有事。”   “我要你平安。”闻知秋握住妻子的手,“以后陪伴我到老的,是你,不是孩子。”   褚韶华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几不可闻的笑,整个人都从紧绷的状态柔和下来,像是竖起尖刺的刺猬,在察觉到安全的时候,收敛起身上的防备,“我知道。我会没事的。”她反手更用力的握住丈夫的手,能让褚韶华这样的女人心甘情愿的为一个男人孕育孩子,绝不是出自动物性的本能,也不是出自功利性的养儿防老。褚韶华的理智让她不会随便孕育后代,她在世俗的成就也不需要以后什么人为她养老,对于她,就是因为爱。她爱这个男了,她心甘情愿的希望能有两个人共同的血脉出生。   褚韶华到底是褚韶华,她对闻知秋说,“去查清楚,我要知道是谁干的。”她绝不相信这是意外。   闻知秋让母亲进来守着妻子,他出去让手下查问褚韶华出事时下人的动向,都在做什么。闻家并不是复杂家庭,闻知秋既无三妻四妾,家里也没有婆媳不合,自从褚韶华有身孕,一家人都盼着这个孩子出生。不论家下人,还是助理保镖,也都是请来的可靠人。   闻家待人一向宽厚,谁会这样害韶华?!目标清晰,手段卑劣。   闻知秋官居警察局长,对于这样的事,并不难查。褚韶华身边一直是有人的,事情就发生在阿芒进去拿毯子的片刻功夫,可见必是家里人所为。   那么,那个时间,各人在哪里,在做什么?你们做事时有没有旁人为证?   警局有经验的探长半个小时就锁定嫌疑人,要招供也只是一个小时的事。看到供词,闻知秋狠狠的把证词在手中一握,恨的险没抽自己俩耳光!   储藏室里,刘嫂子被按在地上,十个手指都在往外冒着血珠子,脸上的惨白一则是疼的,二则是怕的。刘嫂子面前就摆着一张椅子,闻知秋过去坐下,咬牙问,“谁指使你的?”   刘嫂子浑身颤抖,惨白的脸上冷汗涔涔,连声音都发着颤,牙齿咯咯作响,张张嘴,只听到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却是说不出话。闻知秋见她不答,也没了耐心,文雅的问刘嫂子,“家里有儿子吗?有女儿吗?孙子孙女呢?”   刘嫂子一声嚎啕,就要扑上前来,却是被两个警员狠狠按住。闻知秋冷冷的盯着她,刘嫂子哭嚎,“是贾小姐!是贾小姐!给了我钱,让我伺机……伺机害少奶奶!”   刘嫂子是田家打发过来服侍闻雅英的,先前在闻雅英身边的是位孙嫂子,因着话多,被褚韶华发作走了。闻知秋到田家去,田老太太死活不放心外孙女,必要派个可靠人来服侍,闻知秋一个大男人,实在受不了岳母含泪恳求的模样,便带了刘嫂子家来。褚韶华不喜欢田家,连带对田家下人也没好感,从来不让刘嫂子在屋里干活,都是让钱嫂子分派院里的活给她干。如钱嫂子玉嫂阿双阿芒都是住在主屋的下人房,刘嫂子住在主屋畔储藏室旁边的屋子,田家打发她来服侍闻雅英,褚韶华不让她近闻雅英,每天接送闻雅英的事都是钱嫂子跟着。刘嫂子在闻家,也就是个庭院打扫的下人。   刘嫂子在闻家过的寻常,田家也没法子。要按古礼,讲究人家,连长辈身边的阿猫阿狗也得尊着敬着,如田老太太打发过来的人,闻家更该客气相待才是。   偏生现在人不讲这些老礼了,褚韶华更是从不将田家放在眼里。   刘嫂子不甚得意,到主家报怨吧,田家还得庆幸她没似孙嫂一般被褚韶华撵回去。   天知道刘嫂子多愿意被撵回田家去!   闻知秋惊异的看向刘嫂子,贾小姐?哪个贾小姐?   田家没有姓贾的人啊!   刘嫂子浑身哆嗦着才算把事情说明白,贾小姐的确不算田家人,可能指使得动刘嫂子,却也与田家相关。贾小姐是田大新纳的外室,说来闻知秋还真知道这个人,只是不晓得此人姓贾罢了!   就是王胖子那个震旦小妾八姨太,王胖子一死,这女人跟了张市长,张市长倒台后,原来傍上了田大。   闻知秋气的脸色铁青,问刘嫂,“她为什么要害韶华?”   刘嫂的颤抖一直停不下来,目光惊惧茫然,“我,我也不知道。”   “她给了你多少钱?”   “五百块大洋。”   闻知秋一向好性,此时却是再控制不住,猛的起身,一脚就将刘嫂踢翻在地!五百大洋,就敢害他的妻子和孩子!   刘嫂一声惨叫,挣扎着嚎啕着哭求认错,若不是被紧紧按倒在地,刘嫂子怕都要扑过去抱住闻知秋的脚哀求。闻知秋微一皱眉,两个警员立刻堵布刘嫂的嘴,不让她再吵闹出声。闻知秋交待探员,“把她知道的,所有关于贾小姐那里的事,一字不差的都问出来!”   闻知秋打电话通知乔立签张缉捕令,直接去田大外宅把贾小姐带到警局审问。 第269章 恶意之二   闻知秋恨的牙痒,田家竟敢害他的家人,亏他一向当田家是亲戚,待田家不薄!   狼子野心!   害了韶华和他的孩子,以后就只能雅英继承闻家!怪道先前把雅英接回来那样不乐意,对着他哭天抹泪,一到星期天就要把雅英接田家去,原来是打这个主意。控制了雅英,以后也就是控制了闻家!   闻知秋恨的,一张俊雅面孔布满铁青寒意,连手指尖儿都气到发颤。他倒不是对自己闺女有什么不满,闺女还小,可懂什么。他是恨田家包藏祸心,这哪里还是亲戚,分明是一条不知足厌的野狗!   闻知秋从储藏室出来,上午的阳光亮的晃眼睛,一晃神间,闻知秋思量这事要怎么跟妻子母亲说,可也不能不说,韶华那么聪明,她一早看出这是有人故意的。一出事就令下人给他打电话,保留现场,让他带着探员回来处理此事,现在立等他查出结果。   闻知秋不是要对褚韶华隐瞒,他担心褚韶华生气,左思右想也没有让褚韶华不生气的办法,又担心她心里牵挂此事,只得进去如实告之。反应最大的倒不是褚韶华,而是闻太太。闻太太直接从床前椅中猛地惊起,不敢置信,“这怎么可能?这是真的?!咱们两家可是亲戚?!就是以前他家害过韶华,这都好几年了,咱没寻他家的不是,他家又派人害韶华?!”以前不知道田家这么毒,要知他家这样,就是田老爷子人品再好,也不敢娶他家闺女啊!   闻太太说着,已是怒火交夹,不说褚韶华现在是闻家的儿媳妇,褚韶华怀的孩子,可是闻家长孙啊!闻太太浑身发抖,气的眼泪直流,抹着泪哽咽,“这哪里是咱家的亲戚,这分明是咱家哪辈子的仇人!”   闻知秋扶着母亲坐下,安慰母亲,“妈你这样,倒叫韶华心里更不好受。”   闻太太心里觉着愧对儿媳妇,儿媳妇一直不喜欢田家人,这刘嫂子原不是闻家下人,倘不是看在他们母子的面子上,不会让刘嫂子留下。   相较于闻太太的激动愤怒,褚韶华反是平静许多,好像调查结果恰好印证了她的某种猜测。褚韶华说,“我心里忖度着,也就是她了。”不论钱嫂子、玉嫂还是阿双阿芒,前两人,钱嫂子是闻太太自幼一起长大的老帮佣,说是下人,倒似半个长辈,帮着管理家里的事。玉嫂是闻知秋在褚韶华回国前安排好的,自然也是可靠人。阿双阿芒不必说,如果不是跟着褚韶华,她俩现下不是在育善堂帮忙做事,就是出去在外做活计挣钱。在褚韶华这里当然也要干活,可褚韶华不当她们是寻常下人,每天都有老师过来给她们上课,书房里的书随她们看,干活也就是褚韶华身边的事。褚韶华有个好歹,她俩必然会被谴散。   助理保镖都各司其职,程辉出国,倪清闻言都在忙外头的事。因褚韶华今天没出门,俩保镖在同小刘一起洗车。   谁最有可能做这样的事,就是刘嫂。   她在闻家做最粗的活计,连大宅的正屋都不能进,闻家的下人待遇很好,每月除了工钱,一年还有四季衣裳。每天撤下的水果点心,不新鲜后都是散给下人吃的。事情做得好还有赏钱,像玉嫂托人从老家送了许多酸梅子干,闻知秋花钱买了一二百斤放家里,还多给玉嫂发了一个月工钱。这些好事,都是轮不到刘嫂的。   闻家的女主人不喜欢她,钱嫂子玉嫂都不是刻薄人,她们不会欺负刘嫂,却也不会与她多么交好。大家都知道,只要有合适机会,刘嫂呆不长的。   褚韶华也只是想把这人挤兑走算了,她不愿意在自己家见到田家派来的下人。   可是,纵褚韶华也料不到,田家竟能派人对她下手。   田家现在政治上的倚靠无非就是闻知秋,如果没有闻知秋,田家怎么保得住现在的家业?田家竟然敢对闻家下手?除去她,难道田家处信就能控制闻知秋吗?   这怎么可能!   哪怕没有她,闻知秋也绝不会一辈子为田氏做鳏夫。   田氏过逝后,闻知秋多年未娶,并不是对田氏如何深情,是因为,闻知秋一直在寻求一个合适的女子为妻。闻知秋为什么会这样挑剔,只有两种可能,一种的确对田氏难忘怀,事实是,田氏过逝后,闻知秋没少相亲,追求她的时侯,田氏过逝不过两三年。可见并非闻知秋难忘前妻。还有一种可能,在田氏之后,闻知秋不愿意随便娶个妻子。听说闻知秋相亲的对象既有富商之女,亦有官员之女,这些人,不见得对闻知秋的仕途没有助益,可是,闻知秋都没能再成就婚姻。这说明什么事?闻知秋不想再要简单的仕途联姻,他这样挑剔的挑选第二任妻子,既不是第一任妻子留给他多少深情,那么,就是与第一任妻子的婚姻并不愉快。他不愿意再过那样的婚姻生活。   只是,田家难道是想闻知秋只有闻雅英一个后代吗?   是什么给田家的自信?   褚韶华不认为闻知秋在最初对她的追求如何真心。可是,随着褚韶华越发出众,闻知秋的心才真了起来。送褚韶华出国,或者是闻知秋的一步险棋,离开上海,有那么多的不确定。而且,闻知秋当时让褚韶华出国,是因为他无法认同褚韶华的一些作为。   闻知秋真正的最强烈的追求是在褚韶华到美国后为克拉拉打官司的时候,闻知秋非但在银钱上大力相助,把自己的私房大部分都给褚韶华汇入账户,还开始给褚韶华写信,基本上每天一封,以至褚韶华在美国收到的信件是以公斤来寄。   因为远洋信件很容易汇聚在一起收到。   褚韶华对闻知秋动情也是在彼时,她愿意嫁给一个在上海等她的男人。   闻知秋会等待一个让他愿意付出等待的女人,他并不是对田氏有多深厚的夫妻感情。就算世上没有褚韶华,如果换成现在的闻知秋,他可能再不会花那样多的时间和感情去等一个女人完成她自身的塑造。因为,彼时闻知秋等得起,是因为闻知秋还年轻。换成现在的闻知秋,他还会愿意再等七年吗?   不会的。   就算田家真的害了她,闻知秋无非就是一场伤心后再娶,具有田家血脉的闻雅英也不会成为闻家的继承人。除非闻雅英有她父亲或是外祖父的本事。   可话说回来,如果闻雅英像她的父亲一样理智清醒,她会愿意为外家付出多少呢?   褚韶华委实意外,田家竟敢用这样拙劣且恶毒的手段对付她。   当褚韶华细问,听闻知秋提及贾小姐,那位王胖子的八姨太时,褚韶华又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对闻知秋说,“你一定要细查一查,这位贾小姐,我以往是不是见过她?我记得,那次在国际饭店的门口见到她,她看我的目光充满愤恨。后来,程辉查过,我不记得我认识这个人,但我又总有种说不出的眼熟感觉。”   “放心,交给我,我让乔立把人带到警局慢慢问。”闻知秋俯身给褚韶华掖好被角,对着褚韶华的眼睛承诺,“你放心,不论是谁,都会付出代价。”   褚韶华点点头,阿芒端来汤药,闻知秋接过,要喂褚韶华吃。褚韶华强支着身子,“我自己来。”一勺一勺的喂,还不如一口气喝掉。   看褚韶华端起药一气喝掉的俐落模样,闻知秋微微放心,还有这样飒爽的精神力,韶华会没事的。   褚韶华知道原委后就让闻知秋闻太太都出去了,他们在,看到褚韶华忍耐疼痛也只会更担心。褚韶华轻声说,“阿芒,找本书来念给我听。”她要分散一下注意力。   闻太太伤心的出去看厨房里准备的药膳,闻知秋还要去警局继续查案子,抓贾小姐可以让乔立签抓捕令,要抓田家其他人,就要闻知秋的手令了。   闻知秋到警局时,贾小姐已经带回来了。乔立低声介绍抓捕时的情况,他带人过去时贾小姐那里还盛着牌局,牌局还有个熟人,田四小姐在那里一起打牌。闻知秋眉心陡然一蹙,却是什么都没说,让乔立立刻准备审问。   贾小姐这样的女子,狠毒的令人恶心,却是比刘嫂还经不得问,警局的手段用上两样,就问什么说什么了。钱的确是她给刘嫂的,不过,这事同田家有一些关系,但更多是贾小姐与褚韶华的恩怨。如果两人有什么深仇大恨,褚韶华不会不知道,审问过后,闻知秋都觉着这女人是不是有精神病!   贾小姐年纪并不算大,脸上妆容浓艳如同画历红星,身上的风尘气遮都遮不住,完全看不出曾就读高等学府。语气哀怨,眼神歇斯底里,声调里浓浓的怨恨带着仿佛从地底爬出的森森鬼气,“你们这些人,如何明白出身底层的苦。我的相貌、成绩、聪明、才智,哪样不及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姐。就因为我家没钱,参加酒会要借衣裳借鞋子借首饰借包,连化妆品都要借!知道被人当面说就是做狗,主人也不够大方的那种屈辱吗?我好容易跟了王局长,有了稳定的生活,就因为那姓褚的,王局长把我们全都打发了!我们母子分离,都是拜她所赐!我跟了张市长,还没过两天好日子,张市长又被你们害的离开上海。我家里的工厂机器,褚氏商行才花了几个钱!要不是你闻局长撑腰,你以为褚氏商行敢对我家生意下手!”   闻知秋皱眉,原不想理会精神病,却不想手下误会,冷冷道,“韶华从来没有仗着我做生意,如果你家认为生意不合适,可以把工厂卖给别人。上海的大商人这么多,凭贾小姐你的人脉,你递个话,他们商行可以另去寻求合作。如果你的才能足够,你更可以亲自去经营你家里的生意。”   “出身底层怎么了,韶华与我都是出身贫寒之家,你家里能供你一个女孩子读震旦大学,可见家境并非不堪。你读震旦的时候,韶华在做生意讨生活。你给别人做姨太太的时候,她出国留学。你沦落至此的时候,她留学归国,嫁给了我。你不过是嫉妒她,虽然我不知道你什么这么嫉妒她,上海成功的女性很多,甚至很多人不似你读过大学,可她们活的比你更有尊严,没有去给谁做姨太太,更没有辗转在有权有钱的男人的床上。韶华根本不认识你。打发你离开的是王耀宗,王耀宗和张市长是正经姻亲,王耀宗一死你就去跟张市长,你可真有脸皮!更遑论你跟了一个又一个的男人,贪图的不过是钱财。”闻知秋淡淡道,“没有钱没有漂亮的衣裳鞋子首饰和包包,可以不去参加酒会。凭你的文凭,寻一位教职的工作不难,靠自己双手多兼几份职司,很容易便可赚得衣食周全。你不过是无法满足自己的虚荣,妒人有恨人穷。你做这样的事,田家知不知道?”   贾小姐哈哈大笑,十指抓紧座椅前的锁具,纤细的指骨突出开来,浓妆艳抹下全是癫狂,“这谁知道呢?反正田大看到过我给刘婆子钱。田四知道我恨姓褚的,成天告诉我你与姓褚的多么恩爱,告诉我坊间都知道,是你们杀了王局长!”   闻知秋不再理会贾小姐疯狂的笑声,转身离开审讯室,直接签发手令,把田大田四请到警察局问话。   不论是谁,任何人都不能动我的家人! 第270章 狗咬狗   龙有逆鳞,触之即死。   田家人其实并非全无智慧,如田大田四,不约而同的做的这种推波助澜、借刀杀人的事,也挺有智慧。当然,如果智慧不认为这是对它名字的一种侮辱的话。   有时候,这样的“智慧”,不如没有。   这样的“智慧”,也有一个名字,叫大愚若智。   闻知秋在上海政界多年,在闻知秋刚刚留学归国来到上海的时候,还只是一个有一些家门底蕴却贫寒的年轻人。过逝的田老爷子慧眼识珠,以爱女下嫁。   彼时,当真是下嫁。   闻知秋能得田氏许以爱女,自然有些才干。在上海,有才干的人很多,闻知秋的才干可能比寻常的才干要更多一些。可能,没有田家相助,闻知秋也能在上海赚得一席之地。   但是,不会这么快。   会晚上几年。   尽管闻知秋一直声称对商业行为完全不了解,更不会参与,可是,他与上海金融界极有名望的席家交情颇深。田家现在已难上台面,但在田老爷子在世时,这位上海商业协会的会长,一定给过闻知秋某些政治上的帮助。   可惜的是,田老爷死的太早。   田老爷一死,田家式微。   闻知秋却是借助先前的那些帮助牢牢的在上海政界扎下根来,闻知秋是个很珍惜名誉的人,这些年,哪怕田家行事越发不符合他的审美,他依旧或主动或被动的成为田家在政界的倚靠。这是出于姻亲之家的守望相助,也是出于对先前田老爷恩情的报答。   如果你想在某个地方长久经营,你必需要在意你的名声。   这些年,田家真正吃亏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褚韶华被刺之事,田家赔了褚韶华四十万大洋的精神补偿。   闻知秋会报恩,但是,你不能触他逆鳞。   他可以在政治上给田家倚仗,但是,他不姓田,他是田家的女婿,不是田家的狗。田岳父对他的帮衬指点,他铭记于心,但是,他没有卖身给田家,田家也不能碰他的忌讳。   他在以结婚为前提追求的女子,田家说杀就要杀。他结婚后怀着身孕的妻子,田家竟敢推波助澜的坐视他人下杀手。   闻知秋冷笑,如果你们不把我当亲人,那么,我们之间的情分就到此为止吧。   闻知秋签发逮捕手令,乔立亲自带人去办的这事。警察局早不是先前王胖子在时的光景,乔立先令人布控,因为,不论田大还是田四,都是住在租界内,警察局不能到租界抓人,他们要等这两人出了租界才能动手。   乔立着个女人打电话,约田大出来吃酒,约田四出来打牌,俩人一抓一个准。刚一出租界门就被警察局的人抓了起来,田大田四都不是一个人出门,但是,不管司机、听差、还是丫环老妈子,都不敢与荷枪实弹的警察相抗,田大田四没能出声就被塞警车接受调查。   为了避免警察局逮人有什么不规范的地方,乔立还带着警局的法律顾问虞律师一起抓的人。   待田二与田四的婆家郑家打电话到警局问原因时,闻知秋正在审讯室旁观对田大田四的审问,两人自然不能承认。贾小姐却是打定主意要拖二人下水的,说出的故事更是精彩至极。“田四其实你何必急着把我推给令兄,我又不可能进郑家的门儿,有我在,你家男人倒不至于去另寻他人。你以为把我推给令兄,郑三就不会另寻他人了?哎,枉他当年追你追的紧,与我一起时,我问他你滋味如何,他说瞧着三贞九烈,也不过是勾引自己姐夫还没勾引成贱货。他摆弄起你来,也不比长三堂子的娼妓更爽快。”   田四怒吼一声就要扑过去撕打贾小姐,两人都有警察按住,田四只得破口大骂。贾小姐更是大爆田四的私事,“自己亲姐姐刚死,就想接手亲姐夫,可惜人家不要你。见到褚小姐又妒又恨的人是谁?暗示我讽刺嘲笑褚小姐的是谁?褚小姐说的真不错,就是养条狗,也要给狗吃饱才好。你真以为郑三爱你啊?哈,你们结婚前的头一天晚上你知道他在谁那里?是我的床。你们结婚的那天,我是你的伴娘,我们就在教堂的圣器室里享受男女的欢愉。你们的新婚之夜,郑三还有力气吗?”   “你这个贱人!”四田怒骂。   “我的确是个贱人,我是自内而外贱到明处,不及你这位高贵的大小姐,说你贱都是抬举你,我再没见过比你更恶毒的贱货。王耀宗当初对褚小姐不过是见色起义,是你去我家打牌时明里暗里的同他说褚小姐有军火人脉,银行里有大笔的存款吧?王耀宗一死,你又为我与张市长牵桥搭线,张市长倒台,我去找郑三,你转头把自己亲哥哥推给我,为什么呀?肯定是你大嫂陈家与郑家争码头,原本你以为有我在张市长那里为郑家说话,肯定十拿九稳吧?郑家竟输了陈家,我说是陈家私下说了郑家的坏话。你气不过,你大嫂姓陈,是陈家的千金,真难为你没胆量招惹陈会长家,倒是拉皮条拉到自己亲哥哥这里来。我跟你大哥过的也不错,你多清白无辜啊,轻描淡写的同我说你家小姑被蜈蚣咬伤,受了惊吓流产的悲惨事。说褚小姐如今春风得意,非但嫁给你一辈子肖想人家都没睬过你的男人,还怀了这个男人的孩子,马上就要给这个男人生儿育女!更让你嫉妒的眼睛滴血的是,这个在你与你的家庭明示暗示都对你无动于衷的男人,深爱他现在的妻子!这个女人算什么,不过是北方来的寡妇,出身不及你,学识也不及你,除了美貌,年纪还比你年长!可你的姐夫就是喜欢她,追求她,在宴会上维护她!后来她出了国,你姐夫宁可等她三年也不染二色!待她回国,你嫉妒到绝望,因为,这个女人非但拿到了国外一流大学的学位,还得到了你们田家与督军府的军火生意,这个女人,除了出身不如你,现在样样比你强!”   “你与我说,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像天敌一样。别人拼尽力气求而不得的东西,她不必弯腰就有人送到她的手上。真是太令人嫉妒了。”贾小姐是更恨曾骂她是狗的褚韶华,还是更恨当她是狗的田四呢?贾小姐哈哈大笑,状若癫狂,“若我是闻局长,我也不要你!是谁一遍又一遍的在人家孩子的面前说,褚小姐人品不好,勾引你爸爸,是个下贱的女人。我真是为闻局长庆幸,闻局长是慧眼识贱,没进你的圈套。不然,真娶你这么个贱种回家,以后生出来的也是一群小贱种!”   一个淑女,是不应该口出恶言的。   田四一直以淑女自居,但是,人失去理智后会暴露出许多掩藏起来的本性。就譬如田四,给贾小姐连骂带爆料打击的教养全无。田四冷笑,“要不是我认识你多年,真得当你清白无辜。是谁求着我带她参加舞会,是谁到那些下贱的地方去取经,糊弄王局长装完璧之身,真难为王局长还以为你真是清白可人的女大学生了。你以为你那点手段糊弄得了谁?你与我大哥的事,我大嫂难道不知道?我宁可给丈夫寻个干净的丫头也不要你这种东西。你大学的学费怎么来的?你不会以为我大嫂不认识你吧?大一的冬天,你在我大哥房间做了什么事?我与大嫂就在隔壁喝茶,我气极要去揪你出来问你要不要脸面,大嫂说反正嫖娼还得花钱,你倒是更便宜些。陈家爷们儿的床你都上遍了吧!亏王局长以为你肚子里的真是他的骨血,是哪个男人的野种怕你自己都不清楚吧!”   “你多可怜哪。家境不好,一直被我们这些有钱人家的小姐太太奶奶的欺负,你多无辜啊,要不是出身不好,怎么会给人做妾做小,怎么能用身子去换学费?”田四冷笑,“褚小姐骂你是狗,还真是抬举你。我家小姑的确是被毒虫咬到,受惊流产,这事不少人都知道,怎么就你听了就起了黑心!你家境不好,起码供你读到高中了吧!你恨褚小姐恨她什么?恨她家境连你都不如,竟过得没有你可怜,竟不需要用身体去换钱,竟比你有本事有智慧,连被你深深嫉妒的我都比不上她!她怎么能过得这么好呢?她明明一无所有。你要靠一个又一个的男人才能过得衣食无忧的日子,要被他们取笑、玩弄,有些钱后发现,他们竟不把你当人!儿子玩儿过后,还可能把你送给老子!你多不忿啊!你漂亮、聪明、能干,你觉着你比世人都强的,起码,比我强啊!我全赖出身好,命好。”   田四讥诮的问她,“你要真有半点儿聪明,就应该明白,男人的床,好上不好下。要出卖身体换钱,就别怪人把你当女表子。别人付了钱,你卖的就是身体与自尊,这是公平交易!”   “你那满心的不忿从何而来?是王局长勉强过你,还是张市长勉强过你?是我主动给你介绍的张市长吗?你向我哭诉王局长过逝后你日子不好过?我原是想把你介绍给张公子,让你们小妈、闺女共侍一夫,谁晓得你别具慧眼,看不中张公子的中看不中用,想去伺候老的。”田四嘲讽道,“是你自己选的这条路,贾春花,高中毕业没有大学学费,出去找份事做难道找不到?褚小姐都去百货公司当过售货员,你那会儿总比她有学问。震旦一年学费也不过两百大洋,你家在上海,多找几份工,节俭着些,难道攒不出来!再者,师范学校是不要学费的,你一样可以去考,为什么非要读震旦?无非是你知道,读师范的多是家境贫寒的,而震旦大学里,有钱人多!”   “你一心一意要做人上人,结果成为别人脚下的泥!你要恨,应该恨你自己,路是自己选的!我比你强的一点就是,我自己选的路,我绝不后悔!”   相对于田大那个“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去问她们”的供词,田四直接对着审问的探长说,“我没有做过你所指控的任何一件事,我要见我的律师!”   田四的强势倒是有几分田老爷当年的意思,只是,田老爷一辈子也从未做出过这样的蠢事!   闻知秋没有让人秘密的请田大田四到警局,两人完全是光明正大被抓捕上车。田四再强势,也掩盖不了的事实是,闻知秋已经不打算再维持与田家的友好姻亲关系了!   田大与田四当天便被保释出去,贾小姐与刘嫂皆被收监。   而田家这幢高楼大厦,失去了它的承重之基,既将开始它的垮塌之路。 第271章 坏的低端   闻知秋看了一出狗咬狗,他并非不能理解世间竟有这样的狭隘之人,嫉妒的确是非常丑陋的事。让闻知秋惊心的是,不论田四还是贾小姐,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现代教育已经不要求女子三从四德,现代社会也给了女性一些自给自足的空间,如果说褚韶华先前老家那样陈旧的社会环境不能让女性得到应有的尊严,可这是在上海。   在上海,就是一些没什么文化的女子,都能找到工厂女工的工作,赚得银钱,养家糊口。   有能力养家糊口的女性,与以往靠男人吃穿的女性是不同的。   如褚韶华,她在百货公司做售货员时就很有底气了。闻知秋请她吃饭,她必要回请,半点儿不肯占闻知秋的便宜。闻知秋追求她,她会直接拒绝,她不是认为自己配不上闻知秋,她说,我追求的是精神上的门当户对。那时的闻知秋比她强,她能一步一步的赶上去。   在婚前,她要求闻知秋先签下经济自主的法律文件。她没有追逐过闻知秋,褚韶华追逐的一直是她自己的理想。没钱的时候,想办法挣钱。没学问的时候,想办法学习。遇到仇人,下手宰了。遇到伤痛,自己忍着。遇到不平事,她想管就去管。没钱就去借,借了再还。待有了钱,除了吃好穿好些,也没有暴发嘴脸,每年都会拿出固定份额捐助社会。   褚韶华根本没追求过什么男人,都是男人追求她。   闻知秋都得庆幸自己下手早,他不一定是褚韶华的追求者中条件最好的。   褚韶华从来不气愤自己出身不好,也不嫉恨别人有她没有,她把一切的精力都用在自己身上。多奇怪,那么多女子愿托终身于阁下,闻知秋独为褚韶华着迷。许多女子每天的变化只是换个妆容换件新衫,褚韶华每天的变化是,今天比昨天更丰富。   闻知秋自己已经非常用功,褚韶华的用功却丝毫不比他差,甚至,褚韶华的天分也全不逊于他。这样有天分,还这样努力,这样用心的生活。褚韶华能活的漂亮是理所当然,闻知秋走出审讯室,男人只要眼睛不瞎,都会喜欢褚韶华,而不是整天把心思用到怕些歪门邪道的女人身上。   有出身接受了现代教育的女性,竟然仍是希望以教育为阶梯去嫁一个有权有势有前程的男人吗?不,现代教育的目的并不是给你们的人生增添亮丽的一笔后让你们在婚恋市场上有更好的谈资,更不是做哪个男人的小妾时被这个男人津津乐道的说我家姨太太是某某大学高材生。现代教育,是让你们明白,教育是女性的独立自主之路,教育是唯一的可以令女性与男性比肩的机会。   看来,即便社会有这么多的女子学校,也不是所有接受现代教育的女子都明白这一点。闻知秋为不能改变的社会思潮有些遗憾,他又十分庆幸,他娶到的是真正的具有独立精神的女子。   我从没想过要做托丝萝的乔木,我不喜欢丝萝,我的审美一直是能与我精神比肩的女子,我只愿为这样的女性付出爱情。   褚韶华在听阿芒念一位文化界文学新秀文先生的小说作品,听的津津有味,极是痛快。或者是精彩的小说转移了褚韶华对疼痛的注意力,或者是温大夫开的方子的确有效,褚韶华觉着虽然疼痛依旧在,却是减轻了的。连头晕目眩恶心的症状也在好转,她在下午喝了一盅热乎乎的豆腐汤,觉着很舒服。温大夫诊脉后也说褚韶华在好转。闻太太稍有些放心,心里依旧是难受的不行。自从褚韶华查出身孕,很少吃热的东西,嫌热,如今喝热豆腐汤觉着适口,也不知孩子怎么样了。   这样想着,不禁又滴下泪来。   钱嫂子小声劝着,“我看少奶奶常做善事,太太你这些年也是善事不断,遇事必能逢凶化吉的。太太你得打起精神来,把少奶奶和小少爷照顾好啊。”   “阿钱你说的是。”闻太太拿帕子擦干眼泪,心里又开始恨田家,抚着胸口说,“你说,咱们对田家,不论是雅英她娘在的时候,还是雅英她娘不在了,哪里有半点儿不好。怎么就生得这样坏心!雅英她娘也去这些年了,谁不说秋儿有情有义,如今秋儿另娶,也是人之常情。秋儿挣下这样的家业,没个儿子怎么成!难不成叫咱家断了香火!他家这也忒歹毒了!”   “好在少奶奶和小少爷都没事。”钱嫂子也很生气,她是家里老人了。如钱嫂子这样的老佣人,主家都是给养老的。钱嫂子又是看着闻知秋长大,多不容易啊,少爷有这么大出息。好容易又娶上媳妇,褚小姐身子也争气,一下子有了身孕。结果竟叫人暗害,这要有个好歹,田家拿什么来偿!   钱嫂子把闻太太安慰好,闻知秋回家后见妻子情况有好转,再从温大夫那里得到肯定答复后,对温大夫再三道谢,让自家司机送温大夫回家。温大夫笑道,“您不用这么客气,主要是少奶奶心志坚定,安抚了腹中胎儿。待明天我再过来为少奶奶诊脉。”   “有劳您了。”闻知秋亲自送了温大夫出门。   待闻知秋到房间,褚韶华打发阿芒出去,闻知秋从床畔矮柜上拿起书,看是本小说集,打开来道,“我读给你听。”   “一会儿再读这个,问出什么没?”   闻知秋长叹,“真是狗咬狗。”把今天审讯的事同妻子说了。   褚韶华听的目瞪口呆,她终于回想起了这位贾小姐是何方神圣。良久,褚韶华方道,“这俩人脑子没病吧。我也就骂过贾小姐一次,那还是她先寻衅我!田四不早就嫁人了,怎么她还这么见不得你好啊!”   “她们倒不是见不得我好,是见不得你好。”闻知秋坦然的说,“你刚来上海时两手空空,她们却都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天之骄女。如今不过六七年,你就比她们过得都好。田四性子好强,偏生婚姻不如意。那个姓贾的女人更是叫人没法儿说,说不得原本觉着自己挺高明,跟着王胖子,自己也好像成为人上人了。要是你过得不好,叫她们踩一脚倒罢了。若是你出身有权有势大家族,原就比她们强百倍,也还罢了。偏你是靠自己奋斗的,怎能不叫人恼恨嫉妒!”   褚韶华一扬眉,“叫你说,还是我的不是了?”   “是我的不是。我这人,心慈面软,要不是当初碍不过情面带了刘婆子家来,也不会让你吃这些苦。”闻知秋低垂着眉眼,给褚韶华剥个山竹,喂她吃。   “也不要这样想,事情早发生总比晚发生好。这兴许是咱们命中有此一劫,也给咱们提了醒,以后更得严谨些,别叫人趁虚而入。”褚韶华吃着山竹,用帕子擦擦嘴角,“你这就是与田家翻了脸,田家倒没什么,田四嫁的郑家也是上海有头有脸的航运商人。既是事情发生了,且看郑家做何反应吧。”   “别操心这些了,好生养着。温大夫说有明显好转。”   褚韶华也说,“我觉着孩子没事。”   说是孩子没事,以往孩子一早一晚的胎动很欢腾,当天晚上闻知秋摸了半天也没感到孩子的胎动,褚韶华劝他,兴许是有些累了,白天动了好几回。   闻知秋心里明白,白天动也不是因为累,母亲受这样的苦痛,孩子在腹中怎么可能全无反应,定是孩子也难受才会动。   心里把田家恨的,田老太太亲自上门,闻知秋都没给她个好脸色,更没让她看褚韶华一眼。   褚韶华第二天才让阿双给赵表姐打的电话,马上就是陆四太太的生辰,褚韶华不论如何是去不了了。褚韶华不是不操心的性情,请赵表姐帮她把寿礼带过去。赵表姐听说褚韶华身体不适,连忙坐车过来看她,在客厅就听闻太太滴着眼泪说了家里的事。赵表姐气的,捶了两下胸口才好些,低声咒骂,“竟有这样恩将仇报的事!如今外头还不都是瞧着秋弟才给他们田家几分颜面!竟这样害咱家!我饶不了他们!”且不说亲戚不亲戚,就是这种谋害孕妇的事,也歹毒的让人恶心!   何况,这害的是闻知秋的儿子!   赵表姐早听表婶说过了,她这表弟妹肚子里的,十之八九是个儿子。温大夫都给诊过的!   闻家多缺儿子啊!   这就是害闻家的香火啊!   就是这么害褚弟妹也不行!表弟娶这媳妇费了多少年的心啊,而且,这弟妹当真一把旺夫命,进门儿表弟就升官儿了!待他们这些亲戚也很好,很亲近!   赵表姐在客厅同表婶子义愤填膺的骂了田家一遭,略平复些才到房里看褚韶华。褚韶华脸上仍没有什么血色,赵表姐心里就觉着难受,她也是做母亲的人,怀着孕遭人毒手,不说褚韶华,肚子里的孩子会不会有影响,现在都不好说。倘孩子真有个好歹,那就是拿刀割父母的心哪。   赵表姐强忍着伤感,劝褚韶华,“刚在外头听婶子说了,这群没人心的东西。要真为他们生气就抬举他们,中了他们的圈套。咱们就是得把身子保养的好好的,你现在觉着如何,还疼不疼?身上哪里难受?”   “比昨天好多了,疼的也轻了些。”褚韶华身上盖着两床被子,脚下还温着汤婆子,她总是有些畏寒,对赵表姐道,“表姐你不用担心我,我叫阿双打电话给你,是想着,你帮我把干妈的寿礼带过去。我打电话同先施马太太说了,到时你们一起去,她和我干娘是极熟的。我这事别跟干娘说,她大喜的日子,倒叫她为我操心。就说我有件极忙的差使,实在脱不开身。”   “行,这个你只管放心,我来办。”想到褚韶华为人细致周全,常人不能及。就是因褚韶华把日子过的好,才遭了小人暗害。   赵表姐劝了她好些话,看她精神始终不大好,就让她好生休息,她与闻太太去外头客厅说话了。   赵表姐可不会给田家瞒着这事,给陆四太太送寿礼的确不能提褚韶华生病这事,扫人家的兴。毕竟就是个干亲,不是亲闺女亲娘。可赵表姐没瞒马太太,不论田家还是郑家,都是上海商界有头有脸的人家,马太太听闻这事,一时不敢置信。赵表姐冷笑说一句,“那下人是田家以照看外孙女打发过去伺候的下人,指使这婆子的是田大的外室。蜈蚣的事儿是田四当着那外室娼妇的面儿说的。田家说这事儿跟他家无关。”   马太太直说,“这可太伤阴德了。”又问褚韶华的情况。   赵表姐道,“可怜我那弟妹,有着身孕要受这样的惊吓。那蜈蚣毒性不小,好要找大夫找的及时,如今正吃药休养。她怀着孕,一点镇痛剂都不能用,我听婶子说,前天就换了四五回衣裳,疼的一身一身的出冷汗。昨天我去瞧她,脸色也很憔悴。您可别跟四太太说这事,四太太大喜的日子,说这些岂不让她操心。韶华千叮咛万嘱咐的让我不要跟四太太说。”   马太太道,“她一向消息灵通。”不过,寿宴的确不是说这种事的场合。   其实,就是赵表姐不说,基本上圈子里都晓得此事了。   让圈子众人吃惊的倒不是田家对褚韶华下手的事,褚韶华与田家不睦,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就是褚韶华与闻局长成亲,那样热闹,大宴宾客,田家不在被邀请之列。   大家吃惊的是,你们怎么坏的这么低端啊! 第272章 得子   在上海的歌舞升平、喧嚣繁华背后,这是并不平静的一年。   闻田两家的事暂可不提,田家坚称自己冤枉,几乎人人化身祥林嫂,只要有机会,必要表诉一声自家清白。郑家太太因有田四这样倒霉的儿媳妇,不得不出面,带了礼物过来闻家探望闻少奶奶。毕竟,闻知秋现在是警察局长,哪怕现在的警局不是以往王胖子在时的无法无天,这也是上海治安的实权部门。何况,有前任王胖子比着,闻知秋就任警察局长后简直是好评如潮。   而且,闻知秋于坊间一向名声不错。   尤其近来,褚闻二人颇有出头露面的时候,舆论的评价也都极尽善意。   自家儿媳不知道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还是失心疯,竟然跟这样的阴私歹毒事沾上关连。尽管田四在家百般表白,自己一定与这事无关,都是贾小姐嫉恨王局长之事才收买下人害闻少奶奶。   这话倒也有理。   可郑太太仍是极为恼怒,那姓贾的是什么东西,阖城都知道的命硬。跟了王局长,王局长死了。又去跟张市长,张市长身败名裂。这样的人,不同她远远的,你倒还与她有来有往。你要是不跟这样的贱人来往,能沾上这样的事!   何况,这样的贱人,还做你娘家大哥的外室,你就不劝一劝!   当然,田四巧舌如簧,自然说劝了又劝。   可郑太太也不是傻子,尤其郑家千金被蜈蚣咬伤受到惊吓流产的事,这是去年的事了,郑家不可能大肆张扬,郑家人自己说起来,无非就是惋惜一二,毕竟郑小姐又有了身孕,让她千万小心。这样的事,你拿出去到你哥外室去说,然后,人家田少奶奶就被你田家下人放的大蜈蚣咬伤,你说你跟这事无干!   郑太太只要想起此节,就气的心口不适。   在家再如何发作田四,闻家那里不能不给个交待。郑太太跟丈夫商量后,当天就备好厚礼,这礼却也不能太厚,不然倒显得跟自家心虚似的。可也不能太薄,薄了显不出心意来。   看望病人都要上午过去才好,郑太太到的也很早。只是,饶是郑太太见到褚韶华的时候,也不知该怎么说。说她家儿媳与此事无关,人闻家信吗?   闻局长任秘书长之前,田家以爱女下嫁,在上海就挺有名气。先前大家看他都是田家的乘龙快婿,待田老爷一死,田家光景不如以前,闻先生在市政厅升了秘书长,人们就都说田老爷眼光好了。如今看来,田老爷的确眼光一流,只是纵郑太太也得为仙逝的田亲家感慨一句:子不肖父啊!   纵田老爷再如何神机妙算,也架不住儿女不争气。   看到闻少奶奶,再想想自家那只会添乱的儿媳妇,郑太太真是后悔,什么名门不名门的,当初真是宁可给儿子娶个老实本分的,也不能惹出这些乱子来。   郑太太是位细声细气的富商太太,进屋就闻到了淡淡的药香,先问候过褚韶华,让褚韶华保重身体,又介绍了几位上海名医,之后欲言又止,方歉意万分的说,“我在家问了老三媳妇(田四),她跟我哭了半日,说与贾小姐的事无关。如果您有什么话,请告诉我。我也是做母亲做祖母的人,如果我家里有这样歹毒的人,您告诉我,是救了我家。您一定保重身体,万事以身体为要。”郑太太与褚韶华无冤无仇,往日间在报纸上看到褚韶华的新闻,还会说一两句“闻局长好眼光”的话。如今见褚韶华面色苍白,自己闺女就是这样流产的,不禁想到旧事,滴下泪来。   褚韶华看边儿上阿双一眼,“小双,把昨天警局记录拿过来吧。”   褚韶华的卧室里有一个小书架,就放在书架上,阿双取出一个年皮袋递给郑太太。褚韶华道,“我想,这事与你们郑家无关。往常咱们见面,都是有说有笑。我一向不喜欢田家,可如果不是他们下这样的毒手,我也懒得同他们计较。您是个明理的人,这份记录也没办法给田四定罪,我也不会去同她打官司。你刚刚的意思,大概是愿意了解一下她真正的为人。您带回去看吧。”   郑太太握紧手里的牛皮袋,心下已经明白,此事怕真的与田四脱不开干系的!郑太太勉强笑了笑,“您好好休养。”   褚韶华微微颌首,阿芒送郑太太出去。   褚韶华不会把这次的事发酵为公共事件,闻知秋在政界不是没有政敌,不论田大还是田四,没有确实证据,还是闻知秋的大舅兄小姨妹,太容易为人所乘。   可是,她也不需要证据!   只要我确信你们参与过谋害我孩子的事,如果我的孩子没事,你们也可以活着。如果我的孩子但有万一,你们就得偿命!   田四以为诡言巧辩就没事了,郑家你也不用来给我送礼,我相信你家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毕竟,不论是我还是闻先生都同你们无冤无仇,可如果你们继续留着田四,这对我来说并不是友好的表达。   郑太太告辞,褚韶华阖眼休息,继续听阿双念文先生的小说。   人是一种最复杂最有弹性的生命,蠢货如贾小姐田四之流,智者亦有文先生这样冷静客观的人物存在。   郑太太在路上就从牛皮袋中取出警局的审讯记录来,看过之后气的浑身发抖,恨恨的在座位上一摔,这是娶了什么个东西!   像是圈内人对田家此事的评价一般:坏不要紧,你怎么坏得这么低端!   郑太太当初答应婚事,一则是田家虽不如以往,却是有几门好亲戚,也还成。二则就是看中田四聪明乖巧,说话做事还算能干。   如今郑太太方知打了眼,有些人,瞧着能干,却没能干到正路上,做的尽是这些鬼祟阴毒事!人一旦走歪了路,长歪了心,再有些心机,为害却是更大。   何况,田四这算能干吗?   敢做就别叫人查出来,叫人三查两查直接逮到警察局去!还敢到她跟前哭诉无辜清白,说不得在她眼里全天下人都是傻子,就她一个聪明智慧的!   这个蠢物!   郑太太妆容精致的脸上浮现一抹愤恨,拳头紧捏,害人家怀孕的妻子,这样的狠毒,她真敢下手!   郑太太是绝对不敢要这样儿媳的,还是那句话,宁可给儿子娶个无能无才安安稳稳的,她也不敢再留田四。闻家不过留下一个田家下人,结果,闻少奶奶就被害了。郑家可有好几个田四陪嫁的下人,万一哪个姓郑的得罪了她,她还不把郑家全都害了!   再说,闻少奶奶还在养胎,闻家难道会饶了她!   你再跟人家是亲戚,你敢害人家媳妇孩子,你这就是结的死仇!   究竟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你要下这样的毒手啊!   你就看不惯人家闻少奶奶过的好,还是人家闻局长就是不要你!   想到田四竟还对自己姐夫起过心思,饶是现在年代开放了,郑太太心里也觉着一阵阵恶心!郑太太倒是并不认为闻局长与田四有什么,就凭田四这些手段,倘闻局长真对她有意,她早就缠得闻局长不能放手了。   这么恨人家闻少奶奶,说不得就是因闻局长跟闻少奶奶恩爱!她瞧着眼气!   郑太太心说,你笨、蠢、无能,都没关系,可是,你不能这样歹毒。   郑家坚决要离婚,郑三倒是有些舍不得,郑老爷又不止郑三一个儿子,直接同他说,“如果你愿意与她过,从此,你不再是我的儿子。”   他郑家并不惧怕闻家,事实上,闻知秋不说一声就把田四抓进警局,郑老爷先前还有些生气。如今见到这一份审讯资料,郑老爷再不肯留着田四,一家之人,小过小错都无妨,心性一旦坏了,影响子孙后代不说,也有害阴功阴德。   等闲没仇没怨,就因心里嫉恨,便去害人家怀孕的妻子,不要说田四害的是局长夫人,她就是害个别的无权无势的怀孕妇人,郑家知道也不能留她。   太毒了。   田家与郑家这场离婚官司也没大闹,郑家毕竟是要脸面的人家,田四陪嫁一应带走,郑家也不要她的,孩子得留下。两家分割清楚后,郑家田家一起登报离婚消息,只说性情不合,从此便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吧。   今年的离婚消息格外多,郑田两家离婚后,又有一则离婚启示登在上海报刊,是余锦鹤大诗人与章婉的离婚消息。   褚韶华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她回国后也一直同章婉有联系,余大诗人先是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后来就转去了英国剑桥。章婉没有与他一起去,而是留在纽约,褚韶华去年回国,章婉则是进入哥伦比亚读金融。回国后两人的书信来往速度变慢,主要是远洋信件时间较长。   褚韶华打电话打到章府,是章太太接的。褚韶华因与章婉关系不错,回家后同章家也有往来。褚韶华直接问了,“章婉和余先生离婚了吗?”   章太太叹气,“少奶奶也看到新闻了。”   “您叹什么气呀,我虽见余诗人见的不多,就看他那副自命才子的轻薄相,也配不上章婉。”褚韶华不掩对余诗人的鄙薄,问,“章婉回国了吗?”   “没有,他们在国外就说好离婚的事。小婉已经签字,托我们代为处理她在余家的嫁妆。”   “理当如此。待小婉回国,有的是青年才俊介绍给她,您也不必为她可惜。负心多是读书人,尤其是这种写诗做词的,不知是脑子有病还是眼睛不好使,要不就是命里带贱,配不得好女子。”褚韶华一连串的话下来,倒把章太太逗笑了。   章太太笑,“给你一说,我就宽心了。小婉年纪也不大,留学回来再寻好姻缘吧。”   “肯定会的。”   章太太主要是一对比褚韶华,心就宽了。褚韶华是举上海皆知的出身平平全靠自身,人家现在过的也不比人差。章太太问褚韶华产期,“我算着就在这个月了。”   “是啊,这几天我都不敢出门,在家闷的慌,只得看书解闷儿了。”   “现在不好过去扰你,我们一去,你必得分神招待我们,就等你的好消息,到时再去陪你解闷儿。”   两人说笑几句。   褚韶华原该是八月底的日子,一直到九月初还没生产迹象,褚韶华直说,“这孩子定是个慢性子,看这不着急不着慌的。”   闻太太给菩萨上了香,对着菩萨拜了三拜,回头笑道,“这是等时辰哪。人降生都有时辰,时辰不到不能下生。”   一直到过了重阳,九月中,褚韶华才发动,从早上觉着不好,到孩子落地,没耽搁吃中午饭。   褚韶华怀孕时心境一直很平稳,可到底心里记挂,孩子落地后,褚韶华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她对身体分裂生产的剧痛仿佛没有感觉,先问,“孩子怎么样?”   接生婆拍两下屁股,才传来孩子细弱的哭声,连忙给主家报喜,“太太、奶奶,是位小少爷。”   这个孩子,不是非常健壮,尽管褚韶华在妊娠期从没有委屈过自己,各种补品都在遵医嘱服用,但,先期因劳累太过有先兆性流产的迹象,后来又在月份尚浅时被毒蜈蚣咬了一口,纵使褚韶华意志坚定,要说完全没影响也不可能。   好在,会哭会吃奶,褚韶华松口气。   可接下来,到第三天都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褚韶华的第一个孩子当天就睁开眼睛的,听说有些晚的,两三天也会睁开眼睛,这个孩子,眼睛一直没动静。醒了就闭着眼睛哭一会儿,吃饱就接着睡。   温大夫也诊不出什么异常,经亲戚介绍,换了两个大夫,也看不出哪里不妥来。温大夫按一天三顿饭的节奏给菩萨上香,褚韶华这样强势坚定的性情,都忍不住担忧。   好在,她稳得住。   哪怕孩子有什么不妥,她也有办法让孩子衣食无忧!   只是在六族婶过来嘀嘀咕咕的说是不是这家里风水不好,要不要先过继一个男孩儿在膝下,这在民间也有说法,叫借子压子。   一般容易流产或是没有身孕的妇人,喜欢抱养个孩子,之后再怀孕,孩子一般会平安无事。   这种事,说不上有什么科学依据,但就此成功的案例不少。   只是,人家一般都是抱养个小女孩儿也就是了,从没听说过继男孩儿的。而且,六族婶毛遂自荐自家孙子来给闻知秋做长子!把褚韶华气的不轻,直接令阿芒把六族婶打了出去!   直待第七天,孩子才睁开眼睛。   褚韶华向来不信神佛的人,看到这孩子明亮清澈的一双眼睛时,也忍不住眼睛一酸,流下泪来。 第273章 风向   这是一个受到所有人期待出生的孩子。   要不是孩子还在月子里,闻太太都想毛遂自荐亲自带孙子。每天看都看不够,那鼻子那眼,虽然小小的,依旧带着儿子的神韵,现在就能瞧出来,以后必定是个漂亮孩子。   非但漂亮,人也乖巧啊,除了饿了尿了哭几声,都不怎么哭的。   反正,就这么个奶娃子,闻太太已经可以找出无数优点来夸了又夸。   闻知秋比母亲谦逊低调,除了一早一晚出床睡觉出门回家的同他儿子请安外,如今更是每夜挑灯苦读,给儿子取名字。   褚韶华对儿子的名字也很有想法,看闻知秋在灯下翻阅出版局新版的字典,“这么急着取名字做什么?”   “满月酒时亲戚朋友打听咱儿子叫什么,得有个大名,显得正式。”闻知秋边说边记录下寓意好的字。   褚韶华瞥一眼闻知秋奋笔疾书的身影,她对孩子的名字也很有想法,拽闻知秋一下,“名字还不好取,我想好了?”   “叫什么?”   “你姓闻我姓褚,就叫闻褚,一看就知道是咱俩的孩子。”   “哪儿能叫闻褚,孩子又不姓褚。”闻知秋举例说明,“像程辉,你常叫他小辉,到时别人给咱儿子叫小褚,不知道的还得以为姓褚哪。”   褚韶华翻白眼,“姓褚怎么了,我就姓褚。”   “你现在也不姓褚了,你是闻门褚氏。”闻知秋乐呵呵地,见褚韶华又翻了个白眼,闻知秋笑,“你也得想想,大儿子要闻褚,到老二叫什么。到时老二说,怎么我哥的名字就有妈你的姓,到我就没有了?”   褚韶华心眼灵活,“可以老大叫闻褚一,老二叫闻褚二……”还没说完,闻知秋就笑倒了。褚韶华也觉可乐,笑起来,另外想了几个名儿,“那老大叫闻褚,老二叫闻韶,老三叫闻华。”   “晚辈的名字要有避讳,不能跟长辈重字。”   “亏你还是留学生,一肚子的旧思想。外国多有孩子与长辈同名的,就是为了表达对孩子的喜爱。”   闻知秋拿同样的招术应对,“那也就仨名儿,老四叫什么?”   褚韶华很狡猾的说,“老四连带老四以后的名字就随你取,前头仨都听我的。”   最后,俩人商量半宿,闻褚绝对不行,闻知秋甭看留学生,以前褚韶华都没看出来,这人还颇有旧思想,坚决不用褚字,但在褚韶华的坚持下,给长子取名:闻韶。   闻韶小朋友的满月酒颇是热闹,略近些的亲戚朋友都知道闻家这胎来之不易,颇经坎坷。就是平常朋友,只看闻知秋都要奔四的年纪,才刚得长子,便知闻家是何等宝贝这个孩子了。   孩子刚生下来的相貌委实称不上好看,满月时已经白嫩饱满。满月的第一个星期,褚韶华特意叫闻言给一家人拍照,拍了全家福,还有每个人抱着闻韶的照片,褚韶华出了月子,神清气爽的给儿子咔嚓咔嚓拍了半日。   褚韶华的遗憾就是胖了不少,她现在下巴都圆润了,拍出的照片都要变圆脸了。闻太太倒是很高兴的指着褚韶华的照片说,“你胖点儿更好看,有福气。”   “我以前的衣裳,一件都穿不进去了,睡衣都觉紧。昨天知秋还说我虎背熊腰。”   “男人可知道什么,就知道有了儿子高兴,辛苦都是咱们女人自己。”闻太太笑眯眯地,“不用理这些话,出了月子就能瘦了。”   褚韶华笑,“我坐月子时妈你就这么说。”   “真的,这不是刚出月子么,已经瘦了。晚上大果吃奶,就得把你吵醒,一晚上睡不了几个囫囵觉。”   “小时候才这样,等大些就睡大觉了。”褚韶华说起孩子时也是眼睛亮亮的,“昨晚十二点吃过奶,一觉就睡到早上五点。”   “跟知秋小时候一样,乖巧。”   反正,所有闻韶小朋友身上的优点,都是同其父有关系的。褚韶华不介意闻太太这样说,她也希望孩子更像丈夫一些。她性情太过激烈,相形之下,丈夫平和坚定,这是更加优秀的品质。   褚韶华看到广州国民军改组的新闻是在满月酒之后,广州陈司令败走香江,孙先生重组国民军,还有建立军校和派考察团去苏联的新闻。   月子里褚韶华都没有读书看报,一则是产后休养,生产会消耗一个女人极大的元气,褚韶华最初有些嗜睡。二则就是月子里阅读太过会伤害到眼睛,褚韶华当然可以让人给她念书,又怕吵着孩子,这些事就松散了。三则怕是闻知秋故意没让她看到,不想她耗费神思。   褚韶华瞥闻知秋一眼,“广东有这样的大事,上海有没有什么动静?”   “不太好。”闻知秋只与褚韶华说,“督军府那里在备战了。”   “备战?”褚韶华刚要说,孙先生不是与上海一直交好么。就听到孩子咿咿呀呀的醒了,褚韶华熟练的先摸摸小屁股,没有湿,立刻一手把儿子放在臂弯,解开衣襟进行喂养工作。脑子也反应过来,说,“孙先生那里刚夺了兵权,上海这里也在备战,难不成要有大战事?”   “说不好。”闻知秋一叹,城中米面粮油都在涨价了。   褚韶华也忍不住说,“这些个军阀,成天打来打去,劳民伤财不说,造这样大的杀孽,不是好事。”想了想,她叮嘱闻知秋,“你出入警局必要小心,以后身边儿也多带些人。”   “放心。”闻知秋道,“还没有同你说,赵姐夫估计要升副司长了。”   “这可真是大喜事。”褚韶华笑,“到时表姐家摆酒,咱们都过去。”   “还有一件特为难的事。”闻知秋脸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神色。   褚韶华好奇,“什么事?”   “周市长家公子已到娶妻之年,想请你帮着做个大媒。”   “这是相中哪家闺秀了,请我做媒,必是我认识的。”   “孙夫人的娘家妹妹宋小姐。”   褚韶华感慨,“周市长这风向转的,可真够快的。”   褚韶华对周家这桩大媒没有半点兴趣,不过,她脑筋极快,周市长是陆督军的大舅子,想让儿子与孙夫人娘家妹妹结亲,可见上海与广东的立场是一样的。褚韶华突然问闻知秋,“这些天,关外胡家有没有跟陆家走动?”   闻知秋唇角一翘,轻拍妻子脑门儿,眼睛里带着欣赏与笑意,“真是机伶。这事寻常人真不知道,中秋时派人来送了中秋礼,悄悄来的,没有大张旗鼓。听说两家还定了儿女亲事,也还没有声张。”   “要是关外胡家还有参战,就是一场由南到北的全国大战。”褚韶华拍拍儿子裹着的小屁股,“等咱们阿韶大了,到念书的时候也不知能不能太平些。”   “放心,咱们一家都会平平安安的。” 第274章 程辉   整个新年已经有一种风雨欲来的紧迫感,督军府的军备训练越发频繁,城中物价一涨再涨,虽然闻家的家境无需为物价担忧,闻知秋褚韶华却更加紧张,在这个即将到来的战季,等待上海的将是什么呢?   不过,这样紧张的战争形势下,褚韶华仍是举办了自己人生中第一场新年酒会。   她在酒会上,正式为朋友们引荐了程辉。   程辉一行在年前从国外归来,与他们一同回来的还有自澳洲采购的大批羊毛。虽然这不是个做实业的好年代,可这个年代的实业家就是冒着战火的风险推动工业的发展与进步。   程辉也见到了小闻韶,而且,程辉的眼光非常正常,一见到小闻韶便说,“长的真像小姐。”心里便对小小婴孩儿多了几分喜欢。   褚韶华也不知该怎么评价小闻韶的长相,明明一出生很有父亲的神韵,可不知为什么,越长越像妈妈,眉眼已有几分天生的精致模样。褚韶华说,“刚出生时很像闻先生,现在都说像我了。”除了闻太太硬是觉着长孙像儿子。   程辉抱着小闻韶在手,感觉这一团小小婴孩儿软的不像话,身上还有一股子奶香,眨巴着大眼睛看抱着他的人,那种清澈让人情不自禁的让人绽放出喜爱的微笑,“我听人说,男孩儿像妈妈的比较多。”   “性情像闻先生就好。”   “像小姐更好。”程辉始终认为相较于闻知秋,当然还是自家小姐更为出众。褚韶华笑,“这么喜欢孩子,可以想一想成家的事了。”   程辉在商界历练这些年,这一趟出国之旅也让他增长见闻,程辉绝不似寻常被打趣的毛头小子,他道,“还没遇到合心的,要是遇见了,第一个跟小姐说。”   褚韶华眉眼弯弯,接过闻韶,问程辉在国外的见闻。   这一次的酒会,褚韶华亲自将程辉带在身边,将程辉介绍给上海的工商界。当别人都以为程辉将要在上海大展拳脚时,褚氏商行呢绒工厂的组建人却并不是程辉,而是虞经理。薪水之外,褚氏商行给虞经理两成干股,让他建呢绒厂。这个价位不要说是以前陈家再没有给虞经理开出过的,端看陈家连工厂带工人悉数谴散,如虞经理这样在呢纺行业多年的人物都是给笔谴散费打发了事,就可见两家对待技术管理人员的态度了。   虞经理自己都以为听错了,老板让他组建呢绒厂,以前在陈家工厂里,做主的也是陈家派去的人,他虽是经理,真正能做主的有限。   虞经理原本觉着,他能与程辉一起共事,能做一半的主便是万幸。   虞经理把合约上的每一个字放进肚子里咀嚼,“老板,这太优厚了。整个上海也没有这样优厚的合约。”   褚亭其实也觉着有些优厚,原本这合约他是准备给程辉的,不过,程辉另有用处。褚亭道,“是我和褚小姐商量的,她也认为理当如此。呢绒厂的事一概由你负责,里面招聘的人手,开工纺织,对外销售一应由你做主,我们就不操心了。”   招聘人手、开工纺织、对外销售,一应由他做主。   这当然是千斤重担,可是,哪个主家会完全对雇佣来的经理这样放权,虞经理心里只觉沉甸甸的。这个时候,再说客套话反是无味,他就一句话,“我绝不辜负老板和褚小姐的信任。”   “这就是了。”褚亭肘撞虞经理一下子,笑道,“老虞,咱们认识也好几年了。其实我早想挖你,以前是没实力,后来你叫人挖走了。别那些话,把厂子干起来,就成了!”   虞经理也笑了,问,“老板,小程虽年纪小我几岁,精明能干不在我之下,这次出国,多亏有他,我们凡事有个商量。您要把他派给我,我们俩一起干,毛呢厂更得一日千里。”   “他还有别的事。”褚亭悄悄告诉虞经理,“澳洲那边不能没咱们的人,小辉去那边组建羊毛厂。”   虞经理心悦诚服,两位老板志向之大,远非他能想像。   其实,把程辉派到澳洲组建工厂的事,褚亭一直有些犹豫。这样摊子是不铺的有些太大,褚韶华有此坚持,褚亭也就答应了。   褚亭也知道,若是能将此事办妥,澳洲那里供应羊毛,上海工厂生产呢绒,哪怕没有外贸生意,他们在上海立足也完全没有问题。   程辉对于既将外派的事并没有意见,他在外走这一圈,深觉外面天地广阔,他倒是愿意出去看一看,只是还没在小姐身边呆几日就要去澳洲,程辉难免有些不舍。   褚韶华说,“如果以后闻言、倪清、阿双、阿芒他们有意,我会都把他们派出去做一番事业。”   “小姐。”   褚韶华给小闻韶擦擦口水,晨间的阳光给她侧脸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让褚韶华明艳的五官都柔和起来。“我以前在老家时,因为我祖父一直在北京做生意的缘故,一直想着北京就是极大的地方了。后来我到了上海,觉着上海必是世界上最繁华最广阔之地,在这里认识了许多人,听他们谈起国外天地时不禁心驰神往,可以往只是停留在想像的地步,真正出去时方知天地广阔,远非我能想像的。”   “以往的生意人,能在一个城里有几家商号,就是城中富户。如果能将商号开遍全国,那就是全国首屈一指的大商家了。现在不同了,西方商人纷纷来到上海,同样的道理,我们为何不去西方呢?如果别人的眼界已经是全世界,我们的眼界仍只局限于面前的一亩三分地,相对于他人,我们就是井底之蛙。”褚韶华道,“如果只是求温饱,我们已经不需要为此操心。大好人生,千万别浪费。”   程辉既向往外面的天地,也舍不得离开褚韶华。他没有亲人,还算有一点运气,自幼在育善堂长大,没有流落街头。育善堂的嬷嬷很善良,可是,孩子那么多,没有哪个孩子得到特殊的照顾。把他从育善堂接出来,给他一份工作,培养他,给他机会,教他阅读、成长的人是褚韶华。在程辉心里,褚韶华就是他的亲人。程辉笑叹,“世间安得两全法。”   褚韶华说,“上海这么小。”太小的地方,会限制树木的生长。   程辉好笑,“也只有小姐你说上海小了。”   “我听说澳洲有那种一蹦一蹦叫袋鼠的东西,可有意思了,肚子前有个口袋,生了小孩儿就往口袋里一揣。你这次去见着没?”   程辉点头,褚韶华不可思议,“竟是真的?真的有这种动物啊?”   程辉说,“等我再去澳洲,弄两只袋鼠回来给小姐玩儿。”   “大老远的。以后有空我自己去看。”   “小姐你什么时候才有空,闻先生在上海做官,又不能离开。”   褚韶华笑,“做官也不能做一辈子,如今你还没看出来,以后还不知要几家称帝几家称王呢。再说,现在想澳洲离得远,莫说几百年前,就是几十年前也想像不到坐一个多月的船就能到西方国家去。以前的人,顶多就是沿着海岸去东南亚这些地方。说不定再过几年,船速提高,或者坐飞机,飞机你知道不,比船更快。到时估计你昨儿给我打个电话,今天咱们就能一起吃午饭了。”   程辉想想,心中离别伤感渐消,点头,“也说不好。”   “到了外头,先保护好自己也保重好自己,澳州那里是英属殖民地,你入一下英籍,用他们国家的身份,到时办事便易。”   程辉点头,现在多有商家为了经商方便入外籍的。上海税务高不说,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收费,商家为了避免被政府勒索,索性拿个外籍身份,外面挂上外籍国旗,能方便不少。   程辉想到一事,好笑,“现在报纸都在召号大家报国,在国外,见到很多留学生,都是打算回国的。小姐你却是计划把我们都派到国外去。”   “国家需要的是不同的人才,不是一种人才。”褚韶华对世事自有看法,“你以为国家没有把视野放到全世界吗?一流的政治家,看到的都是全世界。一流的商人也不能例外,其实,不必把身份太过固定,小辉,内与外会有分野,但如果把这种分野固定到血缘、种族,会有些狭隘。我一生最大的不幸都是来自我的血缘亲人,我所有的帮助是来自于朋友。我与你没有血缘关系,可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亲人。”   “我们都是没有父母亲缘的人,我们彼此就是彼此的亲人。”褚韶华说,“希望你到了外面,也会有这样的朋友。别忘了多读一些书,世上的硬通货有两种,一种是黄金,一种是学识。”   程辉的离开是在新年后,褚韶华给他准备了出门的衣物行礼,程辉则在挑选随自己出国的伙伴。在国际饭店摆的酒,亲近的朋友们都过来了。程辉心里即是不舍,也少不了即将征程的万千豪情。他毕竟还年轻,面对着一片陌生的国度,更多的是开疆拓土的坚定。   闻知秋对于褚韶华的决定也有些意外,竟把程辉派到澳州开设工厂,这当然也是不错的决定。不过,程辉在褚韶华身边时,褚韶华明显可以省心不少。褚韶华道,“你们政治家,有国度的限制,再如何英才天纵,也就是自己出生成长的这片土地了。我们商人不一样,我们要去更远的地方,看更多的风景。”   闻知秋揽住褚韶华的肩,轻声说,“如果不是我,你应该不会回来吧?”   “你比生意重要百倍。”褚韶华侧脸轻触闻知秋的脸颊。   闻知秋忍不住眉眼愈发柔和,他现在只是个小小的中级官员,妻子却称他为政治家。是啊,我的理想并不是只做个衣食无忧的官僚。当然,家人的生活也很重要。在解决生活问题后,我不应该止步于官员的身份。   褚韶华忙完程辉的事,把收集到的周公子的资料看了三遍,对闻知秋说,“你把这些资料交给周市长吧,他真的认为他的儿子配得上宋家小姐吗?“   要是有可行性的大媒,褚韶华也愿意去做,周家这不是开玩笑么?周公子是有才还是有貌?光有个做市长的爹,算个屁呀! 第275章 劫和上   闻知秋对周市长挺了解,对周公子的了解着实不多。   就端看周公子竟然没有让闻知秋了解的意义,就可以这位公子的一般性了。   闻知秋接过褚韶华的调查细看,几十页资料,闻知秋一目十行,最后也得承认,“虽说有一点普通,但也还好。起码也是美国大学毕业,现在在国内做实业,偶有风流韵事,我让周市长提醒他家公子一声,该收敛还是要收敛的。”   褚韶华指着周公子的毕业学校,“波士顿环球大学,这是什么大学,我听都没听说过波士顿有这么一所大学,胡扯的吧?宋小姐从中学就在美国念书,这她能不知道。赶紧让周家消停了吧,想联姻也得稍微拿得出手啊。”   闻知秋看到“环球大学”的名字也是忍俊不禁,“真没这所大学啊?”   “反正我没听说过,要不我发个电报让亚摩斯查查?”褚韶华说,“宋小姐的大哥在哈佛读的硕士学位,宋小姐的大学也是在波士顿读的,这要是让她看到周公子的环球大学,不得笑晕过去。”   “说真的,我也没听过这所大学。周市长说起来颇是自豪,别人也不好说别的,顺着他的口气奉承一二罢了。”闻知秋道,“你还是跟宋小姐透个气,就说宋小姐暂无姻缘之意,我这里也好跟市长交差。”   “倒是能逗宋小姐一乐,也让她留些心,她以后怕是少不了遇到这种事。”   让褚韶华气愤的另有别事,自回国后,褚韶华一直想换处大些的宅子,因她要求较高,租界内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褚韶华也托了些朋友帮着留意,席肇方打电话过来,在外滩倒是有一处别墅,原是一位英国银行家的住宅,如今这位银行家要回国,想处理这处宅院。   褚韶华直接开出一张支票让闻言过去买房,结果,倒是叫人捷足先登。   褚韶华素来看重脸面,且她在上海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竟叫人抢了先。席肇方另介绍一块地皮给褚韶华,褚韶华必要问一问是谁家这么手快,亲自到席家,找席肇方喝咖啡。   席肇方哈哈大笑,“难得你现在有空,怎么没带小闻韶一起过来。”   “你还笑。”褚韶华把外穿的大衣交给席家下人,一身凹凸有致的樱桃红的丝绒旗袍,过去坐在席肇方一畔的沙发上,笑道,“电话里还不肯说,到底是谁家劫我的和。要不给我说出个因为所以,以后我就只让阿韶认嫂子做干妈,不认你这个干爸。”   席肇方与闻知秋交好,有了闻韶后就认了席肇方做干亲。席肇方也很喜欢小闻韶,见了经常要逗一逗。   “我不是担心你电话里生气,倒不值当。”席肇方年纪较闻知秋都要年长一些,性情更加平和,并没有瞒褚韶华,“周公子不知道发了什么颠,出双倍价钱买了下来。那宅子也就值二三十万,他出五十万,你难道还去与他竟价,何必呢。”   褚韶华啧啧两声,一扬眉,“我当是谁!”   “看来这里头是有故事的。”   “说出来得笑死你。”褚韶华把周市长托她做媒的事同席肇方说了,褚韶华道,“我与宋小姐还算熟,可这两家结亲,也得门当户对差不多吧。”   “周市长家门第倒还可以。”   “我是说,两个人的学问见识。”褚韶华嘲笑,“你不知道周公子毕业的那学校,波士顿环球大学,你们都是英国留学,我可是在波士顿读的大学,从来没听过波士顿有这么个大学!这扯的都没边儿了,我怎么去做这个媒。宋小姐兄妹都是在美国读的书,我一说就把宋小姐笑的不行。周公子这是恼我没为他的事尽心,来劫我的和了。”   席肇方也是听得哈哈大笑。   席太太端着咖啡过来,笑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褚韶华连忙起身,接了咖啡说,“我还当嫂子不在家,你赶紧过来听听,可是件趣事。”   席太太并未读过大学,可席家孩子皆有国外留学的经历,席太太温婉一笑,“还有这样的事,可大学毕业都有文凭的,如果没有这所大学,周公子的文凭是怎么来的?”   “那就只有周公子自己清楚了。”褚韶华意味深长的一笑,低头喝了口咖啡。   席太太摇头轻叹,她在家也读过一些书,想着这些孩子这样好的条件,倒不肯好生念书,着实可惜。   席肇方道,“所以我说,如果留学干脆读名校,不然倒不如踏踏实实的在国内读大学。国内大学也不错。”   “就是。”褚韶华正色道,“以前读书人讲究齐家治国平天下,如今西风东渐,大家的思维也不固定在读书做官儿上,可说到底,上学难道是为了别人?读书的学问难道是给别人学的?我真不了解这些人的想法,说真的,环球大学这种事,在国外还真不罕见。”   席太太惊讶,“难不成还有很多这种事?”   “名校不好考呀。有些人家实在有钱,送孩子出去,发现有再多钱,想读一流大学是需要入学考试的。孩子考不上,就折中读个给钱就能上的,可这样的大学,不要说一流大学的边儿,二三流都挨不上,很多并不为美国社会承认。国内并不知道国外的情形,所以,他们拿着不被国外承认的文凭,回国后一说在国外读的大学,倒也能哄到一些人。”褚韶华与席太太解释说,“席二哥你们当年留学也有这种事吧?”   席肇方摇头,“真没见过。我也是近年来才听说的。我们当年留学大家都是拼了命的学习,学校只要有中国学生的专业,第一名肯定是我们的。”   “现在其实也是这样,虽然有这种糊弄文凭的,可也有很多是奔着学问去留学的。我以前觉着自己还成,一聚会就有自卑心了。”褚韶华笑道。   打听出是周公子劫的和,褚韶华也就不说什么了。   席肇方另介绍了一块地皮给褚韶华,“外滩那处别墅,也就是位置略好些。别人用过的宅子,也不一定就合你心意。贾尔业爱路这里也不错,我家建了两幢宅子,你喜欢什么样就让人建什么样的,以后咱们还能做邻居。”   褚韶华眉眼一弯,“这也行,下午我让闻言过来办地皮交割,你按市价给我就成。”   “我按入手价给你,倒是有件事想托你。”   “什么事?”   “你每年都着人在国外采买书籍,以后帮我带一套。”   “我当什么事,这不过一句话。席大哥你这可太客气了。”   席肇方给妻子使个眼色,席太太笑道,“韶华中午在家用饭,我去厨下看一看,家里刚来个北方厨子,我让他们做几道地道的直隶菜。”   席肇方另有事想听一听褚韶华的意见,“陆三公子想把名下产业抵押给银行。”   褚韶华微微皱眉,继而舒展开来,明白陆三打算。若战事不利,他拿钱直接走人。倘战事顺遂,他回上海赎回产业继续发财。褚韶华说,“看来这一战并非小战。”   “是啊。”席肇方想到即将到来的战争,不禁一叹。   没有人会喜欢战争,哪怕是军阀。   褚韶华不解,“这有什么愁的,三公子手下的买卖都是发财的买卖,你们银行打折接手,也赔不了呀。”   席肇方道,“要是三公子肯打折,自然是赔不了。”   褚韶华无语,“他难道想平价?”   “溢价高达200%。”席肇方如实说。   褚韶华急忙把送到唇边的咖啡杯放下,不然她怕一口喷出来。褚韶华不可思议的看向席肇方,“三公子非但不懂生意怎么做,他连政治也是半点儿不懂啊!”   席肇方无奈的叹口气,“我真是没办法了,麻烦你去给督军府带个信儿吧。”   褚韶华强忍着心里的笑意,周公子马上就能尝到劫她和的苦果了。 第276章 机会   陆三这事不难,这一看就是陆三犯的蠢,你爹要打仗,你立刻把手里产业溢价200%抵给银行,你得是对你爹的战事多没信心啊!   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办不出这样的事。   席肇方不见得没有手段解决,只是这事席家不好出手,倒显得对陆公子不大恭敬似的。陆三这样的浑人,招他不高兴,他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既是席肇方请托于她,褚韶华透个信儿给陆大公子,要褚韶华说,陆三何必急着变现手里资产,一则现在眼瞅就要打仗,别看物价上涨,可不论房产还是土地,都只有跌价的。不如现在继续持有,哪怕陆家对这一战信心不足,陆三的资产仍是陆三的,什么时候变现都成,都比现在的时机要好。   陆三还算信任褚韶华的商业才能,褚韶华教他如何拆分资产,租界内的都不要动,租界外的房地产你转交给一个国际财团代为管理,至于这个国际财团的来历,它有着英国背景,有着雄厚的资本与律师团,有着与英租界与英汇丰银行密切的关系。它在大中华区的代表是一位风度翩翩的英国绅士。   国际财团会收取一些管理费用,它代你处理在上海租界外的一切资产问题。我们可以事先签好合约,这个合约当然复杂冗长,但是能在最大限度内保证您在上海的利益。   陆三这事办得急,席家并不好相与,陆三便听从了褚韶华的意见,把资产交给国际财团代为打理。至于周公子那里的事,周家并非名门旺族,不然,周市长不能把妹妹给陆督军做小。周公子竟能一下子拿出五十万大洋买外滩别墅,这种银行家要回国处理在上海房产的事,外国人可不接受赊欠,周公子何德何能立刻有这样一笔巨大现款。   就是褚韶华突然要这么一大笔钱,也得提前同银行预约。   褚韶华一向与银行界关系不错,她一打听就打听出周公子通过唐家从通商银行拿的款子。褚韶华心里给唐家记上一笔,闻言办好与席家的地皮交割后,褚韶华请上海有名的设计师设计新家图纸。   新房一定要宽敞,尤其书房,要有三个,一个大的书房盛放褚韶华与闻知秋的藏书,以后孩子们也可以在这个书房做功课,另外还要有两间夫妻二人的私人书房。主人家的居所外,要多预备出几个孩子的房间,这个是闻太太特别要求。起码留出五个房间做以后孩子长大的单独房间,闻太太说,“暂时可以做客房,以后阿韶结婚,有了儿孙,也可以用。   中国人对土地有着极深的眷恋之情,盖房什么的更是做了子孙万代的考量。   尤其是褚韶华生了闻韶之后,用闻太太的话说,眼瞅就儿孙兴旺了。现在闻韶都是闻太太专门照顾,闻家也没有请奶妈,褚韶华奶水充盈,也愿意亲自哺乳。闻太太都没有请时下南方大户人家专门请的照孩子的女佣,都是闻太太和钱嫂子专门照料,下人人手不够,再多招了两个佣人罢了。   家里有褚韶华在美国的朋友寄过来乳胶奶嘴儿的玻璃奶瓶,褚韶华有事出门会提前把奶水备下,待闻韶饿了热给闻韶吃,还有给孩子吃的高级奶粉,样样周全。   上海的战事却不大好,先是陆家受到江苏军阀与福建军阀的双重夹击,败退离开上海。北方的战事则是关外胡家一举入关,捷报不断。   战火并没有波及上海城区,上海却在小闻韶的周岁礼前迎来了另一位福建军阀方将军,现在得称新任的浙江督军了。   战时不论官员还是百姓都有极强的适应性,对于上海政府,陆督军在时,他们听从陆督军的领导。方将军驻扎上海,那自然要听方将军的。   这位方将军甫一入上海,第一件事就是撤了上海周市长的职,委任自己心腹为上海市长。   褚韶华顿觉不妙,褚韶华虽不喜周市长,可这位市长任职以来,虽无大功亦无过错。或者周市长执政过于保守,可是,在三类市政机关、三个司法体系,四种司法机构、三个警察系统的上海,周市长能做的无过,也不能说是无能了。   方将军撤他职,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周市长是陆家的姻亲。   褚韶华并非为周市长可惜,只是想到自己曾认陆四太太做干妈,彼时觉着行动便宜,只怕要连累到闻知秋了。何况,她一直与陆家走动颇近。闻知秋偏又任警察局长,这么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暴力机关。若是有人这时候给闻知秋上眼药,再容易不过,怕是闻知秋的警察局长之位也难保。   转而思量,褚韶华还得庆幸,方将军只是撤了周市长的职,并没有拿周家开刀。那么,闻知秋这里顶多也就是撤职,自身安危还是有保障的。   褚韶华心里盘算着丈夫的仕途前程,就有陆家电话打过来。阿双过来问褚韶华的意思,是接,还是不接?   陆督军打仗,家小老娘都没法带在身边,几个儿子倒是都带着,一家子女眷安置在租界。方将军入驻上海,不由分说就撤了与陆家有姻亲关系的周市长,这就是一个信号。此时,谁还敢近陆家。   这个时候,还有谁会接陆家的电话吗?   不。   褚韶华左手轻轻在书桌上叩了几下,心绪犹豫。陆家在上海相熟的人极多,陆四太太为什么会打电话到闻家来,怕是在别处碰了壁,只得来闻家试一试。   在上海,闻家绝不是消息最灵通的人家。   陆四太太把电话打到闻家来,可知陆督军的战事是真的不大好了。   我要不要随波逐流的避开失势的陆家?   陆家虽与她没什么恩义,可陆家在上海时,也没对不起她褚韶华。褚韶华不是遇事缩头的人,只是,周市长被革职,若这时不能与陆家分割,岂不是给丈夫的仕途再添坎坷。   褚韶华再添气闷,忍不住有几分躁意,松一松领间的扣子,说,“汀水烧的太热了。”起身踱步到书房窗前,拉开厚料遮光的窗帘,登时一室阳光洒入,晃得褚韶华凤眼微眯。阳光的明亮似乎能照亮心中的每一个角落,褚韶华打开窗户锁扣,推开两扇朱红玻璃窗,深秋的寒意夹着晚桂香迎面扑来,冰凉中带着一丝馥郁幽香。   阳光照耀的庭院中,闻太太正带着小小学迈步的闻韶玩耍,这孩子被祖母惯的有些小脾气,大冷的天必要在院子里玩儿。刚会迈步就爱在地上跌跌撞撞的走路,你扶他,他就要打开你的手。小孩子都这样,待走结实了,反是喜欢让人抱了。   望着嘴里叽哩呱啦说外星语的儿子,闻太太的笑声传到屋内,钱嫂子玉嫂等几个佣人也都在庭院里陪着小家伙玩儿。褚韶华唇角不由自主的露出笑意,繁乱的心绪渐渐归于宁静,躁动的思绪回归理性。   不。   这个电话,她要接。   不论丈夫的官位能不能保住,这个电话,都要接。   说不定,这还是一个既能赚到名声,还能帮助闻知秋助度过这次仕途险关的机会。 第277章 胆量,算计   褚韶华的眼神逐渐坚定,她再看庭院里玩儿的正欢的长子一眼,从窗外收回视线,转身同阿双去客厅接电话。   陆四太太声音发颤,“韶华,你知不知道督军他们怎么样了?”   褚韶华的声音很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坚定,“干妈不要急,也不要让老太太急,暂时是方将军进驻上海,并没有听到督军和许叔叔他们的消息。这个时候,就是好消息了。干妈要是有空,我过去商量。”   电话里,能听到陆四太太松一口气的声音,再次说话时却带着让人心酸与无助的哽咽,“我只担心你这个时候过来要连累你。”   “干妈别这么说,我现在就过去。”褚韶华立刻让人备了几样礼品,她坐车去陆家在英租界的宅子。   自袁大总统去逝,北洋军四分五裂,军阀各自为政,内战不是打过一次两次,杀俘的事都不多,何况是杀彼此亲眷,从未听闻有这样的事。   褚韶华出门前换下颜色鲜艳的旗袍,换了身行动更加方便的细针羊毛衫配呢料长裤,外面套一件深色及脚踝的长大衣。待到陆家宅邸时,陆家四太太与许太太正愁绪满面的坐在待客厅里,一见褚韶华这来,不禁齐齐站起身来上前迎了两步,褚韶华也急走几步,握住四太太的手,叫了声“干妈”。又如往常那般同许太太打招呼,依旧唤许婶婶。   陆四太太点头,美丽的面容写满憔悴,不复往昔雍容贵气,见到褚韶华,忍不住有些激动,不禁感慨,“傻孩子,你不访这时过来。”以往她身边何尝少了人奉承,如今却是门可罗雀,唯褚韶华一人接到电话立刻上门。   许太太也是目含关切,担心连累了褚韶华。   褚韶华神色和缓,“咱们本就是母女,我什么时候不能来。您和婶婶都别急,我那里消息也不是很真切,并未听到督军和许叔叔的事。”   陆四太太长叹,她本就是个精明人,挽着褚韶华的手坐下,低声道,“你也别安慰我,方将军带军进城,督军那里怕是战事不大好。”   “干妈可是担心老太太这里的安危?”   陆四太太起身在屋里来回踱着步,褚韶华说话委婉,借着老太太的由头,无非就是问她们的意思。陆四太太妇道人家,她虽精明,在见识上却不比褚韶华。在得知方将军带兵入城时,已是方寸大乱。半晌道,“周市长的职已经撤了,我们在租界,一时是无虞的。我们这些人倒没什么,跟着督军这些年,该享的福也享了,就是督军有个好歹,我们一起随了他去,也是我们各人的情义。督军临出征前,把老太太托付给我们几个,倘老太太有个好歹,就是到了地下也无颜见督军的面。”   褚韶华想了想,安慰道,“干妈,不至于此,周市长也只是撤职。我听说方将军原也是北洋先大总统袁先生麾下,督军亦是北洋出身。两军对垒,于女眷何干?倘是干妈不放心,我去方将军那里问问?”   “这事不好让你去,有风险不说。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我更不能连累你。”   褚韶华深谙居中调节之度,“若干妈去,有些话反而不好说。不如我去,干妈给我写个帖子,倘能转寰,那是再好不过。便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我也能回来跟干妈说一说,咱们另想法子。”   陆四太太见褚韶华说的实诚,且如今上海恨不能人人当陆家是陌路人,家中虽有管事,总不能派管事去。陆四太太无奈,褚韶华又打听了一些方将军的为人,还有陆方两家以往可有渊源。同僚之谊自不必提,现在都是北洋自己打自己,让褚韶华有些意外的是,方将军陆督军同是山东人不说,还都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同班同学,褚韶华心下思量怕是陆家被方将军入城的消息惊吓住了,当局者迷,反是看不清。   有这样的交情,方将军应不会为难陆家女眷。   褚韶华递上拜帖,亲自登门。   原应拜访的是方夫人,如今打仗,方将军刚到上海,也不可能把家里女眷接来。于是,就是拜访方将军。   倘不是带着陆家拜帖,褚韶华的身份,是见不到方将军的。   原本,褚韶华拿着拜帖只是试探,倘是方将军对陆家怀有善意,应该会见她。如果不想饶过陆家,自会打发了褚韶华。   方将军门下显然也颇有精明强干之人,见褚韶华拿着陆家的拜帖登门,立刻请褚韶华里面小厅招待。茶水点心呈上,颇是周到。   褚韶华心说,端看方将军手下人做事,这必是个细致人。   于是,她心愈安。   方将军初到上海,自是千头百绪事务极多。褚韶华等了半小时左右才见到方将军。在褚韶华进门时,陆家的拜帖就放在方将军手边的桌案上,这位将军不知在思量什么,脸上带了几分沉肃。副将一通报,方将军抬眼望向门口,眼中闪过一丝凌厉,脸上却是绽开爽郎笑意,“我正说安顿好后就去拜见伯母,倒是有劳闻太太带着伯母的帖子先到了。”   褚韶华身量笔直,对方将军深鞠一躬,“听到将军这么说,老太太和几位太太就能放心了。将军莫怪,妇道人家见识浅,心思窄,难免多思多虑。将军念及当年同窗之情同僚之谊,今日上海得将军入驻,亦是上海之幸。”   方将军看这小小妇人倒是很会说话,笑着一摆手,“坐。”未与褚韶华寒暄,方将军道,“难得你一个小小妇人,在此时敢为陆家说话。”   “将军当我不怕?我以前认四太太做干妈的,坊间都说我八面玲珑、谄媚逢迎,今天四太太的电话打到我家,我也犹豫要不要接。可我想着,倘将军不容人,我纵不接陆家电话,也落不了好。倘将军宽宏大量,正好叫我捡个义薄云天的便宜。”这位方将军一张笑脸,褚韶华不敢有分毫大意,却也并露出紧张胆怯,“今将军高义,我知将军必然公务冗繁,不敢多扰,这就告辞了。”   方将军笑,“我这里正有些时下的果品,你一并带给陆家婶子,同陆婶子说,我择日就过去请安。以前什么样,以后还什么样。请她老人家只管安心过日子,我与老陆兄弟一般,今我在上海,当代老陆尽孝。”   褚韶华松一口气,再次拜谢,告辞而去。   褚韶华这种胆量,晚间闻知秋回家后险吓出一头冷汗。褚韶华问闻知秋,“你那里怎么样?”   闻知秋,“我这里有什么关系,就是不做官,也没什么要紧。你才叫我担惊受怕。”   “虽是兵行险招,可我想着,自方将军入城,并未听闻有什么不好的风评。他们同属北洋系,我是在四太太那里打听了些方将军的情况才去的。”褚韶华说,“与其做那些与陆家划清界限的缩头鳖,倒不如出头一搏,起码得个好名声。”   “万一方将军不讲旧情呢?”   “你听说过哪位军阀入城后杀前任军阀家小的事?只要不是冤仇似海,都不会这样的。何况,哪怕做个牌坊,陆家现在在租界,方将军也动不了陆家女眷,何不顺情做好事,也能搏个好名声。”   闻知秋也明白这个道理,可在这个节骨眼上,真正能想明白这个道理并立有决断的,寥寥无几。他把妻子的手握在掌心,似是在传递自己的担忧,轻声说,“我是担心你。”   “我也担心你。我不想你像周市长那样被撤职。”褚韶华反握住丈夫的手,意志坚定,眼睛明亮,“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一点儿风险都没有的。只要有七成把握,就值得一做。”   闻知秋眼神柔软,“跟我说说你同方将军是怎么说的,咱俩先通个气。”   ——   方将军把上海市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后,亲自带着礼物到陆老太太那里问好,并且将陆督军平安的消息告诉陆老太太。方将军在将军府大宴宾客,上海名流都收到将军府请柬,连陆家女眷也收到了请柬,好在,陆家女眷很委婉的拒绝,并没有露面。   褚韶华却是与闻知秋一起过去,参加了这次将军府的酒会。   方将军对上海工商界、文化界人士都颇为礼遇,褚韶华都得庆幸平素做人谨慎,她与这两处名声都不错,现下还兼任震旦大学的英文老师。   这次酒会,褚韶华第一次在方将军身边见到了那位斯文谦和的日本人冈村先生。   冈村先生的英文很流俐,并不似一般日本人那拗口生硬的英文。在褚韶华与罗素先生几句交谈后,冈村先生主动与褚韶华打招呼,褚韶华在冈村先生身上看到与方将军陆督军徐次长隐隐相近的气质,不禁问,“您是军人吗?”   冈村先生眼中闪过赞叹,“上海许多人都说您眼光如炬,您比我所听到的传闻中的更加美丽智慧。”   “您过奖了。冈村先生这样优秀的人,我以往竟未相识,才是遗憾。”   “那我们从今天开始就相识了,夫人。”冈村先生道,“我是陆和许在东京时的教官,听闻他们的妻子和母亲都在上海,我想过去拜望,又担心唐突。闻夫人,您可以给我一点意见吗?”   原来这位是日本军官,既然是曾经陆督军许次长在日本的教官,那么,同样是方将军的教官了。褚韶华望向这位日本军人,心说,听说你们日本人同关外胡家走的很近,看来你们不只关心关外,同样关心江南的事务。褚韶华不喜欢日本人,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种族,有着格外高傲的民族自尊心,外加极度的男尊女卑。褚韶华有礼貌的说,“如果您问我的建议,可能我的建议有些放肆。”她当然知道这位日本军人的言下之意,怕是想她与他同往陆家拜访。不,这可不是好提议。   “请您直言,夫人。”   “我不建议您过去拜望她们。现在她们的生活非常平静,她们并不参与政治,我并没有别的意思,但我不建议您这个时候去打扰她们。方将军会照看她们的生活,冈村先生,安宁就是最好的拜望之礼。”   冈村先生道,“您千万不要误会,夫人,我只是单纯的出自朋友的关心。”   “我的建议已经坦诚的告诉您了。”褚韶华眼睛含笑,微微欠身,颌首,离开。   方将军在当天收到褚韶华的信件,上面没有写别的,只是与这位冈村先生的酒会的对话写在了纸上。方将军看后便烧掉了,素白的信笺遇火即焚,房间飘逸出一股淡淡的烟灰气味。方将军轻掸纸灰,抚净桌案,心说,这南方女人心眼儿够多,冈村这老狐狸,你是有什么打算呢?   接下来,方将军的行为在上海颇得好评。他占领上海后,一不令军队扰民,二对市政府一应官员都很和气,除了撤换周市长外,一应官员再无动荡。   至于上海市的另一处小小的暴力机关上海警察局,一则如今警局规模不大,二则方将军极重名誉,对上海文人多有看重,闻知秋这也是老牌留学生,以文入武,方将军与闻知秋交谈后对他表示极大好感,令他继续就任上海警察局长,专司上海治安。   褚韶华没放过周市长下台的机会,立刻落井下石。周市长一失势,周公子还有什么生意事业可言,你在农商银行大笔贷款,现在资不抵债了吧?   谁为当初周公子做的担保?   谁为这笔高达几十万大洋的银行贷款负责任?   是不是得有个说法啊?   督军府一失势都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何况是攀附在陆家大树上的一株藤蔓。   周家公子,你惨啦! 第278章 刷好感   姜舅妈忧心忡忡的过来担忧褚韶华曾认陆四太太做干妈的事会影响外甥闻知秋的仕途时,褚韶华在准备给孙夫人的礼物。胡家入关后,把前任总理赶下台,请一位何先生任总理,邀孙先生北上共商国事。孙先生会先来上海做短暂停留,自去岁广州陈司令下台,孙先生成为广州政府的实权统帅,身份贵重更胜往昔。   褚韶华与孙夫人在去年相识,与孙夫人的妹妹宋小姐也相处不错,听闻他夫妇二人要来上海,想到孙夫人的风范为人,便是不从政治投机的角度考虑,也很希望能再与孙夫人相见。   还有这次军阀内战,打的时候乌烟障气,如今稍作太平,各地形势如何。闻家不是军旅之家,闻知秋的消息也有限,褚韶华令倪清在外收集一些新闻,以便观察各方形势。   席肇方打电话过来问褚韶华要不要买周公子的别墅,席肇方在电话里说,“十八万大洋就能拿下。”   褚韶华道,“贾尔爱业路那边的图纸都快好了,还是二哥你说的对,到底不如自己建的合心意。周公子别墅就算了,我跟这幢房子无缘。”   席肇方笑了笑,他猜周家的绊子是褚韶华出的手,想褚韶华倘是要给周家好看,这个时候必要把这幢房子再买下来,以还击当初周公子劫和之事。没想到,褚韶华完全一幅没任何兴趣的模样,难道周公子的事不是褚韶华出手。   “既然你无意,我就为周公子另寻买家了。”   褚韶华感叹,“周公子的事我也听说了,这个时候的确有些冒失,好在外滩别墅倒不愁没有买家。”   席肇方道,“就是这别墅出手,想填上农商银行的窟窿怕也不易。”   “投资总是有风险的,尤其是投资战局。”褚韶华与席肇方感慨几句,心里对周公子的评价是比陆三还要蠢三级的蠢货,陆三都知道战事之前把资产抵押套现,这位周公子倒好,大战之前溢价100%买进别墅不动产,只为劫她的和。褚韶华敢买是因为她有钱,而且,需要一幢大些的房子,自己住,哪怕略贵些也无妨。可周公子你有褚小姐的实力么,你从银行贷款买别墅,你是不是不清楚你并不是实业家,你全部的身份来自于你爹的官职。褚韶华不禁摇头,想着有周公子这样的蠢货儿子,周市长有些一劫也不冤枉。褚韶华笑道,“孙夫人这次会与孙先生一起过来吗?很期待能再与孙夫人见面。二嫂有没有在家,我正说去秀荣裁缝铺做几身新旗袍,约二嫂一起。”   席肇方笑,“我叫她过来同你说。”   女人说起做衣裳的事就不是一时半刻能结束的,直聊了半个多小时,席二太太才笑着挂断电话。席肇方的视线自报纸上移开,“说好了?”   席二太太道,“这一年里倒有半年在打仗,一直没心思做几件能穿的衣裳,到时叫上大嫂一起去。”   席肇方点点头,想到褚韶华那句话“投资总是有风险的,尤其是投资战局”,看来,褚韶华是要在广州政府下一点注了。   褚韶华约了席家两位太太去裁缝铺做衣裳,一方面也乐于向方将军介绍上海法租界与英租界的一些情况。方将军很注重人才,对上海文化界人士多有笼络。同时,对褚韶华这位“干侄女”也很喜欢,尤其是知道褚韶华是直隶人士后。   至于“干侄女”的辈份,方将军说他与陆督军兄弟一般,褚韶华是陆督军的“干闺女”,自然也就是他的侄女了。   因为留学背景还有一些别的原因,褚韶华与洋人的关系非常融洽,方将军既来到上海,自然要与租界打交道。各租界长官是什么背景什么脾性,方将军当然也有其他方面的消息来源,只是,经方将军判断,褚韶华能提供的信息最为全面,准确率最高。   而且,褚韶华又是这样知情识趣的聪明人,你一个眼神过去,她便明白你的心思。有时哪怕你并不暗示,她也明白要怎么做。   方将军心说,怪道干侄女能在上海这样的地方混出头,只这份儿聪明伶俐便不多见。方将军都说,“我认识你认识的晚了,不然,我家里倒有个还凑合的小子,定得介绍给你。”   褚韶华笑,“叔叔家的公子,定是不能差的。先前在波士顿念书时,关外杨将军为杨公子做媒,我说,外子对我无半点不好,虽彼时我们尚未成亲,可倘我有负于他,可知我乃无情无义之人。这样的人,也配不得杨公子。您看中的必是我品性胜于他人,可我品性若好,又怎肯有负于对我这样好的人呢。”   方将军哈哈大笑,眼中精光掩过,问,“我也听说你与胡家公子交好,不想你连老杨也认识。”   “您这就是试我了。当初胡家到西方购买军火,我有幸帮了一些小忙,就此认识了胡公子杨将军,听说胡大帅二次入关,颇是威风气派。这次何总理胡大帅请广州孙先生北上,共议国事。过几天孙先生就会到上海,方叔叔您难道不知?”   方将军又是一阵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西洋烟夹在指间,点上,悠然吸了一口,问褚韶华,“你觉着孙先生的三民主义如何?”   褚韶华想了想,“孙先生的著作我看过一些,有一些是好的,也有一些我并不非常认同。”   “具体说说看。”   “孙先生在海外的时间很长,游历欧美,所以欧洲制度对他的影响很大。从三民主义也能看出这一点,最初有点狭隘,譬如‘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有点像明朝末年‘反清复明’的意思,什么是鞑虏?我更欣赏袁先生在时的君主立宪活动。满人统治国家这许多年,皇室没落,法国大革命时将国王与王后送上断头台,可也有英国的君主立宪的先例。”褚韶华道,“如果我们将满人视为鞑虏,与先前满人将自己视为一等人,汉人视为二等人并没有分别。历史上的满汉矛盾持续很多年,在满人的皇权中,汉人处于满人之下的地位。那么,当这个王室没落时,我们是不是要把他们杀光?那些人都该死吗?舆论和历史对袁先生评价并不非常友好,不过,我认为,和平立宪,袁先生当居首功。”   方将军哈哈大笑,“听说你们夫妻和孙先生关系很不错,我还以为你们都信奉三民主义哪。”   “孙夫人性情娴雅,还有她的妹妹宋小姐,都是在美国读的大学,我们能在一起聊一些教育和公益的话题。”褚韶华笑,“打仗是你们男人的事,可难道总这么一直打下去。不论什么时候,教育,开启民智,都是好事。方将军你们当年还不是都到日本留学,正是你们这批留学生,成为今天的中流邸柱。”   “我每次听你说话,心里就觉着舒坦。”   “这原就是事实。如今广东成立了自己的军校,这一步棋真是了不得,可见孙先生志向。”褚韶华说。   方将军未置可否,而是道,“我听说上海许多大商人都与广东关系不错。”   “那我要说几句对孙先生不大恭敬的话了。”   “尽管说。”方将军哈哈笑着,这是位很喜欢笑的将领。   “您定也听说过,孙先生坊间人称大炮。我只见过孙先生一面,倒是不知他口才是否真如传闻中的好。”褚韶华风趣的说起孙先生的坊间名号,“他的人生历程和方将军你们是不一样的,你们皆袁先生旧部,制式装备是正规军。孙先生是广东人,并未做过官,他组织一次又一次的革命,宣传他的政治理想,他家本身也不是富豪,他要革命,首当其冲的事,钱从哪儿来?无非就是到大户那里化缘。可你要说许多上海商人都与孙先生关系不错,孙先生老家又不是在江南,他老家广东香山,同盟会元老多是广东人。上海商人就是想在孙先生那里占得一席之地,怕也不容易。”   “言若有憾哟。”方将军打趣。   褚韶华并不当这话是打趣,她摇头道,“当初外子从英国留学回国,广东胡先生曾邀他去广州,外子拒绝了。”   “这胡先生倒是眼光不错。”闻知秋英国名牌大学毕业,又是前些年的留学生,做事严谨可靠,方将军也得说这人不论学问还是能力都不错。   “是啊。”褚韶华道,“外子说来也是出身大族,只是家族到他这一辈子也是家境七零八落,公公早逝,是婆婆辛苦供他读书。他出国留学时,家里田地卖了大半,亲戚里能借的都借了个遍,也只凑出一张船票钱。外子回国后,更愿意寻一份安稳职司,养家糊口,在母亲膝下尽孝。”   方将军颇是感慨,“老话说忠臣孝子,我是老派人,始终觉着这话有理。现在什么都讲究新,新文化讲究自我,要我说,什么是自我,那就是自私。小闻是留学洋派人物,果然更明白事理。”   褚韶华知方将军出身贫寒,也是随寡母长大,故在方将军面前说起闻知秋的经历,果然得方将军一叹。其实,依方将军的精明,怕也明白褚韶华是有意说之。可纵褚韶华是有意的,在感情上,方将军仍是觉着,闻知秋这人可取。   不说别的,仅凭这个孝字,方将军就知这人不坏。 第279章 关心   虽是初冬,阳光这样难得的好。   方将军抽完一支烟,另点了一支,继续惬意的吐着烟圈。   玻璃窗下的白瓷花盅里的花水仙抽出浅色花苞。   褚韶华似是想到什么,另起话题。   同方将军道,“那天酒会上遇到冈村先生,他想拜访陆家老太太,我倒建议他不要去打扰老人家的清静。您知道我们妇道人家心细,我打电话同干妈说了一声,今早干妈打电话给我,说冈村先生着人送去了一些礼品,她也不知如何是好。我就先让她收下了,这是礼单,我给方叔您带来了。”   方将军摆摆手,“你就是太细致。我和老陆老许,都是日本留学时的同窗,当时冈村是我们的教官。他们日本人向来礼数多的要命,逢人就鞠躬。他来了上海,想去拜望陆婶子,倒也是情理之中。”   “我不喜欢这个人。”褚韶华把礼单放到一畔桌上,直接说,“日本人瞧着礼数多,鞠躬鞠的也不嫌腰疼的那种。可他们骨子里是很傲慢的,尤其是近年来,自甲午海战后,更是看不起我们中国人。”   方将军一阵笑,对褚韶华这种直言喜恶的评价是,“你呀,小褚,你还是年纪太轻。我年轻时也像你这样,性子烈,吃苦不怕,就是受不得气。当年我在日本留学,还与冈村干了一仗!从此以后,他再不敢小看我,倒是与我成了朋友。”   褚韶华忍不住合掌一击,“我听着都觉痛快,方叔叔你给我细讲一讲,你俩为啥打架?”   方将军说起当年旧事,也颇有自得之意。褚韶华又是个捧哏高手,方将军讲的痛快。那时他们属于军派留学生,到日本学习军事,中国人到了日本也是被人瞧不起,经常受欺负。方将军年轻气盛,就与教官干了一架,反是得到日本人的尊敬。   至今说到此事,方将军语重心长,“那时我就明白,想要得到别人的尊重,先得自己立得起来。咱们国家近年式微,你瞧瞧,不论哪个国家就能到咱们的土地上圈个地盘儿称租界。我瞧着这左一片租界,右一片租界就来气。小褚啊,国家积弱,咱们走出去就要被人小瞧。我真盼着哪天这些洋鬼子说起咱们中国人时,都是钦佩的神态,也不枉咱们这一辈子了。”   褚韶华虽依旧不喜欢日本人,可不知怎地,有着这种明确喜恶的褚韶华反是让方将军觉着,这女人的确有些可取之处。   方将军原不喜什么政府官员这些,总觉着这些政治官员都是些滑不溜手的泥鳅,朝三暮四的油条,可听褚韶华谈到上海的文化界,学校、教育、慈善等事,以及褚韶华非常愿意帮助方将军搞定上海租界的这些令人讨厌的洋人。方将军也对政府官员的认知有了明显的改变,在上海这个地方,这个深受西方文化冼礼的地方,不论官员还是商人,都有着它的独特性。   爱国的不只是军人,官员与商人,同样希望国家和平强大。   姜舅妈到闻家时,闻太太正在挑选闻言带回的几个请柬样式,平常闻家的请柬样式都是固定的,请文品店制了一批出来,但凡宴客都可以用。不过,闻韶周岁礼不一样,这是褚韶华的长子,也是闻家长孙,褚韶华闻太太都格外重视,所以请柬特意另做一批。   见到姜舅妈来访,闻太太笑着招呼,“弟妹你来的正好,帮我一起挑挑。”   “大姐在忙什么。”姜舅妈把身上的厚料披风交给女佣,走过去见茶几上摆着花色各异的请柬,不禁笑问,“怎么这些请柬?”   “这不是阿韶的周岁宴么,原该九月中请客的,偏那时不得闲。打算定在下个月请一请亲戚朋友,这是给阿韶办的宴会,就另做的请柬,文印店里做了几个样式出来,我瞧着都不错,倒不知要挑哪个了。”闻太太拿起一张给姜舅妈看,是张大红压金线的底色,上面印出个圆滚滚的娃娃样,颇有童趣。再看桌上其他的,既有精致华贵的,也有娇憨可爱的,式样多达十来种,姜舅妈拿起这张,又瞧瞧那样,笑道,“我觉着都好。”又问,“阿韶呢?”   “刚哄睡了,阿钱瞧着呢。”说到孙子睡觉,闻太太习惯性的压低了些声音。   姜舅妈笑,“这孩子可真乖巧。”   “都这么说。跟秋儿小时候一模一样。”闻太太让玉嫂把请柬收起来,新来的小丫环翠儿端来茶点,姜舅妈左右瞧一眼,说,“韶华也不在家?”   “她哪里有闲的时候,阿韶的周岁宴都是我叫着小言一起商量着办。”闻太太问,“弟妹你是有事?”   “也没什么事,好几天没来了,过来看看大姐。”端起茶喝一口,却是悄悄给了闻太太一个眼色,闻太太就让各人自去忙了。姜舅妈才说,“我也是才听得消息,这些天不是净打仗了。听说如今上海不由陆家做主了,现在都要听一位方将军的。市长都叫换了,大姐,咱们秋儿没事吧?”   “没事啊,跟以前一样。”闻太太也听说了换市长的事,不过这跟她家没什么关系,她儿子的官位并无碍。   姜舅妈松口气,悄悄同大姑姐道,“要依我的浅显见识,还是叫韶华少出门。她以前认着陆家做干亲,大姐你想想,老话说的好,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方将军能看那些跟陆家亲近的人顺眼么。”   闻太太倒是没想过这节,听姜舅妈一说,倒也觉有礼。“这也是,等秋儿回来,我问一问他,也叫他们留心。”   姜舅妈又喝了口茶,“如今这世道乱的,还是做官好,汗涝保收。他们做生意的,就怕遇着不太平。”   “我这心还悬着哪,你又说做官好了。”闻太太问,“生意不好做么?现在外头什么都涨钱。”   “瞧着是什么都涨,买的人少,人都省钱去买粮食了,哪里还有人去买烟买酒。生意都萧条了。”姜舅妈笑,“如今倒也好,平尝见不着他父子二人在家,如今也借这乱时候多在家歇一歇。”   “这几年也没少打仗,没事,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闻太太在上海住的时间长,并不担心。倒是见惯西家举旗东方称王的事。   闻太太倒是问一句,“亚儿的硕士该毕业了吧?”姜亚去岁到法国读硕士,今年该毕业了。   姜舅妈笑,“是啊,前儿收到她的电报,说要回来了,毕业后就买船票。还跟我说在国外很想咱们,时常梦到大姑。”   闻太太很高兴的说,“赶紧回来吧,她一个女孩子在外,真叫人不放心。”   “我也这么说。可一想,当初秋儿媳妇不一样是一个人在国外,一呆还三四年哪。”   “那会儿我也是一样担心。”   姑嫂俩说着话,一时,闻韶醒了,钱嫂子领了他出来。小家伙摇摇摆摆的就朝祖母跑了过来,圆滚滚的小身子扑过去,奶声奶气的吐出俩字,“祖母。”   “唉哟,这才几天,韶儿说话越来越清楚了。”   “我也说,就会叫祖母,爸爸妈妈还不会哪。”闻太太说着直乐,“把他爸爸急的每天晚上回来给他叫爸爸,他就是不开口。”   姜舅妈也是一阵笑,眼神里不禁透出羡慕,伸手接了闻韶在怀里。闻太太看她这样稀罕孩子,眉眼中都是笑,问孙子要不要喝水。钱嫂子把闻韶的奶瓶拿了出来,里面是多半瓶温水,说,“一醒就要找太太,还没顾得上喝。”   闻太太接过奶瓶要喂,小孩子正是学用东西的时候,闻韶两只小胖手嗖的抓到怀里,自己咕咚咕咚喝一阵。姜舅妈又稀罕又羡慕,直说,“这孩子真是招人疼。”   “喜欢也叫达儿生一个,他也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闻太太也记挂娘家侄子的亲事。   这话直说到姜舅妈的心坎儿,姜舅妈道,“我真是急死了,大姐你说我闭眼前能不能见着孙子的面儿,这不孝的东西。凭你怎么说,他全当耳旁风。”   “你也别太急,你想想先前秋儿这亲事,我也急的不行。雅英她妈去了后,我就一直想着得给秋儿再说房媳妇,结果折腾多少年,如今不也水到渠成了。这也得看缘分。”闻太太先劝几句,才跟弟妹打听,“现在不流行旧式相亲了,新派人都是自由恋爱,达儿在外有没有交女朋友?”   “好几个朋友家都有不错的女孩子,人家也是正经高中毕业,还是知根知底的朋友。我想着,先问问他的意思,可没一个他乐意的。我说你也得瞅瞅自己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了,人家十七八,你还不乐意?你有什么好挑的!我这样絮叨一回,他听过就忘。我要是骂他一顿,也跟没感觉一样。你说这是什么人哪。”   “什么人?咱们达儿也是有出息的孩子。这些年跟着他爸爸走南闯北,生意做的也不错。眼光高些也是有的。”闻太太很欣赏娘家侄子,认为娘家侄子优秀出众,同弟妹道,“这不找是不找,一找就得找个极好的。跟秋儿一样。”   “他要是能找个跟上韶华一半的,我也念佛。”   “肯定能找个比韶华更好的。”闻太太谦虚的说着,心里却是觉着,这种可能性不高。   “说来,上次大姐打发钱嫂子给我送去的呢料子真不错,又软和又厚实,有两样鲜亮的,我自己做了件旗袍。还有那两样深色的,给他们父子做的大衣,瞧着跟以前买的进口料子没什么差别。”   “是厂子里织的料子,给你们送去的都是上好的羊绒料。从机器到羊绒,都是国外进口的。工厂里的师傅送他们出国学习的外国技术,可不跟国外的没什么差别么。”闻太太说着很自豪,“我听韶华说,上海纺织厂不少,多是织棉布的,呢绒厂他们是头一家。你看我身上穿的这褂子,也是厂子里的料子。”   “这颜色也好,既不太鲜亮也不陈旧,正是咱们这年纪穿。”   “你喜欢我还有一块,一会儿你带了家去也做一身。”   “这怎么好意思,我一来就连吃带拿的。”   “这又不是另人家,我还有好些哪。家里做什么就不愁什么,你还不是总送洋酒给我。”   姜舅妈特意过来给家里提个醒,闻太太也知弟妹好意。待晚上儿子媳妇回来,与他们提了一句。褚韶华宽慰婆婆,“方将军与陆督军许次长以前在日本留学时还是同学,这次方将军占领上海,还去拜望过陆家老太太。妈你放心,我今儿刚去过将军府,方将军都让我喊他叔,说我既认了陆家做干亲,就不是外人。他老家也是山东,跟我家直隶就挨着的,说来我们都是北方人。”   闻太太听到没事就放心了,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很关心的继续问褚韶华,“听你舅妈家现在外头生意不好做,你们那厂子的生意没影响吧?”   “影响也有一些,我们属于各地都有代理商。就是前些天打仗,发不了货,现在没妨碍了。”姜舅妈不仅关心官场政治,还很关心工商业啊。   闻太太见儿子媳妇都没有受这场战事的影响,心中担忧一扫而空,高高兴兴的说起孙子的周岁酒来。 第280章 一代又一代人   闻韶的周岁宴之前,孙先生一行到达上海,方将军内心对孙先生的三民主义,还是以上海主人之姿宴请孙先生一行,毕竟,孙先生是要北上共商国事,方将军与如今在北京任总理的何先生、还有关外胡大帅、西北马将军都交情一般,不过,他毕竟属北洋系,还是要给何总理这位北洋元老一些面子的。   尽管何总理如今不过是傀儡,都知道他的军队早就打光了,现下不过是被胡大帅马将军推举出来做个牌坊。   方将军还邀请了与国民党关系亲密的上海名流严先生做陪,他没有女眷在身边,原想请严太太相陪孙夫人,可严太太还是小脚老太,羞于见人的旧式妇人,方将军想到褚韶华提及孙夫人美国大学毕业的洋派人物,这俩人在一起估计想聊天都没话题。   这倒没什么,可以瞎客套嘛。   于是,方将军请严先生携夫人同往。   严先生为太太推辞了这趟差使,言及夫人生性羞怯,不能交际。   闻氏夫妇并不在方将军的做陪名单之列,严先生不过闲散名流,闻氏夫妇则有着强烈的野心。尽管这对夫妇在人品与才能上都令方将军另眼相看,但是,方将军也相信,如果有朝一日他老方退出上海,这对夫妇立刻就会为新的上海滩的主人效力。   只是,转念一想,如今军阀混战,不只闻氏夫妇如此,谁不如此呢?真正有骨气不食周粟的,也不过伯夷叔齐二人。   好在,如今上海尚是他老方当家,凭这对夫妇的聪明,自然是要为他的尽心的。何况,广州见我待他夫妇二人甚近,怕也不敢轻易信他们。   方将军便令手下给闻家下了帖子。   这是一次比较私人的宴请,孙先生并没有大作排场,方将军这里也只请与广州关系不错的二三人做陪,余者便是他军中心腹武官。   女眷中孙先生一行只有孙夫人汪夫人两位,褚韶华与这两位夫人交情不错,在褚韶华的建议下,还请了宋小姐一起过来。   宴会有专业的厨师准备,褚韶华并没有提前过来,这次方将军请他夫妇二人做陪,其实有些微妙,方将军还亲自问过褚韶华与广州政府交好的事,这位逢人便笑的将军颇有心计,他可不是随便问问。褚韶华坦荡回答,并无隐瞒,只是如今孙先生一行来沪,席家原想设宴以待,却是被孙先生身边的季先生婉拒了,只说行程紧张,不想多耽搁。   方将军明知他夫妇二人与广州交情不错,还请他二人赴宴,往好里想是方将军想请几位与广州熟悉的人做陪客,往坏里想,不知是否这位笑面将军又多心了。   故,夫妇二人都很谨慎。   褚韶华穿一身墨绿色法兰绒旗袍,闻知秋则是身着警察局长的制服,方将军笑着打趣,“知秋你是洋派人士,如今已经下班了,怎么还穿制服。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找你警察局长公干哪。”   闻知秋敬过军礼,很恭敬的回答,“听内子说孙先生是因公事北上,既是公事,我想各尽其职,还是穿公务制服。”   在方将军眼里,这就是知道本分的意思,满意的说,“想得多了,咱们就是随便吃个饭,招呼一下孙先生。他路过这里,不好不见一见。”   褚韶华笑,“是啊,方叔你当尽地主之谊。”   地主之谊。   方将军大悦,哈哈大笑,“就是这么个意思。”   闻知秋心说,我妻子这口才,倘是做官,必是一把好手。   当天的宴会很丰盛,空气中隐约浮动的是水仙与玫瑰的香气,气氛也很愉快。褚韶华在夫人群里说话,孙夫人能见到小妹,汪夫人的性子与褚韶华很合拍,彼此相谈甚欢。   在明天,孙先生就要登船北上,所以,今日一见,就要分别。   褚韶华说起广州创办军校的事,褚韶华笑道,“我以前听一位长辈说起过,当年袁先生有感于国内军队教育不足,在天津开办讲武堂。接着有云南讲武堂,关外奉天讲武堂,连我这样不懂打仗的人都听过的名声。我听说广州开办军校,想到留学时听到的美国西点军校,德国柏林军事学院、日本陆军士官学校,都是举世闻名的军事学校。我不懂这些,只是觉着学校是人才的摇篮,不论哪里开办学校,我都由衷高兴。”   宋小姐手中香槟轻晃,笑道,“闻姐姐你还说不懂,随口都是有名军校。”   “也只知道个名儿。方叔叔以前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学,我听他说起过。”褚韶华也不掩与方将军的亲近,问,“现在广州军校是谁任校长?”   汪夫人笑,“是蒋先生,现在得说是蒋校长了。”   褚韶华心下赞叹,蒋先生必是极受孙先生重用的,话中却不提蒋先生,而是同宋小姐说,“他们夫妻长驻广州,以后咱们想见蒋太太就不容易了。”   宋小姐不论出身、学识、眼界、见识,与蒋太太都不是一路人,她也不认为闻太太褚韶华会真的欣赏喜欢蒋太太,不过,社交场上的寒暄大家都懂,宋小姐也便说,“是啊。我倒还容易,你就不容易了。”   汪夫人吃了一小块黄油蛋糕,抿口柠檬水说,“前些日子上海打仗,我还为你担心来着。”   “在上海谁不担心呢?一打仗,我这心里就心惊肉跳的。后来方叔叔进城,手下兵士无一扰民之事,一切都如先前一般,我们都说上海是块宝地,心里都很感激方叔叔。”褚韶华正色道,“不然,先不说咱们这些住在上海的老百姓,就是上海的建筑房屋,一颗炸弹来就能房倒屋毁,可是要重建不知要费多少时间。这还只是钱的事,若是再有无辜者伤亡,就是有再多的钱也买不回活着的生命。”   大家都不禁点头。   哪怕广州与方将军分属不同的派系军阀,可是,在战后安民的事情上,大家都有着共同的认知。   然后,褚韶华又说起方将军对陆督军家眷的照顾,言语中亦不吝赞美方将军的仁慈胸怀。公允的说,虽褚韶华有些夸张,可方将军在上海的确未曾扰民,颇有值得称颂之事。   让褚韶华有些意外的是,孙夫人也是极擅言辞之人,今晚的话却很少,偶尔还会向孙先生那里投去担忧的一眼。   这场宴会持续约一个半小时,待宴会结束,方将军亲送孙先生,褚韶华也与汪夫人说着告别的话,不知是不是灯光的原因,孙先生的脸色带着疲倦与苍白,褚韶华的视线落在孙先生的唇上,血色浅淡,褚韶华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她的直觉是:   难道孙先生的身体不大好?   送走孙氏一行,闻氏夫妇也向方将军辞行。   出了将军府,法国梧桐的叶片落在地上厚厚一层,汽车的车轮轧出清脆的叶片碎裂的声音,半明半暗的路灯与汽车白炽的车灯交汇,车窗外传来深秋的风声。   褚韶华脸色凝重忧虑,如果孙先生的身体当真败坏到让孙夫人担忧的地步,广州局势必要生变。这个时候,褚韶华才想到一事,好像从未听说过孙先生儿子的消息。   有孙先生这样一个伟人爹,孙公子当然不可能是无名之辈,只是,褚韶华真的没留意过。孙先生身边有着天人之姿的英俊青年汪先生,同盟会的元老胡先生,还有今天方将军特别请来的与国民党交好的游仙散人一般的严先生,如今在广州任军校校长、深受孙先生信任的年富立强的蒋先生。   孙公子?   还真没留心。   到家的时间已经九点钟,闻太太哄着小闻韶先睡觉了。阿双阿芒接过夫妻二人的厚外套,玉嫂问二人可要用一些宵夜,厨下有备着红枣莲子粥和小汤包。虽然去将军府前用过一些吃食,现在也有些饿了。褚韶华吃着宵夜问儿子和婆婆什么时候休息的,晚上吃了些什么,待用过宵夜,夫妻二人也便回卧室洗漱休息了。   靠在床上要睡觉时,褚韶华方问起孙先生是不是脸色不大好的事。   闻知秋一向心思细致,他掀起被子一角上床,也说,“我瞧着似有些病容,谈吐倒依旧兴致很高。”   “孙夫人很担心,担心到有些分神。”褚韶华侧过身,目光灼灼的看向丈夫,“你说,会不会孙先生病的很厉害。”   闻知秋心里算一算孙先生的年纪,属于现在死了也不能说短寿的年纪,闻知秋看向妻子,“孙夫人这么担心?”   “非常担心。”褚韶华笃定。孙夫人不论身份还是她自身的教养,如果不是特别担心一件事,不会在社交场合这样的沉默。而且,如果你爱一个人,那种真心的忧虑目光是骗不了人的。   “这可真不是个好消息。”闻知秋说,“孙先生去年刚把陈司令赶出广州,如果他身体不支,广州群龙无首。”   “要不要把我们的推断告诉方将军?”   “告诉他也无妨,方将军疑心很重,不一定信,但足以证明我们的坦诚。”   褚韶华要关床头灯,忽然想到一件事,“我听说,孙先生以前曾学过医,你说,他对自己的身体情况是不是非常清楚?”   闻知秋眉心一蹙,“胡先生是国民党元老,这次留在了广州,跟在孙先生身边的汪先生,深受孙先生信任。还有一位李将军,定也是孙先生极信任之人。”摇头,“孙先生大半生都因不能掌握武力之事被军阀掣肘,他应该深知军队的重要,不然,不能与陈司令翻脸,令蒋先生在广州建立军校。可是,国民党之内,胡汪皆文人,蒋李军旅出身,深受信任,资历不足。猜不出孙先生的安排。”   褚韶华啪的将灯按熄,干脆的说,“睡觉。”   这事愁的也该是广州与其他各路军阀,关他们啥事!   送走孙先生一行,就是小宝贝闻韶的周岁酒了,夜晚有幽幽月光从窗帘缝隙中透入卧室,褚韶华好笑,“以前不管你回来多晚,妈都要等你的。现在都是跟着阿韶一个作息了。”   “妈现在眼里都是阿韶。”闻知秋自己也疼儿子疼的不行,笑道,“赶明儿预备个抓周礼,也让阿韶抓抓看。”   “南方也有抓周礼?”   “当然有了。我周岁时一抓就抓到了毛笔。”   “可别跟贾宝玉似的抓盒胭脂。”   闻知秋往地上空啐一口,笑斥妻子,“胡说八道。这话不算。”   躺在床上,入睡之前,或者是说了贾宝玉的话,褚韶华迷迷糊糊的想到《红楼梦》中一句话: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   如孙先生、方将军还有胡大帅、何总理等人,按红楼观点,自是大仁大恶应运应劫而生。再远至袁先生那一代人,皆可称一声乱世枭雄。再往前想,前清朝廷如曾李之人,亦一时人杰。袁先生和平立宪,一时昏头,于万人唾骂中死去,自此北洋分裂,军阀各自为政。先是北洋三杰明争暗斗,最终各自失势,退出权力中心。今北洋方将军等后起之秀,依旧争端不断。可是,今在北京的胡大帅、马大帅,都非北洋之人,一个何总理亦只是有名无实。   那遥远的权力中枢,是不是已经没有了北洋中坚势力的位置?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黄金年代,论年纪袁先生、北洋三杰、孙先生,这是一代人。想到袁先生去逝,北洋三杰亦在权力与军务之争中各自落败,不复往昔。孙先生在广州正该宏图大展,却是身体抱恙到令孙夫人忧虑深重。   这一代又一代的人哪。   他们是应运还是应劫,褚韶华从不关心虚无飘渺的天命,在沉入梦乡之前,她却是忍不住在心中长声一叹:这一代又一代的人哪! 第281章 优秀上   第二天,孙先生一行北上,不知方将军有没有亲自相送。   闻知秋依旧要去警察局忙碌,褚韶华上午照便要和儿子玩儿一会儿,和婆婆商量小闻韶周岁宴的请客名单。这是闻太太第一个孙子,闻知秋的长子,闻太太很重视,自然希望能热闹一些。褚韶华也不会委屈儿子。   褚韶华写了一张条子,打发阿芒给方将军送去。   看过闻言列出的请客名单,褚韶华略做调整后同闻言道,“就按这个单子写请柬。”外面飘着小雪,小家伙跑在廊前贴着玻璃窗看个没完,非要出去玩儿,褚韶华说,“不行”,小家伙坚决不依,扭着小身子发脾气,钱嫂子去抱他,脸上被打了好几下。   闻太太跟个面团儿似的,还说,“过来我抱过来我抱。”   褚韶华气的,两步过去,拎起来就朝屁股给了好几下,小家伙哇哇大哭。褚韶华怒,“你还敢哭!”不等闻太太跳起来说情,褚韶华一拎他背后棉衣,就把他拎屋里去教训了!   闻太太事后跟儿子形容自己当时的感觉,“我的心哪,疼了好半日,阿韶屁股都叫打肿了,你瞧这屁股上的巴掌印,还没下去哪。”扒开孙子裹着尿布的开裆裤给儿子看肥屁股上两个淡淡的红印子,心疼的给孙子揉一揉。   小闻韶睡的似头小肥猪,呼呼呼,呼呼呼,根本不知自己肥屁股被人参观的事。   闻知秋也摸了摸儿子宣软的小屁股,把尿布给儿子裹上,拍拍小家伙的背,“为什么挨揍啊。”   “不大点儿睡,就是今天下雪,阿韶没见过下雪,想出去玩儿,哪里敢让他出去,怪冷的。阿韶闹起来,你媳妇就急了。这还亲娘哪,这可太狠了。把阿韶教训了半日,我在外敲门就当没听到,我可怜的阿韶,嗓子都哭哑了。”闻太太说起来还心疼的直抽抽,跟儿子告状。   闻知秋听着他娘的话,倒是说,“孩子是得有个怕的,有点规矩才成。”   “谁说我们没规矩了?这不是还小嘛。”闻太太白儿子一眼,“你这也是亲爹说的话!”   “要不怎么说,我去把他妈打一顿。”闻知秋笑问,“中午吃的什么?”   “吃了一个半的蒸鸡蛋,喝了一奶瓶牛奶,还吃了点苹果糊糊。”   “挨揍倒也没影响胃口。”   闻太太轻斥儿子,“我们胃口好着哪。你去说说你媳妇,跟孩子讲讲道理就行了,以后可不能这么打孩子,万一打坏了可怎么是好。”   闻知秋立刻应了,“是得说说。看把我儿子打的。”   结果,闻知秋一提,倒是挨了褚韶华一通教训。褚韶华说,“你不知道那个性子,都被妈宠坏了。钱嫂子是长辈,好意过去抱他,他打钱嫂子的脸。小时候不把这性子拗过来,不教他对错,难道等长大再教?那会儿还能教的好?”   闻知秋把晚睡前的热牛奶递给妻子,“好好说嘛。”   “你知道妈和钱嫂子哄他哄多半天,她们性子太好,管不住这小子。叫我打两下,说什么听什么,也不敢打人了。”褚韶华瞪闻知秋,“严父慈母,这原该你做的恶人,叫我做了,你还在这儿充好人说好话!哼!”   “我不是忙嘛,没赶上。要是我赶上了,我也得说说阿韶。”闻知秋笑着揽住妻子的肩,“辛苦你了,阿韶妈妈。”   褚韶华撑不住笑了,嗔闻知秋,“就知道装好人。”   闻知秋倒不是装好人,闻知秋是真的不会打孩子,用闻知秋的话说,下不去手。小闻韶也和父亲格外亲,只要父亲早回家,都要父亲看图画给他讲故事听。   当然,孩子天生亲近母亲,尤其妈妈会打屁股。小闻韶再有不听话的事,闻太太一句“把你妈妈叫回来”,小家伙立刻就乖了。   闻太太心说,真是神鬼怕恶人啊。虽心疼孙子,到底也明白孩子需要教导的道理。   闻韶的周岁宴非常热闹,褚韶华还给方将军送了一张亲手写的请柬,方将军倒是知道闻知秋去年刚得长子,想到闻知秋的年纪,方将军心说,怪道闻家要大办,这是有后了呀。   方将军自不会亲临,却也派了心腹仕官过去送了份贺礼。   王市长自主政上海以来,同闻知秋关系不错,因有不少市政厅的同僚过去相贺,王市长也去参加了宴会。有王市长莅临,闻家蓬荜生辉。   被打扮的肥肥美美的小闻韶得了块大蛋糕就由钱嫂子和阿双看着玩儿去了,闻氏夫妇招待来宾,闻太太也与几个年纪相仿的太太在一起说话。   因为闻家特意选了个星期天,有一些相近的朋友带着孩子过来,就由闻雅英来招待。   闻家也给陆家送了帖子,陆家而今深居简出,陆四太太打发管家送了份贺礼,打电话过来祝贺,并没有亲自来。   今天闻家的明星既不是过周岁宴的小闻韶,也不是在方将军主政上海时期仍如鱼得水的闻氏夫妇,王市长虽然官高位显,却是年过四旬的半老头子政客。今天的明星人物是来迟了的姜亚,姜亚一身一字领的雪白长裙,这长裙如今合体,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和丰盈的胸部,有长长的裙摆点缀了无数闪耀的水晶,她戴着与她高雅的发髻恰到好处的帽子,甫一出现在门口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姜舅妈几步快跑过去,满面惊喜,“小亚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到家的?”因为今天是闻韶的周岁宴,姜家人一早就过来了。   姜亚笑着抱住母亲,“我刚到。听张嫂子说今天是阿韶的周岁宴,我换身衣裳就赶紧过来了。”   闻太太也迎了上来。褚韶华一向喜欢聪明的女子,过去挽住姜亚的手臂,带她走进客厅的中心,笑着同大家介绍,“再没有想到的事,阿韶周岁宴最大的惊喜,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家的表妹,姜亚姜小姐,去年震旦大学毕业后去法国留学,今天是刚刚留学回来。欢迎你回来,小亚。”   褚韶华鼓掌,宾客也都表达了自己的祝福。姜亚对答进退都不错,言谈也很谦逊。褚韶华从来不会抗拒提携有野心兼具有实力的人,她可不信姜亚是一下船就跑来的,头发明显是理发店发型师的手艺,身上的香氛是细心打理过的,还有这样华丽的晚礼服一样的裙子,当然是经过精心的准备。   如果是褚韶华,不会晚到。褚韶华不喜欢哗众取宠,不过,姜亚喜欢,这也没什么。   姜亚年纪不小,不论事业还是爱情,都到了该考虑的时候。如果姜亚想借一借闻家的势,只要她足够聪明,不论褚韶华还是闻知秋都乐于给她借。   姜亚在出国前与褚韶华并不算亲密,这趟出国大有长进,非但前一天阿韶的周岁宴留到最后,第二天一早带着给大姑家诸人的礼物和母亲过来,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礼品,连闻雅英闻韶的都有,还有给钱嫂子一盒法国手霜。姜亚知道钱嫂子是不一样的。   闻太太极是欣慰,问起姜亚留学的事,姜亚的研究生读的很顺利,拿到了毕业证就买船票准备回国,偏生法国那里气候不太好,耽搁了一些时间。   闻太太抚摸着侄女皎好的脸庞,对侄女说,“在家好好歇一歇,念书都瘦了,你爸你妈你哥,这一年可记挂你了。”   姜舅妈笑,“看到她回来,这颗心才算落了地。”   姜亚笑的明媚,“留学也就是一年,回来就长长久久的在家了。”见闻韶扬着小肉脖子,眨巴着大眼睛看她,姜亚摸摸闻韶肥嘟嘟的小脸儿,笑道,“阿韶长的真像嫂子,眉眼一模一样。”   褚韶华笑,“刚下生时特别像你表哥的神韵,如今不知怎么回事,越来越像我。”   “嫂子跟表哥有夫妻像,孩子像你俩。”   闻太太听这话直笑,“我说也是。”   小闻韶伸手要拿果碟里的桔子,姜亚不敢直接给他,看褚韶华,问,“嫂子,这能给阿韶吃吗?”   褚韶华拿个桔子递给儿子,小家伙就两只小肉手捉着桔子卖力剥起来,剥一手黄色的桔皮汁,姜亚要给他剥,褚韶华轻轻摆摆手,闻太太笑作解释,“阿韶怪脾气,除了吃饭时不会拿勺子叫人喂,吃水果都是自己吃。”   “可别卡着,桔子里有籽。”   “会吐籽,他不乱吃东西。”闻太太很自豪,“像秋儿小时候,一模一样。有一回吃枇杷,我好心给剥了皮,反是不要吃了。索性不管了,叫他自己拿着啃吧,吃的特别欢。”   小闻韶吃桔子,就是巴嗒巴嗒嚼一嚼吸桔子水,然后就吐出来。有钱嫂子和翠儿专门照顾他,并不令人操心。就是得时常换外穿的兜兜褂,一天换四五次。   姜亚过来,说起回国后的事业,姜亚想去大学教书。因为褚韶华是震旦大学的英文老师,想听一听褚韶华的意见。褚韶华也懂法语,直接同姜亚用法语交流起来,除了问姜亚在法国的学业,还说起近来法国流行的一些小说读物。   闻太太姜舅妈姑嫂两个看人家表嫂表妹突然用另一种语言交流,先是惊奇,继而都露出浓浓的欣慰:这是咱家的孩子啊,看这洋话说的,叽哩咕噜,虽一句都听不懂,可听也能听出这样流俐啊!   供孩子读书为的什么,可就是为了让孩子优秀么!   起码,比咱们这一代人要优秀! 第282章 优秀中   北方有句老话是这样说的: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闻太太姜舅妈脸上的骄傲欣慰可以解释前半句,褚韶华微抿起来的唇,眼神里的审视可以解释后半句。   待两人说了大约一刻钟的法语后,褚韶华改换为英文交流,再大约一刻钟后,褚韶华心里对姜亚的水准在心中有一个估量,她就恢复了国语。   大概是屋里汀水烧的温度太高,姜亚的额角微有汗渍。   闻太太姜舅妈并没有留意,连带褚韶华脸上一闪而过的严肃,姑嫂二人也没放在心上,毕竟褚韶华一惯性子也并非和气那种。姜舅妈笑问,“这是说的哪两国的话啊?”   姜亚道,“表嫂考了考我的法文和英文。”   姜舅妈问,“韶华,你表妹学的如何?”   褚韶华的唇角一抿,端起茶喝一口,“平常交流没问题。可以多读些书。”   姜舅妈急切的问,“韶华,你看,你表妹去大学当老师怎么样?”满是期待的看向褚韶华。   褚韶华握着茶杯的手一顿,很客观的回答关于大学老师的应聘流程,“现在各大学对老师招聘有严格的要求,我当初去震旦大学做老师,也是亲自考过的。校长、系主任、最有资历的老教授是面试官,问题随机,如果小亚有兴趣,可以去考一考。”   “我就担心小亚不如你优秀。”   “我也只是略用功些,只要肯用功,一定会比我优秀。”褚韶华双目坚定有神,神色沉稳。哪怕姜舅妈一向觉着褚韶华性子不够柔顺,此时心里却也得承认,褚韶华脾气大,是因为人家本领高。不论读书还是做生意,褚韶华都吃得了苦。   姜舅妈笑,“行,那就让她去试试。”   褚韶华陪着用过中午饭,就出门去了。   姜亚笑道,“表嫂还是这样忙。”   “一直这么忙。你刚从国外回来,她也想陪陪你,不然早就出去了。”   “是这样,平常我过来你姑妈这里说话,来得早能遇着你表嫂,要是晚些过来,她就出门去了。”姑嫂侄女在阳光最好的客厅一角的沙发上坐着喝茶,小闻韶吃过午饭就要睡一觉,钱嫂子哄他去睡。旁边没有别的人,姜舅妈方说,“大姐,如今这世道,做什么事都得有关系。咱们小亚也是法国大学的硕士生,做老师去考试是应当的,这是人家的规矩。能不能托韶华帮着跟大学校长打声招呼,韶华这两年可没少给大学捐钱捐书的。每年捐的那些书,得多少钱啊。”   姜亚立刻扯她妈的袖子,嗔怪,“妈,你说什么哪。我去试一试,行就行,不行就算了,上海也这么多学校哪。”   闻太太笑,“等韶华回来我问问她吧。你们不知道,要是旁个事,政府那里办个手续什么的,找秋儿说一声俐落就办了。这学校不如政府灵活,这些做先生的人脑筋死,人也清高。前年他们夫妻成亲时的礼金,也是捐给了学校。真光小学就捐了一笔,周笑周爽不都在真光小学读书么,当初转学前春华还问她嫂子,能不能叫学校把孩子的学费免了。那小学那个死巴哟,你捐钱是捐钱,要免学杂费不行,刻板的要命。我说这外国人就不如咱们国家的人脑子活络。所以先不能应,就是韶华也不一定能办得成。先让小亚准备着,小亚也念好些年的书,我看一考就能中。”   “我也是一防万一。”姜舅妈目光骄傲的看向女儿,复同大姑姐道,“这些女孩子们,读了书就跟咱们不一样了。让她们在家跟咱们似的收拾家务,她们不乐意。如今女孩子做什么工作好呢?我想了想,还就是教书好。工作不是很累,也体面,薪水也不少。”   “体面是真的,累也是真的。我有时听秋儿说,他都不知道韶华在书房呆到几点,生意上的事都能缓一缓,给学生讲课都要备课,一点儿马虎不得。”闻太太悄悄同姜舅妈道,“薪水是真不错,韶华在大学的薪水比秋儿都高。”   “这么高啊!”姜舅妈以往没了解过大学老师的薪酬,吓一跳,闻知秋可是警察局长!亲戚朋友里最出众的孩子!   闻太太笑着点头,姜亚道,“嫂子去震旦教英文的时候我就是大四了,她的课有大课和小课,上大课的时候教室都是满满当当的,我们都去听过。”   姜舅妈咂舌,“这可真厉害。”   姜亚笑,“妈你没见过嫂子在讲台时的风范,比表哥做警察局长还要威风八面。”   听得姜舅妈闻太太都笑出声来。   褚韶华晚饭前回家,姜氏母女已经告辞,小闻韶见妈妈回来,笑着扑过去要妈妈抱。褚韶华把肥儿子举起来抛了两下,小家伙的笑声能穿透屋顶,远远的飘到天空。   “我说这么高兴,又耍着我儿子玩儿哪。”闻知秋前后脚进门,乔立把闻知秋的公文包递给阿双。闻知秋过去接了肥儿子在手掂了掂,小家伙笑的口水都流出来,伸着胳膊抱住爸爸的脖子,软乎乎热乎乎的小胖脸儿贴在爸爸脸上,顺带蹭爸爸一脸口水。   褚韶华招呼乔立,“小乔过来坐。”   乔立笑,“嫂子,今天没什么事,我们下班早。我就先回了,明早我再过来接局长。”   褚韶华知道警局难得这么早下班,送乔立出门,到门口乔立就请褚韶华留步,阿双送他到大门口。   褚韶华回头,就见小闻韶要求爸爸继续抛高高的游戏,这是小闻韶最喜欢的游戏,而且有规定,妈妈抛两下,因为妈妈力气小。爸爸要抛四下,因为爸爸是大力士。   果然,小闻韶高声叫着,童音威力极大,“爸爸大力士!爸爸大力士!爸爸大力士!爸爸大力士!”连说四遍!   闻知秋中年得子,对小家伙百依百顺,何况爸爸的确是大力士!   闻太太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看把我们阿韶笑的,脸都红了。歇一歇吧。”过去要接孙子,小闻韶不肯下来,腻在爸爸怀里,一个劲儿的拿小嘴叭叭叭的亲爸爸。他那百依百顺的爸爸就更舍不得宝贝儿子了。   褚韶华笑,“这是哪儿学来的新招术。”把脸凑过去,“亲妈妈一下。”   小家伙很大方,探出小嘴巴叭的亲一口妈妈,褚韶华摸摸儿子的头,也亲儿子脸蛋一记。闻太太笑,“今天不留神,下午睡醒在客厅里跑着玩儿,摔了一跤,磕着脑门儿了,我给他吹了吹,亲了亲。阿韶就学会了,你说这孩子多聪明。”   小孩子走路时都这样,闻韶还有些妈妈的急性子,别看胖,跑得挺快,偏又跑不稳,摔的时候多了。褚韶华没放心上,小孩子走路哪有不摔跤的。褚韶华摸摸小家伙脑门儿,“正是学事情的时候,孩子就这样,见什么学什么。”   “主要咱阿韶伶俐,学什么都是又快又好。”   “妈你这真是孩子是自家的好,觉着你孙子什么都好。”   “本来就好。”   褚韶华回屋换了平底鞋家居服,出来想接手儿子让丈夫去换衣裳,小闻韶就是不撒手,闻知秋就带着小家伙去卧室换衣服了。褚韶华摇头,“知秋太宠孩子了。”   “孩子还小,更是粘父母的年纪,一天一天的见不到爸爸,就早上晚上能见到,可不就愿意和爸爸在一起嘛。”闻太太笑眯眯地,“我带阿韶出门,凡见了没有不夸这孩子懂事的。”   “都是妈你有耐心,教的好。”老太太都喜欢孙子,褚韶华却认为照顾孩子该是做父母的责任,只是他们夫妻事情忙,她心里很感激婆婆照顾儿子。   闻太太笑,“主要是咱们阿韶聪明,招人疼。”   婆媳俩说着话,褚韶华问,“妈,雅英呢?在书房写作业吗?”   “去春华家了。周亲家得了许多小鱼干,给咱们送了一坛子来,春华昨天做了糟鸭掌,今儿正好吃。雅英爱吃这个,就把雅英带去吃晚饭了。说晚上就在春华那里歇了,春华家三个小子,她说见着小子就烦,喜欢雅英,明早她送雅英去上学,不用咱们挂心。”闻太太说。   褚韶华想着闻雅英倒是一直同姑妈闻春华的关系好,见她也乐意亲近闻春华,便说,“妈,今天工厂里送了我些布样,都是雅致颜色,还有几样鲜亮的,我明儿让他们送家来。雅致的妈你留下些,给春华一些,鲜亮的给雅英做衣裳,正好冬天穿。”   “行。”闻太太与褚韶华关系好,同褚韶华一向大方也分不开。   待晚饭时,闻太太才想到姜舅妈托她的事,问起褚韶华好不好托人。褚韶华给闻知秋夹了块排骨,闻知秋问,“托什么人啊?”   闻太太把姜亚想去大学做老师的事同儿子讲了。闻知秋想,女孩子做老师倒是不错。不过,大学老师要求可高。闻知秋老神在在的说,“震旦大学的法语系在全国都有名,法语老师都很厉害,小亚现在的成绩怎么样?”   “今天韶华和小亚叽哩咕噜的说了好几国洋文,我听着挺好。韶华也说,交流没问题。这是不错吧?”闻太太眼中透出期待。   褚韶华打发玉嫂等人下去,才道,“说了怕叫妈你失望。”   闻太太惊,“这是不成?”   “咱们一家人面前,我就有话直说了。非常一般。”褚韶华看向闻太太和闻知秋,给儿子喂一勺蒸蛋,同闻知秋道,“姜亚从大学开始学法语,震旦学了四年,研究生又读了一年,连雨果《悲惨世界》的经典段落都不能复述,雨果、巴尔扎克、司汤达,近代的大仲马、小仲马父子,儒勒·凡尔纳,马塞尔·普鲁斯特,还有法国诗人阿波利奈尔的《米拉波桥》,这首诗很短,她也不能背诵。如果以后阿韶出国念书念成这个样子回来,不要说优秀,在我这里,连及格都不能算。”   “可是,你不是说交流没问题吗?”   “钱嫂玉嫂跟咱们用国语说话,交流也没问题。可是,她们能去大学做国语老师吗?”   闻太太目瞪口呆,原来,儿媳你说的“交流没问题”是这个意思啊!你这也忒委婉了! 第283章 优秀下   很少委婉的人委婉起来,竟叫人把她的委婉话当了真。   闻太太没想到褚韶华这样严厉,不禁问,“这么差?”原本她觉着侄女挺好的。   “知秋不是英国文学专业,都可以背诵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基本英国名著还有近代流行的小说,都读过。当初我刚来上海学习英文,就是知秋借了不少书给我读。我真看不出姜亚的学业有任何优秀的地方。”   “小亚可是硕士啊,硕士不是比大学生还要高一级么。”   褚韶华感慨,“话虽这样说,可她读的硕士学校并不是法国一流名校,在世界上更是名声不显。何况,她的专业在我这种业余法语面前都有不足,何况去面试震旦的法语老师。震旦法语系全国第一。她在震旦时的专业成绩只是普通,老师们对她肯定非常了解,她去面试大学讲师,系主任与法学系的教授提问起来必然会问她的弱项。”   “韶华你当初面试也这么难吗?”闻太太不知大学老师这样难当,心有余悸。   “我在美国就有英文著作出版,虽然不是文学作品,却极具实用价值。我的经济学老师准备她的著作时,我是他的第一助手。原本是沪江大学的吴校长想请我去开设欧洲政治学的课程,政治学很复杂,倘于国内政体有所牵涉难免麻烦颇多。我当时对做老师的兴趣不大,后来凑巧认识震旦姚校长,我们聊了聊,他问我愿不愿意试一试做英文老师。可就这样,当时面试时我们也是从16世纪的英国文学一直谈到近现代的欧美文学。整整从上午九点聊到下午五点,中午在震旦食堂吃的午饭,全部是用英文论述。”褚韶华道,“这些大教授们学识多么渊博,莎士比亚的名篇大都可以背诵,翻译成中文用词准确优雅。在他们的领域,我也只是初窥门径,觉着我还成,勉强能做个讲师。”   闻太太咂舌,忽然饶有兴趣的看儿子一眼,“那要是知秋去面试,他能做大学老师么?”   “知秋当时不是有人邀请他去做老师么?”   闻太太不知此事,看向儿子。   闻知秋笑的矜持,给儿子擦擦嘴边的蛋羹渣,“浸会大学,现在得说是沪江大学了,那时是柏校长,曾问我是否有意做老师。做学问虽不错,我还是想在仕途上试一试,就婉拒了柏校长。”   闻太太眉开眼笑,“这事我竟然不知道。其实做老师也好,薪水高,韶华现在的薪水就比你高。”   闻知秋看向妻子的目光带着揶揄的笑,“老师教书育人,功德无量,薪水高一些是应该的。”   又说,   “倘是大学老师勉强,可以让姜亚试一试助教,或者去中学做老师,也不一定非要在大学做老师。”   闻太太心里想着,要是二弟妹不打电话过来,她就当没这事。要是电话过来,她就委婉说人家大学铁面无私,当时韶华也没走关系,要求可严了。   晚饭后小闻韶缠着爸爸玩儿一会儿就有些困了,闻知秋抱着肥儿子去母亲的房间准备睡觉。闻太太也跟了过去,褚韶华要准备备课的事,晚饭后就去书房了。   大概是姜亚先前的人设太过完美,闻太太问儿子,“姜亚读硕士的大学很一般么?”   闻知秋一边给小肥猪儿子脱光光换睡衣一边问,“妈你觉着岳麓书院好,还是以前咱们镇上的私塾好?”   “当然是岳麓书院,我没正经念书过书的人也听说过岳麓书院的名声。我问你姜亚的事呢,你说岳麓书院做什么?”   “姜亚读研究生的学校在世界大学中的地位就好比咱们镇上的私塾与岳麓书院的差距。”   “这么一般啊。”闻太太失望,给孙子放好小枕头,在枕头中间压出个窝,仍是说,“我听你舅妈说也是法国巴黎的好学校。”   闻知秋笑笑,“姜亚的心不在学习上。她人不笨,就是不用功。哎,一个女孩子,她年纪也不小了,说门亲事算了,别折腾做不做老师的事儿了。成亲之后她还不赶紧生孩子啊。”   “你这说的,韶华成亲生孩子也没误了做老师。说起来多体面,震旦的老师。”起码闻太太就觉着很体面。   “她有韶华用功?韶华还没有去留学的时候,每次我找她,吃过饭后晚上都是一起看书。姜亚在咱家住那几年,她正在震旦读书,你什么时候见她晚上看过书。”   “你舅妈说小亚成绩挺好的。”   闻知秋都笑了,“妈,成绩好不是靠嘴说的。她拿过奖学金吗?毕业时也不是优秀毕业生,论文两次才过关,分数也不高。到法国读研究生只申请到很一般的学校,也没有拿到奖学金,全靠家里花钱。回国那天打扮入时,从头到脚比在上海时更要讲究,一个人的时间花在什么地方是看得出来的。我一看就知她在法国的学业必然一般。”   “我原想着,这硕士学问是很高的才对。”闻太太有些失落,不过到底只是侄女,失落也有限,闻太太道,“看来她这硕士学问还不如韶华的大学学问。”   闻知秋笑,“妈,你以为每一个大学毕业生都能转过头就去震旦做讲师教大学生啊?韶华只要出门,包里都会放一本书。”   关于用功的事,便是闻太太也佩服褚韶华的。闻太太又为侄女发愁,“那你说,小亚这事就不成了呗。”   “基本没什么希望。你还是劝劝舅妈,赶紧给姜亚说门好婆家,她做学问不成,可相貌好啊,人也会打扮,说话也没问题,又有国外留学经历,寻一门好婆家不难。”闻知秋点评,“小亚比较适合做少奶奶。”   “这倒也是。”相对于做学问做老师,对于女孩子,一门好婆家明显更重要。闻太太很关心娘家侄女,“你有没有认识合适的优秀小伙子,介绍给你表妹。”   闻知秋想了想,“这事不要急。我认识的多是官场中人,官位高的都有了年纪,早成家有子。官位低的也得看一下家世人品。”   “你放心上,留意着些。”   “姜亚不像没主见的性子,问一问她的意见。如果她愿意相亲,对伴侣有什么要求,可以告诉我,我会为她留心。法国是非常浪漫的国家,也许姜亚愿意自由恋爱。”   儿子媳妇都是新派人,闻太太对新文化的接受度很高,儿子的话也在理。闻太太道,“如果有那种特别好的,立刻跟我说,我告诉你舅妈,别让小亚错过。女孩子花期就这几年,她岁数也不小了。”   闻知秋笑说好。   把肥儿子哄睡,闻知秋回卧室时,褚韶华正坐床头看书,闻知秋洗漱后上床,把给姜亚留意对象的事同褚韶华讲了,想让妻子帮着一起留意。褚韶华道,“姜亚有自己的打算,如果不是非常优秀的小伙子,不必介绍给她。”   “这是姜亚的意思?”   “我看出来的。”褚韶华合上书,放在一畔床头柜上,“姜亚喜欢站在灯光之下,众人中央,接受仰慕与赞美。如果让我说,她这个年纪还抱有这样的想法,其实有些天真。可转过来想想,我看人未尝没有偏颇之处。你记不记得席大太太。”   “怎么了?”   “席大太太是大席先生的续弦,听闻家境寻常,不过相貌皎好,十六七岁得大席先生看中,就做了大席先生的续弦。这位太太最有价值的身份就是席家大太太,席家在上海是显赫人家,别人见她,自然礼让三分。要说这个人本身,乏列可陈。嫁给一个显赫的男人,自身也便显赫起来,这是不少女人看法。还有广州军校蒋校长太太,蒋先生如今得罪,蒋太太的身份也水涨船高。”褚韶华冷静客观的说,“姜亚大学在震旦就读,这是全国一流名校,硕士在法国留学,英语法语都是懂的,在外面交际也不会怯场,相貌家境尚可。她的综合条件,比席大太太蒋太太要出众的多。姜亚读书时成绩就一般,她怎么可能对做大学老师有兴趣,她是对大学老师这位身份有兴趣。大学老师虽做不成,如果她愿意在社交场下功夫,将来得一门好姻缘应该不难。”   闻知秋未尝不知自己表妹性情,他笑了笑,“小女孩儿这样想,也不为错。”   “估计长辈们都会这样想。找一门好亲事,比做一份好工作更重要。”   闻知秋问褚韶华,“你认为哪个重要?”   “都重要,对于我来说,完全不冲突。我自身优秀,既能得到好工作,也能得到好丈夫。”   闻知秋哈哈笑起来,“随姜亚的意思吧,如果她愿意出去交际,我们能帮忙都帮忙。”   “只管放心,我虽然严厉,却只对自己人严厉。亲戚们但有能出头的才能,咱们能提携就提携,能推一把就推一把。”   这也是闻知秋的想法,姜亚在学业上一般,但这样的学习经历,在上海女子中也是难得的了。   当然不能跟褚韶华比,褚韶华可是能与文化界说上话的人,文化界那些傲慢的家伙们,对官员从来不假辞色,对慈善家会客气些,但真正想走入他们的领地,与他们成为朋友,得到他们的尊敬,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褚韶华可以做到。   姜亚虽较他妻子相距甚远,但如果只是谋求一桩好姻缘,凭姜亚现在的资本,应是不难。   姜亚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她又单独过来一趟,找褚韶华聊自己的学业前程。姜亚说,“表嫂肯定觉着我学的一般。”   “你如果非常自信,今天不会过来。”褚韶华轻松的说,让小双端两杯咖啡来。   “嫂子,我想嫂子给我一些建议。”   “哪方面的?”   “关于我的未来。”   阿双端来两杯咖啡,还有鲜奶和糖。   姜亚与褚韶华都未取用鲜奶和糖,阿双放下托盘就退出了书房。褚韶华道,“你是硕士,今年二十四岁,应该有自己的主张和对未来的规划。我们可以帮忙,但不能为你拿主意。”   姜亚一双眼睛闪烁着年轻人的明亮与憧憬,并且更加大胆坦诚,她说,“如果我想成为名媛,想嫁给有权或有势的人,嫂子会不会觉着我很虚荣?”   褚韶华摇头,“依你现在见识和学业经历,没种这种想法才比较奇怪。”   “如果有人对我像表哥像嫂子你这样真心,哪怕条件一般,我也愿意。可我一直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我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女孩子终要嫁人,我想找一个与我般配的男人。”   褚韶华笑了,心说,姑娘,与你般配,什么是与你般配?平凡的成绩,平凡的家境,不肯用功努力提高自身,投机取巧想嫁有权有势的男人?据我所知,有权有势的男人没一个是傻子,当然,他们对妻子的要求可能也就你这样就可以了,所以,你有一搏的机会。但是,别跟我提般配,要是就般配来说,你真同他们不般配。   褚韶华平静的听完姜亚的话,问姜亚,“我怎么样能帮到你?”   “如果有合适的宴会,嫂子能带我多露露面吗?”姜亚不好意思地,“嫂子,你眼睛最利,我身上有哪些不足的,你直接告诉我,我改了,对我一生有益,我感激您。”   “你是个聪明女孩,我没什么要叮嘱你的。因为你懂得怎么让自己优雅漂亮,社交的事你不必担心,今晚就有王市长家的宴会,市长夫人四十岁生辰宴,你跟我们一起去。”想了想,褚韶华道,“我给你一个忠告吧算是。”   “嫂子你说。”姜亚坐直身体,认真倾听。   褚韶华说,“爱惜自己的身体。以后会有很多男人仰慕你,讨好你,但是,没有到举行婚礼的那一刻,就是你的未婚夫也不能得到你。”   姜亚的脸刷的红了,可褚韶华自神色到目光皆郑重无比,姜亚小声道,“嫂子放心,我明白的。”   褚韶华点点头,“去准备晚宴的行头吧。” 第284章 容家上   虽然并不欣赏姜亚谋求终身的方式,不过,褚韶华倒喜欢姜亚有话直说的坦诚。直接说了,倒省得别人猜。尽管这种想法太过,嗯,太具有普遍性。   真是聪明没用对地方。   只看姜亚知道这种事来找她,不是找她大姑闻太太或是她表兄闻知秋,就得说这姑娘当初能读燕京大学,倒 是真的不笨。因为,她找闻太太,闻太太也只能把事情交给她或闻知秋来办。而闻知秋,每天操心上海治安、政府公务还忙不过来,就是真有心提携这位表妹,怕也记不住。倒不如来找褚韶华,褚韶华是闻家媳妇,虽脾气不好,一向有信誉,为人亦大方。姑妈那样贴补春华表姐,也没见这位表嫂不高兴,连春华表姐家的两个小外甥转到更好的教会小学的事,也是这位表嫂帮着办的。   当时她妈就说,“你表嫂这个人,脾气虽不大好,人却不坏。有什么事找她,能办的都会帮你办,一星半点儿的也不计较。”   姜亚以往面对褚韶华总有些别扭,她自认人才出众,颇有志向,不甘十七八岁时嫁给开小货铺的人家,家里也愿意给她投资,姜亚考上燕京大学,颇是用功。可以说,整个家族里,除了知秋表哥,就是姜亚的文凭最高。当初跟着家里从天津到上海,她也转到了震旦读书。姜亚对闻知秋颇有些姑娘家的仰慕,这也难免,为避嫌疑,闻知秋彼时需要表妹陪他出席一些必要的社交场合。   闻知秋彼时刚刚年过三旬,正是一个男人最好的黄金年代,比他年轻的太过生嫩,比他年纪大的太过老辣,闻知秋在政府已经有一些地位,再加上他风度翩翩、长袖善舞,待女孩子细致周全、绅士作派,尤其姜亚是自家表妹,更是格外照顾三分。   姜亚则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何况,闻知秋彼时还未与褚韶华成亲。虽然闻知秋早跟她提过褚韶华,这位让表哥心甘情愿等在上海,自己去美国留学的女子。   姜亚在外头还不着痕迹的打听过褚韶华,令姜亚郁闷的是,除了与褚韶华有仇的田家,没人说褚韶华的不是。大家提起来都是“褚小姐本领过人”的口吻。姜亚也听表兄说过褚韶华如何用功,姜亚也试了试,一切业余活动取消,每天闷在图书馆里,回家也晚上看书到深夜,她三天就放弃了。   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   大好青春,不与朋友一起欢乐,还有何意义。   待褚韶华回国,姜亚第一次见到褚韶华是在震旦大学的课堂上,褚韶华甫一就任震旦大学的英文老师就引起全校轰动,男生们恨不能都改投英文系,女生们则暗中留意褚老师的穿戴打扮。   褚韶华上小课只是一个班的学生听课,待上大课,教室里人山人海,褚韶华那样流俐的英文,可以自如的在英伦腔与美式腔中转换,给大家讲两者的不同,还有不同人种说英语的不同,印度人怎么说英文、日本人说起来是什么样的,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但是人种不同的确会有各自的特点。   褚韶华并不是完全枯燥的讲语法,她有很多生动的例子,她在华尔街买期货怎么赔的底掉,美国的社会环境是什么样的,她怎么写自己的演讲稿,这些例子是别的老师都没有的,是独属于褚韶华的人生经历。   那种乐观篷勃的朝气竟然出现在一个将近三十岁女人的身上,不,谁会信褚韶华竟然快三十岁了呢。姜亚记得自家的邻居,那位李太太,也就三十岁,今年做祖母了。眉眼间已尽是年迈老祖母的慈和,以及张嘴闭嘴孙子吃喝拉撒的事情了。   褚韶华却在上海第一流的学府挥洒谈吐,还有外校学生慕名过来听她的课,给她写情书。这事知秋表兄肯定不知道,姜亚也没长舌到去跟姑妈说。   第一次,震旦之花的名称不在属于哪个女学生,而是属于这位女老师。   优秀的确是有意义的。   可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到达优秀的路上的枯燥与辛劳。   姜亚承认,自己做不到。   可是,也许她能有另一种优秀。   章亚去在她的舞台发光发热,年前褚韶华迎接另一位朋友容臻容小姐回国。容臻一直在国外拿到博士学位,写信给褚韶华说回国后打算在上海落脚,寻份差使,同时拜托褚韶华帮她租房子。褚韶华一向待朋友热心,她把容臻的情况与认识的几位校长说了,容臻虽人在国外,已经有翻译的著作与国内出版社合作。   容臻与褚韶华称得上密友,回国后就直奔闻家而来,闻太太早听褚韶华讲过有朋友回国会过来,也听说是位容姓小姐。容臻相貌甚美,幼出身豪门,与闻家这等落魄家族还不同,容臻出生时父亲尚在,很过过几天千金小姐的日子。虽说后来容家拜落,也能死撑个门面,容臻身上颇有大家风范,再加上她这些年在美国接受的文化熏陶,更有一种不同风采。   闻太太一见她就很喜欢,笑着请容臻坐,“韶华头半个月就开始念叨,说容姐姐要回国如何如何,我们都盼着你哪。累不累,先歇歇脚,喝点茶。哦,你们在美国都喝咖啡的吧。玉嫂,煮一杯蓝山咖啡来。”   容臻笑道,“伯母别忙了,我什么都喝。”见到因家里来人正吮着大拇指,一双圆溜溜眼睛望着她的小家伙,俯身笑道,“这是阿韶吧?”   小闻韶点点头,好奇的用大眼睛看着容臻,闻太太说,“阿韶,叫姨姨。”   小闻韶还不太懂叫人的事,不过,他显然很喜欢容臻,从茶几上的果碟里拿个桔子递给容臻。容臻笑着摸摸他的头,“这孩子真懂事。”   闻太太笑,“特别喜欢家里来人,家里只要来人,就递东西,是请你吃的意思。”   容臻笑,“像韶华。”   “刚出生时特别像爸爸,不过男孩子多像妈妈一些。”   闻太太问容臻什么时候下的船,累不累,要不要吃些东西,先去休息。又告诉容臻屋子都收拾好了,邀她住在家里。容臻笑,“我这次回国想在上海工作,定少不了多过来拜望婶子。先前我曾来信,托韶华替我租房,不知她有没有帮我办好?”   “租好了。就在法租界,这房子原是韶华以前置办的,成亲前住的。后来想着空着也不好,就租了出去。租户是一位写小说的作家,那宅子一个人住有些大,这位小说家又分租出去,韶华提前让玉嫂过去打扫了,给你租的是楼上的房间,采光好,一共三间房,一间卧室,一间书房,一间起居室。对了,小双,把租房合约拿出来。”   褚韶华做事很有些美国风范,什么都要落到底上,白纸的黑字写清楚。容臻看过,点头,把租房合约放回牛皮纸袋,里面的大门钥匙则放在随身的手袋里,起身道,“伯母,那我就先过去收拾一下,把行礼安置好,我再过来正式拜望。”   “在家吃午饭吧。”   “一大堆东西,我先安置妥当再过来是一样的。”   闻太太起身送容臻,说,“一会儿我着玉嫂给你送午饭过去,就是些家常饭食,你刚回国,就别自己张罗了。”   容臻没推辞,“麻烦伯母了。”俯身摸摸小闻韶的小胖脸儿,对小家伙说,“阿韶,再见啊。”   小闻韶属于许不多的孩子,突然响当当的俩字,“再见!”逗得大家一乐,容臻直起身,再与闻太太道别,请闻太太莫再多送,她安顿好再过来拜访。   容臻让闻太太看到什么才是真正的优秀,甫一回国便收到上海最顶尖两所大学的邀请,而且,容臻不是以讲师的身份入职,直接就是副教授。闻太太给容臻算着,容臻的薪水比上海市长都高。何况,容臻还有别的兼差,她在报纸开设专栏,写在欧美的见闻。同时,容臻还为自己的专拦接到冠名广告,还有自己文字尾声,也有商家花钱做的广告。   总之,容臻身为褚韶华的朋友,非但学识上绝不逊于褚韶华,在发财上也很有自己的办法。   容臻还会接一些剧本的活儿,时不时的送电影票话剧票给闻家,请闻太太他们去看电影看话剧。闻太太都与闻春华感慨,“这人只要有学问,真不愁生计。”   闻春华听她娘悄悄计算过这位容小姐的薪水后,也不禁咂舌,“果然不愧是我嫂子的朋友啊!”   闻太太听了直笑,也说,“别说,你嫂子交朋友是有一手,都是些很有本事的人。”   “妈,听你说,这容小姐既生得好,人也有学问,何不介绍给达表弟认识,舅妈不正愁姜达姜亚的亲事么。”闻春华道,“舅妈见我一次就念叨一回,我看她都要急魔怔了。”   “这事你先别提,我得先问一问你嫂子,打听一下容小姐的心意。”闻太太的年纪,决定她更有见识,她说,“容小姐年纪虽略大些,却是个极有本事的人。人家一月上千块大洋的收入,又这样的有学问,眼光必然也高的,得先看看人家的意思。”   “这倒也是。”闻春华放下手里的料子,直咂舌,“妈,你说她一个姑娘家,赚这么些钱,可怎么花呀。”   闻太太笑,“有钱还怕没地儿花不成。   这事,褚韶华一听就不大成,姜家现在家境也还可以,租界内置下了一套小宅子,姜氏父子打理生意亦是用心,可放在大上海,姜家就是很普通的人家了。何况,不说家境,姜达自己不过中学毕业,容臻读完博士回国,学问上也差一截。   不待褚韶华说,闻知秋先道,“妈,这也不对路啊。达表弟是做生意的,容小姐是做学问的。”   “你是做官的,韶华是做老师的,也没嫌弃你啊。”闻太太白儿子一眼,“这又不是你的朋友,让韶华说,韶华,你觉着成不成。”   褚韶华慢吞吞地,“我倒是可以跟容姐姐提一提,她现在哪天都能收到七八封情书,看她的意思吧。要是姜表弟有意,可以试着追求一下,成不成咱们可不敢做保。”   闻太太目瞪口呆,“容小姐这么受欢迎啊?”现在的小伙子们可真主动。   “以前我的课是人最多的,自从她开始在震旦执教,我就不是最受欢迎的老师了,现在连我震旦之花的美誉都被她夺走了。”褚韶华说着,闻知秋险没笑喷,褚韶华横他一眼,“你笑什么?”   闻太太也是好笑,她还不知道儿媳妇被称震旦之花的事。   闻知秋一笑,小闻韶听不听得懂的,也跟着瞎笑,还挥舞着小手拍巴掌,替爸爸加油。闻知秋轻咳两声,恢复风度气质,“我这不是觉着幸运么,原来我竟娶了震旦之花做媳妇。”   “现在都不是了。”褚韶华只是说笑,没有半点嫉妒,“容姐姐比我性情好,她课也讲得好,学生们都很喜欢她。”   容臻怎么可能看得上姜达,姜家举家奋斗,也不过在租界置下一处宅子,外有一间商铺罢了。容臻回国日子不长,便已经打算在租界置产。她在美国这些年,也有一些积蓄,回上海后拼命工作,在租界买一处小宅子不难。   不过,容臻在买房之前倒是先问褚韶华有没有买房的意愿。   原来容臻的兄长要来上海处理祖宅,容家祖宅并不在租界,却也是好地段。如果褚韶华有意,容臻想请褚韶华买下来。倒省得另寻中人,弄得人尽皆知,反生聒噪。 第285章 容家中   每一座落魄的豪门都有一段心酸往事,容家的心酸往事的原因与田家差不多,三十年前,容家还是上海首屈一指的大户,其光景可比照田老爷在世时的田家。家族败落只可能是两个原因,一是天灾,家族后代绝种。二是人祸,后代败家。   容家还没绝种,所以是人祸。   用容臻的话,有些不该死的人往往短命,不知怎么啪嚓就死了,有些个祸害,原该赶紧死,偏生活个没完。   这就是容臻对其兄长的最友好的一条评价了。   这座宅子其实不算容家最好的一处宅子,说是祖宅只是因为这是容老爷子生前在上海置的第一处宅院,容家的老家不在上海,而是嘉兴。   但这处宅院已足够阔大,里面白墙黑瓦,小桥叠石,屋宇露出陈旧的颜色,花园却还收拾的整齐,尽管冬天花木多已凋零,园中合抱粗的桂树依旧苍郁。   屋里非常冷,看房的老人支起炭盆,却是没有上等好炭,难免有些呛烟。好在褚韶华出身贫寒,容臻在国外也吃过苦,并不介意。这位老人家姓李,容臻唤他李伯,李伯端来茶,说,“大小姐和闻太太暖暖手,我这就请小少爷过来。”   容家小少爷并未等人请,只是,褚韶华有些惊讶,现在竟还有留辫子的人。容小少爷年纪不大,十五六岁的年纪,穿前青绸长棉袍,头皮刮的整齐,脑后留着前清的辫子。亏得他人生得不错,虽有些消瘦,一双眼睛明亮有神,冲淡了些这身打扮带来的陈腐气,先给容臻一揖见礼,“小姑。”又同褚韶华点点头,“闻太太好。”   容臻见到这个侄子很高兴,笑着拉他坐下,“闻太太是我在美国认识的朋友,现在在震旦大学做老师,人很有学问。”   容臻抿了抿唇,对褚韶华再点点头,没说话。   容臻同褚韶华道,“我大哥就容扬一个儿子,因大哥身上不好,且我前些年任性离家,大家已把我削族除籍,我现在已算不得容家人了。这又是处理家族财产的事,大哥不能来沪,便是容扬做主,我端是给你们做个中人,生意的事,你们两个谈。”   褚韶华听到“削族除籍”的话,忍不住翻个白眼。容扬相貌俊俏,声音却不是很好听,“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讲削族除籍那一套,咱们嫡亲姑侄,在不在族籍都是亲的。”   褚韶华就觉着,别看这位容少爷打扮陈腐,说话也带了些旧派家族的意思,思想上倒不似脑后的长辫子这般陈腐。褚韶华问,“既然宅子的事是容少爷做主,不知道少爷出价几何?”   容扬看李伯一眼,道,“李伯,你去看着些,一会儿有送炭的商家过来,我定了些好炭。”   李伯躬身退下。   容扬开口,“这块地有十亩大小,家父说,有一万大洋就卖。”   褚韶华道,“这宅子的确是旧了,不论谁来住都要重新修缮,也就是个地皮值些钱。这地倘是在租界内,自是不止这个价钱,但在租界外,这个价位不低。好吧,我不二价,就按一万大洋算。”   容扬微微一笑。   难得今天天气好,阳光自玻璃窗透进来,落在容扬的笑容上,令这少年多了些不寻常的意味儿。褚韶华也笑了,端起茶来吃一口,不禁说了声,“好茶。”   “家父春喝龙井,冬饮普洱,茶是我从家里带来的。”   褚韶华心说,你家都卖房子卖地了,还这么讲究哪。   容扬道,“地皮的价钱暂且不说,我说说这处宅子吧。这宅子原是祖父购置,那时家祖父尚未发迹,买这么处大院子,既做工坊也安置家小。自从买了这宅子,祖父得了盛大人青眼,容家也跟着兴旺起来。后来,祖父另往租界置宅,住在租界是身份。可这处宅子,他一直没忘,后来着人大修过。不瞒太太您,现在咱们坐的椅子都是紫檀木的,这间屋子从房梁到窗扇,都是金丝楠木,园子里的假山是太湖石,花园里的花卉都有名品,那棵合抱粗的桂树是当年从宝华寺请回来的。这些东西,也请您估个价。”   褚韶华瞥容臻一眼,你家侄子粘上毛比猴儿都精,还卖什么宅子?我看有个两三年,这小子就能重现你们容家在大上海的辉煌啊!   容臻笑眯眯地,“你们谈你们谈。”   褚韶华放下茶盏,忽地一笑,“因我出身贫寒,竟未识得这些好物件,险叫容少爷你吃亏。你放心,我是你姑妈的好朋友。你叫我估价,地皮什么的我倒是懂,这些贵重物件儿我是真不懂。我想,你必然在心里有个数,你告诉我,我还是那句话,不二价。”   容扬双眉一扬,“家父既说一万大洋,那就一万大洋。听说现在上海流行盖西洋公寓,这宅子已是旧了,地方却大,要是修葺后卖与他人。有买这宅子钱的人,干脆去租界置产了。若要分割来卖,利也不大。倘是盖了西洋公寓,这里离租界近,定然好出手。听说夫人以前也与人合作过建造公寓的生意,不管夫人做什么,我想以这些东西折价入股,我只要两成纯利。”   “容少爷,两成纯利前就不要加只要了,你知道两成纯利有多少?”   “不知道。要是我开价高,您给我个合适的价码。反正您不是外人,你觉多少合适都行。”   褚韶华不意竟叫人反将一军,褚韶华笑,“好吧,两成就两成。实际上这地拿出去卖,也不只一万大洋,总能再多卖出两三千块。只是我素来最厌抽鸦片的人,我看你倒不错,要不要留下来在我这里做事,这地皮买来,的确是盖公寓利润最高,你要留下,盖公寓的事就交给你负责。我再多给你半成利。”   容扬那种飞扬神采中透出一丝讽刺,“我倒是想在上海,只是家父那里还需人服侍。待这宅子的事处理好,我就带着钱回嘉兴了。这两成利的事,还请夫人为我保密。”   褚韶华想,容扬并非观念陈旧之人,看他毫不犹豫的背着容老爷入股的事,也不是孝子贤孙那类型。怕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褚韶华不好多问,点头,“这没问题,我给你在渣打银行开个账户,以后红利就给你存进去。存折明天我派人给你送过来。”   容扬看向容臻,同褚韶华道,“存折就请小姑代我保管,如果我以后需要,会直接去找小姑。”   褚韶华没有意见,容臻的眼神里却透出一丝怜惜,转眼就消失不见,似乎这种情绪从未出现过。容扬笑道,“今天能谈成生意,夫人若不弃,我在国际饭店定了午餐。”   褚韶华日理万机,不过,她还是接受了容扬的邀请,这小子可真不知节俭,刚卖了房子就这么大手大脚。容扬倒是说,“这钱不花也是叫家父抽了鸦片,还不如我多用些,且不糟蹋。”   褚韶华说,“你可以自己藏一些嘛。”   容扬遗憾,“藏能藏多少,太有限了。”   容臻无奈的感慨,“你俩可真是一见如故。”心里也认定侄子这样做没错。父慈子孝,既父不慈,子也不必愚孝。   容扬谦逊的说,“岂敢,能认识夫人,已是我的容幸。”   三人说着往外走去,在院里看到送炭过来的伙计,炭钱已是结算过的,李伯指挥着伙计把炭送进柴房,容扬交待李伯一声,“李伯伯,中午我叫了饭馆子的菜回来,我没空吃了,你留着做午饭。”   李伯答应一声,“小少爷出门仔细些,如今有了好炭,还是回家住吧,我把屋子熏暖和。”   容扬道,“嗯,把屋子收拾的暖和些,我明天再过来。”   容扬到上海都是住国际饭店,想到这手笔,褚韶华心说,这小子得多盼着赶紧把家业败干净啊! 第286章 容家下   让褚韶华意外的是,容扬这种前清打扮,尽管思想并不守旧,只是自他穿戴打扮就知在家接受的肯定是旧式教育。住国际饭店不稀奇,有钱就能住,不过,容扬竟能说英文,这就很令褚韶华惊奇了。虽然有些发音不大标准,却属于能让人听得懂可以交流的水准。   容臻得意,“容扬的英文都是我从美国给他寄书回来,他自己看书学的。”   褚韶华不解,“看书怎么学发音?”   “我给他注上汉字,他都能背下来。给他寄过英文唱片,多听听就能矫正读音。”容臻说,“给他寄的英文读本,他都能背下来,一点儿不比我现在教的学生差。”   “叫小姑夸的我,脸都要红了。”这么说着,容扬可是没半点脸红的意思,他亦无少年人被夸赞的骄矜,只是带着些少爷气的打赏了带路门童一些小费,一路到他定的餐桌用餐。   褚韶华心说,真良材美玉,老容家只要有一个容扬,纵一时败落,以后也必能东山再起。   容扬很恭敬的请两位长辈点菜,容臻不知国际饭店哪些菜好吃,就让褚韶华做主了,容扬又添了两道,就让侍者去准备了。酒品主管过来问要不要点一些酒水,褚韶华下午有课,容臻也有事,酒品就算了,点了一壶普洱茶。   褚韶华提议,“既然容扬你英文不错,我们不如用英文对话,你也多练习一下。”   容扬眼神一亮,果然很有兴致,不过,依旧带着那种少年的矜持劲儿说,“都听夫人的。”   褚韶华忍笑,她猜的没错,容扬一看就是颇有志气的孩子,可嘉兴毕竟是小地方,懂英文的人怕是有限。容扬住在国际饭店,除了想尽快把家业败完外,估计就是看中国际饭店的英文环境,这里因外国人来往较多,服务生都要会说一些简单对话的。   褚韶华说起用那块地皮盖公寓的事,问容扬有什么看法没有。容扬想了想,用有一点语法和发音都有一点瑕疵却绝对可以让人听得懂的英文说了一句话,“用我外行人的眼光看,如果有可能,把公寓盖到最高,装电梯,会卖的更好。”   这话可真不外行,简直极具商业眼光。   褚韶华心说,倘当年容老爷子似容杨这般俊才,也不怪能在上海扬名立万。   容扬虽有眼光,年纪却轻,不过,他很会提问,而且问的问题具体直接,完全没有少年的浮华。他会问褚韶华如果一幢公寓加一部电梯,成本会增加多少,会导至房价增高多少云云,这位学九章算术的少年人算术也很不错。容扬显然对褚韶华做过了解,待侍者呈上饭菜,容扬已经开始用仰慕的口吻向褚韶华打听起在国外做生意与国内有什么不同了?尤其,他听说美国排华情况很严重,褚韶华是怎么在美国开创自己事业的云云?   如果是旁的人,褚韶华可不会这般知无不言,容扬颇具天资,褚韶华忍不住指点他几句,与他说一些商业上的技巧。容扬颇是受教,很有礼节的为褚韶华添茶布菜,当然也不忘照顾自己小姑。容臻说,“既是生意谈成,阿扬你寻个日子过去给你二姨夫和他家老太太请个安问声好。”   容扬点头,“这是应当的。”问褚韶华,“不知二姨夫和老太太何时有空闲,我何时过去便宜。”   褚韶华目瞪口呆,心说,我也不认识你二姨夫啊,我又不是你二姨。   容臻忽然笑了,一拍脑门儿,“这事儿我忘了和韶华说,她还不知道。”同褚韶华说起两家的亲戚关系来,闻雅英的生母与容扬生母是嫡亲姐妹,都是田家的闺女。   褚韶华颇是惊异,细看容扬不知哪里还真与闻雅英有些相似,两人都是精致好相貌。褚韶华笑嗔容臻,“这事我竟不知!这可真不是外人,说来,容姐姐,你该早告诉我!”   她喝口茶,笑说,“江南联姻甚多,阿扬与田家是至亲,我与田家只能算是拐着弯儿的亲戚了,你与田家没什么关连,倒还有些嫌隙。在美国时,我就想着,倒没什么好提的。不过,知道你男友是闻先生,我就说你们二人眼光都不错,很是般配。”   褚韶华又不解了,问容扬,“你既来上海,怎么倒住饭店,没住你舅家去?”这可是嫡亲的舅舅,娘舅娘舅,都说见舅如见娘,舅家就是这样亲。   容扬有些不好意思,“外祖父过逝后,我爹与舅家有些经济纠纷,多少年不来往的。我母亲过逝,外家也没去人,这还怎么来往。那会儿,二姨都去逝了,二姨丈得信儿还打发人送了奠仪,我心里很感激。这回卖宅子,小姑说要介绍给夫人,我提前登门,就怕生意不好谈?您因着二姨、二姨丈这里,怕有话不好说。我就说,不如先谈好生意,成不成的我再登门给长辈请安。”   “人不大,想的倒是周全。”褚韶华笑,“你怕是不知我的性情,生意是生意,生意上的事你二姨丈从来不管的,我谈生意也不看人情。一码归一码。”   褚韶华很热情,“容姐姐那里不大宽敞,她又要出门工作,且是与人合租的宅子,你去的确不方便。你干脆住我家去得了。我估计你得多留几天,那宅子里的东西,你比旁人知道的清楚些,索性一事不烦二主,就由你瞧着找卖家议价吧。我家里别的不多,书倒是不少,有一些是我从美国带回来的,有一些是你二姨丈从欧洲带回来的,也有这一两年请国外朋友代为采购的。”   容扬并不是爱打扰人的脾气,听褚韶华前半句已有心婉拒回绝,可听到后面,容扬压下那些婉拒的话,笑着为褚韶华续上水,声调努力温雅,声音却依旧如破锣,“那我就打扰了。”   褚韶华继续很热情的问,“是不是受凉感冒嗓子不舒服?”   容扬很要面子滴,“无碍无碍。”   容臻手肘轻撞褚韶华,“你怎么呆了,阿扬正在换嗓子。”   褚韶华自己先笑了,“我说怎么公鸭嗓。”   年轻的容扬正是要面子的年纪,再如何少年老成,竟是叫褚韶华笑的脸颊有一些烫意,想着闻夫人可真是的,他这是公鸭嗓吗?比鸭子叫还是要好听许多的嘛。   吃过午饭,容扬送了褚韶华容臻到饭店没门,他要先收拾行礼退房。褚韶华说三点派车过来接他,容扬笑,“我自己过去就行了。”   褚韶华道,“别啰嗦了,男人得爽快些。就这么说定了。”   容扬认为自己非常男人,难得他现在还能在上海得到亲戚这样热情的招待。尤其闻夫人与他并没有血缘关系,还能如此,就更加难得了。   两位女士一阵香风的走了,容扬心中忽然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好像在他孤寒的人生中,一道阳光之外,又多了一道阳光。   容扬有些出神,直待门童轻声提醒,“先生。”   容扬抬头,见一位长裙轻裘的美丽小姐在一群男宾簇拥之下正站在酒店门前打算进门,容扬偏生站在大门中间铺砌着大理石的地上,容扬轻轻让开门,一时传来一位男士的声音,“我还以为你们这里换了新花样,门童都作前清打扮了。”   门童陪笑不能答话。   朋友们一阵笑声,那位小姐的声音清脆如百灵鸟,“别这样说,那可能是一位前清贵族。”   “陈小姐你在国外不知道,现在哪里还有什么贵族,无非就是遗老遗少。”   容扬可不是怕人说的,他来上海早看惯了异样眼神,待那群公子小姐进入酒店后,容扬随之去自己房间收拾。有与这些闲人生气的时间,还不如想想到闻家的事。   容扬是个周全人,到附近置了两样糕点为礼,方与司机去了闻家。   闻太太听阿芒说了容扬过来的事,家里立刻将客房收拾出来。闻太太见容扬仍做旧式打扮,也没露出惊奇,待容扬很客气。毕竟,这是闻雅英的娘家亲戚,人家小伙子好意过来,她家可不能失礼。容扬彬彬有礼,奉上礼品,闻太太问他些话,皆对答有礼。   闻太太心说,到底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公子,礼数周全。   小闻韶还跟着在一畔忙,给容扬递果子,然后,很奇怪的盯着容扬,容扬说,“叫哥哥。”   小闻韶鼓着腮帮子不说话,大眼睛眨啊眨,眼中透出好奇。容扬很少见这样小的孩子,问,“阿韶还不会说话么?”   “会说,就是不爱开口。”闻太太笑呵呵地。   容扬跟闻太太其实没什么共同语言,闻太太却是个好客的性子,她还有个好客孙子。闻韶可是有事情做了,容扬到房间,他就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到房间,容扬去书房,他继续跟到书房。闻太太抱都抱不走,容扬心说,我还从没这样招人喜欢过,便随小家伙跟了。   容扬很喜欢闻家的书房,安置下来后就是在书房看书,或是拿几本书到房间去读,还教小闻韶背了一首诗。然后,韶爸韶妈回来,就见儿子背着小手挺着小胸脯复读机一样的念,“呢呢呢(鹅鹅鹅),曲吭(向)向天歌,白毛浮绿岁(水),红掌拨清歌(波)。”   闻太太笑的见牙不见眼,直给小家伙鼓掌,于是,小闻韶就得意的不得了,又给大家背了一遍。   闻知秋抱起儿子,“背的真好,谁教你的?”   闻雅英抢着说,“表哥教的,教好几遍才学会的!”   闻雅英就坐在容扬身边,神色中露出得意,对容扬很亲近。   在闻知秋进门时,容扬就站了起来,见闻知秋的视线看出来,他含笑打声招呼,“二姨丈好。”   闻知秋知道容扬来家的事,褚韶华打电话同他说了,让他晚上没事早回家。闻知秋一只手臂托着闻韶的小屁股,不禁感慨,“阿扬已是大小伙子了。这些年不见,还记得姨丈吗?”   容扬笑,“不太记得了,我跟父母回乡的时候年纪还小。不过,家里有姨丈的照片,姨丈比从前更显风范。”   “你们长得太快,催人老啊。”   “姨丈觉着我长得太快,就看看阿韶,过一二年,再给阿韶添两个小弟弟,姨丈就更得精神百倍。”   闻知秋哈哈一笑,让孩子们都坐,坐下说话。照旧先问过自己的连襟儿,容扬父亲的身体,虽然这实在没什么好问的。然后问容扬什么时候来的上海,轻轻责备他该早些家来。褚韶华说,“说件事妈、知秋你们都得大吃一惊。容姐姐就是阿扬的小姑,你们都没认出来吧?”   闻太太都不能信,瞪大眼睛,“真的?唉哟哟,我竟没认出来!这眼睛是越发不管用了的。”   容扬笑,“听小姑说,我们是在二姨丈和二姨成亲那一年离开的上海,老太太您都没见过我小姑,怎么会认得出来。”   闻太太也笑了,说,“阿臻来家好几次,你姨丈也没认出她来。”   “姨丈以前也不一定见过我小姑。”容扬道,“我祖父原是个最开明的人,偏生去的早。我父亲不知从哪儿学来的一肚子遗老遗少的性情,我这不还留着前清的辫子哪。现在嘉兴留辫子的,也就不多的两三家。祖父去后就是我父亲当家,让我小姑是女眷,很少让她出门,亲戚间走动都少叫她去,她估计以前都没来过您家。这哪里能怪您和二姨丈认不出来。”   闻太太想,也是这个理,她笑道,“纵我们不知,阿臻也该说的,咱们可不是外人。”   “我小姑常说,情分上头不在有没有血缘或者是不是亲戚,有些亲戚是亲戚,有些反不如外人,而有的朋友却比亲戚还亲。”容扬笑,“她从来都有自己的一套规矩。”   既非自家失礼,闻太太也就笑了,“明天把你小姑叫过来,咱们一起吃顿饭。她跟你褚姨处的好,在国外就投缘,像亲姐妹一般。”   “姑妈写信时跟我说过,说姨丈和褚姨在一起,天生地设一般。”   闻太太笑的开怀,“都这样说。”忽然又觉着自己笑的这么开心不大好,毕竟,前头儿媳才是容扬的亲姨妈,连忙收敛了些笑意。容扬并不介怀,很诚恳的说,“二姨过逝早,姨丈能有褚姨这样情投意合的伴侣是姨丈的幸运,我们都为姨丈高兴。”   闻太太很欣慰容扬的懂事,想着容老爷那人听说极不成器,倒是容扬这孩子,生得好,心地也宽阔,是个好孩子。   闻雅英则有些不高兴,但她也没太过表现出来,只是紧抿着唇,低下头别开眼,强忍着没把不悦写脸上。   当晚夫妻俩睡前说起话,闻知秋才想起肯体问容扬处理产业的事,褚韶华大致同丈夫讲了。闻知秋笑,“这小子像他祖父。”   “你见过容老爷子?”   “没有。我到上海的时候容老爷子就过逝了,听说容老爷子当年在上海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你没见过我那连襟儿,张嘴之乎,闭嘴者也,跟从坟坑里刚爬出来似的。实际上就是当年容老爷子为了做生意便宜,跟前清朝廷买了个官儿,也顺带手给他买了一个,他就当自己是前清忠臣了。把孩子都耽搁了。”   “也耽搁不到哪儿去,我看容扬绝非池中之物。”   闻知秋一笑,“你说我连襟儿那么个东西,竟生出这么好儿子来。往哪儿说理去。”   “这还没地儿说理了,这说明容家气脉仍在。”褚韶华道,“咱们成亲,没见容家打发人过来。”   “你不知道,简直气死个人。以前容扬母亲在的时候,咱们两家是有往来的。雅英母亲过逝的时候,容扬还过来了,那时他也不过五六岁大小。容扬母亲过逝,我也打发人送了奠仪,平时来往虽不多,也是有来往的。有一年,我那连襟儿打发人过来托我给他买些上乘鸦片膏子,我没应这事,就此得罪了他,写信来骂我做了官就眼睛朝上看不起他,与我绝交。”容知秋摇头感慨,“抽鸦片抽的,把脑子抽坏了。”   “你这做姨丈的毕竟远了一层,田家真做得出来,听容扬说他母亲过逝,田家都没打发人过去。”   “这更是一笔烂账,容老爷子过逝的早,他们两家是因水电公司的事闹翻的。可要我说,容扬到底是田家的外甥,认不认姓容的女婿是一回事,难道外甥也不认?”闻知秋继续摇头,“岳父去的早,倘岳父活到现在,见到容扬这等才干,别说外孙了,怕得恨不能这是他亲孙。”长眼都能看得出这是块美玉,闻知秋很惋惜的感慨,“国外医学说血缘太近结为夫妻对后代不利,不然,倒是能把雅英说给容扬。”   褚韶华望向闻知秋,这人真是精的没了边儿啊!容扬倒是挺好,可闻雅英配得上人家吗?褚韶华说,“就是没医学这么说,咱们都是留学生,难道还给孩子定娃娃亲不成?”   “睡吧睡吧。”闻知秋呵呵笑着,他这不是爱才心切么。   闻知秋不知是得子的时间比较晚,还是人到中年,对出众的少年人格外多了欣赏的缘故。他晨起的时间已经很早,容扬的屋里已经亮着灯,闻知秋敲门进去,见容扬正坐在客房的小书桌前读书,闻知秋看一眼封面,是一本欧洲经济经学的书。闻知秋心里更是喜欢容扬勤奋,叫他一起,“我同韶华去跑步,要不要一起?”   容扬很有兴趣,“听小姑说,她以前在美国也会一早一晚跑步。”可想到自己一身长棉衫,还有,他书刚看个开头。   闻知秋已经说,“你个头跟我差不多,就是有点瘦,我找身我的运动服给你,别总闷着看书,身体好,以后多少书看不得。”出去给容扬拿衣裳了。   容扬人生中第一次跑步就是同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二姨丈和二姨丈续娶的妻子褚韶华一起,闻知秋告诉他跑步的姿势,容扬心性聪敏,一会儿就能跑的不错。只是他可没有这种大早上跑十里地的经验,跑回家后气喘如牛,闻知秋教他怎么拉伸肌肉,不然容易腿抽筋,第二天会有些酸痛,跑熟就好了。   容扬学着闻姨丈的拉伸动作,觉着既新奇又有趣,做起来一丝不苟。   闻太太也很喜欢容扬,尤其容扬一身闻知秋的运动服,闻太太拿出属于她的最大夸奖,笑道,“跟知秋十五六岁时一模一样,也是早早长成个高个子。晚上咱们炖羊肉,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多吃肉长得快。”   容扬笑,“听您的。”   小闻韶叫着爸爸跑出来,奔到爸爸怀里。   容扬吃惊,“阿韶起这么早。”   容太太笑,“天生勤快,像他爸爸,从来不睡懒觉。”   闻韶华对容扬眨眨眼睛,“在祖母心里,孙子所有优秀品质都是像爸爸的。要是按我们北方人的话说,就是越没用的人起的越早。”   闻太太直笑,摸孙子的胖脸,“谁说我们没用了,一早上就背了好几遍诗。”   容扬注意到,闻家起的最晚的就是他表妹,闻雅英。   闻雅英待这个表哥很亲近,知道容扬把宅子卖给褚韶华后还悄悄把容扬拉到房间提醒容扬,“你别被她糊弄了,她做生意可精了。”   容扬问,“褚姨待你不好?”   闻雅英扭扭手指,嘟囔,“又不是亲妈,好也不过是面儿上的好。”   容扬看闻雅英房间一应摆设都是精致物什,床上被褥也都厚实暖和,摸一摸就知道是絮的蚕丝,只要天气好,就有佣人抱出去晒的更加松软,再看闻雅英身上的衣裳,都是新的洋料子,颜色款式很适合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穿,那种温雅的面料感,就是不用手摸都知道这是上等好料子。晚上还会有家庭教师过来给闻雅英补习不足的功课。出入都有司机女佣服务,读的是上海私立女子小学。   容扬看她头上的镶珍珠的水晶小发卡一闪一闪,就知道上面的珠子是真正的珍珠。容扬与她说,“你没见过什么叫面儿上好。有些继母是把自己穿剩的衣裳给继女,这在大户人家也是讲究的做法,长辈赐不可辞。要是真的对你只是面儿上好,如何还会给你请老师补习功课?你想想,就是亲妈也不过是照顾你吃穿不短,关心你功课好坏。”   “那怎么一样?”   “有哪里不一样,你跟我说一说。”   “我现在穿的都是她工厂的料子,根本不用花钱的,表哥还以为是什么贵重料子不成?”   “那是不是褚姨穿外头的好料子,独给你穿这不花钱的?”   闻雅英一下子就叫问住了,家里现在都是穿工厂生产的呢料做外套。容扬道,“她穿什么,就给你穿什么,这难道不好?”伸手摸摸表妹的衣袖,没有一丁点劣质呢料的粗糙,入手柔软光滑,像丝绸的手感。容扬道,“我听说,褚姨的呢绒工厂里进口的都是澳洲的上等羊毛,你这个是羊绒料的,比羊毛呢更好,就是在百货公司也是顶级面料了。”   闻雅英小声说,“自从有了阿韶,我爸就只喜欢阿韶了。”   “姨丈要是不喜欢你,怎么会对我这样好。不过,每个家庭都是更重视男孩儿,这也是真的。我小姑以前在家了不受重视,可你看她现在,过得比我爹好一千倍。你要学她们的本事,别自怨自艾。阿韶比你小,是你弟弟,姐姐让着弟弟些,弟弟以后也会帮助你。”   容扬有一种奇特的孩子缘儿,闻家姐弟都很亲近于他。他说的话,也没有什么新奇之处,闻雅英却不觉反感,反是认为表哥关心她。闻雅英忽然两眼闪闪光的问,“表哥,你要不要去见外祖母,她很想你。”   容扬淡淡,“我们容家与田家早就不来往了,这事不必提。”   褚韶华把阿芒派给容扬,给他做个帮手,容家旧宅里那些值钱的老物什,尤其是紫檀金丝楠木,皆卖出上等价钱。容扬的精明强干可见一斑,连带花园的太湖石,园中的各种珍异花卉,倘是不懂行的,估计就当破烂处理了,遇着懂行的,都是各有各的价值。   容扬连旧砖旧瓦的都分门别类出售,哪种是琉璃瓦,哪种是青瓦、石板瓦,还有指挥着拆出来的银瓦,都是上等好工艺烧的。另外,正房屋顶还有几块黑漆漆的古朴瓦当,据容扬说,这是汉砖。地上铺的,都是当年的御窑金砖,还有地基里埋的古铜钱,挖出五六百斤,都是有年代的古铜钱。   这些古铜钱容扬没卖,因为都锈蚀了,容扬要带回家去,做些清理,打算做私人收藏。褚韶华想着,这原就是容家的东西,拿出去卖也不值钱,直接送给容扬了。   地面儿上的东西远比地皮值钱,容扬把这些事料理清楚,也不过半月时间。   容扬把账交割清楚,带李伯一并回嘉兴老家。闻太太让人准备了许多礼物托容扬带回去,两家既重新来往,这就是正经亲戚。何况,容老爷是个烂人,容扬却是个招人疼的孩子。   闻知秋送了容扬几身运动衣裤,还有美国的达斯勒牌子的运动鞋,让他坚持锻炼,有个好身体,有空不妨多来上海走动。   嘉兴那样的小地方,委屈了容扬。   褚韶华很痛快,送了容扬两箱书,让他带回去慢慢看。   容臻送容扬去火车站,给容扬定的头等厢的票。头等厢免费提供上海的当天报纸,容扬拖着他的长辫子,无视周围人的注视,双腿交叠,轻掸长袍,向头等厢的侍者点了一杯卡布奇诺后,拿起报纸略扫一眼,头版便是上海商会会长之女上海名媛陈小姐的新闻,容扬眼神一亮,认出这就是那天国际饭店被诸多男宾环绕的那位美丽小姐,不禁多看几眼,心下却知,如今陈容两家,却如天堑之别。   哎,他与这位名媛小姐定有亲事。 第287章 副会长   姜亚自认在同龄女子中不逊她人,毕竟,上海有法国硕士文凭的女子,据她所在,同龄女性中,她是第一个。姜亚也是靠着学识与美貌并存而走进上海的社交界,在欧洲,女孩子进入社交界就意味着,她们到了适婚的年纪。   姜亚凭美貌与谈吐得到许多男性的追求,被捧为上海名媛,颇具风头。而闻氏夫妇也很乐意给姜亚提供一些便利,便是姜家,亦乐见其成。   姜舅妈很感激闻知秋夫妻,私下同丈夫道,“以前我总说知秋媳妇有些厉害,她心肠却是再好不过,有什么出头露脸的事儿都想着咱们亚儿。”   “知秋媳妇本就不错,她只是平时太忙,没空与亲戚们在一处,心地是好的。”   “就是。”   想到女儿如今竟能登上报纸,被评选为上海十大名媛,姜舅妈就极是自豪,一方面感激闻氏夫妇的帮忙,一方面自豪女儿的出众。   只是,姜亚如今在上海名媛中,也只能挤进前十的位置,令她郁闷的是,名媛之首却被上海商会会长千金,刚刚归国的陈家小姐霸占。   这位陈小姐也不过十六七岁,刚刚从巴黎回国,浑身上下洋溢着法式的浪漫与美丽,又有这样的出身,甫一回国就吸引了整个上海的目光,连报界都谄媚的将陈小姐捧为名媛之首,极尽溢美之词。   姜亚看着报纸直叹气,想真是人比人该死,她虽学历比陈小姐高,陈小姐却比她小十来岁,就是家世,她也拼不过陈小姐啊!算了,谁也不能把风光尽占,她能在上海名媛中有一隅之地,已是满足。   姜亚还曾把陈小姐的风光八卦说给褚韶华听,因为有在国外生活的经历,这位小姐天生中多了些活泼大方,法文英文都懂,但依陈小姐的年纪,应该正念高中吧。相对于美丽可爱的陈小姐,褚韶华对与陈家的交际更感兴趣,陈家与田家交好,陈会长便是田大的岳丈,褚韶华与田家的嫌隙,陈会长做中人调解过数次。   陈会长八面玲珑,老狐狸一条,待闻氏夫妇也极亲近,尤其闻知秋近年高升,陈会长恨不能由“世叔”的身份直接升级到闻知秋的亲叔叔。   见闻氏夫妇带着姜亚过来,陈夫人亲自把女儿介绍给闻氏夫妇认识,褚韶华笑,“在报纸上看到过明珠的新闻,真人比报纸上的照片更漂亮。”   “闻姐姐才是大美人。”陈小姐嘴巴很甜,眼睛像是黑白分明的水晶宝石,相貌更不必说,报纸将她选为上海名媛之首,仅自容貌论,实至名归。   “我这个年纪,别人都赞我贤妻良母了。”褚韶华年纪比陈小姐长一倍,她并不认为自己老,可也不能跟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比青春了。不过,相对于青春时的自己,褚韶华更喜欢现在的自己。   又问几句陈小姐现在在哪个学校念书的事,陈夫人也称赞姜亚是上海有名才女,姜亚就与陈小姐过去玩儿了。褚韶华闻知秋另有应酬,褚韶华与席大太太说话,被一处说笑声吸引,褚韶华望去,竟是几年未见的余锦鹤大诗人。席大太太顺着褚韶华的视线望去,以为褚韶华不认识这位上海滩的风流人物,为褚韶华介绍,“这是如今极有名的诗人,余锦鹤。韶华你不认识他?”不是听说褚韶华和章婉是非常好的朋友吗?   “我怎么会不认识。余诗人的风流名声,举世皆知。”褚韶华见余锦鹤在一群闺秀中如鱼得水,冷笑道,“早在国外就不知所谓了,成天与娼妓来往,回国又开始拿着些狗屁不通的诗句骗这些涉事未深的女孩子。谁要是上他这条船,谁就是蠢货。”   席大太太不料褚韶华这样厌恶余大诗人,她性情柔顺,乍听褚韶华这样冰冷讥诮,倒是吓了一跳。   褚韶华不会在这等贱人身上浪费时间,一托席大太太的手臂,说,“咱们换个地方,这样的贱人,我见着就恶心。”   褚韶华带着席大太太换个清静地方说话,一会儿见大席先生席肇端身边略清静些,褚韶华过去打个招呼。席肇端笑,“来得正好,我正有事同你说。早见你们姐俩在一起说话。”   “席大哥,什么事?”   席肇端说的是年底工商协会年酒的事,还有,今年出缺了一位副会长,问褚韶华可有意兼任。   褚韶华笑,“哪位副会长出缺了?”   “唐副会长。”   原来是农商银行的唐家,先前贷了好几十万给周公子的那一家。褚韶华悄悄同席肇端道,“你可真会找人,这是你们金融圈儿的位置,拉我进来算什么,倒叫人说闲话。”   “谁要是说闲话,你就放出话去,以后你们褚氏商行永不与他们银行合作,谁还敢说闲话?”席肇端笑问,“你们青岛的工厂今年开张吧。”   “已经开张了,褚总亲自过去剪彩,这不还没回来么。”   席肇端道,“这事就说定了。”   褚韶华低声道,“陈会长眼瞅两任会长就到期了,难道他不推陈公子上去?我还是别坐这热炭盆。”   “起码也得是叫人心服的角色才行啊。”不是席肇端看不起陈公子,当初上海要开呢绒厂的原是陈家这位绣花枕头,折腾好几年没折腾成,改做内蒙那里的羊毛进出口买卖。褚韶华一回国,褚氏商行何等样手笔,拿出真金白银,派出经理技工到国外学技术找上乘的原材料,足有半年,这些人回国就把个呢绒厂干起来了。这才几个月光景,又要去青岛开分厂了,就是上海工厂里机器也添了两套。   席肇端早与潘家商量好了,把褚韶华推上去,陈家小子想上位可没这么容易。   褚韶华与席肇端低声说些工商协会的事,余诗人含笑过来,在褚韶华面前款款的伸出手,“褚小姐,很久不见了。”   褚韶华心神自与席肇端这里收回,眼睛在余诗人那张细致的面皮上扫视一圈,脸啪嗒一沉,冷冷笑,“我跟余诗人不熟!”   余诗人讪讪,收回手,“褚小姐是阿婉的朋友,难免怪我。”   “那您可会错了意,我非常为阿婉高兴,与一个配不上她的男人离婚,真是她的幸运。”褚韶华不客气的说。   “大舅和阿婉都能理解。”余诗人说。   褚韶华才想起席肇端可不就是章婉大舅么,褚韶华冷笑,“人家不与你计较,珍重颜面,你就当人家真看得起你。真不知你怎么好意思叫出这声‘大舅’来!余诗人,我劝你多些自知知明吧!”   “没有爱的婚姻,难道应该继续吗?”   “不应该!只是我真是稀奇,既然没有爱,你怎么与你不爱的女人生个儿子!怎么又与这位你不爱的女人持续数年婚姻!”   “我,这皆父母之命,这原就是错误!”   “如果原就是错误,章家难道逼你一定要娶了?你不愿意,可以在婚前提出来!你不愿意,可以婚后保持你的贞烈!而不是打着父母之命的名义与人家闺女生儿育女,如今又打着爱的名义与别人结束婚姻!真是好处都被你占,道理都随你说!余诗人,收起你这些屁话吧!这些屁话在我面前行不通!滚!没廉耻的东西!”褚韶华对付这种文人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一句排揎低喝就把余诗人骂的脸色苍白,掉头离去!   褚韶华轻哼一声,喝口香槟,骂道,“这王八羔子,上赶着找骂。”   望向余诗人离去的背影,席肇端眼中闪过一丝闪笑,转而同褚韶华道,“你这性子倒是如以前般爽快。”   “这种不知所谓的东西,真不知是谁请他来的。丢人现眼只嫌不够,倒真有脸皮大摇大摆在社交场露脸。”褚韶华说席肇端,“你们就是太好性子,还容他在上海招摇。”凭席章两家的在上海的势力,收拾余诗人当真是小菜一碟。   席肇端低声道,“倒不是我好性,是我那外甥,真正厚道。”   想到章先生的风度,褚韶华也说,“难道章先生这样有本事的人,还这样厚道。我要有姊妹,定要嫁给章氏子。”   席肇端轻笑出声,眼中亦有几分骄傲,“你虽没姊妹,可有儿子啊。章琼家刚得一女,要不我给你们两家做个大媒?”   “凭章先生人品,这是我们阿韶高攀。只是现在不比从前,如今孩子们的思想也与以往不同了,若是以后他们大了,彼此情投意合,我再乐意不过。现在还是算了,万一以后俩孩子各有各的想法,为难的是咱们做大人的。”褚韶华心里是真有几分意动,章家家风淳厚,若章氏女如章婉一般,褚韶华是十分愿意的。   “这也是。”席肇端被余诗人恶心的不轻,余诗人与章婉的婚事还不是娃娃亲哪。他微微一笑,也不再提这节。   褚韶华就任工商副会长的过程非常顺利,她与方将军、王市长关系都好,与上海工商界都交情不错,譬如与她交情错的如田家,已经走向没落。陈会长便是想推自己儿子上位,可适遇褚韶华这等劲敌,有潘席两家鼎力支持,陈会长只得做出极识时务的选择。   褚韶华身为上海工商界第一位女副会长,很是上了几天报纸,还接受了报社的私人采访。褚韶华一有出头露脸的事就喜欢带上全家,闻知秋自不必说,还有闻太太也跟着成为上海有名的好婆婆。因为褚韶华说,她有今天的成就,离不开婆婆的支持。如今在家,都是婆婆帮忙带孩子,而且把孩子教导的非常好,她才能专注事业云云。   闻太太也很会说话,对着记者道,“我是老一辈的人了,我们这代女性,受教育的机会是非常少的。我能做的就是把家里的事打理好,不让孩子们为家里琐事操心,这样他们就能专注事业,能多为社会做一些事。孩子们有成就,我很为他们高兴。”   简直明理不过闻婆婆啊! 第288章 神人   闻太太这时不时就能上报纸露脸的事,很令亲戚朋友的羡慕。   姜舅妈都说,“大姐上报纸,我都跟着脸上有光。跟邻居朋友们说起来,一听说这是大姐,她们都羡慕我羡慕的紧。”   闻春华回娘家时也说,“在外还有人打听我哥有没有兄弟的,说咱家要是再有个小子,就凭妈你的开明,都要把闺女嫁给咱家,给你做媳妇。”   闻太太笑眯眯地,“要不是你爹命短,咱家不至于就你们兄妹俩。”   小闻韶见大姑和小天哥来了,跑过来叫着“哥”,找周天一起玩儿。闻太太让钱嫂子和阿芒看着些,就让孩子们玩儿去了,今天太阳好,在院里玩儿也没关系。   闻春华靠着沙发剥桔子,嘟着嘴抱怨,“要是我婆婆跟得上妈你一半明理,我们都得念了佛。”   “亲家怎么了,不挺好的?”   “挺好什么呀,现在不知怎么回事,越来越抠儿。别年一月还得买上四五遭水果,今年可好,根本当没这回事儿。现在连吃个水果点心,都得我们各房自己掏钱。这会儿吃饭也别有规矩了,就早饭一起吃,都到老房屋儿里去吃。午饭晚饭各吃各的,你说这叫什么事儿,每月从铺上领的钱没变,现在三餐变一餐了,水果点心衣料子也都免了,儿子媳妇连带孙子孙女,除了一顿早饭,都要伸着脖子挨饿了。”闻春华把桔子皮扔桌上,说,“这不就是挤兑我们自己花钱么。你说她怎么这么会省钱啊。”   闻太太也是无语,“铺子生意不挺好的。”   “我说她是不是被吝啬鬼跟上了。”   “胡说八道。”闻太太笑斥,“你要没事就带女婿孩子们过来吃。人老了,性子就古怪。你婆婆那人,以前可不这样。”   “可不是么。一个比一个会装傻,我公公也装不知道,没事人一样。妈,你说我让你女婿自己出去支一摊子生意怎么样?周笑周爽一年比一年大了,如今上学有妈你给我们出钱,可以后成亲置彩礼,总不好还叫你补贴我们。”闻春华同母亲诉说烦恼,“总是守着这一个铺子,挣了钱都叫老房收去,家里孩子们一天比一天多,以后分到我们头上的能有几个?”   闻太太也拿不定主意,“这事儿等你哥回来问问你哥,就是有一样为难,女婿是长子哪。”   闻春华叹气,“要是有大家大业,我也不说什么了。又没什么家业,还都要绑一条船上不成。”   闻春华反正一有难处就回娘家,她娘家硬,等闲婆家也不敢得罪她。闻太太给闺女包了好些点心果子,还有好几盒西洋罐头,让闺女拿回去吃。想到亲家母抠儿成这样,闻太太纵重男轻女些,也心疼闺女。   晚上同儿子说起这事,“小天以前都肥墩墩的,这回来我就说他瘦了,下巴尖儿都瘦出来了。我想着,春华的话也在理,现在女婿在铺子里,难道以后周笑周爽也都去他家铺子帮忙,儿孙全吃这一家铺子,以后生意只有越做越窄巴的。”   闻知秋道,“周雨的性子,不适合政界,不然我倒是能给他安排个职司。生意上的事我不大通,我跟韶华商量商量,他是周家长子,不好越过周老爷子。”   闻太太说,“跟韶华好生说说,我知道她不喜欢用亲戚做事,阿雨毕竟不是外人,我看他一向稳妥。”   “妈你放心,有我呢。”   的确,这个长子是闻太太毕生最大的骄傲,有长子在,闻太太便无烦忧事。   闻知秋一并将褚韶华睡前要喝的热牛奶端进卧室,褚韶华洗漱完毕,正对镜搽晚霜,镜子里瞧见丈夫进来,问,“阿韶睡了?”   “睡了,今天跟小天跑着玩儿,早就困了。”闻知秋把牛奶放妻子手边儿,“有件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什么事?”   闻知秋把周雨现在的困境说与妻子,想听听妻子的意见。褚韶华皱眉,“周家哪儿还像个生意人家,不知道还得以为什么穷乡僻壤的地主老财哪!看这作派!省钱都省到自家人头上了!”褚韶华顶瞧不上这种抠抠索索的人家,有本事不往外使,倒是将那些心机算计都往家里人身上使。   “以前真不这样,以前在老家时,也没现在的日子,吃糠咽菜一家人倒也和乐。如今越发吝啬了。”闻知秋道,“周雨才干不算特别出众,做事倒还稳当,打理他家的铺子,这些年也没出过差错。你帮着想想,我寻思着,要是能让他们夫妻俩单独出来立个门户,以后赚多赚少都是自己的,说不定过日子更有劲儿。”   “你知道我从来不用亲戚的。”   “咱不就春华这一个妹妹么。我是想着,他们日子过起来,也省得总来咱家刮地皮。”闻知秋笑,“再说,亲戚到底是亲戚,你看阿韶跟小天多要好啊。表兄弟们大了,总是个帮衬。周笑周爽读书也不错,每年都是前十名。”   “这样吧。我划下个道儿来。周家的事,我不插手,你也不要插手。要是周雨自己能搞定,就让他过来找我。”想想周雨,褚韶华说,“他先在我身边做些助理的活,我看怎么调理调理他,最多呆两年,要是他自己争气,是块材料,我借他一笔钱,让他自己去做些营生。如果他委实不成,你也别怪我不给他面子。一码是一码,他们生活上有困难,该帮咱们帮,可如果他挑不起来,我也不能把我的生意给他糟蹋。”   “行啊!”闻知秋立刻替妹夫应了,“明儿我就跟他们说。”   褚韶华横闻知秋一眼,闻知秋给她捏肩膀,问,“褚会长累不累,小的给你捶背。”   “少打趣我。”褚韶华笑,“自从我做了这副会长,听说陈家又要开办呢绒厂了。”   “陈公子是不是脑子不好使。”闻知秋虽不懂生意,可想想陈公子先前没办成的呢绒厂叫褚韶华办成了,陈公子想当的副会长也叫褚韶华给当上了,就是他再把呢绒厂办起来能如何?这就能证明他比褚韶华强了?   “陈公子没出面,是跟余家合股。”褚韶华道,“我料着我们这呢绒厂办成后就得有人跟风,随便吧,反正他们晚了一步。做生意各凭本事,就看他们本事如何了。”   年前方将军那里也有酒会,闻知秋收到请柬,方将军收到孙先生在天津病重的消息,方将军同心腹道,“原来闻太太说的竟是真的!”   当初接待过孙先生一行的酒会后,褚韶华就给方将军递了信,怀疑孙先生病情严重。方将军不是很信,如今天津那里有具体消息传来,方将军方是信了。   褚韶华则在忙着年前的各种商业活动,既有商会的事,也有她自己这边儿的各路人情往来,光是年礼走动、公益捐助的事,倪清一人都忙不过来,需要阿芒帮忙。阿双则成了闻言的助手,所以,周雨来的时间很对,正是褚韶华这里人手短缺时。   因为褚亭还没有从天津回来,连带商号的事,也需要褚韶华暂时接手。   褚韶华现在每天早出晚归,比闻知秋这个局长都要忙。   闻太太都感慨,“这副会长也不是好当的,事儿多。”   闻春华笑,“妈你可别说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话,多少人想当还当不上哪。”   闻太太跟闺女打听,“你家公婆没说什么吧?”   “还说什么呀。你女婿说了,以后家里铺子我们这房不要,家里的房子,也不要,都给三个小叔子。你没见我公公那样儿,还拉着你女婿哭哭啼啼的,说不耽误他,以后家产仍是有他一份儿。这现成话谁不会说。难道我们说话还能不算?”闻春华想起来也气鼓鼓的,“早知道这样,该早些叫他出来,跟拉磨的驴似的在铺子里起早贪黑的干。他要不松这个口,我公公哪里会点头。你不知道我公公那人,净发白日梦,竟是想打发我四小叔子过来!把我气的,我说,你愿意叫他来就来,我嫂子收就成!他这才不发梦了!”   闻太太拍闺女后背一记,说她,“你这性子也是,怎么跟公婆这样说话。”   “你不知道那个劲儿,气死个人,一肚子心眼全用你女婿身上了,还要他带着四小叔子来做个帮衬。把我气得不行,非要买一送一还是怎么着。”   闻太太忍不住笑了,倒是说,“这做父母的心,他自身没那么大本事,可不就想着豁出脸皮,能提携一个是一个。”   “他越这样我越是不想提携,平时偏心的不行,想要我嫂子提携他儿子,平时也没见他家对我好一点儿。”闻春华也有自己的心眼儿,她说,“妈你想,我嫂子本来脾气就不好,原本说好就一个人的,结果咔嚓来了两个,她要是心里不痛快,不好发在咱们这里,还不得发你女婿身上。再说了,我们这是想自立门户的,以后你女婿出息了,再提携小叔子去吧,也没的总是拿我婆家的事来麻烦嫂子的道理。”   “你如今也很有分寸了。要不你们就搬过来吧,女婿在这边儿做事也方便。”   闻春华当然愿意住娘家,她说,“这也好,我回去跟你女婿商量商量。”   周雨也愿意住岳家,别以为男人有多高傲的自尊,不愿意住丈母娘家啥的。完全没有这回事,周雨就乐意住岳家,他性子有些软,倒也不能说没有决断,像这种放弃继承权,净身出户到褚韶华这里做事的决断,就令褚韶华有些刮目相看。   褚韶华给他的事也多,每天足够周雨忙的脚不沾地,晚上还有老师过来教授功课。周雨每天学习直到深夜,把闻春华心疼的,见天晚上张罗着厨下给丈夫炖肉汤补身体。结果,周雨没见胖,闻春华圆滚滚了一圈。   有一天晚上吃着饭,周雨捏着汤匙就睡着了。褚韶华看一眼客厅墙壁上挂的西洋钟,交待闻春华,“七点前叫醒他,英文老师该过来了。”   闻春华心疼的,自己在院子里哭了半个小时,晚上同丈夫说,“要不咱还回去吧,这也忒劳累了,这哪里受得住啊。”   周雨也咬牙苦撑,见妻子眼睛肿肿的,知道是心疼他,搂着妻子软乎乎的身体说,“这也不算劳累,嫂子也是每天这样。”   “她就会折腾人,她自己哪里会这么辛苦,这会儿估计早挺尸睡觉去了。”   “你去书房瞧瞧。”   闻春华悄悄去书房,果然书房还亮着灯,闻春华没敢进去,她脚步一转去了客厅。翠儿杏儿俩人坐在厨房剥花生米,见闻春华过来纷纷起身,闻春华见一排炉火灶眼上,有的炖着香浓的羹汤,有的深木色笼屉上冒着蒸气,还有大的陶锅里传来米粥香。闻春华摆手让她们坐,往书房那里瞥一眼,问,“我嫂子还没歇呢?”闻家的规矩,晚饭后留两人在厨房,备着宵夜。因为褚韶华闻知秋如果忙到太晚,晚上都有吃宵夜习惯。主人家歇了,值班的佣人也就能歇了。   翠儿点点头,小声说,“这几天少奶奶都是十一二点才睡,姑爷也睡的晚。还有阿双姐阿芒姐,晚上也要学习到很晚。小姐,是不是姑爷要用宵夜?今天有当归炖羊肉、虾肉小笼、豆腐小笼、三鲜包,还有大米粥。”   闻春华这下子真是没脾气了,心下感慨,我嫂子手下的都不是人哪,都是神人! 第289章 闻市长   对于阿双阿芒竟也有老师教导的事,闻春华还悄悄同母亲打听来着。   闻太太道,“都是可怜孩子,很懂事,以后也能帮上你嫂子的忙。”   闻春华很不傻,“妈,与其提携这些无亲无故的人,还不如让我嫂子提携亲戚哪。”   “要是让你做生意,估计没几天就得赔光。”闻太太眼带深意,轻哼一声,问,“这生意是你嫂子的,可不是你哥的。你怎么就知道你公婆要把你四小叔子派过来时不高兴,一心一意为阿雨考虑。倒拿你嫂子的事儿做人情?”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觉着亲戚可靠么?”   闻太太冷笑,“你哥当年要出国,往亲戚家借路费,肯借的有几家?我亲大哥买我的地,知道我是为了供孩子上学,都要压得比市价还低。亲戚可靠?有的可靠,有的可是不如外人!”   闻春华年纪小些,这些人情冷暖不大记得,却也记得母亲和兄长在夜里商量银钱的谈话,以及母亲一个个辗转难眠的深夜,披衣坐起,寻到箱子底儿看可还有能典当变卖的东西。闻春华安慰母亲,“娘,现在咱家日子多少,大舅家占咱家那点儿便宜,他家也没发达到哪儿去。”   闻太太深深叹口气,像是把积年陈怨都一口气叹了出去,她拍拍闺女的手,“总之你别乱发这善心,你有这善心,待女婿以后自己支起一摊子事业来,你把家里几个小叔子都搁到女婿铺子里去,再把亲戚族人也都弄去,给他们钱,叫他们享福。你别打你嫂子生意的主意,自己做善人,拿自己的生意去大方。”   闻春华很有些不好意思,她说她嫂时很顺嘴儿一说,她娘一说到她家,她就觉着不痛快了,想想自己的确有几分唐突。闻春华道,“我不说这话就是。”   闻太太摸摸她的头,“我看女婿学洋文学的挺用功,你不如也跟着学学,以后他做生意,你也能帮忙。”   “妈,我哪里是那个材料啊。我一看书本就头疼。”   “那你也把外孙们的功课抓起来。”   “这倒是,现在看你女婿的,以后还得看几个臭小子如何啦。”闻春华可能是被闻家气氛带动的,看丈夫也在努力读书,晚上她没事,儿子们也得加把劲儿了。尤其,这眼瞅也要期末考试了。   期末考的季节,忙的不只学生,还有老师。   褚韶华在震旦大学任职英文教师,有些本地学生成绩不理想,家长过来送礼,因为震旦大学规定,如果不能所有科目及格,是不会派发毕业证的。来的也是上海大户,姓江,江家太太,以往与褚韶华在社交场合认识,俩人说话都很和气。   江太太带礼物过来,想请褚韶华高抬贵手,因为江公子打算明年出国读研究生。褚韶华直接就回绝了,“如果是别的事,我们可以商量,成绩的事不必提,您家公子的成绩,我没有办法给到及格数。”   江太太再次陪笑说好话,褚韶华起身,“这绝对不可能,您请回吧!”   江太太脸直接黑了,也有些不悦,“闻太太,我好意过来!”   “您不是好意过来,您抱着不能对外言的目的来走关系走门路!有这种时间,为什么不能教一教孩子用功读书。您不必怀疑我的教学水准,我直接教英文的学生有上百人,不及格的就这一位。我绝不会修改成绩。他想拿到毕业证,只能按学校的规定补考,什么时候补考及格,什么时候拿毕业证。当然,如果您家另有门路,这不在我管辖的范围内。以后过来,我们还是朋友,但是,如果您要我做出有辱教师这个身份的事,那是绝对不能的!送客!”   闻春华脸都绿了,待江太太带着丫环黑着脸离开后,悄悄同褚韶华说,“大嫂,江家可有钱了,您这不是把江太太得罪了。”   “做老师有做老师的道德,老师的尊严不是任何利益可以交换的。”   “起码,在我这里不能。”褚韶华补充一句。   “嫂子你可真严厉。”   褚韶华意味深长的看小姑子一眼,“你要想成才,我也可以给你机会。”   不料,闻春华竟是吓的倒退三步,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是这块材料。”一溜烟跑老远,可是吓死她了。   江太太黑着脸回家,在江先生面前把褚韶华抱怨了足有一个小时,直待江先生实在聒躁,打断妻子的话,“先别说闻太太给不给你面子,人家是做老师的,你去让人家老师改成绩,人家不应你怎么了。人家不应你说明做老师负责任。”   “那明年儿子出国读研究生的事怎么办?”江太太气的冒火,挥着手里的小帕子扇啊扇,气的直哼哼。   江先生叹,“他连大学的毕业证都这么艰难,还说什么研究生啊。不去也罢!白浪费钱!”   江太太虽说抱怨褚韶华,路上早想好了别个主意,坐下同丈夫道,“要不,你去跟席姐夫说一说,席姐夫跟闻局长交情特别好,跟闻太太也说得上话。”   “你可算了吧,我可丢不起这个人。”江先生立刻否决这个提议。   “那我去找大姐说说,她与闻太太也好。”江太太嘴里说的大姐便是席肇方的太太,所以,江先生与席肇方正经连襟儿关系。   江先生摆摆手,“没用。闻太太刚回绝了你,你换个人说情就有用了,无非就是再换个人去碰钉子。”   “那你说怎么办?”江太太急。   “这也不是能着急的事,给他请个好的家庭教师,寒假不要出去玩儿了,在家做补习。明年补考,考过了不就行了。”江先生道。   江太太泄气,“也只得如此了。”   又说,“要实在不成,你就去给震旦捐点儿钱,同姚校长说一说。”   “快别提这丢人现眼的事儿了!为着孩子成绩不好,我还去给学校捐钱,找校长求情!我丢不起这个人!”江先生一摔手里茶盅,横眉竖目上楼教训儿子去了!   因为丈夫把儿子揍个好歹,江太太找自己姐姐哭了两个小时,一个小时用来骂丈夫手黑,一个小时用来抱怨褚韶华铁面无情。   席二太太把妹妹劝好后,连中午饭都耽搁了。待江太太告辞回家,席肇方还问,“二姨跟老江吵架了?”   “那倒没有。是为小江的事,期末考的很不好,英文都没及格。你说多巧,教江仪英文的就是韶华。”   “定是二姨去说情,碰一鼻子灰。”席肇方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席二太太轻拍丈夫一记,“你倒还幸灾乐祸起来。”   席肇方笑,“好,不笑不笑。老江也是,火气这么大。找个补习老师不就行了,来年补考,过关就好。”   “你还不知道老江那人,最要面子不过。二妹已经给江仪找好补习老师了。”   因着江仪的事,江太太在褚韶华面前就有些不自在,待褚韶华也不比从前。褚韶华也没闲心情理会这个,她的生意往来主要是同江先生这里。江先生私下同褚韶华请教了儿子的学习问题,褚韶华说,“如果是个笨人,实在学不会,也就算了。学习上毫不用心,半点不知努力,江仪不及格是正常的。”   “我在家也时常与他英文对话,看他英文交流并没有障碍。”   褚韶华心说,与她婆婆同样认知的人还真不少。这些人认为可以说几句英语口语就是英文水准很高,褚韶华缓和一下神色,“碍于咱们的朋友关系,我把他们同班的试卷给你看看吧。”   江先生在是褚韶华的书房查阅这些大学生的英文试卷,简直看的面露惭色,褚韶华将手边的一本翻译小说递给江先生,“这是我班上的学生翻译的,这位同学的英文非常不错,有这样的机会,我会推荐给他们。我并不要求每个学生都有这样的英文能力,这也是要看天分与努力的。但是,我所有的考题都在我平时的教课内容之中,我也并没有故意为难学生。我负责的学生里,只有江仪一个不及格。”   江先生简直羞愧,尤其褚韶华又补充一句,“哪怕他出国,用他现在的英文水准答国外的试题,仍是不及格。”   “哎,江仪因是我的小儿子,管束他就不太严厉,弄得他现在好不成器。闻太太,你有没有什么好意见给我,你是做老师的,肯定比我有经验。”   褚韶华从书桌上拿起一张白纸,很流畅的写了一排书目的名字,递给江先生,“除了教材需要背诵外,这些书最好读一读,里面有一些不错的段落,我都标注出来了,这些段落最好也能背诵。寒假没什么事,一天二十四小时,留出十二个小时吃饭休息,还有十二个小时,可以读书。寒假可以将教材倒背如流,明年把这上面的书目全部通读,重点段落背诵,在我的科目上就可以拿到及格分了。”   江先生接过书目,瞪眼,咂舌。   褚韶华笃定,“江仪可以做到。”   江先生望向褚韶华,褚韶华将钢笔插回笔帽,“我知道他的水准在哪里。”   江先生完全不确信儿子有这样的水准,他试探地,“要不,让江仪过来您这里学习。”   “老师也是需要假期的,江先生。”   江先生道,“这批从美国进口的机器,费用上我再给你降十个点,基本上我一分不赚!以后,你只要多这里买机器,我全部按市价给你降十个点。”   褚韶华扬眉,“这怎么好意思。”   江先生无奈,“只要能让这小子成材,这点让步不算什么。天下父母心。”   于是,褚韶华花两千大洋高价,请容臻调理江仪的英文水准。   褚韶华还给江仪寻找了两个伙伴,阿双阿芒,轮流和江仪一起念书。之所以说轮流,是因为每天只一人与江仪读书,另一人要做褚韶华身边的工作。褚韶华说,“她俩不如你,从小没正经读过书,才学习英文一二年,更不及你自小在家耳濡目染。你们一起学,看你能不能比上得女孩子吧。”   江仪就大年三十回家吃了顿年夜饭,初一早上吃完年糕就被他爹打发到闻家继续学习了。江仪每次哇哇叫时,容臻便说,“以前你们褚老师,每天除了六小时睡眠,一日三餐外,都是用来学习的。”   江仪叫救命,“我又不是褚老师。”   容臻指指阿双或者阿芒,“所以也没拿褚老师的标准要求你。”   让江仪吃瘪的是,这俩丫头都是隔一天上课,结果进度竟丝毫不逊于他。   江仪的英文水准在开学时已经有了显著进步,起码在交流时已经不是简单的吃饭睡觉玩耍之类的话,而是可以用语法标准的英文去表达自己的思想,整个人的气质也沉稳许多。   虽然江仪不想承认这一点。   江太太说儿子,“你可好好学吧,你爸在生意上给你们褚老师做了大幅让步。”   江仪瞪大眼睛,然后气馁,窝沙发里郁闷,“我说褚老师怎么这么善良,特意找容老师给我辅导功课。”   江太太脑袋十分灵光,跟儿子商量,“那咱们还不如直接请那位容老师来家教你哪,多给她些辅导费就行,不比你们褚老师便宜。”   江仪抬起一双扁豆眼看他娘一眼,低头吃点心,“妈你这叫什么主意。不是这么回事儿。”   “那怎么回事啊?快跟妈说说。”江太太很疼这个小儿子,说来,她膝下三子,长子次子皆仪表堂堂,生到老三,突然间不像爸也不像妈,倒像过逝的外公。江太太她爹,以往也是商界知名人物,不然也不能俩闺女一个嫁席家一个嫁江家,现在江太太娘家也依旧显赫。   因这小儿子长得像爹,这又是最小的孩子,江太太很偏爱一些。   同样原因,江先生年轻时多受岳父指点,也很喜欢这个长相像岳父的小儿子。结果,就把这小子宠的有些无法无天。   江仪吃了半盘子点心,同他娘嘀咕,“我们褚老师都工商协会副会长了,她生意多红火,我爸这明显是想留住大客户做点让步,你还真当我爸吃多大亏啊。他老狐狸似的。”刚说完后脑就挨一巴掌,他那老狐狸爸刚下楼,听到儿子的对自己的评价,挑起一边眉毛,打算从此做严父!   江仪瞥一眼他爸脚下的家居软底布鞋,暗想,难怪没听到声音,哼!   江先生坐在另一侧的长沙发上,板着脸。江仪立刻说,“我上楼看书去了。”   江先生赶苍蝇似的挥挥手。   江仪跑书房去,江太太劝丈夫,“不是说补课很有效果,你不要总是对江仪板一张脸,整个大年下的都没对孩子露过笑脸。”   江先生端起茶盅,喝一口,笑,“我这不是要严肃些做严父么。”   “我看江仪现在知道学习了。”   “还行。”没白花这么大价钱。   江仪同爸妈的关系很好,并不真似贾宝玉那种见了父亲如避猫鼠一般,江先生也不算严父。江仪私下还同爸爸说,“你以后可千万别得罪褚老师,她真不是凡人,连她手下那两个小丫头都完全不知道累一样。我九点不睡觉第二天就没精神,那俩小丫头每天十一二点才睡。”   “怎么睡那么晚?”江先生不解,难道晚上还要加班。   “学习呀。”江仪说,“她俩白天跟着褚老师工作,晚上有教授过来给她们讲课,褚老师真是肯下本钱,请的都是大学教授。还有她另外的三个助理,傍晚下班后加班听讲课,学的语言都是不一样的,有学英语就有学法语的,还有一个在学日本语。等闲人谁过得了这么辛苦的日子,听容老师说,在美国时我们褚老师每天比这这更辛苦,睡觉都只睡六小时,除了星期六星期天会休息,全年如此。天哪,爸,没人受得了。我要这样,我得疯了。”   “嗯,看得出来,你也没这样。”江先生跟儿子商量,“也不需要你跟褚老师看齐,你就跟他助理看齐就行了。”   “每天四五点钟起床,十一二点睡觉,除了工作就是学习,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啊!”   “家里佣人也是四五点起床,十一二点睡觉。我看,做人上人还是比做佣人要有乐趣的。”讽刺儿子一句,江先生颌首,“褚老师是个有大志向的人哪。”   “可不是么。整个上海谁舍得这么投资培养下属,她助理拿的薪水比咱家公司的经理还多。为人大方,眼光又长远,我看上海这些豪门,比得上她的不多。”   “是啊,明明已经这样出众,却还是坚持不懈的努力,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闻局长这眼光也是不得了啊。”江先生与小儿子道,“不要说上海,我看以后就是整个国家来看,他们夫妻也不会是无名之辈。成功的路很神秘吗?一点都不神秘,事实上,只要肯吃苦用功,哪怕做不了风云人物,也能过上不错的生活。如果再多一点天资,就可以在事业上取得一些成就。但不能好逸恶劳,那才将是一事无成。”   江仪是个不缺天资也不缺运气的人,世上如他这样的人到底是少的。   待新年过后,容臻找到褚韶华,说到一桩令她为难的事。   “容扬的亲事?”褚韶华问,“容扬要成亲了吗?”   容臻摇头,“不是。是他小时候,我大哥给他定的亲事。   “是哪家的小姐?”   “说来你肯定认识,就是现在上海有名的名媛,陈家小姐。”   “这是什么辈份啊,田大娶的是陈家女,容扬定的也是陈家女。他俩可是亲舅甥,娶姐妹俩,难不成以后做连襟儿。”   “上海稀奇古怪的事很多,还有原配过逝续弦,续了原配侄女的事,辈份不更乱么。没血缘就算了,只是陈家前头十几年也没觉出辈份不对,突然现在明白过来了,说辈份不对。陈太太一脸为难找我商量。”容臻讥诮。   “陈家不愿意亲事。”   “如果愿意就不找我商量了。”   “容姐姐,你希望容扬保住这桩亲事?”褚韶华问的直接。   容臻叹气,“这不是我夸自己侄子,容扬不似他的父亲,我们容家想重新在上海立足,有容扬一人就够。我不是个清高的人,韶华,东山再起也不是容易的事。容扬不论经商还是从政,都需要显赫岳家相助,我当然希望他能保住陈家这门亲事。”   褚韶华细问,“陈家怎么说的?”   “陈太太说,这辈份似是不妥。陈小姐知道这桩亲事后,觉着面子上很难堪,以后成亲,不说别人怎么说,就是陈小姐与长姐的辈份怎么论,难道要给长姐叫舅妈吗?”   “陈家当初同意亲事难道没想到这节?”褚韶华讽刺,“肯定是容家败落后,他们才想起来的。”   容臻无奈,“我写信给容扬,想问一问他的意见,这毕竟是他的终身大事。”   褚韶华道,“要不要我托人去同陈家说一说?原本我出面也没什么,但因副会长的事,陈家怕对我有些嫌隙。陈家与郑家交好,我托郑家去说和一下。容扬也只是暂时落魄些,他以后会有出头之日。”   “麻烦你了。即便解除婚事,也请陈家等一等,让容家先开口,这样两家面子上都好看。不论这桩亲事保得住保不住,也请陈家明白,我们容家虽不比从前,也不是任人拿捏的。”容臻眼中闪过气愤,同褚韶华道,“我自己也是旧式婚姻的受害者,如果陈家直接说不愿意亲事,我倒不一定非要争这口气。偏生拿辈份来说,他家难道是第一天知道辈份不对。当初占了容家莫大好处,如今拿辈份来毁婚,没这么容易。”   褚韶华也很厌恶陈家此举,真的是这样,谁都不是傻瓜。现在因旧婚姻毁婚不是稀奇事,容家也不是后继无人,起码,坦诚比欺骗要好。哪怕直接说你家闺女受的是西式教育,不同意旧式婚姻,过来认真的商量解除婚约的事,也不会令容臻如此恼怒。   褚韶华以前跟郑家有些一些小摩擦,后来郑家与田四划清界限,褚韶华与郑家倒也有来有往。主要是褚韶华与穆子儒是结义兄妹,穆子儒和郑老爷交情匪浅。   这事,褚韶华请了穆子儒来托郑老爷。   褚韶华笑,“当时两家为什么定亲,我这个外人不清楚,想也是因交情好才定下亲事的。定亲前没觉不妥,定亲后十好几年也没觉不妥,突然这时候提出来,让人吃惊。陈小姐我是见过的,在上海的闺秀中也是数一数二,倘容氏子不成器,我必不多事,也不会让陈小姐明珠投暗。容氏子的资质,在我所见之人中也是出类拔萃,莫欺少年穷啊!”   褚韶华托他,且这事在穆子儒这位江湖出身的人来看,的确是陈家不仗义。何况,褚韶华说的这般诚恳,穆子儒应下此事,请郑老爷同陈家讲一讲,你家这么办可有失道义。   说陈家犹豫的倒不是道义不道义的话,倘陈家讲道义,也不会这么急着退亲了。陈会长犹豫的是,郑老爷再三夸赞容氏子人才出众。   而且,郑家亲自来劝和此事,陈会长不好不给郑老爷这个面子。   想着容家虽不在上海,到底还有些人脉关系。倘那小子的确不错,倒也不一定非要退亲。   陈老爷说,“时久不见容贤侄,倘贤侄有空,不妨多来上海走一走。”   容贤侄还没来,容亲家的死迅先传到了上海。陈家立刻打点人手,让陈公子亲自带着奠仪到嘉兴祭奠。容臻听闻此事也立刻向学校请了假,回老家奔丧。褚韶华闻知秋没有亲自过去,两人都没空,打发闻言过去代为致礼。   今春的坏消息格外多,北京传来孙先生过逝的消息。   接着方将军被迫退出上海,取而代之是一位张将军。   这位张将军简直是个奇人,刮地皮刮到不要脸的地步,褚氏商行收到巨额资助军费的账单,基本上上海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收到资助军费的通知,只是额度有所不同罢了。   且张将军麾下那些大头兵简直不堪入目,说是匪类都是侮辱匪类,他一进城,上海长三堂子、书寓、妓馆、舞厅小姐的生意火爆的不得了。为了对付这等样人,上海工商协会不得不使一损招儿,包下全城的赌场妓馆让他逍遥,更有穆子儒金先生亲自出面相陪,尤其穆子儒那一手摇色子的功夫,令张将军大为赞叹,当时俩人就斩鸡头烧黄纸拜了结义兄弟。   整个上海都受不了他,好在接下来胡少帅率兵入驻上海,张将军带兵去往徐州,总算不在上海祸害了,只是可怜徐州百姓,还不知怎样受此人荼毒。   胡少帅的到来起码让闻家松了一口气,褚韶华与胡少帅交情不浅。   不过一年时间,上海便换了三位张将。   胡少帅与上海不少人物都有相识,先前张将军亦是胡家麾下,能把张将军撵走,是上海工商政界的共同心愿。   胡少帅的酒会大家都很捧场,尤其张将军走后,大家感觉整个上海的空气都清新许多。胡少帅的儒雅绅士作派明显更符合上海的审美。   胡少帅与褚韶华四年后再见,胡少帅笑,“夫人美貌依旧。”   褚韶华也笑,“少帅风度更佳。”   褚韶华介绍宋小姐给胡少帅认识,这两人简直一见如故。   对闻家而言,胡少帅来到上海最大的好处就是,闻知秋终于登上了市长宝座。先前周市长因陆家在上海失势被方将军撵下台去,换了方将军的心腹王市长,随着方将军离开上海,王市长自然也去职随方将军而去,之后来了不知所谓的张将军,如今胡少帅到来,将市长之位交到闻知秋手里。   胡少帅对闻知秋并不了解,不过,胡少帅自有一套看人准则,他说,“能让闻夫人心甘情愿携手一生的男士,必有其过人之处。”主要是褚韶华都以为了闻知秋拒绝杨丘的追求,何况,闻知秋有在市政厅做秘书长的经验,还有管理上海治安任警察局长的经验。起码,这不是一个无能的人。再者,就是与褚韶华的关系了,褚韶华做事漂亮,胡少帅很欣赏。   而闻知秋一直以来与政商两界的良好关系,舆论界的良好口碑,在此时发挥了巨大作用。大家对于他的任职竟出奇一致的选择了支持,是的,如果是闻局长出任上海市市长,我们乐见其成。   至于褚韶华,闻知秋的高升同时也代表她地位的进一步提高,有趣的是,在夫人太太圈里,褚韶华还成了极旺夫的女人。   可不是么。   夫人刚一回国,闻秘书就升了副市长,听说他俩甫一定婚,就由副市做到了实权的警察局长的位子上,这才几年,儿子也生了,局长也升了。   唉哟,怎么这么旺夫啊! 第290章 利好   在从政之初,闻知秋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坐上市长的宝座。   哪怕在位居副市长之时,几度与市长之位失之交臂,闻知秋也做好了长期的政治准备。可能副市长离市长只差一个副字,但是,这一字之差,可能要走上几年,甚至更久的时间。   闻知秋没想到来的这样快,快到他有些意外,他升做副市长也不过三年而已。   三年之前,他还只是市政府的中级官员。   不过,闻知秋已经做好准备。   他并不是锋芒在外的性情,但是,不论什么职位,都做的很认真。长达七年的市政府秘书长的打磨为他的从政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在警察局长任上,上海竟没有发生大规模的事故,不能不说是侥天之幸。闻知秋在职位上的用心也可见一斑。   在这样的乱世,哪怕不知市长的位子能做多久,闻知秋仍是喜悦的,对于一位有志于政界的人而言,能在这座远东明珠的都市担任市长,对于任何一位政治家官员都是无上荣耀。   新市长的入职仪式很简单,但家里接到的贺喜的电话就数不胜数了。闻知秋工作更忙,褚韶华应酬更多,各种跟随他们的人自然也有了新的位置,与更多的工作。   甚至,那些与新市长夫妇交好的人,也有了得到在自己领域更进一步的政治支持的政治可能。   风光不过如此。   褚韶华靠在窗边的西式贵妃榻上,“你不过任市长,已经有这许多奉迎之人。真不敢想那些大人物身边是怎么样的?那些人又是如何在这山崩海啸般的奉迎中找到可靠意见可靠人品的。”   闻知秋坐她身畔,“只要我们的心是安静的,就能看到别人的浮躁。不要急,慢慢来。能为这个地方切切实实的做些实事,不辜负这个职位,做人一如从前,咱们的心就是安稳的。到退休还有很长时间,咱们慢慢走。”   闻知秋永远沉稳,这种沉稳让他缺少一些潇洒气质,也难以成为政治明星,但是,这是最令褚韶华欣赏的气质。在这样风起云涌的乱世,只有小心再小心,才能走的够远够久。   闻知秋先在家里开会,告诉大家,以后做人做事就像以前,不要因为他升了市长就露出骄狂的姿态。闻知秋道,“市长五年一任,能做满五年的都少之又少。咱们现在摆摆架子没事,有的是人接着,若有朝一日卸任,别人说起来就要嘲笑咱们当年小家子气了。所以,一切还如先前,哪怕谦逊容让些,也不要立刻去要别人的强。”   大家都齐声应了。   闻知秋让大家各忙各的去。   闻太太跟儿子保证,“你只管放心,家里都交给我,咱家原本也不是抓尖儿向上的脾气,我也不去占人便宜,该怎么过日子还是怎么过日子。”又叮嘱闺女不能在外收人好处。   “以前我哥当局长,有人跟我说情我都不敢答应的。妈你早说好一百回了。”然后,闻春华嘀咕一句,“要不是我嫂子会挣钱,哥你这就是个穷做官儿的。”她哥简直又廉洁又清正啊。   闻知秋道,“做官本来就不是为了发财。倘想发财,还是做生意的好。”   闻春华笑,“要不说你跟我嫂子是绝配,一个做官,一个发财,两不耽误。”   闻知秋也笑了,还是提一句,“你嫂子的生意是她自己的生意,我是一点都不懂的。”   “知道知道。”闻春华觉着大哥刻板的要命,不过,她也很为她哥高兴。哪怕不能收人好处,她是市长妹妹,谁也不敢慢怠她的。   家里人皆欢喜,闻太太格外张罗了丰盛晚餐,开了一小坛上好绍黄,大家都喝了一点酒,除了小闻韶。小闻韶应该是对爸爸升官最没感觉的人啦,他只管两只小肉手捉着餐盘里的一块剔了刺的蒸鱼吃的香喷喷。闻太太商量着要不要请亲戚们吃酒的事,闻太太说,“就是在咱们老家,哪家有喜事也要请酒的。”   闻知秋原不想做此排场,不过,亲戚们这里也要提个醒。他就任市长非常顺利,一则是有胡少帅的支持,二则也是在市政府多年根基,可他也不是没有政敌。如今坐的高,当然要更加小心。   在上海的亲戚族人并不十分聪明,好在,那些也不过是亲戚族人。   闻知秋道,“妈说的是,等星期天摆两席酒,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所以,市长之位虽好,闻知秋当真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不敢有半点分心。   最先抓住闻知秋任市长利好机会的是姜亚,姜亚有一位非常不错的男朋友人选,上海徐家之后,游走于政商两界,非常显赫的一位大商人徐显。   这是位真正的家族渊源流长的豪门掌门人,明末大科学家、文渊客大学士徐光启之后,现在上海有名的地方徐家汇,就是因这位大学士而来。徐家一直在上海繁衍生息,徐显就是出身这样有历史的家族。   徐显年过三旬,年富力强,原配因病过逝,遗有两子,在认真追求姜亚。   只是,徐先生在追求姜亚的同时还追求过譬如宋小姐、陆小姐之类名媛。陆督军败走江苏后,徐先生就似完全忘了陆小姐的存在一般。宋小姐现在与胡少帅交情更好,徐先生对姜亚表达了明确的爱慕,甚至,求婚。   姜亚想听一听表哥表嫂的意见。   ——   老话说的好,艺高人胆大。   褚韶华没想到,艺不高的人,胆子也着实不小。   徐家不论门第,家境,还是徐显的个人本事都是没的挑。但如果褚韶华有女儿,绝不会嫁给徐显做续弦。徐显不是寻常有本事,而是个非常有本事的人。如席家如江家如陈家如容家如田家,基本都不是上海人,不过是上海开埠以来,长辈来上海做生意,在此发达落户,徐家却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根基非同寻常。再者,徐显此人在上海有好几位红颜知己,与正当红的电影红星牵扯不清,这不是个专一的人。   再有,徐家家族庞大,族中三姑六婆还不知多少琐碎事。   当然,徐家是豪门,而且是豪门中的豪门。   姜亚与徐家联姻,对闻家亦有好处。   褚韶华向来直接,这些不利的条件都一条一条的与姜亚分析了。姜亚说,“我就是嫁个寻常人家,一样有三姑六婆的事。嫁给没本事的男人,也不一定专一。表哥表嫂放心,我知道自己看中什么。”   姜亚就是看重徐家的地位与权势。   听到姜亚这样说,褚韶华闻知秋便没有任何意见了。   至于姜家,听到闺女找了这么个富贵婆家,姜二舅姜舅妈姜达亲自送来一箱上等洋酒一箱上等洋烟,还有好些礼物。姜亚能有这样的姻缘,还不是多亏了市长外甥提携么,当然,外甥媳妇也是好的。归根到底是闻太太这个做大姐的好。   闻太太已经听说了外甥女的亲事,其实,闻太太心里倒并不如何满意。毕竟外甥女黄花大闺女,还在法国念的硕士,嫁这么个带孩子的鳏夫做续弦,闻太太觉着有些委屈外甥女。   不过,这会儿见弟弟一家子都这么高兴,闻太太也就高兴了。   姜亚还请褚韶会帮她参祥给两个继子和婆婆的礼物,向褚韶华请教她到夫家后如何立足的事。姜亚道,“嫂子你不知道,徐家族人就好几百,送聘礼单子来的是他一位三婶子,一位六嫂子,说的那些话,都是话里带话,一看就特别有心眼儿的那种。我要嫁过去,会不会被这些人为难,给下马威?”   姜亚身上没多少即将做新娘子的喜悦,反像要即将入职的新职员。褚韶华想,这倒了是一种有趣的婚姻状态。褚韶华想了想,“想听一下我的意见吗?”   “我就是想嫂子给我一点意见。”姜亚眉开眼笑的说。   褚韶华沉吟片刻,问:   “你嫁入徐家,便可分享徐家的权势与财富,你想没想过,你要付出的是什么?”   姜亚认真的说,“徐显已经丧偶多年,他在应酬上肯定需要一位妻子,家里肯定也需要一位管理家事的人,何况,孩子不能没人教养。我们既做了夫妻,该我担的责任,我一定会担起来。替他分担家里琐事,为他生儿育女。”   “我就你说的话做一个分析。第一,他丧偶多年,这些年没有女主人的应酬也照样无碍于他的事业和生活,你知道,男人应酬时有很多办法弥补没有女主人的遗憾。第二,也是同样的道理,这些年,他家里肯定有管理家事的人。第三,孩子一样长大,你有关心过徐家两位小少爷的成绩吗?”   “我听他说,孩子成绩还不错。”其实,每次与褚韶华严肃谈话,姜亚都有一种莫明压力。可是,往往褚韶华给她的意见都是最有效的意见。于是,哪怕有压力,她也要听一听。   “那么,你应该弄清楚三件事,以前陪他在外应酬的人是谁?现在他家里管理家事的人是谁?这些年,孩子不可能没人教养,那么,教养孩子的人是谁?这些人,是你现在绝不能得罪的人。姜亚,你怎么忘了,徐老夫人尚在人世,而且,身体一直硬郎,据我所知,徐家内务一直是由她来安排。”褚韶华眼神理智而冷静,姜亚却是脸色一白。   “你应该有心理准备,露出这样的诧异做什么?”褚韶华端起手边儿的咖啡喝一口,问。   姜亚觉着胸口有些气闷,“我没想这么多。”   “那可以从现在开始想一想了。”褚韶华神色郑重。   姜亚点点头,“我记下了,嫂子你继续说。”   “如果,把婚姻当做一项工作,你面临的局面比较复杂。徐家是大家族,人口众多,关系复杂,利益纠割必然是有的。你不要孤军奋战,你要依靠徐显,因为你们是夫妻,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如果你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事,只听从徐显一个人的意见就已经足够,他不会害你。这样,你才能尽快在徐氏家族中站住脚。”   “还有,所有的付出不会是平白的付出,你付出汗水,自然会有收获。对待工作,不要存恶意,更不要存侥幸,你可以走的慢一些,但是,不要试图去走捷径。一步一步的来,如果受了委屈,回家来告诉我们,我们不会看你吃亏。”   “保重好身体,生活是马拉松,不是百米冲刺,走到最后的才是最终胜利者。”   姜亚做了个深呼吸才从褚韶华的书房离开,走时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让褚韶华有些好笑,难道别人家的权势富贵这么好任你分享的。你只是有个光鲜的外壳,突然获得一个宝藏,难道不需要付出代价?不,你会发现,不论是想取走宝藏还是想守住宝藏,都需要付出莫大辛苦。 第291章 联姻的好处   对于姜家与徐家的联姻,闻家也非常重视。   故而,姜舅妈邀请褚韶华帮着掌眼所有姜徐两家的定亲结婚的重要过程,褚韶华也都答应了。姜舅妈主要是为了体面,毕竟,褚韶华现在是市长夫人,还是工商协会的副会长。   姜家准备出的嫁妆,徐家递过来的聘礼单子。徐家颇大手笔,姜家满打满算可以给姜亚陪嫁五千大洋的嫁妆。褚韶华与姜舅妈说,“徐家下的聘太多了,按姜亚的嫁妆,一万大洋的聘礼就不少。”   姜舅妈眼睛笑成一线天,“这也是女婿的心意。”   姜亚一向信服褚韶华的判断,拉拉母亲的袖子,“妈,听嫂子说。”   “咱家到底什么个情况,徐家不会不知道。我听说,舅舅家祖上也是读书人家,姜亚的祖父还是秀才。虽说现在从商,何必在聘礼上占这个便宜。”褚韶华拿着徐家的聘礼单子与姜家草拟的陪嫁单子,“小亚的嫁妆,我给她添妆五千,这是我做嫂子的心意。徐家的聘礼,让他们定在两万大洋上下。这些聘礼,我想舅妈不会要小亚的,我们依旧给她陪嫁过去。三万大洋的嫁妆,放在上海也是极体面的。”   姜舅妈听到褚韶华给姜亚添妆五千,已是眉开眼笑,可听她说让徐家减少聘礼,姜舅妈很是不舍,“这不是显得女婿看重小亚么?”   “古来礼数,就是男方聘礼是女方嫁妆的双倍。徐家是大家族,他家会格外讲究。就是我们收了这些聘礼,徐家也说不上什么,可是,姜亚嫁过去,徐家族人的话怕是不大好听。”   “管那些小人说什么。”   褚韶华把两张单子推到姜舅妈跟前,“那就一切听舅妈的吧。”   姜舅妈登时又没了主意,姜亚立刻说,“听嫂子的。妈,我们收人家这么些聘礼,不是显着贪财,咱家又不是卖闺女。何况,咱家家境什么样,徐先生也是知道的。三万大洋的陪嫁,也很多了。”   “我不是想你更体面些么。”姜舅妈拉着女儿的手,眼神中已透出不舍。她闺女多出息啊,大学毕业又出国留学,一回来就找了这么个体面的好女婿。   姜亚笑,“嫂子你接着说?”   “把这意思递给徐家,告诉他家,我们准备的嫁妆在一万左右,他们的聘礼太重了,让他们重新拟聘礼单子。”   姜亚终于明白褚韶华的用意,做为女方,不能表现出贪婪嘴脸来,人家给这许多聘礼,我明明没有相应的陪嫁,连客气都没一句的收下。怕不必到成亲那日,只要我的嫁妆单子一递上去,就得沦为徐家笑柄。   姜亚信服,“是,嫂子说的对。”   一切有褚韶华帮忙把关,褚韶华平时事务也不少,姜亚还常常晚上过去找褚韶华商议,主要是她嫁妆要置办哪些东西。衣裳绸缎珠宝首饰的,徐家的聘礼中也有不少,倒不必把嫁妆钱也拿出来都买这些。褚韶华说,“留出一部分活钱,剩下的买成房产商铺,都可以。”   姜亚倒也是打算置些产业,只是近年上海不太平,房价不似往年疯涨,还有要跌的迹象。姜亚先时心里没底,才过来问一问。见褚韶华这样说,她就放心置产去了。姜亚寻了个租界的小房子,哪怕租界的房子小些,她也买租界。买来就租出去,每月吃租金,一年也有大几百上千大洋的收入。   姜亚有一点好处,她只是瞧着清高,骨子里分明的很。几百上千大洋放在徐家眼里估计是星点儿小钱,可再多的钱也是一分一厘攒起来的,何况这是她的嫁妆,以后也都是她的产业。   徐家管着下聘定亲一应事宜的是徐氏族中的一位三婶子,跟着三婶子出面儿张罗的是三婶子的儿媳六嫂子。这一对婆媳,都精豆儿一般。姜舅妈那点子道行根本不够看,当然,这婆媳俩加起来也不够褚韶华看。褚韶华身份摆这儿,一言一行都有规矩章程不说。尤其褚韶华那种气派,身后站一排助理,门口守二三保镖,每每谈话都有助理做记录,婆媳俩有一句不妥当的话,褚韶华立刻会让助理拿出记录,然后与她们做讨论。如果你说是玩笑,哈,亲事可不是玩笑,让徐家派两个不开玩笑的来吧。   被姜亚称为精明的不得了的三婶子六嫂子,在褚韶华面前乖觉的跟孙子一般。   两家经过讨论,徐家的聘礼就定在两万大洋上下,姜家嫁妆一万大洋左右。三婶子六嫂子回去向徐老夫人复命,三婶子说,“市长夫人这气派,绝非寻常人能比。我一跟她说话,就得提起十二分的精神。”   徐老夫人与褚韶华早便相识,笑道,“我跟市长夫人说话一样得提着精神,你俩少去抖那些小机伶。”   三婶子把姜家的嫁妆单子递上,徐老夫人一看就笑了,除了聘礼里的东西,余者姜家置办的被褥衣料家俱等物品中,最重的就是租界的一处房产。这份陪嫁在上海也能拿出手了,就像姜家说的,姜家陪嫁约一万上下,可徐家给的聘礼,姜家都给姜亚陪嫁过来。到底是有市长夫人把关,事情办的有礼有节,足够漂亮。   三婶子道,“姜亲家那边儿说了,咱们的聘礼单子一应珠宝首饰、衣料古董都是全的,他们就不置这些东西了。置处宅子,也是长久产业。”   “是这个理。”徐老夫人留婆媳俩在家吃晚饭,她对这桩亲事不是非常满意,不论姜家本身,还是姜亚本身,距离徐家的要求都有很长的一段距离。选择姜亚,一则是姜亚性子简单,这姑娘是把攀高枝的野心明明白白写到脸上的人。家里两个孙子虽懂事,毕竟年纪还小。二则便是看中闻家这门姻亲,闻知秋以往在政坛并不算显眼,如今看来,这人眼光绝好,非但娶了个能干的妻子,与各方关系竟都不错。如今尚未至不惑之年,便登上市长之位。   难得的是,这人低调谨慎,毫不张扬。   理想的联姻对象。   可惜现在不流行定娃娃亲,不然闻市长家长女与长孙的年纪倒是相当,是更好的联姻选择。如今只能选姜亚了,虽然学历瞧着漂亮,读硕士的学校只是法国普通大学,硕士成绩也一般,勉强拿到毕业证。大学倒是很好的大学,震旦大学,在校成绩也一般。   不与旁人比,比闻夫人当年成绩也只是差出三座山而已。   闻夫人读的是世界一流名校,全奖进入大学,两年读了两个专业,一等荣誉毕业生,还在毕业典礼上做了演讲,事业上也足够辉煌。   这才是徐老夫人的理想儿媳人选,可惜儿子未曾遇到这桩姻缘。   当然,闻夫人的脾气也是出名的大,可有本事的人,哪个是面团儿呢。   好吧,姜亚也不错。闻夫人亲自出面张罗她的亲事,社交场合很肯照顾她,可见,闻家对这桩联姻也很重视。   姜徐两家联姻的进程很快,毕竟年纪都不小。   容臻在五月疲惫的回到上海。   陈公子回上海的时间更短,他到嘉兴后送上奠仪,未曾多留,第二天便坐火车返程回家。回到家后,陈公子险把脑袋摇下来,与父母妹妹说,“我真是开眼界了,大清朝都亡多少年了,还有人为大清朝守节哪。那容公子,现在脑袋后头还拖着根猪尾巴。”   陈会长板着脸斥,“我看你是欠掌嘴!”   “留辫子留辫子。”陈公子无奈,“爸,你没见哪。这要不知道的去了他家,还得以为是回大清朝了哪。容世叔下葬时穿的是前清官员的官服,头上还戴着前清的顶戴。容家上下,丫环婆子都是一幅五十年前的妆扮,穿那种又土又肥的裙袄,听差管家都是清一色的留辫子短打的模样,说话末尾必要带个‘喳’字,跟唱戏似的。容家都败落成那样了,还一家子穷讲究哪,定了杉木棺材,族中长辈说配不上他们容家的身份。天哪,他们容家有什么身份啊。我实在是受不了这作派,致意后就回来了。”   旁人还好,陈夫人听了不过是唉声叹气罢了。   陈会长眉头紧锁,陈小姐却是受不住,跺脚哭道,“爸爸你就给我定这样的亲事,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了不嫁给这样的人家。”   陈夫人立刻搂了闺女安慰,“这不以前你爹做的糊涂事。没事没事,珠儿,这不还没成亲哪,妈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受委屈。”与丈夫道,“你也听到了,这样的人家,岂是良配?”   “现在先不要提这事,容贤弟刚过世,哪里能说退亲的事。咱们珠儿年纪还小,待过了这阵子再说。”陈会长自有主张。   容臻先回学校销了假,闻言是待容老爷出殡后才告辞回的上海,已经细禀过容老爷的丧事。闻言说,“丧事并未大办,容公子事事明白,有容老师帮衬着,三天就把丧事办清了。就是容家族人颇是不满,说太简薄,配不上他们嘉兴容家的身份。实际上是因丧事办的太简单,他们没了捞油水的机会。还有族老要闹事,被容公子三两句就制住了。我回来的时候,听容公子的意思是要打发了下人,把那宅子变卖,之后再来上海。”   褚韶华点点头,“辛苦你了。”因是奔丧的事,虽是瞧着容臻容扬的面子,却也不好打发别的人。闻言姓闻,是闻氏族人,他跑一趟最合适。   闻言也说了陈公子过去的事,闻言低声道,“太失礼了,怎么说两家也是姻亲,便是朋友,既是去了,也该帮着料理一二。陈公子就皱着一张脸,看这皱眉,看那皱眉,高洁的仿佛天上的白鹤。放下奠仪,第二天就告辞了。容家又不大办,等着容老爷出过殡再走也不迟,哪里就差这么点儿功夫。”   褚韶华不以为意,“陈公子倒不是白鹤,他怕是觉着容家贱地,不配他的贵足践踏。”   容臻倒是亲自来谢了褚韶华一回,闻言过去代为致意,也帮了许多忙。听说闻知秋高升市长,容臻笑,“还没恭喜你们闻市长,现在补上吧,祝他节节高升,官场之路一帆风顺。”   褚韶华看容臻一幅谈笑自如的恭喜她的神色,都不知该不该说声节哀。   容臻长长的叹口气,“记忆中也有一点关于大哥的很温暖的记忆,不过,他死了,我们都松一口气,觉着生活都轻松许多。”   “容扬呢?”   “他说处理完老家的宅子就来上海,想在上海做点事业。”   褚韶华点点头。   容陈两家的事,褚韶华并未多问。   今年是广州风雨波澜的一年,褚韶华非常留意广州的消息,广州那里先是二月平判陈炯明残部,六月又有叛乱,要说这里面没有孙先生身体垂危进而去逝的关系,谁都不会信。   孙先生过逝后,因一时不能入土为安,据闻尸身寄放北京香山碧云寺,其他人都急着回了广州。   广州方即将产生的新的领导人会是谁呢?   不只褚韶华在关注,怕是各方都在关注!   褚韶华接到徐老夫人的请柬,请褚韶华参加徐家小宴,徐家宴请的是刚刚回到上海的孔夫人,也是宋小姐与孙夫人的大姐,江南财阀在广州的权力代表人之一。   褚韶华看过请柬后与徐家送请帖的管家道,“回去同你家老夫人说,我一定按时赴约。”   管家恭敬告辞。   闻言亲自相送。   褚韶华将这挺括精美的请柬放在手里握了握,心说,怪道上海各豪门间多有联姻,只看这封请柬,就知道联姻的好处了。五千大洋没白给姜亚添妆。 第292章 孔夫人   孔夫人是一位面颊微丰的中年女子,论相貌,不及孙夫人与宋小姐标志,但是,论及精明,更在两个妹妹之上。   自从徐姜两家准备联姻,徐闻两家的关系愈发亲近。褚韶华到徐家的时间略早些,孔夫人却已经在了,褚韶华快走两步上前,笑道,“我还想要早些过来迎接夫人,不想竟是迟了。”   徐老夫人、孔夫人皆含笑起身相迎,孔夫人道,“今天我在老夫人这里打牌,午饭都是在这儿吃的,你哪里迟了。我刚回上海,听说了闻市长高升的消息,先得恭喜你和闻市长。又听闻你们两家马上就是亲家了,再道一喜。”   徐老夫人请大家坐下说话,她有意让出主位,褚韶华并没有去坐,想着孔夫人怕也不肯坐,刚刚孔夫人坐的就是次席。褚韶华顺手扶徐老夫人依旧在主位上坐了,一边语带笑意的道,“我家表妹要给老夫人做媳妇,是她的福分,也是她和徐先生的缘分。我家老闻能做市长,都是胡少帅提携。我说他今年有贵人运。”   “主要是有妻运。”孔夫人打趣。   褚韶华笑了笑,收敛笑容,“说到胡少帅,前些天听到孙先生的事,胡少帅打发人向广州致哀,市政府也一起送了挽联。以往我有幸见过孙先生两面,虽未多谈,也有幸拜读孙先生的著作,与孙夫人亦是相识。夫人您定也极为悲痛,若您见到孙夫人,还请代我致意。”   孔夫人神色庄重,一声长叹,“孙先生是为国事扶病北上,病逝北京,这是国家的损失,也是民族的损失。”   “是啊。”   说到孙先生之事,大家不禁一时默默。   褚韶华关心的问,“不知孙夫人现在可好?”   “二妹已经回广州了。”   褚韶华也很为孙先生的病逝惋惜,想到孙夫人举止为人,遇此丧夫之事,还不知如何伤心,便劝道,“孙先生还有未竟之事业,还得请孙夫人保重身体才是。”   “你这话很是。”   气氛有些低沉,管家恰到好处的过来,徐老夫人问,“韶华你是喝茶还是咖啡?”   “给我温水就好。”褚韶华说。   “我这里有孔夫人刚送给我的蓝山咖啡,你不是最喜欢的吗?”徐老夫人笑道。   褚韶华,“我近来不知怎么回事,精神健旺的不得了。以往我晚上十二点之前就要休息的,近一月都是两三点才有困意,睡上两三个小时,四五点就醒,再不觉累。到医院问诊,也没有查出任何问题,医生说让我少喝茶或者咖啡这类提神的饮品,我现在每在喝白水。”   大家便把话题转移到褚韶华的身体上,都说褚韶华这事儿稀奇。   佣人捧上新的茶果,孔夫人望着褚韶华的面孔,思索道,“我总觉夫人面善,好似以前见过。”   “夫人您大概是不记得了,我也是看到夫人才想起来。您记不记得六年前,陆督军府款待胡少帅的酒会,我记得夫人您也参加了。”   孔夫人恍然大悟,合掌一击,大笑开来,“我说看着眼熟,对对对,当时你还和胡少帅一起跳舞了,对不对?”   褚韶华笑着点头。   孔夫人与徐老夫人感慨,“真是叫人想不到,那时候多少上海小姐想和胡少帅一舞啊,就叫韶华拔了头筹,得叫多少人嫉妒。”   “那会儿我刚来上海不久,还是第一次参加那样高端的酒会,其实和少帅并不熟,不过是人家帮我一点儿小忙,我装腔作势佯作交情。”褚韶华笑,“少帅绅士风度,不与我计较,让我扯一扯大旗罢了。”   “汉卿就有这样的好处,凡是能成全人的时候,从来都会成全的。他不是怜香惜玉,他是真的心善。”孔夫人说起胡少帅的口吻宛如说自家弟弟一般。   褚韶华道,“先前听宋小姐说,您和先生一直在关外。我们北方人觉着北方天气没什么,您在关外还能适应吗?”   “以前我觉着山西就够冷了,没想到关外更冷,每年从八月份就开始下雪。我们冬天都穿很厚的皮毛衣裳,很冷,也很有趣。”   大家关内关外南方北方一通聊,时常还说些国外的事,毕竟,褚韶华与孔夫人都有留学背景。晚饭便在徐老夫人这里用的,徐老夫人一向体贴,知道褚韶华老家是直隶人,还特意令厨下烧了两道直隶菜。   第一次见面,彼此不可能交浅言深,但是,不论褚韶华对孔夫人,还是孔夫人对褚韶华,都有很好的印象。孔夫人也未料到当年那个在社交场到处厚着脸皮发展人脉的女子,如今已是市长夫人。   褚韶华则因孔夫人有孙夫人这样一位妹妹,对孔夫人颇是客气。再者,孔夫人与徐老夫人这般相熟,两家定非寻常交情。   褚韶华回家对闻知秋说起孔夫人时不吝赞美,“孔夫人是个非常精明的人。”   “怎么说?”   “我们今天真是把大江南北、东洋西洋都聊了个遍。”   “你们女人在一起不多是说衣裳首饰、胭脂水粉、吃穿打扮之类的事么。”   褚韶华横丈夫一眼,“所以说孔夫人不一般哪。她这样的人物,这个时候怎么离开广州来到上海呢?”褚韶华一时有些思量不透。   孔夫人对褚韶华的印象也非比寻常,孔夫人已经通过妹妹对闻夫人有过一些了解,徐老夫人对褚韶华的评价也很高。真正见过褚韶华后,孔夫人心说,难怪这才六七年就能从百货公司的售货员成为市长夫人。就凭褚韶华的眼界见识,又有几个市长夫人能及得上她。尤其如今已是市长夫人,却没有半点骄矜之态。明明出身贫寒,却无半点暴发之态。   留学读的是一流大学,一流的成绩毕业,难怪有这样的见识与胸怀了。   这绝对是一位有着自己的能量,同时可以对市长产生巨大影响的市长夫人。   自从与孔夫人相识之后,两人就时不时的约喝茶或是看赛马,孔夫人在上海的马场里养着好几匹赛马,请褚韶华去看过。还送了胡少帅和褚韶华一人一匹,胡少帅军旅出身,马术极为精通,骑马的姿势更是漂亮至极。孔夫人虽已四十许人,骑术亦不错,宋小姐更不必说,唯褚韶华很少来马场。孔夫人让马场派出最好的马术教练,闻知秋不放心妻子,亲自在一畔扶褚韶华,褚韶华摆摆手,“没事没事,我小时候在老家骑过驴。”   笑的孔夫人差点从马上掉下来,大家哄堂大笑。   闻知秋笑,“你给我老实些。”   马被驯服的很老实,褚韶华身形灵巧,擅长运动,很快就骑的有模有样。她还由此多了一项爱好的运动。   闻雅英的生日在八月,褚韶华按照去年闻韶周岁宴的规格给闻雅英准备了生辰宴,其实,气氛比去年闻韶周岁宴更好,去年局势动荡,闻知秋保住局长位置都是侥幸,而今闻知秋已是市长。   徐老夫人在闻雅英生日宴上见到了自己未来的儿媳姜亚,见姜亚跟在褚韶华身边帮忙迎接招待客人,很是欣慰,笑着夸姜亚今天的裙子漂亮,又赞过闻雅英可爱,只是这小小女孩儿并不与褚韶华特别亲近,哎,这小姑娘可不太聪明。褚韶华可不是可有可无的人,闻市长有今日地位都多得她襄助。   拍拍姜亚的手,“去忙吧,让阿显陪我过去就是。”   姜亚笑,“不差这点儿功夫。”扶着徐老夫人到了座席上,又说几句话,让侍者端来徐老夫人喜欢的茶水,与徐显眼神交汇,微微一笑,才又去忙了。   徐老夫人心说,我这未来儿媳越来越有眼力了,不错不错。以后有闻夫人一半的能干就行,瞧闻夫人给继女准备的生日宴,规格完全是按去年长子的周岁宴来的,没有特别张扬着人眼,也没有特别低调叫人说继母对继女不好。   这真是一位极有规矩极懂分寸的市长夫人啊!   今年闻韶的两周岁生辰宴并没有办,褚韶华的话,阿韶还小,不用大张罗。去年是周岁宴,今年就咱们一家子吃顿长寿面就行了。   闻太太还有些不乐意,觉着这也忒委屈孙子。结果,很快就乐意的不得了了。因为,褚韶华又被诊出身孕来。继精神健旺的反常后,褚韶华开始进入冬眠阶段,每天睡不醒,特别困,有时说着话就能睡着。闻太太闻知秋都担心她是生了什么怪病,近来状态很不对头。遂又叫了温大夫来家里,温大夫这次一诊就诊出来了,喜脉。   温大夫把脉诊放入医箱,笑道,“上次诊脉就觉着有些像,月份太浅,不好确定,这回确定无疑,恭喜老夫人,夫人是喜脉。”   闻太太喜悦非常,送走温大夫后就去给菩萨上了三柱香。褚韶华盯着自己的小腹,“这委实想不到,竟然又有了。”   “你们正年轻,我就盼着哪。”   “我也盼着,去年我就想再生一个,一直没消息,我以为都生不出来了,没想到就有了。”   “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四五十岁怀孕都有的是,你这才什么年纪。”闻太太喜笑颜开,围着褚韶华嘘寒问暖,“累不累,要不要再去睡会儿?”   “累是不累,就是很困。”   “赶紧去睡会儿吧,上个月精力充沛到反常,应该就是有身孕的缘故。”   小闻韶现在特爱掺和事儿,他坐在妈妈身边,翘着两只小短腿晃啊晃,仰着小胖脖子小胖脸儿问,“什么叫有身孕?”   “就是你妈妈怀了小弟弟呀。”   小闻韶四下看了又看,眨巴着大眼睛,疑惑地,“小弟弟?小弟弟?”意思是,小弟弟在哪儿呢,没见到啊!   逗的闻太太哈哈大笑,搂了孙子在怀里,对孙子说,“在你妈妈肚子里,过八个月就能出来了。我们阿韶要做哥哥了。”   小闻韶登时大喜,他有姐姐,有哥哥(表哥),就是还没弟弟,他也没有做过哥哥。小闻韶跳下祖母的怀抱,站到地上,挺胸抬头凸肚的问,“那我能管他不?”   “能,能。做弟弟的要听哥哥的话呀。”   小闻韶更高兴了,问,“不能快点吗?”意思是弟弟不能快点儿出来吗?   解答完小闻韶的十万个为什么,褚韶华又开始打哈欠犯困,闻太太忙让她去休息,一直把儿媳妇送到卧室,看她躺下,盖好被子,给在枕边床头柜上放好温水,这才出去。   小闻韶也要跟妈妈和弟弟一起睡,闻太太只好给他脱了鞋子塞进被子里,让他乖乖的,不要吵到妈妈和小弟弟。   主人家有喜事,家里佣人也跟着高兴。钱嫂子端来一盅温汤,笑道,“咱们少奶奶可真旺家,这回必得再给老太太添个金孙。”   “我瞧着也是,这爱睡觉的劲儿,跟怀阿韶时一模一样。   这一回有身孕,褚韶华却是卯足了劲儿要生个闺女的,她准备很多红色粉色的衣料子,都是细软面料,最适合女孩儿用。闻太太就把闻韶出生时穿的衣裳拿出来重新洗晒晾过,这些都是可以再穿的。闻太太还颇是自得的同闺女说,“我就算着你嫂子还得再生,阿韶的衣裳,我一件都没打发送人。别看是旧衣裳,都是上好料子,特别绵软,最适合孩子穿用。孩子穿旧衣好,尤其这旧衣得是那些聪明身体好的孩子的,就更好了。”聪明身体好,当然是指宝贝大孙子闻韶小盆友了。   不过,褚韶华没多少心思在生男还是生女上,广州那里终于传来消息,汪先生当选为广州政府最高领袖。   对于闻家,这不算一个坏消息。但是,不论褚韶华还是闻知秋都不禁想到孙先生当年的处境,孙先生一直是广州的精神领袖,直到生命的末期,才夺取了广州的军事权利。汪先生与孙先生相同的是,这也是一位文人出身的领袖,那么,汪先生会走上孙先生的前车之鉴吗?   褚韶华找出之前收集的汪先生的所有资料,重新细作分析。 第293章 离别   姜亚与徐显结婚的事并未占据褚韶华太多精力,孔夫人在汪先生当选为广州政府主席后就坐船去了广州,临别前朋友们自有一番送别。褚韶华怀相已显,还大着肚子参加了孔夫人的离别酒会,孔夫人挽着她的手,“我说去看你,你倒先来了。”   “我这人不知为什么,出来走走反觉心里畅快,要是总叫我在家闷着不成,过不了日子。”褚韶华说,“大姐这一去广州,不知何时能再见。”   “广州离上海才多少路程,要见面也容易。”   “若是巧的话也许过不了三五月就能再见了,要是不巧,离得再近也是白搭。”两人挽着手坐下,褚韶华道,“大姐要回广州,我备了些土仪,是我跟我们家那位的一点心意。要搁先前他就来了,胡少帅回了天津,现在这里又在方将军辖下,他得谨言慎行,我想,我过来是一样的。还有一箱是给孙夫人的,你们家就是上海,倘是夫人有意,不妨回家小住。”   孔夫人道,“你的心意,我一定转达。闻市长那里,也请代我问侯。”   褚韶华来得最早,走的最晚。   第二天一早还亲自去送了孔夫人一遭,孔夫人心说,闻市长这是积了哪辈子的大德才娶了褚韶华这么个贤内助,为人处事真是令人挑不出半点不是。   送走孔夫人,褚韶华继而听到容扬要出国读书的消息。   至于容陈两家的亲事,容扬主动去陈家退了先时旧约。陈家心里很满意容扬的识趣,陈会长知容扬生意失败,想拿些钱给容扬也算世交的心意,容扬并未接受。   容扬有着自己的骨气。   容扬随容臻一起登门拜访,他如今已出百日重孝,上门不算失礼。虽如今新派人不大讲究这些,褚韶华毕竟有身孕在身,小心无大过。   容扬已经剪去辫子,他前额的头发应是早就开始养了,如今剪成学生样的短发,穿一身黑色中山制服,整个人清新俊美,令人眼前一亮。容扬在上海的第一次生意失败,未有颓色,说起失败之事也很坦率,“我不是非常了解化妆品的行当,贸然进入,没做成也很正常。”   “你究竟为什么要去做化妆品啊?”见容扬主动谈及自己的失败,褚韶华想他心性并不似寻常少年脆弱,便直接问出这个问题。当初容扬来到上海想做生意,褚韶华有意请他进入褚氏商行做事,或者来自己这里担任助理。容扬却是拒绝了褚韶华的邀请,从国外进口化妆品机器,做国内品牌的化妆品生意。   容扬修长的十指交插放在膝上,坦白的说,“听说陈小姐引入了法国的化妆品品牌,风靡上海。我心里对陈小姐非常仰慕,想她可能喜欢化妆品事业,想借此得到陈小姐的青眼,希望能保住这桩亲事。”   容扬的嗓音过了变声期,开始变的清醇好听,“我先前内心发誓,如果这事能做成功,我就留在上海经商。如果失败,就出国读书。”   看容扬直率中略带一丝遗憾,以容扬的城府心胸,如今仍露憾色,怕是真的很中意陈家小姐。褚韶华道,“陈小姐的闪发期已经到了,你的闪光期要晚一些。待你学成归国,才是你真正闪耀的时候,陈家会后悔今日决定。”   容扬笑了笑,“我打算先去美国准备大学的入考试,希望将来能学有所成。”   褚韶华一直很喜欢容扬,“你今天留下吃饭,晚上你姨丈就回家了。我在美国有几个不错的朋友,一会儿我把地址写给你,再给你写几封信。穷家富路,在外总是多几个熟人的好,倘有事更为便宜。”   容扬笑着道谢,他说,“还有一事。先前褚姨你想留我做事,原是瞧得上我。我那时心思不宁,没有接受。您生意做得大,在美国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您说一声。一则也是对我的锻炼,二则倘真能办成一二,也能补贴我的学费。”   褚韶华关心的问,“经济上有困难么?”   容臻笑,“容扬还有一些积蓄,尽够的,但是谁嫌钱多啊。你知道我家以前经商的,最喜欢赚钱了。”   褚韶华忍俊不禁,晚饭后单独同容扬谈了很久。   容扬出国,褚韶华送他一箱衣裳一箱书,上船那日,褚韶华与闻知秋亲自去码头相送。容臻说,“咱们又不是外人,你这大着肚子出来,码头上人最多,叫人不放心。”   褚韶华习惯性的挺着腰,望向容扬的目光充满期冀,“希望我家老二以后像容扬,艰难困苦,百折不挠,栉风沐雨,更增其志。”   褚韶华是真的很喜欢容扬,估计就是容扬的亲二姨在世,待容扬也没这样好。褚韶华不是那种细致到管你吃喝拉撒的长辈,但她会尊重你,欣赏你,明白你,这比任何周全细致都重要。   容扬一向过于冷淡的内心也忍不住波澜微伏,他抿了抿唇,露出一个极小的微笑。容扬并非不苟言笑之人,那笑却仿佛冰消雪融、春来大地,又仿佛一幅绝世画卷忽然生出灵魂,令他本就俊美的面容无比生动起来。容扬说,“我走了。”   “去吧,学业要紧,也要保重身体。”   容扬与李伯每人各拎两个大行礼箱,向巨轮的弦梯走去。很快有船上的服务生帮着拎行礼,引容扬李伯二人提前登船。容扬在最后一阶弦梯上回头,见他的亲人还在看着他,不由会心一笑,朝大家摆摆手,方登上巨轮甲板。那一刻,江风徐徐吹散水面的雾气,蜿蜒壮阔的黄浦江露出它的真容,极远处的天边,一丝明亮刺眼的晨曦飞射而出。   大家一直看到容扬的身影消失不见,方收回视线。容臻眼中的欣慰几乎可满溢而出,很久以前,她对生命与未来那样的彷徨,她决心离开那个腐朽的家族,她一颗心七上八下的逃到上海后才发现包袱里有一盒沉甸甸的金条。逃离家族的途中仓惶又惊恐,不然,她该早能发现那些金子。   这些金子,比容臻带出去的珠花首饰更值钱,拿到银行即便可兑现各国货币。容臻就是靠这些金子度过了在上海短暂的停留,买了去美国的船票,甚至,支撑了她刚到美国时语言不通、两眼茫茫的生活。   容臻一直想,是谁给我放的金子?   不可能是下人,下人要是有这种本事,也就不在容家做工了。   也不可能是大嫂,大嫂那样唯唯诺诺、软弱无能,只知讨好大哥。   更不可能是大哥,大哥现在每天会做的事就是打发人拿出家里的东西到当铺,换了钱买鸦片。容臻厌恶且鄙视她的兄长!   容臻在家里关系最好的就是容扬,她教容扬读书,决心不能让侄子和家族一般腐朽下去,这个孩子聪明,有天资,是容家未来的希望。容臻在闺密那里得到什么新文化的书籍,都会偷偷给容扬看,告诉他,外面的还有一个新的世界。   尽管彼时的容臻也不知那个新世界是什么模样。   容臻回国后问过容扬这件事,容扬只是笑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最有可能的就是容扬,可是,容扬彼时年纪尚小,也不过八九岁。他怎么知道她要逃出家去,他又是怎么弄到的那些金子?家里现在还有这些金子,大哥何用典当置钱买鸦片?   容臻在美国站住脚后,每月都会给容扬写信,寄给他书籍。开始不敢寄到容家,只能寄到朋友家,让朋友悄悄的交给容扬。两年后,容扬给她的信里让她直接寄家便好,告诉她亲事已经退了,不必再为此担忧。哪怕许多事容扬未言明,容臻也能明白,容扬让她光明正大的把信和书都寄回家,说明在家里,已是容扬说了算的。   那时容扬才多大,她大哥那个蠢脑袋已经不及一个孩子。   这是他们容家未来的希望啊!   没有哪次的离别如这次让容臻高兴,容臻并不是有男尊女卑的思想,认为血脉一定要男嗣传承。可是,姓容的人里。上一代有她的父亲,在上海名声显著。这一代有她,她自认不算辱没父辈。下一代便是容扬,哪怕容扬是生意失败、退掉亲事,登上的去美国留学之路,容臻知道,这是个好孩子,不论成功还是失败,这个孩子都将有丰沛充实的一生。   褚韶华在车上说,“容姐姐高兴的都要哭出来了。”   闻知秋说,“容扬这孩子的确不错。”并非容扬的资质如何出众,闻知秋自己包括褚韶华、容臻都是资质出众之人。世上更不乏聪明之人,可对于一个十七岁少年,最难得的是,这少年清楚的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他对人生有着明确的目标。付出之后便能不悔,失败之后立刻前行,这少年绝不自怨自艾,每个人都会有伤痛,包括对陈小姐的爱慕,闻知秋相信这是真的。爱情失意对少年人的打击会比成年人更加剧烈的痛楚,容扬不会不痛,可是,容扬可以忍耐,并且迅速做出正确抉择,他不为失败失意耽搁时间。   对于少年人,这是万里无一的可贵品质。   这真是个足够出众的少年。 第294章 风云   这一年的新年对闻家足够热闹,广州的局势则愈发剑拔弩张,广州政府一位高级政府官员在政治斗争中遇刺身亡。   耸人听闻。   政治斗争中成败各凭本领,高级官员死亡的事情并不多见,何况是遇刺身亡。   由此可见,汪先生的首领位置并不稳如泰山。   上海离广州还远,褚韶华略作关注后继续调整给方将军的年礼。毕竟,上海重归方将军管辖,端谁的碗,就得给谁拜年。   年前就是各种忙,商号里的过年的事全部都由褚亭办了,褚韶华撒手不再管。褚亭也没什么意见,闻知秋是由胡少帅一手提携到市长位置,胡少帅走后,上海重回方将军怀抱,闻知秋的市长位置依旧稳固如山。对于褚氏商行,这非常重要。   褚韶华身为市长夫人的政治责任要履行,她还有国外的公司要打理,现在得庆幸西方人过的是圣诞,正好与东方的春节错开约一个来月的时间。褚韶华怀着身孕,也需要打理商业、朋友、政治上的一切礼尚往来。闻太太负责家族亲戚的年礼走动,除此之外,还有年下需要出席的各式酒会、聚会、尾牙等活动,再有闻家自己举办的酒会,闻春华都跟着忙里忙外瘦了一圈儿。   周雨闻春华过年都是要回家过的,不可能在闻家过年,可是,年前闻家事务太忙,褚韶华不可能放周雨回去张罗周家的年事,拿着褚韶华的高薪,必需要为褚韶华的事情当牛做马了。   褚韶华亦从不亏待身边人,闻家年下有大宗采购,每个助理都有一份儿,愿意要东西还是折合成钱都可以,周雨这一份,闻春华直接让折合成大洋变现。然后,她跟母亲商量好了,年下娘家收礼也很多,那些补品果品什么的,她要带些回婆家做孝心。   闻太太自然答应。   闻太太还要负责家里一日三餐,给孕妇张罗一日六餐,适当进补。   褚韶华与闻知秋的第二个孩子生在六月初,闻太太生怕五月落地,因在民间有习俗,五月是恶月,孩子生于五月有些不吉利。闻太太不大信这些,但二孙子能在六月初落地,自然再好不过。   虽然不是女孩,令褚韶华有些遗憾,但整个闻家,似乎略作遗憾的只有褚韶华一人。   闻知秋高兴的为这个孩子取名一个歆字,闻歆。   歆,通欣。   可见闻知秋内心喜悦。   此时的上海已归广州政府管辖,去年刚登上广州政府最高领袖位置的汪先生因故辞职,广州军北伐,方将军大败。国民军进城的时间,褚韶华正在做月子,无力出门应酬。闻知秋身为市长,过去面见国民军总司令蒋先生,时刻做好下台准备。蒋先生只是在上海筹措了一笔军费后,就率兵北上,勉励闻知秋几句,并未对上海市政府做出什么特别指示。   甚至,蒋先生还在得知闻夫人刚刚得子在家休养后,让自己夫人送去一份贺礼。   闻知秋立刻成为官场传奇,这简直是历经三任军阀而屹立不倒的官场奇葩啊!   回家看过睡的小猪似的二儿子,闻知秋坐在床畔与妻子说了这次面见蒋先生的事,闻知秋放低声音,“蒋先生是宁波人,咱们老家苏州,蒋先生说咱们是同乡,提及上次在上海见面的事,言语间很亲近。”   褚韶华也声音很低,“广州那里多是广东人,国民政府的几个元老,也都是广东人。蒋先生想团结更多的势力,一定会倚重江南人。”   闻知秋点点头,“他与徐家、席家、江家、潘家,还有穆子儒他们,关系都很不错。”   “他有军权,人望不足。”   闻知秋道,“蒋夫人留在了上海。”   褚韶华轻轻的摇着扇子,六月做月子实在有些热,又不敢用冰,只能开着窗户摇扇子了。一把精巧的江南团扇,扇来几缕夏日暖风,褚韶华却不看好蒋夫人,“蒋夫人才干寻常,她帮不了蒋先生太多。”   “我们等等再说。”   褚韶华点头。   蒋夫人才干虽寻常,对于蒋先生交待的事很用心,还亲自过来看望,给闻家贺添丁之喜。蒋夫人正是青春年岁,不论是已经三岁能跑会跳的小闻韶,还是现在只知吃了睡睡了吃的小闻歆,都很喜欢。闻歆还太小,蒋夫人不敢抱,闻韶却很结实了,懂事的给蒋夫人递果子,还背了好几首诗,喜欢的蒋夫人抱他在怀里说话。   闻韶很有些童言稚语,总能逗得人大乐。   孙夫人孔夫人竟也托人自广州捎来贺礼,并短信一封。上面写道,估计褚韶华的产期差不多就在五六月之间,托朋友送来金手脚镯一付,愿孩子健康如意之语。   其实,宋小姐已经亲自过来贺过,两位夫人又有贺礼托人送来,可见两位夫人对褚韶华的印象很不如。一如褚韶华对两位夫人的看重,褚韶华令人吩咐把今年得的新书装了两份,一份给孔夫人,一份给孙夫人的。褚韶华的信就写的很长,上面写了许多她对一些书籍内容的看法,还有,她想给中山大学捐一批书籍,向孙夫人打听捐献流程,以及与中山大学的哪位先生联系云云。   相对于褚韶华月子里都能远程为闻知秋在广州刷一把好感,蒋夫人在上海的作为明显不够。当然,身为蒋先生的夫人,蒋夫人的身份贵重,便是褚韶华这位市长夫人都要退出一射之地。蒋夫人的娘家也由先前的一介小小纸商,跃升为上海知名商人。   褚韶华并没有急着向蒋夫人示好,先不说她与蒋夫人先前已有交情,不必露出迫不及待的嘴脸。何况,给人做小伏低、谄媚奉迎不是褚韶华性格,除非不得已,否则她一定会先保住自己的尊严,再去慢论交情。   身居上海的蒋夫人谨慎低调,更多的是与以往相熟的朋友做些来往,并未展开太多交际。   这对于蒋夫人而言,虽未有功,却亦无过。   不得不失,便是如此了。   待闻歆的满月酒后,褚韶华重出江湖,活跃在社交界。   大家对市长夫人真是服了,二婚嫁得如意,旺夫旺子更是罕见。闻家先前无子,自娶了这位夫人,三年得两子,令人羡慕。   今年春还有容扬从美国运回的一批物资,赶上战争年代,商号发笔小财。但,对褚韶华来说,更好的消息是,容扬以极佳的成绩被哈佛大学录取。   容臻请闻家人到南京路新开的饭馆吃烤小猪,庆祝容扬入学之喜。   褚韶华在电话里笑道,“原本我想请客,倒叫你抢了先。”   “我先请,然后你再请是一样的。”容臻的声音同样充满喜悦,容臻说,“这回也要介绍我的未婚夫给你们认识。”   “哪位先生,我怎么不知道你谈恋爱的事。”   “文先生。你的租客。”   褚韶华大笑,恭喜容臻。文先生租褚韶华宅子说来是一桩巧合,文先生已是文坛成名人物,三年前褚韶华有孕被蜈蚣咬了一口,疼痛难忍。因在孕中,止痛药都不敢多用,便是听助理读文先生的文章熬痛,文先生文笔辛辣,极对褚韶华的脾性,用褚韶华的话说,听到兴处便不觉疼了。   后来容臻回国请褚韶华帮着租房,文先生正因房子太大,想找租客分担房租,不过,他对房客要求较高,不能太吵,会影响文先生写字;最好有一些文化,文先生宁可降低租金。后来,褚韶华介绍了容臻,归国博士,文先生立刻就答应了。   只是,褚韶华忘了介绍该博士的性别,女。   两人住在一起,男未婚女未嫁,而且都是高收入人群,一个留学东洋,一个留学欧洲,也皆属高知人群。成为朋友是意料之中的事。   而且,他们都是老家浙江,容臻老家嘉兴,文先生是绍兴人,让褚韶华说,老家的名字里就带着缘分。   容臻会烧一些地道的江南小菜,文先生也懂烹饪烹调。容臻偶尔煎美式牛排,文先生也会包东洋寿司。如果这两人成不了一对,那就有问题了。   褚韶华一直喜欢文先生的文章,虽与文先生交情不深,但都道文如其人,写出那样辛辣文章的人,内心定是有一团火。何况,文先生在文化圈一直名声不错,且与现下的文人喜好风流不同,文先生是出名的洁身自好。褚韶华也相信容臻的眼光,立刻恭喜容臻,夸容臻眼光好,与文先生天造地设,再合适不过。   待褚韶华的理性思维完全回归,还是问容臻关于文先生这把年纪以往有无妻室之事。   容臻说,“他与我一样,以前都有一桩旧婚姻。他先前定亲的那户小姐已经出嫁了。”   褚韶华最后一桩疑惑放下,笑道,“那这次算正式见面,有没有筹定婚礼的日期?”   “我们平时都忙,定在正月假期,先在上海举行婚礼宴请朋友同事,再到他老家举行一次传统婚礼。”   褚韶华笑,“理当如此。”   这一次的正式见面,彼此的印象都非常好。   容臻定的是包厢,以免被人打扰。容臻与褚韶华交情深厚,闻知秋虽是一市之长,向来名声不错,文先生写作时文笔辛辣讽刺,平时为人则细心温和,看得出很喜欢孩子。   因为算是亲戚间的正式见面,闻家举家出动,除了还在吃奶的闻歆在家由钱嫂子照顾,闻家人都来了。好吧,其实闻家也没几口人。   主要是介绍文先生给闻太太还有闻雅英、小闻韶认识,其他人早就彼此相识。闻知秋每年都会邀请文化界人士参加茶话会,与文先生相识。   大家说到容扬入学的消息都很高兴,闻太太自从听说哈佛大学是与剑桥大学齐名的大学后,就对容扬赞不绝口了。   褚韶华说,“你和文先生的喜事,可要写信告诉容扬。”   “我已经写信寄过去了。”   闻太太打听一回成亲的日子,说要准备给二人的结婚礼物。褚韶华说,“那边儿容太太他们说了吗?”这问的是容家在上海的另一房族人,算是容臻的族兄族嫂,也是褚韶华来上海的邻居。   “族兄现在还不理我,怪我先前逃婚,有失人品。族嫂说他们都来。”容臻笑着给闻太太续茶,一边说道。   “容老爷一向是这么口是心非的脾气,那一年五四运动,上海罢工罢市,容老爷还跑出去跟着游行。那会儿电车也不开了,人力车夫也不出来跑活儿了,他跟着游行队伍走出老远,天黑才摸回家,腿都走肿了。”   褚韶华一向风趣,逗的人哈哈大笑。   褚韶华还给容臻做的伴娘,说到另一桩令人嫉妒的事,市长夫人每次生产过后,不过二三年便能恢复苗条身段儿,简直令全上海的太太奶奶们羡慕至极。   当然,上围有所激增是难免,却更衬得市长夫人身段玲珑,引人注目。有一位男傧相,看到褚韶华脸都红了。   这一年的春天却是个血腥的春天,国民政府在去岁冬从广州迁往武汉,四月汪先生从法归国,复任政府主席。北伐的胜利令蒋先生威望大增,足可与汪先生分庭抗礼,蒋先生在南京另立政府,并于上海大肆屠杀,毫不吝啬的展示新军阀的血腥手段。   闻知秋不需要配合,但是,他必需袖手。不是为了政治前途,还因为,他背后是妻儿与老母需要保护。   乱世。   这就是乱世啊!   褚韶华开始减少社交。   但是,不论闻知秋还是褚韶华都需要有一个政治表态,前者的表态是在舆论界代表政府表示对蒋先生的支持,后者的表态是与浙江财团共同进退。   大席先生已经正式加入蒋先生幕僚团,褚韶华拿出与她工商协会副会长身份相符的资金,整个上海工商协会的支援资金是一笔天文数字。   当一个人有足够的生命经历,向已经过的岁月回首时,就会细微的察觉到那些过去的社会浪潮痕迹。然后发现,似乎每个人都无可避免的被这一浪潮裹挟,随之起伏翻涌。   这就是褚韶华对自身境况的认知。   上海开埠以来聚居了大量的商人,江浙因这片对外港口迅速繁华,不让京津。近百年的开埠史,江浙财团进行着金钱的积累,他们的势力已经足可以让他们选择一位政治上的代言人。   现在他们的选择已经很明了,就是这位脱胎于国民政府,身具江浙血统的新军阀,蒋先生。   褚韶华不能不附和财团的选择,事实上,她还得做出一幅支持欣赏的面孔来。不论是席家、潘家、徐家、江家,在陈会长还在犹豫的时候,这几家副会长已经达成默契,褚韶华会与她在商场上的朋友站在一起。陈会长想借武汉汪先生来保持对商会的控制权,姻亲潘家第一个反对陈会长的提议。   这个时候,褚韶华惊觉陈家失去了他在商界最大的盟友,而且,陈家必然会失去他在上海商界的首领地位。   陈家是如何失势的?   先是姻亲田家的上代掌门人田老爷子过逝,之后,会长之位落到陈会长之手。陈会长成为会长后,提携自己的女婿田大为工商协会副会长,有田老爷了余威,这项任命非常顺利。   田大会丢掉副会长之位是因为暴出买凶刺杀褚韶华之事,这实在太不得体,田大去副会长之职。席家立刻引江家坐上副会长之位。   田家还有交好的唐家,唐家亦是金融界大户,农商银行的总裁,唐家亦占一副会长席位。   唐家会丢掉副会长之位是因为贷出大笔钱款给周公子,后来,资不抵债,此事引发极大风波,唐家非但于农商银行总裁之位解职,副会长之位由席潘两家同推褚韶华上位。   褚韶华不认为自己在商界有站队的行为,可实际上,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朋友,为什么会成为朋友,因为志同道合。   事实上,回头想来。闻知秋娶褚韶华,是不是也代表着,闻知秋彻底的与田陈系斩断联系,正式与工商协会中的另一系交好。   所以,褚韶华任副会长后,闻知秋的市长之路无比顺遂。   胡少帅是因为与褚韶华的私交,方将军早便与闻氏夫妇打过交道,那么,蒋先生占据上海,闻知秋的市长之位稳固如昔,就是因为,他们自始致终都占在了最强势的江南财阀的队伍中,并已成为其中的中坚力量。   多么可怕。   真像有一只无形之手在操纵这一切。   褚韶华不知有没有人操纵,可是,在这数年人生中,她已做出了能做出的最正确选择。   褚韶华坐在廊下沙发里,阳光的温度令人有些昏昏欲睡,闻言匆匆进来,有些急切的脚步声令褚韶华睁开眼睛,闻言至面前,双手递上一封请帖,闻言轻声,“小姐,陆大公子请您一叙。”   “陆大公子?”褚韶华反应过来,陆督军自三年前兵败离开上海,一直在江苏保有些许势力,去岁国民军北伐,陆督军彻底败北,据说去了天津,怎么陆大公子回上海了?褚韶华接过请柬的功夫已想明白,怕是想接陆家女眷北上。   打开请柬,字体刚毅,是陆大公子的亲笔,请褚韶华到茶楼喝茶的帖子。   捏住请柬的手微微用力,褚韶华问,“是谁送来的?”   “陆家管家。”   “与陆管家说,我必赴约。”   闻言拿帖子要回,褚韶华唤住闻言,“不知大公子回沪,咱家今天不是买了好几篓大螃蟹,你挑两大篓最好的,给陆管事带回去,就说重阳将近,请大公子尝尝。再挑两大篓,给宋小姐送府上去。我写两封短笺,一并送去。”   褚韶华晚上与闻知秋说了陆大公子请她喝茶的事,闻知秋也说,“估计是想接陆家女眷北上。陆督军已经没有军队在手,只是如今上海的政治形势有些紧张,却也无碍北洋一系。北洋已悉数没落,方将军也去了天津。”   “咱们准备一些土仪,最后再略尽些心力吧。”   闻知秋想到陆督军主政时期的上海也算稳定,陆家虽霸道,名声一直不错,更有许次长对他在仕途上多有照顾。闻知秋点头,“这是应当的。你见了陆大公子问一问,看他还有没有别的事。他现在的身份总不及咱们便宜,就怕再有狗眼看人低,叫人恼怒的事,难免扫兴。”   褚韶华第二天赴陆大公子的约,到茶楼门口看到陆管事在等侯,见到褚韶华下车,立刻上前问候,亲自引路到包厢去。褚韶华问,“昨天不是定的春雨轩么,怎么改冬雪居了?”   茶楼掌柜顿时脸色尴尬,眼神带着恳求的看向陆管事。   陆管事道,“今早一来,春雨轩被人先用了,公子说眼瞅冬天就到了,冬雪居一样应景。”   褚韶华瞥掌柜一眼,并没说话,随陆管事去了冬雪居。   陆大公子与许大公子两人正坐在包厢闲话喝茶,见褚韶华到了,皆起身相迎。彼此寒暄两句,都请褚韶华上座,褚韶华道,“论年纪,陆公子你居长。我知你们是绅士风度,对我照顾。今天不一样,陆督军虽不在上海,也不能让别人说上海人皆势利。陆公子你请上座。”   陆大公子便明白褚韶华知晓换包间的缘故了,陆大公子并不拘泥,便在上首坐了,洒脱一笑,“这也难免,其实也不怪他们,如果不是不能得罪的人,估计掌柜也不会调换包间。”   掌柜连赔不是,其实他主要是不晓得陆大公子请的人是市长夫人,不然,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把陆大公子的包间换了啊。   掌柜亲自呈上八碟红巧茶果,奉上一壶新泡的祁门红茶,方恭敬退下。   褚韶华要抬手倒茶,许大公子先提了茶壶倒了三杯茶,陆大公子将第一杯递给褚韶华。褚韶华曲指轻扣桌面两下接过,嘴里连忙问陆督军许次长可好,陆大公子道,“虽则兵败,幸而保得性命,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是啊,好在如今是内战,说到底,彼此并无深仇大恨。”   许大公子说,“还得多谢你,回家听我妈她们说,这几年多亏你时时照应。”   “这有什么照应不照应的,方将军胡少帅都与你们有旧时交情,只是你们领兵在外,女眷们难免记挂。知道你们都平安,家里也就放心了。”褚韶华并不居功,陆许二人却更是承情,不论别事,陆家兵败退出上海,只看如今一个小小茶楼掌柜都这般势利,便可知家人要面对何等样嘴脸。便是深居简出,倘不是有褚韶华这位市长夫人时时照应,怕也要受人欺负的。   二人先恭喜闻知秋高升的事,又恭喜褚韶华得子之喜,陆大公子道,“你一向与人为善,必有后福。”   褚韶华笑笑,问他们的打算。   果然,陆大公子道,“这次我和煜弟南下,是奉父亲和许叔之命,接老太太和许婶子他们北上天津团聚。”   褚韶华问,“可有再入仕途之意?”   陆大公子笑着摇头,“还是算了。”   褚韶华想到上海形势,也便未曾多劝。   陆大公子倒是有事相托,陆许两家在租界的宅子,想托褚韶华出手。陆大公子道,“你一向眼光精准,如果有合适买家,价钱合适就都卖了吧。家父与许叔之意都是想在天津居住。”   褚韶华应下此事。   三人又说了些事,陆大公子道,“你现在必然事忙,就不多耽搁你了。待有空到天津,一定要知会我们一声。”   褚韶华笑,“那是一定的。”又问陆家回天津的时间,陆大公子说票定在五天后,也就是收拾收拾细软便北去天津了。   褚韶华说要过去相送,陆大公子知褚韶华性情,并未推辞。只是心下暗想,当年陆家主政上海,闻知秋其实有机会竞争市长之位,结果,陆家仍是支持周市长上位。如今看遍上海滩,对陆家事尽心尽力的,却是褚韶华。   说来,陆家对闻家,当真有愧。   三人一起下楼,陆大公子请褚韶华先上车,车夫拉开车门,褚韶华忽然转身看向陆许二人,沉默片刻,褚韶华认真的说,“在这样的乱世,其实大家都想为国家找一条新的道路。不管怎么说,这一笔一笔,终会记入史册,千百年后,有人翻开这段历史,会看到你们曾经为国家流的血。”   陆许二人尽皆动容,陆大公子早生华发的鬓角在阳光下微光轻闪,他笑了笑,感激的看入褚韶华的眼睛,“上车吧。” 第295章 立场   每个人都有理想。   纵如这些被称为军阀的诸多势力,不论北洋政府还是国民政府,褚韶华相信,这些人都有自己的理想抱负。   褚韶华时常会想到许次长说的那句话,也许我们都是在为即将诞生的新制度流血。   新制度又何时会到来呢?   街道在车窗中飞速倒退,褚韶华在回家的路上情不自禁的想。   这个时候,也唯有家庭的温暖可以解忧。   小闻韶站在祖母身边,捂着耳朵教导只会哇哇哭的弟弟,他觉着弟弟太笨了,都这么久了,连个哥哥都不会叫,成天就知道吃了睡睡了吃。小闻韶一有空就要端出哥哥的架式教训弟弟,那幅兄长的架式时时令褚韶华哭笑不得。   听到二儿子的哭声,褚韶华进门看到大儿子在一边儿摆哥哥架子,问,“弟弟怎么哭了?”孩子从小受到的照顾好,并不如何爱哭。   小闻韶见妈妈回家,跑过去同妈妈告状,“我教他叫哥哥,他不会,自己急哭的。”   褚韶华过去接过孩子,孩子对母亲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仿佛认得是这个人将他自血脉中孕育而出,感觉到妈妈的气息,小家伙哭声渐止。小闻韶长长的舒口气,摸摸脑门儿装擦汗的模样,“可算是不嚎了,吵得人耳朵嗡嗡响。”说着又揉耳朵。   闻太太笑,“你还说,我们好好的正喝奶,你就来抢奶瓶,弟弟能不哭么。”   “我是想尝尝弟弟喝的奶跟我平时喝的一样不?是不是他喝的奶比较笨,人才这么笨。”反正他总有理。   放屁。   你弟弟现在喝的是母乳!   褚韶华心说,你这成天在家闲的没事找事,我得给你找点事儿干。   褚韶华想了想,“自从小天去上学,你在家也闲了。你小天哥读的是小学,你去读幼儿园吧。”   “真的,妈,我能去读书了?”因为哥哥姐姐都在读书,今年八月,小天哥也去读书了,小闻韶也很喜欢上学,   “去吧。明天我帮你联系学校,那儿有很多同学,你要好好学习。”   “妈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学。”然后,他想了想,认真的说,“不用明天联系,今天联系吧。”   闻太太有些不放心,说,“阿韶会不会小了些?”   “不小,三周岁多了,算虚岁过年就五岁了。妈你不是说知秋四岁就开始学认字了吗?”   “咱阿韶也认一百多字了哪。”闻太太学问不高,教孙子认认基础字还是没问题的。而且,她孙子还会背很多诗。诗就是闻知秋教的了。褚韶华不管每天教孩子的事,她事务比较忙,何况闻知秋很愿意亲自教儿子。   闻知秋傍晚一回家就遭遇儿子向他报告的即将去念书的喜讯,褚韶华今天有些时代的感伤,在家休息一天,小闻韶又总在她身边嘟囔,褚韶华办事一向俐落,“下午带阿韶参加了面试,明天去上学,书包文具也都买了新的。”   闻知秋问儿子,“面试都问你什么问题了?”   小闻韶大概是从小背诗的缘故,嘴巴很灵光,说了一大堆面试的话,老师怎么问,他怎么答的,自信极了。尤其他每次说完问题,自己答一遍还要问,“爸爸,你觉着我答的好吗?”,爸爸回答,“不错,但是如何如何……”给儿子做一点适当补充,引导小闻韶的思考。   褚韶华看他父子有问有答有商量的从晚饭前说到晚饭,吃过晚饭继续叨叨,一直说到晚上睡觉。闻知秋把儿子哄睡,回到房间略有不满的问,“怎么韶儿上学的事也不事先同我商量?”   “自从小天上学,他就在家没个消停,成天逗他弟玩儿,把闻歆逗的哇哇大哭。我看他是闲的,施氏幼稚园不错,咱们以前不是商量过让他读施氏么。”   “那也该我带儿子去面试。”错过儿子的面试令闻知秋不满。   “你还当什么美差?下次升小学你去吧,我可不去了,太累了。”   “阿韶刚刚三周多,会不会有些小?”   “幼稚园只是学一点基础的东西,要不我怎么先带他去面试,不行咱们就先回来,明年再去。要是能适应就让他去读书吧,学校小朋友多,省得总在家玩儿阿歆。”   闻知秋说,“明天第一天上学,我去送阿韶。”   “去吧去吧,以后这美差都归你了。”褚韶华完全不抢这事,她就是没想到闻知秋这么重视儿子。虽然闻知秋嘴上说没有重男轻女,褚韶华心里还是对闻知秋的行为撇了撇嘴。   然后,褚韶华看到什么?   天哪。   闻知秋竟然从衣柜里找起衣裳来,自己亲自搭配好西装大衣衬衫领带,挂在衣橱一角。一直还没穿的意大利手工牛皮鞋也拿了出来,还有手表、围巾、袖扣、胸巾……褚韶华想,当初闻知秋追求她的时候也没这么费心的捯饬过吧。褚韶华问,“你明天要去人家幼稚园考察么?”   “是不是太正式?”   褚韶华掖揄,“像枚闪闪发光的大方钻。”   闻知秋哭笑不得,只得请妻子帮着参详明天的穿戴,他平生第一次送孩子去学校,经验不足。褚韶华给他换了一套略休闲的打扮,藏青长衫深色西裤外搭呢料大衣配皮鞋,现在许多男性都这么穿,只要身材好,很有中国男性的儒雅斯文。随口问,“是不是男人都比较重视儿子?”   “不是重视不重视的事,女孩子进可攻退可守,在家做贤妻良母也是一辈子,在外有自己的事业更好,是新女性的典范。男人不一样,男人生来就要承担养家糊口的责任,女人能退回家庭,男人没地方退。所以就要对阿韶的教育格外重视一些,这样以后才有本事在社会上立足。”闻知秋自有一套理论,“我看雅英对做学问的兴趣不大。”长女的成绩一般,每天有家庭教师过来辅导也是如此。闻知秋已经准备放亮眼睛给长女寻个长期饭票了。   褚韶华也得承认闻知秋的话在理,男权社会里,男性享受了社会的优待,自然要承担更多的责任。不过,褚韶华提醒闻知秋一句,“女孩想过好一辈子也不容易。”   “谁容易?没容易的人。”闻知秋重新整理好明天要穿的衣服,去浴室洗澡。   闻雅英对她一直不大亲近,褚韶华却、已没有更多的热情来温暖一个对她存有敌意的继女的心,如果继母女相亲相爱,当然是世俗所乐见的感人故事。可她每天的事情那样多,不想做那种付出。就这样吧。彼此能客气礼貌已经足够。   关于陆家的事,褚韶华与席肇方说了一声,同席肇方商量,“蒋先生那里要不要打个招呼,倒不为别的,如今北洋军不复存在,以往北洋的那些大帅们都还健在,多是在天津养老。这个时候表示一下,可显蒋先生胸怀。”对对手不必宽仁,但是,对败于自己手下的人是可以宽仁的。   席肇方也得说褚韶华为人厚道,陆家失势这几年,上海谁还将陆家放在眼里。席肇方也听闻陆家意欲北上之事,褚韶华过来为陆家周全颜面,席肇方心想,褚韶华虽是个不吃亏的性子,却也有其厚道一面,真正与她有了交情,这是位可托妻寄子的仗义人。   兄长与蒋先生私交甚笃,这于席家不过一句话的事,席肇方道,“你这话有理,我今天同大哥说一声。”又说褚韶华心善。   褚韶华笑笑,与席肇方说起那日和陆许两位公子在茶楼喝茶被换包间的事,褚韶华感慨,“席二哥,咱们虽不用扛枪打仗,可也难保以后有个沟啊坎儿的。不瞒你,我也是想着,倘以后我万一落魄了,也希望有人来周全我。”   席肇方好笑,“就凭你这心地,你也落魄不了。”问起干儿子阿韶来。听褚韶华说闻韶竟去上学了,席肇方目瞪口呆,“阿韶才几岁?”   “不小了,过年就虚五岁了。在家成天捣蛋,把他弟弟当玩具,弄的阿歆哇哇大哭。赶紧上学去吧,还清静些。”   “你对孩子不如知秋有耐心。”   “还真是这样。”褚韶华笑,“以前总觉着母亲能更加细致的养育孩子,有了孩子就知道,做父亲的也很周到。闻先生还嫌我把孩子送幼稚园没同他商量,今天早上送阿韶去上学,昨天搭配衣裳就折腾半宿。跟我结婚时也没这么用心打扮过。”   席肇方给她逗的不轻。   蒋先生军权在握,政治声望却不是非常高,不过,他能在国民政府与汪先生分庭抗礼,可知是个极厉害人物。亲自写了信,备了礼物令侍从官送到陆家,表达了自己对陆督军的尊敬。   故此,陆家离开上海时也算体面。   待送走陆家一行,褚韶华开始着手拆分变卖陆家留在上海的资产。   陆家的资产还在变现中,褚韶华接到蒋先生请柬。褚韶华都觉奇怪,她同蒋夫人还有些话说,同蒋先生只是偶尔见过几面,自蒋公发达,褚韶华是边儿都挨不上了。并非她清高,实在蒋先生身边人太多,她挤不进去。   蒋太太身边儿倒能挤进去,偏蒋太太不问俗务,褚韶华也没空成天过去同她谈论胭脂水粉。   蒋先生这请帖来得突然,褚韶华一时想不通缘故,只得先回复侍从官,“同蒋先生说,我一定准时赴约。”   褚韶华把请柬翻来覆去看好几遍也想不通为什么蒋先生突然请她吃午饭,政治上的事,找也是找闻知秋。经济上的事,上海工商协会里,她资历最浅。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还是闻知秋晚上回家点醒褚韶华,“听闻蒋先生在追求宋小姐,你与宋小姐关系好。”   褚韶华吃惊不小,“这事是真的呀?”她倒也听人捕风捉影的说过几句,可蒋先生妻妾一堆,怎么竟好意思去追求云英未嫁的宋小姐!   闻知秋把请帖还给妻子,“原本我也不确定,见这帖子才确定是真的。”   褚韶华心下一悬,回视丈夫,二人都明白到彼此心思:蒋先生这是要学孙先生当年,与江南财阀联姻!   褚韶华想到这些政治人物的人品,一直真是无话可说。   听闻当年蒋先生要为了追求现在的蒋夫人,都与老家原配离婚。虽则褚韶华并不欣赏现任蒋夫人的才干,可对于蒋先生这种作为,也是叹为观止了。   蒋先生这事与孙先生当年还不一样,听说孙先生从年轻时就走南闯北的革命,原配一直安居老家,过着两地分居的日子。蒋夫人对蒋先生颇有感情,蒋先生能为娶蒋夫人与糟糠离异,起码曾经对蒋夫人是有过真心的。   闻知秋说,“当年刘秀为了江山,也是立郭圣通为后。”   “这可不是西汉当年,你以为蒋夫人能成为阴丽华?”褚韶华来回踱步,这不只是蒋先生追求宋小姐的事。这会引起整个上海工商界的震荡,引发上海商业形势的大变局,别忘了,现在的这位蒋夫人与席家关系密切,这是席大太太的密友,当年就是席家做的媒,成就蒋先生与现任蒋夫人的喜事。   现在只得庆幸现任蒋夫人只是席大太太的朋友,不是席家的亲戚了。   可一旦现任蒋夫人失势,对席家仍不是好消息。   她家与席家还是干亲家,一直以来关系良好,交情深厚。   倘蒋宋联姻成功,对于现在国民政府一家独大的势头,宋家代表的一系势力必然要强势的进入上海……不,国民政府当政,事实上,不是宋家也会是别家。宋家的好处在于,宋家本身就是江南财阀的一份子。   这个时候破坏这桩联姻,在孙先生过逝之后,宋家的政治影响力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下降,倘是广东财阀居上,那个整个江南财阀必然受到排挤。   没有两全之策。   褚韶华思量一阵,将目光着注于蒋先生此事本身,同闻知秋道,“没有这么容易,蒋先生三妻四妾,宋小姐是自小接受西式教育的人,而且,她是虔诚的基督徒,基督徒只会与基督徒结婚。”   “这也不是立刻就能做成的事,你是宋小姐的朋友,站在朋友的立场就可以了。”闻知秋建议褚韶华。哪怕如今上海在蒋先生的控制下,闻知秋也不会让妻子急着为蒋先生出谋划策,先不说妻子不是这种性情。政客可以无耻,但是,闻知秋不打算去做那种政客。失人品再先,哪怕暂时对人有益,以后别人思量起你来,一样会想到你这人是坨狗屎。   尤其这种绝不可能两全之事。   褚韶华缓慢点头,“你说的对。” 第296章 起伏   蒋先生言语随和,褚韶华早与他几年前在席家酒会上相识,也知道他的一些事迹,这位先生还曾拜在金先生门下。当然,现在金先生不敢提此事半字。   “重阳将近,我这里得了些上好螃蟹,听说夫人喜食蟹,请夫人一起品尝。”蒋先生笑着过来,一身长袍马褂,却是旧式打扮。   褚韶华起身相迎,“我这贪嘴的名声都传到您这里来了。”   “那倒不是。上次有幸在宋小姐家中吃到螃蟹,那螃蟹颇是肥美,听宋小姐说是夫人送给她的。”蒋先生摆摆手请褚韶华坐下说话,“我尝着很好,在宋小姐那里吃了夫人的螃蟹,这次算是还席。”   褚韶华笑,“那我可不客气了。如今正是吃蟹的节令,错过就得再等一年。”   大家说些吃食上的趣事,蒋先生尤其谢过前几年褚韶华送他的醉泥螺,蒋先生笑道,“内子从不食醉螺,那天夫人着人送来,内子心生奇怪,说这东西送的稀奇。我闻到醉螺的咸腥已是忍不住口水长流。”   “外子也很喜欢这一口。”   蒋先生对闻氏夫妇有好感便自几年前这一坛醉螺而来,当年他蒋某人虽能随扈孙先生身畔,但在广州政府并不如何得意。那醉螺,蒋先生一见就知是送他的。   蒋先生认为闻氏夫妇很有眼光。   中午的螃蟹肥大饱满,褚韶华不论剥蟹还是吃蟹,都是一等一的漂亮迅速,蟹八件用的熟练极了,还不耽搁说话聊天。席间自也有其他美食,褚韶华挑捡着用了些,她吃的比蒋先生不少。   蒋先生见褚韶华并不拘谨,吃相香甜,也很高兴,“与夫人一起用餐,我胃口都格外好。”   “这是笑话我吃的多。”   “哪里哪里。”蒋先生笑,“我常说宋小姐胃口似小鸟,只吃那么一点怎么成。”   褚韶华笑,“她胃口小的吓人,平时我们一起吃东西,她随便几筷子就不吃了。初时以为她拘泥或是吃不惯或是刚认识时不好意思,后来才知道,她天生吃的少。我俩每次吃饭都是她略动几筷,我大吃大嚼。”   褚韶华爱说笑,气氛很不错。   “听说夫人是直隶人氏,我本想叫他们做几样直隶菜,我这里没有直隶厨子,上海也没有特别有名的直隶饭庄,就请了个山东厨师过来,烧的几道山东菜,夫人尝着还好?”   “都是很地道的山东菜。”   “陆家的事,还得谢夫人给我提的醒。这些天太忙,没有留心,当年我在上海颇为落魄,还曾在督军府寻了一桩差使糊口。陆家虽兵败,我亦感念当年的相助之情。”   “打仗是公事,不影响私交。”   蒋先生点头,“以前常听宋小姐说起夫人明理更胜常人,果然是不错的。”   褚韶华笑了笑,“你过奖了。”您这么一个劲儿的夸我个没完,果然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啊!   下一步,蒋先生引入正题,“听说夫人曾在美国留学,现在的女子与以前不同,以前多是男人出国留学。如今的女性也都非常有魄力有胆量,令人尊敬。如今正逢世事变革,社会上新旧并存,夫人与知秋是新式婚姻,听闻你们夫妻恩爱,夫人能与我讲一讲你们留过洋的女子对现代婚姻的看法吗?”   “这得容我思量片刻,组织一下语言。不然说出来七零八落,不成样子。”   “今天天气好,我们去亭子里喝茶。”   午饭过后,侍从端来的是一壶上好红茶,正是褚韶华喜欢的祁红,只得能蒋先生这功课真是做到家,与宋氏联姻的意志坚定无比。   蒋先生问的委婉,褚韶华松口气,也答的委婉,她从美国的女权运动开始说起,讲到现今中国女性的状况。褚韶华道,“我刚来上海时,租别人家屋子住。邻居有一对夫妻,丈夫对妻子颇是粗暴,爱打就打爱骂就骂,那妻子忍气吞生,过的很苦。有一天突然见这家妻子拎着洗衣棒把这家男人追打出家门,从此这家男人对妻子言听计从。您知道是何缘故吗?”   “怕是这妇人寻到什么整治男人的法子,把这男人治住了。”   “以往家里全靠男人一人出去做工,养家糊口。后来这位妻子在纺织厂找到工作,每月十五块钱的薪水,比男人只高不低。她吃饭穿衣不必再看男人的脸色,自不再怕他。”褚韶华说,“近代科学的发展令全球进入加速的时代,驴马牛这样的旧式交通工具,终会被汽车、火车、飞机所取代,也许以后会有更快的。同时,现代女性有了更多的工作机会。现代女性的独立就源自于此,女性将不再处于依附男性的地位,这个时候,就会带来男女之间的平等。”   “在夫人看来,女性要求的平等是什么样的?”   “每个人对要求不一样。”   “恕我冒昧,夫人对市长的要求呢?”   “忠贞。一夫一妻,若有二意,直接说出来,可以离婚,我不接受只有夫妻名分的婚姻。”   蒋先生唇角抽了一下,“从民国宪法颁布,我国就是一夫一妻制,法律并不承认妾室的地位。只是如今想真正做到一夫一妻的,仍是凤毛麟角。”   “您真是过奖了,我们也只是平凡夫妻,何敢当凤毛麟角的美誉?”褚韶华笑着讽刺一句,端起茶喝一口。唉哟,一夫一妻就是凤毛麟角了?   蒋先生听出来,也笑起来,“我说错话,自罚一杯。”举杯把茶饮尽,褚韶华给他续满,虽鄙视其发的好梦,也不能把关系弄僵,只是抿嘴一笑。   蒋先生是一位既有着男人的无耻,也有自己独特魅力的人。褚韶华勤学不绌,对事对人向来有自己的看法,她可以与蒋先生从王阳明谈到曾国藩,从曾国藩说到李鸿章、伊滕博文,再到德国的俾斯麦,然后又说回到彻底溃败的北洋系。   这让蒋先生明白,能当他面讽刺“一夫一妻乃凤毛麟角”理论的闻夫人,的确有她的底气所在。   其实男人比任何人都明白,想要一个优秀的女性做妻子,远比对一个依附自己生活的女人,付出的要多的多。   因为,雄性更懂得以力量为尊的道理。   蒋先生这件事并不容易,依宋小姐的聪明,不会担当破坏人家庭的恶名。宋小姐根本没有应答蒋先生的追求,孔夫人带着家里几个孩子回上海居住。孔夫人这样精明强势的性情,对孩子极为疼爱,几乎是百依百顺了。孔夫人对此事的态度则有些模棱两可,含糊不清。   褚韶华更能揣度孔夫人的心思,这位夫人定然心动,只是,宋家不急,还不到时候,也不到火侯。宋家需要把这件事做的更漂亮,拿到更多的利益!   褚韶华能感觉到这种微妙的忖度与权衡,只管静观事态发展。   胡先生受蒋先生之邀来到上海,闻知秋与胡先生是旧交,此时见面,更添几分感慨。胡先生听说闻知秋今年得次子之事,还特意送了贺礼。闻知秋设家宴,请胡先生到家吃饭,席间,胡先生说,“知秋,你一直是无党派人士,以前我劝你与我去广州,你拒绝了。现在是不是应该加入我们党派了?”   褚韶华眼中几乎是闪过一道凛冽寒意,她当即截断胡先生的话,“蒋先生也提过此事,说要介绍知秋入加入赏派。”   闻知秋反应极快,一笑默认。   胡先生把最后那句“要不要我介绍你加入党派”的话咽了回去,笑了笑,“由蒋兄引荐,倒比我更合适。”   “看您说的,都是一样的。知秋常与我提及当年与您在北京相识,多得您指点。他父亲早逝,您便如父兄一般。这么一桩小事,无甚要紧。难得今日在上海相逢,孙先生英灵未远,若知北伐之胜,就当欣慰于九泉之下。来,咱们干一杯。”   大家共饮一杯,幸而有闻春华向无心机,说了句,“嫂子,那天蒋先生请你吃饭,你们吃的什么呀?”她早想打听,这几天婆婆身体不好,她回婆家侍疾去了,回娘家才听闻此事,羡慕的不轻。   褚韶华想,心眼儿少也有心眼儿少的好处,真神来一笔。果然,胡先生脸上的不自在尽消,他原以为是闻氏搪塞于他,不想确有其事。想想蒋之为人,一向尽会拉拢人的。   褚韶华笑,“这节令,最宜螃蟹,吃的螃蟹。”   “螃蟹好不好吃?”   “傻话,螃蟹还能有两个味儿不成。”褚韶华格外喜欢今晚的小姑子。   相对于蒋先生,自然是胡先生更有交情,但是,胡先生虽是国民政府元老,但他连汪先生都争不过,如今受蒋先生之邀来上海,资历虽老,既无汪先生的主席名誉,也无蒋先生手中军权在握。闻知秋便是加入党派,也不能是在胡先生的介绍下。   这与交情无关,这关乎的是闻知秋将来是否能更进一步的政治前途!   当晚,两人准备休息时,闻知秋主动提及今晚之事。   “胡先生是前清举人,有些书生气是难免。”   褚韶华一笑,“可不就是书生气么。”胡先生这样的国民政府元老,先时与汪先生争主席之位,虽则败北,可这难道不是同样说明,他也有威胁到蒋先生的威望么?如今上海在蒋先生掌中,他受邀而来,便提及介绍一市之长加入党派的话。   闻知秋这上海市长的位子,虽侥幸可继续担当,如今还不知有多少国民政府的人眼红,怎能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若是由胡先生做介绍人加入党派,以蒋先生之多疑,闻知秋怕要立刻下台。那么,除非以后胡先生当政,不然,闻知秋还有什么政治前途可言。可如果胡先生真的有竞争党派领袖的实力,当初就不会令主席之位落入汪先生之手。   褚韶华最不看好胡先生的一点还在于,胡先生是与孙先生同一辈的革命人物,而这一辈的革命人物,在者寥寥。胡先生如今看着身体不错,却也已鬓发灰白、即将老去,这样的胡先生,还能在权利场中屹立多久,都要看他的寿数如何。   别说身体不重要,身体最重要。   闻知秋对胡先生依旧亲近尊敬,但加入党派的事,他私下请蒋先生为介绍人,蒋先生也很痛快的答应。闻知秋与胡先生的旧交不算机密,蒋先生请胡先生来上海,自是有修好联手之意,但是,闻知秋上海市长的身份太过敏感,闻知秋此人很有眼力,夫妇二人都非常能干,蒋先生一直令闻知秋继续担任上海市长,就是对他有些看好,如今这样,再好不过。   不知是世道维艰,还是命运多舛,闻知秋刚加入党派未久,蒋胡二人双双下野。   褚韶华心说,这要是心脏不好的,真能整出心脏病来。 第297章 心计   刚登上船,就遭遇到舵手辞职的事。   这船还怎么开,怎么走?   好在,这年头政治人物辞职下野常而有之,去岁汪先生还下野一年多哪,这不又上来了。蒋先生下野,军队还在,这就无需太过担心。   闻知秋的政治地位依旧稳固。   褚韶华的新别墅建好,在褚韶华的建议下,一大家子搬到了新宅子居住。   自然少不了一场搬迁安宅酒。   蒋胡刚刚下野,上海就接到汪夫人要来上海的通知。汪夫人过来是想参观上海的文化公共事业,闻知秋需要去码头亲自迎接,当然,褚韶华也要相随,这是褚韶华身为市长夫人的政治责任。   迎接仪式有市政厅的人拟定计划,负责布置,汪夫人到上海后的安全则由警察局负责,至于汪夫人到上海的住所,汪先生在上海并无私产,市政厅询问武汉的意思,汪夫人与孔夫人私交甚笃,已经决定住到孔夫人那里。   市政厅准备迎接汪夫人的事,褚韶华事先打电话给孔夫人,约好时间,亲自到孔夫人那里看过给汪夫人准备的住所,请教关于汪夫人的喜好。孔夫人给了不少意见,房间里床榻被褥、起居用具皆按汪夫人喜好布置。院内的警卫安全则由警察局拟定计划,汪夫人来上海后的出行所用代步工具,一应由市政厅提供。   褚韶华和孔夫人关系愈发融洽,因为这次汪夫人单独来沪,必然是要褚韶华这位市长夫人相陪的,孔先生在武汉任财政厅厅长,所以,这次汪夫人的上海之行,褚韶华想准备一场夫人间的聚会。   “我想着,大姐、小妹,还有汪夫人、我,咱们四个好容易聚到一处,该抛开俗务一起姐妹间说说话。”   “是啊,我自来上海,也有两个月没见着汪夫人了。所以这次她说要来上海,我一定请她住家里来,也好好聚一聚。”   “大姐,我有一事拿不定主意。”褚韶华叹口气,“蒋先生下野隐居,不再问及俗务。蒋夫人那里,要不要下请柬?”   褚韶华征询孔夫人的意见。   事实上,到这一步,哪怕蒋先生下野,闻家也不好再下船了。政客可以不要脸,可以无耻,可政治家不能这样做。政治家要有一点底限,太过两面三刀,是无法得到信任的。   所以,闻家每一次站队都谨慎非常,小心翼翼。闻家宁可迈的步子小一些,也不想走错一步。   何况,蒋先生这条船依旧结实。   蒋夫人的确无辜。   这位夫人虽无甚才干,也没什么不好,可她站在了一个她无法帮助蒋先生稳固地位的位置。   不是江南财阀需要她让出她的位子,是蒋先生需要她这样做。   褚韶华有些感慨,并不同情。   这位夫人在与蒋先生成亲之时,已知蒋先生家有发妻。蒋先生与发妻离婚,娶她为妻。   世事轮转,因果循环。   莫过于此。   可现在,蒋夫人依旧是蒋夫人,要如何对待这位夫人,褚韶华有些为难,索性来问孔夫人。孔夫人也有些头疼,她不愿意做出轻慢蒋夫人的决定。   理智上言,蒋先生下野,蒋夫人也当低调行事,最好不要参加。   如果是个明智人,哪怕给她下请柬,也不会来。   可这位蒋夫人并不具备政治智慧,不论是孔夫人、褚韶华,还是汪夫人,与现任蒋夫人都聊得来。前三者不一定如何欣赏蒋夫人的才干,不过,与其他政治人物的女眷搞好关系,是身为政治人物妻子的基本功,这三人都功课一流,与蒋夫人在一起时,总会聊蒋夫人感兴趣的事。   所以,彼此关系是真的不错。   万一蒋夫人认为这是朋友间的聚会,立刻答应下来,那就好看了。   孔夫人微微一笑,“虽蒋先生不在上海,我们与蒋夫人都是朋友,当然应该请她一起参加。先不说私交,汪夫人的身份,在上海唯蒋夫人可与她相及一二。其实,蒋夫人对公共事业也很有兴趣,韶华你要不介意,汪夫人参加公共机构时,不妨请蒋夫人一起相陪。”   褚韶华的意外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瞪眼看向孔夫人。孔夫人被她这表情取悦,笑道,“你可真是个实在人。”   “我本来就实在。”褚韶华嗔一句,孔夫人是要给蒋夫人挖坑,她说出自己顾虑,“我就是担心蒋先生刚下野,蒋夫人这么活跃,叫人怎么说蒋先生呢?”   孔夫人递给她一块蜜瓜,“只要驻守上海的是蒋先生的兵,什么都不必担心。”   褚韶华一点就通,空出的一只手拍记脑门儿,“我怎么就没想到。”   孔夫人打趣,“你是贵人事忙。”   褚韶华翻个大白眼,逗的孔夫人笑出声来。   汪夫人来沪之事,市政厅非常重视,非但有闻知秋携夫人及几位副市长亲自到码头迎接,还有褚韶华、蒋夫人、孔夫人等夫人一干人迎接汪夫人。   市政厅还准备了西洋乐队以及献花的仪式,几大报纸的记者也悉数到场,拍下了汪夫人下船以及与市政厅等人、几位夫人见面的珍贵照片。   汪夫人远道而来,先去孔家休息,闻知秋令几位副市长回去,陪着妻子一起到了孔家,做足对汪夫人的恭敬。   汪夫人也很客气,直说太过隆重铺张了,彼此客气几句,闻知秋方告辞回市政厅工作。   汪夫人还道,“以往见闻市长并不这样拘谨,今早一下船,简直吓我一跳,又是西洋乐队,又有献花,你们也都到了,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褚韶华接过女佣端来的茶,第一杯递给汪夫人,一边儿笑道,“要是让闻市长见汪先生,他一准儿不这样,见主席夫人,这已经很不拘谨了。自接了武汉那边的命令,他就打发我过来看孔大姐这里的房屋,屋内陈设布置,是否舒适?亏得有孔大姐帮忙,夫人您要是觉着哪里不合习惯,只管同我说。我让乔立留在孔大姐这里,他是市政厅秘书长,办一些俗务最是熟练,您有事也只管吩咐他。”   汪夫人道谢接了茶,让褚韶华坐下说话,笑说,“咱们都是朋友,以后可别这样,倒生疏了。”又谢过蒋夫人亲自迎接的事,汪夫人道,“蒋妹妹年纪最小,生的也瘦弱,这么老远的到码头去,我心里不安。我要知你们这样,以后我都偷偷的来。”   蒋夫人笑,“我也很久没有见汪姐你,心里很想你,知道你要来,就是让我在家等,我也坐不住的。”   宋小姐说,“汪嫂子你尝尝这桔子,这是蒋嫂子知道你要来,特意送过来的。”   大家闲叙片刻,也便让汪夫人先歇着了。   晚上是市政厅的欢迎酒会,市政厅其实没有专门举办酒会的地方,以往几任市长大都是在自己家里,或是定在饭店。闻知秋把酒会地点定在国际饭店。   乔立派到了汪夫人那里,副秘书长赵恺之过来与褚韶华身边的助理一起筹办这场酒会,邀请的名单就有三页之多。当天的酒会也可称为上海一大盛事,不论政府公职,还是当代名流,闻市长都下帖子请了来。汪夫人本身强势精明,也很满意当天酒会的规格,认为上海政府非常用心对待她来沪一事。   待汪夫人开始参观学校、图书馆、博物馆、育善堂、观象站等地时,闻知秋始终相陪在侧,另有蒋孔二位夫人、以及褚韶华相伴。上海几家大报纸也是基于正面报道,汪夫人很满意。待参观的行程结束,按照先前与武汉那边的沟通,汪夫人应该准备回武汉了。   汪夫人准备了一场宴会,宴请在上海的朋友与上海名流。   这在汪夫人的行程安排之外,但汪夫人已经着人派帖子去了,市政厅也不能阻拦。同时,汪夫人还要求市政厅撤回保护她的警察,闻知秋坚决不能答应。最后商量下来的结果是,警察都换便衣,不然总一身警察制服晃来晃去,汪夫人感觉拘束。   第一场宴会后,就有第二场宴会,第三场宴会。   这位夫人表现出来的对上海文化工商界的关心,令人叹为观止。汪夫人最聪明一点在于,她准备的都是小宴,那些数人头的大宴会虽则热闹漂亮,实际上真正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是小宴,是近距离的沟通。汪夫人每天要见的人无数,从清晨一直排到晚上,这位夫人表现出的才干与强势,绝对配得上她如今的身份地位。   汪夫人甚至还喜欢凡事都带着蒋夫人,私下拜访蒋夫人后,向蒋夫人做出一定向汪先生说情,尽快为蒋先生恢复职位的承诺。   有一些事,汪夫人接受记者采访时会与蒋夫人一起,必称这是蒋公共同的心愿。蒋夫人在一畔微笑,不反对,便是默认。   褚韶华听说了一些事,也在报纸上看到一些报道,她细细的看过每一个字,不禁心下一叹,蒋夫人是绝对保不住她的位子了。 第298章 大结局(改错字)   身为一位举足轻重的政治人物的妻子,如果不懂政治,那么,最好不要做任何政治表态。   不论主动还是被动,在褚韶华看来,蒋夫人甚至不该在蒋先生下野后再进行公开活动。所以,当初褚韶华才会犹豫是否邀请蒋夫人参加迎接汪夫人一事。   褚韶华是个善良的人,起码,在政治的领域,是。   让褚韶华更为心惊的是,蒋夫人这些天的活动,席家竟没有给她一点意见。   席家坐视她跌进了坑里。   这个春节之后,蒋夫人离婚后去往美国留学。听闻她离开上海时冷落凄凉,往日朋友不见半人。   蒋先生谴散妻妾,改变信仰,终于赢得宋小姐芳心。   只是,宋氏家族对此事的意见并不统一,孙夫人明确反对妹妹这桩婚事,远在武汉的宋家长子亦不赞同。汪夫人甚至请孙夫人亲自回上海劝一劝宋小姐,蒋非良人,安可托终身?   反对与不赞同在强势的孔夫人面前不足一提,即便孙夫人亲自出面也无法改变孔夫人的钢铁意志。褚韶华不会掺和到宋氏内务中去,她只知道孙夫人回上海未久后便失望的离开上海,直接去往欧洲。   孙夫人离开的时候,褚韶华送了她一箱书。   褚韶华认为自己已经算是个强势的人,在孔夫人面前,她简直性情温和。   蒋宋二人的结婚礼盛大至极,中外记者纷纷到场拍照采访。闻氏夫妇亦有幸参加这场声势浩大的政治联姻,褚韶华还被宋小姐叫着为她的结婚礼服提供意见,一直跟着忙到宋小姐大婚前一夜。   宋氏大宅灯火通明,褚韶华提早一些过来宋家。   褚韶华表示,“如果孔夫人和小姐还没有晨起,我在客厅等一会儿,不要打扰她们。”   仆佣道,“小姐已经在化妆了,大小姐在一起。”引褚韶华过去。   做为这个年代的最著名婚礼,它注定成为历史的闪光点之一,以后的许多年会被无数人感慨的提及,理智的分析,最终得出一千个哈姆雷特的结论。   这一日的宋小姐无疑是美丽耀眼的,她既没有太过喜悦,也没有不好的情绪,她依旧得体、理智、聪明,一如往昔。   这是一种可能担当得起任何身份的从容与稳定。   仆佣敲门后,褚韶华踩着雪白羊毛地毯进去,宋小姐已经换上洁白的婚纱,水晶灯下,她妆容精致,华贵至极,只是唇色未涂,有些淡了。宋小姐对着妆台上的一排唇膏,有些犯愁,见褚韶华含笑过来,不禁笑道,“韶华你帮我看看,哪个颜色更好?   褚韶华看一眼坐在一畔的孔夫人,孔夫人眼中有无可奈何的笑意,摇头摆手,坚决拒绝发表意见,倒是孔夫人的两个女儿,这个说桃红好看,那个指着玫红赞漂亮。孩子们叽叽喳喳活泼可爱,褚韶华站在宋小姐身畔,取过大红的这支,放到宋小姐手里,“大喜的日子,用大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位置,胜任这个位置比什么都重要。   蒋先生再一次新婚后,重任总司令之职,开启了他政治人生中的黄金时代。   这场备份全世界瞩目的婚礼结束后,褚韶华给自己放了个小假。她依旧每天早起晨跑,保持规律的生活。用过早饭后,不是重要的事情助理不过来打扰她,她便打开一卷书在向阳的玻璃露台的摇椅上慢慢的翻看阅读。小闻歆渐渐长大,褚韶华会读书给他听,孩子是听不懂的,对于小闻歆,妈妈读书等于给他催眠了。   孩子入睡后,褚韶华会继续读自己的书。   太阳东升西落,月亮挂上中天,深蓝的夜幕像是无边深海,倒悬于众生之上。这个时候,褚韶华会在露台看月亮,看夜空。   夜中微风带来花园里泥土和草木的气息,还有露水湿润的味道。宿鸟不知因何惊醒,乍然飞起,惊的树梢索索摇曳,荡起一圈又一圈看不见的空气波纹,打破这夜色静寂。   闻知秋把带来的毯子盖到褚韶华身上,褚韶华看向丈夫,“并不冷。”   闻知秋蹲下身,握住妻子有些凉的手,“韶华,你有心事,对吗?”   褚韶华想了想,垂下眼睛,“不算心事,只是有些累。”   “知秋,你可以把做官只当成一个职业么?”   闻知秋望向她,眼神有微微的怜惜。褚韶华说,“我记得来到上海后在先施公司找到工作时的开心,记得当初与褚亭合伙做成第一笔生意时的成就感,也记得帮克拉拉打胜官司时的喜悦,考入大学时心里涌起的豪情。我从未如现在这样成功,也从没有在成功后感觉这样失落。”   “前一位蒋夫人,现在得说是陈小姐了,陈小姐与现在的蒋夫人都不是坏人,我现在还记得大家在一起谈笑的情形。孔夫人汪夫人都是精明能干的女性,孙夫人的品性亦是有一无二,蒋先生只是想站稳自己位子,远在武汉的汪先生亦是一腔政治热情……谁是坏人呢?没有坏人,可是,彼此之间却又充满明争暗斗,争权夺利。”褚韶华说,“知秋,你还记得你曾经说过的话吗?做官时只想力所能及做一些惠及百姓的事,不辜负这个职业就好。我们,这样就好,好吗?”   我们不往上爬了,好吗?   闻知秋握住妻子的手,褚韶华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温柔与爱惜,让她不知为什么就突然涌上一股泪意,令她忍不住喉间哽咽,心中酸楚。这一瞬间,她感觉到闻知秋明白了她的心意,他们当然可以继续向胜利一方靠近,再靠近,可是,她不想永远做利益的选择,这让她感觉太冷酷。   不论前任蒋夫人还是现任蒋夫人,面对她们,褚韶华理智上接受她们的结局与选择,情感上却只想为她们痛哭。   谁不是被牺牲的那个呢?   都是!   闻知秋说,“项羽要煮了刘邦的父亲,刘邦说,分吾一杯羹。所以,政治界一直有一种弱肉强食的理论,认为人就像草原的野兽,只有最强者才能生存。可我想,人之所以成为万物之首,是因为人最终与野兽是不同的,人有感情,人是感情最丰富的生物,所以,人才成为最高级的生物。”   “韶华,在理想与生存面前,我们都是先选择生存的那一个。很抱歉,是我一开始没有在国民政府任职,我们不得不在这段时间寻找到一个合适的可以继续生存的位置。我想,我们现在已经足够安全。你的理想不是做高官夫人,你的理想是经商,做学问,做慈善。去做你喜欢的事吧。我也会做好我的本职工作,我们不必再攀高,对于我,现在的位置已经足够高了,足可以让我做许多事了。”闻知秋笑了笑,爱惜的亲吻妻子的手,“这样我就觉着很好。”   褚韶华含着泪水的眼睛,在月光下像闪光的宝石。   喝了父亲肉羹的人,还是人吗?   刘邦并没有喝父亲肉羹,可他死后,他的妻子吕雉制造出了历史上记载千年的生物——人彘。让妻子成为魔鬼的男人,这个男人也只可能是个魔鬼。   周文王吃掉了长子的肉做的肉丸,回到封地。   纣王说,“圣人应当不会吃自己儿子做成的肉羹。”   周文王的确不是圣人,颠覆成汤江山的便是周朝。   历史的冷酷已经力透纸背,寒人肺腑。闻知秋从未想过登上凌绝之顶,这样已经足够。我希望我这一生有慈爱的父母,相爱的妻子,几个可爱的孩子,我希望我可以保护他们过安稳的生活,这就是我的理想。   如果在理想之外还能对他人有益,那是再好不过。   这就是我的理想。   我也有野心蠢蠢欲动的时候,但如果需要用我妻子的快乐来做交换,我不换。   家庭比野心更重要。   这是我的底限。   良心比野心更重要。   我想,这是你的底限。   闻知秋挽着妻子的手,内心深处轻轻的说。   人生的路并没有想像中的那样长,希望我们都能在余下的光阴中,尽可能多做我们想做的事。待我们回顾一生时,发现理想仍在,那时,应该是很幸福的吧。   这样就好。   我的妻。   这样已经很好。   相对于那澎湃的野心,我也更喜欢今晚你流下的矛盾的泪水。   这让我感觉温暖。   我也更喜欢那个在做售货员仍要同我轮流请客的你,更喜欢那个赚钱后神采飞扬的你,喜欢不屈服国外的环境,替人仗义执言打官司的你,喜欢那个拼命学习努力奋进的你,更喜欢今天的你,你为强者与弱者流下的泪水,你有这样怜悯的一颗心。   我喜欢这样的你。   余生,我们一起携手走下去吧。   带着我们各自的理想,继续携手走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ps:写到这里,感觉整篇文想写的东西终于写了出来。虽然名字叫《野心家》,实际上并不是写一个权力野兽的故事。韶华当然不完美,但我要写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她肯奋斗,得到成功与名望,她野心勃勃但绝不冷酷,她可以为生存的安全牺牲别人,但同样具有理想与良知。她懂得悲悯,灵魂温暖,在生存受到威胁的时候,会率先选择生存。获得安全感后,在更大的权力追逐与理想面前,她会选择理想。   好吧,说“理想”这个词希望不会被人笑,我并不认为“理想”必需是非常高大上的,我们小人物,可以选择小一点的“理想”,有更好的职位,工作更合心意,一样是理想。   在羞于说“理想”的年代,还是希望大家有一点理想的,这会带来更多心灵上的快乐和满足。   好了,这篇文章就到此为止啦。大家下篇文见,晚安!!!   庆祝完结,完结章留言都有小红包~~~~~~余下还有一二章番外,不定时更新啦~~~~~~还有,大家想看哪些番外,可以留言给石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zhezh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燕子、苏浅浅啊! 10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